风刃之芒 作者:钦点废柴   文案   祖荷爱好摄影,镜头前来回全是各种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的男模。   圈内友人醉后打趣:“在你拍过的大长腿中,哪一双最让你心动难忘?”   祖荷毫不犹豫给对方看了手机锁屏——   朝阳,海边,一个颀长劲瘦的男人在沙滩上迎风奔跑。   腿部线条流畅绷紧,细汗有泽,跟那张脸一样,极具力量感与美/学意义。   可惜只有一条,另一边是一根毫无包裹的黑色义肢。   祖荷微笑轻喃:“再完美的大长腿,也比不过我男朋友价值六位数的金钢腿。”   友人略显诧异和尴尬,想从照片寻找出摆拍、做作、凹造型的蛛丝马迹。   直到不久后,这个男人的照片和新闻铺天盖地,友人终于放弃自己促狭的探索——   #喻池:从截肢少年到科技界钢铁侠,刀锋战士的传奇人生#   “风停了怎么办?”   “只要奔跑起来,风就不会停。”   步伐不停,誓当破风之刃,   从截肢少年到马拉松选手,   从一蹶不振到熠熠发光,   从青葱校园到资本战场。   动感·大萌妹 x 温柔·喻刀锋   注:1)男主特殊需要人士,终身假肢辅助;   2)分别后女主多男友,男主长单恋;男处/女随便,处/控请慎点!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主角:祖荷/司玉祎 ┃ 配角:喻池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从截肢少年到马拉松选手   立意:逆境奋发 第1章   2005年,秋季期校运会。   “嘭——”的一声鸣响,有选手跑进最后一圈。   “来了来了——!妈耶!这还是5000米长跑吗,这简直是短跑冲冠的速度!”   喻池用多少码狂奔,祖荷不知道,她领口荡着校刊记者工作牌,占据终点处优势地位,紧紧盯着相机镜头里越来越近的身影,不时按下快门。   周围助威声渐壮,祖荷一句也听不清。   镜头鲜艳了运动衫和跑道的色彩,喻池专注得虔诚,虔诚透着对这项运动的热爱,热爱给予他健康的硕果,那便是一身劲瘦有力的肌肉。   喻池闯进她的镜头,静止成了一座唯美的雕像。   红色终点线冲出波浪状,喻池终于一改严肃,灿然一笑。   活泼,热烈,生机,蓬勃。   一切与青春有关的积极词汇,此时此刻,铸成雕像背后万丈金光。   “破校记录了,啊——?!”   “什么校记录,校记录都是他创造的,这是超越自己啊!”   “牛啤啊我去——!”   祖荷拧下相机,三脚架一收一夹,边换镜头边朝喻池走去。   喻池周围跟了一队人马,拿水的,拿衣服的,还有单纯陪伴,简直像明星退场。   就校运会成绩而言,喻池当之无愧的明星。   祖荷吭哧吭哧追上男明星,大声唤他名字。   也像明星见粉丝,喻池乍然回首,表情没有大起伏,陌生的询问一闪而过:他不认识她。   祖荷笑着缓口气,全然没有搭讪的尴尬与扭捏,示意一下胸前工作牌。   “你刚才好厉害!我拍了好多你的照片,能留个Q号吗?回头我发你原图。”   周围跟班男生暧昧而笑,有人轻推喻池脊背,似在揶揄:有美女来要联系方式,快积极点。   喻池始终神色淡淡,在她身上找什么似的打量一眼。   “我说你记得住?”   祖荷反应过来,拍过工装马甲上每一个口袋,无一不空瘪。   “哎哟,我忘记带手机了。”   她只摸出一支马克笔,东找西找没有纸。   喻池不发一言,好整以暇等她下一招。   祖荷忽然撒下三脚架,把红色草莓毛衣撸至手肘,白皙的小臂寒毛微颤,她这手握拳,另一手递过马克笔。   “写这吧。”   这豪迈的架势,像要跟喻池歃血为盟拜把子。   周围一片静默,继而传来窃笑。   连喻池也笑了下,不过意味不同,别人是围观者的促狭,他多少带着点当事人的无奈。   祖荷还在豪迈:“不要紧的,我回家洗掉就好。”   喻池眼神掠过她肩头,勾得她也看过去。   傅毕凯盯着祖荷无故赤露的小臂,眉眼不悦,质疑胜于好奇:“在这干嘛呢?”   喻池得救般,拍拍傅毕凯肩头,话却朝着祖荷说:“他有我号,你叫他发你。”   祖荷展颜一笑,拉下袖口盖住凉了半截的小臂:“差点忘记你俩还是开裆裤交情。”   喻池领着他的后援团离开。   祖荷望着他们,傅毕凯却抱臂瞅着她,忽地手肘捣她。   “花痴,省省吧!”   祖荷心情畅快,不计较头衔:“回头你把他Q号给我,我要发照片给他。”   傅毕凯还是笑话花痴的口吻,说:“忽悠你两句还当真了,他不想给号,故意拉我出来挡桃花,那么明显的套路,看不懂?”   傅毕凯的影子言洲不知几时出现,故作悲怆道:“不是吧,谁那么没眼力劲连我们荷妹面子都不给。”   祖荷:“……”   傅毕凯:“小炒部准备开餐了,今天午饭想吃什么,我先去给你打。”   言洲摇身变成祖荷发言人,“我想吃香菇炖鸡,多谢主任。”   “叫爸爸,”傅毕凯横他一眼,“想吃自己买一桶接开水泡。”   言洲回骂他,叽叽喳喳互损起来。   祖荷弯腰捡起三脚架,往傅毕凯怀里一塞,相机包扔给元洲,把两人降级成助理。   “我去铅球那边看一下。”   傅毕凯和言洲很有跟班觉悟,自发跟着往沙坑。   祖荷找好角度,又专心拍满意的一批,然后过去跟排名第三、叫甄能君的女生搭话。   “学姐,你刚才好厉害!能给我你Q号吗?回头我把照片原图发给你。”   祖荷有股耀眼的亲和力,能叫很多人看见她那一刻,不自觉微笑。   甄能君也不例外。   她面容质朴,短发用一只简单的发夹别住刘海,即便穿着毫无个性的校服,也能从气质上分辨来自不富裕的家庭。   甄能君拘谨搓搓手:“我没有Q号哎,没有申请。”   祖荷很快转过弯,说:“没关系,我把照片洗出来给你。”   祖荷和甄能君确认好班别和姓名,回到傅毕凯和言洲身旁。   傅毕凯极度无语:“你是不是拍过的每个人都问人家加Q啊?”   言洲也狗腿附和:“广撒网,多敛鱼。我们荷妹要开鱼塘。”   祖荷掀开挂在言洲身上的相机包,说:“没有啊,大部分人的Q号我都有,今天只问了几个。”   傅毕凯:“……”   言洲变成墙头草,“牛啤啊姐。”   相机和镜头收进包里,身上重量解放,祖荷长长伸了一个懒腰,草莓毛衣下方悄悄溜出一线细腰,寒风伺机钻入,立刻摧毁她拥抱苍天的姿势。   祖荷受凉蹦跶两下,“收工——!吃饭——!”   *   次日周六,校运会结束,祖荷也迎来每周一天的休息日。   傍晚,她没像以往关暗房洗照片,草莓毛衣外套一件自印T恤,乘车奔赴体育馆。   姬柠出道第一场演唱会,场馆布置一新,遍地是“柠萌”。   祖荷斜挎相机包,眼尖瞥见熟人,惊喜大喊——   “喻池!”   绕过三五成群的人堆,祖荷小跑过去,喻池正从打完一局的PSP抬头,拔掉耳塞挂脖颈。   她双眼灼灼:“看演唱会吗?你也是‘柠萌’?”   喻池没有任何应援标志,像个路人,眼神在祖荷前襟梭巡。   祖荷敞开双臂,让他看个明白,“我自己印的,好看吧?”   T恤正中印着粉萌粉萌的四个字——   我(心形)姐姐。   喻池说:“就你一个人?”   祖荷说:“对啊,傅毕凯不喜欢这口,我叫不动他。”   喻池神色稍微变化,了然点了下头。   祖荷说:“你也一个人吗?”   喻池说:“姬柠风格不太大众,喜欢的人确实不多。”   姬柠创作能力拔群,摇滚曲风或华丽或抒情,层次分明,张力十足;路人爱则深爱,或则反感,很少有毫无印象者。   姬柠没写过情歌,有几首看似套进爱情纠葛里也合适,但人家实际出发点是友情或亲情,主题表达完整,概念性强。校园作为朦胧爱情的培养基,部分学生不太中意没有“营养”的人生感悟。   祖荷:“你最喜欢哪一首?”   喻池抬手晃一下门票:《初试刀锋》四个字印在门票首行,字号放大,加粗。   “巧了,我也是。”她含含糊糊哼了几句。   祖荷和喻池自然一前一后排队进场,   祖荷掏出翻盖手机,那串草莓、菠萝、皮卡丘的挂件呤啷作响,她半是自言自语道:“这回终于记得带手机了——把你Q号给我吧。”   喻池又出现微妙神色,可能疑惑傅毕凯为什么没给,或者祖荷为什么不干脆要手机号。   祖荷将手机往前送了送,“可以吧?”   喻池没道理拒绝一个落落大方的小请求。   祖荷转头给傅毕凯发短信:“我要到喻池Q号了,本人亲自给我的哦!我在现场碰见他了,哈哈哈!”   傅毕凯很快回复:“切。”   祖荷也口头“切”他,同样内容发给言洲。   言洲:“牛啤!恭喜!”   祖荷回:“嘿嘿。”   喻池高出大半个头,祖荷发完消息,笑意没全然收敛,自然抬眼望向这位结识的同伴。   从她搭上话起,喻池就没再玩PSP,也没主动找话题,平淡一瞥,又转开眼。   两张票都在内场,祖荷的座位比喻池的稍正,她很容易跟人换到喻池旁边。   喻池又深深看她一眼,似乎被她的自来熟蛰一口,整副面孔精神了,眼底漫出温柔。   整场演唱会,喻池除了看舞台上艳光四射的姬柠,还偶尔分神给身边这位。   祖荷从头到尾几乎不曾安坐,一会举相机按快门,一会挥荧光棒跟唱,姬柠朝这边打招呼,她飞吻尖叫:“姐姐,爱你!啊啊啊——!”   她的喜欢坦率、生动而疯狂,相较之下,全程静坐的喻池显得深情又内敛,甚至理智而疏离。   祖荷扭头用同样高亢、甚至带着哭音的声调,冲他喊:“你是不是冒牌‘柠萌’啊。”   “……”喻池笑得像破功。   演唱会临近末尾,姬柠请摄影师在大屏幕上选出两位幸运观众,可以后台合影加赠送赠送新专辑。   祖荷终于安静了,挺直腰背,两条胳膊也直直杵在膝盖上,紧张盯着转来转去的大屏幕。   大屏幕晃过祖荷和喻池的脸,突然间定格,附近一对陌生的男女被放大到大中央。   正是祖荷刚才换掉的位置。   “哎——”   全场观众不无遗憾,祖荷那声叹息被大潮淹没,只有飘进喻池耳朵。   那对胜利者起身,握拳冲天,拥抱,亲吻,又激出一片嫉妒。   祖荷瘪嘴跺脚,表情夸张,“我真是……什么破烂运气!”   祖荷的情绪来得激烈,去得潇洒,片刻后她咕哝道:“你说她的镜头怎么样才能打到我身上呢?”   喻池说:“当她的经纪人。”   祖荷:“……有道理!好的,有努力方向了。”   祖荷和喻池等其他人差不多走光才退场,在出口处忽然就跟姬柠一队人马狭路相逢。   有人喊了句“签名”,喻池大梦初醒般,掏出白色PSP把背面递过去。   姬柠接过PSP还哇一声,抬头望了他一眼,用马克笔在电池盖处留下龙飞凤舞的笔迹。   祖荷扯平T恤,也想挤过去让签,不远处没走完的粉丝汹涌而来,差点扑倒祖荷。   喻池紧忙扶一把,保镖出手维护秩序,把姬柠互送回保姆车。   喻池PSP成了姬柠今晚最后一个签名。   “……”   祖荷懊丧抹了两把假眼泪,偷瞥喻池的PSP。   喻池给她看一眼,掌缘和指腹避开笔迹,生怕擦糊了。   祖荷说:“你真的是彩虹运气哦。”   一去路过公车站,喻池家和傅毕凯一个小区,祖荷问他怎么过来的。   喻池说:“骑单车。”   祖荷咋舌,“从天亮骑到天黑吗?”   喻池说:“也就一个小时。”   祖荷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能跑第一了,这运动量太吓人。”   喻池无言一笑,把晾干的PSP塞卫衣前面的口袋。   “天太冷了,你要不要搭我车走?我阿姨开车来,单车可以塞后箱。”   祖荷的手缩进草莓毛衣里,往路边一辆黑色奔驰示意。   黑色奔驰挺默契闪了闪灯。   喻池从路边停车区拉出他的山地车,戴上头盔和保暖手套,谢过她说不用。他跨上座鞍,长腿拨开脚撑,留下一阵风和两个字:走了。   蒲妙海徐徐发动汽车,祖荷从后座窗户探头,朝路边喊:“注意安全。”   喻池抬左手表示听见了。   她又灌了一大口夜风,“回去Q上见啊!”   喻池不再应她。   祖荷仍下巴垫着手背,扒在窗框望着“追”她的喻池。   蒲妙海抽空提醒:“荷姐,头不要伸出去啊。”   祖荷听话缩回,改扒在椅背从后挡风玻璃看。   奔驰先行驶过路口,喻池骑着单车伶仃从斑马线走,身影越来越小。   电光火石间,十字路口横出一辆货车,刹车胎噪尖锐无比。   但再怎么刺耳,也比不过祖荷此时的尖叫——   那道影子被铲飞了。 第2章   离那晚过去两个星期,祖荷上课还走神,班主任唐雯瑛和科任老师达成共识似的,没有给予眼神警告。班主任还特批她暂时走读,每晚十点下晚自习由蒲妙海接回家。   祖逸风甚至调整工作时间,几乎每晚打包宵夜,有时是第一口猜不准属性的山珍,有时是她爱吃的寻常食材。   祖荷向来很给母亲面子,没什么胃口也吃上几口。   就连喻池的妈妈,喻莉华,他们高中的政教处副主任,也专门来跟她道谢。   那晚是祖荷和蒲妙海把喻池送医院,一直等到他父母赶来。   祖荷被呵护得像刚经历重创,实际上她只不过一个什么也帮不上的目击者。   对祖荷来说,那个晚上变成血淋淋的噩梦,对喻池而言,也许是永远醒不来的现实。   那件毛衣变成草莓压榨后的暗红,蒲妙海自作主张把它扔了。   祖荷听到傅毕凯从家里来校,就会下意识问:“他怎么样了?”   她近来眼神里都是这个问题,傅毕凯视而不见,终于被她问出,只得叹气。   “情况不太好。”   祖荷说:“你怎么知道情况不太好,消息从哪里听来的?”   傅毕凯说:“我周末跟我爸妈去看他了,喻老师亲口说的。”   祖荷瞪着他,不悦道:“明明说好去医院喊上我,你怎么自己单飞?”   傅毕凯不把失约当回事,说:“你跟他又不熟,去干嘛,再说他在ICU里面,估计都不知道谁来了。”   祖荷堵得无话可说,眼睛瞪红了。   傅毕凯俨然老师的训导口吻:“以后你就知道了,打听那么多也没用,好好上课吧。”   祖荷闷着头掀开桌板找东西,傅毕凯声音又传来:“这周末有空吗?明珠广场开了一家新的蛋糕店,言洲吃过说很不错,一起去啊。”   祖荷用天灵盖顶着桌板,“不去了,家里来人。”   傅毕凯说:“那我们下周末去。”   祖荷:“……”   *   周末抽空赶到医院,祖荷从住院处前台打听到喻池床号,还跟护士问ICU也能看吗,护士说不是ICU,ICU不在这一层。   第一次独自来医院,她什么都懵懵懂懂的,但也不乐意蒲妙海陪同。   她本来想带鲜花,蒲妙海提醒有些人会花粉过敏,祖荷想起傅毕凯的话,她跟喻池的确一点也不熟。   祖荷最后捧着一盒托祖逸风带回的草莓,其实也不知道喻池爱不爱吃,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吃。   三人间的病床,喻池最靠窗户那侧。   其他两床都有家属陪护,唯独他一个人闭眼仰躺,不知道家属暂时去了哪里。   边柜收拾得很干净,没有像其他两床堆放杂物,祖荷轻轻把草莓盒子搁上去,同样轻轻坐到折叠椅上。   另外两床都在说话,她的谨慎显得多此一举。   祖荷屁股刚沾上椅子那刻,喻池忽然睁开眼睛。   他似乎眼皮很重,全然没了赛场上的春风得意。   祖荷用近乎气音说:“吵醒你了?”   喻池像说不了话,没回答她。   祖荷一进来一直盯着喻池的脸,生怕吵醒他,这会人醒了,才留意到脸以外的状态。   傅毕凯说得没错,喻池情况很不好。   他的脸颊明显瘦了一圈,面色蜡黄困顿,胸腔链接各种测量仪器。右胳膊打着石膏,压在蓝条纹被面上,半盖着一件深色外套,左手背好几个针眼,有点浮肿。   点滴瓶子挂在床尾,从他的右脚面打进去。秋冬季节药水太凉,他紧挨着一只电热水袋。   旁边本应该是他左脚的地方,却不见任何藏起来的痕迹,左下肢的被面,明显塌了一块。   傅毕凯怕是早就知道,不忍心告诉她真相。   光是想象被面底下的情景,祖荷不自觉双眼泛红发潮。   一直安静的喻池忽然开口:“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他声音沙哑,没了往日精神气,甚至称得上戾气,不复温文尔雅。   被拆穿后,祖荷不再掩饰,用纸巾印了下眼眶,又吸了吸鼻子。   “你还记得我吗?”   喻池口吻缓和,但仍藏不住一股发泄般的情绪:“我脑子又没坏。”   还有心情反诘,看来精神没有全面坍塌。   祖荷从随身小包拿出MP3,里面装着从姬柠最新专辑CD拷进来的曲目。   “你要不要听?”   喻池不置可否。   祖荷当他不拒绝,分一只耳塞给他,帮他塞到左耳,不小心碰到他有点冰的耳垂,像凉凉的药水刚打进来似的,祖荷怀疑他全身都这样低温。   喻池从她进来就没动过,像被这低温给冻在床上。   怕缠扰仪器五颜六色的线,祖荷放弃绕过去塞右耳。   熟悉的节律流淌出来,祖荷不再找话题,安安静静让音符浸泡彼此。   曲目跳到《初试刀锋》,祖荷想起他们都最喜欢这一首,扭头再看喻池,他又睡着了。   喻池睡得太过投入,祖荷甚至以为——   她拔掉自己那边耳塞,欠身去探他鼻息。   还好,还在。   祖荷半夜做贼似的,小心把他那边耳塞拔回来。   小贼刚得手,眼角边缘边多了一道人影,祖荷下意识手指竖在唇前,用气音说:“他刚睡着。”   哪怕对方是喻池母亲,祖荷也没有半点喧宾夺主的忸捏,喻莉华甚至被她的谨慎带动,下意识点点头。   喻莉华比上一次见又憔悴几分,难以跟往日神采奕奕的体育老师联系到一起。   喻莉华是高中排球社的指导老师,祖荷可爱听她指教了。喻莉华条理分明的讲解,灵活的走位,有力的垫球,颠覆一般人对中年人躯体迟钝的刻板印象。   尤其有一回,祖荷经期发烧晕倒,喻莉华背着她身轻如燕飞赴医务室,还分她一片替用卫生巾。   喻莉华身高173cm,这个身高加上性别,很容易给同胞安全感。祖荷混混沌沌想起祖逸风的怀抱,觉得好像又多一个妈妈,也多一层依傍。   她斗胆多问一句:“喻老师,你痛经的吗?我每次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祖荷清晰记得,喻莉华笑了,说年纪小小不要说死不死,她虽然不痛,但来月经总归是一种负担。   喻莉华用上“负担”那一刻,祖荷单方面宣布她为同盟。   傅毕凯说祖荷没有反感只是因为喻莉华没有收过她手机,祖荷反诘:“照这逻辑我是不是应该对你爸有点意见,然后对你恨屋及乌?”   傅毕凯无话可说,谁叫喻莉华和他爹都是政教处副主任。   祖荷关注喻莉华久了,才知道她有一个儿子,跟她同年级不同班。   她便对这位同样随母姓的男同学爱屋及乌上了。   祖荷绞好耳机线站起来,低声说:“喻老师,我带了草莓,挺甜的,他能吃吗?”   “他什么都可以吃,就是现在胃口不太好,吃得不多。你还带东西来,真是有心了。”   挂的点滴还在走,喻莉华用手背试一下热水袋温度,暂时不用充电。   祖荷说:“喻老师你吃吗?我去给你洗了,真的很甜。”   喻莉华愣怔片刻,久违展颜。   喻池惨遭横祸,他们一家说坍塌也不为过,如今一砖一瓦徒手重建,生活重心成了孩子,喻莉华和丈夫鲜少有空关心对方。蒋良平在同一高中任教语文,教学任务相对轻松,便毅然请假一月,专心陪伴。喻莉华只能课余时间见缝插针往医院跑。他们都看出对方的疲惫,然而自己也是极限,根本无力分担。   祖荷不世故的关心,无疑久旱的甘霖。   哪怕本人并无知觉。   祖荷转头钳了一爪子的草莓,有一颗差点掉了,喻莉华手快接稳,说:“我去洗吧,你坐着。”   祖荷说:“我正好也要洗洗手。”   每张病床只配一把椅子,喻莉华和祖荷谁也没去坐。   两个相差二十几岁的女人,并肩站在病房窗边,偶尔轻轻跺脚取暖,或看一眼床上熟睡的少年,默默分享完七八颗草莓。   喻莉华觉得祖荷的出现宽抚了她,却不知道祖荷想着,喻莉华在她身边的每一秒,好像补足了祖逸风缺席时的爱。   蒋良平提着保温桶进来见到这一幕和谐,也呆了片刻。   快到饭点,祖荷知道该走了,跟蒋老师打了招呼,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喻老师,这是我妈妈信得过的律师,也是她的好朋友,如果你们需要的话——”   她从傅毕凯那旁敲侧击,据说车祸赔偿不太顺利。   “我下周再来看喻池!”   喻莉华接过名片,又谢过她,让她下次不用再带东西来。   祖荷走到医院门口,差点跟一头熊撞上。   傅毕凯跳起来:“你不是说家里来人,不在家里呆着,上医院来干嘛?”   祖荷抱臂挑衅般:“看喻池啊!”   她的坦率震撼了傅毕凯。   “……怎么来了也不叫上我一声?”   祖荷哼一声:“你上次来不也没叫上我?”   好家伙,以牙还牙了。   傅毕凯吃味地说:“扯平了扯平了,下次来我约你啊。”   祖荷径自往外走,傅毕凯掉头跟上,离医院越来越远。   祖荷反问:“你不去看喻池了吗?”   傅毕凯掩饰般嗨一声:“我就是路过,再说这个时间点他也该吃饭了,我上去不合适。哎,我们上次说去那个蛋糕店,买蛋糕还有皮卡丘小玩偶送——”   祖荷一直低头看手机,像没听见他哔哔。   “不去了,校刊主编催我要校运会照片,我得回去整理一下,拖了她好久。拜了——”   蒲妙海的黑色奔驰从天而降般停在路边。   傅毕凯:“……”   *   祖荷走后好一会,饥饿叫醒喻池。   喻池听着一只耳塞时,没有真睡着,只不过不知道跟祖荷聊些什么,与其盯着天花板无聊,不如闭眼尝试入睡。   是的,他们间沉默只让喻池觉得无聊,并没有尴尬。   一部分同理心似乎随着左下肢一并截掉,他变得冷酷,无情,并不太在意其他人的感受。   就连他自己的感受,也被这场车祸挫没了。   茫茫空虚掩住他,像毫无变化的灰白天花板,像日复一日的消毒水味道,像不断流进体内的冰凉药水。   喻池被永久铸在病床上。   祖荷成为车祸的一个相关点,如果那晚跟她上车,也许就不会飞来横祸吧?   祖荷是幸运的象征,跟他的落难形成鲜明对比,她的出现会刺激那晚噩梦重现。   蒋良平把保温桶的菜摊开,喻池还无法自主坐直,只能把床摇起来一点,喂着进食。   *   校运会祖荷用了两部相机,一部数码,一部胶卷。   数码那部导入电脑,WindowsXP读取大文件有点卡,图片几乎是从上到下一行一行吐出来。   照片太多,祖荷一下子没认出主角是谁。   不一会,喻池的脸展现出来。   祖荷愣了。   记忆激活,照片变成了视频。   喻池穿着运动背心短裤,凛凛冬日,他目光坚韧,摆臂有力,步伐稳健,送来春日般的融融生机。   拍摄时喻池转过弯道,前后百米无人靠近,一路遥遥领先。   那副像轮子一样飞快的双腿,此时定格了,也沉寂了。   病床上了无生气的少年,跟照片里鲜活的冠军,形成剧烈错位。   照片渐渐受潮、模糊,祖荷伏在电脑桌,键盘悄悄藏起掉落的珍珠。 第3章   医院旁边公园挖了一口人工湖,不少家长带孩子来玩脚踏船。   湖旁引一口小池塘,供游人投喂锦鲤。   祖荷带了一块风干的面包,捏碎撒水里。   确切说那原身是一只菠萝包,出自学校食堂,言洲说食堂新进货,当早餐还不错,不过数量有限,起早才抢得到。   祖荷尝了,确实不错,但她只爱菠萝皮,又酥又甜,软乎的面包身被忘记在窗台上,成了手中喂鱼碎屑。   锦鲤争食,水花扑溅,好不热闹。   祖荷边撒边许愿,希望喻池早日出院。   喂完拍拍手,祖荷荡向旁边医院。   床头摇起一半,喻池算半坐着,哪怕双腿盖得严严实实,也比平躺姿势多了点生机。   喻莉华气色比在学校给他们上体育课似乎好转一些,祖荷打了招呼,她说下楼走会,明显要把空间留给两个少年人。   “妈——”喻池叫住她,也不看祖荷,“我想戴帽子,头有点冷。”   喻池一头乌发遗传自她,冬天没有头冷烦恼,而且病房没有对流风,他揽着暖宝应该不至于冷。   倒是因为下床不便和天冷,喻池已经好几天没有洗头,发型不堪就算了,可能别有味道——   喻莉华立刻觉察出他的窘迫,却不禁想发笑,喻池这些小心思的觉醒,说明他起码没有之前麻木不仁吧。   喻莉华三点一线连轴转,已经忘记祖荷说下周来,哪怕记得,恐怕也不会当真。   祖荷和喻池在学校知名度不低,但喻莉华从未听过两人有交集,之前应该真的不相熟。祖荷来一次客套一下也算尽心尽意了,喻莉华实在低估了少年人的感情触角。   祖荷就近捡起边柜的黑色毛线帽,问:“这顶吗?我还以为是蒋老师的。——我帮你戴上。”   两根拇指撑了撑帽檐,祖荷不由分说给喻池戴上,也不管他们之前没多熟悉,更没有青春期异性间的忸怩。   喻池仿佛变成一座雪人,祖荷罩上去正了正,还夸道:“嘿,真精神。”   ——这口吻,就跟隔壁床八十岁老奶奶鼓励她的中年儿子勇敢战胜残魔一样。   喻池:“……”   喻莉华不禁莞尔,笑容太过自然,连自己也没发觉很久没笑过。她边琢磨着边离开房间:下周要把喻池洗头时间调到周六晚上,甚至可以请人来理个头发。   祖荷问他要不要听歌,然后一副耳塞都给了他。   喻池MP3里的歌已然听烂,祖荷的歌单等于新鲜氧气。   喻池听歌,祖荷便坐旁边玩起带来的PSP,正好缓解无话可说的无聊。   祖荷打一个双人PK的拳击游戏,玩到激动之处,抽筋般抬一下机子,几乎能让人瞥见背面的灰原哀贴纸,她玩完一局就发出打嗝般夸张的哀叹。   嗝打了两次,耳边飘来凉凉一句:“真菜。”   祖荷:“……”   跟他同款的白色PSP伸到他眼底下,她挑衅道:“有本事你也玩一局。”   喻池打石膏那只手僵硬接过。   祖荷瞪大眼:这还是连帽子也没法自己戴的人吗?   “你的手竟然能动?”   “……勉强。”   祖荷又指着左手的点滴,说:“这边还打着药水哦。”   喻池虚扶着PSP,已然开打,招数迭出,画面特效翻飞,眼花缭乱。   祖荷越看越投入,全然忘了喻池隐形挑战自己;越看越凑近,短发发梢几乎点上他的太阳穴。   热力压迫,喻池不自觉偏开一点脑袋,却偏不开那种少女特有的味道,像刚出炉的菠萝包,像咬开一口的草莓,又甜又香,催人入眠。   喻池险险赢局。   “神耶,你真厉害!”祖荷还热烈鼓掌,“你教我打吧。”   喻池把PSP还给她,突然有点明白傅毕凯在他面前三句不离祖荷,这人感情热烈,嘴巴又甜,傅毕凯怕是受不了这种友情攻势。   喻池把手缩回被窝,才离开一会,药水凉得挺难受。   祖荷继续玩游戏,喻池在边上看着,不时提点几句,有时输了,有时险赢,加载期间一起总结得失规律。   不知不觉到饭点,蒋良平照旧提着保温桶进来。   祖荷匆匆收好她的MP3,跟喻池告辞说下周再来。   早上份药水既已打完,喻池可以支持撑着自己吃饭,只需要蒋良平把碗捧到近前一些。   喻池等喻莉华回来,示意祖荷忘在边柜的PSP,让她带回学校给她。   喻莉华把PSP放包里,省得她也忘记。   趁着喻池吃饭,喻莉华和蒋良平聊起祖荷。   蒋良平教高二,听同科老师提起过祖荷,成绩中上游,但学习态度可圈可点,高三再冲刺一下,前景可嘉。   喻莉华对祖荷也印象颇佳,举止大方,性格活泼,最难得的一点,很多男生献殷勤——傅毕凯就是其一,经常提着饮料来排球场等她——但据可靠渠道说并没有谈恋爱。   总之语气里透露着纯粹的欣赏。   喻池吃得差不多放下勺子,今天醒来时间超出以往,精神已经快到极限。   在喻莉华以为他不再开口时,喻池闭着眼说:“那晚她本来叫我上车跟她一块回去,我没去,她可能觉得……”   后半句断了,喻池像睡过去。   第一次听说这一段,喻莉华挺意外,一直以为那晚祖荷只是刚巧没走远。   “你觉得她有心理负担,才来看你的,是这样吗?”   祖荷可能遗憾,如果她坚决拉喻池上车,就能避免悲剧。   喻莉华出身贫寒,一路披荆斩棘才站稳现在的位子,她回顾历史很少用假设性的“如果”,而是用总结性的“因为所以”。   她现在先看到喻池懂得设身处地关心别人,他的情绪正在重建。   喻池喊蒋良平帮放平床头,一副困不可支的模样。   “你顺便叫她下周不要再来了。”   喻莉华和蒋良平对视一眼,没多说什么,拉上和隔壁床间的帘子,从床尾嘎吱嘎吱踩着升降踏板。   不一会,喻池好像真的沉入睡眠。   *   当晚下晚自习,喻莉华到祖荷班级门口,让“守门员”叫一下祖荷。   “守门员”言洲正埋头在抽屉偷偷摸摸玩手机,政教处副主任一张脸吓得他差点把头夹桌板里,叫祖荷的名字飘飘忽忽,三魂去了俩,兀自镇定拨拨刘海。   祖荷反倒笑着跑向喻主任。   言洲仅剩的一魂还分裂了,没见过这么屁颠屁颠上赶着招安的傻妞,政教处找上门能有什么好事?   喻莉华把PSP从包里掏给祖荷。   祖荷下意识按开关:“我还想说下周日再拿回来,让他玩几天,没电了吗?”   PSP出现开机动画,并没有休眠。   祖荷自言自语:“还有啊。”   喻莉华说:“他特地叫我带回来给你,怕你要用上吧。”   那个副词触动神经,祖荷咧嘴粲然一笑。   “真是麻烦喻老师了。”   从窗户“不经意”窥视的言洲恍然大悟,原来是发还被没收的PSP,难怪祖荷那么乐呵。   检查好电量,祖荷又按下电源开关,笑容像屏幕黯淡下去。   “喻老师,其实那天晚上我……”   喻莉华忽然握住她一只手,说:“就穿这点衣服冷不冷?这手挺凉的,明早过来记得加件衣服。”   黯淡变成眼里的雾花,祖荷平时一向伶牙俐齿,此刻只会叫“喻老师”。   喻莉华想起喻池的吩咐,头一次面对学生失语。   她不知道这两个少年人的友情发展到何种程度,但她了解喻池,看得出他嘴硬之下那点卑怯的期待。   ……是的,卑怯。   这个以前从来没有在喻池身上出现过的词,恐怕将或明或暗陪伴他从今往后。   比起长辈无微不至的关心,喻池也许更需要多接触同龄人,疏通心中郁结。毕竟以后跟他赛跑的是像祖荷这样健全的孩子。   她自私地做下放任自由的决定。   喻莉华眼中跟祖荷起了同样的东西,到底年龄和阅历锤炼出韧劲,她把泪意生生忍下。   可是青春期的孩子何其敏感,祖荷正要说什么,喻莉华的手轻轻落在她发顶,温柔拍了两下。   “早点回去睡觉吧,别开夜车。”   祖荷抱着PSP,目送喻莉华下楼梯。   言洲凑过来,不解风情地问:“她找你干什么?”   祖荷差不多恢复常态,吓唬他道:“她刚才看到你玩手机了,最好小心点。”   学校规定原则上不给带手机,但不少人偷偷藏抽屉,晚自习排着队避开老师在教室充电。   祖荷回家夜宿那几晚,还有不少同学托她顺便充电池。   言洲:“……”   *   自从住院,喻池对星期几失去概念,祖荷探病的周日意外变成一道显眼的分割线:只要见到祖荷,喻池便知道,一周过去了,离他渺茫的出院日又近一点。   但这个周日上午,祖荷没有出现。   过去的两周,祖荷早上十点准时出现,跟他待一个小时,十一点多蒋良平来开饭,她便离开。   喻池已经拆掉右臂石膏,能独坐一会,坚持完一顿饭。   祖荷还是没影。   他只有她的Q,但没办法上网。   也许现在算得上朋友,他们竟然没有互留联系方式。   喻池琢磨完这一段,才想起上周让喻莉华劝退祖荷一事。   他望向喻莉华,那边似一直盯着他,灼灼目光照透他的心事。   “妈妈,你上周跟祖荷说了的吧?”   喻莉华环着胳膊立窗边,反问:“说了什么?”   “……”   蒋良平将桌板收拾干净,喻池翻开最新一期《极客时间》,说:“我看会书再睡午觉。”   喻莉华松开胳膊,走近一步,但喻池低头沉浸,隐然拒绝交谈。   她无奈看了蒋良平一眼,蒋良平轻轻摇头,劝她不要继续。   在他的中年人法则里,祖荷的“下周再来看你”不过客套话,基本社交礼仪而已。   蒋良平这周已经回校上课,负责陪夜,工作日白天由喻莉华在乡下务农的妹妹进城照料,喻莉华依旧周日全天和工作日挤时间过来。   喻池24*7小时被囚禁在一张一米宽的病床,终日长辈相伴,祖荷这个同龄人被动成为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喻池并非天真烂漫,不知世故,只不过寄予太大希望。   喻莉华和蒋良平不忍戳破,免得他二次失望。   *   午觉被一波痛疼蛰醒,喻池五官皱紧,呻.吟出声。   “你没事吧?要不要叫护士?”   女声年轻而清越,甚至带着点未经世事的天真,明显区别于一周以来成年人的声音。   但疼痛并未能缓解半分,喻池也没功夫应答,只条件反射描述症状:“腿,腿疼……”   “我给你叫护士,你忍着点啊。”   PSP随手搁边柜,定格在赛局结束的排行榜上,刚打到半路那一局排在末位。祖荷按下床头铃和护士站通话。   护士长马上赶来,喻莉华刚刚应该没走远,也一起扑到喻池床边,反应迅速,动作熟稔,就准备掀被子——   祖荷灵醒退出病房,听到一个陌生却也能顾名思义的名词:幻肢痛。   不一会,护士长出来,朝她淡笑:“你可以进去了。”   “他好了吗?”   也许“好了”是个太宽泛太完美的标准,护士长没有回答她。   垂帘挡着病床,祖荷先看见窗边的喻莉华。   她小心翼翼问:“喻池好点了吗?”   喻莉华也出现和护士长一样的淡笑。作为医院长住人口,喻池每天面临无数大砍小坎,每爬过一道便是阴转晴,她当家属的,自然要保持比本人更为乐观的心态。   她朝病床一挑下巴,那意思是:过来随便看。   祖荷从帘子旁探出脑袋,喻池已经在研究她的PSP,她松一口气,笑着凑过去。   喻池:“还是那么菜。”   祖荷努努嘴,腹诽:“还不是因为你。”   护士长推着小推车又进来,说准备开始下午的输液,问喻池想扎哪里。   喻池在祖荷要求下新开一局,两手正忙碌着,头也没抬说:“脚吧。”   护士长核对床号姓名和药剂,娴熟给喻池扎针。   喻池眼都不带眨,难以想象刚才幻肢痛剧烈到什么程度。   护士长扎完调整点滴速度,任务完成,然后跟喻莉华拉家常般笑笑,眼神示意祖荷:“这你们家老二吗,都那么大了?”   喻池下意识瞄了眼祖荷,离得太近,祖荷自然觉察到他的目光:有点莫名其妙,也有点……认可的意味?   祖荷并非没跟他撞过眼神,但以前距离远,又匆匆一眼,太过寻常普通。   她两次探病,回想起来属于一厢情愿,而这一次,她从他眼里读到友情的认可。   甚至在对视的时间点上,她和他有了点朋友间的默契。   喻莉华看了两个少年一眼,应道:“不是——”   祖荷一本正经道:“其实我是老大。”   喻莉华松懈而笑,附和道:“对,姑娘是老大,床上那个才是老二。”   老二喻池:“……” 第4章   喻莉华和护士长拥着笑意离开,小小空间又成了少年人的天地。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话里的失望和期盼,不经意泼出来,喻池连自己也没意识到。   祖荷更加没有,解释道:“昨晚打游戏,今早起晚了,干脆吃了饭等你睡醒午觉再过来。”   喻池就着她说的游戏聊下去,互相切磋好一阵。   祖荷掏出手机说:“你的手机号给我吧,要是不来,我发短信给你。”   其实她更怕突然撞见今天这样的场面,她可以承受视觉冲击,但喻池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   他不想被看见。   喻池把她手机号也存下。   祖荷边打名字边说:“在学校有空我也给你发。”   喻池说:“上课发我可不回。”   祖荷瞪他一眼,说:“谁上课给你发,少自恋了。我可没那么惦记你。”   喻池只笑笑,呼吸有点不畅快。他其实期待一直有人惦记,那样仿佛他就不是一个废物。   *   祖荷在学校的确没怎么惦记喻池,一天也就不足十条短信,但是她的朋友大多同校,喻池无意中成为发短信最频繁的那个。   祖荷嘴甜,性格招人喜欢,跟哪个老师都能聊几句,更别提喻池这样的同龄人。   她跟他争论端游里面的道具和武器,说到激情之处,70字的短信承载不起长篇大论,祖荷干脆打电话过去继续讨论;跟他小小吐槽他们两班共同的物理老师,口水多得像喷水龙,还老喜欢拉漂亮女生聊天,吐槽完她又马后炮地问:他该不会去跟该老师告状吧,毕竟喻池上幼儿园的年纪就在“上”高中,男老师说不定还帮他换过开裆裤;祖荷看过他用的是彩屏手机,还拍了一张照片,用价值二十条短信的彩信发给他:食堂新推出的菠萝包蛮好吃,等你回校吃哦!   祖荷月套餐优惠部分在长途电话,短短一周,赠送的短信包几乎耗尽。   彩信发送成功后,手机小小屏幕回到收件人列表,喻池名字被重点显示。   傅毕凯眼尖,匆匆一瞥,看得一清二楚,打趣道:“哎哟,班花追人都追到医院了?”   言洲瘫在椅背,脚踩桌底横梁,用破旧的文曲星刷贪吃蛇记录,本来L型打开的电子词典,被拿成摊开的书本型,他不小心听岔了。   “什么,荷妹把谁打进医院了?”   祖荷抡拳隔空给两人一个一拳,然后冲傅毕凯转转手机。   “我现在Q号有了,手机号也有了。”   傅毕凯当然知道讨论的主角,嘴硬道:“他办号的第一天,我就有了。比时间,我会输给你?”   祖荷手机指示灯闪了闪,新消息送达——   喻池:周六有空帮我登一下Q,怕久不登被收回去,密码Ycyc1224!   祖荷腹诽:拿到Q号算什么,我还拿到Q密码。   她笑容更盛,严格来讲,她的嘴巴偏大,闭着时候看着不明显,一笑起来,别人露八颗牙,她能露十颗,甚至两排,贝齿整齐又对称。   这反倒成了她的优点,因为鼻子和卧蚕很立体,她一展颜,整张脸非常生动,热情像从心里涌出,盛放在脸上。   看到的人很容易受感染,不知不觉跟她笑起来。   就如现在,傅毕凯心里开始升白旗。   祖荷说:“我要是和他青梅竹马,他在营业厅办手机号当场我就有了。”   言洲一心二用,插话道:“你要当营业员了吗?开卡有没有熟人优惠?”   祖荷说:“叫姐姐就有。”   言洲嘘声:“你这个未成年。”   祖荷说:“说得好像你成年一样。”   傅毕凯找到拥趸,站在言洲后方,拍拍他肩膀,说:“我们虚岁成年了,知道虚岁怎么算的么?”   言洲隐晦发笑。   祖荷白他们一眼,准备争分夺秒回复消息。   傅毕凯一看她玩手机就烦躁,仍在负隅顽抗,指着祖荷晾在窗台上撕掉整张皮的菠萝包。   “一到星期六就放这个东西在这里,小心蚂蚁爬得到处都是,带回家喂狗吗?”   “冬天才没有蚂蚁呢。”   祖荷伸手去捏捏她的“菠萝包没有菠萝只有包”,半个早上过去,面包表面已然风干,硬茬茬的,到明天差不多就可以“收成”了。   “我明天要带去公园喂鱼。”   傅毕凯说:“我跟你一起去。”   祖荷说:“我还要去医院看喻池,跟他约好了。”   言洲发出“GameOver”的哀声,抓了抓又长又乱的头发,将文曲星扔到乱糟糟的桌面,暧昧望向两人。   “主任,你这电灯泡超瓦数了吧?”   祖荷从他的桌面垃圾堆捡起一本薄书,往他门面砸,言洲笑呵呵,变身贪吃蛇,稳稳“吃”住。   傅毕凯臂弯扼他脖颈,言洲招架不住,狗急跳墙地喊“荷妹救命”。 第三节 课后的大课间已经敲响预备铃,祖荷不再理会二人,抓紧时间回复喻池。   「咳咳,登你Q会不会看到不该看的消息啊?火辣告白啊什么的XD」   正式上课铃敲响,手机蓝色指示灯闪了闪。   祖荷趁热打开短信——   喻池:「不会」   班主任唐雯瑛走上讲台,手机又闪了闪。   祖荷第一次违规,掀开桌板掩护,躲在桌屉里看——   喻池:「Q上的都拒绝过了」   祖荷扑哧一笑,差点让桌板夹了脑袋。   脖子忽然挨了轻轻一砸,一颗小纸团滚进桌屉,不用扭头,便知又是傅毕凯从后桌“好心提醒”。   祖荷把手机扔桌屉,顺便捞出纸团,摊开课本,摇身变回三好学生。   *   祖荷要到喻池Q号便没加过,好奇喻池网名,希望不要是太颠覆形象的非主流火星文。   登陆成功,一大串的滴滴声袭来,WindowsXP右下角图标不断闪烁。   祖荷瞄了一眼网名,险些以为电脑中毒,篡改了他名字。   喻池不再是喻池,而是“空”池。   网名什么也没有,估计打了一个空格键。   祖荷把他加上,左手倒右手,像操作自己的分.身。   喻池的好友分组比较机动,家人、小学、初中、高中、网友等等,名字也是真名,网友那一组每个昵称都带一个点号和小尾巴,大概是来源,国内大型游戏论坛BingoFun的最多。   祖荷把自己分到高中那组,名字就懒得改。   她发短信问喻池,要不要把消息打印带给他;喻池让她把手机号留给一个叫《极客时间》编辑的人,其他不用处理。   《极客时间》是本计算机周刊杂志,言洲每周必买,祖荷经常借来翻看;不过技术性的栏目一概不看,她只喜欢游戏点评相关。   喻池难不成还是某篇的作者?   但两人关系生疏,祖荷也不好过度打听。   次日祖荷跟傅毕凯约在住院部楼下碰头,公园的鱼池相当于她的秘密许愿地,傅毕凯嫌弃她的“菠萝包没有菠萝只有包”,祖荷精神上不想让他靠近。   傅毕凯打着哈欠说:“这美好的周日不睡懒觉太可惜了。”   祖荷往住院部里指,大清早不少人进进出出,跟菜市场一样。   “你来这说想睡觉?”   “……”   傅毕凯殇了,搓搓胸口没说话。   *   刚挂上第二瓶药水,喻池看见祖荷和傅毕凯。   傅毕凯和他家住同一小区,幼儿园到现在一路同校,虽然一块长大,三观逐渐健全后,交际圈明显有了分别,就像他们都爱田径,傅毕凯喜欢短跑的速度感和爆发力,喻池更享受长跑的节奏感和忍耐力。   两个人在日常观点上也有各种微妙差异,微妙叠加成隔阂,加之学业上喻池一直占上风,两个人很久没有推心置腹,乍然被关在一个小空间里,久待难免敷衍而空虚。   所以傅毕凯是稀客,喻池从ICU转普通病房后,他也就来了一回。   喻池跟祖荷间话题也不见得深刻,但青春期同龄男女间的特别情愫,暂时把他们维系到一起。   喻池也许气质天赋,跟他走得近的女生几乎都曾经告白过,无一不遭到拒绝。有些还能转换成友谊,有些只能不了了之。   他和祖荷聊的话题不暧昧不偏门,傅毕凯同样可以参与。   喻莉华主张去性化教育,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喻池潜意识中没有将性别和能力挂钩,自然没有“男生踏足的领域,女生不擅长”的想法,反之亦然。   但祖荷和傅毕凯终究不一样。   在这个强调异性恋的社会,祖荷是一个喻池或傅毕凯可以正大光明喜欢上的异性,哪怕他们没有这样心思,周围风言风语也强化了暗示。   祖荷不小心变为猎物,喻池和傅毕凯互为竞争者。   尤其当傅毕凯的手搭上祖荷的肩膀,轻轻拍按几下,那种“这个人属于我”的领域意识在他脸上昭然若揭。   傅毕凯说:“下周我们班要去爬山,我和祖荷就不来看你了。——还有上次我跟你说新开那家蛋糕店,到时候顺便去,你不是最喜欢菠萝包吗,那里新出炉的肯定比食堂的好吃。”   两个发小间又多增一道裂痕。   祖荷发现意外般“啊”第一声,转身弯腰,一气呵成避开傅毕凯的手,眼神梭巡在喻池床头。   “喻池,你这里有没有PSP充电线,我的好像快没电了。”   喻池给她指边桌抽屉,祖荷找到插头和线,但充电插座设在病床和边柜旮旯里,她弯腰费劲插上,自然而然坐到病床边缘。   从精神和地理上,祖荷和喻池站到同一边。   傅毕凯脸色发黑,得不到回答的问题悬浮空中。   祖荷触电般站起来,说:“哎呀,病床不能坐的吧,我一下子没注意。”   喻池受伤的下肢用被子盖严实保暖,上身穿一件衣摆敞开的灰色羽绒服,除了气色差一些,看起来完好又整齐。   “只要你不嫌病菌多,没大关系。”   祖荷坚定道:“不,我怕把外面病菌带给你。”   两个人的互相体贴落进傅毕凯眼中,难免显得过分做作和亲昵,祖荷和喻池什么时候熟稔到这个地步了?   探病结束,喻池单独叫住祖荷,傅毕凯自然同步停下。   喻池说:“回到家先把这身衣服换了。”   祖荷疑惑低头,打量自己一身行头,受祖逸风潜移默化,她在穿衣打扮的审美不费吹灰之力,一直在线。   “我这身衣服怎么了,多好看呀!”   祖荷甚至蹦跶一圈,给他展示360°全景。   傅毕凯附和道:“我们班花多好看啊!”   喻池不太自然挪开眼神:“医院病菌多。”   原来是这个意思。   祖荷的生动除了性格和模样,还有一部分衣着的功劳,她每回衣服鲜丽不重样,像质地绵软又漂亮的蛋糕。喻池终日灰扑扑,像一块霉在病床的过期蛋糕,对比强烈。   祖荷第一次接收到喻池的关心,像小鸟扑棱翅膀一样甩了甩大衣袖子。   “我每次来都穿不同的衣服呀!我下次再穿更好看的来!”   *   “我下次再穿更好看的来——”   出了病房,傅毕凯阴阳怪气反刍祖荷的话。   祖荷并非听不懂他的嘲讽,刚才的好心情冷却下来。   “有什么意见吗?”   傅毕凯说:“你知不知道这样子说很像那什么?”   祖荷扭头瞪他一眼,无声表示拐弯抹角的抗议。   傅毕凯深吸口气,豁出去般说:“无端端跟一个男人说什么‘穿好看的衣服’干什么呢?听起来像——要色.诱他。”   祖荷停步咋舌,道:“我说句穿好看的衣服就是色.诱?什么逻辑啊?”   傅毕凯说:“不对吗?女的穿漂亮衣服,不是为了引起男的注意?”   祖荷想一脚踹飞他,还可以立地就医。   她双手叉腰,像个怒气涛涛的哪吒。   “我这张脸可比衣服漂亮多了,漂亮一百倍,难道我妈妈把我生出来就是为了色.诱男人的?”   傅毕凯不知该说她天真烂漫,还是通透自我,恨铁不成钢道:“姑奶奶,我可没那个意思。我就是单纯觉得,你那样说出来,很容易让男的想歪了。”   祖荷边走边跟他斗嘴,说:“人家喻池可没那么多乌七八糟的‘歪’思想。”   傅毕凯嘿一声,说:“你是男的还我是男的啊?我还能不比你了解男的在想什么?除非——”   一种新思路让他猛然刹车。   祖荷说:“除非什么?除非你脑子秀逗了!”   傅毕凯想着:除非你不把他当男的。放在以前,傅毕凯不得不承认,喻池各方面确实比他出众,尤其那张白净俊秀的脸,在异性眼里很吃香。   刚上高中那会,来跟傅毕凯搭讪的女生变多了,他以为自己逆风翻盘,异性缘即将盖过喻池,为此自得好一段时间。   然而认识久了之后,这些女生没有一个不问他要喻池联系方式,无一例外!甚至包括前不久的祖荷!   傅毕凯太失望了!   但现在局面微妙扭转,今日的喻池不在是昨日的喻池,喻池的部分魅力已经随着那条左腿永远消失。   这不是傅毕凯促狭的个人想法,而是残酷的群体现实。   喻池被划归残疾人士那刻,社会竞争力同步打折,从优等品沦为残次品,尤其雄性竞争力那部分。可以说,喻池空长了一副186cm身材和天使面孔,第一魅力抵不过一个根号三的健全丑男。   傅毕凯很快原谅祖荷无心的偏袒,语气一软,又开始勾肩搭背套近乎。   “都这个时间点了,我肚子饿了,我们去吃肯德基吧。”   祖荷机灵矮身,再次避过他的熊爪和邀请。   “我阿姨煮好饭等着呢,今天有豉油鸡,我要回家。”   *   喻池午觉醒来,病床边多了一棵“圣诞树”。   祖荷换了一件印满银色圣诞树的暗绿毛衣,从PSP上抬头莞尔。   喻池迷糊一阵,以为梦境,问:“我以为你早上来了,下午就不来了。”   祖荷说:“上午来是两人份,现在才是我的个人份。” 第5章   早晨黑色外套盖在被子上方,喻池拖着下肢艰难坐起,两条胳膊仿佛被什么缚住,穿衣动作略显僵硬。   喻池说:“你也不需要跑那么勤。”   这下僵硬的祖荷,她说:“我来你不喜欢吗?”   喻池看了她一眼,低头拉拉链。   青春期里“喜欢”是个敏感的词眼,喻池可以坦率地说喜欢咖啡加奶的浓郁,喜欢长跑时风的拥抱,喜欢计算机的01世界,却无法轻易把“喜欢”加之到异性之间。   以前对异性的喜欢属于茫然,因为他并未迷恋过身边哪个女孩;而现在,他连自己也谈不上“喜欢”,更不用说对别人。   当这个“异性”限制为祖荷,当傅毕凯有意无意流露的控制欲,喻池心里那点可能的“喜欢”被生生压回地里。   他的回答也压抑成沉默。   祖荷感情外露,性情热烈,鲜少在交友方面受挫,也从未经历暗恋或崇拜的卑微,对喻池更缺乏深入了解,把他的沉默读成了否认。   她还想特地问问他,她下午换的这身衣服好不好看,顺便跟他探讨早上傅毕凯的“歪理”。   最好能驳倒傅毕凯。   如今看来,祖荷不但无法拉拢同盟,还热屁股贴了冷脸。   天使面孔变成老巫男脸,真叫人讨厌!   祖荷噌地站起,气鼓鼓道:“那看来是不喜欢了。”   “……”   祖荷猛然将他推至“喜欢”的反面,喻池百口莫辩,只剩茫然。   “那我走了,下周也不来了。”   祖荷走到隔帘旁边,深深回头望他一眼。   她在等一个挽留,只要喻池说别走,友谊还能天长地久,不然谁乐意伺候一个阴晴不定的大少爷。   喻池像负伤残兵,需要温和治疗,而不是猛烈鞭笞,激将法只会激发更多的自我否定。   他退缩了,倒下了,眼睁睁看着圣诞树离去,在2005年圣诞节这一天。   *   祖荷的圣诞节也被这两个男生搅乱,一个自作多情,一个不解风情,这对发小联手把她从上午气到下午。   男生怎么那么讨厌!   冬天不爱洗头,夏天一身汗臭,把荤段子当乐趣,到处编排八卦。   再对比认识的同胞,哪个不是严于律己,温存体贴,可爱动人。祖荷终于好受一点,回家取了冲印的校运会照片,兑现赠送底片承诺。   一下晚自习,祖荷就去高三旧教学楼那边“堵”到甄能君。要再晚点,甄能君就下篮球场夜读了。   甄能君以为当初她一句客套话,没想到真的送她冲印的照片,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她一向不太关心校园八卦,可也听说过祖荷。据说一入学就很多人追,不乏某个性取向很明显的帅气女生。每晚下了晚自习,追求者一波一波宵夜往她寝室送,硬生生把她养胖一圈。   待把真人跟风传对上号,甄能君觉得大众对胖的标准未免太苛刻,相较之下,她这种做家务和农活长大的乡下妹,比祖荷还要健壮一个号。   祖荷那圈婴儿肥柔和了个人形象,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活泼,富有亲和力,和她简直另一反面——无论性格还是家境。   起先,甄能君只是客套应答,维持气氛全靠情商,但对方情商显然在她之上;祖荷会耐心聆听,偶尔给出一两句适当回应,像个温暖的树洞。   这种性格力量太过惊人,甄能君从除了一寸照和集体照,很久没有拍过单人照开始,不知不觉把自己情况抖了个大概。   甄能君出生在本市的超生人口大县,家中有两个弟弟,回他们那的汽车全靠挤。   本校在本市高中排第一,全省排前五,不像其他学校每周休半天,每月两天半的月假,学校雷打不动每周上课六天,放假一天,无所谓月假。   甄能君回家车程两个半小时,呆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又得收拾东西挤车返校。   所以她从开学到现在,一次也没回过家。   天呐!   祖荷家就在学校旁边,不想走路还叫蒲妙海开车接送,听到有人上高中一个学期不回家,心里第一反应只有这两个字。   蒲妙海后来听她复述,也是这么个反应。   “暑假在家两个月,九月才在校一个月,十一好像没必要回去;元旦假才三天,快考试了更不想回去,干脆等寒假再回去。”   起先担心的敷衍没有出现,甄能君倾诉欲望渐强,却又怕交浅言深,让对方疲惫。而且祖荷几乎不说自家情况,不知道是不是也不愿意听她家里的鸡毛蒜皮,只是碍于面子全盘接纳。她的愉快中掺杂着一点别扭的矛盾。   祖荷于心不忍,邀请甄能君周末上她家吃饭,甄能君大概又当客套话,谢过婉拒。   祖荷和甄能君从高三旧教学楼的厕所每层只有一个,每每下课拥挤不堪,聊到生理期麻烦,从教学楼一直聊到宿舍门口,聊到兴头不知不觉原地站定,别人刚晾上去的湿衣服直滴水到头上,又笑着躲开。   从下晚自习到熄灯晚休的四十分钟,胜过跟两个大猪蹄子在一起的一天,她的阿能学姐成功化解她的郁气。   还是跟女孩子呆一起舒服,祖荷的圣诞节又回来了。   *   元旦乘着圣诞的热闹到来,期末考试紧随其后。   元旦是新年伊始,也是期末最后的狂欢。   祖荷这天的感冒和生理期携手同来。   吃过晚饭,祖荷恹恹瘫在沙发上,忽然收到一条彩信:手机号137****1717的朋友通过点歌台送给您一份新年心意,请拨打****按3号键聆听这份祝福。   祖荷认识喻池的手机号,却没见过这个点歌台,她跑到蒲妙海的房间——她家阿姨正在读夜校,也在苦哈哈准备期末考试。   “阿姨,你见过这个点歌台吗?会不会是话费陷阱啊,打过去把话费扣到负数那种。”   祖荷手机字体小,蒲妙海老花眼,举远一点才看清。   蒲妙海从自己手机调出彩信记录,对照着说:“你看,是不是跟我夜校同学发来的一样?”   祖荷不怀好意问:“阿姨,你夜校同学男的女的啊?”   蒲妙海嗔怪瞪她一眼,说:“当然是小姐妹啦,你看我都快五十岁了,那些男的找我干什么呢?肯定想让我照顾他下半生啊。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她手掌作出一个拒绝的姿势,反问:“你的是男同学发来的?”   祖荷咯咯笑,边拨号边走出蒲妙海房间,说:“对哦,我听听他给我发了什么歌。”   蒲妙海欣慰又感概道:“我们荷姐真招人喜欢。”   喻池给她送一首《初试锋芒》:这首歌主题讲大学生告别校园和同学,步入职场,一下子不适应角色转变,内心从迷茫到坚定;比起励志,更多是困境中压抑情绪的纾解和宽抚。   点歌台只能收听歌曲片段,并见缝插针询问是否要设置为彩铃,她没掉入话费陷阱,倒是踏入附加套餐的泥淖。   她选择了“是”。   不管喻池选这首歌有什么深意,他送来她喜欢的歌,又经过一周时间“冷却”,那天龃龉早已烟消云散。   她正想回个短信,先收到了他的:「爬山好不好玩?」   祖荷一看时间,晚八点不到,于是问:「现在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信息送出不久,喻池打来电话,祖荷等一会才接起。   “我的彩铃好听吗?”   喻池似乎没料到她的开场白,似带着笑轻轻嗯一声。   祖荷欢快道:“我下周去看你呀!——本来明后两天元旦假,但是我有点感冒了,怕传染给你,还是下周见呀!”   互相给了台阶,喻池也顺杆下,不再作死让她“不需要跑那么勤”,简单又郑重应道:“好,你好好养病。”   祖荷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每年冬天都要病一下下啦!——下周去能不能看到你下地了呀?”   喻池能独立坐起已经一段时间,身体应当硬朗许多。   喻池说:“差不多吧。”   祖荷说:“真好呀!”   祖荷自己没发觉,句末经常用语气词,啊呀呢吧啦,调子又软又真诚,让人如沐春风。   喻池在这趟赶早的春风里,叫了声她的名字。   他第一次叫她,听着不真切,以为只是发了个“左”的音。   祖荷:“怎么啦?”   “上周……对不起,我没有不喜欢你来的意思……”   “噢,我就知道。”感觉他还有话,她马后炮地皱皱鼻子,没有岔开话题。   “我一直怕你有心理负担,觉得那晚的事跟你有关,要是把我拉上车,或许车祸就不会发生……之类。”   果然,祖荷愣了一下,早知道岔开话题。   “那晚跟你没有关系,也许没碰见你,该发生还是会发生,那是我运气不好……”   她又皱了皱鼻子,强忍酸涩。   “你能每周来过来,我很意外……也挺高兴,真的……其实第二天就想跟你打电话,但这周又动了一次小手术,精神一直不太好,大部分时间在睡觉。”   祖荷确实不了解喻池,只知道他会出口伤人,没想到他的道歉也极具杀伤力。   惜字如金的人一旦长篇大论,总会给人不祥的遗言感。   她擤鼻涕发出巨响,才掩饰鼻头发涩的抽噎。   “我的确遗憾那天晚上没有坚决一点,把你拉上车,但是我去看你不完全因为这个啊——开头也许有点还心理债吧,后面是觉得你这个人挺不错,才去找你玩啊!上周的事,我也有责任,早上跟傅毕凯吵架心情不太好,大概生理期快来脾气也臭,反应过度了!我也跟你道歉,喻池同学,对不起啦!”   喻池笑出来,似乎也吸了下鼻子。   祖荷说:“好啦!我们把这个话题揭过去吧!再说我感冒要加重了——”   喻池又嗯一声,也许电流关系,低沉又磁性。   祖荷不是第一次发现喻池有副好嗓音,但她自己的也不错,并未太过迷恋他。   但生病时期听来,竟然有神奇的舒缓作用,祖荷希望他多跟她讲话。   喻池说:“下周你过来……要不要留下来跟我一起吃午饭?我让我爸爸多带一份过来。”   约在病房一起吃午饭,听着有点画风诡异。但祖荷完全不介意,蒲妙海带晚饭来校给她,祖荷都叫上宿舍其他七人同享,这下不过把宿舍换成病房而已,权当它是一间男女混寝的“宿舍”。   祖荷说:“好呀!我偷偷跟你说,蒋老师每次拧开保温桶,我闻到香味都流口水了,真想瞄一眼里面有什么菜。我也带上我阿姨磨的山药玉米汁,你可以喝的吗?”   喻池说:“可以。”   祖荷说:“你说可以不顶事,我要先问问喻老师。”   喻莉华的声音忽然出现在电话里:“祖荷,等喻池出院也差不多春天了,他姥姥家自己种有竹子,蒋老师做腊肉炒春笋很拿手,到时你和毕凯一块到家里吃饭。”   祖荷欣喜道:“喻老师,我还想和喻池一块上食堂小炒部呢,小鸡炖蘑菇啊,牛肉粉啊,学校伙食还好的。”   喻莉华痛快道:“好,你到时候大方刷他的卡。”   祖荷哈哈笑,说了两次“一定‘大方’”。   手机又回到喻池手中:“准备期末考了吧,你好好复习。”   祖荷被戳到痛处,哀嚎一声:“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学校每次大考,会张贴年级前五十名的光荣榜,喻池次次榜上有名,祖荷认识他的名字就是从红底黑字的光荣榜开始。   祖荷属于中上游选手,在学生活动中比较风云,中学时代以成绩论英雄,她的出路看着并没有像她的人气一样风光。   *   喻池提前一天问祖荷想吃什么菜,祖荷说她不挑食,食堂的都可以吃,他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住院饮食比较清淡,蒋良平怕祖荷嫌寡淡,单独给她做了一份糖醋小排。   蒋良平饮完一杯祖荷带来的山药玉米汁,说去楼下小花园走一走,一会再上来收拾餐具。   他近来精神恢复许多,甚至还生出把前段时间长出的白头发染黑的想法。   祖荷的到来对于他们一家人来说是一种支援,让他们从重创里稍微缓口气,远不是几顿饭可以感谢回来。   但祖荷的陪伴只是暂时性的,小姑娘有自己的生活和方向,总有一天会回归正轨;我国残障保证制度不完善,喻池读高中,喻莉华和他可以就近无微不至支持,等以后异地读大学和就业,漫长的路还需要自己走……   蒋良平背着手一直绕圈,像一个思考城市发展的贤者。   *   祖荷和喻池像在病房野餐,吃完特别的一顿饭。   喻池说要下床散步消化一下,让祖荷把角落的助行器推过来。   祖荷扶着像矮梯似的铁架,自己试了两步,满眼好奇。   “我还以为用拐杖,架到胳肢窝底下那种。”   喻池说:“腋拐我还用不顺,容易摔了。”   祖荷低头捣弄的片刻,喻池已经掀被下床,扶着边柜立在床边,鞋子一踩即好。不知道他裤子怎么收的,长款羽绒服下只露出小小一截,大概是大腿中下部。   祖荷赶紧把助行器推到他跟前。   喻池反倒笑她:“不用那么紧张,我走了几次还没摔过。”   楼下风紧,喻池只在病房和走廊活动,偶尔有熟识的病患家属跟他打招呼,对方打量的目光大大方方,笑着说上一句“走得很稳呢,快可以出院了”。   祖荷陪着他慢慢悠悠,像带着稻草人搬家。   在走廊尽头掉头,祖荷扭头问:“你有185吗?”   喻池说:“186。”   “多我16厘米,难怪看着那么高。”   “要是伤两条腿,我就给自己加高到一米九了。”   祖荷哭笑不得,不小心把跟其他人嬉闹的小动作带出来,轻拍喻池胳膊一下。   “前半句不要乱说。”   喻池正好松开助行器,扣紧袖口碍事的扣子,祖荷无意的这一下,直接叫他失去平衡。   幸好祖荷反应快,闪到他跟前,正面抱住他,喻池也下意识揽上她的后背。   “你、你没事吧?吓死我了。对不起啊,我忘记了……”   祖荷还没习惯跟“新的”喻池相处。   两个人中间只隔着助行器光秃秃的铁杆,跟直接拥抱没区别。   祖荷仰头瞧着他,那双眼睛有歉意、后怕还有无法忽视的美,轻而易举软化了他。   喻池耳朵全红了。   他扶回助行器,说:“没事……我的平衡能力还不太好……”   祖荷平日虽跟异性打成一片,但也没抱过谁,刚才动作出于意外和本能反应,严格来说并不算拥抱,细究起来总有点尴尬。   她双臂开合,随意拍打裤缝线。   “下周考试周,我就先不来看你了。等寒假再来,可以连续来几天。”   喻池说:“好,考试加油。”   祖荷说:“到时是不是可以用腋拐走了?”   “应该没问题。”   “如果出太阳暖一点,一起下小花园走走?”   喻池郑重得像许诺:“好。”   祖荷把喻池送回病房,提着山药玉米汁的保温桶下楼。   喻池的病房窗口跟住院楼门口同向,祖荷这天下意识回头找他,喻池果真站在窗前,也发现了她,冲她挥手。   冬日树枝萧索,直攀苍穹,那道身影囚禁在灰白建筑里,显得寂寥又羸弱。   祖荷心头一紧,像被那道身影攥住,脸上却绽放出最大的笑容,露出十颗整齐的白牙,哪怕傅毕凯曾说她笑不露齿最好看,她也想向喻池呈现最开心的样子。   她甩着保温桶转了一圈,像朵四处流窜的发疯小蘑菇。   祖荷敢肯定,这一刻,喻池一定也笑了。 第6章   期末考试有惊无险结束,寒假开始,祖荷去看了几次喻池便出国了;堂姐司裕旗在美国工作,不想回国,便邀请祖逸风母女过来度假。   司裕旗本科便过来读书,跟祖荷已经好几年没见,两人虽相差六岁,却是司姓家族唯一一对姐妹,幸得近年互联网发展,联系依然紧密,感情一直很好。   尤其司裕旗受祖荷影响改名后,姐妹结缔愈发牢不可破。   祖荷父亲过世后,祖逸风带她离家便改了名,那时恰逢夏天,荷花满池,又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风节,祖荷这个简单的名字便这么诞生了。本来挺大众的“荷”字,因为跟了祖姓,寻常和罕见中和,倒也没碰到过重名的尴尬。   就是上数学课学排列组合有点头大,老师总要当众关照一句:班花,这个组合这样算,对了吗?   司裕旗原名司玉琪,司家她们这一辈的名字都是爷爷起的,男孩用“裕”,女孩用“玉”,司裕旗的三观初成后,叫板长辈,为什么男孩追求“富足”,女孩只要求“美好”就可以?   祖荷改名成功变成无形助力,司裕旗“胁迫”家长改成“富足又旗开得胜”,差点没把爷爷气死。   众人安慰老爷子,横竖发音一致,听起来还是同一个人,总比把姓丢了强。   司裕旗就这么带着“发音一致”的新名字和新面貌来了美国。   祖荷打心里觉得,无论是哪个名字,堂姐的名都比她的“撕浴衣”好。   “玉祎,明年就上大学了,有没有想法来美国?”   多年习惯,司裕旗还是偶尔转不过弯来叫她原名,祖逸风有时也叫,但区别很明显,祖荷被称“玉祎”时,她通常想起了故人。   司裕旗无形给她立了参照,让她可以近距离观察另一种出路。   司裕旗说:“出来那么久对我思维方式影响蛮大,很多事以前完全没有想过可以站在另一个角度思考。我都有点后悔没有高中就出来。现在国际一体化发展迅速,也许过几年我会回国寻找发展机会也不一定。”   思维方式是一个宽泛概念,祖荷的确遭到了某方面的冲击。   司裕旗听说祖荷一个同学车祸截肢,恰好她认识一个假肢工程师朋友,便带上祖荷一起吃饭。   向舒跟司裕旗同龄,第一印象气质淳厚,用司裕旗来说就是“典型的理工Nerd”。向舒没有把祖荷当未成年无知小孩看待,祖荷好奇的一切,他有问必答。   比如说,他们会把喻池这样的人群称为“peoplewithspecialneeds(特殊需要人士)”,而非“peoplewithdisability(残障人士)”。   祖荷第一次思考文字背后透露的概念差异,思维方式受到剧烈冲击。   “其实近视也是一种障碍,近视的人需要戴眼镜辅助,为什么他们没有被称为‘残疾人’?假肢对于肢残人士,就像眼镜对近视者一样,通过高科技的辅助,他们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工作和生活,不应该被称为‘残疾’。”   向舒扶了扶不会被盖章“残障工具”的眼镜,说:“往深奥说,‘正常人’也是一个相对性的定义,如果我们把四肢健全作为‘正常’的标准,才会有残障一说;人类本身就具备多样性,如果‘正常’的标准是虚无,也就无所谓正常和残障了吧。”   司裕旗一直单手托脸安静聆听,此时忽然轻轻鼓掌,不无真诚说:“小舒说得好棒。”   “……”向舒虽然一脸无语,耳廓却不由管控发红。   向舒把现在的名片给祖荷,公司下半年派他到中国分公司,协助拓展假肢康复市场,有需要咨询可以随时联系他。   *   “我看他不单单只是一个假肢工程师吧?”   回家路上,祖荷调戏开车的司裕旗。   “他还是你的追求目标。”   司裕旗喜欢主动出击的恋爱风格,历任男人只有被动等待追求和分手的份。   她曾经跟祖荷抱怨:“你不觉得有些男人主动追求像在性骚扰吗,从目光、言语到肢体动作?”   祖荷很难表示完全否认。   司裕旗故作不好意思哎呀一声:“那么容易被你发现了。”   祖荷说:“可是他下半年要回国呢。”   司裕旗说:“这不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有男今晚睡。新年刚开始,还有小半年呢。——哎,忘了你没成年。”   “我内心已经是十八岁的姐姐了。”祖荷手背贴脸,肘撑窗框做出妖娆姿态。   司裕旗趁着前方道路通畅无阻,抽空看她一眼,禁不住莞尔。   “那个需要戴假肢的同学,以前怎么没见你提过,你喜欢的吧?”   之前在网上,祖荷确实不方便展开这个话题。   “他是喻老师的儿子,喻老师你记得吧?我跟她说我是你妹妹,她还记得你呢。”   姐妹俩是高中校友,司裕旗自然不会不认识,但毕业多年,记忆出现一瞬卡壳。   祖荷不得不补充说:“体育组跑步第一,政教组收手机第一那个女老师。”   司裕旗啊了一声:“你早说是‘梅超风’。”   老师的外号分为两种,一种可以明面上使用,另一种只能背后提及,喻莉华的“梅超风”无疑属于后者。   学校历史上不止出现一个梅超风,但凡女领导厉害一点,头发长一点,都会荣获“梅超风”称号,现任校长就是从梅超风升级成灭绝师太。   祖荷实在不太喜欢这些绰号,从来没用过;她随手卷着一缕碎发咕哝:“人家叫喻莉华。”   司裕旗察觉到她情绪,转回正题:“明白了,那你就是爱屋及乌。”   祖荷说:“他也不是小乌鸦。”   司裕旗哈哈笑:“这就替他辩解上了,还想狡辩。不是小乌鸦,那是什么?”   祖荷想了想:“Justacharmingguywithspecialneeds?”   司裕旗:“那么快就学上了。”   祖荷说:“那你说说,喜欢上一个异性是什么感觉?”   汽车恰好停在停止线的第一排,司裕旗单手扶着方向盘,指尖轻敲,随着节律思考。   “想跟他呆一起,认真听他的歪理,为他的笑容着迷,想和他havesex。”   押韵效果太强烈,祖荷一时忘记欣赏内容。   “你还rap上了!”   司裕旗:“有哪不对吗?”   就刚才面对向舒,司裕旗已经明明白白表现出前三项,祖荷没法反驳。   “你还真不当我是未成年啊。”   司裕旗启动汽车,继续上路:“我不是怂恿你谈恋爱,在任何年纪疯狂喜欢上一个人都很正常,不需要特意去压抑,喜欢可以是一种积极的力量,我们可以和它和平共处。”   祖荷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说:“好吧,那我真是很喜欢你呢,姐姐。”   司裕旗片刻后反应过来,喂了她一声,祖荷咯咯笑。   司裕旗一副拿她没办法的口吻:“我说的可不是歪理,人间大真理,都是我这几年的经验总结。——我没告诉过你吧,我也和有specialneeds的男孩子谈过,戴助听器的,晚上临睡前还不把助听器拿下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脸红说想听我的声音,嘿嘿,那一瞬觉得他特别可爱。”   祖荷忍不住跟着握拳欣喜:“天呐……比看电影还浪漫,那后来怎么不在一起了?”   司裕旗平淡地说:“他回自己国家继承他爸爸医院了,因为父母都是医生,他很早接受治疗和训练,跟平常人没太大差别,就是助听器电流声跟人声不同,个别发音有点特别而已。”   祖荷轻轻拍了拍膝头,说:“如果我真喜欢上身边的谁,我一定会第一个告诉你。现在让我先想想留学的事。”   *   初一当天,祖荷对好时间给喻池一家拜年,没有特意提向舒的事。   向舒的概念很震撼,可以说作为思想指导方针也不为过,震撼归震撼,理论在祖荷行动上还没立竿见影。   而且她和喻池间从未就他的困境深入探讨。   得知祖荷在寒假结束前一周回来,喻池说:“等回来给你个新年礼物。”   他已默认祖荷有空会来看他,整天关在小笼子,害怕孤独,容易依赖,不再别别扭扭欲迎还拒,祖荷开怀道:“好呀,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祖荷的确想送喻池一份小礼物,准备送枕头:不是一般作用的枕头。   出国前去医院,病房墙上贴了新的康复指导海报,粉色底,排了好几张示意图和要点文字,指导截肢患者如何利用枕头训练残肢:或压或夹,外展或内收;他们以后得靠这段残端操控假肢,残端长短、恢复和控制程度,与今后的步态协调感直接挂钩。   祖荷示意海报问他:“你也要每天这样锻炼吗?”   喻池淡淡嗯一声。   祖荷说:“我都没见过你锻炼呢。”   寒假这几天她上午下午各来一个小时,喻池倒是不再藏进被子,但残端套着裤子,祖荷从未见过赤.裸的肌肤。   喻池声音闷闷的,略带自嘲道:“一般人也不会随便把大腿露出来。”   祖荷把残端当成无意义的增生骨肉,便可以随意展露,潜意识暴露她的狭隘,她和向舒的境界还有天堑之别。   那段“增生骨肉”也许丑陋也许羸弱,但确实是喻池的腿,是支撑他行走的关键。   她罕见羞赧地摸摸鼻子,那一刻决定要送怎样的礼物。   她特意问向舒训练残端的枕头有没有讲究,向舒让她挑普通软一些的枕头即可,不需要多专业,注意不要绒毛枕套,容易藏污纳垢。   祖荷一个人去挑软枕,免得被司裕旗拿来消遣。   可没有其他意见参考,祖荷一时难以抉择。   她问店员要了商品目录单,回家拍下传电脑,算好时差等到言洲上Q发给他。   Ai。:「粥哥,帮我参考选个枕头,要送人的」   咸粥:「送我的?那我全要了,谢谢荷妹/呲牙」   Ai。:「我给你准备了游戏碟,那不要啦?」   咸粥:「要要要!荷大人最好!那就这个菠萝吧,你不是最爱菠萝包吗,把你的爱分享出去,多伟大!」   Ai。:「嘿嘿,其实我也看中这个,果然姐妹所见略同」   咸粥:「坦白从宽/呲牙,谁能获此殊荣,让你忍痛割爱送菠萝」   Ai。:「谢谢啊,我出门买去」   咸粥:「这得是男的吧??」   祖荷下线出门,言洲这边晚上八点,寒假夜生活才刚开始。   家里机子卡,网速也卡,言洲和傅毕凯一块来网吧联排打游戏。   傅毕凯刚巧瞥见言洲的聊天框,右上方的个人秀衣服炫目华丽,跟他们这种裤衩英雄不同,是祖荷风格绝对不会错认。   但是奇了怪了,祖荷刚才并没有找他聊天。   他明明也在线!   傅毕凯看了下祖荷头像,灰了,问言洲:“祖荷下线了?”   言洲扒下头罩式耳机,说:“下了吧,出门给人买枕头当礼物。”   “给谁啊?”   言洲说:“她跟会发出声音的动物都能做朋友,谁知道她,可能准备谁的生日吧。”   傅毕凯琢磨片刻,嘿嘿一笑:“我的生日也准备到了。”   “我去,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那可能是要送你的吧。枕头要抱着睡觉。”   言洲越说越暧昧,抱婴儿般搂着一个隐形抱枕,摇了摇身体,连说好几个“我去”,才把笑意压下去。   傅毕凯戴回自个儿的耳机,笑容也牢牢戴在脸上,摘不掉了。   *   跟言洲和傅毕凯的自由相比,喻池的寒假依旧禁锢在医院。   他年纪小,以往身体素质出众,恢复速度比同病房的大叔大爷快,现在已可以借腋拐下地走一小段路。   但尚在观察期,医生还没给出明确的出院日期,只说应该快了。   凡事就怕“不应该”,喻池的腿并非一下子截了那么短,医生尽全力能保则保,起先只是脚踝,后面逐步感染坏死,再到胫骨中段;如果能保住膝盖,以后佩戴假肢活动会方便许多;如今已没有如果,不幸中的万幸,截面在原膝关节上10cm以内,大腿残肢算比较长,勤加训练,还能有机会控制假肢屈膝下蹲。   紧盯身体恢复之外,喻池还得为重回校园做打算。   现在二月,最快出院也得下个月。出院和重回校园并非无缝衔接,他还得安装假肢,去康复机构练习走路。   学校学风严谨,高二文理分班后,教学进度快马加鞭,加上高二暑假补课一个月,一学年教授完高二高三两个学年的课程,高三开学直接开始总复习,进行一轮又一轮的统考操练。   喻池缺课一个学期,实际学习进度落后一学年,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蒋良平小心翼翼提示B计划:喻池留级高二,多出一年充裕的时间,健康和学业方面可以游刃有余;缺点是心理和环境压力比较大,高四生送同伴入大学如快刀斩乱麻,眼不见心静,留级生目睹同伴升入高三,备战高考,自己变成掉队雁,长期痛苦仿佛钝刀砍肉。   再者离2008年北京奥运会只有两年,到北京上大学成为好一部分03和04级学生的美好愿望,喻池自然不愿错失良机。   喻池一时难以抉择,只说等期末考成绩出来后再做打算。   病房成为他一个人的考场,自己解题,自己对答案,估算分数,年级排名150左右,肉眼可见的退步。本来想通过竞赛提前保送,现在不得不壮士断腕,转攻高考。高二年级十一个班,每个班六十多号人,按照过去本校过去三年一本平均上线率50.37%计算,喻池保守估计还能混个重点本科。   他脑袋没受损,智力正常(甚至超常),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这个中不溜秋的分数无疑成了兴奋剂。   喻池当下拍桌板决定:不留级,正常升高三,参加明年高考。   特殊孩子要追上同龄正常孩子的步伐,除了靠自己,更多拼的是家长的精力、财力和远见性。   稻草人计划就此铺展,喻莉华负责喻池的心理疏导和康复训练,蒋良平负责日常饮食和教学进度。   高二下学期除了六月中旬的毕业会考必须到校,喻池自学能力拔尖,决定继续休假至暑假补课,利用这段时间自学追上正常授课进度。   喻莉华和蒋良平的职业发挥优势,他们私下聘请同事利用课余时间给喻池通过电话或现场答疑解难;一来喻莉华和蒋良平日常人缘和风评良好,二来大部分老教师看着喻池长大,也有私人感情,收费比外面家庭教师便宜很多,有一位年轻女老师甚至通过奖励红包还回大部分,体谅他们一家的不容易,也钦佩面对他们厄难的乐观精神;本来教育局禁止在职教师在校外兼职,校长同为母亲,自然能理解家长难处,对他们的低调操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喻池依然束缚在病房,还没能重新跑起来,便坐上长辈合力搭建的助推器,准备开始弯道超车。 第7章   祖荷回国调整好时差,便把抱枕塞进背包,背着去找喻池。   她下线前和傅毕凯聊着,偶然泄露行踪,他便打电话过来:“我跟你一块去,正好我也好久没去看他了。”   祖荷在玄关边换靴子边说:“你还是他发小呢,你也好意思。”   傅毕凯哼哼唧唧,说:“两个大男人天天凑一起有什么意思呢。”   祖荷提上过膝靴拉链,说:“你不天天跟言洲去网吧包夜吗?你俩算什么意思?”   傅毕凯说:“你可以加入我们,更有意思。”   祖荷不跟他啰嗦,系好围巾,和蒲妙海一块出门。   祖荷照例先来公园喂鱼,没有菠萝包就买鱼饲料,有时是家里吃剩的馒头;蒲妙海正好趁机在附近锻炼身体。   她与傅毕凯在医院门口碰头,傅毕凯提提她的背包,看着大,但没有想象中那么重。   傅毕凯说:“你要炸堡垒吗?背这么大的炸.药包。”   祖荷护紧她的背包,反问他:“寒假作业写完了吗?”   ——这个问题才是货真价实的炸.药包。   傅毕凯说:“你写完了?借我抄抄——不是,我意思是参考参考,临摹一下。”   祖荷说:“怎么可能,你看我像会把作业搬过太平洋那边写的人吗?”   两个拖拉选手互相挤兑着上楼。   祖荷在垂帘边停一下,敲门般问:“喻池,你在吗?我进来咯。”   这一瞬间,傅毕凯凌乱至极,觉得祖荷像进男厕打扫的女保洁员,推开隔间前嚎一句:有人在吗,我进来了?   “过来。”   放行令一出,祖荷先探出个脑袋,一脸嫣然,然后整个人蹦出来。   “我回来了!”   喻池还是坐在病床上,看上去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祖荷盯他好一会,不自觉抬一下手:“你好像……脸上有点肉了?”   但肯定不是跟她这种胖出一点双下巴的“有肉”不一样,主要做完手术那会儿他实在太瘦了,现在对比以往也还有点清瘦,但无疑精神了许多。   “……是长回来一点。”   喻池把笔记本合进参考书,参考书别进课本,简单保留书签。   傅毕凯跟着从垂帘后出现,喻池明显愣了一下,回应那边的抬手招呼。   祖荷把背包解下,甩在椅子上,迫不及待说:“我给你带了礼物!”   “我也有小礼物给你。”   喻池撑着床单,想往边柜那边挪,祖荷拦住他,说:“先看我的。”   他只好坐回去。   傅毕凯杵在床尾,变成空气人。   “当当当——”   祖荷自己配音,背包像鳄鱼嘴巴大开,她从里面救出一只菠萝。   之前喻池一直用医院的枕头,现在就搁在腿下,偶尔压一压,把训练融进日常习惯里。   祖荷这回也挑了一个差不多大小和厚度的。   “给你训练用的,我从美国背回来的哦,仅此一个,想撞衫都可不能。”   背包一下瘪了,可见祖荷就是为了背这个枕头来。   喻池心里却饱胀起来,满满的喜悦,还有一丝不易分辨的其他情愫。   他笑着接过,抱枕虽为菠萝造型,但跟真菠萝质地是另一极端——棉质布套舒适,内芯软得像刚出炉的菠萝包。   喻池抽出被底下的蓝白条纹的医院枕头,还有点舍不得地换过去——这么可爱的枕头,就应该用来抱着睡觉,垫着都是屈辱吧。   “我每天、好好锻炼。”   祖荷已经适应他内敛的表达,感知到他的喜爱,握拳加油道:“每天好好抽打它。”   喻池:“……”   “抽打”一词实在太过写实,喻池不自然轻咳一声。   祖荷笑嘻嘻把医院枕头塞到他后腰和床头之间,让他靠着舒服一点。   傅毕凯的脸色像撞伤的菠萝,霉了。   传说中可能的生日礼物,竟然落进喻池手中。   失望,不忿,兼而有之。   傅毕凯习惯性用手肘捣祖荷,也不用特意就能哭丧脸,说:“我的礼物呢?就他有我没有?班花偏心啊,好歹我们同学一年半。”   傅毕凯碰到她胳膊那一刻,祖荷脑袋闪过司裕旗的话:你不觉得有些男人主动追求像在性骚扰吗,从目光、言语到肢体动作?   仔细想来,傅毕凯真的很喜欢偶尔“碰”她一下,像这样捣胳膊,拍肩,甚至揉乱她的头发。   祖荷表达过抗议,让他不要这样,傅毕凯并未当真,下次还继续。   可能男生以为只是普通玩闹,没有跟性骚扰挂钩,最多只算你情我愿的调戏。部分女生碍于矜持不作声,默默避开,像祖荷大声反抗,他们还以为是欲迎还拒的羞涩。   甚至祖荷以前只觉得傅毕凯这种行为很讨厌,没有清晰地定义为性骚扰。   她狭隘了性骚扰的范围,曾认为涉及性.器官才算,殊不知非必要的肢体接触也属于性暗示和性骚扰。   祖荷当下来气,说:“你要枕头做什么,又不是小宝宝。”   ……难道床上坐着的这个就是小宝宝了?   在某种意义上,喻池的确退化成“小宝宝”,毕竟小宝宝一开始也不会走路。   傅毕凯登时气结,又不好明面跟“小宝宝”一般见识。   祖荷很快转移话题,缠着喻池问:“我的礼物呢?”   “小礼物。”   喻池强调道,继续刚才做到半路的欠身,想拉边柜的第二层抽屉。   祖荷眼疾手快,指着问:“这个吗,我来。”   第二层抽屉收纳文具和文件,喻池示意一个透明塑封袋,里面锁着一个细长盒子。   祖荷把塑封袋取出塞给他,喻池疑惑一眼,反应过来:还挺讲究仪式感的,大概要他亲自交她手中。   喻池掏出盒子递过去:“不是什么大礼物,我没法出去买,前段时间《极客时间》当稿费寄过来的。”   祖荷启开盒子,哇地一声取出钢笔,黑色笔身令她想起向舒公司展示的碳素钢假肢,线条刚硬流畅,隐含力量感。   祖荷嘿嘿两声,笑容隐秘又自得,像得到什么传世好物。   喻池读懂她的情绪,温和一笑,拉上一点菠萝软枕,换个位置垫着。   傅毕凯仿佛一个牧师,见证祖荷和喻池交换“定情信物”。   但他没有牧师的圣洁。   傅毕凯想当黑手党,横刀夺爱,双手兜在外套口袋握成拳。   祖荷扭头跟他说:“一会去文具店买墨水吧。”   傅毕凯初显黑手党獠牙,说:“你不是不喜欢钢笔吗?一用钢笔就一手脏。”   喻池:“……”   祖荷说:“那是因为我不知不觉转笔,不关钢笔的事。我这个学期前还不喜欢吃菠萝包呢。何况这可是喻池送我的,让我多沾沾学霸的学力。”   祖荷的欢喜不似伪作,下一秒把笔当香,拜一拜喻池这尊学霸大佛。   傅毕凯:“……”   喻池闷闷笑着,拉过被子盖住他的菠萝,好像把宝物埋进地里,等待秋天收获更多欢喜。   “那你早点写完寒假作业。”   ……原来送钢笔是这个意思?   祖荷表情瞬间坍塌。   *   祖荷紧赶忙赶,终于在开学前做完寒假作业,也同时做了本科出国的决定。   这趟从美国回来,每当她的一些旧想法和司裕旗向舒他们有割裂,她出去的念头就更强烈一点。   别人出国从小准备,祖荷高二下学期开学才下决心,已经有点勉强。   好在祖逸风和司裕旗都有可信任的申请留学渠道,祖荷不用盲目摸索门路或者担心黑中介套路。   为了方便及时用电脑,祖荷开始走读。   同时她也不想放弃高考,两条战线同步开工,未来一年半的生活可想而知。   蒲妙海也做出相应调整,开始补习英语课程。   “以后我一个人过去度假,就不用担心我被骗了。”   祖荷说:“什么一个人过去度假,难道你不是和我一块过去吗?——对吧,妈妈。”   蒲妙海是祖逸风的远房表姐,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贫穷大家庭;家人丢了,一个拾荒奶奶捡回去养大的;学没上几天,从童工干起,离家打工的生活让她呼吸到自由,身边姐妹的遭遇让她对婚姻失去憧憬,蒲妙海一直单身至今,像她这样的女人有一个专属名词,叫自梳女。   蒲妙海心态年轻,信奉活到老,学到老的人生真谛,祖荷上学后,便照着她的课本一点一点学习。   祖荷家本来还有一个专职男司机,有一天蒲妙海送祖荷上兴趣班,偶然中途返回车中取东西,发现男司机在闻祖荷换下的跳舞白袜。   蒲妙海马上跟祖逸风揭发此事,事后回想才心悬,她一来和男司机不和,二来没有实质证据,万一男司机抵死不认,祖逸风不信任,一顶排挤同事的帽子扣下来,她可真是有口难言。毕竟前一次这么耿直,她就被老板开了。   之前她在一家超市卖肉,悄悄提醒顾客肉是前一天剩下的,顾客丢下肉就跑了;同事捅到老板那儿去,她只得卷铺盖走人。   神奇是的,祖逸风没有收集所谓的证据,只是把祖荷拉来问她对男司机的观感,任何好的不好的都可以说;祖荷的第一表情几乎让答案尘埃落定,她说这个男的有点咸湿,她穿白袜老盯着她看。   祖逸风二话不说把人开了,叮嘱祖荷以后有这种感觉一定要及时跟她或者蒲妙海反应。   蒲妙海还记得一个细节:祖逸风问祖荷“咸湿”这个词从哪学来的?祖荷吐吐舌头,说跟妙姨学的,这种词是不是不文雅,很脏,不能随便用。祖逸风说脏的又不是自己,觉得合适就大胆用。   祖逸风从没吃到“文雅”的红利,相反,她若是稍微文雅一点,恐怕她们寡母孤女就要沦落街头了。所以她从来不过分约束祖荷的攻击性,一个女人再有攻击性,也只不过普通男人的程度,坏不到哪里去。   那之后,蒲妙海主动报名学驾照,以还不够小学文化的水平硬生生把交规背下来,后来便一直载着祖荷风里雨里,安全多年。   蒲妙海已然家人一样的存在。   祖逸风颔首说:“妙姐照顾你那么多年,如果她愿意的话,当然可以一块过去。”   祖荷有基本生活常识和能力,现在服务行业发达,只要给足生活费,丢家里一个人不会饿死。祖逸风从小没怎么做过家务,对祖荷也按相同方式培养,她不喜欢被鸡零狗碎的家务占据时间,便用在自己擅长领域的报酬,把她不喜欢的事情统统外包出去。   祖逸风倾向于让祖荷拥有购买家政服务的能力,胜于自己学会各种家务。   所以,让祖荷带着保姆阿姨上大学,祖逸风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司裕旗也是这么过来的,现在也继续这么下去。   蒲妙海拳头发紧,肩膀颤颤,重重哎一声:“荷姐想我去我就去,好好学习英语,跟荷姐去感受一下资本主义的门门道道。”   *   申请留学日程确定下来,祖荷按部就班开始准备,不必要的活动先放一放,首先攻克托福这座大山,周末安排上补课,祖荷很难再抽出时间探病。   她没有声张留学决定,一切都是“地下行事”,傅毕凯揶揄她怎么突然开窍发愤图强。   喻池的神奇钢笔果然改掉她转笔的坏习惯,解不开题烦躁时只像这样笔帽点点草稿纸。   她半认真半玩笑说要追上学霸的步伐。   同样的年级150左右,她是一节课不落费劲考来的,喻池可缺了大半学期的课。   傅毕凯盯了她半晌,说:“春天来了,班花开始单相思了。”   祖荷当然是公认的班花,只是傅毕凯每回用这个名号,都一股揶揄。   言洲说:“荷花夏天才开,你这开得是不是有点早?”   祖荷塞上耳机练听力,不再理会。   插科打诨三人组少了祖荷,傅毕凯和言洲日子顿时少了许多乐趣。   开学期间还有一个小插曲,祖荷把从美国带回来的巧克力派给熟人,自然少不了她的阿能学姐那份,没想到甄能君也有小零食给她:一包自己做的红豆馅米糕。   天呐!   祖荷又吃惊得像个傻子,她的阿能学姐还会自己做点心,尤其是这米糕入口松软,糖分适宜,还挺好吃的。   米糕比起祖荷送的巧克力,不知粗糙多少倍,甄能君起先还挺不好意思,怕祖荷吃不惯,可她当场就吃了一块,赞美不像作伪,还说要带回家给她阿姨也尝尝。   甄能君感动之余,又情不自禁掏心掏肺:“一个学期不回家也有这个原因,从小到大都是我做饭,回家就那么点时间,还得干各种杂活,书都没法看。”   祖荷决定,等蒲妙海去寺庙求福,让她也给甄能君求一份,保佑她今年高考顺利。   祖荷准备把喻池那份好运符送医院时,先接到了他的来电。   *   好消息跟随三月嫩芽冒头,喻池各项指标评估合格,只等周六出院。   主任早上查房后告知此事,喻池还怔忪好一会。   “明天可以出院了,小帅哥!”   年届五十的主任脱下白大褂就是广场舞的活力大妈,亲切地朝他笑。   从晚秋到初春,喻池被锁在病床四个月,终于迎来“刑满出狱”。   但他像多次申请假释失败,这下没有任何真实感。   喻池说:“能不能……周日出院?”   主任哈地一声笑:“你天天盼着出去,真可以出了还想多呆一天?——你得问问你妈妈愿不愿意多交一天床位费。”   喻莉华也从喜悦里清醒几分,领悟道:“可以的话,周日正好我不用请假过来接他。”   主任理解道:“行,正好有个结果周日出,你们一道取走,不用再跑一趟。”   喻莉华嘴巴不曾合拢,自言自语着要回家准备准备,走出病房门口折返,说瞧她开心得,忘记拿包了。   喻池那张跟她七八分相似的脸上,也是同一副表情,但他忙着打电话,没工夫应她。   “对,这周星期天出院,3月18号上午。——几点?不清楚——”   喻池寻找喻莉华身影,想问具体时间,毕竟他入院以来,还没见过同病房的病友出院。   但喻莉华已经没影了。   他说:“大概查房之后吧,嗯,八点查房。——八点到?你能起那么早?不睡懒觉了?”   “睡什么懒觉!懒觉哪天不可以睡,可是你出院的日子只有一天!天呐!你终于出院了!一二三四,四个月了吧!完了,离周日还有两天,我没法专心上课了!”   她像春天小鸟啾啾不停,隔着电话喻池都能感觉到她的激动,好像出院的不是自己,而是祖荷——也不对,他脑袋懵懵,情绪万千,祖荷怎么可能住院,她最好一辈子都不来这个地方。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收到他短信,趁课间跑到楼梯口连接的扇形平台,趴在栏杆回他电话。   祖荷的存在像回声,送还给他双倍的快乐。   祖荷问:“我是除了你家人外第一个收到消息的人吗?”   “嗯。”   祖荷咔咔笑起,说:“到那天叫傅毕凯去吗?”   “……看你吧。”   “那我们不要他,人多屁股乱。”   喻池不知不觉低头笑了,自然又平和的笑意,只属于落难却还被偏爱之人,仿佛一缕春风,温柔有力,带着生的希望,抚绿苍莽大地。 第8章   说不睡懒觉,从确定留学第二天,祖荷就没睡过懒觉,严格按照时间表作息。   祖荷语数英三科成绩是长板,尤其英语最为稳定拔尖,卷面满分150从来没有低于140分,口语更是长中之长,她还借此混过一段时间广播站的英语频道。但托福是一只全然不同的怪物,祖荷不敢掉以轻心。   而且决定留学时间实在尴尬,今年5月最后一场旧托福已经没有名额,只能冲击8月份新托福。新东西意味未知的恐惧与担忧,新托福无疑新中之新,祖荷简直脑袋爆炸。   以祖荷这样中不溜秋的水平和家庭财力,说到出国,完全可以买个野鸡大学镀金。但有司裕旗这位领头先锋在,祖荷更不愿意做差劲妹妹。   祖荷睡相不老实,短发睡成飞机头,蒲妙海帮她把实在飞得厉害那撮编成小辫子,用红绳绑一个小蝴蝶结。   蒲妙海乐滋滋欣赏她的作品,逗着那道小辫子,笑道:“我们荷姐变成小哪吒了。”   祖荷来不及欣赏,匆忙喝完牛奶,水灌一口,含上一片薄荷糖飞溜出门。   喻池邀请中午上他家吃饭,祖荷干脆自个儿打车到医院,放蒲妙海一天假。   喻池一个人坐床上,蓝白条纹的被子和枕头整齐叠放床尾。住院在冬天,喻池被子不离身,祖荷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豆腐块。   他已换上自己的衣服,运动蓝短款冲锋衣,下面是灰色棉质运动裤,“长出”的一截裤管往上叠起,可能塞进松紧带里。   鞋只有一只。   一只关上的行李箱挨他,旁边还有一架打开的全新轮椅。   他坐在床边,望向枯枝抽芽的窗外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嘿!”   垂帘已别到墙壁钩子里,祖荷仍旧像以往多次,从原来垂帘的地方轻轻蹦出,唤他一声。   喻池回头,笑容如绿芽初显,温柔可人。   祖荷喜声宣布:“今天你要出院了!”   喻池却看向她发顶,说:“今天扎了一个小辫子。”   祖荷像拨浪鼓摇头,又抚了抚飞起的头发。   蒋良平在办出院手续,喻莉华不一会赶到,提着一个挺沉的红色大塑料袋:里面全是一包一包红色丝网小袋,每个装着苹果和一些糖果花生。   喻池困惑不已,问要干什么。   喻莉华百感交集道:“福袋——终于要出院了,发给病友们的,分享喜气。”   祖荷自告奋勇说:“喻老师,我也帮你们发。”   这一层骨科不少病友像喻池一样呆了好几个月,不时在走廊混了一个面熟,或交流病况,或拉家常,隐隐成为彼此的树洞和安慰。看到谁出院,萍水相逢都诚心道一声恭喜,然后默默琢磨与期盼自己的出院日。   祖荷和喻莉华分头行动,分别从走廊的两端挨个病房开始发福袋。   祖荷脸蛋标致嘴巴甜,逢人打招呼,床号从没叫错,终日乐呵呵的,像从旧时年画爬出来的福娃,简直人见人爱,大妈见了直把剥好的橘子往她手里塞。   大家已经把她默认为喻池家的一份子。   有个大爷接过红色福袋,笑呵呵道:“我还以为你结婚发喜糖呢。”   祖荷:“……”   她记得这个乡下来的大爷,满嘴跑火车,没个正形,偏偏还耳背,讲话用吼着,跟嘴边挂喇叭一样。有一回还问她有没有结婚,想让她做他孙媳妇。   “像你这么大个的姑娘,在我们村里小孩都上小学了。”   祖荷不跟老头一般见识,说:“对对对,这就是喜糖,17床大帅哥的大喜之日,今天要出院了!您也加油啊,早日出院,回家给您宝贝孙子娶媳妇。”   隔壁床的家属大妈笑骂道:“这老流氓天天调戏漂亮姑娘,晚上不痛装痛叫护士小妹过来陪他说话。——喂,我说老哥,你可赶紧出院回家吧,不然你这副模样,拖累你宝贝孙子,哪个姑娘见了不跑远远的。”   祖荷给大妈抱以同盟之笑,挑了个苹果相对较大的福袋给她。   出了病房,祖荷碰见喻池独自坐轮椅等在外头,耳朵通红,像挨了北风调戏。   喻池说要去医生办公室拿出院小结。   祖荷第一次面对比她“矮”一截的喻池,愣了一下,扶膝盖弯腰平视他。   “要不要帮忙?”   ……这架势,好像大人跟小孩说话。   喻池恍然记起,祖荷和他对话高度差从来没有超过半个身。   他躺着的时候,祖荷坐椅子上,肘搭膝盖,屈身向前;他坐床上,祖荷就正常坐椅子上;他站着,她自然也一样。   祖荷从来没有居高临下俯视他。   “不用,你在房间里等我。”   喻池避开她眼神,不等她挪步,直接推着轮椅绕过她。   之前腋拐都是借医院的,喻池等出院才量身定做腋拐和假肢。   祖荷第一次见他坐轮椅,吃惊道:“你竟然还会转弯。”   喻池:“……”   *   办通一切手续,离开医院正好中午十一点。倒春寒已过,春阳一扫多日阴霾,蒸暖大地。   人生轨迹拐了一道大弯,蛰伏126天,喻池终于出院。   离开医生办公室时,主任临别赠言犹在耳边。   比喻莉华年长一些的妙手仁医语重心长,拍拍他肩膀,最后按了按说:“真正的路才刚开始,加油年轻人!”   在医院小群落里,周围人都是差不多状况,是“正常态”的大部分,互相间有种见怪不怪的宽容。   而踏出这道门,融入社会大环境,他们便成为“不正常态”的小部分,属于边缘的特殊群体。   主任只是没把丑话说完。   真正——难走的——路还在后面。   *   祖荷在喻池家吃到传说中的腊肉炒春笋,她停留一顿午饭便离开,约好等喻池第一次安装假肢那天再见,还被喻莉华塞了一捆他姥姥带过来的新鲜春笋。   喻莉华外出办事正好顺便送她,说:“我们新家也在荷颂嘉园,终于等到喻池出院,总算有时间去建材市场看看了。”   祖荷不可置信道:“我们学校后门那个荷颂嘉园?”   喻莉华笑道:“傻丫头,你妈妈开发了几个荷颂嘉园?”   祖荷追问他们家住几单元几号房,喻莉华说完,她差点挣脱安全带从副驾蹦起。   “不就是我家隔壁吗!喻老师,你们什么时候搬新家,迫不及待想和你们做邻居啦!”   喻莉华说:“本来上学期开学装修好,家具也买齐了,就等散散味,年前搬进去。——后来喻池出了这个事,就想着改装一下,让他方便一点。原来带卫生间的主卧是我和蒋老师用,现在准备改成他的卧室加书房,多点独立的隐私空间。”   喻池现在家里的卫生间就多安装了无障碍扶手,从盥洗台、马桶到淋浴间,甚至连过道和他卧室床边也有,保证即使单腿蹦着也能安全抵达洗手间。   祖荷还悄悄摸了一下,白色杆子上遍布防滑小凸点。   喻莉华继续说:“几年前考虑过步梯房顶楼跃层,各种原因没买成,后来选了荷颂嘉园的电梯房。现在回想,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你妈妈开发的楼盘,无障碍设施跟国际接轨,我和蒋老师当初想着方便养老,没想到喻池先用上了。”   本来挺天意弄人的内容,她没有半点自怨自艾,反而像自我调侃。   祥林嫂的怨妇角色深入人心,祖荷觉得喻莉华是反面,回到古代她应当是穆桂英。   喻莉华没哭,祖荷反倒带上鼻音,不亚于目睹一部煽情励志剧。   “喻老师,我觉得你们家好棒!你,蒋老师,喻池,都好棒!”   “咋还哭上了呢,傻丫头。”   等红绿灯间隙,喻莉华伸手轻抚她扎小辫子的脑袋,从扶手箱抽一张纸巾给她。   祖荷倒也没哭出来,就是鼻头发酸,重感冒般长长吸气。   喻莉华被这一串有点滑稽有点可爱的吸鼻声逗笑了,轻叹一声:“这是做家长的基本责任,我们把他带到这个世上,当然有责任护着他平安成年。如果两条腿的家长都倒下了,只剩一条腿的孩子要怎么走?——丫头开心点,暑假补课就可以和喻池每天一块上下学了,到时候让蒋老师给你们做好吃的。”   稚嫩的眼眶拦不住感动,祖荷破涕而笑,郑重应声:“好!”   *   喻池没有着急安装假肢,先在网上搜索一波,将五花八门的信息分门别类,混迹各个论坛和交流群,小心踩坑。   喻池和家长生于不同年代,接触信息渠道、广度和深度有云泥之别,喻莉华和蒋良平在很多事上放手让喻池自主决定,包括选择文理分科,锁定目标大学,甚至在新家选择上,喻池也起了主要决定性作用:他不想爬楼梯。   现在要佩戴假肢的是他,喻莉华和蒋良平同样尊重他的意见。   期间喻池去指定医院评残,到残联领取残疾证;出院时他体重偏轻(当然已经按照截肢后标准来算),过胖或过瘦都会影响残端和假肢接受腔适配程度,喻池提高的不仅是体重,而是货真价实的肌肉含量,车祸前的马甲线已经差不多成型。   十七岁便显现出如此可怕的自控能力,喻莉华理应欣慰,却也怕以后若是没能达到目标,性格也会反噬他。   第一次试戴假肢已然五一,喻池没忘记祖荷的约定。   *   康复中心的训练室犹如练功房,一样宽大,安装墙面镜,只多了好几排训练用的无障碍扶手、斜坡和台阶。   祖荷到达时,喻池正好走到窗边转弯,穿的还是一条灰色棉质运动裤,左边裤管挽至假肢接受腔上缘,大约髋关节往下10厘米处。   祖荷见过喻池坐轮椅、拄腋拐甚至扶墙单腿蹦,除了赤.裸的残端,可以说喻池的特别对她失去特殊感,成为“存在即合理”的所在。   来之前,祖荷甚至想象一下喻池戴假肢的样子,惊喜发现比想象中还要英俊。   没错,是英俊而不是帅气。   在祖荷定义里,帅气是一种表象,英俊是一种气质,英俊比帅气成熟。   她当然不是认为喻池非要截肢戴假肢才好看,实际上,喻池现在步态不协调,跟失灵的机器人一样僵硬,一点也不好看。但是他对这根辅助工具的接受速度和态度,他淡笑回应装配师傅的自如,他扶着栏杆艰难转身,乍然抬头,撞上祖荷目光,笑容跟背后阳光一样明朗——   这积极的一切也撞进祖荷心里,如同往池塘撒上一抓鱼粮,水面万鱼沸腾。   这一刻,她心里有了一种新奇的悸动,比以往更雀跃,更强烈,也更难以忘怀。   祖荷起先忍着没打搅他,只悄悄跟喻莉华打招呼,这下情绪喷涌,抬起相机咔擦一声。   镜头定格在阳光打底的这一瞬,喻池从容微笑,向她走来。   也许他的笑容跟对其他人没什么分别,但她愿意赋予特别的意义,让之长久留驻心间。   祖荷把相机屏幕转给他看,说:“一激动就拍了一张,如果你不喜欢,我马上删掉。”   喻池低头瞅一眼,像看自己的镜中像,没有过多关注。   五月的蔷薇化成他的耳朵,喻池半笑半不笑道:“删什么,拍得不帅吗?”   祖荷满意地合上屏幕,说:“喻老师的基因当然出众。”   喻莉华问他感觉如何,喻池说再走几步试试。   喻池操控假肢还不熟练,有时像拖着假肢在走,转弯时更加明显。他走到窗边,想靠在窗台休息一会,但膝关节上了锁,假肢没法弯曲,笔直支在地板上,踝关节同样固定,鞋尖僵直抬起。   趁着喻池练习,祖荷悄悄试坐他那架轮椅,踩脚踏,转手推圈,把喻莉华注意力也吸引过来,抱臂看着她笑。   祖荷学着喻池的把式,尝试拐弯,别说还真不简单。   差不多转回来,轮子好像撞到障碍,停了。   祖荷一扭头,喻池不知几时挪到后面,扶着扶手弯腰,几乎凑到她耳边。   “我推你走几圈。”   祖荷心里池塘的小鱼又开始欢蹦。   训练室宽大,他们在最外围转悠,但大家不约而同停下,笑望着全场年纪最小的两个人。   少年像春日新芽,幼嫩的表象下潜藏力量,象征希望与不屈,多看几眼便能从中汲取力量。   他们是一切美好的代名词。   喻莉华朝祖荷伸手,说:“我帮你们拍照,相机给我。”   于是,祖荷和喻池的第一张合照诞生了。   这对于刚确认小心思的祖荷,是何其珍贵的奖赏。它成为友谊的佐证,朦胧浮想的依托,让祖荷可以大胆幻想:他在合照时会不会有同样心思?   假肢还需要调整,喻池改日再来试。喻莉华要先去建材市场买几样急用的零件送到荷颂嘉园,康复中心离当初的医院挺近,紧挨公园另一个门,祖荷提议和喻池先到公园逛逛。   太阳不算晒,祖荷径直把喻池引向鱼塘,买了两包鱼粮,一人一包,蹲下来和他闲聊,不时丢一撮下去。   假日公园游人多,不少人目光停留在喻池身上——确切说他的腿上,天气开始炎热,他还穿着长裤,瘪了的一截裤管从后方别进松紧带里,说实话不太舒服。   都是无关痛痒的陌生人,又没人上前搭讪或挑衅,喻池第一次以新面貌出现在公共场所,全然没有难度地适应了。   祖荷那袋鱼粮还剩小半包,忽然抛下一句“喻池你看我”,站起来扶着围栏,冲着池塘进行古老祝祷般喊声:“庆祝喻池同学走起来啦——!”   她揪着塑封袋一角潇洒扬手,上百颗鱼粮如雨落池塘,沙沙激出千鱼争食,万鱼奔腾。   祖荷扭头嫣然望着他,阳光如同沿着她高举的手流下,把她的面容映照得分外生动。   喻池微扬起头,那道阳光好似流进他心间,牵引出难言的悸动,一如沸腾的鱼池。   喻池没有恋爱经历,不敢轻易定义对祖荷的感觉,是朋友,像家人,还是初恋的萌动,只知道从病床醒来看到祖荷在床边打游戏会欣喜,睡前收到祖荷的晚安会心静,看见她十颗牙齿,会情不自禁跟着笑。   他从她身上汲取到向上的力量。   他原本以为只是医院枯寂期的依赖,直到这一刻更加确定,他还想复刻以上美好,他想跟她每天呆一起,上课,聊天,吃饭,上下学,紧挨着这颗耀眼的能量源。   她笑起来很美,十颗牙齿很俏皮可爱。喻池想赞美她,又怕显得轻佻。   他把自己的鱼粮递过去,说:“来,我的也给你。” 第9章   五一假期后便是期中考试,喻池在家自己做卷子摸底,成绩又有所提升。   喻池的周日安排成老师答疑,祖荷和他偶尔电话联系,不再见面。   五月乏善可陈地过去,六月相对热闹——世界杯小组赛在德国开赛了。   这可苦了东八区的球迷学生,赛事直播都在半夜,正是囚于宿舍牢笼之时。   傅毕凯虽是教职工家属,却也是囚鸟之一。   父亲傅才盛怠于打理家务,打着多适应集体生活的旗号,早早让傅毕凯无区别寄宿。   进出校门需要班主任唐雯瑛签名的请假条;雯姐虽然对体育赛事不感冒,也知道这个国际盛事;因此把晚间请假卡得死死的,需要监护人先打电话才签字放行。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州官点灯,老百姓要放火。   班里有位老百姓模仿唐雯瑛字迹,签在带模板的请假条上,谁想出校门就填上自己大名,高二一班的请假条跟批发来似的。   “卧槽,雯姐要知道‘山寨班主任’是谁,那肯定无比痛心。”   ——那可是她钦点的团支书宾斌啊!   言洲满面悲怆地在“请假人”空白处加上自己的名字:“今晚从后门出,那边门卫比较好忽悠。”   真正悲怆的人站在言洲后头,狠狠按他脑袋,恨不得压进马桶冲一冲。   傅毕凯往日畅通无阻,此时教职工家属身份失去光环,傅才盛特意跟唐雯瑛和保卫处打招呼,不许傅毕凯晚间偷溜出校门。   他的脸刷不开人肉门禁。   傅毕凯半真半假威胁道:“收买我!不然我告诉雯姐。”   言洲把请假条好生折起收进屁兜,不疾不徐说:“明早回来我带《体坛周刊》。”   看不到直播赛事,像傅毕凯之类只能通过复述文字感受激动与惊险,唯一期盼在季军赛和决赛,那会可以放暑假了。   傅毕凯说:“还是班花明智啊,这学期走读,在家看直播多爽,不用像言洲去开房。”   言洲擅自离校,自然不敢回家看比赛。他和其他班十来个男生组队开房,费用均摊下来,比他们去网吧便宜。   青春期性禁忌严重,开房是个很暧昧刺激的刺眼,用在主语不同的两句话里,截头去尾,听起来像两个主语去开房一样。   有男生窃窃发笑,无形撩动气氛。   祖荷对足球兴趣不大,但傅毕凯哭惨确实是个新鲜话题,忍不住落井下石。   “你可以去找你发小啊,像你发小多好啊!他不但每场都看,他妈妈也一起看,你就说去他家借宿,肯定没问题。”   喻池对足球的兴趣受喻莉华影响,如果按喜欢年限算,喻莉华是铁杆粉丝,喻池只能算木杆。   四年一度的体育盛事,喻池和喻莉华很乐意把作息时间调一调,蒋良平伪球迷都算不上,起先担心两人身体,颇有微词,但他也不能把人绑了,电掐了,只能默默研究熬夜族的饮食,争取食补救回来。   半个月下来,一家三口、两方阵营和谐共处,蒋良平要他们发誓,世界杯结束后一定要恢复常态。   言洲也说:“对啊,你跟你爸说去他家切磋学习,你爸说不定会同意。”   傅毕凯在上课铃中嘀咕:“像他有什么好的。”   祖荷怀疑听错,说:“什么?”   傅毕凯坐回座位,不再吱声。   祖荷潜意识不太畅快,扭头跟言洲说:“喻池家庭氛围真好,妈妈爸爸都是那么开明的人,难怪他能那么快恢复。”   言洲对喻池话题没什么兴趣,默默立起一本书,手托脸颊,眼皮快要合上。   “不行了,我想磕一会,同桌,靠你打掩护了啊。”   祖荷瞠目结舌,道:“下课不睡上课睡,你很有前途哎。”   言洲好像发出呼噜声。   祖荷:“……”   *   与傅毕凯的倒霉相比,言洲运气爆棚,世界杯期间一路绿灯通行,没有露馅。   学校把期末考试时间推至下学期开学,无形中鞭笞学生复习。   祖荷度过高中时代最短的一个暑假,吹了格美台风,8月9日,升入高三的她们开始补课了。   早在放暑假前,高二学生便把东西搬到对面旧教学楼。这栋六层建筑专属于高三,每层三间教室,西面一间厕所,女侧和男厕隔层分布,一楼做科任老师办公室,二楼是两个文科班,东面教室空出;三楼往上理科班,从一班开始排起。   高三教学楼表里如一,教室面积相对小,窗户还是黄漆格子窗,书桌比高一高二那批新货窄,桌面不少涂鸦,不是数学公式就是化学方程式,还有谁谁是蠢蛋;唯一好处在桌沿钉了木条,可以拦住书立,整排书就算塞成扇形,也不见得爆仓。   言洲说:“别看这栋楼旧,它可是学校的龙脉,不然怎么那么久不拆?而且今年市状元就是从这间教室出来的,清北任挑,还有一个上学期物理竞赛保送清华,这妥妥的风水宝地啊!”   祖荷刚搬完书,满头大汗在吊扇底下坐着,拖腮冷笑,说:“我这张白纸往人民币身上贴一贴,也变成人民币了呢。”   对祖荷她们女生来说,还有一个不方便的地方:这层西面是男厕,她们上厕所得上楼或下楼。   二楼文科班女生多,出路被彻底堵死,只能往四楼爬。   祖荷在那一刻想起甄能君的吐槽,也不知道她考得如何,打算等补课时看一眼光荣榜。   补课这天从晚上六点开始,祖荷暑假没住荷颂嘉园,在祖逸风别墅那边,横穿城区踩点到达教室。   没有对面楼高一高二学生,整座校园都属于他们,一个月不见,有谈不完的新话题,旧教学楼闹闹哄哄的,全然不像高三生该有的奋战样子。   祖荷个头高,一般坐后排,经常从后门进出,上学期和言洲一起坐进门第二组倒数第二排。   后排也是微型男生乐园,第三组末尾就围了一群男生,祖荷刚进门,不知谁欢快喊了一声“班花来了”。   在一班,“班花”俨然成了“憨妞”的代名词,专属于祖荷。男生喊揶揄,女生喊宠溺,甚至雯姐和科任老师有时想不起她名字似的,也叫“班花”。   跟“乖乖”一样。   那群男生齐齐望过来,人肉城墙裂开空隙,坐在中央的城主畅通无阻地望过来。   “喻池!”   祖荷惊喜蹦跶过去,男生们自发让位。   “你来我们班玩啦!”   喻池和傅毕凯、言洲一样,每班都有熟人。快三个月不见,他又比上回精神许多,短发利索,双目有神,面色红润,长裤掩盖那份特殊感,他好像跟以前来找熟人时没什么不同。   男生们意味不明噗噗笑。   清淡的笑意强化了那份精神气,喻池说:“对,来你们班玩一会。”   祖荷瞬时觉得跑四楼上厕所算什么,甚至上六楼也没大事,人家喻池在十一班,每天可要爬六楼。   “神耶,你好厉害!”   傅毕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喻池身后,说:“班花,你怎么知道他厉害了?”   男生们笑意更盛,有几个扑到桌上,险些把桌面的书推翻。   祖荷回过味来,只恼不羞,愤然捡起喻池面前不知道谁的书,直接砸向傅毕凯。   傅毕凯笑着往后门方向躲,那本书扑空掉地。   祖荷眼神追击,猛然瞥见唐雯瑛出现在教室后门,身边跟着一个女生。祖荷瘪嘴敛笑,灰溜溜捡书回到座位;傅毕凯也差不多反应,故作淡定挠挠头。   那个女生从后门进来,坐到靠走廊窗户单列的一组;唐雯瑛继续往前门。   祖荷抓住最后机会扭头,用几乎口型的低声冲喻池道:“你怎么还不回你们班?”   喻池笑容愈发深奥,没有回答,还转了一圈手上的中性笔。   唐雯瑛踱到前后门间的半路。   祖荷跟言洲说:“明明前门就在楼梯旁边,她为什么要偷袭后门?”   言洲装模作样理着桌面的书,一副忙碌的模样:“不然怎么叫偷袭,surprise!”   唐雯瑛停在前门旁边,似乎等待一个追光灯,没有立即进来。   祖荷左手托着下巴,又拧过身,冲喻池无声说:“不走吗?”   喻池动也不动。   唐雯瑛负着手步入教室,立在进门处,眼神梭巡全班。   喻池,还!没!走!   唐雯瑛登上讲台,扶着桌沿,开始新学期第一次讲话:“同学们先停一下手上事情啊——首先欢迎同学们回校,我们今年‘开学’比较早,现在理论上还是暑假;从上个学期大家也知道,我们要在开学前上完高三所有课程,开学后直接总复习。大家现在已经不是高二的学妹学弟,荣升高三学姐学长,那么纪律问题全靠大家自觉,我就不想再逐一强调、啰嗦。”   唐雯瑛习惯性用手背推一下眼镜角,披肩拉面卷发也随之整体动了动。   “其次,大家也注意到,我们班来了四张新面孔——”   整个教室窸窸窣窣,一个个脑袋四处转动扫描。   唐雯瑛往靠走廊的单人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逐一介绍:“甄能君同学——”   祖荷情不自禁低呼:“咦?阿能学姐?”   言洲在旁低声提醒:“都成同学了你还喊学姐,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噢……”祖荷不好意思瘪瘪嘴。   学校每年都会面向本市有限接收复读学生,当年高考分数上本科线的可以插班到高三班级,每班大概三四个。   甄能君站起来,稍转身面向全班同学,微微点头致礼。   她显然注意到祖荷,微笑有点生涩。   祖荷带头鼓掌,掌声稀稀拉拉。   唐雯瑛开始介绍另外两个男生,其中一个祖荷在学生会打过照面,另一个全然面生,应该是其他学校来的。   这会全班同学有了默契,掌声一次赛一次整齐热烈。   “还有我们原来十一班的喻池同学——”   “啪啪啪——”祖荷拍得最起劲,还扭头冲他笑,喻池也不着痕迹回应她目光。   祖荷两手握拳在胸前做出跑动动作,那意思是:她很激动。   掌声平息后,唐雯瑛也没有提各人插班原因,恰到好处给“新生”留足尊重,继续说:“既然到我们班来,从现在开始大家都是同学,希望同学们互帮互助,一起为高考加油。——明天除了上课,我们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   唐雯瑛极其讲究地卖了下关子。   “调座位。”前排有人小声接茬。   “对,调座位。原则上半个学期一换,两边的同学往中间来,中间的同学往两边去;每个人的同桌大体不变,大家如果想和谁同桌,两个人商量好了,可以来告诉我。最迟明天中午啊,因为下午放学我们就要搬书桌,把这件事办完。”   唐雯瑛把话说完,让大家开始晚读,点了一个同学到楼梯平台处聊天。   祖荷伸长脖子,但看不清也听不着,疑惑嘀咕道:“这是要干什么?”   甄能君正好在她上一排,闻声笑着跟她说:“就是了解一下学习生活有什么困难,她刚才在办公室找我聊过。”   言洲在旁补充道:“升高三了,都是国宝,要好好护着。”   “噢……”祖荷又双拳舞胸膛,喜滋滋叫一声:“阿能——姐姐。”   好险,差点又叫错。   言洲似笑非笑斜她一眼,受冷般搓胳膊耸肩,唇语道:肉麻。   祖荷笑道:“去你的。”   班里稀稀拉拉响起不知读书还是闲聊的声音,她又偷偷望向喻池,他低头嘴巴不动,神色专注,笔也不转了,不知复习哪一科。   祖荷拿笔帽点点言洲桌子,说:“粥哥,我想‘背叛’你。”   言洲在捣弄他的文曲星,这会不玩贪吃蛇了,正儿八经查单词:“哎?”   刚补课缺乏热情和状态,人人都从自己的拿手科目入手,祖荷面前也摆着英语卷子。   “我想跟别人同桌。”   他愣了一下,笑骂:“滚吧你,我厌倦了。”   “嘿嘿。”   不一会,第一个同学跟唐雯瑛聊完,回来敲敲言洲桌面,说:“到你了。”   ……   言洲回来,点下一个,凑过来跟祖荷说:“我找到下一家了,我先抛弃你了。”   祖荷从卷子里抬眼:“谁啊,谁那么大爱无私收留你?”   言洲反问:“你先告诉我你跟谁私奔?”   “……偏不告诉你。”   “我也不告诉你。” 第一节 一小时的大自习课结束,傅毕凯堵在祖荷座位出口。   “祖荷,你要不要跟我坐?”   祖荷双臂交叉挡在胸前,往言洲那边靠,说:“拒绝。”   宾斌阴阳怪气插话:“主任,你不厉害,班花不愿意跟你zuò。”   两个同音词引发附近男生促狭窃笑。   傅毕凯状似不经意捏一下鼻尖,掩饰笑意,暧昧道:“为什么不跟我zuò?你要跟谁zuò了?”   连着两个“zuò”,祖荷要再装傻,就是真憨妞。   她噌地站起,双手抄起一本硬皮笔记本,使劲往他胳膊拍,每个停顿之间猛拍一下——   你!啪——恶不!啪——恶心!啪——啊!啪——   啪啪声中,笔记本书脊线崩开了,傅毕凯虎背熊腰,这几下只是挠痒痒,简直像调情。   宾斌摇着一把男科医院的小扇子,说:“主任,你这个挨千刀的,惹班花生气了。你完蛋了。”   言洲不知几时离开座位,祖荷趁机从他那边空位跑出去。   祖荷跑到西面楼梯口,靠着扶手转角,有意无意扫视厕所出入口。   厕所不时有男生出来,陌生的奇怪瞥她一眼,认识的直接问:“班花要排队进男厕所吗?”   这个男生也是刚才笑她的之一,祖荷怒气未消,叉腰道:“是啊,还不快清场,省得让我发现你们的‘小’秘密。”   “……”那男生见鬼似的跑了。   祖荷终于神展意舒,俨然堵巷子口收保护费的阿飞少年。   阿飞少年终于蹲到她的目标,跨出一步叫道:“喻池喻池!”   喻池两手湿漉漉的,晾在身侧,偶尔一两颗水珠沿着他修长的手指坠落。   祖荷两手绞在身后,欢跃轻踮双脚,上身稍稍前倾,双眼炯炯盯着他:“我想跟你同桌,好不好?” 第10章   少女双眸像星光粼粼的湖泊,轻而易举叫人沉溺。喻池的企盼有了小小回音,她的样子跟在医院问他要不要分他一只耳机毫无二致,病房的温情延续到了校园。   喻池毫不犹豫答:“好。”   “真的?”   他轻轻一笑,一个肯定的音节将他们锁死。   “嗯。”   “耶!”祖荷悄悄蹦一下,十颗白牙撑出灿烂笑容,“一会我找雯姐说。——不许反悔哦。”   祖荷伸出手指警告。   喻池没什么表情波动,说:“谁反悔是小狗。”   祖荷:“喵。”   喻池:“……”   祖荷蹦跶往回跑,手还绞在背后,几步后回头,眼神似乎重复“不许反悔哦”。   喻池默默迈步,慢慢走向她。   祖荷忽地甩臂倒着走两步,他进她退,毫不意外发现,他步态协调许多,但细看还是会有所不同。   她不再看了,转身轻快进教室。   傅毕凯仍不死心,坐同排单人组的座位,隔着言洲问:“祖荷,你真不跟我——同桌?”   祖荷冷淡道:“不要,绝对不要。”   傅毕凯受伤道:“到底为什么啊?”   “我新同桌比你,”她努嘴,严肃过头地比出一个大拇指,“厉害!”   “……”   傅毕凯踢一脚言洲椅子脚,半是威吓:“言洲,你跟我坐。”   言洲把祖荷的语气和神情学了七八分,说:“不要,绝对不要。”   傅毕凯恍然大悟,说:“你俩还舍不得分家呢,坐一个学期了都,腻不腻啊,换换口味。”   “我新同桌不是她啊,是不是啊学姐?”言洲靠上椅背,潇洒转起一本薄书,“甄能君学姐,我俩同桌。”   三人高声谈论,甄能君无法过滤杂音,闻言扭头,看看他俩,轻轻嗯一声。   祖荷又用笔帽敲敲言洲桌面,不平道:“你怎么回事,明明你不让我叫‘学姐’,自己还叫上了?”   甄能君不知道他们的争执点,也不太感兴趣,笑笑又回到自己的笔记本上,好像在写日记。   言洲放下书说:“我那不是……为了表达尊重么,雯姐也说了,学姐学习态度非常认真端正,让我多接受熏陶。你和我就是班里最吵的两个人,坐一起闹翻天,要安排一个安静的同桌中和一下。”   祖荷下意识扭头看了喻池一眼,对方可不就安安静静在看书,对周围杂音充耳不闻。   她托腮点头:“有道理!雯姐好智慧!”   傅毕凯深感背叛,说:“我干,你们两个不人道,背着我胳膊肘往外拐。”   原本以为祖荷绑定的是言洲,只要说服言洲,就能分解两人;如果不是言洲,剩下唯一选项只有那人了。   他抚胸道:“班花,我真内伤了。”   言洲旁边座位成为傅毕凯的疗伤窝,他跟原主换位坐。第二节 大自习上到一半,傅毕凯还怂恿言洲跟他换位。   祖荷用喻池送的那支钢笔当刀子抵着言洲手肘,威胁道:“你敢换我们就绝交。”   言洲腹背受敌,权衡再三,化身鸵鸟,脑袋一埋,“我要学习”。   10点下晚自习,祖荷终于得空跟甄能君说话。   甄能君合上暗紫色日记本,说:“上次你说好吃的红豆米糕,我又做了一些带来,在宿舍,你还要吃吗?”   她成长环境资源匮乏,得到每一分善意都惦记着投桃报李,小时候隔壁家阿嬷分她一块糖,回头她也不忘帮阿嬷多割几把麦子。   祖荷上次夸过米糕,她便记心上,这也是她囊中羞涩能回馈的最大善意。   十颗俏皮的牙齿又露出来,祖荷说:“阿能的爱心米糕,当然要吃!”   甄能君当即豁然开朗,觉得可能这一年的复读生涯也不会全是凄苦。   言洲傍晚打球后匆匆洗澡,没有吃晚饭,暑假人少,小卖部估计明天才开。祖荷最后那个字深深刺激他的神经。   “哪里有好吃的?我也要吃,饿死哥哥了。”   甄能君自然不会拒绝这位准同桌,三人一起前往女生宿舍——当然,言洲只能等在院子门外。   祖荷拉起甄能君的手,亲昵地荡着,回头笑嘻嘻看了言洲一眼,刹那间她觉得好像忘记什么事,红豆米糕诱惑更大,她索性不再去想。   可能因为母亲早逝,童年缺乏亲密呵护,甄能君不太习惯别人触碰,跟女生手牵手的经历也停留在了小学低年级;她下意识绷紧胳膊,但奇怪地没有排斥,反而有一种变成她微妙的同盟感;初到新环境,这种踏实感多么可贵,她奇妙地淡定下来。   学校为了平衡资源分配,高三学生用旧教学楼,宿舍自然就是较新的一栋北楼;教室按班级从低楼层排起,宿舍便从顶层往下。   一班宿舍在六楼。   祖荷费劲爬楼梯,一天运动量全贡献在这。   甄能君说话都不带喘的,道:“本来刚到学校就想给你,三个宿舍找完,还以为把你班级记错了,后来她们说你走读。”   祖荷扶腰喘气,终于知道喻池为什么转班,每天上下六楼,她这个两条腿的人都觉得快断了。   “我就住在学校后门的荷颂嘉园,走路二十分钟,开车也就十分钟。等补课完你来我家吃饭呀,让我阿姨也展现一下厨艺,看看有没有你的好,嘿嘿。”   甄能君轻声应过。   祖荷接过红豆米糕,要不是有个饿鬼等在楼下,她还想和甄能君像上次一样聊到熄灯。   甄能君还想送她下楼,祖荷说不用,下楼比上楼轻松。   言洲当真饿坏了,接过就啃起来,还不忘赞美味道和质地。   祖荷说:“你悠着点,这米糕很干,要配点水吃才好,小心呛了。”   “咳咳——”   言洲果然呛了一口。   祖荷给他拍拍背,言洲缓过来,又继续干米糕,狼吞虎咽,祖荷要给他整无语了。   “这么点能吃饱吗?我可以出校门,给你递个粉面粥什么的?”   言洲吞了有七八块鸡蛋大的米糕,接过祖荷的纸巾,摇头擦嘴,说:“差不多了,回去再整瓶奶,又可以期待明天的早餐了。”   傅毕凯路过,冷不丁喊一句:“你们两个在这里花前月下啊!”   祖荷和言洲异口同声:“神经病!”   言洲提脚往他后膝弯踹,傅毕凯屁股一扭,笑着避向男生宿舍方向的岔路;言洲扑上去,勾上他肩头,假拳出击,说:“你又来女生宿舍干什么啊。——哈哈你又被你爸驱逐出境了。”   傅毕凯是从女生宿舍北面的教职工宿舍过来的,来向正好跟他们相反。   傅毕凯:“干你屁事!”   言洲不忘回头,举手跟祖荷拜拜,傅毕凯不甘落后似的,大声说:“班花晚安。”   然后,两人勾肩搭背,半扭打着回男生宿舍。   直到和喻莉华从两架电梯差不多同时出来,祖荷一拍脑袋,才想起在女生宿舍门口忘记的事。   “喻老师,你们搬过来啦!我今天忘记叫喻池一起回来了……”   祖荷放长假一般住别墅旧家,今晚也是直接从旧家踩点杀到学校,所以不知道喻池一家什么时候搬过来。   “明天调座位,我跟雯姐申请和喻池同桌,到时不会忘记一起走啦。”   喻莉华笑道:“那以后要麻烦你继续帮助一下喻池了。”   祖荷说:“喻池成绩比我好,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喻莉华心里那根弦又被轻轻拨动,祖荷用的是“互相”,她并没有无视喻池的特殊,把他当普通人,喻池确实是需要特殊帮助的人。国内融合教育的概念还没推广,喻莉华和蒋良平只在网上从发达国家或港澳地区的教育研究中了解边角,融合是双向的,不仅要求特殊个体提高自身能力,也需要正常个体敞开心怀接纳。   这个小丫头的能力越来越叫她刮目相看,喻莉华听唐雯瑛说祖荷单亲家庭,她有机会真想见一见祖逸风,看看什么样的母亲能教出这么通透的女儿。   喻莉华宽和道:“现在就住对门,以后你可以随时过来找他。”   不知不觉站到了喻池家门口,该告别了,祖荷问:“喻老师,明天喻池几点出门?”   暑假不用晨练,管理较为松懈,只需要7点到达教室上早读即可。   喻莉华说:“他六点半出门,走到教室差不多7点,权当每天锻炼。”   喻池每天家校来回三趟,保守估计走路2小时!   而祖荷六点半起床,十分钟洗漱,十分钟吃早餐,十分钟坐车到校,若是车能开进校园,她还想让蒲妙海送到教学楼下面。   祖荷倒抽气,表情半垮道:“我明天也争取六点半出门。”   蒲妙海不合时宜哈哈笑了两声,把祖荷台都拆完了。   喻莉华了然笑道:“门口见不了就教室见。”   *   祖荷看着散漫,一旦确定目标,就会全方位调整,全力以赴,像今年考托福一样。   可惜暑假过的美国时间,第一天生物钟没扭转过来,穿好鞋还是慢了3分钟。   蒲妙海在后面问:“真不用我送你?”   鞋带拖后腿地松开,祖荷蹲下边系边说:“不用啦,需要我再打电话给你。”   蒋良平恰好开门出来,提着一只深蓝色无纺布袋准备赶菜场早市。   祖荷跟他打招呼,问喻池走了多久。   蒋良平说:“不着急,他走得慢,一会你准能碰见他。”   道理都懂,电梯门在一楼一开,祖荷还是跟飞机似的扑出去。   荷颂嘉园小区建成不久,入住率还不高,清晨一路清净,祖荷果然在小区门口追上人。   “喻池!”   飞机滑动好一段路才停稳,祖荷掐腰喘气在他前面站定。   喻池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说:“刚吃饱跑那么快小心肚子疼。”   他的确走得不快,步态也有点僵硬,看着担心他摔倒,特别去时有一段上坡路,祖荷觉得他跟昨晚走路有点不同,但又想不出具体在哪里。   一直到教学楼底下,祖荷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从路面到教学楼一楼地板有三级阶梯,喻池扶着墙壁,用右腿上,再把左腿的假肢拖上去:整根假肢绷直,膝关节锁上的。   祖荷心里嘀咕:不应该啊,他在座位上也并没有把左脚支到前桌椅子下面。   喻池似看出她困惑,沉声道:“膝关节以下运动没法自主控制,脚底也感知不了路面状况,目前膝关节锁上走远路比较稳一点。——我去里面开一下。”   他示意一楼楼梯旁的男厕所,穿的长裤,得先把裤管卷起。   祖荷还像昨晚在楼梯脚等他,喻池出来走那几步,终于跟昨晚姿态对上了:他在教学楼里才打开膝关节锁。   “你可以和我一样穿五分裤呀,随时随地开开关关。”   假肢膝关节可以活动,喻池上楼梯总算不那么僵硬,可是比起普通人还是费劲。他只能用健肢一侧发力受力,而且与普通人相反,他下楼梯更困难:重心下移过程相对容易摔倒。   喻池自嘲道:“我这样子怎么穿五分裤……”   祖荷说:“五分裤不分性别啊,男女老少胖瘦美丑都有穿,你拥有的可是独一无二价值五位数的金刚腿。”   “……”   早晨的教学楼跟傍晚的不同,也许学生困意未消,整栋楼很安静,偶尔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   风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燥热,掀动他们的发丝。   可是终究不一样,喻池想着,若是他胖一点、丑一点,或许依然有勇气穿五分裤,展露出来的是自然、对称而普通的躯体,而不是现在的矫正、失衡和特殊。   喻池当普通人时追求傲然于众的特殊,当沦为特殊人士,他只想变回泯然于众的普通人。   祖荷在楼梯转角回头望他一眼,轻轻加重道:“真的。”   轻盈的两个字如同玉珠落盘,几乎蛊惑了他。他不自觉低头看了眼,仿佛能透过长裤,看清假肢,看清为了两腿视觉匀称、特意裹上去的海绵肌肉。   *   下午最后一节班会或劳动课变成自习,最后十分钟,唐雯瑛公布新座位表,祖荷和言洲这对一个学期的同桌搭档宣告解散。   傅毕凯被他俩抛弃,找不到伙伴,不得不和宾斌搭伙。   唐雯瑛教的“沆瀣一气”,形容他俩最靠谱。   祖荷偷偷给两人起名“色情二人组”。   教室开始充斥刺耳的摩擦声,伴随阵阵闲谈,早高峰菜市场也不过如此。   不久,其他班也传来动静,尖锐声此起彼伏,学校“龙脉”旁仿佛有一只年久失修的二胡在顽强地嘎叽嘎叽。   祖荷调到紧挨北面窗户那一组,倒数第二排,北边桌子紧挨墙壁,进出只能从同桌那上过,喻池下课不常走动,主动坐里面。   言洲和甄能君在同排邻组,从座位表乍一看,祖荷和言洲还没分家。   “色情二人组”坐在祖荷后桌。   终于挪好新窝,祖荷大松一口气,朝喻池伸出右手。   “合作愉快啦,新同桌。”   喻池低头看了眼那只圆润又灵性的手,捡起一本较薄的书,卷成一筒,递到她掌心,代替手掌握了握。   “多多指教。”   简直像传递接力棒。   祖荷愣了愣,哈哈大笑,并无失望,反而感受到莫名的体贴。   偏偏后桌一个没眼力见的旁白破坏氛围,傅毕凯阴阳怪气:“想摸帅哥的手,被拒绝了吧。”   祖荷:“……”   她明显皱了皱鼻子,冷笑道:“我想找雯姐把这个人从座位表上叉掉。”   喻池恍若未闻,把书别回两个蓝色方形书立间,说:“收拾好了吗?一起回家吧。”   郁气烟消云散,祖荷重重应声:“好!”   跟在喻池后头走出门口,祖荷扶着门框回头,果然撞上傅毕凯眼神。   拇指抵鼻尖,四指扇动,祖荷朝他吐舌头做了一个凶巴巴的鬼脸。   “……”   傅毕凯脑海刹那间飘过四字成语:恃宠而骄。   *   学校为了安全起见,暑假补课中间没有休息日,持续不断20天,新学期注册的两天顺理成章变成高三学生的假期。   放假当晚,祖荷请甄能君和以前寝室留校的同学到家里包饺子,次日和喻池去市中心买姬柠新专辑CD。   一年过去,祖荷和喻池亲眼目睹摩尔定律的宏观表现,感觉到CD机就要淘汰出市,初中时代的软盘就是这样渐渐消失的。   MP3和MP4越来越街机,体积越来越小,容量越来越大,流畅度和清晰度也有相应提升;路边随处可见的电脑店都在提供大容量歌曲下载服务。   用不了多久,电子市场铁定会迎来新一轮迭代。   祖荷和喻池还是高中生,考大学为首要任务,科技浪潮袭来,他们享受到便利,感受到速度,却没有能力“兴风作浪”,只能作为观潮者,用眼睛记述明日历史。   祖荷和喻池还买CD,一来是买正版支持姬柠,二来会把音频文件拷出来,转换成MP3支持的格式——这一步当然喻池来做,他会选择flac格式,单个文件30MB以上,但无损格式音质好。   这一过程买椟还珠,大概也算版权意识的萌芽。   祖荷和喻池由蒲妙海开车送出来,一块吃了鲜虾小馄饨,才去约定的地方等回程车。   祖荷打饱嗝,揉着肚子,举着手机慢悠悠回别人短信。喻池没带包出来,胸前挂着祖荷的双肩小包,装满她的零零碎碎。   两个少年容貌出众,第一眼像学生情侣,再细瞧男生走路不太利索,又身负“重担”,活脱脱被压迫的哥哥形象。   祖荷下一个饱嗝还没打出来,感觉身后有人逼近,忙往喻池那边靠——她一直走在喻池的左边,怕路人把他撞了——正要扭头看看谁那么不长眼睛,路那么宽还要往她身上挤,她是装了空调那么凉爽吗?   手中忽地一空,手机没了。   一条黑影往前蹿。   祖荷和喻池俱是一愣,祖荷叫着“有人抢手机”,拔腿追击,喻池也下意识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跑,一年没有跑过,最快走路速度只够追上平时的祖荷。   喻池完全由条件反射驱动。   下车前祖荷让他把膝关节锁上,逛街要走很久,即使坐下休息,伸直就伸直呗,也不是不能秀大长腿;喻池那会犹豫一下,从了。   现在多亏祖荷的坚持,他不但跑起来,还没摔倒;步态美不美观已经不再重要,喻池要平衡,要速度,要追上劫匪。   祖荷一边跑一边骂。喻池胸前小包颠落臂弯,他干脆拎在手中,甩成一把流星锤。   绿灯跳动,进入倒计时,劫匪眼看穿过斑马线,喻池送出流星锤,包中CD塑料盒角击中小偷脑袋;晕乎的瞬间,劫匪不自觉缓了一步;小包的肩带意外套中劫匪脖颈,劫匪一带二摔了狗啃屎,成了喻池的人肉垫子,祖荷刹车无能,也扑到喻池身上……   三人层层叠成巨无霸汉堡。 第11章   祖荷和喻池本来计划上午逛街,下午打游戏,这下从派出所出来,已经夕阳西下,两眼昏花。   喻莉华在学校忙开学工作,蒋良平抽空过来,和蒲妙海安抚两个孩子。   喻池没怎么说话,祖荷全程激动描述案发详情,叫板形貌猥琐、身高不足根号三的男青年劫匪,正义凛然,别说蒲妙海,连警察姐姐也按不住她。   劫匪倒地那一刻,祖荷的手机飞甩到路上,出了车祸,粉身碎骨;劫匪推诿扯皮,不想担责。   然而收妖怪的班房由不得他说不,这贪鬼当晚就被刑拘了。   回程四人同车。   祖荷接到祖逸风从外地来的电话,已经疲了,没工夫再骂劫匪,只说多亏喻池帮忙,还撒娇让她买个新手机。   祖逸风统统同意。   家中没人做饭,蒲妙海在前头说:“要不我们叫上喻老师一起去小区门口的海鲜砂锅粥?”   祖荷接电话时注意到喻池有意无意捏摩挲接受腔,一个下午不时有这个动作,怕是隔靴挠痒,里面难受得紧。   他没有抱怨,只是双唇紧抿,偶尔蹙眉,祖荷关心过几次他要不要先回去,有没有事,他都摇头。   这位同桌恐怕很倔强,否则也不会拒绝将赤.裸的残端示人。   在蒋良平回答前,祖荷突兀插话道:“妙姨,今天没得午睡,我好累,想躺在沙发上吃,不想在外面。喻池,你呢?”   喻池神色复杂看她一眼,半是感激救场,半是抱歉,说:“我也想在家里。”   蒋良平接茬道:“本来以为孩子们下午回来,我煲了绿豆粥作午点。现在回去还温着,要不再去楼下超市加个熟食和凉菜之类?”   折腾半天,天气燠热,祖荷和喻池都没什么胃口,异口同声说好。   祖荷开了一缝窗户,夏风不断割进来,喻池望着那线窗户和看不见的风,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无法平静。   就在追击劫匪时,喻池意外发现他还能跑起来,还能感受到风,虽然结果摔倒了,很狼狈。   “还能跑”这种认知激起隐隐的希望,像一记精神兴奋剂,或多或少麻木了身体上不适。   祖荷说先回家换身衣服,细心与体贴给足他空间与尊重,比之“还能跑”更难能可贵;后者属于自我较量,他有较大把握可以掌控自己,前者确是付出也不一定等于回馈。   他无疑还算幸运。   喻池刚一回到家,便坐到高度合适的定制换鞋凳上,右脚可以直接从鞋子拔出,左脚踝关节固定,得松开鞋带、外掀鞋舌,把“假货”剥出来。   他站起直接扶墙单腿蹦向卧室,牙关松开,不再忍耐呻.吟。   蒋良平跟在后头,担忧问:“要上医院看看吗?”   “我先看看。”   喻池关上主卧的门,扶着家长精心设计的无障碍扶手跳到床边,直接扒下长裤,接是假肢、硅胶套,最后慢慢卷下贴肉的绷带袜。   顶端磨破皮了,毫无疑问,穿戴时间过久,夏天出汗,剧烈摩擦——活像重新削去一片肉。   床边桌就放置药品收纳盒,喻池熟练地打开盖子,开始倒抽着气消毒。   假肢暂时不能再穿,绷带袜也勉强,喻池打算暂时晾一下,但也不能“裸奔”太久,平时即使不戴假肢,也要套上绷带袜防止变形。   顾不上穿裤子,喻池挪到电脑桌旁,打开网页同时输入两个关键词:截肢,长跑。   按下回车键,小手指紧张得似乎痉挛。   返回相关结果寥寥。   喻池不太意外,国内无障碍设施还没和国际接轨,一线城市还差强人意,更别提偏远省区的非首府城市。   如果存在戴假肢跑步、成绩还出众的例子,住院时护士早就用来激励他,她们知道出车祸的前一天他刚刷新学校的长跑记录。可惜她们资料库里记录的恢复最好的例子也仅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幸好互联网没有地域差别,喻池没有丧气,用Google检索amputee和jog,前排结果有一篇截肢士兵和布什总统在白宫慢跑的报道,这位士兵在伊朗爆炸中受伤,左脚踝以下截肢,右脚膝盖以下截肢,只说用了一套特别的假肢——喻池从唯一的配图研究,第一次见到这种J型假肢(从脚后跟往脚尖方向勾),没有匹配假脚,更没穿鞋子,假肢直接落地。   喻池和假肢还是新朋友,从起初磨破皮到生茧再到破皮,他还在适应期。之前不敢好高骛远,对假肢的期待仅是像护士说的“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没了解过假肢运动方面。   又搜了好一会,看了几篇文献,运动型假肢的J型深深埋进脑海。喻池很早之前就把大学目标定在一线国际化城市,这会愿望更如滚滚熔浆,即将喷发,好似他已经穿戴上这种装置,重新在塑胶跑道上起飞。   折腾这么一会,门外似乎多了几道人声,祖荷大概过来了。   喻池用保鲜膜裹了残端,以免伤口泡水,以前健全时仗着身体素质好,根本不把这种小伤口当一回事,现在可不行了,走路全靠这短短半截腿,得好好护着,哪怕它多么的丑陋和羸弱。   喻莉华和蒋良平的贴心设计派上用场,喻池可以在自己的空间里完成一系列私密操作,不用腋拐也能自由进出浴室。   喻池匆匆冲了澡,在戴假肢和拄腋拐间,犹豫片刻,喻池选择后者。   只有明天一天在家休息时间,他不敢再拿自己冒险;再者,他隐隐还有另一层考虑,祖荷见过他不戴假肢用腋拐,他那道羞于示残的心理防线退后一截,只剩下“羞于赤.裸示残”。   当然仅对祖荷有效,面对傅毕凯,他就算疼得像火腿削片,也会把自己装配齐整。   依旧一条休闲棉长裤,空裤管别进裤腰带里。   “好点了吗?”   听闻主卧开门,祖荷从沙发扶手歪出上半身。   喻池拄腋拐稳健走来,厨房的抽油烟机声刚刚停歇,蒋良平端菜从厨房出来,恰好喻莉华提着超市的熟食和凉菜出现在玄关。   祖荷并未多关注他的换装,嫣然道:“你时间掐得正好呢。”   她站起来,脚上踩着自己的黑底红拖鞋;两家人独占电梯拐过来的这一段走廊,大人每天会把走廊拖干净,祖荷和他可以直接穿着居家鞋串门。细想之下,最得好处的人还是他,因为穿脱鞋子实在太麻烦了。   这天晚上,喻池做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梦:他又重新回到赛道上,穿着网上看来的J型假肢,取得不错的成绩,祖荷屁颠颠跑过来,问他要手机号码,他挺拽地说不给,祖荷差点哭了,他补一句:但是我可以把银行卡密给你。   什么逻辑……   喻池早上坐起来,仍觉得好笑,下意识拿起手机想跟祖荷分享,才记起她手机没了。   梦境残留时间很短,一般洗漱后差不多忘记;偏偏这个梦喻池记了很久,很深,梦里有他关注的三样元素:J型假肢,长跑,祖荷。   但他没机会跟她分享,身边很快被“其他”故事占满。   开学后校园一下多了两个年级的学生,一改只有一条“龙脉”的清净:起床和大课间不再只有单调铃声,多了一首起床歌,但也许为了不让学生沉醉于音乐,往往选的都是过期好几年甚至十来年的曲子,腻味到叫人赖不了床;中午的广播频道才是流行音乐的舞台,而食堂也成了学妹学弟的主舞台。   总而言之,到哪都是人。   考完上学期欠下的期末试没几天,原来十一班和他相熟的男生下来找他聊天,那男生就坐祖荷位子,习惯性要拿一本书来转,偶然翻到课本扉页祖荷名字。   “我去,不是吧,你还跟你女朋友同桌啊,那么好,你爸妈知道吗?”   喻池以前也有转书的习惯,经常无意识带动“后排乐园”的男生们一起转,不分上下课,场面壮观,犹如耍花碟,让任课老师头疼不已。后来这毛病在喻莉华暗示下戒掉一半,上课不转了,毕竟政教处副主任的小孩总要起点带头作用,就像他也决不能带手机进校园。   但手总不能闲着,就改行转起笔来。   他顿住用笔尖敲敲习题本,狐疑望着对方:“女朋友?”   对方戳戳扉页上疏狂的名字,暧昧道:“装什么傻呢,才转班几天就把级花搞定了。”   密集敲纸声泄露他的烦躁,喻池面无表情就是最合适的态度。   “……不是,你别乱说。”   那哥们熟络地拍拍他肩膀,挑挑眉了然道:“我会帮你‘保密’的,在老师和你妈面前,放心吧。——不过你们都住一个小区,家长是不是早默认了啊?我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吧?”   喻池不客气骂道:“你是操蛋。”   那哥们不怒反笑,既已将八卦认定为事实,当事人怎样抗辩都成了“羞于示人”而已。   他亲昵地勾着喻池脖颈,挑眉道:“好样的!”   “……”   祖荷回来显然心不在焉,以前还偶尔探个脑袋过来抄他笔记,现在整堂课没跟他说话,课间连眼神接触也没有,老师一走,她马上跑出教室。   好像被风言风语赶走似的。   喻池的确低估绯闻的传播速度,主要他现在生活习惯改变,能接触到的信息源没有以前广。   出车祸前,喻池每天傍晚跑步,跟田径队那些体育特长生相熟;他像傅毕凯一样寄宿,晚上熄灯前跟不同班不同年纪的人串门聊天;就连走去食堂短短百来米的路上,也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   他也曾经像祖荷一样不平凡。   现在蛰伏了,每天单调的两点一线,身边陪伴的也只剩下固定的几个人。本来高三生涯艰苦枯燥,这样的转变也不足为奇,但喻池连行走的快乐也被剥夺了……   他就像被挂出“旺铺招租”的空店,路对面的祖荷依旧火热营业。   喻池有一次快下课叫住她,问她忙什么。   祖荷犹豫片刻,收回踏出过道的脚,转向他神秘兮兮说:“你最近有没听到一些微妙的传闻,关于我们的?”   喻池了然,这是跟他保持距离呢。   他目光回到自己本子上,钢笔随意画出了几道凌乱线条,无意识拎着T恤衣领扇风。   “都是空穴来风,别往心上去。”   “那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祖荷说,就连两人期末考试年级排名突飞猛进的喜悦也被冲淡了。   这次她爬进前100,而他更厉害,重回年级前50。   绯闻绑死两人,喻池心思很怪异,不排斥,甚至有被偏爱的错觉。   新来一个班级,祖荷最亲近他,是他和外界的桥梁。一旦桥梁坍塌,他又将面临流落孤岛的命运。   他对祖荷有着不言而喻的依赖,她无形给他注入活力,让他重新感知周围。   他怕绯闻让祖荷避嫌远离,也怕天天跟祖荷在一起,连绯闻没有:那说明在大众眼光里,他配不上祖荷。   喻池矛盾而纠结,又无能为力。   祖荷依然课间是课间,上课是上课,铃声一响整栋楼教学楼甚至全校都是她的地盘。   曾经有人叫她“祖猴”,跟猴子一样,四处疯跑,没一会停的;而且还是美猴王,重点在“美”和“王”,风貌无双,一堆人愿意为她鞍前马后。   美猴王得到的消息当然比别人多。   祖荷已经在本年级和高二年级听到好几个版本:   一、祖荷和喻池上街约会,开房被扫黄打非办请去派出所喝茶;   二、祖荷和喻池上街约会,想开房被家长发现,一起被扭送回家;   三、祖荷和喻池上街约会,有人偷东西,祖荷把小偷逮住,喻池护花无功被甩了。   话题核心离不开一句:祖荷和喻池正在谈恋爱。   祖荷正为此事上火,顺藤摸瓜打听谁先大嘴巴,这不历时三天,终于找到了。   “道歉!”祖荷把人堵在楼梯转角平台,叉腰气鼓鼓说。   傅毕凯笑得轻浮,靠着栏杆摊开两臂,说:“我爸告诉我的,我哪里说错了?”   祖荷说:“傅主任也说的是‘祖荷和喻池上街约会’?一字不差?”   傅毕凯负隅顽抗,说:“不是差不多意思吗?你俩不就是那个?”   “哪个?你跟别人乱说,到我面前不敢说了?”   傅毕凯说:“有必要否认吗,大家看破不说而已,看你们那么不好意思,我帮你们挑明,你不得谢谢我?”   祖荷强行压制拍飞他的冲动,说:“否认你个大头鬼,我跟喻池清清白白,就是最普通的同桌关系好么!”   傅毕凯斟酌片刻,怪声怪气道:“你这样想,他可不一定这样想。”   “那很不凑巧,我俩都是一个意思。”   虽然“我俩”不是什么好词,傅毕凯奇怪地神情松懈几分,低头左右四顾,怕别人听了去,说:“你和他,真没在谈?”   “没有!没有!没有!你满意了吧?”   傅毕凯欣然一笑,说:“我确实满意了。”   祖荷冷起脸,道:“你满意了,我可不满意,你去给喻池道歉。”   傅毕凯换了种笑意,嘴角一抽一抽的,好像听见闻所未闻的事。   “我给他道歉?道什么歉啊?”   祖荷说:“我草稿都给你打好了——‘喻池同学,我散布你和祖荷恋爱的谣言,给你带来困扰,实在对不起,我误会你们了。’”   “哈哈哈哈——班花你搞笑的吗?我跟他认识的时候你还没成形呢,论交情我比你年份长,我去跟他道歉?从他上幼儿园开始,你知道他有过多少个‘女朋友’了吗?人家都没在意,就你在这替他干着急,憨妞!”   傅毕凯抬起熊爪,又想撸她发顶,祖荷矮身避过,傅毕凯再袭击,她手刀剁开他手腕。   “我不管他以前有多少个绯闻女朋友,现在当事人是我,我说不行就不行,除非——”   脑子太快,祖荷嘴巴差点没刹住车。   半截话勾起傅毕凯兴趣,他说:“除非什么?”   祖荷嘿嘿笑,说:“除非他亲口承认啊。”   傅毕凯又摆出一副“班花你在搞笑吧”的神情,叉开的两指像两道激光扫射她。   “省省吧你,我家就我爸一个当老师,我都觉得四处都是眼神;他家可有两个!两个!360°24小时7天全方位监控,他还敢早恋,不怕剥了层皮?”   祖荷敛笑冷眼,说:“你既然知道,还造个屁的谣。”   傅毕凯说:“班花不要说屎尿屁,女孩子多不文雅——”   傅毕凯刚教育到半途,突然遭到“更不文雅”的袭击——   祖荷揪住他耳朵,拉他往男厕所方向走:“你过来——哎,喻池喻池,这边——这人要跟你道歉!”   傅毕凯:“???!!!” 第12章 入V公告   三个人呈小三角形列阵,堵在路口,两个男生虽然身材高大,气场竟然被矮他们半头的女生牵制,场面微妙而狗血。   将近上课,男厕所只出不进,路过的同层男生无一不三步一回头。   两王夺后吗?要打起来了吗?   打起来打起来!不打不是男人!快打啊——!   高三生活单调枯燥,天涯的狗血高楼哪能比熟人小八卦震撼,有些男生甚至进教室呼朋唤友出来走廊“放风”,加入围观队伍。   傅毕凯挣脱她的手,人却没溜开:这场合必须不能先走,谁走谁孙子还不如!   祖荷指着傅毕凯,对喻池说:“绯闻就是这个人放的。”   喻池还是半湿的手垂在身侧,本就走得慢,这下停止,好像没人见他动过一样。他并不迷糊,仍然给祖荷的较真劲愣了愣。   傅毕凯不气反笑:“我什么时候说是我说的了,搞笑。”   祖荷气结,瞪大双眼:“你?!刚才明明不是这么说!”   傅毕凯脸不红面不改色:“逗你玩呢傻丫头,说什么都信。——别跟班花一般见识。”   后面半句,傅毕凯冲着喻池挑下巴,好像发小就是天然联盟。   傅毕凯转身要走,祖荷薅他衣襟,薅了一把空气,傅毕凯笑退几步,扭头溜走。   他过去给那些放风的鹌鹑一个一份撸头捅腰,把没从祖荷那讨到的便宜补回来。   “都、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没出息!”   她要抓他回来,身后飘来一句:“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祖荷:“……”   祖荷回头看着仿佛路人的喻池,说:“你一点也不生气吗?”   “我以为你跟其他人说起,其他人传着传着就失真了。”   “我只跟阿能和言洲说了,他们不像傅毕凯是那种大嘴巴到处乱说的人。”   祖荷把他划归到己方阵营,那种被偏爱的错觉又浮起来,喻池自矜而慌乱。   走廊都是同学,不宜谈论私密话题;祖荷和喻池一前一后回教室,不经意还是变成了话题。   那些鹌鹑有意无意打量着他们。   祖荷回到座位才继续低声说完。   “我其实本身不在意谣言,他们给我造的谣还不少吗?追我好久被我拒绝的,转头就跟别人说是他看不上我;我多看一个男生一眼,第二天都能变成我想钓他;拜托,我更喜欢看姐姐妹妹啊,他们为什么不说我喜欢女孩子,真是眼瞎;哪天我要是换男朋友勤快一点,他们肯定会说我是——”   算了,她实在不想说“公交车”。   她悄悄竖起手掌,掌心朝他,说:“我不想看到你为绯闻困扰——嗯,十一班那个男生跑下楼就为了说这事,我都知道——我不是为了跟你谈恋爱,才每天黏着你,我是觉得你人性格特不错,身上有好多闪光点,想跟你交朋友。”   祖荷对恋爱的基本认知来自司裕旗,司裕旗的定义很宽泛,恋爱得有啵啵爱爱的肉.欲冲动,哪怕只有一个夜晚,也算是恋爱了。   所以司裕旗谈过很多男朋友,祖荷单是数见过面的都能数岔,顺序更是难以排列,恐怕司裕旗自己也记不清,她很少回顾感情历史。   祖荷对喻池即使有过莫名悸动,她笼统归到对品质的赞美,现在近水楼台却手都没有牵一下的冲动,不可能是恋爱的感觉。   大概也与她成长环境有关,祖荷在一个缺乏男性家庭长大,对她影响最深的三个女人都性格坚韧:同辈司裕旗,母辈祖逸风,祖辈蒲妙海,三个人年龄结构与普遍的三代大家庭一致,给祖荷构成稳固的屋顶,呵护她成长。   这种“女人挑大梁”的潜移默化,她对男的不崇拜不依赖,别人对着韩剧喊“呕霸呕霸”,她哭着叫“欧尼欧尼撒浪嘿”。   但凡成长过程中掺杂一个有话语权的男人,祖荷都不会这般纯粹。   所以她才会那么喜欢一路披荆斩棘、没闹出恋爱绯闻的姬柠。   听她否定追求,喻池本来有点失望,她接着承诺友情,他又莫名安心,情绪乒乒乓乓来回着。   祖荷看着性格直爽简单,却轻而易举拿捏住人的心思,不得不说是一种天赋和魅力。   喻池不谈恋爱倒也并非傅毕凯所说,有喻莉华和蒋良平暗中盯着,他只是把学业排在首位,爱好次之,友情尚排在亲情之后,至于所谓的爱情,影儿都没有。   他健全时没空关注的事,现在生活处于重建期,更加没工夫停留和辨别。   祖荷忽然又凑近一点,用近乎气音说:“喻池喻池,我向你保证,如果我想跟你谈恋爱,一定第一个让你知道,不会让你从其他人那里瞎猜。”   又来了,在鱼池旁那种陌生的悸动。   也许第二次经历,不算陌生,但无法预料和把控的东西终究算不上熟悉。   喻池又看见那十颗整齐的白牙,大方,朝气,令人心动。   在他酝酿回应时,祖荷掏出MP3,一只耳塞轻轻挂到他的左耳,指尖完全避开他。   熟悉的旋律响起,姬柠的声音诠释出清新的力量感,涤荡一腔烦闷。   祖荷轻声说:“雯姐还没来,我们听会歌。”   下午最后一节充当自习的班会课铃声响起,喻池没法再开口,笔尖悬在草稿纸上许久,想感谢她替他出头,也想让她不必纠结风言风语,一腔话语滚动,怎么都太过煽情,喻池最终写下一句,把草稿本推过去给她。   “放学我们一起去喝可乐。”   祖荷用红笔打勾,放三个感叹号,在句末画了一个OK的手势。   离下课还有最后十分钟,唐雯瑛站上讲台,摊开笔记本压平,班会课有了点原本的样子。   “同学们,请先暂停一下手上的事情——”   她宣布校运会项目报名开始,作为高中最后一次运动会,希望大家都能踊跃报名,积极参与,不留遗憾。   宾斌不高不低接一句:“我可能明年还要再参加一次。”   周围直径三人的范围内都笑了。   唐雯瑛听不清,目光射过来,问:“宾哥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傅毕凯替他举手抢答,说:“雯姐,宾哥想报男子5000。”   宾斌高举他的男科医院小扇子:“……不是,我不抢主任——我不想抢体育委风头。”   唐雯瑛没让他们安静,用可以盖过两人的气场和音调说:“大家有什么想法尽快去傅毕凯那里报名,重在参与,还有差不多两个月时间,我们早报名早做准备。学习虽然是重中之重,我们也要适当放松,劳逸结合。”   说完,她让大家继续自习,就近走进门第一条走道,左右看看,像在菜市场货比三家,看看哪摊小白菜最水灵;然后习惯性两手连同笔记本负在身后,在后门处昂首挺胸视察一会,默默闪了。   教室还维持着老师巡堂的安静,每颗小白菜都认真安静,埋头田里;直到某个同学偷摸摸回头,发现老师已走,才松一口气,接着,整个班级打破微妙的安静,开始出现一些小规模的、正经的讨论声。   事实证明,任何事情一旦打上“重在参与”的旗号,最后基本变成“全民参与凑数”。   一晚上时间,傅毕凯或好言劝诱或威逼利诱,差不多把所有项目都填上人:祖荷这种扛相机好手,就报个相似项目——和甄能君组队掷铅球吧;言洲初中曾经爬墙外出,受到政教处通报“表扬”,还会扣篮呢,跳高最适合;宾斌不是最爱在死线前追着老师交卷么,接力赛少不了他一个;傅毕凯这种食堂冲刺金牌选手,自己也报了男子100米和400米短跑。   傅毕凯抖着报名表站在座位上嚷嚷:“还缺个男子5000米有没有谁来挑战一下?其他班的都是菜鸡,我们走完说不定都能拿分。”   没有应声,但好些人眼神悄悄扫过祖荷身旁,那里坐着校记录保持者,正塞着耳机低头翻看《极客时间》。   傅毕凯低头对宾斌说:“哎,宾哥,要不你把这个也拿下吧。”   宾斌做出翻白眼升天表情,说:“有没有搞错,我已经报名3000米了,给个机会我明年再参加行不行。”   傅毕凯突然一拍脑袋,说:“哎我怎么忘记这里有个冠军,喻池——”   教室刹那间安静下来,不少人屏气凝神,想围观,又怕太明目张胆。   祖荷扭头,前所未有地厉声斥道:“傅毕凯有病赶紧吃药,颐山医院两站路。”   颐山医院是本市唯一一所精神病医院,的确离学校两站路。   喻池拔开耳机,望向他。   傅毕凯全然忽视祖荷,立马换上一副抱歉口吻,双手合着报名表抖了抖,说:“哎呀,没事了,我忘记你不能跑了。骚瑞骚瑞。”   “谁说我不能跑,拿来。”喻池没什么表情站起来,隔着傅毕凯乱糟糟的桌面,手伸向报名表。   甄能君难得给言洲讲题时分神抬头,言洲一直竖起耳朵听着,师父罢工,他也明目张胆转身关注。   周围同学更是默默围观,大气不敢出。   本应吵闹的教室忽然间落针可闻。   傅毕凯滞了一瞬,眼中有怀疑,有戏谑,唯独没有敬佩;他只想挑衅一下,锉锉喻池在祖荷面前的威风和形象,全然没料到他会接招。   祖荷也站起,后脑勺留给傅毕凯,眼睛盯着喻池。   “喻池,你清楚在干什么吗?5000米,跑步。”   而不是走路。   她没忍心说出后半句。   “知道。”喻池往前探身,自个儿拈过报名表。   “喻池——”   “班花,”傅毕凯强势打断,“人家想跑,你别拦着人家表现啊。做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挑战自己。”   傅毕凯话音刚落,喻池已在男子5000米处签上自己的名字,薄纸如利刃,横在他脖子前。 第13章   祖荷就算再想替喻池出头,也不能夺回报名表、划掉名字,或者帮他跑5000米。   她对傅毕凯瞠目而视,叱骂道:“傅毕凯,你也太阴险了吧,喻池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激什么将,有意思吗?”   傅毕凯皮笑肉不笑,说:“依我看,绯闻不是绯闻,是新闻吧。”   言洲放下笔,插进来拦住二人——不如说主要拦住傅毕凯,他那架势,如果祖荷是个男生,恐怕早就肩撞肩干上了。   “心平气和,都少说两句。雯姐不是说吗,校运会自愿为上,重在参与,量力而行。”   傅毕凯从未想过和祖荷走到当面对峙的地步,以前就算小吵小闹,大多时候是祖荷朝他发火,半真半假的怒气落在他眼里,就成了独一无二的情致,他一向笑嘻嘻当耳旁风,隔天两人和好如初。   自从喻池意外介入,自然界稳固的三角关系,套进人际关系里不堪一击。   祖荷的偏袒从隐然变成公开,本来关心特殊同学无可厚非,但祖荷的热情超乎边界。   她简直像护犊子一样守护喻池。   傅毕凯委屈,不甘,他这个两年朝夕相处的同学,还抵不过每周见一次、认识不到一年、简直如网友的喻池?   傅毕凯捏紧报名表,仿佛真怕祖荷夺去了,嘀咕道:“我有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报名吗?抓着他的手逼他画押了?”   祖荷双手叉腰,像只小蘑菇,乍一看样貌可人,下一秒就要怒发冲冠发射孢子。   “好啊,喻池都能跑5000米的话,你是不是也能跑?‘做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挑战自己’啊,你那么厉害,也跑一个看看呀?”   傅毕凯:“……”   祖荷双唇收抿,下巴微扬,挑衅于无形。   傅毕凯曾嫌弃祖荷嘴巴,偏大,不温婉,男人口大食四方,女人口大食穷郎,祖荷就是典型的败夫相。   偏偏祖荷每个笑容都很夸张,一排十颗牙齿都露出来,有时还两排;傅毕凯无数次建议和想象,祖荷的笑容要是收敛一点,嘴巴樱口一点,一定非常端庄柔美。   现在祖荷倒是不笑了,可也不是常态的欢脱,不是他假想的温柔,祖荷罕见地锋锐,像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攻击性十足。   傅毕凯的好斗性给激将出来,把报名表掀回正面,一屁股坐下,捡起中性笔。每个人只允许报名两个项目,傅毕凯在100米和400米短跑间,划掉100米,在5000米的喻池后面签上自己大名。   “谁撤销报名就是猪,弃权就是狗,跑一半趴下是猪狗不如!”   乱套了,全乱套了。   言洲脑中轰然爆炸,呆呆望着硝烟味十足的三人:此时谁的手要是不经意高于腰际,怕都像要打架。   这晚最后一节大自习课,唐雯瑛接到通风报信,轮流召祖荷、喻池和傅毕凯三人到办公室谈话。   甄能君二战高考,本来对班级杂事不太上心,事关祖荷,她难以置身事外,罕见地主动在草稿本上问言洲:这下要怎么办?   言洲回:“喻和傅都是超负荷运转,最好的结果握手言和,一起撤销报名。”   甄能君回想两个男生的剑拔弩张,写道:“很难吧。”   “要不就后宫争宠,两败俱伤。”   “……”   甄能君默默把草稿本这一角撕下,揉成团丢垃圾袋。   当事人三个陆续回来,个个表情发臭,看样子问题并未解决。   刚一下课,祖荷放下没写多少的卷子,笔也不收,兜起手机一言不发离开教室;喻池顿了下,习惯性把两支笔插回笔筒,随意捡本厚书压住没写完的卷子,防止半夜风吹走,紧忙跟着她后脚出去。   “祖荷——”   喻池在教学楼底下唤她,那边步子似乎迈得更大了。   来不及锁膝关节,喻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快走,细看有点踉跄,仿佛回到追击劫匪那时候。   一直过了女生宿舍门口,走上田径场边夜间没什么人走的、通往后门的校道,祖荷回头瞪他一眼。   “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那么意气用事,他随随便便激将你就上当了!”   “……”   喻池第一次经历这种关系,明明自己并没做错什么,决定自己做,责任自己担,却还是很在意她的态度,想要她开心,想要她支持。他觉得很荒唐,想置之不理,却坚持不了几秒钟,又达成自我和解:他还是想让她改变态度。   祖荷见他不做声,继续控诉和加速:“你看,你连我也追不上,还想跑步,想把自己往医院送就直接说啊。”   夜风和灯光拂过他们的脸庞,地上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喻池不时能勉强踩上她的长影子。   电梯还没到一楼,祖荷狂摁好几下往上键,不得不刹车,气喘吁吁瞪着喻池。   喻池能踩上她的短影子了,也气息紊乱着:“这不追上了么……”   过了刚暂停运动那一瞬的眩晕,适应室内强烈光线,他才发觉,她双眼不知几时红了。   心跳又糟糕了。他悄悄抓紧校服袖口,想着要是她突然像在医院那次崩溃,他应该得擦一擦,肯定不能再嘲讽“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他不自觉柔了声调:“我对自己挺了解的,应该没问题,别哭,好不好?”   叮的一声,电梯好巧不巧拯救了他们。   “讨厌鬼!”祖荷跺脚转头,扎进电梯里。   “……”   等喻池进了电梯,祖荷才松开开门键,戳了下10楼。   深夜鲜有人进出,电梯里就他们两人,盯着显示屏上徐徐变大的数字,谁也没再说话。   “晚安。”他习惯性在自家门口跟她说,祖荷忽然回头,朝他凶巴巴吐了下舌头。   那显然是转机的信号。   喻池不自觉挑起一个淡笑,心安了一半。   笑意没能持续到卧室,一进家门就断了——喻莉华和蒋良平罕见地坐在沙发上等他。   唐雯瑛大概已经把消息递到喻莉华那里,试图在上交报名表前力挽狂澜。   他暗暗一叹,拉过圆凳坐到茶几和电视柜之间,一副接受聆讯的姿态。   “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   喻莉华作为一家之主,通常第一个发言,此时却低头沉思良久。   蒋良平开口便道:“我反对。”   喻池望他一眼,像默默问理由;喻莉华没太大反应,看不出站队。   “那么快就忘记了吗,上一次追抢手机的,大概也就跑了百来米,回来后——”   蒋良平看喻池一眼,随便比划一下,像在说“结果如何你也知道”。   喻池的手自然搭在膝头,不自觉轻敲接受腔,上次磨破皮那种涩痛似乎再次布满残端。他的腿每晚都需要按摩,防止肌肉萎缩,若没有紧急家庭会议,他应该已经上床“抽打”菠萝枕头了。   蒋良平继续说:“现在高三关键时期,最重要是恢复正常生活,学业为重。如果再出什么意外,又要耽误一段时间休养……”   后果不言而喻。   三人的沉默如同黑夜一样漫长。   蒋良平对喻莉华投以希望地一瞥,喻莉华却看一眼跳到23点整的挂钟,轻声说:“太晚了,先好好休息,明天再说。”   “……”蒋良平以为自己是哨兵,没想到当了回炮灰。虽然无奈,总也不能压着孩子点头。   喻池家氛围向来民主,暂时不反对约等于希望颇大,再怎么反对也不会按头画押,最坏的情况也就是他实施“拖”字诀,拖到报名结束,一切尘埃落定。   喻莉华扣着手机的食指情不自禁敲敲机身,他熟悉这个思考或准备开口的小声音,刚站起来便不忙着走,定定看向她。   她不敲手机了,果然说:“离运动会报名截止还有两周,这样——明天晚出门5分钟,看能不能跟往常一样到教室。想跑起来的话,首先要学会快走吧。”   *   次日一早,喻池如约晚走。这反常的5分钟让他蹲到祖荷,“啊啊啊”叫着让他留一下电梯门——然后人便风风火火杀进来。   祖荷似乎还没打算完全和解,表情管理不善,处于想瞪他又想打招呼之间,反而他一个忍俊不禁,惹得她成功抛出白眼。   昨晚唐雯瑛只向她了解事发经过,没有给予她特别行动指示,要她劝喻池放弃或怎样。喻莉华也暂时没找她当说客。   她真的能说服喻池放弃吗?   祖荷表示怀疑。   若要说她赞同参赛,也算不上,她不清楚喻池身体负荷,再说执行力强的人性格也固执,外人想扭转其决定,恐怕蚍蜉撼大树。   她也有自己烦恼,昨晚她跟唐雯瑛提到申请留学一事,需要她签字调取在校相关资料;她请唐雯瑛保密,不想泄露留学事宜,万一申请学校失败,那可糗大了。   唐雯瑛答应归答应,申请过程漫长,尤其调取资料要经过喻莉华之手,祖荷最怕还是喻池知晓。   明年高考是众所周知的分别,出国留学无疑成提早的永别,祖荷不想给刚开始的友情抹上悲剧色彩。   祖荷和喻池各怀心事,一出电梯,就紧赶慢赶往教学楼走,互相较劲,似乎又回到昨晚快走PK。   “昨晚做贼了?”她说,“起那么晚。”   喻池又冒出昨晚想拉拢她的念头,坦陈喻莉华的提议。   祖荷想了想,语气并没怎么好:“是不是你每天快走的时间达到一个目标值,喻老师就支持你报名参赛?”   “没有明说,应该也差不多。”   “要不明天我骑单车,你在后面追我,好不好?”   喻池扭头讶然瞅她一眼,说:“你支持我了?”   “有本事你先走赢我。”   说罢祖荷再次提速,健步如飞,而喻池果然有点本事,不远不近跟在她身侧,像条不愿离开主人的大狗狗。   祖荷来劲了,虚握拳头,开始跑起来,拿出800米提测的劲头——可惜她跑步向来中不溜秋。   一直到学校后门,祖荷先歇菜了,又是一顿叉腰乱嚎:“啊啊不跑了,累死了!我一周的运动量都贡献在今天了。如果我反对,有用吗?”   初秋晨光里,喻池咧开嘴笑。他的牙齿没有祖荷那么整齐,两颗尖尖的虎牙,有种真实的幼稚。   平常他通常没有那么大幅度的笑容,虎牙初露只在夺冠之时。   “你骑单车是‘嫌’我走得快吗?”   祖荷皱皱鼻子,假模假样嫌弃:“万一你走累了,我可以载你一程。”   祖荷总能时不时给他惊喜,比如现在,喻池能区分体贴还是怜悯,前者像祖荷这样随手予人玫瑰,自留芬芳,后者着重自我感动的奉献,奉献无论大小都含有牺牲成分。   祖荷并没有牺牲自己,从来没有跪下来扶起他。   她又说:“你腿比我长,步长比我的大,即使步频和我的一致,也会把我甩在后面。”   喻池说:“你没算上原版和山寨的质量差别。”   祖荷说:“你的‘山寨’一定是无损格式,跟原版几乎没有差别。——而且别人剧烈运动,乳酸堆积在两条腿,你只有一条半,比别人轻松多了。”   话题过度到他的腿,那属于肢体的一部分,他好像被呈上解剖台,她正拿着放大镜审视。   喻池多少有点不自在。   好在到达教学楼底下,早读铃声响起,“真腿假腿”的研究暂被搁置。   喻池冲她清淡一笑:目标值达成了。   “好吧,”祖荷一口气蹦上三级楼梯,手拉在身后,回眸嫣然,“我暂时中立一下下。”   *   校运会报名一事悬而未决,喻池总免不了被请喝茶。   傅才盛也收到风声,早上大课间晃来高三办公室了解情况,顺便把找老师答疑的喻池叫过来。   傅才盛皮肤白皙,下巴短,经常爱用拇指和无名指横跨双眼扶眼镜框,跟喻池家长渊源不浅:他教语文,跟蒋良平同一科组,又是两个教务处副主任之一,跟喻莉华构成隐形竞争关系。   他出身其实跟喻莉华差不多,来自穷乡僻壤,通过受教育改变祖祖辈辈务农的命运,但他自忖运气又比喻莉华好一些,得到教育局相关人士之女的喜爱,与之喜结连理后,事业扶摇直上。而喻莉华被生子育儿耽误,理应赶不上他的,哪知某天一个灭绝师太上位,觉得学校管理层女性太少,不利于推进教育,一下子就把梅超风同步扶到副主任一岗,跟他平起平坐!   傅才盛人如其名,自诩才高气盛,哪能咽下这口气,平时没少明嘲暗讽。   往深处说,喻池和傅毕凯现在的关系就是两家长辈关系的映射,双方长辈互不认可,观点态度自然潜移默化给小辈,喻池和傅毕凯能交好才怪了。   如今政教处主任不在场,喻莉华不在场,傅才盛这个副手就是全场的正手。   傅才盛两根食指仿佛分别从喻池和傅毕凯身上引出一股线,然后把两股线搓到一起,慢悠悠地说:“这件事有个很简单的解决办法,你面两个,只要喻池跟小凯说一声,小凯趁还没上交报名表,把名字划掉,不就成了吗?”   傅毕凯有他老子撑腰,笑容有多少分的夸张,话语就蕴含多少分的嘲讽。   “只要他主动开口,也不是不能划啊。加一笔多简单!”   如果傅才盛不是喻莉华和蒋良平的同事,喻池一定会开口嘲讽,忽然想到换祖荷在他的位置,以她的性格,肯定早忍不住拍案而起。   不能嘲讽傅才盛这个老靶子,但现场还有另一个小靶子。   喻池望着傅毕凯说:“说好一起为班级做贡献,只要你退,我也会重新考虑。”   局面倒退回当初激将现场,当初谁不报名谁是孬种,现在谁敢退出谁是孬货。   傅才盛明显扫一眼喻池的假肢,笃定他一定会临场退缩,开始劝退道:“你好好考虑,喻池,做人要脚踏实地,不能好高骛远,能接受人生的高峰,更要能忍受低谷。”   唐雯瑛本意也是让喻池退赛,好好照顾身体,她还指望他冲刺清北;但傅才盛这种过火的打击方式实在刻薄,她要笑不笑道:“喻池才17岁,连人生的五分之一都没走到,年轻人大有作为,人生高峰还在前面呢。副主任真是会开国际玩笑,言之过早了吧。”   唐雯瑛教学能力突出,管理能力一般,从教十几年,现在这班学生还是她第一次当班主任从高一带上来,期间各种辛苦彻底断了她往管理层发展的念头,暗暗发誓这是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当班主任。   无论傅才盛和喻莉华都不是她的晋升方向的对手,同等条件下,她于情于理更亲近同为同胞的喻莉华,对喻池的感情除了秉着班主任对学生的负责,对尖子生的期许,当然也有点爱屋及乌。   她唐雯瑛可是语文科一把手,想跟她玩文字游戏,班门弄斧!   故意路过接水喝的其他老师停在饮水机前,仰头喝一口水,竖起耳朵旁听,也忍不住冷冷一笑,像呛了似的。   傅才盛脑筋飞快转,想着怎么扳回一局。   “傅主任不会开玩笑就不是副主任了。”   喻莉华从办公室西门走到东门,在外头听了大概,笑着走到傅毕凯身旁,笑着说:“喻池比毕凯小了快一年,毕凯不但是哥哥,还是体育委,体育委哥哥应该给弟弟起表率作用,兄弟同进退,是不是?”   少年人心高气盛,心思敏感,一次微妙的妥协足可以压弯脊梁,给漫漫余生留下刻骨铭心的不甘。   事情由傅毕凯而起,当然得由他结束。喻池就算弃权,也要在傅毕凯后头。玖⑩光整理   唐雯瑛也倾向于傅毕凯先主动退局,但两个都是自己的学生,她面上不得不一碗水端平。   破局之人只有两位当事人。   傅毕凯琢磨着:自己跑400米加5000米,怎么也比喻池戴假肢跑5000米轻巧。   “5000米也就比400米多几圈,我可以的。”   看似雄心壮志的一句话,实则把烂摊子都丢给喻池——要进要退是你喻池自己的事,反正我傅毕凯勇于挑战。   唐雯瑛倒吸一口气,说:“按照往年习惯,早上5000米,下午紧接着400米决赛,你吃得消吗?”   她又看向傅才盛,希望这位当爹的阻止这个疯狂的儿子,然而父子一脉相承,儿子疯狂,老爹只会更甚。   傅才盛又推一下眼睛框,像把一副面具戴稳一点,疯狂沉默着。   “没关系,我是明年高考后要挑战铁人三项的人,就当热身,”傅毕凯瞟喻池一眼,“高一暑假我们两个一起吹的牛皮,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喻池两手背在身后,一手抓腕,一手握拳,下颌微扬,冷淡道:“我脑子又没撞坏。”   唐雯瑛简直昏厥,高考后傅毕凯改行三米板跳水她管不着,明年的运动,今年就热身,这么高强度的运动,她担心热不到明年就凉了。   她不得不请示这位在校在家握着孩子监护大权的男人:“傅主任,你看这事……?”   傅才盛败就败在姓氏上,最不喜欢别人叫他“姓氏+主任”,对方十有八九想叫“副主任”,虽然没错,副字一加,跟不受宠的千年老二似的。像喻莉华走到哪里,只要没有正主任,人人都叫她喻主任,仿佛明年换届她就是内定接班人。   新仇旧恨蒙蔽中年男人双眼,傅才盛大手一挥道:“小凯已经成年,成年人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傅才盛无形默认儿子的决定,唐雯瑛心尖在颤抖,本来打算中秋节去状元庙求明年高考出一两个尖子,现在只想去求平安符。   喻莉华悄然跟喻池递眼神,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说气话;报名表最终要经过体育组,实在不行她跟组长打招呼,把他名字去掉。   她岔开话题道:“唐老师,你之前说有什么资料需要我签名?”   唐雯瑛让喻莉华借一步说话,正好离开纷争之地。   *   这日中午,喻池一家毫不意外又召开家庭大会,这次在他的房间,假肢进门即拆下,喻池拄着腋拐,在白板上用SWOT分析跑5000米利弊。   一时间,卧室只有白板时而颤动的声响。   喻莉华和蒋良平从老师变成学生,坐在他身后,默默看他写完,然后举手起立,分别用蓝红颜色的别加上自己看法。   S(Strengths):1)残端呈圆柱形,非锥形,受力能力强,佩戴假肢近半年,适应良好,步态稳健;   2)身体状况良好,出院后一直坚持全身力量锻炼,幻肢痛频率降低;;   3)步行速度和同龄女生一致,且有提升空间;   4)(蒋良平补充)个人参与意愿和信心强烈?(喻池把问号划掉,改成感叹号);   W(Weaknesses):1)目前为止没有超过3㎞长距离步行练习;   2)速度停留在快走,没达长跑速度;   3)残端容易起泡/破皮;   4)比同等身体条件的正常人慢;   O(Opportunities):1)中学最后一次校运会,参与>>成绩;   2)父母支持?   3)同学支持;   T(Threats):1)报名人数不少;   2)跑步过程暴露假肢,外界评价不一。   喻莉华在“O(机遇)”处,补充第两项:4)车祸赔偿金到账;5)有足够资金置换运动型假肢;然后把第二点的问号改成感叹号。   喻池福至心灵般,喃喃一声“妈妈”,好像小时候喻莉华让他穿针,他安安静静折腾半分钟穿不进,当线头终于怼准针眼那瞬,他反射轻喃这个称呼:那是无法自已的喜悦。   喻莉华总结般一笑,带着点中午的困意和松懈,用白板笔敲敲“赔偿金”附近,说:“律师帮我们争取到115万,这是喻池应得的,也应该交由他自行处理。既然他愿意放手一搏,我们……都不支持的话,估计老师也不敢点头。”   蒋良平怔忪一瞬,整版分析调理分明,利弊切实,他失去反驳理由,一下子被囊括到“我们”之中。   银行卡上的七位数对高中教师双职工家庭来讲算不上天文数字,却也要花费数年才积攒得起来,但对于喻池的后半生来说,多少弥补都显得微不足道。   喻池哭笑不得,自嘲道:“原来我不够18岁就成百万富翁了,还挺值钱的。”   喻莉华有落泪的冲动,掩饰般看向白板,发现有一处歧义,解释道:“配运动假肢的费用,不从赔偿金那里出。”   “妈妈——”   “就这样决定,你反对我,我也反对你。”   喻莉华佯怒般用白板笔隔空敲敲他脑袋。   喻池倚着写字桌边缘,胳膊闲闲搭着腋拐。   “妈妈,你也知道有运动型假肢。”   喻莉华笑睨他一眼,说:“当然,康复训练也属于体育的一种,我上大学那会还修过相关课程,对这块了解说不定比你深。”   喻池走到电脑桌那边,扶着桌沿弯腰拉出键盘托,从键盘底下取出一沓打印的A4纸,交到喻莉华手中。   喻莉华哑然分出一部分给蒋良平,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运动型假肢的资料,中文英文都有,几乎每张都用标记笔划出重点。   喻莉华问:“昨晚几点睡?——或者你干脆告诉我昨晚睡了几个小时。”   喻池略带掩饰道:“今晚我可以睡个好觉了。”   其实也并非一夜之功,喻池从知道有这种产品存在开始,就疯狂搜刮资料。昨晚不过把重点标出来。   喻莉华逐一翻看,主要看划线部分,有些眼熟的部分她也曾经搜索过,有些部分则没有。除了海量数据,她更惊叹喻池的顺序安排。运动型假肢这一项并没有出现在SWOT分析里,喻莉华敢肯定,如果SWOT无法说服她,喻池一定不会把资料拿出来。喻池更注重提升自身能力,而不是把赢的希望寄托在优化辅助工具。   喻池成长过程中很少需要喻莉华动气操心的地方,从小就是一个天使宝宝,大概太过完美,上天才给他一处无法弥补的显眼缺憾。   喻莉华把资料收拢整齐,说:“我查过康复中心相关信息,这种运动型假肢需求量不大,本地没有人做,我们得去渔城,毕竟是最近的一线城市,那里有一家业内有名的假肢矫形公司。事不宜迟,这周末就动身,连续坐七八个小时汽车怕你受不了,我们做晚上的卧铺,周六去,周一早上回,最多迟到一节课。”   喻池那双跟她相似的眼睛,散发出堪称天使的光芒。   她受不住那光芒似的,垂眼无奈一叹:“只有一个要求,下次再冒险,提前跟我们打个招呼,可以吗?”   蒋良平下意识去擦黑板,刚抹掉半个字,反应过来,讪讪放下板擦,附和道:“就是,你妈妈和我加起来都八十高寿了,好歹照顾一下我们的心脏。”   “知错了,下次一定注意。”   那两颗虎牙悄悄冒头,天使变成了灵动的调皮蛋。   喻莉华虚指一下蒋良平,说:“蒋老师,我心脏可好着呢,你可别瞎说啊;现在喻池运动量也慢慢提升,全家最缺运动就是你了。”   蒋良平:“……我那什么,天天逛菜市场,负重又散步,也是运动了。”   *   “健融?你确定是这个名字?”   祖荷一扭头跟喻池说话,踩单车速度就慢下来。   “对,一个国外牌子,在渔城有分公司。”   夜晚十点下晚自习,本来应是困顿疲乏之时,喻池昂首迈步,硬是走出晨练的朝气。   祖荷欣然道:“我姐一个朋友是假肢工程师,就在健融渔城分公司工作,要不要给联系方式你聊聊?”   祖荷为人低调随和,他虽然还是一个学生,也能侧面感受到她家底雄厚,人脉广博。   “好。我妈妈还要我特意谢谢你,上次你妈妈介绍那个律师阿姨很给力,帮我们家争取到最大额度的赔偿金。”   祖荷笑道:“是吧!那个阿姨能力很强,是当初负责我爸爸赔偿认识的,我妈妈很信得过。我爸爸也是车祸,不过没有你那么幸运啦,在我六岁那年走了。”   喻池像捅了悲伤的马蜂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祖荷反而宽慰他,说:“十来年过去,我快不记得跟他在一起的事啦,偶尔想起有些片段,甚至会怀疑是不是想象出来的。对了,你要是加那个假肢工程师的Q,你跟他说你是司玉祎的同学,他就知道是谁了。”   “司玉祎?”   喻池声线太过温柔,让名字还原出原本的美好寓意,三个字简单也缱绻。祖荷听着有点微妙,好像他叫的是哪个心上人。   祖荷说:“司令的司,玉树临风的玉,示韦祎。”   “玉祎,司玉祎。”   喻池喃喃回想些什么,降低的声调像痴情的梦呓,单单名字不带姓氏的叫法,有着家人般的亲昵。   大概好久没有异性叫过这个名字,那种怪异的悸动又冒头了。   “你可是第一个知道我旧名的同学,连言洲他们都不知道呢。”   话音刚落,祖荷松开脚踏,飞驰下坡,两条长腿往外做扩展运动,像剪刀剪呀剪着单车。   中秋将至,桂花送香,偶尔风过,黄叶飘零,刚刚落地的几张叶子给她的行车风带起翻了跟头。   非平地步行对喻池来说都是挑战,左脚稍微遇到一颗石子都有可能叫他踉跄。他笑望着祖荷背影,心想着她肯定会在坡底等他,不知不觉加快脚步。   但是祖荷没有等。   她刚到坡底,立马掉头,几乎站到脚踏上,吭哧吭哧骑上坡,像奔腾的牛犊;待差不多回到喻池身边,再度调头,松开脚踏飞下去,像风风火火的小哪吒;如此来来回回,祖荷像一枚拉链头,坡道似拉链开开合合,发出奇妙而快乐的音节。   在坡底等到他,祖荷喂一声,问:“你真的不坐我的车吗?”   祖荷骑蒲妙海买菜专用自行车,尾巴安着一个可载人的后座。   喻池说不坐。   祖荷说:“为什么呀?我力气大,肯定拉得动你。”   喻池说:“我还不累。”   祖荷哀然道:“可是我累了呀,要不你载我?”   喻池的山地车在车祸中变形报废,那以后他还没摸过车把手。按理说他准备要跑5000米的人,再挑战一下山地车未尝不可。   他有点难办,说:“膝关节还没开。”   他穿的依然是长裤,每次打开都要把裤管卷到膝盖以上。   祖荷下车把车把手交给他,说:“那你帮我推会车吧。”   喻池单手接过,简直不叫推车,而是右手牵着车把手往前走。   祖荷蹦跶到他前面倒退走,笑道:“你好像放牛童子。”   喻池:“……”   祖荷又说:“可是你到时候跑步还穿长裤吗?”   喻池愣了一下,以他的情况,当然还是穿短裤方便,那意味完全暴露假肢,运动型假肢为了减轻重量和阻力,没有海绵假肌肉的包裹,直接一根赤.裸的钢管。   祖荷读懂他的沉默,两手背在身后,像当初问他要不要跟她同桌一眼,上半身稍稍趋前,说:“我能不能除你家人外第一个看到?”   那种肢体一部分被关注的尴尬感又浮起来,喻池耳廓又红了,只是躲进路灯橘光中不明显。   喻池左手不自然蹭一下鼻尖,说:“怎么总惦记着看别人的腿?”   祖荷说:“先声明啊,我可不是色情狂,普通男生没有的,我才不会去追着问。”   她不用那两个字,喻池还没往那方面想,她一说出来,还真就一针见血。祖荷大剌剌的目光和言语带着强烈的主观意志,有时甚至具有侵略性。   当侵略的对象变为肉.体,可不就是挺色情。但因为色情大多形容男人,含猥琐意味,放在女人身上,隐然变成对她们在性关系中大胆主动的认可。更别说在熟人间还有打情骂俏的显然氛围。   “你就是。”   喻池处于下风,闷闷说完,听着像夸奖她似的,他又不禁扯扯嘴角。   祖荷不恼反笑,说:“要换作是我,我就天天把腿露出来,夏天穿短裤,冬天也穿短裤配打底袜,让他们都好好瞧瞧——”   她单脚踩上一个球形路墩子,豪气拍拍膝盖以上部分,啪啪两声响,说:“看看,这可是姐姐价值七位数的腿,一般人想配一条可没我这勇气和机会!”说完祖荷放下腿蹦跶几步,回头倒退着走冲他笑。   人行道只有他们两人,马路偶有摩托车和赶货的面包车。夜晚因为秋天,更显寂寥凄清。唐雯瑛讲诗词鉴赏常说诗人咏叹“春色烂漫”,喻池觉得,应该就是现在。   他不再掩饰笑意,尖尖虎牙也出来晒夜色,自行车跟着他的笑容一颤一颤。 第14章   喻池通过祖荷给的名片找上向舒,他已经从健融离职,在渔城开了自己的工作室,让他有空过来看看,交叉对比一下。   健融开出的进口运动型大腿假肢价格在10-15万区间,在喻池家那是一部车的价钱。   喻莉华既然承诺那百万赔偿金由他处理,自然交由喻池决定。他们认为假肢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工具,换好一点的无可厚非。   喻池决定去向舒那里看看。   工作室不大,向舒不愧从健融出来的,陈列柜展示的运动型假肢跟老东家的大同小异,价格低廉一半。   “用材上的区别,一个是国产一个是进口,用起来要说区别最大的还是心理作用。”向舒直言不讳,说喻池年纪小,也许还有增高的空间,假肢需要不定时更换,像人的鞋子,每日破损老化,总不会一双穿到老,没必要一下子下血本买太贵的,就像买代步车一样,量力而行。   向舒所说跟喻池在各种“残友”群和论坛问来的经验一致,而且向舒身上有种跟他相似的沉稳气质,喻池很欣赏,当场交定金,开始取模做接受腔。   假肢制作需要几个工作日,喻池得下周末再来一趟,向舒考虑高三学生任务繁重,说他送上门。   喻池惊讶至极,跟向舒确定他家是在邻省,而不是邻区。   向舒不太好意思扶了一下眼镜,说:“难得跟你聊得投缘,实不相瞒,我的工作室刚开不久,你们是我正式接的第一单,又是朋友妹妹的同学和老师,这点距离不算什么。”   *   喻池缺席周日晚自习和周一上午第一节 课。若在高一高二,能以正当理由缺课,额外的自由总是羡煞众人;一旦升入高三,学习优先级调至最高,谁要出勤异常,那必是大事缠身;喻池身体情况特殊,大家难免往严重处想。   每一次课间,都有不同的人来跟祖荷打听消息。   喻池对她没有保密要求,但凭祖荷对他的了解,外界对他报5000米持观望或怀疑态度,他已经默默准备,却不出来给群众释惑,由此可见他应该不希望太声张。   祖荷一概推说不知道,可能家里有什么急事。   言洲是最后打听消息的一波,往祖荷那边探出上半身,扶着桌沿,就在过道搭了桥,压低声说:“外人不能知道,就我俩老同桌的关系,应该可以告诉我一点点吧?跟报名有关?”   祖荷说:“你真聪明,但我不能告诉你。”   言洲说:“看来还真是知晓内情的人。”   祖荷反问:“主任叫你来打听的?”   言洲梗直脖子,说:“怎么可能?!我在他面前不敢提你和喻池,在你面前不敢提他,我真是两边不是人。”   自从报名一事后,祖荷和傅毕凯开始冷战。有时祖荷从他身边经过,傅毕凯视而不见,忙着跟附近男生聊天;有时祖荷往后靠,不小心碰乱他的书,傅毕凯直接将桌子挪后几厘米,尖锐的嘎吱声招来半个班同学的怒目。   连班级最边缘的甄能君,都感觉到她这个角落气氛诡异。   祖荷大手一挥,说:“既然不想跟我做朋友,那由他去吧。”   十七八岁的人连喜欢谁也深深藏进心里,已经不会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动不动把和谁谁绝交挂在嘴边。   祖荷的语气说幼稚也幼稚,说认真也认真,倒是那份赤诚的心,感染了言洲。明明别人就要绝交了,他仍不禁一笑,挺不道义的;但他内心坚信,这样一个感情充沛的人,远不会像嘴上那般冷酷。   喻池不在,祖荷昨晚开始便和言洲换位,跟甄能君同桌。   祖荷和言洲倾身隔着过道说话,感觉有人要经过,同时往座位方向挪。   桥散了。   祖荷乍然抬头,惊喜起身,叫道:“喻池喻池,你回来了!”   喻池淡淡应了一声。   言洲也立刻收拾课本,起身赶走祖荷,说:“你同桌回来了,赶紧把我同桌还回来。”   祖荷等喻池坐进去,也搬家归位,下意识瞧他左腿——依旧是长裤,看不出新奇。   喻池有所察觉,低声道:“想什么呢,还没那么快做好。”   祖荷两根食指轻敲桌板,双脚跟着踏动书桌底梁,毫不掩饰那份雀跃。   “同桌回来我终于不孤单了。”   喻池给她一逗,不笑不行,欠身从裤兜掏出一个透明塑料小袋,轻轻丢她桌面。   “给你。”   “咦?还有礼物——”祖荷的“手脚鼓”歇了,眼神发亮,“你还跑文具店了?”   袋子里有五六颗橡皮,比一元硬币稍大,有草莓、菠萝甚至皮卡丘,等等,几乎跟她手机链上那一串一模一样。   “刚好吃饭地方旁边就是……”渔城最“特产”的东西是电子产品,但祖荷几乎囊括最前沿的,喻池想不出要给她带什么。   趁没上课,喻池说了向舒过几天把假肢送来一事,祖荷也讶然,说:“估计我姐姐和他关系非常不一般吧。”   祖荷用悄悄话的语气,凑近道:“在美国我姐姐明显在追他,不知道有没在一起过,我姐姐现在有其他男朋友。”   上课铃响起,祖荷明显加快语速,说:“说明这个人还不错,起码没有因爱生恨之类,你看网上不是报道男的分手后泼硫酸毁容放火烧车之类的报复嘛。”   “……你姐姐也不会看上带有复仇基因的人吧。”   唐雯瑛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非班会课巡逻她步伐很快,眼看就要登上讲台。   祖荷拼死也要把最后一句说完,语气老成而夸张:“很难说,男人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喻池把回答写在草稿本:“我也男的。”   “你不一样。”   祖荷最后用口型说,开始翻找卷子一边听讲解,一边取出一颗草莓橡皮,挑了一支0.3mm的中性蓝笔,在叶子处写上小字“he”。   哪不一样?喻池很想追问答案,看着她挑眉展示“新”草莓橡皮,似乎又顿悟出来。   他对异性的部分吸引力随着左腿永远消失,体格不健全,没法提供伟岸的安全感,偏离大众对男朋友的预期;而当一个男人失去男性魅力,他便沦为社会第二性,不然“娘娘腔”也不会是骂男人的话。   喻池现在首要目标是高考,但自从截肢后,他已经把网上能搜索到的截肢者一生读完,婚恋美满程度和残疾等级挂钩,不同残疾等级还存在鄙视链。他甚至想象过以后如何向对方展示这样一副逆自然的、缺乏对称美的躯体……   雯姐讲到两人共同的扣分题,喻池也像祖荷敛起浮思,握着红笔认真听讲。   *   几天后下午,喻池又“翘”了最后一节班会课回家试戴新假肢,祖荷没正当理由同行,而且她正值留学申请关键时期,回家马上扑到电脑前写写改改,竟然错过喻池的重要瞬间。   返校的傍晚,喻池按上电梯,说:“没关系,你可以等校运会。”   祖荷说:“期待你惊艳全场。”   喻池想了想,说:“‘惊’肯定有,艳不艳难说。”   祖荷握拳给他打气,说:“你要相信你的姿色——”   喻池眼刀飞来,祖荷乐哈哈改口道:“不,我是说实力。”   喻池锻炼时间定在早上,五点半天蒙蒙亮时抵达田径场。   喻莉华之前喜欢晚间路跑,现在改为早上和他同步,帮助及时调整姿势,以防失衡受伤和过度疲劳,同时记录成绩。   一双好的鞋子不会磨脚,假肢同理,向舒还教了他常用微调方法,让假肢可以更好适配他的身体。   即便四肢健全,长跑时某些身体部位会因衣物剧烈摩擦而破皮流血,更别说承受100斤重量的假肢。   喻池做好全面防护,喻莉华帮助纠正步态,从步行速度开始适应新“工具”;然后慢慢提速,出现悬空的摩擦感便暂停,调整或更换防护;如此循环,循序渐进,硅胶套和绷带袜损耗率一下子翻倍。   跑完学校差不多敲起床铃,喻池回家冲凉换衣服,吃早餐再回校;后来天气的转凉,不怎么出汗后,他便在喻莉华车上换上日常那条假肢,然后打两人份早餐。   托他的福,祖荷经常能吃到食堂新鲜出炉的菠萝包。   喻池戴假肢晨跑的消息不胫而走,报名校运会一事自然板上钉钉。   不少人为了一睹“异象”,早起“路过”,偷偷观察,无不哑然。其他起不来床的向前者追问观感,前者通常失神片刻,找不到词汇形容,只说“你自己去看看吧”,被逼得急一点,只能吐出两个字:神奇。   确实神奇,谁能把“不良于行”和“破风而行”两个标签同时安在一个人身上?   看过喻池跑步后,才顿悟前者是落后的世俗偏见,后者是科技发展和个体努力。   唐雯瑛自然知晓,喻池的特殊对于她来讲,不单是身体状况,更是冲刺清北的好苗子:当初十一班的班主任还不太愿意让喻池转班,前几天还在可惜少了一个尖子生,暗暗抱怨傅才盛不通融,不让十一班直接搬到三楼。   临近晚自习结束,唐雯瑛叫了言洲、傅毕凯和宾斌到办公室。   以往“关心谈话”都是单人单份,唐雯瑛突然点了三人,周围同学不禁警觉:这要不是团体作案被逮住,那就是要抓壮丁干苦力了。   言洲和另外两人从面面相觑到挤眉弄眼,下了三层楼梯,也没弄出个所以然。   “不用紧张,”唐雯瑛从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又习惯性用手背推的眼镜,“叫你们来不是训话的。”   但他们哪知道开场白会不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们应该也知道,校运会报名表已经交上去了,报名截止了,”唐雯瑛看了傅毕凯一眼说,“我们班喻池同学也准备参加5000米跑。”   傅毕凯当然早就知道,但他训练时间安排在傍晚放学,可不会特意早起围观。再说,在他认知里,喻池再怎么能跑,也跑不过双腿健全的其他人。   他蹙了蹙眉,两手背在身后换了下站姿,一言不发。   “你们也知道这个决定对他来说非常不容易,”一说到喻池“本质”的特殊,唐雯瑛情难自已地鼻头发酸,这无形淡化了接下去那些话的命令意味,“所以我希望作为同学,还有班干部当然还有作为老师的我,都能给他尽可能多一点鼓励和帮助,你们懂吧?”   “没问题。”言洲和宾斌异口同声,前者说“我早点爬起来陪他跑几圈”,后者说“我可以帮他踩腿放松”。   唐雯瑛感情细腻,一下被少年的热情打动,欣慰而笑,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傅毕凯。   如果言洲和宾斌是陪跑的伙伴,那傅毕凯应该算追击喻池的猎人,唐雯瑛怎么会奢望猎人怜悯猎物?   碍于面子,他不得不含糊应声。   *   从第四还是第五天晨跑开始,喻池断断续续在田径场碰见熟悉的面孔。   先是宾斌,跟他打过招呼,勉勉强强跟他跑完最后两圈,然后一摆手,掐腰喘气说“不行了”——他每天最大的运动量也就是踩点冲刺教室和食堂,比祖荷还弱鸡。   晨跑一天,次日两腿发酸,再也冲刺不了,走路像螃蟹,比喻池更像假肢选手。   接着是言洲。他经常打篮球,高二时还能凑数当个守门员,体力较好,但不喜欢长跑这么枯燥的运动,打着哈欠开始,打着哈欠收摊,倒也来了好几天。   不过时间点掐得刚刚好,一圈也不用跑,全都是走着来,言洲陪喻池放松散步,不尴不尬聊起一些常玩的游戏。   最常见是甄能君。   她向来比较刻苦,早上从食堂打好几人份的早餐,路过会跟喻池招招手,经常第一个抵达教室开灯。   还有一些原来十一班的“老”同学,无一不来顺便给他喊加油。   跑友间自带天然连接,这种加油的招呼方式很常见;喻池以前即便在外面路跑,也时不时能收获陌生人的鼓劲。   一班新熟识的同学中,唯一没见过就剩祖荷了。   她之前表现得那么好奇,却不来一探究竟,喻池明知她起不来,还是忍不住有点失落;但看到她真趴在桌上起不了,失落自然变成了关切。   他趁着她课前醒神,说:“以前我住院,难得你每周早起过来。”   祖荷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神情困顿,打到半路才想起掩嘴。可能脑瓜实在太乱,猛然想起以前傅毕凯笑话她打哈欠像河马,啊啊啊嘴巴老大,可以塞下一只大西瓜。她当然追着把他打成烂西瓜。   祖荷躁意更盛了,搓搓双颊,慵懒道:“因为每周才见一次,当然积极啦。”   喻池接过前桌递来的新一期《英语周报》,拿了两份,剩下往后传。   “现在日久生厌了。”   祖荷一个激灵,睡意消了大半,用笔帽轻敲他桌面,还不满足,把笔帽当小人,噔噔噔一路“色情”地跳向他的胳膊,嘻嘻笑:“好怨男口吻哦……”   喻池任其“蹂.躏”,改口道:“……昨天晚上几点睡?”   可能两点或者三点?   祖荷自己记不清,也不打算坦白吓他,含糊道:“没注意……”   自己定的手机闹钟从来不管用,都得蒲妙海进来摇醒她,喊“该起床了,你同学早走了”,她嘟囔“他要跑步我想睡觉”,道不同不相为谋。   喻池冷不丁说:“你过的是美国时间吧。”   “美国”两个字彻底吓走了她的瞌睡虫,祖荷眼皮跳了跳,瞬间有神而警觉起来。   这副异常模样落在喻池眼里,怪异至极,祖荷一向是嘻嘻哈哈的,但他没多想,只当她精神不济。   “没事早点睡。”喻池柔声说。   “嗯!”祖荷重重应过,心想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   每周天早上,喻莉华会载喻池到公园,一起进行LSD(LongSlowDistance)训练,一般半跑半走能到七八公里;跑完脱开假肢,绷带袜湿透,接受腔可以倒出汗水。   喻池去年5000米成绩是17'24''45,也是校记录,今年他只有一个目标:跑完全程。   每公里配速从9分钟提到7分钟,后来是6分钟,甚至可以偶尔进入5分钟;实力一步步撑大野心,他想把5分钟的“偶尔”变成“稳定”,然后把数字5变小。   “喻老师,去年第二名跑了多少?”去年他是冠军又破纪录,跟第二名拉开老远,压根没关注菜鸡成绩。   喻莉华从听见那个称呼开始板起脸,佯装严肃道:“跟自己比行了。”   “……”   而且他每每一加速,想超越自己,就遭遇身旁喻莉华的警告:“年轻人,悠着来”。   喻莉华不但是教练,还充当“兔子”(马拉松配速员)一职,帮助调整他的节奏,引导他在预设时间内完成目标距离。   最重要的稍微稳住他因重新跑起来而奔逸的自负,不然幻肢都要翘上天了。   不过得益于运动,他对残肢重新燃起信心,幻肢痛倒是挺长一段时间没再出现……   *   日子飞逝,天气转凉,备考日子大同小异,祖荷和喻池上下学有说有笑,回忆起来却没有特别的瞬间,有时甚至不记得昨天聊过什么,唯有氛围珍贵和难忘。   终于,十一月上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校运会。   虽然只有两天,还不能出校园,但一来不用上课,二来刚结束阶段性的期中考试,三来国庆和元旦之间没有其他长假,校运会对于学生来讲无疑短暂解放。   祖荷辞去所有学生职务,不再为校刊拍摄,校运会便过得跟游园会一样。   她和甄能君言洲第一天完成参赛项目,甄能君差一点摸到铅球前三名,她和言洲只为班级贡献微量积分。第二天汇集各种短跑决赛,比首日更具看头,尤其传说中戴假肢跑步的喻池,开赛之前就在众人言语中飞来飞去。   喻池从家中换好装备走过来,祖荷跑到后门接应,要“第一个”看他的新模样。   祖荷在后门处等到喻池,轻轻呀一声。   “你怎么没穿鞋子?”   喻池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下面一条易穿脱的灰色运动裤,确切说只穿右脚鞋子,左边是一块赤.裸的钢铁脚板。   他两手收进衣兜,玩味一笑,说:“让你早点来看你不来。”   “好吧,我知错了。可以让我看看里面吗?”   她想一睹运动假肢的真容。   “不给。”   喻池说完,稳健地越过她走起来。   祖荷一路磨着他到检录处,好话说尽,就差挂他臂弯上了,喻池一点也不松口。她只好作罢,也不差这几分钟了。   跑道一圈400米,5000米需要跑12圈半,起点跟200米短跑一样。   不少选手开始热身,喻池脱开羽绒服,揪着裤腰往前利落一扬,侧缝两排排扣鞭炮般嗒嗒崩开,整条运动裤抽脱而出,J型假肢完全赤露出来。   深秋阴冷,不时风动,喻池短衣短裤,胳膊浮起一片鸡皮疙瘩,但很快又下去了。   祖荷满目惊讶,变成一根直立衣架,愣愣抱着喻池的衣物,说不出一句话。   周围人也差不多变成木头。   喻池穿一条四分运动裤,盖住假肢接受腔,原小腿上段处引出一根J型脚踝和脚板,像刀锋赤.裸割过塑胶跑道。   从运动裤到假肢浑然一体的黑色,他竟像拥有一条货真价实的金刚腿;加之样貌俊秀,神态自若,整个人有股赛博朋克的力量感。   连赤红的耳廓,没人当成羞赧,而以为是北风的功劳。   也没有人第一眼会把他和残疾联系起,只当是一种新潮的机械风格。   吃惊过后,祖荷悄悄靠近,神秘兮兮说:“喻池喻池,你竟然……好像没有腿毛!”   不但没腿毛,连这个时期男生悄悄冒头的唇须也没有,整张脸光滑细致,呈现一种瓷质美,泼一捧水上去,估计都挂不住水滴。   喻池本准备蹦几下热身,闻言气势卸去大半,扶着一边腰,扯着嘴角倒抽气。   “你去年没看到?”   “哦,去年一直盯着脸看。”   “……”   祖荷不自觉往傅毕凯那边扫一眼,这黑熊腿毛就很旺盛,据说还有胸毛——他自己说的,这可是求神拜佛两年才长出来的“宝贝”,某天惬意长啸:老子终于是个男人了!   祖荷被迫听见,无语良久,为什么她的舍友立志夏天不当“猕猴桃”,男生却可以毫无心理负担要当毛猴。   傅毕凯当时还撩起裤管,特意炫耀:“小丫头懂什么,这叫男人味。”   此事阴影过大,每每想起,祖荷总忍不住翻白眼,幸好喻池没有这种古怪的“雄性风味”。   喻池不禁垂眼一掠,这一年都是长裤陪伴,右腿久不见阳光,呈现前所未有的白皙,跟左边义肢黑白分明;好在肌肉练回大部分,看着并不显羸弱。   无毛这一点,他其实有过困惑,甚至点点自卑,毕竟外界总在吹嘘那是荷尔蒙的象征;可现在不了,他不但没有腿毛,连左腿都没有呢。   他自嘲道:“这不挺好,刚好和左边对称。”   祖荷愣了一下,又想起他在医院时开玩笑,如果断的是两条腿,他还可以给自己增高。这一刹那,她欣赏他的缘由又明晰几分:她愿意向深陷泥淖的人伸手,前提是对方愿意自救;倘若喻池一直自怨自艾,她的善意得不到正面回馈,她恐怕不会舍身当圣母;她很难不中意一个用幽默化解命运玩笑的少年。   她只是牵着他走了一段,不是拖拽,也不是搀扶;他就算或跳或爬,也会自己挣扎前进。   喻莉华吹哨准备清场,赶鸡回笼般把闲杂人员往跑道外轰。   祖荷用微笑和拳头对他致意:“加油加油,我在终点等你。”   “嗯。”喻池郑重应过。   她的拳头还停留在冷空气中,甚至往他门面递进一点:“碰一下啊。”   “……”   他松懈而笑,握拳跟她轻轻一碰,力量似乎沿着某根筋直通心房,如水落滚油,激起一片异于运动性的沸腾。   喻莉华在祖荷之后走过来,借机问:“感觉怎么样?”   喻池揉着脖颈,甩甩脑袋,沉声硬气:“从来没这么好过。”   他向来谦逊,既然能说出“好”,那必然状态极佳,毫不夸大。   “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喻莉华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你PB(PersonalBest)跟去年第二名只相差15秒。”   喻池一愣,那种稳拿第一、睥睨群雄的傲态和从容恢复了一半,淡笑道:“我比他少15秒?”   喻莉华不置可否,往他脊背轻送一掌,声音一如既往饱含力量感:“像平常一样跑,去吧!该你上场了!”   喻池走进跑道,从稳健弹跳两下开始,下蹲压腿——当然只压一边腿——然后原地小跑,认真热身。   跑道外围同学窃窃议论——   “哎,看着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吓人,我以为会很难看的。”   “你说他真能跑完吗?5000米啊,十几圈,单单数着都能迷糊了。”   “不知道,又不设下限,只要丢开面子,走着应该都能走完吧。”   “但是我看他跳的两下,挺稳的啊。”   “不管走着跑着还是爬着,只要他不中途弃权,我肯定第一个鼓掌。”   “对啊,对他来说挺不容易,非常不容易。”   傅毕凯也脱开外衣交给言洲,赤露出一身肌肉,像头精壮粗鲁的黑熊,仿佛即将开赛的不是男子5000米,而是MMA。   他无言走近喻池,报名时撕破脸,赛前挑衅也无需掩饰。   “赌一把?”   喻池扭头,疑惑地皱了下眼。   和这位发小一比,他劲瘦一圈,好像一头无辜小鹿,与黑熊狭路相逢,力量和凶猛程度不及对方,胜算难测。   傅毕凯盯着祖荷对他说:“谁输了就把同桌让出来。”   祖荷在喻池也看过来时,抱着他衣服,像他一样蹦跶两下,挥拳加油,整个人在人群里分外生动。   傅毕凯:“……”   言洲作为拉拉队,不得不学祖荷,朝他的队员打气。   傅毕凯:“……”   喻池翘出一个嘲讽的笑,扔下两个字:“不赌。”   傅毕凯也冷笑,骂道:“你没种。”   喻池当耳旁风,找外圈空间宽松的地方站好,等裁判员发号施令。   祖荷答应录喻池视频给向舒,把喻池羽绒服穿上敞着衣襟,运动裤从裤.裆处挂言洲脖子,两条裤管在锁骨处打结,最后还给他正了正“围脖”,说:“好了,保暖,精神。”   言洲默默低头看了一眼:“……为了班级忍辱负重。”   祖荷抢在最内圈,掀开DV屏幕,开始找镜头。   “各就位——”   起点附近的菜市场登时歇业,呈现出一片紧张的安静,个个凝神屏气,暗握拳头,好像在等待一个化学实验的结果。   祖荷一颗心好像也蹲在起跑线,准备跟着喻池起飞。   “预备——”   一弧线的选手分分拉出开跑的架势。   祖荷的眼里和镜头的焦点只有一个人。   “嘭——”   鸣枪板腾起一缕白烟,选手如开闸放鸭,吵吵闹闹涌出。   傅毕凯可能还没从昨天400米初赛的速度模式出来,猛然冲到队首。言洲哑然半晌,惊呼:“他后半程要爬着吗?”   而喻池不疾不徐,居于中游。   喻池灵活操纵“刀锋”,慢跑速度比走路快后,步态不会有失衡的颠簸感,细看像跑中带跳,如鹿奔逸;像他这样的人群,单是能够奔跑已是一个奇迹,奇迹本身足够震撼,再去强调美感只显得狭隘。   但残肢承受的冲击是平常的好几倍,喻池肯定是最辛苦的一个。   他面容坚忍,目视前方,被观众和呼声包围,可又好像一个人孤独地跑。他在承受,也在享受;他在展现自我,也在突破自我。   列成一列长队的选手像吃饱的贪吃蛇,沿着内圈绕圈,第一圈下来成绩差别不大。   第二圈开始,队列断成两段,傅毕凯在前队领头,喻池断后;两列队伍不时有人超车。   5000米跑是一项耐力运动,跑道旁加油的啦啦队不停呼喊,有些班级甚至派人举着班旗接力在道外陪跑。   班级荣誉让个人恩怨退位,祖荷在人少的弯道抓拍,给傅毕凯和喻池都加油。   当然形式上有所差别,对前者是一声“傅毕凯加油”,后者则是“喻池喻池,加油加油”,跟跑一段。再配上打气手势,助威极富节奏感。   言洲看不下去了,说:“你是来加油还是搞笑的?等下把人笑岔气了。”   祖荷还面带隐忧,遥望喻池离去的方向,道:“我还怕他分辨不出我的加油声呢。要不是时间来不及,我想变装皮卡丘啊。这样他就能一下子看到我了。”   言洲:“……”   开幕式走方阵时,言洲就穿皮卡丘的充气服走最前头——要不是祖荷猜拳输了,那个角色原本属于她。   祖荷还在巴拉巴拉:“喻池要是能顺利跑完,闭幕式换我穿可以不?”   言洲豪气扬手:“……穿穿穿,晚上穿着上自习睡觉都可以。”   祖荷嘿嘿一笑,端起相机又抓拍几张。   喻池一直知道祖荷的位置,可没法分心。   一开始暴露假肢,吸引全场目光,喻池的确稍有不适。他以前有足够多的优势引人注目,却是第一次因为劣势被关注,其中落差,云泥有别。他转而想到祖荷“百万假肢”夸耀,渐渐磊落起来,好似变回以前被拥捧的冠军。   跑道很窄,很长,像孤独拉伸后的样子。   没有人可以依靠,他得独自跑完5000米。   日积月累的茧子如盾牌,承纳激猛的冲力,假肢不再是假肢,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破风而行的刀锋,斩断质疑的利刃。   连天气也网开一面,天凉带走汗意,接受腔得以保持干燥,减少非必要摩擦。自信成为助燃剂,喻池在熟悉的塑胶跑道上,找回御风的快意。   嘭地一声枪响。   “我在终点等你。”   两种声音似乎同时回荡耳畔。   前面的选手冲入最后一圈。   记分老师提醒道:“17号选手最后一圈。”   喻池长跑经验多,知道如何分配体力。开始提速后,效果明显,不断超过前方选手。   以往进入最后一圈,他比前面选手还快一圈;现在前方真正比他快的只有两名;而傅毕凯起步太快,半程过后日薄西山,早被甩出他的视野范围。   喻池越跑越轻盈,越跑越笃定,连续弯道超车。   最后……   人声鼎沸中,喻池再度变成领头羊!   呐喊声已经难以分辨阵营,此刻的助威尽是对青春激情的褒扬,是对不屈生命的赞颂,是体育精神最灵魂的感染。   喻池稳健操纵“刀锋”,一步步踏实印在橙红跑道,连用“身残志坚”形容都属失敬,他诠释了超出常规的另一种完美。   祖荷在人群中奔突,“借过谢谢”挂在嘴边,试图寻找最佳机位。喻池的外套罩在身上,她的后颈隐隐发热,一如心跳飙升的胸膛。   言洲仍围着喻池的运动裤,接过宾斌递来的班旗,一路一线护送,激狂叫着“冲呀——!”,为自己也是为喻池。   最后200米,喻池终于和傅毕凯“狭路相逢”。   傅毕凯精疲力尽,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拖着一边腿龟速前行,仿佛身上安装的是假肢。   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傅毕凯大腿抽筋了。   此时此刻,计较输赢已了无意义,傅毕凯最后的面子就是跑完全程。   喻池路过,又超越,接着做出令所有人侧目的折返——   他回头沉默地把傅毕凯一条胳膊搀到到肩上,两人并肩继续前行。   傅毕凯已是强弩之末,喻池如疾风送力,他根本无法拒绝。他的速度提上来了,喻池的无疑被严重拖缓。   观众一片哗然,不理解喻池的选择,直到一道尖锐的口号拉回情绪——   “一二一,一二一,一班男生最义气;一二一,一二一,一班男生不放弃。”   祖荷嗓子发紧,双颊憋出红晕,几乎无法再喊一次,捂着侧颈喘气;言洲接过接力棒,大声吆喝。   一班同学从各个地方冒出,还有不少其他班跟喻池或傅毕凯交好的同学,加入队伍,竟然像内圈开启新一轮的长跑比赛。   终点处的记分老师,站起来伸长脖子往这边瞅。   甄能君本来在班级大本营写广播投稿件,停笔扑向跑道边,攥着忘记搁下的笔。   唐雯瑛套着去年班服T恤,跟着自己班学生挤着,握拳战栗:“我就知道他能行,加油啊喻池!”发现身边有新来客,她下意识扭头一瞥,气血上头,禁不住“以下犯上”,“副主任看到没有,我就说喻池一定可以的!他从低谷爬起来了。”   傅才盛盯着自己不中用的儿子,又用经典手势扶了下镜框,脸色凝重,一言不发,放弃班门弄斧。   喻莉华维持着跑道秩序,不时分神瞅向果敢而来的少年,此时欣慰多于激动。   人群纷纷给长龙让道,这队看着傻气也朝气的人马,浩浩荡荡,喊着嘹亮口号,护送喻池和傅毕凯跑向终点,借校运会恣意释放最后的疯狂。   喻池无缘奖牌,屈居第四,却刷新了佩戴假肢以来的5000米跑PB。   两人通过终点线,有老师冲傅毕凯喊:“8号选手你还有一圈,别停啊,继续加油——”   不过傅毕凯接受他人帮助,成绩取消,再跑也是徒劳。   “放弃”两个字溜到嘴边,傅毕凯耳畔飘来喻池轻快而低沉的声音——   “幸好你没跟我赌,不然会输得更难看。”   喻池一勾嘴角,胜利的弧度也极为嘲讽,像极了傅毕凯起跑前的挑衅。   傅毕凯一身躁意,臂膀黏紧喻池的肩颈,两人关系却正式崩裂。   他咬咬牙,道:“你也没奖牌。”   “有什么关系,校记录还是我的。”   喻池轻描淡写,口吻跟以前夺冠破纪录没什么差别,这一刻他就是田径场的纳西索斯,深深爱着自己,才得以散发强大魅力。   他甩开傅毕凯的胳膊,自己的却被祖荷捡起,挂在她肩膀上,另一边是宾斌。   喻池其实并没到达被架走的极限,相反,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跑5公里。   但他乐意这样的“帮助”,低头对上她的目光,他的快乐重新御风腾飞。 第15章   傅毕凯在言洲的陪伴下拖着“瘸腿”,走完最后一圈,完成5000米长跑的最后仪式。   言洲半途想劝他放弃,下午还有400米决赛,让他歇一歇。傅毕凯犯冲地抽回手,自己踉踉跄跄走后半圈,仿佛一腿中枪的黑熊。   刚好喻池也在祖荷的陪同下放松完毕,穿回自己的衣裤。   祖荷把相机递给言洲,让他帮合照。   傅毕凯刚才也听到祖荷为他加油,单方面化解芥蒂,走到祖荷另外一边,把双人照变成三人照。   言洲不得不调整镜头,保证三人处于镜头中央——从距离上看,也不知道祖荷和喻池自发互相靠近,还是傅毕凯来太迟失去主动权,3人合照看着像“2+1”的组合。   言洲检查过照片,品质尚可,准备还回祖荷,那边挥手说:“给我和喻池单独拍一张。”   “……”傅毕凯仿佛大腿再度抽筋,表情怪异。   祖荷轻扯喻池羽绒服袖管,说:“来。”   言洲只能无视好友铁青表情,指导两人站位。   祖荷和喻池并肩而立,言洲闪了一张,说:“拍了一张上半身的。”   祖荷手指足球场草皮,说:“我要拍到草地的。”   她想把喻池的腿也入镜。   言洲助攻道:“你让他脱了给你看。”   喻池:“……”   祖荷嘻嘻哈哈盯着他,眼神无辜又故意。   喻池两手插兜,闲闲道:“早上起早点来看。”   言洲听岔了,暧昧起哄道:“哎哟我去,还早上起来看,你俩有奸情。”   喻池:“……”   祖荷朝他划一下手刀,道:“他说早上起来看他晨跑,想什么呢,小黄洲。”   言洲:“……”   傅毕凯一直被边缘化,此时强势插入话局:“跟我也拍一张。”   “来来来——”言洲适时介入,把相机交给喻池,揽过傅毕凯肩膀,招呼祖荷过来,“给我们三贱客合照。”   傅毕凯:“……”   后来喻池说要回家换装备,问祖荷要不要一起走,她求之不得,趁机逃过傅毕凯合照。   如果当着喻池的面合照,傅毕凯大概率一只手搭她肩膀,形成强大的占有气场,想告诉喻池和潜在竞争同胞们:这个人是他傅毕凯护着,谁也不许靠近。   祖荷不打算跟喻池吐槽,他和傅毕凯是发小,说不定背后感情比表面深厚;也不能找言洲,言洲和傅毕凯是公认的铁哥们,傅毕凯又非常推崇“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台词。   也许只有身为同胞的甄能君可以理解她的危险感。   *   祖荷睡醒午觉,没等到喻池敲门,终于有一回比他还快,欣喜去敲他家门。   喻池家两层门,外面一层经常不锁,祖荷敲过,隔着门花撞进喻莉华目光里,对方招招手,让她直接进来。   祖荷来的次数多了,玄关有一双基本她专用的皮卡丘拖鞋,现在天冷换成一对皮卡丘棉拖。   “在里面呢。”喻莉华示意敞开的主卧门。   “喻池喻池——”   祖荷经常叫两遍名字,听岔了像“1717”,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也发“一七”的音。   主卧多加了写字桌和电脑桌,喻池的床只有一米二,祖荷送他的菠萝“练习枕”显眼放置,估计洗的次数多,边角已经有些发白。   喻池就坐在床边,弯腰低头撕小腿假肢的海绵“肌肉”,整块小腿“肌肉”完整剥除,令人想起剔骨手法娴熟的屠夫。   祖荷着实愣了一下。   据她所知,喻池只有两根假肢——运动型和日常型——现在无疑是那根日常型,脚板就是树脂假脚,不像上午一截赤-裸钢板。   祖荷兜着双手靠近,低头打量半晌,斟酌问:“这个‘肌肉’……还可以换的吗?”   喻池忽然把“肌肉”投进垃圾桶,扶着写字桌站起,交替顿了两下脚。   “不换,扔了。”   186cm大高个站直的那一瞬,祖荷忍不住“wow”一声,喻池的确不像要换一根假肢,或者换一片“肌肉”的着装:以往的休闲长裤不见了,也没有卷起裤管,眼前是一套让人眼前一亮的打扮。   身上一件深蓝色冲锋衣,下面一条宽松黑色五分裤,底下一条黑色运动打底裤,左裤管从膝盖处剪掉,撕掉“肌肉”的假肢暴露出黑色合金“胫骨”,脚上一双黑色运动鞋——显然新买的,才会穿进室内。   下身统一的黑色,一来模糊接受腔和裤管的分界,二来黑色增加机械感和冷酷美,黑色合金假肢像与生俱来,增加高科技的睿智感。   最主要这样打扮方便他冬天开关关节锁。   喻池在他的外表极限上做到了最美。   喻莉华闻声过来,也像祖荷驻足哑然。   喻池问:“你们觉得怎样?”   他去向舒那配假肢时,看到广场的滑板少年也是打底裤加五分裤的打扮,而他们这个时尚迟缓的城市,打底裤还是女性专属,路上鲜少有男的这么穿,在校园里更是绝迹,甚至会被当成“娘炮”。   然而校运会暴露假肢让他粉碎“假肢羞耻”,这样的“着装羞耻”只如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喻莉华也是先注意到他撕掉的“小腿肌肉”,向舒也说那只是鸡肋,不过为了平衡两边裤管的视觉效果,所以运动型假肢直接弃用,减少不必要的阻力。   喻池出事后,喻莉华认识许多类似情况的家庭,有些家长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孩子的特殊,诚然他们没有低估人性的复杂,但如今共融环境日益进步和谐,离不开那些“勇于暴露”的老家长和大孩子的努力推进。   他们就是特殊孩子,需要特殊帮助,没必要假装像个正常人。   喻莉华作为乘凉的后人,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现在喻池又比她先行一步,她很难描绘内心感受,欣慰,鼓舞,感动,兼而有之。   她话语不自觉带上颤音:“我觉得很好!很精神!”   祖荷轻轻拊掌,抵在唇前,仿佛给他拜了一下,目光不掩赞颂,说:“我也觉得很帅!超级超级帅!”   喻池似乎招架不住喻莉华的反应,哭笑不得咕哝:“怎么她没哭你倒哭了。”   喻莉华不好意思印印眼角,强装道:“没有啊?谁哭了?”   祖荷说:“什么叫‘我没哭喻老师倒哭了’?说得好像我经常哭一样。”   喻池往外面走,说:“不是吗?你第一次来医院看我就哭了。”   祖荷跟上他的步伐:“那还不是因为医院的福尔——来苏水太刺鼻啦,我忍不住。”   “你刚才想说福尔马林?”   “怎么可能!你空耳了!幻听了!”   “福尔马林泡尸体的,你真闻过吗?”喻池气笑了,“你说我是尸体?”   “来苏水!来苏水!我说来苏水,比烟味还臭的来苏水,少污蔑我!——喻老师我们先走啦!”   两个人吵吵闹闹出门参加最后一下午的校运会。   *   傅毕凯经过上午一役,身心备受打击,下午400米决赛不意外表现平平。   闭幕式时,祖荷履行给自己许的承诺:穿上开幕式的皮卡丘充气服。   本来应该像开幕式一样,皮卡丘走在方块队前领头,临开场言洲搬了祖荷的单车来,说:“既然我走了开场式,也应该走完闭幕式才对,这才叫有始有终嘛。我骑车带你,免得你贪玩走成S型。”   祖荷拍起皮卡丘两只肥乎的黄毛手,小碎步扭着笨拙的屁股,闷闷的声音漏出来:“好呀。”   言洲跨坐单车,准备踩踏脚,一道声音从身旁飘来——   “我来。”   还没等言洲好言婉拒,皮卡丘又拍着手欢呼:“好呀!”   “……你们要不要这么不把我放眼里?”   吐槽归吐槽,言洲还是麻溜将单车送给喻池。   目光掠过对方赤露的假肢,他不禁一顿,第一印象:跟早上的不一样了。   望向别处后,言洲心里还残留一股微妙,好像有什么事悬而未决。   他下意识又往回那条特别的腿,电光火石间有了灵感和答案:不对!喻池之前日常着装根本不会把假肢露出来,这下坦坦荡荡,言洲看了又看,觉得特殊是有点特殊,但绝对称不上怪异,应该说是一种风格。   他冲着喻池背影兀自一笑,反被傅毕凯一按头:“发什么花痴。”   “……”   高三一班方阵队前出现奇特的一幕:一个众所周知上下楼梯困难的男生,慢腾腾踩着单车,拉着一束鲜艳的彩色气球,身旁伴着一只胖乎乎的皮卡丘,儿童篮球般大小的手掌偶尔推男生一把,单车好像变成皮卡丘的玩具车。   经过主席台,皮卡丘欢悦蹦了蹦,从斜挎的红色小包掏出一抓什么,就近朝高一的方块队撒去。   是糖果!   十六七岁的学生玩心大,旁边没抢到多少的方块队中冒出一道声音:“皮卡丘,这边没有吗?”   祖荷又往那边撒一把,跟在公园鱼塘撒鱼粮似的,引得万鱼奔腾。   本班方块队中的言洲:“她在发喜糖吗?”   傅毕凯:“……”   祖荷把袋口往下抖一抖,意思是:你们看,有没了?   高一学弟学妹们哀叹连连。   皮卡丘蹦跶回到单车那边,推着后座,笨重又费劲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替她加油。   脚踏旋转过快,喻池不得不离开脚踏,脚抬离地。   从病床醒来,发现左腿飞去外太空那刻,喻池觉得他会和曾经喜爱的东西绝缘,长跑,骑车,游泳,甚至和同学一起上课;出院短短半年,他重新踏上塑胶跑道,像车祸那晚踩上单车,身旁还多了一只快乐的皮卡丘。   人生像跑道,孤独而漫长,却不像跑道有闭环轮回,左腿再也不会回来找他,但他希望快乐能像这400米一圈的跑道,他可以一圈又一圈,无止境走下去。   这样机械的喻池,带着一只滚圆毛绒的黄色皮卡丘,皮卡丘作出冲天的动作,嘴巴开怀咧开。   冷酷遇上可爱,沉静碰上幼稚,画面有着矛盾的分裂感,又意外地和谐。   可能就是钢铁侠陪着皮卡丘来人间吧。   祖荷一直用镜头收集别人,这一次,她变成了别人的收藏。   *   当晚晚自习,不少人还沉浸在校运会的氛围了,敲了自习课铃声班级还像菜市场。   上了高三,学习以外的胜负无足轻重,周围同学差不多忘记傅毕凯的双项失意,连他也放过自己。   傅毕凯和好几个男生在后门,门口到教室北面窗户的狭小过道成了跑道,傅毕凯跑来跑去,但是姿势不流畅,左腿明显绷直,转弯时更显生硬,用右脚把左脚带过来的,像瘸腿僵尸。   有人神情微妙,有人会心一笑,夸一句“牛逼”赞美他的演技。   言洲匆匆来迟,也不知在门口停顿多久,最后和傅毕凯在后门擦肩。   “干什么好事去,忙那么晚?”傅毕凯跟言洲打招呼。   言洲恍若未闻,肩膀一沉,将傅毕凯撞一踉跄。   傅毕凯熊性上脑,火了,推他一掌,道:“干什么?发什么羊癫疯,皮痒了啊!”   “来啊!”言洲双手插裤兜,微仰下巴,轻咬着一线下唇。   两人鞋尖相对,一边的胸膛前倾,另一边立刻抵回去,像黏在一起的两根冰棍。   二人堵门,水泄不通。祖荷和喻池也来了,她懒得折回前门,嚷嚷道:“干嘛干嘛呢,交通堵塞了,嘟嘟嘟——交警来了,赶紧的散了散了。”   言洲瞥见她身后的话题主角,傅毕凯跟人家的风光月霁一比简直跳梁小丑,他当下不屑计较,退开让道。   可惜内心激荡,所思所想不由脱口而出:“不跟你一般见识。”   言洲这副不屑为伍的口吻,哪像平日“唯傅是从”的跟班,傅毕凯勃然大怒,狠狠把言洲一推。   这一踉跄,言洲要是像夏天穿拖鞋,估计鞋都掉了,哪能忍得下这口气。   两个人登时扭打起来,撞到附近课桌,桌脚擦出尖锐声响,桌上书本散然落地,吓得附近同学连笔也来不及搁下,继续握着笔跳一边躲开。   祖荷不知前情,登时懵然,而且言洲和傅毕凯平均身高一米八,两头疯牛斗起来,她不敢贸然上前劝架,只能明哲保身闪到一边,用言语制止。   喻池很久没碰到这种场面,也是一顿,顾不及自身不便,下意识先行抱住言洲,其他男生赶忙上阵,宾斌终于发挥班干部的维和作用,用一己之躯隔开二人。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正牌交警”到来,唐雯瑛出现在后门,厉声道:“干什么呢?你们两个?校运会刚结束,再开一场给你们打擂台?” 第16章   言洲默默帮同学一起将课桌抬回原位,将撞掉的书和文具捡回课桌,傅毕凯当场被唐雯瑛叫出楼梯口谈话。   等言洲也上完思想政治课,唐雯瑛登上讲台,扭头看一眼黑板旁的时钟,扶着讲台边缘道:“同学们,先暂停一下,我们利用十分钟的时间强调一下纪律问题——”   祖荷偷偷把草稿本递到邻桌:“你没事吧?你们怎么了?”   言洲字迹潦草:“他欠揍。”   传本子时,他明显掠一眼喻池那边,又拉回来补一句:“不干你的事,不要多想哈!”   “……”   祖荷悄悄指一下喻池,歪着脑袋困惑不解。   唐雯瑛不点名地强调完纪律,过渡回校运会话题。   “我们班喻池同学在5000米长跑中取得第四名的好成绩,这是非常值得表扬的——”   唐雯瑛的话给一阵突兀的掌声打断,言洲刚才打架有多用劲,现在击掌就有多卖力,如果一手是鼓面,估计都给他击穿了。   祖荷扭头欣然望着他,跟着鼓掌,把手送到喻池面前击打。   同学纷纷回首,整个教室掌声雷动,估计其他班的同学要分神纳闷:哪班又发生什么好事了?   唐雯瑛也把掌声送给喻池的角落。   喻池笑笑,扫了祖荷一眼,耳廓又露出标志性的红。   祖荷伏在课桌上扭头瞧他,低声道:“喻池喻池,你真的很喜欢脸红。”   喻池转了一下中性笔,耳朵比红笔芯还厉害。   唐雯瑛继续道:“喻池同学的‘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也是非常值得嘉奖;还有我们傅毕凯同学,坚持跑完全程,也是非常值得肯定;那除了我们的运动员,我们的后勤同学也非常给力,尤其言洲同学,赛前每天陪喻池同学训练,两个月来早读再也没迟到——”   祖荷窃笑着朝言洲比大拇指,喻池也冲他默契一笑。   言洲罕见娇羞起来,其实他偶尔陪跑一圈两圈,就一头扎进食堂吃热乎早饭了;倒是甄能君比较刻苦,一天不落地早起,跑步倒没跑步,而是在田径场角落读英语。   掌声再度响起。   唐雯瑛从讲台下的包中掏出些什么:“所以,喻池同学能跑出第四名的好成绩,离不开同学的帮助和激励,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自身的努力和坚持。我觉得应该给予一份特别的奖励,这是我自掏腰包制作的奖牌,‘最佳励志奖’,它最适合颁给挑战自我,突破自我的喻池同学。”   “好——!”言洲带头嚎一声,又使劲鼓掌,夸张的样子令人想起古装片里喝彩的群演,但他无疑饱含深情。   喻池这位主角也破天荒望向“群演”。   唐雯瑛说:“下面请喻池同学上台领奖。”   祖荷起身让喻池出去,想着一会还要再让一次,她干脆坐进他的位置。   唐雯瑛接着道:“那有请我们的体育委员傅毕凯同学为喻池同学颁发这个特别意义的奖项。”   祖荷和言洲面面相觑。   言洲每每望向祖荷这边,4点钟方向的傅毕凯总会进入视线边缘,这会眼珠子下意识要转向这位体育委,忽地记起刚才龃龉,硬生生回视正前方。短短一瞬,思绪万千,表情可谓别扭怪异。   傅毕凯接受喻池帮助,让他颁奖表示感谢也不为过,唐雯瑛这一招让全班同学明面上知道两人和好如初,维护大环境和谐。但傅毕凯心高气傲,估计私底下咽不下这口气。   傅毕凯人上讲台去了,心估计还呆在座位不想走。两相对峙,却不再是白天的黑熊与鹿,傅毕凯杠上一只带伤疤的狮子,嘲讽犹在耳边——   “幸好你没跟我赌,不然会输得更难看。   “有什么关系,校记录还是我的。”   后脑勺侧对同学,他无法自已蹙了下眉头,仿佛被剥夺了一枚奖牌。   喻池的目光隐然从他双眼,移到奖牌,催促他不要忘记任务。   傅毕凯把绶带挂上去,那眼神要勒了喻池似的。   唐雯瑛带头鼓掌,把两人留在讲台边,说:“还有一面奖牌,最佳后勤奖,要奖给我们言洲同学——”   言洲一扫郁气,微笑领奖,然后也一头雾水被留下。   三人之中,唯有傅毕凯胸前空空,陪跑选手身份再明显不过,他面色逐渐阴沉。   唐雯瑛掏出最后一面奖牌,说:“最后一个奖,最佳动员奖,应该颁给我们的体育委员,在鼓励同学报名上功不可没,非常积极,我们班是全年级报名人数最多的一个班级。”   “……”   傅毕凯笑也不是,不笑更不是,姜还是老的辣,唐雯瑛这个颁奖顺序实打实挫灭了他的得意与狂妄。   唐雯瑛朝祖荷示意:“班花,带相机来了吗?给三位勇士合影留念,要是没带,就用你的手机。”   “雯姐,我可没带手机啊——”祖荷面不改色说谎,从桌屉掏出相机,跑到中间过道找好角度。   唐雯瑛又指挥道:“靠近一点,站那么远不认识对方啦?拉手,搭肩,选一样。”   “拉手!”   “当然是拉手啊!”   “拉手拉手!”   底下同学看热闹不嫌事大,拊掌拍桌,宾斌首当其冲叫最大声:“必须拉手啊,搭肩哪有拉手有爱!”   喻池和傅毕凯这对发小纹丝不动,言洲不幸处于C位,只得硬着头皮勾过两人脖颈,豁出去一般:“来来来!”   不就是勾肩搭背,足球合照最爱姿势,又不是没干过。   祖荷半蹲闪了几张,照片上的男生们半臭着脸,没有多少领奖的喜悦,三人心知肚明,从此以后有些东西微妙了。   “雯姐,你要不也上去啊?”   ……   一番折腾,终于众神归位,唐雯瑛开始做总结陈词。   喻池回到座位,像投圈套物,把奖牌投到祖荷的脖子。   金色奖牌以麦穗为环,内圈饰一条跑道,跑者左小腿部分是一道弯钩——可不就是喻池吗!   祖荷没太听清唐雯瑛后面内容,喜悦堵塞耳朵,用口型哇了好几遍。   言洲和甄能君不可能像隔壁那桌一样亲昵,直接递给她说:“应该给你才对。”   校运会上,甄能君如果没有被祖荷拉着四处闲逛,就是在大本营写广播件投稿,给班级积分。言洲每回找不到人手,她总是第一个说“我来”,当之无愧的最佳辅助。   奖牌的麦穗环中心印着一个表扬拇指,她正反面研究好一会,笑着还给他。   宾斌向傅毕凯热切伸手,说想看,主任直接丢进桌屉里,险些夹扁他的手。   他吹着自己的手,咕哝道:“好凶哦。”   祖荷还在研究喻池的奖牌,吹、敲、弹、掰、贴,硬邦邦的搞不动,还被她悟暖了,真是非常硬气的最佳励志奖。   喻池淡然道:“给你了。”   “好啊,明天还给你。”   “后天你也留着。”   祖荷也很坚定:“这是你费心尽力得来的,我可不能拿。我就玩一晚上。”   刚一敲响晚读下课铃,她就从喻池座位上站起来,捏着奖牌说“喻池喻池,你看我”,说罢,一甩奖牌,摇头晃脑,奖牌像倾斜的摩天轮,悠悠转了好几圈,日光灯之下金光闪闪。   喻池笑开了,两颗虎牙出来观赏异景,手中红笔竟不自觉跟着转了转。   言洲也望过来,忍不住乐呵:“憨妞。”   喻池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两个说熟不熟、说陌生也不陌生的男生乍一对视,彼此生出一股微妙的感觉,有同盟感,也有一点点尴尬。   他们迅速错开眼,但那份快乐似乎更浓了。   甄能君后知后觉从错题本抬起头,那边的“摩天轮”已经打烊,她疑惑地看看三人,但是没问什么。   祖荷的招牌笑颜倒是还在营业,她重新捡起奖牌,叫道:“阿能,你看我。”   话音刚落,“摩天轮”又特地为甄能君延时运行了好几圈。   甄能君不禁咧开嘴,祖荷欢欢欣欣的样子总令她想起小她十来岁的邻家妹妹,妹妹因为有大人庇护和偏爱,总是最天真烂漫的一个。但后面妹妹变成弟弟的姐姐,似乎就懂事又规矩了。   她站起来,习惯性扯一下衣摆,指指天花板,问祖荷:“去吗?”   那是她们上四楼女厕所的暗号。   祖荷:“好呀!”   喻池起开给她让路,准备将椅子推进桌底,祖荷来了声“不用”,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抓着椅背和后桌一线桌沿,直接跳栏。   喻池:“……”   言洲一路瞄着,笑道:“妈呀,女侠好身手。”   祖荷回头手背冲着言洲比耶,蹦跶去勾上甄能君的臂弯。   甄能君看了眼她奖牌的图案,说:“你要戴着这个去吗?”   “噢噢,对哦——”   祖荷一把掀开奖牌,折返递还喻池:“暂时还给你啊,一会我回来再要。”   就连晚上回家,祖荷也充当喻池的奖牌架子。   喻池骑着祖荷的单车,祖荷喜欢跟他背对背坐后座,感觉他使不上劲时,就蹬两脚,或者干脆跳下推车,奖牌跟着在她胸前跳跃翻滚。   在家门前,祖荷才踮起脚挂回他脖子上。   绶带沾上她的体温,好像温暖臂膀环上来,喻池莫名脖子一梗,连回应晚安也卡顿片刻。   *   期中考试结果暂没公布,阶段性考试加校运会容易叫人松懈,祖荷次日没赶上喻池同行,踩点到教室。   走近险些以为走错地方,一看言洲竟然和喻池坐一起,还聊得挺起劲,不细看还以为互相检查背书。   祖荷敲敲桌板,说:“鸠占鹊巢,快走快走。”   言洲说:“借用一节早读。”   祖荷拿了语文书坐到他的座位,说:“租金多少?”   言洲把她桌上贴着花花绿绿贴纸的饭卡递过去:“饭卡随便刷。”   祖荷没接也没再理会,跟甄能君打过招呼,捂住耳朵开始背古文。   早读结束,言洲果然把座位还回来。   祖荷问喻池:“你俩咋突然好上了呢?”   喻池把课本塞进书立间,随口道:“不知不觉?”   言洲在旁听见,插话道:“你嫉妒啊?”   祖荷朝他嘁一声,刚转回头,一个似曾相识的黄澄澄的东西套到脖子上。   是昨晚的奖牌。   “不是说好不用给我吗,这是你的奖牌,我不要——哎?我要!”   绶带一模一样,奖牌却别样质轻,像塑料片似的,没有昨晚的质感,再细看——   祖荷哈哈笑出声:“巧克力金币。”   她撕开包装锡纸,啃了一角:“真甜。”   巧克力另一端还用透明胶粘在带子上,祖荷把绶带掀下脖子,扶着脸颊笑眯眯继续吃。   喻池也笑:“不腻吗?”   “我还嫌少呢。”   喻池从外套口袋掏出三块,手掌摊开在她眼底下。   “还有。”   祖荷睁大眼:“都给我?”   “怕你不够。”   “嘿嘿。”   祖荷伸手,喻池把三块巧克力金币全倒她手中。   她说:“你是不是很招小孩子喜欢?竟然还随身带着巧克力。”   喻池靠墙闲闲看着她,搭在课桌的右手随意转着盖好笔帽的中性笔。   “你是小孩子吗?”   祖荷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啊,我还没成年。”   “那就行了。”   喻池转回去面向课桌,随手捡起祖荷“过界”的笔插入共用的笔筒。   祖荷脑子大概糖渍坏了,吃完一颗后知后觉,鼓着两腮瞪他一眼。   “喻池,你很会挖坑啊。”   预备铃响,喻池动手准备下节课的资料书和卷子,笑道:“我怎么了?”   祖荷两手把剩下三块巧克力金币倒来倒去:“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当一次喜欢巧克力的小孩子。”   “勉为其难……”   喻池出其不意插进她上下两手间,半路接走三颗巧克力金币,小臂叠上桌沿,一副听课的认真。   “回收。”   祖荷像小猫挠他上臂,外套布料发出干燥声响:“哪有给出的东西还回收的。”   “还勉为其难吗?”   “非常乐意,”祖荷手托下巴,笑吟吟盯着他的耳廓,“你喜欢爱吃巧克力的小孩子吗?”   目标物毫无意外地泛红,仿佛冰天雪地的杰作。   祖荷吃吃笑,喻池越是故作淡然盯着黑板,她的笑容越厉害,直到露出标志性的十颗白牙。   唐雯瑛走上讲台,她才不得不敛起笑。   喻池压低声,说:“下面。”   祖荷好像越过他胸膛挠他右胳膊痒痒,摊平手掌那一刻,三颗巧克力金币默契掉落。   她嘿嘿一笑,把巧克力金币塞进左边口袋,还耀武扬威般拍拍袋口,微扬下巴,好像在说:这样你收不回了吧。   课桌的桌屉下方,还有一层十来厘米宽的层架,祖荷的零食都放在装进收纳箱放那里,她把它叫零食仓库,跟她相熟的都可以自行取食,回头记得就补一下仓,不记得就算了。   言洲、傅毕凯和宾斌常来光顾,经常“补仓”,喻池不爱吃零食,偶尔补过几次。   祖荷特意拍拍口袋,悄声说:“我不放仓库,留自己吃。嘻嘻。”   喻池忍不住勾了下唇角。   这一白天的课都在下发和讲解期中考试的卷子,祖荷个人感觉题目偏简单,每一科卷面分都前所未有的高。不过也能理解,下周六召开本学年家长会,大概让同学都能有个“体面”的分数。   下午最后一节班会课,唐雯瑛宣读期中考试进入年级前50的名单。   按照往年数据,年级前10在全省排名100以内,年级50基本就是985大学的水平。   “第46名祖荷,那么祖荷同学在这一次考试中进步也是非常的大,足足进步了53个名次。”   “非常”是唐雯瑛的口癖,听多麻木了,就降级到“一般”的程度,但这会祖荷觉得它恢复了原意。   喻池悄悄给她鼓掌,言洲隔空收到信号,也给她暗送掌声。   祖荷内心激狂,表面淡定,强忍笑容,免得显得自己太没见识。   甄能君第36名,言洲第48名。   “喻池第11名,那么喻池同学高二请假一个多学期,能取得这个成绩也是非常棒,希望能继续保持和突破。”   祖荷把刚才的小掌声送还给喻池,喻池不喜不躁,默默听过。   放学回家路上,祖荷依旧坐在喻池后座,双腿不时划水。   “喻池喻池,以往前50名会贴光荣榜的是吧?”   喻池嗯一声。   祖荷又问:“以前会贴高三的名单吗?高三大考小考那么多,次次贴不过来吧,次次贴也太刺激人了。”   “以前没注意……”   喻池在这所高中“上”了18年学,高一高二次次榜上有名,估计早已习惯,不放在心上。   祖荷若有所思“哦”一声,没再问下去。   趁洗过澡等晚饭的空档,祖荷拨通祖逸风电话:“妈妈,我这次期中考试进前五十了,下周家长会……你来的吧?”   她耍了点小伎俩,把选择问句变成半强迫性的疑问句。   从幼儿园到一年级的家长会,都是祖荷爸爸参加。二年级爸爸走了,祖荷让祖逸风来,她正为工作和遗产分割焦头烂额,就让蒲妙海代去;祖荷躺地撒泼,冲她大喊“她去管什么用啊,她一个字都不认识”。   祖逸风心烦意燥,将她骂哭了,教育她不要攻击别人的短处。她妙姨生于建国后第一个十年,亲生父母重男轻女,一出生就被丢弃在江边,是一个拾荒奶奶把她捡回去养大,没有机会上学,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要帮家里担柴做饭,反问祖荷她会吗?   反倒是被她“嫌弃”过的蒲妙海过来抱她起来,说地板凉,会头痛。   那之后,祖逸风罕见地参加家长会,无论多忙,再也不主动缺席。   而某一天,祖荷偶然发现蒲妙海在看她一年级的旧课本,心虚地问要不要教她认字。   “我学完啦!”蒲妙海说这句话的那份自豪,至今依然深刻如昨。   原来她的妙姨每天做完家务,都会抽空学一点。起初写字靠画,认字靠猜,再不行就请教菜场附近一个刻石碑的老头。待祖荷发现时,蒲妙海的字竟然写得比她还端正。少年人吃味儿又不服气,拍着胸膛说以后别找那老头,她也可以答疑;然后叫祖逸风帮她报名书法课,硬是练出一笔字如其人的楷书,楷到上初中后课业繁重,就又行又草了。   那个年代家政行业发展有限,蒲妙海这样一个阿姨可谓千金难觅,祖逸风自然想方设法留下她,跟祖荷商量让阿姨也参加一回家长会,祖荷愧疚地同意了。   这既解放了祖逸风,又肯定了蒲妙海。   祖荷握着手机改口道:“不过……你要是太忙回不来,我让妙姨去也行。”   *   张贴光荣榜的布告栏在高三教学楼东墙,紧邻校道,祖荷有意无意每日“路过”一遍,新张贴出来的都是批评通告:什么夜间爬墙外出泡网吧啊,还有屡禁不止的从操场围墙吊外卖进校啊,等等。   从周一等到周五,光荣榜还是不见苗头。   周六下午家长会,祖荷琢磨着,怎么着也该中午前贴出来了吧。   结果,没有!   唐雯瑛跟科任老师换到上午最后一节课,拖堂十分钟分发各人成绩单,解放众人前,她让各人把成绩单摆在桌面显眼位置。   祖荷把一厘米宽的纸条对折,用回形针别到语文课本扉页——转入总复习以来,平常用卷子和资料书居多,最常用的课本也就剩语文书了——她将课本留在桌面。   言洲已经拔腿就跑,奔赴网吧享受这半天意外的假期;甄能君也跟舍友去食堂吃饭。   喻池准备下楼问数学问题,祖荷起来让道,问后桌的宾斌:“宾哥,以前年级前50是不是会张贴光荣榜啊?”   宾斌虽然总是开玩笑明年继续读高中,成绩其实不赖,这一回就摸到了第50名。   宾斌还没听清,傅毕凯像插话又像自言自语,眼神飘着,没看祖荷:“妈的,这次发挥失常没进去,我老子回家骂死我。老子巴不得学校真忘记贴才好呢。”   “……”   祖荷磨磨蹭蹭下楼,在教学楼前长凳等喻池,那边言洲来了电话。   “你们快点过来,我占到三台机子了,你不知道今天有多少人!都是我们学校的!那些兔崽子们太能跑了——哎,准备吃麦当劳还是肯德基,我打电话叫一下。”   *   祖荷和两个男生泡了两个小时,就各自回家了。   祖逸风难得有空参会,回来跟祖荷说:“这趟好可惜,竟然没见到你同桌的妈妈,还以为能跟你喜欢的老师聊上几句。”   祖荷瘫在沙发上,本来网吧两小时,心情差不多回复,现在又跌回来,没气没力地说:“他妈妈天天在学校都能开家长会,不差这一次。”   可是她大概很难再进一次年级前50了。   祖逸风对她的成绩没有硬性要求,一来相信女儿能力,二来家境丰厚,也不需要祖荷通过高考改变人生。   “唐老师说你这一次考试进步很大呢,想怎样庆祝?”   她想要一张光荣榜。   但没说出口。   “试卷简单,走运而已啦。”   “那也是有一定实力,才能把握住机会,”祖逸风从来不吝啬夸奖女儿,过来坐到她身边揽她肩头,“要跟妈妈逛街吗?我好久没有陪你一起买衣服了。”   祖荷靠进她的肩窝,撒娇道:“妈妈,我想喝奶茶,望海广场新开的那一家。”   祖逸风随意拈起她的一绺短发,一根一根地松开,笑说:“好吧,我晚上开门等着你失眠来找我聊天。”   她和祖荷的关系从摆脱“司玉祎”后才开始好转,那之前,她好像只是一个不怎么熟悉的漂亮阿姨,偏偏还要禁止女儿看《美人鱼》《灰姑娘》和《莴苣姑娘》,简直“多管闲事”。   祖荷心生叛逆,偷偷去同学家看了,发现也不是很喜欢这三个故事,不明白为什么要禁止,隔了好几年才告诉她。   后来最后一次参加司姓家族聚餐,有一对亲戚开玩笑,说要祖荷当他们的童养媳,妈妈正好可以再生一个弟弟。司老爷子纵容场面话,甚至“慷慨解囊”,说尽管要。   她脸色极其难看。   祖荷天真地问,什么是童养媳。   亲戚抢答,就是去他们家吃喝拉撒睡,问愿不愿意。   祖荷说不,但并不管用,亲戚嬉闹着要抱走。   她当场发飙了,不给亲戚好脸色。司老爷子怒火丛生,觉得儿媳妇抹了他的面子;祖荷爸爸后面才知晓,也骂了司老爷子,带着她们回家。   司老爷子威风大半辈子,岂能容忍晚辈爬到他头顶,打电话追过来继续训话,隔着大哥大不过瘾,还使苦肉计让祖荷爸爸滚回去耳提面命。   祖荷爸爸当真开车去了,然后再也没回来。   这也成为遗产分割时分歧的起源,祖逸风和司家关系僵化,一直到司玉祎改名祖荷,终于彻底恶交。   她一直不怎么喜欢孩子,一直到祖荷出生以后也是。当年囿于见识,身边也没有丁克榜样,稀里糊涂便生下女儿。也许正是由于这份本质上的不喜欢,她从没想过在女儿身上寻找什么成就感,从祖荷懂事开始才发自内心爱护她,两人才能维持这种微妙又清爽独立的母女关系。   幸好在她逃避母亲责任期间,还有先夫和蒲妙海真心实意爱着祖荷;一个不缺爱的孩子,怎么也不会长得太歪。   祖逸风轻快地说:“你问一下妙姐要不要给她带一杯?说不定回头她又给你炮制一个家庭版的……”   *   周天下午的奶茶威力持续到周一,祖荷依然来得比喻池晚,耸肩骺背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我怎么起床从来没早过你?”   喻池说:“我早上起来要锻炼。”   “夏天周末我还可以游泳,冬天真是不行,一点也不想和被窝分家。”   喻池的笔尖随意敲两下草稿本,轻轻转过头:“骑单车呢?”   祖荷困意连连,懵然道:“什么?”   “你骑单车,我跑步。”   她愣了下,大致明白:“然后你追我?”   那支笔又频频敲两下,点出凌乱的几笔。   “……追就追。”   从来只就见过大狗狗追着单车跑,还没见过谁骑车遛人,光是想象那场景,她情绪回转一些。   “好呀,等夏天。”   “……”   显然他的魅力还比不过一床温暖的冬被,喻池没再说什么,继续埋头看错题集。   课桌上依然有喻池帮带的菠萝包,祖荷胃口缺缺,掀开桌板准备塞抽屉,等下了早读再说。   突然桌板背面贴着的一张红色、作业本大小的纸飘下来,直送门面,上面用软笔写了熟悉的黑色小楷:   2006年秋季期高三年级期中考试光荣榜   虾饺,叉烧包,云片糕,糯米鸡,湿炒牛河   肠粉,小笼包,马蹄糕,鸡蛋仔,萝卜牛杂   喻池,金沙包,钵仔糕,云吞面,泡椒凤爪   粉果,双皮奶,绿豆糕,银丝卷,杨枝甘露   ……(各种日常小吃)   糍粑,酿田螺,萝卜糕,生滚粥,螺蛳鸭脚煲   蛋挞,芝麻糊,伦教糕,咸肉粽,酥皮莲蓉包   祖荷,菠萝包,芋头糕,鸡仔饼,状元及第粥   第11位“喻池”和第46位“祖荷”还有描了金边,遥相呼应,非常突出。   这一刻,祖荷以前在喻池身上的感动好像不足一提,她第一次看见喻池穿戴假肢走路、跑步,那种勃发的生命力感染了她,那如若算得上喜欢,也仅仅是单方面的钦佩,而此时此刻,一种双向的欢喜袭来,淹没了她,祖荷第一次明明白白在喻池那里享受偏爱的特权。   她鼻头发酸,盖上桌板趴着,怕看眼花一般,又掀开桌板把那张“光荣榜”再看一遍。   祖荷趴在桌上,若是没有桌板阻挡,“光荣榜”估计早被晕染模糊。   她不加忍耐,肩膀颤动,惊动隔壁的言洲,他无声比划着问喻池:“她怎么了?”   喻池笑笑摇头,说没事。   “……”   听他这么淡定释惑,言洲开始不确定祖荷是哭还是笑。   上课铃声响,喻池用一本较薄的书替代手掌,轻拍她脑袋。   “好了别哭了,老师快来了。”   这一下,祖荷却更加无法自抑,也终于发现这个人的特别,他从不会像傅毕凯一样毛手毛脚,处处谨守礼节,给予足够的尊重,是本性如此也罢,是不够喜欢她也罢,祖荷喜欢这样的他。   祖荷非常喜欢喻池,喜欢他蓬勃的生命力,喜欢他对她的温柔体贴,喜欢他克己守礼。   祖荷很容易对事物或同性有热烈感情,这是第一次对异性有同感,欣喜之中也有一点点困惑与无措。 第17章   祖荷接过喻池递来的抽纸,勉强听完一节课。   一下课,祖荷便一改泪态,站起来说:“喻池喻池,我去小卖部给你买可乐。”   傅毕凯在后桌“听者有份”,插话道:“我也要。”   自从恶交以来,傅毕凯试图从插话开始恢复关系。同窗两年多,抬头不见低头见,在他眼里大概没有什么隔夜恩仇。   祖荷夹着饭卡准备掷飞刀似的,漫不经心切割空气,说:“只有进年级前50才有得喝。”   傅毕凯愣怔半晌,面色难看:“你等着。”   说罢把手上转的书扔课桌上,随意翻开压平,立马作出一副认真苦学的模样。   祖荷才懒得“等”,转身就往小卖部跑,回刚好又一阵铃声。   铃声把高三生活分成大小不一的一块块,大块时间属于学习,等高考完毕一并上交,从此鲜少留恋;只有一小格一小格的空余时间,零散却鲜活,拼成可供回味半生的记忆。   可乐瓶子积满泡泡,静止好一会才消散。   祖荷趁唐雯瑛转身板书,拧开瓶盖,在座位中间悄悄对喻池说:“干杯。”   喻池跟她轻轻一碰,可乐摇晃激出新的气泡,滋滋作响着。   唐雯瑛写下四个字“弹冠相庆”,强调这是一个贬义词;祖荷拼死忍住没喷出,可乐全往鼻孔里呛。   喻池见怪不怪抽过最后一张纸巾给她,祖荷擤了擤鼻子,低声说:“我们可不是‘弹冠相庆’。”   喻池在草稿本上回复:“下次再进年级前50我请你吃好吃的。”   祖荷拉过本子写:“什么都可以?”   他把她的问号改成句号。   “我想把‘光荣榜’上的都吃完!”   他笑笑点头,示意她先听课。   待到下课,喻池说:“纸巾没了,我去拿一包。”   祖荷握着可乐瓶让他出来:“又去蒋老师那里进货呀?”   “嗯。”   自同桌以来,两人默契达成资源共享原则,文具和纸巾共用,轮流补货,弹性AA。她不禁想起看过的男女合租的网络小说,心想:这倒是个不错的潜在室友。   “快去快回,好同桌。”   最开始喻池要下一楼办公室补货,祖荷还想代劳,因为他上下楼梯比跑步困难。   喻池说不用,是困难就该迎面攻破,而不出干等着某一天它自行消失。于是每天大课间他基本下楼一趟,权当锻炼。   祖荷有时会陪同,通常一起去小卖部,路上不时有学妹甜甜叫一声“喻池学长”,喻池通常茫然扫过一眼。   有次喻池还问她认不认识对方,她说:“人家跟你打招呼,你还问我认不认识。”   “因为我也不认识,我以为全校女生你都认识。”   这是变相恭维她人缘好呢,祖荷受下了,笑道:“应该是高一新生的,不然我应该认识。”   这回幸好祖荷没一起下来,喻池在办公室门口听见一些“不太光明”的八卦。   一个高一的男班主任大概办完事后一会没课,待在这边办公室闲聊:“我们班不是在二楼吗,有几个女生特别大胆,吃过晚饭就在走廊放风,等喻池经过就大声喊‘学长——喻池学长——’,几个小丫头还说,要不是学长妈妈是主任,她们都勾搭一下,发展早恋。”   喻莉华也在,倚着办公桌笑道:“一个两个把我看得像会吃人的老虎,也不先问问我反不反对早恋。”   傅才盛又用拇指和无名指扶一下镜框,话里有话:“那要看早恋对象是谁。”   其他老师觉得此话有理,又不太方便站队,频频跟和自己最要好的老师眉来眼去。   喻池适时进去,泛泛喊了“主任”和“老师”,算打过招呼。   说曹操曹操到,早恋话题何其敏感,对于高三学生更是不能随便触碰的死穴,生怕一下捅出心理问题。   众老师纷纷刹车,但偏偏有人“勇猛”过头。   “喻池今天怎么一个人,不见你的好同桌一起下来了?”   开口的是傅才盛。   喻池走到蒋良平办公桌那边,平淡地说:“毕凯找她问英语问题。”   他确实没讲假话,傅毕凯为了“挺进年级前50”的雄心壮志,下课不再玩闹,四处求教,祖荷英语突出,傅毕凯经常下课“缠”着她。   喻莉华借力打力,笑道:“这下该担心的人不是我咯。”   “……”傅才盛脸色铁青,似乎回到校运会亲眼目睹傅毕凯被喻池搀到终点那天。   两“副”纷争,平常傅才盛气焰上占上风,这会不少老师变成挺“喻”派,乐见傅才盛吃瘪,无一不窃窃发笑。   喻池仿佛没听懂,拿了新抽纸便离开。   “副主任,两人同班两年了,说实话,你没担心过吗?”唐雯瑛说,“高一高二的时候,他可经常带饮料零食去排球场等人呢。”   喻莉华说:“我也很记得有这回事。”   “能有什么事,两年来相安无事,”傅才盛在嘲讽人和经不起嘲讽时都会推一下眼镜,这会负起双手,先走一步,“我还要去一趟校长室……”   唐雯瑛这才抓住机会拐弯抹角问喻莉华:“准备期中换座位,要不要把他们两个分开一下?”   喻莉华轻描淡写一挥手,说:“他俩现在可住对门,天天上下学都在一起,分不开的。”   唐雯瑛犯愁蹙眉,喻莉华拍拍她肩膀,宽慰道:“依我看不是,应该就是特别纯洁的同学关系。——你看那小姑娘准备出国的人,未来的路想得很清,不像会为了恋爱耽误正事。”   唐雯瑛说:“你没告诉其他人吧?”   “连他都不知道。”喻莉华悄悄指一下蒋良平。   蒋良平端着保温检查花茶是否还能再泡一次,也不知是妻夫多年默契,或者玄学,心有感应似的望过来,稍显迷惘。   唐雯瑛尴尬一笑,好像做坏事还让喻莉华帮打掩护。   喻莉华也无奈一笑:“真的。”   她气场随和又伟岸,很容易给同胞安全感。唐雯瑛个头玲珑,起身跟她并肩走,胳膊自然挽上去了。喻莉华也反过来轻拍她的手。   唐雯瑛放心颔首,旋即重现忧愁:“可到底是十七八岁的孩子,这个年龄最冲动,哪有那么多忍耐力。幸好你是我同事,我才有机会跟你说多点,她妈妈经常出差谈生意,全国飞来飞去谈生意,有时还出国,我家长会上跟她暗示一嘴,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明白。”   喻莉华想了想道:“别说你,我们做了快半年邻居也没见过一面,没办法,生意人,又是一个女人单打独斗,理解理解。下回有机会碰见她,我也跟她谈谈。——有我帮你‘盯梢’呢,你安心吧。”   唐雯瑛又感叹一遍“幸好你是我同事”,此题无解,只能暂时放在观察区。   *   事实证明,八卦永远在发酵。   祖荷还不知道自己成为别人的八卦,因为她也八卦上别人的:姬柠被爆恋爱,对象是圈外人。   睡醒午觉上学,祖荷迫不及待跟喻池分享这个劲爆新闻。   “喻池喻池,你中午登Q了吗?”   姬柠绯闻荣登广告弹窗娱乐版封面。   喻池说:“没有,怎么了?”   “姬柠跟一个圈外人恋爱了!真是想不到啊。”   喻池不以为然道:“成年人谈恋爱也没什么稀奇吧,就算现在未成年人也有早恋。”   “可是她现在出道也没多久,事业蒸蒸日上,竟然还有精力谈恋爱?”祖荷轻轻咂舌,“好担心她被拖后腿。”   祖荷和喻池进入电梯,周围还有其他人,他们不得不暂时闭嘴。   忍了十层楼,一出电梯,祖荷便继续说:“太不明智了,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谈恋爱呢。”   喻池接过祖荷的钥匙打开单车锁头,说:“那是她的私人生活,跟我们没关系,我只关心她的作品。”   单车已经推出来,喻池做好载人的姿势,祖荷却迟迟不肯上车。   她反常蹙了下眉:“你好冷漠啊,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关心她的方方面面吗?恋爱和事业哪能互相独立不受影响,就拿早恋和高考来说,如果两个也互不影响的话,老师就不会那么着急了。”   本来好好谈论着姬柠的话题,祖荷陡然点评一句“他好冷漠”,把重点扭转成人身攻击。   喻池冷冷道:“是没有你热心。”   祖荷同样懵然,随口抱怨的一句,竟然成了他还击的子弹。   “打个比方,如果你和我早恋,你觉得会对学习一点影响也没有吗?”   喻池怔忪一霎:“我为什么要和你谈恋爱?”   “……”   拒绝意味太浓,祖荷险些以为表白被拒。她飘惯了,平常哪个男生不想跟她扯点绯闻啊,只有眼前这位被送上门还一脸不屑。   “打个!比方!”   “没可比性,上车。”喻池没什么感情地说。   “……”   也许祖荷应该庆幸,喻池没有撂下她一个人骑车走,但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还真不如各走各的。   上坡路祖荷直接跳下来,也不推车了,甩着胳膊大步爬坡。喻池那边等不到惯常助力,坡是蹬不上去的,也不得不下车推着走。单车像一段横生的假肢,喻池带着它爬坡,更费劲了。   然而两人王不见王,又隔开好几米,各自揽着郁气,谁也不愿先妥协。   上到坡顶,祖荷能坐回车上全靠多日默契,一个停着等,一个折回来,不必再多说一句糟心话。   这天下午班会课,唐雯瑛宣布期中考试换座位,依然是两边和中间对调大规则,各人同桌原则上不变,如果有特别需求,可以单独跟她提出。   晚上自习课唐雯瑛把喻池叫出去聊了差不多半节课。   傅毕凯拿《英语周报》来问祖荷问题,觉察到她目光,一副透露秘密的样子说:“一定是喻池准备和别人同桌了,你不如干脆跟我一起坐。”   祖荷哼了一声,一副“为什么”的表情。   傅毕凯说:“我们两个同桌多好啊,刚好物理和英语可以互补,互相传递能量。”   祖荷一脸不可思议,说:“我问的是前半句。”   傅毕凯振了振报纸,说:“这你还要问吗?搞笑么不是?人人都觉得你们俩在早恋,雯姐当然要把你们俩分开,消除不良影响啊。”   “我跟他早恋?你搞笑还是我搞笑?”   喻池这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个性,谁要轻易和他谈恋爱,前一秒的温柔可以把人捧上天,下一秒的冷漠能把人摔下地。   祖荷还在气头上,全然不会妥协于前不久萌动的春心。   “这么说,你们两个真不是?”   傅毕凯眨眨眼,伸出两根食指碰了碰。   祖荷把《英语周报》塞回他怀里,让他赶紧滚。   傅毕凯乐呵呵滚蛋,回位前还热心地问:“你什么时候写物理卷子?让我也投桃报李一下,点拨点拨你。”   喻池从外头和唐雯瑛聊完回来,同桌早已换了人,言洲指指自己座位,无声瘪嘴,那意思是:她的主意。   祖荷从下午开始就没跟喻池说话,上课说不了,下课她出去放风自然更说不上,放学返校也一个人提前跑路。   这个据称和能发出声音的东西都能聊天的人,一旦跟谁安静,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俩吵架了?”言洲低声问。   喻池低头掀桌板,把旧卷子收进去,减少桌面负荷:“吵架算不上,意见不合。”   “咋的了?政治观点有分歧?”   姬柠离他们生活太远,她恋爱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事件,但也隐隐折射两人观点差异。   可人在高三,除了学习其余都不应该占据太多精力,喻池没功夫跟她争执这件事,尤其还举了什么“如果我和你谈恋爱”这样乱七八糟的例子。   没错,喻池现在心情也是乱七八糟,当祖荷举例那一刻,他经历一种难以平息的心跳,像久不运动,突然加速后,心脏嘭嘭嘭要鼓破胸腔。   难怪那些老师都误以为他们早恋,单是她一个“打比方”,他都差点被蛊进漩涡。   喻池回答言洲:“没什么大事,你刚说要问问题?”   言洲立马朝祖荷打响指,那边闻声扭头,他说:“你刚不是要问问题?喏,你同桌回来了——我自己都讲不明白。”   甄能君也小声说:“对啊,你同桌次次数学150,应该问他。我这边好像行不通。”   喻池:“……”   祖荷也不看他,摆手说:“嗨,不用了,我刚刚突然有灵感了。”   喻池:“……”   言洲:“……”   甄能君:“……”   甄能君默默看着眼前同样令她抓狂的函数综合难题,不确定打量祖荷一眼:你是说真的吗?   下自习后,两桌同学各归各位,言洲搬回家前用一种“客官行行好”的眼神望着喻池,说:“你俩快和好吧,这低气压我受不了。”   喻池:“……”   祖荷大声向甄能君邀约:“阿能,今晚我想跟你去体验一下灯下夜读。”   祖荷和喻池基本不会把功课带回家,下课就是下课,绝不开夜车——当然除了祖荷申请学校那会。   甄能君瞪大眼睛:“你确定?”   “嗯!这个季节总不会有蚊子吧。”   “草丛有蛇,嘶嘶嘶——”言洲语气唬人,手掌学蛇游动,可惜柔软度不够,比较像笨拙大鹅。   祖荷往甄能君身上躲,交替看着两人。   甄能君说:“别信他胡说,我读了那么久没见过。倒是好多一对对的。”   祖荷伸出两根食指,隔空频频戳言洲,像蒲妙海用牙签戳大鹅,好让腌制入味:“白素贞不伤害女同胞,我才不信你。”   祖荷捎上一本单词本跟在甄能君后头溜走,甄能君复读心态跟他们不一样,学习为重,其余杂事一概不关心,这次破天荒问道:“你跟你同桌是不是吵架了?”   “咦?连你也看出来了。——也不算吵架吧,就是对某件事的观点非常非常不一样。”   甄能君笑道:“你这个‘非常’,太像雯姐了。”   祖荷也是一愣,哈哈大笑。   她珍惜从教学楼到操场百来米距离,简要把姬柠恋爱和双方观点矛盾说清。   甄能君说:“我同意你的看法,谈恋爱女孩子通常比较投入,消耗的精力也相对比较多。”   “就是嘛,就是嘛,还是你懂我,还是阿能好!”祖荷欣然摇着她的手,“不过像我姐姐那样的女生,谈恋爱就像充电,她不会挖空心思讨好男朋友,一般都是男朋友屁颠颠上赶着对她好。但她高考、刚上大学和刚工作的关键时期,可没有谈恋爱。”   甄能君回握住她的手;初时的生涩已然褪去,她只感觉到久违的宁静。   “我觉得就像生孩子一样吧,男人只是努力几分钟,拍拍屁股就走了,女人却要经历怀胎十月的痛苦。”   祖荷瞪大眼睛:“阿能,我还以为你脑袋里都是学习,其他什么事都不会想呢。”   决定复读时便打算破釜沉舟,甄能君做好这一年可能交不到新朋友的准备,没想到收获了不可思议的友情。   她苦笑:“确实不会想太多,因为我看到太多了。我不是跟你说我家条件很不好嘛,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姐妹也差不多一样条件,但她们读书没读好,初中毕业出去打工一两年就结婚生小孩了。每次我回家看到她们都是一个人背着一个小孩,手上还牵着一个,我就想着,可能恋爱结婚对女生来说,不会是太好的事吧,包括我妈妈……”   甄能君上次去了祖荷家,才真的相信杂志里说的,“自己的终点可能仅仅是别人的起点”,她的梦寐以求,可能只是祖荷的与生俱来。   她家还是红砖墙水泥地,祖荷的家她只在电视剧里看见过;这还只是浅层羡慕,她最羡慕祖荷得到的爱护和尊重:俨然慈母角色的保姆阿姨,事业有成又民主持家的母亲;命运不曾赐予她一份完整的母爱,祖荷却天生拥有双份,她的羡慕难免隐含促狭的嫉妒。   幸好,嫉妒没烧焦甄能君的理智,反而让她感性地接纳了祖荷的可爱之处:家庭教会她积极的爱的能力,祖荷坦率而热情,豁达而自信,总让人不由自主想靠近,汲取力量。   她的嫉妒只会令她自惭形秽。   甄能君突兀停止,祖荷只好接话:“嗯,我妈妈也教我,不要太把男的当回事,有时他们真的愚蠢又自大。”   “傅毕凯?啊——”甄能君发出说错话的停顿。   祖荷眼睛发亮:“你也不喜欢他吗?”   “也?我以为你跟他很要好,他好像总喜欢跟你说话。”   “也没有要好到无话不说的知心程度,就平常嘻嘻哈哈,能开个玩笑吧。可是好讨厌他老动不动拍我肩膀,摸我头发。跟他说了很多次,他都不当回事,”祖荷嫌弃似的模仿他拍肩摸头,“烦都烦死了。”   甄能君说:“下次他再这样,你叫他拍他妈肩膀,摸他妈头发试试看。——啊,我不是在骂人,我指他的妈妈。”   祖荷哈哈大笑,“阿能,真没想到你还挺猛的。”   甄能君也笑:“我家在重男轻女的穷山沟,女孩子要不猛一点,早就被欺负坏了。不过,我觉得言洲和喻池人都还挺不错,言洲上回吃了米糕,第二天他还‘还’几盒牛奶给我,喻池每次问他问题,都挺耐心。”   祖荷点头:“言洲确实不错,‘妇女之友’嘛,而且不会对我毛手毛脚。喻池就不说了,我现在不想聊他。”   说话间走到操场,每盏路灯下稀稀拉拉站了好些人,连情侣也没法隐身。   学校这个夜读传统还是祖荷高一时,一个英语大师来校演讲后,大家才跟着一起疯狂起来。   这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祖荷都叫蒲妙海接送,和喻池完美“错过”。   祖荷起得晚,急急忙忙赶着出门,没有吃早餐,零食仓库也只剩下几包辣条。按以往的惯例,喻池星期二、四、六早上跑步,会顺便给她带食堂的菠萝包。祖荷记得今天星期二,却一时忘记考虑他们在冷战。   课桌上摆着喻池还回来的饭卡,却不见菠萝包的影子。   喻池正专心致志研究《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桌面上一只菠萝包,没摊过线,也不说要给她。   祖荷不好责怪人家,努努嘴,恹恹翻开一张《英语周报》,哗啦啦读起填好正确选项的完形填空。   早读进入后半场,唐雯瑛已经巡查完毕离开,喻池被言洲叫了一声,隔着她就将菠萝包空投过去。   祖荷不想跟他对视,只能瞪言洲一眼。   言洲开始边啃菠萝包边看书,还不时吸一口牛奶。   祖荷朝他打响指,言洲默契看过来,塞着一嘴菠萝包也没法说话,只能干瞪着她:干嘛?   祖荷趴在桌板上,用濒临死亡般的声音哀嚎:“还有吃的吗?我还没吃早餐。”   言洲默默盯着吃了大半的菠萝包,就算掰掉残口,也所剩无几,确实拿不出手给她吃。   祖荷努努嘴,等来下早读铃声后,又回头拍拍傅毕凯桌上的书:“主任,有吃的吗?快饿死了。”   傅毕凯从桌屉掏出一枚扁了的炸油果,拎着塑料袋耳朵准备甩给她:“赏你了。”   祖荷没接,缩回自己那边:“太油了,我不要。”   傅毕凯挺不满意:“给你吃的还嫌七嫌八,活该饿一饿。”   早读和第一节 课间只有5分钟,压根来不及跑一趟小卖部。   祖荷像枯荷趴在桌板上。   “橡皮,给我一块新的。”   这时,祖荷身旁人冷不丁抛来一句。   祖荷腰也不挺,直接把脑袋转到他那边,喻池面上平淡无波,好像就真是只要橡皮、不想交谈的样子。   她觑了笔筒一眼,咕哝道:“你的失踪了吗?”然后不得不起身掀开桌板,准备找给他。   “菠萝包——!”祖荷忽然像念咒语般,对着桌屉喊一声,真就从里面找到一只还未变形的食堂派菠萝包。   祖荷欣喜地举到他眼前,好像这就是他想要找的“橡皮”。   喻池无奈道:“快点吃吧,要上课了。”   祖荷做出快哭的表情,实际上也离真哭差不多了:“还是同桌最好了。”   什么冷战,什么意见不合,统统败给一只滚圆的菠萝包。   喻池嘴角噙着笑,倒出一根0.5mm的自动铅笔芯,准备装笔。   “撒娇可耻!”傅毕凯在后桌站着提神,顺便吃他那油腻腻的炸油果,嫌弃道:“菠萝包就不油了吗?”   祖荷睨他一眼:“人不油啊!”   傅毕凯:“……”   “喻池喻池,你看着,我给你表演绝技。”   祖荷把塑料袋留个口子,双掌合实压扁菠萝包,然后对叠两下,菠萝包压缩成一个扇形。   “看着哈——”   祖荷打开袋口,两三下就把菠萝包全塞进嘴里,双颊鼓囊囊的,像只囤积坚果的松鼠。   喻池定定瞅着她,那根细长的笔芯也忘了喂,悬在管口,差点给咬断。   言洲在旁目睹全程,手中面包快要握不住:“我去荷妹,我一直以为你是可爱风格,没想到还能走谐星路线。”   祖荷想反驳言洲,苦于口不能言,只能转身用手隔空戳戳点点。   言洲咯咯咯笑得像母鸡下蛋。   在严谨高压的高三生涯,点滴的欢乐多么弥足珍贵。   祖荷身上那股热情使也使不完,干什么事都风风火火、大刀阔斧,半点安静不了。   喻池也不禁笑了,匆匆灌好笔芯,擦过指腹,取来她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递上。   “你悠着点,小心呛了。”   祖荷会意,捞过桌面另外一个保温杯,拧盖跟他干杯,仰头灌了好几口。   喻池:“……”   祖荷终于把整个菠萝包咽下,抚胸交替望着两人手中的杯子,还有喻池奇怪的表情……   她手中握着的,是他的水杯。   她强自淡定又喝了一口,说:“竟然没有毒……我替你试过了,你可以放心喝了。” 第18章   喻池盖好祖荷的杯子,放回原处,并无动怒,沉声说:“喝吧,我早上接了没喝过。”   祖荷后知后觉,他不但帮她带早餐,连水杯也换好早上的水。   她可不好意思再喝了,吸吸鼻子说:“我就知道我同桌最好了!”   喻池耳朵又红了,笑骂:“少拍马屁。”   祖荷笑嘻嘻,在自己心脏部位比个心,说:“肺腑之言。”   喻池肘垫桌沿,指关节轻抵着鼻尖,淡淡一笑。   他通常笑不露齿,祖荷鲜少见得到他的虎牙,但是不同的笑带着不同的韵味,哪样都十分迷人。   哦,只要他不再提姬柠的事,她和他还能继续和平共处。   打了上课铃,祖荷没法再洗杯子,不知不觉抱着他的保温杯,趁热打铁道:“好同桌,我悄悄问你一个问题,我们下半学期还是同桌的吧?”   喻池挑眉,反问:“你不想和我同桌了?”   “怎么可能!我以为你生气想单飞了呢!”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祖荷又露出那十颗极具杀伤力的白牙:“喻池是我见过最好的男同学。”   喻池显然看了她肩膀后面一眼,说:“……言洲呢?”   祖荷循着他的目光扭头,又转回来悄悄说:“言洲是‘妇女之友’,不算男同学。”   “……”   言洲恰好呛咳两声,喝水时撞到祖荷目光:“干什么,是不是又在背后我说坏话?”   祖荷比出拇指:“夸你貌比潘安。”   言洲得益于皮肤白,不长痘,长相更显俊秀干净,衣品不错,全然没有男生常见的邋遢感。   唐雯瑛走上讲台,言洲用手掌挡住嘴巴,用气音说:“以前这么说我承认,现在喻池来了你还这样讲,违心了啊。”   祖荷悄悄抱拳,那意思是:大哥说得对。   喻池:“……”   祖荷陪喻池渴了一节课,刚一下课,歪着身子好像要掏“仓库”零食,但什么也没掏出来,然后跑去把他的保温杯洗干净,还去办公室蹭了纯净水——要知道每层楼道的热水器烧的都是自来水,学生多少有点嫌弃。   她重新把水杯还给他,也将自己的饭卡递过去:“喻池喻池,下次拜托你继续带菠萝包啦。”   喻池把她的饭卡和自己的叠一起,插进桌面的书脊间,留一截屁股在外面——这样晚上就不会忘记带走了。   祖荷楼上楼下跑一阵,一身凉意,擦着衣袖哆嗦:“好冷好冷,这么冷的天为什么还要上课?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人家北方一样有暖气……”   喻池说:“明年考北方去。”   祖荷想起其中一所申请学校,司裕旗说因为学校在山上,冬天还可以坐雪橇从高坡下来。   显然两个人的“北方”还隔着一片太平洋。   她的脑袋仿佛冻住,好一会才接话:“那希望分数能像馒头一样争口气。”   喻池座位靠窗,身上有一半能晒到太阳,而且他坚持运动,体质越来越好,早把开襟卫衣脱了罩椅背,单单穿一件深色毛衣。   他拉过一只卫衣袖子示意她:“给你穿?”   祖荷二话不说穿过来,喻池人高手长,袖子比她的长出一截,她拉紧拉链,好生收紧那股清淡的柠檬香,然后在座位上摇头晃脑,跳起甩袖舞。   言洲扭头看过来,叫着:“干嘛呢干嘛呢,跳大神。”   她笑着朝他一振袖,这衣服属于喻池,好像在指使喻池调戏他。祖荷把自己乐坏了。   言洲赶苍蝇似的挥了两下,笑着扭回头不再理她。   喻池靠着墙壁,右手搭课桌无意转动一支笔,神情松快看着她。   一线阳光打到她的肩膀,尘埃粒子跟着她飞舞,祖荷乍然朝他嫣然一笑,特别真实动人。   喻池心有所感似的,叫了声“过来”。   祖荷不明所以凑近,他把兜帽一翻,罩上她脑袋,两根帽绳锁紧,好巧不巧卡在她的鼻子上。   喻池意不在此,抱歉一笑,准备松开。祖荷不怒反笑,忽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只调皮的小猪。   喻池:“……”   比起玩心,他还差她一截,但受她感染,那两颗罕见的小虎牙也跑出来晒太阳。   小小的一隅气氛和谐,也不怪有人会怀疑两人在早恋,就连祖荷过后回想,也懵懵懂懂,除了没有身体接触,他们的关系大概和恋人差不多了吧。   中午饭时,喻池问喻莉华:“妈妈,你觉得谈恋爱会对一个女人的事业产生大影响吗?”   喻莉华和蒋良捧着碗筷平均是一愣,想起前不久唐雯瑛的担忧。   喻莉华说:“就我个人而言,恋爱对我的工作影响不大。因为跟你爸爸就同单位,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省去很多路上奔波的时间。”   蒋良平插嘴道:“什么叫‘抬头不见低头见’,听起来多嫌弃似的。”   喻莉华笑道:“语文老师,那您给纠正一下?”   “就‘每天见面’行了呗。——你妈妈之前那个在外地当兵,回不来,她每周一放假就往外地跑。”   喻池讶然,这可是头一次听说。   “妈妈在你之前还跟别人谈过啊?”   蒋良平说:“那可不是,妈妈年轻时候魅力可大着呢,而且她个头高,一般没她高的男的只敢肖想,不敢行动。——也可能想都不敢想,一般男的都喜欢娇小玲珑的吧。”   喻池笑了:“爸爸你勇气挺足的。”   要知道,蒋良平也就比喻莉华高5cm,离一米八还差2cm呢。   蒋良平挺不好意思地笑:“也不是勇气足,就是运气好。”   喻莉华接茬道:“他那会趁我刚分手,心情不好,约我出去爬山。结果第二天来上班,他两条腿酸得都打颤了,哈哈。”   蒋良平更显羞赧:“她觉得我缺乏运动,第二周约我继续,这不正合我意么。”   喻池本想跟两人探讨恋爱影响,没想成了他们恋爱经历分享会,耳目一新之余,多少有点哭笑不得。   蒋良平将话题拐回来:“要是你妈妈前面那个能从外地调回来,估计现在你我都不能同桌吃饭了。”   喻莉华佯怒道:“老蒋,孩子都快成年了,你还吃陈年干醋啊。”   喻池也听出点酸味,匆匆扒几口饭掩饰笑意。   蒋良平点喻莉华的题,道:“所以说,其实我就是运气好,跟你妈妈在同一个单位,她不用每周异地奔波,你想想那时候交通和通讯还没有现在发达,出门靠单车,写信不够快,电话打不起。你妈妈选择我,对她是一个便利,这段感情才能持续下去。”   喻莉华补充道:“主要你爸爸人心眼好,没有花花肠子,不大男子主义,而且勤快细心,我衣服掉个扣子,都是他帮我缝上的,那会还不是男女朋友关系呢。喜欢你爸爸的女老师也不少,但他这人木讷,看不懂别人暗示,只有我挑明跟他说了。”   蒋良平撇清道:“都是普通同事关系,你别瞎说。”   两个中年人谈起往事没有埋怨与后悔,呈现一种互相恭维的平和姿态;喻池大概明白他们能携手二十年的原因。   “这么说,谈恋爱是利是弊,大体还是跟对方有关。”   突然吐出“利弊”这么严谨的词,没准下一步他又要拉一个SWOT分析。   喻莉华也不自觉正经起来,说:“恋爱涉及两个人,甚至两个交际圈,也属于人际关系的一种。所有人际关系都会损耗或回馈精力——跟讨厌的人在一起度日如年,生不如死,这就是一种负向损耗;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感觉精力充沛,动力十足,欢天喜地,这就是一种正向回馈。”   喻池马上把身边的两个人对号入座,暗暗赞同。   喻莉华沉声继续道:“不过女人到了一定年纪,恋爱下一步意味着结婚生子,这两项就我个人经验而言,始终是负向多于正向……”   蒋良平附和道:“要是不生孩子,你妈妈头衔里面那个‘副’没准可以去掉。”   喻莉华坦然笑道:“说不定还是校长呢。”   喻池:“不去教育局吗?”   喻莉华和蒋良平相视一笑,后者摇头道:“你妈妈跟我一样,还是比较喜欢校园环境,喜欢跟学生在一起,校园是最接近理想主义单纯的地方。——你妈妈这么说不是后悔生了你,而是生育对她始终存在很大影响,个人身体、社会关系和事业上的影响,这一部分即使有我帮手,也无法忽视它本质的压力。退一步讲,事业上升期谈恋爱万一怀孕了,这个孩子到底要还是不要,婚结还是不结呢?”   喻池若有所思点头,看来两人与祖荷持相同观点,可是祖荷的措词,自己为什么有点生气。   喻莉华拐弯道:“怎么突然有兴致谈论恋爱,是不是有什么新想法?”   她语气平平淡淡,甚至带着一点温和笑意,让人感觉不到辈分压迫。   喻池匆匆扒饭:“没有。”   “我还以为你锁定目标了……”   他一愣,道:“我跟她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   那边慢条斯理道:“我还没说是谁呢,你这叫,不打自招。”   “……”   蒋良平哈哈笑起来,全然没有想象中“谈论早恋等于走钢索”的惊险。   喻莉华也不怀好意示意喻池的耳朵,狡黠一笑:“脸红了。”   他笑也不是,不笑又绷不住,最终放下碗筷,把虎牙也放出来。   “你们乱开玩笑,等哪天变真的,着急的可不是我。”   喻莉华假装害怕,哎哟一声:“被威胁了。”   蒋良平不敢随便扒饭,怕半路喷了。   他敛了敛情绪,清了下嗓子,认真道:“她人是挺好的,但是我们真没到那种程度。怎么说呢,她人太好了,喜欢她的人很多,她喜欢的人也很多,就是不知道谁是她最喜欢那个。——嗯,大概是这样。”   带着一点自己也没发觉的淡淡落寞,喻池起身说吃饱了。   喻莉华刚巧坐在他对面,眼尖瞥见一点殷红:“哎,你腿上那是什么?红色的,左边。”   喻池停步低头瞧了眼,假肢胫骨外侧,贴了枚一元硬币大小的草莓贴纸。他愣了下,终于反应过来祖荷课间为什么鬼鬼祟祟:“没什么。”   匆匆进厨房洗了自己碗筷,他唇角仍挂着笑。   主卧关门声传来,蒋良平思忖片刻,幽幽道:“怎么有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意思呢?”   喻莉华放下碗筷,轻叹一声,“由他自我定夺吧,应该不会出什么大岔子。再说祖荷她要——”   蒋良平:“她要什么?”   喻莉华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喻池坐床边脱开假肢,弯腰把那枚草莓贴纸小心翼翼撕下,幸好贴上去不久,边缘没刮得太卷;贴在指腹细瞧,上头还写了字:   1717Best!   他笑开了,扶着桌沿蹦到显示器前,将草莓随手贴在电源键旁边。   *   下午第一节 课前有五分钟的午唱时间,高一高二还会偶尔合唱,到了高三,所有边角料时间都变成了学习。   喻池将卷着的一沓打印纸铺平在课桌,上面好些地方用标记笔高亮显示。   祖荷就看到他来时一路拿着一卷打印纸,以为是试卷,凑过去瞄了眼:“这是什么新的‘独门秘籍’?”   喻池直接推到她那边,祖荷咦一声,不自觉小声念出来:“女星A,18岁凭借偶像剧一炮走红,奠定流量小花地位,之后和男主角因戏生情谈恋爱,拒接吻戏——”   喻池低声提醒:“看就行了,读出来多累。”   祖荷快速翻完七八页,罗列的女明星因恋爱耽误事业的实例,都全是祖荷耳熟能详的例子。   “喻池喻池,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是学霸了!”   “?”   他明明想跟她继续探讨恋爱是否影响事业问题。   祖荷用指节弹了弹纸张,说:“你看,其实这些例子我都在八卦新闻里看过,可是我看过就忘了。可是你,竟然分门别类做了笔记,一一对比,条理分明,还标记重点。我要是反方辩友,我第一个弃权。学霸果然就是学霸,甘拜下风。”   喻池恍然大悟祖荷为什么人缘爆好——这人夸人不吝啬,漂亮话信手拈来,而她并非有求于你,说话没功利性,语气一股真诚,偏偏每一点有凭有据,让听者飘飘然觉得:哎,好像是真有这么一回事。   这样的人难免会给人娇憨的第一印象,但祖荷适时表现出刚勇的一面,和有见地的想法,让人无法小觑,只能称她为大智若愚。   无端收获智慧美人夸奖,谁不心花怒放呢。   喻池悄悄藏起心里那朵花,握拳在唇边清了清嗓子:“我回去想了很久,觉得你的想法很有道理。我以前对姬柠的八卦的确不够关心,认为无足轻重,但是明星这个职业不一样,成名不单要靠作品,风评也同样重要。姬柠在事业上升期谈恋爱,很容易让歌迷认为事业心不强。”   祖荷猛然惊觉,原来他才是弃权的反方辩友。   “你是同意我的看法喽?”   喻池:“嗯。”   人很难承认自己的错误,尤其在反方辩友面前,不仅关乎面子,更重要是胸襟。喻池有这等气度,实在令祖荷刮目。其实菠萝包已暂时掩盖两人龃龉,他们可以心照不宣和平共处,喻池这下相当于负荆请罪。   祖荷心思涌动,问:“你为什么突然能想通了,那天我刚说的时候,明明你反应好大。”   喻池不自然撇开目光:“还不是因为你,打了个奇怪的比方……”   “嗯?”   “别装失忆。”   “我是真忘记了。”   “……就、什么我和你。”   “……”   祖荷歪在课桌上,上臂几乎全压上去,手托脑袋瞧着他,双眸似笑非笑。   喻池心里那朵花快藏不住了。   “骗子。”他小声说。   “嘻嘻。”她也窃窃笑。   “还笑。”   他想板起脸,可对着这样一张稚气又动人的笑靥,表情难以和情绪割裂。   祖荷收敛了笑纹,却藏不起眼底笑意,说:“吓坏你了。”   喻池:“……”   她就是故意捉弄他!   喻池忽然敛起笑容,垂眸沉声说:“老师来了。”   祖荷一改闲散,挺直腰背,望向前门,没人,再瞅后门,更没有!   转回来再看放哨人,正若无其事倚着墙壁瞧她,一支笔在手中悠闲旋转。   “太气人了!”   祖荷双颊鼓起,拳头握到喻池眼皮底下,喻池笑着用笔挡了挡她,笔身刚巧落进她的关节窝里。两人均是一愣,在这个意外的楔合里,噗嗤噗嗤笑起来。   祖荷收手转回正题,点点他打印的资料,说:“其实我都不用数据,单凭作为同胞的经历和直觉,就知道行不了。”   喻池问:“你哪来的经验?”   祖荷说:“从我妈妈和姐姐身上观察到的呀,还有我自己,比如现在高考关键期,我就算再喜欢那个人,也不会跟TA谈恋爱。”   喻池不自觉正了正坐姿:“哦?你喜欢谁?”   祖荷忽然极为严肃,略略垂眸,掌心朝下,拇指微开,食指直指他。   又来了。   心跳紊乱的感觉。   仿佛有无形的子弹,从她食指发出,直射他的心脏。   喻池呼吸窒了一瞬,一个困惑的“嗯?”刚溜到嘴边,只听她换上一种陌生的少年音,无比认真道——   「真実はいつもひとつ。」   (真相只有一个。)   喻池:“……”   “你懂的吧?”祖荷朝他眨眼,又露出十颗牙齿,笑容闪耀招人。   喻池学人训话的口吻:“正经点。”   祖荷笑嘻嘻收回手:“我可挺正经,你不喜欢柯南吗?”   “那你可要等好多年,才能等到他长大;等他长大也不行,变回工藤他还是小兰的。”   祖荷皱了皱鼻子:“也是,还不如喜欢基德。”   喻池又说:“基德神出鬼没,一年见不上一次。”   “你怎么老戳破我的幻想,”祖荷轻轻咂舌,“那你给我介绍一个比较有盼头的?”   喻池眼神飘了一下:“我?”   “对啊。”   他垂下眼:“……没有。”   祖荷故作遗憾叹气,翻了翻资料的一角,这回老师真来了,只能以气音说:“八卦资料给我再复习一下。其实我最喜欢我的网名,每次出大事最淡定就是她,抱着胳膊冷笑,特别酷,嘿嘿——”   喻池看了她一眼,灰原哀那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质完美过渡到她身上,但她明明顶着一个皮卡丘的头像,咧开可爱的嘴巴,像要再一次对菠萝包下口。   “我以为你喜欢你头像……”   祖荷扭头冲他挑眉,面容生动,还是她自己。   “都喜欢,我很博爱的。” 第19章   眨眼进入2006年最后一个月,学校后门路旁桂花敛了清香,行道树只剩光秃枝桠。   祖荷最近的期盼还是周天,她终于又见到一个月未见的祖逸风。   周六晚放松过度,周天自然赖床起来,不然都对不住这冬天和假日。   蒲妙海今日休假,和她的老姐妹去KTV,祖荷只能等祖逸风回家投喂,过去敲喻池家的门,发现还有人同病相怜:主厨蒋良平也外出开会学习,他只能和喻莉华凑合一下;喻莉华回趟学校有事,他同样一个人在家。   喻池每天回来除了必须查资料,否则不开电脑,周六晚上打游戏或看电影,周天看看新闻和下载新一周的歌单,每块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   祖荷把自己MP4和PSP带过来,他会整理两套不同的歌单和英语听力,PSP里面游戏也不一样,未来一周两个人可以交换来用。   她头发长了,刘海挡眼,匀不出时间去剪,就在额前斜斜编了一条小辫子。她揪着小辫子对喻池说:“如果你需要,我的橡皮筋也可以和你分享。”   他那边也相对茂盛了,瞥了她一眼淡淡说:“我下周就去剪。”   “你头发在哪剪的?挺好看的,其实主要是模特标致。”   她又开始亮出看家本领,一通天花乱坠地吹捧。   喻池服气地全招了:“以前旧家那边楼下一个阿姨剪的,手艺不错,我从上小学开始就在她那里剪,5块钱。”   她张开五指:“5块钱?那么便宜,下周喊上我啊。”   祖荷的消费观挺动态,有时去超市扫零食完全不看价格,有时会在¥3.2、¥3.5还是¥3.8一包的抽纸间犯选择困难症。   喻池狐疑打量她:“你确定?就街边最简陋那种上个世纪妈妈年代风格的理发店。”   “嗯,确定啊,”祖荷重重点头,要是有尾巴早摇起来了,“我可以剪个像林青霞的短发,特别酷,是不?”   喻池想不起林青霞短发样子,顺手搜索一下,不禁莞尔。   祖荷凑到他身旁,扶着电脑椅靠背,指着其中一张《刀马旦》戎装剧照:“就是这么短,当然我不会上发胶,可能没那么整齐,很帅气对不对?”   虽然习惯朝夕相处,祖荷偶然无意靠近,喻池总有些措手不及,像如今被她乍然“半包围”,润肤霜香味带来令人心动的春日气息。   喻池不着痕迹偏开一些脑袋,对比看着她和剧照,祖荷甚至配合模仿林青霞的凛然神色。   他笑了:“应该挺好看。”   “是吧是吧,我妈妈可喜欢她了,哎——你有没有觉得喻老师气质跟她挺像的,特别大气潇洒那种?”   喻池说:“她听到要高兴坏了。”   祖荷把他腿上的菠萝抱枕顺走,倒退坐到飘窗边,棉毯隔开瓷砖凉意,祖荷随意望向窗外。   “咦,喻老师和我妈妈?”   “嗯?”   “她俩在下面聊上了。”   祖荷一手揽着菠萝抱枕,一手撑在棉毯上,额头差不多贴上窗玻璃,像条搁浅的美人鱼。喻池也放下鼠标走过来,右腿膝盖跪上棉毯。   两个人眺望着同一方向。   路边桂树树冠没有动,今天风不大,喻莉华和祖逸风就站在树旁闲聊,从他们的视角只能看到喻莉华表情和祖逸风侧脸。两人显然聊得畅快,不时点头展颜,应该颇为同意对方观点。她们越走越近,喻莉华忽然拉住祖逸风的手,用另外一边手拍了拍。   祖荷忽然轻轻开口配音:“小风,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喻池低头看了眼祖荷,不自觉跟着莞尔。   祖荷撒娇道:“好羡慕我妈妈,我也想要喻老师暖手。”   喻池冷不丁接茬:“喻老师在这里。”   祖荷扭头,交替看着他和他的手,嗤笑道:“你的手那么凉。”   “……”   她习惯一洗完手就擦护手霜,即使冬天,两只手也嫩莹莹的,像初绽的夏荷。喻池每天只记得在家涂凡士林穿戴假肢,在学校想不起擦手,偶尔会有干裂危险。她就经常“不小心”挤出一大坨护手霜,嚷嚷着帮忙分担一点,然后把手背护手霜蹭到他手上。   有一次,两只手意外贴上一瞬,祖荷触电般弹开,大惊小怪喊着:“你的手好冰!”   喻池辩解道:“那次我刚洗了手,现在不会了。”   喻池的手就垂在身侧,肌肤白皙,根根匀称修长,像垂落的石钟乳,美感浑然天成。祖荷中蛊一般,握住他的指尖,短暂一瞬,匆匆收手。   “还真没骗人呢。”   她也没看他,转回头继续看两位女主角。   喻池低头看自己的手,被触碰过的部分好像不再属于自己,全然陌生的感觉让整只手更暖了。他默默兜起手,好像生怕温度流失了。   有好一会,他们没有说话,也听不见下面两人说话。气氛前所未有的尴尬,又不像刚认识那会儿,两个不相熟的人无话可说无可厚非,现在是不知如何避开话题。   祖荷生性活泼,是最先耐不住冷清的人。   “你说,如果我们到了她们这个年龄,会在做什么呢?”   喻池陷入新的浮想。   祖荷说:“到时候你一定会成为行业头部人物,我会变成国际知名摄影师,到时候给你拍一组宣传写真;或者你就在家给孩子辅导功课。”   喻池反驳道:“为什么不是你辅导?”   她坐正,虚虚靠着窗玻璃,仰头说:“因为你功课比我好啊。”   他也盘着右腿坐下,左边假肢搭在地板上,和她视线齐平了。   “到时候高中知识早忘记了,谁还不是半斤八两。”   片刻后,祖荷后知后觉这话题怪怪的,经常好像他们共有一个孩子,互相推诿辅导功课的责任。   她纠正道:“我不会有孩子的,我打算丁克。”   喻池愣怔一瞬。   “丁克,DualIncome,NoKids。”   “我知道丁克是什么意思,只是有点惊讶你那么早就有这方面想法。”   “不早了,我明年就成年了。你看,我四年前就来了月经,知道自己有生小宝宝的超能力,来月经多痛啊,生小孩更是不敢想象。我妈妈说顺产就像拉一坨很硬很大的秤砣屎,拉到肛裂的那种。——噗,你不要这个表情啦,我妈妈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喻池轻咳一声:“没有,很形象,我看到的科普差不多也是这样。”   “如果是剖腹产,还要在肚子这里开一长条口子,”她挺起肚子比划一下,“取出小宝宝后还要再缝上,跟上了一根拉链一样,多疼啊。从那时起我坚定封印我的超能力,以后完全没有了生宝宝的恐惧,多哈皮。”   她在身旁摊开两手,像雏鸟出壳,小巧翅膀扑棱两下:“难道你很喜欢小孩吗?”   喻池随手扯了下菠萝抱枕的菠萝叶,菠萝像桥一样搭在两人的腿间,两人仿佛共盖一条被子般亲昵。   “生养小孩多辛苦啊,我妈妈爸爸眼看着把我拉扯成年,结果突然来了这么一下——”他随意抚摸左边的腿,摇摇头,“我自己一个人都够呛,没法想象以后有小孩的生活,怎么跟Ta解释爸爸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   祖荷不假思索道:“你就告诉Ta,爸爸是拥有超能力的机器人!”   稚嫩的语气,倒像小孩替爸爸解释。   喻池释然笑了笑。   祖荷说:“那我们追求算是一样喽?”   “嗯。”   她拊掌:“太好了!我终于跟学霸有共同点了。”   房间响起一阵低沉的震动声,祖荷提醒:“你电话。”   喻池过电脑桌取来,“我妈妈打来的”,然后又回到刚才祖荷旁边。   “喂,妈妈?嗯,她就在我旁边呢。”   喻池把电话拿开一点说:“她们说要出去吃饭。——我看到你们在楼下了。”   祖荷听明白了,拉开一点窗户,手作喇叭冲外面叫:“喻老师,妈妈!”   喻池继续说:“我们就在房间窗边。”   喻莉华和祖逸风同时抬头找人,窗户繁多,眼花缭乱,十楼可能不太好找。   人迷茫之时,真是不分年龄一样糊涂可爱。   祖荷嘿嘿笑。   “哦……”喻池把手机递给她,“你妈妈要跟你说话。”   喻莉华同时把手机给祖逸风,祖荷不管她们找不找得到,挥手朝她们打招呼。   “妈妈!”   祖逸风说:“我跟喻老师出去吃饭,继续聊聊,你们肚子饿就叫个外卖什么的,晚上我再带好吃的回去。”   祖荷佯装伤心:“为什么不能带上我们呀?就多两副碗筷的事。”   祖逸风口吻松快,像找到了半路闺蜜般:“中年靓姐闲聊人生,怕你们旁听无聊,没忍心捎上。”   她哈哈大笑:“知道啦,那我们各自找同龄人玩,晚上再见喽!”   她掐断电话,手机还给喻池,说:“中午我们吃什么?”   喻池说:“当然是吃平常想吃吃不到的东西。”   她神秘兮兮掏出自己手机:“不如这样,我们把最想吃的一样东西打出来,然后看一下有没有同桌默契。”   喻池不介意玩小游戏,当下调出短信编辑界面,打出三个字。   祖荷站到他跟前:“好了吗?”   “嗯。”   “我数一二三,同时掏出手机?好,一、二、三——”   两台手机像蚂蚁碰触角,凑到一起,两块屏幕显示同一个词:螺蛳粉。   祖荷和喻池眼神相撞,不约而同笑起来。   “我又跟学霸有一个共同点了。”   “我一年多没吃过,言洲老跟我提市中心新开那家店,平时在家没机会。”   一年多,算一下也就是从车祸开始。   祖荷说:“出去吃还是叫外卖?”   喻池说:“你决定我都可以。”   “会不会把家里熏臭了?”   喻池笑:“多大点事,一会开窗通风就好了。我去问言洲要外卖号码。”   祖荷关上飘窗,跟他坐回电脑桌边:“言洲还是从‘老地方’让老板吊进来吗?”   学校不给外卖进园,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老地方”是操场一个墙角,外面紧挨着一排两层店铺,外卖就从某户人家的窗口掩人耳目吊进来,学校打击过一段时间,后面春风吹又生。   喻池“嗯”一声:“他上回听见树丛里面有声音,怀疑是蛇。”   “天天从那吊外卖进来,老鼠还差不多吧。”   喻池要到螺蛳粉的外卖电话,跟她确定好要加什么料,然后电话打出去。   他打开冰箱:“可乐还有两瓶,还有一些草莓,还想吃什么吗?趁外卖没来我去超市买。”   祖荷反问:“一会吃完粉干什么?”   喻池想起她刚才不愿意出门,便说:“天太冷,在家看电影?”   “好呀,那再买点薯片,瓜子,还有那种脆脆的单个包装的青梅。”   喻池对账:“薯片、瓜子、脆青梅。”   “Yes!你上哪个超市买?”   “学校前门那个。”   祖荷说:“那多远啊,还是我去吧。我顺便要买一包卫生巾。”   喻池已经在玄关换鞋,瞅一眼祖荷,她今天就不打算外出,穿的还是松松垮垮的灰色棉裤,上面印满草莓。   “你要买什么样的卫生巾?”   祖荷跟到玄关边,略显惊讶:“你可以帮我买?”   “嗯,顺手的事。”   她说了一个四字牌子:“粉色包装,柔棉,日用,买两包。”   喻池像刚才一样重复一遍,她说:“学霸就是条理分明,快去快回。——你骑单车啊?”   他把双肩包也背上,呆会用来装东西:“我很快回来,你在家里别随便给人开门。”   喻池骑单车越来越顺畅,重新买了一辆山地车,不过没有后座,平常出门要碰上祖荷,还是会共骑她那一辆;可惜自从天越来越冷,祖荷经常睡懒觉,他早上通常得一个人先走。   她送他出门:“你怎么也把我当三岁小孩一样叨叨。”   喻池笑着看她一眼,掏出自己手机递过去:“差点忘记刚才留的是我的电话,我手机你拿着,一会粉来了可能会联系你。”   她也把自己的递给他:“我的你也拿着,万一我突然想起要买什么,也好找得到你。”   祖荷的手机吊着一串手机链,草莓、菠萝还有姬柠挂牌,喻池接过下意识晃了晃,叮叮当当的,跟逗小孩的摇铃似的。   祖荷说:“要是我接错了什么神奇电话,你可别怪我误听啊。”   “我这个电话根本没几个人知道。”   祖荷嘿嘿笑,“我不是怕误听了你的告白电话么。”   “老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你这边来电话要不要接?”   祖荷说:“熟人你就接一下,不熟就不理。——手机密码多少?”   喻池顿了一下,低声说:“5221。”   “咦?反过来不就是我生日了吗?”   喻池:“……按起来方便而已。”   祖荷盯着他的脸轻轻嗤笑,“我的是1717,记住啊。”   喻池豁然抬眼,愣了一瞬,竟然一时分不清她是像平时一样叫“喻池喻池”,还是说数字。   她又狡黠一笑,哆嗦着“好冷啊”,在他面前关紧门。   他不自觉笑了下,又晃了晃手机挂件,转身离开。   祖荷一个人呆在空空的别人的家,确实有种不能随便开门的责任感落在肩上。她回到喻池卧室,抚了下显示器电源键旁那枚草莓贴纸,自矜一笑,挪了挪鼠标唤醒屏幕,竟然还要登陆密码。   祖荷键入“1225”,回车,密码错误!   ……自恋了。   喻池大概刚到楼下,祖荷赶紧打电话:“喂?我没事干,能不能玩一下你电脑?”   他的声音伴着隐隐风声:“我忘记告诉你密码了,草莓的单词,Strawberry1225,Strawberry第一个字母大写。”   祖荷:“还说不是我生日。”   喻池:“……圣诞节。”   “草莓?”   “……背单词。”   她对着电源键旁那颗草莓呲了呲牙,肩头夹着手机,飞快输入单词:“好了,我进去了。”   喻池看着手中的滑盖手机,祖荷不仅吊了一串挂件,还在机身贴了一层花哨的草莓膜。他把手机兜后,深深吸一口气,才平息莫名的紧张。   *   喻池提着一只购物篮,很快搜刮完清单中的零食,又挑了些祖荷吃过的,什么泡椒凤爪、脆脆鲨、辣条、果冻,在卫生巾货架找货时,祖荷手机忽然响起来。   喻池以为她又有什么紧急需求,掏出一看,屏幕上显示“傅毕凯”。   犹豫一瞬,他还是接起。   “喂。”   那边顿了下:“不是祖荷?”   “我喻池,她在我家,你打我手机找她。”   傅毕凯说:“等下,你是不是在超市?我好像听见你声音了?——哎,看到了。”   傅毕凯从隔壁货架过来,瞧瞧满架琳琅卫生巾,又看看喻池。   喻池接电话时也没停止找东西,收起手机,顺手把目标商品一抓两包放购物篮。   傅毕凯愣愣注视他的动作,好像警察盯梢小偷似的。   粉色卫生巾在一堆零食里格外显眼。   傅毕凯说:“帮她买的?”   “不然我用得上?”   傅毕凯:“……她可真够粗糙的,这都让你买。”   “我不也帮你买过厕纸?”   傅毕凯眼睛瞪得熊大,“……能一样吗?”   喻池:“不都在厕所用?”   “……”   “她没叫你买过?”   傅毕凯嫌弃一哼,“她从来不叫我买这种尴尬的东西。”   喻池:“不熟的话是挺尴尬的。”   “……”   也不记得从何时开始,傅毕凯一旦谈及祖荷,喻池总一改平日谦逊,忍不住夹枪带棒。当场很过瘾,过后只有空虚:再怎么逞能,祖荷也不会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   购物完毕,喻池提篮准备往收银台走,傅毕凯抓着一桶方便面跟上。   傅毕凯另一手烦躁敲着方便面桶底,说:“怎么你们两个像同居一样?”   喻池横了他一眼:“四舍五入确实算同一屋檐下。”   “……”傅毕凯快要将桶底的塑料膜敲破了。   喻池排着队,把卫生巾拿起来再确认一次——牌子,柔棉,日用,两包——没错。   这家超市九月才开张,周末来购物的基本都是附近的高中生,好几个男生女生暗暗打量喻池:从他手中的卫生巾到底下的假肢,每一个都足以成为话题。   傅毕凯往收银台旁边架子拿了一瓶木糖醇口香糖,喻池开口道:“帮我拿瓶草莓味的。”   他照做,然后手腕拐弯,拈起一盒避孕套:“这个不来一盒?”   周围传来骚动,同龄人间那点谈性无门的促狭,全裹在窃窃笑意里。   喻池脸色明显冷下去。   傅毕凯笑着放回去:“开个玩笑而已。” 第20章   两人一起出到超市门口,喻池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   傅毕凯就看着他掏出一个明显不符合他气质的花哨手机,一串丰收果园的挂件像耳饰长在他左耳边。   “喂?怎么了?——买完了,准备回去。——你千里眼吗,刚好走到这边?行,我给你挑个好的。”   喻池忽然望向傅毕凯,那一瞬,傅毕凯有种被隔空宠幸的感觉:祖荷大概要找他了。   “对了,主任刚找你,就在我旁边,你要不要跟他说话?”   手机让给傅毕凯,喻池径自走到公车站附近卖烤红薯的三轮车旁,挑了一个中等个头的烤红薯。   傅毕凯面无表情把手机还回来,喻池问:“打完了?”   烤红薯好像比喻池更具吸引力,傅毕凯看了好几眼,闷闷自言自语:“买给她的啊。”   “没吃饭吗,我给你拿一个。”   目光触及他单手稳抓的一桶泡面,喻池又说:“来我家吗?有开水。”   傅毕凯:“……”   敢情他还成了争宠怨夫?!   他冷冷抛下一句“走了”,头也不回大步往校门方向走,边走边抛接着泡面——再这么下去,回到学校估计得变成“泡粥”。   *   喻池自个儿开门进家,祖荷跑来玄关朝他笑:“你掐的时间真好,我刚把粉倒进汤碗里面。”   一股微妙的情绪流过心间,祖荷在自己家里迎接他回来,喻池想着的不是天上掉下一个妹妹,而是刚才傅毕凯的话:同居女友。   无论“同居”还是“女友”,他都颇为陌生,两个词叠加,更是给他前所未有的震撼感。   他有点措手不及,默默开始换鞋子。   祖荷心头只有纳闷:“你咋了?傅毕凯欺负你了?”   喻池抬眼:“什么?”   “看你好像不太开心。”   “……没有啊。”   他没有半点不开心,只是有点点困惑。明明在喻莉华和蒋良平面前,他可以坦然描述跟祖荷的关系,怎么才过了几天,面对她就不太一样了呢。   他进厨房洗手,祖荷把一只刚热好的暖宝塞他怀里:“冷坏了?”   他还给她,拎过玄关处的双肩包:“我经常跑步,没有那么娇弱。”   祖荷坐餐桌上,暖宝搁腿上,从包里开始点货:“烤红薯,哇,还暖着——卫生巾,嗯,是这个——咦,你还买了好多其他的!”   两碗螺蛳粉刚好摆在相邻座位,喻池在她身旁坐下,准备动筷:“给你‘补仓’。”   祖荷也放下东西:“回头再给钱你。”   喻池说:“给卫生巾的行了。”   “好,”祖荷挑动她那碗粉,“粉有点多,给点你好不?我还要留点肚子吃烤红薯。”   “一两粉还嫌多?”喻池倒也把自己的碗挪近。   祖荷站起来挑给他大半,米粉缠缠绵绵,难舍难分,像条缀红点的白毛巾搭在两只碗中间。   两副筷子都往同一个方向拨。   喻池叫起来:“行了行了行了——你还剩几根啊。”   祖荷笑着把自己的碗挪回来,喻池夹了一筷子酸笋给她,她刚才加的料也是酸笋。   他说:“投桃报李。”   祖荷说:“花生。”   喻池又将浮在汤面的几颗炸花生都夹了给她。   祖荷语气豪迈:“谢谢大哥。”   “……”   两份螺蛳粉都加辣,两人吃得眼泪鼻涕流,纸巾消耗迅速。   祖荷边吸鼻子边说:“两个被妈妈放鸽子的孩子好惨啊!呜——只能在家吃螺蛳粉,吃得一身臭。”   喻池赶紧抽一张纸巾给她演完。   祖荷还真又吸了两下。   中途她要分一截烤红薯给他,喻池只摘了一个尾巴,说就尝个味。   祖荷把另外一头尖尖也掰给他,喻池倒也接过。   祖荷冷笑:“尝个味。”   喻池:“……”   干完迟来的午餐,两个人坐着一时没有动。   祖荷上身一歪,凑近他肩窝,喻池心跳怦然,突然的姿势像要栽进他怀里。   “……干什么?”   祖荷鼻子动了动,坏笑:“你吃双份米粉,比我臭。”   喻池哭笑不得,反驳道:“味道都在酸笋里,你吃了双份。”   祖荷两手甩动,把身上的味道往他那边扫。   “你臭,你臭,臭喻池。”   喻池淡笑道:“你还靠那么近,滚远点。”   他站起来,把她那碗剩的汤汁倒进自己碗里,两只叠起来端进厨房洗了。   祖荷帮忙用纸巾擦了餐桌,乐呵呵滚到沙发上,喻池让她把装DVD的碟套拿出来,看看待会要看哪一部。   祖荷遥遥问他:“哪些你没看过?”   “后面几页。”声音从厨房和着水声飘出来。   祖荷翻了一会,无法定夺,等他来再做决定。她跑去打开里层入户门和客厅落地窗,任凭对流风带走身上的乡味,只留下凛凛冬意。   喻池终于收拾完毕,用纸巾擦干通红的、冒热气的手,从当前摊开的那一页问起:“《断背山》?”   “不太想看两个男的搅基,我想看女人多一点的。”   每页两张碟,喻池确定目标般直接后翻到某一页,“那看两个女人的,《末路狂花》?”   “你没看过?”   “没有。”   祖荷比了个OK:“还是同桌懂我。”   客厅电视机新的,碟机稍旧,喻池知道这玩意迟早淘汰,从旧家搬过来过渡一下。祖荷把客厅落地窗的窗门和窗帘拉紧,遮光窗帘把客厅变成电影院。   祖荷洗手拿了一筒薯片坐好,喻池调整完毕,顺便把在餐厅充电的暖宝拎过来给她。   两人间隔着半臂距离,比在教室还要远一点。   趁没正式开始,祖荷拈一片蕃茄味薯片递到他嘴边。   “尝个味?”   她嘴角噙着笑,分明还没肯放过那个梗。   喻池斜她一眼:“我没洗手。”   “喂你。”   “……”   那不依不挠的眼神,跟蹲在动物园笼子边,等着猴子过来吃食一样。   喻池鬼使神差低头,把脆薄的薯片衔过去。   祖荷笑了笑,适时松手。   正片开始,祖荷自己吃了几片,想起似的又给他递一片。   咔的一声脆响,薯片给咬断了。   祖荷:“……”   喻池:“……”   手里剩下那一块比较小,她下意识说:“张嘴,投喂。”   喻池忽然隔着衣袖握住她的腕部,低头,好像吸一样,把小薯片衔走了。   祖荷整条胳膊酥麻了,他好像没碰到她,但理论上又不可能没有。   她讪讪缩手,没再搞小动作。   沉浸到电影中后,祖荷忘记零食,把筒子盖上放茶几,喻池递过一片湿巾让她擦手。   一会后,喻池看着抱着膝盖的她,问:“冷吗,给你拿张毯子?”   祖荷晃神:“……嗯。”   喻池拿了毯子出来,挪开小茶几,给她搬来脚凳,祖荷正好可以伸直腿。她抽空朝他笑笑,自然往他那边靠近,手脚同步撑开毯子,甩了一半到他身上,说:“一起盖,别着凉。”   “……”   喻池胳膊给她紧贴着,仿佛能感觉到体温。   祖荷一扭头,气息就裹红他的耳廓。   她煞风景地说:“一被子的臭同桌。”   喻池情不自禁笑起来,这一笑也冲淡了胡思乱想的心慌。跟祖荷在一起,他最多的表情就是发笑,有些记不起原因,有些回想起来竟然仍想微笑,大概就是这个人难以让人拒绝的感染力。   他说:“下周去剪头发再吃一次好不?”   祖荷盯着屏幕重重“嗯”一声。   喻池不再说话,陪她继续重温旧片。   《末路狂花》是喻莉华最爱的片子,喻池直接或间接跟着重温至倒背如流。片中两位女主角刚好差不多喻莉华和祖逸风的年纪,如果祖荷和他到了这个年纪,只要祖荷一条电话,他肯定也会像Louise二话不说开车去接她。   但车开起来,他希望不会通向末路。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预设,他和祖荷那时还是密友关系,为什么没有更近一步?   大概,他潜意识觉得,配不上祖荷。   她即使拥有很多情人,他也不会是她最喜欢的那一个。   肩膀一沉,忽地多出一颗脑袋的重量,浮思打断,肩颈肌肉一瞬绷紧。   喻池甚至不敢扭头看她真睡假睡。   片子还在继续,喻池用遥控降低音量,祖荷没反应。   祖荷的手忽然滑下,刚好搭在接受腔上缘,毯子拉到她肩颈,挡住视线,喻池也不知道她胳膊怎么放的。   他成了石化的人形抱枕。   音量调成静音。   她的额头贴上他的下颌,默片的安静里,他渐渐感觉到她的呼吸,平稳而安详。   喻池小心翼翼、像摆多米诺骨牌,试探着轻靠她的发顶——祖荷没有醒来,他也刚巧找到稍微舒服的姿势。   片子还在播,光线映在喻池脸上,暗时居多,偶尔闪现光亮,五官弧线更显生动俊俏。   喻池眼皮渐重,不知几时睡着,被门口开门声和喁喁人声敲醒。   也不管来者何人,他几乎下意识嘘声。   大门打开,对流风掀起窗帘一角,乍然的光亮映清来者面容。   祖荷夸喻莉华有林青霞气质,那么喻池认为祖逸风美得很王祖贤,两位中年仙女探访“影院”,他不禁愣了一愣。   喻莉华颔首回应他的嘘声,祖逸风探身瞅一眼,一手插在外套衣兜,一手将拎着的袋子搁在玄关柜。   祖逸风用气音跟喻莉华说:“去我家再聊会?”   喻莉华轻轻应声,跟在祖逸风身后悄然关门。   午睡中断,喻池再也接不回去,只能再一次重温经典。   祖荷在播完不久转醒,直起腰双眼迷惘。   “我刚才睡了多久?”   喻池僵着没动,说:“大概一个小时吧。”   祖荷忽然抡拳,轻捶枕过的地方:“不好意思噢,靠你身上了。”   言语动作丝毫不见羞赧。   泛酸的肩膀一点点被放松,喻池很受用,不禁道:“使点劲。”   祖荷指挥他半转身,跪坐脚踝,两边给他捏捏捶捶。   喻池配合几下,抬手暂停:“可以了,一会被喻老师撞见还以为我非法雇佣童工。”   祖荷嘿嘿一笑,把毛毯收叠整齐,伸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喻池想起伸懒腰的猫咪,但面对猫咪他可以撸毛,眼前这只不能。   喻池说:“刚才妈妈们回来了,应该还在你家聊天。”   “好呀!我们过去找她们。”   祖荷说得那么自然,喻池也自然跟上,她和他的一切如此顺理成章,两人都没有往深处定义彼此的相处,也许一眼看不到终点,他们以为会继续这般“自然”下去,也许默契蛰伏,互相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   期中座位后,祖荷和喻池调至进门第二组,甄能君和言洲被拆分,一前一后坐在祖荷旁边的单人组,宽泛意义上两人还是“同桌”。   傅毕凯和宾斌在中间组,距离没有之前近,但并不妨碍课间他经常来找她闲聊。   傍晚回校,祖荷把喻池“补仓”的零食都背去,喻池还拎了几个祖逸风带来的橙子。   没到晚点名时间,教室不太安静,大部分学习,小部分闲聊,越靠近后门的座位越热闹。   祖荷拆开一袋泡椒凤爪,传给周围人一起吃。她其实才是“尝个味”那类人,每样零食一次只吃一点,白天开那筒薯片断断续续能吃一周。祖荷早就想吃凤爪,可一大包拆了留不久,喻池又是那种送到嘴边才勉强“尝个味”的人,两个人根本干不完。   傅毕凯寻味而来,东嗅嗅西闻闻,一脸嫌弃:“又吃这种没营养的垃圾食品。”   祖荷白他一眼:“又不用你吃。”   袋子传回来刚好只剩最后半只,祖荷拈出来,准备丢进挂在桌腿上的垃圾袋。喻池瞥一眼,包装袋里面还剩着汁水,叫一声“等等”,扯过一张抽纸塞进的包装袋里,没一瞬,纸巾把汁水吸收大半。   祖荷了然夸道:“还是我同桌聪明!”   刚好手中半个凤爪是两根爪子,祖荷往前稍稍一递:“给你比个‘耶’。”   喻池抬眼,视线刚好掠过那双红唇,不禁笑道:“嘴巴都吃红了。”   “好辣好辣,”祖荷倒吸气,“我刚还吃了一个泡椒。”   喻池多抽一张纸巾,塞她另一只手里。   祖荷和喻池一举一动旁若无人,恍然“大小姐x帅保姆”的默契与体贴,傅毕凯边上看着插不进戏,眼热又心急。   祖荷从额前到鬓边依然编了一条小辫子,发尾用小小的草莓发圈系着。傅毕凯一笑,碰了碰她的小草莓:“又搞这么个玩意,班花臭美了。”   “……”   鸡骨头呸进纸巾,祖荷将纸巾揉成团,顺便擦了手,纸团往垃圾袋一丢,她几乎拍桌而起。   “你有病啊!那么爱摸头发,回家摸你爸的去!”   祖荷的狂吼好似一阵哨声,全班目光齐刷刷扫来。   她将他一把推开,错身往外走。傅毕凯紧忙讪讪跟上,边追边低声唤她名字。   祖荷在前门刹车回首,扬声道:“跟着我干什么?女厕也要跟去吗?让你爸给你建一个。”   傅毕凯彻底无语,低低骂一句,狠踢栏杆脚——用力过猛,脚趾头几乎痉挛,偏偏教室中诸多目光不依不挠,他不得不紧咬下唇,装作无事人闷头回教室。   祖荷从四楼女厕下来,楼梯平台栏杆处一个人长身玉立,视线笔直盯着她,隐然笑意仿佛火星,点燃祖荷表情,什么狗屁傅毕凯,全然抛诸脑后。   “喻池喻池,”祖荷蹦跶靠近,“你在等人吗?”   喻池说:“手伸出来。”   “嗯?”祖荷对他毫无戒心,摊开半干又通红的手掌。   喻池把手中抓着的什么放到她掌心。   “咦?德芙!”祖荷拈着一头封口轻轻摇晃,像捉住一条小鱼的尾巴,“你还带了这宝贝……”   喻池看她一眼,望向茫茫夜色:“不要不开心。”   ……原来哄她呢。   祖荷摸到巧克力块的分格,从中间处拗断。   喻池忽地又补充:“我不是给他当说客。”   “我知道!”祖荷撕开袋口,挤出一头递给他,“一人一半。”   喻池没有接:“本来就是给你的,我不吃。”   祖荷没有勉强,只啃了一格,其他几格收回去,卷好袋口,喻池知道她有收过夜粮习惯,不禁笑了笑。   她说:“同桌给的巧克力,我要等不开心的时候再吃,一次吃一格。”   “开心的时候为什么不吃?”   祖荷笑眯了眼:“开心的时候已经够甜了。”   “那你要等到它融化了。”   祖荷咀嚼吞下,低头用手机屏幕潦草检查牙齿有没塞牙,没有,她可以开怀地笑了。   “同桌真好!”   教室内,从喻池出去那一刻,傅毕凯仍不死心东张西望。   言洲在边上冷不丁道:“千好万好,还是同桌最好。”   傅毕凯:“……”   刚给言洲讲完一道题,正要转回去的甄能君:“……”   言洲猫到过道,拉出祖荷的零食仓库,掏了一根脆脆鲨递给甄能君:“老同桌,给你,我借花献佛一下。”   甄能君生活费紧张,没有余裕花在零食上,基本也不会主动拿祖荷的零食。   她笑笑没有接,言洲直接轻轻搁在她课桌上。   外面那一对同桌也一前一后进来,同学似乎习惯两人形影不离,没有给予太多八卦的关注。 第一节 大自习课后的课间,傅毕凯消失一阵,突然出现在祖荷课桌边,祖荷身子一歪,警觉抬头盯着他。   傅毕凯忽然哗地拉开校服外套拉链,将近十包泡椒凤爪啪啦啪从他肚子倒课桌上,跟翻斗车卸货似的。   祖荷:“……”   周围同学纷纷侧目,一个学期的精彩好像全部浓缩到这个晚上。   傅毕凯闷闷说:“你别生气。”   祖荷头疼道:“那你也不用把整个小卖部搬来呀,我又不是蜈蚣,要那么多鸡爪干什么。”   “总之,你别生气,啊,别生气。”   傅毕凯说完就回到自己座位,不给祖荷拒绝余地。   祖荷抱起那一堆真空包装,挨个座位派发:“主任请大家吃凤爪,考试分数大把抓,来来来,不要客气。”   后排的傅毕凯:“……”   言洲自言自语:“主任亏大发了。”   甄能君刚好拿到一包,直接传给言洲,小声说:“咸猪手的报应。”   言洲哈哈大笑:“该!”   祖荷大概四桌分一包,一圈下来刚好派完。   不一会,整个教室弥漫一股浓浓的泡椒味,喻池从外面回来,错过高潮,只在异味中皱了皱眉头。   祖荷在旁边闷头啃完刚才那条德芙,喻池愣了一下:“怎么又不开心了?”   她撅嘴:“就是不开心。”   他掀开桌板,从桌屉里掏出一块全新的递过去。   她表情猛然亮了:“你到底带了多少啊?”   “你再不开心就没了。”   祖荷终于笑起来,怕牙齿缝残留巧克力,抿着嘴的。   “我要长蛀牙了。”   自习课开始不久,唐雯瑛来巡堂,在后排驻足片刻,明显吸了吸鼻子。   言洲回头望她一眼,窃笑。   唐雯瑛路过他旁边,低声说:“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言洲笑得不能自已:“主任——不是,凯子哥请大家吃泡椒凤爪。”   傅毕凯埋头努力专注学习:“……”   唐雯瑛恍然大悟,拊着手笑道:“我还以为谁捅破陈年的酸菜坛子。”   令唐雯瑛没想到的是,“酸菜坛子”的轰炸远没结束,次日晚自习,祖荷又请大家吃了一回凤爪:保鲜盒装了一大盒,一看就知是私房菜。   这回祖荷不再污染教室,摊子摆在走廊外。   这栋教学楼走廊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块凸出去的半圆,花瓣一样,班级外面的一瓣里常年放置一套空桌椅,晚自习课会有老师坐镇答疑,傍晚时间则是学生的餐桌:言洲打球错过饭点,正在这里吃外卖。   “哎哟,班花你家开鸡院了吗?”   傅毕凯路过,依旧狗嘴吐不出象牙。   祖荷踹向他膝弯,那边笑嘻嘻避开了。   言洲倒抽气缓解辣劲,说:“又是你阿姨的作品吧。”   “对啊,”祖荷在家吃过,这会看着别人说,“我妙姨好胜心很强的,每次我夸一句外面的东西好吃,她都不服气,一定要自己copy一版,让我点评点评。我昨晚就不小心说了下凤爪的事,她一夜没睡好。她还自己总结了菜谱,写了满满好几本,让我帮她拍照留样本,可能干了!所以我都不敢跟她说螺蛳粉好吃,不然她肯定要做一个家庭版,多麻烦呀。”   甄能君这次也很给面子放下错题本出来放放风,说:“上次去祖荷家,妙姨还让我教她做米糕,特别热心,手艺特别棒。”   言洲不甘掉队般附和:“妙姨可以开餐馆了。”   祖荷喜不自禁:“我妙姨说食客就只要我和妈妈两个人就好了。”   傅毕凯扫了一圈,没发现喻池,揶揄道:“你同桌不吃?那么不给班花面子?”   祖荷从窗户找了一下喻池,正给其他人讲题呢,她笑道:“吃啦,他晚饭都在我家打边炉,喻老师和蒋老师今天刚好没空。”   傅毕凯又自讨没趣,讪讪道:“一会我给你洗餐盒。”   *   2006年平安夜刚好周日,祖荷和喻池如约去他旧家那边剪发,然后再吃一次现场版螺蛳粉。   喻池在将近午夜出生,祖荷又是凌晨——当然隔了一年略去不提——他们和家长达成周一晚一起庆祝的决定。   回到教室,喻池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祖荷嘿嘿笑:“我最想要的东西你肯定不会给。”   喻池:“嗯?”   “姬柠签名的PSP,”祖荷两根食指轻敲桌板,笑眯眯威胁,“你看,我们两个都是白色,要不,跟你换一下?——换个电池盖也行。”反正签名在电池盖上。   “……”   “逗你玩的,”祖荷稍稍侧身挡住视线,从背包里把一个什么东西放进桌屉中,妥当关上桌板,“我送你的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你不用太紧张啦。”   言洲比他们来得迟,偶然发现旁边座位多出一颗陌生可疑的脑袋,再看一眼桌上课本,写着自己的名字没错,他没走错教室啊!   那旁边这位小帅哥是谁?   言洲坐下来,趁着掀桌板压低脑袋瞄对方的脸,对方正巧扭头看过来,嘿嘿一笑。   “我去!”言洲差点没被桌板夹了脑袋,“你怎么剪那么短的头发?”   祖荷两指一拨酷短的刘海,臭美道:“帅不帅吧?”   “帅!比我还帅了!我不服气!”   言洲猛然惊觉,像祖荷这种皮相和骨相优良的人,头发对她就是累赘,她就算剃成光头,也照样很美。不止祖荷,喻池也算一个,不然为什么假肢造成的不对称在他身上都能化成一股自然美感。   唐雯瑛真是好眼光,把气质最佳的一对璧人锁成同桌,真是千古功臣。   甄能君扭头笑道:“我刚才也没认出她来。”   言洲说:“估计下次她跟你回宿舍,阿姨要拦她一下——喂喂,你是哪个班的?晚上男生不能进女生宿舍。”   祖荷哈哈笑,回头摸摸脑袋问同桌:“喻池喻池,我晚上可以跟你回男生宿舍吗?”   喻池发现自己多了一个缺点,每当祖荷在身边讲话,他便没法专心,像忍不住错过她每一句精彩发言,或者无聊屁话。   就如现在,他知道她们在谈论她特别的短发。   喻池慢慢转头,似笑非笑:“我宿舍只有一张一米二的床,你确定要来吗?”   言洲意味深长哈哈笑。   祖荷回过味来,抡拳隔空捣他:“讨厌讨厌讨厌!你什么时候被言洲带坏了?”   言洲说:“进‘猪’者赤,他离你比较近,你应该先检讨自己。”   祖荷立刻拉人来垫背:“喻池喻池,听到没有,他骂你是猪。打他!”   “哎哟我去——这是谁啊?”   傅毕凯的声音从来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那只手又习惯性想掠上她的发顶,祖荷随手捡起美工刀,刀尖朝天,嗒嗒嗒几声,手抵桌面推出刀片。   她的目光也如刀锋凌厉。   傅毕凯:“……”   他讪讪缩手,试图不着痕迹兜进口袋。   “受什么刺激了?我都说了以后不会乱搞你——的发型了,你也用不着下狠心剪那么短啊。”   祖荷下巴要掉了:“你觉得我剪短头发是因为你?”   傅毕凯没有说话,但那副神情明显在说:难道不是吗?   “剪短头发就是受刺激?滚你的吧!我俩快生日了,一起去剪的同桌头,不行吗!”祖荷指了下喻池,就差没直接把他胳膊勾过来,结成肉眼可见的同盟,“哪天我要是剃光头,你是不是得把自己眼珠子摘了?”   傅毕凯:“……”   喻池笑也不笑,抬头扫他一眼。   不说傅毕凯还没注意,喻池竟然也新剪了头发,男生短发见怪不怪,三两天没注意到也正常。但祖荷也那么短,就太不正常了。   他咕哝摇头,回自己座位:“班花越来越粗鲁了。”   祖荷朝他背影竖中指,言洲窃窃发笑,触及她目光,立马击掌,俨然变回高声喝彩的群演:“做得好!”   祖荷回正身子,一颗德芙轻轻摆到美工刀旁边,喻池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要吃快点,一会雯姐来了。”   祖荷撕开送进嘴里,捡起桌上的小圆镜打量新发型,嘀咕道:“班花明明很帅嘛。”   镜子角落忽然映进一撮黄色泡面卷发,祖荷转了下镜子,唐雯瑛的脑袋占据整面小镜子。   祖荷一手抖,差点扔了镜子。   言洲肘搭课桌,反捂嘴巴,拼了老命不笑出声。   唐雯瑛走到前头笑吟吟打量她:“班花剪短发啦。”   班花大场面没见过,咽下巧克力,淡定放下镜子。   “对呀,雯姐,你看我帅不?”   唐雯瑛说:“精神丫头,这下每天洗头能省出很多时间照镜子了。”   祖荷也挺精神朝她比个“耶”,然后讪讪拉出《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埋头专心。   被“偷袭”多了,祖荷心情波动不大,还趁唐雯瑛走远,和喻池在书立后低头相视一笑。   这晚祖荷说好跟他一块回家,下课其他班熟人来找她过平安夜,她等熄灯就在女生宿舍门口等他。   喻池对生日一向不看重,去年的生日就被他浪费在和她的冷战中,更习惯祖荷朋友遍布全校,经常神出鬼没。   他只淡淡应了一声好。   祖荷走到楼下,才想起礼物差点忘记送出。三楼走廊逛过一道熟悉的身影,祖荷直接仰头叫住他:“言洲!”   “啊?”   “你叫喻池开我桌屉,走的时候带上那个‘菠萝包’。——喻池——我桌屉——菠萝包!”   祖荷说话挺讲条理,哪怕北风把声音吹模糊,言洲一下子听明白,转身回到教室。   不一会,喻池拎着一只“菠萝包”出来,冲她摇了摇,那意思是:这个?   祖荷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生日快乐!”   喻池:“……”   言洲:“妈呀,哥们今天你生日啊?生日快乐!——走,小卖部走起!”   “菠萝包”实则零钱包,拉链头连着吊环,一拉开,喻池先掏出一颗费列罗,再摸索,夹出一张杯垫大小的圆形亚克力水晶板。   正面是祖荷和他校运会的半身合照,一翻背面,果然预感正确,上面写着她疏狂的字迹:   喻池喻池,18岁生日快乐!   明年考上理想学校!   一起加油的同桌(画了一个像荷花也像火焰的简笔画)   2006.12.24   走廊浸了夜色,光线相对昏淡。他单手翻转着小相框,拇指抚摸正反两面,本来看见不太清人像,但那时候的笑容却在脑海无比清晰地放大。   他把相框塞回零钱包,费列罗单独兜在另一边口袋,转头跟言洲说:“走,请你喝可乐。” 第21章   次日祖荷生日,可就比前一天喻池热闹多了。   不时有其他班同学过来递礼物,女女男男,同年级或者低年级,祖荷每节课间基本都不在座位。就算有人刚知道她生日,也会跑一趟小卖部,给她捎零食。   祖荷当场散出去许多,零食仓库依然爆满,不得不占用喻池和言洲领地。玖⑩光整理   连甄能君也给她一整盒脆脆鲨,那可相当于她大半月的早餐费——甄能君早餐一般就吃两个花卷加一个鸡蛋,总共才两块钱不到。   祖荷撒娇抱着她许久,想让她不必如此,又实在无法拒绝一份心意和自尊。   这晚刚下晚自习,祖逸风费劲提着一只大蛋糕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   祖逸风把蛋糕搁在走廊的空桌子上,祖荷拉着喻池一起出来,言洲当他们的发言人,朝教室里面吼:“祖荷喻池生日,大家快出来吃蛋糕,见者有份。”   大部分同学留下,小部分离开,还有不少其他班的过来凑热闹。   言洲把祖荷收到的零食搬出来,一套桌椅不够用,便多搬几张椅子出来。   蛋糕上写着“祖荷&喻池生日快乐!1225&1224”,两根数字蜡烛分别插着“17”和“18”,打火机一时不知道搁去哪里,有个声音喊道“我来我来”,傅毕凯摸出一个Zippo,给两人点燃生日蜡烛。   祖荷说:“你可以啊,还随身带着打火机。”   傅毕凯当着她生日,日常嚣张收敛许多,甚至有点讪讪道:“在宿舍电蚊香。”   言洲幽幽道:“冬天点蚊香,驱蚊还是驱鬼啊。”   “……”傅毕凯轻轻摁一下他脑袋,言洲抡拳佯装威胁,傅毕凯倒退几步避开,小摩擦不了了之——这大概是校运会后第一次正面交谈,可也没办法再深入了。   祖逸风身为在场唯一中年人,在这些吵吵闹闹的小孩中显得有点孤单,她退到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喂?喻老师,还在忙吗?——噢,你怎么不上来?”   喻莉华说:“我一上去那些孩子就不敢玩闹了。”   祖逸风轻声笑起来:“那我下去找你吧。”   “嗯。”   祖逸风过去拍拍祖荷肩膀:“我下去找喻老师了,你们慢慢玩啊。”   祖荷回头说:“妈妈你不吃蛋糕吗?”   祖逸风说:“跟我每年都能过,今年就跟喻池还有你同学好好过。——喻池生日快乐!”   祖荷:“好哟。”   喻池:“谢谢阿姨。”   傅毕凯挺狗腿道:“阿姨慢走。”   祖逸风回眸一笑。   “妈妈——”祖荷忽然追上去,从口袋掏出两颗费列罗,二话不说塞进她掌心,“给你和喻老师的。”   祖逸风收进口袋:“好的,我就当这是你的蛋糕了,你知道喻老师生活习惯可严格了。过了晚上八点绝对不吃东西。”   祖荷喏了一声:“喻池跟她一样。”   “抱一下。”   祖逸风把她揽过来,轻轻拥了下。   祖荷锁住她的腰,亲昵往她肩膀靠了靠。   “生日快乐,宝贝,”祖逸风松开她,摸了摸她略为扎手的短发,“发型真帅气。”   “谢谢妈妈。”   祖逸风兜着两颗费列罗下楼,祖荷被叫回蛋糕边,烛焰把两颗数字蜡烛烧出小小的窝。   言洲举着祖荷的相机,张罗道:“唱歌了唱歌了,我起头啊,祝你生日快乐——”   中文版后接着英文版,十二月底的冷风都唱暖和了。   祖荷倒数三二一,和喻池一起伏低身吹灭17和18。   暗下那一瞬,不知谁喊道:“明年两位也要在一起过啊!”   言洲也举手击掌起哄:“在一起,在一起!”   其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起,在一起!”   喻池扭头看向她,用只有她能听见,却又无比笃定的声音说:“好。”   祖荷:“……”   她无法给出承诺,也不想画饼忽悠他。祖荷难得“羞赧”笑笑,状似不经意地用手背轻轻碰一下他的。   喻池把其中一副蛋糕刀递给她,说:“切蛋糕吧。”   喻池第一块蛋糕给了言洲,祖荷第一块给甄能君,然后是傅毕凯,特意叮嘱他:“蛋糕有限,我们说好不要打仗啊。”   傅毕凯嘟囔:“干嘛特意跟我说。”   祖荷:“就你最多手多脚。”   言洲在旁有模有样复读:“就你最多手多脚。”   傅毕凯:“……”   他起脚佯装要踹言洲屁股,言洲捧着蛋糕避开:“吃蛋糕吃蛋糕,我还挂着祖荷的宝贝相机呢,你给我当心点。”   言洲匆匆吃完,敬业地继续闪照片,人太多,不好凑一起大合照,只能尽可能把每一个参与的同学拍进来。   祖荷和喻池当然是焦点,像婚宴上的新人一样,陆续被要求合影。   蛋糕差不多分完,只剩最后一块。   祖荷说:“我们别分了,一起吃吧。”   喻池嗯一声,祖荷将一把空椅子拉到他旁边:“你坐着吃。”   喻池:“……”   言洲赶紧把自己那把给祖荷,“寿星公,你也坐着。”   祖荷不客气坐下,纠正他:“寿星公主。”   言洲:“……寿星公主。”   喻池笑着分她一把叉子,两人一口一口拆着残留的蛋糕建筑。   同学陆续跟两人道生日快乐,渐渐走光,只剩下言洲、甄能君、傅毕凯和宾斌。   傅毕凯忽然伤感说:“明年不知道大家都在哪里呢。”   宾斌说:“说不定明年我还在这里呢!你们要记得回来看我啊!”   祖荷拦截话题:“想什么呢,上半年肯定都在一起啊!”   言洲:“就是!”   傅毕凯:“我是说——”   祖荷捡起一包泡椒凤爪,塞到他怀里:“主任,吃!”   傅毕凯:“……”   祖荷又将一瓶可乐扔给宾斌:“宾哥,喝!”   宾斌:“……”   甄能君很少在众人面前发表意见,这次意外开口:“要是明年都考到同一个城市,大家还会聚在一起吧。”   言洲说:“那是当然。”   傅毕凯:“说不定到时都拖家带口了呢。”   祖荷挤兑道:“就你整天想着这个。”   傅毕凯挑眉道:“我当然得整天想着啊,不像某人早把这事解决了,没有后顾之忧,肯定就不用想。”   喻池一直沉默,似置身事外,祖荷都准备回击他了,喻池忽然开口:“那你趁早别想了,想了两年也没影儿的事,再想下去也希望渺茫,不如转移目标,发展其他特长。”   “……”傅毕凯最后一叉子蛋糕送歪了,嘴角沾着奶油,也忘记去擦,跟口吐白沫一般。   言洲刚想嘲讽傅毕凯阴阳怪气,没想到他哥们更胜一筹,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甄能君跟他交换一个眼神,似在确定自己没意会错,言洲笑着悄悄给她点头。   甄能君都听懂了,祖荷自然不可能没听懂。   她又搬出那股大巧若拙的单纯劲儿,叉子指着喻池那边的半颗草莓:“我想吃你这颗可以不?”   喻池淡淡道:“都给你。”   “噢耶——千好万好,同桌最好。”   祖荷毫无心理负担叉掉他的半颗草莓,又滚满奶油,像个雪球似的,然后笑吟吟盯着他,吃下去。   他的耳廓给她热切的目光裹成草莓色。   楼管阿姨开始逐层检查,祖荷和喻池他们收拾现场,关灯锁好教室门离开。   最近风大,没有骑单车,祖荷和喻池走路当热身运动。   快到后门门口,喻池从口袋掏出一颗费列罗,送到嘴边,才察觉到祖荷那种“你竟然吃独食”的目光。   喻池小心翼翼端着,说:“这颗不能给你。口袋里面——”   他没动,祖荷便默认他让她掏。   “好暖啊——”口袋夹得紧,祖荷先摸到钥匙,拨到一边,“你别动呀!我找不到!”   喻池护着锡纸上的巧克力球,笑:“痒。”   “……”   祖荷终于掏出属于她的德芙,终结喻池“独食”窘境。   “那么怕痒。”   喻池反问:“你试试?”   祖荷笑嘻嘻跳开几步:“想得美。”   巧克力味道在口腔弥漫,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没有交谈。   祖荷走上花坛细窄的边缘,比喻池高出大半个身,偶然碰到花枝横出部分,她得侧身走。   脚踝掠过花枝的簌簌声,偶尔的汽车胎噪声,北风扫过树冠的沙沙声,渐渐成为两人之间的背景音,或者更像语言。   祖荷走快几步,在花坛尽头蹦到喻池面前,巧克力吃完,说出的话似也带着甜腻的香。   “喻池喻池,我们认识一年了!”   同学朝夕相处,肉眼看不见分别,当用上认识多久的说法,似乎陷入即将或者已经分别的语境。   喻池愣了一下,略略垂眼盯着她,笑容好像阳光下乍然消融的冰霜。   “嗯。”   “真奇妙。我以前明明也知道你这个人,可没有什么接触机会。今年突然变成同桌和邻居——”祖荷倒退着走,看着他说,“下学期继续当同桌好不好?”   “难道你还想换人?”   “不想不想。”   喻池替她留心前方阶梯,祖荷适时转身,他悄悄松一口气。   一辆黑色奔驰缓缓停在路边,副驾座降下车窗,喻莉华笑道:“美女帅哥,上车不?夜间不收钱。”   驾驶座那边坐着祖逸风。   “喻老师!妈妈!你们还没走呢。”   祖荷拉开车门钻进去,喻池紧随其后,外侧座位不用费劲挪动,他已经可以自如上下车。   奔驰开进小区,前头正是蒋良平的朴素桑塔纳。   小区入住率还不高,地下车库车位充足,但电梯附近车位基本全停满,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车位,桑塔纳准备要倒进去。   喻莉华在边上怂恿:“闪他,闪他,让他去其他地方找位。”   祖逸风咯咯笑,打了下远光灯。   祖荷也扒到祖逸风椅背等动静。   蒋良平从后视镜认出奔驰,倒挡挂回行车档,徐徐往前开去。   三个女人爆发出笑声,喻池哭笑不得。   祖荷说:“妈呀,蒋老师真是好人。”   喻莉华扭头说:“让个车位就叫好啦?对男人要求不要那么低。”   祖荷像只倒挂捞月的猴子,扒着驾驶座的头枕,歪过身子凑到喻莉华耳边,手掌挡着悄声说:“那你觉得喻池好吗?”   “我听到了——”   当事人冷不丁插话。   祖逸风倒着车,和喻莉华不约而同哈哈笑。   祖荷轻轻咋舌,佯怒道:“那你可以当做没听见嘛!”   喻池:“……”   喻莉华意味深长道:“这你要问你妈妈,你妈妈说好才行。”   祖逸风笑道:“喻老师不想当王老师。”   喻莉华说:“喻老师不想卖瓜。”   祖逸风:“哈哈。”   祖荷听明白了,又摆出听不懂的看家本领,朝喻池笑:“她们都说你好呢。”   喻池:“……”   车厢昏暗,还可以遮住泛红的耳廓,一从车上下来,他便原态毕露。   隔着车顶,喻莉华朝祖逸风和祖荷说:“害羞了。”   喻池暗怨般瞪喻莉华一样,低头说“我去按电梯”,率先一步走向电梯间。   祖荷左手勾着祖逸风臂弯,等喻莉华走近,把她也揽过来。   祖逸风笑道:“你是不是整天欺负喻池,就看中人家脸皮薄。”   “我可没有,”她笑嘻嘻交替看着两位中年仙女,哎呀呀一声,“我好像有两个妈妈了。”   祖逸风更是笑:“这就想喊喻老师‘妈妈’啦?”   祖荷扭头跟喻莉华说:“喻老师,我也可以当你女儿,是不?”   喻莉华故作严肃一瞬,下巴示意玻璃电梯间里面的大男生:“那你得先问问他想不想要一个妹妹。”   祖逸风也用相似调调:“我觉得他肯定不会同意吧。”   说罢,两位中年仙女又相视哈哈笑。   祖荷:“……”   电梯间里面那位掐着上行键,耳朵跟LED向上箭头一样红,出声提醒:“电梯来了。”   *   别的孩子回到家可能先喊妈妈,祖荷却会先找她的妙姨。   蒲妙海即使很少再去接她,也会起得比她早,睡得比她晚。   现在家中一片漆黑。   祖荷摸开玄关灯,咕哝道:“妙姨今晚睡那么早吗?”   一只手突然搭上她的肩头,祖逸风轻轻将她扳过来,说:“宝贝,妙姨不舒服生病住院了,这几天你现在学校吃饭,回家睡觉关紧门,我处理完外地的事就回来陪你,好不好?”   祖荷极难消化:“她傍晚不是还在家吗?”   “突然不舒服,就上医院了,医生叫她住院观察一下。”   “她哪里不舒服,需要住多久?”   “明天才做详细检查,我让秘书去照看她。”   祖荷心生隐忧:“应该不会像喻池住那么久吧……”   祖逸风怜爱摸摸她的头发,毛茬茬的,手感怪好的。   “现在晚了,先休息,检查结果出来我第一时间告诉你,好不好?如果你晚上不敢一个人在家,我让秘书过来陪你。”   祖荷反过来宽慰她:“不用啦,秘书姐姐晚上肯定也想玩自己的,我去宿舍跟同学蹭几天好了。——对了,明早上也不用帮我准备早餐,喻池明天跑步,会给我带菠萝包。”   她瘪嘴笑笑:“我也不想害你拉肚子。”   祖荷朝她吐吐舌头,穿着棉拖进卧室。   这套房子跟喻池家结构差不多,只是方位稍有差别,祖荷长住在此,主卧也是她的。现在天冷,她和喻池一样上完晚自习回来才洗澡,暖呼呼直接钻被窝。   明天就要改变生活习惯,祖荷哀嚎一声,蒙头享受最后一晚的安详。   “喻池喻池,我阿姨住院了,中午放学不跟你回家了,我找言洲去食堂。”   大课间时间,祖荷示意旁边的言洲,这人趴了两个课间,终于从冬困里醒来。   “言洲,中午,食堂?”   言洲恍然,比出一个OK:“没问题,哥哥帮你占领小炒部。”   祖荷:“……”   高三教学楼距离食堂最远,比高一高二共用教学大楼远五十米,也就是这段距离拉开热菜与冷炙的鸿沟。   不过小炒部按碟收费,比外面大锅菜贵,竞争压力相对没那么强,错开高峰去还能赶上最后几碟菜。   祖荷刚想问他跑得过高一高二的吗,还有第五节 上体育课提前解散那部分,喻池在旁说:“我也去。”   “嗯?真的?”   喻池掏出手机:“我爸爸应该还没开始做饭,我打电话给他。”   本来喻池作为政教处副主任的小孩,应当起表率作用,不带手机进校;他现在情况特殊,万一一个人在路上摔了起不来,怕半天没人发现。   但他用得最频繁也就睡觉前有要事跟祖荷聊几句,白天几乎当手表用。   祖荷击鼓似的轻拍桌面:“好呀好呀!”   言洲伸手示意一下:“等等,你俩有饭盆吗?”   祖荷:“……”   喻池:“……”   学校还不是统一供应餐具,得自己带饭盆,即使在小炒部有专门碟子盛菜,也得出外面大食堂窗口用自己的饭盆打饭。   不过也并非没有临时解决办法——   喻池说:“我们吃牛肉粉。”   祖荷笑道:“对哦,这下盆也有了,筷子也有了。——我都差点忘记小炒部还有汤粉卖。”   言洲白了两人一眼:“两个天天回家好吃好喝的人忘记住校的人间疾苦了吧。”   喻池三两句跟蒋良平交代完毕,转头跟祖荷说:“下午放学你来我家吃饭。”   祖荷:“啊?”   “你不正好得回家洗澡。”   “……”   她的确跟甄能君约好晚上蹭她床,女生北楼宿舍单间面积大,床都是一米二上下铺,直接镶在墙壁,特别结实牢固。   这也意味着祖荷得在傍晚解决洗澡问题。   祖荷说:“好呀,等我阿姨回来,你也来我家。”   言洲说:“两个幸福的走读生又要抛弃我了。”   喻池说:“你也来。”   言洲脑袋摇得跟装了弹簧似的:“太远了,我怕走路。”   祖荷说:“等我阿姨回来,给你带卤鸭腿。”   言洲:“Good!”   祖荷便这么把第一天安排妥当。   *   甄能君这天琢磨物理错题,没有下去夜读。两对同桌等楼管阿姨赶人才拖拖拉拉下楼。   到女生宿舍门口,言洲把祖荷的过夜行囊交给她。   四人兵分三路离开。   言洲慢几步,看见祖荷和甄能君在门口磨叽没有立即进院子。   他往回走,大声说:“这么不舍的,直接跟人回去算了。”   喻池那边可能也听见了,回头望她。   祖荷夸张挥手,言洲笑:“生离死别一样。”   喻池看着祖荷进院子才提步,这个学期虽然没有次次跟祖荷上学,放学却几乎一次不落形影不离——除了因为姬柠八卦冷战那一晚。   祖荷还有甄能君,生离死别好像只属于他。   一个人走便不知不觉走快,喻池在后门口和卖烤红薯的三轮车错肩而过。   大姐看他不像潜在顾客,只望一眼,又继续往前门方向踩车。   喻池想了想,掏出手机。   *   “手机,荷妹你手机响。”   手机震动时,祖荷已经脱掉外套,正把毛衣揪过头,嗡嗡嗡听不清。   祖荷走读后,宿舍床位七缺一,甄能君正好过来填了她的空,舍友相伴差不多两年,比同班同学更亲密一步,都是可以内衣相见的姐妹。   屏幕上显示“喻池”,祖荷滚到床上,拉过甄能君的棉被御寒。   “喻池喻池,怎么了?”   舍长听见这名字,和甄能君交换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   “烤红薯?真的吗?我问一下——”祖荷也不捂话筒,只将手机拿开一点,“姐妹们,你们要吃烤红薯吗?”   舍长故意问:“男朋友送来的?”   祖荷朝她龇牙咧嘴作凶狠状,舍长把她的话传到盥洗房那边去。舍友们默契错开洗衣高峰,有些傍晚洗,有些睡前洗,各人习惯相对固定,宿舍日常秩序良好。   有个舍友袖子挽起至手肘,双手通红滴着水,探了上半身出来:“谁啊?谁请吃烤红薯?来门口让我们见识一下。”   舍长深情地用表演腔说:“果然江湖传言没有错,想要抓住一个女人的心,就要先抓住她整个宿舍的胃。这位仁兄果然有眼力见。”   祖荷:“……”   甄能君笑望着这群活宝,想起很久之前的流言:祖荷住校期间,追求者频频把宵夜送到她宿舍,生生把人喂胖一圈。   祖荷对话筒里面说:“这边有八张——不对,多了我,有九张嘴等着投喂,你帮忙多买几个。”   舍长已经踱步到她跟前,戏瘾还没过尽,朝祖荷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美丽的班花,请你告诉我,这位智慧非凡的仁兄是谁?”   前一位舍友已经洗好衣服,撑衣杆撑着衣服像举旗前进,“干嘛啦干嘛啦,你打听人家是谁,是想抛弃我出轨吗?”   这两位关系要好,平常在宿舍以“亲爱的”互称,祖荷经常被定义成勾引其一的无辜美人。   祖荷看着她们吃吃笑,裹紧被子道:“好怀念住校噢。”   舍长说:“有男人来也要记得常回娘家看看。”   祖荷:“……舍长你可以不说话的。”   舍长:“嘿嘿。”   没多久,喻池来电让她下楼,祖荷不想再套毛衣,匆匆披着衣服就下五楼。   喻池校服外套敞开,掩着一袋烤红薯,打量有点不一样的祖荷。   周围的女生和少量男生借夜色掩护,也在不断打量两人。但主角们望着彼此,对周遭毫无知觉。   喻池轻扯一下她多出的臃肿围脖,灰底小草莓,看着分外眼熟。   “……睡裤?”   祖荷轻轻蹦了一下:“哎呀,看破不说破。”   喻池笑了,把重重的袋子递给她:“烤好的都在这里了,你看够吗?”   “够的够的,谢谢你,绝世好同桌。”   喻池想跟她多说几句,最终只是说:“快上去吧,这里风大。”   “嗯,你一个人回家注意安全啊,不要被人劫色了。”   “……”   袋子很沉手,套了两层,里面每只红薯还用防油纸袋分隔装,祖荷抱在怀里也不用担心爆浆流油。   喻池再次催促:“快上去吧。”   “走了啊。”   “嗯。”   祖荷走进院门,还回头稍稍将怀中袋子费劲往上托,笑吟吟看着他,那意思是:再次谢谢了。   喻池再一挥手,走出一步,回头已经看不见祖荷。   宿舍热热闹闹,他的脑袋像田径场一样冷情。   红薯个头像腰身发胖的玉米棒,足足有五个,两人分吃一个刚好甜而不腻。   宿舍没有配套桌椅,只有自己带来的塑料小凳,九个人围在甄能君下铺床边,或站或坐,有的没的地聊着,“好吃”成为词频最高的词汇。   舍长用正常语调问:“荷妹,你俩是真的吧。”   宿舍泛着烤红薯暖暖的甜香,其他舍友纷纷竖起耳朵等答案。   祖荷说:“没有啊,只是特别特别好的异性朋友。”   舍长又换上表演腔:“呵,女人的嘴,骗人的鬼。就凭我们一起睡了一年半的感情,你也不说真话吗?”   其他女生窃窃发笑。   “我是说真的啦,我们都没有说过这个话题,纯洁同桌,革命友谊,”祖荷又使出擅长的“乾坤大挪移”,开始转题,“妈耶,烤红薯不是挺通气的吗,明天我们都要变成‘屁多仙’了。”   舍长夸张地叫一声:“荷妹,你一会说好不好,现在吃火锅东西哎!”   祖荷:“嘿嘿。”   甄能君一直沉默,忽然开口:“我看你现在就是了,屁话挺多!”   祖荷:“……阿能!”   *   即便宿舍紧挨教室,祖荷还是踩点到教室。   早餐劳烦甄能君顺便,祖荷暂时把菠萝包和鸡蛋撩到书顶,拉出《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参悟阅读理解。   “没睡好?”喻池问她。   祖荷鬼使神差望了一眼甄能君的背影,早读声嘈杂激昂,甄能君忽然连打两个喷嚏,像感叹号一般突兀。   祖荷朝喻池瘪嘴,挺不好意思说:“我昨晚抢她被子了……”   喻池想起她上回看电影睡着,直接把他当枕头,睡意上头就怎样舒服怎样来。   “晚上你来我家睡。”   祖荷脖子一梗:“啊?这样真的好吗?”   喻池煞有介事看她一眼:“又不是跟我一个房间睡,你紧张什么?”   祖荷:“……”   她把较薄的资料书卷成筒,悄悄戳他侧腰。   喻池像被钉子扎到,猛地坐直,强忍住笑。   祖荷数落他:“你什么时候这么坏了?”   “啊?学你的。”   “我……”   她垂眸胡乱扫一眼密密麻麻的黑字,真正印进脑袋里面的没几个字。   对哦,她还主动摸他手呢,喻池在她面前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祖荷抬眼将他看着:“可是我阿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喻池认真说:“那就住到你阿姨回来为止,饭也过来吃。我昨晚跟我妈妈说了,她今天会打电话跟你妈妈沟通,就差你点头,嗯?”   祖荷的手机忘记关震动,在桌屉里应景震了震,她调成静音后才看短信。   祖逸风怕赶不上她课间打电话,就发来短信说这事。   “喻老师效率真高,这就跟我妈妈说完了,”祖荷点头笑笑,“那可要麻烦你们一段时间了。”   喻池暗暗松一口气:“这么客气我不习惯了。”   “去你的。”   祖荷一拳轻轻捣在他上臂,喻池莫名鼓起肱二头肌,似乎想让她感觉到,他有能力抵抗下一拳,她还可以再玩。冬季衣服像肚皮格挡心思,祖荷当然没体会到暗涌,生怕弄疼他似的,往同一个地方轻抚两下,他衣服和心里褶皱都给她抚平了。   喻池放松肌肉,转了下笔,望着她俏皮的头发茬笑了笑。 第22章   喻池家两厅四房,喻池住主卧,喻莉华和蒋良平住次卧,另外两间一间做公共书房,一间做预留客房。   吃过午饭,祖荷已经做好睡客房的准备,喻莉华却把她带向主卧。   祖荷:“!”   喻莉华说:“你睡这里,被铺我都给你换好新的一套,房间里面有卫生间,晚上洗了澡就可以直接睡觉;喻池的东西都搬客房了,他用外面的卫生间。”   “喻老师,这太麻烦了吧……”   喻莉华轻拍她肩膀:“说什么话呢。门锁从里面反锁,有钥匙也进不来。”   喻池路过要进公共卫生间刷牙,咕哝道:“也不用把我当狼防吧……”   喻莉华笑道:“就怕你忘神开错房间门。”   “……”   祖荷哭笑不得,“可是还是喻池住里面方便一点啊。”   他手一摆,进了卫生间:“别管我。”   喻莉华说:“你别管他,这还是他主动说把房间给你住的。”   祖荷也不能让人家又搬一次,勉为其难应下,说:“谢谢喻老师。”   喻莉华说:“把这当自己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什么要求就跟喻池说,和我或者蒋老师说也可以。”   祖荷说:“卫生巾丢哪里?”   喻莉华一击掌:“这是个好问题,我刚给忘记了。一会我给你拿个垃圾桶放卫生间里,卫生巾要吗?”   祖荷走进房间:“这个有。”   喻莉华让她早点午睡,祖荷随手扶着墙壁的无障碍栏杆,一路走到卫生间。里面也配备齐全,防滑栏杆几乎将马桶和盥洗台抱起来,跟她偶然在医院里面看到的一样。   祖荷灵感突至,想象着自己是稻草人,扶着栏杆单腿蹦进卫生间,沿着扶手转了一圈,稳稳回到盥洗台边,就是腿有点酸。   她看着镜子中短发的自己,里面仿佛是另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发型的人,脸上一抹淡淡的笑。   她也朝那个想象的人咧嘴笑,展露出十颗可爱的白牙。   洗漱完毕,祖荷还沉浸在独闯喻池小世界的好奇中。   书架上书目琳琅,指尖走过书脊,停在一系列熟悉的英文原著和它的中译版上,她默数了一下,少了第一部 英文版,一回头,果然搁在了书桌上。   这两套哈利波特跟她家的版本一样,喻池跟她提过,小学看中译版,英文版是后来喻莉华托一个留学英国的学生——也是高两人好几届的学姐——买了邮回来的。   她荡到书桌边,翻开书签那一页,一封异于其他文字的手写体短笺先入眼帘,喻池在旁边打了一个星号,祖荷情不自禁念了一遍。   「Yourfatherleftthisinmypossessionbeforehedied.   Itistimeitwasreturnedtoyou.   Useitwell.   AVeryMerryChristmastoyou.」   难怪会打星标,邓布利多在圣诞节早上把詹姆斯留下的隐形衣送还哈利,喻池正好在初三的平安夜收到这套书,每年都要重温一遍。   这章标题是「TheMirrorofErised」,如果喻池站在厄里斯魔镜前,看到的应该是他的左腿吧。   她合上书放回原处。   衣帽间敞开,她进去转了一圈,喻池可能没来得及收拾,那条运动义肢就摆在柜子边,脚板日常直接触地,却保养得纤尘不染,搁在灰色小方毯上像工艺品。   向舒的技艺精益求精,假肢确实算得上艺术,和喻池这样“完美”的模特相得益彰。   祖荷站过去比了比,毫不意外发现膝关节比自己的高一截,她虽然也是公认长腿,170和186还是有一段距离。   她两手箍一下接受腔,再括到自己大腿对比,的确比她粗一圈。她握拳往接受腔里轻轻一捣,跟她小臂差不多长。她用指关节敲了敲接受腔——   笃笃笃——   祖荷在家不习惯关门,这会也忘记,喻池就站在门口,拎着一只套了黑袋子的垃圾桶。   衣帽间就在房间门旁边,喻池那个角度完全可以看到她在鬼鬼祟祟,也不知道他来多久了。   祖荷负着手,强装镇定踱步出来。   喻池将垃圾桶提了提:“给你放进去?”   “谢谢!”   她坐到床边,顺手捞过电脑椅上的菠萝抱枕。   喻池搁盥洗台旁边,再洗了下手。   “我还要拿点东西。”   祖荷无意识搂紧菠萝抱枕,好像准备跟它共眠。   “嗯,你一会帮我带上门。”   喻池走到她一米之前,朝她伸手:“那个。”   目光锁定在她怀里。   祖荷低头看了眼,抱得更紧:“借我几天不行?”   “不行。”   “偏不给。”   “……”   喻池揪住菠萝叶子,祖荷嘻嘻笑着不撒手,两人拔了好一会萝卜,她“大仁大义”松手:“给你啦给你啦!”   喻池宝贝地抚了抚菠萝叶子,仿佛那是它头发,刚才把人家头皮薅疼了。   “你又不用‘锻炼’,抢我菠萝干什么。”   祖荷蹬开棉拖站上床,登时高他一头多,她不妥协地朝他隔空拳击,喻池二话不说举起菠萝盾牌。   铿铿锵锵好一会,祖荷先罢兵,笑着说:“快拿走快拿走!”   喻池揽着抱枕要走,祖荷叫住他:“一会叫我起床,我怕睡过头。”   “嗯。”   “要实在没反应你就进来掀我被子。”   “……”喻池面色一凝。   “怕什么,我又不是裸睡。”   “……关门了。”   祖荷脱开外面的衣裤躺进被窝,床品虽新,但房间属于喻池,每个角落似乎藏着他的身影。祖荷想象他在这里面玩电脑、看书、更换假肢和睡觉——   她扭过头,空空的床铺仿佛多出一个人的温度。   经期带来潮汐般的悸动,比平常更强烈,祖荷在自己家不忌讳隐秘动作,但这毕竟喻池的房间——   一想到这个人,海面愈发不太平。   祖荷翻转侧卧,强迫自己甩去绮思。   然而,清醒时可以自控,睡眠中防守最为薄弱,一不小心就被绮思侵占。   祖荷梦见一截假肢,之所以只有一截,是她像条狗狗一样趴着,低头看后面视野呈三角形。   她还看到很大,还热,骂他能不能快点,她可累死了。   祖荷可能累醒的,也可能被敲门声惊醒。   察觉到梦境残存那一刻,经血越发奔涌。   “起了吗?准备走了。”   声音来自梦里还是现实?   祖荷懵然片刻,搓搓脸,不情不愿爬起来。   两人依然走路上学。   祖荷兜着两只手,还在回忆刚才的梦境,就她这脾性,怎么也不可能狗爬呀,就连在他面前也不行。   祖荷下意识盯了他一眼,提防他洞穿心事,正巧撞上他的目光——   本来平静的海面,又起了浪。   祖荷生硬地挪开眼神。   喻池问:“想什么呢?”   “没有啊。”   “心事重重。”   “……”   祖荷不想冷淡,又不愿意泄露太多:“经期不舒服。”   喻池望向前方点点头,如她所愿安静了。   祖荷受祖逸风和司裕旗影响,很早接触这方面知识,没什么羞耻感,但第一次做梦对象是身边的人,还是她不喜欢的被统治姿势,祖荷尴尬又忿忿。   明显她在上面才符合逻辑啊,这不,荷花都长在池塘上,她在他上面!   “要热水袋吗?一会我去我爸爸办公室给你拿一个。”   男主角突然配音,搅乱祖荷心绪,她茫茫然“噢”了一声,不太热情。   喻池又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正走到那段上坡路,爬坡对他依然是挑战,喻池隔一段距离长长吐出一口气,缓和呼吸。   运动后的吐息大同小异,祖荷不知不觉把梦境和声音搭上了。   看过的片子浮现眼前,男主角全变成喻池,声音也全是他,祖荷毫无障碍代入女主角视角……   祖荷闭眼晃了晃脑袋,冷静!回神!   喻池问:“头疼?”   “……嗯。”是很疼。   “你每次来都那么辛苦吗?”   “……嗯,冬天更加不好受,冰冰凉凉。”   那点绮思暂时消散,经期的不适感最终还是战胜一切。   “想象一下湿袜子穿鞋走路。”   “我懂,跑步出汗我戴假肢也会很难受。”   假肢对他是必不可少的辅助,在她梦里成了色.情符号,似乎成了一种亵渎。   祖荷说:“那要擦点什么来保持干燥吗?”   “爽身粉。”   祖荷一笑,平常磊落风格又回来了,全然丢弃刚才的尴尬别扭。   “我在卫生间看到了,用爽身粉的都是可爱小北鼻啊!”   “……”喻池浸泡在变相夸赞里,耳朵好像上了一层草莓色爽身粉。   祖荷忽然慢下,低头看毛衣前襟,轻轻“哎呀”一声。   “扣子掉了一个。”她有意无意拔着线头。   “出门还在吗?”   “早上还在的,”祖荷下意识往来路回首,“放学沿路回去找找,少了一个还挺不顺眼的。”   那颗扣子刚好是一只兔子眼睛。   祖荷一路玩着线头,和喻池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下午课上没多久,她一语成谶,月经驻地开始骚动。   她捂着肚子,脊背越伏越低,下课铃一响,马上趴到课桌。   “我去给你拿个暖宝。”   留下话不久,喻池回来,果然从外套里掏出一只圆饼形电暖宝,祖荷如逢甘霖,接过就塞毛衣中。   喻池说:“别直接贴皮肤,小心烫。”   祖荷懒懒嗯一声。   “热敷能缓解一点,最有用还是止痛药。”   “以前我会问阿姨要,这次她住院了嘛……”祖荷心思迟钝一转,压低声,“你的腿也会这么痛吗?”   喻池整理书桌,顺便把她上一堂课本一并收拾:“打麻药没感觉,麻药过了才疼。”   祖荷消化一瞬,“不是问你做手术,我想问的现在。”   “现在跟你穿鞋走路差不多。”   祖荷在想象中对比足掌和接受腔底部面积:“受力面积不一样,压强也不一样吧。”   喻池轻描淡写一笑:“偶尔会起血泡。”   “你也好辛苦哦。”   “……你趴一会吧,快上课了。”   祖荷面朝他闭眼小磕,离上课还有三分钟,喻池戴上耳机,从MP4选了一首两分多钟的歌。   姬柠恋爱后新发一首单曲,不同以往讲成长困惑与感悟,这首歌触及她的新领域:爱情。《漫长假期》讲异地恋像经历一个漫长假期,假期结束再度重逢,双方多了一点陌生,新奇与迷惘,写出了在爱情中的摇摆忐忑。   以往每首歌词喻池都能有部分共鸣,这次竟然没有。副歌中唱“我们各自经历一个漫长假期,假期结束时会不会有好天气”,暑假是他经历过的最长假期,长度固定,却称不上遥遥无期的“漫长”。小升初、初升高跟一批人告别,也许那时感情懵懂,新学校和新同学更具吸引力,加上大部分好友一起升级,常伴周围,喻池没有经历太过留恋的分别。   听《漫长假期》权当对姬柠一如既往的支持,只能够欣赏一下旋律。   但市场反应与他预料相反,情歌一下拓展了受众,姬柠市场开阔起来,连祖荷也始料未及,前头那些关于恋爱影响事业的抗辩显得可笑至极,起码,姬柠把恋爱变成灵感源泉。   祖荷和喻池一起看的手机新闻,谁也没发表评论——一个哑火了,一个不敢冒死煽风点火。   姬柠与恋爱成为他们之间微妙的禁忌。   放学喻池让喻莉华开车捎两人一程,祖荷下了车几乎黏在喻莉华身上。   喻莉华揽进她,侧头温和一笑:“想妈妈了?”   祖荷两手锁紧喻莉华的腰,脑袋靠上她肩窝:“这里就有一个妈妈。”   喻莉华:“好呀,让小风同意我给你当干妈。”   祖荷难得扬起劲头:“咦?真的是‘小风’!”   喻莉华困惑道:“你妈妈不叫祖逸风吗?不是小风吗?”   祖荷笑道:“喻老师,我之前猜你会叫她小风,果然猜对了。”   喻莉华也笑:“我之前叫她祖老板,她笑我太官僚,也不给叫祖总,听起来跟祖宗一样,我就说你比我小两岁,那就叫小风吧。可是她自己却一直叫我喻老师,你说谁官僚呢。”   “你就是喻老师嘛。”   “你们两个真是一脉相承,嘴巴甜,特别会撒娇。”   喻池又在玻璃电梯间里面掐着上行键,眼神微妙盯着两人。   他已经想不起喻莉华牵他手过马路,印象中小学毕业后,喻莉华原来的鼓励拥抱就换成口头或物质表扬,最多拍拍他的肩膀。他很小就朦胧感觉喻莉华教育的矛盾感,她强调女生和男生精神和能力上没有本质差异,却会让他注意和异性的身体接触,同性之间反而没有那么多约束。   他偶尔会悄悄羡慕肢体接触的亲密关系,比如现在。   祖荷精神已回转许多,笑容虚弱却真诚:“喻池喻池,我要借用一下喻老师。”   喻池故意问:“哪个喻老师?”   喻莉华呵呵笑:“差点忘记这里还有一个小喻老师。”   祖荷正好在两个“喻老师”之间,顺手勾住他臂弯。   “两个都想要。”   大喻老师:“那就在我们家住久一点,暂时不还给你妈妈了。”   祖荷又跟喻莉华说了好些亲昵话,喻池望着不断增加的数字,一句也没听进去。   臂弯给挽着,冬季衣服厚重,没有肌肤直接接触的刺激感,但力度无法忽视,甚至衣料摩擦的窸窣,手臂肌肉的莫名僵硬,各种异常全方位侵袭他的感官五觉。   电梯门映着三个人的身影,祖荷显然离喻莉华更近,仿佛不忍冷落他一般随便挽一下。   此刻的亲昵像梦境,只有心跳确认这一刻的真实。   十楼很快到达,祖荷松开他,和喻莉华先行出去,喻池两依然抄在衣兜,保持刚才的姿势,有点转不过弯。   直到晚上回来,祖荷才从床边捡到毛衣的“兔子眼睛”。   “喻池喻池,这附近哪里有缝衣服的店吗?”   明天跑步,喻池从衣帽间拎出运动假肢,准备搬现在住的客房。   “衣服哪破了吗?”   祖荷举起黑色纽扣:“扣子,找到了。”   喻池长身玉立于门边,像拿奖杯一样握住假肢的“脖子”,仿佛多了一根武器傍身。   “就缝扣子?”   “对呀,可惜我阿姨不在。”   “先洗澡,一会儿我帮你缝。”   祖荷惊喜道:“你还会缝扣子?”   眼神仿佛在说“多大点事儿”,喻池说:“黑色线吗?”   线头早已拔掉,祖荷低头往兔子眼窝处比了比,说:“可以。”   洗过澡,喻池没戴假肢,直接拄着腋拐过来,估计快睡觉,裤管也懒得别好,就那么一飘一荡的。   他坐到电脑椅,把一只月饼铁盒搁电脑桌上。   祖荷坐在床沿,轻轻哇一声,不安分翘起足尖拨动他裤管。   “好久没见过你这样子。”   腋拐放左手边,刚好就在她眼前,祖荷捞过来立着,脑袋试图从握把上方挤过来。   当然不可能成功。   喻池嗤声一笑。   祖荷还是把脸嵌进两根钢管间,朝他吐舌头做鬼脸。   喻池乐了,转身捞过搭在椅背的毛衣:“这件吗?”   他把衣服翻过来,打开台灯,掀开铁盒盖子,开始穿针、打结、钉扣子。   祖荷只有递剪刀的份,无聊地抱着他的腋拐。   喻池偶然抬眼一望,那是他赖以行走的工具,重生后的腿,好像躯体的一部分被她抱在怀里——   他一不小心浅浅扎到指头,肩膀一颤。   祖荷梗直腰背:“扎到了?”   “……没有。”   祖荷抱腻了,把拐杖挨着桌沿放稳,两手撑着床沿,微仰头盯着他。   “喻池,问你个事。”   祖荷通常喊两遍名字,带着难言的亲昵感,这下单独拎出来,严肃意味陡然而生。   喻池暂停看着她:“怎么了?”   眼神示意面前的电脑,祖荷神秘兮兮问:“这里下有第一个字母的片子看吗?”   喻池没装傻充愣听不懂,只是耳朵热的毛病又跑出来。   “没有。”   祖荷讶然:“啊?你竟然不看的吗?不可能吧?我们都这么熟了,不用那么矜持啦,我都看的,又不会笑话你。”   喻池垂眼继续缝扣子,声音不高不低:“看完删掉了。” 第23章   祖荷悄悄松一口气:“那寒假你能不能帮我下一些类型片?”   这片兔子图案为两层,喻池继续挑针钉扣,不让黑线穿到背面。   “什么类型?”   “男主角要帅、皮肤白、身材好,可以有点毛,千万不要hairychest,andnodirtytalk;女主就怎样都行,马不马赛克没关系,我不想看suckingdick,但是lickingpussy就很OK。”   “听起来你不用我帮忙了。”   喻池打结剪线,收好针,拎起毛衣端详,检验合格还给祖荷。   “钉好了!”祖荷拔一下扣子,结实如初,满意笑笑,“谢谢你!”   她将毛衣重新搭在椅背上:“我只是想跟你资源共享,互通有无。你喜欢看什么类型?”   他捞过腋拐站起来,拿上铁盒:“不告诉你。”   祖荷又开始抡拳往他胳膊柔拳轻击:“小气鬼,我都告诉你了,你为什么不能跟我分享。”   不小心撞进那双眼睛,深邃的褐色无声无息将他蛊惑,他敛起笑道:“可爱型吧。”   “哈?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妖艳型?”   喻池反问她:“为什么?”   祖荷翘起兰花指,手背虚托一下下颌,挑眉道:“比较sexy。”   可这特意的动作落在喻池眼里,只显得可爱过头,妩媚不足。   “漂亮又不等于sexy,要看得舒服才能……”他想了一个比较笼统而安全的词,“有感觉。”   祖荷笑眯眯咂舌,揶揄消解了暧昧:“小喻老师研究挺深的嘛,你觉得身边哪种类型比较舒服?”   喻池半秒识破陷阱,转身要走:“我才不进你圈套。”   祖荷叉腰哈哈笑:“我看你就挺舒服。”   整具身体在飘,胳膊打颤,喻池差点把腋拐弄丢了。   “……睡觉!”   他两手都有东西,祖荷蹦下床,踩着棉拖过去关门。   喻池已经把铁盒交到左手,夹着腋拐,右手也去拉门把。   “我来——”祖荷到底快一步,喻池没碰得上把手,而是握住了她。   短暂一瞬,他旋即松开。   刚才玩笑的嬉闹消散,一种新奇、前所未有的暧昧拢住他们。   他迟到的动作,反而像主动握住她。这次,祖荷没办法再转移话题,抿了抿唇,明明只是小意外,却第一次感觉到无措。   喻池不再自如淡笑,似乎也有那么一丝尴尬,可又不能说“抱歉”——他一下子理不清原因,仅凭直觉规避道歉,要是不小心说出这两个字,恐怕她会生气。   “晚安……”铁盒重新交回右手,喻池退开一步。   “嗯,明天见。”   祖荷顺势把门从门吸拉开,轻轻合上门。   她见鬼般吐吐舌头,冒出一个渐渐明晰而肯定的想法:这片子恐怕是要不到了。   下半夜,刚安分的经潮汹涌袭来,剧烈程度前所未有。祖荷辗转难眠,熬到天亮,仍未有所缓解,反而还有发热趋势,像只刚出炉的烤红薯。   祖荷听见敲门声,直接喊“进来”,喻池已经运动回来,换回平常用的假肢,只打开一线门缝,脸还转向外面:“该起床吃早餐了。”   她朝他伸手:“你过来一下。”   他走到床边,祖荷勉强撑坐起来,抓过他的手掌盖在额头:“你看我是不是发烧了?——妈呀,你的手好凉,真舒服。”   她两只手捧着他手背,掌心肆意汲取凉意。   喻池给热度烫着了,来不及有其他感受:“我给你拿体温计。”   他抽回手出去一会,带回来喻莉华。   祖荷一看救星来了,撒娇道:“喻老师我肚子痛。”   “痛经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只痛一边。”   喻莉华让她躺着量体温,掀开一角被子,按压她所指方位,尝试定位痛感来源。   “这里吗?”喻莉华小小使了点劲,祖荷皱眉呻.吟,“这是肠子啊,昨晚没吃错东西吧?”   “没有啊,”她苦着脸哀吟,“跟喻池吃的一样。”   职业性的雷厉风行瞬间归位,喻莉华转头吩咐:“喻池你去吃早餐上学,我早上只有第五节 课,准备带她去医院。”   喻池说:“你一个人能行吗?要不我一起——”   “你去上课,不用跟来啦——”祖荷不容辩驳说道,“喻老师,我想给我妈妈打电话。”   喻池:“……”   他确实帮不上大忙,只能听喻莉华指挥,给她的包里装好两人可能要用上的东西,纸巾、卫生斤、几根士力架,然后把人送上车。   *   祖荷从病床上睁开眼,冬天阴晴,日光灯已经打亮,大概第二天中午了。   祖逸风不知道来了多久,坐在床边椅子,靠在喻莉华肩头闭眼。   “醒了。”喻莉华低声一说,祖逸风也醒来,难掩疲倦。   祖逸风让喻莉华先回去,今晚她留下来陪夜,喻莉华说放学再来,两人默契得像一对一起生活多年的姐妹。   祖逸风问她感觉怎样,祖荷想起喻池的话,打麻药没感觉,真正的痛苦估计还在后头。   她不太想说话,也没力气说,又眯了大概一个小时,祖逸风还在,护士已经撤走监护仪。   祖荷虚弱地说:“我听见了,你们明年夏天要一起出去旅游。”   祖逸风笑笑:“明年你出国就没人陪我了,我当然想找个伴。你出国前也可以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出去,夏天也十七岁半差不多成年了。”   她望着天花板一时没接话,那样子仿佛在等待下一场阑尾炎手术。   祖逸风稍稍往前探身:“喻老师还替你保守秘密,喻池还不知道吧?”   祖荷轻轻一叹:“妈妈我再睡一会哦。”   “嗯,医生让你以后吃完饭不要乱跑了,容易岔气,还吩咐让你醒来排气了就说一声——就是放屁。”   “……好的噢,我会凑到喇叭上的。”   祖逸风哈哈一笑,给她掖了掖被子,问她想不想吃东西。祖荷打了不少葡萄糖,丝毫没有饿意,就是嘴巴寡淡:“我想睡会,酝酿一下。”   隔了一会,祖荷扭过头来问:“妈妈,等我可以下地,是不是可以顺便去看妙姨?她住在这栋楼吗?”   祖逸风脸色略一凝,说:“妙姨不在这间医院。”   “啊?”这可是市里最好的综合性医院。   犹豫一瞬,祖逸风说:“她在肿瘤医院。”   祖荷大概了解了,那是专科医院,问:“她哪里不舒服了?”   祖逸风挺直腰,比划内衣的范围:“里面长了一个小包包,取出来就好,你好好养伤,不然她还要反过来担心你。”   她用“你没骗我吧”的眼神盯着祖逸风一会,那边宽和地又说一遍:“睡吧。”   傍晚放学时间,祖荷经过术后24小时,精神恢复不少,只是经期术后护理比较麻烦,祖逸风特意请了一位护工阿姨。   喻池打电话过来,这个时间点他如果下课找老师问题,应该正走路回家,如果没找,那就是已经回到家,看报纸等开饭。   今天属于前者。   她咕哝道:“她们给我买了口香糖,还时不时问我有没有排气。”   当晚查过急性阑尾炎,知道这个流程,喻池闷声笑了好一会。   祖荷哀叹:“这病发得真不是时候,我估计得住一周,好好的元旦假全泡汤了。”   喻池说:“元旦我去看你。”   她感慨道:“真奇妙,去年我去看你,今年换成你来了。”   “去年元旦你没来,我惹你生气了。”   祖荷想了想:“好像真的是,但是我已经记不起来为什么生气了哈哈哈。”   “不记得最好。”   刚刚让护工阿姨把床头踩起来一些,但躺久了屁股尾椎疼,祖荷稍微侧转身:“我跟你说,以后我要在刀口结疤这里纹一个sexy的纹身,微创手术,好像也不会很大。”   喻池回想阑尾的位置,又觉得还是不要深想为妙。   “我要是也在刀口结疤那里纹身,就跟纹在脚底板差不多了。”   祖荷又是哈哈笑,忍不住要踢床板。   喻池提醒道:“小心伤口笑绷了。”   电话一直持续到喻池进电梯,祖荷从课堂上老师讲了什么重点,问到他应该搬回自己房间了吧,喻池从每节课要点,讲到等她回来再把房间给她。   两人仿佛兄妹,孔融让梨他们让房间。   笑闹间想起祖逸风的询问,但她和喻池的聊天流畅无梗,实在没办法插入出国话题。她逃避性地想:当面再说吧。   *   元旦前夜,祖荷已经写了几天喻池整理托祖逸风带来的卷子,出院日期还没定,她让他帮忙捎她的PSP来,顺便装点新货。   柯南剧场版转了几部,喻池发短信问:“之前说的片子还要吗?”   离开面对面时那种随时暧昧的氛围,祖荷感觉自己安全许多,故意逗他,回复:“之前的什么片子?”   喻池:“那不装了。”   这下,祖荷差点把伤口笑绷线:“当然要,让我看看你的眼光怎么样。”   喻池:“……”   日历翻到2007年1月1日,潜意识还留在去年,写日期时总写错成“2006”。   祖荷只把住院消息透露给言洲,辐射范围最多到甄能君那里。她连留学都能瞒住,这点小秘密自然不在话下。   喻池一大早过来,除了她的PSP,当然没忘记带新卷子。   祖荷将卷子撂一边,先拿过PSP:“我这病生得不头不尾的,好不容易的元旦假都冲掉了。”   她直奔小片子目录,预览图清新秀气,乍一看当以为是那首情歌的MV,喻池审美果然过关。   祖荷一激动,就点开其中一个,接吻分开时啧的一声,从喇叭透出来,紧接着是更多的啵啵。   邻床姐姐看过来了。   祖荷笑着一边减音量,一边四处找耳机,喻池将自己的拔了给她,她塞上去后,“尴尬”的声音终于消失。   虽然有些论调称这件事就跟吃饭一样寻常,在国内这种饭可不能在公共场合吃,更不能几个人同时吃。   祖荷退出视频,把PSP塞枕头底下,等晚上再看。   “你看过没?”   喻池熟门熟路从边柜和墙壁的空隙拉出折叠椅,展开坐上:“谁给你把关的?”   祖荷嘿嘿一笑:“哪个最好看。”   “差不多吧,没几分钟,看起来不费时。”   她瞪大眼:“那么快?能行的吗?”   喻池无语望她一眼:“剪辑。”   祖荷皱皱眉不再纠结。   她翻出前两日专项训练的卷子,喻池帮她对答案和讲解。自从期中考试后,祖荷一直在年级前三十名的尾巴,不上不下,异常稳定。   她还没找到突破口,只能稳住不掉。   喻池就不同了,早回到他当之无愧的宝座,果然变回唐雯瑛冲刺清北的好苗子。   这看着不起眼的一分两分,放到全省却可以拉开上千名的差距。   两人认认真真互补了卷子。   祖荷病程过半,已经可以自己下床活动,也不需要祖逸风陪夜。晚上帘子一拉,小隔间就成为她的小世界。   这次她记得先插耳机再打开视频,侧躺病床,被子还成为她的小帐篷。   荧荧光线投都她脸上,映出专注的神情。   喻池果然领会她的意思,视频有点故事的质感,像两个人约会聊天再进一步发展。男主角只算得上清秀,但胜在人设温柔乖巧有耐心。   祖荷很快沉浸片中情绪,渐渐的又没法沉浸了。   早在小学,祖荷就定位到特别驻点,时常在洗澡和睡觉时挖掘隐秘的乐趣。祖逸风很早给她灌输相关知识,一个女人如果连正视自身欲.望的勇气也没有,怎么会有野心和魄力去征服外界。祖荷全然没有负罪感,在豆蔻之年无意看到祖逸风的工具,她还想让祖逸风送生日礼物。   祖荷有时想着某个明星,或动漫人物,有时什么也不想,奇妙足以淹没她。   这是第一回 想着身边的人,想象此情此景他可能的反应:会说什么话调动气氛,会有什么动作、表情和声音。   她把梦境矫正和丰富,梦境回馈双倍的愉快,只遗憾隔着病号服,不能亲手感受。   祖荷像重新从手术台下来,好一会才缓回劲,空虚随同而来。   其实想着身边人和明星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可望不可即。   祖荷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没头没尾给喻池发短信“你真的挺可以”,也不知夸奖本人还是刚刚幻想中的他。   然后,幸好在经期,她下床换卫生巾顺便擦洗一下,倒不必麻烦换裤子。   夜间十点不到,喻池当然还没睡,很快回复:“看完了?”   她从汪洋绮思中浮起,冒出水面正常呼吸。   这时,邻床姐姐的亲友来访,打破病房的安静。祖荷趁机拨下喻池号码,用比往常低一点的声音问:“喻池喻池,你在干什么?”   “刚做完一张化学卷子,”喻池单手将卷子别进蓝色文件夹,笔也盖上笔帽,“准备玩会电脑。”   那边传来一声俏皮的“嘿嘿”,他莫名钉在书桌旁没动,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你看,我过几天就要出院了,”祖荷似乎含着笑,低沉的声音更显狡黠,“你要不要送我一个‘超级大——礼包’?”   刚想问她要什么“礼包”,话到嘴边,他情不自禁用笔帽敲了敲桌面,笑着轻咬了下下唇。   青春期同异性谈性,本来可能会暧昧甚至尴尬的一件事,被她注入了直率,瞬间变得可爱而生动起来,带来一种纾解压抑的愉快。   他改口问:“1个G够吗?”   那边冒出噗嗤噗嗤的笑声,高压锅喷气似的,祖荷依旧说悄悄话一般:“你真是绝——好同桌!”   喻池也乐了,听不太清她说“绝世”还是“绝色”。   *   2007年2月才过年,简短寒假从月初开始。   喻池和傅毕凯借着家属身份便利,假期也能进教室学习。祖荷暑假即将出国,寒假就懒得再跑国外,因此也蹭上两人的“顺风车”,但她通常睡懒觉,十点左右才到教室,学两个小时回家。这天喻池依然最早,不久傅毕凯也来了,祖荷还没到点。   寒假校园比暑假补课时多出一份冬的寂静与萧索,似乎连枯叶在水泥地翻滚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手机放在桌面计时,喻池埋头模拟考试写一份理综卷子。   西面楼梯忽然传来动静,他第一时间分辨出异于祖荷的脚步声。通常她上楼梯连蹦带跳,有时连跨两级会伴随夸张的呼吸,如果手机拿在手里,连挂件相击都是带着喜悦的窸窣。   这会来人脚步声显然过于沉静。   喻池抬头一瞧,门口那位却是稀客。   “副主任。”   喻池打招呼,傅毕凯那边自然不用客气。   傅才盛背着双手,凛然踱步,仿佛日常巡堂——但教室只有两人,巡监还差不多。   “我路过楼下,看到教室开门,上来瞧瞧你们。”   他在两人间一个空位坐下,三个男人正好凑成三角形。   寒假时间短,大部分同学没收整桌面书籍,只有小部分把桌面搬空,教室像刚收摊的菜市场,残叶满地,冷冷清清。   喻池借学习免于交谈,低下头继续自己的事。   傅才盛静坐一会,随意开头,有点没话找话:“现在学习感觉还好吧?”   这当然是在问他。   喻池不得不给面子抬头,挺谦虚道:“还好。”   但拆台的是傅才盛自家儿子,傅毕凯吃味地说:“废话,年级第一还能感觉不好,其他人不敢说感觉好了。”   当爹的宽慰儿子:“现在还不是最终成绩,不要妄自菲薄,离高考还有四个月,弹性空间还是很大。”   下一句话明显又是冲着喻池来:“你爸妈都在家?不回老家过年?”   思路频频被打断,喻池厌烦中维持基本礼貌,说:“应该都在,你要找他们?”   傅才盛顺手拿起桌上一个小本子,翻开一看是单词本,复又搁下。   “我听说你准备当哥哥了啊。”   喻池眼神一凝,忍不住在草稿纸上戳了一个点;傅毕凯也豁然停笔抬头。   这显然是爆炸新闻。   傅毕凯笑道:“爸,你是不是也想给我整一个妹妹?”   傅才盛怪声一笑,说:“孩子又不是捏娃娃,随随便便就‘整’出来一个,要付出代价的,你懂不懂?”   “你还当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啊——”尾音拉出一个慵懒的哈欠,傅毕凯继续说,“计生不是吗,一般情况下,公职人员不能生二胎,不然夫妻俩得下岗一个。特殊情况除外。”   喻池就是那个特殊情况,他属于残疾孩子,按政策家里可以生二胎。   他回想喻莉华的异常,好像气色确实差了一些,冬季衣服厚重,腰身更容易掩人耳目,他家饮食倒没实质性变化,仍继续一贯的清淡。   手机上的计时器一直走在,他沉默地盯着卷子上同一道题,虎口潦草抬着中性笔,迟迟没有握住。   傅毕凯无不羡慕地说:“我早就想要一个妹妹,长大像祖荷那样性格,每天多有意思啊。——喻池,你没想过有一个弟弟还是妹妹吗?”   喻池冷笑一声:“祖荷会揍人,你妹妹以后会不会?”   “……”   傅才盛站起来,又用拇指和无名指扶了下两边眼镜腿,一派把头衔里面的“副”字摘掉的自信从容,下半年晋升,孕妇应该当不起主任的重责吧?   “没准人家喻池喜欢弟弟,男孩子多皮实多好养啊。你真是瞎操心。——行了,不打扰你们俩好好学习,我还有事先走了。” 第24章   祖荷来时,三个人的教室没有什么异常。   她习惯性悄步坐到椅子,跟闻声抬头的喻池相视一笑。   傅毕凯打破默契的安静:“又睡懒觉,昨晚干什么去了?”   “看片。”   傅毕凯暧昧一笑:“看爱情动作片吗?”   “《末路狂花》噢,谁嘴贱就把谁砰砰掉的片子,特别酷。”   祖荷一手比枪,一手托枪,单眼瞄准他,发出一个冷酷的轻音——   砰。   “……”傅毕凯终于没了声音。   祖荷拉出多音字的专项卷子默读,当作日常早读。约莫20分钟后,她也跟着喻池看弱项物理,以便趁机问问题。   过了十分钟,祖荷察觉出异常。   “我还没写,题目很难吗?”   喻池在理综卷子上标上已用时间,暂时收起,等精神稳定再继续。然后开始做数学卷子的选择题,每道题花费时间不多,可以防止思考过度走了神,“没有。”   “噢,看你一直不写,还以为很难。”   喻池暗暗叹气:“有问题要问吗?现在不想写新题。”   “有!大大的有!”   祖荷立刻将卷子翻到前一面,把昨天圈出来的“疑难杂症”指给他。   喻池先看她写这块用时——祖荷受他影响,如果卷子分不同时间写,每块时间用时标好,总时长不能超过某个数,理综试题繁多,时间有限,往往要舍难取易,不能在某一科或某一题花费过多时间——祖荷自觉道:“超时了。”   喻池没多说什么,时间只是一个参考数据,单独拎出来没什么可说的,分析错题原因才是关键。   他答疑一个小时,自己也顺便巩固了基础,心情稍为平复,剩下一个小时用来复习语文和英语。   十二点,三人同时锁门离开教室。   傅毕凯在傅才盛的教工宿舍休息,叫个外卖,下午继续学习或出去玩。   “班花,下午网吧挂机,去不去?”   祖荷看了眼喻池,对方没什么反应。   “我想回家陪我阿姨噢,她不是刚出院了嘛。”   傅毕凯噎住,说:“你和你家阿姨,到底谁是保姆啊?还要你陪的吗?”   祖荷说得天花乱坠:“当然啊,你看我阿姨没有结婚,一个人挺孤单的,我和我妈妈就是她最亲的人,肯定要多陪陪她呀。”   傅毕凯扯扯嘴角:“所以人到了一定年纪还是得结婚,不然一个人老了生病都没个人照顾。”   喻池不经意低头一笑:“听你这话怎么结婚跟找保姆一样?”   傅毕凯辩解道:“互相照顾,互相的嘛。”   祖荷点头:“主任,以后谁跟你结婚前我一定给TA提个醒,这人结婚是想找个人照顾他。”   两人默契结成同桌联盟,坚不可摧,傅毕凯一下子成了孤零零的反方,心中五味杂陈。   傅毕凯怪叫一声:“哎哟我的妈呀,班花你还能自动提醒自己的吗?”   他明摆着占她口头便宜,赤.裸裸的,祖荷冷笑道:“我是坚定的不婚主义者,不信你问喻池,我俩情况差不多。”   没有什么比“同桌联盟”对傅毕凯的打击更大,祖荷每一次和喻池站一队,他都无形遭到淘汰。   傅毕凯不以为然:“你现在才多大啊,未成年呢,以后你的想法会变的。”   “不会啊,你看,我小时候不喜欢自大的人,现在也是呢,”祖荷朝他展露招牌笑容,三人已走到分岔路口,她扬扬手,“走了,拜拜咧。”   傅毕凯:“……”   到得傅毕凯走出视听范围,喻池转头跟她说:“下午我想去CD店转转,你去吗?”   两人交往中喻池往往习惯被动,这一次主动开口,祖荷欣喜还来不及。   “去去去,当然去。大冷天也不想睡午觉,一睡就能睡到天黑。我还想去电玩城。我们吃了午饭出发?”   “你不用陪你家阿姨了?”   祖荷说:“我家阿姨不用人陪,一会你就知道了。”   祖荷推开家门,蒲妙海正在跳舞毯上闯关,BGM是一首韩文歌曲。   她出院后去看过一次蒲妙海,往她病灶那片瞄时,蒲妙海还豪迈一挺胸,说:“荷姐看看,像不像漏气了?”   蒲妙海那边遗传因子强大,确实比她们祖氏母女伟岸,祖荷当然也没看出来漏不漏,笑着说“减少阻力”。   祖荷对喻池说:“她现在比我们还有精神,一会还要去找她得姐妹们唱K。”   喻池:“……”   祖荷目送他回家吃饭,说:“我们一会搭公车去吧,好不好?”   她去远一点的地方都由蒲妙海开车接送,否则也会打车,其实很少坐公车。   喻池果然问:“怎么想着坐公车了?”   祖荷说:“我们这正好起点站,人少,有座位。你看呢?”   喻池顿了一瞬,点点头:“我都可以,看你。”   祖荷临进门前说:“那一会记得带公交卡。”   喻池走进家门,喻莉华正从卫生间出来,清清嗓子,难掩困顿。   蒋良平挂着围裙,从厨房探头:“又吐了?”   喻莉华晃晃脑袋,试图清醒:“受罪。”   喻池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妈妈不舒服吗?”   “小问题。”喻莉华应一声,端杯子接温水喝。   一顿饭沉默不语。   放下碗筷时,喻池提及下午和祖荷出去。   “我们搭公车,证可以免票吧?”   出院以来,喻池没有独自乘坐过交通工具。之前去康复中心,由家长接送;逛街会乘祖荷家的顺风车;至于以前熟识的同学,他转班后基本没有校外走动。   假肢和高三同时套住他,生活变专注,也单调了。   喻莉华和蒋良平一下子没回过神。残疾证一出院就去评残办下来,安装假肢有政府补助。费用支出一直由喻莉华操办,证也在她手上。   喻池只看过一眼这个绿色小本子,证件有效期十年,但他的残疾却是终身的。   喻莉华给出一个充满希望的解释:“也许某天你觉得可以跟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用不着国家补助,过期后不再补领也可以。”   她说:“应该是上车拿出来给司机看一眼,一会让你爸爸找给你。”   出门前,喻池换好鞋,接过绿底黄字的小本子,瞄一眼,没翻开,直接揣兜里。   “我会用好这个证的,你们……也是。”   他似乎想挤出一个鼓励的笑,但没成功,僵硬难堪,然后开门出去,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中年人。   蒋良平问:“什么叫‘你们、也是’?”   喻莉华皱了皱眼睛,同样困惑不已。   “你是语文老师啊!”   蒋良平艰难思索:“‘也’对应‘用’,他让我们‘也’‘用好’这个证?——要是他没犯语病错误的话。”   “语文老师!”   蒋良平说:“我们能用他的证来干什么?就算有补贴也是给他呀,又不会私吞……”   困惑未解,喻莉华浑身愈发不舒服,揉了揉太阳穴。   “这孩子话里有话,不会是误会什么了吧?”   “我最近跟他聊的基本是想吃些什么——”   蒋良平目光转向喻莉华,意思在问:你呢?   喻莉华说:“我和他也没聊特别的,连他和祖荷什么关系都不打听。”   蒋良平说:“我是听到不少老师说两个人关系很好……”   “好就成了,让孩子们自个处理吧,只有半年在一起的时间,互相留点美好回忆。”   *   “滴,学生卡——”   “滴,学生卡——”   司机状似不经意扫了一眼喻池的腿,拧保温杯喝水时,刚好抬头继续从后视镜观察两个学生。   前头女生就近坐司机后方成列的两人座,安装假肢的男生跟着坐上。   这两个座位在车轮上方,相对较高,适合腿长人士。   她告诉她们这两个座位不是太合适,后面车厢满人,需要座位的人挤不到爱心专座,只能站在他们面前,到时候她们让也不是,不让也尴尬。   起点站没坐满人,公车晃晃悠悠开出停车区。   这路公车没有乘务员,从城东到城西郊区,路线悠长,渐渐的车厢内可活动空间越来越窄,乘客间几乎能闻出对方有没抽烟,昨晚洗没洗头。   她每站发动车子前,都下意识从后视镜找那两个学生,看到他们安稳坐在原处,心里就踏实一分。   然而不踏实的一刻终于来临,下一站上来一对老人,女的头发花白,精神犹在,男的带老人南瓜帽,已经拄拐僵硬缓慢。   她反射性按下提醒按钮——   “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请为您身边有需要的人士让座,谢谢您的合作。爱心出行,温暖你我。”   那个女生嗖地从座位滑下,站到男孩子膝盖前,白发老妇忙说谢谢,让自家不同中用的老头坐上去。   同伴都让座了,男生自然没法安坐,跟着站起来。   老妇再次道谢。   男生下面浑然一体的黑色,不仔细发现不了异常,尤其现在人挨人,一般人也不会特意打量别人双腿。   男生一手拉吊环,一手抓扶杆,女生被挤到他怀抱里,两人面上挂着笑容,似乎毫不受影响。   要发车了,她不得不收回目光。   祖荷胸前挂着背包,公车起步,原本垂下的手不自觉寻找扶手之类东西。   喻池大衣侧腰不小心成为目标。   她抬眼笑道:“借着扶一下噢。”   车厢人多,稍显暖和,喻池耳朵仿佛给捂热了。   “借吧。”   祖荷说:“不还了。”   喻池看向窗外,笑容清淡:“不还就不还。”   一共站了3个站,司机每一站都按语音提醒,但没有人让座。   一直到市中心附近那站,两个人一前一后挤下公车,后门附近有人察觉到他们的不寻常,纷纷避让行注目礼。   她悄悄松一口气,莫名笑了一下,这是种很新奇的体验,偶尔因陌生人开心,过后不一定记住太久,此时此刻,整副精神气都提起来了。   祖荷和喻池在音像店逗留许久,买了几张在网上听过的专辑,然后去甜品店歇脚。   等到一个角落窗边座位,两人对坐默默吃甜品。   其实“默默”的主要是喻池,祖荷察觉到他交谈欲望寥寥,问一句答一句,从没主动开启话题。   她单手托着脑袋,无聊地一颗一颗舀西米,像把羊逐一赶回圈,攒了一群“小羊”才一起吃掉。   喻池豁然抬眼,盯着她的动作笑了下。   祖荷放下勺子坐正来:“你有心事了。”   喻池:“……”   “看出来了。”   喻池正待说什么,祖荷打断道:“你要是说‘没事’就不用开口了。”   她的关心一向率真直接,没有表里不一的弯弯绕绕,跟她相处很舒服,喻池不知不觉松开牙关。   “我可能要当哥哥了。”   这个句式在影视剧里一般是“我可能要当爸爸了”,喻池换掉一个词,祖荷拐过弯才理解意思。   喻池没什么愉悦感,祖荷也就咽下“恭喜”二字,说:“那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呢?”   傅毕凯问过类似问题,祖荷相当于重踩雷区,喻池盯着甜品碗没发话。   祖荷试探出底线,也差不多组织好思路:“喻池喻池——”   她习惯性地重复呼唤,他也习惯性回视她,亲昵的默契稍稍抚平心底褶皱。   祖荷说:“这样,你假设我是你妹妹,想象身边多了一个朝夕共处的人,感觉会怎样?”   褶皱悄然回复原状,喻池心底抗拒,不经意蹙眉,说:“我不太喜欢这种说法。”   或者说,事实。   祖荷不用刻意也作出相同表情,皱眉反问:“不能当你妹妹,难道我很差劲吗?没眼光!”   喻池几乎下意识反驳,不留思索时间,慢一秒便是设法敷衍。   “不是,做同学比较好。”   “为什么?”   喻池搁下勺子,随意扫了一眼窗外街道,才发出异常低沉的嗓音。   “这样别人就不会嘲笑你有这样一个哥哥。”   行道树的枝桠残留几片黄叶,北风一过,树叶像三叶风车打着旋儿飘落。   喻池记起小时候在姥姥家过年,也是风吹过,枯叶下雨似的下落,风不来,什么也不掉,他便着急得差点哭了。喻莉华笑着往树干踹一脚,树叶又哗啦啦下来,他也咔咔笑出声,央求妈妈再下一场“树叶雨”。   姥姥发现后骂喻莉华,小心树上掉毛毛虫;喻莉华笑着吼回去,这个季节哪来的毛毛虫。   想到几年后喻莉华会为另一个小孩做这样傻气的举动,一股难掩的嫉妒和失落蹿上心头,剧烈霸占他的理智。   祖荷愣了一下,伸出手掌开始举例:“有什么好嘲笑呢,你多优秀啊。你看,你性格坚韧开朗,我几乎没见过你唉声叹气的时候——”   喻池打断:“当然不能让你看见。”   祖荷瞪他一眼:“脾气温柔,不骄不躁,从来没见你对谁发过火——”   “因为你也挺好,从来没有踩我底线。”   “学习能力出众,科科稳定,水平拔尖——”   “每门功课就那些固定知识点,理解和记住能应付考试而已。”   每说一项她就压下一根手指,一只手数完换另一只,偏偏每一项都有理有据,不像编织天花乱坠的好话来哄人。   “别说还长着一副天使面孔——”   这回,换成喻池顿了一瞬,别开眼:“你也很漂亮。”   祖荷双手托着脸颊,肘抵桌面,探身离他更近一点。   “真的?”   “嗯……”   祖荷毫不谦虚笑道:“你觉得我好吗?”   “当然。”   “比如说?”   “大方爽快,自信磊落,情感充沛,跟你呆久了会被感染,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有劲。”   “听起来我像太阳能,还有吗?”   喻池再度被她感染,笑了:“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明明很出众却不会树敌,有收拢人心的天赋。”   “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喻池诚恳一笑:“人际关系是最复杂的功课,没办法通过题海战术提高,你几乎在九十分以上——满分一百。”   祖荷点点头:“这还差不多。——这方面你也不比我差,只不过我比较感情外露,你稍微内敛一点。”   喻池无奈道:“我们是在互相吹捧吗?”   祖荷放下双手,随意叠在桌沿:“你看,我们夸对方的时候,你没有说我是房地产祖老板的女儿,我也没有说你是政教处喻主任的儿子。我们是相对独立的人,不应该用人际关系去定义一个人,而应该是个人的品质、能力或者成就。   “不管你有弟弟还是妹妹,你还是我认识那个喻池。”   祖荷忽然欠身,指尖轻点他的眉心。   她压低声,神神秘秘,有种“信我的准没错”的笃定:“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妈妈以前不太待见我,可是没关系,我还有妙姨爱我呀。像我们这么美的人,走到哪都会有人爱的。”   喻池肘搭桌沿,双手交握,微抵唇边,豁然抬眼。   她轻柔一触,像幼儿园时跳舞要在眉心点红,是一种奖励性的存在。   如果他和祖荷相识于幼时,他想要一场落叶雨,祖荷踹不动树干,应该会爬到树冠,把落叶给他摇下来,甚至薅下来;如果她想吃草莓,他会翻过别人家的围篱,把整片田个头最大的草莓糟蹋回来献给她。   疯狂的想象激发出异常的甜蜜,舒坦笑意燃甜品店偏僻的一隅。   他笑了,冬雨落进他的双眼;她也笑了,仿佛拥有一整片草莓田。   他刚才夸漏了一点,现在补上:“你不仅有小聪明,还有大智慧。”   祖荷改用吸管,避开那双湿润的眼睛,咕嘟嘟吸着西米:“继续夸,我还想再听。”   喻池用勺子搅了一圈,盯着旋转的液体表面:“还很可爱。”   祖荷咔咔地笑,氛围舒适,适合倾吐秘密,一不留神,她心里那个眼看滑到嘴边。   她用吸管头一颗颗点西米,说出来,不说,说出来,不说……   眼花了,心乱了,还是算了吧。   等尘埃落定再告诉他。   高考倒计时,也等于分别倒计时。 第25章   晚饭席间,蒋良平问他搭公车是否方便,喻池知道他的潜台词,说:“忘记拿出来,直接刷卡了。”   蒋良平点点头,没说什么。   腹稿跟着碗里的饭在肚子里成形,喻池放下碗筷,宣布消息般问:“妈妈,爸爸,你们有想过要一个妹妹或弟弟吗?”   喻莉华和蒋良平同时顿住。   喻莉华问:“你想?”   眼眶不争气地发酸,想到未来有人瓜分他独占了十八年的爱,他还没能妥善掩饰嫉妒与失落,情绪比在别人前面提及时更加剧烈。   他挤出一个笑:“你们如果想要,不用介意我的意见。我都可以。——下半年我就上大学了,以后也不能经常回家,有个人陪你们也挺好。”   喻池摸着口袋里面忘记放好的小绿本,如果喻莉华和蒋良平生二胎,有了新的生活焦点,应该能从他的残疾中分神,拥有真正的盼头吧。   喻莉华和蒋良平沉默良久,交换眼神看谁开口合适,最终蒋良平暗示请缨。   “你妈妈虽然体质好,但生育也影响了身心和工作,所以你出生以后,我就结扎了。”   泫然陡转为愕然,喻池一来没想到是这个回答,二来没想到是蒋良平做计生手术。   蒋良平看了一眼喻莉华,淡笑中有相伴多年的默契与敬爱:“别人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是‘掉’下来那么容易,生生割下来还差不多。你妈妈想让你跟她姓,她太辛苦了,我想也没想就同意。这么多年春节我们都在你姥姥家过年,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爷爷想要你姓蒋,我们为这个吵翻脸了。”   他冷笑一声,轻轻摇头,似乎无奈蒋老头的守旧:“而且我们两家都比较穷,我们两个都是弟弟妹妹打工供着读完书,太不容易了。所以,从你出生那刻起,我们就决定无论政策允不允许,都不会再生第二个,给彼此负担。这个决定,十八年来从来没有动摇过。”   蒋良平从来不是家里拿主意那个,声音不算掷地有声,却一个个字烙进心里,诺言般可贵,喻池低下头,拼命想藏住眼睛。   喻莉华轻拍他肩头,但好像不管用,她像触动什么开关,刚成年的肩膀微微颤动。   她久违地抱住他的脑袋,像小时候般轻抚他脊背,像在病床上扶起他喝水,像天下所有母亲的拥抱。   喻池不可思议地放开泪闸,但还是忍住了声音。   喻莉华笑着无奈道:“怎么突然想到劝我们生二胎啊?”   喻池过了劲头,不好意思地挣开,接过蒋良平递来的抽纸,仍低着头不给看。   “听傅主任说的……”   “……”   喻莉华拼命回想可疑点,长长啊了声:“我最近肠胃不舒服,清晨犯恶心,去医院做胃镜检查,傅才盛可能从哪听到,以讹传讹了吧。——这个死八公!”   她即便展现攻击性,也很少说脏话,这下看来傅才盛真踩到她底线。   “……妈妈,你竟然也会说脏话。”喻池印过眼角,不像刚才湿漉漉了,只是眼眶还红着,笑意楚楚又可怜。   喻莉华浑不在意:“农村长大,不会几句脏话怎么行,早晚给人怄气死。”   蒋良平见怪不怪,笑呵呵道:“你妈妈以前还把男同学骂哭了。——我们的同学,不是学生。”   “……”喻池吸了下鼻子,彻底笑开,免得看起来更像被她骂哭。   喻莉华慈爱道:“想哭就哭吧,没关系,不用压抑自己;无论三岁还是八十,女人还是男人,不然要泪腺干什么。”   纸巾揉成团丢开,喻池躲避她眼神:“……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喻莉华说:“我不会告诉祖荷。”   “……”刚才的不自在又回到身上,喻池收拾自己碗筷,起身往厨房走,“我吃好了。”   喻莉华和蒋良平又默契而笑,舒坦冲注全身,像祖荷去医院探病那会,他们终于得空下楼散步片刻,脑袋放空,不想不思,短暂歇息,重整士气。   喻池把自己碗筷洗了,擦干手出来:“妈妈,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喻莉华浑不在意一挥手,说:“小毛病,没大事,调理一下就好。”   *   “喻池喻池,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喻老师应该跟我妈妈差不多大吧;体育老师日常运动多,身体也比较棒,但是这个年龄还生孩子,会不会太辛苦了?”   祖荷第二天早上和他同时出门,就为了路上有机会谈点闲事。   喻池目视前方,神情一扫昨日阴霾,如朝日开朗。   “她不生了。”   “啊?”   祖荷见过他在病床上最潦倒的样子,自然成为秘密共享人,喻池跟他说了随母姓和蒋良平结扎一事。   祖荷又啊一声,这回变成肯定回应:“我妈妈只说她没有上环,估计我们家也是我爸爸去咔擦的。”   那个拟声词让人哭笑不得,喻池说:“把管子打个结而已,不是‘咔擦’阉掉。”   以前只是从字面粗浅理解上环和结扎,喻池昨晚习惯性上网Google相关资料深入了解。   “那也是要用到剪刀嘛,咔擦咔擦——”   祖荷比出剪刀,笑着从他眼底下咔擦咔擦而过。   喻池忍俊不禁:“我妈妈还说,暑假要和你妈妈约好自驾旅游,肯定不能怀。”   一般到了中年,见识过半生人性复杂,人会相对保守谨慎,关系圈趋于稳定;出游这般考验感情基础的活动,喻莉华往年要不和蒋良平,要不和多年姐妹,今年突然决定跟认识不久的祖逸风出行,看来是真的相见恨晚。   祖荷说:“我在医院那会也听到她们说了,真好,我现在还没法想象暑假的事。”   喻池点头:“嗯,先想高考吧。”   祖荷忽然直视远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她向他挑挑下巴:该你了。   喻池流畅接道:“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一直走到后门,终于将《阿房宫赋》背诵完毕。   高三的寒假很短,正月初九开始补课,正好距离高考100天。   若说与上学期的变化,那就是:宾斌不再开复读玩笑,视之为不吉利的说话;傅毕凯问祖荷要一颗皮卡丘橡皮做生日礼物和高考信物,背《念奴娇·大江东去》的“谈笑间‘强撸’灰飞烟灭”没有再露出深沉微笑;言洲干脆剃了光头,削发明志云云,三个月后正好可以剪头发,相熟同学像参拜佛像一样,忍不住摸一把沾沾佛光,连祖荷也忍不住,笑着回来告诉喻池“像颗卤蛋”;祖荷和喻池假期除了春节几天,几乎天天到校,暂时没有大区别;而这一晚,甄能君的座位一直空着。   唐雯瑛挨个收假期补课费,到祖荷座位边时,问:“甄能君假期有没有跟你联系过?”   甄能君一没有手机,二家里没有电脑更加没有Q,家中只有一部固定电话。   祖荷摇头:“雯姐,我正想问她去哪里了呢?”   唐雯瑛点好现金,勾上祖荷的名字,说:“我刚才打电话给她家,没人接,如果她主动跟你们联系了,你告诉我一声。——你们还带手机的吧?”   祖荷软语斟酌道:“雯姐,你不会没收手机吧?”   “我什么时候没收过你的手机?”唐雯瑛可能想缓解气氛,开玩笑道,“有你同桌罩着,你还怕被没收么。”   祖荷笑着吐吐舌头,把喻池递来的现金交给她,等人走远,扭头悄声与同桌说:“我怎么没发现你还是一把□□。要是被没收,我就说手机是你的。”   喻池随意在桌上摊开手:“你现在给我,我也不会拒绝。”   祖荷笑吟吟要把自己的空手放他掌心,那边悄然收了手,她嗤笑道:“怎么就拒绝了呢?”   “……”   下第一节 自习课,祖荷、喻池和言洲一起出到楼梯转角,祖荷打开免提给甄能君家打电话。   “嘟——嘟——”   祖荷忍不住用小指挠一下鼻翼,扫了两个男生一眼。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像怕错过那边的声音。   好一阵盲音后,电话终于接通,对端传来一句方言,言洲家老人和甄能君一个方言体系,他能听懂,忙示意祖荷接话——大晚上的,总不能他一个男生往女生家里打电话。   “喂,您好,请问是甄能君家吗?我是她同班同学。”   那边的男人大概是甄能君爸爸,换上一口带口音的普通话:“你找她干什么,她现在不在家。刚才老师打电话来问一次,你又打来,你们真是啰嗦。你问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啊,吃过晚饭就出门了。”   祖荷看向同伴,神情夸张,意见很大。   “……那您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学校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咯,没钱去什么学校,哎,不说了,我这边还有事啊——”   嘟嘟嘟——   那边径自挂断电话。   祖荷愕然指着手机:“这人真的是阿能爸爸吗?简直像两个世界的物种。”   言洲托着一边手肘,另一手在下巴有意无意弹钢琴。   “现在怎么办?难道只能眼巴巴等她联系我们吗?真被动啊……”   喻池说:“去问一下雯姐。”   三个人一块跑下办公室找唐雯瑛。   唐雯瑛刚挂断一个电话,祖荷把刚才那通电话简要说一遍。   唐雯瑛一手搭椅背,一手握着手机搁在课桌上:“我不知道甄能君有没有跟你们讲过,我看你们平常跟她走得最近。她爸爸不太同意她复读,觉得有个大学上就好了,管它一本还是二本。上个学期一部分费用还是问她一个姨妈借的,她妈妈很早不在了。她爸爸说没给她钱,她六点钟时候拿着行李箱出门了。哎,我问她以前班主任要了之前班上跟她要好同学的联系方式,她们也没有联系上她。”   祖荷声音湿了:“雯姐,那怎么办好?要报警吗?”   唐雯瑛又叹一声,“你们先回去自习,如果有消息我告诉你们,行吧?”   三人两两交换眼神,一时别无他法,但谁也不愿立刻挪步,仿佛能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还有事?”   唐雯瑛对甄能君印象一直不错,她作为插班生里唯一一位女生,成绩不算最拔尖,但勤奋刻苦,稳中有进。上学期开学面谈了解性格后,为了避免她被边缘化,唐雯瑛特地安排言洲跟她同桌,谁不知道班里男生中言洲人缘最好。其实她原本打算安排祖荷,同胞更容易敞开心扉,但祖荷人缘好到被“关系户”内推了。   如今甄能君能让这三人如此挂心,唐雯瑛很欣慰当初的决定。   她一边为少年人的友情打动,一边无奈道:“你们还不回去,搁这里演《哈利·波特》三人组吗?”   三人又各自瞅了瞅,不正好也是一女两男铁三角。   爬着楼梯,祖荷速度自然放慢,咕哝:“哈利还有明确的对家,我们连阿能的难敌是谁,难题是什么也不知道……”   喻池作为最慢那一个,接茬道:“伏地魔前几部也没有正式登场,但它一直存在。”   “……”言洲不是书迷,此刻接不上话。   祖荷喃喃一声“也对”,说:“阿能跟我说过,好像最晚一班车是六点半,先从镇上到县城,再从县城换一趟车上来,没有直达。”   言洲比较清楚甄能君家交通路线,不太乐观道:“六点出门……估计最多只能到县城就没车了吧。”   喻池说:“往好的地方想,晚上县城可以呆的地方比镇上多,也许她现在已经找到落脚点,等着明天第一班车过来。”   祖荷瘪嘴:“看来我们除了等她主动联系,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回到座位,祖荷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喻池说得没错,她这个人感情充沛,容易放大好情绪,也容易让坏情绪扎根。   她束手无措,写不下理科,只能翻出英语专项练习,写凭语感和直觉可以快速解答的单选题。   言洲把草稿本递过来,新的一页草了一个受力分析图,空白留言处用红笔圈出:“我们要不要筹点money给她?”   祖荷写道:“可以啊!但是也要她肯收才行!等她回来吧!”   “嗯,你俩都是女生,到时你侧面问问。”   祖荷顿时踏实一点,直接点头低声对他说“OK”,喻池顶顶她的手肘:“手机。”   放在桌面的手机指示灯闪动,陌生的外省来电,祖荷心脏怦怦跳,滑盖接听,猫腰跑出走廊。 第26章   “喂,是祖荷吗?”   祖荷差点哭出来:“呜呜阿能,你现在在哪里?这是谁的电话?怎么是外省的?我打电话去你家找不到你。”   “还好还好,”甄能君有条不紊地说,“我没抄错你电话。我在我们县城,今晚赶不上车,明早大概9点多到学校。”   祖荷还站在刚才楼梯平台那里,只不过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你会回来的是吧?太好了!吓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甄能君嗯一声:“这个是我以前班女同学的电话,我今晚住她家,她手机漫游,我不好打太久,你帮我跟雯姐请个假,我明天再当面跟她说。”   祖荷应过好的,这道2分钟以内的电话便断了。   她就近跑下一楼办公室,把消息转告唐雯瑛。   唐雯瑛抚胸道:“幸好姑娘懂事,还知道及时联系我们……还能及时联系我们。以前有个学生被骗进传销,关了好几天,幸好人还机灵,骗那些人借到手机跟我们联系,最后报警才救出来。我可怕这种事再来一次。我现在打电话给她爸爸,省得他担心——好像这个当爹的也不是太担心,真是伤脑筋——多亏你们跟她走得近。”   祖荷一来没其他话,二来想上去跟言洲和喻池分享好消息,匆匆告别跑回去。   喻莉华正好过来,学生平白无故迟到三小时,唐雯瑛早已将情况报告上去。   唐雯瑛手机进了一条新短信,来自刚才祖荷给的外省电话,甄能君在短信里将情况细说一遍。   “联系上了。”唐雯瑛不厌其烦把情况复述,感慨道:“我就说这个女生明理懂事,哎,这两个女生都是,班花和阿能。特别是班花,阿能可以那么快融入新集体,班花和言洲真是起了桥梁作用。”   “班花”在傅毕凯和唐雯瑛口中意味各有不同,傅毕凯是暧昧戏谑,唐雯瑛因年长,每次叫班花总像姥姥喊乖乖一样,有种天然的宠溺。   喻莉华也替她松一口气,宽慰轻拍她肩头。   祖荷咚咚咚跑回三楼,太过迫不及待,透过窗户撞上言洲眼神,她差点想直接探身进去跟他说了。   言洲也如老僧抚胸,长叹一口气。喻池则淡淡说好。   祖荷悄悄问:“你好像不太着急?”   答案太长,他拉过祖荷桌上的草稿本写:“她性格很稳,没意外迟早会联系你。”   细想下来,铁三角里面属他和甄能君关系最淡,这样的反应也不出奇。   祖荷自顾点了点头。   喻池眼角留意到草稿本的红圈,拉回来一看,在她和言洲的对话后面添上一句:加我一个。   祖荷手势嘴型换成OK,今晚终于可以安心学习了。   次日早读,祖荷收到甄能君同学的一条短信:“你好,我是君君同学,她已经上车了,车牌号#,大概两个小时后到学校。”   祖荷立马回:“收到,谢谢学姐。”   那边也客气:“不用谢学妹。”   祖荷歪过身子扶着言洲桌沿,言洲默契地也歪过来,一起堵住过道说悄悄话。   祖荷说:“出发了,原来阿能以前叫做君君。”   言洲:“君君?听起来太柔弱了,还是阿能好,多能多勇啊。”   “我先叫起来的,当然好——不过总归是她本名太响亮。”   祖荷笑了,往他桌沿使劲,把自己弹回座位。   她像媒介,把消息也传给喻池。   “我岂不是应该叫荷荷?”祖荷搓着胳膊,像小猫甩水抖抖脑袋,“太肉麻了。”   她凑近他一点,像小猫盯腊鱼:“池池?”   ……故意压低的声音反倒像燃烧的仙女棒。   “……闭嘴。”   “哈哈哈哈——”   祖荷擅长找乐子,哪怕玩笑不那么好笑,自娱自乐的样子总能轻易感染人。所谓近朱者赤吧,喻池看着她经常忍俊不禁。 第一节 数学课,老师讲排列组合,每提一次组合,都像在薅她神经,祖荷的春困一点点给赶走。   祖荷语数英都能拿出手,短板在理综,学校重理轻文,从高一开始抓理科,很多人顺理成章选了理科,她也是其一。   祖逸风早铺好路,她只需要比普通人努力一点,就能借弹簧蹦到更高的地方。   作为一个学生,成绩是证明能力的直观数据,她不用通过高考改变命运,但还是想尽可能展示自己一身潜力。   上着课,前门出现一道人影,一个不打扰全班同学、但又足以让老师听清的声音道:“报告迟到。”   待有同学抬头时,人影已经从走廊走向后门,甄能君回到自己靠窗的座位。   周边几桌引起小小骚动,祖荷是声源之一,她用气音笑着叫:“阿能!”   甄能君回头匆匆一笑,把书包塞桌底下。   言洲也抿着笑,小声提示她老师讲哪张卷子。   祖荷扭头跟喻池交换一个眼神,哪怕他早已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这种默契,无论大事小事,祖荷扭头想跟他分享时,都能碰上他的目光。她有时会复述一句,喻池从不嫌累赘;有时什么也不说,他也会轻轻颔首。   恐怕在她转头的一瞬,衣物轻微的摩擦声传到耳中,他早已形成一种特定的肌肉反射,忍不住去看她。   下课老师一走,祖荷便围到甄能君身边,甄能君从背包侧兜拉出一袋压扁的包子:“早上怕晕车还没吃东西,我同学上车前塞给我的。我先吃个包子——”   祖荷取过窗台上积了一寒假灰尘的水杯:“我去给你洗杯子,接点水。”   言洲掀开桌板,掏出一盒牛奶递过去:“给你,补充蛋白质。”   甄能君没推却,只是有点不好意思:“我这次出门急,没能给你们带米糕。”   言洲笑道:“人来了就好,我们还怕你被拉去珠三角当厂花。”   祖荷路过他,笑着说:“我可以去当厂霸,把阿能拉回来。”   甄能君望着两人,一脸风尘仆仆给笑容扫去一些。   祖荷上楼洗好杯子下来,在楼道电热水器出用开水涮了杯子,甄能君的水杯不保温,她只接了小半杯。   她拧开自己的保温杯:“阿能,给你灌点温水,我早上还没喝过——喻池可以作证。”   喻池用“这还用作证”的眼神瞄了她一眼。   甄能君笑着谢过,当场喝了一口。   祖荷也把自己剩下的喝完,问喻池:“我去接水,你要吗?我给你接。”   喻池晃晃杯子,站起道:“走。”   言洲忙从窗口叫住他俩,递出杯子:“帮我也接一点,两位不用谢。”   喻池就近接过。   言洲跟甄能君说:“这俩形影不离,要不是性别不一样,恐怕上厕所都要一起。”   甄能君擦着嘴巴说:“那不就是祖荷和我吗?” 第三节 后大课间,甄能君过来,猫着腰敲敲祖荷桌面,小声说:“祖荷,能跟你说点事吗?”   “嗯!”   祖荷将笔一扔,跟她一块到楼梯平台。   栏杆外砌花盆,枝条绿芽隐隐,阳光诱出春天的气息。   甄能君给照得眯了眯眼,然后背过太阳。   “昨晚害你们担心了,真不好意思。”   祖荷躲在承重柱后头,没给太阳蛰眼,拉着她的手说:“没事,只要你能安全到校就好了,理解的理解的。”   甄能君弯了下唇,笑容却不是太自然:“我、哎……还是挺不好意思开口的。”   祖荷没催促,静静朝她微笑,甄能君在真诚的笑容里鼓起勇气:“你能不能先借我、一千块钱救急?我这次、没要到生活费,不然也不会那么晚出门……我爸爸不愿给,觉得我读书够久了,早该出来打工养家,家里还有两个弟弟……高考完我就去打暑假工,上大学前应该可以还你……”   祖荷反问:“你现在身上还剩多少钱?”   甄能君更加窘迫,还不懂输在起跑线的说法,只感觉自己跟城里长大的学生很不一样。除了物质匮乏,她更遗憾眼界有限,她没进过祖荷和喻池经常去的音像店,听不懂言洲和喻池讨论的游戏玩法,去过离家最远的地方就是这里,更没吃过优惠券传单上的肯德基或麦当劳;她除了学习以外没有其他强项爱好,现在连唯一的学习机会都快要没了。   甄能君皱了皱鼻子,强忍泪意:“昨晚刚从同学那里借了一百。”   祖荷说:“那怎么行,一百都不够交假期补课费,一千块平均下来每天不到十块钱你怎么过?”   “可以的,我上个学期差不多就这个数……”甄能君声音不大,贫穷支棱不起她辩驳的自信。   “我借你三千,怎么还高考后再考虑,好不好?”   甄能君惶恐,家庭季度收入都不知道有没有三千:“三千太多了——”   祖荷紧握她手,着急道:“阿能,三千生活费过一百天,也许对你来说很多,但对于我来说跟本不算负担,对于以后工作月薪五千、一万甚至五万十万的你,更加不算什么。现在离考试只剩那么点时间,能一次性解决的问题,就立刻解决了,把精力用在该用的地方,而不是每天去算计今天可以用多少钱、明天还剩多少钱。难道你还想下半年继续留在这里吗?”   最后一句比贫穷更刺激复读生的神经,甄能君再怎么瘪嘴,也忍不住泪意。   祖荷越说越激动,早红了眼眶,甄能君一哭,她也有了释放的机会,两个人抱头呜咽起来。   她们出教室后,言洲挪到祖荷的座位,这个视角无遮挡,可以看到她们背影。   言洲脖子一梗:“……怎么还哭上了呢?”   喻池也一直看着,连拧开保温杯都没收回视线。   言洲又说:“要不我俩也抱一起哭吧?”   喻池:“……”   言洲伸展如来神臂就要揽他,喻池偏身避开:“肉不肉麻?”   言洲也笑骂道:“是不是换成你同桌才不肉麻?”   “……”   “不但不肉麻,还会抱回去。”   “……”   喻池卷起书本要抽人,言洲笑嘻嘻跳回自己位置:“看吧看吧,荷妹都把独门绝技传给你了。”   松开书本,喻池也忍不住淡笑吐出一个字:“滚。”   祖荷松开甄能君,两个人互相捧着脸帮忙擦眼泪,破涕为笑,忍不住又抱了抱。   甄能君小心翼翼开口:“我还是觉得三千太多了,要不两千吧……”   祖荷拍拍她脊背,不容置喙道:“三千就三千,用不完你再还回我。考个好成绩,暑假我让我妈妈把同事的孩子介绍给你,你可以做家教挣钱。”   话到这份,甄能君再拒绝就显得矫情了,便郑重应过:“好,谢谢……真的太谢谢了,呜——”   两人又抱头好一会,一起到四楼上厕所,回来时除了眼眶湿一点,不仔细看还以为刚洗脸。   预备铃敲响,言洲拿笔在祖荷和甄能君之间连线,用口型问:“聊完了?”   祖荷点点头,找出草稿本刷刷写给他:“我借她3000。”   言洲写:“手头有点紧,我只能出1000。”   祖荷:“没关系,我一起划过去就好了,精神支持也是支持。”   言洲:“NONONO,要支持就支持到位。”   草稿本飞来飞去,喻池早瞄了大概,拉住草稿本的尾巴,添一句后画圈,用笔着重点点:“三人均分,见者有份。”   祖荷刚想回复,言洲迫不及待起身凑过来瞧,喜道:“Perfect!”   他捡过红笔在喻池的圆圈处打勾,和喻池默契一笑。   祖荷交替看看他俩:“行啊,你俩现在合伙‘欺负’我了,连表现机会都不让给我。”   言洲嘻嘻笑,一屁股坐回去,摸着自己光头道:“只求求你不要欺负我。”   祖荷:“……”   放学祖荷把决定告诉甄能君,甄能君从来没能抗拒她的亲和力,犹豫一瞬同意了。   甄能君再次觉察到人与人的差距,同是学生,她还在为每天10块的生活费发愁,祖荷他们已经可以自由支配四位数以上的零花钱。   她羡慕的同时,学习动力也倍增,纯粹只为过上祖荷描述的那种月入五千、一万甚至五万十万的生活。   教学楼布告栏挂出高考倒计时,天数和身上的厚重外套一样,逐天减少,课桌上的卷子日渐增多。   高三下学期似乎流逝得更快,一不小心换上短袖,迎来四月。   祖荷收到录取邮件那一刻,当场尖叫跳起来,宽松的睡衣衣摆跟着起舞,露出一截活泼的腰肢。   但马上想起大半夜,一声鬼嚎像发生命案似的,立刻抱歉地捂住嘴。   蒲妙海也同乐乐,两人手拉手跳圆圈舞,跳得蒲妙海“胸都抖疼了”;祖荷立刻打电话骚扰祖逸风,全然忘记现在是中国时间,然后再到司裕旗。   祖荷激动了大半夜,第二天差不多回到高三生的角色。这封录取通知书撑大了她的自信与野心,她想通过高考再一次意气风发。   倒是喻池问了一句,昨晚是不是听到她的声音。   她没来由地慌促,吐吐舌头说:“厕所忽然来了一只蜘蛛,特别吓人。”   姥姥家的乡下倒是常见蜘蛛,喻池还从未在这栋入住率不高的房子发现小生物,只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出门时“云青青兮欲雨”,两人紧赶慢赶,还是跑不过积雨云,没到后门一泼春雨便兜头浇下。幸好喻池带了伞,双人伞罩着两个不时碰到一起又自觉分开的少年,雨帘拢出一方难以名状的暧昧。   没走多远,喻池右肩湿了,祖荷揪着他T恤的侧骨,挨近了,不挪了,下颌偶尔蹭过他的左肩。   “我牵你走啊,地滑小心摔了。”   “……”   喻池没说什么,那柄伞执得愈发稳固挺拔,春雨有了异样的温度。   今年算得上学校的人间四月天,通过物理竞赛保送一个TOP2,小语种自主招生保送一个外国语大学,还有祖荷这匹黑马,拿到美国藤校之一大学offer,明显超出她日常水平。   往年学校总会拉横幅庆祝某某同学提前录取,今年可能安抚人心,横幅像大考后的光荣榜一样隐身了,只有一些高一高二学生的集体祝语。   前面两位的录取消息已经成为广为人知的“小道消息”,祖荷这边录取渠道特殊,加上祖逸风提前打过招呼,只有几位高层领导和班主任唐雯瑛知道。   政教处办公室里,唐雯瑛倾身稍回头看着身边的祖荷:“你真的不愿意现在跟同学分享这个好消息吗?”   祖荷双唇紧抿,坚定摇头。   唐雯瑛赞许道:“这样也行,你还可以继续安心和大家一起复习。”   话说得太漂亮,她把主语和宾语说反了。   祖荷点头:“嗯,高考,也想继续努力一下。”   喻莉华也在现场,抱臂观摩,不怎么发言。留学一事两人心照不宣,祖荷还没做好当面坦白的准备,全程有意无意躲开她的目光。   政教处喜庆完毕,老师各自散去。   祖荷下意识等喻莉华,出门磨蹭一会,便真等到了。   “喻老师……”   喻莉华笑着轻拍她肩膀:“恭喜你!小丫头真棒!”   “谢谢……”祖荷咬咬下唇,“喻老师,喻池那边……”   喻莉华轻扶她后背,示意一块往前走:“这是你的好消息,如果要告诉别人,也应当由你本人亲自传达。”   祖荷揣摩出深意:“如果我高考后再说,他会不会生我气呢?”   喻莉华努了努嘴:“你们俩闹过别扭吗?”   祖荷回想片刻,除了姬柠那次意见不合,冷战一晚上,其他倒真没有大矛盾。   “闹过一次小别扭,第二天就好了,主要是他脾气好,不跟我计较。”   喻莉华说:“高考后你差不多出国,在一起时间不多了,他应该更加舍不得跟你生气吧。”   “喻老师!”祖荷像找到知音,更像找到依靠,“你也认可我的做法吗?”   喻莉华说:“有时候留点希望未尝不可,胡萝卜对驴子来说也是一种希望。”   比喻不伦不类,果然不能让体育老师教语文,祖荷哭笑不得,愈发伤感:“喻池又不是……”   喻莉华爽朗大笑。   祖荷说:“可是驴子始终吃不到胡萝卜,是不是太残忍了……”   喻莉华说:“丫头,考试有标准答案,可是人生选择没有,并不是你作出一个选择,马上就知道‘对’或者‘不对’,结果需要漫长的时间来验证,或许某一阶段你觉得选错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呀。好好体验和珍惜当下就好了,你现在和他每天不是挺开心的吗?这就够了。”   清明过后,气候渐暖,祖荷已换上短袖衫,草莓红在夕光里愈发鲜艳。   她每句话都听懂了,但懵懵懂懂,仍怕自己做错决定。   “喻老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我听说有些妈妈特别在意儿子,怕他们受‘早恋’影响,会时刻提防儿子跟女同学交往?”祖荷站定望着她眼睛,“喻老师,你好像在这方面不是太敏感。”   “噢——”喻莉华挺像那么回事地若有所思,“你们原来是在‘早恋’啊。”   祖荷晃着脑袋:“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我为什么要特意‘提防’你们?积极的交往我还应该鼓励你们呢。”   祖荷狡黠点点头:“喻老师,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昭告天下。”   喻莉华和蔼地道:“好吧,让我拭目以待。——走,来我们家吃晚饭,喻池姥姥的春笋今年收成好,特地捎了好大一捆上来,这东西要趁季节吃,再过几天味道都不一样了。”   “蒋老师的腊肉炒春笋!”祖荷在食物上体会到季节轮回,感概万千,“第一次吃还是喻池刚出院那天,这都一年了……”   两人走过综合楼的走廊,临近放学,对面“龙脉”上老旧的高三教学楼各班难免蠢蠢欲动,传出些许嘈杂。   树抽新叶,鸟逐树冠,季节更迭,年年相似,下一个季节祖荷却要告别朝夕相处的亲友,远离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不会再属于这所百年校园。   *   次日清晨,喻池照旧早起跑步,一圈下来,田径场观众席上多了一道人影,他满面讶然,不知不觉缓下步伐,在她前方空地跑圈。   “你怎么起那么早?”   祖荷翘腿坐着,单手托腮,大声道:“你不是五点半出门吗?我出来你人已经走了。”   喻池说:“现在天热,会出汗,得回一趟家洗澡,五点二十出门。”   “哦,难怪。——你快点跑吧,不要跟我说话了。”   喻池回到赛道,跑出百来米,明显回首后望。祖荷一个人在那笑,又笃定他肯定也笑了。   即便形影不离,他身上依然存在许多她不知晓的习惯和癖好,好的坏的,祖荷想多一点机会深入研究,可好像时间不多了。   下一圈喻池再经过,毫不掩饰把她当参照物,从远处盯到近处,直到把她留在身后。   “加油!等你哦——”   “……”   祖荷坐了一会,横穿足球场散步,任春草的露水打湿鞋尖。偶尔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她却并无任何睡意。   5000米跑完,时间挨近起床铃,喻池到双杆那边压腿放松。   天热后,他不再穿运动打底裤,小腿直接裸露,光洁如冬日草坪,不见疯长的腿毛。   喻池只能拉伸右腿,左大腿相对敷衍许多。   祖荷坐在双杆上,从高处看着他,想起他说出汗,问:“是不是要涂宝宝爽身粉了?”   喻池用腕部蹭一下眼角汗水:“……你才‘宝宝’。”   祖荷笑:“可爱就是宝宝。”   喻池淡笑着随意撇开目光。   “我要回去冲凉,你呢?”   “嗯,我也回去吃早餐。”   “……你早起就出来逛一圈?”   祖荷跳下来,拍去手中可能的灰屑:“我来看你。”   他低头笑了下:“好看吗?”   祖荷伸了一个懒腰,听起来像揶揄:“我同桌是全天下第一美男。”   “……”   喻池说不过她,撩起衣摆低头擦汗。   祖荷负着手,发出动画那种“哦一”的音节:“你竟然有腹肌。”   “……我还有胸肌。”   祖荷咔咔笑:“我想看看。”   “……”   喻池双颊透红,败退而疾走,隔她一米,留个后脑勺。   祖荷笑着跟上,又注意不蹭上他汗津津的臂膀。   清晨珍贵的凉风拂过,顺走玩笑的不正经,留下暧昧的安静。   喻池开口:“你想去哪里上大学?”   祖荷心虚道:“唔,成绩不稳定,还是等分数出来再看看吧。”   她模拟考挤进年级前二十,分数看着离喻池不远,但也足足拉出19个名次,放到全省更是不敢设想。   当然,她现在已无后顾之忧。   可也只有她知道。   “嗯。”   这种不应当惜字如金的关头,他潦草的回应怎么也藏不住失落。   祖荷改口道:“最想去的当然还是北京,奥运会嘛,百年难遇,想近距离感受一下气氛,看看跟看电视有什么不同。”   “嗯!”喻池语气果然变了,“我们,一起去北京吧。”   心虚变成心慌,祖荷后悔提北京,倘若她打太极,顶多算不真诚,可现在明显撒了谎,就算善意的谎言也是谎言,是把对方当驴子而挂上去的胡萝卜。   喻池转过头盯着她,停下来:“好不好?”   祖荷性格直快,做事风风火火,两人关系里好像一直她推着喻池走,他难能可贵的主动,意义不言而喻。   也许从有意隐瞒开始,她就无法逃离撒谎、继续撒谎圆谎的恶性循环,谎言总有穿帮的一天,但她不希望是现在,不希望在高考前。   她双手在背后绞在一起,抿了抿双唇,绽放出不露齿的笑意:“嗯……”   清晨第一道阳光洒在脸上,两枚尖尖虎牙给他添上几分幼稚,那张笑靥显得生动而可贵,熠熠而温柔。 第27章   每周喻池晨跑三天,运动强度远超大部分同龄学生。自那天之后,祖荷跟着早起散步,或读英语。   “最近竟然都起得来?”喻池问她,就连星期天早上也不例外。   “体验和珍惜当下”,喻莉华那句话回响脑际,魔灵般长驻不去。   祖荷说:“天气热,睡不着。”   喻池不疑有他,稍作拉伸后开始跑步。   她果真骑单车让他追着跑,路过消防站还跟狗狗打招呼,骗得狗狗跟他们跑出老远,消防官兵得老大声喊它回家。   距离高考四十多天,粗略一算,她能看喻池跑步的时间也就十来次。   喻池从不劝诱或勉强她一起跑,这也是她喜欢他的一点,他从不会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强加在别人头上。   他们的共同爱好除了姬柠,寥寥几部电影,一些饮食口味,其他好像没有了,也没有针锋相对的性格缺点,平淡又亲昵地相处一年半。   中学时代圈囿于两点一线的家校生活,本没有多少机会经历惊心动魄,生活节奏急促而枯燥,分不清昨天和今天的差别,以后她会遇见故事更精彩的人,但喻池对她是特别和美好的一个,不仅是第一,还是目前之最。   他们有时会碰上赶早打早餐的甄能君。   祖荷高二上学期熟识喻池,高二下学期和言洲同桌超出酒肉朋友范畴,高三开学才和甄能君不再是点头之交。三位好友品质各异,喻池自律,言洲淡定,甄能君勤奋,祖荷只遗憾没从高一一开学就认识他们。   一纸通知书划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死线,祖荷好像晚期病人,在他们身边过一天少一天。   甄能君有一个暗紫色的本子,时常会写日记。这天祖荷接水难得走前门,路过她身边,她又在那个本子上忙活。   祖荷随意扫一眼,笑道:“阿能又写日记啊。”   甄能君笑着扭头,“嗯。”   “都能写什么呢?高一高二雯姐还叫我们交周记,几百字可憋死我了。”   甄能君停笔说:“你的生活挺丰富,应该不愁内容啊。”   祖荷像发功一样在肚子处转出一个隐形能量波:“我缺乏动笔的激情,热情都团在体内了。”   甄能君莞尔,“我就随便写写,流水账……你想看吗?”   祖荷惊喜道:“我可以吗?”   “有些可以。”   “嘿嘿,你把不能看的挡住。”   本子得有一指节那么厚,书脊蓬松,估计用了好几年。甄能君往前翻,嘴角弯了弯,拉过草稿本挡住右页:“这篇。”   祖荷正想拉过邻桌的空椅子,傅毕凯在她后边喊“班花让让”,她不得不挨到甄能君身上。   “你坐我这。”甄能君拍拍大腿。   祖荷喜道:“真坐哦?我可有百来斤。”   甄能君说:“不怕,我比你还重。”   祖荷背向窗户坐上去,脚尖还点着地面,怕真压疼她。   甄能君顺势抱住她的腰,下巴搁她肩头:“我看你挺瘦,好像没有很硌。”   祖荷皱皱鼻子正经道:“哪里,我屁股可是挺有肉。”   甄能君说:“感觉出来了……”   相视一眼,两个人哈哈大笑。   “话题好色情哦,”祖荷喃喃,目光回到甄能君的日记本上,“2005年11月11日,周五,晴,传说中的光棍节——”   甄能君补充道:“我高三,你高二。”   “嗯。”   接下的内容祖荷默读——   校运会第二天,竟然有个不认识的学妹来跟我说话!   短发,笑起来超可爱(不笑也很漂亮,给人感觉五官特别立体),挂着校刊记者的牌子,应该专门拍照的吧。   我推完铅球她就来了,说拍了我的照片,要把底图发给我。可是我没有Q,她说没关系,到时候洗出来送我一份。我只能留了班级和名字。然后她就走了,很忙的样子。   现在想想,可能她就是说说而已吧,估计也记不住。   PS:我都不知道Q怎么申请,哎,高考后再说吧。   祖荷扭头说:“我可没有说说而已啊!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嗯!”甄能君要往后翻页,祖荷移开眼神,失焦望着前方,脸上挂着淡笑。   甄能君翻到目的页,依旧用草稿本挡住右页:“这里。”   本子摊开,左页空白,右页贴了四个小三角形,别着一张过塑的照片——甄能君目光专注,手腕有劲,正准备推铅球。   那是祖荷的作品。   甄能君轻声说:“在这呢。”   “你还留着!”   “嗯,必须的。”   甄能君面相有股坚韧的质朴,照片中没有笑,严肃强化了她的气质。   她说:“后面还有一张。”   祖荷当初的确洗了两张相片给她,甄能君都完好保存下来。   祖荷说:“等高考结束,我再把这一年的洗给你,也给你申请一个Q号,到时候就能给你发原图了。”   “好。”   祖荷灵机一动:“我可不可以写个读后感?”   甄能君觉得主意不错,翻回记录初遇那一页,下半页刚好留空。   甄能君的日期用红笔,正文黑笔,祖荷效仿:“2007年4月19日,周三,还没有被晒糊——”   她换一支笔写道:这里是祖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可没有忘记和阿能的约定。   “‘驷马难追’是这个‘驷’吗?”   甄能君:“嗯。”   甄能君给她翻“艰难复学记”,整整一页,当初的辛酸历历在目,祖荷批注道:幸好阿能聪明,没有被骗进传销,不然真像言洲说的,连夜拉去广东当厂花了。   甄能君咯咯笑,祖荷给她笑意颠动,也轻轻笑了。   草稿本无意给擦开,下面遮挡的内容不小心露出来:欠账,祖荷1000,言洲1000,喻池1000,谢谢好朋友!加油假能君!   祖荷不着痕迹盖回去:“今天我记一篇,好不好?”   本子里还贴着不少零散纸条,凌乱也真实,甄能君翻到最新空白页:“你好写吗?要不椅子给你坐?”   “不用——把你坐累了?”   甄能君笑道:“继续坐吧。”   祖荷写道:“荷:坐阿能腿上好舒服啊,看,我写字都没变形。”   “我去——!你们两个在干什么?——不是,你在对我同桌干什么?”   言洲声音从后头炸开。   他和喻池从外面一起回来了。   祖荷放开笔,搂住甄能君肩头,微扬下巴道:“想干什么,阿能是我的!”   “哎哟哎哟——”言洲受冷般抖抖肩膀,“那我也要抱你同桌——”   他转身作势揽喻池脖子,一边盯着祖荷反应。   喻池比他高出一个额头,忽地矮身,一手抄膝弯,一手揽腰,把他打横抱起。   “???我去——!”   言洲的头茬刚冒出来,一脸懵然,像还俗后在红尘里迷惘的小和尚。   “哈哈哈哈——!”祖荷跳到地上拍手大笑。   教室里一溜眼神齐刷刷扫过来,讲题的同学忘记讲到哪里,擦黑的张嘴笑着,不小心呛了粉笔灰,走廊放风的也忍不住凑回窗边看。   宾斌打了声呼哨,怪声笑道:“早就知道你们两个搞‘断背山’!”   喻池双足稳扎地板,胳膊肌肉流畅鼓起,面上还挂着笑,看上去毫不费力。   言洲像条猴子横在他身上,笑骂道:“艹了,你还真抱得起来啊!”   喻池也骂:“我手又没断!”   言洲朝祖荷挑眉:“要不要跟你换一下?”   “……”手一松,喻池扔他下来。   祖荷咂舌道:“他又不肯换。”   言洲笑着扯好T恤衣摆,敲敲喻池胸膛:“哥们,换不换?”   喻池仿佛刚跑完五千米,脸颊耳廓都是红的,轻轻推开言洲,笑道:“滚开。”   祖荷也笑:“看吧,他可不愿意了。”   宾斌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手扯衣服扇风,一手摇着男科医院宣传小扇子,怂恿道:“做男人不能太小气。”   “来——”喻池豁出去一般,微微张开双臂。   “哟——”同学们不约而同起哄,宾斌首当其冲,叫得最响亮,“抱一个,抱一个——”   距离高考还有49天,高压之下,还有什么比身边人的桃色绯闻更提神吗?   没有了。   围观群众可不会介意谁骑虎难下。   “抱就抱——”   祖荷笑着走过去,调座位后她坐到第三组,风扇底下好乘凉,别人穿短袖,她晚上得穿长袖。她抓住两边袖口,手腕外翻,像隔热端锅一般,用衣袖裹住的手腕捧一下喻池下颌。   喻池臂弯才虚虚圈上,她便松开了,笑嘻嘻道:“抱了。”   力度若有似无,还没感受,便已消逝。他们仿佛拥抱了幻象,然而他的脸红是真的,她的心跳是真的,他人眼里拥抱也是真的。   这个打折的拥抱,像一粒鱼粮丢落鱼塘,掀起一片沸腾的热闹。   “怎么了?怎么了?我错过什么了?”   傅毕凯上厕所姗姗来迟,忙跑进来问。   男科医院小扇子成了白羽扇,宾斌遥指返回座位的一对主角。   “他俩抱了。”   “?”傅毕凯仿佛听不懂那个简单的动词。   男科医院小扇子忽地又变成美人的团扇,宾斌还翘起兰花指,娇嗔一哼,轻搂傅毕凯脖子。   “抱了。”   “……”   傅毕凯猛然推开宾斌,“艹死开。”   戏演到底,宾斌瘪嘴嘤嘤:“好凶哦。”   “……”   他摸着下巴,无意识揪着冒出的胡茬,望着十一点钟方向的祖荷一桌,深深皱眉。   喻池摇着一瓶花露水,绿色瓶身称得耳廓分外嫣红。他先往自己右腿揿了两喷,祖荷毫不见外地说:“给我也来一点。”   喻池照做。   祖荷把左腿叠上去,摇了摇小腿:“还有这边。”   他们平静而默契,亲昵却不过火,的确像可以旁若无人拥抱的人。   傅毕凯哎呦一声,手里多了一根带毛囊的胡子。   宾斌大惊失色,执扇抱拳:“……主任,我敬你是条汉子。”   夏天除去臃肿的衣衫,思维跟着变得轻灵活跃,祖荷摒弃懒觉习惯,几乎每天都能跟喻池同步上学。   一纸通知书除了划出死线,也带来了更从容的心态,祖荷做卷子得心应手。   这天周日傍晚,到校时间就比冬天早。   言洲隔着一组连续打了两个响指,祖荷做着卷子,反射性望过来。   “过来。”言洲还站着,刚放下书包,用口型跟她说。   祖荷握着笔过去,言洲胡乱把书包吊到地板上,走向后门。   “……”祖荷把自动笔摁回去,跟他到经常说话的楼梯口平台。   言洲开门见山:“你要出国了?”   祖荷的惊讶一点也不比他脸上的少:“谁告诉你的?”   言洲说:“你姐姐博客日志,网名就一个红旗的‘旗’,是她吧?”   司裕旗的确发了一篇不算日志的日志,标题《开心》,内容:妹妹下半年过来陪我了[呲牙][耶]。   她人缘好,博客常年荒芜,一更新便炸出不少回复。   有人问:你妹妹,祖?   司裕旗回:不然呢?   那人又问:“哪个大学?”   司裕旗也回了。   白天在家,祖荷回复了这篇日志:姐姐罩我。司裕旗回她一个飞吻表情。   “你竟然有我姐姐的号?”   言洲说:“我这不无聊到处乱点,一不小心就点进去了吗。”   “好吧。”   “所以,真的?你要抛弃我们去米国了?”   祖荷点点头,艰涩地说:“不要用‘抛弃’那么残忍啦。”   言洲一只手忍不住要搭上栏杆,祖荷嗤声:“脏!”   他后知后觉缩回手,拍了拍指腹:“你岂不是不用高考,现在就解放了?”   祖荷再度点头:“我还是要考一下。”   言洲几乎跳起来:“换做是我,现在就不来了,回家吹空调打游戏吃吃喝喝多逍遥,在这受什么苦呢。”   祖荷说:“在这也挺好的,也没多少天啦……”   言洲咂摸一会,稍倾身倾吐秘密般:“喻池也知道了?”   “……”   “我去!你还没告诉他?”   他的反应近乎狂乱,像串点燃的鞭炮四处乱跳。   栏杆花池绿叶繁茂,三角梅四处支棱,祖荷轻轻揪下一片枯叶,一撕为二:“我还答应他一起考去北京。”   言洲伸出一根食指,警告般隔空点她:“你完了,你这回真的完了。”   “我高二下学期就开始准备了,那会跟他不算太熟,就没说;后来申请挺没底,怕出什么变故,他也忙着准备校运会,就一直拖到现在……”祖荷像赶苍蝇般,苦恼地挥了下手,把撕掉的叶子送回花池当花泥,“干脆等考完再说吧。——你能不能帮先帮我保密?”   言洲摊开一只手:“‘封口费’?”   祖荷笑着往上面倒戳自动笔,嗒的一声,笔芯重新出来。   “小炒部任你刷,我家欢迎你,妙姨开发新菜单少不了你一份。”   言洲也笑:“成交!——哎,差点忘记恭喜你!不愧是班花,真够牛叉的,不动声色就拿到通知书了!藤校哎我的妈呀!”   “谢谢,等你们过来找我玩!”   言洲不禁双手握拳:“一定!——妈呀,你都被录取了,我更要好好努力了!干!动力十足!”   祖荷举起拳头,跟他默契一碰:“加油!”   言洲问:“你读什么专业?”   祖荷说数学,其实为以后申请金融研究生做跳板,本科太难申请了。   言洲一点也不意外,说:“我家人也想让我读商科,说不定以后我们还是同行,又可以见面了。”   他父母在银行,家里还有亲戚在税务局,以后毕业要是回来,工作都能给安排好。   “我又没有移民,想见还是能见得上的啦,一张机票的事。”   “难说……”他保守道,分别话题太沉重,谁也没继续往下拓展。   默默看了一会一成不变的校园,他咕哝道:“真神奇,我竟然知道了喻池也不知道的秘密!竟然有‘凌驾’他头上的这一天,不容易啊!怎么说呢,大概就是,艳压群芳,宫斗上位的感觉吧!哈哈——”   “……皇后只有一个,宠妃可以有很多。”   言洲抱拳:“败了。”   如果言洲是女生,祖荷早勾过他的肩膀:“你是我最好的哥们。”   言洲并肩和她走回教室:“喻池是什么?”   祖荷狡黠一笑:“我当然只能告诉他。”   言洲呵呵笑:“懂了。”   喻池啊,当然是她最喜欢的男孩子。   这晚,祖荷再“借”一次甄能君的紫色本子,“帮”她写日志。   甄能君并不是每天都写,上一篇还是祖荷周六写的:其实今天也没有什么事啦。   她隔开几行,写道:   饭可以多吃,话不能多说。   ——屁多仙 第28章   天气日渐炎热,行道树重新繁茂,蝉鸣交织成网,铺罩着这座百年校园。   倒计时上的数字越来越小。   30。   舍长的妈妈是市医院妇科主任医师,唐雯瑛和她沟通后,晚休前10分钟召集全班女生到一个宿舍,开了一个小会:如果经期不巧落在高考那几天,特别有严重痛经史的,可以考虑提前一周吃黄.体酮推迟。   唐雯瑛话音刚落,24个女生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原来是黄体.酮,我还以为要吃避孕药,幸好幸好。”   “有什么区别呢,是药三分毒。”   “好彩我应该不用,到时候是最后几天了……”   “哎我好尴尬,不前不后的,不知道要不要吃。”   “我铁定是要吃的!”   “吃这个会不会有其他影响啊,以后要是月经紊乱内分泌失调怎么办……”   “总比再补习一年好。”   “……”   甄能君没有说话,默默听着,像在认真推断自己的日期。   祖荷依旧说得最大声,举手报名,简直像小孩子吃糖丸——对于高考还严重痛经的女生,黄体.酮的确是预防药。   唐雯瑛掠过一眼,神情有点复杂:祖荷本可以直接翘了高考,不用吃药调节激素的。   “班花,你可要先跟你妈妈商量一下,这可是药啊,可不是巧克力。”   舍长附和道:“对啊,我们班基本就你没成年了,你得问问你妈妈。”   祖荷说:“差半年差不多的。”   唐雯瑛说:“黄体.酮激素类药物,偶尔用一次,一般没有什么很明显的副作用,当然这也可能有个体差异;大家回去都跟家长商量一下,再决定要不要挂号检查开药。”   22:40宿舍熄灯,唐雯瑛解散众人,和祖荷一起下楼,再次语重心长:“班花,你真的需要吃吗?”   祖荷点头:“对啊雯姐,我前几天腰酸背痛可难受了。”   “其实你也可以不参加……”   祖荷跳下最后一级阶梯,扭头冲唐雯瑛笑:“哎呀雯姐你就不用再担心我了。”   唐雯瑛顿了一下,欣慰笑道:“行吧,你现在的确是最让我放心的。”   她大言不惭:“我一直都是好吧。”   下到宿舍大院门口,不远处立在灰白墙根的高个黑影立马进入眼帘,唐雯瑛禁不住“哎哟”一声,好像一开家门发现多了一只猫。   黑影闻声而来,唤了声“雯姐”。   唐雯瑛又不太放心了,只能笑笑:“你们两个……回去注意安全,早点休息吧。”   “雯姐晚安!”祖荷依然高声跟她拜拜,蹦跶着跟喻池往后门走。   祖荷提了会议要点和她的决定,那边听完点头,她下意识瞅了一眼他的左腿,问:“你的腿……会不会也突然痛一下?”   她只在医院碰见过一回他幻肢痛,不代表彻底根除,就像她习惯了痛经,也不会每次都喊痛,只是恹恹趴书桌。   “别担心,”他笑了一下,“只要我不太焦虑去想以前那条,基本不会痛了。”   20。   祖逸风带祖荷去挂了她舍长妈妈的号,检查身体情况正常后,开了黄.体酮。   喻池跟着在祖荷的单车后面,进行最后一次LSD,就“封腿”了,等高考完毕再重启。   10。   蒲妙海戴起老花镜研究黄.体酮的说明书:“适应症,先兆流产……‘与雌激素联合使用治疗更年期综合症’,哎哟我这更年期都快过了才听说有这个药。”   祖逸风说:“我还是怀你的时候,才吃过这个保胎。——那时候孕酮低,可折腾了。”   “可是,吃药再怎么折腾,也还比不过生孩子的痛、养孩子的苦啊。”   祖荷也研究了好一会,忽然觉得肚子有点异常,如得神助般放下药片,说等会再吃。她跑去洗手间一看,欢声跑出来。   她拍拍小肚子,像十三岁初潮时一样,挺自豪道:“小宝宝可太争气了,听到我的召唤马上跑出来,等高考那天都干净了。”   祖逸风和蒲妙海忍俊不禁。   祖荷跟喻池上学的路上,又把这话说了一遍。喻池从口袋掏出一块巧克力,摊过来:“要不你吃这个?”   她笑嘻嘻接下,那边又预防性一句“天热可能化了一些”,她说“没关系,质量守恒”。   ……   数字进入个位数。   距离高考还有2天,看似平静的夜晚,10点下自习铃声响起不久,整座校园天翻地覆。   综合教学楼在高三教学楼北面,六层建筑由中厅一分为二,东面是高一,西面高二正对高三窗户。   西面高二学生像开闸一样涌至走廊,熙熙攘攘,喧闹不息。   坐窗户边的学生先发现异样,暂停复习,扒着窗张望。   “干嘛了干嘛了?”   “来了来了——”   高三生内心深处的八卦因子沸腾了,一个个跑到窗边,甚至踩上椅子,柜上课桌,若教室是一艘航船,恐怕早侧翻了。   祖荷来得早,占了一角窗户,喻池就站她身后。   祖荷说:“他们在唱歌。”   东面原本沉寂的高一开始苏醒,人影陆续填满走廊。   起先,歌声只从一小拨人那里传来,渐渐乘着人群壮大,从西至东,像星火燎原,汇成一曲壮丽的千人大合唱。   烈日无法夺走你的锋芒/暴雨不能淹没你的步伐/你不需要再害怕/谁都是第一次长大   是姬柠的《初试刀锋》。   祖荷感慨道:“差点忘记,去年我还组织过——”   学生们把“喊楼”的传统叫“南北对话”。   高一那年,祖荷她们全然无觉,被高二学姐学长惊艳,而后加入现场;升上高二,薪火相承,她们学生会高二成员悄悄发动每一个班,约好离校前一晚给学姐学长们加油;而今年,她们成了送别的对象。   对面有人敲着从食堂带回的饭盘,有人拧亮手电筒当荧光棒挥舞。   宾斌跪在课桌,拿尺子敲防盗铁条,像要越狱般嚎叫;傅毕凯站椅子上,嘬唇吹口哨;言洲在耳旁声嘶力竭跟唱,脖颈青筋暴凸;甄能君只是静静看着,手指跟上节律敲着窗沿。   祖荷也是竭尽全力那一个,手作喇叭,跟言洲PK。喻池去年缺席,时隔两年,有些恍惚;他站在她后侧方,一手撑在窗沿,把她和后头挨挨挤挤的同学隔开。   副歌唱完,对岸齐声大喊,一遍又一遍,“学姐学长,高考胜利!”   “谢谢——”   南北遥相呼应,犹如对歌。阵势过大,惊动校方,值日老师巡逻吹哨,试图驱散人群,唯恐安全隐患——当然赶的是学妹学弟,高三生如同大熊猫,临近考试,更加说不得。   一时间,歌声、尖叫、对话、哨子声,胶着难辨,震耳欲聋,仿佛一场革命起义;到底革的什么命,在场人人心知肚明,是对应试教育、迷惘未来、真挚友谊、青涩心动的呐喊与释放。   祖荷扭头看着喻池,站得近,他的鼻息几乎拂动发丝。   “喻池喻池,你为什么不唱歌?”   “我唱歌不怎么样——”   旁边趴在窗沿的一道身影蹦下,不意冲撞上喻池,而他刹不住直接撞过来——   祖荷眼前一暗,咚的声音,额头和后脑勺同时传来钝痛。   她扶额抱头,后脑勺撞到墙角,竖线型疼痛较为明显,额头的较轻,不知道喻池用什么部位磕到。   宾斌作揖叫道:“啊啊——Sorry,Sorry,抱歉抱歉——你们没事吧?”   “对不起,疼不疼?”   “流血了……”   两人异口同声。祖荷忽然指着他微张的嘴唇,他却情不自禁轻揉她后脑勺,短发长长许多,没了当初看起来的扎手感,很服帖柔软。   手背印下一滴血,铁锈味弥漫唇齿,喻池下意识停止吞咽,双唇微开。   祖荷轻搡着他的脊背,“我没事,你快去漱漱口。”   喻池含糊说:“不疼。”   “快去快去。”   喻池取过杯子出教室,祖荷从桌屉拿了纸巾,小跑追上去。   至于肇事者宾斌,无人理会。   宾斌讪讪地挠头,尴尬是他自己的,他们眼里只有对方。   傅毕凯也下到地板,擦干净别人的椅子,揉着纸巾,打量双眼迷蒙的宾斌:“宾哥又干什么了?”   两根手指碰了碰双唇,宾斌盯着他说:“啵啵。”   “……”   这人该不是要跟他啵啵吧?   傅毕凯一纸团砸过去:“恶心,老子不跟你搞断背。”   距离高考还有1天,临时抱佛脚已然效果缈惘。   喻池越临考越轻松,开始收拾两人的文具,用美工刀削了六支2B铅笔,一支一支地把笔芯刨到合适涂卡的大小。   高三这栋“龙脉”老建筑发挥其破旧优点,没有被征收为考场,学生继续使用,进出如旧。   “哇,好漂亮!”   不知道谁感慨一句,无心复习的众人自发望向声源,窗外夕阳欲坠,天空呈现橙紫渐变色,瑰丽而壮阔。   祖荷和喻池不禁抬头,也惊呆了。   去年暑假,天空陡然转暗,大雨封城,只有高三教学楼开着日光灯上课,他们间或走神望一眼窗外——似乎仍是昨天。   不少同学跑出走廊,一睹没有窗格的开阔暮色;祖荷也掏出手机,说“要拍下来”,喻池放停铅笔和美工刀,跟着出去。   陆陆续续,本应该上晚读的学生,转瞬填满走廊,像一排在电线杆上多嘴的麻雀。   喻池侧过头问她:“考完第一件事想干什么?”   祖荷早已处于尘埃落定的“考完”阶段,一下子竟不知道要做什么。出国手续准备齐全,加上司裕旗会在那边接应,她的机票定在七月中旬。   她摇着从宾斌那里夺来的男科医院小扇子,扇了下手掌,笑说:“还没想好。”   喻池说:“没关系,考完我们慢慢想。”   潜台词里他们依然在一起。   祖荷挤出一个笑,轻轻嗯一声。喻池当她临考紧张,不疑有他:“淡定点,当做平常做卷子一样。”   他越安慰,她越心虚,隐瞒变成了欺骗。   言洲也望过来,神色复杂,浑不自在清了下嗓子。   祖荷反手往言洲胳膊扇了一下,警告他不要多嘴。   言洲闷声笑起来,哀哀一叹。   她问喻池:“考完你最想干什么?”   喻池毫不犹豫说:“考驾照。”   “……”潜台词中的“我们”并没有出现,她未满十八,不能考证。   喻池说:“言洲姨妈是交警,我们特意问过她,我这种情况可以考C2自动挡,用不上左脚踩离合,只要右脚踩刹车油门。”   言洲点头,道:“我想考C1,以后手动和自动挡都可以开。现在还没到暑假,人不多,最快两周可以拿证。”   祖荷笑道:“我去看你们练车。”   喻池说:“大热天太晒,还是在家吹空调吧。等我拿了证,开车带你兜风。——你敢坐吗?”   祖荷挑眉,说:“为什么不敢,我跳车技术一流。”   楼道那边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不知哪个哨兵说“雯姐来了”,众人如麻雀惊走,撤回教室。   唐雯瑛一如既往负手徐徐走进教室,只是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说“同学们,我们再强调一下纪律问题”;她神色一改严肃,从容中甚至带着淡笑,祖荷敢肯定,如果她再照镜子,雯姐一定不会再“过来提醒”。   距离高考还有0天。   语文,数学,综合,英语。   考完一科扔一科,每一科都有人哭出考场。   考试终止铃声响起,学生们把青涩青春和稚嫩未来一并交上去,从此跟中学时代告别,在成绩下来之前,暂时得到解放。   释放压力的途径五花八门,有人从走廊往外撒纸屑,白色纸片纷纷扬扬,恍若六月飞雪。   宾斌激动冲出走廊,手中卷子刚扬出去,楼下响起尖锐哨子声,喻莉华举着扩音喇叭,喊道:“三楼一班,那个高个男生,叫宾斌是吧,我看到你了。”她举着刚捡起的一角纸片,找到上面名字,“还有六楼十一班的——同学,谁污染谁负责,请你们立刻下楼打扫干净。”   宾斌:“……”   宾斌和十一班那位臭味相投的男同学不得不下楼,苦哈哈弯腰拾穗。   言洲把祖荷他们喊出走廊围观,挥着手中收拾一半、忘记放下的卷子,冲楼下大喊:“宾哥,要不要再给你加点料?”   宾斌隔空朝他比中指,“主任”的“主”字刚开了头,差点忘记旁边还有个正牌主任,吓得差点咬舌:“咸鱼烂粥,今晚再收拾你。”   傅毕凯落井下石:“在哪收拾,上铺还是下铺?”   言洲一脚飞向他腰窝,却给笑嘻嘻避开了。   等宾斌两人均摊捡回卷子,楼管阿姨不知从哪冒出来,将蛇皮袋口子大开,热情地说:“这些纸你们还要吗?不要给我呀。”   宾斌边塞进去边佯装哭泣:“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同班或跨班情侣也如雨后春笋,得以窥见阳光,有人在楼梯口公开拥抱,安慰发挥不理想的对象,有人拉着手从喻莉华面前经过,大方叫“主任好”。   大家的目光自然从宾斌转移到春笋情侣身上,津津有味地羡慕。   “我去,考完了,终于不叫早恋了,”言洲歪向祖荷,稍凑近说,“什么时候到你们?”   祖荷刚才神游出国一事,没太注意楼下,转头问:“什么?”   喻池看不到祖荷表情,一时揣摩不出语气是否装傻充愣。   言洲豁出去道:“心动不如行动。”   祖荷:“行动不如喝脉动,我想喝汽水——”   “……”言洲救不起似的翻白眼。   唐雯瑛开了一个简短班会,交代成绩公布和回校填志愿时间。   之后,喻池找喻莉华借来平板推车,准备把祖荷和他还要的书搬回家,言洲和甄能君蹭车运到宿舍门口,四人合伙一起搬下楼。   其他同学也在收拾东西,教室闹哄哄的,傅毕凯走上讲台,用三角尺敲敲黑板。   “各位各位,趁成绩没下来,明天海边两天一夜游有没有人想去?包住,我亲戚家一栋空房子,每个人只用出车费和伙食费。一起来嗨呀!”   宾斌作为傅毕凯的拥趸,第一个举手报名:“主任,我去!”   陆陆续续共有十一个人报名,傅毕凯在黑板留自己手机号和班级Q群号,今晚正式统计名单。   祖荷在十一人之外,走神理着东西,傅毕凯坐到喻池座位,问:“祖荷,你也来的吧,你不来我一个人多寂寞啊。”   傅毕凯总是“班花班花”地叫,很少叫本名,结果就是成功吸引祖荷注意力。   祖荷说:“我等下问问喻池。”   傅毕凯说:“喻池是你家长吗,为什么要问他?”   “我去说不定他也去,人多热闹,还有阿能和言洲。”   “他下不了海多无聊,不一定会去吧。”   祖荷奇道:“为什么下不了海?”   “他腿……没法碰水吧?”   “他可是天天洗澡啊!”   “……”堵死了。   傅毕凯抓了抓刘海,搜肠刮肚引诱她,桌面忽然给人敲了敲。   ……正主回来了。   喻池站在过道居高临下,傅毕凯被一股无可名状的压力锁住,一声不响让出座位。   祖荷把提议问一遍,包装带在她的一沓书上拉出十字,喻池打结说:“你去我就去。”   祖荷笑:“好!”   言洲也听见了,说:“驾校报名推迟两天呗,反正暑假那么长——”   说完他想咬舌头,他们有三个月暑假,可是祖荷只有一个月。   祖荷反而无知无觉般,朝他稍稍歪头,像在说:你一直盯我,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言洲兀自轻摇脑袋,摸了摸100天没剪的短发:“喻池,一会剪头去不?”   喻池发尾扫到耳廓,相对也长了,说好,问祖荷:“去吗?”   祖荷捧着脸拨了拨两边头发:“我不剪了,想留长发。”   言洲笑道:“真有追求,可惜没机会亲眼看到了。”   祖荷转头盯着他,眼睛瞪老大,讶然和苦笑参半。   言洲只想扇自己巴掌,立刻打补丁:“……上了大学,我的注意力肯定都在其他漂亮妹妹身上。”   喻池好像没咂摸出异常,没说什么。   傅毕凯跳过来问商量结果,祖荷说她们仨都去,等下问问在楼下守着推车的甄能君。   “明天你是不是把证带上,坐车进景点什么的可以打折,还是免费?”   傅毕凯扫一眼喻池,声音不算太张扬,但足够让周围等了一年八卦的同学竖起耳朵等下文。   祖荷反应过来什么证,愤然点点太阳穴:“你应该去办一个。”   言洲替她骂出来:“脑残,颐山医院又把你放出来了吗。”   傅毕凯自知理亏,但也只亏在心里,气势提起就压不下,牛气轰轰回击:“指点一下,哪说错了?”   正误和可否属于不同维度的概念,傅毕凯故意混淆,其心之恶,宾斌也看不下去,打圆场道:“主任说学生证吧,大家都有啊,记得带上。有身份证的同学也带上吧,怕干点什么要用到。”   但据甄能君以前反馈,往返家校的汽车从来没有优惠。   祖荷面色凝重,眼刀锋锐,刮破傅毕凯的厚脸皮,他顺着宾斌的台阶妥协说:“我说的就是学生证。你想什么呢……”   喻池作为话题焦点,至始至终抄兜看着他,双眸无波肃然,让人怀疑下一秒就从裤兜掏出刀子。   最后他并未作出出格举动,话语却不逊刀子尖利——   “你说得对,万中选一的国家优待,我必须享受。”   他那么磊落坦诚,傅毕凯势头立时萎顿,哼唧几句,走开忙自己的。 第29章   最后一批书搬上推车,言洲一个人挑起押运重任,先给甄能君送回女生宿舍。   祖荷和喻池隔一小段距离走后头。   高考结束一小时后,高一高二学生被允许入校,不少高三家长前来搬运行李,昨天还冷清的校园一下子闹哄起来,仿佛重新开了一次学。   祖荷走在校道外侧,不时避开匆忙的人流,说:“不用跟傅毕凯一般见识,他就是一个不懂尊重人的神经病。”   喻池听不出喜恶地说:“他只是活得比较较真。”   祖荷不以为然:“那也不能踩在别人头上,你看他这一年来都干了些什么‘好事’,简直了,从没见过这么可恶的人。——哎,你们两个,小时候也这样吗?不能吧?”   喻池笑了:“高三同班一年,你现在才问我这个问题?”   祖荷往手心砸了下拳头,说:“我好像总是碰见你们针锋相对,可也不好直接问,搞得我像挑拨离间似的。”   喻池瞥她一眼:“你就是。”   祖荷:“……我哪有!”   “装傻。”   祖荷转身倒退走,处在言洲和他中间,狡黠盯着他:“学霸同桌,你给我指点一下迷津?”   喻池:“……”   “嗯?”   她堵到正眼前,他险些撞上,笑着错肩往前。   “喂——”祖荷顺手扯他白T恤的侧骨,喻池没走快,就这么给她牵上了。   喻池不知该说些什么,不想严肃,不想拒绝,也不敢太得意。他下意识看一眼那只手,明明跟平常看她握笔写字没什么不同,但此刻莫名情怯,总不敢往前一步,小心翼翼,如护至宝。   她忽然说:“我好像在放牛噢。”   “……”   她笑着松开他的T恤。   暧昧败给天马行空,喻池的紧张消失,取而代之却是淡淡失落。   言洲在前头吆喝:“荷妹,也来帮忙?——喻池,你在楼下看车吧。”   这一车书本卷子谁也不想多看一眼,但谁也不敢立即全部卖掉,生怕一个万一下半年还得用到。   祖荷和喻池的书在下,甄能君和言洲的在上,言洲刚抱起甄能君的一沓,下面一本最新版高考报考指南滑下来——这是喻池刚特意放在他们的最顶端,怕丢了。   这本指南非强制性订购,但基本人手一本,毕竟大多数人第一次参加高考,什么相关资料都得自己来一份才安心。   祖荷当初就没订,喻池不疑有他,还说“到时一起看”。   这会,喻池弯腰捡起书本,拍了拍灰尘,挺宝贝地说:“这可不能弄不见了。”   祖荷提起甄能君装水杯和文具之类的杂物袋子,随口道:“你还用看啊,等着招生办打电话要人吧。”   喻池把指南搁回原处,轻轻地说:“要我帮你看看吗?”   “……”   考前祖荷提过想学商科,或者可以以后考商科研究生的专业。她有一次看见喻池翻到北京那几所985的相关专业。   祖荷干笑一声,说:“才考完不想这个,先好好玩玩啦!”   言洲不知道是否听见,催促她道:“荷妹快点,没有你们护送我不敢进女生宿舍,紧张!”   喻池没再提高考,只说他在这里看着推车。   *   次日一早,高一高二继续上课,毕业生变成出笼的雏鸟,手持学生卡自由出入校门,再也没有比看别人学习更痛快的事——高压的应试教育后遗症之一便是如此。   高三一班旅游团开始发团,市区已回家同学直接出发汽车站,其他人在校门口公车站集合。   一列人次第投币刷卡上车,祖荷排在喻池前面,没听见后头滴卡,扭头一看,他正合起一个绿色小本子,收进裤兜。   其他同学先上车,也看见了,有人特意望向窗外,有人占座后站起,招呼他们:“祖荷喻池,你们过来这里坐。”   学校离起点站不远,但公车贯穿全市,直达城西客运站,周六出行人不少,车满了。   傅毕凯和宾斌站在后门附近,人高马大,拉着吊环,像两根多出的承重梁。   仅剩的两个座位下方是公车左后轮,靠过道座位还算正常,靠窗座位狭窄,对长腿人士不友好,还不如站着。祖荷要是不坐,喻池肯定不会坐,她谢过同学,用眼神拉他过去。   里面落脚的地方本该是平地,因为轮子做成斜坡,祖荷果然差不多得抱着膝盖,跟小孩坐马桶踩凳子似的,不由隐隐笑了。   喻池冷不丁问:“笑什么?”   祖荷伸右腿到他那边,故意叠在他的钢铁踝关节上,支起左边膝盖,懒洋洋搭肘,半抱着背包,像个拎着酒坛快意江湖的女侠。脚踝处透来丝丝冰凉,她笑了。   “这样舒服点,凉快。”   左小腿全然没有触觉,但通过视觉,喻池似乎感觉到了,那种肌肤相触时异己的温润,比当初她隔着袖子搂他脖子还要细腻几分,比她握他指尖还要长久几分。   遗憾从心底浮起,融进声音里,他说:“我又感觉不到……”   祖荷说:“像这样子呀!”   他的手随意盖在腿上,祖荷将自己手一翻,手背轻轻贴上他的。   她说:“这个温度——”   明眸皓齿,脑海划过这个词,喻池常常回味后半部分,险些忘记那双眼睛也极为动人。   也许心跳加速钝化了他的思维,喻池想翻过手,握住她,终究慢了一步。   祖荷依然笑着抽回手,像当初握他指尖那般短暂,也或许长了一点点。   遗憾沉积到心底,喻池又失去一次机会。   是的,又。   昨天她扯衣角,他就该揪回衣服,顺手拉住她。   祖荷朝他摊开手掌,说:“我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证?”   喻池欠身从裤兜掏出来,祖荷不见外地接过去,却神秘兮兮用背包挡着偷偷看。   “原来有效期只有十年。”祖荷歪过来,肩头点上他的,只说给他听。   耳根酥痒,喻池不自在清了下嗓子,脑袋稍凑近一些,眼睛泛泛看着前排椅背。   “以后一路绿灯,上学有补贴,工作少缴税。”   祖荷将本子还给他,说:“如果我是老板,我一定要先雇佣你。——不哎,说不定你自己就是老板。我要先拍照留念,以后留着卖版权。”   她带了两部相机出来,单反在喻池膝头包里,卡片机在自己这边。   她掏出卡片机,腕部套好吊绳开了机,举起避开前座,凭感觉对准两人。   她比出剪刀手,手背朝镜头,下巴轻挑,自信又俏皮;跟她相比,喻池表情淡淡,一副听之任之的温柔;他们的主动合照数量不多,氛围似乎总是这样,像一种日积月累的默契,像一个破不开的局。   落脚的三层小洋楼有大露台,到海边玩自然少不了烧烤、啤酒和烟花,下午一波人下海玩水,另一波旱鸭子外出采购。   一行八女七男,十五人的大集体还隐形分割成不同小团体,祖荷、喻池、甄能君和言洲四人就是最显眼的一个,都属于后一波,傅毕凯之前频频劝祖荷一起,她一句“不想血染大海”堵回去。   四人负责食材采购,甄能君对此得心应手,担下挑货和砍价大责,喻池和言洲变身挑夫,祖荷当出纳。   路过小超市,祖荷停下掏自己钱包:“我想吃冰激凌,你们要不要?”   言洲说:“你肚子受得了?”   祖荷正要回答,碰上喻池了然的眼神,笑嘻嘻道:“你告诉他。”   喻池波澜不惊:“她报假警。”   言洲:“什么?”   “刚来完。”   “……哦。”   “喻池和阿能都不下水,我一个人去没意思。”祖荷说,再者傅毕凯铁定要动手动脚,捉她一起玩。   “我请你们吃冰激凌,”甄能君在旁拦一下她的手,从牛仔裤斜插袋掏出一张五十块,“刚好我生日……”   祖荷紧握她手腕,险些跳起来。   “差点错过……阿能,生日快乐!”   喻池和言洲也道了同样祝福语,言洲说:“既然是生日,我们就不客气了。”   冰箱里雪糕种类跟学校小卖部的差不多,他们每人挑了一支,甄能君问要不要再吃点其他,三人都说不用,在太阳底下边吃边拎着食材回驻地。   三层小洋楼旁还有其他人家,不能放高射火花,只买了些仙女棒之类的小玩意;啤酒抱了一箱回来,在座就祖荷未成年,人人都带着成年开戒的兴奋,杯子也不用,男生直接一人一瓶。   十五个人中勉强会做饭的六七个,祖荷小分队就占了三个,量产的烧烤也最为抢手,上一盘空一盘。   祖荷中途接到一条电话,拉言洲一起下楼。回来她悄悄过去捂住甄能君眼睛,喻池默契地取走她手中油刷和烤串。   其他人懵然片刻,言洲捧着插了“19”蜡烛的蛋糕,哼着熟悉曲调过来,大家恍然大悟,齐声合唱鼓掌。   祖荷松开手,甄能君眼前恢复光明,但又太过光明,恍如梦境,不可置信。   “阿能,生日快乐!”   祖荷把一颗球状东西塞进她掌心,甄能君只知道是一种坚果威化巧克力,记不得名字。   母亲走后,父亲和继母忙于生计和照顾弟弟,对她疏于关心,从未替她庆祝生日。她甚至怀疑他们是否记得,就连身份证上的生日也是为了早一年上学乱改的。她的心理世界可谓贫瘠,别人的零星关怀于她便是润物细雨,更别说祖荷这道过于明媚的阳光——阳光和细雨融入心间,化成笑容和泪光。   她的肢体语言向来不太热情,此时却主动拥住祖荷,握着她给的巧克力说:“你对我真好。”   祖荷却更为亲昵跟她碰了碰鼻子,嫣然道:“以后上了大学,谁想追求你,没有我对你那么好的话,你可千万不要同意。”   甄能君破涕为笑,言洲提醒蜡烛没有吹。   她一股气吹灭蜡烛,也把小小的心愿吹送出去。   她过了一次最隆重的生日,多年以后才体会到,祖荷成了一种里程碑式的存在,让她可以咽下专注学术的孤苦,不会被追求者的小恩小惠迷惑。   玻璃酒瓶叮当相击,人人都在伪装成熟。   祖荷吃了点烤串和蛋糕垫肚子,半捏着空了的一次性纸杯,可怜巴巴望着喻池:“我也想喝一点酒。”   喻池双颊见红,瓶中酒还剩大半,略一斟酌,问:“要喝我的?”   “嗯。”   “我喝过了。”   “我又不是没喝过你的——”保温杯,她想他应该记得。   “只能喝一点点,”喻池就给她倒了薄薄的一层,“你还未成年。”   祖荷晃了晃纸杯:“未成年怎么了,我已经高中毕业,言洲说的,现在都不能算早恋了。来,干杯!”   那个词比酒精猛烈,喻池耳朵又热了几度。   祖荷小小抿一口,张嘴吸气:“好辣!”   喻池仰头喝一口,喉结跟着滚了一滚,祖荷很少关注喻池身上的男性特征,竟一时失神。   喻池问:“看什么?”   可能酒精烧了眼,祖荷眼花了,问:“喻池,你为什么没长胡子?”   喻池反而想问她为什么又问这种奇怪的问题,略显烦躁:“没长也是男的。”   讨来的那点酒一路烧进肚子,祖荷意识开始发飘。   祖荷一直把他当作性别特质不明显的少年,朝气蓬勃,活力无限,在赛场上奔跑,轻而易举掀起观众的心跳。   当他对她具备某种神秘吸引力,他就成为了男人。   她想知道那颗喉结的手感,想摸他下巴,想知道他偷偷刮了胡子,还是真有没长。   祖荷忍不住虚握拳头,接着,轻轻压了压腹部。   喻池敏感道:“肚子又不舒服了吗?”   “不是,有点头晕,我想喝点奶。”   “我去给你买,纯奶吗?”   祖荷说:“最好甜味的。”   喻池放下酒瓶,喊甄能君留意下她。   在露台楼梯口,傅毕凯刚好进来,问:“上哪去?”   喻池说:“买点东西。”   傅毕凯神色一转,说:“正好帮我买包烟。——你抽过吗?”   喻池问:“买什么烟?”   傅毕凯告诉名字,说回来再跟他算钱。   天空落下几滴雨,雨滴渐渐浓密,沉闷的尘土味腾起,众人忙把烧烤炉移到廊檐,娱乐厅连着露台,傅毕凯把电视机调成KTV模式,吆喝大家过来唱歌。   祖荷听歌在行,唱歌不行,要是有骰子还能玩几把,现在只想给甄能君打下手,给各种烤串添料。   厅里飘出一首熟悉的旋律,得是他们初中那会的街头金曲。   “这首我来我来,我会我会。”傅毕凯抢过话筒,呼呼吹两声试音。   这首歌主题围绕青涩.爱情,歌词简洁,表意明快,节奏流畅,加上歌手那种别具一格、听着好像吐词不清、很容易模仿的唱法,谁都能哼上几句,音痴进KTV选这首准没错。   宾斌跑来说:“班花,进来听啊,下一首你想唱什么。”   祖荷说:“我唱不溜,在这能听得到。”   宾斌捉急道:“你来嘛来嘛来嘛!——我们摇骰子玩啊!”   祖荷:“……”   言洲过来替祖荷的空,说:“你就进去吧,我跟阿能说说话。”   祖荷机灵一笑,说:“好吧,懂了。可别欺负我们家阿能哦。”   言洲笑骂道:“你以为我像你对你家喻池?”   “……”她倒希望是她家的。   宾斌强势插话:“过来过来,该你摇了。”   祖荷刚坐到沙发,嗒嗒两下,客厅头顶大灯熄灭,取而代之是暧昧的星星灯条,一闪一闪,恍若迷梦。   “主任,你家亲戚还挺有情调啊。”祖荷啧啧称赞。   傅毕凯对着话筒深情哼歌,没法回答,只同样饱满感情望她一眼。   KTV设备还是影碟式,傅毕凯唱的这一碟都是同一个歌手。   祖荷翻了一轮影碟套,潮流停在几年前,那时姬柠还没出道。她选了一首难度不大,歌词还记得大半的。   而且就她这性格,就算唱歌跑调也能面不改色最大声。   祖荷抽出碟片,蹲到电视柜前,影碟机有三个碟盘,成品字形,按顺时针旋转调整播放顺序,播放过程打开不影响前一碟运转,她把碟片放进预备位,重新关仓。   “我想陪你回我的外婆家,一起看着日落,一直到我们都睡着——”   傅毕凯唱到副歌表白那段,手背在身后,宾斌猫腰给他递了什么,马上溜走,好像去点一长串鞭炮的引子。   祖荷握着遥控器站起,傅毕凯手里多了一束玫瑰。   她整个人精神都给拔起来,仿佛他举着一束烈火,火苗准备舔上她的发梢。   她不是没被表白过,但也没人敢不加暗示、这般堂而皇之。   盼了一年的八卦大戏终于上线,虽然男主角选角有一点点偏差,但不妨碍众人起哄,有人吹口哨,有人尖叫,闹闹杂杂,跟玫瑰一样伤害神经。   傅毕凯像个主持人,一手捧花,对着话筒说:“祖荷,我从高一开始就挺喜欢你,喜欢了三年,忍了三年,现在高考完,终于可以跟你说了。做我的女朋友吧,以后我会好好疼你,宠你,爱你。”   傅毕凯每吐出一个“你”,全场起哄音节更高一度,祖荷一直沉默,仿佛沦为配角。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宾斌先起头,其余男生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拍手一边跟着喊,甚至有人不知故意还是嘴瓢,喊了一次“嫁给他”。   祖荷胳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甄能君从烧烤炉站到门边,踏进一步想过去,言洲拦了一下,轻轻摇头:“她自己能处理好。”   “……”甄能君感觉后面多了一个人,扭头一看,喻池不知道几时回来了。   言洲也刚发现,阵雨浇湿他的头发,白色T恤也难于幸免,喻池拎着一个黄色塑料袋,狼狈而突然地出现,像不合时宜的闯入者。他死死盯着厅中间的两人,双唇紧抿,像长跑时一样没表情,但跑步时愉悦暗涌,现在恐怕是另一个极端。   傅毕凯走近,几乎要顶到祖荷的鞋尖,藏在花束下的手眼看要顺势揽住她——   她退开一大步,说:“不行。”   周围的热闹淹没掉“不”字,其他同学只听见一个字,行,她说行,班花说行,然后他们爆发出申奥成功般的欢呼。   傅毕凯离得近,没听错,又怕自己听错,追近一步箍住她的腰,就要吻下来。   啪——   祖荷条件反射甩他一巴掌,趁他愣住,紧忙推开:“你神经啊!”   傅毕凯错愕望着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去摸一下脸。   宾斌嘴巴可以塞乒乓球,其他同学同样哑然。   刚才闹哄如菜市的客厅,忽然只剩下那首情歌的调子,依然欢快,也极为嘲讽。   “我……准备出国留学了,”祖荷不清楚用了多少劲力,手掌发辣,指尖隐隐抽筋,“……抱歉。”   从扇巴掌到出国消息,众人的思维跳不过来,祖荷更像扯借口突兀解释,连她自己也察觉到了。   “四月份就收到通知书了,一直没告诉你们。我下个月十几号就走了,去美国……舍不得大家……”   碟机调成低音量,下一首情歌愈发舒缓,星星灯仍在眨眼,气氛却不复先前。   甄能君闯开言洲的隐形闸机,横插到傅毕凯跟前,抱住祖荷。   祖荷伏在她肩头,声音像被夜雨浸润:“舍不得你们……”   女孩子们有着天然的感情联结,平日连上厕所都要约在一起,现在哪忍心置身事外。   舍长一改平日癫狂,也过来抱住她,擦着眼角道:“荷妹你太不讲义气了,现在才告诉我们,我还想着过年咱们宿舍还能聚一起,吃烤红薯当‘屁多仙’。”   同行几个女生也过来,分别跟祖荷拥抱抽鼻子,细数三年往事,似乎把刚才的起哄和表白失败统统撂在脑后。   “以后没人帮我拍照P图了,我再也漂亮不起来了,呜呜呜——”   祖荷捧着女孩的脸,说:“你本来就很美,我没有P啊。”   女孩咕哝道:“可是没有你我就做不成波霸了。”   舍长笑喷了:“她都要走了,你还惦记你的飞机场。”   女孩嗔道:“她飞美国不得从飞机场起飞吗?”   舍长求饶:“是是是,你的飞机场。”   祖荷哭笑不得:“以后我给你邮木瓜吧。”   另一女孩说:“以后泡到金发帅哥,记得发照片给我们养养眼啊。”   舍长拆台道:“她想看只穿一条围裙那种。”   女孩说:“哎呀不要太过分,那是留给荷妹的。”   宾斌插话道:“班花,下次回来是不是成外宾了?”   祖荷扭头笑着瞪他一眼:“外什么宾,我还是拿身份证的人。”   前头女孩说:“如果大学毕业后我找不到工作,我能不能求包养啊?”   祖荷笑道:“行,给你找个带后院的大房子——”   舍长补充:“每日养鸡种菜烤红薯!”   女孩们潮湿地哈哈笑,男生也不忍冷眼旁观,平时跟祖荷关系不错的,也纷纷过来搭茬。   傅毕凯正好被边缘化,低头看了眼花束,不尴不尬,宾斌试探替他接过,傅毕凯求之不得塞他怀中,错肩离开客厅。   路过门口,傅毕凯停步看了眼神色不妙的喻池,一阵微妙的平衡感降落心头:他得不到的,喻池也不见得能得到。   “烟。”傅毕凯朝他伸手。   喻池从塑料袋掏出那盒烟递给他,傅毕凯熟练撕开包装,抖出一支,出其不意别到喻池耳朵上。   喻池凛然盯着他,把烟捏在手里,像往日随意执笔。   傅毕凯一笑,道:“你会用得上。”   说罢,他自己衔起下一支烟,掏出不记得哪个女孩送的Zippo点上,深深吸一口,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递过Zippo:“会不会抽烟,要不要我教你?”旧时光整理   青白烟雾里,喻池拈起那支烟,有点类似拿笔的姿势,用了三根手指,但他指型修长,生涩的姿势并未影响美感。   待傅毕凯吸第二口烟,喻池将烟喂到唇边,烟头往他那点猩红上凑——傅毕凯生生愣住,忘了吸——傅毕凯只记得上一次这般,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分食一小袋酸梅粉,喻池用彩色的塑料小勺刚挖出一勺,傅毕凯却在他的嘴边截了胡,嬉闹着刮过来。   世易时移,十几年后的今晚傅毕凯反被他将了一军。   要该怎么描述他的举动,只能说此人本质学霸,什么都能很快上手,第一次抽烟有条不紊。   烟头点着了,烟吸上了,没呛上,喻池忽然轻蔑蹙了下眉,挪开烟,一口烟雾呵在他脸面。   “是这样吗?”   “……”   傅毕凯如烟雾蔽眼,怔忪一瞬,反应过来后双掌推出,伴着一声不堪入耳的国骂。   喻池反击那一瞬,已做好对方动武的预设,退开一步避开第一招,挥出迟来的一拳,正中祖荷刚才打过的地方。   傅毕凯头眼昏花,错愕居多,没想到喻池一向温文尔雅,当真出得了手。上一次大动干戈停留在尚未懂事的幼儿园,之后再有争执,他们已经慢慢学会文明与隐忍,平时泾渭分明,顶多虚与委蛇,相安无事十几年。   这一拳相当于决裂的信号。   幸而傅毕凯下肢比他灵活与沉稳,很快逼上来还手。   两根点燃的香烟前后坠地,其一不意被踩灭;喻池手中袋子摔落,滑出一段;傅毕凯的Zippo跌在地面,如蝶旋转。   两股影子立刻扭打在一起。   这边群众还没从祖荷的出国新闻中缓神,突变来得措手不及。   “艹你干什么!”言洲闯到他们中间,人肉炸.弹般撞开傅毕凯——但不是一个重量级,只撞开了一点点。   三人缠打中,一声裂帛之响给局势更添一把火。   那边祖荷也跳出女生包围,飞扑而去护在喻池前,怒视傅毕凯,咆哮道:“你干什么!打你的是我,有种冲着我来!”   混乱中,傅毕凯衣襟开裂,露出狰狞胸毛,他甩开言洲,对祖荷身后之人怒目而视:“你走开,我不打女人。”   喻池也要扒开祖荷正面应战,却反被死死拦住。   离开校园,不再有唐雯瑛镇场,其他同学纷纷自发上前,男生以宾斌为首阻拦傅毕凯,女生以甄能君为头护着祖荷这边。   “别打啊。你们别打——”   “都是同学,有话好好说。”   “大家好不容易解放了出来玩。”   “对啊……”   七嘴八舌,闹闹嚷嚷,人肉盾牌生生隔开楚河汉界,浇灭了战火。   言洲裁判一般拦在中间,左觑右看,确认两边都不再推挤,才开口:“楼下麻将,要来的报名?”   刚才的剑拔弩张给揭过,他赶鸡似的高声动员大家下楼玩。   宾斌按着傅毕凯的肩头,几乎押着他往楼梯走。   “要不要玩点刺激的,比如输一局脱一件衣服啊?”   没人再嘲讽宾斌粗俗,起码比起傅毕凯的粗暴温和多了。   祖荷和喻池岿然不动,众人陆续离开,眼神或好奇,不着痕迹想多打量几眼,或隐含鼓励,就要忍不住上去拍拍她们肩头,言洲就这么做了。   他往喻池肩头按了按,喻池豁然抬眼,眼神相撞那一瞬,似乎明白所有。   敢情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言洲紧抿双唇,又轻轻拍了拍。   甄能君最后拉了一下祖荷的手,不舍松开,跟在言洲身后,三步一回头。   “走吧。”言洲轻轻催促她。   喻池脸上无伤,昨晚剪了头发,精神短发也无所谓凌乱,他看着完好无损。   他弯腰捡起那个塑料袋,两根手指挑着,眼神焦点落在他处。   “甜牛奶。”   此情此景,祖荷接过袋子,都要忍不住客套一声。   屋外雨已经停了,空气泛着泥土清新,不知谁家的猫路过,发出瘆人的嗷呜。   两人坐在走廊三人沙发的两端,一个吸着牛奶,一个肘搭膝盖,低头虚握着手。   牛奶盒空了,她吸出呼呼的声响,抠开盒底的三角,一点点将盒子捏扁。   长夜流逝,曾经无话不谈变成无话可说,只有偶尔跺脚避蚊的烦躁声响。   不知谁的烟劫后余生,在地板上静静燃烧,腾出一缕袅袅青烟。   “喻池……”   祖荷往往把他名字叫两遍,毫不掩饰亲昵,这时正常呼唤,疏离便出来了。   喻池转头、挑眼、望向她,又似乎没看到她,目光发虚。   “北京?”   “……”   简单的两个字封堵住她,让还没成形的解释更加飘渺。   是啊,她还答应跟他一起考北京的大学。   祖荷低下头,继续捏牛奶盒,心里乱糟糟,不知该从哪里理起。   如果没有今晚的意外,她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填志愿?临走前一天?   她想怎么跟他说?   喻池喻池,其实我高二就打算出国,雯姐、喻老师和言洲早知道了,很抱歉现在告诉你!   ……   祖荷第一次感觉到无力,以前两人间不涉及底线的小摩擦,他稍一温柔,她就顺台阶撒娇而下,缓和之后再开诚布公,小事化了。   可这次不一样,以后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面,处理稍有不当,矛盾激化,也许便没有以后。   没组织出合适台词前,祖荷不敢轻易开口。如果现在算是考试,“合适”的标准答案掌握在喻池手中,祖荷像裸考的差生,毫无头绪。   对喻池而言,最标准的答案,当然是她的承诺,她作弊了,还最后一个向他坦白——不,没有坦白,只有知会一声。   喻池扶着膝盖站起,过去像踩蟑螂一样,一脚碾灭烟头,捡起掷进垃圾桶,沉默下楼。 第30章   这一夜,祖荷没机会再跟喻池说话,甄能君和她同住,多少缓和她的胡思乱想。   她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甄能君把一沓一百面额的现金递过来。   她把毛巾挂在脖子上,稍微歪一下脑袋。   甄能君说:“说好高考后还给你,就怕你一下子走了。”   祖荷可以不在乎零花钱,但不能轻视她的骄傲,擦干手接过整了整,道:“你还随身带那么多钱,怎么不放银行里呢?”   甄能君说:“我拿的是卡,存折在我爸爸那里,我就怕他用存折取走了,你们借给我当天就全领出来了。”   祖荷即便不操心零花钱,也不敢随便揣那么多在身上,不由佩服她的缜密和胆大。   祖荷问:“你还够用吗?要不先买个手机?”   甄能君点头,说:“还有六七百,听说学杂费会退还一些,等高考成绩出来,我就可以找家教了,今年感觉比去年好。”原本考后不轻易谈论成绩,但祖荷显然用不到成绩,她便提了下,“手机有那种充话费0元购机的——言洲跟我说的——我打算买这种,感觉挺划算。我先把你的还了,怕到时候跨国不知道怎么还,言洲和喻池总还在国内,汇款方便一点。”   那个名字成功让心脏一缩,祖荷重新把毛巾盖脑袋,胡乱擦头,总算掩饰了神情。   “嗯,我让我妈妈把她同事的小孩介绍给你,从小学到高中都有。——暑假你住哪里?”   学校宿舍还可以住到填志愿完毕,大概七月初。   甄能君没有经验,一片茫然:“有些亲戚在市里打工,但是不是太熟悉,也怕我爸突然找上来,我大概……自己租个小房子吧。”   祖荷处理感情以外的事脑袋明显比较灵活,说:“我姐有个要好的闺蜜在师大当老师,师大有一部分学生租住在校外公寓,现在暑假应该有比较多空房或者床铺,相对来说安全便宜,性价比高,回头我让她帮你找找。”   祖荷对她的帮助,远非一句“谢谢”可以回报,也不是感激的眼泪可以承载,甄能君只能换一个话题。   “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祖荷拉她坐回床边,一边膝盖随意摊在凉席上:“当然啦!”   甄能君说:“你回来的话,一定告诉我一声好吗?说不定到时候我挣到钱可以请你吃饭了。”   祖荷将半干的脑袋轻轻往她肩膀靠一下,撒娇功力复原,说:“好呀,我饿上十天半月再回来,赖着不走,把你吃穷。”   甄能君笑着摸一下她的头发,说:“头发先吹干吧。”   祖荷将落地风扇搬到床边,毛巾铺在床沿垫头,横躺在床上,让风呼呼吹头上。甄能君头发比她稍长一点,也笑着照做。两个女孩像白萝卜切条,晾晒在簸箕上。   手机一直在震动,她出国的消息很快传出去,不断有人来探虚实,有说她牛逼大发了,荷妹要变荷姐;有说她沉得住气,以后肯定是干大事的人;有骂她不够义气,走前一定要请她吃饭;言洲说他看着喻池,让她别担心;还有哭诉委屈的——   “班花你真不够意思,好歹咱们同窗三年,吱都不吱一声,我这玫瑰花只能泡花瓣澡了,可怜啊。”   真是该来的不来,祖荷退出傅毕凯的短信,把手机丢一边。   不一会,敲门声传来。   “荷妹,阿能,你们睡了吗?”   是舍长的声音。   甄能君过去开门,舍长已经换好不算睡衣的睡衣,探头问:“过来找你们聊聊天?”   祖荷撑起脑袋回答:“快来!”   六个女生陆续进来,一米八的大床横躺了四个,另外三个躺在地上的游戏毯,跟床上的头对头。八个女孩密密麻麻地摆了一屋子,像刚捞出锅滤油的油条。   她们原本属于三个不同宿舍,这晚把三年间的八卦互通有无,偶不时一阵惊呼发笑,比高考前的卧谈会多了不少大胆的憧憬。   有人说大学要谈很多恋爱,把高中落下的美好时光补回来;有人说要开始减肥,这一年各种补补补,该长的地方没长——“谁说咪咪了,我是说脑子,长脑子”——整个人浮肿迟钝;甄能君说要拿四年奖学金,然后继续读研,被舍长取笑“刚刚考完试还想着学习,疯了疯了”。   甄能君难得开玩笑:“我比你们多学了一年,后遗症比较严重。”   她其实还有更胆大的憧憬,祖荷的学校不是最耳熟能详的哈耶普斯麻那几所,但甄能君还是懂得藤校的标签。   她的卷面分跟祖荷没有相差天堑,便幻想着,如果未来四年再勤奋一点,是不是也有机会像她一样……   当然她不会说出来,理想跟贫穷一样,都是她羞于示人的秘密。   夜谈话题不知不觉过度到男生身上,这次七个男生逐个进入评论焦点,只剩傅毕凯和喻池时,她们谨慎发言或含糊其辞,这两个人和祖荷关系太暧昧,她们生怕说错话,给本不太平的夜晚火上浇油。   女孩们一个暗暗戳另一个,把眼色传递出去,最后舍长被推到前线,充当发问记者。   “荷妹,你和喻池才是真的吧?”   “……”   祖荷枕着两手,双脚.交叠,偶尔转动脚踝。   大家都当她默认了。   舍长继续问:“你出国了,他怎么办呀?”   “……”祖荷更想知道。   本来热闹的屋子只剩下风扇的呼呼,大家尴尬地设身处地,浮想联翩,没人能提出什么建议。   “祖荷是祖荷,喻池是喻池,就算在一起,他们也是两个人,哪能对对方完完全全负责。”   甄能君打破沉默,让尴尬变得更加生硬,可没人敢否认她的话:如果无法和平分手,总不至于一方还要说服对方,甚至安抚情绪;又不是离婚领证,需要双方同意,分手只需要一个告知。   每一个困惑都回答不上来,告别是双向的,祖荷不知道喻池该怎么办,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难过是双向的,不舍也是双向的。   *   回程和这一夜一样,祖荷没有和喻池说话,像进入离别实习期,提前适应不联系的日子。   喻池一进家门,堆在墙边那批书便闯入眼界,跟整齐的餐厅格格不入。当时收得急,没来得及一一区分,两个人的书和文具依旧混在一起。   他拉出一张椅子坐下,双肩包撴另一张上,望着那堆书发呆。   宾斌刚考完就撕卷子,他们还好生生搬运回家,对待知识的载体已是仁至义尽。但也不太想处理,每一本课本、每一张剪出错题或者完整保存的卷子都承载不同记忆:怕突然看见似曾相识的题目,懊悔高考没发挥出水平;怕想起老师拎着卷子耳提面命,同学争论难题面红耳赤;更害怕面对越来越清晰的事实——高中时代结束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掏出手机,给祖荷发短信:“你的书还在我家,什么时候过来拿?”   看着莫名像赶人,喻池删掉后半句才发送,不知怎地跟她发消息还得检查一遍语义是否有误,以前从来不会;收件箱早删除垃圾消息,全是她的。   过去一年,他们天天在一起,不曾分开三天以上,短信不频繁,偶尔睡前叮嘱:“明天跑步的话帮我带菠萝包不用谢”“明早下雨的话等会我,一起坐车走啊,湿鞋子好烦的,快答应我”“刚忘记说,明天我带奶,你不用带了”等等;单条短信70字的容量压根用不完,所以祖荷几乎每一条前面都要带称呼,两遍,“喻池喻池”“同桌同桌”,或者干脆“1717”。   手机一震,显示一个信封弹框,祖荷回复了:“我准备去外地,过几天回来再去拿。”   是了,三天以上的长假,祖荷都会回祖逸风别墅那边,也是她住得最久的家。即将离开,她应该会很忙。   他回了一个“嗯”,破天荒点进发件箱,他的回复通常很短,“好”“行”“OK”,惜字如金,简约冷淡,一路回溯,他后知后觉,如若对方是一个心思敏感的女孩,恐怕早已被他气哭。祖荷无疑热烈而强大,消融了他的冷漠。一个在太阳底下的人不会察觉发冷,只有等太阳消失,他才恍然发觉自己通体冰凉。   当一个人的未来无望时,他才会回头缅怀,就像他在截肢后的病床上不断想起田径场;当他一遍遍回看过往,证明这段关系已经看到了尽头,再也无法期待。   空调未开,室内闷热,喻池两肘抵着膝盖,握紧手机支着额头,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然后,他肩膀一跳,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到了。知道是谁,他连想也不想便起身开门。   他站在门口没动,祖荷也就没挤进来,抿了抿嘴:“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也不是故意要骗你。”   “你是觉得耍我很有意思?”   甜蜜的假象太能麻痹理智,他甚至希望她干脆什么也别告诉,一走了之,给他毫无转圜的一刀。   那个嘲讽的字眼成功还了她一刀,祖荷瞪大眼:“我确实想上大学还能跟你在一起。”   喻池恨恨道:“我还想太平洋能蒸发呢。”   他们昨晚没多说话真是明智,这吵架来势汹汹,估计能让其他同学不忍安眠,甚至会有人来做和事佬,或者添乱党。   “我……”她突然揪住他T恤的侧骨,怕他像昨晚一样突然跑了似的,“对不起……”   喻池低头看着那只手,一天之前他还很想找机会牵住她,现在不敢了。他生过她的气,但更气自己无能为力,像截肢后看着别人进进出出,他只能干躺在病床上,烦躁而不安。   “你弄死我算了。”   那个字眼成功刹住了他们,祖荷眼神呆然盯着他。他仿佛回到病床上,一腔戾气地说“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喻池这类人离那个忌讳的动词特别近,一说出来自暴自弃意味更强烈。   她摇了摇他的衣服,本来挺想哭的,做错事又没脸哭,强行皱了下鼻子,忍住泪意。   “舍不得……”   “……”   这一瞬间,喻池全然说不出话,那股和傅毕凯针锋相对的锐利消失了,在卷子上奋笔疾书的自信萎顿了;他骂她也不是,不理她舍不得,和好又躲不开巨大的悲伤,他似乎还得感谢她没有考前说出来,不然他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天天面对着她和分别的事实。   喻池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扶着门沿,无意识深吸一口气。   安静摧灭了声控灯,黑暗拢住她们;两个人不约而同顿脚,唤醒了廊道灯,突如其来的默契滑稽又悲凉。   喻池望了一眼她的头顶,似乎要找那盏灯似的:“从外地回来……还过这边吗?”   祖荷肯定地点头,嗯一声。   他还是不看她:“正好我提前适应一下……”   T恤侧骨的力度慢慢流失了。   *   祖荷跟祖逸风探亲访友,作为独女,祖逸风的家业以后自然交到她手上,提前在各路重要人脉中混个脸熟,便成为必不可缺的部分。祖荷所选专业原因便在此。   祖荷玲珑剔透,在人际交往中常常如鱼得水,在年长者面前也不露怯,真碰上哪个不喜欢的,还可以借未成年的敏感标签“莽撞”一下,锉锉对方权威。八卦传开来,众人在背后不得不赞许一句后生可畏。   祖荷虽然没和喻池直联,有关他的消息却一天也没断:言洲天天发消息,把她当成日记本叨叨。   喻池和他一起报名考驾照了;喻池学自动挡比他学手动挡快多了,已经考过科目二,他还在学倒车入库;喻池拿到证就开蒋老师的新车,来接他下考场。   然而言洲也只能汇报这些无关痛痒的日常;他可以同喻池一起练车交流技巧、打游戏交换装备、讨论最新一期《极客时间》和研究大学专业,却从来不会谈论对哪个女生有好感——哪怕早已旁观者清。   传统引导男孩互相角力,儿女私情向来被描述成未来“英雄”的弱点,倾诉感情等同示弱,所以,男孩和男孩间一般才不会互相“示弱”。   两人教练虽不同,练车在同一个地方,休息时一起在遮阳棚下聊天,或者发呆——通常发呆是喻池单方面导致,挣脱高考枷锁的少年理应神采飞扬,谈论象牙塔的憧憬,喻池却比考前还要消沉——最后通常由他朝喻池伸手,给他借力站起来。   言洲没有明说什么,和事佬的活计却一点没少干,天天晚上玩游戏必定拉祖荷进队。   祖荷每天会去喻池的空间瞄几眼,不留言,虽然他的空间万年不更新;喻池“顺便”回访她,她的小窝跟现实中的人气一样旺,留言板祝福像拜年。   *   学校撕下去年的高考光荣榜,率先把尘埃落定的三位同学的名字和学校张贴上去,粉底黑色宋体,祖荷和那所藤校当之无愧地排首位。   喻池把它拍下,配了一个大拇指的表情破天荒更新空间,祖荷闻风而动,在他留言板留下一个字:踩。   他久违哼了一声,要笑不笑,回复一个句号。   第二天,祖荷又来了。   Ai。:「踩踩」   “空池”回复:「。。」   第三天。   Ai。:「踩踩踩」   「。。。」   ……   原本冷清的留言板成了祖荷专场,每天更新,一大堆的“踩”和句号跟踩羊屎蛋似的。   半个月后,高考成绩跟着言洲的驾驶证一起发放,结果可说毫无悬念,但依旧令人欣喜。   学校是市里最好的高中,喻池稳坐学校第一交椅,毫无悬念成了市状元,全省排名前十,TOP2招生办直接电联抢人。   情场失意助燃恃才傲物的玩性,他说话滴水不漏,套出两边针对他身体条件的底线与优势,暂时不答复,都给对方挺大希望。其实他心中已有定夺,选了计算机排名第一那一所,一来真心喜欢,二来就业要求和趋势最契合他的特殊情况。   做完这一切又觉得挺没意思,这是一项危险讯号,他对引以为傲的东西失去兴致,说明某个方面一定出了严重问题。   没多久他就致电招生办告知决定,对方祝贺他成为2007级准新生,期待九月份的相见。   他的秋天有了落点,可是夏天还得继续熬。   甄能君报了理工大学,言洲报财经大学,如无意外三人同城,傅毕凯报了另一个城市的财经大学……   祖荷超常发挥,按往年可以上一所非常不错的985,当然她没有填志愿。   祖荷留言“我明晚回去”时,甄能君和言洲的第一志愿尘埃落定,只等下月收录取通知书。   喻池盯着那五个字好久,筑了半个月的围篱又被她一刀砍烂,他喜忧参半回了一个字:好。   *   祖荷和祖逸风、蒲妙海有说有笑走出电梯,手中推着行李箱和购物袋。   喻池家门口忽然传来开门声,过去一年,祖荷太过熟悉邻居的动静,下意识便望过去。   “喻池——”   “你回来了——”   大半个月时间好像冲掉芥蒂,相聚的冲动怎么也刹不住车。   “小风阿姨,妙姨——”喻池跟祖逸风和蒲妙海打招呼。   祖逸风稍一点头,说:“妙姐,我突然有点肚子饿了。”   蒲妙海机灵道:“哎,搭飞机累了吧,我给你熬点粥缓缓胃。”   祖逸风和蒲妙海便自然闪进门内,连带大包小包和所有杂音。   祖荷以为他出门丢垃圾,可是手中并没有垃圾袋,趿着拖鞋,像急急忙忙开门。   她背手将门带上,喻池也同样向她走近,一起停在两家的中间。   “听说你考上了——”   “头发、怎么变长了?”   祖荷用手梳一下耳边发尾,半笑道:“新接的,假发,好看吗?”   长发接到锁骨往下十厘米,整个人气质一瞬成熟,像抛开他,一个人长大了。她骨相和皮相俱佳,经得起折腾,短发时飒爽俏皮,长发时媚然沉稳,可当她咧嘴一笑,似乎又没有本质区别,依然灿烂、阳光,富有感染力。   喻池很矛盾地看着她,轻轻“嗯”一下,说:“我还没恭喜你呢。”   本来也是事实,简单的一句话泄露怨怼,索性闭了嘴。   短短走道陷入沉默,不多时,廊道声控灯熄灭,黑暗给予盾牌般的安全感,挡开现实,他们可以勇敢注视对方。   两个人没再着急唤醒灯盏,这份默契灵活又坚固,他们仿佛被黑暗揉成一人,能敏感捕捉到对方细微的思绪。   电梯叮的一声,有人走出,把他们的黑暗与安全感吵没了。   灯光像现实无孔不入,他们再度沉默,仿佛罚站门外,不敢轻易对话。   “喻池,我——”   “我、后天要去姥姥家,自己开车去——”   话题虽突兀,但不失为一个安全话题。   祖荷玩着手腕上的橡皮筋,拉出来又套上,说:“喻老师和蒋老师不去吗?”   喻池说:“学校明年建校一百周年,今年秋季期要各种评估,他们估计要忙半个暑假。”   祖荷说:“你姥姥家好玩吗?”   “在乡下,空气好,生活节奏很慢,我每年寒暑假呆十天半月,回来就变懒很多。”   这般自律的人也会变懒确实是新鲜事,祖荷忍不住笑道:“听起来好舒服。”   “嗯……”喻池抿了下唇,他一向自信自如,一旦出现这个小表情,犹豫一目了然,“你想……跟我去吗?”   祖荷惊喜,不禁走近一步,或说轻轻往前一蹦,说:“可以吗?”   三个字带着撒娇意味,轻而易举敲开喻池的笑容。   “只要你敢搭我的车。”   以往的氛围似乎回来了,联结起他们,越来越紧密。   她笑道:“有什么不敢,就我们两个吗?”   喻池反问:“你还想叫上谁?”   “只有我们两个最好了!”   刻意的强调好像同意一个约会,暧昧发酵成他耳廓的红。   喻池说:“第二天才回来……”   祖荷毫不犹豫:“又不是没一起外出过过夜。”   喻池反倒谨慎起来,说:“问一下你妈妈。”   祖荷仿佛全然忘我,比出一个“OK”,原地转一圈,说:“我回去收一下东西。”   闯进家门,刚才的小兴奋爆炸开来,祖荷朝天伸懒腰,大声宣布:“妈妈,妙姨,我后天要跟喻池去他姥姥家,住一晚!”   太过激动,她没注意到祖逸风在听着电话。   祖逸风笑吟吟朝手机说:“你刚才听清楚了吗?没有啊?那我叫她再说一遍——玉祎,你刚才说什么?”   祖荷单凭直觉,对祖逸风递近的手机重复一遍。   祖逸风听回电话,说:“这回听清楚了吧,哈哈——由他们去吧,你什么时候忙完,我给你带了点小礼物。”   祖荷听出大概,等祖逸风挂机后,问:“喻老师?”   “不然呢。”   “呆一个晚上,你同意我去的吧?”   祖逸风反问:“不同意你就不去吗?”   祖荷搂着她脖颈,往脸上吧唧一口:“妈妈最好了!”   她一碗水端平地也给蒲妙海一下,那边“哎哟哎哟”地叫,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祖逸风擦一下不存在的口水,笑道:“你这劲头要用在对的地方。”   祖荷哈哈笑着跑进房间,说要收拾一下。   夏天一晚上的衣物很快收拾妥当,祖荷拉上背包拉链,开始挑出门要穿的衣服。   祖逸风敲敲门,走进来递过一个红色盒子——超市收银台附近货架经常能看到的那种。   “这个,也带上。”   祖荷拿在手中粗略看了一圈,揶揄道:“不会过期了吧。”   “哪有,我最近才买的。”   她翻到生产日期,说:“又交男朋友了吧,这次我该叫叔叔还是哥哥?”   祖逸风笑骂道:“明天记得带上,你今年运气挺好的,可不用‘求好孕’了吧。”   她捏着盒子的一个角,另一手拨动着让它转圈圈。   “可是,妈妈,我可还未成年哦。你没意见?”   祖逸风觉得可笑般翻了下白眼:“反正你们这个年龄的孩子,也不是家长说‘不行’,就会真的不去做。”   祖荷嘻嘻笑:“那肯定。”   “你虽然还差半年满十八,但你的‘小玉祎’每个月都会成熟一次呀,它可不会乖乖等你成年才出来‘见世面’,”祖逸风说,“我好不容易盼你到十八岁,年纪轻轻就当姥姥,太不符合我的形象了,我可不想要这种名号,你手下留情啊。”   她皱了皱鼻子,是真带点厌嫌:“妈妈你可别胡说,我丁克主义呢,特别坚定,特别成熟。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不丁克。人类有灭绝的一天,一定有我司玉祎的一分贡献。”   祖逸风配合地说:“那我提前谢谢你了啊。”   她把盒子塞进背包里兜,拎起两条连衣裙问祖逸风:“妈妈,你觉得哪条更好看?”   祖逸风说:“问我干什么,问你的哥哥去呀。”   她想了想,煞有介事扔掉两条裙子,握腰说:“肯定是什么都不穿最好看。”   祖逸风笑了,说:“扣子会硌疼的哦。”   祖荷拿起前襟有装饰扣子的连衣裙,比在身上,抱了抱,想了想,明白了原因。   “小风姐,还是你有经验。高!”   床上手机响了一声,祖逸风嘀咕“原来你的铃声是这样子的”,然后踱出主卧。   过去三年,祖荷带手机偷偷摸摸,连震动也不敢调,从今往后竟然可以光明正大开铃声了——就像谈恋爱一样。   喻池发来消息:「乡下买零食不方便,明天去市中心转一圈?」   祖荷毫不犹豫:「好的呀!」   「我明天还跑步……」   祖荷趴到床上,随便蹬开拖鞋,干脆拨电话过去:“喻池喻池,你会游泳吗?”   那边静了一瞬:“……以前会。”   “噢,”答案意料之中,她双脚.交替打空气,“我明天想游泳,师大体育馆早上人应该不多;今年还没下过水。”   “跑完我去找你。”   喻池没有勉强她陪跑,她自然也不会硬拉他下水。   约好时间,两人便挂断电话。   祖荷又回头把那盒子扒拉出来,拆开撕出一片,捏着顶部抖了抖,表面有点湿滑——她将指腹递近鼻端,又马上移开,嘴上咕哝一声。   真是不懂描述的气味。   小时候她脱白色长袜,喜欢卷了袜头,一路搓到足尖,收成一饼袜子。   现在她好像进行反方向操作,一点点将“袜子”捋直。   等到变成一长条半透明气球,她张开手指比了下长度:妈呀,能有那么长? 第31章   清晨的游泳池寥寥几人,喻池很容易找到祖荷,她继续游两个来回,才发现他,朝他笑着招手,然后斜斜游过来,灵活如游鱼。   她着红底白波点分体泳衣,应当是一条锦鲤。   从第二性征发育开始,女孩的暴露被冠上性感标签,代表成熟与诱惑。   泳池里的祖荷无疑成为这样一个符号。   在高考解脱和离别临近一松一紧的压力下,那种“她抛弃他,一个人长大”的背弃感又涌出来了。   他情怯起来,竟不再敢直视她,明明不久前还单纯、快乐、无拘无束。   祖荷趴在池边,仰头欣然喂一声,脸颊、下巴和肩头的水珠不断下滑:“你要不要下来,我教你呀。”   “不下。”回答和他的目光一样拒绝。   “不下水那你进来干嘛?”   “冲凉。”   她一手忽然搅了下水,往他右小腿弹水花。   “……”喻池不得不低头,退开一步。   她咯咯笑起来,朝他伸手:“哎,拉我一把。”   喻莉华也晨跑,一辆车把她俩拉过来,他跑完就换上日常假肢,还背了一袋换洗衣裤,手中拎着一瓶矿泉水。   池边湿滑,喻池分外小心,左边假肢前跨一步,膝关节稍往外开,重心落在右边,相当于坐在右腿上。   每日晨练后拉伸,他操控假肢下蹲已经十分娴熟。   “越来越稳了。”祖荷把手再往前,迎接她的却只有一个矿泉水瓶屁股,像刚同桌时,他卷书成筒与她握手。   她无奈一笑,象征性握了一把瓶底,自个儿往池边借力爬上来。   旁边一把塑料椅上挂着一条皮卡丘浴巾,喻池认出是她的,拎过来给她。   她披在肩上,皮卡丘这枚熟悉的符号重新回到她身上,往日那个祖荷似乎也回来了。   她小心怂恿:“你其实可以试试的,早上人不多;我又不会笑话你,或许我还可以帮你定一下平衡。”   “不要。”   喻池展现罕见的任性和固执,祖荷抡拳不满般隔空捣他几下。   他动也不动,也没什么表情:“学会了游到太平洋对岸去找你么?”   没有其他人交谈,只有水花偶尔迸溅,他的声音像游泳馆一样寂寥。   也许不该谈及未来,她的隐瞒和离开,都会像路边一滩雨水,随着夏天蒸发,没人知道曾经存在。   她不搞小动作了,发冷似的,裹紧浴巾:“你怎么冲凉,这里地板挺滑的。”   淋浴间还小,他可能连搁假肢的干燥的地方也没有。   “……随便擦擦,回家再冲。”   祖荷身子轻轻一歪,肩头隔着半湿的浴巾碰上他的胳膊——她不知几时学会收敛和掌控力道,不会像刚认识那会一不小心就把他碰倒。   “说不定太平洋哪天蒸发,你就可以跑着过来了。”   *   从游泳馆出来已出了太阳,但街市还不算热闹,喻莉华早回去了,祖荷和喻池回家吃过早餐,拖拉到中午才出来。   暑假开始后,若不是全天呆家里,三餐都没个准点。   日头过晒,两人大部分时间在商场里转悠;路过一家美容院,祖荷忽然叫住喻池。   “我想去打耳洞。”   喻池倒是记得她说过要给阑尾炎手术刀口纹身,只当她一时兴起,陪着一起进去。   “帮我拿着,”祖荷把手机和包包都塞给他,乖乖在高脚凳上坐好,“我怕等下疼得什么都扔了。”   喻池闷声说:“疼你还打。”   女孩容易跟着大环境捯饬自己,留长发,穿裙子,踩高跟鞋,化妆美甲饰品便陆陆续续往身上搬,爱美之心必定广博,不然怎么会容许这些累赘拖缓灵活性。   祖荷的好奇多于爱美,就跟接头发一样:反正她怎么样都美,就想看看另一种模样。   人生在世,重在尝试。   她随口道:“辟邪。”   “……”   店员姐姐消毒好器械,笑着过来:“没有那么恐怖,就一下下,不会多疼的。”   祖荷捏着两边耳垂:“可是我的耳垂不薄呢,神经不少吧。”   喻池化身立体衣架,握着手机,手腕缠包,稍稍支出左腿保持平衡,好整以暇望着她。   祖荷皱了皱鼻子:“再笑,再笑就你来打。”   喻池本来不笑的,这下明明白白浮现笑意。   店员姐姐扶着她右耳廓,对准校正枪的定位,提醒她一声,忽然扣下——   “啊!!”   祖荷尖叫,喻池肩膀跟着一跳,下意识上前。   “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   她下意识要去摸耳垂,被店员姐姐阻止,镜子递到她面前,银豆豆已经在她耳垂上安家。   喻池哭笑不得:“另外一边还打不?”   她夸张瘪嘴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望着他:“你替我打行不?”   “……我不用辟邪,”喻池半笑着,“我本来就挺邪门。”   祖荷也笑,感觉到他并不特别排斥,又扯上他T恤侧骨摇了摇:“你也打一个好不好,我打了右边,你打个左边。我们可以买一对耳钉,一人一个。”   蛊惑意味太浓,喻池和她好像已然变成密不可分的“我们”。店员姐姐眼神也暧昧起来,可能觑着她们年纪小才没打趣。   他自嘲一笑,坐过去:“打吧。”   她喜悦难掩:“真的?”   “腿都能打掉,打耳洞算什么。”   她笑开了,又不自觉想摸发烫的耳垂,被他一眼瞪下去,瘪嘴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店员姐姐重新消毒,给喻池一下;他反应不大,像被小小吓一跳而已,左耳长出一颗一模一样的银豆豆。   “过来看看。”   祖荷举着镜子,里面挤着两张脸,两颗银豆豆像反光的小眼睛,晶晶盯着他们。   也不知谁先起的头,她和他一块笑了。   她说:“挺好看的吧?”   “嗯。”   新打的耳洞还要养几天,才能换普通耳钉。喻池付了两个耳洞的钱,应过祖荷等过几天再来买耳钉。   “喻老师和蒋老师看到你打耳洞会有什么反应?”祖荷说,“你看,外面打耳洞的男孩子一般都是阿飞。”   “你哄人干完‘坏事’才马后炮?”   祖荷盯着他要笑不笑的脸,嘻嘻出声:“逗你玩。”   她的表情和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直戳他痒穴,喻池实在耐不住,笑了下,“罪魁祸首”反倒更欢欣了。   “反正身上再多一颗钉子也没什么,”喻池说,“我腿上还有一大把。”   每次他拿假肢开玩笑,祖荷总忍俊不禁,他的特殊在两人之间成了特别,不再累赘,而是标志性的存在。   她走在他的左边,两颗银豆豆刚好给落在他们之间,好像精心呵护的宝贝。   *   喻池回到家中,蒋良平如常在厨房忙碌晚餐,喻莉华在手机翻找什么,从沙发抬头随意瞅他一眼。   这一眼便没法立刻收回去了,她放下手机,哎哟一声。   “左边耳朵是什么?”   喻池走到冰箱拿冰水,耳朵像给热红的:“好看不?”   她往厨房吆喝:“老蒋,快出来,看个新鲜东西,快——”   蒋良平放下菜刀,在门把的干布上擦手,笑着探头:“什么好东西?”   喻池仰头喝水,特意将左边脸示众。   蒋良平呵呵笑起来:“右边呢?我看看?”   喻池听从指令。   “哎,右边竟然没有?”   喻莉华说:“怎么想起打耳洞了,小时候你姥姥想捉你去打,你还哭着说不要。”   “……辟邪。”   他说还要收拾明天去姥姥家的东西,先行回房。   喻莉华早已知晓他的决定,转头回次卧,说去给她妹妹打个电话,寒暄过后,她切入正题:“喻池明天带一个女同学一起回去,住院期间来过的,不记得你有没有碰到?嗯,对,就是那个标致的小姑娘,挺活泼可爱的是吧?小姑娘准备出国留学了,两个孩子关系很要好,在一起时间就那么几天了,要是亲密一点,你们也不用大惊小怪。”   那边问:“怎么个亲密法,像你当年带姐夫回来那会一样?”   那会条件有限,夜间卫生巾经常会侧漏,蒋良平第二日还给她洗床单。   喻莉华笑骂道:“二十年了,我都忘记这破事,你竟然还记得。”   “还不是因为二十年来就见过姐夫一个肯主动做家务的男人。”   喻莉华说:“他听不懂我们说方言,只能多干点活分散精神呗,不然一个人杵那里多无聊啊,哪家女婿上门不都是这样子的。”   那边也呵呵笑,又说:“好了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多关注就是了。小情侣最需要自由空间。”   喻莉华回味那个词眼,感觉还有点勉强,哪有高考过后还能忍着大半月不见面的小情侣。   蒋良平也想起什么,跟着进房,等她挂了电话,从边桌抽屉掏出一个崭新的盒子,给她示意一眼。   “我拿去给他。”   喻莉华一愣,笑道:“应该的。”   喻池早就收拾好背包,这会多加一瓶花露水,才拉上拉链。   蒋良平敲门走进房间,明明白白将盒子给他看;可他依旧戴着围裙,像在展示一盒一次性手套。   喻池:“……”   蒋良平顺手把盒子塞进背包边袋,说:“注意安全,别让女孩子受苦。”   喻池正等电脑开机,耳朵边仿佛也是机箱风扇那种嗡嗡声:“还不是那种关系……”   蒋良平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喻池也没把盒子拿出来。   喻池不禁连点几下鼠标,蓝天绿地的桌面频频刷新。   “对了——”蒋良平的声音又回来,“你最好先自己试用一下,适应适应,免得关键时刻掉链子,破坏气氛。”   喻池半转过电脑椅,一双耳朵已经无所谓红不红,衬得那颗银豆豆分外耀眼:“经验教训?”   “……友好提醒,仅供参考。”   喻池转回去面对电脑,一时想不起刚才打算聊天、打游戏还是搜索哪个关键词。   蒋良平走出门外又折返:“对了——”   喻池不得不再度回头。   “注意正反面啊,用错了就直接换一个新的,就像戴手套吃小龙虾一样,摸一下就油了,没有人会翻过来再用吧。”   喻池轻叹一声,接茬道:“还要从头戴到尾,不然跟没戴一样。”   蒋良平放心一笑:“聪明。”   *   热天冲凉,喻池往往只穿一条短裤出来,让空调激凉一会,再穿衣服。   他扶着无障碍栏杆,蹦到衣帽间,全身镜镶在衣柜旁,立刻将不对称的他完整地映进去。   蒋良平那句提醒乍然扎进脑袋,喻池很少在镜子前端详自己,过去一年也只有在买衣服时,会往镜中多看几眼——躯体经衣服掩饰,那份不对称感淡化了。   和残肢抗衡一年,喻池对肢体平衡有了较好程度的把控,已经可以单腿站立或蹦跳,略一弯腰,短裤便褪到脚踝。   除掉人工掩饰,原始的躯体真实展现在镜子中。面容是姣好的,肌肉是青春的,比例是趋于黄金的,甚至连第一性征也很傲人,可惜左腿残肢拉垮了完整的美感。   残端表面爬满茧子,还有几处血泡破了后的淡痕,疤痕像一道拉链,封锁住16岁以前的美好,除去象征意义,那就是一截丑陋的残肢。   喻池可以将之美化成“不自然、不对称”,但在大众眼里,他仍然是残缺的。   想到要将这副残缺的躯体展示给喜欢的女孩,他几乎被一股强烈的自我否定撼倒,满心酸涩。   更为可怕的是,每当他悼念“亡肢”,幻肢痛便如火舔舐,灼烧着他。   喻池禁不住倒抽气,扶墙按揉着,试图撇开胡想。   幸而一年来保持运动,幻肢痛没能长久奴役他,只是偶尔鞭打,频次降低,他已习惯与痛苦共存,像习惯一颗没能根治的蛀牙。   假肢重新回到身上,弥补了一些不对称感,他看起来“完整”了。   完整与亲密变成了矛盾,他似乎只能二中取一。   *   次日,趁着气温没上去,祖荷和喻池在蒙蒙天光中出发。   家人还没醒,两个人背着背包轻手轻脚出门,总有种私奔的叛逆刺激。   喻池目光显然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祖荷大方转了半圈,裙摆开出一朵含苞欲放的花。   “是不是很好看?”   “嗯。”   “人还是裙子?”   喻池没适应她的攻势,就像没适应她裙装时另一副动人模样,撇开眼:“好像第一次看你穿裙子。”   祖荷横到他跟前,倒退着走:“批准你多看几眼。”   说是给他看,祖荷和他四目相对,更像PK谁先绷不住发笑。   一秒,五秒,十秒——   叮的电梯声响,仿佛戳在两人笑穴,他们都笑了,莫名其妙又不约而同,这又是默契。   清晨路上车辆不多,车窗开了一缝透气,凉风拂动发丝,祖荷肘搭窗框,托着脑袋打量他。   虽是新手,喻池开车有条不紊,起步和刹车平缓,没有顿挫感。路灯光时明时暗,专注的侧脸在动态光影里更显立体。   喻池观察右道来车时,终于察觉到她的注视。   “为什么不说话?”   祖荷说:“怕打搅你开车。”   “我还没那么菜。”   “喻池喻池,你开车的样子真帅。”   “……你还是别说了。”   祖荷咯咯笑开,转头看向依旧亮着的路灯,无聊地一盏一盏数着“拿下他”“放开他”,数到“放开他”时,路灯尽数熄灭。   天光大亮了。   祖荷不禁有点可惜,要是她早一点开始,或者他快一点,说不定就能“拿下他”了。   城市逐渐抛在后头,村落在朝阳中苏醒,祖荷端起相机,把一切美好尽可能纳入镜头。   水泥道拨开竹林,汽车在绿色中穿行而过,停在一栋小洋楼前。   祖荷正准备推门下车,喻池让她等下,解开安全带,从后座捞过背包,取出那瓶一个学期还没用完的花露水。   “新鲜血液招蚊子,先喷一下。”   喻池本意递给她,祖荷却把胳膊一伸,像在学校做了无数次那样:“谢谢。”   他轻轻一笑,没说什么给她胳膊喷上,双腿隔着换挡杆,实在不方便了。   “剩下你自己喷。”   祖荷像刚才那样肘搭窗沿支脑袋,挺女王地瞪着他。   “你手短吗?”   “……”   喻池只能探过身给她喷,刚才左手拿喷瓶,一时没换过来,姿势恍如扶着靠背上准备亲她。   祖荷坐直身,离他更近了。   “脖子后面。”   祖荷扭腰把后脑勺给他,一点没有撩起辫子的自觉,他只能抬起小辫子,往后颈衣领上轻轻喷一下。松手前,他不禁捻了捻发梢,假发发质柔软墨黑,也不知道她本身的会是怎样。   祖荷旅游时曾到过乡下,喻池姥姥家跟她想象中的差不多,家装明快简洁,日常用品收拾得井井有条。   喻池小姨和姥姥一直生活在村上,供喻莉华读完大学,喻莉华工作后还给她们一栋遮风挡雨的三层小楼。   姥姥以前虽然是小学老师,那会普通话没普及,只会听不会说,仍是一嘴飞快的方言,加上年迈耳背,说话特别大声,像吵架。   喻池反过来,是个方言半吊子,只会听不会说,有时听还听岔了,得小姨居中翻译。   于是祖孙俩一人方言一人普通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阵,祖荷仅能从喻池这边听出个大概,某些关键处他故意含糊,她就一脸懵然了。   “姥姥说什么?”   她看他耳朵又红了,肯定是打趣他的好话,迫不及待想知道。   “……说你标致。”   祖荷嘿嘿两声:“姥姥夸的是我,你脸红什么?”   “……”   小姨端出西瓜,祖荷捧了一块站在天井旁,盯着一米见方的假山池,里面住了一只闭目养神的大乌龟。   “我小学五年级那会暑假,从镇上买来的,小小的,跟饭卡差不多大,一直养到现在。”   喻池说,假山池也是他自己搬砖捡石砌的,乡下的暑假就这么些粗犷的乐趣。   祖荷做心算:“7年就它一个人——不是,一只龟在里面吗?”   “后来买过小的,都没活下来。”   “……那多寂寞啊。”   喻池看了她一眼,心想:以后他也跟这只王八差不多了。   祖荷还想接话,忽然胳膊挨了一拍,她吓一跳,差点叫出来:这种突然袭击太像傅毕凯,她有点招架不住。   姥姥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她身旁,咕哝一句,示意她的掌心,一抹殷红缀在上面:一只蚊子死了。   别说祖荷,喻池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姥姥出手惊人。   “姥姥,你吓到她了。”   祖荷松一口气,这里就喻池一个成年男性,她其实没什么担心的。   “姥姥,你眼力好厉害!”   “……”   要不怎么说祖荷嘴甜,喻池始终差了一截。   姥姥当然笑起来,叽里咕噜说了一句。   祖荷转头向喻池要翻译,喻池硬着头皮说:“她说你的……肉嫩,蚊子喜欢。”   “那当然嫩啊,要不怎么说姥姥眼力好,”她咔咔笑着,“咦,姥姥的耳坠好特别。”   耳钉是红绳编就的小小中国结,七八厘米长的线穿过耳洞后直坠下来,应该叫耳线比较合适。   “是什么少数民族特色吗?”   “她自己编的。”   姥姥自然听见谈论内容,负手骺背,进房间一会,拎着一个香囊出来。   “小的时候拉你打耳洞你怕疼,现在终于打啦,这对耳钉终于可以给你了,收了十年了……”   姥姥倒出来,一副纯银小鱼耳钉落在树皮般的手掌,仿佛也沉淀了岁月的重量,分外珍贵。   喻池望向祖荷,目光掠动她的心弦,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欣然走近一步,轻声说:“好呀。”   喻池说:“姥姥,帮我们戴上吧。”   小姨回房帮他们取出酒精消毒,祖荷在姥姥身边半蹲低面,仿佛接受女王授冠。   姥姥脸如核桃,指如枯枝,但掐耳钉却极为精准。   那条普通却又不平凡的小鱼钉上她的耳垂,被她囚在心间。   喻池也戴上了,学祖荷夸了姥姥。   姥姥拿起她的酒精瓶要回房,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祖荷看喻池神色艰涩,估计也没听懂,该问小姨。   小姨翻译道:“姥姥她说每天夹豆子一个钟,手眼估计比你们还灵活。”   喻池懵然未散:“夹什么豆子?”   姥姥果然回房拎出一个簸箕,架在天井旁的水桶上,又从墙根两个八宝粥罐子分别倒出红豆和绿豆,用筷子搅浑几下。她坐好小凳,搂着一只罐子,开始一颗颗将红豆夹回里头。   小姨解释说:“一天要练两回呢,锻炼眼力和手脑协调。隔壁跟她一个岁数的大爷都瘫了,她还能去社头帮人收功德钱记账。”   “难怪了,”祖荷说,“姥姥别说给我们戴耳钉,就是串一条珍珠链子恐怕也不会漏掉一颗。”   姥姥第一轮夹完后,又将红豆倒回簸箕,说晾晒一下。   小姨给他们收拾出两间房,到得傍晚,喻池问祖荷想不想在楼顶打地铺。   他们在海边时曾有同样想法,可惜当晚下雨地板潮湿。喻池查过天气预报,未来几天天晴无雨。   祖荷二话不说同意了。   楼顶白天晒了稻谷,地上不少稻壳,需要打扫干净,以免风吹过迷了眼。   打扫干净后,喻池从养花的角落拉出盘成圈的软水管,开水冲洗发暖的地板。   水流汇聚在栏杆的踢脚线,冲掉没扫干净的稻谷屑,喻池将水管交她手中,用扫把刷洗踢脚线的灰屑。   小姨上来收衣服,笑吟吟道:“楼顶好久没扫,你就应该多回来几趟。”   喻池说:“知道了,回去传达给我爸爸。”   祖荷说:“喻池喻池,我们家楼顶也好久没扫了。”   小姨笑得一怀抱的干衣服都在簌簌发颤。   喻池像扫地僧发现陌生香客,抬头掠她一眼,说:“档期满了。”   “什么时候有空?”   “明年暑假。”   祖荷笑笑没再接话,忽然捏扁水管口,水流劲力增强,一分为二射向他右脚踝。   他本来也半湿不干,起先以为她不小心,没特意避开,随意扫一眼,水柱竟然爬到了右边小腿肚,肇事者正笑嘻嘻盯着他。   他放下扫把朝她走去,水花直接飙到身上,他一手无济于事地挡着,快手去捉水管。   祖荷当然不给,互相拉扯,不断将水柱拍向对方,水仗打得不可开交,水管像发疯的蛇,不断扭曲摇摆,喷吐水花,笑声和衣衫一起潮湿。   楼下天井传来姥姥的方言嚎吼,祖荷一抹脸上水珠,问他什么意思。   喻池探身往楼下瞧,只见姥姥在抖她晒豆子的簸箕。   “……把她的豆子浇湿了。”   “……”祖荷吐吐舌头,跟他像恶作剧没被训斥的小孩,偷偷笑了。   喻池往下喊:“姥姥,要不要再浇点水,明天就可以发芽种地里了?”   祖荷以为自己玩心大,没想到喻池也当仁不让,咯咯笑得更欢。   姥姥又嘟哝一句。喻池那两颗虎牙久违展露,扶着栏杆肩膀一颤一颤,笑声跟楼下小姨的遥相呼应。   语言差异,祖荷听笑话都赶不上热乎的,差点又扯他衣服,紧忙问:“姥姥又说什么好话了?”   喻池缓了好一会,手背蹭了下鼻尖:“姥姥说,豆子不能种地里,会被姥爷偷掉。我姥爷、已经在地里住了十年了。”   本来挺忌讳的一件事,幽默中祖荷再一次感受到这家人的乐观豁达。喻池能那般坦然开假肢玩笑,也许也是受了姥姥的几分影响。   祖荷望着他,此时此刻,也不知少年笑靥和夏日夕晖哪个更加夺目。   *   乡下没有光污染,夜空呈现原始的干净。   喻池先抱了一铺一米五的凉席铺地上,夹了一层薄被,再铺一层凉席,扔上两只枕头,说再进去抱一铺。   “这比我们的书桌还要大,还不够吗?”   祖荷脱鞋踩进去,躺到一边枕头上,薄被缓解硬度,凉席隔开热度,虽没有家中床铺舒服,感觉也还不赖。   她摆成大字,四肢划水:“难道你要这样子睡?”   “……”   也许在她观念里,两人同睡一铺席子不过是当一对躺倒的“同桌”,他亵渎了她的单纯。   喻池改口说:“我去拿蚊香。”   夜风清凉,无需风扇,喻池只带一把姥姥做的蒲葵扇,偶尔给她摇两下。月光朦胧,映出两人轮廓,适应暗度后,勉强能辩清对方表情。   祖荷刚回了一条短信给言洲,手机和相机一起随意放在两人中间,好像变成了祝英台与梁山伯那碗水,划出楚河汉界。   她换掉了湿裙子,穿着平常的背心和休闲裤,支起一边膝盖,另一边脚踝搭在其上,不时交换一下。喻池当然没法这么舒服,只能偶尔动一下右腿。   变成躺倒的“同桌”,祖荷更方便把脚踝叠他假肢上,而且刚才示范大字时,明明就近躺在右侧,等他拿蚊香上来,她却滚向左侧,他的左腿落进可偷袭范围。   祖荷问:“穿着睡觉舒服吗?”   喻池:“……睡觉再脱。”   祖荷侧躺垫着手肘,看着他说:“脱吧,我又不会笑话你,一会你不小心睡着了。”   喻池顿了一下,说:“不是怕你笑话。”   “嗯?”   喻池扭过头,平淡而认真道:“怕吓到你。”   祖荷抿嘴笑,目光蕴涵鼓励:“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还没有……”   祖荷笑容垮下:“我都要走了,你也不让我瞑目一下。”   “你可以不走。”   喻池分不清是先按逻辑反驳,还是忍不住道出心声,听在她耳朵恐怕只有痴人说梦,不然她也不会神色一凝。   “……还是不想吓到你。”   祖荷又往他眉心轻轻一点,像上次在奶茶店安慰他那样。   “好吧,强扭的瓜不甜。——我只是怕你难受。”   喻池也侧躺看着她,说:“现在不难受。”   或者说最难受的地方不在腿上。   祖荷想象自己左腿麻痹,还得侧躺压着,浑身不适,于是平躺了指着夜空:“你教我认星座吧。”   喻池得以躺平,从织女星开始指给她,牛郎星,天津四,夏季大三角,天琴座、天鹰座、天鹅座……   祖荷辨认不清,就拍下照片,喻池直接给她在屏幕上点出来。   祖荷把相机搁在肚子上:“以后我要买一栋带阁楼的房子,拉开窗户就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多美。”   喻池枕着右手腕:“市区看不到。”   她扭头一笑:“你可真煞风景。”   喻池仍明明白白盯着天幕:“你真的喜欢吗?”   “是啊,我还想看冬季大三角,冬季大三角有什么……”   喻池又给她说了。   早上醒得早,中午一起去田里搬西瓜没午休,祖荷一会便没了声音,双腿放平,呼吸平稳,像睡着了。   喻池支起身,悄悄移开相机,她也毫无动静。   他将相机搁在枕头旁,望着漫天繁星,久久没有睡意。   考前偶尔失眠,还可以古文和英语范文,或者憧憬一下大学。祖荷曾说要读金融,他还研究了北京几所高校的地理位置,交通路线以及历年录取分数线。距离再怎么远,也不过一张火车票的长度。   现在未来少了一个人,他们即将分隔地球两端,他一下子无法重构曾经的憧憬。   喻池闭上眼,试着酝酿睡意,以覆盖烦扰的思绪。   等了很久,久到分不清梦境和清醒,祖荷一鼓作气睁开眼。   她悄悄扭头看喻池一眼,没反应,一米五的席子也没多大,她稍一挪就差不多挨上他肩头。   清辉给他的睡颜镀上一层冷色,祖荷恍然想起他在病床上那副恹恹的模样,手指不自觉探他鼻息——当然还有,她无语地笑了。   祖荷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俊秀不俗,深入接触后才发现,长相在他的品性面前只能充当点缀。就比如现在,她看着喻池,想着的不是他五官多么富有立体美感,而是相伴每一天的点点滴滴,是早晨来校时桌面上的菠萝包,老师进教室时提醒她的敲桌声,讲解难题时红笔的勾勾圈圈,桌板下贴着的“光荣榜”,运动会后的巧克力奖牌,一起上下学的自行车,偶尔露出的小虎牙,还有塑胶跑道上的刀锋战士。   她性格粗中有细,此时更是细到敏感,鼻头发酸。   她肘撑席子,支起上半身,小心翼翼压下头,想寻找他的唇——只要胳膊稍一痉挛,都会撞上他。   她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   得有好几秒钟,祖荷凝固在他上方,一动不动,再多几秒,恐怕真要抽筋。   她终于发现异常。   没有鼻息。   喻池屏住呼吸了。   她说不上庆幸还是遗憾,玩心先占了上风。她狡黠一笑,往他腰窝戳去——   喻池不但呼吸回来了,笑容也回来了。   祖荷更使劲戳几下:“我就知道你装睡!”   假肢都没脱。   当然她也是刚注意到,不然才不会轻举妄动。   喻池实在受不了痒,差点扭出地板,一把擒住还想偷袭的手。   但很快又放开了。   “我真的差点睡着,你的头发——”   “嗯?”   “扫到我了。”   “……”   接发就是接发,祖荷还没和它融为一体,自然经常忘记头发长了,就算自然长发她估计也没法及时撩开。   她终于还是给“爱美之心”拖缓了灵活性,绊了一跤。   她坐起来把散开的头发往后胡乱一扫,双手交叠,盖在支起的右膝盖上:“我明天就去把它拆了!碍事的鬼东西!”   喻池枕着一边手腕,让视线高一点,虽然还是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   “挺好看的。——短发也好看。”   祖荷将下巴垫上手背,笑道:“你那么会说话,以后谁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开心。”   喻池映着月光,面容较为明晰,何况他明明白白敛起笑,郁郁怎么也藏不住。   祖荷也不笑了,说:“你要是交女朋友了,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好不好,让我知道你欣赏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   喻池没说话,像在等待她还有什么把戏。   祖荷的把戏也就等他回答,但一个活络的人一旦沉默,等待便成了无形的逼迫。   喻池果然服软道:“你真残忍。”   他的指责没偏差,连带之前隐瞒出国一起怨上了。   祖荷皱皱鼻子,酸涩似乎淡去几分,说:“如果以后我有追求者,我也会找你参考嘛。”   “关我屁事。”   喻池一瞬不瞬盯着她骂,杀伤力十足——应该说后坐力,他们两败俱伤。   祖荷攒了一股劲似的,一下子要发泄完,继续说:“你们男生生来就被强调不一样,有时候我看不透你们的想法,或许你可以帮我发现盲点。”   喻池不回答,也不知道想什么。   他仿佛一面靶子,静静等待放箭,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又好像看不见对方,任思绪淹没自己。   乡下的夜纯净耳深邃,虫鸣蛙叫,偶尔掺杂几声猫头鹰的嘀咕,辽阔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   “喻池——”突然的呼唤果然叫他回魂,祖荷轻轻一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近距离的呼唤总像要事开场白,祖荷却问了屁话,喻池禁不住失望,可又无法像她一样,作出一些类似以后跟别人谈恋爱的假设。他像经历截肢手术,只能躺在病床上,眼睁睁跟身体的一部分告别,毫无反抗之力。   祖荷就是他心脏的一部分。   “喜欢在一起开心的。”他的回答更像触发了自动防御机制,守住心中的答案。   祖荷问:“你现在开心吗?”   “……”   喻池不回答,可挪开眼神那一刻,好像已经失守了。   祖荷咯咯笑,躺回席子,双手双脚癫狂捶地。   喻池明明还在生闷气,那笑声轻轻松松钻破他的壁垒,一丝苦笑偷偷爬上嘴角。   “这次真的困了,再借一下你肩膀啊。”   肩膀挨上一层温度,喻池转回头,祖荷把眼窝磕在他肩头,另一边眼还睁开,嘻嘻瞥他一眼,说:“晚安。”   喻池这回是真笑了,截肢就截肢吧,手术后他认识她还能重新笑起来,以后应该也会吧。   他望着璀璨星空,轻声说:“晚安。”   *   次日中午,祖荷回到家中,蒲妙海停下拖地,站在茶几旁,手腕搭着拖把头:“哟,我们荷姐回来了。”   祖逸风也放下遥控器,懒得再换台,笑道:“回来了,我们的少女。”   祖荷将背包撴上茶几,从里面掏出祖逸风给的盒子,完好无损地丢茶几上;本来只是自嘲瘪嘴,弧度一出来,却真的想哭了。   祖逸风一愣,朝她张开双臂,搂住一头栽过来的少女。   那边隔壁家中,喻池换拖鞋比较慢,在玄关处回答完父母招呼,单肩背着包,闷头往自己房间走。   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把一个盒子放到贵妃榻一角,冲蒋良平说“还给你”。   蒋良平刚跟喻莉华交换一个眼神,主卧的门便分外响亮地合上。 第32章 尾声   时间过得很快,喻池好像才从朝阳初升的楼顶醒来,就跌进祖荷离开的清晨。   那天刚睁眼,天露鱼肚白,他趁祖荷还没醒,按摩后穿戴好假肢;这天也一样,他早早在玄关等祖荷家的开门声,不止他,喻莉华也起了,蒋良平到外地参加研讨会,不在家。   喻池这时才无聊地发现,即便都是大同小异的防盗门,每家开门的声音都会有细微差别。   听到熟悉的动静,他开门迎出去。   司裕旗会在美国接应,所以祖逸风只送到机场,只有祖荷跟蒲妙海一起出发。两个人带了四个大箱子,喻池和喻莉华各接过一个,刚好人手一个。后备箱装不完行李,不得不分流到后座。   祖逸风拍拍手说:“车子不够位子了,我们开到正大门口,你们小朋友就骑车吧,像每天上学那样。”   她坐进驾驶座,喻莉华上副驾座,蒲妙海在后座把着行李箱。   祖逸风降下车窗,说:“七点半前出发还来得及。”   祖荷和喻池同时掏出手机,现在7:05。   喻池肩膀上挂着一只运动单肩包,钥匙就在里面,但是山地车没有后座。他本想说推着一起走,开锁时,祖荷状似无意将手搭在横梁上,他愣了一下,跨坐上车,松开左边把手,说:“上来。”   祖荷默默笑着侧坐上去,稍微挪动,调整坐姿,两手扶着车头。   喻池重新握住左把手,好像也拥着了她。   “硌疼吗?”   “也还好,屁股肉多。”   说话间,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她的短发擦过他的下颌,从没这般靠近,两人不由一顿。   喻池还是先败下阵那个,错开眼,说:“坐稳了?走了。”   去程下缓坡,喻池带人没怎么费劲,也没怎么费时。   祖荷反惯性地后倾,一点一点,直到感觉头发扫到他下颌,后脑勺挨近他肩窝,只要他稍一转头,就会蹭到她额头。   而他也真这么做了。   他的回应是默许也是鼓励,祖荷像只猫一样,肆意蹭在他肩窝里。   晨风清凉,他却很暖,只有一点点接触远远不够。如果不是在骑车,她只想回头抱住他;但如果没有骑车,他们似乎总缺少一个机会迈出这一步。   缓坡到底,正大门也近在眼前。   喻池忽然松开左手,揽上她的腰,低头轻轻吻一下她的发顶——其实祖荷只感觉到热度贴上来,没能看清动作,但心里笃定他是吻了,而不是把下巴垫上去。   祖荷低头看着环在腰间的手,触感新奇也令人心动,她也松开左手,盖上他的,十指互相楔合,每对手指都在互相拥抱。   黑色奔驰停在路边,祖逸风和喻莉华站在车边聊天,蒲妙海在远一点的地方讲电话,大概也在道别。   喻池在十来米外停车,怕再也找不到突破点牵手似的,一直没松开,半圈着祖荷,单手扶车,踢好脚撑。   祖荷要转身,十指相扣的手势便散了,她的右手自然挨近他,很快又被握住。祖荷只能握到他的拇指和一点点指尖,退了一点扣住他,重新真实地握住他,而不仅仅是被动感受。   好一会,他们沉默望着彼此,明明还有说不完的话,可又不敢轻易开口,怕闲事浪费了时间。   喻莉华和祖逸风有意无意的关注变成了无形催促,两人狂乱的心跳有部分出于此。   喻池想起什么似的,抿了抿唇,说:“你还想不想要姬柠签名?”   祖荷不知他为什么提这个,但显然也没有更好的话题,便说:“废话,姬柠是我女神。——除了她谈恋爱的时候。”   喻池单手将背包扯到胸前,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熟悉的深蓝色绒布袋,递给祖荷。   祖荷不用掏出来看也知道是什么,不可置信地接过:“给我?”   “不嫌弃版本老的话,应该还可以用一两年;我下满了游戏,还有柯南剧场版,电也充满了。”   里面是他的PSP,带姬柠签名那一个。   祖荷想说谢谢,又怕太客气,只吐出一个字:“好。”   她勾着布袋的绳子,觉得可以拥抱他了,除了他拉到前面的包有点碍事。   “还有——”   喻池从右边裤兜掏出一根黑色橡皮筋,上面嵌着一颗栩栩如生的小草莓。   “本来你生日时想给你,但你剪短头发了;今天也想给你,你又把长发拆了——”   祖荷憋着嘴,对抗最后的忍耐。   “还是给你吧,留在我这里也没有用了。”   “我要——”   祖荷娴熟地勾过橡皮筋,套进手腕,人也扑进他怀里,再也不管时机对不对,气氛合不合,他的包有没有碍事。   她真真正正拥抱他时,世界失去了阻碍。   泪水和喜爱在这一刻爆发,滚烫而汹涌,淹没了他们。   喻池替她抚泪,指腹湿了,眼泪却不见少。小时候手指受伤,疼痛驱使他舐去血珠,现在大概也一样,喻池低下头,轻轻衔去她眼角的一滴泪。   祖荷怔住一瞬,但好像并不是太意外,反而有种如愿以偿的欣喜。这远远不够的,她看进他的眼睛,明明白白地说:“喻池,我就要走了,难道你还不想亲我吗?”   “……”   当他颤抖着落在她的唇上,她的欣喜变成了踏实。   刚开始只是简单含着,像舍不得一口吃掉果冻;彼此封堵,气息不顺,鼻子好像不管用了,想要大口呼吸;在偶然启唇的一瞬,他们尝到彼此的湿润,便小心地、试探地触点,仿佛一对蚂蚁靠触角交流信号。   那对小银鱼也第一次近距离地面对面。   同桌一年,他们分享文具、零食、单车和解题思路,分享朝阳、烈日、夕照和星辉虫鸣,分享冷战、私语、笑声和眼泪悲伤,那一滴泪敲开了一片潮润,他们分享了彼此的味道。   其实他们也不确定对方什么味道,这个吻太匆忙太短暂,无法一一记住细节,只有初吻的事实烙进心里。这一刻他们属于彼此,也拥有彼此。但只有这么一瞬,就要告别了。   不远处,祖逸风忽然握住喻莉华的手,下巴示意两个小孩那边。喻莉华转头一看,和她相视一笑,拍拍她的手背,两人不约而同背过身。   祖逸风说:“年轻真好。”   喻莉华说:“容易受伤,也能很快恢复。”   祖逸风眼神一顿,跟她默契地轻声一叹。   这天的蝉好像醒来特别早,发出枯燥的喧嚣,却跟高中校园的再也不同。   “喻池——”   7:30,喻莉华转过身喊人。   喻池稍稍松开祖荷,舍不得似的,又印了印,分开时像撕开两块发黏的年糕;鼻尖还缠绵着,他忍不住轻轻吻了下。   明明没空哭泣才是,祖荷的眼泪好像没断过,喻池脸上也沾到几分,像抱头痛哭过一样。   “一直想说但总找不到机会,感觉说了就要马上送走你一样……”喻池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时胸腔失控般轻颤,那种孤独的战栗再次攫住了他,“现在也差不多了……留学也好,高考也好,祖荷,你跟我想象中一样出色。”   祖荷也迟来地说了声“谢谢”,客气的措词非但没有带来疏离,反而生出一种至深至礼的亲昵。   喻池和她十指相扣,往黑色奔驰走。蒲妙海变成司机,祖逸风坐驾驶座,喻池替她拉开后座门。   祖荷降下车窗,伸出手,喻池很快握住她,吻了吻手背,她顺势抚摸他的脸。   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再见也不想说。   奔驰点了火,车身规律震动,发车信号来了。   喻池又吻一下,不得不松开,指尖最后流连那一刻,他像接过一滴雨水,一捧春风,触感转瞬即逝。   奔驰慢慢启动,她还趴在车窗。   喻莉华朝她挥手,喻池转身往回走,骑上单车,从喻莉华身边飞过,追着奔驰跑。   祖荷几乎探出窗外,似曾相识的场景掠过眼前,故事开头的那个夜晚,他也这样在奔驰后面飞驰,只不过那时交情还很浅,浅到她去医院他似乎都不欢迎她。   风吹起他的刘海,吹远他们的距离,将他定格在一个红灯路口;喻池拐进旁边的岔路,祖荷再也看不见他了。   车上没放歌,前排两人都没说什么,祖逸风撕开一包抽纸,拉出半截,一起递给她。   祖荷不知道擦了多少张纸巾,不知道窗景模糊是因为车速还是泪水,直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喇叭声唤醒她。   嘟嘟——祖荷——嘟嘟——班花——   喇叭每响两下,就有人唤一遍她的名字,富有规律,极为疯狂。   一辆白色小卡车不知几时切上左道,喻池就坐在副驾座上,手搭着窗沿,遥遥望着她,更奇异的是,车斗焊了雨篷支架,像个笼子,里面站了七八个熟悉的面孔:言洲开车,把海边旅游团大部分人都带来了,甄能君,舍长,宾斌,还有好几个女生,甚至在角落默默挥手的傅毕凯。   祖荷哭着趴到窗边,朝他们挥手,逐一喊出他们的名字。   除了喻池。   车斗上的人齐声喊一二三,一起拉开绑在支架上的几个红色蝴蝶结,那里水平拴着一根不易发现的卷筒,一面白底彩字的海报如瀑布飞逝,抖落开来——   上面绘着“祖荷”和“前程似锦”六个大字,阳光下金光粼粼,名字旁边还有一幅她头顶皮卡丘的大头简笔画——连她标志性的十颗白牙也整整齐齐画出来了。   他们太过激动,无法合声,各自叽叽呱呱,最后才齐声喊出来:“班花班花,貌美如花;祖荷祖荷,幸福快乐!”   言洲不合时宜又十分紧急大叫:“你们不要站同一边!车会翻!我艹,分散点!分散点!”   祖荷抽着鼻子,破涕为笑,挥手扬声大喊:“谢谢大家——”   奔驰即将拐上直通机场的高架路,上去便不容易掉头。   言洲又两下两下地按喇叭,好像在说:“拜拜——拜拜——”   喻池一直没开口,表情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只深深望着她。   祖荷两指作飞吻,明明白白送给他,最后喊道:“不要忘记我。”   奔驰飞上了高架路。   骑摩托的交警按着喇叭拦停白色小卡车,车斗违规载人,但祖荷看不到后续了。   祖逸风也看了一个大概,说:“放心吧,言洲姨妈是交警,没出事故都没什么大事。”   拦停小卡车的果然是言洲姨妈。言洲借走一辆小卡车的消息在亲戚间不胫而走,她本以为他只是和那个考C2驾照的同学一起出行,没想执勤路上碰见,车斗竟然还装了一车人!   言洲被骂一个狗血淋头,喻池也难以幸免。   “我原以为喻主任的小孩稳重一点,能镇一镇言洲,没想到你竟然跟着他一起疯。简直太不像话了!”   喻莉华作为全市最好高中政教处副主任,在各届家长中混了一个脸熟,言洲姨妈自然也认识。   “喻主任知道不?”   言洲嘴硬道:“人家……也成年了。”   姨妈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咆哮道:“都有驾照的人是吧,今天要不是你们走运碰到我,新手上路早被送回驾校回炉重造了。”   喻池恍然大悟,说:“您不扣分?”   言洲也灵醒双手合十,拂了拂:“多谢姨妈,感谢姨妈,姨妈我爱您。——我马上把车还回去。”   姨妈:“……”   言洲拉开驾驶座车门,跟喻池说:“你骑单车自己走吧,我拉一下他们。”   车头还有三个空位。   经此一役,车斗上的无辜群众哪还敢上车。   “这里有到师大的公车,我刚好和阿能一起走,是吧阿能?”舍长疯狂朝甄能君抛眼神。   甄能君无所谓嗯了一声。   宾斌一拍脑门,胡乱扫一眼周围,刚好看见网吧招牌:“我跟人约好八点上线,正好过去。”   傅毕凯懒得找车,坐上喻池刚才的地方。   同学帮忙把喻池单车从车斗扛下来。   欢送队伍做鸟兽散。   也多亏这场小意外,分别的情绪淡了一些,喻池骑车回家路上,脑袋空空,什么也不去想。   骑车出了一身汗,喻池冲凉出来,喻莉华敲门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比A4纸稍大的礼物盒。盒子包着粉底草莓彩纸,喻池几乎一下确定来自谁,刚刚冷却一点的心又炽热狂跳。   “祖荷让我等她走了再给你,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吧——”   喻莉华将盒子轻轻搁在他书桌上。   盒子很沉手,喻池翻了一圈,才找到彩纸贴合口,小心翼翼撕开。   喻莉华怕喻池忘记她的存在,问:“我可以一起看?”   喻池大概知道里面是什么,仍专心剥包装纸,力求完整保留,说:“看吧。”   其实他隐隐害怕一个人会崩溃。   里面果然是一本相册,封面是纯净的夜空蓝,从粉底草莓的活泼,一下子过渡夜空蓝的深沉,喻池也像从阳光走进阴影,心情暗了一度。   相册扉页用烫金字写着:2005年·秋——2007年·夏。   喻莉华发出类似“唔”的一个极轻的音节,似乎在说:原来如此。   第一页左上角标签为2005年,第一张照片是他冲过男子5000米终点线,相片下面是她的字迹:高二校运会,打破校记录。   这张照片曾经刊出在校刊,是粗糙的黑白打印照,第一次清晰看见自己健全的样子,喻池不禁轻抚左腿,心里大半是释然,小部分是无可奈何。   喻莉华也感慨一笑:“两年了,真快。”   一页两张照片,下面一张是姬柠演唱会上的高清照片,当晚他们没有合照,所以下面题词:在姬柠演唱会拿到亲笔签名(PSP后背),还碰到一个——   “不太熟悉的同级女同学……”   喻莉华完全模仿他口吻说话,瞬间强化了戏谑感。   喻池哭笑不得,他才不会说她是“不太熟悉的同级女同学”。   第二页照片跳到出院那天他和医生护士们的合照,时间线明显缺了一段:那时他们的确“不太熟悉”,祖荷也许不方便提出拍照要求。   接着是他第一次适应假肢,推着她坐轮椅——喻莉华旁白般说“这张是我拍的”——相册记录近两年相伴的点滴,逐一匹配上记忆中的场景,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偷拍”。有一张摄于高三上学期,言洲坐她座位,和他凑一起说话,祖荷批注:和言洲同学共商大事。   喻池回想好一阵,那会他们只是讨论某个端游里面一个道具设计的不合理性。   压轴一张他外婆家:他们捧着西瓜,互相看着对方,那时还没准备好,便给小姨抓拍到了。   这两年在脑海里重走一遍,最后停在璀璨的星空,夏季大三角见证他们的单纯与热烈。   喻池觉得偶然参悟了爱情,他对她没有要求,她不给他负担,他们连接吻也没有“你吻过我就得给我一个交代”的责任感,只是在一起很愉快,一切自然而然。如果时间充裕一点,也许会有深层次交流,也会是同样反应与感受。他们互不相欠,平等相伴。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碰见这样合拍的一个人,只能在再遇见之前,珍而重之收藏这份感情。   喻池准备掩上这段记忆,翻至末页,才发现祖荷的寄语,白底金字,秀丽而清晰:   喻池:   希望你能继续往高处走,那里有更宽容的土壤,更自由的空气,能够接纳一切非常规的品质;   在山顶,你的特殊不再是累赘,而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个性标签,人人都将称颂你为刀锋战士。   爱你的同桌,   祖荷   2007.7.12   疏狂的字迹撞乱了心绪,什么整理情绪、重走记忆、顿悟感情都变成笑话,沦为徒然。   不可能了……他不可能重新经历十七八岁,也不可能再遇见一个十七岁便拥有这等远阔胸襟的女孩,她活泼明丽,纯粹至真,包容他的一切不完美,她像太阳与疾风,是光芒与力量,是一切美好的代名词,照耀他,启发他,谁也无可替代。   喻池好像重新躺上手术台,不打麻药,清醒着斩断一部分自己,留下只有长年累月的幻肢痛。   他什么也没有,只剩下痛苦,一滴水珠化开金色字迹,他仓皇抹去,更多坠落下来。   喻莉华把纸巾盒轻轻摆到他手边,离开卧室,带上门。喻池从ICU出来也默默哭过,那会她会给他拥抱,可是现在,她能做的很少很少,就像她无法替他分担幻肢痛。   ……   国际航班历时漫长,飞机进入平流层后,祖荷掏出喻池的PSP——嗯,现在属于她的了——像他的很多东西一样,PSP保养良好,姬柠的签名依旧清晰。   她开机逐一浏览文件夹,看他都装了什么东西:果然像他说的应有尽有,加上她的那个,电量足够打发时间。   祖荷翻到最后一个文件夹“Special”,开进去是一首MP3“mcjq”,一时猜不出是什么,她插上耳机播放。   前奏出来,祖荷马上反应“mcjq=漫长假期”,姬柠的歌,她等来歌词部分,却没等到姬柠的声音,而是一道熟悉的男声。   喻池声音清朗,音域不窄,只要不明显走调,唱歌还挺好听。   但有多好听祖荷不在意,重要的是他的声音,他在给她唱歌,他挑了一首十分精准的歌,每句歌词直刺心头,换下一刺时把她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带出来了。   祖荷僵硬捧着PSP,屏幕像雨天里的窗玻璃。   抽泣声惊动空姐,她快步走来蹲到祖荷身边,递过纸巾,关切问:“妹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蒲妙海将祖荷揽进怀里,接过纸巾,轻拍她的脊背,像小时候把她哄睡一样。   可是她的姑娘长大了,有了忧愁,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安然入睡。   蒲妙海朝空姐摇头,轻声说:“跟喜欢的人分开难过了。”   空姐了然点头,说去给她接一杯温水。   祖荷哭着,却蒙蔽不住听觉,副歌部分依旧如刀子一般,不断扎进心里——   我们各自经历一个漫长假期,再次相见时会不会有好天气。   ——第一卷 ·初试刀锋·完—— 第33章   甄能君高考选专业时,只有一个指标:工作挣钱多;家人对她选专业的期待:读书花钱少;于是当唐雯瑛向甄父介绍有免费定向师范生时,甄父拍桌叫好。那哪能不好,免学费,有补助,包工作,简直就是理想大学生,教师对女孩子来说工作稳定又吃香——香在相亲市场,铁饭碗,一年还有三个月的假期顾家。甄父岂能不叫好。   但甄能君偏不。   她向之前读大学同学打听,跟家境优越、视野宽阔的三个好友祖荷、言洲和喻池讨教,他们会借用自身人脉帮她分析和提供建议。   甄能君最后锁定在金融和计算机之间,考虑到自身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最终选择了计算机。   可是她家中没电脑,没进过网吧,没玩过游戏,连Q也是考试后祖荷帮她申请的,除了高一二时的信息技术课,甄能君压根没摸过多久电脑。   学计算机对她好像天方夜谭。   而喻池与她同专业,当她在言洲电脑上用C语言通过命令行打印出“HelloWorld!”时,喻池已经开发出带图形界面的贪吃蛇小游戏;当她刚开始接触游戏,喻池已经在思考关卡背后的设计思路。这时漫长的暑假才过去一半。   喻池和言洲把不想接的家教都推给甄能君,她白天基本在上课,有学生甚至想约她寒假继续上。甄能君不久就还清两人的债。晚上她蹭宿舍一个学姐的学生卡,到师大图书馆提前学习喻池帮列出的书目。   甄能君像所有不屈于贫穷的女孩子,身上带着用不完的劲力,利用题海战术的优势屡屡突围。   暑假进入八月,所有准大学生都在为开学做准备,买新衣、换发型,连手机也要跟上新潮流,学着大人的举手投足,憧憬象牙塔的自由。   喻池和言洲提前半月北上,两家大人随同旅游。甄能君还想多挣几日钱,再者他们坐飞机,她想买半价卧铺票,没有同行。虽然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图形,少了祖荷后,甄能君、言洲和喻池关系微妙疏离了。她还是跟祖荷在一起最舒服,和男生间总感觉有围篱。   甄能君在理工大的贴吧和新生群找到一个同样单独出行的本地女生,约好一起买车票。   喻池和言洲两家六口来到机场,其余五人找到了安检入口,喻池还在张望。   言洲留意到,问:“找什么?”   喻池用拿登机牌的手指一下最边上的通道,说:“我得从那边走。”   那条通道挂着一个牌子:特殊旅客安检通道。   “可能得把腿拆下来……”   喻池不自觉压低声音,在网上查阅过相关假肢过安检资料,大多人表示要进小黑屋卸下来过机检查,毕竟“含铁量”那么高,在家时已跟喻莉华和蒋良平打过招呼,眼神示意一下,便推行李箱过去。   喻池在衣着上没什么大变化,依旧是“运动打底裤+五分裤”,打底裤在左膝盖剪开,露出没有海绵遮裹的钢铁假肢“小腿”。若不是机场温度较低,南方的八月根本不需要打底裤。   倒是言父一头雾水,发现两根小尾巴少了一条,大声嚷嚷道:“言洲,喻池跑去哪里了?”   言洲说:“走重点旅客通道了。”   言父半懂半不懂地“哦”一声。   言洲恨铁不成钢说:“就是熊猫旅客。熊猫嘛,国宝,需要特别关注。”   言父立刻明了,连“哦”两声。   喻莉华朝言洲欣慰一笑,说:“我们在登机口等他好了,一会就来。”   五个人在登机口的排椅处等了好一会,喻池才推着登机箱过来,脸色有点灰败,当然了,任谁被要求当众卸下假肢、露出残端都开心不起来,就像一般人也不太愿意脱裤子指检。   言洲抱过背包,给他腾空位,说:“下回我们坐卧铺回来,一路嗑瓜子打牌聊天看风景,从北往南,从枯枝白雪看到常青阔叶。”   喻池坐到他身旁,自嘲道:“下次再搭飞机,就是上我自己的直升机。”   言洲搭上他肩头,一起憧憬道:“记得买四座的,捎上我,跟喻老师申请一下,说不定还可以降落到我们学校的足球场。——你家不正好在边上吗,真的就直飞到家门了。”   喻池雨过天晴,也笑道:“行吧,我先在代码里实现一下。”   两家人结伴游玩十来天,等到月底学校开放新生宿舍,家长们才打道回府。   喻池从填志愿开始就“享受”特殊对待,肢残被打在档案上,学校在住宿上也做了特殊微调:他的宿舍在一楼,而班上其他人在顶层七楼。   喻池把行李搬到宿舍,才发现更特殊在成员上。   宿舍七个床位已满,东西乱糟糟,最整齐的那一铺将东西打了包,到处都一副久居此地的样子。   接新生的大二学长初时也以为走错地方,查看贴在架床上的标签,学号和名字都没错。   洗漱隔间门拉开,一个光膀子的男生走出来,看到陌生人面孔,立马扯过T恤套身上,跟两位家长打招呼。   喻莉华擅长跟学生打交道,不一会打听到全宿舍除了喻池都是大四学生,打包的那铺床的主人南下实习了,明年毕业答辩才回来。喻莉华托请他们多担待点喻池,那个男生客气应过,喻池便送他们去机场。   喻池从手术开始,每一天都在适应新生活,高三关键时刻还换到一个新环境,喻莉华倒不太担心他的大学生活。再者从她个人经验来看,大学上课分散,同学间不像中学每天长时间呆一起,班级凝聚力一般,重在个人发展。说不定大四学生的过来人经历对喻池会有所启发。   喻池情况特殊,本可以申请免军训,却不愿意错失第一次与新同学相处的机会。暑假晨练加上踏步和踢正步训练,足以应付军训项目。几天军训下来,众人对他刮目相看。   他在别人眼中“像个正常人”的每一刻,背后都积攒着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汗水。   喻池也渐渐悟出一条真理,走得慢不要紧,他可以比别人早出发,瘸鸟先飞。   跟大四学长同寝的优势渐渐凸显:大一新生上学期不允许自带电脑,喻池便按天租用那位实习学长带不走的台式机,当同班同学只能等实验课或者到图书馆排队用电脑,他可以窝宿舍在学长电脑上调试小游戏;宿舍晚上11:00统一断电,只留洗漱隔间电灯,“黑心”学长私改电路,把隔间电路切到书桌插座,彻夜不停,喻池得以忘我写代码,作息比高三还紧张;一周下来,年级长和辅导员从没来过这个宿舍检查内务,喻池干脆自己配了一台台式机,大大方方摆在自己的桌面,要不是军训后的肤色出卖他,没人会知道他是大一新生。   最重要的是只要能联网,他就不会和祖荷失联。   工作日祖荷出现时间不定,喻池没课的时间都扑在代码上,Q长期隐身挂机,对她设定“隐身对其可见”和上线弹窗提醒,碰上就互相打招呼,祖荷最喜欢用“呲牙”的系统表情,非常契合她的笑颜,他则是“大兵叼烟”。   最近一款名叫奇幻桃源的大型端游开始走红,祖荷周末一般睡懒觉,起床上线恰好在北京时间晚上11~12点,喻池刚好结束学习,带她玩一会。   两人会在游戏里互送道具,只不过祖荷的是买的,喻池的自己打的。   祖荷最近痴迷一个高级道具,这个道具没法直接购买或者通过打副本获得,它需要另外几个高价的次级道具合成,而且合成有一定失败几率。每天不少人在桃源市场打出高价收购该道具的牌子,不少玩家蠢蠢欲动,或砸钱或花时间获取次级道具。   祖荷屡战屡败,砸了不少钱,走火入魔前给喻池打视频电话。   祖荷用的笔记本,有点卡顿的画面出现在聊天窗右上角。   这还是祖荷去美国后,他第一次“看到”她。   近三个月不见,她的头发又长了一些,一枚草莓发夹别住挡眼的刘海。   网络稳定后,画面顺畅起来。   美国时间上午10点,应该是个大晴天,祖荷戴着耳麦,背景光线充足,衣柜近乎泛白。   “看到了吗,你那边怎么什么也看不到?”   喻池没有摄像头,窗口左下角的小屏幕一片漆黑。   “我改天出去买一个摄像头。”   祖荷笑着皱皱鼻子,说:“就是,让我看看你跟巧克力比谁更黑,一定要买一个像素高一点的啊。”   “嗯。”   祖荷轻轻叹一声,说:“再高的像素也比不过我的眼睛。”   喻池听懂了拐弯抹角,问:“寒假回来吗?”   现在开学才一个月。   祖荷出现沉思,托着下巴,手指点了点脸颊。   暑假那个吻好像并未给关系带来实质突破,时差和太平洋横在他们之间,仅仅保持不疏离已经费了不少力气。   喻池明了几分,顺势给台阶:“国外假期好像跟国内不同步。”   祖荷轻声说:“到时再看吧。”   “你说那个道具怎么回事?”   话题切回要点,祖荷一改试探的谨慎,开始流畅描述问题。   概率性合成高级道具看起来像一个逢赌必输的赌局,诱使玩家源源不断的投入,成功几率很低。祖荷加过的付费玩家群里从来没人成功。   喻池让祖荷把账号发来,看一下交易历史。   祖荷垂眼打字过来:「账号hehe1717,密码zhyc0507...」。   喻池嘴角浮现淡淡笑意,可惜她看不见。   “三个点也是?”   祖荷轻快地笑:“对呀,‘Tobecontinued...’那三个点。”   喻池说先研究一下,改天给她结果,这期间不要再充值了。   祖荷说:“好呀,我把零花钱留着给你寄护手霜,北方天气很干燥吧。”   喻池初来时不适应,还留了几次鼻血。祖荷从来不差零花钱,只不过把话说漂亮了,但美国和中国山遥水远,他还是说:“留着自己买糖吃——”   “你身份证后四位是什么?海关清关要收件人身份证的呢,前面的应该跟我的一样吧。”   “……好。”笑容清淡,有无奈和被偏爱的自得。   寝室这头大灯已熄,只有走廊和隔间照明灯夹攻,总体光线昏暗。喻池的屏幕亮光便极为显眼,尤其还有一个漂亮姑娘在视频窗口,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瞅一眼。   喻池也问她要了美国的联系方式,时间不早,祖荷要和司裕旗出门,匆匆挂断视频。   “你小子女朋友啊?真够漂亮的。”祁文曾经挂科,大四还在上课,在学校时间最多,第一个认识喻池,相对较熟络,连喻池租赁电脑也是他牵线的。   喻池摘掉耳麦,转身一手搭着椅背,迟疑片刻:“……不算吧。”   他也不能凭一个吻就把人家绑架了,如果做男朋友,他能为她做的很少很少。   祁文往上铺爬,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那还有算不算的。我看你那语气不太正常。跟你说,有机会就好好把握,别像我这种快毕业了,啥都没捞住。你知道我们学校这种畸形的男女比例,难啊……异地啊?”   喻池把祖荷的账密复制出来保存好,登陆奇幻桃源,等待加载时,回道:“异国。”   “噢——”祁文中弹一般,不无遗憾轻叹,“那我懂了,加油啊,小学弟!”   不到一个月,祖荷在奇幻桃源一共花了上万块,单单只是合成道具部分,还不包括送他的。而喻池最大一笔开销就组装台式机,也就大几千。大学比中学拥有更多的经济自主权,喻池第一次近距离感受祖荷的消费能力,心里不可能没波动。   他们的差距不单单在距离和时间。   喻池睡前把道具合成消耗、流程和结果理一遍,次日又拉言洲一起研究。言洲没有电脑,是网吧常客加VIP,和喻池一样混迹各大论坛和Q群,也看出合成道具的端倪,粗糙点说,就是一个出老千的赌局,整个奇幻桃源就是由一方独控的地下赌场。   隔着网线交流终究费劲,言洲下午翘了一节不痛不痒的大课,跑来喻池学校。   两个人窝在电脑前研究,像高三时为一道大题烦恼。   祁文从外面回来,从肤色判断言洲也是大一新生,不禁摇头:“小学弟,克制一点,大一就这么沉迷可不好。——你知道我们宿舍为什么会有一个空位吗?就你现在坐的那里。”   言洲接话道:“退学了?”   祁文点头:“高考一解放,上大学太自由,挂科太多补不回来,大二走了。”   喻池和言洲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喻池说:“谢谢学长。”   “……”祁文摇头,客气的回答大概没把他的忠告放心上,大学的确自由,自由到不会想多管闲事,只想享受。   言洲悄悄跟喻池耳语:“说不定人家回去重新考你们对家去了。”   自由过多便成了迷惘,尤其象牙塔汇聚各地人才,哪个不是曾经的尖子和骄傲。尖子多了,便注定有人要充当普通人的角色,军队里大部分是叫不出姓名的士兵,将军寥寥无几。   如若找不到内心动力,便如船失航向,迷失自我。   跟喻池探讨游戏设计背后遵循的心理法则时,喻池和言洲便感受到这股力量,那是真正的喜爱。   在每一次被轻视与否定的时候,内心那股力量总会“叛逆”地变得更强大。   哪怕沉迷游戏在大多数眼里实属不务正业,可放眼行业,仍有不少人以之为业。说来也巧,奇幻桃源在BingoFun旗下的游戏门户网上架,喻池的“电脑债主”恰好就在BingoFun实习。   喻池和言洲花了一周课余时间,潜入各大玩家群套取和收集反馈,反推出合成道具的赌局套路:最可疑点在桃源广场举牌收合成道具的人,仿佛只能机械识别“合成道具”相关话题,只要换一种不带“合成道具”关键词的描述,对方就无法回复,疑似机器人;也就是说,这些收购“合成道具”的人极可能是暗托,“合成道具”就是一个揽钱的幌子,像桃源一样只听过没见过的存在。   祖荷愤怒不已,在四人小群刷屏:“曝光它!!!”   喻池和言洲正有此意。喻池整理截图和措词,三人联合署名,投稿给高中时合作过的《极客时间》杂志编辑。   少年人心高气傲,把每一份产出视若珍宝,经常幻想一举成名。从GuestY这个ID就可以窥斑见豹,喻池虽然把自己叫Guest,他的能力和权限却是Administrator,其中微妙的分裂感极具反转意味。   当喻池和言洲反推出游戏赌局套路时,甄能君还在为缓冲区溢出打印出满屏幕的“烫”字发愁。   若说到心理落差,恐怕喻池和言洲远比不上她。其实从小镇升上市里高中,甄能君已经感受过一次落差,那会还可以用学习弥补,现在隐隐感觉到纸上谈兵不管用,得实操。   幸好喻池与她专业同属于计算机,大一大二打基础的大课程基本一样,大三才分流,甄能君向他求解。喻池对她能力与性格有底,给她指路:参加竞赛,之后跟老师做项目——这些以后就是校招的敲门砖;这也是“电脑债主”学长成功走出来的路。当然大部分人会选择考研深造,只要基础打好,哪条路都可以走。   甄能君便稳扎稳打一点点摸索,头像在四人小群里灰置许久。   国庆假期后,《极客时间》的编辑回音比祖荷的越洋快递来得早。   极客编辑:「文章指向性太强,而且都不属于确切证据,这边暂时不给通过呢。谢谢来稿,继续加油。」   言洲:“!!!”   祖荷:“???”   喻池:“……”   祖荷说:“发贴吧论坛,搞它!气死了!”   言洲:“你变凶了。”   祖荷发来一个“呲牙”表情。   两人闲聊间隙,喻池已登陆上BingoFun论坛账号GuestY。GuestY曾经是游戏版版主,高二打算搞竞赛无力顾及,便退位让贤——谁知道后来车祸,连竞赛也搞不成——高三偶尔上去答疑,他的答疑贴至今仍时不时有人跟帖。   喻池再度修改措词,给书面化的表达“注水”,以更符合网贴风格。   然后,点击发送。   桌面右下角弹出空间有人评论提示,喻池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谁,会心一笑,顺手点进去,留言板依旧被祖荷承包,没什么主题,“今天太阳好大,要被晒枯了”“来看看同桌”“嘿”,或者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呲牙”的表情,言洲也留了一句“楼下的,你怎么不去我那”。   喻池也经常去祖荷那边逛,她不写日志,签名也很少改,相册倒是很多,按学年按活动分类,权限开放。他们一班在其他门户网有一个电子相册,但因为需要复制地址,无法从班级Q群内直达,大家还是喜欢来祖荷这里看,空间人流量很大。   诸多相册中夹杂一个加密相册,名字“...”,喻池自负地试了自己生日,失败;试祖荷的,不行;两人的加一起,按时间顺序他前她后,呵呵;最后调换位置,她前他后,终于开了。   ……到底还是祖荷更胜一筹。   加密相册是纪念相册的扩充版,喻池没把相册带来学校,宿舍到底不是一个隐私性太强的地方,怕弄丢了。   以后工作后有自己的房子,肯定要带过去,他连这个也想过了。   喻池第一次打开相册,特意留言“进来了[大兵]”,祖荷回复“[呲牙]我还以为你猜不到”。   大一上学期基本还算高三与大学过渡期,身上的勤奋性没完全磨灭,功课多少认真对待,人人都用得上手机,会忍不住和老同学分享各自大学生活,好像能够天涯若比邻。   喻池勉强有同感,心里也隐隐知道:只不过因为他们身边还没出现别人。   喻池经学长引导,带着他的“贪吃蛇”报名参加院里科技协会招新。   与其他的学生社团不同,科协由院里老师直接领导,属于各种比赛和项目的近水楼台,相当于中学的尖子班。成员无一不是能力、思维和热情突出者,自然也有人顶不住压力退出。   喻池有备而来,三项俱全,脱颖而出,几乎一秒通关;再加上他那条标志性的钢铁假肢,连其他院系的人也知道计算机系有这么号人物。   科协有固定机房,大家会把自己机器搬过来,方便交流,学习氛围浓,无论何时进来都有人在,不少人通宵调代码,这里成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微型IT公司。   喻池私自配电脑还是一个人尽皆知又不能端上台面的秘密,他只能暂时窝在宿舍,等下学期开放这道闸口。   既然是公司,便意味着不能干私事,喻池又琢磨下学期多配一台笔记本,不然没法跟祖荷视频。   当同级男生脱离早恋禁令,蠢蠢欲动想追女生时,喻池仿佛脑袋锈蚀,运转迟钝,只装了代码、游戏和祖荷。   有性别栏为女的人来加他Q号,喻池处理机制像代码一样机械:不自报家门的,一律忽略;加了不说话的,无事不会主动搭理;问无聊问题的,把相关人员——学习委、体育委、科协相关负责人——拉过来借箭。   但学校性别比例失调,女少男多,女生总共就那么些,喻池这部分代码倒也没有频频调用。   喻池成为一个钢铁般冷酷的存在,操场的刀锋战士,计算机系的代码狂魔,不近女色的天使面孔,都是他。   他无所谓这些风评,截肢曾是命运对他最大的羞辱,他跨过这道坎,勇敢地暴露假肢,他人的眼光已经无关痛痒。最能戳他痛处的人已经离他很远,远成启明星般的存在,每个人的时间、精力和资源都是有限的,他得目不斜视全力奔跑,才能够得到那颗闪耀的星星。   他也没有很明晰的“摘星”计划,比如出国读研离她更近一点,全然没有。幻想过,不切实际,他可以过去找她,但她不一定会等。四年时间白云苍狗,四年前他还是可以自由追风的少年,四年后他却需要假肢辅助余生。   他只有一个宽泛的目标:有生之年,如果有幸重逢,他和她的差距不能太大;他要像她希望的那样,登上山顶。   清脆的敲门声和登陆弹窗一起出现,右下角闪动熟悉的灰原哀,很快又被其他头像覆盖。   喻池从编译器出来,未处理消息积了一堆,群聊天,好友申请,各种有事无事找他的人。   他先点灰原哀——   Ai。:“喻池喻池,快去看帖子,加‘HOT’了!”   揭露“奇幻桃源”的帖子一经发出,引起轩然大波,24小时就没掉出BingoFun论坛第一页,跟帖多达十页。有人质疑,有人叫楼主保护好个人信息,有更多人加入声讨队伍。   祖荷兴奋地跑进喻池空间留言“同桌好棒![呲牙]”,下面又补一条:两个“三”字夹着四个黑色方块,“很喜欢!”。   竖看横看片刻,喻池反应过来。祖荷给他寄出润肤霜后,他在美国一个购物网站下单一条围巾,直送她留的地址。   上一次视频,祖荷眉目成熟了些,他挑一条暗红带流苏的围巾,应该能配她。   祖荷直接发来一张照片,像素太大,常规聊天窗口只够显示一角,喻池最大化聊天窗。   祖荷喜欢抓拍人物,当她进入别人的镜头,也不喜欢摆拍。照片中她转身面对镜头的动态也很好呈现出来。   她换了一身他没见过的衣服和双肩包,背景建筑是国外风格,她大学标志性的钟楼高耸攀天,陌生感便出来了。   之前视频时要不睡前要不刚起床,她还是像高中一样素颜,现在照片上化了妆,锦上添花了。唯一不算太陌生的只有他挑的围巾和她的笑。   喻池回复她:“喜欢就好。”   祖荷曾说校园偏僻像乡村,但绿植覆盖率广,空气清新,长跑和骑行算是一种享受——如果不怕挑战上下坡的话。她没把他假设进去,他自己想象了一遭。   然后,喻池好生存下照片,顺便改了一下签名:「TobeContinued...」。   喻池好生存下照片,又看了一遍,那颗定情信物般的小银鱼还钉在她的右耳上。他摸了摸自己左边的,只感到一股久违的心安。   祖荷的快递他也收到了,还有一张配着简笔画的便笺,她画了快递里不同形状的瓶子,分别告诉他哪瓶是擦身体、擦脸、擦手和唇膏。   唇膏成了一个隐晦的符号,喻池不知道她买的时候会不会想起他的,但他能回忆起她的唇:紧抿时秀气、笑开时露出十颗白牙、会蹦出许多欢乐的漂亮嘴巴。   帖子再热,也比不过他的左胸膛,哪怕他无法重温和她接吻的滋味。   喻池不太担心帖子的走向,虚拟世界,没有实名,最多不过删帖。而且少年人志当凌云,他甚至有一种锄强扶弱的侠之快感。他趁热打铁又发一贴,条理清晰列举“奇幻桃源”各种bug,大批特批玩家体验差。   言洲多少也有同感,直言帖子还会继续发酵。   果不其然,帖子热度不断攀爬,甚至从线上发酵到线下。   原来祖荷在奇幻桃源的花费还算毛毛雨,有人前后投了几十万人民币,窟窿却越开越大,最后血本无归,甚至还有人把婚房赔上了。   GuestY的帖子正好给这部分血亏玩家释疑,也成为反击奇幻桃源的证据和武器。   血亏玩家将自己的惨痛经历和GuestY的帖子打印成大字报,一起从外地聚集到奇幻桃源的开发商、位于渔城的公司一达互动闹访,要求一达互动退还所有充值费用。   赔上婚房那位甚至跑到天台,蹲在栏杆边,拉条幅扬言跳楼,110、119、120让上班高峰期的园区更加拥堵,一达游戏的“丑行”差点扬名《渔城晚报》,估计今年公关费支出暴涨。   奇幻桃源开始爆红时,月流水轻松达千万,GuestY的帖子发出两个月后,奇幻桃源的日活人数下降,付费玩家流失,召回玩家无力,损失不堪估量。   事情闹到线下,已经不是删帖可以止损。神秘的GuestY变成精神领袖般的存在,导演这场从线上到线下的骚动。   2008年开年,律师函跟着南方雪灾一起降落到喻池头上:奇幻桃源的开发商一达游戏将GuestY为首的一票人告上法庭,索赔百万。 第34章   “我去,他们怎么拿得到你的真实信息?”寒假伊始,言洲特地跑到喻池家问。   这个倒不困难,虽然网络不实名,GuestY这个账号存在已久,喻池早年秉着开放的极客精神,在各大论坛跟人辩论和求教,年纪小时隐私保护意识不足,加上不怕鬼敲门,留过其他联系方式,稍微社工一下,将GuestY和真人联系起来并不困难。   祖荷曾说外面打耳洞的男孩子一般是阿飞,他以前真就是01世界里的阿飞,天天有事没事找人“掐架”。   喻池靠近电脑椅里,肘搭扶手,双手随意交握,自嘲道:“如果当初我专攻黑客攻防方面,而不是‘沉迷’游戏,应该就没这事了。”   言洲随手捡起椅子上的菠萝抱枕坐上去,咕哝一句:“又把它带回来了?”   他第一次到喻池宿舍,就凭着这玩意认出他的床。   喻池二话不说将菠萝抱枕“夺”回来,还拍了拍言洲刚摸到的地方,嫌脏似的。   言洲分神一笑,不再打趣他。   除了GuestY发帖的BingoFun论坛,一达游戏把律师函也发在奇幻桃源的系统信息里,游戏每况愈下的惨状藏也藏不住,简直在破罐破摔。   喻池关掉系统信息,说:“我更想不通的是,一个游戏连玩家的声音都不听,哪能找得到优化的方向?”   言洲也愤愤不平,抡拳轻敲桌沿:“客户就是上帝,一达竟然拿玩家堵枪口,离玩球不远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说到底喻池和言洲只是两个十九岁的大一学生,没经过社会捶打淬炼,在一达游戏这个怪兽眼里,就是两只弱不禁风的小雏鸟,碾死他们不费吹灰之力。   “什么‘我们’?律师函里面只提到我,看到没有,”喻池眉头一皱,重新打开倒背如流的系统消息,“‘喻某’,没有‘言某’。”   “发什么神经,当初帖子也有我一半苦劳,我俩一条船上的。”言洲就差挑明白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言洲摸着忘记刮的胡茬,一根一根的刺刺,若说上大学的变化,这也算一处,高中时还是绒须,成年后几天得刮一次。再看喻池的,这家伙还没进化,挺显嫩,要不是和门卫相熟,进校园还会被当成高中生拦下。   喻姓不常见,言洲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道:“它没核实就发律师函,不怕打错人吗。——也有可能‘喻某’不是你,可能是与‘喻——塘’‘喻江’‘喻湖’啥的……”   他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我们看个东西。”   喻池登陆校友网,这个实名社交网相当于大型同学录,方便寻找久不联系的昔日同学,相当于Facebook的国内版。   喻池和言洲虽然不支持实名制,但对互联网一切新兴事物怀抱好奇,也注册了账号。   喻池打开主页,用鼠标指着“最近访问人数”处:“看看。”   数字激涨到大四位数!   再看留言板,甚至有陌生人留言“加油”“挺住”“打倒资本家”。   “……”言洲骂出来,薅了薅同样好久没剪的头发。   喻池长长吐出一口气,轻砸一下鼠标。   “找个律师咨询一下吧。”   言洲往卧室门口瞄一眼,喻莉华和蒋良平大概刚逛超市回来,客厅传来动静。   他不自觉压低声:“要告诉喻老师吗?”   “……先等等。”   喻老师还没知晓,班主任蔺以芹的电话先来了。蔺羽芹教数据结构——他们大二才学到——也是科协负责老师之一。本来大学班主任不像高中时半个监护人的作用,大部分日常事物交给助理班主任也是大三学生处理,但蔺以芹一来特别关注特殊学生,二来对他青眼有加,在学习上多有提点,甚至想下学期把他塞进大三的比赛组。   蔺以芹打扮精致讲究,喜爱粉色,曾跟学姐说“要不是学校对教师形象有规定,我都想去染粉头发”,说话一点不讲究,单刀直入,没那么多弯弯道道,也得罪过不少人——特指她的男同事们。“青春无罪,放纵有理”是她在第一次班会上的寄语。学生们大多心思单纯,跟她没有利益冲突,感受不到权威压迫,犯了学术错误被批评也是心服口服,喜欢她还来不及。   蔺以芹就在电话里开门见山:“喻池啊,奇幻桃源是怎么回事,还被贴上‘牛皮癣’了?”   喻池隐隐感觉蔺以芹有意帮他,示意言洲关卧室门,把情况简述一遍,最后仍坚持立场:“老师,我在帖子里注意措词了,没有直接板上钉钉说他们做局捞钱,只是把现象描述一遍,受害者看了都懂。产品本来就应该以用户为导向。”   蔺以芹好像轻叹一声:“你说的没错,产品既然做出来,就应该接受一切正面□□。说实话,一达的反应出乎我意料,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开发商起诉玩家,玩家就是衣食父母啊,那不相当于杀人父母?太不地道了。”   喻池怕声音漏到客厅,没有开免提,言洲听不到,他只能神情示意:有转机。   “蔺老师,你可以、帮帮我吗?”   蔺以芹的火爆脾气冒了头,扬声道:“不然我打电话干吗?你要是进去了,下学期比赛我上哪找人?”   喻池无言笑起来,不敢太放肆:“哦……”   放肆的是言洲,巴巴盯着他等详情。   蔺以芹说:“但我不是律师也不是法官,不能保证结果。这样吧,我认识一些业内大牛,或许可以打听打听,看看一达到底想让你删帖道歉,杀鸡儆猴,还是真的索赔百万,赶尽杀绝?”   “谢谢老师——”   蔺以芹打断道:“别谢太早,我还不一定能帮上忙。我先跟你家长沟通一下,虽然你是成年人,到底还是个学生,家校统一战线才能有效率。”   蔺以芹说得没错,他还没独立经济能力,没办法兜底,真出了事,还得家长垫背。   喻池看向言洲的神色变了下,不禁捋一下过长的刘海。   “好,我先跟他们说一下,晚点打电话给你。”   他挂断电话,也松开手,刘海次第盖回额头,长长的叹息声又将它们掀起来几分。   现在这副有点颓唐的样子,倒真的神似阿飞了。   喻池将内容复述一遍,言洲虽然不同校,也听他提过这位蔺老师。   言洲一拍膝盖,站起来说:“走吧,趁喻老师在外面。”   这架势摆明跟喻池同进同退,喻池不再推却,调出还未删除的帖子:“我去把他们叫进来。”   言洲坐回去,拍拍脑门,像要听水声似的:“……也是,还得给他们看看我们的‘证据’,我一时脑子糊了。”   喻池将他肩膀当扶手,站起来顺便拍了拍,无奈一笑。   ……   喻莉华听完,愣了好一会,本来担心喻池在宿舍生活不便,比如在室友面前更换假肢,爬上铺,上蹲厕,洗澡等等,没想到他捅出的是毫不相干的“娄子”——但她也欣慰,起码底层生存需求满足了,他才有额外精力捅更高层次的“娄子”。   喻莉华几乎没玩过网络游戏,只能说出蜘蛛纸牌或者扫雷,但喻池条理清晰,类比得当,她基本了解了现存问题。   她复述道:“这就相当于别人开了一家赌场,你带人上门踢馆说‘你们出老千’,直接影响赌场收益,赌场老板当然想解决你。——我不是说这种做法值得鼓励,但站老板角度,收益受损,他肯定会有解决刺头青的反应。”   喻池说:“我要是老板就不会出老千。”   言洲小声附和:“就是啊。”   喻莉华说:“可是社会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这样耿直。生意靠利益驱动,有利可图他们哪还管邪门歪道,说不定这是行业中三不管的灰色地带。”   喻池和言洲的理想主义撞上暗礁,低垂脑袋,谁也不说话,好像错的是他们。   喻莉华成长于特殊年代,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中庸比激进安全,继续道:“改变社会规则远比适应来得困难,甚至要几辈人付出代价,我不反对你们尝试去改变,年青一代有这样的心思十分可贵,证明我们作为家长和老师的培养没有白费,社会还有变好的可能,但永远记得,要将保护自己放在第一位。”   喻莉华没有责骂他们的意思,只是凭借多吃二十年米的经验,给他们分析时局。喻池和言洲偷偷对视一眼,没有反驳的理由,都默默点头。   “我跟你班主任联系,然后再问问你小风阿姨可不可以再介绍一个靠谱的律师——”此时,喻莉华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说曹操曹操到,喂,小风——”   喻莉华当着他们的面接起电话,仿佛心有灵犀知道祖逸风所为何事。   “哎?你也知道了?他们刚跟我说——”   喻池立刻明了,肯定是祖荷向祖逸风求助,当初车祸的百万赔偿额就是祖逸风的律师朋友争取来的,而律师的名片又是祖荷给的。   祖逸风是祖荷的结实靠山,就像喻莉华对他一样。祖荷和他没出现什么青春期心理问题,跟有一个乐于倾听、不急于否定孩子的监护人关系很大。   言洲不知道祖逸风全名,眼神向喻池求助,喻池凑近压低声说了。   连祖逸风也肯出手相帮,言洲一颗心放下一半。   喻莉华接电话越走越远,蒋良平就是中庸代表,没什么补充,跟言洲说:“等会留下吃午饭,我煲你的饭了。”   喻池也说:“一起吃饭,一会我们去剪头。”   言洲又薅了薅头发,说好。   桌面弹出视频请求,祖荷上线了。   喻池总习惯性看一眼时间,减出美国时间,然后接听。他调整摄像头方位,和言洲一起出镜。   “哎,言洲也在,正好。你们看了那个狗屎律师函吗?”   电脑连音箱外放,房间里的人都听见了。祖荷愤怒时会骂脏话,口癖唤起以往相处的细节,喻池和言洲不由相视而笑。   祖荷瞪着他俩说:“干什么,难道不该骂吗?”   喻池轻声笑,把麦克风给旁边人,言洲凑近说:“骂得好。”   祖荷扯了扯嘴角,不再像之前一样悠闲托下巴:“这次明明是我先起头,最后承担后果的却是你……”   这话显然对喻池说的,言洲把麦克风拨过去。   喻池说:“不干你的事,游戏开发商比较有问题。”   祖荷说:“它们就是蛮不讲理的悍匪,哪有这样子的,太阴公了。我跟我妈妈说了,她在国内,会帮你找个靠谱的律师。”   算上时差,她几乎称得上第一时间响应,这速度与态度,简直像要帮他把百万索赔金揽下。   “我妈妈接到电话了,正打着——”   祖荷稍稍松口气,喃喃道:“小风姐姐办事还是挺有效率的。”   “小风姐姐……”言洲回味,“小荷姐姐办事效率也高啊。”   祖荷笑道:“你有你的姐姐没?”   言洲抹了一把拉碴胡子,说:“你看我这样子像有的吗。”   祖荷说:“没准姐姐瞎了眼。”   言洲笑骂:“滚。——我上个洗手间,你们聊。”   他直接跑到外面的公共卫生间,意味再明显不过。   喻池换上耳麦,回到刚才话题,声音像偷偷在被窝打电话:“你不用想太多,就算不是你第一个提出来,我也看不下游戏里面存在这种——‘阴公’的设计。”   “你在反过来安慰我吗?”祖荷皱皱鼻子,“你都火烧眉毛了还安慰我……”   喻池对这个表情印象深刻,那意味快哭了。   “我也没法给你擦眼泪,只能多说几句了……”   他以前就没把她哄停过,第一次祖荷在他病床边抽鼻子,他差不多算骂了她;第二次送她迷你“光荣榜”,想摸她脑袋不好意思,拿书轻拍,她反倒哭得更凶,最后是上课铃喊停的;最后一次送去机场前,不但没哄停,自己也跟着哭了。   就像现在,明明只说了心里话,又把她惹哭了。   祖荷用一个公仔挡一下摄像头,却忘记关掉话筒,喻池仍然听见吸鼻子的声音,想笑又笑不出,情不自禁跟着吸了一下,伸了一个懒腰,调整呼吸。   祖荷重新回到屏幕上,湿漉漉的眼神难以遮挡,认真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要赔偿的话,我来负责。”   喻池依然不懂怎么哄停她,但隐隐感觉话题再继续,她会哭得更凶猛。   手边刚好摆着带回来的唇膏,他拿起来给她看一下,说:“你寄的唇膏很好用。”   “喻池!”   “真的。”   喻池娴熟地单手拔开盖子,旋出用掉一截的唇膏给她看。台灯光线过足,细细的膏体看不清,他顺手举起一本厚厚的《数据结构》当背景,淡绿色的封面终于把透白色的膏体烘托出来了。   “没骗你。”   喻池认真的劲头跟推销唇膏似的,祖荷忍俊不禁,说:“你现场涂给我看看。”   喻池放下“数据砖头”,盖上唇膏,实在做不来这等纳西索斯的动作:“……刚才涂过,现在不干。”   “我说干就干。”   喻池笑:“你又知道了?”   祖荷两手托着脸颊,笑吟吟盯着他:“我吃过,就知道。”   喻池左胸膛狂跳不已,什么奇幻桃源,一达游戏,律师函,百万赔偿,统统搁置一边,脑袋里只有阴凉的夏日清晨,初升的暖阳,摇曳的树荫,还有草莓味的初吻。   他下意识轻抿唇,咬住一角而松开:“有吗?”   祖荷笑:“夏天没有,冬天应该会干。”   话题危险而无解,谈论时心动,结束后怅惘,快乐短于苦闷,再继续下去却无法转化为牵手、拥抱、接吻这样实质的肢体接触,感情好像到达极限,昭示物极必反。   外头喻莉华结束电话,正跟言洲交谈;时间指示11:30,美国时间刚好在以前每晚下自习时。   “你快睡觉了吧。”   “你要吃饭了吧。”   同步的默契是体贴,也是对尴尬的共识。   喻池让她一步,对方主动断开视频连接的提示打印到聊天窗口。   *   祖荷滚上床了,眼睛还睁着。   咸鱼躺了一会,欠身从边桌掏出一枚“电子笔”——十八岁她问祖逸风要的生日礼物,“妈妈你挑这个应该很有经验”,她当时笑嘻嘻说。   女儿的成人礼,祖逸风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糊弄,小玩具送了,又“买一赠一”送她一辆帕拉梅拉。   消毒过后,祖荷按下启动按钮,将自己和玩具藏进被子里。   她试图回想和喻池的亲昵,半年过去,画面模糊了,感觉堙没了。   鹅绒被太轻软,没有拥抱的力度,她快乐着,也空虚着。   之前,她都只游荡莽地,这次尝试接纳春风。   那里曾经嗦过两根手指,吞噬异物那种扩张与收缩的微妙感攫住了她,所有感受聚焦,她渐渐忘记他人。   十八岁的春天,她抵达clitoris的背面,再一次属于自己。   脑袋混沌那一刻,一种失禁的愉快攫住了她。   祖荷搁浅许久,翻到一边盯着深色的印子,沉默良久,用腕骨蹭了蹭额角:妈耶,原来她还是个龙王,会喷水的。   她跑到走廊往客厅喊:“妙姨,帮我换一下床单,喝水打翻杯子了。”   蒲妙海关了电视,从储物间抱了备用床单上楼,看了眼正中的印子,咕哝道:“不是尿床吧……”   “那才不是尿!”祖荷笑着闪到一边。   蒲妙海熟练地撤掉床单,摸了一下底下床垫,欣慰道:“还行,没透到床垫上。”   祖荷却在盯着她的脊背,她的妙姨好像瘦了一点,一弯腰,脊梁骨像一串念珠。   待换洗的床单撂地上,蒲妙海取过干净的那一床展开,祖荷跑到对面揪住一角,说:“我帮忙。”   “哎哎哎——”蒲妙海叫住她,“干什么呢,你放下,我自己来。”   祖荷说:“就铺一下床单,我又不会添乱。”   蒲妙海也坚持:“你放下,这是我的工作。”   “我怕你累。”   “我这有薪水的,怎么会累。你帮我可没有,嘿嘿。”   “好啦好啦,我不管你了!”祖荷扔下被角,盘腿坐回椅子上,把自己转了一圈。   蒲妙海安心了,继续忙活:“这是我分内的事,你不要跟我抢;不要让我养成依赖你的习惯,懂不?”   祖荷停下椅子,往桌子挪近一点,撅了撅嘴道:“爱一下你都不给机会。”   蒲妙海咯咯笑不停,不时走动检视和收整被角:“我心领了,心领啦——”   蒲妙海抱走待清洗的床单前,斗胆回头问:“荷姐,这真不是尿啊?”   祖荷冲她飞了一个媚眼,笑道:“那是神仙水!”   *   唇膏盖子开开关关许久,喻池放回原处,也决定暂时放下回忆。   他暗暗发誓,以后若是有机会做游戏,一定要以玩家为导向,不做这种坑害玩家权益的勾当。   趁身边没人,喻池打开一个本地生活网的二手交易板块,这里交易的东西小到衣物玩具,大到房子车子。   他点开二手房的分类,找到荷颂嘉园相关帖子,楼盘紧邻重点高中,笋得比较厉害,但可惜的是,城市总体房价不高,跟他家同面积的二手房还没达百万;关掉页面,清理浏览器历史记录,喻池又想到车祸赔偿那张银行卡……   干脆关机,他从书架找出翻烂的《哈利波特》,从第一部 开始,进行一年一度的重读。书签还夹在去年的位置,哈利在圣诞节早上收到隐形衣,然后晚上偷摸去找厄里斯魔镜。   如果他也能站到镜子前,看到的应该是祖荷吧。   也可能是百万赔偿金,喻池悲摧地抽了抽嘴角。   英文忽然变成扭曲的蝌蚪,喻池干脆合上书,出去吃饭。   今年雪灾,喻池所在城市受灾不严重,但也罕见地冻天冻地。春节前除了跑市场采购,还跑了律师事务所。   律师让喻池宽心,他只是行使了消费者的正当权益。这些话像说雪灾终究过去,却没有一个切确的时间点,无疑天气才是大法官。   雪灾听着春节的脚步离开,春节假期过去,各个事业单位恢复办理业务,法院依法驳回一达游戏有限公司的诉讼请求,指出喻池等人发表的言论系对产品质量、服务质量进行的批评、评论,没有过激和侮辱性语言,其行为不构成名誉侵权。   喻池终于挣脱“律师函警告”的枷锁,一身轻松回到学校。   他的校友网主页访问人数激增,空间也被人摸到,留言板夸赞和观光的回复把祖荷的记录冲到几页之后。   网友夸喻池牛啤,是榜样,是自由之光。   没几天后,另一系列出乎众人意料的滚雪球事件,更是将喻池送上神坛。   BingoFun作为“奇幻桃源”的发行商,从BingoFun的游戏门户网下架“一达游戏”的所有游戏,并发出声明:因“一达游戏”对用户态度恶劣,BingoFun已停止与其的所有合作。   其他家门户网站也见风使舵,跟上业内大牛BingoFun步伐,纷纷下架奇幻桃源。   一达游戏可谓得不偿失,损失惨重!   这直接导致校友网和空间人气暴涨,喻池征得祖荷和言洲同意,把两人也圈出来:最先发现端倪的是我们的充值女王@祖荷,如果没有她,我们很难注意到这个充值陷阱;如果没有好友@言洲的倾力帮助,单靠我个人能力也不可能破解;今天的战绩属于他们两位,也同属于所有不甘被愚弄的自由玩家。   喻池的谦谨把热度推向另一波高峰,祖荷和言洲主页热度也嗖嗖上涨。祖荷人在国外,切断网络,热度只是虚拟数据,影响不了现实;言洲乐于交际,借机拓展社交;只有喻池苦不堪言,竟有同城的网友跑到学校来蹲点,幸好他校友网里用菠萝抱枕的头像,网友不容易发现庐山真面目。   喻池隐居几天,“朝圣”热度才渐渐散去,但依然有媒体想采访他。翻完GuestY账号的私信,喻池挑了《极客时间》接受电话采访,好巧不巧就是他投稿时绑定的编辑。   喻池聊完最初想法、事件发展各个阶段的感受,采访也将近尾声,编辑让他总结一下感想,喻池顿了一顿,沉稳地说:   “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事,发帖子之前,我先把稿子发给贵刊被拒稿,本来这份功劳有贵刊的一半,现在可惜了。”   “……”那边尴尬卡了半晌……   《极客时间》曾是喻池的启蒙读物,读者长大了,《极客时间》的极客精神却萎缩,变成懦弱鼠辈的代名词,如今喻池要跨过它,继续往前走,往高处走。 第35章   祖荷在老时间上线,进四人小群“菠萝包”刷屏庆祝奇幻桃源折戟。   甄能君罕见地在线,她学费走助学贷款,寒假留校打工攒了钱配台式电脑,后知后觉补了奇幻桃源的来龙去脉,打了许多赞许和恭喜的话语。   Ai。:“咦,阿能打字速度变快了。”   能:“好歹我也是学计算机的。”   甄能君平时勤工助学,特意竞聘上图书馆公共机房的管理员,借机获得不少实操机会,熟练程度今非昔比。而且也只出现一小会,说要帮老师干活,匆匆下了线。   喻池点进空间商城,挑几套装扮送给祖荷,相隔地球两端,只能靠虚拟的0和1传送心意。   逛一圈发现姬柠的《漫长假期》在音乐商城上架了,顺便送给她当背景音。同时,他也有些许失望,互联网应该是飞速传递信息的世界,姬柠的《漫长假期》已经发行两年,如今才同步到网上商城,周期实在过于漫长。他开始憧憬不远未来网络成为主要发行平台,不仅游戏、音乐、书籍,甚至影视剧。   祖荷挑了其中一套装扮换上,空间耳目一新。喻池那边还是不毛之地,原始的纯蓝色,这么一对比,好像掏空零花钱给女友买漂亮衣服的男生。   她乐呵呵乱想着,其实也知道喻池崇尚极简主义,衣服不喜欢有大块图案或色彩鲜艳的,标志性的五分裤上多出一个装饰性的圈扣都要拆去,更别说锁口袋的布带条,那会妨碍他行动,兜帽留着两根帽绳已是极大仁慈。   但他却不会把自己审美强加在别人身上,祖荷就爱鲜艳色,爱各种奇形怪状的花哨图案,但又不至于繁复到失去美感。   她给他个人秀挑了一套他风格的衣服,让他在虚拟世界彻底告别一条裤衩的“寒碜”形象。   喻池截图发给她,附送一个“大兵”表情,祖荷很快读懂潜台词:看到了,我觉得还可以。   其实现实世界里他还是一条裤衩,刚洗澡出来,残肢只套着绷带套,腋拐搁在书桌边。刚开始集体生活那时,喻池曾担心残肢会吓到舍友,但这座象牙塔顶端的学生大多不靠勤奋突围,天赋异禀的怪人比比皆是,喻池不过是“怪”出风格的一个:除了聪明还异常自律,不仅怪,而且疯,数九寒天带着刀锋假肢去夜跑。   “刀锋哥”的名号比喻池本名传播得更快。   舍友们又是锤炼四年的老油条,心态成熟稳重许多,只问过他腿怎么弄的,旮旯问题一律避开。   喻池每次洗澡出来都戴绷带套,藏起狰狞残端,跟人人都会穿裤衩才出来一样,久而久之,大家便见怪不怪了。甚至喻池同学来找他,祁文都会“倚老卖老”又肉麻兮兮提一句:“不要欺负我们刀锋弟弟啊。”   祖荷回复:“你越来越闷骚了。”   觉得不过瘾,她给自己也挑了一套同风格的,挺有情侣装的感觉,还把喻池留言板最新一页都刷成自己的。   那个形容词点开喻池嘴角的笑意。但没多久就消失了。   喻池在空间商城和祖荷私聊窗口逗留的这片刻,群里话题已经调转风向。   言洲问祖荷有没有金发猛男追求她,祖荷说有啊,好多,每人一张扑克牌排号都分不过来。   喻池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自己也碰到过示好的女生,甚至有人圣诞节送他一本《刀锋》。但对他而言,C语言比毛姆更有魅力。   经过大一上学期的过渡,他们大体适应大学生活,对高中的比较和怀念淡了一些,不管失望还是满意,不得不接受回不到高中的事实。   投入新生活,便意味和旧友联系日渐稀少,甚至面临无话可说的境地。同城的尚可隔三差五一聚,异地异国只能隔岸相望,偶尔去对方空间一瞥动态。   又一次在喻池宿舍小聚,言洲直言祖荷上线的频率越来越小,从上学期每周几次,减少到一周、半月甚至一个月也碰不上一回。   “我怀疑她谈恋爱去了。”   喻池想起祖荷曾说如果有中意的追求者,会让他把关一下。两人关系没有倒退,却也不可更近一步了。他已经朦胧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也不是权威所在,祖荷不可能把他的评价当金科玉律。   而且恐怕他给不出令她满意的答案。   鼠标不由自主打开置顶的“Special”分组,碰到祖荷的网名“Ai。”,悬窗刷新出她的个人秀,一整套风格显然跟他的是情侣装。   细节打败猜疑,喻池轻笑一声,说:“不知道。”   言洲瞥见端倪,觉得自己瞎操心了,也笑着骂一句。   如果祖荷给喜欢她的男人发了一副扑克牌,那么,喻池的牌面无疑是大王。   “奇幻桃源”门的热度渐渐消退,留给喻池的后遗症却不小。喻池开始思考喻莉华那句“保护自己”,这次成功归于不战而胜,若是早期有一点自负的过线,恐怕喻莉华、祖逸风和蔺以芹都保不住他。他明明已经成年,却依旧仰仗家长与老师的庇护,最根本在于缺乏立足基础:独立的经济来源。   至于更重要的权和名,那是突破经济枷锁后的附赠品。   他得像祖荷说的,爬到山顶。   祖荷写下那段话时不满十八岁,却已拥有超乎年龄的眼界与思维,令如今十九岁的他依旧难以忘怀,依旧受用。   这般一想,她未来跟谁谈恋爱对他的伤害力似乎钝化,更重要的东西占据心头,喻池重新动力充沛。   2008年夏天的特别宏观上因为奥运会,落到个体上,便是有些人看清了个人发展方向,有些人挣脱束缚找到新的享受方式,有些人好像真的要开始恋爱了。   大一下学期过半,空间平台开始推出flash小游戏,体积轻巧,无需安装,依托平台,用户量大。   喻池和言洲闻风而动开始研发,喻池负责策划和代码,言洲是个杂学家,策划、代码、美术、推广都懂一点,正好适合统合各项外部资源。   后来喻池在蔺以芹带队的全国性大赛夺冠,在现场碰见甄能君,她们学校虽然只得优胜奖,但能代表学校参赛,她的能力不可同日而语。   喻池便问她有没有兴趣一起做游戏,甄能君说先考虑一下。后面言洲跟她沟通回来,有点犹豫说她要算工资。   研发小游戏的最终目的当然是盈利,但目前喻池和言洲还处在只出不入阶段,各种节流,过年利是、零花钱、生活费、奖金贴了不少进来,离盈利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但甄能君情况跟他们不同,她没有优裕的时间和生活费供前期支出,需要看到时间和钱的显性转换,那关系她是否顺利读完大学,所以她课余时间不是在勤工俭学岗,就是跟老师做项目拿分成,参加比赛拿奖金。   她进入他们,只能以拿稳定薪水的员工身份,而不是承担风险的创始人,她要银行卡里的实际数字,而不是画饼充饥。   喻池和言洲也举棋不定,购买美术资源需要钱,租用空间平台的服务器需要钱,推广小游戏也要钱,每个孔都在吸钱。甄能君跟喻池有部分职能重叠,可有可无。   喻池说,再看看吧。   言洲也倾向于这个答案,陪着一起“看”。   就这么“看”到了暑假,喻池和言洲一起完成玩法策划,搭好代码框架。代码量巨大,喻池一个人处理进度缓慢,离上线计划越来越近,不得不紧急呼叫甄能君。甄能君白天跟老师和学姐做项目,晚上便熬夜给喻池写代码。   甄能君的加入带了意外效果,她是游戏小白,在此之前基本没玩过游戏,一个玩法要是喝醉的甄能君都能上手,说明玩法足够简单上手,这对引流新玩家极为关键。   小游戏旨在休闲,不需要太复杂的玩法。   跟三人日夜不分的暑假相比,喻莉华的可就轻松多了。   她再度约上祖逸风,自驾驰骋半个中国,在奥运会开始前回到家抱电视机。   这个年龄段的女性已经完成大部分社会母职,剩下的大概是担任祖母抚养孙辈,处于把孩子送上大学到孩子有了孩子间的“空窗期”,即便出游,也会跟伴侣一起,像喻莉华和祖逸风这样的组合实在不多见。   傅才盛便找到讽刺的由头,本来喻莉华的个人形象趋于完美:把儿子送进国内顶尖象牙塔,自己也把头衔里的“副”字摘掉,名正言顺站到他头顶,实在像一只没有短板的木桶。   傅才盛笑着说:“真好,离《断背山》只差一根钓鱼竿呢。”   语文科组老师个个储备丰富,有几个不晓得影片主题,但一时没人轻率接话,微妙沉默半晌。   这会最适合发声的两个人开口了。   蒋良平像没听出嘲讽,笑道:“我看她们比较像《末路狂花》里面两个中年铁闺蜜。”   喻莉华也笑:“我也最喜欢这个片子,好像得感谢蒋老师没把我逼成《末路狂花》?”   蒋良平的笑配合得天衣无缝。   话题主角似乎觉得没什么,气氛也宽松开来,其他老师跟着笑。   喻莉华话锋一转,冲着傅才盛道:“顺便说一句,《末路狂花》里面不但有钓鱼竿,还带了枪,方便路上教训那些‘管不住嘴巴’的男人。”   众人使劲憋笑,傅才盛哑然失色,尴尬推了推眼镜。   蒋良平把喻莉华战绩转述给喻池听,喻池笑过之后,泛漫开的情绪拉回笑容。   他想起和祖荷盖同一条毯子看这部片子,中途她靠在他肩膀睡着了。本来挺温馨的回忆,因为无法重复,酸涩便盖过了温馨。   喻池握着手机说:“她们两个人好像相见恨晚。”   本来一个从商,一个从教,平时如隔天堑,若不是利益勾结,沦落天涯,或是广场舞伴,人到中年三观顽固,大概很难敞开心扉,不设堤防在一起。   听筒传来背景杂音,蒋良平跟外面复述聊天主题,然后对喻池说:“让你妈妈跟你讲?”   他应了。   喻莉华的声音透过来:“的确相见恨晚啊,就像你跟……言洲一样。”   这一瞬间,喻池只觉她心思拐了一个大弯,本来应该说祖荷的。   “你们都能聊什么?”   “嗯?”   “……随便问问。”他只是好奇她们是否会聊及祖荷,会不会有连他也不知晓的消息。   他只知道祖荷暑假不回来。   司裕旗拿到家里资源在纽约开始创业做投资,祖荷帮打杂顺便学习,带上蒲妙海住她家。司裕旗属于工作狂人,大学似乎耗尽恋爱值,目前没工夫谈恋爱,三人小家像女生宿舍——或者说像妈妈带着两个女儿生活,毕竟姐妹俩都是祖荷口中的“生活白痴”,特别需要蒲妙海。   母辈和父辈已经完成原始资本的积累,像她们这样的二代只要双商正常,免于亲戚或夫家敲骨吸髓,即使gap一辈子也能过“人上人”的生活。   她们开局即高级玩家,现在看来还有满级的势头,而喻池还在新手村苦哈哈捡道具。   喻莉华开门见山道:“是不是觉得我和小风不像能有共同话题的人?”   他以默认作答。   喻莉华轻声笑道:“你知道世界上有一件事,不需要多么相似的人生背景,所有女人都可以团结起来?”   察觉到不会是什么好话,喻池配合她道:“是什么?”   “骂男人啊。”   他哭笑不得:“我和爸爸也不至于太差劲吧。”   “其他男人啊!”喻莉华骂道,“谁叫那个死八公舌头那么长,到处编排我,这话可千万别传小风那里,不然她嘴巴比我更犀利。”   这两位中年仙女的确不像整天把孩子老公挂在嘴边的人,喻池又把她的丰功伟绩夸赞一番,喻莉华终于舒爽了。   “其实我们什么都能聊,除了家庭,”喻莉华说,“本来女人天天面对家庭,这要出去找朋友还讲家事,那多没意思。”   喻池几不可闻轻轻一叹,闲聊几句挂断电话。他从小阳台回到书桌前,正想回到代码上,那个人像听见他的渴望,头像闪动起来。   Ai。:“喻池喻池,问你一个问题。”   祖荷的断点总能轻易主宰他的心跳,他的中午便是她的深夜,深夜最容易为感情困扰,喻池几乎以为她准备让他“把关一下”。再往深处想,她暑假也不回国,也许正是找到可心的玩伴了。   他心里拉起警戒线,语气不自觉冷淡,缓缓打出一个“?”。   祖荷仿佛不介意,几乎跟他同步发出消息:一串难过的系统表情。   他的心纠起来:“怎么了?”   Ai。:“我又被人欺负了!!”   “谁?”   Ai。:“你会写外挂吗??救我!!”   双手交握,抵在额头,喻池垂眼豁然而笑,轻轻骂了声自己紧张过头。   “又在哪个游戏被虐了?”   祖荷虽然技法有限,但经常慧眼独具,玩过的游戏基本都爆了。但她只是纯粹的玩家,不志在游戏行业,懒得写评测,只是跟人吹水时提一嘴。   喻池心中多了一条准绳,祖荷觉得有趣的游戏,那才叫真有趣。她已经答应帮他们体验小游戏。   祖荷最近迷上一个端游“一统江湖”,里面有个高级玩家“云朵我的沐浴球”一路追着她虐,她充钱买道具也干不过对方。   她想让喻池帮忙写外挂“干死他”。   喻池让她发账号过来,先看一下;正好午饭加休息时间,他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出门拿外卖。   还是上次那个hehe1717打头的邮箱,这回游戏昵称也懒得换了。   饭盒见底,游戏也到底,毫无悬念地赢了。   喻池挑完最后几颗饭粒,无奈一哂:有时不是对方太强大,而是己方太菜鸟。   “云朵我的沐浴球”虐hehe1717虐出感情,两人竟然是好友,私信也跟着发过来:“他爹的,你用外挂了???”   喻池把私信截图给祖荷看,祖荷哈哈笑了一长串,“你好棒”后面的感叹号比“哈”字还长。   喻池习惯她的热情,淡淡一笑。   Ai。:“你告诉他,你就是最完美的外挂!!”   喻池切回游戏,回复“你猜”。   “云朵我的沐浴球”立刻咆哮:“他爹的,那你就是找了帮手!!!”   喻池感觉好像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回到聊天窗口,恍然大悟。   祖荷用了一个“他”。 第36章   祖荷没特意提及这个“沐浴球”的情况。   “云朵我的沐浴球”一开口即骂“他爹的”,这种“爹系”骂法不常见,但到底也算粗口,不像祖荷欣赏的类型。   喻池胡乱安慰自己,时间差不多一点,祖荷那边该午夜了。   “睡那么晚吗?”喻池问她。   “准备了。”   “晚安。”   “午安。”   喻池放空等一会,一直到那个灰原哀头像变灰,才有劲起来收拾快餐盒,进入一种“没消息就是好消息”的心境。   他又体验一下“一统江湖”,打开Word总结优缺点,对手头项目的启示,然后才继续写代码。决定做游戏一来,他不放过任何一次新游戏的体验机会,所谓知己知彼,见贤思齐。   八月立秋过后,喻池在BingoFun旗下的空间平台陆续上线三款小游戏,一款反应平平,一款达到预期,一款出其不意爆红了,红出一种玄乎的走运感,喻池甚至觉得反补了车祸截肢的霉运。   上线几天时间,喻池的好友90%的都曾打开“我的鱼塘”这个游戏,当然有部分是他在空间和GuestY账号那边宣传的效果,和奥运会给平台带来的热度,玩家留存率一跃飙上平台榜首。   反馈收集和后续优化立刻跟上。   喻池和言洲总结爆红原因,其实不难理解,“我的鱼塘”属于经营类游戏,加入了社交玩法,每个玩家拥有一片鱼塘,好友间可互相赠送鱼料、鱼苗或大鱼,甚至趁夜黑风高跑到对方鱼塘钓走辛辛苦苦养大的鱼,留下几颗鱼屎。   最后一个玩法最为疯狂,游戏中采用2小时为一天制,白天和夜晚各一小时,于是小游戏每隔一个小时流量便暴增,BingoFun平台方不得不分配更多的服务器空间来处理。   当然还有其他小细节,比如游戏本来叫“鱼塘”,祖荷提议前面多加一个“我的”——   “你看,喻池和‘我的喻池’,哪个更能强调归属感和占有权呢?”   祖荷在“菠萝包”小群里面说的。   甄能君回复一长串省略号。   言洲呲牙笑,说:“对,是你的喻池。”   祖荷发过一个大金牙的笑。   喻池默默换成祖荷的名字,“我的祖荷”,有种类似近乡情怯的微妙,纵使认识近三年,他也不敢轻易说拥有过祖荷,即使在他们接吻的那一刻。祖荷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一片细腻的春雨,一阵疏狂的夏风,一树绚丽的秋叶,一捧清凛的冬雪,他只能驻足欣赏,从未拥有,但仅是观赏足以令他心醉。   喻池正儿八经回复:“好,多加两个字。”   “我的鱼塘”爆红后,喻池接入BingoFun平台的付费模块,上架鱼料道具第一天总售出7000元,按照平台与创作者四六分成,喻池、言洲和甄能君按约定6:3:1分成。   这只是第一天的数据,后续用户增长、道具种类陆续增加,收入不可估量。   甄能君属于技术合伙,稳赚不亏,分成相对较少,但也收获颇丰,剩下三年的生活有了保障。   跟许多互联网传奇一样,“我的鱼塘”孵化在大学宿舍,成长在咖啡厅或奶茶店。“我的鱼塘”上线一个月,三位首创首次在奶茶店碰面,结束没日没夜的线上沟通。三人学校不在一处,见面多有不便,奔波弊大于利,不如即时开电话会议,甚至远程操作对方桌面。   三只熊猫相见,面面相觑,相视而笑。   甄能君哭笑不得:“好像你们都没什么变化。”   言洲更感慨:“你也是。”   喻池和言洲的穿衣风格跟高中几乎没差别,而甄能君依然素面朝天,只不过衣服质地比高中那会好一点。   三人聚在一起跟普通大学生没区别,看不出爆款游戏首创团队的光环。   言洲放下奶茶杯,说:“大概都没进入求偶期,不用特别打扮。”   甄能君深有同感,宿舍的姐妹打扮花枝招展跟男朋友约会,她脸一抹,干燥季节随便擦点润肤霜,便扑倒电脑前,把时间和精力兑换成银行卡数字。日渐变大的数字比恋爱对象更能构建安全感,那才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东西。   “求偶期……”喻池喃喃这个比较书面的词眼,“那我这是完全地理隔离了。”   “她不回来,你可以飞过去啊,一张机票的事——”   想起喻池排斥脱假肢安检,言洲后悔多言。   喻池吸了一口清茶,说:“寒假再看看,本来想暑假去,一直搞代码。”   甄能君把话题扯回来:“你们说注册工作室——”   此时喻池和言洲已经攒了近五十万,这笔数目对于家乡普通工薪家庭来说是几年或者十几年积蓄,对创业公司只是毛毛雨。喻池和言洲只是大二学生,毫无管理经验,不敢托大,打算先注册工作室。旧时光整理   他们问甄能君要不要带资合伙加入,分成更高,循循善诱比起第一次更有底气,喻池专注策划,她负责技术,言洲负责市场,这三项几乎是每一所草创公司的核心力量。   她给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不。   “我另有打算,还是继续之前的协议吧。”   甄能君无非就是怕不稳定,不想全部投入,给自己一条退路。不过她也作出调整,勤工俭学岗辞了,时间多出一部分,一边跟老师做项目,学习更成熟的技术,一边在喻池这边实践。   言洲游说再三,出于同学旧情替她争取更大的潜在财富,甄能君始终坚持己见,只做技术,拿工资,不合伙。   她的决定并不影响团队分工,喻池和言洲只能放弃,议程进入下一阶段。   喻池茶过大半,才缓缓道:“如果注册工作室,可以用上我的证,稍微减税。”   去年海边游玩搭公车,甄能君和言洲见过喻池用证,但这还是第一次听他主动提起。   喻池接着说:“刚开始能省一分是一分,以后租服务器、扩大开发团队、买美术资源、推广,每一项都吃钱。市场风云万变,‘鱼塘’现在挣钱能力特别强,但热度还不知道能维持多久,说不定明天国家一项整顿政策下来,大家都得凉,就跟农民得靠天吃饭。只有不断推出新游戏,钱包才能保持活力。”   甄能君一直向钱看齐,当场表态:“我没意见。”   只剩下言洲。   他沉默良久,用奶茶杯底磕了磕桌面,说:“盈利固然重要,但也不要忘记做游戏的初心。”   喻池说:“初心当然是开发玩家喜欢的游戏。只有早期盈利,才有余力把初心持续下去。喝西北风的人可没功夫谈情怀。初心和盈利不是本末关系,而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同伴没有背弃早期精神,言洲展颜而笑道:“以后要是有管理层答疑,发言代表就是你了。”   喻池也笑,黑莓手机来了提示:“祖荷上线了。”   言洲立马道:“告诉她我们仨一起喝奶茶。”   喻池笑着照做。   甄能君说:“手机可以拍照吧?要不我们合照一张?”   言洲说:“对,发给她馋一馋。”   喻池请店员帮忙拍照,然后发给祖荷,3G速度缓慢异常,图片质量压缩得模糊不堪。   他将手机放在玻璃圆桌慢慢等。   甄能君问:“对了,工作室叫什么名字?”   言洲也望过来,喻池成了潜在领袖。   喻池想也不想:“1717。”   甄能君:“1717?纯数字?”   “嗯。”   “1717,一起一起,”言洲回味着,“‘要玩游戏吗’‘一起一起’,双手双脚赞成。”   甄能君更加没有意见,说:“挺好。”   祖荷也发一张图片回来,喻池又是好一会等待。   言洲抱怨道:“传一张照片都那么慢,什么时候可以过上用手机玩联网游戏的好日子?”   去年苹果公司发行第一部 智能机,今年风向吹到国内,虽然还没有主流操作系统,但未来方向已经不言而喻。   喻池说:“快了,最迟在我们毕业。”   言洲说:“到时候蹲厕也不用喊暂停,排队也可以搞两局。”   幸好三人奶茶喝得差不多,食欲没被影响。   甄能君说:“我只希望以后可以手机写代码,到哪都能调试。”   喻池笑了笑:“这个有点难度,台式机带着都有点吃力。”   甄能君曾因为内存崩溃搞丢代码,只能苦笑。   祖荷的图片终于吐出来,乍一看跟发出去的好像一样,再细看:祖荷把自己P到喻池身旁的空墙上,面前那杯奶茶也是喻池的复制品,整张图片诡异也欢乐。   喻池把手机传给两人,在笑声中结束这次碰头。   回到台式机上,喻池和祖荷重新交换高清图和修缮图。   这张特别的四人合照也成为他们创业里程碑,当然这都是后话,创业成功才有余力回溯公司发展历程,否则早已封存成不堪回首的历史,夜以继日的赶路人难有闲暇往回看,喻池他们不得不往前走。   喻池接完图片,体验实名社交网站校友网新推出的“好友买卖”游戏,顺手就将祖荷买到主页。   注册工作室一直到国庆过后才完成,“我的鱼塘”用户量又翻了几倍,喻池他们可谓日进斗金。然而他却有了新方向:想摆脱平台束缚,做自己的页游网站。   页游网站1717.net应运而生,包含棋牌、射击、益智等休闲小游戏,游戏规则简单,无需安装和注册账号,人人轻巧上手,早期盈利模式为广告。   这回祖荷没法再帮他们体验新游戏,升入大二,课业繁忙,进入十月后几乎碰不到她在线。   喻池一边用代码构建理想世界,一边被现实世界围殴,在学业和工作中寻找平衡,他也不过一个将近二十岁的大二学生。   实在想休息时,他才有空想一想祖荷。旧事反反复复回想许多次,新鲜感流失,喻池有时也会添加新的想象,久而久之有那么一瞬间,他分不清回忆与想象。   或许也是不愿意否认想象的美好,担心言洲那句“不会是谈恋爱去了吧”一语成谶。   喻池登陆校友网,日常查看是否有新游戏上线,路过主页,展示在侧栏的“已购好友”却空了。   系统短信提示:“你的好友祖荷已被许知廉买走,花费7000000校友币就可以买回来啦!点这里查看>>>”   喻池立刻点进这个陌生名字的主页。   许知廉,头像是童年旧照,骨相不错,如果没长残现在应该属于英俊范畴。美国本科在读,跟祖荷同一个学校,今年入学。   那就学弟了。   陌生的三个字像针扎在身上,喻池一阵恍惚,祖荷仿佛关在他的地盘。喻池毫不犹豫点击购买。   弹框提示校友币不足。   喻池二话不说网购点卡,充值校友币,把祖荷溢价“买”回来,一颗心瞬间踏实几分。   他继续浏览许知廉主页,此人高中也在美国就读,好友寥寥,应当上Facebook才更合适。   看不出更多有效信息,喻池关掉页面,重新回到项目上。   陌生的名字像一个小黑点,频频飞转在眼前,喻池揉了揉太阳穴,保存好工程文件,决定先去跑步。   这晚入睡前,喻池特意登陆校友网,看到祖荷还安全呆在他的主页,才放心爬上床。   喻池组织腹稿,总结这个小游戏的机妙之处,毫无疑问又跟社交功能有关。小时候玩的小霸王游戏机看似没有社交功能,但真正的社交在跟身边小伙伴PK和交流上,现在的游戏只是将这部分功能互联网化,让玩家不用跑到小伙伴家里,也可一起享受游戏乐趣。   “好友买卖”变成一个定时闹钟,提醒用户及时登陆网站,查看已购好友是否还在。   喻池的“祖荷”,不到一天,又消失了。   喻池再度去许知廉那抢回来。   祖荷的美国交际圈对他是封闭的,他只知道司裕旗、蒲妙海、一两个要好的女同学和敬佩的老师,她从未提过其他男生;这太不符合祖荷朋友满天下的个性,只能是她特意过滤掉了。   “你也在玩‘好友买卖’吧?看到你动态了。”   言洲过来找喻池比较频繁,两个没有对象的大男生相处比较随意,食堂或校门口任一苍蝇馆子都能解决三餐,聊上半天,有时谈到灵光一闪,就站巷子口忘记走,也是常有的事。   喻池给他看一下黑莓屏幕,3G网正在努力加载校友网。   言洲嘿一声:“我说呢,我看你跟一个人抢荷妹抢得那么激烈,还特意问荷妹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两人又不自觉停在巷子口,迎着萧萧冷风,看枯叶打旋儿。   北方十月已然深秋,以前在老家可能也就刚嗅到秋的味道。   言洲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你知道她们那边有Facebook,如果不是联系国内同学,一般不用‘校友’。她习惯空间,‘校友’注册之后八百年没登陆过了。然后她就登陆上去干了一件‘大事’——她是这么说的。”   喻池看了言洲一眼,脑袋只剩下机械反应:什么大事?   言洲哪能读不懂,瞟一眼黑莓上已经加载完毕的校友网,说:“你自己回去看。”   “……”   移动端只能打开页面,无法加载小游戏,喻池得回去用PC才能看。   言洲仿佛没从游戏策划模式中出来,关子卖到底,不透露半分,反而笑吟吟问:“我们吃炸酱面还是饺子?”   “……”   喻池回到PC前第一反应就是打开“好友买卖”,这说明游戏召回玩家成功了,祖荷也成功了。   祖荷不但将自己赎回去,还把他和许知廉一起买下,打上“我的奴隶”标签。   喻池和许知廉,颇有平分秋色的意味。 第37章   喻池也不方便问祖荷“这人谁”,兴师问罪的意味太浓;况且,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碰上祖荷在线;12个小时的时差横亘在他们之间,一边黑夜一边白天,想要避开对方只需要稍微调一下时间,太容易了。   喻池想避开的不是她,而是某个可能的事实。   当感情中出现“躲避”一词,说明某一方开始了猜忌。   他们曾经称得上亲密无间,偶有龃龉也熬不过一天。   也许距离早已开始腐蚀感情,一点一点,细微得每天看不出差距,等到日积月累,有了参照物对比,千疮百孔便显露出来。   感情没进展,项目却不允许原地不动。   11月11日“光棍节”当天,1717工作室三个“光棍”上线1717.net。   喻池在声讨“奇幻桃源”中一战成名,加之作为爆款游戏的主创之一,在游戏界取得小小知名度,他便通过GuestY所在的BingoFun论坛、空间和校友网导流,获得1717.net的第一批用户。   然而这批用户很快离去,不少人甚至表现出对喻池的失望,他敢挑战别人的游戏,可自己做出来的游戏水平不过尔尔。   这批用户主要是高端或资深玩家,熟悉各种规则复杂的大型端游,期待的也是同类型作品;而1717.net注重个人休闲娱乐,由于单个游戏大小限制,不适宜加入太繁复的功能,社交功能几乎没有,复合“喝醉的小白”也能上手的预期;目标用户不一致,导致第一批用户留存率不高,推广方向有偏差。   喻池和言洲彻夜苦思,研究更适合的推广渠道:1717.net的棋牌游戏模块适合不懂安装游戏客户端的新手玩家,这部分玩家玩不转SNS网,甚至没有社交账号,那么他们在什么情况下会戳进一个游戏网站呢?   “网站导航!”喻池说出这四个字时,声音几乎颤抖。“不单我妈妈和爸爸的电脑,科组里面,学校机房,甚至网吧,浏览器都是同一个黄页性质的网站导航,比如hao123。”   “妙啊!”言洲击掌道,“那就是黄金地段的广告位。”   既然是广告位,便意味着费用投入,广告费与网站导航的流量成正比。   他们了解一圈,看中流量最大的一家,一旦扣除这笔费用,工作室账上不足10万,后期还有美术和开发人员劳务费、服务器租赁等固定支出,此时还没有租赁办公室,包括新加入的美术设计——喻池的同级同学费萤萤——四个人都在自己寝室干活,整个1717就是一穷二白揭竿而起的农民工。   若放弃此次机会,1717.net就成了烂尾楼,前期投入打水漂——这是创业公司并不少见的结局。   喻池又拉出SWOT和言洲分析利弊,时不我待,当机立断:投!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1717.net成了那一轮广告位竞拍的“标王”,获得网站导航“休闲游戏”分类下首位标红的黄金段位。   用户量激增,服务器开销大,急需扩容;要维持用户量,广告位不能丢;两边相辅相成,均不能丢,又是大头支出。   1717眼看山穷水尽。   喻池不断反思:他从不掩饰野心与行动力,像截肢出院后立刻学习走路、跑步、把学业拉回正轨,做游戏也是想干就干;虽然他攻击“奇幻桃源”赌局般的玩法设计,此次暴露的赌徒心理却叫他心惊,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疯狂。   中学时听说过孔府宴酒从央视“标王”到破产的事迹,现象级暴涨的销售额、“标王”桂冠的虚荣容易让人自负,一掷千金,只为重复辉煌;然而当市场开始饱和,当政策开始限制,负影响便加上杠杆回馈到企业身上。   在刹车、前进与另辟蹊径间,喻池一再斟酌,承受的压力一点也不比服务器小。   困境把坏脾气压出来,喻池常日阴沉如冰山。大四学长毕业后,此间一楼的寝室住进大一新生,喻池从肉麻兮兮的“刀锋弟弟”晋级为“池哥”。这段时间没人敢跟他多说一句,就像他刚从ICU醒来,连医生的询问也是小心翼翼。   本来没心情顾及其他,当祖荷的头像久违闪动,他还是忍不住第一时间点开。   祖荷依然“呲牙”开头:“呼呼,终于有时间上线了。”   “忙什么?”   Ai。:“瞎忙。”   许知廉这个名字几乎跟着她的回复跳进脑袋,祖荷把他们两个买成“奴隶”后,许知廉好像答应了她什么似的,没再玩“抢祖荷”的戏码。两人还乖乖躺在她的“奴隶”列表。   也许1717.net面临的抉择已经叫他缚手缚脚,喻池的冲动释放在感情上,长久的疑问无可掩饰地蹦出来。   “有人追了?”   消息发出,慌乱才延时抵达,他仿佛对1717.net作出了错误决定。   软件竟然没有撤回功能,太不人道;只能寄希望于服务器丢包,虽然几率不大。   Ai。:“难道你没有?”   五个字看不出情绪。   他很干脆也诚实:“没有。”   每天时间有限,喻池接触的人不是谈论技术就是游戏业务,这些人当然不会觊觎他本人;真正动过觊觎心思的人,又止步于无暇闲聊造就的冷漠感,或者他的假肢。   Ai。:“肯定有,你没发现而已,就像高中时候一样。”   喻池越来越看不懂祖荷想表达的主题,只能顺着回答。   “高中有谁追过我,我怎么不知道。”   ……他再次希望服务器丢包。   也许他需要尽早决定1717.net的命运,好好睡上一觉,让脑袋恢复清明,再跟她对话。   Ai。:“你要不要替我参考一下?”   没有立即回复,喻池决定先冲凉,冷却一下。   晚上8点,寝室的学弟外出自习没有回来,喻池脱光衣服站在全身镜前,凝视自己非同一般的身体。   上一次这么赤.裸裸还是高考后,那次幻想过可能发生的一切,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年多过去,他的体格又结实几分,残留的左大腿练出硬实的肌肉,残端的狰狞与丑陋却拉低整体美感,更将心情拉入低谷。他像醒来得知左小腿永远去了外太空,陡然生出自暴自弃。   这边冲凉的功夫,那边祖荷已经打来大段消息。   她当真让他帮忙参考一下!   两个都是中国人,都是暑假才认识,一个大她七岁,研究生来美,目前研二,各方面表现成熟,对她有点意思,还没表白;另一个低一级的学弟,高中就过来了,说是一见钟情,已经表白等她考虑。   刚才哗啦啦流掉的水似乎都吸进肺腔,喻池说不出的窒息,也终于弄明白祖荷的目的——“目的”比“主题”尖锐,他觉得这个词才更合适。   恐怕她这次专程来道别,叫他长痛不如短痛。   “两个都不要选。”   暖气片像失去功用,喻池尝试深吸一口气时,牙关竟然轻轻打颤。   祖荷发来一个“呲牙”,说:“小气鬼。”   “对。”   Ai。:“当初说好有对象就告诉对方。”   “我没答应。”   当初是她先提议,他并未正面答应。他说了实话,钻了空子,显得她在一厢情愿。无论多么婉转的语言,祖荷传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我要谈恋爱了,对象不是你。   他应该告诉她,“我早就放下你了”,这样比较酷,她也没那么重的包袱,好像他拖累她。   但那是假的。   喻池早已隐隐感觉,如果他们之间没有其他人,偶尔联系还能历久弥新。“朋友可以有多个,恋人却只能一对一”,这样的社会文化氛围下,喻池很难在恋爱上显现出大度的“共享性”,更无法自欺欺人,“祖荷只是一个要好的朋友”。   认识和克服这种心理间存在鸿沟,就像他察觉到自己的冒险因子,却并未能完全克服。   她不再说话,头像突然灰了。   祖荷不像他喜欢隐身,上线就是上线,下线就是下线,干干脆脆,一目了然,就像她直接说出要跟别人谈恋爱了。   等了好一会,祖荷依旧没有上线,那种牙关轻颤的感觉再度袭来,喻池披上大衣出门跑步,走到操场才发觉忘记换运动脚板,懒得回去,便一圈又一圈走着。   十一月底的晚上,又黑又冷,天幕后像藏着冰山。   美国还是清晨,祖荷说不定下线跟喜欢的男生一起到全国排名第一的食堂吃早餐,然后有说有笑穿梭校园,在她的教室前分别。   或许是吻别吧。   不知道走了多少圈,喻池弯腰扶着膝盖喘气。有部分呼出来的白汽又扑回脸上,像在嘲笑他。   “池哥,你没事吧?”   体育课要跑1000米,同寝学弟早早准备,路过他原地小跑着问。   喻池直起身说没事,学弟不太放心从头打量到脚,惊讶发现异常,咦了声:“池哥,你不换装备也能跑吗?”   喻池没回答,随意一挥手,学弟机灵地扔下一句“我继续跑了”便离开。   睡前,喻池又将短短的聊天记录重看一遍,只看到一个失望、暴戾、毫无风度的男人,连自己也厌恶。   喻池从未想过会和祖荷闹得这般难看,把性格中的恶劣统统暴露。   如果他们身边各有新人,或许默默淡去联系对双方伤害最小,但恐怕他俩性格都不允许不声不响成为对方的过去。就算她不主动告诉,他发现蛛丝马迹去问,她应该也不会否认。   裹着糖衣的柴刀砍下来,除非钢铁之躯,否则免不了血肉模糊。   喻池力图大度一点,在灰色头像的对话框留言:“年纪大的男人心思复杂,多留个心眼;年纪小的想法幼稚,多点耐心。”   她要他帮忙“把关”,好,他尊重她,一个“不”字也不说,给出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甚至标点符号都没用错。   喻池以为已够大度,实则不够坦诚;祖荷那么伶俐,也许早已有答案,只是把他降权成普通好友,问一下他意见。   普通好友,也许才是他最合适的位置。   “生气总比被欺骗好。”   把学弟匹配上许知廉并不困难,或许从许知廉访问他主页那一刻起,祖荷已经在给他打预防针。   他并不迟钝,只是不愿清醒。   消息发完,他像破罐破摔,亲手将她推向另一个他;但事实是她蹦蹦跳跳跑过去,还大声跟他道别。   他恹恹躺上床,想着或许12月1日是新的愚人节,祖荷会回消息“哈哈跟你开玩笑的”。   但并没有,次日清晨,祖荷一针扎进骨髓:“同桌所见略同。”   你存心气我。   就差一个Alt+S,喻池又要暴露“小气鬼”的一面。   不知道该回复什么,喻池理解了上次祖荷为什么突然下线。   就这样吧。   喻池告诉自己,被一股茫茫然的钝痛占据,体会不到自己的别扭、小气,甚至彻夜未眠的困顿。   他打开工程文件,找到昨晚停下来的点,手停在键盘上半晌,耳边一道声音稍微拉回精神——   “池哥,你上午不是有课吗?还不走?”   对,他应该去教学楼,而不是枯坐。   *   “我骑车啊,要不要载你?”   校园坐落在山上,每天都在爬坡,祖荷早已放弃自行车幻想。   “没精打采的,”旁边许知廉整理双肩包背带说,“昨晚又熬夜看剧了?”   “没有……”祖荷出门前还特意化妆掩饰黑眼圈,“单纯失眠。”   许知廉又开始游说她一起健身,累得吭哧吭哧一沾枕头就睡。祖荷笑笑没有应声。   许知廉虽然跟傅毕凯一样肌肉发达,但英俊面庞中带着稚气,言行举止没有傅毕凯那般势在必得的侵略感,在祖荷审美中属于安全范畴。   祖荷第一次碰见许知廉在纽约的一个跳蚤市场。   蒲妙海喜欢去那里瞎逛,那些新奇或奇怪的东西摆在一起会有难言的凌乱感,她经常会想起她捡破烂的婆婆。   祖荷在一个摊位翻到一张姬柠的旧CD,在CD机旁试听了很久,久到她以为在飞机上从PSP听另一个人的歌声。鼻头发酸了,眼眶湿润了,眼泪却没再滚滚而下,副歌一直在重复:   我们像各自经历漫长假期,再相见时会不会有好天气。   她刚过来那会经常偷偷哭,想以前的生活,想同学,最想喻池;以前生活上全靠蒲妙海打理,蒲妙海语言比她差一截,买菜洗车勉强可以应付,跑银行和保险什么重要手续她得一起摸索;司裕旗工作忙,两地相隔四个小时车程,有时周末也难以见到一次。   后来开学交了新朋友,孤独稍有减淡,但每天都处在文化差异的冲击中;祖荷跟喻池聊过,不得不承认,感触远没跟周围中国同学深,回应也没有周围同学及时,渐渐的她便不再提这个话题,也相当于渐渐不提自己的生活。她和喻池的话题便剩下高三、旧识和游戏,高三素材有限,冷饭炒几次便不香了;旧识生活平静,没有天涯八卦丰富,也总有讲完的一天;只有游戏不涉及回忆与感情,万古长青地安全,他们好像变成无法奔现的网友。   一张纸巾递过来,许知廉用英语问她是否需要;祖荷过来一年,即便沉湎回忆,也已练出用英文作答的条件反射。   祖荷把机子让出来,抱歉霸占了那么久。许知廉看她扣好姬柠的CD,就用纯正普通话问是不是中国人,祖荷也自动切过来,说是啊。   她当场便买下来那张CD,但可能以后并不会再听了。   后来两人便聊开了,说来美多久,上学还是工作,住在哪一块,家乡如何,日常爱好。   许知廉说来这里想买一部旧CD机,从里边拆出一个零件补到他那台上,保持收藏品的完整性,可惜最后也没找到替代品。   发现竟然是同校,便他乡遇故知般自然而然熟稔,熟到传统的中秋这天,许知廉跟她表白了,说对她一见钟情。   祖荷情窦初开时确认过喻池的感情,过往他对她的好都有迹可循;当某一瞬间许知廉类似地触动心扉,祖荷也曾疑惑:这人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可是她面对表白并没有太激动,意外倒意外,意外的是他如此速度,而不是表白的对象:她在充满爱的环境长大,从来不会意外别人表白爱意。   祖荷干脆拒绝了他,说没有恋爱的冲动:比如吻他。   甚至还隐隐有些烦躁:为什么不是他。   许知廉没说什么,默默陪她回家,然后说明天开始就不联系她了。   祖荷想打电话给喻池,但她的下午三点是喻池的凌晨三点,她搁浅了。   回去强迫自己忙了半天的作业,需求延期久了,渴望跟着寡淡。为什么要跟他分享呢?是有怪兽来了让他帮忙打跑?还是想炫耀有人追求让他吃醋?   哪样都不是,她只奢望在身边的是他。她累得将自己甩上床,没了任何倾诉的冲动。   许知廉真做到了不联系,这令她钦佩,起码她没有像某些人求爱失败就顾影自怜,自怜还不够,偏要让别人知道:当年傅毕凯被当众拒绝后,没少直接间接让她知道,他有多伤心,那束玫瑰只能撕下来泡花瓣浴。   校园又村又大,无怪乎农学能成为它的特色专业,不用特意避开都见不到几面;偶尔上课前后在同一个阶梯教室,许知廉碰上她目光也会笑笑,祖荷对他好感倍增。   真正的转机在一个多月后,一场同专业的非正式交流会,规模不大,二十来个人,祖荷闹了一个文化差异的笑话,许知廉是唯一没有笑的一个。祖荷心里生出一丝欣赏和感激参半的情愫。   ——后来许知廉才坦白,他每次看到她,难过还来不及,怎么会笑得出来。   这大概就是见鬼的缘分吧。   当天晚餐自便,祖荷顺便约他一起去食堂,许知廉没拒绝;当晚气氛很轻松,似乎回到刚认识到没表白前那一段,表白好像不曾存在。   之后联系自然慢慢恢复,许知廉真对得起他这个名字,克己守礼,知廉耻,相处起来没有传统男性气质带来的压迫感;也从那时起,祖荷的心一直动荡。   她倒没有特意将许知廉和喻池比较,只是身边有了相似角色的人,总忍不住想起旧人。本来慢慢淡去对双方影响最小,当初约好有对象要告诉对方,无非是自负的幼稚。   她先透露给言洲,身边有喜欢的人。言洲叫她怎么跟他说,就怎么跟喻池坦诚;做不成恋人又断不了联系,那就退回朋友阶段,他言洲就是一个异性好友的成功例子;不然喻池已经打算一个人寒假飞过去了。   “难道你出国的事要重演一遍吗?”言洲甚至像质问她。   祖荷这么做了,隔着网线依然被他牵动情绪。   一直到12月中旬,圣诞节假期第一天上午,许知廉邀请她去他家里吃午饭,因为他当晚就飞英国和家人团聚。   从之前聊天交换信息判断,两家家境相当,许知廉虽然大一不得不住宿,自己也租了一栋独栋别墅,家有阿姨定期上门照顾起居,只不过他家中父亲当权,从事进出口贸易。   祖荷带了蒲妙海越做越娴熟的椰挞,想到许知廉要登机不能喝酒而带的鲜榨橙汁,许知廉烤了烤鸡,并坦诚是阿姨提前腌制,他只是放进烤箱,沙拉也是半成品,加点酱汁就好。祖荷笑着说半斤八两。   祖荷发现卧室挂着一把吉他,饭后,许知廉就在客厅落地窗边弹给她听,祖荷跨坐椅子,像骑木马一样,靠背上托着一边脸,阳光静静盖在他们身上——此地冬天实在太冷,不然他们就出阳台透气了。   祖荷读书早,比许知廉还小上半年,他弹的几首中学时代流行歌都耳熟能详。餍足人慵懒,祖荷渐渐趴下来,笑望着阳台。   旋律越来越熟悉,许知廉轻轻跟唱,唱得不可否认也很好听。喻池的歌声承载回不去的十六七岁,每一句歌词都是心酸,她后来从来不敢再打开他的PSP;而许知廉好像用魔法把它变回一首简单的歌,一曲动听的旋律,抹掉背后的意义。祖荷越来越恍惚,仿佛回忆被侵入、改写,注入一种不可思议的氛围。   我们各自经历一个漫长假期,再次相见时会不会有好天气。   今天天气就很好,祖荷有点难过,只是没有哭了。   “第一次见你是在听这首歌吧?”   “嗯。”祖荷没有否认,反而朝他一笑,不知该幸庆还是遗憾他没继续问下去。   许知廉和祖荷一起出门,一个打车去机场,一个开车回家;本来挺爽快的两个人,却推让起谁先上车的问题。   “要不我们同时向左走,向右走吧,”祖荷最后提议道,许知廉接受了;她还开玩笑说:“不许回头啊。”   走出一段,祖荷没有回头,直到听见行李箱的轮子咕噜噜,和自己的名字。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许知廉脸色不复刚才轻松,认真得像快失败的谈判,“我对你的感觉还是没变,想知道现在我还有没有一点点机会……如果没有,做普通朋友太痛苦,还是不要、再联系了吧。”   祖荷往前两步,缩短两人的日常距离:“有啊。”   “……”许知廉全然怔忪,好像记不起刚才问过她的问题。   祖荷再近一步,几乎触碰他的鞋尖:“现在就有——”   她把句号化为一个吻,像雪花落在他的唇上;很快,雪花融化,许知廉笑着撒开行李箱拥住她,生涩又虔诚地将雪花送回去。   又是分别的街头,北风凛然,祖荷不可避免想起夏天,承认走了会神,却想不起初吻的感觉了。当许知廉把《漫长假期》变成一首平和的曲子,当和喻池算着时差、隔着网线聊天,没有和许知廉面对面来得欣喜、来得及时,祖荷也得承认,她喜欢上这个男生,想亲吻和拥抱意义上的喜欢。这跟她喜欢喻池并不冲突,两份感情相对独立,喻池是过去,许知廉是现在,也许还有未来。   连人人歌颂的最伟大的母爱,她都获得了“替代品”,也许美好的感情,不会仅有一份。   许知廉好久松开她,替她整了整围巾,攥着她的手,鼻尖和耳朵都红透,语气带着歉疚:“好想跟你再呆一会,可是一年没见家人,跟他们说好要回去。”   “我送你去机场。”   过安检前,许知廉拉她用手机拍了半身合照,语气中的小心翼翼像在新关系里如履薄冰:“我想把它更新成所有社交账号头像。”   祖荷轻轻应声,换来他煞有介事的舒一口气。   “对了,”许知廉难掩喜悦说,“还想问你,对男朋友有什么特别要求吗?”   祖荷第一次搭上这个词汇,有点点陌生,但也期待。   “不用着急告诉我,”许知廉仿佛想拖延时间,好让“男朋友”的身份持久一些,“可以好好想想,之后再告诉我。”   “只有一个,”祖荷揽上他的脖子,鼻尖相抵,“那首歌唱异地恋的,太伤感,以后不想再听了。”   “好,”许知廉郑重其事,“听你的。”   祖荷看着许知廉三步一回头进安检,快乐与不舍过后,怅然地想:这回跟喻池终于结束了。 第38章   喻池手机进了一串陌生固话,来自南方沿海一个被伟人画了一个圈的渔城;他以为是向舒,国庆约好去做新假肢,被推到寒假。   但不是,成熟而专业的女声自称BingoFun的互动娱乐部总监助理,想要跟他商谈《我的鱼塘》版权购买一事。   如果对方身份属实,那喻池中学时代申请SNS账号曾打过他们公司的热线。   喻池之前跟平台方都是通过邮件或SNS沟通,还从未打过电话。   《我的鱼塘》后续更新与运营都在喻池这边,BingoFun显然对它期待更多,想接手后续一切事宜。   喻池起先不信,直到对方约定时间飞过来校招顺便面对面谈判,才松口说先和创业伙伴们商量。   新抉择夺去他想祖荷的精力,多少也麻痹心里的感情分区。   喻池一直想摆脱平台依赖性,独立做游戏,加之人员和资金有限,《我的鱼塘》和1717.net双线程开销巨大——他倾向于断臂自保。   言洲看中BingoFun的平台资源和能力,《我的鱼塘》有可能变成“我的‘大’鱼塘”——他不介意当甩手掌柜。   喻池和言洲都有意脱手,甄能君所占表决权最小,同意与否已无法逆转结局,再者,她性格中一直保留谦逊甚至自卑一面,对于掌控此等潜力无限的怪物,实在信心不多。   出售方案全票通过,剩下关键的便是价格。   校招专场即在几天后,喻池、言洲和甄能君已经提前到达,然而BingoFun不愧为互联网巨头,伫立十年风雨而不倒,蓬勃之势另同行难以望其项背——三人差点挤不进教室门。   BingoFun靠SNS软件起家,在国内几乎成寡头,发展至今部门繁多,其中互动娱乐部无疑是最挣钱的一个,自主研发或代理发行过许多爆款游戏,比如祖荷现在玩的《一统江湖》。   喻池、言洲和甄能君罕见没有中途交流,专心听完宣讲部分,深深被BingoFun员工的专业素养和企业文化折服;1717跟人家一比,只如小毛孩过家家一样,难怪BingoFun想接手《我的鱼塘》,让它走上专业化道路,发挥最大潜能。   版权洽谈会由蔺以芹牵头,在BingoFun下榻酒店开了包间;喻池、言洲和甄能君三人无疑是在场最青涩的面孔。   好在互联网行业讲究敏捷,互娱总监也是四十岁不到的校友,没有官僚油腻之气,在她主导下气氛和谐,几乎是一场跨年龄层的同好聚头。   BingoFun方提出三种方案:   1)一次性购买代理权,相当于一次性钱货两讫,《我的鱼塘》彻底变成BingoFun系,以后是“大鱼塘”还是“小鱼塘”,都跟1717再无关系;   2)全部收入按比例分成,相当于1717领不到底薪,入账全看“鱼塘”变大变小,“鱼塘”大则有福同享,“鱼塘”小则无米下锅;   3)承诺保底收入,一定基数之后实行封顶,相当于1717只能吃到“小鱼塘”和“中鱼塘”的保底红利,如果变成“大鱼塘”就只能眼馋了。   BingoFun还要去其他高校宣讲,给喻池他们三天考虑时间。   出了酒店,喻池三人和蔺以芹谈到激昂处,便干脆站在停车场上继续。   言洲赞同第一种方案:“一次性拿钱,正好解决1717.net的燃眉之急,以后‘鱼塘’就是泼出去的水,优化、推广、收益全部拜拜,时间和精力省出来放在‘1717’。”   喻池举手第二种方案,车祸截肢改变了他对风险的看法,性格中冒险部分更加突出;这样的人最后要么自信与运气双降,出人头地,要么时运不济,受挫于现实一蹶不振。   “现在‘鱼塘’势头良好,第二种方案跟目前创作者:平台间分成稍低,但可以解放一部分人力,用来专注‘1717’。”   甄能君一直是保守派,理所当然站第三种,不敢奢望变成“大鱼塘”:“既可以保证‘温饱’,又可以展望一下‘鱼塘’未来发展,就我看过的近年游戏行业年度报告,能变成‘大鱼塘’的游戏凤毛麟角,实属天选之子……”   言洲向喻池发问:“如果‘鱼塘’早期成了‘干鱼塘’,收不到一分钱,‘1717’这边的资金缺口,用什么来填呢?”   “好问题,”喻池有点恨恨地说,当然是对事不对人,“我也最头疼这个问题。”   喻池动起车祸赔偿那张卡的念头,喻莉华虽然曾说过全权交由他处理,但卡和存折都在家里;而且涉及数额巨大,喻池不可能完全不跟他们商量。   言洲语气有点咄咄逼人:“想到怎么补锅了吗?”   蔺以芹也头疼道:“BingoFun给出三种方案你们仨刚好一人站一种,但凡多一个人投票,也不会出现这种僵局。”   一语点醒焦头烂额的喻池;转机来得太过轻巧,他甚至控制不住笑了下,彻底惹怒言洲;言洲拳头握了又握,重重跺脚叹息。   蔺以芹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言洲和甄能君虽然不是蔺以芹的学生,但经由喻池间接接受过不少她的帮助,钦佩她不是因为职位,而是学术。两人都拿不准是否要跟她坦白工作室创办时的一个“漏洞”。   最终还是甄能君开头:“按出资比例,喻池的话语权最大,就是——”   “大股东一人专政。”言洲甚至想摸出一根烟。   “这次关系到工作室生死存亡,”喻池还不至于刚愎自用,罔顾同伴异议,“你们是我最好的伙伴,我们努力协调,争取利益最大化。”   潜台词不如说,努力说服同伴。   蔺以芹接上道:“事情也可以很简单,如果你们对‘鱼塘’有信心,完全可以放手一搏,选第二种方案;刚开始不放手一搏,以后更加没有勇气;乔布斯的作品也不是每一件都是神作;创业艰难,起起落落很正常,放平心态。——不过你们最大的短板还不在作品上。”   “财务,”喻池说,“没有良好的财务保障体系。”   言洲也感慨,不知不觉保守起来:“一开始抱着玩的心态,没想到一下子能玩那么‘大’。”   蔺以芹说:“看吧,现在不是挺好的,你们两个又想到一块去了。”   喻池和言洲这对半路兄弟相视一眼,微笑冲散了龃龉。   蔺以芹做了一个边走边说聚拢手势:“还有三天时间,好好理一理,不冲动也不胆怯,再做决定。——我这边也替你们想想办法。”   这一次如果腾飞,里面必有蔺以芹一份功劳;象牙塔人才济济,能遇到蔺以芹这样的明师,喻池实属走运。   和言洲、甄能君分别前,喻池让给他一晚时间,也许能筹到一笔可观的资金——如若成功,他更有底气推进第二种方案。   当晚,喻池便给喻莉华打电话,说明来龙去脉,请求那张特殊的银行卡。   喻莉华和蒋良平一年工资不足二十万,七位数的银行卡相当于好几年的积蓄,喻莉华没有立刻表态,也说需要一点时间。   “那边只给了三天时间考虑,”挂断电话前,喻池强势地强调,“妈妈,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也真的需要这笔钱。我无法给你承诺百分之百有回报,但是结局再凄凉,也比不过断腿之痛了。”   喻莉华再次感受到喻池性格中尖锐的一部分,就跟他刚出院就立刻要重回轨道,康复训练和学习双管齐下;事态又来到关键边缘,成则荣耀加身,败则粉身碎骨。   她也重复需要时间考虑,先行挂断电话。   事情在第二日将近中午迎来戏剧性转机:喻池上完半个早上的课,接到蔺以芹电话,通知他来办公室一趟——他妈妈来了。   喻莉华?来学校了?家里和这可横跨半个中国!   喻池没机会打听更多,刷卡上了校园公车性质的电瓶车,风风火火赶到蔺以芹办公室。   他的妈妈,喻莉华,本应该在南国校园主持中学日常,此刻却出现在首都大学的办公室,疲倦中犹存精神。   喻池诧然:“妈妈,怎么来了也没提前通知我一声?”而是通过蔺以芹之口,这层先后关系太过微妙,简直密谋。   “我刚跟你老师聊完具体情况,”喻莉华的纸杯空了,蔺以芹又给她接上暖水,“才叫你来。”   上次“奇幻桃源”门之后,喻莉华和蔺以芹虽然专业不同,但女人间存在天然的联盟情节,她们很快建立起偶尔问候的联系。   此次涉及的金额巨大,喻莉华不可能从电话听凭喻池的一面之词便做决定,于是连夜飞过来,找蔺以芹当面了解情况。   还好老师和学生所说差别不大,只不过强调方向不同,蔺以芹综合给她分析利弊,让她从一个潜在投资者的角度全面了解;喻池则有了坚定选择,站在创业者的角度不断游说她“注资”。   不单蔺以芹这位老师,喻莉华连她曾经的学生、喻池的好伙伴言洲和甄能君也联系过,心里也沉淀出选择。   喻莉华风尘仆仆连夜赶来,蔺以芹忙叫喻池带她去酒店休息,一会叫上言洲和甄能君,她做东请吃午饭。   这顿午饭持续到下午点,不仅聊了喻池三人“创游”过程,竟然还能含括两位老师的中年困惑,但是听喻莉华聊和祖逸风的自驾游,蔺以芹就能羡慕追问半天。   “人到中年,还能找到志同道合一起游玩的同性.伙伴,真是难得,”蔺以芹直言女友结婚后她就单成“一枝孤单又自由的花”,想约她们基本得等到小孩成年。   祖逸风的名字牵出另一个人,或者说,一对人;可能烦事占据心坎,喻池的钝痛只出现一瞬;喻莉华开口准备结束这次匆忙的旅程。   她从挎包掏出一个牛皮信封,张开袋口检查一下;钝痛停歇,喻池的心脏为另一件事猛烈跳动。   “喻池,”喻莉华平稳的声音有部分是疲劳所致,“我和你爸爸拿了二十年的死工资,没见过大钱,也存不下大钱;这笔钱属于意外之财,如果可能,我们当然不希望它出现;但它既然出现了,理应让承受‘意外’的当事人处理;我们之前说过会交给你全权处理,现在你成年两年,也该到我们兑现承诺的时候了,来——”   她将牛皮信封递出去,连同父母对孩子天生的信任与希望。   喻池不知鼻尖先发酸,还是手开始抖;饶是阅人不少的蔺以芹也两手掩住鼻子,湿润着吸一口气;言洲和甄能君像没有消化彻底,仍处在震惊状态。   喻池接过牛皮信封,从里面倒出一张银行卡、一个存折以及一张小卡片:   喻池:   你出生在西方节日的平安夜,小时候你看《哈利波特》,羡慕哈利在平安夜收到邓布利多的包裹,里面是詹姆斯留下来的隐形衣;   抱歉我们太平凡了,没有魔法,无法像莉莉和詹姆斯一样护你周全,只能为你争取到这小小的安慰,希望有朝一日它能成为你隐形的翅膀。   “好好使用!”   喻莉华·蒋良平   2006.12.24   喻池低垂脑袋,肩膀跟手一起轻颤;喻莉华的声音近在耳边:“我不了解游戏行业,玩过的电脑游戏就系统自带的扫雷、蜘蛛卡牌,早上在蔺老师办公室玩了一会你们的游戏,还挺有意思的。既然热爱这一行,就坚持做下去吧。”   言洲终于找回自己声音,指着喻池手中的存折,震惊到结巴:“这是、难道是……不可能吧……我没理解错吧,简直不敢相信……”   喻池泪蒙双眼,笑出来,朝他们扬了扬存折:“没错,我们有钱了。”   他用的是复数主语,即使独自承受断腕之痛,也没忘记伙伴。   存折上一串加了两个逗号的数字,两位伙伴甚至没在“在线总人数”上见过。   “谢谢妈妈——”喻池转过身,久违地主动抱住喻莉华,“又救了我一命。”   蔺以芹轻声击掌两下——确切说只有指尖相触——又重新感概万千盖住鼻子,说:“太好了,圆满解决。”   喻莉华释怀而笑,轻拍他脊背:“一年没见,身体又结实了一点。”   言洲茫然望向甄能君:“要不我俩也抱一下?”   甄能君用类似面部抽筋的表情奇怪地望着他,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干杯。”   言洲:“……”   喻池想除去当初安装假肢的费用,喻莉华让他无需啰嗦,全部拿着。   喻池对游戏怀着割股啖君的勇气,言洲和甄能君再无反对理由;一齐送喻莉华登机后,言洲许诺会想办法追加投资。   到了不得不分别的公车站,言洲终于把憋了一路的话倾吐而出。   “我知道有个人同样喜欢游戏,有实力成为潜在股东;就看愿不愿意开口请她帮忙?”   喻池刚用公交卡无聊敲虎口,这时停下,满腹心事望着言洲;那边轻轻点头,无言说:对。   “祖荷。”甄能君说,同样望向喻池。   卡片又烦躁敲了敲,喻池撇开眼,似要装没听见。   言洲说:“她跟你关系最好。”   喻池凛然道:“不去。”   “太难为他了吧,”甄能君看似站喻池这边,实则描述自己感受,“很难抹开面子向人开口借钱,尤其对方还是……”   喻池一碰到祖荷就丢失口才,茫然眺望下一趟公车。   她轻轻一叹,希望的目光落在言洲身上。   言洲不可思议指着自己鼻尖:“我?——你们女生说话方便。”   甄能君向祖荷借过一回生活费折去不少骄傲,再来一回她不如折进尘埃中,生硬道:“你最合适。”   喻池和甄能君齐齐显出“找我没可能”的姿态,言洲不得不挑起重任:“好,我晚上就问问她。”   言洲努力的结果,便是次日一条越洋电话打到喻池手机上,差点给当垃圾电话挂掉。   网络视频或音频电话日渐稳定,祖荷很少直接打手机。   “言洲早上说你们现在资金紧缺,怎么你没有告诉我?”   喻池还以为她来解释上次莫名其妙的聊天,预期悬殊,心情复杂:“他告诉你也一样。”   好像又惹她不开心了,那边静了一瞬才有回复:“我给你们寄两万美刀,但愿能帮得上忙。”   喻池诧然:“你什么都不问一下?”   祖荷说:“没有哦,我已经跟家人商量一圈了,我妈妈还问过喻老师,我姐姐让我当一次练习,AngelInvestment嘛。”   她的答案剔除感情因素,权当一次理智的课业练习,喻池明知不能感情用事,两万美元也救不起他的低落。   只听她又补充:“而且我同桌眼光独具,我相信投的是潜力股,嘻嘻,我对你们有信心。”   熟悉的狡黠笑声抹开嘴角弧度,喻池轻轻嗤一声,试图掩饰这点兴奋——哪怕后面也不全在夸他。   喻池留意到往年祖荷已经开始放圣诞假,他们的生日也近了。   “你还是原来那个地址吗?”   那边又是片刻像编借口的沉默:“今年不用给我送礼物啦,创业刚起步,哪里都用钱,辛苦还在后头。”   喻池朦胧读懂暗示,本想就那晚聊天的恶劣态度道歉,现在好像不提为妙,转为极其僵硬的一句:“谢谢。”   “不客气,你是我最好的同桌。”   “……”   当暧昧消失,礼仪便出来主持日常。喻池的赌注庞大,不允许他为枝节驻足;生日前忙着和BingoFun签订“全部收入按比例分成”合同,经蔺以芹介绍聘请一个兼职会计处理乱七八糟的账目。   祖荷的两万美元并非直接汇入工作室账户,而是通过维京群岛一个叫LotusFire(荷焰)的离岸公司;喻池不禁猜测,也许她并不仅是他的“天使”。   一直到平安夜,他才有时间跑步放松。   北方冬天天寒地冻,假肢接受腔几乎冷得发脆,喻池在室外总是尽量保持运动,让残端暖起来。   这座象牙塔从来不缺狂人,数九寒天里,喻池并不是操场的孤魂,况且也不爱密闭的健身房。   五公里是基本里程,他尽量每半个月抽出一天做LSD,不然高强度的工作迟早压垮身躯。   跑完放松时掏出黑莓手机,在文字和语音祝福间犹豫,喻池干脆先打开浏览器;它自动加载出上一次打开的校友网,喻池也自动点开最近访客列表,一个陌生又出挑的头像撞进眼帘——   点开,许知廉主页加载出来,头像并未变大,但内容已经紧紧攥住他的脚步、呼吸与心跳,喻池走不动了。   头像相册的大图费劲加载出来:许知廉一手举手机自拍,一手揽着祖荷肩头,亲昵而和谐,祖荷脖子上熟悉的暗红色流苏围巾却格外刺眼。   那是他去年送她的。   就连右耳垂的那颗小银鱼也还在。   喻池从未料到以这样的方式,几近亲眼目睹下一刻亲吻;他早接收到祖荷的预警,仍天真抱着幻想;那时只是选项,现在却是答案。   页面也不关,喻池放下手机,奇怪的寒冷感又攫住他,战栗出现在他的牙关,再到全身。   他本能地奔跑起来,试图撕裂黑夜与寒冷,幻象与真实,然而一切都是虚无;他拥吻了她,他却拥吻寒风。   喻池越跑越快,快到假肢几乎脱腔,右腿几乎痉挛,寥寥的夜跑者也发现他的异常;他不可控制地飞出跑道,摔进光秃的草地,浑身抽搐般战栗,眼角落下冬天里罕见的雨。 第39章   平安夜当天,祖荷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笔记本,上Q给喻池发生日快乐。他不在线,应该跑步去了,祖荷像知晓时差一样十分确定对面的作息。   她洗漱出来,许知廉打来电话,直接显示他的手机号码,而不是Skype——他也同样清楚她的作息。   “怎么突然用这个号码了?”她问。   “你猜。”   “你回来了?”祖荷漫不经心地说,“不可能,你妈妈和姥姥不会同意的。”   之前交换圣诞计划,许知廉说要陪家人,祖荷跟几个圣诞节不是传统节日国家的同学约好一起吃饭,因为蒲妙海“借调”给了司裕旗。   两人每天打一条视频通话,聊天内容跟之前差不多,偶尔夹了一些生涩的“亲亲抱抱”之类。   许知廉说:“你出阳台来。”   祖荷脑袋没怎么转,随口咕哝:“真的假的?”   他表白之前,倒曾跟其他朋友一起来过她家,知道地址。   阳台冷风刺刺,楼下干枯草坪前,许知廉旁边搁着一只行李箱,手里抱着一束玫瑰,抬头笑望着她。以前傅毕凯也抱着一束玫瑰给她惊喜,祖荷以为自己不喜欢惊喜,现在才知只是对象不对。她不知先赞美花还是人,总之先尖叫一声。   “你不是说要陪你妈妈和姥姥吗!”   许知廉大声回答:“她们说第一次当人家男朋友,当然要陪人家过生日啊。”   ——明天确实是祖荷生日。   她笑着跑回屋里,许知廉那声“多穿点衣服”被关在门外。   祖荷从玄关取了外套披上,就着宽松的草莓棉裤就出来了。她向许知廉飞奔过去,觉得“男朋友”可以是一个很可爱的词眼。   *   喻池平安夜夜跑的后遗症之一,便是次日发烧了,由学弟搀去校医院挂水。临走前他还背走笔记本电脑,打算一边挂水一边改代码。   刚一进急诊室,值班护士就一副“哎哟喂我的乖乖”的凝重,直接推轮椅过来接应。喻池没气力挣扎,直接栽进去,飞出跑道的一摔虽然没把健肢摔断,残肢却是破了皮,每走一步麻痹中带着刺痛。   学弟等他挂上水,又给买了早餐,才赶去上课。   后半个早上,言洲日常来寝室找他,扑了空,通过学弟才杀到校医院。   喻池冷冷扫一眼,警告道:“如果你想安慰我还是算了。”   “……我还需要人安慰呢,”言洲挨着他坐下,抬头看了眼药水瓶子,“本来想找你喝酒,现在看还是算了。”   喻池没心情打听“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疑点,继续断断续续敲键盘。药水伴着嗒嗒的击键声往下滴,拔针后,喻池押着针孔看调试结果,一大堆bug提示眼花缭乱。闭眼晃了下脑袋,一串串英文字符带上了重影。   “昨天好像你生日,那今天就是二十岁的第一天,”言洲没头没尾地说,“生日快乐,哥们!回头等你好了一块喝酒。”   “你怎么老是、酒不酒的?大白天呢……”喻池皱鼻蹙眉,好像还闻到淡淡烟味。他这个人自律到饮食上,不吃零食,不吃垃圾食品,烟酒碰一下相当于五公里白跑,只有熬夜管不住,总体可以说非常禁欲。   “未来的市场天才怎么能不喝酒抽烟呢?”言洲说,话语有着超乎年龄的沧桑,“起码在国内必须得这样。”   回寝室又给残端的破口消毒,喻池爬上床睡到天昏地暗。温度好不容易降下来后,他决定给自己放假,保存后关闭工程文件,点开“一统江湖”,做几天普通的大二学生。   可能状态没切换过来,直接登陆了祖荷的账号,“云朵我的沐浴球”的组队邀请发送过来,喻池懒得再切,便默默玩起来。   一局打完,“云朵我的沐浴球”发来私信:“你肯定不是菜鸟hehe!!!”   hehe1717:“?”   云朵我的沐浴球:“我加她号了,她全招了。你们是两个人。”   对方用挺自得的口吻,还将一串Q号复制过来。这串8位字符喻池倒背如流,都不用特意去列表比对。   hehe1717:“对,我是1717。”   云朵我的沐浴球:“17哥哥请受我一拜!!!你们都好久没有上线,你把hehe藏哪里去了?”   旁人的无心成了伤口撒盐,喻池愣着看了许久,温度好像又上来了。他没有回复,直接退出游戏,然后卸载。   昨天Q上有生日提醒,不少人留言祝福,好友列表的Special分组也在闪动,祖荷发来寥寥祝福语。喻池回复差不多字眼,取消“隐身对其在线”,然后把祖荷移到高中大分组,删除Special这一分组。   *   平安夜跟祖荷有约的朋友许知廉也认识,便一块过去,顺便公开关系。   留学生活孤寂难捱,特别初到异国的第一年,语言和文化差异渗透日常,有时一点小事就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人都是社交动物,寻求伙伴便成了自然而然的心理需求,圈子里分分合合太过正常。   倒是祖荷单了一年让人不可思议,起初总有人向她介绍对象或自己,“不想恋爱”并不能成为有效拒绝借口,对方通常会滔滔不绝展示“雄性魅力”——总之到了年纪身边没男人太不正常,尤其像祖荷这种富有又人缘极好的女生。   后来祖荷精明点了,说男朋友在国内,下一年就出来团聚了;苍蝇终于少了一点,但依然有奋勇想挖墙脚或者不介意当小三的。   这圈人也有来自其他院系,跟许知廉不熟,曾经替熟人向祖荷介绍对象被拒者,酒精上头,一拍桌子用普通话跟祖荷豪迈:“Alexis,哥知道了!这个就是比你迟一年出来的男朋友吧!”   许知廉也被灌红脸,眼神一滞,笑着慢慢搁下酒杯。   祖荷镇定往许知廉身上靠了靠,隔空点点那人鼻子半威吓道:“Vick是我第一任,高中就出来了。以前那些话还不是为了堵你这个媒公的嘴瞎编出来的,没想到还真被我捡到一个学弟。”   半醉半醒的一段话,既苛责了嘴风不厌的友人,又安抚了受伤的男友。   她勾过许知廉脖子,嘻嘻一笑,把他的幽怨都笑没了。   昔日媒公当然赶紧赔不是,像个太监似的佯装抽自己嘴巴,就差喊许知廉“妹夫”赔罪了,众人叽叽咯咯笑成一片。   祖荷要开车没喝酒,果断让许知廉今晚住她家,不想两头跑。许知廉脑袋好像清醒那么一瞬,呆呆望着她。祖荷笑嘻嘻搓着他双颊,说:“你想什么呢,我家难道只有一间卧室吗。”   “哦。”许知廉酒醒大半,准备绕至副驾驶座。   祖荷隔着车头说:“我怕你吐我身上。”   许知廉想着什么,坐进去后问:“你会觉得太快吗?”   祖荷也不装纯情,开诚布公道:“我们认识半年了。”   许知廉斟酌着说:“我只喝了几杯,应该不至于吐出来……”   视线乍然准确无误对上,祖荷心跳没来由加速,确认自己真的喜欢上眼前这个男孩了。   “过来。”她做了一个要拥抱的手势,许知廉便凑过来吻她。跟第一次接吻一样,咚咚心跳令她欢喜,想亲手触感,她笑着说:“一会快到家要去一趟超市。”   若不是刚进门暖气还没起来,衣服恐怕在进房间前就没了。   好生洗了澡,家里没有男人的衣服,祖荷把自己一件浴袍给他,反正差15cm的身高顶多差2个码,将就修身一下。   许知廉倾身过来抱住她时,祖荷依旧走了会神,想起乡下楼顶的夏夜;但也只剩一瞬的遗憾,当她一跃在上,主宰了进度,她心里只剩下自我与快乐。   她曾用玩具循序渐进,现下没有“初夜痛”,更没有神乎其神的“第一滴血”,她显得游刃有余,甚至还有闲心观察对手的反应。   这个男孩子青涩也真诚,细腻也热切,消弭了她一个人时的空虚感,带来博弈般的互动乐趣。   美中不足的是电量不足,不一会就歇菜了,满脸通红,非常不好意思。   她有点想笑,口口相传的“初夜痛”不是真的,但鲜为人知的“初夜秒”千真万确。   遗憾多了一点,耐心也多了一点点。   她把他手拉过来,放在刚才的“门楣”,说“像这样”,让他继续,她还没尽兴。   新手发挥不好,歉然难当,没再顾得上自己,乖乖接受指引。   ……   祖荷背对他枕着微汗的胳膊,把他手拉到眼前看了会掌纹,随意描摹一下,许知廉痒得直发笑。   她扭回头声音有种餍足的虚脱:“明天去我姐那过生日,你也来吧。”   许知廉说好。   祖荷管不住眼皮,梦中抽搐般胡乱伸脚,半睡半醒着咕哝“你腿毛怎么那么长了”。许知廉听着感觉怪怪的,但脑袋没有思考空间,第一反应还是笑了笑,轻吻她鬓发:「Goodnight,honey.」   *   元旦言洲果然又过来找人喝酒,喻池舍命陪君子。   烧灼食道的感觉并不好受,头脑晕乎也让他丧失安全感,就像经历车祸时昏昏沉沉,只记得有人叫他名字,他死死握住人家的手,等再醒来时左腿已经不在了,病床和房间只有他一个人。   酒精烧出通体热气,喻池和言洲暖和地漫步街头——确切地说,喻池有点“龟步”。   上次生病之后,他暴瘦五斤,残肢同步缩水,接受腔明显松了。他套了几层绷带袜,勉强塞紧,异于往常的微妙仍剥夺了安全感,他不敢走太快,怕又破皮摔了。   他当然知道要增肌,可增不回来,敏感的除了他的心,还有他的嗅觉,他闻到油脂便发呕。   也知道要睡眠,床和黑夜是多么敏感的组合,他躺在单人床上,想起和她分享过同一方席子和星空,很遗憾故事没有因此而不同。再想到她身边可能有他人相伴,晨曦之前的时间格外枯寂而漫长。   他的遗憾与否定又多与截肢相关,若没那场意外,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决然不会退缩与犹豫。久违的幻肢痛又噩梦般魇住他,激出一身虚脱与凉汗。   恶性循环,每况愈下,喻池变成令自己生厌的敏感矫情怪,连住院时也不曾这样。   截肢后起先也会这般心慌失眠,最终拜倒在身体的虚弱之下,不得不合眼。后来再抗拒、再否认,左腿也回不来,便麻木地接受事实。再之后摸到一点和截肢共存的门道,心受鼓舞,便慢慢敞开心去学习和适应。   那时他需要面对和操控的仅是自己,是自暴自弃还是振作重生,主动权在自己手上。   而从心动那一刻起,他的控制权便呈交给祖荷,她操控着他的情绪,他一个人无能为力。   北风呼啸,天晴无雪,街头只剩匆匆归客,喻池和言洲像上天忘记收走的两颗棋子,随意游荡,无处可归。   言洲接到一个电话,看着他说“我和喻池在一起”。喻池愣了一下,不知道谁先停步,两个人不约而同坐到路边的三级楼梯上。   言洲也不避着他,哇哇讲了一阵,将手机递过来:“你要不要跟她说话?”   为什么不是“她想跟你说话”?喻池脑袋划过荒唐的问题,下意识就接过手机——他远没具备当面拒绝她的勇气。   “喻池?”   “……新年快乐。”手机抵在左耳,似乎压出了小银鱼耳钉的形状。   “新年快乐。”   那张合照又蹦出来,捂住即将出口的幽怨与不舍。两边就这么安静好一阵,像在等待第一粒冬雪,或者一颗流星,肯定不再是那一年回家路上的一缕桂花香;没人心疼国际长途的计费。   长长吐出的叹息化成白汽,化勇敢为有形,喻池不再掩饰,艰涩道:“你有男朋友了。”   言洲诧然转头望向他,又觉得不要过多关注为妙,只好抬头望着路灯。   路灯除了样式,好像跟家乡的也没什么不同,一盏一盏分散在辽阔的空间,只能遥遥相望,高耸而孤独。   那边好像应了一声,好像又没有。喻池已经认定答案,她的回答重要也不必要,只是这句话一出口,他们没法再假装对方不知情,继续矫饰着联系——这持续将近一个月的拉锯,喻池终于受不住,一刀砍干净。   “你还记得,你妈妈跟我妈妈第一次碰上那天,你在我家说的话吗?”   她告诉他,她想做丁克。   那会他还诧异她的成熟,17岁就开始琢磨“成人世界”的议题。而现在,她要奔向更成熟的世界,真真正正抛开他,一个人长大了。   依旧是很轻又很笃定的一个音节,像她所有一往无前的决定,不带犹豫:“嗯。”   喻池说:“保护好自己。”   那边显然吸了吸鼻子,不加掩饰的声音太过熟悉,喻池几乎以为回到了住院惹她生气那会,她接受他变相的歉意。   “喻池,”她应该不会再两遍连着叫了,“以后再碰上喜欢的人,主动一点,好不好?总等着对方主动,别人也会失望……”   哪还可能再有喜欢的人,他又掉回自我厌恶的泥淖,只是这一回,祖荷不可能再来拉他了。   “……就这样吧。”喻池今晚就坐实了“小气鬼”的名头,祝福实在说不出口。他生硬把手机塞回给言洲,然后趴在膝盖间。   男孩从小到大背负着眼泪耻辱,言洲已经在成长中忘记同性的哭声,以致这一刻听见,觉察到一股可怕的力量。他低低骂了一声,想笑,想阻挡这股力量的感染,但失败了,表情变得难看、变成大众定义里的悲伤。   言洲抬起头,双手往后撑在冰冷地板上,朝着路灯啊啊大叫,眼泪跟着声音飙出来。   喻池颤抖着缓一口气,望他一眼,相似的悲伤激出惺惺相惜感,哭笑不得骂道:“你有病啊!”   言洲哭得扭曲,吼道:“我也被拒绝了啊。”   两个人看着对方,哭哭又笑笑,疯子一般,心头万般滋味,无法无视,无法消解。   北风很急,却吹不干他们的眼眶。   言洲胡乱抹鼻子擦泪,掏出烟盒,正好还剩两根,和喻池分了。   “要不?”他好像忘记喻池从没抽过烟,高考那年被傅毕凯强塞那根最后也仅是在他口腔转了一圈,分毫不剩吐掉了。   喻池看了眼接过,衔着往他那凑火,言洲说“你行不行的,第一口不要吸太猛”,刚说完那边狼狈呛咳,把好不容易憋停的眼泪又呛出来,他哈哈大笑。   喻池拿开烟,仔细盯着烟屁股的商标,表情像咽下中药:“这味道……”   言洲说:“以后你会爱上的。”   “……”   穿军大衣和荧光背心的环卫工阿姨刷刷扫着地,半是提醒半是自言自语:“夜凉天冻,没事赶紧回家吧。”   言洲扶着膝盖先站起,顿顿脚稳了一会神,才像那年夏天在练车场一样朝他伸手:“走吧。”   喻池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习惯性揉了揉左腿。他将左耳的小银鱼拔下,随手塞进裤兜里。   两人一起跟阿姨道新年快乐。   扫帚划过水泥地面,依旧发出干燥的声音,阿姨随口问:“你们哪个大学的啊?”   言洲正要作答,喻池抢先一步:“北体的。”   “……”言洲破涕为笑。   阿姨瞥一眼喻池的假肢,见鬼般咕哝一声:“我还清华的呢。”   言洲说:“那是校友啊。”   “……”   两个大男生就着泪眼笑了笑,又说一遍“新年快乐”,一齐把北体抛在后头。   2009年1月1日这一天最低温度-7°,喻池和言洲靠着对方才没冻死在这个冬夜。 第40章   临近期末,学生们又要为火车票发愁,同乡们开始呼朋唤友“拉帮结派”,收齐学生证派代表到代售点或火车站批量购票。   去年寒假喻池和言洲还有几个以前其他班的高中同学一块搭卧铺回南方,宁愿忍受30小时的枯寂,也不愿意再入机场的特别安检“小黑屋”。   言洲催他要学生证,喻池仿佛从游鱼变异成蛞蝓,戳半天才有回应,说等等,先打个电话回家。   言洲困惑不已,交学生证而已,怎么还得致电家中请示?   喻池以前跟蒋良平聊得最多是食谱,离家读书后,食谱离开有效范围,两人联系日渐稀薄;蒋良平偶尔会将他曾经喜欢的菜发过来,告诉他今天家里又做了这个,更多时候他在玩棋牌游戏——喻池通过Q上的状态留意到的。   他掐着放学时间,打到喻莉华手机上:“喻主任,你们寒假有什么特别安排吗?”   “官僚了啊——”喻莉华呵呵一笑,“你那边冷不,票好不好买?”   “还行……”   喻池又下意识轻捶残肢,室内虽有暖气,雪地步行对常人是一项挑战,对他更加。   元旦之后他又蒸发几斤,接受腔大了一号,假肢带不动了,他不得不拄单边腋拐出门。说来也微妙,本来高中时还有点介意“独腿”亮相,现在竟然有种破罐破摔的豁达,只要跟她没关,外界目光都算个屁,他的底线是不能搞死自己。   但腋拐搁教室里实在占地方,他便换成了两根肘拐,变成了三条腿走路的时钟。单车不能骑了,要不同学载他一程,要不坐校园电瓶车。   他掉到马洛斯金字塔底端,甚至觉得进机场安检小黑屋也没什么;但寒假肯定不能飞渔城做假肢,他得先回到一个健康的、可以长期维持的体重。   “想回来吗?”喻莉华问,“不想我和你爸爸上去也可以,年前去看过你姥姥了,正好挺久没有一块出去旅游。”   以往寒暑假一家三口总会去外地转转,旅游计划在他高二那年戛然而止。   那边传来蒋良平的嘀咕:“我才是。你和你朋友暑假就去了,没捎上我而已。”   喻池不禁低头笑:“你问问爸爸要不要来?”   喻莉华将手机拿开一点,问:“老蒋,喻池隆重邀请我俩进京过年,去不去啊?”   蒋良平说:“那就却之不恭了。”   “那么勉强?”   “嘿嘿,矜持一下。”   两人自顾自一笑,这边喻莉华回到电话上,跟他确认大致出行日期,让他订酒店。   于是,喻池潇洒挥别言洲,准备一个人留在学校等家人团圆。   “嘿,我真希望我也不用回去,”言洲说,“除夕到初五天天要回答有没有交女朋友,什么时候带回家让看看。”   女朋友显然是个伤感话题,他们不但没有,还要天天被叨叨,就像喻池也不希望别人整天惦记他离家出走迷了路的左腿。   临近期末,考试当头,言洲不用取学生证,也懒得往他这边跑,喻池在电话里跟说:“珍惜吧,过两年还要被问工作。”   最后一科考完,校园逐渐清冷,喻池等到了一年未见的喻莉华和蒋良平。   两人还没逛过冬天的校园,之前说好先逛一圈,再去坐小冰车。   喻池暴瘦一圈,左腿只剩一半,拄着两支肘拐像个稻草人徐徐而来,别说频频回首的路人,连喻莉华和蒋良平也愣了一下。   喻莉华围巾刚巧漏开一个风洞,蒋良平侧过身给她理了理,掩饰惊讶神色。   喻莉华也从意外中醒神,沉声问:“一会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蒋良平还有点懵:“说什么?”   “开场白啊!”   “哦哦,你说吧!”   这种“大场面”还是喻莉华才能镇得住,就像喻池刚截肢醒来,也是她先尝试交流。   喻莉华强调道:“一会你别提祖荷啊,千万别提,美国都不要提,记住记住。”   蒋良平收回手,说:“你跟她妈妈那么熟都不提,我提干什么。”   “就怕你一激动就说漏嘴。”   “……我嘴巴又不漏风。”   喻莉华换上笑脸,款步到喻池跟前,轻声说:“换身装备了啊。”   又长一岁的喻池虽然学生气未脱,时间已经在他神色中析出一些成熟,再也不能与刚入象牙塔的毛孩同日而语。   喻池扯出一个笑,说:“瘦了点,假肢穿不下了。”   显然他的“点”跟大众认知存在吨位般的偏差。   蒋良平抿了抿唇,默念喻莉华的提醒,没有说话。   这半个多月喻池尽可能把自己灌胖一点,照顾一下这两位“加起来八十高寿”的中年人的心脏,本来冬天容易长胖,但他这边收效甚微,吃进去的每一大卡热量都用来抗饿御寒,愣是没囤下一点“过冬粮”。   气色倒是有所回转,有一点点“人味”,不再那么僵尸了。   他不得不补充:“……期末累的。”   喻莉华笑道说:“没关系,我们假期补回来。”   在这种不寻根究底的尊重里,喻池悄悄松了一口气。   上一次带家长游览校园还得靠指引,这一回轻车熟路,喻池甚至可以讲出一些他与之相关的小故事,亲近感非同一般。   学校离住处有一段距离,喻莉华让订的酒店型公寓,他们停留三周,相当于短租,有厨房可以自己做饭。   喻池便锁了宿舍,把自己一些日用品和衣物拉到公寓。   喻池受喻莉华影响,小时候来北方度假学会了滑雪;现在显然暂时不行了,只能去冰场溜溜小冰车。   今日天气预报无雪,来京第一餐,蒋良平竟然从行李箱掏出姥姥牌笋干,做了一道笋干排骨煲。   “知道蒋老师讲究了吧,”喻莉华饭毕擦着嘴巴说,“他吃不惯外面的菜。”   蒋良平笑道:“这不一年没给喻池做过饭了吗。”   喻池很给面子添了饭,是近来吃得“最香”的一顿,可能他现在的确得靠家里饭菜才能回到原来体重。   略作收拾后,一家三口往冰场出发。   蒋良平习惯性打起哈欠,小幅度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提神,换做在家,早上床午休了。   喻池来这边后发现周围几乎没有人午休,通常吃过午饭走回宿舍,又差不多要走去教室上课了,过来一年多,竟然戒掉了十几年的午睡习惯。   喻莉华领着两人排队买票,回头一笑:“蒋老师,一会可别睡着啊,这天很容易变冰雕的。”   售票处的中年男人正好站起伸懒腰,顺便把票递出来,发现异常似的顿一下,收回票据,脑袋探出推拉窗。   “哎,帅哥,你这不能进啊,”男人下巴示意喻池的肘拐和残肢,“容易摔倒的吧。”   喻池紧抿嘴唇,没有立时反驳。   周围人的目光齐齐杀过来,像舞台的氛围灯,无形烘托出主角的困境。   喻莉华接了一手空,手掌依旧固执伸向男人:“大哥,您开玩笑呢,我小孩每天能跑5公里。”   中年男人回望喻莉华,眼神像在说“你才开玩笑吧”。   “前阵子有个男的比他大一点,就摔了,家属想找我们赔偿呢。我们啊,付不起这个大责任,”中年男人探出上半身,戳戳窗户旁边的购票须知,指尖点在“癫痫”和“精神病”中间的“残疾”字样,“看到没有,不是我不通融,这是明文规定的啊!”   蒋良平刚才早就默默研读购票须知,指着“残疾”下面几行,说:“也没有说‘禁止’啊,只是‘确认’,‘如导致不良后果,公园不负担任何责任’,我们也不会找你们麻烦啊。”   截肢以后,喻池多活动在校园,生活模式固定,鲜少碰到意外情况,这还是头一回被拒门外。   喻莉华还想争辩,当事人叫了她一声:“妈妈,我们走吧。”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失去往日活力,像困顿猫冬的动物,不知道春天何时再来。   “就是,去玩点别的适合的项目吧,天寒地冻的,别拿孩子的身体冒险。”   中年男人就要缩回窗户里,找出刚才他们的钱。   也不知道喻池和中年男人哪个的话更刺耳,喻莉华心里不好受,立刻叫出来:“不行——”   喻池曾经因为傅毕凯激将,一股劲激活5km长跑模式;曾经为了能和新同学一起军训,提前一个暑假自行练习踏步和踢正步;而今只不过被人稍稍一拦,就是去反抗劲头,这哪还像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   喻莉华直觉这次绝不能退缩。喻池处于失恋的灾后重建状态,此刻比报名5km那一次更严峻,一次微妙的妥协会无形削弱勇气,有一便有二,直到勇气一点点被榨干,再也站不起来。   蒋良平也默契扣住喻池手腕,不让他离开。   喻池垂眼沉默,不挣扎也不反抗。   喻莉华中气十足道:“溜冰车靠双手,又不用腿,我家小孩为什么不能坐?再说了,溜冰车用两根冰钎刺到冰面上划着走,大哥,你看是不是挺像两根拐杖?我敢说,在场的各位用拐杖还没我家小孩熟练。”   好些人排在回形针型限流线内,从异常出现那一刻就有意无意盯着这一家三口,特殊人群是何其敏感的话题,没人好意思催促。这下,不少人都为这位中年女人的英气与乐观震慑,和善笑起来。   就连喻池也哭笑不得,阴郁表情终于破了冰。   有位大妈示意自己一米出头的孙女,说:“你看我家小不点,没人家走得稳当,更不会自己划,不也天天来这玩。你就放人家进去吧,准备过年了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多好。”   不少人低声附和“对啊”“快点吧,排好久了”。   喻莉华也目光炯炯盯着售票员,蒋良平松开喻池手腕,也看过去,就连喻池本人,也无声迫视他,更别提一票被耽误的人。   售票员受不住这等迫视,自暴自弃般叫了一声,递出票据。   “进吧进吧进吧,注意安全啊!出事了我们不管。”   大妈松快笑骂道:“乌鸦嘴。”   中年售票男:“……”   喻莉华爽朗而笑,谢过售票员和素不相识的大妈,领着蒋良平和喻池往冰场里面走。   大妈的小孙女指着喻池的背影,说:“姥姥,哥哥的腿为什么这样子?他是蜻蜓吗?”   大妈正打开小钱包掏现金买票,分心说:“是啊。”   “那他会飞吗?”   “会啊。”   “可是他又没有翅膀。”   “坐上小冰车就能飞起来了,”大妈朝窗户里递现金,“一大一小,要一张双人冰车的。”   *   寄存了肘拐,冰钎刺击冰面推行小冰车,喻池在人少的区域划行,微仰天空感受风动,似乎又回到了塑胶跑道上。自那次意外摔倒以来,他再也没有好好跑过步。   蒋良平划回他周围,同他平行徐行,笑问:“好玩吧?”   这语气仿佛当他还在儿时,每带他体验一种新项目,蒋良平就会这么兴致勃勃地问。   喻池笑了下,双臂使劲,刹停小冰车,四顾寻到喻莉华,她无疑是三人中最快活的那一个,岁月在她身上沉淀下风华,却夺不走她的活力与乐观,笑颜与旁边一个学龄女孩的一般灿烂。   蒋良平也停下,两根冰钎收齐在膝盖间,长长呼出一口白雾。   两个人像搬了小凳子来冰面上等太阳。   “你知道吗,”蒋良平也望着喻莉华方向,“二十多年前,我也差点没和你妈妈在一起。”   蒋良平不愧为语文老师,用词非常讲究,喻池顿了一下,敷衍吐出一个低低的音节。   他继续说:“那会感觉和你妈妈有点苗头了,她那位不知道前任还是现任的军人……军人大哥忽然杀回来——”   喻池难得一笑:“好像闻到酸味……”   “刚好暑假,我就卷铺盖躲回乡下老家了,帮你爷爷收了几亩地的麦子,晒得‘又黑又丑’——”蒋良平说,“对,这是喻主任的原话。”   喻池难得打量蒋良平一遭,喻莉华以前不经意间提过,当初看上蒋良平一部分因为他斯文白净,以后小孩如果能中和一下她的肤色,应该是个漂亮宝宝。   “喻主任嫌弃了吗?”   “好像……”蒋良平回忆,不得不点点头,“有点!然后她就问我,说暑假怎么不呆宿舍了,想找人找不到。我说你大忙人,哪有时间找我。”   喻池开怀而笑,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虽然蒋良平结局跟他大相径庭,一个摔倒的人知道有人比自己更加狗啃屎,大概也会有惺惺相惜之感,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也是一种变相的安慰。   蒋良平说:“喻主任就说,‘你又知道了’,那语气可真是……太不可一世了,就跟教训爬墙外出的学生一样。”   喻池腹诽:还不是你纵容的。   “后来她就说了,前任争取到了随军的机会,想她过去,可以做个文职什么的。但你妈妈不太愿意,你知道的,她很喜欢跟学生们在一起,多青春多快乐啊;学生们也喜欢她,上回匆匆过来,还有以前学生‘怨’她不多留一顿饭的时间,”蒋良平摩挲一下膝头,停了这么一会,寒意逼人,“她特地跟我说我第一个知道的,后来结局你也知道了。”   喻池垂眼用冰钎拨着冰粒子,想把它们都埋回原来的洞洞,却似乎越刨越多。   “现在你跟喻主任好好的,这不是……刺激人么……”   “当时也很不好受,那种……明明自己也没有哪里做错,甚至已经挺努力,可就时运不济,得不到想要的结果,”蒋良平对喻池性格有底,轻叹一声,一手在胸口前泛泛掏了掏,“很无力空虚。”   “那位军人大……伯才应该更空虚吧。”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蒋良平笑道,“听说他后面找了一个愿意随军的护士,生了个女儿,现在过得也挺好。”   别人讲再多也不是他的故事,喻池懂得所有道理,甚至表示理解,在真正接纳上却出现漫长的时延,也或许会中途丢包。   喻池折回头问:“那、你在暑假里面怎么想的?”   蒋良平知道迎来转机,欣然道:“没想其他,就想着今天割了多少麦子,明天比今天再割多一点,早点割完。后来因为勤快,躲开了雨天,挺开心。”   喻池倒是真的萌生了修商科双学位的想法,若是以后再创业,也不至于太过草莽,遭投资人忽悠。   “上大学感觉不一样了吧?”那边继续感慨,“以前只用对付学习,就连爱好也得给学习让位;现在虽然学习还是首位,但生活里有更多东西需要你学会平衡,爱好、感情、工作、婚姻甚至生养小孩——”   喻池突兀打断:“我不要小孩。”   蒋良平愣了一下,但是没有出现家长惯常腔调,“你现在这么想,以后可就不这么想了”;他只是简单点头,思忖片刻,像努力换位思考。   “不生也没什么,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自在,你妈妈和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健康快乐就好。”   喻莉华一阵风似的漂移而来,横在两人跟前。   “怎么不划了,聊什么那么起劲?”   两个人难得对视一眼,默契结成同盟,生出一起保密的念头。   喻池说:“爸爸今年想回去帮姥姥挖春笋。”   ……可能也没有“同盟”到100%的程度,这不,蒋良平就栽坑了。挺尴尬的,他已经三年没回去帮忙挖笋了:2006年喻池还没出院,2007高三任教任务重,2008年雪灾春笋减产。   蒋良平也只能顺坡而下,不然破绽更大:“对,我还教他怎么炒春笋腊肉呢。”   喻池:“……”   喻莉华狐疑打量这两个人,说:“锅都没有,还教炒菜?”   喻池说:“教武功之前也要先背心诀啊。”   蒋良平:“……对,背心诀。”   喻莉华思忖着点头,好像也没法反驳,反正厨艺方面她一窍不通。   喻池重新握好冰钎,调头划走。   溜小冰车其实更像那年校运会骑单车的时候,冷风徐缓,周围景致平稳地流动,可是他身后再也没有皮卡丘了。   没关系,喻池开解自己,还是会慢慢往前走,只不过北方的冬天更萧条一些,一个人孤单了一些。   次日喻池在盥洗台镜前伫立许久,发现久违长出一抹绒须,抚摸良久。   喻莉华路过门口,发现端倪,像那年招呼人来看他新打的耳洞:“老蒋,快过来看啊,有个新鲜东西。”   喻池怅然一笑,放下手拄着肘拐走出浴室,让他们看个分明。   ……   这天蒋良平外出买菜时顺便买了一把电动剃须刀给他,乐呵呵道:“欢迎来到大人的世界。”   *   新学期开始,祖荷在自己家和许知廉家两头跑,总体而言还是在家情况多。祖荷租住的这栋独栋别墅有两层,许知廉过来时,蒲妙海便呆在一楼房间,并不会有太大存在感。   “这一点你放心,我在面对小风姐和她的男朋友们时就积累出很多经验。”   祖荷向她打招呼带许知廉来过夜时,蒲妙海便如上信誓旦旦。   祖荷对第一次很满意,从场地到姿势,一切充满主场的掌控感,所以尽可能留宿许知廉,而不是去他家过夜。   蒲妙海地位非同一般保姆,更像一位家人,许知廉尽管对她客客气气,总还觉得屋子里多出一位长辈,起初多少有些不自在。他尚处于热恋期,经常忽视边角需求,跟祖荷单独在他卧室时,也想不起第三个人。   许知廉进出祖荷家久了,知道祖荷在妈妈和姐姐的引导下,注册了一家离岸公司,试水天使投资。   “LotusFire,”许知廉从打印机边没收走的打印纸页头念出来,“为什么用Fire?”   「Fireistheevilpower.」   许知廉低声重复一遍,笑问:“谁说的?”   祖荷走过来抽走中文打印的文件:“Me.”   许知廉倚在桌沿,说:“我家里人也有意叫我提前学习,你帮我想个公司名?”   “中文还是英文?”   “都要。”   祖荷目光仍在笔记本屏幕上,笑着说:“那还不简单,英文VictorVenture,简称VV,中文嘛,维克风投。”   许知廉再度低声重复,半是真诚半是恭维:“你脑瓜子怎么那么灵活。”   祖荷在键盘上忙活:“当然呀,所以男朋友都挑最好的。”   笔记本传来标志性的滴滴声,许知廉眼角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聊天弹窗,不过很快转开眼,眼神落到她右边耳垂上。   “咦,小银鱼呢?”   “嗯?”祖荷分神望了他一眼,见许知廉点点自己右耳垂,她也笑着拨一下,“换了,好看吗?”   现在变成一颗耳坠,玫瑰金抓着一滴红,跟坠下来的一滴血似的。   “我很早就好奇,”许知廉说,“你为什么只有一边耳洞?”   “啊……”祖荷顿了下,“高考后打的,太疼了,就只打了一个。”   “打两个吧,我想送你一副。”   祖荷皱皱鼻子,调皮道:“不要。”   她一向坦诚,说不要就是不要,对方再怎么撒娇或撒泼都没用。   许知廉也不是太坚持,低头笑笑。   祖荷又说:“除非你跟我一起打。”   许知廉模仿她的腔调:“不要。”   “那不就是……”   传真机开始吐出一张纸,隔着打印机,离祖荷稍远;她便朝他伸手:“帮我拿一下。”   许知廉发誓并不是故意窥探,但文件满篇中文,仅有的几串非中文便很容易被强调出来:「1717.net」。   祖荷没发现异样地接过去,还说了声特别俏皮的「Thanks」。   “投资合同?”一阵沉默后,许知廉冷不丁问。   “差不多。”祖荷依然专注,握着笔,文件看到关键处还用没笔芯那一头点一点。   “前男友?”   三个字终于让那支笔顿了一顿,祖荷没有立刻抬头便成为撒谎的佐证。   “不是……”她说,“是三个很要好的高中同学一起开的游戏工作室。”   “喻池?”   祖荷缓缓抬起目光,有疑惑也有无奈。   许知廉从喻池校友网的主页进过1717.net,在他看来只是一个低端休闲页游站,倒是前一个小游戏《我的鱼塘》有点新意,身边也有同学在玩。   祖荷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他不是我的前男友。”   喻池主页就是一个中继器,转发各种他觉得有意思的东西,包括姬柠今年五月的演唱会安排,评论一句“快四年了”。   祖荷曾跟他的说过有一个姬柠签名的PSP,正是四年前演唱会拿到的,或许还是跟喻池一起去。   雁过留痕,如今看来,祖荷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有迹可循?   许知廉想过,祖荷听《漫长假期》会哭肯定因为某个人,他没那么幼稚要跟她的以前计较,但她好像不但没有放弃过去,还跟对方建立起利益共存的关系,这比单纯的感情关系更加复杂坚固。   “他喜欢你,你也喜欢过他,第一任应该是他才对吧?”   祖荷放下笔和文件,叹一声:“我说了他不是。”   许知廉说:“我不介意自己是你的第几任,但你——我无法接受你对我撒谎。”   撒谎的桂冠太沉重,祖荷出国前承受过一次,几乎可以压弯脊梁。   但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Hello?他是喜欢我,但他从来没有勇气说出来或表白,连kiss都是我问他‘我就要走了,难道你还不想亲我吗’,我不认为他有资格算我第一任男朋友啊。”   但凡成长过程中目睹过一个女性近亲对男人马首是瞻,祖荷现在都不可能那么强硬坚决,那么不顾许知廉的“男性自尊”,去拿他跟另一个男人比较。   祖逸风和司裕旗都是我行我素的女人,祖荷受二者影响,从来不会太在乎男人,所以她也不会为了喻池“守活寡”。   “什么?”许知廉不可思议皱了皱眼睛。   祖荷抿了抿嘴,那个吻也许应该继续当成秘密。   “这样还不算男朋友,那算什么?”   “初恋。”祖荷毫不犹豫回答。   许知廉苍凉地哈哈笑:“这是诡辩,你用一套非常规话术编造糖衣炮弹。初恋跟第一任男朋友,有必要分开吗?”   在她的逻辑里,有必要。   他们从来没有大大方方承认彼此,没有得到过朋友坦诚的祝福,没有公开牵手或者拥抱,最亲近的瞬间只有不足半小时;更准确来说,喻池是一个初恋符号,承载中学时代怦然的心动、暗恋的美好、相处的愉快与分别的酸涩,她告别了中学时代,也把这个符号留在2007年的夏天。   也许对许知廉来说,初恋和第一任应该配套出现,但祖荷不行,她必须给喻池留一个位子,珍藏仅此一份的青涩。   初恋是青涩,第一任是激情。   但似乎没必要再解释那么多,在许知廉眼里,她大概是拥有朱砂痣还念着白月光的无耻女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祖荷从来不会强迫别人接受自己观点。   “我在每个阶段会碰见不同的人,他们或多或少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以前的经历造就现在的我,喻池给我留下的就是,”她的眼睛因为湿润比往日晶亮,“如果再碰到一个心动的人,一定要比之前再主动一点。我花了一年半时间把他放下,所以才会主动跟你在一起啊!”   本来以为此番表白多少挽回局势,哪知许知廉开口就说了一个“不”:   “你还没搞明白。你走不出他的影响,要不是隔着一个太平洋,恐怕没我什么事了。”   “可是太平洋不会凭空蒸发,难道不是吗?你好像在担心一个,”祖荷朝着壁灯眨眨眼,把可笑的眼泪逼回去,“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问题?”   “你承认了。”   “What?”   “Sorry,这是我的问题——”就在祖荷以为可以舒一口气时,许知廉竟然淡笑着接着说,“我想想还是无法接受女朋友跟前男友继续保持经济上的联系。我们观念上不合适,还是分开吧。”   “……”   祖荷重新拿起传真文件,也许这样会显得自己比较冷酷,以对抗许知廉的决绝。   许知廉拎起今晚背过来的双肩包,塞进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祖荷用笔帽那头烦躁敲着纸张,头也不抬:“衣柜里面还有你的衣服,别忘了收,我可不会给你送过去。”   “……谢谢提醒!”   “客气了,呵呵。”   衣服不是一般的多,甚至有一件冬季长外套,天知道他在这里“寄居”了多久。   衣挂也不摘,许知廉一手抱着衣服,一手拎着背包,咚咚咚跑下楼。   那支笔越敲越快,几乎把纸张敲绽了。   楼下好像传来许知廉跟蒲妙海打招呼的声音,祖荷终于放下文件,抓起他忘在墙上的吉他追出去。   “Vick!”   许知廉启动车子,听得一声缓下动作。祖荷来势汹汹,不知道叫他英文名还是不客气地“喂”。   她敲敲副驾驶车窗,等降下来之后,一把吉他粗鲁地屁股朝里捅进来,差点碰到换挡杆。   他变成不客气“喂”了好大一声的那一个。   祖荷扒着窗框,朝他灿然而笑,露出那十颗迷人的白牙:“你知道我为什么只有一个耳洞吗,因为左边的打在他那里啊!——提前说一句,HappyEaster,前男友!”   “……”   祖荷起身回转,大马金刀走回屋里。 第41章   “小许怎么回事?”蒲妙海听闻单人脚步声,才从房间里出来。   “连夜搬走了,”祖荷悲伤又愤怒,“妙姨,后天开始不要再给他开门。”   “嗯?”蒲妙海揉揉耳朵,“后天?我没听错吧?”   祖荷已经咚咚上楼。   无论是明天还是后天,小许都没有登门,倒是一个意外的包裹送上来。蒲妙海心大,隔袋摸到形状当场就拆开,果然是被许知廉顺走的、半旧不新的自家衣挂。   蒲妙海认真完成守门工作,懒洋洋打个哈欠。情侣间的争吵就像中毒,过了黄金时间,就再也抢救不回来了。   “哎,终于又可以跟我荷姐嗑瓜子看片了。”蒲妙海把腿搁上脚凳,拉过祖荷打开的一袋瓜子,继续看祖荷帮她下的双语字幕《Friends》,俨然这个家的半个主人。   祖荷笑道:“我谈恋爱还委屈你了。”   蒲妙海说:“谈恋爱委屈我荷姐了。”   祖荷瘪了瘪嘴,像小时候一样倒在沙发枕蒲妙海腿上。蒲妙海用没摸瓜子那边干净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嗑瓜子时候扭开脑袋,托纸盒接着,怕掉她脸上。   祖荷说:“我本来想找姐姐说一说,但她刚开始上正轨,忙得我不忍心霸占她的休息时间。”   司裕旗忙活她的“领旗资本”,主要做天使和风投。   蒲妙海说:“你跟谁谈恋爱就跟谁说,找你姐说有什么用呢。”   “……我不想跟他说。”   那只再怎么保养也难掩粗糙的手又抚了抚她,蒲妙海温沉地道:“委屈我们就拜拜,你在我们这是宝贝,凭什么要去给别人当受气包;只要不开心,老板都可以炒鱿鱼,男朋友又不发你工资。”   “你这是谈了多少次总结出来的经验?”祖荷仰躺着,只能看到挡住她下巴的纸盒底,“我知道了!我刚上小学时候,菜场那个刻石碑的老头,你去问他教认字,对不对?”   蒲妙海扭头往纸盒呸瓜子壳这一声特别响亮,说:“他都多大岁数了,那杆枪都没他刻刀硬吧!我有病吗!”   祖荷咔咔笑:“也可以不用‘枪’啊。”   蒲妙海愣了一下,也哈哈笑,双腿不自觉动了下,把祖荷颠着了。   “哎哟,我们荷姐长大了。”   祖荷轻挑下巴,说:“那是。”   蒲妙海说:“跟谈的次数没关系。在我那个年代,从懂事起只要稍微凶一点,就被亲生阿妈天天叨叨,你这个性格、你这个脾气,以后怎么会有人要你——我长大一点她就把我认回去了,我跟你提过不?可能看我能挣钱了,她想要点养老钱,那时候捡我的婆婆也走了——我当时也反骨,心想没人要就没人要呗,大不了一个人过。后来我发现,那些人所说的爱情不过就是‘爱+爱爱’。   “爱,可以从很多地方来,比如我也爱你呀荷姐,你妈妈和姐姐也爱你呀,甚至做你喜欢的事,你闲着的时候玩玩相机,我看书认字;爱爱嘛,科技发达了,更简单了,上街就能买到电动的嘿嘿,再不行就去买只鸭呗。我们也不一定非得找个对象才能有‘爱情’。”   祖荷全听进去了,说:“妙姨,想不到你出来之后,思想开阔更多了。——不过鸭子多脏啊,又没统一的质检和安检。”   “我在家的时候也想跟你说,但你不没成年嘛,还是谨慎一点,让你妈妈多教诲,”蒲妙海手动掰出一颗瓜子仁,送到祖荷嘴边,“张嘴——”   “感受到爱了,不过,”祖荷衔过瓜子仁笑道,坐起来摸摸刚才枕过的蒲妙海的腿,“你怎么好像瘦了好多?”   “……上年纪缩水了嘛,”蒲妙海下一颗“爱”送自己嘴中,“我都快60岁了。”   祖荷对六十岁没多大概念,蒲妙海因为不曾生育,看着比较精神年轻,但到底步入老年阶段,精力一年比一年差。   “妙姨,那你后来跟你阿妈关系变好了吗?——嗯,亲生那个。”   蒲妙海摇摇头:“几十年的观念哪那么容易改变,两个人都没法说服对方,放弃了。——也是没机会了,乳腺癌晚期,走得很快。”   “哦……”气氛莫名低沉,祖荷侧抱住蒲妙海,脑袋搁肩头;如果母爱也可以拆分,那么有一部分一定是来自蒲妙海。   《Friends》刚好播到Phoebe雪地婚礼那一集,祖荷和蒲妙海不自觉盯着幕布,一个坐直了抱着一边膝盖,一个瓜子也顾不上磕。   祖荷说:“我以前英文名差点叫Phoebe了。”   “嗯?”   “但是我的姓就挺垫底,P开头也差不多垫底,就选第一个字母中和一下。”   “你也帮我选一个?”   「Auntie.」祖荷不假思索。   蒲妙海佯装嫌弃:“敷衍。”   祖荷捞过她的瓜子,慢吞吞掰起来,蒲妙海把另一只纸盒搁她平摊的左膝,祖荷正好凑过去扔了碎壳。   蒲妙海说:“我觉得这个Mike是她所有男朋友中最好看的一个。”   “不然怎么会结婚,不好看多影响后代啊,我爸爸要是丑一点,说不定就没有我了。”   祖荷逗得蒲妙海乐呵呵。   Phoebe一袭抹胸白纱步入雪地,开始结婚感言——   「WhenIwasgrowingup,Ididn'thaveanormalmomanddad,oraregularfamilylikeeverybodyelse.」   祖荷冷不丁干笑,吓得膝头纸盒随之一颤。   “我也是呢。”   蒲妙海望她一眼,笑笑不说话。   Phoebe:「AndIalwaysknewthatsomethingwasmissing.ButnowI'mstandingheretoday,knowingthatIhaveeverythingI'mevergonnaneed.Youaremyfamily.」   泫然欲泣的女声很容易打动同胞,祖荷扫开膝头纸盒,呜了一声,再一次揽住蒲妙海肩头。   「Youaremyfamily,too.」   蒲妙海像以前做了无数遍那样,揽过她轻拍脊背。   “你也是。”   祖荷坐回去后,蒲妙海喃喃:“不知道我还能等到你婚礼那天不……”   “那可能不行。”   “……”蒲妙海的手顿了一下。   “我应该不会结婚,”祖荷说,“我想过了,既然决定丁克,那结不结婚好像没什么区别。离婚析产多麻烦呀,万一还是‘吸’产,吸掉我的财产,多可怕。”   蒲妙海感慨道:“不结就不结,开心最重要。”   祖荷说:“你可以来我毕业典礼。”   蒲妙海琢磨了一下,说:“那应该可以。”   祖荷捡回装瓜子壳的纸盒,瞪她:“必须可以。”   *   祖荷接受分手事实后,以前腻在一起的情侣时间贡献回游戏上。打开久不登陆的“一统江湖”,“云朵我的沐浴球”像个NPC常年在线,她习惯性地戳他组队。   一局下来,私信和Q上炸了——   “hehe???   “菜鸟hehe回来了??   “你竟然失踪了整整一个春天,看这都春暖花开了!”   祖荷从Q回复他一个呲牙笑:“那么想我呀,肯定没安好心。”   “去,我想1717。”   这串数字成功让她敛起笑,倒不是因为喻池本人,祖荷想起跟许知廉的争吵。   那边又问:“hehe回来,是不是1717也快回来了?噢,太怀念大神的技法了,简直人间拉丁,Sosexy。”   Ai。:“我还牛仔呢。”   那边罕见地发了一个害臊的表情,祖荷差点喷了,心情也好转几个度。   云朵我的沐浴球:“坦白从宽,你是不是谈恋爱抛弃我和1717了?哼,重色轻友,见色忘义,有情人没人性。”   祖荷轻轻一叹,打字道:“以后不会啦。”   云朵我的沐浴球:“那……你能不能把1717叫回来?求求你,拜托你,hehe姐姐最美丽。”   Ai。:“他很忙的,我好久没见他上线。”   不止没上线,个人签名还改成“THEEND”,六个大写字母像酒店房门挂着的“请勿打扰”。   游戏没能打发所有课余时间,祖荷抽空完成一件琢磨了两年的事:在当初阑尾炎的刀口上纹身。   其实微创手术,刀疤不明显,但她还是纹了两条差不多拇指大的鱼,小鱼追大鱼,仿佛受到自然母神召唤,一齐朝着神圣之洞游去。   祖荷穿着裤衩背心,蹦着去厨房门口给蒲妙海看。   蒲妙海呵呵笑得像只缓不过气的大鹅,缓过气来又问她疼不疼,她看着都疼。   “Sosexy,”祖荷一边撩起衣摆,一边拍着小肚腩说,“等姐姐回来我要给她秀一秀,怂恿她也搞一个。”   蒲妙海说:“你姐姐那么忙那么累,估计在纹身台上就能睡着了。”   祖荷也轻轻一叹,本来以为过来后姐妹俩联系能紧密一点,一个月能见上一次已是足够幸运。希望等研究生她到纽约去读,见面可以方便一点。   祖荷改口道:“等碰到下一任,我就跟他说,「Heysweetheart,youwannaseemylittlefishes?」”   蒲妙海又温习一遍她的菜谱本子,从老花镜上方盯着她:“然后你跟他说,‘我给你看我的小鱼,你也要给我看你的“大鱼”啊’!”   “哈哈哈哈——”祖荷放下衣摆盖住两条鱼,比出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姨还是老的妙!”   “贫嘴!”蒲妙海用菜谱本子拍蚊子似的,轻轻打一下她的后腰,然后递给她,“一会想吃什么呢,养鱼的海公主,点菜吧?”   *   也许感情和事业共同繁荣易遭人嫉妒,老天不让她太惹眼,在她感情失利时,终于用事业回报她了。   《我的鱼塘》经由BingoFun接手开发和运营四个月,在线用户数呈百万级别增长,甚至还开了海外服,推出了外文版本,成为名副其实的“全球鱼塘”。   喻池当初的决定收益斐然,祖荷这位后入股的股东也直接受益。   这几个月以来,1717工作室单建了一个群,祖荷观望时间居多,只是她一发言时,喻池就消失了;等她沉默了一个屏幕的聊天,喻池开始跟人说话。   以前喻池不曾暴露过这一面,现在有许知廉做铺垫,祖荷得出一个粗糙的结论:男人都是小心眼。   小心眼的男人自然刷到祖荷的发言,停了一下便滑上去了。言洲负责对接祖荷,加上现在只剩下一个项目,业务量轻,喻池没有必要和她直联。   BingoFun按月付款,正好满足工作室的资金需求,喻池可以更加安心做策划写代码。   祖荷加入后,甄能君技术入股的比例稀释到更少,《我的鱼塘》爆红后,她提出资金入股,这位创业伙伴保守、谨慎和利益最大化的性格特点也被最大化。   甄能君的成长极度缺乏爱与经济支持,成年后安全感来自对专业的热爱与银行卡的数字,有这样的表现无可厚非,同样无可厚非的还有另外两位同伴的郁闷。   “总感觉被人家当做挣钱机器……”言洲当面跟喻池说的,喻池还没给甄能君答复。   两人在咖啡厅户外吸烟区抽烟,笔记本打开在桌上,屏幕显示还未完成的大学生创业资金申请表。   喻池娴熟磕了下烟灰,半是自嘲道:“不做出点成绩来怎么能让潜在股东有信心?别指望投资者对游戏有什么情怀,逐利是资本的本质。”   言洲快听不懂了,这到底说甄能君还是祖荷?   “我估摸着她这一点也算不上资本吧。创业初期谁不是打工股东,她这么趋利避害,营造虚假团结,我总怕有一天又被甩了。”   此时不宜闲聊感情,喻池特意瞥他一眼,没说什么废话。   “我早想过了,铁三角不存在,我俩只能互相依靠,或者哪天你也想单飞——”   “你这说的什么屁话?”言洲从奶茶杯上方拎着,跟他以茶代酒碰了碰,“为一起失恋的友情干杯。”   喻池笑了笑:“只能一起失恋,不能一起失业。”   言洲也笑:“不能一起失业!——你今天第几根了?我好像把你带坏了,你现在这么抽,5公里白跑了。”   “偶尔烦了抽一下,比跑步省时,”喻池把烟屁股掐灭了,喝一口清咖,“也不是不知道对身体不好就能戒掉,胡思乱想还对脑子不好呢。”   言洲淡淡一笑,喻池也默契跟着,轻轻摇头:“没办法……”   蒋良平今年没教毕业班,工作安排宽松许多,寒假和喻莉华驻京三周,果真把他养回来一些。假肢差强人意地回到身上,喻池变回人形,需求又开始升层。   言洲说:“那还是给她入股?”   “嗯,但估值变了,股价不能像以前那么算——”喻池忽然盯着言洲后头,有一个留波波头的女孩握着手机明显朝他走来,言洲也情不自禁扭头。   “嗨,帅哥,我跟朋友在那边玩大冒险输了,”女孩指了指不远处笑吟吟的一桌人,“可不可以跟你要个联系方式?”   言洲也好整以暇等待。   喻池懒懒倚向靠背,收在桌底的左腿自然撇出来轻轻一顿,黑色五分裤下同样碳素黑的假肢浑然一体又分外惹眼。   女孩刚才显然没注意到,此时难掩惊讶与尴尬,紧紧捏着手机,进不了退不得。   “留联系地址要不要?”喻池笑着说,“中关村鼎好地下二层修电脑。”   “……”   女孩扭头走了,喻池那条价值六位数的“新腿”还支在外边,吸足目光与阳光。   言洲忍俊不禁,摇头道:“你可以试一试。”   喻池将清咖一口饮尽,苦得皱一下眉。   “很少有人能无怨无悔配合我的时间,我也没碰到愿意为了她少些两行代码、少想一会关卡设计的人,”喻池说,“其实我们应该像甄能君看齐,她这一点一直很坚持,从来没有因为别人分心,目标永远只有一个。”   言洲哪壶不开提哪壶般瞪他一眼,喻池了然而笑。   甄能君把收益留足剩下两年基本生活费,剩下全投进工作室;另一方面喻池不得不夸甄能君眼光独到,抓住1717.net开始盈利的势头重仓了这支潜力股。   喻池处理个人收益比较机动,终于去向舒那定做一根新假肢,手机换成那一部震惊世界的3GiPhone,再抢了姬柠演唱会的一等座,便没了;他没经历过物质匮乏,日常欲望不大,更大的部分目前还没法满足。   喻池的“新腿”拖了半年,恰好赶上向舒在京开设分公司,他得以就近订做,不用再特意飞渔城。   他独腿而行两个月,也不是不能进机场安检小黑屋。   他看了眼银行卡的数字,重新燃起一股劲,心说再等等,他快可以飞了。   *   姬柠在演唱会上宣布告别一段将近三年的恋情,开始单身,以后会将时间更专注投在事业上。   竟然已经三年了吗?祖荷和他争执事业上升期是否应该恋爱似乎还在昨天。   人们往往把恋情长度与是否认真划上等号,姬柠一段恋爱谈三年,应属于认真了吧。他和祖荷相处一年半,分开两年,分别长于相处,记忆覆盖得七七八八,像下雪的山头看不出石头原色。   演唱会临近尾声,姬柠按照惯例请摄影师将镜头打向现场一对观众,这次大屏幕上出现一对男女,男生有备而来,展开一张白纸“我死党→”,两人开心的拥抱掀起一片欢呼。   姬柠被恋爱分心的这三年,发展的确不太好,喻池身边没再碰到过她的歌迷就是一个侧面佐证。   他一个人默默看完演唱会,看着屏幕上的那对好友,想起那年激动的祖荷,说不清羡慕还是失落更多。   排队等离场时不自觉用手机上Q,潜意识期待祖荷的反应,如果她不再喜欢姬柠,等同回忆变成欺骗的幻觉。   祖荷在网上刷直播贴,喜闻姬柠分手,带着感叹号长尾巴的消息便发了过来。   喻池一直喜欢姬柠的歌,不关心她感情动态;再说又不是祖荷分手,没什么开心或不开心。   “怎么有空上网?”   更确切地说,有心情给他私发消息。   Ai。:“[抠鼻]分手了。”   喻池当场笑出一个气音,轻咬一点下唇,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周围——灯光亮堂,人潮蠕动,喧嚣不已,这是真真实实的世界,并不是他的臆想。   他回了一个招牌式的表情:大兵抽烟。 第42章   大二暑假伴着大学生创业资金获批开始,意味着1717工作室不再是他们小打小闹的过家家,而是注入了专业和资本力量,股东变多,股权分散,意味这控制权面临旁落危险。   喻池一人独大成了天方夜谭,但依然坚持四人创业团队——他、言洲、祖荷和甄能君——持股最多,保证控制权。   他同时玩着自己的3GiPhone和言洲的HTCG1,感受还是小众的iOS和Android,心里蹿起新的想法。   另一方面,祖荷恋爱时他失恋,祖荷失恋了并不意味他有恋爱的可能;经过上次毁灭性的打击,喻池好像变禅了,开心仅因为祖荷如今单身自由,他说话不必那么拘谨,怕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暑假暂时卸下课业担子,喻池有条不紊安排工作、锻炼和新领域的学习。大学还剩两年,专业书已经被翻烂,在游戏行业摸爬滚打到现在,喻池曾对某些“旁支”课程感到束缚,既占用时间又枯燥无趣。但国内看重学历,如果以后继续创业,他的学历可以带来意想不到的影响力,再不济他也能凭学历混一份不错的工作——后者也是奉行中庸之道的蒋良平曾经希望的。   好在这门专业只要熟悉其中一门编程语言即可触类旁通,喻池厌倦归厌倦,绩点依然排在专业前几,他便当继续享受校园氛围了。   这年暑假喻池回家一趟看姥姥,然后和受不住家人唠叨的言洲早早返京。   闲时依然跟祖荷玩游戏,顺便带上“云朵我的沐浴球”,这人一口一个哥地喊,磨他要其他联系方式,不然准备高三闭关一年,怕回来就找不着他了。   祖荷插话道:“你真的高三??这么幼稚我还以为你才小学。”   “我小学技术可比现在厉害多了,都怪初中住校,退化了……”他的文字跟指天发誓一般,“17哥哥,我真的是高三啊!你看我ID,我属猴的,齐天大圣啊!可不就云朵我的沐浴球嘛!”   喻池默默看两人刷了一会屏。   当初“奇幻桃源”门之后,喻池开有一个小号「Clock」,吃一堑长一智地隐藏真实身份,作为普通玩家混迹各种游戏群,便用此加了他。   祖荷也吵着要加,喻池用小号跟他俩说话,她好像也成为一个异国网友。   Ai。:“为什么叫Clock?”   Clock:“比四肢少一肢。”   Ai。:“你应该是电子时钟,显示11:11,有四肢哦。”   喻池竖看横看好一会,打字道:“这好像狗爬。”   祖荷果然打了一长串“哈”过来。喻池莫名笑了声,还是让负责美术的费萤萤帮画了一张电子时钟11:11的头像。   费萤萤“买一赠一”,给他多画了一颗炸.弹,捆绑成了定时炸.弹。还能不问原因,问就是“设计如此”,按需求来做的,不改。   喻池在游戏界面上要求多如牛毛,费萤萤常常得一改再改,估计早想给他送炸.弹。   一直到七月底,每周六固定打游戏的时间,喻池照常用小号喊她组队。   祖荷好一会才回:“不打了,出门约会。”   喻池晃了会神,还是有点不好受,不过冲击力没有第一次强,不会透不过气或者哭泣了——他甚至不愿想起。   暑假宿舍只剩他一人,一根烟在手里转了几下,他点燃叼着,打出三个字:   “又谈了。”   然后往空的可乐罐磕了下烟灰,等她回复。   祖荷发来一个“呲牙”便灰了,喻池也不禁苦涩一笑,觉得自己可能变成邻家哥哥了。   也或者是狗狗,祖荷最忠诚的好朋友。   *   祖荷的第二任男朋友是当初的备选项,出来两年的蔡景政,大她七岁,当初申请的是土木类硕博连读——无论怎么样都会比祖荷离校晚。   恋爱也是门技术,祖荷总结经验,决意隐瞒喻池的存在,只含糊提短暂交过一个。   至于她喜欢他什么,皮相和脾气肯定属于一部分,更深的东西她没有细想。蒲妙海一席话让她豁达许多,男朋友只比朋友多出爱爱,享受才是最重要。   当初分手不久,在教学楼擦肩许知廉已经装作不认识她,中国同学小聚有她没他,不能共存。实在不得已共同出席的院里舞会,许知廉也全程板凳,只在祖荷准备被舞伴牵到户外前站起来,明晃晃挡住去路。   舞伴用带挪威口音的英文说:“他好像有话跟你说,你要不要留下来听?”   祖荷笑着说不用,“我跟他不熟”。   许知廉用中文低吼:“我们才分手不到一周!”   祖荷停了一步,擦肩时冷笑:“以前我跟他闹矛盾,他都等不了24小时就来哄我了啊。”   许知廉愕然而颓败望着两人走远。   祖荷当然也拒绝了挪威舞伴,不然现在就没有蔡景政戏份了。蔡景政相对成熟体贴一点,确实不像幼稚鬼计较这计较那。   祖荷笑着回完喻池,刚好收到蔡景政消息:“我在超市,一会你想喝蓝玫汁还是草莓汁?”   如果蔡景政打电话问她,这天约会还能继续下去。   “蓝玫”相对“草莓”太过显眼,不是词频过高不应当打错,“蓝玫”比起“蓝莓”显然更像一个人名。   祖荷回复:“都要,等下哦,阿姨找我有事。”   祖荷打开日渐式微、改名后颓势毕现的前“校友网”,在“祖荷”“司玉祎”两个现存账号间,登陆后者。   一搜“蓝玫”,还真有可疑目标。   本科跟蔡景政一致,研究生比他们学校好一点,来美比蔡景政早一年,看状态已经拿到硅谷工作offer,爱喝拿铁,每一条动态都很鸡血。   祖荷点进公开相册,第一张就破案了:蔡景政戴着墨镜在离苹果五六英里的一个大学校园,配词“遛老蔡”。   时间在六月底,正好是祖荷跟蔡景政确定关系后第一个周末,蔡景政说要进城,以前学长找有事呢,周天晚上带小礼物回来找她。   这时间分配,真是十分合理。   哈,她这是被绿了吗?   祖荷终于知道蔡景政哪里最吸引人,可能就是像她一样对过去有所隐瞒,造成的神秘气质吧。   “喂,我阿姨要去趟银行,”祖荷拨出电话,对拎着一篮子干衣服过来的蒲妙海悄悄嘘声,那边嘴巴“O”着轻手轻脚搬进衣帽间,“我今天暂时不能过去了,sorry啊,你也知道,阿姨上年纪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办事。嗯,改天见。”   挂断电话,祖荷朝手机干呕,大声冲衣帽间说:“妙姨,sorry啊,拉你出来垫背。这个人有点问题,我今天在家吃饭。”   蒲妙海不是第一次“被有事”,见怪不怪扬声回答:“小蔡怎么了?”   祖荷没有立即回应,点开蓝玫的私聊页面组织词汇。   从主页上看,这个人热爱生活,把网络当日记本,尽情分享日常点滴,经常互动的四五个人学历相当,不是留美工作就是奋斗在国内一线城市,蓝玫展现出来识大义的一面,应该不至于倒打一耙。   她于是写道:“蔡景政的硅谷女友你好,我是他的伊萨卡女友,在这之前我不知道你的存在,我正打算跟他摊牌,如果你也有同样想法,回我一下呗。”   祖荷通读一遍,俏皮和严肃并存,完美——发送成功后,又想:都是受害同胞,也不用特别注意语气嘛。   蒲妙海把干衣服叠进她的衣柜,祖荷刚好回答她:“小蔡准备要被我打成大头菜了。”   蒲妙海不知前文,单就句子咯咯笑起来:反正被打的又不是同胞。   祖荷继续溜达蓝玫主页,丰富的内容差点骗到她的留评,幸好及时悬崖勒马。   左上角弹出小气泡,蓝玫回复了:只有一个问号。   祖荷把合照里的自己打码,发给蓝玫。   蓝玫:“贱人!!”   呵?   祖荷抽了抽嘴角,把踩椅子边沿的两只脚放下,抬头挺胸打字:“美女,你骂谁呢???”   那边立马来了一句:“竟然敢脚踏两条船!”   “拜托一次性发完好不好?不带这么吓人的……”祖荷自言自语,蹦回椅子上蹲着,挑了一个最接近无语的表情发过去。   两人开始互相交流基本情况,蓝玫和蔡景政高中就在一起了,蔡景政属于得过且过的人,没什么人生计划和事业心,高中时学习由蓝玫敦促,本科专业、出国硕博连读也是跟着蓝玫建议走,因为多读高四,比蓝玫晚来一年。   也许正因如此,两人都觉得蔡景政比较乖顺平和,没有男人普遍的尖锐与自负。   谁知道他在学业上中庸,在泡妞方面挺有抱负的,脚跨两条船也不怕劈叉扯到蛋。   “要不碰一下头,当面聊?”蓝玫提议,问她现在是不是在原地。   两地相距四千多公里,几乎横跨北美洲,提案听着疯狂又叫人跃跃欲试,仿佛高中时在一楼等六楼女友下来一起上厕所。   祖荷说放暑假有空,她可以飞过去。蓝玫说她人出差在波士顿,要不折中纽约见。祖荷同意了,蔡景政也知道她有一个姐姐在纽约,如果要约架,把他喊过来不会露马脚。   *   次日近中午,祖荷把见面地点定在司裕旗家附近一家咖啡店,户外区,想着搬救兵近一点,逃跑能快一点,远远认出蓝玫那一刻,又觉得应该不需要救兵。   蓝玫比她矮半头,瘦一点,真要打起来祖荷有信心干得过她——她倒不是真的约架,而是粗浅评估实力。在国内时电视剧常播大婆打小三,虽然她自认不是小三,但感情中的后来者总被冠上小三名号,祖荷还是担心蓝玫半途变卦想打她。   祖荷作为在场唯一一张亚洲面孔,蓝玫也猜到她,用英文接着电话,落座后抬手示意她等下。祖荷坐在她对面,自个点了东西,戳戳菜单上拿铁示意她;蓝玫稍显意外,点点头。   点单端上来,蓝玫也挂了电话说:“Sorry,久等。”   “没事。”   没了网络遮羞,两个交流基础浅薄的网友奔现,实在尴尬。   祖荷东张西望,蓝玫也看,看不出什么,便问干什么。   “我还以为你打电话叫人过来,”祖荷说,“要打我。”   蓝玫生硬一笑:“刚接的是追求者的电话,我答应他了。出轨速度绝对不能比蔡景政慢……太多。”   祖荷险些噎着,说:“看来我也要跟前男友复合一下,噢,应该是前前男友。”   蓝玫低头端起拿铁,又出现那称得上惊喜的表情:她在主页写过拿铁是她的续命药。   在网上祖荷和蓝玫已经简单交流过到底看中蔡景政哪一点,如今打算分手,不必再反思为什么喜欢,炮火集中攻击蔡景政的大小毛病。   “我最烦听见他说‘我快she了’,过来这边后还自动翻译成——”蓝玫不自觉压低声,“「I'mcumming’」,简直败兴。”   祖荷两手扶着那杯西瓜汁,晃了晃,幸好没再喝,不然得喷了。   “我,还没给他说的机会。”   “……噢。”   蓝玫端起拿铁喝一口,前头的尴尬又回来了。   祖荷说:“我说喜欢纯情的,他马上说从小到大只跟他妈和他姥同过一张床。”   蓝玫撴下拿铁,幸好只剩一半才没洒出来:“放他爷爷的臭屁,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这么说了!”   “噢,”祖荷无比庆幸,“我就说嘛,贞洁烈男的牌坊不是谁都能扛得起。”   蓝玫冷笑道:“他那小身板算了吧。”   祖荷随口道:“小吗?”   蓝玫愣一下,碰上眼神,忽然和她不约而同噗嗤笑。   蔡景政像一口浓痰,她们两个人比赛谁啐得既远又快还干净。   祖荷托着一边脸,笑道:“我真不是一语双关,一米八四不算矮了吧。我看他第一眼斯文白净,有那么一点点我初恋的感觉,就……鬼迷心窍了。”   蓝玫烦躁一叹:“异国一年都扛过来了,谁知道来这边异地一下都熬不住……”   祖荷也皱了皱鼻子,说:“我这种性格是受不住异地恋的,反正。我网友那么多,真不缺这样一个。”   蓝玫提议道:“把他叫过来,我们一起收拾他?”   “好啊,”祖荷拿出手机,“我在酒店开个房,他估计巴不得过来。”   司裕旗电话打到手机上,祖荷一接才发现是蒲妙海,问她要不要准备她的晚饭。   司裕旗听到她要来纽约,让蒲妙海也一起过来,对于工作狂人来说,阿姨显然比亲妹更解压。   祖荷让她等一等,移开手机问蓝玫要不要去她家一起吃晚饭,离蔡景政过来还有五六个小时。   “都是女人,没有男的。”祖荷补充。   蓝玫也无处可去,怀着微妙的心情点头了。   祖荷又问她想吃什么,有无忌口,像高中时候邀请甄能君她们来家里一样。   祖荷姐姐已经赶回公司,家里只有一个的阿姨,蓝玫一下子心情更复杂,甚至有点酸涩。   国内氛围歌颂母职,有妈妈的地方才有家,蓝玫在这边飘了几年,日常接触的几乎是同龄人,年长的也多是外国人。屋子里有了这样一位亲切的妈妈年龄的同胞,家的气氛顿时浓厚了,不再是一间冰冷的落脚地。   蓝玫顿悟蔡景政为什么喜欢祖荷,这样家庭氛围出来的女孩子,身上有股蓬勃的生命力,她也很难不喜欢。   她们临出门,蒲妙海在厨房咚咚切洋葱丁,准备明天早餐烤披萨,连饼皮也擀好搁冰箱低温发酵了。   祖荷心思一转,顺了半盒洋葱丁出来。   蓝玫满目疑惑。   祖荷盖上盖子收包里,确认性地拍了拍:“催.泪弹啊!”   “……”   蓝玫明明白白把“幼稚”写在脸上。   祖荷瞪着她:“怎么了,舍不得了?”   “呵,笑话。”   蓝玫抱着胳膊,先行一步走出祖荷温馨的小家。   祖荷嘀嘀咕咕:“你要是胳膊肘往外拐,我也糊你脸上。”   蓝玫苹果肌抽了一下,冷笑一声。   *   蔡景政晚上十点左右抵达酒店,这个时间点给他暗示与鼓励,进门就想把人压门背上。祖荷偏头避开,将他推离劝说一身臭汗先洗澡。   她接过蔡景政的背包,待人进浴室,反手打开衣柜门,里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接进去。   “Sweetie,我洗好了。”   蔡景政只围一条浴巾走出来,撇开缺德事不说,这人第一眼挺招人欣赏的。他撩起半湿的刘海,眼前的场景或许是许多男人的白日幻想——   床上坐着两个美人。   也许只有白月光和朱砂痣一起变成《闪灵》双胞胎,才对得起这么“中庸老实”的男人。   祖荷:“叫哪个sweetie呢?”   蓝玫:“Surprise?”   蔡景政:“……”   他很快后悔只披一条浴巾,因为不知道被谁扒掉了;色字头上一把刀,他现在面对两把,抱头鼠窜还来不及,哪顾得上浴巾。   蓝玫骑上蔡景政锁骨,现在比以前坐这更刺激,薅着他头发猛抽耳光;祖荷整个人扑枕头上,压住他乱蹬的膝盖。   蔡景政一个屁也不敢放。   祖荷纳闷道:“为什么我分到下面啊?”   ……听着跟分尸般毛骨悚然。   蓝玫气喘吁吁:“要不你上?”   祖荷取来洋葱丁,二话不说往蔡景政脸上倒去。   “我艹——!”   蔡景政爆发杀猪声,蓝玫从他身上跳开,祖荷把盒子也砸他脸上。   蔡景政脸肿眼红,拉过被子抹眼飙泪,狼狈不堪。   “知道惹女人的后果了吗?”蓝玫朝他晃动一块巴掌大的移动硬盘,里面有他大部分资料,“以后见到女人客气一点。”   蔡景政瞥见宝贝,顾不上哭,就往蓝玫那扑去,那条耷拉的大虫也跟着晃动,整个人猥琐又颓败。   “做人留一线啊——”   “接着——”蓝玫笑着朝祖荷抛去。   祖荷接过一看,哪是什么移动硬盘,就是笔记本里的硬盘,新鲜拆出来的。   “姐姐你还会拆硬盘啊?”   蓝玫说:“也不看我在哪打工。”   蔡景政像条接不住飞盘的狗,徒然跑几个来回,终于跪坐在地抹眼泪,双手合十往两边各一拜。   “两位姑奶奶,我错了行了么,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就想要硬盘而已。”   看着曾经欣赏过的男人潦倒至此,祖荷五味杂陈,好像曾经的眼光被否定了。   “不想要左拥右抱了?”   蓝玫抱着胳膊,站到祖荷身旁,居高临下盯着他,硬盘还在手上:“双飞不是你的毕生追求了吗?”   蔡景政:“……”   蓝玫给祖荷一个差不多可以撤退的眼色,祖荷先去把门打开了,蓝玫退着路过浴室,忽然扬手将硬盘投进马桶。   “给你涨点教训!”   祖荷也愣了一下,计划中可没有拆毁硬盘这一出,忙拉过蓝玫。   “妈呀快跑啊!!”   “我的硬盘——!”   房间是蔡景政订的,祖荷和蓝玫手拉手跑得毫不留恋,一直到街口停车处才停下喘气,发笑,直到双目泫然。   “你怎么哭了?”蓝玫讶然看着祖荷,可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是吗?”祖荷用手背印着眼角,“一定是刚才拿洋葱的手不小心碰到眼睛了。”   “我刚拉过你,手上也全是。”   两个人边笑边哭,不知道该笑该哭。   祖荷跟蔡景政谈了不到两个月,那点失望、难过和愤怒比起蓝玫的十年初恋,实在太不足一提。   有人按车喇叭,一个金发男孩探出车窗跟蓝玫挥手。   蓝玫吸了吸鼻子,说:“我该走了。”   祖荷说:“好气哦,我还是比你落后一步。”   祖荷很快将车开出,停在蓝玫左转道的旁边,等着绿灯冲她喊:“谁回头谁是狗。”   蓝玫在副驾座上哭笑不得。   “你跟你的名字一样甜。”   绿灯放行,祖荷一脚油门,把今天一切抛在后头。   蓝玫的新男伴问对面的女孩说了什么,蓝玫升起车窗,轻声说:「She'ssuchanawesomegirl.」   *   新学期的一天,祖荷在学校食堂低头吃意面,在图书馆耽搁好一会,只剩她一个人过来。暑假跟蒲妙海自驾游小半月,杀猪惨剧已忘得七七八八。   对面空位忽然坐下一人,问也不问,祖荷正要生气,抬头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对方笑意隐然,大大方方回视她。   祖荷瞪一眼,凶巴巴道:“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吃饭啊?”   许知廉说:“没看过美女头上长草。”   “你有病吗。”   许知廉拨弄他那盆猪潲,笑出两声:“你也有今天。”   祖荷慢条斯理卷意面,说:“你想知道那个男的的惨状吗?我可以复制到你身上。”   许知廉嘲讽道:“脚踏两只船的又不是我。”   “……”   祖荷懒得理会,虽说敬佩蓝玫找下一任的速度,但看着眼前的前前任,心里毫无波澜。   许知廉跟她同时吃完,一起把餐具送回收处。   “喂,周末他们去爬山?你去吗?现在天气很适合拍片。”   他们当然指之前一起玩的一圈人,伙伴们体贴地让两人不会在同一次小聚碰头,祖荷已经差不多三个月没见过他。   祖荷说:“每天上课都在爬山,还不够吗?”   许知廉说:“这点运动量怎么行,你太缺乏运动了。”   祖荷说:“谢谢了,我想在游戏里面运动。”   游戏这个死结成功让许知廉刹车。   “又是跟他?”   祖荷把盘子送回去,给他一个“不然呢”的嫣然回眸。   许知廉也放好餐具后,并没有分道扬镳的意思,紧跟着她:“他有那么厉害?”   祖荷仿说疑问句:“他学什么专业的?”   “学土木的也不一定会打地桩啊,”许知廉咕哝,“比我还厉害?”   刚分手那会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这之后估计要用白眼看对方。   “就你?”祖荷叉腰道,和他大眼瞪小眼,“爱信不信。《一统江湖》知道不,我,109级,他帮我打的!我这号可没充钱啊!”   “就是不信,”许知廉说,“有种PK。”   “……”   “干嘛,他怕了,还是你吹牛?”   *   Ai。:“喻池喻池,跟你说件事。”   喻池收到祖荷消息,下意识看聊天历史,上一次停在她说约会新男友——他已然习得在她恋爱时自动隐身的技能。这个喊名方式太有内容,有个猜想渐渐在心里成形。   他打了一个问号。   似乎有点冷淡,又加一句“怎么了”。   Ai。:“嘿嘿,我就知道你隐身了。”   喻池轻轻叹气,那之后就没再把显示特权改回来,祖荷跟其他人一样看到他疑似离线的灰头像。   他回复一个“大兵抽烟”表情。   Ai。:“是这样的,我说你打游戏特别特别厉害,高中时候就给计算机杂志发稿,还单挑奇幻桃源,列举N个bug,N条特别特别差的用户体验,让对方公司闻风丧胆。”   开学后,学弟们返校,喻池不能在宿舍抽烟了。他拇指托着下颌,食指随便抵唇,默默看完她好一通也不算马屁的漂亮话。   “打什么游戏又被虐了?”   Ai。:“哎呀还是你懂我![呲牙]然后,我有个朋友不服气,想认识一下你。”   喻池笑了声,打字:“男朋友?”   祖荷连发几条过来——   “[抠鼻]前。”   “啊不对,前前任。”   “是谁无所谓啦,就是有个自大狂想跟你PK。”   喻池心里那个想法稳固落地,回道:“要给他留面子吗?”   Ai。:“什么啊!!!他算什么!!!狠狠打,给我狠狠往死里打!!!”   “让他加我。”   Ai。:“加哪个号?这个还是Clock?”   祖荷的前前任应该也算一个宽泛意义上的熟人,于是喻池让她直接给这个号。   不一会,耳机传来最微妙的系统提示音。   咳咳——   一个叫“Vick”的人请求添加为好友。 第43章   喻池把这位Vick丢进“我的好友”默认分组,这里是网友阵营,现实中没有联系的。   懒得备注来源,化成灰他都能认出这是祖荷的前任。   Vick应该是许知廉,但他也不敢100%确定,毕竟祖荷没告诉过他一共谈了几次。   网友而已,喻池管住自己好奇心,没再多问。   Vick:“哈喽,我是祖荷的朋友,听说你打游戏很厉害,想跟你切磋切磋。”   开场白略为生硬,但好歹打破微妙的尴尬。   “打什么游戏?”   Vick口气很大:“什么都可以。”   喻池选了一个主流的RTS(即时战略)游戏,问他是否可以。   Vick说可以。   周六晚上属于喻池和言洲的游戏之夜,今晚便多了一位神秘队友。   一盘下来,这位新队员引起言洲的注意,他向喻池打听此人身份,喻池只说是祖荷的朋友,反问他觉得如何。   言洲评价道:“还可以,虽然远比不上你,但技法没有祖荷那么菜。”   祖荷比起喜欢游戏,更喜欢一堆人一起打游戏热热闹闹的氛围。   “你标准太高,她也没那么菜。”   咸粥:“……”   Vick发来消息:“还来吗?”   “不了,准备睡觉。”   Vick:“哦,我这才中午。”   喻池没什么要回复,说午安也怪怪的,准备下线,那边又来一条——   “明天还来吗?”   周日晚上睡眠直接影响周一整天的效率,喻池通常只有单休,甚至无休。   “下周吧。”   Vick:“那下周见。”   看来并没有心服口服,喻池揉了揉脖颈,笑了笑关机睡觉。   许知廉总也干不过喻池,对方反应速度总是快一截,无形拉开操作流畅度,堪比外挂。   当然,如果真是外挂,他能避过这种大型游戏公司的嗅探,侧面也印证专业技能拔尖。   总之,对面无论是真人还是外挂,喻池都稳胜于他,据他肉眼估计APM媲美职业选手——并不是祖荷特意给感情分。   好吧,游戏方面技不如人,许知廉又暗暗在其他方面较劲。   喻池在校友网的实名主页他早已踏烂,空间开通时间更早,许知廉得以管中窥豹,横向对比他们在高中时代的水平。   日志转载了《极客世界》的文章,都出自同一个作者GuestY,应该是把自己发表过的文章转过来了。有些人留言请教或探讨技术问题,喻池和对方版聊翻页,有一个人起头振振有词到后来心服口服说“谢谢大神”。   喻池的空间热闹得像一个技术论坛,祖荷的“口水话”便显得清奇脱俗——   “同桌好厉害啊(虽然我看不太懂)!”   喻池回“大兵抽烟”的表情。   “喻池喻池,又来看你了,嘿嘿。”   “这大半夜的快睡觉。”   “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到教室给你。”   ……   时隔两年,这些对话看来难免幼稚青涩,但全然没有肉麻矫情成分,乍一看像普通朋友交谈平平无奇,细看喻池回复了祖荷的每一条留言,没有一条落下;就算她只留一个“踩”,下面也会一个句号跟着,或者她“踩”多少下,他就吐多少个“泡泡”。她发疯,他就默默陪玩,这是其他人没有的待遇。   许知廉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有水平又深得祖荷欣赏的男生,他又开始好奇长相……   喻池这边显然没有照片这种东西,相册只有几张日志附图。   许知廉便从祖荷相册找,有一个加密相册进不去,公开相册太多合照,他从眼花缭乱的各式面孔中逐一排除,最后锁定在一张两个男生的合照。   下面一个陌生ID“咸粥”留言“咦我竟然有这张照片”,祖荷回“不用谢”。   两个男生坐靠窗座位,像是被祖荷一叫,同时茫然抬头,没什么笑容;正是如此,证件照般的面容更能检验骨相和皮相的优劣。   许知廉几乎第一眼断定,更好看的那个男生就是喻池。   本来时隔三年,旧照片多少会有点土气,但喻池穿一件灰色兜帽衫,短发利落,眉清目秀,连胡须也没有,竟然成就一种永不过时的经典。他觉得自己已经算好看得拔尖那一类,在喻池面前竟沦为低配质感。而且喻池、他自己、还有竟敢绿了祖荷那一位,三人长相虽各有千秋,但气质出奇统一,都是带点传统的“女性气质”,白净,斯文,温柔,对其他女生不会造成压迫感。   一个月隔网相处下来,喻池的技法、谈吐和自律无一不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如果他是祖荷,不喜欢上他才怪。   祖荷说得没错,她的确眼光好,“男朋友都挑最好的”。   许知廉心情越来越复杂。   *   祖荷渐渐发觉许知廉异常,不再像食堂那次一样跟她斗嘴,以往周末活动他总是最积极那个,后来越来越懒,连九月盛大的校友返校节都没挑起他多少兴趣,大二学生过得像大四老油条。   “你到底在忙个什么呢?”祖荷暂时盖上单反镜头盖,问姗姗来迟的许知廉,“神神秘秘的。”   甚至有点鬼鬼祟祟。   许知廉大言不惭:“打游戏。”   “什么游戏把你迷得七荤八素的,我竟然不知道,我看比较像网恋。”   队伍前头的登山达人回头问“你俩天天见面还网恋啊”,外人看来他俩不是复合也差不多了,就没见过分手还能做朋友的人。   许知廉给那边一个眼神,说话人便识趣笑笑收口了。   许知廉问:“你不好奇我跟谁玩?”   祖荷表情说是疑惑,更像在说“关我屁事”。   许知廉自问自答:“你初恋。”   “……”   她脚步一顿,许知廉也慢下来。   那天把喻池联系方式给他之后就没关注后续,祖荷只是媒介,又不是他俩的“媒婆”整天催进度。   “还真找他PK啊,我还以为那天你只是说说而已,”祖荷说,“怎么样,心服口服了吗?”   许知廉说:“你真是对他有信心,为什么不可能是我碾压他了呢。”   “可能吗?”祖荷笑了声,“那样你早就来跟我炫耀了。”   “……”许知廉不得不承认,祖荷看人眼光挺老道。   秋色盎然,红枫夺目,祖荷像忘记谈话,端起相机好一阵沉浸。   他等祖荷又拍了一会后,才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给他留一片地方了,说实话,我也挺欣赏他。”   谈话走向开始深刻,祖荷极有预见性地先盖上镜头盖。   “才一个月你就爱上他了吗?”   许知廉不理会她的揶揄,刚好矮她一个台阶,平视着她:“你也给我留一片小小的地方,我不会嚣张地侵占其他地方的,好不好?”   那个“好不好”像一只蝴蝶伏蕊,落在心上,花瓣也忍不住轻颤。   祖荷得承认,这一刻,她心动了,像出糗那一次全场人都在笑,唯独他平静分担她的尴尬。   “我呢,以后还是会跟他保持紧密的经济联系,指望他帮我挣钱。如果以后他的公司上市,我作为股东之一,我俩的名字会出现在每一份公开文件和公告上,到时候你看喻池的名字就是,‘哎呀我的妈呀,这竟然是Alexis的初恋’,每天生活在刺激之中,你开心吗?”祖荷不咸不淡地说,“‘我们观念上不合适’,这话可是你说的吧?”   祖荷点醒了他,情敌帮他们挣钱,多么刺激的一件事,他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个层面?   “我也可以跟投,以后我的名字就跟在你的后面,他看了也会感慨,”许知廉又模仿她的腔调,“‘哎呀我的妈呀,这竟然是祖荷的现男友’,我挺开心。”   可惜祖荷占上风,她的俏皮话到了他这边竟显得有点滑稽。   曾经的裂痕成就此刻的盔甲,祖荷冷笑道:“你看,你曾经是第一任,但你不稀罕,现在只能当第三任了,是不是得不偿失呢?我建议你也先谈一个两个,免得心理不平衡。”   “第一和第三都是我,失而复得,我知足了。”   “我觉得你可能没说错,要是没有太平洋,恐怕我们早在一起了,”祖荷说,“明年夏天我会回国,说不定到时候头上长草的是你哦。”   “离夏天还很远,我们还有半个秋天、冬天和春天,时间还很多,”许知廉说,“明年我可以和你一块回去,顺便见网友啊。”   他捡起她的手,像以往很多次那样放到唇边吻了吻。   祖荷被他捡了话语漏洞,又气又乐,拿手背轻轻打一下他脸颊。   许知廉将她整只手展开,手掌包住他的脸,说:“你打吧。”   祖荷没打,抽回手笑骂道:“幼稚鬼,现在换我甩你,第三任你也别想了,醒醒。”   许知廉从笑容读出纵容,追上她道:“那我继续申请当第四任,第五六七八任……”   *   人很难戒掉习惯,除非转移出新的习惯。   Vick连续两周不上线,喻池开始有一点点不习惯,撇开“祖荷的前前任”这层关系,他确实是个话能投机的网友。   周六晚八点,祖荷上线,喻池问她“你朋友怎么不来打游戏了”。   Ai。:“我是Vick,在陪她处理一些事,暂时玩不了。”   喻池设想过其他回复,比如祖荷打趣“你俩竟然这么熟了”,全然没料到是这样的事实。   他心里还是有点不好受,只是一次又一次,冲击力减弱,他也麻木了。   但祖荷没头没尾地“出事”,喻池还是有些牵挂。   “她怎么了?”   Ai。:“她阿姨病了,挺不乐观,这段时间都在跑医院。”   喻池对着又是一阵发呆,一股淡淡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他,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保重。”   “照顾好她。”   「Ai。」也回复了两条——   “应该的。”   “要出门先下了,再见。”   喻池关闭窗口,下意识摸到烟盒,在指尖转一圈,再摇一摇,猜测里面还剩三支。   打开一看,如果如此。他像赢得一场小小的赌局,笑了下,轻轻把盒子丢回桌面。   喻池转头到隐身小号Clock戳“云朵我的沐浴球”。这人升入高三,工作日果然没踪影,周六晚上才上线,喻池和言洲把游戏之夜定在周六而非周五,有部分是因为他。   “云朵我的沐浴球”即便只能发文字,也敛不住那股猴子般的顽皮劲,活脱脱一个男版祖荷——   “17哥哥~我来咧,想死你啦!!”   *   进入2010年后,大三下学期又迎来人生岔路口,继续深造或直接求职,学生不得不最后做出决定。   喻池的成绩与成就保研不成问题,申请国外学校也大有前景,甚至有硅谷那边的游戏公司来电问他就业意向。   蒋良平支持他继续深造,学历就是一个人的傍身之物,尤其像喻池这样的人——当然后面一句他没明说,喻池从他的中庸话风读出来的。   喻莉华在他高考后几乎没再给过什么指导,那次把银行卡交给他,更像交出一份责任:以后他的人生自己负责,是顶峰是低谷,她帮不上了。   喻池经过近两年多的摸爬滚打,象牙塔对他已经不再是憧憬,而变成围篱,给他劈出一方练武场,也同时画地为牢,他该出去闯荡了。   言洲早已厌透自己的专业,当然不愿继续读研,雄心壮志更不在跨考上。可惜家里人并不像喻池家开明,耳提面命他回家考公,言洲烦不胜烦,除夕夜跑出来就没再回家。   此时《我的鱼塘》经过一年的井喷期,渐渐显出颓势,1717游戏仅剩1717.net一个项目表面在盈利,背后青黄不接,资金危机初显。   到了年中,BingoFun再度向他们抛出橄榄枝,意向收购1717游戏,使其成为其互娱部门底下一个相对独立的工作室。   BingoFun发展至第12个年头,几乎垄断国内SNS市场,1717尚处于雏鸟期,收购举动像大鱼吃小鱼,丛林规则而已。   喻池、言洲和甄能君三人线下碰面,和祖荷远程开视频会议,共商对策。   没想到甄能君第一个退出,想套现离场。   “我想出国读研,雅思考完,已经在准备申请资料了,”甄能君咬咬嘴唇说,“所以……我需要这笔钱。”   工作室发展至今连个正式办公室也没有,这次开会还是临时借用一间小教室。甄能君当初入股是以小博大,如今无疑盆满钵满。   别说祖荷,就连喻池和言洲也是第一次听说她的计划,莫名有种过河拆桥的憋屈。   乔布斯从可口可乐挖高管时劝诱“你想跟我一起改变世界,还是卖一辈子糖水”,喻池即使有这般傲气,此时的甄能君无疑觉得糖水最解渴。   “留学什么时候不能去,你想要继续跟我们腾飞吗?”言洲不知读懂喻池心思还是所见略同,直白问出来。   甄能君攒了一股劲,此时不说以后更加没有勇气。   “高三那个暑假我就想过留学,是受祖荷的影响——”   屏幕上的祖荷讶然张了张嘴,指指自己,无声说:我?   喻池自嘲道:“你们两个真的喜欢一声不吭干大事。”   祖荷当年也是一声不响搞定留学,甄能君比她内向一百倍,保密工作更加臻于完美。   祖荷努了努嘴,没有出声抗议。   “嗯,”甄能君轻轻颔首,“那时候只是一个穷人的幻想,我还欠着钱,连学费都没着落。后来跟着你们做事,希望好像越来越大,一直到现在——   “国外的月亮圆不圆,我得自己亲眼看一看才懂,还是要谢谢你们,给了我做梦的成本……也,对不起……”   她深深垂下头,发自内心的愧疚。   “你们跟我不一样,你们一直有家庭做后盾,我什么也没有,什么都得靠自己。看到哪怕一线摆脱平庸的可能性,我都得好好抓住它。”   喻池又想起蒋良平的“学历论”,对甄能君也同样适用,宽泛地说,对于一切无产者都适用。   他点点头,说理解。   祖荷跟甄能君说了会鼓励的话,喻池没听进去,等两人聊完,乍然问祖荷:“你呢?”   开头的一叹昭示谈话走向,祖荷暂不表态,给他分析利弊。利便是获得一大笔现金,尽早进行二次创业或其他;弊端也很突出,按BingoFun注资比例,BingoFun稳坐大股东地位,跟甄能君是否退出没有太大关系,控制权和话语权都在大股东手里;此时不放手,之后工作室估值下降成了烫手山芋,再脱手就不容易了。   “烫手山芋”的形容“烫伤”了喻池,“1717”是他的第一个宝贝,怎么会沦落到此呢?   成也资本,败也资本。   祖荷半是安慰道:“当然啊,如果半年或者一年后估值上涨,我们还是赚了。”   喻池有种矛盾心理,刚创办“1717”时,希望它能挣钱,如今能挣钱了,却不希望变成案板上的猪崽待价而沽。   他还坚持刚才问题,要祖荷一个选择。   甄能君只是一个长工,祖荷才是纯资本,她套现离场才最不意外。资本的本质是逐利,喻池他们已经给她丰厚回报。   没想到她却给出一个意外也保守的答案:“我再跟一段时间吧。”   喻池不知道里中有多少感情因素,在甄能君离开时,这样无法更改局面的答案也是一种安慰。   原本约定一个小时的会议已超时,后面预订小教室的学生已经来敲门提醒;喻池本该问一下她毕业打算,生日时说妙姨身体有所好转,现在有没有痊愈。   祖荷那边也有一道男声提醒她准备出发,双方只能匆匆收线。   *   那之后不出半年,1717的命运印证祖荷的猜想。   在BingoFun这头专业巨头眼里,喻池他们就是只有热情毫无章法的草莽毛孩,1717.net完成企业化转变后,三个小股东渐渐失去话语权和控制权,只能套现惨淡离场。   不过稍能安慰人的是,智能机市场逐渐扩张,Android名声响于Symbian,页游式微,喻池也不再看好1717.net,开始琢磨到手游.行业拓荒。   再者,喻池当初相当于自断一腿,以“一条腿的钱”创业,现在无疑变成了蜈蚣。   大学仅剩下最后一个学期,喻池完成毕业设计和答辩,讨伐“奇幻桃源”,爆款小游戏开发者和页游公司创始人的身份让他名声大噪,名副其实摘落优秀毕业生的头衔。   毕业在即,喻池这四年过得一直不怎么像学生,因此提不上伤感与否,再者高考后的经验教会他,同窗情谊只是阶段性的,不想联系的人从此天各一方,比如傅毕凯之类,想联系的人咫尺天涯,比如祖荷。   祖荷到纽约继续读研,只说应该暂时不会回国。喻池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甚至称不上失望,一年又一年,他已经越来越习惯当一个沉默的远方朋友。愿望埋得久了,他也忘记挖坑的坐标。   在校最后几天的中午,喻池忽然接到祖荷的电话,以前她通常逢年过节才会直接打他手机。   “喻池……”   “怎么了?”   祖荷语速有点懒散困顿:“我看见你不在线,只好打电话,你在忙吗?”   “现在就打包行李,没什么好忙的了,”喻池破天荒把状态从隐身改成在线,祖荷那边移动在线,“我上线了,要换视频吗?”   祖荷虚弱笑了声:“不要了。”   祖荷留在他印象中一直是正面活泼的形象,即便多年没见,他还是感觉出一点异常。   她说:“之前你说要南下创业是吗?”   “嗯。”   喻池只能一边应着,一边等待她可以吐露心事的契机。   “加油啊,抱歉这次家里有点麻烦,可能帮不上你的忙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祖荷没有嘲笑他的不自量力,笑声比刚才有力一点:“有啊。”   喻池认真道:“你说,我听着。”   “你抱抱我呀。”   喻池握着电话,滑动笔记本触摸板发出一个拥抱的系统表情。   她又笑了,说:“看到了。”   喻池后知后觉单手打字:“他会吃醋吗?”   经过电流加工的声音在耳边说:“什么他,没有他了。他迟早要回英国,又分了……”   喻池也许猜对症状的由头,一股难言的冲动在心里横冲直撞,他好像找到了埋藏愿望的地方。   “我过去陪你好吗,我去美国。”   “不要!”她口吻很坚决,旋即觉得可能过火,又缓下来几乎哀求一般,“你不用过来啦……我不一定在这边……再说,你还有事要做,也不能陪我多久。谁都没法陪谁走到最后,每个人都是孤孤单单地来,清清爽爽地走……”   发散的话题再没让他感觉到异常,喻池便愧对这将近六年的情谊。   大中午宿舍里还有学弟,喻池走出到院子的树荫下。   “祖荷,我给你唱歌吧。”   那边又笑了一下:“好噢。”   喻池又唱起那首《漫长假期》,平常不太唱歌,这是唯一练习过、拿得出手的一首。   当唱到那句“我们各自经历一个漫长假期,再次相见时会不会有好天气”时,那边呜咽起来,喻池不敢停下来,不敢说不要哭,怕惹出更多的眼泪,只能继续一个人在角落轻轻哼唱。   待一曲歌毕,再也没有旋律可以掩饰他的无奈和她的悲伤,祖荷不可控制抽泣起来。   “她走了,喻池,她走了……”   蒲妙海在祖荷21岁的夏天永远离开了她。 第44章   祖荷刚上大三的秋末,蒲妙海查出乳腺癌,手术切除后,隔三差五去纽约化疗住院。   除了上课和申请研究生学校,祖荷大部分时间也奉献到医院,许知廉经常陪同,蒲妙海不在家的日子就住祖荷家陪伴。   祖荷很小时候便感觉到祖逸风对她有点疏离,长大后才理解那并不是不爱,而是过于理智,母亲天生爱自己的小孩无非是文化的规训,如果文化足够平等,父亲天生爱自己的后代也应该成为日常通则。万幸祖逸风找到合适的替她付出“母爱”的人选,并没让这种微妙的感情波及祖荷。   祖荷准确的记忆基本从蒲妙海开始,从她六岁到如今,蒲妙海更符合传统意义上的母亲形象,她包容、慈爱、大方;同时因为身为保姆,对她没有太大控制欲与权威感,她愿意观察和聆听,教会她如何爱——这是多么稀缺的能力,蒲妙海可能不晓得何为国家大义,却懂得教她分辨善恶,听从内心。   蒲妙海把她当女儿看待,把自己成长中匮乏的爱与尊重,统统回馈到她身上。   祖荷曾撒娇说以后“不结婚,就想和妈咪妙姨在一起”,会给她养老,蒲妙海反而不太高兴,让她大可不必,她不想成为她的负担。她年轻时候就是被禁锢在“孝”字里,一直到三十几岁“实在嫁不出去”才解脱——反正“不结婚就是最大的不孝”,她就坐实这个“名头”吧。   从头到尾蒲妙海没有自轻自贱,提“因为她只是一个保姆”,只让祖荷等她一个人无法自理是帮忙找个靠谱的老人院,她挣了大半辈子的钱终于可以有地方花在自己身上。   “现在看来住不上养老院啦,”蒲妙海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笑,“等我出院,荷姐帮我订机票回国,再联系一个差不多的疗养院行不行啊?”   祖荷当然说不行,她要跟她在一起;蒲妙海说恐怕出院后没法给她做饭收拾屋子了,祖荷说可以找人给我们做饭收拾屋子。   后来祖荷觉得不能这么自私,问她是不是想回国见见以前的姐妹;蒲妙海说不见了,姐妹结婚后最重要的人变成老公孩子,姐妹已经无足轻重,婚姻早就分裂了姐妹。   “我跟你说,她们有时不太相信我一个人也过得不错,总问我有没有遗憾没有自己的孩子,”蒲妙海说,“可是荷姐你想啊,我白天照顾你,怎么累都是有工资的,晚上还得免费照顾一两个小孩,多累啊,而且我能找的男人,家境肯定没你家那么好,说是穷有穷养法,但心理多不平衡啊。我这辈子真过得挺好的,她们怎么就不信呢?”   祖荷包着她的手,说“我信”,如果蒲妙海有自己的家庭,恐怕她们也不会这般亲密无间。   蒲妙海病情进展很快,确诊后的下一个秋天发现骨转移。   其实祖荷早该觉悟,在她高三时,多深究一下蒲妙海的病灶有没有根除;在她说起亲妈因乳腺癌走的,应该劝她做全身检查和加强健康管理;在觉察她暴瘦时,应该督促她就医;可惜一切都晚了。   “没用啦,”蒲妙海双手叠在肚子上,茫然望着天花板,“遗传的问题,能做的太少了。可能我妈妈也想让我不要忘记她吧。”   虚弱的病人跟小孩一样,言语失去理智与逻辑,祖荷有时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进入夏天时,蒲妙海已经离不开病床了。   “荷姐,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不知道秘密有多小,反正她声音小到她几乎听不清,祖荷不得不将耳朵凑到她唇边。   蒲妙海说:“菜市场刻石碑老头那杆枪确实不行。”   祖荷哭笑不得:“我就知道,他都一把年纪了。”   “那时候也没多老,还没退休吧,怎么就不行了呢,我看他挺顺眼的……”   “好吧。”   失去未来的人,便只能不断回忆过往。蒲妙海断断续续讲了许多祖荷小时候的事,祖荷都忘记了,她还记得一清二楚,有些调皮捣蛋事甚至让她怀疑是蒲妙海的错觉。   当蒲妙海开始展望另一维度的“未来”,祖荷心里涌起荒唐的凉意。   “荷姐,下辈子我们做姐妹好不?这样我就不会比你走太早了。”   祖荷只能说:“那我要做姐姐,换我照顾你,从小陪你长大。”   蒲妙海费劲地发笑,说:“照顾人还是我在行,还是我当姐姐。”   祖荷面临离乳般的恐惧,虽然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许知廉无意透露家里催他大四回英国实习,一种失序的焦虑让她脾气奇差。许知廉默默承受一切,祖荷过后道歉,不久又发作,陷入恶性循环。祖荷甚至提出“分开一段时间”,让她自己冷静,许知廉即使没同意,也无法控制两人之间变得奇怪,两人的需求因为探病有了错位,像一对不再有Sex的室友,联系牢固,却不复往日亲昵。   毕业典礼那天,祖荷穿上学士袍接受拨穗,许知廉背着她的单反记录全程,准备带到医院和蒲妙海分享。   蒲妙海的少女时期在动荡和贫穷中度过,恢复高考后,上大学是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想,等她可以上老年大学,却没有像样的毕业典礼,这成为她永久的缺憾。   无法亲身经历,就近距离看一看也好。祖荷是她最亲近的人,蒲妙海多少可以“与有荣焉”。   祖荷被不知道谁学士帽砸到脑袋,笑出来,许知廉神情肃冷递过她的手机,一切欢笑都结束了。   就像白天之后是黑夜,夏天之后是秋天,人类无法抵抗自然之力。   蒲妙海终究没熬过炎夏。   祖荷一身热汗跑进医院,身上还挂着黑袍,像一个牧师,哭泣变成她的祷告。   祷告在整理蒲妙海的遗物时达到最大声。   她的妙姨为她拾掇小家将近二十年,这却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她收拾东西。   她的妙姨清楚她每一件东西的位置和归属,地上掉一颗扣子都知道是哪件衣服的,而祖荷却不清楚蒲妙海到底有多少行李。   很小的时候,她带同学回家捉迷藏,躲进蒲妙海的衣柜,把衣服全扒拉出来,好像也没几件衣服。出国前蒲妙海忍痛放弃一部分行李,只剩下两只箱子,想来不会太多。   一顶黄色阔檐太阳帽,司裕旗出差意大利带回来的,蒲妙海很喜欢,出门丢袋垃圾也带着。   祖荷一只手顶着,另一手拨动,茫然转了好一会,兀自笑了下。   一只经典款LV包,祖逸风送的,蒲妙海去超市必备,有时购物袋塞满了,便将干包装的东西往里塞,简直菜篮子。   祖荷从中摸出一长条购物单,距离她上一次亲自采购已经过去很久很久,单子上的墨水几近消淡。   一双简约风格的平底皮鞋,她去年拉蒲妙海一起去私人工坊订做的,样式经典简约,穿着出奇舒服,但显然蒲妙海很久没能穿过了。   ……   最后,她翻出一本似曾相识的笔记本,经历一定年头,封面边沿发毛,页角卷起。她盘腿坐地板,在膝头摊开本子——果不其然是蒲妙海的菜谱。   以前祖荷纳闷,炒个菜嘛,不就是洗净切好下锅,加点油盐,随便“弄弄熟”就可以了,哪还用得着菜谱。直到翻开才知道单是下料顺序和时机还有那么多门门道道,连火候也分好多个程度。   蒲妙海字体幼稚而僵固,但那份认真态度跃然纸上。   好些菜谱下面还注释了“小风姐喜欢”“荷姐喜欢”。祖荷越往后翻,情绪越莫名翻涌,为什么从来没有写她自己喜欢什么。直到翻到一道熟悉的春笋炒腊肉,不但简明扼要总结了挑笋技巧,连腊肉如何腌制晾晒也写得一清二楚,下方备注:   荷姐很喜欢(2006.3.19)   菜市场的春笋没有荷姐同学姥姥家自己种的好(2007.3.10)   来美国买不到像家里一样的春笋了(2008.3.12)   ……   水珠落下,放大了字迹,晕开了墨水,祖荷赶忙擦拭,却将文字弄得更脏。   她搂着单薄的笔记本,那多像蒲妙海在病床上日渐消瘦的身躯。她好像什么也抱不住,一直弯下腰,额头点地,整个人栽到凌乱地板上,弓着身像未出生的胎儿。   可是这一次,蒲妙海再也不会过来哄她,说地板凉,会头痛。   *   祖逸风飞过来帮忙处理蒲妙海后事。   她不说看淡生死,经历过丈夫离世,蒲妙海的消息带来的更多是人命由天的无奈。她尽力宽慰祖荷,但收效颇微,加之事务烦神,对许知廉的态度平淡有礼,没有戴上丈母娘的检视眼镜问东问西。   这不咸不淡的态度,让许知廉轻松同时也没有安全感,但凡祖荷在她面前力赞过他,祖逸风都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祖荷没和他提过结婚话题,但两人这般继续相处下去,也离这一天不远了,到时势必要得到双方父母的支持。   现在显然不是谈论未来的时候。   蒲妙海生病以来,许知廉部分担任了她曾经的角色,祖荷的日常秩序才不至于崩塌。   现在祖逸风填补了母亲角色的空位,许知廉这位室友多少显得多余,加上家中催促暑假回公司报道,他陷入两难,而祖荷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毫无知觉。   祖逸风事务繁忙,电话中常有激烈语气,没停留多就便回国,说顺便带祖荷回去散心,祖荷摇头说不。   如今只剩祖荷一个人,许知廉更没有离开的念头。   祖荷经常翻看蒲妙海的食谱本子,有时把它当菜单往中餐馆打电话叫外送。有过一次请他家阿姨帮忙做,她尝过之后,说挺好吃,可再也没让做第二次。   晚上枕头角会悄悄湿了,许知廉便搂着她,安慰话车轱辘说多了,掏不出新词,茫然得只剩沉默。   最后那天晚上,祖荷表现出热情,他便热烈回应,中途像往常拉开边桌抽屉找东西,两个抽屉翻完,没有找到。   “我出去买。”许知廉飞快穿上衣裤,不敢回头看,怕又撞见一张无欲无求的脸。   东西拿到手上,刷信用卡碰到问题。   无效卡。   这张他父亲给他的副卡。   许知廉翻遍钱包,也凑不够一小盒的现金。他烦躁地放回去,说不要了。   一出便利店,许知廉便把国际长途拨到他父亲的手机上。   “你停了我的卡?”   “小廉,你很少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是的,他还说少了一个词,“敢”。父亲就是家中权威,许知廉很少敢用这种语气跟他爸爸说话。   那边又说:“我给你买了三天后的机票,你看着办。拿我的钱去谈恋爱,就应该准备好有这一天。”   许知廉咬牙:“我还在放暑假——”   那头轻蔑一笑:“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   许知廉又“敢”了一次,掐断权威的电话。   他空手回到祖荷家,她已然睡着。窸窸窣窣的拥抱唤醒了她,祖荷只感觉肩颈泛凉,一颗水珠滑进衣领。   她僵了僵,反手揽住他脸颊,他的臂膀却更紧实了。   三天后,她开车送他到机场,又提了一次“要不就这样吧”,夏天之后她也不会在伊萨卡了。   许知廉只说从英国回来会到纽约找她。那里有司裕旗,祖荷大概率会待久一点,读研,工作,他还有不止两年的可能性。   租房合同8月末才到期,祖荷没立即搬离,而是继续放空的生活。   她给喻池打了电话。   13小时的时差曾经是阻碍,如今变成了契机。   她日夜颠倒,中午醒来,等来外卖和上线的喻池,然后一起玩游戏。   不过喻池有自己的工作,依旧只有周末出现,祖荷更多时候碰上“云朵我的沐浴球”,这家伙高三混得还不赖,该学习学习,该游戏游戏,有时竟然还找喻池答疑,申请到了加拿大的本科,跟她没有时差。   祖荷在和陌生人的交流中寻到微妙的平静,他们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自然不会时不时明里暗里关心她恢复得如何。   蒲妙海的存在远不止生活保姆这般简单,她像她的分.身,维持她赖以生存的日常秩序,准确捕捉到她的情绪。   她让她看到维持一个家的不容易,对结婚成家保持距离。   她就是传统意义中养育她的妈妈。   祖荷试过找其他生活保姆,往往找的过程便很不顺利。她并不是需要一个保姆,她只想要她的妙姨。但凡事都有替补的东西,祖荷一直没找到称心如意的保姆,但是找到了保姆型男朋友。   这一任也是海拔最高的,达到喻池的理想身高一米九。祖荷起初还担心万一争吵干架打不过对方,相处下来男孩依然符合她对“乖顺体贴”的要求,恰恰和她这种“生活白痴”形成互补。   祖荷想起高中毕业时舍友们的“爱心叮嘱”,以后交了金发帅哥,一定要告诉她们。现在这位倒真是金发,也刚好在高中毕业的暑假,过来亲友家度假,但她却丧失任何分享的欲.望。   她有时很快乐,耐心纠正男孩“猪合”的发音,听到了她英文名Alexis的缱绻唤法;有时莫名低沉一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开心。   好在不沾烟酒的十九岁男孩不会带着她堕落到哪里去。他白天拉她游泳划船骑行,她累得晚上倒头就睡,没空再胡思乱想,也生生晒黑了一个色号;晚上搂着她睡觉,胳膊被枕了大半个晚上第二天还说没事,却又在她转身后抽着嘴角悄悄放松肌肉;知道她喜欢摄影,还自信地展示自己的身材,说不介意当她的专属「nudemodel」。   祖荷当然没留下这种奇怪的照片,却意外地度过了一段相对平和的假期,甚至有心思琢磨:怎么跟她亲近的几个男生都是运动狂人。   可惜好景不长,这一任在许知廉提前回校后便告吹了。   男孩看得挺开,从一开始就知道以后不在一个地方上学,难以维系激情,谢谢她陪他度过一个难忘的暑假——只是结束的时候难看了一点——他当着许知廉的面抱着她哭一场,边走边回头挥手,湿漉漉地送她飞吻。   倒是许知廉气疯了,以为他们只是互相冷静,没想到她已经“无缝衔接”。他父亲反对他和祖荷,理由是母亲当家,女儿以后肯定也是大脾气,他们家不想给她们家当孙子,这虽令他厌恶,有一点父亲却没有说错:不要对女人有什么道德期待,特别是有魅力又富有的女人。   祖荷冷笑道:“分开前我们多久没做了?分开后我们多少天联系一次?我都在短信里面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找了其他人,你偏不信。”   许知廉愣了一下,自己也想不起,不然不会连东西什么时候用完都不清楚,仍然抗辩:“你谈恋爱就是为了找一个保姆加性工具?”   祖荷说:“这不是普天下大部分男人的真实想法?”   许知廉悲从中来:“连我也是?”   过去一年虽然经常吵架,但他们从来没有互相攻击或贬低对方。   “不是,”祖荷咬了咬嘴唇,清醒地说,“你是……男朋友。”   许知廉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女人,宽容再次退让到底线,像个男朋友一样抱住她。   他一语成谶,真的又成为她的第五任,但很可惜,这次没持续多久。   ……   祖荷两条胳膊别着被子,茫然望着天花板。   许知廉不知想开了,还是自我安慰,喃喃:“其实你找一个陪你也好,省得一个人呆着我还挺担心。”   祖荷反正是放开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可否认,许知廉在这方面跟她非常合拍,甚至每次自己进浴室前都要先替她把衣服捡回来。   “你看,我从小到大身边都有人陪着,这种耐不住寂寞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异地恋,我们分开吧,不然我不收心,你不放心,”祖荷说,“我看得出来,这一年多你也很辛苦。”   后半句许知廉没法否认,暗暗叹气:“祖荷,再等我两年,到时候你也读完研了,跟我回英国发展吧。”   祖荷笑了出声:“为什么不是你留在美国?”   两人都无法将私心宣之于口。   许知廉在她面前将衣服一件一件穿起来,捋一下半湿的头发。   “我该走了。”话语轻松得像以往每次临时出门,许知廉坐到床沿,低头吻她。   祖荷默契地半撑起来回应,久久地,忽然抚过他的眼角:“怎么还哭上了呢。”   也许蒲妙海的离世耗尽她的眼泪,祖荷没有哭。她悲哀地发现,只要她换男友的速度足够快,现任足够令人愉悦,就没有过不去旧情。而且许知廉这样去而复返,反倒给她一种常伴左右的假象。   难过还被压抑着,后劲没上来。   许知廉撇开头吸了下鼻子,最后摸一下她的脸:“如果我再去纽约,能不能去找你?”   祖荷从被子里伸出腿瞪他屁股,佯怒道:“你都把我现任赶跑了,还好意思说。”   “那是他没用,争都不敢争,他要是足够喜欢你,肯定像我一样不会跑,”许知廉捉住她脚踝,忽然低头吻了一下足面,“你想要什么样的找不到。”   祖荷抱住枕头一角,皱了皱鼻子说:“我要在我身边一直不离开的,看得见,摸得着,每一分一秒都对我好。”   像她的妙姨那样。   许知廉看了她一眼,没再说接话,默默走出卧室,下楼,从玄关边拉出行李箱。   “Vick——”   祖荷只穿着一件小吊带,光着脚咚咚咚跑下来,扑到他身上。   许知廉抱起她,吻她,眼泪又出来。   “你再这样我就赖你这里不走了。”   祖荷松开他,回到地上,轻轻摇头。   “永远不要因为谁留在一个地方,要跟着这里走,”她噙着泪,戳着他胸口说,“人会背叛你,但你的心不会。”   许知廉推着行李箱走出门口,最后回头:“我甩你一次,你甩我两次,你赢了,开心点。”   “……”   “如果你哪天回国,能不能告诉我一声?”许知廉说,“我也想见见网友。”   祖荷哭笑不得:“你还惦记着这事呢……”   “那当然,还没输得心服口服呢,”许知廉吸了下鼻子,“你不要再叫我了。”   酸涩全涌上眼眶,祖荷依然展露十颗标志性的白牙,说:“你不要再回头。”   此时祖荷差3个月满22岁,谈过三四段恋爱,最长一次跟许知廉将近两年,最短的记不清多久,唯一相同点是,他们都曾热烈而真切爱过她。但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祖逸风有一笔投资失败,虽不至于破产,但也伤了元气,她作为唯一的继承人,理所当然肩负起振兴家业的重任。当年的执念变成信念,她可不要像姬柠一样在事业上升期分神谈恋爱。   她收拾一些重要用品,卖掉带不走的大件东西,扔了更多的零碎,退了租,驱车离开和蒲妙海生活四年的房子和小城。   *   喻池高中毕业时因为车祸赔偿意外晋升百万富翁,大学毕业时将数字多添了一位数。   他的大学生活可谓禅意又纯粹,消费欲望寥寥,沉寂四年,终于迎来井喷期。   除了将一张等同“一条腿”的卡给回喻莉华,喻池购置一辆四座私人直升机,和言洲一起低调飞赴南方被画了一个圈的移民城市,达成入学时憎恶机场安检时的“奢望”。   至于飞机后续用途、保养、停机费,他只笼统琢磨一下,可以承受,毕竟四年前他也不曾想过能变成蜈蚣。   喻池和言洲第二次创业由此开始,“极锋互动”诞生在大学城创意基地——旁边的一间商住公寓内,原始成员还是老成员:喻池兼任主策划和程序,言洲策划和运营,费萤萤美术和行政,每人身兼多职;说是公司,其实只是一个游戏小工坊,把大学时代的学生宿舍换成公寓,什么CEO和COO只是互相调侃解压。   甄能君当初一针见血,他们三个人的确一直有家庭做后盾,有gap或创业的资本:要是哪天倒闭,喻池就回去做程序员,言洲重新考公,费萤萤回去继承家业——虽然家底没有祖荷家房地产那般丰厚,家里有自己的小厂子,保独女一生衣食无忧没问题。   喻池出资依然占大头,名字也是他先起的,原本叫“疾风”,言洲说名字里面带病字旁不太吉利,喻池也觉疾风太过普遍,才改成后来的。   2011年下半年,极锋互动没推出任何一款游戏,不得不靠接一些外包来维持运营。既然暂时无法招人,喻池便把半个家安在办公室,忙到半夜在电脑桌边搭帐篷睡睡袋,运动和洗澡在健身房解决,言洲和费萤萤谁先到办公室就摇他帐篷,把人叫醒。   2012年从旧伙伴的回流开始,甄能君发消息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她帮忙”。喻池和言洲此时对这位伙伴的“谨慎跟注”已经见怪不怪,甄能君的“能”不在胆量,而在精力和实力。墨尔本的三个小时时差相比美国的小巫见大巫,喻池和言洲当即欢迎回归。   这一年行业革新为极锋互动的腾飞奠定物理基石,通信运营商支持4G,和智能手机市场互相拓宽,手游.行业飞速发展。   喻池借上东风,再显神通,于年中推出一款单机跑酷游戏「CrossJungle」,通过曲线救国,在海外镀金后逆袭回国内,变成“穿越丛林”,空降BingoFun应用下载市场的榜首,继《我的鱼塘》后再度成为喻池出品的年度爆款游戏——圈内已经有人称之为“喻神”,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复刻偶然的成功。   喻池趁热打铁,推出系列场景比如“穿越城市”“穿越群岛”等等,反响虽然没有第一款惊艳,但下载量超出预期,也为极锋互动增加不少收益。   极锋互动得以补充人员,办公位也挤成网吧位,来访者第一眼看不出哪个才是CEO。帐篷没法搭了,喻池全年无休,住酒店比他租房加请家政还便捷,便成了公司旁边酒店的包年VIP。   公司也形成一道“潜在门槛”,所有应聘者必须熟悉主流游戏,每个游戏至少打到50级以上。喻池以身作则,白天工作,晚上打游戏,写体验报告。   极锋互动凭借这款年度爆款游戏度过艰难创业的第一年,第二年喻池调整战略方向,在保留单机游戏的基础上,触角伸向网络游戏。   网络游戏比单机游戏技术要求更高,不仅要求数据传输的准确性,更要保证安全性,谁也不想开服第一天服务器就被黑客炸了。   这会CEO终于有点CEO的模样,COO也专门干起COO的活。喻池和言洲倒是富有远见地购车置业,但别墅没空装修,又都没有女朋友,两个人依然住在公司附近,步行或骑行上下班。平日撩开工牌,走在园区附近跟大学生没什么两样,什么CEO、COO,大家都在IT界搬砖而已。   这就是IT界平等、自由而朴素的精神。   当然,也有应聘者偶然发现公司头头竟然跟自己进同一个快餐厅吃饭,内心幻灭,觉得这公司肯定快撑不下去了,灰溜溜拒了Offer。   进入创业第三个年头,也就是2013年下半年,公司急速扩张,现有资金不足支撑野心,喻池和言洲不得不考虑融资,苦捣PPT飞全国各地开始面见多个投资人。   言洲也是在这种时候才捯饬得人模狗样一点,从衣着上摆脱学生的青涩,而喻池时隔七年再次覆上假肢的海绵肌肉,穿起长裤,乍一眼看过去就是正常人。   *   极锋互动所在这套公寓三房两厅,前一家公司拆了实体隔墙,全采用玻璃墙面,正好符合互联网公司的开放性氛围。三间房间以星座命名,刚好凑齐夏季大三角:天琴座、天鹅座和天鹰座;天琴座用做会客和会议室,天鹅座用做财务和行政办公室,天鹰座属于喻池和言洲;费萤萤和其他同事坐大厅,方便及时交流。   这日接见的是蓝桉资本的接口人,投资项目经理的助理,在天琴座等到人,喻池和言洲互换眼神,诧异不已。   那边同样诧然:“你们两个?”   言洲感情上想骂脏话,理智却阻止他;他上前握住来人的手,年少时见惯的父辈寒暄客套竟然无暇过渡到他们之间:“这是傅总啊!”   傅毕凯很专业地缓过神,拿出推杯换盏的玲珑功夫,摆手谦虚:“喻总和言总见笑了,我只是一个小助理。”   喻池大学专于技术,和昔日同窗鲜有联系,跟傅毕凯高三龃龉颇多,大学相隔两地,免去交流,互相说不出的轻松;最多过年时从长辈口中听见对方消息。   傅毕凯不可一世的面孔似乎仍在昨天,如今的玲珑在生人面前是交际手腕了得,在熟人面前只显圆滑老练。   喻池心里拒斥的同时,竟然也不着痕迹掩饰不快,虚与委蛇随波逐流了。   傅毕凯今天和人来做尽职调查,问了许多创业细节和业务相关问题,不吝赞许与恭维,似乎不掩饰投资意向。   时近傍晚,三人从天琴座转移到酒桌,话题从公司过渡到各人现状和同窗旧情。   傅毕凯自然而然问:“你和祖荷还有联系不?”   这可问倒了喻池,工作之后不像上学时时间自由,祖荷忙着读书和家里的事,跟他也没有业务联系,彻底变成两个行业的人;加上两国时差,过去一年只有春节和生日通了电话,看着恰好年头和年尾各一次,其实都挤在那两个月,往后的十来个月能一起打游戏的次数寥寥。   “上月底刚通过电话,”喻池说,“生日的时候。”   他还提到当年来高中宣讲那个英语大师曝出家暴丑闻,形象全盘崩塌。祖荷笑着说回头要问问甄能君感受,她当年可是最虔诚的跟随者,天天操场灯下夜读。   傅毕凯面现浮思,可能想起了高三两人一起过的生日。   喻池反问:“你呢?”   “没有了,”傅毕凯说,“上大学就没有了,谈恋爱后更加没有。她应该也有男朋友了吧?”   看来今天彻底过不去“怀旧”这一茬,喻池说:“有,很多。”   傅毕凯晚上不加班,酒水不管控,面颊喝得赤红赤红的:“怎么酸溜溜的。”   “我还跟她某一任玩过游戏,”喻池把玩着酒杯,“大二还是大三时候。”   对方潇洒落拓,似已封堵了弱点,傅毕凯精心组织的揶揄碰了壁,垂眼闷闷喝了一口酒。   言洲又给他满上,把话题拐回来:“主任,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你看这回有多少把握?”   “我只是一个小助理,不是拍板的人,言总问我,我也知道呀。”   傅毕凯起先含糊其辞,待言洲好话说尽,才圆融地“透漏”一点风声。   “照我的观察,上面应该很看好你们这个项目。那么多创业公司死在前三年,你们不但存活下来,还缔造了记录,眼瞎了才放过这一支潜力股。”   把傅毕凯送上车,喻池和言洲在冷风中往公司走。   言洲说:“你觉得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之前投资都是对方——BingoFun和大学生创业基金——主动找上门,喻池从未有过成功招商引资经验,尤其当对方接口人是昔日关系不太好的同窗,判断蒙上旧怨容易出错。   他摇头,说:“结果最迟春节前也应该出来吧。”   言洲颔首,走了一会忽然说:“咱们是不是得给他意思一下?”   喻池想起中学时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但他显然无法像陶渊明拥有一方世外桃源。他的竞争对手是“奇幻桃源”的一达游戏这样的公司,清高换不来流动资金,他得对创业伙伴和员工负责。   最终他在支出单上签字,批准采购几台去年秋刚上市的iPhone5s,让言洲彻底发挥COO的职能。   言洲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沟通,回来再他身旁抽出一缸烟屁股。   “我们这是算行贿吗?”   言洲在外头冲锋陷阵,替喻池分担大部分压力,让他可以专心做策划。   “别想得那么严重,”喻池反过来宽慰他,“我们邀请新玩家注册不也赠送新手礼包,还要给邀请人奖励游戏币,一样道理。”   言洲说:“新手礼包是注册了才有,现在人家不一定注册,就送出去了。”   “你想岔了,”喻池笑了下,“新玩家不一定100%转化成付费玩家,但是老玩家会流失,没有新玩家就不可能有新的付费玩家。”   言洲豁然开朗道:“我们现在需要新的付费玩家。”   喻池点头,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   “其实我知道这是做市场的基本操作,也不是心疼那几台‘肾5s’的钱,”言洲又在灭掉一个烟屁股,骂了一声,“我是郁闷对象,怎么就会是他呢!想不通,换作宾斌都好说话一点——可惜宾斌学土木,我们确实IT界的包工头——偏偏是他!当年要是知道我有需要讨好他的一天,我就应该不留余地,先碾压他一把,灭掉他威风。”   喻池也贡献不少烟头,叹出烟雾:“能有我郁闷?”   两厢比较,言洲瞬间平衡了,苦笑一骂,又开始默默抽烟。 第45章   蓝桉资本没有拖太久,年前就给了一个痛快。   “上头的意思是公司发展尚早,过一段时间再看。抱歉了老同学,我好话说尽,但是可惜只是一个小助理,决定权不在我手上,帮不上忙啊。”   傅毕凯的声音透过iPhone5s免提,响彻小小的天琴座。   蓝桉诞生于美国硅谷,作为与Oracle、Apple、Google等同重量级公司的第一家机构投资人,确实有资格鄙视极锋互动这块小蛋糕,他们以为的“青眼有加”不过是业务性赞美。   喻池将话筒稍微靠近唇边,暗暗冷笑:“当初还以为十拿九稳,现在看来还是我们初出茅庐,太天真了。那也是没有办法。”   言洲接上道:“还要麻烦你打电话来,过年回家再请你吃饭。”   “……那倒不用,职责所在而已。”   喻池和言洲确实没有办法,宿敌的靠山是可以碾死他们的大资本,傅毕凯纵然只是一个传话筒,言语的凌驾也是一种羞辱。   言洲牙痒痒道:“要是我大学时好好搞专业,现在是不是能坐到他头上碾压他了?”   喻池无奈一哂,说:“年后再说吧,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喻池打电话给蒋良平,告知明天——也就是年廿九——回家。   蒋良平说:“那么晚才忙完,人家毕凯前几天就回来了,还开了一辆奔驰,在校园转悠接他爸回家吃饭。”   “这还攀比上了啊,你小孩不也有一辆迈凯伦吗,”喻莉华的笑声隐隐传来,“喻池,听见没有,蒋老师让你开红色迈凯伦回来带他兜风,他嫉妒了。”   “……乱说,我可没有这么说,”蒋良平也忍不住笑,“我只是转述唐老师的话。”   喻池的确还有一辆迈凯伦,买之前在迈凯伦和卡宴之间犹豫,本来以为他个头高可能不适合跑车——实际试车才发现,自负了,一米九的人都可以轻松坐进去,他还差4厘米呢。而且卡宴在渔城司空见惯,怎么说也不符合他的“特殊”气质。索性像他的假肢一样,越个性越舒适。   不过迈凯伦使用率还没有直升机高,更比不上他的山地车。   他笑道:“等哪天你们过来让你们开,明天飞回去。”   喻池和言洲直接申请航线降落到高中的足球场,寒假的校园只有定时做清理的阿姨和零星几个住校老师,傅才盛就是其中一个,当然少不了他开奔驰来接人的儿子。   傅才盛父子俩站在拦网外,白色罗宾逊R44的狂风几乎吹飞假发——如果有的话。   蒋良平和喻莉华也来了,还有好些住校的老师,甚至退休老师牵着孙辈出来围观。   有安全的热闹谁不喜欢看呢。   喻池和言洲提着行李箱出来,在出口处和傅才盛父子打招呼。   傅才盛抱着胳膊,悠了两步,示意停落足球场中央的巨型大鸟:“这样飞比航班方便啊,直接到家门口。”   喻池说:“就是嫌航班安检太啰嗦。”   傅才盛:“应该也比航班贵不少吧。”   “飞行员费用、油费、机务、运控之类,”言洲转头问喻池,“航班要多少?”   “没仔细了对比过,”喻池说,“就像毕凯开奔驰回来,也不会特意去了解比火车票贵多少吧。”   傅才盛终于读懂潜台词,讶然道:“这飞机你自己买的啊?”   喻池重复:“就是嫌航班安检太啰嗦才买的。”   次次要进小黑屋脱假肢,谁受得住。   此时身在母校,重逢昔日老师,太容易重归当年角色,喻池和言洲那股年少轻狂失去职场约束,像盒子锁不住的光,统统散漫出来了。   傅毕凯也当仁不让,笑容掩饰不住眼热,道:“有辆直升机也挺好,哪天资金困难,还可以打折换个大六位数救救急。”   “直升机和小汽车一样,交通工具逐年贬值,”喻池笑道,“要救急不如卖我那栋房子,刚交房,还是毛坯,不用怕风格不合适,还麻烦别人拆了再装。”   言洲也跟上:“房子才是硬通货,好歹是一线城市,铺通地铁线后房价更会涨得没谱。”   喻池和他默契对视,说:“公司实在干不下去,咱们就收租去。”   言洲点头:“对,穿大裤衩人字拖去当收租公。”   牛皮吹高了,喻池甚至顺着言洲的话发散:他穿人字拖可能有点勉强,大拖鞋吧。   “……”   傅氏父子目送二人走远,傅才盛不甘心问:“才毕业不到两年就在一线买房了?买到郊区去了吗?”   傅毕凯咬咬牙:“那叫关外。”   言洲在学校后门拦了出租车回家。   蒋良平笑得容光焕发,虚荣和中庸并不矛盾,说:“年轻人,还是低调点好。”   喻莉华在旁补充:“你爸爸年前被傅主任训了一顿,现在你帮他扬眉吐气了。”   蒋良平道:“他吹毛求疵,我压根没犯错。”   喻池推着行李箱走在高三走过许多遍的路上,不可避免想起了祖荷。   祖荷还在美国,研究生毕业后自己有家公司,像司裕旗一样拿家里提供的资金做投资,相当于祖逸风当LP,她当GP——其实她是独女,等祖逸风退下后,也跟LP差不多了——主要做PE投资,上一次通电话,互相交换了近况——甚至感情动向。   当然是她先起的头,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喻池说没有。   话题因为这个干脆的回答出现短暂停顿,祖荷问:“你为什么不好奇我的?”   “谈跟不谈都没影响你给我打电话。”   祖荷笑道:“你嘲讽我?”   喻池也笑:“实话。”   因为他已经沦为性别不重要的普通朋友。   祖荷说:“我也没有,分开快两个月了。”   她的声音很懒,尾音拉老长,喻池想起以前去她家找她,蒲妙海示意祖荷在房间,他从门边一看,祖荷躺床上讲电话,两条腿竖到床头墙壁,就是这么种音调。   他笃定她此时也这么个姿势。   喻池说:“再找下一个。”   “你给介绍吗?”祖荷笑了,见他没说话,继续嘻嘻道,“或者自我介绍也可以啊。”   喻池不应该只是普通朋友,还应该有当备胎的觉悟。   祖荷第一次拿他开涮,太平洋阻挡暧昧的升级,喻池好像没了当年的激动。   他无奈转移话题:“你还跟你姐在一起吗?”   司裕旗工作早,在业内资源和人脉相对成熟,自然成为祖荷的导师,姐妹俩投资的项目十有八.九重合,通常祖荷挖掘新项目,司裕旗先行试水,如果项目优秀,祖荷随后跟上——“姐妹联手,难有对手”,她曾经这样开玩笑。   那边莫名静了一瞬。   “她呀,回国了,快有半年了,所以……这边只有我一个人啦。”   她的声音夹着笑,时隔多年,他依然听出笑声背面微妙的落寞。她曾经是多么喜欢热闹的人,从来不会泄露孤单的暗示。   “你也回国啊,”他说,“我给你介绍男朋友,IT业最不缺就是男人。”   “好啊,”她说,“我要最拔尖的,拔到一米九那种。”   她还记得当年“双腿加高到一米九”的玩笑,他不可能毫无触动,轻咬着下唇,恐怕明火已灭,暗火还待查。   那次电话收线,喻池再一次感觉两人距离变远,连她生活中重大的变动都没法参与。如果他们生日没有挨在一起,也许这些年连祝福电话都会淡忘。   他也原谅了自己被撩拨时的迟钝和沉寂。   *   2014年开年第一天,发过开年红包,喻池便被费萤萤堵在办公桌前。   “池哥,天琴座有人来面试。”   公司规定每个员工入职时都自己取一个花名,日常用花名称呼,减少官僚尊卑气氛。喻池就让大家叫他clock,言洲叫咸粥,费萤萤叫Bumblebee。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其他员工互相熟稔地叫开了,只有这三人被排除在外,成了孤品:喻池是“池哥/老大”,言洲“洲哥”,费萤萤“萤姐”。   特别是费萤萤,明明应该是小巧的Firefly,却偏要做巨大的Bumblebee,除了喻池和言洲,没人敢正视这种滑稽的反差。   公司现在管理层依然只有喻池、言洲和费萤萤三人,早期分工变成了监工而已,所有应聘者都要经过三人面试。   喻池放停鼠标,看了眼排期表:“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面试?”   费萤萤说:“临时插进来的,面试开发,你去看看吧。”   小公司的办事流程不太严格,喻池只当她忘记排期,锁了电脑,起来问:“简历?”   费萤萤大言不惭噢了声,说:“一会打印出来了再拿给你。”   喻池说:“过年还没回魂啊。”   费萤萤哎呀一声,说:“你也是,像村头老大爷一样唠唠叨叨,去就是了,天琴座又没有狼。”   喻池从玻璃门看见一个后脑勺,利落短发,杏色外套,只能确定是女人;他敲门进去,那人闻声回首,站起来:“新年好,好久不见。”   三年未见,对方依旧不施粉黛,目光带着学究式的坚定,笑容沉淀了几分少见的从容,整体感觉不一样了。   喻池还站在门口,一手保持推门姿势,低低笑了出来。   费萤萤举着一根没拆封的、跟她短发一个颜色的橙色漩涡棒棒糖,不满地往喻池眼底下戳了戳:“池哥,还用打印简历吗?马上就能好!要打几份?”   喻池朝她抬了一下手,Bumblebee含笑歇火。   他跟天琴座里面说:“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有人想去接你。”   “下次一定。”   “……”   果然变了,竟然还会开玩笑,印象中的她可是不苟言笑。   喻池问:“你真是来面试的?”   那边郑重点头应声:“对。”   “全职?”   “嗯。”   “那不用面了,”喻池扭回头看着费萤萤,“这下主程序有人了。”   “太好了,我们不单有CEO和COO,”费萤萤用以前揶揄另外两个“O”的口吻,欣喜多于逗趣,“现在又多了一个CTO。”   公寓原主卧——现在的喻池和言洲的天鹰座办公室——洗手间改成了机房,言洲从里面忙完出来,被费萤萤用同样方法骗来天琴座。   他的反射弧比喻池的长,呆愣时间更久,骂的一声更使劲——也许等祖荷突然出现面前,喻池也会是同个反应。   言洲叫道:“你怎么回来了?”   甄能君不怒反笑:“我怎么不能回来,你是大使馆的人吗。”   “不对,你不是应该在猫本吗,”言洲语无伦次道,“出去几年你口齿便伶俐了啊。”   费萤萤扯了扯嘴角,道:“咸粥,这时候一个拥抱不比废话好吗?”   言洲开窍地过去,到了近前却刹车,会见革命同志般捧起甄能君的手匆匆摇了摇。   “欢迎回来!”短暂一瞬,言洲松开坐到边上,“咱们铁三角又能在一起了。”   费萤萤敲敲桌面,嚷道:“这里还有第四个人呢!”   言洲歉然一笑:“太高兴嘴瓢了。”   言洲对甄能君当年离队仍有一些耿耿于怀,问:“怎么突然想通回来了,你这能力在外面找一棵大树依靠应该腾飞更快啊。”   甄能君目光比当年坚定和自信许多:“你这是不怎欢迎我啊。”   言洲侧身对着她,笑着抚摸自己胸口:“我这不是,当年严重受伤吗。”   甄能君谦谨而低沉笑道:“当年我就一个普普通通的本科生,就业竞争力比别人强不了多少,进大公司是不难,但底气还不够像你们一样毕业直接创业——这对我好像一条不归路。出国说是学历镀金,最主要是心态上的转变,在国外接触到不少很大胆自由的朋友,他们注重自我感受大于所谓的出人头地,然后觉得自己也算有实力了,就想放手一搏。”   喻池听不出揶揄还是真心话,说:“要是创业失败,再找一家大厂996,也不会比现在更忙。”   费萤萤第一个叫起来:“三位老大,失败是这么随便说出来的吗,好歹考虑一下我们底层小虾米的感受。”   言洲眉梢一挑,反问:“不是四位吗?刚还说着,怎么把自己给漏了。”   费萤萤把棒棒糖当仙女棒朝他们指一圈,半恭维半认真道:“虽然我老不怀好意想破坏你们铁三角,但其实我也知道,池哥负责产品,阿能负责技术,言洲负责市场,这才是创业企业必须拥有的核心能力。这也是我一直跟着你们的原因和动力。阿能回归,池哥可以释放部分精力,终于可以将技术这块全权交给CTO,专心做产品。”   喻池说:“美术也很重要,审美决定市场大小,把曲高和寡当情怀就是舍本逐末了。”   费萤萤朝另外两个人道:“看到没有,这就是CEO应该有的品质,这话说得可真让人舒服。”   言洲和甄能君相视而笑。   喻池也笑:“说真话你还当我拍马屁。”   甄能君的回归像一颗定心丸,喻池和言洲跟投资人讨价还价的底气增加了。   年后洽谈的第一家叫“维克风投”,英国公司来华拓展市场。   依然是天琴座,喻池和言洲接见对方CEO。   人还没来,言洲低声说:“之前蓝桉只派了一个助理来,这回‘维克’倒是出动CEO,看来挺重视的啊。”   喻池一副“谁知道”的表情,态度不明朗:“蓝桉给了多大希望,最后还是黄了。”   言洲懂了,像高中时安慰上考场的自己:“平常心,平常心。”   玻璃门外费萤萤引来贵客,喻池和言洲起身迎上去。   他们预见一个应该中年以上的男人,没想到对方跟他们一样年轻,同样一米八五左右的个头,身材堪比男模,西装革履的气质俨然上位者,一副平光眼镜滤不掉锐利眼神,似曾相识的五官更是激活许多回忆碎片。   “这是维克风投的CEO许总,”费萤萤互相介绍,“我们的CEO喻池,COO言洲。”   喻池朝他伸手:“许总久仰大名。”   “彼此彼此,”许知廉简单握了一下,“叫我Vick就好,喻总别来无恙啊。”   言洲刚才就一直在琢磨,此刻终于开口:“我总觉得许总名字和面相有点眼熟,以前应该没机会见过才是。——两位竟然认识?”   喻池清淡一笑,气度卓然:“许总和我们有共同的朋友。”   许知廉很难定义是笑里藏刀还是单纯灿然:“谁说不是呢。” 第46章 尾声   言洲迷惘犹存,等待他们叙旧,以便拨云见日。   但喻池显现一个谈判者应有的能力,四两拨千斤拉回话题,从游戏聊到公司情况。   许知廉也专业地逐一发问。   起先他们打量彼此的眼神像盯梢猎物——在资本游戏里,企业的确处于猎物地位,等待资本的捕捉——但言洲明显察觉到尴尬不是出自这方面,而是关于那位神秘的“共同朋友”。   从高三相好开始,言洲还能不认识喻池身边的朋友吗?   这位“共同朋友”到底处于什么地位,竟然让两个男人针锋相对?   氛围从尴尬微妙转向相聊甚欢,许知廉甚至不小心提及在美国读的大学,言洲心中尖叫一声,豁然开朗——   许知廉目光扫过来,言洲直觉应该掩饰自己发现,但真相过于劲爆,实在考验他的忍耐力。   好不容易把这尊大佛送走,言洲一只手搭在喻池肩膀上,憋着笑道:“我终于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似曾相识了!——好友买卖!校友网!你跟他当年不就一起出现在荷妹的‘奴隶’列表里面吗!”   喻池也不卖关子,说:“祖荷某一任前男友,大三上学期还跟我们玩过一个月的游戏,你还夸过人家。”   言洲诧然道:“他现在在干什么?真想投资还是纯粹好奇?”   “菜市场前每天来看看,什么也不买的顾客也不止一个,”喻池用手背拍拍他胸膛,“平常心,你说的。”   当晚,如喻池所料,大号Q上那个沉寂已久的Vick头像闪动起来,免去铺垫,开门见山——   “游戏还玩吗?”   “来。”   那边发来一个呲牙笑脸,印象中这位Vick几乎不用表情,而且这个表情在他这里等于祖荷专属,他几乎以为祖荷在对面调皮。   喻池稳了稳神,问他想不想和其他人一起组队,得到同意,喻池便用小号Clock加上他,把他拉进和言洲、“云朵我的沐浴球”的游戏小群。   “云朵我的沐浴球”终于等来他的1717,激动就开了群语音。   “17哥哥!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呢!”   毕业后,喻池的小号Clock变成游戏大号,经常上线,深入游戏玩家群收集信息为主,跟“云朵我的沐浴球”能约上的时间不多。   “还健在。”   “云朵我的沐浴球”唧唧呱呱叨起喻池不在这段时间他玩了哪些游戏,打到多少级,哪些关卡槽点很多,碰到怎样的奇葩。   他注意到一个沉默的新ID,咦了一声:“这位V开头的哥们,是没开麦吗,怎么不吱声呢?”   Vick也不知道旁听多久,冷不丁开口:“Sorry,刚才在调试,现在才好。”   “嘿,哥们声音还挺好听的。”   Vick那边明显笑了一声。   言洲立马私聊喻池:“V=许??”   尾巴跟着一长串问号,足见受到惊吓之强烈。   “是。”   言洲惊恐:“我应该保留实力,还是让他一把?”   “怂了?”   “你都不怂,我怂什么,看哥的!”   四人再带一个路人,一局下来,许知廉可能很久不玩,没有手感,打得奇烂无比。   “云朵我的沐浴球”也忍不住哀嚎道:“V哥哥你来送人头的吧!”   许知廉说:“Sorry,好久没玩,刚找回手感。”   “云朵我的沐浴球”也不是真嫌弃,嘿嘿笑道:“V哥哥是不是被女朋友骂多了,今晚老说‘Sorry’。”   许知廉说:“女朋友不会骂人,是客户。”   “云朵我的沐浴球”显然关注点偏了,说:“V哥哥竟然不用去陪女朋友,这里是不是就剩我一个单身的了。”   言洲插话道:“不还有你17哥哥和我陪你吗,急什么。”   “急不来,就是孤单……太孤单了,我就是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   这落寞的口气,激出一阵低低的、错落的、属于两个人的笑声。   笑声主人察觉对方存在,又立刻敛起笑,仿佛以和对方同步为耻辱。   “还来吗?”   “还玩吗?”   喻池又和许知廉同声,这下“云朵我的沐浴球”耐不住,“他爹的”一声:“你俩认识的吧?怎么那么有默契,笑也一起笑,说也一起说,双胞胎吗?”   言洲也是一阵无语,调和道:“下一局开了开了。”   后面几局许知廉渐渐回归原本水平,但依然差喻池一头。时近午夜,喻池以睡觉为由下了线,像之前一样。   之后的尽职调查许知廉派手下带第三方公司来做,他再次出现时,提出“同股同权”注资方案。   从注资额度上来讲,他的确出手阔绰,估值不变的条件下,阔绰到比例过大,摊薄喻池的股权,几乎是要求喻池的创业团队交出控制权。   喻池没有当场决定,表示需要考虑。   “希望三个工作日后能等到喻总的好消息。”   许知廉离开时笑着跟他说。   当晚员工都已下班,天琴座依然亮着灯。   “他到底有诚意呢,还是太有诚意了?”   言洲扶着后颈,甩了甩发酸的脖颈。   喻池背着他,默默擦去白板上遗留的游戏需求分析要点。   甄能君说:“我看过一些案例,创始人自身持股比例过度稀释,后期往往会在资本方主导下出局。”   喻池放下白板擦,拍了拍手,哂笑道:“我们上一家公司不就是这么没的吗?”   1717.net被BingoFun收购后,喻池对控制权分外敏感,不想重蹈覆辙。   “他强调‘同股同权’,就是堵死我们三个人对他一个,想‘同股不同权’的操作,他想要什么,显而易见。”   言洲斟酌道:“会不会他一开始就没什么诚意呢?”   甄能君不清楚许知廉和他们有私下联系,辩解道:“控制权诱惑力那么大,没有哪一个战略投资方不想拥有。如果他没诚意,应该不至于还花费力气和前期投资做尽职调查和出方案。”   喻池朝她点头,说:“我同意你的看法,许知廉应该不是那么无聊的人。”   二比一驳倒了言洲的阴暗心理,他不太服气道:“你很相信你的老情敌啊,能自己开公司的,心思不会太单纯。”   喻池横他一眼,创投战场不见硝烟,甚至不见遗骸,说:“我知道你担心的,总之目前的方案一定不能同意。”   言洲和甄能君默默赞同,各自沉思。   片刻安静后,甄能君举了下手中的笔:“题外话,我能好奇一下情敌怎么回事吗?好像有点我还不知道的事。”   言洲把喻池原话转述了。   甄能君说:“说起来祖荷应该跟许总同行,要不要跟她打听一下这个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能居中调和一下,或许会更好……”   “不用——”喻池生硬拒绝。   言洲笑吟吟道:“不要因为私人感情影响专业判断啊,池哥。”   喻池扶着会议桌边缘,稍微前倾望着他们。他在每次会议的最后都有这个动作,前倾的身体带着无名压迫性,通常宣布的内容不容辩驳。   “明天,我去他那边跟他谈,看能不能调整投资额度,或者调高估值,降低他的股权比例,保证我们的持股比例占大头,控制权一定要在我们手里。如果不行,我们再找下家。”   喻池最后直起身——   “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我想他一定会拒绝。”   *   维克风投坐落在正儿八经的写字楼,会客室宽畅堂亮,喻池独自等待,偶尔望着玻璃墙外神色匆忙的人。隔行如隔山,从衣着上就窥斑见豹,金融业个个着装正经严肃,黑白灰占主流,相较之下互联网就成了嬉皮士,衣着标准只有一个:舒服。   喻池跟外头人一比,可谓青涩而另类。   许知廉姗姗来迟,在他的对面落座,两人正好分居主位左右侧。   也许祖荷在场的话,会毫不客气坐上主位,可她会先朝哪边笑呢?   反正许知廉先朝他笑了。   许知廉带着主场的从容,两手依然抄在西裤口袋。   “我猜你一定想让我减少出资,或者调高估值,让你们稳坐大股东的地位。”   喻池手腕搭在桌沿,背靠椅背,姿态放松。   “我该夸一声你料事如神吗?”   许知廉不讲究笑点地笑了。   “我的回答是:不可以。”   喻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也是我的回答。”   许知廉故作遗憾叹气。   “你为什么不相信,公司在我手里会运转得更好?”   喻池微扬起下巴。   “你没我懂游戏。”   许知廉:“但我比你懂市场。”   喻池:“市场由买方和卖方共同推动和促进。”   许知廉反诘:“你是不是想引用乔帮主那句话,‘在我们做出这个产品之前,消费者并不真正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喻池站起来,不是拍案而起,只是单纯告辞。   “我没有自负到与乔帮主比肩,但结合我的过往成绩,拥有乔帮主式的自信利大于弊。”   许知廉本还冷笑,待喻池经过他侧边,脸色刹那变了。   惊讶,尴尬,可能还有一点点钦佩。   他的目光停在喻池的左腿上。   喻池今天没再做商务打扮,而是回到一如既往的休闲风格,上身一件极锋互动的深蓝兜帽衫,下面黑色五分工装裤加打底裤,同色假肢完全暴露,不羁风格一看不是搞游戏就是搞艺术的。   喻池停步面朝他,坦然面对他的失态。   “你没在她空间相册里面见过?”   许知廉生硬挪开目光。   “她相册又没有。”   喻池漫不经心一笑:“在加密相册里。”   “……”   “再会。”   喻池刚够到门把手,只听后面声音——   “你知道她要回国了吗?”   轮到喻池愣怔。   许知廉笑着起身相送。   “以后有空一起打游戏。”   祖荷的Q头像灰置许久,一个轻量级的聊天App出来后,Q上岁月逐渐成为回忆,划开学生和职业时代。   她是来出差还是回国发展?停留多久?   如果她真的回国,至少知会他一声吧?   喻池原本以为对祖荷感情趋于平淡,如今太平洋有可能蒸发,他竟然悄悄期待重逢的可能。   *   和维克合作黄了,喻池和言洲又开始与其他投资方进行一轮又一轮的PPT与口水大战。   这日,大学念土木工程的宾斌刚好来渔城这边工程项目驻地,言洲叫齐同城七八个相熟的同学和校友,约了一顿饭。   喻池坐在侧对包间门,宾斌姗姗来迟,想拉开喻池身边座位,言洲不着痕迹把他安插到傅毕凯身旁,让两人叙旧。   宾斌变成一堵防火墙,隔开喻池和傅毕凯。   “还差谁没来?”喻池端着茶杯低声问。   言洲陷入和旧友重逢的热络,不看他道:“方便上菜。”   “……”   喻池默默喝掉清茶,许知廉那句话却浮起来。   起头喻池以为是一场秘密安排,饭席过半,没有人表现“还差一人”的异常。   他那颗心渐渐放下来,也沉下去。   包间门被人敲了敲,宾斌抢在言洲前说“我来我来”,起身起开门。   门口堵着一只等人高的皮卡丘,喻池心跳加速,几乎以为是高三校运会他后座的那一只——   若不是皮卡丘还端着生日蛋糕的话。   后头跟着好几个服务员,热情高唱《祝你生日快乐》。   “卧槽!”傅毕凯盯着蛋糕愣住,“不是吧,还来这一套……”   宾斌双手把皮卡丘往他方向请:“主任,你不是最喜欢皮卡丘吗?高考时候橡皮都是,我给你请来了,生日快乐!”   言洲哈哈跟着鼓掌,反正尴尬的又不是他。   傅毕凯骂归骂,老同学的面子不能拂,自己也拍起手,颇有一番舍命陪君子的豪爽。   “来来来,宾哥有心了,今天哥生日,祝我生日快乐。”   皮卡丘放下蛋糕后,人偶后脑勺给人敲了敲,整个大脑袋微微一震。它转过身,摆出一个捧脸的可爱姿势——   “祝您天天快乐!”   这是明显的男声。   喻池哑然失笑,幸好压抑住搬开它头套的冲动。   生日蜡烛上燃着数字蜡烛26。   他年底也26岁,不算成熟,却也不再年少,24岁的祖荷应该不会再玩17岁的把戏。   也许只有言洲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他抚了抚他脊背,喻池垂眼自嘲一笑,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了攥。   生日会大半有着相似的热闹,言洲到包间外接电话,其他人凑堆闲聊;喻池面前摆着一角蛋糕,没吃几口,低头随意翻着游戏群看水消息。   人一旦低沉下来,所有负面情绪就找上门。喻池揣摩许知廉话语的同时,也想起拉拢失败的投资。   极锋互动在外头看似冲劲十足,预定下一个爆款游戏工厂,但发展期底子轻薄,没有投资重砣压底,一阵狂风便能吹没了。   傅毕凯的侃侃而谈透入耳朵,难道真要像他所嘲讽的,卖了直升机救急?   喻池的心如同瓜分完蛋糕的底盘,狼狈不堪。   包间忽然静了一瞬,衬得傅毕凯那声“卧槽”格外用力。   喻池刚茫然抬头,双眼被捂住,一股细腻温润的触感掀动刚刚平息的心跳。   周围的闹哄声佐证那个不可能的猜想。   喻池扒下那两只手,却握住指尖不放开,扭头站起来。   “对不起,航班延误迟到了。本来已经登机,有个人突然要下去,害得又得重新安检一遍——”   喻池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眼前的祖荷,成熟了,更亮眼了,还是依然热情?   只知道,他有多讨厌机场安检,此刻就有多喜欢她。   他将她拉进怀里,像那个炎热暑假的清晨,不顾一切地抱住她,默念着不要走。祖荷也不推却,回应他,那颗陌生而孤单的耳钉蹭过他的下颌,她甚至嘻嘻笑起来。   两边微妙的反应,糅合了回忆与现实,仿佛一颗不成熟的草莓撒了糖粉,酸涩又甜蜜。   他所以为的迟钝和沉寂,不过是压抑多年的不甘与敏感。   太平洋在这一刻蒸发,赤露出他跳动而炽热的真心。   2007年夏至2014年春,历时七年,漫长的假期终于结束了。   ——第二卷 ·漫长假期·完—— 第47章   “就抱抱而已吗?”   言洲举着手机录视频,声音冷不丁掰开这个短暂的拥抱。   喻池像醉了酒,双耳赤红,短暂看进她的眼睛,那里面的潮湿也许在回应他的痴盼。   “回来了。”   祖荷皱着鼻子嘻嘻笑:“你好像变了一点。”   他还想细问,到底哪里变了,但她的时间显然不只属于他。   祖荷和在场女生一一拥抱,名字一个也没记岔,抱甄能君时还蹭了一下她鼻尖。   她叫道:“米糕阿能!”   甄能君仍在惊喜中,组织不出词汇,便顺着她的话答:“想吃了吗?有空来我家,我给你做。”   祖荷又埋一下她肩窝,撒娇道:“好呀!爱你!”   言洲的镜头跟上来,吃醋一般哎哟哎哟好一长串。祖荷比甄能君还高上七八公分,不知怎地在甄能君面前还有点小鸟依然的感觉,气氛十分融洽。   轮到和男生打招呼,傅毕凯第一个“不给面子”。   “我就不抱你了,”他搓着单边脸颊嘀咕,“免得……”   宾斌笑着捏他双肩:“主任还牙疼啊。”   多年过去,恩仇未泯,尴尬依旧。   傅毕凯咕哝:“智齿都歪了,能不疼吗。”   祖荷占据上位而豁达着,笑道:“要不给你对称一下?”   傅毕凯淡淡剜她一眼,视之为豺狼猛兽般。   言洲噗嗤笑出,松开祖荷的登机箱,作势要接她下一个拥抱。   “我也要抱抱,不能专宠一个啊。”   祖荷真抱过来,言洲疏离有礼,肩头稍微一碰,胸膛没触及;两人的拥抱淡化前头那一个的突兀,和喻池的不自在。   祖荷填了喻池身旁空位,像重新变成他的同桌。但若从同桌视角打量她,便显得过于明目张胆,而且她一直跟其他人大声说话,喻池只偶尔搭上一两句。   言洲张罗服务要给她添菜,祖荷说没胃口,喻池问有没有草莓汁,她笑出久违的十颗白牙。   祖荷的出现让聚会开头一幕复现,各人简单交换近况,聊及同窗回忆,被“伪造签名”忽悠过的门卫竟然还没换人,她们是雯姐当班主任的第一届学生,也是闭门弟子,雯姐女儿也上高中了,谁谁将成为班级第一个步入婚门的人。   照以往惯例,吃饭过后接着KTV,一桌人像一锅饭分装进小碗,走路都是一拨一拨的。   言洲继续推着祖荷的登机箱打中锋,身旁跟着较为熟识的三人。   宾斌拿傅毕凯开涮,乐道:“主任,班花回来了,你们还同行,这不机会来了。”   傅毕凯醒酒甩蚊子般摇了摇脑袋:“现在的班花不再是当年的班花,当年多清纯啊,现在……”   “刺你眼了?”甄能君冷不丁的一刺。   傅毕凯也是愣住,同窗一年,他基本没与之有过对话,这位复读生极其边缘化,从未发表任何真知灼见,给人印象属于“意见不重要”的中庸人群。   现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来留学背景加创业公司核心队员的角色给予她不同寻常的底气,竟然呛起他来。   宾斌又支起和事佬的角色,说:“现在也活泼可爱妩媚动人啊,主任你喝高眼光不行了吧。”   言洲也附和:“就是,瞎。”   祖荷一下子多了三个拥趸,傅毕凯对其感情越发复杂,怨气之上多了点嫌弃。   “人家阅人无数,哪能看得上我这一路人?”   男人点评女人感情丰富时,哪怕自贬在后,话里真正想凸显的总是荡.妇羞辱的语境。   “人家眼里只有男主角,当然看不见路人。”   甄能君对祖荷感情也复杂,单独两个人时,祖荷是她想要成为的人,人生追求的顶峰值,暗暗较劲的同时,也忍不住喜欢和羡慕,甚至有一丝丝嫉妒;一旦祖荷被他人贬损挑剔,这一丝嫉妒便缩回去,取而代之是维护的勇气;大概类似于一种追同性明星的心理。   傅毕凯:“……”   言洲抿嘴憋笑,登机箱在手中转了一圈,把话题岔到工作上,这会谁也吵不起来了。   话题主角自然成为断后的一对,小尾巴跟壁虎断尾似的,跟大部队越来越远。   “什么时候打算回国的?”喻池侧头问,在饭店时祖荷已经跟大家说过回国发展,不仅是出差。   “就上次给你打电话前不久。”   喻池淡淡看向前方,闷闷地说:“上次打电话好像没听你提过。”   “我暗示过了呀!”   “……”   祖荷忽地转身,倒退着堵住他的视线:“惊喜吗?”   熟悉的交谈姿势勾起心跳,看来她并未被成熟的衣着束缚,还保留热忱的天真。   幸好她依然穿平底鞋,喻池可以不必那么担心她摔倒,但还是留意着小石子或是拐弯盲道。   他爽朗而笑:“一个人回来?”   祖荷叉腰瞄一眼自己肚子,说:“我也不像还能藏一个啊,难道你不是?”   喻池说:“我更加不可能。”   “喻老师和蒋老师——啊,不对,现在是喻校长了——她们还好吗?”   有祖逸风在,喻莉华的消息从未断过,只是两位中年靓姐似乎很少交流孩子情况,祖荷鲜少能侧面得到喻池动态。   “都挺好,”喻池说,“小心被她听见,又该说你官僚了。   她又负着手走两步,这个姿势可以舒展肩胛,非常舒服。她还保留着一些小习惯,不至于变成全然陌生的成年人。   “哈哈,我妈妈也说,只能开玩笑时候叫她喻校长,”祖荷回到他身旁,“我姐姐去年就回来了。”   喻池若有所思点点头,望向前方,大部队停在路边等出租车,周六晚上不太容易。   “她也做风投,现在在物色合适的项目,互联网这块——”   看似接续前话题的一句闲谈,成功拉回喻池的视线。   祖荷了然回视他的目光:“听说你在等第一轮,有兴趣接触一下吗?”   她俨然掮客的中立态度,把喻池从回忆打回现实,冷静之下,这的确一个鼓舞人心的机会,可一旦有了业务牵连,暧昧极可能升级为矛盾。   喻池说:“可以安排?”   祖荷稍微一点头:“她可是我姐姐。”   言洲几个男生和女生间有一段距离,处于下风口。待喻池路过,言洲默契递出一根烟,这是邀请加入集团的信号。   喻池习惯性接过衔上,伸手向言洲要打火机。   祖荷含笑交替望着他和打火机,悠然揶揄:“你也抽烟了。”   宾斌虎里虎气道:“男人哪能不抽烟。”   “慢慢抽,我跟阿能聊会。”   祖荷不着痕迹蹭了一下鼻尖,看不出喜怒地离开乌烟瘴气的男性集团。   “……”   这一刹那,喻池似乎明白她前头所说的“变化”,打火机举到半路又垂下,烟也夹开,朝着她的背影无奈一笑。   傅毕凯明显一哂,烟雾也乱了。   “要开始戒烟了。”   言洲皱眉一股劲把最后一小截吸完,往垃圾桶上掐了。   “有道理,向池哥看齐。”   一个两个给他戴高帽,喻池骑虎难下;那根“半污染”的烟抽也不是,还回去更不是,他像高考那年第一次接到烟,随意捏在手中。   其实他烟瘾也不大,偶尔工作烦闷又没法运动时,才会抽上一两根。有时思路来了,刚点燃的也能立即掐掉,在键盘上好一顿忙活。   他笑道:“行吧,争取比对手多活几年。”   言洲说:“对,熬死他们。”   宾斌笑着附和:“到时候天下都是你们的了。”   KTV一直持续到两点打烊,大部分人都疲了,打道回府;祖荷时差还没倒过来,毫无困意,喻池在常住的酒店开了一个套间,和言洲、甄能君四人继续下半场。   没多久言洲和甄能君也倒了,各自回房,小厅只剩下祖荷和喻池。   “真没想到你竟然也一直住酒店。”   祖荷盘腿坐歪在双人沙发一角,怀中抱着一只抱枕。   喻池稍侧身坐单人沙发,视线自然落在她身上。   “一个人住哪里不是酒店。”   刚才两个女生坐双人沙发,两个男生坐两翼单人沙发,这下小厅只剩两人,这样隔着略显疏远。   祖荷示意沙发另一头,让他坐过来。喻池从小茶几旁斜插过去,她的目光一直黏着他的小腿。   “你换‘新腿’了。”   喻池给她一个“你才发现”的眼神,祖荷笑着主动挪近,说:“在饭店时候就发现了。”   这根假肢对他已经旧了,于她还是新品,她已经不知道这是他更换的第几根。   刚才倒退的时候她也在观察他的步态,稳健协调,若不注意看下肢,没人会将他和残疾联系到一起。   她指一下他的膝关节:“以前这里好像有个锁。”   喻池喜欢她提以前,没忘却的回忆像一股绳将他们拧紧。   “嗯,现在不用手动锁,自动的了。”不仅如此,他的踝关节也可以活动。   她感慨道:“科技进步啊!”   毕竟七年过去了。   喻池望她一眼,话盘桓心里,没说出口;祖荷撞上他的目光,似乎懂了,也只是笑笑。   七年时光横亘在他们之间,暴露彼此身上一些陌生的部分,消弭那份陈旧的熟悉感。   气氛刹那有点怪异,有点疏离。   “我都换了好几条了,”喻池说,“一直在向舒那里。”   祖荷对这个名字反应了好一会,那份疏离感更浓重了。   喻池补充:“他也在这边。”   “噢,我姐姐的朋友——”祖荷一副“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但还需要整理一会”的愣神,“穿了大半天难不难受,要不脱下来?”   喻池下意识按了按接受腔上口,确实不太好受,若让他当着她的面脱下,那跟脱裤子差不多。   “没事,习惯了。”   祖荷又皱着鼻子咕哝:“我又不是没看过。”   这下换成喻池愣神,试图堪破话中逻辑,但语调的暧昧早已蒙住他的逻辑思维。喻池别开眼,问她明天想去哪里逛。   祖荷松开这份陈年好奇,开始展望新城市的生活。   不知道久未相见过于激动,还是闲谈本身就没有任何逻辑,两人一会叙旧,一会展望,特意放低的声音像密谋,大半夜把过去七年能记起的大瞬间反刍一遍:原来跟对方在线上聊某事时,现实中正在发生某某事。   唯一理智的时刻,大概都明显避过祖荷恋爱那时。   天露鱼肚白,祖荷赶他去休息,晚些时候约司裕旗一块吃饭。   “对了,喻池——”   祖荷今晚第一次直唤其名,喻池回头走近沙发,一部分神经莫名恢复理智的警觉。   “话先说前头噢,如果和我姐谈成了,我要这个——”   她伸出后知后觉捶揉发酸双腿的手,朝他张开五指。   “5%?”   给牵线人好处是潜规则,喻池无任何异议,但这一层利益关系会无形侵蚀刚刚重建的友情,甚至是萌芽的暧昧。祖荷跟言洲不同,言洲和他相互依存,正如老黄牛和犁田耙的关系,而资本的本质是逐利,祖荷便是那指使他们干活的地主。   喻池五味杂陈,一方面为可能的注资心怀希望,一方面为这段新关系隐忧。   祖荷收回手,毫不含糊应声:“干股。”   回忆的温馨陡然扭转成谈判的理智。   “应该的,”喻池说,“不过我要跟他们商量一下。”   祖荷笑着说:“必须的。”   *   极锋互动现在股东只有四人,喻池占压倒性的大头,言洲次之,费萤萤和甄能君的合起来也才5%。   当天中午,喻池在天琴座召唤三人,及时沟通,言洲第一个表态“我没意见”。   甄能君神色复杂,冷然有之,甚至有股淡淡怨气。   当初她加入极锋互动,也仅是得到2%的股权而已。如果合作成功,祖荷凭借天生拥有的人脉遍轻松超过她,甄能君很难说没有嫉妒。但也仅仅是嫉妒祖荷的命运,对于这个无辜可爱又待她不薄的人,她如何也树不起敌意。   甄能君的内心挣扎也没持续多久,追逐野心的路上能人辈出,她不可能碰见一个怄气一个;知道一时半会无法超越祖荷这座大山,甄能君反倒半是妥协地释怀了。   她冷静地问:“这5%是均摊吗?”   这话问得言洲也尴尬了,默认是均摊,但以祖荷和喻池的关系,喻池也不是没有割肉啖君的爽快,冠上“定情信物”的名头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们都同意5%的‘中介费’?”   喻池又双手扶着会议桌沿,上身稍前倾,姿态稍显压迫,简直将唐雯瑛在班会课的姿势学了七八分。   不过,唐雯瑛身量不高,喻池应该更像喻莉华喻主任。可体育老师一般没有讲台,这种相像到底从何而来呢?   甄能君瞎琢磨着,回忆让面容缓和,竟浮现了微笑。   喻池目光转向她,稍显疑惑。   甄能君掩嘴轻笑:“对不起,但是你这个样子……真的有点像喻主任。”   言洲一愣,也扑哧发笑:“他现在应该是喻校长。”   作为公司一把手,可不就相当于校长吗。   费萤萤模糊听懂,既然现场唯一的同胞展颜,气氛不复凝重,她也跟着眉舒目展。   喻池轻笑摇头,收回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随手玩着没归位的白板笔。   “还真被你说对了,她这个学期开始就是校长。”   甄能君轻呼“好厉害”。   言洲喜叹一声:“我们怎么没赶上这个好时候?”   “虎父……哎,不对,虎母……不对不对——”费萤萤几乎咬舌头。   言洲怪嗔道:“怎么听起来跟‘母老虎’似的?”   “是吧?”费萤萤苦恼道,“怎么没有一个母亲版的‘虎父无犬子’呢?”   甄能君说:“有其母必有其子。”   费萤萤咂舌,道:“有点弱,没有‘虎父’那句气势威武,为什么呢?”   甄能君也回过味:“是有点……”   言洲和事道:“意会意会。”   给三人一打岔,气氛越发缓和,喻池即将宣布的决定少了几分纠结的滞涩。   “公司是大家的,这5%,当然是所有人均摊,也就是以公司的名义赠与祖荷。”   答案意外也不意外。   甄能君第一个举手:“我同意。”   作出这个决定,她也暗自庆幸,从未让无法磨灭的阴暗面影响自己的友情和事业。   费萤萤跟上:“永远跟阿能站一起。”   言洲当然也无异议,摸着胡子一年长得比一年快的下巴,今早没刮又已冒茬,整个人有种潦倒的松快。   “我还以为你要‘江山献美人’……”   事已议毕,喻池把白板笔搁回白板底槽,自嘲道:“美人有中原江山,我这塞外一隅,怎么敢献丑。”   言洲爽朗大笑,笑着笑着,悲从心来。   上学时他不是不知祖荷家境优越,那会心思单纯,不说视金钱如粪土,但从小衣食无忧,对挣钱渴望不大;加之祖荷为人爽快低调,他确实感觉跟她差距不大,即使她出国后,也是如此。   但职场重逢,她变成资本化身,强势入局,他们为她打工。股权分散会带来动荡隐忧,但他们白手起家,又确实需要资本支持。前路光明也崎岖,说不定翻脸后连多年朋友都做不成。   言洲望向他,喻池一直刻板地擦着已经干净的白板。   他能察觉到这一点,喻池不会不明白,而且他和祖荷还多出一层恋人未满的暧昧,处境更加敏感与危险。   只有甄能君一如既往认真道:“中原也不一定是敌人,也许可以成为友好邦国,携手奋进。”   喻池终于放下白板擦,笑道:“还说我像老师,你才是甄老师。”   “我还真有过这样的打算。”   甄能君回顾成长历程,只有学习可以淡忘家务的辛苦,不止一次想过当老师,重回校园,帮助像她一样的农村女孩,就像她的这些同学当初帮助她一样。他们不仅是同学,更是对手、同伴和老师。   言洲顺着她的话胡诌:“你当老师的话,我岂不是可以当一个财务,平时没事看报纸,有事点点学杂费。啧,还挺惬意。”   费萤萤也起劲了,说:“那行吧,既然都进学校,其实我也可以教画画,小孩子也蛮有意思的——只比游戏差点意思。”   喻池点点头,自顾自道:“看来我得更努力一点,让你们不用考虑转行。”   *   次日周天的早茶,属于私人会面,祖荷只带了喻池一人见司裕旗。席间不谈正事,只泛泛论历史、时政和行业动向,一直到工作日,司裕旗的“领旗资本”才和极锋互动进行正式沟通。   “你那个同学,真的很有个性!”司裕旗晚上回到住处甩开鞋子和挎包,水来不及喝一口,就跟祖荷吐槽,“公司估值不容许投资人讨价还价,还不接受对赌条款。”   祖荷趴在沙发上玩喻池公司的新游戏,赢了一盘,喜滋滋道:“可是他们的游戏真的挺好玩呀!”   司裕旗拉开冰箱找喝的,里面多了一盒没拆封的果盘,便端出来搁到茶几上。   这座城市的三月,气温在23°C徘徊,夏天已经在不远处招手,冰过的果盘半点不显寒凉。   祖荷利索爬起来,接过司裕旗拆开的签子。   “高三时候,有另外一个男生激将他校运会跑5000米——嗯,他腿已经那样了——他也没接受对赌,最后还是跑赢了。不过我也不知道赌注是什么,他没告诉我。”   司裕旗对喻池情况有过大概印象,但第一次见面时还是稍意外:喻池竟然可以这么完美而自如操控假肢,仿佛与之浑然一体,背后不知道付出多少汗水,甚至泪水和隐忍。   她有点理解祖荷为什么一直给这位同学另眼相待。   “他还真是我在国内见到第一个不特意藏起来的人,”司裕旗说,“在国外也许不少,但是国内……就说这个一线城市吧,连个残疾人车位都罕见。”   “高三校运会后他好像就看淡了,”祖荷回想着说,“他当年成绩好,人缘不错,父母又是老师,连带全校老师都是他的盟友,加上重点高中学生整体素质高,不会特意为难他;他有能力,有平台,要是还一蹶不振,那真是无可救药了。”   司裕旗不意外祖荷的洞见,过去三年,祖荷在投资上远见与决断力经常令她自叹弗如,不然也不会短期就补了祖逸风的漏洞,还让资产成倍叠加。   她只是好奇,祖荷对这位初恋的评价过于理智,更像普通的创投关系,但如若对方死皮赖脸纠缠,拖祖荷下水,甚至牵连于她……   “但是他作为创业公司的CEO,未免太过强势,可能会错失不少融资机会。”   “创投双方也可以互相成就,就像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合则白头偕老,不合分道扬镳,”祖荷轻松地说,丝毫没有竭力撮合的“媒介”感,“姐姐,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试过他的假肢,偷偷地……”   祖荷左手握拳,慢腾腾倒插进一个隐形的接受腔里。   “……”   祖荷嘻嘻笑:“他不知道……”   司裕旗一脸被蓝莓堵住喉管表情,也许前头判断出错,妹妹这笑脸,初恋的双箭头显然还没消失,职场混入感情,她的决断要更加谨慎才是……   “明天他要去配一条新假肢,我也一起。”   司裕旗几乎翻白眼,“为什么特意告诉我”的无语。   “向舒你还记得吗?”祖荷的空签子像仙女棒小小转了一圈,“向舒的工作室在这边,他的假肢一直在向舒那里配。”   司裕旗垂眸叉掉最后一颗明明不喜欢的草莓,说:“你一直住酒店,不找个长期的房子?”   祖荷盯着那颗草莓好一会,努了努嘴,说:“我一个人,住哪里跟酒店没差别。喻池也一个人住酒店啊。”   祖荷这个癖好从蒲妙海走之后开始。   司裕旗帮忙料理后事,陪了祖荷一段时间,起初半个月甚是艰难,祖荷经常像个断奶的孩子哭泣,谁也哄不住:她、祖逸风和许知廉都不行。后面没多久似乎平静了,也许开始渐渐放下,但奇奇怪怪的举动跑出来。   她如果不住她家或者男朋友家——更换速度太快,司裕旗也不知道有些是不是男朋友——就跑去住酒店,行李只有一个箱子。   祖荷的经济状况支持她的癖好绰绰有余,司裕旗只是担心,这种不同常规的喜好后面潜藏着未知的爆发点。   司裕旗收拾残余果盘,并不看她说:“你的房间被子要嫌热,自己往柜子上面找薄的。”   祖荷又瘫回沙发,捧起手机低头笑:“你放心,要是有姐夫了,我会自动隐身的。” 第48章   “你在外面等我。”   喻池这话说得,好像要去上的洗手间。   祖荷嘴巴努成包子褶口,试图用目光降服他。   喻池撇开眼,无声轻笑:“‘火腿肠’有什么好看的。”   包子褶口裂开,笑声漏出来。   祖荷说:“可我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火腿肠’。”   “别那么……”色情,喻池差点脱口而出,刹住车不知道因为祖荷现在的身份,还是基本的隐私礼节,多年未见,他们需要重新构建属于成年人的相处方式,“时间有点长,无聊你可以去外边转转。”   “知道我无聊还不让进去,”祖荷不再勉强他,坐到假肢取模间外边的椅子,掏出手机捧着,“希望你的游戏可以有趣一点。”   关门前,门缝夹出祖荷低头玩游戏的一幕,似曾相识的场景叫他关门的手一顿。七八年前,她就是这样在病床边的椅子玩游戏,等他醒来,只不过手中PSP变成手机。   游戏还在加载,祖荷乍然抬头,旋即笑开。   “偷窥我干什么?再不关门我就进去哦。”   “一会见。”   假肢取模间设备较多,较为宽敞,像一家诊所里面的一间独立检查间。   喻池需要扶杆站立,短裤挽至髋部,暴露左腿残肢,右腿和髋部缠裹保鲜膜,以防石膏污染。然后测量、标点、用石膏取模。整个过程狼狈、枯燥又漫长,他必须保持静止,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祖荷过来相当于陪了一个寂寞,哪怕喻池再三提醒,她依然执着前往。   执着的还不止她一个,祖荷玩着游戏,顶部忽然弹出司裕旗信息:“刚发现一款挺不错的奶茶,现在在哪?给你们点外卖。”   祖荷差点失分,先稳住局势,闯过这一关才暂停,不疑有它发去具体地址。   约莫半小时后,司裕旗风风火火赶来,两手空空。   祖荷后知后觉,收起手机抱臂揶揄道:“你这样的‘外卖员’恐怕干不了一天就得转行哦。”   司裕旗淡然打量着周遭,靠墙玻璃壁柜展示着各式假肢组件,最底下一列还摆着一系列仿真的假脚,着统一工作服的技师各自忙碌。   “我总得先看看一共要点多少杯,是不?万一少了那可就尴尬了。”   取模间的门被拉开,穿着浅棕色工作服的向舒走出来,匆匆打量多出来的新面孔。   停步只在一瞬之间。   司裕旗抬起手,轻快嗨一声。   “你们这里今天有多少个人上班?”   “……”   祖荷捧着手机,却忘记低头,炯炯双眼悄然望着二人,仿佛两个服务员同时端菜,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桌的。   她怎么也没料到司裕旗第一句话会这样问。   但也幸亏这样一句话,向舒和她没有相对无言。   向舒专业性地回答:“十个,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一会再告诉你。”   “……”   “不打扰你工作,你先忙。”   司裕旗做了个请的手势,笑着坐回祖荷身边,跟她一样掏出手机。   向舒愣了一瞬,不自在清了下嗓子,转头走远。   祖荷扭头望着“体贴”的司裕旗,对上她的波段,扯了扯嘴角。   “沾光了。”   司裕旗叫人送来十三份奶茶和点心,以向舒朋友的名义,请所有人吃下午茶。   就连喻池那份,她也托向舒带进去了。   祖荷咬着吸管,笑望着司裕旗,司裕旗反给她轻轻一肘子,说:“我给里面那位立个榜样。”   “……”   喻池大半个下午才完事,司裕旗重新拦住向舒,问他晚饭有没有空,想聊聊。   向舒不冷不热问聊什么。   一般人早给他的冷漠劝退,可司裕旗偏不,不然也愧做祖荷的榜样姐姐。他越是一副臭脸,她就越想蹿火。倒也算不上热屁股贴冷脸,她只是对这个人的性情了如指掌。   司裕旗说:“聊喻池。”   向舒:“……”   “听说你和他关系不浅,你应该知道他公司最近在寻求融资,所以作为投资方,我想做一下尽职调查。”   喻池每年都来这里做假肢,向舒几乎成了他的御用技师,特别他过来工作后,两人关系自然超乎一般“残友”和技师的范畴。   “我和他的公司并没有业务关联,最多只算是一个玩家。尽职调查还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你听说过‘土豆条款’吗?没听过不要紧,晚饭时间我慢慢跟你说,你也知道你朋友公司现在挺需要这笔投资的吧。”   “……”   祖荷和喻池被打发先走一步。虽然听不见司裕旗和向舒谈话,但前者热情与后者冷淡对比强烈,司裕旗吃瘪不要太明显,跟职场上傲气凛然的形象简直两个极端。   喻池诧然回首,被祖荷轻搡往前,隔着衣料的力度终于拉回他的神思,也带来异样的感触——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他也情不自禁挺直了腰背。   走出向舒工作室的大门,两人莫名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去哪吃饭?”   “肚子饿了吗?”   小小的心有灵犀熨帖了情绪,他们从试探的疏离到捡回熟稔,均是一愣,旋即笑开。   祖荷摸摸小肚子,夸张苦着脸:“饿死了,玩你的游戏太能消耗了,我姐那点东西压根不顶事。”   这么多年过去,祖荷夸人功力见长,喻池听得如沐春风,也改口道:“想吃什么?”   “对哦,你现在变成地头蛇了,”她说,“现在春天了,有没有吃笋的好地方?我有好多年没吃到了。”   “明天。”   “明天?”祖荷不可思议看着他,明天他们可是约好到甄能君家小聚。   喻池很笃定:“对。”   祖荷喜道:“你还会做菜?竟然?”   喻池不自觉又出现帮她钉扣子时“这有什么难的”表情,说:“偶尔做一次,解压。”   “可你不是住在酒店吗?”   “去言洲家。”   “言洲可真幸福。”   祖荷又闪到他跟前,站定笑吟吟盯着他,两手自然负在身后,甚至轻轻踮脚,跟多年前问他要不要同桌时毫无二致。   “如果我搬出酒店,你会不会也来我家做饭啊,田螺少年?”   哪怕玩笑成分居多,他也郑重“嗯”一声。   “不过,不是少年了。”   “那,先生?”   “……怪怪的。”   “哈哈哈哈——”祖荷转回他身旁,“期待你明天的惊艳之作,看看有没学到蒋老师我真传,有没有我妙姨做的好吃。”   那个名字让喻池失神一瞬,特意看她一眼,那边好像也不太痛快。   但祖荷就是祖荷,荷花一样绚丽,没等他开解她,她自个儿转移话题:“对了,你打哪里买原材料,市场?超市?还是?”   她对烹饪一窍不通,真的“还”不出来了。   喻池笑道:“总不会上山挖,明天你就知道了。”   *   这晚,祖荷悄然把落在司裕旗家的行李打包回酒店,晚上司裕旗反倒发消息问她怎么就走了。   祖荷说:“我这叫识大局。”   “局什么局,我局还没做好呢。”   司裕旗一条电话过来问她住哪个酒店,要过去找她。   “又奶茶?”祖荷对镜轻拍洗净的脸,“大半夜我不想高血糖。”   “不奶茶,跟你聊喻池。”   祖荷停下拍脸的手,问:“你跟向舒不是在叙旧?”   “对,”司裕旗有点恨恨道,“聊了一晚喻池,只聊喻池。”   “……有意思吗?”   “尽职调查!”   不多久,司裕旗出现在祖荷门口,脸色不太愉悦,一手挎包,踩着高跟鞋进来。玄关走廊没走完,忽然把高跟鞋踢到一边,只穿丝袜瘫到沙发上。   “累死老娘了,”司裕旗抬起一边脚踝叠膝盖,转着脚道,“波伏娃说得没错,女人的这些服饰就是为了束缚住她们的灵活性的。”   祖荷给她拆一双酒店拖鞋,说:“你还能想起波伏娃,说明还有一口气呀。我要是累成你这样,连我爸叫什么都记不得。”   司裕旗顿了一会,说:“你还别说,我也突然想不起我爸叫司什么了。”   “司库。”   司裕旗扯嘴笑笑:“好吧,我们家他的确暂时还是管钱的,过几年就是我了。”   祖荷笑了声,又说:“不过,我也没机会累成你这样,谁让你经常穿高跟鞋。”   “漂亮,挺拔。”   祖荷抬脚轻踢一下她的:“再穿几年,你的骨头要变形,然后你就这样走路——”   说罢,她夸张地踮起脚,像只螃蟹嘻嘻跑开了,司裕旗笑着在后面骂小兔崽子。   祖荷又拿了一套浴袍给她,建议先卸妆洗澡,再慢慢聊被窝夜话。   “你的尽职调查怎么做到这个旮旯,还访谈起向舒来?交给第三方公司不好吗?”   姐妹排排坐床上,祖荷比司裕旗先撕开面膜,迫不及待问。   “‘土豆条款’啊,未婚的、父母,离婚的、前妻前夫,已婚的、夫妻,这都是重点访谈对象——”   2011年土豆网上市前夕,创始人和前妻离婚财产纠纷让公司错过最佳IPO时机,最后被优酷收购,逐渐消失在大众视野。“土豆条款”虽只是一戏称,实操性不强,但仍具一定警示作用。   司裕旗嘴型不太大,声音含含糊糊:“喻池竟然一直没有谈恋爱,可真叫我……刮目相看。”   祖荷早已从言洲处知晓,并不意外。   “他一直忙学习和工作,可能没空吧。”   他的身体也许有一部分原因,但祖荷不想跟别人谈论他的弱点。   司裕旗终于等到揭开面膜时间,盯着祖荷眼睛问:“你明明也可以做VC,为什么不投?”   祖荷从化妆镜中朝她笑:“你经验比较多,还是等你先过过眼,接你的盘我才安心。”   司裕旗将面膜投进垃圾桶,道:“嘴巴甜,马屁多,难怪许知廉被甩了还不死心。”   祖荷愣了一下,还没把已回国消息告诉许知廉,以牙还牙道:“你跟向舒怎么回事,叙旧一个下午就聊了喻池?跟喜欢的男人聊其他男人,不奇怪哦?你这挂羊头卖狗肉太明显了吧,向舒属于上面的哪一种?他还能乖乖入局吗?”   司裕旗翻白眼,向舒只肯聊喻池,自己的事一点没提,她敲不开蚌嘴,有什么办法。   手机这时响起,一个熟悉的名字显示在屏幕。   司裕旗将屏幕转给她看:“说曹操曹操到,我免提了。”   “……”   “还没睡?聊聊之前的事?”   许知廉的声音从话筒透过来。   司裕旗扳回一局,笑着:“跟我妹妹聊着呢。——玉祎,来。”   “她已经回国了?”   手机递到祖荷跟前。   祖荷不得不接过:“是我,刚回到不久。”   许知廉无奈一笑:“我也可以去接机的。”   “麻烦你多不好意思,我姐姐去了,她一个人挺能干了。”   司裕旗嘴角抽了抽,无语瞪着她:这叫什么话?   趁着许知廉沉默,祖荷飞快说:“我去洗澡,你跟姐姐先聊正事吧。”   “嗯,回头找你。”   祖荷把手机还给司裕旗,把耳机挂耳朵上,低头玩手游。   司裕旗拖过牛角椅坐到她身旁,拔掉她的耳机,无声说“一起听”。   “……”   许知廉坦言之前不投资极锋互动的原因和看法,相当于同行互通消息。控制权确实太过关键和敏感,喻池不愿意也在情理之中。司裕旗做了评价,保守地说还在考虑中。   正事聊完,许知廉没拉扯什么,率先挂机。   司裕旗说:“许知廉这人还不赖啊,我还担心他因为你跟我套近乎,让我帮挽回你什么的,从来没有。”   祖荷踩上椅子,抱着膝盖瞪她:“我眼光当然没差过。”   这会,她的手机也响了声,进了新消息。   果然有人回头找她了。   祖荷看过后,接续上头话题:“他想套近乎会直接来找我,可不敢麻烦我的朋友。我不喜欢,他知道。姐姐,你要不要泡温泉,这个天最舒适。”   “算了吧,人家想跟你泡鸳鸯浴,”司裕旗站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瓦数太大了。”   *   次日,司裕旗出门时祖荷还在睡觉,等她要走,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鞋子,原来的位置摆着司裕旗那双可以当烤串钎子的高跟鞋。   “司裕旗!你是不是把我鞋子穿走了?”祖荷打电话问。   “谢谢妹妹了,我改过自新,这平底实在太舒服了,”司裕旗毫无罪过感地道,“你在哪买的,怎么没见过这个牌子?”   “就读书时候那家小工坊,一个法国美人开的,都出经典款样式,超级舒服!我跟你提过几次,你一直没空去,最后还是我跟妙姨去了……”   祖荷不知怎么又提那个名字,自己也不由愣了一下,无意识抿了抿唇。   “回国前我又特意跑去做了几双……”   司裕旗那边可能也察觉到了,转移话题说:“你不是说大学还长高了2厘米吗,怎么鞋子码数没长呢。”   祖荷笑了,发挥嘴甜功力:“这不是为了让你能穿我的鞋子吗。真要谢我,你陪我泡温泉嘛好姐姐。”   “我开着车呢,回头再聊——”   祖荷淡定地说:“我把喻池阿能言洲他们也叫上,下周六刚好妇女节,说不定向舒也能来。啊、向舒天天砌石膏,胳膊手腕应该挺酸的吧,泡泡温泉最合适。”   司裕旗在那边叫起来:“哎哟,连续工作半个月,我腰酸背痛,正好去放松筋骨,延年益寿,多干几年。”   祖荷低头笑着,回复昨晚的许知廉:“好呀,正好我的朋友们也想泡温泉,一起一起。”   *   甄能君租住在公司附近,每天步行上下班。   祖荷最后一个到达甄能君家,换鞋放下带来的红酒,厨房就在玄关边上,已然传出刀板相击的哆哆声。   透过玻璃门可见喻池在厨台边忙活,身上系着一条灰色围裙,祖荷探头往里一瞧,喜道:“今天你掌厨?”   案板上躺着一条腊肉,喻池停刀回首:“大家一起,一人一道。”   祖荷踱到他身旁,案板旁边还隔着一碟切好的春笋,忽然间,一阵嘀嘀闹铃吓了她一跳——厨台调料瓶旁那只小闹钟到点了。   甄能君在外头扬声:“喻池帮我关下火。”   喻池放下菜刀关停燃气灶,上面的蒸锅慢慢停止喷气:“关了。”   祖荷探头往玻璃锅盖上瞅了眼,蒸气消失,米糕的轮廓显山露水,她情不自禁低呼:“阿能米糕!”   喻池说:“出去歇着吧,一会就好。”   “我干什么好呢?”   “等吃就好。”   厨房重地,祖荷不好添乱,笑着出来了。   甄能君家里头一间卧室,外头宽敞的客厅布置成开放性书房和小餐厅:没有电视机,双人沙发正面是一墙书架,背面是书桌。所见书籍为专业书居多,桌上的几本还是从大学城图书馆借来的。一房一厅整体功能性很强,风格跟她人一样保守深厚。   不一会几道菜陆续上桌,喻池的腊肉炒春笋,甄能君的红豆米糕,言洲的泰式酸辣凤爪,还有其他一些配菜打边炉。   言洲说:“打分吧评委。”   祖荷好像游子归乡,受到乡亲们设宴款待。她坐在甄能君旁边,套上手套:“我来尝一尝。”   她笑着拈起一块红豆米糕,咬一口,又看一眼,惊喜道:“阿能,里面红豆馅竟然多了炼奶。”   甄能君笑道:“竟然都被你吃出来了。”   “那当然,”祖荷说,“厨艺我虽然一窍不通,吃东西可是行家。”   红豆米糕甜而不腻,祖荷暂搁碟子,又夹了一个凤爪,讶然道:“言洲你还去了骨头?真是心灵手巧。”   “那是,”言洲大言不惭道,“我这可是玩游戏的手。”   祖荷尝了一口给他比大拇指,然后脱下手套,执筷准备对腊肉炒春笋下手。   她看了喻池一眼:“我试试看有没有蒋老师做的好吃啊,在外面好几年没有吃过了。”   言洲说:“我沾了喻池的光,年年可以吃到,连续三年了,每到春天蒋老师就寄自己晒的腊肉和春笋过来。”   祖荷朝喻池小小举了一下筷上的嫩笋,讶然道:“这是姥姥家的?”   “嗯,”喻池肘搭桌沿,双手随意交握,“我爸爸昨天上山砍了寄过来的,今早刚到;一年也就这一波,过了季节就没有了。”   祖荷送进嘴里,垂眼咀嚼,春笋鲜脆,腊肉咸香,两种味道相得益彰。   她噎了一下,捂住嘴巴,忽然就想起蒲妙海在食谱本子里面的抱怨,“来美国买不到像家里一样的春笋了”,她已经回来了,吃到了跟家里一模一样的春笋,蒲妙海却永远留在了美国。   “怎么了?太咸了吗?”喻池言语难掩慌促,拿起夹了一筷子自己吃,可是并没有摧毁味蕾的异样,出锅后他就试过。   祖荷摇摇头,却像把泪珠甩出来,珍珠一颗颗往下掉。   甄能君机敏地揽过她的脑袋,轻抚她的脊背,替她把筷子取下,祖荷抱着她小声抽泣。   喻池和言洲面面相觑,一个递给纸巾,一个关停火力。   祖荷接过纸巾,低头印去泪痕,头发挡去大半狼狈,她好像只是掩嘴打了一个喷嚏。   “想我妙姨了……”她望向喻池目光含着感激,“她走之后我就没吃过这个了……”   喻池遗憾刚才没有与她同桌,不能亲自安抚她,却又庆幸甄能君在她身边,不然按以往表现,他总是让她哭得更厉害的那一个。   “只要你想吃,以后每年春天我都给你做。”   果然,祖荷好像又回到17岁,眼泪给他闹得更凶了。 第49章   温泉酒店在邻市郊区一座山上,许知廉原本的二人之旅生生扩容成八人“团建”。   祖荷订了一辆白色卡宴还没到货,喻池开着红色迈凯伦接她出发。   她拉开副驾驶的门,一个星空蓝的长花盒“鸠占鹊巢”,她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   “给你的,”喻池扶着方向盘说,“节日快乐。”   今天正好是三八妇女节。   “谢谢。”   祖荷笑了一声,抱起盒子坐进来,先系上安全带。   汽车徐徐开车地库,喻池在出口闸机处减速等放行,目视前方说:“公司的阳光普照。”   逢年过节收到合作伙伴的贺礼,这倒是不稀奇。   祖荷低头掀开盒子,禁不住“wow”一声——11朵香槟玫瑰,倒是挺稀奇的——她小心抱出来闻了一下,说:“你们公司是撒哈拉的阳光吧。”   清晨阳光透进车厢里,她把花束归位,盖子叠在盒子底,就那么敞开给它们呼吸似的。   喻池食指轻快点了点方向盘,淡淡一笑。   各人出发地点不一,到达时间也各不相同。许知廉第一个抵达,然后是祖荷和喻池,甄能君、费萤萤和言洲还在半路,司裕旗和向舒出发晚,赶上周末早高峰,估计得中午才能到。   许知廉的目光便显然停在祖荷抱着的盒子上。   祖荷也看了眼盖上的盒子,跟看什么宝贝似的,对他说:“喻池公司三八节阳光普照的礼物,我沾光了。”   许知廉啊了一声,说:“昨天你姐也收到了,她还挺喜欢粉色康乃馨。”   都是同行,祖荷回国后,过去一周许知廉约了好几回饭,她还没空去。   祖荷疑惑:“康乃馨?”   “不是康乃馨吗?”   祖荷掠了一眼喻池,这人刚好撇开眼从钱包掏身份证,她笑道:“应该是,我没认出来而已。”   许知廉搜索回忆:“有一年感恩节我还陪你去买了送——”   “妙姨”两个字生硬卡在嘴边,他拗成了另外的词:“送人。”   “是吗?”祖荷呵呵笑,“我想不太起来了。”   喻池插不进他们的回忆,耳廓浮着一层薄红,摊开手问她要身份证,祖荷把花盒塞他怀里:“帮拿一下我的‘康乃馨’,小心点哦,很珍贵的。”   “……”   办过入住手续,安置好行李后,祖荷跟同伴提议:“我们要不先爬一下酒店后背的小山头?”   “好。”   “好。”   喻池和许知廉异口同声,这份尴尬的默契拉拢两边眼神,匆匆一对,话不投机般挪开。   祖荷早在车上就提过登山,喻池表示没问题。   后山不高,整齐砌着矮台阶,绿道较长,毫无登山难度。但一米二左右的石阶,要并排走三人还是颇为勉强。   起先许知廉在前引头,祖荷便和喻池并肩在后,他偶尔转头与二人闲聊。待到一处空旷的转角平台,许知廉停步眺望融融春色,后边两人自然跟同。再提步时,他看似让了祖荷一步,给她先走,却也无形挡住喻池去路。   又是仓促对视,许知廉两级一跨,上到祖荷身旁。   喻池成了他俩的小尾巴。   许知廉诗兴大发般感慨:“我想起我们读书的时候,每天也得这么爬上爬下,春天还好,冬天下雪可真要命。”   祖荷说:“光是想起我都腿软了。”   喻池穿戴假肢,无论台阶还是缓坡,都比平地吃力,不一会,便慢下了七八级台阶。   插不进两人共同的回忆,他似乎又不止差七八级台阶。   祖荷回头“咦”一声,跑下三级台阶等他,歉然笑道:“我走太快了。”   喻池道:“幸好我们学校还没你们一半大,不然我另一条腿也要报废了。”   祖荷下意识看一眼他的升级版假肢,想起他为数不多几次拿假肢开玩笑,偏偏每一次都印象深刻,她竟然还可以按顺序重走一遍记忆,这多少消磨了其他方面带来的生疏感。她再一次被这种喻池特有的乐观打动。   “然后加高到一米九吗?”她笑吟吟望着他。   “……两米。”   她的十颗白牙和他的两颗虎牙遥相呼应,齐齐出来打招呼。   喻池得以再度与她并肩,抬头一瞧,树荫下多出一抹许氏春色,可绿可绿了。   许知廉仿佛华侨归乡,听不太懂这两个人的中文,只能硬着头皮适应领头小厮一角。   下山的盘山绿道可以骑双人联排自行车,其他人也差不多到达酒店,祖荷建议骑车下去快一些。   “你跟我骑一辆吧,”喻池冲祖荷说,“下坡我腿力不稳。”   祖荷刚想应答,许知廉一声冷笑:“下坡滑着就下去了,不费脚力。”   喻池:“嗯,你一个人松开脚一下就能到。”   许知廉:“她一个人骑多危险,我在旁边带下她吧。”   祖荷也不是天真痴傻,这一路两人无形较劲都落在眼里,只是没想到能那么幼稚,跟幼儿园小朋友拉帮结派一样。   “你俩挺有聊头,不如坐一辆,这一路下去多热闹。我一个人听听鸟叫好了。”   喻池:“……”   许知廉:“……”   祖荷说罢走到单人自行车旁,打算挑拣一辆看着新一点的。   看摊的员工早默默旁听许久,忍不住插话:“美女,两位帅哥,你们可以一起骑四人的啊?”   他往下山方向一指,一辆环园电瓶车正拉着一辆四人联排自行车过来:前后各一条座位,前座中间还带了一只儿童方向盘,特别清新可爱。   员工热情介绍:“我们有四人车的,只是不多,这不正好拉回来一辆。”   祖荷当场笑出声,爬到后座中间,摊开胳膊占领左右,朝两人扬起下巴。   “还愣着干什么,两位白马王子,过来驾车吧。”   喻池:“……”   许知廉:“……”   喻池和许知廉一左一右就近上车,90%的路程不必踩踏脚,两个人难得沉默而不尴尬。   祖荷跟女王似的坐后头,盯着两人背影,忽然发现喻池好像比记忆中结实了一点,他的肱二头肌比起许知廉的毫不逊色,起码两条胳膊单拿出来,她可能都分不出是谁的。   最后一段是平路,喻池跟着许知廉一起踩起来,半点没偷懒。   许知廉瞥一眼他下盘,咕哝道:“看不出来,还挺灵活的。”   喻池明明白白望向他,说:“它也是一条腿。”   许知廉:“……”   收回目光时,喻池下意识瞥祖荷一眼,她依然敞着双臂,笑吟吟挑起下巴:“专心开车。”   喻池也笑了下,目视前方,毫不松懈。   许知廉忽地加速,带动喻池那边脚踏,两个人像驾着南瓜马车赶午夜点。   祖荷的发梢给掀起,双手下意识抓紧扶杆,笑声却乘着清风飘荡。   “你们两个今年几岁?”   一阵刺耳耳的刹车声中,四人自行车停在山脚的驿站,祖荷惯性地往前拜了拜。   许知廉先一步下车,自然地伸手要扶她。   喻池在左侧,给假肢拖缓一步,不甘示弱般也伸出手。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姿势整齐对称,迎宾都没有这般热情又专业。   祖荷又是一哂,毫不扭捏两边同时握住了,说:“你们干脆拔河算了。”   喻池:“……”   许知廉:“……”   左边的手果然先抽走了,祖荷心里轻轻一叹,旋即抽回右手,从喻池那边跳下,结束这幼稚的游戏。   *   吃过午饭,晴天下午气温过高,各自回房休息,夜晚更适合泡温泉。   祖荷依旧收到两条邀约,让出门时喊上她。   这家温泉酒店有私人温泉间,需要预约,他人不可随意进入,较好满足客人的隐私需求。   喻池发来的地址就是这么一间温泉间。   起初,祖荷约他时,曾怕他拒绝,毕竟这人死活捂着残肢的样子。她倒不是故意坑他,只是想多个机会相处。   如果她搬出司裕旗,喻池估计想也不想就会答应:谁不愿意跟投资方多多接触,套近乎呢。   幸好,她没有,他也爽快答应了。   祖荷自然不能让他的邀约落空。   温泉区禁带手机等拍照设备,祖荷正要寄存手机,许知廉来了电话。   他出门碰见言洲、甄能君和费萤萤,问她在哪里。   这一行人最轻松莫过于祖荷,没有太大的项目压力,更没有情感压力:后者中她可能还是施压的那一方。   “我去找喻池,晚点再回去找你们。”   不容对方辩驳,祖荷挂断电话,把手机锁进储物柜,腕上晃着钥匙手环去找喻池。   VIP区域比公共温泉相对静谧,路灯萤萤,仿佛悬在空中的火球,地板湿亮,更显曲径通幽。   工作人员引着祖荷来到喻池预定的地方便离开。   这里每一眼温泉相隔较远,外有围栏隔挡,确实是幽会好去处。   祖荷敲了敲木门:“喻池?”   “这里。”清润的声音透出来。   池子不算大,但两个人相对而坐,伸长双腿也不至于勾到对方。   喻池倚壁而坐,双手展开搭在池沿,水面拦在腋下。白雾和夜色模糊他的表情,但他肩膀显然动了一下,可能有些紧张。   祖荷反手关上木门锁好,准备解浴袍的腰带,他果然是紧张的,立刻挪开视线。   “来多久了?”   围栏上的桃花落进他的眼睛。   “还没泡皱。”   祖荷把浴袍丢衣架上,坐到池边泡着小腿,弯腰往他那边撩了一捧水,溅湿他的侧脸。   “我又不是没穿衣服,害臊什么。”   喻池给温泉泡热,心跳的感觉更加突出,再激动一点,恐怕要昏厥。   他只随意扫一眼,草莓花纹的比基尼可以同时定义可爱与性感。   “还是草莓。”   “那你的是什么?”   “……”   祖荷滑下去,水花声在动人的笑声面前是那么的不足一提。   她和他坐成四点钟,稍侧身,支着脑袋望着他。   “你的‘腿’呢?”   喻池示意门口左边角落,H型衣架后面的确立了一根假肢,有浴袍挡着,不仔细看不着。   若是直接放在前面,朦朦夜色中确实有些吓人。   祖荷直起身,挪到他的正对面,距离拉开一点,压迫性弱了,他又动了动,似乎轻松几分。   他的掩饰小心翼翼,跟谈起工作时的风彩飞扬仿佛不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如此的矛盾又真实,刺扎着祖荷的神经,她不得不压下其他杂念。   此时最为安全的话题便是不谈论自己,祖荷问他还喜不喜欢姬柠的歌。   “老歌比较有感觉,新出的……好像一般。”   不止喻池这样认为,新歌无法复刻出道时的巅峰,姬柠人气逐年下滑。   “姬柠比我们大五岁,现在也有三十,”祖荷说,“三十岁真是一道分水岭,普通女人恐怕早已经结婚生子;说不定姬柠也考虑过这个打算。”   姬柠似乎进入创作瓶颈期,随着年龄增长,资源越来越差,空间越来越窄。娱乐圈面孔比游戏版本更新迭代还要夸张,姬柠不过是女性职业状况的一个缩影。   话题不知不觉往严峻方向走,破坏月夜温泉该有的温柔。祖荷记起以前曾因此跟喻池冷战,穿着泳衣聊人生困境总有些不伦不类。   她改口道:“我想听《漫长假期》,你再给我唱一遍,好不好?词应该没忘记吧?”   一句“好不好”比水还温和,诱哄他投降——如果她喜欢他的臣服的话。在工作以外,他是如此的想靠近,一旦和工作有牵扯,他又明哲保身地疏远。矛盾在心中冲撞,喻池实在难以拿捏距离。   “现在哪来的‘假期’。”   祖荷总按捺不住越界的心,本来近乎赤条条泡澡,换做以前的男朋友,该有什么早不矜持了。她偏偏拿喻池最没办法,不仅仅因为曾经的情愫和多年的友情;阔别七年,说眼前是一个全新的喻池也不为过:游戏创业公司CEO,单身至今的科技精英,她或姐姐的潜在合作方,他们肩负起多个社会角色,维系错杂的人际关系,不再是只有一个学生身份的简单少年。   “不唱也没关系,我还能找到你以前录的歌。”   喻池送的“二手”PSP还在美国的房子——家的概念跟着蒲妙海崩盘——她老早就把mp3文件拷出来,甚至检查那个文件夹有没有隐藏文件。   结果当然没有,就像他从来不宣于口的喜欢。   祖荷站起来,水花声和着滴滴答答。   “泡久了有点晕,我想回去了。”   “……嗯。”   喻池察觉不出她是不是生气了,可叫他突然当面重复18岁的幼稚与痴情,实在令人害臊。   她穿回浴袍,系紧腰带,蹲到他身旁,朝他伸出手。   “你要不要试试‘人形拐杖’?”   迈凯伦不像能藏一根传统腋拐,喻池过来应该没带其他辅助器材,围栏又有点远,真不敢想象他如何在湿滑的地板单腿行动。   喻池从半湿润的手看向她的眼睛,祖荷从来不是忸捏的人,也许就是单纯想帮助他。   这一犹豫的瞬间,祖荷又补一句:“我闭上眼。你当我的眼睛,我当你的腿。”   “……”   她真闭上了,嘴角隐着鼓励的笑。   “要不要?”手又往他的方向递了递,黑暗中失去距离感,差不多碰到他脸颊了,“不然你自个摔倒,我可不会进来帮你。”   喻池无奈一笑,歉然道:“那就借一下了。”   她的手没接到人,上臂隔着浴袍被握住,力度不轻不重,祖荷单膝落地稳住自己。   “慢点来。”   水声落下不久,感觉到身旁多了一个他。询问是否可以起身,祖荷像一根折叠拐杖伸直了,另一边上臂也留下他的力度。   他们配合着安全挪到衣架旁,普通人十秒钟完成的事,喻池得花上十分钟。   他坐到围栏边的装饰石头上穿戴假肢,祖荷背着他,悄悄睁开眼。   对面围栏上钉着一张亚克力板的安全提醒,深色底色模模糊糊映出喻池的轮廓,她能看见支出的明显短一截的大腿残肢。   祖荷愣了一下,重新闭上眼,想着把假肢带进来会不会湿气过重导致锈蚀老化。   “好了——”   熟悉的声音和人近在耳旁,祖荷侧头,喻池怕她等久似的,还在系腰带,浴袍领子半敞着,胸肌隐现。当蝴蝶结打好,衣领服帖,春光也收归己有。   她不禁低头轻声笑:“你真的有点变了。”   喻池顿了一瞬,认真说:“我今晚没抽烟。”   “嗯?”   “……戒了。”   “我不是说这个。”祖荷又负起双手,悄悄扩展肩胛,蓦然转身打量他。   月影朦胧,灯光暧昧,虽然看不太真切,但刚才那一瞬,祖荷觉得喻池不再是当年青涩少年,而是一个可以激起她破坏欲的成熟男人。   有点危险,也叫她跃跃欲试。   她笑着回到他身旁,不打算为没头没尾的结论释疑。   喻池不得不换一个角度问:“正面的变化还是负面?”   “正面!”祖荷毫不犹豫回答,“正正得正无穷大那种‘正’。”   语气听着的确不赖。喻池笑了下,没再刨根问底。   两人换上一身干浴袍,从寄存柜取了东西回酒店。   所订房间都在同一层,祖荷和喻池出电梯,刚好有一个服务员推着餐车敲响向舒那间房。   开门是穿浴袍的向舒,里头却传来另一道熟悉而响亮的女声:“啊,刚才我忘记叫你点冰激凌了。”   “你说了,”向舒接过小推车,“谢谢——”   祖荷和喻池停在门口外,小推车停在向舒的跟前。   安静得有一两秒钟,向舒生硬指了下推车:“据说冰激凌挺好吃的,你们要不要来一份?”   ……食物用不锈钢盖子罩着,谁知道里面是大鹅还是冰激凌。   “不用了,”祖荷正经道,“一会我们自己叫。”   向舒点头,看了眼喻池:“也是。”   喻池:“……”   祖荷轻拽喻池浴袍袖口,示意他快点走。   向舒刚要将小推车拉回去,那道精神女声的主人可能察觉异态,亲自走出来,身上也是一样的浴袍。对方愣一下,笑吟吟示意向舒先进去。   “刚回来?我们吃点东西一会去。”   祖荷问:“我上次应该没落下东西在你家吧?”   “鞋子不还了,我给你买双新的。”   祖荷说:“我要同款。”   司裕旗关上门亲昵瞪她一眼:“记住了,下次回美国就去找你爱的设计师订做一双。”   祖荷这回好像忘记喻池,自顾自往前走。   第一次亲眼目睹司裕旗谈恋爱了,她好像姐姐被抢走,开心不起来。以后大概真的不能随便在她家过夜了。   蒲妙海说得对,婚姻分裂了姐妹。司裕旗不像她是坚定的丁克主义,也许以后总会结婚。   一晚上的雾气积成心里的潮湿,沉闷沉闷的。   喻池的房间在尽头,祖荷先刷开自己的门。   “你想吃冰激凌吗?”喻池忽然在背后说,“草莓味应该哪里都有。”   祖荷愣了一下,回头笑:“嗯,多点几份,阿能言洲他们应该快回来了,一会去订个棋牌室打牌。”   “……好。”   也许她只是短暂性的孤单,那就多跟人呆一块便好了。   *   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酒店棋牌室只有麻将机,八人开两桌显得生疏,言洲早有准备,提了一箱德州.扑克来,许知廉也直接订一间小会议室。周五晚向来是极锋的游戏之夜,德州之风盛行已久——当然只玩小的。   其他七人没意见,但总有人得当荷官。   于是,全场目光集中在跟荷官“重叠率”最高的那个名字身上。   祖荷摩拳擦掌道:“来吧。”   “撕浴衣”泡温泉,祖荷当荷官,她就是今晚的主角。   祖荷洗牌手法虽一般,跟以前男朋友进过赌场,知道德州的规则,分底池不会出错。   八人围坐椭圆会议桌,喻池和许知廉分列荷官两旁。均分筹码、定下盲注和抽出庄家后,牌局开始。   各人打牌风格不同,留在牌桌的时间也长短不一。   向舒最手生,第一个输光出局;费萤萤豪气Allin后输光,叉腰在甄能君边上旁观;甄能君可能接了费萤萤的霉运,剩下筹码还不够一个大盲,凄惨而退;言洲也硬撑了一会,没等来起死回生。   桌上只剩下与荷官地理和精神都最近的三个人,按筹码降序排列:喻池、许知廉和司裕旗。   言洲不禁一笑:“内斗啊这是。”   祖荷正儿八经纠正:“宫斗。”   甄能君和费莹莹忍俊不禁。   下一局喻池在庄家位,许知廉小盲注,司裕旗大盲注。   祖荷给三人发出手牌,翻牌前,喻池虽面不改色,手上却直接加注到10个大盲。   许知廉冷笑一声,大概知道他手牌不凡,自己的红桃9和梅花3确实叫人为难。   但还是跟了。   司裕旗拿到黑桃10和黑桃K,牌面还行,也毫不犹豫跟注。   祖荷切牌后发出三张公共牌,分别是:10,J,Q,清一色的红桃令余人惊呼起来。   翻牌圈许知廉率先加注,司裕旗和喻池都跟了。   转牌又开出一张红桃K,刚才的惊呼又大一度。   只要谁的手牌有一张红桃,那就是妥妥的同花——而许知廉竟然还是同花顺,他立刻又加注了。   司裕旗起码拿到两对,牌型还不错,运气好还可以拼一下葫芦,干脆也跟注。   而喻池,依旧一副扑克脸,Allin了。   祖荷本应该安静中立,此刻也忍不住违规插话:“你真的好保守,今晚第一次Allin哎,小心吓坏他俩。”   还别说,许知廉真犹豫了。如果喻池筹码比他少,他还可以跟注;现在这一步等于踢门逼他Allin,输得底裤不剩,要不只能灰溜溜弃牌,留点本钱苟延残喘。   幸好同花顺让他定了心,笑着看了喻池一眼,说:“Allin。”   司裕旗陷入思考:祖荷说得没错,喻池牌风谨慎,突然Allin,最少拿到了同花,她的葫芦还有点玄乎。   “弃牌。”   河牌一张梅花10,司裕旗丧气一叹,自己亮牌:“我的葫芦竟然让我给弃了。”   向舒在她身后笑了一声,司裕旗回头凶神恶煞瞪他一眼:“你这第一个出局的,还好意思笑我。”   “出局当你的‘后勤’。”说罢,向舒把手头的水杯递过去。   司裕旗很容易被宽抚了,松快一笑:“这保障工作做得真到位。”   更轻松的笑容出现在许知廉脸上,他亮出自己手牌:“同花顺。”   “我去!”言洲惊叹,“这是什么神仙牌型!”   祖荷道:“多亏我这双圣手,除了我还有谁能开出这么神仙的牌型。”   许知廉赢得舒爽,请赏般笑着看她一眼。   司裕旗也探头确认他不是癔症,弃牌的懊恼烟消云散,庆幸地道:“还好没Allin,不然我也变成‘后勤’了。”   向舒:“……”   闹杂声中,喻池缓缓翻开他的手牌:一对红桃和黑桃A。   他拿到了皇家同花顺。   “我去!!!”言洲叫起来,过去捻他的手牌,检验他是否出老千伪造似的——那当然不可能,喻池要是有这能力,估计早去澳门发财了。   祖荷也丢弃荷官该有的矜持和中立,跳起来使劲拍着喻池的肩膀,好像那是一扇敲不开的门。   “你太厉害了!”   喻池终于展露笑颜,顺着她前头的台词道:“多亏你的圣手。”   “哈哈哈哈——”   喻池盯着发愣的许知廉,嘴角勾了下,把他的筹码全扫往自己这边。   祖荷还补刀道:“Vick,其实你手气挺好的,可耐不住有人比你更好啊。”   许知廉:“……”   牌桌玩家只剩下司裕旗和喻池,筹码量悬殊,司裕旗直接说:“我俩就不用再玩了吧?”   喻池按筹码面额分类清点叠放,点头道:“开始结算吧。”   虽然玩得不大,但也是货真价实的人民币。   喻池大方收下许知廉的现金,也是他一晚上智慧的结晶。   “上次合作失败,我还以为没机会‘敲诈’你了。”   司裕旗虽没喻池那般盆满钵满,位列第二还是挺愉快,说:“你才知道从他兜里抠钱难吗,许总虽然对女人大方殷勤,投资上可是谨慎到抠门。”   “幸运女神偏向你,我也是没办法,”许知廉状似无奈一笑,“这大概是你唯一能‘敲诈’成功的一次。”   祖荷喂他一声:“我可没偏袒谁。”   众人收拾牌桌,一一离开会议室。   夜深天凉,祖荷披了一件薄薄的开襟针织衫,忽地感觉衣兜一坠,低头一看多了一卷粉红色现金。   她抬头疑惑地朝“罪魁祸首”偏头。   喻池说:“打赏荷官。”   祖荷哈哈笑着,确认性拍了拍衣兜,像高三时候好生藏起一颗喻池给的巧克力金币。   *   周一,喻池安排好周计划,完成一个新游戏的策划初版文档,华灯初上,公司同事走得七七八八,离他的下班时间却还有半个夜晚。正打算下楼吃饭,费萤萤和言洲一前一后扑在工位挡板上方,丝毫没有半点“管理层”的骄矜。   言洲:“你猜发生什么事?”   费萤萤:“天大的好事。”   “你说吧。”   “就是那个……还是你说吧!天啊,我太激动了!”   “领旗同意投资了。”   第三道声音从两人背后冒出来,甄能君也难掩喜悦。   喻池撑着桌沿一下子站起,椅子往后滑了一段。   言洲:“是真的!”   费萤萤:“嗯嗯!”   甄能君说:“刚来的消息,明天开始拟合同。”   喻池连问几个创业团队控制权的关键问题,均得到肯定答复。   司裕旗将全盘同意他提出的条款,明天开始拟合同。   喻池仍审慎道:“那还有一个晚上……”   甄能君一向是他们中最“胆小”的一个,此时却没那么多疑虑。   “祖荷说了,她姐姐要是反悔,就相当于断她命脉,”她笑了笑,“5%股权的‘命脉’。”   喻池终于稍稍笑出来。   极锋和领旗的合同走得比想象中顺利,这“5%命脉”的戏言和事实传到许知廉耳朵里,变成文件签名上扭曲的一捺。   “荷焰直接拿到极锋5%的股权?”许知廉放下笔,“干股?”   “对,应该算是牵线人的酬劳,相当于价值——”   秘书报出一个数,差不多对上前头许知廉跟喻池有争议的那部分:谁能多出这部分,就能保证对极锋的控制权。   许知廉几乎拍案而起:“当初分毫不让,现在清清爽爽就把5%送给别人了?”   “我听说两边老总是高中同学,可能也有关系加成,”秘书陡然注意到老板冷然目光,立刻知道说错话,只是不知道错在哪里,“……极锋这一次还是太轻率了,前面我们没跟他们合作,可能着急拉投资吧。”   祖荷也算不上漫天要价,甚至已经友情打折。情敌损失一笔,许知廉理应高兴才是,但这意味着祖荷和喻池达成利益共同体——无论时间长短——而他却还是她的同行竞争对手。   “敏感度还不够,多关注一下行业风向,”许知廉说,“工作虽然讲究专业,但市场由人构成,人心不能不懂。”   秘书一脸委屈,都打听到极锋和荷焰的头头们是高中同学,这还不够敏感吗?难道还得挖掘谁跟谁曾经有过一腿?   *   极锋互动从第一次扩招后,每周五下午抽一个小时举办茶话会,名头叫“畅所喻言”,普通员工可以借机“刁难和拷问”管理层,以了解公司动态和战略方向,积极参与公司建设。   喻池在会末宣布接下来的大举动,全员一片欢腾,击掌拍桌,像得知可以提前放暑假的学生。   众人欢欣满面结束这一周工作,回到工位收拾自己的东西,装箱打标签。   喻池收到一条信息,脸上愉悦更增一分,转头朝言洲念出内容:“哪里的早茶比较好吃,推荐一下。”   言洲奇了,喻池对吃的没大要求,干净清淡即可,平常都是他领他“开疆拓土”。   “约会?”   两人并肩走出天琴座,其他人已经差不多下班。喻池连个秘书也没有,收拾东西还得自己来,若环境变成家中,那就是妥妥的家庭主夫。   但没有女朋友的人,别说当家庭主夫,“约会”两个字都没底气出口。   “祖荷想吃。”   “她应该直接问我,却没有问,这说明什么?”   喻池把台式机的文件统统保存,关机拔电,准备装箱。脑袋也像断电,想不出所以然。   “我们两个,天天在一起,问谁不等于问另一个?”   亲密关系被强调与重视,言洲心头一暖,按下调侃的语气。   “她想跟你单独吃,约会啊池哥,”他压低声认真说,往喻池胸膛敲了下,“主动点,把握机会。”   喻池失笑:“算了吧,她回来哪次不是身边一堆人。”   祖荷从来不缺朋友,这座城市不仅有他们几个,还有其他校友。她还要上班、出差,工作日见不到人,非工作日见不到她单独一人。   交朋友这方面,她向来主动,不然他们也不能断断续续异国联系七年。   言洲慷慨道:“你放心,这次如果她叫上我,我装病缺席,成全你俩。”   喻池拉开透明胶,呲啦一声封住纸箱底,抬头瞄他的一眼仿佛看神经病。   言洲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不上点心呢?你俩都拖了多少年了,好不容易在一个地方,还不赶紧点。”   喻池这会真严肃了,给透明胶折出一个“防隐身”的口子:“没什么拖不拖的,这么多年我可以说过得还不错,她也有自己的精彩;现在她刚回来,想拓展国内市场,极锋刚获得投资,到了关键时刻,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她跟我见上一面都不容易,再说吧。”   情窦初开的年纪,祖荷都能在“早恋”面前刹车,如今她满足过恋爱的好奇,只会比十七八岁更理智。   言洲叹气:“我不是不明白,现在她既是小股东,又是大股东的妹妹,身份复杂微妙;但是恋爱嘛,讲那么多理智干什么,理智留给婚姻好了。”   婚姻?更不可能了,祖荷可是不折不扣的丁克主义。国外丁克风潮盛于国内,她在外多年,只会更加坚定。   喻池无奈道:“我在这个节骨眼上追求她,总好像用‘美男计’拉投资一样……”   言洲嘴角抽了抽,确实无法反驳。   静了半晌,他自顾一笑:“不过,你要使计可得快点,这男人一过了25岁就走下坡路,再慢一点你就比不过20出头的小鲜肉了。”   喻池抬脚要踹他,反诘道:“别说我,你自己不也没行动?”   言洲将地上纸箱稍稍拨向自己,挤开他抱过他的主机箱:“纸箱定定好,要装了。”   戴假肢下蹲稍为困难,这些年言洲已经形成代劳默契,压根不用喻池开口求助。   喻池坐椅子上弯腰扶稳了。   言洲装完主机,拍拍干燥的手:“我要是有别人了,你找谁帮你干这活呢?珍惜单身的我吧。”   喻池笑道:“多珍惜几年,等你走到下坡路最底端,除了我没人再要你。”   言洲佯怒翻白眼,把自己的扁纸箱扔过来:“干活干活。”   喻池把吃早茶的酒店发过去,说这家评价不错,但最好提前预约。   “明天你有空吗?”   祖荷的文字像活过来,变成感情丰富的声音。   “嗯,我去订一下,”喻池暂停收拾,低头打字,“几个人?”   祖荷:“我这边一个。”   唇线有了弧度,喻池回:“好,我订两人桌。”   祖荷给他发一个“呲牙”表情,久违的调皮好像抚平了岁月的皱纹,他们恢复了一点点学生时代的天真。   言洲冷不丁超越他的收拾进度,开始往纸箱贴名字标。   喻池兜起手机,默默绕整一根根数据或电源线。   刚才没说出口,他好像已经习惯被动的角色,等着祖荷狩猎,击中他——这样他很有被偏爱的安全感。   *   喻池预订一间小包厢,互相对坐,倚窗凭栏,雕花窗棂漏进一园春色。   他把菜单推给她,问她想吃什么。   祖荷嘴角隐着笑,翻过一页:“吃什么都可以吗?”   “嗯。”   她放下手机压书缝:“我想吃虾饺,叉烧包,云片糕,糯米鸡,湿炒牛河,肠粉,小笼包,马蹄糕,鸡蛋仔,萝卜牛杂,喻池——”祖荷唱菜名似的报出一串,喻池再一细看,她的目光压根没落在菜单上,而是视野中间的手机。   喻池视线比她高十来厘米,稍一特意望去,她手机屏幕上展示一张红底黑字的照片:那是他高三写给她的光荣榜。   他轻笑一声:“继续念。”   祖荷抬眼瞅他,托着双颊:“我念到喻池了。”   喻池太久没有跟她周旋,耳廓瞬间热了,生硬回答:“这个不能吃。”   祖荷还委屈上了:“为什么啊?”   “……太柴。”   祖荷顿一下,扑哧笑出泪花,捂着肚子道:“你以前明明没有这么木讷的。”   喻池听不出是失望还是玩笑,这七年时间精力全部用在学业和事业升级上,他跟异性亲密相处的能力和经历却留级在十八岁,所以再见她时才会那么冲动和幼稚地拥抱她,不顾旁人眼光。   以前他们是彼此的初恋,唯一和最好;现在经历不对等,他在这方面像个毫无经验的弟弟,也许哪个粗心的瞬间,她会想起别人的好。   “我是用来衬托你的成熟。”   祖荷嘴角绽开笑意:“看来还没木讷到一窍不通。”   喻池淡然以对:“点菜吧。”   也许温泉那样暧昧的地方也没擦出火花,吃饭这种平淡的场合更没法成为滋生感情的温床。   这顿饭除了约定明天再见面,也只是解决了三餐中的一餐而已。   次日虽周日,仍是喻池的工作时间。   极锋互动仅有的四个管理层,加上祖荷,五人站在科技园一所科学园的中心广场,旗杆立在他们身后,彩旗平衡了蓝天的单调。   这个办公园区紧邻渔城大学校园地铁站,汇集大大小小近百家游戏公司,就连著名的BingoFun的互动娱乐部门也进驻在此,此地为国内游戏市场创造了一半以上的份额。   对于祖荷、喻池和言洲三人来说,还有另一层更微妙的意义,这也是祖荷今天必须出现的原因。   祖荷冲着永远没有假期的办公楼,笑着问:“你们还记得奇幻桃源吗?”   言洲一哂:“没齿难忘啊。”   喻池也罕见嘲讽:“差点让我失去另外一条腿。”   刚上大学那会,三人联合声讨“奇幻桃源”里面的赌局陷阱,差点吃上开发商的官司。   而这个开发商一达游戏的办公区,就设立在这片科学园、眼前的这栋写字楼18楼,占地一层。   他们极锋互动,接受领旗资本注资后,第一件事就是扩大办公区,搬迁到一达游戏楼下,同样占地一层。   这下,极锋不再只有一个可怜的天琴座,而是拥有了夏季大三角,三个大小不一用途各异的会议室。   费萤萤刚抽过烟,嘴里嚼着口香糖,侧过脑袋吐在纸巾上揉成团:“我们要不要把广告贴到他们家门口?”   甄能君也笑:“真是狭路相逢,以后每天上班,电梯都得挤同一趟吧。”   祖荷托着一边手肘,打了下响指:“没准在电梯里跟他们的人聊上,顺手就挖过来了。”   言洲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看来我要擦亮双眼,撒网捕鱼了。”   喻池神色更为复杂:“没准不止撒网捕鱼这么简单。”   其余四人歪头等他下文,然后喻池静静舒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四人面面相觑,但好像又懂了。   言洲临时接了下电话,说搬家公司到了。   “我们走吧——”喻池像将军发令。   五人齐步往写字楼走,气势俨然大鱼吞小鱼。 第50章   电梯轿厢三面内壁全挂着广告,一开电梯门就能看见对面一达游戏的海报。   “一达怎么现在还在做端游?”甄能君纳闷指着宣传海报下方给出的还是官网链接,“换做是我,出了电梯一定记不住这串网址。”   言洲认同:“智能机时代,早该转型了。”   “下一个诺基亚。”   喻池对诺基亚还有青春情怀,也曾一度惋惜它在智能机市场中没落。曾经的一达无法与之比肩,现在他作为同行,也只剩下冷眼旁观。   祖荷笑了一下:“我猜他们没时间转型了。”   其余四人一副愿闻其详的好奇。   祖荷说:“姐姐和我之前接触过一达,内部派系斗争严重,对于业务从端游转手游各方意见不统一,加上创始人又惹上点外面的麻烦——这个我暂时还不好说,过段时间应该会有风声传出来。”   祖荷作为投资者,决断能力很重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也是基本职业素养。通俗点说,她连目标公司的老板有无私生子都得知道,万一哪天老板嗝屁或者离婚析产,这些继承人会如何处理股权,便显得尤为关键,直接影响她获益。   她撞上喻池的眼神,附了一声:“你也不能说。”   喻池:“……”   其余人窃窃发笑,笑到后来,掺杂上其他的愉悦,五个年轻人的笑声像火箭燃料,把电梯轿厢往更高层推进。   极锋互动的反应一向迅速,接受注资后立即扩招,搬迁到新的写字楼,发现每日乘坐的电梯被一达广告占领,马上也推出新游戏海报——   不但占据轿厢里1/3的广告位,还贴到了写字楼公共食堂。   海报下方带上二维码,用手机扫描即刻跳转游戏下载页面,无论是在排队打饭还是吃饭,举起手机扫一扫,就可以玩到新游戏。   这次广告投放范围有限,新用户增长相对少,但这项小举动无形鼓舞了员工士气:当他们看到路人拿起手机,背对着一达的广告,转而扫描极锋的二维码,内心很难没有碾压对手的快感。   “我们的目的不是打败对手或暴富,而是做出深受玩家喜爱的游戏,前者只是后者的连带效应。”   喻池在“畅所喻言”分享会上强调。   “畅所喻言”的传统依旧保留,但员工人数激增,已经无法全员参与,得每周投票选举各组代表,去向管理层——通常只有喻池和言洲出席——发问。   祖荷也经常以股东身份出席,不过一般只感受氛围,没有直接参与治理,像个巡堂的教导主任。   祖荷忙的时候半个月不见人影,闲时天天都能来找喻池吃饭。   喻池成了港口小饭馆,一直在原地等候,祖荷驳岸,第一件事便是来找他充饥。   两人不咸不淡相处,在公司出双入对,很容易被误认为老妻老夫。   气质和容貌上两人分外般配,喻池却输在那根出众的金刚腿。祖荷倒不至于“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总容易叫人遗憾,她太过光彩耀眼,应该值得更好的——或者说,完整到趋于完美的。   两人八卦成为员工茶余饭后闲谈,在一个职场匿名App“我就知道”里,极锋互动标签下前三热门话题有一个便是关于他俩:   #Alexis和clock是一对吗?#   另外两个话题是“从一达跳进极锋能涨多少k”和“极锋今天IPO了吗”。   祖荷入乡随俗让大家叫她的英文名Alexis,但像喻池的clock一样遇冷,仍然难免“被上司化”,大家还是叫一声“荷姐”。如今到了匿名世界,反倒迎来一种微妙的平等。   同时网络无实名,匿名更多了一层掩护,各路妖魔鬼怪层出不穷。有人唱衰极锋,被嘲讽见不到残疾人也能风生水起;有人护犊子,又被打上“拿了期权等IPO一夜暴富”的老员工标签。   总之,赞美和认同少数,个个想当意见领袖,只有嘲讽永远不会过时。   喻池试用过这个App,无非是把只能在茶水间或厕所交流八卦智能机+互联网化了,不用担心被第三者听去。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员工,闲时可能也会听两句打发时间。现在身份不同,从匿名App得到的有效反馈还不如“畅所喻言”来得多。   但“畅所喻言”不涉及私人八卦,喻池点进祖荷跟他的那条话题,评论大致分为四派——   反对八卦派:是不是关你屁事,闲得无聊回去数数银行卡有几位数,不过那么一目了然应该不用数吧,嘻嘻;   支持配对派:A姐魅力大,换我也心动啊,小cc加油搞极锋,IPO就是你最好的嫁妆;   反对配对派:A姐只能是我老婆,瘸子c滚一边去;   发散话题派:他腿怎么弄的,看着怪灵活的;A姐背后是哪个男人,年纪轻轻就出手阔绰,不会是邓文迪第二吧,嘿嘿。   喻池也不能像他的假肢一样毫无知觉,留言区拿无礼当自由,说乌烟瘴气也不为过,像村里的一群老大爷,不在家安分带孙辈,出门闲晃,八卦哪家还有剩女。   他退出卸载了这个“我就知道”。   而与此同时,这位“我就知道”App的创始人樊统正坐在“荷焰”的会客室,挺不自在正了正身体。   樊统的不自在从进入这家公司大门就开始了。   首先是正对门那Logo,像荷花又像火焰,倒是挺切题,可弧线怎么看都像女人身材,橙红渐变色也太过妖娆,第一感觉不太专业——看看人家红杉资本多么方正多么气派。   其次更诡异的是,整个公司在场的就他一个男的,连保安也是一个年轻女人——早知道他就带男秘书一起过来镇场了。不过个个看着年纪都没他大,都是小妮子,他心里给自己打气。   再结合那Logo,樊统还以为进入了一家妓——不,美容院——主要是每一个女人拎出来都有6分以上。   不过今天他是来问人借钱当孙子的,自然默默憋着,等回去再到“我就知道”里吐个痛快。   樊统讲完PPT,总监谭冉把记下要点的笔记本递给她,祖荷漫不经心翻阅的样子让樊统更加不是滋味。   祖荷提问几个常规性的问题,樊统一一作答。   她合上笔记本,不无遗憾地说:“樊总,总体而言这个App不太符合我们的投资方向,匿名这条线自由也容易失去约束,后续要是碰上硬钉子,被人送上被告席,吃起官司来可就麻烦。”   樊统年过而立,依旧孑然一身,原本是BingoFun的程序员,业余开发“我就知道”走热,便借机单飞创业。   BingoFun拒了他的投资请求,他才转头来找荷焰这类“小资本”。   他凭借大厂十来年的工作经验,十分老道而自信:“这个不成问题,我们后台会出一套严格的审核标准,到时会屏蔽敏感信息。”   祖荷依旧轻笑摇头,从笔记本的扉页夹层抽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这样吧,我跟蓝桉的一个负责人有点交情,你可以找他试试,他应该会对这个项目挺有兴趣。”   毕竟傅毕凯在高中时代就开始热衷散播匿名八卦。   樊统接过名片,一扫头衔,难掩失望——那可比祖荷的差远了。   “对了,好心提醒一句,”祖荷站起来,一副准备结束会面的样子,“见面前你最好看看,App里面有没有跟蓝桉相关的不太好的话题,能屏蔽最好屏蔽一下,免得人家刷到尴尬,那可不太妙了。”   樊统一张饱受辐射的糙脸一阵红一阵白。   祖荷展露得体笑容,朝他伸手:“希望下次有机会合作。”   “……”   谭冉送走樊统,回来把笔电抱进来跟祖荷说:“A姐,最近还有两个项目,你看现在安排过一下吗?”   祖荷随意翻一下“我就知道”,她和喻池的话题下由接起长龙:男人求包养的热情和架势真是势不可挡,甚至还有人觉得她那么年轻又那么富有,说不定在美国有sugardaddy。她退出删除App,说:“好咧,冉姐。”   谭冉:“……”   祖荷也曾让其他人叫她英文名Alexis,但低估了国内的官僚尊卑氛围,同样失败了,她们都管她叫A姐。   A嘛,当之无愧的老大。Alexis这名字还是高中时随便取的,她的姓氏Z开头,排号太后,干脆就拣了第一个字母。   幸好她没有用双音节的字母比如W这种,不然可太为难美女们了,多难听啊,W姐。   祖荷基本岁数最小,也会叫她们“姐”,在这个人人当姐的氛围里,她终于如愿以偿体会到一种微妙的平等。   谭冉把笔电连上投影仪,又开始新的一轮PPT大战。   “项目一是一个导购平台,叫‘仙女岛’,通过引流到BingoFun电商赚取分成。”   祖荷执笔扶腮,咕哝一句:“又是BingoFun,看来得用户者得天下。用户基数大,做什么都容易起来。”   “是呢。”谭冉一张张切换截图,讲解“仙女岛”基本框架和用途,祖荷也用过这款App,较为熟悉,两人一遍过。   “项目二是一个母婴社交平台,‘宝宝森林’,相当于孕期+育儿社交。”   这个祖荷当然没下载过,耐心听谭冉讲完,哭笑不得:“我一个丁克主义去投资母婴产品?会不会显得有点‘饥不择食’、太没节操了?”   谭冉好像并不意外:“这是维克的许总推荐的,说项目前景大好。”   祖荷也并不惊讶,许知廉偶尔会资源共享,拉她一起投,一般都是他非常看好的项目,确保祖荷“跟注”万无一失。   “我对母婴市场不了解,先看‘仙女岛’吧。这种第三方平台对母平台依赖性太强,会不会有被封杀的危险?如果母平台推出垂直电商呢?”   ……   *   喻池正巧收到消息,祖荷约吃晚饭,说要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   匿名八卦的后遗症还没消失,喻池几乎以为祖荷要来宣布她和许知廉复合,不然工作问题应该会直接上公司。   “我带你去一家比较正宗的螺蛳粉店。”祖荷在电话里神秘兮兮宣布。   移民城市虽然聚合各地风味,但要称得上“正宗”的,还是凤毛麟角。   喻池开车接上她,定位到一个著名的电子元件商区,在大厦的地库停好车,再上地面。   “一个本地客户告诉我的,”祖荷领他转到大厦旁的小巷,那股熟悉的乡味轻易达到“正宗”的标准,“神奇吧,我在这边第一次碰见本地人。不过也没什么不同,排外不严重。”   喻池不禁莞尔:“因为你是甲方。”   祖荷佯怒瞪他一眼:“怎么不说因为我的人格魅力?”   “……也有。”   “敷衍。”   祖荷在前拉开玻璃门把手,喻池默契扶一下,两人一前一后进去。   下班时间,小店座位有限,两人等到靠窗的吧台式座位,望着外面匆忙穿梭的行人。   螺蛳粉在他们家乡属于日常饮食,随处可见,卖相粗犷;一出乡门,顿时精致起来,大概就是真实泡面与包装宣传图的区别。   也像他们无拘无束的十七八岁,和套进职业人设的现在。   祖荷低头在包包里翻找,一会咕哝着“算了”,关上拉链;喻池问她找什么,祖荷说“发夹,没带出来”,拢紧长发,两侧各挑一束,打结似的,不出一瞬便将头发系紧。   “好啦!”祖荷将一缕碎发撩到耳背,转头冲他嫣然一笑。喻池想起以前她扎个小揪揪都嫌麻烦,现在竟然可以如此灵活地打理长发,女性的文化符号在她身上越来越明显。   他欣喜她的改变,却也有一点点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跟新的她相处。   “我要跟你说的,关于一达,”吵吵嚷嚷的小店里,祖荷的声音并不突出,“创始人要有麻烦了,侵吞公务罪,被查着。”   这个“八卦”出乎喻池意料,一达虽然做不到像BingoFun那样的巨头十六年长青,但也不至于颓势尽显。   祖荷补充说:“小道保真消息,估计过段时间大家都会知道。所以——这段时间,猎头挖人的黄金期。”   喻池虽然对一达观感不良,但能做到这样的规模和平台,成长起来的员工自然不会太差。   祖荷还想说什么,震动的手机打断她。   “怎么了?——我在和喻池吃螺蛳粉,螺蛳粉懂不,跟臭豆腐一样又臭又辣的,你肯定不会喜欢吧。——哦,你确定?——来呗,我给你点一份免辣的。”   她挂断电话:“许知廉在附近,一会也过来。”   祖荷起身去前台加餐,包放在左边空位占座,让他帮忙看着。   喻池开始琢磨,也许今晚的八卦不止一份。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祖荷拿着号码牌坐回座位问。   “猎头挖人。”   祖荷点头:“其实你想过没有,一达的现金流一旦出现问题,业务线肯定全盘瘫垮,你可以考虑更大规模的‘猎头挖人’。”   喻池思忖一瞬:“小鱼吃虾米?”   “聪明,小鱼吃虾米后变大鱼。”   祖荷指的是,收购。   喻池不是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不方便一下子暴露野心。领旗资本入局后,其他一波小公司跟投,给极锋腾飞奠定基石。他完全有资本谋求更大规模的扩张。   “当然,我只是一个小股东,话语权主要在你和我姐姐那里,我只是给出一个不成熟的建议。”   她把话说得很圆,就像当初在司裕旗和他之间牵线,做事滴水不漏。   喻池每一次见识到她的专业能力,就不得不微调她在他心中的地位:青涩初恋,稳固同盟,亦或是潜在敌手。   她的目光忽然飘过他的脸庞,落向窗外:“下回再说,人来了。”   许知廉果然在“挺附近”的地方,跟着三大碗螺蛳粉一起端上来,祖荷收回包包给他坐。   温泉之旅和祖荷拿极锋5%干股后,喻池和许知廉关系进入新的微妙阶段,此时也仅是用眼神打招呼。   祖荷依旧从配菜一颗一颗吃起,喻池还是习惯性先挑米粉,许知廉面对还漂着细微辣椒油的汤面发呆,壮士就义般开动筷子。   祖荷用纸巾印了下唇,说:“螺蛳粉多少要加些辣才好吃,这个量已经是非常非常不辣了,你看看我们。不过,应该给你点卤粉,那个一点辣也没有。”   许知廉当然不会希望祖荷和喻池变成合体的“们”,咕哝道:“这点辣油算什么。”   喻池冷不丁把旁边酱料托盘拉过来,给自己添一勺辣椒,往祖荷那边送:“不够这里还有。”   祖荷说:“我要我要。”   许知廉:“……”   这下,他们“们”上加“们”,感情像辣油一样火又密不透风,他半点也透不过去。   喜欢一个人,就是无法容忍自己与对方的半点不同,生怕点点不同会异化成背叛,离间本就不牢固的感情。   一顿简单晚餐吃成鸿门宴的复杂。   许知廉总得找点话题,说:“‘宝宝森林’看了吗?有没有兴趣?”   祖荷低头挑酸笋,出现短暂沉默。喻池离这个名字太远,但也能顾名思义。   祖荷又印了一下嘴,说:“看了,兴趣不大。”   许知廉说:“这可是很火的社区啊。”   祖荷启开一罐凉茶的拉环,插上吸管缓了一口,冷笑:“中国人香火意识那么浓,能不火吗,天天在上面‘接男宝’呢。”   许知廉似没听出嘲讽般,就事论事跟她谈项目优点:“13亿人口基数很大,用户群体很广,加上现在生育率回涨,育儿理念的提高,基于互联网的母婴行业会迎来前所未有的黄金期。”   隔行如隔山,喻池决定继续当听众。   祖荷反驳:“但是互联网是一块很大的蛋糕,我不一定要去吃这一块呀。”   许知廉无奈摇头,似乎想评价她不开窍,说:“这也不是什么灰色地带,挺光明挺有前途,就想喊上你一起,有福同享,啊?”   “如果我妈妈也像上面那些妈妈一样,‘接男宝’,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跟你们聊天了;这个年纪说不定我已经嫁人,右手抱着大女儿,”祖荷用凉茶比了比,“晃啊晃,哄她睡觉,左手举手机,顺便跟人回一句‘我想接男宝’。”   喻池停筷看了一眼她的红罐“宝宝”,不禁莞尔。   喻池虽然一言不发,笑容却是对她的认可,两人不约而同站到同一边。   许知廉不由醋意泛滥,说:“听起来你好像很排斥小宝宝。”   “当然啊,”祖荷说,“我可是坚定的丁克主义,十三四岁就有这个想法了。”   她的两个同伴,一个愣怔,一个淡然,两厢碰撞,淡然把愣怔发酵成了愕然。   “你以前没说过。”   或者许知廉应当更确切一点,没跟他说过。   “没有吗?”祖荷也迷糊了。   国内传宗接代气氛浓厚,坦言丁克跟出柜似的,免不了挨一顿冷嘲热讽,祖荷提过一两次受阻,便自发隐藏属性,只跟可能支持她的人坦露。   跟许知廉在一起那两年,二十出头的人陷入热恋,谁会想结婚生子这种煞风景的事;何况后来蒲妙海生病后,她更加逃避与家相关的话题。   也许她真的没跟许知廉说过。   “那恭喜你,你现在知道我的‘大秘密’了。”祖荷露出第一个不是冷笑的笑,朝他点点头。   许知廉寂寥轻叹:“也许以后想法会变呢,人都是很动态,跟股市一样。”   祖荷转向一直沉默的喻池,说:“傅毕凯以前是不是说过类似的话。”   喻池轻轻一笑,说:“不记得,反正我没说过。”   许知廉:“……”   祖荷转移话题,问起许知廉一会打算,她领着喻池过来,默认也一起退场。   许知廉非常不爽,连胃部似乎也抗议起来,反问:“你有急事?”   祖荷看向喻池,他的别墅新装修完毕,明天约了其他人小聚,但他“想先带你看看”,她之前应允了。   喻池撞上她的目光,被偏爱的感觉也撞出他的勇气:“去我家。”   祖荷轻轻嗯一下,唇角弯出可人弧度,挪开眼神,似乎不打算鼓励他把话说全。   许知廉仿佛没听见,或者左耳进右耳出:“我想起还有点尾巴没忙完,先回去,回头见。”   他像突然出现一般,随意一摆手,转身便走了。   这倒出乎喻池意料,显得刚才的小心思极为促狭,不似许知廉来得君子。   “走吧,去你家。”祖荷的笑容似乎没变,可落尽他的眼底,俨然成了嘲讽他小人得志。   喻池默默领她进地库,却感觉衣角给扯了下,转头时祖荷已经松开手。   “干嘛,我跟你回家,你还臭着张脸。”   喻池发自内心想笑,可又不敢,那样会显得更加卑鄙。   他确实开心,但也没想到什么引申意义,只是因为祖荷站在他这一边。   “没有……”   “那笑一个?”   祖荷几乎把脑袋歪到他眼底下,像以前放学回家突然凑过来逗他似的。   她明明已经分外偏袒,竟然还要继续一个劲哄他,喻池快要承受不起。   内心的复杂袒露到脸上,祖荷看着他,脸上变成疑惑。   喻池展颜道:“喝奶茶吗?我点了一会让送家里。”   祖荷也舒一口气似的笑:“我要带草莓果粒的。”   *   别墅自然按喻池的需求装修,不仅有无障碍扶手,上下层还带了电梯,就连家具的间隔也特别宽阔,足以方便轮椅通过——虽然他平时用不上,未雨绸缪总比变落汤鸡好。   祖荷在一楼转了一圈,抚摸着质地比记忆中优良的扶手,习惯性往杆子上的小凹点挠了挠,下一秒简直要快乐得单腿蹦起来。   奶茶送到,祖荷和他窝在客厅沙发上说话。   喻池发现她姿势越来越蜷缩得厉害,几乎抱着膝盖缩进沙发一角。   “哪里不舒服吗?”   祖荷无奈一哂:“腰酸腹痛。”   喻池愣了一下:“要止痛药吗?”   “你有?”祖荷来了精神,“噢,你有。”   喻池自嘲:“我当然有。等着,我拿给你。”   他上楼从收纳箱找来止痛药,摊在掌心,问她有没有吃过这种。   “以前就吃这种。”祖荷捏开一粒,就着他递过的矿泉水吞服,依旧抱膝盖,脑袋歪在沙发靠背,“你会经常痛吗?”   喻池不太想谈幻肢痛:“偶尔,习惯了。”   她不再说话,便一直盯着他看。   喻池起先不太好意思,借着拧瓶盖挪开眼,再“不经意”对视时,觉得无法挪开了。   这寂然的一刻,很难描绘清楚眼里和心里藏着什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又或者只有一样:那就是对方。   喻池离她一个身位,不记得臂弯怎么搭在靠背,情不自禁想悄悄抬手,想抚摸她的发顶——她的长发看上去比短发柔软。   祖荷好像也这么无声鼓励他——没有第三者对比,被偏爱的感觉寡淡许多,像早已习惯而被忽略。   小臂快要抬到成垂直,手掌仿佛蘑菇伞准备触及她的发顶,手机忽然震动,像一根教鞭敲打在手腕,他猛地垂下来。   祖荷的手机。   她接起时,掩饰不了烦躁:“干什么?”   听见对方说话,心情似乎更不妙,她仰头枕在靠背,小臂盖住眼睛。   喻池默默起身,把喝见底的奶茶杯收进厨房垃圾桶,呆到客厅没声音才回来。   祖荷叹气:“许知廉肠胃炎发烧了,现在在医院打吊瓶,让我过去陪陪他。”   喻池暗暗来气:“你又不是医生。”   祖荷也为难:“我也知道,但是我算是他在这边唯一的朋友吧。”   “我去。”   祖荷眨眨眼,似在问:真的?   “他在哪个医院?”   祖荷告诉一个离许知廉最近的公立医院,调回刚才姿势:“你说得对,我又不是医生,而且现在一点也不想动。你跟他也算半个熟人吧。”   “你今晚……就在这睡吧,”喻池做好不回来过夜的准备,所以发出邀请,并没想象中难为情,“所有房间都收拾好了,你想睡哪间都可以。”   祖荷托着脑袋隐着笑,难掩趣味:“噢?主卧也可以?”   难为情迟来地复位,喻池幽幽道:“你又不是没睡过。”   祖荷夸张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   喻池刚搬进来,又是极简主义者,收纳东西的地方一目了然。他还是认真“啰嗦”一遍,叮嘱她关好门,才下车库驱车离开。   喻池在输液大厅找到人,许知廉不经意抬头,定在椅子里,满脸的“怎么是你”就差换成语言。   旁边恰好还剩一个空位,喻池坐过去。   “我好歹算你半个熟人。”   怨怼凝在许知廉眉宇之间,他微调了下坐姿,咕哝道:“你比我还像病人。”   喻池虽有以德报怨的不忿,也注意到周围探究的目光。   假肢实在太过显眼,外人很难不关注。   “……Sorry。”   许知廉忽然泄气又歉然补上一句。   两个人一直针锋相对,即使私下钦佩对方的某一部分,也不会口头承认,更别说因为什么道歉。   这句金贵的抱歉很快让喻池释然。   “她也不舒服,来不了。”   许知廉大概听懂了:“噢,那让她休息吧。”   喻池无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谴责:态度早该如此。   “她现在在哪?”   “我家。”   “哼。”   喻池忽然记起要事,掏出手机给祖荷推送一张名片,留言:“小区门口的24小时便利店,可以送货上门。”   祖荷发来好几套未拆封的T恤图:“我可以穿这个睡觉吗?”   那是极锋预庆祝三周年的文化衫,费萤萤设计,打了几版,还没定,他不记得哪次顺手带回家了。   喻池跟她说了,顺道问她喜欢哪一版。   祖荷选了带蓝色闪电的,犀利尖锐的形状像破风之刃——跟喻池的初步判断不谋而合。   他便顺手转发给费萤萤,省得又被她催着要意见。   “她什么时候跟你在一起?”   身旁的人要不突然发问,喻池都不小心将他当空气。   喻池很忙碌的样子,专注在手机上没理他。   许知廉恍然大悟,哈哈笑了两声——也只能两声,他嘶嘶倒抽几口冷气。   喻池冷笑:“悠着点,小心扯到肠子。”   合作关系断裂,又是在这样一个私人场合,双方似乎不打算再道貌岸然,一句两句夹枪带炮。   许知廉扯着嘴角又调整一下姿势,仰头望一眼药水袋——这一袋还没滴到一半,旁边还挂着一袋备用。   “国内用药都这么猛的吗?”   喻池反问:“你不是在国内长大?”   “太久没挨针……”   说完才反应像自打脸,许知廉索性闭嘴。   喻池轻笑一声,看他默默掏出手机——声音没关,极锋游戏标志性的片头声音传进耳朵。   许知廉扎针的左手僵硬抄着手机,只有拇指能动,操作基本靠右手。   瞄了一会,喻池忍不住问:“关卡太难了?”   五个字进情敌耳朵,一下子变了味。许知廉应“是”吧,等于承认技术太菜;应“不是”吧,实在没法解释为什么打得一塌糊涂。   喻池像自言自语:“不至于啊,祖荷都能一次性打过这一关。”   许知廉:“吊针影响发挥。”   喻池说:“我当初吊针好几个月,祖荷经常找我给她通关——那会用PSP。”   “……我发烧了。”   “……”   许知廉手腕一转,自己手机递到他那边。一个话也不说,一个默不吭声接过。喻池捧着他的手机开始打起残局,许知廉倾身过来看。一个戴假肢,一个打吊针,凄凉模样半斤八两,好似一对没有彼此就捱不过这漫漫长夜的难兄难弟。   喻池一边回答许知廉对关卡设计的疑问,一边操作,像开挂一样,几乎没有“Miss”。   一路闯到高难度关卡,喻池把手机还他:“游戏的快乐,还是让玩家自己感受。”   然而许知廉浑身不适,脸色青白,双眼无神,也没余力感受喻池构造的快乐。他挣扎着起身,想去够靠柱子放置的铁杆子。   药水袋像晾衣服般统一挂在一根横杆上,大家都是用这种撑衣杆取下来。   喻池忙从旁边取了一根来,替他撑下来。   “上哪去?”   许知廉一点也不想跟情敌分享三急,几乎抢过铁杆子,一个人狼狈转身。   “……”   喻池在医院的尴尬早在十六岁那年耗完了,安全起见还是跟上他。   许知廉扭头瞪一眼,仿佛骂他跟踪狂。   “相信我,”喻池说,“要是在里面摔了,喊不来人更狼狈。”   “……”   喻池倒也没跟进去,只在门口等他。回想中学时,他也没跟谁约过一起上洗手间,这回竟然为了情敌“创纪录”,委实微妙。   许知廉回来后,喻池还问他要不要喝点粥之类。肠胃炎确实把他的晚饭全赶出来了,许知廉腹中空空。   喻池到医院门口的粥馆打包回来,见他不方便端碗,还替他托着,就差没亲手喂了。   末了,喻池把人送回酒店,许知廉经过两袋药水洗涤,精神恢复一点,喻池便说不送上楼了。   许知廉点点头,走出几步又折回车门边,喻池降下车窗不掩疑惑。   “忘记房间号了?”   许知廉双手抄进裤兜,手腕还套着医院的塑料袋,药盒支棱出不规则的尖角。   “她让你来照顾情敌,你怎么一点情绪也没有?”   引擎还没熄,低鸣阵阵,喻池扶着方向盘,指尖不经意敲了两下。   “看你还像个人。”   许知廉扯了扯嘴角,似乎不太满意,但想要正面夸赞又不太可能。   “谢了。”他略一抬手,转身往电梯间走去。   喻池喂地一下叫住他:“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   这下换成许知廉迷惘,停步回转身。   “你也许根本算不上情敌,充其量只是一个过去式。”   “……”   迈凯伦隆隆作响,在地库更显震耳,空气波几乎能掀起许知廉的刘海。 第51章   喻池回到家,祖荷当然不会在主卧,有阳台那间客房门关着,他回忆一下,在车里路过时已经熄灯了。   他洗过澡,在客厅打开PS4打游戏,却好像失去在许知廉面前的手感,频频出错。   嚣张只浮于表面,他后半句没说全:或许他也不是许知廉的情敌,祖荷压根没把他们纳入考虑范畴。   次日,祖荷醒来换回自己洗烘干净的衣物,切换回客人身份,和甄能君、言洲等人有说有笑,只要她不说,谁也不知道她昨晚留宿。   见她没提,喻池便顺着她的剧本假装她只比其他人早到一步。   祖荷漏出的“风声”很快掀起一波广为人知的变化,不少一达的员工趁晚上加班,偷偷下来极锋面试,小到普通员工,大到总监级别的人物。   极锋从第一次扩招开始,每个面试人员都要经过所有管理层面试,力求筛选跟极锋气质相符的未来员工。   这一次,喻池给所有一达跳槽员工出了同一道题目:对2007年末“奇幻桃源”起诉玩家的看法。   虽然当年员工大部分流失,坚守下来的大概率变成中流砥柱,但不妨以此了解面试者在游戏和玩家关系上的观点,喻池希望员工既有技术,又有情怀。   不出半个月,一达创始人深陷职务侵占罪,麻烦不断,其他股东和高层焦头烂额,寻求下一个“接盘侠”。   司裕旗评估过后,趁着极锋扩张的趋势,主持收购一达,极锋占据一达“老巢”,在写字楼的地盘顺势往上扩张成两层。   可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极锋估值上涨,喻池进军手游的决定为一达游戏的倒台做了生动的脚注。   而此时2014年才进入5月,颓势尽显的诺基亚前不久也被微软一举收购,一代手机巨头从此陨落。   喻池借机邀请司裕旗加入极锋互动,主管战略投资,司裕旗表示仍需要时间考虑。   至于祖荷,不知做何考虑,仍处于观望状态,没有轻易增资入局,倒是她的“过去式”再度上门。   秘书把许知廉引进来——是的,喻池现在是有秘书的人了——许知廉依然双手抄兜,只是腕部没了印着医院字样的塑料袋,闲庭信步道:“我看你这灯还亮,就过来晃晃。”   他选在晚上7点,喻池的日常加班时间,还没来得及吃饭。   喻池在文档打下最后一行字,保存后锁屏,示意他随便坐,直接说:“如果你想找她,我这里可不想能藏人的地方。”   “中午刚找过,”许知廉和他隔桌对坐,顺手取过桌面一个三阶魔方,边讲话边双手转起来,“我现在特意过来找你。”   喻池双肘搭在扶手,两手随意交握,冷笑道:“你想法变了?”   魔方关键色块越来越集中,许知廉故意的沉默霎时压缩了硝烟味,但下一瞬,他又客客气气,如果在古代,恐怕都要拱手作揖称他一声“喻兄”了。   “不知道你这里还有没有空位?”   “上一次打德州,”喻池说,“你说那是我唯一能‘敲诈’成功的一次。”   “我说‘大概’。”   许知廉豁然抬眼,托着复原的魔方,还转了下手腕让他看个明白。然后,出其不意迅速打乱,对上他的目光,忽然扬手抛过来。   喻池单手接住,也单手开始拨弄起来,三阶魔方在修长指间只显得娇小,仿佛一只奇怪的握力球。   “丑话说在前,当初的决定依旧没变:极锋欢迎投资,但是创业团队要当大股东,手握控制权。”   当初拒绝许知廉底气十足,现在对方主动求和,他开价自然更加硬气。   “我当然知道你的底线,”那夜陪病过后,两人再没联系,但短暂的情谊还是降低了一点硝烟,许知廉说,“我这边建议以可债转股的形式——”   许知廉何等聪明又防备,既然暂时夺不了控制权,就选择让极锋还本付息的债权融资,总不会让自己有半分损失;但又不放弃觊觎控制权,待时机恰当,他必然要求债权转换成股权。   也许情谊和硝烟本就矛盾,商场无父子,更何况这一对基底单薄的“一夜兄弟”,不然祖荷为何迟迟不增资入局。   许知廉提出方案的时机十分敏感,极锋“吞并”一达之后,扩张资金又处于青黄不接的尴尬时机。司裕旗的投资已达限度,暂时按兵不动。   喻池再一次被许知廉挟持住了,将再次复原的魔方轻轻送回桌面,生硬地说需要考虑时间。   “这次快一点,我等不及。”许知廉瞄了一眼那只魔方,留下一个近乎完美的微笑。   许知廉这一次敲门跟上次不同,那会股东只有创业团队四个人,司裕旗入局后带来一系列小股东,是否接受注资也得考虑他们意见。   结果不出意外,股东几乎一致认可许知廉的投资方案,极锋还可以跑长途,众人都不愿意此时缺油抛锚。债转股只是PE投资模式的一种,撇开私情,许知廉提出这样的方案并没什么不妥之处。   论及私情,喻池当然不爽,但创投角色一天不变,迟早会走到这一步。   许知廉就这么入局了。   没多久,祖荷跟喻池说给他看点东西。工作时间里,喻池很自然理解成又是哪个大佬的风声。   果不其然,BingoFun论坛上一个骂极锋的帖子有了“HOT”标,他刷新的功夫,回帖又多了两位数。   该贴主要吐槽极锋一个主打游戏最新版本的缺点:1)更新包过大,占用内存多,频现闪退;2)UI风格大改,简直一个新游戏;3)新增的一个核心玩法极其反人类;4)外语版语言包翻译非常垃圾;总批语,大失所望。   喻池粗看一遍,回帖主要分四个派系:   1)赞同和对主贴内容感同身受;   2)极锋势头凶猛,BingoFun情怀粉支持BingoFun把极锋收购,替他们出一口恶气;   3)这个游戏的确令人失望,但极锋还有救,请给雏鸟一条生路;   4)路人看客。   本来挺普遍的一个游戏吐槽贴,因为BingoFun粉丝的加入,瞬间群情激奋,两家人马用方块字打得不可开交。   喻池立刻把帖子转发到内部群,言洲自嘲道:“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然我们声讨别人的游戏,现在轮到别人来吐槽我们。”   枪打出头鸟,负面评论也是一种热度,真要冷门到一条评论也没有,那才是真危机。   但并非负面评论就没有危机。   喻池设立有一个专门研究用户增长的小组,链接转发过去,那边收到后回复已经留意到,正在跟进研究。   极锋极速扩张,喻池已经做不到每一款游戏亲力亲为,工作职责和内容有了升级和调整,更多是宏观把控公司的战略部署。   极锋摇身变成当年的一达,这位发帖楼主毫无疑问成了玩家领袖,意见代表诸多玩家的感受,如何处理和对方关系,变成了喻池新面临的难题。   “你知道娱乐圈里通常怎么处理这些负面八卦吗?”祖荷搓了搓指尖,“公司公关每年要花一大笔钱给艺人收拾残局。”   喻池请了阿姨打理别墅,周末顺便做饭,祖荷理所当然受邀过来“蹭吃蹭床”。   两个隔着餐桌,讨论的还是工作。   祖荷继续道:“可是一旦开了‘贿赂’先河,以后其他人说不定会效仿。加上这个楼主看起来个性跟当年的我们一样强,不一定会被金钱所打动。”   用户增长小组已经发回反馈报告,这个热帖已经切实影响到新用户增长,周五的日收益本应该是一周的小高峰,这日回落到一个新低点,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更糟糕的是,”喻池轻轻一叹,“公司风评陷入危机,导致估值下降,许知廉准备债转股,正式成为股东。”   祖荷思忖片刻:“这次风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我是他,我就借机增资,一步步提升股权比例,同时拉拢小股东,回购他们的股权,变成大股东逼宫。”   今晚吃的是烤肉,烤盘在他们中间滋滋作响,肉片蜷缩,腾出缕缕白烟。   喻池顿了片刻,仿佛没有听到“如果我是他”那一句。   祖荷从来不缺乏野心,只是善于隐藏,像高三那会把出国安排憋了一年,不露半分破绽。   之前感觉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喻池的确有点琢磨不透她了,她手握极锋股权,不增不减,不进不退,不知道下一步棋会怎么走。   可祖荷却轻巧看透了他,放下筷子,环着双臂似有怒气。   “你觉得我跟许知廉对你玩‘仙人跳’?”   当祖荷假设成许知廉的角色,喻池的确有种无法形容的失望,甚至忧虑,好像祖荷和许知廉合二为一,暗中勾结来对付他。   仙人跳,真是个微妙又契合的词眼。   喻池当然否认:“没有。”   “你的眼神出卖了你。”   喻池便一瞬不瞬看着她,像在给她检查眼神。   祖荷也定定回视,仿佛PK谁先绷不住发笑。   一股异味先行突破两人的防线,几乎是祖荷先叫一声“哎哟糊了”,喻池便立刻夹开煎卷了的肉片,另一手把火力调小。   刚刚话题也像这肉片,被丢弃进垃圾桶。   肉类吃得差不多,喻池擦净焦糊,开始下点蔬菜解腻。   祖荷托着一边脸颊,懒懒夹菜,忽然低低发笑,连菜叶子也跟着抖。   “喻池,你说我俩现在算什么关系?”菜叶子搁进碟子,祖荷认真看着他,“工作以外。”   喻池不得不认真思考,斟酌道:“室友?”   “室友?!”   对哦,说好今天晚上她继续睡上次那个房间。   祖荷哈哈大笑起来,捂着肚子重复有点荒谬的两个字。   喻池眼神又顿了顿,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一个高速出口,只好硬着头皮反问。   “那你说是什么?”   祖荷揶揄道:“你这个人竟然随随便便留宿异性。”   喻池顺着她的话辩驳:“朋友来家里做客,不住家里住哪里?”   “真有道理,”祖荷捧着脸颊笑看着他,不露齿的笑容竟然有那么一点点讥讽,“那就当室友吧。”   喻池放下筷子,烤盘调至保温。   既然祖荷遛了他一遭,喻池也起了以牙还牙的勇气。   “你跟前任们都能当朋友的吗?”   “哪种朋友?”   “……”   四个字大出他的意料,喻池管控不住受伤,全部呈现在脸上。   无论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他都不是她对手。   他重新捡起筷子,低头吃素。   祖荷本来只想逗逗他,像对所有好奇她前任的现任一样。但她搞错了对象,现任后续可以从她身上得到亲昵安慰,可喻池什么也没有。   她敛起笑,此时也许只有真诚能挽回一两分。   “许知廉和我既是同行又是校友,平时联系也是工作上沟通信息为主,算是业内熟人吧,”祖荷说,“朋友应该算不上,起码我可不会跑到他家里当‘室友’啊!”   喻池一边觉得自己像怨夫,一边又为她的偏袒暗喜,工作也不曾给过他这么多忐忑。   他为自己正名:“我也没有随便留宿异性,你是唯一。”   那十颗标志性的白牙又露出来,如果他的表现可以打分,祖荷无疑给了一个满分。   她托着双颊,那股幼稚的喜滋滋冒出来:“你的两个家我都住过,真开心。”   这一刻的氛围,说暧昧也暧昧,但更多的是多了一个室友的温馨,多了一股烟火气的怡然。   *   祖荷预料得没错,许知廉债转股后,持股比例仅低于司裕旗,果然表达增资意愿,甚至还跟喻池约吃饭。   喻池不接他想“杯酒释兵权”的幌子,笑道:“我怕又害你进医院,到时可陪不了你。”   “……”   许知廉脸上闪过肠胃炎般的青白,干笑一声,咕哝:“我最近没和人吵架,身体好得很。”   喻池明明白白的拒绝,就像当初他拒绝和司裕旗的对赌条款,强势的一面再度显现在工作上。   许知廉也不能强买强卖,喻池不赏脸,自然还有想巴结他的其他人——确切地说,其他小股东。   司裕旗听闻动静,前来打听,谁也不想股权被稀释。她先跟祖荷通气,毕竟这个妹妹最了解许知廉。   祖荷当初的5%已经被稀释,现在持股比例仅在许知廉后头,许知廉最容易从她身上打主意。   祖荷趴在司裕旗的沙发上玩游戏,两□□替打着扶手。   “你知道吗,许知廉还有一种方法,不用出资收购股权,也能把我的这份占为己有。”   司裕旗不自觉打一个寒战:“结婚?”   祖荷两脚打得更欢快:“一石二鸟,是不是挺厉害?”   司裕旗抄起一只抱枕轻砸她屁股,被她反手摸到垫在胸前,竟然歪打正着遂了她的意。   “大晚上的,你可别装鬼吓人。”   祖荷暂停游戏,扭头朝她吐舌头:“就是想吓吓你。”   司裕旗朝她头那边的单人沙发:“严肃点,你俩该不会暗中复合了吧。——那么多青年才俊,你跟谁谈恋爱我管不着,但是结婚事关财产,你可别一下子昏头变成‘土豆’。”   “土豆”的没落一直是司裕旗的婚姻警示标,不仅每次尽职调查要餐参考,身边那个同胞想入婚门她都要“扫兴”地提一嘴。   祖荷坐起来,“严肃”地回视她:“姐姐,你说有男朋友的人和单身的,哪边离婚门更近?”   司裕旗听出嘲讽,抱臂冷笑:“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单身走路用劈叉,步子迈更大?”   祖荷翻白眼:“行行行,我还坐火箭直接飞过去呢。”   “上周五我路过酒店,想给你送一盒草莓上去,结果没人在。”   “噢,我在喻池家。”   “晚上十点!”   祖荷扯了扯嘴角:“凌晨一点也没什么不同。”   司裕旗想了想:“所以,是喻池,而不是许知廉,对吗?”   “是喻池,或者许知廉,也没什么不同。”   她还是单身。   “司玉祎!”司裕旗受够了她的拐弯抹角。   祖荷耸耸肩,轻叹:“我和他就是,‘室友’,他说的。”   看她吃瘪,司裕旗扳回一局,咯咯笑道:“你这是挺失望的。”   祖荷努努嘴,捧起手机打算不理会她,膝头却被她伸过的长腿潦草点上足面。可要比起长腿,祖荷的还长几公分,登时还击回去。祖荷和司裕旗半真半假打起来,互不相让,像学生时代经常在宿舍玩的挤暖游戏。   最后祖荷占了上风,踩住她双脚,把她压进单人沙发,轻轻拧一把脸蛋。   司裕旗搓着脸,看她整理头发。   “你对你‘室友’也这样?”   “想。”   司裕旗讥笑:“想就上呀,你怎么畏畏缩缩起来了,以前可没你勾不到的男人。”   “文火慢炖,你不懂。”   “你当煲鸡汤吗?再炖下去肉就柴了,”司裕旗说,“依我看,他肯定对你有想法,孤男寡女,当什么‘室友’,床友还差不多。”   司裕旗好像触及到重点,不再玩笑,敛了敛神情。   祖荷耐心说:“我当然也可以主动出击,但是那意义不一样。”   司裕旗嘀咕:“谈恋爱又不是做文章,还追求深刻意义。”   “如果我跟普通人谈,当然不用追求深意,”祖荷怅然一笑,“可是喻池是个很特别的人,对他对我,所有意义上的特别。我现在不着急,可以等等他。” 第52章   喻池当然不会给那位叫“拉丁猴”的博主塞钱,妄图堵嘴,他通过公开的联系方式给对方发邮件——本来由用户增长小组和玩家对接,不必惊扰CEO大驾,但此事对喻池来讲意义特别,从撰稿到发送,都没经过秘书之手。   游戏一向是年轻人的爱好,喻池能从情怀到创业,心态淬炼成熟了,但那份游戏之魂依然让内心的一部分永葆年轻与活力。   他抛开极锋CEO名头,以玩家身份跟拉丁猴沟通,阐释设计原理和预期效果。   喻池差不多出生在时代的末班车上,他前面是80后,后面90后,本来只差一年,听起来像差了两个时代,也许他的审美与时代偏轨了也不一定,得多交流,及时纠偏。   喻池从拉丁猴发帖语气中推测是个性情中人,果然收到一长篇更加详细的论述,除了个别骂人词汇“他爹的”,语气倒还算理性。   喻池以知己口吻邀请对方来极锋参观,他必当亲自接待。   “极锋不是传说中要碾压BingoFun的大厂吗,你们CEO都这么闲的?”   喻池没再回复,回到第一封长长的回复,鼠标圈中那个罕见的“他爹的”。   在很多语系里,贬损总是从母系亲属开始,“他妈的”“狗娘养的”“日你姥姥”,而父系词汇却被冠上“厉害”的文化含义,“太爷们了”“太吊了”等等。   尤其游戏玩家整体年龄偏低,各大游戏聊天广场、论坛或玩家群,一言不合,先问候对方女性亲属。   喻池上一次碰到“他爹的”,还是在祖荷的网友“云朵我的沐浴球”那。   下回上网再碰见,喻池打算找他探讨一下,为何他能如此清新脱俗。   喻池关机断电,隔着接受腔捶了捶左腿,下班准备陪祖荷去看楼盘。   *   吃过晚饭,喻池和祖荷走出商厦,准备前往附近一个楼盘的售楼部。   “终于打算从酒店搬出来了?”   祖荷正跟销售发着消息,抬头瞪喻池一眼。   “好意思笑我,你自己不也住了两三年。——差点忘记,你还在办公室搭过帐篷。”   “幸好没睡大街。”   祖荷笑了,握着手机:“现在房价涨得那么厉害,还是早点买好。我打算先买两套,一套我自己日常住,另一套做女生宿舍。”   “女生宿舍?”   “对,字面意思。”   但喻池只从字面解读出一个意思:“民宿?”   “不是啦,”祖荷说,“你看,我年底也25岁了,身边的女朋友也差不多,万一她们结婚吵架,或者感情受挫想离家出走,女生宿舍就可以收留她们啊。——不过你说的民宿也没错,就当是只接受女人入住的民宿吧。”   “你怎么会有这么特别的想法?”喻池纳闷,“我在办公室搭帐篷那段时间,言洲可从没叫我去他家。”   “听着怪可怜的呢,”祖荷哈哈笑,“那你可以邀请他住帐篷啊?”   喻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又不是你。”   高考后那个乡下楼顶夏夜似乎徐徐铺展在眼前,空气已经像那年一样炎热,他们却不再有暑假。   祖荷笑道:“因为高三我妙姨不在家时,我就曾经被阿能收留到她们宿舍;还有更小的时候,其实那会妙姨来我们家只是为了躲避家里催婚,我妈妈相当于给她提供这样一个落脚的地方。现在,反过来轮到我做点什么了吧。”   喻池咕哝道:“高三那时我也‘收留’了你。”   “我当然记得!所以我可以用另外一套房子‘收留’你啊,”祖荷随意张开手肘,捣了下他的,脸蛋又几乎凑到他的眼前,“等我搬进去后,就这么说定了。”   一只小手指竖起在他眼前,朝他勾了勾。   “来。”   喻池:“……”   祖荷另一只手捡起他的手腕,勾出他的小手指就拉了拉:“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答应你了。”   祖荷背过手,走上他前面:“我会给你做好安全措施的。”   “……”   夜色掩盖住他的脸色,不然祖荷又该取笑他思想发散得太厉害了。   手机来了消息,祖荷立刻回复,打字飞快。   喻池起先以为她在跟销售联系,但那轻快的笑容不太应该。   祖荷察觉到他的视线,将手机屏幕转过来:“你还记得‘云朵我的沐浴球’吗?”他接过手机,粗览一遍,“云朵我的沐浴球”说近期要回国,想和祖荷在线下见个面。   祖荷回答当然可以。   “云朵我的沐浴球”最后一句问:“那个……17哥哥跟你在一个地方吗?”   祖荷颔首朝喻池道:“看来他更想跟你见面,嗯?”   喻池:“……”   “云朵我的沐浴球”发来一个对手指可怜楚楚的表情包:“不知道师父有没有空一起来……”   祖荷说:“果然吧!”   喻池还没接受过媒体采访,平日的知名度只在科学园,偶尔有人悄悄在背后议论:快看,那个就是极锋CEO喻刀锋;出了那片写字楼商圈,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气质卓然的特殊人士。   他的回答,更多像舍命陪红颜。   “去吧。”   “云朵我的沐浴球”用很多发礼炮刷屏,以多国语言直呼“太好了”。   “悄悄问一句,我怕踩雷,你们是不是变成hehe1717了?”   祖荷反射性扭头看向喻池,他果然没错过;这也太不“悄悄”了,简直明目张胆。   “对啊。”   喻池的心跳在爬坡——   “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转瞬又速降下去。   *   线下见面约在一个咖啡店,“云朵我的沐浴球”提前抵达,墨绿宽松T恤,帽子和五分裤都是黑色,脚上一双白绿相间运动鞋,气质像他的请求一样自信。   他很快注意到进店这对气质斐然的年轻男女,对方也微笑回视,他激动站起来,但注意到那根假肢,动作滞涩片刻,还好很快调整过来。   没交换过真名,不知道怎样称呼,只约定了“一统江湖”的接头暗号——当然是他提出的。   他正想开口,两人错开他,坐到隔壁的空桌子。   咦,不是?   他掩饰性正了正帽子,一屁股跌坐回去。   男人正好侧对他,特别是那根没有海绵“肌肉”的假肢,膝关节正冲着这边。帽檐遮挡,他忍不住偷偷打量:第一观感可惜了,明明长腿比例那么优越;再看似又出奇和谐,男人从进店到落座,没有丝毫掩饰残缺的扭捏,自信却又不乏谦逊。   “看够了没?”一道女声冷不丁道,“球球?”   “……”   戴假肢的男人也笑着回视他。   “他爹的,真是你们。”   他不怒反笑,屁股黏着椅子搬过来,坐到两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   “我就觉得真的是你们嘛!竟然还逗我——”   祖荷说:“考验一下你的眼力。”   “那必然是火眼金睛,我自报家门啊,我叫曲无宗——”说罢,曲无宗掏出自己护照,当真比两人小三四年,正好属猴,“当年我妈离婚后帮我改了名,意思就是让我爸那边宗谱上没有后代,嘿嘿。”   喻池恍然悟了“他爹的”深意,朝他伸手:“喻池,家喻户晓的喻,池塘的池。”   曲无宗两手紧握,他乡遇故知般泫然:“师父,我终于见到您老人家了!不过17哥哥,你这个名字莫名有点耳熟……”   祖荷不动声色和喻池交换一个眼神,拿起曲无宗的护照端详:“巧了,我姓祖呢,单名荷花的荷。”   曲无宗说:“以后我们就是‘祖宗’了。”   “谁的祖宗?”   “美刀。”   “……”   祖荷无声地笑了。   三人点上茶点,曲无宗转头忘记“祖宗”,好奇喻池的工作、最近又发现了什么新游戏、可不可以帮他打一局等等。   喻池只说在一家名不经传的小公司当程序员,其他不涉及隐私问题知无不言;祖荷也说跟喻池在同一个公司做财务。   曲无宗就像刚被唐僧解救出来的猴子,半点不掩饰对师父的喜爱,就差指天为誓,上香入门了。   “对了师父,你听说过极锋互动吗?”曲无宗问,“就是当年开发CrossJungle的那家公司。”   祖荷几乎尖叫:“极锋互动!”   曲无宗抡拳轻捶桌沿,说:“荷荷姐你应该也玩过吧,当年CrossJungle多火啊。”   祖荷饱含深意往了喻池一眼,稍稍倾身,托着一边脸颊;姿势很温柔,像在等待一场倾诉,容易叫人卸下心理防线。   “当然,刚用上智能机那会,谁没玩过CrossJungle啊,是吧喻池。”   喻池眼神也微妙起来,但仍然鼓励性地“嗯”一声,等曲无宗的下文。   曲无宗几乎称得上豪情万丈:“我这次回国有两件大事,第一件就是现在啦,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见到你们;第二件事就是去见——不,是单挑——单挑极锋互动的CEO!”   若是早两年,祖荷的道行没那么深,指不定扑哧笑出声,说:那你还是只有一件大事,而且现在就办完了。   她不露声色关切道:“你跟这位CEO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吗?”   喻池也不显山露水:“说来听听。”   曲无宗便把和极锋杠上的来龙去脉描述一遍,偶尔夸张,主要是恨铁不成钢——极锋曾经让他失望——总体还算客观。   绘声绘色说完,曲无宗来一句:“17哥哥,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单刀赴会,跟极锋正面刚吧?”   喻池迅速打腹稿,以玩家角度发表看法,再从当初的回复邮件挑出几个观点。到底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六七年,喻池的观点更深刻透析,相较之下,曲无宗的新鲜而热忱,双方形成微妙互补,竟然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曲无宗难掩兴奋:“17哥哥,说实在的,我也没有网上发帖那么底气十足,他发邮件已经差不多说服了我。你看要不你帮我模拟一下,你当极锋CEO,预测一下他可能的说辞,我好准备应对的台词。”   这回,祖荷真的噗嗤笑出声。   “喻池是极锋CEO。”   “对对对,我就说这名字怎么那么耳熟,原来跟极锋CEO同名!”   祖荷:“……”   喻池:“……”   曲无宗朝喻池一比划,“我师父这气质也配得上未来CEO的角色吧!”   他听不懂她的台词,喻池可连她的潜台词都读出来了。   要怪就怪字母O的发音,算是中文里的第一声,放在句末,是陈述还是疑问不仔细听不出来。   曲无宗无疑听成了疑问句。   祖荷不着痕迹掩了下嘴巴,藏住崩坏的表情,悄悄和喻池对视一眼,得到摇头的暗示。   她敛起笑:“那我做什么,导演?”   曲无宗说:“我看你天生就这气质!”   喻池便说:“好,为了未来能当上CEO,我陪你操练一下。”   曲无宗一击掌:“明天就是未来!”   *   祖荷回到酒店,司裕旗把那盒延期的草莓送上来,随口问起刚在忙什么。   “又和喻池看完楼盘回来。”   约完曲无宗还剩大半个下午和晚上,祖荷的确又去逛了一圈。   房子属于隐私空间,一旦涉及,话题便变得暧昧起来,就像上一回的“室友”一样。   司裕旗暂时打消拎包走人的念头,揶揄道:“都到这个程度了。”   祖荷哪能没听懂:“到时候我也可以‘收留’你啦。”   “收不收留我没关系,”司裕旗的眼神像手指一样点上她的鼻尖,“你手里的极锋股权,可别便宜地让哪个男人收去了。”   上回提的是三字男人,这回的少了一个字。   祖荷将一颗洗干净的草莓堵住她的嘴:“火星都没登陆,你就假设我飞出银河系?总得我先有男朋友才能假设结婚吧?”   司裕旗不得不用纸巾包住草莓头取出一半,轻声叹道:“我就怕两个男人都动机不纯,冲着你的股权和事业来;极锋现在可是香饽饽,其中一个一旦跟你结婚,你们自然变成一致行动人,多出这一手股权,控制权不就跟着过来了吗。”   祖荷想了想说:“男人倒是比女人还容易放下自尊,用婚姻置换利益,反正结婚对他们来说不用怀胎十月,不用经历生育痛,没有任何损失。”   姐妹俩鲜少聊及感情,男人话题还没股市叫她们兴奋。   司裕旗略显意外:“你倒是想得挺透彻。”   “对啊,”祖荷轻快地说,“所以我高中时候就打算丁克,生孩子像‘拉一坨钢铁大便拉到肛裂’——我妈妈告诉我——多痛苦啊。大学谈过恋爱又觉得既然丁克,也没必要结婚,想分手就把对方踹出门或者自己收拾东西走人,不用像各种离婚谈判,求奶奶告爷爷一样‘亲爱的,你就同意了吧’。再到现在工作,我有自己公司,又准备继承我妈妈的家业,我才不想结婚被别人分一杯羹。”   司裕旗按“国标”已经成为白骨精剩女,但她当年既然有自己改名的魄力,现在也没人敢催婚。   她享受到了自由的好处,便想把这份阳光也普惠开来。   “连你初恋也分不了?”   “我还指望他给我挣钱,”祖荷半真半假道,“既然两个人都不缺钱,还是经济相对独立清爽一点。”   “小兔崽子,真不愧是我妹妹。”   司裕旗暂时放心吃掉半颗草莓。   “你跟向舒谈过了?”   司裕旗冷不丁挨上回旋镖,将纸巾砸垃圾桶,拎起自己的包。   “不谈,顺其自然,该咋咋地。”   *   这边喻池回到家也没闲着,刚洗澡出来,喻莉华便掐点打来电话——喻校长现在也只有周六晚稍微有空。   大环境所致,许多才过了25岁的年轻人,便被贴上“待售”或“急售”标签,源源不断被家长推往婚姻市场。   喻莉华倒没有“推”,只是“询问”了一下。   “是我一个老同学拜托我介绍一下,当爹的着急了,女儿跟你同行同个城市,比你大六岁,博士毕业——”   喻池自嘲打断:“我就一本科,高攀了;再说工作挺忙,算了吧。”   喻池一向主见多,喻莉华很少有说“不”的时候,心里其实也不想接这个活。   她坦言道:“也不一定非要结婚生子,我只是担心……我怕你看到别人两个人,心里不舒坦。”   他坐到床沿,上臂从腋拐握把上穿过,折回来捏了捏鼻梁,无奈一笑:“别人还有两条腿,我一条腿这么多年也过得挺好。”   喻莉华默契而笑:“过得好就行,我就帮人问问,完成任务,省得天天被唠叨——你爸爸都没这么唠叨——你不用有心理压力,啊。”   喻池反倒觉得压力大的是喻莉华,职业病愈发明显,说话都不幽默了。   “妈妈,以后再有这样的活,你直接帮我拒了,”他无意识抚摸腋拐的支杆,“我现在……有喜欢的人,在试试看能不能追得上。”   喻莉华和喻池个把月才通一次电话,自然跟不上他的动态。   那边安静一瞬,宽怀而笑:“是吗,是个怎么样的人?”   “人很好,在一起很开心。”   “那挺好的,怎么认识的啊,朋友介绍?”   “……工作上。”   “该不会也是同事吧?”喻莉华松快道,“像你爸爸和我一样,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多自然。”   “也不算,是合作伙伴吧,”喻池说,“等追上再跟你们说吧,八字还没一撇。”   “那行,你、加油吧!”她忽然笑了一下,但更像哭了,感概道,“我当年还特别怕你走不出来……”   “……”   他自嘲一笑,手臂跟着轻轻摇了摇腋拐,其实就从来没有走出来过。   一楼客厅挑层,喻池又是一个极简主义者,家具很少,装饰性物品几乎没有,空旷得像搬空的家,家政阿姨都说最喜欢打理这样的房子。   他不禁有点想念他的“室友”,挂断前说:“妈妈,我房子装修好了,你们暑假有空过来玩吧。”   *   新的周二,曲无宗约定去极锋参观的时间。   他被领进一个叫天琴座的会议室稍等,刷开和喻池、祖荷的三人小群,祖荷将群名改成了“球球vs极锋”。   曲无宗笑着回复一个勒紧脖子拥抱的表情包。   “我已经深入虎穴了,看我的。”   祖荷:“加油!”   曲无宗:“必胜!”   “好,必胜!”   估计要是面对面,曲无宗说不定要跟她击掌。   不一会,背后传来敲门声,群里没吱声的喻池出现在玻璃门外,面上闪过一瞬意外。   曲无宗惊奇起身,扶着桌沿:“17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难道你也跟极锋CEO杠上了吗?”   想想也是,堂堂一个CEO,只招待他一个人多浪费时间,说不定同时约了一群“抬杠玩家”,今天集体招安。   “……差不多,但我比你早来一点。”   喻池反手关门,习惯性拉白板旁边那个椅子——互联网公司氛围虽平等自由,但同事经常自动把桌子短边、白板旁边这个位子留给他,像一间教室的讲台位——脑子一转,改成走到曲无宗身旁坐下。   “17哥哥不容易啊,还来了不止一次,这家CEO是不是特别难搞?”   曲无宗仰头张望天琴座天花板的四个角落,松一口气。   “看来这家CEO还算人道,没有在这里装摄像头。”   喻池含笑示意走廊外面的一个:“这里玻璃墙,外面那一个可以拍到里面。”   曲无宗像发现角落蜘蛛般,吓一跳,抚着胸口:“还好还好,应该不会把声音也录进去吧。”   嘴上这么说,声音却不自主降低。   喻池说:“那你得大点声。”   曲无宗嘴硬道:“我说极锋的‘坏话’还不够多吗,怕他做什么。”   “不怕最好。”   曲无宗跟喻池打听起极锋底细,从创始人的大学宿舍开始孵化、在大学城创意基地旁边一家公寓渡过童年,再到科学园写字楼里成长,立足玩家,臻于品质,极锋从一抹无形无力的风,壮大成破风之刃。   喻池的谈吐严谨又不乏热忱,叙事结构清晰又不失趣味,曲无宗听得五体投地。   “说实话,17哥哥……你是不是敌军派来的说客?”   或者干脆就是那位传说中的CEO。   喻池一摆手:“我只是把对方的说辞背下来而已。”   曲无宗不得不颔首:“看来我眼光没错,我曲无宗的师父,果然天生一副未来领导者的风范。”   “……要不要我带你悄悄参观一下,”喻池提议道,“你看我们两个的打扮,跟外面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游戏公司又比一般互联网公司自由,没有着装要求,沙滩裤、人字拖、小裙子遍地跑,最受欢迎的是宽松舒适的文化衫,当然着装较为正式的,基本都是对外业务部门。   喻池的一条假肢在这样的氛围里,依然特别,却不再特殊,仿佛也普化为一种着装风格。   曲无宗注意到所有员工都挂着跟极锋Logo一样的浅蓝工卡带,而他访客卡的则是浅绿色,见喻池不挂,自己也解下来塞衣兜。   喻池扮演了一个游戏向导,带曲无宗参观各个游戏项目组。   这一层没有独立的办公室,员工都在大开间里工作。办公区域按职能分配,游戏项目组成员基本坐在同一个地方,方便及时有效沟通。桌上摆着不少游戏公仔或仿真道具,好像从2D游戏进入了3D现实版。   而且三个会议室以夏季大三角命名,天琴座、天鹰座和天鹅座,更添一层烂漫色彩。   往下一层属于外包出去的部门,喻池直接带他上一层,基本属于职能部门,气氛相对肃静许多,会议室命名也变成冬季大三角之一猎户座。   有个同样挂淡蓝工卡带的年轻男人向他们走来,匆匆扫视曲无宗一眼,他当即意识到:这人肯定注意到他们没牌子了。   “老大——”年轻男人眼神最终停在喻池身上,“荷姐一会过来找你。”   曲无宗目光却落在年轻男人工牌上,职位那栏写着:总经办秘书。   那么,能让总经办秘书叫“老大”的人……   神秘的17哥哥对总经办秘书说:“一会你让她直接进来。”   曲无宗当场石化,残存的一丝理智驱使他僵硬掏出访客牌,把淡绿带子重新挂到脖子上。   喻池却轻轻拍了下他脊背,仿佛要解封他的石化,指着前头CEO办公室。   “进去再聊会?” 第53章   CEO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   曲无宗双手合十,举于门面,扬声哀嚎:“师父,我错了!!17哥哥,我不该有眼无珠,吐槽你的游戏!!”   “你的吐槽又狠又准,我也在邮件里面说了。”   喻池示意他坐下,曲无宗就差没双膝下地,哪还好意思坐。可喻池往沙发一坐,他更不好意思站着,不然用高度差训话似的,只得灰溜溜坐到他斜对面,缩腰夹膝,哪还有半点把云朵当沐浴球的王霸之气。   曲无宗小臂夹着脑袋,鸵鸟道:“师父,你别说了,我快丢脸死了。”   “这算什么,我当初吐槽别人游戏,还被开发商告上法庭,差点要赔得拐杖也不剩。”   曲无宗冒出鸵鸟小脑袋,激动到结巴:“师父,你、是不是那谁、那那那——”   喻池笑了下,点头:“一达游戏的‘奇幻桃源’。”   “GuestY!!!1717!!!难怪你叫1717,原来就是那个1717!啊——我死了!”   “……”   喻池已经脱离这个马甲许久,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莽沉淀成今日的审慎稳重,却依然敬仰那股自由而热忱的极客精神。   “所以说,”曲无宗环顾一下整个办公室,空间宽畅,风格极简,两者叠加,无形扩大了那股自由无拘感,像极客遨游在通畅的互联网,“这里就是一达游戏曾经的老巢,师父你带领极锋把它剿灭了?”   “不全是我的功劳,还有我的许多伙伴——”   曲无宗注意到展示架上一个相框,猛然起身,上面刻着几个字“极锋互动第一届股东大会”,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荷荷姐?”   外头传来敲门声,有人笑着走进来:“我好像听见有人叫我?”   曲无宗脑袋石化,膝盖软化,机械交替望着祖荷和喻池。   “所以,hehe是股东,1717是CEO,hehe1717就是极锋。”   “极锋的一部分。”喻池再次强调非独占性。   曲无宗哭丧脸,今天不止是掉马,简直连皮也掉一层。   “太造孽了,你们早该告诉我。”   祖荷挨着喻池的沙发扶手侧坐,笑吟吟道:“我告诉了呀,那天我就说‘喻池是极锋CEO’。”   “不,你没有,你那天不是这样说的,”曲无宗哭腔哀哀,“你说,‘喻池是极锋CEO??’是「O?」,不是「O.」,一个疑问句,一个陈述句,语调不一样——啊啊!”   曲无宗恨不得泰山捶胸,自己都分辨不出两种「O」的区别。   “最后问一句啊,荷荷姐,17哥哥,你们还有没有其他大BOSS的隐藏身份?”   “有啊——”祖荷说。   曲无宗皱眼晃头,如受寒凉:“让我一次性死得痛痛快快吧!”   喻池和她默契对视一眼,站起来接上:“大概就是今天请客吃饭付钱的?”   曲无宗几乎是破涕为笑:“单单今天可不行,我要把你俩的钱包都吃瘪,哼哼。”   祖荷宽抚而笑:“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吃饭前先说个正事,”喻池诚恳看着他,“之前你说毕业刚回国,也想往游戏行业发展,现在策划组有空位,你有没有兴趣?”   “我吗?”曲无宗愣愣指着自己。   “跟你交流这么多,我觉得你思维活络,眼界开阔,比较了解这一代玩家需求,”喻池眼神示意他访客牌的淡绿带子,“只要你点头,明天就可以换成浅蓝色。”   曲无宗仍不可置信:“算是面试过了?”   喻池说:“我这关过了,当然人事还会跟你聊一下薪资。”   “换!”曲无宗再度掀下访客牌,“我想立刻就换!”   *   喻池和曲无宗聊完,一头扎进日常工作中。   得益于智能机市场迅速发展,PC用户大批量往手机和平板等移动端迁移,喻池嗅到风向,开始拓展泛娱乐版图:下一步,在巩固游戏事业部,向IPO推进的基础上,收购一个叫“悦画”的在线漫画网站,成立“极锋娱乐”,孵化一体化IP。   但显然,现在极锋已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得征得在场股东的同意,猎户座又成为不见硝烟的战场。   “我不同意,”看完详细资料,许知廉第一个反对,“公司前不久收购了一达,又刚刚经历一层风评挑战,外伤内空,涉及业务不宜过多。”   那个小股东代表也跟着举手反对。   喻池扫了一眼祖荷那边,她虽没表态,但之前提醒过他,许知廉从第一次投资洽谈就表现对控制权感兴趣,现在果然拉拢了几个小股东,逐步扩大影响力。或许下一次股东大会,就是宣布他受让其他小股东股权的时间。   “你说的‘风评挑战’,我已经处理妥当。”   喻池示意秘书把笔记本连上投影仪,打开BingoFun论坛,拉丁猴——当然也是曲无宗——新写的帖子赫然展现其上。   拉丁猴阐述这一次和极锋沟通的成果,视角悄悄变换,从痛心反对到理智中立,虽不掩溢美之词,但也没叫人觉得是收了极锋的好处封嘴。   最后话锋一转,从中立跳成支持者,既然极锋存在这般不好,他作为曾经喜爱极锋游戏的玩家,想为极锋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然后附上打码名字和相片的工牌,他准备入职极锋,成为一名游戏策划。   在游戏行业,从普通玩家到职业人士的转变并不罕见,一个行业的兴起离不开初期拓荒者的情怀,业内大佬几乎也曾是顶级玩家。   但极锋短时间把一个异己容纳为同伙,其包容而自由的文化魅力不言而喻。   不少人乐见其成,希望极锋能再取佳绩,越来越好;也有反对声音,说极锋手段阴险,一定是许诺好处,再扯出聘用的幌子,伪装出好善乐施形象,过段时间就会解雇楼主,或者说工牌都是P别人的,帖子直接抢楼主手机发。   拉丁猴单独回复这一条阴谋论:“三个月后,转正答辩会,欢迎来极锋旁听。”   下面立刻接了一群加油看客,唱反调的层主再无回复。   帖子一出,意味极锋风评悄悄回转,估值会再度爬升。   曲无宗应该也暗暗松一口气,还好不算坏了师父和荷荷姐的好事。   许知廉自己也带了笔记本,拇指连敲好几下空格键,仿佛当初听见祖荷拿5%干股时顿住的签字笔,屏幕上一份PDF报告文件疯狂滚动好几页。   司裕旗合上面前笔记本,双手交握,仿佛祷告,却又少一分虔诚。   她倒是很认真说:“游戏原本就属于第九艺术,现在政府放宽禁令,但具体态度仍暧昧,晴天为主,偶尔多云,起码不会像其他行业一样大肆鼓励,不知道哪一天政策收紧。这波智能机大浪潮,只造一叶扁舟未免太过可惜。”   许知廉立刻反驳:“扁舟容易散架,应该加固才是,你倒忙着幻想造航母。”   “幻想”两个字刺痛司裕旗和喻池的神经,仿佛她们是空想家,许知廉才是实干者。   局势一分为二,喻池的创业团队和司裕旗拧成统一战线,许知廉和一票小股东联合与之抗衡,两方票数不相上下,剩下还没表决的一人,便落得一个尴尬境地,好像手里握着重要的一票,实际上仅仅因为出手迟了而已。   祖荷回视众人眼神,倒不是犹豫,不过想多观察一下这些人的反应,显然大家按耐不住怒火,都差点吵起来了。   那批小股东里面有部分是草莽出生的本土企业家,之前从未涉足互联网,不过是看中领旗资本或维克风投的名声跟投,也想分一杯羹。这些中年老总也带着传统行业常见的官僚油腻和保守作风,幸好也因此,他们不会多投,喻池创业团队的控制权免于被过度分散。   许知廉眼神罕见地压迫人,仿佛恨不得按住她的手腕画押。祖荷心头一凛,体会到如果情人商场相见,意见不一时,会是多么的眼红。   司裕旗有股胜券在握的淡然,她曾是祖荷的引路人,建议祖荷跟投的项目,从来没有亏损一分钱。要说帮理不帮亲,继续拓展的路子才更符合祖荷的理智。   而喻池,看她一眼便匆匆转开眼,似乎从来不在她身上觊觎什么,感情也好,投资也好,他一直安安分分,从来不贪心,或者说用理智压抑欲望。   “我同意喻池看法。”   她的决定一直很明晰,发表出来并不艰难;祖荷靠进椅背,仿佛坐上航母一样平稳舒适。   这下,祖荷、喻池和司裕旗立场统一,当真成为猎户座那三颗紧邻的亮星,许知廉便是参宿四五六七中的随便一颗,远离她们参宿一二三。   “很好,”击掌声清脆,也掩盖不住许知廉的一声讥笑,“这样看来,极锋是要在‘造航母’的路上一往无前,赶超BingoFun,成为国内互联网巨头TOP3啊。”   喻池反问:“如果BingoFun在世纪初,互联网刚在中国发展起来的时候,走‘扁舟’的路子,只做社交软件,今天会怎样?”   扁舟可能不再扁舟,只散成一堆腐烂的竹子,国内TOP3也不会有它的名号。   许知廉说:“BingoFun能拓展游戏和周边市场,依赖早期国民社交软件导流的上亿用户量,用户就是BingoFun‘航母’上的每一颗螺丝钉。等极锋也有那么巨量‘螺丝钉’,再考虑造‘航母’吧!——这可能吗?TOP3里面的另外两个至今也没做到。”   “照你的逻辑,只有苹果才配做智能机,其他安卓厂商活该倒闭?”   喻池扶着桌沿,再次出现班主任式统领全场的姿态。   他已经留足面子,举了类似例子,而不是直接搬出红杉资本这类巨头压他许知廉的维克风投,告诉“你也是蚍蜉撼大树”。   两人气度高低立现,全场一片哑然,仿佛盯着两军将领,看谁先拔刀。   “IT行业靠得就是这一股新兴风潮,我们没赶上PC发明的荒蛮期、没赶上中国接入互联网的飞涨期,这一波PC向移动端跃进的时代红利,极锋决不能眼睁睁错过。”   喻池冷静拔刀,锋芒毕现,仿佛天生王者。   许知廉一张脸怒火丛生,拍案而起:“你这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喻池和许知廉对峙进入白热化,旁边那位小股东代表又添一把火:“如果现在不同意,是不是就剩下撤资一条路可走?”   喻池眼皮跳了跳,资金真是伴随企业一生的难题,终于还是来到了这个点上。   以现在的估值,创业团队回购这批小股东的股份不成问题,难就难在如果许知廉也撤资——   如果喻池在变相逼许知廉掏空钱包去投资,许知廉就是逼喻池当掉底裤去还钱,两人共上悬崖,针尖对麦芒,谁也无法全身而退。   全场静默,秘书成为猎户座唯一移动的星星,附在喻池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喻池不得不起身:“正好,说曹操曹操到,BingoFun来踢门了。”   他的宣布像下课铃声,喻池也像班主任,盖上笔记本,不等众人反应便离开猎户座,结束这一场硝烟弥漫的会议。   *   当极锋计划收购“悦画”时,BingoFun这头巨兽也闻风而动,想收购极锋,成为其互娱部门下的一间游戏工作室。   BingoFun派来战略投资部的副总监蓝玫,足见对极锋的重视程度。怀柔政策从女性身上使出,更具迷惑人心的力量,能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包装成“团结合作,共赴完美”。   喻池对BingoFun感情复杂。最开始BingoFun在他和言洲急需资金时,代理了《我的鱼塘》,让其完成一次单凭他们两人无法实现的腾飞;后来却通过注资1717.net,把他们排挤出控制地位,落得套现离场的败状。   BingoFun这次商谈似乎很有诚意,蓝玫就差直白说出“不愿收购没关系,给个机会注资吧”。   股权分散便是容易造成控制权旁落,尤其面对BingoFun这样实力与野心并存的企业。   许知廉收到BingoFun风声,私下接触蓝玫后,又是第一个表态:“极锋估值不错,潜在买家BingoFun实力雄厚,等不及IPO的,此时不退出更待何时?”   那堆草莽小股东深以为然,纷纷表示要撤资。   喻池的创业团队早预料到这一天,回购这部分股票的资金已经准备充足,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那么干脆,焦头烂额不至于,但多少有点被过河拆桥的凄凉——也许这便是资本逐利的本质。   创业团队看似坐稳大股东宝座,但逼宫风险并未消除。   许知廉此时的决定,时间点在那批小股东之后,一下子显得趁火打劫了。   维克也要从极锋撤资。   “理念不合,迟早会有散伙的一天。是极锋还是BingoFun受让股份,只要股价合适,买家是谁对维克来说,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对你,意味就不同了,望你三思——”   猎户座的又一场超时会议后,许知廉离开前戳着喻池胸口说。目光对上那一瞬,哪还有半点半路兄弟的情意,创投本质暴露无遗。   “不过,恕我直言,钱库空空,思多少遍都没用。” 第54章   喻池不应该对许知廉抱有情感奢望,妄图与他分享创业情怀,极锋不过维克的印钞机之一,坏了就扔了,再找一台新的替代品。   “真没想到许知廉能把残忍摊开来说,私下对人还客客气气的,”猎户座只剩下自己人,言洲忿忿道,“这不一点也不给人留面子吗?”   甄能君面无表情道:“对情敌还要给什么面子?他只可惜祖荷没能在场亲眼看一看吧。”   言洲烦躁敲了敲盖上的笔记本:“也是,荷妹相当于成了他的反方,这滋味得多痛苦。”   喻池将笔记本上的投影仪接口线拔掉,轻声叹气:“你们两个,平时一个惜字如金,一个舌灿莲花,现在开口真是一点也不比许知廉逊色。”   甄能君说:“你不也没否认吗?”   喻池疑惑望她一眼。   言洲默契补足:“情敌。”   “……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机。”   甄能君说:“市场是由人构成的,是个人就不可能完全撇开私人感情,尤其在国内错综复杂的人情环境。许知廉这回到底是嫉妒你的远见和祖荷的理性偏袒而赌气撤资,还是纯专业性地不看好我们的战略方向?”   言洲困惑道:“你也没谈过恋爱,怎么能把他的心思揣摩得那么细腻?那么的……好像挺有那么一回事。”   “……恋爱也是一种人际关系,”甄能君说,不自觉在记录本上戳了下自动笔,“打个比方,祖荷、你和喻池——”   听见那个名字,喻池的注意力挪过来,不再那么“不是时机”。   “如果有一天,祖荷和喻池在一起亲密无间,下班不再叫你吃宵夜,周末自驾周边游也不带上你,甚至某天会休长假出国旅游,你会不会有一点点失落?”   言洲生硬一顿,说:“我还可以找你。”   甄能君毫不留情道:“我和萤萤抱团。”   一直默默旁听的费萤萤插话:“好呀好呀,我们也果断甩开你,粥哥。”   言洲:“……”   甄能君说:“就像这样,被抛弃的感觉会让人疯狂。”   不然也不会出现那么多感情纠纷导致的血案,并且嫌疑人通常是男人——例子太过极端,甄能君只在心里默默梳理一番逻辑。   喻池无奈摇头:“许知廉应该不至于这么公私不分,让感情影响判断。”   言洲诧然道:“你还给情敌说话。”   “祖荷认可过的人品,应该不至于太糟糕,”喻池抄起笔记本要走,“一会宵夜?”   言洲揶揄道:“当然,你现在还没‘亲密无间’的对象。”   喻池:“……”   费萤萤轻轻咂舌:“我怎么觉得他最后一句在夸自己?”   甄能君:“……”   言洲:“好悟性!”   喻池:“……走不走,一会谁慢谁埋单啊。”   言洲立刻起身,把椅子送回桌底:“走走走,池哥请客怎么能不给面子呢。”   *   祖荷邮箱收到喻池秘书抄送的今日会议纪要,简洁的文字里硝烟隐然。她本该出席,现在却有更重要的事。   “你想投资喻池的公司?”   SPA技师力度减小,祖逸风便开口说话,脸虽冲着祖荷这边,眼睛却还闭上。   祖荷刚才一直提的是极锋,到了祖逸风这里变成喻池,双方强调重点一目了然。   “极锋不止喻池一个人的,言洲、阿能、姐姐都有股份在里边。”   “你们两个,总算在一起了?”   “没有。”   这一瞬,祖逸风睁开眼,恰好祖荷将头转过这边,还朝她微微一笑,像小时候在窗帘后跟她躲猫猫。   祖逸风也不禁莞尔。   “你可想明白了,这次帮他,可不像当年探病那么简单。”   祖荷敛起笑,轻声说:“妈妈,我不是帮他,我是投资极锋。”   “你假设一下,如果他不是你多年的好朋友,你会看中极锋吗?”   不知道是不是技师力度加大,祖荷浑身舒适,懒于思考,竟然想象不出来。   “不用给自己冠冕堂皇的压力,想象不出来很正常,人都有七情六欲,没办法把私情完全清楚,”祖逸风说,“我虽然不能像你有那么多过硬的专业知识,这些年投资也是以人为本。企业就是一个企业家的作品,个人风格无法避免渗透到企业日常。”   祖荷说:“幸好你没有说企业是企业家的孩子。”   祖逸风说:“每个人都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作品,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成为父母呀,或者无法成为父母。”   祖荷低声吩咐技师力度加大一点,坦诚道:“不瞒你说,除了行业性的考量,我是挺欣赏喻池他们,也喜欢极锋的文化氛围。再说已经有姐姐帮我投石问路,你就放心吧。”   祖逸风放松得七七八八,让技师打点收工,祖荷那边也差不多,SPA房里就剩她们两个,像年糕上锅一样趴在床上。   祖逸风接续前面话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都快退休了。”   今天两人来这边放松,也是祖逸风为交班铺垫,准备退居董事长一职,让祖荷正式从副手转正,登上逸风集团CEO的交椅。   祖荷松快笑道:“妈妈,有什么忠告吗?”   “你会听?”   “听听也无妨。”   “听听也无妨……”祖逸风笑了,“摒弃母性,警惕男人,你就能一往无前了。”   前面四个字略显激进,祖荷一时沉默,不知道陷入“听听也无妨”的思考,还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祖逸风说:“母性要是好东西,早就轮不到女人头上,男人肯定先给他们自己造一个‘父性’。不然为什么媒体采访男企业家,不会问怎么平衡家庭和事业?”   祖荷盯着她问:“妈妈,你是不是曾经后悔生过我?”   卧谈会变成“趴谈会”,姿势不寻常,问出什么不寻常的问题,都不足以为奇。   祖逸风调整一下枕着的脑袋,温柔回视她:“我现在很爱你。”   祖荷扑哧一笑,可能刚才技师太用劲,酸到她眼角了。   “从你给我的财产看出来了。”   祖逸风也笑,两条年糕像沸水一样扑通扑通颤起来。   “我好庆幸你是女儿,要是儿子,我可能没法从你爷爷那里抢过来,也不知该怎样单身养育一个跟我不同性别的孩子,自己作为女人的经验都教不了他吧。”   祖荷说:“更庆幸能碰到妙姨这样的全能阿姨吧。”   “我怕你伤心才没提。”   “你还记得她,我就不伤心。”   “我不可能忘记,”祖逸风说,“生养孩子非常辛苦,这么多年多亏有她。其实你也会觉得她更像一个妈妈吧。妈妈的语义可以很丰富,我的确只完成生产部分,更艰难的养育责任她帮我完成了。所以,我说的‘摒弃母性’不等同‘泯灭良知’,而是我希望你慎重选择婚姻和生育。”   “妈妈,你还记得上学我痛经,说过以后不想生孩子吗?我还听说过一种荒谬的说法,婴儿会带走子宫寒气,生过孩子就不会痛经了——”   祖逸风厌嫌嘘声:“连喻老师那样常年锻炼体质好的,刚生完那几年来一次腰酸一次,更别说我了。”   “就是嘛,月经只是脱一层膜在那么疼了,生孩子可是剥落一团‘根深蒂固’的肉,就跟剥一只柚子一样,”祖荷说,“我现在还是一样的想法,不想生孩子;既然不生孩子,也没必要结婚了。”   祖荷的成长不缺爱,不缺尊重和自由,自然不会巴望情人的宠爱,想着通过婚姻逃离原生家庭。   这也是她不那么在意前男友们的原因——对喻池的多少也受此影响,若是缺爱,恐怕从他失控拥抱她的那一刻,她也迫不及待投怀送抱了。   “再说,妈妈你给我那么丰厚的财产,”祖荷皱了皱鼻子,像小时候不想跟邻居小男孩分享她的宝贝,“我可不想结婚跟人平分。”   “我记得小时候你得到一点什么新鲜玩意,也死命护着,不想跟邻居小男生玩;但你姐姐一来,无论多么珍惜的宝贝,你都要第一时间拉她一起看。”   祖荷说:“因为男生喜欢搞破坏,从小到大都是,哪有姐姐妹妹们那么好。”   祖逸风怜爱望着她:“不平分就不平分吧,你爱分给谁就给谁,反正等我真的‘逸风’以后,一切都是你的了。”   “妈妈,”祖荷想起蒲妙海的笔记本,里面的内容在她走之后,越发显得陌生,“你看,我会看着你退休,你也得看着我退休才行。”   祖逸风心算一下年纪,豁然笑道:“这我可以答应你,我们家的女人都可以活到90岁以上。”   两个血缘上是母女的人,关系上更像闺蜜,闺蜜比母女平等,又比朋友多出一层同胞特有的亲密。闺蜜才不会奢望对方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只希望健康快乐,情谊不被渣男离间。   这种和谐的关系得益于祖逸风的清醒和远见,早早摆脱母亲角色的控制性,把祖荷看做一个人:她先是一个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慧眼如珠的投资者,性格可人样貌出众的女人,许多人交口称赞的好朋友、好同事,最后才是她祖逸风的女儿——这在中国家庭里是多么的罕见,孩子往往只是未了夙愿的继承者,光耀门楣的附属品,甚至传宗接代的工具。   跟一个成年人保持一段长期和谐的关系尚属不易,祖荷无法想象帮助一个懵懂小孩构建世界观、不断化解矛盾所要耗费的资源和精力,婚姻和生育对她来说无疑会是最折本的投资。   祖荷翻个身仰躺,天花板禁锢不住想象,她仿佛拥有一片自由无垠的天幕,璀璨星河等待她的探索,语气跟着思维活络而烂漫。   “妈妈,我们两个趴在这里好像两条肠粉哦。”   “够火候了,该出锅了,”祖逸风咯咯笑着慢慢起身,“去游一会?我好久没跟你一块游泳了。”   祖荷也起来,笑道:“你这几年都跟喻老师——不对,喻校长——游了吧,好像你教会我游之后就很少跟我游了,让我看看她有没有把你带快一点。”   “咦,是我教会你游的吗?上年纪都忘记了,我还以为妙姨教会你的。”   “我教会她的呢。刚开始她游得比我快,但一直故意让着我,后来……倒是真的游不过我了,我长大一点了……”   妙姨看她长大,她看妙姨老去,然后现在似乎轮到了祖逸风……   祖荷皱了皱鼻子,难掩酸涩说:“你可不要故意给我放水。”祖逸风笑着说:“好吧,让你检验一下喻校长关门弟子的实力。”   祖荷又是轻轻一叹,和祖逸风并肩前往酒店的游泳池,咕哝道:“我还想跟她另一个徒弟较量,可惜他比喜欢跑步。”   祖逸风轻揽她的脊背,鼓励道:“施展魅力,诱惑一下。”   “这话说得,”祖荷咂摸片刻道,“是不是又谈恋爱啦?”   两人还完泳衣后来到空无一人的游泳池,在池边拉开一段距离,略作伸展,拉下泳镜,做好预备姿势。   “预备,开始——”   祖逸风声音甫落,两朵水花绽开在游泳池,无拘自在地延伸向对岸。   *   依旧是猎户座,老成员。   祖荷宣布荷焰有意向极锋互动增资。   喻池和许知廉同时讶然,两边的凝固又各有深意,前者含着惊喜,后者更多是愤怒。   “维克如果坚持撤资,荷焰可以考虑受让全部股权,BingoFun给你开出的条件荷焰同样可以提供,它的优先级可以降一降了吧,”祖荷对后者说,措词还委婉了,这一决定无疑踢出虎视眈眈的BingoFun,暂免极锋被吞并风险,“如果你改变主意,我倒得先问一下喻池愿不愿意增发新股了。”   “你们俩联合起来耍我?”   许知廉失态道,从感情到事业,祖荷都偏袒喻池,这一沉痛的领悟一瞬间击垮了他的理智。   祖荷失望蹙眉,说:“正常业务合作,怎么叫‘耍’?”   司裕旗也难以控制真情,支肘反手掩嘴,垂眼冷笑。   无论维克是否撤资,极锋都可以间接将创业团队刚回购小股东们的那部分股份“增发”给祖荷。   祖荷除了专业决断力,身上有股容易叫人卸下防线的亲和力,又是他们曾经的伙伴兼天使投资人,喻池当下自然求之不得,肩上也多了一份莫名的重任。   “极锋愿意接受荷焰注资。”喻池宣布,正式欢迎祖荷成为同盟,也让全场目光聚焦许知廉,等待或逼迫他要一个答案。   极锋眼看沦为“夫妻店”,许知廉再坚持只显得负隅顽抗,何况前头嘲讽喻池钱包漏风,这会人家便搬来一个货真价实的钱库。   到底是技不如人,还是裁判偏心,也许两者兼而有之,许知廉的骄傲被挫灭了。   “维克是否撤资,撤多少,单股价格多少,希望能早日看到维克方的诚意。”   喻池的口吻公事公办,却也不卑不亢,甚至没有趁机挖苦许知廉,自然又在气节上胜他一筹。   许知廉愤而率众离开,猎户座只剩下祖荷和喻池。虽然还在办公场所,那股剑拔弩张的智斗仿佛随众人散去,利益即将深一层缔结,一种微妙的亲密拉近彼此。   祖荷站在落地窗边,抱臂望着外头,烈日炎炎,每一栋建筑外墙玻璃亮得刺眼,不一会不得不转开眼。   “我姐姐说你上一次没有同意对赌条款,这次也是?”   喻池倚在会议桌沿,盯着她的侧影:“你先说。”   她回转身,嫣然走到他身旁,也像他一样轻轻靠着会议桌,一手撑着桌沿,两人手之间不足一只手机的宽度——喻池立刻不着痕迹挪开一点,也像高三同桌那时,每当祖荷手肘不小心“过界”,他总是悄然避开,仿佛这已经变成一种肌肉记忆。   祖荷那会看穿不说穿,现在也一样:“我就是想知道我有没‘特权’,或者你还是一视同仁。”   “如果我赢了,”喻池侧头注视她,眼里光芒没有炎日张扬,但有种不会刺眼的温柔,“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追求你?”   虽然没出具体的对赌条款,公司每年都定年度目标,对赌也一般围绕这个展开。   祖荷的右手改撑为扶,弹钢琴般往他跳动几根手指的距离,但还差一点点,没有碰到他。   他的腕骨动了动,这一次,手没有挪开。   祖荷碰到的大多数为直抒胸臆的追求者,像许知廉这类直接问能不能当他女朋友;也有唐突的示爱者,像傅毕凯之流想强制亲密——当然不会有好下场——所幸喻池没有把工作上的果决张扬带过来,在感情这块空白领域,他保持着初学者的虔诚与谦卑。   这一刻,祖荷得承认,这份质朴而委婉的请求打动了她。   她扬起下巴,唇角微翘:“极锋今年的年度目标会不会定太高了?”   他的左手轻轻扣住桌沿:“已经完成90%。” 第55章   “哈哈哈哈——”   司裕旗听完祖荷复述,在沙发上笑得不能自已。   祖荷说:“我都能看到你的智齿啦!”   司裕旗终于收敛,捂着肚子:“他打算让极锋陪嫁?”   “我又不打算娶他,”祖荷歪在靠背上托腮,“定情信物差不多。”   司裕旗说:“哪天极锋变成‘妻夫店’,大姨子岂不是还给你们打工?”   “那之前我要给他的慢性子急死了。”   司裕旗正经道:“我看你是得急死,许知廉出让股份,价格这一关,你们仨估计要吵得够呛。”   祖荷也挺严肃:“你只要记得我没有用美人计就好。”   司裕旗不知不觉用同样姿势看她,托腮,美人鱼般盘起腿;沙发上的两个人像一对镜像。   “办公室恋情会是什么感觉?”她纳闷,“虽然你们不算上下级,但利益纠葛,比上下级还麻烦。”   祖荷出神一会,说:“谁知道呢,万一价格谈不拢,彻底吹了,也不一定。”   “会可惜吗?”   她又想了想,叫道:“可惜什么!那样我不就可以毫无负担跟他在一起了吗!”   司裕旗扯了扯嘴角:“你倒是不用美人计,你是飞蛾扑火。”   “你在我前面探路,怎么会是‘扑火’?”   司裕旗坐直说:“我们做个约定吧,我撤的那一天,你也不许再前进。”   祖荷爽快伸出小手指:“投资不是做慈善,为爱情做慈善不如下乡扶贫。”   司裕旗勾过,再贴上她的大拇指,像小时候约定周末一起逛街,谁也不许叫上男生。   “对了,我最近发现有个新出的App还不错,你要不要看看——”   祖荷掏出手机与她分享,司裕旗的职业敏感性苏醒,与之同时的还有对祖荷无条件的信赖。   *   司裕旗预料没错,荷焰、极锋和维克三方这场股价之争旷日持久,她参与调解几次,有时走向微妙,不知不觉涉及祖荷,喻池和许知廉又及时刹车,次次不欢而散。   “你说你的桃花怎么这么泛滥,两个男人对你旧情难忘也就算了,偏偏还为同一件事拉扯上了?”   司裕旗头疼地说,这日姐妹俩先到,猎户座还没有其他人。   祖荷两手托腮,动动脖子,歪向一边,露出一个“你以为我想?”的表情。   司裕旗扭腰注视她,手肘挂在椅背一角,姿态豪放霸道:“你心里怎么界定这两个人的,除开这层合作上的关系?”   猎户座虽然仍是玻璃墙,但隔音效果好许多,灰色卷帘拉下,阻隔外面视线,隐私性良好;除非站在门口,否则也听不见屋里说话。   祖荷还是瞄了一眼门口,只匆匆掠过秘书忙碌的身影,其他人还没出现。   “一个应该算是精神上的初恋,一个是第一任通俗意义上的男朋友。”   “精神洁癖,还挺讲究。”   “那向舒呢?”   “他啊——”司裕旗想了想,“最喜欢的现任。”   六个字里面同时出现两个限定词,“最高级”的强烈被时间词削弱,像食物的鲜美只限定在保质期里。   祖荷也揶揄道:“狡猾。”   司裕旗朝她挤挤眼:“姐妹同心,半斤八两。”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许知廉径自走进来。   “打扰你们姐妹悄悄话了——”   司裕旗收回胳膊,稍微端正一点:“对啊,正夸你来着。”   “夸我什么好话?”许知廉掠过祖荷一眼,在她对面拉开椅子坐下,“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英俊,”司裕旗挑了一个安全话题,“每次你来我公司,同事们都没法专心干活。”   “我要是没记错,”许知廉停顿一下,“我两次去领旗,就看到几个男员工吧?”   喻池的到来打破微妙尴尬,哪怕没有迟到,他还是歉然说来迟了。   一场拉锯战再次拉开。   “车轱辘谈了这么多天,一直谈不出一个结果,”许知廉说,“这件事是不是可以从简单的角度出发,荷焰和极锋就是左手倒右手,股价怎么定,得利的还是你们,对吧?”   其余三人均愣了一愣,这番话暗示祖荷和喻池开妻夫店,就差没直接点明祖荷“明买暗托”。   “许知廉,你什么意思?”祖荷也是此时最合适对阵的人,“我跟你一起来做买卖,你直接把我打成哄抬股价的托?”   许知廉冷哼一声,简直把“难道不是”用红笔写在脸上。   “BingoFun一来踢门,一直按兵不动的荷焰就出来救场,你这叫人很难不多想,”   司裕旗道:“以我和玉祎的关系,哄抬股价没有领旗一份功劳应该说不过去了。”   喻池冷笑道:“按你的逻辑,第一轮投资的时候,荷焰和维克先后入局,我是不是也该怀疑你们两个串通一气?”   “仙人跳。”   祖荷给喻池本以说完的话补上一个小尾巴,将两个男人一直含蓄打转的话题挑明。   这个俗气的词眼也把硝烟味的气氛一下子点爆。   “敢情我祖荷在你们眼中就是一个只能使美人计的草包?”   “没有——”   “当然不是——”   两个男人同时辩解。   “他这样想就算了,”祖荷冲着许知廉示意喻池,“他跟我七年没见,三年没怎么联系,平均下来一年聊天不够十次,他不了解我变成什么样不奇怪;而你许知廉,我们同校三年,业务来往三年,你这么想是挑战我的业务能力和人品?”   然而祖荷所说的事实落进许知廉耳朵,进一步成为她有所偏袒的佐证。   “不是怀疑能力和人品,而是……感情,”许知廉望着她说,“都到了这个地步了,给个痛快吧,你想站在哪一边,维克还是极锋?”   喻池接上他的目光,刀光剑影,尽在无言。   许知廉说得没错,都到了这给地步,他没必要装傻充愣,心里也想要一个明晰的答案。   “我还是他?”   “……”   连司裕旗也察觉到这三人明里暗里两套话,明面谈股价,暗里扯感情。虽然股价对她或多或少有影响,但此等场面千载难逢,感情理清了,说不定交易也豁然开朗。   她干脆抱起胳膊旁观。   唯一懵然的大概只剩下祖荷,明明会议主题是股价,怎么突然变成两个雄性的求偶PK。许知廉跳脱也就算了,连一向沉静内敛的喻池也跟着发疯——也许是上一次的试探给了他勇气。   这两人的眼神,简直恨不得一人拽住祖荷一边手腕,把她撕成两等份。   “如果我两个都不要呢?”   “……”   “……”   喻池和许知廉静默片刻,僵局加剧,司裕旗思忖着要不要插手缓和气氛。   “你们两个今天彻底杠上了吗,”祖荷忍无可忍,“我一个人自由自在挺好的,为什么一定要选一个?”   又是一段冗长的沉默,外面传来不大不小的动静。   司裕旗一看时间:“下午茶来了,我叫人送点进来?”   没人理会。   她径自起身,开门就碰见喻池的秘书,那边低声询问:“旗姐,下午茶要不要给你们送进去?”   她出到走廊,半带上门:“今天有什么?——你们天天都吃菠萝包的吗?”   秘书说:“倒也不是,供应商有几家,池哥最近要我们帮忙挑出最好吃的一家。”   “回到股价吧。”   喻池轻声开口,有种小心翼翼的无奈。   许知廉盯着祖荷:“单独聊两句?”   喻池:“……”   他撞上祖荷目光,除了让他暂时回避,读不出更多含义——估计也没有——刚才的无奈变成颓然。   不声不响起身,喻池头也不回带上门。   司裕旗拎着两盒菠萝包,刚回转身,差点撞上喻池。她交替看着沉郁的脸庞和紧锁的门,把其中一盒放回秘书的小推车。   “借用你的办公室吃个下午茶?”   *   猎户座里,气氛依然紧绷。   祖荷等许知廉开口,两人早已不对等,那边显得很艰难,无论是感情还是谈判,都不想亲口说出放弃。   “我应该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对吧?”   六月太阳猛烈,即使只有一线阳光从缝隙射进来,也能清晰看见尘埃飞舞。   祖荷好像在尘埃里寻找什么,一直盯着那束光。   “之前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分手后总还能心平气和跟对方做朋友,现在好像明白了,”许知廉毫不介意独白,“你真的是根本一点不在乎了。”   “当朋友还在乎。”   祖荷为自己正名。   “我以为他跟我一样待遇,那样起码好受一点。‘初恋’和‘第一任通俗意义上的男朋友’……”许知廉兀自发笑,“我又在你的诡辩里死了一次。”   也许分手太久,又经历过别人,祖荷对许知廉缺乏及时的亏欠感,但人有贪欲,奢望完美,她希望能不犯错地封存这段旧情,也算对得起昨日的心动。   “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是过去式。”   就像这段结束快三年的感情。   “我也以为,但真正见过你的初恋后,好像真的没法过去了。”   许知廉没有用喻池的名字,身份描述更能一遍又一遍挫伤他的自以为是。   “你还记得第一次我说,如果没有太平洋,你们早就在一起了。”   察觉到谈话走向,祖荷轻轻咬起下唇。   “当初你还一味否定我的说法,现在证明我的判断一点也没错,”许知廉挫败自嘲,刚才那束光线打在他身上,周身镀上一圈耀眼金边,“祖荷,太平洋真的蒸发了,我退出。”   *   荷焰、极锋和维克三方的股权转让合同以出其不意的速度签妥,荷焰成为极锋互动第二大股东,维克风投虽等不及IPO全盘撤资,但极锋估值上涨,许知廉在对祖荷妥协基础上,也获得一个还算满意的投资回报。   局势看起来三赢,各得其所。   最纳闷估计要属BingoFun,向来只有它们拒绝投资,还从未经历被小企业扇巴掌。   极锋这一下摇身变成BingoFun垄断路途上一块绊脚石,危机重重。   那天和许知廉单独谈完,祖荷没再来找喻池,喻池自然更不好意思私下找她——毕竟也曾被流火所伤,她可明明白白说着“一个人自由自在挺好的”。   “你可以问问她姐姐啊。”   极锋的小阳台设有桌式足球,言洲叼起烟,把足球捡回放好,开始狠狠转着球杆。   “问她干什么。”   喻池也低头专注接球,两截手腕爆出优雅又富有力量感的青筋,足球在球员间横冲直撞,好一阵当当作响,他又进一球。   言洲往角落立式烟灰缸谈掉灰,吸了一口说:“妹妹的想法姐姐应该最清楚吧。”   “多没意思,”喻池走向他那边门把球捡回来,“要别人来跟你打听我单不单身,你不烦?”   言洲若有所思点头:“也是。”   小阳台的玻璃门外,秘书匆匆路过,又忽然刹车回头,敲敲门探身进来:“池哥,终于找到你了。我们极锋第一届菠萝包争霸赛已经赛出结果了。”   言洲刚要发表疑惑,听到那个名词,瞬间明了,笑道:“不错啊,竟然还有大赛名称了,不过也太土了。”   秘书支支吾吾:“阿能姐临时取的名。”   言洲:“……那可能还没发挥出实力。”   秘书:“我看也是。”   喻池终于逮住一个可以反嘲他的机会。   “对了,萤萤姐还用十分钟做了一张海报,发到你们邮箱了。”   秘书说罢掏出手机,把海报调出来给两人看。   费萤萤不愧是设计部的老大,挑起极锋审美大梁,十分钟出的图几乎可以用到游戏里面。   喻池让他去处理后续供应合同,便掏出手机,给祖荷发去一条消息。这还是签股权转让合同后,喻池第一次私下联系她。   “我发现一家还不错的菠萝包,要不要给你带下午茶?”   祖荷读到这条信息,嘴角不自觉翘起,回了一个“好”。   “在公司吗,我让人送过去。”   祖荷另外给他一个现在的地址:“最近几天都在这边,你有空随时来找我玩。”   影棚的男模已经换上另一身打扮,祖荷将手机往牛仔裤屁兜随便一插,端起相机开始拍摄。   *   喻池退出聊天框,翻出这家菠萝包最近祖荷的分店,打电话前略一转弯,干脆往管理层小群里面发个消息:下午请假。   秘书不愧为秘书,雷达般的五觉,立马回了个表情“发呆”。   甄能君惜字如金:“破天荒。”   费萤萤:“吓人,我还以为天黑了,17竟然要下班。”   言洲今天没外勤,正好赶上这条消息,放了一长串“呲牙”。   喻池又附了一句“有事电话”,言洲追着回“赶紧干你的大事”;他无声一笑,锁了电脑。   不久下午茶送达,喻池也把自己人送到。   仓库式的大开间,工业风粗犷装修,七八个人在活动,祖荷背对着他,正给一个男模拍照。   另一个长相挺标致的男模眼光明显从他的假肢上挪开,接过他手中的茶点,回头冲祖荷说:“A姐,外卖付过钱了吗?”   “……”喻池还是那套休闲打扮,假肢乍一看添了一点凄惨,拎着打包袋说是大学生兼职直外卖员也不为过。   祖荷抽空回头,扬了下手:“机米,那是我朋友。”   这位叫机米的霎时涨红脸,连道好几声不好意思。   喻池抿着嘴,随意抬了下手,径自走向祖荷。   祖荷暂停拍摄,招呼伙伴过来一块休息吃下午点。   刚才的机米也拿起一个,刚要送到嘴边,只听祖荷笑眯眯道:“你最近是不是胖了?吃完这个今晚一百俯卧撑。”   其他人也附和打趣:“一百个哪里够,一个菠萝包热量三百多大卡,打个五折起码也得一百五十个。”   小男模面容清秀,浑身骨肉匀称,是不可多得的良才,哪里有胖的影子;但大老板发话,事关饭碗,也不得不自我检视与怀疑。   “一定一定,做够两百个。”   毕竟身份不对等,继续逗下去只成了恐吓,祖荷收起玩心,拎起自己那份菠萝包与奶茶到一边。   喻池抄着裤兜信步跟随,借机打量四周,有祖荷在身边,高端假肢的金属感跟影棚工业风意外契合,跟工作室新招的模特似的。   “改行了?”   祖荷把储存卡抽出来交给助理,笑道:“放松。”   喻池说:“我还以为你再也没时间碰相机了。”   以前都知道摄影是她的爱好,但不属于大多人眼里的“正途”,没人会轻易将一个爱好和专业结合起来。   “只不过没办法用来吃饭,”祖荷今天没擦口红,不必像那几个男模一样避开口红吃东西,“我妈妈早期投资的一个传媒公司旗下的摄影工作室,我偶尔过来拍几张,当做放松,就像你试玩你们的新游戏偶尔写个体验报告一样。”   喻池辩解道:“可不是偶尔,我每个都写。”   “幸好我不是你的员工,不然压力好大,”她就着奶茶咽下好几口,“换个说法,应该像你跑步一样,只是一个爱好,跟专业的还差一截。所以啊——”   她忽然压低声:“这里的头头只给我接触一些新人,拍一些不是那么重要的片子。”   祖荷问他还记不记得代理他车祸赔偿的律师,喻池当然记得,逢年过节喻莉华还代表全家送去问候。   “那个律师阿姨的女儿Phoebe,是那边公司的总监,这里工作室的大老板,也是我姐姐的高中同届,相当于我们的学姐,”祖荷吐出一长串,笑道,“是不是世界很小?”   喻池应了声,当然小,不然他们不会兜兜转转半个地球还能在这里喝茶。   祖荷本来也没什么拍摄任务,在角落和喻池断断续续聊了小半个下午。她给相机换上一张新卡,指着男模坐过的高脚凳:“你可不可以再当一下我的模特?”   这一个“再”字暌违七年,喻池没有说“不”的残忍。   但摄影棚的人陆陆续续跟祖荷打招呼离开,只剩下他们两人,这场景怪暧昧的,像清场拍亲密戏似的。   “好不好?”   谈判场合不会出现的三个字,直接化成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推向聚光灯的焦点。   他皱了皱眼睛,才适应不同寻常的光亮。   以前上学,虽然也留下一些假肢入镜的照片,但都是祖荷抓拍,他从未这般走到舞台面对直白的审视。   祖荷满意道:“提前适应一下,以后还会有很多媒体上赶着采访你。”   的确已经有人找上门,只不过被他推掉了。   他不经意一笑,周围如闪电划过,这个从容而谦逊的笑容留在她的镜头里。   “完美!”祖荷忍不住夸道,“那,我继续问问题,你回答我就好了。”   “你拍其他人也会进行访谈?”   “我可没那么多口舌,”祖荷说,“你当然是最特别的。”   喻池不自觉低头瞅一眼最特别的地方,这一瞬,闪光灯又采撷下一个对她来说“特别”的瞬间。   “……许知廉也来过这里吗?”   “是我问你,可不是你问我哦。”   “……”   他凝滞的一刹,又给她收进小盒子。   “他不够特别。”   嘴角自得的小弧度也难以逃脱闪光灯的捕捉。   “就这样一直坐着吗?”   “你也可以躺着。”   “……那你要怎么拍?”   “坐到你身上。”   “……”   这下轮到祖荷轻轻一笑:“你还经常跑步吗?”   “嗯。”   “每天五公里?”   “更多。”   “有意马拉松?”   “准备中。”   “Wow!看样子应该也加入了力量训练?”   喻池拳头不自觉握紧,鼓了下双臂肌肉。   “对。”   “可以把上衣脱掉让我看一下你的成果吗?”   喻池愣了一下,交叉双臂揪着衣摆,在闪烁的镁光灯下脱开T恤,赤露出一身精壮有力的肌肉,白T恤随意绞在一边手腕。   祖荷再度“Wow”一声,满意笑了笑。   喻池趁机问:“下个月姬柠演唱会,要不要一起去?”   “如果我说不呢?”   “……”   镁光灯毫不留情闪下他的难堪,但也只能闪到一下,工作上的情绪调节法自觉起了效用,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那我明天再问一次。”   那十颗调皮的白牙再次迎接他:“明天不用问了。”   喻池站起来,镁光灯把他送得越来越近,直到出了地垫,他迅速把T恤穿上。   “我一会去订票。”   “那天我刚好出差回来——”   “我去机场接你。”   “可能赶不上晚饭,你挑的菠萝包比当年食堂的还要好吃——”   “我再一起带去。”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台相机,好像又没有什么再能阻挡他们,毕竟太平洋也蒸发了。 第56章   “没想到来的人还不少。”祖荷下机晚,又匆忙解决饥饿,不得不随着大队伍缓慢进场。   “第一批粉丝刚好工作几年,大部分还没结婚生子,还有积蓄和余力来圆学生时代的追星梦。”喻池站在她后侧方,一臂未开,替她留意时而冒进的人流。   “姬柠今年才三十岁,可在圈里已经算大龄,这些年分到的资源也越来越差,人气逐年下滑得厉害,真是可惜,”祖荷客观评价,话锋一转,稍挨向他那边,“你还记得以前告诉我,想要姬柠的摄像头打到自己的话,可以用什么方法?”   喻池当然记得当年“狂言”,那就是当姬柠的经纪人。那天收到祖荷那个陌生的摄影工作室地址时,他习惯性搜了一下,此工作室从属于一个叫逸风传媒的公司——逸风传媒的老板,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你现在不用当她的经纪人,”喻池说,“可以直接当她的老板。”   祖荷道:“说真的,我有过类似想法,就在你提示泛娱乐的计划之后。”   “以后智能机会越来越普及,替代PC机成为主流,再一次冲击传统媒体,”喻池说,“人人随时随地可以捧着手机,一般人谁还会想到笨重的电脑?”   祖荷情绪被挑起,激动地说:“不如整合资源,自产自销。比如歌手,从挖掘培养到出道活动,在自己的App发行新歌和影视剧。”   小声谈论太过投入,两个人几乎黏在一起,仲夏夜晚依旧暖热,十七八岁短暂初吻的记忆似乎也被焐醒了。   他的右臂还悬在她的后腰边,没有支撑点,久了有点酸;这时后头有人推搡,把他的手顺势推到她腰上——喻池下意识将她揽过来,避过人潮。   祖荷回首后望,后头一列人也同样扭头,但看不出骚动源头,等她转回身时,腰部的力量同时消失了。   她望着他,他有点不知所措挪开眼。   “刚才说到什么了?”   “泛娱乐计划。”   座位依然在最前排,周围坐的也是差不多年龄的上班族。当年参加首场演唱会的激动变成怀旧,祖荷没再离开座位,而是安安份份跟喻池坐一起,偶尔摇着从入口处领来的荧光棒。   就连那首《漫长假期》,那句“我们各自经历一个漫长假期,再次相见时会不会有好天气”,陈年的酸涩也因重逢而释然。   这一次大屏幕捕捉到一对年轻异性,男生抖开早已准备好的纸条,上面写着“她是我发小”。   围观亲密失败的群众发出遗憾叹息。   喻池记起上一次演唱会也是一对好友,他还想起了祖荷,得知她和许知廉分手,一个人喜不自禁,幼稚又无奈。   祖荷扭头看向喻池,他的胳膊搭上她的椅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你会不会也准备了一张纸条?”   “……对啊。”   搭椅背上的手五指松散,另一手插在裤兜,见她特意打量,反而更神秘地往里钻。   祖荷朝他摊开手掌:“拿出来。”   喻池笑笑掏出东西,却只有手机和车钥匙。   “调皮,”祖荷轻轻打一下他的指尖,“你会在上面写什么?”   喻池深深看进她的眼,开口说——   周围忽然一阵哄然,势头盖过刚才,把他的话也淹没了。   姬柠正朝观众席扔了一副墨镜。   祖荷回头问他:“再说一遍?”   “……没事。”   她默默看他好一会,像无声询问“真的没事吗”。   周围人声嘈杂,两个人自成一个小世界。有那么一瞬间,喻池险些动摇,又给生生咽下去。   “不说过期不候。”她笑着警告。   喻池收回胳膊,撑着自己那边椅背起身:“回去吧。”   跟在人流尾巴依序退场,他们似乎回到初初相识的那一晚,只是体育馆外再也没有蒲妙海等她,他的左腿也飞去外太空不再回来。   *   这回没有反对声音,极锋娱乐很快成立,喻池依然占大头,祖荷还是第二股东。姬柠刚好合同期满,成为极锋娱乐旗下第一个签约艺人。   也许社会身份变了,祖荷和喻池第一次和姬柠面对面,没有当年想象的激动;但要说失望也算不上,兴奋也是有,更多是一种怀旧式的平和,姬柠更像“身边一位才华横溢又亲切的女朋友”——祖荷这么告诉喻池。   姬柠成为他们青春期的符号,不管如何,两个人也算是“追星成功”了。   与此同时,第三季度还没结束,极锋互动提前完成今年目标,这周五的“畅所喻言”分享会后半部分变成庆功会,把下午点也带进天鹅座。   “各位同学还有问题吗?”临近尾声,喻池环视全场问道,“没有大家差不多可以回去过周末了。”   天鹅座平常作为培训会议室,没有大圆桌,布置跟教室大同小异,排着一张张条桌和椅子。   喻池站在白板前,可不就跟老师一样么。   众人互相看着同桌,然后目光同时聚焦在同一个人身上,后桌甚至用笔捅了捅这人的蝴蝶骨——曲无宗抖了抖身子,回头笑道“别闹”。   后桌怂恿:“快上!”   旁边人也起哄:“上上上!”   这边小动静成功吸引喻池的目光。   “球球?”   曲无宗大义凛然般一叹,高举右手:“17哥,我有一个很深奥的问题想问。”   “有多深奥?”言洲坐在第一排,扭头问道。   “先声明,不是我自己想问,是我代表广大同学问的,”曲无宗站起来,整理下衣摆,回转身跟众人招呼,“是不是啊大家?”   这些各个项目组的代表隐隐发笑,后桌更是又捅他一笔,笑骂“啰嗦,快点”。   喻池用白板笔随意轻敲左手虎口,示意他发问。   “那我问了啊——”曲无宗清了两下嗓子,“就是,17哥现在是不是在追荷姐姐?”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哄然,连平日不苟言笑的甄能君也不禁笑了笑。   言洲带头击掌:“好问题!”   “……”   喻池捡起板擦缓缓将前头的板书擦净,白板将他双耳趁得越发绯红,连跟投资人压价时也不曾有过。   他一时没回答,本来气氛有点回落,甚至稍显尴尬,大家也怕触到他底线,但主角情不自禁低头无奈一笑,无形又将气氛炒热。   曲无宗私下跟喻池关系甚笃,胆子更肥:“还是已经追到了?”   喻池放下板擦,用笔虚点着一个两个,轻轻摇头:“本来进度条可以拉到50%,你们这一问,简直把我打回原点。”   大家没想他能回答,还这般认真谦逊,见识到头儿感性的一面,简直比知道极锋年底IPO还要激奋。   曲无宗嘴巴咧成猴子,欢快道:“不能啊,荷姐姐怎么会忍心。”   其他人也附和“对啊”“就是”,连言洲也不肯放过调侃的机会:“她肯定舍不得。”   天鹅座闹闹哄哄,仿佛老师刚宣布明天就放假的教室。   这时,一道轻快的女声从后排透过起哄声而来,清脆而欢快——   “你可以写外挂自己拉进度啊。”   众人纷纷回头,不知几时潜入的女主角坐在后排,刚作成喇叭的两手缓缓放下,嫣然大方回应群众注视。   喻池嘴角敛住笑,眼里还有光,又不自觉用笔敲了下虎口:“不封号?”   祖荷说:“不封号。”   “那现在终于……加载完成了?”   “游戏开始。”   静默一瞬,哄声赛过先头,天鹅座吵得星星也要离家出走。   曲无宗最为癫狂,好像刚追到女孩的少年是他,打了声呼哨:“17哥不用再写外挂了,这是后台直接把进度条拉满啊!”   费萤萤说:“叫什么哥,要叫姐夫了。”   “对对对——”曲无宗猛点头,“姐夫姐夫荷姐夫。”   言洲说:“你以后别叫‘球球’了,叫‘媒球’吧,媒公的媒。”   曲无宗来渔城后每周末征服一座山头,肤色已经跟煤球差不多了,豁出去道:“煤球就煤球,只要姐夫能幸福,我当混球都可以!”   喻池隔着人群望向她,祖荷还是一副淡然自若,笑吟吟的仿佛真的是那个意思。   言洲也起身主持大局:“同学们,下课了,我们让他们继续修复一下陈年bug。”   甄能君忍不住低声道:“还能有什么大bug,已经不删档公测了。”   大家享受过热闹,纷纷起身,把空间和机会留给主角。   曲无宗路过喻池,还握了握拳头,给他小声说“姐夫加油”。   “……”喻池不明白有什么好加油的。   甄能君绕到祖荷的后门,祖荷像以前上学时一样,忽然朝她伸出手——甄能君默契拉了下,感慨万千,最后什么也没说,离开天鹅座。   喻池放下白板笔,顺势看了下指尖,没有脏污墨渍。他缓步向祖荷走去,心里雀跃着,却又不敢坦露到脸上,怕显得太过自得。   他调转一把椅子,坐到祖荷的对面。   以前都是同桌而坐,这样谈判般的阵势还是第一次,祖荷不自觉笑了下,也让他稍为松懈,跟着笑了笑。   可是她一言不发,喻池又不禁紧张,两手相叠,轻抵唇下,疯狂打腹稿;祖荷干脆模仿他一般,双手托腮,盯着他等下文。   两人距离无形拉近,喻池甚至能闻到她发丝的淡香,像夏日清晨般怡爽。   她的默然变成鼓励,让他放弃华丽的措词,回归本真:“祖荷,我一直很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你愿意吗?”   祖荷下巴动了动,像点头,可并没有:“如果我拒绝,会怎么样?”   喻池再次出现在影棚那种失措,原来并没有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一说,打击劈头而来时,无论第几次都叫人惊惶无措。   深吸一口气,到了尾巴成了颤抖;双手不自觉变成交握,像在祷告。   “也不能怎么样……还可以是朋友吧……”   祖荷放下双手,扯了扯嘴角:“我才不要继续跟你做朋友。”   “……”   喻池以为眼泪已经在车祸和听见祖荷跟别人谈恋爱时耗光了,可惜并没有,如果喻莉华早年强调“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肯定会羞耻于此刻的泫然,幸好也没有,眼泪多少还能成为一种宣泄方式。   “做了快9年朋友,现在开始,我要你做我的男朋友。”   他愣了下,她的同意却并没有止停他的泪腺,低下头,额头轻抵拇指——上帝无疑听见了他的祷告。   她就是他的上帝。   “好。”他重新望着她。   有力的应声仿佛踏在跑道的第一步,从这一刻开始,他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人生历程。   两人依旧盯着对方,却不必再压抑笑容了。祖荷说:“如果我不戳你一下,你准备憋到什么时候?”   喻池说:“IPO。”   祖荷稍侧脑袋,“为什么”写满脸上。   喻池的眼神同他的声音一般虔诚:“想给你挣很多钱,让你开心。”   极锋IPO会变成他的精神拐杖,支撑他真正站起来,走向她。   她笑出来,他也是,话题涉及世间最实用也庸俗的符号,内心比这个符号还要富足。   笑容到最后拐弯,变成脸上的无奈,祖荷皱了皱鼻子:“喻池,为什么每次都要我提醒你,你现在还不想亲我吗?”   喻池又是一顿,还没适应恋爱节奏。他瞄了眼外头,无人经过,玻璃墙中段的磨砂格挡更远处的视线。   也许他该捧着她的脸,或者捏着下巴,但此时此刻生涩而激动,只接收到“亲”的指令,喻池探头仓促碰了碰她的唇。   “……我怕、不想放开了。”   祖荷满意地捡起他的手,反被他握住,又拉到唇边印了印。   她摇了摇他的手,轻声说:“我们换个地方。”   还没到下班高峰,电梯只有几个人,他们径直下地库。   其他人在G层离开,祖荷从旁边望了他一眼,这个眼神无形给予鼓励,喻池开始琢磨能不能拉她的手,还没行动,指尖梦中抽搐般颤了颤。   还好祖荷比较有经验,笑着便塞进他掌心,他一下子便扣住她,又怕太过使劲,稍稍松开一点。   他像一个初级玩家,心怀虔诚,在新地图里探索前行。   “你好紧张。”   祖荷有意无意贴上他的胳膊,夏季衣料单薄,陌生的体温很快烧红他的脸。   喻池不打算掩饰,估计也掩饰不过来,他能控制得住肢体,可控制不住就想看着她的眼神。   上一次温存太过仓促和久远,他害怕还是相同结局。   祖荷灵巧转到他身前,扶着他肩头,无形帮他突破拥抱的关卡,他不用瞎琢磨该什么时候抱她才好。   喻池顺势拥住她,觉得这样真好,祖荷真好。   她微扬起下巴:“你怕我又跑了?”   喻池收了点点臂力,将她圈拢了一些,但还不是那种100%充实的拥抱,那眼神无形在说“不要再说”。   祖荷稍垫脚,蹭一下他的唇,喻池纵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没习惯,神经多少显得迟钝。好在欲望不用特别训练,他像给予一颗糖的小孩,第二次要糖便大胆许多,他低头回应了。   祖荷今天着短款上衣,抬臂时偶尔牵出一线腰肢。喻池的无名指和小手指不小心擦过,比掌心还软的触感电了他一下,他僵硬地抬了下掌缘,避过了。他以为是自己撩开的,下意识轻扯衣角,悄悄帮她正回去。   祖荷扑哧笑场,松开他,喻池疑惑看着她,拿不准该不该笑,也许他刚闹了什么幼稚笑话。   “……怎么了?”   祖荷依旧笑着:“你可以摸的啊。”   “……”   她反手将他的手拨下去,刚好盖住漏风的腰肉,指掌的温暖像那一年经期间刚刚暖起来的电暖宝。   喻池耳廓就没恢复原色,这下更是热透了。   幸好“叮”的一声救了他,电梯门在负二层打开。   他转为捡起他的手,将那份温暖递过来,同她一齐步出电梯。   “开谁的车?”   “你的。”   “想去哪里?”   “先吃饭,然后去你家。”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6月3日)更新临时改为下午6点。 第57章   工作三年,几乎每天下班都是霓虹送行,这天喻池第一次见到工作日的夕阳。   彤阳焰云,辉映天穹,仿佛他们高考前一天那个傍晚。   但很快也看不到了,汽车从写字楼地库开向商厦的车库。   喻池下车顺势将右手伸过来,与她十指相扣,嘴上跟她随意聊着,上了两层扶梯手势一直没变。甚至祖荷手背不小心感觉到他裤兜手机震动,提醒他,他竟用左手伸过右口袋,别扭地掏出来。   “我看下消息。”   祖荷两只手扣住他手心和手背,好像竖抱一根球棒,低头一笑,额头便磕上他的肩头。   喻池第一次解锁这个部位的触碰,另一边肩膀同步一颤,握手机的手僵了。   他侧头问:“困了?”   祖荷停步,踮脚换下巴搁上来,笑嘻嘻盯着他:“对啊,你要陪我睡觉吗?”   “……”喻池直接扭开头继续翻信息。   祖荷笑声的颤意从肩膀递来,她甚至恶意地往他耳垂轻吹一口,气息又拂热了耳廓。   喻池无奈一笑,把没什么要紧事的手机收回左边口袋。   还没到周五下班高峰,商场人不算多,祖荷忽地凑近,旁若无人亲了下他下颌。   “……先吃饭。”喻池不得不笑着投降。   祖荷嫣然撒开一边手,牵着他去找好吃的。   两个人恋爱第一次一起谈,饭可不知道一起吃了多少回,喜好与忌口一清二楚,没有同席的尴尬与谨慎,倒是确认关系后,有人可以肆无忌惮不规矩了。   “好凉爽!”祖荷盯着他没头没尾地说。   喻池往桌底看了眼,果然她又把脚踝贴在他的假肢踝关节上,刚才他能感觉到有意的挨蹭。   他松开握冰水杯子的手,往纸巾上印去水珠,伸向她:“手给我。”   祖荷逸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不明所以放进他掌心,一下子被凉意锁住。   “够凉了吗?”   祖荷咔咔笑着,挑了下下巴:“我最热的地方不是手。”   “……”   她左手随意戳了下胸口,然后托起脸颊,笑吟吟道:“这里。”   “……”   服务员端上点单,适时救了他。喻池松开她,正儿八经得好像他才是服务生,说:“开饭了。”   祖荷挺喜欢捉弄他的小乐趣,以前是暧昧,现在是明白无误的亲密。但为了消化着想,还是暂且中场休息。   饭后逛了一圈,祖荷没其他购物欲,准备下一楼超市买点零食再回家看电影。   水果、酸奶、零食,塞了半辆购物车,祖荷打预防针道:“我要在你家待很久哦。”   喻池说:“冬眠也可以。”   转到收银台附近,祖荷嘀咕一声“拿个东西”,指尖隔空往货架的彩色盒子上点兵点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收手,扭头望着发现她小动作的喻池。   “你家里有吗?”   喻池望她一眼,像在说“可能吗”;祖荷笑着,说“我给你拿两盒”。   多年过去,超市摆出的还是只有那三大牌子,型号大致只有两种超薄和紧型,她每个牌子拿了一盒,跟准备横向对比出体验报告似的,嗖地丢购物车。   “我还以为你玩玩具会用上,”祖荷说,“你、想买的吧?”   后面一个问题,喻池好像怎么回答也不太妥当,索性转到前一个:“没玩过玩具。”   祖荷了然道:“那就是手动的。”   喻池刚想如实说也不经常,但好像又暗示什么似的,又改口:“还要买什么吗?”   “想起来了,你在这等我一会。”   祖荷丢下一句,转瞬没了人影。   喻池捡起购物车的一个盒子看了一眼,没有标大小,应该是均码,跟当年蒋良平给他的好像一个牌子。时隔多年,蒋良平那句提醒犹在耳边——   “你最好先自己试用一下,适应适应,免得关键时刻掉链子,破坏气氛。”   也许他刚才应该回答“不”。   喻池刚把盒子丢回去,祖荷的声音重新回到身边,“好了”。   一盒一次性内裤刚巧落在盒子旁,她说“一会你借我一件睡衣就好”。   *   回程路上并不拥堵,可这四十分钟的路程仍显漫长,聊着寻常话题,心口不一,更显滞涩,仿佛又走过一个分别的七年。   刚一下车,眼神便把他们拉进彼此怀抱,车库闷热,像那年的暑假,眼角潮湿,也一如那年的分别,可此时如胶似漆,又似乎未曾分开。   这个拥吻让他们一下子跳过熬人的磨合期,不再需要小心翼翼试探,他所渴望的,已久久徘徊在她心里。   空气的窒热蔓延到身上,祖荷不舍地松开他,又碰了碰他的鼻尖:“出汗了,先洗个澡。”   喻池右手提上购物袋,左手拉着她走向电梯,心里仍然惦记冲凉之后的事。   他按下“1”时,她也同时按下“2”——矛盾的选择把视线拉到一起,她又歪了下脑袋,比起问“为什么”,更像在问“为什么不”。   她依然盯着他,眼神却跟之前不一样了,虔诚中裹着燃烧的渴望。一路都是她主动,这一刻的安静带上征询的意味。   喻池无奈看了眼购物袋:“先放东西。”   “也是,”祖荷皱了皱鼻子,从里翻出她的一次性内裤,“我自己上去咯?”   “睡衣在柜子,随便拿。”   祖荷第一次进喻池的卧室,跟他本人衣着一样,简约大气,清一色冷系色中,一块暖色调的东西很容易闯入眼帘。   她嗤声一笑,走过去捡起床上那只菠萝抱枕,喻池煞有介事跟她“夺枕”那一幕仿佛昨日,但抱枕已然非常显旧。   她下意识回头,喻池当然还在楼下,没上来“夺枕”。她轻拍几下,送回原处。   喻池从一楼上来,恰好踩在她出浴的点上,然后发现……两人对睡衣定义迥然不同。   他以为的睡衣是上下一套,还担心裤头对她太宽,是不是得找东西别着;而祖荷口中的“一件睡衣”真的精准到一件上衣——他的一件深蓝开襟睡衣变成了她的超短连衣裙,睡衣领口宽,在她身上更显低垂。   她还一叉腰,把空荡的腰身收紧了,爽朗道:“还挺舒服!”   喻池忍俊不禁,撇开眼:这人是真不见外,他大概升级成“内人”了。   等喻池也洗好换一身宽松衣服出来,地下室影院的温度恰到好处。   祖荷还是选了《末路狂花》,说要把当年中途落下的补上,这一回,她明明白白躺进他怀里,枕肩环腰。   熟悉的画面出现,屋子里只有幕布的光源,喻池揽在她上臂,下巴偶尔垫一下她的发顶。   祖荷随意支起膝盖,“超短裙”滑下一截,“裙”消失了,露出好一角白色。那个怀抱明显僵了一下,祖荷拉过他的手,担着他手肘,忽然轻咬一下他虎口。   这一下,喻池更加不得不低头看她,那一角白色也如她所愿侵入视界。   “害羞了?”   “……”   祖荷按着他的肩膀,很轻松将他变成马鞍,那边还想说什么,她没读出不情愿,便嘘了一声,狡黠笑着,拇指封住他的唇。   他左手下意识扶着她胳膊,怕后仰摔了。   但祖荷明显更想往他的方向摔。   “不看电影了吗?”   “你比较好看。”   喻池右手还握着遥控器,本想暂停,慌乱碰上电源键,地下室陷于一片漆黑。   昏暗为屏,蒙蔽他的羞怯,喻池拥住她,含着帮她扯衣摆时的小心翼翼;睡衣质地熟悉,底下却是一种陌生的弹性。她轻声一笑,更是将这份试探推到如履薄冰的层面。他钉在那里不动。   自始至终,他一直是被动而处于下风那一个。   她说:“你还记得高三时候我做过阑尾炎手术吗?”   和她每一分每一秒几乎不曾忘记,当时他觉得位置尴尬,不想为妙,现在更加。   “纹身?”   “嗯,你想看我的小鱼吗?”   祖荷的熟稔化解他的青涩,问号化作一枚吻落下。   壁灯调开两盏,舒冷白光里,祖荷也不解扣子,揪着衣摆直接将睡衣从头掀开,撕烂两侧裤缝线,欠身抽开,就从人类文明的束缚中解放,迎接原始的自己。   她随意顺了下松爽的长发,整个人性感又自在,成就了他眼里的完美。那一大一小两条鱼仿佛受到这股魔力的驱使,游向神秘之所。   “这里。”她默默拉过他的手,盖住小鱼。   对照之下,喻池心里那股深藏的卑怯涌出来,尤其当她好巧不巧坐到他的接受腔。   祖荷也感觉到特别,反手定了一下——这一小动作深深刺痛了他的神经,赤裎的冲动浇灭大半,转而变成一种不求回馈的奉献。   他直起腰调换两人位置,祖荷正要表达抗议,喻池退潮般离开,只听得一声脆响,金属敲在木地板上,也像一颗钉子敲进心里,钉牢她。她不再反抗,环抱他的脑袋,直至印上小鱼,又继续下降。祖荷拉走他的上衣,亲自检验他的健身成果,那仿佛是世上最美妙的弹力感。她自然而然盘住他的脖颈,一遍又一遍揉着他的头发,俯视他的脊骨,用特别的方式与他碰嘴。   她把信徒牵至母神之眼,引领他感受神圣与奇妙,他无疑比信徒更为虔诚。   喻池曾说过假肢不方便起蹲,祖荷不知道他坐踝骨多久,汐临之时,她不得不连推带踢,但还是慢了一瞬。眼泪漂弹至上他的脸颊,更多的沁入沙发边缘。   他蜡在地板上,一边胳膊还挂在她的足面,抬头发懵望着她,又看看刚才的眼睛。   “Sorry,”祖荷嘴上抱歉,语气和表情却是另一样:“我、偶尔是会这个样子。”   些许泪花凝在下巴,眼看滑落,他也不去管,讷然道:“那么快的吗?”   “我都好久没来了。”   “……”   虽然是事实,但对于一个从未有过经历的人,还是很难没听出炫耀。   喻池正尴尬着,祖荷朝他张臂,说“过来”。她赤条条黏进他怀里,一点也不矜持地亲他,甚至舐去下巴的水渍。   他像接受腔一样僵实了,替她撩起一缕遮眼碎发:“你要洗一下吗?”   “一会好吗?”她按住他。   “……”   他躲开眼神那一瞬,她的邀请如发丝遇火,蜷缩了。   “那你抱我去。”   喻池多此一举地捡回睡衣给她盖上,弯腰抄起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起。   祖荷搂紧他的脖颈,竟然感觉不到卡壳,咯咯声藏不住餍足。   “下盘还挺稳当的。”   喻池耳廓发烫,已经分不清是卑怯还是激动,本来还有些忐忑,一句逗笑也散去大半,挺认真回答:“我一直有健身。”   “我发现了。”   “……”   进电梯,上楼,他把她径直放到床上,一条腿本就相对不稳当,被她缠着不放,整个人失控跌到她身上。   祖荷还不死心,喂一声:“真的不来吗?”   喻池起身问:“另外给你拿一件睡衣?”   “……”   最后他找出一件拆洗没穿过的丝质浴袍,一上身,刚好盖过她的膝盖,祖荷在全身镜前转了半圈,琢磨着:看来身高差15厘米还是有点差距,这要在喻池身上,那估计刚能遮住他的残肢末端,光想想那副前所未有的风景,祖荷很快释怀他刚才的退缩。   这一晚,电影还是没看成,祖荷自然也不再睡客卧。   “咦,你洗完澡还要穿着的吗?”   喻池重新从浴室出来,浴袍之下还穿戴假肢,微妙感跟一身睡衣还穿运动鞋一样。   “一会睡觉再说。”   祖荷想起乡下那个夏夜,喻池也这般戴着假肢躺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执拗真是随着岁数根深蒂固。   窗帘遮光良好,祖荷没看到他身影,只听一阵窸窣,喻池最后也躺在身旁,她便利索滚上去。   前一次拥抱,她在有意无意蹭到假肢,这一会完完全全没有了,可他的身体也前所未有的僵固,这种本能的拒绝渗透进每一个细节里,轻易打碎她的热情。   祖荷翻回原来的地方,不咸不淡道晚安:“不逗你了。”   不多久,祖荷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喻池不知道她睡着了,还是仅仅平息失望,最后一句听在他耳朵里像“不要你了”似的。   他悄悄贴过去抱住她,贴着她的耳朵,很轻很轻:“对不起……”   祖荷模模糊糊一笑,他的胸腔也跟着共振发麻。   她反手抚摸他的脖颈和脸颊:“等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再暗示一下我。”   喻池将胳膊垫进她后颈,抱她更紧,埋进她的肩窝,鼻息似乎还有些潮。   *   次日喻池依旧按生物钟醒来,身旁人还在熟睡。祖荷以前说自己睡觉不规矩,看来一点也不自谦,昨晚他给踢了几次,最后变成她的人形抱枕,让她绞稳了,两厢才睡得踏实。   他轻手轻脚起床,换上运动脚板趁天光没亮出门跑步。临走前往她那边台灯罩贴了便笺,知会一声。   按照她以往习惯,他跑完她估计还没醒。   清风稍稍冷却热恋的激狂,他一个人反刍昨日的种种,等了太久,这一天一并跃上几个台阶,似乎没有任何真实感,尤其当一个人孤独地跑着,总像回到单身的日子。   这日家里有人,他没往远处的公园跑,只在周围转了5公里,便匆匆赶回家。   玄关处的女鞋失了踪影,把那份不真实感推向顶峰。   喻池直奔二楼卧室,被子凌乱掀开一角,祖荷已然消失。他走神片刻,来到她那边台灯,便笺下面接了一句话:“忘记说要出差了,callme!”   他回自己那边找来手机,上面果然有一通他的未接电话,应该是刚起床找不到他打的。   他立刻回拨。   “我在机场了!”祖荷的声音透过来,“昨天去公司找你就是为了说出差,结果——嘿嘿,色令智昏——看我,雯姐教的成语我还没忘。”   喻池一腔暂别的滞涩都给她涤荡干净,垂眼轻笑着:“下次,提前告诉我,我给你安排飞机,行吗?”   祖荷好一阵哈哈笑,好像跟朋友相处时没什么区别,可她下一句话跟迷魂药一样,喻池知道从此真真切切有所不同了。   “好呀,差点忘记我男朋友有私人飞机。”   喻池捋了一下汗湿的刘海,汗粒子飙出来,又懵懂用毛巾擦了擦。色令智昏,他也差不多了。   “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   极锋互动IPO提上议程,接下来半年工作压力可想而知,而且开始一段新感情——喻池罕见熄火后没有立即下车,放空坐了好一会。   以前他最多允许发呆一根烟的时间,现在不抽了,似乎还能掐准时间。空调关闭,车内空气发闷,喻池便下车出来。   虽然不再住公司附近,喻池依然避开早高峰第一个到公司,晚上若不是跑步,经常十点多十一点走人。   这可让职场新人的曲无宗怂坏了,生生把上班时间前调一个小时,怕他的17哥哥嫌他摸鱼。   喻池观察几天发现端倪后,开解道:“不用把我当时间表,不然第一个倒下的会是你。”   听听这口气,先宽抚再激将,双面夹攻,果然是当CEO的人。曲无宗哼哼唧唧不服气,不但没倒下,几乎天天赶在喻池前头打卡,全公司出勤最积极分子。   这天也是,曲无宗来公司输出一份流行游戏的体验报告,伸着懒腰,准备去休闲区玩一局跳舞机。没想喻池也来了,曲无宗当即热情招呼:“姐夫,你怎么来楼下了?”   喻池在那个称呼里恍了下神,果然色令智昏,差点忘记周五的起哄群众——不,眼前这位还是领头羊。   头衔有点陌生,但感觉还不赖。   他朝他招手,走到桌面足球旁,说:“陪我玩几局。”   “好咧,姐夫。”曲无宗欢蹦着过来。   喻池稍稍弯腰握杆,做好准备,抬眼望了眼对面的人:“你姐承认你了?”   “那是,”曲无宗煞有介事往掌心吹两口气,又互相搓搓手,才握住球杆,“我以后就是小舅子了,姐夫,你有压力不?”   “……”   喻池首局开球。他神情专注,腕部青筋凸显,灵活在四根杆子间切换。曲无宗也不遑多让,小足球在两队球员间横冲直撞,嘣嘣作响,球桌随之轻震。两个人好像分布烧烤炉子两侧,赶时间抢火候翻动8串肉串。   好一阵后,一球入网,曲无宗发出遗憾叹息。   喻池松松手腕,笑道:“有压力的应该是你。”   曲无宗:“……”   玩了几局,喻池赢多输少,神经松弛得七七八八,准备打道回府,言洲却先下来找他。   “正要找你,原来你在这啊,妹夫。”   喻池:“……”   言洲嘿嘿笑:“替你珍惜来之不易的头衔。”   曲无宗抢话道:“洲哥,那你就是大舅子了,我是小舅子。”   言洲笑着搭上他肩膀:“看荷妹多机智,人虽然出差了,还安□□们两个眼线在这里,让他不敢胡来。”   曲无宗也回揽他:“就是,我姐就是聪明。”   言洲说:“他俩能那么快在一起,有我们一份功劳。”   “我们不但是内线,还是功臣。”   “以后啊,他想过上好日子,还得靠贿赂我们。”   两人一唱一和,默契和谐,仿佛真就是一对同胞兄弟。   喻池望着他俩,无语好一阵,正经敌不过逗趣,败阵淡笑。   “行吧,那两位兄弟,以后拜托在你们姐妹那里多说说好话?”   曲无宗当下应承道:“小意思啦,你以后多输我几局游戏就好了,给小舅子一点点点点面子。”言洲继续拍拍他肩头,笑着夸道:“你这趁火打劫太聪明了。”   喻池收摊准备上楼,临走叫了曲无宗一声“球球”,言洲灵醒说在上面等他。   “姐夫,有什么秘密吩咐?”   喻池回想周五那天,当众表白依然叫他心跳异常。   “周五那个问题,她让你问的?”   “我是代表广大热心群众问的,”始作俑者当即否认,可这位老大目光太过坚定和强大,他不久便妥协下来,挠头嘿嘿笑,“其实我好奇去问了荷姐,荷姐让我自己问你的。多亏荷姐给我撑腰,不然我哪有那个狗胆——不是,猴胆。”   曲无宗虽然刚出校门,也知道职场不要过多牵涉私人感情,哪怕私下跟喻池他们交往甚笃,工作中他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游戏策划,不是什么“小舅子”。   果然如此。   那股被偏爱的感觉烘暖了他,喻池抬手作别,真诚说:“谢谢。”   “……”   他的17哥哥说谢谢?   老大说谢谢?   曲无宗不禁飘了,飘得忘记祖宗名字。   他不仅仅是一名游戏策划,他当然还是极锋互动的小舅子。   *   异地的一周每天还是照常联系,只不过祖荷多了睡前视频通话和一些直白的表示,哪怕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想你了”,喻池也听心头发烫,面红耳赤。   跟自己的较劲也没停止,甚至愈演愈烈,冲凉出来不穿衣服,站在镜子前,久久注视里面的自己。   说一点不遗憾那是假的,游戏里面某一处不对称的美术细节都能较真到叫费萤萤翻白眼,何况面对那么明显的残缺。   喻池蹦到床边柜,从抽屉取出祖荷买的其中一盒套套,拆开塑封取出一片,又回到镜子前。   他拉过椅子坐下,残端正冲镜面,疤痕和茧子狰狞如网,折损了整体的美感。   其实男人的第一性征比之更为丑陋,囊皮带褶,青筋毕现,若日久年深还会沉淀出红中带紫的脏色。可是文化赋予它权力之象征,只要不是极端细弱,任谁都难以抹杀现存地位,它便因权而“美”。   喻池撕开一片,确认卷膜的正反面,好像戴上一次性手套处理肉类食材。   他对着镜子开始错位想象,一会想着祖荷面对他时可能出现的惊吓、失望甚至厌恶,一会想着穿戴残肢的自己如何动作,幻想可能的快乐;狰狞的残端不时变成焦点,强化了卑怯,他一饰多角,在分裂中释放痛苦。   喻池如同一只残败的木偶,僵在椅子上,残端暗红的疤痕像一种霉斑。   许久,他捞过绷带袜和假肢穿上,心中凝滞终于散去一些。 第58章   祖荷周五晚上落地,登机前把周末安排得明明白白:她让他带上行李,一起去海边酒店等朝阳。   喻池带了一束香槟玫瑰去接机。   她一边揽着花束,一边勾过他的脖颈,踮脚就是一吻。   “‘康乃馨’可真好看。”   “……”   喻池故意望向其他地方,没听见似的。   祖荷偏要凑到他视野里,嘻嘻笑:“康乃馨!叫你呢!看哪里!”   喻池也笑着垂眼:“能忘了不?”   “当然不行,”祖荷说,“那可是你第一次送花给我。”   “现在是作为男朋友的第一次。”   祖荷满意了,揽着他一起往停车场走。她虽然言语活络,喻池能看出难掩的疲色,让她车上眯一会。   路上补了会觉,到酒店祖荷沾床就来了精神。越过某一层亲密界限后,两人越来越默契,一个眼神就能点燃彼此。   喻池像上次只给剥除上衣,而祖荷依旧无拘无束;起先也只如上次盘着他的脑袋,战栗是对指尖与舌锋的认可,她便即兴扶着床头墙壁,骑脸而上,给他添了一把“胡子”,轻薅住他的刘海。   理智给感性让位,最后那一刻才回归,祖荷自个儿翻开,倒在一边揉着,免得喷他一脸。   有上次铺垫,喻池机灵了,掀开她的腕部,替她动作,直到掌如雨淋。   祖荷终于把一周不见的想念完全释放,可他还倔立着。她拂了下他的刘海,看进他的眼睛,握住他指尖未干的手:“我的手给你,你允许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可以吗?”   她的眼神含着劝诱与鼓励,与他十指缠扣。喻池理智退居后线,本能向她臣服。他亲上她,也挡住她直白的目光,悄然而犹豫地将她拉往那片未经开发的荒地。   她又轻声问:“我也帮你,好不好?”   他以吻作答,祖荷便潜入松紧带,统治那柱青涩又清爽的少年粉,看着他的眼挤出几滴透白的泪。她向来恣意,但这一次罕见乖顺,只拘束在那里,没有去往更好奇的地方。   这件事上他从未假手她人,心跳和神经一同癫狂,第一次很快,粉色依然纯粹,只是终于不再少年。   祖荷倒未计较他的时长,只是忽地又扣住他手掌,将东西还回去大半。   舒坦冲垮了多年的压抑,喻池反射弧慢了一半,那边却露出更为狡黠的笑,她果然还是嚣张的。   “明天跑步叫醒我好不好?”祖荷轻快地说,“我给你拍照。”   喻池将她锁牢实了,竟也跟着她笑了下:“嗯。”   “我的房子可以入住了——设计师和装修公司很给力,速度很快——下周去我那,”她说,“可惜电梯上不到阁楼,要辛苦你爬楼了。”   喻池第一次谈恋爱,尚处在关系转型初期,总有不踏实感,怕明天又掉回朋友阶段。祖荷的展望无疑是一颗定心丸。   他迫不及待抱紧她,若不是空调清凉,怕又将她焐出一层汗。   “没什么,以前也是天天爬。”   祖荷用干净那边手郑重戳戳他胸口:“以后也是。”   *   周一下班,喻池还在加班,祖荷跟司裕旗还有她姐妹Phoebe,带上摄影工作室的几个小模特一块吃饭。她打算喝点酒,让喻池下班过来接。   十来个人,女男对半,酒过三巡,话题逐渐奔放大胆,真心话大冒险,官僚尊卑在这一刻微妙退居二线,平日的老板终于也挨了打趣。   “Phoebe姐,”有个妹子举手叫道,“我有一个问题——”   “你要是问男人问题,不如直接问这姐妹俩,”Phoebe佯装虎起脸,示意司裕旗和祖荷,“我把机会让给她们了。”   “不是啦不是啦,虽然也是男人问题,但真的跟恋爱没关啊,”妹子笑着着急道,身旁人目光怂恿,鼓励她说出来,“就是——Phoebe姐,你知道机米为什么叫机米吗?”   周围人轰然大笑,椅子都快坐不稳。   就连Phoebe也弯了弯唇。   机米又涨红脸,嗔然道:“姐啊,不带你这么消遣人的!”   祖荷回国后才跟她们熟稔,算是在场的新人,疑惑道:“机米有什么大来头?”   妹子说:“来头可大了!”   机米:“喂!过分了啊!”   “机米啊,就是「Jill」比米还小的意思。”   妹子两根手指比出1厘米的长度,但捂着肚子发笑,那1厘米一直颤抖缩短,差点捏没了。   别说在场妹子,连机米的同胞们也忍不住展颜插嘴,俨然世上最在行落井下石的一群人。   机米笑着尖叫道:“生气了啊!”   Phoebe半真半假安慰道:“你看我们妹子都自谦‘飞机场’多少年了,开个玩笑,别当真,哈哈。”   司裕旗当然站她姐妹一边,说:“就是,要是玩笑都开不起,他们肯定觉得你就是真‘机米’。”   祖荷分心给喻池发消息,告诉他在听海街这边露天吹海风,也不禁分神附和她的姐妹:“机米,你的‘小秘密’肯定是同胞们胳膊肘往外拐,你看他们笑得多哈皮。”   司裕旗回她一个肯定的眼神,那意思:放□□挑破离间你最行。   机米又不是小和尚下山,看什么都羞羞涩涩,借酒狂言道:“单位说错了,不是1厘米,是1米啊。”   1厘米的概念先入为主,大家自然记不住他的辩白,再说别说1米,能有0.1米都不错了。   机米不太服气,举杯狂饮见底,喊着“到我了到我了”,然后他转向祖荷——   “A姐,在你拍过的大长腿中,哪一双最让你心动难忘?”   机米同胞煽风点火:“当然不会是你那根啦,省省吧。”   机米赶鸡似的嘘声,讨好地说:“我问的是A姐,只想听A姐的答案。”   “好吧,我给你开开眼。”   祖荷把今晚压根没放下来的手机掉个面,向一圈人展示手机锁屏:朝阳,海边,一个颀长劲瘦的男人在沙滩上迎风奔跑;腿部线条流畅绷紧,细汗有泽,跟那张脸一样,极具力量感与美学意义;可惜只有一条,另一边是一根毫无包裹的黑色义肢,如刀锋雕刻沙滩。   祖荷收回手机,沉浸地看着锁屏,仿佛世界只剩下她和照片里的男人。   她微笑轻喃:“再完美的大长腿,也比不过我男朋友价值六位数的金刚腿。”   别说机米她们,就连Phoebe也略显诧异和尴尬,似乎想从照片寻找出摆拍、做作、凹造型的蛛丝马迹。   喻池这样“残疾又坦荡”的人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即使出现,恐怕恋爱对象也不会是祖荷这样健全又美丽的女人。他既博得了她的欢心,也吸足了众人的好奇或者怀疑,倒是在另一层面让人过目难忘。   残疾话题太过敏感,没人敢立刻接话。   微妙的停顿里,机米忽然抬头,目光呆愣望向祖荷身后。   司裕旗第一个转头,笑着解围:“说曹操曹操到。——这么快就来了。”   喻池回答后半句:“对,过来找你妹妹要钱。”   祖荷欣然嘿了一声,回头就捞过他的手。   有人在祖荷旁边加了位,喻池坐进去,第一次作为祖荷的男朋友介绍给众人——主要是Phoebe——停留了一小会便双双离开。   Phoebe看着两人相拥离开的背影,朝司裕旗咕哝:“荷妹倒是没有吹牛。”   司裕旗说:“他假肢是我男朋友做的,挺酷的吧。”   Phoebe翻白眼:“晚上我也回去抱着我狗子睡觉。”   *   迈凯伦抵达家门口,已是华灯初上,原本应该一片漆黑的别墅,窗户透着蒙蒙暖光,一下子掀动隐藏的心绪——以前无论多晚,推开家门总会是光亮,蒲妙海会一直等着她——酒精浸润的脑袋有点不清醒,祖荷好一阵愣神。   连喻池也疑惑一瞬:“家里有人?”   祖荷敛了浮思,笑道:“我想起来了,白天秘书帮安排了家政,我特意让她们开着灯。”   家政公司可能会比她的妙姨专业,却不再有阿姨的温暖。祖荷每回忆一遍,失去的认知又深刻一分,离蒲妙海好似又远一步。   回过神来,难免失落,幸好有喜欢的人陪着自己,祖荷心情经历一个低潮,又渐渐平复。   祖荷拉着他绕着别墅走一圈,后院带一方游泳池,偶尔风动,池面粼粼散射窗户漏出的光,仿佛一池不平静的欲望。   祖荷特意强调“刚换的水”,明天她也是要晨练的人。   “起得来吗?”喻池下意识问。   “喂!”她回头佯怒瞪他一眼。   “单纯疑问句,”他笑着说,“明天我叫你。”   屋内还没太多祖荷标志性的私人物品,精简如样板间,或说仍然像酒店,还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家”。   祖荷领他参观一圈,然后各自冲凉。   喻池穿着好她准备的浴袍出来,卧室没了人影,捡起床头手机看一眼:祖荷让他上阁楼。   电梯通不上阁楼,喻池走了一层楼梯。   阁楼只亮着一盏橘灯,祖荷跪坐床尾一张圆几旁,正在整理一只玻璃花瓶的香槟玫瑰,闻声回头,让他带上门过来。   圆几下垫圆毯,喻池跟着她赤脚,拖鞋摆在门口她的旁边。假肢较以前轻捷,但依然无法支持他像她一样自由跪坐,他只能手动摆成菩萨游戏坐,跟她对桌相望。   祖荷捡起花瓶旁遥控器,朝天一下熄了灯,房间沉入漆黑,接着一阵窸窣响,屋顶乍然漏下一线光亮——两人不约而同仰头,天窗卷帘缓缓滑开,露出方形玻璃窗,月光与城市霓虹一同倾斜而下,追光灯似的打在香槟玫瑰、圆几和她们身上。   祖荷笑望着他:“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像乡下的夜晚?”   小区地段幽静,除了别墅外墙隔开蛙鸣,霓虹遮挡星光,此时眼前的人比那一年更为亲近,哪还有不像一说。   喻池心境安宁,前所未有的拨云见月:“比下乡更好。”   祖荷笑着嗅了一下花香:“这花我好喜欢,明天就会开了吧。”   “祖荷,你还想看吗?”   “嗯?”   清脆的嗓音勾出一个飘逸的尾音,祖荷再度望向他,却发现得慢慢抬起视线——   喻池扶着桌沿直起腿——确切说只有一边腿,左腿被动跟着他的姿势抻直——他稍作弯腰,撩起一角浴袍,露出黑色的接受腔。   接受腔的黑色与肌肤原色对比强烈,分隔感加强了这条假肢的特殊性,实在难以认为它属于喻池原生的一部分。   喻池身体稍向□□斜,拔出假肢,搁到一旁像一枚黑色郁金香杯,喻池变成金鸡独立——祖荷下意识想起身搀扶,但一股多年练就的平衡感让他依然稳稳当当。她便坐着不动了。   然后是杏色的硅胶套,刚才她原以为的肌肤有一部分并不是,像条袜子却并不能像袜子一样轻巧脱除,喻池娴熟的背后积攒着多年不断的练习和适应,最后浴袍落地,残端暴露出来——   底下仿佛咬着一条蜈蚣,茧子沉积,更显狰狞。这段他赖以行走的残肢,残端虽然更像他的“脚”,却不像足部拥有平板型的骨头做支撑,里面只剩半根股骨,支撑不到全部的表面,腿肉微微颤动,仿佛要诉说故事。   “吓到你了吗?”   祖荷诚实道:“还好。”   说一点也不惊讶毫无可能,长久以来,脑袋里输入的都是完美男模的画像,乍然接触到一副缺失的躯体,潜意识先于理智作出反应。   一旦下了“缺失”的定义,便容易和羸弱绑定,但与此同时,喻池身上极具力量感的肌肉美更令她难以忽视,矛盾感铸就了特殊,喻池变成了特别的存在,或者说一直就是,只不过现在形象愈发清晰。   “我就是这副样子,以后也会一直这样,它就是一截残腿而已,不是什么‘完美金刚腿’,”喻池苦涩一笑,“你想好了吗?”   台词与今晚的酒后醉言重合,她下意识问:“你听见了?”   “……”   祖荷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扳正他——喻池自然无法自然转身,得蹦着来,一时更增狼狈。   她拥住他,认真而温柔:“喻池,你看,大众对女人的要求是‘好女不过百,不是平胸就是矮’,我一下子两样都占全了,是不是应该每天苦恼要怎样既减肥又丰胸?”   喻池哭笑不得:“我觉得你挺好,真的挺好。”   “还有,我吃饱了有小肚子,吃胖了长双下巴,按照大众标准,我就是一个减分美女,”祖荷拉他的手放她肚子上,还煞有介事吐纳,一会皮球一会瘪的,“可是那又怎样,我依旧健康又快乐啊!喻池,难道跟我在一起你不开心吗?”   “那不一样,”多股情绪冲击着他,庆幸,感激,更多是前所未有的快乐,令他语无伦次,“我怕你不开心……”   “完美是来自大众的束缚,我们为什么要削足适履,去适应别人的标准?胖了可以买大码衣服,近视可以佩戴眼镜,失聪可以做人工耳蜗、佩戴助听器,不方便走路可以使用辅助工具,改善障碍环境;我们可以利用现有资源生活得更好,这没什么丢人的,”祖荷失笑,捧起他脸颊亲吻他,“而且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完美的、最特别的喻池。”   喻池仿佛心魂为她控,由她搀着倒在床上。   “相信我,快乐会让你忘掉一切烦恼。”   她解开所有束缚,骑上他的末端,湿意顿时点住他的死穴。   那不再仅是一截残肢,而是可以触碰和取悦她的工具,将残缺升华为常态,让卑怯淡化为释然。   他仍有残留一丝谦卑:“祖荷,我、没做过,可能比上次还快……”   “没关系,”祖荷尝试一种轻松的语调,“你看我打游戏一直都那么菜,但是我玩得很开心啊。”   他哭笑不得:“你也不菜。”   “是么?”她坏意扭腰道,“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   那年第二次探病,她在病床边玩PSP,他就一句评价:真菜。   喻池抱歉一笑,那边反倒笑得更欢,前头那些苦涩好像消失,两人间只有久违的松快。   “你怎么还记得这个,我快要不好意思了。”   祖荷吻着他的嘴角,浑不在意轻声笑:“你身体那么棒,又那么聪明,会很快回来的。”   天窗依然洞开,落下一房间的皎洁。她往上挪,扶起他,真真正正收留了他,让荷花坐落在池塘上,让他的声音变成夏夜最动听的鸣响。   窗户外的霓虹污染好像没了踪迹,繁星漫天,夏季大三角再次见证他们的热恋。 第59章   喻池打算报名今年12月初的渔城马拉松,周末早晨一般来一次LSD。但这天显然不行,折腾大半宿,他倒是按生物钟醒来,头昏眼重,一看祖荷还睡得挺沉,兀自一笑,又安心跟着闭眼。   再一次醒来,耳边回响熟悉的快门声,喻池还有些迷糊,皱着眼睛,但相机镜头后的人露出标志性的十颗白牙,他旋即卸下防备。   “醒了?”   祖荷果真坐在他身上,举着相机又拍了一张,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她挪开相机,抿紧唇,在他唇周干蹭了几下。早起没刷牙,喻池也不好亲她,只能任她扫描。   “你竟然长胡子了!”   喻池自个儿摸了下,胡茬冒头,稍微刺痒。   “我都25岁了。”   “嗯,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   喻池扭过头,试图忽视她的揶揄,但她脑袋埋肩窝乱拱,他的矜持半途溃散,扶着她跟着笑起来。   不知道谁先刹车,把笑容换成了沉默和深情,她和他互相看着对方,似乎有了点情侣间的默契。   “还来吗?”他轻轻地问。   默契应该也不算太多,不然他会直接动作,祖荷再度眼神鼓舞,背着他,从另一个角度吞噬他。   ……   她下面将他吐出来,捧着他的脸,额头定着他的,趁热打铁道:“喻池喻池,我们先去游泳,晚上你再跑步,好不好?”   喻池已经想不起上一次游泳的感觉,但他愿意像昨晚一样,在祖荷的带领下解锁第一次。   “你教我。”   “没问题!包教包会,不会退费。”   拐杖在家里,祖荷家也没有无障碍栏杆,昨晚假肢脱在圆几旁边,喻池得蹦跳过去拿。   “我给你拿。”   祖荷眼疾手快,翻身下床,拎起假肢,硅胶套甩在手中似一条虫子蜕下的壳。   “……”   昨晚突破示残障碍,喻池已经可以在她眼底下穿裤衩和假肢,只不过还残存一点点无伤大雅的不自在,背过身捣弄自己。   祖荷家中没有一丁点屯粮,两人出门吃早餐顺便购物,回来游泳池刚好能中和日头的炎热。喻池能闭气和划水,应该差在平衡上,毕竟水中没有假肢平衡另一腿的重量。他在池边脱开假肢,以前可以直接跳水,现在得像初学者蹲坐滑下去——祖荷在下面接着他。   手拉手站了一会,祖荷太阳下皱着眼睛问:“感觉如何?”   池水全方位挤压他,喻池好像在享受一个无死角的拥抱,安全感倍增。   他抹一把脸上的水,说:“我自己试着游一下。”   祖荷便松开手。   喻池前扑,甩臂蹬腿,久远的肌肉记忆复苏,他单靠像时钟一样的“三肢”,当真扑腾往前,只是水花稍大一些,没出现预想中的失衡。   泳池不足40平方米,喻池不一会便游到尽头,竟然还翻跟头仰泳回来了。差不多回到原点,他便关掉引擎,漂着往她身边来,而后缓缓独脚站立。她下意识要扶他,喻池顺势搂一下她的腰。   祖荷举手鼓掌,故作遗憾:“我这个教练还没开课就直接下岗了!”   喻池又抹一把脸,眼里激动与欣喜随着一股性格中的淡然沉淀下来:“你教会我很多。”   “那你报答一下我吧。”   喻池笑着,稍低头替她盖住阳光,相黏的两个人如同石雕,伫立在池子中央,把游泳池变成了某座广场中央的观光喷泉池,池水滋润的热吻清爽了炎夏。   祖荷稍稍松开,点着他胸口笑道:“改天去游标准池?”   “好。”他的每一句答应都是新的一步,跨出封闭已久的自我,追赶上她的步伐。   他们不再拥有暑假,却还能在以后每个夏天拥有彼此。   *   傍晚两人一起回喻池家换了运动脚板,等空气彻底凉透后抵达听海公园。   公园绿道紧挨海岸线,护栏外海浪拍石,对岸就是港岛,白日大海让这座城市的天空湛蓝如洗,夜晚两岸霓虹相对遥望。   今天周末,人多了些,幸好还没到阻塞运动。   喻池做完热身便开跑,祖荷骑着他的山地车,跟在后头。   比起多年以前,喻池步伐更显稳健,姿态自信昂然,跟昨晚的矜持判若两人;周围不乏打量的目光,但他恍若未见,沐浴霓虹,眼中只剩跑道,耳旁只留风声,汗水化为肌肉的力量,脚步蜕变为疤痕的厚茧,他看起来那么的不完整,却又完美地御风而行。   1小时26分,13.14公里,喻池跑了一个来回,在起点找到半途而返的祖荷——她总是这样,不会全程陪伴,但总会在终点等他。   接过递来的毛巾擦汗,喻池浑身湿透,自动离她远一点。   她慢悠悠踩着单车,他时快时慢,两人竟也默契同步。   祖荷哎地唤他一声:“你里面会出汗吗?腿——”   “可以养鱼了。”   “湿哒哒的能行吗?”祖荷以脚停车,左看右看找到一条相对隐秘的条凳,车头便往那边摆,“先擦干再走。”   “……”   喻池不得不跟祖荷过去,今天穿的绷带袜,拔下接受腔,倒出一点点水,假肢当真变成郁金香杯。   两边擦干后,换上干爽的绷带袜,喻池不得不承认舒服许多。   祖荷隔空抡拳,小小警告:“以后湿了要马上换。”   喻池辩解道:“之前多走一公里到停车场也就换了。”   “你曾经说过,假肢就像你的鞋子一样,那在路边换一下不舒服的鞋子,也没什么呀。”祖荷说,“下一次我可以帮你背着备用的。”   祖荷比了一个斜背大刀的姿势,但看着明显更像搓澡。   喻池忍俊不禁:“不要。”   “……”   第一次□□干脆脆拒绝,祖荷愣了一下,喻池挽回般道:“背着这么条东西,多奇怪。”   “那有什么,你不也时时刻刻带在身上,连睡觉也舍不得脱下来。女侠就是要风风火火带大刀,你不是喻刀锋吗,”她欢快拍了拍他肩头,“我带你。”   拐弯抹角一顿揶揄叫喻池哭笑不得,他咬了咬下唇,最终也没找到反驳的词,其实也不愿意“抬杠”。这点俏皮区别于职场的专业与床笫的风情,那是他最初接触到的她,熟悉感难能可贵,喻池愿意呵护她的烂漫。   祖荷提议今晚到他家,毕竟量身设计,设施完备。   “我带一副拐杖到你家也行,以前大学住校条件更糟,也没发生什么意外。”怕她不习惯,喻池提议说。   祖荷想了想:“你备一副到我家,以后就不用搬来搬去。”   祖荷出国留学前,喻池最怕听见“以后”两个字,她回来后,这变成他最喜欢的词眼,尤其当句子将两个人都囊括进去的时候。   *   喻池运动完先洗澡,出来接到喻莉华电话。他离家后,喻莉华渐渐把电话固定到周六深夜,一般这会两人都才有空。不过无大事不电联,一个月最多一条电话,喻莉华依然奉行她那套育儿法则:小孩养到18岁,家长完成监护责任,最多经济支援到工作头两年,剩下的人生只要不干违法勾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次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出了一个大八卦——   “傅才盛进去了?”   喻池倚着腋拐,在杂物间桌子上微调假肢的螺钉,手机就放在一旁开了免提,闻言不禁一顿。   傅才盛在他眼里也不算一个老师,曾经的位高权重者而已。喻池不再是学生,脱离他的权力范围,傅才盛自然失去教师光环,更何况他还玷污了园丁之名。   “现在还没进去,带走调查了,不过据说数额巨大,进去也就是时间的事。”   喻莉华心境平淡也真实,自从傅才盛得称她一声“校长”开始,那股陈年恩怨自然泯灭,人往高处走,她自然不会向下计较;傅才盛曾经是最有希望的校长人选,谁知被喻莉华半路“截胡”,这口气自然忍不下,不久便申请调往另一个次一等的高中任校长,天高皇帝远,贪婪的爪牙便张开了。   “没人帮忙捞他出来?”   “谁知道呢,以前有过类似例子,进去倒是没进去,出来只能做普通老师,再也不得升迁。”   刚想回答,门外传来一道女声——   “喻池喻池,”祖荷探个脑袋笑望他,“衣帽间岛台上的睡衣是给我的吗?”   喻池明确应声,祖荷才注意到长亮的屏幕,吐舌头压低声:“Sorry,才发现你在打电话。”   “跟我妈妈打电话——”   祖荷双眼刹那亮了,不但没走,还被喻池纵容的笑容拉近几步。   安静的这一瞬,喻莉华以为这边人走了,问:“这个点还在外面忙啊?”   喻池已调好螺钉,把假肢搬到地上准备试穿。   “没有,在家里。”   喻莉华若有所思:“我怎么好像听见女孩子的声音……”   祖荷眼神示意喻池让她来,笑着撑着桌沿,离手机近一点:“喻老师,你听得出是哪个女孩子的声音吗?”   那边顿了一瞬,忽然爆发难以自已的笑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年纪阿姨的爽朗笑声都跟大鹅呃呃呃差不多,祖荷莫名想起蒲妙海的笑,酸涩像闪电划过,她和喻池不禁相视一笑。   “我上次听你妈妈说你回国了,还想问喻池知不知道,”喻莉华笑声一串串,没法停,“一直没敢问,怕他受不了——”   知子莫若母,祖荷冲喻池得意挑眉,无声问:会吗?   他咕哝道:“我哪有那么脆弱。”   祖荷朝手机里说:“我一回国就见着了,还想着回去看看你,还有蒋老师、唐老师她们,一直摊不出时间。”   “那下一次领喻池一块回来啊,还有小风,一起上我们家吃饭,”喻莉华喜不自禁,闲聊几句,然后说,“我不打搅你们叙旧,晚安。”   喻莉华合不拢嘴挂断电话,本来只想跟喻池分享八卦,没想到还能回赠一个,当下向蒋良平转达了新闻。   “渔城马拉松是哪一天来着?我们也请假去看喻池跑马。”   蒋良平帮她搜出日期,在日历上打标:“你恐怕不是去看喻池吧。”   喻莉华轻拍他肩膀,笑道:“我要约上小风一起。——哎哟,瞧我给忘了,下回打电话,你跟喻池请示一下,要不要把他那张床换一换,才一米二,挤了吧。起码得一米五起步,一米八应该也可以?”   *   极锋互动开始重组架构,准备IPO,喻池报名的马拉松也变相成为路演的一部分。   马拉松的前一天恰逢周六,喻池申请了航线,把喻莉华和蒋良平接过来。   喻莉华上半年跑了一次马拉松,下半年便歇着,喻池才是主角。她的远程指导收效甚微,喻池改为聘请了专业教练指导和训练。   “来,拿着,给你的——”喻莉华沙发没坐热,就笑着将一张眼熟的银行卡递给他。   他接过正反面看了看,是他三年前刚毕业时还给她俩的那一百万。   那双跟喻莉华相似的眼睛明明白白写满“干什么”。   喻池笑着还回去,说:“不缺这点钱。”   喻莉华笑了,说:“老蒋,你听听,喻池说不缺这‘点’钱。”   蒋良平戴上了老花镜,稍低头,从镜框上方笑吟吟。   对于“点”的定义,喻池又和他们差了一个吨位,当初失恋暴瘦穿不下假肢,也只说瘦了“点”。   喻莉华说:“本来也是准备给你恋爱基金,你就拿着,就当我们的祝福。”   喻池不得不再次接住那张卡,自言自语:“恋爱基金。”   “对啊,你过了10岁我就这么打算了,本来计划上大学给你——”喻莉华说,“当然那会拿不出那么多钱。谈恋爱嘛,总是要花钱的。但你没用上。”   喻池又习惯性用手里的东西敲敲虎口。   “……你好像还挺遗憾。”   喻莉华坐到背着大门的侧翼沙发:“现在不遗憾了。”   祥和与满足暂时蒙住她的视听,以致背后有人悄然逼近,她也毫无知觉,直到眼睛被蒙住,一道故作老成的声音道:“喻老师,我是小风。”   喻池低头一笑,祖荷向来不掩饰对喻莉华的喜爱,看来当初他的待遇跟喻老师差不多,只是他情怯延缓了恋爱的进程。   喻莉华笑呵呵扒下祖荷的手,反手揽住她的脖颈。祖荷的手则直接滑下,箍住她的肩膀,毫不见外亲一下她的脸颊,逗得喻莉华开怀大笑。   祖荷抬头朝喻池挑衅一笑:“我借用一下喻老师哦。”   “……”   可能他当初的待遇还不及喻莉华,毕竟祖荷可没干脆亲他一口,喻池瞎琢磨着,说:“喻老师又不是我的。”   “那就是我的!”   祖荷无论长到几岁,在喻莉华她们面前都是小女孩,她一个劲往肩窝里拱,喻莉华好像当真享受到多一个女儿的奇妙。   祖逸风打祖荷身旁过,随手拍一下她的背,揶揄道:“有喻老师就忘记我了。”   祖荷分神揽她一下:“两个都爱。”   “我呢?”喻池冷不丁问。   喻莉华的笑容就从没停歇,说:“还会邀宠了,我都不习惯了。”   喻池:“……”   祖荷朝他调皮眨眼,说:“你是最爱,行了吧。”   “行了吧,”喻池咂摸她的口吻,“那么勉强。”   “以后你会习惯的。”蒋良平给他一个“你看看我就知道了”的眼神,半认真地说。   *   12月7日这一天大雪,渔城还只停留在微凉的深秋,天气挡不住选手和观众的热情,起点集结处附近人满为患。   J型义肢已经穿戴妥当,喻池跟着一堆不认识的人,在五颜六色的垫子上做俯卧撑热身。向舒也来了,背着一个装备包,里面有喻池备用脚板和调整义肢所需的工具,一会跟同保障车陪同喻池全程,毕竟他是为数不多的“特殊”选手。   喻莉华像很多次那样,轻拍喻池肩头,说“加油”。祖荷移开手中相机,单手抱了他一下,喻池亲吻她额头,说“在这里等我”。   ——起点和终点在同一个地方。   祖荷被圈紧在结实的怀抱,摩挲着他后脑利索而扎手的短发,轻挑下巴笑道:“等多久。”   喻池也笑:“应该不超过4小时。”   祖荷轻点他鼻尖:“多久都等,只要你回到这里。”   他又旁若无人印了印她嘴角,祖荷拍拍他肩头,示意他看后头。   许知廉不断侧身避让人流,向他走来,姿态依然从容不迫。   维克撤资以来,两人再无见面,偶尔会从司裕旗口中听见他动向,除了没有感情八卦,事业风生水起。   “放心,今天不是来找她的。”许知廉望着喻池慢条斯理说。   祖荷毫不客气翻了一个白眼。   喻池告别亲友,准备到集结处,许知廉跟上几步,成了借一步说话。   “我看那辆车好像挺舒服,”许知廉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救护车上,一会它将会全程陪跑提供保障,“你要是跑不回来,我今天就带走她。”   喻池目光一紧,下意识掠过祖荷那片,她还笑着作出打气姿势。   他哂笑一声,姿态凛然:“我看你可能要上车看看这里。”   他点点太阳穴,踩着许知廉的爽朗大笑,跟着人潮慢慢移动。许知廉挤回祖荷身边,打气的拳头隔空冲他泄愤。   她质问到:“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让他生气的话。”   “……”   “今天来跟你道别的,”许知廉微微一叹,“新加坡开了一个分公司,我准备过去拓荒,下午的飞机。”   祖荷心中坦荡,也不吝啬祝福:“顺利。”   许知廉等了一会,没等到更多,兀自点头:“好吧,结婚会给我发请帖吧?”   祖荷笑道:“等极锋上市,你可以多关注一下,股东结婚总会有公告。”   “希望不会,”许知廉两手抄裤兜,挺正儿八经说,“你什么时候不爱他了,随时过来找我。”   祖荷配合地思忖一会,认真说:“等我变成花泥。”   许知廉说:“下辈子装在我的花盆里吧。”   祖荷说:“可是荷花要长在池塘。”   “……”   *   早上八点整,市长登台发令鸣枪,马拉松就此开赛,起点线处人群如气球出笼,起先密集,最后松散,往前方流动。   前面两个选手衣服背后印着“禁止超越”和“欢迎超越”,喻池身着背后印着极锋标志的运动衫,奔跑起来像一块移动广告牌;耳机开始工作,姬柠新曲《风刃之芒》流淌而出。   我逆着风的方向,如箭般飞翔,你等候的地方,是我自始至终的梦想。   马拉松是一场孤独的旅程,漫长而枯燥,就像那年他一个人对抗截肢的痛苦。所幸马拉松还有终点,截肢生涯茫茫无涯,他既然能挺过9年,马拉松关门时间只有7个小时,又算得了什么。   领跑集团遥遥领先,不乏国外选手,如果没发生意外,喻池也许会出现在里面,但现在还能重新站在跑道上,感觉也还不赖。   喻池找到3小时的兔子,跟在小分队的尾巴。临时队员不少讶然,暗中打量他的“刀锋”义肢,但都大方叫他加油。他所经过的地方,观众的助威声也越发响亮,镜头停留在他身上的频次比一般人还高。   喻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太能分辨外界的声音。   他从小便体能出众,每天跟着喻莉华晨跑,学校里的体育项目对他来说小菜一碟,全家人一起爬山,蒋良平反倒成了最差劲的那一个。   有一回他和喻莉华在街头晨跑,有个男人追了他们一路,喻池以为碰见色狼,暗示喻莉华加速。那男人也狂飙,哈嗤哈嗤地像条狗穷追不舍,直到把耐力长跑逼成速跑,终于招架不住,扬言大喊他不是坏人,是体校教练,问喻池有没有意向往这方面发展。   喻池那会小学还没毕业,身高170cm,肌肉不算发达,脑袋不算简单,想也没想便拒绝邀请。   那会只有课业成绩糟糕的学生才会往这条路走。   幸好喻池没有,不然几年后碰上车祸,唯一的活路都给断了。   马拉松沿着贯穿城市东西的大道,一路尽是标志性CBD,平日昼出晚归,生活节奏飞快,也只有在夜跑时,喻池才有机会欣赏这座一线城市的风景。   前面15km只是日常训练里程,他自如跑过。   经过公司附近,喻池乍然看见跟身上相同标志的旗帜,极锋的伙伴在边上摇旗呐喊,一声声“池哥加油”里,还掺杂不同寻常的吼叫——   “姐夫,加油!姐夫,最棒!”   “……”   喻池像高三的早晨一个人悄悄训练长跑一样,马拉松也是他的秘密项目,只有祖荷一个人知晓。他夜跑的习惯在极锋家喻户晓,还有人背后偷偷开赌:谁每个月跑的里程能超过喻刀锋,下个月就给对方带一个月早餐。   幸好这些人还有自知之明,没人敢来和喻池单挑,不然岂止一个月早餐,得带到从极锋辞职吧。   人人都晓得他热爱跑步,但没人会把他和马拉松联系到一块。多数都会觉得,像喻刀锋这样的人,锻炼只是为了保持健康。   曲无宗额上还绑着红色发带,鹤立鸡群高出一截,舞动旗帜的模样青葱又激昂,不禁令人怀念青春。   喻池略略抬手,算作招呼。曲无宗给充满电一般,那声“姐夫”瞬间高出几个度,感情饱满仿佛叫亲姐夫。   42公里,旅程漫长,孤独是主调,偶尔有人陪伴,感觉很是充足。   一股难言的激情在心头窜动,驱动他更加有劲摆动双腿,通身似在燃烧,耳旁秋风也发暖了。但他不能随意加速,前方还有20+公里,而不是2公里,他得积攒精力。   第一个折返点出现,同时还有大半年未见的傅毕凯。   喻池心无旁骛,本来也没注意到他,可他毫无芥蒂的一声“喻池加油”,还是成功让他扭头一瞥。   也许这就是马拉松的感染力,当目睹生命爆发出原始的力量,没有人能不为之动容,没有人忍心唱衰。   “跑完全程我叫你哥!”   喻池微微一笑,像提前接受这个称呼。   20公里,半程终点,一部分选手完成目标离场。   理论上这个数值也到了半马,但真正的全马半程还在30公里处,体力濒临殆尽,最后10多公里才是考验跑者的真正水平。   路过补给点,喻池放慢步调,取过纸杯,捏扁杯口,仰头将水倒进嘴巴。   没有太阳炙烤,没有雨水阻塞,阴天在平时不受欢迎,此时不吝是一个完美天气。   路旁立着一幅巨大的伟人宣传画,上书“坚持党的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动摇”,正是他在1979年春天画下一个圈,此地才从小渔村变成全国著名的移民城市。   也许也有人在他身上画了一个圈,让他从困厄中振奋,从一文不名的学生,蜕变成准上市公司的CEO,从一蹶不振的截肢少年,变成即将完成马拉松的跑者。   30公里,出现第二个折返点。   3小时兔子带领的小分队已经人数减半,起点时看见的“禁止超越”和“欢迎超越”选手也不知道去向何方,也许就跟人生一样,即使父母,也只能陪伴自己一个阶段,漫长的路程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在走。   别后重逢,真情犹在,多么幸运。   也许那个人从来不曾离开,她的精神像兔子一样,引领他跑完全程。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上学时的例句在他身上不适用,毕竟他只有一条腿——假肢可不会有知觉,但残端会。   健肢脚步浮肿他已提前穿大一码鞋子,可接受腔不能预留大号;残端麻木之前,已经感觉到浮肿,挤压接受腔。这已经是一流材质和水平做出的假肢,可还是无法像足部与鞋子一样,给他提供100%的舒适。   平常最长里程也就30公里,从这一刻开始,往前的每一步,都是新里程。   喻池的对手只有他自己,而他不曾有过马拉松记录,往前的每一步,都是新记录。   35公里。   或许时间不再重要,像他这样的人,能坚持完全程就是可歌可颂的胜利。   40公里。   临近终点,人群渐密,呐喊声威武震天。   也许没有人料到他能那么快跑回来,助威声似乎都在献给他:有人叫他衣服的颜色,有人喊出他的号码牌,有人叫出像他这类人的通用称呼——   不再是残友,截肢者,特殊人士,喻池配得上那个英武的名字:刀锋战士。   但他心里只剩下一种声音,有人说在终点等他。   他甩开兔子,腾飞起来,像个真正的战士,令人心惊胆战,怕他下一刻摔倒,令人热血沸腾,想他顺利冲刺。   2小时58分17秒,定格成喻池的马拉松PB。   蓝衣白帽的工作人员递来白色毛巾,喻池披上,整个人很快被喻莉华和祖荷一左一右接过去。   喻池揽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教会他第一次走路,一个鼓励他第二次走路,这一刻汗水全化成泪水。   登高远眺的喜悦会淹没来时的疲累,也许跑完马拉松并不算什么,人生还有漫漫长路,但他无疑收获了面对长路的勇气。 第60章   喻池完成人生第一次马拉松,极锋互动也结束马拉松式pro-IPO时期,于2015年的春天在美国纳斯达克敲钟上市,当日股价暴涨,使创始团队和几位原始大股东身价摇升亿级。   庆功会上,甄能君把祖荷拉到一边,问她如果要设立一个奖学金基金,需要一些什么手续。   “规模应该挺小,我就想回高中母校,资助一些在高中和大学有困难的女学生,一定只是女生。”   祖荷耐心解答,承诺过后给她安排专员跟进,又问:“即使属于特别使用的基金,那应该想一个响亮又一目了然的名字吧?”   “名字我已经早想好了,就叫‘祖喻言’,”甄能君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说,“你还记得吗,当年就是你、喻池、言洲三个人让我有书可读的……”   甄能君即使在创始团队里股份最少,也获得非常丰厚的回报。   祖荷泫然拉过她的手:“你竟然还记着这事啊。”   甄能君却还想拥抱她,就像喻池去年第一次见到她一样:“怎么可能忘记。”   她曾羡慕甚至嫉妒过祖荷,所幸妒火没有毁灭她;祖荷的坦率和热忱令她无地自容,当嫉妒化为羡慕与爱意,甄能君也获得源源不断的动力。就资产而论,她离祖荷依旧差几个等级,但一跃成为同龄佼佼者,证明过自己的能力,甄能君也终于释然多年来在心里和祖荷的较劲;本来表白还有点不好意思,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豁达。   “如果你不介意这个名字的话——”   祖荷爽快道:“怎么可能介意!你把我放在第一位,我开心还来不及!”   “嗯,那就好。”甄能君想,的确是第一位,也一直是第一位。   喻池朝她们走过来,今日打扮不同往日,西裤遮住标志性的假肢,俊逸之上更添一份沉稳,这一瞬是有上市公司CEO的风仪了。   甄能君这边也已讲完,便留下两人去找其他人说话。   “我说的没错吧?”祖荷嫣然以对,“我以前就觉得你可以为自己打工——不是马后炮哦。”喻池自然轻扶她的腰际,示意一起到露台透气。   “哪里,我是为你打工。”   “嘴巴什么时候那么甜了?”   “……事实而已。”   祖荷不再打趣他,静静望着偌大的庭院,树影深深,底下喷泉在静静绽放,背后极锋的伙伴在笑声不断,不知道哪个倒霉鬼又被集体整蛊。   “刚好都在这,正好找到你们——”司裕旗神色晦暗走过来,极锋上市后,她答应喻池的邀请,加入极锋担任CSO(首席战略官),主管战略、并购与投资者关系,“现在有个有意思的状况,BingoFun举牌极锋了。”   当初BingoFun想投资极锋,被喻池拒绝,此次潜入二级市场,大肆收购极锋股票,其用心不言而喻。   喻池眉头紧蹙,一场庆功宴眼看变成丧宴。   极锋管理层连夜开会,探讨应对法则。   BingoFun作为国内社交工具巨头,掌控亿级用户平台,小企业被收购本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求之不得,但被巨兽庇护虽然安稳蓬勃,也难免失去自由。   次日喻池便约见BingoFun战略部副总蓝玫,积极周旋,力图挽回狂澜。祖荷虽为二股东,有司裕旗陪同前往,暂时还不用她出山,只不过每天等喻池下班的时间久了一些。   极锋与BingoFun的股市之战不见硝烟,一跃登上匿名社交App“我就知道”话题热议。匿名意味着自由,喻池前不久作为唯一截肢者完成马拉松的登报照片也被翻出来,恶言不断,甚至连带上了作为喻池女朋友的祖荷。   议题一旦涉及女性,如果这个女性既符合他们的择偶审美,能力与社会地位又高于他们,这些男权入脑的匿名网友的发言出奇统一变成了性侮辱,一块键盘和一根东西就构成他们扫荡互联网的武器。   祖荷这么年轻掌管荷焰总是有特殊手段的,说不定干爹成群,喻池只是抱大腿的男宠之一。否则如何解释这个跃升第一性的女人和因残疾沦落为第二性的男人谈恋爱?   喻池自然无瑕注意流言蜚语,只有祖荷这种逛街等人的有闲人才会刷匿名版,恰好这个匿名App“我就知道”的创始人樊统前不久再度登门寻求投资,她一条电话打过去,不出十分钟,有关两人的照片消失无踪,投资自然跟着一起飞走了。   挂断电话,怒气未消,祖荷拐进一家服装店,幸好一条惹眼的裙子暂时夺去她的注意力。   可是销售妹子面色犹豫,出声前已经用眼神制止她:“小姐……抱歉,这条裙子,是另一位客人先预定了……”   “只剩一条?”   “是的……”   “噢……”祖荷有点依依不舍摩挲一下舒适的布料,准备松手,“付钱了吗?”   “没有……但是她一会就会回来取……”   祖荷展颜一笑,取下衣挂:“既然没有付钱,现在我看到了,我可以马上付钱,它就是我的了!”   “哎,小姐……”   高跟鞋声音在背后响起,跟着是一道悦耳也凛然的女声:“妹子,我那条裙子还在的吧?”   销售妹子看两人气场十足,哪一个都不像能轻易妥协,一时犯怵。   拿裙子的“妹子”转过身,衣挂半比划在自己身上,嫣然道:“不好意思啊,先来后到,我先要了!”   对方目光却没落在裙子上,而是死死钉她脸上,由疑惑、讶然转为惊喜,口吻试探:“是你啊!”   祖荷被大美女一系列精彩表情晃眼,也顿了一下,似乎有点熟悉,但实在记不起。   “我们,认识?”   “蓝莓。”得不到预期回应,对方的惊喜有所收敛。   “……”祖荷仍旧一脸茫然,心想:可是我喜欢的是草莓啊。   那边的惊喜散尽,有点恨恨道:“蔡景政!”   “哈!”祖荷恍然大悟,这不是当初胆敢脚踏两船的前不知道第几任吗!   蓝玫欣慰而笑,无声在说:想起来了吧。   祖荷拿衣挂的手不自觉垂下一点,敛起剑拔弩张,忽然又塞她怀里:“我还以为是谁呢!裙子,给回你吧!”   蓝玫推却,说:“我也没付钱,你先拿到,是你的了。”   这回换成销售妹子懵然:几分钟前不还准备争个你死我活吗,这怎拉扯起来了。   又是好几番推让,简直跟大姨们为一只红包归属打起来一样,裙子还没离开祖荷的手。   祖荷哭笑不得:“这裙子好像当年的前男友啊,被我们两个同时嫌弃。”   蓝玫自然也得配合“嫌弃”到底,退后一步,提包要走。   “反正我不要了。”   祖荷也“嫌弃”地将裙子挂回去:“我也只是临时起意,还约了人,先走了。”   以为再也碰不见的两个人乍然重逢,又仓促分别,各有轨迹,好像也没有深交的必要。   祖荷约的人刚离开BingoFun,过来还要一段时间,她对蓝玫没什么熟人包袱,不知不觉又踱回那间服装店——   可这一回,包袱不请自来,蓝玫竟然也回来了。   ——曾经喜欢上同一个男人的孽缘,如今延续到同一条裙子身上,而且裙子还比男人更叫她们念念不忘。   “……你、约的人没来?”   “嗯,还有一会。”   两人目光不自觉停在裙子上,又对视尴尬一笑。   蓝玫说:“我比你年纪大,应该让给妹妹。”   祖荷想了想,应过:“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姐姐。”   “……”蓝玫愣了一下,没想她这么干脆,松快之中也不是没有遗憾,但还是笑了笑。   祖荷当场刷卡买下,拎着袋子往蓝玫怀里一塞:“妹妹送给姐姐的。”   “……”蓝玫工作时的洗练与敏锐在今天似乎全部失效,总有点反应不过来,大概眼前这个半路妹妹的举动从来都叫她琢磨不透。   裙子也不算贵,五位数出头,比不上半路妹妹的一颗耳饰,但重在合心水。   蓝玫心里有了其他主意,坦然接过:“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你现在在哪工作?”   祖荷也舒坦许多:“极锋互动,听说过吗?BingoFun最近举牌极锋,两家打得不可开交呢。”   “……可不,我刚好在BingoFun。”   祖荷呵呵干笑:“看来真是孽缘。——你在BingoFun是做?”   “打杂。”蓝玫飞快道。   “差不多,”祖荷点头,“行政一类,什么的。”   蓝玫明智岔开话题:“有男朋友了吗?”   “嗯,你呢?”   蓝玫说:“没有,上学时谈得太多太久,到达感情阈值,物极必反,不想谈了。”   祖荷只得噢一声,仿佛跟她再度站上谈判席。   话题干枯,祖荷和蓝玫也不再搜肠刮肚缓解尴尬,留过联系方式,便告辞了。   *   极锋和BingoFun依然在拉锯大战,司裕旗今天约的是BingoFun战略投资部的总监蓝玫,在私人会所,没有太正式,主要目的通个气,打听BingoFun的真实目的。   “本来对方也是女人,我应该和祖荷来比较合适,但对方点名要你,我也没办法。”   见到蓝玫前,司裕旗告诉喻池,这话饱含深意,她说着时难掩玩味。   “你跟蓝玫以前认识?”   喻池搜索一遍记忆,肯定道:“你说草莓我还熟悉一点。”   司裕旗:“……”   等见到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攫住了他。   蓝玫大方自报家门,说:“喻总可能不记得我了,几年前1717.net是我回国后参与的第一个并购案,我那时候还是一个小助理,没想到还能有缘再见面。”   喻池恍然,但这层冤家路窄的关系并未消缓BingoFun的目的,BingoFun依然想给极锋大换血,直奔控制权而来。   这晚应酬完毕,喻池折回极锋一趟,又和言洲、甄能君开了一次会,回家前从秘书那带回一个小包裹——   “你还用‘司玉祎’这个名字?”   茶几上摆着洗好去蒂的草莓,祖荷翘着腿玩手机,喻池将包裹递给她。   包裹寄到极锋,收件人“司玉祎”,寄件人“蓝”,来自BingoFun。   祖荷艰难回想,当初好像登陆了“司玉祎”这个实名账号勾搭蓝玫。   祖荷以为这事就这样落幕,五位数对她也不算什么,何况她还蛮中意蓝玫的。   喻池笑了下:“幸好秘书细心,把这无人认领的包裹拎回来了。”   祖荷笑嘻嘻身子一歪,肩头蹭他一下,顺便用手上牙签划开封口胶。   “是不是以为谁跟敌军通风报信?——是我在美国认识的一个朋友,最近刚好碰见,她在BingoFun工作。”   包裹里头是一个精致的盒子,一打开,一副暗蓝耳饰嵌在灰色绒布里,仿佛两颗钻石蓝莓。   祖荷轻轻哇一声,递到他眼前,瞄了一下的他封印已久的耳洞:“喻池喻池,我们一起戴上吧。”   喻池没什么犹豫,消毒后替她戴上一个,轮到他这边稍嫌麻烦。   祖荷问:“会不会痛?”   “没事。”   祖荷直接把耳钉塞他手里:“你自己来,我看着害怕。”   从她嘴里能听到“害怕”倒是稀奇事,喻池笑着说:“当年怂恿我打,你怎么不害怕?”   祖荷想了想,说:“当年你是陪我受苦,现在你一个人受苦,我不忍心。”   除了漫长而封闭的七年,喻池好像也没在她身上吃过苦了。他浑不在意笑笑,自己戴上耳钉。   将耳钉按进肉里有点心惊,像明明无路可走,摸黑却也能走到底,跟给自己戴截然不同的感觉。   祖荷替他扣上底扣,指尖怜爱地轻挑他的耳垂:“真不疼?”   “不会啊,”喻池调出手机前置摄像头,两颗脑袋默契往镜头里凑,祖荷左看右看,又问他:“好看不?”   他肯定应声,这也是他对祖荷大部分问题的回答,喻池很少对她说不。   “是女朋友送的。”   喻池眼神一顿,笑了:“我知道。”   但他可能更想知道她为什么用旧名,想知道她在美国的生活,以弥补分别多年的信息缺失,可说蓝玫就不得不提前不记得第几任,摊开来讲像炫耀前任数量似的,祖荷就此打住。   “我给她回个消息。”   祖荷自拍一张,侧脸冲着镜头,下巴微扬,骄傲又从容:美不?   很快,蓝玫也回了一张,手机挡脸,对镜自拍,单手叉腰,身上穿着那条引起纷争的裙子,张扬又自在。   “靓不?”   祖荷哈哈笑。   喻池的念头也只有一瞬,极锋和BingoFun的拉锯战让他焦头烂额,实在无暇多顾。   蓝玫发来消息:“你经常能见到你们喻总不?”   祖荷扭头看了这位喻总一眼,他正好丢掉快递箱洗手回来,倒出一根新牙签插起一颗草莓,屁股那头递到她嘴边。   祖荷咬去大半,甜汁溢出一点到嘴角,他长手揪过抽纸给擦了,剩下草莓头便进了自己嘴里。   “喻总辛苦了,白天应付死敌,晚上还得伺候女朋友。”   “互相伺候,稳赚不赔。”   祖荷回到手机,回复蓝玫:“天天见,怎么了?”   “在网上看到过他跑马拉松的照片,真人气场比照片还要震撼。”   “是的!真人比照片更有魅力。”   “他有女朋友吗?”   祖荷打字的手一顿,两人曾经冤家路窄喜欢上同一个男人的经历叫她警觉,斟酌道:“有谁想自荐当老板娘吗?”   蓝玫:“以前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他能达到这种高度,不过好像也不意外。”   祖荷问喻池:“你们今天去BingoFun见的人叫什么名字?”   喻池说出一个并不叫她意外的名字,祖荷咂舌哼哼道:“果然小心机。——下次去BingoFun带上我。” 第61章   会议相对正式,祖荷和喻池先到,BingoFun方人员姗姗来迟,显足架势,开头当然是一句“不好意思,久等了”,但这道熟悉的女声却硬生生刹车——   祖荷笑着朝蓝玫抬一下手,毫不见外嗨一声:“又见面了。”   惊讶全是蓝玫自己的。   她的目光像无形手指,交替指着她和喻池,疑惑尽显。但目光触及那一对分布在两人耳朵上的眼熟耳钉,一切疑团又烟消云散。   祖荷款款朝她伸手:“忘记跟你介绍,司玉祎是我的旧名,我现在叫祖荷。”   蓝玫豁然点头,这就跟之前得到的信息对上了:祖荷,荷焰合伙人,但仍有一丝困惑:“那领旗的司总?”   祖荷坦诚道:“是我的姐姐。”   仿佛串联电路的开关搭上,脑袋一片清明光亮。   蓝玫耐人寻味又看了喻池一道。   席间仍就极锋与BingoFun问题展开商洽,一个不想被恶意收购,一个怎样都想分一杯羹。只不过今日氛围较为微妙,蓝玫和祖荷短兵相接前一瞬,都会自主转开锋芒,虽然依旧没个定论,但气氛罕见地温和,暗示的走向令人乐观。   会末,祖荷给喻池一个眼神,那边眨了一下眼似乎懂了。   “车停得离电梯口挺远,我开出地面在路边接你?”起身时,喻池用蓝玫也能听见的声调跟祖荷说。   祖荷应过,蓝玫了然一笑:“我送你下楼。”   电梯下降至G层,其他人逐层离开,终于只剩下祖荷和蓝玫,两人不疾不徐走出来。   蓝玫示意旁边的茶餐厅:“外头太阳太大,进去坐下等一会?”   祖荷信步而入,笑道:“来的是时候我看到负一层有洗车店,好多天不下雨,正好让他顺便洗了。”   蓝玫点了一杯金桔柠檬,祖荷点草莓奶昔,两个人挑落地窗边吧台,齐齐对着离开地库必经之路,少了点相对而坐是对峙意味,反倒有点同伴气息。   合上菜单,蓝玫收敛谈判时的锐气,半是揶揄道:“难得啊,终于碰上我俩没有同时喜欢上一件东西的时候了。”   祖荷十指交握,轻托着下巴:“不见得啊,你和我倒是都挺喜欢极锋的。”   蓝玫托着脑袋,略微侧身瞧她,祖荷空出一只手,轻轻把鬓发撩至耳后,露出那颗小蓝莓耳钉,蓝玫失笑道:“眼光不错。”   主语也不带,不知道自夸还是恭维,祖荷坦然领受:“一向很好,不然怎么会火眼金睛发现前不知道第几任脚踏两只船。”   服务员送上两杯点单,对话中断片刻,微妙氛围却悄悄发酵。   蓝玫吸了一口甜口带酸的金桔柠檬,道:“要是喻池再完美一点,说不定我们又狭路相逢了。”   祖荷的草莓奶昔倒是十成十的甜,说:“喻池在我眼里很完美。”   蓝玫猜了个满分,意外也不意外,尴尬也不尴尬,前头揶揄气息更丰富:“这回眼光好多了。——有个疑问,要是当初你和我因为前任打起来,现在狭路相逢会不会互相使绊子?”   一句话释放强烈的和平信号,祖荷按住怦然跳动的心,笑道:“假设不成立,事业排在男人之前,钱可比男人香。商场又不是后宫,姐妹何必自相残杀。”   蓝玫一愣,哈哈笑起来。   “你有没有觉得很残酷,这些拥有资本的男人就想着攻城略地,杀伐决断,或许还有另外一种怀柔方式,可以实现共赢呢?BingoFun只追求投资回报,可不会管战略投资部以何种方式获益。”   蓝玫望着她举起的草莓奶昔,粉色如樱,沁人心脾,她毫不犹豫拿起金吉柠檬跟她轻轻碰了碰。   “我只是一个BingoFun打工妹,人微言轻,不一定管用。”   喻池的车刚好开出地面,祖荷滑下高脚凳,拎走草莓奶昔,冲她调皮一眨眼:“我一直相信姐姐的能力。”   *   祖荷一坐进副驾,便递过一个草莓奶昔味的吻,怦怦心跳也终于久违平复。   “等好消息吧!”   事关极锋生死存亡,喻池纳闷也不太踏实:“就洗个车的功夫?”   祖荷白他一眼:“你不相信我?”   喻池忙说:“当然没有,我只是好奇你用了什么方法说服她,你们在美国时关系很好?”   如果关系很好,祖荷说的可是偶然逛街偶然碰上,不至于连对方回国也不联系。   若要解释和蓝玫的关系,势必牵出前不知道第几任那段历史,祖荷在许知廉那儿摔过跟头后,之后每一段感情都自发和前任建立隔离,绝口不提旧事,现在依然不想节外生枝。   所幸蓝玫是同胞,换成是异性,她估计百口莫辩。   “你就当我使了美人计吧。”   喻池趁等红绿灯放行功夫,扭头打量她一眼,笑道:“你怎么不对我也用用?”   祖荷捏着他下巴,替他转正脑袋目视前方:“没来得及用,你就扑上来了。”   祖荷的自信果然不是自负,恰逢特区建立35周年,极锋作为后起之秀吸引政府注意,第三方力量强有力干预,加上蓝玫和祖荷积极调和,促成BingoFun和极锋达成战略伙伴协议。   BingoFun这头巨兽暂时敛起爪牙,极锋从苟延残喘中恢复生机。   其他人也趁此利好,修正个人航向。喻池伺机扩张泛娱乐计划,成立“极锋电竞”,借了BingoFun平台的东风。   曲无宗向喻池申请转岗,成为极锋电竞首批签约电竞选手。   甄能君在祖荷帮助下,正式成立“祖喻言”奖学金,普惠家乡因贫失学的女学生;言洲成为此基金第一位捐赠人。   而祖荷也没闲着,从祖逸风手中接过逸风集团的权杖后,她向蓝玫抛出橄榄枝,邀请她以合伙人身份加入荷焰。   蓝玫没有立刻答应,反问:“你成LP后,明明司裕旗就可以做GP,为什么来找我?”   祖荷的眨眼像调情,俏皮又风情:“姐妹谈钱伤感情。”   蓝玫冷笑抱臂:“原来我们之间没有感情。”   祖荷朗声而笑:“任人唯贤啊,去家族化可以保持企业架构清爽。”   “假使极锋股票过了锁定期,我看好时机抛售,你也同意?到底钱香还是男人香?”   “钱比男人香,爱又比钱香,爱可以包含男人,但男人不一定代表爱,”祖荷说,“当然是兜着一肚子钱、屁颠颠献给我的男人最香。”   *   姬柠曾因恋爱错过潮流,现在自然也抓住这股泛娱乐风潮,以新曲《风刃之芒》重返巅峰。   此曲爆红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姬柠征得祖荷和喻池同意,以她们为蓝本创作一个少年在母亲和女同学的鼓励下,从截肢到马拉松完赛的故事。姬柠因自身经历,一改成长故事里从校园到婚纱的套路,励志依旧是亮眼底色,少年冲过终点,女孩的爱情不会成为他的战利品,收获的只有坚如磐石的自信与爱。   避开爱情主题让这首曲子的适用范围更加宽阔,学校不会担心传播“早恋”思想,让其入驻广播台,成为本年度最受欢迎曲目。   《风刃之芒》佳绩节节攀升,它率先成为主角母校广播操主题曲,之后在全国范围泛漫开来,甚至提名下一届全国残运会主题曲。   极锋互动股价随之暴涨,喻池带着向舒为他精心打造的新型智能假肢,登上IT行业年度最高奖项“金陀螺”的颁奖舞台。   而《风刃之芒》的主角原型,自然再度出现在姬柠演唱会的前排。   演唱会末尾,负责大屏幕的摄影师又即将开始“人海捕捞”工作。   祖荷瞥见喻池收进口袋的手,冷不丁问:“你不会打算跟我求婚吧?”   喻池那只手果然定格,全然没有中断的尴尬——祖荷暗暗放下一半心,只听他说:“你还记得我们妈妈第一次碰见那天吗?”   她曾说要当丁克,还庆幸跟学霸有了共同点。   祖荷在美国时曾听过这个问句,记忆犹新,只是那会的酸涩与如今不可同日而语。   喻池说:“我的决定跟当初一样。”   祖荷终于松口气,松快道:“Metoo。”   大屏幕开始转动,挑选幸运观众,观众席掀起一波又一波浪潮。   默然片刻,喻池忽然问:“戴中指可以吗?”   “噢——”祖荷心里有了跳跃的欢喜,伸出左手,手掌与水平面垂直,随意弹动五指,“可以啊,以后要是再有哪个没眼力劲的客户想私约我,我就这么抬起来暗示他,‘你看,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   喻池一直收口袋那只手抽出来,轻握她指尖,再往下抹,动作一气呵成——祖荷的左手中指多了一枚大小合适的钻戒。   祖荷喜不自禁咯咯笑,问:“你的呢?”   喻池用相似手法,笑着给自己的中指抹上一颗。   大屏幕上毫无悬念出现两个人的身影,她和他默契一笑,亲昵拥吻。卸下平日里的职场光环,此时此刻,屏幕上十指相扣,分享同一副耳钉的年轻人只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情侣。   *   这年春节,本地风俗结婚以前还可以领红包,喻池领过红包,跟喻莉华和蒋良平宣布有要事要谈。   大学毕业五年,喻池也到了传统中“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纪,高中同学中不少已经完成婚育这项中国人口中的“人生大事”,就连傅毕凯也不例外,据说未婚先孕“倒霉透了自由没了”,只能匆匆操办婚礼;有些同学甚至赶上今年开放二胎,第二个已经在路上。   喻池从傅毕凯的近况切入,轻松开场,铺垫得当,也不用他转移战火,话题自然会过渡到他身上。   喻莉华煞有介事一笑,问:“怎么地,你也有结婚打算了?”   喻池肘搭膝头,双手交握,笑容清淡,口吻坚定:“正好相反,我跟她不打算结婚,也不打算分手,应该会这样一直继续下去。”   “吓我,”喻莉华说,“不就是丁克吗。”   喻池说:“我还以为你不懂……”   蒋良平笑:“你妈妈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太小看她了,是不是啊喻校长?”   喻莉华瞥了一眼不正经的蒋良平,严肃而不失活泼道:“那是你们两个的事,只要你们商量好就行,不用特意通知我。——不用帮你带小孩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喻莉华和蒋良平语气说明一切,喻池也松快许多,说:“我们高中时候就谈过了,现在也是相同看法,等今年跑完铁人三项我就去做个小手术,现在训练期暂时不想住院耽搁。”   喻莉华磕起瓜子,手肘捣一下身旁戴老花镜低头看膝盖上手机的蒋良平:“听到没,人家高中就谈过了,我们还蒙在鼓里,以为只是纯洁同学关系。”   喻池:“……”   他也懒得辩解是“谈论”的“谈”,而不是“谈恋爱”的“谈”,反正他们已经变成恋爱关系。   蒋良平从老花镜上方瞅他一眼道:“在国内做?”   喻池说:“国外成熟一点。”   蒋良平点头:“国内规矩多着呢,没结婚不能做,有结婚证没生育过还不一定给做。”   喻莉华说:“男人那东西金贵呗,说起结扎跟净身一样恐惧。”   蒋良平自动和这类人割席,丝毫不觉冒犯,还呵呵笑起来。   喻池目标提前达成,说了声“新年快乐”,起身回到自己房间,错过喻莉华和蒋良平最后的谈话。   喻莉华长长叹出一口气,想着想着兀自笑起来,招来蒋良平探询目光。她放下瓜子,擦过手,侧身“喂”一声:“你知道吗,怀孕的时候我就想着,如果一个女人不幸生出一个儿子,把儿子培养成丁克主义,应该就是她对同胞最大的贡献了吧,至少儿子不会通过婚姻和生育剥削其他同胞,也不会想着控制小孩满足自己的统治欲望。一个没有繁殖欲的男人看起来平和多了——就像你一样。”   蒋良平摘下老花镜放进衬衫衣兜,平和笑道:“你啊,还是太把母亲责任当一回事了,社会是个大型染缸,小孩能长成这样,走运占大部分,家长的能力实在太渺小了……”   但无疑,他们很幸运。   *   祖荷暂时没回复消息,喻池拉开书桌抽屉,她当年送他的相册映入眼帘:里面每一页都扫描做成电子档,但他还是忍不住拿出来,可下面一个绿色的小本子更加惹眼;他不禁放下相册,先抽出陪了他十年的残疾证。   证件上是他没出意外前的照片,目光青涩有神,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   他哑然失笑,有点想不起第一次用证件乘坐公共交通的纠结。   扔下残疾证,翻出相册,十年前点滴重现,喻池本以为不看相册也能记住所有细节,一对照才发现还是忘记好一些,怅然与惊喜并存。   而相册尾页疏狂的字迹,喻池却是再全麻一次,醒来也会第一时间想起——   喻池:   希望你能继续往高处走,那里有更宽容的土壤,更自由的空气,能够接纳一切非常规的品质;   在山顶,你的特殊不再是累赘,而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个性标签,人人都将称颂你为刀锋战士。   爱你的同桌,   祖荷   2007.7.12   正是这段话信念般照耀他孤独的七年,激励他从籍籍无名的喻池,到上市公司的喻刀锋。上市和“金陀螺”当然不会是终点,就像马拉松也只是一面里程碑,新的一年,他要往更远的目标进击。   他找出一支油性笔,往草稿纸试了两划,可以流畅出墨,他在祖荷字迹的下方,端正写上:   我也很爱你。   ~2016年2月8日~   两个波浪号,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   他找出那年校运会的合影,配上第二次马拉松后与她的合照,罕见地更新朋友圈:   “十年,应该会一起慢慢变老了。”   没多久,祝福纷纷冒出,最瞩目还是祖荷的那一条。   Ai。:“应该??”   “请求你的意思[大兵不再抽烟的系统表情]”。   “好呀[呲牙]”。   喻池笑着,重新捡起即将过期的残疾证,涂掉号码,撕下一寸照,两指夹起,潇洒一甩。   跟随他十年的绿色小本子精准地飞进垃圾桶。   *   同年10月,IRONMAN世界铁人三项现场,氛围前所未有的热烈。   祖荷吻过他,依旧留下那句“我在终点等你”,将他送进了赛场。   开赛鸣枪,其他选手轻松跑过浅滩,直接跳入湖里,而喻池作为唯一一位特殊需要人士,在观众的掌声与呐喊中不再羞怯,哪怕姿态不佳,也不影响向前的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脱开假肢,爬向湖岸线;触水那一瞬,仿佛搁浅的鱼回到故乡,他灵活游了出去——   他将游过3.8公里,骑行180公里,长跑42.195公里,奔向他的挚爱与未来。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无番外。   感谢阅读,有缘再见。   下篇《星星会唱歌》戳专栏可收藏,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