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 作者:溪畔茶 作品简评: 平民少女展见星的发迹之路,始于成为代王府王孙的伴读。若干年后,这位王孙对展见星生出了些不可说的心思,却被狠狠地冷酷地拒绝。王府下人悄悄议论,王孙最心腹的大太监出头训斥:“都闭嘴,哪怕展大人把王爷的心挖了,他也是王爷的心肝,有你们什么事儿?” 正直与邪门,冷淡与狂野,平民与王孙,这是两个从出身到性格到三观都相差极远的人遇到一起以后,相识相知相争相爱的故事,全文行文流畅,情节层层递进,男女主各有萌点,配角鲜明,明暗线分布合理。 第1章   初冬,寅末时分。   天色黑漆漆的,街道上静寂无人,这个时辰,大部分人家都还沉睡在香甜的梦乡里。   但也有一些人家,已经开始为生计忙活起来了。   蜡烛燃起,半旧门板间透出昏黄微暖的光,小小的一家沿街店铺里,青衣妇人挥汗如雨,用力揉搓着案板上的一大坨面团。   柔软的面团在枯燥的揉搓中渐渐变得有劲道,变圆,又变长,最后被揪成一个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面坨,整齐地摆到案板上。   此时吱呀一声,后门发出轻轻的响动,一个身形瘦削、看去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妇人见到他,手中活计不停,口里忙道:“星儿,你怎地又起来了?娘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白日念书辛苦,早上该多睡一会儿。”   少年展见星只是笑了笑,脚步不停地走到案板前,拿起一个揪好的面坨按开摊平,一边利落地往里填着菜馅,一边笑道:“娘,我不困,这时候安静,我背书还更容易,我现在心里默背着书呢,娘自管忙,莫要吵我。”   妇人又急,又欣慰孩子心疼她,总找许多借口早起来帮她,再要说话,又怕真的吵着了展见星背书,只得带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埋头整治起剩下的大半面团来。   铺子里各样动静响着,案板轻微的咯吱声,灶上大锅热水将要煮沸的咕噜声,一个个带馅的不带馅的馒头自展见星手下成形,和着满屋烟火气,充实又饱满。   妇人手里的活终于完了,站过来接手了捏馒头的活,她的动作要更为娴熟,展见星顺势让开,到灶台那里揭开锅盖看了看水,见已经滚起水泡来,便将锅盖放过一边,另去拿了几格竹制的笼屉,把先前捏好的馒头一个个放到里面,然后要端去大锅上。   妇人一直留意着,此时忙道:“星儿,放下我来,那水滚开,仔细烫着你。”   展见星毕竟年小力薄,听了便不逞强,由妇人来将满当当的笼屉捧去蒸起。   第一批馒头将要出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终于蒙蒙亮了些。   展见星走到门边去,抽开门闩,将半旧的门板一块块卸下,搬去外面墙边放好。   他的年纪还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身形又不似一般男孩虎实,身上穿着的蓝色棉布袍子都显得有点空荡,卸门板的活计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但家里没个成年男人,寡母稚子,只得学着早早当家罢了。   长街上飘荡着薄雾,冬日空气沁凉,展见星乍从铺子里出来,不由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但同时头脑也为之一清。   他站在街边伸展了一下胳膊,对面是家卖油的铺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也正往外卸着门板,见到他,笑道:“星哥儿,又起来帮你娘做活啦?”   展见星对着外人在表情上要淡漠不少,不怎么笑,但也有礼貌,点头应一声:“陈大哥早。”   就小跑回铺子里继续往外搬出桌凳等物。   “这念了书的后生仔就是不一样,一些儿顽皮劲没有,又稳重又勤快。”卖油铺子里的后生娘子走出来,一边往外泼洗脸水一边赞了一声。   “那咱爹要送二弟去学堂你还不乐意。”   “呸,你弟弟是那块料吗?”后生娘子不客气地转头翻了个白眼,“小弟和人家星哥儿一年生的,这会儿还在被窝里赖着吧?就这懒怠劲儿,也好意思说去学堂,趁早别浪费钱了!”   就在小夫妻俩的两句争嘴中,又有三两家铺子叮叮咣咣地卸起门板来,街头薄雾间也渐渐出现了行人,整条街从沉夜中苏醒了过来。   展家馒头铺的生意也开始了,这么大早,主要做的都是些左邻右舍的熟人生意,展见星和母亲徐氏其实不是本地人,只有展父是,但展父前年一病没了,为了让展父落叶归根,徐氏带着展见星千里扶棺来到了这大同县,将展父下葬后,一边守孝一边盘了这个小店铺起早贪黑地做起生意来,邻居们见母子俩不容易,加上展家的馒头便宜又实惠,便常来照顾。徐氏与展见星的日子虽因家中缺乏顶梁柱而过得颇为辛苦,倒也磕绊着熬了下来。   日头渐渐升起,展家第一批摆出来的五六十个馒头卖得很顺利,对面铺子的小陈掌柜也来买了四个,笼屉里的馒头一个个减少,换回叮叮当当的一枚枚铜钱,徐氏心中高兴,转头见到展见星坐在铺子门边的一张小板凳上,鼓着腮,认真地举着一个大馒头吃着,更高兴了,又慈爱地劝他:“星儿,慢些吃,天还早呢。不着急去学堂。”   展见星唔嗯了一声,埋头继续吃着。   “徐家姐姐。”   身后有人相唤,徐氏以为是要买馒头的主顾,忙转回头,却见摊前站立的是个使赭布包头的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手里抱着个娃娃,娃娃很乖地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呦,是张家妹妹,快坐,可吃了吗?”徐氏忙着招呼起来,又是搬凳子又是拿大碗倒了热热的茶水来。   展见星也站起来,过来见礼:“张婶婶。”   “星哥儿真懂事,我瞧着,似乎比上回见又高了些。”   徐氏笑:“是高了点。这孩子不肯长肉,个儿倒不比别人长得慢。”   “长个儿好,男孩子都是这样,先长个,再长肉,要是倒过来才不好呢。”妇人张氏附和着,神色间却有些心不在焉,展见星看出她似乎存了话想说,主动伸手:“婶婶和娘说话,我来抱一会儿苗苗。”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没那么金贵,大人忙生计,展见星这样的大孩子帮忙带一带底下的弟妹是常事,张氏抱了这么久的娃手也酸了,就笑着顺势递出去。   两岁左右的女娃娃睡得呼呼的,但递出去的过程里,徐氏留意到孩子的脸色红得似乎有些过头,一惊,道:“苗苗怎么了,可是病了?”   张氏叹了口气:“是呢。昨天她哥哥领她出去玩,摔了一跤,皮肉倒没伤着,可是摔水沟里去了,沾了冷水,回来就发起热来。村子里找余婆开了点草药,吃了也不管用,我怕孩子烧出毛病来,不敢耽搁,大半夜求人套了车往城里赶,谁知这孩子倒会折腾人,进了城刚寻着大夫,她又好了,大夫看了说不用开药,回去捂着好好睡一觉就行了,白闹得家里人仰马翻的。”   徐氏安慰她:“宁可是白折腾一场,孩子没事最要紧。”   张氏点头:“也是这个话。”   她说着,扭头看了下展见星,见他退回了铺子里,坐着抱着苗苗,稳当当的,便放心转回来,凑近了一点道:“徐姐姐,我进城来,趁便也有个话告诉你。你们展家族里那边,又出坏水了。”   徐氏脸色白了一白:“他们还想怎么样?我和星儿都不回去了,自己在城里找食吃,又不耗费他们一文,难道还不足意?”   “可不是还不足意,”张氏说道,话语间有些气愤,“他们姓展的,除了大姐夫外,再没一个好人。我前儿听见人议论,说展家大房和三房在那里捣鼓,算着你快出孝了,要替你再寻个人家。”   徐氏脸色更白:“我早说了我不再嫁,只守着把星儿养大,他们——欺人太甚!”   “我听他们说的可不像话,不但要你改嫁,还想着把星儿弄回去,说大姐夫这么多年都在外头,家里田地全是他们叔伯操持,星哥儿如今大了,能做些事了,该回去帮忙才是。”   说到改嫁徐氏还能撑住,但听见那些如狼似虎的亲戚竟连展见星都惦记上了,就气得浑身发抖了:“田地是他们操持,可出的粮食也都是他们把着,我们一粒米也没吃他们的,如今想把我星儿当牛马使唤,休想!逼急了我,我上县衙敲鼓去!”   张氏道:“徐姐姐,我说与你,你心里有个数就好了。依我的主意,快过年了,你寻个借口,这个年索性别回去过了,虽说到时候离你出孝还有四五个月,可就那些不讲究的,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把你扣下,直接找个老光棍卖了都有可能。你不如就在县里呆着,好歹县衙、府衙两层官老爷在上,他们要干这不要脸的事,也得掂量掂量。”   徐氏平复了一下心情,连忙点头,道:“好,张家妹妹,这可多亏你了。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若不是你来和我报这个信,我和星儿不知得吃他们多大的亏。”   张氏道:“不过两句话,哪里值得什么。别说徐姐姐你为人好,就是不好,为着我大姐,我也不能叫他们称心。”   她毕竟是带孩子进城看病来的,身上有事,话带到了,就说要走,徐氏忙忙使油纸硬包了四个大馒头,又找块布头打了个小包袱,张氏推辞了一下,没推辞掉,也就收了,抱回孩子,胳膊上挎着馒头走了。   展见星走到徐氏旁边,表情很淡薄,眼底压着冷冷的怒意。   他离张氏有一点距离,但张氏说的话,他大半也听见了。   张氏的几个称呼听上去有点奇怪,又是“大姐”又是“大姐夫”的,因为当日展父在家时,先娶过一房原配妻子,就是张氏的姐姐大张氏,大张氏早殁,展父离开家去了南边,在南边做小生意时才续娶了徐氏。   大张氏无子,活着时不讨婆婆喜欢,又被妯娌排挤欺负,在展家很受过些罪,展父对她心中有愧,后来人离了乡,每年四时八节还一直记得给她烧些香火纸钱,临终前并嘱咐展见星,叫他以后祭父的时候也顺便祭一祭大张氏。徐氏遵着亡夫遗言,来到大同后带着展见星去过张家,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张家人,让他们不用担心女儿在地底下会饿肚子的意思。   张家人见到他们,知道了展父跑到外地又好好娶妻生子起来,本来心中有怨,但听见这个话,又回转来,觉得展父还算是有些良心,哭了一场,待徐氏和展见星倒是很好,留了他们吃饭。此后近两年间时有来往,听到展家族里又出了什么坏点子,张家人也愿意来给徐氏报个信。   “娘,不必和他们生气,我们横竖在城里,不回去就是了。”展见星绷着脸,说了一句。   展氏一族生活在大同县辖下杜庄乡的常胜堡村里,安葬展父那会儿,徐氏母子也在那里住过一阵,很快因为跟展家大房三房的矛盾而住不下去,避居到了城里,不想,他们竟不死心,如今又逼了上来。   徐氏勉强笑了笑:“星儿,你说的是。”   到底有些心神不宁,寡母带弱子,在这世道太艰难了。幸亏星儿是这个样,若是——   “跑,快跑!”   “关门,关门,快关门!”   “——代王来了!”   一阵乱七八糟的叫嚷自长街一头响起,瞬间整条街兵荒马乱,行人跑的跑,店家关门的关门,徐氏是外地人,来此的时间不算很长,不解这叫嚷的含义,慌乱又茫然,连声道:“怎么了?怎么了?难道是鞑靼人打进来了?”   大同是边镇不错,也是重镇,朝廷在这里陈了许多兵马,照理不该打进城来呀?   对面的小陈娘子见她糊涂,一边帮着小陈掌柜咣咣地上门板,一边大声道:“徐嫂子,比鞑靼人可怕,快关门罢,回头再告诉你!”   “哦,哦!”   徐氏答应着,展见星暂停了去上学,一起帮忙把家什往铺子里收拾起来。 第2章   为了方便做生意,展家馒头铺的馒头在铺子里蒸制,但卖的时候会把摊位摆到门前来,徐氏反应慢了一点,加上要收拾的零碎东西又多,等到那一波人潮过来的时候,就没来得及收拾干净,门板也没上齐。   那波人很显眼,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清场了一样,还来不及跑掉的行人拼命往路边躲,似乎连一根头发丝都怕与他们沾着。   要说行在路当中的这十来个人,看上去也没甚可怕,一般的鼻子眼睛,有老还有少,里面又分了点阶层,最前列最当中的四五个人穿着要更为鲜亮一点,为首的是个胖乎乎的老头,浓眉大眼,不过眼下有些青黑,眼神也有点颓然,他晃着膀子,步子迈得很大,几步迈到了展家馒头铺这里,见到竹匾里还有几个没收拾回去的馒头,抬手就抓了一个。   他身后的三四个人嘻嘻笑着,有样学样,挨个也去抓了个馒头,抓完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徐氏目瞪口呆,不敢阻拦,展见星心中不服,想追上去理论,徐氏忙把他抓住:“星儿,忍一忍算了!”   她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但从这出行的气派看,显然不是一般人家——便是一般人家,他们这两个人又怎惹得起那么一大帮子?   展见星被母亲抓着不好动弹,恼怒地握紧了拳头。那些馒头好多是他一个一个辛苦捏出来的,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简直与抢匪无异!   大概他的目光怒火太重了,那伙人里其中一个若有所觉,斜过一点身子扭头看了回来。   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少年,与展见星差不多大的样子,他目光跟展见星对上,没有一点当街抢劫的羞愧,眼底漠然,只是勾了勾嘴角。   少年本身眉眼浓黑,鼻梁高挺,是挺堂皇的相貌,这一笑却是邪气毕露,又似带了些挑衅,气得展见星瞪着他,咬牙低声骂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抢馒头的几人组合有点奇特,像是一家老少齐齐出动,后面跟的则是奴仆之流,所以展见星有此语。   “嘘!”徐氏怕那些人听见,回来找麻烦,唬得忙把展见星嘴巴捂住。   好在还算太平,没有人折返回来,只是这些人一点不知道爱惜粮食,其中有两人大约觉得馒头难吃,咬了一口,就随手扔到了地下。   徐氏看着好好的馒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就变得灰扑扑的,心疼地抽了口气,但也不敢多说什么,揽着展见星缩在铺子边上,眼见他们渐渐走远,才松下心弦来。   对面的小陈娘子也悄悄探出头来看,直到那些人走出老远了,才敢出来,小跑着到馒头铺前,对着徐氏道:“徐嫂子,算你运气好了,你可知道这些人是谁?”   徐氏茫然摇头:“先前好像听见人叫嚷,说什么大王的——”   “不是大王,是代王,就是镇守在我们大同城的代王。”小陈娘子纠正。   这一说,徐氏恍然大悟了,太/祖爷打下了江山,分封诸子,几大边关重镇里都分了儿子镇守,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大同这里,就是代王。只是这代王府却与别处有些不同,代王朱樨是太/祖第十三子,脾气十分暴躁,为此曾犯过被削过一回王爵,后来先帝登位,才把王爵还给了他,但代王的老脾气非但没改,还变本加厉起来,当街抢个馒头什么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这位王爷还有一个吓人的爱好,带着子孙横行街市,袖里藏锤,看见哪个路人不顺眼,就照脑袋给他一下——小陈娘子说徐氏运气好,就是为此,被抢几个馒头比起被敲破脑袋乃至丢掉性命是好多了。   代王这样的行径,直是拿百姓当畜生取乐,本地官员参劾他的奏本一本本向京城飞去,这回连赐还他王爵的先帝也受不了了,不好自打脸再贬他一回,但先帝也不是软弱性子,发起恼来更狠,直接下诏令把代王府圈禁了。   这一圈就是八年。   大同百姓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随着时日推转,一年年过去,代王府始终高墙矗立,朱门紧闭,百姓们渐渐忘了头顶上还压了这么尊恶佛,到徐氏来此落脚时,日常还会提起代王的人已经很少了。   如今听说竟是他,徐氏害怕里又生出纳闷来,道:“陈家娘子,不是说代王在先帝爷手里被圈了吗?怎么还能出现在大街上?”   这个问题小陈娘子也回答不上来,不过,有人能。   三五个身着青衣的衙门皂隶从门前匆匆跑过,小陈娘子是本地人,正好认得其中一个,就拉住了问道:“龚大哥,你可知道代王爷一家怎么出来了?我们才见他从这里路过,都吓了一跳。”   姓龚的皂隶停住脚步,扭头忙先反问道:“代王爷才从这里过去?可有惹出什么乱子没有?”   小陈娘子道:“抢了徐嫂子家几个馒头,别的倒没事。”   龚皂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小陈娘子道:“哪里好,你看看,一条街的人都吓得人仰马翻!”   又追着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龚皂隶叹了口气:“八月里先帝爷不是薨了吗?新皇爷登了基,大赦天下,赦到最后,想起还有这么位叔叔来,就下了谕旨,解了代王府的圈禁,也就是昨天的事,今天就——唉!”   他一包苦水的模样,小陈娘子听了,脸色也跟着不好看起来。   这位代王别的本事不见得怎样,可是真能活,数到如今,已是历经四朝了,熬死了父亲,熬死了侄儿——太/祖驾崩以后,本来先传位了皇太孙,先帝厉害,起兵从侄儿皇太孙手里夺过了皇位,从辈分论,代王与先帝倒是平辈的,因此代王又熬死了兄弟,直到如今又一个侄儿继了位,把他放了出来。   这一出,好似恶狼出柙,从代王昨日解禁,今天就招摇过市来看,怎么也不像悔改了的模样。   “这可怎么好,好容易才过了几年安生点的日子。”旁边的邻居们伸长耳朵听着,慢慢聚拢来,听见是如此,脸上也都泛起愁来。有些曾亲身遭过代王府荼毒的,更直接露出了惊恐之色。   另一个皂隶插嘴:“别埋怨了,我们才倒霉呢,你们惹不起,好歹躲得起,听说代王爷在街面上出现,县尊老大人匆匆把我们派出来,叫我们看着点代王爷,好歹别一出门就惹出大乱子——这不是开玩笑嘛,代王爷不来敲我们的脑袋就算不错了,谁敢去管他!”   龚皂隶摇头,重重叹气:“好了,别说了,说也没用,谁叫我们吃这碗饭呢?走吧。”   几个皂隶互相拖拉着走了,背影都一副垂头丧气的衰相,要说他们平日在街市上也算可以横行一二,可是碰见代王这样的大祸害,几个皂隶便只如蚂蚁一般,不够他一捏的。   大同县令给他们下的命令是“看着”代王,不过他们也不傻,听说代王才从这里路过不久,就不着急了,都把步子放慢,免得真追到了代王就不妙了。   但世事难料,皂隶们步子放得再慢,仍是跟代王一家遭遇上了——因为他们居然掉头杀了回来!   皂隶们一下吓得腿软,差点扭头就跑,慌张里又觉得有点不对。   ——怎么代王那一家子,看上去也挺乱的?   而且中间还少了个最关键的人物,代王本尊。   代王家人也看见皂隶们了,领头的鲜衣男子脚步一刹,拎过未及闪避的龚皂隶来,伸手用力一指:“快把这两个乱匪抓了!他们胆大包天,害死了我父王!”   龚皂隶衣襟冷不防一紧,吓得五官都歪斜了,再一听他的话,脑中更是嗡地一震,只能全凭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   是徐氏和展见星。   徐氏也傻掉了:“我,我,民妇——”   天降一口重锅,她唬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人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小民家中只有小民和母亲二人,在这条街上卖着馒头,做一点糊口的小生意,断不敢行那般大逆不道之事。”展见星忍怒站出来,拱手说道。   他不知道代王府的人又犯了什么病,但这种天大罪名扣下来,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认的。   徐氏回过点神,连忙跟着点头:“对啊,大人,老爷们,民妇、民妇这样的小民,怎么可能敢害王爷这样尊贵的人呢!”   皂隶们也觉得代王府人有点神经,徐氏携子到亡夫家乡这里定居,是去衙门上过档的,来历人口清清楚楚,他家男人还死了,就剩下这么贫弱的两口人,就算和代王结过仇,想害,那也没本事害啊。   鲜衣男子音量不减,大声喝道:“就是你家做的馒头毒死了我父王,我父王走出去没多久就倒在了半道上,你还敢狡辩!”   毒毒毒——死?!   一条街的人都惊恐得停滞住了。 第3章   街尾。   代王硕大的身躯倒在路中央,脸面青紫,大张着嘴,脚边滚落着小半个馒头,几个奴仆围着他,哀声痛哭。   一个须发半白、衣着甚为体面的老人家不太体面地瑟缩在一边,不敢动弹——赶过来的皂隶们认得他,是城里有名的大夫,姓楚。他供职的医堂正好是在这条街上,看他模样,应该是被代王府的奴仆们匆忙揪出来诊治代王的。   也就是说——代王确实没救了。   这样的惊天祸事不是几个皂隶能处理的,龚皂隶连滚带爬,先一步赶去县衙通知知县,余下的皂隶则临时找了绳索来,捆绑住徐氏和展见星,拉扯着他们也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徐氏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她的腿脚软塌得根本一步都迈不出去,完全是靠皂隶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展见星稍微好一点,跟在后面,不时还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读了书,比徐氏见识多些,知晓眼下的情形,能去县衙经官断已经算是难得的一线生机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当街就能把他们母子打死,回头即便是查出来冤枉,又还有什么用。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灭顶大祸陡然降下,他心内也是恐惧茫然交杂,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代王府人抬着代王的尸身,哭嚎声震天,后方,则遥遥缀着些在怕事与好奇心间反复纠结的百姓们,头痛欲裂的大同知县李蔚之在县衙里迎来的,就是这么一支奇特的队伍。   李知县今年四十有五,官场不算很得意,但以举人入仕,在官场中也是浸淫了有十来年了,以他多年为官经验,将双方供词一听,再传了几个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一作证,就知道所谓毒杀完全子虚乌有,代王纯属自作自受。   代王真正的死因,说来只有一个“荒诞”可以形容。   他是被噎死的。   这一点,对代王施救失败的楚大夫可以作证——实际上他被从药堂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没来得及救,代王已经断气了。   “请县尊看代王的喉间,”同样无辜被卷入祸事中的楚大夫努力抑制着发抖的声音,道,“那是——”   “那就是被毒死的证据!”   代王次子即先前拉扯皂隶的鲜衣男子朱逊烁大声道:“可怜我父王,去得这么惨,把喉咙都抓破了!”   代王府在大同恶名太甚,楚大夫瞬间矮了一截,几乎快趴到地上,也不敢说话了。   朱逊烁得意转头,想指使李蔚之,但被圈了好几年,大同知县已经换过,他不知道李蔚之的名字,便索性含糊过去,“喂,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快让这两个大胆的庶民给我父王偿命?”   即便徐氏母子真是人犯,断案也没有这样草率的,李蔚之紧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勉强说了一句:“王爷似乎并非中毒——”   他不过七品官位,对百姓来说是父母官,可对上代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微末不值一提,皂隶楚大夫不敢与代王府作对,他一样也有所犹豫。   朱逊烁眼一瞪,上前两步,几乎快挨到上面的公案,逼视着道:“怎么,人证物证俱全,你居然还敢包庇他们?你这芝麻官是不想做了?!”   见鬼的人证物证。   李蔚之心内忍不住骂了一句,却不敢说出来。这模棱态度看到展见星眼里使他心凉了半截,他忍不住抗争道:“县尊,小民母子向来本分小心,整条街的人皆可为证,今日这馒头,也是代王爷强抢去的,小民家并没有卖给他,怎么可能事先料准下毒,小民守法平民之家,又从哪里弄到毒/药——”   他说得条条在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探查,所谓下毒都是显而易见的无稽之谈,但不论他多么有理,最终起到的效果只有两个字:无力。   死的是个王爷。   太/祖亲子,当今皇帝也得叫他一声叔叔。   这样的万金之体,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准确地说,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一个馒头噎死?   传扬天下,活活要笑死人。   所以代王不能是这个死法,代王府不论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总而言之,必须得找口锅给代王遮羞。   徐氏母子就被扣进来了,他们当然是冤枉的,这堂里堂外上百人,宗室、官、吏、隶、医、百姓无人不知,但于代王府威压之下,又能有多大作用。   天底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冤案多了,并不多这一桩。   啪!   朱逊烁直接拍了公案:“你要是不会办案,就滚下来,本王亲自来办!”   按制,亲王长子袭亲王位,其余诸子降一等封郡王,朱逊烁是代王次子,身上是有郡王爵的,不过他运气欠点,赶上之前两任皇帝叔侄掐架,没空给他选封地,不但他,他的几个弟弟也是这么个情况,有运气更欠点的,将成人或未成人时赶上了圈禁,直接连个爵位都没混上,至今还是个空头宗室。   所以代王府一大家子子嗣,至今全窝在代王府里,不曾各赴封地。   当着这么多百姓下属被如此呼喝,李蔚之也是下不来台,脸面发红,想要发作一二,瞥见自己身上的青袍,又不由瘪了下来——这辈子过了大半,穿朱着紫是没有希望了,恶了代王府,这七品官位都不知保不保得住。   毕竟,代王是真的死了。   代王府迁怒于人也不算无的放矢,这口气若是出不去,连他一起迁怒进去——   李蔚之心中剧烈挣扎,或者,其实也没有多么剧烈,他张了口,听见自己声音轻飘地道:“此案事关重大,暂且,先将人犯收押罢。”   他自觉已做了让步,外面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事发得突然,先前没来得及清场,现在再撵人也晚了,众目睽睽之下,当堂判这么个冤案出来,多少有损他父母官的体面,因此想使个拖字诀,压一压再说。   说不定代王府人冷静下来以后,自知无礼,撤销状告了呢。   他这个梦还未成形就醒了,朱逊烁绝不满足于此,并且认为他的态度很不端正,啪地又拍了下公案,道:“本王叫你办,是给你颜面,你还敢拖延!我父王被匪人毒杀这么天大的案子,是你拖得起的吗?现在就给本王拷问口供!”   口供先前早已有了,然而朱逊烁的意思,那些通通不作数,他只认照他意思来的口供。   怎么来?   拷打呗。   三木之下,没有“问”不出来的话。   徐氏已经瘫倒,展见星挨着母亲,一口气憋着,紧紧咬着牙关,努力撑起身体,试图再要抗辩,但背对着他的朱逊烁已经真的开始“审案”了,他去逼问楚大夫:“老头,你说,我父王是不是被毒死的?”   楚大夫怕挨打,吓得往后缩了缩,胡乱道:“不是——是……”   朱逊烁断喝一声:“想好了说!你要是想不好,本王只好问一问你的全家了!”   楚大夫一慌神,虚弱地道:“是……是……”   说完了,他深深地埋了下头去,不敢看任何人。   朱逊烁满意了,扭头就指使人:“听见了没有?还不快记下?等下叫他画押。”   被他指中的那个人其实根本不是书吏,不管文书口供这事,但不敢驳他,结巴应着去找纸笔。   朱逊烁志得意满,将下一个目标就放到了徐氏身上,转身指她喝道:“你这妇人,还不从实招来,怎么下毒害死我父王的?还有没有同伙?!”   徐氏哪里招得出来,如遇灭顶天灾,慌乱地只能道:“民妇没有,没有……”   堂上的大老爷显见得靠不住,她趴在地上扭身往外望去,怀揣最后一丝希望地,指望外面乌压压的人头里能有个义士出来说句公道话。   与她目光相接的百姓们目中都是同情,但同情之外,又有意无意地都避过了她的目光,没有人给她更多回应。   她不是本地人,若是本地人遭此横祸,本乡本土同气连枝还有可能鼓噪出点动静来,如今只有两年多的交集,逢上这种破家灭族的大案,别人明哲保身才是正常的。   “还不招?来人,上刑!”   求助无门,朱逊烁的恐吓倒是马上就来了,徐氏只余了满心绝望,但是感觉到了身侧展见星悲愤发抖的身体,她忽然又于无边恐惧里生出一丝勇气来,砰砰砰地转回来磕头,道,“都是民妇的错,民妇认了,但是和孩子没有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大老爷,贵人们,求你们放过我孩儿吧,给他一条生路——”   “娘!”展见星目中通红,打断了徐氏的话。   他这一声叫极其尖厉,蕴着满腔不平不甘不服,震响在公堂之上,把朱逊烁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你还不承认是不是?臭小子,本王还收拾不了你了,来人,上夹棍!”   徐氏唬得要命,急急直起身把展见星往身后拦:“别,老爷,贵人,有什么都冲我来吧,孩子小,不懂事,求求你们了,星儿,快,给贵人们磕头赔罪——”   展见星昂着脖子不肯,没有用的,他知道,什么老爷,什么贵人,就是要冤死他们,他们这样的小民,在上位者眼里根本不算是人命!   朱逊烁眯起了眼睛,从前一直参奏他们家,害得他们堂堂龙子凤孙,丢过一回王爵,又被圈禁一回,一直不放弃跟他们作对的,就是这样耿头耿脑的混账文官们,这小子这点年纪,毛都没长齐,这股子劲倒是勾起了他那些很不愉快的曾经的回忆——   朱逊烁冷笑了一声,磨着牙道:“夹棍呢?要本王再说一遍?”   他说着话,目光凶狠地从旁边站立着的衙役们身上扫过,道:“还是,你们都是这两个乱匪的同伙?意图包庇他们?”   这个罪名压下来太重了,虽是无稽之谈,然而从朱逊烁的嘴里说出来,谁也不敢不当回事,当下便有衙役胡乱应着,动弹起来。   很快夹棍抬了来,徐氏倒抽一口凉气,几乎不曾晕过去——那夹棍木索并施,是用来夹犯人大腿的,展见星还未长成,夹棍立到他面前,竟比他人还高一截!   好在因他身量不足,夹棍想套他身上也很有点麻烦,折腾一阵未果之后,在朱逊烁的首肯之下,衙役另换了一套用来折磨女犯的拶指来。   十根手指被塞进了带着黯沉血色的木棍里,展见星日常做活又习字,手指不算娇嫩,但也丝毫禁不起这样的酷刑,两边衙役才一使劲,他脸色煞白,一声惨叫卡在喉咙里,竟痛到叫不出来。   朱逊烁甚为满意:“臭小子,叫你还嘴硬,给本王收紧了,好好拶!”   徐氏惨呼着扑上去,被代王府跟来的下人拖开,李蔚之坐在堂上,额头渗出密汗,他应该叫停,应该怒斥朱逊烁,应该——   他不敢。   小小少年单薄的背脊挺立不住,伏倒下去,公堂之外的百姓们许多不忍地别过了头去,不少人面上露出怒色,人群里开始起了骚动,那骚动渐渐扩大,朱逊烁被惊动,转头瞪眼道:“吵什么,都想当乱匪吗——”   “罗府尊驾到!”   “闲人闪避!”   宏亮的呼喝声打断了他,几个开道的小吏用力挥开人群挤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着绯袍,表情严肃的中年官员。   作者有话要说:   挨个发定心丸:本文不虐,不虐。   不好,我放存稿箱里忘记设定时间了。=_= 第4章   匆匆赶来的是大同现任知府罗海成,代王突然身亡这样的大案自然会有人去禀报给他,他大吃一惊,听说人都已经进了县衙,不便让代王府人抬着代王尸身再折腾去府衙,忙自己下降到知县衙门来了。   李蔚之府县同廓,平常这父母官是做得束手束脚,很不怎么畅意,此时看见罗知府却真如看见再生父母,并且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怎么早没想起来推锅给罗知府,都是叫朱逊烁乱七八糟的给闹糊涂了!   李蔚之一个字来不及说,麻溜地从公案后滚了下来,请罗知府上座。   罗知府是科举正途出身,二甲进士,上升得快,倒比李蔚之这个县令还年轻几岁,今年才三十九岁,他雷厉风行,也不和李蔚之多说什么,直接坐下,就把这桩烫手案子接了下来。   看了一遍之前的口供,把人又都重新审过一轮,罗知府已然心中有数,他得出的结论与李蔚之相同:案情清楚明白,代王就是噎死的。   朱逊烁不干了,他十分恼怒楚大夫竟敢反口——楚大夫不是坏了良心的人,见罗知府气势不同,不像李知县那么含含糊糊的,就老实又将实情说了一遍。   朱逊烁为此勃然过去威吓他,罗知府倒是心平气和,道:“郡王不必着急,此是大案,楚某一人的诊断做不得准,自然还该再行检验才是。”   罗知府随行带来了知府衙门的仵作。   仵作当堂进行验看,他跪在代王尸身前,摸索了一阵代王的头脸,朱逊烁的脸阴沉沉的,过了一阵,忽然见到仵作扳开代王嘴巴,把手伸进去——   他逮住机会,忙怒喝道:“大胆,你竟敢损毁亵渎我父王的遗体吗?!”   扑上去要撕打仵作,仵作不敢还手,只是躲避着,手却不曾从代王嘴里拿出来,朱逊烁更怒,呵斥自家的下人也上来帮忙,堂上一片乱象,罗知府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肃静!”   乘着众人一愣的工夫,仵作两根手指勾着,掏出来个什么东西,忙护着站起来,小跑到公案前,举着道:“府尊请看。”   罗知府凝神望去,却是一小块馒头。   就是这世间最寻常之物,带走了一位亲王的性命,令得他稀里糊涂命丧长街。   仵作详加解释:“请府尊看代王爷喉间,那些抓痕正是因代王爷被噎住,窒息痛苦所留下的——”   他一行说,一行已有他的同僚提笔记下,以为填写尸格之凭证。   朱逊烁大怒:“胡说八道,我父王分明是被毒死的!”   代王府余者也有人出声附和,下仆们尤其捧场,朱逊烁声势大壮,故技重施,又往公案前逼去:“罗知府,你当着这个官儿,可不能枉顾我父王的冤屈,你需知道,当今皇上见了我父王,也得称呼一声叔叔——”   “星儿!”   徐氏陡然一声惊呼,罗知府进来后,展见星暂时被放了开来,徐氏捧着他青紫渗血的手指,心疼得都要绞起来,回过罗知府的另一轮审问后,就忙把展见星紧紧揽在怀里,恐怕他又遭罪。   十指连心,展见星痛得厉害,原也老实呆着没动,此刻听见朱逊烁狂妄的言辞,却突然挣脱了徐氏的怀抱,往公案前扑去。   众人注意力都在朱逊烁身上,连罗知府也眉头微皱,打算等朱逊烁的厥词放完以后,再行理论,不妨展见星抢到他面前,伸手从公案上拿了个什么,塞到嘴里,腮帮鼓起动了两下,而后就咽了下去。   罗知府回过神来,又不禁失语:“你——”   “小民无礼。”展见星退后两步,躬身行礼,“郡王一口咬定小民家的馒头有毒,毒死了代王爷,现在人人可见这块馒头正是从代王爷喉间取出来的,倘若有毒,小民吃下去,正当给代王爷偿命,绝无怨言。倘若无毒,小民安然无恙,则请府尊还小民母子一个清白。”   ——他抢去吃下的,原来正是仵作奉上的那块馒头。   说完话后,展见星直起身来,他的面色唇色都发白,额角渗着虚弱的细汗,唯有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满堂目光顷刻间从朱逊烁那边转移到了他身上,连代王府那个年纪最小的少年也看了过来。   少年是先前抢馒头中的一员,不知在代王府中是什么身份,他来到公堂后倒很安静,只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旁观着发生的一切,目光似好奇,又似冷漠,有种很难言说的意味。   现在他这种奇特的目光扫到了展见星身上,从展见星没什么血色的淡唇,到他垂在身侧已经肿胀起来的手指,一掠而过。   罗知府也在看着展见星,他坐着,展见星站着,目光恰可平视,他目中闪过一丝激赏,面上不动声色:“这法子不错。郡王爷,你我皆可为见证,且看馒头究竟是否有毒。”   朱逊烁有点目瞪口呆。   他全没把他要污蔑害命的对象放在眼里,精力都用去跟坐堂官打官司了,都没多看过徐氏跟展见星两眼,不想草芥微末之民,被逼到极致后,不认命去死,替代王遮羞,居然反弹出这样的歪门心眼来!   这一招似无力的垂死挣扎,却又中了七寸——对方“以命相搏”了,还不足以自证清白吗?   世间公道两个字,虽然常常糊成一团,但再糊,毕竟还是存在的。   权贵威势纵然如山,压得垮脊梁,压不服人心。   罗知府微微一笑,对着朱逊烁气到黑漆漆的脸,甚有耐心地还向他分析了一下:“徐家馒头铺位于街中,代王爷于此夺食馒头之后,走到街尾便倒了下去,耗时在一盏茶之内,倘若馒头有毒,毒发时间便也应在一盏茶之内,郡王稍安勿躁,与下官等一等便知结果了。”   这一等自然不会等出第二个结果来,馒头有毒没毒,本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罗知府当堂做出了徐氏母子无罪的判决。   展见星回到徐氏身边,徐氏搂着他喜极而泣,展见星心头悬着的一口气落下,眼眶也泛红,母子俩向公案叩头拜谢。   公堂外的百姓们发出欢呼声,不少人高喊着“青天大老爷”,激动喜乐之情不下于徐氏母子。   因为代王府这头庞然恶兽在沉寂八年以后,又被放了出来,今日能迫害徐氏母子,明日就能迫害他们,罗知府能扛得住压力秉公执法,令他们也为自己觅得了一线光亮。   朱逊烁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眼见展见星搀扶起徐氏来要走,恼羞成怒之下,竟喝令家仆将公堂大门把守起来,不许他们出去。   罗知府皱了眉,朱逊烁却也不怎么把他这四品官放在眼里,道:“姓罗的,你为了自己搏个清名,就乱判案子,照你这判法,我父王就白死了不成?他们这些草民说了没毒就没毒,那我代王府上下还都认为有毒呢!怎么,草民说的话算话,我们这些苦主的话反而不算?”   他这就是胡搅蛮缠了,他自己也并不掩饰这一点,指着罗知府道:“你等着,本王回去就上书朝廷,请朝廷做主,在这之前你敢放跑人犯,本王就找你偿命!”   徐氏不料还有这个变故,腿一软,才缓过来的脸色又白了。   罗知府目光微冷,沉吟片刻,淡淡地道:“代王身故这样的大事,不但郡王要上书,本官也是需将始末禀明朝廷的。既然郡王坚持己见,那就请将供词签字画押,本官好一并上呈。”   罗知府先前审问的时候,所有人的供述都被记录下来了,不过代王府那边没有画押,现在这些都要作为证据往京城上报,那自然是要补上这一道手续的。   当下便有书吏拿着供词过去,一个个对照着请代王府人确认画押,确认到最后,书吏“咦”了一声,因为发现竟漏掉了一个。   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少年因站的位置偏,也因年纪小,竟一直没人过问他,连罗知府也没留神到他。   小吏匆匆走到公案旁,禀报了一下,罗知府点了下头,请那少年出来,补上口供。   少年没动,只是口气平淡乃至有点木呆地开了口:“我不知道。”   罗知府扬眉:“你怎会不知?你看见什么,便说什么。”又问他身份姓名。   少年的眼神动了一下,转向了罗知府,他的眼神也有点木呆,好像在看罗知府,又好像没在看,他说出来的话,更是古怪:“我今天第一次出府,不懂你们说的这些。二叔说有毒,就是有毒罢。”   他没回答罗知府的第二个问题,但他能称朱逊烁为“二叔”,显见也是亲王后裔,当是代王的孙辈。   朱逊烁听他们对答,有点不耐烦,但又勉强满意:“听见了没有?我代王府上下都认为有毒,记清楚了!”   罗知府并不以他的叫嚣为意,眉头反而松开了——少年的答话看上去随意,甚至有点草菅人命的嫌疑,比代王府其他人好不到哪儿去,但事实上,这是出现的唯一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他至少说了个不知道,而不是斩钉截铁睁眼说瞎话的“有毒”。   书吏很快把这句口供记录下来了,拿去让少年签字画押。   沾好墨的笔递到面前,少年却没接,道:“我不会写字。”   罗知府控制不住惊讶的眼神——看这少年身量,起码也十三四岁了,不说读多少书,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可是亲王之孙!   他忍住了发问的欲望,让书吏只让少年按了个手印,让后将供词拿回来,他亲自代为签上姓名。   他又问了一遍,这一回,少年终于回答了:“朱成钧。” 第5章   在朱逊烁的极力阻挠之下,徐氏与展见星没能走得成,被关进了大牢之中,等待来自京城的最终裁决。   他们进的是府衙大牢,罗知府大约是知晓自己下属李知县那点骨气当不得代王府的压力,怕关押期间出意外,故此考虑周全地把人犯带走了。   徐氏起初十分惶然,拉着展见星寸步不敢撒手,在牢里呆了半天后,渐渐发现他们住的这一段还算安静,左右相邻的两间牢房都是空的,墙壁上那唯一的小窗渐暗下去,狱卒送来了粗粥窝头,量虽少些,凑合也能填个半饱,除此外,居然还有一小瓶伤药。   是罗知府让人送进来的。   徐氏十分感激,忙把瓶子旋开,借着小窗仅余的一点昏暗光线替展见星涂抹,又道:“罗府尊真是个好人。”   展见星感受到胀痛火辣的手指被药膏安抚,清凉舒适了些,低声认同:“他是个好官。”   药涂好了,晚饭也吃过了,小窗完全黑下来。   徐氏心中又生出畏惧来,她忍着不说,只在黑暗中安慰展见星道:“星儿别怕,朝廷总有讲理的人,像罗府尊那样的,会替我们做主的。哎呦——。”   她想起来什么,又懊悔道,“罗府尊看着是个好说话的大老爷,早知我应该求一求他,先把你放出去,免得跟娘一道在这受苦。”   展见星道:“没事,我陪着娘。”   “你怎么好在这里——”徐氏欲言又止,声音放低下去,耳语一般,“你一个女孩儿家,进了牢里,将来别人知道,只怕说亲上要叫人挑剔。”   是的,展见星这个少年,实则是个女孩子。   这其中的缘故得从展父说起。   展父当日在家时,上有长兄顶门立户,下有幼弟嘴甜如蜜,他这个二儿子夹在当中就很不起眼,及到娶了妻,拖累得妻子都受妯娌排挤,又因无子,更在家里立不住脚。   展父因此落下心结,他想不通一般的亲生儿女,何以自己这样不招待见,碍于孝字无法怨怼父母,但心中的结又总得寻个出处,最终他便将理由归结到无子头上,生了展见星后,他当时已算中年得女,一方面极为疼宠这个好不容易来的女儿,一方面也有所遗憾,便索性将女儿充做了儿子养,打算等几时得了儿子,再给展见星恢复女身。   他做生意的人,在南边各个府州县到处跑——太/祖时路引制度极为森严,许多百姓终身不曾离家百里之外,但此后先帝与皇太孙叔侄争位,把天下打得半烂,开朝时建立的那些制度废了不少,小生意人跑来跑去,一般便也没人有空去管。   如此换过好几个居住地,虽非刻意,但除展父与徐氏外,已无人知道展见星的真实性别。其后展父没能等到生出个儿子就病逝了,徐氏伤心了一场,倒想给女儿换回来,因要扶棺行远路,展见星扮作个小子更为方便,就暂没换,再后来,回到了展父故乡,展家那些贪婪的亲族连徐氏都不放过,想逼她改嫁,徐氏哪敢说出展见星实则是个女孩家?   就这样,阴错阳差拖延至今,展见星像模像样地仍旧做个小子,还如在南边时一般,找了个束脩低廉的私塾去上。   对于母亲说的“说亲”一词,展见星毫不动容,她出了一会神,倒是低声道:“娘,我想读书。”   徐氏不解:“你不正上着学堂?”   展见星摇了摇头:“不单单是去学堂那种读书。”她顿了一顿,“我想去考科举,要是有个功名,就不会这样容易被人欺负了。”   徐氏吃惊,又忍不住失笑:“你——唉,你怎么好去考呢。”   展见星在黑暗里叹了口气,是啊,她怎么好去考呢。   异想天开而已。   徐氏虽觉好笑,但笑过之后,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展见星的想法。   寡母幼子,天生便似在脸上写了“好欺负”三个字,打从展父去后,她们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好容易逃离了贪婪亲族的纠缠,如今又一头撞进了蛮横的贵人手里。   噩运在头上织了一张网,轻飘却绵密,怎么都逃不脱。   徐氏脸上短暂的笑意消失了,过了一会,她摸了摸展见星的头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地说道:“别多想了,等过了这一劫,我们远远地避开就好了,那些都是天上的贵人,想来也犯不着总和我们这样的人计较。”   展见星听出母亲话里的无力,她没有反驳,只是低低地应了个“嗯”字。   日子再差,命还在,就得熬下去。徐氏在黑暗里摸索着把牢房里的稻草及一床破被凑合铺好,招呼展见星睡下。   展见星听话过去挨着母亲躺好,但合眼没多久,又忍不住睁开了。   她睡不着。   不想吵到母亲,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黑暗中的一点,琢磨着自己的心思。   ……   功名路是妄想没错。   可是这个念头一经点燃,好像,就熄灭不了了。   **   数百里之外的京城。   打从先帝耗费数不尽的人力物力,将都城从南迁到北之后,大同这座本来的边镇距离京城就甚近了,代王不幸猝死的消息,在隔日的早晨便递进了通政司里,流转之后,出现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宗室的生老病死本来只归宗人府管,可以不必拿到朝堂上讨论,但代王死成了一桩案子,大同知府还接了手,那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的官长便也可以插言一二了。   代王的死,对于代王府来说是塌了半边天,但对于朝廷之上的朱衣公卿来说,就四个字:死就死了。   说句更冷酷的话:死了还好呢。   这么个于国于民没有一点贡献,毕生以刷新恶棍下限为己任的人,实在很难激起大臣们的同情心。   非得要说有什么情绪,大臣们只是略觉开了眼界。   好赖总是一个王爷,怎么能死成这样呢。   哪怕是玩女人玩薨了,也比被馒头噎死符合亲王的身份罢——顺带一提,代王长子就是这个死法,十二年前就荒淫无度把自己搞死了,现在代王诸子孙中年纪最长的,正是在大同县衙大逞威风的朱逊烁。   登基才将三月的皇帝体丰,他庞大的身躯坐在御座上,满脸肉挤着,忧愁地叹了口气:“代王叔真是——”   下立的臣子们忙纷纷劝他节哀。   要说哀伤,皇帝也没多少,他虽然顾念亲戚情分,但要说这情分有多厚重,那不至于,更多的是觉得颜面蛮无光的。   他才把代王赦出来,代王飞快就给了他这么一耳光。   亲王之尊,领着儿子孙子抢庶民家的馒头,转眼自食其果把自己噎死了,简直活的现世报。   这样也罢了,子孙不甘心,还要污蔑庶民下毒,咆哮公堂,用夹棍刑逼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真是不把老朱家的脸丢光不算完。   “皇上,依臣看,大同罗知府断案甚公,此案中的确不存在下毒的可能。”大理寺卿拱手说道。   刑部周尚书和都察院陈总宪也简单附和了一下,实在没什么可辩的,案情太明白了,周尚书只补充了一句:“展家小儿当堂之举,已足可证自家清白,代王爷薨逝虽然令人惋惜,却也无可如何了。”   周尚书不说这个话还好,一说,皇帝低头看了一眼罗知府的奏章,牙根都有点发疼——别人家的孩子便有这等急智,代王家的,十来岁了一个大字不识,看他公堂之上的回话,罗海成问他口供,居然只会说不知道,搞不好心智都有点问题!   这么一窝亲戚,没一个给他长脸的,个顶个丢人。   皇帝想着,皱眉开口问:“这个朱成钧是怎么回事?罗海成的奏本上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现领着宗人令职位的是镇国公,他正在场,上前回话:“皇上,老臣没记错的话,他应当是已故代王世子幼子,行九,还未出生的时候,代王世子就病逝了。可能是因此——咳,失人教导。”   病逝是好听的说法,那位先代王世子,实际是马上风直接死在了宠妾的肚皮上,朱成钧因此变成了遗腹子。   因有这点特殊情由在,皇帝渐渐也想起这回事了,不过朱成钧在案件中牵涉不多,皇帝暂把他放去一边,与大臣们商议起代王案的处置来。   君臣的意见基本差不多,既然下毒说完全不能成立,那代王就是自作自受,被告徐氏母子自然无罪释放。   至于代王府,朱逊烁也写了一封上书来哭诉,将自家的情状描述得可怜无比,好像偌大的亲王府倒要被两个庶民欺负死了,这劲使过头了,皇帝看完,非但生不出同情之心,反而觉得无语。   并且朱逊烁一通很卖力气的哭诉之后,末尾还提到了代王王爵的继承之事,欲语还休地,有那么点毛遂自荐之意。   照理代王逝世,自有世子继位,不过,代王府的情况有点复杂。   当年先代王长子兼世子病逝,正好是在代王被废为庶人的期间,代王自己的王爵都没了,又哪还来什么世子,其后先帝登基,将王爵还给了代王,但随之代王犯过,全家都被圈禁起来,对于代王要求请立新世子的上书,先帝根本懒得理睬,代王府的世子之位,因此一直悬到了如今。   既没世子,朱逊烁作为次子,就有志争取那么一下。虽然他身上已经有了郡王爵,不过郡王与亲王如何好比,封地岁禄护卫统统差一截,将来子孙除长子外,余子又要降一等袭爵,他在大同那样咆哮,其实并非是真的愚蠢狠毒到那个地步,背后蕴含的,乃是想以父亲之横死来勾得皇帝动念亲情,最终以搏代王爵之意。   ——所以代王才必须不能是被馒头噎死的。   这个死法要坐实了,别人笑都笑不过来,谁还同情他,他也没有借口为父出头,站到代王府领头羊的位置了——毕竟按照法理,先代王世子的长子也就是他的大侄儿的继承权才是排在第一位的。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大同府上下碍于所知有限看不出来,以皇帝的高度却是一目了然,所以都察院的陈总宪出主意:“皇上,代王薨逝,王爵尚未定下,不如就此缓一缓。”   皇帝沉思片刻,就马上同意了。   才下的赦免旨意,金口玉言,不好马上又收回来,但代王府行事如此癫狂,不给皇家长脸,也不能就此轻纵,皇帝是宽厚之君,对亲戚下不了多大狠手,给个扣住王爵的惩罚就刚刚好。   想来看在王爵的份上,代王府上下也该老实点了罢。   **   朱逊烁这个小文盲侄儿的存在,皇帝是回到后宫以后,才又想了起来,跟能熨帖他心意的郑贵妃抱怨了两句。   “听皇上说的,代王爷家的九郎还小呢。”郑贵妃觑着皇帝的脸色,笑着解劝,“依臣妾看,孩子应该是好孩子,只是他父亲去得早,没有亲近的长辈悉心教导他,有些道理,他就懂得慢了些。”   皇帝摇头:“他那个父亲,不提也罢。”   这口声听起来硬,但郑贵妃揣摩着皇帝的心意,他要是真的深恶代王府,又何必特特提起朱成钧来?   可见心里还是顾念着亲戚。郑贵妃因此绝不肯说老朱家人的坏话,只是笑道:“皇上觉得九郎的长辈不能教他,那何不派个能教的人?以九郎的年纪,想来扳回来也容易。”   皇帝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动。   朱成钧这个小侄儿算起来确也可怜,没出生就没了父亲,出生没两年又遇上圈禁,罗海成记录的供词原话里有一句“第一次出府”,皇帝当时只顾着恼怒这侄儿怎么好似个痴儿,此时冷静一想,可不是吗?这侄儿在四面高墙里长大,怎么怨得他没有见识。   说起来,代王这个做祖父的是真不像样,出门就糟蹋地方欺负百姓,朱成钧跟着这样的长辈能学出什么好来,小时抢抢馒头做个小恶霸,大了就该变成个大恶霸,袖锤上街敲击路人又或是强抢漂亮民女了。   皇帝想着,对于郑贵妃的进言,慢慢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基友来瞄了眼我的评论,看见小天使嘤嘤说惨,问我是不是写虐了,我俩都懂现在的读者是不能虐的。   我:没怎么虐,就是女主到衙门过堂被夹了下手指头。   基友:哇,你咋这么坏。   我:前期不逼一下不好去考科举,过去就好了。   基友:那也不用这样,可以夹她爹嘛。   (她没看文,不知道没爹)   魔鬼基友思路广23333 第6章   困入大牢的第三天,徐氏发起热来。   昨夜降了初雪,牢中没有火炕,取暖全靠稻草和破被,徐氏与展见星抖索依偎着,一夜过来,展见星撑住了,徐氏鼻塞头昏,额头滚烫,却是病了。   展见星忙喊狱卒,狱卒见惯人间磨折,根本不把这一点小病痛放在眼里,过来看了一眼,见徐氏神智还清明,就抄着手懒懒道:“叫爷有什么用?熬着吧,爷又不是大夫。”   说罢要走。   展见星巴在监栏上求恳,狱卒记挂着回去烤火吃肉,哪里理她,展见星见他真的无动于衷走开,急了,喊道:“我们是朝廷要犯,罗府尊都不敢叫我们出事,若在你手里病出好歹来,仔细罗府尊与你算账!”   狱卒心硬如铁,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倒不是全无道理,这对人犯进来那天,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又叫了两声,没人理她,她没办法,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   “娘,娘?”   展见星慌了,打展父去后,她和母亲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越不好过,她秉性里的倔强越是被激出来,与母亲相依扶持,硬是将家计撑了起来,吃多少苦头她不怕,但倘若徐氏有事,那她的天就塌了。   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展见星用力拧了自己一把。   哭没用。   把自己疼得醒过神来后,她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胡乱张望了一圈,最后仰头望向了墙壁上那个小窗——其实就是个洞。   展见星不知道别地的牢房什么样,但大同这里因是北地,为了保暖,普通民居一般都建得不甚高大,牢房也不例外,矮趴趴的一小间,小窗上也有两道栅栏,糊了层又破又脏的纸,另乱七八糟堵了个稻草垫子——大约是这间牢房的前任住户干的,窗纸早已不成形了,真正堵住大部分北风不往里面肆虐的,实际就是后塞上去编得乱七八糟漏风透光的草垫。   展见星屏住呼吸,把恭桶搬过来,站到上面,垫着脚去够那个草垫。   她刚把草垫挪开,抓到一小把飘在窗框间的雪在手里,一串脚步声过来了。   **   这个时候,来自京城的使者也冒着雪抵达了大同代王府。   前来宣旨的不但有天使,还有一位翰林。   这位翰林姓楚名修贤,在翰林院中任侍讲一职,本身的职责是为皇帝或太子讲论经史。   如今他与天使同行而来,身上受命了一项新职责:为代王孙朱成钧开蒙。此外代王府如有其他与朱成钧一般失学的王孙,也可一同前来习学。   以他这般的饱学翰林为孩童开蒙,打个比方: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由此可见郑贵妃揣摩得不错,皇帝嘴上埋怨,心里还是顾惜亲戚的。   不过朱逊烁不能这么想。   听完了天使宣读的旨意,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   这封谕旨里,别说他梦想的代王爵了,连他的封地都扣住了——朱逊烁此前有郡王爵而无封地,算来其实也只是个空头王爷,不但如此,代王府其他一大窝王子王孙所涉请爵封赏等暂时也都跟着泡汤,旨意明令他们老实给代王守孝,守孝期间若不老实,再干出欺民害民的事——   不记当年耶?   当年,哪个当年,被直接削为庶民的当年,还是被圈禁的当年?   对着这句威胁随便一想,朱逊烁全身就凉透了。   代王府对着百姓凶狠无匹,但对上更有权势的天家,不是没有畏惧的,不能不怕呀,被收拾过两遍了,就是头猪也该长记性了。   朱逊烁因此心中愤怒不满,却不怎么敢表现出来,他眼珠子瞪着转了两圈,转到了跪在他旁边的少年身上,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伸脚就踹了他一下:“九郎,你背后干了什么?怎么皇上倒把你记挂上了?”   旨意里拢共说了两件事,一件训斥代王府要安分守己,一件就是给朱逊烁派了个翰林当先生。   朱逊烁好赖姓朱,再不学无术也知道楚翰林这个侍讲本来可以给谁讲课,皇帝把他骂了一通,这个他平常都不太记得的侄儿却捞到了好处,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狐疑不悦,看朱成钧哪哪都不顺眼,被一同叫来接旨的朱成钧脸色却也不佳,他本来跪着,被踹得歪倒在地上,嘴角下撇,一副甚不乐意的样子。   “二叔,我怎么知道。”   他言辞也不驯服,朱逊烁要发怒:“你——”   话出口,又反应了过来,他知道楚翰林代表了什么,这养得跟个深闺千金似的小侄儿哪里知道?毛头小子本来天天自管玩耍,这下好了,皇帝多事给他派了个先生来,压着他读书认字,他要高兴才是反常了。   朱逊烁心中的淡淡疑虑消去了,天使将他抬脚就踹朱成钧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皱了下眉,催他:“郡王,您该接旨了。”   朱逊烁满心不想接,又没真不接的胆子,没奈何,站起垮着脸把明黄卷轴接了。   然后别说懒得再想朱成钧的事了,天使他都憋着气不想理,转身就扬长而去。   前来宣旨的天使是宗人府中一名官员,常年与这些王孙打交道,吃惯了王孙们的脾气,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只向楚翰林道:“侍讲,本官的差事了了,这便回京缴旨,就此与侍讲别过了。”   楚翰林拱手点头。   宗人府官员走之后,楚翰林转身再一看,发现朱成钧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偌大的前庭,覆满白雪,只剩了他一个人。   角落里三两个下人看好戏般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本该朝着帝师之路攀爬的楚翰林:“……”   无奈摇头苦笑一声。   **   朱成钧走在回去正堂的路上。   一个瘦弱的小内侍缩脖拱肩地跟着他,往后望一望,见离前庭已远了,周围也没什么旁人,才忙伸手拍着朱成钧身上被踹出来的那个鞋印,又心疼地开口哈出一团白气:“九爷,二郡王踹着您哪了?可疼吗?”   朱成钧甩手走着,摇头:“不疼,我躲开了。”   “二郡王真是,自己心里气不顺,发到爷身上来,这也算是做叔叔的。”小内侍没那么平静,很有几分主忧仆辱的模样,气鼓鼓地抱怨,“还不如皇上待爷好。皇上真是个仁德的皇上,面都没见过爷一回,倒记挂着爷,特地从京里派了先生来。”   朱成钧垂着眼睫,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里的讥诮之意让小内侍茫然地住了嘴:“——爷,我说错什么了?”   朱成钧笑着道:“当然错了。”   哪里真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   这份所谓记挂,分明是他拐弯抹角哭来的。   当然——他一滴眼泪也没流,隔着好几百里,他哭出两缸泪来,皇帝也见不着,唯有把事实借势摊出去,落到所有人眼里,皇帝如果还要点面子,那就不会对他这个快被圈傻的堂侄儿视若无睹,总得发点慈心。   这一招是他跟朱逊烁现学现卖来的,他那天在堂上听到朱逊烁不依不饶说要上书向朝廷“申冤”时,就明白了这个二叔打的是什么主意。   朱逊烁失败了,他成功了。   小内侍不知他想什么,等了一会,不见他解释,知道他的脾性,便也不追问,自己又高兴起来:“不管怎么说,以后就好了,看在皇上派来的先生份上,别人再欺负爷也要有些顾忌了。对了,咱们把先生撂在那不好吧?先生头回来府里,不认得路,天还下着雪呢。”   朱成钧轻飘飘地道:“那又怎么样。”   小内侍担忧:“我怕先生对爷有意见。”   “不用你操心。”   朱成钧脚下不停,眼看着正堂,也就是为代王丧事匆忙布置起来的灵堂出现在了前方,才道,“我们又干不了什么。二叔这会儿念想落空,正在气头上。等他把火气发完了,就该换张脸了。”   小内侍愣了愣:恍然道:“爷说得对,二郡王还惦记着王爵呢,那他怎么敢得罪皇上派来的楚先生。对了爷,我刚才躲在一边,听那圣旨半懂不懂的,好像还要在本地召几个品行优秀的少年给爷当伴读,也不知我听没听岔——”   已到正堂阶前,满目素白幡幔在寒风中舞动,发出呼啸声响,堂内呜咽号哭此起彼伏,絮絮叨叨的小内侍闭了嘴,及时迅速地换上了一副如丧考妣的面孔。   朱成钧面上的一切表情也消失,变得平板,沉默着走进去,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跪了下去。 第7章   “——你这是做什么?”   在几个人簇拥下走过来的罗知府发问。   展见星愣了愣,她没想到罗知府竟会突然出现,忙从恭桶上跳下来,扑到栅栏前,把冻红的手摊开伸出去:“府尊,我娘病了,她烧得厉害,我想弄点雪给我娘降温,没有什么不轨之心。府尊,求您施恩,请个大夫来给我娘看看吧。”   她隔着栅栏跪下去。   罗知府低头,看了看她手心里的一小捧晶莹洁白的雪,赞许地道:“是个小孝子。”   转头吩咐身后的狱卒:“把锁打开吧。”   狱卒答应一声,上前施为,叮叮咣咣的铁链被一层层解开,吱呀一声,牢门开了。   展见星又愣了——狱卒太难说话,可罗知府也太好说话了罢?   这就把牢门都打开了,难道打算放她们走?   她呆愣的表情落到罗知府眼里,罗知府不由笑了,多问了她一句:“本官那日在堂上听你言辞,有些法度,可是有在读书?”   展见星小心地点了点头:“是。只是小民愚钝,刚刚开蒙,认得些字而已。”   罗知府道:“本官观你的言行,小小年纪,机敏奉孝,可是一点都不愚钝。望你不要以些许磨折为事,回去继续好生读书才是。”   从父母官嘴里说出这个评语是极不容易了,但展见星一时顾不得,她只把心思都落在了“回去”二字上,忙道:“府尊,我们可以回家了?”   罗府尊笑着点了下头:“本官才接到朝廷谕旨,代王薨逝之案,与尔等无关,你母子二人,今日起无罪开释。”   也是巧了,徐氏病了的消息报上去的时候他正好收到驿站流转来的公文,才兴起打算来看一看。不然,释放辖下两个庶民之事还不至于劳动他驾临牢狱,亲自告知。   展见星大喜,跪地磕了个头:“多谢府尊!”   然后忙跳起来,奔到角落里,先把手里已化了小半的雪敷到徐氏额头上,然后努力去扶起她。平日里坚持干活的好处这时就显现出来了,她虽有些吃劲,但撑着也能把徐氏架起来。   徐氏被雪一冰,打了个寒颤,神智回来了些:“……星儿?”   “娘,我们没罪,我们回家了!”   徐氏迷迷糊糊地笑了:“真的吗?”   “真的,娘,我们回家。”   展见星认真地答着,把徐氏往外搀,路过罗知府的时候,向他诚心诚意地又道了一遍谢。   罗知府微微一笑:“别耽搁了,快去寻大夫吧。”   **   要看大夫,得要钱。   出了牢狱大门,乱飞的雪花打在身上,虽然冰寒,但徐氏意识到真的出来了,精神反又振奋了两分,也不全用展见星搀扶了,自己努力支棱起发软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往家的方向赶。   熟悉的街道渐渐在望,展见星不由加快了点脚步,她心里算得好好的,这条街上就有药堂,家去拿了钱,很快就可以给徐氏看病。   满心劫后余生的激动在看见家门的时候,散了个干净。   展家馒头铺门洞大敞,北风卷着雪花,肆无忌惮地灌进空荡荡的铺子里。   她们几天前被抓走得急,门板没来得及上齐,但地处府城,周围的邻居们又大多和气,就算治安离路不拾遗差些,也不至到只给她们留下一间空铺子的地步!   展见星站在几块横七竖八散落在地的门板前,只觉手足冰冷,周身战栗之意不下于那日忽然被扣上“毒死代王”那顶大帽子的时候。   遭贼了——   偏偏在这时候!   展见星木木地转头看了一眼徐氏,忽然想倒下去算了。   太累了。   怎么会这么难。   可她知道她不能倒,她倒了,正病着的徐氏怎么办?   她用力地咬紧了牙关,很快感觉到嘴里漫开了血腥味,她不知道咬破了何处——   “星哥儿,你们回来了?!”   惊喜的叫声从对面传来,小陈娘子探出身来,连连招着手:“快过来,到我们家来暖暖!”   展见星在这亲切的招呼声中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别慌,还有办法的,找到那个贼就好了。   她搀着一样被打击得不轻的徐氏过去,小陈娘子看出徐氏状态不对,跑出来帮忙,“哎呦”惊叫:“徐嫂子这是病了?对了,星哥儿,你们能回来,可是没事了?”   展见星一一地回答:“朝廷查明白了,我们没有罪。天下了雪,我娘在牢里病了。”   “这就好,这就好!”   把火盆往外挪着的小陈掌柜也很高兴,扬声道,“来,让徐嫂子和星哥儿坐这里,烤烤火。”   展见星扶着徐氏安顿下来,谢了他们夫妻俩后,忙就问道:“陈大哥,陈大嫂,可知道是谁偷了我们家?我好报官,我娘病着,正等着钱治病,耽搁不起。”   小陈掌柜与小陈娘子对望一眼,面色有些奇怪——似乎居然知道,但又不太好说。   展见星扣紧的心弦倒松了点,她没想能这么顺利,原想着有一点线索就好了,忙追着又问一句。   小陈娘子叹了口气:“唉,星哥儿,我说了,你别着急生气。我们对门做着邻居,一向处得好,你们遭了横祸,别的我们帮不上,这铺子总是要帮着看守一下的。我们当时从衙门回来,原想着替你们把门板上好,只是没想到,你们展家族里的人来了——”   来的是展家大伯和三叔两兄弟,不知本来是来做什么的,但知道了兄弟留下的遗孀幼子遭了难,片刻怔愣之后,却是立即两眼放光,他们原是套了驴车来的,把展家馒头铺本已上起的几片木板叮咣卸下,大摇大摆进去,见什么搬什么,直往驴车上放。   邻居们看不过眼,有人上来阻止,展家大伯两眼一翻:“我展家的家什,与你什么相干?”   邻居们再说,展家三叔的话说得更不好听:“我二嫂是个寡妇人家,应当谨守门户才对,你上来瓜瓜葛葛的,别是跟我二嫂有点什么吧?”   这盆污水扣下来,便是心中还有不平的人也不敢出头了,徐氏一日没有另嫁,一日就还是展家的媳妇,膝下还带着展家的儿子过活,自家里的财物纠葛,外人确实不好多插手。   就这样,小半天工夫,展家伯叔两个把馒头铺搬了个空,连地窖里腌着过冬的大白菜都没放过,搬了几颗,架着满满当当的驴子得意地走了。   徐氏身上一阵寒一阵热,牙关打战,自己都分不清是病的,还是气的:“这些、这些畜生——!”   陈家两夫妻不知道展家伯叔为何而来,她心里约莫有数,十有八/九是要像张氏说的那样来逼她改嫁,指不定还要把展见星抢走,逼她丢了书本,到田地里去做牛做马。这么一想,徐氏几乎气晕过去。   “哎,徐嫂子,你缓口气,你病着呢,可生不得气。”小陈嫂子忙劝着,又推小陈掌柜,“别干站着了,去拿两串钱,把楚大夫请过来给徐嫂子瞧瞧。”   借钱的话本已滚在了展见星嘴边,只未来得及说出,她眼眶一红,要跪下给小陈娘子道谢。   小陈娘子一把把她拦着:“行了,我们门对门住了也快两年了,这点手还能不伸,干看着你娘烧坏了?先把你娘的病治好了再说,你家那些家什,回头再往族里要去,你们族老要是肯主持个公道,还是能要回来的。”   展见星咬了下唇,没着声。   她心里知道根本没这个可能,两年前徐氏还在热孝里就被逼嫁过一回,她们不是没有去求过族里,族里只是以家事推脱不管,又去求里老,当时倒是见到了里长,结果才知道,原来展家想把徐氏逼嫁的正是里长家的傻儿子,这儿子不但傻还半瘫,日夜睡卧在床,连口饭都要人喂食,徐氏为了展见星本就不愿改嫁,何况还是嫁给这样的人?   争执反抗之间,徐氏差点一头撞死在展父墓前,里长害怕背个逼死节妇的名声,才终于退让,徐氏才有机会避居到城里,靠着安葬完展父留下的最后一点积攒买下了馒头铺这个容身之所,一切从头开始。   这些旧话暂且不提,很快楚大夫被请了来,这个倒霉的老人家也有一份好心,给徐氏诊治过后,只收了药钱,没收出诊钱。   世道虽然严酷,小民处处碰壁,终究也有一点温暖可爱之处。   展见星因此振奋了一点起来,将徐氏在油铺里暂时安顿好后,她冒雪走到对面去,想找一找自己的家还剩下些什么。   很好,非常干净。   除了做面食的案板太大太沉重,驴车放不下没有搬走以外,就剩下四面墙了,看得出若是可以,展家叔伯恨不得连墙皮都铲了一层走。   展见星没在前面停留——实在没什么好停留的了,往后面居住的屋子走。   后面的两间屋看上去变化倒不大,这不是展家叔伯良心尚存,而是徐氏惧怕有朝一日连大同也呆不下去,有意识地没添置太多东西——也没钱添,但虽然如此,仅有的两三样箱柜也都被打开了,翻得乱七八糟。   展见星没管那些,只去往徐氏床头的炕洞里掏了一把,果然,藏在里面的小坛铜钱也不翼而飞。   她心头麻木得已经觉不出来疼了,又走到旁边自己的小屋,费力移开衣柜,从衣柜后面的墙壁上掏出一块砖来,这屋子有些年久失修,这块砖在她们买下屋子时就是活动的,她有意没用泥巴填牢,日常把徐氏给她的零用钱藏在里面,以备不时之需。   砖块移开,里面露出了一小堆散放的铜钱。   展见星眼睛亮了亮,忙把铜钱取出来捧到手里。别处没什么好看了,她走回油铺,先不顾小陈娘子的推拒,执意把药钱还给了她,然后拜托小陈娘子帮忙照看一下徐氏,她就又走了出去。   她要去县衙。   村里的族老都是没法指望的,想把家什要回来,为今之计,只有去告官。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的时候没觉着,感觉都是必要铺垫,现在每天这么一章章发,好像,确实,有。。一点点虐(心虚)。。但是不要害怕,马上拨云见日了!娘会保住哒,不会有事。 第8章   展见星的告官之路很不顺遂。   衙门有规定,逢着特定的日子才收百姓状纸,大同县衙是逢三、六、九,展见星含愤而去的这一日一来并不是正日子,二来她也没想起来写状纸。   只好掉头又回去,按捺住心情服侍徐氏,总算徐氏的热渐渐退了下去,她们在牢里呆的时间不长,没吃多少苦头,徐氏病愈后精神很快养了回来。   两日后,展见星算准日子,又拿自己写的状子去了县衙,却被拦在了外面,衙门口的书办告诉她,原来她写的格式不对,要么自己拿回去重写,要么由书办代写。   当然,书办不会白白效劳。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又现去买了纸笔,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只得问明白了格式,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书办已经不在了,问了门子才知道,天太冷,书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要想告状,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好容易又挨了两日,再去。   书办虽然娇贵,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这一次,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递完了排队等通知,什么时候排到了,才能去过堂。   展见星揣着希望,回家与徐氏傻等起来,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际,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难熬不必细说,多亏了邻居们心善,各个伸手帮扶一把才将就了下来。   度日如年间,眼瞧着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见星等不住了,决定去县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来她妇道人家,见官不便,二来她也不识字,没拗得过展见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着。   在门口收状纸的仍是那个书办,展见星上前行礼探问,那书办瞪着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来是你!小子,你那状子不尽不实,胡编乱造,可是害得我吃了县尊好大一个瓜落!”   展见星愣了:“——小民字字实情,何来虚言?”   书办大声道:“搬走你家财物的乃是你的叔伯,并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盗匪状格?”   展见星辩解道:“小民状纸上写明了的,并无遮掩,他们侵门踏户,强占小民家业,岂不就与强盗无异?”   展见星的状纸上确实写得明白,但这书办因天气寒冷,当差极是敷衍,按理他有审核之职,不合规定的状子当时就该驳回,但他第二回 时却根本没有细看,胡乱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里,李蔚之发现不对,把他叫去骂了一顿。   书办因此心气不顺,也不耐烦与展见星这么个毛头小子多费口舌,直接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衙门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吗?总之,你这状子不该告到县衙来,该去寻乡里的里老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跑来县衙告一状,你以为县尊老大人那么闲?好了,去,去,别站这碍事了!”   将近半个月白耗在这里,展见星气得不行,勉强忍着道:“既是不准告,差爷当时不说,事后也该告知一声,小民白白等了这么久——”   律例其实规定得不错,准告不准告,官府都该尽到基本的告知之责,但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再好的规章,下面人执行起来都能走出七八种样来。书办就完全不以为意:“现在你不是知道了?等几天就委屈了,告诉你,你告这刁状,没把你抓起来打一顿板子就不错了!”   展见星脸都气白了,捏着拳头:“好,县衙不管事,我找管事的地方去!”   她转身就走,书办在她身后嘲笑:“毛头小子,脾气倒不小,你只管去,有本事,进京告御状去!”   展见星脚步顿住,霍然转头:“你以为我不敢?!”   书办哈哈大笑:“你敢,你去呀!”   站在书办周围几个瞧热闹的差役跟着笑成一团,展见星:“你——!”   “你过来。”   身后有人扯了她一把,展见星回头一看,却见是个穿公服的眼熟差人,她想了一下,认出是之前代王案时见过的龚皂隶。   龚皂隶把她拽到八字墙那边,开口问她:“你家的事,我听小陈说过了。你现今还想去哪儿?是不是府衙?”   见展见星点头,他叹了口气:“别费这劲了,你去府衙是越级上告,府尊大老爷更不会接你的状子。”   展见星愣了片刻,这道理她懂,只是一时气糊涂了。她抿了抿唇:“多谢龚叔提醒,那我还找李县尊说理去。我家就是强盗入室劫掠的案由,他凭什么不接。”   龚皂隶忙阻止了她:“罢了,看在小陈掌柜的面上,我与你说句实话。你家这案子,衙门接不接在两可之间,县尊要是愿意管,伸伸手也就接了,要不管,打发你找里老去,那也没什么错。”他声音低下去,“为着你家先前那事,县尊觉得失了颜面,所以如今是不会管你的——”   展见星眼前一黑。   怪不得!   她家就在城里,明明不接也不使人告知,硬拖了她五六日,说不定都是有意的!   李蔚之自家懦弱,在代王府威势前露了怯相,他不反求诸己,却迁怒到她头上来了,这是什么昏官!   龚皂隶见她直挺挺站着,眼神失焦,一句话说不出来,也有些可怜她,指点了她一句:“小哥儿,你还是往你们里老那使使劲吧,破些银钱喂他,你们家那些东西,能要回来多少算多少罢。”   她们早把里长得罪透了,根本没法去寻;何况银钱,家里又哪里还有什么银钱,邻居们接济一时,不能接济一辈子,她和母亲的日子已经窘迫到吃了这顿,下顿不知在何方了——   一阵寒风袭来,展见星站立不稳,被吹得往八字墙边趔趄了一下,她茫然的目光顺势在墙上扫过。   设立在衙门两边呈八字状的墙壁就相当于布告墙,官府有什么需要下达于民的律令告示,都会在此张贴。   一眼望去最新的一张上写着——   “……召年十二至十八者,品学兼优之少年充为代王府王孙伴读?”   展见星仰着头,对着这张布告发怔住了。   龚皂隶转头看了一眼,顺嘴道:“这是罗府尊让人来张贴的,府衙那边也有。皇上真是圣明又仁慈,听说下旨大大训斥了代王府一顿,连代王爷的王爵传承都扣住了。知道代王府中有些小王孙因为圈禁耽误了习学,竟成了白丁,又从京里派了位有好大学问的翰林老爷来,专门教导小王孙们读书。”   展见星回过神来,向他拱手拜道:“多谢龚叔教我。不耽误龚叔当差了,我这便往府衙去。”   龚皂隶有点急:“哎,你这小子,敢情我半天话都白说了?”   展见星苍白着脸色,静静地道:“龚叔误会了,我不告状。”   “我去应征。”   **   大同府县同廓,县衙府衙相去不远,不多久,展见星已经来到了府衙前。   这一片官署前比县衙要清静得多,因大同是边关重镇,防卫比别处都严密些,府衙门前还派有军士守卫。   展见星才往八字墙前站了站,一个身形高大的军士就喝道:“兀那小孩儿,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莫在这里搅扰!”   展见星匆忙间一扫,看到了墙上确实贴着一张和县衙差不多的告示,她往军士那边走过去,行礼道:“军爷,小民不是来玩耍的,敢问军爷,府尊征召伴读的告示还作数吗?”   军士打量她两眼,脸色缓和下来:“你是要应征的?那进去罢。”   展见星不由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府衙的门倒比县衙好进多了。   她不及多想,忙走了进去。   将到仪门时,又被此处的门子拦了下来。展见星把来意又说了一遍,门子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笼着手站起来:“跟我来吧。”   展见星心中疑惑,不知是不是风太大,她有些看花眼,怎么觉得她说完话后,门子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亮,好像对她的到来多么喜闻乐见似的——   不确定的事,展见星暂也不想了,她自己是抱了孤注一掷的心态来的,默不吭声地跟在门子身后,一路走进了后堂。   “大老爷,有人来应征那个伴读了!”才到门边,门子就扬声叫了起来,声音喜气洋洋的。   展见星这回确定自己没有辨错了,门子这句通传里分明溢满了终于逮到个“冤大头”的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   以皇帝来说,给派个老师就不错了,一般不会到伴读这样的细务都亲自出手,所以星星这个伴读不是被指定,而是自己争取来的。   目前为止,没有给她开金手指,想改变命运,最重要的还是靠自己呀。(*  ̄3)(ε ̄ *) 第9章   罗知府正在堂中处理公务,闻言“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目中一怔:“是你?”   代王之死才过去小半个月,他自然是记得展见星的。   展见星上前行礼:“小民见过府尊。”   罗知府摆手令她起来,探究地望向她:“——你家中出了何事?”   伴读之职,不论谁来应征,都不该这个才从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来,按理,他该巴不得离开代王府八百里远才是。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发生了,那一定是别处生了变故,令得他不得不来。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此刻问话口气又好,像个和蔼的长者,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但不等流过面颊,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沉吟片刻,开口问她:“展见星,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躬身道:“一来,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无法断绝,倘若将来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奇,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   天下至亲至重者,无过于父母。对父母孝,才是大孝。   罗知府再问:“你可有想过,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亲余生将如何痛悔?”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道:“小民觉得,也许不一定会出事——”   罗知府见她停住,鼓励了一句:“说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听人说,京城的圣上十分贤明,下旨重重训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暂不敕封。小民因此想,为了王爵,短时间内,代王府的贵人们也应当守规矩些。”   “还有呢?”   “代王府如果积习难改,一定要寻人麻烦,那寻小民的也许反而比寻别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还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饶,还要报复到小民头上,不是公然违抗圣命了吗?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对代王的王爵承继就更不利了。”   说到后来时,展见星的声音渐低下去,因为这纯出于她的想当然,不成熟且很可能过于天真,朱逊烁倘若没有这份理智,就是要疯狂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书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奇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话到此处,展见星终于明白了。   给代王孙征召伴读这事,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个好人家都不愿来,愿意来的都不是好人。   罗知府是个注重官声民生的好官,不愿硬性摊派到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动前来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一个也没选到。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罗知府对展见星的前来才会说出“解难”之语。   他不考校展见星的学识,因为并不用在意,王孙自有翰林教导,不需向伴读讨教,但与此相对应的,伴读的人品必须过关。   给王孙的先生由京中派来,伴读则委派了地方官,这两件事都特地绕过了代王府,可见皇帝对于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辈代王已死不需多说,父辈朱逊烁等已经长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孙辈们,也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一层圣意苦心,罗知府看得分明,才这样慎重。选伴读的旨意实际是和代王案的判决一起下来的,他当天就亲赴牢狱把徐氏母子放了,但这伴读选来选去,选到如今,才只选到了当时差点被冤死的展见星。   人生际遇的无常与巧合,令罗知府都觉得有些难言滋味,他因此最后安慰了展见星一句:“不必惧怕,你所猜不错。如今代王府还在举丧期间,总得丧事完毕,才说得到王孙读书之事。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你那时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来对你有些愤懑,也该冷静下来了。”   该说的都说了,展见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搅罗知府的公务——能说这么多,在罗知府来说都算纡尊降贵了。   她默默识趣告退,罗知府也没有留她,让门子引了她出去。 第10章   “什么?不行,我不许!”   罗知府那一关易过得简直不像真的,回到家来,得知了消息的徐氏却是大惊失色,立刻提出了反对。   展见星道:“娘,我已经和罗府尊说好了,不能再反悔,罗府尊承诺要替我们讨还家什的人说不定都派出去了。”   “那些东西大不了都不要了,娘不能让你去代王府送死!”徐氏态度坚决,而且少有地气到眼眶发红,拍了展见星一下,“你这孩子,平常那么听话懂事,这回怎么敢拿这样不要命的主意?代王府那些贵人多凶恶,你是亲眼见的,好容易逃得了性命,如今还要往人嘴里去填送不成?”   展见星没动——徐氏本也舍不得拍得多重,她耐心地把自己的分析与罗知府的肯定都说出来,徐氏倒是听进去了一些,却不肯松口:“就是不行。星儿,你真去了,叫娘怎么放心?家里的东西虽都没了,好歹还剩了这房子,宁可把这房子卖了,娘同你赁屋住,卖了钱把生意重做起来就是了。”   “大伯和三叔要是再来捣乱呢?我们还有第二间房子卖吗?”   徐氏迟疑了一下。   “他们还罢了,只是叔伯辈,我们豁出去同他们闹,未尝没有一点指望。但倘若他们搬出了祖父祖母呢?娘能不听二老的吩咐吗?”展见星道:“娘,有件事您别忘了,我们的孝期快满了。”   徐氏失语。   当年热孝里的那一次逼嫁能逃过,已算是拼尽全力抗争的结果,再来一次,她已出了孝,连这最后一层自保的余地都没了,以死相逼不过是个名头,她总不能真的去死,到时留下展见星一个,她要是被发现了女儿身,又将是什么下场?   儿媳都卖得,孙女又有什么不行。抓回去顶多养个两三年,就正是好年纪了。   徐氏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慌突突吓得厉害,忍不住拭了下眼角。这吃人的世道,想活活不下去,想死,居然还不敢死。   展见星安慰地抚了抚母亲的手背:“娘,您别怕,我想好了才这么做的。”   徐氏不安:“你说得容易……星儿,要么我们偷偷跑吧?跑回南边去,娘在那边有些打小认识的手帕交,只要能回去,总会有人愿意帮我们一把。”   展见星摇头:“娘,我想过,但是没法跑。我的户籍随爹落在了大同县衙里,现在要走,李县尊对我们老大意见,路引怎么开得出来?我们身无分文,又如何走那么远路。”   如今路引制度虽说松弛了不少,但从南至北上千里地,孤儿寡母上路,怎可能不依靠路引,她们两年前从南边来大同,是用安葬先夫(先父)的情由老老实实去开具了路引的,如今别说和李蔚之有隙,就是没有,也难以寻到理由说服衙门。   徐氏听得没了主意,十分后悔起来:“早知不听你爹的,就将他在南边葬了也罢了。”   展见星沉默了片刻,道:“倘若爹泉下有知,必然也不想的。”   于展父来说,父母虽有偏心,总是至亲,他离家十来年,将要临终之际,如何能不加以思念,有落叶归根之想。此外,他也不放心自己死后徐氏拉拔着独女悬在外地过活,想着父母看在他的份上,总会照拂些他留下的妻女,才遗言叮嘱了徐氏。   怎知,展家老两口原来对他感情就不深,一走这么多年,更早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一般的了。他这份遗愿,是亲手将妻女推入了火坑。   徐氏虽埋怨丈夫,听这么一说,想到展父生前的好处,又忍不住哭起来。   若丈夫还在,她们何至于这么难啊。   如今狼窝和虎口,竟分不出哪个更叫人熬不过。   **   不论徐氏有多不情愿,罗知府却是言出必行,这事也费不了他多大功夫,他吩咐一句,不过隔天,一群青衣皂隶就哼哧哼哧,赶着辆大车到展家馒头铺来了。   徐氏闻讯出来,看着一车堆得乱七八糟的笼屉桌子板凳衣物等,只来得及欢喜了一下,发慌发怯的情绪就马上涌了上来——这可是把女儿赔进代王府才要回来的,将来可怎么办哪?   皂隶一边擦汗一边催促:“大嫂,你清点一下,要是东西都齐全,我们就回去向府尊复命了。”   “是,是,多谢差爷们了。”   徐氏心神不宁地和跟着跑出来的展见星一起清点着,很快发现有些不对——   这一车的东西粗粗一看,非但不少,倒好像,还多了些。   徐氏拎起一个小板凳,迟疑地向皂隶道:“差爷,这好像不是我们家的物件,差爷是不是不小心拿错了?”   看上去像领头的那个皂隶扫了一眼过来,随意地道:“府尊没给清单,我们去了展家,只得问他们要罢了。你那叔伯狂妄得很,连府尊的令都敢推三阻四地搪塞,说什么只是他家的家事,哼,这大同上下,什么家事国事,有哪样是府尊管不得的?兄弟们少不得开导了一番,你那叔伯才老实了。”   展见星在旁,心里“呃”了一声——什么开导,恐怕就是揍了一顿吧?   衙门的公人对上小民,有耐性慢慢讲道理才奇怪了。   皂隶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至于这板凳,兄弟们人多手杂的,偶然拿错了一两件不是很正常,你大概点点就是,总不至于为个破板凳叫我等再跑了送回去。”   徐氏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应道:“差爷说得是。”   在皂隶及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们的帮助下,很快一车家什都被卸下来了,皂隶们手是真黑,足多出了四五样东西,加起来值不了多少钱——展家并不富裕,但由此可见他们摆开的威风了,展家叔伯不可能没有争抢,却硬还是叫搬走了,这过程里只怕少不了又挨揍。   徐氏找到了自己日常存钱用的那个坛罐,掂了掂,感觉分量同先差不多,应该尚未来得及被展家人花用,松了口气,探手进去抓了十来枚铜钱,塞给领头的皂隶:“差爷们辛苦了,与差爷喝杯茶,别嫌弃。”   皂隶手一摊一拢,十来枚铜钱熟练地滑进了袖笼里,他脸上的笑又满意了些:“行啦,我们去向府尊回禀了。”   招呼着几个皂隶,推着大车走了。   徐氏又向邻居们团团作礼:“这些日子,多亏了诸位高邻帮扶。如今家里乱,等收拾好了,我专备一席答谢,大家伙一定得来。”   “徐嫂子太客气了,街坊邻居的,这不是应该的吗?”   “徐嫂子,你别灰心,这么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往后就好了。星哥儿出息懂事,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众口纷纭间,也有人好奇问徐氏怎么请动了府衙的人将家什追回来,这可戳了徐氏的心头隐痛,她暂不想说,就只含糊说是写了状子去告,罗府尊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伸手帮了一把。   一时邻居们渐渐散去,徐氏和展见星忙忙碌碌把各样家什放回原位,徐氏看见笼屉丢了半月,比原先脏了数倍,甚是心疼,抱怨道:“肯定是你大伯母使过,她一般的妇人家,不知怎地那样邋遢。先时我们在乡下住过几日,我记得她管的厨房灶台柜子都是厚厚一层油灰。”   展见星闻言转过身来,却是微微一笑:“娘,你看。”   她手里摊着一张帕子,帕子里摆放着三四件银饰。   徐氏凑过去看了两眼,怔了下,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我从前戴的吗?一回乡就被你大伯母抢走,说要孝敬给你祖母,结果隔天我就在她头上看见了。星儿,你从哪里找到的?”   展见星对着徐氏身边的笼屉扬了扬下巴,道:“先前我搬笼屉下车时在里面发现的,外面人多,暂时没有声张。”   首饰失而复得,徐氏又欢喜又费解:“奇了,怎么会在那里面——你大伯母再邋遢,不至于把笼屉当首饰盒子罢?”   展见星道:“我猜,那些差爷们上门替我们讨要东西时肯定不甚温柔,大伯母吓着了,以为从前她抢走的东西也得交出来,她又舍不得,就匆忙拿了想藏起来,被差爷发现,差爷不管那许多,见她心虚想藏,那东西就多半不是她的,夺了顺手一丢——”   这事想来有些可乐,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颊边一个小小梨涡。   徐氏一想,大约就是如此,忍不住也笑了:“这可真是,你大伯母不知多么心痛。”   “管她呢。”展见星道,“娘,如今这些首饰失而复得,我们这个年就好过多了。”   徐氏短暂笑过,又乐不起来了:“话是这样说,可——你怎么办哪,娘宁可不要这些浮财,也不想你到代王府去。”   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不可更改了。   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得罪不起代王府,难道就承担得起对罗知府出尔反尔的代价不成?   展见星将要成为王孙伴读这件事,是就此定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星星,是有梨涡的星星~   ~~   朱小九在不久之后发现了这一点。   又过了很久以后,他忽然对此大感兴趣:来,给爷笑一个。   莫名其妙的展见星:……什么毛病?   朱小九按捺不住,毛手毛脚地要上手戳。   展见星:此人对本官无礼,来人,把他拖出去。 第11章   办席答谢过邻居们以后,天气就一日冷甚一日了,徐氏纵然满心忧虑,也得承认倘若不是展见星病急乱投医,及时把被抢走的家财要回来,她们很可能就无声无息地冻死在了某个寒夜里。   又一场雪从天而降,一夜间覆满全城,待到天亮开门,百姓们发现半空中纷扬着的,除了雪花,还有纸钱。   代王出殡了。   送丧的队伍浩荡连绵了好几里地,虽不曾从展家馒头铺这里过,也唬得听到传言的徐氏赶忙关了铺门,只怕万一不走运,在这种丧日里撞到代王府哪个贵人的眼里。   只是躲得过和尚,躲不过庙。   徐氏希望展见星去伴读的日子越晚越好,晚到捱过年去,把这事捱黄了最好——   但腊月下旬,赶在年根底下,府衙的通知还是来了。   徐氏极不情愿又手忙脚乱地要给展见星收拾书本等物,被来传话的皂隶阻止了:“府尊说了,只是去认个人,拜见一下,这马上快过年了,开课要到年后。现在什么也不用带,跟我走就是,府尊等着呢。”   展见星只好匆匆出门。   这段时间里,罗知府也没闲着,挑来选去,终于又选中了一个伴读。   展见星随着报信的皂隶来到府衙的时候,新伴读先一步到了,是个身材健壮的少年,穿着身褐色棉布袍子,衣角洗得有些发白,看上去家境亦是寻常。   罗知府还有一点公务未完,两个小少年老实站在门边等着,乘此时间小声通了下名姓年纪。   新伴读姓许,单名一个异字,五官轮廓略深,相貌俊朗有朝气,爱笑,笑起来则有点憨乎乎的:“你今年才十二呀?那我比你大两岁,马上过了年我就十五了。”   展见星拱拱手:“许兄。”   “别客气,叫我名字就行。”许异挺开心的模样,道,“我也叫你名字,见星,你这名字怪好听的,可是有什么来历?”   展见星道:“来历算不上,只是个巧合——”   “你两个,快进去,府尊叫你们。”   一个书办走到门边来唤,展见星与许异都闭了嘴,恭敬进去向罗知府行礼。   罗知府摆手令他们起来,然后揉了揉自己写公文写到发酸的手腕,站起身来,并不啰嗦,道:“走吧。”   书办忙跑出去命人备轿,许异好奇问道:“府尊大人,您亲自领我们去代王府吗?”   罗知府点了下头:“本官与将要教你们读书的楚翰林是同年,顺道去叙叙旧。”   “原来是这样。”   许异恍然大悟状。当下罗知府出门上了官轿,因不愿为小事扰民,没打仪仗,只携了三两个从人,展见星与许异自觉跟在官轿后面,一行人往代王府而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代王府这一整片金碧辉煌的建筑群可以用巍峨来形容,本是仿造南京旧都的皇城所建,后来先帝登基迁都,重起新皇城,据说还派人来看视取过经。   未及进府,才靠近府门外的九龙壁时,那九条神龙形态各异,身庞爪锐,一股皇家威严气象已迎头扑面而来,压得人不由悚然噤声。   罗知府到此也早下了轿,随从一概留在外面,通传获准之后,只领着展见星、许异两人自角门而入。   展见星一路目不斜视,她是被代王府权势欺压过的人,这王府景象再雄伟,也不能令她有什么动容。   许异相对少年心气重点,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偶尔微张嘴发出一声无声的惊呼,他动静小,还算有礼仪,罗知府便也不去管他。   代王府的格局方正大气,宫殿连绵壮丽,路途并不弯绕,但因占地阔大,他们跟在引路的内侍身后,还是走了好一阵子才来到了位于前庭东路的纪善所里。   楚翰林一身褐灰道袍,外披氅衣,抄着手,正站在廊下相候。   展见星和许异两个没大见过世面的脚步不由都顿了一下——因为这位先生可比他们以为的年轻了不少。   罗知府今年三十九岁,才说过和楚翰林是同年,所谓同年,乃是指在科举考试中位列同榜者,与年纪无关,十八岁和六十八岁成为同年都是有可能的——道理两人明白,只是思绪仍一时走入误区。   这位楚翰林比罗知府年轻了足有七八岁,大约只在而立之间,面容儒雅,目光湛然,袍角在凛凛的寒风中翻飞。   展见星悄悄屏了一下呼吸,她不知道楚翰林现在做着什么官,但她知道翰林是只有进士及第才能做的,楚翰林如此年轻,已经攀过科举高梯,列于庙堂之上,其人之厉害,令她心生羡慕与一丝抑不住的向往。   罗知府加快了脚步,笑着上前:“一别五六年,潜德风采更甚啊。”   楚翰林步下青石条阶,迎了上来,也笑道:“什么风采,不过闭居翰林院中,碌碌无为罢了,哪里比得正清兄一府父母,为民操劳呢。”   “哈哈,潜德潜心学问,时刻备皇上参赞垂询,这要是碌碌无为,天下又还有几个人敢称有为?”   “正清兄太过誉了。外面风大,都快进来说话吧。”   楚翰林扬手相让,诸人进入了堂中,各自安坐。   展见星与许异没座,只是默默站着,听楚翰林与罗知府两人继续寒暄叙旧。   展见星慢慢听出点头绪来,原来罗知府与楚翰林乃是八年前那一次大比中结识的——也就是说,楚翰林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而且还是二甲传胪,经馆选进入翰林院,此后便一直在这清要之地潜心治学,现任着侍讲之职,而罗知府未能考中庶吉士,外放出了京,各处辗转,现为四品黄堂。   侍讲是从五品,严格算来比罗知府要低了三个品级,但其一,楚翰林是京官,他来代王府是临时差遣,本身官职仍挂在翰林院里,那么见外官就不成文地自动升一级;其二,如罗知府所言,翰林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有什么问题,随时可能提溜个翰林过来垂询,乃是天子腹心之所在,这一份近水楼台动辄上达天听的便宜,绝非区区两三个品级所能压过。   所以罗知府在与楚翰林的言谈之中,一点都没有摆出上官的架势,只以同年相叙,十分亲热地说着些别后境况。   两位同年五六年没见,自有不少话说,好一会之后才告一段落,罗知府招了下手,示意展见星和许异上前。   两人恭敬拜下去,楚翰林和善地点了点头:“起来罢,不必多礼。”   又向罗知府道:“我已让人去请九郎了,他们年后就是同窗了,趁便一处见见。只不知他得不得空。”   搁寻常人家,先生有命,做学生的自该一唤便到,哪有什么得闲不得闲。只是在这代王府里,倒是做先生的要客气些了。   罗知府心里有数,微笑点头不语。   满天下恐怕就数这里的先生最难做,哪怕是皇城内的天子,对自己的老师也要摆出敬重的意思,若有不合礼仪的举止,做臣子的也能谏一谏他。但,与代王府这一窝著名的恶霸们却有什么道理好讲?   名声反正是坏透了,从上到下,都不要面子的。   不过,他们今儿来得巧,不一会儿,楚翰林尊贵的学生“九郎”就来了,他不是一个来,还附送了一个。   “先生。”   身量未成,一身白狐裘衣的小少年眉目精细,满面含笑,进到堂屋来,折腰向楚翰林行礼。   楚翰林到代王府来已有好些日子了,但府里一直在办丧事,来往执事杂乱,他一个外人不敢乱走,每日只在安排给他暂住的纪善所里闷坐,对王府中许多人并不熟悉,这个少年他就从未见过,迟疑问道:“你是——?”   “先生,我父亲是荣康郡王。”小少年自我介绍,“父亲命我和九弟一起来听先生的教导,日后我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先生不吝教我。”   楚翰林空闲这些日子,于这王府的人口起码是弄明白了,听这一说,就把人跟名姓对上了。   这当是荣康郡王朱逊烁膝下幼子,叫做朱成钶的。   与皇帝旨意中写明了的朱成钧是隔了房的堂兄弟,看二人年纪,十分相近。   楚翰林的冷板凳坐到如今,以为自己应该只有朱成钧这一个学生了,这也不奇怪,王府官员中本设有教授一职,像朱成钧这样因为圈禁就做了文盲的才稀罕,别人不可能都如此。   比如这个朱成钶,楚翰林听他开口这两句话,已知他有文法,并未如朱成钧般失学。朱逊烁作为现在代王府实质上爵位最高的人,先前全然不搭理他,这时不知怎么想的,却又把小儿子送了来。   楚翰林只欲奉旨教书,不想过多涉入代王府内部的争端,便不深问,只道:“好,我知道了。”   朱成钶见他态度平淡,并未另眼相待,目中闪过了一丝失望不悦之色。   “先生。”   这一声,却是朱成钧到现在才开口了。   他立在朱成钶旁边,没对比还好,一比朱成钶的白裘衣,他只穿着普通的棉布袍子,话又少,叫完这一声就没了,脸还木,眼皮没睡醒似地垂着,只像个毫不知情识趣的小木桩子,干巴巴往那一戳。   作者有话要说:   朱小九:我心狂野,等着。 第12章   展见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代王出事那一日虽然情形混乱,但她出于一种无用的幼稚的记仇冲动,将代王府那些人的相貌都记下来了,她认得这个九郎朱成钧,清晰记得他还伸手抢过她家摊位上一个馒头。   当时他可不是这一副木桩子样——不,也不对,后来过堂,他被罗知府问话时,和现在的模样就差不多。   “来,你们互相见一见吧,这是展见星和许异,等过了年,就陪你们一起读书了。”楚翰林和气的声音响起来。   展见星忙收回了思绪,和许异一起,向两位朱氏王孙行礼。   罗知府此前派人问询过楚翰林,知道他应该只教朱成钧一个,所以就选了两个伴读来,以为凑合够用了——他也是尽力了,好人家的诗书子弟,谁不埋头苦读,以备科举?哪有空闲来和王孙们闲耍,如今可不是开国那时候了,藩王们伸向军政的手早已被先帝斩断,将他们奉承得再好,也不抵自己正正经经考个出身。   不想,此时忽然多出一个朱成钶来,这一分,一个王孙只得一个伴读,未免就寒素些了。   好在王孙们也不甚介意这一点,朱成钶笑眯眯问了一句:“这是罗知府奉皇伯父的旨意给我们挑的伴读吗?”   罗知府答一声是,他就好似早已想好般,胸有成竹地伸手向展见星一指:“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个肯定句,没有要和谁商量的意思。   罗知府和楚翰林都不说话,默契地皆不打算管王孙们之间的事。   朱成钧倒很省事,他没吭声,只是看了堂兄挑剩给他的面露茫然的许异一眼,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上,算是默认了。   “先生,左右无事,我和九弟领他们在府里走走吧。提前熟悉一下地方,我们也认识认识。”朱成钶又很有主意地道。   楚翰林点头:“也好,你们去吧。”   朱成钶就微笑着转身拉起展见星的手,展见星有点不习惯,但不好挣开,只得僵着手指随他去了。   朱成钶并没有长久拉着她的打算,出了门后,就松开了,绯红的薄唇轻启:“帕子。”   候在门外跟上来的内侍立刻奉上一方洁白的手帕,朱成钶接过来,把自己才拉过展见星的右手仔仔细细擦过,然后就将仍旧洁白的手帕丢到了地上。   目睹全程的展见星:“……”   有毛病?   朱成钶挑剔又嫌恶的目光从她面上刮过:“庶民,你胆子很大,害死了祖父,还敢踏进代王府里。”   少年的变脸毫无预兆,恶意更毫无收敛,展见星收起了一切表情——她原来也不大有表情,语声平静地道:“小民家是无辜的,皇上已经还了小民家清白。”   “你无辜?”朱成钶嗤笑了一声,“若不是你家那铺子不长眼地开在那里,我祖父怎会那般薨逝?遭天下人笑话!”   见识过朱逊烁的蛮横狠毒,展见星对这种程度的倒打一耙已不放在心上,并且觉得无可回应,便只抿唇不语。   朱成钶还有话说:“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但你既然来了,那就老老实实的,若还敢捣什么鬼,哼,别以为代王府真的拿你没有办法,让你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世上的法子,多得是。”   展见星面无表情。   许异扭脸悄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之意。   朱成钶放完狠话就要走,跟他的内侍追了一句:“七爷,咱们就这么走了,先生要是问起——”   朱成钶脚步顿了一下,语气不耐地向旁边的朱成钧道:“我没空,你跟他们随便逛逛去。回来先生要是问我,你就说父亲半途召了我去,听见没有?”   朱成钧张了下嘴:“哦。”   朱成钶抬脚走了,内侍跟上去,皂靴毫无留恋地踩过被弃在路上的手帕。留下一个鲜明脚印。   “可真会糟蹋东西。”   许异咋舌了一句,又觉失言,忙捂了嘴,看向朱成钧。   朱成钧没什么特别反应,只问:“你们想逛哪里?”   口气平平常常的。   他看上去比那个朱成钶正常多了,许异松了口气,道:“依您的意思吧?”   他们两个平民小伴读,哪敢真指定在尊贵的王府里如何逛荡呢。   朱成钧没应声,只是转身走了,他也有个小内侍跟着,小内侍叨咕道:“这大冷的天,风刮到人骨头缝里,可逛什么呢。七爷的主意,自己不干,到头来又是九爷受罪,真是的。”   许异有些讪讪,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往展见星身边靠近了点,道:“唉。”   小内侍明着是抱怨朱成钶,可这么当着面说,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展见星面色仍旧平静,非是她格外能沉住气,而是眼下这情况,其实倒比她预想中的要好一点。   不管怎样,总是能留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而且因为见到了楚翰林,她现在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或者说更确定了的想法。   她不能一直指望利用代王府去对抗宗族,那是饮鸩止渴,她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   如何才能强大呢。   她无权可使无势可仗无钱可用,本来是很难、很难的,可是——   展见星的嘴角往上轻轻翘了一下,将心中震荡着的激越情绪压了下去。   可是,她将要有一位翰林做先生了。   **   在代王府中的游玩过程乏善可陈,不是王府景致不好,而是经过了朱成钶那一出,谁还有心情看什么景。   朱成钧在前面走,两个伴读就老实在后面跟着,许异试探着搭了两回话,朱成钧的态度有点爱理不理,但不知道是不是朱成钶离开了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再那么呆板死沉。   许异此时才发现他并不是个灰扑扑的人,他皮肤其实很白,五官比朱成钶生得浓烈,眉毛尤其乌黑浓密,像分寸拿捏极佳的丹青大家一笔勾落在雪白的面孔上,锋利又矜持,天生一种贵气。   这种气质在他把眉眼嘴角都耷拉下来的时候是隐藏起来了的,此时显露出来,他那种爱理不理都变得理所当然,好像他就该是这样的人,这个态度。   因此许异被他敷衍了答话,竟也不觉得受怠慢。   展见星一直沉默着,她跟代王府有那段过节在,如今虽然被逼急了不得不跑到这老虎嘴里来,也不想多和这些王孙们打交道。   朱成钧也没主动和她说什么话,几个人就这么闷头闷脑又莫名其妙地在代王府里走了大约一刻钟,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因为朱成钧全不介绍,展见星与许异便也都不清楚。   至于朱成钶先前所谓“认识认识”之语,自然是一点都没有达成,如果说朱成钶对他们是明的蔑视,那朱成钶就是暗的无视,总之,都没拿他们两个伴读当回事儿。   一刻钟后,几人没滋没味地回到了纪善所。   许异忍不住嘀咕道:“……其实说得也没错,这么逛一圈,是挺傻的。”   少年们年纪都不大,滋生出的微妙气氛没掩盖,楚翰林看出来了,但他没问,甚至连朱成钶的去向也没管,只笑着就便问了问展见星和许异的功课进度。   许异先答:“我学到<孟子>了。”   楚翰林问:“哪一章?还是全学完了?”   许异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先生,我家祖上原是牧民,先帝爷时下令建屯堡守备,征集民夫,我家才得了恩典迁进来的,因家里没有学问上的渊源,我进学得晚,现在才开始学<孟子>,只念到了梁惠王这一节。”   这是才开头了。楚翰林点点头,又问展见星:“你呢?”   展见星躬身道:“只将四书囫囵念过了。因学生鲁钝,许多地方不求甚解,需请先生多加教诲。”   一般学童开蒙,最重要的便是四书,堪称是一切学问之本,展见星在这个年纪能把四书念完,资质就至少不至于鲁钝,所以会“不求甚解”,恐怕问题不在他身上,而在他从前的先生身上。   贫家孩童想找个学问精纯的先生有多难,楚翰林心里是有数的,而展见星不说先生不能教他,只说自己鲁钝,这是尊师重道之举。楚翰林心里喜欢,微笑道:“以你的年纪,能如此就算不易了。”   罗知府从旁笑道:“你们虽是为王孙们伴读而来,但能得潜德这样的翰林为师,是真正难得的造化,望你们抓住良机,不要自误才是。”   展见星与许异一齐躬身应是,领了罗知府的教诲。   之后,楚翰林告诉他们年后初十前来开课,今天这趟差便算走完了,罗知府被楚翰林相邀留下来用饭,两个小伴读没这个脸面,告退后,就出门回家。   **   一出了王府大门,许异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好似憋了许久一般。   “以后可怎么办哪。”不等展见星问,许异就主动抱怨,“我爹娘以为王孙们年纪和我差不多,就坏也坏不到哪去,才送我来想搏个前程。现在依我看,他们可够难伺候的。”   展见星礼貌地安慰了他一句:“许兄,你的运气总比我好些。”   总是没有被人指着鼻子威胁放话。   许异摇头道:“哎,见星,我给九爷做伴读,九爷看上去是挺正常的,可他不得宠啊,你看那个七爷指使他的模样,哪像跟兄弟说话,就跟指使个下人似的,七爷连九爷都照样欺负,以后我们一处读书,他要是瞧我不顺眼了,想欺负我,九爷自己都难保,哪里还管得了我,我不只好干受着?”   他看着大咧咧的,倒是粗中有细,这番道理说得并不错。   展见星也无话了,只好道:“有先生在,先生总是能做一做主。实在不成,就忍一忍,我们只安心跟着先生念书便是。”   许异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工夫,两人走到岔道口,他就又好了,笑嘻嘻地邀请展见星得空去他家玩。   展见星谢过了,跟他分了手,各回各家。 第13章   且说徐氏在家中翘首已久,终于见到展见星回来,忙把她拉到身前,从头到尾每一分都仔细打量过,唯恐她少了一根头发。   展见星笑道:“娘,我没事。”   徐氏哪里肯信,又细细问她在代王府中的遭遇,展见星怕全然瞒着,徐氏倒要更担心,就吐露了一点:“王孙的脾气有点古怪。不过没什么,我顺着他,不招惹他就是了。”   徐氏听了忧愁:“唉,总是娘不中用,叫你去看别人的脸色。”   “我不委屈,娘,我告诉你,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是个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里,怎么找得到这样学问的先生?能去跟他读几年书,就是看些脸色也值得。”   展见星说着话,眼睛里闪着光亮,嘴角翘起来,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微笑时都藏着,漾弯唇边眼角,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将来可怎么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险地,展见星一个女孩子,也不能总去和小子们混在一起,她现在年纪小,还好含混,最多过个两年,就必须得想退步之法了。贫家小户讲不起闺誉不闺誉,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万一坏了名声,可是一辈子的事。   展见星却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务,而这件事已几乎占满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离她太遥远了。   “娘,以后我想好了,”展见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轻声道,“我不会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长久之计。”   徐氏是巴不得离代王府越远越好,闻言忙道:“这才好,星儿,你想了什么法子?”   展见星道:“娘,我现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读两年,就可以去试试童生试——”   “什么?”徐氏失声,她记得展见星在牢里时说过一回想考科举的念头,但她们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罢了,如今却——   “星儿,那不过是个赌气的话,你如何认真起来?”徐氏说着有点发慌,她和展见星相依为命,虽是满心不赞同,也不舍得训斥女儿一句,转头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里比别人差一点了,偏他胡折腾,要拿你当个男娃娃养,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闹得糊里糊涂的。”   展见星性别错位了好几年,虽说大了点以后,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点一滴长起来的烙印又哪里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见星是仍对自己的性别有点认知上的混淆,才会生出这个想头。   “我没赌气,娘,祖父祖母是我们绕不过的一道坎,我们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们管一日。”展见星眼神冷了些,“想逃离他们的控制,只有远远走到他们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必须离开大同。   但没有充足理由,很难说服衙门开具路引,问题回到了曾经的难点上。   “我不妄想金榜题名,只求考个秀才就够了。我听先生说过,秀才出游不受离家百里之限,办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门也阻拦不得。只要有了这个功名在身,我们不论是回南边,还是去别地,都不必受困了。”   徐氏道:“可这、这不是欺瞒朝廷?进考场是要搜查的,万一被发现了——”   “娘,如今无人知道我是易钗而弁,怕的什么?”展见星耐心道,“从前出去玩耍时,我见过衙门那些人怎么搜查考生,不过查一查考篮有没有夹带,拍一拍身上藏没藏书本而已,并不难蒙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担忧。”   此时离开国不过五六十年,科举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见星偶然所见,入场搜检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时的官员们还不曾料到,因为文人进身之阶日益狭窄,科举成为有且仅有一条的天梯,若干年后,作弊花样日益翻新,倒逼搜检跟着严格起来,乃至要考生脱尽帽鞋解开外裳的,堪称斯文扫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检之中,考生仍旧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说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这对徐氏来说仍旧冲击力太大了,她劝道:“星儿,你还是消了这个念头吧。那些官们,不来寻我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了,哪敢主动往他们手里撞?你倘或被拆穿了,问下罪来,把你敲上几十大板,娘还活不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她极少叹气,这一叹,话语里的无奈之意再也掩饰不住:“可是娘,我不乘着现在读书,寻一条出路,再过几年,就不说祖父祖母了,官府那边也有着现成的麻烦。”   徐氏茫然:“什么?”   “徭役。”展见星回答,“过完年后我就十三岁了,再过三年,倘若我还不将身份改回来,就得去服徭役了。”   徐氏脸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因为在她心里,她自然很清楚她生养的是个女儿,扮男装至今不过是不得已,从未想过徭役会跟女儿扯上关系。   可只得便宜不吃亏这档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国朝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从此直到六十岁,每年都要承应官府的徭役,这役分正役和杂役,繁重不需细叙,逃脱会受重罚,何况逃得了一时,逃得了漫漫几十年吗?   前路这样艰难,但展见星并不如徐氏般气馁,她的声音中还含了轻快:“娘,没事,只要我在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大同,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们有再大的劲,也不必去理会了。”   这前景描绘过于美好,好似从逼仄窄巷中一转而至开阔大道,徐氏都听得动心了,但她的担忧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见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先用功读书总是不会错的,期间若有别的变数,我再和娘商量着办。”   徐氏虽然时时埋怨丈夫不该拿女儿当儿子养,然而因着她的宠溺,展见星一日日长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为一个丧了夫的普通妇人,在许多事上倒不觉去依靠展见星了,展见星没有被养成个娇娇女儿,她在话语权上,实则和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丁没有多少差别。   在自己坐困囚笼,拿不出有效主张的情况下,徐氏最终迟疑地点了头:“那——好罢。”   **   离年节越来越近,展见星还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来的私塾先生辞别。   这位先生姓钱,打从十五岁开始应试,应到四十岁上,只是个童生,此后自觉年纪老大,羞于再和许多能和他做儿子的童生们一同考试,终于放弃了举业之路,在家中办了个馆,收些学生聊做养家糊口之用。   钱先生连科举的第一道关口都迈不过去,其学问不问可知,不过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束脩低廉,略贵些儿的,展见星也读不起。   这日,展见星提了些礼物去往钱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阵子没来了,钱童生膝下的小女儿淑兰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见星小一岁,穿着件红袄,看见展见星,惊喜地放下衣裳迎上来:“展哥哥,你来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吗?”   “咳!”   展见星还未回答,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来,钱童生站在堂屋门前,瞪了一眼女儿,训斥道:“做你的活去,姑娘家家,不懂得贞静少言的道理吗!”   钱淑兰是独女,并不怎么畏惧父亲,又冲展见星甜甜地笑了笑,才绕回晾衣绳那边了。   “先生。”   展见星上前去行了礼,然后便将来意说知。   “知道了,你去罢。”钱童生态度很冷淡也很敷衍,听完了就直接撵人。   展见星愣了一下,没多说什么,放下礼物便依令转身离开了。   她与钱童生谈不上什么师徒情分,因为钱童生上课极为糊弄,一大半时间都只让小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将文章干念一遍又一遍,他自己则自顾打盹。   展见星向他请教文章的释义,十回里钱童生大约只答得上两回,另外被问倒的八回,他倒也有办法应对——那就是将展见星呵斥一顿,挑剔她好高骛远,整日瞎出风头。   展见星只得忍,她家贫,就是找这样的先生,都是徐氏分外溺爱她才有机会。   如今要走,她没什么留恋之意。   不过,有人留恋她。   展见星才走到门外不远,钱淑兰就追了出来:“展哥哥!”   展见星脚步顿住。   钱淑兰跑到她面前,娇俏的粉脸上都是失落:“展哥哥,你以后都不来我家了吗?”   展见星点点头。   “哦——”钱淑兰低了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袄角,缠到了一块。   展见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话,就道:“我要回家了。”   钱淑兰忙抬了头,她想说什么,对上展见星一贯淡淡的表情,忽然悄悄把脸红了,她自己觉出来,跺一跺脚,好似从这动作里获得了勇气,望着展见星道:“那我以后去你家找你,你还理我吗?”   展见星以为她要来买馒头,就道:“你来,我会跟娘讲多送你一个。”   钱童生虽不是个称职的先生,但这时的师道尊严不可轻忽,客气一些是应当的。   钱淑兰感觉展见星和她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但她也只是朦胧生出些小女儿心思,不曾全然开窍,听得展见星这样说,起码不是要跟她生分的意思,就满足了,再一想会见到“展哥哥”的母亲,又觉得害羞,羞答答地道:“不要多送,你家日子不容易——”   “淑兰!”   钱童生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喝道:“你还不给我回来!”   “知道了,爹。”钱淑兰这下有些慌张,忙答应着转身走了。   展见星向外走,钱童生的声音断续从身后传来:“爹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少往那小子跟前凑,他家穷得叮当响,谁嫁了他都是吃不完的苦头,你只看人生得好,就迷了眼——”   “爹,你说什么呢。”   “哼,生得好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他家现在还得罪了代王府,能不能挣得出命都难说,你这个傻妮子,什么也不懂……”   展见星毫无触动,表情都不曾变,大步只管向巷子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一个土生土长的姑娘一下就立志去考进士比较不现实,所以星星的欲望是一步步进化,目前定在了考秀才上。   我看到大家之前的评论啦,对于科举搜身的交待在这一章里,我把时间线定在开国不久,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个。   ~~~~~~~~~~~   然后,中秋节快乐,等下发波红包,我太懒了,掩面,发个红包都不能坚持,今天开始每天三十个,感谢从这么瘦就开始追的小天使们(*  ̄3)(ε ̄ *) 第14章   年节终于到了。   托那包阴错阳差得回来的首饰的福,徐氏和展见星这个年过得比去年还宽裕些,两人打定了主意不回常胜堡村见展氏那一家子,但有孝道掣肘,也不好做得太张眼了,年节消闲不做生意,徐氏便闭了门,只说身体不适,需要休养,并不往街市上逛去。   展见星也不去,乘着过年这几日工夫,她赶着把前阵家里出事时丢下的功课补一补。   屋外仍是隆冬,滴水成冰,不怕冷的孩童笑闹声时时响起,屋里棉帘垂下,徐氏和展见星缩在烧得暖洋洋的炕上,安静地各做各的事。   徐氏专心致志地缝着一个装书的包袋,这包袋展见星本来有,不过徐氏怕她去从贵人读书,原有的那个太简陋了遭人小瞧,所以精心替她缝一个新的。   展见星对此无所谓,她默念完一章,一抬头,见徐氏手里那簇兰草才多出了半片兰叶,便道:“娘,这袋子只要结实,能多使一阵就成了,不用做那么细。难得清闲,你多歇一歇。”   徐氏道:“那怎么成,你如今大了,身上的物件该体面些了。你看你的书,娘闲着也是闲着,这东西做起来又不费劲,只是娘手笨,做得才慢了些。”   徐氏确实不擅女工,不然不会被逼到开馒头铺了,做馒头看似不起眼,实则是样体力活,和面剁馅,样样都不轻省。   徐氏想了想,又道:“星儿,你要是想学,娘教你,娘虽然不精通这些,但你学一点也不坏——”   展见星马上把头低了下去,一本正经地道:“娘,不说话了,我看书呢。”   徐氏不由失笑,没勉强她,也低了头,继续绣起自己的兰草来。   闲适的日子过得很快,徐氏一共做了两个包袋,一个修竹,一个兰草,刚做好,初十就到了。   展见星早早起来,提着新的兰草绣包袋,在徐氏担忧的目送之中,往代王府的方向走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她在九龙壁前遇到了气喘吁吁的许异。   许异是一路跑着来的,头上蒸腾着热气,很有活力地向展见星打招呼:“这么巧,早啊!”   展见星回应:“早。”   两人会齐了一起进府,他们上回来时已在门房处认了脸,倒无人阻拦,但小厮没拿他们两个半大小子当回事,不想领路吹冷风,只叫他们自己走去,两人只得从记忆里扒拉着上回的印象,摸索着往纪善所走去。   时辰尚早,两人一边走一边聊了起来,许异是个好说话的,展见星没怎么问他,他巴拉巴拉把自己扒了个底掉:“上回我好像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家落籍入的是军户,本来我该接我爹的班,做个军丁,这份营生苦得很,要前程得拿命拼,我爹娘舍不得我,听人说罗府尊张榜召伴读,召了好些天都没有满意的,就想送我来碰个运气,万一选上了,我就可以正经跟先生读书了,万一再运道好,能考个进士,以后就不用做军户啦。”   展见星点点头,懂了。   大同作为边镇,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十之七八都是军户,如展家这样的民户倒是极少数。这军户制度是从太/祖爷那会儿传下来的,十分简单粗暴,大致来说就是:一人从军,全家军户,世代军户,爹死了儿子上,哥哥死了弟弟顶,直到全家男丁死绝,变成畸零户。   这么要命的制度实行了几十年,在卫所兵丁忍受不了出现逃亡之后,终于豁出了一道口子:科举。   能金榜题名,就能把户籍从军户转成民户,从此逃脱这诅咒一样的世代军役。   对一般军户来说,这近乎不可能,求学所需的费用就是一大负担,在求学的过程里,还必须保证家中有人在卫所服役,也就是说,倘若许异的父亲不幸出了什么意外,那许异马上就得顶上,没有任何商榷余地——除非他已经考中进士。   展见星听得心有戚戚,看来活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不过她也明白了罗知府为何会挑中许异,许异的目的比她还单纯,就是为了努力读书来的,读不读得出来且另说,起码不会为了讨好王孙就跟着王孙胡闹,或者直接把王孙往邪道里拐带。   “——我想考个秀才,我和我娘的日子以后能好过一点。”展见星也吐露了一点自己的志向。   许异很高兴:“那咱们一样,以后一起好好念书——”   “呜呜……”   两人正说得投机,忽然侧后方传来了一阵哭声。   许异:“——呃?”   他奇怪地扭头望去,他们这时刚拐入左路的一条道,只见原来那条正道的后方行来了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利落体面,后面则是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丫头穿得也不差,但衣裳有些凌乱,捂着半张脸,哭得凄切无比。   妇人使劲拽了丫头一把:“快着些!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大奶奶叫你去伺候大爷,不是叫你伺候到枕席上去的,这会儿后悔,晚了!”   丫头只露着半张脸,也看得出姿容俏丽,她哭着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少废话,什么没有,大爷还能冤屈了你?不要脸的小贱人,孝期里宽衣解带的勾引大爷,这会儿装清白,幸亏大爷立身正,马上叫人把你撵了出来,不然名声都叫你这小贱人败坏了!”   妇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声音放得宏亮,一串话说得一气呵成,又是这样的内容,远近几个路过的下人都被引得靠近过来,一边听着,一边一眼一眼地往丫头脸上打量。   丫头受不住,哭得要倒在地上:“倪嬷嬷,我真的没有,我要去见王妃娘娘,我就是出去,也不能背这样的脏水,这叫我还怎么活得成——”   “少跟我这儿寻死觅活的,你要是要脸,早该一头碰死了!”   倪嬷嬷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又下手去拉扯:“快走吧你,还想见王妃娘娘,真能做梦,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说一声见,王妃娘娘就得见你?大爷人品贵重又心底仁慈,你干出这样陷主子于不孝不义的事儿,只把你逐出去了事,知足吧你。”   妇人一行说,一行拽着丫头的手臂往外走,丫头抗衡不过,几乎是在地上被拖行着,呜呜哭得极惨。   展见星与许异皆不忍视,但心中虽恻隐,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能管的事,许异闷闷地道:“我们快走吧。”   展见星默默点了下头,捏紧了包袋带子正要举步,后面忽又传来新的喧哗。   展见星没忍住转头,只见不知从何处跑出一个穿着青贴里的年轻内侍来,这内侍体格甚为强壮,一把将倪嬷嬷搡开,扶起丫头来问道:“春英,你伤着哪里没有?”   丫头躲到他背后抹泪摇头:“哥,先别管这个,我没勾引大爷,你快帮我跟倪嬷嬷说说,好歹,别叫我背了这个污名走。”   内侍忙点头:“好——”   但倪嬷嬷不等他说话,已先冷笑着道:“张冀,别说你现在已经是拨给九爷的人了,就是你还在大爷的外书房听使唤,大爷处置内院的事,也不是你能插嘴的。乘早老实点叫你妹妹出去,大家还能多存一点体面。”   张冀目中闪过愤怒:“倪嬷嬷,大爷看着春英厌烦,不想要她伺候,我们做下人的不敢争辩,从此不来污主子的眼便是。但春英说了她没有勾引大爷,嬷嬷不能硬往她头上栽这个罪名。”   “我闲的,栽赃她!”倪嬷嬷翻了个白眼,“这小蹄子是衣衫不整地被大爷亲自撵出来的,一早上就闹开了,亏她还有脸哭,你不信,自己打听打听去。”   听见这么说,张冀愣住了,迟疑地看向妹妹春英。   他们兄妹卖进府里后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平常能相见的时候并不多,妹妹渐渐长大,他对她的小儿女心思也没有那么清楚,也许,是见多了富贵花了眼,想学别人攀个高枝——   “你,”张冀忍不住低声道,“现在是孝期啊。”   “哥,我知道!”春英哭道,“皇上下了圣旨,叫爷们好生守孝,王妃娘娘为此还召我们去训了话,我又不是疯魔了,哪敢捡这时候做什么?”   张冀听了恍悟过来,什么孝期不孝期对代王府里这群王孙们毫无约束力,淫乐个把丫头都不是个事,但如今情形不同,有圣旨诫饬在前,王妃训示在后,春英若违抗不得大爷,被迫成事还有可能,却怎会去主动勾引?   事要闹破,填命遮羞的一定是丫头,除非春英不要命了。   “你再能狡辩也没用,大爷犯得着冤枉你一个丫头,必定是你真干了不知羞的事。”倪嬷嬷一口咬定,又道,“张冀,你不服,就直接寻大爷说理去,这会却不要耽搁嬷嬷我办差,你护着春英不撒手,这个样子叫人围看着,难道就光彩了吗?”   他们争执的这几句话工夫里,周围的下人已是越聚越多,各式各样的目光努力透过张冀的肩膀往春英身上盯,没一个叫人舒服。   张冀不由犹豫,乘着他软化的这一刻,倪嬷嬷上前拉出春英,脚不沾地地连忙就走,一路还在数落:“大爷心慈,又没打你杀你,不过叫你家去,你纠缠个什么劲儿,再闹,惊动了主子,给你一顿板子,那时才是死活凭你去呢……”   张冀呆站片刻,咬了咬牙,没有追上去,而是掉头就往来路走。   主角都走光了,这场戏也就没了看头,意犹未尽的下人们窃窃私语着,渐渐散去了。   直到这时候,站在人群后面的一主一仆才被显露出来。   主是朱成钧,仆是跟他的小内侍。   小内侍很不忿,扭头对着张冀的背影道:“九爷,这人说是大爷拨给您使唤的,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刚才说跑就跑了,现在您在这站着,他跟没看见似的,说走又走了!”   朱成钧似乎有些出神,心不在焉地撩了撩眼皮,随口堵了他一句:“哦,那不是很正常?”   小内侍哑了:“……”   展见星与许异原本已要走,但这下看见了他,不好装没看见,只得迎了上去,双双行礼。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忘记设存稿箱时间了汗。   ~~   不急,小九会出现,感情线也不会少,大家看文案能看出来,我仍然是个恋爱文,没有变,不过在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朱小九单方面在谈,他心狂野嘛,单方面也可以谈的很热闹。   有个小天使说我总虐女主,不虐男主,这本会虐,朱小九可惨了,他是一个可能跟自己的右手作伴到三十岁的男人,哦,想一想我都要哭了。 第15章   朱成钧的态度还和年前一般,爱答不理,但他只要不和朱成钶似的开口就刻薄人,展见星和许异也不在意,默默跟他后面一起往纪善所走。   路上没再碰着什么事,纪善所里,楚翰林已经起来,见他们来,把他们引到了旁边一间屋里,这屋子是专门布置给楚翰林讲学用的,里面已放好了四套桌椅,桌上还摆着笔墨纸砚。   展见星不由多看了一眼,她自己带了一套文房器具,但只是最普通最便宜的,桌上摆的这些一看就不知道比她的好多少倍。   许异也盯着看,楚翰林注意到了他两个的目光,笑道:“这是王妃娘娘遣人送来的,与你们使用,盼你们好好读书,陪伴督劝王孙向善。”   读书人,没有不喜欢好文房的,两人听了都觉开心,便是展见星也暂抛了对代王府的恶感,一起拱手遥拜道:“多谢王妃娘娘。”   这个时候,朱成钶也来了。   他穿着件猞猁裘衣,轻暖绒毛拥着细白脸颊,仍是一身喧嚣富贵气息,与朱成钧的棉袍形成惹眼对比。   其实朱成钧的棉袍也并不差,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质料光洁,色泽明晰沉稳,领边袖口都绣着祥云纹样。   只是凡事就怕对比,朱成钶往他身边一站,他就又显得简素了。   朱成钶未语先笑,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亲怕我晚了,对先生不恭,特意早早就命人唤我起来,不想还是比别人晚了,先生勿怪,明日我一定早些来。”   学生看上去都算省事,楚翰林心情不错,道:“你并没有晚,只是他们太早了些,这个时辰刚好,以后都这时来便好。”   朱成钶当着楚翰林很好说话,立刻道:“是。”   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学,开课之前,学生们要先行过拜师礼,不过展见星和许异只是伴读,不算正式拜入楚翰林门下,便只是随流敬了杯茶而已。   一时礼毕,在楚翰林的首肯下,学生们各自入座,楚翰林刚欲说话,门外大步走进一个人来。   是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头戴翼善冠,穿袍围革带,负手进来笑道:“我来晚了,打搅侍讲授课了。”   楚翰林定睛一看,认出来人,离席拱手:“大爷。”   朱成钧也站了起来,来的正是他的大哥,先代王世子所出嫡长子朱成锠。   在礼法上,这位朱成锠是代王爵最具资格的继承者,只是因王府行为不端多次出事,几番周折之下,王爵目今空悬,朱成锠身上什么敕封也没有,只得被人含糊称一声“大爷”罢了。   朱成钶慢吞吞跟着站了起来,展见星和许异自然不敢再坐着,也站了起来。   朱成锠的相貌与朱成钧有三四分相像,但气质很不相同,倒更近似于朱成钶,都是一身掩不住的尊荣富贵。他笑道:“侍讲不必客气,成钧这小子有些贪玩,开课第一天,我本打算亲自送他过来,叫他好生听侍讲的话,不想,家里出了点事,将我耽搁住了。”   楚翰林平稳眸光不动,实则心里已知道他说的何事——倪嬷嬷和春英吵闹的地方离纪善所不远,早有好事的人探听到,回来当个新鲜话儿嚼舌过了。   楚翰林当时没有插嘴,此时也只当不知道,微笑道:“大爷客气了,九爷小小年纪,倒是难得一份稳重。”   朱成锠在朱成钧低垂的后脑勺上扫了一眼,本是一掠而过,余光瞥见立他旁边的朱成钶,怔了一下,又扫回朱成钧身上,盯了一眼,皱了下眉,才又舒展开来道:“他面上看着还好,其实里头淘气得很,成日坐不下来。若不是因此,也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引了皇伯父生气。”   “往后就好了,有侍讲这样的名师,想来这小子总会开窍,若他还像从前一样,懒怠用功,侍讲不要替他遮瞒,只管来告诉我,我必教训他。”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可是,若早有管教的心,幼弟又怎会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楚翰林心中想着,面上一丝不露,只道:“九爷眼目澄澈,内里自有文秀。”   “但愿如此罢。不打搅侍讲了,我家里那事还在闹着,得回去处置——”朱成锠欲言又止地,丢出半截话头,又叹了口气,“唉,家业大,人口多,有时管不过来,外人看着不像样,往往以为是我们怎么了,其实哪里是呢!”   他说着话,眼神在楚翰林脸上扫着,楚翰林那春风般的微笑却连个弧度都不曾变上一变,只道:“大爷慢走。”   他提出告辞,楚翰林随之送客,那么,朱成锠只好走了,带着他的未竟之意。   **   出了纪善所,朱成锠的脸色未变,但一路不发一语,跟他的内侍察觉到他心绪不佳,大气不敢出,影子一般跟在后面。   朱成锠住在内廷东路一处叫做谨德殿的宫室里,他说“有事”不全是虚言,此时院子角落里跪着一个内侍,正是先前曾和倪嬷嬷发生短暂冲突的张冀。   朱成锠从他身边走过,恍若未见,张冀抬头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摆,但见他脚步远去,终究未敢,肩膀颓下,重新跪趴在了寒风中。   内室里温暖如春,大奶奶陶氏正在和丫头理衣服,几件华贵的裘氅在炕上摊得满满当当。   见到朱成锠进去,陶氏忙站起来,笑道:“大爷回来了。”   朱成锠往炕上瞥了一眼,没接她的话,只是问:“我叫你给小九那边添些东西,把他打扮得像个样子,别出去缩手缩脚的,你给他添了什么?”   陶氏有些莫名,唇边原来含着的笑意消去,道:“大爷这是什么了?大爷的话,妾身自然是听了照办的,赶着年前就给他添置上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簇簇的。可是他同大爷抱怨了?”   这一句一出,陶氏忍不住呵笑了一声,道,“从前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也只好受着,如今大爷略看重他些,给他添了东西添了人,他倒轻狂起来了,真是天生的庶出秧子,一些儿禁不住抬举——”   “你东拉西扯些什么,不是小九说的。”朱成锠冷道,“是我长了眼,亲身瞧见的,他同二叔家的成钶站一起,寒酸得好像个伴读。”   “这——这有什么问题?”   陶氏更莫名了,又吃惊起来,“爷,你不会打算照七郎的份例供着他吧?七郎那是亲爹亲娘在,自然凭他怎么花费。我们不过是九郎的兄嫂,肯照管他已是他的福运了,如今府里的艰难时候还没过去,都照七郎那么来,日子就没法过了。”   朱成锠伸手指向炕上:“没法过?那这些是什么?”   陶氏:“这、这是——”   “你不会说这是给爷做的吧,你当爷瞎,连个尺寸也认不出来?”朱成锠的语气终于放重,带着寒意,他拿起一件皮氅,举着直接问到陶氏脸上,“又是给你娘家侄子的?你侄儿金贵,不过是个千户的儿子,狐皮都穿得上身,爷的兄弟倒挨不着边?”   陶氏被问得无言以对。她娘家侄子和朱成钧一样大,比朱成锠就差得远了,这怎么扯也扯不过去。   好一会,辩解出来一句:“七郎身体不好,自幼有个弱疾,我侄儿也是,看七郎穿得厚密轻暖,这么保养着,近来似乎好了些,我才想给我侄儿也——”   “七郎是真打娘胎里坐了病,你侄儿上回来,满府里撒欢,他有个屁的弱疾。”朱成锠张口就拆穿了,转头喊人:“把张冀叫进来。”   很快,张冀进来了,他跪了好一阵了,被冻得举止有些僵硬缓慢。   陶氏站在一旁,心中忐忑,想再寻个理由辩解,又不敢开口。   朱成锠没看她,直接把皮氅丢到张冀身上:“你把这衣裳给九郎送去,务必当着楚修贤的面送,再说给九郎,天还寒着,叫他下学的时候穿在棉袍外面御风。”   张冀先应道:“是。”又忙哀求,“大爷,春英她——”   朱成锠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又翻检起炕上的大毛衣裳来。   陶氏要将功补过,忙冲张冀道:“那是你妹子不知廉耻,爷已饶了她的命,你还啰嗦什么?好好给爷办差,才是你的出路,只会跟主子纠缠耍赖,别说你妹子了,连你也别想得好!”   张冀:“可是——”   他咬着舌尖,终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主子现在还用他,他还有指望,要是被彻底厌弃,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了,那妹妹就全完了。   这两句话工夫,朱成锠已又从炕上翻出两件裘衣来,一起丢到张冀怀里:“这两件,带回去小九屋里,留着给他家常换着穿。还有什么缺的,你再来告诉我。”   张冀消沉地应了声,见朱成锠再没别的吩咐,默默倒退着出去了。   陶氏的目光追着他,心疼得了不得——那可是所有衣裳里品相最好的三件了!   所谓府里艰难的话,其实不是哭穷,代王府被圈了八年之久,虽说禄米还是按时发放,但暗地里那些收益几乎断完了,陶氏这几件衣裳也是好容易才攒出来的,结果轻飘飘就被截走了。   还是截给那个从来像杂草般随便生长在府里的朱成钧。   陶氏越想越心疼,忍不住向朱成锠道:“大爷如今真是心疼兄弟了。”   朱成锠看了她一眼。   陶氏又怂了,音量变小:“大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哪个意思,她也说不出来。   朱成锠有点不耐烦,终于点了她一句:“你要是想做王妃,从今日起,把你那些小家子心思收收,最好,也学着心疼心疼小九。”   陶氏心中先火热了一下,又反应不过来:“啊?”   “二叔为什么要把成钶送到楚修贤那里,你就从没想过吗?”   陶氏试探着道:“讨好楚修贤,让楚修贤向皇上说他的好话?”   “你还不算太笨。”朱成锠终于点了下头,“不过,除此之外,成钶还专门点了展家那小子当伴读,这就是明摆着要给皇伯父看他改过的意思了。哼,二叔看着是个粗人,动起心眼来也够瞧的。”   陶氏道:“他动也是白动,爷长房嫡长,才最应该继承亲王爵位。”   朱成锠嘴角勾了一下,又微微摇头:“话是这么说,但里面有个此消彼长的道理,他那边一个劲儿往皇伯父面前装样讨好,成钧也是皇伯父圣旨里亲笔提到的,保不准皇伯父哪天就问起来。他跟成钶站一处,却样样被比下去,学问就不说了,只说他自己贪玩,穿戴这些眼跟前的东西也差一截,楚修贤禀报上去,岂不显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苛待了?”   陶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爷真是聪明,我先就没想到这些。”   朱成锠道:“我想到的也算晚了,听见二叔送了成钶才想到的,他得现搭起一个架子唱戏,我们现成的人,为什么不用?往后,你把对你那侄儿的心,移一半到小九身上,听到没有?”   陶氏忙道:“我知道了,妾身不是不懂事的人,往后我就拿九郎当亲弟弟待。”   朱成锠满意地笑了笑:“这就对了,晚一步,可不表示步步晚。”   陶氏又想起什么,试探地道:“爷,春英那丫头既是个轻薄胚子,张冀也难使唤了,放到九郎身边不见得妥当,不如——”   朱成锠截断了她:“张冀我还有用,不需你多管。”   陶氏实是怕有张冀在,那个“有志向”敢勾引主子的丫头又回来,但朱成锠话说得强硬,她不敢相争,只得道了声:“是。”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搞事。 第16章   朱成锠出去了。   陶氏有些心神不宁,问身边的大丫头:“红云,你说大爷心里是不是还念着春英那丫头?不然为什么不肯把张冀一起弄走。”   红云陪笑轻声道:“大奶奶,您借着孝期,发作春英的时候大爷吭声了吗?没有。不但没有,还顺着认下了奶奶的话,亲自吩咐倪嬷嬷把春英从前庭撵走,张扬得满府皆知——奶奶的本意,可没有想闹这么大,丫头犯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从后角门叫她出去就得了。这么一来,春英的名声全完了,大爷哪怕对她还有一分情意,也不会把事做到这么绝。”   “这倒是。”陶氏不觉点了头,“我真的也没想怎么样,早起我给大爷穿衣裳,大爷嫌我手脚笨,叫了春英来,我心里有气,借题发挥骂了春英一句,我还以为大爷要怪我呢,没想到他转脸叫人把春英撵了,我看春英那丫头吓懵了,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   红云笑道:“奶奶,您点醒了大爷,让大爷灵光一闪想到了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养出这个诚心守孝的名声来,大爷又怎么会怪您呢。”   陶氏更放松了些:“不过,大爷到前面去是不是有什么不顺?我怎么瞧着他刚才脸色又不好了,可是这事没安排好?”   “奶奶,那同咱们关系不大,总归春英是撵走了,您再也不用担心她在外书房有个哥哥,一旦上来,里应外合,比别人都难对付了。”   陶氏便又笑了:“也是。只是那个张冀,要能一并出去就更干净了,他们这些阉人没自己的指望,对亲戚看得都格外重些,要不甘心再生出什么事来,倒麻烦。”   红云道:“他们就是恨,也恨不着奶奶,可不是奶奶让春英到前庭现眼去的。”   陶氏听了,深觉有理,就安心地和丫头理起剩下的衣裳来。   **   且说前面,张冀送皮氅送得正是时候。   倒不是朱成钧坐在学堂里坐冷了,而是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楚翰林在进行考校。   先生上课之前,要先摸摸学生的底,两个伴读那天问过了,但他们不过是陪衬,楚翰林只大略问了两句,问两位王孙却问得细致。   朱成钶先回答,楚翰林按照他自己报的读书进度来问他,十个问题里,他大概只能答出来一半,但朱成钶面上并无羞惭之色,他的人生进程中不需要任何考试,能随便学学就不错了,何况,他清楚知道自有人给他垫底。   下一个就轮到垫底的朱成钧,楚翰林知道他失学,但总还抱有那么一丝希望——总不至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楚翰林就费了点心思,尽量找最浅显的问题问他,朱成钧的回应只有一个——摇头。   连摇了三四遍头,楚翰林有点怔住了,他感觉不太好收场,早知不问也罢了,把王孙问成个摇头三不知,旁边伴读都有点在偷偷瞄向朱成钧了,弄得像他成心给王孙难看似的。   这个时候,张冀的登场等于救场。   楚翰林看见张冀在门外与一个小内侍拉扯着什么,就势停下了话头,转而问道:“怎么了?进来说话。”   小内侍力薄,张冀这时也推开了他,直走进来,举着皮氅到朱成钧面前,给他看着道:“大爷见九爷穿得单薄,怕九爷下学受冻,特特命小人把这件衣裳送来。”   朱成钧撩起眼皮:“哦,谢谢大哥。”   声音表情都平板,扭过头,“秋果,你来接着。”   小内侍飞跑进来,接过张冀手里的皮氅,鼓着嘴嘟囔道:“这还不是得给我?先生上着课呢,非得往里闯。”   张冀完成任务,才跟他一前一后地出去了,这个小插曲过去,楚翰林正式讲起学来。   四个学生,四种进度的情况下,楚翰林选择从启蒙的《三字经》开始讲起,朱成钶听了有异议,站起来道:“先生,这个我早便学过了,我的伴读也学过了,虽然九弟不会,先生不得不迁就他,但叫我们都跟着他一起浪费时间,也不公平吧?”   他说着转头,理所当然地转头扫了一眼展见星,示意她帮腔。   展见星:“……”   她是朱成钶的伴读不错,可她不想卷入他们兄弟相争之间。便只是端正坐着,望向前方的楚翰林,全当没接收到。   但朱成钶不放过她,见她没反应,直接开口逼问:“展见星,你说是不是?”   这就躲不过去了。   展见星稳稳地站起来,在座位上向他躬身道:“回七爷话,小民鲁钝,只知道听先生的话,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成钶细长眼睛眯起,盯了展见星一眼,目光阴沉。   楚翰林淡淡道:“都坐下罢。”   朱成钶自己的伴读都未能驯服,再要寻隙,声势上已鼓不起来,当着楚翰林,他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坐下,动作有些重。   展见星并不畏惧,跟着坐了下来。   楚翰林此时向着朱成钧道:“九郎,大家迁就你的进度,是体惜你,不过这些前面的内容,我不会反复宣讲,一遍而过,你如有不明之处,可私下再询问我。”   朱成钧道:“是。”   这样一说,也算安抚了一下朱成钶的颜面,但朱成钶的表情并没有转晴。   “人之初,性本善……”   楚翰林不再去管他,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堂室之内,虽是最浅显的内容,展见星也认真听了,然后跟着背诵,一上午时光倏忽而过。   楚翰林把时间安排得很充实,上午学文,下午习字,只有中午休息一个时辰。   代王府安排了一顿饭食,展见星和许异可以不用回家,就在这里用饭。   至于朱成钶朱成钧兄弟两个,他们本来该各自回去,但朱成钧坐着未动,就要在这里用,朱成钶一看,不知是不是出于较劲,他也不走了,只是脸色很勉强,一副纡尊降贵之态。   两人的内侍忙碌了起来,各自飞跑回去拿膳。   此时楚翰林已回去隔壁自己的屋子里用膳,展见星与许异围坐一起,朱成钶朱成钧各自为政,乍一看,倒也热热闹闹的。   但这假象不多久就被打破,吃着吃着,朱成钶将箸一放,向展见星道:“你从没吃过饱饭吗?这般吃相,恨不得连盘底都舔干净了。”   展见星:“……”   她勉力撑着,但生平没叫人说过这么难听的话——展家叔伯不是这个刻毒路数,明知朱成钶是有意报复,脸色也因羞耻而瞬间泛白,很快又涨红。   许异嘴巴正塞得鼓鼓的,听了想帮腔又不太敢,只好张着嘴巴呆住了。   他这也算歪打正着,因为他嘴里的食物都没咽下去,朱成钶余光瞥见他,感觉他那一嘴的残渣好似随时能喷出来,一下被恶心得不行,无法忍耐地站了起来。   羞辱过展见星,朱成钶也算出了点气,再不想跟这两个低贱的庶民同屋吃饭,当下冷哼了一声,也不管面前剩余的大半饭菜,嫌恶地直接走了。   等他出了门槛,许异同情地转头道:“你别往心里去,你看看我,我娘还总说我是饿死鬼投胎呢,他就是存心找茬,没什么可羞的。”   展见星脸色渐渐缓了过来,低声道:“嗯。”   许异身体力行,埋头又狼吞虎咽了起来,抽空含糊地道:“快吃吧,这里的饭食可比我家里的好吃多了,嘿,还给家里省了一顿,我娘可高兴了。”   有他带着,展见星也如常起来,说实话,这饭食也比她家里的好,因为油水丰足,一般人家用油盐一类的调料都有数,可舍不得这么放。   一时饭毕,离着下午习字还有约半个时辰,许异趴桌上打了一会盹后,想去恭房,约展见星一起。   展见星也想去,但不便答应,候他去过后回来继续打盹,才悄悄起身出去。   纪善所这一代属于官舍,为王府属官们当值所用,配套的恭房条件因此也不差,她出门在下人的指点下找到以后,发现是独立隔成了几小间,松了口气,又还是有点紧张地解决了问题,回去屋里。   展见星在外面心有顾忌,不敢随意入睡,想起下午是习字课,便又出去接了点水,回来顺便推醒许异。   许异半边脸顶着袖口印子,一拍脑袋:“对呀,该磨墨的,见星,还是你想的细。”   从展见星那分了点水,两个人磨起墨来。   磨着磨着,许异想起来自己是个伴读,忙问前面的朱成钧:“那个,九爷,我帮你也磨些?”   朱成钧半歪在椅背里,脑袋低低垂着,没有任何回应。   许异不解,站起来勾着身子伸长脖子往前斜看了一眼,然后缩回来向展见星吐吐舌头,小声道:“睡啦。”   展见星点点头。   磨墨是个挺枯燥的活计,过了一会儿,许异觉得无聊,又小声道:“他怎么不回去自己屋里睡呢。”   椅子又冷又硬,他们小伴读凑合凑合罢了,他何苦受这个罪。   展见星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有钱有势也没那么好,”许异小声发感叹,“这里的贵人好些都不开心,还有点怪怪的。”   这“怪怪的”显然是指朱成钧,展见星比许异多见过朱成钧一次,但也很难说得清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性,朱成钧没比她大两岁,身上却似笼着一层迷雾,喜怒哀乐都让人看不分明,馒头铺那一日的鲜活纨绔只如昙花一现,那以后,他无论对着谁,都再没彰显出什么存在感。   想不明白的事,展见星也不去想,终究和她没有关系,她做伴读,也不是做的朱成钧的。   许异自己的墨磨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把朱成钧桌角的墨砚拿到自己桌上,一边替他磨着,一边悄声道:“见星,你也替七爷磨一下吧?省得他来了见我们都有,独他砚池里空荡荡的,又找你茬。”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点头照做了。   两人正继续磨着,小内侍秋果进来了,他先前好像是被朱成钧支使去做了什么事,这会儿回来,见朱成钧耷拉着脑袋打盹,心疼地“啊”了一声,轻跺了下脚:“爷怎么这样就睡了,仔细冻着。”   忙跑到角落里,抱来件皮氅——正是之前张冀送来的那件,要给朱成钧盖上,不过他这么一番动静出来,朱成钧眼睫一动,已经醒了。   他抬手将皮氅推开,声音微带睡意,道:“不用。”   秋果皱着脸:“爷既然倦了,为何还不回去。”   朱成钧一手揉着自己的脖子——他这么个姿势窝在椅子里,自然是不舒服的,脖子连着腰背都发僵,他因此语调缓缓地,有一股懒意不去,道:“我从前午间都不困,那先生唠唠叨叨的,说了一上午,生把我念叨困了。”   秋果“哈”一声笑了,笑到一半,余光不慎瞄见了门口那边,顿时像被卡住了脖子,后半截笑声都噎在了喉咙里。   朱成钧从他的反应里察觉到发生了何事,他并不慌,手还捏着后脖颈,以一个有点扭曲又不恭的姿势转过了头去。   门边,“唠唠叨叨”的楚翰林一脚进了门槛,另一脚仍在外,目光与他对上,表情一言难尽。   作者有话要说:   丫头的事在这里,其实上一章有点出来,但朱成锠说到半截被楚翰林噎回去了,所以可能看不太明白。   于楚翰林来说,他不愿意涉入王爵的争斗,他本身是有前程的人,他的目标就是成功给朱小九扫盲,然后回京复命。   当然,他渐渐会发现。。教朱小九读书的难度,可能比扶持个亲王上位要高。。 第17章   楚翰林甚是无奈,不过王孙学生的不省心他早在来大同的路上已有了心理准备,因此倒也没有对朱成钧背后不敬师长的言论生气,在朱成钶随之到来之后,如常开始了下午的习字教学。   他的主要精力在两位王孙身上,但也会注意一下伴读们的情况,看一看他们的字,纠正一下他们不太正确的用笔姿势。   展见星和许异都很珍惜这样的机会,连忙听话改了,楚翰林见学生受教,心里也满意,回去案前亲书了两页上午讲的《三字经》,分与他们道:“你们若有志行科举之路,字不必出奇,但必须端正,方能入主考官的眼目。先帝在时曾召天下擅书之人,翰林院沈学士的字端方雅致,以此晋身,极得先帝看重。天下学子欣羡,竞相效仿,此风渐蔓延至科考中。我当年,也费尽心思寻了一篇沈学士的文章以为习帖之用。”   楚翰林这么一解释,所给予的就不只是一张简单的字帖了,也是迈进科举门槛的一点点捷径,这种传承绝不是外面的私塾先生能教授的,比如钱童生,他即便知道有沈学士这个人,又到哪里去寻他的字帖呢?   展见星站起来,慎重用双手接了过来,许异原没反应过来,见了忙跟着站起,学展见星一般接了字帖。   楚翰林走回前排,朱成钶此时提出了抗议:“先生,为何我和九弟没有?”   楚翰林和蔼道:“你与九郎天生贵胄,不需自挣前程,便也不必受书帖的限制。我瞧你的字,当习的是颜体,就照原先的路子学下去便可。若又喜欢上别的书体,那不妨再多试一试。”   这个回答对了朱成钶高贵的胃口,他眉目间现出自得之色,总算不再多话了。   至于朱成钧,他还没到用字帖的时候,面前宣纸摊着,正在练着最基本的横平竖直。   他握笔如抓枪,楚翰林大半时间都站在他身侧,手把手将他从头教起,纠正指点着他的一笔一划。   朱成钧闷不吭声,看似态度不错,但他笔下暴露了他耐心渐渐殆尽的实情——无尽头的横竖撇捺太枯燥,他写着写着就飘了,出来的成果不像“写”,倒像画。   楚翰林发现了就要纠正他,次数多了,他张嘴打了个哈欠。   他这哈欠可能憋了有段时间,动静不算轻,屋里人都听见了。   楚翰林:“……”   朱成钶面露鄙夷,道:“九弟,你当着先生的面怎么这样无礼。”   朱成钧木着的一张脸仰起来,眼角一滴打哈欠打出来的泪,嘴边一块乌黑墨迹,紧挨着嘴唇,差一点点,就进嘴巴里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去的。   费心总不叫人尊重,楚翰林原也有一点不悦,但这一看,却又不由忍笑,干咳了一声道:“九郎大约是头一次上学,不太习惯,去洗一洗罢。”   这算是一个小插曲,朱成钧若只闹这一个笑话也没什么,但在接下来的几日里,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楚翰林无奈地发现:他这个学生可能是真的对读书没有兴趣。   朱成钧看着老实,实则根本坐不住,在屋里呆超过半个时辰就开始神游。唯一的好处是他记性还不错,提问他昨日教的内容,总还能答得上来,但是一到习字课就现形,一笔字好似狗爬,可见根本不曾用心练习。   质上不来,楚翰林只好加量了,规定朱成钧每日回去以后,还要将当日教的内容抄写十遍——朱成钶和两伴读就只要写五遍。   连着抄了五六日,朱成钧交上来的功课还是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惰学愚笨的名声是已经传遍了满府,展见星从不随便往外乱走的人都听闻了。   许异有点发愁,背地里跟她合计道:“见星,我看九爷也确实没用心,他老这么糊弄下去,他是不怕,我害怕啊,万一先生不叫我来了怎么办?”   他和展见星并不是真的来读书,只是蹭了这个导王孙向学的际遇,朱成钧总没长进,他本人无所谓,可许异这个伴读算是不称职了。   展见星安慰他:“这才几日,慢慢来,我瞧先生并不着急,不会撵我们的。”   “是撵我,七爷早开了蒙,你不愁这事。不过,七爷那样,你也不容易,唉。”许异叹气道。   两个因缘际会进入王府的小伴读日子都不算好过,朱成钧不说了,朱成钶报复心极强,展见星作为庶民有幸选为他的伴读,却居然敢不听他的使唤,跟随他打压朱成钧,朱成钶因此对她展开了持续不断的找茬。   展见星替他磨墨,他嫌墨汁不匀称,展见星替他洗笔,他斥责她把笔毫洗劈了两根,一个砚台,展见星洗过三遍,他还嫌不洁净——   展见星就去洗第四遍。她一字不曾抗议,也一字不曾服软。   受再多为难做再多琐事都不算什么,但她的背脊不会真的弯下去,她不会向朱成钶屈服,听他的使唤去指哪打哪。   她是伴读,不是代王府的奴才。   许异给她出主意:“见星,要么你悄悄跟先生说一说?”   朱成钶这些事大半是背着楚翰林干的,楚翰林大约心里有点数,但朱成钶当面既然若无其事,他便也不好轻易出言调停。   展见星摇摇头:“我不能给先生添麻烦,先生在这里也不容易。”   “这也是。”许异抓了抓头,“二郡王和大爷总是变着法地往先生面前凑,先生应付他们就够为难的。”   两个伴读在王府里呆了有半月,虽然都秉持本心,不敢乱走乱打听,怎奈朱逊烁与朱成锠这对叔侄的争斗就是围绕着纪善所这片来的,便再埋头苦读,也总有话音往耳朵眼里钻。   譬如他们头一天来碰见那被撵丫头的事,很快就有风声起来,夸赞朱成锠守孝志诚,坚拒女色,但话传了没两日,风声一变,变成了朱成锠沽名钓誉,不惜污蔑无辜丫头。   对了,后面这话是跟朱成钶的内侍说的,也不知有意无意,音量根本没收敛,就在屋外和人这么闲聊,展见星和许异想听不见都难。   再隔一天,跟朱成钶来上学的就换了个人——据说原来那个好端端走路,忽然平地跌跤,把腿摔折了。   楚翰林对此不置一词,展见星与许异也不敢深想,只能听着又过几天,满府里换了新词,开始传起朱成钧的愚笨惫懒来。   这倒不假,朱成钧确实不受教,朱成锠那边大概一时还未想出破解反击之法,这话目前便还是传着,从大面上看,总是王府长房那边颜面不怎么好看。   “我觉得九爷不笨,先生教的书他都记得,就是不用心,不想练字。”许异又转回了自己的烦恼上,“想个什么法子能让九爷的字好起来呢?”   他没想出来,朱成钧自己“想”到了。   **   这一日,在连着上了半个月学后,学生们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休沐。   这得托朱成钶的福,楚翰林性格温和,从来不严厉训斥学生,但他下手教学不手软,压根没想过要给学生放假——主要是因为朱成钧,学成这个样,加练都来不及,还想放假?   但这天早上朱成钶没来,朱逊烁亲自来替儿子告了假,说朱成钶用功过度,弱疾犯了,得在家卧床休养一日。   是不是用功过度不知道,不过朱成钶确实有个弱疾,据说是心肺方面的毛病,平时无事,犯了就胸痛咳嗽,严重时气都倒不上来,没得根治,只能静养。   楚翰林自然允了,回过头来想想,似乎也该给学生松一松弦了,于是才宣布这一天大家都休息。   许异欢天喜地,展见星也很高兴,再想读书的学生,听到放假的消息也总是快乐的,两人收拾了东西,一溜烟出府回家了。   徐氏正在门前摆摊卖馒头,展见星放下书袋跟她说了缘故,就捋起袖子站到旁边帮起忙来。   展见星去代王府后一直早出晚归,回家还有课业,与母亲相处的时候少了不少,见她回来,徐氏很是开心,推她进屋去休息,因展见星执意不肯,也就罢了,母女俩一个给客人装馒头,一个收钱,间或絮叨说几句话,气氛其乐融融。   馒头一个个减少,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展见星向徐氏道:“娘,你去忙别的,就剩这两笼了,我坐门口看着就行。”   徐氏想了一下,笑着同意了:“好,难得你今天午饭在家吃,娘去多买两样好菜。”   从罐子里数了三十余个铜钱,约莫估着够了,串好了放到袖里,徐氏便进屋去寻水洗一洗手。   她前脚刚进去,后脚门前就来了不速之客。   是一对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夫妻,年纪总在四十上下,男人皮肤黧黑粗糙,手脚粗大,周身是劳作的痕迹,妇人则身形粗壮,相貌普通,独一双眼睛灵活,滴溜溜地转着,擦肩而过的行人们有穿戴好些的,她那眼神就要往人身上多溜两圈。   展见星无意一瞥,从熙攘人群中看见他们,立即微变了脸色。   这时候,这对夫妻已经目标明确地走到了摊位前。   中年男人板着脸,冲展见星道:“你跟着你娘过,越过越不懂礼了,见着长辈还大模大样地坐着,都不晓得招呼一声?”   妇人没说话,因为她的目光已经从行人身上移到了笼屉上,快速地伸手一掀,抓出个白胖馒头来,狠狠一口,把自己的嘴堵住了。   展见星来不及阻止,也无法阻止,她慢慢站了起来,冷道:“大伯,大伯母。”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学渣朱小九闪亮登场。 第18章   来的正是展家长房两口子,展大伯与他娶的妻子田氏。   田氏嘴堵上了,眼睛没闲着,一眼接一眼地往展见星身上盯。   自去代王府伴读以来,展见星的束脩省下了不说,每天中午还供一顿饭,这对贫家小户也是笔不小的俭省了,徐氏手头宽松起来,就变着法地替她添置衣裳鞋帽。如今时令已将二月,展见星穿着一件石青色夹袍,发髻束在乌绒小帽里,身形挺拔修长,面庞雪白清逸,虽只十二三岁年纪,已有一种初长成的矫矫风度。   田氏看得怔住了,口里的馒头都发起酸来,她直着脖子把馒头噎下去,腾出空来,啧啧有声:“星哥儿,你娘俩在城里住着,真像个城里人了,看看你这衣裳,比村头朱老爷家的少爷也不差什么了。”   她说着话,手也过来了,指缝和指甲盖里都藏着污糟,要摸展见星,嘴里不停,“这是绸面还是缎面?这么好的料子,你不想着长辈也算了,怎么也不惦记惦记你大堂哥——”   “你干什么?!”   却是徐氏洗好了手,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惊得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扑过来赶着把展见星护到了身后。   田氏没来得及摸到料子还被推了一把,手里剩的小半个馒头差点掉了,恼怒地伸手指向徐氏道:“我是星哥儿的大伯娘,又不是人贩子,摸他一下还能把他摸坏了?!”   徐氏眼中这两口子实在跟人贩子没什么差别,展见星年纪越长,她越怕她女儿身暴露,叫展家人坑害卖了,因此嘴上道:“大嫂,我一时眼花了,怨我没看清,以为是生人呢。”   身子却牢牢把展见星挡在后面,不叫她上前。   展大伯看出来了,脸色阴沉道:“你们连过年都不回家,当然看我们眼生了,别说我们,明儿连爹娘都该不认得了。”   这顶“不孝”的帽子徐氏还是不敢背,勉强挤出点笑容,回道:“不是有意不回去,年节时我生了场病,星儿要照顾我,才在城里耽搁住了。”   田氏马上道:“那病好了呢?也没见你们的影子,娘可想星哥儿了,元宵的时候都还满口念叨,要不是犯了老寒腿,今天就亲自跟我们套车来了。”   徐氏一个字也不信,展老娘根本不喜欢展见星,嫌她总是神色孤清,不吉利——可他们刚到乡下时是为着送棺去的,展见星刚丧了父,哪里摆得出什么喜庆脸色来?后来偶有见面,已经是闹翻过了,亲娘差点被逼改嫁给瘫子,更不可能和睦了。   “我们少做一日,下顿就不知道在哪儿了,大嫂体谅体谅我们孤儿寡母,”徐氏也不软弱,就道,“再说,我们回去,又费米粮,又要劳动大嫂做活,我心里怪过不去的,不如彼此省些事。”   “弟妹,你可别哄我,你都有本事牵挂上府尊大老爷了,还说什么日子艰难的话?”田氏啧声,“看看星哥儿这身上穿的戴的,比我们大郎不知好了多少,哪里还像个乡下小子呢。”   徐氏道:“星儿拢共也就这一两身能见人的衣裳,如何比得他堂哥,只是大嫂平时忙,不怎么收拾大郎罢了。”   田氏根本不是忙,是懒,不过她并没这个自觉,听了还得意道:“那也是。”   但她马上就想到了自己来的真正目的,紧着就道,“弟妹,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府尊大老爷那样尊贵的人物,怎么肯替你包揽事情?年前来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我们皮厚肉粗还罢了,爹娘年纪大了,险些吓出好歹来。”   不等徐氏说话,她话锋又一转,“那总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这趟来,也不是要同你计较,不过其中的缘由你可得交待清楚了,从前爹娘可怜你青年守寡,替你找了人家,你闹死闹活地不去,口口声声要守着,如今你可还是展家的儿媳妇,要是跟外人做下了什么败坏门风的事——”   “大嫂,你胡说什么?”徐氏又羞又气,“我岂是那样的人,哪有你这样红口白牙就污蔑人的!”   她只以为展大伯两口子是惦记着被拉回来的家什,隔了两个月,见风头过去,不甘心才又来了,不想他们居然生出这样龌龊的猜想!   田氏不罢休,逼问道:“那府尊大老爷凭什么替你出这个头?”   “凭我。”   展见星挣开徐氏的手站了出来,冷冷地道。   田氏一时怔住:“什么?”   “是我去求的罗府尊。”   田氏哪里相信,拍着大腿夸张地笑出来:“星哥儿,你可真能张口唬人,你才多大,府尊大老爷吃饱了撑得慌来搭理你一个毛头小子?”   展大伯原来自恃长房大家长身份,田氏徐氏两个妇人斗口的时候,他没怎么说话,这时出面训斥道:“星哥儿,你娘真是把你惯坏了,对着长辈都敢满口扯谎,你娘俩性情孤拐,从前非要搬城里住,家里也依着你们了,现在看却不成,你再跟着你娘还不知学出什么坏来。二弟去得早,我做大伯的不能不管教你,你今天就跟我回去。”   他粗糙的手掌伸过来,居然直接就要抓展见星。   徐氏惊得厉声道:“别碰她!”   她要扑上去和展大伯拼命,展见星脚下未动,将母亲拦在身后,只眉头皱了一皱——展大伯常年做庄稼活的人,力气甚大,这一下抓在她的肩头,她骨头都发痛,但她忍住了不曾呼出来,凝冰般的眼神盯住展大伯,道:“大伯要带我走,可以,不过得去问一问代王府。”   展大伯力气一泄,脸色现出惊疑:“什么?”   展见星口齿清晰,一字字道:“蒙罗府尊青眼,将我选为代王府王孙伴读,年前罗府尊肯帮忙将我家被大伯和三叔抢走的财物要回来,为的就是这个缘故,与大伯母刚才泼我娘的脏水毫不相干。”   展大伯与田氏面面相觑,彼此目光都像见了鬼般——代王府?   代王府?!   他们住在乡下,消息远没那么灵通,之前衙役下乡去拉家什,说是奉了罗府尊之命,他们满心疑惑,又心痛非常,不敢与衙役相抗,只得任由到手的外财化成一场空。   但心里自然是不甘的,衙役霸道,几乎见什么拿什么,他们还倒赔了家什进去呢!   因此一天在家骂徐氏展见星八回,挨到现在,眼见没什么新动静,就又活动了心思,前来哨探哨探了。   展大伯敢伸手就抓展见星,一则是见徐氏态度羞愤,当是真没勾上府尊大老爷的福分,二则他是长辈,就是一时做错了什么,展见星一个侄儿还不只好受着,难道还敢对他怎么样不成?抓了这个小的,也就等于挟制住徐氏了,不怕她不听话。   不想,他张口攀出代王府来!   “星哥儿,你孩子家不懂得轻重,可别什么都往外胡说。”田氏声音都低下去一截,她不肯相信,但又不由地心虚,补了一句道,“再说,谁抢你家东西了,那不是你家出了事,你大伯正好进城,看你们这铺子大敞着,怕遭了贼,才替你先把东西收着了,都是一片好意。”   展大伯更精明些,愣过之后马上道:“你家出那事,不就是因为得罪了代王府?官司都打到衙门去了,就算后来把你们放了出来,这仇也是结下了,怎可能还要你去给王孙贵人当伴读。”   展见星冷道:“大伯若是不信,这就和我往代王府走一遭,如何?”   她的底气看上去太充足,展大伯和田氏不由又对看一眼,犹豫住了。   田氏勉强道:“星哥儿,你要么是说瞎话唬人,要么就是真疯了——那鬼门关也是人能去得的。”   却是越说音量越低,怕末尾一句叫谁听了去。   展见星道:“大伯和三叔只给我和娘留下四面墙壁,左右没了活路,不得不拼一拼罢了。我现做着二郡王那一房七爷的伴读,大伯,大伯母,你们若要跟我去代王府找人印证,现在就去,若不敢,就别总挡在这里了,我们还要做生意。”   她这话说得不算客气,更不恭敬,但她口声越硬,展大伯与田氏越是意识到她可能没撒谎——否则那时候怎么使得动罗府尊?现在又怎么敢一点都不买他们的账?   田氏看看展见星,又看看徐氏,终于忍不住失声:“你们疯了?!”   这件事在徐氏心里始终是个隐忧,她听了气道:“还不都是你们逼的!”   连徐氏也是这么说,展大伯与田氏终于灭失了最后一丝侥幸。   这下两人的脸色已经不只是“像见鬼”了,而是真见了鬼般。   在一般百姓心中,代王府实在跟鬼门关无异,官字两张口再能压人,总还有个装样子的律法在,还能挣扎上两句,跟代王府则是连这一点点的道理都讲不起,好端端走路上,看你不顺眼就能敲死你,这种横祸,谁能不怕。   现在代王死了,可代王府那一大窝祸害还活蹦乱跳着呢。   田氏手里的小半个馒头都有点捏不住了,拉一把展大伯道:“他爹,我们走吧,还有事呢。”   展大伯也有点站不住,不过他惧怕里更生出恼火来:“简直是胡闹,我告诉你们,你们自己闯的祸,自己兜着,不许连累到家里来,听见没有?家里什么都不知道!”   声色严厉地说完,他又瞪了展见星一眼,才转头跟田氏走了。   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   展见星无语。   她虽有引虎拒狼的念头,也没想到代王府的名头这么好用。   不过徐氏的担心又被勾了出来,因此吓跑了展大伯夫妇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还叹了口气。   展见星听见,转头安慰道:“娘,别多想了,我去王府里念了半个月书,不都好好的?我谨慎些,不招惹是非就不会有事——”   她话音忽然顿住,他们在摊位前争执了这些时候,引了些好奇的路人驻足围观,展大伯夫妇走了,没热闹可看,这些人也就陆续散了,却有两个,还杵在不远处没动,就显出来了。   竟是朱成钧和他的小内侍秋果。   展见星心内顿时讶异,她不知道朱成钧怎么会出府,还出现在了这里,眼瞧着朱成钧跟她对视一眼后,领着秋果越过几个行人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她不及细想,拱手行礼:“九爷。”   又小声跟徐氏介绍,“娘,这就是跟我在一处读书的其中一位王孙。”   徐氏惊讶:“啊?”   便有些手足无措——代王身死那一日情形混乱,她已经不记得朱成钧了,慌张里下意识按照平常人家的礼数来招呼道:“哥儿长得真精神,快晌午了,就留在这里吃饭吧?”   朱成钧看上去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又停顿一下,再然后,他点了头。   徐氏话出口便后悔,觉得自己礼数太粗了,但见朱成钧居然答应,她松了口气,马上高兴起来,转头嘱咐展见星道:“星儿,你在家好好招呼客人,娘去去就来。”   她又多抓了把铜钱,怕去晚了买不到新鲜的肉菜,急匆匆地走了。   展见星被留在摊位前,独自面对朱成钧,费解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娘不过随口一句客套话,他还真答应了?   他想什么啊?   她没话说,朱成钧是有的,还非常利索,先对她道:“我都听见了,你打着七哥的招牌在外面唬人。”   跟着就上了威胁,“你替我把五篇大字写了,不然我就告诉七哥。”   展见星:“……”   作者有话要说:   捂脸,小九比大家想象的坏,星星自己可以搞定极品亲戚,不要他帮忙,他不但没有英雄救美,他还雪上加霜了。。   然后关于不提示更新这个问题,是不是收的是作收,不是文收?有文收的话应该会提示哒,顺便跟大家求个收藏(*  ̄3)(ε ̄ *)   随手一个小剧场:   恶霸学渣朱小九:帮我把作业写了,不写整你。   冷酷学霸展见星:你看谁整谁。 第19章   展见星平了平气,道:“今天休沐,我记得先生没有布置课业。”   秋果插了句嘴:“你们没有,我们爷有。”说完小声道,“爷,叫别人代写这个,不大好吧。”   朱成钧没理他,只是看着展见星。   展见星默了下,估摸着是朱成钧那笔字太烂,楚翰林为了督促他,所以独独又给他布置了抄写。她试图讲道理:“九爷,先生让你写的应该是昨天教的内容吧?那也不算多,大约一个时辰就能写出来了。”   “是不多。”朱成钧先认同了她,展见星还没来得及松下心弦,朱成钧下一句歪理就把她气到噎住,“你帮我写也很快。现在就去吧。”   “……”   硬碰硬不明智,展见星又忍了忍:“九爷,我还要帮我娘做生意,实在没有空闲。您自己的课业,应当自己完成才好。”   朱成钧扭头看看摊位:“你不就是卖馒头吗?我替你卖。”   他说着真往摊位前迈了两步,也是巧了,正好有个行人停下来,问道:“还有肉馒头吗?来两个。”   招呼客人要紧,展见星本能先回应道:“有。”   她要伸手揭笼屉,不料朱成钧抢先她一步揭了,手一伸就要往里抓,展见星急道:“入口的东西,不能乱上手!”   她匆忙拿油纸,旋即就被朱成钧抢了,他拿油纸去包馒头,展见星想抢回来,又怕争执间把馒头滚落下地,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包出一个丑丑的油纸包来,递给那客人。   朱成钧的纸包弄得丑,但他本人皮肤雪白,相貌英浓,那客人也不嫌弃,还多看了他一眼,才放下钱走了。   朱成钧低头,把桌面的六枚铜钱一个个捡起来,问展见星:“三文钱一个?他没少给吧?”   他居然还算账。   展见星无语地点了点头:“对,没有。”   “那行了,你写字去吧,我在这里卖。”朱成钧撵她了,然后指使秋果,“那有个凳子,你去搬过来。”   展见星看看他,又看看跑去铺子门边搬凳子的秋果,简直觉得荒诞——这叫什么事儿啊?   “九爷,我不能替你写课业。”展见星只能重申一遍,“这对先生太不恭敬了。”   朱成钧已经坐下了,他晃了下脚,道:“哦,你不写,那你以后就没有先生了。”   这句话算是戳在了展见星的软肋上,她欲待不信不理,又忍不住道:“九爷这是什么意思?”   “七哥不喜欢你,”朱成钧不吝于给她解释,“但是二叔逼着他要你当伴读,他捏着鼻子指了你,心里可想找你麻烦,这个你自己知道吧。”   展见星点头,她不能不知道,朱成钶对她的敌意从一开始就展露出来了,后来对她的为难更是没有断过。   “所以,他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敢拿他说事,就更讨厌你啦。”   展见星冷静下来,道:“若我不该提他,我道歉便是,也不能就为这点小事开革掉我。”   “你是罗知府奉圣命选进来的,确实不能。”朱成钧先点头,而后话锋一转,“不过,我看见了,你那些亲戚很有意思,还想拉你走,跟你有仇吧?”   他顿了一下,似乎饶有兴趣地观察了展见星的脸色,才接着道,“我看你也不想巴结人,偏要冒险到代王府来,就是为了躲他们吧?”   他说的全对。   展见星憋闷地瞪着他——她早觉得朱成钧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木,果然都是装出来的,他这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比朱成钶还厉害!   书读得那么烂,歪门邪道的本事倒是足足的。   展见星在心里攻击他,嘴上回道:“一点家事,让九爷见笑了。”   她没否认,朱成钧很明显不蠢,那嘴硬也是无用。   “七哥不能直接开革你,不过,他要是去找你那些亲戚呢?”朱成钧歪了歪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觉得他们应该会有话聊。”   展见星:“你!”   朱成钧笑道:“你别想着再去讨好七哥,他那个脾气,晚了。”   这是把她的退路全堵死了,展见星咬牙瞪着他脸上的笑容——一个屋里读了半个月书,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朱成钧笑,但感觉并不陌生,因为她的记忆一下被唤醒了。   更久以前,他抢她家馒头时,回头那个笑就是这么讨人厌!   朱成钧对她的瞪视毫无感觉,只是催她:“你写不写?”   展见星心中挣扎,朱成钶再为难她她也不怕,但她不能承受失去失去楚翰林的后果。楚翰林上了半月课,把最浅显的文章都讲得非常扎实,旁征博引只如信手一拈,这份学识一百个钱童生都追不上。   展见星很确定,她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找到第二个楚翰林做先生了。   “我写。”   她终于挤出来两个字。   “那你去吧。”朱成钧马上接上。   “现在不行,我要做生意。”展见星硬邦邦地道。   她气极了,但没有失去理智,馒头事小,却是她和母亲赖以糊口的生活来源,怎可能放心丢给朱成钧。   “我不是说了,我替你卖。”   “不敢有劳九爷。”   朱成钧在这时没继续把她逼入死角,想了一下:“行吧,那你下午或者晚上写,明天早点去给我。”   展见星被他安排得脸色绷得紧紧的,不想理他,装没听见不肯吭声答应。   但又过一会,她不得不主动说话了:“——你还有什么事?”   她恼得“九爷”也不喊了。   朱成钧道:“你娘留了我吃饭,我等她回来做饭啊。”   展见星气都来不及气了,她真是要惊呆了——这是什么样的脸皮!   威胁完她,还要留下蹭她家的饭!   “我们寒门小户,饭菜粗陋,恐怕不合九爷胃口。”她逐客。   朱成钧道:“我不嫌弃。”他扭头还向秋果合计了一下,“正好不用回府了,吃过饭,下午再去别地逛一逛。”   秋果难得出来一趟,很高兴:“我听爷的。”   好了,一对厚脸皮。   展见星郁闷片刻,身份差别摆在这里,她不能硬行把朱成钧撵走,但眼下又实在不想看到他,便道:“外面有风尘,不大干净,九爷到铺子里去歇着罢。”   朱成钧毫无恶客自觉:“说好了交换,你替我写字,我帮你卖馒头。”   什么见鬼交换,谁要他帮。   但展见星又寻借口撵他一遍,朱成钧却就是不进去,一时有客人来,他比展见星还主动站起来招呼,问人家要几个,什么馅的,展见星居然抢不过他,只能退一步收钱,而等人走了,他还要看一看展见星收来的钱,确认对不对数。   还张口质问她:“一样两个馒头,你怎么只收他四文?”   展见星不理他,朱成钧迈步出去就要追走掉的客人,跟人讨钱,她不得不虚弱地道:“只有肉馅的贵一文,别的都是两文钱一个。”   朱成钧停了步回头:“哦。”   展见星到这时总算看出来了,他哪里是帮她忙,根本是自己想要卖馒头玩,脸上表情没怎么变,举止却分明是乐在其中。   真不知道这些贵人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展见星满心不乐,却也没有办法,朱成钧卖馒头是很认真的,并没给她捣乱,她找不到借口再撵他。   好在剩下的馒头不多,两人磕磕绊绊地卖着,过一时总算卖完了。   又过一刻,徐氏一手提着两条草绳串起的草鱼,一手挎了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见了很高兴——朱成钧没走,真的留下了,和展见星站在一处,没吵没闹,这从她的角度看就是和气了。   从前是她太担心了,王府的王孙也没有那么可怕。   朱成钧转头发现了她,没说话,低头往她篮子里望,徐氏忙道:“民妇买了两条草鱼,一会和豆腐一起煮鱼汤喝。割了二斤猪肉,做个红烧肉,另有些素菜,炒两个小炒,再来还有一点卤好的腊鹅跟酥鸡,九爷若还有什么爱吃的,民妇再去买。”   这在展家的饭桌上是极为丰盛了,若不是朱成钧来,只有逢到过年徐氏才舍得一下买这么多菜食。   朱成钧摇摇头:“够了。”   徐氏放心了:“这就好。”见展见星动起手来把桌椅等往屋里搬,便转去嘱咐道,“星儿,那些放着不着急,等会我来。我这里还买了些点心果子,你先去找个盘子装起来。”   展见星知道那肯定也是买来招待朱成钧的,她不乐意,少有地不想听徐氏的话,拖延道:“娘,我一会就搬完了。”   她就继续搬笼屉,朱成钧转回头看了看,他对这些活计显然没什么兴趣,站着没动,但他有能指使的人,向秋果道:“你也去搬。”   “哎。”秋果答应一声,跑上前去动手。   徐氏受宠若惊,她想阻拦,但两手都是东西,腾不出空来,只能连声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小哥儿,可麻烦你了。”   秋果笑嘻嘻地道:“婶子,没事,这点活计算什么,我站这里闲好一会功夫了,正想找点事做呢。”   于是徐氏感动了:她真是多虑了,贵人里也有好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朱小九在楚翰林没来之前是真文盲,不是装的。我普及一下明永乐以后宗室的生活状态,大概就是两个字:圈养。说得再详细点,三个字:当猪养。其中有一些王爷会有雄心大志,比如造个反什么的,大部分来说,就是混吃等死。   为啥朱小九一个文盲还那么精呢,我回过一个小天使的评论,因为现实教他做人,圈禁期间的代王府约等于一个斗兽场,残酷现实可以教给他的,远比书本要多。当然,也因为他很少接触到什么真善美,所以心性上出了一些问题,比较邪门。- - 第20章   展见星见母亲的反应,深觉她被蒙蔽,但她怕加重徐氏的忧虑,便是朱成钶那些为难也一字未往家里说过,这时自然不好揭穿朱成钧的真面目,只得把这亏干咽下去,闷不吭声地里外来回跑了几趟,和秋果一起把摆摊用的家什都搬进了屋里。   然后徐氏就催他们:“去吧,到里面屋里坐着,一会做起饭来,灶间油烟大,别熏坏了你们。”   展家馒头铺是前店后家的模式,外面临街这一大间不曾隔断,一应做馒头饭食都在这里,赶上雨天,便把馒头摊位收回铺里来卖,因人手少,不供应粥饭等更多附带品种,客人随买随走,倒也不怕灶支在这里熏着了人。   从店铺后门走进去,是一个极小的院子,小到什么地步呢,展见星领着朱成钧秋果,三个身量都不魁梧的少年往里一站,已差不多把这院子塞满了。   迎面两间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见星的居处了,展见星不能把他们往徐氏屋里带,只能带到了自己屋里。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炕,木柜,书桌,大件家具就这三样,凳子只有一张,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但语气没什么恶意,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一边拿了盘子来往书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奇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较一般,胜在用量充足,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他咬下一口,过片刻,没给秋果,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   他眼睛四处望着,又忍不住说一遍:“展伴读,你太不容易了,我还没见过谁的屋子空成这样呢。”   展见星道:“还好,总是能住人的。”   其实她家没真的贫寒到这个地步,在大同住了两年多,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馒头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来,是能攒下积蓄的。   只是有展家亲族在侧威胁,徐氏和展见星总如芒刺在背,攒下点钱了也下意识地没往家里多添置什么,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烦。   这些展见星就不打算说出来了,毕竟家事,跟他们又丝毫不相熟。   秋果过一会儿又道:“展伴读,你没钱买些摆件,去折几枝花来插着也是好的。”   展见星不料他还出起主意来了,想来他虽是下仆,在王府却是见惯富贵,这一下被她穷到吓着了。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半边脸颊微鼓起来:“没空,也没心情。”   秋果奇道:“没空就罢了,怎会还没心情?你们读书人不是都好个风雅。”   坐这里也是无事,展见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时,我娘起床,上灶烧水,揉面蒸制馒头,大约卯时出摊,此后直到巳时,边卖边蒸,中间不得一点空闲。”   秋果:“卖完了呢?比如现在,就没什么事了。”   展见星没说话,只偏了偏脸,以眼神示意前面铺面。   秋果恍悟:“哦,对,婶子还得做饭。”他手下不停,已经剥出了一小堆瓜子仁,嘴也不停,追问,“那做完饭呢?下午总没事了。”   展见星摇头:“要准备明早需要的馅料,洗菜,切菜,和馅,一样样都要提前些备起来,早上那点功夫来不及。”   秋果不死心:“还有晚上,晚上难道还干活?”   “晚上和面。”展见星问他,“你见过府上厨房怎么做馒头吗?面要提前和下去,放置盖严让它发一段时间,不是掺了水马上就能用的,做大饼才是那样的面。”   秋果有点结巴了:“——这、这也太辛苦了,那你们什么时候休息啊?”   “过年,过年的时候能休息几日,那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备下许多吃食,也会自己蒸制,不太出来买了。”   秋果终于闭了嘴,手下的动作都停了,满脸敬畏。   他以为卖个馒头只要坐门口收钱就行了,之前朱成钧在外面卖,他跟旁边看着还觉得怪好玩的,哪里想过背后藏着这么多苦功夫。   朱成钧则毫无触动,伸了手,把秋果剥出来的小堆瓜子仁抓起来放到了嘴里,他吃着东西,就更不说话了。   展见星看见他生气,正好也不想和他说话,继续和秋果把话题绕了回去:“天天这么多事,做完只想休息了,所以没心情。”   这是因过度劳累所带来的被迫麻木,不只展家如此,许多底层百姓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   秋果是伺候人的,听了能理解这种感觉,点头道:“唉,我懂了。幸亏我们九爷事少,像七爷,他身边服侍的姐姐们可辛苦了,他的帕子都不肯用第二回 的,擦过嘴就要扔,天天备他身上那些小活计都忙不完。”   几篇大字都不肯写,吃个瓜子还要人剥,哪里事少了。   展见星心内悄悄对朱成钧翻了个白眼,不肯附和。   秋果没察觉,继续剥起瓜子来,又问道:“展伴读,你可知道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我和爷下午想逛一逛。”   这个问题展见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我不大出门。”   “对了,你没空。”秋果反应过来,“那我们只能胡乱走走了。”   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并没什么失望神色,看上去对乱走一通都很期待似的,展见星一想明白了,圈了八年,难得放一天假能出门,自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高兴了。   怪不得朱成钧还抢着跟她卖馒头,这位爷是真的当成找乐子了。虽然这乐子找得古怪。   想着,展见星的气到底平了一点下来,她的性情在苦难中磨砺得坚韧,但心肠并不冷硬,异位而处,倘若她打出生就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举目只有四面高墙,哪怕这高墙是金子做的,那也不会快活。   这么东拉西扯地又闲聊了一会儿,前面饭食做好了,徐氏过来叫他们吃饭。   徐氏对着朱成钧仍有些忐忑,说话都很小心,但又努力想显得殷勤,她不是想巴结朱成钧做些什么,只是一片慈母心,想着把他招待好了,能让展见星在王府少受一点欺负。   展见星觉出来了,她有心想说没用,她又不是朱成钧的伴读,他管不到她,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出来,只好埋头吃饭。   朱成钧却也不澄清,不管徐氏说什么,他都只管吃自己的,一碗没饱,还叫秋果给他添了次饭。   徐氏不由看得眉开眼笑:“多吃些,千万别客气。我们星儿也有这么好胃口就好了。”   天下凡做了母亲的妇人,好像一大乐趣便是见孩子们吃饱喝足,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吃,那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乐意的。   朱成钧一点也不客气,将满满两大碗饭一扫而空,秋果的胃口也没比他差上多少,主仆俩吃完抹嘴要走,展见星在徐氏的催促下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朱成钧才终于说了句:“你娘人不错。”   展见星指望不上他说更多,姑且把这当谢意听了,就点点头。   “展伴读,那我们走啦。”   秋果兴高采烈地挥挥手,颠颠地跟着朱成钧走了。   展见星独自走回来,想一想这半天都觉莫名其妙,而到此事情还不算完——还有朱成钧逼着她写的五篇大字呢!   帮徐氏收拾了一桌碗盘,又洗了菜,再咚咚切了一阵子,展见星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情愿地跟徐氏说了一声,回屋里摊开笔墨写起字来。   她没有因为不愿意就敷衍,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将五篇大字写完,这时天色刚刚到了黄昏。   这样晚上就不用再费一份蜡烛了。展见星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正这时,前面传来徐氏的叫声:“星儿,有贵客找你!”   什么贵客?   展见星奇怪地应道:“来了。”   她站起来匆匆出去,结果,在门前见到了朱成钧和抱着一大枝梅花的秋果。   “展伴读,这个给你摆在屋子里。”秋果笑嘻嘻地把怀里的梅花递出来,“我和爷跑到城外去逛了,发现了几棵野梅花树,就给你折了一枝来。你不拘找个瓶儿还是罐儿装着,放些水,能香好几日呢。”   展见星怔了怔,她的目光从梅花上移到秋果和旁边朱成钧的面上,两个人跑了半日,脸颊都吹得红通通的,却不赶紧回府去歇着,还绕道给她带了一枝梅花。   不管他们怎么想的,这总是一份心意。   贵人一般生着差不多的心肺,也有天真之处,也许不全如她想的那般可恶。   展见星伸手接过了梅花,她动作有些犹豫,因为想到了屋里晾着的那几张很下工夫的大字。   也许再跟朱成钧争取一下,可以说通他,那就不用到那一步了——   “走了。”朱成钧叫秋果,然后冲展见星道,“我要的字写好了没?没写快去,明早不给我,我就告诉七哥了。”   展见星:“……”   她才松动的情绪又冻了个结实,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了。”   等着吧,哼。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好快,不知不觉开文快二十天了,跟编辑商量了一下,十月一号V,当天三更,鞠躬,又要拜托大家照顾了(*  ̄3)(ε ̄ *)   ~~~   本章小剧场:   星星眼里的朱小九:恶霸,娇惯。   朱小九眼里的星星:馒头,作业。 第21章   翌日,纪善所里。   “九郎,这是你写的字吗?”楚翰林扬着手里的一叠纸,向底下发问。   朱成钧抬起头:“是。”   “你还真敢应声!”楚翰林都气笑了,把纸拍在桌案上,对这个朽木还顽劣的学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病愈重来上学的朱成钶已经在楚翰林的一扬之间大概看清楚了纸上的字,重点不是纸上写了什么,而是那笔字——   “九弟,”他毫不掩饰地讥笑起来,“你在说笑话吧?不过一天没见,你的字就一日千里了?还有,我可是听人说了,你昨天一天都没在家,早上就溜出去玩了,到太阳落山才回来,以你向来的懒怠,难道回去还会挑灯夜战不成?”   “展见星。”楚翰林没管他们兄弟间的口舌,只是声音放沉下来,点了第二个名。   展见星早已有心理准备,站起来,身板挺直:“先生。”   “九郎这几篇字,你能否解本官疑惑?”   楚翰林盯着她看,话语中都用上了“本官”的自称,显见已经动怒。   展见星沉默片刻,低了头:“学生无话可说,但凭先生责罚。”   朱成钶愕然转头:“是你代的笔?”   他目无下尘,读了半个月书,也不知道展见星的笔迹是怎样的,只是看出来纸上那一笔工整字体绝不可能出自朱成钶之手,才出言嘲笑了。   展见星嘴唇抿着,神色冷而清,并不回答。   朱成钶面色抽搐——他的伴读跟朱成钧裹一起去了,他应该生气,但两人捣鬼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被楚翰林当堂揭穿,于他又不是件坏事,他这心情一喜一怒,一时就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楚翰林在上首站了片刻,目光从展见星面上移到自己手边的字纸上,又默了片刻,出人意料地没有再训斥什么,只是道:“你二人弄虚作假,本官便罚你们将这纸上的内容各自重新加罚十遍,不写完不许回家休息,可听见了?”   展见星松了口气,这结果比她想的好多了,便道:“是。”   朱成钧:“哦。”   他一张脸又是呆板状,谁也看不出他想些什么。   朱成钶很是不足,这就完了?居然没有狠狠训斥他们。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到午间休息时,站起来哼笑一声,领着内侍去了。   楚翰林回隔壁屋子了,朱成钧转过头来,眼神直勾勾的:“你故意的。”   展见星毫不怯让,与他对视:“九爷的吩咐,我照做了。”   做出什么结果来就不一定了。总之,她是把五篇大字一字不少地、工工整整地交给他了。   朱成钧日常虽有些古怪,好歹没有像朱成钶一样表现出主动寻衅的一面,许异在一旁便也有勇气相劝:“九爷,这个不好怪见星的,您和他的字,咳,本来就有些差别。”   差别大了,展见星的字是他们几人中最好的。   朱成钧不理他,盯着展见星:“那你不会仿写吗?”   展见星道:“先生没教过,不会。”   “你也不曾提醒我。”   “我起先拒绝,九爷再三相逼,我以为九爷必定考虑过。”   朱成钧不管她的辩解,自顾下了结论:“你就是故意的。”   展见星便不说话了,她不长于狡辩,事实明摆着,多说也无用。   朱成钧眯着眼睛看她,心里不知转悠着什么主意,秋果这时候气喘吁吁地提着个食盒进来了:“爷,吃饭啦。”   朱成钧才转了回去,展见星和许异的饭食也被下人送来,这争论暂时便告一段落。   而等到饭毕,朱成钧大概是昨天疯跑多了,疲累未消,顾不上再找展见星算账,趴桌上又睡去了。   许异听到他的呼吸渐沉,凑过来小声道:“见星,他怎么跑去找你了?”   他才是朱成钧的伴读,照理要找麻烦也是找他的才对。   展见星道:“他知道我家住哪里。”她一开始也疑惑,后来想了想才明白。   许异恍然:“原来这样。见星,你今天直接来告诉先生就好了,现在这样,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嘛。”   展见星心情不坏,微翘了嘴角,道:“我不一起受罚,九爷如何善罢甘休。”   许异张大了嘴:“你有意如此。”   展见星“嗯”了一声,低头磨起墨来。   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但她想不出来,也不会取巧,以她的性情,就只能合身拉他一起撞南墙,以直道破局。   朱成钧这个午觉睡得结实,直到下午楚翰林进来,他还睡眼惺忪,人歪歪地坐着,看样子还没怎么醒神。   楚翰林无奈摇头,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罚也罚下去了,还这个样,总不能揍他一顿。   展见星与朱成钧的罚写是不能占用正常习字课的,等到一天的讲学都结束之后,两人才被留在这里,饿着肚子抄写。   朱成钶幸灾乐祸地去了,许异想留下来陪着,尽一尽伴读的本分,却被楚翰林撵走:“与你不相干,回家去。”   楚翰林深知道伴读左右不了王孙的行为,并不实行连坐制,许异在这与众不同的宽容之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日头渐渐西斜,楚翰林没看守他们,自去忙自己的事,屋内只剩下了朱成钧和展见星伏案的身影,秋果探头看看天色,回来把屋里的灯点起来,然后到朱成钧身边道:“爷,你在这里用功着,我去找点糕饼来,我肚里都叫了,爷肯定也饿了。”   朱成钧没抬头,低垂的脸板得没有一丝表情,侧脸轮廓似玉雕成,疏离而缺乏生气,唯有用力抓在笔杆上的手指暴露了他躁郁的心情:“去吧。”   秋果就跑出去了。   他去不久,朱成钧的另一个内侍张冀来了,站在门槛外道:“九爷,大爷找你,叫你现在就过去。”   朱成钧写字的动作顿了下,丢下笔,没说话,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没有人再理会展见星,安静的屋内,她一个人奋笔疾书,少了干扰,她写得更快了些。十遍还是二十遍她都不在意,只是怕耽搁太晚了,徐氏在家担心。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正心无旁骛之际,先前来过一趟的张冀又来了,这一回是找她。   “展伴读,大爷找你问话。”   展见星惊讶转头:“找我问什么?”   “先跟我走吧。”张冀催促,“大爷立等着呢,路上我再告诉你。”   展见星不能相抗,只得放下笔,拿过镇纸将已经写好的字纸压好,站起跟他出了门。   她此时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出了纪善所后,白天都不熟悉的路在晚上变得更为陌生,庞然的建筑隐在夜色里,她谨慎地跟紧了张冀,一边问他朱成锠相召所为何事。   张冀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口里道:“不是什么大事。七爷多嘴,叫人将九爷找人代笔课业的事四处宣扬,传到大爷耳朵里,大爷生了气,将九爷叫回去教训,问出来代笔的是你,又叫传你。”   展见星心下沉了沉,低声道:“嗯。”   张冀大约猜出来她的忐忑,补充道:“大爷骂一顿九爷罢了,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到大爷跟前,大爷问什么你老实答什么,再诚恳认个错,说下次不会再这么帮九爷了,这事就差不多过去了。”   展见星不意他能说这么多,感激道:“多谢您指点。”   “不用客气,主子气不顺,我们底下的人日子都不好过不是。”   张冀的声音听上去很和气,他手里的灯笼晕开昏黄的光,照着前方的一小圈路,那光圈渐行渐黯,越来越小,忽然一阵风吹来,它便好似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倏忽一闪,灭了。   展见星一惊,她完全不知走到了何处,天际一弯细细的下弦月不足以提供足够光亮,前方的张冀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哎呀,”张冀的惊呼声还是清晰的,“采买上越来越不经心了,这样的灯笼也敢送进来。展伴读,你能看清路吗?可别跟丢了。”   展见星道:“不会。”周围暗归暗,她不需细看张冀,只是跟着还是能办到的。   “那就好。”   又走了片刻,展见星心里生出一点奇异的感觉,这里是大同的第一门第代王府,晚间道上也这么黑吗?还是这条路特别偏僻一点?她好像也有一阵子没遇到路过的下人了,难道他们也和主子一样,这时候就能歇下?   “展伴读,到了,你看,就是那里。”   张冀停了下来,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展见星满腔胡乱思绪退去,下意识顺着看过去——   “呃!”   脖间忽然一股大力传来,展见星的呼吸被阻断,眼前瞬间由昏暗变为纯粹的黑,她双手努力地挣扎,感觉自己抓中了张冀的手背,然而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她完全不能撼动他,只能拼命而徒劳地感觉到窒息和剧痛,脑子里憋得像要炸开——   为——什么——   为什么?!   展见星可能是哭了,也可能是没有,她感觉不到,也无暇去想,满心满意只剩下了强烈的不甘与恐惧。   她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娘怎么办,她娘怎么办啊——!   娘……   咚!   一声闷响。   脖间的桎梏撤去,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展见星跌坐在地,张大了嘴疯狂地呼吸着。   咚!   又一声,却是栽倒在一侧的张冀有动弹的迹象,站着的那人照着后脑勺又给了他一下,干脆利索,这下张冀脑袋一歪,终于不动了,也不知是死是晕。   “咳,咳……”   展见星一时还爬不起来,她喉咙火辣辣地疼,捡回一条命以后,忍不住费劲地又呛咳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终于缓过劲来,捂着脖子,仰起头来看着。   面前站着个高瘦的人影,右手一根木棍拄在地上。   “……九爷?”她眯了眯眼,感觉眼前仍有些发花,迟疑地问:“是你救了我?”   人影未答,但出口的声音分明有着朱成钧那独特的漠然:“没死就走吧。”   展见星脑子里晕晕的,又问他:“张冀为什么要杀我?他说是大爷叫我——咳。”   朱成钧道:“对了,我没救你。”   两个人各说各的,展见星又咳嗽了一声,头疼地改从捂脖子变成了捂脑袋,她眼神黯淡而有些涣散,茫然地向上望着:“你说什么?”   浅清的月光洒下来,朱成钧看不分明展见星的五官,但能隐隐感觉到她身上那种因受伤而显露出的罕有的柔弱气息,他心念一动,拿木棍去戳了她的小腿一下,道:“不许告诉别人我救了你,也不许告诉别人见过我,这里的事都与我无关,听见没有?”   展见星迟钝着:“嗯?”   她要问“为什么”,还未出口,朱成钧又戳了她一下:“怎么这样笨?你照做就是了。”   他微微俯低了身,从展见星的角度,似乎见他勾起了嘴角,又似乎没有,只听见他道:“一顿饭换一条命,总是你赚了。”   “回家卖你的馒头去吧。不想死,就别再来了。” 第22章   天际一弯弦月。   展见星浑噩而跌撞地走在路上。   她已经出了代王府, 但魂魄似乎还丢了一半在那座巍壮的府第里。   杀机来得太突然了,她毫无防备,现在回头去想, 也是满心茫然,没有一点头绪。   脑子里非常拥挤, 好像塞满了各样东西, 可去分辨, 却又一样都分辨不出来, 展见星忍着头疼, 非常努力地去想了一想,才终于从乱麻里抓出一根线来:哦,她被罚的抄写还没写完。   她没有回去纪善所,朱成钧叫她走,她被险些丧命的恐惧笼罩着, 把他那句话当成了指引,真的就糊里糊涂地走了。   什么也没弄清。   她甚至不知道要杀她的是谁——她和张冀无冤无仇,这不可能出自他自己的意志。   现在该怎么办。   展见星的脚步缓了下来, 马上回去王府查明白吗?她不敢,这种突然而致命的危险吓着了她,她现在只想回家, 见到母亲。   对了,回家。   展见星的眼神终于亮了一点, 她加快脚步要走,但没走成, 面前出现了一个仅有三四岁左右的胖胖的小丫头,拦住了她的路。   展见星此时才发现她走到了一家糕点铺门前,暖黄的灯光从屋里铺出来,她才历了险,正是最害怕黑暗的时候,大约因此不知不觉地挨近了过来。   一个妇人在铺子里忙碌着,一转头时发现小丫头跑到了门口,忙追出来:“大晚上还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拐了你去!”   小丫头声音嫩嫩的,带着好奇:“娘,你看那个哥哥,他的脖子上长了手。”   妇人已把她抱了起来,带点不耐烦地把她坚持抬着的小手拍下去,但也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小哥儿,你这是怎么弄的?遇到坏人了?”   展见星不解:“啊?”   小丫头抢着说话:“哥哥,你的脖子怪怪的,有手指,和我不一样。”   “她是说你脖子上有指印,”妇人解释,又担忧地道,“都红肿了,伤得可不轻哪。小哥儿,你快回家去吧,赶紧告诉家里大人,领你去报官。”   原来是她的伤处吓着了人。   展见星把衣领拢了拢,低低应了一声,快步往前走去。   她现在也只想回家。   但是走着,走着,她的脚步渐缓,停下。   她带着这样能吓到路人的伤处,怎么回家?   她会把徐氏吓死。   为了说服徐氏同意她去代王府读书,她费了好大的工夫,就这样回去,徐氏死也不敢再放她去代王府了,她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她将跌回尘土里,重新受困在与展家亲族的争斗里,这一片灰蒙的未来是如此让人不甘。   而又凭什么呢?她险些丢命,却只能抖抖索索地逃跑。   幕后凶手不用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一点代价。   庶民难道就天生命贱!   愤怒迟来地在心中升起,一经点燃便以燎原之势压倒了恐惧,展见星的眼神真正凝聚起来,亮起来,她迈开步伐,大步朝前走。   方向已不是回家,而是府衙。   她还太过弱小,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在代王府里做什么事,但她有力可以借,能不能借到,她决意去试一试。   **   这个时辰,罗知府已用过晚饭,正在后衙享受着难得的一点空闲时光。   他既不会接状子,也不会随便见什么人了,但展见星的伴读身份帮了她,让她越过了第一道难关,在这个不太可能的时辰进到内堂,见到了罗知府。   又过了路途这段时间,她脖间的伤痕发散出来,愈加骇人,已经沉积出了紫红淤痕,被周围白皙的皮肤对比着,触目无比。   展见星立在堂中明亮的灯火下,尚未开口,罗知府的眼神已经凝住,抬手止住她下拜,张口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展见星控制着声音里的情绪,尽力简单明白地将经过说了,只隐去了朱成钧援手之事,只说她当时被掐晕了片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张冀倒在地上,她不敢去查看他怎么了,飞快逃走了。   她嗓音嘶哑得厉害,等她说完,罗知府让下仆给她倒了杯水。   展见星谢过,捧着茶水小心地吞咽着,罗知府问她:“可有大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   展见星将茶盅交还下仆,躬身道:“多谢府尊。小民可以撑住。小民来求见府尊,只想得一个公道。小民不甘心白白遭此厄运,况且,这回小民侥幸逃得性命,但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下回又当如何呢?”   罗知府微有意外:“你没有被吓退?还想继续在代王府读书?”   展见星哑声回应:“小民无路可退。”   退回去只有一片缠陷不休的泥沼,没有路。   罗知府点了点头,脸色冷峻:“好,本官与你主持这个公道。”   此时外面已是宵禁时分,但府尊有紧急公务出巡自然可以不受这个限制,罗知府点起家住左近的衙役轿夫等,凑齐了十来个人打了个简易的仪仗立即往代王府赶去。   **   代王府在夜色里看上去很安宁,一点也不像刚刚差点出了人命案的样子。   罗知府没有立刻求见代王府的任何一位王孙,只是告诉门房要见王长史,然后就把大部分随从都留在外面,只带了一个心腹幕僚和展见星一起进去。   他是外官,对辖地里的藩王不法事有监督参奏之权,但不能直接涉入藩府内务,方便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朝廷委派来的王府长史。   代王府的这位王长史今年四十五岁,但看上去至少有五十五——他非常倒霉,先帝下令圈禁的时候把他一起圈了进去,他费尽工夫终于递出去一封喊冤的奏本,结果先帝认为他有规谏辅导不力之责,根本没搭理他,他就生生也在里面圈了八年,圈成了个老翁模样。   时运如此不济,王长史灰心丧志已极,听见罗知府的来意,他第一个反应是闭门:“本官已向朝廷递了乞骸骨的奏本,只等批复下来了。王府一应事体,本官不再沾手。”   罗知府一伸手把门抵住了:“如今批复还没有下来吧?那王大人就仍旧是这代王府的长史,本官有话,只与你说。”   王长史垮着脸:“我劝府台一句,那伴读既然无恙,那就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我是要告老的人了,也不怕和府台说句实话,这府里蹊跷的事多着呢,就算府台不畏艰难,也很难真查出个结果来。”   展见星站在阶下,愕然地看着王长史——她还没见过这么软塌塌专一和稀泥的官员!   杀人未遂的恶性案件,在他嘴里就是个“化了”!   罗知府宦海多年,显然是见惯了,神色如常道:“查不查得出来,总得查过了再说。”   王长史又试图关门:“那府台就去查吧。”   他是这么个胆气丧尽的模样,罗知府也不跟他客气了,直接伸手把他拽了出来:“有劳长史陪本官走一趟。”   王长史猝不及防,叫道:“哎,罗府台,你怎么能这样,你怎可对本官如此,本官品级虽不及你,却受不着你的管束!”   长史是王府官,一般都要由皇帝点头才会任命,也有直奏御前的权利,罗知府作为地方官确实管不着他。   但王长史这样的人,其政治前途是已经彻底完蛋了的,罗知府丝毫不顾忌他,听了反而笑道:“王大人这时候又不提乞骸骨的事了?”   王长史无奈,只能一边被拖着走,一边不死心地又劝说道:“罗府台,本官与你说的真是良言,你大动干戈,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会引得人心惶惶。”   罗知府道:“本官身为父母官,若对此装聋作哑,才会令得大同上下不安!”   长史司位于王府西路,与其他王府职官不同,它拥有一整座独立的院落,罗知府与王长史在院内争执时还无所谓,等出了院子,两人这副拉扯模样就难免要招人眼目了。   王长史毕竟还要点面子,唉声叹气道:“行了行了,本官随你去就是了,这像什么样子。”   罗知府才放开了他,笑容和煦道:“王大人,得罪了,本官也是没有办法。本官奉旨悉心挑选的伴读,进府陪王孙们才读了半个月书,就险些无端遭人活活掐死,不弄个明白,他日如何对皇上回话?”   王长史苦笑道:“是,府台正当壮年,与我这种枯朽之人不同,自然是还想奋发上进的。”   罗知府微微一笑,并不管他话中深意,转而道:“此事楚翰林不可不知,需邀他一同见证。”   王长史正欲多拉几个人来,以便分薄自己头上的责任,对此倒是没有意见,忙道:“正是。”   在王长史的带领下,他们没有惊动什么人,顺利地来到了位于东路的纪善所里。   楚翰林的屋子以及旁边辟为学堂的屋里都亮着灯,第二间屋子门扉半敞,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朱成钧伏案的背影。   展见星惊讶地顿住了脚步——他居然回来了,还老老实实地在这里抄写!   楚翰林这时端着茶盅正从自己屋里出来,见这么一串人忽然出现,面露意外:“王长史,正清兄,这么晚了,二位怎么过来了?”   罗知府转了下头,示意展见星跟上,然后就带着她走到屋前明亮之处,指着她的脖间道:“潜德你看。”   楚翰林定睛一看,顿时失声——这么重的扼痕,不可能是一般玩闹,就是冲着杀人害命去的!   他回过神,伸手把展见星一路拉到屋里朱成钧身旁——灯点在他桌上,这里光线最好,楚翰林看得更无疑问,出口疾声问道:“怎么回事?我先前过来时见你不在,问了九郎,他不知你去了何处,再问别人,门房上说看见你出府了,我以为你家中有事,便没多管——却怎会如此?!”   展见星喉咙被掐伤了,不能多说话,罗知府三言两语替她把事说了,楚翰林听得皱起眉来:“张冀?”   他转头看向还慢吞吞在抄写的朱成钧:“九郎,来叫走展见星的是你的内侍,你怎会告诉我不知道?”   朱成钧没抬头,道:“他没告诉我他又来叫人,我怎会知道。”   秋果原缩在角落里无聊地打盹,此时趋步出来,道:“先生,张冀第二次来的时候,我们爷在大爷那挨训呢,我去给爷找糕点垫肚子,也不在。我说句实话,张冀到我们爷这也就半个来月,日常都是我服侍爷,爷不怎么吩咐张冀,就吩咐他,恐怕也支使不动。”   罗知府没怎么管秋果,微带怀疑的目光从朱成钧伏着的背影上扫过。   展见星与他虽然身份悬殊,但也算朝夕相处的熟人,出了这样大的意外,他怎地镇定如此,什么反应也没有?   楚翰林看出来了,低声说了一句:“九郎就是这样性子。”   到底“哪样”,他也说不太清楚,展许与朱成钶三人的脾气都明白得很,独有这个圣旨配给他的正牌学生,身上好像有一种游离般的气质,在他自己的家里都过得置身事外似的。   罗知府便暂且放下,问朱成钧与秋果道:“那你们可知这个张冀现在何处?”   秋果表情茫然:“不知道,我拿了糕点来,就一直陪在爷这里了。没再见着张冀。”   楚翰林道:“会不会偷偷回去住处了?他一个内侍,也无处可去。”   罗知府沉吟着:“这得是他还活着的情况下。展见星说当时不知出了什么事,他睁眼后只见到张冀倒在地上,不知他是死是活,若是已经身亡,尸身可能还在原处。”   他转头问展见星:“他把你引到何处下的手?你能带路去看一看吗?”   展见星迟疑摇头:“小民逃得性命后慌不择路,只知奔着有灯宽敞的道走,侥幸跑了出来,再想回去,恐怕难了。”   这一半是实话,朱成钧当时警告完她以后,转身就走了,她下意识跟在他后面,跟了一段发现了中路的正道,朱成钧回头指了指,在一片窒息的黑暗里,他沉默的背影像一盏救赎的明灯,他一指,她就照做了,跟他分道自己走出了府。   现在回想,那段路途实是迷雾一般,劫后余生的恐惧令得她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那就先去九公子那里看一看。”罗知府的思路很清晰,转向秋果道,“小公公,劳烦你带个路,最好九公子也一同过去。另外,张冀来引走展见星时既然自称是奉了大公子之命,那不管是真是假,也需见一见大公子金面,核实一下。如果张冀没回住处,需要在府里寻找一番,更要征得大公子的同意。”   说最后一句时,他目视着王长史,王长史自知甩不脱,叹气道:“知道了。不过审案不是我的专长,等见到大爷,府台要怎么说我可不管了。”   罗知府也不勉强他,点点头。   朱成钧却表示了异议,他终于直起身,转过头,手里还抓着笔:“我不去,我的字还没写完。”   啪嗒。   从他的笔尖滴下一大滴墨,迅速在他面前已经写了半张的宣纸上晕开一个墨团。   朱成钧察觉到,低头一看:“……”   他看上去僵住了,表情变得有点可怕。   楚翰林哭笑不得:“九郎,我告诉过你好几次了,不要为了图省事,就一下把笔毫上的墨沾得太饱满,这样很容易污了纸,白费了之前的工夫。”   罗知府打了个圆场:“罢了,原是我们打搅了九公子。”又向楚翰林道,“潜德,我替九公子求个情,这剩下的抄写就免了罢,他能坚持到这时候,可见虽有过错,已然改过了。”   楚翰林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点头同意了:“那这回就算了。但九郎,你若再有下次,就要加倍处罚了。”   朱成钧飞快丢了笔,干脆应了:“是。”   楚翰林又对展见星有些歉意:“早知不该将你一同留下,我本知道你不会和九郎胡闹,必是他威逼了你。”   正因他心中有数,所以发现展见星不见时,他才没过多追究。许多话他不曾明说,但行事间实是有偏向的——只没想到这偏向倒害了他喜欢的勤奋学生。   展见星连忙躬身:“是我不该替九爷做这样的事,先生罚得没错。”   当下不多赘言,罗知府集齐了助力,一行人跟在王长史身后往外走去。   展见星身份最低,本走在后面,忽然感觉到秋果挨了过来,暗暗拉了下她的衣袖,她会意地把步子又放慢了些,落到了最后。   “你好大的胆子,”秋果悄声道,“跑都跑了,居然还去报官?”   展见星轻动嘴唇:“我差点被人杀死,为什么不去?”她目光转过去,“你知道这件事?九爷告诉你了?”   秋果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刚刚听说,所以她有此问。   秋果道:“哪里是爷告诉了我,是我告诉爷的。我拿糕点回来时,看见你跟着张冀走了,我觉得奇怪,爷回来时我就说了,爷马上觉得不对,就追去了。”   展见星此时才知朱成钧怎会突然出现,她低声道:“多谢你。”   但她又迟来地觉出奇怪来,朱成钧去便去了,随身带根棍干什么?除非,他已预知了有危险。   “九爷知道张冀要杀我?”   “那倒没有。”秋果道,“不过在这府里,人命不值钱得很。你和许伴读来的时候好,皇上派了楚翰林来,二郡王和大爷为了吊在眼跟前的王位安生多了。从前什么样子,你们都不知道。”   展见星默然,代王府的争斗从她进府第一天就已露了端倪——那个丫头恐怕确实没有勾引朱成锠,只是朱成锠要制造自己的孝名,就平白把她的清白填了进去。而在秋果眼里,这是比从前“安生”多了。   那么对朱成钧来说,事情一旦有意外,就意味着当事人可能真的出了意外,他带防身之物出去就说得过去了。   这样的意外,很可能他自己都没少遭遇过,所以才养得出这样的习惯来——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展见星转回头,看了走在前面的朱成钧一眼,心里滋味难言。   他还是来救了她,他完全可以不来,当不知道就完了。   “你放心。”她低低道,“我没有说出九爷来。”   秋果点头:“我听见了。只是,你胆子太大啦,其实报官没什么用,你以为罗知府官大,其实他哪里管得了我们府里这些爷呢。”   展见星的目光又亮起来,好似有什么在燃烧:“没用,我也得试试。能给凶手添一点麻烦,都算一点。”   她不能让害她的人毫无代价。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   罗知府晚间突至的消息瞒不了人,这个时候,朱逊烁和朱成锠已分别得到了消息。   朱逊烁已经睡下,朱成锠还没有,在短暂的整衣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出了门,往前面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猜一猜,真凶是睡下的,还是没睡下的?   ~~   提早一点更,祝大家国庆快乐么么哒。还有一更,稍后送上,我再修一修。 第23章   三路人马最终在王府中路的承运殿前遭逢。   罗知府免了通传的工夫, 与朱逊烁朱成锠解释着来意,展见星站在后面,谨慎的目光自二人的面上掠过。   她一时看不出什么来, 但她心里肯定,幕后指使多半出自这二人之中, 王府中数他们斗得最凶, 殃及她这条池鱼的可能性最大。   罗知府很快说完了, 这听上去不是个复杂的案子, 凶手明明白白, 苦主亲眼所见,只要把他提出来审一审,真相似乎就能大白了。   朱逊烁惊讶地先出了声:“大郎,七郎的伴读怎么得罪了你,你要叫人害死他?”   朱成锠立刻否认:“二叔不要胡说, 我只让张冀去叫了九郎,他怎么又会去找了七郎的伴读,还想掐死他, 我全然不知。”   罗知府道:“如此,只能找到张冀问一问他本人了,请郡王与大公子恕下官这个时辰冒昧登门, 下官也是怕走脱了此人,这口悬案倒扣在了大公子身上。如今尽快审问明白, 也好还大公子清名。”   他话说得不可谓不委婉,但朱逊烁不肯放过, 笑了一声:“清不清白,那也不一定。张冀一个净了身的奴才,阖家性命都是主子的,哪里自己做得了杀人害命的主。”   朱成锠目光冷了冷:“二叔这话什么意思?不过二叔说的也没错,我记得年前在府衙大堂,二叔使尽了力气想把祖父薨逝的罪责压到七郎这个伴读身上,差点如愿逼死了他。究竟谁对他心存不善,二叔恐怕比我清楚。”   这两人居然继续针锋相对起来,罗知府不得不打断道:“二郡王,大公子,下官以为如今之计,还是先找到张冀要紧。他若还倒在原处,展见星记不清路途,还要请二位钧令,命人寻找一番。”   他说着以眼神示意王长史,希望他帮个腔,但王长史好似被风吹迷了眼,忽然举起手专心地揉起眼睛来。   罗知府:“……”   他好气又好笑,也算是掌王府政令的大总管,就怂到这样,难怪代王府乱象频生。   但朱逊烁忽然变得公正不阿起来:“查,当然得查!这个张冀好大的胆子,今儿能掐七郎的伴读,明天说不定就要掐起七郎来了!你去点起人来,叫他们给我在各处好好地搜,一处也不要落下!”   他身后的内侍躬身答应一声,立即去了,朱成锠顿了顿,也吩咐人:“把我们的人也叫起来,仔细找一找,张冀这个大胆的奴才,打着我的旗号干这样的事,一定不能轻纵了他。”   跟他的内侍便也连忙去了,罗知府这个搜府的请求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允准。   罗知府趁热打铁,又提出去朱成钧那里看一看,朱逊烁朱成锠也无不允,朱成锠还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张冀原就是服侍九郎的,偏说是奉了我的令去叫七郎的伴读,绕这么个曲里八拐的弯子,偏还有人肯信。”   朱成钧住在内廷东路东三所的一处院子里,从表面上看,他的待遇不算差,点起灯来后,屋里诸样陈设都过得去——这也就是说,张冀并不在这里。   如果他在,早该提前点起灯来,不会留给主子一个黑洞洞的屋子。   罗知府与楚翰林亲自分头将院里各屋都寻了一遍,确认确实四处无人。   众人暂时只能进了堂屋去等待搜府的结果。   朱成锠坐下前摸了一把椅袱,道:“这边角已有些起毛了,怎么没人报了换新的来?这些奴才,一眼看不到就偷懒。”   照展见星看,那椅袱根本是簇新的,一点看不到什么毛边。朱逊烁在这时冲着朱成钧笑道:“九郎,你从前连件像样的衣裳都穿不出来,打从楚侍讲来了,连这椅子套都有人替你操心了,你可得好好谢谢先生。”   朱成锠也面带微笑:“二叔,我关心弟弟难道还关心错了?我从前年轻,自己的日子还过不周全,难免对九郎有些照管不到之处,但二叔既看在眼里,还是长辈,怎么也没见二叔伸把手?”   朱逊烁哼笑:“大哥去了以后,你们长房防我这个二叔像防狼一样,等闲多看你一眼,都要疑心我生了什么坏心,谁好多问你们的事?你就这一个亲兄弟,还把他排挤得连个一般人家的小子都不如,你倒好意思问我了。”   两人赛着揭短,罗知府并不解劝,面色十分平和。   这不是件坏事,两人互相攻讦越烈,越不可能为对方隐瞒,对找出真凶越有利。   朱成锠回道:“二叔真是会说笑。说起来,二叔哪里有功夫多看我,您的眼睛都盯在长春宫上呢。”   长春宫,即代王所居之地。   朱逊烁失语片刻,他不是没话回,他是就不愿意否认此事,不错,他就是要争亲王爵!   朱成钧这里伺候的人极少,这么一群人进来,只有黑屋冷茶,秋果忙忙碌碌的,现跑去隔壁的耳房里烧热水。   朱逊烁因此又找到了话说:“大郎,你从前年轻便罢了,现在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做事还是顾东不顾西,你有功夫盯着那椅子套不放,怎么不知道给九郎这里多添几个丫头?破天荒添来一个张冀,还是个杀人凶手。”   朱成锠徐徐道:“二叔怎么知道我没添?九郎在这上面古怪,说他怕丫头,陶氏送了两回来,他把门锁着不让人进去,我有什么法子,只得由他去了。”   怕丫头?   展见星有点好奇地悄悄看了旁边的朱成钧一眼,这是个什么毛病?她亲眼所见,朱成钧连张冀这样不听使唤的内侍都没多说过什么,怎么倒这么抗拒丫头。   朱逊烁也盯向了朱成钧:“九郎,当真如此?你不要害怕,尽管把实话说出来,二叔和楚侍讲都在这里,一起替你做主。”   被拉进去的楚翰林甚感无奈,这位郡王是一点都没觉出自己话里的毛病,朱成钧长到十四岁了,身边从没有丫头伺候,他不知道,还要向朱成钧求证,然后口口声声替他出头——这出的什么头?他完全暴露了他对侄儿的漠视更甚于朱成锠。   朱成钧坐在末尾,垂着眼帘:“是我不肯要丫头。”   朱逊烁不依不饶:“为什么?女人伺候起人来,可比那些粗手笨脚的阉人伶俐多了。二叔看你是叫你大哥亏待惯了,不懂得用好东西,明儿二叔给你挑两个可人的来。呵呵,你这年纪也差不多了,到时候才知道——”   “我不要。”朱成钧木然道,“恶心。”   朱逊烁愕然:“什么?”   朱成锠闲适地笑了笑,道:“二叔知道了吧?九郎古怪着呢。再说,九郎在读书上原有些不开窍,再往他身边放什么可人的丫头,就更分了他的心了,所以我才罢了。”   展见星原没会意,听到所谓“分心”等语,才明白朱逊烁先前没说完的意思是什么。她有点尴尬,把目光盯到面前地上,不去偷瞄朱成钧了。   朱成钧的脸又木了回去,拒绝对这个话题再给回应。   等待原来枯燥,但有朱逊烁与朱成锠片刻不歇的争持响在耳侧,时间倒也不难熬,秋果烧好了热水,提着茶壶过来泡茶,展见星自觉上去帮了点忙,等到一盏茶过,去寻人的下人们陆续前来回报。   “启禀二郡王,奴婢叫人分头将满府搜过,并未见到张冀踪迹。”   “回大爷,奴婢等也没有搜到。”   朱逊烁喝问:“全都搜过了?那些树根底下,荷花池子周围,所有能藏人的角落里,都搜过了?”   内侍应道:“都搜过了。灯笼照得府里透亮,连王妃娘娘都惊动了,问是何事。张冀除非变成一只老鼠,否则断断躲藏不了。”   朱成锠那边的人晚到一步,跟在后面附和点头。   “那荷花池子里面呢?”朱逊烁居然很仔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上面自有心得,“也找过了?”   “回郡王,天太黑了,人不好下去,但奴婢叫人拿竹竿往里捅了一圈,没感觉什么异常。那池子失人照管,如今水并不深,若真有东西被丢进去,一定找得出痕迹。”   朱成锠语气平缓地道:“倒提醒我了,回头腾出空来,该找人把那池子清整一番了,等夏日的时候祖母也好赏花。”   这是圈禁的遗留问题,一圈八年,人都要被圈出毛病来了,谁还有空去管什么荷花池。   “那张冀还活着的可能性更大。”罗知府冷静地想了想,“恐怕是他醒来之后,自知失手,立刻逃出府去了。”   “张冀这个奴才也够没用的,害人害一半还能自己倒下了。”朱逊烁说完这句引得屋里众人侧目的话,总算又说了句正经点的,“他是不是被谁路过打晕了?这个人怕惹事,把七郎伴读救下来后不敢久留,马上跑了。”   罗知府起先也是这么想,但被朱逊烁这么说出来以后,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对。这个人若是为了救人,当时展见星也陷入了昏迷,他将展见星留在原处,如何能确定展见星是先清醒的那个?倘若是张冀先醒——”   他深邃探究的目光望过来,展见星心下一慌,拼尽全力维持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这个,小民也不知晓,当时小民知觉全无,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她终究年少,又是骤逢变故,说谎未能说得周全,此刻面对疑问,只能强撑不认。   无论如何,她不能供出朱成钧来。   罗知府倒也没想到她会藏有隐情,点了点头道:“看来,这些问题必须找到张冀才能水落石出了。”   朱逊烁道:“这还怎么找?难道搜城不成,那本王这里的人可不够用,得去总兵府借人。罗知府,本王帮了你这个忙,皇上那里,你可要多加美言,别传扬出去,弄得像本王故意扰民似的。”   朱成锠反对:“二叔,这也太大动干戈了吧?七郎伴读如今好端端站在这里,此事慢慢查访就是了。”   朱逊烁翘起腿来,笑道:“本王横竖是不怕搜出这个张冀来的,大郎,你好像不这样想?莫非,是怕找到了,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不成?”   “二叔真是肯想得多——”   “二郡王,大公子,”罗知府出声掐断了他们的又一轮龃龉,“下官先问一句,张冀在城中可有什么能投奔的亲人?”   朱成锠顿了一下,道:“有一个妹妹,月初犯了错,被撵出府去了,如今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朱逊烁晃着腿:“这简单,她一个丫头能上哪儿去?八成还在附近,叫来她在府里相好的姐妹,一问便知了。”   朱成锠面色如常,吩咐自己的内侍:“那你就去问一问大奶奶,她身边有哪个丫头和春英相与得好。这些小事,我从来不管,眼下也想不出来。”   内侍答应了要去,恰罗知府也转头和他带来的幕僚说话:“进生,你出去告诉陈班头,叫他回去,天明之前在四个城门处都布置好人手,严查出城人口。”   朱逊烁眼睛一亮:“对啊,事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城门肯定关了,这个张冀有通天的本事,他能避人眼目偷偷出府,一定出不了城!把城门守好了,瓮中捉鳖捉他几天,只要他没死,不信捉不到他!”   大同因是边镇,城门守卫极其严格,一旦关闭,不可能通过贿赂等任何歪门方式出城。   “站住。”朱成锠自然叫住了内侍,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跟大奶奶说清楚了,务必叫她好好查问,不要不当回事,若因为她的缘故走脱了张冀,我要跟她说话。”   内侍弯下腰去:“是。”   展见星抓住这片刻功夫,忙向罗知府道:“府尊,我这个时辰还没回家,我娘一定等得着急了,能不能请人去向我娘说一声,就说,就说——”   “说我这里有一项文书抄写的事项,将你留下了。”楚翰林出声,“你这样子,也难回去,要惊吓着你母亲。不如在这里住几日,等印子消了再走。”   展见星也不敢回去,只又想不出住宿之地,楚翰林替她解决了这个问题,她感激应是。   罗知府向幕僚道:“你让陈班头拨出个老成的人来,去展家馒头铺那里说一声。”   衙役去说楚翰林的话似乎奇怪,但在衙门里呆了多年的老公人这点圆话的本事自然不缺,罗知府也不用多嘱咐什么。   当下幕僚和内侍一起出去,屋里的人又陷入了等待之中。   这一回的等待不长。   去向陶氏传话的内侍很有能力,他不但带回了春英的住处,更直接带回了张冀本人。   “回爷的话,春英没走远,张冀替她使了钱,在后巷子那里腾出一间屋子来,奴婢领人找去时,张冀正躲在那里,奴婢即刻将他捆了,带来请爷发落。”   后巷子一带住的都是王府下人,其中以家生子居多。   张冀被反缚了双手,衣裳凌乱,面色死灰,半趴半跪在堂屋中央。   “大郎,到底是你的奴才啊。”朱逊烁放下了腿,笑着,目中出现了兴奋的狠意,“我们这么多人大晚上闹得鸡飞狗跳,连根毛都没捞着,罗知府一说要查城门口,立刻你就把他揪了出来。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哈哈!”   朱成锠也笑:“二叔,我和七郎伴读无冤无仇,至今为止,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我有什么理由去害他?二叔从一开始就拼命要把这个罪名扣到我头上,您的心思,才是值得琢磨呢。”   凶手已经拿到,罗知府再不管他们的机锋,打量了张冀一眼,直接审问起他来:“本官问你,你为什么要诱展见星出来,加害于他?”   张冀大约是自知大势已去,倒也不磨蹭,张口就招道:“是九爷让我做的。”   ……   屋里陷入了片刻的寂静。   谁都没料想到这个答案。   朱逊烁与朱成锠互相甩锅攀扯,谁都没推到过朱成钧身上,因为张冀到他身边不过半个月,不把朱成钧当回事也是许多人看在眼里的——但他毕竟现下是朱成钧的人。   如果是朱成钧指使了他,似乎,并非完全不可能?   张冀跟着给出了理由:“九爷让展伴读替他写课业,展伴读有意戏耍他,把字写得先生一眼就能认出来,大爷知道,生气把九爷叫去骂了一顿。九爷心中不忿,出来遇见我,就叫我想个法子弄死展伴读,七爷在学堂里常常嘲笑九爷,九爷说,叫七爷的伴读死得不明不白,让七爷面上无光,正好也可以借此报复他。”   展见星惊得站出去一步:“你胡说!”   张冀眼皮垂着,有气无力地道:“我知道我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必要扯谎。”   罗知府道:“据本官所知,你平常并不听九公子的话,怎么杀人这样的大事,你反而一说就肯干了?”   张冀回道:“我之前不愿意到九爷身边来,所以对九爷很不恭敬,但我这几日冷静以后就后悔了,大爷已经把我给了九爷,我回不去大爷身边,九爷身边再站不住,那还有什么前程?九爷找我说的时候,我才答应了,希望九爷看着我有用的份上,把我之前的错处都转圜过来。”   他每一个疑问都解释得清楚扎实,屋里又静了片刻,展见星心头一口气撞着,再度忍不住道:“你胡说,不可能是九爷指使你!”   张冀从喉咙里发出来似笑非笑的两声嗬嗬:“展伴读,你很奇怪啊,我害你,我认了,也招了,你无凭无据,偏咬住了不信,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展见星有证据,可是她不能说出来——现场旁观朱逊烁与朱成锠争斗之烈,她已经完全明白了朱成钧为什么要隐瞒,他牵涉进去,一时洗刷冤屈,却必将遗祸无穷。   她只能道:“我和九爷是有矛盾,但不过是一点口角,他没有必要因为这点事情就杀人。”   张冀道:“你觉得没必要,未必贵人们也觉得没必要。展伴读,你把你这条小命,看得太值钱了。”   罗知府从旁道:“展见星,你以良善度人是件好事,但也需提出一点凭据来。”   “九爷不是这样的人。”   展见星话出口就知道自己着急了,这一句话并没什么效力,可这不能怪她,因为朱成钧安安稳稳地坐着,不要说起来辩解了,他甚至一脸昏昏欲睡的木然,跟现在被冤枉的是别人一样。   展见星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一点下来,认真用嘶哑的声音道:“府尊,九爷到过小民家里,帮小民卖过一上午的馒头。”   朱逊烁先哈地笑出来:“什么玩意儿?九郎,你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呢?”   别人一时也不懂她为何说出来这事,展见星坚持说了下去:“郡王说得不错,小民以为,一个心胸狭窄心性狠毒到会因为琐事杀人的人,绝不会有这份闲情逸致。”   “九爷从前没出过门,没见识过民间风物,他虽出于玩乐之意,可是不以几文钱的买卖为贱业,无旁骛地投入进去,这是赤子之心才会有的作为。”   “一个这样的人,不会随意杀人,也不会指使人杀人。小民相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以后,朱小九还提起来深沉地回味:你从前都夸我有赤子之心。   展见星:哦,那是我不知道你现在心这么脏。 第24章   这世上的少年人们, 好像总有一份独属于那个年纪的古怪的赤诚,成年人也许不以为然,乃至嗤之以鼻, 但心中静静一想,又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毕竟每个成年人, 都是从少年过来的。   展见星的“卖馒头”理论让朱逊烁乐得前仰后合, 楚翰林也笑了, 却只微笑, 笑中带着感叹。   这个学生说别人赤子之心, 他自己何尝不是呢。   不但赤子,而且公正。不以私愤而坏公义。   秋果激动得脸红红的,握着拳头在角落里小声嘟囔:“就是,才不是我们爷干的呢!”   罗知府看向了朱成钧:“九公子,你自己怎么说?”   朱成钧一脸犯困:“我没杀人。”   “但张冀指控你。”   “他说是就是了?”朱成钧打了个哈欠, “他要这么听我的话,我找他替我写课业就行了,还出去费事找展见星干什么。”   所有人:“……”   似乎哪里不对, 但竟无法反驳。   只有楚翰林还记得先生的职责,出声训他道:“九郎,你再动这些歪心眼, 以后我一个字一个字看着你写。”   朱成钧脸微僵:“哦。”   他这生生是一个不爱学习被课业摧残的寻常少年表现,顽劣是顽劣的, 可是跟杀人这样严重的指控就很难扯得上关系了。   罗知府的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又问张冀:“你识字?”   张冀顿了一下, 秋果忙抢着道:“张冀原来在大爷的外书房伺候,肯定识字!”   张冀反驳:“我只认得几个简单的字,这点学识,怎么够写九爷的课业。”   秋果笑了:“学问少才好呢,你忘了九爷为什么被先生训?就是因为展伴读的字太好了,根本不像九爷的啊!”   罗知府眉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理是没错,但这话里带出来的诡异自豪感是怎么回事。   张冀闭了嘴,目光有些飘忽犹豫,朱逊烁喝道:“到底谁指使的你?还不老实招来!”   朱成锠跟着开了口,他慢慢道:“张冀,你现在从实招了,不过祸在你一人,要是仍然嘴硬,又或是胡乱攀诬,你想一想后果。”   朱逊烁眯眼望去:“大郎,我怎么觉得你在威胁他?”   朱成锠摩挲着茶盅:“二叔真是爱多想。我不过也觉得小九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正告他一番罢了。”   “是,是九爷!”张冀却似要跟他反着来,忽然张口又咬定了朱成钧:“就是九爷指使的我,你们爱信不信!”   他说着居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绝望。   他这状态看着不太对劲,但罗知府再问他,他也不改口了,除了这份口供,他拿不出更多证据来,但就这么咬着,也很让人头痛。   秋果气得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   夜色已经很深,再这么耗下去,一时也难耗出个结果来,罗知府便道:“二郡王,大公子,不如由下官将此人带回府衙收监,明日再行审讯。”   “带走?这不行。”朱逊烁下意识拒绝。地方官与藩王府是两个体系,藩王不能插手地方军政,反过来也是一样,朱逊烁虽然想扳倒大侄儿,但也不想开这个口子——何况,罗知府带走一定是秉公审理,若审出来不是他要的结果怎么办?   还是把人留在自己手里,才方便行事。   朱逊烁因此道:“关到本王那里就行了,明儿叫人继续好好审他。”   朱成锠冷笑了:“二叔,那还有什么好审的?还不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张冀是我长房的人,该我带走他才是。”   “呵,到你手里,那连审都不用审了,明天直接给张冀收尸得了!”   争论声中,张冀从大笑到面如死灰,再渐渐到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在主子们的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他知道。他们现在的争论,不过是想着如何利用他打击对手而已,并没有谁真的在管他的死活。   他一个阉侍,没任何挣扎的余地,从莫名失手的那一刻起,他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了。   但是春英,春英她是无辜的,他活到头也就是一条残命,而春英她还可以嫁人生子,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外甥,管他叫舅舅……   张冀忽然挺起上身来,尖利地叫了一声:“郡王,你别忘了答应我的话!”   他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来,割断了缚手的绳索,而后不等众人反应,反手重重将匕首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至死圆瞪着眼,朝着朱逊烁的方向,直到栽倒在地。   “他、他娘的!”朱逊烁惊得跳了起来,爆了粗口。   罗知府疾步上前,去试张冀的呼吸,已经晚了。   一屋子人都惊呆了。   展见星心性虽坚,但头一回亲眼见到自尽这样的惨烈场景,小腿一软,为了撑住自己,她下意识胡乱抓住了身边的物事作为依靠。   “你干嘛。”   听到这声语调平平的质问,她一低头,跟朱成钧对了个正脸,才发现自己抓住的是他的肩膀,而且因为用力,把他的衣袖都揪皱了。   “对不起,九爷,我不是故意的。”她慢慢放开了手,声音中带着惊魂未定。   她想到了秋果说的“人命不值钱”,在这里,人命是真的不值钱啊。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大郎,你的人怎么办的事!”朱逊烁愤怒地喷起朱成锠来了,“带这种杀人嫌犯来,居然不搜身!”   罗知府站起身来,表情也很难看。   他懊恼于自己的疏失,倘若是他的衙役下手缉凶,一定不会漏掉这个步骤,朱成锠的人先前把张冀押进来,因为人已经绑了,他就没想起来多问一句。   他现在心中有许多疑惑,可是张冀已经死了,等于偿了命,他一个知府没有足够权利再往下追查了,不管是朱逊烁还是——朱成锠。   朱成锠面上似也有畏惧,别过了眼去,口中冷道:“他一个内侍,谁知道他会随身带凶器?二叔,倒是你,难道不用对张冀临死前的话解释一下吗?”   朱逊烁怒道:“我解释什么?!”   “解释你答应了张冀什么,才收买了他去杀害你的眼中钉。呵,二叔,您真是高明,不用自己的人,偏用张冀,这样万一失败,你一来可以推到小九身上,二来可以将我也拖下水,您自己站在干岸上,一点嫌疑都不用担——”   “一派胡言!”朱逊烁气得喘了粗气,“朱成锠,本王今日才算认识了你,你可比你爹出息多了,你爹除了玩女人,屁本事没有,你都会构陷起长辈来了!”   朱成锠平静地道:“是二叔从一开始见了我,就拼命想把这个罪名构陷到我身上吧?但是您忘了,我和七郎伴读没有一丝冤结,您在污蔑我之前,是不是该先告诉我,我到底有什么理由杀他?”   朱逊烁被问得怒目圆瞪,可是回不出话来——没有!   朱成钧有,但是他以一种奇诡的角度把自己摘了出来,更别提苦主自己还跳出来替他背书,他那点嫌疑在这双重清洗之下,不堪一击。   这一团乱麻纠缠到最后,居然是把他给装了进去。   罗知府摇了摇头,不想再听了。局面变成这样,这桩案子眼下竟只能作一个葫芦提了结,但当然不会就此结束。   “二郡王,大公子,下官身有公务,该告辞了。”他道,“此事下官不敢隐瞒,将会原原本本上书禀奏。”   朱逊烁和朱成锠脸色变了,一齐看了过来。   朱逊烁道:“张冀已经死了,这个伴读又没事,何必惊动皇上?”   朱成锠目中变幻片刻,道:“二叔是怕张冀供出了你,有他以死明证,到皇伯父跟前遮掩不住吧?”   朱逊烁又怒火上头:“供个屁!这死阉奴,竟敢往本王头上泼脏水!”   他说着,上前就踹了张冀尸身一脚,将张冀踹得仰面朝天,匕首深深插入胸腔的模样完全暴露出来。   展见星急急移开目光,腿又有点软了。   “二郡王何必如此!”   罗知府看不下去,皱眉说了一句,但没有皇命,他暂时也不能再插手什么,只得行了一礼,又跟楚翰林道别了一下,转身走了。王长史一直站在边角里,见状忙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朱逊烁怒瞪了朱成锠一眼:“你给我等着!”   放完话,也不愿意再留下来,拂袖而去。   朱成锠缓缓站了起来,抚了一下自己微皱的衣摆,吩咐人:“把张冀抬走吧,别留在这里吓着小九。”   朱成钧没吓着,他张着嘴,又打了个哈欠。   朱成锠对着他张得大大的嘴巴:“……”安慰的话全被噎了回去,只得道:“困了就早点歇下吧,明天上学可不许迟到。”   他也走了,留下楚翰林还记得要安排一下展见星,他想了想:“这两天,你就住在,嗯——”   “住我们这里吧!”秋果热情邀请,“我们这有地方住,我给展伴读收拾屋子!”   楚翰林笑道:“那也好。”他在纪善所里没空余的住处,收留展见星的话,展见星只能打地铺。   他觉得安排妥了也走了,展见星没什么挑拣的余地,只是暂住几日,她觉得小心些也妨碍不大,就向秋果及朱成钧道了谢。   此时满当当的屋里空落下来,中间地上那滩张冀留下的血变得刺目了起来。   “真渗人,怎么偏偏死在我们这里。”   秋果叨咕着,去提了茶壶把残水泼下去,又找了块破布来擦,擦着擦着叹了口气:“张冀也倒霉,让人当了枪使,又当替死鬼推了出来,唉。”   他有一点物伤其类的恻隐,展见星明白,张冀死了,她也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痛快,因为张冀不是死于伏法,而是被阴谋倾轧得丧了命。   这不是她想得到的公道。   秋果很快擦完了地,向展见星道:“展伴读,你稍等一会儿,我把我们爷安排睡了,就替你收拾屋子。”   展见星忙道:“不敢。你把屋子指给我,我自己收拾就行了,我在家也干惯了活的。”   秋果一想:“也行,那你跟我来。”   就拿起盏灯来,把展见星引到西边一间厢房里,这屋子陈设简单,沿墙打了一张通铺,看样子是下人屋,只是朱成钧这里伺候的人太少,眼下便空着了。   屋里并不脏乱,铺上有现成的被子,展见星上前要扯了铺开,秋果一拍脑袋,忽然阻止她:“别,展伴读,这是张冀盖的,不吉利,我另拿一床来给你。”   秋果跑出去了,展见星僵在了原地:“……”   张冀惨烈的死相在她脑中出现,她一下子倒退了好几步,远离了床铺。   秋果哼哧哼哧地很快抱着一床被子回来了:“我没有那么多的厚被子,这一床是爷的,爷同意借你用几天,展伴读,我先去爷那了,等会再过来啊。”   他又跑走了。   朱成钧的被子被放在通铺上,展见星迟疑地过去,理了一下,张冀的被子还在旁边,展见星强忍着不适将那床被子往远处推了推,但她目力所及之处,桌上的茶盅可能是张冀喝过的,墙边木架子上的布巾可能是张冀用过的,更别提这张铺,每一个夜晚张冀都睡在上面……   昏黄的灯盏闪了一下,展见星的心也惊跳了一下,她再也忍不住了,抱起朱成钧的被子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星星还是有一点普通女孩子的样子:略微胆小。 第25章   堂屋里, 秋果并不在。   朱成钧歪在椅子里,撩起眼皮来看她。   展见星抱着被子,半张脸掩在里面, 有点进退两难。   朱成钧终于开口:“你不要这被子?”   “不,不是, ”展见星硬着头皮道, “九爷, 我想换间屋。那一间是张冀住过的。”   朱成钧疑问地:“怎么了?他已经死了。”   就是死了才可怕啊!   展见星不得不坦白道:“九爷, 我有点害怕, 不敢住那屋子。”   朱成钧的眼神困倦里透出费解来:“他活着你害怕,死了你还怕?”   “他活着我没怕。”展见星纠正。   “那死了你就更不用怕了。”   展见星张了张嘴,感觉有点难以跟他说清这个道理,好在懂的人回来了,秋果从隔壁耳房转出来:“展伴读, 你怕鬼啊?”   展见星也不是怕鬼,只是才在她面前自尽的人,转眼就要她去住他的屋子, 总是难以承受。这感觉不那么好说分明,她就凑合着认了这个简单的说法:“是有点怕。”   秋果有点为难:“倒是还有一间屋子,但都堆了杂物, 收拾起来费大工夫了,我怕弄得太晚, 耽误你明天跟九爷去学里。”   展见星也不好意思叫他费周章,便试探着问道:“秋果, 你住哪间屋?我跟你一起,打个地铺就好了。”   那间屋的通铺上只有一床铺盖,很显然秋果不睡那儿。   “这个天怎么能睡地上,会冻病的。”秋果摇头,“不过一床又挤不下,我睡爷脚那头,夜里爷有事,踹我一脚我就行了。”   展见星:“……”   秋果因为她挺身回护朱成钧的举动对她印象极好,又出了个主意:“展伴读,要么我跟你换换,我睡张冀那屋,你跟爷睡,其实爷现在大了,晚上不怎么叫人了,不像小时候爱闹觉——”   “不不不用。”展见星连声谢绝。   秋果好奇地往她面上望了一眼:“展伴读,你不愿意就算了,脸红什么呀?”   展见星有点结巴:“我——抱着被子有点热。”   秋果倒也没追究,抓了下腮,皱眉思索道:“那可怎么办。”   展见星咬咬牙,她一个蹭住的,不能叫主家为难:“我还是住那间——”   “别吵了,你睡那里去。”朱成钧忽然伸手指了下旁边垂着帘子的东次间。   秋果奇道:“那不是爷的书房?哦,对了,里面有张竹榻!”   这书房是楚翰林来了以后,陶氏才叫人来布置出来的,不然从前朱成钧大字都不识,哪用得上什么书房。只是朱成钧明面上的待遇虽然提高了,这办事的上不上心又另说,腊月寒冬里硬是给他抬了一架适合夏日小憩的竹榻来。   展见星并不挑这个,跟秋果进去看了后就道:“多谢九爷,我就睡这里好了。”   现在已经开春了,晚上盖厚实些就行了,总比睡地上好。   秋果便跑去抱了床薄些的被子来,展见星接过来往竹榻上铺,问题解决了,秋果有闲心了,笑话了她一下:“展伴读,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个读圣贤书的,怎么还怕鬼呢。”   展见星解释:“他毕竟刚刚才——”   “其实这里也是死过人的屋子了。”   朱成钧幽幽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掀着帘子往里张望他们在忙活。   “……”展见星控制不住垮了脸,“我知道,请九爷不要特别提醒我。”   “你都不怕二叔,怕张冀的鬼魂干什么。”   “二郡王地位虽隆,但我不曾犯错,不觉得需要害怕他。”   “哦,要他死了你才怕。”   “哈哈。”秋果笑了起来,“爷,你真风趣。”   展见星可不觉得,不想再跟他说话,转头继续铺起被子来。   “哎,”秋果想起来什么,连忙跑出去,“我的糕点!”   一会儿他端着一碟糕点回来了,朱成钧晚饭也没吃好,他怕主子饿,所以把之前去找的糕点拿到耳房去热了热。   “展伴读,闹到这么晚,你都没用晚饭吧?一起来吃两块垫垫肚子。”   被他一说,展见星才想起来自己真的滴米未进,但可能是饿过了头,她现在也没什么饥饿的感觉,却不过秋果的盛情,过去拈了一块。   朱成钧也过来了,嘴里塞了东西,他总算不一会儿“死”一会儿“鬼”地吓唬人了,三个人围站着,很快把一碟糕点吃完。   朱成钧出去咕噜咕噜漱了口,然后慢腾腾往另一边的西次间走。   展见星也出来漱口,她把水吐了,忽然想起来这一晚上忙乱,还没有正式对救命之恩道过谢,犹豫了一下,在他背后轻声道:“九爷,谢谢你救了我。”   朱成钧已经快进去了,忽然倒退了一步,扭头:“这样说,你是不是应该报恩?”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点头。她不是不愿意,只是朱成钧的那个语气——怎么说,让她觉得不妙。   朱成钧马上道:“那你练练我的字。”   果然。   展见星闭了下眼,感觉自己真是要开始学一下养气的功夫了:“我不能从命,请九爷自己多写多练。”   朱成钧轻嗤一声:“这点事都不愿做,没诚意的空话,下回少说。”   抬步进去了。   展见星叫他噎得在原地又站了片刻,想反驳,他已经走了,她总不能追到人家卧房里,只好悻悻转头也去睡了。   **   东三所里余下的大半夜寂然无话,朱逊烁余怒未消,回去却是又闹腾了好一阵,才勉强安置了。   等到天明,朱逊烁一夜没睡好,醒来火气更大了,一睁眼就开始骂朱成锠:“这个小畜生!”   他平时脾气就暴躁,旁边的美人不敢吭声,抓着被角往床铺里面缩了缩。   朱逊烁也没空理她,气哼哼地起来穿鞋,外面有人听见了动静,小心翼翼地道:“王爷,奴婢有话要回。”   朱逊烁走出去,便见一个内侍弯腰站着,手里捧了根木棍。   朱逊烁觉得莫名其妙,夺过来,抬手就敲了他一棍:“有屁快放,还等本王问你呢?!”   内侍“哎呦”了一声,忙就势跪下,道:“回王爷,这是在离七爷后窗大约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捡到的,昨晚搜府时奴婢就看到了,只是当时急着找张冀那杀才,没留意,早上奴婢想想觉得不对,又去看了看,那棍子还在原地,奴婢捡起一看——”   他比划着,“有一头上面沾了血!”   朱逊烁眉头一挑:“嗯?”   他把木棍拿到眼跟前看了看,果然,比较粗糙的那一头接近下半截的地方沾着一点血迹,应该是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血迹显得黯沉,不仔细去看,看不出来。   “王爷您想,张冀是在意图掐死展伴读的半途中忽然倒下去的,平时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毛病,极大的可能,是也遭了别人的暗算——”   “行了闭嘴,本王还用你教!”   朱逊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又打量了木棍一眼,眼神闪了闪,忽然问道:“你刚才说,这木棍是在哪儿找着的?”   内侍忙道:“在七爷后窗不远处。”   “我后窗怎么了?”   门外响起问话,却是朱成钶穿戴整齐,过来请安了。他也住在这院里,因有个弱疾,郡王妃不舍得把他放到东西三所去。   也就是说,这木棍实际上距离朱逊烁的宫室也很近。   “好啊!”朱逊烁大喜又大怒,“朱成锠这个小畜生,果然早就打好了主意要栽赃本王!”   他完全想通了:“他一开始把张冀放到九郎身边去,就是为了方便把展见星诱出来,杀了展见星后,将罪责推到本王身上,让皇上以为本王死性不改,执意要报复展见星。等到本王失了圣心,就再也没有和他一争的能力了!”   朱成钶听了个半截话,但也听明白了——昨晚朱逊烁回来就骂过朱成锠,因此他知道前事,道:“父王说的不错,展见星的尸身一旦在我们这里被发现,别人都只会猜是父王动的手,大哥真是使的好一手奸计。只是没想到,张冀不但没能完成任务,自己反而被敲昏在了原地,漏了行迹,藏不住了。这是老天也看不过去,要帮父王洗刷冤屈。”   朱逊烁大为赞同:“七郎,你说得不错。他还教张冀咬了一回九郎再咬我,九郎傻子似的,能支使得动张冀就怪了,他这是想让别人以为这也是我指使的,哼,幸亏老天有眼!对了,这个打昏张冀的不知道是哪个?”   他琢磨了一下,一时想不出来府里有谁会去帮展见星,便作罢了,转而提着棍子要往外走:“我这就去找罗海成,叫他好好参上那小畜生一本!”   朱成钶想了一想,拦住他:“父王且慢,这棍子若是昨晚就找出来还罢了,如今已经过去了一夜,焉知大哥不会贼喊捉贼,说是我们作假来的?”   朱逊烁一想似乎有理,便又敲了内侍一棍:“蠢奴才,你既昨晚就发现了,为何当时不拾起来!”   内侍不敢躲避,委屈地缩了缩。   朱成钶解劝了一下:“父王,这怪不得他,晚上天那么黑,如何看得清棍上的血迹。”   “那如今怎么办?”朱逊烁恼怒着,“难道就任凭朱成锠把屎盆子扣我头上不成?”   朱成钶眼珠一转,笑了笑:“父王别急,难道就只有大哥会血口喷人吗?”   “七郎,你有什么法子?”   “大哥现在必然十分警惕,一时是难以下手的,不过九郎那里,我如今日日和他在一处,想整他一下却是不难。九郎坏了事,大哥也别想干净,到时候虽然没法洗清我们,可大家一样一身泥,就谁也别说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怕,不虐,倒霉的不是小九。 第26章   展见星得了一个暂时的安身之所, 不过这一夜她当然很难安眠。   很晚她才睡着了一会儿,清晨天色蒙昧时又醒了,醒来感觉喉间肿痛, 出去想找水喝。   茶壶是空的,残水叫秋果昨晚泼了洗地, 她站着发呆了一会, 东次间里响起动静, 不一时, 秋果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展伴读, 你起这么早啊。”他小声招呼。   展见星听他压低了声音,估摸着朱成钧还没醒,便没说话,点了点头。   秋果起来第一件事正是要打水,展见星便提着茶壶跟他去了, 等打了水回来,她就帮着到耳房去烧水。   热水在茶壶里咕噜咕噜滚起了泡时,她看见朱成钧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趿拉着鞋,蹲到台阶下面去刷牙。   他动作很快,呼噜一阵漱了口, 秋果端出水盆,他呼啦两下又把脸洗了, 然后进屋去吃早饭。   展见星也被秋果招呼进去,小米粥, 肉饼,红豆糕,简单管饱。   展见星喉咙不适,吃别的难以下咽,这小米粥喝着倒是极舒服的,她慢慢把一碗都喝完了。   秋果收拾起碗箸,她也伸手帮忙,将那一把木箸放回食盒里时,她手下一顿,混沌的脑中忽然裂开一道灵光:“九爷,你的木棍呢?”   她后来跟着朱成钧走,似乎就没看见他再拿着它。   朱成钧道:“丢了。”   展见星追问:“丢哪了?是路边还是隐秘一些的地方?要不要去找回来,被人发现不会有事吧?”   朱成钧却道:“不被人发现,我才可能有事。”   展见星一时未解:“——啊?”   “你要是把我供出来呢?”朱成钧瞥了她一眼,“大哥发现我坏了他的事,就该找我算账了。”   他口气平平常常,可是如一声惊雷响在展见星耳侧,她惊道:“九爷,你——一开始就知道真凶是谁?!”   朱成钧没回答,可态度显然是默认的。   “为什么?”她迫不及待地问。   “自己想去。”   展见星震惊着真的想了想,秋果说过,朱成钧事前并不知道张冀要杀她,提棍去救她是仓促之间,但他却几乎在同时知道了幕后指使,为自保而留下了引线——   “地点,张冀引我去的地点有问题是不是?”   “哇,展伴读,你很聪明啊。”秋果笑嘻嘻夸她。   展见星一点也不高兴,只是苦笑。   她聪明什么,她忽然发现不要说比朱成钧了,她比秋果都差点。这对主仆在王府里生存历练得堪称泰山崩而色不变,现在回想昨晚,再也想不到他们当时居然是已经洞悉了一切的。   “九爷有意将棍子留在那处,是为了让二郡王发现吗?二郡王被栽赃必然大怒,要寻大爷相斗,大爷就没空找九爷了——”   展见星忽然收住话头,因为她看见门外出现了一个中年嬷嬷。   “请九爷安。”中年嬷嬷在门槛外微微屈膝,“老奴奉王妃娘娘之命,来请展伴读前去见一见。”   展见星一怔,抬头望去,却望不出什么来,她并不认识这嬷嬷。   朱成钧站了起来:“知道了。”   展见星迟疑着去看他,他却没别的话,秋果小声道:“展伴读,你去吧,没事,这真是王妃娘娘身边的人。”   展见星才安了心,放下东西走出去。她不能不谨慎,昨晚才出了张冀的事,再被骗走一回,就是她蠢了。   代王妃已经六十多岁,身体不好,常年在燕居殿里静养。燕居殿位于王府西路,从中轴路横穿过去,再过一个花园,就到了。   路上中年嬷嬷说了叫展见星过去的缘故:“昨晚搜府,闹得人仰马翻,娘娘也知道了,听说你险些叫府里的奴才害了命,娘娘叹了好一会气,又过意不去,说你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平白地遭这个难。就想见一见你,看你伤得究竟怎么样。”   展见星得过代王府的一套文房,心里对这位王妃是有好感的,便道:“这和王妃娘娘不相干,娘娘宽慈,别人做的事,如何怪得娘娘呢。”   “难得你明白。”   嬷嬷点了点头,又提点了展见星几句拜见时的礼仪,燕居殿便也到了。   **   展见星进入燕居殿的时候,朱成钶来到了东三所里。   “展见星呢?我来看看他。”他进了堂屋便说。   秋果愣了道:“——才被王妃娘娘使人唤走了。”   今儿什么日子,一个两个都要找展伴读。   朱成钶眼珠转了一圈:“那你们爷呢,也不在?”   “爷在里面换鞋。”   正说着,朱成钧出来了,朱成钶就势上前拉住他:“九郎,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朱成钧由他拉着,没吭声也没反抗,就跟他出去了,秋果不放心,忙跟上去,听朱成钶少有和气地说着:“我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找展见星解释一下,我父王当初那点气早消了,不可能到今天还想着招人杀他。他去祖母那里,正好,我们也去等一等他,等会一起去纪善所,先生看见我们和睦,也少些误会……”   **   展见星在燕居殿里呆了有一刻钟左右,大部分的时间在等候,代王妃的药煎好了,下人先服侍她用药,等用完药,展见星才获准进去。   居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苦涩药味,代王妃比展见星想象中病得更重,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整个人是一种从里到外的苍老之态。   “这些男人们,人大,心也就大了。”代王妃半卧在炕上,膝上盖着软被,似乎是向着展见星在说话,又似乎是自己出神,“我一个也管不了。”   等说完了,她才发现展见星还跪着,枯瘦的手指抬了抬:“孩子,起来吧。”   展见星站起来,代王妃又叫她到跟前,支起身子来看了看她的脖子:“唉,可怜见的,家里大人见了多心疼哪。柳叶,刚才叫你备的东西呢?”   一个丫头应声过来,捧上一个锦盒来,盒子很有些分量,丫头胳膊都坠得往下沉,引展见星来的中年嬷嬷过去,掀开了盒盖,露出了里面的耀目银光。   ——竟是满满一盒银元宝。   “这里是一百两银子,算作代王府对你的补偿。”代王妃道。   展见星惊讶而有些感动,这位王妃娘娘是她在王府里所见最讲理的人了。她收敛了心神,躬身道:“多谢娘娘,但此事已有官府替小民做主,小民心愿足矣,不敢领娘娘厚赐。”   “张冀已经死了,这件事也就该了了。”代王妃慢慢道,“还做什么主?我听说,你家境十分艰难,拿了这笔银子回去改善家计,岂不比再闹腾下去强?你便去告诉罗知府,本是你和张冀私下有了矛盾,他为人偏狭,才想杀了你报复,至于别的,不过都是误会罢了。”   ……   展见星直起身来,用力闭了下眼睛,借以平复心中的惊怒。   她再也没想到,代王妃叫她来,竟是要收买她说谎改口供!   罗知府不惧权贵挺身为她出了头,她这会儿去告诉她,一切全是误会,是她小题大做?   罗知府可能信吗?她短视贪利至此,罗知府该怎么看她,楚翰林又该怎么看她?他们宦海沉浮之人,不可能猜不出其中的猫腻。   “王妃娘娘,”她调整着自己还嘶哑着的嗓音,尽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小民不能从命。”   代王妃似乎有些不信:“什么?你想清楚了,可不要赌气。”   展见星道:“小民没有赌气,小民只是口拙,不会扯谎。辜负王妃娘娘的美意了。”   旁边的中年嬷嬷道:“展伴读,你太年少,恐怕不知道这世上许多事,并不会如你所想。能抓到手里的不拿着,硬要拿鸡蛋碰石头,只会落得一场空。”   展见星道:“小民确实年少,但是来日方长,眼下两手空空,未必将来也是。若是德行有亏,坏了心境,那才是多少银钱也难以弥补的。”   她的回话斩截到这个地步,代王妃知道不可相强,叹了口气:“好,既然如此,你去吧。”   展见星也不犹豫,躬身便退出,代王府亏弱的声音在身后响着:“唉,我都管不了,算了,白操这些心做什么……”   展见星埋头疾走,她心里闷闷的,说不上多么怨怪代王妃,只是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等走了一段,她才发现只有独自出来了,燕居殿里并没人跟来给她引路。   她不由把脚步放慢了些,恐怕自己仓促间走错道,去到不该去的地方。她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到右前方是处花园,正是来时经过的,才定了心,继续往前走。   花园里种满了各色花树,但二月初的时节,并没有多少鲜花盛开,这园子且看得出打理马虎,光秃秃的枝条胡乱生长,有一种衰败之气。   一棵认不出是什么品种的树旁,两个内侍穿戴的人正在纠缠推搡。   展见星停住了脚步——因为其中一个内侍是秋果。   秋果也看见了她,忙丢下那内侍跑了过来,那内侍似乎只要阻止他往花园里面去,秋果往外跑,他倒不管。   “展伴读,”秋果喘吁吁地,又压低了声音,“才你走了,七爷忽然来了,拉着九爷说来找你,走到这里又停下了,说不能打搅王妃娘娘召见你,就在这里等你。他等就等了,又说有什么兄弟间的话要和九爷聊,还不许我听,拉着九爷到花园里去了。我不放心,要跟去看,七爷的内侍偏拦着我——”   展见星明白了经过,道:“要我做什么?”   秋果冲她拱拱手:“我假意继续去和他纠缠,烦展伴读瞅个空儿,进去看看九爷怎么了,要是受了欺负,你就叫喊一声,好歹别叫七爷太过分了。”   展见星点头:“行,我知道了。”   秋果便又跑回去,这回有意挡着那内侍的视线,展见星起先假装往回走,见那内侍被秋果缠得背对了她,忙回头贴着路旁的假山石跑了进去。   代王府的阔大也体现在这处专门辟出的花园上,展见星胡乱走了十来步,没见到一个人影,只见到前方树木掩映处出现了一座八角亭,亭子依水而建,临着一处水池。   展见星试探地走过去,再近一点,她终于发现亭子外面有个人,蹲在水边,被亭子下围的美人靠挡了大半,不走到近前看不出来。   这身影展见星很熟悉——早上朱成钧刷牙时就是这么蹲着的。   他看起来没什么事。   但展见星没有松口气,因为她这个距离,已经看见了水面上漾开的微弱水花!   她三步并两步地奔过去,水面很浑,水面下的人面孔已经狰狞到扭曲,但她从衣裳仍然一眼认了出来——是朱成钶。   他有弱疾,只有他在二月里还会穿着裘衣。   “你——”她一时惊呆了,质问朱成钧,“你不救人,就这么看着?!”   她来不及等朱成钧的回答,扭头就要跑出去叫人。她不会水。   朱成钧却忽然伸手,一把扣住了她的脚踝,道:“他自己找死,我为什么救他。”   “什么?”展见星一时未解,这个紧要关头,也来不及细问,她空着的一只脚去踹他,“快放开,我去喊人!”   朱成钧没放,手上反而使劲一拖,展见星站立不稳,跌坐到地上,摔得屁股生疼。她火气也摔出来了,怒道:“九爷,你疯了吗?你就忍心看着一个人活活淹死?”   朱成钧笑了——他这么笑的时候,有一种非常冷漠的邪气。   “我忍心啊。”他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朱小九的人设到此完整。   他不黑,也不白,不算善,也不算恶,   他是一片混沌。 第27章   一大早, 王府里又乱了。   这回是二房的七爷出了事,他失足跌进了荷花池子里,被救上来时全身僵冷, 只剩下一口气。   良医所的良医正和良医副全被朱逊烁召了去,他咆哮着宣称:“救不回七郎, 你们都给本王下去陪他!”   两位良医似吞了黄连, 平日里也不见这位王爷多么父子情深, 朱成钶的弱疾打哪儿来的, 还不就是他的妻妾们争斗过剧, 波及到了孩子身上。如今却作出这副样子来了。   却也没有道理可讲,只得通力去施救,近半日过去,终于把朱成钶游丝般悬着的那口气吊了回来。   但良医们仍然愁眉不展,因为朱成钶本就有弱疾, 开春之际,池水仍然冰冷,这落水在一个正常少年来说可能不会怎么样, 喝几天姜汤驱驱寒就好了,放到朱成钶身上却是致命的打击,风寒入体, 直迫心肺,他的喘疾必将加重不说, 会不会引出新的病症,一时都难以论断清楚……   **   “咳。”   纪善所的学堂里, 朱成钧咳了一声。   他坐在椅子上,腰部以下都湿淋淋的,上身也有水迹,脸色白里透出一点青来,一看就是副受了冻的模样。   展见星看一眼他,又看一眼紧闭的门窗,咬咬牙,转身要往门边走。   “别白费力气了。”朱成钧没回头,身后却好似长了眼,道,“你以为会有人理你。”   展见星没听他的,坚持向外喊了几声,外面起先有人走近,待听见她是要干净衣裳,却马上走开了,果然不曾搭理。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他们现在是被关在了这里。   这得说回到之前。   她和朱成钧发生争执,她坚持要去叫人,朱成钧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放弃了对她的阻拦,然后自己走下水去了——没错,走下,那池水原来只及人的腰部,掉下去并没有那么大的危险。只是朱成钶运气不好,池水不深,池底淤泥却又厚又黏,他不慎滑倒后呛了水,紧张过度,竟爬不起来,以致险些溺死。   随后朱逊烁闻知消息赶来,他勃然大怒,一口咬定朱成钶是被朱成钧推下去的,要把朱成钧抓回去偿命,秋果慌不择路去求助了楚翰林,在楚翰林的据理力争之下,才争取到暂时将他们关押在学堂里。   现在楚翰林赶去找罗知府了,朱逊烁和后得知消息的朱成锠派来的人在外面对峙,他们一时没有危险,可是想做别的什么却是不能的。   展见星拧眉走回来:“这怎么办,你总穿着湿衣裳会生病的。”   朱成钧想了想:“也是。”   他站起来开始解腰带,动作很利索,两下就扯开了,袍子下的里裤哗啦一下滑了下来,堆到脚踝处。   展见星:“——!”   朱成钧把湿透沉重的鞋袜也脱了,然后没有坐回湿漉漉的椅子,而是直接坐到了桌面上,把脚踩着椅边,两条白白的光腿从袍子里敞亮地支出来。正对着展见星。   展见星于目瞪口呆之中,神奇地维持住了濒临崩塌的表情——可能是她已经渐渐开始习惯朱成钧的作风了。他就是这么,一言难尽。   看个腿也没有什么,乡下汉子天热时打赤膊的都多着呢。   展见星理智地安慰自己,同时谨慎地回避着视线。朱成钧那两条腿太白了,乡下汉子可没有这么白的,也没有这么干净。   哦,也不是那么干净,脚上是有泥的,他的鞋曾深陷淤泥,脱下来时难免沾上了些。   “你后悔吗?”在她忙碌着不知该把眼神放哪的时候,朱成钧忽然出声问她。   展见星那些散乱的情绪潮水般褪去,她的心静了下来,回到了当下的现实里。   “九爷后悔吗?”她反问。   “你指哪一件?”朱成钧一边说话,一边把袍子的下摆拎起来拧了一把,一串水珠淅沥而下,展见星一下回避不及,瞄见了他的大腿——更白。   她猛地转头,差点把脖子扭了。   朱成钧倒没管她这个异常,只是继续自己的话,“我见死不救?还是你啰嗦两句,说我不该如此,我就又下去救了他?”   展见星勉力镇定了心神:“都有。”   “都不后悔。”朱成钧肯定地回答了她,“该你了。”   “那我也不后悔。”   “就算你被二叔迁怒,一起被关在了这里?”   “是。”   “为什么?七哥一直在为难你,他死了对你不是件好事吗?”   展见星道:“七爷蛮横,骄奢,刁钻,瞧不起我,但我不会因此就盼望他死,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淹死而无动于衷。”   朱成钧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因为他过不至死,因为我不想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也因为,我也不想九爷变成那样的人。”   她最后一句话引来了朱成钧的继续追问:“我是哪样的人?”   展见星的回答终于没有那么毫不犹豫了,她思索了一下措词,才道:“是个跟他们不一样,尚有善念底线的人。”   “因为我帮过你一回,我就是个好人了?”   展见星纠正:“我没说九爷是好人。”   朱成钧琢磨了一下:“我懂了,我顶多不是个坏人,对吧?你还拐弯抹角的。”   展见星不说话了。   朱成钧追问:“问你话呢,干嘛不吭气?”   展见星不得不道:“——说了得罪人。”   朱成钧这下愣了一下,才表情赞叹地道:“你还知道得罪人。”   展见星:“……”   她没在意朱成钧的讽刺,因为她觉得他这些问题不像是无意义的随口一句,他似乎,想通过这些问题从她身上找到点什么。   她因此问:“九爷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朱成钧看上去显得无聊,但似乎确实也蕴了点探究的意思,他道:“你觉得自己所为都是对的吗?”   展见星惊讶地立刻道:“不敢。”   她哪里有这种狂妄,觉得自己不会犯错。   “但是你很坚定。”   做什么都很坚定。   朱成钧有一点奇怪——这种坚定是从哪儿来的?   展见星不大明白:“我有吗?我只是做的都是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那你要是错了呢?”   “错了就改——”   外面在此时传来了一阵喧哗,展见星顾不上再说话,忙走到门边去看。   门已经从外面锁了,钥匙被楚翰林带走。这保护也许微乎其微,可楚翰林已尽了他的心力,他让他的学生起码能多安全一刻,不至于马上被抓走。   “都给本王滚开!”   “郡王,楚翰林还没回来——”   “他不就是找罗海成来查问清楚吗?不用他查了,本王已经有证据,知道真相了!”   “郡王,这——哎呦!”   展见星努力贴着门缝去看,但视野太窄,她看不见多少,只听着外面喧闹越来越大,朱逊烁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砰!   一脚踹在了门上。   展见星心中惊跳,往后倒退两步。   “二叔。”   也就在这个时候,朱成锠赶了过来,他声音有些发喘:“二叔想干什么?”   “大郎,你来得可真及时啊。”朱逊烁转过了身,冷笑着:“九郎干出这样残害兄弟的事来,你还护得这么紧,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朱成锠似乎也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七郎落水,二叔心里着急,但也不要胡乱说话。九郎早都说了,是七郎自己跳下去的。”   “七郎疯了,自己往水里跳,还想拿这种推脱的蠢话搪塞我!”   朱逊烁吼着:“我告诉你,七郎命大,已经醒过来了,他明白说了就是九郎推的他。他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事,想找展见星解释一下,展见星被母妃叫去,他就先拉了九郎出去聊一聊,想九郎帮他说些好话,不想九郎见四下无人,伸手就把他推进了水里!”   朱成锠那边沉默了一下,旋即道:“下人们可是七郎自己撵走的,秋果说了,跟七郎的赵勇还一直拦着他,不许他靠近。”   “那是七郎性子傲,不想被别人听见他跟九郎说软话才遣开了人,哪知却给了九郎可乘之机。九郎平时看着闷不吭声,真是好狠的心啊,听了你的教唆,兄弟都下得去手——”   朱成锠的声音中终于失却了那一种从容,他打断了朱逊烁:“二叔说什么?什么教唆?”   “你还装傻,九郎推七郎下去之前,向他说了一句——‘你要怪,就怪大哥去’。大郎,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二叔这就是信口雌黄了,九郎什么时候说过这等话?”   “哈,那我又几时许诺过张冀什么?!”   展见星听到这一句终于明白过来——朱成钶的落水原来就是个圈套!   朱成钧留下了木棍,引诱朱逊烁去报复朱成锠,朱逊烁确实这么干了,但他没有寻找证据堂堂正正地去揭穿朱成锠,而是利用侄儿也凭空构陷,做出一盆污水来反泼,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又是群什么样的人啊!   代王府这一棵大树,一朝重见天日,看似仍然枝繁叶茂,可是深埋在土里的根,已经烂透了。   屋里拢共这么大点地方,朱成钧自然也是听见了外面的话的,他看着听不下去走回来的展见星:“现在后悔了没有?”   有一瞬间,展见星心中确实滑过了这个念头,她完全相信,倘若她不出现,朱成钧就会坐在那里,平静无波地看着那片水面渐渐消失掉最后一个涟漪。   朱成钶自作孽不可活,他玩脱了自己的性命,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可是,她毕竟机缘巧合地出现在了那里。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九爷,我不后悔。你和他们不一样,不应当做和他们一样的事。”   朱成钶如何“自己找死”是一回事,看着血亲堂兄活生生在眼前溺毙,又是另一回事,这推不出因果关系,也不能混为一谈。   朱成钧道:“哎,说不定就是我把他推下去的呢。”   展见星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信口开河:“九爷别开玩笑了,要是你推他下去,怎么会被我一催就又救了他,他死了才没有对证好吗?”   当她傻啊。   朱成钧动了动腿,上身前倾,对着她笑了,那笑容非常诡秘——在展见星看来是非常讨打:“也许是因为我想看一看,你被人反咬一口以后后悔的样子啊。”   ……   两个人说起话来,一时都没留心到外面的交锋短暂停了,只听得咔嚓一声,是门锁开了的声音,紧接着,门扉被人推到大敞。   气喘吁吁的楚翰林、罗知府,脸色不善的朱逊烁、朱成锠,以及若干下人们,就看见有推兄长下水嫌疑的“疑凶”朱成钧,光着脚,露着腿,高居桌上,脸上是一个一看就很反派的表情。   众人:“……”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狂野,不骗人。 第28章   朱逊烁愣了一下后, 马上道:“好啊,九郎,你是不是在威胁展见星, 叫他照你的意思说话?”   朱成钧从桌子上下来,收起了笑意, 又把那一张木脸拿出来了:“我没有。”   朱逊烁的目光转向展见星——旋即又转开, 这个贫家小子的脾气他是领教得够够的了, 毛没长齐, 骨头硬得咯牙。他因此放弃了从展见星下手, 直接去向罗知府道:“罗海成,你来得正好,本王这里险险又出了一桩人命官司!你那奏本写好没有?没写好,快把本王这件加上!”   罗知府在来的路上已听楚翰林说了大概,他拱拱手:“郡王不要着急, 不知七公子眼下如何?”   朱逊烁表情沉重了一些:“命是救回来了,可是良医说了,他那身子禁不住这番折腾, 弱疾一定会加重,以后在子嗣、寿数上都要受影响。七郎这孩子,本王打小重话都不舍得说他一句, 一百个小心地养着,终于养到渐渐似了常人, 结果——唉!”   展见星心下微沉,这么严重?听朱逊烁的话里真的含了一丝痛悔, 不像是假的。她控制住自己不要在这时候去看朱成钧,可是心里忍不住想,这跟他起初的袖手漠视应该是脱不了关系的吧?   如果当时立刻就把朱成钶捞上来,他也许不会把自己坑出这么大问题。   罗知府严肃地道:“郡王此言当真吗?会不会是郡王爱子心切,一时情急了。该多寻几个大夫来看看才好,七公子才多大年纪,真落下这终身之憾,就太令人痛惜了。”   “府里的良医全看过了,本王还能狠心到咒自己儿子吗?”朱逊烁的声音变得激昂起来,“可是大郎这个没人伦没心肝的东西,他拦着本王教训九郎不说,居然还说七郎是自己跳下去的!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啊?!”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直迫到朱成锠跟前去,口水都喷到了他脸上。   朱成锠也恼怒起来,他是知道楚翰林介入才随之赶来的,没想到兜头迎了一盆污水,这时候抽身也晚了,只能抹把脸反驳道:“九郎要是存心想害七郎,又何必救他上来?二叔为了通过九郎陷害我,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视而不见,只以七郎的一面之词为证,我才要问二叔才对!”   “他那是被人撞破了,不得不救。”朱逊烁冷哼,“何况,七郎是一面之词,张冀就不是了?他还死无对证了呢!一个下人的命不值钱,死了也就死了,七郎可是本王的亲儿子,本王难道舍出亲儿子,就为了陷害你?你还问我,你有什么可问的,你该到皇上面前去解释解释,我代王府怎么会有你这种毒辣阴险的子孙!”   朱成锠窒住,朱成钶和张冀的分量确实差别巨大,展见星没死,张冀还暴露了,他之前的栽赃之计便算不得圆满,这个叔叔即便恨他,也犯不着下这么大本钱来还击,莫非——   他疑念一动,闪过朱逊烁,向朱成钶走近了两步:“小九,你说实话,七郎当真不是你推下去的吗?”   朱成钧抬起头来,却没开口。   朱成锠有点急躁,加重了语气:“小九,我在问你话。”   楚翰林不愿见学生犯下如此大错,也从旁催了一句:“九郎,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如实说来便是。”   朱成钧才终于道:“我早说了没推,二叔不相信我,大哥也不相信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空口说没有就是没有?”朱逊烁也逼近来,“七郎现在可还在吊着命!九郎,你实话说,大郎到底是怎么逼迫你的,二叔刚才是气话,其实二叔知道你被你大哥压迫得一向老实,便有这份心,也没这个胆。大郎怎么怂恿你的,你只要说出来,二叔都不怪你。从今往后,二叔管着你,保管不像大郎似的那么虚情假意——”   朱成锠忍无可忍:“二叔,你这是当面教唆九郎说谎!”   处于风暴中央的朱成钧木脸以对,连眉毛都没动过,但展见星也终于觉得忍无可忍,向楚翰林道:“先生,不能容九爷换身衣裳再来问话吗?”   屋里陡然静了一瞬。   楚翰林醒悟,忙道:“正是。我粗心了,九郎这样下去,也要病倒。”   当下朱逊烁还好,朱成锠不免有些讪然,朱成钧光着腿在他面前站了这么会儿,他毫无知觉,还得一个伴读看不下去提醒,疏忽至此,之前那些“友爱兄弟”的作为未免就跟着朦胧了。   他勉强压下了讪色,让人带着朱成钧先回去换衣裳,朱逊烁的最终目标不是朱成钧,倒也没阻止,只是又和朱成锠吵起来。   等朱成钧换好了衣裳被带回来,争端的中心已指向了展见星。   罗知府正在问她:“你既然没看见七公子怎么落的水,如何站在九公子这边,肯定不是他推了七公子?”   展见星道:“小民没看见七爷落水,但是看见九爷救人了。九爷若推了他,就万万不会救他,就算被小民撞见,也可以找理由拖延搪塞。真容七爷生还,被七爷指证,才没有逃脱罪责的余地了。”   罗知府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推断,朱逊烁不认,提出异议:“难道现在七郎指认九郎就完全不作数吗?七郎可是差一点就死了!”   展见星一时沉默,这个结确实难破,朱成钶当时搬起砖块砸了自己的脚,如今却也成了一项力证,从常规角度来说,他不会自己要把自己淹死,那就似乎应当有个凶手。   罗知府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展见星,你仔细回忆一下,如实回答本官,九公子下水救七公子,是在你出现之前,还是之后?”   这是个关键问题,罗知府抓住了。   倘若是之前,那么朱逊烁所言“撞破”就不成立,如果是之后,那朱成钧的嫌疑毫无疑问就加大了。   展见星脑中空茫了一瞬,这一刻,她不知是不是该感谢朱逊烁从一开始就不停地在找朱成锠的麻烦,努力地要把这口锅扣他头上去,以至于她根本没时间将事发经过完整说出,于是到现在,她还可以有余地做个选择。   谎言还是真话的选择。   她看着站在人群之后的朱成钧,他换了衣裳,但头发还是有些濡湿,那是拖着朱成钶上岸时被他死死拽住所致,秋果和赵勇一起关进了柴房,没人服侍他,他自己收拾这些,便丢三落四,没那么周全。   一缕发丝有点滑稽地贴在他脸侧,他好像迟钝地觉出不舒服来了,抬手把抓开,然后发觉到她的目光,向她看过来,眉目不含任何喜怒情绪,当然,也没有一丝暗示。   无辜又无情。   不能再拖下去了,展见星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地响起:“小民不知道。”   “为何不知?”   “这么简单的问题有什么不知道的?你是不是存心包庇?”   罗知府和朱逊烁的声音一同响起。   “因为,当时九爷背对小民。小民头一次进王府花园,恐怕冲撞了什么,脚步放得很轻,也未发出声音,据小民猜测,九爷应当是不知小民到来,但——不能完全肯定。”   罗知府点了头:“本官知道了。”   **   乌泱一群人走了,转去朱逊烁居住的宫室里继续争论,同时看一看朱成钶的病势。这是罗知府的提议,他也需要亲眼确认一下朱成钶的情况是不是真那么严重。   朱逊烁巴不得叫他看一下朱成钶现在多惨,好在向皇帝哭诉的时候多些分量,一口便答应了。学堂内,便又只剩了展见星和朱成钧两个人。   “你生气干什么。”一会儿之后,朱成钧开了口,前排他自己的座位上都沾了水,他就坐到了后排,歪着头打量展见星,“又不是我叫你扯谎的。”   他一句话把展见星原就板着的脸说得更臭了。   她对罗知府用了春秋语法,隐瞒了朱成钧袖手旁观的那一段,心中为此难安,确实生气,但本是对自己的生气,自愧不该如此,听了朱成钧这若无其事的话,那气立时移了八分给他。她把脸用力偏开,不想理他。   “你脾气不小啊。”朱成钧不肯住嘴,又过一会之后,还把椅子往她这边拖了拖,又问她,“真生气啦?”   展见星烦得不行,一转脸想斥他,谁知差点跟他脸颊撞上,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你干嘛?”   她听到椅子响,但没成想他会拖这么近,完全拖到她的位置里来了。   朱成钧一脸无辜:“跟你说话啊,远了你不理我。”   他这时的无辜跟之前又不同,之前纯然是一种壁上观的漠不关心,这时却鲜活得像盲龙被点了睛,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躁动。   对,不是灵动,就是躁动,特别招人烦的那种。   展见星烦得一句话不想跟他说,把自己的椅子往外拖了拖。   朱成钧立刻拖着椅子把空隙又填满了,嘴也没闲着:“哎,看不出来啊,展见星,你这个人看着老实,说起瞎话来这么厉害,还知道要留给他们自己想的余地。”   展见星被他捅刀捅得怒目而视。   朱成钧道:“又生气了,气性这么大。你们做生意的人家,不是讲究个和气生财吗?”   展见星终于忍不住道:“九爷,你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你安静你的,我又没逼你说话。”   展见星:“……”   她只剩下了瞪着屋顶横梁发呆的力气。   怪她自己,想到他在池边被朱逊烁喝骂之时,秋果对着一府血缘上的亲人无处求援,竟只能奔向楚翰林这个外人,亲缘凉薄至此,那椅子套就是纯金织就的又如何,她的心因此不合时宜地软了那么一下,怪她,都怪她……   展见星念念叨叨地给自己洗脑,以防气炸了跳起来和他大吵一架。   “你真那么相信我啊?”朱成钧不识趣,叽咕着又来了,“你都看见我等他死了,要真是我把他推下去的呢,他可讨厌了,我真不想救他,救上来也没个好,不如淹死算了,我也不白挨一顿骂——”   “他真死了,你以为一顿骂就能了事?”展见星不想理他,听见他冷酷的歪理,又到底忍不住转过身来。   “不然呢?”朱成钧的表情满不在乎,“二叔想栽到我身上,但大哥为了不被拖下水,一定会保我,七哥不能活着指控我,二叔的证据更薄弱一层,他还能怎么样?”   展见星怔怔看他,说不出话来。原来,他是这个打算?   朱成钧继续道:“最多,张冀临死前指证二叔的事也跟着糊涂结了,谁都不能拿谁怎么样,还和从前一样。”   展见星轻轻道:“所以我逼你救人,才是坏了你的事?”   她怎么会没想到,朱成钧也是代王府的人,长在这棵烂了根的大树上,和他们真的有很大不同吗?   一切只是她多管闲事,自寻了烦恼而已。   “你怎么了?”   朱成钧很快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把脸凑过来,眼神在她面上扫着,两个人这一刻距离极近,展见星忽然发现,他的眼珠颜色要比常人浅一些,只是眉睫墨黑,两相对比之下,才总是显得他神色漠然,好像情绪浅淡。   “好了,我说实话,我没推他。”朱成钧嘴角一勾,忽然向她露出一个笑来,“真的没推,是他想陷害我,自己走到水里去的。要是我推的,他扑通一声栽水里去,秋果他们在外面早听见动静了,你说是不是?”   展见星松了口气,不觉点了头。   她心里确实对此有负担,她毕竟并没有多了解朱成钧,冲动替他隐瞒了部分事实,如果万一,万一他其实脱不了干系,她这个伪证就真的做下了。   朱成钧摇摇头:“唉,你这么容易心虚,何必撒谎呢,说实话不就得了。”   展见星一口气没缓过来,又想瞪他了——她是为了谁才把自己推上的贼船!   朱成钧变得极愿意让步起来:“好了,我不说话了,让你安静行了吧?”   展见星就真的得到了安宁,但这同时也意味着无所事事,过半刻钟之后,她就发呆发不下去了,转头一看,朱成钧歪到了椅子里,一脚蹬在她这边的椅腿上稳定住身形,居然就这么打起盹来了。   这才上午,他就睡了?   展见星觉得忍不了,转头看见自己桌上写到一半的大字——还是昨晚留下的,有了主意。   她把椅子往旁边一撤,朱成钧失了平衡,一下睁了眼:“干嘛?”   展见星平和地招呼他:“九爷,别睡了,白天睡多了,晚上该睡不着了。来,我们练字吧。”   朱成钧满脸的难以置信:“什么?”   “练字。九爷不是要我报恩吗?我教九爷写字好了。”   朱成钧马上道:“不要你报了。”他眼角扫到砚池里,机智地又寻到了借口,“屋里没水,写不了字。”   那砚里的残墨经过一夜,已经半干,无法使用了。   “有的。”   展见星把朱成钧先前脱掉甩在地上的裤子捡起来,比划了相对干净的一头,一拧,一串细细水流溅进砚池里。   朱成钧:“……”   那串水流映在他浅色的眼珠里,他生平头一次,不是懒得说话,而是真的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对哒我改了一句话文案,原来的感觉差点意思,现在这个我改的时候把我雷的一哆嗦,但哆嗦完了又觉得好爽,哈哈,如果想不出更合适的,就这个了。   代王府因为圈禁,变成了一个恶的缩影和集合,这其实是不正常的,所以小九需要星星这样正直的同伴来引导他一下,下章就去外面正常的世界走个亲戚,把案子结了,然后进入轻松愉快的读书时光。   **   本章小剧场:   星星:我说谎了,良心不安中。   朱小九:良心是什么,能吃吗( ̄▽ ̄) 第29章   天近正午的时候, 楚翰林一个人回来了,见到展见星与朱成钧在习字,他意外又欣慰, 至于朱成钧那副生无可恋的神色,他直接忽略掉了, 这个学生要情愿用功才奇怪呢。   愿不愿意不要紧, 在做就行了。   楚翰林因此夸赞了他们几句, 又把最新情况告诉了他们:“二郡王与大公子相持不下, 正清兄已赶回去向皇上加急上奏, 为免皇上垂问,我这里也会上书一封。至于二郡王与大公子那里如何筹算,且由他们,此事一经圣裁,便不是他们所能决断的了。你们安心读书, 不必惧怕。”   展见星本来是不怕的,听这么一说,心里倒咯噔了一下。经圣裁?她不会要把这个谎圆到皇帝跟前去吧。   再一想, 又觉不太可能,天子日理万机,哪有功夫亲自来断亲戚的家事, 这圣裁,多半是赋予罗知府全权接手的权力, 又或者,另派一个官职更高能压得住代王府王族的官员来。   她便心定了些,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这里话出了口,总是不能再改了。   朱成钧却要跳出来捣乱,候到楚翰林离开去写奏本,他就小声道:“你要怕,现在去告诉先生,说都是我逼你说的谎,你看上去这么老实,先生会相信的。”   “……”展见星只把眼神一瞥,瞥见他已经放下了笔,便道,“九爷,你又找借口偷懒。”   朱成钧木脸:“——先生都没你看得紧。”   他其实完全可以不做,展见星并没有实际约束他的能力,但他动作慢腾腾地,到底还是把笔拿了起来。   **   这世上的事,有时怕什么,偏来什么,展见星以为皇帝没这份闲工夫,但她忽略了大同距京城太近,飞马一日夜足可往返,皇帝要伸手管一管,其实费不了多大事。   于是直到被塞上马车的时候,她都还懵着——她要要要面圣了?   楚翰林与她及朱成钧同车,见她面色恍惚,出言安慰道:“见星,不必惶恐,皇上脾气温和,待人也宽厚。到圣驾跟前,你一律照实言说便是。就是有一二失礼之处,皇上见你年少,也不会与你计较的。”   她就是不能说实情啊——!   展见星紧张得脸都僵了,她要照实说出朱成钧开始没救朱成钶,安坐岸边等他死来着,那朱成钧就完了,不需要更多证据,他这个杀兄的罪名稳了。   朱成钧自己却没有什么“完了”的自觉,他把车帘掀着,整个脑袋都伸到外面去看风景。   过一时,咳一声。   大同到京城常有军情,驿道比别处修得都完备,但再完备,也免不了车马动时扬起的尘沙。   楚翰林听他过一时又咳了一声,便道:“九郎,把帘子放下罢,已经出城了,路边都是野地,没什么好看的了。”   “我想看。”朱成钧执意道。他一路吃着灰,又咳过两声,忽然道:“有花,那是什么花?”   他终于把脑袋缩回来,却是伸手一把把展见星扯过去,把她按在窗口叫她看。   展见星猝不及防,肩膀撞得生疼,勉强往外看了一眼,只见遥遥一处农居院里,一棵树木越出篱笆院墙,枝干上挂着几个半开如莲的玉白花朵。   “玉兰。”她没好气道。   还没到好时节,那棵玉兰只有顶端向阳的一面才长出几个花朵来,他眼力倒好,隔这么远都看见了。   朱成钧道:“哦。”   楚翰林看在眼里,心里闪过微微的怜惜。代王府里没植玉兰,这个学生便不认得,他已长到十四岁,论起见识心性,实在还是个懵懂幼童。   朱成钧没见识的不只这一桩,野地里别的少,杂树野草众多,他看见长得奇怪些不认识的就要按着展见星去认,展见星哪能尽知,说了许多个不知道,朱成钧却也兴致不减,仍旧抓着她不肯放。   楚翰林只是含笑看着,并不去管。在他看来,少年们表达友谊不都是这样的么,聚到一起玩笑吵闹,你打我一下,我挠你一把,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展见星可不这样想,但马车内空间有限,她无处闪躲,只能被迫陪朱成钧一起吃灰。   如此日行夜歇,不觉两日过去,来到了京城之中。   同来的还有朱逊烁、朱成锠及罗知府,罗知府此前接旨前来宣读时,前二者能有离开封地面见皇帝的机会,一个比答应得快,朱逊烁更只恨儿子病得太重,不能把他一起提到皇帝跟前来哭一哭。   展见星这时候完全顾不上他们之间的眉角了,她跟在楚翰林身后在皇城前下车时,走路都同了手脚,心内只是胡想:如果万一被拆穿了,应该只治她一个人的罪,牵连不到徐氏吧?她娘现在还以为她在代王府里替楚翰林抄写文章呢,再也不会料想到她居然会来到这天下至尊至贵之地。   展见星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到了这一步,如果不是当日被朱逊烁冤枉,她这辈子很可能连罗知府这样的四品官都无缘得见,而现在——她将要见到皇帝了。   “你手劲还挺大的。”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展见星惊醒,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走在旁边的朱成钧的手,还捏得死紧。   “我不是有意的。”她低低仓促回了一句,要松开手。   朱成钧却反手把她拉住了:“想拉就拉着吧,我又捏不坏。”   又道:“你紧张什么,我看这里同王府也差不多。”   他这么一说,展见星举目一望,发现还真是的,朱红高墙,琉璃彩瓦,巍峨宫殿,她出入代王府已有半个月,这些对她来说都并不陌生。   她心中不觉放松了一点下来,开始有心情打量一下周遭。   这里像代王府,但跟代王府又截然不同,宽阔的御道上,朱衣公卿,青衫舍人,来往不绝,景象固然是寻常的,对展见星来说又是震撼的。   这里是万里江山的中枢心脏之所在,擦身而过的随便一个七八品舍人都是人中俊杰,他们的面容自矜而又自信,举止忙碌而又从容。   风拂在面上,展见星油然而生一种欣羡。   就在这种情绪之中,他们一行人在一个中书舍人的引领下来到了文华殿前。   皇帝这时正在便殿里处理日常政务,里面还有官员在,争执声隐隐传出来。   “……汉王请求恢复两护卫……”   “皇上,万万不可……”   “汉王的两护卫乃是先帝大怒之下所削减,如今他已经改过,皇上为彰手足仁德……”   展见星与朱成钧皆是茫然,楚翰林与罗知府对视一眼,却是心下了然,这位汉王是当今的亲兄弟,随先帝起兵靖难,建有大功,深受先帝喜爱,一度险些夺位,幸而先帝英明,最终还是将皇位传给了长子,并且削减了汉王的护卫,将他逐去了封地上。   朱逊烁也是知道的,嫉妒地道:“恢复什么护卫,削了两个,不还有一个么,我们可是三卫都没了,也没个人替我们说话。”   代王府的护卫也是在先帝手里丢了的,这怪代王自己,他在大同鱼肉百姓,官员们纷纷参奏,先帝命他上京解释,他居然不去,先帝是什么好性子,一怒之下便把他的护卫全削了,又把代王府也圈禁了。   楚翰林和罗知府都装没听见,没了护卫圈禁八年一放出来还闹事,这要有护卫,还不知道怎么祸害人呢。   里面的争论终于告了一段落,他们站在阶下,听得断断续续的,也不知道到底恢没恢复,只见又过一会,几个官员鱼贯而出,面色各有喜怒。   然后门口的内侍进去通传,口谕出来,暂且先只召了楚翰林和罗知府进去。   朱逊烁朱成锠都有些着急,却也没办法,只能等着,又竖着耳朵想去听里面的话。   这回是正常奏事,里面说话的音量都不大,却是听不见什么了。   两人等得挠心之际,终于里面传出话来,传他们觐见。两人忙整理了衣裳,互瞪一眼,抖擞地迈步进去。   于是殿外便只剩了展见星和朱成钧两个。   一群人的时候,还好壮个胆,如今人全进去了,展见星萧瑟地立着,看一眼旁边仅剩的朱成钧——只比她高一点点,真是怎么看怎么靠不住。   她的紧张又全回来了。   朱成钧挺大方,把手给她:“再给你捏会?”   展见星低声道:“不要。”   “那你给我拉着,我紧张着呢。”朱成钧不由分说便把她手抓起,展见星原要挣扎,感觉到他掌心里微微的汗意,不由一顿。   这个天气,又没跑跳,是不会无故出汗的,他居然真的也在紧张。   这让展见星愿意说话起来,她小声道:“九爷,你害怕吗?”   朱成钧凝视着她,道:“我怕。”   “怕我出卖你?”   朱成钧点点头,但随之,又摇摇头。   展见星不解:“怎么?”   朱成钧没有回答,他是害怕,但他不是怕展见星扛不住说出实情以后,他会有什么结果,而是,这件事情本身。   为什么怕,他说不清楚,他本来也从未得到过这些,但有了之后再失去,好像就是分外不能忍受——哪怕原不是他该有的东西。   “九爷,如果皇上不相信我,我可能要说出你——”   “皇上有旨,宣你二人进去。”   展见星的话被打断,她愣住,怎么会这么快?朱逊烁和朱成锠好像才进去,楚翰林和罗知府的觐见时间比他们都长多了。   “嘶。”   她回过神抽了口凉气,因为朱成钧忽然重重捏了她一下。   展见星以为他是提醒,便匆忙收拾起情绪,道:“九爷,我们进去吧。”   朱成钧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很淡,他放开了手,道:“你之后如果过不下去,可以来找我。”   展见星:“——?”   她莫名其妙,但朱成钧说完转身就迈步上了台阶,她无暇追问,只好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句话小剧场:   朱小九心声:他敢出卖我,我要叫他哭着来求我。 第30章   大殿里很安静, 又不安静,朱逊烁和朱成锠两相对峙,两脸喷薄欲发, 憋了满腔的话,热闹全在脸上呼之欲出。   皇帝并不理他们, 看着后进来的展见星和朱成钧行过礼, 露出了和蔼的笑意, 道:“起来吧。”   两人便站起来。   展见星低着头, 楚翰林路上教了她觐见时的礼仪, 不得允准,不能直视天颜。   皇帝胖硕的身形动了一下,他原想先和朱成钧说话,他给这个文盲小侄儿派了个先生去,自觉是做了好事, 不免也把这个侄儿记得了两分。但他目光扫过展见星时,肿肿的眼泡眯了眯,就改了主意, 道:“你抬起头来。”   展见星不知是叫她,没动,旁边楚翰林低声点了一句, 她方会意,迟疑地抬起了头。   她瞳孔缩了一下, 因为终于看清楚了天颜——说实话,真的一点也不威武, 御座上坐着的只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   不是一般的胖,幸而御座宽大,一般人家里的椅子,恐怕还塞不下他。   皇帝说话的口气也像个寻常大伯:“这孩子受委屈了。罗卿,朕看他脖子上怎么也没贴个膏药?没请大夫吗?”   罗知府连忙躬身道:“是臣的疏失,事情接二连三,便没顾得上。”   展见星下意识摸了下脖子,才知皇帝为什么叫她抬头。   这两日赶路,她没照过镜子,不知怎么样了,看皇帝的反应,印子应当是还没消。   “这怪不得你,接二连三,”皇帝点了点头,看向朱逊烁道:“朕派了楚修贤去不过半个月,就接二连三地生事。”   朱逊烁忙要辩解:“皇——”   皇帝却不要听,摆了摆手,另向身侧道:“去太医院看看,哪个太医当值,叫他过来一趟。”   侍立着的红衣太监答应一声,出去传话。   皇帝这才向朱逊烁道:“说吧,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逊烁要说的那可多了,终于得了机会,马上滔滔不绝起来,滔滔了约半盏茶,皇帝摇摇头,又把他制止了:“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了,若没新词,就不要再说了。”   朱逊烁见皇帝是冷淡的意思,急了,一急,他也不怕了,都是老朱家的人,他反正又不像汉王想谋反,还能把他怎么样不成。便粗暴地直接指着朱成锠道:“皇上,我有话说,朱成锠派人杀展见星陷害我不说,还让九郎推七郎下水,他这是为了夺爵,想害我全家啊!”   朱成锠的脸色比他稳得住些,道:“二叔,究竟是谁想夺爵?我父亲是太/祖在时亲封的世子,我是代王府长房嫡孙,祖宗家法在上,我需要夺什么?”   “大哥是世子,你可不是,如今皇上说了按下爵位以观我等后行,你还胆敢公然以亲王自居?”朱逊烁抓住了话缝立刻道。   两人顷刻间又吵成了一锅粥,皇帝无奈地按了按眉心,出声调停道:“好了,别吵了,你们从代王府吵到朕的皇城里,还吵不够吗?嫡亲的叔侄,哪来的这么大仇怨?”   朱逊烁呼呼喘着粗气:“皇上,这得问他,为什么这么狠毒!”   皇帝道:“朕不问别人,先问你,你说你早已改过,不再怨恨展见星,那为什么你的儿子在学堂里百般为难展见星,将他当做奴仆,呼来喝去,还动辄挑剔羞辱?”   朱逊烁愣住了,他没想到皇帝会知道这些,反应过来后,马上去看楚翰林——只可能是他向皇帝告的状!   楚翰林坦然回视,他在代王府里低调忍让,明哲保身,不表示他见了皇帝以后还三缄其口,他凭什么替朱逊烁保密呢?   他去代王府,是教书,也是带了眼睛和耳朵去的,所有他的见闻,都会禀报给皇帝,这才是他作为官员的那部分职责。   朱成锠的目光似无意般也从楚翰林面上掠过——他都说了?说了些什么?   朱成锠在心中飞快将自己所为过了一遍,才安稳了些:还好,他没有像二房那样张扬的把柄。   张冀已经死了,死人就算证不死朱逊烁,至少,是不能再爬起来翻供的。   但马上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他听见皇帝道:“不过,你收买内侍杀害展见星这件事,罗卿和楚卿详勘后,都认为是有疑点的,那个内侍既然要你兑现诺言,又为何在死前将你叫破呢?”   朱逊烁这下顾不得瞪楚翰林了,整个人都活过来,忙道:“皇上英明,对极了,我真收买了张冀,他这么把我卖了,我怎么可能还给他什么,这不是自相矛盾吗!都是大郎陷害的我!”   皇帝道:“这却也没证据——”   “有的,皇上,张冀还有个妹妹春英!”朱逊烁抢着道,“春英之前被撵出去了,张冀说不定就是为了春英才听大郎指使去杀人,春英现在没了影子,我派人都找不到,很有可能是她知道点什么,已经被大郎灭了口!”   展见星听到这里,不由看了他一眼,原来他还去找过春英,只是很显然下手晚了一步,恐怕事发当晚,春英已经在朱成锠掌握之中了。   朱成锠维持住了表情,脸上甚至还有点失笑:“二叔,你说什么呢,春英活得好好的,陶氏正打算着给她找个人家,她虽不是大房的人了,毕竟伺候过我几日,弄成这样,我也有几分可怜她。二叔若不相信,回去我叫她来给你当面给你看看。”   朱逊烁哑口了,朱成锠既然敢让春英出来,那春英就一定只会说他教的话了,他见也白见。   这时候太医在外求见。   皇帝听见便叫他进来,然后往下指了指展见星道:“他的脖子上是掐伤,有三四天了,还没有看过大夫,你替他看看,该用什么药,回头送来。”   太医应是,展见星惊呆了——太医是替她叫的?哪怕皇帝先前是当她面吩咐的,她也一点都没有联想到!   太医转身,请她到门边更亮堂些的地方,展见星恍惚着去了,听太医的话把脖子仰起来,太医仔细看了看,又问了她两句,展见星恍惚着答了,然后,才终于慢慢回过神来。   太医心下有了数,回去向皇帝禀报道:“这小哥儿主要是外伤,里头的喉管也有一点挫伤,但无大碍,待臣开了药,养几日就好了。”   皇帝点点头,太医躬身下去。   皇帝并不觉得召太医来给平民看伤有什么稀奇的,如常继续说回了案子:“再有,你说九郎推七郎入水之事,这件事却是现有人证的,你如何还咬着不放?朕看别人冤屈你未必然,你冤枉别人却是确凿的。”   朱逊烁听了一万个不服:“皇上,展见星只见着了半截,算什么人证!”   展见星的神智完全回来,她躲不过去了,她知道。她静静站回到朱成钧身侧。   皇帝道:“他是见着了半截,却坚持偏向了九郎,你不想想为什么吗?”   朱逊烁道:“无非是七郎不懂事,先前欺负了他罢了,他的话就更不能作准了,他的立场就是偏的,皇上要我想,我觉得他是怀恨在心,伙同了九郎一起报复七郎!”   皇帝摇了摇头:“七郎欺负他,九郎就没有欺负吗?九郎,”他目光转向了朱成钧,“朕听说,你跑到人家里去,威胁人替你写课业是不是?”   朱成钧终于出了他自进殿以来的第一声:“嗯。”   “你还好意思应声呢。”皇帝没好气地伸手点点他,“朕特意你给派了先生去,你就这样糊弄惫懒,又不好好学习,又欺负人,你惭愧不惭愧?”   朱成钧道:“惭愧。”   他话极少,但他实在生得好,这便占了极大便宜,皇帝见他外表好好的一个少年郎,里面却有点痴痴的,这都是被圈坏了的缘故,代王及朱逊烁作恶的时节,他还是个婴童,那些恶事与他并无一点相干,他却跟着受了多年苦楚。   皇帝心里因此生出怜惜来,对着这样的自家子侄,他就说不出重话来了,又点点他:“朕回头再和你说。”   重向朱逊烁道:“你说展见星心有怀恨,那他为什么只怀恨七郎,不怀恨九郎?打从你进来,朕就听见你说这个害你,那个也害你,你自己便没一点过错吗?”   他问这话本是要朱逊烁反省的意思,但朱逊烁生平从不懂得“反省”二字怎么写,倒仿佛是得了提醒,马上转头去向展见星道:“对了,一般的为难你,你为什么倒肯帮着九郎?一定是他收买了你!”   展见星道:“没有。小民只是实话实说。”   “你那叫实话实说?你当本王傻子吗?看不出来你偏向着谁!”   朱逊烁说什么,展见星并不害怕,但是,她感觉了前方楚翰林忽然转过了头,带着思索的目光向她看过来。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是有破绽的:她跟朱成钧的关系变化得太快了,这一切别人或许还不留神,但楚翰林全部看在了眼里,没人提,他不一定想的起来,可是一提,便让他感觉到了奇怪。   少年人的友谊也许来的就是一拍即合,但朱成钧明显不是那样的人,她也不是活泼的性子,这一条不适用于他们。   她对朱成钧的偏向,因此缺乏动机。   她需要把这个动机交待出来,否则,在皇帝那里可能就真的落下了“收买”的疑云。   她带着擂鼓般的心跳,屈膝跪了下来。   “皇上,小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请皇上恕罪,容小民说出。”   朱逊烁如获至宝,不等皇帝发声,便几乎要跳起来:“果然,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从实道来,再敢有一丝隐瞒,就是欺君!”   他这个时候是快疯了,皇帝明察秋毫,没把张冀的锅算到他头上,他觉得自己已经清白,而他设的局如果成功,那朱成锠倒要完了,他就要成功了!   至于展见星说的会不会一定对他有利,他居然没有去想,人被胜利冲昏头脑时,难免如此。   朱成钧微微低下了头,看着展见星乌黑的头顶,白玉般的侧脸,指尖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他以为自己不会生气的,但他现在真的有一点、不,有很多点生气。   他怂恿过他很多遍,他都坚持不肯去说,他已经快要相信了,他却受不住压力,又这么容易说了出来。   展见星微哑的声音在殿里缓缓响起来:“小民所以帮着九爷,确实有隐情。因为那一晚,是九爷打昏了张冀,救了小民的命。”   朱逊烁和朱成锠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什么?!”   罗知府和楚翰林未出声,但目中也是震惊。   连皇帝都把身躯拔直了点,专注地看下来。   “九爷不许小民说出来,因为怕坏了别人的事,遭至报复。”展见星定定地说着,“藩王府里的事,连罗府尊也不能过问,九爷救了小民,小民不能恩将仇报去牵连他,所以一直对此闭口不言。”   皇帝的表情严肃起来,展见星一介庶民,受到磨难便也罢了,朱成钧作为王孙,在自己的府第里居然也活得如此战战兢兢,救了人做了好事都不敢声张!   这是过的什么日子!   他道:“九郎,这是真的吗?”   朱成钧:“……”   他呆呆地。   皇帝没怪罪他,反而看他更怜惜了,看这孩子叫吓的,现在说出来都还害怕。   他便安慰道:“好孩子,你别怕,有朕做主呢。”   朱成钧终于飘乎乎地道:“是。”   他眼睛整个亮起来,脸颊都微微红了,仿佛激动的,皇帝一看,更叹息了,这个侄儿真太惨了,平日还不知受了多少罪,有个长辈给他说了句话,就高兴成这样。   朱逊烁也很高兴:“好啊,你们果然是有瓜葛的,所以你才替九郎遮掩,偏着他说假话!”   展见星道:“小民有所偏向不假,但并无一丝虚言。九爷此前欺负小民,小民也没有忍气吞声,他威胁小民写课业,小民有意写得十分工整,让先生一眼就能发现不对,害他被加罚了十遍。”   楚翰林在旁背书:“此事不假。”   展见星继续说:“但九爷在这种情形之下,发现小民可能遇到危险,仍旧不计前嫌,出手救了小民。九爷对无亲缘只有嫌怨的小民如此,又怎会是推兄长下水的人?”   “小民相信并偏向的,不是九爷的恩德,而是九爷因此所展现出的品德。”   她最后一句话终于在大殿里落了音。   ……   朱成钧明亮着眉眼,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不是错觉,那里真的有一点发热。   至于之后皇帝如何斥责朱逊烁,给朱逊烁选了个偏远封地,要他回去便启程离开代王府,朱逊烁如何不甘吵闹等事,都不在他的心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里本来没有心肝。   从这一刻起,有了。   ~   嗯上章是我写的有点隐晦了吗?小九是误会了,以为星星被内侍打断的那句话是有可能要说出他见死不救的事。   (对了,我改的是一句话简介,不在文案里,一般是榜单上显示在文名后,改成了狂野王爷的心肝,打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又哆嗦了一下。)   ~   再来推个朋友的脑洞文文,画风跟我大不同:《尖叫女王》by银发死鱼眼   祝央知道自己明天会死于女鬼索命,临死前夜买醉狂欢。   第二天醒来,脑子因为醉酒断片,家里一片狼藉,电视机里卡着个往外钻了一半的女鬼。   女鬼已经死了!   猪朋狗友们纷纷控诉她是怎么惨无人道的将女鬼摧残致死。   祝央: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我是娇花一样的柔弱女子,碰到可怕的事只会尖叫。   对此,以为弄死辣鸡碧池手到擒来却被反杀的女鬼,表示有话要讲。 第31章   朱逊烁的吵闹未能扭转乾坤, 他被皇帝下令拖了出去,只剩下不甘的怒叫似乎还回荡在大殿之中。   殿外已是暮色,夕阳隐去了宫殿后, 最后的霞光铺在重重檐脊之上,绚烂而美丽。   案子已结, 罗知府等不能长留宫中, 伏地告退, 朱成钧要跟着朱成锠往外走, 皇帝出声留了他:“天晚了, 小孩子家禁不住饿,九郎便留下,陪朕用个晚膳再走。”   朱成钧道:“是。”   然后他手臂一伸,把旁边的展见星拉住了。   展见星要挣脱,朱成钧力气比她大, 拧着不肯放,并且理直气壮:“你比我还小点,不是更禁不住饿?”   可她不是皇亲啊!   展见星哭笑不得, 解释:“九爷,皇上留的是你。”   他这脸也太大了,自己不客气不说, 还想买一送一。   他两人在下面争执,把皇帝看笑了, 皇帝一边慢腾腾从御座里起身,走下来, 一边和蔼地道:“好了,展见星的药还没送来,就留下顺便等一等罢,朕这里不多个人吃饭。”   太监要出去命人备起御辇,皇帝摆了摆手:“朕坐了这半日,腿脚发麻,走着回去吧。”   太监便指挥着长长的侍卫仪仗们调整了一下,抬着空御辇跟在了皇帝庞大的身影后。   皇帝太胖,走路走得很慢,他说话也慢悠悠地:“九郎,你平日里在家都做些什么?”   朱成钧走在他后面一点,道:“读书。”   皇帝摇头笑了:“你读书才几天?朕问的是之前那些时候。”   朱成钧道:“捉迷藏。”   “天天就玩这个?”   朱成钧道:“嗯,不想叫他们见着我。”   皇帝会意他说的“他们”是谁,接着问道:“见着了会怎么样?欺负你吗?”   “不全是,他们也互相欺负,我不想看。”   皇帝心里立时软了一下,痴虽痴了点,这真的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啊。他点头道:“对,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你不看为好。”   又道,“往后不会了,朕已经令你叔叔就藩,你大哥——”他沉吟了一下,“你大哥应该不会再为难你。”   朱成钧这个样子,完全没有和他争爵的本事,朱成锠既犯不着对付这个庶弟,经此一事,也应当知道照应他才对自己更有利。   朱成钧嘴上应了个是,但面色木然,显然对此全无触动。   皇帝没生气,只是叹了口气:“唉,朕知道,你这个大哥也——但没有实据,算了,盼着他能改前非罢。若还生事,再另说。”   朱成钧没吭声,发觉到展见星脚步缓慢,走得比他又后面了不少,反手就去揪她。   皇帝又看笑了,且不知为何,还偏想引着他说话:“九郎,你欺负人家的伴读怎么就兴兴头头?朕和你说话,你倒呆呆的。”   朱成钧把不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跟他相持的展见星拉到身旁,才心满意足地道:“皇上,是我的。”   皇帝奇道:“什么你的?”   “我的伴读。”朱成钧道,他仰了仰脸,望向皇帝的目光中似强调,又似恳求,“本来就是皇上给我找的伴读,是七哥抢走的。他现在要跟二叔走了,该把伴读还给我了。”   是的,朱逊烁既要赴封地,他那一房自然都要走。   皇帝:“……”   他一时好气又好笑,重病的堂哥要走了,这傻侄儿装都不装个样子,马上惦记着要把别人的伴读抢来,还找理由说原就是他的。   皇帝想要斥他两句,却又忍不住笑,无奈地抬手拍了下他的脑袋:“好了,你的!你可不许再欺负人家。”   展见星就这么易了主,她顾不上反对——本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只是目瞪口呆:朱成钧这是什么路数?他在代王府里混成那样,到了皇帝跟前,居然非常能对付皇帝!   “好,多谢皇上。”   “叫朕皇伯父吧。你这一支跟朕,本也是极近的亲戚了。”   皇帝确实喜欢朱成钧,几句话说下来,连称呼都主动给他改了。   “多谢皇伯父。”朱成钧该灵醒的时候也不木,跟着就改了口。   等到回了乾清宫,用膳时,皇帝直接让朱成钧跟他在一桌上,展见星就无论如何没法殊荣到这个地步,她一个人在偏殿吃。   吃到一半时,先前的太医来了,给她送药。   皇帝亲口下的旨,太医自然极周到,药有内服的,也有外用的,内服的一张方子附了两包药,太医细细告诉了她回去如何煎服。外用的是膏药,要滚热着贴效力才好,太医找内侍借了旁边的茶水房,等到展见星加快速度吃完饭时,膏药也热好了,啪唧一下,给她贴在了脖子上。   正殿里,皇帝带着朱成钧还在用膳,展见星看见她这里的小内侍探头出去张望,又头靠头说着小话:“皇爷今儿心情倒好。”   另一个点头:“王爷们不省事,皇爷烦心,有日子没见笑脸了。”   “那是代王府里的哪一个?”   “不知道,你要好奇,等会问千喜公公去。”   “嗨,哪用到他老人家跟前讨嫌去,屋里不是现成的——”   另一个内侍说着要转头,看样子想问展见星,但话没出口,从旁边正殿已过来一个红衣太监,仰着下巴问道:“你们两个,谁闲着?”   两个小内侍争先恐后地跳起来,又异口同声:“千喜公公,我!”   太监千喜随手点了一个:“那就你,去十王府那告诉一声,皇爷要留九公子在京里住几日,就住最东边最靠近皇城的那座。你腿脚快些,叫他们赶紧收拾收拾,九公子今晚就要住进去,听见没有?”   被点中的小内侍连忙哈腰:“是,这就去!”   飞一般冲出去了。   留下的这个瞠目咋舌:“公公,还留住下啊?”   千喜脾气不坏,小内侍这么打听,他没斥责,抱胸点了点头:“可不是,难得皇爷开怀。”   小内侍就赞叹:“哇。”   千喜瞥他一眼:“小猴崽儿,你还羡慕呢?”   小内侍点头:“公公,那谁能不羡慕呢,我要是能得皇爷——不,不,我要是能得公公的一点儿青眼,祖坟上都该冒烟了。”   千喜一下喷笑,伸脚就踹了他一下:“滚你的,你祖宗在底下躺得好好的,偏叫人家冒烟!你们几个猴崽子,有用的不学,学这些嘴皮子倒快。”   小内侍一点也不躲,嘻嘻陪着笑:“公公,这嘴皮子也是工夫呢,代王家的这位要不是嘴皮子工夫好,能在皇爷跟前这么得脸?”   千喜摇了摇头:“蠢货,这你可猜错了。皇爷何等英明天成,哪里会把几句奉承放在心上?这位九公子性情朴实,不怎么爱说话,倒是皇爷一句一句哄着他在说呢。”   小内侍这回的嘴巴真的惊成了一个圆:“——啊?”   千喜很有分寸,却并不继续往下细说了,只是道:“这有什么奇怪。太子爷去了南京,其余几位皇子也都在封地上,如今这宫里正是冷清的时候,九公子是皇爷的亲侄儿,皇爷看见他,自然亲切些罢了。”   **   正殿那边,朱成钧是真不怎么爱和皇帝说话。   无它,用过了饭,皇帝还不放他走,过问起他的功课来了。   在皇帝的要求之下,他慢吞吞背了一段《三字经》。   这一般是七八岁蒙童才背的启蒙文章,他都十四了,高高瘦瘦的一个少年郎,还在念这个,语速又慢,皇帝听着都替他着急,道:“九郎,你比别人起步已慢了好几年,怎么还不知道用功?朕听楚修贤说,你听讲时还打瞌睡。”   朱成钧道:“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真话,只不过,他也没克制就是了。   “你是故意的还得了!”皇帝笑斥,想了想,道,“朕看是楚修贤年轻面嫩,不好意思打你的手板,才没把你的规矩教出来。从前宣钦在先帝跟前读书时,连眼睛都不敢随便眨一眨。”   他说完见朱成钧面露茫然,不由摇摇头:“唉,真是个痴儿。宣钦是朕的长子,也是太子,他现在被朕派去了南京做事,将来你如见着他,要称呼一声太子哥哥。”   朱成钧有口无心地应道:“是。”   皇帝抬头向外看了看,正见千喜传完话进来,便吩咐:“去把朕书房里的那根戒尺拿来。”   千喜看了一眼朱成钧,笑道:“是。”   朱成钧心里响起警钟——拿戒尺就拿戒尺,看他干什么?   他警惕的表情落入了皇帝眼中,皇帝又被他逗笑了:“说你傻,你也不傻。”   皇上的小书房就在旁边,千喜很快踩着轻快的脚步回来了,把一根七寸有余、竹黄油亮的戒尺双手呈给皇帝,皇帝接过来,直接递向了朱成钧:“拿着,明天见着你先生,交给他,告诉他,你再偷懒,从此他就奉旨打你的手板了。”   朱成钧:“……”   他脸咣当往下掉了一截。   千喜在旁都瞧乐了,难得皇帝心情好到愿意捉弄孩子,他凑趣催了一句:“九公子,快接着吧,圣上赐,可不能辞的。”   **   天色已晚,宫门快下钥了,千喜执着拂尘,亲自领着朱成钧和展见星出去。   朱成钧扭脸盯着展见星脖子里多出来的膏药看,还有点想去摸一把的样子。   展见星看见他手里抓着的戒尺也有点好奇,问道:“九爷,怎么拿着这个?”   千喜又想笑了,以为朱成钧不会回答,他接的时候可是一万个不情愿。但随即就听见他道:“皇伯父给我的,叫先生打我。”   千喜的笑意被掐断了,忙道:“呦,九公子,您可说清楚了,这是管着您上课打瞌睡使的,可不是无故就能用。”   朱成钧道:“差不多么。”   千喜要纠正,哪里差不多,再一想,他这意思分明是他就是会打瞌睡,先生早晚用得上——嘿,这位九公子,可真是个妙人,痴也痴得恰到好处,怪不得皇上喜欢。   十王府主要是建来给未成年的皇子们居住,也做诸藩上京时的落脚之地,本距皇城极近,出了宫门不多久,就到了。   千喜将他们领到其中一座灯火通明的宅子前,向在门口迎候的执事人等传了皇帝的口谕,叫他们好生伺候着,便匆匆赶回去宫里了。   十王府这些宅子虽然大部分时候空着,但里面的承应人役一直齐备,朱成钧和展见星不过两个少年,小内侍先前来传过话,有这会儿功夫,里面寝具衣食等该备的已经都备起来了。   宅子里的总管打听到展见星是伴读,不是奴仆,便也给她单独备了一间屋,因此展见星倒不怎么受拘束,也能洗浴换衣,只是尽量加快了动作。   她快,朱成钧也不慢,差不多她刚把自己收拾好,朱成钧就咣咣来敲门了。   展见星过去,才下了栓条,把门开了条缝,他就挥着根戒尺很不见外地挤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九哥敲黑板:我的伴读,我的。 第32章   展见星这个时辰见到朱成钧原有点头痛, 但见他竟把戒尺带着,又不由费解,问道:“九爷, 你拿这个做什么?”   朱成钧进到屋里,张望了一下, 直接冲着窗下的炕去了, 踢了鞋, 往炕上一歪, 才拿戒尺冲她招了招:“来, 我们说说话。”   他这一连串动作堪称熟极而流,直接把展见星看恍惚了——这到底是谁的屋子?   而且,他们有这么熟吗?   朱成钧的姿势上明明白白写着“有”——那真是不太可能在外人面前摆出来的放恣,左脚叠右脚,叠在上面那只脚丫还冲她晃了晃, 催促:“发什么愣?过来。”   “……”展见星实在无言以对,只好谨慎地过去,端正在另一边坐下, 问道,“这么晚了,九爷还要说什么?”   朱成钧完全听不出她话语里的暗示, 并且对跟她之间的距离不太满意,他动了动, 整个人往炕桌这边歪过来,然后把戒尺亮给她:“你看。”   展见星略觉费解:“我看见了。”   还知道这是要给楚翰林用来揍他的呢。   她忽然警觉:“九爷, 你想干什么?这可是圣赐,不能丢弃也不能损坏的。”   朱成钧眼睛微微一亮,他把目光从展见星脸上移到了自己手里的戒尺上,展见星真紧张了,她一点也不怀疑朱成钧什么都干得出来,忙道:“九爷,你冷静——”   她顿住,因为看见朱成钧忽然抬头,冲她得逞一笑,笑容里带着邪气。   展见星板了脸。   她懂了,她就不该多嘴。他把戒尺折成八段又关她什么事。   “哎,你过来,真有话和你说。”   朱成钧毫无戏弄人的愧疚,又招呼起来了,他这回出口的话,总算是正常一点:“展见星,你说,皇上给我这个做什么?”   展见星觉得他是没话找话明知故问,勉强应了一句:“当然是督促你好好读书了。”   朱成钧的目光又回到了戒尺上,暖黄灯烛下,他淡色瞳眸里透出深思:“他是真想我好好读书吗?”   展见星:“……”   她结结实实地愣住了,愣过之后,吓了一大跳,忙把声音压低了,“九爷,你想什么?你、你这是——”   这是在恶意揣测皇帝啊!   展见星完全想不到他当面把皇帝哄得那般好,背过身来心里生的是这般疑忌,而且——而且,跟她说干什么?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我觉得他好像是真的。”朱成钧完全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他语气里竟还显得单纯,又带着一点探问之意,“你说呢?”   展见星捂着额头,她实在不想跟朱成钧讨论这个,但此刻又不能不答:“我说,皇上当然是真心实意了。”   “为什么?”   “我才要问九爷为什么。”展见星头疼地道,“皇上是你的长辈,他见你过得浑噩,恐怕你将来一事无成,便替你着想一二,这不是很正常吗?”   连这个也要怀疑才奇怪吧。   “长辈怎么了?”朱成钧却语出惊人,“我的长辈还少吗?”   展见星默了。只数她见过说过话的,祖母,叔叔,兄长,真不少。论亲眷全部比皇帝还近。   但是没有一个人管过他。   到她进府,终于管了,却是想拿他当枪使,一件衣裳也得送到楚翰林眼跟前去。   展见星叹了口气,忽然有些理解了他。他生活在一个几世同堂的大家族里,可是从未感受过任何一个长辈的正常关怀。   当这份关怀终于来的时候,他也许还需要——他当然是需要的,不然怎么会大晚上跑来揪着她这个才易主的伴读说?   但他不能确信。   这关怀固然温暖,但太陌生了。   “九爷,”她耐心起来,道,“这世上也许有许多坏人,可是好人一定更多,皇上就是真心关切你的长辈,你要好好读书,才不辜负他的期望。”   朱成钧的表情有点勉强:“非得读书才行吗?我以后会有爵位,不读也可以的。”   这话不假,展见星得承认,虽然眼下皇帝扣着代王府一堆没封的爵位不肯给,但是朱成钧这么能讨皇帝喜欢,他找机会往皇帝跟前多绕两圈,本就该着他的爵位,皇帝早晚会给。   就展见星自己来说,她其实也没多喜欢那些四书五经,不过出于前程上的需求不得不读,但朱成钧不需要,她要对他劝学,就有些不好着手。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从戒尺上得到了灵感。   “九爷,”她正色道,“你现在不能不读了,不然,你要挨打。”   这个理由真是太粗暴又太有力了,朱成钧的脸又木掉了,他面无表情地扭脸:“展见星,你说他是不是就是想打我?”   展见星觉得他的疑心病可能没治了,也不客气了:“九爷,你直接去问皇上,包管如愿以偿。”   “我知道了,你也想我挨打。”   朱成钧的话语蛮不讲理,但是口气是与之相反的轻快,他翻身仰面躺到了炕上,脚翘得更高了些,看上去自在得不得了。   展见星的心情也变得放松下来,朱成钧身上有一种处于善恶之间的混沌,他似乎极复杂,但有时又极简单,她知道他为什么连猜疑圣意的话也敢对着她说出来,她在文华殿里所做的一切出于本心,她承认自己有偏向,但偏向得问心无愧,她是真的相信朱成钧本性不恶,不会做推人下水的事,并不是特意站队了他。   但朱成钧不这样认为,他似乎是认同了她,便以一种全无保留到堪称鲁莽的方式把她划归到了“自己人”的行列里。   想到这个,展见星倒又想起件事来,她不比朱成钧,仍然坐得端正,问他:“对了,九爷,你那时在殿外跟我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朱成钧顿了下:“——哦,没什么。”   展见星从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来,但人有时是不能太得意的,朱成钧脸色没变,脚却忽然翘得没那么高了,展见星没特意去看,但感觉到他那种劲头跟着下来了一点,这不会是无缘无故,她忽然间顿悟:“你原来以为我会说什么?”   朱成钧显出困倦,他打了个哈欠,眼睛半垂着爬起来:“我困了,回去睡觉了。”   展见星不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用一种少有的凉凉的口气道:“九爷,我懂了,我在殿外那句话为人打断,只说了半截,你没听完,误会了,马上认定我会出卖你是不是?你告诉我过不下去来找你,我不过隐瞒了一点,为什么过不下去的会是我?你那时候已经想好了对付我的法子吧?或者,以九爷的聪明,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我多事。”   她称不上多么生气,生气也是需要感情的,朱成钧单方面一下子跟她变得熟稔,但从她来说,还没觉得跟他多亲近,眼下遭遇他的疑心病,便也只是有点发闷而已。   “我错了。”   “……”展见星睁大了眼。   道道歉了?   这么容易?!   朱成钧不但道歉,他还显得很有诚意,“你要怎么样,说吧。”   展见星措手不及,脑中一时空白,她要怎么样?她能怎么样?   她连他的道歉都没指望得到。回过神想了一会,她才终于想起来先问:“那我要是真像你想的那样,你打算怎样做?”   朱成钧换了姿势,变成了盘腿坐着,瞥着她的脸色,慢吞吞地道:“我不做什么,二叔怎么说,我就怎么认好了。”   展见星诧异:“你要承认是你害了七爷?”   朱成钧纠正:“不是我,是大哥。”   展见星抽了口凉气,她明白了,一旦她说出了隐瞒掉的那个关键信息,朱成钧将很难翻身,那他便索性不翻了,免掉自己无用的嘴硬,直接配合朱逊烁。   朱逊烁想对付的本不是这个没威胁的侄儿,他得到了朱成钧的助力之后,一定会尽全力撕咬朱成锠,而他只要聪明一点点,就还会帮助朱成钧减轻他身上的罪责,替他说情他只是被朱成锠胁迫,因为朱成钧身上的罪越轻,作为“指使者”的朱成锠身上的就越重——   朱成钧就算承认,他一个未成年常年受兄长排挤欺凌不能自己做主什么的少年,结果也不会多么糟糕。   还可以对她说一句“来找我”。   展见星想,她为什么需要找他?因为她之后的处境会比他更坏,为什么呢——因为朱成锠。   朱逊烁是不会怎么她的,她扛不住卖了朱成钧,迫使朱成钧倒向他,等于是帮了他。但朱成锠就不会这样想了,从他的立场上,她隐瞒那么重要的信息一直不说,到了皇帝跟前忽然说了,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而他还害过她,做贼者必然心虚,他将不可避免地认为,她是故意的。   他失败过一次的屠刀,必将再次举起来。   朱成锠不管在这次事件中损失掉多少,想对付她一个小民,总还是有办法的。   朱成钧观察着她的脸色,感觉颇为凝重,他想了想,忽然立起,越过炕桌往她这边爬来,然后把戒尺往她怀里塞:“给你,你可以打我两下。”   展见星从沉思中惊醒,吓一跳,手忙脚乱把戒尺还他:“不行,我不要,我又不是先生,怎么能用这个?”   “那你不生气了?”   展见星摇了摇头,她本也没生气,被他一闹,更没脾气了。   她只是有点想叹气。难怪他几次提醒,叫她不会说谎就别说。   她那算什么说谎,他才是因势利导颠倒黑白不带犹豫的。这大约是长于代王府这片泥潭的结果,阴谋诡计只是日常,善恶是非模糊一片。   她不生气,朱成钧就又抖擞起来了,道:“你也不该生气,你卖了我,我还愿意你来找我,我还没对人这样好过呢。”   这就是不懂得见好就收了。   展见星道:“哦,天太晚了,请九爷带着您的好意,回去歇息吧。”   于是,朱成钧就走了。他不白走,临走巴着门缝道:“你要我回去,我做了。明天你可不能生气了。” 第33章   咣咣咣。   一大早, 朱成钧又来敲门。   他敲的动静像失了火,等把门敲开了,却完全没有正事:喊展见星一起出来刷牙。   展见星:“……”   为什么这种事情要一起?   宅里的下人已经捧来牙刷子和槐枝膏, 她只好接过,一头雾水地跟他蹲成一排。   展见星在家里都是用盐漱牙, 这槐枝膏需要用好几种材料熬制, 是富贵人家才使的, 她学着朱成钧的样子弄到牙刷子上, 到底不太熟练, 动作便慢一些。   朱成钧先刷好了,漱了口站起来,顿一下,忽然凑近她:“——啊!”   展见星冷不防被他一吓,槐枝膏古怪的味道进了喉间, 止不住呛咳起来,恼得站起来瞪他。   朱成钧面无表情跟她对视片刻,得逞地:“哈哈!”   然后跑进了屋。   这是什么毛病!   展见星一大早就感觉心很累, 无语地重新蹲下去,用力多漱了两遍口。   早饭她当然也别想清静,朱成钧理所当然地跟她一桌吃了, 一边吃一边道:“展见星,吃完了, 我们出去逛逛。”   展见星没来过天子脚下,难得有这个机缘, 她也想长长见识,对这个提议倒是拒绝不了:“好。”   又多说了一句,“可惜来得太急了,没有带钱。”   她想给徐氏带点什么,贵的买不起,买根雕工好些的木钗也是没白来京城一趟。如今已经都安全了,她也不怕回去将京城的见闻与母亲分享了。   朱成钧听了若有所思,吃完饭以后,他不马上提出要走,而是在屋里东转西摸起来。   展见星开始没在意,以为他只是好奇,渐渐觉得他那个摸索的动静不太寻常,忍不住问:“九爷,你做什么?”   她不是存心想把他往坏处想,但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好像想顺手牵羊?   朱成钧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我也没有钱,不过这里东西不少,我们拿两件出去卖掉就有了。”他扭头招呼她,“你也来选一选,你看这个瓶子怎么样?能卖到十两银子吗?”   展见星没有回答,被他的厚颜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在一旁伺候的下仆表情抽搐着,道:“我的爷,那是官汝窑的春瓶,和私窑可不一样,官窑的瓷器,出了窑有一点不足都当场砸了毁了,往往一窑留不下几个。寻常市面上,只怕拿再多的钱都没处买去。”   他大概从朱成钧给瓶子的定价上看出来朱成钧的无知了,解说得十分详细,连瓶子贵重的理由都说了,朱成钧认真听了,然后提炼出了重点:“好,卖这一个就够我们花了。”   展见星简直不好意思去看下仆的脸色,只能忙阻止他:“九爷,放下,那不是我们的东西,不能拿——你别走,放回去,真不能拿,哎,哎——别摔了!”   短暂混乱后,春瓶回到了多宝格上。朱成钧空着手,不满地看她。   “我光明正大拿的,又没偷,为什么不行。”   “九爷,你这是明抢。”一点也没有比偷高明好嘛。   朱成钧转头向那下仆道:“你看见我拿走了这个瓶子,是不是会上报?”   下仆忙点头。当然得报,不报他怎么交待。   朱成钧把头转回来:“他报给了皇伯父,皇伯父知道我拿他的东西,会罚我。”   展见星道:“难为九爷明白。”   朱成钧不知是没听出她的讽刺还是知道但完全没当回事,他说他自己的:“我认罚,不就可以了?”   ……   “噗。”   是下仆憋不住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哈腰:“爷,您别见怪,小的没别的意思,您说得对,一点没错。”   他说完了还让过一边去,让朱成钧任意取用。   他才不会阻拦呢,这位主儿荒唐,但话也说得敞亮,什么过人自己担着,他要是多事去拦,把瓶儿罐儿摔了,那这口锅扣谁头上可不好说了。   于是只剩了展见星孤军奋战,她不是非得多管闲事,但她现在是朱成钧的伴读了,她就得担起职责来,不能眼睁睁纵容他不告而取。   “那换这个行了吧,我看它应该便宜点。”朱成钧盯上了另一个翡翠盘子。   “不是价钱贵贱的问题,九爷,我们出去随便走一走,不一定必得花钱。”   “你真啰嗦。”   朱成钧皱了皱眉,转身往外走,看样子总算放弃了打屋里那些器物的主意,展见星松了口气,谁知跟着便见他来到桌旁,拿起一个日常用的茶盅来,打量了一下,颇有嫌弃地道:“算了,就这个吧,不知道有没有人要,我们去卖卖看。”   “噗。”   下仆又憋不住笑了,笑完提醒:“爷,这能卖着钱,但得连着一套卖,单一个卖不上价来。”   朱成钧:“知道了。”   **   一刻钟之后。   展见星面无表情地行走在京城的大街上。   旁边是兴致盎然的朱成钧以及,捧着一套茶具的下仆。   展见星在争执中落败了,原因非常简单:她怕瓷器摔了,朱成钧不怕,于是她当然争不过他。   京城大街非常热闹,店铺鳞次栉比,行人往来如织,展见星走在平整的道路上,却觉得有些恍惚——她现在,跟着朱成钧,要去卖掉他从十王府里明抢出来的瓷器,然后得了钱去逛街玩。   ……这叫什么事啊。   “爷,这间是当铺,您直接当在里面就可以了,活当得的钱少些,死当多些。”下仆在一间当铺前停下脚步。   朱成钧问了问死当和活当的区别,就点头:“进去吧。”   这一套茶具是日常用具,没那么贵重,朱成钧又选的是活当,便正好是他先前说的数目:十两银子。   十两也不少了,管两个少年逛街买些小玩意儿是绰绰有余。   朱成钧在花钱上充分展示了与许多王孙差不多的败家子属性,才走过一条街,下仆的怀里就塞满了,朱成钧自己也没空手,举着一根冰糖葫芦,酸得皱眉又眨眼,扭脸去问展见星:“这东西到底是酸的还是甜的?真怪。”   展见星手里也举着一根,被硬塞来的,她不想用当瓷器得来的钱,一直干拿着没动,听见他问,无奈道:“又酸又甜。”   “哎,你来看这个。”朱成钧又发现了个卖糖画的,站人家摊位前不走了。   做糖画的是个老翁,摊位前本围了不少人,但都是七八岁看上去最大也没有超过十岁的孩子,朱成钧往里一挤,堪称鹤立鸡群。   笑呵呵的老翁手里正做着一个关公,不一会儿成型了,新出炉的关二爷身披盔甲,手拿宝刀,看去威风凛凛,孩子们都发出了欣喜的惊叹。   朱成钧把它买了下来,然后在孩子们羡慕的目光中舔了一口:“怎么这么甜?”   他不爱吃甜的,这种纯粹的糖制品他吃不下去,转头就要往展见星手里塞。   展见星手里还捏着根没法处理的糖葫芦呢,忙闪躲:“我不要,九爷,你自己吃吧。”   一个极小的四五岁女娃娃看见他居然不爱吃,咬着手指头,不由往他身前凑了凑,有点要扑到他衣襟的意思,旁边大一点她哥哥模样的男孩子忙把她往后拖了拖:“细丫,别碰着人家。”   朱成钧的衣裳质料看着明显不是平民,他有点害怕,他的岁数已经懂了,贵人是得罪不起的。   朱成钧低了头,看了那女娃娃一眼,然后俯身把糖画塞到了她小小的手里:“给你。”   女娃娃的眼睛立刻亮了,抱住送到嘴边就舔了一口。   男孩子有点不好意思:“谢谢您。”   朱成钧摆摆手,看过了糖画,他又往前走。   展见星跟上去,心头蓦然软了一下,她知道朱成钧跟朱逊烁朱成锠不一样,现在她发现了最根本的差别:朱成钧也许有最冷酷的心机,但他同时也有最天真的心肠,他没有无故糟践别人的爱好,百姓在他眼里,是人。   她再看看自己手里已经举到发酸的糖葫芦,迟疑一下,就低头咬了一颗——吃就吃吧,大不了一起挨罚!   包裹在冰糖里的山楂果确实很酸,她正被酸得睁不开眼之时,忽觉手上一紧,朱成钧掉转过来,抓着她的手从竹签上咬走了一颗果子。   她呆掉:“——九爷,这是我的。”   朱成钧半边脸颊鼓起来,含糊地道:“人家都一起吃,我吃你一个怎么了。”   展见星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过去,只见那糖画摊子旁,小兄妹俩头靠头围着一根糖画,你舔一口,我舔一口,脸上都是甜滋滋的欢喜。   那能一样吗。展见星哭笑不得,却也不想再说他什么,放开心怀,跟他一起逛起来。   **   两人逛得开心,不知道这时候朱成锠来到了他们临时居住的宅子前。   朱逊烁被赶走,朱成锠本也该回去了,但他眼见最大竞争者落败,这时候正该趁热打铁,把自己的爵位求到手,便不舍得走,一早又去求见皇帝,想在皇帝跟前讨好一二。   皇帝政务繁忙,却没空见他,只传出话来,叫他自己先回去大同,至于朱成钧,皇帝要留下来住几日,就不必要他操心了。   朱成锠进不了宫无计可施,一听弟弟倒有这个缘法,连忙就奔十王府来了。   他扑了个空,但不是全无收获,朱成钧一早闹着找器物出去卖钱的事此刻已经在宅子里传开了,各藩上京向来闹的笑话不少,这又是一个新的,下仆们纷聚在一起说笑。   朱成锠听了一耳朵,心念一转,又奔宫里去了。   这回,皇帝听了内侍传报的话,把他叫了进去。   **   近正午时分,展见星和朱成钧回到了十王府。   钱没用完,但两人连同下仆的手里都满了,又将到用午饭的时辰,不得不回来。   一回来,就碰上了千喜。   千喜专候着他们,宣布了皇帝的传召。   朱成钧道:“知道了。”   他往里走,千喜忙道:“九公子,您上哪去?皇爷的召见可耽误不得。”   “我拿样东西就来。”   朱成钧回来的确实很快,他买的一堆小玩意儿都丢下了,只另拿了一个物件出来。   千喜一见,嘴角就抽了,想笑又不好笑,憋着道:“九公子,您真是聪慧。请吧。”   展见星跟他一起去,心情很平静。   皇帝像往常一样,这个时候正在文华殿里。   他批完一份奏章,向外看了看,微皱了眉,千喜出去快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显然是耽搁在了十王府那边。   坐在底下的朱成锠觑着他的脸色,笑着道:“九郎恐怕还在外头逛着,这孩子,有时是顽劣了些——”   “皇爷,九公子来了。”   千喜的声音响起来,朱成钧走在他身旁,皇帝隔着段距离见到他手里捏着个长条状的物件,定睛一看——是戒尺。   他本已渐升腾上来的些微不悦皆化作了抑制不住的笑意:“好啊,你倒机灵,知道朕要打你的手板!”   作者有话要说:   朱小九:每天狂野一点点~ 第34章   “你干的那些好事, 你自己说,还是朕给你掀出来?”朱成钧走进殿里以后,皇帝收起了笑意, 把脸虎着。   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没有一点生气。   朱成钧跪着道:“皇伯父,只有一件, 没有那些。”   “你还振振有词!”皇帝掩口咳了一声——因为要把笑意忍回去, “住过十王府的各藩王孙那么多, 头一天就卖了器物出去玩乐的, 你是独一份。朕又要问你了, 你惭愧不惭愧?”   朱成钧道:“惭愧。”   展见星跪在旁边,秉着有难同当的心意,出声道:“启禀皇上,也有小民的过错——”   “与你不相干,你起来吧。”皇帝转向她的面色变得和蔼, “朕都听说了,要不是你拦着,九郎得把官汝窑的瓶子作价十两银子拿出去卖了, 那出的笑话还大呢。”   看样子皇帝是连整个经过都知道了。展见星只好站起来。   朱成锠在这时身体前倾,含笑帮起腔来:“皇伯父,也不能都怪九郎, 他打小在府里,长这么大了, 没出去过几回,难免总想跑出去玩。等他再长两年, 大些了,又跟楚先生读书明了事理,就稳重了。”   朱成锠跑来告这一状,其实不是为对付朱成钧,他在楚翰林面前都极力展现着兄友弟恭,给自己加分,又怎会到皇帝跟前犯这个蠢。他只是想见皇帝而无门路,才拿弟弟当了敲门砖,这门既如愿敲开了,他也就不犯着再做多余的事。   “这道理,朕看九郎倒也不是一点不懂。”   皇帝的话头却已经转了过去,因为他见朱成钧老实地跪在那里,没有多的求情辩解,抓着戒尺一副就等着挨打的样子,心底便有一分恼他,另外九分也皆化作了怜意,“这事情该不该做,他心里原来明白。只是,确实过于无知了些。”   他伸出肥壮的手指点点朱成钧,“都像你这样,就是朕的家当也不够你败的。”   这一句是指责,可是亲昵之意显露无疑,朱成锠一时愣住了。   他知道朱成钧大约是讨得了皇帝的喜欢,才能留住下来,但不知道有这么喜欢!   这个态度差别太明显了,千喜去传人传了多久,他就在这里坐了多久的冷板凳,皇帝多一句话也没跟他说,他本来以为这是常态,皇帝自然是繁忙和高高在上的,可是现在得了对比,他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起来吧。”皇帝的口气已经完全平和下来,“你大哥说的话你听见了?以后要好好读书,再胡闹,朕就不饶你了。”   朱成钧站起来:“是。”   朱成锠听见皇帝提了他,心下又受宠若惊起来,忙道:“皇伯父放心,等回去以后,侄儿一定好好教导他。”   “这是应该的。”皇帝点了点头,“你们父亲去得早,你做长兄的,便当挑起责任来了,代王府这么一大家子,你若连自己的亲弟弟都管不好,将来又怎么去管别人?你说是不是?”   饶是朱成锠心境经得住历练,这时也不禁脑中一晕——皇帝这个话什么意思?都说到将来了,又是一大家子,不正是对他寄予厚望吗!   只差没有明说他将是未来的代王了。   他立刻站起来,躬身道:“皇伯父的教诲对极了,侄儿一定好好听从,不叫皇伯父失望。”   皇帝看上去甚为满意,道:“嗯,你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先拨个庄子给九郎。”   朱成锠:“——啊?”   皇帝道:“九郎对物价一无所知,只能从头学起了。这却不是圣贤书能告诉他的,与他个小庄子,不拘四十还是五十顷,庄子上的人叫他自己管,出产也叫他自己安排,你一概不要插手,吃亏还是得便宜,都由他自己去。拢共这么点产业,朕瞧他也不是很傻,吃过两回亏,就该知道哪里不对了。”   朱成锠回不出话来,兀自怔愣着——四五十顷地不算少了!代王府现有的庄田加一起不过两千余顷,这是要供上下里外所有人嚼用的,皇帝说分就分,而且连数目都指定了,那么再少,也不能少于四十顷。   皇帝缓缓继续道:“九郎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还不学起来,将来分出去,该叫底下人蒙骗得狠了。”   朱成锠心里便又水深火热起来,朱成钧当然是要分出去的,他一个幼子,还想怎么样不成?但皇帝把话说到这么明白,又是对他的一种鼓舞,叔叔已经走了,弟弟早晚也要走,留下他这个嫡长孙,代王府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成锠?”皇帝疑问中带着一点催促,又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这么个半大小子,出去掏不出一文钱来,也不像话。”   “是,”朱成锠心头一跳,终于肉痛着下了决心,“皇伯父有命,侄儿自然无所不从,回去便叫人挑选一处离府城近的田地,方便九郎时常过去。”   皇帝满意点了头:“嗯,这才是你们手足和睦的道理。”   千喜觑着空子上前:“皇爷,时辰不早,您该用午膳了。”   这一提醒,皇帝也觉着饿了,便道:“上膳吧,在偏殿给他们兄弟俩也摆一席,朕都饿了,这两个小子肯定也是,就不要出去折腾了。”   这话一出,朱成钧没什么反应,朱成锠心中又是一个激动,舍出去个小庄子,皇帝待他的态度便也不同了,都留饭了,值!   内侍要引着他们出去,朱成锠心思正多着,便赶紧跟着走了,去等他的赐膳。朱成钧磨磨蹭蹭地,往御座上看了一眼,走两步,扭头,又看一眼。   皇帝被他磨蹭得笑了,索性招手叫他回来:“九郎,你琢磨什么呢?”   朱成钧走回去,到御座底下站着,道:“皇伯父,我知道物价。素馅和没馅的馒头一个两文钱,肉馅的三文,一串糖葫芦三文,一个糖人也是三文,一根木钗两文,一个——”   他木着脸,但是眼神微闪着,一口气报出十来种各样吃食又或是小玩意儿的价钱,皇帝听得连连点头:“呦,你还真不傻!这都是你今儿出门去买的?你都记下来了?”   朱成钧道:“馒头不是,馒头是我卖过的。”   这一说,皇帝想起来先前楚翰林回报的他去伴读家抢着做买卖的事了,当时他还没见过朱成钧,没觉得什么,这会儿看他却是越看越可乐:“那是人家的生计,你也去捣个乱!”   “我没捣乱,我账都算明白了。”   “好,你明白,”皇帝笑道,“看来怪不得你,那汝窑的瓶子你没卖过,所以不知道了。”   朱成钧道:“嗯。”   皇帝止不住笑,但渐渐往深里一想,又觉可叹,生于王族,口里说的只是一文两文这样至小的钱财,竟不知道富贵为何物,他给瓶子定了个十两银子,只怕无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十两在他眼里已是很大的财物了。   御膳流水价进来,皇帝觉得还有许多话没说,起身走下来,道:“你就在这里陪朕用膳,朕再问问你。”   **   于是偏殿里,便只有展见星与朱成锠在。   朱成锠在上首,展见星在下首。   他们这里的膳食慢一点,还没送上,展见星一言不发,低头默等。   等待的间隙里,朱成锠沉吟着,开了口:“你如今都和九郎在一处了?”   展见星方抬起头来,淡淡道:“是。九爷向皇上要了小民。”   朱成锠尚不知此事,微有意外,但也没放在心上,展见星一介平民,于他眼中便如多宝格上陈列的花瓶一般,他替朱成钧张目,朱成钧喜欢,要了他去实在也不算什么。   他便只道:“你入府以来,着实生了些事,不过,如今都已过去了,二叔一家就了藩,府里没人会再寻你的麻烦,你陪着九郎,从此安心读书便可。”   他说着话,目光放低,扫了一眼展见星脖间的膏药,微笑道,“你说,是不是?”   倘若是在王府中历事之前的展见星,这会儿该站起来冷然揭穿他的真面目了,便证据已经消失,也要凭一腔不平义勇扯掉他一层皮,但现在的展见星,却不过是低垂了眉目,淡淡道:“是。大爷的教诲,小民记下了。”   她已经知道公道没有那么容易得到,真实的权利博弈间所产生的错综复杂的状况远非对错二字所能概括,甚至,事往往与愿违。   但不要紧,她不着急,她甚至听得进去朱成锠的话——好好读书,来日方长。   膳食终于送进来,以展见星与朱成锠地位差别之大,他们本不是真有话说,当下两人各自用膳,一顿饭功夫再无别话。   用完了饭也仍旧沉默着,展见星要等朱成钧,朱成锠则是自己舍不得走,还想多留一刻,最好再见到皇帝一面。两人干坐着,气氛说不上坏,但也绝不能算好,一股挥之不去的凝滞萦绕在偏殿之中。   这让陪皇帝用完饭过来的朱成钧一进门便感觉到了,他立即看向了朱成锠。   朱成锠见他来,心急地忙站起来:“皇伯父那里——”   “皇伯父午后要小憩片刻,叫我们出宫。”   “是吗?”朱成锠甚觉可惜,一时也没注意到自己被打断了话。   这一回出去,下次,恐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了。   “大哥。”朱成钧又叫了他一声。   朱成锠心不在焉地道:“什么?”   “展见星是我的伴读了,”朱成钧背朝着阳光,慢慢道,“你不要再欺负他。”   他还是瘦削的少年身形,并未长成,可是这一瞬间眼瞳之中闪动着的,是有如成狼般的冷酷光芒。   朱成锠一惊,觉得心底都是一寒,但他再回神看去,又看不出什么了,朱成钧仍是那一张表情木呆的脸。   他松了口气,又觉仍有点惊疑,勉强笑道:“你以为大哥是小孩子呢,还和你们伙在一起玩。我又不是没事干,瞎欺负人。”   朱成钧道:“哦,这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变有钱的朱小九:嗷呜~ 第35章   展见星和朱成钧一共在京里呆了十天, 罗知府是地方主官,有自己的公务要办,早已走了, 展见星挂念母亲,她这时已有好几天没回家了, 本想跟着罗知府一起走, 奈何朱成钧不肯同意, 她做了人家的伴读, 也算是当差的人了, 只好折衷求罗知府替她带个话,告诉徐氏她一切安好。   然后,她就和朱成钧在楚翰林的带领下,把京城里的各样风物都见识了个遍,第九天时还去翰林院走了一趟, 作为天下有数的顶顶清贵之地,翰林院里的气氛与皇城又有所不同,这里更闲雅一些。   展见星行走在里面, 把脚步都放轻了些,她对于此地有种说不上来的羡慕,觉得连路边一丛没养好半枯的竹子都是有意趣的, 透着书卷香。   沿途有不少人和楚翰林打招呼,楚翰林一一回应着, 也抽空关注了一下学生,见到展见星面上的表情, 鼓励地笑了笑:“你好好读书,日后总有凭自己走进来的一天。”   展见星不由点头。   楚翰林又去看另一个学生,这一看只能无语,朱成钧也在东看西看,但他那个看法明显和展见星不同,跟逛戏园子似的,纯是看个热闹,完全没有受到什么翰墨书香的熏陶,被激发出对读书的一点兴趣。   楚翰林不得不认识到:这世上有些事,也许确是不可勉强。   正主如榆木般不肯开窍,只是附带的展见星却着实被启发了,她不是对四书五经陡然生出了什么极大的喜好,而是对于这种生活,有了不可自拔的向往。   按照她原定的想法,考到秀才,离开大同,脱离展氏亲族们的掣肘,那,然后呢?   然后徐氏会尽自己所能,替她找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家,将她嫁出去,她从此就替人家生儿育女,操持家计,像徐氏以及这世上所有女人一样——这也许没什么不好,大家都是这样过的,徐氏替她做这样的主当然更不会害她,可是,她不愿意。   是的,展见星忽然发现自己极不愿意,很不甘心,她没有谋划过太长久的未来,徐氏从前说,她也没往心里去,而近处的危机已经解除,她真的抽出空闲往远处张望一下的时候,发现她完全接受不了这张图景。   打从心底生出排斥。   她现在已经走出了家门,像世上的男人们一样撑起门户,将来等成了人,反而要把这一步缩回去,隐到某个男人的背后,做一个面目模糊的附庸,她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人生?   这一天里接下来的时候,她便都有些恍惚,没心思再看什么。   朱成钧在外面时没说什么,到了晚间回到十王府,就咣咣把她的门敲开了,熟门熟路地往炕上一坐,向她扬了扬下巴:“说吧,怎么了?”   展见星没指望瞒过他,她这时也想抒发一下胸臆,便坐过去,给他倒了杯茶,然后有点试探地道:“九爷,我想举业。”   朱成钧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显然不太懂她话语里为什么有发虚之意:“你考就是,我又没拦着你。难道你家里不许?”   展见星犹豫着:“算、算是吧。”   她想考个秀才都把徐氏吓得不轻,再要不安分地往上考,徐氏绝不会同意的。   再者,她也没理由了。   “你家没钱吗?”朱成钧误会了,道,“我有庄子了,等回去我们去看看,应该够养活我们两个人的,你要什么,以后跟我说就是了。”   “不,不,”展见星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跟着九爷读书,笔墨纸砚几乎不用自己花费,已省下好多了,不缺钱。”   普通人家的子弟举业有两大消耗,一个笔墨,另一个束脩,她做了伴读一次都解决了,还真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怎么?”   展见星斟酌着:“我爹去得早,我家里人口少,我娘,想我早些成家生子,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举业之事,有些太遥远了,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想的——九爷,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她不得不往后退了退,因为朱成钧忽然满脸兴味地凑了过来,几乎快贴到她脸上。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   “十三你娘就想你成亲了?”朱成钧大大摇了下头,“我告诉你,男人太早成亲不好的,会早死。”   展见星:“……啊?”   朱成钧道:“真的,没骗你。我爹就是这样,我听他们说过,我爹早早跟很多女人那样,所以早早就死了,我都没见过他。”   展见星只知道先代王世子去得早,没活到继承王位,所以引发朱逊烁朱成锠之间的争斗,但不知道他的死法,听了模糊懂了些,尴尬中又觉得疑虑:“九爷,这好像不是一回事吧?你爹那个是、咳——”   “荒淫过度?”朱成钧替她说完了下句,“差不多的,你再看我大哥,他倒比我爹好点,但是因为我爹死得早,母亲想他早些诞下子嗣来,十五岁就替他娶了妻子,又给他好多丫头,但是到现在快八年了,他只有一个女儿。我觉得他可能也活不长。”   展见星又:“……”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表情凌乱地道,“九爷,我还是觉得,这好像不是一回事?”   她头一次知道朱成钧的一张木脸下有这么多奔放的心思,朱成锠搞那么多事,一时把弟弟当透明,一时想利用又拉出来百般利用,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在弟弟眼里就是个短命鬼吧。   朱成钧道:“差也差不了多少,就我二叔好点,不过他喝好多乱七八糟的汤药壮阳,不壮,估计也不行。”   展见星终于说不出话来了——她没法说,再说估计该聊到壮阳药的功效了。   朱成钧总结:“总之,你想活久点,就别听你娘的,你家的家境,应该也买不起壮阳药——”   “买不起买不起。”展见星再听不得这个词了,面红耳赤地打断他。   她见朱成钧意犹未尽,似乎还想教育教育她的样子,连忙把话题转回去,道,“那个,九爷,你觉得我可以想一想举业吗?”   朱成钧的意见其实对她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因为她不可能把自己真正的秘密说出来,但是,她又实在想找个人说一说,哪怕明知不对症,也想得一个虚假的肯定。   “可以啊。”朱成钧毫不犹豫地道,他又想提供帮助,“你娘要是不听你的,等回去了,我找她说。”   “九爷,谢谢你,不过这个不用。”展见星心中微热,但大部分仍是如乱麻一般,她又忍不住低声含糊道,“欺君之罪——会连累家人吗?”   皇城与翰林院中那些意气风发的人们实在极大地激励了她,令她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一个明确的勾勒,这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冒一下掉脑袋的风险都不算什么,只是,至少不能连累到徐氏。   朱成钧对律法比她懂得还少,但他有办法,道:“我不知道,明天我找皇伯父帮你问问好了。对了,你想干什么?行刺我大哥吗?”   展见星:“不,不是!”   朱成钧倒也不这么认为,但他实在想不到别的,才猜了这个,点头道:“是也没关系,张冀是大哥指使的,他现在好好的,回去过几年也许还能继承王位,我是你,我也不高兴。”   “我没在想他,他继承就继承好了。”展见星这句话是真心的,天大的仇怨,大不过她自己的理想与渴望,她不会傻到把时间全耗在复仇里。   “算了,九爷,我就是异想天开,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了,你可别去问皇上啊。”   朱成钧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是端起茶盅咕咚咕咚喝起来。   而等到隔天,却是凑了巧,宫里正来了旨意召见朱成钧。   来传口谕的千喜这次提前透了点口风:他们该回大同了,皇帝召见,是最后嘱咐几句。   展见星与朱成钧对此都有准备,他们本不可能长久在京,能留十天已算多的了。   仍旧是在文华殿里。   皇帝招手,把朱成钧叫到跟前道:“九郎,朕接到回报,你二叔一家已经启程去往甘肃,你现在回去,也不必担心了。”   朱成钧怔了一下,楚翰林这阵子领着他到处走是奉了圣意的,他以为皇帝只是可怜他长久关在代王府里,想叫他开阔些见闻,不知背后还隐了一层怕他跟朱逊烁撞上的用意。   不论朱逊烁的败北是不是出于自食其果,他自己心中肯定不会这样认为,临走不甘心,报复他一把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皇帝将他留在京里,是直接绝了朱逊烁的这个念想。   他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细微情绪,低头道:“是,多谢皇伯父。”   “你回去以后,要好好听先生的话,好好读书——”   朱成钧觉得这时候不能不听他的话,勉强着想点一点头,皇帝却话锋一转,呵呵笑道:“算啦,朕强按着你的头,硬叫你做不喜欢的事,也没什么意思。朕和你先生又谈了谈,等你回去以后,楚卿会找成锠要一个弓马好些的护卫来,以后你上午跟着楚卿习文,下午就跟护卫学武艺吧。这可不能再敷衍了,文武艺你总得学成一样是不是?要是武也不成,那你就回去跟楚卿读书,一天读满六个时辰,再耍赖,朕可不会理你了。”   **   展见星等在十王府里,皇帝的临别嘱咐是对自家子侄的,没有连她一同召见,她趁着这段时间,便将两个人的东西都收拾了一下。主要是朱成钧买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等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朱成钧回来了。   抱着一本厚厚的书。   展见星以为皇帝又对他劝学了,还给了他指定书目叫他诵读,但往他脸上一看,又觉不对——那可真是满面生光,眼睛里都亮晶晶的。   什么书也不可能叫他露出这个一反常态的表情。   果然,朱成钧进来,砰一声,把书砸在桌上:“给你。”   展见星疑惑着拿起一看——《大明律》。   “我问皇伯父要的,说我要学习一下祖宗法典,免得像我二叔和大哥一样做错事,皇伯父很高兴,叫人找出来给我了。”朱成钧道,“你慢慢看吧,别做里面写了的事,就没罪。”   听上去哪里怪怪的——但又好像没什么问题。   展见星抛去了那点违和感,还是高兴地把书拿起来:“谢谢九爷。”   能得一个相对明确的参照,总比她只能在心里反复琢磨煎熬的好,举业的后果她倘若承担不起,那只有算了,而她做过努力,至少不会徒留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   嗯,哪朝律法应该也不会规定有女子扮男装考科举的刑罚……   ~~~~~~~~~~~   不好意思,废掉一千字,晚了一点。   然后捂脸,我改了书名,看大家都不喜欢,不过让我用一阵子吧,我对比看看哪个感觉好点。 第36章   从京城回大同的一路上要愉快很多。   来时的紧张情绪都尽去了, 还有了不少收获,第一自然是朱逊烁一家的离去,从此不用再受他们的荼毒, 第二是朱成钧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点私产,第三, 这个最重要了, 他不用读书了——   “九郎, ”楚翰林哭笑不得地打断了朱成钧的总结, 他觉得这个学生变得活泼了一点, 话也多了,这固然是件好事,十来岁的少年,成天木呆呆的才不对头,但随着朱成钧性格的变化, 他让人头疼的时候也变多了。楚翰林不得不教育他,“谁告诉你不用读书了?你只是免了下午的课,但也不是叫你去随意玩耍的, 你新增了武课,那可比坐在学堂里读书耗力气,你更该努力才是。”   朱成钧有个好处, 一般不跟先生顶嘴,听了就道:“知道了。”   楚翰林有点欣慰, 接着便见朱成钧忽然一伸手,把旁边展见星捧着正聚精会神专研的《大明律》抢走了。   “……”算了, 学生之间的小打闹他就不要多管了。楚翰林若无其事地转头向了车窗那边。   马车行走之间难免晃动,展见星的书原拿的不太稳,这一下被抢走,惊过之后,抬头道:“九爷,你做什么?你又不会看这个,把书还我吧。”   “跟我说说话。”朱成钧甚是理直气壮,“你看它一个时辰了,也跟我说一个时辰的话,我再还你。”   展见星:“……谁有这么多的话跟你说。”   熟悉以后,她说话也不那么按照规矩来了。   “你不说,怎么知道没有?”朱成钧很溜地反驳她。   《大明律》本是朱成钧想了法子从皇帝那弄出来的,展见星也不是铁石心肠,只好无奈道:“那九爷想说什么,说吧。”   朱成钧没什么特意想说的,散漫想了一想,抓了个话题:“你说,四十顷的庄子有多大?”   展见星茫然片刻:“应该很大吧?”   她这句话声音很小,因为有点不好意思,她没务过农,对土地大小没有太明确的概念。   “能出多少粮食?够我们吃的吗?”   “那肯定够。”这个问题展见星还是能肯定回答的,“我祖母和大伯三叔他们未曾分家,名下一共有十八亩地,年产大约十八石,已能养活他们一家八口人了。就是日子紧巴一些。”   朱成钧甚是无知地追问:“亩?那一顷有多少亩地?”   他总算还知道顷应该比亩大。   展见星答:“一百亩。”   “那四十顷就是四千亩了。”朱成钧的眼神幽亮了一下,“这么多,先生也可以养起来。”   楚翰林原含笑听着两个学生半通不通地算账,听得这一句,却是又感动又好笑:“九郎,先生不要你养,我自有朝廷的俸禄,你好生读书便算对得起先生了。”   他家中是大族,土地众多,对田务明白不少,出言指点道:“九郎,你的地与展见星家的又不同,你不需承担田赋,又省下好大一笔开销,同样的一亩地,能养活的人丁更多。”   朱成钧点点头,暂时不说话了,从表情看,他大概在思索什么,只有身体随着车身震动一晃一晃的。   楚翰林生出好奇心来,等一刻后,问道:“九郎,你在想什么?”   朱成钧表情严肃:“这么多钱,我要怎么花呢?”   楚翰林:“……”   展见星:“……”   这念头实在显得没见过世面,因为是出自朱成钧这位王孙之口,尤为好笑,展见星抑不住,少有地在外面笑到眼睛都弯起来。   唇边的小梨涡也跑了出来。   朱成钧好像发现什么极新奇的东西,登时盯了她看。   展见星被他盯得醒觉,忙努力收起了笑意。她惯常不大有表情的时候看着清隽而已,多了这枚梨涡,便没法把控地多了两分甜美,因此她习惯把表情收着。   朱成钧在这上面脑子却活,点头道:“怪不得你总装老成。”   展见星:“我没装。”   她只是控制自己尽量少笑,但性情确然如此,丧父后的艰难时光磨去了她所有的软糯,她被迫飞快成长起来。   “那你还是装一装吧。不然以后你像罗知府一样做了官,在堂上审问人犯,这么一笑——”朱成钧摇着头,“那可不好。”   当着楚翰林,展见星红了脸,忙道:“我离做官还早呢,才刚开始读书,哪里能想那么远的事了。”   楚翰林笑道:“想一想也不坏,早立志,早懂得下苦功成就。九郎,你将来想做什么?”   “不知道。”朱成钧说完又想了一下,补充,“做个王爷吧,和我二叔一样。”   他这其实不是想了,而是早晚的事实,朱逊烁败走,爵位回到了长房——虽还悬在头顶上,但也就一步之遥了,朱成钧作为代王的亲兄弟,他将降一等袭成郡王。   楚翰林一算便也失笑,朱成钧这等王孙,前程自生下来便定了,他想做别的什么,反而不能。享受了超出常人的富贵尊荣,这一点代价岂能不付。   “九郎,你这一生不愁吃穿,不需像展见星一样为自己的前程打拼,这是先祖的恩泽,也是百姓的供养。你看看展见星,几回死里逃生,就当知小民存活多么不易,还望你将来爱惜百姓,管好家仆,不要去侵扰地方才是。”楚翰林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一句。   朱成钧看了眼展见星,点头:“先生,我知道了。”   **   一路悠闲中,他们回到了大同府。   徐氏已在家里等得心急如焚了,虽然罗知府遣人又来和她说过一遍,但不过是带了一句话,究竟女儿怎么会从代王府跑到京城去,前后算起来又足有半个月不见人影,她做母亲的,心头满是惊疑,哪里能不着急。   展见星也知道,进了城门就跟楚翰林朱成钧告了别,直接奔家来了,徐氏终于见到她,见她安然无恙,心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展见星这时候脖子上的伤已经好了,太医给的药好,没留下什么痕迹,她便也索性瞒过不提,捡能说的不会让徐氏担心的说了些,只说是朱成钧被叔叔冤枉了,官司打到了御前去,她作为人证才跟着去做了个证,事情本身与她没有多少相干。   徐氏信了,因为她恰也见着了些事,拉着展见星的手舍不得放开,告诉她道:“怪不得,娘挂念你,明知你不在,也忍不住去代王府边上打探了两回。三四天前忽然见到王府里驶出许多辆大车来,娘问了胆大跟着围看的闲汉们,听说是府里的二郡王得了封地,要到自己的封地上去了。唉,临走还不做好事,发了一顿雷霆,嫌闲汉们烦扰,叫人出来抽了他们一顿鞭子。”   展见星忙道:“娘,没碰着你吧?”   徐氏摇头:“没有,我没敢靠近,离得远远的。其实闲汉们离得也不近,都知道他们的名声,谁敢挨近呢,就这样也没躲过。”   展见星安慰她道:“娘,他们走了就好了。”   徐氏又高兴起来:“也是,从此可少了个阎王了。许多人家都找借口放了爆竹呢。”   在徐氏心中,朱逊烁是当日差点冤死她们的主谋,她直面了朱逊烁的凶残毒辣,因此把他当成了最坏的一个,她对代王府中其他人则没这么直观的认知,只觉得他走了,展见星从此去读书就安全多了。   展见星也不去纠正她,知道朱逊烁确实走了,她也安心了一些,便又陪着徐氏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子话,到晚间方才歇下。   翌日,她如从前一样起来赶去代王府。   楚翰林这个先生,说严厉他从来没有呵斥过学生,说宽容,他在读书上寸步不让,全然没有什么远道回来要歇一歇的念头,紧着就开课。   他还记着许异,派人通知了他,他们走了多久,许异就失学了多久,终于得到通知天没亮就跑来了,在学堂里坐到展见星第一个来,立刻跳起来迎她,两个手臂张着要抱她,几乎快哭出来:“见星,你们终于回来了,我差点以为先生不要我了,我只能回去接我爹的班了!”   展见星往后退了两步,想躲,她倒是躲开了,但忽然身后伸出一只手来,越过她的肩将许异快贴过来的大脸一推,一道不悦的声音跟着在她耳边响起:“别动手动脚的。”   是朱成钧。   许异愣住了——他不是愣别的,这是朱成钧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哦。”他呆呆地道。   “许兄,我们先坐下吧。”   展见星安慰地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座位上。她与许异一般底层出身,能理解他的惶恐,那是最真实的,代王府的力倘若借不到手,再想翻身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   “嗯嗯,见星,你们干嘛去了?我之前来,这里一时锁着,一时空着,我问人,只说出了事,先叫我回家去,到底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也不敢乱问——”许异回过神,马上满腔的话就倒了出来。   展见星便和他聊着,朱成钧回头看了她两次,她也没往心里去。   等到楚翰林进来,两个人方忙住了口,认真听起楚翰林的讲学来。   大概半天文课对朱成钧还是可以忍受的,他没打瞌睡,也没出什么别的状况,到正午时分,楚翰林很满意地走了,临走还夸了他一句。   他不知道他走以后,饭菜送了过来,朱成钧开始出幺蛾子了。   秋果早被放了出来,他没受什么罪,笑嘻嘻地提着食盒进来,还跟展见星问好。   朱成钧却不叫他把食盒放到自己桌上,而是连着椅子掉转了身,斜拖到展见星那边,指着她的桌子道:“放这里。”   秋果乐呵呵地答应了,展见星本没觉得什么,她有点习惯朱成钧做什么都要跟她一起了,但随后他们伴读的那一份饭菜过来,许异拖着椅子想像从前一样并过来时,朱成钧忽然道:“你不许过来。”   许异茫然:“啊?为什么?”   展见星也奇怪地道:“九爷,我们向来是一起吃的。”   朱成钧板着脸——对的,不是木,是板起来的,道:“你是我的伴读,应该跟我一起吃。”   许异与展见星:“……”   还是展见星先回过神来,好笑地道:“但是九爷,许兄也是你的伴读啊。”   朱成钧的眼神动了一下,终于看向许异,他虽然没说出口,但那个意思是很明白的——还有这种事哦?   许异被他看得委屈地:“……呜。”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现在没基哈,纯洁的友情也是有占有欲哒。 第37章   在展见星的坚持之下, 朱成钧还是勉为其难地“想”起了许异也是他的伴读,凑合接受了他。   和从前不同,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后, 他们就离开了学堂,前去校场上武课。   朱成锠的庄子暂时还没安排好, 但在这上面动作很快, 代王府的三护卫都被先帝革去, 作为王府日常护卫及门面的仪卫司还在, 朱成锠便从仪卫司里选了个正六品的典仗, 让这样有品级的武官去教朱成钧,报到皇帝面前也显得很体面了。   展见星和许异在被罗知府挑中时讲好的是陪伴王孙读书,但既是伴读,他们的重心便当围绕着朱成钧转,于是朱成钧去学武, 他们两个也只有跟去了。   武师傅孟典仗的风格和楚翰林不一样,他三十五六的年纪,对着朱成钧也是一张很峻厉的脸, 把他周身骨骼捏过一遍以后,就叫他去扎马步。   两个伴读没被管这么细,不需要被捏骨头, 但也要一起扎马步。   两人懵懂着在朱成钧旁边半蹲好了,孟典仗挨个把他们的姿势纠正了一遍, 又教给了他们呼吸之法,然后, 就不说话了,沉默地站在对面把他们盯着。   这便让他们一丝偷懒的余地也没有了,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孟典仗终于喊停的时候,展见星站立不住,直接坐到了地上。   许异稍微好一点,但也蹲了下来,满脸苦色,小声嘟囔:“腿好酸啊,胳膊也酸。”   只有朱成钧一切如常,他站直了奇怪地看看他们,伸脚踢了踢展见星的脚:“你怎么了?”   展见星捶着自己的腿,言简意赅地道:“累。”   “蹲一会儿怎么会累?”朱成钧也蹲下来,伸手要摸她的腿。   展见星一惊,忙把摊开的腿缩回来,胡乱道:“总那样不能动,当然累了。九爷,你不累吗?”   朱成钧摇摇头。   他是真的不累,如是又反复两三次以后,两个伴读已经恨不能直接躺倒在校场上了,他还好好的,并且越发诧异了,碰碰展见星,又去踢了许异一脚:“你们怎么回事?在学堂里坐半天也没见你们喊累。”   那怎么能一样!   许异哀嚎道:“九爷,那是坐着呀,又不要做什么。”   “怎么不要,不是要听先生讲课吗?”朱成钧反驳,“一直听不能走神累多了。”   他这个状态跟在学堂里对比太明显了,同样对比明显、第一天到校场就被撂倒的展见星意识到了什么,向他道:“九爷,你可能更适合学武。”   皇帝给他第二个选择是给对了。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孟典仗终于点了点头,道:“九爷骨骼奇佳,确是习武的好料子。只是起步晚了些,所以基本功越加要打好了,真习起武艺来,才事半功倍。”   朱成钧从此每日下午就在校场扎下根来,展见星渐渐发现他也不是不累,只是累法与读书不同,他更能受身体上的磨炼,能接受的累,便也不算累了。   至于她自己就很痛苦了,天天东倒西歪,虽然孟典仗其实对伴读要求不严格,随便他们陪练成什么样,但她不愿意偷懒,能撑就一定硬撑着,如此五六日下去,没撑出个成效来,倒把文课也耽误了。   并非她体力真的不堪到如此地步,而是孟典仗发现朱成钧在习武上的天赋以后,练他是很狠的,展见星的骨骼并不清奇,跟这个进度就勉强了,好比拔苗助长,没拔出成效不说,写字时手还被带累得打颤了。   一个人的精力本来有限,文武全才说着容易,万里未必挑得出一个。   “你怎么像个小丫头,这么弱不禁风。”朱成钧绕着她走了一圈,数落她,语气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这个时候,展见星才绕着校场跑过两圈,王府什么都大,校场也大,两圈下来,她就半瘫了,朱成钧说中她的秘密,她也没力气回嘴,只是呼呼喘着粗气。   她脸色潮红,脑袋里嗡嗡直响,喘了好一会,才能开口:“我比不了九爷身体健壮。”   旁边没顾忌直接瘫成大字型的许异附和:“我也没有。”   朱成钧没管他,只在展见星身边蹲下,蹲了片刻,没说话。   展见星以为他在等她,不想耽误他,撑着要站起来,朱成钧抬手在她肩头一按,他没使很大力气,但展见星强弩之末,一下就被按坐回地上。   “算了。”朱成钧忽然道。   展见星疑惑:“什么?”   “你跟先生读书去吧。”朱成钧甚不情愿地道,“我看你在这里也是白耽误功夫,别勉强了,你不是要举业吗?去找先生吧,你上午跟我学的都是你本来就会的,以后下午空出来,叫先生给你讲那些你不会的。”   展见星愣住。   朱成钧看她,马上道:“你不愿意?那好,你还是跟我在这里——”   “不,不,我去。”展见星忙道,又不好意思,心内生出感动来,“九爷,多谢你。”   她知道朱成钧肯定是想大家在一处学着热闹,但看她实在不是这块材料,替她着想,才说了这番话。   她惯常清冷的眸光变得温软,仿佛臣服,朱成钧被她一看,颇觉膨胀,心内的后悔就下去了,扬了扬下巴:“你去吧。”   许异连忙爬过来,真诚地用力地恳求道:“九爷,我在这里也是白耽误功夫,让我也去吧!”   学武虽然也是一条出路,但以他的出身来说,要从底层兵丁当起,那真的太苦了,他爹正是不想他重复自己的老路,才想法设法地送了他来读书。   朱成钧转了下头,漠然地:“哦,随便你。”   虽然这差别态度得毫不掩饰,但总是达成了目的,许异高高兴兴地跳了起来。   从此,伴读们在武课上就和朱成钧分了两路,楚翰林下午空闲无聊,倒也乐意教他们,两人便捡着每日下学以后,再去看一看朱成钧。   朱成钧这个时候往往还在校场上,他木然外表下隐藏着的悍然精力仿佛无穷无尽,孟典仗还是很严厉不近人情的样子,可是他眼神中闪动着的满意完全掩饰不住。   师者得良才而教之,传承有继,这成就感不下于自身谋取功业。   转眼一个月过去,天气完全和暖起来,王府花园里花树开了不少,乍一看鲜妍明媚,掩去了之前那种衰败,曾在里面发生的落水疑案无人再提,曾经能与长房平分秋色的二房随着远走,也仿佛从人们记忆里消失了。   朱成锠很满意,这是他努力抹去二房印记的结果,从此以后,代王府应该全部在他的掌控下,只认他一个主人,只有他一个主事的声音。   他这时候也终于抽出空来,选好了给朱成钧的庄子,把他叫来,告诉了他。   是个四十顷的庄子,就在城外二十里处,地方近,庄田也好,四四方方一块地方,极好安排摆置。   “里面的庄头是府里的老人了,每年自会把账册送来给你,你不需格外操什么心,捡着哪天有空,把他叫来见一见就是。”朱成锠道。   朱成钧道:“多谢大哥。我想先去庄子上看一看。”   朱成锠一怔——他习惯了这个弟弟只会在他面前说“哦”、“是”,乍一听到他提出自己的要求,他有点不习惯,慢慢点了下头:“自然该去的,但别一想就跑去了,要跟先生告个假,知不知道?”   朱成钧道:“是。”   这一声还是朱成锠熟悉的,他便没多说什么,挥手叫他出去了。   等朱成钧走以后,陶氏从里间出来,微微冷笑道:“大爷,我没说错吧?您这个弟弟,是人大心也大了。得了一回皇上的青眼,再回来就不同一般了。”   朱成锠没说话,脸色有点阴沉。   他想起了那天朱成钧在偏殿里和他说的那句话,当时他注意力都在皇帝那边,没太往心里去,如今对照着一想,心里却好似扎了一根刺。   他不认为朱成钧敢于警告他,但,他至少确实不像他一直以为的那么蠢笨听话。   陶氏觑着他的脸色,又道:“我说要给这个庄子,爷还不大愿意,说庄头是我娘家的人,恐怕九郎多想。如今怎么说?九郎这心,本就多着呢。”   朱成锠叫她说得心烦,斥道:“你光会挑拨,皇伯父再三跟我说了要顾念手足之情,难道我还待九郎不好不成?那不是明摆着跟皇伯父作对!”   陶氏忙陪笑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先前爷怪我,我解释一二。如今这庄头是我的奶娘一家,这样多年的忠仆,一般人家都是要多给几分脸面的,九郎便有什么心思,也不好轻易换人,他倘若在庄子上捣什么鬼,大爷不就都能知道了?”   朱成锠皱着眉,面色还是不好。他不肯承认,但内心深处明白,他实在是对弟弟生出了妒忌,完全不明白他怎么就得了皇帝的喜欢,倘若他有这个缘法,这会儿亲王位恐怕已经到手了。   陶氏又补了一句:“庄头把在手里,这收成也就是爷说了算了,什么旱涝虫害,九郎哪里懂得这些?爷放心,爷想给他什么,他就只能拿什么。”   陶氏是出于心疼庄田的目的才说了这句话,朱成锠的眼界比她阔些,如今还真不把四十顷地放在眼里了,但陶氏所言他仍能把朱成钧牢牢掌控住这一点,歪打正着地对了他的胃口,他终于点了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明天叫你奶娘回来,我有两句话吩咐她。”   陶氏忙应道:“是。”   ~~   朱成钧的庄田终于到手了,本来马上就想去看,但临时出了件别的事,拖住了他的脚步。   是件好事,罗知府高升了。   楚翰林要带着他们去给罗知府送行。   作者有话要说:   手机存稿箱总是定错。。刚才发现定成十一点半了。— — 第38章   罗知府的离任有些仓促。   他在大同做了五年多知府, 离第二次任满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但京城大理寺左少卿父亲去世,要回乡丁忧, 他的缺空了出来,吏部议了一圈, 没议出个公认合适的己任人选, 最后是皇帝自己把罗知府想了起来, 要来他的履历一看, 见已将任满, 便下了谕旨:“罗海成敢于任事,公正不阿,着调进京。大同知府一职,另择人选。”   罗知府便从知府变成了大理寺左少卿。   一般是正四品,品级未变, 俸禄不增加,甚至油水上京官还抵不过地方官,但这是切切实实毫无疑问的高升。   罗知府将要去的, 是掌天下刑狱最高级别的三法司之一,国朝中枢,这一步迈上去, 从此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罗知府走得虽急,却也极热闹。   满城官员士绅百姓尽出, 送别的队伍一直绵延到了城外,还不断有新的闻听消息的百姓赶过来, 里面免不了有纯凑热闹的,但真心想送一送罗知府的占了大多数。   罗知府别的功绩不去说它,只弄走朱逊烁就是为大同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百姓们心中感念,这送行的队伍就越送越长。   楚翰林领着三个学生也夹在队伍里,罗知府无意中在人海里发现了他,忙令随从将他请到身边,大声笑道:“潜德怎么不声不响的!”   楚翰林拱手笑道:“原想带着九郎几个去府衙送送正清兄,不想正清兄这般民望,我们远远地就挤不动了,便跟在百姓队伍里,心意尽到了也就是了。愿正清兄此去,鹏程万里。”   罗知府郑重拱手:“多谢,借你吉言。”   又向簇拥着他的众人扬声道:“大家都回去吧,已经出了城,本官深感诸位心意,不必再送了!”   这时已到了城外二里处,百姓们恋恋不舍,但各有生计,在罗知府又一次喊话之后,终于渐渐散去。   倒是一些青袍绿袍的官员还徘徊着,罗知府离任高升,能在他跟前露一露脸攀一攀关系也就这个时候了,便知道没多大效用,利禄动人心,又哪里舍得就这么拔脚。   这些人里包括了大同知县李蔚之。   送行诸公里,数他的心境最复杂。   李蔚之心头有一个无法与人言说但这两日又一直挥之不去的念头——他在大同任上,也将六年了,他与罗知府不同,举人出身,先天不足,仕途走到这里差不多就是终点了。   李蔚之原来也没太多想法,觉得自己能平安终于县令任上就算不错了。然而,罗知府的骤然提拔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极大地刺激了他。   这件事在外人眼里看来似乎与他一个小小县令无关,但李蔚之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狂叫着——有关的!代王案最早是在他的县衙里审理!   但他当时怯懦后缩,将整个场面都交由了罗知府掌控,此后也一直尽力回避,能不沾手就不沾手,最终,寸功未建。   李蔚之觉得这不能全然怪他,他确实被代王府的凶名吓退了,但那是他不知道代王府其实没有传闻中的那般可怕!罗知府挺身而出,不但毫发无损,还把一个郡王赶走了,借此简在帝心,风光提拔。   如果这件功劳出自他手,那情况就将由知府勇斗藩王变成知县勇斗藩王,双方地位悬殊越大,与人的慨然震撼就越大,这样的事迹流传出去,足以弥补他的先天不足,将卡滞的官位往上动一动——可惜,没有这个如果。   只有眼前冰冷的现实。   罗知府又在和楚翰林随行的三个学生说起话来,微笑着勉励他们一二,李蔚之认得其中的展见星,但他没将庶民放在眼里,没有多看,他盯着另一个个头最高衣着最好的少年看了两眼,觉得他有些眼熟。   他听见罗知府称呼他为“九公子”,他又是楚翰林的学生,是了,这是代王府的王孙,代王薨案中,他在堂上出现过的!   能一解圈禁就跟着代王出来扰民,可见其秉性之顽劣,不愧是代王府中人。   那少年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眼光一动,掠过来,李蔚之忙将目光移开,但心里却将他记了下来。   等到罗知府终于登车而去,周围人渐渐散尽,李蔚之也上了轿子,返回大同城里去。因许多人蜂拥出城送罗知府,城门口比往常拥挤,衙役上前,呵斥着百姓们闪避,虽然如此,官轿通行的速度仍然缓慢,李蔚之心头有事,不耐烦地掀起轿帘往外看去。   他目光忽然凝住,因为发现了楚翰林一行四人,他们也回来了,停在内城墙底下,跟一个赶骡车的车夫正说着什么。   很快,似乎是商量妥了,三个小的就上了骡车,楚翰林却没有,李蔚之正奇怪,却见楚翰林独自往前走去,而大车车向一掉,向着城门外而去。   李蔚之心中一动,招手叫过一个衙役吩咐:“你跟上去,看看他们去哪里,做什么。”   衙役答应了要走,李蔚之又补充一句,“慢着,悄悄的,别叫人发现了。”   衙役应道:“是。”   **   朱成钧是要去他的庄子。   楚翰林一想,已经出来了,不如将该办的事一起办了,免得再占用别的时日,便点头同意了。他翰林身份,以教朱成钧读书为主,巡视私产这种事是不至于陪同的,便只由两个伴读跟来了。   朱成钧不知庄子的具体方位,但朱成锠告诉了他庄名,府城近郊的王庄,车夫常在周边跑动,自然听过,不要客人多指点,甩起车鞭,自己跑起来。   朱成钧这几日又跟楚翰林学了些新的农桑知识,在车上像模像样地算着道:“三月了,麦子应该种下去了。”   展见星点点头。   “要等到八月才能吃。”朱成钧又算了算,“赚点钱真不容易。”   许异忍不住笑道:“九爷,你已经很容易啦。”   只要等着就好了,小农一文钱都得自己辛苦去土里刨出来。   展见星没说话,面上也是赞同之色,朱成钧想了想:“也是。”   三个少年在一起是很难安静下来的,一路说着,大半个时辰不觉而过,车夫喝了一声,停下车,转身道:“小少爷们,你们要来的小荣庄到了。”   朱成钧下车付了钱——他上回卖茶具花剩下的,然后举目望去。   只见天地广阔间,大片田亩延伸排列出去,其间阡陌纵横有序,近处的土地能看见已冒出头的纤细麦苗,青嫩得惹人喜爱。   远一些的地方,分布着些农舍,其中有一处格外阔大,那已不能叫农舍了,而是座庄园。让初来此处的人也能认出,那一定是主事之人的居处了。   许异感叹:“哇,这里真好。”   展见星也是此感,这一回,朱成锠居然没搞花样,真的给了弟弟一份不错的产业。   车夫赶着骡车哒哒跑了,三个人傻看一回,都觉得颇为满意,朱成钧迈开大步:“走。”   光看看不出个究竟来,要知道庄子的详细情况和出产,还得找到管理此处的庄头询问。   那庄园看着近,走起来居然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走得展见星都微微后悔起来——刚才怎么就叫骡车走了?早知该让他再往里送一送。   朱成钧感觉到她的脚步渐渐慢了来,转头瞥了她一眼:“你该不会真是个丫头吧?”   展见星这是第二次被他嘲讽了,心下已经很平静,只是有点不乐意,反驳道:“九爷,我体力差我认便是,与男女有什么关系。”   朱成钧没回嘴,忽然冲她诡异一笑,然后把她胳膊一扯,拉着就飞奔起来。   “啊——!”   展见星尖叫,想挣扎,但哪里挣得脱他,真跑起来步子也停不住,风扑在脸上,她踉踉跄跄,只能跌撞在他身后。   “哈哈!”许异没有解救她,反而觉得很好玩,跟在旁边也跑起来。   三个少年在田间疯跑,沿途遇见的几个庄田上的人瞠目结舌,待觉得他们眼生,想要阻拦,人早已跑过去了。   于是等庄头姚进忠终于得到报信的时候,三个人已差不多来到了庄园大屋前。   展见星扶着膝盖,呼呼喘着粗气,她都要觉得她读书的方式不对了——明明她是要走文人路的,为什么动不动在体力上消耗得这么厉害!   姚进忠今年四十八岁,他本人没什么大能耐,但婆娘做了陶氏的奶娘,陶氏长大嫁进了王府,他们一家便也跟着风光起来,如今年纪大了,出府来管了四千亩田地,虽仍为人奴仆,但一般的地主也没他风光和油水丰足,故此他的面孔衣着都甚为体面,挺着肚子,像个富家翁。   他站在屋前,打量着三人,因已得到朱成锠的递话,知道他管的这个庄子易了主,今日一早他的婆娘还进城去见主家了,他这一看,就也猜到了朱成钧的身份。   ——来得可着实太快了些。   姚进忠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面上却没有显出来,而是马上理了理衣襟,跪下道:“敢问可是小主子?大爷已下了令,从此老奴就听小主子吩咐了,老奴姚进忠,请小主子安。”   朱成钧暂没理他,他怕展见星倒下去,还拽着她半边胳膊,待她喘匀了气,才松了手,看了姚进忠一眼,点点头:“你起来吧,我来看一看。”   姚进忠听他认了,忙磕了个头,才爬起来,又命令周围好奇出来看着的人都跪下见礼。   一番礼数行过,他请朱成钧进到正屋,在上首坐下,又命人流水价地上茶上点心。   朱成钧虽是突如其来,他这份招待也算极周到了,奉承得十分之热情。 第39章   桌上满满当当。   姚进忠殷勤地解说着:“小主子, 您尝尝这茶,是才贩到大同来的明前龙井,老奴派人采买了些, 自己是不敢用的,专供着主子们偶然动念, 来踏青小憩时敬上。可是巧了, 才买来, 小主子就下降了, 这茶竟是专门为小主子备上的了。”   “您再尝尝这个炸糕, 虽是庄子上的野意儿,不值什么钱,不过新鲜才出了锅,松脆可口,只当给您解个闷儿——”   “把你们的账册拿来给我看看。”朱成钧打断了他滔滔不绝又想去介绍另一道糕饼的话头。   姚进忠:“……”   许异:“——咳咳。”   他被茶水呛了一口。   不为别的, 别人不知道这位爷的底细,他身为伴读还能不知道吗?《三字经》才学完,刚开始读《百家姓》, 一笔字写出来活似刀劈斧砍,就这样,张口敢问人家要账册?!   许异倒不是想嘲笑朱成钧, 他只是有点着急,朱成钧自己不会, 那自然要伴读服其劳,可问题是他也没学过看账册啊!   他盯着朱成钧, 然而朱成钧根本不看他,他只好又去看展见星,指望得到点提示,或是能用眼神商量个对策。   展见星表情淡定许多,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向他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许异茫然,但叫他不要开口的浅一层意思他是领会到了,便识相地把嘴闭上。   “小主子,这,”姚进忠终于反应过来,陪笑道,“这需要整理一番,一时半会儿却拿不出来。”   朱成钧追问:“为什么?”   单从表情看,他实在一点不心虚,再也看不出他才开蒙半个月,学问只停留在蒙童上。   姚进忠便被唬住了,他常年在庄子上纳福,不认得朱成钧,也不清楚他的情况,得了朱成锠的命令后倒是想打听一下他,今早姚氏进城,他就嘱咐过了,但谁知朱成钧来得这样快,姚氏还没回来和他通过气呢!   心里没底,这账册就不能轻易交出去。他只有想着扯道:“小主子来得不巧了,正赶上农忙时候,您才进庄子的时候看见了,种子才撒下去不久,地里的活多着呢,大爷交待这事又交待得急,从前那些旧账有大半已经缴到府里去了,如今老奴手头有的不多,且又杂乱,小主子要知道什么,不如问老奴罢了,老奴心里一本账倒是明白的。”   他说了一串,朱成钧的眼神没有一丝变动,道:“你才说我来得巧了,转眼又说我来得不巧,那到底是巧还是不巧?还是我就不该来?”   他这一句里现了锋利,许异原来是忍住了没开口,这会儿是真不敢开口了——他知道朱成钧是王孙,但从没领略过他王孙脾气的这一面,吓住了。   展见星淡淡帮了句腔:“姚庄头不必担心,账册全不全,怎么看是九爷的事,您这里没有的,九爷可以向大爷要。九爷不是苛刻的人,那些都不与您相干,您只管把这里有的拿来就是了。”   姚进忠一时僵在原地。他以为朱成钧此来不过随便走动走动,看他来时跑得一阵风的样子也不像多有城府,他马上请安,把庄子能拿出来的好东西全招待上来,就是想一顿马屁把这新主子拍晕了,转一圈玩乐呵了就走,少年小贵人么,懂得什么,就是王府里的亲王郡王们,也不见得懂庄稼上的事。   不想他不懂归不懂,却非常会要东西,张口就要了账册,带来的帮腔也不是个善茬,一句连一句直接就顶了上来,让他连个糊弄的退步都没有。   少年也许无知,锋芒却是独属。   这让姚进忠感觉照面还没一刻钟,他肺都被顶疼了。   “那,小主子稍候,老奴这就让人取来。”姚进忠再干站了片刻,实在没有可推脱的余地了,只好转身出去。   朱成钧叫许异:“你跟他去拿。”   许异头一回得他吩咐办事,纵然不懂,也忙郑重地应下了:“是。”   紧紧跟去姚进忠身后,背影都写满使命感。   等他们都走了,展见星面上撑出来的淡定也没了,忙问朱成钧:“九爷,我刚才那句话没说错吧?”   她比许异装得好,但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毕竟生人生地方,头一回帮忙办差事,她不确定自己的分寸拿捏怎么样。   在这方面,朱成钧要比她强得多,他再不被欺凌再不受重视,也是王族,打小浸淫其中,出身见识都不是平民可以比拟的。   “没错,错了也没事,你爱说什么说什么。”朱成钧的真面目也露出来了——但他不是生涩紧张,而是坐不住,把一盅茶喝了,就站起来招呼展见星,“走,我们出去逛逛。”   展见星松下心神,答应了,跟他出门。   朱成钧没走远,抬头望了一下,继续往外走,走到院子外面时就停了下来。   乡下地方大,院子敞阔,院门也不小,门前一左一右,各植了一棵槐树。   这两棵槐树应该种了有些年头了,十分高大苍劲,树干粗壮,树冠葱郁,正是暮春时节,一串串洁白的槐树花从嫩绿叶间垂挂下来,幽香袭人,丰茂喜人。   朱成钧扭头道:“这个花不错,我们摘些回去熏屋子。”   展见星微笑了一下:“九爷,这是好东西,不但可以熏屋子,还可以做吃食,我娘用它包过饺子。”   朱成钧眼睛幽幽亮了一下:“是吗?”   展见星一时未解他那个问句的隐藏含义,道:“九爷,你等一等,我去找根竹竿打些下来。”   槐树花虽用处多,但正常年景里不是值钱物事,展见星在南边时,巷子口种了一棵,盛开时节多的是小娃儿爬上去摘了玩,故此朱成钧要,又本是他庄上的出产,她也没顾虑什么。   她进院子转了一圈,却没找着合适的竹竿,只好出来:“九爷——?”   朱成钧从高高的树冠里探出身来:“干嘛?我正要喊你,你把衣襟张着,我拿不住那么多,你接着。”   他手里已经摘了三串槐树花,嘟噜着挤在一起,香得又幽静又霸道。   展见星:“——!”   她站着震惊得忘了动,于是三串槐树花直接砸到了她仰起的脸上。   这一砸才把她砸醒来,她手忙脚乱去捡,又混乱道:“九爷,你怎么爬上去的?你会爬树?”   她就一转身的功夫,居然爬这么高!   朱成钧在树冠里道:“爬树有什么难的。”   他蹲在一个枝桠里,伸着手臂,动作不停,很快又摘了数串槐树花,要往下丢。   展见星原还想说什么,比如他这么大了怎么还做爬墙上树的勾当,被闹得来不及张口,只得忙把衣裳下摆展开,去兜他丢下的花串。   很快兜满了,她奔去墙角暂时放下,又忙回来,仰着头抽空提醒:“九爷,你慢些,那根枝条太细了,你别踩,别出去——哎!”   朱成钧仿佛要跟她作对,也仿佛是享受她在底下的紧张关切,偏偏伸长脚踩出去,把那根枝条尾巴上挂的两串花都揪了下来,才得意地缩回了脚。   他悠悠闲闲的,展见星在底下左右奔跑,又提着心,倒把汗都累出来了。   终于朱成钧玩够了,抱着树干滑了下来。   展见星松了口气,转头去看墙角:“九爷,这么多足够了——”   她卡住,因为等她扭回头时,发现朱成钧抱着另一棵树蹭蹭又上去了,她这回算是见证了他是怎么爬上去的,灵猴一般,恐怕她就在底下近前也拦不住。   “你过来,这里还有。”   展见星欲待不理他,朱成钧直接就冲她身上丢,他不怕糟蹋东西,她怕,只好陷入另一轮疲于奔命里。   她把脖子都仰酸了的时候,终于姚进忠和许异带着两个汉子抱着满怀的账册回来了。   并不少,但乱也是真的乱,有些看上去还脏兮兮的,姚进忠说“需要整理”,也不全是一句搪塞。   这样的乡下田庄上,一般不会安排专门的账房先生,都是庄头或是庄头身边识字的心腹粗略记一记,不比大店铺里正规。   姚进忠回来时的脸色本有些不好,朱成钧给他派了个监工,小监工年纪不大,却似贴狗皮膏药,寸步不离地贴着他,他什么手脚都做不出去。   他心里正嘀咕这新主子难缠,结果一抬头,就见到树冠里的朱成钧和快被花砸到披头散发的展见星以及,墙角堆成座小山般的槐树花。   ……   展见星有气无力地道:“九爷,你快下来。”   朱成钧哦了一声,从枝桠上退回来,往树干下滑了一截,然后砰一声,直接跳了下来。手里还抓着一串花。   “小主子喜欢这花,告诉老奴,老奴叫人打下来送给小主子就是了!”   姚进忠愣过之后,笑容变得比先前还热情起来。这分明就是个顽童么,知道看什么账,最大的本事恐怕就是虚张声势吓唬人,这堆账册堆到他眼皮底下,他也看不出什么来。   朱成钧点点头,问他:“你这里有车吗?我不好拿走。”   姚进忠以为他要拿槐树花走,忙道:“有,有,只是粗陋些,委屈小主子了。”   便忙叫一个汉子放下账册去备车,朱成钧走进屋里,他闹了一阵也渴了,自己提起壶来又倒了一盅喝了,转头又问姚进忠:“这茶不错,你才说是什么茶?”   “是明前龙井。”姚进忠这点眼色如何没有,马上又吩咐另一个汉子,“去库房告诉老蔡头,把这茶叶都给小主子包上带走,难得小主子夸它一句,老奴自然该孝敬的。”   朱成钧又指了指桌上的一堆糕点:“这些也带上。我这次来得急,恐怕你们没什么预备,就不留下叫你们忙乱了。我要的东西都预备好,我就回去了。”   姚进忠巴不得他马上走,听了正中下怀,脚不沾地地又叫过个丫头来把糕点都装到食盒里去,又额外添了几样,等到先前那汉子赶了大车来,亲自帮忙捧到车上去。   别的尤可,那槐树花着实占地方,朱成钧看塞了四个大包,就阻止道:“没地方放了,剩的不要了,给你们包饺子吃吧。”   姚进忠忙道:“多谢小主子,不过这车上还有些地方,应该——”   “没有了。”   朱成钧转头示意了下,许异和展见星各抱着一堆账册走了出来。   姚进忠:“……”他以为朱成钧要这个要那个,早把这堆灰扑扑的账册忘掉了!   他眼睁睁看着两伴读把账册堆到车上,然后跟门神似的爬上车去守在两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成钧满意地向他摆摆手:“走了,不要送了。”   **   事有凑巧,他们出庄时,骡车正好和从城里回来的姚氏擦肩而过。   姚氏认得赶车的是自己庄上的人,走过去后,奇怪地找了个路边农田里的佃户问了下,得知了情况,忙叫车夫快走,赶到庄园前见到姚进忠,不等丫头搀扶,自己爬下车,快步上前问他:“当家的,听说新主子才来了一趟?”   姚进忠痴痴地看着墙角剩的一小堆槐树花——只这么一会儿功夫,账册没了,好茶没了,连树都给他薅秃了。   他整个人悲从中来:“什么新主子,那就是个活土匪!”   作者有话要说:   雁过拔毛·九 第40章   姚氏把姚进忠催进了屋, 听他把经过说了,也傻了眼:“账本全搬走了?你就没拦着些?”   姚进忠气哼哼地道:“我怎么拦?一拦,不是明摆着告诉主子有鬼!”   姚氏十分不甘, 又纳闷地道:“当家的,你往日不是这样没法子的人, 照你说, 那不过三个半大小子, 你哄不好也就算了, 怎么还叫人把你弄得晕头转向的?”   姚进忠回想, 也想不出个究竟,他连朱成钧到底是精明还是傻都不能确定——假使他是有意扮猪吃老虎,降低他的警戒心,那也犯不着亲自爬树上去,而且最后账册已经到手, 他还是把半车槐树花都拉走了,那是什么好东西不成?   穷家肚里没油水的小子才拿它当个宝呢,王孙还能亏了这一口。   “算了, ”越想越糊涂,他最后只能道,“带走就带走吧, 那账总是做平了,就是有一点疏漏, 我豁出老脸认个罚罢了,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姚氏坐不住, 在屋里走了一圈,紧皱着眉头道:“当家的,哪里有这么容易。你不知道大爷和大奶奶找我去,都说了些什么。”   姚进忠也正关切这个,忙问道:“说了什么?”   “大爷亲自出面吩咐了,叫我在账上用些心思,这庄子明面上归了九爷,但不过是九爷未成年就藩的这几年,九爷非嫡非长,早晚要像二郡王一样离开大同的。”   姚进忠摸着寥寥几根胡须,点头道:“这个道理大爷便不嘱咐,我们自然明白。二郡王走了,王府不是大爷的还能是谁的?更别提我们一家的身契都在大奶奶手里,本就是大奶奶的人了。”   当然,这不耽误他挖一挖代王府的墙角肥自己的腰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   姚氏继续道:“所以,大爷的意思是,暗地里叫我们要认清主子到底是谁,这庄子的收成不归我们说了算,不归老天说了算,更不归九爷做主,得大爷说它是多少,它才是多少。”   姚进忠伸了伸脖子,专注起来:“大爷这是想挟制住九爷?”   “我听着是这个意思。”   姚进忠觉得这不是什么问题:“你答应就是了。”   “能不答应吗?我当然答应了!”姚氏说着跺了下脚,“可是账册没了!那是好几年的账,我们从前做那些手脚虽蒙了大爷大奶奶,究竟大数上不错,如今叫九爷一把都拿了去,他不管查不查得出问题,总知道了从前的历年收成是怎么样。他要是想省事,根本都不用查,从此叫我们比着那些数来就行了!那大爷若有吩咐下来,又要怎么办?”   姚进忠坐不住了,失声道:“对啊!”   小荣庄就在大同城外,朱成钧抬脚就来,这么近的距离想报个旱涝糊弄都没办法,底牌一旦为他知晓,他们就完全被迫到了被动的位置上。   “这小九爷,也太鬼精了,怨不得大爷要防着他。”姚进忠气得道。他总算确定了朱成钧一点不傻,傻的是他。   姚氏转悠累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发着愁道:“他精不精的本来没多大事,可现在就坏了,上头的神仙打架,你我在当中得受多少夹板气?”   姚进忠接替姚氏转悠起来,转了两圈后,下了决心:“不管怎样,第一还是得听大爷的。”   “这是自然。”   “别的,就先随它去吧。”姚进忠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了,只能抱持着万分之一的缥缈希望道,“说不定九爷看不明白那账,又或者看一看就不耐烦了,再找回来问我,那时怎么说,总是有回旋的余地了。”   姚氏细心些,一时又想起来:“对了,得赶紧把这事告诉大爷大奶奶,若能寻个由头把账册要回来,就最好了。”   姚进忠忙道:“那你快去!”   “知道了。”   姚氏说着,椅子还没坐热又赶忙出去了。   **   午后时,三个少年回到了代王府。   他们没吃午饭,但并不饿,一大堆的糕点足够填饱肚子了,只是吃多了干的口渴,朱成钧没去后院,带着伴读们就近跑到纪善所里问楚翰林要水喝。   楚翰林放下正在看的书册起身,好笑地看着三个学生去乡下跑了一圈,就弄得真像乡农一样,抱着满怀乱七八糟的东西进来,放下时堆了一地,然后挨个咕咚咕咚地灌茶喝。   “这是什么,槐花吗?”   槐树花的香气易于辨认,隔着一层布楚翰林也闻了出来。   朱成钧第一个喝完水,抹了下嘴:“嗯,给先生一包熏屋子。”   这一包可着实太大了些。   楚翰林不想辜负学生的心意,笑道:“也好,难为你。”   “这个也给先生。”朱成钧弯腰,从那堆账本里又拖过一个白釉瓷罐来,摆到槐花旁边。   楚翰林文人雅士,是识货的,迟疑地道:“这里面莫非是茶叶?”   “是明前龙井。”   楚翰林吃了一惊——明前在茶叶里可是上品了,哪里一下子弄来这么多?这瓷罐快及他膝盖了,里面少说也有五六斤!   朱成钧打量了瓷罐一下,又摸索片刻,就下手开启起来。   姚进忠很够意思,为了尽快打发他走,直接把库里的茶叶连罐都抬给他了,日常用其实会分出小瓶来,这瓷罐是不会时常开启的。   为了防潮,瓷罐封了好几道口,朱成钧解到第二道时,已有微微的茶叶香气透出来,只是为槐花所掩盖,还不明显,待到第三道封口也掀开了,那股清香毫无遮掩,直透入鼻,让站在旁边的人脑目都为之一清。   又跟旁边的槐花香混在一起,压下了些槐香的霸道,而槐香反过来又给茶叶提了味,两种香气相辅相成,令人痴醉,将整间屋子都变得清幽起来。   朱成钧有点满意:“没骗我,是好茶。”   楚翰林就震惊了:“这是哪里来的?”   “我庄子上的管事给的。”   管事孝敬主子是常事,但朱成钧得的这个庄子管事这么有钱?楚翰林满怀疑惑,看朱成钧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只好再去打量他带回来的别的东西。   这一看,就看到了那一堆账本。   “这又是什么?你庄子上的账?”   朱成钧点头:“嗯。”   楚翰林便没多管,他以为账册与他不相干。只推辞道:“九郎,这些茶叶太多了,价值不菲,先生领你的心意,但——”   “我不白送先生,这些账册放我那里可能会有麻烦,我拿茶叶跟先生换点地方,先生替我一起收着。”   会有什么麻烦,他没明说,但楚翰林一听就听出来了,左不过来自朱成锠那边。楚翰林心里觉得有圣命在上,似乎不至于,但不管至于不至于,这样一来,他就不好再继续推辞茶叶了,像他不想帮学生的忙一样。   只好摇头笑道:“这——好罢。”   展见星和许异也喝完了茶,当下在朱成钧的指挥下,将一堆账本塞到楚翰林的床榻底下去。   “再往里放放。”   楚翰林走过去看了看,阻止道:“好了,你塞到最里面去,回头要拿出来看也不方便。”   “我不看它。”朱成钧道,“账本在我这里就够了。”   楚翰林一想失笑:“你不查账,就只是震慑他们?”   “水太清了,鱼要饿死的。”朱成钧说。   “是水至清则无鱼。”楚翰林纠正他,看一眼他的木脸,心里生出些可惜来。这个学生读书不成,但处事之道自成一格,从前必然没有人教过他这些,他自己悟出来了。   这份灵性怎么就不能用些在读书上呢。   展见星和许异两个把账册塞好了,从床底爬出来,规矩地站到朱成钧旁边,朱成钧见到展见星脸上蹭了处灰,信手给她抹了,转向楚翰林道:“先生,我们走了。”   楚翰林点头:“去吧——等等,你去另找个罐子,把这茶叶分些给你大哥。”   朱成锠自然不缺这点茶叶,他是为了朱成钧好,既有东西送先生,多少也该孝敬长兄才是。   朱成钧低头看了看,不太情愿地道:“好吧,我把我的花分一半给大哥。”   他说完抱着一包槐树花就走了,楚翰林哭笑不得,眼看两个伴读忙忙跟着跑了,拦不住,只好算了。   朱成钧回到自己的住处,真的分出一半槐花来,叫秋果给朱成锠送去,剩下的两包半一包给展见星,一包给许异,他自己留半包。   展见星拒绝:“九爷,我不要,我不能拿出去。”   朱成钧正找了个瓶子,把几串槐树花摆弄着挂在瓶口,闻言道:“为什么?”   这位爷,脑袋灵光起来谁都比不过,不开窍的时候又实在是不开窍。展见星无奈道:“你给大爷就送了半包,我扛着一整包出去,大爷知道算怎么回事呢?”   在弟弟这里的待遇跟楚先生不好比就算了,难道比两个伴读还差一截?   许异恍然大悟:“对啊!九爷,那我也不能要了。”   朱成钧道:“他真麻烦。”   展见星想笑:“九爷,你别抱怨了。大爷看见花应该就够憋闷了。”   恐怕他这辈子也没收到过这么寒酸的礼物。   **   朱成锠确实没有。   他对着那一桌槐树花都傻了——半包也很不少了,包袱解开来,足够摊开一桌子。   秋果已经跑了,他都忘了叫住这个小子问个究竟,等回过神,姚氏重来求见,他暂也顾不上秋果了,叫姚氏进来。   姚氏一见满桌花,一张油水滋润的脸就抽抽了,朱成锠见了奇怪,才从她嘴里知道了这些花是怎么回事,听完一恼:“带了五斤半的明前茶走,就给我送这些野花来?”   他没有在这上面纠结太久,因为更叫他生气的还在后头,朱成钧居然是冲着账册去的,他手里并没有正经可用的人,就两个伴读,一个拧巴一个傻,居然成功从姚进忠手里把账册全弄走了!   “真是废物!”   朱成锠斥了一声,姚氏跪着连连磕头,哪敢有一句反驳。   朱成锠来不及跟她多计较,马上去东三所,当然,已经晚了。   账册根本就没进过后院,直接停留在了楚翰林那里。   皇帝交待的时候说的明明明白,不要他插手,盈亏都由朱成钧自己去,他就算还可以拿长兄的身份压一压朱成钧,又凭什么去压楚翰林?   歪门手段更不能动,搜朝廷命官的屋子,除非他不想要这个亲王位了。   到了这时候,朱成锠终于意识到,他心头浮上的那点隐约的阴影没有错。   王府之中,没有善茬,他这个弟弟,也已经长出来獠牙了。   他没有再做什么,权当没有这回事,打发走了姚氏,如常主理起各项府务来。   朱成钧的威胁性毕竟与朱逊烁差远了,那么就不必操之过急。并且,朱成锠压抑劝说着自己,他觉得其实他也不是真心胸狭窄到一点容不下人,朱成钧无论厉害与不厉害,他只要不贪心,不争夺更多的,他可以容忍他到就藩。   **   朱成钧的日子,其实没有朱成锠以为的那么好过。   甚至有点凄惨。   因为楚翰林把本来中午午休的时间拿出来,压着他学看简单的账册了。   皇帝说得不错,楚翰林年轻,此前一直呆在翰林院里,没真正进官场大熔炉打过滚,便又面嫩,别的先生收学生什么礼物都觉理所当然,他却越想越不好意思起来。   琢磨半天,做先生的也得有些回报,他想的回报就是把床底的账册挖出来,教朱成钧看。   他没专门学过账房上的事,但有些家学渊源,这种田庄上的账难不倒他,理了几天就理出头绪来了,一边看,一边教起朱成钧来。   两个伴读中午没事,有这个机会,都兴致勃勃地跟着一起学,展见星比许异还额外多出一样差事来,看见朱成钧打盹,就把他推醒,推不醒就掐。   ——这种事许异自然是不敢干。   困得东倒西歪然而又一次被掐醒的朱成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小九:我好苦。 第41章   春光明媚而过, 初夏不觉而至。   时间迈进四月初,楚翰林终于连教带算地将所有账册整理清楚,但他没有直接将结果说出, 而是让学生们按照他教的办法去从头核算一遍,得出结论后再与他印证。   三个学生通力合作了七八天——包括朱成钧在内, 他不耐烦做一切案牍之事, 包括算账在内, 这跟他启蒙太晚有关, 这么大才有先生教导, 从年纪来说已过了培养读书习惯的最佳时候。   但不要紧,真有人肯下功夫寸步不离地管着他,还是管得出成效的。这次加的账务他就被迫学了下来。   天气渐渐暖热,人的衣衫也轻薄起来,这一日吃过午饭后, 三个人聚在一起做最后的核对,朱成钧已只穿件单衣,他把衣袖呼啦一下拉上去, 喊展见星:“你看。”   他动作幅度很大,这一下快把袖子扯到肩头上去了,露出来整条白得晃眼的胳膊, 把展见星唬得瞬间转过了脸:“你干什么?”   朱成钧伸手拉扯她,坚持道:“你看。”   展见星还是不愿转头, 倒是许异说了一声:“九爷,你这胳膊怎么青了一块?”   “两块。”朱成钧纠正。   “……”展见星迟疑地掉转过身, 朱成钧不再理会许异,抓住机会立刻将胳膊伸到她眼皮底下去。   他上武课不要人督劝,练了一阵子已经初见成效,手臂上的肌肉薄而匀称,加上他本来白,便显得好看又有力,正因如此,上手臂靠近内侧的地方那一小块淤青就十分显眼。   朱成钧自己把手臂扳了扳,果然,更里面一点还有一块淤青,那里的肉嫩,更禁不住损伤,边缘都泛出了一点紫。   许异傻乎乎地道:“九爷,你这是上武课磕到的吗?真辛苦啊。”   展见星没办法装这个傻,她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慢吞吞地道:“……我掐的?”   朱成钧道:“不然我磕就磕出这么点?”   许异下意识拿手指去比划了一下,然后张大了嘴:“好像真是的——见星,你有点狠啊,掐这里很痛的。”   展见星完全把头埋到了账册里,吭吭哧哧地道:“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这样。”   她开始没想掐朱成钧手臂内侧,但掐外侧掐不动,或者没多大用,朱成钧仍旧睡眼惺忪的,就醒着也不精神,她急了,才越掐越里面,但、但她没想到能把他掐出两块青来啊。   展见星真觉得羞愧了,她来伴读,把伴读的王孙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这算怎么回事儿。   “你干嘛?又没怪你,就是叫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朱成钧把袖子放了下来,表情甚是平静,但是眼神透出满意——就好像他被人掐成这样他还得了便宜似的,补充打击展见星道,“我没留神,昨晚我洗完澡穿衣裳,秋果发现的,大惊小怪地嚎了半天。”   展见星更垂头丧气了。   “九爷,对不住,先生有了戒尺,你还打瞌睡,我怕先生打你才掐的,哪知道……”   这还不如让楚翰林打手板呢。没看到淤青,她不知道自己下手这么重。   朱成钧怔了一下——这与纯粹表情上的木呆不同,他实在极少发怔,怔完后嘴角就扬上去了,他一这么笑就显得很邪:“借口,你就是想掐我。”   “没有,我好好的想掐你干什么。”   “我不管,你给我也掐一下。”   展见星没怎么犹豫就伸了手:“行吧——唔。”   朱成钧报复的一下没掐在她的胳膊上,而是直接掐在了她的脸上,把她嘴巴都掐扁了。   许异赶忙拉架:“九爷,别,见星也是替你着想——”   他挺护着展见星,朱成钧明显偏向展见星他也不妒忌。   他模糊觉得展见星跟他们不太一样,不只是性情上的清冷坚韧,那坚韧里还奇异地掺着一点柔弱——这柔弱与性情无关,他说不出来到底怎么回事,总之就觉得不能欺负他,哪怕是闹着玩。   朱成钧不管,他另一只手也上来了,展见星脸都被他扯变形了,忍受不了地开始拍他,哄闹成一团之时,楚翰林进来了。   学生们各归各位。   楚翰林手里拿着一本册子,走到上首书案前,问他们:“都算出来了吗?”   展见星站起来,把一张纸递上去:“先生,算清楚了。”   纸上写着历年的最终盈亏,楚翰林低头看过,又问道:“如此,你们觉得这账目大致上是无误的?”   许异点头,展见星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了头,只有朱成钧直接摇头。   楚翰林先问展见星:“这结果由你誊写,你为何犹豫?”   展见星道:“先生,我不懂田地上的事,只是觉得,我们搬回来的一共是六年的细账,这六年之中,除了第一、二年,其余四年的产出都逐年递减,虽然减得不多,也有点奇怪,难道连续四年都没有丰收之年吗?我和母亲最近两年搬到了大同城里,邻居们不少在乡下有一点田地,并没有听谁说过有什么灾祸导致田地减产之事。”   许异惊醒:“对,我也没听我爹说过!”他爹是军户,非战时要屯田自给自足,其实便和农户差不多,但有仗打时又要冲上前线,所以十分辛苦。   楚翰林点头微笑,又问朱成钧:“九郎,你呢?这六年你都关在代王府里,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你又因何觉得账目有疑?”   朱成钧干脆地道:“我不知道账里有什么鬼,我就知道姚进忠不对,他给我时就拖拉,看我带走又发傻,这账盘出来就算对,我也觉得不对。揍他一顿,肯定不冤。”   “……”楚翰林本来正要欣慰地点头,点到一半点不下去,干咳一声,“九郎,你疑心得不错,但教训下人,还是要有证据才能服众。”   朱成钧“哦”了一声,但看他表情,听没听进去就很存疑了。   楚翰林不去管他,把手里的册子扬了一下:“你们能自己多想一步,不为账面上的数目所迷惑,很好。我请人从府衙存的地方志里抄录出了这六年以来大同的旱涝虫害暴雨等记录,你们对照着这份记录,再查证一遍。”   他和罗知府是同年,罗知府纵然高升走了,一封手书送回来,这点琐事府衙里一个小吏就能办,谁会不给他这个面子。   接下来的两三日,学生们便又陷入另一轮对账里,姚进忠的账目里自然也会有简单的天时记录,不然他拿什么名目报减产。   这时候三人对账目比先前多出了兴趣和热情来,这就像找茬,找到了就是成就。因不需要再一笔笔去核算,便也不需要耗那么多时间,三日后,新的结果报到了楚翰林面前。   许异率先咋舌:“十成收成,至少昧了三成。他好大的胆子啊,这是欺负你们从前出不去,什么都由着他说。”   太阳大些就敢写旱,下场暴雨就是涝,更别提虫害之类的了,反正一府主子都关着,没人能跑去看田里到底有虫没虫。   姚进忠自以为做平了的账,其实只看有没有人用心追究,一用心,假的就是假的。   楚翰林对这个结果就很满意了,这与他算出来的差不多。学生们能把一个四十顷田庄的账由头至尾查漏补缺地彻底理清,其中长的知识远不是读一读圣贤书就能得到的。   他看向朱成钧:“九郎,你怎么说?”   这是要问他下一步如何处置了,毕竟现在是他的庄子了。   朱成钧道:“放着。”   楚翰林笑道:“真查出问题,你反而不喊打喊杀了?”   “他吞的是我大哥的银子,又不是我的。”朱成钧很平和,又似乎恩怨分明地道,“以后等他吞我的,再说。”   怎么说?自然是拿着这些账去跟他说了,朱成锠若知道奴才敢侵吞他这么多财产,能下令直接打死,姚进忠不想死,那从今以后就只有老老实实的。   他从前能吞朱成锠,日后反而不能再吞朱成钧。   楚翰林一愣,明白过来,禁不住伸手点他:“你——唉,你幸亏不读书!”   读了书得精成什么样儿!   朱成钧身板马上直起来了:“先生是说我还是不读书的好?”   “你更得读。”楚翰林板了脸,又还是漏出一点笑意来,“礼义仁智信,只有圣人言才能教给你,你不许偷懒。”   朱成钧:“哦。”   展见星替他把核算结果夹到账册里去,又和许异一起,把账册重新一本本重新搬回了楚翰林的屋里。   接下来日子本该如常了,朱成锠发现了弟弟没那么好啃,暂且收了手,姚进忠没得吩咐不敢如何,偶尔会对失去的账册生出一点忐忑,但见朱成钧没有进一步反应,他便也渐渐放下心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次的波折,从外面来了。   城郊一个年愈六十的老太太,向县衙递了状子,状告代王府名下庄田小荣庄强夺民田二十亩,致使她与独子流离失所,数年困苦,衣食无着。   作者有话要说:   心狠手辣·星   ~~   这一波搞完,就让他们长大一点。 第42章   代王府得到这个消息比较迟。   不是县衙瞒而不报, 李蔚之第一时间就派了个衙役拿着牌票上门传召了,但第一次来的时候,直接被门房赶走了。   阶级森严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 县衙的各色差役看小民是什么样,王府的门房大爷看他们就是什么样——喝酒喝昏头了吧?一个小小衙役敢登王府大门传人过堂?   呸, 你也配!   罗知府那时候插手伴读及落水案都是轻车简从主动登临的, 一个县令比知府架子还大, 代王府就算处在不得圣心被迫低调做人的阶段, 这低调也有限度, 绝非区区七品芝麻官所能“欺负”。   门房不但撵人,连衙役持在手里证明身份的牌票都一把夺过来撕了,几个小厮把衙役围着叉腰嘲笑一通,衙役不敢反抗,只好空着手回去复命。   两天后, 衙役拿着新的牌票又来了一趟。   门房心里有点嘀咕了,县衙还敢派人来,看这不依不饶的劲, 别不是真有什么事吧?小厮们商量一通,总算推出一个进去传话。   话报到了朱成锠跟前,这传话的小子怕当真有事, 自己第一回 的怠慢误了事,话里就自然打了掩护, 夸张那衙役多么大模大样,态度嚣张, 朱成锠再一问为了何事,知道不过是侵占民田——这真是笑话,不侵占民田的藩王府,那还叫藩王府吗?   打从先帝靖难登基,怕兄弟效仿他成功的先进经验,就把各地王府的护卫找理由都削得差不多了,王爷们就剩下攒钱花钱醉生梦死这点爱好,这还要被剥夺?   就是先帝那么狠的人,也不管这种小事的,总得给亲戚们留点喘息的空间么。代王府蒙难,那是做得太过了,先代王要没有携家带口上街锤人的爱好,也不会落得被圈的下场。   朱成锠因此丝毫不惧,做出了与门房一样的决定:“叫他滚!有话,让李蔚之亲自来与我说。”   小厮腰杆立刻挺了起来,出去把衙役踹了两脚,叫他滚了。   衙役滚了,李蔚之却没来。   又隔两天,第三波衙役来了。   来代王府传人是个苦差事,衙役们是轮着来的,今日轮到的这个一早来了,但苦着脸,只在九龙壁附近徘徊,都不敢靠近府门。   代王府的回话那么不客气,县尊却像吃错了药,还派他来传人,不是明摆着要挨揍吗?   他揣着牌票像揣着个烫手山芋,正满心忧闷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叫他:“龚大叔?”   这倒霉摊上事的衙役正是龚皂隶,他一转头,眼睛立刻亮了:“你是展家的小哥儿?”   展见星微笑点了点头,她走投无路时得过龚皂隶的一言指点,一直将他记得,所以看见他转悠时的一个侧脸也认出来了:“龚大叔,你在这里有事吗?”   龚皂隶与馒头铺对门卖油的小陈家相熟,知道展见星真胆大包天来代王府做了伴读之事,忙道:“小哥儿,这件事正要劳你伸伸手——”   他就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展见星一听小荣庄之名就凝了神,待听完后,点头道:“您放心,我去告诉一声。这小荣庄才给了我们九爷,九爷也该知道一下。”   龚皂隶松了口气:“这可真是多谢你了。”   李蔚之好歹没要求他一定要把人传来,只要把话带进去就行,他做成了差事,赶忙回去缴差了。   展见星则迎着晨风往府里走,眉头微微蹙起。   她走到纪善所里,将书本摆开,等了片刻,等到朱成钧和许异陆续到来,忙将有人状告的事说了。   “那个县令吃错药了?”朱成钧的第一反应很代王府。   展见星也觉得不对,李蔚之当初能在众目睽睽下被朱逊烁逼得差点闭眼判出个冤案,其人其胆可知,不过半年,忽然这么强项起来?   但她道:“九爷,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有没有侵占民田这件事,倘若真有,田地是百姓的立身传家之本,底下的人胡作非为,害得人家无家可归,总归是不对的。”   许异小心翼翼地跟着点头:“九爷,二十亩田地对王府不算什么,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是全部的生计了,没了田地,好一点沦为奴仆,差一点只有饿死了。”   楚翰林这时开了口——他在门边已听了有一会:“九郎,展见星和许异说得不错,今天上午,你们就不要读书了,去将这件事打听一下。这恐怕得你们自己去县衙,或是想办法找到那个苦主,指望大公子是不成的。”   朱成锠有身为王族的傲慢在,衙役就是来跑十趟,他也不会搭理的。   朱成钧本来无所谓,这庄子才到他手里,侵占也不是他叫人去侵占的。但听见能逃掉半天课,他眼睛就亮了一下:“好。”   三个人商量了一下,直接去县衙恐怕李蔚之用意不明,决定先去找龚皂隶,从龚皂隶的口中问到上告老妇的住址,确定下侵占案的真假及问明白一些细节,然后再去找姚进忠与他对证,知己知彼后,再行下一步对策。   事虽烦琐,但进度顺利的话,这些调查一天之内就够完成了。   楚翰林也觉得妥当,便赞同了,放了三个人出去。   却在第一步就遇上了变故。   他们到了县衙,由展见星出面,花了两个铜板,请人把龚皂隶悄悄叫出来倒没费什么事,但龚皂隶出来以后,见到她,马上脸色一变,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快跟我走。”   展见星心下一突,摆手向身后招了招,忙跟上去。   龚皂隶直走过了县衙这片区域才停下来,朱成钧和许异这时也跟了上来,见他停下,跟着一起停下。   龚皂隶打量了朱成钧一眼,由衣着猜出了他的身份,向他赔笑了一下,就忙向展见星道:“小哥儿,这事没我先前说的那样简单,我才回来见县尊,听见他和师爷说话,原来县尊已经上报了皇上了!”   展见星一愣:“什么?”   她不是惊讶侵田案上达圣听,地方官无法约束藩王府,只能往上报,这是很常见的选择,罗知府也是这样做的——但,李蔚之不是罗知府啊!   葫芦提压着百姓的头了事事后说不定还来代王府卖个好才更符合他的为人,忽然刚成这样,撇开案件不谈,就李蔚之本人来说,还真跟吃错了药似的。   龚皂隶低声急促地道:“是真的,县尊的奏本已经送出去了,我不知道奏本里具体写了什么,但代王府三传不到,这——”他小心地瞥了朱成钧一眼,“这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的。”   李蔚之选择上报也就有更充足的理由了。   “大爷真是——。”展见星皱了眉。   朱成锠本人高傲不愿出面,叫个管家到县衙走一趟也算应付差事,这下好,彻底给别人落下口实。   朱成钧忽然道:“不去别处了,我们回去。”   展见星看他:“九爷的意思是,去找大爷?”   朱成钧点头:“叫他把姚进忠找来,到了这个地步,姚进忠不敢再在大哥面前撒谎的,问他就行了。”   展见星便向龚皂隶道了谢,又在龚皂隶的恳求下保证绝不会将他供出来,然后一行三人匆匆跑回去代王府。   快进入府门时,朱成钧忽扭脸道:“你总看我干什么?有话就说。”   展见星路上确实已经看了他好几眼了,此时被发现,犹豫了一下,道:“九爷,我觉得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李蔚之胆子再突变,不会敢拿一件矫作的案子去打搅皇帝,不论他什么心思,这里面确实有一个失去田地的苦主。   朱成钧点了头:“对。然后呢?”   然后,然后这件事就复杂起来了。   她差不多已能确定李蔚之不怀好意,他的来势非常奇怪,她能觉出来,作为被告的代王府又怎能觉不出来?单纯的案子搅进了不单纯的外力,朱成锠就算原来愿意归还田地,现在也很可能憋住一口气跟李蔚之杠上,不肯丢这个面子了。   权力之争自然残酷,可是老妇无辜,她母子俩相依为命,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断不敢豁出命来告代王府。   “九爷,我觉得不管大爷和李县令怎么闹,田地还是该还给人家的。”她小声道。   这是正理,但展见星也觉得有点说不出口,朱成钧现在对她多好,她不傻,怎么不知道,这时候劝他这种话,就觉得好像跟他对着干一样。   但是,她又不能憋住不说。   眼下也许静好,然而她从未为代王府繁华舒适的生活所迷惑,忘记了自己的本来身份。她不过一个小民而已。   小民与权贵,在立场上,他们天然相对。   她纠结这么多,朱成钧只给了她一句话:“还啊,我有四千亩,又不缺她二十亩。”   “……”展见星的眼睛瞬间晶亮:“九爷,你说真的吗?!”   朱成钧道:“骗你干嘛,我们先不去见大哥,那个县令能找皇上,我也能找。我现在就去给皇伯父写信,告诉他从前的事我不知道,但现在小荣庄到了我手里,如果真侵占了别人的田,我愿意归还。”   展见星心内激荡,苦于不会说好话,憋半天憋到了纪善所里,脸都憋红了,才说出来一句:“九爷,你人真好。”   许异大力点头附和。   朱成钧没说话,只扬了扬下巴,由着两个伴读众星捧月般把他捧进了学堂里。楚翰林听见动静,从隔壁出来,奇怪地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朱成钧要写信,展见星就留在门外,跟楚翰林解释了一下,楚翰林听了,深觉欣慰:“九郎此举大善。”   朱成钧如今的学问写一封通篇大白话的信还是办得到的——除了字丑了些,一时写完,找了个信封装起,交给了楚翰林,由楚翰林找渠道尽快呈上去。   接下来就是要去找朱成锠了。   许异蠢蠢欲动地出主意:“九爷,我们不如不告诉他,叫他吃个大亏。”   “你真蠢。”朱成钧木着脸对他道,“我已经给皇伯父写了信,等皇伯父的旨意下来,他一定会知道我瞒了他,他为此欺负我是小事,要是到皇伯父跟前说我的坏话,说我心眼不好,有意跟兄长内斗怎么办?说不定还把这事推我头上,说是我瞒着他才导致这个结果的。”   许异哑然:“呃,这——”他抓抓头,“九爷,你当我没说吧,我是有点笨,没想到这个。”   朱成钧却又哼笑一声,补了一句:“不过,谁说告诉他,他就不吃亏了。”   展见星与许异:“……”   ——你这心眼是有点坏啊九爷。   作者有话要说:   紫禁之巅·心机九。 第43章   展见星与许异现场围观了朱成锠是怎么吃亏的。   朱成钧这么跟他的嫡长兄回话:“大哥, 县衙那个县令告我们去了。”   一句话就把朱成锠说蒙了:“什么?”   他目前得到的信息只是有个老妇去县衙告了代王府,怎么变成县令告了。他因此不大耐烦,随口道:“你哪里听来的闲话, 听错了,读你的书去, 别乱跑乱打听。”   “没错, 那个县令已经写奏本把我们告到皇伯父跟前了, 不知道说了什么, 应该没好话。”朱成钧一板一眼地道。   朱成锠这下怔住, 顾不得再怀疑,忙追问:“你从哪打听的?”   “我听见府里有人在说我庄子的事,就跟先生告了假,去县衙看了一下,县衙人都这么说。”   县衙都传开了, 那再不会有错,朱成锠又惊又怒,少有地失了态, 一巴掌拍在桌上:“李蔚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不能怪他轻敌,他是未来的代王,亲王之尊, 怎么会把区区一个县令看在眼里?   朱成钧问他:“大哥,我的庄子到底怎么回事, 真侵占了别人的田吗?皇伯父不会怪我吧,我不知道这些事的。”   他这是当面就甩起锅来了, 但朱成锠也没法否认,小荣庄原来在他手里,皇帝本都知道,李蔚之实际上就是告的他。   朱成钧继续撇清:“我一粒的收成都没有见到呢。”   “好了,知道了,跟你没关系!”朱成锠本已心烦,再听他喋喋不休,更恼火了,暂没空理他,吩咐人:“去把姚氏那两口子给我叫来,立刻就来!慢一步爷敲断他的腿!”   代王府共有两千多顷王庄,他只知道里面少不了有些来历不干净的,但到底各自怎么来的,他早不记得了,只能问庄子上的主事。   这样的狠话放出去,姚进忠和姚氏哪敢怠慢,在午饭前连滚带爬地赶了来,得知为了这事,姚进忠倒是马上就能给出回话,跪着道:“大爷,您忘了,那庄子原来是三千九百余亩,您嫌这数字难记,从府里递出话来,叫老奴去周围打听打听,有合适的田地就买一点进来,凑个整数,老奴得了您的吩咐,便去办了。”   这一说,朱成锠才想了起来,道:“不错,是有这事。那我倒要问你了,我叫你去买,你怎么办成了侵占,叫人隔了几年把我告到衙门去了?”   他这下自觉道理上无亏,都是底下人办事不利坏了他的名声,便狠狠地怒斥姚进忠,“爷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姚进忠趴在地上,脸苦巴地快把肉里的油脂都挤了出来,却不敢大声,只能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大爷,您没拨银子给老奴呀——”   空口叫他去买,他总不能自己往里倒贴银子吧?一亩地约五两银,二十亩就是一百两,他那时候才接手田庄,哪里掏得出这么多钱来——就掏得出,也舍不得。   好在代王府没钱,势还是有的,对付一个老妇不费吹灰之力,姚进忠分文不花,“漂漂亮亮”就把这差事办成了。   朱成锠不管这些,继续怒斥他:“你没长嘴?我一时忘了,你不知道提一提?!”   姚进忠磕头道:“是老奴的错,因王府那时关着,爷带一句话出来都不容易,老奴不敢为这点小事烦扰,就想自己找辙罢了。”   展见星和许异站在门外,对视一眼,都看得到彼此眼底的鄙夷。   这事的实际经办人是姚进忠不错,但朱成锠叫人买田不给钱,不就是暗示人去抢吗?分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还装模作样。   朱成锠嘴上那么骂,心底对于自己的实际作为并不是全然没数,就算把姚进忠骂到狗血淋头,毕竟不解决问题。   他低头看了姚进忠一眼,目光有些阴冷。   旁边跪着的姚氏心底一寒,连忙砰砰磕头:“大爷,饶命啊!”   她看得懂朱成锠的眼色,那是打算把他们推出去顶缸了!   朱成锠的怒气看着已经平复下来,他淡淡道:“吵什么?现在求饶,当初为什么要去侵占民田,埋下这个祸根?”   这是真的要推给他们!姚进忠也傻了:“大爷——”   “大哥。”朱成钧忽然道,“我看过那个县令断案,他胆子很小,二叔一吓唬,他差点连公案都让给二叔,为什么现在敢跟我们作对了?是不是受了谁的指使?”   朱成锠怔了一下——不是为朱成钧问他的话,而是他已经有阵子没听见朱逊烁的名号了,他自京城返回大同以后就致力于消除二房一家在府内的影响,下人们不敢触他的霉头,识相地再也不在他面前提起朱逊烁来。   朱成钧好像要说服他,加强了语气道:“他真的没用,二叔把他的公案拍得啪啪响,还代替他乱录口供,指使他的衙役,他连个‘不’字都不敢说。展见星,我没记错吧?”   他扭头,展见星在屋外躬身,道:“是。小民不敢说李县尊的是非,从心底来说,其实也不怪他。因为当日那件案子,都是二郡王在颠倒黑白,越俎代庖,李县尊并没有做什么。”   她似乎在替李蔚之说话,但所谓“没有做什么”,本身就是最大的错处。   李蔚之可是一县之长,朱逊烁在他的衙门为所欲为,他连句硬实的话都说不出来,把县尊做得与外面的围观百姓无异,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啊。   相同的话,听到不同的人耳里,起到的是不同的效果。   朱成锠的关注点就不在李蔚之的渎职上,而是忍不住想深了一步:一个这么懦弱无用的官员,在面对朱逊烁的时候怂得像个孙子,到他这里,怎么忽然就找回了县尊的感觉?   敢接状子,还敢告御状!   这份骨气在面对朱逊烁的时候怎么就没拿出来一点?   难道他比朱逊烁好欺负么?   至于是否受人指使的疑问,他也想了一下,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思路便不由又回到了李蔚之的今昔对比上,越想,越把自己的脸色想得阴晴不定。   姚进忠穷极生智,忙往里加了一把火:“大爷,李蔚之这是没把您放在眼里啊,我们好好的没招他惹他,他倒接二连三地派衙役来羞辱爷,他那腿是多贵重,不能亲自来见一见爷?衙门从此要都这么办事,说传爷就传爷,爷的面子可往哪搁呢!传到别的王府里,都该笑话爷了!”   他这挑拨之意太明显了,朱成锠听出来,倒冷静下来,斥他道:“你闭嘴!”   姚进忠急道:“爷——”   “那县令已经告到皇伯父跟前了,你还挑大哥生气,想害大哥不成?”朱成钧打断了他。   朱成锠听了,纵然对这个弟弟已生忌惮之心,也不由点头:“正是。你这老货,为了遮掩自己干过的事,就想把爷挑到前面斗,我看,该先把你敲上二十板子!”   二十板子姚进忠倒不甚怕,他肉厚,咬一咬牙就扛下来了,可看朱成锠这口风,是真的准备弃卒保车了,他作为弃子,又还有什么好下场?   他整个人都绝望了,旁边的姚氏更撑不住,已经快瘫倒在了地上。   朱成锠皱眉思索,怎么推替死鬼推得漂亮,耳边听得朱成钧道:“大哥,我走了。”   他心不在焉:“去吧。”   “我去找县令说,把田还给那个老太。”朱成钧像是在跟他禀报,“还了我还有很多,够我用的。要是还有别人告我,我也还他。总比惹了皇伯父生气,把我的田都收走好。”   这话听上去甚是小家子气,四十顷地算计来算计去,又是怕被收走,朱成锠都懒得看他,道:“随你——等等!”   朱成钧已经往外走了,面无表情地扭回头:“啊?”   “谁告你你都还?你怎么能都还了?!”朱成锠责问他。   朱成钧道:“不会还完的,肯定能留点。”   朱成锠自觉如梦初醒,怒道:“这个口子就不能开!还了一个,十个、百个都涌上来,有的没的个个想从代王府身上撕下一块肉,什么时候是个头?这个李蔚之,其心可诛!”   朱成钧道:“我没叫大哥还,只是我还。”   朱成锠训斥他:“在外人眼里,有什么差别?行了,读你的书去吧,少瞎出主意。”   朱成钧这时候终于道:“不能还吗?但是我已经写信给皇伯父了,说我愿意还,先生刚替我送出去,还夸我了,我觉得我剩下的田应该能保住。”   “你——!”朱成锠气得伸手指他,“鼠目寸光的蠢货!”   朱成钧木木地看他,也不回嘴。   朱成锠一脑门官司,连骂他也没空了,连连挥手:“去去去,别在这杵着,看见就心烦!”   朱成钧从善如流地领着两个伴读走了。   **   天将傍晚时,朱成钧还在校场上挥拳。   展见星和许异结束了下午的课,跑来陪他一会儿,站在旁边看着。   姚进忠轻手轻脚地挨着校场边缘走了进来。   孟典仗见是个生面孔,看着像是要回事的模样,便点点头:“九爷,今天到这里了,属下告退。”   他离开,朱成钧收了拳势,展见星跑上去把一块干净的布巾递给他。   朱成钧满头汗水,接过来胡噜一阵擦。   姚进忠趋到跟前,行了个礼,小声陪笑道:“九爷。”   朱成钧微浅的瞳眸从布巾后露出来,看了他一眼:“你没事了?”   这一眼不含任何情绪,可是又蕴了一切的了然于心,姚进忠心肺脾胃里好似被一阵凉风吹遍,他瞬间知道自己隐隐的感觉没错,立时跪下了:“老奴——多谢九爷救命之恩。”   “大哥准备怎么样?”   这是随口一问,然而也是探问,姚进忠毫不犹豫地道:“大爷取舍之后,决定绝不向李蔚之低头。”   所以,他才没事了。朱成锠既然不准备让步,那就不会再推自己人出去。   朱成钧勾了唇角:“我知道了。”   姚进忠见他没有别的话,不敢多停留,恐怕落入朱成锠的耳目,磕了个头,默默去了。   他心底有许多感触,一时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于这人心诡谲之间,大大地长了一回新的见识。   走出去十来步后,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朱成钧擦完了脸又擦脖子,脖子擦完了,把满是汗渍的布巾一丢,盖到了先前递给他布巾的少年脸上。   少年甚是恼火,把布巾拿下来,冲着朱成钧抱怨了句什么。   隔得有些距离了,他听不清,只见朱成钧把两只手臂枕到脑后,然后发出了得意的笑声:“哈哈!”   姚进忠:“……”   ……呃,这人心诡谲之处,他生出了新的不懂。 第44章   从整个代王府的高度来说, 朱成锠的决定不能算错,在得到王位之前他可以稍微压抑一下自己的欲望,停止“买”田, 但已经吃到嘴里的叫他再吐出来,那怎么可能?从长远计, 开了这个口子才是后患无穷。   朱成锠不是光说不练, 他有绝不低头的资本, 以代王府虎倒余威在的庞然势力, 想反击李蔚之, 挖一挖他的黑材料不算多难为的事。   接下来两三日,朱成锠便都不在家,他撒了许多人手出去,自己也四处拜访人,直到第四日, 一大早他又要出去时,被堵在了门口。   堵他的是李蔚之。   近来很向青天靠拢的李知县打齐了全副仪仗,终于亲自登门, 却不是求饶,而是要传他去衙门过堂。   轿帘掀开,李蔚之走下轿来。他可以摆开仪仗, 但七品的官职还不足以让他在九龙壁前安坐不动,亲王府前, 武官下马文官下轿,是最基本的礼仪。   不过这不打紧, 身后一块块写着“肃静”、“正堂”等语的执事牌,仍然将他并不伟岸的身影衬托得威严起来。   门房上的几个小子一时都有点发呆,像看什么奇景一样看他。   李蔚之沐浴在这些目光之中,慨然无惧,上前两步,沉声开了口:“本官大同知县李蔚之。代王府三传不至,本官不得不奏请皇上,今奉圣命,传王府中主事之人前去县衙,协助本官审理小荣庄侵占民田一案。”   这句话一出,有一个反应快的小厮立马上前,斥道:“你好大的胆子——”   “住口。”   朱成锠喝止住了小厮。他立在府门前的台阶上,目光从执事牌移到了李蔚之脸上,英俊的面上划开微微的冷笑:“好啊。”   **   许异飞奔进纪善所。   “九爷,见星,李县尊上门了,大爷跟他杠上,跟他走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通报才看见的最新情况。   展见星早来一步,惊讶地道:“是吗?”   许异连连点头:“真的!李县尊自己报了名号,我肯定没有听错!”   于展见星来说,她对这两人都没好感,谁输谁赢对她都不是件坏事,她便可以轻松地生出点好奇之心来:“不知道大爷准备怎么对付李县尊。”   许异头一回参与这种搞事,也很兴致勃勃,问朱成钧:“九爷,你说谁会赢?”   朱成钧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他没说话,但是那种“你怎么问得出这种蠢问题”的意思很明确地传给了他,许异缩了缩脑袋:“——是大爷吗?”   展见星想一想,明白过来:“应该是。李县尊不论出于什么目的,现在才知耻而后勇,恐怕是晚了些。”   朱成锠敢跟他去,这几日必然有所收获,李蔚之想摆青天架势,然而忽视了自己的立身不正,这一点在面对小民的时候不是什么问题,可对上有能力将他挖个底掉的代王府,就实在欠考虑了。   许异又有点糊涂了:“那大爷不是好好的,没吃亏?”   朱成钧道:“谁说没有,小荣庄以后就是我的了,他管不着。”   许异呆滞地张大了嘴巴,他有一种少年的容易想太多想过头的天真热血,呆呆地道:“——九爷,你只想要小荣庄啊?”   朱成钧奇道:“不然呢?”   许异不好意思,红了脸道:“我以为九爷想争王位呢。”   朱成钧哈一声笑了,夸他:“你比我会做梦。”   许异被嘲得趴到了桌上。   展见星却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想了一会,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九爷,你为了一个小荣庄,挑唆大爷去和李县尊斗?”   这——打个不是十分恰当的比方,简直是杀鸡用了牛刀!   不但许异,她都以为朱成钧背后会有更深层的用意,比如起码让朱成锠失一失圣心什么的,李蔚之在代王府是芝麻官,可放在大同是一县父母,身份并不一般,他随手搞事,很可能将搞掉一个知县,结果,就为了一个田庄?!   朱成钧歪头:“怎么了?现在姚进忠知道大哥靠不住,应该会听我的话了。他要是不听,我还有账册,总能吓唬住他。”   这是恩威并施了,朱成钧也许说不出这个词来,但他的行为完美诠释了这个意思。   只是,李蔚之再也不会想到,他盯上小荣庄实际是盯上了自己的末路吧。展见星扶额,她奇异地觉得朱成钧还不如想争王位呢,他现在就像一个顽童挥舞起大刀,身怀利器,但下手完全不懂轻重。   “我不想当王爷,”朱成钧没明白她动作的意思,跟她解释,“当王爷没什么意思,管一大堆人吃喝,睡一大堆女人,生一大堆娃娃,很烦的。祖父在时,我从来没看他心情好过。”   他有记忆起,先代王已经被圈了,心情能好就怪了。展见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道:“哦。”   她对朱成钧的感觉很复杂,每每要觉得他冷酷成熟得可怕,他另一面幼稚的部分就跑出来,特殊的成长经历让他这部分的心性完全扭曲封锁在了童年,两相对比得太鲜明,让她心内忍不住生出同情,便说不了他什么了。   朱成钧自己扳手指算了算:“我们现在人少,有小荣庄就够了。多了费事,我不想管那么多人。”   许异眼尖地瞄见他动了四根手指,那自己也荣幸地被列入了“我们”之中,顿时精神起来,直起身又参与对话:“李县尊好傻,他想立威,也不该挑上代王府啊。”   李蔚之这一番做作,其实众人早已心知肚明,他调子起得太高,不要说朱成锠朱成钧等,就是许异也在围观的过程里听出他音色不对了。   朱成锠决定不低头,跟这也有关系,刷名望刷到他头上来?他咽不下这口气,明知有失圣心的风险也不能叫李蔚之如愿。   展见星托腮回答他:“见罗府尊珠玉在前吧。”   门外响起一声轻咳。   展见星忙转头,却见是楚翰林走了进来。   “都有长进了,能指点朝堂风云了。”楚翰林走进来,话语里带着调侃,但并无恶意。   学生们跟在他身后学习,多少已经了点事,要是总不开窍,只晓得对着圣贤书使劲,那才不对,以后即便做了官,前程也有限。   他把手里拿着的一封信放到朱成钧桌上,道:“皇上没用圣旨,也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先看看。”   他今早来迟了些,就是接到消息,出去取信了。   既非正式旨意,朱成钧便也不用行大礼,他拆了明黄信封,里面是薄薄两张笺纸,十来句大白话。   大致是夸赞朱成钧并鼓励他的,夸赞他懂得爱护百姓,知晓百姓疾苦,鼓励他用心读书,好好习武,最好把字再练练,别的就不用多管了,将来他的前程,皇帝记着,会替他安排的。   ——对的,信上的原话差不多就是这样,皇帝本身的学问当然不至于如此,为了照顾朱成钧这个蒙童侄儿,才通篇使用了大白话,并且避免了复杂生僻的字眼。   大约也是因此,才没有使用贵重的卷轴形式,这样简单的白话,以家书呈现更相宜些。   朱成钧看了两遍,仔细把笺纸折好,放回了信封里,又把信封夹到书里。   楚翰林将他动作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没有多问,讲起今天的课来。   中午到了吃饭时辰时,今天的饭菜却来得晚了些。   展见星和许异的正常送来了,晚的是朱成钧,他的饭菜没来,伴读们自然不能先动,许异就到门边去看,看了一会,终于把秋果看来了。   秋果兴冲冲地,提着食盒一头撞起来:“爷,热闹了,热闹了!”   不等人问,他一边掀食盒摆饭,一边抽空手舞足蹈地比划:“大爷在大堂上,丢了一大堆李知县的把柄污点,他判错案子的,下乡收税逼死人的,收受贿赂替人改黄册的,那些证据扔得满地都是,激起了外面围观的百姓进来哄抢,到处传看,识字的秀才大声念出来,整个乱套了,李知县当堂晕过去了!”   许异目瞪口呆:“黄册?改这个还能收钱?”   秋果道:“怎么不能,许伴读,好比你家,做军户做得太苦了,想换个民户,那就得从黄册上动手脚,里面赚头可大了,你是个老实人,才不懂这个。不过现在你知道了也不用改啦,楚先生学问这么好,你跟着读几年,肯定能读出头的,比改黄册好,那总是有风险的,被发现就糟了。”   他说着又转向朱成钧道,“我看李知县肯定是完了,都不用等朝廷的判决下来,他要点脸,现在就该挂印请辞了。”   朱成钧头也不抬地已经吃上了饭,含糊丢给他一句:“没这么便宜。”   秋果附和:“也是,李知县这个脸丢大了,朝廷要是放过他,朝廷都跟着他丢脸,我看他也不像有什么硬实后台,还能在这时候站出来保他的。”   “你打听这么多没用的,我叫你问的那个老太呢?”朱成钧对于李蔚之的下场并不关注,随手搞掉一个知县在他也没多大成就感,他咽下去一口饭菜,就问起别的事来。   “问了问了,我找到她暂住的地方了,不过她不太相信我说的话,现在县衙乱了,想转地契叫她定心,估计一时也不好办了。”   朱成钧眼神亮了一亮:“明天我亲自去见她,叫她先回来把地种着。”   秋果吹捧他:“哇,爷,你太好了。”   展见星与许异:“……”   是哦,好到李蔚之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朱成钧对自身没有这个定位,满意地指使展见星 :“你去隔壁跟先生请假,告诉他明天上午我有正事要做,不能上课了。”   展见星看着他:“九爷,下午没事,跟孟典仗请个假,下午去就可以。”   朱成钧不说话,他嘴巴吃得有点油乎乎的,就这么跟她对视。   过一会,见她不为所动,舔了下嘴巴,语气有点强调,“我想明天去。”   展见星惊呆了——他这这是在干什么,为了逃个文课居然撒娇!   她都没有这项技能,一个男人(少年)可以做这种事吗?!   朱成钧表示他可以,他的脚还在底下晃悠着踢了两下她:“你去嘛。先生愿意听你的。”   展见星终于招架不住,不是败在朱成钧的举动下,而是从中感觉到了他逃课的坚定决心,无语地说服了一下自己——好吧,确实是正事。然后投降地站起来,绷着脸,而又憋不住露出点笑意地:“——我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九 第45章   李蔚之完了。   整个大同城的大街小巷, 每一个角落都在传说着昨日县衙里发生的盛况,他的名声一夜之间就臭遍了全城。   他无力挽回,无法辩解, 连门都不能出了,全家人闭锁在县衙的后衙里。   就这样也不得安宁, 时不时有愤怒的百姓赶来, 往县衙门口丢些石子烂菜叶。   与之相比, 代王府在此事中倒是风平浪静, 虽然朱成锠所承担的角色并不光彩, 与为民除害没有一文钱关系——他自己倒是一大害,但,他也彰显了他的手腕,李蔚之要搞他,上蹿下跳使了半天劲, 皇命都请来了,结果精心准备的场面才一铺开,先搞死了他自己。   代王府的恶霸名声更上了一层楼, 百姓们惹不起,只好纷纷去拿“软柿子”李县尊发泄一把底层被压迫的怒气了。   一片纷乱中,城南的一户人家无精打采地收拾起东西来。   这是一户很不富裕的人家, 一共三口人,收拾了小半个时辰, 就把属于自家的所有东西都收好了,打成了四个破旧的包袱。   “孙大娘, 这就走了?”   三口人住的是间厢房,此时从南边正屋里走出一个身形丰满的中年妇人来,站到厢房门口问。   三口人里的老妇人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唉,走了。她婶子,这几年租住在你这里,多蒙了你照顾,这辈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报答的机会了。”   原来连这间厢房也不是她的,他们只是租户。   中年妇人陪着叹了口气:“大娘,往前看吧,铁柱年轻力壮,媳妇也娶了,你最大的这桩心事有了着落,往后一家人齐心协力,未必不能把日子过起来。”   她说着看了一眼抱着一个小些的包袱的那个小媳妇,小媳妇嫁来才一个多月,生得嫩生生水汪汪的,抱着包袱的两只手如葱白,比寻常市井人家里养出来的闺女都体面些。   妇人一看,就忍不住夸:“铁柱,你这个媳妇可是娶着了,往后可得好好待人家,别欺负她。”   铁柱是个憨厚模样,笑起来也老老实实的:“婶子,我知道了。”   小媳妇微微低了头,没有说话。   新媳妇总是腼腆些,中年妇人也没在意,往旁边站了站,把门前的路让出来,然后向着老妇人笑了笑。   老妇人孙氏懂,这是催他们离开的意思,他们失了居所,在人家租住这几年虽然一向处得还好,但如今得罪了代王府,连县尊都折进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代王府就要找上门来和她算账,人家如何不怕被牵连进去呢。   “走吧。”她用苍老的声音和儿子儿媳说着。   一行三人出去,没走几步,顶头和一行人碰上了,对面是四个人,巷子很窄,无法供这么多人同时通行,两边一时就有些顶住。   “咦,大娘,你们上哪去?”   孙氏见对方年纪虽都不大,衣着干净整齐,不像这附近住的淘小子们,恐怕有些身份,原已准备拉着儿子儿媳避让,听见这一声,不由一愣。   “大娘,是我呀!”秋果从朱成钧身后把脑袋挤出来。   代王府的人!   孙氏脸色大变,秋果来找她谈过一回,说主子愿意把地还给她,那时还没开堂,她根本不信有这种好事。   现在他居然又来了。李县尊被骂得门都不敢出了,这时候还来,岂不就是找她算账来的?   孙氏之前被李蔚之找到,在他的鼓动下口诉了状子已是耗尽了毕生的勇气,抱着豁出自己这条老命给才娶了媳妇的儿子留份家业的决心,到这时,再也撑不住了,把手里的包袱一撒,膝盖一软,就跪下来:“老婆子猪油蒙了心,得罪了贵人,一切都是老婆子的错——”   “别,别,我们没那意思!”秋果忙窜出去,扶着孙氏不叫她把头磕下去。   “娘!”铁柱提着两个最大的包袱,又想去扶,又腾不出手,木讷的脸上现出急色,冲朱成钧道,“别抓我娘,我是家里的男人,有事找我。”   朱成钧没理他,他的目光在那个低着头一直没吭声的俊俏小媳妇身上。   “春英?”   他这一声一叫,把所有人的动作都暂时叫停了。秋果尤其张大了嘴巴——他当然认得春英,但上回来时没见着她,再没想到王府侍婢会和这么户人家有关系。   铁柱怔怔地道:“你怎么知道我媳妇的名字?”   本就在悄悄打量那小媳妇的展见星也惊了,她觉得那小媳妇的容貌与这陋巷实在不大相宜就多看了一眼,这一看,又觉得她有点说不出来的眼熟,她正在脑子里寻觅何处见过,就听见朱成钧叫破了她的名字。   这小媳妇居然是张冀的妹妹春英。   打从张冀死后,春英就好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会在这个当口,出现在这个地点,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九爷。”春英抱着包袱,慢慢屈下膝去行了礼。   两边人汇齐,回到了孙家租住的那个厢房里。   屋里不能同时容下这么多人,孙氏和铁柱便暂时被拦在了外面的院子里,房主妇人站在旁边,一边好奇地往里张望,一边向孙氏询问究竟。   孙氏也答不出什么来,心不在焉地应着,同时也紧张地不断往这边张望。   屋里,春英要跪下。   朱成钧摆了下手:“我不是大哥,不用。说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春英便站着,干涩地开了口:“二月时,大爷从京里回来,说我大哥死了,让大奶奶给我找个好人家,嫁出去,也算我们兄妹俩没白伺候一场。我就嫁给了铁柱。”   朱成钧道:“哦。他家可不算什么好人家。”   春英苦笑一声:“那有什么法子呢。大爷倒是当面吩咐了,大奶奶也答应得好好的,可大奶奶厌恶我,给我找了这么一户家无片瓦的人家,我也不能说不愿意。”   展见星和许异都同情地看向她,他们进府的第一天就见到了春英是怎么被拖出去的,没想到她的噩运没有尽头,主母嫉心重,在她的终身上又重重踩了一脚。   春英感觉到了,向他们看过来一眼,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哪位是展伴读?”   她看出他们跟朱成钧出来,是他的伴读,但没打过交道,不认得谁是谁。   展见星出声:“我是。”   春英便向她屈膝:“展伴读,我哥哥的事——对不起你。”   张冀已用自己的性命付出了代价,展见星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摇头道:“过去了,算了。”   她倒是有别的问题想问:“春英姐姐,你哥哥被抓之前见过你,他可有和你说了什么?”   春英摇头:“没有,只说他可能不好了,叫我以后自己保重。”   那就是什么内情也没交代给她了。张冀这么做不是不能理解,倘若说了,春英知道太多,倒会置身危险,那很可能连嫁这么户人家的机会也没有了。   春英又犹豫了一下:“我自己猜到一点,我大哥不是疯子,不会平白做那样的事。但——唉。”   她没说下去,因为猜测毕竟做不得证据。   秋果好奇地插了句嘴:“那这回你婆婆告王府的事你知道吗?你没拦着点?”   老妇人对于县令可能还有点飘渺的幻想,但从王府出来的春英应该知晓,区区李蔚之根本不是对手,便有他的支持也没用。   春英叹气:“我知道的时候晚了,婆婆已经被李县尊哄着写下了状子。婆婆和相公本来也不知道我是从王府里出来的,大奶奶不想听大爷的话,又怕风声传到大爷耳朵里,就把我寄到了她娘家一个亲戚名下,那户亲戚是寻常人家,婆婆和相公只以为我是他家买的使唤丫头,大了打发出来。若不然,他们被王府抢了地,只怕都不愿意娶我。”   秋果听她口气,问道:“春英姐,这户人家对你还不错啊?”   春英的面上终于现出一丝笑意,她抿唇点点头:“孙家穷,得个媳妇很不容易,婆婆就对我很好。相公也和气,人老实又勤快,一直在外面打着短工,我要去找些活做,他还不许我去,叫我在家陪着婆婆就好了。”   秋果听了笑道:“这就好了,也是应该的。就你男人那个模样,娶到你做梦都该笑醒,他傻了才对你不好。”   春英笑着,但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她真不乐见孙氏告王府吗?不是的,她知道了也没劝说孙氏去撤回状子。   她当然惧怕王府的权势,可是,她也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命运被任意揉圆搓扁,不甘心相依为命的大哥死得不明不白,而她揣着满腔怀疑,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   婆婆要告,那就告吧,能给代王府添一点麻烦,她都高兴,落得这个仓皇逃走的结果,她也不后悔。   “大爷知道我在孙家了吗?他叫九爷来,准备怎么对付我?”春英平静地问。   朱成钧眼皮撩起:“你想什么?我为什么要听大哥的话。”   春英一愣:“可是——”   她说不出下文,她在长房伺候,但很少和朱成钧打交道,只是有个模糊印象,朱成钧很不受宠,偏支的都能排挤他,这么一个庶弟,听朱成锠的使唤好像就是很应该的事。   秋果道:“春英姐,你想错啦,我们爷从来就不乐意搭理大爷,你再细想想,九爷给大爷办过什么事?”   春英真的想了一想,然后就发现,真的没有。   “大爷和二郡王常年闹成这样,我们爷才不傻呢,往大爷跟前凑,那不现等着当他的枪去对付二郡王。”秋果自豪地道, “现在就好啦,二郡王去封地了,我们也松快些了。小荣庄现在九爷的名下,前几天我来,告诉你婆婆要还她的地,她怎么也不信,今天九爷亲自来了,你总该信了吧?”   春英不敢相信:“——真的吗?婆婆说过你来,但她不认得你,说不清楚,我以为是大爷派来打探的人。”   “这还有假,我们这么多人,来一趟就为哄着你玩,也没必要啊是不是?”   朱成钧站起来:“秋果留下,陪你们一起去小荣庄,找到你们的地还给你们。上面应该已经种了青苗,当是补偿吧,不要钱。”   春英一时还有些恍惚,孙氏颤巍巍扶着门框,道:“真的、真的还给我们?”   她是悄悄越走越近的,娶的媳妇品貌太好了,她不放心单独留她跟几个少年说话,听了这么多,有听得懂的也有听着糊涂的,但最后这两句她绝对听得真真的!   她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有这种好事,但又找不到理由不相信,李县尊都倒了,人家还找上门来说要还田,这要不是真的,那图什么?   秋果拍拍胸脯:“大娘,听见我们爷的话没有?我陪你去,这总成了吧?”   孙氏说不出话,两串浑浊眼泪直流下来,砰一声跪倒就要磕头。   秋果跑去扶她:“别啦,这事本是王府对不住你,唉,快起来。”   他们在门边纠缠,朱成钧不爱看这个,径直走了出去,展见星和许异默默跟上。   春英跟出来送他。   她低着头,好一会道:“多谢九爷了。”   朱成钧没管她,只管迈步走着。   展见星迟疑一下,停了步来:“春英姐姐,我和你说句话。”   春英疑惑跟着停下:“什么?”   “你觉得现在的日子不错,又有了地,日子会更好些,那以后就安心过吧。”展见星看着她,目光有些深,“别的,暂时别多想了,轻举妄动,易招横祸。留着有用之身,才好以图将来是不是?”   春英跟她目光对上,悚然一惊,这一刻她觉得心底那些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散乱心思居然都没有瞒过这个少年,清清楚楚被他看见。   “展伴读,你、你们读书人说的这些话,我都听不太明白,”她有点慌乱地笑着,“但我会好好过日子的。”   展见星其实没有特别留意她,但这一种心有冤屈无处伸张的感觉她太熟悉了,她成长了,春英还没有,她心里的坎横着,过不去,又无能无力。若不提醒她一句,她乱了主张,可能将自己飞蛾扑火。   展见星也不逼她,听了点点头:“这就好。”   春英蠕动着嘴唇,终于又说了一句:“展伴读,多谢你。我哥哥差点害了你,你还愿意关心我。”   她能说这句,就可见还是听进去了。   展见星微笑了一下:“没什么——”   “展见星,你过来。”   朱成钧在不远处叫她。   展见星答应一声,不及再说什么,她以为朱成钧是等得不耐烦了,忙转身追上去。   朱成钧等她到了面前,却不走,而是面无表情地道:“我跟你讲过,男人成亲太早不好,会早死的。”   展见星:“……?”   “那是嫁过人的媳妇了,你还跟她那么多话。这更不好,你懂么?”朱成钧进一步指责她。   终于听明白的展见星:“……” 第46章   在展见星扛不住地表示“懂了”以后, 朱成钧才满意了,转身出巷子。   意外碰见春英省了不少口舌,事办得顺利, 时候便还早,他们还可以到别处逛一逛。   朱成钧的目标是县衙。   他来时的路上听说了有人往县衙门口丢东西, 他没见过这个热闹, 要去见识一下。   这个爱好过于平民, 许异莫名被戳中笑点, 为此一路憋不住笑。   朱成钧不理他, 只管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去。   县衙门口果然十分热闹。   因为前面来扔东西的百姓都平安而退,没有衙役出来呵斥吓唬,后来者也就更多更大胆了,扔的东西也开始五花八门,把本该威严的县衙门口扔成了个杂货摊子。   里面甚至有个女人用的肚兜, 因为是大红色的,又丢到了门前的台阶上,格外显眼, 也不知道是哪个促狭鬼的手笔。   许异咋舌:“真狠啊。”   绝大多数情况下,民都不敢与官斗,这个场面是真的激起了民愤, 而民愤怎么来的呢,朱成锠造出来的。   许异敬畏地看了一眼身前的朱成钧, 他的后脑勺看上去可无辜了,还有点探头探脑的, 看热闹看得十分专注。但许异不会忘记,最早的那一点火星,其实是这位爷点起来的。   “他们就丢东西吗?”朱成钧看了一会,扭头问。   展见星近来一直在翻《大明律》,因为日常的功课不轻,她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啃透,但已经可以回答他:“最好就这样。若是去冲击县衙,那罪名就不一般了。不论李县尊做了什么,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她目光微微转了一圈,指给朱成钧:“九爷你看,其实有人在维持秩序,若是事态进一步升级,他们应该会阻止。”   这些维持秩序的人不是衙役,而是兵士,不知是哪个衙门派来的,显然已听说了这里的乱象,他们动作很宽和,百姓丢东西他们并不管,只干站着,所以乍一看,还看不出来他们有在维持。   “大概是怕真的闹出民乱,他们同在大同城里也不好交代吧。”许异循声观察了一会,得出结论,“李县尊的人缘真不好,他被羞辱,这些兵爷就只当没看见了。”   不过,其实还是有人给李蔚之出头。   许异话音刚落,县衙大门就被人一把拉开了。   一个二十三四岁、读书人模样的青年大步迈出来,目光喷着火,大声喝道:“都给我滚!”   两个正在附近的百姓有点吓住,呆呆跟他对视。   青年怒气更大了,眼睛里都瞪出血丝来:“没听见吗?都给我滚!我爹还是大同的父母官,你们如此放肆,是想挨板子吗?!”   朱成钧身边马上有人嘀咕:“不要脸,还好意思出来耍衙内的威风。”   因为李衙内这两声怒吼,本来情绪还比较稳定的百姓们有点骚动起来,几个胆大些的汉子都向着他怒目而视。   “想造反吗你们——?!”   “振儿,你快回来。”从大门里又跑出一个穿着丁香色褙子的妇人来,妇人声音焦急,身后跟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   衙内李振闻声转头,怔了一下:“娘,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吧,别叫这些庶民冲撞了你。”   妇人伸手拉他:“你也快回去,别惹事了,还嫌你爹不够烦吗?”   李振不愿意走,但妇人十分坚持,两番拉扯之后,终于还是把他拉走了。小丫头在后面急急把门关起。   两扇大门将要合拢之际,忽然里面又传出一声怒叫,跟着一个红肚兜被大力扔了出来。   原来李振先前冲出来时,不知怎么弄的,被肚兜带子勾到了靴子上,他生着气没留神,直到走动时才发现。   这一幕百姓们看得清清楚楚,纷纷嘲笑起来。   这嘲笑声太大了,且久久不曾止歇,以至于困坐后衙的李蔚之都仿佛听见了。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只觉得本已沉到谷底的心咚地又往下一沉,沉到了深不见底的地方去。   不过一天,他从天到地,回想从前,竟然已恍然如梦。   李蔚之已经想不起来之前是怎么会有要踩着代王府上去的雄心壮志了,他只剩下对自己的满心责备:他是昏了头吗?为什么要生出这种贪心来?   这一步迈得太大,导致他跌得也很惨,连七品官位都保不住了。   代王府不会就此罢手的,御史们参奏他的奏章说不定已经写好,免官去职是最基本的惩罚,抄没家产发配边关祸及家人都不是不可能——   李蔚之的思绪顿了一顿,因为看见妻子和儿子走了进来,儿子一脸掩饰不住的怒气。   李蔚之回了神,训了他一句:“你跑出去干什么?跟百姓吵嘴有什么用。”   “爹,你不知道他们多过分!”李蔚之气得满脸通红,又热,仓促间找不到扇子,只得抹了把脸上的汗,一边抱怨道,“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门口扔,还扔个没完,这么打爹的脸,爹能忍,我可忍不了了!爹,喊衙役们来,拉倒几个闹得最凶的打几十板子,他们就老实了。”   他没意识到把这种事说出来其实就是对父亲的羞辱,而李蔚之也无法启齿,只能任由脸颊火辣辣地,同时头疼地按住了眉心:“你这是还嫌不够乱吗?真照你说的做,激起民乱,我们一家三口的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了。”   李振不服气道:“哪有那么严重?庶民而已,我看他们不敢。”   一个庶民如蚁,但百个千个庶民聚到一起就如虎啊!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李蔚之头疼欲裂,但这疼又让他从未有过的清醒,他有一点空茫地想,若是之前就有这份理智,他何至于此呢。   可惜,晚了。   更可惜,他的儿子还这样天真,读了十多年书,连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都没读懂。   而他没有空教他了,多年辛苦攒下的家产还可能因他的一时糊涂而全部抄没。   “爹,爹?”   李振连叫了两声,见李蔚之都没理他,只是出神,脸色灰败中又带着点说不出来的让他觉得可怕的感觉,他终于服软了,“爹,我听你的,我不出去了还不行吗?他们要闹,由他们闹去吧。”   李蔚之仍旧心不在焉:“……嗯。”   **   县衙大门外,朱成钧的热闹看得差不多了,终于愿意拔腿走了。   但他还不想回府,想了片刻,有了新主意,向展见星道:“去你家,我帮你卖馒头。”   展见星无语:“不用,这会儿早该卖完了。”   “去看看嘛。”朱成钧辨认一下方向,直接抬步走了。   展见星拧不过他,只好追上去。   展家的日子如今宽绰了不少,省掉展见星的一部分嚼用对家计是个很大助益,在展见星的劝说下,徐氏渐渐也不绷得那么紧了,从前每天要做三十笼馒头,如今减少到了二十笼,每天早早就能卖完,徐氏有了时间休息,人要轻松多了。   不过,今天有点例外,因为李蔚之倒台的消息传扬开来,百姓们早饭都没空吃了,纷纷赶去县衙观望,这连带波及到了馒头铺的生意上,到了巳中,还有几个馒头没有卖完。   展见星几人到的时候,徐氏正坐在笼屉后,一边看摊,一边剥葱。   她做生意的人,时刻要关注着来往行人,一下就看见了展见星,顿时满面是笑:“星儿,怎么这时回来了?”   跟着看见了朱成钧,忙又站起来,向他陪笑招呼。   朱成钧点点头,问她:“你家馒头卖完了吗?”   徐氏以为他饿了要吃,忙道:“没有,还剩了四个,两个肉馅,两个菜馅的。”   说着掀了笼屉要给他拿。   朱成钧摆手不要,扭头冲展见星道:“你看,没卖完。”   然后就站到徐氏身边去,徐氏糊涂,又下意识地把位置让出来,展见星无奈地道:“娘,你进去歇一会吧,这几个馒头我们来卖。”   徐氏眨巴着眼,还在莫名,身后忽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声音:“婶子,我想买几个馒头。”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这少女穿着颜色轻俏的嫩红衣衫,生得也如衣衫般俏丽可人,手里挎着个竹篮。   不等徐氏说话,朱成钧很有模样地问她:“你要什么馅的?”   少女却没有理他,而是看着展见星惊喜地叫了一声:“展哥哥,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这少女原来正是钱童生的小女儿淑兰。   展见星从离开钱家私塾以后,也没有再见到她了,礼貌地笑了笑:“钱家妹妹,我要读书,所以如今不大在家。”   “对了,我知道,你去代王府读书了。”钱淑兰点着头,很关心地问道,“你在代王府里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我听说那里的人可坏了,李县尊都才叫他们弄得丢了大脸,你,唉,你真不容易。”   许异:“噗。”   他马上去瞄朱成钧,朱成钧表情倒是没变,但是那个眼神幽幽地,盯到了展见星脸上。   展见星当然感觉到了,解释:“我没被欺负,王府里有好人也有坏人,教我读书的先生和一起的同窗都是好人。”   “是吗?”钱淑兰还是很替他担忧,道,“展哥哥,可惜我帮不了你什么,我就要走了。”   展见星本想尽快结束话题——她脸颊都被盯得有点痛了,但听见钱淑兰这么说,又不能不多问一句,“你和钱先生要搬家吗?”   钱淑兰点点头:“我们要搬到京城里去了,我有一个嫁出去的姑姑现在过得很好,写信来,请爹过去,说可以帮爹置一份家业,爹在这里没什么前程,听了就动心了。”   展见星道:“那很好。”   钱淑兰微微嘟起嘴:“但以后就很难见到展哥哥了,我爹娘这几日忙着在家收拾东西,恨不得把屋子搬空,我看他们是不想再回来大同了。”   “京城比大同繁华,能在京里安家,自然比大同要强的。”   “我就不知道京城有什么好。”钱淑兰语气里带着娇俏的赌气,但马上又开心起来,“算我运气好,我娘饭都没空做了,叫我出来买馒头,我还能再见展哥哥一面,我们真有缘分。”   这种话其实已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可以随意出口的了,但她横竖要走,便也没那么多忌讳了,只管把自己想说的一股脑说出来。   “展哥哥——”   “你要什么馅的馒头?”   “展哥哥,我想起来了,你要是考中举人,就要进京赶考了,说不定我们还能见到。”钱淑兰坚持着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了,眼睛亮闪闪地,又补充,“你一定能考中。”   然后她才想起来馒头的事,转头看了一眼:“就这四个了?都给我吧。”   她把篮子递出去,徐氏忙替她装进去,她把手里捏着的手帕摊开,要取出铜钱来付,徐氏笑着阻止:“兰姐儿,别客气了,几个馒头不值什么,你要走了,当是婶子送给你的。”   钱淑兰道:“这怎么行,婶子,你做生意不容易。”   展见星帮了一句:“钱家妹妹,你就收着吧。”   钱淑兰才不再坚持,甜甜地笑道:“那谢谢展哥哥了。”   她挎上篮子,终于走了。   许异活泼起来,捏着嗓子学道:“展哥哥——见星,看不出来,你这么受欢迎啊。”   展见星无奈道:“别乱说,那是我从前先生家的女儿。”   许异嘿嘿笑两声,倒也罢了,没穷追猛打,难对付的是另一个。   展见星跟他对视片刻,面无表情道:“我这样不好,我懂了,我错了,行了吗九爷?”   朱成钧嘴角一勾,眼底的幽意才转成了满意:“你知错就好。”   ……她错在哪里哦。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霸王票和营养液,我怕列名单影响阅读体验,就不列啦(*≧з)(ε≦*) 第47章   秋果那边的差事办得很顺, 姚进忠保住了自己的小命,对于还田一个愣都没打,立刻照办了, 孙家本来在自己的田头盖有三间屋,已经被别的佃户占了, 姚进忠亲自去把佃户迁走, 腾出屋舍还给了孙家。   田地里现种着青苗, 省了买种钱, 这一年的农时又没有耽误, 日子很快就能过起来,百姓的所求其实很少,孙氏就忘记了过去的苦痛,高高兴兴地领着儿子媳妇重新把家安了下来。   少年们回到府里,如常上起课来, 日子看似恢复了平静,然而不过过了三天,就被打破了。   大同知县李蔚之自杀了。   消息传出来, 朱成锠都呆住了:“什么?”   他不相信,马上遣人去打听。   很快下人反馈回来:是真的。   他遗下的妻儿在后衙大声号哭,引来了六房司吏去看, 李蔚之系在书房上吊自杀,司吏们七手八脚把他从房梁上解下来的时候, 人都冷硬了。   朱成锠又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怒道:“他老婆儿子是死人吗?人都凉了才知道?!”   下人回道:“据说是李知县以心情不好为由,独居书房,结果半夜里悬了梁。他留下一封绝笔书信,说是悔恨自己作为,无颜再活下去,所以一死以谢大同百姓,他请求朝廷,看在他已偿命的份上,容他的妻儿一条生路。”   朱成锠听了,毫无怜悯,只是恼怒:“偿什么命?他犯那点事,顶多流放罢了,这般经不住事,学人家做什么贪官!如今倒好像我逼死他的了。”   代王府已倒过两次霉,朱成锠这点嗅觉是有的,他马上意识到了不妙。   藩王与地方官,前者以多年的不懈努力成功将自己的名声败完,不独代王府,齐王汉王等皆各有劣迹,李蔚之固然贪赃枉法,但大同府县同城,他受罗知府掣肘之处颇多,所犯的事儿数落起来吓人,其实最终着落到金额上并不巨大。至于为粮税逼死人那些,总不是他亲自下乡逼的,底下差役们做的事,他其实有可以分辩的地方。   如今,他罪不至死而死了,朱成锠就麻烦了。   本来名声就差,又添一桩恶事。   天底下的王爷不过几十,文官可成千上万,嘴上不好说,心里怎能没点兔死狐悲?   一张张嘴呱噪起来,他快到手里的王爵眼瞅着又远了。   朱成锠心神不宁,越想越烦,足想了一刻钟时间,才从千头万绪里拎出一根线来,吩咐人:“去把小九给我叫来。”   朱成钧等闲没空出府,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木木地来了。   朱成锠迫不及待地问他:“之前你闹着还的田地,还了没有?”   朱成钧道:“还了。”   朱成锠一口气松下来:“还了就好。”   那情况还不算太坏,李蔚之跟他对上,为的是侵占民田案,李蔚之是为民出头,他散播李蔚之的黑材料却是打击报复,无论东西真不真,从出发点就矮李蔚之一头。   李蔚之现在又死了,活人对死人无论如何总要宽容些,到时传来传去,说不准能把李蔚之洗白了,独他一个牢牢把“逼死朝廷命官”的帽子扣住。   不过,既在李蔚之死之前就已经把地还了,那这恶霸名声总还能削减几分。   朱成钧问他:“大哥,出什么事了?”   朱成锠也要嘱咐他两句,就告诉了他:“李蔚之死了,自尽而亡。你这几天不要出去乱跑了,安生在府里呆着,别叫人再抓着什么把柄,我这里够乱了。”   朱成钧也没想到有此事,怔了怔:“我知道了。”   他转身出去,回到纪善所里,楚翰林停下了讲学正等他,他没多考虑,直接说了:“先生,李县令死了,大哥说他自杀了。”   楚翰林很吃了一惊:“什么?何至于此!”   李蔚之的罪名传得满城都是,他听说过,闲着无事也琢磨了一下,料着他这个大同知县是做不下去了,但要说死罪是不至于的。大同新的知府还没委派下来,同知应该代为写了奏章详细呈上去,两地距离近,朝廷得知以后,按常规应该直接派钦差过来调查。   没想到,钦差还没来,李蔚之先把自己断送了。   展见星与许异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忽然听见人自杀,总不是个好消息,诸人心头都有点沉甸甸的。   好一会之后,楚翰林叹了口气,向着底下郑重道:“李知县为孙家张目,本是善举,但他己身不正,以致为人所乘,其后虽知耻,但不能化勇,最终前程尽毁,连性命也保不住。你们日后若为官,当引以为鉴,既不要以恶小而为之,也不要行差踏错以后,就轻言放弃,人生漫长,知错,当改。”   学生们都站起来应了,然后陆续坐下,许异有点糊涂的样子,尤站着小声问道:“先生,李县尊确实做错了事,您还替他惋惜吗?”   “错事分大小,律法也有轻重。”楚翰林说着微转了目光,“展见星这几个月一直在看<大明律>,你如有兴趣,可以跟他探讨一二。”   “是。”许异坐下了。   楚翰林继续上起课来,等到中午吃饭休憩的时候,少年们才又讨论起来。   “是不是大爷下手太狠了?”许异一边吃一边含混问道,“他要是拿那些东西私下去威胁李县尊,也许李县尊就不用死了。”   在大堂之上公开,那是把李蔚之逼得没有一点退路,只能硬扛。但他扛不动,他的勇气已经都用在了之前,等蓦然发现代王府远没他想的那样好对付,他冲上头的热血迅速凉了,连一丝挣扎的劲都再鼓不起。   展见星闻言看了一眼朱成钧——下手没轻重这种事,大概是代王府祖传。   朱成钧马上察觉到了,在桌子底下把她的脚踩住:“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害的。”   展见星飞快抽脚:“我也没说你,九爷,你别总乱踩人,把我的鞋都踩脏了。”   “脏了脱了,叫秋果给你洗。”   正好进门的秋果:“……”   展见星无奈道:“别给秋果找事了,他又没做错什么。”   秋果嘿嘿笑着绕过来:“还是展伴读体恤人。”转向朱成钧道,“九爷,大爷那边又有新文了。”   “说。”   “大爷不知怎么想的,派了人去县衙送奠仪,被李太太和李衙内大骂着撵了出来,李衙内还上手揍了去送东西的小泉两下,把他帽子都扯脱了,小泉光着脑袋回来,从进府就抱怨上了,说李家人不识抬举。”   许异吃惊道:“这时候去送奠仪?那怎么可能不挨打。”   简直照人心窝子踹去的,李家人要是忍得下这口气才不正常。   展见星微微摇头:“大爷真是——他这奠仪哪里是送给李家,根本是送给别人看的,李家打人,也许还正中他的下怀。”   许异也明白这个道理,咋舌:“大爷心眼真多。”   朱成钧开口,简洁评价了一下他大哥:“马后炮,晚了。”   谁比谁傻呢,李家是真死了人,他叫个下人去装模作样就想挽回风评?没这么便宜的事。   他要是肯纡尊降贵亲自去一下,还能加点分量。   秋果幸灾乐祸地道:“反正大爷要倒霉了。”   **   朱成锠确实惴惴不安。   他借满城口舌压垮了李蔚之,李蔚之现在用自己的命反将了他一军,他不能还以同样程度的颜色,只能大量撒人出去,把李蔚之的死往畏罪自尽上靠,尽力撇清自己在其中的关系。   能不能奏效,他决定不了,圣心归属于皇帝。   京城方面却迟迟没有反应。   不但对李蔚之的自杀没有反应,连之前对李蔚之的贪赃渎职案都没有反应。照理说,这么近的距离,钦差早该派下来了,李蔚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值得朝廷为他争持不下。   未知的等待最令人烦躁,而大同这时候也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知府高升了,知县自杀了,堂堂一个府城,居然没有了坐堂官,民政方面的权力出现了一个无主的状态。   对,连新的知府也没有委派下来,这绝不正常。   民间惘然无知,小民们每日仍然忙忙碌碌,为自己的生计操持,除了暂时不能去衙门告状有点麻烦之外,一时都还没有多想什么。   上层却已经整个骚动起来了。这也是赶了巧,若是别的地方,地方官都安在,还不会让人这么快察觉其中的不对。   京里一定出事了。   这是大同现存所有官员们的共识。   或明或暗的各路人马往京里撒去,朱成锠有切身利害在,尤其使劲,而费尽力气,他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皇帝大半个月没有上朝了。   这看上去似乎还好,因为大朝本来就不是天天就有,而不那么正式的小朝会一直照常,只是听说皇帝龙体微恙,所以地点从惯常的文华殿移到了乾清宫里。   内阁的几位学士仍然能见到皇帝,将一些政令带出来。   皇帝病着,不想见太多人,一些中枢之外地方上的政务延后处理,似乎都说得过去。   但细想,又仍觉有些违和:大同不是普通地方,是边关重镇。   京里到底是怎么了?   或者更准确地说,皇帝是怎么了?   诸多压抑不住的猜测开始在大同上空飘散出来,直到时间来到了六月中旬,一声丧钟惊动了天下。   皇帝早已于上个月十三日心疾发作,未及抢救,骤然离世。   山陵,崩。   太子远在南京,汉王虎视眈眈,内阁的大学士们因此秘不发丧,伪装一切如常,直到太子从南京赶回,才将皇帝驾崩的丧讯公布出来。   太子朱宣钦躲过了叔叔汉王的暗算,顺利登基,稳定了政局。   **   六月暴雨如瀑而下,东三所的屋顶上,朱成钧摊开手脚,静静躺着。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我有点想哭。。但请大家不要难过,就当胖皇帝是历史上的仁宗吧,之前的小天使猜得对,本文皇帝的更迭基本跟随了历史。我之前没回答,因为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让他多活十来年,把儿子的寿数活掉,最终还是决定算了,那样会带来很多问题。   仁宗是一个很好的皇帝,在位只十个月也留下了圣名,他若有知,也无憾了。   接下来,少年们就要长大了。 第48章   从得到丧讯的那一刻起, 楚翰林就停了课,将两个伴读放回家去。   大雨久久不歇,溪流般的雨幕从屋檐上砸落下来, 徐氏望着门外阴沉的天气,心中忐忑, 道:“皇上怎么去得那么突然呢, 不会出什么事吧?”   展见星搬个板凳坐在旁边, 她亲眼见过皇帝, 还受过他的赐药, 此时心中闷闷的,勉强压抑住了,安慰徐氏道:“娘,没事。太子殿下已经赶回来了,京里有人做主, 乱不了的。”   徐氏叹了口气:“唉,这就好。”低头继续缝起一件素衣来。   皇帝驾崩,天下素裹, 徐氏丧过夫,当时的孝服还在,翻出来穿上就行了, 展见星这三年长了个,从前那件已经穿不下了, 只能现做。   好在素服不需要做得精致,粗针陋线, 缝出个形制便行了。   哗啦啦的雨声中,徐氏做好了,叫坐着发呆的展见星站起来试一试。   刚罩上身,劈啪脚步声响,一个湿淋淋的人迎头撞进门来。   徐氏唬了一跳,险些把还连在素服上的针戳展见星身上去,再定睛一看,才认出来竟是秋果。   秋果已淋成了个水人,跑进门时眼都睁不开,呼呼先喘着粗气。   “这孩子,这种天往外跑,怎么也不打把伞?”徐氏忙转身去拿了布巾递给他。   秋果胡乱擦了一顿,才缓过气来,道:“婶子,我出门时带了伞,遇上一阵风刮跑了,我没空追,只好就这么跑来了。”   展见星问他:“九爷怎么了?”   “展伴读一猜就是。”秋果冲她点点头,“这么大的风雨,九爷上了屋顶,不肯下来了。我找楚先生去劝都没用,再要求别人,我们这位爷在府里哪还有说得上话的人呢?没办法,我才厚着脸皮来这了,请展伴读去一趟,劝劝九爷。”   展见星一惊,又觉确是朱成钧能干出来的事,她就扭头向徐氏道:“娘,我出去一趟。”   徐氏看一眼外面,心中很担忧,但也知道这时候拦不得,只能连忙转身去找伞。   展见星接了伞就要走,徐氏想起来,又忙道:“等一等,针还在!”   匆匆把素服上的针取下,打了个结收尾,徐氏捏着针,满心不舍地站在门口,目送他们没入了风雨之中。   风雨如晦,如天泼地。   单薄的油纸伞起不了多少遮蔽作用,等走到代王府门前的时候,展见星的衣衫也湿了一大半。   她再湿,比不上朱成钧。   离老远秋果就“哎呀”了一声,然后伸手用力指着:“展伴读,你看,九爷还在上面!”   雨幕朦胧,展见星眯眼看去,只像是屋顶上有个什么障碍物,等再走近十来步,才能认清是个人。   虽然已经知道,她还是又一惊:“这都多久了,该生病了!”   “可不是嘛。”秋果哭丧着脸,“都怪我没用,劝不听爷。”   展见星加快脚步走到屋檐下仰头,大声道:“九爷,雨太大了,你快下来!”   屋顶上毫无反应。   朱成钧无遮无拦地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一样,任由暴雨冲刷过全身。   展见星又喊了两声,还是没喊来一个眼神,她不费劲了,直接问秋果:“有梯子吗?”   秋果为难地道:“有倒是有,我先前也想爬上去,但才架过去,就叫九爷踹倒了,爷那个脾气,你也知道,我怕勉强狠了再出大事。”   展见星道:“不妨事,你拿来。”   秋果答应一声,跑到廊下角落去,他才用过,梯子就在那里。   湿漉漉的竹梯一架到屋檐就被朱成钧发现了,他终于直起身来,往下看了一眼。   展见星已经在往上爬,竹梯沾了水没空擦,很滑,梯子上没法打伞,豆大雨点打得眼睛也睁不开来,她一概不管,只是一节节阶梯上去。   秋果紧张地在底下使劲扶着——他怕朱成钧情绪失控,又一脚踹下来。   展伴读这个瘦弱的身板,可禁不住摔的。   展见星快爬到顶端的时候,朱成钧终于动了。   他坐起来,靠近了屋檐,掉转身往下一沉,抱住朱红的廊柱一下滑到了地上。   展见星在梯子上,感受着脸被雨点砸得生疼:“……”   “展伴读,你快下来吧!”秋果大喜,在底下叫。   展见星郁闷地一节节又踩下去。   朱成钧没进屋,在廊檐底下看着她,表情非常平静,无悲无喜。   他整个人像从河里捞出来的,单衣紧紧贴在身上,站那里直往下滴水,展见星看他一眼就皱了眉:“你到底淋多久了?快进去换衣裳。”   秋果匆忙把梯子放到一边,又急急去找干衣裳。   展见星把朱成钧拉到屋里的时候,他已经手脚很快地抱了两身出来:“展伴读,你也湿透了,快换一下吧。”   两身衣裳都是朱成钧的,展见星犹豫一下,没了风雨后,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那种冰凉的感觉更鲜明了起来,她也怕生病,就答应着接了过来,躲到她睡过一晚的小书房里去换。   秋果忙着帮朱成钧换衣,朱成钧自己无知无觉的一副木然之态,没人多问她,她顺利地换好了,又把头发用布巾简单擦了一下,收拾好了,重新走出来。   朱成钧身量比她高点,袖子有点长,她一边把袖子往上卷,一边去打量朱成钧。   朱成钧也换好了衣裳,他坐在椅子里,没穿鞋,赤脚踩在地上,秋果要拿布巾替他绞一下湿透的头发,他伸手夺过,终于开了口:“不用你,换衣裳去。”   秋果还要坚持,话没出口,打了个喷嚏,他抹抹鼻子,连忙去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朱成钧抬了眼:“看什么?我没事。”   他这会儿看上去似乎确实恢复了正常,展见星到他身边坐下,低声道:“九爷,你难过,可以说出来。”   朱成钧道:“我不难过。”   他这么说,展见星也不好说什么了,静静陪他坐着。   过片刻,秋果换完衣裳出来,小心地道:“九爷,展伴读,我去厨房要些姜汤来,虽是夏天,这雨也淋不得。”   朱成钧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他就去了。   “你爹死的时候,你难过吗?”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朱成钧忽然问道。   这问话堪称无礼,但展见星能理解一些他现在的心情,回答道:“当然难过。”   “怎么样的难过?”   展见星不太想回忆那个时候,可是又忍不住被带入了回忆之中,她出神了一阵,道:“我没有爹了,天塌了。”   “天不会塌的。”   展见星很快回神,微微笑了一下,释然:“对,天不会塌的。”   丧父以后的日子,她和母亲撑起来了。   “你现在想起你爹,还难过吗?”   展见星点头:“很难过,所以我不敢多想。”   失去亲人的痛苦往往不在那一瞬间,在于往后的每一个日夜,一抬头,一转身,那个人都不在了,永永远远再听不到他的一点声音。   “哦。”朱成钧往回倒在了椅子里,“那我不该问你。”   “没关系,我不敢多想,但也要想一想。”展见星道,“不想,我怕日子长了,我都不记得了。”   “忘掉比记得更难过?”   “是的。我记得,就好像他还在,虽然不和我在一起。”展见星往地面比划了一下,“可能在这底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了温柔的笑,因为这个想法确实让她好过了不少,她读圣贤书,并不笃信鬼神之说,但有时候给自己留点安慰,并不是件坏事。   朱成钧望着她:“皇伯父也去这底下了吗?”   展见星摇头,指了指天:“皇上是真龙天子,和我爹不一样,应该是去上面了。”   “哦。”朱成钧仰起头,对着屋顶发了会呆。   展见星迟疑一下,伸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九爷,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脱,世人早晚都有这一天。你还有先生,还有我,还有许异,还有秋果,许多人都关心着你,陪着你。”   朱成钧喃喃道:“对,我还有你,你来陪我了。”   展见星试图纠正:“九爷,还有先生,还有许异——”   她肩膀一沉,朱成钧把脑袋歪了过来,整张脸抵上她的肩窝,她底下的话顿时便说不出来了。   她有点手足无措,只好僵硬地坐着——说实话,她不会劝人,陪着说说话还行,朱成钧倘若哭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提着心感受了一刻,好在肩膀处仍是干的,只有他头发上残存的水气侵染了过来,她慢慢放下心来。   “九爷,过去就好了,都会过去的。”展见星安慰着,这话语很贫瘠,但是她自己的经验。   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熬着,等过去。   朱成钧动了动,似乎从喉间出来一声:“……嗯。”   **   桃红又是一年春。   时光走过了一年半,邸报上年号从洪熙改成了元德,大同走马上任了新知府、新知县,从上至小都是剧变,但落实到每一个小民头上,日子又似乎一切照常,不论龙廷上坐的是哪个皇帝,他们都得奔忙自己的生计,更关心田里的青苗青了又黄。   对朱成锠来说,也没什么变化——他仍旧做着他的光头宗室。   这就尴尬了。   倒也不是朱宣钦格外不给他这个堂兄面子,新帝登基,照例大赦天下,当初代王府就是这么赦出来的,依正常程序,这会儿还他一个王位,似乎正在情理之中。   怪只怪朱成锠自己出了个昏招。   那一年他正在为李蔚之自杀的事头疼,忽然听见皇帝驾崩,如闻仙音,全身的劲都懈了下来,天子更迭之际,谁还有空理会一个小小县令之死?   他这番推测没错,整个京城在严密又紧张的运转之中,连御史都没空来参他,而等到之后,之后自然也就算了,以畏罪自尽结案了事。   朱成锠千不合万不合,在松懈忘形之后,为了讨好朱宣钦,把好形象印到不相熟的朱宣钦心里去,他上了书,诚恳地表示想进京为皇伯父奔丧哀悼。   态本身没表错,但表错时间了。   内阁为什么隐瞒皇帝丧讯一个多月不发?为了防汉王啊,汉王的封地可比在南京的太子离京更近。汉王是什么?藩王宗室。   朱成锠呢?也是宗室。   不管他是不是像汉王一样有反心,在这个时候表示要进京,大同本身又离京城那么近,他这封书一上,都马上挑起了朝廷犹在紧绷的心弦。   于是,他成功把自己的王位“黑”掉了。   于展见星来说,她暂时没空理会那些了,料峭春风中,她和许异站在了县学门口,等待着入场。   他们将迈上漫漫科举征途的第一关,小三关中的第一关:县试。   作者有话要说:   先剧透一点点:不会有土木堡,我写不了这个,败家子一下子把大明精锐全送进了锅里,我写的过程就能气死。我们小虐怡情就好。   ~~   本来想直接开时间流逝,想了想,还是把上章的结尾添上去,让情感充沛完整一点。   小九已经将友情给了星星,现在亲情也寄托了一部分,等到将来,大家懂得,星星还将承担起爱情。   在这样三合一的完全寄情之下,小九不要说狂野到三十岁,八十岁他都不会消停的。他大概会像恶龙看守宝藏一样看着星星。   星星:……累到脸瘫。 第49章   大同作为一个军事重镇, 在文事上就相对弱了点,不说比那些科举大省,就是在山西行省内部排, 历年所中进士及举人也是倒着数的,不但不及平阳及太原两府, 连不大有名气的泽州都能压它一头。   此刻在县学门口排队的考生们也就远不如展见星在江南曾见过的那样壮观, 拢共两百来号人, 大多是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少年, 过三十岁以上的就少见了, 这是因为大同作为一个文风不盛之地,科考这条路本来就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考个几年,发现没戏,就爽快放弃另谋生计去了。   考生虽不多, 但都年少,少年人心房不重,现场便也很热闹, 许多人排着队就和前后搭起话来了,你问问我的年庚,我问问你哪个乡的, 叽叽喳喳,没个停歇。   许异也是好说话的, 探头和前面一个少年交流起来,展见星默默站着, 她穿着一件月白夹袍,因浆洗过好几水,显得半旧,看去便是一个普通的贫寒少年。   但她寡言的沉稳在这些嗡嗡的考生里又显得出挑,这出挑在于,会莫名地觉得她书读得很好。   “喂,你是不是叫展见星?”   等待的间隙里,展见星没事做,正在脑子里随便想一句四书自己给自己出题破题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句鬼鬼祟祟的低问。   她停了思路,转头,只见身后是个十七八岁的胖大少年,因他这个体貌惹眼,展见星可以确定原来排在她后面的不是这个人,不知他怎么临时挤进来的。   她点头:“我是。仁兄有事吗?”   胖大少年往她身前凑了凑——展见星不惯与陌生人距离这么近,要往后闪躲,胖大少年一把抓着她手臂把她扯回来:“等等,我有点发财的事和你商量。”   展见星:“……啊?”做生意跑错场了吧?   胖大少年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周围的人都投入地各自说着话,放了心,低声道:“是这样,我其实书念得不错的,但我有个弱点,不擅长破题,等会儿进去看到试题以后,你帮我想个破题——”   他见到展见星的目光变得不可思议起来,开口想说话,忙加紧道,“不叫你白帮!我给好处!你开个价,十两?二十两?都行。我到时候把脚往前伸伸,你听我咳嗽,机灵着点,把破题的小纸条塞我鞋里就行。”   展见星整个凌乱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科考可能会出现舞弊之事,但再没想到考场还没进,先被人明刀明枪地找上来了。   “不行,我不能帮你。”她先明确拒绝了,又忍不住问,“你知道座位号了?”   考生的位次连同姓名是一起印在答卷上,拿到答卷的那一刻才会知晓自己的位次,这胖大少年言之凿凿地把整套作弊程序都想好了,还直接找上了她,显然,对于他们两人的座位号都提前知道了。   但,知道的时间应该不长,不然打听到她家里去和她商量,比在这熙攘的大门外要安全多了。而且,他只能通过这种现场作弊的方式,也可见他并不知道试题,这个座位号大概只是买通小吏一级的人才得来的。   展见星想通了,心情平静下来。   胖大少年还不知道自己的底细已经泄露了,露出得意之色道:“不错,我告诉你,我爹和陈县丞是同桌饮酒的交情,都很熟的。你帮我一回,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展见星有点无语,县丞只是佐贰官,吹牛都不敢吹个知县,何况同桌喝过酒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交情了?   她摇头:“我不能帮你,你用舞弊的手段,对别人不公平,谁读书也不容易。”又带点警告地道,“何况,县试都要这样,你后面的府试院试又当如何?难道还要去买通府衙的人乃至大宗师吗?”   “那就跟你没关系了。”胖大少年道,“你帮我这场就行,你顾左右而言他的,是不是嫌钱少?我告诉你,二十两真不少了,看你这副样子,你家一整年未必赚得了这么多。不然三十两,三十两行了吧?再不行你真是狮子大开口了——哎呦!”   他被从人群里直踹出去,肥壮的身躯砰一声摔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一时懵了。   周围考生们哗然躲避,让出一小片空地来。   许异转头,吓一跳:“呀,这是怎么了?九爷,你怎么来了?”   他发现了出现在展见星身边的朱成钧,旁边还跟着秋果,秋果笑道:“展伴读,许伴读,你们今天县试,爷跟先生请了假,来送送你们。”   “哦,哦,多谢九爷,不过那个——”许异指向在地上才反应过来开始叫唤的胖大少年,“他怎么回事啊?”   怎么一来就打人呢。   秋果道:“他好像在欺负展伴读。”   欺负就欺负,好像又是怎么回事——许异更糊涂了,又忙关心地看向展见星:“见星,你没事吧?他干嘛了?”   “谁欺负人了!哎呦,你敢打我,有种报上姓名来,我叫我爹找你算账,哎呦——”   秋果笑嘻嘻应道:“好呀,叫你爹到代王府来,九爷等着他。”   胖大少年:“……!”   周围人等齐齐变色,哗地又后退一截,把小片空地变成了大片。   代王府,大概相当于他们的童年噩梦故事,大人从小都是这么吓唬他们的:再不听话,叫代王府把你抓走!   这会儿居然见到活的代王府中人了。   天哪。   胖大少年孤独地躺在大片空地上,心头瑟瑟,又强撑着嘴硬道:“你扯什么虎旗骗人,你说是就是了?就他那副穷酸样,怎么会认识代王府的贵人。”   “都吵什么!县学重地,也是你们使气斗狠的地方,居然还动起手来了,一个个的,亏你们也是读圣贤书的,是不是想到县尊跟前去现眼——呃!”   几个衙役在这时赶了过来,为首一个一边喊话,一边挥舞着水火棍,把周围的考生们吓得纷纷闪躲,让出一条道,让衙役们直走到了事发中心。   然后,这个喊话的衙役就好像被风呛进了喉咙,连打了两个嗝,再然后,像表演变脸一般,他满面的凶狠瞬间化成了蜜糖般的笑容,他的腰也深深向着朱成钧弯了下去:“小的见过九公子。”   众考生:“……”   齐刷刷去看胖大少年,胖大少年也表演了一回变脸,把脸色从强撑变成了死灰。   朱成钧功课重,出府的时候不多,但他喜欢往外跑,有一点空闲也在府里呆不住,这些衙役们的必修技能之一就是知道大同城内谁可以轻慢,谁不能得罪,早都想办法认识了他的形貌,见了都尽量少招惹。   虽然没听说朱成钧从前有过什么恶迹,但既是代王府的王孙,谁知道他哪天发疯呢。   看,这不就疯了,跑科考场外来打人了。   “展家哥儿,这里出什么事了?”另一个衙役胆子还大些,出声问起正经话来。   “龚叔。”展见星向他拱拱手,她心中已有了决议,坦然直叙道,“此人意图收买我替他舞弊,话说得不大好听,九爷来见着,才出了手。”   这衙役正是龚皂隶,他因有过来往,才敢问两句,听了竟有此事,表情立刻严肃起来,这不是他能做主的,当下马上去禀报袁知县。   胖大少年本来已要爬起来了,听得扑通一声又跌坐回了地上,又急又恨道:“你好歹毒的心思,你不答应就不答应,何必说出来毁我!”   众考生都目光奇异地看向他:傻子也能来参加科考吗?这不等于自己认了?   胖大少年在这众目睽睽下才反应过来,拍了下脑袋,后悔不迭。   不过,这本也不是他能抵赖得掉的,他舞弊的证据从一开始就交到了展见星手里——袁知县亲自对照了一下答卷的座位号之后,真相就水落石出。   胖大少年到这时候也破罐子破摔了,胡乱咒骂展见星,说她阴险歹毒,展见星不为所动,冷冷道:“你若悬崖勒马,我可以当做没听见你之前的话,但我已经劝告过你,你还执迷不悟,坚持舞弊,别人寒窗苦读,凭什么给你的银子让步?”   “就是!”   “你作弊还好意思骂人,呸,我们都该骂你才对!”   考生们忍耐不住,纷纷唾弃他。   胖大少年怒道:“我又没成功,没成功也要把我供出去,出卖我——”   “臭小子,闭嘴吧你,你还想成功,成功了你是想害死我们不成?”一个衙役兜头给了他一下,另两个衙役抬着个木枷过来,强压着铐到他脖子上去。   舞弊被发现,不但进不了考场,还得在考场外面枷锁示众,胖大少年被押走,终于消停了。   而有这么个活例子在大门外站着,别的考生们也有些凛然,不敢像先前那么吵嚷了,这时已到了入场时间,考生们一个个老老实实,接受起搜检来。   这搜检主要查考篮,看搜检人心情偶尔抽查鞋袜,再就是拍打一下周身,看看有无夹带。   展见星对这道程序还是有点紧张,若是露馅,她可能得跟胖大少年一起枷门口去。她心里都在想着这事,就没注意到朱成钧跟在旁边,一直都没走。   前面许异搜过了,他过得很快,衙役只搜了考篮和拍打了两下前胸后背,就让他进去了。   展见星有点放心,但又仍旧忐忑着上去,衙役把她的考篮草草翻了两下,又拍了拍她的手臂,就道:“进去吧。”   不知为何,衙役的声音有点抖,好像比她还紧张似的,搜完还偷偷往她斜后方看了看。   展见星愣了愣,一转头,发现朱成钧幽幽地看着衙役。   他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挟代王府多年威名,已经把衙役吓得不轻。   “……”她有点想笑,先前那胖大少年带来的一点阴影也消失了,轻声道:“九爷,我进去了,你回去吧。”   “哦。”朱成钧点了个头,才走了。   衙役擦了把汗,继续搜检起下一个来。   作者有话要说:   怕有的小天使没看过科举文,我说明一下,试题不印在答卷上哈,是开考以后由差役举着牌子行走,全场公示。所以胖大少年买通了答卷方面也只能知道座位号,看不到试题。 第50章   县试的考场没有那么讲究, 大同县历年应考人数又不多,便只是露天而设,考生入场各自就坐, 三声鼓响过,大门轰然关闭, 小吏举牌而出, 公示考题。   第一道必答题四书, 第二道可选题五经——五经各有一题, 考生任选其一作即可。再有一个可出可不出的第三道:试帖一首五言八韵诗。   这位袁知县不知是不是心知大同文风一般, 还是本来就是个省事的人,他没出,于是考生就只要答两题。   这两题对展见星来说,都不难。   这不是她不谦虚,而是跟在一位正牌翰林侍讲身后整整学了两年, 倘若作答县试的题目还觉得为难,那才是荒唐。   她在心里打好了大概的腹稿,就下起笔来, 两篇文章在做的过程里几乎没什么停滞,如同行云流水。   做好之后,时间还剩下许多, 展见星抬头看了一下周围,只见大多数人还在或瞪着答卷发呆或埋头奋笔疾书, 她没选择第一个提前交卷,基于自身的问题, 她在场上完全不想出这个风头,越低调越好。   她拿出考篮里带的馒头,一边吃一边等着,直等到有九人交了卷,她才站起身来,做了第十个。   卷子是直接交到高台上的袁知县那里,展见星明明见着前面九个都交完就离开了,到大门边等着出去,到她时,她站着等了一刻,见袁知县把她的答卷翻看了两下,她躬身要走,袁知县却忽然开口道:“良师授高徒。”   这是当场考校。   县试就像它的试题还拥有一道可出可不出的帖诗一样,其实蛮随意的,知县作为主考官,依心情可能当场临时出题,也可能当场直接点中文章告诉考生已经取中。   这个当下展见星不及多想,凝神对道:“强将点精兵。”   袁知县点点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低头把她的文章看起来,他不表态,展见星不便走,默默等着,作为科考起头的第一步,县试的字数要求很低,有个五六百字足矣,等了一会,就见袁知县拿起笔来,在她的答卷右上角画了个圈。   这就是取中了。   这些规矩展见星都听楚翰林教导过,她心头抑制不住地泛上欢喜,再觉得题目不难,毕竟是主观感受,能不能合主官眼缘也很重要,有时再是下笔如有神助,写完自鸣得意,主官就是不买账也没办法。   袁知县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你年纪不大,文章倒做得甚是老练。去吧,三日后来看榜。”   展见星深深行礼:“是。”   她这时想不了什么,等出了考场以后,她冷静下来,忽觉出些深意来:既是当场取中,怎么还叫她来看榜?   当然她肯定是要来看的,总得看个名次,但袁知县亲口与她说这句话,应该不是多余,似乎自有深意。   这个疑问,在第二天见到楚翰林的时候得到了解答。   楚翰林并没问她和许异关于县试的种种,进来只是如常讲学,许异憋不住,瞅着开始练字的间隙里——如今上午分割成了两半,前一个时辰讲书,后一个时辰练字,欢欢喜喜地道:“先生,我和见星都取中了!”   他也是当场就知道了结果。   楚翰林点点头:“嗯。”   然后看见许异表情有点失落,他才笑了:“你们若连个县试都考不过,我这个先生就该辞馆了。”   “原来先生是知道我们必中,才这么淡定啊。”许异又高兴起来。   展见星借机也请教了楚翰林,既是出于谨慎,也是科考这条道,本来就一点都马虎不得,那些大意的,往往不知不觉滑倒在了半道上,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摔。   楚翰林听见袁知县还出了个对子,就先问道:“出了什么?”   展见星答了,见楚翰林无别话,才又往下说。   到她说完,楚翰林微笑了:“不必多想,依我看,这榜你可看可不看了。”   展见星睁大眼,更迷茫了:这什么意思?怎么意见还不一致了。   “小三元中,你已得一元了。”楚翰林揭破了谜底,“袁知县的意思,就是告诉我,他将你点为了县案首。”   科举分大三/元小三元,大/三元即人所共知的解元会元状元,而所谓小三元,则是在县试、府试、院试中都拔得头筹者,官场价值远逊于大/三元,算是一个荣誉称呼。   不过,作为小三元的第一元,县案首的意义又不只如此,它意味着如果学生本身不出大差错,那在接下来的府试和院试两关中几乎必过。   县案首,包含了一个保送生的隐藏奖励。   这不难理解,一个县城中被知县点为最出色的那一个,倘若到府城里连个合格的名次都进不了,那知县的脸面往哪里摆,他眼瞎吗?   阅卷的知府和提学官只要不是跟知县有深仇大恨,都不会这么打他的脸,这算是天下通行的潜规则,不独大同,到哪里都一样。   展见星再去回想袁知县出的对子以及楚翰林刚才的话,幡然领悟:“袁县尊知道我是先生的学生——先生认得袁县尊?”   她心里有点往下沉,若是如此,她和那胖大少年有什么区别?一个靠银子,一个靠关系,她很需要这个秀才来摆脱己身的窘境,可是读书至今,她也有一份从不曾宣于口的傲气,她下了十足苦功,那就更希望这一切是靠努力得来,而不是投机取巧。   楚翰林却摇头:“不认识。”   展见星想了想不错,袁知县来大同也有一年多了,从没听说楚翰林跟他有过什么来往。她松了口气,又疑惑道:“那先生才说,他是在告诉先生——?”   “结个善缘罢了。”楚翰林笑道,“等你和许异踏入官场,就明白了。袁知县知道你们是我的学生,提前把结果告诉你们,免去你们等待之苦,这一点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但若说更多的,我既与袁知县素不相识,他就犯不着下那么大本钱了。”   这是在告诉学生们,他们的成绩,仍旧由他们各自的文章决定。   “官场学问真多啊。”许异感叹,又高兴地向展见星道,“见星,恭喜你啦,你可省事了,我还要考两场。”   展见星好笑道:“许兄,我也要考啊。”   她只是压力上没那么大了而已。   楚翰林点头:“不错,这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将小三元都拿下也不算什么,出了大同,你们将与全省、举国的考生一起争夺那有限的名次,举业未成之前,一刻也松懈不得。”   展见星和许异都肃然应了。   托赖于楚翰林这看似温和、实际上高标准严要求的脾性在,学堂内部都没把这县案首当成多大事,直等到三日放榜后,展见星请了半天假挤去看了榜,发现果如楚翰林所料,她排在第一。又再等了几天,她去考了第四场——县试一共有四场,不过第一场就取中的有特权,可以不参加二三场,直接进第四场。全部考完之后,最终放榜,展见星的名次没有变动,仍旧在长案第一。   她也只是回去和徐氏说了一声,徐氏并不怎么乐意她冒险考科举,不过将之视为无可奈何的求生之举,听见夸了她两句,照常在外摆着馒头摊。   展见星则去抱了把葱,坐到徐氏身边剥着,她难得有这点空闲,正好陪一陪母亲。   徐氏有她坐在身边,倒比知道她得了案首高兴,笑眯眯地。   喧闹声是像阵浪潮般忽然袭了过来。   “徐嫂子,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卖馒头啊?!”   是龚皂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打过几回交道,他如今跟展家也相熟了。   徐氏吓一跳,站起来忙道:“龚差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以为自家又惹上什么麻烦了。   “星哥儿中案首啦!”龚皂隶喜气洋洋地跟她报信,“你们还没去看榜吗?”   徐氏道:“看了,星儿回来跟我说了。”   龚皂隶直了眼:“——就这样?”   徐氏糊涂道:“是啊,怎么了?对了,龚差爷,多谢你还特意跑一趟,早饭可用了?来吃个馒头吧。”   龚皂隶恍惚着摆手,看看徐氏,又看看还在剥葱的展见星,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这世道怎么变了,是我太大惊小怪了,还是一个案首都不值钱了?”   好在,他对自我的怀疑很快消失了,因为新一波或是道喜或是凑热闹要来看新出炉的县案首的人们蜂拥来了。   虽然大同文事一般,但县案首还是值得来看一看的,一县也就出一个,家里有学童的尤其要凑这份热闹,若是能得到县案首的些许物件沾个喜气,就更好了。   于是一看见展家是卖馒头的,个个眼睛放起光来——太好了,买几个回去与自家的童子吃,说不定就能把他的笨脑瓜吃聪明点!   徐氏一时手忙脚乱,这个时辰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剩下的馒头已是不多了,这些人一见,等不及徐氏去装,丢下几个铜板,自己抓起来就护到怀里。   不一会儿工夫,就把馒头全抢光了,不但如此,连展见星手里的葱都没能幸免,被强买强卖了几根——对,既是讨喜气,人家没白拿,给钱的。   展见星哭笑不得,不好要回来,只得由他们去了。   一群人围观过少年案首,得到了有文气加持的纪念品,留下些贺喜话语,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新一波邻居们又围了上来。   “徐嫂子,你可真沉得住气!”对面的小陈娘子又是跺脚又是笑,“这样的大喜事,你连个声也不吭,也不放个爆竹!”   徐氏被感染地也笑起来,又谦虚道:“还早呢,我听星儿说了,还要再考两关,一直考到八月里,那时候再考过了,才算数。”   “看看,这才稳重呢,怪不得能中县案首!”   邻居们纷纷夸赞起来,徐氏客气不迭,终于等到邻居们也散去了,徐氏站着,有点发起呆来。   她是到此刻才忽然意识到,女儿这件事做得比她以为的要了不起得多。   “星儿,你要是个——”这是在外面,她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面上带着惘然的笑意,继续道,“你爹知道,该多高兴啊。”   春风拂在面上,展见星知道徐氏真实想说的是什么,她也微笑起来:“娘,我即使不是,我也不比他们差什么。”   徐氏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是,终究不是。   展见星再想说什么,有人叫她:“展见星。”   她闻声转头,是朱成钧和秋果两个,不知几时来的,站到了摊子前面。   “九爷,你又逃课。”展见星有点无奈也带点责备地道。   “你蛮风光的嘛。”朱成钧装没听见,向她道。   看来刚才那些热闹都叫他看见了,展见星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没什么。”   “先生骗我,我以为县案首没意思呢。”朱成钧道,“应该给你摆酒庆贺一下。”   展见星忙道:“就是没多大意思,我不喝酒,也不用摆——”   朱成钧一伸手,把她拉走:“走。” 第51章   朱成钧拉着展见星直接出了城, 往小荣庄而去。   他长大了些,越发在府里呆不住,有一点空都爱往外跑, 不是来找展见星,就是往自己的地盘去。   对, 小荣庄已经完全是他的地盘了, 前年底过年时, 姚氏两口子进城来报账, 展见星当时已经放假回家了, 没亲见那场面,只听了后来秋果得意的转述——   “展伴读,我一点都不夸张,爷一句话没说,只把你们之前算的账往外一扔, 姚进忠当场裤子都湿了!嘿,这老东西真不老实,爷之前从大爷手里捞了他的命, 他当面感激得什么似的,轮到账上了,还是欺负爷, 把爷当大爷一样糊弄,非得把他老底揭了, 他才知道厉害……”   姚进忠再是爱钱如命,毕竟到不了要钱不要命的境界, 那以后老实得恨不得把自家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刻脑门上,什么花样也不敢玩了。   现在得知朱成钧来庄子上,姚进忠老远就挺着个大肚子颠颠地出来迎接了,展见星每回看见他都觉得服气——这可是陶氏的陪房,这么至近的奴仆,朱成钧说挖就给挖过来了。   “九爷,展伴读,可来得巧了,有个小子刚逮了只野鸡来,庄上还剩了两只冬笋,我这就叫人找出来,炖一锅冬笋野鸡汤,爷尝尝就知道了,都不必放别的料,光这两样就鲜美得不得了。”   秋果听得吞了口口水,又嘻嘻笑道:“姚庄头,你这肚子可真没白长,每次来,听你说这些吃的都头头是道。”   姚进忠笑道:“九爷在王府里,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我们这小庄子上,也就这点野意儿还能拿得出手,叫爷尝个鲜了。”   朱成钧问他:“有酒吗?”   姚进忠忙道:“有!爷要什么酒?有烈一些的烧酒,也有清淡不醉人的果子酒。”   朱成钧道:“各拿些来。”转向展见星,“你喝果子酒,行了吧?”   展见星不好再拂他面子,正欲点头,就听他道:“你都十五了,越大还越娇气起来。别整天听你娘的话,都快把你管成个姑娘了。我告诉你,男人大了,就该学喝酒了,知不知道?”   展见星瘫了脸:“酒有什么好的?喝完了闷出一身臭气来,醉了又呼呼喝喝,吵得不得了。有没有男子气概,难道必得喝酒才算数。”   朱成钧瞥她一眼:“说你娇气你还不服,一会嫌人臭一会嫌人吵,这么多事。”   姚进忠凑趣笑道:“展伴读生得腼腆,怨不得家里人不放心他。这幸亏是运气好,跟在了九爷身边,若是进了乡下学堂,那些淘小子们最爱欺负展伴读这样的。”   朱成钧听了,很有兴趣地道:“哦,怎么欺负?”   “起绰号,扒裤子什么的,”姚进忠笑道,“不上台面得很。爷是贵重人,没听过这些。”   展见星:“……”   她默默地飞快地离朱成钧远了些,但随即就叫朱成钧拖回去,朱成钧的目光还很危险地停在她的腰间:“扒裤子干嘛?这个好玩?”   展见星用力道:“不好玩!姚庄头都说了,不上台面!”   姚进忠笑:“验验他到底是丫头小子——其实都知道,就是起哄欺负人的把戏。”   朱成钧若有所思:“你看看我这个伴读,白得像我喝茶的瓷盅一样,说不定真需要验一验——”   展见星魂飞魄散,拔腿就跑,嘴里辩解道:“九爷自己不也生得白,白就要验的话,你才需要验呢!”   “好啊,你别跑,我让你验——”朱成钧拔腿追上去。   秋果觉得好玩,哈哈笑着也追上去,三个人闹着把姚进忠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朱成钧嘴巴上吓唬人,真追上来倒也没干什么,展见星在大院前停下,终于松了口气,又仍有点惊魂未定——这幸好是如今的朱成钧,要是倒回一年多前,他听说有这个“玩法”,只怕真干得出来。   那一场漫长滂沱的大雨后,他的脾性终究是成熟了点,不像从前那么放恣了。   野鸡味鲜,但与农户家养的鸡比肉质更柴更硬,不是一时半刻能炖好的,朱成钧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什么好玩的,他就又出去,往田地里转悠。   三月初,正是农忙时分,佃农们挽着裤脚在田地辛勤地忙碌着,前期的翻地施肥撒种已经做下去了,现在小麦冒出苗来,还要浇水,除草,农人在这个时候是一刻闲不住的。   朱成钧蹲在田埂上,顺手也拔了几棵野草,附近有个佃农心痛地偷偷看他,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   展见星站着看见,会意过来,忍笑:“九爷,别帮倒忙了,你把人家的麦苗拔了。”   朱成钧愣了一下,把手里的“野草”和佃农拔掉的那一小堆比了比,又和麦苗比了比,有点悻悻:“不都长一样。”   说归说,他到底站了起来,又接着晃悠,与代王府的高墙宫殿比,这里天高云淡,时气和暖,整齐无垠的田地在脚下铺排出去,信步游走,就让人觉得心胸都开阔起来。   三人就这么随意走着,直到姚进忠满头大汗地找来,说饭菜都备好了,酒也温好了,他们才回去。   姚进忠会安排,直接把席面摆在了大院里的石桌上,正中一锅冬笋野鸡汤,另有荤素各四道,绕着摆了一圈,石桌旁搬了个小风炉,一个小子蹲在风炉旁烫着烧酒。   果子酒这个天气不用烫,量也不多,只有一个细颈瓶儿摆在桌上。   据姚进忠介绍:“这是庄上才收的两斤桑葚酿出来的,这个月份桑葚还没狠熟,只收了向阳的这么一点儿,我先叫我婆娘封起酿了,试一试味。正好九爷来,也尝尝,若觉得好,等下个月果子都熟了,我叫人酿一坛进府里去。”   朱成钧点点头坐下。   烧酒温好了,朱成钧还记得这是庆贺宴,自己倒了一杯酒,先向展见星道:“来,贺你的县案首。”   展见星领他的心意,倒了杯果酒举起应道:“多谢九爷——”   “噗!”   朱成钧一口酒全吐出来,差点喷展见星身上去,她忙跃起闪躲不迭。   秋果抱着个小碗正蹲一旁美滋滋地喝着野鸡汤呢,吓一跳,忙跑过来:“爷,怎么了怎么了?”   “这什么怪味,怎么这么辣,又呛。”朱成钧丢下酒盅,眉头深锁,抖了抖自己的衣襟——有几滴溅上去了。   原已要转身离开不打扰他们的姚进忠转回身来,好笑道:“九爷原来没饮过酒?烧酒就是这样的,爷喝惯了就好了。”   朱成钧满脸嫌弃:“什么习惯?这么难喝的东西还要我习惯它。”   他看向展见星,她手里的桑葚酒已经空了,但表情并没什么变化。   展见星跟他对视一下,慢慢坐了回去,道:“九爷,男人大了,就该学喝酒了。”   她嘴角微微翘起,眼睫微垂着,看不出来眼神,可是眼角眉梢那种秀致打趣的笑意抑不住地漾出来,因为细微,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像田地里他才拔过的野草里最嫩绿的那片细叶,才冒出来一点尖儿又带着点毛茸茸地,拂过他的心间。   朱成钧愣了片刻,把她面前的细颈瓶子抢过来,对嘴喝了一口,然后回味了一下:“这个不辣,甜的,怪不得你没事。”   展见星就愕然了:“九爷,你怎么这样?”   朱成钧:“我哪样了?”   展见星比划着:“你——你这样喝,叫别人还怎么喝?”   “我又没吐口水进去,有什么不能喝?”朱成钧理直气壮,把她的杯子夺过来,又倒了一杯给她。   展见星板着脸——她不是有这么讲究,最难的时候,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谁还顾得上在意这些。问题是她看出来,朱成钧是故意这么干的。   好好的,非要惹她一下图什么,她真是费解。   朱成钧不但要惹她,还停不下来了,见她坐着不动,直接把杯子举着要往她唇边塞,展见星强不过他,只得一边闪躲一边认输:“好了,行了,我自己来。”   一通小波折过去,才终于安生吃起饭来,朱成钧不肯碰烧酒了,也倒果酒喝,姚进忠见了,笑道:“九爷不喜欢,那就便宜我了。”   朱成钧挥挥手,他高兴地抱着酒壶走了。   一瓶果酒实在没多少,中间秋果也来好奇地蹭了一杯,三个人分喝,不一会儿瓶就空了,于是接下来就只能喝野鸡汤了。   汤确实鲜美非常,野鸡肉仍有一点不可避免的硬,但里面的冬笋吸饱了汤汁,一口咬下去,既香浓又能感觉到内里笋本身的清爽,鲜而不腻,让人吃到不想停下来。   正满足之际,姚进忠又回来了,他看上去已经喝了点小酒,脸色带点红晕,进来道:“九爷,原不该这时候来搅扰,不过那年九爷送过来的孙家人来找,说有件要紧的事要找展伴读,老奴怕误了事,来回一声,可要叫他进来吗?”   朱成钧抬眼,放下竹箸:“叫他进来。”   展见星也正容坐好,她心下奇怪:孙家的媳妇春英本是王府丫头,曾侵占他家田地的也是代王府,与她不算有多少交集,怎会来找她有要事?   来的是铁柱,他家的田就在小荣庄边上,两处相邻,听见了王府里有主子来庄上闲逛的消息,才找过来了。   他是个憨厚性子,进了院子就直接道:“展伴读,有件事告诉你,你是长胜堡村那边的人吧?有人与你有仇,收买了你祖父祖母,想去县衙告你不孝。”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叶障目·灯下黑·九 第52章   接下来, 铁柱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原来,铁柱的母亲孙氏有个老姐妹嫁到了常胜堡村,这个老姐妹才得了个大孙子, 孙氏去给她道喜,乡下地方鸡犬相闻, 谁家有点事都藏不住, 孙氏就在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   消息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常胜堡村有个朱老爷, 朱老爷家有良田数百亩, 是本村有名的大户, 而展家呢,老少八口人紧巴巴地指望着十八亩地,贫富差距这么大,本来两家应该谈不上什么交集。   但偏偏,就在前日, 朱老爷居然亲自走到展家去了,当时说了什么,别人不知, 等到朱老爷走了,傍晚时下田的爷们都回来,展家院里吵起来了。   邻居杨大嫂津津有味地贴着墙根听完了全程, 并在早起出门洗衣服时跟在场的大嫂婶子们毫不藏私地分享了一遍——展家那个死了爹的二房小子害了朱老爷宝贝儿子朱大少爷的前程,朱老爷因此愿意出五十两白银, 买展家人出面,把展家那个恶毒小子的前程也毁了。   展家当时是展老太太和长房的田氏在家, 从他们晚间的争吵看,田氏是一口就答应了,展老太太有点不情愿,表示她不喜欢的孙子也是展家的种,但田氏抬出了大孙子——也就是田氏自己的儿子,说大孙子眼瞅着十八了,攒不出娶媳妇的钱,还打着光棍,出门都抬不起头,展老太太那点微薄的亲情就被压下去了,保持了沉默。   展老爷子基本和展老太太的态度差不多,整晚没说什么话,只在大房和三房吵得太厉害的时候出声调停一下,叫他们有话好好说。   “那我三叔是不同意的吗?”展见星有点奇怪地问。   她听了开头就知道那个胖大少年就是朱大少爷了,当年她在村里停留时间不长,没见过这家人,也不认得他。   对于田氏毫不犹豫就答应把她卖了这件事,她一点都不惊讶,也对此毫无感觉,她从未从展家人身上得到过任何的亲情,此刻也就不会失望。倒是这两房居然还会产生分歧意见,才稀罕。   铁柱老实道:“你三叔嫌五十两少了。他说你跟在代王府的贵人身边这么久了,还活得好好的,贵人看来挺喜欢你,要是哪天一高兴,或是手指缝里漏点给你,或是直接给你找份前程,怎么都不只五十两。他骂你大伯眼光太短浅,才把朱老爷当个宝。”   展见星:“……”   朱成钧“哦”了一声,扭脸夸道:“你这个三叔怪聪明的。”   展见星扶额。   不过某种程度上,她不得不赞同朱成钧的话,长房现在就要把她割肉卖了,三房居然还有一点耐心等她长肥,有这一点无情的小聪明在,实际上就是有可谈判的余地。   “铁柱大哥,那他们最后吵出什么结果了?”   铁柱摇头:“没有,你大伯大伯娘坚持要告,你三叔三婶坚持不告,吵了大半夜没分胜负,你祖父年纪大了,撑不住,只好让人都先睡了,又叫他们管住嘴,先不要往外头说去。”   但是邻居可没有这个保密的义务,于是不过两日之内,消息就过了三四道手,传到她这个被算计的人耳朵里来了。   展见星站起来,郑重拱手:“铁柱大哥,多谢你了。”   铁柱憨厚地红了脸,连忙摆手:“昨天我娘回来说了,春英急得不得了,就想找你去,但是田里的活太多,我实在脱不开身,春英又怀了身子,不好走动,原想今天早点忙完了,我进一趟城,没想到正好听见说你们来了庄上,倒省事了。”   展见星忙道:“春英姐姐有孕了?这可恭喜你们了。”   铁柱脸上的笑掩不住,又忍不住透露:“我娘找大夫看了,说可能是双胎呢,肚子比别人都大,所以才不敢走动。”   “这么好的福气!”秋果也恭喜他,又道,“替我给春英姐带个好。”   铁柱喜气洋洋地应了,他田里还有农活要干,话说得差不多了,便走了。   展见星想了想,此事一刻不能拖,就向朱成钧道:“九爷,劳你回去向先生告个假,说我家里有急事,要回去一趟。”   朱成钧扭头向秋果:“你回去,跟先生说一声。”   然后站起来,摸了摸肚子——他吃得怪饱的,道,“走吧。”   展见星略头痛,这意思明显不是回府,而是要跟她一起去。   下午朱成钧是武课,应该不是出于逃课的目的,但还要跟着她,她不怎么愿意。   “九爷,一点家务事,我自己去就行了。”   朱成钧看着她:“我要去。”   展见星郁闷了:“九爷,你讲点道理。”   朱成钧道:“我怎么不讲理了,你家有什么秘密,我看看也不行?”   就是不行。   展见星闷住不说话,脸色有点差。这与贫穷无关,他去馒头铺那么多次,她从没觉得有什么,但父族那些人在人品上的贪婪与无耻,令她觉得羞惭,她因此不想展现在同伴面前。   秋果本来答应着要走了,又停住脚步,很稀奇地两边打量着——哇,要吵架啦?   朱成钧也有点没想到,他把秋果赶开,去拉展见星:“怎么了,多大点事,还真生气了?”   展见星闷闷地道:“我生气了,你能不去吗?”   朱成钧迟疑了一会,勉强道:“那你先去,我跟在你后面去,你当做没看见我。”   “……”展见星气得真瞪他了,“九爷,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吗?你为什么一定要去看这个笑话?”   朱成钧奇怪地道:“这算笑话?那你看过我多少笑话了?我二叔,我大哥,哪个不是笑话?”   旁听的姚进忠:“……”   朱成钧继续道:“你看过我那么多笑话,我说什么了,怎么你能看我的,我不能看你的?你讲不讲道理?”   他听上去真是又委屈又有理。   展见星:“……”   她噎了好一会儿,居然找不出来哪里不对。   朱成钧胜利地扭头吩咐姚进忠:“备车。”   **   一刻钟后,两人坐上了前去常胜堡村的骡车。   展见星已经败下阵来不出声了,朱成钧还有话说,他好像才发现了什么,把长腿横过来踢她:“你这样不对。”   展见星:“……我又哪里不对了?”   “你把我当外人。”朱成钧找她理论,“所以你才不许我去。”   展见星无语了:“九爷,这是我家族内的私事,你不是外人,难道还是内人吗?”   她说完好一会儿,旁边也没反应,转头一看,只见朱成钧歪在车厢夹角里,眼睛跟她对上片刻,咣地闭上,然后把长腿也收回去,双手抱臂,头顶上萦绕着一股快成实质的阴郁气息。   好嘛,他还会冷战了,真不知道哪学的。   展见星忍了片刻,终于无奈道:“九爷,朱老爷本来就要收买我祖父祖母告我不孝,我再带了你去,像吓唬他们一样,不是现成给了人把柄,坐实我不孝了?”   朱成钧瞬间睁了眼:“你不早说。那车给你,我走回去?”   这时他们出来不久,朱成钧步行回小荣庄也可行,但展见星终究干不出这种事来——这又不是她的车,只好道:“算了,一起去吧。你尽量别理他们就行了。”   但等到了地头以后,她就发现这实在有点难达成。   朱成钧确实听话没吭声,但耐不住别人嗡嗡地绕着他转。   此时阶层之差如同天堑,不要说平民与权贵了,就是富与贵之间,那也不是一个级别,而且这差别往往不需要亮明身份,从衣着上就能看出来。   骡车在展家的篱笆小院前停下,此时是下午,家里人大都下田拔草去了,只有田氏在,听见拍门声,田氏懒洋洋地出来,见着展见星,有点吓一跳——做贼者,纵然有胆伸手,很难毫不心虚。她张口就有点结巴:“星、星哥儿,这不年不节的,你怎么忽然来了?”   血缘无法斩断,这两年逢着大节时徐氏也会买点礼物,带着展见星回来看看,免得落人口舌。倒是展家人开始怕扯上代王府遭祸,连门都不敢叫徐氏进,后来渐渐发现没事,才敢把节礼收下了,只是两边关系仍旧极为冷淡。   展见星淡淡道:“大伯母,祖父祖母在家吗?我有事想和祖父祖母说一说。”   她不打算和田氏浪费口舌,此事虽是长房一心为之,但决定权不在他们手里,世间大孝只在父母至亲,祖父母勉强还能作数,大伯大伯母就真没这个权利去告她了,再眼红那五十两也没法。   田氏被一问,更心虚了,又生出疑心来——怎会来得这么巧,又一来就找老两口?难道是知道了点什么。就更加有点魂不守舍:“不、不在,下田拔草去了。”   展见星没说什么,朱成钧也守诺地不对此做反应,但是送他们来的车夫汉子忍不住看了田氏一眼——这是什么败家婆娘?农忙时候,公公婆婆都下田干活去了,她一个在家偷闲,看那头发乱糟糟的,搞不好应门前还在睡觉!   田氏只是懒,并不傻,被看得恼羞成怒,瞪了车夫一眼:“看什么看?”   展见星不想和她多话,道:“那我去田里找祖父祖母。”   她转身要走,田氏急了,她不确定展见星的来意到底是什么,但直觉不能让展见星先见到老两口,她得再去下下话。就道:“那田里你没去过两回,哪里记得地方,我去叫吧,你在这等着。”   怕展见星不同意,急急抬脚走了。   **   拔草这项活计是老少都可以做的,所以展家除了田氏以腰疼为由赖在家里以外,其余七口人都在田地里,各分了一块地方辛勤劳作着。   田氏一在田埂边出现,就引起了三房韩氏的注意,她马上把女儿来娣叫到身边:“妮子,你去听听你大伯娘说了什么。”   来娣与展见星同岁,今年也十五了,在乡下,这就是个成人的大姑娘了,她肤色微黑,五官尚算俏丽,只是一双眼睛骨碌碌转,未免显得过于灵活了些,于相貌上,反减了两分姿色。   听了母亲的话,她点点头,假装蹲身拔着草,不知不觉就往展老太太那边靠了过去。   不多久之后,她挪回来,向韩氏汇报:“娘,大伯娘又在说二哥坏话,说他空着手就跑来了,什么礼也没带,不孝得很,叫爷奶去告他。”   韩氏一听就撇嘴:“二哥死了,二房孤儿寡母的,照理都该他当老大的养着,两口子一分钱不出,还贪别人的礼,星哥儿家常回来看看,要带什么礼?大富十八岁了,和人进城玩耍,只晓得把钱败光,从没见他带回来一块布头过。”   来娣继续汇报:“娘,还有,二哥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个穿得很好的贵公子,我听大伯娘的口气,可能是什么贵人,大伯娘又要说二哥把贵人带来吓唬人,又似乎有点害怕。”   韩氏一愣:“贵人?什么贵人?”   来娣摇头:“大伯娘也不知道,她好像有点睡迷了,忘了问,只说一看就不一般。”   “睡迷了,哼,不就仗着她肚皮争气,生了个宝贝儿子吗!”韩氏羡妒又生气地把手里的杂草丢在地上,招呼女儿,“走,我们回家去。”   来娣愣了一下,有点不敢:“娘,天还没黑呢,爷奶要说的。”   “我们又不像你大伯娘一样回家睡觉,家里来了客人,不得倒茶招待一下?”韩氏很有道理地说着,又打量了一下女儿,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快走,娘还有个好主意,路上告诉你……”   乘着田氏还在和展老太太说着话,韩氏拉着女儿,悄悄溜走了。   **   虽然不知怎么会是三房的人先回来了,展见星还是跟着进了院子,在韩氏的招呼下,进了堂屋到炕上坐着。   她觉出来韩氏身上有一种奇怪的热情,只是一时不知为什么,韩氏搭讪着问她朱成钧是谁,她不便不回答,就简单道:“府里的九爷,我一直跟他读书。”   她没明说哪个府,但韩氏又怎会不知道,眼里腾地就放了光。   若是从前,她惧怕代王府的恶名,未必敢打这个主意,但展见星进府都两年了,一根毫毛也没缺,越大还越有气派起来,有这个良好的榜样在前,她的心思就活动了。   很快,来娣倒了两碗茶来了。   她换了一身新衣裳,头发也重新梳过了,展见星看见她跟刚回来时不一样了,但没留意,直到韩氏满脸是笑地强拉了她的手,和她道:“星哥儿,你如今过得好了,也照顾照顾家里人,你看看你妹妹,这鼻子眼睛,模样儿比谁也不差不是?别的不敢想,能跟你一样,进王府在贵人身边伺候就好了,名分什么的,我们这样的人家,一时也不计较——”   她说着话,一眼一眼地往挤着和展见星坐在一边的朱成钧看,哪个贵人,不言而喻。   ……   展见星目瞪口呆。   她知道来这趟会遇到些难堪之事,彼此说的话也不会好听,所以她才不想让朱成钧来,但她没有想到——展家内部闹了内讧,而作为反对方的三房居然会有这个奇思妙想!   她瞬间觉得丢人丢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努力控制住脸上升腾的热意,坚决道:“三婶,这不可能,你不必多说了。”   韩氏怕田氏回来,自己也知道把话说得急了些,但听展见星这么斩钉截铁地拒绝,仍是恼了:“星哥儿,你怎么这样无情?我们从前再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事情过去了,总还是一家人,你就这么看不得你妹妹好?再说了,贵人还没说不同意呢,就轮到你说了!”   展见星也怒了:“给人做妾,从此永远低人一等是什么好事吗?三婶,你才在害来娣!”   她已经想拉着朱成钧起身就走了,朱成钧偏偏完全体会不到她窘怒交加的情绪,还添乱地开了口:“这主意不错啊。”   韩氏大喜,来娣含羞带喜,两个人都忙牢牢望向了他。   展见星快晕过去:“九爷!”   “你妹妹嫁给我,我就是你的妹夫了。”朱成钧向她宣布,“那你以后总不能再说我是外人了。”   “就是你这个妹妹怎么像个男人?”朱成钧补了一句,“她还没你好看呢。”   “你还有别的好看点的妹妹没有?”   “……”展见星的表情已经完全瘫掉了,她冷漠地道,“没有。”   朱成钧可惜地道:“唉。”   特地打扮过但被评价为“像个男人”的来娣妹妹:“呜!”   掩面跑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朱小九的《伴读守则》启动第二条:   我的伴读,他欠我一个妹妹。   ~   若干年以后。   眼冒精光·九翻开了本本:你没有妹妹,那就应该把你赔给我。   冷酷无情·星:……请你对朝廷命官放尊重一些。 第53章   来娣前脚哭走, 田氏等人后脚回来了。   田氏本来还有点莫名其妙:“来娣这丫头几时跑回来躲懒的——”   一踏进堂屋门,见到韩氏也在,脸顿时拉下来了:“怪不得!三弟妹, 你就不能带孩子学点好,他爷奶都还在田里, 你好意思就甩手回来。”   韩氏本来还在跟展见星斗气, 一听马上把怒火都转移了:“我和来娣吃过中饭就下田了, 一直忙到现在, 大嫂你在屋里躺到现在, 一个草叶子也没去拔,凭什么说我?”   田氏愣了片刻——韩氏肚皮不争气,在家里从来都矮她一截,这会儿是吃错药了,当这么多人面顶她?   回过神她的气恼就翻了倍:“我这腰生大郎的时候落下了病, 全家谁不知道,难道是我有意躲懒?娘,你老人家评评理!”她转头找外援。   展老太太就在后面, 这个媳妇到底是偷懒还是腰疼,她心里有数,眼下没空理会, 她苍老的目光只在站起身的展见星身上掠过,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她不喜欢这个孙子, 因为觉得他就跟他爹一样,有一种古怪执拗。二儿子当年在家老实得一针扎不出声疼来, 忽然有一天媳妇死了,他疯了一样,居然抛下爹娘跑了,等再回来时,已经变成了一抔骨灰,展老太太再也没法明白他到底想些什么。   展老太太也不想明白,她只觉得二房都是不安分的,和这个家格格不入,看看二孙子这个模样,从头到脚哪里有一点还像个庄稼人?   读书,哼,读书也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能想的。   展见星束手叫人:“祖父,祖母。”   朱成钧还照常大模大样地坐着,他正在打量展家的人,很快得出了和展老太太差不多的结论——展见星真不像他们家的。   就好像名字一样,他的妹妹叫来娣,他却叫见星,意境差出十万八千里去。   他琢磨的这一会儿工夫,展家回来的几个人已经各自坐下了,展见星是晚辈,人一多,屋里就没她的座了,她站到朱成钧旁边,忽然感觉衣袖被拉了拉:“哎,你还有个大哥?你哥叫什么?”   展见星不知他为何有此问,莫名道:“大富。”   她话音一落,就见朱成钧笑得抖起来——他倒也知道礼貌,没有当着主家面大笑,这抖纯是憋的,他一边笑一边小声问:“那你要是在家里长大,跟着他的排行,是不是得叫大贵了?”   展见星:“……九爷,你在车上怎么答应我的。”   没完了他还。   朱成钧摆手:“行吧,凶什么,我不说了还不成么。”   然后他自己憋着又笑了一会儿。   屋里拢共这么大地方,他这个样子,谁又看不见,只是没人敢说他,他不跟别人说话,展老爷子等也不敢轻易跟他搭腔,且因有他在,展老爷子的长辈架子也不太摆得出来,展见星叫他时,他只干干地应了一声。   展见星转回头来,她和展家这些人没什么好多聊的,直接道:“祖父,我听说村里朱老爷来,想买通祖父去衙门告我不孝。”   屋里静了一瞬。   展老爷子的脸色变了:“这是什么话,你听谁说的?”   展见星道:“说的人多了,现在村里还有谁不知道。请祖父告诉我,此事到底真不真。”   展老爷子犹豫一会,避而不答:“什么真不真的,你年纪不小了,不要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田氏脸色变得更厉害,听见展老爷子模棱两可的说辞,她想说什么,悄悄瞥一眼朱成钧——又顿住。   心内挣扎过好几番,终于插话道:“星哥儿,你看看这个时节,你爷你奶这么大把岁数都还在田地忙活,你和你娘倒好,就在城里享福,连个影子也不见,村里人看到眼里,难怪要嚼点舌根,说你们不孝。”   展见星看她一眼:“是村里人说,还是大伯母说?”   田氏被她堵得瞪了眼:“你、星哥儿,你就这么顶撞长辈!”   展见星平了平气:“大伯母,我和我娘不自己在城里做工养活自己,真要回来,家里的田地禁得起又添上两口人吃饭吗?当初大伯母不就是这么说的,才劝说得祖父祖母同意卖了我娘。”   这下展老太太听不下去了,板着脸道:“什么卖!那是替你娘找个人家,叫她下半辈子有个着落。”   展见星不再说话,只是用冷冷的眼神挨个扫过屋里的每个展家人,而每个人,都假装无意地将她的眼神回避过去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人家,谁都心知肚明,是卖媳妇还是嫁媳妇,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何况,根本也没骗得过别人,当初村里多少议论,续娶的媳妇带着儿子千里迢迢地找过来,展家没有一点感念,却要将她改嫁给半瘫的傻子,知道的谁不戳展家的脊梁骨,展家人也是受不住这个舆论压力,才在徐氏求死之后放弃了。   一个人没有良心,那是不能硬逼着他生出来的,展见星早已知晓,不和他们白费这个力气,只道:“有件事禀与祖父祖母,我参加了今年的县试。”   展家诸人表情漠然——早都知道了,朱大少爷的前程不就因此坏在了他手里。田氏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星哥儿,你知道你娘做活辛苦,还非要浪费钱去念什么书,这不孝就算是我说的,又有哪里说错了不成。”   展见星看也不看她,只向着展老爷子道:“县衙今日放榜了,蒙县尊朱笔,将我点为了县案首。”   展老爷子老树根般衰老晦暗的脸耸然一动。   屋里的人属韩氏最没见识,她茫然道:“县案首是什么?这是中了吗?”   田氏常偷懒到处逛游说闲话去,倒知道,不但知道,她还知道得很详细,失声道:“真的假的?星哥儿,那你不已经算秀才了?!”   展见星淡淡道:“不敢。大伯母要是劝得祖父祖母同意,去县衙告我一状,那县尊就只有将我黜落了。秀才名下可以优免的粮二石、丁二人,家里自然也不必多想了。”   “大哥,都是你,好好的要告起自家人来,我就说不该告!”   门外响起一声大喝来,原是展大伯和展三叔也下田回来了,展三叔今年三十出头,脸面没甚出奇,独一双眼睛骨碌碌转,转出十分机灵劲来。   说实话,展见星从前都没仔细看过这个三叔的长相,此时不知为何,一看之下,她嘴角一抽,顿时想到了朱成钧之前评价来娣的话。   她忍不住转头瞥了朱成钧一眼——他这是什么嘴?来娣只有一双眼睛像爹,但这一个部位实在太夺目了,叫人无法忽视。   朱成钧对展三叔不感兴趣,见她扭头,无聊地拉了拉她的袍子。   展见星把他的手拍开,往旁边站了一点。   展三叔已经走到她跟前来了,热情洋溢地道:“星哥儿,我就说你早晚有出息,看看,这不就说中了!大哥大嫂就真是不像话了,朱老爷不过出了五十两银子,他们就动了心,帮着外人害自家人,幸亏我和你三婶硬拦着不许,和他们吵了一整夜,不然,这会儿已经叫他们把你害了!”   韩氏本来没这么厚颜,有丈夫带着,自然也点了头:“我也说这事不能做,不孝可是大罪,这要是告了,星哥儿一辈子都毁了,一家人,哪来这么大仇怨呢。”   ——其实展老爷子展老太太隔辈去告展见星在法理性上有所不足,但他们可以连徐氏一起告,徐氏这个儿媳是真的没法逃脱。为人子媳生存之艰难,可见一斑了,罗知府深知其中情苦,当初才动了恻隐之心。   田氏急了:“你两口子什么意思,你们说的那话很好听吗?还不是打着从星哥儿身上捞好处的主意,这时候当着人装什么憨!”   展三叔打量了展见星一眼——看不出她究竟知道多少,不敢撇得太清,便索性光棍道:“那我也拦了,我反正没怂恿爹娘干这害人的事去。”   展大伯作为长房,到底有气度些,脸色阴沉沉地,道:“不过二石粮,顶得多大用处。”   展见星与他对视,微微一笑:“是不多,这点细水长流全家分润的好处,当然比不得能给大堂哥娶媳妇的五十两了——”   田氏急道:“你闭嘴!”   晚了。   免的田赋是全家的好处,而朱老爷的五十两却必然要用来给展大富娶亲,就算用不完,但三房眼下没有儿子,来娣一个丫头片子在这个家里根本不值钱,没把她卖了给展大富换亲算好了,想从里面争嫁妆?不可能的。   利益是永恒的纷争。   接下来,展见星几乎不需要说什么,自有展三叔韩氏与展大伯田氏对阵,展大伯是长子,又有儿子,但展三叔向来仗着机灵嘴甜,在父母面前也有宠爱,两房一时便吵了个旗鼓相当。   展见星捡着间隙,好意提醒了一句:“三叔,还有徭役免二丁,这二丁没有全让大伯和大堂哥占了的道理,自然该有一个是三叔的。”   展三叔眉飞色舞:“星哥儿,三叔就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你放心吧,你只管好好读书去,以后谁敢说你不孝,三叔第一个不放过他!”   抖擞精神又去和展大伯吵起来。   乡下汉子,说话哪有许多讲究,急了眼什么俚语粗话都出来了,展见星听不下去,拉一把朱成钧,把他拉了出去。   展老太太原想说她两句,见她拉上朱成钧,不怎么敢得罪,只好又把话吞了回去。   “你大伯和三叔为什么每句话都要带个求?他们不是在吵架吗,求什么?”两个人站到小院外头时,朱成钧出声问。   争吵声远去,展见星刚透了口气,脸瞬间热了:“骂人的话,你别问。”   朱成钧奇道:“这是骂人的?那管个求——这骂的是什么?”   他在府里常年不受重视,下人们吵架说难听话时并不避他,他听过不少,但毕竟没在市井乃至像常胜堡村这样真正的乡俗之地混过,便听不懂这个。   这句是展三叔话里带出来的,原句是“五十两管个求……”云云。   展见星不想回答,又怕他穷究不舍,甚而拿回去问楚翰林去,逼不得已道:“就是不管什么用——好了,你别问了!”   朱成钧却偏要问:“那求就是没什么的意思了?”   “对——”   “呜呜……”   外面也不很清静,一阵隐隐的哭声传了过来。   展见星正要摆脱这个尴尬的对话,忙借故走开循着哭声去找寻。   是来娣。她蹲在篱笆墙西边角落里,埋头哭得伤心。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   这个堂妹生在这个家里,其实也不容易。她和徐氏刚从南边来时,来娣还是个小女孩,已经要做喂鸡扫地洗衣等等活计了,穷家女早当家,这本来没有什么,但展大富比她大了整整三岁,每天却什么也不用做,吃菜还吃最好最多的那一份,凭什么呢。   “九爷,你在这等一等,我去和她说两句。”她回想过后,终于道。   朱成钧还在琢磨着展大伯与展三叔丰富的词汇,同意了,点点头。   展见星便走过去:“来娣。”她出声叫她。   来娣顿了一下,抹了把脸,仰起通红的眼来瞪他:“叫什么,你不帮我,干嘛还来看我的笑话!”   展见星道:“那不是帮你,是害你。”   来娣道:“什么害我,你进王府这么久,不都好好的?我看那位贵人也很和气,跟你有说有笑的,就是,就是——”   就是嫌她丑。   这却怪不到展见星头上了,来娣想着,伤心地又哭了起来。   展见星低声道:“来娣,九爷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他是代王府的人。代王府什么名声,你长在大同,难道没听过吗?”   “我听过,但不见得每个人都那么坏吧。”来娣抽噎道,“他明明就很好,像天上的玉人一样,他也没有太嫌弃我们家,我要是好看点,他都愿意娶的。那我——我没那么好看,我退一步,做妾做丫头还不行吗?”   她带着希望地又仰起头来:“二哥,你帮帮我。”   “他没那么好,你看见的不见得全部是真的,他——”展见星对上来娣不信的眼神,有点头疼,解释道,“他只有跟我才这样。”   说完顿住——这听上去怪怪的。   但这个当下,她没空细想,为了说服来娣,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他对我是很好,但几乎只有对我。对别人,他不是这样的。”   来娣质疑道:“那是哪样?”   展见星想了想:“你去问问你娘吧,祖父祖母大伯大伯娘和你爹他们都回来了,你去问一问,九爷和他们说过一句话没有。”   来娣愣了愣,当然朱成钧完全可以不说,但在她的脑补里,已经把朱成钧想象成了一个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的温柔贵公子,既是这么好的贵公子,出来别人家做客,那就不该对主人家这么冷漠了。   这个形象,倒是更搭传闻里高高在上不拿百姓当人的代王府贵人。   “连爷奶也没理?”她怀疑地问。   展见星偏头示意:“去问你娘吧,我说了你也不信。”   来娣迟疑地爬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忽然把脸一捂,飞一般去了。   展见星听得她脚步动静不对,一转头,跟朱成钧来了个对脸。   “你挺有良心的嘛,知道我对你好。”朱成钧看上去心情很好,嘴角勾着,“就是我问你话,你怎么还不老实告诉我?”   展见星背后说人被他听见,有点不自在,退了两步,胡乱道:“我怎么不老实了。”   “我问你‘求’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告诉我是没什么?”朱成钧道,“明明是有什么。”   他想了一会就悟出来了,此刻往展见星腰部以下大腿以上看了一眼:“我们都有。”   展见星:“……”   “哎,你跑什么?”   展见星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脾气越来越大了,我看你对我一点也不好——”朱成钧不满地嘀咕着,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我比较晚,但是我还比较多(*≧з)(ε≦*)   ~   若干年以后。   九爷诚恳道歉:我错了。 第54章   两个人在外面走了一圈后, 重新回到了展家小院。   来娣正站在门前,往外眺望着,见到他们回来, 忙往外走了两步,看看展见星, 又看看朱成钧, 欲言又止。   展见星走过去, 把她往角落里拉了拉, 道:“说吧。”   来娣小心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朱成钧, 见他没有跟过来,才小声道:“二哥,娘说你考中了秀才?”   展见星摇头:“还不算。我还有两场要考,能不能中,要到八月全部考完了才知道。”   来娣带着希望道:“但是爹也说你中了, 我看爷奶都没反驳。”   “如果我接下来半年不出什么事的话,应该算中了。”展见星谨慎地道,“但是这样的话不能往外面去说, 别人会以为我们狂妄。”   来娣连忙点头:“我知道,朱老爷还想找你麻烦呢,可不能叫他抓着把柄。”   她脸还没洗, 带着些泡过泪水又被风吹干的皴皱,但微红的目中已经泛起了喜悦:“二哥, 你做了秀才,那我是不是就是秀才妹妹了?”   展见星微怔之后, 点点头。   “那我是不是就能说个好一点的人家了?”来娣进一步问她。   展见星道:“——应该是。”   来娣便笑了,又道:“二哥,你别觉得我一个女娃儿主动想这个,不要脸。你和大哥是男人,不想干活就可以不干活,想读书就可以去读书,我都不行,我要敢闹着不干活,奶就不许我吃饭,我娘虽然帮我,但她没给我生个弟弟,在家里说话也不硬气。”   她说起这些,展见星心就软了些,道:“你没比我差什么。”   “二哥,你比大哥好多了,大哥可不这样想,他觉得他是展家的根,可了不得了,我们一起出去拔草,才拔了两根他就跑了,爷奶看在眼里,一句也不说他。”来娣抱怨了两句,才接着道,“二哥,我之前说那些话,你别生气,其实我知道我配不上王府的贵人,就是在这个家呆得太累了,娘一说,我才动了心。我知道做妾要受大房的气,我不怕,反正在家也是受气,去给贵人做妾,好歹不用干活了。”   她说着话,灵活起来的眼神瞥着展见星,展见星知道她的意思,干脆地斩断了她又伸出来的试探,“别想了,受气是小事,丢命呢?”   来娣道:“哪有这么可怕,你在府里,照看我些就行了。”   “我难道能一直在吗?”   来娣被反问得茫然:“为什么不能?”   “我只是做着九爷的伴读,并不是卖身进了王府,哪天他不需要伴读了,我自然就该走了。”   来娣忙道:“二哥,那你多巴结他些,在王府里多好呀。”   展见星摇摇头:“有手有脚的一个人,怎能总想着攀附别人?来娣,你也是,你虽然是个女孩家,但你既想嫁人,就该光明正大地与人做个正头夫妻。你还没许人家,这几个月暂时也不要着急了,等我院试的成绩出来,要是中了,再让三婶帮你去打听打听。”   来娣听他口气斩决,只好死了进代王府的心,想到自己的身价很快要提了,她倒也不怎么难过,噘了下嘴道:“好吧,我去和娘说一声。”   说完脚步轻快地走了。   朱成钧在这时走了过来,带着一种十分宽宏大量的表情,向展见星道:“你不用巴结我,我也让你一直跟在我身边,怎么样?”   他那个距离居然是能听见这边说话的。   展见星无语片刻,敷衍道:“哦,多谢九爷了。”   她转身跟着来娣往院里走,堂屋里此时安静了不少,看来是已经吵出结果了。   不用问,从展三叔得意洋洋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大获全胜了。   他还劝说展大伯:“大哥,你不要发愁,星哥儿中了秀才,大富不也是秀才的哥哥了?没聘礼也有人上赶着想嫁。”   展大伯争输了,丢了长房的颜面,脸色阴郁,不肯理他,田氏想得开些,一拍巴掌:“是这个理!”   就不说话了,两眼放光地坐那想起事来,估计是琢磨着有哪家的闺女“上赶”着想嫁来。   展大伯失掉了臂膀,孤掌更加难鸣,终于彻底败倒。   展见星见问题已经解决,便借口读书要走,道:“祖母,祖母,大伯父大伯母,三叔三婶,我四月里就要应府试,时间很紧,还有不少问题要请教先生,等考完了,我再回来。”   不等展老爷子展老太太说话,展三叔先热情地道:“你去吧,读书要紧!朱老爷的事你再不必操心,都包在三叔身上,什么告不告的,傻子才听他的话呢。”   展大伯沉了脸。   展三叔哈哈笑道:“大哥,我忘了,你别往心里去,我可不是说你傻。”   展大伯脸仍沉着,朱成钧却忽然于此时道:“为什么不告?去告。”   他来了这么大一会功夫,进进出出,头一遭对着展见星之外的展家人出声理睬,展家诸人一时都愣住。   展三叔尤其受宠若惊,站起来陪着笑道:“爷,我们都已回过味来了,您放心,我不告,我们家人也不告!我们跟朱老爷虽是一个村住着,但他眼大心高,从没和我们有过来往,您要还是恼怒,只管放手对付他,我们家再没二话。”   朱成钧道:“我是土匪吗?什么对付不对付。”   展家人:“……”   ——你比土匪可怕啊。   “我叫你去告朱老爷。朱老爷的儿子科场舞弊,朱老爷本人意图诬陷,这两个人上梁不正下梁歪,联手干涉抡才大典——”朱成钧慢慢道,“他们不该告吗?”   他将一个人望住时,有种凝着的霸道,展三叔在他的目光之下不觉就点了头:“该,该——啊?”   他回过神来结巴了,“我我告朱老爷?!”   展见星也惊着了,一个县试而已,朱成钧就能给他倒霉的同姓朱老爷扣上“干涉抡才大典”的罪名,这要成立,能直接把朱老爷送上菜市口!   她忙道:“九爷,不至于此。”   朱成钧道:“怎么不至于?我又没冤枉他。”   展见星倒也不是心软,要不是铁柱报信,这会儿前程尽毁的就是她了。   她只是道:“九爷,但以我三叔的出身,他说不出来这种话,到县衙里,袁县尊一听就能听出不对,反而横生枝节。”   朱成钧想了想,似乎有理,才向展三叔道:“那好吧,你自己看着说。”   展三叔十分忐忑:“爷,我们跟朱家——我们比他家差远了,去告他,他肯定会报复我们的。”   “那你就告诉他,是我叫你告的,他不服,叫他来找我。”   有代王府撑腰!   展三叔的腰立马就直起来了:“那行!”   不但行,一想到可以斗一斗村里有名的大户,展三叔那颗本来就不很安分的心还激动地跳了起来,搓着手,按捺不住地走了两步。   展老爷子坐不住了:“老三,你可别乱来。”   “哎呀,爹,我有数,你老人家别管。”   接下来,就是展家内部商量怎么斗大户的问题了,展见星和朱成钧没再多说,说了反而坏事,以一般正直些的地方官来说,倘若发现案件里有来自更高层的外力插手,那其实反而会稍微偏向弱势的那一方。   展家以最朴实的农家面貌去告状,话说得越粗陋,越容易让人忽视展见星背后所牵连的代王府势力,坐堂官的同理心也就越容易被激起来。   毕竟十年寒窗,谁是容易读出来的呢。   **   一天后,展三叔带着展老爷子,往县衙门口一跪,递了状子。   展老爷子实在是不想来,拗不过儿子死拉活拽把他拖了来,展三叔哄他道:“爹,不要你老人家说话,你就去就行了,话都我来说!”   展老爷子气道:“那你非叫我去做什么?”   展三叔理直气壮道:“你去了,县尊才能更同情我们家啊,你看我身强力壮的,往那一跪,不像个样,你老人家一跪,那就不一样了,县尊一看,哎呀,这家人真可怜,朱老爷真不像话!”   要不是展老太太虽然年岁大了,也算女眷,跑县衙来不太好看,他能把展老太太都拖来。秉着一颗本就有的不安分想搞事的心,展三叔以自己的精明安排了一切,得到了袁知县的重视,因又涉及县试要事,袁知县当天就让衙役下乡把朱老爷给传来了。   判案的过程没什么可说的,前因后果俱全,满村人都可以作证朱老爷确实去了展家,赖也赖不掉,因为展家人及时出首,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袁知县就发了个公允的判决——当堂打朱老爷四十大板,他原来要用来收买展家的五十两银子,作为赔偿,赔给展家人。   自家快到手的小秀才无恙,五十两还仍旧落袋,展三叔欢喜地咚咚直磕响头,又喊了无数声“青天大老爷”。   堂上还在一五一十地打着朱老爷的板子,外面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隐在其中的展见星没有兴趣再听朱老爷杀猪似的哀嚎声,拉一拉身侧的朱成钧,道:“九爷,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他们是中午抽空跑出来的,还得回去上课。   回去的路上,展见星若有所思。   朱成钧道:“你想什么?”   展见星道:“想九爷的用人之道。”   朱成钧没明白:“啊?”   “我只想到借用大伯与三叔在利益上的矛盾,但没想到还可以进一步借三叔的力,去还击朱老爷。”展见星回想着刚才公堂所见,认真地琢磨着,道,“世上有好人恶人之分,但原无不可用之人,只看有没有用对地方。”   倘若是她刚来大同时,遇到这种事,恐怕只会和展家人针锋相对地大吵,现在她以为自己长进了一些,但一对比,才会发现仍然不足。   “你绕这么大弯子干嘛?”   朱成钧忽然把脸伸到她面前来了,浅色瞳眸里带着得意:“想夸我,就直说,我听着呢。”   “……”展见星本来真想夸两句的,这下被堵回来了,干干地道:“我没有。”   “你有。”   “没有。”   “你就是有,快夸我。”朱成钧伸手扯她的脸,“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厉害?”   展见星不堪其扰,拍他的手闪躲着,脸被扯着,她话也说不清楚了:“哪有人这样所自己的,泥怂手——”   “你所了我才怂。”   居然还学她说话!   展见星挣不过他,脸颊都叫扯疼了,只好败下阵来:“——是。”   虽然只有一个字,朱成钧还是大方地收了手,见展见星带点赌气地走到旁边另一边去揉脸,他甚觉满意——满意什么,他其实不知道,不过这个同伴一直陪在身边,想捏他就可以捏他,这个感觉就是让他舒心。   他没有别的要求,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就可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蜜月期了这么久,我掐指一算,是时候吵一架了。   ~~   可能涉及qiu禁play,害怕地抱住泥们。 第55章   反击过朱老爷以后,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楚翰林对于学生们的府试拿出了重视的态度,抓紧给他们突击了一阵, 开考前,还领着他们到府学外面转悠了一圈, 让他们提前熟悉一下场地。   至于正式开考后的过程, 不必赘述, 看结果就行了:展见星拿到了第二个案首。小三元里, 她已得两元。   许异也不差, 紧随其后得了第二,虽然一同应考的考生扩大到了整个府城,但论拼师,仍然无人拼得过他们。   得良师为教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科举分南北榜前, 有些偏远地区几十年考不出一个进士,并非当地没有良才,实在是难遇良师, 便有美玉,也只得蒙尘了。   两个人回来恭恭敬敬地端茶谢师,楚翰林微微一笑, 却不伸手去接。   展见星一愣之后,忽然明悟, 拉了许异一把,带着他一起跪下。   这一跪, 就不一样了,代表着楚翰林正式将他们收入了门墙,从此哪怕他们离开代王府,不再有伴读身份,与楚翰林的师生名分也不会变。   他们没时间为府试的排名多高兴什么,因为接下来很快就要迎接院试了。   院试三年两次,由朝廷钦点的提学官按临各府进行主考,同省之内各府的时间因此并不一样,大同这一次的院试,便是定在了八月里。   主管院试的提学官流动性很大,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科举公平性,三年一任,到期必然卸任转回原职——这一职位类似于兼职,被点为提学官的官员本身有正职,或为六部侍郎,或为科道御史,或为翰林学士,只是不论原任何职,必须是两榜进士出身。   楚翰林翰林院的正宗文脉出身在这时显露了作用,不知他怎么运作的,找到了这位提学官当年乡试、会试与殿试的文章,以及他此前在山西太原、平阳两府主持院试时所点中的前三名的答卷,汇总后令展见星与许异反复揣摩研习。   知了初鸣槐荫里,荷风带露送长夜。   四个月时光一晃而过,在紧张而充实的学习里,展见星与许异迎来了院试。   院试的场地仍在府学,过程也与府试时差不多,府试由知府一言而决,院试时提学官也不必听他人的意见,于是考完放榜的速度,也差不多快。   辛苦必有回报,耕耘迎来收获。   几轮筛选过后,张贴出来的院试录取名单不过二十人,来看榜的有七八百人,想挤进去不容易,但从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则不过是一扫而过的事——   第一,展见星。   第二,许异。   只看最前面这两个名字,倒好像把府试的榜单原样搬来了一样。   许异一蹦:“中啦!”   他挤出人群,狂喜地拉着展见星转了两个圈。   展见星笑道:“许兄,恭喜。”   “哈哈,同喜同喜!”许异乐得合不拢嘴,笑了好一会儿,忽而收住,认真地看着展见星道:“见星,我是秀才了,这个功名对我很重要。”   展见星点头:“我知道,对我也很重要。许兄,我们继续努力,迟早有一天,你可以摆脱军户的出身,做自己想做的事。”   “其实不只是这样——”秋阳灿烂,许异背光站着,可能是光线的缘故,他眼神显得深邃,这一刻他看上去甚至有点深沉,但很快,他露出笑容的时候俊朗里就又带了两分惯常的憨气,用力点着头:“对,早晚有一天,我可以只做我想做的事!”   两个人乐了一会儿,撒腿跑去代王府给楚翰林报喜。   虽然该先告知家里,但他们能双双上榜,第一个该感谢的是楚翰林。   楚翰林并不意外,他对自己学生的水平有数,对童生试也有把握,不过仍很高兴,他体贴学生的心情,笑着道:“快回家去吧,家里人只怕更盼着呢。”   于是两人又飞奔回家去。   徐氏知道今天放榜,确实正盼着,她已经知道了院试结果,这样的喜事,便是展见星一时没回来,自然有想讨赏钱的跑来报喜。   徐氏足应付过了三四拨人,才等来了展见星,忙把她拉进屋里,暂将家门关起。   “星儿,你中秀才了?”   展见星眼角眉梢都漾着喜意,点着头:“是,娘,下个月我就可以进县学了,等年底岁考时我好好考,若能连续两次考在一等,就能晋为禀生,以后每月可以从学里领六斗米,娘,你不做生意也够过活了——”   徐氏不想打断女儿,但听她说了这么一串还停不下来,对未来的设想与她完全走了个背向,终于忍不住道:“星儿,你在说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等你考中秀才,好开路引了,我们就离开大同吗?”   展见星一怔,满腔喜悦如被冰雪泼下,顷刻冻结。   “娘,”她有点小心翼翼地道:“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们不用怕大伯父他们了,我有办法对付。”   一无所有时,面对一个小土丘也会觉得高大,但当自身强大起来时,土丘就不过是土丘,迈过去就是了,不必靠逃离才能解决。   她在下考秀才这个决定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现在她真的拥有了力量——哪怕还很弱小,已经笃定地自信,她可以做到。   徐氏失魂落魄,向后跌坐到了椅子里,喃喃道:“果然,果然……”   女儿果然已经变了。   知女莫若母,发生在展见星身上的变化,她又怎会感觉不到?   展见星有点吓到,蹲下来:“娘,你怎么了?”   徐氏失神地看着她,高束的发巾,深青的襦衣,光洁的脸庞,一身清冷文雅的气度,若不说破,谁想得到她竟是个女儿身?   “星儿,你如今回来,娘偶尔眼花,将你看岔了,都会疑惑我是不是生的其实是个儿子……”徐氏想笑,两行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但是,不是啊。”   不是啊。   可是她却沉迷进了这条不属于她的道里,怎么办啊。   徐氏觉得自己心要碎了,她不忍心用力斥责展见星,可是又决不能让她往那条看不见未来的路上去。   “娘……”   展见星跪了下来。她的眼圈也红了。   相依为命的母女,她们纵然不能互相理解,可对于彼此的心意,至少总是明白,用不着长篇大论地互相剖白。   展见星在之前心中尚存一丝侥幸,她觉得她也许可以说服徐氏,她想告诉徐氏,她看完了整本《大明律》,都没有对她易钗而弁的惩罚,她小心一点,谨慎一点,她可以试一试,她拼尽全力,她想去走那条不该她走的道——   她说不出来。   徐氏抚养她长大有多么不容易,她怎么能这样由着自己的性子,去伤母亲的心?   徐氏倘若骂她一顿,她还能好过一点,还能争辩两句,可是徐氏只说了一句,就默默流起泪来,这泪砸在她的心里,烫得她灼痛。   “娘,”她终于开了口,用哽到嘶哑的声音道,“我不考了,你放心。”   徐氏陡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抽泣:“娘对不起你,都是娘没用——”   “娘,别这样,别这么说。”展见星伏在了她的膝头,掩去夺眶而出的不甘的泪。   一刻钟之后,两人终于平复了情绪。   小心翼翼说话的变成了徐氏:“星儿,你跟代王府告别一声,我们尽快走吧,留在大同,你三叔之前又闹了一场,我总是不放心,最好离他们远远的。”   她说的是展三叔之前跑县衙告的那一场官司,虽然展见星并未吃亏,但于徐氏眼中,总是展家人又不安分,谁知道他们哪天又想出什么害人的点子。   展见星斩断了自己内心的向往,正处于对一切都觉得淡漠的时候,空洞地应了一声:“好。”   走,就走吧。   留在大同,看着与她擦肩而过再也不能列席的县学府学,也许更难过。   **   隔日恍惚地重新回到代王府的时候,展见星才惊觉了一个问题。   她要怎么向楚翰林,又要怎么向朱成钧开口?   楚翰林还好说,找个投奔远亲的借口将就能混过去,朱成钧要怎么办。   展见星有预感,这种借口对他绝对无效,她感觉得出来朱成钧对她的依赖,这依赖起自她曾有的维护,深刻在两年多的朝夕相处,不要说朱成钧不会同意,就是她自己,叫她说走就走,她也舍不得,她和朱成钧之间的相处主仆成分很淡,倒是与寻常的朋友差不多,在朱成钧之前,她因为性别的问题,也没有什么玩得来的好朋友。   在犹豫里磨蹭了一天,她怎么也张不开口,而隔天,代王府里出了件事,让她暂时逃避了过去。   代王妃,薨了。   这位无力约束子孙的垂暮王妃卧病多年,终于在一个秋夜里与世长辞。   展见星没想出离开代王府的借口,倒是找到了多留一阵的借口,王府有丧,她也算受王府恩惠,总不能在这时候离开吧?   徐氏能说服她已算满足,并不逼迫,听了便道:“那过一阵吧,等人家的丧事办完。”   代王妃是整个代王府辈分最高的人,她的丧仪按理规格也该很高,但不知怎地,可能是朱成锠对这位祖母无甚感情,代王妃的丧礼从外面看还算显赫光彩,内里却有点乱糟糟的,显出主家的不上心。   这是许异说的,展见星自己浑浑噩噩,内心煎熬,一时挣扎是不是再试着说服一下徐氏,一时头痛要如何向朱成钧开口,心内像有一把锯子,锯得她血肉模糊,五内如焚。哪还有空去注意那些。   好在,朱成钧停了课去守丧,这几日都没来,她不用面对他,心里还稍微安静一点。   八月下旬的时候,朱成钧终于来了一回纪善所,站在门外道:“展见星,你出来。”   展见星不知他有什么事,疑惑地出去了,跟着他一路到了后面的东三所,又走进她曾住过一晚的小书房。   朱成钧依赖她,她对朱成钧实在也没防备,才会在半途出声问过两次都无应答之后,仍然和他一起走到了这里,然后——   然后,她就被朱成钧重重推了一把!   朱成钧出手没有留情,她止不住步子,踉跄着直奔到了竹榻前,膝盖撞到榻边,生疼。   她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撑在竹榻上稳住身形,一手捂着膝盖,半俯着身扭头问他:“你干嘛——?”   朱成钧走了进来,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神也木着,盯到她脸上,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在看她:“你要走是不是?”   展见星问出问题的时候,心下已有了预感,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她无可回避,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辩白的,只能道:“是。九爷,你从哪里听说的?”   她连楚翰林也还没告诉。   “秋果出门,从你家路过,看见你娘不再出摊了,问了左右邻居,知道你娘在家收拾东西,预备要走。”朱成钧非常详细地回答了她,他盯着她,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楚。   他这个反应看上去似乎很冷静,可是展见星心里冒着凉意,她听得出来,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实则都是对她的质问。   她歉疚地解释:“九爷,我想告诉你,可是王妃过世了,我这时候说不好。我——其实我也想多留一阵,如果你也不愿意我走,我再回去和我娘商量商量。”   她没有卖身给王府,仍是自由身,但作为朱成钧的伴读,她也没有说走就走的权利,于她心底,她是期望着朱成钧能坚持留她,这样她就有理由再回去与徐氏说一说。   她觉得自己袒露了心声,但朱成钧毫不动容,只是摇了摇头:“你告诉我?你不该告诉我。”   “你就不应该说走。”   朱成钧三句话说完,抬手扯下了腰间系着的麻布腰带。   展见星还未反应过来时,已被他直接按倒在竹榻上,跟着双手一痛,被反剪到了背后,她看不到,但是完全感觉得到——朱成钧拿腰带把她的手绑住了!   他不但绑了她的手,还把多出来的一截腰带绕到了榻脚上,系了个死结,于是展见星被迫以一个别扭的面朝里侧躺的姿势被竹榻绑定到了一起。   整个过程里,展见星没有什么挣扎的余地,她也没想起来挣扎,她根本是惊呆了。   这是在干什么?   她知道不对的是她,她愿意赔罪,愿意承担朱成钧的怒火,但不包括这样——这算什么啊?   她心里闪过一个荒谬绝伦的想法:他难道还打算囚禁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   快气昏古七·九:这是什么伴读!   跟榻绑一起·星:也没见过你这种王孙。。 第56章   手腕的疼痛唤回了展见星懵圈的理智, 她努力着试图扭过头来:“九爷,你松开我,有话好好说, 这是做什么?”   朱成钧道:“没什么好说的,你那些话, 留着骗你自己去吧。”   他平静的声音之中终于泄露出一丝戾气, 但更多的仍是压抑——他并不是真的平静, 瞬间爆发的举动已经表明了, 他不过是在强压住内心的愤怒而已。   展见星愕然:“我骗你什么了?”   朱成钧道:“你不记得, 好,那你在这里慢慢想。放心,我不会饿死你,你也老实呆着,别动别的心思, 非惹得我生气,打断你的腿,你喊疼也晚了。”   他说完就走了。   展见星听得他的脚步声远去, 还有点不敢相信,费力地把头扭回来,见到满室空荡, 门帘直晃,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离奇的事实:朱成钧真的打算把她绑在这里, 听他的话语,似乎还想好了给她按时送饭?   这是什么疯狂的展开啊。   展见星预想过好几个告别后朱成钧的反应, 每一个他都无一例外地会生气,但她现在发现,她无论怎样预想,都仍然低估了朱成钧,她漏算了他性格里冷酷无分轻重的那一面。   因为这一面从来没有用在她身上过,她就忘了。   展见星不但手疼,很快头也想得疼起来,这可怎么办啊。   再过一会,她肩膀都被拧得有点酸痛起来,她动一动,试图换个姿势,却发现不管怎么动都舒服不起来,朱成钧那脑袋不知怎么长的,看似随手一绑,居然很能折磨人。   唉。   她无奈地躺回了竹榻上,叹了口气。   但愿他走开一阵,能冷静下来,不再按他自己的邪性行事,愿意跟她谈一谈吧。   **   朱成钧没有走远,只是走过堂屋,进了另一边自己的卧室里。   因为有丧,他屋里一些华丽的陈设已被撤走,唯一还算得上是样新鲜摆设的是早上从花园折来的一支桂花,叶子苍绿,淡黄色的点点小花散发着馥郁的香气,插在一支圆肚瓷瓶里,摆在窗下。   朱成钧一进屋就觉得那香气太浓,香得简直烦人,过去一把薅出,抬手丢去了窗外。   然后他才坐下,脸色阴沉,盯着剩下那个光秃秃的圆肚瓶。   他心里非常暴躁,说打断展见星的腿不是说着玩的,秋果觉得不妙,回来小心向他回报的那一刻,瞬间涌上心头的血气把他激得眼前一黑,展见星倘若当时就在他面前,他恐怕真能动手。   什么苦衷,什么不得已,他都不要听,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展见星敢背着他谋划要走,就该承担后果。   这个骗子,真是毫无心肝,他要什么,他都可以帮他给他,他从来也没限制过他什么,为什么还要走?   走到哪里能有在他身边好。   他不但没有良心,也没有脑子,从前过的苦日子都忘了,非要出去被人欺负两回,才知道后悔。   不,他不会后悔的,他脾气那么拗,对谁都没低过头,也没怕过吃苦头,何况,他还有他娘,他跟许异也玩得很好,他跟谁都可以很好。   ——其实展见星性子冷淡,所谓跟谁都好完全是谬论,但人在愤怒中很容易将负面情绪发散出去,朱成钧一番脑补,就把自己想得更生气了。   哼,他很喜欢许异吗?他觉得他碍事得很,要这么多伴读有什么用,要不是展见星执意,他早叫许异回家去了。   他退让这么多,他一点也感觉不到,跟他娘在家把东西都收拾起来了,好,他叫他收拾,收拾得再齐全也别想走。   想到展见星现在被他牢牢地绑在了书房里,一步也动弹不了,朱成钧心里的风雷之意终于削减了一点:他在他掌握之中。   这样才是对的。   但他仍旧不能平静,又坐了一会,他把圆肚瓶一推,站起来,出去坐到堂屋里。   他没刻意放轻脚步,展见星必然听得见,他已经做好了呵斥他“老实点”的准备,但过了一会,垂下的帘子里却没传出什么声音。   朱成钧垂下眼睛,拿过一个空茶杯来,在手里握着,耳朵竖直听了一会,那边仍旧没有一点动静。   他不来求饶是什么意思?   他把他绑痛了,生气了?   朱成钧回想了一下,他下手恐怕是有点重,那个姿势也不会好受——但过片刻他忽然醒过神来:管他痛不痛,就该痛一下,才叫他长长记性。   他沉着脸,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却喝不出什么滋味,似乎也没觉着渴,无聊地又放回去了。   小书房竹榻上的展见星这时候倒真的有点渴,但她不敢动弹,她听见了朱成钧出来的动静,这番时间不长,展见星为他绑人的举动所惊住,恐怕这么点功夫不够他冷静下来,她想再等一等。   朱成钧静静地坐着,屋外,秋阳温和灿烂地散落一地,只看表面,一片静好景象,谁也不会想到他屋里此刻居然捆了个人。   展见星又挨过一会,有点挨不住了,她不敢直接和朱成钧说起正事,恐怕一开口再把他激怒,试探迂回地问了一声:“九爷,我渴了,有水吗?”   她等了片刻,脚步声起,渐近竹榻,她心中一喜,朱成钧既愿意进来给她水,那至少会先将她放开,她才好动作,他的脚步听上去已经和缓,应该也冷静了些——   一只手伸过来,冰凉的杯沿抵到她唇边。   “……”展见星呆住。   她迟迟没有动作,朱成钧低头看了一眼,拿着杯子又往她下巴处压:“你不是要喝水?”   “是,我,”展见星结巴着道,“但是,你放开我,我自己来。”   “不放。”朱成钧干脆地道,“你就这样喝,要么就别喝。”   展见星头皮都麻了——这是在闹什么!   朱成钧催她:“你到底渴不渴?不喝就算了。”   他末尾带了点冷意,看来是认为展见星有意找借口想脱身了,展见星有这个意思,但不能叫他真的这样以为,她额头都急出了汗来,自己挖的坑,不得不自己跳下去填,硬着头皮,张开嘴就着杯沿喝了两口。   朱成钧的手很稳,小心地把杯子倾倒一点挨着她,没让水撒出来。   展见星喝完以后,抬眼打量了一下他,见他眼神还专注地盯在她唇边,目光居然称得上温和,她有点不自在,又有点冒凉气——他干这种事,怎么好像乐在其中似的?   她说不出来准确的感觉,只觉得这比他之前暴怒捆她还吓人。   展见星心下忐忑,她一直知道朱成钧成长环境特殊,脾性有异于常人之处,但他现在已经好多了,而且,而且就算是以前他也没这样过啊!   “九——”   她噎住,因为朱成钧空着的那只手忽然伸过来摸了一把她额头上的汗。   “很疼?”他问。   展见星小心地点点头:“嗯。”   朱成钧把杯子放去书桌上,然后转回身,蹲下来解着腰带。   他解榻脚那一截展见星还没什么感觉,解到她背后双手的时候展见星终于反应过来,他不知怎么心情又好了,不要她说,也愿意把她放开了。   她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下来,双手一解脱,她连忙坐起来,先甩了好几下,甩开那种被紧缚的感觉,又揉起自己的手腕,她正揉着,麻布腰带罩下来,朱成钧干脆利落地两下,又把她的手绑住了。   展见星:“……?”   朱成钧动作不停,把另一截绑回了榻腿上,于是,展见星又跟竹榻绑定到一块儿去了。   唯一的差别就是,她现在双手被绑在了身前,从躺着变成坐着,手臂不会有那种拧着的疼痛了。   展见星心内有点火气撞上来,也有点无可奈何:“九爷,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还能永远绑住我吗?这有什么意思?”   朱成钧把她绑好,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我能,有意思。”   他顿了一顿,重复了一遍,“有意思,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你在这好好反省,饿了渴了可以说。”   他说完抬脚出去了,展见星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他这不是生气,根本就是疯吧?   生气的人还能等他冷静下来,疯了的难道要等他清醒吗?   展见星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腰带结,简直疑心自己是做了噩梦没醒,不然她实在无法想通,这点事怎么能把他刺激成这个样子。   **   朱成钧重新坐回了外间。   屋里屋外静谧非常,他很快听见了来自小书房里极细微的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他马上猜到了,那是展见星在跟他的腰带较劲。   略放松一点,他就要生事了。   果然是一点也不怕。   是吃准了他不能拿他怎么样吧,气极了也不过把他绑一会,不等他求饶,他看他两滴汗就忍耐不住,上赶着给他换了个花样,叫他好折腾。   这是什么没良心的伴读。   朱成钧一边竖着耳朵听着,一边脸色又沉了下来。   他要折腾,就由他折腾,他自己不听话,等会可不能怪他——   “九爷,”秋果满头汗地跑了进来,“大爷又召汉王的使者了,这回留了他好久,我——”   朱成钧霍然站起:“闭嘴。”   晚了。   小书房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秋果瞬间变色——这里常年就他一个伺候的,等闲也没客人来,他说话才没防备,怎么会忽然冒出个人来?   他目光警惕地循声望去,然后就看见,展见星气势汹汹地从门帘处钻了出来,双手绑缚,底下还拖着一截。   秋果:“……”   这是什么奇特的造型?   “展、展伴读,”他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脑子里终于拐过弯来,看看展见星,又去看朱成钧,“爷,你把展伴读绑来了?有话好好说,这这又怎么犯得着呢——”   展见星的注意力却已然不在自身上了,她站到朱成钧面前,质问他:“九爷,什么汉王的使者?他在代王府里?”   朱成钧盯着她的手:“谁叫你自己解开的?”   展见星道:“汉王使者什么时候来的?秋果说‘又’,是不是他已经来一阵子了?他来想干什么?”   朱成钧道:“你果然想走。”   “九爷,你回答我——汉王使者到底来干什么?!”展见星急迫地加重了语气,“是不是要联络大爷行不轨事?”   朱成钧道:“你既然想走,问这么多做什么?你走就是了,你看你走不走得掉。”   展见星气急,往前逼了两步:“九爷,这是正经事,你不要混闹!汉王造反之心天下皆知,他派使者必然不怀好意,你早知此事,为什么不告诉先生?”   朱成钧在近距离无可回避中直视着她,终于给了一个正面回答,却是道:“你凭什么问我?你管不着我。”   展见星急起来寸步不让:“我是奉先帝旨意与你的伴读,对你有陪伴督劝之责,我为什么管不着你?你行差踏错,我就是可以问你!”   她这句话还真是理直气壮,她最初是罗知府选进来的,但在皇城之中,先帝金口玉言,将她从朱成钶身边拨给了朱成钧,她说是奉旨,一点也不错。   朱成钧眼神动了一动,显然也想起了旧事,他嘴角一勾,却是露出一个嗤笑:“你这时候想起来了?瞒着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怎么不提?你说一直陪着我,又说直到我不需要你才走,结果其实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是什么伴读?你比我厉害多了啊。”   展见星:“……”   她顾不上指责朱成钧不讲理到把她背后和堂妹说的话也算上,她只是终于意识到,这件事她是绕不开的,朱成钧心里的轻重缓急跟她完全不一样,就好像他的善恶也跟她不一样,她不把这件事跟他扳扯清楚,他不会和她讨论正经要事。   “九爷。”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平下气来,但是接二连三的变故令她脑子里嗡嗡的,她发现自己办不到。   “不是我想走,是我娘,我娘——”   展见星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她要怎么说,她难道可以对着别人说母亲的坏话吗?她有路不能走,有志不能伸,她见过天地,却要缩头矮身,寄于不知谁家檐下,她愿意吗,她甘心吗,她要放弃的是她的一生!   “你——”朱成钧的声音之中终于出现了动容,他的脸则木了——或者准确说,是傻,“你哭什么?”   展见星没空回答他,她感觉得到自己眼前模糊了,正努力忍着别叫眼泪真的掉下来。   朱成钧因此去问秋果:“他哭什么?我没怎么他啊,就绑了一会,我怕他疼,还给他换了。”   秋果也茫然,胡猜道:“这个,他们读书人好像有个话,什么士可杀不可辱?”   “绑起来就算侮辱了吗?”   秋果道:“应该算吧?爷,你有话说话嘛,绑他干嘛呢。展伴读性子傲,你又不是不知道。”   朱成钧不高兴了:“是他先对不起我,他还傲,我难道就是好欺负的了?”   秋果瞄着展见星:“爷,现在是你把人欺负哭了。”   展见星听他主仆二人越说越离谱,忍无可忍道:“我没。”   她自己心里煎熬,什么被欺负哭了。   但是她这一开口,费半天劲憋回去的泪珠就憋不住了,当着朱成钧的面掉了下来。   朱成钧浅色的瞳眸一缩——真哭了!   还是这么大颗的眼泪。   这简直是耍赖啊。他心里嘀咕,终于道:“行了,我不跟你计较了。”   他转向秋果,“你去把我们的东西收拾收拾。”又转回去看展见星,“我听明白了,是你娘想走,你没法违抗。这样吧,你要去哪,我跟你去行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放狠话·九:你敢走,除非把我一起带走。 第57章   展见星算认识到了, 朱成钧这个人就是不能以常理计,这么荒谬的话他不是说着玩儿的,说完以后见秋果不动, 显然没当真,居然催他道:“你愣着干嘛?我叫你去收拾东西, 太重的就别带了, 捡些轻又值钱的。”   秋果傻了:“——爷你说真的啊?”   朱成钧道:“这地方我呆腻了, 等事了了, 换个地方正好。对了, 你去哪?”他扭头问展见星,“是不是回你原来的家去,那是往南边走?”   展见星脸上的泪早已抹去,震惊着点头又摇头:“是,不是——九爷, 你怎么能跟我走?你是藩宗,不能擅离封地,你无旨乱走, 惹怒皇上,可能会将王位丢了!”   “丢就丢了,有什么稀罕。”朱成钧不但不在乎, 还稳稳地坐了回去。   展见星觉得不对,朱成钧确实说过不想争王位的话, 但那是指亲王,不是郡王, 郡王原就该他得的,他怎么会主动往外推?   他这个人其实很超脱又很独,不是他的东西,多一眼他也懒得看,是他的东西,比如小荣庄,别人别想伸一根指头进来,再比如她,她跟许异多说两句话,他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忍耐——   展见星连忙摇摇头,想什么呢,她又不是东西——不,也不对,算了,反正他就是那样的性子。   “九爷,出什么事了?”她问出口的时候已联想到,“跟汉王使者来有关?他怂恿大爷造反,你觉得此地危险了?那我们应该去告诉先生,尽快向皇上禀报——”   她顿住,因为看见秋果忽然很用力地朝她使着眼色。   她说错什么了?展见星茫然。   朱成钧扫了一眼秋果,说出了答案:“汉王确实想乘皇上登基不久,立足未稳,效仿成祖,以为先帝报仇的名义起兵夺位,他派使者来,就是想叫大哥在大同响应他。”   展见星惊道:“那你还帮着隐瞒——不对,为先帝报仇?!”   朱成钧面无表情:“对。他说,皇伯父是皇上为了皇位害死的。”   展见星简直怀疑自己听错:“怎么可能?皇上是先帝亲子!”   朱成钧笑了一声,但声音中殊无笑意:“亲子?展见星,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不知道天家无父子这句话吗?”   展见星混乱道:“我当然知道,但皇上不一样,成祖在时就对皇上深为喜爱,先帝一登基就将他立为太子,他、他又不是——”   她想说他又不是成祖,需要从侄儿手里夺皇位,当今不但是嫡长,太孙身份更早在祖父成祖在时就确立下来,他的继承权无可置疑,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他的地位,他怎么可能犯下弑父这种骇人听闻的行径?!   那张椅子再诱人,他也根本没必要啊!   “汉王使者密告我大哥,汉王曾在皇伯父驾崩时,于进京的必经之道上设伏截杀皇上,几百好手苦候几天几夜,没见皇上人影,等到了皇上登基的消息。”   展见星紧皱眉头,道:“皇上当时在南京,汉王封地在乐安,虽然比皇上距京城更近,但当时内阁的大学士们早有先见,秘不发丧,暗地送信与皇上,汉王消息慢一步,截杀安排得晚了,不是很正常吗?”   朱成钧摇了摇头,慢慢道:“不正常。因为,汉王的消息并没有慢一步。”   展见星悚然:“什么?”   朱成钧道:“汉王使者向我大哥坦承,汉王在京里留有人手,始终密切注意皇伯父起居,他与皇伯父是兄弟,知道皇伯父因体态过丰,龙体一向不很康健。皇伯父不再出席大朝,将小朝也改为在乾清宫举行,这样的消息连我大哥也能在当时打听出来,汉王蓄谋已久,怎会不知?”   “皇伯父驾崩的第三日,他的密探已确知了这个消息,飞信传回了乐安。”   虽然晚了三日,但乐安与南京之内有路程差在,内阁派往南京送信的密使要去,当时还为太子的皇上需回,两者来去相加,这三日时间完全可以抵消掉。   展见星仍旧不可置信:“内阁的先生们老于谋事,未必等先帝驾崩以后才送信,重病以后就——”   她忽然顿住。   因为她想起了,先帝没有重病这个过程,是因心疾而骤然崩逝,内阁都措手不及,才不得不暂不发丧。   外面秋阳灿烂,展见星却觉得周身发寒。   难道——   不,不可能。   皇上没有动机。   她掐了一把掌心,努力冷静下来:“九爷,你不要为汉王蛊惑,以皇上身份,没有理由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丧心病狂之事。他没有截杀到皇上,不能代表什么。”   朱成钧看着她,目光深而冷:“那你告诉我,皇上是凭什么提前知道了皇伯父的死讯,在汉王之前进了京?”   人世无常,生死无算,凡人怎么能窥知阎王的生死簿?   除非,这个人就是下手的人。他将自己化身为阎王,勾走了先帝的魂。   展见星捏住了手臂:“也许皇上是绕了小道——”   “你认为汉王惦记皇位几十年,终于有望时,会犯下这种疏失?”   展见星答不出话来。   先帝去得太急了,昨日还在批奏章,一早起来就驾崩,这种暴疾而亡本来就易为人猜想,怨不得汉王要拿来做文章。   “但是,”她努力劝说道,“这里面疑点太多了,也许是汉王说谎,也许就是他办事不力,更也许皇上凑巧提前起行,不能为这一点不对就认定皇上得位不正吧?”   朱成钧道:“我没有认定,只是疑心。”他墨黑的眼睫垂着,看着自己身上的麻布孝服,声音轻而空,“三年多来,我穿了三次孝服。只有一次,我有点难过,我不能白白难过。”   展见星算了算,代王,先帝,代王妃,确实是三次,无论他在意谁,不在意谁,终究全部是他的血亲。命孤至此,怎会毫无感觉?   她忽然明白了他之前的反应过激,离开的人一个又一个,一去永不回来,他也许不在乎感情淡漠的代王妃,可是这身孝服与汉王使者的到来勾起了他对先帝的孺慕,她在这时候说要走,是对他的又一记重击。   展见星将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再出口时语气柔软了不少:“九爷,所以你不告诉先生?你想弄明白先帝究竟是怎么去的?”   朱成钧点头。   “这很难。”她沉吟着,“无诏,你连大同都出不去。”   “我动不了,有人能动。”朱成钧撩起眼皮,露出内里刀锋般锐利,“让他动。”   展见星一怔:“不行!”   “为何不行?”   “你想坐视汉王造反?天下一乱,生灵涂炭,先帝有灵,绝不愿意见他的百姓受此劫难!”   朱成钧道:“我坐不坐视,汉王都是要反的,你以为他会听我的吗?”   展见星语塞,又有点生气:“你应该早告诉先生——汉王使者究竟来多久了?”   “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展见星失声。   朱成钧抬手捂了下耳朵:“你喊什么?那么大嗓门。”   “你——”展见星气得在屋里转了两圈,“九爷,你读这么久书,都白读了吗?你是皇家子孙,世世代代受百姓供养,为何不懂爱惜百姓?!”   秋果悄悄往角落躲了躲——展伴读可真凶,看这样又得吵起来了。   朱成钧道:“又不是我要造反,你冲我厉害什么。”   “但是你应该早禀朝廷,让朝廷早做准备,汉王已经进行到了串联各王这一步,可见造反之心势在必行,你怎么能说让他动?他一动,最遭殃的是百姓!”展见星气得逼到他面前去,恨不得晃晃他的脑袋。   这些王孙,以为富贵荣华都天生为己所有,再不知道民生艰难!   朱成钧与她对视:“那皇伯父就白死了吗?你们有家有国有天下,我没那么多,我只要一个真相。”   展见星怒道:“先帝圣明之君,倘若在世,你以为他会高兴听见你这么说吗?他只会要江山稳固,百姓安稳,百世昌平!”   她的眼睛晶亮如星,脸颊因怒气而发红,整个人都熠熠生辉,朱成钧不觉往椅子里退了退:“你又知道你就是对的了,你又不是皇伯父。”   “我不是,但我是先帝派给你的伴读,我知道先帝对你的期望,你不听我的,我有责任劝到你听。”   “谁家伴读这么凶。”朱成钧嘀咕,“我大哥从前也有两个伴读,他的伴读敢跟他这么说话,要被打断腿的你知道吗?”   “你打啊,绑都绑了,再打两下又有什么稀奇?”展见星伸胳膊给他,“要打快打,打完了跟我去见先生。”   朱成钧:“……”   他勉强道,“谁敢打你,没怎么样就哭了。”   “我哭我的,碍你什么事?你打人连哭都不许的吗?”   秋果看不下去了,他都可怜他家爷了,快被逼到椅背上去了,真的——哪有这么凶的伴读。   “展伴读,别了,你放过爷吧,我们跟你去见先生还不成吗?”他过来劝和。   展见星瞪着朱成钧。   朱成钧终于道:“——你让开,你堵在这里,我怎么起来?”   **   返回纪善所的路上,展见星又问了问朱成锠的心思。   朱成钧道:“大哥一直没等到敕封,心里对皇上本有怨言,但他又想吃栗子,又嫌篝火烫手,犹豫不决,借着祖母去世的事,一直没给汉王使者个准话,才拖到现在。”   展见星松了口气:“还好。”   要真掺和进去,麻烦就大了,朱成钧很难不受牵连。   朱成钧不担心这个,不客气地嘲道:“代王府早没了护卫,我看汉王派使者来,不过是想多拉个人壮壮声势,没指望大哥真做什么,只有大哥自己把自己当盘菜,犹豫着要不要上桌。”   展见星又想笑,又勉强忍住了:“九爷,你心里什么都明白,怎么偏偏就在关键点上执拗住了?”   话一出口,她又叹气:“唉,算了,我知道。”   先帝是唯一对他付出过真切关心的亲人,乍然听到他死因有疑,他怎么能不愤怒?关心则乱,所以才想偏了而已。   朱成钧冷漠道:“你反正是要走的人了,走之前还这么凶,把我骂得这么惨,你又说什么知道不知道。”   展见星无奈:“谁骂你了,我是着急——我跟你道歉行了吧?”   朱成钧道:“不行。”   “那你想怎么样?”   “你还要问我,你好意思说你知道。”   “我——”展见星醒悟,叹了口气,“我不走了,我也走不了了。”   天下将乱,谁也不知将牵连多广,又怎么能捡这时候出行。   这的的确确是件坏事,可是,也确实给了她最大的理由,让她得以说服徐氏,继续留在大同。   朱成钧道:“我没绑着你啊,你自己不要走的。”   展见星瘫脸:“是,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仁宗的驾崩确实众说纷纭,本章里面的疑问不是我杜撰哈。 第58章   两人真到楚翰林跟前时, 展见星原想隐瞒一点,不把朱成钧疑心病那一截说出来,但朱成钧自己毫无顾忌, 干脆利落全倒了,倒完以后, 直接向楚翰林求证。   楚翰林:“……”   他冷静了一下, 先道:“九郎, 你不要乱想, 皇上为太子时一向英武孝顺, 绝不可能行此逆行。”   朱成钧一时没有说话,打量着他,这里面其实一共两桩事,汉王使者是一件,先帝死因是一件, 全部是至关要紧的大事,楚翰林这冷静的,可也太快了些。   他幽幽地:“先生, 皇伯父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楚翰林一愣——学生精明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有点麻烦。   他苦笑, 坦白道:“也不算早,就是上个月时, 我有外地的朋友写信来,信中隐约提了此事。他在河南为官, 据他所说,这在河南官场上已不是秘密了。九郎,汉王封地正在河南境内,这流言是谁放的,你总推测得出来吧?汉王不惜暴露自己曾刺驾的秘密也要向皇上泼上一盆脏水,他狂悖至此,直是反贼行径,他的话如何作准。”   朱成钧道:“我没相信他,但我也不相信皇上。”   展见星忙扯了他一把:“九爷。”   这种话也是能胡乱说的。   朱成钧转头:“怎么?大不了他不给我王位,我拿王位跟他换一个明白。”   楚翰林摇头,感于这个学生对先帝的痴意,不好斥责,和缓着口气道:“皇上没有理由这样做。天有不测风云,先帝命数如此,非人力所能扭转算尽。汉王既然已经找到了你们府上,恐怕起兵之日就在眼前,他夺位无礼无法,自然要先污蔑皇上的名声,让皇上蒙上得位不正的疑影,他才有借口起兵,也才能拉拢到一些人的支持。这原是两军对阵时使的手段,九郎,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   朱成钧道:“是,但这疑问也是真的。”   当今登基时,楚翰林一直在大同,全程未曾参与,里面究竟是不是有什么内情,就不是他所能解答的了,他只能道:“你即便疑心,也当更疑心汉王。”   朱成钧不着声,过一会儿道:“先生,我不疑心,那我直接去问皇上行吗?”   楚翰林忙道:“不可!你怎么问?上书去问皇上汉王所言是虚是实吗?你若是臣子,最坏挨一顿板子罢了,你为宗室,这一问就要将你的王位问掉了!你千万不要自误,你与皇上本无情分,亲戚又远一层,真弄丢了王位,异日恐怕再也无法求回来,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为这种事失去王位,你自己说值不值得?”   朱成钧道:“值得。”   这个——痴儿!   楚翰林这下拿他没有办法了,只能向展见星道:“我要写奏本向京里上报,眼下没有空闲,见星,你多劝劝他,别叫他做傻事。”   展见星点头:“是。”   从楚翰林屋里出来以后,她见朱成钧有些神思不属,便道:“九爷,我陪你散散心吧?”   朱成钧琢磨着心事,随意点了点头,展见星想了想,引着他往王府花园那一片走去。   王府里可散心的也就这一片了,朱逊烁走后,朱成锠让人把花园各处修整了一遍,朱成钶曾掉进去的荷花池子也重新挖过了,现在在里面走动,风景比原先好了不少,人的心境也比回去东三所那个小院子开阔些。   这个时节,荷已开败,只剩几支枯败荷叶并两三个未摘的莲蓬支棱在水上,别有一番秋意深浓之色。   朱成钧负手望了水面一会,忽然道:“展见星,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没事找事,疑心很重?”   展见星迟疑片刻,道:“不是。”   朱成钧意外地转了头:“嗯?”   展见星跟他站到一起:“九爷,我先前说的话,你别全往心里去。先帝对你有恩,你想为他求一个明白,并没有错,只是事涉天下苍生,我才恳请你慎重。”   朱成钧的面色缓和了下来,又问道:“如果我真把王位丢了,你还做我的伴读吗?”   展见星无语:“九爷,你现在也没王位。”   而且将来有没有都未知,朱成锠在新帝登基时出了次昏招,新帝与代王府本无来往,可不会懂得区别看待,他把朱成锠的王位扣了,对朱成钧的印象很可能也好不到哪儿去。   朱成钧却道:“我不跟他作对,会有的。但我要是就跟他作对呢,你怎么办?”   “规劝你。”   “劝不住呢,你向着他还是向着我?”   “向着——”展见星醒神,匪夷所思道,“这有什么向着不向着?”   “没有你句句替他说话?”朱成钧反问。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展见星头疼道:“我为臣民,忠君爱国是本分,哪是替谁说话不说话。”   “你忠他爱他,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感受?”   他越发胡搅蛮缠了,展见星意识到与他分辨不清楚这个问题,他本是宗室,家国在他那儿就是搅成一起的。无奈顺着问道:“什么感受?”   朱成钧一字一顿:“心、寒。”   “……”展见星憋了笑,“哦。”   “哦什么?你应该向着我,跟我最好,知不知道?”   看在他心情不好的份上,展见星含糊地应了:“嗯。”   朱成钧不满意:“你说一遍。”   展见星瞠目:“什么?”   “我刚才的话,你照着说一遍,我就原谅你。”   展见星:“……九爷,我们两个男人,弄得这么肉麻不好吧?”   朱成钧点点头:“好,你替他说那么多话,跟我说一句好话,都觉得肉麻。我还没叫你自己想,我替你想好了,叫你照着说一遍,你都不肯。你心根本不在我身上。”   展见星招架不住,无言以对——这时候就暴露了她的不足之处,她毕竟不是真的男人,不知道正常关系好的两个男人在一块是怎么相处的,模糊觉得朱成钧太黏糊了,可看他那么理直气壮的样子,也不敢说他表达情谊就真的表达得不对。   朱成钧其实也不知道,但他不管那么多,就是随心所欲地提要求,直把展见星逼到挨不过,红着脸道:“我向着你,跟——跟你最好行了吧?”   他才觉得舒服了,把她肩膀一揽,晃悠着往外走:“走,找大哥去。”   展见星一边试图挣扎,一边问道:“找大爷?你要告诉他?”   “嗯,我问了丢王位,那就叫他问吧。”   **   朱成锠正在满心纠结。   反,还是不反,这是个问题。不反,王位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落到他的头上,反,输了怎么办,那时别说王位,命都不一定保得住了。   要么就再等一等,也许哪天皇上开恩,还能想起他这一门亲戚来,可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呢,汉王的赢面其实很大,当年他们这一脉的成祖起兵,先帝作为长子一直留守在后方,都是汉王在跟随成祖南征北战,汉王骁勇善战,为谋反准备多年,新帝却登基不久,朝政还没怎么摸得熟,如果他不中用,叫汉王从宝座上赶下来,他可就错过了一个烧热灶的大好机会——   朱成钧为此愁的,就差折朵花来数花瓣了。   这个时候,朱成钧进去告诉他,楚翰林已经知道了汉王使者来访的事,在准备上书了,差不多等于一个霹雳砸他头上,轰得他眼冒金星。   “你——你!”他一时气到说不出话来。   他下不了决心,不表示他想让弟弟帮他下这个决心!   朱成钧道:“大哥,你怎么能听信汉王使者的话?他要造反,必然要造皇上的谣,说那些话,都是哄你的,你不该相信才是。”   展见星为之侧目——楚翰林的话,他现学现卖得可真快,也不知道到底生疑心的是谁。   看朱成锠的脸色,他恐怕根本没想起来这一茬,皇上害没害先帝,他根本不关心,只在意自己能不能从中捞到好处而已。   朱成锠就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坏我的事,还教训起我来了!来人,拿板子来!”   展见星紧张起来,朱成钧眼皮都没动一下:“大哥,你还有空跟我生气?我没想害你,我才告诉先生,跟着就来这儿了,先生的上书还没送出去,你现在写密告还来得及,把汉王使者看守好了,到时候交出去就是了,这事与我们没多大相干。”   听他这么说,朱成锠终于冷静了一点下来,意识到自己确实没空,时间太紧了,他甚至没空问一问朱成钧是怎么知道汉王使者来访的事——也没什么好问的,多了个陌生人在府里,半个多月了,要想留意,总能窥探到。   但他又着实不甘心,本来不敢的决心,这会儿叫人强行拿走,就好像真的损失了什么,恨得他上前照着朱成钧劈头一掌:“你算什么东西,到我跟前装深明大义来了!”   朱成钧微侧了脸,这一巴掌大半扇在他耳朵边上,但仍有小半落在颊边,带出一点红印来。   展见星愀然变色,反应过来要上前理论,朱成钧抓着她的手腕把她拦下来,面无表情向着朱成锠道:“大哥,我是为了你好。不论你反不反,皇上知道你听信他人的造谣是什么好事吗?你不但要尽快上书,最好还要辩白清楚,你绝不相信谣言,但难保他人相信,为了以正视听,请皇上严词驳斥汉王,公告天下登基真相。”   朱成锠冷笑着:“好啊,到底读了两年书,读出个忠臣孝子来了,我做事还要你教——滚!”   朱成钧不再废话,转头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晃晃展见星的手臂:“你生气什么?”   展见星何止生气,快气死了:“你怎么没说你要挨打?早知道就不该来,想别的法子就是了!”   朱成钧道:“又没打着我,我不叫他出一口气,他怎么肯听我的话。”   朱成锠这会儿再生气,回头必然会照着他说的做,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忠臣”的牌号立起来了,朱成锠当然是不忠,他越是知道自己不忠,越是只有踩着他的印子来,并不是要听他的话,找个忠臣模板套进去而已。   展见星十分意难平,她知道没得先帝庇护之前,朱成钧日子不好过是一回事,亲眼看见他挨长兄的巴掌又是另一回事,这冲击力让她都怪起朱成钧来了:“你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为什么叫他打你,你给我看看,到底打得怎么样了?”   朱成钧闻言,听话地停下来,低了头让她看。   他已经不像从前只比展见星高一点了,这一二年来他年纪到了,抽条极快,展见星长不过他,他低了头,她还得仰起脸来,看来看去只看见一点红印,不放心,也顾不得避讳,捏着朱成钧的下巴把他耳根后都看了看,见确实没什么,才好受一点,兀自十分不平:“他算什么大哥,简直混账。”   朱成钧附和:“对,混账。”   展见星瞪他:“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   “你嘴巴咧那么大。”   “好吧,我笑了。”朱成钧承认。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么大人了,还打你,他真是,真是——”   朱成钧替她说:“真是混账。”   他说归说,嘴巴的弧度一点都没有减少,阳光灿烂的,好像挨打不但不丢人,还是什么很光荣的事一样,展见星终于没脾气了:“——不知道你还乐什么。”   朱成钧也不解释,重新拉起她的手臂在秋阳下晃悠着往前走,他没有说,但是心里认真觉得:再叫朱成锠打一下,也是值的。 第59章   后路被断, 朱成锠无可奈何,不得不捏着鼻子把汉王给举报了,虽不情愿, 他未尝没有一点皇帝也许看在他“忠”的份上把王位赐还他的指望,命令信使日夜兼程地出发以后, 他就在府里翘首以盼着。   盼来盼去, 盼到了皇帝嘉奖宁王的消息。   这位宁王的来头不比汉王小, 乃是成祖辈兄弟, 手里本握有八万甲兵, 六千战车,本人也善谋略,被分封在边镇大宁。昔日成祖起兵,兵力不足,就看上了这位兄弟的家当, 骗开大宁城门,策反宁王诸护卫,挟裹得宁王不得不一道举了反旗。共患难时, 成祖许诺“共天下”,待到真得了天下,诺言就成了空, 不但不客气地收编了宁王的护卫,连大宁都不许他回去了, 另给他封到了南昌。   宁王有谋略,勇武上就差些, 爪牙都叫拔光了,更灰心丧气了,从此就在南昌寄情山水起来。他命倒是很长,成祖没了,代王也没了,他还好好活着,不惹事,也不怎么扰民,于诸藩之中,名声算是不错的了。   朱成锠此刻恨不得破口大骂这位没出息的堂叔祖:“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活该在南昌装孙子!”   汉王连没什么势力的朱成锠这里都没放过,本着没鱼虾也好的心态派了使者来,对于有造反经验又与成祖有宿怨的宁王当然更没放过,一样派了说客,不想宁王上过一回“共天下”的当,可比朱成锠干脆多了,反手就送了汉王一波举报。   南昌比大同距京城远多了,但宁王的上书倒比朱成锠还快地抵达了皇帝案头,龙颜一见甚悦,下旨褒奖了宁王,又答应了他赐田的请求。   至于朱成锠这里,楚翰林看在朱成钧的面上,笔下倒是留了情,没写他私藏使者已有半个来月的事,但皇帝不知早打哪儿知道了,于是朱成锠王位没等来,等来了一顿敲打。   皇帝圣旨写得明白——看在他“悬崖勒马”的份上,命他“好自为之,以观后效”。   这一观又得观到什么时候去?   朱成锠偷鸡不成蚀把米,气得大醉了好几场,醉了以后就大骂宁王。   骂得连本来状况外的许异都知道了,闲暇时好奇问道:“宁王是谁?他得罪大爷了?”   展见星简单跟他解释了一下,许异看上去半懂半不懂地点头:“哦,他把大爷的头功抢去了。大爷也有点惨,老是得不着王位。”   这种一步之遥却迟迟迈不上去的感觉能把人逼疯,朱成锠只是买个醉,还算是克制了。   朱成钧却也不怎么高兴,私下和展见星道:“你说他是不是心虚?一点都没解释皇伯父的事。只说什么既然知道是无稽之谈,又何必提起。”   这是他费功夫打听出来的圣旨原话,用的是斥责的口气,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展见星安抚他:“这怪大爷,他藏了汉王使者这么久,皇上不罚他就不错了,不理他也正常。不过汉王传得河南官场都知道了,大爷又在上书里说了,皇上不可能愿意背负这种污名,再等等,总会有说法的。”   再一等,就等到了汉王起兵。   虽然到处被举报,拉拢不停失败,但箭已在弦上,汉王既是等不及,这反,也是不得不造了。   反旗一举,天下皆惊——好吧,其实不怎么惊,汉王之心,离路人皆知也差不了多少。   徐氏一介妇人还是吓得不轻,再也不提要走的话了,大同墙高濠深,守卫森严,比别处城池牢固多了,兵荒马乱时,去哪儿也不如留在大同,何况汉王就算打,也是冲着京城那一路去,大同已在关外,等闲不会受内陆战火波及。   展见星得以继续学业,她和许异跑去县学录了名,然后由楚翰林亲自出面,向袁知县讨了情,让他们仍旧在代王府读书,袁知县这点面子如何会不给楚翰林,一口就答应了,如此展见星和许异只需按时前往县学参加每年的岁考即可。   这桩事办完以后,楚翰林授课之余,就全神关注起战事来。   很快,得到了皇帝决意亲征的消息。   大同这里知道得算是最早的,因为皇帝下旨从大同也拨一支守军过去,会同京师三大营一起征讨汉王。   百姓们很震动,纷纷上街传说:“皇上要亲征了!”   其实以百姓所知传不出个究竟,但就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必须得说一说。   楚翰林意外之余,又觉情理之中,拿到了皇帝明发天下征讨汉王的檄文,向学生们宣读完毕后,夸赞道:“皇上有成祖风范。”   皇帝有谁的风范朱成钧不管,他只在意其中一件事——臣子和亲戚都在传他弑父疑云的事,皇帝不能再予回避,檄文之中,终于对汉王泼来的脏水给了回应,声明他当日返京,是受先帝庇佑,心有感应,才及时绕了小道,避过汉王刺杀,而虽然汉王早有大逆之举,若能迷途知返,圣心仁德,仍愿与他一条生路。   朱成钧面无表情:“他在逗我吗?”   什么“心有感应”,简直神棍说辞。   展见星道:“也不能为错,汉王自先帝时就窥视大统,先帝忽然驾崩,皇上谨慎,提前绕了路是有先见而已。如今汉王污蔑皇上,皇上抬出先帝来,正是要压宁王一头。”   汉王说皇帝暗害先帝,皇帝偏说是得了先帝示警才逃过汉王刺杀,这是硬碰硬的拆招,真不真另说,民间极爱好这种“天命授之”的传闻,很容易流传出去。   朱成钧瞥她:“你又替他说话。”   展见星中肯地回道:“九爷,是你对皇上有偏见。我觉得皇上很好,又聪明,又果敢,不为汉王威名压制,敢于御驾亲征,你听听外面百姓们的议论,大家本来害怕,现在都安稳下来了。”   “这不是真话。”朱成钧却道,他对于自己认准的事有一种惊人的固执,但他总算也道,“先放着吧,他也许没害皇伯父,但里面肯定有点别的事。”   轮到展见星好奇了:“什么事?”   “这我不知道,但我早说了,汉王不至于犯这种疏失。反正他不老实。”   “——九爷,这是什么道理?”   朱成钧居然真说得出来:“一个人又聪明,又果敢,怎么会又老实?”   展见星:“……”   朱成钧又瞥她:“只有像我这种既不聪明,也不果敢的人,才会老实,知道吗?”   展见星无语了:“九爷,先生也夸皇上了,你为什么偏找我的事?”   朱成钧道:“那是先生傻。”   “……啊?”   “先生也上书了,你听见先生说起后续了吗?”   展见星摇头:“没有。”   朱成钧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点拨她:“没说,就是坏消息。”   于人心机变上,展见星确有不足,向他请教:“九爷,这是怎么说?”   朱成钧扬着下巴看她,却又不答了。   展见星莫名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她揣摩别人不行,看朱成钧的眼色是被迫看到熟了,她不说话,低头自己琢磨起来。   没等琢磨出个所以然,忽然脸颊一痛,是朱成钧伸手来掐她:“夸别人那么多话,夸我就没词了?”   展见星拍他的手:“九爷,你怎么越来越喜欢动手动脚的——好了,松手,你更聪明,更果敢行了吧?”   朱成钧纠正她:“不是更,是最。”   展见星简直要望天——怎么会有脸皮这么厚的人!掐他肯定怎么掐都不痛。   闹了一通,朱成钧总算肯说了:“先生和大哥还没有上书,皇上就知道了汉王使者的事,他在大同有自己的人手,既不需要先生,恐怕,也不记得先生了。”   这对楚翰林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他被先帝派来给朱成钧扫盲,只算个临时差遣,先帝记得这件事,早晚会把他调回去,可是先帝去得太急,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有自己的人马,有自己要提拔安排的人手,他不知道楚翰林是什么人,也没功夫知道。   楚翰林若在中枢还好表现表现,窝到大同来教王孙,一教几年,谁还记得他?把王孙教导得再好,于大局来说,也不算什么功劳。   这个临时差遣眼瞅着很有变成长期固定的趋势,一旦成真,楚翰林的仕途相当于全毁了。   楚翰林可以在代王府找到的最好职位是长史,事实上他想得到也不难,因为原先的王长史早已告老还乡了,这两年长史位都空缺着,朱成锠既没得王位,代王府都不能真的算代王府,又还需要什么长史。   但这个位子连王长史那样的人都不愿意做,楚翰林又怎么会甘心?   展见星这么一串想下来,也惊了:“对啊,先生可怎么办。”   朱成钧这一说,她才想起若按正常进展,楚翰林其实已差不多该运作回京了,他还滞留大同,只能通过邸报了解战事,本身就是不妙的信号。   于私心来说,展见星很希望楚翰林能再多教导她一阵,可倘若以耽误楚翰林的前程为代价,那她不敢要,能有这两年多已算意外缘法,怎可奢求更多。   她心里存了事,再去与楚翰林说话时,就多了些留意,朱成钧没点破之前她没觉得,一点破,她才发现楚翰林确实有一些郁郁,只是从不曾和学生提起而已。   展见星不好说什么,恐怕再戳中楚翰林的痛处,而就在这种各有各烦恼的复杂心境之中,时间走到了十月底,皇帝御驾亲征,兵临乐安城下,僵持一天之后,汉王,降了。   捷报传来,朱成锠一口酒仰天喷出,落了自己一脸。   “怪不得宁王把他卖那么快,”他不骂宁王了,改为后悔不迭地骂汉王,“这个废物,根本中看不中用!”   早知道,他犹豫个什么劲呢! 第60章   汉王兵败如山倒, 带来的影响很深远。   傻眼的不只是朱成锠,还有展见星。当然她一点都不希望叛乱继续,可终结得这么快, 她是措手不及。   接下来,她要怎么应对徐氏?   汉王的心理素质实在太差了些, 皇帝让人一劝降, 保证留他性命, 他就降了, 与此相对应的是, 她面对徐氏,也强硬不到哪儿去,哪怕知道倘若她一意孤行,徐氏没有办法,多半不得不屈服, 她也下不去这个狠心。   那不是敌人,是她的娘亲啊,世上最爱她, 最想要她过得好的人,虽然,她以为的好, 与展见星想要的好完全不是一回事。   理想不能被明白,志向无法被支持, 大概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之一。   展见星不知不觉在代王府逗留得越来越晚,她害怕回去, 害怕面对徐氏的关系,害怕徐氏殷切慈爱地说出那一句——该走了吧?   从未有过希望也罢了,可是汉王的叛乱为她多争取了一个来月,在她已重新鼓舞面对未来的时候,眼前的亮光忽然又灭了。   人生在世,谁都不易,她的人生,好像格外难。   展见星回家,渐渐连徐氏的眼都不敢看,这种掩耳盗铃式的逃避并没有令她好过,相反她只是深受折磨,因为觉得自己不孝。   徐氏问她:“星儿,最近先生留的功课很多吗?”   展见星垂着头:“嗯……嗯。”   “跟先生商量一下,带回来做吧,如今天黑得早,你回来晚了,又冷,路上又不安全。”   展见星轻声应了,没抬头,也就没看见徐氏忧虑的眼神。   她没有想到女儿这么认真,脸都悄悄清瘦下去了,这——可怎么办哪。   朱成钧没发现展见星瘦了,他们太常在一起了,其实无法察觉身边人的一点胖瘦变化,他只是在午间沉思着摸了摸下巴:“展见星,你怎么越长越好看了?”   展见星猝不及防叫他夸了一下,茫然抬起头来:“啊?”   “你这样不对。”朱成钧又挑剔他了,“谁教你这样长的?”   展见星心情不好,有气无力地道:“九爷,你又乱说。我天生就长这样,有什么教不教。再说,我有哪里不对了?”   “你影响许异了,他不听先生讲课,老望着你发呆。”   展见星惊讶:“什么?”   她当然并没有信,但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许异,许异差点跳起来:“我没有!”   他闹了个大红脸。   朱成钧指他:“你看,他心里没鬼,脸红什么?”   许异慌乱摆着手,老实巴交又可怜巴巴地:“我真没有,我,我就看了一眼——”   朱成钧蓦然倾身向前,英浓眉眼逼到他跟前:“你真看了?”   许异结巴:“我,我不是有意的——”   展见星捂眼叹气:“许兄,九爷坐在前面,你有什么动静,他怎么会知道?”   许异才反应过来自己把自己卖了,红着脸往椅子里缩,勉强解释:“见星,你别误会,我真没有望——望着你发呆。”   展见星饶是心绪不佳,也被他逗得有点想笑:“我知道。”   许异才松了口气,默默搬着椅子又往后移了移。   展见星转回来,一抬眼:“——九爷,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直勾勾地,还有点呆样。   朱成钧眨了一下眼,若无其事道:“谁看你了?我又不是许异。”   “我没……”许异弱弱地替自己正名。   朱成钧只当没听见,问展见星:“你娘是见你长得好看了,怕你在这里让人抢了去还是怎地?怎么偏要你回南边去。”   展见星知道自己的烦恼让他看出来了,无心玩笑,摇头道:“不是,我娘想她南边的姐妹,对我娘来说,南边才是家。”   真话必须隐瞒,她只能这么说。   好在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朱成钧没怀疑,道:“然后呢,给你娶个南边姑娘,成家生娃?”   “大概吧。”   许异忍不住插嘴:“大同姑娘其实也不错的,见星,我没有妹妹,我要是有,我就把她嫁给你,你娘就不坚持叫你走了。”   “那不一定,你这么黑,你有妹妹也黑得很,展见星他娘看见这么黑的媳妇,说不定吓得走得更快。”   展见星哭笑不得:“九爷!许兄是好意,你嘲笑他作甚。”   秋果凑热闹出主意:“爷,许伴读没妹妹,你有啊,展伴读这个人品相貌,去问一问,肯定有愿意的。”   朱成钧不但有,还不少,不过都是旁支了,只在后院里呆着,展见星基本都没见过,她也不想见,摇头:“不可,宗女们既不是我能高攀的,我娘更不敢答应。”   朱成钧却道:“是个办法,等我去问问。”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走了,秋果兴冲冲跟上,展见星一时惊呆,都没想起来去拉。   等反应过来,她闹不明白朱成钧到底是说着玩的,还是认真要问,已快到了下午讲学的时间,她不好再追去,只得暂时罢了。   傍晚时,许异已经走了,展见星还在灯下练着字——虽然徐氏说过一回,但她不想,或者说是不敢回去,仍不自禁地想多挨一刻,她心里虽然煎熬,但没影响到读书,时间越紧迫,在这时候能多用功一点,都仿佛更不辜负自己一点。   朱成钧进来,把旁边许异的椅子拖过来挨着她坐着,伸头看了看:“你还写呢?展见星,我帮你问过了。”   展见星全神贯注,已把那回事忘掉了,听他一说才又想起,惊道:“什么?九爷,你——这怎么好问?你太冒犯令妹了。”   朱成钧道:“急什么,我其实也没开口,就是挨个看了看,本来不错,往你旁边一摆,都不成,怪了,我这些妹妹,以前也没觉得她们长得那么一般。”   展见星揉着额头,简直无奈,她够烦了,朱成钧想一出是一出,还乱七八糟地给她添乱。他幸亏没开口,真弄出点什么来,以后怎么收场。   “好了,九爷,多谢你的好意,天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你知道天不早,怎么还不走?”朱成钧道,“要么别走了,我叫秋果去告诉你娘一声,你跟我住两天,散散心。看你天天愁眉苦脸的。”   他说着望展见星一眼,她在灯下微微蹙眉,微黄的灯光撒在她脸上,令她的五官更柔和了一点。他不禁出神了一下,在心里琢磨:他怎么愁眉苦脸都这么好看?   展见星不知他想什么,只是摇头:“不,我还是回去吧。”   她再逃避,不能连家都不回,那就真的太不孝了。   朱成钧回神伸手,三两下把她的笔墨收拾起来,又拉她:“那走吧。”   展见星吹熄了灯,跟他走出纪善所,发现他不回头往府里走,才发觉:“九爷,你去哪?”   朱成钧道:“我去跟你娘谈谈。你总这样不高兴,都影响我读书了。”   展见星:“……”   她最好影响得了哦。   **   拗不过朱成钧,展见星最终还是把这个拖油瓶带回家了。路上再三跟他约定,叫他不要和徐氏乱说话,朱成钧倒是答应了,但是一看就有口无心,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进去。   徐氏已在门边盼了好一阵,忙迎上来:“星儿,怎么又这么晚——啊,九爷?”   她才发现朱成钧。   朱成钧极不见外,张口就问她:“婶子,我饿了,有吃的没?”   徐氏愣了一下:“有,有,饭菜都做好了,我这就去热一热。”   朱成钧虽已长得高高一截,但在徐氏这个岁数的妇人眼里,仍是孩子,孩子张口要吃的,那妇人好似就有了天职,不论有什么事,先得放下,把孩子的肚子填饱再说。   徐氏在前面灶间热菜,展见星原该陪着客人,但却听见徐氏叫她:“星儿,我这里脱不开身,你来添把柴火。”   展见星才走到院里,一怔,让朱成钧先去她屋里坐着,自己转头回去。   她坐到灶膛后,却见里面烈火熊熊,并不需要添柴。   徐氏从大锅前侧身看她,目光温柔地笑了笑:“星儿,娘是不是把你逼得太紧了?”   展见星僵在柴火间,火光中的暖意扑上她面颊,她喉间倏然一哽:“没……没有。”   “你这几年,过得太不容易了,终于考中了秀才,松了口气,快活日子没过两天,娘又逼你了。”徐氏自言自语地道,“你爹那些亲戚逼我改嫁,我不愿意,差点一头撞死在你爹坟前,我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可是我还是来逼你了。”   展见星强忍着道:“娘,这不一样,他们给娘找的人家太差了,娘又不会这样对我。”   “差也差不大,总之是你不愿意的事。”徐氏道,“娘要是中用些,护得住你,不会把你逼上这条路,现在你走得好好的,娘觉得不好,又要把你扯下来。逼得你家都不敢回了。”   徐氏的声音之中,终于也出现了泪意。   展见星坐不住了,站起来:“娘,没有,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   “真为你好,就不会让你这么难过啦。”徐氏流着泪,却又笑了,“星儿,不说那么多了,娘想了个折衷的法子,到你满十八岁还有三年,这三年之中,你想读书就继续读吧,想考科举,就去考,要是能考中进士,娘从此再也不管你,但考不中,你不能再耽搁下去,就听娘的话,好不好?”   三年考中进士,这要求其实十分苛刻,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不为过,展见星不忍心违背徐氏,徐氏也不能对女儿的消瘦无动于衷,慈母心让她最终选择了妥协,但于她本心并不赞成,于是同样是出于慈母心,她开出了这样的条件,她想着不能把女儿逼得太紧,让她再快活三年,举业不成,到时候再放弃心里也过得去了。   展见星想不到她那么多心思,只是脑袋一晕,瞬间狂喜道:“娘,真的吗?!”   徐氏便还有两分犹豫,看见她这样大的转变,好像整个人都亮起来,也觉得值了,笑着点了点头:“真的,娘还哄你不成。”   展见星奔过去拥抱她,欣喜到说不出话来,只是翻来覆去喊了好几声“娘”。   徐氏拍拍她的手:“去吧,去陪陪九爷,他是客人,总晾着他不好。他是跟你来做说客的吧?告诉他,不用了,饭菜马上就好,你们两个,都安心等着吃饭。”   展见星连连点头,飞奔出去。   徐氏望着她的背影,欣慰地失笑,她这些天心头萦绕的抑郁,一下也尽去了。   至于展见星和朱成钧之间,她还真没有多想,这两年朱成钧有时来玩,她见过他怎么闹展见星的,就跟欺负人家小子差不多,展见星她就更放心了,心思只在读书上,本来光风霁月,何必多事多思。   **   “九爷,不用和我娘说了,她答应我不用走了!”   展见星跑过小院,三两步迈进自己屋里,神采飞扬地报喜。   朱成钧本来懒懒地窝在她的木椅里,把一本书翻得哗啦啦响,却一个字也没看。听见展见星的声音先于脚步传了进来,他才微微直起身来,看过去,但没说话。   展见星过去推他一把——她有点懂朱成钧为什么总喜欢对她动手动脚了,她高兴起来,也想拍一拍身边的人,道:“九爷,你听见了吗?娘不要我走了。”   朱成钧点了下头,他心不在焉,顺着她的力道向后一倒,心里只是又泛开了琢磨:他怎么回事?   不愁眉苦脸,反而更好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倔强·九:没弯,没弯,我伴读好看,我多看两眼,怎么能叫弯? 第61章   学生自己的问题解决了, 该操心上先生的了。   乐安一“战”后,展见星愁眉不展,楚翰林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今上兵不血刃,拿下了作乱的王叔, 圣心十分欣悦, 回程半途上就开始封赏起功臣来。   莫看这仗没打起来, 就以为没什么功劳可封了, 上兵伐谋, 皇帝能在短时间内率领起这么多兵马亲征乐安,致使汉王吓破了胆,不战而降,臣子们是卖了大力气的,该到论功行赏的时候, 皇帝也不会吝惜。   这一切都和楚翰林没什么关系,并且不但现在,按着趋势下来, 将来很可能也没关系。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不只是为了给帝王亲戚家的蒙童启蒙啊, 别人有多鲜花着锦,楚翰林就有多边缘冷清, 他虽自持,毕竟非圣人, 心中怎能没有一点失落。   “九爷,你想想法子,帮一帮先生吧。”展见星和许异围着朱成钧,恳求他。   在动心眼这一项上,他们公认都不及他。   朱成钧摇摇头:“要是我能封,随便先生挑哪个殿的大学士,或者封个太傅也行,可是我封不了——”   “嘘。”展见星忙冲他竖起手指,真是的,什么话都敢说,这要传出去,代王府已经罩顶的乌云又得厚一层。   朱成钧闭了嘴,过一会道:“实在要我想,我只有一个笨办法。”   展见星听他这样说,也没抱什么希望了,顺口问:“什么?”   “先生把我教得再好,也没什么用,皇上懒得看到眼里,但是你们不一样,你们要是能考两个进士出来,到金殿上去唱一回名,那所有人都会知道先生的厉害,就算皇上还是不识珠玉,也有的是人愿意举荐。”   展见星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就是这法子太慢了,你们要考不中,那先生只好等着,一等就是三年,一等又是三年……”朱成钧斜趴到自己手臂上,他把自己说困了,“等上三次,先生就老了,所以我说笨得很,不好用。再想想别的吧。”   展见星笑起来:“九爷,我觉得很好啊。为了先生,我们从今天起加倍努力,就是要让先生堂堂正正地被请回朝廷去,许兄,你说是不是?”   许异大力点头:“对!”   屋外,楚翰林原想进来取一支常用的笔,趁着午休给友人写回信,望着学生们奋发向上的后脑勺,他停住了脚步,唇边露出微笑,目中满是欣慰。   他没有打扰学生们的聊天,轻手轻脚地又走了回去。   来自朝廷的好消息还没有结束,皇帝刚抵京城,后宫传出喜讯,贵妃于十一月十一日诞下一子,是为皇帝的长子。   ——对,皇帝子息上也不怎么顺,直到登基改元的第二年,二十九岁上才得了第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不论是对皇帝个人,还是对朝廷都意义重大,京城方面如何庆贺是不用说了,传到大同来,许异都蹦起来:“太好了!”   展见星:“……”   朱成钧也少有地:“……”过片刻后才问他,“那孩子是你什么人?”   许异一下回神,把手摆成蒲扇:“不不不,九爷,我就是替皇上高兴,呵呵,高兴,”他被朱成钧的话吓着了,干笑了两声,才终于把话补全了,“皇上打败了汉王,又得了龙子,江山更稳固了,不用打仗,我爹也安全了。”   展见星方明白过来,在卫所里屯田再苦,那也比上战场拼命的好,许异的父亲已过壮年,作为底层兵士,很难凭个人勇武拼出份前程了。   她便笑道:“这确实是件好事。”   许异嘿嘿又笑起来,又道:“见星,你笑起来好看多了,你应该多笑笑——”   他尾音没了,因为感觉朱成钧的目光寒刃般刮过他。   “你不好好读书,整天在想什么?”朱成钧忽然向他发出质问。   许异缩了缩脖子:“我有用功读书,我,我没乱想什么呀。”   朱成钧指他,向展见星道:“你听见没有?我上次说,你还不信。”   展见星无奈:“我要信什么?”   “他都乱想了!”朱成钧强调。   许异冤枉地辩白:“九爷,我说的是我没有。”   “你要是真没有,根本就不会说。”   这都是什么歪理。展见星扶额叹气,不得不出声调停:“许兄,我知道没有,你别着急。”   又向朱成钧道:“九爷,我答应了我娘,三年之内我考不中进士,那就得走了。我没有时间耽搁,该默书了。”   朱成钧兀自警告地瞪了许异一眼,才回她:“你默吧,许异再吵,我就揍他。”   许异:“……”他坚强地小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是我要吵的。”   **   前院的少年们进行着无伤大雅的斗嘴,后院的朱成锠则又大大受了一回刺激。   无它,他今年也二十七了,膝下仍旧只有一个女儿。   争到王位有什么用?没有继承人,难道以后便宜庶弟不成。   朱成锠因此“幡然醒悟”,他不管是真的找到了自己的当务之急,还是出于转移逃避的心态,挨到代王妃孝期过去,他总之是走上了父叔的老路,开始纵情声色起来。   槐枝垂过蕊,荷池荣又败,丹桂香满府,时光匆匆过,转眼又是红梅怒放时。   少年们在奋发中长大,这一年,是元德四年,展见星十七岁,朱成钧十八了。   成长有希望,也有烦恼。   烦恼来自于朱成锠。   王孙们干别的不行,醉生梦死荒淫行乐那是行家里手,孝期过后,朱成锠一门心思搞起造人大业来,他虽没得王位,但代王府已在他的实际控制之下,他的作风,也就不可避免地弥漫影响到了整个王府。   展见星和许异还好,他们觉出府里的风气变得旖旎起来,但基本从不往后院那一片去,展见星偶尔因故去,也是去朱成钧的东三所,坐坐就走了,和朱成锠的内宠们搭不上什么关系。   朱成钧不能不受影响。   朱成锠这个人,做那事的时候有让人很一言难尽的地方——他不怎么区分场合。   兴致来了,拉个丫头就在假山边上花园子里游廊底下调笑起来,短短一个月,朱成钧能撞见四五回,见一回,他脸黑一层。   秋果捂着眼睛很心酸:“大爷真是的,也太不注意了,我们爷,唉——”   他这声叹气是有缘故的:因为朱成钧至今还没娶亲。   十八岁的年纪,搁平常人家也该把彩礼攒一攒,好娶个媳妇回来操持家业了,但是朱成钧没人管他,到他这一辈的宗室,已经不能和达官显贵结亲了,只能选取平民或是低品阶散官之女,上报宗人府,等到宗人府批复同意了,才能成亲。   这么个碍眼弟弟,连唯一一点联姻的价值都没有,朱成锠肯替他费这个心就怪了,他不管,代王府也没长史能代为出声,天下宗室千百,朝廷又哪有这个心挨个去排查谁年纪到了该成亲了,朱成钧就稳稳地拖了下来。   他对于这一点本身倒是无所谓,朱逊烁在时,他那一房都很爱嘲笑先世子死在女人肚皮上的事,这给了朱成钧一个自幼的印象:男人不能太早成亲,也不能有太多女人,会早死,还会死得很难看。   但是心理上的克制与生理上是两回事。   他毕竟十八岁了,是一个少年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各方面都是。   朱成锠动不动给他看这个,终于把他看得躁动了起来。   秋果作为贴身侍从很清楚他的心境,毕竟朱成钧的裤子都是他洗的,一想他就又要叹气——唉,他家爷真可怜,没人管没人问的,十八岁了还打着光棍,连累他都变得好惨,这么春寒料峭的天气里,天天洗裤子。   又一回在假山石边撞见之后,秋果瞥着朱成钧的脸色,挤眉弄眼地出了主意:“爷,其实府里对爷有意的丫头不少,就是爷都不喜欢,看都不看,爷要是有意,我这就能找两个来。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啊,难道一天不成亲,爷就都这么憋着不成。”   朱成钧捋着袖子,缓缓道:“总这样下去,确实不是个事。我忍够了。”   秋果大喜:“爷,你喜欢什么样的?瘦点的还是丰满点的?高的还是娇小的?杏眼还是桃花眼?”   就在他啰嗦的声音中,朱成钧卷好了袖子,迈步出去,拎住正把丫头压在假山上啃的朱成锠后襟,一把把他薅了起来。   色如刮骨刀,朱成锠叫刮了几个月,已经有点内虚的架势了,哪里抵得过天天跟孟典仗在演武场上熬练的弟弟,毫无还手之力,又懵圈:“——九郎,你干什么?”   朱成钧木着脸向他开口:“大哥,你这样下去不行。”   朱成锠嘴边还沾着口水,兀自傻着:“什么不行?”   “大哥,你照照镜子,你看你眼圈都黑了,脸色也黄了,你忘了爹是怎么死的吗?”朱成钧向他进行劝谏,“我为你好,把你跟女色拉开,希望你不要步爹的后尘。”   朱成锠张了张嘴,找不到词,又闭上,过片刻,才又张开,瞪着朱成钧道:“你有病?”   “大哥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病了。”   朱成锠把眼睛瞪成铜铃,又晕头转向——这个弟弟是有病吧?是真有病吧?!   “我看你才病得不轻!”他气得大骂,“你该去良医所找医正就赶紧去,跟我捣什么乱!”   朱成钧不管他怎么骂,下回再看见,他还上去拉。   只再拉得两回,就把朱成锠拉崩溃了,弟弟要是跟他争权夺利他有的是劲头整回去,可他自认是一个正常人,正常人怎么好和这种疯子行径斗?   崩溃之后,朱成锠终于从女色里分神想了个应对之法来:他分了两个丫头给朱成钧。   一个杏眼天真可爱,一个桃花眼妩媚多情。   朱成钧院里伺候的只有一个秋果,跟他到前院上学以后,院子就没人了,惯常是锁着的,两个丫头只有守在门前,依依等候。   终于守到了下学回来的朱成钧。   秋果说的不错,府里对朱成钧有意的丫头确实不少,就是无意,能来伺候他也不排斥,朱成钧最弱小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不惹人,别人也不能来欺负他,他本生得又好,跟孟典仗学了几年武,更加筋骨精壮,体魄强健,行走在府里时,对丫头们来说都堪称一道风景。   杏眼和桃花眼就含羞带怯地蹲身行礼,桃花眼自报家门:“九爷,奴婢是大爷——”   砰。   院门在她眼前关上。   桃花眼傻了眼:“……”   院子里,秋果倒是替她们说着话:“爷,好像是大爷让来的,大爷总算把爷想起来了,不如先叫进来看看嘛。”   朱成钧道:“看过了,没什么好看的。”   “就看了一眼,哪里看得清。”   “长那么一般,还想我看第二眼?”   秋果:“……”他没脾气了,一眼接一眼地瞥着朱成钧,把朱成钧瞥到不耐烦了:“有什么话,说。我又没堵你的嘴。”   秋果就道:“爷看来是不喜欢她们那样的。那我去另外找一个,身材瘦的,眼睛亮的,不喜欢笑,但是笑起来有一个小梨涡的——爷看怎么样?”   朱成钧的脚步在门槛上顿住了:“唔——”他忽然醒神,扭头,伸指点点秋果,“少瞎讲,展见星脾气那么凶,你背后编排他,回头他知道了,还以为是我怎么了,要是找我吵架,我跟你算账。”   秋果又瞥他一眼,拖长了声音:“哦,知道了——爷。”   隔天一大早。   秋果蹲在院子里,搓洗着一条亵裤,哼哼唧唧地:“还找我算账,我找谁算账呢,知道人家凶,不敢惹他,就欺负大爷,欺负我……”   “唉,我好苦哦。”   作者有话要说:   英宗的生日真的是十一月十一日,不是我杜撰的,我查资料的时候看见也惊了,怪不得这货辣么能败家。。   剁手节就要到啦,提前祝大家节日快乐!   ~~   今天是扛起王府整顿风气大旗·九:许异乱看,侍从乱讲,大哥乱睡,只有我,清清白白。 第62章   对展见星来说, 元德四年是很重要的一个年份,因为这一年有乡试。   乡试与会试一样,三年仅有一次, 也就是说,这是她仅有的一次机会, 不中, 她的举业就止步于此了。   展见星因此恨不能将一天掰成两天用, 代王府内那些香艳故事于她全是过眼云烟, 多一瞬都不能停留在她的脑子里, 她也就不知道,随着她年岁长起来,注目到她身上的视线也渐渐多起来了。   朱成钧行走在府里是一道风景线,她是截然不同的另一道,她与代王府的风气是那样格格不入, 但正因这不谐而撞出另一种奇异的魅力来,她那样清冽,那样沉着, 她越是目不斜视,越是用冷淡在周遭划开一条疏离的线,越是让人想接近她。   至于接近以后要做什么——在路上偷偷看她的丫头们其实也没有想怎么样, 顶多搭个话之类的。   展伴读家里穷,丫头们不傻, 都知道。   搭个话不算是过分的要求,但目前为止, 还没有人达成这个成就。   展见星一天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纪善所里,那不是丫头可以去的地方,偶然行走到别处,必然不是孤身一人,她自己吃过亏,谨慎非常是一回事,还有一个看她比她自己还着紧的。   朱成钧。   他已经看得要有点生气了。   这个伴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已经比较烦了,还要帮忙看着他!   眼看着展见星下了学,和许异走到演武场来找他告别,后面影影绰绰又缀了两三个丫头,朱成钧觉得,必须要跟他好好谈一谈了。   许异被撵走,展见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往东三所走,路上忍不住劝:“九爷,你别总对许兄那样,他没做错什么。”   她常常有点不好意思,一样的伴读,朱成钧区别待遇得那么明显,就算有前因,许异又不尽知,从他的角度看,总是不太好过。幸亏他心宽,这是要是换个心细的,他们两个都不好相处了。   朱成钧道:“你不许替他说话。”   展见星一愕:“——什么?”   朱成钧的口气里是真实的不悦,还带着点烦躁,他从前也有板起脸的时候,但不是这样。   “你真是笨得很。”朱成钧又说她。   展见星不说话了。   她觉得朱成钧这火来得邪乎,就不想搭理他。   朱成钧却又不愿意了:“你怎么不说话?”   展见星淡淡道:“我这么笨,不该和九爷说话。”   朱成钧停下脚步,转头瞪她。   展见星跟他对视:“九爷,你没要紧事的话,我就回家了。我娘在家等我,我还有功课要写。”   朱成钧脸冷了下来。   他不说话,展见星也干脆,掉头就走。   秋果忙拦着:“别,展伴读,爷这阵子心里都不自在,你别和他计较。”   他心里叫苦——他们爷这是怎么回事,前几天还不许他乱说话,这下子自己到人家面前招惹起来了,知道不好惹,还非没事数落,真把人气走了,回头生闷气的不还是他。   朱成钧却道:“我说错了吗?他就是笨,笨得不行。”   展见星本来没生气,只是不想叫他找茬,这下真被激出了点火气:“好啊,九爷不喜欢许异,也不喜欢我,那就另外找两个聪明人来做伴读好了。我这么笨的,就该回家去。”   她说归说,脚下到底没动窝,秋果忙抓紧劝道:“展伴读,你别误会了,爷待你怎么样,你还不知道吗?爷怎么会不喜欢你,这府里府外,所有能喘气的都算上,爷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他说完又忙看了眼朱成钧,见他默不着声,没赞成,可好歹也没反对,才松了口气。   秋果觉得自己的话很正常,只是描述了事实,但对展见星就太超过了,却不好说什么——喜不喜欢的原是她自己不慎用错了词,这下要特意提出来改,更怪,只得忍下脸热,道:“九爷找我,究竟为什么事?”   她递了梯子,朱成钧才踩下来了,但是偏又补了一句:“你脾气越来越大,对我越来越坏。”   展见星忍了忍——到底谁脾气大?他先拿话堵她,又连着无故说了她两遍笨,到头来他还委屈上了。   “你跟大爷吵架了才心情不好?”展见星重新同他往里走,另寻了个话题问他,“你不是吵赢了吗?我听说大爷现在都躲着你走。”   离着八月乡试还有几个月,但过起来也很快了,她埋头苦读,这是无意间听王府下人议论了一句,究竟兄弟俩为什么闹起来,她就不知道了。   朱成钧道:“吵赢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展见星问:“那是为什么吵?”   她并不真的想知道,只是说起这个缓和气氛而已。   “他不像话。”朱成钧言简意赅。   秋果在旁忍不住补充:“哎呦,展伴读,你是不知道,大爷胡作非为,可把我们爷坑苦了,把我都坑得不轻。”   展见星紧张起来:“怎么了?他又想坏主意欺负人了?”   她有点自责加埋怨地,“我没留神,你们也不告诉我。”   秋果道:“大爷哪里还用想坏主意,他自己就坏得不行了,弄上那么些丫头,今天春婵,明天夏荷,在后院什么时候想,什么时候拉倒就来。展伴读,你说说,我们爷这个年纪,受得了这个吗?”   展见星:“……”   秋果还在滔滔不绝:“我说给爷找个丫头,爷又不要,嫌人家长得一般,累得我连着洗了多少天裤子——”   展见星茫然:“洗裤子干嘛?”   秋果前面说的她隐约明白,这个就真的不懂,话一出口,见到主仆俩齐刷刷望向她,她瞬间知道自己问错话了。   果然,秋果奇怪地问她:“展伴读,你也不小了,一觉醒来没有过这种事吗?”   这种事又是哪种事,为什么要一觉醒来才遇到——展见星腿脚都沉重了,不知该怎么回答,硬着头皮猜道:“——有。”   “那是不是次数不多?”   “嗯——嗯。”   朱成钧忽然道:“那是多少次?”   这个问题太追根究底了,展见星完全可以不回答,但是她正因为不懂装懂而心虚,就想不起来可以回避,算了一算,朱成钧天天,她不多——那打个对折应该差不多吧?   她就控制着发飘的声音道:“我、嗯,十来次吧。”   她是论月算的。   秋果夸她:“展伴读,那你也很不错了,我们爷本来也没这么频繁,都是叫大爷闹的,爷和他对过几次以后,总算他现在消停了些——”   什么?展见星立刻觉得不妙,马上她就听见朱成钧道:“不对。”   “你血气这么旺,怎么会不知道为什么要洗裤子?”朱成钧说着话,在路上倒转过来走,边走边上下下下地打量她。   反正叫他看出来扯谎了,展见星心一横,扯到底道:“一年十来次很多吗?”仗着刚才没直接说时限,她直接换了。   秋果的目光变成了同情:“这个——真不多,展伴读,你这个年纪有点不应该啊。”   展见星顺着扯道:“我读书太忙了,没什么空闲。”   “我们爷功课也很紧的,刚才的武课还更耗精力呢,不过也没什么用,唉。”   展见星道:“嗯。”   她嘴上应着,心里更糊涂了,秋果虽然叹着气,但又好像怪自豪甚至得意的,他天天洗裤子这么惨,有什么好得意的?   “展伴读,”秋果又跟她道,“你别怪我话多,你得空还是该找大夫看一下,你这相当于一个月一次了,真的有点少。能调养的话,还是早点调养起来,书读得再好,结果把身子熬坏了,也不值得是不是?”   朱成钧停下倒走脚步:“用不着找别的大夫,良医所里的刘医正治这个就很在行,二叔在的时候,老叫他配那些药,他本来不精通也被逼得精通了。走,找他给你看看。”   ——朱成钧从前嫌弃朱逊烁吃什么药来着?   壮阳。不壮不行。   记忆的闸门打开,展见星差点扭到脚,又面红耳赤,慌忙摇头:“不不不用,我我以后自己注意点就好了。”   幸亏天已经昏黄了,朱成钧没看出来她的脸色,他这时候又对开始拿他出气觉得后悔了,就没有勉强:“行吧,你要面子,随你。”   这么鸡同鸭讲了一番,气氛倒是重新和睦起来,三人走回了东三所,坐下时,展见星想起来又问:“九爷,你要和我说什么?一路你都没提,还要到这里说。”   朱成钧道:“到这里说不行吗?”   展见星:“——行。”   她纳闷了,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她又戳着他哪根筋了?   朱成钧盯着她:“非得有事,没事还不能叫你过来?”   展见星:“是你说要谈——”   朱成钧目光变得幽幽,她改口:“行,不谈就不谈吧。”   朱成钧又有话说:“你什么态度,跟我说两句话都不耐烦了。”   展见星觉得他简直无理取闹:“我哪里不耐烦了?”   “坐下来就问我有什么事,是不是说完就要走?还说你没有不耐烦。”   展见星想生气,又有点气不起来——朱成钧这个样子,像撒泼又像撒娇,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只好问道:“九爷,我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你了,你说出来,我跟你道歉,我改,还不行吗?”   朱成钧道:“不要你道歉,你坐着,不许说我不喜欢听的话就行了。”   展见星嘀咕:“我觉得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爱听。”   她动辄得咎,还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朱成钧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终于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有点烦,算了,你别生气,我忍一忍吧。”   听他这样讲,展见星又心软了,道:“你忍着也不好,那你随便说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生气。”   朱成钧:“嗯。”   他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时不时看她一眼,静谧时光中,他的脸色终于慢慢缓和了下来。   展见星察觉了,想问他,又怕他才好,再把他问翻脸,就有点欲言又止,朱成钧发现了,主动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展见星点点头。   “我也觉得我很奇怪。”朱成钧像是告诉她,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不但委屈,简直有点凄凉,展见星都不敢胡乱搭腔了,见到秋果送茶进来,连忙求助地看向他。   秋果叫她一看,也有点紧张:“怎么了,又吵架了?爷,展伴读,你们从前多好,怎么大了反而总拌起嘴来了。互相让一让嘛。”   展见星发着愁,她开始是顶他了,但现在已经让了,他还这样,偏看上去又不是存心的,是自己也控制不了,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朱成钧不喝茶也不说话,趴到了桌面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像是出神,也像是不舒服。   展见星惊着了,凑过去看他的脸:“九爷,你生病了?要不要去请刘医正来给你看看?”   朱成钧摇了下头:“我没病。”他忽然又道,“你不要动。”   展见星原来要退回桌子对面,听他要求,不敢动了,就跟他脸对脸看着。   看了一会,她有点忍不住笑——这样两个人对脸傻看,总有一个忍不住要笑的,她一笑,朱成钧的嘴角终于也扬起来了。   他脸被手臂压得有点变形,这样笑起来尤其有点傻,又有点温柔。   展见星终于松了口气:“你可算是好了,闹什么呢,磨得我汗都出来了。”   朱成钧忽然伸手:“哪里有汗?我不相信。”   展见星忙向后躲闪回去:“这有什么好骗人的。”   朱成钧没坚持,直起身来:“你回去吧,天晚了,别叫你娘等急了。”   展见星不太放心:“九爷,你真的没事了?不要和我谈什么了?”   她不主动提出要走,朱成钧反而变得大方起来:“没事了,你走吧,叫秋果把你送到门口去。”   展见星虽然仍觉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想寻根究底了,朱成钧自己都说不明白,她又要问他什么呢,人难免有心情莫名坏掉的时候,过去了就好了。   过半个多月以后她发现,过不去。   拿秋果的话说:都怪大爷!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朱成锠躲了弟弟一阵子,发现弟弟的毛病好转,他就又热爱起户外活动了,这时天气暖和起来,他能干的更多,也更辣人眼睛。   又一次被从侍女身上拉起来的时候,他差不多都箭在弦上了,这一吓,差点吓萎了,怒急攻心,一个拳头就挥了出去。   他当然打不过朱成钧,朱成钧只用一只手,逗他过了十来招,把他逗得快气晕过去,才收手施施然走了。   这样的情况发生了一次,两次——   终于形成一封密折摆到了皇帝的案头上。   作为最初分封的几大守边亲王之一,代王府曾拥有过强大的兵力,虽然现在被削得差不多了,但有成祖以藩宗夺大统这段前因在,朝廷对强盛过的藩王势力仍然保有着基本的一点警惕。   爱玩多少个女人不是个事,主支仅余的两个兄弟阋墙,可能引起将来的王位更迭,就不能不报一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个基友的欢脱文文:《纨绔心很累》by七杯酒   沈嘉鱼是个纨绔。   她曾为了一樽玛瑙金樽跟人打赌,调戏了那位权倾朝野,容貌绝丽,性格却喜怒无常的晏归澜大都督。   比这更悲催的是,后来沈家遭逢大变,沈嘉鱼为了家里人不得不求到晏归澜头上。   她正感人生无望之时,晏归澜忽的将她一把拽到怀里:“恭喜你,调戏成了。”   本文的别名《美人不是那么好调戏的!》《赌博是万恶之源!》   ~~   懵星×作九上线   感情戏会有进展哒,九爷虽然狂野,开窍之前,也是需要一咪咪过程的 第63章   新帝与乃父不同, 身材十分健壮,面庞微黑,五官英武, 仰面靠在龙椅里,半合着眼, 听内侍念密折。   才听了个开头他就睁了眼, 兴致盎然地道:“闹得这么凶?当着下人的面就打起来了, 吓得下人连声尖叫, 府外头都听见了?还不只一回?”   他连发三问, 内侍轻声细语地道:“回皇上,正是。闹得可凶呢。”   “朱成锠这个弟弟多大了?”   内侍答道:“十八岁。”   “怪不得。”皇帝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小崽子大了,知道伸手争东西了。”   内侍表情有点一言难尽:“皇上——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嗯?”   内侍又往下念去:“九王孙每见其兄幸侍婢,必上前拦阻, 兄弟由口舌以致拳脚——”   “不是为了王位,是为了女人啊。”皇帝觉得有点没意思了,懒懒地道, “倒也像代王叔祖家的种,他们两兄弟的爹,朕那堂叔就是死在女人身上的吧。”   内侍的表情更一言难尽了:“皇上, 也不是。”   皇帝一愣:“那是什么?你快念。”   密折一般不会很长,内侍又念得两句:“——每规劝其兄, 勿蹈先父、父——”   卡住了,他不认得底下两个字。   皇帝伸手讨来看:“覆辙, 这两个字你也念不出来?”   内侍羞愧:“回皇上,奴婢学识不精。”   “罢了,你这样的还提学识,学识两个字都叫你侮辱了。”皇帝讽了一句,又若有所思,“该想个法子,正经让你们读读书才是,这学的东一句西一句的,朕使的也不顺手。”   本朝立国时,太/祖曾发下太监不许识字、不许干政的律令,更制了一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悬置于宫门上,几十年过去,这两条规矩还在,但从风气上已经松动了许多,毕竟不是每个皇帝都像太/祖那样精力旺盛,一个人能干满朝廷的活。   皇帝有所需求,内侍们自然趋之若鹜,其中不乏学习非常刻苦的,但苦无正经师傅,再肯下功夫,学得也有些七零八落,动辄露怯。   如今听见皇帝这么说,内侍忙跪下:“奴婢多谢皇上隆恩。”   皇帝没再理他,自己就着底下的文字继续看起来,两眼扫完,他眉头耸动:“——呦,代王家这是出了个异类?”   内侍虽然不认得“覆辙”两个字,底下的话是看完了的,应承道:“所以奴婢才说,不是为女人,这位九王孙与父祖不同,比较醉心修身养性,但,但——”   但真的心性平和宽宁之人,不会横加去干涉兄长私事,还闹到几回动手的地步。   整件事里透着诡异矛盾,探听消息的人也拿不准,只能从兄弟闹翻到公然斗殴的这一点基本事实出发,认为有必要呈报,才送了信过来。   “代王府——”皇帝仰面想了一回,问道,“父皇崩逝之前,是不是召见过代王府的人?有这兄弟俩吗?”   内侍不能尽知,忙道:“奴婢去找千喜公公来。”   很快,曾伺候先帝的大太监千喜来了,他调去任了内官监掌印太监,不再随侍在新帝身边,但仍旧很有体面,进来行了礼,听见是问代王府两王孙,他先笑了:“回皇上,当时都召见了。代王府的大公子么,大约就是像皇上想的那样。那位九公子,却是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很投先皇爷的缘法,先皇爷在时极看顾他,还曾与他写过一封信,许诺了他前程。”   皇帝凝神:“哦?信呢?”   千喜笑道:“信寄给九公子了,自然在九公子处。”   “哦,在他手里。”皇帝沉吟着,“难怪他有底气跟兄长叫板,闹半天还是为了王位。他把兄长打压下去,再把信跟朕一亮,朕难道还能不顾全先帝的遗命吗。”   千喜微怔,他觉得朱成钧似乎不是这样的人,但当年也不过短暂交集,他不可能为此替朱成钧在皇帝跟前背书,因此只是听着。   皇帝是打汉王争储位那会儿过来的,又亲手打败了这个叔叔,把他压回了京城圈禁,代王府这点小风波,还不怎么放在他的眼里,自觉想得明白了,他就不再在意了,吩咐内侍:“去内阁看一看,哪个先生在,命他拟封旨意,叫代王府安生些,别闹得叫外面人都知道了,像什么样子。”   内侍答应着去了。   **   圣旨两天后抵达代王府,口气不算十分严厉,告诫而已,但仍让朱成锠勃然大怒。   他不知道皇帝对朱成钧的臆测其实不友好,只是想——朱成钧又告他的状了!   倒霉弟弟早有前科,为侵占民田越过他直接给皇帝写信是一回,把汉王使者的事告诉楚翰林,让楚翰林上书是另一回,现在他死性不改,又来了!   朱成锠这几个月本已叫弟弟烦得要发疯,他都不折腾王位了,玩个女人都玩不顺心,这日子还怎么过?这一下,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他忍无可忍,决定必须给弟弟一点颜色看看。   朱成锠出招与朱逊烁不同,他偏于阴损,并且也很会开动这方面的脑筋,他把注意力从女色上拔/出来,围绕朱成钧着意观察一阵之后,就发现了一个可以下手的罅隙。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个发现照进了他思路堵塞的那一部分,令他豁然开朗:“怪不得九郎对那些丫头看也不看,我还以为他失心疯,真打算做和尚了,原来他不是不看——”   是看错了地方!   软绵绵香喷喷的美人儿不喜欢,天天盯着他那个冷脸的伴读发呆!   朱成锠一想,简直要仰天大笑,装模作样地来管着他,叫他不要纵欲,结果自己更荒唐。   “以为自己出淤泥而不染吗,哈哈,可真能做梦。”朱成锠倚靠在太师椅里,唇边噙着冷笑,手里晃悠着一个酒盅,自语,“九郎——你也是代王府的人啊。”   好得到哪里去呢。   一个丫头伏在脚边替他捶着腿,不敢说话。   朱成锠自己又琢磨了一阵,他看得出朱成钧其实还糊涂着,他不懂得自己的心思,也没有想做什么的意思——   朱成锠眼中闪过兴奋残忍的光,既然如此,他做兄长的,就应该帮弟弟一把了。   不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吗,不是喜欢合起伙来跟他作对吗,他倒是要看看,突破表面和睦相得的假相,一方被另一方施以最深重的羞辱蹂/躏之后,两个人还怎么继续好下去。   反目成仇这个词,真是想一想就觉得美妙。   所以这个时机,就必须好好选一选了。   **   秋意渐浓,时令来到了元德四年的七月底。   展见星与许异将要动身前往太原府。   依律例,乡试于八月初在各省省城举行,山西便是在太原,展见星与许异都已通过了县学的岁试,得到了应考乡试的资格,数年苦读,只等一搏今朝了。   “你要去多久?”朱成钧问。   展见星算了算:“从八月初八考到八月十五——再等一阵放榜,先生说八月底前一定会放,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一个月吧。”   朱成钧道:“哦。”过片刻,“你明天就走?”   展见星点点头:“我和许兄约好了一起,互相有照应的,九爷,你放心。”   朱成钧道:“谁管他去不去,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你考你的,我在太原府里逛逛。”   展见星好笑摇头:“九爷,不是我不愿意,你不能擅离封地啊。”   宗室也有悲惨之处,不论王位封没封下来,带着这身血脉,就得受朝廷的管,被发现无诏乱跑,后果难测。   朱成钧自己当然知道,只能不情愿地道:“那你陪我回去坐坐,不很久,我知道你明天要早起。”   展见星没多想,答应了。   她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有点莫名其妙的要求,虽然天天在学堂里见面,但隔几天,朱成钧偏要她去东三所他的院里坐坐,没什么正经事正经话,他就是要她去,她去过了,他之前躁戾的气息就能平复下来。   两个人悠悠走到了东三所,秋果提前一点跑回来,已经烧好了水,提着茶壶从耳房过来,倒了两杯茶。   朱成钧从演武场上下来,惯例口渴,一口气把一杯茶都喝完了,然后指了指秋果,道:“那叫秋果跟你去,有人欺负你,你也有个帮手。”   他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展见星连忙摇头:“那九爷不是没有伺候的人了,再说,我带着秋果——也不对劲啊。”   她一个普通平民,出门带个内侍伺候,像什么样,她哪里够得上这个等级。   朱成钧倒也没坚持,道:“那算了。秋果,我叫你备的东西呢?去拿来。”   秋果答应一声,忙忙去了,很快笑嘻嘻捧了一个信封来。   展见星奇怪地接过来,信封没封口,她抽出一看——一叠银票。   金额粗看都不甚大,十两五两的,但这么一叠加在一起就可观了,起码在百两之间。   展见星惊得放下:“九爷,给我这个做什么?我不能收。”   她在代王府里蹭了先生,蹭了午饭,但从没有接受过最直接的金钱上的馈赠。   “你去一个月,你家那点钱哪里够花的?”   秋果帮腔:“展伴读,你就收下吧,爷特意叫我去钱庄换的小票子呢,你好携带,也好花用。出门在外,哪里像在家里,一时出个事,没钱傍身多难过。”   展见星心头涌出诚挚的感激来,但她仍是轻声道:“九爷,真的不用,我娘都给我准备好了,笔墨纸砚这些我本不需要花钱买,府里都备着现成的,我不过出个路费与房租,足够用了。”   朱成钧看一眼秋果,秋果识趣道:“快到晚饭时候了,我去厨房拿饭。”   他出去了。   朱成钧看回展见星:“我给你秋果,你不要,给你银票,你也不要,你一样也不听我的是不是?”   展见星意识到他那种别扭劲又上来了——她至今不知道哪来的,好声好气地道:“九爷,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在可以自足的情况下,贪图安逸收了你的钱,对我的心性不是一件好事,我也不想——嗯,不想在你我之间掺进金钱上的因素,让关系变得太复杂。”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诚恳地进行了剖白,她这点坚持也许可笑,朱成钧作为王孙,就是赏她点银子又怎么了,可他没有跟她摆过王孙架子,因为如此,令她希望将这种相对平等的关系延续下去。   朱成钧不能明白,他道:“复杂怎么了?复杂有什么不好?”   他说着话,觉得不可自抑地心浮气躁起来,抬手把她面前那杯没动过的茶也抢来喝了,然后质问她:“你事事跟我算得清楚,就是对的吗?”   展见星:“……”   她想说没有哪里不对,难道要不清不楚才成,看着他的脸色,到底没敢说出来。   别人年纪大了,都变得成熟起来,他怎么倒更能闹腾了。展见星有点头疼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的情节比较重要,我酝酿一哈,尽量今天码得出来就今天发,码不出来就只好明天了。。大家不用一直刷,晚上再来看一看。 第64章   朱成钧第二杯茶喝下去之后, 毫无平心静气的功效,过一会儿,脸色还开始变红, 这红意甚至有一点蔓延到了他的眼神之中。   展见星以为他是气的,吓了一跳, 她心想至于吗?换从前她表示了不愿意, 他啰嗦两句也就罢了, 除了要走那一回, 他还没有过这样认真动气的时候。   “九爷, 你没事吧?”展见星实在觉得奇怪,往他是不是生病了那方面猜起来,说起来好一阵了,他都容易焦躁。   朱成钧没回答,他觉得他有事。   但他说不出来有事在哪里。   他没有过这种体验, 本来一分烦躁好像被放大成了十分,脑袋里鼓胀着,涌动着陌生激烈的情绪, 心跳变得很快,还在越来越快,令他的视线都变得恍惚起来。他听得见展见星的问话, 但那声音好像隔了层雾,朦胧着, 又似乎很遥远。   他微颤着手抬起来,按在了心脏的位置上。   “九爷, 你真病了?”展见星的声音扬高了,她一边向他靠近,一边急问,“哪里不舒服?心肺吗,痛还是怎样?”   朱成钧不堪重负地低垂了头,另一只手撑到桌面上,手背青筋暴起,指尖用力到发白。   他仍旧没有说话,但他终于知道他到底怎么了——脑袋中的鼓胀,心脏里的热血,最终汇齐了都向着一个地方而去,这感觉来得如此凶猛而霸道,几乎瞬间就摧毁他的理智。   就在这个时候,展见星的手碰上了他的手臂,她试图扶他先坐下。   那一只手还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却如一滴油溅入滚沸的水中,将朱成钧往崩坏的方向又推了一步。   他半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已经全红了,里面好似有火焰在燃烧。   展见星被他这样盯住,遍体一寒,一时竟然停住了动作。   “你——”朱成钧把她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拉下来,用尽力气挤出了一个字,下一个“走”字,却再也说不出来。   他应该说出来,可是渴求的本能堵住了他的口。   热血下冲之后,他的脑子在极度混乱里挣出了一丝理智:他知道他中了别人的手脚,他现在不对,很不对,他不能叫展见星继续留着。   他会伤害他。   可是,他……想伤害他。   不只此刻,不只今天,他这种心思,由来已久。   他的眼睛总停留在谁的身上,他夜夜梦里模糊的人影是谁,他不知道,他为此焦躁——可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早就想到发疯了。   他只是一直都把自己骗得很好。   他不会肯的,他知道,他跟他根本不是一类人,收他点银子都不愿意,怎么肯跟他跌进这样的泥潭——   “九爷?”展见星叫他,她的手腕一直叫他捏着,快断了,他还有这么大力气,看着又好像没事,她因此忽略了那种不安的感觉,道,“你到底怎么了?你先松开我——”   松开?   不。   他不肯,不肯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念头一起,朱成钧好似解脱,这种感觉太好了,他再没有丝毫犹豫,还拉着她的那只手猛一用力,展见星不及防备,脚下向前一踉跄,撞到了他怀里,朱成钧另一只手抬起来捏住她的下巴,亲了下去。   第一下没亲在唇上,他混沌的脑袋里未尝没有一丝畏惧——他知道他是要生气的,可能会气晕过去,因此他的落点本能地偏了一下,只是亲在她的脸颊上。   然后他就真的疯了。   多少次,多少次他无知无觉地坐在这间屋子里,他的对面,向着他温和包容地笑,他不知道这种时候,他心里都蠢动着什么。   他像沙漠里渴极了的人终于得到一壶清水,怎么可能喝一滴就满足。   这一滴起到的只是将他的渴望放大了十倍的作用而已。   他亲他的脸,下巴,唇,激动得心脏快要炸裂。   即使没有得到一丝回应。   ……   展见星完全吓傻掉了,朱成钧忽然就疯起来,她唇被咬痛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非礼了,然后她的脑子也炸开了,慌里慌张地伸手去推他,躲避他:“九——”   她一开口,他舔进她唇里,瞬间喘了一口气,捏她下巴的手控制不住地增大了力气。   他忍不了了,哪怕他明天拿刀杀了他,他也不能再停下。   展见星感觉不到疼,因为真切的恐惧开始笼罩她,正贪婪吸吮她舌头的朱成钧变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她知道自己应该尽全力推开他,大声呵斥他,可是恐惧令她全身僵麻,她喊不出来,甚至推出去的力气都是绵软的。   她的人生经历过很多苦难,可是从来没有过这一种,她毕竟只有十七岁,没有坚不可摧到可以应对一切厄运。   她做不出什么反应,只是开始疯狂流泪,等到泪流满面的时候,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行动力,她用力合上了牙齿。   咬下去的感觉很怪,也有点恶心——因为鲜血马上涌了出来,涌了她满口。   这个时候,朱成钧已经扯松了她的衣领,正要往里探去,他整个进展其实不快,因为展见星乖乖不动由他亲吻的感觉太好,他完全沉醉,舍不得片刻稍离,只这一个动作,他沸腾的血液已被安抚了一点下来。   然后,剧痛拉回了他更多的理智。   他终于停手,让开,晃了晃脑袋,他满嘴血腥,但眼前一切反而变得清晰起来:“展见星,我——”   一缕血丝从他唇边流下。他眼睛里遍布血丝,面色通红,气息粗重,这一幅形象,简直可怖。   展见星脱离他的控制后飞快往外退。   她退得如此之急,差点绊倒在门槛上。   朱成钧本要追,见她惊怖成这样,脚步不由缓下。   展见星头也不回地跑了。   **   一刻钟之后,秋果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了刘医正。   还没进屋他就吓得腿软:“我我我我的爷,你怎么了?!”   朱成钧失魂落魄地坐在门槛上,嘴巴一片血红。   他没有理会秋果,眼神一片死气沉沉。   “天哪,我就走开这一会,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不得展伴读叫我去找个大夫来——”   朱成钧霍然抬头,打断秋果:“展见星叫你?什么时候?”   “就刚才啊,他不知道为什么跑得好快,九爷,是不是你们又吵架了?我看他捂着脸,叫住他,他眼睛都是红的,好像哭过,你们这回吵得好凶哦,展伴读不肯要钱就算了嘛,非逼他做什么。”秋果喋喋不休。   “然后他叫你给我找大夫?——嘶。”朱成钧说话时碰到了嘴里的伤口,皱了下眉。   秋果点点头:“对。还指名让找刘医正,说别人可能不行,大概他觉得刘医正的官最大,医术最好吧。爷看,展伴读还是挺关心你的。”   朱成钧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不是的,刘医正是有专精,他会配壮阳药,展见星知道,他这是以为他对解药也应该有心得——   所以,他想明白他是中了别人的算计,不是有意冒犯他。   那他应该不会再怪他了。   秋风拂在面上,朱成钧吐了口血,又摸了摸自己舌头上的伤口,再舔舔嘴巴。   他发现他其实不在乎,他原谅他也好,不原谅他也罢,有什么关系。   他一点也不后悔,反正就是想冒犯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迎接一小时的爱,安心去备战双十一~   ~   星星和小九的少年时光,在这一章正式终结。 第65章   八月初三, 展见星与许异抵达太原府。找到房舍安置下来,出门勘看当地贡院考场。   朱成钧在代王府里发呆。   八月初八晚,展见星与许异从租屋出发, 前往贡院,排队准备进场。   朱成钧发完了呆, 踩着月色去往谨德殿, 要求见朱成锠。   朱成锠正是十分得意, 弟弟痴了好几天了, 东三所叫了医正, 秋果去厨房拿饭时要求清淡的,桩桩件件都表示,他的设计已经成功。前几天朱成钧一直称病不出门,他还没有亲眼检验过自己的成果,这会儿朱成钧找上门来, 明知他多半要算账,朱成锠也不惧,趿拉着软鞋就走了出来。   “九郎, 你伤好点了没?”朱成锠站到门边,含着笑问,“我听刘医正说, 你喝茶咬了舌头?怎么这么不小心,喝个茶还能把舌头咬着, 听说咬得还不轻啊。”   他尾音拖着,带出不怀好意的暧昧打趣。   朱成钧站在阶下, 道:“大哥,你不要装傻,是你害的我。”   “这是什么话。”朱成锠一点也不紧张,还几乎要大笑出来——这个弟弟是被伴读咬傻了?这么蠢的话也说得出来,他怎么可能认。   “不过我知道你是怎么了。”他点点头,“门房上看见了,你那个伴读展见星有天晚上一脸血一瘸一拐地出了门,啧——九郎,我早说给你丫头你不要,原来你好这口,你早说么,府里挑几个生得好的小童也不是难事,你何必跟人使强呢?展见星可是平民,一向气性还不小,他要是受辱不过一头碰死也罢了,倘或豁出脸去告你一状,你丢人不丢人?”   朱成钧没理会他的得意做作,只是又有点发呆:一瘸一拐?他脸上的血都是他的,他没受伤,怎么会瘸了?   对了,他出门的时候就差点绊一跤,出去以后跑得急,肯定到底在路上把这一跤摔了,才扭了脚。   想明白了,朱成钧才回过神,他这时从朱成锠的态度里意识到,他恐怕是误会了,以为他已经把展见星怎么样了。   这很好。   朱成钧一点也不想澄清,他只是道:“大哥,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剩的茶水和茶壶我都保留着,用不着等展见星告我,我自己上书向皇上认罪。”   朱成锠笑道:“你保留了又怎么样?你亲眼看见我动了手脚?”   朱成钧盯着他:“大哥,如果不是你,你应该问我茶水和茶壶怎么了,为什么要保留。”   朱成锠一怔,自知失言,但他也不放在心上,仍旧笑道:“就算我这句话说错了,也不能就证明与我有关。你要上书尽管上去,你自己管不住自己,还赖得到我头上不成。”   朱成钧道:“赖不赖得到,我说了不算,大哥说了也不算。你等着吧。”   他转头就走。   朱成锠心里闪过一丝不安——正常人的报复他真不怕,可这个弟弟脑袋似乎有病,谁知道他干得出什么来?   他因此忍不住往外迈了两步,道:“我等着什么?九郎,你把话说清楚。”   朱成钧停下脚步,半转过头:“等着变成和展见星一样的平民。”   朱成锠不料听见这么荒唐的一句,差点嗤笑出来:“你说梦话呢?”   朱成钧的声音很平静:“我会向皇上说,大哥下药害我,致使我污辱了良家子——对了,展见星还是秀才,他今天进场,等到他考完乡试出来,就是举人了。大哥,你猜一猜,我们兄弟合起伙来糟蹋了一个有功名的举人,言官会怎么骂我们?”   “你——”朱成锠的不妙预感成真,那种悠闲自得的气度终于撑不住了,他气得伸指,“你疯了?!”   也怪他,他忘了,展见星不只是伴读,他还是有正式功名在身的!   这可跟强抢民女的性质又不一样了,真捅出去,言官能把他们骂上整整一年。   “那你也别想赖上我!”他又狠狠地说道。   证据不足,他怕什么,这个弟弟顶多把自己送到言官嘴里去。   “我已说了,我们都说了不算。”朱成钧慢慢地道,“我犯下了这么大的过失,当然是要请罪的。我就跟皇上说,我不要王位了,大哥也不应该要,代王府——除国吧。”   朱成锠:“……!”   所谓除国,就是将代王这一王爵彻底抹除,并收回一切王庄封赐,世间再也不存在代王的称呼,惩罚严厉之程度一般只有在藩王谋反或者是无嗣时才出现。   如果除国这道旨意下来,朱成锠不但在身份上会变成庶民,连财产都是一样,从前先代王被削爵那一回时,王庄都还保留着。   “你,你——”他连“你疯了”也骂不出来了,因为恐惧。   他不怀疑朱成钧真干得出来,他也是男人,打十七八岁时过来的,那时候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他很清楚,当然他不会像朱成钧这样,因为他那个年纪已经过见过许多,可朱成钧这个不正常的蠢货不一样,他就盯着一个人,他核桃大的脑子里就也只有这一个人,脑袋发热想出这种同归于尽的招不奇怪。   “九郎,你不要胡来。”朱成锠深吸了口气,道,“你现在太年轻,才觉得那点心思比真正握在手里的利益还重要,真除了国,你以后再哭都晚了。”   朱成钧道:“我没什么好哭,我本来就不喜欢这里。不要王位,我就去京里住着,皇上能把我看在眼皮底下,想来也没什么好不答应的。”   一般的藩王想在京皇帝当然不可能答应,可作为已经除国的庶人,皇帝还不至于容不下。   朱成锠惊恐地发现他居然把一系列操作都想好了,说他蠢,他成事不行,可败事实在是一把好手。   为了一个展见星,居然要赔进去两个王位!   朱成锠内心里涌上了些微后悔,他算计来算计去,算漏了弟弟的疯,他喜欢展见星,他不过点破他的心思,甚至还可以说成全了他,他就算恼羞,闹一闹也就算了,何至于失控到这个地步?!   朱成锠一想,又气得冷笑:“九郎,你也太天真了,你以为没了代王府,你还算什么?你这辈子亲手赚过一文钱吗?你还想去京里住,衣食住行,样样都是钱,你两手空空,拿什么住?你真是想得太美了!”   “展见星明年就会考中进士,他做了官就有钱了,我找他收留就可以。”   朱成锠不可思议:“他不杀了你就不错了,你还想叫他养你?”   “我把王位都赔了,他就算不原谅我,也不会看着我睡大街的。”   朱成锠:“……”   好嘛,他真是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朱成锠恼怒一会,见朱成钧又要走,不得不再叫住他:“你给我站着!你到底想怎么样?!”   朱成钧半真半假地唬住了他,才道:“大哥,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你是兄长,我不能打你,你就去祠堂里跪着好了,跪上三天,这事就算了了。”   朱成锠听见一个“跪”字,血冲上头,差点要下去抽他,然后才反应过来是去祠堂,祠堂里是先代王代王妃及先世子先世子妃等人的牌位,跪一跪祖父母和父母,从礼仪上来说他不吃亏。   就是——   “三天也太多了,谁受得了?一天。”   “三天,一天是给展见星赔罪,一天给我,还有一天,才是你自己反省的。”朱成钧跟他算,“说起来你其实就跪了一天,哪里多。”   “不管给谁,不还是三天?不对——我给你们赔什么罪!”朱成锠嘴又硬起来,而且觉得自己也被带得有点疯,偏偏入了弟弟的套子,他又好像钻不出来,只得悻悻道,“你说话算话?可别再到皇上跟前发疯去。”   朱成钧道:“说话不算话的不是我,我从前告诉过大哥,展见星是我的伴读,叫你不要欺负他,你答应了,但是没有做到。”   “是我欺负他吗?你要没这个心,出门抓个丫头就解决了。哼,九郎,你少以为你是什么好人,你心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你自己也该清楚。”   对于这句话,朱成钧没有反驳,他只是道:“大哥,你该去祠堂了。”   他心里静静想,是啊,他心里装的都是什么,他现在再清楚也没有了。   **   八月十五,山西行省今年的乡试三场考完结束,考生出场。   八月二十五日,布政使司外张榜。   八月二十六日,太原府学席开十桌鹿鸣宴。   八月二十九日,许异返回大同,喜颠颠地奔进了代王府,连声叫道:“先生,先生!”   楚翰林正在授课,他已经知道了这次乡试的中榜名单,袁知县亲自登门告诉了他——第三与第十五皆出自他门下,同时也出自大同府大同县里,这对于袁知县来说,也是一项喜事。   大同文治一向凋零,偏偏他运气好,在他任内一下就出了两个举人,其中一个名次在前,还是五魁首之一,这算他治下的教化,来年任满写考绩的时候,是可以写到功劳簿里的。   袁知县报完信,还留了话,让两个新进举子回来以后,去县衙一趟,他亲自设宴贺喜。   学生有出息,楚翰林心里更高兴,见许异回来,笑道:“我知道了,你们都中了。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在家歇两天也使得的。”   许异嘿嘿笑道:“我急着给先生报喜,就来了。对了,先生,见星叫我给先生告个假,他和我们这一科的解元一见如故,两个人约好了到京里游学,就不回来了。见星还说,会试就在明年二月,他提早一点去,先把房子定下来,到时候我去了也方便。”   楚翰林闻言一怔——他倒是没多想,取得功名以后,出门游一趟学其实是许多读书人会有的选择,展见星这个决定下得突然,但他年少,到外面认识了新的朋友,冲动一下约着一起不算多么奇怪的事。   他只是去看了眼朱成钧,因为展见星除了是他的学生之外,还是朱成钧的伴读,然后问许异:“只给我带了话?九郎这里呢?”   他觉得展见星就算冲动,也不是草率到忘记这一点的人。   许异一拍脑袋:“哦,对了,九爷,见星请你这阵子有空的时候,照应一下徐婶子。”   朱成钧的脸本已是一片风雨欲来之色,听得这句,才把阴云收了收,但仍是十分不悦:“解元?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我们这一科的第一。”许异解释,“我以为见星就很厉害了,没想到真是人外有人,唐解元今年才十六岁,比见星还小一岁呢,他不但文章做得好,诗词也是信手拈来,还会放歌,在鹿鸣宴上拿木箸敲着酒盅随口填词随口唱,出彩得不得了。”   咔、嚓。   朱成钧拗断了手里的笔。   所以,他在家里照顾他娘,他——跟着一个文采风流的少年解元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注意预售付款是一点,硬等着,把困意等没了。。没睡好,今天晚了。(*  ̄3)(ε ̄ *)   ~~~~~~~~~~~~~   九:心情如提要。 第66章   这个时候, 展见星正在后悔。   才结识的唐解元唐如琢为人单纯没有机心,性情洒脱又热烈,是个品格无可挑剔的人, 但问题在于,他实在太单纯也太洒脱了。   唐如琢出身太原诗礼大族, 因为从小就展露了读书上的天赋, 在他那样的家族中, 基本是被如珠如宝地养大, 父母为他延请名师, 衣食照应无微不至,唐如琢也很争气,才十六岁就拿下了山西省的解元,未来几乎是闪闪发光的。   然后——   然后这位解元公就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应该脱离家族爱护到近乎束缚的关怀, 独立地出门闯一闯了。   于诸多同年之中,他约上了展见星。因为展见星考在第三,鹿鸣宴时位置离他很近, 两个人搭了几次话,同时年纪又仿佛,他觉得容易说得来, 就向展见星提出了同游的邀约。   展见星正好不想回大同,因为回大同就势必要去代王府, 就无可回避地要面对那个混乱不堪的晚上。   她不愿去回想那时发生的一切,尽全力将它埋藏到了记忆深处。   她并不是怪罪朱成钧。   她跑出门, 凉风一吹,就立刻清醒了——朱成钧就算这阵子情绪易躁,还反复无常,但他不是疯子,怎会突然就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来。   她意识到他是中了招,她让秋果去找了大夫,可是她心里的慌乱与疑虑,没有因此减轻多少——因为朱成钧清清楚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知道是她。   展见星对情/事知之甚少,可是这一点基本的问题她想得明白:朱成钧就算是中了招,他也不应该是对她下手。   叫她赶紧去找个女人才是正常男人被下药后的反应。   展见星为此越想越是不安,她没觉得朱成钧真有多大问题,她怀疑自己。   她再将自己当男人活,毕竟还是女儿身,也许是说话上,也许是体态上,也许是说不清的哪个方面,总之她不可能和真正的男人一样,朱成钧常年累月地跟她在一处读书,他可能在本能里感觉到了这点不一样,于是错误地对她生出了心思。   简单来说,她觉得是她把朱成钧拐带歪了。   这就很糟糕了。   展见星又头疼,又觉得歉疚,代王府沉迷女色是由来已久的传统,先世子用生命证明了这一点,朱成锠则是活着的例子,到朱成钧身上,忽然给改了——他好上了男色,这叫什么事儿!   展见星越想越觉得朱成钧没问题,他先辈都在那摆着呢,有问题的八成是她,她不能再呆在朱成钧身边了,只会把他越拐越歪。   所以,她就跟唐如琢走了,她心里想,到明年会试要半年,朱成钧半年看不到她,应该能回过味来了,到时候她再回去,他就正常了。   除此外,展见星也考虑到了朱成钧那个与众不同的脾气,为了防止他乱来,她让许异带了话,含蓄地表示,她娘还在大同呢,她就算走去千里万里,早晚也得回来。   她把什么都想得好好的了,唯独漏算了,唐如琢这个生活常识几乎为零的娇贵解元。   唐如琢除了读书外什么都不懂,一路食宿行全是展见星在操心,他只要管他自己的行李,这也罢了,问题是就这一点事,他都没管好:还没到京城,他就全丢了。   他们半途遇见一家酒楼开业,这家酒楼十分阔气,请了一个杂耍班子在门外搭了个高台表演,唐如琢没见过这个,兴冲冲地挤进人群里去看,等再挤出来,他背上价值五百两白银的包袱就只剩了一张包袱皮。   什么时候被偷的,被什么人偷的,他一概不知。   要不是在外面等着的展见星问他,他甚至没觉着自己背上轻了许多。   “星星,你不要担心,我们去报官!”唐如琢傻眼片刻以后,手一挥,就又抖擞起来——因为他也没有报过官,这对他又是一件新鲜事。   展见星已经无力到懒得让他不要叫她“星星”,只是叹气道:“恐怕没用。”   这种偷盗案子是最难破的,一方面没有证据难以排查,一方面没出人命不是风化案子,地方官根本不上心,就算看在他们是举人的面上下令去查,底下经手衙役黑吃黑的可能性也比还给他们要大。因为他们是外地人,于本地没有根基,皂隶等根本不怕。   在对外界无知这一点上,唐如琢和朱成钧有点像,但朱成钧是圈的,唐如琢则是被保护的,他天真得像个孩童,坚持拉着展见星去报官。   报着也许万一能撞大运的心情,展见星跟着他去了,知县听说是两个举子丢了行李,让人送出二两银子来:“这是我们县尊送二位的程仪,县尊此刻正忙,两位请吧。”   唐如琢还莫名其妙:“我遭了偷盗来报官的,给我银子做什么?”   展见星无奈,这是把他们当成过境打秋风的了。   在她的再次坚持说明之下,本地知县才收回了银子,见了他们。   起初知县态度平淡,待听说唐如琢是解元,才热情了两分起来——十六岁的解元,前途无量。   磕磕绊绊地终于报上官之后,也不代表什么,两个人只是陷入了无聊的等待之中。   这等待也不白等,要钱。住客栈的钱,一日三餐的钱,展见星出门时虽只预计了一个月,但徐氏还没有跟她分开如此之久,不放心,执意塞了几倍的花费给她,她省着点用,再接点给人抄写的活什么的,应该能撑到会试,这是她给自己的安排。   现在多了一个唐如琢,就吃力了,眼下虽然够花,可花完了怎么办?两个人都得露宿街头了。   干耗了五天,展见星耗不下去了,向唐如琢道:“如琢,去请县尊派人往你家里送个信吧。”   唐家真不缺钱,所以五百两丢了,唐如琢也不着急,他报官,都只是想体验一下这个感觉。   “不要。”唐如琢却马上拒绝,他也有理由,“星星,我告诉你了嘛,我是偷跑出来的,要是送了信,我爹马上就会派人抓我回去,我才出来,还没玩够呢。”   展见星无语望天——他告诉是告诉了,上路的第三天才说的,这会儿理论这个也晚了,怪她自己,当时只想着能不回去大同就好了,没看出来唐如琢惊人文采之下的真面目。   “但是你说得对,”唐如琢又道,“这个知县恐怕是靠不住了,指望他,找一年也找不回来,我不能一直耗在这,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进京去吧。”   展见星也有此意,但提醒他:“你不跟家里联系,进了京也没钱。”   “你不是要做工吗?我跟你一起,我是解元,难道还怕找不到活干。”唐如琢很有雄心壮志。   展见星默默地看着他。   唐如琢在她不信任的目光之下,终于缩了缩,坦白道:“我家在京里有产业,我先努力一把,要是不行,我再往我家铺子去要钱。”   展见星终于松了口气:还好,这小解元没傻到家。   两个人重新上路,但大概是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话,他们雇的车又坏在了半路上,车老板修了半天,告诉车上载着的四个人:修不起来,车钱退给他们,他们只能选择步行。   还算好的是,这时候离京城不算很远了,车老板给他们指了方向,一刻不停地赶路的话,应该能在天黑前进入城门。   不好的是:唐如琢的体力又拖了后腿。   他精神头很足,出门到处看到处逛什么热闹都怕错过,但作为打小娇生惯养只需要把读书这一件事做好的小少爷,他从没步行过这么远的路。   展见星眼看着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日头越来越向西移,急得催他:“如琢,你快一点,进不了城,我们真得露宿了。”   她不催还好,一催,唐如琢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快哭了:“星星,我脚疼。”   他哼哧哼哧地把鞋脱了一只,再脱袜子——脱不下来,他脚后跟磨起了水泡,水泡破了,跟袜子黏在了一起,一扯,生疼。   见此,展见星也说不出什么了,他不是存心的,就是娇贵,能有什么办法。   只好安慰他:“算了,你别着急,我们慢慢走吧。如果路上遇到车,再请人家捎我们一程。”   却没有这样好的运气,来往进京的车也有,但要么是满的,要么看上去是大户人家,并不肯停下招惹这个麻烦。   天眼瞧着全黑了下来,进城已不可能,在这时候更危险的是,不能再继续走了,微薄的一点月光不足以让人分辨清楚路途,如果走错了道,更麻烦,天亮以后都难寻得回来。   “先停下吧。”展见星打量了一下周围,“我们就在这歇着,吃点东西,等天一亮,再走。”   她要把包袱放下来拿干粮,唐如琢却突然眼睛一亮,叫道:“星星,你看那里,有光,有人家,我们可以过去借住!”   他指着的那个方向是处密林,密林深处确实透出隐隐的灯光,展见星也精神一振,哪怕借间空屋子,也比露宿在外面吹冷风好,这么一夜熬过来,很难不生病。   但她也很谨慎,道:“如琢,我们脚步轻一点,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家,先看一下。”   唐如琢连连点头:“嗯!”   两个人尽量蹑手蹑脚地钻进林子里,在展见星的猜想里,排除掉坏人,那这户人家要么是农户,要么是猎户——猎户的可能更小,这里接近京郊了,不是深山,没有多少猎物可打。   但等真的接近,看清楚那户人家的形制之后,她愣住了。   既不是农户,也不是猎户。   居然是座庵。   天太黑,庵前只挂着一盏灯笼,看不清匾额上写着什么字,但这座庵堂规模居然不小,整齐宽阔的建筑伏在夜色中,静静地彰显着佛法的慈悲。   展见星又陷入了两难之中:这种规模不是寻常野庙,如果能进去借住,安全性是可以得到保证的,但,这是座庵堂,他们两个少年,方便去叩门吗?   唐如琢不管这么多,他胸膛又挺了起来:“哇,星星,我就说我运气还是不错的嘛,你等着,我去叫门!”   他兴高采烈地冲上去,叩响了门扉。   来应门的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妇人,没有剃头,衣着很简朴,看上去像是在庵堂里负责洒扫的下仆,她打量了一下两个人,就道:“两位施主,鄙处不方便接待男客,两位请回吧。”   唐如琢抵住门,硬把一张脸抵进去:“大娘,我不是坏人,你看我,我走走路都把脚走坏了,我有力气使坏吗?”   老妇人怔愣了一下——唐如琢一张脸圆圆的,还带着几分稚气,透着好人家娇养的气息,唐如琢乘她犹豫,一叠声又道:“我是山西太原府人,我朋友是大同府的,我们进京赶考,路上出了意外才错过了宿头,我们就借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   老妇人终于道:“你等等,我去问一下庵主。”   她把门关上,转身走了,她没去多久,很快回转,摇头:“不行,不过庵主说,可以借你们两床被褥,就请两位小施主委屈一下,在庵外休息吧。”   这也不错了,展见星连忙上前行礼:“多谢大娘。”   唐如琢也没勉强,道:“好吧,大娘,谢谢你,也谢谢你们庵主。”   老妇人再次回去,要拿被子给他们,但等她再次回来时,却空着手,只是向他们问道:“你们来自大同府?”   展见星点头:“大娘,我是大同府人。”   唐如琢一旁补充:“我是太原的。”   老妇人这次没有看他,只是扬手:“两位施主,请进吧,夫人听说有同乡,愿意破例让你们借住一晚。”   两人面面相觑——夫人?才不说庵主吗?庵堂里又哪来什么夫人?   老妇人看出来了,简单解释道:“夫人是庵主的友人,笃信佛法,常年居住在此。你们如有疑惑,就在外面也可。”   一阵夜风吹来,唐如琢忙道:“没有疑惑!多谢夫人,我们进来住。”   他拉着还带有两分犹豫的展见星走了进去。 第67章   庵堂内要亮堂不少, 檐下挂着素纸灯笼,一路走过时,有的庵舍内主人还未歇下, 窗纸也透出暖黄的光,道上十分干净, 青石板铺就, 不见几片落叶灰尘, 道旁错落种着些银杏和菩提, 总而言之, 这是一座十分整洁干净的庵堂,晚间行来,尤觉清幽。   展见星还有一个显著的感觉:这庵很有钱。   一切的清幽都是钱堆出来的,她见过真正建在人烟稀少的郊外的庵堂,院墙是黄泥巴糊的, 地上铺点碎石子就算道,姑子晚间诵经都要省着蜡烛使,哪里舍得在檐下挂什么灯?   展见星心中奇怪, 但进都进来了,何况此地风气雅然,并无藏污纳垢令人不适之感, 她便默默无语,只是沿途留神而已。   老夫人将他们领到一排较偏僻的屋舍前, 才停下脚步道:“两位施主,今晚就暂歇此处罢, 出家人清静之地,庵主嘱咐,她与两位行方便,请两位也谨言慎行,莫冒犯佛祖,也莫出外乱走。”   展见星与唐如琢一齐应了:“多谢庵主,我等知道。”   庵舍很小,靠墙砌着的土炕仅容一人躺下,大约是专设来让香客在此静心,倒也省得展见星寻理由独眠了,她进了左边那间,将行李放下,捶了会儿酸疼的腿,困意上来,就要吹灯睡下。   笃、笃。   门扉却叫人轻轻叩响,跟着是老妇人的问询声:“小施主,你睡下了吗?”   展见星站起去开门:“大娘,什么事?”   老妇人道:“夫人听说两位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她在大同有一少时故人,也是读书人出身,想请小施主前去一叙,若是认得,能闻得故人音讯,就再好不过了。”   展见星一愣——她不是愣别的,而是她此时终于听出来,这老妇人其貌不扬,衣着不显,但她出口的言辞很有章法,至少绝不是一个山间老妇说得出来的。   难道是久在庵内受经文熏陶,所以连洒扫下仆都不同凡俗吗?展见星心内胡乱想着,嘴上只应道:“那请大娘头前引路。”   不论有什么不对劲,她已经进来了,那不管谁要见她,她不去也不行。   老妇人微微施礼:“有劳小施主了。”   她转过身,向着庵堂更深处走去,夜间晦暗,展见星也不知走过了哪里,只跟在老妇人身后,过得一阵之后,进入一个院子,一眼望去,这院内布置则不但整洁,甚至说得上精雅了。   自然,与这郊外庵堂的身份也就更为不衬。   展见星心内加了两分警惕,她思绪一发散,差点去想到曾看过的志怪里的狐仙故事,不过她当然知道那不可能,勉强又把思绪收了回来。   便在这云山雾罩般的费解之中,老妇人进屋通传过,又出来领她进去,她踏进门槛,终于见到了“夫人”的庐山真面目。   “钱——”展见星失声,“钱家妹妹?!”   坐在上首椅中、着一身湖蓝绣兰纹长袄的妇人赫然竟是曾教过展见星两年书的私塾先生钱童生之女钱淑兰。   钱淑兰的形容已经大改,算来展见星和她一别有四年多将近五年了,当初娇俏甜美的小姑娘,此时鬓插金钗,身着云锦,俨然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夫人。   “展哥哥?!”   想要见一见同乡探问消息的钱淑兰显然也未想到直接见到了正主,一下站了起来,神色惊喜不已,语无伦次道,“我听说有大同的举子,我想你那么聪明用功,说不定也考中了,该上京了,我想问一问——没想到,没想到,展哥哥,你快坐!”   “还有茶呢,上茶来。”   一番忙乱之后,意外重逢的两个人终于分宾主安坐了下来。   “展——”   钱淑兰要开口说话,站立在她旁边的一个婢女忽然低声道:“夫人。”   话里带着提醒之意,钱淑兰醒悟,惘然道:“我知道了,我不能这么叫你了,展——展公子。”   她已梳起妇人发髻,不能再这么亲近地称呼一个外男了。   “展公子,你已经考中举人了吗?”   展见星点点头:“今年这科侥幸中了。”   钱淑兰开心地笑了,她笑起来依稀还是往昔模样:“我就知道你能中,我从前还说在京里等你——”   这一句没说完,她似乎触动了自己的心肠,声音一哽,眼眶突然红了。   婢女侧身体贴地递过帕子,但声音加重了点:“夫人。”   展见星觉得不对,她见过代王府里那些丫头,哪个敢这么字字句句提着主子?就算是提醒,管得也过了些。   她打量了那个婢女一眼,见她眉目端正,站姿挺秀,双手自然叠于身前,透着股规矩严谨的大家风范。   “夫人,”不管怎样,钱淑兰确是嫁了人,展见星不想给她惹麻烦,跟着换了称呼,问道,“夫人是嫁到了京里吗?我在大同,音信不通,未能给钱先生送上一份贺礼,是我失礼了。”   她说钱先生,点出这份相识是因先生而来,光明正大,那婢女脸上的神色果然缓和了一点,但钱淑兰眼眶却又红了一层:“嫁?我——”   她又哽住,展见星吃了一惊,这个话题为何不可言,难道钱淑兰是为人做小?钱童生独此一女,应当宝爱她才是,以钱淑兰的出身相貌,稍微高嫁一些,得一个衣食无忧不是难事,犯不着靠屈身去攀富贵。   婢女脸又紧了:“夫人,天晚了,您该歇息了。”   钱淑兰却似再忍不得,抬头瞪她道:“我闷了几年才见到一个同乡,说两句话也说不得,你想憋死我?”   那婢女当即跪下:“奴婢不敢。”   “不敢你就出去,别在这儿啰嗦。”钱淑兰撵她,“我这门不关,就这么敞着,你想看什么都能看见,成了吧?但是你走远些,不许听我说什么,也不许叫旁人靠近。”   婢女犹豫片刻,钱淑兰拍了下桌面:“你出不出去?再烦我,从明儿起,我也不叫你们痛快!”   婢女终于站起来,躬身退了出去,她很管着钱淑兰的规矩,但钱淑兰真的发了怒,她好像也不能相抗,只能听令。   这主仆关系让展见星看糊涂了,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钱淑兰自己拿帕子按了一下眼角,主动问她:“展哥哥,你是不是奇怪我嫁了人,为什么住在郊外的庵堂里,又为什么伺候我的婢女谱这么大,我要跟她吵架才能把她撵走?”   展见星点头,也不讳言了:“可是夫家待你不好?你嫁的是何人家?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只管说。”   钱淑兰笑了:“展哥哥,我就知道你对我好,不过算啦,你帮不上我,这天底下,谁也帮不上我。算我命苦,我认了就是了。”   她这样说,展见星怎可能不问,又追问一句,钱淑兰并不是真的憋得住话,再一问也就说了,但她说出来的话,却堪称石破天惊,令展见星再也安坐不住。   “展哥哥,你听过就算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给你自己招祸。”   “前年,皇上出征打汉王,汪贵妃在宫里生下了皇上的长子,你知道吗?”   展见星点头:“我知道。”她心头更奇怪,庙堂深宫之事,与钱淑兰有什么关系,她怎会开口就言说这个。   “那不是汪贵妃生的,是我生的——是我的孩子!”钱淑兰端坐着,眼泪静静地流了一点下来,她矜持地拿帕子缓缓拭去,从敞开的门扉看进去,她就好像与少时相识叙起旧事,禁不住怀念之心,有感而已。   可是坐在她对面的展见星却清清楚楚听见她声音里的悲鸣,那是如母兽失去幼兽一般的泣血哀声,短短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流淌着发自内心的愤怒与伤痛。   “展哥哥,你问我嫁去什么人家,我嫁去的人家至尊至贵,可是我又哪里算是嫁呢?三媒六聘,一样没有,我是自己凭脚走进去的,我不愿意,可是我爹听了姑姑的蛊惑,他愿意,我又有什么办法。”   “一开始只说叫我做宫女,我想做就做吧,姑姑说她认识宫里的大太监,有办法把我送到御前,我没当回事,可谁知道——她真的认识,姑姑说我像汪贵妃年少的时候,我也没当回事,哪里知道,她也没撒谎,皇上真的看上了我。展哥哥,我不怕和你说实话,我当时倒是愿意了,我一个童生家的小女儿,能有这份运道,难道还硬往外推吗。就一次,我就有了孕,我欢喜极了,觉得我真有点像姑姑说的那样,该着要走这份大运——”   但是再底下的事,就和钱淑兰想的完全不一样了,她到了皇帝跟前,以宫女之身承幸,还怀了龙胎,这本该是个飞上枝头的故事,但她没飞上去,直直地摔了下来。   她于一个清早昏迷着被送出了宫,关在了这个庵堂里,其后养胎,生子,待她终于从生产的痛楚里熬过来时,孩子没了,她发了疯,身边伺候的人怕她死了不好交差,终于告诉她,她的孩子好好的,是皇帝的长子,不出意外的话,早晚会被立为太子,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孩子被寄在了汪贵妃的肚子里,这一辈子,和她不会有一点关系。   这一处庵堂,实际上就原是汪贵妃的家庙,当时没这么好,钱淑兰被送进来以后,一点点改成了现在的样子。   ……   展见星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哪怕真遇上什么怪力乱神的狐仙,她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提醒:本文架空,架空哈,只是皇帝在位的年份跟随历史更迭,有一个大的框架框着,感觉不容易跑偏。   历史上的孙贵妃和胡皇后都是身不由己,孙贵妃好好的皇后没了,胡皇后的皇后也不是硬抢来的,朱棣搞了这么一出,两个人实际上都是受害者。   文里面的事件与历史不挂钩,不黑历史人物嗯。 第68章   “展哥哥, 你别为我难过,我也没有那么惨。”   钱淑兰见到展见星面上的表情,口气回转了一点, 反过去安慰她道:“你看我现在穿的用的,比在家里时不知好了多少, 天气晴朗时, 我也能出去走走, 只不能离开这庵太远。我要是像个普通姑娘一样嫁了人, 做了别人家的媳妇, 那也不能随便出门,这日子差,也差不了多少。”   “我只是想我的孩子,打他生下来,我一眼都没见着, 不知道他是胖是瘦,皮肤白些还是黑些,鼻子眼睛像不像我……”钱淑兰说着, 又苦笑了起来,“他们说是为了我好,才不叫我看, 免得看了记挂,可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不看,就不记挂了吗?”   静夜乍闻这等宫闱密事, 展见星心下似坠了颗大石,她沉重低声道:“皇上怎能这般待你,汪贵妃强夺人子,他都不管吗?”   钱淑兰道:“管,怎么不管,展哥哥,这里里外外,你所看见的所有人,都是皇上安排下的,只是借了汪贵妃的娘家地方做遮掩罢了。”   展见星惊道:“什么?皇上还做了汪贵妃的帮凶?”   钱淑兰摇头:“那倒不是。皇上怕汪贵妃杀了我,才亲自把我安排了出来。”   “那皇上至少是赞成汪贵妃夺子的,他——这岂是明君所为!”   “皇上心爱汪贵妃嘛,一心一意想叫她做皇后。”不提孩子,钱淑兰就很平静,这个曾经甜甜的小姑娘在经历如此大的伤痛之后,已然飞快成熟了起来。   “可是皇后又没有过错,无故怎么好废她,这时候皇上幸了我——其实起初不过是一时兴起,偏我有了孕,偏我又长得像汪贵妃,我要是不像,说不定还没事,但我就是像了,汪贵妃发现以后,皇上心里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汪贵妃这时提出把我的孩子寄养给她,皇上含愧之下,就答应了。”   再以后的事,就轮不到钱淑兰一个小宫女做主了。   “这太荒唐了——”展见星紧皱着眉,她没关注过后宫宫妃,但从皇帝的年纪算,汪贵妃最大不过三十出头,“倘若将来贵妃自己又得子,皇长子将何以自处?”   “她生不出来了。”钱淑兰这句话说得很不客气,“她生嘉仪公主的时候坏了身子,很难再有孕了。所以我在这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这些人拿宝儿早晚能得储位来哄着我,叫我要安分,但他们也因为这个不敢得罪狠了我,我闷得受不了时,想我的宝儿时,不管闹得多凶,他们也只好受着。”   展见星明白过来,钱淑兰作为皇长子生母,虽是为人看管的状态,但她也是此间主人,能做些主,她要放两个过路举子进来借宿,要见一见同乡,下人看在皇长子的份上,都得勉强同意。   毕竟,钱淑兰还这么年轻,眼下身陷囹圄,但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展见星不知该说什么,觉得说什么也安慰不了钱淑兰失子的心,她只能道:“夫人,那你在此处的性命是可以保全的吗?”   钱淑兰点头:“皇上这个人,大概对我也有两分愧疚吧,汪贵妃跟他保证了感念我生子,绝不会动我,但皇上并不相信——呵,展哥哥,你说这不是明君所为,其实皇上圣明得很,他喜欢汪贵妃是一回事,可没叫她迷昏了头,汪贵妃到底是不是想杀我,我也不知道,总之皇上不放心,他有数得很呢。这天底下,哪里真有会为女人神魂颠倒的男人呢,不过是为着自己高兴,才纵容几分所谓心爱的女人罢了。”   她这句话清醒得冷酷,但展见星很能理解,谁遭逢这样的剧变,也不可能一如往昔了。   她与钱淑兰少时相识,虽从前避着男女之防,没怎么和钱淑兰说话,但她在钱家读了两年书,每日进出,总有照面,这一份熟识的情谊是实打实的。   展见星因此道:“夫人,我眼下人微言轻,也许帮不上你什么。但如果有我可以搭把手的,你但说无妨。”   钱淑兰凝视着她,欲言又止片刻,终于道:“展哥哥,我不想给你带来祸端,先前就没有说,但我想我的孩子,我实在忍不住——你可以帮我的,我认识的人里,也许只有你可以帮我。”   展见星道:“请说。”   “你认识代王府的贵人是吗?”钱淑兰的语速变快了一点,又带上了迫切的希望,“你在里面几年了,一直好好的,还考上了举人,应该和贵人关系不错,你能不能求求你跟的那位贵人,求他劝劝皇上,让我回宫去,我不奢求别的,我还做个宫女,不见宝儿都可以,只要让我离他近些,不要像这样隔了一座城,他冷了热了,饿了病了,我连打听都没地方打听去,他们只会告诉我一切都好,可我怎么敢相信呢!”   展见星愕然又恍悟——她终于明白,钱淑兰为什么这么痛快将这样的秘密告诉给她,她恐怕在见到她的时候起,就想好了要从她身上打开困局。   钱淑兰说得非常动容殷切,展见星也很同情她的遭遇,但对于这个要求,她只能摇头:“夫人,我做不到。”   “为什么?”钱淑兰急得快哭了,她也是病急乱投医,实在没办法了,“展哥哥,我没想闹大,我爹娘还在京里呢,我不敢害了他们。代王府和皇上是亲戚,亲戚私下劝一劝这样的家事,皇上就算不给面子,不同意,也不会拿代王府怎么样的。展哥哥,你帮我试一试,我一辈子感激你!”   展见星仍旧摇头:“夫人,你被困在此处,恐怕消息有所闭塞。先代王去世以后,代王的王爵一直没有敕封下来,我陪伴读书的九爷也没有得到应得的郡王位,可见皇上和代王府并不存多少亲戚情分。九爷倘若知道了这样的密辛,还说到皇上跟前去,不但说不动皇上,他的王位可能再也等不到了,我求他,是害了他。”   “是吗……”钱淑兰眼里的光全熄了下去,她没有纠缠,因为她知道,求别人施与个顺水人情还行,要人赔上王位冒险,那是万万不可能。   就算做利益交换,皇长子才两岁,皇帝春秋鼎盛,等到皇长子能做主,她挣出头可以给出好处,那得等多久。   “但皇上如此行事,令你母子生离,断断不对。”展见星接着道,她已有了决定,此事她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她不能装若无其事。   “夫人,你若愿意等,就请等我半年,半年以后,如有机遇,我想办法面君替你陈情。”   钱淑兰变得灵醒许多,一愣就反应过来——半年以后,就是会试与殿试。展见星若能中榜,他当然就有面君机会。   钱淑兰精神大振,忙道:“展哥哥,多谢你——但是,但是这恐怕对你不好。”   展见星开口与朱成钧去说是不同的两个情况,展见星是外臣,她知道了,等于皇帝家丑外扬,朱成钧去说,还算老朱家自己的事,只要限制住消息流通范围,还不至于多么令皇帝脸面难看。   展见星一边思考,一边道:“会有一些影响,但我能撑住。夫人,实话说,倘若将你困在此处的是汪贵妃,我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钱淑兰微有疑惑:“怎么说?”   “汪贵妃绝不会希望此事有一点走漏的可能,必要时,也许灭口的事也做得出来。但皇上不需要做到这么绝,”展见星解释,“皇长子出自你的腹中,还是汪贵妃腹中,只对汪贵妃和你有影响,对皇上自己来说,其实没什么差别。此事就算外扬,于皇上来说顶多颜面不好看罢了。”   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是嫡是庶都没差,犯不着为了这个去灭臣子的口,真干了,才会在史书上留下千载骂名。   钱淑兰连忙点头:“这话对,皇上虽然对我不好,可是凭良心说,他不是残暴的人,若不是他坚持要留我的命,生产时汪贵妃随便做点手脚进来,我今天也不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了。”   展见星冷静地反问她道:“但是,夫人,你想好了吗?如果你回宫,也许反而不如在这里安全。”   这一方禁地,汪贵妃的手伸不进来,回了宫,宫里人多手杂,可就说不准了。从汪贵妃的立场来说,她希望钱淑兰死的可能远远大于所谓的“感念”。   钱淑兰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要回去!我准备好了,有什么结果我都受着,在这里日复一日,我已经像个活死人了。展哥哥,你帮我,你放心,以后有了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展见星没有矫情,道:“夫人,那么一言为定。”   她是个有秘密的人,为了这个秘密,她真的有需要钱淑兰帮忙的地方——世上没有永不透风的墙,万一哪一天她的女儿身暴露,引来不可测之祸,她希望钱淑兰能至少帮她保住徐氏安享晚年。   多这一道保证,她才能更放心地去走自己的路,攀登天子之堂。   钱淑兰用力点头:“一言为定!”   **   翌日晨起。   展见星和一觉睡得香喷喷但仍然脚疼的唐如琢继续踏上进京旅程。   大同府里,朱成钧坐在馒头铺前。   徐氏手足无措:“九、九爷,这不是你做的活——”   朱成钧木着脸:“我答应了展见星的。”   徐氏当然也得到了许异的带话,知道女儿请了朱成钧照应她,她感念朱成钧主动前来的心意,但这照应应该不包括亲自来帮她卖馒头吧?   应该不——吧?   望着占了她的位置的朱成钧,以及旁边已经开始笑嘻嘻和客人搭话的秋果,徐氏陷进了深深的迷惘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从业以来,我的男主受欢迎度第一次超过了女主,我要适应一下这个新形势。   然后侧面写到了皇帝家的娃,我畅想了一下以后九爷家的,九爷出场少的日子里,撸个小剧场补偿大家:   朱成钧不大喜欢小小九,因为他太能哭了,一天天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不高兴,动不动哇一声,一哇起码一刻钟。   朱成钧要被他烦死了,尤其半夜被吵醒的时候,简直想把他丢了:“他怎么这么讨厌?睡个觉就这么难!”   展见星揉着眼:“让奶娘抱到旁边哄一会儿吧。”   虽然是她亲生的,老是这么吵,她也有点受不了了,偏偏大夫看了都说没事,再大点就好。   朱成钧黑着眼圈,板着脸:“不行,他这么招人讨厌,奶娘肯定偷偷拧他。”   他打小就是这么过来的,没人管他,被拧了被偷拿屋里摆件被偷吃份例这种事多了去。   朱成钧终于掀被下床,气哼哼地把哇哇的小小九从旁边的摇床里抱出来:“吵死了,你睡吧,我带他出去转一转。” 第69章   进京以后, 展见星的日子过得很安定。   她没有去做工,因为钱淑兰所在庵堂的庵主是个有真修行的老师太,钱淑兰透过她的门路, 给展见星和唐如琢在京里广慧寺寻了两间客房落脚,房租省下来不说, 广慧寺与京城贡院同在城东, 届时他们可直接前往贡院参加会考, 期间都不必费神另觅住处。   唐如琢开心得不得了:“星星, 你运气比我还好!路上借个宿都能遇见这么肯帮忙的同乡, 我们今科一定能中。”   中不中的不一定,这个开端确实是个好意头,展见星暂且将那晚的奇遇深深埋在心底,于寺院的每日晨钟暮鼓之中,潜心磨练起文章来。   到她这个阶段, 先生该讲的、该点拨的都早已讲过点拨过了,能吸收多少,进益到什么程度, 这得靠她自己专研努力,即是所谓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了。   期间唐如琢给了她不小的帮助, 许异的程度一直不及她,朱成钧就更不用说了, 她在大同没有势均力敌的同窗可以互相印证促进,只跟随楚翰林一人, 眼界上毕竟有些单一。   唐如琢在文章上则有一种天成之感,八股本身最为呆板,他难得的是根据主考官的口味不同,既能肆意挥洒出圆融才气,又能收回来做沉稳持重一丝不苟状。唯一所欠缺者:策论。   策论光有才气不行,对仗对得再好,把圣人经义编出花来,说不出个明确论点,那只能算通篇废话。比如皇帝提问:为什么朝廷治理地方养教民风已久,却一直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到底是用的人不对,还是督劝的道出了问题?   这时拍一拍皇帝马屁表示民风已经很好自然是需要的,阐发一下圣人之道也必不可少,但不能只有这些,必须还得实打实把皇帝的问题回答了,到底是哪方面不足,要怎么加强,至于说得对不对皇帝心意,那是另一回事。   唐如琢缺就缺在后半截,这是他年纪太小所历世情太少的缘故,这点欠缺不曾影响他中解元,原因很简单,乡试虽也有策论,但最重经义,只要第一场圣人经义阐述得好,别的只算个添头,影响不到他什么。   再往上考就不一样了,会试也是最重经义,但紧随其后的殿试不同,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只考一道策论,这道策论直接决定最终三甲的名次。   唐如琢执意要出来游学,虽是幌子,也是确实有这方面需要,家里给他提供再好的条件,他飘在云端,不曾踩到地面上低头看一看真实的百姓是怎么过活的,就是补不上这一块。   展见星则和他相反,她虽只十七岁,生平所历比他丰富不知多少,她有过饱暖安宁的童年,历过丧父后与父族拼命抗争的苦痛,上过公堂,坐过大牢,入得代王府,踏进紫禁城,在先帝跟前回过话。   她见过人世间最显耀的富贵,也挨过吃完上顿下顿不知在哪里的拮据,清正敢为的官,无能怕事的官,贪心糊涂的官,吃人的族人,残暴的贵人,好心的邻人,所有的风刀霜剑,温暖正义,长成了今天十七岁的展见星。   唐如琢帮她看文章,为她扩阔思路,她则将这一切都分享给了唐如琢。   唐如琢天真,但并不傻,而且还很聪明,他渐渐发现了疑点:“星星,你为什么说到那个九爷的时候都有点怪怪的?”   展见星:“——我哪里怪了?”   “就是跟你说别人不一样。”唐如琢认真道:“你不想说他,老是回避,但这个人跟你牵扯很深,你又绕不过去,你不得不说到他的时候,声音就发虚。”   展见星:“……”   离那个晚上不过半个多月,她心里确实还有点别扭,但她已经尽力恢复正常了,说的时候没觉得怎样,没想到居然叫唐如琢耳尖地听了出来。   “为什么?你说来说去,他不是都对你挺好的吗?”唐如琢的天真又发挥出来了,他聪明,但没眼色,追问道,“你还说他们代王府就他一个好人。”   展见星勉强道:“没有为什么,只是他性情有点古怪。”   唐如琢不放过她:“你这一句更怪,好像不想说他坏话,但是被我问的,只好推他身上去。”   展见星:“……”她被打败了,也不想再编了,索性直接道,“如琢,你知道是你问的,还要问。”   唐如琢嘿嘿一笑:“我好奇嘛。其实我在太原,听过你们大同代王府的名声,那真是如雷贯耳,你说他怎么坏都不稀奇,说他好,才怪呢,所以我才忍不住多问两句。你不想说,就算了。”   他做出一副大方样,可是眼神一下又一下地瞥着她,那副样子,明白显示展见星不说可以,他自己想象出些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展见星无奈,只好半真半假地道:“没什么,只是我出门前和他吵了一架,所以提起来才有点尴尬。”   “你做伴读的,可以和主家吵架?”唐如琢这一句没指望她回答,他自问自答了,“那他人是不错的嘛,等考完回家时,我和你绕去看看。”   展见星惊道:“你看他做什么?”   唐如琢理直气壮:“好奇,他们代王府的名声可止小儿夜啼,我看看究竟怎么个吓人法。”   展见星道:“那是从前,再说,做那些事的也不是九爷——”   “那就更没问题了,我不用怕他打我,对不对?”   ……对什么哦。   展见星放弃跟他讲理了,自顾拿过自己的文章看起来。   在京的日子大半平静,偶尔热闹,满溢充实,唐如琢在京里落脚稳当以后,倒是终于通过京城的铺子给家里送了信,家里如何喜怒自不必说,这时候却也不便再把他抓回去,离着会考不过四五个月,路上一来一回,耽误的都是时间,而这时候,着实耽误不起了。   只好让在京的掌柜一趟一趟给他送东西,唯恐自家的宝贝解元受了委屈。   展见星这里则无人来寻,她一直清静着,直到十月下旬,初雪那日,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白皇后上表,以无嗣多病为由,自请辞去皇后之位,皇帝发敕礼部,准了白皇后所请,另赐别宫。   也就是说,皇帝,废后了。   民间舆论一片哗然,展见星出来走一走,所闻皆是同情白皇后的。   所谓自请不过一层遮羞布,谁会放着好好的皇后不做,硬要给辞了,搞这一出,固然皇帝可以顺心如意从善如流,可也让民间都知道,白皇后其实是无过被废。   这在礼教上是带了一个极坏的头。   连唐如琢都看不下去:“皇上太不应该了,朝里那么多大臣,就没有一个能阻拦的吗?”   展见星默然无语,朝里那么多大臣——呵,再多,不也都是男人么。   这就是世道对女子的残酷,原配又怎么样,无过又怎么样,不喜欢你,想废你,就是可以,还要你自己主动开这个口,男人轻飘飘顺应一下就好。   而退一步说,白皇后的委屈毕竟还为天下人看见了,暗地里的钱淑兰,连哭都哭不到人跟前去,一切苦痛,只能自己辗转咽下。   展见星更下定了决心要帮她,无论有没有那个约定,世道不应该是这样。   余下的三个来月,她更废寝忘食地投入到了读书之中,嫁一个男人,将命运交与他人之手,几乎已彻底排离出她的人生选项,当为天下表率的帝后都如此,又还有什么可幻想的。   年节时,寺里准备了些庆贺活动,展见星去上了炷香,祷愿徐氏身体健康以后,就重新回去读书。   唐如琢自己跑出去逛了一圈,回来一看,惊了:“星星,你至于吗?你这么年轻,今年不成,三年以后再来就是了。”   展见星只是摇头,她没有另一个三年了,徐氏已对她展现了最大的纵容,她不能再跟徐氏耍赖食言,她身上背了自己的志向,钱淑兰的希望,破釜沉舟,只在今科。   二月初八夜,两京十三省杀出重围的举子们齐聚京师,在贡院外排出长龙般的队伍。   **   同一夜的大同府。   朱成钧睡不着,还燥得慌,把被子全掀了,手枕到脑后去,望着帐子顶发呆。   秋果听见动静,在窗下熏笼那边打了个哈欠——他现在也长大了,不再睡在朱成钧脚头,困意浓重地出声道:“爷,你还不睡,是不是炕太热了,我去倒杯水来?”   朱成钧拒绝:“不喝。”过一会道,“今天是二月初八了。”   秋果又打了个哈欠:“对啊。”他觉得自己颇解朱成钧的心意,强撑着困意续道,“展伴读该进场了。”   “谁说这个?”朱成钧却道,“他走半年了,半年,没给我捎一个字,你说,他有没有良心?”   秋果安慰他:“爷,你怕什么,徐婶子在呢,展伴读跑不了。”   “人跑不了有什么用,心又不在。”   秋果奇道:“爷,你还想要心啊?这可难了。”   朱成钧也知道,但做梦都不叫他做舒坦了,他很不悦:“怎么难了?”   秋果不知道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种种后续上猜出了大半,他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洞悉感道:“爷,展伴读不是女人,不可能放弃前程一直呆在我们这儿,你死缠烂打,他实在挨不过,也顶多跟你玩一玩——”   朱成钧动了动,禁不住打断他:“什么叫跟我玩玩?你怎么这么下流。”   “……”秋果幽幽地,“爷,你大半夜想人家想得睡不着,不下流,我说句话,我就下流了。”   “我想正经事,谁像你,张口就玩玩。”朱成钧训他,“都是跟谁学的。”   ……   又过一阵子,秋果快睡着了,听见朱成钧深沉清醒的声音忽然又在静夜里响起来:“展见星走了多久,我就替他照顾了多久他娘。”   秋果:“唔……”眼皮粘连,大半神智已坠梦乡。   “我不能白帮他忙,等他回来,我跟他交换,他应该要给我亲一下。”   秋果醒了:“爷,哪里来的应该?”   “你管是哪里来的,总之比你的玩玩好多了。”朱成钧对这个思路很满意,终于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工作忙起来思路就不畅,找不着感觉,写完了怎么想怎么不满意,以九爷的狂野,不该是那个伤风悲月的路数。   重新写了,请大家从大同一节重看。 第70章   宋朝汪学士有一句名诗: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   这句诗用来形容终于结束九天监牢般的考试,又心内茫茫然如游魂无所事事晃荡了十来天后终于在礼部张贴出的榜单上寻觅到自己姓名的举子们是最恰当不过了——虽然举人已是踏入士的阶层,不再算平民, 但举人和进士之间仍有一道不能忽视的鸿沟,在鸿沟的这头还是那头, 有着巨大的差别。   榜下因而好比一副众生图卷, 跨过去的仰天狂笑者有之, 手舞足蹈者有之, 各有各的欢喜态, 没跨过去的则黯然神伤,垂头丧气,对比十分鲜明。   展见星,许异,唐如琢, 一个没拉,名字全部在榜上。   三个人是约好了一起来看榜的,他们的年纪在人群里本来显眼, 一同抱团欢呼起来,更加惹人眼目,别的举子们根本不用问, 看神情也知道他们都中了,这一大片鸿运走得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了, 当下许多又羡又妒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旁边有人脑筋快,见他们彼此认识, 年纪口音都仿佛,便大声探问:“诸位年弟,在下请教一声,你们是哪里人氏?师从哪位先生?”   到举人这一步,出门游学是常态了,这一伙就中了三个,绝不会纯属巧合,个人天资努力是一方面,背后必然还有一个名师,这名师手下成才率如此之高,哪怕千山万水也值得赶去拜入门下。   唐如琢先说了,他是府学加上家学渊源以及自请的名师三方成就,其实不具备什么参考价值,因为这就是大部分进士的求学之路,与世家大族比,寒门出贵子的几率其实是很低的。于是周围许多也想知道的人都失望了。   展见星与许异跟着告诉了他,无数双耳朵又竖起来,待一听,更几乎摔倒——翰林学士!在职侍讲!   世家里的家学还能想想办法混进去,翰林面对面手把手教学就简直是可遇不可求,人家自己锦绣前程,正常都一路做官去了,根本不靠任何世族吃饭,削尖脑袋也难钻营到这种机缘。   “年弟,你们运气真好啊!”这是羡慕的。   “真不愧是翰林侍讲,满腹经纶,又这般善为人师!”这是禁不住夸赞的。   “先生人最好了!”许异骄傲又激动地挺起胸脯。   展见星跟着道:“我和许兄有今日,全因先生教诲,先生待我们如父如师,说是恩同再造也不为过。”   “年弟,来来来——”这是有些不死心的落榜举子,生拉硬拽着他们往边上一点去,想再追问究竟。   两人倒是愿意说,不过说实话,他们的经验也无法推而广之,毕竟就算朱成钧还需要伴读,在场年纪还能合适的也没几个,说来说去,只是把楚翰林的声名大大扬了一回。   一传十十传百,来看榜的数千名举子们,是都知道有个学问极好的翰林,总共三个学生,两个过了会试,还有一个是宗室,不能参加科举,要是能参加,说不定也能中!   两人和唐如琢费尽力气,终于从乌泱泱的人群里挤了出来,听到外围已经传成了这样,许异忍不住憋笑:“见星,这夸张了点罢,九爷——”   朱成钧现在的水平,大概考个秀才还凑合,这是楚翰林费了老大劲的成果。   展见星面色如常:“我们总之没这么说,别人传错了,不能怪到我们头上。”   这一番扬名,其实是她和许异出门之前就商量好的,如果今科能中,那没有比礼部门前榜单下更好的替楚翰林宣扬的场所了,全是读书人,最热衷这个话题,他们原打算互相搭着话提起来,中了榜感谢师恩,凭谁都挑不出错来,不想主动有人搭台问起,倒是更自然了,效果也更好。   许异又乐起来:“九爷这么大了,不再需要先生,先生功成身退,正该回来大展宏图,在朝堂上建立自己的功业了。”   展见星要点头,旁边忽然有个中年人一窜过来,眼疾手快地将三人一同拦住:“诸位公子爷留步。”   展见星以为他也是来看榜的举子,拱手道:“年兄请了,不知何事?”   中年人满面笑容,低声道:“不敢,不敢,小人冒昧相问,三位公子爷可成家了吗?”   他说着话,目光重点盯在唐如琢身上,他看上去稚气最重,本来年纪也是最小,但唐如琢却张口道:“没有,不过我早定亲了。哇,你难道想捉我去当女婿吗?”   展见星与许异两个摇头到一半也反应过来——宋时榜下捉婿的风趣典故太出名了,读书人没有不知道的,不过到得本朝来,民风有所内敛,加上时人又多早婚,这个风俗便渐渐消逝了,不想今朝倒碰上个有闲心来捡漏的。   中年人陪着笑:“公子爷真是聪敏过人——”他说着话,已经飞速把目光移到了展见星和许异身上,“好教二位知晓,小人主家是京里有名的大商家,连光禄寺的时鲜瓜果都是小人主家供奉去的,哎,两位留步,留步,我家大姑娘年方十六,国色天香——”   在他不甘心的提声叫唤中,展见星等疾步奔远了,唐如琢哈哈笑:“你们拉着我跑这么快做什么?人家小姐国色天香呢,你两个既没成亲,去看看也不吃亏嘛。”   展见星好笑摇头:“没这个意思,何必去唐突闺秀。”   许异也连忙附和:“我现在不想成亲,我不去看。”   唐如琢张大嘴:“不想成亲是什么意思?许兄,你都十九了,会试中榜,业也立了,还不成亲,你家里人不着急啊?”   展见星自己从前年纪小,如今更无婚姻之念,还从没和许异讨论过这个问题,闻言好奇地看了过去,许异看着她,目光飘了飘:“我就是暂时还不想嘛。见星,你年纪也到了,不也没这个意思?”   被他一反问,展见星就不好说了,再说得把她也装进去,只有唐如琢毫无顾忌,一路都哈哈打趣他们:“你们那个师门难道像志怪里的传奇门派吗?都不成亲,留着童子身辟邪?对了,你们跟的九爷呢,他是宗室,不会也还打着光棍吧?”   展见星与许异:“……”   唐如琢从他们的表情上得到了答案,哈哈哈爆出一阵狂笑:“真的啊,哈哈你们怎么回事!”   展见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朱成钧大概为何——没人想起管他嘛,但是许异,她就真的不懂了。   她不着痕迹地又去扫了一眼许异,确定了,以他那个健壮的身板,至少不可能是和她一样的原因。   “星星,你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许异是过完年才进京的,唐如琢和他还不太熟,不好一直追着他取笑,便又找上了展见星,跟她挤眉弄眼,“我们那有一位名医,我叔叔就是在他那里看好的,你跟我去太原,我带你去。”   展见星:“——令叔知道你把他这等私事在大街上说出去吗?”   这于男人是绝大羞耻,就算看好了也很少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曾求医的,唐如琢一愣失色,忙捂了嘴:“星星,我不笑你们了,你可不要告诉人,我叔叔知道了饶不了我。”   中榜的大喜事在前,谁又真的认真讨论这些,不过互相取笑而已。笑过一阵,三人又重新说起殿试来。   在举业路上,眼下还不是终点,考过会试只算是准进士,期间产生的名次除了一个会元比较值钱——今科会元出自科举强省江西,余下的名次哪怕是第二也没多大意义。再过十来天,下个月中旬举行的殿试,才最终决定了将要公告天下的三甲进士,那时的榜单,也才能叫做金榜。   殿试比起会试要舒服许多,春风煦暖,只考一天,做一篇文章,允许提前交卷离开。因为能坐在这张桌椅前的考生至少一个进士已经稳稳到手,此时不过来排排名次,大家心态上也比较轻松。   只有一点不舒服:这一场考试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进行,皇帝坐得无聊了,随时可能下来转悠转悠,对于考生心理上的试炼极大。所以要说轻松,又轻松不到哪去。   今科殿试的考题约几百余字,简单概括一下即是:治天下术,礼、乐、刑、政,行之当何序,其道又何由?   这个序不难排,不论心里实际想的是什么,真排肯定得把礼排在第一个,因为这就代表了圣人立言的核心,其余三个,考生倒是可以依个人喜好大胆发挥一下,就算不中皇帝和读卷官的意,大不了名次往后掉几个。   展见星一边磨墨,一边酝酿,她想了很久,左近考生们都写小半了,她终于沉吟完毕,落笔。   臣对:臣闻帝王之治,本于道;帝王之道,本于诚……   她起笔慢,但写起来很快,一行行馆阁小字赏心悦目地从她的笔下流淌出来,破完题,拍完皇帝马屁,就正式进入了自己的论点,列出礼来。   往圣绝学,治民教民,只在礼字。礼者,君臣父子,兄弟手足,两姓之好,忠孝节义,无所不包,万物皆容,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陛下圣神文武,承应天命,自来垂范天下,以礼修礼明……   她进入状态,笔不能停,感知到身边似乎有人站下,也无暇抬头,只是一意写去。   她不知道,皇帝驻足以后,看看她,又看看她整洁的卷面,陷入了沉思——   自别于禽兽?   是他想多了还是——?   作者有话要说:   四五年以后,楚翰林对着三个仍然光棍的学生陷入沉思:本官的门下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   殿试题目出自明朝天顺年科举,本来一般几百字,全引用来太多了,我概括了一下。   然后星星的答卷有些是引用有些是我编的,就是那么个意思。嗯,自别于禽兽那句出自礼记,不是星星真大喇喇骂皇帝哈。皇帝要多想么,不能怪她。 第71章   阁房里明烛高照, 十二位朝廷方面的执政大臣齐聚其中,连夜将二百五十余份殿试答卷排出一个初步名次来,以便天亮后送呈御览。   时间很紧, 工作量很大,但阁房里的气氛忙碌而并不紧张, 能列席在此、相当程度上决定这一年最顶尖读书人最终前程的大臣都不是第一次做这项差事了, 相熟的大臣们甚至会开两句玩笑, 又或者就某份答卷该列到哪一等而大声争执起来。   自然, 能送到皇帝案头由皇帝亲自阅看的必然是上一等。   内阁方学士眼见到自己才打完一个圈的答卷到了吏部尚书手里, 他一笔下去,分明要画个叉,不满地干咳一声:“闻天官这是什么意思?如此锦绣文章,为何分到下等去?”   吏部尚书已快到花甲之年,闻言慢悠悠地停住笔, 撩起眼皮道:“阁部状元之才,看不出问题何在吗?明知不妥,何必去讨皇上的嫌。”   户部尚书坐在旁边, 听见他们起了争执,探过头来看了看,坐到这个位分的大臣都是慧眼如炬, 他马上看出了问题所在,嘴上却道:“哪有什么问题?闻天官总是容易多想。”   闻天官不急不恼, 仍旧缓缓道:“伍尚书,本官将这份卷子归于下等, 不送到皇帝跟前去,才是为了这个贡生的前程着想。本官虽定了下等,方阁部定了上等,综合一算,大约归在二三等之列,排得进二甲,耽误不着什么。”   户部尚书不大以为然:“闻天官固然老成持重,却是小觑了皇上的心胸,就是叫皇上看见了,又如何?何况此子既敢在答卷里影射,不论他是当真出于公心,还是想在殿试里出个风头,就当考虑好后果。你我只以文意取士就是,何必不成全他。”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闻天官摇摇头:“也罢。”   手腕微微一转,将那一笔划下的斜杠补成了个不太圆融的圈。   户部尚书就势把卷子接过,也画了个圈。   闻天官一眼瞥见,却是有点哭笑不得:“伍尚书,你——唉,你哪里是看的卷子,你分明就是想看热闹罢。”   户部尚书不置可否,话里终究微微露了点意:“皇上行废后之举,你我当初没有劝过吗?拗不过圣意如铁罢了。如今请皇上看一看天下的议论,也不是件坏事。”   废后的影响绝不只在当下,既以礼教治天下,皇家带头礼崩乐坏,又何以去教化臣民——这实际上正是这份答卷里真正要说的话,不懂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能懂的,看得分分明明。   闻天官自然知道,只是这个贡生的前程——他摇摇头,敢写,也只能叫他敢当了。   皇上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内修德政,外擒藩王,如今天下安定,民心顺服,反倒出了这种事,臣子们不能规劝,也决不能放任继续下去,不然皇上尝到了独断的好处,还不知以后要做出什么事来。   **   皇帝尚不知道他的臣子们有暗戳戳利用这份答卷来谏他的意思,那一行“自别于禽兽”的字眼被方学士读出来,又扎进他耳朵里的时候,他只觉得他经过一夜本已忘掉的记忆又被扎了回来。   他白日驻足展见星身边时,只被“两姓之好、忠孝节义、禽兽”等语引得满心疑窦,并没再看她旁的文字,此时才不得不凝起精神,由头至尾细听了一遍。   要说问题,是没问题。   该拍他马屁的拍了,该吹捧圣人的吹了——最扎他耳的那一句实际就引用自《礼记》中的一章,并非贡生自己编造,所以想挑毛病,真是没法挑,那不是挑贡生,是挑圣人,总不能说圣人经义错了。   底下层层阐理,步步有序,文法沉着老练,不说一定就超出其余答卷多少,但列个前十总之也当得起。   皇帝抬起眼来,举目向下首望去,目中带着探究——把这么一份答卷送他面前来,大臣们都觉得没问题?那是他想多了?   被他目光扫到的几个大臣都眼观鼻鼻观心,面色恭谨,毫无特别反应。   ——送上去是一回事,真跟皇帝讲明了就是要把这卷子送来骂你,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家在朝堂里混饭吃,还是有顾忌的,只有这种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新贡生才该硬上。   皇帝什么也没看出来,只好又听换了一个读卷官继续读别的卷子。   但是听来听去,他心里总是萦绕着那一句,跳不出去。   被读出来的威力和只是看一眼又不一样,方学士特意喝过一杯润喉茶来的,声音清朗,响彻殿内。   皇帝被闹得心烦的,底下的都没怎么听进去,待又换了一个读卷官,读完第三份,和着另外七份一起送到他面前时,他翻来翻去,只觉大同小异——自然礼为最先,每一份都是这么写的,再标新立异的考生,也不敢迈过这条红线,那可能要开殿试不黜落考生之先河了。   皇帝倒是心定了一点——那可能就是巧合?   别的考生只是没有引用这一句而已。   他便抬眼,问大臣们:“这十份答卷的名次,你们议定如何?”   前十的决定权完全归属皇帝,但大臣们也可以提供一些意见,供皇帝参考。   方学士是华盖殿大学士,在内阁里位次最前,最先发言,他把展见星的卷子排到了第三。第一给皇帝添堵的意思太明显;第二此子文意虽稳,但有那一句在,自身锋芒就毕露,不太适合榜眼这个位置;但也不能再低,再低就到二甲里去了,达不到请皇帝自警的最佳效果。   探花就刚刚好。皇帝准不准再说,总之方学士深思熟虑之下,就这么表态了。   其余读卷官们陆续也禀了自己的想法,殿试一般是糊名考试,但总共就这么两百来份卷子,大臣认字迹也能认出某些自家想推上去的人,各自意见便不尽相同,不过归于展见星身上时,出现了惊人的一致。   一来方学士表态如此,等于是力保,二来其余大臣们不少也有类似的考量,先帝在位虽短,但一改成祖气象,执政又宽和,又肯纳谏,君臣关系十分相得,轮到当今上位,也是英明神武,这个趋势最好保持下去,废后这样为天下乃至后世都要指摘的一意孤行的圣意,不能再出现了。   皇帝沉默片刻,回想了一下那日殿试里看见的少年,不得不承认,就人来说,还真不愧是个翩翩探花郎,他的臣子们隔着糊名也点准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到底是不是挨骂了?   **   皇帝想了半天,不能决定,回去乾清宫继续长考。   已经正位中宫的汪皇后闻报,携着三岁的皇长子前来为皇帝解愁。   皇帝快到三十岁才得子,对唯一的儿子还是很宠爱的,见到他在宫人的护持下,啪嗒着脚步跑过来,不由就露出了笑容:“大郎,慢些。”   “父皇。”皇长子朱英榕脆生生叫他,跑到跟前来,又腾挪着小肥腿要趴下行礼。   皇帝笑容更大,俯身一把把他拉起来,抱到膝上:“大郎今天都做什么了?”   朱英榕扳着手指,一样样数给他听:“父皇,我吃饭,和嬷嬷玩,母后教我背诗,带我来看父皇。”   皇帝很感兴趣地道:“哦,背什么诗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朱英榕亮着脆脆的小嗓子,一句一句流畅地背了出来,汪皇后站在一旁,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夸了一句:“大郎真聪明。大郎,你告诉父皇,这首诗是要教人什么?”   “说母后待我好,我要孝顺母后!”朱英榕大声道。   皇帝面上的笑意一怔。   朱英榕看见了,他以自己那份孩童自有的聪明解读了一下,马上补道:“我长大了,也孝顺父皇,为父皇分忧!”   “嗯,大郎真乖。”皇帝摩挲了一下他圆溜溜的大脑袋,称赞道。   汪皇后与皇帝情谊甚笃,却看出来了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她摆摆手,屏退了宫人,轻声问道:“皇上,外朝又有烦心事了吗?皇上还是保重身体为上,不要太操劳了,臣子们多着呢,有事,命他们集思广议就是了。”   皇帝顺口问:“那要是众人意见都一致呢?”   汪皇后笑道:“臣妾所知浅薄,不敢妄议朝政,不过既然臣子们都这么说,那想来是不错的,皇上不如纳谏便是。”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这里看着是有事的样子,汪皇后不好久留,带着朱英榕又走了。   又一刻钟后,内侍进来禀报:“皇上,前面诸位学士尚书们还等着,伍老大人年纪大,已有些等不住了。”   皇帝惊醒,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朕知道了。”   **   殿试后第三日的早上。   殿试放榜非常快,按惯例,这一日就是放榜日了。   展见星呆滞立在长安门外,听着奉命传敕的舍人铿锵有力地一个个念着贡生名次,现在念的那些人里已经没有她了,因为她在第三个就被念了出来。   乍一听到的时候,要不是许异和唐如琢一左一右地惊叫蹦跳出来,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   怎么会这么早?   怎么会这么前面?   写下那样一篇文章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做好了被压到三甲最后一名去的准备,但不要紧,只要能中,在哪里都是前程,都能做官做事,低一点又如何。   她只是不想被禁锢回那一道门里去,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切实做一点事,如此足矣。   但命运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对她放送了一份宽容的大礼:她,是一甲探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卡卡卡,嘤,老毛病又犯了,可能改不了了。 第72章   放榜后即领进士冠服, 隔日再进宫,参加金殿传胪仪式,等唱名完毕后, 就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新科进士游街夸官仪式,再隔一日, 礼部设恩荣宴, 也称琼林宴, 赐宴诸进士。   一系列不间断的活动让整个京城的光彩都聚于进士们身上, 这也是每一科进士们最荣耀的时候了, 从前只能在传闻里听说的内阁诸学士、各部尚书等如今同聚一堂,近在咫尺,想搭话就可以搭话,这一种身份上的陡然飞跃感,令再矜重的人也难免生出些志得意满之感。   展见星与榜眼两人一席, 不过她比榜眼要忙得多,因为榜眼已届不惑之年,都够做她的爹了, 她年轻得扎眼不说,与她这一席挨得极近的第四名传胪——也就是唐如琢,口没遮拦, 敬酒时取笑着把她还未婚配的事说了,唐如琢倒无恶意, 只是祝她大登科以后早觅良妇,来一个大小连登科, 但这么一说,十八岁未婚配的少年探花,她的珍稀程度立刻连状元都盖过了,好几个大臣投来了似有所无感兴趣的目光——谁家里还没个适龄女儿呢。   酒过三巡后,就有人进一步向她探问起来,当着满院人,当然不会说得太直白了,不过是问一问她的家庭出身之类,就这也把展见星问得满头是汗,逼急了,她把许异拖下了水。   许异今年刚好弱冠,他长得也成熟些,别人原未想到他也未娶妻,他排在二甲靠下一些的位置,这个名字进官场后也很够用了,当即也引来了一波关注。   许异也应付得手忙脚乱——执政大臣们自矜身份,不至于当众出手抢女婿,但一同列席的还有受卷、监试、护军、鸣赞等与科考相关的各层级官员,那可没那么多顾虑,抢到就是赚到。   忙乱间隙里,许异向展见星投去哀怨的目光——星星,你怎么这样!   对,许异跟唐如琢认识以后,别的没怎么样,把称呼给改了,这两个叠字叫起来着实比“见星”顺口,他就跟着混叫起来。   展见星接收到他的目光,在心里对他抱了声歉,就若无其事坐了回去。   她心里其实存着事,一直在等一个人的到来。   皇帝。   恩荣宴由礼部尚书主持,但既名为天子赐宴,天子有空有心情时,就有可能御驾亲临。   如果能在这里找到单独见皇帝的机会,将钱淑兰之事禀明,就不必另外费工夫想办法了——她一个新科进士,也就此时最值钱,一旦入职,从七品做起,泯然众官,想见皇帝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皇帝就算来,也不会太早,所以展见星要保证自己的清醒,才把许异拉出来跟官员们应酬去了。   她猜测皇帝来的可能性应当很大,因为内阁几个学士都还坐着,他们有朝政要忙,一般不会在这种宴席上呆多久,露个面,说几句勉励的话就够了,既然还在,那似乎就预示了什么。   她的猜测在不多久之后得到了证实。   皇帝的下临有点突然,没用仪仗,带了几个宫人,迈步含笑就走了进来,礼部尚书都不知道,被提醒后,连忙出席行礼相迎。   院里呼啦啦跪了一大片。   “免礼,都起来吧。”皇帝的目光在阔大的院子里扫了一圈,笑道:“朕就知道你们这儿热闹,不能光喝酒,出了什么好诗没有?别藏着,叫朕也听听。”   方学士上前笑道:“正要请皇上出题。”   “好啊,你在这等着朕。”皇帝大笑,也不推辞,到上首坐下后,信手一指庭院中的一棵青翠银杏树,道:“就以此树为题,诗词皆可,赋得最佳者,朕有赏。”   众进士们在殿试及传胪时都见过圣颜,但那时天子高高在上,威严无比,哪里像此刻言笑晏晏,和臣子说起话来好似老友一般,全无一点架子,当下激动不已,原就巴不得求表现的,更加奋勇争先。   有进士很快上前:“启禀皇上,臣已得了!”   “哦?念。”   这进士便大声念了,声音里带着些微颤抖,总体不功不过,是一首颂圣诗。   能吃得上恩荣宴的,做首诗又有什么难为,有人打了头,很快就又别人跟上,转眼就是四五首敬上,负责记录的小吏差点写不过来。   只是能做与做得好又是另一回事,目前所出的诗作,大概都只在中平而已。   唐如琢想了好一会工夫,终于跳出来:“禀皇上,臣也有了,臣有一诗一词!”这原是他的强项,因为诗词各想了一首,才耽搁了一会,叫别人先出了头。   有人不大服气,叫道:“你一个人怎能出两首?若人人都这样,比到天黑也比不完。”   唐如琢把胸膛一挺:“你有本事,你倒是也说两首我听听。”   那人便哑了,作诗说不难,也没那么容易,短时间内连诌两首,一般人哪诌得出来,和韵就是个挠头皮的事。   皇帝看得有趣,又见唐如琢年纪小,生出爱才之心,帮腔道:“对,你能作两首,就作,朕都认,以更佳的那首为算。”   那人再不敢说,忙掩面往后藏。   唐如琢高兴了,大声将自己的两首诗词都报了出来。   他话音落下,很快有人抚掌:“诗更佳,当为全场最佳!”   众人纷纷附和,方学士也点头赞许。   皇帝却摇头:“都糊弄朕,你们以为朕是个粗人,不懂诗词之韵吗?明明是词更佳。”   只是词只写景,没颂圣而已,从臣子的立场来说,那写得再好也得挑那首应制颂圣的。   听皇帝自己做了判定,众人唯笑而已。   皇帝环视院中,问道:“还有人敢作吗?”   唐如琢出手就是两首,马屁拍了也没耽误展才,旁人自忖虽能作,没他那份急智,再上去也出不了彩,白白衬托他,不如罢了。   当下场中便冷落了下来。   展见星于此时上前,她想得要比唐如琢还多些,所以上场还更晚。“回禀皇上,臣愿一试。”   然后她报了名姓,旁边小吏连忙写下,而后悬腕屏息以待——   一时却没有等到。   因为皇帝没有出声,只是盯着展见星,展见星未得圣谕,自然不能自顾开口,场面一时静寂。   在更多的人察觉出异常之前,皇帝含笑开了口:“好,你说。”   他并未一眼把展见星认出来,是在她报出名姓之后,才一下意识到,这怔愣便是由此而来,但他旋即就想:既然争着出头要搏圣心了,想来没什么事,听一听无妨,把先前的疑去了也好。   老存着一段别人到底是不是骂了他的心思,也怪不舒服的。   展见星是探花,她奉旨应制,别人也很有兴趣听一听,敢在传胪后面出头,应当对自己很有自信,如果失手,那就更该听一听——探花打不过传胪,乐子更大。   于是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展见星清冷的声音在院中响起:“文杏庵中藏,芳春绿如扇。并蒂不相离,公种孙得食——”   她瘦削笔直的身段与这奇诡的诗句有种说不出来的相配,但却令得所有人都渐渐发起呆来。   这里是礼部衙门大院,说句“院中栽”才算应景,上来搞个“庵中藏”算什么?下一句芳春勉强将气氛拉回了点,但第二联又更怪了,银杏不是荷花,颂圣也不是颂情,哪来的并蒂?   这诗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是根本莫名其妙。   探花郎就算不擅诗词,水平也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罢。   这么一来,待得展见星一首五言诗念完,院中的气氛不但没回暖,反而更冷了。   皇帝高坐在上首,眸光紧缩,一语不发,仿佛也叫新科探花闹糊涂了。终于底下有人忍不住道:“我请教探花郎,可是听错了题目?银杏何来并蒂?”   展见星找到说话之人,目视他淡然回话道:“我幼时邻家有果农,曾听他说过,银杏单株不能结果,必得双株多株成林才可。若无并蒂,何来白果得食呢?”   所谓并蒂者,是指并排生长在同一根根茎上的花果,银杏只是并栽,不能完全算作“并蒂”,但一棵树居然结不出果子来,把这个在场大多数人不知道的冷门知识做一做延伸,从文学角度来说,又是说得通的,众人也能接受。   说话之人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连礼部尚书都点头:“衙门里这棵银杏树不少年头了,从来没结过一颗果子,我只以为它年头还不到,不想里面居然有这个缘故。”   银杏成果期极长,得起码二十年以上才有可能结果,所以民间才有“爷种孙得食”的俗语。   疑问解开了,又没解开——不论从事实上多说得过去,无法解释探花郎为什么当着皇帝面作出这么一首诗啊。   连唐如琢那样年纪更小的还知道多备上一首专门颂圣的呢。   一定要找个理由,那只能是探花有意标新立异,显摆自己了,并蒂的答案掀开以后,整首诗的格调又回来了,诗中的气氛渲染得也好——只除了它不应该是一首应制诗。   到底怎么样,要看皇帝的最终裁决,剑走偏锋可能走到皇帝的心坎上,但更有可能踩空了脚,把自己摔个半瘸。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皇帝那边,皇帝在这瞩目之下,终于重新露出了笑意:“唐如琢的词很好,不过,朕更偏爱探花郎的,有情有理,也有趣。”   说到“有趣”的意思,他语调放慢,话意深长。   展见星不卑不亢,躬身道:“臣斗胆越矩,谢皇上夸赞。”   “好了,你们继续热闹,朕乏了,该回宫歇一歇了。”皇帝站起身来,瞥了一眼展见星,“探花郎跟朕来,领你的赏赐。”   “是。”   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展见星脚步稳稳地跟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诌个诗真难,想偷懒还不行,偷懒星星形象立不起来,就四句把我肠子快诌打结了,然后爷种孙得食这一句是引用,不知道出处,好像就是民间谚语。   然后,明天回大同,去给小九暴击~ 第73章   乾清宫。   宫人被全部屏退出去, 皇帝独坐在御座上。   展见星跪着。   “你胆子很大。”皇帝似笑非笑,开了口。   展见星微微低头:“臣非有意冒犯圣驾,只是苦无机会单独面见, 如此大事,又不能传与第三人知, 所以不得不借赋诗微露一二。”   “你倒也痛快, 一问就招了, 没叫朕再猜哑谜。”皇帝点点头, “说吧, 你怎么认得的钱氏?”   “钱夫人是臣少时蒙师之女——”   这一句一出,皇帝忍不住有点惊讶地打断了她:“你与钱氏原是旧识?”   展见星道:“回皇上,是。臣十岁时,在钱家开设的私塾随钱夫人的父亲钱童生读书,一直念到十二岁。”   她有意把年纪说得十分清楚, 乃是为了向皇帝表明,以她当时年岁,不会和钱淑兰生出什么过分的情愫, 双方不过认得而已。而两年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她因此替蒙师之女出头,也很说得过去。   皇帝确实没有多想, 他只是道:“那你后来又是怎么见到了钱氏?她给你送了信?”   展见星摇头:“钱夫人困于深庵,哪里能联系上臣。是臣进京赶考时, 错过宿头,机缘巧合之下, 才误入了庵堂。”   皇帝道:“哦,就有这么巧?”   展见星道:“是。臣以为,也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罢。”   “定数?”皇帝眯了眯眼,“展见星,你的意思是,连这个定数也看不过去朕的所为了?”   展见星沉默片刻:“臣惶恐。”   “好,你惶恐——但不是不敢!”   皇帝这一声陡然提高的音调如春雷乍绽,劈头砸了下来。   展见星的背脊也不禁往下俯低了,她叩首:“请皇上息怒。”   以新晋臣子来说,她这个反应已算得上格外的冷静自持,皇帝点了下头:“你果然大胆,不愧是敢在殿试答卷里讽骂于朕的探花郎。”   展见星道:“臣有罪,皇上若黜去臣的探花之名,臣绝无怨言。”   她没直接承认,但也没否认。   她写下那样一篇文章时,是块垒积于心中,实在不吐不快,这世道束缚女子如私产,定下种种看似有礼实则苛刻已极的规矩,可就是这样的规矩,上位者说撕毁也就撕毁了,女子已困于后宅,竟连后宅都呆不住,要退居道观庵堂,青春妙龄修什么佛道——她不服,不平,则鸣。   都闭着嘴,为圣心不肯出头,由着这个先例开下去,情况绝不会自动变好,只会越来越坏。   对满朝大臣也许无所谓,但对她来说不一样,她已站到这个位置,她不能不出声,她为别人争,也为自己争。   “如果朕不但黜去你的探花,连你的功名也一并废去呢?十年寒窗,虚掷在一时意气上,你后悔也晚了。”   展见星语字清晰地道:“回皇上,臣不悔。这些话,总要有人谏与皇上,不是臣,也会是别人。臣以十年,能到皇上面前将这两句话说出来,臣以为值了。”   皇帝面色已恢复了平静,眼神一闪,忽然又问道:“楚修贤教了你五年,就是如此教你的吗?”   展见星不及想他怎么会知道她与楚翰林的关系——多半是已经命人查过她了,立刻道:“先生只教臣忠孝节义,臣学之不精,是臣愚钝不才。”   “你倒是光棍得很,一人做事一人当啊。”皇帝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现在你已经到了朕面前,抬起头来,当面告诉朕,在你这个忠孝节义的臣子心里,朕是不是十分混账?”   “臣没有这个意思。”展见星仰头,她真的也是尽力诚恳地道,“臣只是觉得,皇上万乘之君,泽被四海,为何欺负两个弱女子呢?”   皇帝沉默了。他不是无话可答,只是有点发呆。   这个臣子怎么讲话的?以他殿试里的狂妄,当面滔滔不绝给他安上十大过谏他一个时辰他都不意外,但是居然问他为什么欺负人——这是什么幼稚的问法。小孩子吵架才说欺负不欺负。   而他偏偏无法否定,他就是欺负了钱氏与白氏,扯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这个探花,年纪是太小了,看着大义凛然,里头还是一团稚气。所以热血上头,大臣们都好言相劝劝不了只能罢休的事,他冲到最前头来了。   皇帝的口气不觉缓了下来:“展见星,你不懂,这世上有些事即便是朕也不能顺心遂意——”   他见到展见星一双眼清澈见底,一心把他望着,想起来听到的回报里他还未成亲,恐怕只知道读书,还没空闲考虑婚姻,与他说男女之事,一来他不懂,二来君臣间说这个也是有些过了,便止住,转而道:“朕也没亏待钱氏,你既然见到了她,应当知道。她如今关着,等再过几年,大郎长成了,朕可以放她出来走动走动。她虽不能正名,但一应供给,与宫妃并没有什么差别。”   听着皇帝不像再生气的样子,展见星忙道:“皇上,钱夫人不在乎锦衣玉食,只是母子连心,她焉能不想。她托臣恳求皇上,她什么富贵荣华也不要,只求重进宫来,仍旧做一个小宫女,皇上若存有顾虑,她不见皇长子都使得,只求离皇长子近一些。钱夫人的家人都在京中,她为家人计,绝不会乱来,给皇上添烦恼的。”   皇帝闻言沉吟。   他当然不是丧心病狂之人,否则钱淑兰早留不下命来。他对钱淑兰没有什么感情,但人非草木,愧疚总存着一两分,钱氏出于母子天性,只有此求,他不能不觉得触动。   何况,不触动也不行——皇帝又打量了一眼展见星,这件事已经被外臣知道了,年轻人意气重,眼下还晓得保密,他真不同意,他干出什么又不好说了。   展见星补充道:“臣知道轻重,当然也会守口如瓶。”   皇帝还真不怎么相信,道:“你知道轻重?那你知道钱氏回宫,性命难测吗?”   展见星点头:“臣知道,钱夫人也知道,钱夫人无畏,所以臣帮她。”   “钱氏无畏,那你想过你自己吗?”皇帝问她,“朕点了你的探花,你原该直接入翰林院为编修,但你掺和进了朕的家事,不但翰林院,这京城你都留不下来了。”   展见星对此早有准备,皇上留下她这么一个知道皇家秘密的人在左近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不但京城,京城附近她都呆不住,至少把她打发去千里之外。   她道:“臣想过,但是不论臣去哪里,都是向皇上尽忠,为百姓做事,臣也无畏。”   这个探花,说她懂事,她敢接钱氏的求援,敢愤而在殿试答卷里讽他,说她不懂事,她又能说出几句很有分寸的话,难得的是还不存怨望,看上去是真心实意地做如是想。   皇上觉出几分头疼来,最麻烦的就是这种臣子,忠君是忠君,但同时有他自己的一套忠孝坚持,以这样的标准要求自己,也要求君上,自己过不痛快,也不许君上过痛快了。   想治他,不是完全没招,可是非常麻烦——皇帝此时也隐隐明白了,他的大臣们都是四书五经饱读出来的,不可能看不穿展见星文字里的隐喻,能把他的答卷夹在前十里送到他眼皮底下,就是存心的。   戳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展见星,可是他背后不知有多少只推手,他不过是适逢其会被推上来了而已。   如果他把茬找得太过分了,一定会有人出来说话。   也说不定,他的臣子们就在等这个机会。   废后是家事,外臣拗不过,那苛虐探花总是朝事了罢,有资格说话的人多了。   皇帝越想越是一脑门官司,最终一挥手:“算了,朕不跟你这个愣头青多说了!你自己去找闻尚书,说朕的话,叫他给你挑个远远的地出去,最好别叫朕再看见你。”   展见星迟疑:“皇上,那钱夫人——?”   皇帝气笑了——展见星的年纪与相貌真是占了绝大便宜,她更像是谁家矫矫如玉的子侄,而不是正经严肃的官员,这要是个面如菜皮的迂官还在这跟他梗脖子,他直接就叫人拖出去了。   “怎么,还想朕给你写封字据?”   展见星终于顿首:“臣不敢,臣谢皇上仁心隆恩。”   **   钱淑兰进宫后续,展见星没有亲见,三天之后,她就踏上了回大同的路程。   按常理,她就算不入翰林院,也该入六部或科道观政一阵子再出京为官,但皇帝直接就要把她打发走,闻尚书得知之后,也没多说,带着几分了然,给展见星选了江西的一个县,命底下人加急做了告身,意味深长地道:“年轻人戒骄戒躁,不要着急。你先生奉先帝之命,耽于边地多年,期间尽心尽力。朝廷闻知,现已决议召他回京,你回去时,顺道转告他罢,正式的圣旨,大约也快下来了。”   展见星意外又郑重地躬身致谢——她不知道闻尚书何以青眼待她,但她很清楚,江西离京虽远,绝不是什么偏远地区,文治经济还都很发达,不下于江浙。   皇帝的本意,恐怕不是把她打发到这样的行省去的。   而楚先生能回京,看闻尚书的口风,多半是要升,就让她更没有牵挂了。   她不是一个人走,许异和她同行,他分到了户部观政,请了几天假,回家看望父母兼报喜。   他不懂展见星怎么去领赏领出这个结果来,展见星只和他说是自己面君时言辞无状,他不大相信,但又想不出别的理由,只好一路唉声叹气。   隔天傍晚时,两人赶到了大同,在城门口分手,又约好了明日一早一同去代王府。   徐氏终于见到久别的女儿,却是一夜无话——因为她已经傻掉了,她给女儿开出三年期限,不过是为了安抚住女儿,哪知道这样不可能完成的条件居然被展见星做到了?   这一份惊甚至超过了阔别大半年后终于见到女儿的喜,她整晚都恍惚着——她生的是个女儿吧?   是……吧?   ……   展见星明白母亲的心情,暂时也不和她多说什么,天一亮就跑去代王府。   她要赶着上任,时间很紧,回大同来最重要的是为了把母亲一起带走,别的事都得抓紧办。   楚翰林正在纪善所里讲课,声音沉稳地传出来:“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   她在京里经历了许多事,但是这里,好像还一如当初,什么也没有改变,是她度过五年时光的熟悉学堂。   连朱成钧那个没精打采的背影都差不多。   他还是不爱读书,当然,恐怕只剩他一个人读书还更没劲了。   展见星不觉微笑,她在这里有过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但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其实很想念,因为愉快的回忆,更多。   楚翰林若有所觉,抬眼向外望来,他未及说话,这个时候许异从后面跑来了,气喘吁吁地大声道:“星星,你来得真早,我记着要来早点,可是我娘拉着我说了大半夜话,我就睡迟了——”   砰。   朱成钧面前的桌子被撞开,然后他起身,大步流星地冲出来,看一眼展见星,马上去质问许异:“你叫他什么?”   “九爷,我回来了——”许异笑呵呵地打完招呼才想起来朱成钧根本没问他回没回来,只好莫名地眨了眨眼,“九爷,怎么了?”   朱成钧冷眉冷眼,重复一遍:“我问你叫他什么?”   “星——星星?”许异小心翼翼地道,“不是我先叫的,我听如琢叫着顺口,才跟着叫了。”   朱成钧眼前都是一黑:“还有别人?!”   展见星正要向他展露的笑容僵住,眼前顿时也是一黑——   他怎么还没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两眼对两眼,双双黑漆漆。   ~   摊成饼,捂脸,我不是不认真,是我只诌得出这个水平的诗,连载期也没太多时间细想,感谢指正,完结以后我再琢磨琢磨,想得出更合适的再改一下。 第74章   说实话, 大半年过去,展见星几乎快把那晚忘了,看见朱成钧的背影时她才只觉得温暖想念, 但朱成钧成功地用一句话就把她带了回去——   对,这里什么都没有变。   他的心思也没有变。   展见星不但眼前发黑, 脑袋也一阵阵发晕——这可怎么好?   她真的把朱成钧拐带歪了。   这要命的事实让她和楚翰林说话都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好在许异被朱成钧吓住, 不敢挨近他, 努力凑楚翰林跟前去, 抢着把她被贬出京的事也说了,楚翰林以为她是因此郁郁,便温言安慰了她两句,没觉出来不对。   他们说话的时候,朱成钧倒是很安静, 等他们将科考及选官时的那些别后之事都说完了,他才拉了展见星,向楚翰林告假。   楚翰林知道他们关系好, 自然通人情,笑着点了点头:“去吧。”   展见星又想起来一事,忙道:“先生, 我离京时,闻尚书向我透了口风, 可能将调先生回京。”   楚翰林微微一怔,心中百感交集, 目光在她和许异面上扫过,最终化为欣慰一笑:“好,我知道了。”   然后,她就被朱成钧拉走了。   **   路上,展见星两度试图挣脱朱成钧的手,两度以失败告终。   不过第二遍时取得了一点成效,那就是朱成钧停下来跟她对峙:“你怕我?”   展见星:“……”   确实有点。   她完全不知道朱成钧对她的感情从何时起、又是怎么变质的,而居然还持续了如此之久,从前未察觉时,什么都很正常,现在她一旦发现,朱成钧看她的眼神,跟她说话的语气,拉她的动作,每一样都仿佛有深意,都让她不自在了起来。   朱成钧看上去莫名其妙:“你怕我什么?我怎么你了?”   展见星抿了下唇:“九爷,你先松手。”   “不。”朱成钧干脆地拒绝了,并且倒过来指责她,“展见星,你怎么对我这么坏?别人叫你那么亲密都可以,我拉你一下,你跟我别扭了一路。我知道了,你要去做官了,翅膀硬了是不是?”   他这么一通话砸下来,展见星反而冷静了,她跟他对视片刻:“九爷,你知道自己不占理,才跟我胡搅蛮缠。”   朱成钧道:“好啊,你还骂我。”   “……”展见星绷不住,勉强忍笑,“九爷,别耍赖。你都快加冠了,以为自己还小吗?”   朱成钧不响,但仍坚持要拉着她。这么闹了几句,展见星那点别扭倒没了,这事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了,她觉得跟朱成钧谈一谈,能把他劝明白了也好。   两个人走回了东三所,这里也没什么变化,桌椅一如往昔,桌上一角摆着时鲜花朵。   展见星伸手摸了摸那枝弯成花环状的迎春花,她从以前就发现,朱成钧比她会打扮屋子,屋里总没断过这些,不值什么钱,但整间屋子就变得鲜亮清新起来。   秋果正在卧房里抱被子晒,见了她,很高兴地蹦出去:“呦,展伴读,你可回来了!把我们爷眼睛都盼穿了,等着,我把被子晾上就去煮茶!”   展见星:“……”   从前她听这种话也不会多想,现在也有点尴尬了,假装无意去瞄朱成钧,正和他目光撞个正着。   朱成钧从外表上看其实成熟了不少,主要是整个人的气质都沉着下来,身材修长,双手环胸,倚在门边看她伸手摸花,眼神深而沉。   不说话的时候,他看上去是一个正常英武的青年了。   这么一个大好王孙,怎么就——   展见星心里叹气,坐到了椅子里。她在这里很熟了,虽然一阵没来,也不需要谁招呼。   朱成钧看她坐下,长腿迈进来,走到另一边坐下。   展见星琢磨着,要怎么开口跟他说这个事,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委婉说辞——对付朱成钧这样的,恐怕委婉也没用。她索性就直接道:“九爷,我是男人。”   朱成钧点头:“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   “所以你不应该对我——”展见星卡住,她发现这个话还蛮难说的,叫朱成钧不要喜欢她?想一想都有点羞耻。   “对你怎么样?”朱成钧倒是饶有兴趣地追问,他还把声音压低了一点,“你想我对你怎么样?”   “我什么也没想!”展见星连忙撇清,又终于找到了准确的说辞,“九爷,你年纪也不小了,先生即将上京,请他代你向皇上陈情,为你挑选一位淑女吧。”   朱成钧沉默片刻,若有所思。   他看上去不反对,展见星大喜,他还知道遵循正道去娶妻,那显然陷得不深,可能不过一时糊涂,此事比她想得容易多了。她抱着打铁趁热的心思,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九爷,你自己不好意思提,我替你去和先生说——嗯?”   她手腕被朱成钧扯住,一把拉回来。   朱成钧低垂着眼睫,这一刻,他的心思与展见星其实是重叠的——此事比他想得容易。   展见星看穿了他,但居然没有大怒,没有深觉羞辱地跟他翻脸,只是劝他,帮他想主意。   他待他非但不坏,简直太好。   朱成钧眨了下眼,抬头:“我不成亲,我不喜欢不认识的人天天在我身边转悠。”   展见星好声好气地道:“一开始不认识,处一阵子就熟悉了。”   朱成钧道:“我为什么要跟她熟悉?我天天这么忙,没空。”   “……”展见星终于意识到她其实太乐观,头疼道,“那你也不能——九爷,我是个男人,你怎么会生出这种误会来?”   “我不知道。”这一句是实话,朱成钧真的不知道,他不自觉摩挲着她细白的手腕,沉迷又悠长地叹息,“展见星,你以为我故意的吗?我也没有想到啊。”   他说的是“没有想到”,而不是“不想”,其中细微差别,展见星听得出来,这意味着他根本没多少挣扎就接受了这件事,但他此前从未展露过断袖方面的迹象,少时还跟她说过不要太早成亲,意思他那时候还是想过成亲这件事的,几年一过,忽然就变成了这样,展见星对于这个局面,一方面焦头烂额,一方面无法不承认:他的跑偏,跟她有关。   许异也和他们朝夕相伴,如今生得高大俊朗,但他就和朱成钧清清白白,互相绝不可能有一点怪异情分,朱成钧甚至一直还不大喜欢他。   展见星皱眉努力琢磨着,她觉得朱成钧如今都不能算断袖,她要真是个男人,把衣裳一脱,叫朱成钧看看他有的她都有,说不定马上就把他打醒了,但,她办不到。   她同样也无法装傻,对朱成钧这个状况置若罔闻,他待她多好,她怎能不知道,撒了手直接跑去上任容易,把他坑成这样,她良心上怎么过得去。   好说说不通,展见星只能下狠药了,“九爷,不管你怎么想的,反正我不是那样的人,你乘早放弃吧。”   朱成钧心不在焉:“嗯?我知道。”   展见星才发现他还摸着她的手腕,摸这么一会儿了不知道有什么好摸的,她忙夺手不迭。   朱成钧没坚持,但手里空落落的,他也不太满意,终于抬头:“我知道你不是,不过你管你自己怎么想得了,你还管得着我?我告诉你,我都管不住。”   ……   这种谜一样简直还有点骄傲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朱成钧的话还没完,他歪歪头,点了点自己的额角:“自从你丢下我跑了,我天天都想你——”   展见星惊得跺脚:“别别别说了!”   这叫什么话!   能听吗他自己一点都没觉得不对劲吗怎么说得出口的?!   朱成钧欣赏着她手足无措到快团团转的窘态,坚持着把下半句说完了,“要不是要照顾你娘,我早就上京找你去了。”   “找我我也不可能答应的。”展见星在快冒烟的状态里,终于勉强想出一句话来回他。   “哦。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了?”朱成钧问她。   展见星下意识摇头:“没有——”   她始终觉得她有责任,甚至可能还要担负大部分责任。她坑了朱成钧不说,而到现在也无法把真相告诉他,让他意识到不对的不是他,而是她。   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讨厌他。   朱成钧的眼神一下亮了起来,嘴角也翘高了,是一个喜气洋洋不能自抑的姿态。   展见星:“……”她在这一团乱麻里费力地揪出一根线来,小心翼翼地问他,“九爷,你是只对我,还是对别的清秀些的少年也——?”   说实话,朱家人都不大有节操,不但代王府这一窝,连龙椅上的那位都是,朱成钧对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这扇本来不应存在的门被他推开了,那他看见的未必就只有她一个人。   朱成钧的嘴角又耷拉下去了,他瞪她:“你以为我有病?”   ——你难道没有?   展见星默默把这句反问吞了回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不是回来跟他吵架的。   “我不是二叔,也不是大哥,你也别问什么丫头,不要,都不要,我不要像他们。”朱成钧改为盯她,“展见星,你应该懂。”   展见星哑口,也恍悟,对,她懂。   她陪朱成钧走过他的整个少年时期,亲眼见证他没有一个至亲长辈能给他做一个好的榜样,他打从骨子里厌恶他们,连去争去讨好都不屑于,他手里唯一的产业,是先帝给他的。   他对他们的抗拒,当然会表现在绝不要成为他们一样的人,其中就包括了滥色这一项。   这坚持多天真,但又多可贵。   展见星坐了回去,低声道:“我知道,九爷,我再也不说这个了。”   朱成钧才满意了:“嗯。”   毕竟一同成长,有些话其实不需要说太多,觉得谈判暂时失败,展见星只好道:“九爷,不提那些,就我们之间而言,我是你的伴读,也是你的朋友,但仅此二项而已,不可能再有更多了。”   “我要是坚持,你会跟我绝交吗?”   展见星怔了怔,狠心点点头。   但她这一息迟疑已经让朱成钧有了自己的答案,他笃定地道:“你不会。”   “那就好办了。”他轻松地冲她道,“我们先来算算账。”   展见星下意识问:“什么账?”他又不知道她的秘密,她还欠他什么别的不成?   “你上京前,叫我照顾你娘,我做了。”朱成钧道,“但是我不能白做,你要还我。”   展见星:“……怎么还?”   朱成钧舔舔嘴巴,说出想了很久的那一句:“你给我亲一下。” 第75章   朱成钧当然没有得逞。   展见星跳起来就落荒而逃——也没有逃掉。   朱成钧再度把她拉了回来:“不让亲就不让亲, 你跑什么,我还有话问你。”   展见星脸热到又要冒烟:“你你别再说那个字了!”   朱成钧:“有你这么凶的吗?说也不让说——好了,不说就是, 你回来。”   展见星才坐了回去,警惕地听朱成钧又开了口, 他这回问的倒是正经事:“你要去江西?为什么?”   君前失仪的理由糊弄一下许异还行, 显然没在朱成钧这里蒙混过去, 展见星想了想, 说了一半:“我看不过眼皇上废后, 殿试时讽刺他了。”   “他就把你贬了?”   展见星点点头。   “我从前说他不好,你偏护着他,这下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吧。”朱成钧没对她的被贬表示什么同情,倒是先跟她找起前账来。   展见星有点无奈:“九爷,你还记仇呢。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是提醒你, 别谁都信。你看他是皇上,但是从前见都没有见过,凭什么就信他。”   他这一句虽不恭敬, 但也是好意,展见星正要点头受教,就听他接着道:“你信我就够了。”   ——怎么就够了?   展见星简直控制不住斜睨他的眼神, 却又不敢搭他这个腔,只好当做没听见, 道:“九爷,我去江西也没什么不好, 在哪里都是做事么。只是江西离这里太远,以后我们相见,恐怕很不容易,你多保重,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就写信告诉我,等哪一年我若能调回京里,再找机会来看你。”   她说着,也舍不得起来,这一去是真正的山长水远,再会难期。朱成钧已经长成,应当不会还有谁欺负得了他,可是他那个随心所欲与众不同的性子,又叫人有点放不下心,恐怕别人没把他怎么样,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起来。   “那是哪一年?”   展见星带着离愁叹气:“我不知道。”   做了官,其实等于不是自由身了,辗转各地宦游几十年,到老才能还乡的官员不在少数。   “那你在江西要呆多久?”   “大概要很久。”这个展见星约摸有点数,“我把皇上惹得挺生气,他说不想再看见我,吏部的闻尚书似乎肯帮着我,但短时间内,他也不会去顶着皇上来。总得过个几年,皇上把我忘了,又或是气消了,再者我的考绩不错,那才好想法动一动。”   “你就算能动,也不一定马上就能回京。”   展见星不得不承认:“是,先生教过,京官外放容易,外官想调进京,很难。”   楚翰林名义上仍属京官,他的编制都还挂在翰林院,但想回京也要靠学生争气推一把,才能如愿。   朱成钧看着她:“天下大得很,你江西呆几年,江南呆几年,两京十三省,你哪里都可能去,就是不可能来山西,在大同做官。”   展见星:“……”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虚劲儿是哪里来的,但在朱成钧这么一句连一句非常平静的叙述之下,她的声音就是不由低了下去,有点受气的样子:“嗯。我不能在户籍本省任职。”   太/祖立国时,曾定下过“南人官北,北人官南”的授官政策,以避免官员在家乡或家乡左近为官可能出现的勾结腐败现象,那时候的人想要做官,是彻底的背井离乡,如今几十年过去,风气才松动了些,只要回避本省即可。   这个政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为京官,可以不考虑本籍与任职地的差异。   “所以你就是哄我。”朱成钧向她宣布了最终结论,“你跟我一别,八成就是永别。”   展见星哭笑不得:“九爷,说得这么不吉利做什么,哪里就有这么糟了。”   想了想,又安抚他,“我还年轻,总有机会的。”   朱成钧幽幽道:“哦,所以你想我等你到老。”   “我没想!”展见星忙不迭撇清,她发现她跟朱成钧说的看似一件事,实际上根本不是,她一不留神就要被带沟里去。   她真是发愁,不过一想到即将到来的久别,这些不自在又皆化成了离愁,算了,她都要走了,难道还跟他吵架不成,他现在醒不过来,也只有由他去了。   大半年不够,那就三五年,以后见都见不到,他这股荒唐心思总会淡下去的。   不知是不是珍惜仅剩的一点共处时光,朱成钧没有再为难她,接下来说的话都算正常,展见星不能一直呆在代王府里,再说了一阵,她就要走了,她还要跑常胜堡村一趟。   展家那些人虽然从未待她有一点好处,但天生的血缘砍不断,他们若仗着她的势在大同胡作非为出什么事来,她的名声也要被带累。   朱成钧听了也没纠缠,只道:“那你去吧,哪天走,告诉我一声,我去送你。”   他这样好说话,倒让展见星离情又起,在她的小半生中,她从未和同龄朋友有过这样深刻的羁绊,这和许异都不同,她毕竟不曾和许异共过患难,双方再亲厚,不过同窗之情而已。   “你放心,我会来说的。”   展见星脚步缓慢地出去,她不知道的是,她一走,朱成钧就叫秋果:“去磨墨。”   秋果稀罕地从门外窜进来:“哇,展伴读真是灵丹妙药,一回来,爷都知道主动用功了。”   朱成钧真是个要用功的样子,墨磨好了,他站到书桌前,沉吟片刻,提笔就勾勒了副弯弯曲曲的图画出来。   秋果认不出画的是什么,歪头不解:“——爷,你不是写字,要画画?”   “江西在这里。”朱成钧在图画的下半部点了个重重的墨点,告诉秋果,“展见星就要去这里做官。”   “展伴读可真能跑。”秋果明白过来,点点头,“那爷,是不是离我们这里很远?”   “我们在这儿。”朱成钧又在上半部落下一个墨点,“大概相距两千多里,近三千里吧。”   秋果的嘴巴张成一个圆:“这么远!那得走上好几个月吧?”   “不至于那么久,不过一两个月得要。”   “皇上真是的,怎么把展伴读贬到那么远啊。”秋果很同情,“把我们爷也坑苦了,这往后想见一面,多难。”   “难?”朱成钧嘴角一勾,“那不一定。”   不等秋果问,他仰面闭眼,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儿,重新睁开眼,“江西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比我们这暖和。”   秋果不明所以地搭着腔:“好是好,可是和我们没关系呀。对了——!”他的记忆忽然也灵光了一下,“宁王爷是不是封在那里?就是之前抢先举报汉王,害得大爷挨皇上训的那位老王爷?”   朱成钧缓缓点了点头:“是他。”   秋果听了羡慕:“人家封的地方多好,我们都封到关外来了。”   “他可不会觉得好。”   “啊,为什么?”   “没兵没权,好在哪里?”朱成钧反问。几大边王的藩地在气候及城镇繁华度上跟内陆藩王比都要差点,但边王的地位仍要更隆,关键就在这里,边王大多手握重兵,即便是如今成了落架凤凰的代王府,有祖宗多年经营的底子在,在封地里想干点什么,那也比宁王容易。   所谓富贵闲人,有的人看见富贵,有的人只看见“闲”,滋味究竟如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已。   秋果傻呵呵地道:“不想造反的话,有没有兵差别也不大。能封个舒服的好地方才好呢。”   “那你想去江西转转吗?”   秋果点头:“听爷说的我心动,大同也挺热闹,不过来来回回都是这些,我跟爷转了几年也转腻了。山清水秀的地儿是什么样子,我没见过,想也想不出来——唉,想也没用,那是人家宁王爷的封地。”   “宁王的封地,谁说我就不能去了。”   说完这一句,朱成钧垂下眼来,换了张纸,这一回,他认真地写起字来。   **   展见星的常胜保村之行很顺利,她只是庶民的时候,展家想怎么欺负她怎么欺负她;她中了秀才,展家人还敢伙同朱老爷算计她,但在她一逼之下,腔调已经软掉;而这回她连中举人进士,选了官,再去,展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能把脊梁骨在她面前直起来的。   甚至话都没能和她搭几句,因为村里面鸡犬相闻,她前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本村的总甲和本住在邻村的乡老都以最快速度挤到了展家的小院里,呼啦啦就跪了一地。   她不是本县知县,其实不是必须要行此大礼,但展家人当初怎么虐待这位进士母子俩的,村里面谁不知道,当初未结善缘只结了仇,如今别说沾光了,不被找茬就不错了。   有孝道在,不好把展家自家人怎么样,折腾他们总没这个顾虑了。   以展见星如今的眼界,已不会把小乡村里的恩怨放在眼里,昨日种种,譬如过眼云烟罢了,她只是心中一动,把乡老请到一边,请他代为约束展家人,不要胡作非为,倘若他们仗势横行,大可直接告官,不必忍耐。   乡老听了连忙答应——他心里也有一本账,一般官员哪有这么铁面无私,这显见得同展家没有一点情分在了,就告他也不怕,展见星不可能怪罪的。   且她能有这个托付下来,倒是把本乡跟这个骤然跃升的文曲星之间的裂痕弥缝了一点,乡老反而放心了。对她的话,自然无有不从。   这时总甲见她走回来,又忙上前,要请她去看祠堂里的牌匾——原来展见星虽才回来,但县里早已有喜报传来了,这总甲没跟展家人要钱,自掏腰包做了副进士牌匾挂到祠堂里,这既是他想献殷勤,也是本村的门面。   可以说,展见星即便什么都不做,她的功名本身就已惠泽了家乡,有这一面进士牌匾在,从此那些粮长收受税粮衙役下乡摊派徭役,都得掂量掂量,不能做得太过分了。   这毕竟不是恶意,展见星便也跟他去看了看,这么几番折腾,时间就不多了,该说的说了,她也不想再多留,以要赶赴任上为由,提出告辞。   展家人在这一场热闹里基本没什么表现的余地,直到要走的时候,已经出嫁的来娣坚持跟着送了出来,她跟展见星说过话,展见星对她其实不错,她心里明白,所以敢跟出来,只是眼角垂着,哀怨地向展见星道:“二哥,你为什么不劝我再等一等呢。”   展见星不解扬眉:“嗯——?”   “我要是再等一等,等现在再嫁,做个官太太也绰绰有余的。”来娣说着,满脸心痛地道,“秀才的妹妹,和进士的妹妹,差太多了啊。”   她现在嫁的其实不错,是邻村的一个富户,当时觉得心满意足,但是万万没想到兄长上升得这么快,完全超越了她的理想,导致她一想,就十分意难平起来。   ——好嘛,这个堂妹倒是比她还有上进心。   展见星好气又好笑,道:“我也不知道我这科必定能中,要是不中,叫你一直等我吗?一等就是三年,你有几个三年能等?”   来娣才不说话了,只是仍忍不住叹了口气。   “回去吧,你要知足,方能常乐。”展见星告诫了她一句,见她不情不愿地点头,方转身走了。   **   展见星对展家人没什么留恋之意,但等真的跟楚翰林和朱成钧及许异告别的时候,她满腔都是不舍。   她去代王府,先拜别了楚翰林,然后朱成钧和许异一起把她和徐氏送到了城门口。   按制,展见星携寡母上任,是为尽孝,可以向朝廷申请车马,所以他们省了这笔费用,徐氏坐在车里,等着女儿和朋友们告别。   许异也该回京了,他是自己走,他也有抱怨:“我叫我爹娘跟我进京,他们都不愿意,说京城花费大,我才做官,恐怕我养不起他们,非不肯去,说过几年再说。星——见星,还是你好,你跟婶子都不用分开。”   那一个“星”字是被朱成钧忽然盯过来的眼神盯到缩回去的。   展见星安慰他:“你爹总不用在卫所里受苦了,回到城里,也能享享清福了。”   许异的父亲名义上仍是军籍,不过他都中了进士,想给父亲变通操作一下弄回城里来,总是有办法的,卫所里也不缺许父一个体力衰减的老兵。   “嗯,也是。”许异点头,“见星,你去那么远,多保重啊,有空给我写信。”   展见星答应了,许异走后,跟着就轮到朱成钧——按地位他该为先,不过他就不走,许异才先走了。   “九爷——”展见星声音有点哽住,她是真的难过,“你多保重。”   离别的场景千千万,可是能说的话语,好像就这么几句。   朱成钧看了一眼马车垂下的车帘,往展见星面前站了一步,低声道:“你要去那么远,那么久,这辈子也许是最后一面,还不能让我亲一下?”   展见星:“……”   她想说“不能”,一时不忍出口,就站着没动,就这片刻之间,朱成钧的脸挨过来,低了头,在她脸颊一侧轻轻一碰。   “——!”   朱成钧已经退了回去,舔了一下嘴唇,眼睛弯弯的。   ……最后一面。   展见星一闭眼,忍了。 第76章   展见星前脚走, 楚翰林在府里后脚接到了召他上京的圣旨。   不只召他,还有朱成钧。   楚翰林心下奇怪,等到朱成钧送人回来, 就问他:“九郎,你知道皇上为什么突然召你?”   这几年, 代王府在京城方面就跟隐形了差不多, 除了去年两兄弟打架惹来一封圣旨训斥, 别的再没瓜葛。   朱成钧道:“我知道, 我给皇上写信要封地了。”   楚翰林吃惊:“什么?”   朱成钧作为宗室, 本身有渠道可以直接上书皇帝,他没告诉楚翰林也没让楚翰林经手,楚翰林也就不知,此时忍不住皱眉:“九郎,我正要与你说, 你大了,婚姻与封地都该考虑起来了,我即将上京, 找到合适的机会,自会在皇上面前替你设法,你这样直接去要, 惹恼皇上,封地上叫你吃亏了怎么办?”   楚翰林教这个学生五年, 深知他于荣华富贵上其实看得很轻,衣食上更不奢靡, 这于宗室里是极难得的品质——尤其有朱成锠对比着。而朱成钧越是不将这些放在心上,楚翰林越倒忍不住替他操起心来,怕他得着不好的封地,比别人差一截。   “先生别担心,我都想好了,我跟皇上去说。”   信写都写了,皇帝也下诏了,这时再要改口也晚了,楚翰林想想,只得无奈摇头,去收拾东西,预备上京。   朱成钧还好,他在京城不会停留多久,估摸只和皇帝见一面,楚翰林的圣旨上明确说了留用,官职虽还没定,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他这一把家当都收拾起来,又跟纪善所左近熟悉的几个王府属官告别,难免就惊动了人。   朱成锠闻讯而来。   “楚侍讲,你要走了?”朱成锠这一问心情非常复杂,他都忘了楚翰林在这里只是差遣了,差遣的意思更近于钦差,不论他在这里多久,总有要走的一天。   他当然不是舍不得楚翰林,只是如今的代王府好似一潭死水,跟他斗的死去活来的朱逊烁走了,还留着的朱成钧根本不和他斗——特指王位,他坐拥整座代王府,可也并不觉得多么快活。   美酒,美人,财富,尽他予取予求,但日复一日,也不过如此。他才三十出头,却仿佛已经将自己的一生看透。醉得迷糊时,他甚至想,难怪祖父在时喜好上街敲人脑袋,他那时觉得莫名其妙,没跟着去,现在他觉得自己明白了——真的太无聊了啊。   楚翰林的离开,让他终于清醒了一下,他羡慕,而且妒忌。楚翰林虽然只是个五品官,却不必像他一样,绑在代王府里,人家的人生就是有新的变化与奔头。   楚翰林拱手点头:“正要去和大爷辞行,皇上有旨,召我回京了。”   “哦,回京好,回京好。”朱成锠勉强笑着,“楚侍讲,恭喜你了,回去就得升官了吧?”   楚翰林打量了一下朱成锠眼边的青黑和微微蜡黄的脸色,心下摇头,这位大王孙快把自己荒唐废了,他不好说什么,说了朱成锠也不可能听进去。   他便只道:“这个还不知道,不过多谢大爷吉言了。”   他们这里说着,朱成钧去车马房要了辆大车来,进了纪善所,见到朱成锠,敷衍点了头,道:“大哥。”   朱成锠没空挑他的礼数,他盯着朱成钧背后的一个小包袱,惊疑道:“九郎,你送你先生出门,带包袱干什么?”   朱成钧道:“我送先生,我自己也出门,皇上召我了。”   “什么?!”朱成锠失声,嗓门大了一倍。   既被他撞见,朱成钧也无所谓,就把自己要封地的事又说了一遍,朱成锠瞪着眼:“你疯了?你还想把封地要到江西去?你以为朝廷是你开的?!”   朱成钧嫌他又吵又啰嗦,往后退了两步:“我要不要得到是我的事,大哥,我走得远远的,府里再也没人够格和你抢王位,不是正合你的意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怎么还是这么生气呢!   他跟弟弟感情一点都不好,互相算计过,吵过,甚至动过手,他不是不想把弟弟撵出府去,他真能滚到江西去,一辈子不见面应该最好——但不知道怎么的,朱成锠怎么想都没法把自己想得高兴起来,反而浑身都别扭。   最终他只能张口怒道:“你就自己做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朱成钧奇怪地瞄了他一眼——跟你说?这个当哥哥的,从来也没正经管过他啊。   他一字没说,但朱成锠完整地把这个意思从他的眼神里解读了出来,气得想说话,又不知能说什么,而且觉得脸颊都有点火辣辣,赌气一甩袖走了。   朱成钧根本没兴趣管他什么心思,和秋果帮着楚翰林把东西都搬上大车,就跳上车,让车夫出发了。   **   到京以后,皇帝先召见了朱成钧。   按常理该先召楚翰林,好从他口里了解一下朱成钧的品行性情,皇帝原也打算这么做,但话到嘴边,又改了。   大同方面负有监视之责的官员曾告诉他代王府两兄弟大打出手的消息,他当时以为是为了王位,如今朱成钧的上书里确实祭出了先帝曾对他前程的许诺——但他不是跟他要代王位,而是想跑江西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   皇帝纳闷得无以复加,他不想从别人嘴里听说朱成钧怎么样了,他决定自己亲眼见一见。   朱成钧踏进殿来。   皇帝怔了一怔——跟他想得很不一样。   不是朱成钧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相反,他太正常了,长身玉立,英气勃勃,眼神有点淡漠,但同时也因这淡漠而清澈,整个人的精神气显得极好。   皇帝坐了龙廷后很少出京了,不过从前做皇太孙和太子时跑的地方不少,见过的藩王子孙也多,地方藩宗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沉迷向酒色财气几乎是无可避免之事,尤其朱成钧又有那么一个父亲,他竟生得这副形容,就更令人觉得反差。   到皇帝这一辈,对那些隔了好几层的亲戚是很难找得出什么情分了,但远亲也是亲,看见朱成钧这样的,总比看见一个酒囊饭袋感觉要好。   皇帝的心情就不错起来,待朱成钧行过礼后,就让宫人搬张椅子到炕前,叫他坐下。   朱成钧也不客气,叫他坐他就坐了。   皇帝先和他拉两句家常话:“你都长这么大了,如今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皇帝比朱成钧大着十来岁,用这种长辈口气也说得过去。   朱成钧看了他一眼。   皇帝诧笑道:“怎么了?朕还问不得吗?”   朱成钧摇头:“问得。只是皇伯父从前也这么问过我,我那时没什么事,后来就很忙了,要读书,也要练武。”   皇帝听见他提起先帝,先肃容了一下,然后口气不觉又和缓了一点:“先皇仙逝好几年了,难为你还记得他的话。”   朱成钧道:“嗯。”   就这短短时间之内,皇帝已觉察出他的不对——他没有那么正常,光头宗室能进京来,又本是为要王位封地来的,都把先帝的大旗扛了出来,怎会不顺势多表白几句?   他就这么干干的一个字就没了。   皇帝不得不自己问他:“你跟朕上书说要去江西?你要知道,朕若封你,也该将你封在山西境内。”   至多再到邻省去,再往外面的地域扩的,真不多见——除非像朱逊烁那样,等于被贬出去。   朱成钧道:“我从小就在大同,呆得腻了,听说江西地方好,天气暖和,我想换个地方看看。”   皇帝笑了一声:“哦?不是为了你那个伴读吗?”   皇帝本来真没想到这事和展见星能扯上关系,但朱成钧在信里把封地指定得太明确了——江西抚州府崇仁县,他召内阁询问的时候,方学士惊讶地指了出来。   这才是他召朱成钧上京的原因。   因为他怎么想也想不通内里的联系。   做王孙的伴读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极受气的,王孙挨不得的板子都是伴读挨,还得承受来自王孙本身的跋扈,结果朱成钧倒好,打算跟着伴读要块新封地,这叫什么事儿?   他这个问题算出其不意,但朱成钧眼都没眨,直接认了:“对,我有认识的人去才想去的。”   他这么坦荡,皇帝又不确定了——本来他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由此至少可以看出,朱成钧和这个伴读的感情应该不错,他心念一动,向宫人道:“去把大郎抱来,他天天只和他娘闷在宫里,难得有亲戚来,也叫他见一见。”   说这句话时,他着实观察着朱成钧的表情,却只见他毫无触动,也不凑趣就势聊几句,眉目之间,是他这个半大年纪常见的对孩子不感兴趣的漠然。   这份感觉无法准确地伪装出来,皇帝因此放下心来——看来展见星还算知道轻重,嘴巴也严实,没跟人把钱氏的秘密抖落出去。   朱英榕很快来了,他没叫人抱,自己腾挪着小肥腿来的,大大的眼睛扑闪着,进来行完礼后,就好奇地仰头打量着朱成钧。   他长这么大——三岁,确实还没见过一个亲戚,身边来来往往,只有父母和宫人们。   皇帝想了想,指朱成钧:“这是你九堂叔。”   “九堂叔。”朱英榕奶声奶气地叫了。   他叫完走到朱成钧腿跟前,想叫他抱,朱成钧往旁边闪了闪。   “……”朱英榕的嘴巴委屈地嘟了起来。   皇帝失笑,他看出来了,朱成钧根本没领会孩子的意思,他只觉得被朱英榕肉呼呼的小身子挤到了,才往旁边让。   这么大人了,这个样子,倒有几分稚气尚存似的。   朱英榕千娇万宠地长大,不肯罢休吃这个瘪,又往朱成钧面前挤,抱着他的大腿要往上爬。   这回朱成钧终于会意到了,顿了顿,勉为其难地把他抱了起来,放到自己膝上。   他的大腿未见得比奶娘温软的怀抱更好,但朱英榕觉得是自己争取来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小屁股,就昂首挺胸地坐好了,旁边的宫人想伸手抱回他,他还不愿意,把人家的手拍开了。   “这小捣蛋!”皇帝笑斥。   “父皇。”朱英榕向他讨好地笑,皇帝就不舍得说什么了,摇头道,“罢了,他这点小斤两,好歹压不坏你。”   多了个孩子夹在当中,说话就难以再正式起来了,皇帝的身体也往后舒展了一下,随意道:“九郎,你只要去江西吗?你有先皇的信,其实若求朕把展见星调回来,朕也会考虑的。”   朱成钧道:“江西除了远一点,别的都很好,展见星也愿意去,他没说想回来。”   “那你呢?你要是为代王位求朕,朕也许也愿意考虑一下。”   “那是大哥的。”   “你倒是谨守本分。”   “我不想要,大哥想,正好——”   朱成钧顿了一下,三岁大的娃娃很难安坐得住,朱英榕坐了两句话工夫,就开始跟自己找起乐子来,他在朱成钧腿上一跳,朱成钧纹丝不动,奶娘一般没有这份力气撑得住,总要歪斜动弹一下,他觉得有意思,又一跳。   朱成钧低头,面无表情——这皇长子怎么这么蠢?   朱英榕解读不出他的眼神,呵呵笑着,被他一看,更起劲了,又墩一下。   皇帝干咳一声,道:“大郎,安静些,再闹朕就叫人把你抱回去了。”   朱英榕才不动了:“是,父皇。”   “……”皇帝再想说什么,发现想说的话都快忘了,不由后悔起来,他犯了疑心病,把孩子抱来试探人,这下好,他自己的节奏全被打乱了。   ——这皇帝好像也不怎么聪明。   朱成钧心里默默给父子俩下完定义,终于主动开口:“皇上,我只想要那个县,不要别的。”   皇帝再小气,还不至于给郡王分个县都舍不得,朱成钧以先帝遗信求他,所求一点也不过分——他虽要求换个地方做封地,但大同与江西的战略意义完全不一样,比如宁王,如果想从江西换到大同来,那皇帝万万不能同意,见都不会见他,早一封圣旨把他驳斥回去了,但反过来,皇帝就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因为朱成钧这么干,其实于他自己是吃亏的,只能说,他是真的没有一点异心,就是随心所欲而已。这倒也是宗藩的特产,没兵带没政管,可不只好由着各自性子作了,个个想一出是一出。   “你想好了,朕下旨容易,但君无戏言,你再反悔,朕可不能由着你。”皇帝想好一会儿,终于想出一句警告来。   “我不后悔,谢皇上。”   朱成钧把朱英榕放去一边,站起来行礼。   皇帝:“……”   他有点后悔,他答应了吗?他只是告诫吧?代王家的这个看着不机灵,怎么该着打蛇随棍上的时候,他反应这么快。   ……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似的。   **   两个月后,展见星携母跋涉到了抚州府下崇仁县。   原任的崇仁知县苦候她久矣,一闻衙役传报,倒履相迎:“展大人,一路风尘辛苦,本官总算等到你了!”   而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县衙事宜都跟展见星交接了,末了奉送一封圣旨:“展大人,本县将有郡王下临,需要现造王府一座,工期紧急,这份重任,就交给展大人你了!”   展见星被原知县拖着脚不沾地地忙了几天,脑袋本已快忙昏,临了再接这么一个惊天炮仗,她人直接木了。   她呆滞地接下圣旨看过,再往下看一眼大堂内各个苦巴着脸的衙役们。   治县内多座王府绝不是件好事,就不说往后那些王孙下仆如何扰民了,就眼跟前的事儿:这王府怎么筹建?朝廷虽然拨款,可不拨人哪,顶多派个总的督造来,一应底下的人工徭役,都是就近本地筹措。   “县尊,”崇仁县的县丞皱着脸,上前禀道,“如今已将六月份了,农户们都忙着地里的事,再等一个多月早稻要收成,更忙,哪里调得出人去集建王府?”   展见星将圣旨捏在手里——这圣旨比她后出发,但驿站脚程比她快,所以倒比她先到了这里,先交到了原知县的手上。她压着心底的脾气,冷冰冰地道:“建什么王府?农时为重!等收完稻子再说。”   “收完早稻紧着就要种晚稻了,县尊是北边人,可能不知,我们这儿的稻米一年两熟,农户们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只有等到年底寒冬腊月的时候才能有空,在家里歇一歇,应承官府的徭役。”县丞说着,脸更苦了。   本地是真的抽不出人啊,抽了人误了农时,就要误税粮,误了税粮是大事,完不了税,一县差役从上到下都吃不了兜着走。   展见星脸色如霜:“那就等到冬天再说。”   “啊,这能行?”县丞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新县尊看着脸太嫩了,明显不懂多少官场的事,官威不小,可是说个话太想当然,王府是能拖着不建的吗?得罪了郡王,一样是吃不完的苦头。   展见星毫不动摇,不容置疑地道:“我说不建就不建,郡王有意见,叫他自来找我,一切责任,本官担着!”   作者有话要说:   九(美滋滋地还在路上):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第77章   朱成钧带着秋果, 在路上足足走了三个月。   他们两个青壮,脚程怎么也该比展见星带着徐氏要快,但朝廷对藩王赴封地的时间要求没有命官那么严格, 再者崇仁县此前不曾做过封地,王府全要现建, 太急着把他打发去, 也没地方安置他。   临出发前, 朱成锠别别扭扭地, 曾来告诉他:“你那边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缺,若要人手,我从府里挑些给你——别的就别想了!除了小庄荣庄有先帝的话给了你,其余王庄都登记在王府名下,宗人府里都有记档。”   朱成锠毕竟不曾正位代王, 还无权将王府庄田更名转赠。   但不说朱成钧了,连秋果都看穿了他,私下撇嘴道:“大爷看爷要走了, 再也碍不着他事了,终于从心肝里挤出点兄弟情分来。不过他这情分也太俭省了,王庄在宗人府挂名的才多少, 背地里半买半抢的又多少,以为我们都没数么。他真想给, 哪里找不出几十顷地来。”   朱成钧无所谓地道:“你知道来路不正,又有什么好惦记的?别啰嗦了, 少不了你一口饭。”   他最终什么也没要,只带了秋果,揣上圣旨就上路了。   从四月到七月,由北至南,人间正是好时节,看不尽的山花烂漫,江川不息,大郡繁华,小城巷陌,两个人且行且停,眼花缭乱乐不思蜀,几乎快把去封地这事忘了,只当是出来行游天下。   但其实当然忘不掉。   七月初,终于进入江西境内后,秋果坐在大车上,一边抱着个果肉鲜甜汁水丰润的大桃啃,一边含糊地道:“爷,我不着急就算了,我巴不得天天这么到处玩,你怎么也不着急?费这么大劲跑江西去,你不想早点见到展伴读吗?”   朱成钧道:“不想。”   “展伴读带着徐婶子,肯定走不快,我们先前要是快点,说不定都能追上他——啊?”秋果说到一半,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含着的一口桃都忘了咽下去,震惊地道,“爷,你这么薄情?这才多久,你都把展伴读忘了?这样不好吧——不,不对,对展伴读倒挺好的,他又不喜欢你……”   他的尾音在朱成钧横过来的眼神中识相地消失掉。   “他走的时候我得罪了他。”   朱成钧没那么多话,他的一个桃已经吃完了,掀开车帘,随手把桃核掷了出去,才继续道,“来太早了,他还记着仇,又要找我吵架。”   秋果好奇地问:“爷,你干嘛了?”   他那天没跟去城外,并不知道朱成钧又怎么把人得罪了。   朱成钧眼神深了一下,勾唇一笑,往车壁上一倒:“不告诉你。”   秋果跟他长大,从他的情绪上猜得出来,哼哼道:“不告诉我也知道,你肯定占展伴读便宜了。怪不得你要怕他——”   车身忽然一震。   秋果话没说完,一头撞车壁上,把脑袋撞得生疼,没好气钻到前面去,一把掀开车帘道:“你怎么驾车的?”   车夫和车都是在上一个镇里临时雇的,他不知道朱成钧和秋果的真实身份,很懵地转头道:“爷,不是我,前面忽然有人拦路。”   他们这时离着前方一个县镇临川大约有十来里的距离,路旁陆续开始出现行人,但要么荷锄要么背筐,一看就是寻常的农家百姓。   拦路的这一行人却不一般,领先的三四人鲜衣怒马,中间拥着一辆大车,车旁列旗张伞,侍卫执盾持刀,煊赫威严。   车夫腿都有点软:“小、小民本本分分——”   他一边抖一边转头往车里看,他肯定自己得罪不了这么高高在上如在云端的一行人,问题只有出在他拉的客人身上,这两个是江洋大盗不成?可江洋大盗也惊动不来这阵势啊!   就在他转头的功夫,领先的一个中年人已从马上滚落下来,趋着小步,来到车前,恭恭敬敬下跪行礼:“在下王鲁,现在临川王府中为幕,敢问车中,可是新任崇仁郡王?”   郡王与亲王一样,多以受封郡县为王号,朱成钧的封号就是崇仁郡王。   秋果惊讶转头:“爷,是来找你的,这里有人知道你啊。”   朱成钧并不奇怪,宁王有数子,都已长成,分封在江西各处,与他同在抚州府的,就是宁王次子临川王,临川王的封地比他要好一些,因为抚州治于临川,府县同城,就相当于当初罗知府和李蔚之的关系,知府知县衙门都在临川城内。   宁王系盘踞在此,经营多年,虽然插手不得中枢政事,但江西行省之内,能瞒得过他家的消息只怕不多。他作为外来户忽然安插进来,宁王系对他瞩目实属必然,他去崇仁就藩,临川是必经之地,这位临川郡王因此出面,会一会他实是情理中事。   朱成钧往外挪了挪,从秋果旁边探出头去:“是我。你找我有事?”   王鲁哑然:“……”   临川王府从得知崇仁要多出一个外来藩系的郡王就留上了神,但触角难以伸出江西,只能尽力先搜罗些消息,直到朱成钧进入江西,才从他投宿的上一个县城门处检查的路引上找到了他——朱成钧直接用的本名,籍贯也没改,只是隐去了真实身份。   王鲁知道他是轻车简从,万万没想到“简”到了这个地步,拦下人的时候,他都疑心自己是不是拦错了,只是秉着谨慎之心,他才先痛快跪了。   “是,是——”他又磕巴了一下,才忙道,“听说郡王过境,在下奉主人命,前来请王爷前去临川王府一叙。我们王爷已备了薄酒,专候郡王到来。”   朝廷有藩王不得私下来往的律例,但看临川王府如此做派,敢公然派车马仪仗出城相迎,可见宁王系并不像朝廷诸公以为的那样憋屈,封地太远有坏处,可也有好处。   别人敢请,朱成钧没什么不敢去的,他长腿一伸,跳下车道:“秋果,给钱。”   秋果答应一声,摸出十来个铜板付给那车夫,车夫在车厢前坐着早已傻了,并不晓得伸手来接,秋果拿手在他面前晃晃:“喂,发什么呆,钱也不要了?”   车夫被晃醒,往后一缩,眼神中仍是巨大的恍惚与震惊:“钱?什么钱——”   郡王!   他做了一个郡王的生意!   郡王还要给他钱!   “真是傻乎乎的,钱都不知道是什么了。”秋果嘀咕,揪开他的衣襟,把一串铜板往里一丢,“反正我给你了啊,你自己收好,丢了可不怪我。”   王鲁连忙殷勤上前引路——虽然也没两步路:“郡王爷请,我们王爷听说您是轻车简从,特意用了自己的车驾来接您。”   中间那辆华贵无比的大车原是空的,专为接人,朱成钧带着秋果,从善如流地上去了。   **   临川王府坐落在临川县城东,是旧朝原学宫改建,朱成钧一路都掀着车帘,此时到了,他打眼一扫,就向秋果道:“逾制了。”   郡王府与亲王府不好比,建筑规模要小得多,举一个最直观的例子,亲王府所有宫殿室屋加起来可达七八百间,郡王府按制只有数十间。   而临川王府这个门脸,怎么看里面也不只几十间屋子。   秋果道:“哇,爷,你还懂看这个。”   “差这么远,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主仆两个交谈,王鲁在车旁听见,干笑道:“……郡王爷好眼力,不过逾制这个问题么,非是临川王府一家,您有空往别处看看,比我们这里逾制得厉害的王府多的是,王爷们都家大业大,这本是难免的。”   “崇仁那边也要建府了,您放心,逾一些不要紧的,没人认真管这个,真卡着那规矩来,可是把自己委屈了。对了,”他忽然拍了下脑袋,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在下多嘴,问郡王一句,崇仁最近新换了县令,您——可是跟那县令有些不睦?”   朱成钧的注意力转了过去,看着他道:“怎么说?”   “我们王爷日常无事,偶然听见些消息,说您和那崇仁县令是旧识。王爷听了,本以为这是件好事,但不知怎么,那崇仁县令倒好像对您很有意见一般,划崇仁为封地的诏书早都下来了,督造王府的工匠也在上个月到了,崇仁那边,却是没有一点动静。”   王鲁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他的脸色,很是欲言又止地道,“直到如今,崇仁不但片瓦未动,似乎连王府的建地都没确定下来。”   朱成钧眼神幽幽一亮:“是吗?当真?”   王鲁忙点头:“在下如何敢胡说,等您去了,就知道了。唉,我们王爷也是看不过去,才命我想办法先去把您迎到我们府里来,不然等您到了崇仁,一看,连个立脚的地儿都没有,这像什么话呢。别说您了,我们王爷同为宗藩,叫一个七品的小县令这么不当回事,踩着欺负,都要觉得脸面无光了。”   秋果在旁边吐舌头:“爷,怪不得你怕他,他可真凶啊。”   得罪一下,王府都不给建了。   王鲁隐隐觉得秋果的用词似乎有些不对,但仓促间想不出哪里不对,心头泛着糊涂,试探地问道:“什么,郡王怕他?是说那个新县令吗?”   秋果重重点头:“可不是!”   “这——小公公,你莫不是跟在下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信不信由你,我反正没骗你。”   王鲁看看秋果,又看看朱成钧——终于有点将信将疑,因为对于自己的王府连片瓦都没有这么严重的事,朱成钧的表情居然非常平静,没有一点怒意。   不但不怒,他似乎还有点自在。   山西那边的宗藩脾气都这么好的吗——   王鲁陷入了深深的疑惑里。 第78章   现任临川王朱议灵是朱成钧的叔伯辈, 年纪不甚大,只与朱成锠仿佛,今年初时, 刚做过了三十岁的生日。   这位郡王十分的逍遥会享受,不但摆了酒, 还弄了个戏班子, 咿咿呀呀地在花厅外头唱:“我觑东海一洼水, 泰山一携尘……”   朱议灵自己则着件酱紫色的家常道袍, 发上束的不是玉冠也不是金冠, 而是顶藤冠,歪在一把紫藤椅里,半闭着眼,摇头晃脑地随着曲调打拍子。   听见人进来通传,他才把眼一睁, 哈哈笑道:“是我那侄儿来了吗——哎呦!”   他一下窜起来,几步抢到才迈进门槛的朱成钧面前,把住他的手臂, 十分惊讶地问道,“大侄儿,你这是遭了匪兵还是遭了贼了?怎么寒素成了这副模样?”   朱成钧低头看看自己, 又看看朱议灵——心下了然。他自己不饰奢华,但眼力不缺, 朱议灵看着快打扮成个道观里的道士了,但是他那道袍是杭州织造局所出的上等横罗所制, 编制精巧的藤冠里镶着一小块凝脂般的和田白玉,他似乎出世,实则只这两件衣饰,就绝不是普通道士所能有的。   反观朱成钧自己,他的长衣就只是松江细布而已,头上戴一顶乌纱制的小帽,与他身后跟着的秋果都没多大分别。   “侄儿问王叔安。”朱成钧行下礼去,才道,“并没有,如此行路方便,少遇匪人。”   朱议灵还抓着他,原想叫他不要多礼,但完全抵不过他的力道,只得松手后退两步,受了礼,才又哈哈笑道:“好了,来坐罢!你我不是外人,别客气,看你这满头汗,来,先吃块西瓜。”   他一边招呼着,一边自己也回去座位,抓起块西瓜啃起来,秋果被下人引到边上,也得了一块,他才吃了个大桃不久,腹里是饱的,但见这瓜红艳诱人,禁不住口水又被引了出来,当下一边吃,一边有点好奇地扭头去偷瞄朱议灵——这位王爷可够平易可亲的啊。   不但穿着,整个做派,都和他们代王府的爷们截然不同。   “侄儿,你听我排的这出戏怎么样?”朱议灵一块瓜吃完,丢掉瓜皮,一抹嘴,跟朱成钧搭话。   朱成钧道:“外面的戏原是王叔排的?”   朱议灵拍拍胸口——留下半个湿漉漉的瓜汁印,“可不是,从四月里排到现在,总算排出个样子来了,你瞧还中听吗?”   朱成钧摇头:“我听不懂。”   “……”朱议灵笑倒在藤椅里,“好!你是个实在人,有一说一,不玩虚的,本王喜欢!”   “王叔是风雅人,才懂这些。”   “哎,风雅什么,我也是个粗人。”朱议灵摆手,“要说风雅,我父王才是真风雅,这出戏就是他老人家写的,我抢了这个排戏的差事,为着等到年底张真人做五十大寿时,好送去给他的道场凑个热闹。”   他很善解人意,见朱成钧不说话,便以为他不明白其中的联系,主动解释道:“我父王好修道,爱听龙虎山的张真人讲经,和他好得很。张真人做寿,我们这些小辈就也得表示表示。”   朱成钧点点头:“王叔,道士也能听戏吗?”   “怎么不能,哦,你以为是那些风月戏文?”朱议灵拍大腿笑道,“那你可想歪了,这一出戏叫做<冲漠子独步大罗天>,讲的就是仙人吕洞宾度化冲漠子得道成仙的故事,正合他们龙虎山的本行。不过,我看这些道士本事有限得很,哄得我父王都在家修行好几年了,没见修出什么神验来。”   “宁王叔祖的修行还不好么?”朱成钧道,“连皇上都知道他道心虔诚了。”   朱议灵的手在大腿外侧停住,不着痕迹地蜷缩,“皇上?好侄儿,你这可得跟我细说说!你见着皇上了?皇上提起我父王,都是怎么说的?”   他说着话,整个身体都热切地够过来,又用一种推心置腹般的口气道,“你我同为宗藩,外面看着风光自在,可自家的难处,自家知道,那些吃饱了撑着的御史们,不定哪个在皇上跟前下句话,我们都得呛一脸灰。他们沆瀣一气,专爱拿我们当垫脚石抬他们的声望,我们也得齐心不是?好侄儿,你只管说,做叔叔的不叫你白说,我也有消息要告诉你呢!”   他连哄带劝了这么一长串,朱成钧看上去却似乎并不觉得这个话有什么需要保密,很痛快地就和盘托出了:“我来就藩前,皇上召我见了一次。就是那时候说的,皇上说宁王叔祖如今好道,清虚自守,子孙仆从都受约束,甚少做出扰民的事。皇上叫我要多向宁王叔祖和叔叔们学学,别把我们大同的风气带过来。”   大同什么风气,自然就是代王上街敲人的风气了。   朱议灵哈哈一笑,退了回去:“原来如此。皇上真是谬赞了,我看侄儿你是个老实人,断然不会做出什么歹事的。对了,叔叔我多嘴问一句,你好端端的,怎么会封到江西来?我们这水土虽不错,毕竟太远了,你在大同附近捡块地方,多好呢。皇上也是的,你又没犯错,怎么就叫你背井离乡起来。”   朱成钧摇头:“不是皇上,是我向皇上求的。我大哥不喜欢我。”   他后一句看似没头没尾,但朱议灵生于王家,瞬间领悟过来其中能有多少种隐义,他体贴地没有细问,只是收起笑容,叹了口气:“唉,难为你了。来,不说了,喝酒,这是夏天里新酿的枇杷酒,不大醉人,甜滋滋的,这个天喝正好。”   枇杷酒果香浓郁,清甜满口,确实好喝,两杯酒过后,朱成钧问:“王叔刚才说,有什么消息告诉我?”   “哦,对,瞧我这记性。”朱议灵放下酒盅,倾身过来道,“侄儿,崇仁那个县令,是不是做过你的伴读?”   朱成钧点点头。   “你那时跟他是不是合不来?”   朱成钧迟疑了一下——他在想找个什么词来形容他和展见星间的关系,但朱议灵已经从他的沉默里解答出了自己的答案:“看来是了,难怪他一点不肯买你的账。侄儿,我说了,你别生气,你人生地不熟地封到我们这儿来,我做叔叔的凑合能算半个主人,临川离崇仁又近,我该替你操操心,就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原本想看看你的王府建在哪,以后长日无聊,好来往来往。谁知打听了好几遍,崇仁都鸦雀无声的,那县令沉得住气,我这性子急,可忍不了了,托我这里的临川县令直接写信去问,你猜崇仁县令怎么回的?”   朱成钧道:“怎么回?”   他话简短,但眼神极专注地看过来,显然是很在意这事——这是当然的,往后一辈子就定在这儿了,自己的王府,能不在意么。朱议灵就道:“他说他有数!嘿,把你的王府拖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他还有数,我看他是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   朱成钧眼角垂下来,道:“是,他眼里是没有我。”   “侄儿,刚才王鲁悄悄纳闷地告诉了我一句,说你怕他?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认怂,他一个县令,你怕他什么?别说这事你占着理,就是不占,你也不能叫他爬到你头上来。”   朱成钧道:“王叔,这话不对吧,不占理,我怎么和他吵?”   “侄儿,你也太老实了。”朱议灵摇头,“你不知道,那县令踩着你,在崇仁一下就把名声刷起来了,他本来才多大,我听说似乎还是从京里贬过来的,能懂得什么?就因为敢硬扛着不建王府,把县衙里那些积年的老油条滚刀肉们全镇住了,如今天天跟着他,一时劝课农桑,一时巡视学校,指哪打哪,竟没人敢跟他弄鬼。”   “你说,这不都是从你头上来的?我要是你,我可万万咽不下这口气!”   “都是从我头上来的?”朱成钧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才问,“那是他欠我了?”   “欠大发了!”朱议灵斩钉截铁地道,“这些芝麻官,个个口号喊得响亮,其实有几个真的一心奉公,还不是为了往上爬。他如今倒好,不但在县衙里如鱼得水,出了门,百姓也没几个不夸的,其实才来了不到两个月,究竟做了什么实事呢,分明都是借了你的东风。”   朱成钧点头附和:“对,都是我帮了他。”   朱议灵见他听得进去,十分满意,打铁趁热地劝他:“所以侄儿,你可不能叫他继续这么沽名钓誉下去了。你也别担心,那些皂隶滑如油奸似鬼,如今表面上看着个个听话,暗地里都明白着呢,知道上官这风光好比饮鸩止渴,你一来,他那戏就得塌台。”   朱成钧道:“怎么,别人也想害他?”   “害不至于,不过官太清了,底下的人么,日子就不好过了。”朱议灵一笑,“崇仁那县令也是不懂事,他自己不收孝敬,逼得底下人跟着缩手,这是日子还短,长了,谁愿意呢。”   朱成钧冷不丁问他:“王叔,你送了吗?”   朱议灵一怔,举手拿酒盅,撒了一点出来,他把剩的大半杯一气饮尽,才抹嘴笑道:“我闲得慌,送他干嘛!他再扎手,又碍不着我的事。”   送了,被照脸摔回来了,所以这么孜孜不倦地跟他讲展见星的坏话。   朱成钧心下笃定,微笑道:“我随便问问,王叔别见怪。”   “哎,不说那些烦心事了,侄儿,你只管先在我这住下,不用怕那些言官知道了参你,崇仁县令不给你建府,你没地方住,怪着你吗?你好赖也是一个郡王了,总不能睡大街上去吧。”   朱成钧摇头,起身:“多谢王叔美意。不过不必了,我早点去崇仁催一催才好。”   “那也行,不过——你就这么去?”朱议灵看看他,又看看跑到外面戏台下听戏的秋果。秋果其实也听不懂,就看个台上人来人往的热闹。   “要不我借你几个人吧。”朱议灵热情地道。   “不了,闹得声势浩大的也不好,岂不是更成全了他。”朱成钧平板着脸道,“我就这么去,他一日不给我建,我就直接住他县衙里去,看谁耗得过谁。”   “……”朱议灵大笑,“好,也好,侄儿,看不出你还怪促狭的。就这么办,他受不了,自然就叫人动工去了。”   当下朱议灵给他安排了车,妥妥当当地命人送他往崇仁去了。   **   “王爷,看来小柳的信上说得不错,崇仁郡王和崇仁县那个伴读知县的关系确实十分糟糕,两个人简直是针锋相对,一个都不肯让寸步。”花厅里的下人们全被遣出,外面的戏还在唱着,王鲁站到朱议灵身边,低声道。   朱议灵点点头:“看来本王是多虑了。皇上把这么不和的两个人派过来,多半只是巧合,并没有对我们宁藩生出什么疑心来。”   “这么多年来,宁王爷写戏,修道,好茶,汉王要造反,宁王爷还第一个与他划清界限,都这般忍气吞声了,朝廷还能生什么疑心呢。”王鲁带着叹息劝慰。   “汉王那个蠢货就别提了。”朱议灵鄙夷地道,“想造反想得全天下都知道,能成功就怪了。”   王鲁连忙道:“王爷说的是,我们可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也没那样的心。”朱议灵拖长了语调说着,又道:“老柳也是个废物,这么多年,寸功未建,不过倒难为他,养了个好儿子,这个小柳真是一把宝刀,你记着,本王留他有大用处,这次也是事态紧急,才动用了他一回,以后没有本王的吩咐,绝不可再联系他,叫他好好藏着。”   王鲁应道:“是,在下知道轻重,不会坏王爷的事。”   朱议灵方闭了眼,倒回椅中,重新听起戏来。   王鲁不敢打搅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日头一点点西斜,暮色四合,夜色渐深,朱议灵始终没去休息,就在花厅里用了晚饭,吃完饭,继续一折一折地听戏,直听到长长的一本戏唱到尾声,余音缭绕之际,王鲁重新转了回来。   “王爷,送崇仁郡王的人回来了。”   朱议灵已快睡着了,被惊醒,揉揉眼睛:“怎么说?我那侄儿真住县衙去了?”   王鲁表情忍笑:“在下也不知道。大约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大约,你逗本王玩儿?”   王鲁憋不住了,笑出来:“回王爷,崇仁那个展县令脾气真的刚烈,崇仁郡王都找上门去了,里头传出话来,说他是外官,依律不能与藩王交接,不许崇仁郡王进去,也不见他。崇仁郡王带的人手不足,没法硬闯,脾气似乎也上来了,把二门处守门的门子板凳抢了,就坐那硬等,等到傍晚,县衙关门,把他撵了出来。”   “哦!居然还撵他?他就让撵?”   “当时他是走了。但我们的人悄悄跟着,看见他在县衙门口发了会呆后,绕着县衙走,走到后衙那边的院墙,踩着他那个内侍的肩膀,就直接翻墙进去了。”   朱议灵两眼都放起光来:“翻墙?他敢翻进朝廷命官的后宅?!这——这真是!他们大同的风气,真是不一样啊!”   王鲁陪着笑:“可能是受了王爷的鼓励。”   “去,我可没叫他爬人家后宅里去。这小子自己太愣了。”朱议灵说着,困意全消,支起身来,追着问道:“那然后呢?”   王鲁为难道:“王爷,这就不知道了。那毕竟是县衙,我们的人不好跟进去,要是被发现了,说不清啊。”   朱议灵甚是不满:“这就没了?你这不是吊本王的胃口吗?”   王鲁忙道:“王爷别急,在下这就再命人去打听,进是进不去,听一听外面的风声,总是不难的。”   朱议灵挥挥手:“快去。” 第79章   朱成钧从墙头上跳下来的时候, 徐氏着实被吓了一跳。   时值傍晚,徐氏正拎着一个木桶在靠墙开垦出来的菜地里给菜苗浇水,展见星的俸禄虽不高, 养她们母女俩足够,只是展见星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徐氏却没什么事做, 闲得实在无聊了, 就自己在后衙挖了几小块地出来, 种些白菜豆苗之类, 自给自足。   “婶子。”朱成钧向她打招呼。   徐氏瞠目结舌,手里的葫芦瓢都跌在了地上:“九、九——”   她差点想掐自己一把,看是不是在做梦。   “婶子,你们吃过晚饭了吗?我和秋果还没吃。”   临川距崇仁有七八十里,他这个年纪, 之前喝的那点水酒抵得什么饥,这会儿早饿了。   这个话题是徐氏所熟悉的——朱成钧不是头一回问她要吃的,她渐渐回过神来:“吃过了, 不过厨房里还有饭菜,你等着,我去给你热一热。”   她转身要往厨房走, 脚步又顿住:“我得告诉星儿一声——对了,秋果那孩子呢?”   徐氏又转头, 一堆问题快把她的脑袋填满了,以至于她一时居然没想起来问朱成钧为什么要翻墙进来。   朱成钧替她安排了一下:“婶子, 我自己去找展见星就行了。秋果还在外面,你让门子把门开一下,放他进来。”   徐氏下意识道:“好,我这就去。”   她糊里糊涂地走了。   朱成钧在院子里打量了一下,见到正面东厢房的窗纸里透出光来,便大步走过去。   这个时候,展见星正在灯下看着崇仁县历年所积已结及未结的案卷。她来的时候不长,除了实地出去走访民情之外,这些案卷是最快也是最方便帮助她了解当地风土的捷径。   白天她要下乡,要判案,要处理公文,只有晚上才能挤出些空闲来,一个多月以来,堪堪看完了最近一年的案卷。   她从中看出一个感想就是:此地是个很矛盾的地方。   譬如大同,因为是军事重镇,文教上就很不怎么样,整体风气偏向刚硬,而她幼年时呆过的江南呢,文治发达,一个小小县试能拥去上千人争考,与此相对应的就是民风柔婉,百姓摩擦多止于口角,甚少到大打出手的地步。   而处于江西的崇仁,很不一样,它兼收并蓄了大同与江南的两种风气:一方面文治出众,一方面民风彪悍。   就不说普通百姓了,光是秀才当街为琐事扭打的案子去年就有两起,一起是一个秀才出门买肉,卖肉的屠夫郑某少割了二两,秀才又去买菜时在菜摊上秤了出来,掉回头大闹,争执间动了案上的剔骨刀,差点闹出人命。   另一起则是两个秀才互殴,一个指责另一个使钱收买县学训导,在岁考时做手脚,抢了他的一等禀生,另一个坚不肯认,两人在县学里动起拳脚,惊动了崇仁原知县,赶来将两人统统降为三等,至于训导,因为查无实据,暂未处理。   灯花跳了一下,展见星对着那个训导的名字陷入沉思,这个名字她认得,但因为比较常见,也许只是重名重姓,她去过县学一回,当时这个训导正好不在,她还没有见过他本人——   一道影子悠悠笼了过来,将她罩在其中。   虽然在看的并不是什么惊悚的案子,但人全神贯注之际,忽然为外物中断,那也要受惊吓的。   展见星就差点跳起来:“娘,你——九爷?!你怎么进来了?”   朱成钧往她案边一靠,把她的灯光全挡住,道:“翻墙。”   他太理直气壮直言不讳了,展见星一时居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朱成钧有话说:“你气性怎么这么大?我这么老远来,你门都不叫我进。”   展见星无语:“我不让你进,你不还是进来了。”   她最生气那阵其实已经过去了,神色间也就凌厉不起来,朱成钧马上看出来了,眉眼垂着,向她笑了笑。   展见星只有叹气:“——九爷,你太乱来了,你跑江西来做什么?你和我不一样,你封过来,就再也动不了了,一辈子都回不去大同。”   “回不去就回不去罢,我不觉得那里有什么好。”   圣旨都下了,说那些也晚了,展见星再听他这么无所谓的口气,只有无奈地揉了下额角:“算了。”   她有意不去想朱成钧此举背后所代表的含义——想了也没用,她无法回应,也不知该怎么处理,消了气也不肯放他进来,正是她所做出的一种逃避举措。   她只能尽力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先道:“九爷,你的王府我向皇上上了书,本地百姓农事繁重,这时候实在征不出徭役来,我请求推后几个月,等到十月左右,地里的活忙完了,再与你建,皇上才批复回来,已经准了。”   她回复隔壁临川县令“有数”之语,正是来自于此,她跟朱成钧虽然熟,也不会真大模大样地把他晾着什么都不干,该走的程序,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做了。   朱成钧随意点了点头:“随你什么时候建。我们先来算算账。”   展见星听他说这两个字就警惕起来,不觉往后靠了靠:“……算什么账?我有圣旨,皇上同意了我先不建。”   “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跟你好是不是?”   展见星隐隐觉得他的用词有点不对劲,但她多年男装,心理上失之粗疏,觉得不对也挑不出理来,迟疑地点了点头:“嗯。”   “那就是了,你拿拒绝给我建王府当幌子唬人,把你县衙里的人都吓住,让他们不敢不听你的话,你说,你是不是用了我?”   展见星反驳:“我没想那么多,这时候本来就不适合建府,我为民生考虑,才做的决定。至于别人要多想,那与我不相干。”   朱成钧一时没有说话,眸中带着深思,盯着她。   “——你看什么?”   “看你做官没多久,怎么更加坏了,你以前可不好意思跟我耍这个赖。”朱成钧踢一下她的脚尖,“你衙门里雇个书办,用人家一天,也要给人家一天工钱,怎么就拖着我的账不但不还,连认都不肯认?”   他是质问,可是话语里带着说不出的一种笑意,似深沉又似轻飘,展见星撑不住,把脚往后缩去,又忍不住辩解:“这真不是我的本意。”   “我知道,但你也没否认,顺水推舟了是不是?”   展见星初入官场,历练不深,面皮毕竟不够厚,被“苦主”这么清楚问着,否认的话就说不出来:“……”   她确实很快就发现了手底下吏员们不同寻常的驯服,虽非她本意,但既然歪打正着,难道还要自己把这张虎皮扯下不成。接下来,她便有意保持了沉默,以至于外面的风声因此越传越歪,快把她和朱成钧传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展见星想到此处,忽又觉得不对:“九爷,你怎么知道?你早就来了?”   朱成钧道:“没有,我才来,别人告诉我的。”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临川郡王?”   朱成钧点头:“猜对了。怎么,你和他打过交道?”   “也不算。”展见星老实道,“他给我送过一回礼,我没收,退回去了。除了他和你一样是藩王,我想不出你在这里还能认识别的人。”   果然。朱成钧了然道:“是不是想问你打听我?”   展见星点头:“九爷,你也猜对了。我才来没多久,他就派了一个姓王的幕僚来,备了厚礼,问了许多问题,问我们怎么会到江西来,又问我和你熟不熟,问你性情如何。”   “你怎么回答他?”   展见星顿住。   朱成钧立刻道:“我知道了,你肯定说我坏话了。”   又被他猜准,展见星也不瞒着了,索性道:“我那时才看到圣旨,知道你骗了我,正在气头上。他来问那么多,我又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问了做什么,就告诉他你这个人古怪得很,我跟你不熟,也合不来。至于别的,我都不知道,我作为外官不便和藩王来往,也不能收他家王爷的礼,就叫人把他连人带礼一起请出去了。”   “隔了一阵子,临川那边的县令不知怎么回事,又写信来问王府筹建的进展,很关心的样子,崇仁境内的事和他又没关系,郡王府的工程不算浩大,也不需要协调越境征人,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受临川郡王的指使,就也没大理他,随便回了封信,把他搪塞回去了。”   朱成钧听了,夸赞她:“展见星,你这个七品官做得很厉害嘛,郡王你不买账,同僚你也不搭理。”   展见星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他是不是讽刺,却只见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位置,说出了结论:“你不是对我一个人这么坏,我就放心了。”   展见星:“……”   她气道:“临川郡王这么费心思打听你是什么好意吗?我这么得罪人,都是为了谁?”   朱成钧怔了一下,整张脸都放出光来,他一手撑着案边,把整个上半身都俯压过去,逼近展见星,语气很平静:“为了谁?”   展见星板着脸,把他往后推:“走开,跟你没关系。”   她力道使全了也没多重,其实根本推不开朱成钧,但朱成钧没跟她硬挣,顺从地靠回了案边,脚尖在地上点了点,仰着下巴,眯着眼,声音中压抑着的那股愉快终于全飘了出来,他很认真地道:“都是为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给自己发糖·九 第80章   虽然伴读证明了自己良心未泯, 但该算的账还是得算。   朱成钧先道:“既然你跟临川郡王也那么说,那我们就继续不合也可以——”   展见星奇道:“等等,什么叫‘也’, 还有别人也跟他这样说了?”   朱成钧点头:“我猜想是,你没和他说过你是我的伴读, 但他仍然知道, 可见必然从另外的渠道打听过。”   展见星听着思索起来:“但他不曾因此对你我不合的消息起疑, 还把这当真相挑唆到了你面前, 也就是说, 他另外那个渠道给他的消息也是错的——或者至少是半真半假。”   “这个渠道应当不是来自代王府。”朱成钧接话,“否则随便一个看门的小子都可以告诉他,我们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   “……”展见星道,“就是正常的王孙与伴读的关系。”   “我又没说什么,你撇清什么。”   展见星干咳一声, 她也闹不清是自己草木皆兵,还是他的语意真的不单纯,忽视过去继续道:“但这就奇怪了, 他要打听你,不去代王府打听,还能从哪里打听?我一上任, 他就遣了人来,可见对此事很关切, 这么放在心上的事,偏偏能弄出这么大的岔子。从他派来的那个王幕僚看, 口才很好,办事不算不得力,手底下能使出这样的人,临川郡王本人似乎不应当如此糊涂。”   “也有你的功劳。”朱成钧道,“你无意中配合他那个渠道圆了谎,才把他死死蒙在了鼓里。”   展见星一想果然,不由失笑:“这真是无心插柳了。”   “不管他想干什么,从根子上就错了,这对我们是件好事。”   展见星点头赞同:“对。”   朱成钧继续道:“所以,我和他说了,你不给我建王府,为了跟你对着干,我会赖到县衙里跟你一起住,你什么时候把王府建起来,我什么时候走。”   展见星:“……”她忽然醒觉,“九爷,所以你翻墙也要进来?”   朱成钧点点头,表情十分正经,道:“这也是你欠我的,你用了我,我不问你要工钱,你至少该管我的食宿。”   展见星定了定神,向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如果我们要继续在临川郡王那里伪装不合,那我绝不会允许你赖进我的县衙,我会马上派人把你撵出去。”   “第二,”她竖起第二根手指,“拖延了你的王府工期,确实是我的责任,我已经在城里替你租好一处宅院,付过了八个月租金,你可以安心入住。”   朱成钧表情微裂:“……你怎么这样?”   展见星难得占一回上风,心下也有些微得意,笑道:“我怎么样了?我为九爷考虑这么周全。”   朱成钧还是找得出茬来:“你明明有安排,开始还把我晾在外面不见我。”   展见星沉默片刻,这一点她就很难解释清楚自己复杂的心境了。于公,她该做的都冷静做了,包括上书、解决朱成钧过渡期间的实际问题。但是于私,朱成钧跑偏了心思,让两人的关系走向不可测的未来,她心中又很别扭,觉得烦恼,知道他真来了,一赌气就把他晾在了外面。   她得承认,这是一个不成熟的做法,她难道能永远把朱成钧晾着吗,早晚得见,赌这口气实无必要。   “知道你错了吧?”   展见星想点头,又觉得不服气,硬撑着道:“九爷,你错在先。”   朱成钧知道她说什么,应道:“大概是我错了,不过,错就错了。”   展见星抱着一丝希望:“九爷,你知道是错,也许可以试着改一改?”   “为什么改?”朱成钧却道,“人活在世上,谁不犯错,你看我祖父,二叔,大哥,他们都没怎么样,我错这一点,算得了什么。”   ……好嘛,这是前头的例子下限太低,以至于他根本不拿这个当回事,连更正自己的一点点动力都没有。   展见星没话了,正这时,秋果掀开帘子一角把头探进来:“爷,徐婶子说饭菜热好了,让我来叫爷一声。我们快去吧,我肚子都饿扁了。”他又挤挤眼,“有话吃完再说不迟,以后日子长着呢。”   他后一句拿准了朱成钧的脉,成功地把他劝了出去。   但展见星是怕了再跟他说了,软的没用,她只有来硬的,候到朱成钧吃完就道:“九爷,我送你去那边院子吧。天色不早了,你远道来,收拾收拾,也好安歇。”   朱成钧刚把木箸放下:闻言盯她:“……”   展见星坚持住巍然不动。   徐氏不明就里,跟着连忙道:“不错,那院子是星儿亲自去安排的,里面该有的都有,陈设比县衙还好呢。你们两个孩子,也不多带些人,就自己走这么远路,不知累得怎么样,现在吃饱了,就快去歇着吧。”   她已经缓过神来了,朱成钧要来就藩她本是知道的,只是不防备他一个郡王,忽然从墙头上跳了下来,才唬着了。   听说展见星不但租了院子,连里面也亲自过问了,朱成钧才满意了些,站起来,拖拖拉拉地跟着展见星往外走。   崇仁的街道,与大同很不一样。   这里远离中枢,风气松弛,屋舍盖得都随便些——这随便不是指不好,而是在规制上没那么讲究,略齐整些的门户多少都有点逾制的问题,这样一看,倒也难怪临川王府起码圈出两个郡王府大的地了。   展见星在前面提着灯,朱成钧踩着灯影子一边走,一边道:“临川王说,我的王府还没定下来建址?”   展见星点点头:“京里来的工匠这阵子一直在测算,只是一时还没找到特别合适的地点。你明日闲着在城里转转就知道了,城里面地方有限,大多已经有了民居,若要拆去令百姓别居的话,县里支不出这么多银子来,建府的款项倒够,但本来没有这一项,格外多了开支,恐怕要在你的府邸建材上扣出来。”   “你要住几辈子的地方,能建好些,还是建好些,若差了哪里,以后再修又是一桩麻烦事。”   秋果感动地道:“展伴读,你待我们爷真好,爷路上还说得罪了你,怕见到你要吵架呢。”   展见星一怔,但也许是夜色温柔,令得她的心情平静下来,她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就如同朱成钧曾经问她会不会因为他的心思跟他绝交一样,他知道不会,她也知道不会。五年同窗的情谊,不是这一点变故就拆解得开。   “不知道许兄在京里怎么样了。”展见星想到此刻,有感而发道,“还有如琢,希望他们都能过得顺利。”   朱成钧道:“你想他干什么,他有先生照顾,肯定好得很。”   展见星一想释然,笑道:“也是。许兄虽然憨厚,但如果有不懂的地方,能随时去请教先生,倒是比我还好了。”   “他哪里憨厚了,只有你才这么觉得。”   展见星摇头:“九爷,许兄都和我们隔那么远了,你还说他坏话,他究竟从没得罪过你,你又是何必。”   “我说错了吗?他和我一样不怀好意,你只躲着我,就不躲他。”朱成钧的口气很不悦,“现在隔了这么远,你还想他。”   展见星:“……”想说他,又觉得无话可说,他自己明明白白知道他的不怀好意,并且坚决不改而已。   “九爷,我早与你说过这是误会,许兄对我没有那样的意思。”她最终只能道。   她很清楚,许异和朱成钧看她的眼神根本不一样,许异就是很平常的热情,她没对比也许分不出来,但有了对比,这差别非常明显。   朱成钧倒也不跟她争:“有没有,反正他不和我们一起了,叫他自己一个人在京里升官发财去吧。”   展见星哭笑不得,他骨子里的那一点稚气脱不掉,世俗的好处在他那里只如浮云,她只好道:“那我代许兄谢你吉言了。”   她代为租下的院子离县衙不很远,一路说着话,再走了一截,也就到了。   朱成钧对这个距离表示满意,至于房舍本身什么样,他倒不在乎,不过暂住而已,能住人就行了。   他只是进去,很感兴趣地东摸西摸了一阵——这是展见星亲手布置的屋子,等把院中四间房都看遍了,他扭头要说话:“展——?”   秋果应声:“爷,展伴读悄悄溜走啦。”   朱成钧大步出来:“什么?”   “就你摸床的时候,展伴读跟我摆摆手,就走了。”秋果详细地跟他交代,交代完又添上自己的分析,“展伴读肯定怕你不放他走,我看他也怪不容易的,被爷为难成这样,该着想的还是替爷着想了。”   院中种着两棵桔子树,月色如水,投下婆娑的影子在干净的青石板地上,朱成钧看着,微微出神,轻声道:“是啊。”   秋果道:“爷,你也觉得为难了人,那要么找个姑娘再试试?”   “不。”朱成钧在月色下笑了,他面色也如月光般皎洁,但他出口的话就很不善良,“我就喜欢他又为难,又要帮我的样子。”   “……”秋果抖了抖,“爷,你这个话千万不能让展伴读听见。”   朱成钧道:“听见怎么样,无非找我吵架而已。”   秋果奇道:“咦,爷,你现在不怕了?”   “不怕了。”朱成钧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秋果连忙点头。   “不告诉你。”朱成钧说完,转头回屋。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不就是发现展伴读其实心软,拿你没办法吗。”秋果嘀咕,又同情地叹了口气,“展伴读好可怜哦。”   **   好可怜的崇仁县令展见星在隔日迎来了她上任以来的第一桩大案:郡王与县学训导赌坊斗殴之案。 第81章   说起赌坊, 国朝律令中本是禁赌的,但老实说,从来也没真正禁掉过, 随着承平日久,朝廷对赌博的惩罚力度降低, 此风还渐长起来。   这是个无奈的事, 有些人就是好赌, 输到当裤子也做梦翻盘, 而另一些人则看到了其中的暴利, 哪怕有掉脑袋的风险也要投身经营,二者都是人性,人之天性,不可禁绝。   崇仁县的这家赌坊有些年头了,开设在城西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 地方不小,但一向还算低调,没有直接挂出招幡, 算是半公开半地下的模式,每逢官府抄查时,就罚一笔钱, 因为形成了这个相安无事各有所得的套路,县衙换过了三任县令, 它还稳当当地开着。   展见星上任时,这家赌坊的坊主也来拜见过, 带了一份很有诚意的厚礼——替他通传的门子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但展见星一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见都没见,直接把他拒在了门外。   底下人抱怨她太清了,就与此事有关,领头的不肯收,底下人就算能捞,那也捞得提心吊胆的,一旦出事,没个替罪羊怎么放心呢。   不过这回,展见星不得不见了。   在见到闹上公堂的一大波人以前,她根本不知道朱成钧卷入了其中,因为赌坊的人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把他当成了踢馆找事的外乡人,与县学训导一起报官报到她跟前来了。   此案一共涉及三方,朱成钧,赌坊,县学训导。除了朱成钧听说要来县衙,就毫无异议地走来了之外,另外两方其实都不想来。训导这一方很好理解,他在赌坊里与人斗殴,不论是斗殴本身的这个行为,还是斗殴的地点,都与他的身份很不匹配,来了必然斯文扫地,所以宁可吃些亏,他也不想来。但赌坊坚持把他扭送了来,他也逃脱不得。   至于赌坊,因为所营产业的灰色化,出了事一样不想经官——尤其在新任知县的门路还没有打通之前,但为什么还是来了呢,因为朱成钧已经把他们的打手全打趴下了,客人全吓跑了,再不报官,整间赌坊都能给他拆了。   恶的碰上更恶的,那也只能来求青天大老爷做主了。   好在,听见赌坊坊主晕头转向躺在一堆横七竖八的桌椅里嚷着要叫人报官的时候,来“踢馆的外乡人”终于住了手。   现在展见星高居公堂之上,看见这个“外乡人”也觉得很晕,勉强定了定神,目光投向朱成钧正要问他,坊主见势不对,忙抢先伸脖子叫道:“县尊大老爷,小人才是原告!”   公堂之上法纪严明,历来审案都是先问原告,没有先让被告开口的。按制还该写状子递上来,只是此案出得急,这道程序才先省了。   坊主要争这个,原也不错,展见星便道:“那你先说来。”   坊主就哭诉起来:“县尊老爷,小人虽做这门买卖,但一向老实本分,与人为善,邻里所共知——”   外面跟来看热闹的百姓里有一个叫道:“你有什么邻里,除了那无子无孙的老人家,谁敢和你家做邻居!”   “哈哈!”   百姓们哄笑起来。   坊主脸色难看了一下,扭头去找,却找不出说话的是哪个,只得悻悻转回头来,继续道:“这外乡来的恶人却和县学的李训导联手,一个出千,一个打人,将小人的生意搅和得一团糟还在其次,人都不知打伤打残了多少——”   “没残。”朱成钧冷不丁出声打断了他,“我也没和他联手。”   坊主一愣,忙道:“县尊,现在该着小人陈词的时候,这外乡人胡乱插嘴,是藐视公堂,藐视大老爷,该打他的板子!”   他一口一个外乡人,盖因此时人乡土观念极重,外地人来此横行霸道,易激起人的同仇敌忾之心,坊主虽因做的生意偏门而不为本地百姓所喜,但听见他这么说,外面终究也激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   展见星摇头:“本官打不了他的板子。”然后拍了下惊堂木,向朱成钧道,“你有话,等他说完再说。”   朱成钧“哦”了一声。   坊主觉得她所谓“打不了”之语甚是奇怪,但公堂之上一来无暇细想,二来他也不敢进逼着县尊说话,见她还是训了朱成钧一句,便勉强满意,揭过去继续道:“县尊请看,小人手下这些人都是被外乡人打伤的,连同小人,如今都浑身疼痛,恐怕伤到了内腑——”   他带来的人着实不少,足有十来个,没全进公堂来,或跪或趴在门外由百姓们围观着,或是鼻青,或是脸肿,散兵败勇般,确实情状凄惨。   反观朱成钧,他身后还站着秋果,主仆两个头脸干净,连衣裳都没怎么乱。   展见星又往他身后再望了望——秋果身后还有个人,一直几乎趴在了地上,她看不到脸面。   “是县学的李训导吗?你上前来。”   展见星叫他,她昨晚上看案卷的记忆又被勾了起来,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她曾见过的那个人。   李训导非常缓慢也非常不情愿地膝行着,慢吞吞挪到了前面,但头仍旧深深埋着。   “李振,你抬起头来。”   李振不动,两边衙役将水火棍在地上一顿,口中发出威吓声。   “李训导,本官看你是县学儒教,与你留一点体面,你也不要让本官难做。”   在这警告之下,李振一点一点地,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他颓然泛青的面孔从乱发里露了半张。   就这半张也够了,展见星叹了口气:“果然是你。”   这个李训导,赫然竟是大同那位以自杀收场的知县李蔚之之子李振。   不是重名重姓,就是同一人。   李振又把头低了下去,闷闷地不说话。   他早就知道来上任的是展见星了,展见星当初与代王府那件案子闹得很大,他在后衙也听过,这个名姓不像他的常见,他在崇仁听见之后,当即就与父亲曾经手的案子对上了号,再一打听,展见星是考中了探花选来的,馒头铺的小子一跃翻身做了一县父母官,他却只好在老家县学里做一个只算是辅助教谕的小小训导,境遇上的整个翻转令他虽然并不认得展见星本人,也羞于见她。   展见星只见过他一次,但因为随后发生的李蔚之之死令她对李振也印象深刻起来,她摇摇头,见李振完全不想说话的样子,暂也不再问他,转回目光问坊主道:“你都说完了?还有没有要陈诉的?”   坊主想了一下,道:“小人说完了,请大老爷做主!”   他咚地磕下头去。   展见星点点头:“好。”转去看朱成钧,“崇仁郡王,你有什么要辩解的,现在可以说了。”   堂里堂外瞬息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   坊主的眼睛缓缓瞪大,再瞪大——他听见了什么?他是被打昏头出现幻觉了吧?   一定是!   一定是——坊主咯吱咯吱地转动起脖子,把瞪到快脱框的眼睛仰起来,去望朱成钧——   崇崇崇仁郡王?!   “我说了,我没打残人。”这时间在坊主眼里是放慢了无数倍,但其实没多久,朱成钧自然就接口说话,“如果残了一两个,那也不是我故意的,他们先打的我,我只是还手,拳脚无眼,我算不了那么准。”   别人都还陷在震惊里,周围仍安静得不得了,展见星继续问他:“那告你出千是怎么回事?还说你与李振是联手施与。”   “我没出千,也没联手。”朱成钧立在堂中,伸指指了下旁边的李振,又点了点赌坊坊主,“是他们都出千,我看见说了一句,就都恼了,一起来打我。”   他这个说法是与坊主完全反着来了,展见星点点头,又去问坊主,“崇仁郡王不认你的指控,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所言不虚?”   坊主本来的证据可多了,堂外那些打手都是证据,他快被打烂的赌坊也是证据,但现在他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小小小人——”   给外乡人下套他智计百出,可跟国朝郡王玩花样,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呀!   这里面的账非常清楚:就算他给朱成钧泼脏水泼成功了,然后呢?郡王砸他间赌坊只算白砸,亲自动手都算给他面子,可他把郡王得罪得这么死,不要说往后在崇仁还怎么混了,这条命保不保得住都很难说。   “——都是小人的错!”坊主脑筋还算动得快,一咬牙,哭丧着脸直接认怂,“是小人没弄清楚情况,又瞎了狗眼,认不出郡王爷的金面,小人给郡王爷赔罪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小人这烂泥一样的人计较!”   他说着,就砰砰对着朱成钧磕起头来。   展见星拍惊堂木喝止了他:“先不要吵闹!既然你承认诬告,那事情究竟如何,你从实招来。”   坊主忙道:“是,是。”他眼睛往外看,招呼散兵败勇中的其中一个进来,然后忙又道,“禀大老爷,刚闹起来的时候,小人不在附近,是这个管事的镇不住场,去叫了小人,小人才下来的,事由经过问他最清楚。”   展见星便目视那个管事:“那你说。”   青了一个眼眶的中年管事丧眉搭眼地道:“回禀大老爷,当时郡王爷进来,小人见他仪容不凡,便想上前服侍——”   秋果探头:“你是看我们爷像个肥羊吧。”   朱成钧的不事奢华只是相对于朱成锠朱议灵等人而言,他往普通百姓中一站,那差别仍然是有的,懂行的一看就知道他起码不穷,榨得出油水来。   秋果这回插话,再也没人敢嚷着要打他的板子了,管事的忍气吞声地回了他一句:“小人不敢。”才接着道,“正这时候,小人见到郡王爷直接向着李训导走了过去,似乎是认识的样子,李训导当时在玩掷钱——”   赌博上的事展见星真不懂,问他:“掷钱是什么?”   “回大老爷,是种比较简单的玩法。”管事回道,“就是排出六枚铜钱,全掷成背面的就算赢,视约定不同,也有要全是字才赢的,小人这里,是以背面为准。”   展见星点头:“本官知道了,你继续说。”   “是。李训导玩了两把,郡王爷就在旁边看着,玩到第三把的时候,小人正要上前搭话,问郡王爷是不是有意下场,就听见郡王爷说了一句——”   他顿住,不敢说,小心翼翼瞄朱成钧,朱成钧自己说了:“我说,都是出千,没什么好看的,走了。”   “我只是叫秋果走,谁知道他们都跳了起来。”   展见星眯了下眼,深深又冷冷地看了朱成钧一下,才转去问管事:“郡王说对了,所以你急了?”   管事嘴里顿时像含了颗核桃,他既不敢砸自家招牌说是,也不敢指责朱成钧说不是,咕噜了一阵,一个能叫人听清的字也没说出来。   还是坊主胆大些,赔笑道:“没有没有,小人岂敢——”   朱成钧手掌一翻,掌心八枚铜钱:“哦,这里六个是你的,两个是李振的,你要不要当堂溶开验一验,到底里面掺没掺东西?”   坊主:“……”   他眼睛又瞪大了,同时如被掐住了脖子,和管事一样也只发得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咕噜声。   他最大的失策是不知道朱成钧的身份,若真是个普通的外乡人,眼下完全可以说是朱成钧早有预谋来讹他的,可他现在说一位郡王费劲吧啦弄两枚假/钱来害他?他敢说,也得有人信哪。   李振霍然转头,瞪着他:“你真的在钱里弄了鬼?你出千?!”   坊主并不怕他,且如今外面那么多百姓都看见了这一幕,他的买卖大势已去,更没好气,道:“李训导,这话别人问得我,你凭什么问呢?你手脚干净,你在郡王爷跟前跳什么?”   李振哪里还听他的,如入魔障,眼眶整个都泛了红,道:“是你坑了我,都是你坑了我,你把我的家产还来——!”   他大叫一声,爬起来扑倒坊主就要打他,坊主哪里肯认打,两个人纠缠成一团,还是展见星喝令衙役下去,才把两人拉扯分开。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来人,先都把他们关押了。”展见星发完令,又点了站在最靠前的一个衙役的名:“元宝赌坊犯纪乱法,多行不义,林开运,你出去汇齐快班的罗顺,立刻去将其查封起来。待其中不法事理清楚后,再行审问。”   衙役之间有分工,林开运就是负责值堂役的皂班班头,而快班即是一般人所熟知的捕快,专管缉捕办案等事宜的。   “是!小人领命!”林开运红光满面,这一应声更堪称振聋发聩。   查封赌坊!   这是怎么样的一件大肥差啊!   抄一次够吃三年!   新县尊太够意思了!   坊主傻了,见到林开运脚步如风地往外走,慌乱又下意识地去够他的裤脚:“林班头,你不能这样,我们是有交情的——”   三班衙役,他每一班都送过礼,每一年都没缺了啊。   “呸,谁和你一个坑害人的赌坊有交情!”林开运毫不犹豫地啐了他一口,大步流星地去了。   “天哪,他们居然弄掺假的钱来给人赌,怪不得我隔壁的张大哥赌了没半年,把房子都赌进去了。”   “我隔壁的那老蔡头也是,唉,好好的闺女,卖了人做妾。”   “都说十赌九输,真的不假啊——”   嗡嗡的百姓议论声浪潮一般涌进来,坊主瘫倒在地上,由着衙役把他拖走,再也使不出力气挣扎了——他也不敢挣,百姓已经有上来打他的架势了,就这样,他被拖出去的过程里也挨了三两脚。   李振比他好些,他自家造业坑自家,百姓还没兴趣来打他。   人都拖走了,百姓渐渐散去,展见星起身,向朱成钧道:“请郡王与我到二堂一叙,有些问题,还需请郡王交待清楚。”   二堂是县令办公的地方,做审讯用的时候比较少,把人请到二堂,算是更私密一点的地方,但堂中尚存的两三个衙役仍旧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新县尊别的不说,这官威可真大啊,见了郡王也不倒,听听这用词,叫人去“交待清楚”。   展见星不是佯作,事实上她的怒意还压抑住了,等走进二堂以后,她转了身,勃然道:“九爷,你什么时候染上的赌瘾?!”   朱成钧道:“我没赌瘾。”   “你不要狡辩!”展见星气急了,不自觉真把审问犯人那一套拿了一点出来,“你没赌瘾,别人玩钱,你看两把就知道别人出千?还是双双出千?!我看赌坊那些人不一定有你这份眼力!”   “你老实说,到底什么时候染上的?我去京里那半年,还是我到崇仁这阵子?”   ……   秋果蹲在窗下,缩了缩脖子,发愁地叹了口气。   展伴读好的时候是真好,可凶的时候也是真凶啊。   他家爷也是,都做了郡王了,还叫人这么管头管脚,就这样,他还好意思说不怕呢。 第82章   二堂里。   “都不是, 很早的事了。”朱成钧将展见星的话都否决掉,又强调,“我没赌瘾, 只是学过一点。”   展见星听他再一次这么说,才冷静了一点, 因为她回想起来, 打从她跟朱成钧认识, 从没见他沾过赌, 而要说分别后他忽然为谁引诱沉溺了进去, 这时间不长,似乎又不足以修炼出多精湛的赌术。   她松了口气:“九爷,你别怪我,赌真不是个好东西,多少人被它弄得坑家败业。我一时急了, 才这样。”她说着,又奇怪,“很早?那是多早?”   朱成钧跟她认识那年不过十三岁, 再早,他根本是个孩童了,又一直被关在代王府里, 哪来的条件与需求学这种东西?   朱成钧找了张椅子坐下,回答道:“就是我出府那一年。我祖父喜欢这个, 王府圈禁的时候,他没事做, 只能赌钱和玩女人。后来有一天,外面传进消息来,说京城换皇上了,叫我们做孝衣穿。祖父非常高兴,因为新皇登基,按例是要大赦的。我也很高兴,我长到那么大,从来没见过墙外面是什么样子。”   “可是我不知道长辈愿不愿意放我出去,为了讨好祖父,我就悄悄去看下人赌钱,看了一阵子以后,我去找祖父赌。”   展见星愕然:“——先代王就跟你赌了?”   朱成钧点点头:“府门关着,我们都见不到外人,祖父赌来赌去,每天见的都是那几个人,他早就腻了。看见我去,是个新面孔,他就高兴,夸我有孝心。”   展见星说不出话来——这是怎么样糟糕的一个长辈啊!   十三岁的儿孙学赌博,他不严词喝止,居然夸他!   “后来,果然开禁的旨意下来了,我去求祖父,他就愿意带我一起出门。”朱成钧说到这里时,微微笑了,“出门我就见到了你,你真有意思,满街的人看见我们都好像瘟神,躲得老远,只有你想追,你娘把你拉住,你还敢瞪我。”   展见星被他说得想到从前,也觉得好笑,为先代王着恼的心情才放松了,但见朱成钧说这句话的时候盯着她看,她又有点不自在,胡乱道:“九爷,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还记得。”   朱成钧道:“本来忘了,后来又想了起来。”   他为什么去追忆五六年前的事,展见星一点不敢深想,也不敢问,勉强把话题扳回来:“谁叫你们抢我家的馒头,你不知道百姓做点生计多难。”   朱成钧倒也没有就此多说,只解释道:“我其实没想抢,但是祖父他们都拿了,我怕我不拿,下回不带我出来。”   展见星听得心下又发软了,她都不知先代王是那样养儿孙的,幸亏他死得早,否则还不知把朱成钧祸害成什么样。   她想一想,又忍不住好奇道:“九爷,那你一共也没学了几个月吧?就这样精通了?”   先帝继位到代王府圈禁解除,中间总共隔了三个月还不到。   朱成钧摇头:“我不精通,大概知道怎么玩而已。跟祖父玩,也不需要很精,我是晚辈,还能赢他的钱不成。”   “那你为何能看出来赌坊和李振都不对?”   “因为我看见李振偷换赌坊的铜钱了。”   他习武之人,眼神好一点是正常。展见星明白了一点,又仍有不解:“那赌坊那一边呢?他们用的原就是自己作好假的铜板,不需要格外做手脚。”   “他需要用东西辅助,我看见他指缝里夹了块磁石。”朱成钧道,“其实李振身上应该也有,但他那两把只是在换铜钱,一把换一枚,磁石还没拿出来,所以我没看见。”   展见星:“……”   这就不是一般的眼神好了,简直明察秋毫。   而李振不知道,他换的铜钱本来就有鬼,赌坊那边呢,因为李振换上去的铜钱是换汤不换药,仍旧可以用磁石玩鬼,于是也没发现,直到朱成钧从旁叫破。两边都心怀鬼胎,都禁不住这一声,因此打了个乱七八糟,大闹至不可收拾。   展见星终于全明白了,有点不好意思,道:“九爷,是我冤枉你了。”   朱成钧翘着嘴角,摇摇头:“没关系。”   他又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都可以问我。”   展见星还真有:“九爷,你把你刚才的铜钱给我看看。”她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做手脚的。   朱成钧走过去,把八枚铜钱放到桌案上。   展见星拿起一枚,正反观察一番后,从自己身上摸出一枚钱来比对了一下,道:“这些人造假的本事这么高,就像真的一样,字样都没一点差别。”   朱成钧道:“那就对了。这就是真的。”   展见星:“——啊?”   朱成钧笑了:“我只是出去逛一逛,想看看这里的风土,碰巧走进去,又不是去查案,藏他们的钱做什么。当时很快就打起来,我也没空藏。”   展见星:“……”   闹半天,他刚才在大堂上就是诈人,而坊主心虚,居然硬是又被他诈住一回。   这份急智与镇定她也真是服了,当时在堂上,连她居高临下都没看出他那一张木脸有什么异常。想毕她又问:“九爷,那他们的钱里面是不是掺了铁?”   能配合磁石做手脚的,只有铁了,这个道理不难想。   朱成钧点点头:“对。”   “这也需要长期的练习吧。”也不是随便哪个人夹块磁石都能控制住铜钱正反的。她忍不住摇摇头,“这份苦功,下到什么正事上不好,偏偏要去捞这份偏财。”   “人各有志。”朱成钧倒很淡然,他的善恶观与常人仍是有点分别。“你要是想看那种钱,等你的衙役抄回来就好了。说是叫他们去查封,手脚能干净就怪了,你问他们要,肯定拿得出来。”   “赌坊——”   展见星沉吟了一下,她要求自己立身清正,但也明白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真把手下人的油水全扣完了,她这个县衙就得散架,因为朝廷事实上给这些人的工食银很少,崇仁这里每个人一年就几两,这还只是有正编的,若是跟在正编后面的白役,更惨,分文没有,全靠出门办差时收的各种规费维持生计。她上任一个多月已经知晓,要求底下的小吏也清如水,那其实是砸他们的饭碗,并不可取。   “不必等他们回来了,我现在过去。”展见星下了决定。   朱成钧要跟她一起:“我也去看看。”   展见星奇道:“我们不是不合吗,可以一起出门?”   朱成钧道:“怎么不能,他们把我打成这样,我去看看他们怎么倒霉不是很合理吗。”   展见星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无语——行吧,他说打成怎样,那就是怎样好了。   **   城西。   坊主往县衙去得急,之前打翻的桌椅钱物等都没收拾,只是留了几个打手看管,这查封令查封的不但是物,也是人,奉命前来的两班衙役把几个打手捆起来丢到门外以后,就如猛虎出闸,冲进赌坊大饱私囊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腰包刚刚揣鼓,小县尊就来了。   展见星站在门口,往里打量一圈,平静道:“都出来。”   林开运手里还抓着一个白玉扣,也不知是哪个客人押的赌物又或是先前躲避斗殴逃走时仓促间遗下的,他和罗顺对视一眼,心里一百个不舍得,到底不敢当着上官的面明抢,磨蹭着往外走。   他们都出来了,后面的衙役一个连一个,也跟着慢慢出来,歪七八扭地站着,姿势都很碍观瞻——因为身上多少都揣了点东西。   展见星道:“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把身上不属于你们的东西通通拿出来,放回去。”   衙役们脸色立时都难看了起来。   林开运陪笑道:“县尊,您年轻,不知道,这天下哪儿的云彩都一个样,这样现成的油水都不叫兄弟们沾一沾,我们不能喝西北风去啊。再说,饿着肚子也没法替县尊办差不是。”   展见星盯着他:“本官话还没说完。”   罗顺听着有缝,忙把林开运往后一攘,道:“他不懂事,大老爷您说,小人们听着。”   “第二,你们现在身上有什么,本官只当做没看见——”   这一句一出,衙役们的眼神纷纷亮了起来。   “但是本官任内,不能听见你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不法之事,倘若有人来告,查证属实,有一个算一个,脱下这身衣裳,换人来做。”   林开运大惊,伸头道:“什么?县尊,这万万不可!”   罗顺面色没怎么变——有那么容易的吗,县老爷就算是过江龙又怎么样,碰上了地头蛇,那也得盘着。   “本官知道,你们这身衣裳父传子,子传孙,快传成世袭的了,比本官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有底气得多。”展见星继续道,“但是本官真想做,必然做得到。行了,你们选吧。”   若是没有选项,直接就威胁他们干不好就扒衣裳,衙役们心里没有舒服的,指不定当场就要琢磨起怎么和她作起对来,但腰包里的外财还热乎乎的,有钱撑腰,那腰杆其实反倒硬不起来——因为眼下还并不属于他们。   非得把这腰弯下去,才能稳落袋中。   这腰不难弯,林开运摩挲着掌心的白玉扣,心里顿时就活泛开了:这样好的成色,敲十家百姓也敲不出来,新县尊看着年轻,行事横冲直撞,但不是全然不通人情,该松松手的时候,他倒也肯松一松,跟他后面混,日子不一定多难过——   林开运想好了主意,就大声道:“小人们怎么敢和县尊别苗头,自然县尊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有了带头的,后面就好办了,到手的财物又有哪个舍得吐出来,衙役们纷纷把腰包攥得紧紧的,陆续表了决心。   罗顺叹了口气,最后一个也表了,他倒有心再争一争,他们才来多大会功夫,那赌坊里好东西还不知有多少呢,但别人都软了,他一个当出头的椽子,那是找着先烂。   朱成钧带着秋果,绕着赌坊附近转完了一大圈,这时走了过来,道:“展见星——”   展见星听他口气轻快,不由转头跟他使了个眼色:不是说好了装不合?谁不合是这个语气。   朱成钧扫了一圈众衙役,顿住,他想了一下,又想了一下,衙役们见他迟迟不开口,都悄悄好奇地偷瞄着他。   崇仁上下对这位郡王是闻名已久了,他迟迟没露面,终于出现,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直接降到了公堂上。   再没有比这更离奇的出场方式了,他脾气似乎还不太好,看看一个人就把那些打手打成了什么样,县尊扛着不肯建的就是他的王府,哇,看他们县尊这小身板,不知道禁得起郡王的一拳么——   “展见星,”朱成钧终于重新开口了,他把声音放重了一点,脸也板起来,“……”   然后又没声了。   衙役们把脖子都等长了点,展见星也奇怪地望着他。   朱成钧最终一个字没说,默默地走到赌坊里面去了。   展见星暂且顾不上衙役们,连忙跟进去,低声道:“九爷,你怎么了?”   “我和你不一样,我对你凶不起来。”朱成钧幽幽地道。   展见星:“……”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今天晚了好久,上级临时空降下来检查,我做物资的,这行太繁琐了,本来就有点卡文,一忙起来脑子更乱了,耽误到这会。 第83章   展见星无语片刻后道:“哦, 九爷,那我是和你不一样,我就是对你凶得起来。”   跟在后面的秋果噗一声笑了出来。   朱成钧一拳打在铁板上, 转头控诉地看了她一眼。   展见星不为所动,她意识到了, 她就是得凶一点, 不然朱成钧这么时不时地给她来一句, 得把她烦恼死。   把他堵得没话以后, 她才道:“九爷, 你刚才叫我,想说什么?”   “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展见星一时未解,在赌坊里环视一圈,只见它是分了上下两层,他们所在的一楼大厅十分阔大, 足摆了有十来张桌子,虽然眼下都东倒西歪的。   朱成钧道:“我在外面转时看了,后面应该还有个院子。”   他说着绕着一地障碍物往后走, 展见星跟上去,果在右前方看见了一扇后门,门没锁, 只是掩上了,推开时, 眼前豁然开朗,里面这个院子不但大, 还布置得很雅致,种了花木,堆了假山,不知从哪引了活水来,假山旁还建了个小小的荷花池,荷花池正前方甚至搭起了一座戏台,至于两边则是两排屋舍。   展见星大略看了看,发现此处应该是用来招待身份高一些的赌客,边角有两间打了通铺,则大约是供赌坊执事及打手们日常当值所用。   总而言之,这崇仁的繁荣在一座赌坊上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里真不小。”展见星说出了她最大的感受。   在外面看时只见一座两层小楼,不知里面还有这番洞天。   “我问了附近的人家,这里一开始没有这么大,是赌徒们赌起来没日没夜,常常彻夜吵闹,邻居们受不了,上门抗议,赌坊表示可以出钱买下他们的屋舍,让他们搬去别处居住。邻居们好些就答应了,陆续搬走,赌坊经过两次扩建,才扩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朱成钧道。   秋果在旁边补充:“这里本来就偏僻一点,这么一来,周围就剩下了五六户人家,还几乎都是老两口,老人家年纪大了,就算赌坊给钱,重找房子休整房屋加上搬迁家什等都不是轻巧活,他们没有精力折腾这么多事,只能凑合继续住着了。”   展见星听到此处,忽然了悟:“九爷,你的意思是——你看中了这里?”   朱成钧点头:“现成的地方,省事。”   展见星一想也心动了,崇仁气候和暖,境内大小河流百余条,这么丰润的水土之下,城里实在空不出什么荒地,连豆腐大的地方都叫百姓种上了菜蔬,要建郡王府,要么动百姓的屋舍,要么动百姓的田地,这个冲突完全绕不过去。   不顾百姓意愿强行征收将百姓从自己的家园赶走的事展见星万万干不出来,那怎么既让百姓满意,愿意腾出地来,又不至于把建王府的拨款在这一项上花用太多,致使克扣到王府本身,再加上还要考虑一下风水方位等问题,几样叠加,实在让人伤透脑筋,展见星才因此连选址都迟迟没定下来。   这里面最要紧的问题,她想照顾到百姓和郡王府两方,如果只偏向任何一方的利益,她都不会这样难做。   而如今这个问题,终于看到了破局的希望。   展见星站不住了:“走,我们出去看看。”   外面的衙役们还傻站着,展见星路过时命他们继续查封,吩咐道:“凡遇账册书本类,全封回县衙,此外见到有掺铁的铜钱,拿一个来我看。”   林开运出声答应了,她则估算着距离,在左近走动起来。   秋果说得没错,这里人烟确实不密,按规制的话,郡王府占地约十五六亩,与大同代王府的两百五十余亩差了六倍有余——展见星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拿代王府做比对算着,等将周围走访个大概,她发现若将王府建在此处,确实正如朱成钧说的那两个字:省事。   “明天把督造的工匠们请来看看,要是测算过诸样都合宜,那就可以先准备起来了。”展见星高兴地道。   这座赌坊是必拆无疑,律法虽对赌博宽泛了,可没说对赌具造假坑害百姓也网开一面,这座赌坊的所用地可以直接罚没官中,充入王府建地,这是崇仁县内事,她自己就可以做主,不必另行请示谁,因为协建郡王府的旨意早就下下来了。   而建造需要役工,但将周围还居住的五六户百姓迁走,推倒房屋平整土地等先期工程并不需要那么多人,完全可以在城里召些闲汉,慢慢先做起来,等到十月底,征发徭役,那时加紧忙活几个月,到明年开春前应该就能完工,也不耽误农事。   她一边脑里不停想着事一边往回走,走了一阵,重新来到赌坊门前,林开运迎上来,手里捧着四五枚铜钱,一小块磁石,还有两个骰子,向展见星道:“县尊,他们这里不但铜钱,连这骰子好像也不大对劲,罗班头试了,说里面可能灌了水银。”   展见星眼神一闪:“哦,罗班头懂得这么多,应当是这里的常客了?”   罗开云嘿嘿笑道:“不瞒县尊,不但罗班头,就是小人,偶尔也来耍过一两把,不过小人不精此道,就是来瞅个热闹,不比罗班头眼力过人。”   展见星心里有数,暂且记下,从他手上拿过一枚铜钱和那块磁石,道:“剩下的你收起来吧,带回县衙去,这些都是证物。”   林开运答应着,招呼一个衙役来,叫他把剩下的铜钱和骰子拿去与其他抄捡的东西一起放好。   展见星低头,左手铜钱,右手磁石,靠近时,果然感到了一股吸力。   她再把铜钱拿到眼前来看,却见其字背都规造完整,文字清晰,不用磁石,只以肉眼分辨,竟也分不出与真钱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钱,只怕流通到市面上都可以照常使用的。   秋果好奇:“展伴读,给我看看。”   展见星便将两样物事都交给他,秋果试了一下:“哇,真的能吸上去,所以钱才不拿铁造,怕这样好骗人吗?”   展见星失笑:“那倒不是。因为铁会生锈。”   百姓辛辛苦苦攒一罐子钱,密密收藏着,等到年底取出一看,全锈一块儿去了,那还怎么使。   “哦,哦,对!”秋果恍然大悟,“那这个掺了铁的钱是不是也会锈?”   展见星想了一下:“不知道,可能要看掺的比例。”她把假铜钱从秋果手里拿回来重新观察了一下,“这钱的模样还很新,应该制出来没多久,就是锈,不会锈那么快。”   “这是哪儿制的?”   “真的是宝泉局,这假的,我就不知道了。”展见星看了一眼正搬了一摞子账本往外走的衙役,道,“等回去问问赌坊的人吧,也许有答案。”   **   这个答案并没有问出来。   坊主对赌具上的花样供认不讳,但说不出假钱的确切来历,只哭丧着脸道:“小人真不知是哪儿来的,只是听说了有这个窍门,于是让人从日常所得的无数枚铜钱里以磁石相试,试出来能用的,就挑拣用了。”   账册还没理出来,展见星就先放过了他,把他投回牢里,转去户房交待几个书吏梳理账册,因赌坊这样的地方不可能在账里把名目写得那么清楚,又得揪几个人出来命他们配合交待,同时赌坊里已经全部作为赃物封存起来的财产也要人清点,又还要通知工匠前去城西勘探,展见星直忙了个脚不沾地,而就在这样的忙碌之中,一天后,她的顶头上司抚州知府忽然行了封文过来。   文书言简意赅,要求她将元宝赌坊这桩案子移交府衙,府衙不日将派人前来审理接手,一应人犯财物等,命她就地封存,不要擅动。   展见星上任时日短,至今还没有遇着和上官打交道的机会,不知道这位知府的脾气,为什么忽然给她来这一出,叫了县丞前来相问。   县丞一听也很诧异:“什么?不瞒县尊,安府尊一向的为人就像他的姓氏,十分安泰,并不喜欢找底下人的事。”   展见星问:“那他忽然要这桩案子干什么?依理来说,这桩案子似乎尚未大到能惊动府衙的地步吧,府衙的消息又怎会如此之快?”   她人抓了,物封了,但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来,也没到行文上报的时候,府衙忽然来插一脚,虽然是上官,可是说直接点,这就是捞过界了。   县丞也不是本地人,但他在崇仁干了七八年了,一直没升上去,对本地的情况已摸得透熟,此时皱眉想了一想,道:“莫不是府衙看上了这笔财物,想作为规费一把捞走?”   国朝吏制极为复杂,不但县衙有许多编外人员要靠规费活着,连府衙都不例外,而府衙因为是更上一层的衙门,县衙处理不了或不公的案子才会转上去,因此这项收益来源反而要少一些,那从哪补足呢,就从辖下各县衙,县衙收入的规费,每年要交一部分到府衙去。   当然也可以不交,因为这是台面下的事,哪怕人人都干,律法上毕竟不支持,只要不怕被上官穿小鞋,那就不交——一般来说,大多数人还是会交的。   县丞觉得自己想的不错,就劝道:“县尊,安府尊既伸了手,就给他吧,犯不着为这点事恼了他。”   他对上新县尊总有点心惊胆战的,因为总怕他再闹出点什么来,比如先前拖着不肯建王府那事,百姓们都高兴了,县衙里的人尤其他作为县衙的第二号人物压力可大,他年纪不小了,不想找事,只想安安稳稳再干几年就还乡去。   展见星听得出他是好意,这个县丞与衙役们不是一路,他虽然品级极低,但正经也是个朝廷官员。   她把文书又看了一遍,沉思了一会。如果安知府惯常就是个强硬之人,喜好对下属指手画脚,那他如此行事不为奇怪,但他不是,那为何独独在她这里——或者更准确点说,在这桩案子上例了外?   “周县丞,多谢你为本官解惑。这桩案子,本官不能交出去。”   老县丞眼前一晕,不妙预感成真:果然,小县尊又要找事!   他苦口婆心地连忙劝道:“县尊,和光同尘,方是为官之道哪。”   展见星安抚了他一句:“周县丞,你不必多虑,本官依律行事,并无僭越之处,料想安知府不至于怪罪我的。何况,此事有些内情,不全是我说了算了。”   朱成钧已选了那里为王府建址,多半是就定下来了,府衙要她把地方封起来不许动,那王府还怎么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怀疑漫天的雾,都进了我的脑子里。。 第84章   展见星提笔给安知府写了回书, 交由跑腿来的府衙衙役仍旧带回去。   半天之后,这封回书到了安知府手里。   安知府没空看,正忙着排布人马前往崇仁, 他的师爷代为拆开,看过之后, 就傻了, 急忙忙招呼道:“东主, 不好, 去不得了。”   安知府抹了把额上的汗——他是个胖子, 怕热,七月的天略动动就一身汗,转头道:“怎么去不得?”   “崇仁县令说赌坊那块地已被新来的郡王圈去盖王府了,没法封,也没法给府衙。”   安知府惊道:“什么?快拿来我看看!”   师爷忙把回书奉上, 安知府两眼看罢,额上的汗顿时出得更密,眉头也烦恼地皱了起来:“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师爷从旁参谋道:“东主, 我记得崇仁的郡王府是一直拖着没动工,眼下崇仁郡王亲身到了,哪里有不着急不着恼的?他马上逼着展县令把建址定下, 恐怕展县令也不能驳他的回。这事,确实是巧了。”   “他建不建王府与本官不相干, 但是怎么偏偏来坏本官的事呢!”安知府在堂中来回踱步。   “东主,您别急, 那事说到底和您也没十分干系,您若觉得棘手,不如,去问一问那边——”   安知府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能问!那边的苗头渐渐不对了,本官如今还能抽身,不能跟着他们越陷越深。”   师爷垂下了眼睛:“东主多虑了,皇上春秋鼎盛,皇长子正位东宫,天下之势稳若泰山,那边并没有机会,也不会犯这个糊涂的。”   “那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都把手伸到邻县去了。”安知府眉头皱得更紧,“从前还罢了,如今崇仁也多了个郡王,一般的宗藩直系,看这位一来就把自己的地圈了,就不是个好惹的性子,那边捞到他地界上去,他是才来,还没发现,要是发现了,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   “东主,您不必担心,那位崇仁郡王是个愣人,他与展县令水火不容,这藩王与地方官间的官司就打不完,无暇他顾的。我们尽快把首尾收了,也就是了。”   安知府点头:“也是,是得尽快——”又忽然觉出不对,“你从哪知道的他二人不合?崇仁郡王不是才到吗?”   师爷顿了一下,见安知府脸色沉下,只得道:“是王鲁,昨日来坐了一坐,与我说了两句话。”   安知府伸出肥壮的手指点点他:“你心里得有数,该少和那边来往了,弄到撕罗不开,哪天出事,本官也救不了你。”   师爷忙道:“东主教训得是,只是王鲁自己上门来,我不好闭门不见,才说了两句,也没什么要紧的,很快他就走了。”   安知府才点点头,又摸着自己的下巴转圈思索起来,师爷轻声道:“东主,您担心的不过那一样东西而已,不难办。”   安知府马上抬头:“哦?速速说来。”   “展县令要把案子扣自己手里,让他扣去就是,他一个人,劈不成八瓣,总得把事分给底下人做。我们只需买通县衙能在赌坊看守的一个人就行了,许以重金,这些皂隶辈有什么廉耻,自然就帮我们把事办了。”   安知府疑道:“但是赌坊的人全被关进了监牢里,如今也不知那样东西究竟放在何处,找来找去,倘或叫崇仁郡王的人发现不对,岂不是不打自招?”   师爷笑了:“这点不需多虑,王鲁说了,那个崇仁郡王与本宗闹得极僵,居然只带了一个内侍就来了封地,他根本分不出人手。”   安知府一下松了口气:“如此,确实好办多了。”   师爷心领神会:“事不宜迟,我这就叫人去办。”   “等等——”安知府灵机一动,又把他叫住,“最好,再给县衙找点事,叫展见星暂且顾不上赌坊那边。”   “是。”   **   展见星这里也在加紧忙活。   她暂时想不出安知府横插一手的用意,不过尽快理明白案子总是没错的,这两日都不是放告日,她亲到户房,与书吏们一起核算账目。于她此时的想法之中,这里面要是有事,那账册最能反应出来。   哪怕是假账,那假账本身就是问题,也能从此打开一个突破口。   正忙着,周县丞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县尊,你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   展见星抬头:“怎么了?”   “外面闹起来了,好些人堵在县衙门口,要求求见县尊,全是三四十的壮年闲汉,这乱起来不得了,所以我赶紧来了。”   展见星丢下手里正算的一本账册:“走,路上说。”   前去大门的路途上,周县丞把详细些的事由说了:“这些人都是被赌坊坑了家业的,听说县尊查封了赌坊,上门来求县尊把输掉的钱财还给他们。”   展见星对赌徒殊无好感,闻言少有地冷笑了一声:“哦,既然是赌输的,就当知道愿赌服输。”   周县丞忙劝道:“县尊,固然是他们不对,不过都是些愚民,很不必与之计较,遣散了也就是了。”   展见星也不打算与他们浪费时间,点头:“我知道。”   县衙门前的人果然不少,足有二三十人,清一色是男人,但装束不一,有一贫如洗到衣裳上摞补丁的,也有挺着大肚子穿绸的,后者不知是家底厚,还是没来得及陷太深,看上去还算体面。   相比之下,嗓门更大的就是前者,一见展见星出现,立刻七嘴八舌地求恳起来,要不是几个衙役挡着,还有点想往前拥的架势。   展见星往下扫了一圈,都说赌徒红了眼六亲不认,果然如此,一般的小民,可不敢到县衙面前这么喧哗。   “欠你们钱财的是本官吗?为何要到县衙前来吵闹?”展见星沉声开了口。   一个拥在最前的喊道:“小人不敢,但是元宝赌坊在赌具里作假,这就是骗小人们的钱啊,大老爷既然看穿了他们的奸计,查封了赌坊,小人求大老爷为民做主,将小人被骗走的钱发还小人吧!”   “是啊,求大老爷做主——”   众汉子们跪了一地,抢着说话,展见星冷冷道:“什么叫骗,如果赌坊没作假,你们就能赢钱吗?”   二十多个汉子里,起码有一半点头,另一半有些迟疑,但面上也有赞同之色。   谁沾赌也不是为着输去的,都觉得自己能赢,这把输了,下把一定能赢,今天输光了,明天一定能赢,运气还能一直这么差吗?——多少家财就是这样赔进去的。   周县丞在旁边看着都摇了头叹气,这些人真是,无可救药。   “好。你们都能赢,那赌坊开了是做什么的?专门替你们送钱的吗?!”展见星声音转厉,“这么简单的道理,尔等想不明白?赌坊作没作假,你们沾上了这一个字,就是输!从来只听闻赌徒在赌坊输光家底,几时见赌徒将赌坊欺倒?事到如今,还执迷不悟,本官与你们明言,赌坊所缴,皆是赃物,充入县库公帑,并没一文钱退还你们!”   众汉子颜面皆变,原来在门口懒洋洋拦着他们的衙役脸色也变了——变得大喜。   虽然大老爷说的是充入公帑,那也是入了县库,县库饱了,大家伙多少能沾点光,未必个个都想从中谋什么私利,每年县衙是要向朝廷缴纳一笔钱粮的,到时没攒够数,大老爷不可能亲自去挨家挨户催要,压力全在他们身上。   这还有个专门的词,叫做追比,限期完不成摊牌的任务,就是一顿板子,衙役们固然是地头蛇,堂上官真发起威来,这顿板子也只好挨下。如今好了,有这笔钱进去,他们就轻松多了。   当下衙役们拦阻的动作也变得积极起来:“都往后退,起开,大老爷跟前,也是你们这些人放肆的吗!”   “丁老大,大老爷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可知道,你也好意思说你是上当受骗?你这个烂赌鬼,赌到连媳妇都想卖,得亏你媳妇看透了你,抢先一步跟人跑了!这会儿你装个人样,到大老爷跟前哭惨来了,你惨什么,你媳妇才是真惨呢!”   跪在最前的那个汉子被衙役揭破,脑袋立时沉得有点抬不起来,老婆跟人跑了乃是奇耻大辱,虽然他本也想卖老婆,但他卖,跟老婆自己找野男人跑了,那可不一样。   “小人们也只是一时糊涂,求大老爷开开恩,给小人一个机会吧。”   领头的声势矮下去,后面的说话也响亮不起来了,但仍不甘心就走,还想纠缠一下。   “这也不是不行。”展见星把他们重新打量一遍,跪得稍前的几个汉子不知为何,觉得脖颈间有点凉嗖嗖的,后面的人没察觉,见她口风活动,忙都殷切地把脖子伸长了。   就算不能全还,多少还一点也是白赚么。   “本官奉圣命做这一县之长,不敢不尽心尽力,谨行慎思,你们既然有心悔过,本官也不忍心见你们个个破家——”   周县丞愕然转头:不会吧,小县尊是太年轻了么,赌鬼的话也能信得?他不想多惹麻烦,能把这些赌徒尽早打发走最好,但小县尊这般天真,似乎也不是件好事。   “不过,你们也要拿出一点诚意来,让本官相信你们是真悔过,而不是拿了钱后,转头又送进了他处的赌坊。”   汉子们忙胡乱应道:“大老爷只管吩咐,小人都愿意!”   “好。”展见星满意地点了点头,“城西将建崇仁郡王府,需要人手去拆除旧屋,平整土地,稍后还有砍伐木料,开采石料等诸般工事,你们既有诚意,本官也不避嫌疑,愿意任用你们。一应工钱饭食,本县自然供给。”   汉子们听得发起呆来:“这、这不就是叫小人们做苦力吗?这钱就是小人们赚的啊。”   听见不是真要还,衙役们就放松了,其中一个嘲笑道:“不然呢?大老爷肯出来与你们说话,还给你们找份工做就不错了,还打算空着手问大老爷讨钱不成!”   展见星该说的话说了,里面一堆事等着,她没空再在这里虚耗,返身要走,眼角余光忽然瞄见八字墙那边站着两个人——正是朱成钧与秋果,不由一顿,又走出去。   周县丞迟疑住,脚步磨蹭一会儿,还是缩回去了,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年纪大了,还是安稳些好,反正县尊也没叫他跟上。   八字墙这里挺大一片空地,此时没有来看告示的百姓,展见星低声道:“九爷,你来找我有事?”   朱成钧道:“没事。我正好逛到这里来了。”   不知为何,展见星总觉得他原来要说的不是这一句,下意识问道:“真没事?”   朱成钧摇摇头:“真的,你好像很忙。”   “忙过这阵就好了。”展见星确实挺累,不过觉得还能撑住。   朱成钧站了一会儿,慢吞吞道:“你是不是要看账?我帮你看吧,我学过。”   他这句话实在是经过了挣扎才说出来的,语意还很沉重,展见星顿时觉得好笑,忍住了没笑出来:“不用,户房有户书。九爷,你没事就继续逛吧,我这里忙得过来。”   朱成钧道:“哦,那我走了。”   他很痛快,真的转身就走了。   展见星走回去,周县丞此时才敢问她:“县尊,崇仁郡王为何会来?”   展见星自己也还觉得有点糊涂,随口道:“没事,正好逛到此处,瞧见热闹就看了看。”   **   “爷,你不是特地来找展伴读玩的吗?怎么他问了,你只说没事。”   “他那么忙,你看有空理我吗?”   “唉,也是,还是在大同好,天天都在一起。”   “你叹什么气?到这里又有哪里不好了。”朱成钧训他,“他忙他的,我也不是没事做,天天就围着他转。”   “哦——”秋果拖长了声音,“爷,那我们现在去哪里找事做?”   朱成钧想了想:“去城西。”   城西确实有事,从京里来的工匠正在这里进行测算,这不是一打眼就能得出结果的事,总得忙碌个两三天。   朱成钧本没对赌坊有什么想法,但路过时,他留意到了一点不对。   小半个时辰后。   他从赌坊后院的院墙上跳下来,手里捏着一样东西,招呼在外面望风的秋果:“走,回去县衙。”   “爷,你得了什么?”他进去得急,秋果并不知他为什么要进去,也不知他进去做了什么,又好奇,又颇是有些一言难尽——   才说不是围着人家转,这才多久,啧。 第85章   “你看。”   回到县衙, 将展见星从户房叫到二堂以后,朱成钧向她出示了手心里握着的东西。   是一文钱。   展见星颇不解地接过来,打量了一下, 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   她想了想, 从砚台旁拿起枚铜钱来——正是前天与掺铁钱作过比对的那枚, 她随手放在那里, 没收起来。   有这枚通用钱往旁边一比, 朱成钧拿来的那枚异样之处立刻显露出来了——它不但更大, 也更厚实一点,整体轮廓光洁平整无比,字体深刻冷峻,如果说掺铁钱与真铜钱对比是难分真伪的话,那这文钱简直比真钱还像真钱, 形体之精美,竟要把真的都衬成了假的。   展见星奇道:“这是什么钱?哪里来的?”   她出身底层,卖馒头时的收入都是两文三文那么摞起来的, 有时会收到一些民间的私铸钱,这些私铸钱本身当然是不合法的,私铸的人被抓到以后会处以重刑, 但这些钱一旦流入市场,因为很难查找回收, 而私铸钱多少又含些铜,有其价值, 百姓们愿意认,于是官府也没办法,只能默许了它们的流通。   只是私铸钱的品相与官铸钱万万不好比,民间因此又生出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将这些钱依品相高低折兑了再使用。   私铸钱虽然能用,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官铸钱必然才是市面上所能见到最精美的,私人铸造既很难有这个技术,更不可能下这个本钱,投入一旦超过产出,那就是赔本买卖了。   “我也不知道,赌坊里拿的。”朱成钧回答她,又问,“你是不是派了两个衙役在赌坊门口看守?”   展见星点头。元宝赌坊虽贴了封条,贵重些的财物也拖回来没入县库暂存了,但里面还有一些家什,账目未清,暂时没动,为怕有蟊贼入内行窃,她安排了衙役在那里轮班值守。   公家值守至少两人,一则防一人有事不得不走开,二则也有个互相监督之意。   “我路过的时候,见到门前只有一个人,大门上的封条被风吹掀起了一角。”   这就足够朱成钧意识到不对了,他若无其事走过去,找到正在测算的工匠们谈了两句,然后绕到赌坊后院,院墙虽高,也拦不住他,他踩着秋果就攀了进去。   少掉的那个衙役正在里面翻箱倒柜。   朱成钧起初以为他在里面翻找遗漏的财物,渐渐发现不对,他并不是每间房都翻,始终只在一间房里翻个不停,显得很有目的性。   朱成钧耐心地等着,等到里面的动静终于停了,衙役满面喜色地出来,将他打翻抽了腰带一捆,然后搜出了这枚钱币。   起初的惊讶过后,展见星沉思起来:“只为了寻找这一文钱——怪不得大白天就进去了。”   若是想捡漏,当然夜里更安全,摸到什么就是什么,但有明确目标,目标物又太小,不得不点灯,那还不如选择白天了,否则空赌坊里亮起一盏灯,闹鬼故事都该传出来了。   “我这就叫人把那个衙役弄出来,我们不知道,他一定知道。”   被反捆成个罗锅样的衙役很快被抬了回来——居然是快班的班头罗顺,朱成钧下手不轻,他这么个姿势熬了一路,一口气都快倒过去了,抬他的人里有他的手下,但任他命令喝骂,硬是不敢给他松绑,崇仁郡王亲手逮住的“贼”,他们给松开了,那不是存心跟郡王爷作对吗?   这么一来,罗顺路上就受够了罪,回来也没力气再嘴硬,脸色青涨,有气无力地道:“有人出了一百两银子,叫我去找这枚钱。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钱,为什么要找,那个人只告诉我,像日常使的钱,但又不像,总之我见到了一定能认出来。”   “这么装神弄鬼的话,你就信了?”展见星在堂上发问。   罗顺跪不住,整个人趴在了地上,呻/吟着道:“我本来不信,但是那个人先给了我五十两白花花的银锭作为定金。”   展见星了然。   “大老爷,小人错了,但小人对天发誓,只拿了这一文钱,别的什么都没动,小人还愿将功折罪,把五十两银子都交出来,充入县库。”   罗顺在底下求饶,他招得这么痛快,并非是骨头软,而是深通律法,虽然他监守自盗,但拢共不过拿了一文钱,只要忍着心痛再把收受的赃款吐出来,此事也就该结了,县尊实惠也得了,总不能为一文钱非对他不依不饶罢。   展见星点头:“你既有意将功折罪,那本官问话,你都从实招来。你这枚钱具体从何处寻来?收买你的是谁,你事成之后又要如何跟他联系?”   罗顺一心还要保住自己的班头位置,知无不言道:“那个人叫我去胡三的房里找,说多半在他房里收着,我寻了许久,终于在胡三床头一个活动的木格里找到了,跟一盒子铜板放在一起,要不是事先知道要找什么,小人差点以为是他藏的私房钱错过了。”   胡三即是赌坊坊主,因为赌坊经营时间的特殊性,他虽有宅子,但日夜多还是住在赌坊的多。   “收买小人的,是个生面孔,我从前从未见过,大概三十五六的年纪,相貌十分普通,他在云来客栈定了房,我拿到钱之后,就到那里去找他。”   展见星掷下一根签子:“罗顺带路,立刻去云来客栈拿人!”   罗顺缓了这么一阵,人渐渐歇过气来,闻言一边应声一边爬起来,又带着希冀道:“大老爷,要是把他抓住,那小人是不是就算将功折罪了?”   展见星沉默一下:“本官不知,但抓不到,你的结果就难说了。”   她有种直觉,这桩由最起初一枚掺铁钱引出来的案子一定不简单,如今已经出现了滚雪球的趋势,闹不好,就越滚越大。   罗顺脸色又青转灰,他也明白过来了——肯出一百两买一文钱,别人难道是疯了吗?不可能,那这一文钱必然有值一百两甚至更多的道理。   这个道理实在显而易见,可是他之前叫一百两蒙住了眼,自新县尊上任以来,他们能捞的规费大幅缩小,因此他虽然自诩比林开运老成,被五十两拍在眼前的时候,仍然耀花了眼,安慰自己,他就拿一文钱,一文钱算多大过错,被发现了也没事……   衙役们都听令去了,展见星也没继续坐着,她站起来,把那文钱拿上,决定去监牢再次提审胡三。   一直默默围观她审案的朱成钧自动跟了上去。   展见星转头看了他一眼——这其实不合规。   朱成钧道:“我拿来的钱。”   ……行吧。展见星干咳一声,就当他是人证好了。   监牢就在县衙里,位于二门外南边,牢头见县尊亲自下临,不敢怠慢,开了门领他们进去。   胡三关在左手边第三间,这时节案犯不多,主要就是赌坊案里下狱的一拨人,他独占了一间牢房,里面明显比别人整洁,床上铺盖一应俱全。   展见星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她上回提审胡三,是把他提到二堂去审的,这次事出紧急才亲自来了,不想他在监牢里住得还挺阔气。   “收了他多少钱?”   牢头笑容僵了一下,欲待不说,也知瞒不过去,吞吐着道:“他娘子来求,小人见她哭得可怜,却不过哀求,才许她送了点东西——也就两贯钱。”   这些皂隶习气难改,做得不过分,展见星也不打算深究,敲打了他一下,就命他去了,牢头松了口气,连忙退到牢门口处去看守了。   关在牢里的日子毕竟不好过,胡三的精气神还是去了不少,蔫头巴脑地从床上起来,跪到地上:“小人见过大老爷。大老爷,小人的案子是不是结了,小人能出去了吗?”   展见星将他打量一眼,不置可否地道:“哦,你觉得你的案子结了?”   胡三道:“小人不敢,自然是大老爷说了算。小人黑心害了人,大老爷已经抄了小人的赌坊,还要怎么罚,小人都认。”   他这认罪态度不可谓不恳切,展见星点了下头:“好,那么你先交代一下,这是什么?”   她踱步到胡三面前,将掌心异常精美的铜钱一亮。   胡三:“——!”   他表情瞬间变得比见鬼还可怕,张开了嘴巴,想惊叫,居然叫不出来,整个人又想往前扑,又不由惊恐地往后缩,居然两只□□缠,硬是跪着把自己绊了一跤,跌在了地上。   “这、这——”他好一会才说出句整话来,“这跟小人没关系!小人一概不知情!”   “从你的屋里搜出来的,你说不知情?”展见星往前逼上一步,“你现在交待,本官还可从宽,再要执迷不悟,两罪并罚,结果如何,你想想清楚。”   “小人真不知道,”胡三却一口咬定,他已经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一文钱吗,许是谁经过,落在小人屋里的也不一定。”   “只是一文钱,你吓得像见鬼?”秋果都忍不住插了句嘴。   胡三只是咬死了不认,展见星原本不想动刑,但到这个地步,不得不动了,谁知胡三居然很有几两骨头,刑罚招身上了,他也不认,又或是胡乱找借口,一听就不是真的,展见星不想弄出个屈打成招的结果来,最终还是命人把他暂且关了回去,严加看守。   至傍晚的时候,押着罗顺去抓人的衙役们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那个出钱收买罗顺的人已经跑了,他应当是时刻关注着赌坊的动静,发现罗顺被抬出来以后,知道失手,马上溜之大吉了。   到此,居然一时陷入了僵局。   但天无绝人之路,隔日一早,展见星正在堂上琢磨着怎么撬开胡三的嘴时,负责去测算城西建址的工匠李海全来了,他不是一般的工匠,实际在工部是有官职的,只是没有实权,挂了个七品的虚衔,与展见星恰是同级。   李海全领着人已经测出了结果,要来通报县衙一声,朱成钧溜溜达达地也跟着来了,抢先他一步说话道:“展见星,可以盖,我的王府就盖在那里了。”   展见星的心思还在铜钱案上,有点心不在焉地点头:“嗯,这就好——”   “母钱?”   这满满讶异的两个字来自于李海全,他看见了放在展见星手边上的那一枚铜钱,对着失声出言。   展见星一愣,旋即一喜:“李大人,你认得这是什么钱?”   李海全点头,小心翼翼地把那枚铜钱拿起来,翻转来看了看,非常笃定地又点了下头:“这是母钱。”   “展大人,你从哪里得来的?”他表情十分严肃,“这是翻铸钱币的模板钱,所有市面上流通的铜板,都从它而来。它应该封存于宝源局与宝泉局中,绝不会出现在别的地方。” 第86章   所谓宝源局与宝泉局, 都是朝廷专设来铸造钱币的衙门,重要性不必多说,其中宝源局设于南北二京, 宝泉局则分布于几大行省中,江西这里, 恰好就有一座。   这两个衙门操持的是一样事体, 但不归属于一处管辖, 宝泉局隶属于户部, 宝源局则挂在了工部名下, 正与李海全是一个衙门。   虽然工事建造与钱币铸造并不是一回事,但既归口在一处,李海全对于本衙门内的事务多少有些了解耳闻。   “展县令,你是进士出身,自然知道钱法之重, 不下于泰山,朝廷在正式下令铸钱之前,会有许多道细致的工序, 比如母钱之前,还有祖钱,祖钱是由宝源局的匠人纯以手工雕刻而成, 不经一点铸造,精美程度尤胜母钱。祖钱由工部呈送到御前, 皇上首肯之后,才用祖钱作模, 以精砂翻铸出母钱来,母钱分发于各局,各局开炉,最终造出来的才是百姓所用的制钱。”   听了李海全这一番详细的介绍,展见星有所明悟:“从祖钱翻母钱精细度已有所逊色,从母钱到制钱又下了一层,以手工雕铜的技艺绝非行外人所能掌握,民间铸私钱的人做不出祖钱,也得不到母钱,只能以世面上的制钱翻铸,所以做出来的钱无论如何比不过官铸钱。”   李海全点头:“就是展县令说的这个道理。除此之外,私铸钱的含铜比例也无法与官铸钱相比,那些人为牟利,不拘铁铅锡等都往里乱掺,铸出来的钱因此各有劣相。”   展见星转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那枚掺了铁的钱来:“李大人请看。”   李海全的匠官身份超然于江西官场之外,他能点出母钱来也表明了他与任何一方势力都没有牵扯,所以她敢直告与他。   李海全接过钱来捏在指尖看了一回,没看出什么来,但知她不会无故如此,又走到门边,对光再次细看,仍然不知所以,走回来道:“展县令,这是——?”   展见星把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磁石递给他。   李海全会意一试,立即悚然:“——这是用母钱翻出来的私铸钱!”   官铸钱不全是铜,但含也含铅,一般是铜七铅三或铜六铅四的比例,是不会含铁的。   “请李大人务必保密,此事我也是才查知,若不是李大人指点,我尚不认得这是母钱。”   这么一来,实际上两案并发了,一案是私铸铁钱,一案是宝泉局母钱失窃,扯上钱法,无论哪一桩都不是小案子。   李海全连忙慎重点头:“展县令放心,我知道轻重。”   他只是来盖郡王府的,盖完就走,既不想掺和进地方要案里,也是掺和不起,他的七品与展见星的不同,其实只能算个荣誉虚职,基本干涉不了任何朝政,他的身份更偏重匠人那边。   如此大案当前,县衙必然要忙碌起来,李海全承诺之后,便很有眼色地告辞离去了。   朱成钧还站着,问她:“再去提审胡三?”   展见星决然点头:“这回一定要撬开他的嘴!”   **   但是胡三再也张不开嘴了。   他死了。   展见星第二次前去监牢的时候,牢里已经乱了,关着赌坊众人的几间牢房里都起了喧哗,打手们个个努力往外伸着头,连一直悄无声息的李振都贴在栅栏上往那边看,有人叫喊着问胡三的情形,而牢头与另一个狱卒无暇约束,只是站在第三间牢房的门前瑟瑟发着呆。   展见星心直往下沉,她快步迈过去,喝问道:“都闹什么?怎么了?”   牢头一抖,如梦初醒般,转头道:“大、大老爷,胡三他——”   不用他说,展见星已经看见了,胡三仰躺在地上,脸朝外歪着,面色青白,口边流涎,肢体僵直不动,周围碗筷与一些残羹剩饭被掀翻撒了一地。   她眼前一晕,不是朱成钧在背后扶了一把,极度的震怒与连日来的疲惫接踵击来,差点让她倒下去,她出口的声音都有点变了形:“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牢头没动,表情是一种似哭非哭的难看:“大人,来不及了,刚才小人进去试过他的呼吸,已经断气了。”   所以他又被吓了出来。   展见星脑中嗡嗡作响:“怎么——怎么死的?本官午后才提审过他。”   牢头嘴唇嚅动着,见展见星满含着怒意与不耐的目光逼视过来,他不敢拖延,终于道:“是胡三的娘子,来给胡三送了顿晚饭,胡三吃完以后就——”   展见星怒而打断他:“本官才告诉过你,胡三如今是要犯,命你严加看管!你还胆敢放外人入内?!”   牢头哭丧着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老爷,是小人疏忽了,可胡三娘子再三求小人,说牢里饭食不好,胡三肯定吃不惯,小人挨不过,但也记着大老爷的话,留了个心眼,没叫她见胡三,只答应她把饭食送进去,胡三娘子没有纠缠,谢了小人就走了。谁知道她竟生了副蛇蝎心肠,连亲夫都杀呢!她前两日来,明明还和胡三有说有笑的啊!”   这时候再骂他,已是于事无补,展见星闭了下眼,忍住昏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头看了看,见有几个衙役在外面探头探脑,便看准了一个吩咐了:“——你去叫仵作来。”   那个衙役连忙答应去了。   展见星转回脸又问牢头:“你必然认得胡三娘子了?”   牢头惶惶然点头:“认得。”   “你去找周县丞,说我的话,让他会同刑房书吏尽快画出胡三娘子的画像,发下海捕文书。”   牢头答应着:“是,是!”   跌跌撞撞地去了,展见星又叫另外一个衙役:“你去找林开运,让他带上衙门里所有能用的衙役,即刻全城搜捕胡三娘子,并拘其邻里亲眷来问。”   说实话,展见星对在城内搜捕到胡三娘子不抱什么希望,从收买罗顺的陌生人,到胡三娘子下手杀死丈夫,都可看出对方的手脚有多么麻利果断,如今胡三娘子已经得手,她不可能还留在城内坐等抓捕,多半已经逃之夭夭了。   但这道命令仍然不能不下,将人都安排出去以后,展见星于茫然的心绪之中,等来了仵作。   仵作对胡三的尸身做起检视,一刻钟以后,得出结论,蹲在地上禀报道:“县尊,案犯是食乌头毒发身亡,所食的还是乌头里毒性最强的草乌,民间对这种毒物有一个俗称,叫做断肠草,从这个称呼就可知道它的毒性有多烈了,服下后很快就会毒发,救治稍有延迟都无用,而即便救治及时,也不一定能救回来。”   他说着,从地上的残羹里捡起一小条黑乎乎的好像树根一样的东西来:“就是这个了。”又凑到鼻间闻了闻,“似乎是和肉一起炖的。”   展见星无言点了点头。   一团糊涂账里,总算胡三的死因是清清楚楚,可是再清楚也没什么用,他已经死了,死人再也开不了口说话。   **   月亮渐渐爬上柳梢。   朱成钧走进二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忙?走了,婶子等我们吃饭。”   展见星从一堆账册里抬头,微微惊讶:“九爷,你还没走?”   她自己神思有些恍惚,有一阵子没见朱成钧,便以为他回去休息了,不想他还在县衙里。   “婶子留了我吃饭。”   展见星揉了揉额头:“哦,那你先去,我这里还有点事。”   “有事明天再做,你不饿,我早饿了。”   “饿了你就先去——哎。”   她叫了一声,因为朱成钧直接上手来拖她了:“不就死了个胡三吗?又不是你毒死的,你垂头丧气的做什么。”   展见星心里实在有着自责:“我要是再谨慎一点,也许他不用死。”   “怎么谨慎,你亲自坐到监牢里去看守他吗?要怪,怪他自己不该娶那么个老婆。”朱成钧一边说,一边呼一声把案上的灯吹灭了,然后拉着她往外走。   展见星无法,只好跟他出去,把门关上。   回到后衙以后,展见星努力控制着不把心中的忧虑在徐氏面前流露出来,但一顿饭仍是食不知味,只能说是勉强填了肚子。   她不单是懊悔胡三之死,也是由此发现了自身的危机,她在崇仁是外来户,又太年轻,虽借朱成钧建府之势暂时压住了阵脚,但还没来得及培养出真正自己的人手,就以目前情况来看,县丞懦弱怕事,皂隶贪财油滑,并没有一个真正靠得住的。   可就是这些人,她不能不用,把他们全罢了省事,问题她拿不出可以顶上的人手,她不是世家大族,没有仆从可供驱使,她甚至连入部观政的经历都没有,考完就被发配来了这里,一切一切官场上的事,她只能一边做着官一边摸索着现学。   若是寻常时候,这没什么,在体察的过程里分辨出谁可用,谁不可用,缓缓将人员裁换,这还是相对稳妥的办法,但朱成钧在赌坊那一闹,如一根线头般扯出个连环案中案来,就这样砸到她面前,直接压缩了她的时间,逼她立刻就要挑起大梁管起这摊子事。   可是怎么管啊。   才一开始,已经死了个人,还是死在她的县衙里,她的眼皮底下。   固然是牢头监管不严,但对方手段之毒辣狠准,也可见一斑。   吃过饭以后,展见星不想进屋,绕着院子慢慢打转,在晚风的吹拂下,理清一下思路。   秋果跟着徐氏收拾碗箸去了,朱成钧跟她后面转悠,道:“你怎么愁成这样?你这里人手不够,报到上面的抚州府衙去就是了,这样的案子,本来也不是一个小县衙方便查的。”   展见星摇头:“我不能报。”   “怎么?”   “府衙之前问我要过赌坊的案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时机太巧了,我不能不怀疑,府衙可能也有问题。”展见星在月下露出苦笑,这就是她忧虑至此的原因。   不但手下,连上司都靠不住。   她无处求援,虽可越级上报朝廷,但公文一级级流转过去,等到朝廷做出反应,不知要多久,在这段时间里,她只能孤军奋战。   朱成钧第一次知道这个,不过以他的出身,知府这一层级的官员也不怎么在他眼里,他随意地道:“哦,那别理他就是了,我们自己查。”   “恐怕他会再度行文要求我移交。”   “那就把案子结了。”   展见星不解:“嗯?”   旋即脑中忽然劈开一道亮光,“九爷,你的意思是——?”   “这不就是个用假赌具坑人的案子吗?现在首恶胡三已经死了,再追究也追究不到一个死人身上去,把他那些手下罚一罚,放了就得了。”朱成钧道,“至于胡三娘子毒杀他,那是另一桩案子,谁知道两口子有什么矛盾呢。”   展见星眼睛亮起来:“府衙若还跟我要,我就把胡三娘子的案子交过去,叫他们抓胡三娘子去,至于赌坊,私铸钱的事此前我自己也不分明,更不认得母钱是什么,没有风声流露出去,我就跟府衙装这个糊涂,咬定案子已经结了,府衙若信了最好,若是不信,他们不想把我的‘疑心’引出来,也没有理由再要求我移交什么!”   朱成钧道:“所以,这不就行了?”   “九爷,你真聪明。”展见星诚心诚意地夸赞他。   虽然敷衍过府衙后,底下要怎么查还是个问题,但她本来的一脑门官司,让他一理,终究是清楚了许多。   只是她的隐忧还没有去除,跟着便道:“九爷,我有件事托付你。”   朱成钧背了手,点点下巴:“说吧。”   “如果我有什么不测,我想请你设法送我娘回南边去。”展见星平静而认真地道。   对方可以杀胡三灭口,就也有可能杀她灭口,朱成钧一开始来时,她烦恼不堪,可是现在,她实在庆幸他来了,否则她远谪千里之外,纵然一切结果她都可以承担,可是她娘要怎么办。   朱成钧扬扬眉:“展见星,你想什么?我在这里,你会有什么不测。”   展见星:“……”   月半圆,夜风清,清风朗月之中,朱成钧站着,他已经比她高出一截了,他投下来的眸色浅淡,但蕴意又很沉,就像他这个人的用情,极深又极浅,千里追寻而来,可是来了也没有怎么样,只是四处闲逛,有时来见一见她,好像这样就够了。   脚边徐氏种的豆角开了花,淡紫色的小花朵在夜色里静静绽放,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展见星听见自己心里,好像也有什么无声地动了一下,像是花苞绽开了一条缝。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不知道手速咋降成了这样,嘤只能把不断更当成最后的遮羞布了。 第87章   展见星在抚州地界上出名了。   因为她二度拒绝了府衙要求移交案件的要求, 虽然找了结案的借口,可是官场上有的是明眼人,府衙内部不少人有数, 这就是在和上司对着干了。   安知府纵然脾气安泰,这下也有些着恼了:“一个小小知县, 这般不识抬举!”   师爷幕为主忧, 也很无奈:“这等初入官场的青瓜蛋子最是难惹, 又不懂事, 又自以为很懂事, 桀骜得很,往往干出许多糊涂事来。”   安知府心下惊疑:“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东主不必多虑,恐怕是不知道。”师爷也有些迟疑,但还是说道, “从展县令的回书看,他把案子劈成了两个,并没觉得其中有什么关联。”   安知府踱着步:“本来确实也是两个案子, 只是这个胡三,死得太凑巧了,偏偏死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蓦然停步, 转头,“胡三的死, 与你无关吧?”   师爷忙道:“当然无关!没有东主的允准,我怎么敢随意杀伤人命, 这性质可不一样了。”   安知府才点了头:“也是,这样把人命当草芥说灭口就灭口的,更像那边的做派。”   师爷没接话,默认似的垂下了头。   “胡三活着对本官也是个麻烦,如今死了,也好。”安知府沉吟着又道,“只是那样东西没拿回来,终究不美。你命人找的那个衙役被抓的时候究竟有没有事发?”   “应当没有,我事后派人打听,他是撞在了崇仁郡王手里,与展见星倒没什么关系。崇仁郡王对自己的王府十分上心,时常去城西转悠,又总往县衙催促,听说展县令在他的威逼之下,终于将建址择定下来,如今已经在招人去拆除赌坊并亲自前往去与附近住户商榷搬迁事宜了。他要是发现了——”师爷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母钱,知道兹事体大,还有空干那些事?”   师爷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安知府不由赞同:“你说的是。”   “东主,我们似乎也有些草木皆兵了,以展县令的年纪与阅历,恐怕即便将母钱摆在他眼前,他也认不得是什么。”师爷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地道,“赌坊铜钱成千上万,抄捡的人也难以挨个留神,说不定早混扔到一起去了,不知内情的人,谁会单单分辨其中一个?那些衙役手脚没几个干净的,也说不准落入了谁手里,流到不知哪儿去了。”   只要母钱离了赌坊,与私铸钱联系不到一起去,对安知府的危害就大大降低,安知府抹了把额上不知何时又冒出来的汗,叹气道:“但愿如此。唉,本官一时糊涂,早知如此,真不该与那边搭上线。”   “如那展县令一般吗?”师爷笑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东主,崇仁郡王亲身一至,强项如展县令,不也只好低头,将建王府提上日程了吗?”   安知府仍旧笑不出来,他心中的忧患没有那么容易去除,只道:“再往下看看罢。”   **   再往下看,展见星的表现就更正常了。   赌坊附近总共没几家住户,在展见星承诺从县衙出衙役帮助他们搬迁以后,老人家们陆陆续续都同意了,这里本来就偏,又被赌坊挤走了不少住户,人年纪大了,就想去些人多聚气的地方,既不用自己出力,还换个热闹的地方住,那有什么不同意的。   赌坊的打手们各被敲了一顿板子后也都放出去了,其中李振特别些,展见星专门见了一下他,告知他,他犯下如此过失,实不堪再为人师表,县学训导的职位,必然要革除掉。   李振自知这个结果难免,但真落到了头上,仍忍不住哀求了一下,展见星对他的感觉有点复杂,她与李振毫无交情,可是亲眼看见他从官员之后跌落成普通富家子弟,又从富户再度跌落成贫民,一个人向上的路犹如天梯,要吃尽苦头,咬紧牙关,绷住一口气死死不泄才能一步步攀上去,而向下多么容易,一念之差,一步行错,说下来就下来了。   她心有感触,缓和了口气道:“李振,即便本官网开一面,你又以何面目回去县学面对你的学生呢?城西正在招工,也需要人记些日常账目,你如有意,可以前去,本官一体录用。你识文断字,本比那些只能做苦工赎回家业的赌徒们有出头之日,盼你从此踏实做人,不要再自误才是。”   李振不甘心,又求了两句,见展见星态度坚决,他衙内的架子还剩了些许,无法再拉下脸面,只得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告退出去。   外面阳光正好,他被刺得眯起了眼,发了会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走。   他今年已快三十了,自然早已成了婚,坐牢几日,妻子一直没来看他,他在牢里只能啃着铁石般硬的馒头,心里本有不满,但那日见胡三被胡三娘子毒死,方惊出一身冷汗。再不贴心的妻子,比会毒死亲夫的毒妇总是要好多了。   所以快到家门时,他心情虽因革职而很差,但也为终于摆脱牢狱而生出些安心与欣悦来,他推开了门,然后就听见了一阵哭声。   那哭声非常凄厉,简直如同夜枭。   李振费劲分辨了一下,才认出正是他妻子冒氏的。   他心下生出不祥的预感,一时竟不敢迈步进去。   里面有个大娘先出来了,李振认出来是隔壁邻居,大娘看见他,跺跺脚,想指责两句,又不好说,最终重重叹了口气,道:“李官人,你快进去看看吧,你这几日不在,你娘和你儿子——唉!”   大娘抹抹眼角,移步去了。   李振的心咚地一声沉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屋里的,屋子很简陋,已经剩不下几件家具,一眼就可以看到一个荆钗布衣的妇人跪趴在床头哭泣,床上一大一小,并卧着两个人。   李振:“……”   他跌撞过去:“娘,升儿,你们都怎么了?!”   他的声音惊动了冒氏,冒氏一转头,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在水里泡发了的枣子,里头还在源源不绝地渗出水来,“李振,你终于回来了?”   李振被她直呼其名,暂时也顾不上理她,忙着去晃母亲与儿子的身体,冒氏看着他的动作,并不阻止,呵呵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些似笑非笑的动静来:“别摇了,都死了。”   李振茫然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我说,都——死——了!”   冒氏坐在地上,哈哈大笑:“李振,你还回来做什么?你娘和你儿子都死了,你为什么不干脆也死在外面算了!”   随着这一句话,她满腔的怨毒像是终于找着了出口,爬起来疯狂地向李振打去:“你这个畜生,畜生!”   李振狼狈地遮挡着,他当然打得过冒氏,但不知怎么,不太还得出手去,只是喝道:“冒氏,你疯了?娘和升儿到底怎么了,我走的时候分明都好好的!”   “好好的?”冒氏又大笑,“你走那日,我告诉你升儿病了,吃坏了肚子,你说不是大病,叫我多喂他喝些水就好了,我拦都拦不住你,你带着家里仅剩的两吊钱头也不回地走了,说你这回一定能翻本!”   “可是升儿才五岁,他那么小,身子骨都没长成,喝水怎么能把病治好?升儿泄肚子一直止不住,娘急了,叫我看着孩子,她出门去找个工做,娘一辈子做过什么活?外面那些事,她哪里做得——”说到此处,冒氏的眼泪又开始流,“找了两日,终于揽到一个替人家洗衣裳的,你不在家,没人担水,只能去河边洗,脚一滑,就淹下去了,捞上来时,哪里还有气?”   “我那时还害怕,想你回来,我要怎么和你交代,又伤心,晕过去了半日,等我再醒过来,升儿的身子就也凉了。”   冒氏不打他了,跌坐回地上,痴痴地道:“冰凉的,我再叫他,他也不应我,不叫我娘了……”   直到此时,李振才终于接受了他不过离家几日,母亲与儿子就双双离世的噩耗,他的目光游移着,想看,又居然不敢往床上看——他害怕,他不敢想,因为他搜刮走家里的最后一点钱财,一下子害死了他的两个至亲。   冒氏哭了两天了,泪快流干了,这时候反而又很快冷静下来,她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扶着床框,站起来道:“李振,你回来了,也好,这个家我还给你了,你想办法把娘和升儿葬了吧。”   李振听她话音不详,忍不住道:“——还给我是什么意思?”   “我自嫁到你家来,富贵同享患难与共,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冒氏冷冷地道,“但你沉迷赌博,败尽家业,害死了我的升儿,你我今日起恩断义绝,我会找家尼庵落发,你还有一点良心的话,从此再也不要找我。”   她这番话早已想好,说完,转身便走。   李振追了两步,但见妻子背影决绝无比,再回头看床上那要刺裂他心扉的两具尸身,他的脚步终于还是怯懦地停了下来。   **   好好一个县学训导,因为赌之一字,闹得家破人亡,这消息在几日内就传遍了崇仁,连展见星也听见了。   她无暇管这些,是徐氏在外面听闻,吃饭时唏嘘着说起来的:“男人不长进,拖累了一家老少,嫁到这样的男人,那做妻子的也是十分可怜了,还不如出家做姑子去。”   展见星咽下口饭,道:“娘,你看嫁人也没什么好的,过好过坏,都系在别人身上。”   徐氏便不吭声了,丈夫死时,她天塌了半边,再也没想到后来竟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来,她嘴上不松动,心里已隐隐有点觉得,这样的日子过着其实不坏。   展见星吃完饭又匆匆忙去了,她县里的这一摊子事差不多料理清楚了,自隔日起,便又下乡巡视起农事来。   朱成钧与她分了两路,他带着秋果开始往城郊的山上到处钻,崇仁境内,山岭着实不少,他一个富贵闲人,只要不跑出封地去,爱上山还是下河,谁也管不着他。   似乎寻常的行程之下,掩盖的是他们商量好的目的:要铸钱,必然得有一个秘密的场地,有一批可靠的匠人,场地是固定的,而人不免要吃喝拉撒,不论藏得多好,不可能从这世间完全隐去,既存在,就一定会有痕迹。   除非它不在崇仁,只要在,早晚能翻出来。   **   这一日天色阴沉,乌云压在天际,压得人心里也沉甸甸的,不舒服。   冒氏行在山间,她没走过山路,步伐很缓慢,同行的妇人催她:“妹子,你快些吧,这雨要落下来,人可没处躲去。”   冒氏答应着,抹了把汗,又问:“王姐姐,离翠微庵还有多远的路程?”   “快了,就快了。”妇人往前方一指,“翻过那个山头就是。妹子,你到那里就好了,庵里好几个都是和你一般受苦的姐妹,从此大家一处做活说话,再也不用受男人的气,就是辛苦些,开垦出来的几亩田地都要自己耕作。”   冒氏喘着气,道:“我不怕辛苦,只要一盏青灯陪着菩萨,从此落个清静。”   妇人的眼神落在她憔悴而仍然有两分姿色的面容上,满意地笑了笑:“妹子,你想得开,就最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要星星穿一回女装(^_^)☆ 第88章   “爷, 这天不对,快下雨了,我们还是快下山吧?山脚下有人家, 我们可以去避一避。”   朱成钧仰起脸来,望了眼快压到他眉间的乌云, 摇摇头:“来不及了。”   他们都走到半山腰了, 这时候下去, 半路上就得淋成落汤鸡。   秋果看看那吓人的乌云, 缩了缩脖子:“爷, 那我们走快点,底下那些村民说山上有道观,好像还有庵,我们找到就好了。”   两句话说毕,两个人都加快了脚步, 但这座叫做罗山的山实在是太大了,它实际上横跨了丰城、崇仁、乐安三县,只有一部分属于崇仁而已。一刻钟过去, 放眼望去仍是无边无际的绿林,因为天象昭示出的风雨欲来,连先前啾啾叫的鸟儿都不在林间出没了, 只闻两边林叶簌簌摇动。   朱成钧脸上一湿。   一滴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糟了,已经下了!”秋果也被淋了一滴, 惊呼。   天际一道粗壮闪电一闪,轰隆隆雷声震耳欲聋地跟上, 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在山上感受风雨,与在平地有很大不同,一切都好像变得更近也更震撼,两个人匆匆找了棵大树躲到底下,还没来得及把半湿的衣裳整一整,就看到又一道闪电直劈而下,带着震雷劈进远处的林间。   虽然隔得远,也似乎能感觉到那种焦糊的气息。   朱成钧与秋果:“……”   两个人默默从树底下钻出来,顶着风雨往上奔走,雨点打得人眼都睁不开来,秋果苦中作乐,大声安慰自己道:“这雨这么大,一定下不久,爷,我们撑一阵就好了!”   但是这场风雨偏偏又大又持久。   泼天泼地地足足下了一个半时辰。   两人再走一阵,也不敢走了,恐怕迷失方向,勉强找了块大点的山石缩在旁边,周身从里到外,淋得透湿,幸亏是七月天,还不甚冷,只是被雨水浇得难受。   雨势终于渐歇。   秋果探头往外望了望:“爷,我们是继续往上找道观还是回去?”   朱成钧想了一下:“回去,明天再来,我们从山下的村民里雇个向导。”   秋果连忙点头:“对,是该雇个人领路,我们这么乱走,都不知走哪儿去了。”   好在罗山虽大,并不甚高,两个人从山石下钻出来,辨认了一下方位,还是找着了来时踩的小道,只是经了雨,小道变得十分泥泞难行,稍不注意就得滑个跟头。   小雨淅沥沥地仍在下,两人小心地走了没几步,从道旁林间忽传来些声响。   秋果紧张起来:“——有野兽?”   这么大的山,有个野猪野鸡什么的实在不稀奇,山下那个小村子,便是既种田又打猎,日子过得比一般农户还滋润些,只是毕竟偏僻,人丁不多。   朱成钧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   那动静有点杂乱,渐渐近了,两人都听出来了——竟似是人的脚步声响。   秋果松了口气:“大概是和我们一样倒霉遭了雨的猎户或者游人——”   他话音停住,睁大了眼,因为终于看见了声响的来源:竟是个妇人。   妇人还没发现他们,在林间跌撞走着,一直回头往后察看,她的形貌比朱成钧和秋果惨得多,不但淋得透湿,衣裳还十分脏污,全是泥土草叶,也不知摔了多少跤。   “哎,小心!”   秋果的出声提醒没起到效果,妇人因为总往后看,脚步又虚浮,绊到一根微微隆起的树根上,啪,结结实实又摔了一跤。   “你没事吧?走路怎么不看路的,都叫你小心了。”   秋果热心地跑过去扶她,妇人这才发现林外两个男子,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拒绝秋果的搀扶,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神色间全是惊恐。   “你别害怕啊,我们不是坏人,只是上山来玩的,赶上下雨,才淋得狼狈了点。”秋果解释。   朱成钧仍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他发髻都被雨打塌了,歪在头顶上,两缕发丝贴在脸颊上,发丝乌黑,脸面被衬得愈白,他被雨浇到现在,固然狼狈,但又透出一种水洗般的分外干净来。   他确实不像坏人,他连人都不怎么像——更像是山间的精怪。   在这细雨间蒸腾起来的烟岚里,他没有一点喧嚣,透着与俗世不同的气息。   妇人因此反而被安抚了,终于敢打量一下他们,分辨出朱成钧和秋果年纪不大,贴在身上的衣裳质料凌乱但不凡,像是个闲游公子哥的模样,终于渐渐定下神来。   “爷——两位公子爷,求求你们救我下山!”妇人跪倒,咚咚磕起头来。   “别,大嫂,别客气,你是迷路还是遇见坏人了?我们也正要下山呢,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边走边说。”   在秋果的劝说下,妇人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仍瑟瑟发着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她看上去比朱成钧和秋果还急于离开这座山,虽然止不住打颤,脚下倒不含糊,一步不拉地紧跟着。   “大嫂,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山里来?”   妇人牙齿有点打战:“我是被人骗来的,我想出家——”   她终于遇到了援手,也急于把自己的恐惧倾吐出来,一边走,一边颠三倒四地把自己的经历说了。   这妇人正是冒氏,她被丈夫伤透了心,万念俱灰,余生便只愿去投身青灯古佛,与俗世断绝,谁知妇人们日常吵起嘴来常说“剪了头发做姑子去”,真轮到去的时候,居然很不容易。   庵本比庙少,即便找着了,人家也不会轻易收下,做官要告身,出家要度牒,关关卡着人,冒氏本是身无分文出来的,度牒要钱,她哪里办得起,连着碰壁了几天,已经快饿晕过去了,将绝望时,碰见了一个妇人,妇人听说了她的遭遇,很同情她,把她领回家去,做了顿饭给她,又告诉她,外面那些管得严的大庙才卡着非要度牒呢,那深山里的小庵,官府懒得费力气管,师太也慈悲,都肯收人,只要求到门上去,从此就好了。   “我听信了她的话,就跟她来了。”冒氏喘着气,“哪知道,哪知道——”   哪知道她已经坠入深渊,这妇人如同豺狼,竟还要把她骗入地狱才罢休。   她跟着妇人,辛辛苦苦走了一日半,翻过了几座山头,脚都走出了好大的水泡,终于赶到了妇人所说的翠微庵,翠微庵外面看着很正常,四面篱笆土墙圈起一个院子,一进门的殿里供奉着观音菩萨法身,后面依序盖着七八间庵舍,简陋是极简陋的,那所谓大殿,也不过是个意思,连菩萨的法身都缩了水,但因建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却好像就多出了几分远离世俗的清幽来。   院子周围一些平地都开垦了,一个姑子正在里面劳作,要抢在下雨前拔些白菜好做中午的菜食。   冒氏初来乍到,自告奋勇要去帮那姑子的忙,领她来的妇人见她融入很快,便答应了,说去告诉庵主领她来此的事,叫她不要乱走,一会就来找她。   “她是看准了我没戒心,逃都不知道逃,”冒氏的牙齿又在打战,但这回明显不是怕,而是气的,她切齿道,“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她怎么知道,那个姑子偏偏认得我!”   这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了,那个姑子在山下的丈夫也是个赌徒,比李振还败家,居然赌到想把她卖了作为赌资,姑子受不了,跑了,跑进了这个狼窝里。   “她丈夫是不是有个诨号叫丁老大?”朱成钧忽然出言问。   这是他第一次出声,冒氏惊讶着点头:“——对。”   这一说,秋果也想起来了:“去县衙门口闹过事的那个!”   一个县城里嗜赌如命赌到卖老婆而老婆不甘被卖,提前跑了的人家,毕竟没几个。   赌徒们互相认得,赌徒们的妻子同病相怜,不少也是认得的,丁老大之妻认出了冒氏,乘着当时没旁人在,叫冒氏快跑,越快越好,在山里被野兽吃了,也比真进了庵堂强!   ——妹子,你和我不一样,我们这样的人,叫人糟蹋了也就糟蹋了,他们好歹不打着我要钱,满意了还给钱,比我家里的那个倒和气些。但你是读书人家的闺女,肯定受不了这个,你快走吧,与其叫人糟蹋了再死,不如留个干净身子。   冒氏知道自己踏入了陷阱,毛骨悚然,真的转头就跑,丁老大之妻装模作样地在后面追了几步,就哎呦一声,“拐”了脚,躺地上不动了。   但过一会后,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好像有别人发现了来追,冒氏不敢回头,也辨不出方向,满心里就剩下了一个跑!   终于降下的暴雨救了她的命。   她在雨中连滚带爬,片刻不敢停歇,追她的人显然没这份心劲,那催命般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离了。   秋果很同情地道:“嫂子,你真可怜。”   “丁嫂子比我可怜。”冒氏擦了把眼泪,“要不是她,我逃不了。她提醒了我,也不知道庵里那些人会不会看穿了,给她罪受。”   “你别怕,我们去报官,叫展伴读把这个狼窝捣毁,把丁大嫂也救出来!”秋果很振奋地一挥手臂。   冒氏有点茫然:“展伴读?”   “哦,就是崇仁的县令,我打小这么叫的,现在改不了口了。”秋果抓了下脑袋。   冒氏暂时无暇理清里面的问题,只听出来他们能直通县尊,连忙道:“这就太好了,我们快下山!”   但天色已渐黑下来,黑夜行山路,又才下过雨,他们不是常在山间行走的猎户,这太危险了,终究还是按捺着停下歇息,把干粮分冒氏用了一些,守到天色将明后,才又匆匆赶路。   连下山带回城,又用去了一日时间,总算赶在傍晚闭城前,回到了城里。   朱成钧已经觉出那座庵堂的不同寻常之处,没有直接领着冒氏去县衙,而是绕道去了自己租住的院子,然后让秋果悄悄去县衙送了个口信。   展见星很快就来了,朱成钧这次出去得久了些,三天都没回来,她本有些紧张,看见秋果来,才松了口气。   冒氏的公公就是县令,她能嫁给当时还是衙内的李振,自己出身也不错,并不像一般妇人怕见官,她坐在展见星下首,回忆着把经过又说了一遍,这回因为终于踏入了安全的境地,她能想起的更多了些,说得更详细。   但对于展见星问她能不能引路前往那座庵堂,她迟疑着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走了多长时日,究竟循的什么方位,山里头都是林子,实在分不清楚。”   能跑出来,还能遇上朱成钧,已经是撞了大运了。   展见星思索道:“这可有些麻烦。”   “是麻烦也是转机。”朱成钧道。   展见星会意——听丁老大之妻所言,那尼庵恐怕就是个暗娼窝,但未免太过隐秘了些,以冒氏的脚程要走一天半才能到,那几乎是深山了,什么人会大老远跑深山里去祸害人?   这座尼庵的用途与位置实在矛盾。   除非是——   “我想起来了,”冒氏绞尽脑汁,终于又想出来一点线索,忙道,“丁大嫂还说了一句,说他们肯给钱,也有的是钱,这个话我当时不懂,只没空问,山里人哪来多少钱。”   她不懂,朱成钧与展见星对视一眼,是都懂了。 第89章   冒氏连遭厄运, 又说了这么一大篇话后,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秋果领她到厢房去安顿。   室内陷入暂时的安静, 展见星凝神思索了好一会儿,出声道:“九爷, 我们把事情从头捋一遍吧, 厘清了我们知道的线索, 再想怎么做。”   朱成钧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你说。”   “一切的最开端, 应该是那枚母钱, 有了母钱,才能造出与制钱无异的私铸钱来。”   虽然品相不好的钱一样用得出去,但那是要打折的,民间私下的约定也难以有个准数,用起来无论如何不如制钱方便敞亮。   “母钱自宝泉局失窃以后, 日常保管在胡三手里,每当开炉铸钱时,才拿到罗山里去。胡三能充任这个关键角色, 应当与他从事的行当有关,他开的是赌坊,赌徒来来去去, 动不动破家败业,谁也说不清他们到底在赌坊里扔了多少钱, 赌坊无论怎么调拨钱财,一般都不会引人注目。但胡三虽然关键, 地位却很低,他所经手的那些钱财,很可能都并不属于他。”   朱成钧坐在椅子里,接话:“所以他另外替自己找了个生财之道,那就是倚私铸之便,弄出掺铁钱去行骗。他做出来的钱真是真,但李振一个衙内在市井中混迹几年都能窥见门路,和他骗到一起去,可见就手法来说,不算多高明。”   展见星赞同:“是不高明,所以他最终事败,败在了这上面,而不是私铸钱。”   她继续说,“随后因为我的疏忽,胡三被灭口——”   “你哪里疏忽了?”朱成钧打断她,“他做这样要命的事,哪天被人要了命去,最正常不过,活得长才怪了。”   “——行吧,不管怎么样,总之我们现在有了新的线索。” 展见星干咳一声,道,“铸钱必然要铜,不论对方是在山里开矿,还是溶制钱重铸,都是个重体力活,只有男人能做。”   下面的话,她厌恶地不想说出来——这些男人,就是山里的客源,翠微庵的苦命姑子们,就是祸害在他们手里。   那个妇人也许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商机”,也许本来就是这条利益链上的一员,总之她在助纣为虐这一点上毫无疑问。   展见星绕了过去,直接道:“九爷,我们人手不足,要动手,恐怕只有一次机会。”   如果她可以上报问题就简单多了,不论是从府衙调人还是从卫所借兵,打一个罗山都不难,但府衙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可疑,抚州地界上,究竟谁还靠得住,她不知道,就算知道,也难以指挥得动。   朱成钧点头:“只能智取,一击即中。”   县衙拿工食银的正编衙役跟只靠规费的白役全加在一起不过几百号人,实现不了对山地的围剿,不中,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遁入深山,逃之夭夭。   事情有点棘手,展见星又沉思起来:“撇开人手不论,首先,要找到那个诱骗冒氏的妇人。”   “找她不难,冒氏去她家里吃过饭,即便那不是她家,也是窝点之一,只是跑掉一个冒氏,不会那么轻易舍弃。”朱成钧道,“不但不会,最近几日,她还很有可能回来探听一下风声。”   这种心态出于人本身的天性,妇人一方面绝不会相信冒氏能成功逃回城来还报了官,一方面心底又难免有一点忐忑,所以反而要向险中行。   展见星会意得到,点头:“对,抓她不难。”   难的是,抓了以后怎么办。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靠拐骗无辜妇人为生的拐子,那骨头不会有多硬,稍微上一上刑就该招了,但这案子背后还牵了另外两桩要命的案子,从前情看,这是一个有明确分工有庞大后台的严密组织,并且,断腕极快。   对方能有人手灭口胡三,那在妇人熬不住刑开口之前,杀死她也不是件多难的事,毕竟崇仁这个县衙乍看光鲜,内里四处漏风进水,实在就是一艘破船。   日常维护一下地方治安,收一收规费,还凑合能使,想坐着它去抓捕大鱼,不到半途就得沉底。   即便严防死守,将第一个关卡度过去——也就是说,既保住了妇人的性命,又从她嘴里问出了尼庵的位置,下一步要怎么做,又是个问题。   人手不足,注定他们的出击要非常精准,没时间做什么搜捕,也就是说,要同时准确地获知私铸钱的窝点,不给对方任何准备时间,将它与尼庵一网打尽。   朱成钧摸摸下巴,丢出个人名:“丁大嫂。”   “对!”展见星眼睛亮了,“冒氏逃走及时,所知有限,丁大嫂在庵里应当有些日子了,从她和冒氏的简短谈话看,她和私铸窝点的人必然有所接触,甚至还达成了一种相对和平的相处,同在一座山里,常有来往,她知道那窝点大概位置的可能性很大——”   救出丁大嫂,就等于找到私铸点。   要救丁大嫂,先要找到翠微庵。   问题看似回到原点,实则已经简单化了,因为私铸窝点藏于深山,翠微庵却在外面有一条尾巴。   这条尾巴近期还很有可能会出现,动一动。   “不能硬抓。”展见星定了主意,“打草惊蛇就坏了。”   也就是朱成钧起初说的四个字——只能智取。   两人对视一眼:智取的法子是现成的,冒氏怎么进庵,别人就也能怎么进庵。那边损失了原定的冒氏,发现外面风平浪静以后,说不定正想另找一个填坑。   不但两人彼此心知,连安顿好冒氏回来的秋果听了两句都想到了,笑嘻嘻地道:“爷,展伴读,可惜我虽然少了点物件,长得却还糙得很,骗不过人去,还不如爷小几岁时候的光景,不然我就出回力了。”   朱成钧十三四岁时也不女气,但他皮肤雪白,把头发打散了是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如今就不行了,轮廓里的英气还在其次,展见星的身高已不算矮,他比展见星还高了一个头,谁家的姑娘这么戳人眼,往哪一站,人都要多看几眼,一多看,就保不准要露馅了。   秋果觉得自己说的话有趣得很,这个法子也很好玩,目光在朱成钧和展见星之间来回移动,朱成钧则若有所思,目光在他和展见星之间游动,最终——   两个人的目光都停在了展见星脸上。   展见星:“……”   **   隔日晚上。   展见星偷偷摸摸地,揣了个包袱走来了朱成钧这里。   “我偷了我娘一套衣裳。”她皱着脸说道。   秋果张大了嘴巴:“展、展伴读,你真是鞠躬尽瘁啊!我昨天就是说着玩的。”   展见星心里也很拧巴,迟疑着不肯把包袱打开来,但又不得不道:“时间太紧,一时没法找可靠的人手。”   秋果要憋笑,又憋不住,一边噗嗤一边道:“展伴读,你要扮女人,那肯定比我们都像,就是——噗,就是你牺牲也太大了。这事可千万不能传出去,噗哈哈。”   她的牺牲何至于此——展见星内心实在挣扎,但想到如果这次抓不到那些人,由他们远去,以后还不知怎么祸害百姓,她又觉别无选择。   丁大嫂在尼庵饱受荼毒,见到认识的冒氏仍然肯提醒她快逃,治下的百姓尚且有如此的坚韧与善性,她做了父母官,难道只懂得爱惜自身,还不如百姓们吗。   旁边伸过一只手,要拉开她的包袱:“我看看。”   展见星定了主意是一回事,不自在又是另一回事,凶他道:“我娘的衣裳,你看什么?”   “哦。”朱成钧没反驳,默默把手又缩了回去。   展见星凶完他又觉得自己不占理,心里更别扭了,胡乱道:“我怕我娘知道,借你们这里用一用,我换好了,你们帮我看看,行不行。”   想想又补一句,“我自己换,你们别进来啊。”   秋果连连点头:“放心吧,你换,我们都不看。”   哪个男人试女装好意思叫人看着呢,秋果觉得自己很体贴,不但自己出来,他还拉着有点发呆的朱成钧出来了,把屋子让给展见星。   出来以后他感叹道:“展伴读那个相貌,肯定蒙混得过去,他要真是个女人多好啊,爷早把他娶了,我这会儿都该有小主子带了。”   朱成钧有点魂不守舍:“……什么?我不喜欢孩子。又吵又笨。”   秋果笑道:“爷,你还认真想啊,就算你喜欢,展伴读也生不出来。”   朱成钧道:“嗯,没孩子也可以的。”   秋果:“……”   他意识到他和朱成钧根本是鸡同鸭讲,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人家试个女装,他家爷还没见着呢,就痴成这样,等见着了,还不得要疯啊。   一想他又好奇起来:“爷,展伴读是女人你也喜欢吗?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吱呀一声,门开了。   展见星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出来,她还有点自我挣扎——要不是真的时间紧迫,多拖一日庵里的姑子们就多受一天的苦,这个时机也很难找,她再也不会出此下策。而晚间安静,秋果在台阶下这一问她隔着门扉也听见了,忍不住便站了出来。   她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于她内心深处,她曾经一直不觉得朱成钧会喜欢上“男人”,只认为是自己的特殊让他生出了错觉,但从他放弃大同追到江西来,她不确定了。   什么错觉能让人如此坚定,锲而不舍?   她目中含着疑惑,望向朱成钧,等他的回答。   朱成钧本来没有空再回答秋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展见星看,徐氏的身量比展见星要矮,这身衣裳她穿着并不合身,但也不突兀,因为民间贫家姑娘不少如此,身量超过了衣裳,先凑合着把原来缝进去的针脚放一放,等那一点布头也放完了,还没钱做新的,就只能这么凑合着穿了,衣袖盖不住手腕,显出一点怯生生的局促。   朱成钧看她露出的一点手腕,看她两根笨手笨脚打出来的毛糙辫子,看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终于发现了她的等待。   他回想了一下,眼也不眨地表态道:“哦,我不喜欢女人。”   说完又强调一句,“我知道是你才多看两眼,别人我肯定不看。”   展见星:“……”   她不确定地想,也许是她弄错了,他和他的父兄都不一样,从一开始就是走偏了的,与她的拐带无关?   不知为何,她心里似乎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么松了口气。   ……并且,还有点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日后反省·九:表态一定要慎重。 第90章   “展伴读, 你扮得挺像,但是这个辫子梳得不对。”秋果看见展见星出来,注意力就转移了, 不再操心他家爷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认真指点起展见星来, “你这编得一高一低, 一粗一细, 要真是个姑娘, 恐怕嫁不出去。”   他说着, 又噗哧笑出来。   展见星长到如今,印象里就没有做女儿打扮的时候,辛劳的生活磨灭了她大部分的闲致情趣,被秋果一说,她只能摸摸辫子道:“是吗?我尽力了。”   “不怪你, 你一个男人,会编辫子倒奇怪了。”秋果安慰她,又自告奋勇道, “展伴读,我替你重梳一下吧,复杂的那些环髻啊什么我也不会, 编条辫子还是可以的。”   展见星迟疑一下,就点了头:“好。”   说实话, 她做男人这么多年,举止都自然变得大而化之, 真正复她本来面目是什么样,她不但没见过,连想都想不出来,万一男相得太厉害,让妇人把她这个真货也当成了假货,觉出不对吓跑了,那就笑话了。   不过等真进了屋,来摆弄她的就变成了朱成钧,他堂而皇之地把秋果挤去了一边,然后自己跃跃欲试地向她伸出了手。   展见星想躲:“你干嘛?”又觉让秋果编不让他编不太对劲,补充一句道,“九爷,别添乱,你又不会梳辫子,早点试完,我还要回去呢。”   “我会。”朱成钧眼睛亮晶晶地道——打从到崇仁以来,他似乎稳重不少,很少再露出这种有点幼稚的表情了。他就用这种简直像小孩子讨糖吃的表情道,“我梳得比秋果好。我的头发都是自己梳的。”   “你又不梳辫子,我的头发也是自己梳的,我就不会。”   “那是你笨。”   展见星瞪他。   但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因为她两个辫子梳得是真不怎么样,右边松垮垮,左边又太紧了,歪扭着,拧得像要飞起来,她这么个造型瞪人,只能把人瞪得发笑。   秋果旁观的都忍不住笑出来,展伴读读书厉害,可这手,真太笨了,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自己捯饬成这样的。而就这样,亏他家爷还能看到发痴,还跟人表白,绝不喜欢女人呢。   朱成钧比他厉害得多,直到此刻也没笑,好声好气地在哄人:“我不说你笨了,我给你梳吧。”   这么拖下去不是个事,梳子已经到了他手里,秋果不可能跟自己主子抢东西,展见星被他态度软得脸色也冷不下去,只得认输道:“那你快一点,梳不好就算了,别勉强。”   “嗯。”   朱成钧答应得痛快,但等他真上了手,没两下——   “嘶。”展见星叫痛,要撵他,“算了,不梳了。”   朱成钧不肯:“我轻一点。”   秋果在旁公允帮腔:“展伴读,这不怨我们爷,你先前辫子编得太乱,好些地方都打结了,梳开来难免有点痛的。”   展见星只好忍着。   她面前没镜子,不很清楚朱成钧在她身后到底怎么折腾的,但感觉他确实把力气放得很轻,这么梳了一会儿,她不自在起来,又后悔怎么就答应了他,找茬道:“九爷,你太慢了,我娘还在家等我,我要回去了。”   “不着急,我送你。”   “我又不是姑娘,回个家为什么要你送。”   “我乐意。”   展见星:“……”   秋果站在她对面,听着他们的斗嘴,笑容渐渐消失,眼中露出惊叹:“展伴读,你——”   他这个“你”字余音绕梁地拉长了好一会,才落下来:“你真的好像个姑娘啊。”   言语好像都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他举起手来激动地比划着:“展伴读,你瞎梳什么辫子啊,什么都不用弄,你就这么把头发放下来,就像极了。我要不是早认得你,这会儿肯定真以为你是个姑娘了!”   展见星看不见朱成钧,朱成钧一直在背后认真梳通她打结的头发,其实也看不见她的脸,这时听秋果一说,他把脸往前一探,眼就直了。   展见星:“——你看什么?”   她其实有点在虚张声势地强撑着了,人心虚时,大多如此。   朱成钧没回答她,只喃喃道:“不,我不喜欢女人。”   展见星面无表情:“哦,我知道了。”   但朱成钧的话语跟他的表现是两回事,他眼睛根本拔不出来。   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不过放下头发来,产生不了多大变化——但这变化又是分明着的,不论展见星把表情绷得多凶,掩盖不了她柔和下来的气质。   这一柔,朱成钧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完全分辨不了,只是控制不住地想向她挨近:“展见星——”   他也不知道自己凑近了想做什么,只觉得心里很软,像晕着一汪水,不对,是一汪酒,可能是桑葚酒,也可能是枇杷酒,不怎么醉人,只是熏得他软软的,又觉得很甜。   即使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已经被一巴掌糊在脸上推开了,那点软甜仍旧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从展见星的指缝里看着她,浅色瞳仁睁着,好一会,才眨了一下眼。   展见星:“……”她收手也不是,不收手也不是,恼得把他脸颊一掐,“你还梳不梳了?不梳我走了。”   朱成钧道:“别走,我苏。”   她这一掐没留情,着实不轻,朱成钧半边脸都叫她掐变形了,吐出来的字也走了音,秋果感同身受地咧了下嘴巴,也一下子“清醒”过来:这要真是个姑娘,这会儿该含羞带怯地低头了,结果看展伴读这下手狠的。   朱成钧终于老老实实地缩回去编辫子了,他当然也是头一次干这个,但可能是旁观者清,比展见星自己弄得好多了,工工整整的。   展见星早后悔一时脑筋没转过来让他摆弄了,感觉到他似乎编好了,在退后打量一下——他是真的用心,眼神专注得不行,嘴角都抿起来。忙逃也似地跳了开去。   “怎么样,还行吗?”她不敢搭理朱成钧,去问秋果。   秋果赞叹地竖起大拇指:“展伴读,太行了!”   朱成钧吸取了她之前的失败经验,没弄分发,只给她在脑后总编成了一根辫子,清爽简洁,与她偷来的衣裳正相匹配,她的脸面露着,没什么妩媚之意,只是瓷白清柔里透着飒爽,像是个面容姣好而因家境又干惯了活的贫家少女。   “你这是浑然天成啊展伴读!”秋果忍不住又夸了一句,又问朱成钧,“爷,你说是不是?”   朱成钧慢腾腾点了下头:“嗯。”   他的眼神还是很亮,渐渐又泛起了一层雾,似乎是失神,似乎是糊涂,又似乎是说不清的一点疑惑。   “像就行。”展见星胡乱挥了挥手,请他们出去,“我换回来。”   门扉合起又打开,再出来的展见星又是一贯的模样了,她给自己梳发髻要顺溜许多,不要镜子也利落地在头顶绑好了。   “秋果,你白天去那边打探,看到有动静了吗?”   秋果一拍脑袋:“展伴读,我都忘了告诉你,我去东来巷那边打听过了,那个拐子姓赵,就是本地人,本来是个媒婆,这两年不知怎么发达了起来,不太做那些保媒拉纤的勾当了,邻居们私下议论,觉得她的钱有些来路不正,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来的。”   东来巷的地址是冒氏提供的,她摸不清山里的道路,但在崇仁住了好几年,县城之内她很熟悉,详细地把自己遇见那妇人的地点告诉了秋果,只是为了保密,她自己不便露头,就由秋果去打听了一下。   “赵拐子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外地,丈夫死了,就剩了她一个人,不过近来有钱了,买了个小丫头在家里使,我早上去时,小丫头坐在门口和邻居一个小姑娘翻花绳玩,我怕落了人眼,没上去搭话,只认了认脸——我猜着,她主子要在家,她肯定没这么空闲能出来玩。东来巷附近有家糕饼店,等到傍晚时,我假装去买糕饼,又跑去看了看,这回正好撞见那小丫头也在糕饼店里,她买的分量不多,但都挑的是精细的糕点,她应该不会有那么多钱给自己买这些。”   展见星赞许地点了点头:“秋果,有劳你了,你看得真准。”   秋果挺挺胸脯:“那是。”   展见星换回衣裳后自然不少,看向朱成钧道:“赵氏多半回来了,事不宜迟,我们的计策明日就开始,九爷,这个给你,你可凭此号令衙役,县衙那边,就托付给你了。”   她带来的不只有换装的衣裳,还有自己的官印,她从包袱边角翻出来,递向朱成钧。   朱成钧接到手里:“我知道了。”   **   当夜。   朱成钧朦胧着,欲睡欲醒。   他梦中有一个影子,他知道那影子是谁,但其实从没在梦里看清楚过,每次将要看清时,要么一下惊醒,要么他在梦里飘远,这是第一次,他将要醒时,他还在。   不,不是他,是“她”。   他不但能看见她,甚至能触碰到她,她清冷微嗔的表情那样明晰,细软的发丝从他指间滑落,他靠近她,她没躲,也没消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因此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他没觉得有任何不对,有什么问题呢,就是他想的人,他最清楚不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想得不行,却就是伸不出手去,好像碰她一下都是亵渎。   他要尊重她,不能胡来。   要小心一点,好好待她,不能把她吓跑……朱成钧在心里郑重地告诉着自己。   他想先跟她说说话。   “你——”   朱成钧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然后霍然睁开眼,他醒了。   这种像是从高处坠落的感觉不太好受,他望了一会帐子顶,才缓了过来。   与以往不同,这回他身上很干爽,万籁俱寂中,他心里也清醒无比,连梦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像一道惊雷,无声在他脑中响彻。   “他”连头发都跟他不一样,那么细软,他是怎么昏了这么久的头,被他蒙在了鼓里的——?   **   翌日。   作为一县主官,展县尊的自由权其实挺大的,找个身体不适的借口,就可以暂停衙务几日,退居后衙“养病”。   然后她就从后角门悄悄溜了出去。   衣裳留在朱成钧那里,她没带走,今天仍要过去换装。   朱成钧已堵在大门口等她了,一见了她,目光奇异,口气斩钉截铁:“你不许去。”   展见星被他堵得愣住:“什么?”   “想别的法子。”朱成钧不容反驳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许去。”   “九爷,你是不是怕我有危险?”展见星莫名其妙,又试图劝说他,“没时间想了,你别担心,有你带人在后面保护我,我都不怕,你也不用担心。”   朱成钧一时不说话了。   “其实,我有点怕。”展见星想了想,倒说了实话,“但我怕也得去,我是崇仁县令,俸禄取自百姓,爱民守土,就是我应尽之责。”   ——你就眼睁睁看他淹死吗?   这一句曾经的质问在他脑中回想,与此刻面前的人重合在一起。   从来没有变过,永远这样坚定。   朱成钧沉默着,他有许多想说的话,有无数复杂的情绪,但最终,他只说出了一句:“——你就是不用怕。”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决定还是尊重一下九爷的智商。   所以就掉马啦。 第91章   东来巷。   赵氏的家在巷子最里面。   门关着, 里面没什么动静,似乎主人家还睡着。   旁边围墙不高,墙下摆了几个花盆, 盆里没种花,种了些葱蒜之类, 此时左近刚好无人, 展见星估算了一下, 快速把两个花盆摞到一起, 然后巴着墙就往里爬。   她这项本事比朱成钧差多了, 但她不怕惊动人,动作也不需轻巧,落下来的时候砰一声,很快从屋里传出一声:“谁?”   展见星跟跑出来的小丫头对了眼,没着声。   小丫头拍拍胸脯, 很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太太,是个姑娘。”又问展见星,“你怎么进来的?你想干什么?”   另一个身材矮壮的妇人这时候也出来了, 穿着身酱黄色褙子,梳着光溜溜的圆髻,髻旁对称插了一对银钗, 眼睛细长,很精明地把展见星打量着。   展见星仍不说话, 往墙边退,做出想再度翻越要逃的样子, 但是墙里面没有花盆,她能跳下来,翻不出去,努力了一下以后,只好“尴尬”地缩在那里。   妇人赵拐子的目光在她手臂伸直了以后更显出来短一截的衣袖上扫过,精光一闪,过来拉她:“姑娘,你是谁家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你别怕,来坐下,和婶子说。”   展见星迟疑着又似乎走投无路地被她拉进了屋子,但站着,不肯坐。   赵拐子也没勉强她,柔声细语地道:“你叫什么名字?婶子看你眼生,不是这附近的人,这大白天的,你怎么翻墙进来了?”   她一口一个“婶子”的自称,又好像很照顾姑娘的自尊,绝口不提什么不好的字眼,展见星不擅演戏,拿捏着低声道:“——我以为里面没人。”   赵拐子笑道:“对,前一阵我是不在家,只有我这个小丫头在,她要看门守户,一般不往外头去。你还打听过了?”   她见展见星又沉默了,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也不着恼,很有耐心地继续道,“你别不好意思,婶子一看你这样就知道你遇见了难处,虽然你没从正门进来,婶子也不怪你,你一个姑娘家,还能做出什么了不得的恶事不成?”   说着,又叫小丫头倒茶来。   她这样可亲,展见星终于被“打动”,低着头道:“是我不好,我在家里活不下去了,逃出来,想找条活路,但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她说到这里,赵拐子点了头:“我一猜就是,你这么个大姑娘,该着嫁人的年纪了,是不是爹娘给你找的人家不妥当?”   “……嗯。我家里穷,哥哥要娶亲了,出不起彩礼钱,我爹就想拿我去跟一个傻子换亲,把傻子的妹妹换来做嫂子。那个傻子说话都流口水,我不想嫁给他,但爹硬逼着我,我捱不过,就逃了。”   展见星说话时始终低着头,但赵拐子没起疑,她做媒起家,市井之间这种故事听得多了,这种年月,哪个女人背后没笔心酸账,展见星所诌的不过是其中寻常一笔。何况在她想法里,就算冒氏事发,那也是官府衙役威风凛凛地持票上门拿人,绕这么大个弯子来诓骗她,实在离奇到想不到。   “唉,你爹真是,香火虽然重要,也不能这么不心疼女儿。”赵拐子很唏嘘地陪着感叹了一通,又很替展见星发愁地道,“你跑了容易,今后可怎么办?婶子也有个女儿,比你大几岁,只是嫁到了外地,见一面都难得很,她那眉眼跟你有两分想象,所以婶子一见你,就觉得亲切。你没钱,婶子倒愿意借你一些,可是你总不能从此就不回家去吧?对了,你是哪儿人?”   展见星信口诌了个离县城最远的村名,为了掩盖口音上的一点问题,她又做出仿佛放松了一点的神色道:“我们家是从别地搬来的,在这里没根基,我爹这么逼我,村里人都不劝,就看热闹,我没法子,才逃到城里来,想——想先落下脚,找个工做,等给哥哥攒到娶亲的钱了,我再回去,我爹也该不怪我了。”   这是她想好的说辞,一个十七八的妙龄姑娘,张口要出家,目标太明确了,恐怕引起拐子的警觉,所以她只说要找个工。   “是个孝顺姑娘。”赵拐子夸她,“家里这么亏待你,还想着哥哥。只是,女人家不比男人,力气活都干不了,只能做些缝缝补补的,不知哪天才攒得到钱,就算你吃得起这个苦,你哥哥恐怕等不了。”   展见星看着自己的手道:“——那我也没办法了,我只能这样。”   赵拐子也看她的手,手指上都有薄茧,一看就是双做活的手,她更放心,心思也更活了,站起来,去拉了她的手道:“你有这份志气,婶子倒是可以替你找个工,只是路远些,又清苦,恐怕你不愿意去。”   她找的是什么地方,自然不必说了。   **   另一边。   朱成钧揣着知县官印进了县衙大门,以需要人手去修整王府建地为由,把当值的百来号衙役全部赶到了西城,衙役们都不愿意干那苦差,但郡王亲自当面差遣,也没哪个人敢硬气地把心里的“不”字说出来,只好莫名其妙又满心不愿地,苦巴着脸往西城走。   等到了西城,朱成钧才亮出了官印,发令道:“今有一桩要紧案子,由本王协同展县令一起办理。你们听我号令,随我从西城门出,我说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如有懒怠拖延,延误战机者,我发现一个,砍一个。”   众衙役:“……”   “都听清楚了没有?”朱成钧的声音不高,口气也木木的,“没听清楚,现在问,回头违令送了命,再来问,就没有头能说话了。”   没、没有头——!   这位郡王爷为什么能用这么寻常的口气说出这么可怕的话!   罗顺被下了班头的职位,关去了监牢里,现在衙役们以林开运为首,他目瞪口呆,又被惊吓得不得不马上开口道:“王、王爷,要我们办案子,小的们当然不敢不从,但是怎会说到战机,又、又砍——”   后面的衙役们嗡嗡附和:“是啊,我们规矩不是这样的。”   “我连捕快都不是,只是个跟县尊出行举牌子的,办案子砍头也轮不到我啊。”也有衙役很委屈。   “去,我是我就该掉脑袋了吗?”旁边属于快班的衙役跟他内讧。   “都闭嘴。叫你们问话,没叫你们质疑本王。”   朱成钧虽然不大摆郡王架子,但他真要摆的时候,那一点也不含糊,他的眼神扫过衙役们的时候,就跟扫过一堆木桩子差不多——既无意义,砍掉充柴烧也毫不可惜。“你们从前的规矩怎么样,不关我的事。跟了我出去,就是按我的规矩来。”   林开运有点抖,他不是第一回 见朱成钧,朱成钧打着催建王府的名义往县衙跑过好几次了,平常看他除了生得好些,也没甚出奇,随身就带了一个内侍走来走去,都有点像家道败落了的落拓子孙似的。   哪知一开口口气这么大,不是砍人就是没头,要到这个时候,他才深刻认识到,这真的是个郡王,长在云端上与他们截然不同那种,人命在他眼里,就是菜瓜。   “王、王爷,那我们去办什么案子?”他硬着头皮问。   至于理应跟他关系不好的展见星怎么会把他大印交给他,还让他来发号施令这事,他一时竟没想起来问——就想起来也不敢问。   郡王跟知县,那还是郡王大些,虽然郡王名义上管不着他们,但知县顶多打打板子,郡王伸手就要砍他们脑袋啊。   “军情机密,到了再说。”朱成钧这一句还算和气,但下一句就又很不善了,“你们要记住的就是,我命冲锋的时候,谁敢后退,立斩。莫以为本王虚言恐吓,把你们杀光,大约我要闭门思过个两月罢。”   众衙役:“……”   这不是开玩笑,衙役的命真不值钱,别看他们平日勒索欺压百姓时威风,实则属于贱籍,比平民还低一等,本人及三代以内子嗣连科考都不能参加,朱成钧说反省两月都算给面子,他一个郡王杀贱民,不是无故滥杀的前提下,根本连反省都不需要。   衙役们的嗡嗡声不知不觉地消了下去,面面相觑,从眼神中都看到了彼此的惊恐——因为他们还先后想起了,这位爷看着皮肉雪白,可不是光说不练的主,那个元宝赌坊,就是他一个人打烂的,逼得胡三一个恶势力不得不跑来报官,那些打手们鼻青脸肿哎呦叫唤的惨样,还在众人的记忆里没有远去。   站得挨着林开运近的衙役忍不住伸手悄悄拉扯他一下,低声道:“头儿,你发个话,这不是胡闹么,我们又不是吃兵粮的,怎么就要卖这份命,这要把命送了,也太冤了——”   朱成钧习武之人,耳朵尖是必备素质,他眼神一扫,没理那说小话的衙役,直接冲着林开运道:“你是带头的?好,谁不听我号令,你连坐。”   林开运:“……!”   他气得扭头狠狠瞪了一眼拉扯他的衙役,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一个字也不肯问了。   “我的规矩就这一条,很简单,都听明白了吧?”   众衙役稀稀拉拉又死气沉沉地:“明白了。”   那能不明白吗,说来说去就五个字:不听话就死。   朱成钧并不在乎他们的士气,乌合之众,赶鸭子上架,几句话就想把他们鼓动得厉害起来?不可能的,知道畏惧会听话就行了。   他转身:“出发。”   衙役们个个表情如丧考妣,满心痛苦不甘地跟上。这一刻,所有人都很想念他们的县尊:展县尊他不过要钱,管得兄弟们少了外快,崇仁郡王,他要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   聊一聊哈。   昨天的掉马其实也不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我写到那里,就是觉得不掉不行了,星星穿了女装(她娘的旧衣裳),梳了辫子(九的凑合手艺),这个样子站到面前,还悟不出她是个女孩子,我觉得无法说服我自己,也无法去摁着九的头说,你就是没醒悟,继续睡。   所以不是我胆大不是我还有包袱不是我还有存稿,就是。。我也是被逼上梁山了。o(╥﹏╥)o   顺道说下原来的设定,嗯就是像有个读者评论说的比较直接的掉马,但是我现在想想,那是世子和朱二之间的情节,不重复也好,当然我很喜欢王女,因为喜欢,所以不想在比较关键的情节上用差不多的套路。霜娘周六,珠儿苏哥哥,世子朱二,莹月方大,因为不同时期笔力以及设定的差别,有的人物要单薄一些,但我尽量让他们独立在自己的故事里,大家偶尔回想聊起来的时候,不至于搞混。   至于这个意料外的掉马,我想一想觉得还蛮妙的,朱二一个讲究君子贵德的人,动心以后挣扎很久决定做朋友就好,结果用最直接的方式把世子的马甲扒了。朱小九狂野得不得了,连性向都是混沌的,意思意思烦躁个几天就接受了并且对星星表白,结果,他是孤单地在自己床上做了个梦。。梦里自己想通的。。   人生啊。   谢谢大家的霸王票(*  ̄3)(ε ̄ *) 第92章   为衙役们所惦记的展见星行走在山里, 走了一阵之后,忽然听见一声爆竹响。   她回首望去,只见山下某处林间树梢一阵颤动, 扑簌簌惊出数只鸟雀来,盘旋直上青天。   赵拐子惊了一跳, 拍了拍胸口道:“谁家的淘娃子, 跑山里来放什么爆竹。”   他们这时进山不久, 山下本有个小村子, 有人烟动静也是寻常事, 赵拐子惊过以后,没放在心上,还安抚了展见星一句:“来娣,没吓着你吧?别害怕,婶子在这山里走惯了, 包管把你平安领到地头。”   来娣这个名字是展见星顺口借了堂妹的,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   又走了几步以后,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望, 她就望见朱成钧从一棵树后冒出来,冲她眨了下眼。   展见星差点把脚拐了!   ——他怎么跟这么近!   不年不节的,山里娃娃哪来爆竹放, 大人也不会特意去给买,她就猜是不是朱成钧给她报信, 暗示他按计划带着人已经跟进山了,她猜倒是猜着了, 但没想到他脱离了衙役,一个人跟得她这么近,几乎只隔了三四丈。   赵拐子走在她前面,不回头倒是看不到异状,展见星不敢说话,只能把手用力在身后摆了摆,示意他离远点,这么个跟法,很容易叫发现的。   过一会,她又悄悄转了下头。   朱成钧掐准了似的,又从树后冒了出来,这回还冲她做了个口型——别怕。   展见星:“……”   她又烦恼又好笑,这算什么,她不得已穿了身女装,他还真把她当姑娘哄了?不知道是谁一口一个不喜欢女人,结果却这么大劲头。   她不敢总跟他纠缠,只好无视了他,继续行起路来。不过于心底深处她不得不承认,知道他离她这么近,她安心多了。   而又走了一阵子以后,她渐渐发现,朱成钧也不是一直都跟着她的,有时候她回头,他也会不见,她渐渐会意过来,衙役们人数众多,跟她至少得隔半个山头的距离才能掩饰住行踪,这中间就需要派出斥候,以免失去她的方位,朱成钧实际上是自己担当了这个斥候的身份。   不知道朱成钧把那些虾兵蟹将般的衙役怎么个调治法,总之他身为主帅这么时不时脱队,后面居然也一直太太平平的,有时便惊起些鸟雀来,因这山里还有座道观,加上也会有猎户进山打猎,赵拐子也一直没起疑心,她倒担心展见星起疑,走一阵就拿话哄她:“你放心,跟着婶子走,错不了,这深山里人都没几个,婶子就是个骗子,把你往这骗也没好处不是。”   展见星随口答应着,借机也问她一些翠微庵的事,据赵拐子的说法,这翠微庵本是本地一家大户设来安置犯错女眷的庵堂,后来大户败落了,庵堂因在深山,没人乐意管,还在庵里的女眷们只得自谋生路,她们进山时都带了各自的嫁妆,倒是不缺钱,但从前有家里定期送油盐米面等日常嚼用过来,如今没了,女眷们家世既败,又是犯错之身,不想下山见人,因此需要另找一个人代为在山上山下跑腿。   这个人必须是个女人,因为庵里都是出了家的清修姑子,不便与男子打交道。   整篇话有因有果有模有样——只除了和冒氏说的完全不一样。   对赵拐子这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力,展见星算服了,怨不得冒氏上当受骗,赵拐子这完全是根据被拐人的需求量身定制了。   这么一路听赵拐子编谎,一路往山里走,展见星不知翠微庵的位置,但她知道路途所需花费的时间,和赵拐子在山里露宿了一晚,到得第二日太阳升起时,她就开始着意留神了。   一时装作着急问赵拐子还有多远,一时悄悄回头瞥着身后动静。   她瞥到第二次的时候,朱成钧从林间冒了出来,冲着她打了个哈欠,又揉揉眼睛。   展见星轻咳一声,转回脸来。看样子他一夜没睡,她也没有,这当口,谁能睡得着,她神经一直紧绷,恐怕半途出了意外白忙一场,倒也不困,但被这么一带,她不由也打了个哈欠。   赵拐子听见,转头笑道:“夜里没睡好?其实没事,点上了火堆,那些畜生都不敢来的。”   展见星扯扯嘴角,心道你这个披了人皮的畜生可比那些野兽可怕多了。嘴上又问一遍:“婶子,快到了没有?我快走不动了。”   “快了快了,”赵拐子一迭声道,“看见那个山头没有?走过去就到了。”   说起来容易,看着也近,等真的到跟前,足足花了两个时辰。   太阳已经到头顶上了。   展见星望着终于出现在眼前的一大片缓坡上的庵院,心头一口气松下来,不管怎样,这回好歹能把庵里受苦的姑子们救出去了,不算白来。   庵外有姑子在劳作,赵拐子不知是不是吃了冒氏逃跑的教训,这回没把展见星留在外面,紧紧地拉着她走了进去,走过观音殿后,来到一间位置最里面相对大些的庵舍前,才道:“来娣,你在这等等,我进去告诉师太一声,就叫你进来。”   展见星力持镇定地点了点头:“嗯。”   赵拐子才敲门进去了。   展见星暂不敢乱走,只是假装好奇地把目光四处游看着,她发现冒氏说得不错,这里从外面真的看不出什么不对,甚至有点像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不。   “……呜,滚。”   细碎的痛苦喘息声隐隐随着山风送来,因为太过细微,展见星一时分辨不出是从一排庵舍里哪一间传出来的,她正凝神去听,赵拐子出来了:“来娣,我和师太说过了,师太听了你的身世,也很可怜你,你到师太跟前再央求央求,态度恳切些,这事多半就妥了。”   展见星想为大局暂且忍下答应,那痛苦声又响了起来,且更大了些:“我说……不知道……”   她心下惊跳,就势停住脚:“婶子,什么声音?”   赵拐子也听见了,脸色变了一变,有点不耐烦:“哪有什么声音?你听岔了,快跟我进来吧,师太等着你呢。”   她话音一落,这回响起来的直接是个粗豪而大的男人嗓门:“相好一场,我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是真想为难你,但前几天那娘们跑得蹊跷——”   展见星手腕一紧,是赵拐子紧紧地抓住了她,号称连米油都不要男人采买的深庵里忽然出现了大模大样的男人声音,赵拐子一方面心里暗骂怎么这么寸,都过去几天了还在审那事,一方面也并不畏惧,肉都进了锅里,还怕她跑了不成?   她没想到的是,她以为捏在手心里的“银子”没看她,也没说话,反而是奇怪地往身后处扫了一眼,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跟着去看,忽然飞起一脚,重重踹在了她肚子上!   赵拐子猝不及防受了剧痛,松开手往后踉跄,她不但痛,还完全懵住了——就翻脸也没这么快的,难道都不需要质问她几句是不是骗人吗?   她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要叫人,不防脖间忽然一窒,她一口气上不来,翻着白眼干脆利落地倒下了。   展见星倒有点吓一跳:“——你把她杀了?”   朱成钧甩手:“没,只是晕了,留给你审。”   展见星点头,不及细说,先指一间庵舍道:“快,我们进去!”   那男人嗓门大,给她指明了方向,朱成钧也不多问,把要抢进去的展见星挡在后面,两步迈过去,正好跟听见动静不太对开门出来查看的男人对了个正脸。   “你——”   朱成钧木着脸,抬脚啪啪两下踢在男人膝盖上,男人控制不住地向后滑了两步,然后咚一声,直挺挺地给他跪下了。   朱成钧再上前一步,直接把他踩翻,要使力,又转头:“得他领路吧?不能打死。”   展见星匆匆点头:“找根绳子先把他捆起来。”   朱成钧眼睛在屋里转了一圈,转到土炕时及时停住,他觉得自己不好多看,也懒得小心翼翼地找了,俯了身,先抓住男人右边胳膊,一拧,又把他左胳膊也如法炮制地一拧,接连咔嚓两声,又脆又动听。   男人把眼珠都瞪凸出来,才反应过来痛,要叫,朱成钧扫了他一眼,见他上身赤着,想撕块破布都撕不下来,下面他嫌脏不想碰,就索性抓住男人软绵绵垂下的手塞进了他自己嘴里。   男人:“……”   只能痛到在地上打滚。   展见星无暇顾及那边,她走到土炕前,不忍地深吸了口气。   炕上一个满身伤痕的女人正在往后缩,目光惶然又畏惧。   展见星看见地上扔着缁衣,一边捡起来给她,一边别过脸道:“大嫂,你别怕,我们是官府的人,来救你们的。”   女人倏然停住,连缁衣都没接,在炕上僵了好一会,才颤声道:“官、官府的人?来救我的?”   展见星尽力把声音放柔:“嗯,你是不是丁大嫂?得你提醒逃出去的冒氏去衙门报了官,官府知道了,所以来救你们了。”   “……”女人听见了冒氏的名字,终于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哭泣,疯狂点头,“是,我是!终于有人来了,终于有人来了,这个鬼地方,这些鬼——你们终于来了,终于有人来了——”   她翻来覆去地,足足念叨了四五遍,才想起来颤抖着手穿衣服。   展见星耐心地等着,不想丁大嫂回过神来后,动作倒很快,系好了缁衣,赤脚就从炕上下来,走到还在来回打滚的男人面前,伸脚就用力踹去,嘴上同时骂道:“你这个王八蛋,活畜生,敢动老娘——!”   她骂得凶也罢了,关键踹的部位也很要命,她的力气当然敌不过朱成钧,但两下下去,把男人踹的连翻滚的力气都没了,抽抽着蜷成了一只虾米。   展见星不得不去拦了一拦:“……大嫂,先不能把他打死,还要审他,得叫他把他那窝点交待出来。”   丁大嫂抹了把脸,才冷静下来一点:“用不着问他,我知道。”   整个过程里,朱成钧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又若有所思地瞄了展见星一眼。   本来已经很凶了——   难道还可以更凶?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妈这温降的。 第93章   有一点赵拐子没有说错, 翠微庵确实是一家大户遗留下来的家庵,只是既是犯错的女眷,哪里能把嫁妆带来, 大户败落后,没人再送米油上山, 还关在庵里的两三个女眷几乎要饿死, 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她们与私铸窝点那边的人勾搭上了。起初虽是迫不得已, 也有点你情我愿, 不完全算强迫。   但这种和平不能持久,一则私铸窝点的男人十倍于翠微庵,二则是赵拐子的掺入,赵拐子常年走街串巷,很熟悉那些大户人家的内情, 她知道有翠微庵这个存在,在大户败落之后,便想乘机进山捡个漏, 漏没捡着,发现了这个求远远大于供的“商机”。   从此罪恶开始衍生。   也就是说,翠微庵与私铸窝点本来其实没什么联系, 那边严密的看管并没有延伸到这边来,这让朱成钧没费多大力气就控制住了庵里的局面。   而后的一切就很顺利了, 在丁大嫂及其余几个误入贼窝的姑子的指点下,等来衙役们之后, 朱成钧领人包抄住了大约十里外的私铸窝点,将毫无防备的包括匠人守卫在内的近三十名人犯一网打尽,此外现场缴获铸炉钱模铜汁铜钱等赃具不可计数,因衙役们人手不足,押着人犯下山以后,又从巡检司调了人来,花了足足七八天时日,才将赃物全部起获,运入县衙。   后续这一番大动作无论如何瞒不了人,县衙门口天天拥了好些闲人去看,展见星因此不得不将吏舍腾了一半出来,将还需录一下口供的姑子们安置进去,以免她们为人所扰,损毁心志。   人赃并获的锁拿不是结束,只是个开始。   一桩、不,三桩大案在崇仁县城爆开。   私铸钱、宝泉局母钱失窃、罗山淫庵,一枚掺铁钱引出如此集钱法盗窃及风化三种不同类型于一身的连环案,不要说在一个小小县城了,就是放眼全府乃至全身也是极为罕见的,如同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将向来歌舞升平的江西官场砸了个对穿。   在宁王及其一系子孙的坐镇下,江西几十年没出过什么乱子,上下一团和气,这一出,就出了件大事。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向各方传扬,一时间全省的注意力都瞩目了过来。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在于安知府之流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坏事在于展见星接下来的审案要非常谨慎用心,她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烧了崇仁郡王,硬扛拒建他的王府,第二把火烧得更烈更猛,不知席卷入多少蚊蝇鼠蟑,被她损及利益之人,焉能不急切愤怒,要还以颜色。   展见星心里有数,她按下前两桩案子暂且不表,先审结了罗山淫庵案,姑子们大多是苦命人,既未直接参与铸私钱,还为找出窝点出了份力,展见星快刀斩乱麻地将各人口供录完,对照印证无误之后,便各奖铜钱十贯,放她们离去,整个过程都在二堂完成,基本没叫姑子们露于大庭广众之下,最大限度保全了她们的颜面。   余下两桩重头案子就没这么容易了。   各方的目光更紧张地汇聚过来,盯了一天,又盯了一天……始终没盯到什么新情况,崇仁县衙安静得不得了,展见星也不审,也不放人,也不盘账,诺大的案子,她就那么放着,倒是开始照常接收外面的状子了,处理了两三个鸡毛蒜皮的小案件,又微服去城西的郡王府工地看了看。   城内各方势力的耳目越等越是莫名其妙,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敢轻举妄动,水太混了,都潜在底下还看不出来,一动,那就是往别人的眼里撞。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动。   朱成钧就动了。   他再也不掩饰他和展见星的良好关系,每天三顿起码有两顿跑去县衙后衙吃,甚至有人“无意”间看见他给徐氏种的豆苗浇水,俨然一副通家之好的架势。   这就实在太嚣张也实在太打脸了。   有后一种感觉的不用多说,自然是隔壁的临川郡王,他戏都排不下去了,直着眼道:“娘的,这到底是谁演戏给谁看?”   他的幕僚王鲁这回也没话可劝了,只好道:“王爷,别着急,已经去信问小柳了,便是我们不熟崇仁郡王,弄错了,他不会啊,里面必定还有误会。”   “什么误会?你没听我那好堂侄给人干了什么?浇水!给人家的豆苗浇水!”朱议灵说着,都气笑了,“不说他堂堂一个郡王了,我就问你,你这辈子给豆苗浇过水没有?”   王鲁老实道:“没有。这些都是拙荆在操持。”   “你看看,看看!”朱议灵的手指用力在桌上点着,“比你媳妇都勤快,我看赶得上人家的上门女婿了!”   王鲁无话可答。好一会之后才道:“王爷不要太忧心了,未必便是冲着王爷而来,否则崇仁郡王怎会毫无遮掩?这里面应当还是有些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你可别一会误会一会内情的了,说得本王脑壳疼。”朱议灵揉了揉额角,“管他有什么,乘着这次有机会,赶紧把他弄走,听见没有?”   王鲁迟疑一下,便应下来:“是。”又道,“崇仁县衙那边——”   朱议灵想了想:“那边先别动,再看看。”   王鲁道:“是。总之那边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就算事发,也牵连不上我们。”   “当然没关系了,样样都与本王没关系,本王窝在这临川城里,就是个富贵闲人。行了,你出去吧,叫他们继续唱起来。就唱‘人心毒似蛇蝎性,人情狡似豺狼悻’那一段。”   这一段同样出自于《大罗天》一本,也即宁王手笔,一个淡泊名利潜心修道的人怎会在戏里写出这样怨毒的句子来,又说的是谁,王鲁不敢深想,只是答应着退了出去。   **   这个时候,朱成钧又在给豆苗浇水。   展见星下衙回来,过去一看,就要夺他的水瓢:“九爷,照你这个浇法,我娘的豆苗算是白种了。”   “浇多点水还不好。”   “当然不好了,你一天该喝一瓢水,叫你喝两瓢,你舒服吗?”   朱成钧道:“哦。”   他这么听话,展见星倒有点不习惯,扭头看他一眼,正好看见他也在看她,目光中有些奇异的打量的意思。   展见星:“……”   这不是第一次了,从罗山回来,她就开始觉得朱成钧有点不对劲。“九爷,你又看什么?”   “没看什么。”   展见星也不好说他盯着她看,只好不着声了。她没了话,朱成钧有,他开了口:“展见星,你很喜欢做这个官吗?”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是啊。”   “做官有什么好?我看你不怎么想往上升,在京里得罪皇上,到江西得罪上官。你这样,不被贬就不错了。”   “做官和升官是两回事嘛。”展见星解释,“我想做点事,又不一定要做多大的官,就做一个县令,也有很多事可以做。”   “我要是不叫你做这个官呢?”   展见星奇道:“为什么?”   “你先回答我。”   展见星糊涂着:“总得有个理由吧?不然我怎么回答。”   朱成钧偏了头,眼神中是一种非常直白的执拗:“没有理由。如果我就是这么做了,你会怎么样?”   “……”不知为何,展见星意识到他是认真的,虽然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在一场艰难的大案之后,在这么家常的时刻突然闹起了内讧来。   她拎着水瓢,勉强笑道:“九爷,你不是朝廷,就算想我去职,说了也不算罢?”   “如果我说,就算。”朱成钧点了下头,“你不用怀疑我,只要回答我。”   在这话语一来一回之间,他的眸光变得更为奇特,似乎无限热烈,又似乎无限冷漠,展见星不知他为何能将这截然相反的情绪并存一身,只是进一步发现,他真的是认真的。   如果他想,他就能。并且他会真的下手——他看上去甚至已经很想下手,而她从下山以来忙于审案及衙务,竟然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时酝酿出这种情绪的!   展见星努力撑住了让自己不要后退,她不怕他,她从他最不讲道理最不分善恶的时候认识他,那时候都没怕过,为什么现在要怕。   “你是不是觉得你要走了,想要我跟你一起走?”她冷静着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得想到了原因,恍然大悟道,“九爷,你是害怕你帮了我,插手了民政,御史会参你吗?没关系的,我已经想好了对策。”   朱成钧有点发呆,眸光都迷离了一下:“——什么?”   “私铸钱的两桩案子,我一直没审啊,你没发现吗?”   展见星说着的时候有一点得意,她轻快地背着手走了一圈,边走边道,“我已经向京城写奏本了,说这案子太大,我不敢审,也审不了,我才接触案子时,已经有别人伸手进来,其后盗钱灭口,事事快我一步,我惶恐不已,不知案子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势力,本地又还有何人可信可用。最终实行抓捕时,迫不得已亲自上阵扮装,又只能求你相助,几番侥幸,才缴获此案。但后续审理恐怕仍非我能做主,我请求皇上,直接将此案移交给刑部或大理寺。”   朱成钧愣愣的。   他没听见案子怎么样,那其实也不要紧,他相信皇帝看见这一封奏章的时候,注意力也不会在案子上面,这案子虽大,以皇帝放眼天下的目光,又不算什么,皇帝将只会注意到:江西的异状。   吏部钦命的一方地方官被逼到这种地步,江西之官场,究竟是何人之天下?   “放心吧,皇上只要有一点英明,都不会叫你换地方的。”展见星安慰他,“你就算跟我勾连又怎么样?我一个县令,能做多大事,宁王那一大家子,可不一样。”   简而言之,往江西掺进朱成钧这一粒沙子的好处,远比坏处大,皇帝原本只是应朱成钧所请,未必有这份心思,但是现在,他将不得不有。   朱成钧的目光终于重新凝聚起来——那一点戾意已完全隐去,他望着展见星,连声音都飘乎乎的:“你替我打算了,你不想我走,是吗?”   展见星有点别扭地抓抓脸:“也不算替你打算——本来就是你帮了我的忙,我不能不管你,让别人把你参走啊。不过我也不能确定一定行,所以想等旨意下来再说的。”   朱成钧不听,坚持着又问了一遍:“你不想我走,是不是?”   展见星不想回答——好好的问题,叫他一说,就怪怪的,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道:“我接受了你的帮忙,那你遇到什么,我要负责的——”   “好。”朱成钧忽然打断了她,他嘴角高高地勾起来,“你愿意对我负责就好。”   展见星:“……”   为什么她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第94章   千里之外的京城。   这一日的早朝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辩。   争论的焦点就在于崇仁郡王作为宗藩, 到底该不该插手民政,此举是否有违成祖遗训,是否应当受惩, 以警示震慑各藩。   一派以上疏弹劾的都察院江西道两个监察御史为首,一人先道:“崇仁郡王岂止是涉入民政而已, 他公然召集衙役, 统帅攻山, 根本是主掌了全局!臣竟不知崇仁究竟在谁的治下了!”   另一人跟着便道:“臣闻崇仁县令展见星出身代王府, 曾做过崇仁郡王的伴读, 他二人联系紧密,本不该同处一县,如今到任不足半年,便酿出这等情弊,其心志之猖狂, 行迹之妄为,皇上不可不察。”   大部分朝臣都随声附和,其实里面许多人既不认得朱成钧, 也不认得展见星,但打压藩王对文臣来说是个顺手为之的事,属于何乐而不为的范畴。   群议滔滔中, 只有一两个逆势而为的,发出的发对声也不甚大:“正因崇仁县令到任不久, 县内发生大案,他缺乏经验, 才一时失措出此下策,其行虽不该,但也是一片尽忠职守报效朝廷之心,申饬一二便是,似乎不必过于责备。”   “崇仁之上有抚州府,有布政使司,崇仁县令不能处置,大可上报,他上报了吗?抚州府曾两度行文令他移交案件,他一概置之不理!如此贪功冒进,藐视上司,便成功也不过侥幸,到了赵大人嘴里却成了一片忠心,赵大人,敢问你也是以这样的忠心奉与皇上的吗?”   赵大人犯不着为不认识的芝麻县令承受这样的逼问,叫这么一顶,就闭嘴了。   御史之一获胜,话锋一转道:“不过,赵大人说的也有道理,看在铸私钱案告破的份上,朝廷不便过于追究功臣,但崇仁的地方官既与崇仁郡王有这一段渊源,二者必须分离,当将崇仁郡王移就他处,免得前事重演才是。”   这个建议就属于各方都说不出什么不妥的了,当下群臣纷纷附和。   江西道两名御史悄悄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得意——现成的把柄落在手里,收拾一个郡王算多大事?若不是不想节外生枝,把那小县令的功劳通通抹去,一起勾倒也不是难事,世人都说御史有笔如刀,杀人不需见血,可不是白说的。   众人意见如此一致,看样子,这件事是就要这样定下了,皇帝承先帝仁厚之风,一向都很愿意纳谏。   但这次,可能是事涉宗室,多少沾点亲,皇帝显得稍微犹豫了一点,听完众口一词后,目光往下转了一圈,定到其中一个人身上,格外问了一句:“楚卿,你意下如何?”   耳目比较灵通的一些臣子一看了然:皇帝当然该垂询一下他,毕竟,他和被参的两个人都关系匪浅。   事实上,他到现在都一言不发倒是件奇怪的事了。   被问到的这个人自然是楚翰林——如今该称一声楚祭酒了,像他这样奉先帝命挂职出外差的朝臣不被想起便罢,一旦有了机缘重新回到中枢,那新帝是该格外给几分颜面的,他被召回时,正好国子监祭酒出缺,他便以侍讲学士的身份升任了过去,一下升两级,又自然又体面,堪称顺理成章。   听见皇帝亲自问询,他才迈出队列,躬身道:“回皇上,马御史之言,臣不敢苟同。臣的两个学生虽然年轻,但并不气盛,展见星稳重,崇仁郡王疏淡,都不是所谓贪功之人。他二人如此行事,应当是有迫不得已之处,只是臣远隔千里,不好妄自揣测,不过,马御史也只是风闻奏事,此事如要明析,还请皇上下旨允他们上书自辩,真相自当大白。”   他的态度很平和,近于中立,并没有明显偏帮自己学生说话的意思,但马御史仍忍不住道:“疏淡?疏淡之人会不安封土,插手民政?”   楚祭酒没理他,御史吃的就是找茬这碗饭,满可以和人争到脸红脖子粗,他执掌一监文学事,就犯不着去自降身份。   马御史一拳打到棉花上,倒有点噎住。   皇帝在御座上脸色和缓地点了点头:“崇仁展见星的奏本确实已经递上来了,朕上朝前刚刚看了一遍。”   群臣的目光立即都往上汇聚——马御史是风闻,众人又何尝不是风闻,单知道崇仁立了功也犯了忌,到底内里详情如何,其实不甚明了。   “朕有点奇怪,马玉学,”皇帝点了马御史的名,“崇仁私钱一案,昨日才发送到京,你的消息比朕还灵通些,连本章都写好了?”   马御史呆了一呆:“回皇上,臣奉旨监察江西道,不敢不尽心竭力。”   皇帝道:“那你是很清楚私钱案的来龙去脉了?”   这话有点难答,马御史想了一想,才道:“崇仁地界上已经传开了,臣所知的,从风闻中得来,不敢说十分清楚,但七八分应该是拿得准。”   “这也难得了。”皇帝点点头,“你既然知道的这样清楚,朕缘何一句未听你提到展见星与崇仁郡王的功绩,句句只在论罪?朕如不是看了展见星的奏本,单听你的言论,当以为二人只有罪而无功了。”   “功劳自然是有的,但那是崇仁县令排挤同僚上司,要独占鳌头之故——”   站在群臣前列的闻尚书到此时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发声道:“马御史,一个到任不足半年的新官,能把同僚上司都排挤开,还独得功劳,这道理何在?倘若真有此事,老臣倒要对抚州知府及江西布政使司抱有疑惑了。”   ——一个小小县令都搞不定,让人把他们给排挤了,这是无能,还是无能啊?   “……”马御史自知失言,先前的称意不得不减去了些,躬身道,“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往下看,他的臣子们看上去个个忠心耿耿,他也不想轻动帝王疑心,可是帝王——称孤道寡,万人之上,怎么可能没有疑心。   这么迅速的反应,着眼点却不在案件上,而是要把朱成钧从江西挤出去,为什么?   皇帝这几日心情好,最终只是淡淡道:“展见星在奏本中已请求将审案诸事交由三法司主理,可见贪功之语,也未尽然。至于他放任宗藩,虽非得已,其情可悯,其理确不可恕,如此功过相抵,便不赏不罚罢。”   马御史硬着头皮问道:“那崇仁郡王——”   皇帝一锤定音:“自然一体办理。”   **   下朝以后,楚祭酒在回去国子监的路上遇到了等候他已经的许异。   许异正好是挂在都察院里面观政,所以他听到了一点展见星与朱成钧被参的风声,忙迎上来道:“先生,怎么样,见星和九爷没事吧?”   楚祭酒摇头笑了笑:“皇上圣明烛照,不曾降下处罚,无事。”   许异很是松了一口气:“这就好!可紧张死我了,他们去了没多久,怎么就招惹上了都察院的前辈。还好有先生在,先生一定替他们据理力争了。”   楚祭酒又摇了下头:“没有。”   许异讶道:“啊?”   “九郎的主意,他写了信来,专门请我不要争,由他们去。”楚翰林说着失笑,“他志虽淡泊,一颗心实在少说生了十七八个窍眼,谁都算计不过他。”   说着又有点叹息,“他不能入朝,我有时一想,竟不知道究竟是朝廷的幸事,还是朝廷的损失了。”   **   楚翰林的回信在皇帝同意将案件移交刑部的旨意后抵达。   江西此时已进入八月下旬,金秋时分,朱成钧拎了一包桔子来县衙。   桔子就是他租住的院里树上结的,其实还没大熟,大半都是青的,但是他从前没从树上摘过果子吃,新鲜劲上来不想等了,明明自己吃了一个酸到倒牙,还是又摘了四五个下来,要让展见星也酸一酸。   展见星怕这个味,一看就摇头,朱成钧威胁道:“你不吃,那只好丢掉了。”   “——九爷,哪有你这样的,你知道酸,还非摘这么多下来。”   “我想吃。”   “那你自己吃。”   “你陪我。”   “我不要,太酸了。”   “我对你这么好,你酸一下也不愿意?”   展见星真是奇了:“……你怎么就对我这么好了?”   最近什么也没发生啊,她就在等京城的消息,终于等来,忙忙碌碌把一堆人犯加赃物打发上路,才歇口气,这些事都是她做的,他可没插手。   “我就是对你很好。”朱成钧说着,还歪着头自己感叹了一句,“展见星,你都不知道我对你多好,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对谁这样好了。”   ……他好像把自己感动得不轻。   展见星既觉莫名其妙,又实在好笑得厉害,但她又敏锐地觉得自己不能在这时候笑出来,敷衍地往嘴里塞了一瓣桔子,把嘴堵住:“嗯嗯,知道了,你对我好——嘶。”   酸得只比陈醋好一点的汁水流出来,她瞬间把整张脸都酸皱了——这就是对她好!   “给你看这个,先生给我回信了。”朱成钧把一封信塞到她手里去。   “回信?你什么时候给先生写了信?”展见星惊讶,一时便顾不上找他算账,忙把剩的桔子丢到一边,展开信来看。   才看个开头她就“哎呀”一声,“九爷,你早就有对策了,不告诉我。”   亏她还为自己想的主意得意呢,闹半天朱成钧根本没闲着,早把自己的活路盘算好了。   他们两个也算不谋而合,她把功夫下在江西这里,让皇帝看见她的迫不得已,朱成钧则直接把脑筋动到了京里,止住唯一会替他们力争的楚翰林的嘴,让这孤立无援显露得更明白。   朱成钧向她漏出一点笑——亏他嘴里塞了那么酸的一瓣桔子,还笑得出来。   展见星又往下看,渐渐地,她倒是笑不出来了。   朱成钧奇怪地探了下头,要看是哪里惹了她。   楚祭酒这信挺长,难得寄封信,他顺便把最近京里的一些形势剖析告诉了学生,其中就包括了皇帝后宫有宫嫔新孕的事。   虽然皇长子一向康健,但万里江山一根苗,毕竟还是太单薄,事隔两三年,后宫终于又闻喜讯,这于皇家于臣民都是件大好事,楚祭酒因此也添了一笔。   朱成钧来回看了展见星与信笺两遍,终于确定她的目光停在“宫嫔钱氏”四个字上,那目光怎么说——非常不善。   “怎么了?”他问。   展见星的回答与眼神一样不善,并且冷漠非常:“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朱成钧闻言赞同点头:“对。你总算知道了,只有我好。”   展见星:“……”   她真是奇怪了,他这份自信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第95章   虽然楚翰林作为外臣不会那么清楚宫妃的名姓来历, 但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由这一个钱字,展见星已确信就是钱淑兰无疑。   她知道钱淑兰遭逢剧变, 已不是昔日天真单纯的小姑娘,但仍未料到她手段如此锋利——或者说, 皇帝的真情有这样不值钱!   她三月离京, 钱淑兰总是在这之后才返回宫中, 到如今八月, 不过半年, 她已经完成了从宫人到宫嫔的转变,肚子里更揣上了第二个龙种。   不论钱淑兰有多大本事,她总不能强迫皇帝。   皇帝为了汪皇后,不惜迫原配退位,这片深情天下皆知, 纵然大多数人都同情白废后,但暗暗羡慕汪皇后深得帝宠的也不是没有——结果半年,这份帝宠就值半年。   世人也许觉得皇帝拥三千后宫理所当然, 但展见星深知其中内情,汪皇后也许能接受后宫任何一个女子有孕,不会愿意这个女子是钱淑兰, 皇帝真肯替她考虑,干不出这个糊涂事。   钱淑兰这一胎若是个公主还好, 若是皇子,以后与皇长子兄弟之间如何相处, 汪皇后借肚生子之事未必瞒得过所有人,风言风语一起,别人尤可,刮到皇长子耳朵里,又要怎么掩盖?   桩桩都是问题,后宫从此多事,皇家从此多事,几乎是注定了。   连着几天,展见星都有点闷闷的,她与钱淑兰有约定不假,也希望她如愿以偿,但想及她将自己投身的那一片处境,想及皇家日后的乱账,又觉得深为钱淑兰惋惜。   她从前是多娇甜的一个小姑娘啊。   展见星这番情绪没瞒得过朱成钧,他当时没多说什么,过后旁敲侧击,到底将钱淑兰入宫这一节敲出来了,他还记得钱淑兰,瞄着展见星道:“人家入宫,你犯这么大愁干什么?你还惦记着她?”   展见星还留着半截话不能说,并非她不信任朱成钧,只是不想把他也拖进那个秘密里。她只能叹道:“不算惦记,我只是觉得她要是在宫外寻一个普通人家,日子也许快活得多。”   她不知道她这一番欲言又止的情状叫朱成钧误会了,他把她打量了一遍,又打量一遍,心下生出了警惕来:她这是装样子哄人哄多了,把自己也哄信了?   他越想越觉着是,这就解释了她为什么敢把女装试到他面前来,还叫他看行不行——她难道以为他瞎吗。   朱成钧觉得真是有点烦恼,不知该说她聪明还是笨,说她笨吧,偏偏能把世人蒙那么久,说她聪明吧,她不但骗了别人,快把自己也骗了,这要是哪天觉得自己年纪到了,该娶个媳妇传宗接代了,叫他怎么办?   不过再看一看展见星,他又觉得都原谅她了,而且他连和秋果也没说过的是,近来每每想到展见星正经官服之下裹着的竟是一副女儿身,他就有点目眩神迷,觉得对她的容忍度提高了一百倍,她要做官,他都由着她做,连一个“笨”字也不舍得对她出口。   他这么好一阵子不说话,展见星倒有点奇怪了——朱成钧如今对着外人还是一副木脸居多,但到她这里花样多得不行,前几天弄了几个酸桔子非叫她陪着一起吃,这么大人了,还像当初那个会把槐树花撒她一身的顽劣少年一样。   她有点怀疑朱成钧这辈子在心性上可能就长不大了。   两个人对脸看看,从对方眼里都看到一言难尽的情绪。   终于朱成钧先开了口,他语重心长地道: “你都替她考虑该嫁什么人家了,还不算惦记?展见星,你想一想自己的身份,你们是不可能的。”   展见星:“……”   她已快从那种情绪里出来了,他还念念不忘地说起来,说的又是些什么。   她甚是无语:“——九爷,什么身份,我们本来就清清白白,哪来的可能不可能。”   朱成钧又看了她一眼,仍旧不太放心地道:“哦,你跟别人也是不可能的,以后别乱想了。”   “……”展见星气笑了,到底谁在乱想?   她急起来也忘了避忌,脱口道:“我怎么就跟别人都不可能了?那我还跟谁有可能?”   话出口她就觉得不妙,想扭脸走开,晚了,朱成钧身子一侧,把她挡住,语调很轻快地道:“你看看我。”   展见星不肯看,她看了就是自投罗网。   朱成钧声音转低:“不看我亲你了。”   展见星:“——!”   她猛地后仰,差点往后摔下去。   讲真,朱成钧这一阵子虽然很有点不正常,但其实又很规矩,每次来找她,除了有时盯得她不大自在之外,并没什么过分的实际举动,所以她尽管莫名,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又开始了。   展见星很不会应付这种情况,她知道她跟朱成钧之间过得糊涂,可是不糊涂又能怎么办,难道告诉他她是个姑娘,叫他死心吗?   这虽然一劳永逸,可是她的官很可能做不下去了,而且不知为何,想到他强调过两次的他不喜欢女人,她又觉得有点不开心,亏她一度以为是她把他带到跑偏了,闹半天他自己根子上就是歪的。   这么一想,展见星的脸又能板起来了,同时冷酷地把他的脸推开:“九爷,我们更是不可能的,你也别乱想了。”   朱成钧没勉强,他现在的情绪常常很像梦里那样,一面觉得很想冒犯她,一面又觉得不可以,两种不同的想法拉扯着他,但是他非但不烦恼,还有点沉迷,好像这种情绪本身都很有意思,他就只歪了歪头,在她背后意味深长地道:“哦,我就是要乱想。”   展见星:“……”   她差点扭到脚,忙加快脚步走开了。   **   京城的烦恼总在千里之外,随着铸私钱案的移交,崇仁这里是重新恢复了平静,新县尊的第二把火烧得太旺,威望正式立了起来,不论是底下的皂隶,还是佐贰的县丞主簿典史以及六房司吏等人,都不想第三把火烧到自己头上,每日当差听传,个个老实。   这第二把火还没有完,十月,火星子重新燎了起来。   私铸窝点的人犯们在刑部受审以后,供出了幕后指使,就是已经被灭口的胡三——这当然很不可信,但再审之下,主审官发现大部分人并非有意隐瞒,他们确实只知道胡三。   主审官不肯放弃,上了大刑,终于从头目嘴里逼出了另一个人名——钟师爷。   这个钟师爷是谁呢,就是抚州安知府的近身幕僚。   母钱就是从钟师爷的手里流到胡三那儿的。   这下坐实了是个大案子,主审官十分振奋,马上上报,御笔亲旨,命抚州府立刻押解钟师爷上京受审,安知府本人闭门停职,一应府务暂由同知暂为署理。   消息传来,抚州上下凛然。幕僚与东主之间的关系,有时尤胜夫妻,要说钟师爷撇开安知府自己甩开膀子在罗山里搞了个私铸钱的窝点,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从命安知府停职这一点来看,很显然京城方面也不信。   历来官员揽财招数无奇不有,而揽到贪污受贿还不够,直接下手铸钱的,安知府可算是独一份了。   钟师爷被押走后,一时抚州传言纷纷,就是没有叫安知府闭门的圣旨,他恐怕也很难好意思出门行走了。   只有展见星觉得不对。   安知府确实暴露过自己的可疑之处,但他倘若真的全权主导了这起铸私钱案,那之前的反应反而显得轻巧了,府衙两度行文,她都不肯移交,但安知府也就罢了,并没做出更急迫的事,可见他即便有涉入,不该到这么深重。   展见星犹豫着要不要找机会探探安知府的口风,她案子虽交了出去,毕竟人就在本地,要查,还是比京城方便,只是一时想不出该怎么从安知府口里掏出话来。   她这个烦恼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自动消失了。   所谓“自动消失”的意思就是,安知府,死了。   畏罪自尽,死前留下一封认罪书。   展见星惊呆了。   这是她生平所知第二个畏罪自尽的官员,第一个是李蔚之,但安知府和他的情况截然不同——他这份罪里,疑点太多了!   他已经做到四品黄堂,一来实在没什么必要冒着杀头的危险靠铸私钱揽财,二来窝点头目已经指证到钟师爷,却还是没有把他拉下水,可见很可能没有直接证据,人都有求生本能,安知府根本没走到绝路,却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为什么?   安知府已死,不能再回答她这个问题,没事干又逛来县衙的朱成钧回答了:“他想活,但有人不想他活着。”   展见星默然,她心中也有这个怀疑,安知府根本不是自杀,而是“被自杀”,但这个想法又太恐怖了。   堂堂国朝四品官,什么人敢冲他下这个手?   “是宁王吗?”她这一问十分不确定,“不过自我来崇仁,宁王一系比代王府安静多了,除了一开始打听了一下你,再没别的动静,我也没接到他们扰民的案子。”   这只能算是从能力排查嫌疑者,若说证据,那是一点也没有的。   朱成钧无所谓真相,道:“再等等。”   再等,就等到了钟师爷的受审结果,他当堂指认了他的东主,说一切都是安知府主使,宝泉局好些年不曾开炉铸币,当初的母钱都封存着,安知府想法得到一枚之后,就动了心思,命他暗地出面张罗起那一摊子事……   事情进展到这里,似乎安知府自杀的理由也出来了:钟师爷被抓,他知道自己逃脱不得,所以抢先一步了断了自己。   秋雨一层凉似一层,初冬时,案子终于结了,从明面上看,似乎还算圆满,一窝人犯斩的斩,流放的流放,抚州换了新知府,曾经的流言不知不觉熄下去。   曾经惊动整个江西的案子,到了年底时,一切已经像展见星还没上任时一样,恢复了平静与安然。   并且很快,又有一桩喜事将江西地面都搅得热闹了起来:龙虎山的张真人将要做五十大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偷懒,只是卡到呆滞 第96章   虽然张真人的身份在天下道教中不凡, 但终究脱不了一个道士本色,要说他做个寿能把江西上下都惊动到,似乎不至于,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上有所好, 下必效焉, 真人的名号只够号令道中群雄, 宁王的挚友这个身份, 就令江西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都趋之若鹜了。   也不是真要怎么把面皮贴上去, 送份寿礼总是应有之义。   县丞就问展见星:“县尊,我们这里送些什么?”   展见星奇道:“我又不认得他,也不打算认识,为什么给他送礼?他过寿,过便是了。”   县丞很操心地道:“县尊, 我打听过了,邻县都送,我们不送, 似乎有些不妥。”   “哪个邻县,临川吗?”   见县丞点头,展见星不以为然道:“临川郡王要孝敬父亲, 给张真人排了戏,临川县令又要奉承临川郡王, 所以送了礼,我们这里的郡王跟张真人什么关系也扯不上, 我就算想奉承都不必要,花这份冤枉钱做什么?再说,我如今穷得很,也没钱。”   她这是真话,本来俸禄算宽绰,因为给朱成钧租了个院子,多了这笔格外开销,就有点紧巴,刚缓过来,到了年底,又要预备往京城给楚祭酒送一份敬师的节礼,东西贵重不贵重两说,这份心意不能不尽,银钱因此都是算着花的,才挤不出来给什么张真人李真人送礼。   县丞忙道:“哪里要县尊自己出钱,县库里出一笔就是了。”   抄了赌坊,县库现在正经还挺肥的。   展见星一口拒绝:“那更不行,我听人说了,城东那里有座桥建得不好,五六月雨水连绵时甚至会淹过桥面去。我与工部的李大人商量过了,那桥不难,他答应给我们出一份图纸,等他忙完郡王府那边,就从城里征发些民役来,把桥拆了重建,县库不能动,预备着这笔花销是正事。”   小县尊这风风火火的劲,看样子是往一心奉公的路上不复返了,县丞也算习惯了一点她的作风,无奈摇摇头,也不劝了,转身而去。   展见星全然没把这事往心里去,郡王府这阵子刚刚开建,她一边要处理衙务,一边要盯着那边的工程进展,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与张真人寿辰相关的消息,她是事后才听见的。   就在寿宴之后,张真人下了山,赶到南昌为宁王进行了授箓仪式。   也就是说,宁王从此就是一名道士了。   虽然龙虎山是正一派的道统所在,这个派别大部分都是不出家的道士——也称居士,宁王一样能娶妻吃荤,生活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但好道,跟真的入教成为一名道士,那多少还是有点差别的。   至少以展见星的街听巷闻,百姓们都直接传说宁王看破红尘,上山出家去了。在家的居士和出家的道士,一般民众哪里分得那么清楚。话传过三四人耳,就走样了一半。   而一个已经看破红尘的人,自然不会还对俗世的富贵荣华争权夺利有什么兴趣——   展见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朱成钧在一块久了,疑心病也大了,总之她在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并不像百姓们那样赞叹着宁王的境界高远,第一个反应只是这个。   朱成钧不认同:“展见星,你什么意思?我发现你越来越能耐了,不但不对我好,还学会把自己坏的地方推我身上来了,你的良心呢?”   展见星有点讪然,但是为了防备朱成钧又打蛇随棍上,她抢先哼道:“我这么坏,哪有什么良心。”   朱成钧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但他完全不是着恼,眉眼间反而熠熠生辉,还有点想挨蹭过来的样子——这可是在外面!   展见星忙蹬蹬退了两三步,她到城西来看视工地进度,遇见朱成钧才站住说了两句,虽然近侧无人,但不远处就是许多民夫在忙忙碌碌,他们一个官员一个郡王,这么腻乎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九爷,你说是我想多了还是怎么样?”她又忙把话题正回去,“我觉得宁王这个做道士的时机,有点太巧了。”   铸私钱案已经尘埃落定,不论京中还是江西明面上看都恢复如常,但她相信,对安知府之死心存疑虑的一定不只她一个新入官场的生手,她过后回想,安知府与胡三在地位上天差地别,死因也不一样,一个自杀一个他杀,可拂去这些纷扰表象,他们其实有分明的相像之处——那一种代人顶过被灭口的意味,细微而不容忽视。   她官位卑微,能掀起这个案子已属不易,短时间内实在做不了更多了,但江西静水般的官场被她丢下一颗石子,涟漪就算消失在水面上,人心里的涟漪是不是也跟着消失了,那不一定。   宁王好道多年,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正式遁入道门,从真正旁观者的角度看只是巧合,而对心里本有疑惑的人来说,这更像种表白。   表露与天下人,剖白于京城,宁王一系,世外闲人,与尘间的熙攘都无干系。   但是这么一想,展见星又难免再度觉得自己疑心病太重,毕竟她两手空空,毫无证据,甚至跟宁王系都不熟,这么平白去推断人家有罪,不太说得过去。   朱成钧从她的表情看出她想什么了,忽然道:“我刚才说错了。”   展见星以为他有什么聪明过人的真知灼见要发表,连忙目视他,等他开口。   “我不该说你没良心,”朱成钧一本正经地道,“你像我,是件好事,你以后可以尽管多像一下我。”   “……”展见星无语到匪夷所思地瞪他。   已经过去的话头,他津津有味地捡回来把她调戏一下,他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了是吗?   好在朱成钧接下来的话表示还是可以的:“你想没想多不要紧,就算做也不是做给你看的,龙椅上的人怎么想,才重要。”   展见星一想:“也是。不管他了,我也管不着,做好我自己的事就是了。”   **   展见星的分内事正经做得不错。   这年头的小民所求不多,堂上的大老爷略微清些,堂下的皂隶不胡乱抓人,不编排名目乱收规费,就算是好年景了,百姓们就能自动把小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今年底就是个丰年,人人上街都是一张笑脸,大方地把年货一样样往家里搬,年底闭衙封印以后,展见星终于腾出空来,也陪着徐氏逛了趟街,路上有些百姓认得她,也不怕,都欢喜地上前行礼打招呼。   他们这个县尊年纪虽小,难得地懂得体下,现在王府开建了也没怎么影响到大家正常过日子,这就是件极不容易的事了。   走过一个卖手帕子珠串等小饰物的地摊时,也有人招呼展见星:“县尊也出来办年货了?”   展见星一看,有点惊讶“你们——?”   地摊后竟是冒氏和丁大嫂两个人。   “你不是走了吗?”她先问冒氏。   冒氏是有娘家的,娘家家境还不错,先前她丧子之后受了刺激,才一时冲动去出家,险被坑骗之后就冷静过来了,领了当时县衙发放的十贯钱后就决定回家去,她娘家在太原,路引还是展见星亲自替她办的。   冒氏笑了笑:“唉,不瞒县尊,我心里还是有点放不下——又回去看了看,听邻居说李振把房子卖了,葬了婆婆和升儿,之后他自己跑了个不知所踪,我也不想知道他去哪儿了,他能让婆婆和升儿入土为安,算是还有点良心。我没了牵挂,本打算就走,又想该谢谢丁大嫂,便去同她辞行——”   “谁知我一听,我也想走了。”丁大嫂接过了话头,爽朗笑道,“县尊照顾,问案时都没叫人见着我们,不过从前熟悉的人多少猜得出来,还有我家那个没脸没皮的死赌鬼,找着了我,居然还想叫我回去过,呸,我拿起扫帚就把他打跑了。还在这里总是啰嗦,我就想着,不如跟了冒家妹子走,走得远远的,干干净净地从头开始。”   冒氏又接话:“因为要等丁大嫂的头发再养长些,所以耽误了一阵子,天又冷了,我们就想,不如等到开春,那时再走,路上也不受罪。”   丁大嫂和冒氏不一样,她是真剃了头做了姑子的,四五个月过去,已经养了些头发出来,使块赭布包了头,不仔细看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了。   展见星听她们一替一个说话,面色在寒风里吹得发红,但眼神都闪着光,可见两个人能做个伴,比一个人胡思乱想自己的苦楚好多了。她十分欣慰,笑道:“这就好。”   丁大嫂想起来忙道:“对了,我还有一事要求县尊,冒家妹子有路引,我却还没这样东西,听人说出远门都需要的——”   展见星点点头:“你年后到县衙来,我会交待户房。”   丁大嫂和冒氏听了一起行礼,都感激不尽:“幸亏遇上了县尊这样的青天大老爷,不然,我们都不知葬身在哪里了。”   和两人告别后,展见星心情很好,她这个官虽然微小,还是能做一些事,有时上位者的一言,改变的也许就是百姓的一生。   又隔两天,年二十八了,被她打发去京里送节礼的一个衙役赶了回来。   衙役是和秋果一起去的,朱成钧也要送一份,两个人便一起去,也一起回来了,带回来了两封信。   朱成钧也在县衙里,他的王府还在建,他在这孤身一人,把年过到县衙里来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   熏笼暖乎乎地燃着,展见星和朱成钧各坐一边,拆信。   片刻后,面面相觑。   信的内容大半都没什么要紧,楚祭酒只是表达了对收到千里之外的学生节礼的高兴,正事只顺带了一笔,就这一笔,让朱成钧一时都有点说不出话来。   ——江西抚州府内,可能又要多添一位郡王了。   好巧不巧,这位郡王,与朱成钧同出一脉。   作者有话要说:   看见小天使问,交代一下,字数的话,本文预计五十万,一月底完结(保佑我不要爆字数),然后四月份左右开新文,就是专栏那本预收《怀春记》,一个甜甜的轻松文(*  ̄3)(ε ̄ *) 第97章   在楚祭酒的信中, 抚州又将有王就藩的事还没有正式定下,只是朝廷上刮起些风声,他虑及与朱成钧有关联, 方提前透了口风过来。   这位王爷,封号荣康, 名逊烁。   正是朱成钧的二叔。   先帝在位时, 他因叔侄争位相残被远远派了个甘肃的封地, 拖家带口黯然远走, 数年过去, 让人难以料想的是,他竟不知道怎么讨了皇帝的好,把封地挪移到江西来了。   ——虽然楚祭酒的用词很谨慎,但展见星与朱成钧都知道,楚祭酒不是听风就是雨的潦草性子, 这事起码有了七八分准,他才会说出来,给学生们提个醒。   过好一会儿, 朱成钧先回过了神,把信收好,笑了笑道:“你看, 我说了不要你操心,聪明人有的是。”   展见星满心纠结, 觉得这事难以言喻,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不知谁想出来的主意, 真是妙。”   惊讶过后,他们的着眼点都不再放到朱逊烁本人身上。   昔日恩怨早如云烟,不值得如今的他们耿耿于怀,这件事背后所蕴藏的真正含意,才耐人寻味。   宁王前脚搞了个授箓仪式,朝廷后脚就往他的地盘里再塞了个王爷,要说纯属巧合,那是天真过头。   这件事妙就妙在既敲山震虎,又不落痕迹,唯一有点问题的是——   “怎么这么巧,偏偏把二郡王挪了过来。”   朱成钧道:“先生信里没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着急,再等等就知道了,他要是真来,着急的可不是我们。”   展见星一想会意,笑了:“好,我等着。”   朱逊烁就算来,崇仁已经叫朱成钧占了,叔侄总不能挤一个县里共用一个封号,他影响不到他们什么,真正要紧张的,另有其人。   年刚过完没多久,王鲁就上门来了——准确地说,是上工地来了。   朱成钧对什么都没显出特别的兴趣,但又对什么都有点兴趣,李海全主持工事安排役夫们给他盖房子,他也乐意来看一看,跟李海全商量,这里要个水池,那里盖个凉亭什么的。   王鲁从县衙问到城西,又问了好几个民役,才终于从工地西北方把他找着了,忙上前行礼:“郡王爷安好,在下奉我们王爷的命,来给郡王请安。”   朱成钧的目光从李海全手里的图纸收回来,扭脸看看他:“起来吧,找我有事?”   他这么直接,王鲁愣了一下,顺势也就决定不藏着掖着了,躬身道:“是,请郡王爷进一步说话。”   他倒不是刻意想背着人,而是工地上其实很吵,也不干净,他都纳闷朱成钧一个郡王,居然亲自在尘土里走来走去,就算不放心或是想逾制多盖几间房,把匠官叫来威胁一通就是了。   朱成钧跟他往外走了七八丈远,周围才安静下来。   王鲁开门见山地道:“郡王爷,有件事不知您知不知道,抚州又要有一位郡王降临了,这位王爷,与您很有些渊源。”   朱成钧点了下头:“知道,是我二叔。”   他这么痛快,王鲁又愣了一下——他接到的任务是来套话,朱议灵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本王这个堂侄儿,口口声声不懂戏,原来本人就会演戏得很!不过他和荣康郡王是一家子,还是得去探一探。你去了,若他和你绕弯子,你问不出什么来也不要紧,只管把他说的每个字都记下来,回来报与本王。”   “郡王爷的消息比我们王爷灵通多了,我们王爷才听说,您知道,他是个好热闹的人,听见了这事又好奇,”王鲁回过神,试探着道,“才打发在下问一问来了。”   朱成钧道:“要问我什么?我和二叔关系不好,恐怕告诉不了你们什么。”   他说是告诉不了,但“关系不好”四个字本身已是个重要讯息,王鲁忙要记下,转念一想,当初朱成钧也说和展见星合不来,结果怎么样,他都看见了。   这一来,王鲁就不敢信了,但以他的身份,觉得不对也不能拆穿,只能惊讶地笑道:“——当真吗?在下瞧郡王爷这样平易近人,再不是会和长辈闹家务的性子。”   朱成钧道:“我没闹,是二叔觉得我害了七哥。”   王鲁的眼睛陡然睁大,失声道:“什么?竟真有——”   朱成钧扬眉看他。   他虽然一语未发,但那种“等他交待”的意味很明确,王鲁知道自己失了言,只好笑道:“不瞒郡王爷,我们王爷闲着没事,听说了这个消息以后,去打听了一二,原来荣康郡王之前上书过好几次了,说是甘肃苦寒,风沙又大,他膝下有位七公子,身体十分不好,挨不得那里的气候,所以一直在请求皇上,换个封地。”   皇帝从前都没有搭理,这点小事也就没人知道,如今荣康郡王锲而不舍,终于要闹成了,这点过往才被有心人翻了出来。   王鲁在听到朱成钧的话以后会脱口“真有”,是因为他们一致以为朱成钶只是荣康郡王寻的借口,宗藩为了得个好封地,什么干不出来,往儿子头上扣口锅又算得了什么。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王鲁着意问道:“在下相信郡王爷当然不会做出手足相残的事,不过,不知这位七公子的身子骨究竟是哪里不好?以荣康郡王之尊位,也请不到好名医调治吗?”   朱成钧从他那里知道了朱逊烁会来的情由,倒也愿意透露一点消息给他,回忆了一下,就道:“哦,他不行。”   王鲁:“……?”   他表情摊成一片茫然。   朱成钧扫他一眼:“听不懂?你不是男人吗?”   “在下是、是,”王鲁结巴道,“在下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朱成钶居然是这个毛病,朱成钧又毫不为堂兄遮掩地说了出来。他心情十分复杂,而更叫他瞠目的还在后面。   朱成钧道:“你来一趟,总得带两句话回去,我再告诉你,我二叔也不太行,几年前就靠吃药了,不过现在药还管不管用,我就不知道了。”   王鲁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没骗你,等他们来,你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哦,哦,多谢郡王爷。”王鲁晕乎乎地,和朱成钧再聊两句,又被套了两句话去,透露说,“荣康郡王要来的事已经定了,就封在东乡县。东乡也没做过封地,王府也要现建,县衙里为此都忙乱起来,对了,听说等您这里完了工,就正好把匠官调过去呢。”   东乡县就在临川上面,不但正好与崇仁将临川夹在当中,还更挨近南昌府。   南昌,就是宁王的封地。   这个地点选得令朱成钧勾了嘴角,他道:“嗯,我知道了。”   “……”王鲁说完却陷入了后悔中,这不是什么秘密,他说了也没事,但他本是来套话的人,结果自己说了这么多,总觉得好像吃了亏。   好在他也不算没收获。王鲁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告辞走了。他生平没和朱成钧这样的王爷打过交道,恐怕再耽误一会,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因为走时都犯晕,他居然把一件重要的事情给交待漏了。   朱成钧把前因后果都打听到了,则满意地往县衙走。   年后开印,展见星又很忙了,他没个理由也不好一天到晚往县衙逛的。   这次就比较理直气壮,展见星可能难得正闲了一下,也很快就在二堂见了他。   “展见星,我知道了,是二叔自己一直想换封地,皇上这回正好要用人,就把他用上了——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展见星惯常笑容就少,朱成钧先没留神,一句话说了大半,才发现她不但没笑,脸还是板着的。   “去把两位小公子请来。”   堂外的门子捂着嘴,答应一声去了。   朱成钧心下觉得奇异,不知奇在何处,又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不妙的预感,过片刻,两个着绛衣的少年过来了。   少年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皮肤白嫩,颜色娇美如同好女。   来到堂前,见了朱成钧,一齐拜倒,身段与声音一般柔婉:“小人见过郡王爷。”   展见星面无表情地道:“郡王爷,这是临川郡王赠你的厚礼,他府中王幕僚前来县衙找你,没找着,便请我代为转交,请你好好享、用。”   她着重强调了后两个字。   朱成钧表情空白了一瞬:“——什么?”   他呆呆地看了两个少年一眼,两少年见他高大英俊,心里很愿意,表情就有点含羞带怯,朱成钧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刷往后退到展见星身边。   展见星本来想躲,又不由有点顿住,因为她看出来,朱成钧不是作伪,他那个吓到的表情是真的,她还是头一回看到。   当下她不要说气了,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你干嘛?王幕僚说了,这是临川郡王精心从自己的戏班里为你挑选的,他做叔叔的见你来了这么久,身边也没个贴心人伺候,所以——”   “别说了。”朱成钧皱眉看了她一眼,然后摆摆手,快速道,“你们回临川去,我这里不要人。”   一个少年哀求道:“郡王爷,临川王爷已经把小人送给了您,小人的命就是您的了,再无处可去,只能求您怜惜——”   另一个少年也随声哀求,门子在旁看热闹看得眉飞色舞,王爷们真是乱啊,女人玩不够,还要搞男人。   朱成钧脑壳都发麻,觉得完全不能忍受男人这么和他说话,不想和他们多啰嗦一句,转向那门子道:“你领他们去城西工地去,那里缺人,要留下,就到那去。”   门子满面是笑地忙应了,两个少年不知道城西工地是什么地方,觉得也算完成任务,就稀里糊涂地跟着走了。   朱成钧长出一口气,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他袍袖捋起,露出一小截结实的手臂,因为很白,上面竖起的汗毛就格外明显,展见星都看呆了:“——九爷,你这么难受?”   朱成钧斜睨她:“你叫他们对你这么说话试试。你不帮我,还看我热闹。”   展见星:“我帮你什么——不对,你不是喜欢男人吗?就算他们不中你的意,你也不至于这样罢?”   朱成钧道:“我什么时候喜欢男人了?”   他反问得太顺畅了,展见星一时都有点恍惚:“你不喜欢?那,你,我——?”   她性子内敛,再混乱也说不出太直接的言辞来,但朱成钧没有顾忌,左右看看,见门子领着两个把他膈应得不轻的少年走了左右再没有人,就道:“对啊,我就喜欢你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弯直自如·九 第98章   “……”   展见星把脸红了个透, 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   彼此糊涂着她还能捱着过,朱成钧非往这层已经捅破的窗纸上再踹一脚,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朱成钧放下衣袖, 怡然自得地坐到她公案后的椅子里去了,什么男男女女, 别人总要挣扎一下乃至烦破脑袋的事儿, 在他心里什么也算不上, 他的眼睛从来只看得进一个人, 她是什么样, 他的心就是什么样,又有什么好烦恼。   “展见星,你转过来。”   展见星不肯。   “我有正事同你说。”   展见星硬撑着道:“二郡王怎么会来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九爷,我这里还有公务, 请你自便罢。”   朱成钧道:“不是那个,还有件事。”   展见星听他语气恢复了平常,才迟疑着转回身来。   “临川郡王怎么会给我送那么——”朱成钧又皱起了眉, 脸也扭着,牙疼似的,“那么两个东西过来?”   展见星:“——九爷, 那是两个人,你不喜欢也不用这么说。”   朱成钧勉强道:“好罢, 两个那样的人过来?”   展见星不解:“哪样?”   她回想了一下,那两个少年是扭捏得有点奇怪, 但朱成钧自己就是个大不拘的性子,还不至于为此再三评说。   “两个男人。”朱成钧强调。   “男人怎——”展见星顿住,她终于回过味来了,“对了,临川郡王怎么会给你送两个男人过来?!”   要送也应该送姑娘,她心里有数,朱成钧的一些越矩言行只在私下,当着外人面是会注意的,就算他这个年纪还不亲近女色有些奇怪,临川郡王应当也只是怀疑才是,怎会笃定地直接把两个少年送了过来?   朱成钧点头道:“对吧,我从没和外人说过,身边只有秋果知道,他不可能出卖我。”   展见星明白,他和秋果名为主仆,实际情分比相依为命差不了多少,秋果侍主固然一心一意,朱成钧对他也格外优容,从没为任何事发作过他。   那临川郡王这个消息从哪儿来的,就让人不能不多想一下了,不但如此,连他送人的动机都很堪琢磨。   想通了这一点,与其说他是送人,更像是——敲打。   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警告。   警告朱成钧他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更多的未竟之语,让他自己看着办。   展见星想着,脸色有点变,临川郡王警告的又何尝不是她?朱成钧不论喜欢男人女人,这份劲头从没分给别人一点,她想安慰一下自己,往外赖都赖不掉。   这一比,临川郡王究竟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倒不是那么重要了,展见星心乱着,随口道:“也许是临川郡王发现不对以后,又遣人往大同打听过了,大同别人不知,大爷是知道的。”   朱成锠给朱成钧下过药。   就因为他的胡为,从此她和朱成钧的关系才变了质。   朱成钧隐约觉得不对,他和朱成锠已经两不相干,这辈子不会再见面,朱成锠似乎没这个必要再卖他——但他和兄长关系从来没有好过,朱成锠如果隔着几千里还不解气,就是要给他找麻烦,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他暂把这个问题抛去脑后,往后倚到椅中:“你变脸做什么?他知道就知道好了,还为这个怕他不成。”   展见星没法像他那么豁达,眉头不觉拧起,琢磨着,好一会儿之后,她郑重道:“九爷,你这阵子就不要到县衙来了,免得落人口实。”   一回想她才发现铸私钱案后,朱成钧实在快把县衙当家了,她感激他的帮助,加上本来太熟悉,没想起来叫他避嫌,但他们一个地方官一个郡王,就没朱议灵搞出的这桩事,走得这么近也是不妥的。   “……”这下轮到朱成钧变了脸,他盯了展见星一会,慢吞吞道,“落什么口实?我们有‘实’?我怎么不知道。”   展见星竖起了眉毛:“——九爷,你说什么?”   她其实不是完全听得懂,只是模糊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劲,透着的调戏的意味比以往都重,因此她出于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但究竟生气的是什么——她并不那么确定。   这一点懵懂从她眉间透了出来,朱成钧看她这个表情,本来没怎么动心思,这下有点忍不了,他舔了下嘴唇,感觉心尖既发着颤,又发着愁:怎么办?不想对她那么好了。   他想对自己好一点。   “……你晚上还来吃晚饭好了,有事也晚上下衙后说,但是白天就别总来了。”展见星自动退了一步。   她发现了朱成钧的状态不对劲,她说不出不对在哪儿,就是以与他相识多年的直觉觉得,再顶下去,吃亏的可能是她。   她这会儿倒不笨了。   她敢再跟他吵,他就敢——   朱成钧心头升腾的深沉热意下去了一点,不甘愿而又遗憾地道:“那好吧。”   展见星则又想了一会这件事可能带来的麻烦,但想了一会,想不分明,只得暂且先放着,又自我安慰道:“二郡王快来了,也许临川郡王就顾不上我们了。”   **   荣康郡王朱逊烁来得比所有人预想得都要快,三月初,他庞大的车驾就进入了抚州境内,并在驾临东乡的第一天就使鞭子把东乡县令抽了一顿。   这事和展见星有一点关系。   她那时六月到任,把朱成钧的王府拖了半年才建也没什么事,对于农家的壮劳力们来说,三月是青苗期,又比六月重要得多了,东乡县令一想,就有意效仿,他到郊外去迎朱逊烁,朱逊烁问起王府事宜时,他就说了因为农时的缘故,请求延后再建。   朱逊烁那个脾气,原来就暴烈无情得很,在甘肃吃了几年沙子,把火气吃得更大了,一听一个小小县令敢不听他的吩咐,哪里忍得,立时给了东乡县令一顿好看。   东乡县令叫抽懵了——他知道藩王们不好伺候,但是宁王系不是这个风格,一样是从外地过来的朱成钧也没有这种风评,他陡然受了这个羞辱,气得直接病了。   是真病,不是装的。   病了也不要紧,朱逊烁知道盖王府要匠官先规划出图纸,这个匠官目前还在崇仁,他带着一队人马就找过去了。   他不管朱成钧的王府盖成了什么样,他是叔叔,当然应该先盖他的。   从东乡要崇仁要过境临川,朱议灵听说了,很感兴趣地指使王鲁:“去,跟上他看看,他们叔侄关系到底如何。”   王鲁道:“王爷,崇仁郡王应该没说谎,看荣康郡王的架势,对自己的侄儿是真的不客气。”   “这个还用你说,不过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本王要心中有数。”朱议灵的眼中闪动着光芒,“本王如今,腹背受敌,这滋味实在难过得很——若能叫这两个多余的石子自己斗起来,岂不就省事多了?不论哪个叫踢出去,本王都是稳赚。”   王鲁听了心悦诚服:“王爷说的是,还是王爷虑事周全。”   “对了,还有香儿玉儿两个,送去崇仁也快两个月了吧?你顺便看看怎么样了。我那堂侄在这上面实在是个傻的,他好这口,如愿的法子不知有多少,偏偏就知道在那守着,还能守出朵花儿来不成。”   王鲁一一都答应了,又道:“这多亏了小柳解惑,不然在下再也想不到,崇仁郡王与展县令居然是这个关系,两人此前也是因此闹的不合。”   “这个小柳,说话说半截,之前不说,害得本王费半天疑猜。”   “他也不是很确定罢,毕竟,谁能想得到呢。”   朱议灵点了头:“也是。”又满意地道,“小柳这颗棋真是绝妙,有他传回来的这个消息,本王才知道该从何下手,哼,本王要他们从今往后多管闲事之前,都先想想自己。”   **   展见星暂时没空管自己。   因为朱逊烁来了。   一来就直奔大堂问她讨要李海全——崇仁郡王府这时候已经差不多盖齐全了,只余一些整修上漆的收尾工序,并不需要李海全这个总匠官亲自看守,李海全便应了她的邀请,来到县衙把之前说过的城东那座年久失修的桥的图纸画出来。   正画到一半,朱逊烁不顾皂隶的阻拦,一路横冲直撞进来了。   展见星坐在堂上,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多年以前,她就是和朱逊烁这样在公堂对峙,只不过当时朱逊烁窜到堂上直接剥夺了大同县令李蔚之的审案权,而这一回,她在堂上,他在堂下。   时移境迁,迁不走朱逊烁的脾性,一个人活到这把年岁,已不可能再改本性,他张口就道:“那个匠官呢?交出来与本王带走!”   展见星从堂上下来行礼:“王爷,下官留李大人还有一点事情待办,请王爷稍稍宽待,大约三五天之后,便送李大人前往东乡。”   朱逊烁冷笑一声,面皮绽开恶意:“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本王等?做了个七品芝麻官,便以为了不起了么?”   他记得展见星,记得还很深刻——要不是这个小子在先帝跟前一口咬住了朱成钧清白,他不会被贬出去!   山水有相逢,这笔账,他今天终于能讨回来了。   他不等展见星辩解,因为他根本不想听,他只要一出数年怨气,他直接扬起了手里的马鞭。   啪——   这一声没响出来。   因为在他把马鞭举过头顶,准备重重抽下的时候,有人从他身后将他手腕一扭,直接将马鞭夺了过来。   来人冲展见星眨了眨眼:“我以后白天能来县衙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啥也不说了。。幸亏还有一个多月,鼓励我自己,我开的坑,跪着也要填完,坚持就是胜利。 第99章   展见星心跳都吓漏了一拍。   秀才遇到兵, 说的就是她面对朱逊烁这种情形了,她有一百个智计,碰上这种根本不准备讲理的人, 一顿苦楚只好先受着,回头再怎么算账, 那也晚了。   王鲁踩在大堂门槛上, 也吓得不轻, 一时都忘了把脚迈进去——朱成钧就是他找来的, 朱逊烁先问着路去了城西的郡王府, 从民役口中知道李海全不在这里,在县衙以后,就径直掉头而去,他悄悄跟在后面,落后一步, 正好看见了朱成钧从王府大门里出来,想了一想,就先上去搭了两句话, 他没以为朱逊烁来县衙会出什么事,但朱成钧听见以后,却马上把他丢下, 飞一般就走了。   他紧赶慢赶才追上来,就看见了这一幕。   “九郎?”朱逊烁将要勃发的怒气歇了歇, 眯起了眼,“你说些什么?见了长辈都不知道行礼的吗?”   “二叔。”朱成钧把目光从展见星身上移开, 没什么诚意地躬了下身,跟着就道,“崇仁不是二叔的封地,二叔不应该来这里。”   他直接开始撵人。   朱逊烁不料他这么不客气,愣了下,怒气重发:“你这是在教训本王?本王该去哪里,轮得到你多嘴?”又伸手道,“还不把鞭子还来!”   朱成钧道:“二叔,我不能还,这是你意图殴打朝廷命官的证据。”   朱逊烁才打过一个县令,根本不把这个话放在心上,还觉得十分可笑:“那又怎样,你告我去?你以为现在还有被你蒙蔽的先帝为你做主!”   朱逊烁和朱成钧这叔侄俩都把封地安在了江西,看上去待遇似乎差不多,但其实不一样,朱逊烁从甘肃到江西,那是换到了好地方,朱成钧从大同来到这里,则更像是跟长兄在斗争中落败,被远远地排挤开了。   朱逊烁这么一想就甚至有两分快意,“九郎,当初我叫你听我的,你不肯,要偏着你那个阴险的大哥,他连我都容不下,还能容得下你?如今好了,真是自作自受。”   王鲁在后面听得把眼睛都瞪大了:天哪,他们代王府这么乱的?简直谁都跟谁不对付。   不过这又对上了,他记得那时候临川郡王问朱成钧怎么会封到江西来,他答的就是“大哥不喜欢我”。   这位崇仁郡王虽然表里不一得厉害,但他说过的话大半居然都是真的——王鲁想到此处,不由瞄了瞄朱逊烁,心下信了大半:有些人看着火气很大,其实可能真的不行。   朱成钧并不解释,只道:“我怎么样,不劳二叔操心,二叔还是尽快去自己的东乡罢,崇仁诸事,与二叔更不相干。”   展见星在旁冷着脸补充道:“二郡王此刻离去,擅离封地之事下官可以代为隐瞒,至于李大人,三日之后下官亲自着人将他送去东乡。”   朱成钧赴崇仁时也曾在临川停留,但那是因为方位的问题,他入崇仁,本就要过境临川,朱逊烁则不一样,东乡县还在临川之上,他连临川都不该去,更别提越过临川跑到崇仁来,这要是被御史知道,一参一个准。   展见星这么说,其实就是在威胁他,朱逊烁要不是本人前来,派个下人来索要,她还真不好拖延,毕竟王府那边已经接近竣工了,但他自己要把把柄送到她手里,那就不用白不用了。   朱成钧也回过味来了,他待要发怒,内心深处又不太有底气,江西这个封地不是容易换的,他不知拿儿子卖了多少遍惨,皇帝才终于松了口,但究竟为什么松的这个口,他其实不知道,因为不知道,就不能真的无所顾忌。   他只是脾气火爆,不是愚蠢。   “——你记着,三天,三天之后,本王见不到匠官,即刻来砸了你这小小县衙!”   朱逊烁放完话后,终于走了。   展见星的脸色一时还没有松缓下来,这简直是无妄之灾,以为与崇仁无涉的事,不想这么快就把她扫进去,差点挨了顿打。   王鲁此时从门边蹭进来,朱成钧原要和展见星说话,见着他才想起来,问他:“你找我什么事?”   王鲁先前都没来得及把来意说出来,不过现在说也刚好,他一边拿眼角瞥着展见星,一边陪笑道:“郡王爷,我们王爷让我来问问,香儿和玉儿两个还堪使唤吗?若不中郡王爷的意,另换也使得的,总要让郡王爷称心满意。”   朱成钧道:“什么香玉?”   王鲁怔了下,忙提醒道:“就是在下年后送来的——”   “哦。”朱成钧才点了下头,“挺好用的,不用换了。你要见一见吗?”   “这——”王鲁没想到他这么爽快,见当然是想见的,但送出去的人,又是郡王的内宠,他说要见,不合适。不见吧,机会摆到眼前来,又有点舍不得——   朱成钧转脸去看展见星,展见星让这一打岔,忍了笑,吩咐一个衙役:“你去郡王府,把铁牛和大刚叫来。”   衙役答应着去了,王鲁的表情空白了一下:“什么铁、铁牛?”还有大刚?   “就是临川王叔送我的人。”朱成钧告诉他,“他们现在改名了。”   ……   王鲁这一份心情是不必说了,而等到从前的香儿玉儿现在的铁牛大刚真的来了,他五官差点散架,鼻子眼睛一时都不知道该往哪安排好。   别说,两少年还真更配现在的名字,各穿一身短褐,头上乱糟糟扎着一个圆髻,脚下蹬着麻鞋,脸灰扑扑的不说,伸出来行礼的手似乎连骨节都粗大了一圈——   这才不到两个月!   现在这模样再要登台唱戏,能直接让客人把台子掀了!   王鲁差点晕过去,结巴道:“郡、郡王爷——”   什么好用,他还遐想了一下,闹半天真的是用——直接当成苦力用了!   朱成钧泰然自若:“怎么了?那些征来服徭役的百姓都回家去种地了,我这里正好缺人手,王叔给我送的这两个人笨是笨了点,什么都要现学,不过肯干活就不错,你回去替我谢过王叔。”   王鲁脑中嗡嗡乱响,下意识又去看“铁牛大刚”,两少年老老实实的,并未如他预想的对他露出什么求救的眼神——难道干苦力还是什么好差事吗?   他不看还好,这一看,铁牛倒有点担忧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向他道:“王先生,我们在这里都很听郡王爷的吩咐,请先生和王爷放心。”   王鲁恍惚道:“你们——”   一个“为什么”含在嘴里不好问出来,这不是能用忠心解释的事,他们不但没怨言,还怕他提出来把他们换走!   展见星看两少年情状可怜,叹了口气,出面道:“王先生,你觉得做活辛苦,但是大好男儿,以色侍人便不辛苦吗?他们从前只是没得选罢了。”   大刚怯怯跟了句:“——学戏也很苦的。”   冬练三伏夏练三九,一句不对师傅吊起来打,还不如在工地上,天天累到筋疲力尽,回来横七竖八倒头就睡的好。   王鲁:“……”   他能说什么?临川郡王能送人,还能管得着别人怎么用不成。   朱成钧还问他呢:“王叔那里要是还有人送我,我也可以要的。”   王鲁连忙摇头,因为摇得太快,险把脖子扭到:“——没有了,没有了!”   谁有这么些人给你当苦力糟蹋!说完他才觉得太不客气,勉强补了一句,“郡王爷既然觉得香儿玉儿可以使唤,那就够了。”   朱成钧纠正他:“是铁牛大刚。”   两少年在旁一齐点头,看来还挺喜欢自己的新名字。   朱成钧看见当初的香儿玉儿怎么辣的眼睛,王鲁就是差不多的感受,他跟着临川郡王为幕,自认也是很有几分鉴赏能力的,好好的如玉少年叫糟蹋成了这样,他都觉得不忍心看,很快告辞走了。   铁牛大刚两个看他走,才松了口气,见朱成钧没别的话,行了礼,也回去郡王府继续干活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   朱成钧奇怪道:“你发什么愁?”   展见星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她不是发愁,朱逊烁闹这一场,还不至于叫她怎么样,她还有心情配合朱成钧叫来铁牛大柱两个作弄王鲁。   她的叹气,源自感叹,是有了对比以后,更加发现朱成钧与他那些亲戚的不同,他古怪里有一种天然的高洁。   即使他自己从不觉得,更不标榜。   “好了,我知道了。”   展见星回过神来:“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想夸我。”朱成钧翘了下嘴角,大堂里还有别人在,他没再说什么,说完就心情很好地走了,春风拂在他背上,他的背影看去也如春风般轻快。   展见星:“……”   她摇头失笑,太熟了就是这点不好,有的话她憋着不说,他也能知道。   有时想一想,如果这种日子能继续下去,那也是很不错的,升不升官都不要紧,她就在崇仁县里庇护这一方百姓,与朱成钧做个邻居,守望相助——他要是能切断对她的糊涂心思就更好了。   **   且说朱逊烁退走以后,崇仁暂时恢复了平静,但东乡县整个人仰马翻。   朱逊烁得了匠官,下一步就是要抓徭役盖王府,他不管什么青苗不青苗,他奉圣旨来的,那东乡就应该帮他把王府准备好了,百姓种不种田关他什么事?种不起更好,把地投给他做佃户嘛。   圈钱这事,宗藩们早干得顺溜极了。   东乡县令被整得哭都哭不出来,他能病一时,不能病一辈子,还做着这个官,那就不得不爬起来受朱逊烁的气,终于撑不住时,他派师爷乘夜悄悄求助了朱议灵。   江西历来是宁王系的地盘,忽然从外来了个混世魔王,也只能求最近的朱议灵出面劝一劝了。   朱议灵候这机会已久,和颜悦色地答应了:“去吧,本王知道了。”   他不知道朱逊烁空降江西是什么路数,虽然从旁打听了不少,但仍不敢轻易交接,眼下东乡县自己求到他门上,那就怪不得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星星十九,小九二十了,我看评论区的呼声,有点纠结,是先那个一下,然后让小九抱着这一次到三十岁好,还是直接旷到三十岁再……?   好像都有点惨。。但三十岁这个改不了,最多最多改到二十九(*  ̄3)(ε ̄ *) 第100章   接到东乡县令的求救以后, 临川郡王邀朱逊烁过府一叙,这一叙不知叙了些什么,总之十分奏效, 朱逊烁回去便安静了不少,也不去催逼东乡县令了, 领着一大家子在县里一家大户腾给他的园子里住了下来。东乡上下都松了口气。   展见星后来才听说, 朱议灵给朱逊烁送了一个江西地方上的名医, 又送了一个道士, 朱逊烁都收下了。   名医她懂, 大概是治朱成钶,道士——?   “临川郡王这么大本事,见一面就把二郡王那样的人也劝得向道了?”她深觉纳罕。   “怎么可能。”朱成钧答道,“有别的用途。”   “什么?”   “你读那么多书都读到哪儿去了?这个也不知道。”朱成钧先说了她一句,然后才慢悠悠地道, “我听说道士都会修房中术的,还会练大补丹。”   展见星:“……”   她没法接这个话,半天只好道, “我读的书里才没这些。再说,也不是所有道士都修——咳,总之你别出去乱说。”   但她不得不承认朱成钧说得有理, 朱逊烁怎么可能有什么道心,他收道士, 多半还真是派的这个用场。   她为此有点皱眉:“二郡王若是和临川郡王串通成一气,那就辜负了朝廷命他前来就藩的本意了。”   朱成钧没当回事, 道:“怕什么,以我二叔的胃口,给十个道士也收买不了他,临川郡王要是有本事叫他回去大同继承代王位,那他说不准还能正眼看一看他。”   展见星一想失笑:“也是。”   脾气大不全是坏事,一般的龙子凤孙,谁肯附谁的骥尾?朱逊烁好处收得不手软,真就因此听临川郡王的话去干什么,那没那么容易。   她这番想法不错,朱议灵很快也发现了,朱逊烁这个隔房堂兄看着鲁莽粗暴,居然不是那么好挑拨的,他跟朱成钧是不合,但这份不合没大到必置朱成钧于死地的地步——直接点说,就是利益不够,弄走了朱成钧,他能把崇仁也收成自己封地吗?不能,那骂骂就算了。   展见星留意了一阵就放下心来,专心忙自己的县务去了。   时令这时已进入初夏,崇仁每年这时候都多雨,下的还往往是暴雨,崇仁本来多山水,有的地形就比较危险,群山周围易发生滑坡,这一滑即便不砸着人,也毁了路,过后要人去清理。展见星去年来时已将六月,雨季基本过去了,没赶上这个麻烦,今年就不行了,得派人时时留意着。   天灾比人祸难料,两场暴雨下过后,底下便有一个乡紧急上报,说里头有个靠山的村子被一片山砸下来,毁伤了大半房屋人畜,求县里救援。   这个村子叫汤山,不大,但有个特别之处,村里人不种常见的麦子棉花等作物,而是在山上开垦了梯田种茶,出产的汤山茶在江西境内很有些名气。   一般来说,这样的村子都是比较富裕的,汤山村也不例外,村民从来不拖欠县衙的赋税,茶山本身也可以拿出去让地方官当政绩记一笔,这也就意味着,它出事了,比别的地方出事损失都要大。   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茶树可不像小麦一年能收两季,幼苗种下去,起码三四年才可以开始采摘。   展见星闻讯以后,决定把县务暂时交给县丞,她亲自出城查看。她需要稳定当地人心,也需要确定山上究竟垮塌了多大范围,人和物的损失如何。   路上很不好走,因为雨还在下,出城以后,展见星渐渐连轿子也没法坐了,她就下来,举着伞和衙役们一起走。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才到了汤山村。   她心里立时一沉。   去报讯的人没有夸张,这里的情形确实很不好,一共一百多户人家,被埋了一半,树木石块淤泥倾泻得到处都是,与她同来的衙役呼喝着找来了本村的里长,从里长的口中,她终于知道了一个不幸中的万幸:雨下了很久,村里人也不放心,事发时许多村民都在山上冒雨照看自家的茶树,因此受伤的人不少,但好歹没有性命之忧。   就这样,里长也很心痛了,抹着眼泪道:“我们的茶树……”   这就是无可如何之事了,展见星安慰了他几句,里长没想到她能亲自前来,虽然伤心,也振奋了不少,很快指点着衙役们去救灾了。   展见星带来的两百多个衙役们派上了大用场,众人冒雨忙碌了半天加上整整一夜,终于把村民们暂时都转移到了隔壁一个村子,连茶树也救出来不少,茶树难收成,但它与小麦等作物比又有个好处,麦子长一半被这么垮塌一压,只能拔了,认了这一季损失,但茶树根要结实得多,把受损的枝叶修一修,等天晴了重新种下去,小心养护,多半还活得成。   汤山村的村民们感激得不得了,推了几个代表到展见星跟前跪着都不肯起来,她这个县尊不亲自来,衙役们不会这么卖力,邻村把他们这么多张嘴收留下来也不会这么痛快。   在这种天气里耽误下去,本已受伤的人还撑不撑得住就不好说了。   天灾虽然不幸,但这已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展见星忍着疲倦,正把他们温言安慰着,一个中年男人脸色煞白地跑进来:“总甲,水,发大水了!”   汤山村里长忙转头:“县尊在这里,你瞎吵吵什么!有话到县尊跟前好好说。”   有了这个打岔,跪着的几个村民才站起来,退到一边去,让那中年男人上前说话。   中年男人满脸的余悸未消,跪下来连咽了两下口水,才找着了话:“回县尊大老爷,小的房子都被山石压在底下,早上时雨势歇了些,就想去看一看,谁知别说房子了,连山石也看不见了,就看见一片黄浊的大水——可吓死我了。”   屋里的人闻言都愣住了。   展见星没亲眼见过这样的灾害,但她刚上任时翻阅崇仁历年案档县志等资料看过,此时沉声道:“是山洪。”   山体滑坡和山洪都是山间暴雨之后可能会发生的灾害,一般是山洪在前,诱发滑坡,这次汤山村反过来了,幸亏如此,要是一开始来的就是山洪,那人就是在山上也难保得住。   里长脸也白了:“幸好,幸好——”   幸好他们随后撤了出来,要是还留在汤山村里,不被滑坡砸死,也要被山洪冲走。   这样一来,村民们的损失又加大了,展见星因此又留了一天,等到里长跟汤山村的村民们问询以后,得到了最新统计出来的大致的损失数据,她才带着衙役们回城。   回城也没闲着,她匆匆吃了顿饭,马上就开始琢磨着向朝廷写报灾的文书,发生了这样的灾难,她要先争取着把汤山村的赋税免一免。   正忙着,秋果找进来了。   奇的是,他脸色也有点白——好像也从哪遭了灾一样。   展见星抽空抬了下头:“你怎么了?”   秋果声音中都带了紧张:“展伴读,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见到我们爷没有?”   展见星脑子里全是汤山村的那些数据,又累又木,道:“没有——我怎么会见到他?我才回来。”   秋果跺脚:“爷找你去了!他听说你去的那个村子又发了山洪,你被困在里面,就带了人赶去,我要跟着去,爷叫我管着王府,有空来看一下徐婶子,免得她万一知道你被困的事胡思乱想,我才来,就听徐婶子说你回来了,我以为我们爷也回来了,问徐婶子,她却说不知道——!”   展见星霍然站起来,因为站得太急,她脑子都晕了一下:“谁说的我被困?山洪发的时候我已经不在那个村子里了,九爷哪听来的消息?那地方现在险得很,村里人都撤走了,他去了?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秋果哭丧着脸道,“是一个从那村子逃到城里的人说的,爷知道了,问了问他,就领人去了。”   展见星脑中更晕,她一时手都有点抖:“——汤山村没人逃到城里来,里长点过人,一共一百一十户四百二十三人,全部救出来转移到隔壁村子了。这种灾来得快去得也快,熬过几天就好了,等雨停了,他们还要回去抢救茶树,不会进城来的。”   这不是饥荒,需要进城讨饭吃,他们赖以生存的本钱全部都在当地,进城来才是耽误工夫。   秋果颤声道:“什么?展伴读,你的意思是,那个人骗了爷?”   真若如此,危险就不单来自于天灾了,还有人祸。   展伴读不想应声,但她清醒地意识到,恐怕是的。   急怒冲红了她的眼,她想埋怨朱成钧的心机一向那么深重,怎么会这么容易叫一个陌生人骗倒,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成钧为什么忽然“傻”了,她难道不知道吗。   秋果慌了:“展伴读,现在怎么办?我们爷不会有事吧?”他又忍不住安慰自己,“应该不会的,爷带了人去的。”   郡王府已经建好,该着朱成钧的仪卫也拨下来了,只是现在亲王府都留不下多少人,矮了一级的郡王府又能有多少,而且所谓仪卫,基本不具备多少武力,就是出行时打个仪仗而已,真遇上事,能不能派上用场实在难说得很。   展见星用力闭了下眼,让自己的脑子冷静一点,然后睁开来道:“秋果,劳你继续陪着我娘,我去找九爷。”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签王女的明信片签了半天耽误了,赶预售明天就要寄出去,本来想请假,撑了一下,还是撑出来了。   然后,我才有空看了看评论,没想到我大多数读者的节操居然这么高,令我肃然起敬了。 第101章   天际滚过一道闷雷。   雨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了。   朱成钧窝在坑里, 木着脸把一个简陋的兽夹从脚上扳开,甩去一边的断枝乱叶里。   他此刻身处的地方是一个附近村民挖的陷阱,放的兽夹不怎么样, 使使劲就可以把它扳散架,但坑洞挖得很深, 伪装得也很好, 猎物只要踩中兽夹, 摔进来很难再爬上去。   朱成钧不是那些靠四条腿走路的动物, 他被夹了一下, 伤得不算重,要爬仍爬得上去,但他没动,因为真正的危险并不在这个坑洞里,而是在上面。   上面有脚步声, 有衣袂擦过林叶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对谈声。   “在哪……”   “不知道,忽然就不见了……”   “……你看见没……”   “没有……”   朱成钧出城不久就觉得不对了, 有人在跟踪他。   他发现以后,先观察了一下跟他出来的仪卫们,仪卫们个个外表高大威风, 脸上写满天真无知,显然对此全无察觉。   教他习武的孟典仗一样出身仪卫司, 但孟典仗的实力承袭自全盛时期的代王府,虎倒了余威在, 这些后来选进来的花架子就差太远了,朝廷既不需要他们为藩王提供多强的武功,他们也就乐得举举盾幡应付了事。   朱成钧知道指望不上他们,也没回头,仍往汤山村的方向疾奔而去。   展见星去了两天还没回来,这是事实。他就要去亲眼看一看。   杀机在迈入汤山村地界时袭来,对方不是寻常人,有弓箭,慌乱的仪卫们没多久就全走散了,朱成钧自己也不能相抗,他是出来寻人的,没带武器,只能逃。   汤山村现在的地貌十分复杂,又是滑坡又是山洪,虽然危险,但也有效地阻隔了追兵,朱成钧踩中兽夹的时候其实还来得及跃起,但他心念一动,就势摔了下去,借此摆脱了追兵们的尾随。   十来个不明来历的追兵在周围发出的动静渐渐远去,朱成钧没有动,他很有耐心。   他在逃命的过程中已经发现了,展见星不在此处,底下的村子毁得再彻底,展见星带了不少衙役前来救援,他们不会也留不下一点声息,这里凌乱非常,也安静非常,这不合常理,他们应当在此之前就及时撤走了。   也就是说,他上当了。   这没什么要紧,朱成钧也不觉得生气,他只是往身边的乱叶里扒了扒,扒出一支箭来摆弄了一下——这是他跌下来之前抓中的,箭尖是精铁所铸,来势迅猛,他的掌心因此被带出了一道血痕。   这样的箭矢,不可能出自寻常百姓家。   朱成钧以食指指尖摩挲着箭杆的尾端,那里的触感很粗糙,因为原本上面篆刻着的印记被人为磨去了。   磨得去印记,磨不去疑点。   江西——不,抚州,汤山村有灾是真的,能这么快得知展见星“被困”汤山村以此诱他出城的人必然在抚州境内,这个人跟他有仇,敢于对他下手,同时使得出精铁箭,几样限定条件一加,结果呼之欲出。   朱成钧想到这里,就懒得想了。太蠢了,已经就差在自己脸上刻上“凶手”两个字,只把箭磨了有什么用。   他把箭抱着,闭目养起神来。   汤山村眼下无人,追兵没有顾忌,没这么快离开,他与其上去乱走和他们撞上,不如就这么耗着,等危险过后,他的仪卫找来再把他捞上去。   那些人不中用归不中用,就这么弃主跑了还是不敢的。   雨终于停了,天还是阴沉着,不知是云层间还在酝酿着新一轮的雨意,还是天色近了黄昏,朱成钧头顶上还搭着好些遮掩陷阱的树枝,他只能从绿叶的间隙里看见零星的天空,因此不大好分辨时辰。   那些人果然又绕回来过两次,第二次的时候,离得他很近了,朱成钧感觉有个人几乎就在他头顶上说话,他睁开眼,捏紧手里的箭矢——   那个人又走远了。   像是被同伴忽然叫走,朱成钧听见他们在不远处道:“不好,山上进人了,这里不能呆了。”   “这种天气,这种鬼地方,哪来的人?”   “不知道,我没见着,老大说的。走吧,我们往里面躲一躲,不能跟他们撞上。”   “不如都杀了——”   “不行,好像人不少,杀不完就麻烦了,先看看再说……”   两个人说着话,匆匆走远了。   朱成钧若有所思。   那个人说得没错,这时候谁会进山——?   那些人说得好像来人近在眼前,但大约是遭过两次难的山路太难走了,足足又过了小半顿饭的工夫,朱成钧才重新听到了脚步声。   并没有很多人,来到他附近的只有一个脚步声。   这个人的脚步声很笨拙,但并不沉重,只是似乎太过疲倦,显得很慢,有点强弩之末的意思——   朱成钧把箭丢下,支着一条腿在坑里站了起来。   上面那个人似乎听到点动静,但不知道从何而来,迟疑地停住了。   朱成钧静静站着,他没出声,即使他已经听出了这个脚步声是谁。   他当然听得出来。   如果对一个人足够熟悉,不要说她的脚步声,就是她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出来。   这一刻令他非常愉悦,想象着她在上面警惕张望的模样,因此犯上再多的蠢都完全值得。   “展见星。”感觉到她挪步要动,怕她直接摔下来,朱成钧终于出了声,“我在这里。”   ……   展见星原地转了一圈,终于搞清楚了惊她一跳的声音是打哪冒出来的,她走了几步,腿一弯想往下蹲——太累了,直接跪到了地上,她也顾不上,胡乱扒开乱枝往里张望:“九爷?!”   朱成钧仰着脸:“嗯。”   “你不小心摔进去了?我我拉你上来!”展见星大喜,语无伦次地道,一边向他伸手。   朱成钧也伸了手,却道:“不,你下来。”   展见星以为他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谁知手跟他碰上,传来一股力道,她累得筋骨都是软的,说是要拉他上来,其实哪里还有什么力气,枝叶扑簌一阵响,她居然真的叫他拉了下去,摔到他怀里。   展见星:“……”   痛是不大痛的,她就是摔懵了,一时居然没想起来挣扎。   朱成钧摸摸她的脸,低声道:“你一个人来找我?”   “没……”展见星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他的举动轻薄非常,忙要挣开站直,“我带了十来个衙役——”   朱成钧拧了下眉:“别动,我脚疼。”   展见星僵住:“怎么了?”   “被一个抓野兽的夹子夹了。”朱成钧靠在她身上,把脚伸给她看。   他靴子上有一个被夹瘪的印子,展见星抽了口气:“伤得怎么样?”   “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摔下来的?怎么都不看一看?”展见星急得责备他,扶着他,“你坐下,把鞋脱了。”   朱成钧就听她的话在坑里坐下,仍旧挨着她,自己慢腾腾伸手去脱靴子。   满是泥浆的靴子才一脱,里面的袜子就透出了血色来。   他觉得伤得不重,因为骨头没事,但被那么一夹,皮肉怎么可能也安然无恙,待袜子一除,那一道夹痕高高肿起,过去这些时候,本已结起了血痂,与袜子黏到了一起,脱袜时一揭,血痂破开,重又缓慢地往外渗血。   展见星都不忍看,手足无措地问他:“是不是很疼?”   问完了又觉得是废话,怎么可能不疼。   朱成钧把头靠着她的肩膀,低低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嗯。”   他高大的身形几乎是把她包裹着了,手揽着她的肩,半边胸膛密密地挨着她的后背,占有之意表露无疑。   展见星没怎么觉出来,她发现朱成钧受伤以后就完全没有往别的方向想了,只以为他是难受的,要靠她支撑才可以,她哄小孩一样拍拍他耷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没事,别怕,我叫衙役来拉我们上去——你手怎么了?”   她又发现了朱成钧掌心的血痕。   “没事。”朱成钧先道,然后又改口,“这个不重,只有一点疼。”   天色更阴沉了一点,坑里比外面更暗,展见星把他的手往眼前举了举,想看清楚是不是真的伤得不重,朱成钧由她看,等她看明白松了口气,要开口说话:“怎么划的这么一道——嗯?”   朱成钧的手掌从她手里脱开,继续上移,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   展见星想去扳开,想到他带着伤,动作就不由缓了缓,只不安地在他掌心里眨了下眼:“九——”   她剩下的字眼都被朱成钧堵了回去。   他跟她并排坐在坑底,另一只手往下滑扣住了她的腰,将她向自己扭转过来,另一只手仍旧盖在她的眼睛上,低了头亲她。   他的动作很轻缓,也不甚坚持,只是她一挣扎,他就道:“我疼。”   “那上去找大夫——”   “全身都疼。”   “你该敷药——”   “我在敷了。”朱成钧在间隙里道,“你让我亲一会儿,就不疼了。”   “你——”   “嗯,我。”   过一会儿,他拧一下她的腰:“你把嘴巴张开。”   展见星当然不肯。   朱成钧也不勉强她,就这么亲,灼热的呼吸跟她交缠到一起,亲到最后,展见星挨不住,张嘴喘了口气,他就势把舌头伸进去。   展见星这下不能忍了,不敢碰他的脚,也不敢动他的手,学着用力去拧他的腰,把朱成钧拧得笑了一声——他有点怕痒。   这口气一泄,展见星终于才把他推开了。   幸亏天色晦暗,不然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过好一会儿,她勉强说出来一句:“别闹了,赶紧上去吧。”   朱成钧摊着手脚,眯着眼,声音慵懒地拖着:“上去做什么?这里很好啊。”   展见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娇花·九   我又晚啦,但是今天比较甜,就不辣么心虚~ 第102章   在展见星冷漠的注视之下, 朱成钧终于补了一句:“天快黑了,这里安全。”   展见星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了正经事上,她声音也下意识压低了:“这里还有什么人在?我们进山时一路都很安静, 但看见不少泥泞的脚印,草叶也有些伏倒了——”   这种混乱与在暮色里静卧的青山很不相称, 令人心生警觉。   朱成钧伸手往身边摸了摸, 摸到那支箭, 递给她:“有人追杀我, 我先前听见他们说话, 往山里面去了,一时半会儿还没死心。”   展见星的手腕触碰到冰凉的箭尖,心下不由一颤。   她猜到朱成钧掌心的伤痕是怎么来的了,这一箭倘若是射在他的身上——   她不敢想下去。   “山里还这么危险,我带的人不多, ”片刻之后,她努力定下神来,要站起来, “九爷,你在这里躲着,我出去告知他们一声。”   许多衙役之前跟她来过一趟救援, 都累得不轻,如今重返, 仓促之间她召集不了多少人,但明知人手不足, 她也不能再耽搁下去,只能先赶来。   要凭这仅有的十来个衙役和携有弓箭的对手斗是不可能的事,必须避开。   朱成钧拉了她一把:“不用,我不出去,他们就是安全的。”   那些人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冲他而来,现在他藏匿住了身形,那些人既找不到他,就没必要对衙役下手,白白把局面搞大。   展见星明白过来:“——那我们就躲在这里,等他们先走?”   “嗯。”朱成钧道,“如果不确定他们的动静,就天亮再走。”   这几句话的工夫,天色已经全黑了,夜幕降临下来,这时候在坑里呆着确实更为安全,连野兽也不必害怕,出去了才是敌暗我明,做了活靶子。   雨停了有一阵子,头顶上仍不时有滴答声,那是树叶上承蕴着的雨水,被晚风拂过,满溢了下来。   除此外,山林间不时回荡着几声叫喊,多数是才进山的衙役们的声音,偶尔也有一两声仪卫们的,大约追兵遁入深山以后,仪卫们发现暂时安全,终于想起该寻找主子来了。   朱成钧一概不去应声。   渐渐地,那些叫喊声都歇了下去——就算没有追兵们的威胁,晚上在山里乱走乱喊,本身就是件危险的事。   只余水珠的滴答声不时响着,展见星靠在坑壁上,被这动静催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这两三天连着出事,她几乎没怎么睡,终于找到了朱成钧,她一颗心整个放了下来,虽然眼前还面临着许多问题,她一时也困得实在没精神去追究了。   朱成钧发现了,把她往自己身边挪一下:“你靠着我睡。”   但展见星被他一动,又清醒了点,揉了下额角道:“九爷,你的脚不能就这么晾着,要包扎一下。”   她往自己身上找寻,但出来得太急了,她什么也没带,倒不是她对这个形势毫无准备,她想过朱成钧为人所诱可能遭劫,但打算找到他以后就直接前往汤山村村民所在的隔壁村子,那里大夫和药都有,没想到,会需要在山里过一夜。   朱成钧不在乎:“没事。”   “怎么就没事了。”展见星忍不住埋怨他一下,“一个陌路人的话,你怎么就那么容易信了?若不理他,也不会受这个罪。”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展见星说不出话来了,过一会儿,她闷闷道,“你转过去。”   朱成钧顺着她推过来的力道半背了身去:“做什么?”   展见星没回答,她把衣襟掀起来一些,伸手进去撕自己的中衣。   朱成钧那血糊糊的袜子肯定不能再穿了,她没药,至少先找块干净的布把他的伤脚包起来,这里到处都是烂泥,弄伤口里去就糟了。   撕了一阵,她手腕都酸了,没撕下来。   “……”   也不知道是她力气太小还是这布太结实了。   朱成钧看不到,但是坑洞深而不大,他虽是背了身,仍是有一点挨着展见星,慢慢由她的动静察觉出她在干什么了,顿时干涩地咽了一下口水。   他没想,什么也没想,他脚还疼呢——   “九爷。”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朱成钧差点跳起来。   展见星惊得把他扯住:“你的脚!别乱动。”   朱成钧还神游着:“嗯,什么?”   “你撕一截里衣下来,把你的脚包一下。”   朱成钧脑中一晕:“这不好吧——”   这么个破坑,太不适合了,他之前为什么要摔进这里来?早知该找个又宽敞又干净又明亮的地方——嗯,明亮可以不用,她肯定不好意思——   啪。   展见星无语地把他的手拍开,并且窘得用力推了他一把:“撕你自己的!你不也穿着衣裳吗?”   她刚才是困得脑袋昏沉了,下意识跟自己较劲,失败以后才反应过来,哪知道他也跟着那么伸手过来了。   “……”朱成钧无限失望以至于口气都有气无力地道,“哦。”   他慢腾腾把自己的衣带解开,又慢腾腾把里衣倒腾出来,刺啦刺啦撕了一截。   展见星接过来,俯身摸索着去包他的脚,期间又受不了拍了他脚腕一下:“你别动来动去的。”   朱成钧勉强忍到她绕了两圈,把结打好,坐回来,他马上又挨了过去。   坑里空间有限,他要是安静地挨着,展见星也就忍了,但他身上多了点说不出来的躁动,总不安分,一时叹口气,一时又轻轻哼一声,或是自己呢喃句不知什么,很不满足地。   ——似乎危险,但也有点好笑。   展见星形容不了他传达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信息,纠结着,困意都被闹没了,她想往旁边闪躲一点,但根本动不了,他把她圈着,她不动还好,她一动,他立刻圈紧。   “……九爷,你别太过分了。”她小声警告他。   “我怎么了。”朱成钧在她耳边道,“我什么都没干,还是——你想我干点什么?”   他的呼吸侵袭着她的耳廓,夏衣单薄,青年已长成的结实胸膛随着低语震动着她的后背,连他身上升高的热意都隐隐透了过来。   展见星终于意识到他现在一点都不好笑,只是十分危险,她心跳也加快了,不知是惊吓还是纯粹的紧张,她力图镇定地想站起来:“——你放手,我要上去。”   “不。”朱成钧干脆地拒绝了她,又道,“你刚才叫我别动,现在你也别动,你要是一定要动,发生什么,不能怪我。”   会发生什么——?   展见星不敢想,也不敢动,僵住了。   她一直扮着男装,已决心就将自己当做一个男人活下去,所以好些姑娘家的事她糊里糊涂的,但朱成钧的侵略性已表现得这样明显,她天性里的那种脆弱终于被唤醒了。   这种时候,她不能和他硬杠。   因为她承担不起他失控以后的代价。   朱成钧察觉到她的僵硬,又有点舍不得——他虽然难以抑制,但理智仍是清醒的,亲亲她的脸,安慰道:“别怕,我不会在这里怎么样的。”   展见星迟疑着不知该不该信他——这还不叫怎么样吗?   她觉得她和朱成钧已经很越矩了。只是她得承认,她一直都不能完全拒绝他,所以把情况放任到了这个混乱的地步。   朱成钧在她头顶上窸窸窣窣地不知干什么,她过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亲吻她的头发。   “……”她瞬间羞窘得头顶也要冒出烟来。   那有什么好亲的?她这么一路赶来,发髻都有点散乱着的。   他这个样子,简直是——痴缠。   展见星也想不出从哪儿看过这个词,只觉得安到此刻的朱成钧身上十分合适。   但朱成钧又确实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没有做进一步的冒犯,他的手甚至始终老实地圈在她的腰上,既没有往上,也没有向下。   展见星渐渐也有些不可抑,朱成钧倘若做更多,她急起来把箭扎他身上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将自己控制住一个度里,她知道虽如此也不应该,但又微妙地生出了一点安全感来,她的心跳始终没有缓过,但已不再是因为惊恐。   她由着他亲吻,最单调的举动,却似有最深浓的乐趣,黑暗令她松弛,好似看不见,便也可以蒙骗自己其实没有发生什么。   不过,等到朱成钧把手往上移的时候,她仍然很快反应过来,急急地要闪躲,却没闪掉——因为朱成钧并没有往过分的部位去,他只是让开了一点,摸了摸她的后背;“你这是什么?”   ……   这比他想做点什么还糟。   展见星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冷了,她后背上有什么——当然是束胸用的布条。   她四五年前就开始束了,因为控制得及时,并不很受这个困扰,但这不是说,在与人如此长久地接近时仍然能不被发觉异样。   她脑中似乎空白,又似乎奔腾出许多思绪,她努力想从中捡出一个合适的借口来,但朱成钧已经明白过来了,他从前就从没留心过姑娘家,不然以他的灵敏,根本不必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但既然出了口,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借这个机会说明白了,也没什么不好。   “我——”   展见星颤着声音,该怎么说?说她受伤了?那他肯定要看。   “我知道,我知道。”朱成钧感觉到她在他怀里都微微地颤抖起来,爱怜之心大起,觉得不知该怎么心疼她好,胡乱地拿脸挨了下她,“别怕,我没告诉过人,只有我知道。”   “你喜欢做官,就做,过几年做腻烦了,再辞,然后换个身份嫁给我。”   朱成钧早就想好了,而且不只想过一遍,他此刻说起来也很顺,“你现在不愿意,我不勉强你,我应该要明媒正娶,我都懂的。”   世俗的是非善恶都不在他眼里,但他心里真的有她,全是她,那他当然知道怎么做,他也很愿意这么做。   展见星的血没有回暖。   她更冷了。   他那么好,考虑得那么周全,对她那么纵容——   可是,不是她要的。   她这一生,没有嫁人之念。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我星星真的铁石心肠。   我挣扎好久哦,还是这么写了,两个人是人生规划上的分歧,即使我爱你,我不能为你放弃自我。   当然以后肯定是HE哈,我虐不下去九,把他写成这样,也是我预料之外的。 第103章   展见星又冷又懵。   她没有那么自傲, 她当然想过也许会有露馅的一天,但从未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破了她最深的秘密。   他怎么会知道, 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了为什么不说——桩桩件件全是问题, 更要命的是看他这把以后都打算好了的劲儿, 显然知道了不是一两天, 还不知在心里盘算了多久!   性命攸关之事, 展见星面上是懵的, 身子是颤的,但脑子里已经自动开始运转起来了。   她从朱成钧的话里,先想到了他之前就曾问过她一次是不是很喜欢做官,如果不叫她做,她会怎么样, 当时她不懂,自以为是地解读歪了,如今往回想, 再没有什么不明白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紧随在铸私钱案后,将近大半年了!   这么长久的时间里, 他把她的秘密揣成了自己的秘密,没露一点声色, 只有她像个傻子,还疑惑他到底喜欢男人女人, 她迟钝成什么样了啊。   “你怎么还抖?”朱成钧把她揽紧了点,又握了下她的手,“很冷吗?”   展见星慢慢地,坚决地把手挣出来,又往旁边挪了挪,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开了口:“——九爷,你几时发现的?”   朱成钧发现了她态度的转变,但没往心里去,他被这一问有点陷到那晚的回忆里去,不觉含了笑道:“还要我发现吗?你自己穿了姑娘的衣裳到我面前来,我不瞎,当然就知道了。”   展见星好似立在悬崖边上,一脚踩空——不料底下居然不是万丈深渊,而直接是硬实的土地,把她一下噎得差点倒不上气来:“……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啊。”朱成钧歪了下头,“哦,还有你从前说过你娘不愿意你考科举,想你早早成家,你又不是我,想上进应该是件好事,你娘何必拦你。”   “你还问我要过<大明律>,要查欺君之罪会不会连累家人,你好好的,能欺什么君?”   “还有,我第一次糊涂了亲你,你居然都没生气——”   “我生气了。”展见星忍不住打断他。   “你没有。”朱成钧笃定地道,“你就是慌,还心虚,我冒犯你,你不打我,你心虚什么?”   他当时对于展见星的情绪没有那么清楚,只觉得这对他是件好事,直到那个晚上,他将过往回溯,一切真相大白。   那些珠子一直安静地散乱在各个角落里,只在等待一个契机串起而已,于是他从起疑惊醒到确定,也就只需要那一个晚上。   展见星哑口无言。   她觉得她应该是生气了的,但确实心虚的情绪压过了愤怒,而且这会儿还跟他吵这种小事,似乎没什么意义。   朱成钧有话说:“你那时候是不是觉得你把我带坏了?”   展见星继续无言。   “其实没有的,”朱成钧安慰她,“你究竟是男人还是姑娘,不影响我。”   展见星:“……”   对她的影响可大了,她烦恼了多久。而如今,他又把她推进另一种烦恼里。   朱成钧一点没有这个认知,并且觉得他们已经把问题说清楚了,亲密地又挨挤过来,道:“不过你是姑娘更好一点,我们就可以成亲了。”   他尾音往上扬着,透着毫不掩饰的神往,“等成了亲,你天天和我在一起,我不用去县衙找你了,一睁开眼就可以看见你,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嗯,如果你想对我做什么,你也可以——”   展见星不得不出声道:“我不想。”   朱成钧不在意,在黑暗里舔了下唇道:“我想。”   他不但想,还想得非常非常多。   虽然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不过想一想也觉得很满意了。   展见星心底的战栗终于停了下来。她无法害怕这样的朱成钧,他倘若想害她,她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   让他看穿她的女儿身,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但她更无法放松,心只是沉着,因为她回应不了朱成钧,男女,不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   “九爷,”展见星郑重道,“我不想成亲,我也不会成亲。”   朱成钧的心思还飘着:“嗯?为什么?”   夜色里,展见星看不见他的脸,但由他的语调也可以感觉到他的纯粹欢喜,这让她觉得自己甚至有一点残忍,像个恶人——但她不能不说。   她道:“我这一生,没有婚姻念想,我不会退居任何一座后宅,那不是我要过的日子。”   她历千辛万苦,终于将命运抓到自己手里,她不会退让,不会放弃,在这一点上,她清楚肯定无比。   朱成钧安静了,好一会没有说话。   展见星心里有点发疼,她不是开玩笑,他应该明白过来了,她这样板正的性子,本来也没和他开过几次玩笑,总是他在闹她。   “九爷,我其实很没有什么好处,”她低声道,“性子既不讨喜,相貌也只寻常,又不会说什么好话,你是郡王之尊,如要择选淑女,自然找得到比我好十倍百倍的人。”   她这是真心话,她真不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姑娘有什么叫人喜欢的,光是脾气硬这一项,就够无数男人退避三舍了。   她这么想着,已经开了头,也有点停不下来,就继续道:“我甚至比不上你聪明,你只是遇见我太早,才看我多几分情面。其实,我配不上你,是我一直糊涂,没和你将事情说清楚,害得你也糊涂了。”   “你是天上云鹤,而我,不过是世间最常见不过的一个俗人,不值得你如此倾心。”   她说完,坑里又是好一阵子没有动静,只听见外面各种小虫鸣唧唧地鸣叫,夜风刮过林木,树叶簌簌而响,衬得整座山更加的幽静。   又一会之后,远远地,传来一声不知道什么野兽嗷呜的叫声。   “展见星,”朱成钧终于开了口,他语调中那种缠绵之意已经消失了,声音凉凉地,“你很能说嘛。”   展见星摸不准他心绪,一时不敢应声。   她到底还是有一点畏惧他——因为无法预料到他在她这么彻底的拒绝之后的反应。   “你知道你没有我聪明,还说我糊涂?”朱成钧毫不留情地道,“我告诉你,只有你糊涂。”   展见星:“……”   “又说什么好十倍百倍,你给我找,用不着十倍百倍,就跟你一样的就行。”   展见星勉强道:“——九爷,我是认真的,你别胡搅蛮缠。”   “我也是认真的,我就不要好那么多的,我要找什么样的人,我说了还不算吗?你要管着我,叫我听你的,也行,那你和我成亲,你和我在一起,说什么我都听。”   “……”展见星招架不住,她听得出来,朱成钧真的有点恼了,她没见过他这种情绪起伏,从前在代王府里叫朱逊烁朱成锠两个轮番欺负,他也不过把一张脸木着,不给出一点情绪反应。   朱成钧继续质问她:“你配不上我,那我还来配你,你占了便宜了,为什么还不愿意?你就是骗我,你其实觉得我配不上你。”   展见星郁闷道:“我没有,我是真心这么觉得的。我也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成亲,和谁都不会,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你又不喜欢升官,偏偏又要做官。”   “因为我想做事。”展见星认真道,“九爷,你天生就是男人,你也许不能理解,我要走出家门去,有多难。”   天下所有男子都有的权利,她要藏起自己的真实面貌,才能去做,而既然她终于做到,就绝不会缩回那四面墙里面去。   朱成钧听见她这么说,声音倒是恢复了平静,道:“我知道。”   她多坚持,多勤奋,他一直都在旁边看着的,怎么会不知道?他只是不知道她从前为什么把自己逼那么紧而已。   “你很坚持吗?”他问她。   对这个问题,展见星毫不犹豫地应道,“对。”   朱成钧道:“很好。”   展见星:“很——什么?”   “我说很好。”朱成钧重复了一遍,“展见星,你知道我一开始为什么会看见你吗?”   他这个词用得很奇特,但又很精准,他就是“看见”——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真正“看见”许异一样。   他的另一个伴读,对他来说一直就和个路人差不多。   展见星迟疑道:“……不知道。”   “因为你坚持你自己的想法,坚定做你认为应该做的事。”朱成钧回答道。   那是他没有的东西,他关在高高的院墙里,日复一日见亲人争斗发疯,人生有什么好的呢?没有,他连手都懒得伸。直到她闯进来,弱小但携着满满的生气,从此,他的眼神开始追随着她,再也没有移开过。   他是帮了她一些,但同时也是她在领着他往前走,她倘若丢下他一个人,他是没有方向的。   聪明,不代表一切。   展见星终于隐隐明白过来——她开始觉得不妙,这是什么意思?她把自己贬了半天,结果到他那里又加分了?   ……她这半天费的什么劲?   朱成钧终于又觉得有点满意了,他还要说她:“你还说了什么来着?对了,乱七八糟地夸我,说我是什么云鹤?你给我灌灌迷汤,我就真的信了你了?”   展见星道:“我不是——”   朱成钧打断她道:“我问你话,云鹤是什么?”   展见星心乱如麻,干巴巴道:“就是鹤,喻你的品行。”   “什么品行?”   “高洁,淡泊,不俗。”   “还有呢?”   “还有什么——啊!”   展见星惊呼了一声,因为朱成钧忽然整个人合身扑来,把她牢牢抵在了坑壁上,他的脸也凑得极近,以至于在如此的黑暗之中,她都隐约看见了他眼里闪着的亮光,他的吐息更灼热地袭在她的脸上,他一字一字道:“还有,忠贞。”   作者有话要说:   我肿么办啊,昨天我真情实感地呜呜呜了,我真的觉得我要虐了,结果。。就出来这个,九简直是病毒。 第104章   “……”   展见星无法否认, 当他对着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震栗了一下。   这震栗当然不来自于恐惧,也不是羞怯, 甚至也不能算是感动。   但怎么说——又好像都有点。   这份深情即使她不能接受,她不能再说他错, 钟情又怎么能是错事。   他说得也很对, 他一点都不糊涂, 从始至终, 他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糊涂不明白的是她,她加诸他身上种种猜测,但他其实就是他,从来没有变过。   她如果是个姑娘——不对,她本来就是姑娘, 她如果是个普通的姑娘,早已不可能抗得住,有良人如此, 托以终身,夫复何求。   展见星眼眶热了。   但她不是啊。   她的归宿只是她自己,从她选择考科举挣脱亲族的那一日起, 这一切就注定了,每一滴经历铸就今天的她, 就像时光不能重来,她的身段也再无法柔软。   “九爷, 你何必与我浪费时间……”最终,她只能回应了这么一句。   “我哪里浪费时间了?”朱成钧理直气壮地反问,“你喜欢做官,我喜欢你,我没说你浪费时间,你凭什么说我?”   “……”展见星满腔的悲凉都没了,只是觉得无言以对。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你看你,是不是都要哭了?”朱成钧说着,真去她眼睛底下摸了一下,没摸到眼泪,又觉得有点不满意,“你为什么没哭?”   “——我为什么要哭。”她没好气道,本来有的泪意都被他逼了回去。   “不哭就不哭吧。”朱成钧宽容地道,然后换了一个问题,“哎,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展见星瞳孔都放大了一下:“——!”   她明明才冰冷又坚决地拒绝了他,他怎么好意思问的!   朱成钧轻轻晃一下她:“你说嘛。”   他自己要找罪受,展见星也不客气了,冷冷道:“不喜欢。”   “骗子。”朱成钧凑到她面前哼了一声——他本来已经很近了,这一来,几乎就跟她脸贴脸,“你没我聪明,还想骗我。”   “你心里明明就有我,不肯承认,不但骗我,还骗你自己。”   展见星反驳:“我没骗。”   “我不相信。”   展见星有点气:“那你问我做什么,问了你又不信。”   “因为你就是骗我。”朱成钧非常有自信,并且他还有道理,“别人也可以离你这么近,对你做这些事,你还不打他吗?”   “……”很好,她又无言以对了。   展见星都纳了闷了,不都说色令智昏吗?他都痴成这个样了,怎么脑子还这么清楚?!   她只能坚持道:“总之我说的是真话,你不信算了。”   这下朱成钧终于不说话了,过一会才道:“真的不喜欢我,一点点都不喜欢?”   这么纠缠下去不是个事,展见星狠心道:“对。”   她意识到了,朱成钧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有信心,如果他真的有,用不着跟她缠磨这么久骗没骗信不信,已经有答案的事,不必喋喋不休。   她不愿意去深想的是——正是他没有,才愈见情深。   又沉默了好一阵以后,朱成钧道;“那你骗一骗我。”   展见星:“——啊?”   这是什么清奇的要求?   “我不要听真话了,我要听假的。”朱成钧道,“假的就是你喜欢我,对不对?”   展见星略有迟疑,朱成钧马上道:“不对?那你就是喜欢我——”   “不是,对。”展见星仓促间硬着头皮打断了他,说完就觉得不对劲。   果然,朱成钧话连着话,快速地就跟上来:“好,那你说一遍,你喜欢我。”又还解释,“我知道是假的,我就要听假的。你不肯喜欢我,我知道这个勉强不了,那你说假话哄我开心一下也不可以吗?”   ……   一个人脾性幼稚不要紧,聪明也不要紧,但二者合而为一的时候就要命了,完全猜不透他下一刻能闹出什么花样,他也不知道害臊,也不知道放弃,不达目的,就不罢休。   展见星无计可施,无处可躲,被逼到最后,只能直接耍了个无赖,道:“我困了,要睡了。”   然后她把眼睛一闭,任他叨咕什么,只当做自己已经睡着。   实际上,她也真的很快就睡了过去。   朱成钧听她的呼吸不多久就变得悠长平缓,想到她连日奔波,明知他被诱骗出来,此地危险,仍旧毫不犹豫地带着十来个不中用的衙役就追来了,本已有点急躁的心情渐渐又变好了。   他安静了下来,伸手把她快低垂到胸前的头挪到自己肩膀上,然后也闭上了眼,但没睡,只是养起神来。   **   天渐渐亮了。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至少在朱成钧那里是这样,他若无其事地从坑里爬出来,又返身连拖带拽地把展见星弄上来——他伤到了脚,对气力终究有点影响,但主要还是展见星不惯攀高,饶是有个人在上面帮着,她仍爬得有点狼狈。   终于上来了,衣裳也皱巴得不像样,连忙先整理了一下。   整理好了,她犹豫一下,还是伸出手去:“九爷,我扶着你。”   朱成钧原已要举步走了,闻言顿时又把脚收了回去,然后把自己的重量分了些给她。   “你何必管我。”他挺惬意地靠着她,嘴上还要念叨她一下,“我要是瘸了,以后就烦不着你了,不是正趁了你的意。”   “……”他这种惟妙惟肖的指责负心汉的语气哪学来的。展见星无力地道,“你乱说什么,谁想你瘸了。”   朱成钧突发奇想:“我要是真瘸了怎么办?”   展见星木了脸:“——给你报仇。”别的就别想了。   她扶着他,一边缓慢地走,一边留意着周遭的动静,又想起来一个重要的问题,顺势转移道:“九爷,究竟是谁指使人把你骗到这里来,你心里有谱吗?”   昨晚她的思绪太混乱了,以至于居然没来得及追究这件本该十分要紧的事。   朱成钧道:“我七哥。”   展见星吃了一惊:“什么?”   刺杀郡王是确凿无疑的死罪,一般人既没有胆量干这种事,也不至于和他结下这种仇怨,所以这个凶手的圈定范围很小,展见星心里本有比较明确的人选,临川郡王或者朱逊烁——二选一,两人都是既有动机也有能力。   她都想得到的事,朱成钧自然更加有数,让她意外的是,他圈出来的人选和她有所差别。   “不是临川郡王吗?”她先问。   “他不是这种性子。”朱成钧回答,“他误会我们不合时,试图挑拨我们相斗,知道错了以后,又给我送来铁牛大刚,暗示警告我。观其行知其人,他这么样扭扭捏捏的,不是会直接下杀手的人。”   他对朱议灵的形容古怪而又有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精准,展见星不觉点头赞同:“对。”   然后她又问道:“也不是二郡王吗?”   朱成钧慢悠悠地道:“二叔可能想打我一顿,也可能想把我撵得远远的,但是他对我没起过杀意。因为,没有必要。”   朱逊烁也许蛮横,也许狠毒,但是他不疯。   一个脑筋正常的人做事,必然会有一点起码的底线——或者说是道理,杀侄没有好处,倒要冒上不小的风险,他犯不着。   便是昔日结下过仇怨,如今也换到新封地了,日子正在往好的方向走,他就算仍有不足,心里的怨恨不至于在这时候加深。   “但是七爷不一样……”展见星喃喃接道。   自朱逊烁一家到江西以来,他们还没和朱成钶打过照面,但有些事,未必要眼见才能得知,朱成钶的身体如果已经治好,朱议灵不会出手就是一个名医过去。   他送礼之前,必然是详细打听过了的。   病在谁身上,谁知道。   朱成钶原来就有胎里带来的弱疾,荷花池落水令他雪上加霜,日复一日的病痛之中,他绝不会宽容到将这当做自作自受,而只会把所有过错都怪到朱成钧身上。   事实上,朱成钧在当时确实采取了漠视的态度,朱成钶在水下拼死挣扎的时候,隔着缠绵窒息的池水看见堂弟没事人一般蹲在池边,他心里是什么感觉?   这种感觉在经过七年的酝酿之后,又酿成了什么样的怨毒?   展见星中断了令她不适的推想,皱眉问道:“九爷,你觉得,是临川郡王去挑拨了七爷?”   她听得出朱成钧之前的言外之意,朱议灵“不是会直接下杀手的人”,可不表示他就真的完全无辜。   从过往行迹看,他倒正是个挑灯拨火的好手。   朱成钧点点头。   朱议灵已经和朱逊烁联系上了,借助名医与道士,他有能力将手伸进朱逊烁府中。即使朱逊烁胃口太大,且不傻,他挑拨不动,但朱成钶不一样,他或许都不需要人挑动,心里的火星子久已在等一个助力,一把烧成燎原的火,烧尽他心中的郁恨。   “如果真是他报复我,你现在后悔让我救他了吗?”他也想起一个问题,来问她。   展见星一时答不出来。   于这一刻来说,她心中后悔的情绪占了上风——朱成钶自己要跳下去陷害别人,他就此淹死,纯属自找,谁也怪不着。捞他上来留他一条命,才是给今日埋下了隐患。   可是,要让她说,对,那时就该当做没看见,就该由着他去死,她喉间好像有什么堵着,又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那就是不对的。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她不答,朱成钧自己答了:“我不后悔。”   展见星愣住,脚步都停了:“——九爷?”   朱成钧翘起嘴角笑了:“展见星,我与你说实话,他是死是活,我始终不觉得需要关心,哪怕现在你问我,我仍然可以告诉你,我就是可以看着他在我眼前淹死。”   前几日的阴霾终于都过去了,今天是个好天气,朝阳从树梢升起来,照下来,细碎的光影铺在他面上,他脸颊边沾了淤泥,有些脏污,但他的眼神仍是剔透,瞳色比别人浅,也比别人冷漠而干净。   展见星失神片刻,有点低落地道:“嗯。是我逼你救的。”   若依着他自己的主意,他本不必遭这一劫。   “但是我幸好救了他。”他继续说,眼睛弯起了一点来,“如果我没有救,他死了不要紧,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   他从不关心朱成钶的生死,他甚至不关心这世上大多数人的生死,他知道她不会喜欢这一点——他和她的情感从来不一样,但他不想隐瞒,她喜欢也好,讨厌也罢,这就是他,他就是要让她知道。   展见星知道,她完全知道,她听懂了他似乎矛盾的意思:事有可为与不可为,他情感上冷漠无法理解这些,但他行动上学着去做了。   他往善的这一边迈了这一步,从此,就与他们截然区别开来。   她禁不住也微笑起来,露出颊边一个小小梨涡。   她想,她昨晚上确实没有骗——没有骗自己而已,因为她再也骗不过去了,欺人容易,欺己难。   朱成钧没察觉,他眼睛亮了亮,伸手就要戳她的梨涡,但没戳得下去,因为前方有一个仪卫从林子里出来,见到他们,大喜奔过来叫道:“王爷!”   又扬声招呼同伴:“快过来,王爷在这里,我找着王爷了!”   展见星的思绪也为之中断了一下,她转头看了一眼自觉收回手的朱成钧,听见自己心底轻微的叹息声。   即便她是真的铁石心肠——何况她不是。   她明白得很晚,但她终究是明白了。   这样的人,这样的情,一点都不喜欢……怎么可能呢。   但她也是真的,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懵然不懂的时候,她可以糊涂,现在懂了,反而不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要往哪里去,我也不太知道了,然而还要假装我能力挽狂澜,没有被男主把方向盘夺走,不方。 第105章   展见星带着衙役, 朱成钧带着仪卫,一起回到县城,途中平安无事。   两边人马折腾了这么一圈, 都累得不轻,暂无别话, 各回各处休息。   缓过劲儿来以后, 就该着算账了。   朱成钧脚上的伤少说要养个十来天, 暂时不便出门, 但这事也不必他亲力亲为, 他把山里带出来的那支箭拿给秋果,吩咐他:“把这磨损的旧箭杆换了,重新找根差不多的,刻上‘临川郡王府仪卫司制’几个字,装上去。”   打朱成钧回来, 秋果已经偷偷抹过眼泪了,好日子过几年了,没想到一吃亏吃了个大的——可把他气死了!听了这话, 杀气腾腾地道:“是临川郡王害的爷?爷放心,我这就去,哼, 打量磨个箭杆我们就拿他没办法了,他能磨, 我们就能造!我去问铁牛大刚,他们那的徽记到底是什么模样, 保管给他造得一模一样,他不认也得认!”   他说着要走,朱成钧把他叫住:“你等等,激动个什么,我叫你问了吗?不用问,你就照着我们府上的,刻个差不多的就行了。”   各郡王府可以拥有一定数量的兵器,弓箭什么的,朱成钧这里也有,但不多就是了,朝廷在这上面管制相当严格。   秋果愣了一下,道:“爷说的是,那两小子未必可信,不叫他们知道也好。不过,我们这的跟临川郡王府的形制不一定完全一样,照着来能行吗?”   “为什么要一样?”朱成钧却道,“又不是我造的假,错了,那也不是我错的。”   秋果瞪着两个眼睛有点懵圈:“——啊?”   饶是他打小跟朱成钧一块长大,有时也跟不上他的思路,智力这回事,没法靠耳濡目染来提升。   朱成钧懒得解释得太清楚,一摆手:“先去办。”   秋果就糊里糊涂地去了,他做事还是用心,箭杆与箭尖不同,是木制,在上面弄弄鬼也不难,半天以后,他就拿着改造好的新箭回来了。   朱成钧接过来,大略看了看,就道:“你明天带着这支箭,走一趟临川郡王府,问我那堂叔,为什么使人害我,他若不给我个交待,我就要上书向皇上喊冤了。”   秋果用力点了下头:“是!”   他不知内情,真以为是朱议灵派人下的手,隔天一早,就领了两个之前一道跟朱成钧被追杀的仪卫往临川去了。   到了临川郡王府,通传进去后,见到朱议灵,秋果草草行了礼,就怒气冲冲把那支箭往前一亮,大声道:“我们爷哪里得罪了王爷,请王爷下一个明示!”   “……”   朱议灵正在用午膳,这时候照理不会见外客,他好奇朱成钧怎么会突然派人来找他,才在饭桌上下令让秋果进来了,不想劈头挨了这么一句质问,才吃下去的一口菜食噎在胸腹间,差点倒过气去。   旁边的婢女见状,忙捧过茶来,朱议灵匆忙灌下去,才把那口菜食落到了肚里,缓过气来,皱眉指了指秋果道:“你这小子,乱七八糟说些什么?九郎也不教教手底下的人,这样的也放出来走动。”   秋果仍旧把嗓门亮得脆响:“我们爷手底下的人是不大懂事,但都没有坏心眼儿,自然就不中王爷的意了!”   王鲁正好从门外面进来要回话,听见这句,差点绊在门槛上摔一跤。   朱议灵眼角瞥见,悄悄瞪了他一下——去探听消息的腿脚就不能快着些,这下好,先叫苦主堵上门来了,他还不知情况到底怎么样,只能随机应变了。   不过,他也不是很放在心上,找上来了又怎么样,又不是他出的手。   朱议灵接过婢女奉上的帕子擦了下嘴,不慌不忙地道:“你这个话,越说越叫本王不明白了。你手里拿着的又是什么东西?王鲁,接过来本王看看。”   王鲁答应一声,走进来从秋果手里把箭拿走,摸到尾部有刻烫的痕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一抖,差点把箭摔了!   朱议灵觉出他神色不对,待接过箭后,先把自己表情控制住了,再低头看,他面对着秋果,表情便比王鲁镇定得多,诧异地道:“这是哪儿来的?怎么有本王府上的徽记?”   秋果觉得他是装傻,心里更生气了,硬邦邦地道:“这正是我们爷叫我来问王爷的问题,王爷府上的箭支,为什么会出现在汤山村追杀我们爷的人手里?”   朱议灵管理良好的表情裂了一块:“——什么?”   王鲁忙从旁道:“小公公,你是不是弄错了?这从何说起呢!”   秋果年纪不大,比朱成钧还小着一岁,但他是朱成钧身边的第一人,郡王府落成后,各项职司陆续配置,朱成钧直接安排他做了承奉司的六品正职——长史及原有现已被削掉的护卫指挥使司的长官都需要由朝廷派遣,但承奉司因为是宦职,主管王府内务,藩王在这相当于自家人的职位上话语权很大,基本可以一言决之,秋果再年轻,再没管过事,得主子信宠,他就是可以上位,别人也说不得什么。   所以秋果代表朱成钧前来,不但直接质问朱议灵,对王鲁更不必客气,冲着他就道:“王先生,我倒是想弄错,可我们王爷九死一生才从汤山村逃回来,如今还在床上休养,大夫说了,起码半个月下不得床!我再不懂事,能拿主子安危与你玩笑么?”   王鲁面色变幻了一下。   他才收到消息,朱成钧真是被抬回来的,一帮子衙役和一帮仪卫混在一起,累成死狗般进了城,当时就引了不少人注目,崇仁很快就传开了,都知道朱成钧在城外遇刺,要不是县尊大老爷及时领人去救,恐怕这个才来不到一年的小郡王就回不来了。   王鲁反应也不慢,片刻后就惊讶地道:“真有此事吗?我在外面似乎听见人说,只以为是误传,想着崇仁郡王与我们王爷是同宗至亲,还是该来禀报王爷一声,才过来了,但这话还没来得及说。我们王爷目前一无所知,怎么——这真是——”   他一副惊讶已极的样子去看朱议灵,朱议灵得到这番提示,也大概明白过来,刺杀这事是真的有,并且还几乎成功了。   他并不觉得高兴,眼前只是一黑——   终日打雁,这回被雁啄了眼了!   秋果催他:“王爷,您这里要没什么说的,我就回去禀爷上书求皇上做主了。本就是我们爷心软,想着也许万一里头有什么误会,才吩咐我来走一趟,讨您句话。”   秋果比朱成钧差点,但也不傻,觑着这主仆俩的反应,渐渐回过味来了,真是他们主导了这场刺杀,主仆俩不该是这个反应,虽然装,装的也不是那个方向。   他话里就漏出点缝来,朱议灵不及细想,连忙跟上:“九郎真是个聪明孩子,没枉了我从前疼他!这岂止是误会,根本是有人纯心污蔑本王,我们叔侄俩向来和和气气的,怎会闹出这种事来,一定是有人在搞鬼,妄想拉本王当替罪羊!”   秋果怀疑地瞅着他:“真的吗?王爷,您不知道,我看着我们爷那么样回来,真是,心都碎了——”   他揉着眼睛,丧眉搭眼的,肩膀也垂着,一副痛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这倒不是装的,大半是出于真情。   朱议灵自然挑不出什么来,低头把手里的箭看了又看——是真是假,他最有数不过,看了一会,就看出个不对来,马上叫王鲁:“你去,把我们库里的箭拿一支过来。”   王鲁连忙去了。   很快拿了回来,朱议灵把两支箭一起摆到桌上,叫秋果来看:“你看这字,乍一看差不多,其实差得远了,这个‘临’字,还有‘郡’以及‘司’字,每一笔的转折处都不一样,比我们府上的要阔一点,你看是不是?”   朱成钧是那个文化水平,秋果只有更差,刻出来的九个字他一个都不认得,茫然地盯了一回,朱议灵着急,亲自伸手把每个转折处指点了叫他看,秋果眼神还是好使的,看了一回,心下就有点发慌了——真不一样,他找府里一个信得过的书办刻的,但他不识字,就难以挨个分辨这么细小的差别,那书办也不是故意的,每个人写字必然会有自己的一点习惯,他的习惯不自觉就带了出来。   早知还是该先打听一下,想法弄到临川郡王府的徽记,照着细仿才是。秋果心下后悔,面上撑着,道:“好像——这,我也不知是不是——”   “真不是!”王鲁肯定地道,“小公公,退一万步说,我们王爷真有这个心思,那得有多傻,用刻有自己王府徽记的箭去刺杀崇仁郡王?这肯定是有人蓄意陷害。”   秋果听到这句反应过来了——不错,这嫌疑从一开始就不太能成立,就是有人陷害,谁陷害的暂且不论,这箭必然是想陷害的人“造”的,所以他家爷才说用不着管一样不一样!   他整个人淡定下来了,和王鲁理论:“你说得似乎也有道理,但王爷,王先生,我们王爷只知道,就是遭到了持有这种箭支的人的刺杀,我们王爷念着亲情,暂时还没有上报,但展县令那里职责所在,不得不具本上奏,朝廷诘问恐怕是早晚的事,我们王爷在病榻上,实在也很想知道真相。”   这就是问朱议灵要交待了,这事要真和朱议灵毫无干系,他根本不必搭理,也上书喊冤就是了,但——   朱议灵的眼神闪了一下:“叫九郎放心,这个人胆大包天,敢在江西地界上行刺郡王,还妄想嫁祸本王,本王绝不会放过他!”   **   傍晚时,秋果坐着车一路颠簸着回来了。   他进朱成钧的屋子是不必敲门通传的,进来就抱怨:“爷,你连我也瞒着,不把话说清楚,可吓死我了,差点露馅——!”   他一下像被掐住脖子,瞬间止住了声音。   内室,昏黄柔和的灯光下,他那个据说足足要在病榻上“卧”上半个月的爷龙精虎猛地背对着他,双手撑在床上,腰背线条流畅有力,正把一个人按在身子底下。   秋果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但他认得出那身青色的官服。   天也——   ……遇一回刺,他家爷好像出息了?   秋果同手同脚地倒退出去,甩下帘子,恍惚地想。 第106章   ……   秋果的进来又退出, 对朱成钧没造成任何影响,他头都没回,继续把身子底下的人困着, 并向她发出质问:“你这就要走?”   展见星无法这么淡定,她忽然被拉上榻掀翻, 摔懵了, 才没反应过来, 惊醒之后, 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挣扎开了:“什么走不走, 你让我起来再说话!”   这种由下而上的视角令她心理上产生极大压迫感,她慌得连朱成钧的脚伤都顾不上了,何况外面还有个秋果——这像什么样子!   “我不。”朱成钧腾出一只手来把她肩膀一按,就轻轻松松把她压了回去,然后他继续说他的, “起来你就走了,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他连日卧床,既不出门, 衣衫也不必齐整,穿身玄青衬道袍,衣带松垮垮打了个结, 再里面连件中衣都没有,胸膛半掩半露, 白晃晃一片,展见星气急了刚想瞪着他理论, 不留神一眼瞥见,饶是连忙扭头,一下也被耀得眼睛生疼。   她头更疼:“这怎么说话,九爷,你看看你,你——成何体统!”   朱成钧低头看了看,他知道展见星是个姑娘以后,倒也有点自觉,把自己衣襟拢了拢,嘴上不以为然:“是你看我,又不是我看你,吃亏也是我吃亏。”   正常情况下展见星都不一定辩得过他,何况是这种时候,她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坚持但是徒劳无功地把一张冷脸摆出来:“你让开。”   朱成钧不大想,他也没从这个角度看过展见星,她被他压制得只能仰躺在散乱的丝被上,眉头紧蹙,嘴唇抿着,满面隐忍无奈,红晕从脸颊一路蔓延至脖颈,三分荏弱外,足有七分动人。   他光是看着,喉间就不由滚动了一下,觉得自己渴得厉害。   气氛越来越不对,尽管展见星说不出不对在哪里,她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在心里定了定神,把脸又冷上两分,不再管他什么模样,转回来就要翻脸,但上方忽然一亮——却是朱成钧抢先她一步翻身而起,屈起腿坐到床尾处去叫人:“秋果!”   秋果本没走远,正在帘外竖着耳朵浮想联翩,听见传唤,小心又好奇地掀帘探进一个头来:“爷?”   “倒茶。”   “哦哦。”   他连忙答应着进去,到桌边摸了一下茶壶:“凉了——”   朱成钧打断他:“就要凉的。”   夏日里喝凉的也不妨事,秋果便倒了递过去,朱成钧仰脖一气喝了,又叫他去倒,连喝了两杯,才把屈起的腿放下了,另换了个舒适点的坐姿。   他眼睛没闲着,张口就道:“展见星,你站住。”   这个过程里,展见星早从床上起来了,尴尬得不敢看秋果一眼,贴着门边就要溜出去,被叫住,不想回头:“九爷,我还有公务,不能在此耽搁了。”   “那你的东西也不要了?”   什么东西——   展见星一愣,蓦然转头,只见朱成钧举着几张笺纸,气定神闲地冲她挥了一下。   那是她带来的奏本草稿,郡王遇刺,于公于私她都要往上报,朱成钧被追杀的细节她不是非常清楚,才在日暮落衙后前来向他询问。   为求准确,她把写好大半的草稿也带来了,让他确认一下有无出入,这件事本来办得很顺利,前后只用了一刻钟左右,但就在办好以后,她要走时,他忽然不满发作,她人被掀翻,草稿也散落到床铺里面去了。   她不得不慢吞吞走回去,伸手:“还给我。”   朱成钧飞快把草稿往身后一藏:“不还。”   展见星:“……”   秋果噗一声笑了出来。   但朱成钧也没有再做什么,只是指了指那边桌旁的椅子:“你坐。”   然后就转向秋果:“说吧,你去临川郡王那边都怎么说的。”   提到这个,秋果来了精神:“爷,你问这个,我还糊涂着呢——”   他先一五一十地把去临川郡王府的情形学出来,然后忙忙问道:“爷,我觉得他们的反应都太奇怪了,好像挺发虚,但又不是那么虚?我最后叫临川郡王给我个交待,他还真大包大揽地答应了,我这差事办是应当办成了,但办得我都不那么明白。”   朱成钧了然勾唇一笑:“这就对了。”   展见星也明白过来,忍不住道:“不错,必定就是他去怂恿了七爷。”   不然别说一支假箭,就是一支真箭,他也犯不着这么紧张,还把自己搅和进来,他的答应,实际等于将他们的怀疑坐实。   想罢这因果,她才迟来地从心里生出一股悚然来:她因为还要忙着汤山村受灾的事,奏本还没来得及写好,他闲着随意一出手已经把朱议灵的成色试出来了,这份对人心的揣测之深,以及设局间的举重若轻挥洒自如,她虽早有所知,仍旧不免惊异。   如此天分——   怎么还同时好意思跟她闹着“我不”、“不还”这种稚童般的把戏呢。   展见星真是费解,也真是无可奈何。   “是七爷?”秋果惊道,“是七爷!”   说到第二遍时,他也恍然大悟了。   不需谋面,有了朱议灵的不打自招,朱成钶就不可能藏得住了。   只不过朱成钶并未聪明到在兵器上做手脚,是朱成钧帮了他一把。这一把实在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朱议灵与朱成钶本没什么深厚情谊——连情谊都没有,双方只是短暂的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既不可能去当面向他求证,而即便求证,朱成钶否认,朱议灵也不会相信,他坑了人,朱成钶就势反手回来坑他一把,太自然了,哪怕朱成钶真拿得出自己无辜的证据,他都会认为是假的。   “哇,爷,我懂了,怪不得你不提前告诉我,你就要我生着气去质问临川郡王,这样他才会更以为我们真的相信是他派的人追杀爷,就不会想到假箭跟我们有关系了。”   朱成钧点了下头:“嗯。”   秋果迫不及待地道:“爷,那下一步怎么办?两个都不是好人,把他们都打跑了才好!”   “费这劲干什么?”朱成钧却道,“狗咬狗,你看着就是了。”   秋果觉得不足:“那赢的那个不还是逍遥法外了吗?”   朱成钧暂时没理他,向展见星扬了下下巴:“你猜,谁赢?”   这说的是正事,展见星渐把之前的尴尬忘却,沉思着道:“只怕是临川郡王。他的势力至今没有真正为人所知,而七爷伤病之身,精力有限,又未别立门户,能动用的人手有限,临川郡王真要对付他,他难以匹敌。”   秋果瞪大眼:“那不等于罪魁祸首还好端端的?”   “那也未必——”展见星想着,慢慢道,“临川郡王想挑九爷与七爷自相残杀,最终结果却是他与七爷争斗,临川郡王并不愚蠢,早晚会回过味来。倘若先前铸私钱与抚州知府自杀一案与他有关,他等于是第二次败在九爷手下,连败两次,他,以及他背后的宁王一系,应当知道把多出来的野心收回去了。”   她说到此处,心中一动,凝视朱成钧:“九爷,你……是有意如此?”   朱成钧向她眨了下眼睛:“我有意什么?”   “九爷,我不信你不明白。”展见星有点坐不住,她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步,“七爷恨意太重,跨县派人追杀你,他阵势弄的不小,认真去查,查到他头上恐怕并不难,但那时候,你与二郡王将无可避免地对上,二郡王即便不心疼儿子,为面子也不能坐视旁人将七爷扣走审讯,闹腾起来,他在东乡存身不住,朝廷调他来此的本意就失去了——”   朱成钧动了下眉头,嘴角也扬起来了:“展见星,你对我很有信心嘛,怎见得就是他存身不住,不是我走?”   “……你就别谦虚了。”展见星道,“二郡王从前能欺负你,也就仗着他年纪长了。”   凭长成以后的朱成钧的心眼,朱逊烁朱成锠两个捆一块都不是他对手,那俩现在还好好的,完全托益于朱成钧对权力生来淡漠,无为而已。   “二郡王如果败走——或者即便不走,在这里与你闹得你死我活,那也正趁了临川郡王的意,而损了朝廷的布局。”展见星转回身来,眼神晶亮,“唯有因势利导,挑动临川郡王自消因果,才是良策。”   临川郡王与朱逊烁怎么斗都不要紧,朱成钧与临川郡王怎么斗也不要紧,但他们这一对有旧怨如今被朝廷捆作了一边的叔侄不能窝里斗起来,这一斗,麻烦就大了,国朝郡王是不少,但封地不是说动就能动的,朱逊烁走了,马上再降一个过来,于物议上不大说得过去,别地的藩王见了心里也难免要生出些想法——宁王可是成祖靖难时的大功臣,都逼到当道士去了,还不让人过点安生日子,对付了江西的宁王系,下一步又想朝谁下手了?   治大国,若烹小鲜,天子也不能为所欲为,每一布局都要考虑到牵一发而动全身。   朱成钧望着她呆了片刻,忽然往旁边一倒,抓了丝被把脸捂住。   他这个动作毫无预兆,展见星吓了一跳,以为他身上有哪里隐秘的伤处发作了,下意识走过去:“九爷,你怎么了?”   秋果没过去,不但没过去,他还出去了,捂着眼——展伴读明明挺聪明的,那一层层分析,他都听愣了,但傻起来又好傻哦,他家爷那个眼神快烧起来了,他还以为人不舒服。   这其实不是展见星傻,她定了主意以后,有在刻意回避朱成钧了,今天要不是不得不来,也不会来,朱成钧先前所以压倒她质问,就是责怪她一直不来看他。   她刚才说着话,也没怎么直视他,所以并不知道朱成钧的眼神变化,只看见他砰地一下倒下。   “九爷,你哪里不舒服?”她犹豫一下,没有伸手去掀他的被子,只站在床前有点着急地问。   “哪里都不舒服。”   朱成钧把被子掀开一点,露出一双眼睛来,控诉地望着她:“你又不喜欢我,又用那种眼神看我,是不是想逼死我?”   展见星愣了:“我——哪种眼神?”   “非常仰慕我,觉得我又厉害又肯顾全大局,是你喜欢的男人的样子。”朱成钧非常仔细地描述道。   展见星:“……”   她一言不发地向他伸出手去。   朱成钧眼睛亮了,伸手去摸——摸了个空。   展见星迅捷从他身边把自己的草稿拿到了手,然后向他道:“九爷,什么男人?你趴在床上耍赖的样子,至多只有八岁。”   然后她在朱成钧从陶醉变作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忍住满腔笑意,昂然转身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在我的大纲里,这俩应该决裂了,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决裂是决不掉的,硬来反而崩,认命把方向盘交出来,让星星和小九带着我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啦~   ~   大致勾一个本章心绪:   星:可以一天下十八遍决心,但不能真正拒绝你。   九:就是八岁,不能更多了——但只在你面前。 第107章   展见星的文书在两日后写好了。   她这回没越级行事, 按部就班地向上呈报给了抚州府,新任抚州知府才来不到半年,对治下的情况刚刚熟悉, 一看,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两个郡王神仙打架, 是他一个小小知府掺和得起的吗?硬着头皮往临川郡王府走了一趟, 朱议灵自然绝不承认, 他就拿此当了回话, 补上两笔,然后以 “兹事体大,不能擅决”为由,直接往上报到布政使司去了。   布政使司看罢,派下官员分别询问了朱成钧与朱议灵一回, 见两方各执一词,便表示也不能决,又往京里上报去了。   这未必是官员们都不负责任亦或是其中有人做了什么手脚, 宗藩们闹家务,和民生没多大相干,地方官员犯不着沾染, 让皇帝去判决最好。   朱成钧对此无所谓,他并不指望谁给他做主, 该做的事,他早都做完了。而这么一层层报来报去, 半个月一晃过去,他的伤也养好了,为了给予朱议灵压力,他仍不出门,叫人弄个椅子抬着,把他抬到校场上去看仪卫们操练。   这个校场比代王府的小多了,不过他的仪卫也就两百多人,凑合排布得开。   朱成钧从前没上心,领着仪卫们出去溜达一圈看出来了,他这些手下不只是废,是非常废。   那就该练练。   孟典仗怎么练他的,他就怎么练仪卫,至于仪卫们身体素质及年纪都跟他少年时不可同日而语,他不管,就这么练,三天一过,把仪卫们练得哀鸿一片。   有仪卫不服,朱成钧也不生气,也不骂人,要过兵器来,坐着和人打,把不服的仪卫打到服,连滚带爬继续去练。   王鲁以探伤的名义来过一回,带了许多礼物,在校场边上晒得汗如雨下,回去就凛凛然向朱议灵进言:“王爷,我们得抓紧了,崇仁郡王于府中苦练仪卫,显见暗恨在心,对这次遇刺,绝不会善罢甘休。还有展县令那边,他的上书已经往京里转呈了,倘若派了钦差下来,就麻烦了。”   朱议灵把一瓣啃得七零八落的西瓜丢开,抹了把嘴,才开口:“你慌什么,我代王家堂兄那府邸,就像个筛子一样,处处漏风,要查他,能费多大功夫。”   王鲁有点不解地道:“那王爷至今没有动手,意思是——?”   “本王有那么点不甘心。”朱议灵摸摸肚皮,“我给他设的亡命局,怎么现在绳子扣我脖颈里来了?勒得本王怪不舒服的。”   主有忧,王鲁立刻请罪:“都是在下考虑不周,未曾详细打听得那位七公子——”   “不是他的事儿。”朱议灵挥了下手,“他是栽赃了我,但是这后面一环扣一环的,未必还跟他有关系,我瞧他没那么大本事——真有,他不会被人一怂恿,就直接行了刺杀之计,这法子见效快,解恨,但倘若不成,后患无穷,不到万不得已,这都是不该使出来的绝户计。”   王鲁迟疑地道:“那王爷的意思是,我们暂缓行事,先放过了他?”   “缓不下来。”朱议灵又摇头,哼了一声,“一缓,缓到朝廷的钦差来了,那箭不论是真是假,总是刻着临川郡王府的徽记,要查一定先从我们这里查起。是你禁得起查,还是我禁得起查?”   王鲁不能答,他心知肚明——都禁不起。   这件事让人难受的地方就在于,即使察觉出不对劲,还是只能顺着已划好的道走,跳不出去。   “本王得再好好想想,想想——“”   “王爷。”   有内侍站在门外,双手捧着一封信:“京里来消息了。”   朱议灵坐直了身体,王鲁走到门边去接,回来递与他。   朱议灵擦了擦手,接过来,撕开一看,脸色瞬间沉下。   他惯常是个潇洒风流笑口常开的闲王形容,一个人的面具戴久了,渐渐也就有几分要当真,哪怕对着自己人时,朱议灵也极少摆出过这般严峻面容。   王鲁不由赔着些小心问道:“——王爷,怎么了?京里这阵子似乎太平得很。”   “可不是太平么。”朱议灵慢慢地道,信笺很单薄,只有一张纸,他一眼已经扫完,嘴角习惯性要往上扬,但是扬不上去,便变作了一个不阴不阳的奇怪神情,“不但太平,宫里,还新添上喜事了。”   王鲁领参赞之责,往脑子里寻摸了一圈,陡然反应过来,失声道:“莫非——”   “添丁——啦。”朱议灵拉长了语调,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信笺撕成了两片,又撕成四片,直到撕成一小堆碎得不能再碎的纸,他随手一抛,洒得满屋都是。   “王鲁,你说,本王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朱议灵说着,冲他哈哈一笑,“他那小崽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本王这里,一年又一年,总是个时机不到,忙来忙去,忙成了一场空啊!”   王鲁知道他此刻心绪极端不好,事实上,他的心也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沉。   皇帝还没登基那会儿,成婚多年,膝下无子,有心的宗藩们私下没少说闲话,宁王系也不例外,及到登基,皇帝都快三十了,终于蹦出一个儿子来,但那么一根独苗,仍然是让人心下浮想的,直到现在,有一又有了二——   皇帝的江山更稳了,他们,却是如坐针毡了。   遥想当年,先帝骤然离世,皇帝仓促登基,内政交接未稳,外有汉王起兵,真是风雨飘摇,那个时候汉王写信来,他们未尝不动心,但筹备未足,不得不忍下,在江西这个新封地里积蓄力量。可他们在努力,帝脉也没闲着,不过六七年过去,百姓安居,国运昌隆,皇帝还补上了自己膝下空虚的隐忧,放眼望去,竟俨然是一个盛世了。   “……天命,难道真有所归?”朱议灵喃喃道。   王鲁心惊胆战,刚要寻出两句话来安慰,朱议灵忽然又自己答了:“不,本王不信。”   他盯着厅外空荡荡的戏台,脸色是晦淡的,但眼神幽亮地燃着,“朱宣钦——也不过是宗藩出身,他祖父挟裹了我父王,骗走我宁藩全副家当,才窃据了大统,天命若真有归,也不当归于他身上!”   这是宁藩之中许多人的心头伤疤,提起来就要痛一痛,一样的宗藩,差不多的起事,结果一个君临天下,一个蜗居江西,时不时还要受朝廷的一番敲打,谁心里能过得去?   王鲁想一想,都感同身受地憋屈,但他不得不劝道:“王爷,眼下恐怕不宜轻举妄动——”   “本王知道。”朱议灵从牙缝里磨出了这四个字,然后脱力般将自己摔在了太师椅里,闭上了眼,过好一会儿,重新睁开,眸中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的口气也平和下来:“是本王多想了,什么天命?谁赢了,谁才是天命。”   “先做好眼前的事吧。”   **   眼前的事,就是把朱成钶“扣”来的这口锅扣回去,还临川郡王府一个清白。   这对朱议灵真的不难,难的是怎么扣回去的同时不至于把朱逊烁也给得罪了——这就几乎不可能,搞了人家的儿子,还想和做老子的和和气气?   京里形势越好,宁王系这里越要向道出尘,朱议灵与幕僚们又合计一番,发现难破此局,便也不费劲了,朱逊烁就是个不蠢而已,论聪明论不上,他的贪婪与狠辣都摆在明面上,得罪了他,也就得罪了,朱议灵付得起这个代价。   朱逊烁的新王府还未建成,暂居于大户私宅中,朱议灵命自己安插在其中的人手开始行动。   有证据,搜寻证据;搜不到,就制造证据。   不得不说,在无法无天这一点上,宗藩们都是差不多的做派,连朱成钧都不例外,互相坑起来不手软不说,更不讲究手段的光明正确。   很快,朱议灵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他没有动用。   因为于此同时,内应还给他传来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这消息不但令他积郁心情一扫而空,而且简直恨不能仰天长笑!   “本王这位荣康堂兄真是个妙人,妙人啊——哈哈!”   六月天里烈日炎炎,奔来禀报消息的王鲁满脸滚着汗珠,但他顾不上擦,也不觉得难受,心情只如屋外晴空般明朗,行礼恭维道:“王爷,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在下恭喜王爷,这一次真的是连老天都在帮着王爷。”   “不错,天命——呵,天命!”朱议灵得意之情实是不能言尽,哈哈又笑了一阵。   王鲁询问道:“王爷,那荣康郡王府的七爷那里,如今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朱议灵想都不想,干脆道,“他爹帮了本王如此大一个忙,本王就替他收了这事的首尾又如何?”   王鲁附和:“王爷说的是,这个时候,我们实不宜和荣康郡王闹翻,只是崇仁郡王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不论如何做,都难以令他满意。”   “他要凶手,本王就给他一个,他不满意又如何?如今荣康堂兄那边比他重要得多,两相权害,本王也只能得罪他了。”   朱议灵说着,皱了皱眉,因为之前的那种难受让他意识到了,堂兄不能得罪,堂侄也不是好招惹的,就算敷衍,也得下些功夫,不能随便上大街上抓一个替罪羊去。   王鲁灵机一动,道:“王爷,这个人必须与崇仁郡王有仇怨,您还记得之前那件事吗——”   他细细说了一番,朱议灵听得连连点头:“好,就这么办!”   王鲁得了允准,连忙转身去了。   **   又七八天后,朝廷刚择定了钦差,还未出发之际,朱议灵给出的交待来了。   铸私钱一案中毒杀了亲夫的,胡三娘子。   还不是活的,是个死的。   据王鲁所说,是在追捕过程中,胡三娘子自知难以幸免,服毒自尽了。   这个死法的人死相一般都好看不到哪儿去,朱成钧对着这具新鲜而扭曲的尸体,陷入了沉默。   王鲁有点忐忑地打量着他的神色,这位郡王不是好糊弄的,他虽做足手脚,仍旧心下没底。   朱成钧的表情并无动怒,片刻以后,吩咐秋果:“去县衙,叫展见星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折磨死人的财务的账还没关,昨天平安夜把我扣那要加班,我紧赶慢赶终于只加了半小时就搞完回来,但是脑子太满了,全是数据,回来卡得懵逼,酝酿时间不够,硬写写出来节奏不对,今天起来看不下去,必须推翻,麻烦大家把后半截重看一下,昨天那个剧情安排在这里不好,我都改了。 第108章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提醒:昨天那章后半截全改啦,麻烦大家回看一下,那个情节放那不好,节奏不对,我怎么想怎么不舒服,重新写了。现在顺过来了,我明天加加油,尽量不这么晚更了,拖累有的等更的小天使陪我熬夜,真不好意思(*  ̄3)(ε ̄ *)  自铸私钱案发后, 胡三娘子的海捕文书一直在县衙外的八字墙及城门口贴着,直到案子在京会审结了,胡三娘子始终杳无音信, 展见星心里记着还有这么个漏网之鱼,但日常已不太想得起来。   得到秋果的传讯以后, 她短暂怔愣, 随即第一个反应就是:出变故了。   她将才收到还没来得及看的一封信顺手揣到袖里, 跟着秋果匆匆赶往城西郡王府。   胡三娘子的尸体仍旧呈在庭前, 因为死去不久, 虽然面容因中毒而扭曲,但仔细分辨,仍然能辨认出来就是海捕文书上的形容。   这个女子因其潜入县衙毒杀亲夫的大胆行径,在崇仁地界已传成了有名的毒妇,展见星没想到会在这个情形下见到她第一面, 毫无疑问,也是最后一面。   她匆忙之中,仍是考虑周全地带了仵作来, 但看过之后,她就意识到,不用验了, 胡三娘子的死相与被她先夫极为相似,死因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为求稳妥, 她仍让仵作上前验了一验,果不其然, 仵作很快躬身回复:“县尊,案犯就是食草乌而亡。”   这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了。   王鲁在旁详尽地说明着:“——听见有人胆敢栽赃我们王爷,破坏我们王爷与郡王爷的亲戚情分,郡王爷大为恼怒,命在下立即查探,在下不敢怠慢,连日用心之下,终于以一家铁匠铺为突破口,抓到了此妇人的踪迹。郡王爷,您说巧不巧,这妇人这段日子正藏于小梅村中,难怪她能设下此局,加害郡王爷。”   小梅村,就是汤山村的邻村,曾收留了汤山村村民的那个村子,如今山洪退去,汤山村的村民都已回去重建家园了。   两地相隔如此之近,就是王鲁所谓“难怪”之语了。   从他叙述中的坦然自若,展见星相信,不论铁匠铺,还是小梅村,一定都做好了准备,她如去查,一定可以查出相关的一连串线索来——但这线索是真的,还是别人想让她查出来的,就不一定了。   朱成钧在旁边点了下头:“行了,我知道了。你把这东西带走吧。”   王鲁顺着他目光看去,发现指的是胡三娘子的尸体,不由一愣:“郡王爷,这是凶手,郡王爷或许心有疑惑,在下初初查到时,也不敢相信,但想及此妇人心胸之毒辣,连杀害亲夫的事都做得出来,她被王爷无意之中毁败了家业,又至今受着海捕,走投无路之下,胆敢做出对郡王爷行刺报复之事,倒也不足为奇了——”   “倘若这就是临川王叔的交待,我已经收到了,你还想怎么着?”朱成钧反问他,“要我跟你立个字据,确认无误不成?”   王鲁忙道:“不,不,在下不敢。”   展见星皱眉插了句话:“送到县衙去吧,这是胡三案的人犯。”   如今寻到了,哪怕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那个案子也终于可以结了。   王鲁松了口气,有人接手,总比原封不动地抬回去好。   至于朱成钧这里信了几分,那就不能强求了,这个“交待”给的究竟有多少水分,他心里难道没数吗。   他不好久留,仵作领着衙役将胡三娘子的尸身领走,他也讪讪地一同告辞了。   **   展见星跟着朱成钧回到了寝殿。   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展见星沉思着,朱议灵此举是冒了风险的,从他派来的王鲁看,连王鲁自己都知道推出一个胡三娘子说服力不足,但他仍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他们这里就此认账的可能性很小,那么,朱议灵就要面对朝廷方面的正式审问,他宁愿承担这个风险,也要倒向被空降来辖制他的朱逊烁一方,又为什么?   好几个说不通的疑问在心头翻滚着,她差点在门槛处绊倒,朱成钧及时回身,托了她胳膊一把,收回之时,顿了一下:“你袖子里是什么?”   “什么?”   展见星信手一摸,摸到了信,才反应过来:“——是许兄寄给我的信,我还没来得及看。”   她现在也没空看,进去找了张椅子坐下,道:“九爷,我们来说说案子吧。”   朱成钧在她对面坐下:“好的,你说。”   展见星:“……”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时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朱成钧耐心地等了她一会儿,才出声道:“怎么了?”   语调十分稳重。   展见星回神,迟疑道:“没什么。”   说实话,她这阵子忙着汤山村及别的县务,快半个月没过来了,朱成钧在府里装着养伤,也没去县衙,两个人就一直没有见面。   她有一点奇怪过朱成钧为何没有变着花样来令她烦恼——他这么大人,树也爬得,墙也翻得,装伤这一条实在不该拦住他。   想过一回,便也罢了,见不到他时,她内心十分平静,再没有那种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的感觉了,若能一直如此,渐至淡去,那也不错。   “九爷,”她收敛了心神,将注意力专注到案子上,同时将自己的疑问悉数说了出来。   “他现在觉得我七哥,或者是二叔,比我重要了。”朱成钧张口点出了要害之处。   这是展见星也已想到的,她点头道:“这变故当是出在最近,否则当初临川郡王都不会出手挑起你与七爷的仇怨。”   但是最近,没有听说朱逊烁做过什么。   朱逊烁因为一进抚州就鞭打知县的粗暴行径,当时就出了名了,他要又干出什么胡为之举,多多少少会传到崇仁这里一些。   这点朱成钧暂时也无法回答,道:“明天我派人去东乡打听一下,看看是否有线索。”   “我也叫人去问一问。”展见星说着,又陷入沉思,“打听的时候,最好有个方向——二郡王那样一个人,究竟能用什么打动临川郡王呢?”   要是反过来就好想得多,临川郡王是江西地头蛇,能提供给朱逊烁的方便太多了,但朱逊烁的话,他并无必要收买朱议灵——又或者,不是收买,是要挟,他拿住了朱议灵的把柄,要挟住朱议灵自己把这个锅背了大半?   展见星想得脑袋都有点疼了,想不出来,忍不住抬手揉了下额角,感觉袖子有点沉重,这下想起来,她还揣了许异的信。   横竖没结果,她便把信拿出来,拆了准备看一下换换思绪。   信上一小半是寒暄,话一话别后近况,然后底下长篇累牍,都在激动地感叹宫中新添了二皇子,他那份情感不但真挚,而且热烈,虽然他很显然没机会见到才降生的二皇子,但凭想象往二皇子身上堆砌了七八个好词,又赞美皇帝,因为皇帝新得了儿子也很高兴,把在京的官员按品级都发了奖励,许异得了一吊钱,他把那串钱拆开了,分了两个装到信封里,随信寄来给展见星与朱成钧,说是让他们也沾沾喜气。   展见星原还没注意,把信封倒一倒,真从里面倒出两枚成色崭新的铜钱来,她对着愣了片刻,沉重心情都消去了些,实在忍不住好笑——这叫什么事儿?   添丁固然是喜事,但许异一个还在观政的见习官员,欢喜成这样真是没头没脑的。   “他这是什么毛病?怎么每回皇上生儿子,他都这么激动?”   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展见星一惊,才发现朱成钧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后,就着她的手里一起在看信。   “……”   他这一说,展见星想起来了,确实是,头一回听见皇上得子的时候,他们还在代王府里,那时候许异也很开心。   而这回,许异更高兴了,看他这劲头,身边人都不足以分享他的喜悦,竟是千里迢迢写了信还捎了钱来才足意。   她把正翻到的这页纸又看了一遍,仍不明所以,只是忍不住又想笑,摇头道:“许兄这份天真烂漫,也属难得,算了,不管他怎么想的,捎东西又捎口信过来,总是一片好意,九爷,这个给你。”   她把其中一枚铜钱从身旁的茶几上捡起来给他。   从表情看,朱成钧先不大想接,但随后仍是接了过去,也没再说什么话。   展见星心头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她疑惑着要把厚厚的信笺揣回信封里去,忽然发现正看着的这张没有结语,后面应该还有一张,便又顿住,把末后一张翻出来看。   这一张上写得还很满。   似乎是路途遥远,难得寄一回信,许异恨不得把京里的新鲜话儿都分享出来,也似乎是因为这件事确实和昔日的同窗们有点关联,他详详细细地写着,近日,二郡王朱逊烁往京里进贡了一个道士,皇帝要给在江西替他牵制宁藩的朱逊烁颜面,收下了。   ——最后一句是展见星自己想的,许异并不知其中内情,没说到这样,他只是表示了一点担忧,朱逊烁到了江西,看上去又挺能从皇帝那里找存在感,许异知道展见星昔日与他有隙,恐怕对上了再吃亏,所以捡自己听闻到的消息提醒了她一下。   展见星捏着信纸,凝住眼神,心想——   “原来如此。”   她没有说出口,这一句是朱成钧立在背后,替她说了出来。   展见星转过头去,两人目光相对,都知道了彼此未竟之语。   “用不着派人去打听了。”朱成钧又道,语气十分肯定。   展见星默然点头。   朱逊烁送上京的那个道士,就是答案——如若不错,那也就是朱议灵送给他的。   世间万事的错综交织,令展见星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她之前想过那么多可能,没想到是如此。   “许异终于干了回好事。”朱成钧夸他。   这消息来得太及时,算一算时间,此时去信提醒,这道士原出自临川王府,应当很来得及。   展见星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去写信给先生。”   这句提醒许异还够不上分量,他也没什么机会面君,由楚祭酒说出来就最好。   朱成钧忽然把她一推,推坐回去:“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展见星道:“什么?”   她这句问话很平静,因为她一点也不意外,她当然不是等着朱成钧来这一下,但是他这一推,确实把她那些奇怪的感觉都推没了。   之前他一句一句正常地陪着她说话分析,才不正常。   “我连许异都夸了,你对我一点表示也没有?”   这个话展见星就听不懂了,她与朱成钧偶尔心心有灵犀,但大多数时候,实是抓不住他的思绪,只能奇道:“你夸许兄,要我对你表示什么?”   “噗。”   是秋果在门外发出了笑声,他转过头来,大声道:“展伴读,我们爷是想问你,他还像不像八岁了?”   展见星:“……”   她匪夷所思,表情都空白了一瞬。   但是朱成钧的表情告诉她,他很认真,跟着问她:“你说,我今天这样,是不是成熟稳重多了?你更喜欢这样的?”   展见星无话可说。   朱成钧失望道:“也不喜欢?展见星,你真是够难伺候的。”   展见星终于开口,嗓子有点哽住:“九爷,你——”   她说不下去。   朱成钧面色马上和缓了:“算了算了,我也没怪你。”   展见星没听他的,坚持说了下去:“九爷,你什么也不用改变。”   “你原来,就是最好。” 第109章   京城, 皇宫。   朝阳初升,着蓝色道袍的道人衣袂飘飘,在一个身材瘦高的内侍引领下, 行走在一条夹道中。朱红夹道狭而长,走着走着, 前方出现两名宫人, 宫人立在道旁, 手里拿着瓶纸等物事, 似往墙上贴些什么。   这条夹道位于前廷与后宫交连处, 一般来说,已超出了普通宫女会走动的范围,瘦高内侍将走近时,放慢了脚步,恭谨叫道:“张姑姑。”   这内侍年约二十七八岁, 面目英俊,与那些自小就净身进宫的内侍比,格外多出些男儿气概, 宫女中年纪更大衣饰也更齐整些的张姑姑转过脸来,严肃的面色缓了缓,向他点了下头, 但没说话。   另一个小宫女正在把墙上贴好的一张纸抚平,内侍就便看了一眼, 惊讶道:“这是——张姑姑,太子殿下的夜哭症还没有好吗?”   太子自然就是皇长子朱英榕, 皇帝得子晚,极为疼宠,去岁时就将储君名分正式定下来了。   张姑姑叹了口气:“可不是吗。”   “我——奴婢听说,太医院好几位大人昨日都来会诊过,都未能奏效吗?”   张姑姑摇了摇头:“若治好了,就不用一大早就来贴这劳什子了。”顿一下,语气中带了点告诫地道,“木诚,你进宫也有一两个月了,怎么这口头上的规矩还没学齐全?你到主子跟前,也这么一会‘我’一会‘奴婢’的吗?”   内侍木诚脸颊抽动了一下,似羞愧般垂下头去,道:“姑姑教训的是,是奴婢大意了,奴婢一定多下工夫,将这毛病彻底改了。”   张姑姑点点头:“你肯受教就好了。”   小宫女天真烂漫些,扭脸来接着她先前的话笑道:“姑姑,说不定这劳什子管用呢,奴婢家乡的孩子夜里惊哭,凭请了什么大夫都治不成,有村里老人指点,做父母的出去贴了几张,就慢慢好了。要说道理,谁也说不上来,可就是管用。我们替太子殿下贴了这个,殿下福大,说不定今晚上就好了。”   张姑姑微微笑了笑:“要像你说的,倒好了,娘娘也不用跟着担心,把眼睛都熬红了——”   她说到此时,扫了一眼跟在木诚后面的陌生道人,后面的话语便消去了。   木诚灵醒,出声介绍道:“张姑姑,这是荣康郡王荐来京里的灵尘子道长,皇上昨儿才召见过,听说道长德行高深,口谕吩咐道长先到内书堂去,教导小内侍们读书。日后姑姑在宫里行走时,也许偶尔能得照面。”   道人灵尘子眼观鼻,鼻观心,行了一个拱手礼,念道:“善哉,善哉。”   天下郡王数十,张姑姑人在深宫,一时想不起这个荣康郡王是哪位,但既是郡王所荐,皇帝还留下了,就是已得了圣意,张姑姑客气地稍稍屈了下膝回礼。   “姑姑,我检查过了,这里贴好了。”小宫女说道。   “那就走吧。”   张姑姑领着小宫女往前方走去,看来还要继续去忙活。   “道长,我们也走吧。”木诚招呼道。   灵尘子的目光从墙上纸张收回,那上面写的是几句俗话: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这样的大白话,出现在这层层宫禁的朱墙之上,显得有几分滑稽。而也因这滑稽,显出了天下至尊也有束手无策之事,竟不得不病急乱投医地信起民间土方子来了。   “太子殿下的病症很重吗?”灵尘子语调和缓,似信口询问道。   太子的贵体关乎国本,按理不该轻易与外人知闻,但皇帝本人不信释道,虽收下了灵尘子,却对他没什么兴趣,思想一番,便另给他找了份差事,叫他到这两年新建起来的内书房去教小内侍们读书,把他当个教书先生使唤起来了。   木诚进宫不久,暂时没什么固定的差事,只能到处跑跑腿,他有一份上进的心思,也愿多结一份善缘,这种宫中人都知道的消息,他便不吝说出来,前后看了看,见无人,把脚步放慢了些,低声回答道:“重倒是不重,太子殿下白日是好好的,只是到了夜里就不成,常常无故惊哭,快半个月了,有时竟能哭上大半夜,奴婢在下房里当差,都能听见些动静。”   “太医院的太医们已请遍了,还是不见起色,听说只有候到天亮时,殿下才能合眼睡上两三个时辰。这么日夜颠倒,一个小孩子家怎么受得住,所以,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急得不得了。”   “太子殿下似乎已四岁了?”   木诚道:“是。”   “贫道听闻,一般孩童夜哭,至多哭到两三岁,就该渐渐好了。太子殿下如今才犯,实在有些不寻常——从前有过这个症候吗?”   木诚道:“那时候奴婢还没进宫,不过,应当是没有,从没听坤宁宫的姑姑们提起。”   灵尘子沉吟片刻:“那这不像病,倒像是被什么冲撞着了。”   木诚一愣,旋即眼神一亮:“道长,您能解吗?”   “贫道不敢打这个保票,总需见一见太子殿下才好说话。”灵尘子含蓄地道,“不过,若有机缘,贫道自然会尽全力为太子殿下解难。”   木诚原就缓慢的脚步顿住了,犹豫片刻后,他道:“道长,奴婢愿意为道长去张姑姑面前关说——张姑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姑姑,有她开口,皇后娘娘一定愿意尝试。但请道长给奴婢交个底,究竟有几分把握?”   灵尘子却很稳重,坚持道:“太子千金之体,贫道如何敢轻易出狂言?只能说一句尽力而已。”   他这般说,木诚倒更心动了,便治不好,有这份谨慎,至少也不会治坏了,连说不出个道理的神棍式土方子都试了,郡王荐上来的道长,难道不比这个有灵通吗?   木诚这把年纪进宫,实在尴尬得很,饶是他有千倍上进的心思,找不到个机会打开局面,这一下越想越心动,一咬牙道:“道长稍等。”   便转了身,向张姑姑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   **   前廷,文华殿里。   今日没有大朝,皇帝正在此处理政务,惊讶地放下朱笔,往下望去:“……真有此事?”   楚祭酒躬身道:“回禀皇上,是。皇上知道,臣的两个学生眼下都在抚州,九郎从府里派了人,日夜兼程送来的信,不会弄错。”   皇帝怔愣片刻,抽了下嘴角:“朕这个堂兄真的是——糊涂透顶!早知还该叫他在甘肃吃沙子去!”   他训朱逊烁,楚祭酒不便发言,沉默着,皇帝自己越想越生气起来,又道,“朕叫他去江西震着宁藩,就算没有明说,他心里也当有数,结果朕对他开恩,他倒好,跟宁藩过成一伙去了!”   代王这一支怎么说呢,胡闹是快闹得顶了天的,但造反的心思真没怎么起过,从前朱成锠想跟汉王投个机,那也是被迟迟落不到头上的王位给逼急了,不曾打皇位的主意,最后事到临头又缩回去了。所以代王府固然恶迹斑斑,于皇帝这里并非完全不可用,但皇帝没想到他愿意给机会,朱逊烁却胳膊肘往外拐,掉头给了宁藩当枪去了。   提到这个,楚祭酒颇觉一言难尽,应声道;“皇上,荣康郡王恐怕不是有意如此,他献贡道士,应当是出于自己的心思,没有受宁藩的指使。”   皇帝方消了点气:“哦?怎么说?”   楚祭酒便将最近朱成钧与朱议灵之间的恩怨叙说了一遍,听到一半皇帝想起来了,揉了揉额头道:“对了,九郎遇刺的事儿,朕才处置过。事太多,朕一时忘了。”   这案子确实批过不久,按正常时候,皇帝不该要楚祭酒提着才想起来,楚祭酒道:“皇上政事繁忙,一时想不及,也是难免。”   就天下大势来说,朱成钧遇个刺,确实不算什么大事,况且他又不曾真的出事。   皇帝叹气道:“政事倒罢了,有众卿帮着,按部就班地来就是了。大郎这个毛病,实在叫朕没法子。”   太医流水价进宫,朱英榕得了夜哭症的事,楚祭酒这个级别的官员隐隐也知道些,闻言担忧问道:“太子殿下的症候,还没有好吗?”   皇帝摇摇头:“朕早上来时,他才睡了,这小子,他睡得呼呼的,快把他老子娘磨死了。”   皇帝连这般粗的俗话都出来了,可见是真急了。但楚祭酒不是大夫,对此没有良方,只能安慰几句而已。   皇帝也没空多说,继续说起朱逊烁的事来,但他脑子被儿子闹得有些乱,听一听忍不住又揉揉额角,然后索性伸手道:“楚卿,你信带来没有?你那学生究竟如何说法,朕自己看罢。”   楚祭酒虑事周全,真带来了,信里说的都是正事,没有什么不能奏到御前的,他便将信从袖里取出,交由内侍转呈与皇帝手中。   这信最终不是展见星写的,而是出自朱成钧的手笔,他不好那些古雅的文法,通篇写的大白话,皇帝虽不与儿子住在一处,但夜里常常会去看视,睡眠不足,这时正好不爱看那些费劲的字眼,他很顺畅地把一封信看完了,觉得心里都舒服了些。   “朕总算还有两个懂事省心的亲戚。”他忍不住夸道。   楚祭酒对自己的学生们都很自豪,便笑着躬身道:“九郎受过先帝的教导,若说与别的宗藩对比,那是有些不一般之处。”   他这时候提起先帝,是想给朱成钧加些身价。   但皇帝道:“也挺自信的。”   楚祭酒:“……”   他愣住,这话从何而来?   皇帝含笑招手,叫他上前来,点着最后的落款道:“你看——最好的学生,朱成钧敬上。”   “你学生给你写信都这么落款的吗?”   楚祭酒:“……”   他困难地道:“从前,真没有。”   这次,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他之前都贯注在信的正文上,对这个最左侧的落款还没有留神。 第110章   皇帝只在去年时见过一回朱成钧, 本已不太记得他,这一来,又把他的人跟信对上了——但又不太对, 顶着那么张木脸的年轻人,私底下给自己先生写信是这个口气?   他想想不由好笑, 笑过了才转脸去问内侍:“灵尘子是不是今日到内书房当差?”   内侍应道:“回皇上, 是。这个时辰, 他应当已经进宫来了。”   皇帝一边把信还给楚翰林, 一边道:“还叫他出去罢, 就说——说朕这阵子一直不能安眠,找个道观,叫他替朕祈福去。”   这一祈,就再也别想到皇帝跟前来了,相当于冷处理了。   内侍心里有数, 应道:“奴婢这就去内书房传旨。”   他躬身退出去了,皇帝这里又留楚祭酒说了几句公事,主要是说宁藩的动向及朱成钧遇刺的事。   “朕有些大意了。”皇帝道, “想着宁王叔祖靖难时的功劳,又是皇爷爷在时亲自封去江西的,管得苛了, 叫别人看着寒心,才格外优容些, 不想,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楚祭酒安慰道:“皇上不必过于担心, 自皇上登基以来,正心诚意,励精图治,如今天下太平,百姓们都安居乐业,些许癣疥之疾,离腹心远矣,不足为虑。”   皇帝听得舒心了些,点点头,道:“你说的是。只是这次有些委屈了九郎,宁藩多半以为他是朕有意派去的,才多番留难他,连刺杀这样的手段都使上了!”   他说完,眉心皱起想了一想,吩咐殿里的另一个内侍:“派去江西查案的钦差是哪一个?去内阁叫人拟旨,命他好好查,不得有误。”   去江西的钦差已经领旨出发了,但这时候皇帝又追加一封旨意,意义又不一样,本来要下五分工夫的,这下必得绷起精神拿出十分本事来了。   这一个内侍答应着出去,之前的内侍回来了,正与他擦肩而过,回来的内侍行色匆匆,一路小跑进来,喘着气禀道:“皇上,不好了,奴婢去内书房传旨,谁知并没见到灵尘子,问了一圈人,才知他路上见到皇后娘娘跟前的宫人在道旁贴那土方儿,知道了太子殿下近来有夜哭症候的事,他自荐懂得些医理,皇后娘娘听信了,召他去坤宁宫看诊了!”   “什么?”皇帝霍然站起身来。   他连日辛苦煎熬,这么猛一起身,竟不由晃了一晃。   内侍急忙上前相扶:“皇上别着急,殿下身子如今不安泰,奴婢听说了,不敢就前去相扰,才来回禀一声。”   楚祭酒也从旁劝道:“坤宁宫宫人众多,皇后娘娘也不会让灵尘子独自面见太子殿下,臣料想不会出事的。”   皇帝扶着头定了定神,指那内侍:“你马上去——”又顿住,改口,“罢了,朕亲自去!”   他甩袖如风,直往殿外走,内侍连忙吩咐殿外众人摆驾跟上,至于楚祭酒,他身为外臣,去不了后宫,只能有点忧虑地暂且告退往宫外的方向去了。   **   坤宁宫。   这个时候,朱英榕正沉沉睡着,他虽然睡得深,却并不安稳,额上渗出薄薄一层汗。   汪皇后站在床边,原已要离开,见此,又俯了身,细细地使帕子替他把汗擦去了。   小小的孩童并没有觉得舒服,睡梦中反而别了一下头,嘴角也往下撇了撇。   好像十分委屈似的。   可是这么集天下至尊的父母之爱于一身,自己也早晚长成拥有天下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委屈呢。   汪皇后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把帕子收回来,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还不到三十五岁,从进宫就一直活在帝王的荣宠之中,几乎没吃过苦头,保养得也极好,恍若二十出头的佳人——但是,她毕竟不是真的这么年轻了,被朱英榕闹了这半个月,面色显出了一点蜡黄,她没有心思用脂粉,这蜡黄便毫无遮盖地显露在了人前。   张姑姑见到了,十分心疼,低声道:“娘娘,灵尘子已经来了,请娘娘到屏风后暂坐,让他进来替太子殿下诊治一番罢,若能治好,娘娘也放心了。”   汪皇后叹了口气,道:“本宫自然盼着他中用,可是这么多太医院有名号的太医都看过了,竟没一个说得准缘故,一个道士——”她摇摇头,到底还是存了指望,道,“罢了,叫他进来罢。”   灵尘子在小宫女的引领下进来了。   隔着纱绣屏风,汪皇后看不分明,只觉得他身姿挺拔,衣摆飘然,看去有那么些得道高人的做派。   皇帝不信道教,汪皇后夫唱妇随,也不怎么信,她肯让灵尘子试一试,一多半是出于病急乱投医的心理,朱英榕是她的命根子,尤其这个关口,无论如何不能出事,因为长宁宫那里,才添了了个二皇子——   汪皇后用力闭了一下眼,心如针扎一般,以至于她连屏风外的灵尘子说了句什么都没听清。   还是张姑姑走进来,轻声请示道:“娘娘,灵尘子道长给娘娘请安。”   汪皇后回过神来:“——嗯,本宫知道了,让道长快给大郎看一看罢,若能治好,本宫有重谢。”   “不敢,贫道自当竭尽所能。”灵尘子躬身后退,由张姑姑引向床边。   屋里诸人都尽量放轻了言行,但不知为何,朱英榕仍似乎是觉察出了,又冒出一层汗的脑袋在枕上不安地动了动,又忽然一伸腿,把盖在他小身子上的薄被都蹬开了。   张姑姑忙上前去,替他重新盖好,虽还在七月天里,但近来朱英榕身子太弱,宫人们都不敢放任他,再着了凉,更是雪上加霜了。   灵尘子站在一边,默默往朱英榕面上打量,控制着眼神的闪动——人生的机缘,实在妙不可言,不过一个多月以前,他还在江西替一个闲散郡王炼着所谓的丹药,而今,他就立在这天下至尊至贵之地,即将参与进未来的大势风云了。   他面上一丝也未显露,只低声道:“贫道需替太子殿下请一请脉。”   这更近于医家作为,张姑姑觉得比弄把什么桃木剑来舞又或是使符卦的像样,就放心地把朱英榕的一只小手又拿出来,从旁取过脉枕,在底下垫着。   朱英榕近来人都瘦了些,小儿手腕细弱,灵尘子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搭到腕脉处,凝神细查。   张姑姑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汪皇后坐在屏风后,不觉也把身子直了起来,往床铺的方向张望。   好一刻之后,灵尘子终于把手收了回来,但暂没下定论,道:“贫道还需看一看太子殿下的舌苔。”   这就比较为难了,恐怕吵醒朱英榕,张姑姑不敢擅专,去请示了一下汪皇后,汪皇后为灵尘子外表的镇定超然所感,觉得他似乎有几分本事,便道:“让他看,只是动作轻一些。”   “是。”   汪姑姑退了回去,小心地捏住朱英榕的下巴,但一时却难以看得清整个舌苔,张姑姑又要使力,又要尽量放轻动作,忙得汗都出来了,灵尘子抬了一下手:“好了,贫道知道了。”   张姑姑一喜:“你看得出殿下病在何处?”   灵尘子点头道:“虽无十分把握,因这因由有些奇特之处——但贫道总有七八分把握。”   有七八分就很不少了!汪皇后忍不住站起来,隔着屏风道:“你只管说来。”   “依贫道所诊,太子殿下脉相促急,虚热内生,舌尖红绛,邪侵营血——”   汪皇后又急切,又听得头疼,打断道:“你说得明白些,到底病在了哪里?能治不能治?”   灵尘子道:“能,也不能。”   这哑谜打得张姑姑也忍不住道:“道长,你说个明白话,这叫人怎么听得懂。”   “太子殿下病在心上,此乃心病。”灵尘子解释道,“所以贫道如此说,找出殿下心头郁结的这个缘故,殿下不药可愈,若找不出来,就难办了。”   屋里静了一瞬。   张姑姑看了看躺在床上又翻动了一下的朱英榕,因他这回没踢被子,她也没留神,只是不可思议道:“——我们殿下才四岁,你说他有心病?”   四岁的孩子,能郁结个什么?有什么不痛快,当时就哭就闹全挥洒出来了,闷到心里闷出个心病——简直好笑!   灵尘子其实自己也觉得奇怪,但他确认诊断没错,因为这其实不难诊,太医们所以都不知究竟,恐怕不是医术不行,而是诊出来了,没法说——四岁的小太子有了心病?他们就是敢说,也得帝后信啊。   汪皇后的表态就马上证明了其中的为难之处:“行了,请道长出去——”   咚。   这一声,是朱英榕在床铺上挣扎着发出来的。   他似乎为外部动静所扰,又醒不过来,迷糊间陷入了梦魇里,小拳头都握起了,嘴唇蠕动着,忽然喃喃出一句:“我是……我就是……”   “我就是母后生的——!”   他声音不大,断续着,张姑姑开始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没及时阻止,待他后半截充溢着愤怒的嫩嗓子在室内爆开来,已经晚了。   太子——当然应该是汪皇后所出,天下共知,特意强调出这一句,才是不对。   越要说“是”,越是——   张姑姑的脸煞白一片,失措着一时竟僵立在了原地。   不是她无能处置,这一句从任何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都没有从朱英榕的嘴里说出来可怕。   灵尘子也呆住了,他那种超凡气质再也维持不住,瞬间脸都涨红了。   居然——   居然一下子知道了这种皇家秘闻!太子出身不正,传扬出去,这能做出多少文章——!   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是好,茫然地张望了一下,然后,他脸上的血色又飞快地褪了下去。   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壮年男子在屏风的几步外停住脚步,目光森冷地正盯住了他。   皇帝是怕吵着了爱子睡眠,才没叫人通传,进到殿里时,饶是着急,也还是特意放轻了脚步,没想到——   “皇上,奴婢罪该万死!”   一个瘦高内侍在里外一片死寂中冲了进来,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奴婢以为这个道人是荣康郡王送来的,必然可信,听他说通医理,才荐给了张姑姑,没想到他胆大包天,居然意图行刺太子殿下,幸亏殿下吉人天相,不然奴婢万死难赎其罪!”   皇帝静静地听着他喊完,吩咐人:“把这个刺客拖出去。”   他没说怎么处置,但既认同了“刺客”的罪名,那灵尘子会有什么下场,不问可知了。   很快,灵尘子被堵住了嘴,目眦欲裂地从跪着的内侍身边被拖了出去——这场梦,未免醒得太快了,这个人,也未免太恶毒了!   木诚根本没看他,只是伏地跪着,看上去老实无比。他资历太浅,没资格跟进来,只守在外面窗下,偷偷听着里面的动静,孩童嗓音尖利,朱英榕后面那一声,他听见了。   他才目送完皇帝进殿,只犹豫了一瞬间,他就冲了进来。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无非这条命而已,富贵,险中搏。   “你叫什么名字?”   木诚颤抖着嗓音道:“奴婢木诚,尽诚竭节的诚。”   “你念过书?”   尽诚竭节这个词,不是一般的奴婢说得出来的。   木诚道:“是,奴婢粗略识得一些文字。”   皇帝点了下头:“好,以后你就跟在太子身边吧。”   木诚一颗心完全放下去又飘起来,狂喜着磕头:“奴婢多谢皇上,多谢皇上隆恩!”   皇帝没有再多看他,而看向了床铺。   朱英榕喊完那一嗓子,已经醒了,他幼稚清澈的目光,迟疑地看了皇帝一眼,就垂下来了。   皇帝心中一痛,不知该伤,还是该喜——他的长子,才只有四岁。   四岁,已经懂得存住自己的心思了。虽然只存了半个月,也已非常了不得了。   如此早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小九没出来,但是小九将来最大的对手出现了。。   大龄狂野处九VS阴郁黑化熊孩子,在不久的将来,决战于皇城。 第111章   京城的变故, 直接波及到了千里外的江西。   七月中时,钦差抵达抚州,这个速度算是很快了, 钦差并不敢拖延,郡王们上起火来, 那是什么都干得出, 他慢一慢, 被刺的那个等不及, 说不定也搞一波刺客去报仇, 到时候打成一锅粥,他少不得要跟着背一个办差不利的罪名了。   好在情况暂没那么糟,他到时抚州风平浪静,展见星替他在县衙里把住处提前安排好了,他便直接入驻进去。   但案子却不好审。   朱议灵新抛出来一个胡三娘子, 钦差姓纪,为此问展见星要了之前胡三案的文档,将整个案子细细梳理过, 又分别请见了朱成钧与朱议灵,之后私下与展见星道:“展县令,你对这桩案子有什么看法?”   该直说的, 展见星不讳言,道:“大人, 胡三娘子不过障眼法而已,纵下官愿意以她结案, 皇上圣明,恐怕也不会采信。”   纪钦差沉吟着点了点头,提出问题道:“此言不错。但崇仁郡王指认邻县的临川郡王,证据也不够充足,临川郡王将府库开与本官看过,他所有的箭支,确实与刺客遗下的不同。”   展见星道:“大人说的是。”   除此外她不再多言,她当然知道真凶,但她不能直接点出来,惩罚朱成钶与避开朱逊烁这两件事矛盾而必须达成,与朱逊烁翻脸,她与朱成钧将重新回到势单力薄独斗宁藩的境地里,她三年一任,到时候了还有可能调走,朱成钧世代封于此地,他动不了,因此他需要朱逊烁这面盾牌。   至于钦差查不出来,朱成钶将脱身的可能——展见星并不担心,因为事态进展到了这个地步,钦差来与不来,其实已经不要紧了。   她就只是安慰钦差道:“大人别急,崇仁郡王那里不会催促的,大人只管徐徐查来。”   纪钦差不大信,这能不催?但因为寻不到突破点,小半个月一下子过去,他陆续去过崇仁郡王府四五回,他问什么,朱成钧答什么,居然真的一次没催过,而且不要说催,他连一句“案子查得怎么样了”都没问过。   纪钦差心里莫名,闹不清这算怎么个情况,但于他终究不是坏事,他就沉下心来,又埋头进了案档里。   崇仁的苦主都不急,隔壁的朱议灵在起初的紧张过后,也不着急了——他本来很有些头疼钦差前来,恐怕朱成钧有了钦差的助力之后,联了手把他这里查出点什么,谁知进度这样缓慢,他一颗心不由渐渐又放了回去。   人手确实不是从他派出去的,箭也对不上,就这么点事能拿他怎么样?拖着就是了,拖到了时候,自然不了了之。   一晃就拖过七八天。   朱议灵安稳地在府里呆着,心防越来越松弛。   就在这个时候,纪钦差收到了从京里追加的圣旨,他不傻,这时候已经察觉朱议灵可疑,但就是寻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朱议灵的身份摆在那里,好些手段他也不能使出来,一时急得坐不住。   他不知道的是,朱议灵比他还坐不住。   因为他差不多同时收到了另一个消息:灵尘子入京未捷身先死,罪名是意图行刺太子。   因被抓了现行,审都不用审,直接拉出去就砍了头。   “这不对!”朱议灵整个人都从藤椅里蹦了起来,在殿里大步走动,步伐声咚咚作响,“灵尘子又没疯了,怎么可能才进宫就去刺杀太子?他不要命了!何况现在就算刺杀成功了又有什么用!”   二皇子已经落生,杀了太子又绝不了皇帝的嗣,何况皇帝此时本人还在壮年,搞这种刺杀毫无意义!   王鲁也失色道:“这其中必然有问题,王爷可从没给灵尘子下过这种命令,哪怕退一万步,灵尘子忽然吃错了药,自己做了这种主张,他既是被抓了现行,当时还活着,皇上怎么可能不问他的口供?难道皇上会天真到以为他背后无人指使吗?”   “即使皇上爱子情切,一时震怒,下令格杀,在场也必会有清醒的人相劝的!”   但是问题出在哪里,不知道。   他们的手还没长到能伸进宫里,好容易阴错阳差借朱逊烁弄进去一个灵尘子,什么都没来得及做,脑袋已经搬了家。至于灵尘子有意刺杀太子的消息,都是宫里后来放出来的,事发当场究竟是什么情况,外人再也无法窥知。   不知为何,朱议灵直觉这内幕十分重要,太反常了,整个过程都透着不对劲,他下意识就要下令:“立刻派人去查,务必给本王查清楚了!”   王鲁为难地道:“王爷——”   他不好说,在江西地界还罢了,京城,他们真没那个本事,想知道什么就可以知道什么。   他只能婉转了一下道,“钦差还在此处,我们不宜轻举妄动。”   朱议灵才冷静了一点下来,但脚步没停,又踱了两圈步,终于想出了个主意:“太子还小,如今跟皇后同住,他这所谓‘遇刺’,十有八/九在皇后宫中,别人不知内情,皇后必定知道——本王管不到宫外,宫外难道也不能设法吗?你去想办法,跟汪家搭上线!”   汪家就是皇后的娘家。   他只管一拍脑袋定出一个方策,具体怎么做,还得王鲁去想,王鲁只有应下:“是。”又提醒道,“王爷,行此事之前,最好将钦差打发走,万一有什么落到他眼里,就麻烦了。”   朱议灵觉得有理,便点点头,而想到好好一个棋子刚过河就折了,又不免心痛起来,自语了一句:“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啊。”   然后才道,“荣康用不得了,皇上哪怕还不知道灵尘子出自我门下,荣康给他送了这么一个定了刺驾罪名的道士去,也等于绝了自己今后逢迎上贡的路。所以,本王也不必替他顶着这个嫌疑了。”   朱议灵急于要将精力放到查探宫中秘事上去,说出手就出手,半点不含糊,隔天就把朱成钶给卖了,证据之前都收集好了,拿出来就能用。   东乡县里,朱逊烁傻了。   灵尘子进京前,给他留了不少丹药,他服着感觉很好,所以才把灵尘子荐给了皇帝,要说他这片本心,还真不坏,交恶皇家的苦头他吃够了,终于皇帝开了回恩,把他从甘肃调到了江西,他为了进一步巩固一下在皇帝那里的印象,才拍了这个马屁。   结结实实拍到了马腿上。   皇帝雷霆震怒叱责他识人不明的旨意前脚才糊在他脸上不说,他晕头转向了一整天还没缓过神来,后脚钦差找上门来了。   不知该说朱逊烁这个一府之主太大意,还是他作为父亲也太不称职,朱议灵挑拨了朱成钶,朱成钶受不住激,私自派了人出去行事,朱议灵掉头来拿到了这部分证据,凡此种种,朱逊烁居然全部一无所知。   以至于纪钦差上门的时候,他还理直气壮地把钦差一顿喷,直到钦差言明是朱议灵为了证明自身清白,查探之后指证了朱成钶,并同时提供了证据——朱成钶久病在床,难以接触到外面适合做这种事的人,他直接以钱财买通了自己府里的一队仪卫,这队仪卫当日几时出城,几时回城,城门口的门卒都还有人记得,朱议灵在朱逊烁所暂居的大户院中又还放有人手,两方印证,这一出手,直接就坐定了朱成钶的嫌疑。   朱逊烁满怀震惊不信,但又不得不信地到床前去质问儿子。   朱成钶人病着,脑子没病,之前,朱议灵给他的名医一天到晚在他面前感叹他落水太久,早一刻获救也不会重病至此,他为仇恨蒙蔽理智,派人寻机报仇,结果事败,朱成钧和朱议灵把官司打到了御前去,他及到此时都没觉得朱议灵在有意挑拨他,因为看上去是朱议灵自己将事情扛了,但现在钦差真的来了,要查,要寻证据——朱议灵甩手就能拿出一堆来!   他这时候还不醒悟,就真的太蠢了。   朱成钶一边将朱议灵恨毒,一边毫不犹豫地将大半罪名都推回朱议灵身上,仪卫就是他派的,这推不掉,但指使必须是朱议灵指使的,原因不重要,反正他也有证据,那个名医现在还在府里呢!   对了,名医还是小事,还有那个道士,那个敢刺杀太子的道士,也是朱议灵给的,他就是居心叵测,就是其心可诛!   朱逊烁没想到竟是真的,灭失了最后一丝侥幸,但他来不及训儿子,先跟着一起大骂起朱议灵来。   刺杀朱成钧,刺杀太子,这两口锅必须都甩出去,一口也不能留。朱逊烁倒不是多心疼侄儿,而是朱成钶在这个关口爆出来残害兄弟,到皇帝那里是个什么印象?江西的封地还没捂热乎,王府都没落成呢,别转眼又被打发回甘肃去!   荣康与临川两大郡王府之间的短暂和平好似露珠见了太阳,倏忽就没了,留下的只有烈阳般白热的争斗。   **   两地吵成一团乱麻快把整个抚州都席卷进去的时候,朱成钧安安心心地在他的王府里呆着。   他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他想做的事,就是会做成,也已经做成了。   嗯,只除了一件。   “爷,要么算了吧。”秋果劝他,“展伴读人好,可心也硬得很,爷想收服他,我看比登天都难。”   “你懂什么。”朱成钧斜睨了他一眼,“再说,哪里难了,我在她心里已经是最好的了,我看容易得很。”   秋果:“……”   那都是快两个月前的话了,他看展伴读早抛到脑后,认真做自己的事去了,只有他家爷还记挂着,动不动拿出来说一下。而且,耗到现在还只能叫他洗裤子,这“容易”二字,究竟从何说起哦。   他这回的腹诽过于外露,被朱成钧拿眼一扫看出来了,但他轻哼一声,没再解释。   他说秋果不懂,不是随口一句,是真的觉得他不懂,便也无法与他解释。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觉得难呢。   她亲近他一点,他是满心欢喜,她不肯亲近他,他自己心里把她想一想,也觉得很有意思。   心里揣上了这个人,他就是活的,看这个世间也是活的,倘若没有遇见她,没有动这份心,这么长又无所事事的人生,才真是太无趣了。 第112章   两个郡王的恩怨已经很让人头大, 这下好,变成了三个,整个抚州都把眼睛瞪大了, 等着看这场好戏怎么收场。   处于各方瞩目中的纪钦差一点都不慌张,他不是江西坐堂官, 不怕得罪任何一方当地势力, 发愁也只愁没有线索, 现在案情有了突破, 他只要明白禀报上去就是一份政绩, 至于对各方涉事如何处罚,因案犯身份特殊,则就不是他能当场决断的了。   纪钦差带着满满的收获走了。   秋风起,一层凉似一层,暮秋冷露里, 来自皇帝的旨意发到了江西。   接连三道。   挨个来。   首先是荣康郡王府。   朱成钶直接派出仪卫行刺杀之举,他所受的处罚最重,直接被罚回了甘肃。朱成钶不是长子, 只能降一等袭爵,因为朱逊烁在代王位之争中失败,他连带着只能袭一个镇国将军的爵位, 待遇就不消提了,郡王跟亲王就差了一截, 镇国将军又差一截,因为俸禄实在有限, 许多王孙们由奢入不了这个俭,一般受封以后也还是附随着长辈过活,朝廷对此睁一眼闭一眼,也不做强行要求。   但这回圣旨既明确说了,朱成钶就不得不走了。   朱逊烁拿这个儿子当幌子,连着上了几年书才把封地换到了江西,结果朱成钶这一搞事,把自己搞回了原点,他原就落下的寒症,甘肃的气候确实不适宜他养病,这回又是独自一个走,沾不上郡王府的光,以后的日子,可以想见的难熬了。   然后就是送了个“刺客”进京以及教子不严的朱逊烁。   朱逊烁自跟朱议灵闹翻之后没有闲着,一封封辩白的书信往京城递,这番功夫没白下,皇帝在旨意里原谅了他的无心之失,罚了他接下来三年的俸禄,又严厉申饬了一回,但最终,还是将他留在了江西。   展见星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没什么触动,只觉是意料之中。   朱逊烁与朱议灵已结下深仇大恨,跟整个宁藩也难以再搅裹到一起去,对于这样合格的棋子,皇帝是不会舍得动的。而这,也正是她与朱成钧所需要的。   但差不多同时传来的另一则消息,就令她惊讶起来了。   作为这一切争端的幕后黑手朱议灵,他的惩处居然几乎与朱逊烁一样——只分外又加了一年的闭门思过。   这就太不正常了。   虽然朱议灵也上书替自己喊了冤,说他绝没有命灵尘子行大逆之事,给朱成钶送名医也只是出于好心,但他与朱逊烁的情况截然相反,皇帝只愁不便将他从临川拔起,消减掉宁藩的势力,如今终于有了理由,怎会放过?   其中令人疑虑之处,不下于之前的另一件事——那就是灵尘子怎么会去刺杀太子。   灵尘子真敢行刺,祖宗八代都会被翻出来彻查,即使没有崇仁写信去报,他与朱议灵间的瓜葛也不可能掩藏得住。这么做,太行险了,不像朱议灵惯用的手段。   一个疑问未明,又新添上一个,这还没完,没过几天,展见星自己也接到了圣旨——这第三道,原是下给她的。   她听到门子飞奔进来传报后,吓了一跳,这案子由钦差承办,实际上与县衙已没什么关系,就有额外的旨意,也该下去崇仁郡王府才是,而倘若不是为这事,新有别的公务,那该由布政使司转府衙再转县衙一级级下来,她一个小小县令,一般不会直接接旨的。   她心下涌着奇怪,行动不敢耽搁,连忙命人备了香案香炉等物到仪门外去迎接天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崇仁郡王已及弱冠,性敦纯,克己恭俭……当择淑女为配,着地方……”   天使颁完旨意,很快乘车走了。   展见星捧着手里的明黄卷轴,在前庭长久地发着怔。   秋风刮在身上,已有了些寒肃之意,她如梦方醒,又如遭当头棒喝。   这道旨意没什么问题,展见星甚至领悟得到其中的深意:朱成锠十五岁就成亲了,朱成钧拖到了二十也没人管,这会儿皇帝突然把他想了起来,无关亲情,弥补而已。   朱成钧在江西跟宁藩作着对,皇帝出于自己的考量将朱逊烁调了过来,结果他们本宗之中十分不合,仇怨深结,朱成钧因此遭到刺杀,皇帝对朱逊烁一支的处罚还算公允,但不知为何,对同样涉入的朱议灵却堪称轻拿轻放,那对比之下,朱成钧就显然是受委屈了。   皇帝经过琢磨之后,给出了这么个弥补方案。   应该说,这方案本身是很不赖的,天下多少宗室,向来都是由宗人府定期开选秀然后按需分配,选出的秀女符合朝廷定下的规范就行,至于郡王自己本身,那基本没什么表达意见的余地。   朱成钧独得一道选妃旨意,面子首先是有了,他又是在当地选,虽是考虑到扰民等因素将这个权利交给了地方官,但现任主官本是他的伴读,他授意一下,想选谁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更重要的里子也有了。   所以……一切都很正常,不对劲的是她。   她明明早知她与朱成钧间的纠缠不妥,也下过几回决心,却迟迟落实不到行动上,只是糊涂拖延,她不忍,她纵容——她何尝不是在害他!   朱成钧从前不知道她是女儿身,把她当成男人喜欢,她还能抱有一天他会醒悟的指望,但他已经看穿了这个秘密,问题就只在她身上,她不愿放弃自己屈从于他,又当断不断,长此下去,将会把两个人拖成什么样的乱局?   她一辈子不成亲,也要把他拖成一辈子的孤家寡人吗?   对,他也许偏偏愿意,但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觉得这对他是件好事。   “县尊,您怎么了?”   是一个当值的衙役,看她在这里呆站许久了,忍不住走过来两步出声询问。   展见星回过神来,将圣旨捏紧了些,道:“……无事。”   这一棒来得太及时也太重了,她因此清醒得,十分彻底。   **   展见星不再关注临川与东乡的动向,也将些许疑问埋去心底,她回到二堂,伏案用心写了张选秀的告示,隔天便命衙役贴去县衙八字墙上。   县衙外常年会有些闲人关注各类告示,这个消息很快扩散开来,渐渐拥了些人来围看,听那识字的人大声将告示念出来,众人不由议论纷纷。   总的来说,大家都是好奇,并不惧怕反感,一来因为告示写得分明,符合条件的人家可自行前来报名参选,县衙并不强行摊派,二来告示里所写要选妃的崇仁郡王来了有一年多了,没侵扰过地方,建王府那么大的事都安安静静的,本地人对他印象很好,要是家里有适龄的女儿能中选,既是一家飞上枝头,女儿嫁与他过的日子也不会差。   当即便有人蠢蠢欲动地走进县衙找书办去报名了。   只半天功夫,书办就登记了十来户,随着这个消息进一步扩散出去,可以想见来报名的人选定会更多。   展见星暂不去管,一边埋头处理其他公务,一边在等。   等到午后,一个衙役连滚带爬地进来报:“县尊,县尊,不好了,崇仁郡王忽然来了,在前面将报名的人都赶走了,名单也抢去撕了,桌子都踹倒了,好好生吓人——!”   展见星摆手阻止了他,站了起来。   用不着他说了,她已经看见了“好生吓人”的朱成钧。   衙役顺着她的目光一扭头,瞬间像被卡住了脖子,失声又飞快地躲出去了。   朱成钧在堂外站着,暂时没动。   他脑子里是空的,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他听见秋果震惊来报的时候,一路疾步走来的时候,看见墙上告示的时候,直到进入县衙循人流看见书办在登记的时候,他都还不肯完全相信。   他抱着一种负隅顽抗到可笑的念头——也许这是个误会。   直到此时,直到此地,他亲眼看见了她,她穿着青袍,面孔白皙清逸,表情镇定自若,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七品正印官形容,他所有的侥幸都灭失了。   他终于举步,一步步走进去。   展见星撑住了没有后退,隔着一张公案与他对峙。   “展见星,你原来这么厌烦我?”朱成钧开口。   展见星:“——”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胸间无形的块垒硬压了下去,才能出得了声,“九爷,我奉圣旨行事。”   “我没问你这个。”朱成钧的眼神翻涌了一下,他在努力克制,内里如惊涛般的震怒以及丝丝缕缕的痛意。   那痛意不重,比怒气浅多了,可是零零碎碎,无处不在,令得他忍不住又生出了烦躁来,有生以来,他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复杂的情绪。   “我问你,是不是我的纠缠,早已令你厌烦不满?”   展见星不能再回避,再回避,又将彼此陷入泥坑。她轻声道:“九爷,我与你说过,我不能回应你。你的情意——令我困扰。”   她终究说不出“厌烦”这个词来,但对于朱成钧来说,已没什么差别。   “对,你说过,不止一次地说过。”朱成钧点了头,他没再使出惯常的自说自话,令她无法应对,因为就像她的容忍一样,他终究也是有限度的,她忍了,他才能得寸进尺,她不忍,这一棒当头敲下,他的梦也就全醒了。   他曾叫她不要管他,可是他现在忽然发现怎么可能呢,正因为她看在从前的情分都忍了他,管了他,他才有这么一段虚幻欢喜,她真的撂了手,这段独角戏,他一个人怎么演得下去。   “是我一直听不进去。”他道。   他逼得她下了重手,用这样冰冷的替他选妃的事实告诉他,他的情意,只是令她困扰,请他放弃。   他可以继续坚持,不论从身份,还是从心机,她都斗不过他,可是,何必呢。   折断她假装出来的羽翼,摧毁她的理想与抱负,将她囚困到她不愿意呆的四面墙之中,得到她的厌恶与憎恨——他也许曾经动过这样的念头,但,他要这些做什么。   他其实没有胜过她多少,事到临头才蓦然发现,从前许多想法,都是错的,只有她,才从来没有变过,在她选择的路上,坚定地往前走。   展见星开不了口,她昨夜一夜没睡,本来准备了许多绝情的话,现在真与他对上,发现都不用说了,因为——她这么容易就伤透了他。   她心里空茫茫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也好像失去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重要到,她确信自己这辈子再也没有足够的运气去得到第二次了。   相对无言又片刻之后,朱成钧终于又开了口:“把告示撤了,我不选妃。”   “但是圣旨——”   “皇上那里,我去解释。”他打断了她。   展见星只有默默应了。   朱成钧又看了她一会,他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仍是喜欢她,但又有点恨她,此外又还有点不甘心,他随口道:“展见星,你是不是觉得我胸无大志,整日无所事事?”   他下一句话没说,可是展见星当然听得出来——所以你不喜欢我?   展见星没马上回答,而是低头按住了桌案,因为她心中忽然痛不可当,几乎站立不住——他怎么会这么怀疑自己,从自己身上找这见鬼的原因,将自己都否定了!   “九爷,不是。”她终于说出话来,“你是——”   “我是最好的嘛,我知道。”朱成钧笑了一声,声音中殊无笑意,只有一点自嘲,“你又不喜欢,有什么用。”   展见星忍住了不开口,她不能说话,再一说话,前功尽弃。   话到此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朱成钧想走了,走了一步,又回头:“你喜欢做官,但你就确定你这个官还做得下去?”   说完不等回答,他就转身走了。   秋果一直在外面帮他们看着门户,这时跑进来跺跺脚,第一次责怪展见星道:“展伴读,你不愿意,好好说便是了,何必弄这一出,你给我们爷选妃,是想活活把他气死!他气头上对付起你来,你——唉!”   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朱成钧快走远了,他匆匆扭头追了上去。   展见星立着,苦笑,一行泪却落了下来。   她并不惧怕朱成钧走前对她放的话。   不是她有什么良策足以应对,而是她相信,朱成钧不是那种会把她的秘密抖落出去的人。   否则,她怎么敢对他这么狠。   作者有话要说:   决裂迟来了一段时间,但终究还是来了,不来不行,星星人设要崩,我也写不下去。   这本连载期的不顺仅次于小官,但我还想按照我最初的想法坚持下去,星星的人设和我预想中差不多,九写出来人格魅力大好多,我不舍得敷衍他,因为断更给大家带来的困扰,很抱歉。 第113章   皇帝收到了朱成钧拒绝选妃的信件。   太/祖曾留下过祖训, 凡王遣使至朝廷,不须经各衙门,直到御前, 敢阻拦者就是奸臣,所以朱逊烁前几年一封封上书, 皇帝虽然懒得搭理他, 也不得不被他烦着, 朱成钧现在要直接与皇帝对话, 也很容易。   他把皇帝震得好一会没说话。   “胡闹!”皇帝把他的信笺丢到御案上, 才开了口。   一旁服侍的内侍知道这阵事多,宫里不消停,宫外也新起了战事,皇帝之前的心情还凝重着,但这一声却变得又好气又好笑, 不是认真动怒的样子,他忙凑趣相询道:“皇上,出什么事了?”   “这个九郎, 朕想到他这把年纪还没成亲,好心好意下旨给他选妃,他给朕说, 他有意出家去了,不要王妃!”皇帝说着, 脑壳都疼,“朕看他是个机敏性子, 临川都对付不过他,怎么做起事来又想一出是一出,连个子嗣都没有,出什么家,难道就准备绝嗣除国了不成!”   宁藩那一支要是有人这么干,他倒是很乐意,但他现在正是用得着朱成钧的时候,他出这个问题,就让人很棘手。   内侍也愕然,有点忍不住笑:“崇仁郡王好好的出什么家,他难道也向起佛道来了?不过就是宁王爷,那也是在家的居士,一般的纳妾吃荤,妨碍不着享乐。崇仁郡王连王妃都不肯选,莫非要去做个和尚不成?”   “朕不能由着他!”   皇帝很快下了决心,他也不耐烦叫人拟旨了,自己拿起朱笔就在信笺上批示,将落笔时,又迟疑了一下,他本是好意,但朱成钧不知犯什么毛病,都快要出家去了,这时候硬塞个郡王妃给他,好心反成了恶事,实在也犯不着。   他就只是御笔命朱成钧可以延缓选妃,但必须打消出家念头,想一想祖宗父母,不要干出这等不知所谓的事!   写完,便命使者原封带回。   **   展见星神思恍惚了好几天。   连徐氏都看出来了,有点担心地问她:“星儿,可是公务太多了,忙不过来?”   展见星在饭桌上回神,垂了眼睛道:“——嗯,是有一点。”   “身子要紧,忙不过来,宁可缓着些。你看你,这阵子都瘦了。”   徐氏劝她,又心疼,帮不上什么忙,只有天天换着花样做好吃的给她补一补。   还没来得及补出效用,展见星的公务真的忙了起来。   因为她收到了府衙行来的一封公文。   朝廷下了征粮令,命从湖广与江西两行省各征调十万石米粮,其中江西的征齐后汇集于九江,一总发往她的本籍,山西大同。   抚州这里所承担的是一万石,再细分到崇仁以后,是两千石。   从这道征粮令中,展见星忽然解开了之前的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何朱议灵在风波中逃过了一劫。   朝廷有夏秋两税,两税之外,一般不会再随意开征,若征,要么是它地出现严重饥荒,必须由官府出面进行调控,要么,就是备战。   国朝关外有两大敌人,分别为瓦剌和鞑靼,两方时战时和,有时称臣,有时换个首领又来攻打,太/祖立国时所封的九大边王几乎全在北边拱卫,就是为了防备它们。   这两支外族自己也不和,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常常打得你死我活,这一回,是位于东边的瓦剌渐渐崛起,持续西进,鞑靼不能抵挡,兵粮都损失不小,不得不后撤,越来越接近大同,那时正逢秋收,鞑靼乘势往大同各屯堡劫掠,大同自然反击,兵马一动,粮草飞速消耗下去,朝廷因此下令征粮驰援。   在这个有外敌需要抵御的关口,皇帝腾不出手来收拾内政,便只能先放宁藩一马了。   展见星没工夫再多想,将县丞主簿及六房司吏都召集了来,商议起如何征粮来。   崇仁水土好,摊上的地方官略微正派些,百姓们的日子就能过得,但正税之外忽然摊派下来两千石,又是备战事,所索甚急,这股压力仍然不小,不是说拿就拿得出来的。   属员们都叫苦连天,展见星不为所动,也不吐露一点苦楚,这股忙碌对她而言,非但不是负担,相反是正逢其时。   她白日尚算如常,可是午夜梦回时,无法也保持这样的自持,心里如被蚂蚁噬咬,泛着微微的不适,她不知道是后悔,还是单纯的疼痛。   但她知道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应该。   往事已矣,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追悔。   她将全身心都投入到繁忙的公务里去,每日与城中大户扯皮谈条件,终于在期限内将粮食凑齐,派衙役运往九江。   大同守军没白吃湖广江西两省百姓们的粮食,接下来的三四个月里,邸报上捷讯频传。   这其中寒冬时曾消停过一段时间,但等到翻过年开了春,犯边的消息又不时传来。   “爷,这么看,我们到江西来也挺好的,要是现在还在大同,少不得跟着担惊受怕,那些蛮子,听说饿极了都吃人心喝人血的,吓人得很。”   秋果比划着道,他有意逗朱成钧开心,动作比划得十分夸张,还做了个掏心的动作。   朱成钧站在廊下,靠着廊柱,望着庭前飞花,闻言眼珠转动,施舍了他一眼,但是十分平淡木然。   “……行吧,爷不怕,只有我怕。”秋果很快泄气了。   他其实干不来这个阿谀的事,从前他们就是那么过着日子,能活下来就行了,谁管开心不开心的,只是后来——唉,后来他见多了他家爷开心的模样,现在再见到他又恢复了回去,才忍不住要做些努力。   但是,他努力能有个什么用呢。   “爷,这都好几个月了,你要面子,我没关系,要么我——”   “闭嘴。”朱成钧打断他,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不再木然,而是不容错辨的森冷。   秋果一吓,一个音也不敢往外蹦了。   朱成钧不再理他,继续望着飞花发起呆来。   不过过一刻以后,又被人打断了。   是一个仪卫,跑进来笑道:“王爷,我们又打胜仗啦!”   朱成钧没什么反应,但秋果受不了偌大的庭院总是这么安静,他知道他家爷的底线,不提那个人就没事,就和仪卫搭话道:“呦,这是第几胜了?”   仪卫竖起一个巴掌:“第五次了!”   这些胜仗的规模未必都很大,有时打跑一个百来人的骑兵队也算作一场小胜,边军需要换取军功,朝廷需要鼓舞士气,只要不是杀良冒功,都可以报捷。   仪卫们才来时虽然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但男儿心中天然对军事有向往,他们愿意关注这些,指点起江山来也滔滔不绝,秋果有的听不懂,不过他爱这份热闹,就煞有其事地不时应和着。   同时他眼尖地注意到,朱成钧渐渐把目光转了过来。   “听说泰宁侯还在朝上请战呢,要带兵出征,把那些鞑靼蛮子都远远赶跑,要是乘这个机会,把鞑靼全歼就更好了,让他们再也不能犯我边疆,皇上听了很有些意动——”仪卫口沫横飞地说着。   从地理位置来说,鞑靼离京城更近,其势力范围就在大同关外,自然,威胁也更大。   朝廷向来的政策,都是连瓦剌而围鞑靼,瓦剌现在的实际首领脱欢还曾被朝廷封为顺宁王。   朱成钧只是听着,一时没有说话。   他思绪有些飘远,飘回了他出生的那座城镇里,他走的时候,毫无留恋,这时回想,仍然没有,但,有一点抑制不住的莫名感触。   那是他的家乡,即便他成长的大半时间里都被关在了高高的朱墙里。   他终于开口:“没有人阻止吗?”   仪卫已经畅想到怎么驱鞑虏立奇功了,闻言一愣:“阻止?为什么阻止?”   反应过来忙道:“王爷可能不知道那些蛮子的形势——”   他说这个话,秋果就不爱听了,眼一翻道:“我们爷就是大同人,有什么不知道的?爷什么都知道!”   “哎,秋果公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个人在外面仍旧说得热闹,朱成钧转身进了殿里。   他挥笔很快写就一封书信,封了火漆,出来递给那仪卫道:“你快马进京,把这封信交给——交给国子监的楚先生,告诉他,信中所说,由他处置。”   仪卫忽然多了一桩差事,莫名地眨巴着眼,应了下来。   **   楚祭酒的公署很固定,每日上下衙的时间也很固定,十天后,仪卫顺利地找到了他,奉上书信。   楚祭酒离京近,对朝中消息更清楚,自成祖重病殁于北伐以后,武将们就没有打过什么像样的仗了——跟汉王那一场实在不能算,后来先帝登基,政通人和,与民生息,至今已有七八年,天下渐显盛世之象,武将们却都闲得慌,因此逮着这个机会,纷纷请战,主战声音一日胜似一日,还拿成祖最后一次北伐时未能擒获鞑靼首领,毕其功于一役说事,把皇帝说得也有点心动了起来。   这要是真乘着鞑靼病,要了它命,年底告祭太庙时,得是多大的荣光啊!   楚祭酒是纯粹的文臣,不通武事,没就此发表过意见,他看罢学生的信后,表情严肃着犹豫了片刻,就决定进宫请见。   他没能马上见到皇帝,因为太子朱英榕身体有所不适,恙倒是小恙,但是黏着皇帝不肯放,皇帝心疼儿子,便放下国事,在后宫陪了他一阵子。   听见有朝臣求见,他才站起身来出去,临走又不放心地给朱英榕掖了下被子。   “木诚。”   皇帝走后,朱英榕低低地出了声。   为了让他安静休息,别的宫人都打发出去了,只有木诚守在近旁,悄此时无声息地冒了出来,柔声道:“殿下叫奴婢何事?”   “父皇仍是疼宠我的对吗?”   木诚肯定地道:“当然了,您别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头放在心上,只要皇上把您放在第一位,您就什么都不用怕。”   “那你说,那些话究竟是真的假的?”   木诚沉默了,过好一会,才道:“奴婢不知道。”   朱英榕重新闭上了眼,他稚嫩的嗓音轻轻说了一句:“你的名字没有起错,到现在,也只有你不哄骗我,至少说个不知道了。”   木诚心惊着,良久以后,听着床上朱英榕的呼吸渐沉,才缓缓松下一口气来。   太子如今——也不过五岁,谁能料想得到,五岁的孩子,就已经难以哄瞒了呢。   **   这个时候,皇帝已经看到了朱成钧的信。   问候等语不需赘叙,重点只有一句:昔连瓦剌以制鞑靼,今灭鞑靼,连何以制瓦剌?   楚祭酒在底下忍不住替学生说着话:“臣见着,似乎有理,不敢不报与皇上。但臣不懂军事,不敢多加妄言,九郎实是一片好意,他要是说错了,请皇上不要怪责——”   皇帝没有说话,对着这句话看了许久,终于沉声道:“不。是朕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怎么虐的,将来就怎么甜回来,正文塞不下番外也补给大家,我保证我是个有良心的作者。(*  ̄3)(ε ̄ *)   对了,元旦快乐!!昨天卡得我都忘了说。 第114章   楚祭酒听见这么说, 松了口气,躬身道:“皇上圣明。”   皇帝摇了摇头:“朕和泰宁侯等是当局者迷了,亏得九郎来信提醒这一声。朕倒不知道他这个年纪, 竟还精通武事?”   楚祭酒道:“似乎懂得一些,这也是托先帝的遗泽, 九郎在读书上不大有兴趣, 先帝那年召见他, 发现了这点, 以九郎的身份, 无需为科考费神,先帝仁德,便没有压着他硬学,下旨命九郎兄长在府里找了一个弓马娴熟的侍卫,另行教授他习武。因臣只教文课, 究竟九郎在武课上学成如何,臣就不甚明了了。”   “侍卫——”皇帝沉吟了一下。   他知道代王府如今只有一个充样子的仪卫司,里头选出来的侍卫再厉害也有限, 真正上战场厮杀过的都在护卫指挥使司里,而这些精锐,早在成祖时期就全部削去打散分入各地卫所了。   也就是说, 朱成钧在府里学些拳脚还行,很难得到真正兵法上的传授, 从成祖时起,对宗藩们就只实行一个政策:当猪养。   但他却能于满朝喧嚣主战声中, 独排众议,提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见。   这不可能是巧合,也不是哗众取宠者能说得出来的话,他这一针,就是精准见血,马上让皇帝清醒,然后心中的天平全倾倒了过去。   皇帝心中忍不住有些感叹,虽然代王这一支不成器得多,但作为曾经镇守国朝最要塞之一大同关的边王,后嗣中终究也有一二继承了先祖武烈血脉的,可堪任用。   当然关于最后一句,皇帝只是这么想一想罢了,真要用,他是不可能用的,瓦剌鞑靼是外虏,宗藩就是内贼,他想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那就都得防着。   “这封信就留在朕这里罢,”皇帝回过神道,“朕得了闲,再看一看。楚爱卿,多劳你了,下次再有这样的话,只管拿来朕看,若有不妥,朕不依行就是了。”   学生露了脸,楚祭酒也有些高兴,连忙应道:“是。”   **   暮春暖风里,仪卫带回了楚祭酒的信。   信中没说得太明,朱成钧毕竟是藩王身份,楚祭酒有师徒名分,才好与他来往,但也不能涉朝政太深,只含蓄地表示,皇帝应该是听进去了他的谏言。   细雨连绵的黄梅时节随后而至,今年年景比去年好,入夏以后还没下过一场暴雨,但对于不种田的城里人家来说,这天气就很叫人不快了,天空整日阴霾着,淅淅沥沥往下漏着雨丝,洗净的衣裳只能晾在屋檐底下,两三天才能上身,上了身也不痛快,总觉得还没晾干似的。   秋果就受不了了:“这儿的天气怎么这样?我们大同下雨就没这么啰嗦!我记得去年也不是这么没完没了的,都多少天了,也没见个太阳。”   他手底下管着的一个小内侍搭话道:“大总管,去年也是这样的,只是比这短些,中间出过几天太阳,还有大暴雨,城东的桥当时修得半拉拉的,都叫淹了,不过今年就好了,不用淌在那烂泥河里过了。”   “是吗?”秋果仰了头想了一会,想起来了,好像是,但当时可没觉得有什么不便,他和爷闲了就去县衙溜达,掺和展伴读的公事,他家爷还往山里遇险了一回,展伴读又去救他,回来又和临川郡王打官司,一直热热闹闹的,谁管得上天气怎么样呢,就是不好,那也影响不着他们的心情。   不像现在,朱成钧还能把仪卫们提溜到校场上练一练,他是真的闲,府里就一个主子,除此外既没女主子,也没小主子,他想奉献都不知道该往哪奉献,天天只好跟这漫天雨丝大眼瞪小眼,可不闷得发慌么。   “唉!”秋果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两边忽然就冷淡成了这样,简直跟决裂了似的——上哪儿说理去呢,朱成钧不许他去县衙,他也不敢私自跑去,只好就这么挨着,只觉得这一天天的,可真长啊。   好在,二十来天的黄梅雨季终于熬了过去,昭昭的烈日挂到头顶上,热是热,人心里也终于敞亮了起来。   到了这时候,也能确定跟鞑靼的一场大战是打不起来了,皇帝只命守军将来犯边的鞑靼兵赶走,不曾另派兵马,鞑靼从大同讨不到便宜,只好调头又迎上了瓦剌。   关外两大异族打得稀里哗啦,江西这里从表面上看,比前两年倒都安静了,朱逊烁损失了个儿子——虽然他对儿子的心疼也就那么回事,但朱成钶被赶回甘肃的处置对他起到了极大的敲山震虎的作用,皇帝能让朱成钶走,就能让他走,他一头拔了牙的老虎,再能张牙舞爪又拿什么相抗?   不得不老实下来。   朱议灵则一直在闭门反省,快到年底时终于满了期限放了出来,也还是不怎么出门,天天只在府里听戏吃酒。   这日子觉着走得慢,真过起来,倒也怪快的。   去年底闹崩时秋果吓懵了,没想起来,此时觉着终于有了个最合适不过的理由,忍不住试探着去问:“爷,我去给徐婶子送点年礼吧?从前我们吃了好些顿徐婶子做的饭呢,如今大过节的,连包点心都不提去,显得爷小气了似的。”   朱成钧坐在桌边,正把才摘来的一枝腊梅往细颈瓶里插,他垂着眼睛,动作顿了一顿,没说话。   秋果心领神会,马上窜了出去:“爷等着,我这就去!”   现在府里所有的年俸出产等都只供奉朱成钧一人,再也不是从前逛个街还要去卖皇帝花瓶的时候了,秋果很快就拾掇了一堆礼物,出门兴冲冲往县衙赶。   县衙已经封印了,展见星难得地也闲下来,正在后衙厨房里和徐氏一起包着饺子。   属官们有建议给她弄两个伺候的人来,都不用花钱,征民役就行了,就像她出门会使的轿夫,也是民役的一种,服役期满就可以回家去。展见星因为自身的原因,不能放人近身伺候,一概都婉拒了,这个时候前面大半的属官差役都休沐过年去了,后衙里便安静得很。   砰砰砰!   响亮的敲门声划破了这份宁静。   展见星去开了门,门一开就愣住。   秋果喜气洋洋地道:“展伴读,我给你和徐婶子拜年来啦!”   “……”展见星很快镇定了下来,道:“过年好。”   秋果听她口气不坏,心下一松,心想莫不是展伴读早后悔了,没个台阶不好下来,抱着满怀东西忙就要往里挤,打算舍身为阶——却忽然被堵住。   展见星重新把门掩起大半,道:“秋果,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我不便与你来往,也不便收你的礼物,你请回吧。”   秋果才热的心呼啦一下凉了个透,估计失误:人家不但没后悔,心意还更坚定了!   “展伴读你等等,等等!”秋果不甘心放弃,抵着门道,“你不收礼就不收礼,叫我进来坐坐也不行?我饭都没吃就跑来了,这会儿都饿得慌了!”   展见星摇头,秋果是郡王府仆从中第一人了,哪儿缺得了这口饭吃?她便不肯,但这番纠缠间,徐氏被惊动出来了。   徐氏也愣了一愣。   她的心肠总比展见星要软,见秋果对着她喊饿,到底忍不住还是把他领了进去。   展见星不好违背母亲心意,只得让开依从了。   但最多也就如此了,这一年来两边的绝交让展见星认识到这件事本来没有她想得那么难,从前所以她几下决心而不可得,不过是因她拖泥带水而已。   既然发现了这个问题,她当然得狠下心来,免得重蹈覆辙。   于是,秋果此来最大的成就就是混了一顿饺子,然后怏怏地又走了。   “唉。”徐氏叹了口气,但到底也没有再留他。   展见星和朱成钧都这么久不来往了,她当然发现到了不对,几番追问之下,展见星无法再回避,只得告诉她,朱成钧对她动错了念头,把她当成男人喜欢了,当时就惊得徐氏目瞪口呆。   至于更深一层的真相,展见星就默默掩藏了起来——母亲如今虽不再提了,但心中始终还是觉得她该寻个归宿的好,这一点矛盾无法调和,就不必说出来,徒增烦恼了。   **   秋果去的时候,朱成钧没说话。   秋果回来的时候,朱成钧还是没说话,抬了下眼扫过他,就继续摆弄着他那一只花瓶。   秋果丧着脸,试图寻点话来装点一下这趟行程,他刚开口:“爷——”   “闭嘴,摆饭。”   一个小内侍答应着去了。   秋果忙道:“爷,你还没用饭呢?”   朱成钧手指一动,扯下来一朵黄莹莹的腊梅花,他把这朵花揉在指尖,慢慢抬起头来,问他:“你吃了?”   秋果道:“徐婶子和展伴读包了饺子,我吃了一碗……”   他声音越来越小。   吃的时候只觉得怪香的,徐氏能开馒头铺供养展见星读书,手艺怎么会差,这会儿才觉着,好像不那么对劲。   朱成钧声音平平地问他:“吃饱了,你还站在这里干嘛?”   “我、我走,我不在这碍爷的眼了!”秋果掩面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元德八年了,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看情侣也是这样,决裂完以后我开时间流逝都顺多了。 第115章   又一年春夏之交时, 瓦剌和鞑靼间的战事终于停了。   鞑靼一败涂地,首领被杀,精锐大减, 仅余的一些散兵游勇不得不向艰险的大漠深处逃去,作为胜利方的瓦剌毫不客气地接收了鞑靼抛下的大片地盘, 几乎将整个东蒙古统一。   这对国朝来说, 绝不是件好事。   皇帝去年拒绝武将们的请战时, 还有些人有不服之意, 但情势不可阻挡地推进到了这一步, 那些声音渐渐都消了下去,因为稍微有点战略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昔日盟友将变豺狼,边关从此压力大增了。   谈不上怕,太/祖、成祖两代英祖, 硬生生打下来的太平江山,多少回逐鞑虏于草原,但警惕之心不得不有, 毕竟彼虽异族,也有曾窃居中原政权令得生灵涂炭的时候。   江西。日渐炎炎的夏日里,展见星收拾起行装。   不知不觉, 她三年任期已满,要赴京城接受考满了, 地方官的升迁黜降,基本上就决定在这一关。   她这三年的行过事绩已经开写明白, 交到了抚州府里,知府核过后,交由布政使司,布政使司给出考语,再之后,上交至京城吏部考功司进行查考。   这种逐级考核从制度上来说非常严谨,每个地方官经过这么一遭,基本和扒了层皮差不多,而本人也不是就干坐在衙门里等着,还要亲自赴京,一谒天子,二进吏部,去过最后一关。   展见星心里约摸有些数,论政绩她不输谁,她比任何普通官员都更珍惜这个本不属于她的机会,论出身她就更不怵,满天下数数,以探花之身出任地方上一个区区县令的,只怕她是独一份。   但不论她多出色,这次应该都不能升回京里,原因正是后者——她怎么被贬出来的,现在这个因由还在,不过区区三年,皇帝不会肯放她回京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再指个远地叫她升去。   她不介意,人在官场,宦游本来难免。   晴日清早,她在属官相送下乘车往城门口去。   马车刚出城洞,外面一阵马蹄声响,十来骑高大英武的儿郎迎面而来,展见星掀帘看了一眼,一怔,钻出马车下去行礼。   外官不得私下与藩王交接,但如逢面,必须行礼,故意回避着论罪。   有这条规矩在,展见星这一年多虽绝迹于崇仁郡王府,朱成钧也不曾来县衙,但她并非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偶然出门遇见时,她会停下拜见。   不说话的那个往往是朱成钧。   他也不是特意给她摆冷脸,就是……好像无话可说了。   相逢也如陌路。   头一两回时,展见星走过后发怔了好久。后来,她就习惯了,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就这样吧,多一个字,也不要说,也不要去想。   “下官见过郡王爷。”她走到道旁,拜下去。   这是如今的她和他,仅剩的一句话。   朱成钧骑在马上,仍是没说话,但是一时也没走开。   他本来就在高处,展见星又躬着身,更看不清他什么神色,过好一会之后,她腰都有点酸了,听见身前的得声起,朱成钧领着他那一队人走了。   展见星舒了口气,才直起腰来,缓缓转身去看。   “郡王爷真有闲工夫,一大早就带着人出去跑马了。”车旁的一个衙役羡慕地道。   “你要是会投胎,有这命,你也可以跑去。”另一个衙役调侃他,说完忍不住看了下天色,“不过这也太早了,我们县尊要上京,出门就够早了,郡王爷已经到城外去了,这得城门一开就跑出去了吧——”   那十来骑挺拔朝气的身影在朝阳下渐渐远去,展见星心中一动,唇边微微翘起。   她知道她不应该,但,她控制不住。   若就此别过,忘于江湖,那笑着离别,总是比哭着好吧。   **   七月中旬时,展见星抵达京城。   她向通政使司递交了手本,然后就是可能漫长的等待。县州府一级的官员在地方上说一不二,到了京里,那实在算不上什么,想见皇帝就等着吧,见肯定会见的,什么时候召,那就不一定了。   赶上国事正忙的时候,晾个把月也难说。   好在展见星在京里也有一两个可以来往的地方,不至于就这么傻等,她递完手本后就先去都察院找许异,谁知却没找着,里面一个御史告诉她,许异年初时就结束了观政,被分入了户部任主事。   她又往户部跑,又扑了个空。   户部的人告诉她,许异父亲在上月去世,他的主事才做了半年,就不得不丁忧回家操办父亲丧事并守孝去了。   展见星很是愣了一会儿,她原打算着约上了许异一起去看望恩师楚祭酒,这一来,她只有独自去了。   想及许异丧父,她路上很有些唏嘘,许父操劳了大半辈子,咬牙扛着卫所的重役把许异送入代王府,替他寻了另一条可改换门庭的路,结果日子刚好起来,老人家没享几年福,就去了。   到了国子监,楚祭酒见到她很惊喜,随后就证实了这个消息,道:“对,许异父亲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头,寿数上来,积年旧伤发作,请大夫吃药拖了两个月,还是没拖过去,闭眼去了。唉,许异家里怕耽误他的公务,一直都瞒着没说,直到他父亲没了,才送了丧信来。”   展见星是丧过父的人,虽然已是很多年前,那种伤痛记忆犹新,黯然道:“我离得太远了,都不知道,但愿许兄想开些,节哀顺变罢。”   国子监是她今日跑的第三个衙门,再叹息一回许异家事,天色就近了黄昏,楚祭酒下衙,邀她回家一同用晚饭。   楚家人口简单,楚祭酒有一个儿子正在国子监里念书,他需住在监里,等闲不回家,席间就只有楚祭酒和楚太太以及一个十岁的小女儿,这个年纪还可以不那么讲究,展见星又是亲传弟子,便都坐了一桌吃饭。   用完饭后,楚祭酒想起来,向她透露道:“你的考功文册已经流转到吏部了,我想法打听过,以你的行绩,必在‘称职’那一档里,放心罢。”   这就是朝中有人好办事的道理了,展见星忙站起来行礼道:“多谢先生费心。”   楚祭酒摆手示意她坐下,笑道:“递句话的工夫罢了,不值什么。可惜我这个女儿生得晚了些,不然,我倒真想替你费一回心了。”   楚小姑娘听见提到她,眨巴了眼睛,清脆地道:“爹,我怎么晚了?”   楚太太揽了她,悄声道:“长辈说话,你别插嘴。”   然后她自己把展见星打量了一遍,心下也惋惜起来:十二岁,实在是差得太远了些,不然这是多现成的佳婿呢。   展见星不好接这个话,只得陪笑,既提到了这个话题,楚祭酒便又接着问她:“你着实不小了,家里还没给你说亲?”   展见星含糊地道:“先生,我不急,公务太忙了。”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是这样!”楚祭酒伸手点点她,“许异父母不在京,先前有同僚看中了他,想招他做个女婿,托我探话,我去问他,他也只跟我说不急,他比你还大两岁吧?别人像他那么大年纪,都该做爹了。”   许异有什么隐情,展见星也不知道,不过听说他还打着光棍,她就松快了些——这心态有点对不住许异,不过不是她一个人拖着,她就不至于那么显眼了。   楚祭酒的话还没完:“还有九郎,他还古怪,前年皇上想起他来,特意下旨给他选妃,他上书说他要出家去,不要王妃!”   展见星一震,失声道:“什么?”   她知道朱成钧拒绝了选妃,但他究竟用的什么方法,她不知道,那时候她已经用最狠的方式断了他的心意,也无法再去询问。   “把皇上弄得都没话说,”楚祭酒无奈地道,“过一阵子我有事觐见,皇上想起还问过我一回,我不知此事,也无话可答。对了,你可知他那阵究竟怎么了?从前我看他有些与众不同,但不至于此——不说别的,那些和尚道士的话,不该哄得住他。”   这个问题展见星当然是最清楚的,但她不能说,只得继续含糊道:“大概是闹着玩吧,先生知道,九爷就是那个性子。”   楚祭酒不是会在儿女情长上花很大功夫的人,问不出来,他也就不问了,只是忍不住摇头道:“唉,你们这三个,倒是齐齐整整的,真不知你们都想些什么。”   他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嘱咐她道:“近来听说皇上常召臣子说瓦剌之事,很为着紧,大约有些忙,你耐心等等罢,不要着急。”   展见星应道:“是。”   **   她的运气还算不错,等了七八天以后,再去通政司询问时,就得到了皇帝将召她觐见的消息。   次日一早,她由一个中书舍人领着,候到文华殿外。   一般来说,地方官在觐见这个环节不需要担忧什么,皇帝的说话总以勉励为主,对答间的礼仪不出错就可以了,展见星这个品级的实际考核皇帝是不管的,都归吏部做主。   展见星就只是等,领她进来的舍人告诉过她,御驾过一会就来。   日头渐渐高起,御驾始终不见踪影,这一会儿——好像也有些太漫长了。   殿前陆续又来了几个官员,服色不一,其中不乏朱袍高官,众人原来分立着,渐渐忍不住汇集到一处,低声议论了起来。 第116章   皇帝这时正在断案。   断的不是什么刑狱重案, 而是自己的家事——后宫又出事了。   准确地说,是太子又出事了。   两年前,凑巧听到宫闱秘闻的灵尘子被正刑, 皇帝随后下旨对整个后宫进行整肃,太子身边原来伺候的人几乎被替换殆尽, 汪皇后不放心, 亲自过筛子一样把坤宁宫又过了一遍, 虽然最终没查出那个令太子怀疑自己身世的“谣言”源头, 但经过这么一番清扫, 那个话头是再也没人敢提起了。此后帝后又对太子百般劝慰安抚,太子也惭愧认错,从明面上看,一切已经恢复了平静。   但那道阴影始终在,潜伏于深深宫墙的某个阴暗角落里, 觅得机会,在两年后再一次冒了出来。   这一次更明确。   上次不过是太子午睡朦胧间,听见一个宫人在床前私语了两句, 垂泪嘟囔着他“怪可怜的,沈皇后借腹生子,令他从生下来就与生母分离”等语, 朱英榕当时几疑自己做梦,努力睁开眼来, 床前却并无人影,他茫然爬下了床, 服侍他的两个宫人捂着肚子正迈进门槛来,见到他赤脚在地上走,吓了一大跳,忙忙过来把他抱起,又请罪,说是忽然吃坏了肚子,见他睡得很熟,暂不需要人伺候才匆匆去方便了一下。   朱英榕没责怪她们,他什么也没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他将听见的话语存在了心里。   他小小的心灵当然绝不肯相信,他怎么可能不是母后生的呢,汪皇后简直把他当做眼珠子在疼宠,这种爱怎么可能是假的,但那个午后的经历太离奇了,他忘不掉,他太小了,说不清自己的不信里到底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惶恐,只是越忘不掉,越不服气,终于引发心病,在某一天梦魇中喊了出来。   之后,所有人都告诉他,那是假的。   没说出来以前,朱英榕也觉得是假的,他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信过,但是说出来以后,好像打开了某个神秘而罪恶的关窍,他渐渐发现,他的深信不疑在降低……而那里面原来只有一点点的惶恐,却与日俱增。   倘若说汪皇后从前是将他当做眼珠子,这之后,就是把他当成了一根水中的浮木,牢牢地、用尽全力地紧缚着他,他起初也曾觉得备受宠爱,快活安心,但渐渐地,这种安心变成了一种透不过气的窒息感。   他在一天天长大,汪皇后对他的管制却一天天增强,她不是将他作为一个幼童在疼爱,而是一个婴儿,一个不会动不会说话所有的需求都要她帮忙完成的肉团子,如有可能,她简直恨不得把他塞回肚子里去藏好了——   说不出来为什么,朱英榕在这时候的想法是:他真的是从汪皇后肚子里生出来的吗?   他知道他不能问,问了,就是不孝,对他自己也不好。   他已经能体会到一点嫡长以及太子这两个身份的重要性,他也害怕去接触到问题的真相,倘若他真不是汪皇后生的,那他要怎么办?他又到底是谁生的呢?他从生下来就与生母分离了,那他的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不要他呢?还是被汪皇后……?   他虽然早慧,也处理不了这么多复杂的问题,只能将自己的疑惑与忧惧全都藏了起来。   直到昨天,有人再一次将这个问题撕开到了他面前。   他今年六岁了,已经开始跟皇帝指给他的先生上一点简单的文课,先生是不能来后宫的,皇帝为此在前殿专门替他安排了一间书房,这也是一天之中,他唯一可以离开汪皇后的时刻。   朱英榕因此很喜欢去上课——当然这个念头也很不孝,所以他又只能压在了心底,唯一能说一说的,只有身边的木诚。他身边别的宫人都是出自汪皇后安排,只有木诚是皇帝后指来的,敢跟他说实话,嘴巴又很严,不会去跟汪皇后告密。   就在昨天他下学时,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宫人冲到了他面前,向他嚷道:“太子殿下,钱嫔娘娘才是您的生母啊,您多年认贼作母,可知钱嫔娘娘多么心碎!”   朱英榕作为太子,虽行走在宫里跟着的人也不少,左右立时变色,便有人要上前擒住宫人,那宫人抓住机会紧急又嚷了一句:“殿下,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皇后娘娘孕七月时犹有洗换,所谓怀胎,不过是蒙骗世人罢了!”   这一句喊完,她抖手往嘴里塞了个东西,待侍从擒住她时,她已然口吐紫血,在地上挣扎了一会,便气绝身亡了。   这回跟上次不同,不但有朱英榕的侍从在场,宫道上还有两三个路过的宫人,这一下子,立刻闹到了皇帝跟前去。   ……   朱英榕跪在乾清宫里,问皇帝:“父皇,我到底是谁生的?”   他压抑两年之久的情绪终于爆发,愤怒,委屈,恐惧,几乎要压垮了他稚嫩的肩膀,他知道不该问,不能问,但再也忍耐不住。   皇帝发怔了片刻。   他有无数句话可以敷衍儿子,但对上朱英榕流着泪的通红眼眸,他一时居然说不出来。   这是他寄望了那么久的长子,他本来可以有一个正正当当的身份,钱淑兰就是宫女又怎么样,中宫无出的情况下,朱英榕照旧可以做太子,但为着他的私心,他同意沈皇后那么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些后续,想到朱英榕生出来以后是个活生生的人,会有自己的想法,会为此感到痛苦,他在这个儿子面前从来不是严父,现在要板起脸来一味用威严强压着他听话,他做不到,也舍不得……   “你就是本宫生的,是本宫的儿子!”   这一声语,是闻讯赶来的汪皇后发出来的,过于尖利以至于失去了国母所应当有的从容宽宏,汪皇后浑然不觉,只是踉跄着跑进来,一把将朱英榕死死抱住,然后直起脖子向皇帝道:“皇上,钱氏胆大妄为,竟敢使人离间本宫与太子的母子恩情,皇上务必要替我做主,将钱氏幽禁冷宫,永生永世不许她再出来!”   朱英榕茫然蜷缩在她的怀抱里,颤抖了一下——他不知道是汪皇后将他抱得太紧了,让他不适,还是听见钱嫔要被幽禁,心里泛上来的寒气。   他很少见到钱嫔,从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钱嫔是父皇的妃嫔,他没有什么相见的必要,这时候才忽然发现,好像,有些征兆从一开始就有了。   因为汪皇后的严密保护,他几乎没有和钱嫔说过话,但不知为何,他这时候一想,父皇那几个妃嫔里,他对钱嫔印象最深,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子,每次偶然见到他,都堆出满脸的笑意——不,不是堆,她就是真的那么笑,好像看见他就是件世上最开心最幸运的事情一样,哪怕不能近前,她都心满意足。   朱英榕因此对钱嫔印象很好,他感觉得出钱嫔不是想来巴结他,他有时候都想她是不是该上来跟他说话了,但她没有,遥遥地看他一眼,又走了。   这些记忆散在各个角落里,从前他从未在意过,甚至不知道自己拥有这些记忆,但在汪皇后的怀抱里,他忽然将这一切都想了起来。   汪皇后终于放开了他。   因为皇帝终于同意了她,要去审问钱嫔。   光天化日之下“诽谤”太子身世不是件小事,虽然因皇帝所知及时,消息没传到前朝去,但后宫范围内,恐怕是无法封锁住了,这种情况下,必然要审,要查,要有人付出代价,给这件事交待。   皇帝心爱汪皇后,后宫其余妃嫔不多,钱氏刚进宫不过是个宫女,从有孕之后,不但升为嫔位,还单独居住了一宫——当然,在汪皇后的干涉下,是离坤宁宫最远的一处宫所。   钱嫔从长宁宫被召来。   朱英榕已经被带走了,在皇帝的劝说之下,加之汪皇后自己也不怎么放心,便暂且一起回去了坤宁宫,先安抚朱英榕。   皇帝遣退众人后,亲自审问,钱嫔坚不肯认。   “皇上,此事绝非妾身所为,妾身进宫时便已向皇上发过誓,只要能偶尔看大郎一眼,绝无他求。何况蒙皇上垂怜,妾身如今又有了二郎,只一心以抚养二郎为念,怎会无端挑起这种风波?”   皇帝沉默一会,道:“你不恨皇后吗?”   钱嫔眼中刹时放出光亮,那是抑制不住的愤懑,但片刻之后,那光亮渐渐熄了下去,她跪地苦笑道:“我说一点也不恨,皇上也不会相信。但是皇上,我即便恨皇后,大郎是我亲生的骨肉,我为他回宫,拼了必死的心,又怎么忍心做一点有害于他的事情?皇后对我不起,可是对大郎无可挑剔,就是亲娘,也不过做到如此了,我有眼睛,看得见。”   “我这么贸贸然使人去大郎面前嚷破身世,谁不疑猜是我干的?大郎这个年纪,懂了一点事,又不十分懂事,听到这种话,心里有煎熬,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排解。请皇上三思,于我,于大郎,都无一点好处的事,我怎么会去做呢?” 第117章   坤宁宫。   “娘娘。”   有宫人进来, 欲言又止。   汪皇后原正揽着呆呆的朱英榕坐在西次间的炕上,抬头看了一眼会意,站起来往外走, 刚举步又回头,叮嘱道:“好好陪着太子。”   一直垂手默然侍立在旁的木诚忙躬身应道:“是。”   汪皇后领着宫人回到了自己的宫室, 一坐下就立刻问道:“前面怎么样了?”   宫人有点紧张:“娘娘, 皇上派人去查那个自尽宫人的底细了。”   汪皇后不耐烦地皱了眉:“这有什么好查的, 除了钱氏那个贱人, 还有谁会做这样的事!”   宫人不敢应声。   汪皇后想到钱嫔已被召到乾清宫问罪, 勉强平了平气,道:“算了,查一下也好,把钱氏的罪定瓷实了,让她再也没法到皇上面前装可怜。哼, 都怪本宫当年心慈手软,惯出这个心腹大患来!”   汪皇后虽得圣心,但她是硬生生把元后挤下去了才上的位, 毕竟不如元后堂正光明,越是缺的,越是想找补, 因此日常很要脸面,不论心里怎么恨毒钱嫔, 面上很少说出来,哪怕在自己宫里也不例外, 这一遭,算是用词最重的了。   宫人这个时候很该附和或是解劝两句,但她却仍未出声,而且连呼吸都放轻了。   汪皇后终于意识到不对,心下一咯噔,问道:“皇上怎么处置钱氏那个贱人的?”   “……”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回娘娘,钱嫔娘娘回长宁宫了。”   汪皇后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是她迟钝,而是她实在已习惯了皇帝对她的恩宠与纵容,皇帝之前已经答应了要严审钱氏,在她看来,这件事必是钱氏所为无疑,那给钱氏处置也不需犹豫,她在这样的情况下甚至都忍了要钱氏的命,只求把她幽禁即可,那皇帝又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呢?   “就把她幽禁在长宁宫吗?那倒也便宜她了。”汪皇后盘算着,“罢了,她毕竟又生下了二郎,本宫不得不宽容些,免得将来二郎长大,有这么个娘脸上不好看。对了,二郎必定不能再养在她膝下了,你现在就领人去,先把二郎抱了来,他还小,亲娘做的孽,与他不相干,缓缓地去,别吓坏了他。”   汪皇后心中飞快动着,钱氏别的不成,这肚皮实在争气,二皇子才两岁,这么小的孩子还没开始记事,抱过来养几年,完全可以养得熟——   “娘、娘娘,”宫人颤声道,“皇上让钱嫔娘娘回去,但是没有下令封宫。”   汪皇后从美梦中惊醒过来:“——什么?!”   宫人忙道:“娘娘别急,皇上已经命人去查那个宫人了,她虽然死了,但活了那么几十年,在宫里总有根脚,一定查得出来。”   “你懂什么!”汪皇后厉声斥责了她一句,“就算不封宫,钱氏嫌疑那么大,也该先将她扣下着人看守,结果就那么放了回去——!”   她心烦得说不下去。   皇帝一颗真心足有七八分系在她身上,不然当年干不出废后的事,以皇帝登基这么多年以来的作为,这几乎算是他身上唯一会叫人嚼舌的污点。   她从前一直知足,就是寻常百姓家,这样真心的男人又有几个,何况帝王之爱,难道还奢求十全十美吗?   真逢了对景的时候,她才发现不行,差一分都不行。   差一分,有了钱氏,又差一分,钱氏再度得子,再差一分,钱氏从乾清宫全身而退——每一分,都是扎在她心上的一把刀。   宫里并非没有别的嫔妃,但她都不放在眼里,一则是她们也都未生出儿子,二则是她知道,在皇帝眼里,她们不过都是些调剂的玩意儿。   但钱氏不一样,从她得知钱氏回宫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钱氏不一样,不是钱氏本人有多么国色天香能蛊惑圣心,而是她知道,皇帝对钱氏有愧。   这份愧意,比什么都可怕。   她没有办法,很难出手,因为这份愧意最初正是由她主导,而朱英榕作为这份愧意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一日日茁壮成长,他长得越大,皇帝越无法对钱氏狠心——这个儿子,是钱氏为他生的,一个稍微有良心的男人对自己儿子的生母,又怎么狠得下心来?   皇帝对钱氏优容,汪皇后就要受委屈,她们共有一个男人,这天生就是无可避免之事。   汪皇后也不是没有受过委屈,直到之前,她都忍下了。   但如今,她觉得忍无可忍。   她连皇帝都让出去了一部分,可是朱英榕,就是她的儿子,她寸步也不能让。   让了,这多年的心血谋划,生前身后事,就都是一场空了。   汪皇后缓缓站起来。   她要去乾清宫,她还有最后的一点指望,那个宫人必是钱氏所指使,等到真凭实据摆到了皇帝面前,她不相信,皇帝还能袒护钱氏。   **   夜色深浓。   但不宁静。   乾清宫灯火通明,皇帝一边批阅奏章,一边等待心腹太监的回话。汪皇后立在旁边替他磨着墨,皇帝劝过她两回,见劝不回转,便也不管了,帝后之间感情深厚,日常相处其实与寻常夫妻差不多,没那么多奏对规矩。   宫里气氛还算宁和,外面的其余各处宫殿,就陷入惊涛骇浪般的动荡中了。   如何查问不必细叙,上一次是太子本人不知到底是谁往他耳里吹的风,这次拿着了现行——哪怕是个死人,管事太监也有办法借着死人追本溯源起来。   自尽宫人所归属的宫殿,留下的私物,生前所有与人来往的蛛丝马迹……   夜色一点点深下去,案情一点点明朗起来。   子时初,太监进来回禀。   汪皇后疲倦得不行,坐到一旁眼皮已有点粘连起来,这时一凛,马上精神起来。   但太监吐露出的却不是她要听的话。   “白氏?!”   她过于震惊,以至于抢在皇帝前失声问了出来。   皇帝没有阻止她,因为皇帝的震惊之情丝毫不下于她。白氏这个人——早已从他的记忆中淡去了。   但他当然不可能真的忘掉。   毕竟,白氏是他的原配发妻。   无论白废后怎么幽居深宫,怎么出家为道,哪怕有一天她过世,从这世上消失,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没有弄错吗?”过了好一刻,皇帝才涩然出声。   太监跪地道:“奴婢多番查问,查出那宫人生前曾受静仁仙师重恩,所以以死相报。奴婢斗胆前去长安宫相问,静仁仙师不曾开门,但隔门言道……悉凭皇上处置。”   静仁是白氏出家后的道号,长安宫,就是白氏修道之地。   乾清宫内一片安静,久久无人说话。   许久之后,汪皇后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察觉到,也看向她,帝后相顾,俱无言。   这个幕后黑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静仁仙师是做过皇后的人,她即便被废,还控制有一些人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皇帝废了她已是无理,不可能还刻薄到把她的人手全都拔除掉,汪皇后倒是暗暗干了些,但也不好太明着来,因此留下些漏洞,让人能直入朱英榕床前进言——此时回想,之前那一次倒正是印证了静仁仙师的嫌疑,她才有这个本事往坤宁宫里做手段,钱嫔进宫既没有多久,又被汪皇后当成贼防,很难下手。   确定了真凶,不意味着事情就有了进展,相反,是陷入了另一重胶着之中。   静仁仙师说了“听凭处置”,但皇帝还可以处置她什么?连道姑也不叫她做了吗?或是索性给她送三尺白绫?   逼死废后的人君,那真的是往昏君那一拨里扒拉扒拉都少见。   不但皇帝坐蜡,汪皇后更加连说都不好说什么,不错,静仁仙师是戳破了她精心编织的谎言,令她陷入了巨大的麻烦之中,但她对上静仁仙师,比皇帝还理亏,当初正位中宫,母仪天下这些年,并不知道有朝一日欠下的是要还的。   太监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娘娘,夜色已经这么深了,不如先安歇罢,奴婢已将涉案的一干人等都看守好了,该如何处置,天亮再说也不晚。”   皇帝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也好。”   **   汪皇后回到了坤宁宫。   但她当然无法安歇。   宫人劝道:“娘娘,不管皇上如何打算,静仁仙师总之是威胁不到您的,您不必过于忧心,还是歇息了罢。”   汪皇后躺在枕上,静静地睁着眼,道:“本宫知道。”   她更知道,谁才能威胁得了她。   钱氏的运道太好了,从这样的大案中都能全身而退,而她呢,她得到了一个棘手到无法处置的真凶,一道和朱英榕之间很难弥缝的裂痕。   她非常不想相信,但也一点都不怀疑,朱英榕眼下还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一定会寻求自己身世的真相——不,他现在已经在寻求了,她对此恐惧无比,无法忍耐。   唯一的办法,只有……   当年没有立断,如今,她再也不该拖延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出场人物太多我忘了,把皇后姓氏写错了,我回去挨个改。   ~嗯钱氏遭逢大变跟从前不一样了,但性情可以突变,智商说实话是不能的。。所以真的不是她搞事。 第118章   清晨, 长宁宫。   钱嫔虽然平安无事被放了回来,这一夜也未能安枕。   好在她年轻,早上起来时扑些粉就遮过去了, 刚梳洗停当,吃了一口宫人送来的酥酪, 皇帝来了。   钱嫔放下碗, 站起来行礼。   皇帝默然摆手, 示意她起身, 然后在她让出来的主位上坐下。   “二郎呢?”   “二郎还睡着, 昨晚闹着了他,今早上就晚了些。”   皇帝自然知道怎么闹的——太监忽然来传人,恐怕多少弄出了点动静。次子还小,他有点担心,皱眉道:“没吓着他吧?这些奴才, 大半夜的也不知道把手脚放轻些。”   钱嫔道:“哭了一场,不过他没记性,我才去看过, 他又睡得好好的了。皇上,可查出究竟是谁指使了吗?”   皇帝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是一国之君,少有这样语声吞吐的时候, 实在他自己也觉得这事难以言说,但是, 他又不得不亲自来这一趟。   钱嫔追问:“是谁?”   皇帝叹了口气,终于将昨晚太监的回报悉数说了出来。   钱嫔发着愣, 这也出乎了她的意料,她第一次进宫时,见过还做着皇后的白氏一两次,没说过什么话,只是行礼而已,后来到她第二次进宫,白氏就已经变成了静仁仙师,幽居长安宫,静仁仙师不肯见别人,别人就也见不到她。   她想笑,又想哭——她想她们怎么都这么倒霉啊。   只是为了成全汪皇后的上位,她们两个就都成了牺牲品,被迫过着活死人一样的日子。   她不甘心,所以借故交的协助重新回到了宫里,没想到,静仁仙师也不甘心。   “昨晚是朕委屈了你。”皇帝又叹了口气。   钱嫔没有什么触动,她受的委屈实在也不多这一桩了,只是低了头道:“皇上言重了,只要皇上查明真相,还妾身一个清白,妾身就心满意足了。”   她这样没有怨言,皇帝底下的话倒更难出口,顿一顿,见到炕几上摆着的酥酪,就势带了点搭讪之意地端起来,一边道:“朕一早起来胃口凝滞,没用早膳,到这里见了你这碗酥酪,倒是忽然觉出饿来了。”   钱嫔一怔,忙道:“这是妾身用过的——”她扭头吩咐人,“快去给皇上重新进一碗来。”   皇帝早年有过戎马生涯,吃东西很快,一边舀着已经吃了起来,一边笑道:“怕什么,朕还和你讲究这个不成。”   片刻就把一碗酥酪都吃尽了,回味了一下道:“怎么有点发苦?是御膳房怠慢了,还是你这里的人当差不用心?这样的东西也进上来给主子用。”   钱嫔只吃了一口,随后圣驾来到,她匆忙间也没觉出味来,讶道:“苦吗?妾身没来得及细尝。”   皇帝点点头,吩咐人:“去给钱嫔重新要一碗来,该敲打的敲打两句。”   随侍的一个太监连忙答应着退了出去。   钱嫔在宫里这几年也历练了出来,知道皇帝这就是特意给做脸面了,她也得识趣些,福身谢过后,就道:“皇上国事繁忙,使个人来给妾身传话就够了,您亲自前来,可是还有别的事吗?”   皇帝就等这个台阶,点了头道:“是有件事。大郎那里——朕有借重你之处。”   钱嫔一夜辗转反侧,已经猜到了,苦笑道:“皇上是要我去向大郎澄清,我与他毫无关系吗?”   她情绪激愤时,会不由忘了奏对时的自称,皇帝听出来了,也觉含愧,将声音放低了道:“淑兰,朕少年时糊涂,办出那桩事来,但事已至此,也难回头了,为了大郎好,也只有将错就错下去。”   “如你昨夜所说,他那个年纪,半懂不懂,难免煎熬,而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他的嫡子身份也要遭人质疑,虽然他是朕的长子,总是多生枝节,朕为天子,也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他背着这个指点,一辈子都过不痛快。”   钱嫔低下了头,不说话。片刻后,几滴泪滴在了她安放于膝盖的手背上。   皇帝看见,不好催她,国朝以孝治天下,他现在要生母去向亲子否认血缘,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很过分。   从本心来说,他也真的有些后悔当年所为,现在外朝有瓦剌在壮大,后宫家事又这么剪不清理还乱,皇帝想着想着,心头就生出了烦闷来。   闷得他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心尖又好像有点发痛。   “皇上,”钱嫔终于出了声,她知道她不能把皇帝晾得太久,无论她心头有多少不甘,皇帝都对着她金口玉言自认“糊涂”了,她还能怎么办?再逼着皇帝进一步给她认错吗?   认了又有什么用,她已经不是刚回宫时满怀怨愤的钱淑兰了,她清醒地知道,为了朱英榕的前程不出差错,她必须容忍他认汪皇后为母。   但她也不能轻易答应了皇帝,汪皇后知道她的优势是什么,她更知道,如果不是皇帝对她还有愧疚之心,她早就无声无息地死在郊外那个深庵里了。她要将这个优势保持下去,以从皇帝那里换得保护。   “我——”   “噗!”   皇帝呛咳着,吐出了一口紫黑的血。   **   日头升得更高了。   文华殿外的臣子们越聚越多,却仍旧没有见到圣驾的踪影,展见星站到腿脚都发酸了,终于等到了一个太监形色仓皇地跑来传话:“今日龙体微恙,请各位大人暂且回去,择日再行觐见!”   “皇上病了?”   “昨日还好好的,之前也不曾说——”   大臣们互相惊讶地议论了两句,如展见星这样的青袍则只能默默听着,既毫不知情,也没插嘴的余地。   大臣们甚有分寸,说了两句就停住了,诸人也不太担心,皇帝身体一向健壮,就是有恙,应当也只是小毛病,当下各自回去阁房衙门,又帮忙把一些不死心还徘徊着的低品官员们都喝令出去了。   展见星随在人群里往外走,出去以后,她无事可做,挨过剩下的大半天,隔天再跑去通政使司问。   里面的小吏告诉她:“算你运气不好,慢慢等着吧,内阁传出消息来,这几日所有手本一概押后,一个外臣都不召见。”   展见星只好又回去。   她这一等,不只两日,足等了五六日,无聊到又去拜见了楚祭酒一次,楚祭酒见到她,迎头就道:“我正想着找你,见星,你是不是八月初二那日进的宫?”   展见星点点头:“是,但是我没能觐见,里面的太监出来传话说,皇上病了。”   “什么病你可有头绪吗?”   展见星为难摇头:“先生,这我可不知道了,我只干站了半天,然后就走了。”   楚祭酒一拍额头:“也是,我病急乱投医了。”   “先生,怎么了?”她猜道,“可是先生听到了什么风声?”   楚祭酒走到外面,见四下无人,才回来低声道:“从你进宫那日,直到现在,连内阁的方学士都不曾见过皇上,我实在有点忧虑,恐怕——”他把声音又放低了点,“恐怕先帝故事重演……”   先帝去时就是十分突然,连太子都来不及提前召回,虽然皇帝身体不像先帝那么肥胖,一向也没隐疾,但有那么一遭就很难叫人忘怀了,何况皇帝既然身子骨强壮,只是微恙,又怎会连续这么多天都不见外臣。其中的矛盾之处,令人不得不深想。   展见星心中也悚然起来,道:“内宫有什么消息吗?”   楚祭酒摇头:“不知道,外臣也不便打听。只知太医院的院正被召进去,至今还没回家。”   “也许皇上这次的病重了些,还在诊治。”展见星安慰他道,“先生别着急,若真有不妥,内阁诸位学士们一定不会坐视的。”   楚祭酒定了定神:“也是,那就再等一等罢。”   再等两日后,皇帝终于有旨,允内阁方学士入乾清宫觐见。   方学士在宫里逗留了半个时辰,出来后宣布道:“圣躬安,但需静养,近日朝会皆免,部院寺监各司其职,不必忧心。”   虽然还没见着皇帝,但有方学士这一句话,朝上不安浮动着的人心终于是定了下来。   八月十六,刚过完中秋,展见星在楚祭酒家蹭了饭,隔日一早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又往通政使司去走了一趟,这一次,小吏一把拉住了她:“来得好,皇上正要召见你!”   展见星反而愣住了:据她所知,皇帝目前召见过的仅有两三个内阁的学士,多少王公重臣都还在后面等着呢,她算哪个排名上的人,能插队插到这么前面来?   县令入朝觐见实际就是走个过场,怎么算都轮不到她啊!   抱着满腔疑惑,她二度入了皇城,这一次不是文华殿,而是乾清宫——一般来说,只有皇帝看重的亲近臣子才能在这里获得召见,她能进文华殿就算不错了。   将至乾清宫时,她就没心思想那些疑问了,只有一个感觉:此处的守卫,十分十分森严。   严酷肃杀的气氛令她不由屏息起来,脚步也放轻了,默默跟在红袍太监的身后走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药味。   展见星下意识想:皇帝是真的病了。   她在太监的指引下,向着窗下大炕的方向跪下去:“臣崇仁县令展见星,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炕上传来了一声。   展见星站起来,她站着,皇帝半躺着,就算她不曾刻意抬头,也终于见到了圣颜。   皇帝面色有些苍白,但看上去精神还算不错。   她心头一口气松了下来。 第119章   “江西诸事, 如今还停当吗?”   秋日碎金般的阳光洒在窗棱上,皇帝侧了身,背着光, 语声缓慢地开了腔。   听见这一声,展见星恍然明悟, 皇帝没这么空闲在病中关切她一个小小县城的事务, 破格召她, 所谓“诸事”, 当归于两个字:宁藩。   她便站立着, 如实仔细地回禀起来,没怎么说自己任职的崇仁,而是将重点放在了抚州的三位郡王上,稍稍再拔高一下带了两句她所知的整个江西行省的形势,大体来说, 现今还算安宁,曾经蠢蠢欲动的都缩了回去。   皇帝安静听着,眼神虽有些掩不住的虚弱, 但看得出听得很认真,到她说完,又想了一想, 方微微点了头:“如此就好。”   展见星说了不短的时候,这时一个宫人端着一碗药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展见星见皇帝到了吃药的时辰,迟疑一下, 便欲识相告退,她在皇帝这算是留了案底的,本身并不招待见,这个过场,到此也该走完了。   未及开腔,一个清脆的孩童声音先响了起来:“父皇!”   皇帝眉目明显地舒展了开来,头也循声向后仰过去,但嘴上道:“大郎,不是叫你去读书了吗?这才什么时辰,你又来了?”   朱英榕迈着短腿稳稳地走进来,行了礼道:“我担心父皇龙体,与先生说了,先生便允我提前回来,到父皇跟前尽孝了。”   皇帝心里大为安慰,忍不住笑:“你小小一个人,心眼倒多,要你尽什么孝,你好好读书就是了。”   他父子二人说话,端药进来的宫人站到边角一点的地方,用小勺舀起黑乎乎的汤药来,喝了三口,便站立不动。   展见星这是第一次见到太子,基于内心奇妙复杂的感受,忍不住悄悄打量了他两眼,看完谨慎地要再度告退,朱英榕小儿话快,却又一次抢在了她前面:“父皇,那我能去看一看母后吗?母后病了这些天,父皇都不让我去母后跟前请安,是不是母后病得比父皇还重?”   展见星不由一怔:汪皇后也病了?   外面倒是还没听说,大约皇帝的安康事关国运,所以更为引人注目些。   皇帝的表情也是怔住,朱英榕等了片刻未等到他的允准,紧着又恳求道:“还是母后生我的气,不肯见我了?父皇,你替我跟母后求求情,是我不该听信那些胡言乱语,让母后伤心,以后我再也不理会那些话了,就让我见一见母后吧。”   他说到尾巴时,声音都有点发颤哽咽起来,听上去又害怕又可怜。   皇帝勉强笑道:“——大郎,你母后没生气,只是病着呢,太医说了要静养,禁不住你吵闹。”   朱英榕澄澈的目中晃动着不安:“真的吗?母后真的没有恼我?”   皇帝眼神略微飘移:“真的,朕还骗你不成。”   “那让我去看一眼母后行吗?我不闹,请个安就走。”朱英榕继续央求着。   展见星讶异地发现皇帝竟然显出了些招架不住的模样——但这有什么可烦恼的?稚子拳拳孺慕之情,就成全他又如何?   这一分神,她回避不及地将朱英榕下一句话收入耳中:“父皇,我不要去钱嫔娘娘那里,我就跟着母后。”   展见星心内咚地一声跳,顾不得再打断谁,脱口便道:“皇上,臣告退。”   她之前还未留心,但此时,皇帝突来的“微恙”,乾清宫外森严的守卫,宫人慎密的试药,被朱英榕一句话串成了一条线,倏然弹起,抖落浮灰显现在了她面前。   宫里,出事了。   什么事,她一时还想不明白,但直觉自己不该涉入。   皇帝的目光转了过来,好像才发现她还在,但沉吟片刻后,却没允她离开,而是道:“你等一等,朕还有话问你。”   展见星只得道:“——是。”   她脱身失败,虽不愿太深入地卷到宫闱秘事里去,也不得不凝神想了一下。   朱英榕提及钱嫔,别的臣子也许不会多想,只以为是临时照料,但她再清楚不过,汪皇后除非是病重至失去神智,否则不可能同意让钱嫔有接近朱英榕的机会,而皇帝明知如此,却连朱英榕去给汪皇后请安都不允,反想将他交予钱嫔,这对曾经情谊深笃的帝后,竟俨然透出了反目的兆头……   “皇上,该吃药了。”   一个太监将先前宫人试过的药碗捧到炕前,皇帝没使勺子,靠在枕边皱眉一口气喝尽。   朱英榕乖巧地依在炕边,等太监躬身接过空了的药碗,又忙殷切地仰头把皇帝望着。   “你不愿意去就不去吧。”皇帝撑不住,终于让了一步。   “那母后——”   “你母后还病着。”皇帝在这件事上不肯松口,坚持道,“你就先在朕这里住着,等过一阵子再说。”   朱英榕不大乐意,又缠磨了两句,仍没如愿,只得泱泱地去了。   在皇帝的示意中,屋里几个宫人轻手轻脚地跟着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太监,影子似地贴到角落里。   重新安静下来的室内,皇帝叹了口气,沉甸甸地。   “朕明明已尽力周全,不曾亏待了一个,为何却事与愿违呢?”   展见星眼观鼻,鼻观心,致力于把自己站成一根木梁。   但皇帝单留她下来,不是为了欣赏梁柱的,直接点了她的名:“展见星,朕问你话,三年前你不是很能说吗?一套套的,这会儿哑巴了?”   被问到面上,展见星装不下去了,只好望着自己的脚尖回道:“皇上,臣以为,您一个都不亏待,就是个个都亏待了。”   “你——!”   角落里的太监踏出一步,展见星在皇帝伸手相指中,识相要跪。   “算了!”皇帝把手臂摔回身侧,呛咳着笑了出来,“你这个愣头青,一点儿都没变,你听得懂,也真敢答。”   展见星默默站好,她其实尚不能确定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刚才那句回话,只是觉出皇帝意指何处,转念间顺口而出。   “难为你还管得住嘴,三年之中,朕没在外面听到半句闲话。如今朕有意下旨,”皇帝缓缓又开了口,“晋封钱嫔为惠妃。”   展见星闭口不言。   她不是无礼,妃嫔升贬份属后宫家事,她一个外臣本不该置喙。   皇帝继续道:“朕还有意,令太子认回生母。”   展见星震惊抬头:“什么?”   “你觉得如何?”皇帝问她。   她自然觉得拨乱反正,理所应当,但是——   展见星满怀疑虑又有点迟疑地道:“臣观太子殿下似乎——并不愿意。”   她说出这句话时很替钱淑兰叹息,至亲母子被命运摆布到这个田地,实在是无可奈何之极。   皇帝默然了,片刻后道:“你不马上赞同,而是去想及大郎的意愿吗?”   “臣不得不想,因为稚子无辜。”   皇帝眼神一缩,他没开口,可是“稚子无辜”四个字,在他心头翻来覆去滚了足有三四遍,滚出热烫的酸软,以及英雄迟暮般的无力来。   他当年一子落错,以为无伤大体,谁知效力在多年后出来,这盘棋越下越死,以他天子之尊,竟也找不到破局之法。   如今更糟糕的是,他想乘着自己年富力壮时,将一切拨回正轨,但朱英榕却不愿意。   朱英榕心里原来对汪皇后存了疑惑,还来当面质问过他,但汪皇后一“病倒”,朱英榕大为愧怕,什么也不追究了,他再试探着想将他交由钱嫔抚养,朱英榕坚决不肯。   而他能怎么办呢,将一切真相道破,告诉他,他的养母试图毒害他的生母,失误令他的父亲险些殒命,把他已经错乱的小小世界撕到粉碎——他有什么错,要承受这一切啊。   “依你之见,不该是认的好吗?”皇帝压下了心中翻滚的诸般情绪,喜怒不明地说了一句。   展见星摇头:“臣与钱嫔娘娘的父亲有师生情分,因此为钱嫔娘娘说过话,愿见钱嫔娘娘早日圆得心中所憾,但太子不是寻常人子,事涉国本,臣意哪有什么要紧,国本,才为重。”   皇帝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是,大郎想认便认,不愿认,不要勉强他?”   展见星想一想,承认了:“皇上一定要问臣,臣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个极单纯的想法,皇帝若有所思——但是他没有想到。   他想来想去,想的仍是要替朱英榕做主,就像当年,他把朱英榕从他的生母身边抱离一样。   而他现在已经不是婴儿了。   “朕明白了。”皇帝这一回沉默得有点久,好一会后,才摆了下手。   展见星终于得以告退。   **   展见星以为她这次又冒犯了皇帝一两句,还被迫得知了更多一点的宫禁之事,别说升官发财了,恐怕江西都呆不住,得被丢到云贵之类的地方去,谁知她出宫以后,到吏部考功司里被堂官当面考核了一番,听命回去等消息,等到九月初,新的任命下来了。   品级没变,仍是七品。   职位变了,户部都给事中。   看前缀就知道了,带上了六部名号的,十之八/九是京官。   并且,这不是平调,外官转京官,自动升一级,给事中又是典型的职卑而权大,与御史的性质仿佛,看谁不顺眼都能上去喷两句,喷完算完,不用负责。   哪怕是告身到了手里,展见星一时都未敢相信。   楚祭酒很高兴,专门叫她到家里吃了顿饭,替她庆祝,又指点她租住房屋等事宜。   之前她没打算在京常呆,一直是借住在江西会馆里,这一下正式安顿,就不能不操持起来了。   饭毕回家,北边气候不同,九月的晚风吹在身上已经能觉出寒意,她慢慢走着,心中渐泛上了说不清的滋味。   起初自然是高兴的,这全然是她意料之外的升迁,欣喜之意便也翻了倍,她竭力也令自己沉浸在这种喜悦里,甚至还陪楚祭酒喝了两杯酒,但等到离开楚家以后,那一种怅然若失在酒意的催生下,控制不住地弥漫了她整颗心房。   江西这时候的风,应该还只是微凉吧。   她仰了仰头,又想,江西天际的那弯新月,倒是和这里一样。 第120章   江西, 抚州。   “王爷,京城来报,皇上、皇后娘娘病了!”   朱议灵原本正在书房里看一幅舆图, 闻言蓦然抬头:“皇上什么病?”   “腹疾,已经好了——”   “那你说个屁!”朱议灵翻着白眼掷了笔, “人吃五谷杂粮, 他是皇帝也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 本王叫你想办法跟汪家搭上线, 你耗了这么久, 就搭这么句废话来?”   王鲁忙道:“但是皇后娘娘还没有好,两人先后病倒,皇上已经正常上朝理事,皇后却一直抱病,不曾见过一个外人, 皇后的母亲想入宫探望,都被皇上回绝了,以皇上向来对皇后的厚爱, 有些不合道理。汪家内部因此惊慌起来。”   “那是怪了点。”朱议灵终于点了头,“当今算半个情种了,皇后都废过一遭, 这么多年过去,难不成那股热乎劲儿终于下去了?”   王鲁不由分神, 奇道:“半个?莫不成还有整个儿的。”   “当然有了。”朱议灵嗤笑出来,“隔壁那个不就是?”   “王爷是说崇仁郡王——”王鲁忍不住也笑起来, “他倒真是,把皇上的选妃旨意都拒了,如今展县令高升走了,他单撇在这里,还是没成亲的意思,也不知到底怎么想的——真这么舍不下,怎不早做打算。”   朱议灵摇头:“怎么打算?他往朝廷命官头上动心思,有这结果就是早晚的事。”   他着紧在京城动向上,不欲多说那些闲话,把话题转回去问:“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王鲁忙道:“有。在下刚才还没说完,皇后娘娘抱病不出,生育了二皇子的钱嫔却升了妃位,听汪家人私下议论,皇上一度有意把太子交由钱妃养育,幸而因太子不愿,未能成功,不然,汪家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朱议灵整个人站直了:“还有这事?怪不得汪家要慌——皇后是得了什么恶疾不成?不对,恶疾也不至连家里人看视都不许,恶疾是假,恐怕犯过被禁足是真!”   他精准地抓出了问题所在。   “在下也是这么想,只是还不知皇后向来深得圣意,怎会一下子到了这个地步。便是失宠,也该有个过程才是。”   “不知道就再去打听!”朱议灵果断地道,“不用管别的,只管盯住了汪家人,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弄明白真相!”   王鲁忙应:“是。”   说话间,他瞥见了朱议灵摊开在桌上的舆图,好奇看了两眼,从起伏的边陲线上认出了大致的地域:“这是——大同关外?”   朱议灵还在想着汪家的事,随意点了下头:“大哥那边着人送来的,瓦剌吞了鞑靼,士气一直高涨,大哥说,早晚得跟边军闹起来,叫我闲着也关注关注。”   宁王从前的封地大宁是边关巨镇,承担了非常重的戍边职责,比代王所在的大同更为前线,虽然后来改封到了江西,连大宁都司都后撤几百里迁到了保定府,但宁藩诸王们谈起边关形势,都还能说上几句,看个舆图也没什么问题。   顺带一提,正因大宁都司在成祖手里内迁,大同的重要性才直线上升,取代了大宁,变成了保卫京城直面鞑虏威胁的第一线。   王鲁道:“世子心胸宽广,还系着边疆安危,不过与王爷的深谋远虑比,这劲使的,可有点不是地方。”   朱议灵听得舒心,一笑:“他总是大哥,叫我看我就看看罢了,他说得也没错,我看这一仗也免不了。行了,你做事去吧。”   王鲁应着,要退出去。   朱议灵一想,又叫住他:“谨慎些,如今皇上给我安了两个耳报神,麻烦得很,可别叫人抓了把柄。”   王鲁又应:“是,在下明白。”   **   这一仗确实难免,而且来得不慢。   元德八年十月初,瓦剌犯边。   大同狼烟腾空而起,全城警戒。   城外各屯堡陷入交战,大同总兵一边命人向京城疾报军情,一边召集将领部署攻守,整座重镇的气氛紧张而有序。   乱起自代王府。   一声惊叫划破清晨宁静:“大大大爷——!”   “大爷心口插了一把剪子!血,好多血!”   “快请大夫!”   “大奶奶,太晚了,您节哀顺变,大爷已经——不行了。”   “怎么就不行了?!刘医正,你再看看,要多少银子都行,就这么把破剪子,怎么就能把人害死了?啊,你快抓紧治一治!”   “大奶奶,这剪子是不大,可是下手很准,正正戳进了心脏里,下官就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啊。”   “我不信,我不信——那个贱人呢?那个贱人死哪去了?!”   “大奶奶,里外都找过了,都没找到春英,可能已经逃走了。”   “逃走了就去抓!她敢刺杀亲王,我要她全家偿命,不,偿命都不够,我要把她凌迟,剁成一块一块喂狗,快去抓,去抓啊!抓不回来我连你一起喂狗!”   “是是。”   ……   消息飞快传到了前院。   “真的假的?怎么可能?”   “真的!那把剪子就那么戳在心口上,我亲眼见着的,可吓死我了。”   “天哪,这够得上诛九族了吧?”   “诛不诛九族也不一定,大爷毕竟没承爵,不过她要是被抓住,自己这条命肯定别想要了。”   “春英那个丫头娇娇弱弱的,怎么敢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   “唉,你不知道,大爷也是过分了些,府里多少女人玩不够,又变出新花样来了,春英都嫁好几年了,大爷路上碰见,看见人家儿子生得多,还带着一对双胞儿子,白嫩可爱的,就动了念头——他自己不是一直没生出儿子来吗?就把春英抢进府里来,想着春英那么能生,说不定也能替他生个儿子。春英有廉耻,不愿意,逼急了,可不就乱套了。”   “原来是这样,啧,大爷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嘘!可别说,大奶奶快疯了,春英原来就是府里的人,道路都熟,不知是逃了还是躲哪儿了,这会儿还没抓到呢,大奶奶一腔火没处发,这话传到她耳朵里,得把你一起拿去喂狗!”   “我懂,我懂,大奶奶是该着急,大爷没留个后,这往后,她的日子还不知着落在哪呢……”   ……   消息进一步往府外扩散。   “代王府大爷被杀害了!那么长一把刀,插在心口上!”   “不可能吧?那可是代王府,多少守卫呢,哪来的劫匪那么大胆?”   “肯定是不一般的劫匪了。”   “代王府进了非常厉害的劫匪!”   惊慌失措的话语从一个人的口中传到另一个人的口中,值此战期,几近异变,到传到围着代王府周边而居的旁支们时,已经变成了:“瓦剌派人刺杀了大爷!”   再然后,演变出了最终版本:“瓦剌人打进来了!”   “快逃啊!”   旁支们固然这辈子没有承袭王位的指望,但也沾得上龙子凤孙的名分,个个很懂得珍惜己身,纷纷收拾起细软来,准备奔逃。   这股逃命的风潮像瘟疫一样,迅速扩散开来,连住在王府内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近支王孙们也生了疑惑,下意识跟着乱起来——别人都跑了,他们不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破了城,他们还没活够呢,岂不白白送在瓦剌人屠刀下?   事发不到一个时辰,整个代王府,大乱。   事发第二个时辰,恐慌的情绪传染到了周围的居民。   第三个时辰,半座城乱起来。   大同总兵获知消息,赶来弹压,但民乱一起,事态已然很难收拾,他命人死死守住往关内的城门不许打开,焦头烂额声嘶力竭地亲自吼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勉强镇住了局势没有再进一步糜烂。   而这时,城外还在交战。   大同总兵气得快晕过去了。   这幸亏是大同城内军户居多,比一般城镇的百姓们还是见识多些,不然整座城都得完蛋。   饶是这样,城内的乱象也对战况起到了不可避免的干扰,瓦剌与先前已经快被打成散兵游勇的鞑靼不同,士气正虹,大同守军本来就守得极为辛苦,被这一闹,与瓦剌足僵持了三天三夜,填进去不知多少兵械,最终,才勉勉强强地守住了城门。   **   雪片一般的参劾奏本飞向京城。   皇帝在文华殿里打开一份,脸色就难看一分,又打开一份,脸色更难看一分,看到第三份,终于不是告代王府状的了——而是代王府的上书,要求皇帝做主,命当地官府协助捉拿春英归案。   皇帝颤抖着手,将奏本掷于案上,喘了口气,喉头滚动,猛然呛咳出一口血来!   “皇上!”   “快请太医!”   “皇上,太医说了您如今决不能耗神动怒——”   半个时辰以后。   内阁诸重臣担忧地聚在乾清宫外面。   灌下一碗汤药的皇帝不顾太医的劝阻,将臣子召集进来,怒声道:“看何处还有地方,立即选一个出来,把代王府这一窝废物统统迁走!”   为首的方学士犹豫片刻,跪下道:“皇上,眼下不是好时机,代王府人丁易迁,搅乱的人心难以恢复,若于此刻将他们迁走,恐怕百姓以为是避兵灾,人心更加浮动……”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来回忆一下预言家·九:我觉得,我大哥他也活不长…… 第121章   皇帝在方学士的劝说中冷静了下来。   若是从前, 他不需要顾忌到如此地步,瓦剌闹得再凶,御驾亲征一回, 什么民心都稳下来了,但他现在的身体, 不容许他做这个选择。   皇帝心中憋闷, 道:“那要怎么处置?成锠虽不成器, 勉强还能管些事, 结果——就这么把自己荒唐死了!亏他们还好意思找朕做主!”   方学士沉吟着道:“外臣不能预王府事, 须得从代藩里重新挑一个镇得住的人,出头理事,弹压住众王孙。”   大同总兵手握重兵,还被闹得那么狼狈,正因领头的是代王府的龙子凤孙们, 他处置不了,局面才险些失控。   皇帝道:“哪里还找得出来?剩下的这些有一个中用的,当时就脑袋清醒地拦住了, 也不至于闹出这场乱子!”   皇帝这是一针见血,御榻前的大臣们也觉无言,想想代王这一家子, 最早时,是先代王世子纵欲早亡;随后, 先代王被一个馒头噎死;如今轮到第三代的朱成锠了,他就像要追随父祖风采似的——强抢民妇, 被不堪受辱的民妇一剪刀戳死。   祖孙三代,竟没一个死得体面,记宗谱的人都得挠头皮,不知怎么给他们遮这个羞。   找不出来也得试一试,方学士想了一下,从头问起道:“皇上,代王府大公子殁时无子,即是说,他这一支后嗣已绝?”   皇帝闷闷点头。   他其实想骂朱成锠两句,没儿子就没儿子罢了,失心疯了去祸害无辜民妇,话到嘴边心念一动,他这后宫缠成这个乱麻样,可不是差不多的缘故吗?   这一声就骂不出来,因此倒又冷静了些,琢磨起眼下的问题来。   朱成锠虽然到死在旁人嘴里仍是一声“大爷”,但他嫡长身份毕竟不同,这是无可取代的,虚悬的代王爵始终属于他,他活着,谁也越不过他去,他死了,继承权按制就归于他的儿子,明明白白,没什么可争议的。   但是,他还无子,那情况就复杂起来了,可以分裂演化出三个可能。   其一,皇帝恩准他从旁支里过继子嗣,嗣子以小宗入大宗,与亲子一般承袭王位;   其二,皇帝不允他过继,嫡长谱系断绝,代王府以绝嗣,除国。   以及其三,朱成锠照旧绝嗣,但不除国,继承权顺序移至与他血缘最近的兄弟,兄死弟及。   皇帝将三个可能都说了出来,询问众人意见。   臣子们有些相持不下,有认为该过继的,有认为该传弟的,倒是没什么人认同除国——不是臣子们乐意养着这么些宗藩,而是各人心里有数,再丢人再拿不出手的亲戚,那也是亲戚,皇帝或训或关都可以,真除了国,把亲戚的饭碗打碎,让人讨饭去,那是不太可能的。   因为朱成锠当年干的糊涂事,皇帝把代王的王爵从登基一直扣到现在,但终究,也只是扣着,不是剥夺。   争论一阵以后,方学士眼见互相说服不了,便提出建议:“皇上,镇国公为宗人令,最通宗藩承继,不如请镇国公来参谋此事。”   他这是公允之见,皇帝点头:“可。”   镇国公很快来了。   他先震惊道:“代王府的大公子怎么也——唉!”   他年纪很大了,拖拖拉拉地唏嘘了一阵,皇帝开恩给他赐了座,忍着没有催他。   镇国公自己感叹完了,得出的结论倒是很快,直接就道:“皇上,按宗法当传弟。”   一个姓陈的学士提出异议:“为何?大公子之弟崇仁郡王本为庶出,且已受封至外地,不当再参与代王府的承继才是。”   镇国公颤巍巍地摸了一把胡须,笑道:“道理是如此不错,但是陈阁老,老夫请教你,你为何称大公子为大公子,而不是代王爷呢?”   陈学士一怔,哑然失声。   方学士明白过来,立即道:“大公子既未封王,也未曾受封世子,爵位实际上仍在他父亲先世子那里,所以伦序当从先世子算起,大公子长兄既殁,就当由崇仁郡王进封!”   这听上去好像没多大差别,其实十分不同,打个比方,朱成锠如果有儿子,他的爵位首先就当传给长子,长子没了,便传于次子,而不是马上去给无后长子过继个血缘淡薄的旁支来,以旁支挤压亲子的生存空间。   这里面的关键点就在朱成锠到底有没有承爵,他如果受封,那爵位已经归属于他这一房,只在他这一房内流转,但他没有,爵位还在先世子身上,从先世子这一辈算起,朱成钧的继承权只在朱成锠本人之下,肯定高于他还没影子的嗣子。   诸学士日常参谋国事,对宗室里这些弯弯绕就有些闹不清楚,连皇帝先也没想到这一层,这时不由颔首:“镇国公老成持重,这理剖析得分明。”   其实皇帝原来就没什么兴趣给朱成锠挑选嗣子,只是他留着朱成钧在江西还有用处,不想轻动他,方犹豫了一下,命臣子讨论,如今讨论出这么个结果来,宗法为大,那是不必多说了。   人选定下来了,方学士问道:“皇上,如今是命崇仁郡王回赴大同,还是下旨进封?”   讨论出这个人选,也不一定就是要封的,只是欲压制住如今烂摊子般的代王府,必须在出身上足够,若这一层上差了,就算有些能力,也难叫同宗心服。   皇帝想了想:“拟旨召他回京,朕先见一见再说。”   **   抚州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朱成钧接到了旨意。   秋果一惊一乍:“大爷死了?”   “春英动的手?!”   “召爷回大同?”   他在屋子里团团转,抒发不尽满腔的情绪,跑出去雪地里又转一圈,仰头望着漫天细碎雪花,大声感叹道:“天上除了会下雪,还会下横财啊!”   这种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坐享其成的感觉秋果还没有享受过,跑回屋继续感叹:“爷,这也太好了!怎么会有这种好事啊!”   朱成钧垂着眼睛,还在看圣旨,没说话。   秋果以为他没明白,强调:“爷,我不是说代王位,我知道爷不稀罕那个,我是说,嗯——”他挤眼睛,“我们要进京了,还要回大同,大同离京城很近!”   朱成钧仍不理他。   秋果迟钝地想起来应该对朱成锠的死表示一下惋惜,就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道:“大爷还没到四十呢,就——唉,不过春英姐姐更可怜。”   他实在对朱成锠同情不起来,意思意思地说完就催朱成钧道:“爷,你说话呀。”   “说什么?”   “就——我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朱成钧终于抬了眼,反问他,“收拾东西还要我教你吗?”   秋果觑着他的表情,嘻嘻笑道:“爷,江西山水比大同好多了,我们当初费了好大功夫来的呢。”   朱成钧道:“哦。你喜欢,那你就留在这里。”   秋果原来想打趣他两句,但见他始终表情淡淡,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他摸不准朱成钧如今的心绪,干干地便也不好独个再往下说了,转而道:“大爷没了,皇上召爷回去,不召二郡王,他知道了,可得气死了。”   过好一会,朱成钧才“嗯”了一声。   他这一声纯是勉强搭理了一下秋果,并不是真觉得气到朱逊烁有什么得意,秋果听出来了,再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好吐吐舌头:“爷,我不啰嗦了,我去叫人收拾行装!”   他哒哒跑远了。   朱成钧把圣旨放到桌上,出门走到廊下,负手看着细雪纷飞。   雪不大,下到这会儿,庭院刚刚开始覆白,地面,廊外的大缸,花盆,树木,无声地一点一点变色。   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的心情变得平静。   他看了很久。   **   五天后,朱成钧整装出发。   途径临川时,朱议灵哈哈大笑着出来替他送了行,他的喜悦之情实在掩饰不住,单从表象看,倒好像他有望进封亲王了似的。   再往上经东乡时,朱逊烁就截然相反,秋果说得不错,他快要气死了,从大同出事到旨意抵达抚州,中间不过一个月,来得太速度了,他完全没时间做手脚或是争取什么,唯一能出气的,就是当街把朱成钧拦住,劈头大训。   多少年的夙愿啊,到头来便宜到了他从没看到眼里的这个侄儿身上,他简直想到地底下把朱成锠都打一顿!   旁人是喜也好,怒也好,统统干扰不到朱成钧,他只是一片平静,待朱逊烁语无伦次地训累了,就命随从继续启程。   赶在年根底下,他带着浩荡的车队抵达了京城。   京城也在下雪。   北方的雪比江西要狂放多了,铺天盖地的,一脚踩下去,脚脖子都没半截。   展见星捧着高高一摞奏章,小心翼翼地在宫道上走。   给事中所以位卑而清贵,因为值房就在皇城内,与内阁相对,从这位置就可知其机要了。   这个官职除了承担御史的职责,纠劾百官之外,甚至有权封驳圣旨——实际驳不驳另说,这个权利是有的,凡内外章疏,必经六科。   她手里这一摞就是才从文华殿抱来要与同僚审看的。   雪积得太深,尚来不及扫,被官员们来来往往踩得全是脚印,有的地方化成水风一吹又结了冰,比雪里走着还危险,她就没怎么抬头,只是费力地从满怀奏本的间隙里去盯一下脚跟前的路——   “啊!”   她一心看路,却没留神到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等她瞥见那袭玄色斗篷的下摆时已经晚了,心下一慌,脚下跟着乱了,踩到一片薄冰上,完全收不住势地往前撞去,前方的人很稳得住,动都没动,她独个儿把自己撞得七荤八素不说,奏本哗啦啦全摔雪里去了。   “对不住——”   展见星人也跌坐到了雪地里,她忙乱着抬头要道歉,然后,整个人怔住。 第122章   刺骨的寒意透过几层衣衫侵袭到了皮肤上, 展见星蓦然回神,忙跳起来,一边拍打着腰腿处沾上的积雪, 一边打招呼:“九爷。”   朱成钧拥着斗篷,手抄在里面, 眼睁睁瞧着她撞过来, 把奏本撒一地, 跌倒, 再爬起, 一直不言不动,直到这时,才终于挑了挑眉,出声道:“我又不是郡王爷了?”   两人因选妃事件倏忽冷淡下来以后,展见星就把对他的称呼改了, 一切都按官面上的规矩来,这一下重逢得突然,她没防备, 不自觉恢复了旧形容。   被点出来,她讪然着,又极力若无其事地躬身行礼:“下官参见郡王爷。”   朱成钧没说话, 目光从她半湿的袍摆,拱在面前冻得通红的手指, 微颤的身躯上一一掠过。   “郡王,皇上正等着您。”领路的内侍见他干站在雪地里, 也不叫给他行礼的给事中起来,小声含蓄地催促了一下。   “嗯。”   朱成钧抬了手。   片刻后,展见星有些挨不住,刚想抬头看看朱成钧的表情,头顶陡然一黑,一件斗篷劈头盖脸将她罩住,里面的狐狸皮毛还带着融融暖意。   她手忙脚乱地把斗篷拿下来,再抬头望时,朱成钧已走出去三四丈了,背影挺直,头也不回。   “……”   展见星看看斗篷,再看看还散在雪里的奏本,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打消了追上去还给他的念头——她没时间耽搁啰嗦,再者,虽然反目,毕竟无仇,连他这点好意都不肯受,未免是她太孤介了。   她便蹲下,把斗篷摊开,匆匆把奏本往里捡拾起来。   **   乾清宫。   皇帝先前动了场气,本已转好的身体又虚弱下来,加上寒冬时节,乾清宫的保暖要比文华殿好一些,皇帝大部分的政务便都挪到了这里来做。   召见臣子,也多在这里。   朱成钧待通报过后,进去行礼。   “起来吧。”   皇帝蛮有兴趣地把他打量了一下,他上一回见到朱成钧,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对朱成钧的印象还算不错,但不深刻,只觉得他是随心所欲没事找事的无数个宗室里的一个。   这个堂弟是在人走到了江西以后,才把存在感刷了回来。   如果可以,皇帝并不想把他调离,诸藩之中其实不乏有能之人,但是他敢用可用的,屈指可数。   用朱成钧,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也不算用,因为朱成钧在江西是震慑宁藩,回大同是镇压本宗代藩,虽然两边都连着天下大势,但从他自身来说,所有的作为只在宗藩之内,与地方民政军政是干系不大的。   这么有限的发挥空间,朱成钧偏偏就是都能彰显出他的能力与重要性,而同时他还很安稳,没问皇帝讨过任何王庄护卫之类,这么一想,皇帝自己都有点过意不去起来。   朱成钧当初自己主动要求去江西,明说了喜欢那儿的气候山水,不过三年,他这么没商量地一封旨意就把人调回来,总得给点恩典。   “坐下说话罢。九郎,大同如今的情势,你可还清楚?”皇帝先问。   朱成钧安坐点头,道:“知道一点。瓦剌崛起,野心勃勃,大同防线告急。”   皇帝听得最后两个字,微微扬眉,道:“大同并未有失,为何告急?”   “如果只能守,不能攻,就是险了。”朱成钧道。   皇帝瞬间几乎失笑:“你口气倒大!”   但笑过以后,他不得不承认,朱成钧说得对。   先成祖在日,五征蒙古,远逐蛮虏,后来从先帝直到如今,休养生息,近十年太平无战事,四海现盛世之相,但是,曾经的敌人也借此时机整合壮大,重新变成了一大威胁。   这个问题不能说是谁做错了,成祖五征固然战功赫赫,但几乎把国库都打空了,继任者因此必须以文治天下,给百姓恢复元气的时间。   “那依你的想法,该主动出击,与瓦剌一战了?”   朱成钧想了想:“可以等一等,冬天不打仗。”   意思最晚开春,还是应该打。   皇帝不由点头,其实他也是这个心意,他是敢于御驾亲征打亲叔叔的人,怎么会畏惧个瓦剌?朝廷目前的国力,本也远强于瓦剌,不过战场上的事,究竟怎么样,还是得打一打才知道,再多的预测代替不了实战。   皇帝深为清楚这一点,他把朱成钧调回来,就是为将来一战做着预备,大同不能总是被动防守,长此以往对士气是一大伤害,那么既然要战,所有不利苗头就要尽早掐灭。   “朕旨意里已说了,因着你大哥没了,特调你回来约束代王府。”皇帝道,“你本宗这些人,个个胡闹得不像样,才又险些给朕捅了个大篓子。这不是个好办的差事,你觉得你成吗?”   朱成钧点头:“可以。”   皇帝:“……”   他有点噎住。   朱成钧话不多,但很实在,没一句虚头巴脑的,皇帝甚为中意,话里就留了缝,朱成钧要是机灵点,这时候就该表示出为难,好提提要求了——谁知他也太实在了!   “你就不能谦虚点!”皇帝忍不住含笑说他,“朕问你,你就没什么要求朕帮忙的了?”   朱成钧望着皇帝,皇帝的表情舒展,但是说了一阵话以后,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透着一点蜡黄。这是病色。   他没朱议灵那么好打听,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皇帝病了。   病得不轻。   朱成钧心里下了结论,他本来无事可求,这时候心下一动,站起来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皇上。”   皇帝听他只是要问问题,奇道:“你说。”   朱成钧先看了看左右。   皇帝会意,命宫人都退出去,只留了一个老太监在角落里。   朱成钧不去管他,低声开口:“我想问皇上,当年究竟是怎么避过汉王追杀,赶至京城的?”   ……   室内安静得可怕,又凝滞得可怕。先前那一种严谨又带着些家常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好一阵之后,皇帝终于喘出口粗气来,伸手指他:“——朱成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朱成钧道:“我知道。我没什么可求皇上的,只怀此问九年,成不成全,皆在皇上。”   “你——你敢怀疑朕!”   “皇上,我如果怀疑,就不会问了。”   皇帝瞪眼片刻,发现这个歪理居然是对的——但他还是很生气!   “那你问这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地问,并且内心深刻觉得,代藩这一支,实在没一个正常的,这一个顶多是疯得不明显!   “我想求个明白。”   “求个明白——”皇帝冷笑起来,“你知道你这一求,求没了什么吗?”   “知道。亲王爵。”   “……”皇帝无话可说。   赔一个亲王进来也要问,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好,朕告诉你!”皇帝道,“当年先帝登基以后,怀念旧都,安排朕在南京预备回迁都城事宜,朕不赞成,悄悄提前回来想说服先帝,没想到先帝年寿不永,竟就与朕天人两隔。”   朱成钧静了片刻,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皇伯父在那个时候逝世,皇上不便说出有违背圣意的言行,所以才假借托梦绕小道之说。”   与那个神棍般的言辞相比,皇帝眼下怒极而出的话显然合理得多,只是朱成钧那个时候才从王府里放出来没多久,字都没认齐全,对于庙堂之上皇帝与太子在政见上的不同又哪里能知晓,所以他虽觉不对,无从猜测起。   在以后漫长的年月里,他没有再提起来,但是,他从未忘记。   这一个明白,他替自己求,也替先帝求。当然,从利益的角度,他干这种事没有一点好处。   皇帝的怒气降了下来,因为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跟着忽然领会到了,伺候先帝的千喜曾说过的朱成钧其人——有些异于常人之处,以及,很投先帝爷的缘法。   他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再开口时,就冷静了不少,又带着些很不君王的幸灾乐祸之意:“你说得没错,就是这样。现在后悔了没有?”   一个亲王位,就换这么个没奥妙的答案,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亏。   朱成钧摇头,然后道:“多谢皇上告诉我。”   显然毫无悔意。   皇帝便不满意,摆手撵他:“问完了,就去吧!别杵这叫朕来气。”   朱成钧行了个礼,便走了。   皇帝靠在炕枕上,闭目养神。   老太监走出来,手脚轻巧地将茶盅添满。   皇帝听着涓涓的水声,没睁眼,但是忍不住想说话,道:“这是个什么人——朕还以为他省心呢!”   老太监嗬嗬地缓慢笑了:“皇上,这样念恩重情的人,您明明也觉得感慨。”   “他胆敢怀疑朕,朕感慨什么?!”   “他是不恭,但皇上本来坦荡,自然能容得下。何况崇仁郡王虽不大会说话,可是这一片心,重着呢。谁待他一点好,多少年过去了,都记得清楚。”   皇帝没说话,许久之后,才似犹带不满地哼了一声。   **   朱成钧往皇城外走。   快到端门时,他顿了一下,往西边的一排廊房拐去。   这时候不需要面君了,时间上不着急,内侍不敢再拂他的意,便老实站在道旁等着。   朱成钧挨间寻了一下,很快在左手起第三间找到了他要走的人。   展见星裹着他的斗篷,凑在一个火盆旁,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封文书。   她看上去很冷,把斗篷裹得紧紧的,脸颊挨着领边的绒毛,只有手臂露在外面,纤长的手指捏着文书翻看。   察觉到门口的光被挡住,展见星抬起头来,然后——   呃,她看了眼堵门的朱成钧,又忍不住瞄了眼身上的斗篷,感觉,有点尴尬。 第123章   展见星力持镇定地把文书放过一边, 站起来想把斗篷解下来还给他:“郡王爷——”   她摔在雪里发愣那一会冻得不轻,回到值房只能靠着一个炭盆取暖,实在耐不住寒, 才把他的斗篷穿起来凑合一下,哪知道, 他居然还会找过来。   她刚开口, 被朱成钧打断:“我不冷, 不要衣裳, 你出来, 有话问你。”   展见星怔一下,值房里还有另外一个官员在,她不好多说什么,转头低声与他交待了一句,便走出去。   六科值房紧邻午门, 出来便是一片宽阔的走道,走道前方,汉白玉石建造的五座金水桥并列延伸出去, 那是每逢朝会官员们上朝的必经之地。   值房里不暖和,外面更冷,展见星一开口, 就哈出一口白气来:“郡王爷有什么要垂询下官?”   朱成钧一身素服,行在她旁边, 倒似闲庭散步,他说话的声音略为低沉:“皇上病了?”   展见星微讶道:“——对。”   不料他开口便是正事, 她说起这些自如得多,想了想,补充道,“八月里病的,本已快将养好了,结果十月初大同生乱,皇上气得病情又有所反复,如今还在静养当中。”   她说得很细,朱成钧听了,点点头。   说到大同,展见星想到了朱成锠的死,虽然他是活该,但于朱成钧来说,祖父祖母,父亲,长兄,与他血脉最近的亲人们已全都从这世上离去,她忽然有点不好受,低声道:“郡王爷,请你节哀。”   朱成钧却未领情,漠然道:“我没什么可哀的。”   展见星:“……”   行吧,他想得开也好。   朱成钧又问她:“皇上生的什么病?”   展见星犹豫了一下:“说是腹疾。”   对于皇帝这病,她心底是有疑惑的,好好的健壮男子,忽然就有了缠绵病榻的趋势,而随后病倒的汪皇后病得更重,将近四个月过去了,竟一直未见外人,宫里因此已经有了些不好的传言出来,她处皇城之中,多少听见了点。   那些传言有些荒诞,未必是真,但由此可以看出,已经有不少人觉得这件事不寻常了。   “你觉得不是?”   展见星坦白道:“是不是我不知道,但似乎牵扯到宫闱之中,我不便打听。”   朱成钧随口道:“怎么不便?你要是打听,该比别人都方便。”   展见星一怔,反应过来他是说钱淑兰——难为他居然没忘记,还想得这么快。她摇头道:“不,我不能问,我也不想问。”   她与钱淑兰的关系可能会在将来发挥作用,但眼下无疑是桎梏,她要是探头探脑地去瞎打听,落到皇帝眼里可不知该怎么想了。再者,她当时帮助钱淑兰只是想给母亲留一条路,并不图自己的幸进,所以本心确实也不想卷到后宫里去。   朱成钧勾了下唇角:“只有你才这么想了……”   换成别人,有这条捷径,不知该怎么削尖脑袋琢磨着去利用。   展见星莫名,道:“钱妃娘娘是后宫嫔妃,我本就不该——”   “钱妃?”朱成钧侧头,“不是嫔吗?”   展见星意识到他才上京,许多消息是滞后的,便解释道:“钱妃娘娘九月时晋封了。”   朱成钧并不真的在乎钱妃,不过顺口一提,听见了,无所谓地点了下头。   展见星在中枢任职,当然知道他被召回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巧,会先在宫道上撞见一回。以皇帝召他的用意,他以后恐怕免不了要和京城方面打些交道。她心内挣扎片刻,还是低声提醒他道:“郡王爷,京中情势似有不妥,尤其涉太子事,倘若有旁人来和你闲话,你最好不要理会。”   她知道以朱成钧的为人,并不会主动关心这些事,只是怕他不经意中了别人的谋算,故此忍不住透了口风。   朱成钧微有意外地回望了她:“太子怎么了?”   他不是意外太子,那个小孩子怎么样,他全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没想到,她还能把这种事提醒给他。   展见星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宫中有传言,太子不是皇后娘娘亲生,而是钱妃所出,皇后——阴夺人子。”   虽然皇帝封锁消息及时,但那个宫人在宫道上嚷出太子身世时,在场人数不少,又怎么可能真的完全隐瞒住,更别提皇帝随后不知为何,还试图将太子交由钱妃抚养,这反常更加助长了流言的滋生。   朱成钧蓦然停住脚步,关于钱淑兰的过往在他脑中一一闪过,他肯定地开了口:“什么传言,这就是事实,展见星,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展见星哑然,知道瞒不过他,只有默认。   “原来如此——”朱成钧失笑。   他笑的是自己,她在他眼皮底下,居然能把这么要紧的事瞒住他这么多年,他这一生所有的蠢,全都犯在了她身上。   他应该自嘲,可是这种情绪迟迟泛不上来,她从前为什么不告诉他,与现在为什么告诉他,理由其实一样:不想他作为身份敏感的宗室,卷入到有关国储的事件里去,这对他没有好处。   有一瞬间,他有点生气,她为什么不索性对他坏到底,可是很快更多的热意就从心底不可控地翻涌了上来——他知道她没别的意思,私情与公义在她那里分得清清楚楚,就像她用那么干脆的方式了断他的念想以后,还能客客气气地叫他“郡王爷”一样。   但,他还是忍不住。   即使这种欢喜令他自己都觉得无聊,也还是欢喜。   他继续走起路来,但眼神没有看路,而是定在她清秀的侧脸上:“展见星,我也提醒你,皇上身体比你想的要差。”   展见星吃了一惊:“怎么会?皇上只是在静养,内阁的先生们都是这么说的。”   “不差,就不用召我回来了。”   “那是因为代王府引发了民乱,而王府里无人可以约束。”   朱成钧道:“对,但也不对。我问你,瓦剌与宁藩,孰重?”   展见星怔住。她不是答不出来,相反,她一口就可以答出。   正因为如此,她才发现了他说的“不对”之处——瓦剌固然离京城更近,但究其根本威胁,或者更准确地说,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分析这两方的威胁所得出来的结论,必然是宁藩更重。   皇帝这一支就是以宗藩入继大统,怎么可能不对宗藩报以最高的警惕,昔成祖上位后首要着手之事就是把兄弟们迁的迁,护卫砍的砍,致使太/祖时所建立的诸藩拱卫中央的武备体系到了成祖朝时,几乎全线丧失。   当然,成祖也不是没有补救之策,他对此所做的就是迁都,以天子守国门。也就是说,大同实际上是在皇帝自己的戍卫之下,代王府这么多年没干一点好事,也没真正动摇过大同防线。   相比之下,宁藩才是远隔千里,京城力量难以立即企及,机缘巧合下,朱成钧在那里立稳了跟脚,皇帝正该用好他这颗棋子才是,怎会放弃已经布好的局,说一声调,就马上把他调回来?   展见星心里悚然,她此前从未想到这一点,而朝堂里也没有任何人提出来过,并未所有人都不够聪明,而是一般的官员们,实在很难从这个奇峭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   只有朱成钧。他对许多事都无动于衷,却又对人心算计有天生的洞察,从这一点便可推算出皇帝病势不妙,皇帝因而心生慎微,因而打破既定布局——   展见星心内忍不住已有认同,但仍谨慎道:“郡王爷,兹事体大,不宜轻下论断。”   朱成钧漫不经心地道:“没有轻下。我确认过了,刚才问了他一个问题,他回答我了。”   展见星惊道:“你直接问皇上了?”   外朝都以为皇帝已近痊愈,可见皇帝并不想把自己真正的病势暴露出来,引发人心不安,他就这么问——皇帝又怎么会回答他?   朱成钧道:“不是。”   展见星才松了口气,就听他跟着把那个问题说了出来。   “——!”   这还不如问皇帝的病呢!还好套个关心圣躬的壳子!   展见星瞠目,心跳都惊乱了一拍,迅速左右看了一圈,见附近无人,才极低又急促地道:“九爷,我知道你一直记得先帝待你的好处,但是这种诛心之言,你怎么能当面相问,你是宗室,皇上多有优容,但——”   “但天威难测嘛,我知道。”朱成钧道。   他说着这种话,却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见到面前有一块冰,还特意踩上去,把那冰踩碎了,好似顽童嬉戏,透着不错的心情。   展见星倒也懂得他那种多年心事终于消解了的感觉,但她在这一刻真是笑不出来。   她混乱地问:“——皇上就回答你了?”   “是啊。”   朱成钧把脚从冰上移开,侧过头,他的眼神也如碎冰般剔透,嘴角一动,扬起一抹说不清意味的笑意:“你慌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就不想找个人说一说呢?”   他望着展见星,进一步点了一句:“这件事里的疑问,我都记得,皇上自己怎么会忘记?天下也不会只有我一人在猜测,你以为,皇上不明白这一点吗?”   展见星失语。   皇帝一定明白,流言这种东西,也许会随着散播流言的人消失而淡去,但不会完全消失,总会有些乐于阴谋论的人孜孜不倦地猜测。而要命的是,皇帝真的在此事上没说实话,他没法说服自己清者自清。   所以他揣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当真的有人不怕死地问到他面前时,他当然愤怒,但同时,也或许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说出口的契机。   “郡王爷,你还是太行险了。”展见星回过神来,低声道,“皇上震怒降罪的可能,比回答你的可能大多了。”   皇帝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问题就等于在问他是否在先帝的死上动了手脚,他别说回答朱成钧了,直接叫人把他拖出去打一顿都是轻的。   “但他还是回答了我。”朱成钧回望她,“因为他对己身不安,他不只是在回答我,也是在给他自己一个交待。你懂吗?”   展见星怔愣片刻后,心底透寒。她懂。   皇帝的心志比一般人要坚强得多,这是她之前认为朱成钧行险的原因,无论朱成钧有多少理由,那不过都是朱成钧的理由,皇帝选择说出来,只会是因为他自己想说,而像皇帝这样的人,到了什么时候才需要给自己交待——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她很想说朱成钧想多了,可是她清楚,他不是无的放矢。他猜测皇帝病势而有意问出那个要命的问题,又借那个问题反过来确定了皇帝的病势,两者是互为因果,首尾相合。   两人这个时候已走到了金水桥前,桥身与前方文武百官上朝时站立的阔大广场一并被白雪覆盖,十来个内侍正在广场上扫着雪,再前方,就是天子举行大朝时听政所用的奉天门。   丹墀上的雪已经扫尽了,露出冷硬的地面,重檐飞脊上的积雪则还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庄肃又辉煌。   他们身边,也有三两个官员行过。   朱成钧丧兄服素,没穿戴冠冕,官员们认不出他的身份,路过时有点好奇地把他打量两眼,朱成钧也扫了一眼他们,转而问展见星:“我记得,你第一次进宫,好像就很羡慕这里的人。现在这样,就是你想要的吗?”   那是将近十年之前的事了。他不提起,展见星自己都已忘记。她有点感慨,点头:“是。”   官员们走过去了。   朱成钧举目望向前方的奉天门,微微眯眼,道:“我也可以给你。你要吗?”   这一句话里面所蕴藏的含义就真的是——   展见星顷刻回神,心惊肉跳:“郡王爷,这是什么地方,你慎言!”   他简直是,一句比一句吓人。   朱成钧不说话了。   展见星自己定了定神,倒又觉得无可奈何起来:“你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做那样的事,何必胡言惹祸呢。”   朱成钧转头。   他确实不是。   她倒好像比他还确定一样。   他望着她,眼底涌上了微微的笑意,却道:“你就知道我不是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快发了感觉不对,缺东西,撤了重想,我可以卡死,九自己找糖吃的人设不能崩。   补九之心路历程小剧场:   没见面之前:冷静,非常冷静。   见到面之后:马上被爱情(自己的)冲昏头脑。 第124章   元德八年的最后一个月尚算平稳地度了过去, 元德九年始,朝堂上下都忙碌起来。   皇帝已决意派兵攻打瓦剌。   兵、车马、民夫、粮草,这四者将大部分衙门都牵涉进去, 展见星所在的户科有稽核钱粮收支盐运库钞等职责,一科八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不但白日, 连晚上都要安排人轮流值守。   三月, 皇帝以泰宁侯为主将, 领十万京营大军, 赴大同出征。   这期间的代王府一直很安静——特指对外,对内实在是鸡飞狗跳不足以形容,因为朱成钧归府以后,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为长兄发丧, 一件是下令王府内所有男丁闭门居丧读书。   第一件没什么可说的,朱成锠的丧事本身有陶氏在操持,但她人垮了大半, 办得零零落落的,朱成钧接手以后,整肃了一下, 总算把朱成锠还算风光地送去和父祖一块躺到了地下。   第二件就让他的叔兄弟侄都要跳起来了,先世子传下来的长房这一支人丁已经单薄到了只剩下朱成钧一个, 但先代王本身很能生,足足留下十一个儿子, 除去先世子及就藩江西的朱逊烁,大同现在还有九个,其中有已受敕封的,也有没受的,都是朱成锠朱成钧兄弟俩的叔辈,各自又娶妻生子,繁衍出不知多少子嗣。   侄儿们在家守一守罢了,哪有把做叔叔的也扣着守丧门都不许出了的?九个叔叔一个比一个不服。   朱成钧不管,他把纪善所及已空了好几年的长史司收拾出来以后,就下令男丁们都入内读书,成丁在长史司,未成丁在纪善所,各派了教授,叔叔们年纪大了学不进去,有不愿来者,也可以,那就在家自学——学不学他实际不能勉强,但是,能不能出门他是管得了的。   照着教授讲学的时辰,派了护卫看守住府门,住在王府外面的,他也一视同仁,一样去把人家大门接管了,不听课可以,作息就是这么个作息,谁都别想例外。   有的已经受封郡王的叔叔自己也有护卫,两边对上,朱成钧从江西带来的人手经过分拨以后不太够用,他就征用代王府的,代王府仪卫司的孟典仗做过他的武师傅,出头响应了他,在孟典仗的串联下,整个仪卫司都向他倒了戈。   把跳得最凶的排行第三的僖顺郡王的护卫揍服以后,余下大部分连个封号还没捞着的叔叔们被迫暂时老实了下来。   收拾了大的,跟着就是小的。   小的必须得入纪善所。   代王府这些王孙,大的不像话,小的有样学样,也没几个学出来好的,朱成钧自己就是文盲出身,很知道侄儿们的水平,对他们也很宽容,给了三个选择:要么,每天听教授的话背下当天所学的书;如果笨到背不出或者懒得背,也可以,那就抄,抄完十遍就准许下学回家;不愿意背,也不愿意抄,那还有最后的折中之法——挨十下手板,每天来挨完就走,这个是最快最简单的。   开头颇有几个不信邪的王孙选了第三条,王府里那些教授有哪个敢真对王孙下手的,还不是走个过场就罢了,哪知道,教授确实不敢打,统计好了愿意挨手板换早走的王孙人数以后,就去把朱成钧请了来。   朱成钧亲自动手,第一下下去挨打的王孙就后悔了,反口说愿意抄写,朱成钧答应了,但是从明天开始算,今天的十下就要打完。男儿丈夫,说出了口怎么能不算话。   王孙们被按着挨完十下,手板肿起来半寸高,鬼哭狼嚎之声,响彻纪善所内外。   哭完以后,晓得此路不通,大多选择了回去抄书。其实里面不少人尤其是年纪长一些的王孙是有点诗书底子的,背是懒得背,抄十遍不算多为难——但为了求快,抄出来和鬼画符差不多。   朱成钧把这部分又挑出来,心平气和地和他们说,既然写个字都要打折扣,那饭食想来也不用吃那么饱,有个五分就够了。   如此这般,两三个月下来,把侄儿们整治得吃顿饱饭都得卖力气,仅剩一点心眼,也用在和他内斗——斗赢了才能出门,外面自然是太太平平了。   其中僖顺、康惠两个有封号的郡王实在受不得侄儿的气,明知道这会儿不受皇帝待见,也逼到上书告状来了,告朱成钧不敬长辈,乃至有派护卫封锁长辈门户的悖逆行径,又残害侄辈,动辄责打,克扣饭食……总之,代王府是已经被这个侄儿祸害到民不聊生了。   皇帝全副精神都在已经出征的战事上,对这种奏本当草纸都嫌硬,看在亲戚情分上,看完以后批复了一句:读书是世间至理,尔等正当好好读书!   就原样发回。   又有点悻悻地对左右言道:“那小子倒是没说大话。”   不用额外问他讨恩典,手里就有什么就用什么,说可以,那就是可以。   老太监附和了一句:“如此最好,皇上不需操心了。”   说罢从试过药的宫人接过药碗来,奉与皇帝,见皇帝皱眉一口气把药喝了,又要取新奏本来看,他忍不住劝道:“皇上,歇一歇吧,您的龙体要紧。”   这一句里有着掩不住的忧心。   皇帝摇摇头:“这时候,朕哪里歇得下来。”   “但是您的身子骨——”   皇帝揉揉眉心,道:“朕知道。朕心里也不是不顾虑——但是养了这么久,也不见多少效用,不趁着朕还能支撑得住的时候把这桩大事办下来,难道留给大郎吗?朕青年时接先帝的位子,犹觉吃力,何况大郎那么点年纪。等把瓦剌的势头打下去,朕再好好歇一歇。”   老太监知道劝不回转,只得默然着要退回角落里去。   皇帝牵挂的事情却多,一下想起来又问:“汪夫人出宫了没有?朕先前忘了,早知不该叫她跟大郎一天,免得跟大郎撞一块去,又生啰嗦。”   老太监道:“老奴去叫人问一问。”   他快步出去,但再回来时,脸上带了掩不住的惊色:“皇上——太子殿下私自从坤宁宫跑走了,外面那起子奴婢不敢说,正慌了脚地到处找!”   “什么?!”   皇帝猛地站起,一口郁气呛到喉间,连着先前药的苦意都泛了上来,他捂胸咳嗽起来,老太监忙上去拍抚,拍得两下,皇帝把他手拂开,道:“快去坤宁宫!”   **   坤宁宫。   这大半年,汪皇后都病着。   是真的病,越病越重——与皇帝无关,皇帝只是禁了她的足,但不至于对自己封的皇后做别的手脚。   汪皇后是自己熬出来的病,她又愧,又悔,又伤,又怕,一时被愤怒冲昏头脑,造成这么一个无法挽回的后果,多少年的情分毁于一旦,她不敢想,又不能不想,白天黑夜不能闭眼,一个再康健的人这么煎熬着,也该作下病来了。   年初时,她病到不能起身,皇帝得知以后,默然半晌,终于开恩来见了她一回。   这一回见过,汪皇后的心沉到了谷底。   皇帝的态度算得上平静,没质问,也没训斥于她,正因如此,汪皇后深深明白,她与皇帝之间,完了。   没有人能大度到被枕边人下毒还不介怀,当这个事实已经造成的时候,是不是起于误会已经一点都不重要,因此毁损的身体才是真的。皇帝还能容她在皇后这个位子上抱病,已经称得上仁慈。   所以见过以后,汪皇后的病更重了。   而到这个时候,皇帝也终于挨不住朱英榕的闹腾,松口允许他每月初一十五前来坤宁宫给汪皇后请安,面见时,会有皇帝派的人在场看着,倘若汪皇后敢说出不该说的话,那就没有下一次了。   这个方案执行了两个月,一直顺利,只是前日太医看诊过后,报说汪皇后已病入膏肓,只是数着日子过了,随后看守坤宁宫的宫人前来,转达汪皇后临死之前,想见一次家人的恳求,皇帝念及从前的情分,还是允了。   但皇帝忙于关注战事,忘了今儿是四月初一,正好也是朱英榕前去请安的日子。   这一下,就捅出了乱子。   皇帝赶到坤宁宫里时,坤宁宫上下已经乱成一团,汪皇后倒在床榻里,面如死灰,看着只剩了一口气,汪皇后的母亲汪夫人瘫坐在床边,呜呜呜地把一条帕子都哭湿了。   皇帝一见,就涌上了满心的烦恶,大怒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跟大郎的人呢,都死光了吗?!”   一个宫人跪爬着过来,战战兢兢地禀报道:“回皇上,先前太子殿下来给娘娘请安,正巧汪夫人也在,皇后娘娘死死拉了殿下的手,来来回回地说着,叫殿下往后多看顾着汪家,殿下当面没说话,出去以后,忽然就拔腿狂奔,殿下人小,跟殿下的人又没防备,绕了两个圈子,居然——居然就把殿下跟丢了。”   另一个被皇帝派来看守汪皇后的是个老成持重之人,跪着道:“殿下的侍从以为殿下也许回了坤宁宫这里,返回询问,奴婢们才知道,请皇上别着急,如今能派出去寻找殿下的人,都已派出去了,宫门各处都有守卫,殿下走不远的,必然还在宫里。”   皇帝深吸了口气,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马上增派人手,全宫搜寻!”   **   六科值房。   展见星站到一排值房最里侧的一间屋前,踯躅片刻,见门扉虚掩,而左近无人,方推门而入,然后返身将门栓牢牢插好。   对她来说,在宫里当差,最大的一个不便就是人有三急,幸而宫里为了避免气味飘散,没建蹲坑式的茅房,全使用的是木桶,免去了被同僚邀请“同去”的烦恼。   但展见星每次要使用时,仍再三小心,见到后扇窗户开着,她又走去关了。   才要走向屋中放着的红漆木桶,她忽又觉不对——那扇窗白日是不会开的,就算是男人,也没开窗让人看自己出恭的爱好。   她放轻脚步,走回去,猛地将窗扇重新推开——   “哎呦。”   一个朱衣孩童捂着额头,满脸泪痕地仰头瞪她。 第125章   半刻钟以后, 展见星与朱英榕面对面站在了窗下。   所以过了这么久时间,因为他们经过了一番对话。   展见星脱口道:“太子殿下?”   朱英榕道:“你认得我?”   “殿下,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不许叫人, 叫人我就跑。”   “——殿下,跟你的侍从呢?你一个人在这里?”   “不要你管。你就当没看见我。”   “殿下, 这不可以。你的侍从跟丢了你, 要丢命的。”   “随便。我活着也没意思。”   “殿下, 出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吗?”   “没人欺负我, 也没人在乎我。你走吧, 再啰嗦,我就告诉父皇,就是你欺负我。”   “好,我陪殿下去见皇上,殿下可以让皇上处罚我。”   “你——哼!”   小太子哼完以后, 终于允许展见星翻窗出去,和他呆在了一起。   窗外跟宫墙形成了一个类似夹角的空间,一般人路过不特意扭头看的话, 不大会发现,所以朱英榕才能在这里暂躲——摆放木桶的值房窗户虚掩着,他踮脚看见里面没人, 原来是打算从窗户爬进去的,但是没找着垫脚的物事, 才耽搁了下来,被展见星发现。   朱英榕抬手抹了一下脸, 他哭过一会了,眼泪被风吹干在脸上,滋味不怎么好受。   展见星随身带了帕子,见此从袖里拿出来给他,朱英榕犹豫一下,接了过去,把脸又擦了一遍,看得出他自己干这事的时候不多,擦得没有章法,还带着点赌气的意思。   展见星见他似乎冷静下来,斟酌着问他:“殿下,您受什么委屈了吗?”   她不问还好,一问,朱英榕嘴一撇,但他又要撑着,把嘴唇抖抖地抿成了一条线,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倔强地把眼睛瞪大,不肯令它掉下来:“没有。”   说是没有,但看上去分明是委屈大了。   皇帝如今已经亲自带着他起居了,皇城内外,又有谁敢对这位尊贵的小太子有一点儿不周到,他究竟为什么还能有这幅形容,虽不肯说,展见星也猜得到一二。   大人的私欲,最终的苦果却结在了孩子身上。   朱英榕没撑得住,两颗豆大的泪珠还是滚落下来,他的视线随之清晰起来,望见了展见星面上的表情。他嘟起了嘴:“你是不是同情我?”   倘若这一句还算寻常的话,那下一句就真的令展见星惊讶起来了:“你为什么同情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展见星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朱英榕自己处在伤怀之中,竟还能分神探究到别人的心思,这份敏锐聪慧,显然已超出了他的年纪。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朱英榕盯着她问,而他下一个问题总算显露出了一点应有的稚气,“你是谁?”   他跟展见星说了好一会的话,竟才想起来问这件事。   “臣是户科给事中展见星,就在旁边的值房里当值。”展见星有点好笑地回答,同时躬身行了礼,“殿下,您的侍从在哪儿?臣送你去找他们吧,或者殿下愿意去乾清宫?”   “我哪都不去。”朱英榕再次拒绝了她,小脸也又拉了下来。   “你到底是不是知道我的事了?是不是——”朱英榕追问着,脸颊都微微涨红,“是不是别人都知道了?”   展见星意识到了他在意什么,摇头:“殿下,并没有。”   身世存疑已经够糟糕了,而太子的身份还注定他必须活在千万人瞩目之中,这个疑点也会叫人挂在嘴边评说,以他的灵敏善感,心里怎么好受。   朱英榕仍不放松,跟着就问:“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那你是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展见星只迟疑片刻,便知道她不能再虚言回避,站在她面前的是七岁的幼童,也是将来的天子,她已经报了官职名姓,若扯谎,是在给自己的将来埋下隐患。   她低声道:“殿下,臣在皇城内当值。”   她点到为止地表明了,自己会无可避免地耳闻到一些。   朱英榕明白了,他咬了一下嘴唇,问她:“——你听见别人都是怎么说的?”   “就像殿下知道的那样。”   朱英榕闻言,不满地哼了一声:“你也不说老实话。”但他的眼神还是缓和了下来,“你不敢说。算了,你至少没有骗我,非要说什么都不知道。”   “我听到的假话实在是太多了。”他稚脆的嗓音里,显出一点大人似的自嘲来,“都觉得我还小,把我当傻子哄。”   展见星尽量温和地道:“殿下,以臣之见,大部分的人,也是为了殿下好。”   朱英榕瘪了嘴巴:“……”   展见星愕然,不知这句话怎么又戳着了他,小太子刚才一路逼问着她的时候明明还很威风。   “殿下,您怎么了?”   “你骗我!”朱英榕又反了口,指责她道,“哪里有那么多人为我好,都是想着自己,叫我去照顾他们,谁真的理会我呢……”   他声音低下去,眼神中透出一点阴郁。这实在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情绪。   ……   展见星第一次意识到聪明不见得是件好事,他倘若天真一点,不那么能分辨人心,或许不会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多烦恼了。   她同时听出来他的话音不对,竟有隐隐指着汪皇后的意思——这是个很简单的排除法,皇帝要照拂什么人,自己金口一开就能办了,不可能指使这么小的儿子,钱妃母子相认都未如愿,更不可能对他说这种话,再有别人,那分量还不足够到这么动摇他的心志。   她不去深问,只是道:“殿下,不论旁人怎么样,皇上总是一心为了您,是不是?”   朱英榕犹豫一下,点头。   他对父亲的爱还是不怀疑的。   “那么,有些事您如果自己想不明白,又放不下,可以告诉皇上,听皇上的教导。”展见星口气平缓地劝着他,“至于旁人面前,还请您慎言,殿下刚才的那些话,臣会守口如瓶,但殿下想,倘若您碰上的不是臣,而是一个心怀不轨,又或是邀功希宠之人呢?”   底下人怎么传,都不过是一种流言,但朱英榕自己说起来就不一样了——还是在皇城里随便遇上的一个官员,虽则是他一直在逼问展见星,但也是一种透露,这本身是种很不妥乃至有点危险的行为。   朱英榕怔住,小脸上流露出了后悔神色。   他是个极聪明的孩子,被这一点,已经反应了过来。   他刚才那些问话,看似是他占上风,实际每一句往小里说是不留神,往大了说就是授人以柄。   “我——”   “殿下——!”   “殿下,奴婢终于找到你了,奴婢们魂都快吓飞了——”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两三个穿着青贴里的内侍飞奔着过来,表情皆是几乎喜极而泣。   展见星见到他们的来势,原正要往后让一让,脚步抬起又顿住。   她望着为首的一个扑过来直接把朱英榕抱住的内侍,差点想要揉揉眼,这一刻的惊讶之情,实在不下于刚才推窗看见朱英榕的时候。   “殿下,太好了,快让奴婢看看,您没事吧,哎,都是奴婢服侍不周——”   朱英榕跟这个内侍显然比较亲近,由着他扶着肩膀,唠唠叨叨地把他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道:“我没事。”   他顿一顿:“碰见了六科的大人,说了一会话,我们回去吧。”然后仰头看了展见星一眼,向她道,“你说的话,我记下了。”   这就是纳谏的意思了,能明确跟她表这个态,足见小太子还是有心胸的。   但展见星一时无暇回答,她的目光,已经跟蹲在地上的内侍对上。   内侍眼中的惊愕之情不下于她——展见星入值已有大半年,他知道这个曾见证他最狼狈最不堪时候的旧识也来到了皇城,他尽力回避,他是太子侍从,一般用不着到六科这儿来,所以一直都回避得还算成功。   但是今日太子含怒突然奔走,他满宫搜寻,他心急如焚,他忘了。   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李振。”   对面的青袍官员已冷静着叫出了他的旧名,这个名字,本已随至亲埋葬在了那座简陋的坟墓里。   木诚站了起来,尽管他的双腿沉重得好似灌了铅,但他尽力把腰背挺直了。   “李振是谁?这位大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奴婢姓木,单名一个诚字,尽诚竭节的诚。”   展见星摇了摇头,没和他争辩,只是举步往外走。   她不知道李振怎么会改名换姓净身进了宫,但这样曾滥赌至破家的人,绝不适合留在太子身边,她既然发现了,就不能不上报。   木诚自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头脑一嗡——他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还不能翻身,他此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他整个人都将变成一个笑话!   “这位大人,你真的认错人了,你站住,你——”他慌乱地拦着。   展见星不得不站住,她不能和人有过近的身体接触。   朱英榕茫然地仰着头,把目光在两个人中间来回望着,他纵然聪慧,也不知道此刻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振,你让开。”展见星冷声警告,“我为着殿下的颜面,不在此处与你多说。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应当有数。”   木诚就是有数,他才要拦,但是皇城之中,他一个还没混出头的内侍怎么可能把正式官员怎么样,僵持片刻以后,他绝望地只能扭身跪趴到朱英榕的脚下:“殿下,奴婢求殿下救命——”   砰。   众人身后,窗户之内的那间值房里,曾被展见星仔细栓好的那扇门被人一脚踹开。   踹门的侍卫迅速躬身让开。   皇帝站在门口,威严微黑的面容透过窗扇,与那一片混乱相对。   “都跟朕来!” 第126章   乾清宫。   展见星是中过探花的人, 记性自然没有问题,她立在宝座下,从自尽的前大同知县李蔚之说起, 到崇仁赌坊案及冒氏等,说了足足一刻钟, 将木诚的来历交待得清楚明白。   皇帝专注地听着, 中间偶尔扫过木诚一眼, 那目光已跟扫过一个死人差不多。   木诚瘫跪在地上, 冷汗湿透了几层衣裳, 心头是满满的恐惧与不甘。   “殿下——”   他忍不住向一旁站立的朱英榕膝行了两步,朱英榕目光和他一触,却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展见星叙说的那些事对他而言太陌生了,他没法和一向服侍他忠诚勤恳的木诚对起来,这让木诚这个人也变得陌生起来。   木诚眼中显出绝望, 哀鸣般地又叫了一声:“殿下!”   他这一声叫嚷得大了些,皇帝冷冷地扫他一眼,挥了挥手。立时有侍立的两个强壮内侍过来, 要拖他出去。   “殿下,奴婢从前确实糊涂过,铸下大错, 但奴婢到殿下身边至今,可曾多说一句话, 蛊惑过殿下做过一点恶事?”   皇帝眼皮底下,木诚不敢怎么挣扎, 只是一边被拖出去,一边抓紧时间向朱英榕求救。   朱英榕与他悲切泛泪的眼睛对上,终于犹豫了一下,道:“慢着。”   内侍看一眼皇帝,停下了手。   朱英榕问:“你真的做了那些事吗?抢走家里仅剩的一点钱,害死了你的母亲与孩子?”   木诚暂时得到了自由,但他的命仍如悬丝,随时可能断裂,他跪在坚硬的金砖上,汗出得更快,更急:“奴婢,奴婢——!”   他哽咽住,说不下去般,而后忽然埋下/身去,把脑袋用力地撞在砖地上,砰、砰砰。   “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鬼迷心窍,奴婢该死,该死啊,死的为什么不是奴婢!呜呜——!”   木诚是成年以后净的身,生理上仍保留了大半男人的特征,粗豪凄然的哭声并不动听,回荡在宫室之中,却更容易令人生出一种恻隐来。   他不辩解,但得到的效果比辩解要好得多,朱英榕责备他道:“你现在后悔,当初为什么那样呢。刚才展大人认出你来,你还说他认错了人。”   这是指责,但也是容许他说话了。   木诚呜呜又哭了两声,才抹着泪抬头道:“皇上,殿下,奴婢那时真的不知道升哥儿病了,奴婢的妻子不愿意看见奴婢出门,常常拿孩子有恙说话,奴婢以为那次也——哪里知道会是真的。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后悔,悔得恨不得死了。”   木诚砰砰地又开始磕头:“奴婢浑浑噩噩了好一阵子,后来,实在熬不得了,因此伤残了自身。奴婢改换名姓进了宫,是实在无颜再姓李,也无颜再见任何一个故人,只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能过几年是几年,过不下去,安安静静地死了罢了。”   “哪里想到会有缘法服侍殿下,殿下别见怪,奴婢说一句胆大包天的话,奴婢的升哥儿没了的时候,和殿下当时的岁数差不多,奴婢一看见殿下,就觉得是老天给了奴婢一个恕罪的机会,奴婢愿意把心肝都挖给殿下,只求殿下别误会奴婢,奴婢对殿下,绝无一丝半点不敬不轨之心——”   朱英榕稚嫩的面上显出动容之色。   “父皇,”他迟疑着,面向上首的皇帝道,“父皇把木诚拨给我以后,他确实没有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服侍我也比别人都尽心尽力。”   皇帝不糊涂也不心软,摇了摇头:“大郎,这件事朕不能依着你,这样的人不能再留在你身边,朕会另挑好的给你。”   皇帝这句话就等于定调了,木诚面如死灰,最后磕了个头,颤抖着道:“有殿下这一句话,奴婢知足了,奴婢到了地底下也会替殿下祈愿的,愿满天神佛都保佑殿下事事顺心,再无烦恼。”   朱英榕有些不忍,别了头,但又被这一句提醒,忙道:“父皇,木诚没有害过我,他昔年的过错,也反省了,父皇就留他一条命吧。”   儿子才在汪皇后那里受过委屈,皇帝也不想叫他再伤心,点了头:“可。发木诚往——”他一顿便想到了,道,“宝钞司。”   这个宝钞司听上去像造钱币的——本朝立国时试图改革过钱法,发行过一种纸币,但因并无相应的金铜担保,没多久就滥印到把自身的信用败坏完了,时到如今,说句不好听的,这纸币就比草纸值钱一点,民间宁可用私铸的铜钱都不肯用它。   而宝钞司实际上和造钱毫无关联,有点别样凑巧的是,这个宫内四司之一的宝钞司就是造草纸的,从职权上就可以看出,这个部门是多么的边缘多么的没前途了。   木诚眼下挑剔不了这个,他挣出一条命来,用力磕头不迭:“奴婢多谢皇上,多谢殿下!”   然后极为不舍地又盯了朱英榕两眼,跪爬着慢慢往外退。   这个过程里,展见星始终默然站着,内侍是天子家奴,如何处置,由天子一言而决,她干涉不到那么深,而皇帝的处置本已算得上果断清明,她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见到事了,她便也要躬身告退。   皇帝沉吟片刻,叫住她:“你等等。”   皇帝举目往下首望去。青年仪范如玉,二十出头的年纪虽然过分年轻了些,倒是难得地沉稳自律,从不试图靠自己掌握的秘密牟取什么,但也没丢了当年那股敢梗着脖子质问他为什么欺负弱女子的锐气,发现了太子信重的侍从不妥,当着面一刻不耽误地就揭发出来,丝毫不惧怕太子因此不满。   “你如今在六科里当值?”   展见星道:“回皇上,是。”   “回去后,将手上的差事交接一下,预备改任詹事府吧。”   展见星一怔——这谕旨来得太突然了些,她在给事中的位置上也还没有任满。   快要退到宫门边的木诚比她更快地反应过来,他没有抬头,只是十指指尖都控制不住地用力抓在了金砖上——皇帝没说具体的官职,但不必怀疑,必然是要升了!   踩着他,升上去。   而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藏好赤红的目光,一步步退出去。   展见星回神,稳稳出声:“臣领旨。”   到哪里做官,她不在意,做什么官,她也不挑剔,她所求,本不过做事尔。   皇帝目光微有赞赏,心头也轻松了点,但不出口,只是转而又对朱英榕道:“大郎,你也大了,该把詹事府组建起来了。朕这几日会下旨,再与你选些德行俱佳的儒学之士来,你往后,就在文华殿里读书吧。若有什么难处,或是心里有什么话想说,都来告诉朕,嗯?”   说这句话时,他瞥了展见星一眼。见到展见星眼神一跳,他方满意地收回了目光。   也还是没那么稳重,蹲恭房外面跟太子说小话,只有这种二十郎当岁的毛头官员才干得出来了。   朱英榕情绪不太高,他知道父亲都是为了他好,可是,他不是所有话都能对着父亲说出口的。   他因此有点恹恹地,道:“是,父皇。”   皇帝没留神,因为他实在没空,家事,国事,将他的所有时间都占满了,木诚刚处置完了,外面紧着就有人来报:“皇上,皇后娘娘她——恐怕不好了。”   展见星正在心里自省,宫里真是一刻不能放松,她劝说太子要慎言,不想黄雀在后,这一番话居然又落到了皇帝耳朵里,幸而她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听见宫人传报,她一愣之后识相地再度提出告退。   这回皇帝没有留她,只是无力地摆了下手。   **   汪皇后是真的不好了。   她只来得及见了匆匆赶去的皇帝一面,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丧钟沉闷响起,皇帝罢朝五日,满京缟素。   皇帝给了汪皇后该有的死后哀荣,丧仪办得极隆重,各级诰命夫人们日日入宫举哀。   汪夫人作为汪皇后的母亲,自然是应该在最前列的。又一日筋骨俱僵的仪礼之后,汪夫人挣扎着回府。   汪皇后的父亲已经过世了,如今府里当家的是汪国舅,他也才从宫里举哀回来,忙把捶腿的小丫头挥退,站起来问道:“母亲,今日可见到皇上了吗?”   汪夫人疲累坐下,有气无力地道:“皇上连你都不肯见,怎么会见我这个妇道人家。”   “我与母亲不一样,母亲总是长辈——”   “长辈又如何,我难道还敢把这个辈充到皇上跟前去吗?”汪夫人满嘴发苦,“皇后娘娘得圣心的时候,我才跟着多几分颜面,娘娘失了圣心,我们这样的人家,又算得了什么。”   汪国舅不死心:“我看皇上对姐姐仍是有余恩的,姐姐犯下那样的过错,都误损到了皇上龙体,如今姐姐入葬,仍有这份风光——”   “你快给我闭嘴,闭嘴!这话也是能挂在嘴边说的!”汪夫人急得差点捶他,“传出去,我们一家子还要不要命了!”   汪国舅有点赌气:“就不传出去,以后又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姐姐没了,长宁宫钱氏那个小贱人倒是水涨船高。太子也不是个多有良心的,母亲那日进宫,姐姐不过叫他看顾我们些,他就发了脾气,不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再下功夫养也养不熟,早知当日钱氏在家庵里时,就该把她结果了,皇上就算生气,气一时罢了。”   “好了,多少年的老陈账了,你再翻出来,又有什么用。”汪夫人也没力气喝阻他了,只是沉沉叹了口气。   若论后悔,她何尝不后悔啊……   两人都未发觉,外面黑夜里,一个人悄悄从窗下闪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完,还有一截要补。。这作息是毁了,我诚恳地请求大家以后早上看吧,就当我是早上发的,老等着我太不好意思了。 第127章   展见星当值的地点从六科值房变成了文华殿。   很近, 也就是多走几步路,多过两道门的事,然后她一下子清闲了下来。   朱英榕年纪还小, 没到接触政事的时候,属于他的詹事府配置定下来以后, 他的日常仍旧只有读书, 展见星作为新任左春坊右中允, 品级升为六品, 跟着从庶务中脱离出来, 每日朱英榕升殿听讲时,她便在殿中站班,朱英榕听讲完毕,用膳休息时,她就去做一些记注的工作——就是将太子听讲时的一些情形记录下来, 太子有什么尊师重道的表现,在当中展露了哪些聪慧的言行,又或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 总的来说,没什么难的,她调任以后, 每天都可以按时回家。   徐氏很高兴:“星儿,打从你做官, 就这阵子松快些,若以后都如此, 就好了。”   展见星笑了笑,但她心里那根弦并未随着安闲的日子而松弛下来。   她始终记得,朱成钧去年底时说的那些话。   皇帝一直没有再回到文华殿来处理政务,将文华殿直接给了儿子作为读书的场所,可以视为皇帝爱子情重,也可以视为,他的身体恐怕让他难以再回到前殿来了。   皇帝倘若在乾清宫出了什么事,至少比文华殿好封锁消息。   她闲时也在关注和瓦剌的战事,这方面的消息不难打听,作为朝中的一桩大事,许多官员的注意力都汇集在上面,常常就此议论。   泰宁侯是老将,瓦剌和鞑靼打那阵子,他就在请战,当时皇帝未允,结果鞑靼虽然免了腹背受敌,仍然没能扛得住后来崛起的瓦剌,一败涂地,这一仗终于如他所愿地来了。   最新的消息,泰宁侯已经小胜了一场,遣人送了报捷文书上京,又正再接再厉地撵着瓦剌打。   朝廷上下都很高兴,皇帝下旨予以勉励,许多人都以为瓦剌不足为惧。   到了七月底,泰宁侯率领大军将瓦剌一路撵回了老家西蒙古,荡清大同宣府防线外原属于鞑靼的东边地盘,形势一片大好之下,请旨,班师回朝。   京城的庆功仪式都已经准备好了,回程途中,泰宁侯中伏。   瓦剌竟是佯退,暗地早埋伏好了精锐,它吞并了鞑靼以后,兵力增长,泰宁侯的斥候打探来的消息有误,致使泰宁侯掉头钻进了瓦剌的圈套,这还不是最糟的,泰宁侯这时才发现他为瓦剌误导,将战线拉得过长,大军所携的粮草已经不多,即便重整了队伍,也支撑不住长久的反击,必须得退回大同补给。   之前泰宁侯怎么追着瓦剌打的,现在瓦剌就是怎么追着泰宁侯打。   好在泰宁侯毕竟老姜弥辣,失利之后,及时稳住了军心,且退且打,直到退到大同城下,大军主力仍在,得到大同守军的襄助以后,泰宁侯奋力反击,将瓦剌军队力拒在城门之外。   从兵家的角度来说,胜败实乃常事,不能就此扣泰宁侯一个无能的帽子,毕竟朝廷已有近十年不曾有过大规模战事了,瓦剌究竟壮大到了什么地步,不打一打,谁也摸不着底。   但从皇帝出兵的目的来说,很显然完全没有达成。   泰宁侯自己对此羞愧又愤怒不已,把军队驻在大同城外,不肯回京,请旨增兵再战。   朝会上为此吵成一团。   有弹劾泰宁侯败将无能要求换将的,有支持泰宁侯再战雪耻的,也有认为应该直接撤军的。   听上去,每一个建议都各有其道理。   展见星——展见星没什么可说的,战场瞬息万变,泰宁侯这样的老将都能栽跟头,她一个没预过兵事的低阶文臣发表不了什么意见。   她只在文华殿中,尽职地编记着自己的文书。   几个月下来,攒下了寸余厚的一摞。   汪皇后薨逝以后,朱英榕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少,从前聪慧里带着的那些任性锐意都不见了,对待先生侍读都很有礼,这让展见星写起来也很简单顺畅,因为不去看朝堂战事上的动荡的话,把目光只放在文华殿之内,围绕着太子朱英榕发生的一切都安宁而寻常。   他只发过一次怒。   那是有一天午后,钱妃遣宫人送了一碟新鲜的果子来,朱英榕当时正在里间小憩,展见星退出在属官们的值房里用完膳后,刚回来在殿门前站定,预备着太子传唤进入,一碟果子便从里间摔了出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展见星望着门槛里的果子正发愣,里面又传出朱英榕的声音来:“你走,我不要她的东西。以后你也不要来了。”   一个小宫女诺诺地应着声,埋头倒退了出来,跑走了。另有一个内侍出来忙着要捡满地的果子,一眼看见展见星,也愣了:“展、展大人——”   其余属官还没有来,展见星在属官们里年轻最轻,资历也最浅,虽不负责给太子讲读,一向都更勤勉些,不想就撞见了这一幕。   展见星轻轻点了下头,迈进门去,帮着一起捡拾起果子来。   内侍忙道:“展大人,这样的活计奴婢们来就好了,怎么好劳烦您呢。”   “不妨事。快些捡了吧,别叫先生们来看见。”   “哎,哎,您说的是。”   太子这样的言行叫讲官看见,一定会被劝谏的。内侍忙答应着,把自己的衣摆兜着,卖力地捡起来。   朱英榕默默走了出来。   他小小的嘴唇动着,几回想说话,又止住,等到果子全部捡完,展见星向他躬一躬身,要出去,他有点发急,终于忍不住道:“你别记下来。”   展见星已转了身,闻言又转回来,向他点一点头:“臣不记。不过一饮一食,请殿下恒念物力维艰,以后即便生气,也不要再这样做了。”   朱英榕松了口气,点头答应了。然后像是向她解释,又像是跟自己说:“其实我不是和她生气……”   展见星安静地立着,听他说。   朱英榕却又说不出来了,他咬了下唇,最终只说了两个字:“怪我。”   就低下了头,像打了败仗似地。   “殿下,那不怪你。”展见星温和道,“不是殿下的错。殿下心里,不要太自苦了。”   她来了有一段日子,但因为前面有学士庶子谕德等官员在,这还是她第一次单独和朱英榕说话。   朱英榕在众人面前没有失过态,君臣之间维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展见星和另一位左中允配合一起替他写注,都没有多少机会与他本人打交道。   这份疏离倒不只对她,朱英榕对属官们都很尊重,也都不亲近。这不难理解,不管是谁,天天叫一群人盯着,几乎连走路先迈哪条腿都想给他定个“明君”的标准,都没办法亲近上的。   这就是臣与奴的最大不同,有时为君者明明知道家奴贪谀人品堪忧,在情感上仍会有所偏向,就源于此了。   同样疏远的距离之下,展见星对他多一分理解,并不是因为她掌握更多的秘密——能迈进这道门槛的属官们其实都心知肚明朱英榕身世上的尴尬,而是,这一种突出的聪明气息,她不陌生。   ——虽然,朱英榕不论在年纪,还是在性情以及阅历上,与朱成钧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但一个人的成长本来有迹可循,朱成钧不会生来就是那副木脸漠然的样子,他在幼年时,必然也曾为自己的境况困惑过,不甘过,而又无能为力过。展见星总觉得,她从朱英榕身上看得见那个时候小小的他的影子。   这有助于她去明白朱英榕的想法,同时也下意识会对他宽容一些。   “不怪我吗?如果我那天不生气,我答应母后,也许……”朱英榕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但声音很快又低了下去。   那对于他而言,是负疚感非常重非常不愉快的回忆。这负疚感令他逼迫自己打消对钱妃的好奇,好像亲近了钱妃,就更加背叛了汪皇后一样。   “殿下,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皇后娘娘本已病重多日,与您有什么关系呢。”展见星安慰他,“娘娘泉下有知,也不会愿意您这样想的。”   朱英榕抬起了头,希冀地望着她:“真的吗?”   这样的话,他身边服侍的宫人更清楚他的心意,其实已经劝过他不知多少遍了,但他总是还有怀疑,因为他虽然更亲近身边的人,却也明白,宫人们必然是向着他的,那么说出来的话,就不能做得十分准。   属官不一样,属官总规谏他,恨不得拿尺子丈量他,那就不会为了阿谀他而说出不可信的话来。   展见星点了下头:“嗯。”   她不是个多话的人,即便安慰,也不会长篇大论地说个没完,但朱英榕因此倒高兴了一点起来,脸色也放松了。   这一桩事过后,文华殿又恢复了宁静。   而过后不久,皇帝在听罢朝上叽叽喳喳的各种意见之后,坚持了自己的选择——从京营、大同各增兵五万,命泰宁侯再次出征,同时大同总兵也作为副将随行。   八月底,大军增兵完毕,补续粮草后,再度出征。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是星星比较难写,我试图努力竖起她官员的一面来,她在地方与在中枢不一样,是应该有一些成长的。九的话,就假装成长一下好了,里面不用变。   我现在感觉铺差不多了,如果下章不相会,就是下下章~ 第128章   为了应付战事, 一批又一批的粮食从各地往大同运送,江西作为产粮大省,陆续又应过两回差事。   正税之外, 如此频繁的调拨让丰饶富庶的江西渐次也有些吃不消起来,作为本省地界内拥地最多的第一大户——也就是宁藩, 倒是不受困扰, 因为再征也征不到王府庄田上, 否则全天下的宗藩都要不依了。   到此, 前前后后, 京营已调出去了十五万兵士,在综合征发粮草及轴重等测算之下,可以大概确定这个数目不是两军对阵时常用的“号称”,而是实数。   皇帝对这一战的志在必得可见一斑。   不过位置不同,看问题的角度有时会跟着发生些变化, 在某些人眼中,这意味着的是另一件事:这段时间之内,京城虽然仍有防务, 但已呈现出了近十年以来少有的空虚状态。   朝中不少官员对此当然有数。   教导一个还在认字阶段的小太子是件极清贵又轻松的差事,属官们在讲学之外,常日无事, 就会聚着聊一聊朝政,这一聊, 不免就要聊到战事。   “泰宁侯这一仗且有的打,展眼又一个多月了吧?天气眼瞧着入冬了, 也不闻有什么大的捷报传来。再往后拖,怕是这个年都要在战场上过了。”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本就是深秋时才出的征。其实若缓一缓到明年开春,倒更便宜,冬日行军,毕竟太寒苦了些。”   “泰宁侯一意请战,皇上的意思也很坚决。况且冬日我们难,瓦剌蛮子的日子更不好过。”另一个属官接了话,“趁这时候把他们的气焰打下去,来年就松快了。”   “但也不能拖得太久了,京营叫泰宁侯带了大半走,这会儿京里要是出了什么事,地方上那些卫所可是鞭长莫及。”   “陈兄多虑了,能出什么事?”另一个属官笑道,“泰宁侯吃了一回亏,如今谨慎多了,虽暂时还无大捷,但已摸清了瓦剌的兵力,照着目今这个稳扎稳打的态势看,就已是占了上风了。”   “这话怎么说?”   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众属官闻声回头,发现是前来听讲的朱英榕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都纷纷近前行礼。   先前说话的属官解释道:“殿下,这是因瓦剌与我朝情势不同之故,我朝经由大同,可以将粮草源源不绝地输送到前线去,但是瓦剌不事农耕,向来只能以战养战,如果不能入侵关内,他们的后方只有茫茫草原,打这种长久的消耗之战,必然是打不起的。”   朱英榕明白过来,点了点头,道:“先生的意思就是说,瓦剌在关外同泰宁侯胶着苦战,连大同的防线都突破不了,勿论对京城产生威胁了,是吗?”   属官赞许地应道:“殿下聪慧,正如殿下所言。”   朱英榕并不自满,去问另一个姓陈的属官:“那先生为何要说京中可能生事呢?”   陈姓属官犹豫片刻,私下的闲话无意叫太子听见,他其实有些不便细说,但若说不分明,别人想得明白的事,他倒想不明白,在太子面前就跌份了。   属官们面上一团和气,光风霁月,心底未尝没有些争竞之意。   他就半含蓄,半点明地道:“恐怕乱起腹地之内。”   宁藩不老实,那是朝野上下的共识——说实话,以宁王昔日在成祖手底下的遭遇,要是老实了才奇怪呢。   另一个属官摇头笑起来:“陈兄这就更多虑了,你所言的那‘乱’,远在三千里之外,嗯——展中允,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从江西调任进京的吧?你说一说,一路上花费了多少时间?”   展见星年轻,官职也比他们都低,一直在旁默默听着,被点名问到头上,方回答道:“下官带了母亲,走了两月有余。若是独身进京,可以快一些,但下官途中有改换水路,顺风顺水时,日行百里不在话下。若全从陆路,没有这份便利,若所携车马人手众多,又要更慢一些,即便所经城镇全无阻碍,日行最快也不会超过八十里。”   问话的属官有些惊异地扬了扬眉——这答案比他想要的详细上许多,朱英榕也听明白了,不用他进一步说明,已道:“我懂了,如果展中允想来寻我的麻烦,不等他来,我已经把我的侍从都召来保护我了。”   小太子是打了个风趣的比方,展见星对应了宁藩,小太子自己就是京城,而侍从则是地方上的各级卫所。   展见星不禁微笑了一下:“殿下说得对,不过,臣可不敢寻殿下的麻烦。”   属官们凑着趣都笑了起来,当中有人也夹些许羡慕之意——太子虽小,极通事理,可不会拿着谁都打比方,嘴边能挂上谁,就是显示亲近之意了。   两句话说过,朱英榕要走进殿里去,却于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议论喧哗之声。   离着讲读的时辰还差一点,他脚步顿住,叫一个内侍跑出去看一看。   众属官也有疑惑探听之意,都站在廊下等着。   “殿下,没什么事,今日罢朝了,大人们正出宫去。”   今日是大朝日,进宫的官员极多,来时陆陆续续,走时却是一窝蜂的,所以出来的动静不小。   朱英榕怔了一下,脸色却不太好,眼神泛起忧虑。   他住在乾清宫是一个非常时期的过渡,如今年岁又长了一点,皇帝国事繁忙,没办法长久地带着他,他又不肯去归于钱妃膝下,眼下便正式分到了东宫,也就是文华殿后侧的清宁宫里居住。   所以皇帝早起没有上朝,拖到天亮,把等了大半个时辰的朝臣遣退的事他此时才知道。   而这已是入冬以来的第二次了。   “殿下,外面风大,快进去吧。”内侍见他站在风口上发呆,柔声相劝。   属官们知道他在担忧何事,但说一说宁藩的闲话还行,猜忌皇帝龙体这样的话是不能在皇城里出口的,都不便说什么。只是眼神相对间,都看得见彼此脸上的凝重。   皇上落下的这个腹疾,从去岁到今冬,竟好像总没痊愈的时候,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说一句僭越的话,太子,还这么小……   最终,属官们只能委婉地劝道:“殿下无需忧虑,想来皇上操劳战事,难免疲累,待战事了了,泰宁侯凯旋归来,就一切都好了。”   朱英榕勉强收了愁容,道:“先生说的是。”   **   时日往年底逼近,看上去属官们说得不错,皇帝虽然不愿举行大朝,但搬移到乾清宫去的小朝是一直如常的,战事持续在燃发,朝政也没什么不稳之处。   京城之中的人们并不知道,三千里外那遥远的野心始终未曾消弭,一直在紧锣密鼓的酝酿中,并且一步步取得成果,向着那至高的目标攀登。   元德九年翻过篇去,元德十年随之而来,泰宁侯所率大军的这个新年,如属官们预估的那样,果然是在塞外度过了。   傍晚时分,城门刚闭,漫天的风雪之中,有人踩着一地的爆竹碎纸,叩响了大同代王府的朱红大门。   朱成钧未曾进封,他虽受命接管约束代王府,仍住在少年时那个小院里。他也仍然不喜欢要许多人服侍,院子里同从前一般冷清,覆满白雪。   这个来人,实则是个故人,所以他在通传以后,顺利地被下人带到了院子里,见到了朱成钧。   故人的素服上落满雪花,头上戴着的箬笠也是,他抬起手,掀开箬笠,雪花随他的动作簌簌而落。   下人退去。   “九爷,”故人躬身拱手,露齿而笑,“我奉宁王之命,前来说降九爷。”   ……   半刻钟之后。   故人被扒得只剩一身单衣,倒吊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   树木受了惊动,一块一块地往下落积雪,全落在故人的脖子里,冻得他叽哇大叫。   秋果搬了一张圈椅到廊下,朱成钧拥裘安坐,抄着手,等他叫到没力气了,只剩下颤抖的劲儿了,才缓缓说了一句:“好好说话。”   “九九九爷,我错了,你放我下来,我我好好说。”   朱成钧纹丝不动,道:“就这样说吧。能让你说得快一些,也少编一些瞎话。”   “我我快不了,我要冻死了,九爷,你快叫人放我下来,我现在又冷,头被吊得也痛死了,说说不好。”   “痛?”朱成钧点了下头,“我听说过,人要是一直倒吊着,全身的血都冲到脑子里去,时间长了,有可能会变成傻子。”   “对对,九爷,我要是变成傻子,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也不错。你喜欢装傻,以后就做个真傻子,正是圆了你的念想。”   故人瞬间停了挣扎,在树下慢慢荡了两下以后,他弱弱地道:“……九爷,你知道啊。”   “我不知道。”朱成钧却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关我什么事。”   故人唉声叹气:“我还以为我瞒过去了呢,唉!我——哎呦。”   却是又一块雪花落到了他脖子里,他被冻得一个激灵,想缩一缩脖子,然而倒吊着的姿势又很难办到,痛苦地把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他从颠倒的视线困难地望出去,朱成钧丝毫不为所动,坐在那里,脚尖都不曾动上一动。   他不得不意识到,朱成钧不是在诈他,他确实早看出点什么。   “九爷,你到底从哪看出来的?”他又纳闷极了,“我知道你聪明,但我也很小心了,我都在你跟前假装喜欢展见星了——”   他发胀模糊的视线里终于见到朱成钧的腿动了一下。   “我真的不喜欢他啊!”他福至心灵,马上再接再厉地澄清,“我那是不得已,九爷,我见你对着他容易犯糊涂,才假装一下的,免免得你挑我别的毛病。”   朱成钧终于示意:“放他下来。”   秋果站在旁边,嘴巴就没有合拢过,听见朱成钧的吩咐,他完全是下意识地往外走。   故人大喜,连忙道:“真的!见星生得再秀气,那也是个男人,我怎么会喜欢男人呢,他要是个女人,我也许还跟着犯一犯糊涂。”   “哦。”   朱成钧又道,“不用放他下来了。”   故人:“……” 第129章   “许伴读, 你有话还是快说吧,再兜圈子,你一个朝廷命官真冻死在我们这儿, 我还得挖坑埋你,怪麻烦的。”   秋果把脚步缩了回去, 虽然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不妨碍他作为一个合格的大总管出声帮腔。   “别别, 我我说。”   倒吊着的故人赫然是朱成钧曾经的另一个伴读许异, 他全身的血都快逆流了, 撑不住,忙忙地道:“我没兜圈子,九爷,宁王要举事了,临川郡王真的给你开了条件——”   秋果奇道:“咦, 怎么又变成临川郡王了?这个人我们倒是认识。”   “宁王年纪大了,只在幕后谋划,举事名头用的是他, 但实际都是宁王世子和临川郡王经手。”   秋果张圆了嘴:“你也认识临川郡王,怎么认识的?哇,我听你说得有鼻子有眼, 难道他们真的要造反了?隔那么远,怎么造啊?还给我们爷开了条件, 什么条件?”   他一串问题丢出来,许异被吊了这么一阵子, 脑袋已经像大了两圈,而严冬酷寒下,里面的思路又好似都被冻住,那些精明算计也转不动了,他只把秋果最后一个问题记住了,晕头转向地招道:“那些回头再说,先说要紧的——临川郡王说了,三五天后京城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九爷闭门不动,就为九爷记一功,事成之后,临川郡王担保将展见星搜寻出来,酬送与九爷。”   秋果再次惊叹:“哇!他还怪懂我们爷的嘛。”   朱成钧面无表情地横过去一眼。   秋果改口:“哼,谁稀罕他,这种事我们爷想干不会自己干吗?”   “还,还有,”许异抖抖索索地道,“倘若九爷肯有所襄助,站出来指责太子殿下血脉有疑,就再为九爷记一大功,待宁王登基后,便进封九爷为代王,九爷要是想复府卫,那也是可以商量的。”   第二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了,朱成钧前年底返回大同,一年多了,皇帝不知是忙得没想起他来,还是打定了主意就是临时用他一下,朱成钧头上挂的还是从前的郡王爵,朱议灵开口就担保替他升一级,更重要的是,连曾经被削去的府卫也愿意替他争取——现今的代王府,哪怕朱成钧进封上去,也不过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只有重建被打散编入各卫所的护卫指挥使司,才能真正重现作为攘夷塞王的光彩。   “太子血脉有疑?那是什么意思?”秋果听得有点糊涂,“太子还能不是皇上生的?就算这样,那皇上还在呢,也轮不到宁王干什么吧。”   除非能证明皇帝本人血脉有疑,那宁王才算为自己的起兵找着了个遮羞的理由。   朱成钧对这一点心里明白,他没多问,只是眼皮掀起,道:“三五天之后?具体是哪一天——正月初九?”   正月初九,上辛日,太/祖所定,天地合祀之日。   每年的这一天,皇帝会率文武百官出正阳门外,前往建在城郊的大祀殿,亲祭天地。   “对对对。”   被这一点,许异好像终于从昏沉的头脑里找着了节奏,快速地继续说了起来。   “九爷,跟你说话真省事,就是这一天,我告诉你……”   **   正月初八。   整个京城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   展见星结束了安闲的休假,重新往文华殿当起值来。   宫里头忙得很,刚立国那会儿,天地原是分开祭的,冬至日祭天,夏至日祭地,祭了十年,改成了春正月合祀,两祭并成一祭,在典仪上就更重了,不但天子亲往,所有武四品以上、文五品以上的在京勋贵官员都要随同,迎神奏乐,行礼进俎。   展见星是六品官,正巧被卡了下来,这番忙碌本来与她没多大干系——太子年小,祭天地要出城,皇帝一般不命他去。不料这日午时,皇帝忽然把刚用过膳的朱英榕召了去,须臾后口谕传出,翌日的祭礼将改由太子代行。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属官们措手不及,一时尽皆忙乱起来。   那些礼乐牺牲不需费神,朱英榕是代天子祭,于仪制上相去不远,要紧的是他本人,虽说朱英榕平日里习过祭礼,但这是第一遭亲去,出不得一丝差错,一群属官像老母鸡般围着他,恨不得把这有限的时间掰成八瓣用,好多给他灌输几遍。   属官们心里各自也有些说不出口的不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天地这样一年里头有数的要务,皇帝若想叫太子去,早该吩咐下来了,不会出现这样心血来潮般的状况,拖到此时临阵换人,只有一个可能,皇帝的身体又出现了恶化,以至于无法支撑得住冗长的祭礼……   “殿下,皇上可是龙体有所不适?”终于有憋不住话的属官问出了口。   朱英榕原来绷得紧紧的小脸黯然下来,对着自己的属官,他说了实话:“我看父皇脸色很不好,但是父皇安慰我说没事。我想多问两句,父皇就催着我出来,找先生们练习礼仪了。”   属官们闻言心头也觉沉重,皇帝必然是想努力支撑的,所以没有提前下令取消祭礼,而已到了这时候,一切都齐备了,撑不住,也不能说不去就不去,大军还在外面,太易引人遐思,所以只得让小太子顶上去。   这时候不好说丧气的话,只能纷纷安慰他道:“天气尚寒,皇上保重龙体,在宫里歇一歇也好,殿下代行祭礼,正是为皇上分忧。”   朱英榕听了,觉得好受了些,便点点头。   展见星跟着忙活了半日,一转眼到了隔天的正日子,她倒又闲下来,因为品级不够,她仍然不需要随行,和另外一个属官左赞善被安排在文华殿里值守,预备着太子祭完天地后回宫时的一些事务。   朱英榕带走了朝中所有中高级官员,附近的内阁、六科以及更外围一点的六部差不多都空了,整座皇城的前殿部分显出了少有的安静来。   天气阴沉着,朔风在外头狂舞,左赞善往外走了走,很快跺着脚回来:“好冷!又要下雪了,今年的雪真不少。”   展见星正在整理文书,微笑着接了一句:“瑞雪兆丰年。”   “也是。”左赞善点头同意,坐着找她又聊了几句。   展见星出于自己的缘故,一向与同僚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过她日常以埋头做事为要,少出头争风,也不道人是非,这样的性子再怎么也不会招人讨厌,所以无论在先前的六科还是现在的詹事府,人缘都还不错。   左赞善估得不错,大约盏茶工夫之后,真的有雪花轻飘飘扬了下来。   这雪一落,庭院内外就更显得静谧了,人在窗下坐着,几乎都听得见雪花落下时沙沙的声响。   警讯是忽然响彻,并且以飞一般的速度扩散到了全宫——   “有乱兵!”   “已经打进京城来了!”   “杀人了!吴学士,梁尚书,天哪,脑袋滚出好远,都是血——那些乱兵全披了甲,都是哪里来的!”   “皇上,皇上,乱兵造反了——!”   “快关宫门,落钥!”   “不行,太子呢?太子是不是还在宫外?”   “滚开,先关宫门,禁宫失陷,你担当得起吗?!”   “亲兵卫呢?亲兵卫,护驾!”   “天爷啊,外面真的乱了,那些兵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快,快逃——!”   渐密起来的风雪中,宫城变成了一锅煮开的粥。   这祸乱起得毫无预兆,展见星丢下文书,和左赞善两个人跑出去,揪了几个人问,结果一人一个说法,两人不得其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乾清宫跑。   不管是什么样的乱子,当务之急,一定得寻皇上做主。   却进不去乾清宫。   常侍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出来,语调急速地道:“不瞒两位大人,刚才外面禀报进来,说太子殿下在大祀殿遇刺,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皇上急怒攻心,一下昏了过去,如今,是不能理事的——”   展见星恍然大悟,怪不得宫里一下子乱成这样!   “公公,那究竟是哪里来的乱兵,禀报的人可说清楚了吗?”   老太监这里的消息是准的,点点头:“说是蓟州卫反了。”   左赞善吃惊又糊涂:“蓟州卫?蓟州的蓟州卫?他们好端端的反什么?”   不是左赞善有意啰嗦,而是这个蓟州,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几乎就在京城的卧榻之侧,倘若真是蓟州卫反,那就可以解释为何兵乱来得如此突然了。   展见星做过一任江西境内的知县,脑中一转,已明白过来:“是宁藩!大宁关镇废弃后,大宁都司内迁至保定,治下二十二卫分散迁治于各卫所,这个蓟州卫,就是从大宁都司迁出来的!”   而大宁,正是宁王曾经的封地。   大宁都司废弃已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将领都不知变更过几回,任谁也难想到,这支曾经的军卫居然始终掌握在宁王手里,而他如此沉得住气,潜心等待二十年,终于挑中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发动。   宁王善谋——这一句夸赞,不是白白来的。   他念着《道德经》,写着《大罗天》,蛰伏至今,终将满腔怨毒泻出。   **   皇帝昏迷不醒,宫里的乱势压不下来,宫外面,就更乱了。   不知从哪来的消息,乱兵居然还不只蓟州卫一股,另有一批人跟着趁火打劫,在京里打了个乱七八糟,京城防务倒是响应了起来,但因为品级够得上的武官们也跟着太子去祭天了,现在还不知失散在哪,也不知保没保住命,这镇压便显得迟钝而力不从心,到处都乱糟糟的,越下越密的雪花里,有时连友敌都搞不清。   离开乾清宫以后,展见星跟左赞善也被没头苍蝇般乱跑的宫人冲得失散了,她有点茫然地在雪地里站立片刻以后,努力定下神,往午门处赶。   大祀殿在正阳门外,正阳门距午门最近,倘若朱英榕被人护送着逃回来,一定是奔着午门来。   午门沉重的城门已经关了起来。   亲兵卫指挥使已经派了卫队出去营救朱英榕了,但皇帝在宫城之中,保护皇帝是第一要务,城门不能不关。   稍好一点的消息是,展见星在午门城楼下看见了一些官员,他们是侥幸逃回来的,个个狼狈不堪,衣帽污损之处不必多说,展见星听了一些他们的对答,发现他们的消息也很混乱,逃命之中顾不得许多,只能确定确实有乱兵,而且已有官员罹难。   “太子殿下呢?可知太子殿下在何处?”她急急追问。   没人能回答她,谁也没想到祭天会祭出这样大的乱子,三千里的威胁陡然缩短成了三百里,事发得太仓促了。   不过起码,宫城之内有人能做主了,逃回来的官员最低没有低于五品的,很快分了工,约束宫人,分守各处宫门,又尽量再挤出一点人手去找寻接应朱英榕。   往好处想,朱英榕本是有亲军保护的,说不定已被搭救下来,只是一时还未来得及回宫。   马蹄声轰隆而来。   城楼上响起令人心慌的警号声。   敌袭!   “不对,不是蓟州卫,是代王府的崇仁郡王,他进过京,我认识他——崇仁郡王居然也反了!”   展见星霍然转头,顾不得忌讳,直奔城楼上而去。   “不可能——”   她反驳的声音顿住,午门下,十数丈之外,乌压压的一色骑兵,随胯/下马蹄如何不安分地扬动,将地上薄雪踩成一片污糟,马上兵士沉默如山。   所有兵士的最前列,拥着玄色斗篷的青年眉目英浓,正仰起头来,隔着风雪,与她打了个照面。   “快,准备放箭——”   “慢着!”   “有什么可慢的,展中允,崇仁郡王无诏离开大同就是大罪,何况还带兵到了城下,你难道还要替他说话?!”   展见星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比任何人都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朱成钧,瞬息之间,她闪过很多念头,有少年时的相识相知,有成长后的渐远决裂,近三年以来,她只与他见过一面,那一面,是他对皇帝病体的猜测,是他称得上大逆不道的问话——   她其实已没那么熟悉他了。   她心里空茫下来,究竟怎样想的,她自己也未必全然分辨得出,但她听得见自己坚决的声音:“崇仁郡王绝不是犯上作乱之人,其中必有误会,让我出去,我与他谈。”   “这可不行!”   “对啊,这时候怎么能开城门?”   跟着登上来的几个官员纷纷反对。   “那有绳索吗?”   官员们迟疑地对视了一下。   宁藩的乱兵不知有多少,这个时候,本已空虚的京城防卫是禁不起多竖一重敌的,倘若有人愿意冒险去谈一谈,不是不可为之事。   片刻后。   “展中允,事关你自己的性命,你可想好了。”   “是。”   展见星腰间系着绳索,两个士兵在上面拉着,把她从城楼上放了下去。   这不是个易行的活计,她两次拍在朱红的墙面上,等真的下来时,又差点绊一跤。   她努力稳住了身形,解开腰间的绳结,往朱成钧的方向走去。   城上城下,两边睽睽的众目注视着她。   展见星行至马前时,停步,她没行礼,朱成钧已甚有乱臣贼子的嫌疑了,她不需要行礼。   她只是仰起头来,沉声发问:“郡王爷,你犯禁进京,可知罪同谋反?”   朱成钧深深地注视着她,没有回答。   好一会之后,他才微微低头,把自己的斗篷掀开来,露出里面一张闭着眼睛也看得出惊恐的小脸。   作者有话要说:   又晚了。。为了赶到这个结尾。   这是本文最初的一个梗,扩写到现在,变了很多,这一点没变。   (许异不是反方,本章的一些疑问之后会陆续解释。) 第130章   “殿下?!”   巨大的惊喜迎面拍来, 展见星情不自禁地趋前,她是真心系着朱英榕的安危,他不但是国朝尊贵的太子, 也是一个才八岁的孩子,倘若失陷于乱兵, 那是太残酷的遭遇了。   但她的心脏在片刻的松弛之后, 又提了起来, 因为她叫出的这一声音量不小, 朱英榕却毫无反应, 眼睛仍旧闭着,脑袋歪歪地贴在朱成钧胸口上。   “殿下怎么了?可是受了伤?”   朱成钧低头看了看,从斗篷里把他拎出来——是真的拎,他不会抱孩子,然后晃了晃。   朱英榕的小身子在他手里像个没生气的泥娃娃般摇摆两下, 脑袋仍旧垂着,眼睛也不曾睁开。   展见星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殿下?”   难道人虽然救了回来,但是已经——   她不敢想下去, 连声音都紧绷着放轻了。   朱成钧腾出一只手来,揪住朱英榕的脸颊,一掐。   朱英榕似乎吃痛, 单薄的背脊抽了抽,随后又没了动静。   朱成钧想了想, 又要去掐他的人中,展见星盯着朱英榕一下没敢错眼, 已经看见刚才那下,忙道:“郡王爷,别,我们快进宫找太医看一看吧。”   至少已经确定了朱英榕还活着,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太子?”   “那是不是太子殿下?”   “是,是,看那一身冕服——快,快开城门迎殿下进来!”   十数丈的距离不足以听清这边的说话声,但朱英榕那一身织有章纹的华贵衣裳太显眼了——他头上的冕其实没了,不知丢在了哪里,不过这已够城墙上的官员们在朱成钧那一拎之下确认他的身份了。   官员们都是狂喜,有一个年纪大的老臣甚至腿一软,直接跌跪在了地上,他一时都顾不得要爬起来,只是激动地举起手,声音都哽咽了:“皇天保佑——皇天保佑啊!”   “快快,我们去接太子回来!”   风雪不减,但官员们再也不觉寒冷凄惶,个个心头一片火热,太子未失,国本就在,众人的底气就在。   急促着要往下跑的脚步中,也有官员性情谨慎,阻止道:“等一等,别急,你我还未看清殿下的面目,万一是崇仁郡王另寻孩童冒充,意图骗开城门——”   “哎呀,不错,钱大人所言有理。”   官员们才从乱兵的屠刀下逃出,余悸犹存,被这一提醒,不由又都住了脚步。   “那就等一等,不过也不必心忧,展中允正在跟前,他是詹事府属官,绝不会把太子认错的。”   “说的是,等展中允过来就知道了。”   商议过后,官员们勉强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又都努力伸长了脖子够着往外望。   朱成钧下了马。   他单手夹着朱英榕,往前走,他一举步,后面的兵士们跟着动。   官员们遥遥望见,一下子都紧张起来——哪怕是一群普通人这么同时动作也会令人生出压迫感来,何况是弓甲齐备的骑兵,才经过一场厮杀的兵士们沉默着,但并不安宁,军阵里仍流淌着一种压不住的鼓动气氛,略一动,残酷萧杀之势便破开风雪,压地而来。   朱成钧察觉,转头道:“孟师傅,你们暂且候在此处。”   他侧后方一个中年男人在马上沉声应诺:“是。”   展见星跟着抬头望去,才发现这居于副将位置的男子竟是代王府仪卫司的孟典仗。   眼下保护太子进宫要紧,她来不及多看多问,连忙转头,跟着朱成钧继续往前走。   雪花落在脸上,沁凉轻柔,她已镇定了下来,心头涌动上另外一些情绪,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又似乎觉得都不必说。   她信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果然不是而已。   “诸位大人,请开城门,崇仁郡王将太子殿下救回来了!”   将到午门时,她仰脸拱手,扬声喝道。   官员们等这一声已久,七嘴八舌地互相催着“快快快”,又咚咚往下跑。很快,西侧的朱门打开了,官员们一窝蜂拥了出来。   “殿下!”   “天佑殿下!”   跑在前面的已经看清了朱英榕窝在朱成钧肩头露出来的半边侧脸,这一下彻底安下心来,欢喜之情不必细说。   朱成钧脚步没停,径自往里走,他带回太子,已在最大程度上摆脱了自己不轨的嫌疑,诸官员不敢拦他,小跑着一路跟上,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又小心翼翼地发问:“殿下怎么了?”   朱英榕仍在昏睡,任由十来双眼睛担忧地盯在他身上。   “暂时不知,但郡王爷捏过殿下,殿下是有反应的。”展见星代为解释,“下官想先去乾清宫,找太医看一看。”   皇帝的病势沉重到祭天都不能去,身边必然有太医随时等着侍奉。   “好,好,快去。”   众人的心思都挂在朱英榕身上,一时倒没人想得起问朱成钧怎么会带兵进京,这问题必然要弄清,但不是现在,皇帝与太子的身体安危才是第一桩大事。   **   此时的乾清宫戒备极其森严。   跟随而来的大部分官员都并未获准入内,只有抱着朱英榕的朱成钧、作为太子属官的展见星以及两个老臣被放了进去。   进入以后,一个着青色鞠衣,肤白俏丽的贵妇人率先扑迎上来,泪光闪烁:“太子真的救回来了吗——啊,大郎!”   她惊喜难抑地脱口而出。   展见星一怔,往旁边回避,她身侧两个老臣慢一步,也忙跟着侧身。   他们未见过这贵妇人,不过看打扮猜得出是宫中后妃。至于展见星,她是一见之下已经认出了,这宫妃正是钱淑兰。   钱妃自己倒不甚避忌,指挥着人将朱英榕接过来,带进里间,就赶忙叫道:“赵太医,快为太子诊治。”   “是。”   有后妃在,外臣们不便进去,只能站在宫殿角落里焦急地等待着。   朱成钧也没进去,他自己单独站了一个角落,把又是雪又是污泥还有暗沉血迹的斗篷解开脱下,随手扔在脚边,然后甩了一下胳膊。   展见星原和两个老臣站在一处,觉得他那一下甩得有点不对——是抱着朱英榕的右手,看上去是抱了一路,发酸所以如此,但她注意到,他嘴角跟着抽动了一下,似乎是不耐烦,又似乎是有点吃痛的样子。   “郡王爷,你怎么了?”她忍不住走过去。   朱成钧抬眼看了下她:“没事。”   但展见星已看见他手臂内侧破损的衣袖,她一惊,伸手拉起他的手臂,这一下看得分明,那里不知是为什么利器所划,绽裂几层衣物,血迹鲜红暗红,叠浸在袖子里。   “你受了伤,怎么不早说?!”她一下急了,扬高了声调。   朱成钧眉梢都没动,道:“不重,忘了。”   “流这么多血,还说不重——我看看。”   展见星埋头,小心地把他的衣袖往上捋,但外面两层还好,最里面的里衣却被血迹黏结在伤口上,她试图要揭开,比划了两遍,不得其法。   朱成钧无所谓地把手臂伸着,由她折腾。   展见星定了定神,想到主意,走开去问一个内侍讨了点热水来,在热水的帮助下,终于把糊在伤口上的衣袖扯了开来。   露出内里一道斜贯伤口,两寸余长,皮肉外翻,裂口当中,还在轻微地往外渗着血。   从战场的角度讲,这种伤确实不算重,但仍令展见星抽了口凉气。   “你刚才怎么还用这只伤手去抱太子殿下?”   “天冷,忘了。”朱成钧仍是差不多的一句。   他倒不是有意敷衍,一路疾奔厮杀,他全身的血液都处于沸腾之中,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人不大容易察觉到自身的伤痛,直到进入乾清宫里,这里的宫室因燃着地龙而有如暖春,他的痛觉才被唤醒。   展见星也没办法真的埋怨他,低声道:“你等一等。”   她又走到里间门边去,请求守在帘外的内侍通传一声,看能不能请太医出来看一看,或者至少讨点伤药。   内侍答应着进去了。   一会儿后,钱妃的声音隔帘响了起来:“崇仁郡王受伤了?”   展见星一愣应道:“是,请娘娘开恩。”   “崇仁郡王救回太子,是有功之人,应该的。”钱妃很和气,“展大人,你稍候片刻,赵太医正给太子开着方子,待写好,本宫就叫他出去替郡王诊治。”   “多谢娘娘。”   两个老臣忙挤过来问道:“敢问娘娘,太子殿下贵体如何?”   “赵太医说,太子受惊过度,以致昏厥,先开一剂安神汤试一试,应该没有什么大碍。”钱妃的声音里透着放松。   帘外的人闻言也都松了口气。   “这就好,这就好!”   展见星走回到朱成钧身边,不放心地把他从头打量了一遍。   她怕他有别的伤处,自己又忘了。“郡王爷,你还有哪里痛吗?”   “没有。”   钱妃没有诓人,这两句话的工夫,赵太医也就挎着医箱出来了。   他把朱成钧的伤势看过,就一边很利索地往自己的药箱里找药,一边道:“郡王爷的伤不要紧,我这里有配好的现成的伤药,每日按时替换包扎,大约养半个月就能愈合,只是注意这段时日伤口上不可沾水,饮食上也要以清淡为主。”   展见星认真地听着:“有劳太医,我记下了。”   赵太医一怔,旋即呵呵一笑:“展大人记下也行,回头转告郡王爷的侍从便可。”   展见星才反应过来以她目前身份不太适合答这个腔,不过话已出口,她也不觉介意,只是应了一声。   赵太医把找出来的药瓶塞子拔掉,里面是磨好的药粉,朱成钧的伤口已经冲洗干净了,他不必费事,直接上药就行,但还未及动手,里间忽然传来钱妃惊喜的叫声:“皇上,皇上的手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   “是,老奴也看见了!太医,快,快看一看,赵太医呢,”应声的老太监掀帘催道,“赵太医你也快来看一看!”   里间不只一个太医,但赵太医是资历比较深的,所以老太监要叫他一起进去会诊。他忙把药瓶塞给展见星:“展大人,劳烦你替郡王爷把药上一下,撒上去就行了,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要紧!”   说完药箱也顾不上拿,匆匆跑了进去。   两个老臣不敢进去,但也凑到了帘边,翘首以盼着。   展见星没回头,只是站在角落里,把药瓶捏着,小心地慢慢往外倒。   她这样动作,势必要凑到朱成钧的手臂跟前,也无可避免地近距离直面他血肉绽裂的伤口。   她蹙着眉。   眉心忽然被人一点。   “展见星,你有点奇怪。”   展见星全副精神都在药上,连他的动作也顾不得说,只随口道:“我奇怪什么?”   朱成钧往前微倾,声音低沉地响在她的耳边:“你又不喜欢我,我流这一点血,你为什么就快哭了一样?好像你多心疼我。”   展见星手一抖,一坨药粉撒在他伤口上。   她:“……”   作者有话要说:   九:我觉得我被骗了。 第131章   “郡王爷慎言。”   展见星这一句回得低而仓促, 在乾清宫这样的尊荣之地,一帘之隔,就是世间至贵的天子与太子, 他居然冒得出这种话来,她自然应该感到惊慌——至于这慌乱里, 又有几分是被切中了心事的气短, 那就不必细究了。   虽然她自己心里明镜一般。   她低着头, 只管安静地替他上药。   朱成钧也不响了。   待她弄好了抬头时, 便对上他一张木脸。   旁人眼里意义上的木脸——奇怪的是她可以准确分辨出里面的不悦, 懊悔,与夹杂着的一点点悻悻。   是自觉失言而颜面无光的样子。   那两句话大约也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她不回应,收又收不回去,结果就干干地摔在了地上, 摔出一片灰扑扑的尴尬。   他毕竟是二十好几的成人了,不如十来岁的时候百无禁忌,多少——是要面子的。   “你是不是在笑话我?”朱成钧忽然问她, 眼神冷冷地带着不快。   “……”   展见星确实是觉得有点好笑,不过她不可能承认,低一低头, 避开了他的目光,道:“郡王爷误会了, 下官不敢。”   她这一句就镇定得多。任意关系的两个人之间,大概都有个此消彼长的意思, 她不愿意这样形容,但似乎也只能说,这一刻,占上风的是她。   无论他看上去多冷多凶。   朱成钧不信,他明明已经看见她眼底漾开的波纹了,像清澈的湖水被微风拂过,还跟他抵赖。   脸都不红地。   “你——”   “郡王爷,皇上命您进去。”一个内侍小跑着出来传唤。   有这一声,可知皇帝是真的醒了,那别的一切都要朝后放。   朱成钧收了话头,跟在他后面往里走。   里间,皇帝躺在龙榻上,已经听了老太监简短的汇报,知道了朱成钧带兵进京之事,因此一见到朱成钧进去,他劈头就问:“你带了多少兵马来?”   这一句快而气息浊弱,皇帝醒是醒了,但身体虚到了极致,说句话都很费劲。   朱成钧半跪下来行礼,道:“八百。”   “八——什么?”皇帝怀疑自己过分虚弱,以至于听力也不行了,“八百?咳——大同留守的兵马至少在五万之数,你就借到这么点?”   事实上朱成钧无权插手地方军政,但非常时期,皇帝哪里顾得上追究这个,巴不得他带来的兵马越多越好。   “没有借,我带的是我的仪卫,加上代王府的,能用的全部来了。”朱成钧想了一下又补充,“马不够,我只是去抢了点他们的马。”   皇帝脑袋昏沉,感觉随时又要晕过去——八百,带着八百个兵他就敢来勤王了!   而他用这么点人,还真的把朱英榕给救了回来。   皇帝看了一眼被宫人抱在床尾处让他看视的朱英榕,乱跳的心脏终于安定了点,京中仍在乱战,这时候没工夫多问那些细枝末节,他喘了两声,就吃力地道:“九郎……朕不能支,京中兵马,暂与你节制。旗牌此时无暇去取,朕赐你宝剑一柄,允你便宜行事,作乱匪人,皆可,格杀勿论——!”   说完这道口谕,皇帝只来得及示意地望了老太监一眼,就又支撑不住地真的陷入了昏迷。   老太监脸色凝重地默默捧来一把宝剑。   这即是所谓的尚方宝剑,不过它实际并不像戏文里那样常常应用,皇帝真正会赐下的,是王命旗牌,授予武将即作为调动指挥军队的凭证,一般由工部制作,赐下时会一并任命专门掌旗牌的旗牌官,有一整套严格的发放与缴回制度,也因此正乱着的时候,去找它就很费时间了,皇帝虚归虚,脑袋没糊涂,当机立断地直接给了宝剑。   朱成钧双手接过,就转身往外走。   展见星与两个老臣站在帘外,皇帝声音低微,以他们的距离听不见里间说了什么,但捧剑而出的意味三人一下子都明白了,两个老臣没什么可说的,太子虽救了回来,外面可还乱着,总得有个身份足够的人出去主持局面。   “郡王爷,你才受了伤!”展见星下意识移动脚步拦了一下。   朱成钧眼神斜睨,在她清冷而关切的面容上定了一定,他无法对此无动于衷,而且思绪顷刻间就带着妄意在心中兜了一个整圈,但这股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见到她自觉失态地往后退去,他心中跟着就淡了下去。   只余下一点寻不到出口的焦躁,令他漠然启唇:“那又怎么样?展大人,你要么就不要管我。不然,总这么心口不一,不嫌累得慌吗?”   说完他就扬长而出。   展见星:“……”   这下轮到她觉得颜面无光了。他恐怕不知道,他想叫她不痛快,那也是很容易的。   她呆在原地无话可说。   两个老臣好奇地往她面上张望,她出身代王府的事在朝中不是秘密,许多人都知道,但两人这对话的口气——怎么说,说正常不正常,说结仇又不像,听上去就是怪怪的。   展见星没法解释,只好勉强把脸皮放厚,当做没有察觉。   **   时间一点点推移。   雪日的暮色比平常来得更早,乾清宫外的广场连着天际已是一片暗沉,只见鹅毛般的雪花无穷无尽地纷扬下落,似是要将天地都掩在其中,连着那些残酷的叛乱血腥。   不是没有好消息。   方学士等位份更隆的官员陆续返回了宫城,他们作为重臣,祭天时的站位更接近朱英榕,所以比先进宫的那批臣子更危险,直到朱成钧出宫带着仪卫,凭着皇帝信物一路收拢沿途的混乱京军,一路肃清乱兵,幸存的大臣们才终于找到机会,从各个躲藏的角落奔逃回来。   皇帝再度昏迷以后,还没有醒来。   但朱英榕醒了,展见星也因此移动到了暖阁。本来是钱妃在一意照顾安慰朱英榕,朱英榕刚醒那阵没怎么缓过神来,呆呆地接受了,待一碗安神汤喝下去,他明白过来,就不愿意了,要到皇帝跟前去,但皇帝这时候顾不了他,他只得退而求其次,要了自己的属官。   他不要展见星怎么服侍他,只是要个信任亲近的人陪着。   “殿下,别怕,崇仁郡王救了您,您现在已经安全了。”展见星站在窗下炕边,低声安抚着他。   朱英榕止不住颤抖:“……嗯。”   他身上没有伤,纯粹是吓的,虽然回到了温暖安宁的环境中,衣裳也都换过了,眼神中仍带着掩不住的余悸,好一会儿后,才正式回出一句话来:“我知道。”   又再过一阵,慢慢捡回一点太子的威仪自觉,问她:“外面怎么样了?叛军都被打败了吗?”   展见星道:“皇上派郡王爷去了,殿下放心,应该就快平定了。”   宁王选的时机再绝妙,无法弥补实际兵力上的差距,当下的京城防务再空虚,也不是一个蓟州卫可以硬撼的,战线一拉长,对他们就很不利——因为他们没有在最占优势的叛乱初始抓到朱英榕。   丢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筹码,叛军的败势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不过也得防着宁藩是不是还有后手,比如在别处还埋伏了军队之类,所以展见星虽对朱成钧有信心,也存着些忐忑。   间隙里,她运目往窗外望去,天色更黯了,廊下挂着宫灯,廊外只觉是一片雪光。   雪还没有停,他还带着伤呢。   这一想她自己也觉得口不应心,便不该多这一番思虑,但一边这样想着,她的视线仍时不时往外投望。   内阁九卿的重臣返回了大半,因皇帝未醒,他们不得钧令,不能入内,都聚在廊下等着,展见星也能听见一些他们的交谈。   大致分为三类,担忧皇帝病体的,议论京中形势的,以及怒斥宁藩的。   朱英榕也在听着,又扭头顺着她的目光往外望了望,道:“……展中允,天黑了。”   他又有点害怕起来,这种心理创伤不是那么好去除的,展见星及时回神,道:“殿下别担心,外面守卫众多,叛军就算尚未平定,也万万闯不进来。”   朱英榕听着她镇定的声音,才好受了点。但过一会又道:“我想看看父皇。”   皇帝躺在更里面的里间,正由太医们救治着。这间暖阁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小憩之用,皇帝又昏过去以后,朱英榕就被移到了此处。   朱英榕的恐惧不只来自于此前的兵乱,也有对父亲安危不明的忧虑。   对于这一点,展见星就没有办法了,她的忧虑也不下于朱英榕,没表现出来,尽量如常道:“太医们都在努力,皇上若醒转,殿下在这儿就能听见,里间忙碌,臣陪您就在这里等一等吧。”   朱英榕懂事,勉强应道:“好吧。”   时间又不知过去多久,中间老太监叫人送了些吃食过来,但朱英榕一口也吃不下去,他出奇的早慧令他有了与成人一般不详的预示。   皇帝仍未醒来。   但朱成钧居然回来了。   他未进来,在外面被大臣们围着说话,展见星竖着耳朵听了两句,忍了忍,实在忍不住,恰此时朱英榕也起了好奇之心,向她道:“展中允,我想出去看一看——嗯,王叔。”   展见星轻咳一声,顺水推舟道:“好,臣陪您去。”   朱英榕从炕上下来,牵着她的衣袖出去。   朱成钧站在门槛外,他的形容与先前比,没多大差别,只是身上落的雪更多些,头发上都凝了冰晶,晶莹剔透的,并不狼狈,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那布包实在脏污得很,与他格格不入,叫人不想看第二眼。   听见动静,他转了头,只见帘边一大一小,他没管小的,只正捕捉到了大的似无意但又快又稳地扫过他全身的视线。   他眯了眯眼。   骗子。   还说不心疼他。   他就算认了自己自作多情,但是,总不会到产生幻觉的地步罢。   哼。   作者有话要说:   卡到我不敢置信,我这周还是有榜的,完不成我要上黑名单,我搞这些场面干啥,我就应该安安心心搞个小屋把两人关起谈恋爱啊!   一谈几章,一谈几千字,又几万字,多好……啊我是要疯的节奏了。   (上章改了一点,有个评论的小天使说得对,一个太医不太合理,我添了些,对正文无影响,不用回看。) 第132章   大臣们的注意力则都在朱成钧手里提着的那个布包上, 有人已有所感,问道:“郡王,这莫非是——?”   朱成钧“嗯”了声, 要打开,又顿了下, 看了眼展见星, 展见星蓦地会意, 拉着朱英榕半转过身, 道:“殿下, 您别看。”   朱英榕不解:“为什么?”   “恐怕是叛军的首级。”   朱英榕一颤,虽转过了身,也忙把眼睛闭上,不敢说话了。   展见星亦有一点心悸,不敢直面, 只略微用一点余光向后面瞄着。   朱成钧已将布包扯开,提溜出一个圆滚滚的物事来。   果然是个人头。   天气冷有冷的好处,那人头与颈项分离处的血污已呈凝结状, 不曾往下滴答什么,看去便没那么可怖——当然,只是相对而言。   大臣们虽然见多识广, 毕竟都是文臣,心里有了谱, 一时也接受不了这么直观的视觉冲击,纷纷骇然向后退开, 过片刻后,缓过神,方小心翼翼地又往前聚拢了一点。   “郡王,这是谁?蓟州卫的指挥使吗?”方学士发问。   方学士久在中枢,不认得多少地方上的武官,而这么一颗脑袋,也无法从衣饰辨别,方学士便只能以常理推断。   若非首领,也不值得崇仁郡王亲手特地提到乾清宫来罢。   朱成钧却摇头:“不是。指挥使还剩了口气,活捉了现绑在午门外。”   方学士一喜:“如此大善!”   另外几个大臣也纷纷露出振奋神色。   方学士忙又问道:“那此人是?”   朱成钧低头看了一眼:“我也不认识。他跟乱军混在一块儿,我在正阳门附近遇见,打了一阵,我府上的孟典仗一箭射死了他,剩的几个乱兵慌了,本来掉头要逃,京军有人去割他的头颅,那几个乱兵一看,又跑了回来,想抢,他们比别的乱兵都厉害些,后来都杀了,没能留下活口。”   他说得平常,连个修饰的词都没有,但正因其语淡,那股酷厉之意更无遮无掩地透了出来,通过他这两句平铺直叙,仿佛能亲见当时现场无情的杀戮。   朱英榕腿都有点发软了,从史书上所知的再多战争抵不上发生在身边活生生的实例,就在几步开外,甚至还有一个才割下来的新鲜脑袋——!   “展中允,”他颤着声问,“京军平叛,已经杀了人,为什么还要割人的脑袋?”   展见星低声道:“为了军功。兵丁以杀敌首级计军功,谋升赏。”   朱英榕还在习字阶段,以学圣人言为主,这种实际政务中的操作他是接触不到的,闻言才明白过来,不过随即就以天生的聪慧言道:“人不是王叔府上的人杀的吗?他们跑去割首级,是不是就是抢功了?”   展见星讶然而赞许地点头:“殿下说的是。”   她不通兵务,但亲历至此,也觉得京军十年未经战事之后,似乎出了一些问题,朱成钧一个外藩临时进京能及时救出朱英榕来,这些京军过了大半日了,没压得下去叛军的势头,得朱成钧持信物出宫之后,才把他们整顿起来,狼狈之极的大臣们也才得了机会能逃回来。   平叛不行就罢了,争功倒是一把好手,叛军都打进京城来了,大局未定之前,哪有收集首级的工夫——至少朱成钧手下的人必然没干,所以孟典仗杀敌之后,才轮得到京军上去捡漏。   这时不是细究那些的时候,大臣们只在忍着不适,努力去辨认那个人头。   他们都认同朱成钧的判断——这个人必定有些不同寻常之处,他一死,叛兵胆气丧尽,意欲奔逃,但是京军去割他的头颅,行径残忍,超出了叛兵的心理预期,叛兵仅剩的一点血气被激起,明知此人已死,反而又掉头来夺。   其中闻尚书资历最深,太宗朝入仕,如今已是三朝老臣,他眯着昏花的眼,不怎么确定地,慢慢冒出来一句:“此人……似乎有些肖似宁王世子?”   在场所有人尽皆耸动!   方学士失声道:“我不曾见过宁王世子,老天官,你快再仔细瞧瞧,果真是他吗?!”   “老夫只见过一次,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闻尚书一边回答,一边烦恼又惊疑地揪着自己的胡须。   他顾不得忌讳,凑近了,瞪大眼又去细看,但这么多年过去,宁王世子若是囫囵个儿站到他面前,他还能扒拉着记忆角落,凑合认一认,就提来这么个头,一切辅助特征都没了,闻尚书记性再好,又如何能就此肯定?   只能说,这要真是宁王世子,就——就简直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朱成钧拎着那个人头晃了晃,向闻尚书确认:“是他吗?”   闻尚书不敢轻易点头:“老臣——老臣实在记不清了。”   “蓟州卫的指挥使呢?”方学士回过神来,有了主意,“宁王世子若真偷潜至京畿附近,混在蓟州卫里主导叛乱,他必然认得,提他来认!”   “对,对。”   当下便有性急的大臣要出去找人传话,有些乱糟糟的情形里,只见东边帘子一动,一个宫人走了出来。   “皇上有命,令太子殿下,郡王爷与诸位老大人入内。”   “皇上醒了?”   “这可太好了!”   众人都是一片欢喜,暂时顾不上人头不人头的了,忙忙都要进去,朱英榕冲在最前面:“父皇!”   朱成钧悠悠地提着那个人头跟在后面,方学士一时都未反应过来,待越过暖阁走进里间,他一低头,忙哭笑不得道:“郡王爷,您这个——”   怎么好提到重病的皇帝榻前呢!   朱成钧才转了身,见到传话的内侍跟在侧边,就往他手里一塞:“你先拿着。”   内侍魂飞魄散:“……!”   不敢扔,骇得眉毛眼睛都移了地方。   朱成钧不管他,转身径自继续走了。   “老臣参见皇上。”   “皇上——呜!”   皇帝果然已经醒了,睡在枕上,眼睛半睁半闭着,大臣们挨挤着,到龙榻前跪下。   “诸位卿家,受苦了。”   皇帝虚弱的声音从床头处响了起来。   “皇上——”方学士带头叩首,才说了两个字,就几乎哽咽,“臣愧不敢当,都是臣等之过,未能及时查知宁藩阴谋,令太子殿下身涉险境,若非崇仁郡王及时赶到,臣百死不能恕过!”   “臣等有罪——”   他身后的几个大臣一齐顿首请罪,乃至有当场激动至痛哭的。   其中相当一部分情绪是出于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发泄,整个朝堂的精力都集中在塞外与瓦剌的战事上,谁能想得到奇祸起于腹心,竟连一国太子都几乎失陷,这罪责之大情形之严重,尤胜于丢疆失土了。   “唉,怪不得诸位爱卿,朕也有些疏忽了。都起来吧。”   有了皇帝这一声,大臣们才陆续站了起来,但情绪不能一时收尽,有人还在抹着泪。   一屋子不能自抑的充沛情感中,只有朱成钧不为所动,他站起来以后,就往原地一戳,他侧后方有六十来岁的闻尚书,见惯无数官场风云的老人家眼角都滚出两滴热泪,他连个表情都欠奉。   这对比,忒鲜明了。   偏他还站在前方,比他还前面的,只有朱英榕了,朱英榕那小小的身子又哪里挡得住他。   皇帝将眼皮掀起,看了他一会。他不是先帝,没有那份仁心与闲情去真正关注宗藩,不过是觉得朱成钧可用,顺手的时候才用一用,没想到无心插柳,最终用出了这个擎天架海的效果。   皇帝手指动了一动:“九郎,你往朕跟前来——坐下罢,朕这么看你费劲。”   宫人搬了椅子来,朱成钧便在床前坐下。   皇帝喘了口气,道:“朕一醒来,便听人说,外面已平定了?”   朱成钧点了个头:“乱兵约在六七千人,能抓的抓了,抓不了的杀了。我分了几路人马,叫他们继续在京城里巡视,找一找漏网之鱼。”   “好……很好,朕这一觉倒是睡得值。”皇帝无声地笑了笑。   “你如何知道京里会出事?”   这个问题其实早该问了,只是先前平叛要紧,皇帝在得知朱成钧只带了八百人进京以后,虽然嫌少,但也可断定他不是如宁藩一般起了反心,便立即放权,此时这一声问出来,也只是单纯地问一问。   朱成钧回道:“我在江西留了点人。”   他说得简短,不过皇帝思路迟缓而自然地替他补全了——宁藩不安分在瓦剌之先,朱成钧忽然被调回大同,他出于对宁藩的戒备,私下留个把人监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至于更细节的问题,比如怎么探听到宁藩如此机密的消息,皇帝就不至于去追究了。   “原来如此,亏得你周全。”   皇帝想说点别的什么,闻尚书挂念着那存疑的“宁王世子”,加上觉得皇帝的状态实在不详——皇帝看上去清醒,几句话说得也很明白,但他进来时细心地留意到了一旁太医们的表情,没有一点对终于将皇帝救醒的欣喜,而是个顶个的沉重。   两者结合起来,他实在控制不住地去想到了那要命的四个字:回光返照。   闻尚书不愿相信,也想提振一下皇帝的精神,见着话缝,顺势插言道:“皇上,崇仁郡王带了一颗人头回来,身份不太一般,老臣认了认,竟似乎是宁王世子的模样。”   皇帝眼神幽幽一闪:“当真?!”   他显然十分注重这个消息,连头也微微抬起了,只是随后又倒回了枕上。   闻尚书忙道:“自先帝朝以来,宁藩未曾入过京,老臣不能十分确信,已着人设法寻认识宁王世子的人来了。”   皇帝迫不及待地转目向朱成钧:“头呢?拿来——朕认得他!”   群臣纷纷反应过来:皇帝少年时很得太宗宠爱,是跟在太宗身边长起来的,就算宁藩离京久矣,他见宁藩中人的次数也比别人都多些。   忽然倒霉被塞了个人头的内侍正在外面转圈,丢又不敢丢,想给别人谁肯接手,这时听见传唤,忙战战兢兢地弯腰进来了。   皇帝就着他的手,盯着看了一会,渐渐绽出笑来:“正是他——好,老天有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闻尚书见朱成钧寡言,也不就势邀个功,在一旁代为把他先前那番话说出来了,又道:“——皇上说得对极了,真是老天有眼,宁王世子胆大妄为,私离封地,犯上作乱,谁知道天命皆在皇上,他费这好一番心机筹谋,结果竟糊里糊涂地就把命断送了,直如跳梁小丑一般。”   对有志造反的人来说,事败身死多多少少是有预想过的念头,死未必有那么可怕,说不准还打算搏个轰烈,但自谓是个英雄,却死成了这么个无声无息的笑话,若泉下有知,那真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造化的安排,有时胜过一切人力算计,室内众臣面面相觑,思来想去,最终也只能想到两个字:天意。   天意啊……   皇帝的心中也闪过了这两个字,他因短暂的激动,脑中出现了一阵空茫,身体轻飘飘的,而于这轻飘之中,他又好像十分清醒。   清醒到他清楚明白:他的时候,到了。   他十分不舍地盯着龙榻前紧紧挨着他的朱英榕看了好一阵,才移去了朱成钧身上:“九郎,朕把你从江西调回,丢在大同,一丢这么长时间,也没与你个说法,你心里怨不怨朕?”   朱成钧无所谓地道:“不怨。”   “朕是想看一看你,如今看,是朕多虑了。”皇帝自语般地解释,片刻后又道,“不过,朕也没有白费功夫……朕总算能放心一点。”   身体的每况愈下,他自己体会得最深,他怀抱着不甘的希望,觉得会治好,但于内心深处,他控制不住地着急,所以他坚决要打瓦剌,他全身心扑在政务上,但最终,还是没有来得及。   他深深地,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吕蒙正说,人有旦夕祸福,朕身为天子,也概莫能外。朕殚精竭虑,日夜不敢松懈,谁知最后留给大郎的这个时局,还不如先帝留给朕的……”   “皇上!”方学士承受不住,哽咽道,“皇上千万别说这样的话,皇上是操劳过度,才损伤了龙体,宁藩狼子野心,偏捡在这个时候犯上作乱,如何怨得上皇上。”   皇帝笑了笑,道:“朕知道。朕自登基以来,励精求治,自问到列祖列宗跟前,也交待得过去。但天不与朕时日,朕,也无可奈何啊。”   这个话意已分明是在交待遗言了,臣子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眼泪纵横下来。   皇帝真是明君,但时局仍然走到了这一步,大军悬在塞外,功业未成,宁藩反旗已亮,宁王世子一人伏诛,余下父子兄弟仍在江西,顷刻图穷匕见,若问皇帝有什么决策出错致使如此,实在并没有,群臣心中,仍旧只想得出那个词:天意啊。   天意,奈何。   “方卿,拟旨。”   第一道是传位诏。   第二道是进封朱成钧为代王,复代王府两护卫。   第三道,召泰宁侯大军回朝。   第四道则在皇帝嘴里沉吟着:“汪家,汪家……”   方学士努力平稳着颤抖的手腕,目视皇帝,等他的下文。   “——罢了。”最终,皇帝没有说出这第四道来,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住了床榻边仓皇到脸色惨白的朱英榕,向着跪了一地的人道,“太子年幼,朕,只能托付于诸位了……”   话音落,皇帝的手,颓然垂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终于把皇帝的盒饭发了。   半架空半靠史实有点不好,我虽然再三说服自己我是架空,仍然下不了手黑不该黑的人,怕他半夜找我= = 第133章   这一夜有许多人彻夜未眠, 有一些人永远闭上了眼,再也不会醒来。   天,终于渐渐亮了。   彻夜未眠的朝臣们仍然不能休息, 要做的事太多了,说是千头万绪都嫌轻巧。   天色放了晴, 耀目的阳光照在宫城层叠的飞檐垂脊上, 大行皇帝的丧仪, 幼帝的登基大典, 整个京城戒严, 过筛子一样继续打捞叛兵的漏网之鱼,待到这最要紧的三件事终于理出个头绪,一件件有序铺开的时候,奉天殿屋顶上的积雪已经化尽了,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璨璨生辉。   春寒料峭的二月初, 登基大典的各项礼制筹备完毕,朱英榕着衮冕,祭太庙, 告祖先,御奉天殿,在响彻午门的钟鼓声中, 成为立国以来最年幼的一位皇帝。   大位虽定,京中被蓟州卫搅得人仰马翻的人心并没有跟着安宁下来。   不论是位高权重的朝中大臣, 还是最普通不过的贩夫走卒,都没有准备好在外患未平, 内忧又起的情况下,再来面对这个幼主临天下的局势。   于是于诸般事务的忙碌之中,渐渐不知从哪刮起了一股风声:皇帝年幼,不能临朝决事务,当自宗室择一长辈在京坐镇摄政才好。   这个说辞在暗地里流传着,最终化为了一封奏章,正式出现到了朝堂上。   朱英榕是事后才听说的。   他确实年幼,如今的政务皆由皇帝留下的内阁班子代为处置,大臣们怕他这根幼苗再冻着饿着出个意外,连大朝这种做做样子的朝会都不敢叫他去上——也是吸取之前郊祀险些遇刺的教训。   新君太小,每日吃饱饱穿暖暖,在文华殿里听学士们讲一讲经义,好好长大就够了。   至于这种一看就居心叵测的奏本,在内阁就被打回去了,根本到不了朱英榕跟前。   但持这种言辞的御史言辞渐渐激烈起来,乃至有参劾方学士等是为了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天下的目的才不允的,这话太重,方学士等受不起被与操莽一流人相提并论,以人臣身份,也不便再隐瞒,便到文华殿来请罪来了。   当然,请罪不过是个名头,实际是讨个说法。   朱英榕对父亲留下的顾命大臣们很敬重,好声好气地安慰了几句,待到方学士等人自觉颜面有光,站起来了,他想一想,问道:“方先生,这些人是不是受了谁的指使?”   方学士叫扣上那么顶大帽子,心里也有火气,直接道:“臣以为多半是。”   “那是谁呢?”   方学士犹豫了一下:“这个臣暂时还不知,也不敢妄言。”   但另一个姓陈的学士拱手道:“皇上,臣以为代王盘旋京中多日,如今京中叛兵已平,当令代王返回封地了。”   朱英榕一怔:“代王叔?”   搜捕叛兵这件事一直在朱成钧手里,这有他先前行事的余威,也有朱英榕的默许,叛兵在京城为祸不算十分深重,但造成了极深刻恶劣的影响,几乎将京中居民那份“天子脚下”的自矜彻底摧毁,官宦人家尤其损失惨重,朱成钧有事没事带一队人在京城大街小巷上溜达,官民们看见他还怪有安全感的。   加上许多国事繁忙,一时间,也没人想到该请他回封地了。   但陈学士这句话在此时一出,虽未明言,可是那个隐含的意思在场诸人都听明白了:陈学士以为,这个“摄政”的提议就是朱成钧搞出来的。   毕竟诸藩之中,只有他就在京中,最方便搞事。   朱英榕沉思了一会,点了点头:“陈先生的意思,朕知道了,待朕想一想。”   陈学士上前一步,强调道:“皇上,代王倘若知礼,应当主动前来向皇上辞行才是,他拖延至今,不知其居心何也。”   方学士迟疑片刻,倒是道:“臣看代王似乎不是那样的人。”   “人心叵测,老大人,不可不防啊。”   朱英榕沉默下来,他有些难以决断。   “让朕想一想。”他最终还是道。   **   诸位学士都退出去了,跟随他的属官们重新进来。   朱英榕忽然眼睛一亮,把别人都遣出去,独独留了一个下来:“展中允,朕有话想问你。”   朱英榕登基做了皇帝,展见星的日常和从前没多少变化,仍旧侍从左右,见问,她便凝神倾听:“皇上请说。”   朱英榕站起来,从宽大的御座上下来——他其实还没习惯坐那么大的椅子,会见臣子时,不得不摆出沉稳的模样。面对最常相处的属官,他就没那么拘礼了,烦恼地在殿中转圈,还咬了下嘴唇:“展中允,刚才陈学士过来,劝朕让代王叔回封地去。”   展见星:“嗯——皇上不很愿意吗?”   朱英榕讶然扭头看她:“你不意外?”   展见星道:“臣也才听见的,外面似乎有些人在议论此事。”   她知道,朱英榕就省了话,直接问她:“展中允,你跟代王叔读过书,你觉得,他有那样的心思吗?”   展见星已料到此问,坦然摇头:“别的臣不敢说,若论作乱犯上之意,臣以官职担保,代王断然没有。”   “朕也觉得他没有,他要是有,那时候就不必救我了。”朱英榕叹了口气,“其实我现在想起来那一天还有点害怕,我也想父皇,父皇——唉,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想要父皇活过来。”   他有点赌气又伤心起来,连自称也不记得了。   展见星放柔了声音劝道:“皇上,您已经做得很好,先帝在天之灵有知,也会为您欣慰的。”   “嗯。”朱英榕瘪了瘪嘴,“展中允,我不熟悉代王叔,我也有点怕他,他、他拎着人头到处走,他自己就不害怕吗?”   展见星干咳一声:“应该是不怕的。”   朱成钧那种迥异常人的观念在少年时就已展露无遗了,人头对他来说,恐怕和馒头没什么差别。   “他是会带兵打仗的人,不害怕也对。”朱英榕自己又把理由想好了,然后道,“知道他在京里保护我,我其实也觉得安心的,他要是走了,谁知道宁藩会不会又从哪里策反出一批乱兵呢。但是——”   他思路顷刻间又拐了个弯,声音低了下去,“他真的不像陈学士说的那样吗?”   展见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她不是笑别的,只是忽然又从朱英榕身上发现了熟悉的影子——朱成钧犯起疑心病也是这个模样,这似乎是聪明人的通病。   “展中允,你笑什么?”   “臣笑了吗?”   朱英榕肯定地点点头。   展见星抬手摸了摸嘴角,她自己其实没有察觉。收了笑意道:“臣以为皇上想解这个惑不难。只需将代王召来,命他就藩,看他肯不肯痛快应声回去大同就知道了。”   朱英榕犹豫道:“——他要是真回去呢?”   于他小小的圣心来说,他还真不想叫朱成钧走,他被朱成钧从乱兵包围圈中救出的那一刻是清醒着的,只是吓呆了,朱成钧破竹般一路砍杀到他面前,挟起他又破敌而出,他在这个过程里既有持续受惊的惊恐,也有得救的放松,应激之下,才闷晕在了朱成钧的斗篷里。   但被救那一刻他的记忆没有丢失,深深印在心里。   并且这种记忆在日后回想起时,还很容易拔高。所以他正经和朱成钧没说过几句话,又敬又畏的印象倒是已经烙下了。   “皇上如果想留他,再留就是了。”   朱英榕想了片刻,下了决心:“你说得是。”   **   朱成钧这时候正在十王府里,他在京肃清叛兵这段时日就暂居于此,十王府离皇宫很近,接到了诏令,他不多时就来了。   朱英榕看见他有点紧张,让内侍上了茶,胡乱叙过两句话,就进入正题:“王叔在京有一阵子了吧?今日内阁的先生进言,说该替王叔将护卫拨下了。”   朱成钧的王爵在一连串的朝政变动之中已经进封上了,但先帝遗命中提及的两护卫还没有到位,一卫五千人,两卫就是一万,这么多兵不是说调就调得出来的,与其它政务比,这桩事不算急务,所以延到如今还没办。   朱英榕挑这个话头起来,是有技巧的,若将陈学士的话原封不动复述出来,那就是直通通撵人了,太不留情面。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朱成钧若是真的没有异心,他就该顺势接了这个话头——他的护卫不可能派到京里来给他,自然该他回去大同接手,如此正体体面面表了心迹。   朱成钧放下茶盏,点了头:“是,我该回去了。”   他站起来行礼,朱英榕愣了——虽然是他想要的结果,但也太干脆了!   他慢这一慢,朱成钧已转了身,要出去了,他忙伸手:“王叔且慢!”   “王叔,朕不是那个意思。”朱英榕反应也快,甩锅更快,心念一转,就道:“只是内阁的先生这么说,朕并不想。”   “朕是想问一问王叔的意思,若是王府里没什么事,王叔不着急回去,朕想留王叔多住一阵子。”   朱成钧转头:“哦,不是因为内阁告我想摄政吗?”   朱英榕:“……!”   展见星在边上不忍目睹地别过了头去。   方陈等学士刚刚在觐见过,紧接着朱成钧就被召来了,这么短的时间差内他不可能有机会打听到内阁说了什么,只可能是也听到了一点风声,然后据此风声推断出了真相。   这在朱成钧来说不稀奇,但是他知道就知道,何必当面揭短呢——小天子这个本能记入起居注表其聪警的弯子算是白绕了。   朱英榕讪讪地,小脸都有点发红了,朱成钧说得这么明白,他再想抵赖也难,只好撑着解释道:“但朕没信,王叔对朕有救命之恩,朕怎会疑心王叔呢。只是先生们德高望重,朕不能不与个交待。展中允与王叔是旧识,他便出了主意——”   展见星转过去的脸愕然地又转回来。   朱英榕浑然未觉,继续卖她:“展中允也不肯信王叔会有如此作为的,便说,让朕把王叔召来问一问,王叔必然恭谨,一说便应。朕方依言行事,王叔果未负朕所望,如此,朕与先生们也有交代了。”   展见星已忍不住抬手捂脸了——就算捂住,她也能感觉得到朱成钧直刺过来的目光。   朱成钧意味深长地道:“哦。”   朱英榕倒是有点惴惴,道:“王叔,你不怪朕吧?”   朱成钧随口道:“不怪。”然后才看向他,“皇上,我借展大人说两句话,关于摄政流言之事,我找到一点线索,要与展大人印证一下。”   朱英榕本身对“摄政”这个话题还是很谨慎的,内阁摄政,早晚还给他,宗藩摄到最后政是谁的可不一定了,忙道:“真的吗?展中允,那你快跟王叔去商量一下。”   展见星简直不想睁眼:“……是。”   作者有话要说:   榜单居然可以治愈我的卡文。。虽然是短暂的。 第134章   出了文华殿, 又出了午门,朱成钧脚步不停。   展见星眼看他还要往外走,有点踯躅:“王爷, 有话不能在此处说吗?”   朱成钧扭头:“心虚了?”   “我——下官有什么可心虚的。”   朱成钧转过身,向她走过去。   他步子迈得不算快, 但那股直逼而来的气势惊人, 展见星不觉往后退去。   朱成钧边走嘴角边挑起来, 似笑非笑:“还说你不心虚。”   展见星眼神一闪:“王爷, 有人找你。”   “别找借口, 你要在这里说,也可以——”   “老身请问,前面可是代王殿下吗?”   苍老的妇人声音在背后响起来,朱成钧脚步一顿,才知展见星居然没诳他。   他转回身去, 挑起的嘴角同时放了下去,只余一脸木然。   身后,是一老一少两名女子, 年老者衣饰不凡,翟冠大衫,观其服制, 乃是一品公侯夫人,旁边的少女则素净许多, 着藕色衫子,白罗裙, 外罩月白色披风,十五六岁年纪,梳着垂挂髻,一眼望去秀丽可人。   两人从不远处的马车上下来,原要朝着宫门去,见到朱成钧,临时移了步伐过来,朱成钧正巧转过了身,未留意他们,展见星正面看见,为脱身顺势提醒了一声。   朱成钧看了一眼老妇人,认出来了,是先汪皇后的母亲汪老夫人,先时皇帝驾崩,命妇连着三日进宫哭灵,汪老妇人身份既尊,辈分又长,排在前列,他为宗室,与皇家之别不如外臣严谨,因此见过一回。   汪老妇人其实也认得他,在少女的搀扶下要行礼,朱成钧摆摆手免了,又还了她半礼:“老夫人请。”   然后他旁若无人地转头去问展见星:“你还要不要在这里说?”   展见星对汪老妇人作完揖,刚直起身来,无奈道:“——请王爷头前领路,下官听王爷的便是。”   朱成钧能把宫禁当他家大门口,言行无忌,她自问没这份本事,那就只能认输了。   “王爷。”汪老夫人却未就走,而是唤了一声,然后拍了拍身边少女的手背:“蕙娘,你也当给王爷见个礼。”   朱成钧闻声回头,少女蕙娘含羞的目光在他雪白英挺的面容上停了一停,而后身姿袅袅地福身下去:“民女见过王爷。”   “这是老身族中的一个侄女儿。”汪老夫人把握时机介绍。   朱成钧莫名其妙地应了一声:“哦。”   举步就要走,察觉展见星未动,不耐烦了,伸手就去扯她:“你发什么愣?”   展见星并没发愣,只是以为汪老夫人还要与他说话,才等在旁边,哪知他根本没有要接汪老夫人话茬的意思,她不便说什么,只得一边回避他伸过来的手,一边道:“知道了。”   跟着他匆匆走了。   蕙娘目中转为失落,但更多仍是羞怯地定在朱成钧的背上。   那背影英气又冷冽,高傲而不可接近。如同他高不可攀的身份。   亲王爵,数遍天下也没多少,还有护卫的亲王,更是凤毛麟角了,如今还在京里协理兵务,不但位高,而且权重。   “如何,伯娘没骗你吧?”汪老夫人橘皮般黄皱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她是先皇后之母,本来保养十分得宜,这副老态是这一二年间骤然生出来的。   外人只以为她是丧女之故,再也不知道,她在这中间担了多少心事。   蕙娘是汪氏族中一个远房堂亲之女,与汪老夫人已不知隔了几层,她被汪老夫人从族中精心挑选出来,但于汪家本支密辛暂时还一无所知,见问,只知晕红了脸颊,低声道:“伯娘别见怪,蕙儿年轻识浅,只是奇怪,这位代王殿下这样的人品,又怎会到了二十四五岁年纪,连个正妃都不曾娶过……”   “他们宗藩里的花样,稀奇古怪的多了,我也不能尽知。听说先帝下旨给他选过一回妃,不知怎么又不了了之了。”汪老夫人说着,又笑了一笑,“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许是代王那时玩心重,不想早早娶个王妃来管着他。但他如今这般大了,男人家岂有永世不娶亲的?蕙娘,这倒正是留给你的时运,你下些工夫,不要叫我失望才好。”   朱成钧的背影已远得看不见了,蕙娘心中空落,又生忐忑:“伯娘,代王殿下都未正眼瞧我,恐怕对我无意。”   “头一次见面,他要是紧着打量你,那像什么话?本也没想到能叫你们这么早就见上一面,依伯娘看,这就是有缘法了。”汪老夫人嘴上这般说,不过心里不是不遗憾,汪蕙娘又不是她的亲女儿,她怕什么朱成钧好色?立刻就看对了眼才好呢。   蕙娘没发觉,细细地应声道:“伯娘说的是,我都听伯娘的。”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一路缓缓向着宫门行去了。   **   另一边,展见星跟着朱成钧来到了十王府。   自朱成钧进京,她这是第一回 来,但于陌生之中,又有久违的那么一点熟悉——朱成钧进京是勤王保驾来的,负责安排的宗人府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与他选的是最好最挨近皇城的一座府邸,恰恰也是他少年时曾住过的那一座。   十年过去,里面伺候的人已经换过了一波,但屋舍陈设宛然未改,曾经差点被朱成钧抱去卖掉的汝窑春瓶都还摆在原处,瓶里插着一支兰花,花姿清雅,独枝也显风骨。   展见星打量了一番,心里不由感慨。   她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在崇仁与朱成钧决裂之前,却花费了那样多的时间犹豫反复,因为他们之间的羁绊实在深刻而久长,决得了情,决不了义啊。   至于路遇汪老夫人之事,她此时已忘记了,久扮男装让她对平常的男女大防认知有些模糊,否则从汪老夫人会对着他们一个外藩一个外臣将蕙娘闺名道出便知不对了。   朱成钧更不多想,他环胸,往桌边一靠,扬一扬下巴:“说吧。”   展见星回神:“——我说什么?”   “说你怎么跟皇上进我的谗言。”   展见星受不得“谗言”两个字,立时气了:“我没有!王爷,你不要乱说。”   “那你是说皇上说谎了?”   展见星愣一愣:“也不是——”   “那你就是说我坏话了。”朱成钧似乎就在等她这一句,马上打断了她,长腿在衣摆下迈开,向她逼近,同时发出质问,“展见星,我不招惹你,你来招惹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欺负?”   这一句说话,他已经直逼到跟前,把展见星困在了博古架和他的胸膛之间。   “谁敢欺负你?”展见星对他这么娴熟的扣锅简直瞠目,“而且我进什么谗言了?皇上分明也说了,我不认为你是那样的人。王爷,你听话不要听半截。”   “你才不要以为我傻。”朱成钧低头看她,“你叫皇上试探我,我不想落嫌疑,就只有走,我走了,不正是趁你的意了?”   展见星:“——趁下官什么意了。”   她这一句反驳底气仍足,但朱成钧哼笑一声,往前凑着,额头都快要碰着了她的:“你刚才跟我‘你’呀‘我’的,怎么这会儿又变成‘下官’了?”   展见星:“……”   因为刚才理直气壮,现在——咳。   不,她不是真有朱成钧说的那个意思,但要说一定没有,好像,也没有那么确定。   这份混沌,就如同她内心深处的挣扎。   城楼下再相逢,她心中真无一丝喜悦吗?   不是的。   几个月来各自忙碌,时有相见,她对此真无触动吗?   也不是。   她非但有触动,背过身去,无人察觉时,甚至流淌出欣然。   她知道这不对,不应该,但是控制不住。   这感觉令她自己都惊异——这么久过去了,她没想到她原来竟未忘记。   “你没有可狡辩的了?”她沉默得有点久,朱成钧等不了了,催着问她。   展见星道:“——下官无过,无需辩解。”   朱成钧眼睛睁大了:“展见星,你越来越会抵赖了。”   “下官说的都是实话,王爷不信,下官也没有办法。”展见星一边说,一边试图推他,“王爷,有话好好说,您这样,叫人看见了恐生误会。”   朱成钧动也不动:“我就要这么说。这么说,你都跟我满嘴瞎话,好好说,我连瞎话也听不见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行伍里混了几个月,混得用词直接了许多,展见星挂不住脸,又有点恼:“王爷既然这么不信任下官,那又有什么好说的?放下官离去便是了!”   她便要强行挣动,朱成钧也不去拦她,但也不移动自己的脚步,就抵着她,凉凉地道:“你后面是那个汝窑的瓶子,当年我要拿了去卖,你不许的。据说外面拿着钱也没地方买。”   “……”展见星僵住。   她感觉得到那个春瓶咕咚动了一下,兰花的花枝戳在她背上。   “其实摔了没事。”朱成钧转而安慰她,“我不找你赔,你那点俸禄,也赔不起。”   展见星向他怒目而视。   她想说话,一时找不出什么话好说,叫他让他不肯让,她说的话在他听来也都是瞎话,他根本也不放在心上。   待要如他如言,她虽非昔日窘困少年,爱惜东西的习气改不了,哪里真能如他一般败家。   僵持片刻后,朱成钧眼神一闪,突发奇想:“哎,展见星,我发现要困住你其实很容易,搜罗一屋瓶子罐子,把你围在里面,你动一下,就碎一个,不就成了?”   展见星:“……”   她对他有什么忘不掉的,早该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眼镜坏了,擦一下一个腿掉了。。惊呆,拿针穿了线临时捆上凑合用,晚了。 第135章   “王爷, 您再不让开,下官回宫之后,就真要去进您的谗言了。”这个姿势实在令人不安, 展见星面上尽力维持,心内已开始发慌, 赶在热意扑上脸颊之前, 她放了狠话。   朱成钧盯着她。目中现出疑惑。   他又不确定了。而他也没法确定, 这不是审案, 无论他有多少办法, 最终答案永在她那里,她不肯给,他就得不到。   他终于退了开来。   “展大人,”他又觉不甘,嘲道, “你对付起我来,倒是一向很有主意。”   他信她下得了手,毕竟他已经领略过一次。   展见星装作没听见, 转身把梅瓶扶稳,借此平复了内心的波动,等转回来时, 她已恢复了平静:“王爷,您在文华殿里说查到了摄政流言的线索, 不知是什么?”   朱成钧懒洋洋走到门边去,朝外吩咐:“把人带过来。”   门外有人应声而去。   展见星等了一会, 人尚未来,她心生好奇,走到另一侧的门边去,问他:“王爷要带谁过来?”   朱成钧望一眼两人间空出的缝隙,面无表情地把脸转回去,不理她。   展见星不知他何意,不好追着问,只得随意望向庭中。   庭中有石榴树,三月时节,丹芳未吐,满枝新绿,令人神清。   得令的侍从没有去太久,再过一会,便拎着一个堵了嘴的“粽子”回来了。   “粽子”似乎吃了不小苦头,外面看着没什么伤,里面已经吓破了胆,嘴里的破布一被扯出来,他就嘶哑着嗓子喊:“别杀我,我就是个传话的,我知道的都招了!”   他嚷嚷的工夫里,展见星打量了他一下,见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相貌普通,衣着也普通,手脚紧缚,像个球般倒在地上,一副倒霉样。   朱成钧从他身侧走过,坐到上首椅中,把茶杯端到手里,道:“再招一遍。”   男子眉眼丧着:“为什么?王爷,我真的全都说了。”   朱成钧掀一掀眼皮,看了他一眼。   “好,我招,我招还不行吗?”男子更丧了,苦巴着脸道,“我是奉了襄王的令进京来的,襄王命我寻着机会,收买几位御史老爷,参一参王爷,说王爷恋栈京中不去,行迹不臣,必有图谋。”   展见星愕然着向他走近两步。   襄王?   “长沙府的襄王?先帝胞弟?”她发问。   男子拧着脸费劲地看向她——不认识,不过他识相,道:“哎,就是我们王爷。”   展见星惊异地问:“襄王与代王并无交集,代王应当也没得罪他的地方,他为什么下此黑手?”   男子道:“呃,这个——”他卡壳了片刻,转而问展见星,“这位大人,你是朝廷派来审问我的吗?先说好了啊,我真的就是跟御史老爷们传个话,别的什么也没干,这传话还没传透彻,就被代王爷逮回来了,我这点过错,不至于杀头罢?我估摸着,打我一顿,把我撵走就差不多了。”   他说话间把自己的结果都安排好了。   展见星做过一任地方官,对这类滚刀肉又二皮脸似的人物不陌生,她倒有些回到昔日感觉,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微微俯身,盯着他道:“这点过错?你攀诬当朝亲王,罪在不赦,本官上奏皇上,立时推你出去剐了也不冤。”   男子:“——!”   他眼都吓得瞪凸出来,忙扭回去看朱成钧,“王爷,怎怎么就要剐我了呢?!我都招了的,我也没叫王爷费事啊。”   “不要东拉西扯!”展见星喝阻住他,而后道,“襄王为什么叫你污蔑王爷,你又收买了哪几个御史,使了多少银两,都说分明了,若有一点隐瞒,罪加一等,不但你,你的家人也要牵连进来,到那时,你再想招也晚了。”   “这——,”男子眼神狡黠一闪,“回大人,我们王爷也是为了朝廷着想,皇上年幼,代王爷呆在京里,难免容易叫人多想,王爷一片公忠体国之心,所以才不惜出了这个下策。”   展见星一愣,转去看朱成钧:“这就是他的实话?”   不,她奇怪的不是男子招的不实,以襄王之尊,真使出这么个嘴巴没把门的探子来搅局才是笑话,但以朱成钧之能,他不应该审不出真话,只叫人拿这几句话把他敷衍住了。   真把这种话报到朱英榕面前去,倒好像给襄王脸上镶层金了。   朱成钧道:“他说了,我就当真话听了罢。”   展见星皱眉。这话意来得更怪。   她见朱成钧喝起茶来,不再解释,她也不大想去招惹他,便按自己的意思转回来,冲着男子冷道:“多想?代王虽在京中,全副护卫不过八百,为着朝廷近来多事,先帝遗命特恩的两支护卫都推迟至今没有组建,反是襄王,人在长沙,手伸到了京城来,难道就不怕人多想了?”   朱成钧只带了八百护卫之事,她是后来才知晓的,当日城墙下那个令行禁止的气势太盛了,易予人锐不可挡的错觉。   而这番话一出,她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男子眼又瞪大:“这位大人,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王爷呢?这是血口喷人,我断断不会认的。”   展见星却已觉得没有理他的必要了,淡淡说了一句:“你不认,自有人认,能为银钱收买之人,又守得住什么口舌?”   说完起身,“我这便禀告皇上,转交有司审理。王爷以为如何?”   她后一句话是向朱成钧说的。   朱成钧才放下茶杯,点了点头,然后指男子道:“堵上。”   侍从立即过来,于是,那块破布又回到了男子口中。男子在地上有点焦急地挣动了一下,展见星最后的话令他产生犹疑,但无论他是不是还想说点什么,短时间内都已说不出来了。   展见星要告辞,朱成钧站起来,和她一起往外走,他这时的气息又平和了点,不那么想找茬的样了。   不过展见星心里挂上了襄王这一桩事,没空再琢磨他,朱成钧不时侧头看看她,好几次之后,她终于有所察觉:“——王爷,您看什么?”   朱成钧道:“我几时看你了?”   展见星没想到他居然不认,呆了片刻后道:“那是下官误会了。”   到底看没看,她也不很确定,毕竟她本来没留意,硬要争辩他就是看她了,那最后吃亏的不一定是谁。   朱成钧自己又走了几步,忽然道:“我要走了。”   展见星没反应过来:“什么?”   “回大同去。”   展见星惊得停了脚步。她没想到他就在大街上把这个决定说了出来。   朱成钧道:“惊讶什么,这不是早晚的事,难道非要等人参我走。”   但她没想到这么快——不,也不算快了,朱成钧正月进京,如今已经三月了,展见星思绪凌乱,一会后才道:“但是皇上刚才说,想留王爷多住一阵——”   “我不耐烦带小娃娃,尤其是心眼很多的小娃娃。”朱成钧说着皱了眉,“他小时候,我见过一回,那时候不像这样。不过也很烦人。”   他这么说,展见星就只有无语看他了。   朱成钧道:“你看我干什么?是不是想说我心眼更多?我问你,我要是有心眼,你还有机会在外面这么胡闹?”   展见星不悦反驳他:“王爷,我没胡闹。”   但是只说了这一句,她又觉说不下去,她从前觉得朱成钧古怪,但真正做出惊世骇俗之行的分明是她,以他的出身与性情,他不能完全理解她的志向与坚持,但于不理解之中,他仍是选择放手,尊重了她。   “这与王爷心智无关,只是王爷品行——啊!”   后方有奔马呼啸而来,朱成钧及时伸手将她一扯,她惊险闪过,但衣袂都被风声带得飘起。   展见星举目追望,余悸中而忽然凝神:“有军情?”   那匹马上的人是驿兵打扮,背插令旗,方向直冲午门而去,看其去势,非但有军情,而且是八百里加急的最高级别。   她与朱成钧对望一眼,这军情来历不难猜,两人都意识到:宁藩,恐怕是终于反了。   **   宁藩确实反了。   朝廷问责的文书早已发去,方学士亲自撰写,责令宁王来京请罪,一去如沉大海,而到这春暖花开的暮春时节,宁王终于以一面反旗回应了问罪。   展见星与朱成钧走到文华殿的时候,方学士等大臣已齐聚殿中,朱英榕虽未亲政,但这样的消息不能不知会他一声。   这消息来得急,但酝酿得实在是太久了,朱英榕对此也不意外,他小小的身躯坐在龙座上,还撑得住,点头道:“朕知道了。”   但等到展见星得到通传后进去,将襄王派人收买御史陷害朱成钧之事如实禀告以后,他背脊就忍不住往下塌了一块,颤声道:“五叔做的?”   襄王行五,是他正经的亲叔叔,虽然朱英榕打出生没见过,但论亲缘要比朱成钧近得多了。   方学士等还未退去,都露出惊色。   展见星躬身道:“皇上,代王爷已将襄王手下抓住,臣问了两句,但未敢擅专,请皇上下旨,命有司严查。”   朱成钧在旁边补了一句:“御史骂我,我觉得不对,派人盯了几家门户,从一个姓秦的后门处抓到了他。”   他盯官员门户很显然不对,但御史先去招惹了他,还真叫他拿住了把柄,抓到了跟襄王的首尾,在场大臣也无话可说了。   只有大臣疑惑道:“襄王——为了皇上,抹黑代王?”   这弯子绕得怎么样且不说,襄王自己,就有这么高风亮节?   这“大忠”里透出来的味儿,怎么闻,怎么有那么点不对。   展见星含蓄地点了点头:“襄王派来京中的手下是这么招认的。”   她未隐瞒,因为用不着隐瞒,朱成钧未动真格审讯,因为也用不着审,他审出来的,朝臣未必肯服,他不多管,朝臣不傻,自会深究下去。   甚至都不必到动用有司的程度,方学士等阁臣已然满腹狐疑警惕——襄王私自派人进京串联收买御史,本来就是个极越矩的行为,又捡在这时候,幼帝诚然可欺,但想欺他的,到底是代王,还是襄王?   ——哦,对了,宁王是确凿要谋朝篡位来欺一欺的。   幼主坐龙廷,便好似手捧千金过市集,甫一迈腿,已引得各方馋涎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尾巴我补一下,还是挣扎一下全勤,钱没两个钱,给自己找点动力,老这么断,不是个事。。 第136章   因襄王收买御史案本身涉及了三法司之一的都察院, 此案最终交由了刑部与大理寺共同审理。   结果出得很快,因为从襄王手下最后联系的秦姓御史家直接搜出了一份奏章草本——主要内容为保举襄王进京辅政。   草本里言辞恳切地写着,像朱成钧这种远房又得了护卫的宗藩是多么危险, 常在君侧,指不定哪日便要效仿了宁王, 而襄王这个素有贤名的亲叔叔就可靠多了, 值此江山飘摇之时, 正该请襄王进京, 为幼主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又如狼似虎的各王藩们云云。   倘若没有襄王手下被抓那一出, 只看这篇文章,真是花团锦簇,又切中时弊,但如今,自然不消提了。   朱英榕很不开心, 不用别人分析,他已经明白了,襄王这是借参朱成钧之势, 以谋自己之利。简单来说,就是靠给朱成钧栽罪名,渲染恐怖气氛, 等这个气氛营造到位了,把朱英榕吓唬住了, 襄王作为先帝嫡弟,就好在朝臣的推举下登场“救急”了。   应该说, 襄王的目的多少是达成了,不过眼下不是朱成钧了,而是他本人这副背后抽冷子阴人明面还要抢占大义的做派,直是让朱英榕背后一寒。   襄王绕这么一圈,手段比宁王要和缓得多,但可怕之处实在毫不逊色。   方学士等人对着这份搜出来的草本都咂舌,天下宗藩的构成不但复杂而且多样,不成器的太不成器,这有本事的,实在也太本事了。   盖了天子御印的问责旨意很快由天使携着去了长沙,这种堪称人赃并获的情况下,襄王偏是挺着只认了半截——也就是他手下招认的那一部分,至于两法司查出来的后半截,那纯属秦御史自作主张,他一心只向帝裔,绝没有什么摄政的妄想,天子若是不信,他可以发个毒誓,保证一生永不踏进京城。   ——这毒誓发和没发没什么区别,非诏别说京城了,封地他都不能离开寸步。   但江西已燃起战火,襄王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不管怎样,总是表了忠心了,朝廷虽知不实,为免两面树敌,也只有放弃追究,含糊认了。   这桩案子最终以将襄王严厉斥责一番、涉事御史分别按律处置了结,在朝廷方面,要说实际损失,没有什么,但本已惶惶的人心之上,是又添了一把火。   朱成钧在这时提出要回大同。   可想而知,朱英榕怎么敢答应,但朱成钧不怎么买他账,不以为然地跟他说:“皇上,你也不小了,这么多人帮着你,又有什么可怕的?”   朱英榕委屈,当面说不出来,等他走了,转脸和展见星幽幽道:“朕才九岁。”   展见星有点好笑,也觉心软,安慰他道:“王爷说得其实不错,宁藩行逆失道,此时气焰虽嚣,必不长久。皇上才是正统,朝中良臣济济,都会匡助皇上,皇上不必多生忧思。”   朱英榕“嗯”了一声,但他有自己的主意,想了一会道:“展中允,你帮朕去劝劝代王叔罢,叫他别走。朕相信他,他在京里,朕才睡得安稳。”   展见星微讶:“皇上,阁臣们不会愿意的。”   方学士等受先帝托孤,必然防备藩王,朱成钧虽与宁王襄王等不同,但他的出身就是靶子——换言之,他要不是这个出身,朱英榕也不至于一定要留他。   “方先生那里,朕去说服,先生会明白的,代王叔只要在京,五叔等再要打朕的主意,就要掂量掂量,会不会替代王叔搭了一座近水楼台。”朱英榕清澈的眼神闪着光,危机令他爆发出了比平常更通透锐利的智慧,当着展见星,他也不惮于把这危险的言辞直说出来。   说完他又解释,“朕知道代王叔不是那样的人,但别人不一定肯信,难免多想。”一多想,手脚就要缓了。   他的话还没完:“父皇临去托孤,代王叔也在当场,父皇并未叫他回避,以此叫他留京,助朕度过难关,朕以为说得过去。”   展见星发着呆。她从这完整的一篇话里意识到朱英榕是认真的了。   他未亲征,在政事上说了不算,但倘若只是要达成这一目标,阁臣们不会完全不考虑他的意见。   而这里面更深层次所反映出来的,是朱英榕深刻的不安感。   他知道阁臣德高望重,也肯尊敬他们,但他无法什么都不做,将一切完全赌在他们身上,他以初悟出的帝王制衡之道,给自己另外又找了一重护身符。   “皇上,”展见星的态度也慎重起来,“您说得虽然有理,但无论您怎么说,阁臣不可能同意代王摄政。”   忠心是一层,权力是另一层,忠心的臣子,未必就不想要权力,平白吐出来分与别人,谁能愿意?   “展中允,这件事就要托付给你了。”朱英榕情真意切地道,“朕观你与代王叔相熟,在王叔面前说得上话。”   “……”   展见星明白了,朱英榕其实一点也不天真,他想留朱成钧在京护驾,却不想叫他插手政务,不论襄王还是代王,从头至尾,他没有想要一个“摄政”的藩王。   朱英榕的大眼睛充满希望地望着她:“展中允,朕觉得你可以办到。你放心,如果不行,朕也不会怪你。”   展见星犹豫着,也有点说不出的感慨,时局催人,不过几个月工夫,从前会逮着一个初见面的低品官员道出宫闱秘事的孩子已经飞速成长到从帝王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   朱英榕在这空档里却是灵光一闪,又来了主意,道:“对了,展中允,朕也不亏待代王叔,外祖母前几天来,话里隐隐透了意思,想替代王叔说门亲事。”   展见星愕然回神:“什么?”   朱英榕的外祖母就是汪老夫人,汪老夫人是女眷又是亲戚,面圣时属官都不会在场,地点也不一定在前朝,她因此一无所知。   这一提,她只是一下子想起了三月时,曾在午门前碰见过一回汪老夫人,以及她同携的那个秀丽少女。   朱英榕道:“外祖母带来给朕看过一回,是家里的族亲,朕当时没留意,还在国孝里,外祖母也没有明说。前几日,外祖母又来时,方说了,朕回想了一下,记得是个挺漂亮的姑娘,你问问代王叔,他要是肯,就与朕又多了一重亲了。”   果然是她。展见星思绪一时复杂,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件事,她眉心蹙起,先道:“皇上这样的年纪,老夫人即便有意,私下与代王表露便是,怎好说到皇上的跟前来。”   与九岁天子说姻亲事,简直是不成话。   朱英榕倒是理解地道:“朕知道外祖母,怪朕,当初母后临终叫朕多照拂些汪家,朕拧着股劲,不肯答应,如今父皇母后都去了,外祖母心里不安,所以如此。”   他此时说到汪皇后时,已然平静许多,但那股歉疚徘徊不去,令他对汪家生出了额外的宽容。   展见星深知真相,然而她更知道,朱英榕自己未必不知道,聪明人一旦走进了牛角尖里,只能等他自己出来,外人硬拽是拽不出来的。   她想了一会,只能道:“皇上,臣为皇上去试一试。但娶亲一事,代王一向有自己的主意,臣不便插言,恐令代王不悦。”   “你问一问,代王叔不喜欢就罢了,朕又不勉强他。”   话说到这个地步,展见星不能不答应了:“是。”   **   十王府。   榴花热热闹闹地开了满枝头,朱成钧正支着下巴,看着秋果指挥侍从收拾东西。   他是不会跟小天子玩欲擒故纵那一套的,说走,就真的要走。   秋果最近才进京来,之前朱成钧勤王那一阵,他留守在代王府里处理府务,这时候被召来,扬眉吐气,在府院里走来走去,胸脯平地拔起三寸。   朱成钧对进封成代王没有什么特别感触,圣旨他都是随便一放,秋果对于自己的升职却要激动多了,可以说,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人生巅峰,在二十来岁、他的许多同僚还跟在前辈太监后面倒洗脚水的年纪。   展见星在这时走了进来,跟他碰了个对脸。   “呦,展伴读。”   秋果算起来快两年没见到展见星了,这一照脸,他吃了一惊——天天碰面的人不大容易察觉,但像他这样阔别的,会忽然发觉到,展见星随着年岁渐长,不但没有像一般青年般变得硬朗起来,五官骨骼反而更柔和了些,这柔和令她清冷的气质都快要遮掩不住秀雅乃至于秀美的真正底色。   他呆愣着眨巴了下眼睛,看看展见星,又忍不住看看朱成钧,朱成钧还坐在廊下,一副懒怠动弹的模样,事实上他确实也没动,但秋果说不上来而可以肯定地,他家爷就是不一样了。   像中庭浮动着从别处飘来的花朵香气,像绕着榴花嗡嗡忙碌的蜂蝶,那股意味,隐约而又带着压不住的躁动气息。   秋果非常能理解,他又看一眼展见星,展见星心里揣着事,没特别留意他,点了个头,打招呼:“秋果。”   秋果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叹息——因为从他的角度,展见星毫无触动,一切如常。   这就很悲伤了。   这一刻,他头一次想埋怨展见星:他虽然少了点东西,但也懂得读书人的风骨,他能理解展伴读不肯跟他家爷好,但不肯就不肯罢了,把自己长成这个样,这不坑人吗?   他家爷坐在这个坑里,到哪辈子才能爬出来哦。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新的一年万事如意!明天我来发红包哈(*  ̄3)(ε ̄ *) 第137章   “王爷。”   展见星走到朱成钧面前时, 仍有点心不在焉。她琢磨着该怎么开这个头。   朱成钧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仰头问她:“你专程来我这里发呆的吗?”   四月里天气晴好,他穿着银白的袍子, 坐在圈椅里,脸庞在暖阳下也显得温和, 眼神浅淡无暇, 展见星倏然间觉得脸颊微微一热, 她心下一乱, 仓促间把正盘算着的一句话直接说了出来:“王爷, 皇上想为你指一门亲事。”   朱成钧的眼神瞬间转厉。   他仍未动,但整个人有一种勃发气势,顷刻便欲暴起。   展见星脸也变了,连连后退,摆手:“我不是这意思——我就传个话, 跟我没关系!”   朱成钧盯着她:“好啊,你传,我听着。”   展见星道:“是汪——”她于后悔中忽然醒悟, 改口,“下官失言,此事与下官毫无干系, 下官也不该管这个闲事。王爷如有兴趣,可面见皇上, 亲自询问。”   朱成钧气势未消,漠然道:“皇上挺有出息啊, 他今年几岁?七岁,还是八岁?”   以朱成钧的记性,不可能记不住朱英榕的实际岁数,展见星知道他这是被惹恼了,有意找茬,只好答道:“九岁。”   朱成钧赞叹道:“九岁的做媒天子。”   “王爷!”展见星提高声音打断了他,她知道朱成钧不惧,但这种话传到朱英榕耳朵里去,小天子心里焉能过得去,哪一日对景发作起来,朱成钧总是给自己惹麻烦。   “王爷,是我的错。”她低声道,“我当时便该坚持规劝皇上,不要搭理汪家。”   朱成钧听见“坚持”两个字,口气终于缓了一缓——这表示,她还是劝过。   “那你为什么不接着劝?”他问,“你怕汪家还是怕皇上不高兴?都不见得罢,你跟我这里,不是一向倔得很。”   展见星答不出来。   她确实都不怕,但她也确实没再劝,因为她虽然不怕,但是她心虚:她已经那样彻底地拒绝了朱成钧,此刻朱英榕要替他指婚,她不答应传话,便好似有意不许他成亲一样。   她凭什么呢。   她把自己绕进了这个陷阱里,她为说服自己没有私心,结果正是因为她有私心,才未尽到规劝之责。   “总是下官的错。”她只能承认道,“下官没有考虑周全。”   朱成钧看了她一会,周身气息终于平复下来。她这种局促隐忍,至少总是比梗着脖子跟他坚持“忠臣”的样子好。   “汪家好日子过到头了,来打我的主意?”他转而提到汪家的这一句很不客气。   “大约是汪皇后薨逝,皇上先前因一些传闻,又对汪家不假辞色的缘故——”展见星顿住,她听出来不对了,“王爷,您什么意思?”   她清楚朱成钧的脾性,他有时下手虽没轻重,但不至于别人向他提个亲他就要发怒坑人,这一句的意思,分明是汪家自己内部出了问题。   “你还不知道?”朱成钧往她面上望了一眼,从她的茫然表情得到了答案,了然道,“哦,你是不知道。”   展见星有点急:“究竟怎么了?请王爷明示。”   秋果蹭了过来——他的话从听到一个“汪家”就憋到现在了,此时忍不住分享:“展伴读,是这样,我们打算回去大同嘛,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京城了,京城比大同有趣的玩意儿多,所以这两天我都带着人在街上逛着买东西,结果就听见人悄悄地传,说皇上身世有问题,是汪皇后为了当上皇后,伙同娘家偷偷从宫外抱养的孩子,根本不是汪皇后亲生的!”   展见星脸色变了。   这件秘闻她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更早知道,她明白纸包不住火的道理,却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点,以这样的方式爆出来——秋果说是“悄悄地传”,但直接传闻在民间,压都没法压,会以飞一般的速度扩散到街知巷闻的程度。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是千年前的人们就懂得的道理。   “不只如此,我听那传闻编得有鼻子有眼的,说皇上的生母当时就养在汪家的家庵里,那家庵现在还在呢,有好事的还想约了去偷看。展伴读,你还记得吗?皇上出生的时候,赶巧先帝在外面打汉王,回来时才接了喜讯,这外面传得更不好听的话,还有呢——”   不用秋果说明白,展见星也知道了:那就是朱英榕也不是先帝的种。   这个问题就非常严重了。   至于谁传的,那不问可知。   只有不从朝廷诏令,已经正式举起反旗的宁王才有这个动机。   但是——   “宁王怎么会知道得这么细?”展见星疑道。   朱英榕的身世问题被静仁仙师派人在宫道上嚷嚷过,宁王费一费工夫,想打听到这一点有可能,但细致到连家庵这样的地点都说了出来,就绝不是普通探子能办到的了。   “静仁仙师——不对。”展见星刚提出一个人选,又很快自己否定。   静仁仙师恨汪皇后,所以戳破朱英榕的身世,但事到如今,她恨的人都已经去了,反而是她还好好地在宫廷深处修着道,先帝当年既没找她算账,朱英榕登基后,也没亏待她,她日子不差,全无必要去和宁王合作。   “汪家——?”   朱成钧终于点了头:“就是从汪家走漏的。”   展见星不由问:“王爷,你怎么会知道——对了,你在江西留了人手。”   她想起来朱成钧在先帝临终前的回话了。   朱成钧却嗤笑一声:“我闲得慌,留什么人手。”   秋果帮腔:“展伴读,我们爷也不知道先帝爷说去就去啊,先帝爷打汉王那会儿那么威风,生生把汉王吓到投降了。我们爷也是藩王,都被调回大同了,哪还去管江西的事,管多了,还以为我们爷想怎么样呢。”   他说得有理,展见星理解,遂又问道:“那王爷是从何得到的消息?可确实吗?”   朱成钧随口道:“许异说的。当时不确定,现在看,是真的了。”   展见星:“许、许兄?”   秋果迫不及待地要说话,他觉得这事可神奇了,但朱成钧这回摆手阻止了他,而后站起来,绕着展见星走了一圈,眼见她忍耐不住地要再度发问,他才勾起了唇角,用一种胜利的口吻道:“展见星,我早就告诉你许异不是个好人,你不信我,替他说话,和我吵架。”   展见星辩解:“我几时为他和王爷吵架了。王爷,许兄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他是宁王的人。”   展见星失声道:“不可能!”   朱成钧反问她:“怎么不可能?”   展见星脑子里一团乱麻,她直觉朱成钧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但她与许异一同成长,情谊虽比不上与朱成钧的,也是一日日积累下来,厚实无比,这令她无法相信许异会是内鬼一样的人物,这样可怕的字眼,与他俊朗阳光的笑容无论如何重叠不了。   “王爷,是不是哪里生了误会?我信许兄不是那样的人。”她最终坚持道,又发出一点疑问,“王爷从前还以为许兄对我有异样情分,那就是个莫大误会,他确实没有。”   那个误会里同时连着朱成钧的情意,她本不愿意提起来,但此时是真急了,要为自己的坚持找个佐证。   朱成钧脚步顿住。   他眯起了眼,身上的气压有点低。   如同他对展见星表露过的那样,她的坚定,是他“看见”她的最初,她从没有变,他因此也变不了,有时候,他会恨她将这一点也运用在推开他上,但于内心深处,他其实明白,倘若他折断她的羽翼,毁掉她的意志,亦等于除去最令他心折的部分,他永不会得到他想要的。   但要说他什么都没得到,也不准确——至少他兵临城下时,只有她孤身走到他的马前,问他一句可知有罪。   这是托以性命的信任。   他想恨,便也恨不下去,而且说是恨都显得可笑,分明只是爱意无处抒发所凝结出的束手无策。   不过现在,这份信任不只是他有,别人也有,他就真的不悦了,更叫他不悦的是,在许异的“情思”这一点上,展见星是对的;而同时,她对许异的另一个判断也是对的。   她怎么能对这么多?   她凭什么这么了解许异,一个多少年没见过的只是当年一道读过几天书的旧同窗,嗯?   “没有误会,不但他是宁王的人,他爹也是。”朱成钧面无表情地冲她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   展见星:“……”   她获知不到朱成钧那一整段思路,因此也无法理解他是怎么能在这种问题后面接出一个“惊喜”的词来,但从这荒诞不合理本身,她跳过那一串,直觉得出了结论。   她松了口气:“王爷,这样的玩笑可不好乱开。”   朱成钧慢慢道:“——你就这么信任他?”   展见星好笑:“王爷,是你没有正经指证他啊。”   朱成钧才觉出来,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他没再坚持,但想了一下,还是问她:“在你看来,我和许异是不是差不多?”   展见星有点迟疑:“王爷的意思是——?”   朱成钧把脸木住:“算了。”   他往屋里走,走两步,又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转头指责她:“展见星,你这个官怎么越做越傻?你知道许异是什么人,就一定相信他?我带了兵到午门跟前了,你也栓根绳就出来了,你就知道我不是另一个宁王?”   他步子停得突然,展见星跟在他后面往里走,差点一头撞他背上,虽没实际碰触,也下意识捂了下额头,一边道:“王爷,我不是一定相信许兄,而是你没有拿出证据,空口说他勾结乱党,我当然难以相信。至于王爷年初进京之事,若王爷真有反意——”   她顿一顿,半认真半调侃地道,“也只有请王爷拿我祭旗,而后替我奉养母亲了。”   她有天真意气,但不会到毫无保留毫无道理的地步,凡事从最坏角度考虑问题,才会最小程度地遇到那个最坏结果。   朱成钧低头,盯她:“你好大的脸面,我都造反了,凭什么还替你奉养母亲?”   展见星这句本没多想,不过习惯性要把徐氏安置好——说实话,也是她潜意识里并不真的相信朱成钧会反。不料他还问,她不得不答,想一想道:“王爷总是吃过我娘做的饭罢?我已殉了国,以王爷为人,犯不着再去为难我娘。”   朱成钧绷着脸,三分恼意,另有七分笑意从眼神中透了出来:“殉什么国?少胡说八道。” 第138章   “许异这两年确实在宁藩那里。”进屋坐定, 避开那些来往搬运家什的喧扰之声后,朱成钧以这句话开了头。他问:“你记得你回京叙职那年,许异丧父丁忧, 正好离开了京城吧?”   展见星自然记得,她还为许父嗟叹过。她意识到朱成钧将要说出的话不同寻常, 克制了自己发问的欲望, 只是听着他继续说。   “我没与你开玩笑, 许异那个父亲, 确实是宁王的人。宁王布局二十年, 你以为,他攥在手心的只有一个蓟州卫吗?”   不,很多。   宁王就像一个勤恳的农夫一样,往京畿周边撒下了许多颗种子,这些种子有的生来饱满可期, 如出身世袭将领的蓟州卫指挥使,也有的平凡无奇,如只是借内迁之名扎下根来的许父。   大同作为边关重镇, 重要性不下于蓟州,宁王这一颗种子撒的方位本来不错,但种子本身却不怎么样, 可能是机遇时运不到,也可能是许父本身能力问题, 漫长的二十年过去,他的同伴升成了一卫指挥使, 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卫所兵。出征打仗,只配去填铁蹄的那种。   而可以用悲惨来形容的是,渐渐地,许父连去填铁蹄的机会也没有了。太宗征途中重病驾崩,继任的两任天子都以休养生息为要,关外的鞑靼人叫太宗打破了胆子,等闲也不敢来犯边,许父这颗种子,日常营生只剩下了种田,几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农夫。   许父在蹉跎中年纪渐长,他实在是个没什么长处的人,但看上去好歹老实寡言、干活卖力,也没沾染什么油腻嫖赌的坏毛病,在普通人家的姑娘来说,就是个可以托付的不错的良人了。   同一个千户所的老兵看上了许父,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了他,一个正常男人,是很难一直寻到理由不成家的,许父便答应了。   他揣着自己的秘密来历,随波逐流地成了亲,又随波逐流地生了儿子,儿子渐渐长大,一个偶然的机会,展露了自己在读书方面的天分,碌碌了半生的许父忽然发现,他未竟的忠心与事业,有了延续的机会。   ……   展见星震惊失语:“许兄……”   “别急。”朱成钧微讽地笑了笑,“许异他爹,在许异身上确实花了不少心思,可是成也读书,败也读书。”   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便如同一张不染点墨的宣纸,照理大人想将他教成什么样,便是什么样,但人之所以为人,便是会思索,会疑惑,会独立。   刚知道自家来历的时候,许异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听着父亲的话,父亲是宁王的人,他自然也是,他们父子都要为宁王效忠卖命。   但正式跟随塾师开蒙之后,许异很快就产生了疑问。   儒家经典经历代先贤注解,治学核心在于忠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千古颠扑不破,不忠天子,去忠宁王一个藩王,饶是许异作为一个蒙童,也不由心想——这不是乱臣贼子才干的事吗?   许异将这个疑问对父亲提了出来,许父勃然大怒,将他一顿痛斥,许异有生以来未受过父亲这么严厉的怒骂,委屈不已,他当时年纪还小,不敢多争辩什么,他认了错,但是心底,这个疑问未曾消失。   后来,便是代王府征伴读了。   楚祭酒的水平比塾师高十倍不止,许异这时也长成了少年,他清楚地认识到,没有错,如果他像父亲一样坚持效忠宁王,那他就是一个乱臣贼子。   许异和父亲爆发了再一次的冲突,他试图说服父亲,那么多年过去,许父一事无成,从未接到过来自宁王的命令,他很可能早已被宁王忘却,如此正好将过往埋葬,一家人往前看,重新过日子。   但从宁王的角度来说,他的眼光没有全然失败,许父纵然百无一用,一颗忠心百折不回,而君君臣臣之后,还有父父子子,许异说不服父亲,并且拿父亲毫无办法——他能怎么样,难道去官府告发父亲,然后把一家三口都推上刑场吗?   许异这一次不愿认错,但他也只能沉默。   他和同窗们一起努力读书,试图待自己强大后,挣脱父亲的束缚,给自己找一条出路。   “怪不得……”展见星听到此处喃喃自语。   过往种种宛然眼前,许异中了秀才那样高兴,说秀才对他很重要;先帝生了儿子他也很高兴,以至于朱成钧要问他“和那孩子什么关系”——   他一个乡野间长成的小子,与尊贵的皇长子毫无关系,但是他乐见帝系江山稳固,乐见宁藩只能蛰伏,他有一个反贼的出身,但他没有一颗反贼的心。   在读书这一点上,父子俩倒是意见一致,许父也希望儿子早日学业有成,以便为宁王所用。   顺带一提,这实在是个漫长的过程,宁王的精力渐短,于是手中的势力拆成了两半,最重要的兵权交由了长子,其余的则移交给次子临川郡王谋划。   随着朱成钧的讲述,过往如一副或明或暗的图卷缓缓展露在面前,而从前暗的那部分,依次点亮。   展见星想及往事,又了然一桩:“所以临川郡王当日以为我与王爷不合,这消息实是由许兄而来?许兄不愿效命宁藩,有意给了假消息?”   不是自代王府打听,而偏又能令朱议灵确信,只能是被他当成自己人的许异了。   朱成钧点头:“他是这么说的,要以这一点取信我。”   展见星听出话音:“王爷没有信他?”   “我跟他又不熟,凭什么信他?”朱成钧很铁面无私地道。   展见星无语:“……”过片刻她道,“许兄也是担了风险的吧?倘若王爷初到崇仁时,未曾伪装与我不合,当时许兄便暴露了。”   “你以为他傻吗?”朱成钧冷道,“他给那消息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也到崇仁去了,以为临川郡王只是想打听你,翻你的履历,所以是胡乱往反了说的。但后来临川郡王又去信质问,他发现不对,马上又编出新的胡话,说是我想把你收为禁脔,你誓死不从,所以我俩翻了脸——”   展见星瞠目结舌:“禁、禁什么——?!”   朱成钧要重复:“禁——”   “别别别!”展见星跳起来打断他,又想掩面,腰背都颓了下来,“许兄真是,他都跟人胡说些什么啊。”   “我早跟你讲过他不老实吧?”朱成钧没硬把那个词说出来羞臊她,但是也没停嘴,“你总不信我,在你心里,别人都是好人,就我小心眼,是不是?”   “我没有那个意思——”展见星要辩解,忽而觉得不对,“王爷,那都是多久之前的话了?”   或者准确地说,打她今天进门起,都跟她翻过多少回旧账了?   就这样,这个心眼要说大——似乎也算不上吧。   “不管多久之前,总之我没编瞎话。”朱成钧才不理虚,反问她,“你再帮许异说话,是不是很想叫他说的话成真?”   他话里带了十足危险的意味,语速都带着一股子一气呵成,实在让人很难不多想,到底是谁想叫许异的话成真。   展见星识了时务:“……王爷,是下官小心眼,度了王爷君子之腹。”   朱成钧哼了一声,才继续说。   再往下,就是许父病逝了。   许父辛辛苦苦将儿子培养成材,可惜没有等到儿子在官场攀爬上升,给宁王派上大用场的那天,终他一生,许异唯一为宁藩做的,就是给临川郡王传递了一个错误消息。   这久长的岁月中,心中究竟有多少撕扯折磨,只有许异自己清楚,丧父是人生一大痛,但,从一个无情的角度来说,命运终于对他好了一回。   一直勒在他脖子上的绳索,终于松开了。   不过,只是松开,没有全然解绑。   许异不是只耕耘没收获的许父,他出了头,宁藩不会肯弃他这颗棋子不用的。   他向险中搏,安葬完许父后,主动掉头扑向了宁藩。   宁藩没怀疑他。   许异的出身太“正”了,这个正,第一是完全的宁藩自己人,这跟撒钱去朝堂上收买的那些墙头草不一样,第二许异是靠自己本事堂堂正正考的进士,他眼下年纪轻,做不成什么事,但有朝一日宁王夺了大统,安抚朝臣,许异在其中所能起到的带头串联作用就不小了,宁王镇边,于武上有优势,但文道有短板,许异在里面算出挑了。   他兢兢业业潜伏,终于于起事前夕,嗅到了味道,然后从临川郡王处领到了一个顺带任务——说降朱成钧。   展见星道:“……顺带?”   “他跑到江西满打满算没两年,宁藩就算不聪明,也不傻,哪里真能全心全意地相信他?”朱成钧道,“临川郡王本来没想来招惹我,是他拼命去和临川郡王说,先帝待我不好,我又对你多痴迷,多神魂颠倒,多想弄到手里,只要允诺事成之后把你送给我,我一定会同意。”   展见星再一次:“……”   她困难地承认,她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认清过许异。   朱成钧欣赏着她的表情,目光饶有兴趣,嘴上接着道:“因为只是顺带,他获准出发的时间离起事已经很近了,临川郡王以为,他就算说不服我,或者他本人就不可靠,对蓟州卫的行动也不会造成影响。”   当然,最终造没造成,那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了。   展见星把思绪从那种一言难尽的心境里拔/出来,听见这番话,又有点疑问:“是有人在后面跟踪监视他吗?否则何不直扑京城报信?许兄虽然位卑,但兹事体大,朝廷不会不重视的。”   来大同,一则绕路,二则大同虽有重兵,朱成钧手里可没有,他本身就是被官府防范的一份子。   朱成钧道:“我哪懂他怎么想,大概你懂罢——他说那等于完全背弃了父亲,他不忍心。”   展见星恍然。她确实懂,许异选择向朝廷报信,经了官面,宁藩一定会知道,无论起事成功与否,将许异的真实身份抖落出来是不费劲的,许异自己忍辱负重报信有功,未必会受多少牵连,但地底下的许父就完了,再不认同许父的作为,对许异来说,他毕竟还是生身之父。   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许兄很不容易。”   秋果听到这一句,唏嘘赞同道:“可不是,许伴读是挺不容易,他赶到我们这时还来得及,心里高兴,就没直接报信,先和我们爷开了句玩笑——也怪许伴读自己,我看他是编胡话编惯了,管不住嘴。结果爷不吃他那套,把他倒吊在了树下,他吊了半天,人冻糊涂了,说话都颠三倒四。等终于放下来,暖和了一会,他又说腿疼,我想我也没打他腿,他说是赶路赶的,裤子扒下来一看,那一片磨的烂的,差点就成了我。”   展见星没听懂:“啊?”   朱成钧想了想:“就是从有什么,变成没什么了。你记不记得,你骗过我的那个球。”   展见星:“……”   可能是年纪大了脸皮厚度自动见长,她没那么容易频繁地害羞了,她只是服气地想,到底有什么是他不记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与你的每件事,每句话,我都记得。 第139章   言归正传, 许异那一天带来最重要的消息,是蓟州卫要在郊祀时起事。   叛乱真正发动时,出现了点误差, 因为蓟州卫原是冲着皇帝去的,没想到皇帝病体难支, 临时换成了朱英榕代祭, 叛军阵脚被打乱, 而后朱成钧及时赶到, 叛军连朱英榕也没能抓到手里, 还损失了己方最重要的主将宁王世子,后续的一系列计策,因此都未能实施出来——其中包括了许异带来的第二重消息,即宁藩从汪家探听出来的朱英榕身世秘闻。   想及那一日的混乱险急,展见星仍觉心惊, 她道:“所以,蓟州卫实则是预备弑君,事成以后, 再以此讯击破朝臣心防,改天换日?”   朱成钧道:“对。”   “王爷不信任许兄,早知这一点, 也未说出来。”   “说出来有什么用?”朱成钧反问。   展见星一愣后明白,这一局只能后发制人, 朱英榕即便事先知道,也无对策, 难道抢先一步向天下发明旨说“我就是我爹亲生的”?   那才是此地无银。   她再一想,脑中忽有灵光一闪:“王爷停留京中,之前领人日日巡街,其实就是在等待宁王这个后招出现吧?”   朱成钧未置可否。   展见星已确定了,她接下去道:“王爷料准宁藩若真知此事,必不会放弃,迟早会卷土重来。不过宁王世子意外授首,宁藩内部或有混乱,这个后招至今才来,而王爷张的网先等到了襄王——襄王欲踩王爷上位,内阁中有阁臣中计,参了王爷。”   然后,朱成钧就决定要走。   展见星想到此处,有点想叹气:“王爷一句都不解释。”   朱成钧道:“我为什么解释?一解释,我更不是个好人。”   他这句话不是赌气,捡在御史参他的时候解释,只能让朝臣怀疑:你早知道,为什么早不说?继而认为他心怀叵测。   “那王爷——”展见星想问他又何必隐瞒,但忽然醒悟:“王爷是想抓到宁藩安插传播的人,直接以谣言结案,尽量将此事大事化小吧?毕竟皇上——”   朱英榕若真是帝后嫡出,那拿到什么场合也不惧,偏偏他的身世确实有问题,是不大禁得起人议论探讨的。   宁藩散播的谣言半真半假,她知道,钱妃知道,阁臣也明白,但再外围的那些官员如何清楚?   百姓们茶余饭后闲话起来,更加不会明察秋毫。一旦发散开来,再想控制就很难了。   从朱成钧的角度来说,他抓了襄王的探子,砍了襄王伸向京城的触角,但襄王无意中也阻止了他探查宁王的举动,从将襄王府的那个探子交给刑部后,朱成钧就不再上街巡视了,他得避嫌。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宁王的人把谣言兜售了出去。   展见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这事麻烦了,麻烦不但在外面,也在朱英榕自己,她深知道,小天子是很忌讳提起这件事来的。   这不怪他,那么一团乱麻,就是成人也难以处置清白。   “王爷,宁藩是如何从汪家得到这个消息的?是在汪家放了探子,还是汪家内部有人与他勾结?”她想起又问了一句。   朱成钧摇头:“不知道。许异没探听到那么细。不过依理推论的话,应当是前者。”   他对汪家不客气,但没硬栽罪名,汪家人除非脑子里塞了稻草,才会放弃皇帝外甥去跟八竿子打不着的宁藩勾结到一起去。   展见星便点头:“下官明白了,会如实转与皇上。——对了,京中情势诡谲,皇上心中不安,想请王爷在京里长住。”   这才是她来的真正目的,结果朱成钧太能打岔了,她到现在才得着机会把这一句说出来。   朱成钧眉头一动,却是干脆拒绝:“不必了。”   展见星还要说:“皇上——啊?”   她不习惯从朱成钧这里得到这么利落的回绝,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摆出这副很意外的表情干什么?”朱成钧瞥她一眼,“我离你远一点,不也正中你意么?”   展见星:“……”她有点别扭,低声道,“我没这么说过。”   “但你是这么想的。”   展见星不说话了。   朱成钧瞪了她片刻,站起来道:“秋果,东西收拾好了没?你怎么这么慢。”   秋果站在门边吐吐舌头:“爷,我这就去催一催——”   “我也没这么想。”   朱成钧已在往外走了,正路过她身侧,闻言停了脚步,头一侧,道:“你再说一遍。”   展见星甚是烦恼,回嘴道:“王爷耳聪目明,何必要下官重复。”   朱成钧理直气壮:“我就是要。”   “……”展见星无语了,只好道,“下官一介六品官,如何能决定王爷的去留,所以从未做此想过。”   “那你要是能呢,是不是马上就要把我赶出京去了?”   “下官怎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假定你能——这样好了,”朱成钧眯了眼,“你现在就能。你是想我走,还是想我留?你说了就算。”   展见星瞠目:“王爷,这不是件小事,事关王爷将来,王爷自己该好生思索才是——”   “好,我知道了。”朱成钧一点头,“秋果,走。还没收拾好的东西不要了。”   他迈步便走,毫无犹疑,展见星未曾料到,她又急,想追上去,又气得定在原地:“王爷,你怎么这样儿戏,我都说了没想你走——”   她没说谎,她不想他留,可是,她确实也没想他走。   在她矛盾的内心里,实则是将一切交由时局决定。   “早这样说,”朱成钧停步扭头,勾了嘴角,“不就好了。”   展见星连瞪他的力气也攒不出了,碰上这样的人,她还能怎么办呢?   ……   **   午后时分,她返回了文华殿。   她一路上都在琢磨要如何将宁藩传谣且汪家还涉入的事妥善地说出来,不能暴露出许异——许异一直没有露面,宁藩连他生死都不知,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他坏的事,造反要紧关头,就不至于马上来查他,他继续神隐,隐到整个宁藩兵败,到时在身世上所能腾挪的余地便大多了。   想了一路,终于想定,但进入殿里后,她就发现不用费这个功夫了。   朱英榕已经知道了。而且还更详尽,连钱妃都被扫了进去,流言传说汪皇后便是将钱妃暗扣在家庵生子,其父不详,后为掩人耳目,将钱妃选入宫中……   到了秋果上街买东西都能听见的程度,官员之中有人耳闻是很正常的事,一时没人敢在朝堂上说起来,但这种消息不可能隐瞒得住,就在她去十王府的这段时间里,内阁来禀报了朱英榕。   阁臣们在此事上意见不一,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最终争执到了文华殿。   “无稽之谈,不要理会便是,若去分辩,反落了下乘。”   “若能清者自清,自然是好,但——唉!”方学士叹气。   当着朱英榕,方学士不好说得太明白,但意思是露出来了:这事清不了,不能不理会。   “这谣言到底从何处起来的?查出来没有?”另一个阁臣问。   “暂时还没有,已着人去查了,但恐怕——”   “依我之见,不如便将真相公开也罢,免得群议滔滔。”   这一声出来的时候,殿里终于静了片刻。   还没有臣子真的将此事当着朱英榕的面说开过,诸人不过心知肚明而已,此前争论,也只是想找出个对策。   “朕,”朱英榕独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声音干涩地开了口,“想静一静。”   **   阁臣们暂时离去了。   展见星试探着请求通传——她是带了差事出去的,回来了要交差,她以为朱英榕现在未必会有心情见她,但片刻以后,内侍出来传达了朱英榕的允准。   展见星进到里间,说了朱成钧答应留下来的话,朱英榕屈膝坐在炕上,抱着自己的腿,发了一下呆,然后点头:“哦,总算还有件好事。”   “但代王不愿应允与汪家的婚事——”   “不愿意就不愿意吧,朕说了不勉强王叔。”   展见星迟疑一下,朱英榕的状态比她想得要好,他有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承受稚嫩肩上的重担。   她便将下文说了出来:“因为据王爷查知,皇上身世的疑团,正是由汪家泄露的——”   朱英榕一下直起身子:“什么?”   “是王爷先前安插在宁藩的人返回的消息,应当假不了。”展见星斟酌着话语,“汪家非是故意,但,恐怕是大意了,走漏了消息。”   “怪不得——!”朱英榕不需要更多的佐证了,他马上信了,因为他已有了自己的联想,“外祖母想朕牵线替王叔说亲,朕当时就觉得急了些,但是没有多想,朕以为她是真的看中王叔人才,原来,哈。”   他笑了一声,而眼圈同时红了:“外祖母一家都知道朕非母后亲生,即使母后去后,朕心中愧悔,早已回转,外祖母仍怕朕不可靠,要给自家另外找一个靠山。”   这份算计过于冷酷,天子一腔真情换得如此,展见星心中不忍,想要安慰他两句,但朱英榕并不需要。   他眼神亮着,冷冷地道:“外祖母真是虑事周全,大概也是想着,朕是九岁天子,未必斗得过宁藩多年谋算,所以提前替自家寻一条退路吧。” 第140章   聪明人的疑心病一旦发作起来, 不可收拾。   朱英榕与汪家的关系不过靠他对汪皇后的愧疚维持,这层愧疚一去, 挡在他眼前的那片叶子就消失了。   而他几乎没怎么停留在伤心这一层情绪上, 疑猜过汪老夫人两句后,往炕边移了移,已问起展见星来:“展中允,你说——太妃娘娘会不会怪朕?”   他说的是钱妃,先帝一去,钱妃由妃升成了太妃。   展见星一怔道:“怎么会。”   “我有点担心, ”朱英榕面上显出忐忑,“我从前那样, 她叫人给我送东西,我不肯要,也不肯见她, 其实我不是故意的。”   “她会不会以为我讨厌她?”   展见星意识到了什么:“不会, 就是会——也不要紧,皇上觉得有误会, 去解释一下就好了, 太妃娘娘断不会记恨皇上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太妃娘娘要是不理我呢。”朱英榕说着话,烦恼地连炕上也待不住了, 顺着炕沿爬下,趿拉着软鞋在屋里来回走,他短腿迈得很快, 脚步也急,绕了一个圈后,到展见星面前又蓦地停住,眼睛殷切地仰望着她,“展中允,你说,当初应该不是太妃娘娘不愿意要我?”   展见星微笑起来,摇头:“皇上,当然不是,没有母亲会舍弃自己的孩子。”   她替钱淑兰欣慰。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母子相认的曙光,朱英榕为心障所困,一直回避着那个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真相,可是孩子眷恋生母也是天性,他又怎么可能真的不想追究呢?这障一破,他压抑着的那些情感立刻奔涌而出。   “那是母后欺负了她吗?”朱英榕小声问。   展见星蹲下/身来,她没有告诉过朱英榕她和钱太妃有旧交,因为从前以朱英榕对钱太妃的排斥,她找不到机会,草率说出,只会将这个孩子推得离钱太妃更远。   而现在,这个开口的时机终于到了。   她先给予了一句公允的回答:“皇上,先皇后一人办不成这样的事。”   而后道:“皇上,您知道吗?如果不是思念您,太妃娘娘不会拼着性命想回到宫里来……”   她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说不出多精彩纷呈的词句,此时说起来,也不过平铺直叙罢了,但朱英榕听得呼吸都屏住了,待终于回过神来,看见展见星向他递了一条手帕,他接过来下意识往脸上一抹,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他说不出话来,脑中只是闪过父亲生前曾想将他交给钱太妃抚养,他不愿意,先皇没有勉强他,而是百忙之中亲自养了他一段时日,对他种种纵容之处,现在想来,便是因为曾经默许了将他从生母身边抱走,后悔中包含了愧疚。   “我,朕想见一见太妃。”朱英榕没有想很久,他回过神,把正确的自称找了回来,也再压不住鼓动的心绪,泪眼里闪着光,脸颊都红润了起来。   展见星笑起来,起身:“皇上想去便去,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向太妃娘娘询问。”   “嗯!”   朱英榕一点头,就往外跑,外面的内侍忙追着他:“皇上,鞋子,您的鞋子还没穿好,仔细摔跤——”   展见星更觉失笑,她跟着走出去,望着殿外晴朗天空,舒了口气。   天子错位的这一段过往,不可能永远拖延下去,这个时机在大局上算不上好,但能早点将这个疮疤揭破,让它早些愈合,不见得是件纯然的坏事。   **   朱英榕一去,剩下的半天就再没回来。   他未亲政,在不在前朝也无甚要紧,直到第二天,才又来到文华殿,一来就找到展见星,把她叫到身边道:“展中允,朕去见过太妃娘娘了。”   展见星觉出他有许多话想说,便未开口,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朱英榕迫不及待地说下去:“太妃娘娘说了不怪朕,她还说了许多话,说朕小时候的事——其实不多,母后不许她接近朕,她费好大功夫,才打听来一些,朕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唉。”   他有点叹息着,但这叹里又带了十足的欢喜,这份冰释来得太及时,极大地填补了他心中亲人尽逝的伤痛,他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汪皇后这个嫡母,可是他还有生母,他不那么孤单了。   “太妃娘娘还把二弟叫来给我看了,从前母后看我很紧,我和二弟也不熟,都没说过几句话。”朱英榕又道,“太妃娘娘说,二弟眼睛眉毛都生得像我,我一看,真的像。”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沉浸在忽然重获两个亲人的满足里,“——就是二弟年纪小,闹腾了些,满屋子乱跑,太妃娘娘都拉不住他,急了要拍他两下,二弟就满口喊‘娘’求饶,太妃娘娘就拍不下去了,跟朕说,让朕以后好好管他。”   “其实,其实,”朱英榕的声音终于低了一点下去,“朕听见二弟那样叫,朕也想——但没有说得出口,朕走的时候发现了,太妃娘娘有点失望。”   展见星听到此处,鼓励他:“皇上,别着急,慢慢来,太妃娘娘能理解。”   朱英榕点头:“嗯,太妃娘娘也没有说什么。”他又想起来件事,道,“展中允,太妃娘娘说了,这件事多亏了你,如果不是你,她等不到见朕,想朕升你的官——”   展见星忙道:“不可。”   朱英榕奇怪道:“为什么?”他又解释,“你别多想,朕不是听太妃娘娘的,她也没有逼朕,只是情绪太激动了,才顺口说的话。朕答应,是朕自己也愿意,你做朕的属官这么久,屡次规劝朕,朕知道你是个正直之人。”   展见星摇头:“多谢皇上夸赞,但正因如此,臣不能以此事幸进。且臣在中允任上未满三年,也不当就此升品。”   朱英榕打量了她一下,见她态度坚决,才作罢了,不过道:“那就等你任满了,朕肯定记着——”   “皇上,汪老夫人和汪国舅在午门外递牌求见。”   殿外有宫人传报,朱英榕本来满面的柔和,几乎是瞬间凝沉了下去,脱口便道:“他们还好意思来见朕!”   宫人尚不知他何出此言,躬着身不敢应声。   朱英榕往外走了两步,只觉心里怎么想怎么堵得慌,半自语道:“外祖母来还不够,舅舅也来了,分明是知道了外面传的话——哼。叫他们进来。”   他忽然又想知道汪老夫人和汪国舅还能来和他说什么,念头变得也快,又改了口。   宫人抹了把汗,方忙去了。   汪老夫人和汪国舅母子俩很快到了,他们确实也听见了流言,岂有不慌神的,赶着便来了,来了坐定就开始辩白,总而言之,流言全是无稽,所传皆是荒谬,朱英榕就是嫡嫡亲的汪家外孙,一点儿也错不了。   朱英榕居高临下地坐着,听了一会,咯咯一笑,向底下道:“外祖母不是觉着朕养不熟吗?如今又改了主意?”   汪老夫人:“……!”   她一把年纪,本已慌乱,哪里禁得起这个刺激,直接吓倒在了椅子里。   汪国舅更不成器,失声道:“皇上怎么知道——”   朱英榕大怒!   他那句“养不熟”,原是为着汪老夫人借他的手要攀朱成钧这一条退路才问的,不想汪国舅这个反应,私下居然真的说过这种话!   汪皇后为私欲将他从生母身边夺走,汪家更视他为器具,这般议论他,汪皇后数年养育之情,他最后的一丝不舍,自此叫汪家割去。   汪国舅反应过来失言,要辩解:“皇上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舅舅是什么意思,留着说与自己听。”朱英榕厌烦道。   汪国舅急了,上前两步道:“外面那些人胡说八道,皇上难道还当真吗?那些多半是宁王的人,专为着混淆皇上血脉,泼皇家脏水来的,应该把他们全部抓起来重重治罪,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胡说了!”   朱英榕实在觉得可笑,他因此真的露出了冷笑:“那朕当第一个把舅舅抓起来才是——舅舅猜得不错,这谣言确实是宁王使人传起来的,但舅舅知道宁王是从哪知道的消息吗?”   他顿一顿,“正是舅舅府中。”   汪国舅再度失声:“这不可能——!”   旁边的汪老夫人脸色却已变得苍白,她比汪国舅稳重,已经想到了,自从汪皇后去后,汪国舅心中不安,在家中时时抱怨,她阻止过,但她年纪大了,实在也没心力管那许多,宁藩的手伸不进皇宫,可是要伸进她汪家——   这一颗自己搬起的石头,重重砸上了自己的脚面,她一时头晕目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汪国舅也傻眼了,他是酒色中人,记性没那么好,奈何他不习惯汪皇后去后汪家的冷清,着实抱怨过朱英榕不少回,这一下想忘也忘不掉,而想抵赖——又还怎么抵呢?   对着上首不过九岁然而已现威严,目光阴冷的小小天子,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心里恍惚着闪过一句问话。   ——这难道,就是报应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没出场。。我可着急死了,但是布出去的线不能不收,我比大家还想把小九和星星凑到一起,啥都不管,按头亲亲亲。 第141章   汪家固然受了刺激, 朱英榕也气着了, 他与钱太妃初初相认, 原来有些隔阂阻碍,叫不出口一个“娘”字, 但让汪家人这一闹,他下了决心:不管那许多, 便公告天下,正了钱太妃生母之名。   方学士大惊来劝:“皇上, 此时万万不可, 臣等心里明白, 可如何与百姓们分说?悠悠众口,本易三人成虎,又有多少人肯认真分辨哪一半是真, 哪一半是假——皇上执意而行, 是正中了宁藩下怀啊!”   朱英榕紧紧抿着唇角,候到他说完,用力道:“朕不怕, 朕受够了!谁想知道,就叫他知道, 谁要议论,就只管议论好了。朕从前听见的还少了么?与其由着她他们鬼祟祟的,不如正大光明摊开来说,叫他们说个痛快!”   方学士头疼,他觉得这是孩子话, 天子家事也是国事,哪能这样赌着一口气来做。   他又劝,朱英榕拿定了自己的主意,却再不改口了,道:“先生是为了朕好,朕知道,但宁藩已经把谣言放出来了,朕不能不理会,而朕明知生母是谁,难道还要装傻不认吗?皇家以孝治天下,朕怎能带头做这个不孝之人?”   方学士道:“皇上确实想认,臣等也不便阻拦,不过待平定宁藩以后,皇上仍有此意,那时再相计议不迟。”   “那朕三番两次改口,一时说不是,一时说是,天下人就不怀疑朕了吗?”朱英榕反问。   方学士有对策:“届时四海升平,便有些议论,也不要紧。”   “现在也不要紧,朕说了不怕。”   “但宁藩——”   “有王叔在京里,宁藩不能拿朕怎么样。”朱英榕说着话,挺了挺小胸脯,“朕相信以王叔之能,能护朕周全。”   方学士只有无奈。这若是纯粹的国事,完全不用理会朱英榕的意见,阁臣们自可把意见拿了,但臣子管天管地,管不到皇帝认娘——从前某朝有类似故事,当时的天子生母都已亡故了,天子仍然哀毁,亲祭生母棺椁,又加以追封。   如今钱太妃还活得好好的,想按住朱英榕不认,如何办得到?   方学士下去,与其余阁臣再度商议,三五天过去,议不出个结果,耳听着外面的谣言倒是更喧嚣了。   阁臣们终于都急了,叫人去请朱成钧来,小天子既把他当了靠山,那请他来,说的话,朱英榕也许还听得进去。   他们自管着急上火,朱成钧闲闲散散,溜达着来了,进到殿里,说的话也甚风凉:“认就认罢,多大点事。”   方学士不料请来了个拆台的,噎得有点瞪眼,连忙与他分析个中要害,朱成钧点了个头:“我知道,怎么了?宁藩再厉害,还能靠着一根长舌把京城打下来吗?”   方学士:“……”   朱英榕在上首偷偷笑了一声——他不比朱成钧肆意,倒要顾忌阁臣们的颜面,笑完帮腔点头道:“王叔说得对,宁藩不过会使些小人伎俩。朕意已决,请先生替朕拟旨——嗯,朕可以加封太妃娘娘为太后吗?”   阁臣互相望望,倒是没什么人想起反对这一点:都拦不住皇帝认生母,单独拦一个生母加封号又有什么意义?   钱太妃经历坎坷艰辛,皇帝必然心有愧疚,若这种情况下还不加封号以抚慰酬报,那才令人奇怪。   只是阁臣们仍不死心,又与朱英榕拉锯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期间汪家也试图来掺和挽回,来一回,朱英榕的决心坚定一回——他受够这门贪婪又愚蠢的亲戚了!   不但坚定,他恼起来,想直接把汪家贬为庶民。   方学士吓一跳,忙又来劝:“皇上,先皇后虽不是皇上的生母,也是嫡母,昔日便有些——唉,不是之处,已经仙逝了,逝去不过一两年,皇上便降罪先皇后的娘家,只怕不太妥当。”   朱英榕这次听了他的劝,他是大儒讲官灌着圣贤书长大的,性子发得再尖锐时,也有一把尺比着,知道他想做个明君,那就得忍常人不能忍。他便转而要求叫汪家人闭门思过,整理家事,再不许出来惹祸了。   这件事方学士倒是可以答应,便应承了会去拟旨。   朱英榕又再接再厉地提出,他就要与钱太妃母子相认,并予加封。   ……   江西方面的战火还在燃烧,泰宁侯从关外撤兵回防京城,瓦剌那边的形势也要留神关注,再有许多日常政务,阁臣们分身乏术,终于撑不住了——算了,要认就认罢!   九年前的真相随着一旨诏书大白于天下,激起千层浪。   闲话如火如荼地塞满了京城的各个大街小巷,燃得比战火还要猛,而炽烈的夏日随之到来。   没完没了的蝉鸣声知了知了地与新一波流言竞争辉。   展见星有点烦恼,不是为别的,钱太妃——不,现在应该叫钱太后了,又自后宫降下赏赐,自明旨以来,这是第三次了。   “皇上,请您转禀太后娘娘,臣不过微末之功,太后几番后赏,臣实在受之有愧。”   朱英榕原坐着,站起向她走过来:“朕看看,太后赏了什么与你?”   展见星微微躬身,将手里捧着的一副文房放低些与他看。   朱英榕一看笑了:“又不值什么,太后心里感激你,赏你,你收着就是了,总也用得着。”   他想起什么似的,冲展见星眨了下眼,“展中允,太后与朕说过,其实这也怪你。”   展见星不解:“怪臣什么?”   “你要是娶了妻子,太后能召你的内眷进去说说话,自然就不必紧着赏你了。展中允,你年纪着实也不小了,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想与你说亲的人该排着队才是,你倒是为什么一直不成亲啊?”   他语气里含着轻松的打趣之意,重新有了关心他的亲人后心情开阔是一则,二则也是跟展见星真的熟了,跟心腹臣子说话,自然没那么多奏对规矩了。   展见星不料他说上了这个,一时有点哭笑不得,不过这问题本身她不陌生,她这样一个上好的“快婿”苗子,如朱英榕所说,有意来试探过的人多了,朱英榕只是其中年纪最小而身份又最高的一个而已。   她先道:“皇上,臣一点小事,不便有污皇上清听——”   “展中允,你说嘛,他们都走了,又没旁人在。”   已到下衙时辰,别的属官确实已走了,展见星是因为又接了份赏赐,所以耽搁了一下。   “……也没什么。”她推脱不掉,只好低声道,“臣小时有个青梅竹马的故交,不能,不能——”   她对着朱英榕好奇而清澈的眼神,忽然有点说不下去,这套说辞她其实不是第一次拿出来了,从前同僚来试探时,她都是这么婉拒的,但别人甚有眼色,听到一个“青梅竹马”,已把剩余的说辞都补全了,往往唏嘘着拍拍她的肩膀,叹一声“中允”深情啊,就自觉转移话题了。   朱英榕再聪慧,还没有修炼出这份成人的老练,这时候不晓得接话,只是兴致勃勃地盯着她。   “展中允,然后呢?”他还催了一句。展见星平素寡言,基本不提起自家的事,头一遭说起,他是真的觉得蛮有兴趣。   展见星狠了狠心:“不能忘怀。”   这一句一说,她自己心尖先颤了一下——好像她真有那么一个不能忘怀的青梅竹马似的。   而后底下的话就顺畅起来了,“所以臣暂时无意婚姻,也不想坑害好人家的姑娘。”   朱英榕的目光变得有点同情:“展中允,你的青梅竹马嫁给别人了?”   展中允都二十好几了,他的青梅竹马应当和他差不多大,那哪有这么大还待字闺中的老姑娘——这个因果朱英榕是能推断出来的。   展见星含糊地点了点头。   “那她可真是没福气。”朱英榕替她说话,又追问,“她是不是很美?所以你忘不掉。”   展见星欲待再一次点头,把这事含糊过去算完,但不知为何,大概从未有人与她聊到这个深度,她自己内心似乎也压抑了太久,有些话硬生生冲破了她心中的桎梏,自作主张地找了道裂缝跑出来,她道:“——很美,也很好。”   说完便后悔——在小天子面前胡说些什么。但又同时忍不住莞尔,好像哄了一遭自己,无聊而有趣。   “展中允,朕头一次看见你笑得这么高兴呢。”朱英榕新奇地又望了她一眼,“你笑起来这么好看,她还嫁了别人,真的没眼光啊。”   展见星笑着摇头:“没有,是臣不好。”   朱英榕原来正砸着自己的话:奇怪,他为什么不用英俊来形容展中允,而要说好看?   未及深想,听见展见星的回话,他感慨地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你都不肯说她一句坏话,看来是真的还惦记着。”   把自己的好奇心满足了,展见星再要告退时,他终于挥挥小手放人了:“你回去,朕也要去和太后二弟一起用饭了。”   **   展见星捧着笔砚往外走。   一出宫门,秋果从门旁不远处蹦过来:“展伴读,爷叫你来用饭!”   展见星一怔,微微迟疑——她莫名地还有点心虚:“王爷有什么事吗?”   秋果左右望望,见无人,捂着嘴巴小声告诉她:“许伴读上京来啦,想见你。他不好露面,爷就叫我来喊你一声,现在就在十王府里等着。”   展见星吃了一惊,忙点头:“好,走。”   她从朱成钧那里得到了许多转述的许异的话,但许异本人,她至今还未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捞一把我的感情线。 第142章   “见星!”   许异确实在十王府里, 他日落前进的城,等的时候不长, 但已快把脖子等长了, 终于等到了展见星来, 几乎从椅子里蹦起来, 冲到了门槛处。   “许兄。”   展见星亦不自禁露出笑意, 许异伸手想握她臂膀, 展见星下意识要躲又迟疑住——本是久别重逢,不过寻常动作,若做出避嫌之举, 恐怕伤了前程未卜的许异的心。   许异便快快活活将她拉了进去:“来来来,我运气还不错, 你做了皇上近臣,我以为未必能这么顺利见到你呢。”   展见星随他的力道往里走, 失笑:“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有什么难见?论起公务,如今倒比做县令时还轻省些。”   她也是高兴,话不觉多了些, 进到次间见到坐在炕沿的朱成钧, 含笑轻巧地行了礼:“王爷。”   朱成钧没理她, 先扫了许异一眼。   许异的手掌刚从展见星手臂上离开,他恍若未觉,转身去挪动椅子:“见星,来坐。”   朱成钧手里玩着把扇子, 他拿扇柄敲敲炕桌,才向展见星示意道:“坐那去。”   这种小事,犯不上违逆他,展见星未察觉什么,便到他对面坐下,向许异笑道:“许兄,别忙活了,你也坐罢。”   一边顺手将手里的文房之物放到炕桌上。   朱成钧看了一眼:“谁送你的?”   “不是送,”展见星解释,“太后娘娘赏赐的。”   许异正要在自己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闻言欠身探头:“哇,太后?就是新封的钱家太后吗?”   展见星点头,许异还想追问,朱成钧以扇柄把那两支湖笔拨得骨碌一转,抬眼,道:“又赏你?第二次了吧?”   他话里含着别样意味,展见星本为此事烦恼,不想多提,就想要含混应下,但她这片刻迟疑已给了朱成钧答案,他把扇子收了回来,面无表情道:“还不只?那是三次四次,还是五次六次?”   “哪有那么多!”展见星无奈着吐露了实话,“——三次而已。”   三次也不少了,钱太后进封拢共也没多久——她还做着太妃时候是不便与外朝来往的。   朱成钧打量着她,展见星略紧张地回看了他一眼,恐怕他当着许异的面说出什么过头的话来。总算他并未吭声。   许异这次是真的没感觉到两人间打的哑谜,他很兴致勃勃地一拍大腿:“见星,我们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我的事,王爷都告诉你了吧?”   展见星点头,道:“许兄,这么多年辛苦你了,难得你深明大义。”   “哎,我一直瞒着你和王爷,你们不怪我就好。那些过去的事,先不说它,”许异忙忙地道,“我这次冒险进京,就是想问一问,我当初给王爷说那事,是想要皇上设法提防住了——他怎么倒认了娘呢?这时候认可不是好时候,那么多大臣,就没个劝一劝的?还是朝廷有了对策?但我听姚庄头说外面吵得闹哄哄的,不像个——”   展见星惊讶,忍不住打断他:“姚庄头?”   “就是小荣庄那个姚庄头,被我们抢过账册那个,你记得吧?”见展见星点头,他继续道,“我在大同不好露面,不能回家,也不能在代王府,王爷就把我安排到小荣庄去,我娘也暂住在那里。”   展见星明白过来,便也向他解释了一下,诸如汪家梗在当中没眼色弄巧成拙,坚定了朱英榕认母之心等等详情,许异恍然大悟,他从姚庄头嘴里听到的不过是些转了几道手的闲言碎语,这等准确经过,那是没办法得知的。   他知道此事要紧,偏朱成钧滞留京中一直不曾回去,他心中更为不安,所以才冒险跑了来。   “汪家怎么这么蠢?还想给王爷说亲?哦——这招倒不蠢,”许异改口,去瞄朱成钧,“不知想说给王爷的是什么样的姑娘?”   朱成钧瞥一眼展见星:“问你呢。什么样的姑娘?”   展见星道:“——要说给王爷的姑娘,怎么是问我?”   “我忘了。你不是见过?”   他口气寻常,似真不记得了的样子,展见星只好道:“我也只见过一面,依稀记得容色很美。”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察觉到两个人都在往她面上看——朱成钧看还罢了,许异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做什么?   展见星不大习惯,她已经知道许异不是她印象里那个憨俊少年,但尚未亲眼得见,如今方意识到,他确实比她以为的有城府多了。   秋果的到来打破了屋里有些怪异的气氛,他探进个头来:“爷,诸位,都饿了吧?饭菜好啦!”   他把帘子撩起来,下仆鱼贯而入,把各色鲜美菜肴摆了一桌子。   朱成钧如今正式承了爵,还是亲王,昔日的伴读们从身份上来说不能与他同桌而食,许异要站起来,朱成钧把扇子丢下,迈步过去道:“别啰嗦了,还指望我单与你摆一桌?”   许异方嘿嘿笑着,重新把椅子拖回下首去坐下。   展见星入了另一边的席位。   秋果很体贴诸人心意,难得重聚一回,除菜食外,也上了果酒,清甜爽口。不但许异,连展见星也没推辞,喝了几杯。   她面对朱成钧时不能全然自如,但呆在他控制之下的十王府时,又有奇异的安心,知道便小有疏忽也不要紧,所以放胆小酌。   许异就不只是小酌了,他把酒当了水喝,越喝话越多,不似刚见面时爽朗,多年积郁渐渐都倾吐出来,又扯着展见星的袖子道:“见星,这些话我只有与你说了,王爷人倒是个好人——就是他不大理我,我跟他也说不着。”   展见星应着,时不时安慰他两句,许异感动道:“秋果告诉我了,你一直相信我,王爷那时玩笑,说我是叛党,你替我辩白,还和王爷吵了一架,来,好兄弟,我敬你一杯!”   他咣咣给自己把杯子倒满,就朝展见星举起。   “没吵架,我只是不信,询问王爷——”展见星要解释,但许异已经咕咚咕咚喝起来了,她只得跟着陪了一杯。   许异又询问起京中及江西形势,他躲到小荣庄,安全倒是安全的,跟外界也几乎是隔离了,难得出来一回,抓紧要打听一下。   展见星捡自己知道的说与了他,宁藩实际上至今未反出江西,只在一省之地荼毒,而周围增援的援军倒是不断奉命赶去,只要不再出现蓟州卫那样的突发事件,平乱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许兄,你不必担忧,待宁藩平定以后,你便可回到朝中了,宁藩中即使有余党攀扯于你,也大可当它是栽赃嫁祸。”   许异点头笑道:“宁藩中知道我身份的人原来极少,只要它早日伏诛,于我的影响就小。那么多年寒窗苦读,我也实不甘心就此隐去乡野之中。”   “对了,见星,”他咕咚又灌了自己一口酒,然后才道,“我的事就这样了,急也急不来。你呢?”   展见星道:“什么?”   许异冲她挤了下眼,“婚事啊!我以为这次来,能见到弟妹呢,结果你还是孤零零的一个。我从前是不敢成亲,恐怕我这身世拖累了人家姑娘,不过我跟娘说好了,等这事了了,马上便去寻个好姑娘,我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别人都要以为我有隐疾了。你娘呢,你不着急,你娘也不急,就由着你这么耽搁?”   展见星低头撑住了额角,怎么感觉一下子所有人都操心上她的婚姻了?过了天子那一关,居然还有许异在这里等着她。   而许异比朱英榕还难搪塞,因为她有没有一个能令她牵挂到至今不婚的“青梅竹马”,别人不知,许异还不知吗?   她一时无话可答,许异自己倒是哈哈一笑:“对了,见星,你别怪我,我从前逼不得已,跟临川郡王那儿胡扯了你些闲话来着,不过那都是假的,万一外头有人胡说,我给你作证。”   展见星:“……”   她忽然意识到,许异是想帮她。他嘴上说着他跟临川郡王的话都是胡扯,但心里只怕是当了真的——所以他当着朱成钧的面说这些话。   不管有用没用,他想拉她一把,将她拉回去娶妻生子的“正轨”。   展见星脸颊都要烧起来,她不知道是酒意涌了上来,还是被幼时同伴在心里这般揣测所羞惭的,忍着道:“无事,那确实都是无稽之谈。”   许异望着她怔了下,他有意喝了很多,但其实十分清醒,这一刻忽然明白朱成钧为什么一直扣着这个同伴,如此桃花面,连他也恍惚了一下。   片刻功夫,展见星已缓了过来,外人不熟悉也罢,她不愿叫许异误会,正容解释道:“许兄,我与王爷确实没有那些事,我不成婚,是我自己的缘故,与王爷没有分毫关系。”   许异回神:“啊——是吗?”   他去看朱成钧,朱成钧始终没怎么说话,这时对上他的目光,道:“看什么?”   他口气平静,许异却一下子如坐针毡,他意识到他弄错了什么——他清楚展见星的脾气,他是很好懂的,说没有,那就是真的没有。   “许兄,还是多谢你。来,我敬你一杯。”展见星向他举起杯来。   虽是误会,许异确是好意。他能点出来,这份勇气都算非常了。   许异灵机一动:“不客气,来!”   接下来,他酒到杯干,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灌醉了。   ——真醉假醉不知道,反正他趴桌上起不来了。   朱成钧有点嫌恶,叫秋果:“把他拖出去。”   “哎!”秋果答应着指挥了两个内侍把许异拖走,并在前引路,去找间屋子安置他。   展见星站起来:“王爷,我也该回去了——”   她眼前一晕,脚下一软,忙伸手要扶桌边——扶到了一只温暖的手掌里。   朱成钧及时伸了手,微微皱眉:“你怎么了?”   展见星道:“没事。下官回家了。”   她迈步走,声音也很正常,但朱成钧觉出来不对了——因为她没松开他的手,掌心与他贴着,只是要走。而走两步便走不出去,因为朱成钧坐着,她拉扯不动,一低头,才发现手里多了东西,迟缓地要丢开。   朱成钧反手扣住她,将她拉回来:“你醉了。见到许异,有这么高兴——?”   他不悦而又带着嘲意的声音顿住,因为展见星根本禁不住他这一拉,直接跌坐到他靴旁,脸面扑到了他大腿上。   朱成钧:“……”   展见星心里还有些明白,努力想退开,但她一动,酒气上行,只觉脑袋沉得厉害,抬也抬不起来,很快又栽了回去。   朱成钧:“……”   他之前的那句话,这时候才为展见星的脑中所接收,她晕得暂时动不了,便慢慢解释:“我没,想到会醉——”   她顿住,因为感觉到朱成钧伸出一根手指来摸她的嘴唇,她觉得碍事,内心深处也有点怕口水蹭到他的手指上,她知道自己醉了,不大控制得住,便勉强偏头要避开。   但下巴忽然被控制抬起,跟着眼前一暗,是朱成钧俯身下来吻住了她。   咚咚的脚步声从帘外传来。   “见星,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什么缘故不——”   许异瞪大了眼,喃喃着道,“不成亲啊?” 第143章   朱成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没动,只是脸颊略微别开, 浅色瞳眸森冷抬起:“滚。”   许异:“……”   他灌了那么多果酒下去, 起身时还算清醒,但出去后被夏日晚上燥热的风一裹, 就不成了, 脑子里开始犯晕——偏偏又没醉彻底,还能思考,想到他的问题还没得到解答,而见一次展见星不容易,掉头就回来了。   跟进来的秋果努力往外拖他:“许伴读, 快走了。”   许异脚底生根般没动,目光凌乱,过片刻后, 他试探叫:“见星?”   展见星捂着半边脸, 勉力扭过身,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晕里又透出疼来, 看出去的目光也是晃动着的。她困难地开了口:“……许兄,你别误会。”   “哦。”许异也晕, 想了想试探地,“我哪里误会了?”   他觉得他看得真真的, 他看不见展见星的脸,但是时朱成钧眼睛半闭,眉目间那种沉溺, 他想催眠自己醉花了眼看错了都办不到。   展见星哑口,好一会只能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完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说服力,心头一阵绝望。   许异也被搅糊涂了,他想的那样——他想的哪样?他脑子里只有一半清醒,另一半是混沌,展见星若立刻奔来向他求救,他许能明白该怎么做,但现在这个情形,他剩余的脑力处理不过来,当然知道不对,但究竟准确地不对在哪儿,他说不出来。   秋果很卖力地又拉他:“许伴读,你快走吧,还在这捣什么乱呢。”   许异左右望望,道:“不是——我没捣乱,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想不明白,也急了,他作伴读时就觉出朱成钧情态不对,及至后来展见星以探花之身贬往崇仁,他从朱议灵处得知朱成钧竟追了过去,那时起朱成钧那一段心思在他心里就坐实了,为自保他不得不朝朱议灵胡说了一通,但他绝不希望两人间真有什么,朱成钧是藩王,只要不把天捅个窟窿余者皆是小节,展见星怎么禁得起这份名声的损败?   “不管怎么回事都与你不相干,”秋果数落他,又推他,“展伴读和爷之间的事,你往里掺和什么呢,非得爷把你打一顿丢出去才开心”   “许兄,你先去休息吧。”借着秋果的话,展见星终于理顺了自己要说什么,她尽力不要回避许异的眼睛,实则望出去的目光仍是朦胧的,并看不清他的相貌:“我与王爷有两句话理论。”   许异倒是看得清楚她,迟来地觉得不自在起来,念头一歪,觉得好像也不能全怪朱成钧。同时他迷糊里终于抓住了那点不对:他闯进来以后,怎么找不着多少拔刀相助的英勇感觉,反而挺多余似的?   秋果再往外拽他,他脚跟就没那么稳了,往外挪着,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展见星颓然坐在地上。   她不是不想站起来,许异一冲进来她就在努力了,但腿脚沉重得根本不听她的使唤,若不是后背还挨着朱成钧的腿,她恐怕连坐都坐不稳,直接就倾倒在地上了。   “起来了。”   朱成钧伸手拉她,声音若无其事。   这一声完全把展见星点燃了,她用力挥开他的手,气恼到结巴:“你,你当着别人,乱来什么!”   “谁当着人了,他喝多了乱闯,怪我吗?”   展见星直着眼想了片刻,想出反驳了:“就是怪你!你就不应该——你!”   “好,我不应该,我错了。你先起来。”   朱成钧再度伸手,不顾她的挣扎,这一次终于把她拉了起来,   展见星站不稳,但没放弃,摇摇晃晃地要往外走:“我回家了,明天跟你算账。”   她有自己醉了的意识,知道这时候说不清楚,方才跟许异说要理论,只是想尽快把他打发走而已。   朱成钧这时候脾气倒很好了,不但好,他乃至有点新奇——他没见过展见星醉酒,更没见过她这一面。   她既不谨慎,也不理智,气势汹汹地朝他发着火,他承受着她蛮横的怒气,心里痒得像放进了一片羽毛,跃跃欲试的燥意之中,又觉得软软的。   他执着她的手腕没放:“你这个样子回家,不怕把你娘吓着?”   展见星大声道:“不怕!”   又瞪他一眼,空着的一只手胡乱拍他的手背叫他放开。   朱成钧从她那晕乎乎的一眼中领悟到了她的意思:留在这里才怕人呢。   她明显是不清醒,但偏偏又还保留了一些思考能力,朱成钧觉得有意思极了,他没松手,顺着她的力道把她拉到了窗边,指着窗外道:“天黑,宵禁了,你没特批的令牌,不能在街面上行走了。”   天确实黑了,但还没到宵禁的时候,展见星宴聚时本来注意着时辰,她只是没想到她会喝醉。   此时她愣了一下:“……啊。”   残余的理智让她听得懂宵禁的意思,但分辨不了里头更细微的东西,她就呆住了,“那怎么办。”   朱成钧看着她,由着她自己想了一会,然后,他就迎来了她的另一波指责:“都怪你!”   朱成钧道:“你自己喝多了,怎么怪我?”   他这次居然不认错,展见星很生气了,要想理由训他,但脑子里似塞了一团雾,想不明白,更着恼了,她这时候小腿挨着了窗下的炕沿,晕得站不住,便就势咚地往下一坐,面沉似水,而颊边眼角,则皆泛着桃花之色。   朱成钧挨着她坐下,伸手去摸她眼角:“醉了脾气这么大?”   啪。   展见星马上就让他见识了一下她的脾气。   朱成钧挨了她一记,手掌被拍下去,他脸色没变,就势按在她的肩上,将她往后一推。   展见星禁不起,向后便倒,眼里闪过仓皇——她怕磕在硬板板的炕席上。   她倒了下去,想象里的疼痛没有传来,因为一只手掌已先垫在了她脑后。   她望着顶上彩绘的梁柱,慢慢反应过来,要坐起来,肩膀刚抬起来一点,朱成钧伸出一根手指把她推了回去:“你不是晕得站不稳吗?那就躺着,舒服一点。”   展见星这一折腾眼前确实又开始冒星星,心里也似有东西要涌上来,堵得她难受,脑袋重新躺平,那股感觉方过去,她觉得似乎有理,张口道:“……哦。”   躺一会,舒服了她再想办法。她跟自己这么说。   朱成钧一只手掌给她枕着,半侧着身,歪在她旁边注视着她,目光专注。   果酒的后劲越泛越重,展见星的感官本已变得迟钝,这时不知为何又敏锐起来,眯着警惕的眼神跟他对上:“不要看了。”   朱成钧笑道:“看看也不许?”   “不许。”   “这么小气?”   “对。你看别人去。”   “那你告诉我,我看谁?”   展见星想了一会,想不出来,决定以蛮力应万变:“我不管。反正不许看我。”   “你既然不管,那也管不着我看你。”   怎么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展见星恼怒地以目光谴责他,朱成钧怡然不惧,跟她对看。   不多时,展见星就把目光移开了,她撑不住,颊边的桃色扩散了一圈,她看不见,心里明白不好,得躲一躲。   即使不看他,这么沉默被他盯着也不是个事,展见星努力找回之前的话题,道:“王爷,你别跟我耽误时间了,该成亲还是成亲吧。”   清醒的时候,她万万不会说出这句话来,这是她与他之间无言的默契,无论她心里多么诚挚地想过,她不会真的向他说。往他心里扎过一回刀,已经够了。   而同样,朱成钧听见她醉里的话,也不那么在意——她这么傻气十足,谁把她的话当真?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为你耽搁的时间?不能是我懒得找个人来管着我吗?”他逗她。   展见星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她晓得这个话她不能接。   清醒时她会有许多辗转考量,回避去想此事,也会觉得不便如此自作多情,如他所说,她怎么能确定他是为她如此?   但放弃所有多余枝蔓,只凭直觉,她从来清楚。   她觉得自己只要不接话就好了,并未察觉她每一个表情都在出卖她真实的心思,朱成钧低笑出来,伸手以手背抚她颊边,追问道:“问你话呢,怎么不说?”   展见星机智地道:“我头晕。”   又缓慢地抬手要把他的手挥开,“你别碰我。”   “哦。”朱成钧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五指交扣进去,低头准准亲在她的唇上,然后道,“我就碰呢?”   展见星:“……”   她眼神涣散,一时惊得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他怎么这么不听话?!   头顶阴影又来,他的脸代替了梁柱,在她眼神里放大,这一次亲在她的眼角,他的声音温柔而含笑:“你跟许异怎么那么多话说?你知不知道,在席上时,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展见星觉得很不好了,软绵绵地推他:“不行,你让开,你非礼朝廷命官,我要参你。”   她感觉得到自己的理智在进一步流失,她得抓紧反抗,她怕再过一会她就不想反抗了。   “好啊,你随便参。”   朱成钧哼笑了一声,笑里掺杂了狠意,他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寻到她的唇,重重吻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容易,大家更不容易,啊,上章是糖纸,这章是糖了。 第144章   展见星晕眩了一段时间, 她不知道多久, 只觉口鼻内皆是成年男子热烈的气息,朱成钧也喝了不少果酒,他强硬地按着她,不知是不是酒意烧了上来,唇舌都是滚烫的,展见星唯有一次像样的经验,但那时他也不大会,动作间试探与缠绵之意居多,哪像此刻, 快要将她的呼吸都掠走……更似要将她吞下去。   展见星丧失了反抗的能力, 这具身体比她以为的不听使唤,在他的阴影笼罩之下, 她心脏狂跳,手脚却酥软得一动不想动, 像泡在了舒服的温水里。   算了罢, 反正她醉了, 就当她是醉了……   她的眼皮慢慢下垂,睫毛轻颤一霎,终于合上。   桌边灯烛久无人剪, 爆了个灯花, 朱成钧的唇终于与她分开,微微直起身来——他要换口气。   他同时往展见星面上梭巡着,心下生出狐疑:她是不是睡过去了?   先前看一下都不许, 现在这么过分反而没动静了。   他右手仍按在展见星肩膀上,便把她摇晃了一下。   展见星:“……”   她醉里感觉到了一种骑虎难下,又觉恼羞成怒:晃她干嘛?不亲了自己走开去睡就是。   她撑着没动。   朱成钧没再动作,却也没走开,仍旧半侧身挨着她,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展见星是被秋果直接从宫门口截来的,一身青色官服,素银革带束出窄瘦腰身,下摆揉得凌乱,上身仍然严实,雪白交襟掩在脖颈间,再往上,则是一张芙蓉含露般的柔和面容——他咽了一下口水。   展见星看不见,她昏头昏脑地在心里琢磨,要怎么挑个恰当的时机“醒”来。正想着,觉得手臂被摆弄了一下。   幅度不大,只是把她自然瘫放在身侧的手臂往外拉开了一点。   展见星未会意到他想做什么,继续想自己的。   朱成钧垂着头,眼底**与清醒交错挣扎,终于前者战胜了后者,他伸手,以拇指和食指捏住露出来的那个衣带结,一拽。   展见星:“……!”   她睫毛猛地颤动,顾不得许多,便要睁开,谁知腋下飞快一阵动静,那个刚扯开的结扣又被系了回去。   她能闭着眼接受到这么明确的讯息,因为朱成钧的动作仓促又大,系得比她原来还紧,都有点勒着了她。   ……他到底想干什么。   展见星糊涂了,心想难道她的衣带没系好,他发现了好心替她重系一遍?   这念头当然傻到可笑,但她实在醉得深了,当理智全由本能主宰时,她对朱成钧远没那么警惕。   而这样的举动没有停止,片刻后,他拽开,系紧,居然又来了一遍。   要说差别的话,就是展见星被勒得更紧了。她里面原比别人多穿了一层,此刻又很需要平缓着透气,叫他这么勒来勒去,受不了了,一下把眼睛睁开。   朱成钧没发现,只在盯着自己打的那个结出神,展见星往后挪动了一下,他眼神才跟着一跳,上半身往后一仰。   被吓到也似。   展见星皱着眉,摸索到身侧衣带附近扯了一下,想把它扯松点,不过在他眼皮底下,动作不好做得明显,就很不满,眉头拧得更紧了。   “你想勒死我。”她气得咕哝。   朱成钧觑着她的脸色,手撑在竹席上,慢慢挪了回来。   “你给我打了个死结?”扯来扯去都纹丝不动,展见星烦躁地低头去看,这一看,她终于发现了问题出在哪里。   朱成钧:“——什么?我看看。”   他也愣住了,凑过去想看,展见星被撩起的情热已消了下去,踢着他往后退:“别过来。非礼勿视不懂吗?”   “不懂。我读书差,你不是早就知道?”朱成钧跟过去,抢在她先一步道,“别闹了,我看看,怎么就是个死结?”   他捏着她的手腕跟她较了会劲,然后看见了:确实是个死结。还摞了三道,严严实实的。   “你怎么这么烦。”展见星数落他。既为挣不过他的手劲,也不忿自己好好的衣带成了这个鬼样子。   “我烦?”   朱成钧眯起眼,拉扯了一下她已经扯不动的衣带,“你想要解开也容易,我现在就可以帮你,你要吗?”   他的口气是威胁,手指间的意味也很危险,但展见星对着发了会愣,忽然:“呵。”   她慢了好几步地明白过来,他之前折腾那么久是想做什么,才不是好心,根本是动了坏心眼——可是又没有坏得成,失手弄出了这么个成果。   朱成钧道:“——你什么意思?”   展见星面无表情道:“没什么意思。”   她在憋笑。   演得不怎么成功,声音是忍住了,但掩不住的笑意从眼角眉梢乱跑了出来,朱成钧微微瞪着她,颜面无光有一点,不甘心有一点,又蠢动着很想去掐她的脸颊——小醉鬼!   还敢笑他,简直不知死活。   展见星一边扯着衣服——她真勒得慌,里面还出汗了,更不舒服,一边往炕边爬,想下去:“王爷,你借间客房给我吧。”   宵禁了走不掉,只能在这凑合一晚了。   朱成钧道:“没有。”   展见星已快挪到了炕边,闻言扭头责备地看他:“你骗人,怎么可能没有。”   又道:“你不借算了,我回家去。大不了被巡城的人抓住,明天参我——呀!”   她被勒得气短,眼也花了,错估了炕沿到地面的距离,一头往下栽,朱成钧拎着她后背的衣裳才把她拎回来。   “别折腾了,你动得了吗?就睡这吧。”   展见星道:“哦,那你去客房睡吗?”   她撵人真是撵得够理直气壮的,朱成钧无语,终于把先前的念头付诸了行动——掐了她晕红的脸颊一把,而后没好气道:“我去,行了吧?”   他真的下炕,穿着鞋啪嗒啪嗒地出去了。   ……   展见星连忙扭着身子,跟自己那个系成死结的衣带较上了劲。   这是朱成钧的居室,他已走了,不会有别人敢不通传便闯进来,她很放心地解决自己的问题,直解到头昏眼花了——中间有试图去找剪刀一了百了,未果,只得继续使劲,一个结又一个结,终于把衣带扯开来,她抖着衣襟,长长地舒了口气。   然后,门帘一动,她就跟朱成钧晶亮的眼神对上了。   “……!”   “你、你走路怎么没声的?!”她手忙脚乱把衣裳掩回去,又语无伦次质问他,“你不是走了,回来干嘛?”   朱成钧寻常走路就是无声,他先前不高兴,步子才是重的,这时也不解释,只是进去走到炕边,把手里端着的碗放到中间炕桌上,道:“醒酒汤。喝了再睡,不然明天起来头疼。”   展见星便讪讪了:“……好。”   察觉朱成钧盯在她身上,又觉不自在,往旁边躲了躲,摸索着想把衣带重新系上。   但手腕被扣住。   朱成钧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心头熄下去的火就轰然燎了起来,他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没防备,他无暇去想,只是煎熬:他受不起这个。   “你干嘛?”展见星这一声小了不少,带了一点颤巍巍的警戒。   朱成钧的声音紧绷着,低而沉,似有什么一层层压抑下去,而又缓缓翻涌了上来:“我想看一看。”   展见星的脸颊被点燃了,说不出句整话,哼哧着往后退,又很替他羞耻: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看看看什么看?!   朱成钧的脸也红了,拉她的手:“我不干嘛……看看也不行?”   他那样强硬,却又委屈,甚至还有一点撒娇的意思——展见星头都晕了,不知他好大个人了,怎么还能跟她这样。   ……她好像受不了这一套。   比他强压下来时还能磨人。   “不行。”她非常勉强才挤出来这两个字。声音很小。   这拒绝在朱成钧意料之中,区别只在于他要不要接受,他当然不要,明知不成,也要跟她纠缠:“真的不行?”   “嗯。”展见脸颊烧着,心里乱极,顺口又补充了一句,“……别闹了,没什么好看的。”   她常年束胸,抛去性别分际,从未后悔也未生出任何多余心思,但这时叫他缠磨着,她的拒绝是真的,心底浮出的一点自卑也是真的——她觉得是真没什么好看,容貌她也许还有些,可身段哪里好与那些娇柔的姑娘相比。   他大概是没见识,才总绕着她转。   朱成钧有点意外,他这么冒犯,没想到她还没有把醒酒汤倒他头上,而是软乎乎地跟他讲话。   醍醐灌顶般,他明白到点什么——其实他早该明白,也确实想过,只是从来不敢肯定而已。   他压下了心头的震颤,尽力平静道:“你不答应就算了,我不勉强你。那你赔我点别的。”   展见星回神,疑惑:“什么?”   “你亲我一下。”   展见星下意识要摇头,朱成钧补充:“亲完了,我就走。”   这笔买卖好像做得?   朱成钧低头俯看着她,表情淡然无比,好似这就是一件平常的事,要说亲,也不是没亲过——展见星被诱哄着,终于迟疑仰头,唇与他碰了一下。   朱成钧闭了下眼睛,由她退回去。   展见星撵他:“你还不走吗?”   “……”朱成钧睁眼,哑声道,“我看着你把醒酒汤喝了,你一个人别洒了。”   “哦。”醒酒汤还是重要的,展见星听话地去把碗捧起来,一口口喝掉了。   朱成钧把碗拿走,把炕桌移往炕尾,塞了个枕头,又丢了床薄被来,看她昏昏躺下,摸了摸她脸颊,低声道:“睡吧。”   他说话算话,熄了灯烛,出去了。   **   翌日。   醒酒汤很有用,展见星一早醒来,头不痛也不晕,很清醒,记忆都全在。   她回想了一遍昨晚的一切,脸色青了又白。 第145章   喝酒误事。   不堪回首。   世上为甚没有后悔药卖。   再也没想到岔子会出在许异进京这个似乎并不要紧的节点上, 展见星心乱如麻,她爬起来,屋里无人,试探地掀开帘子, 外面的堂屋天光四亮, 也空荡荡的。   等出到廊下, 许异却正在拐角处徘徊, 见了她眼神一亮, 马上小跑了过来。   “见星,我不能在京里久留, 这就要走啦。”许异开口向她说。   展见星一怔后点头:“许兄, 你多保重。”   许异答应了,又犹豫着,欲言又止:“见星——”   展见星知道躲不过去, 但许异毕竟比朱成钧好面对些, 她想了想:“许兄,不必为我担心,我心里有数。”   “那你和九爷——”   展见星略有恍惚,许异嘴里仍是旧日称呼,她久已不这么叫, 一时有点被带回了那段少年时光。   “九爷这个人, 我看他还和以前一样,不大懂事。”日光底下,许异笑了笑, “他没坏心,可也没什么好心,做事只随自己性子来。你别觉得他待你好,就不好意思拒绝,太纵着他了。”   “——其实没有。”展见星否认。   “真没有,你就不该和他走得这么近。”许异这一句说得很快——说之前还特意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才接着道,“见星,我不是想和你说九爷坏话,他也帮了我。但你现在身份不同,你是天子近臣,九爷是边关藩王,皇上年纪小,或许还不懂得这些,但总会有人提醒他的。到时候,你就不妙了。”   不妙在何处,不用许异明说,展见星也明白了,身为在朝官员,她不可能连这一点忌讳都不懂。在崇仁时山高水远,没人管得着,京里就不一样了,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或许一时不说出来,逢着对景发作,那更厉害。   “我知道,许兄,多谢你提醒。”   展见星心内一时滋味难辨,她明白,她也有疏远,但不是出于许异说的原因——在此之前,她确实从未考虑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并非她有多么高尚,而是她与朱成钧的情谊本就超越了王孙与伴读,撇开后来变了质的关系不谈,在更早以前,她就视朱成钧为友,一个人怎么会因为避嫌而冷淡自己的朋友?   许异抓了抓头:“哎,我也不是要拆散你们——”   展见星瞬间脸红了,她要解释,不知该怎么解释,许异已继续往下说了,“但是你真的要考虑清楚,我们和九爷不一样,犯这一时糊涂,赔进去的是一生前程,以后你后悔都后悔不来。”   这一句倒是切中了展见星的心思——她可不是后悔吗?都不用等以后,她现在就在后悔昨晚的事了。   怪不得同僚属官们在一处互相调侃,说酒是色媒人,几杯酒下肚,连她都把持不住,辛苦竖了九仞山,功亏于一篑。   ——清醒以后,她不会再那么理直气壮去怪责朱成钧,出于性情使然,倒是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来。   “我知道。”她再度道,又谢了许异一遍。心内兼且有点抱歉,许异身上背着事,她何尝不是,可是她不能让许异知道,隐瞒之下,许多话便都不好出口了。   许异又和她说了两句,就真的告辞了。他找了个侍卫引路,偷偷摸摸地从一处角门走了。   展见星也要走,她有点奇怪朱成钧怎会一直没有出现,但不想问——这时候能躲开他最好,便往外走,不过没走几步,秋果蹦了出来:“展伴读,爷进宫去了,叫我给你备了早膳,时候还来得及,你用过再去当差嘛。对了,你要不要沐浴?你昨晚没洗,要洗,水也是现成的。”   展见星原不想问,这时不得不问:“是皇上召见了王爷吗?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朱成钧无事是不会往宫里去的,何况走得居然比她这个正职有差事的还早。   秋果道:“是。好像为着什么打仗不打仗的事,我没听得太真,来传话的人挺急的,拉着爷就走了。”   难道是江西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展见星心内惊疑,自己的烦恼便先都抛去了一边,一路往外走,一路跟秋果道:“不吃了,也不洗,我先进宫看看。”   **   宫里正热闹着。   展见星虽未迟到,到得比平时也晚了,其余属官们已就位,她尽力将身上的官服拍拉平展,但仍有两三处褶皱,且还带着些微酒气,这副模样本来惹人注目,不过眼下属官们都竖着耳朵听殿里的动静,并无人注意到她。   展见星站到廊下去,往殿里张望了一眼,只见到几个人的背影,她认得出朱成钧的,除此外还有内阁的方学士,她问身侧的左赞善:“这一大早怎么了?”   左赞善正听里面飘出来的言语听得津津有味,没回头,随口应道:“没什么。内阁驳回了泰宁侯的奏本,泰宁侯不服气,找皇上告状来了。”   “朝事不正由内阁掌理吗?找皇上告什么状?”   明白点讲,告也没用呀,朱英榕没到亲政年纪,根本管不到政务。   左赞善明白她的意思,先道:“仗着资历老呗,内阁不买他的账,他就直接跑宫门口闹开了,泰宁侯也是打从先帝那时候过来的老臣了,这么闹法不好看,皇上听说了,只有赶到文华殿来见他了。”   然后解释里面的缘故,“泰宁侯说江西战局已经稳了,七月内必可平定。他想请战,再出关打瓦剌去。内阁不同意,连封驳了他两次。”   展见星明白了。说来泰宁侯运气怪差的,第一次出征没摸准瓦剌的实力,狼狈地逃了回来,第二次倒是万事俱备了,但欠了东风——谁知道先帝会在他出征期间说驾崩就驾崩呢?   新君年幼,朝廷必得以稳定政局为第一要务,他不得不撤了回防。   几个月过去,泰宁侯这好战之心倒是不减反增,都不等江西真的平定,就又请战来了。   “侯爷有他自己的一番道理。”左赞善转述,“他说,之前的兵马都还齐备,将士们战意尚存,就应当乘这未衰之时再度厉兵秣马,杀瓦剌一个措手不及。”   展见星皱了皱眉:“不论泰宁侯有多少道理,内阁不可能答应的。”   左赞善点头同意:“可不是嘛,若问我,我也不答应。泰宁侯说得轻巧,他万一败了,把兵马葬送在草原上,京城防务可就又空虚了。没了宁王,各地这个王那个王的还多着呢。”   他们外面说着话,里面也没间断在吵,昨晚轮着方学士在阁房当值,所以他闻讯后第一时间赶来了,其他的学士来得还没这么早。他一个文臣,嗓门拼不过泰宁侯,满殿里就听泰宁侯在嚷嚷,要请战请战请战。   他要安疆拓土,总也是一片忠心,又是老臣,朱英榕要安抚他,话不好说得太重,再者这议题对他来说有点难,该不该打,他拿不出主意,糊涂里想起朱成钧,这个王叔能以八百护卫克蓟州卫,必然通晓兵事,便急忙先把他找来了。   “王叔,你说句话。”朱英榕在御座上挪了下屁股,有点急地朝底下使眼色。   因为朱成钧人是来了,目前还没开过口,他不但不搭理方学士和泰宁侯两个斗口,根本连他们的话都没怎么往耳朵里去,坐在那里,又像没睡醒,又像神游天外,总之,不是个准备为他排忧解难的模样。   被他招呼这一声,朱成钧才终于抬了抬眼,方学士紧张地看向他——新君被救过一回以后,不知是不是出于一种雏鸟般的心态,甚是依赖于他,内阁不乐见,但朱成钧尚未展示出什么危害性,内阁也不好无端与他对上。   “依我看,现在着急也晚了。”朱成钧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朱英榕听不懂,忙问道:“王叔此言何意?”   “瓦剌大势已成,现在打,与七八年后皇上成人亲政动手,没多大差别。就算有些便宜,那也有限。与兵败一抵,差不离。”   泰宁侯怒了,道:“王爷怎地口出不详?老臣愿立下军令状,以项上人头作保!”   “你的人头很值钱吗——”   “王爷,”方学士忙打断了朱成钧,他心里松口气后,又捏了把冷汗——这些宗藩,什么话都敢往外冒,真是一点也不怕开罪人。   “王爷所言有理,泰宁侯过于心急了。”他说着话,转向朱英榕拱手。   朱英榕有一点犹豫,朱成钧的账算得简单又明白,他一下子懂了,但他有最后一点的不死心:“王叔,真的不行吗?泰宁侯说若能一役毕全功,明年朕改元祭奠父皇时,就可告慰父皇的在天之灵了。”   对,这是他找来朱成钧的真正原因,他知道泰宁侯这时候要出征很冒险,他愿意听内阁的处置,但是,泰宁侯说的这个理由也确实打动了他,让他有一点蠢动起来。   他不会为此支持泰宁侯——支持也没用,调兵权利在兵部手里,他管不到,他只是需要个充分的理由来把他心头的蠢动打消掉而已。   朱成钧看了他一眼:“泰宁侯年事已高,等不到七八年后,皇上青春年少,告慰先帝有的是时候,又何必着急?”   话音一落,方学士先在心里喝了声彩!   杀人诛心。   给小天子分析上多少理由,都比不上这一句话来得厉害。因为这直接把泰宁侯从勤于王事,变成了出自私心。   泰宁侯作为老臣,也就意味着他的年纪必然不小了,岁月不饶人,他的体力不足以支撑七八年后再带兵出征去斩获军功。   御座上,朱英榕的目中闪过迷惑,怀疑,最终变成恍悟,他去看泰宁侯。   ……   最终的结果,不必多说,泰宁侯闹了个一无所获,沉着脸走了,走时已显出年岁的眼皮撩起,盯了朱成钧一眼。   朱成钧根本没搭理他,他不是有意蔑视泰宁侯,是真的没注意到,因为站起转身时,他正看见展见星从左赞善身侧伸出来探看,他唇角一弯,冲她笑了笑。 第146章   泰宁侯对江西战况的估算倒是没错。   七月中旬, 在各路兵马合围下, 宁藩大势已去,临川郡王朱议灵部下弃械投降, 为减轻罪责, 倒戈绑缚朱议灵献出, 宁王于中军帐中闻讯, 苦笑嗟叹一声,率精锐护卫逃回驻地王府,紧闭府门, 举火**,火光映亮了半个夜空。   当地遭了兵难的官府勉强组织人力前去灭火,因准备不足, 直到天亮方将火势扑灭。王府中仆从死伤无数, 后续如何且不去说,南昌知府不畏腌臜,抢入烧成白地般的前殿,亲眼看着下属寻到了快成焦炭的宁王尸身,终于松出一口气来, 写奏本向京城疾报。   一个月后,还活着的朱议灵被押至京中,三法司会同宗人府聚于一堂, 对朱议灵展开审讯。   朱议灵父兄皆丧,心智已垮,凡有所问, 无不作答,他还主动指认了一桩——告现任代王朱成钧与朝官暗通款曲,其行不正,其心可畏。   自然,这个朝官不会是第二个人,正是展见星。   若只是私下有些来往,其实无大碍,展见星的出身众所周知,她做了官后就对旧主不理不睬,那反违背了常情,为人所不取。问题在于,朱议灵实际上的用词要直接也劲爆得多,他直言二人就是断袖之谊。   这就耸然且令人侧目了。   展见星因此被召至有司接受质询。   展见星本在关注这桩案子,她担心朱议灵把许异拉扯进来。不料许异一隐无踪,朱议灵摸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一半以为他说降失败,被朱成钧逼供以后杀了,一半是自己的性命也到了飘摇之际,没兴趣再在许异一个小喽啰身上费工夫,只要抓紧时间从仇家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若不是展见星破了他的铸钱买卖,若不是朱成钧多事从刀口下救出朱英榕,他们那么精心的筹谋不会化为一场空,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那就一起身败名裂吧。   他将数年前就知道而一直隐住未发的这个秘密爆了出来。   展见星再没想到,关注来关注去,许异没事,她揽祸上身了。   面对数位堂上官的问话,她只能坚决否认。   若论心虚她倒是一点也不虚的,就算她心里有点什么,那也跟断袖完全没有关系——她都不具备断的条件,怎么跟人断嘛?   这份理直气壮有效地帮助了她,堂上官们本来也未全信朱议灵的话,反叛藩王,什么胡话说不出来?不过他既说了,必得走一下程序。   此事在这时未对展见星造成什么影响,回答以后,她就回去文华殿了。麻烦的后续在几日后生出。   都察院有御史参她曾夜宿十王府,清早方出,私情之语,恐非虚言。   以为事情已经过去的展见星生出了惊疑——醉酒那一晚是近两个月以前的事了,朱议灵当时还在进行最后的顽抗,他不可能分神留意到千里外的这点动静,所以此事必然与朱议灵无关,那是什么人,精心等到了这个时机,将这个把柄抛了出来?   这桩本来可一笑而过或至多为人打趣几句的逸闻变得有点真实了起来。它似乎出现了佐证。   线索太少,展见星暂时想不出自己在京中结下过什么仇家,只能循例先写了折辩交上去,数日后六科发下旨意——其实就是内阁代拟,将她申饬了一顿,叫她往后行事当有分寸,不可与藩王来往过频。   话不算客气,意思其实是好的,因为这等于采信了她的辩词,不以为她真与朱成钧“断袖”。这在情理之中,她确实不该夜宿十王府,但不能说一个男子在另一个男子家里睡了一晚,两人就不清白了吧?官方行事看证据,不会自由发散瞎想象。   不过,旁人怎么想,就难以控制了。   她和朱成钧这段莫须有的非分情谊,因为多了这个后续,进入了更多人的耳目,每日往文华殿行走的路上,展见星都感觉得到沿路陌生官员打量她的目光。   似好奇,有暧昧,在确认她本人以后,就开始转往了然——   生得这个模样,怪不得能勾亲王下手呢。   被看多了,饶是展见星再沉得住气,她也有点恼了——看什么看,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而且,这个时候,她和另一个当事人朱成钧身份上的差别就显出来了,根本没人去找朱成钧的麻烦,三法司不奉旨,不够格审问他,而奉旨——怎么奉?谁好意思把这种事捅到小天子跟前去?   内阁倒是可以代为拟旨,但因为先前询问她时,她已经断然否认了,内阁没有充分理由,不便再去找朱成钧非得从他口里问出点“奸情”来,整件事绕来绕去,便只在她身上,朱成钧这个某种意义上的始作俑者,反而安安稳稳的,片叶也不沾身。   **   京中,某户人家,某处书房。   “侯爷,似乎没用……这样的招数,根本损伤不到代王。”   “那是工夫还没下足!”老者的声音阴沉地响着,“内阁这些人,对付老夫本事得很,对上代王居然什么招数也拿不出来,真是废物。”   另一个人小心地应着:“代王龟缩府中,既不露面,也不做任何动作,内阁与他虽不和气,想下手,一时也寻不到空隙。”   老者脸色更沉:“那老夫就这么等下去不成,大郎二郎皆不成器,老夫不乘着这把老骨头还能动,替这两个没用的把功业挣足了,在皇上跟前多博几分颜面,待皇上他日长成,哪里还认得他们是谁?!”   从人忙道:“侯爷别急,小人倒是打听到一桩事,据说是讯问时临川郡王的手下招供出来的,说代王昔日就藩于崇仁时,临川郡王曾赠与代王两个美貌少年,代王很满意地收下了,若能坐实此事——”   老者眼神一闪,爆出一点亮光:“那就证明代王确实性好男色,一旦证明这点,他和那个属官间的好事就别想甩得脱了!”   他坐不住了,站起踱步了一圈,“等一等,内阁属官将圣驾护持得很紧,不肯将这样的事去污龙目,皇上目前一无所知,他必须知道才好。依老夫看,皇上年纪虽小,实在聪慧,疑心也不小。”   ——朱英榕的疑心确实不小,否则朱成钧怎会以一句话就将他的请战驳了回来?   老者——泰宁侯想到此处,心中既是不忿,更有得意,“哼,老夫今朝就叫他也尝尝这个滋味!”   “你去……”他招过从人,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从人一边听一边点头:“小人知道了,这便去打听,两个大活人,想来不会很难,若好端端没了,更容易做文章。但侯爷,皇上做太子时遇了一回刺,如今身边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想往里传话,这——那个属官还日日跟在皇上身边,皇上待他信重无比,有一点风声进去,只怕他先警觉了。”   泰宁侯冷道:“他一个外臣,看得见外朝,还管得着后宫吗?能往皇上耳边下话的阉人可多得很,费费心……”   **   展见星终于缓过口气来。   因为舆论忽然放过她,转移去了朱成钧身上,京中绘声绘色地传说开朱成钧怎么性好渔色,怎么收别人的礼一收就是两个,哎呦,那真是花朵儿一般娇嫩的少年,不但长得好,还会唱戏,咿咿呀呀那么一开嗓,能把人的魂都勾走……   桃色逸闻,向来比别的消息更易流传,何况是本就陷于其中的朱成钧,不出三日,他身上一个好男色的章就盖结实了。   展见星毫无疑问被重新拉下了水——尽管她已经好一阵子不曾与朱成钧见面。   这一方面是她有意闪躲,另一方面从那晚以后,朱成钧没来寻过她,偶尔遇见,她行礼,他点一点头,就过去了,居然不曾有更深的交流。   他不再试探她,也不为难她,但同时不是刻意冷淡,只是一种自然态度,他身上莫名地出现了一种安定感,似闲看世事,花开花落,皆随意之。   展见星从前曾经觉得他像天上云鹤,那是指他对待名利,而他如今对待她,也变得如此了。   展见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问,不论因为什么,这状况实则是她的理想,糊涂没什么不好,她不愿去追究。   先前堂官质询她,御史参她,她都自己受着,没去找过朱成钧。   既是不想去,也是她清楚,这样的事就不宜节外生枝,尽早澄清,而后挨到流言过去便是,做得越多,越容易让局外人生出兴趣,落个没完没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   流言换了一种方式卷土重来,毫无消弭迹象,但于这愈演愈烈之中,展见星心里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觉得有哪里不对。这感觉让她忽视了再度投视回她身上的目光,只是沉吟起来。   她没来得及琢磨多久,这一日午后,本该是朱英榕小憩的时辰,他悄悄招手把她叫到里间,问她:“展中允,朕听说你和王叔——?”   午后时分,展见星自己也有一点困倦,但听得这一问,她一下子醒神了,正色道:“这是什么闲话?皇上从哪里听来的?”   “展中允,你别着急嘛,朕知道那不是真的。”   “多谢皇上信任,不过真假另当别论,请皇上告知臣,究竟是何人污了皇上耳目?”   朱英榕摆摆手,想含糊过去:“那个等下再说,朕还听说,王叔好像收过临川郡王送的美貌少年?他真的有这个爱好啊?”   这件事是真的,但完全不是流言那回事——   展见星怔住,她忽然明白了,将到嘴边的辩驳改了:“臣那时在崇仁做县令,这件事确实是有的,但代王内帷之事,臣不便过问,也不清楚。皇上如有疑问,可宣代王亲来解释。”   “此外,对此流言,臣也深受困扰,臣请皇上宣召内阁,当着诸位老大人的面,将此事做一个了结。”   ……   午休后,朱英榕升殿。   内阁学士齐至。   内侍禀报:“代王已至宫门口,说有两个人证需请皇上当面验看。”   朱英榕点了点头:“可,就请王叔将人证一起带进来吧。”   凉爽秋风中,朱成钧泰然踏步而入,身后跟着两条腰粗膀圆的大汉。   两个大汉长得粗壮,但很知道礼仪,进来就跪下对着上首的朱英榕行了大礼。   “小人铁牛——”   “小人大刚——”   “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朱英榕点头叫起,心里泛着糊涂:“王叔,为何带这两个人来见朕?”   “皇上不是正问他们吗?”朱成钧抬了眼,“正巧,我才让人从大同把他们叫了来。”   方学士反应最快,内心已有不好预感——   铁牛适时抬头,未得允许,他不敢直视君颜,脸是半侧着的,正对准了方学士,兰花指——现在已只能说是萝卜指了,一捏,置于膝上,大胡子里露出一个娇羞笑意:“启禀皇上,小人还有一个旧名,叫做香儿。”   大刚跟上,他向着另一边,对着另一个学士,用粗豪的声音道:“小人是玉儿。”   满殿寂静。 第147章   阁臣们回想起那些传言, 脸都快抽了。   得了,就这嗓子,勾魂是别提了, 把人吓个跟头还差不多。   朱成钧不必再说一句话, 这两人往人前一站,多少污水都洗干净了。   方学士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但他又仍有疑问,不得不道:“敢问王爷,临川郡王刚将这——”   他想点个名,但无论是“铁牛大刚”还是“香儿玉儿”都令人难以启齿, 他说不出口,只得含糊过去,“这二人赠与王爷时,他们应当不是如此形容, 何以如今却——?”   朱成钧道:“那时候小, 瘦伶伶的, 长大了自然魁梧了。”   方学士哭笑不得, 他跟朱成钧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的意思, 这种学戏的孩子都是童子功, 从小儿就挑出来严加训练, 就算后来不干这行了,似展见星那般清致模样才是他们最有可能的发展方向,稍加控制, 都绝不会“残”成这样。   他待要解释,铁牛大刚先养于临川郡王府中,后来又跟了朱成钧,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铁牛听两人鸡同鸭讲,就一笑:“回禀老大人,王爷说得并没有错,小人们学戏时,十顿里有八顿不敢吃饱,后来到了王爷手下,王爷与小人们的旧主不一样,不好那口,小人们留着技艺也无用武之地,每日只是跟着别的哥哥们一起做活吃饭,哎——”   他惭愧也似地捂了下嘴,他脸比大刚长得粗豪,但嗓子没有倒,这一声一叹,一股婉柔之意就回荡在大殿里,配着那脸大胡子,寒得众学士汗毛都差点竖起来。   ——呕,不舒服。   想打人。   方学士用力咳了一声,以压下那股悚然:“你好好说话!”   “是。”铁牛往下趴了趴,老实道,“小人们从前饿多了,这一下终于没有师傅在后面管着了,顿顿放开了吃,几年下来,就成这模样了。”   朱英榕不大懂里面的关窍,在上面讶然又同情地道:“临川郡王待你们这么坏?连饭都不给你们吃饱?”   小天子问话,铁牛谨慎了不少,微微转过来道:“回皇上,也不是。小人们学戏,要养住身段,才好讨贵人老爷们的喜欢——”   “好了,闭嘴!”众学士忙一齐喝止。这话可不适合说到君前。   朱英榕似懂非懂:“那也很惨了,幸亏你们后来被送给王叔了。”   “可不是,小人们跟王爷到了大同,日子就更好过了,小人多嘴告诉皇上,小人正攒着聘礼呢,浆洗房里有个姐姐不嫌弃小人出身,小人禀告过王爷,王爷答应了,待小人攒够了聘礼,就把她许配给小人。”   铁牛说这番话时挺了挺胸脯,他原是个恋爱中的状态,藏不住要絮叨出来,等真说了,方有点后怕,小心地去瞥左右学士们的表情。   这次学士们倒没什么反应,虽是下仆自己的无聊琐事,总归不犯禁,说说也无妨。   朱英榕则听得很有兴趣,在顾命大臣及属官的谆谆教导中,他很有应该做个明君的自觉,这在他感觉是自己治下的子民日子往好奔头去了,他就学着像模像样地笑道:“哦?你的聘礼攒多少了?又还缺多少?”   铁牛见他不生气,羞涩又放松地道:“小人攒了三两,还差五两。小人未来的岳母说,若拿得出八两银子,就愿叫姐姐跟小人过。”   朱英榕对物价没太大概念,但五两在他显然是个极小的数目,他就一笑:“不用攒了,这五两朕给你出了,等回去,你就完婚罢!”   铁牛一怔,而后大喜,连连叩谢,三呼万岁。   朱英榕顺手做了件好事,心情很是不错,众学士眼神对视间,也微微而笑,天子这桩事行得很好,小小年纪就宽和体下,也是他们教导之功。   如此良好的气氛中,朱成钧好男色的“危机”自然随之消弭了,谁这么没眼色,非得再把无稽之谈拎起来再嚼一遍?   “展中允,你替朕送一送王叔罢。”   朱英榕在上首道,他有意如此说,既然无心无愧,就不必非得避嫌,反落刻意。也是有一点替展见星撑腰的意思。   展见星懂得,躬身答应了一声,跟在朱成钧身后出去。   **   宫道上,铁牛大刚落后了一段距离走着,两个叽叽喳喳,欣赏着铁牛手里才得的五两御银。   展见星走在前面,秋风里裹着不知何处的桂花香气迎面拂来,甜滋滋的。   她低声开了口:“铁牛大刚之事,是王爷使人放出去的吧?”   朱成钧负手走在旁边,眼神一瞥:“何以见得?”   “临川郡王的人亲眼看过铁牛大刚到王爷处的情形,将他们扯进局里,不是害王爷,反而是帮了王爷。”展见星道,“临川郡王当然不会帮王爷。”   只有朱成钧自己,才会帮自己。   他看似纹丝不动,实则在阴谋之初就布下后招,而后只需静待事态发酵,到时机成熟时,什么都不必再做,局面自动整个翻转。   这种谋事成事之能,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她不只一次从他身上见识过了,所以不用与他会面,她一旦领悟,便立刻予以了配合。   “是我。”朱成钧承认了,他笑了一下:“喜欢说我的闲话,我帮他说个够。”   展见星听出点意思来:“——王爷知道了幕后的这个人是谁?”   “泰宁侯。”朱成钧痛快给了她答案,“我叫秋果设法将流言放出去以后,各处盯了一盯,就盯出来了。他家里的人,当宝贝样的到处说呢。”   居然是泰宁侯?   展见星惊讶的同时,又忍不住有点好笑,朱成钧讽刺人实在也是一把好手,他这句话倘若当着泰宁侯的面说出来,只怕能把他气跳起来。   “是为了王爷阻止他出征的事?”她微微皱眉,“泰宁侯的心胸怎会如此狭窄,王爷当时是为了朝廷着想,又不是针对他个人的私仇。”   她一度还以为流言是冲着她来的,再没想到祸根在这里。   “对他来说,就是私仇。他后继无人了。”朱成钧言简意赅地道。   他确定目标以后,顺手把泰宁侯查了一下,用不着往深里查,京里就这么大,这些勋贵人家那点糟心事,圈子里没有不知道的。   阻止他出征,就是阻止他给子孙铺路。   展见星本不知泰宁侯的家事,听这一说,方明白过来。这就有点棘手了,因为泰宁侯不是真正的坏人,他有私心,但出征肯定是奔着打胜仗去的,只有胜了,才能惠及子孙。   若要分辨,这就是双方在政见上出现了分歧。朱成钧以藩王之身,眼光立场倒更倾向文臣,因为他本受过翰林文士的多年教导。   “那王爷下一步预备怎么办?”   朱成钧回答:“不怎么办,耍他一回够了。他不识相,还来惹我,再说。”   他这个脾气好得不是一星半点——不是说他从前就暴躁了,而是下手没个轻重,再不像这样拿捏分寸。   展见星心下纳着闷,不好问,问了好似她鼓励朱成钧非去搞死泰宁侯一样。   朱成钧自己看出来了,一笑,道:“你奇怪什么?你以为他害我,又怎知不是帮我呢?”   展见星:“……”   泰宁侯若真谋划成功,朱成钧付出的代价无非是回大同去,而她这个官还做不做得下去就很难说了,如果做不成,那——   “我听匠人说,有一些兰花,只能养在野外,”午门在望,朱成钧悠悠地开了口,“倘若不懂行的人强行移植,驯服不了,往往就会死掉。”   展见星回过神来,那个晚上以后,她固然想找颗后悔药吃了,他却也没有再提起来,浑若无事。   她乐于这样平静的相处,但心里绷着一根弦,听到他终于将话题带起,她紧张无措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该来的终于来了——   谁知他莫名其妙居然很雅致似的,话锋一转去聊起了养花来。   “臣不事花草,不懂那些。”她有点糊涂地回应道。   “不懂不要紧。”朱成钧顿住了脚步,向着她转过身来,声音低沉含笑之中,蕴着一种不容置疑,“我的兰花喜欢长在野外,那就让她长在野外。”   “但是,她应该要知道她是我的花,不能跑到任何别人的院子里去,对不对?”   “……”   他们这时已走出午门,那股桂花香渐渐淡去,但随风拂来在展见星心尖上,激荡起的是她浓烈到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情绪。   “说话。”   展见星:“……”   她说不出来。   朱成钧退了一步:“那点个头也行。”   ……   展见星的脖子僵了一段时间,她想,她怎么值得,她哪里配得上——   这样想着,她终于轻轻地把头垂了下去。   **   今冬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朝廷对于整个宁王系漫长的清算终于接近了尾声,三法司审结,内阁拟旨,司礼监用印,临川郡王朱议灵于狱中伏诛,其同党按律法各有处置,西市口杀得人头滚滚,待这一番血色落尽,时令也就来到了年底。   登基时的一大危机终于解除,京城上下都明显松了口气,街面上行人相见,招呼行礼都笑眯眯的。而众顾命大臣也终于肯放朱英榕离开乾清宫、文华殿与咸熙宫(钱太后移居于此)这三点一线,出来透透气,参加一回集体活动了。   正月初一,祭享太庙,告列祖列宗,内乱已平。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这个心态的转变,我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林妹妹不知道宝玉心里有她的时候,各种小性子各种作(其实我不觉得哈,妹妹又风趣又幽默,一级可爱),但等到知道了,她就再也没有了。 第148章   太庙就在皇城内,不需出宫门, 安全性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虽然如此, 禁军卫指挥使于太庙周围仍安排了重重的守卫。   依着钦天监择定的吉时, 朱英榕率文武百官, 进五彩琉璃门, 过金水桥, 进入主殿,行祭享大礼。   冗长的仪式中,日头渐渐高起, 阳光灿烂地洒下来,天气难得晴好, 典仪的进行也很顺利, 礼乐奏毕,大祭终于结束后, 御驾起, 往东边的小金殿去更衣盥洗。   属官们都候在殿外。   朱英榕绷了半天精神, 到此终于松了口气, 内侍跪着替他解开下裳, 他解决完问题后, 马上便又有另一个内侍进来收拾木桶。   这内侍不是跟他一道来的, 而是为了祭礼从别处临时征调过来洒扫, 干些粗活。   他躬着身,弯腰驼背的,看着就是个不起眼在底层受惯了气的模样, 朱英榕本来一眼都没有多看他,内侍替他理着衣裳,他伸着小手就要往温热的水盆里放,不料那内侍忽然扑通一跪,声音里带着哽咽:“奴婢——叩见皇上。”   朱英榕愣住了。   这声音他听着耳熟。   他转脸去看,吃惊道:“——木诚?”   内侍垂着头道:“正是奴婢,没想到皇上还记着奴婢,奴婢——”他哽噎难言,说不下去。   对这个在他最幼小惶恐的时期陪伴过的人,朱英榕惊讶过后,心里很有些亲切,他和气地道:“起来吧。朕记得你不是发去宝钞司了吗?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木诚磕了个头:“多谢皇上。”   然后扶着膝盖,有点踉跄地站了起来,继续回话道,“太庙这里缺人,奴婢被调过来用几日。”   他头始终低着,但站起来以后,以朱英榕的角度,就能发现他左脸上的青红巴掌印了。朱英榕瞬间吓了一跳:“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木诚眼角发红,道:“没什么,奴婢卑贱之身,不值得皇上金口动问。”   朱英榕都看见了,怎会就此放过,追问起来,木诚似撑不住般,膝盖一软,重新跌跪在地道:“总是奴婢自己没眼色,不中首领太监的意。皇上……奴婢不是告别人的状,只是没想到皇上还记得奴婢,奴婢就斗胆求一句,让奴婢重新伺候在皇上身边罢,无论做什么差事,奴婢都绝无二话!”   朱英榕看着他面上的伤痕,心里又可怜他,又觉得为难:“朕倒是想答应你,但叫先生们知道,恐怕不成——”   把这样的人调回身边,内阁学士们知道肯定要劝谏的。   木诚以头叩地,只是苦求,又捋起衣袖,露出手臂上被木棍抽打暴起的肿痕,朱英榕动容,灵机一动道:“这样,朕身边不便留你,你到咸熙宫去,太后和蔼宽仁,必不会再有人这样对你。”   木诚怔了一怔,见朱英榕扭头去向窗外张望——属官们还在等着拥他回去,他不好在此耽搁太久。   木诚俯下身去:“奴婢多谢皇上。”   朱英榕觉得此事已处理好,就点点头,领人出去了。   浩荡的人马离开,木诚没有再管那个木桶,而是躲到门边去看着一行人远去,他的目光长久地停在其中一个青色背影上。即使时日过去这么久,即使他都没见到他的正脸,他仍然略一找寻就找准了——   天子身边那么年轻的近臣,毕竟没几个。   “喂,看什么呢,你可如愿了?”一个中年内侍从殿后跑过来,问他。   木诚一下回神,望向那内侍,低眉顺眼地道:“多谢公公提携,皇上一片仁德,虽不便收下奴婢,已答应了将奴婢调到咸熙宫去。”   “咸熙宫——太后娘娘的地方,那也不错,如今满宫里谁不知道,皇上孝顺得很,天天都去陪着太后用晚膳。”中年内侍点了点头,又摆手,“不用谢我,我哪有这本事提携你?你要谢,该谢侯爷,替你费尽工夫打通了关节,终于叫你到皇上跟前露了个脸。”   木诚忙道:“是,奴婢有这个机缘,全凭侯爷拉拔,奴婢做牛做马,也一定报答侯爷的恩德。”   他这句话说得很诚恳,因为倘若没人帮忙,即使同在一座皇宫之中,他也根本找不到机会近朱英榕的身。那位侯爷使钱买通了宝钞司的小头目,才将他调到这里,制造出来这个巧合。   “做牛做马么,倒是不必,侯爷的心意,已经告诉你了。再往下,可就看你的本事了。”   木诚的腰又矮了一截:“是。侯爷一心为国,奴婢一定不负侯爷所托。”   中年内侍听了不置可否,冷不丁忽然再度问他:“你刚才在看什么?”   木诚有些惊得一颤,中年内侍似笑非笑道:“是不是想报仇?说起来,你也怪可惜了的,要不是半截叫人拉扯下来,如今这宫里大多数人见着你,都得尊称一声‘木公公’了。”   木诚连道“不敢”。   “敢不敢的,也没什么要紧。”中年内侍道,“不过你要记得,你离开皇上身边都两年多了,你那个窝儿,早叫人顶了,可别操之过急,误了你自己的小命不说,也带累了侯爷的正事——不怕告诉你,先前往皇上跟前多过一回嘴的那个,已经被发配去守先帝陵墓了,皇上身边,盯着的眼睛可多着呢。”   木诚知道,他人被贬到了宝钞司,但一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野望,总是尽力收集所有能听闻的消息。代王好男色那事谣传的范围不小,顾命大臣们很擅长秋后算账,到底把这个内侍揪了出来,其实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发配走也就算了,但于内侍里面,人心是很被震慑了一回。   但不包括木诚,因为要不是这个内侍被踢走,那位侯爷难以再插手天子耳目,还不至于病急乱投医,把赌注压到了他头上。   他慢慢应道:“是。”   来日方长么,他当然懂,毕竟,受了这么久的罪,终于得到了这个翻身的机会,他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   祭完太庙之后,内阁便为天子向天下宣布了改元,新的年号定为天庆,这昭示着国朝终于从先帝离世时的举朝仓皇中走出来,进入了新的篇章。   不知是不是这个年号起得好,天庆元年一整年都很顺利,又到一年冬日,十一月十一日正是朱英榕的诞日,这一年他十岁,虽小,也是个整生日了,便有臣子提议,该好好操办一下。   朱英榕挺开心地答应了,当下宫城上下,里里外外都为这桩即将到来的盛事忙碌起来。   宴席定于武英殿举行,当日,钱太后携二皇子还短暂现身了一会,这是钱太后自正名以来,第一次在外朝众人前亮相。   这位命运多舛的太后今年不过二十五岁,翟衣严妆下,是一张仍带着娇俏之意的年轻面孔,她先向朱英榕赠送了一副江山万里的图绣,寓意天子治下,国泰民安。朱英榕事前并不知道,笑得合不拢嘴,连连道谢:“母后养育深恩,朕还未能得报,又叫母后耗神了。”   而后钱太后再向坐于群臣首席的朱成钧祝酒,谢他于乱军中救驾之功,又坐镇京中至今,震慑各路蠢动宵小。   朱成钧没什么客气话,他懒得说这些,默然饮了。   钱太后次敬内阁诸位学士,感谢众臣用心辅佐天子,学士们都不敢直视于她,纷纷饮毕垂首。   钱太后的第三杯,则举向了六部九卿,待三杯饮毕,她仍未走,点了詹事府诸属官们的名。   属官们连忙起身离席,上前行礼,连道不敢。   钱太后要开口,二皇子在这时有点小小闹腾起来,朱英榕在上首看见,笑着伸手:“二郎,到哥哥这里来。”   二皇子六岁了,生得玉雪可爱,不很懂事但又懂点事了的年纪,听见招呼,乖乖往上跑到朱英榕身边,抱着他的大腿叽咕着什么,又指了桌上的一样菜食想吃。   旁边的侍从要过来,朱英榕摆了摆手,亲自夹了点喂给他。   二皇子嘴巴一鼓一鼓地吃起来。   钱太后欣慰一笑,便继续了自己的话语,将属官们也感谢了一遍,目光掠过最左侧的展见星时,停留了片刻,目光似微微一缩,又似倏忽一亮。   展见星悄悄抬头,看了前方一眼,自郊外庵堂一别,已是六年过去,宫苑深深,直到如今,她才终于再度见到了这个少时先生家的小妹子。   钱太后看上去过得很好,气色红润,气度也颇佳,一副苦尽甘来之相,她替她觉得高兴,唇角微弯,不觉笑了一笑。   “请……”钱太后的语句断了一断,方接下去道,“便请诸位,满饮此杯。”   属官们尽皆举杯,将手里杯中酒饮尽后,退回了各自的座位。   接下来,钱太后的任务终于完成,便领着还有些恋恋不舍的二皇子走了。   她走后,大殿里更热闹了些,在方学士的提议下,等待许久早已摩拳擦掌的翰林们抢着给朱英榕献起了祝寿诗。   献完后,评选一番,再发一发赏赐,宴席就到了尾声——这主要是照顾朱英榕,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既饮不得酒,也熬不得夜。   臣子们依次告退。   朱成钧最早走,有车在门口等他,不过他没坐,只是接近了一下,便离开自己行走起来,脚步缓慢,待出了宫门后,越走越落在了形形色色的车马后面,等到了另一个步行的人。   “王爷。”   外面风一吹,很有些冷,展见星把手笼在袖管里,走到他旁边,侧首向他一笑,哈出小团白气。   朱成钧瞥了眼她,手从裘衣里伸出来,塞给她一个黑不溜秋暖洋洋的东西。   是个手炉。   展见星抱着,暖意入手,她整个人都舒展了一下:“咦,王爷,这是哪里来的?”   “秋果送的。你怕冷,怎么不多穿点。”   “我穿得不少了。只是晚上天更冷些。”   两个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在月色下行走着,到岔路时,自然分开,各行各路了。   **   此时的咸熙宫。   钱太后已经洗浴过,却不歇息,坐在灯下,有些发怔的模样。   宫人等了许久,终于轻声提醒,钱太后惊醒一般,嘴边含着的一抹不自觉的浅笑消失,道:“皇上回宫了吗?”   宫人回道:“娘娘放心,武英殿里已经散了席,皇上好好地回到乾清宫了。”   “这便好。”钱太后点了点头,起身,又去看了一眼外间睡得正香的二皇子,终于回来宽衣,上床安歇了。   宫灯一盏盏灭去,多少心事,都暂时隐去了黑暗里。   作者有话要说:  啊关于小皇帝年纪我前面有算错的地方,他是先帝朝二年出生的,我以前直接拿每年的岁数减,等到十年他登基时,一算八岁,但古代大部分应该算的虚岁,所以从前有的地方少算了一岁,他登基这年就是九岁,以这个为基准,以前少算的我回头去改。   然后这么一来,钱太后虽然只比星星小月份,也等于是十四岁生他了。。我觉得有点可怕,我本来以为十五。所以我要把星星也改大一岁,这个只是我自己的纠结,大家不用回看,不影响情节。   那么我给一个现在的准数,改元这一年,星星二十五(实际快二六了,毕竟都年底了),小九简单点,始终比她大一岁。   (嗯我查资料发现这时候慈宁宫应该还没有盖出来,所以给钱妹子换个地方住。)   再然后,最后的搞事了,看得出来哈,不会一直拖下去了,六十万以内一定一定可以完结。 第149章   又一个年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天庆二年开春, 遥远的草原上传来了动静, 瓦剌遣使携文书入朝,要求和谈,恢复边市。   泰宁侯撤军以后, 两边就停了战,瓦剌在第二次交锋时吃过亏, 到这会儿终于缓过了气,但宁藩内乱也平定了下来,瓦剌一方面赶不上来讨便宜,另一方面,双方的使臣断绝了这么久, 朝廷方是无所谓, 泱泱大国, 样样自给自足, 瓦剌就不行了,一口铁锅都造不出来, 莫不成回去茹毛饮血罢?   于是, 终于撑不住了,要来言和。   使者住进了会同馆,朝廷上则开始争吵起来。   言和这个事, 大部分官员倒不反对,幼主在朝,本来就不宜再启战端, 但之前瓦剌不老实,多次犯边,如今来求和就罢了,还要求重开边市,有些官员就不想答应了。   “那蛮夷之地,本无我们所需之物,从前开互市,乃是皇恩浩荡之下与他们的恩典,彼等夷人目无法纪,又不思感念,竟以刀兵相向,如今想和又要来和了,依下官之见,只当严厉斥责,余者再不必理会!”   “正是,若轻易答应了,还只当是我们怕了他,那些夷人狡猾得很,做生意也时常不好好做,喝了二两酒就开始寻衅滋事,还要大同加派守军前去约束,费事劳神得很。又何况,焉知他们不是借着边市的名头,伺机入关来作乱?”   “方御史此言差矣,那边市又不设在大同城内,只要命守军多加巡视,哪里就容易叫人混进来?且先帝时也曾开过,本有成例可依,并不违祖宗律法。夷人若不懂规矩,朝廷派专人去,多加□□便是,正也可扬一扬我朝的礼义。”   “呵,夷人若能教化,就不会千百年来都如此了,其狼子野心,我看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变!”   “以本侯对瓦剌人的了解,方御史说得一点不差。本侯以为,当对瓦剌的坚壁清野之策实行到底,将他们放逐、困死在草原上,如此时日一久,自然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这句话话音一落,原本激昂对吵的两派官员都静了一静——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是泰宁侯,举朝之中,只有他与吞并了鞑靼后的瓦剌交过手,论起对如今瓦剌的了解程度,谁也比不上他。   他的意见,也令人不能不慎重考虑。   但方学士直起了身,意味深长地道:“侯爷,倘若瓦剌游荡在草原上,不甘困苦,再次南下侵扰又当如何?”   泰宁侯振声道:“那本侯出战便是!”   闻得此言,有几个官员在心里暗暗摇起了头——朝中自有有识之士,泰宁侯这一招以退为进,逼迫瓦剌,实则仍是要战之意,谁又看不出来?   方学士不曾再开口,心中已有了决定,他是托孤之臣,兢业至今,终于求得一个和平局面,怎会愿意轻易打破。   朝堂上自管吵闹,下了朝后,他便去求见朱英榕。小天子本来不管事,但他有意借此来个一箭双雕之策,所以必得要经一经小天子的手。   朱英榕却并不在文华殿里。   展见星迎出来相告:“太后忽染春疾,内宫来报,皇上前去探望了。”   方学士看见她出来以前的站位,点了点头:“今日是你与皇上讲读?”   展见星躬身:“正是下官。”   属官们负责的事务不一,给皇帝讲读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展见星到朱英榕身边三年了,还是第一次做这件事。   她于今春终于满了任期,过吏部考核后,升成了从五品的右谕德,身上青袍没变,胸前补子换成了白鹇。   不过不是说做了谕德就有权利给天子讲读,讲官这个衔,得另外加,她就是被朱英榕亲口授命以后才可以跻身讲官的行列。这也就意味着,从此与皇帝有了师徒名分,皇帝虽不似寻常人家师礼那么重,对讲官也要比对一般臣子客气些的。   方学士若有所思,道:“正巧,你与代王有旧谊,便去请他进宫一趟罢,有桩事,要借重于他。”   内阁大臣指使一个五品官跑腿当然指使得动,展见星压下些微讶异,应道:“是。下官这就去。”   **   另一边,咸熙宫。   钱太后确实病了,但势头并不沉重,无非是意态较寻常恍惚,饭食也有些懒怠取用而已。   朱英榕闻讯急急跑来的时候,钱太后正倚在窗下穿针,好好地绣着花样。   听见宫人传报,她一怔抬头,微笑道:“这点小事,怎地还惊动皇上了?”   朱英榕走到她跟前,打量着她的脸色,道:“母后可传太医看了?都病了,怎么还劳动做这些事。”   钱太后一边以针挑了一下发鬓,一边反手将绣棚扣到炕桌上:“没事,我天天这么安闲着,哪里有什么病症?大约只是犯了春困。”又道,“皇上放心,这不劳什么神,我不过打发时间而已。”   门边一个内侍于此时跪下:“是奴婢多嘴了。这阵子从娘娘屋里端出来的饭食总是没有怎么动过,今早上用得尤其少,奴婢实在忧心,才大胆与娘娘身边的姑姑建议了一声——”   朱英榕一回想,每日晚膳是他陪着钱太后用的,他叫人伺候惯了,不大想得起来去注意别人的状况,但确实有宫人劝进而钱太后摇头罢箸的印象,便忙道:“母后怎么哄我?有事没事,都该叫个太医来看看才放心。”   就转头吩咐人。   一个宫人应声而去,朱英榕这时才去看那内侍:“木诚?起来罢,你能用心服侍太后,很好。”   木诚慢慢站起来,低头道:“皇上开恩,叫奴婢来太后娘娘这里服侍,奴婢的日子从地底过到了天上,自然该全心全意。”   钱太后转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木诚来了一年多,一向本分,要论这个人本身,没做过什么能令她生恶感的事。   但同在宫中,木诚从前是怎么招致先帝发怒,以至将他从朱英榕身边赶走的经过,她早就听说过了。   她一点也不想把这么个人留在身边,可朱英榕心软顾念旧情,而她与朱英榕间的情分是后来才有的,不论她心里对长子的爱多么深切,中间失去的那些年不可弥补,这也令她面对朱英榕时,比寻常母亲要多一份谨慎。   她不想——甚至有点不敢逆着朱英榕的心意,恐怕伤着好容易得来的母子情分。   她终究把木诚收下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令他进到宫里来伺候,只放在外面做些洒扫。不想他的眼睛倒肯管闲事,从宫人每日端出去的饭食琢磨出来她身体不适,进而怂恿着人去告知朱英榕了。   木诚感觉得到她眼风中的冷意,站起来后,把头埋低了点。他不敢小瞧这位太后,论出身,她还不如他,可就是这么一个童生家的小女儿,于绝境之中一步步扶摇而上,如今竟坐到了太后的尊位上。   所以如同他幕后之人的告诫,他确实没有心急,安分守己到现在,才出了一回手,把自己再度送到朱英榕的眼睛里。   却没想到,也同时送到了钱太后的眼里,而她竟这么不喜他……   太医终于来了。   把了脉,看视过一番,摇头晃脑丢下一串之乎者也,朱英榕睁大眼睛,却是越听越迷惘,道:“你说简单点,我母后到底怎么了?”   老太医想了想:“太后娘娘无大碍,只是心中有郁结,带累胃口不开,臣这里有一副疏肝解郁的方子,煎服下去便可。”   朱英榕担心地转头:“母后,你心里有为难的事,怎么不告诉朕?朕许能帮上忙呢。”   钱太后微微垂下眼帘,太医的诊断在她意料之中,郁结什么,她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可是怎么能说?   她只语片意都不能显露,只合他日闭眼,带进棺木里去——这贼老天,也不知她上辈子做过什么孽,待她从来没有好过。   但虽如此骂,她却又不能认真切齿起来,这段泛上来的陈年心思,纵然只能默诉于宫灯,那种鲜活酸甜的滋味一点儿也不减,令她觉得自己活回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而不是被命运推着,走到这至高却依然身不由己的现在。   “没有,我如今还能有什么不痛快的?”钱太后笑了笑,“只是时气的缘故,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朱英榕将信将疑地点了头,叮嘱道:“母后,那你可一定要按时吃药。”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耽误你读书了吧?可别叫先生说你。”   提到这个,朱英榕笑了:“不怕,今天是展中允——不对,展先生给朕讲读,他没别人啰嗦,听说母后病了,他还催着朕来看呢。”   钱太后眼神闪了一闪:“嗯?你叫上先生了,他升官了?”   朱英榕点头道:“是,朕从前没注意,他声音怪清亮的,听着倒比别的先生都提神些。”   钱太后不觉笑了:“那你可要好好听讲,别叫先生白辛苦一场。”   朱英榕听话点头,又说了两句,他终于拔腿领着一串人走了。   钱太后低头,将绣棚慢慢翻过来,对着出起了神。   旁边宫人想引她开怀,搭讪着问道:“娘娘这幅想绣什么?奴婢瞧着,用的绣线颜色似乎少了些。”   钱太后随口道:“时辰是晚上,天都黑了,自然不用那么多颜色。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宫人奇道:“娘娘是思念家乡了吗?只是为何绣成夜景?”   “省事。”   钱太后简洁答了两个字,宫人见她是不想再说话的样子,不敢再问,默然站在了旁边。   门边,木诚也不敢再停留,存着心里的疑惑,悄悄走开了。   **   朱英榕回到文化殿的时候,展见星刚把朱成钧请来。   他有点讶异:“王叔?”   方学士上前,将瓦剌来使的事情叙说了一遍,而后道:“依臣之见,眼下可暂应下瓦剌——”   又将利害阐述一遍,朱英榕听得懂,点头:“嗯,先生说得有理,便如此做就是了。”   朱成钧眯起了眼,他原与展见星不远不近地站着,此时毫不掩饰地去看她,目中含着质问之意。   展见星未解何意,茫然中听方学士回答道:“虽如此,方御史等人的意见也不可轻忽,这个前往大同镇外主持边市的人选,必得慎之又慎——”   不用再往下听了,展见星恍然明白,她微弱而坚决地冲朱成钧摇头。   不是她。   她事前不知道。   更没有参与。   朱成钧的眼神便缓和下来,等到方学士七绕八绕,拐了好几个弯终于把他这个天造地设般的人选推荐出来的时候,他点了个头:“哦,我去。”   方学士:“……”   他有点噎住。 第150章   展见星跟着愣住, 她亦未料到朱成钧这么干脆,并非觉得他对京城有什么格外留恋之处,这片热闹荣华在他眼里,却从不在他心上, 他看过, 走过便罢。   但方学士话说得再漂亮,那种警惕放逐乃至卸磨杀驴之意是掩不住的:宁藩平了, 瓦剌要和谈了,用不着留一个成年藩王在京震慑了, 那么,他就该走了。   朱英榕本来没反应过来, 他还觉得这个安排很妙呢,臣子们反常的沉默才令他意会到了其中的一点尴尬,他比不得方学士能撑住, 就不好意思起来,忙道:“劳王叔费一回心,等事办成了,王叔还回来,朕办宴谢王叔。”   朱成钧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道:“好。”   他这个字应得实在敷衍,不过好歹和气,朱英榕就满意了,方学士莫名其妙地,也松了口气——同时又若有所失, 他以为是一场硬仗,等待的辰光里打了许多腹稿,哪知一句都没用上。   朱成钧应完声,便要走,展见星忍不住道:“皇上,臣送一送王爷吧?”   朱英榕自然同意,她急急追了出去。   朱成钧刚出殿门,转头见她,有点意外,缓了脚步等她。   “王爷——”展见星想说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语调控制不住地低落下去。   “这副样子做什么?”朱成钧偏头笑道,“不是早晚会有这一天吗?”   他这个动作与少年时别无二致,只是眉眼之间成熟沉静了许多,有点探究又安抚地,向她问话。   展见星心乱得很:“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是今天——方阁老一个字也没和我透露,只叫我去请你。”   朱成钧不可能长久在京,他的身份注定他一定会回到封地上去,这一点不必明说,他与她早都心知,但她没想到,离别会这么突然就来了。   “你舍不得我?”   “……”展见星做贼也似,迅速把前后左右都张望过一番,见无人才仓促道,“王爷,你在外面乱说什么呢。”   “好吧,你做得,我说不得。”   展见星便哑口无言了。   朱成钧心情不错,倒没跟后面穷追猛打,片刻后展见星自己找回了理智,她得承认,方学士这件事本身没有做错,能在这时前往大同主持边市的最合适人选,非朱成钧莫属。   她就只有叹了口气:“王爷,你别生方阁老的气——他,唉,他也没有恶意。”   朝事就是这么复杂,有时算不清谁对谁错,只能说是立场不同。   朱成钧道:“我没生气。他那算得了什么。”   与他生平所历的那些阴谋艰险比,方学士的手段甚至称得上体面了,行的是阳谋,他没有什么可着恼的。   展见星放下心来,道,“那边市要务,就都托付王爷了。”   朱成钧没回答她,却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展见星吓一跳:“我,这——”   “不愿意就算了,又没逼你。”   他这句话说得随意,展见星沉默了,她清楚知道她不会答应,但拒绝以后,她也是真的不舍。大概只能说一句,世事难得两全。   “我给你写信,你要回我。”   展见星回过神来,应道:“我当然回。”   “谁欺负你,你告诉我。”   “嗯——其实没有人欺负我。”   她今年二十六岁,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非常非常难嫁以至于徐氏都死了心由着她去了,但在官场上,还是一个年轻的起步阶段,主要任务是攒资历,她是天子近臣,讲官身份更清贵,时时能往皇帝耳朵里劝谏,一般官员交好她都来不及。   ——之前被泰宁侯扫进去那一遭,实则是因为朱成钧的带累,泰宁侯本身的目标并不是她。   朱成钧摇头:“你把别人想得太好了,世上什么时候也缺不了恶人。即使是皇上,他现在也许不错,可是他那点年纪,变数太多了,你根本预料不到他会长成什么样子。”   展见星不甚赞同,道:“怎么预料不到?内阁的先生们都说,皇上小小年纪,已有明君之相。”   “那是学的一个表相。”朱成钧不客气地道,“他心眼多得很,真宽仁澄净的人,不是他那样,是你这样,你自己觉得你和他像吗?”   展见星莫名而又哭笑不得:“王爷,你——你想夸我便夸了,非要说皇上的坏话做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呢。”   “我没说他坏话——我不会说我自己坏话。”朱成钧道,“他不像你,但是有点像我,所以我提醒你。”   展见星这下真的讶异了,她从前有过这个感觉,但她没想到朱成钧也这么觉得。朱英榕在使弄心机这一点上,确实令她觉得熟悉,他手段还不到那么纯熟,往往让她看出来,她惊讶他的聪慧,也有点爱屋及乌地怜爱他。   她从来没从另一个方向想过:那就是朱英榕这一面本身的可怕。   譬如多疑这个毛病,放在一个帝王身上绝不是件好事。   她终于明白了朱成钧的意思,点头道:“我知道了,王爷。不过皇上身世如此,难免不安,待再大一些,许就好了。像王爷,现在不就开怀了许多。”   其实朱成钧根本没好,他还未雨绸缪了好几年地往朱英榕身上扣黑锅呢——展见星一想就觉得好笑,不过这么一顺,倒解释了他那么编排朱英榕的缘故了。   疑心病这么重,朱英榕真像他,可不坏事嘛。   她那句夸赞,也因此没多少诚意,但朱成钧没听出来,他在春日阳光里转过脸来:“嗯?那我现在是你喜欢的男人的样子了?”   他们这时早已出了午门,这辰光官员们多在各自的值房当差,宫外阔大的步道上既没有什么官员行走,普通百姓也不被允许靠近,所以他们才能议论了小天子几句,听见再提起这个话头,展见星也没那么紧张。   她心头只是涌上一阵熟悉的怀念,又有一点冲动,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又何必再吝惜一诉胸臆?   她停住了脚步,然后又往后退了两步,道:“从来都是。”   说完转身便走。   青袍在春日下闪耀,背影瘦而挺拔,又有那么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朱成钧没追上去,他完全愣了。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抬起手来,摸了摸心脏,向前继续走了。   他的步子当然不像逃走,像醉酒。   ……   **   在夏日到来之前,和谈文书正式敲定,瓦剌使者赶忙离去,朱成钧也随之返回了封地大同。这意味着,开边市之事再没有争论的可能。   大部分人对此没什么意见,即便是本来不赞成开边市的人,见能利用这件事顺理成章地把外藩从京中请走,这账里外里一算不亏,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初夏,京城在逐渐起来的燥热中恢复了平静。   钱太后作为现今的后宫之主,越来越进入了角色,她养育二皇子,也十分关心朱英榕,隔帘请来讲官过问他的学业。   展见星作为讲官之一,也曾应召过,她与其他讲官一样,对朱英榕这样的学生只有夸赞的,钱太后不大放心,仍问了她不少问题,展见星一一答了,并顺便领了份赏赐,才回去文华殿。   对于钱太后的这点变化,内阁没有干涉,母亲管儿子,天经地义,又没插手朝政,谁也多说不了什么。   朱英榕自己则美滋滋的,母亲关心他,先生们去回话全是夸奖,他有什么不乐意的?   因为各方都无反应,有过一次之后,这件事渐渐变成了常态,时间倒也不频密,大约一个月一次,问问朱英榕最近的表现,对先生们可尊重,身边又可有什么小人作祟,都是一个母亲恰如其分的担心。   ——但只有钱太后自己知道,她究竟有没有私心。   她对儿子的关切一点也不掺假,可是与此同时她那不该生发的私意,也骗不过自己。   她真的想忍,也真的没忍住。   她如果完全做不到,也就算了,只得熬着,可她有这份权利,她可以利用——她又怎么克制得住不用。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人,可那是太久远的从前了,深宫里挣到如今,她出了头,也变了样,面目全非不至于,却也再找不回那份单纯的心境了。   但他不一样。   他还是那样,从小的那副样子,冷淡的,自持的,又稳重心正的,这么多年,他成熟了许多,但根子上的那点东西,居然没有变过。   她最难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得到了他以前程为代价的帮助,那次她其实没有怎么感觉,因为她陷于危机里,无暇他顾,如今一切都好了,回想起来,每一点,每一滴,都是滋味。   当然,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宫里就这点地方,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她不会也不想给他带来困扰,就这样隔帘一会,让这安闲却也如死水般的日子泛起点美丽的波澜来,就够了。   “娘娘,外面起风了,仔细吹着了您,您进屋罢。”   钱太后回神,答应了一声,懒懒踱回了内室,又对着炕桌上放着的一面绣屏发起呆来。   **   钱太后的预料其实没错,盯着她的眼睛确实不少。   其中有一双,离她不算近,却以一种出奇的耐心,终于盯出了点什么。   一天晚上,朱英榕陪钱太后用过膳后,摆驾回宫,一个内侍悄悄奔了出来,遥遥跪地道:“皇上,奴婢有要事求禀。” 第151章   “木诚?”   朱英榕思索过后,终于还是把木诚带回了乾清宫。   但他有点不快:“木诚, 你现在是母后的人, 有什么要事不能说与母后, 却要来与朕密告?”   木诚这个来势的意味与上次说钱太后病体时不同,他敏锐地察觉了出来, 所以有此问话。   木诚并不畏惧,他太知道这位小天子的秉性了——别的孩子连心窍还未生齐全的时候, 他已能藏得住心事了,生来的玲珑曲折,再改不了的。   他真的不想知道, 就不会带他回来,更不会顺他所请, 把宫人都遣出去。   面上十分惶恐, 重重叩了个头:“奴婢知道越矩,若不是万不得已, 绝不敢犯这个忌讳。只是这番话非得禀明皇上不可, 皇上听了,若容不下奴婢,奴婢即刻身死, 也没半句怨言。”   “朕不过说你两句, 怎么就说到容得下容不下了?”朱英榕不以为然之余,也起了好奇,到炕边坐下,木诚伺候惯了的, 忙站起趋步上前,倒了茶奉上,重又在炕边跪下。   朱英榕小口啜着茶,叫他:“你到底要说什么,起来说罢。”   木诚没动,低着头道:“奴婢不敢……奴婢想说的是,请皇上留心太后娘娘,以后——以后多请娘娘在咸熙宫里静养罢。”   “母后不是本来就在咸熙宫里吗?”   钱太后若正名得早,是可以以太后之身临朝摄政的,晚了一阵,时机上就差了点,不过钱太后自己有自知,从来也没提出来过,这么多时日处下来后,前朝的大臣们习惯了这位处事低调的太后,对她倒都不再有什么意见。   木诚压低声音道:“虽然如此,但近来,娘娘时常召见文华殿的讲官们——”   朱英榕怒道:“木诚!你这是意图离间朕与太后的母子亲情?母后关心朕,召见讲官问询一二怎么了?轮得到你一个奴婢进谗言,朕看你确实是太多嘴了!”   木诚连忙磕头:“奴婢万万不敢,皇上请听奴婢说完,太后娘娘关心皇上不假,可是,可是也不止于此,娘娘盛容华年——底下的话,奴婢不敢说,也不忍说,总之为了皇上清名,请皇上务必听奴婢一句劝,奴婢死也甘心——啊!”   他小小惊叫了一声,因为朱英榕手里的那个茶杯劈头砸向了他脑门,茶叶茶水淅淅沥沥撒了他一脸一身。   这还没完,朱英榕从炕上跳下来,又用力踹了他一脚:“你这个——”他呼呼喘着粗气,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听懂了。   虽然木诚说得云山雾罩。   木诚脸上粘着两片茶叶,他没拿下来,就以这个滑稽的造型老老实实地跪着,不说话。   他没有等多久,朱英榕的步子又急又重地绕着屋子跺了两圈,重新回到他面前时,停下,声音森冷:“说吧。你不是想说吗?那就给朕好好说清楚!”   “皇上,奴婢罪该万死……”木诚的声音颤抖着,可是他心里定了下来。成了,他知道。   “皇上深为信重的那位展谕德,与太后娘娘本是同乡——”   朱英榕冷笑起来,他觉得安心了点:“你就要说这个?朕早就知道了,展先生和母后没有瞒朕。怎么,母后不能有两个同乡吗?木诚,你自己也在大同住过不少年吧?朕知道了,先生告过你一回,你一直怀恨在心,所以想往他身上泼脏水。”   “你跟朕耍这样的小聪明,”他伸手点着,“朕看你这条命确实是不想要了。”   木诚:“……”   饶是他早有准备,此时心里也忍不住惊跳了一下,他离开这几年,这个小主子的成长远超他预料,竟已生出了真正的帝王威势。   那么多顾命大臣与属官们倾力的灌溉教导,毕竟不是白费。   幸亏,他沉住了气,找着了证据,才来告这一状。   他就苦笑起来:“奴婢早知如此,但奴婢一心为了皇上,就算必死,也顾不得了。太后娘娘有一架精美的绣屏,日夜把玩赏鉴,不知皇上可见过吗?”   朱英榕心里突突地跳,他想现在就把木诚拖出去打死,但又完全克制不住地往下问:“什么绣屏?你把话说清楚了!难道—难道你要说是展先生送的?你一派胡言,他绝不会如此,朕也从未见过!”   木诚摇头:“不是展谕德所送,那绣屏虽是放在炕桌上的小件,也不是轻易夹带得进去的。”   朱英榕喝问:“那你胡说八道什么?!”   “是太后娘娘亲手所绣。”木诚磕了个头,“皇上只要见到,就知道奴婢不是虚言了。”   朱英榕心烦意乱无比:“既是母后自己绣的摆件,又与展先生什么关系!——那绣屏什么花样?你既然一口咬定,必然见过了。”   “奴婢只见过一次。”木诚道,“奴婢日常只在外面伺候,踏不进太后娘娘的寝殿,听宫人私下议论,说娘娘不知为何,思念家乡,刺绣家乡景象,却绣了一副夜景图,制成绣屏后,时时看着出神,还每每在召见展谕德之后。奴婢觉得——”他声音放低下去,“似乎有些不对,方大胆寻机见了一次。”   朱英榕发着呆:钱太后时时赏玩的物件,木诚不能近身伺候,见不到正常,但他每日都去陪钱太后用饭,怎会也没见过?那绣屏原是摆在炕桌上,为何他从没有印象在钱太后的炕桌上看见过什么屏风?   “夜景?”他喃喃自语。   夜景刺绣已不寻常,还绣的是家乡故园,谁绣这样的纹样会绣成夜间景象?   “是。”木诚道,“那副绣样之上,绣的是太后娘娘幼年住的巷落,木门半开——”   朱英榕茫然想:那也没什么出奇。   “夜空之上,无月,只有星子闪耀。”   **   翌日中午。   “皇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钱太后有些惊喜,朱英榕一般午间就在文华殿里用膳小憩,并不会到后宫里来。   “朕在那里横竖无事,一个人用饭怪冷清的,不如来陪陪母后和二弟。”朱英榕笑道。   他的笑意其实很淡也很勉强,但好在已起了大名的二皇子朱英枫乐滋滋地扑了过来,叫他:“哥哥!”   他低下头摸了摸朱英枫的大脑袋,借势把这点不自在掩了过去。   钱太后笑道:“先帝替皇上留下的属官们都极好,不如召他们陪着,君臣和乐一番。”   “先生们自然是好,不过朕一天就这点空闲,想偷个空,疏散疏散。”   朱英榕这是实话,先生再好,谁想一天到晚在先生眼皮底下被看着呢。钱太后听了甚是怜爱,忙道:“皇上说的是,那就在我这里,爱吃什么,想玩什么,都只管说。二郎,过来,你哥哥读了半日书累得很,别总扰着他。”   朱英枫不太乐意,嘟了嘴,他这个年纪原就有些崇拜大孩子的意思,朱英榕又肯待他好,照顾他,他更喜欢黏着了。   “没事,朕喜欢跟二郎一处玩。”   朱英榕这话说得也不假,直到用完了饭,他都还跟朱英枫凑在一处闹,见钱太后有困倦之意,便道:“母后只管歇息,朕打发二郎去睡觉,然后朕再到前面去。”   钱太后自然乐见他们兄弟和睦,没多想,笑着答应了,只嘱咐了两句朱英枫不许太闹腾。   朱英榕拉着朱英枫到了他住的小间里,连推带拉地把朱英枫弄上炕,然后挤到他旁边,以安歇为名,将宫人们全打发出去。   “二郎,朕想问你句话,但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能帮朕保密吗?”   朱英枫连忙点头:“我能!”   他可喜欢跟哥哥有秘密了,显得他俩最亲。   “嘘。”朱英榕竖起一根手指来,“小声点。”   朱英枫忙又点点头。   “哥哥,你想问什么?”   “你记不记得,母后有一个屏风?”   朱英枫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记得。但母后屋里的屏风可多了,还按着时节总换,哥哥说的是哪一个?”   “小的,能放在桌上的——嗯,也可能放在别的地方,总之不大,不是那种落地大屏风。”   “我懂,那叫桌屏。”朱英枫说着,有点不满意,“哥哥,我可聪明了。”   朱英榕敷衍地摸摸他脑袋:“嗯,你聪明。那朕问你,你知不知道母后最喜欢,最常拿在手里赏看的是哪一个?”   “我知——”朱英枫踊跃地要说,但随即又机灵地把声音放低下来,用气声慢慢地道,“是一个有小房子有路,然后上面黑乎乎的,有一点一点的小屏风,我问母后那些点点是什么,母后告诉我,是星星,就是晚上天上会一闪一闪的那种。”   他说着,憨憨地笑了起来,因为觉得这样说话很好玩。   朱英榕没有笑。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居然是真的。   无尽的成真的耻辱包裹了他。   **   午后,朱英榕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文华殿。   讲官们各自负责的书目不同,侍立殿中,轮番上前讲学。   日头渐渐西斜,今日的讲学到了尾声,讲官们依序告退。   朱英榕把末尾的展见星叫住,但一时没有说什么,只是坐着,长久地往下打量着他。   作为仍在冲龄的帝王,他还未晓情/事,可是长了眼睛,这般人才……引动谁的心弦都不奇怪不是吗?   而这般人才,这样年纪,却还未有婚姻之念,又是多么奇怪的事啊。   他曾经单纯好奇地问过这个他深为信重的臣子,为何如此,他那时的回答是——   不,也许不是这样坏,他不愿意认为自己信错了人,他如果真有这样狂悖失德的念想,又怎么会敢那样回答他?   展见星站得腿脚都有点发麻了,奇怪地道:“皇上?”   朱英榕终于回过神来,但也没全然回神,他带点恍惚,脱口道:“展见星,你为何叫这样一个名字?”   小天子发呆半天结果就问她这个,展见星有点好笑——她没察觉朱英榕对她直呼其名,天子本来也有这个权利。她只是回道:“是臣先父起的。臣降生那晚,先父从外面赶回来,推门时,正好听见了臣的啼哭声,先父心中欢喜,抬头见到漫天星子,所以就给臣起了这个名字。”   推门——见星啊。   朱英榕道:“原来如此。”   他低下头去,暮色顺着殿门铺进来,他的面容掩在了昏暗里。   作者有话要说:  莫方,掉马必然得来,不掉,怎么好去主动追九呢。 第152章   展见星渐渐觉得奇怪起来。   她身处的文华殿虽是第一等中枢要地, 但也称得上清净, 因为风雨都被大臣们尽力挡在了外面,众属官别无旁骛,只要围绕教导着朱英榕, 耐心地等待他长大就好。   近两三年过去,属官们之间的脾气秉性已经彼此熟知,不会再有人来探问她婚姻之事, 再古怪的事, 时日长了,自然习惯了。   却不知为何, 朱英榕近日居然重又对此感兴趣起来。   他年岁大了些,不是朱成钧嘲笑他“九岁的做媒天子”那时候了,但也不过十一二岁,仍然并不该管这些闲事——话说回来, 就算他亲了政,只要不是个昏君,那也管不着臣子的婚娶事。   朱英榕却不但有意无意地打探着, 甚至流露出一点想替她赐个婚的意思,把展见星闹得哭笑不得。   “皇上,那些戏文上的话, 您就算认了真, 也不是如今可干的,您还是好好读书罢。”   朱英榕不很死心,望着她, 目光居然似有点深意:“先生年岁着实不小了,便自己不着急,难道家里父母也不放在心上吗?朕知道先生眼光高,一般的女子看不入眼,那便由朕请太后做主,替你在京中择一品貌过人的淑女如何?”   展见星无奈摇头:“臣暂无此意,一个人也惯了,就不劳皇上及太后娘娘费心了。”   朱英榕听了默默地,一时不再多说什么,事情似乎暂时结束。   但在下一次她应召前往咸熙宫奏对时,从钱太后处得知了另一桩意外的事。   “展大人,我有一件事,想托付与你。”   展见星躬身:“不敢,请娘娘赐教,臣有所能,无不效力。”   钱太后坐在屏风后,天已入了秋,纱制的屏上绣着一丛丛灿放的菊花,影影绰绰能看见后面的人影,大约是年轻,身板挺得直,这么朦胧也能分明显出与别人的不同。   钱太后纤长手指按到身侧的迎枕上,眼眸眯起了看着,道:“展大人,你还记得木诚这个人吗?”   展见星自然记得,但她不由愣了一下——因为这个人从她的闻知里已经消失很久了。   “臣记得。”   答了三个字后,她就安静地等待,因为她知道,钱太后不会无故提起木诚来。   “皇上是个好孩子,念旧,也心软……”   钱太后慢慢地,把前事叙说出来,直说道,“——他可怜木诚在宝钞司受苦,把人放到我这里来,我虽不赞同,不便拂皇上的心意,应下了。一向也算相安无事。”   “但就在三个月前,有一天晚上,皇上忽然带走了木诚,当时没有知会我。隔了一日,才来与我说,因我不怎么喜欢木诚,为了不与我添烦恼,便叫木诚到乾清宫伺候去了。”   “若是旁人,皇上要一百个走,我也不说一句话。但是木诚,”钱太后的声音沉了一点下来,“先帝亲自发落走的人,干出过那样的混事,怎么配近皇上的身?”   展见星惊讶地抬起头来——她完全不知有此事。   木诚没有跟着朱英榕到前朝去过,而后宫内侍的调动,本不需要经过阁臣或是属官的同意,此事至今,竟是没一点风声露到外面。   “我劝了皇上,只是皇上不知为什么,却执拗起来,偏要留着木诚。”钱太后说到此处,叹了口气,“展大人,我的难处,你都知道,我没法子硬管着皇上,恐怕他心里不痛快,唉。”   展见星当然明白,曾经的错误虽然已经纠正,但有些关口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朱英榕看上去对钱太后再孝顺再亲热,底子没打牢,立在其上的人,便难免有些检慎之心。   要钱太后对朱英榕好,她绝没有意见,可是要出手管教他,她就不那么下得了手。   “那太后至今,仍然不知道皇上为何会重新起用木诚吗?”   钱太后在屏风后摇头:“皇上不肯说,只是搪塞我。若木诚果然已痛改前非,我也不是一定要逆着皇上的心意,但他面似大忠,却是个大大的奸侍,从他去了皇上身边,三个月下来,皇上对我这个做娘的都有点——”   钱太后顿了一下,才带着些伤心及怒意地道,“有点冷淡了。这叫我怎么容他!”   展见星完全明白了。这么一来,钱太后就更加不好出手管了,恐怕伤了母子情分。   “娘娘别担心,臣先去劝一劝皇上。若臣不济,还有内阁的各位老大人们,必然有人做主,不会由着他蛊惑皇上,将皇上引向邪路的。”   钱太后点点头,直起身来:“展大人,我相信你,那这件事就由你去办了。”   展见星应声告退。   屏风后,钱太后的目光从金灿灿的菊花上移开,悠然投向了身后的窗棱。   窗扇关着,她看不见,可是她想象得到他是如何一步步走下台阶,在宫人的引领下离开的。   她的唇角不自觉扬起,她不是每个月都见得到他,因为总不能每个月都召同一个讲官来,可是难得能见到的这一个月,就足以支撑她度过空白的那么多时日。   木诚的事,她可以告诉给任何一个召见来的讲官,她留到了此时,因为这样,召见的时辰就自然地延长了。   她的心情因此比每一次都好。   至于木诚,她没有那么放在心上,凭他多能搅事,只要能把他从朱英榕身边弄走,那处置的法子多着,一个阉人而已,还能翻得了天……   **   展见星在隔日的讲读结束后留下来,单独觐见了朱英榕。   她有给小天子留面子的意思,孩子渐渐长大,脸面就越来越重起来,其实不只钱太后,连她也觉出朱英榕行止间有威严的意思了,对这种变化,她欣慰,也约束自己变得谨慎起来。   虽然如此,朱英榕在听见她提起木诚之后,脸色仍是第一时间就苍白乃至有些阴沉起来:“先生,是太后告诉了你?”   展见星不觉得这个需要隐瞒,坦然点头:“太后娘娘关心皇上,所以说与臣参详。”   朱英榕注视着她,安静了一会。   但他的心里很不安静,有一瞬,他很想脱口而出“你与母后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他不能真的出口,太羞耻了,这么一想,他都觉得红头涨脑,控制不住地想发怒。   他已相信了木诚说的话,证据都有了,他不能不信,他因此对钱太后都冷淡起来,但很奇怪,等转头来到前朝,真的见到这个很可能与他母亲有私的男人,他那些躁怒又好像不觉消下去了些——无它,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周身上下,太干净了。   很难把那些龌龊的私情爱欲联想到他身上,甚至不要说私情了,他连正常的男女之情都没有。   朱英榕又有点烦躁起来,他在男女之情上知道的太少了,想往深里分析,分析不出来,大概只能想到也许展见星坚持不婚,就是为了守着钱太后。   这一想,他就很不自在,好像吃下了一个没洗的毛桃,从里到外都泛着别扭,也不愿意再看见展见星。   “没什么可参详的,朕不过要他做个粗使,朕这么大了,难道这点权利也没有吗?”   展见星微怔:“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   她觉出来朱英榕情绪不对了,他从没这么对她不客气过。   “那就这样罢!”   朱英榕要走,展见星去拦他:“皇上留步,木诚是什么样的人,皇上深知,皇上本是明事理之人——”   “他已经改过了,做个粗使又碍着了谁的事?”朱英榕扭过了头,“母后就这样不肯罢休,而先生就这样听母后的话,一说便来了?”   展见星:“……”   她有片刻茫然,因为男女之情,她也完全称不上精通,更不会有那样丰富的想象力去想到朱英榕会疑猜她与钱太后之间的私情——这本就是她认知里的盲点,疑猜她与朱成钧还罢了,她怎么可能与世间任何女子有这种事情。   “臣尽自己的职责,怎是听了谁的话语?就是太后,告诉臣,也是一片为皇上的慈心,并不是与谁的私愤。”回过神来后,她正色道。   对于这一点,朱英榕倒是愿意相信,谁对他好,他还不至于分辨不出来。可是他又忍不住问:“那你从前冒那样大的风险帮助母后,助她与朕相见,也只是尽责,没有一点私心吗?”   他想从展见星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他信了木诚,但并非全无挣扎犹豫,因为他本心里实在一点也不想相信他。谁愿意相信自己的母亲心生他念呢?   暮色里,朱英榕的心沉了下去——   因为展见星没有马上回答他。   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居然犹豫了。   展见星的犹豫,在于她确实不能对此坦然,她怀揣秘密,为了在自己的志向与母亲的安全中找到一个平衡,她在那时,与钱太后做了约定。   有这个约定,她就不能说全无私心。   犹豫过后,她再想应声——她不是不会扯谎之人,但,已经晚了。   这一瞬间的犹豫,朱英榕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他冷冷地道:“朕知道了。”   **   十月初。塞外寒风起。   位于大同的边市设在东关外,因瓦剌方面主要用来交易的物资是马匹,所以百姓口传也称为马市。   几个月下来,马市在朱成钧的主持下,已经运转起来了,同时另有一支瓦剌队伍,抵达了大同,将通过大同过居庸关,前往京城朝贡。   这支队伍多达一千五百人——倒不是瓦剌想通过这种方式做什么手脚,而是两边断绝来往期间,瓦剌物资缺损太严重了,一个马市都不足以应付各部族的需求,于是又遣使要求朝贡。   这有表达臣服之意,朝廷方面因此答应了,使者过大同时整歇,驿馆就建在东关,官府被这么长串的所谓使者吓住了,不敢放这么多人过关,但也不敢扣下,情急之下,得知朱成钧正在马市上,便去寻他讨个主意。   朱成钧没客气,张口命扣下一千——也就是一大半,至于瓦剌使者因此没法运送的贡品,他着人送。   贡使事关国体,这事不小,秋果亲自带了些护卫出面去了,等护送到京,跟内阁的阁臣们解释了一下,方回转来。   一回来,他就急匆匆找到朱成钧:“爷,不好了,展伴读好像失宠了。”   朱成钧也才从外面回来,把大氅甩下,转头道:“什么意思?”   “我这个身份,不好在京里久留,也没打听得太细,就知道人说,皇上近来十分冷落展伴读,可若问展伴读犯了什么错,又都说不上来。”   “这莫名其妙的,皇上才多大点年纪,就开始君心莫测啦?”   “怎么个冷落法?”   “就是不大理他了,从前可亲热了,总召他单独说话,现在都没有了。对了,我见到展伴读了,内阁离着文华殿很近,我给带路的小子点银子,他替我把展伴读叫出来,我问展伴读了,可是他只说没有,叫我别担心。”   秋果皱着眉头,“我不信,皇上不再私下召见他,就是风向了,宫里人不会看错的,我看也没错。”   朱成钧凝神听他说完了,“哦”了一声,走到桌边去倒茶。   秋果惊讶道:“爷,你不着急呀?你想个法子帮帮展伴读嘛。”   朱成钧反问:“我为什么帮她?”   “我看展伴读不是会和人斗心眼的性子,这不知是谁给他使的绊子,真失了宠,他恐怕要吃亏——”   “那不是很好吗?”   “呃——啊?”   朱成钧捧了茶盅,到炕边安安稳稳地坐下,抬眼:“京里呆不下去,到我这里来就是了。我保她永远不会失宠。”   秋果:“……”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怪九,我们九就剩一张嘴能了,让他快活快活吧。 第153章   失没失宠, 展见星自己最清楚。   怎么失宠的,表相上的缘故她也清楚——她将木诚之事如实告知了方学士。   这是她的本职,她不能为顺朱英榕的心意便任由小人近侍于君上。在捅到内阁之前, 她有试图再度劝谏朱英榕,但朱英榕那时的冷淡之意已表露无遗,完全不愿意听她的, 她无法可想, 只有转去向方学士直言相告。   告完了,她也就正式“失宠”了。   而朱英榕在木诚事上显出了惊人的执拗, 展见星赔进了自己的圣眷, 内阁数位学士轮番上阵, 最终, 居然都没能说服得了朱英榕将木诚逐出。   木诚龟缩乾清宫不出,内阁威势再盛, 没法把手直接伸到后宫去抓人——那是犯上了, 几番拉锯之后, 由方学士出面, 去求助了钱太后。   内阁的手伸不进去,可后宫也不是没人做主的。学士们甚而都庆幸起来:幸亏当初妥协了,由钱太后正了名, 不然如今, 还真找不着个适合出面的人。   钱太后很有些意外,于她心中,朱英榕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 木诚又不是什么了不得不可或缺的人物,她怕坏了母子情分,才托付了展见星,谁知事情一直通到了内阁那边,居然都没办成。   钱太后这时候就不能再袖手了,她肃然应下了方学士所请,预备选一个朱英榕去前朝的时辰,直接使出雷霆手段,亲自领人去乾清宫将木诚押走再说。   正琢磨着该带多少人手去,朱英枫很快活地跑了进来。   这位小皇子如今也开蒙了,不过他身上没有江山社稷的重担,学业便不如朱英榕当初慎重,因年纪还小,只是辟了一间书房,由识字的宫人先领着他半学半玩,待再过两年,他小手能握得住笔了,再正式去外朝延请讲官教授。   朱英枫把自己才学的书七零八落地背了几句给钱太后听,钱太后对长在身边的小儿子没多大望他成龙的痴心,听了也不嫌他记得不齐全,只是含笑夸了两句。朱英枫来了劲,歪到她身边一边撒着娇,一边伸手想往她身后的炕柜里够。   钱太后轻轻拍了他后背一下:“别这么乱扭,仔细摔着——要什么,我拿给你就是了。”   朱英枫便清脆地道:“母后,我想要母后常常看着玩的那个桌屏,母后送给我吧。”   钱太后一怔:“要那干什么?你不是嫌那暗沉沉的,不好看。”   小孩子多喜欢鲜亮打眼的物件,朱英枫也不例外。   朱英枫忽闪着眼,他暂时不再去碰炕柜,而是往炕上爬,钱太后帮了他一把,朱英榕上来以后,整个热乎乎的身子凑过来,他掩着半边嘴巴,以一种说悄悄话的口气道:“我不喜欢,但是哥哥喜欢呀。”   孩童喷出来的气息也是热乎乎的,还带着些有趣的奶音,却如一个炸雷响在钱太后耳边:“——什么?”   “母后,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哦。我答应了哥哥不说的。”朱英枫认真地道,“哥哥问过我,母后最喜欢的桌屏是哪一个,我告诉他了。”   钱太后颤声道:“你……告诉他了?”   朱英枫点着头:“是啊。只是我说完以后,哥哥发呆了好久,我看他不太开心的样子。我后来想,要么是这件事我知道,哥哥却不知道,所以他不开心,要么,是哥哥也喜欢这个桌屏,不好意思和母后提,所以那样闷闷的。”   “哥哥最近都来的少了,来了也不怎么和我说话,我也要不开心了。”朱英枫嘟起了嘴,“母后,你把那个桌屏给我吧,我拿去送给哥哥,哥哥肯定就重新和我好了。”   原来——如此。   钱太后闭了一下眼。十分之用力,令她眼珠都感到了一种压迫的疼痛。   她太后悔了,为什么之前要那么顾虑重重,没有在一开始就将木诚这条毒蛇扼死,留他残喘,伺机而动,咬了她重重的一口……   她也恨,恨自己不谨慎,虽然她实在没有干什么,可就这一点妄念,没收敛齐全,致使为人窥去。   她更痛,她居然还将此事托付了展见星,她于无知之时,行了一步糟到不能再糟的棋,落到儿子眼里,成个什么,她简直不敢细想。   展见星是真正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帮了她那么多,可她害惨了他。   钱太后的心脏紧缩着往下一直沉,她忍耐着,唤人进来,命去给方学士回话。   ——缓一缓罢,也许过一阵子,皇上就明白过来了。   **   方学士不料还没出两日,钱太后的态度就来了个大逆转,他大为意外,忍不住再度前来求见,钱太后却没改口,坚持要等一等,等朱英榕自己想通。   皇太后青春尚好,方学士不便在此久留争执,见指望不上,无奈,只得告退了出去。   帘后,苦涩久久凝结在钱太后的唇边。   她比谁都想立刻去将木诚拿出打死,可她不能轻动,她已经遣人打听过了,为着展见星传递消息到内阁之举,他近来的日子很不好过,在朱英榕眼中,这不但是他的“背叛”,还是他一定要致木诚于死地的实据,至于为什么,心虚,报复,随便想想都明白,这些词语很难不出现在朱英榕的脑中……   但于这种束手无策的困境里,钱太后又控制不住地生出一点骄傲向往。   他从来没有令她失望,答应了帮她,就不惜一切,努力到底。   这样的作为,正是他啊。   **   展见星自己的感觉还好。   触怒皇帝,她不是头一回了,本身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不过她与朱英榕的感情要比与先帝的深厚不少,所以遭到冷落之后,多少有些发闷。   方学士倒是特地来勉励了她,告诉她不要将一时得失放在心上,等朱英榕回过味来,自会明辨忠奸。   不过,这也就意味着,内阁采用了钱太后的说法,前朝后宫加在一起,竟都没把一个木诚收拾下来。   钱太后心有束缚自不必说,内阁则其实是有轻视的缘故,木诚那些事,毕竟已是过往了,自进宫以后并未显劣迹,朱英榕一口咬定他已经改过,内阁也不好一点不给小天子面子,偏要跟他作对到底。   而方学士为时气所侵,随后还小病了一场,瓦剌的使臣队伍偏又于此时抵达了京城,方学士带病操持国事,一时更将区区内侍放去了一边。   这支队伍带来的马匹皮毛等物着实不少,一部分是进贡给朝廷的,余下的则想在京城发卖,因大部分人叫朱成钧在大同扣了去,朝廷看看来的这五百人应该闹不出什么乱子,便大方地允了。   京城何等繁华,瓦剌的人连做买卖带逛游,直逗留到了开春才走。   这段时日于宫中的变化是,木诚已经开始出现在人前了。   他会随侍到文华殿中,不过从不轻发一语,只像个影子一般,随朱英榕来去,若偶然独自遇见属官们,必然都十分恭谨有礼,比别的内侍更赔了两分小心。   如此一两个月下来,属官们对他的印象居然都不错。   还有人来劝展见星:“皇上惯了由他服侍,就由他去罢。一个阉人,还能闹出多大动静不成。你跟他较这个真,不值当的,不如去跟皇上认个错,总这么冷着,可是自误了。”   劝的人原是好意,但展见星不能领受,她性情如此,没做错而为搏圣宠去曲意和之,那与奸佞之流有什么区别?   她想在面见钱太后时再商量一下,因为实质上对木诚最有控制力的人就是钱太后,臣子们毕竟是臣,君臣之间,存在着一条不能逾越的线。但一直没有这个机会,因为自那以后,钱太后虽仍不时召见讲官,却不知有意无意,总是跳过了她。   展见星心里觉得这不合常理,事未办成,无论是她,还是钱太后,应该都想再碰个面才是。   她私下向另外一个被召的讲官打听,那讲官闲聊着将面见时的情形告诉了她,究竟也没什么异常。   她纳闷了两日,朱英榕却非常久违地,在这日属官们都走尽之后留下了她。   展见星心内有点激动,她不肯违心向朱英榕认什么错,但于情分上,毕竟还是惦念着,那么一点一滴累积出来的,说没就没了,她不是不可惜。   便不觉带笑向朱英榕看去,朱英榕在上首看她极为清楚,怔了一下,脱口道:“先生。”   喊完又是一怔,因为这一声语调欣然,俨然是从前口气。   “皇上,天色晚了。”木诚在侧,低低提醒了一句。   朱英榕冷静了下来。   “先生,”他仍旧这么叫,但声调已大为不同,透着十分冷漠,“你为何向别人打听咸熙宫之事?”   展见星微愣,属官们私下的言谈,如何会传到朱英榕耳中?   她心生谨慎,但也未如何紧张,因为她打听的不是咸熙宫的私事,钱太后召见讲官是十分光明正大的事,她同为讲官,顺嘴问两句从哪条论起也不犯禁。   “臣没有刻意打听,只是问了两句太后娘娘贵体安康。”   她这解释已算婉转且避忌,朱英榕的脸色却无丝毫回转,声音且更冷:“太后贵体如何,与先生没有丝毫干系,不劳先生操心。”   一侧的木诚将头往下低了低。   展见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那一瞬间,她在木诚嘴角看见了一闪而逝的笑意——   木诚到底笑没笑她不知道,但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失宠”的表相之下,那个真正的原因。   荒诞到她眼前一黑。   作者有话要说:  莫急莫急,这里的铺开必不可少,反正横竖就是一两周的事啦,挨不住的小天使养一养也好。   然后对,到第五本了,我终于有了想写系列的感觉,我给了小天子这么完整的童年和少年设定,好像水到渠成地就想拿去用一用。 第154章   于展见星来说, 这个局实在可笑到不堪一击, 她动动手指就能破掉, 可是她同时遇到的是比钱太后更甚的困境——她不能动。   无论朱英榕对她的猜忌到了什么程度,她不能自证。   她只能辩白,可从朱英榕冷冷的表情中, 她意识到她的空口辩解在他眼中是多么无力。   她试图询问, 朱英榕不愿理她——根本难以启齿, 直接起身走了。   接下来, 没等她寻到机会弄明白朱英榕为何会对她生出这个误会,朱英榕先一步出了手。   他找来了方学士,想下旨将展见星外放。   方学士愕然而不愿遵从:“展见星自任讲官以来, 实心任事,并无过错,皇上怎可听信小人言语, 随意放逐臣子, 使下臣寒心?”   朱英榕皱眉道:“没有什么小人言语, 是朕自己的主意。展先生本是外臣, 在京已有四五年, 再放出去历练一番,也没什么不妥。”   方学士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也不客气了, 直言道:“皇上近侍木诚与展见星的恩怨,宫中无人不知,皇上既然执意不肯亲贤臣, 远小人,那不如将臣与展见星一同外放了罢!否则,有臣一日,就不敢奉此诏。”   木诚正侍立在御座右后侧,闻言躬身,谦卑道:“阁老,奴婢绝没有挟私报复之心,更没有向皇上进过这样的话,当着皇上的面,奴婢不敢虚言矫饰,请阁老明鉴。”   朱英榕没料到方学士态度这么斩决——做到方学士这样的地位,其实是不存在什么外放的,把中枢的首席阁臣外放到地方上去,那失的是朝廷的体面。要么就直接辞官不做。   朱英榕因此有点慌神,跟着解释道:“木诚真没有说过,朝官的去留,他就是说,朕也不可能听他的。”   方学士听他这个话音清醒,确实不像被撺掇的样子,口气才缓和了些,但仍一口咬定,不能奉诏外放展见星。   朱英榕未曾亲政,没有绕过内阁直接下中旨的权利,方学士不同意,他这个意愿就达不成,便有点急躁起来。渐渐地,弄得方学士也又生起气来——既然说不是听了谁的谗言,那又为何坚持至此?   展见星若是个普通朝臣还好说,硬闹着要把自己的老师外放,真由了小天子,史书上记一笔,后世人怎么看待,他们这些顾命大臣又是什么名声?   足僵持了约一炷香工夫,方学士操持朝政多年辛劳,年纪也上来了,年前就病过一场,这时连气带累,捂着胸口,一时咳嗽得停不下来。   最后,以方学士回家休息,朱英榕派遣太医前去看视告终。   “皇上,阁老们对奴婢的误会太深了。”殿里终于安静下来以后,木诚委屈地上前道。   朱英榕心烦得厉害——他也不想把老臣逼到那个地步,道,“行了,朕知道你没说还不够吗?”   木诚打量着他晦暗的脸色:“方阁老不知道皇上的难处……唉。”   朱英榕不想说话。   “皇上别生气,阁老只是不放心,若论用心,也是好意。”木诚又道,“不过,若是皇上能早点亲政,想做什么,自然就能放手去做,不用被阁老们当成孩子一般管着了。”   朱英榕道:“你说得容易,朕不过十二岁。”   “甘罗十二可为丞相,始皇怎么不以他年幼而不用他呢?”   朱英榕不语,半晌后道:“别废话了,方先生的病还不知道怎么样,等太医回来,你记得立刻来报。”   木诚不再多说,应声道:“是。”   **   展见星事后得知了这场争执。   从木诚的口中。   木诚打着为释前嫌和解除误会的旗号,在一个空闲的时辰拦住了她,详尽地对她进行了解释。   “——展大人,奴婢确实没有对皇上提过一字半语,请大人试想,大人真的外放了,与奴婢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这句话其实不通,把展见星排挤出去,对他本身就是出了口气,有这个机会,他会放过才怪——但展见星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确实不想她外放,她真的外放了,也就等于离开了这个是非地,那他还怎么对付她?   朱英榕外放她,才是存着最后一点情分,想要来个眼不见为净。   她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淡淡道:“那你是认为我留下,才与你有好处了?”   木诚一滞,旋即笑道:“展大人真风趣,什么好处不好处,我们呀,各当各的差罢了。”   笑容居然也是没什么芥蒂的样子,只是眼神之中,有股掩不住的得意透了出来。   展见星的心沉了下去。   她看懂了,朱英榕一定是得到了实据,木诚才会这么不怕她翻盘,像猫戏老鼠似的,自在悠闲。   也就是说,她试图找寻的误会的那个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钱太后就是真的,对她生出了错误的心思。   所以她才会拿木诚这么没有办法,只能退避。   ……   这实在是件太荒诞悲凉也阴错阳差的事了,再深究对错毫无意义,它只是成全了木诚,木诚像个从阴间偷跑的恶鬼,抓着勒住她和钱太后脖颈的这根绳索,爬回了人间。   绳索上系着的,是个死结。   她解开与不解开,都一样危险。   **   局势进一步不好起来。   这主要因为方学士的病没有马上好起来,反而缠绵下去,据太医的说法,这是陈疾得了个口子,一气发作出来,病家务必要静养,不能再耗神,否则恐有年寿之忧。   朝堂因方学士的病倒产生了小小的震动,论地位论资历,再没有比方学士更压得住阵脚的,连钱太后闻知,都从宫中遣人来看望赏赐了一回。   朱英榕对此也有些愧疚,他没有再跟余下的几位阁臣提要将展见星外放的事,展见星因此继续做着她的讲官。但明眼人都知道,她的前程就到此为止了,因为眼下朱英榕有掣肘,不喜欢她也不能把她赶走,可等到亲政的那天,怎么可能还忍耐着?   与此对比,木诚是一步步地往上走,春去夏来,他进了司礼监,做了一个随堂太监,以朝堂各机构比拟的话,他所在的就等于是内阁一样的要地了。   方学士养病,余下的阁臣资历没那么深,加上有些权力上的忌讳,都不好去阻止,因为内阁拥有票拟权,司礼监则掌批红,二者合而为一等于皇权,内阁在自身权利的基础上,还想去干涉司礼监太监的任用,那是想干什么?   天子日渐长大,不是那么好欺的。   圣眷这回事,在外臣身上一时不会体现那么明显,大多数人该熬的资历还是得熬,内监就不一样了,想怎么提拔,就怎么提拔,内监获得权力的速度也飞一般快。   譬如木诚。   短短几个月过去,他从随堂太监升成了秉笔太监。   外人都不知道他为何这么牢牢地取得了朱英榕的信任,从一个被发配去造草纸的闲差,变成了能参预批红的天子心腹,甚至去司礼监以后,还时不时被朱英榕召到身边说话。   只有木诚自己一清二楚:小天子的某些心事,总需要人排解,而只有他能排解。   靠着这一招,没有人能在圣眷这一条上越过他,他的前程也就光明敞亮,秉笔太监也不算什么,掌印还在前面等待着他。   展见星对此除了忍耐,别无他法,她不知道个中奥秘时,尚可直言相谏,一旦知道,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并非没有外援,楚祭酒一直在朝,许异丁忧结束,也回到了户部任职,事实上楚祭酒早已把她叫到家里去私下问过一回了,许异也在场,可是面对这两个可在莫测宦海托以背脊的长辈与友人,她一句也不能说出来。   捅破了这层最后的窗纸,就不只是“失宠”的问题了。她不敢想象会把朱英榕刺激到什么地步。   他这一阵子的性情,已经够大变了……   要说怨怪,展见星生不出来,朱英榕虽为天子,若论际遇,恐怕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平安喜乐,他自阴谋降生,前六年,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后六年,惊惧,疑思,叛乱,羞耻……接踵而至,往往才缓过口气来,下一个打击又来了。   御座上的朱英榕面孔一日比一日阴郁下去,她看在眼里,心里着急得厉害,却又无能为力。   她也曾萌生过退意,想便顺了朱英榕的意,自请外放,不在他眼前出现,时日长了,或许他能慢慢释然,而后明白过来,这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清楚他有多么聪明;但一想及木诚的存在,她又无法放下心来,只有朱英榕自己还好说,可这么一个极擅挑唆且就是以此立身的人时刻在侧,他怎么可能给朱英榕空当醒悟?   她要退,也得先揭穿了木诚的真面目。   怎么揭,是个绝大问题。   她虽在局中,看得明白,木诚揽权的背后,代表的是朱英榕的意志,朝中许多官员的犹迟,正生于此——这是一个太微妙的时候了,与半长成的天子争权,会争出个什么下场?   眼看着木诚升成禀笔以后,气焰渐渐嚣张起来,不复一开始的谦恭,倒也有三两个不怕事的御史上疏弹劾,却不见效用,隔一阵子,其中一个御史忽然被外放了出去,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木诚身侧竟已聚集了一批属于自己的党羽。   其中甚至包括了老将泰宁侯。   谁也不知他们怎么会搭上线,可两人间确实出现了来往的迹象。   没有在一开始动他,现在再想动,已不那么容易了。   展见星终于忍耐不住。   托赖方学士病倒前的力保,她仍日日见得到朱英榕,想与他说话,尚不需要经第三人的口转述。   朱英榕重用木诚,这走歪的一步与她有脱不开的干系,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   做好决定以后,她的内心就很平静了。这份欺君之罪,朱英榕也许恕她,也许不恕她,她凭着自己的心意活了这二十七年,虽有遗憾,也没什么不满意,唯一放心不下的,不过母亲徐氏而已。   至于她亏欠至深的另一个人,若有下辈子,倾尽还他便是……也或许,他还是不要遇见她的好。   展见星开始琢磨要寻个什么理由提前把徐氏送走好。   想来想去,觉得没法蒙得过徐氏,只有去找了许异,言辞含蓄地请托他,倘若他出事,帮她立即将徐氏送回大同。   朝官坐罪,总有个过程,不会那么快牵连到家人,赶在这个时间差里将徐氏送走,应该来得及。   到了大同,也就安全了。   她打算好了如果许异追问缘由,要怎样回答——如今朱英榕看她这么不顺眼,说不准哪天就找理由把她入了罪,她有这个担忧也算正常。   但许异眉宇间虽现忧虑之色,却没有追问她,而是道:“见星,你不要着急,无论你打算干什么,等我这里做好准备,我告诉你,你再做。你想,我要送走婶子,总得提前备好马车之类的不是?”   展见星觉得他的话音有点奇怪,但又似乎有理,便没多想,先应下了。   三天后,她收到了来自大同的一封手书。   手书字迹随意阔大,一笔大白话。   ——你不要动,我有办法。   她整个怔住,眼眶控制不住地一热。   作者有话要说:  有生之年我没想到还有这种卡法,情节我真的都有,结尾都想好了,但是怎么顺畅地走到那个结尾去,我有的情节怎么排布,就这也能把我卡得要死要活。   大家的批评我都接受,是我的错,但放心不会烂尾,我说过很多遍我舍不得。 第155章   展见星回去找了许异。   许异承认了:“见星, 是我联络的九爷。你都难到安排后事的地步了,怎么还一个人扛着?虽然你不告诉我里头究竟是什么缘故, 我也知道事一定不小。我这点官职,帮不了你什么,那就让能帮的人来帮好了。”   “我不知道你和九爷现在怎么样了, 就试一试——”他说着,咧了下嘴,“看来还怪管用的。”   展见星听得出他话音里的打趣以及一点别扭,无奈,只好笑了笑。她没想到把朱成钧拉到自己的困境里,但事已至此,心里毕竟是轻松了些。   “对了,九爷打算怎么做?”   展见星摇头:“我不知道, 他没说,只说有办法, 叫我不要轻举妄动。”   许异马上道:“那就等一等吧,你别着急。木诚如今确实不容易对付了,九爷要在京里还好说,不在了,打听消息动手什么的都不方便。那个木诚倒是好,天天都能往皇上耳朵里灌话,我看一天进七八遍谗言都保不准。整了你不算,御史参他,他居然连御史都能弄出去。皇上也怪, 偏愿意听他的,闹得大臣们都没什么法子,再这么下去,可不是好兆头。”   展见星默然,她知道缘故,因此不愿说朱英榕什么。可许异说得也没错,木诚的野心掩饰不住,已经出现了乱政的苗头,朱英榕心志不稳,再叫他拐带下去,恐怕要酿出一场大祸。   到那时,再干什么都晚了。   即便是如今,朱成钧离开了中枢,偏居大同,又还能想什么办法呢?   **   大同。   如今这座重镇最热闹的地块,就要数东关了,尤其每年寒风起时,一长串的瓦剌使臣队伍也就跟着来了。   虽热闹,一向也算太平,朱成钧闲来无事,常去马市上转悠,他不带什么仪仗,身后至多跟两三个护卫,时候长了,人都认得了他,有这么尊大佛时时镇场,谁又敢在明面上找不自在。   暗地里,另说。   边防对瓦剌敞开了一道口子,两边来往难免渐渐稠密,马市上交易的是官方许可的货物,如盐茶布匹等,行商守规矩就能加入。至于铁器弓箭等,虽属于官方严禁外流的禁品,不过既然有需求,而且是大量的来者不拒的需求,那一定有人肯冒着砍头的风险做。   是夜。   星稀,月也不明,弯钩似的,羞见人似地总藏到云后面。   这不是个好天气,但对于有些人来说,正中下怀。   邻近马市的一处院落的门悄悄打开了。   东关驿馆的一处后门也开了条缝。   夜黑风高,正合魑魅横行。   “带来了吗?”问话的声音有一点怪,重音的地方格外重,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异腔异调。   “三百张弓,两千支箭。一张不少,一支不缺。”   “什么,不是说好了五百,一下砍了两百,还叫不少?”   “爷,您体谅体谅,里外看管这么严,这三百张夹在布匹里好容易带了来,抓到都是杀头的罪。这回买卖顺了,才有下回,细水长流的,才稳当。”   “什么水?——算了,货呢?先弄进来。”   “就在后面,来,快抬进去。”   后门发出吱呀的轻响,被完全推开了,四个着短打的伙计模样的人埋头往里抬着沉重的布包。   一共六包,不多时抬完了。   里面的人在拆布包。   外面的人微微跺脚:“爷,您回头再看。放心,我们常在马市上来往,您又不是不认得,还能蒙了您不成?”   里面的人不放心,到底还是拆开了一个布包,堆积的箭矢在暗夜里闪过一丝锐光,那人又用手指去试了试,才满意地直起了身,道:“不错——”   “动手。”   七八丈外,有人低沉道出了两个字。   随着这一声,四下里陡然间跃出数十条悍然身影,向着驿馆后门直扑而去。   “什么人——!”   “你们想干什么——?!”   “快,快跑——啊!”   兵刃交击声划破了静夜长空,驿馆里有人惊醒,昏黄的灯盏三三两两地亮起来,等到驿丞提着盏灯笼跌撞跑来的时候,这里的搏斗已经结束了。   驿丞本来不敢上前,缩着半边身子藏在墙后,只见一地人仰马翻中,一支火把被点燃起来,照亮了一片方圆之地。同时也照出了,一张眉目英浓表情漠然的面孔。   马市与驿馆离得不远,驿丞认出了搅他清梦的这个领头者,顿时腿一软,扑通跪下,灯笼委顿在地:“王、王爷——卑下叩见王爷。”   朱成钧看他一眼,点了下头,便移开目光,去看他的护卫们抽出准备好的绳索捆人。   驿丞见他不是生气模样,也没要责问,胆子方大了些,爬起来,慢慢挨近:“王爷,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这些瓦剌人犯了事?——那几个又是什么人?”   他在发出了一连串疑问后,蓦然哑住,因为随着走近,他发现了被拆开的那个布包,看见了里面露出的密密麻麻的箭头,腿瞬间又是一软,又是想跪下去,又是惊得要跳起来:“这、这些人在交易弓箭?!”   朱成钧“嗯”了一声。   他没有过多解释,也用不着了,瓦剌使者,汉人行商,弓箭,根本是抓了个现行,还用解释什么?   驿丞的心就突突直跳了,忙道:“这些人好大的胆子,这可是杀头的罪——王爷,这事和卑下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虽然住在这里,卑下只管个吃喝,别的都是官府老爷们的事。要是知道这些瓦剌人不安分,敢动这些心眼,卑下早奔去禀报王爷去了——”   就在他恨不得把心挖出来剖白一番的时候,驿馆里面另一些瓦剌使者也醒了,匆匆奔过来。   这些使者是被扣下来的,瓦剌去年得了甜头,今年来的人比去年一点也不少,于是又被扣下了一半,这一半虽然不能入京,在大同好吃好喝地呆着,怎么也比在草原上吹风好,于是就在驿馆里,等着同伴们受赏回来,再一道出关。   见几个使者已经被严严实实地捆好,嘴里也塞上了破袜子,醒来的使者们忙上前理论。   有几个会说汉话的嚷嚷的尤其大声,其中一个正说的起劲,又说要找皇帝陛下告御状,又威胁要回去告诉大王——瓦剌现下的首领,身上也有一个王位,正是朝廷封的。忽觉脖间一凉,一柄长剑直直点了过来。   “谁再说一个字,捆上,一起带走。”   正忙乎着的护卫们齐齐应声,声震夜空:“是!”   交易的地点毕竟发生在驿馆里,驿丞再觉得自己清白,也难免害怕,这时候要撇清兼将功折罪,忙忙上前,呵斥那些瓦剌人。   “皇上开天恩,允许你们来马市上交易,又许你们朝贡,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犯这个禁!有本事告去,看谁掉脑袋!”   这个场面毕竟没有一点辩驳的余地,瓦剌使者声调便渐低了下去。   待安静些后,朱成钧吩咐那驿丞:“叫人去通知府衙,调集人手来,把这里看牢了。”   驿丞被安排了差事,心倒定了些,忙答应了,转去吩咐杂役连夜跑腿。   朱成钧看着护卫把人捆好,赃物带上,便走了。   **   这一通忙活,回到代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秋果就在门房里等着,迎出来:“爷,都逮住了?没伤着哪吧?快歇息一会,热水和热饭热菜都是现成的。”   又招呼一同回来的护卫们:“也给你们备好了,自己去收拾啊!”   护卫们笑嘻嘻应了,押着人与物往里走。   秋果打着哈欠,撵上朱成钧:“这下好了,有这些,够钉死泰宁侯和那个挨千刀的木诚了。把他们那些歪门心眼动到爷头上来了,马市现是爷管着,里面出了事,全是爷的瓜落。打量着我们是好欺负的,嘿,治不死他们——”   他支撑到这会儿,虽困,也兴奋得厉害,一串话未完,赶着又道:“展伴读也该没事了吧?他怪吓人的,忽然跟许伴读托起后事来了,还偷偷摸摸的,不告诉爷。多大点事嘛,这下两处连了一处,那个木诚自身难保,可再不能给他使绊子了。”   朱成钧往里走,他一夜没睡,前半夜埋伏,后半夜发动兼收拾场面,此刻眼下有一点淡淡的青黑,但是眼神仍冷而清醒:“不够。”   “……”秋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惊道,“什么?这还不够?他们可是合了伙指使行商卖弓箭给瓦剌人!那个木诚难道修炼了什么蛊术不成?皇上就算年纪小,也不能这么糊涂吧?”   年纪小不是问题,不知道理,早早地还养出了一副过人的疑心才是问题——   朱成钧皱了皱眉,早同她说过,偏她肯信任人,才多久,就把自己逼到了这个地步。   “你不懂。”他说了一句。   秋果倒也不往深里追究,道:“我不懂就不懂吧,爷什么都懂,那现在怎么办?展伴读那官那么难做,要么叫他辞了算了,到我们这来,省得在京里天天受气不说,小命都快弄丢了。”   刚说完,他自己又叹了口气,“唉,爷不用说了,我知道展伴读不肯,他那进士好容易考的,要是愿意辞,早辞了。”   朱成钧便不说了,寝殿快到了,他吩咐道:“我去休息一会,那些人看好了,别叫有什么损伤。等知府来了,你再叫我。”   秋果忙答应了:“爷放心睡吧,那些我来照管。”   **   太阳升起时,因为牵涉到瓦剌部落,不但大同现任知府,大同总兵也来了。   两人等在前殿,见到朱成钧出来,一齐跪下行礼。   叙过礼后,便起来说正事。   “这家行商,我盯一个月了。”朱成钧跟他们交代始末。   这家被抓的行商,是九月初才出现在马市上,北方口音,打着布商的旗号入了城,却在第一时间就泄了自己的底,因为其中一个人,孟典仗认得。   那一年,泰宁侯派人散布朱成钧与展见星的谣言,朱成钧以谣言还谣言,也派人出去散播铁牛大刚之事,随后以黄雀之势,揪出了背后的黑手,这个交锋过程里,奉命行事的孟典仗盯着了几个泰宁侯府的管事,可泰宁侯,却至今不知道自己在里面着了道,只以为自己运气不好,没算计得逞。   这一回行事,他派出了其中一个管事。   按说马市打开门做生意,只要取得了合法的官府行文,谁都可以来,泰宁侯要派家人暗暗赚一笔,也是人之常情。但朱成钧不会以为这只是个巧合。   他就此把管事盯上,并查了一查。   第一便查行文来历,管事没有说出来泰宁侯,在县衙里却暗暗表露了,自家的生意与宫中有关,并展示了谍文为证。   这个宫中当然不是指朱英榕与钱太后这两个主人,而是太监们,太监嗜钱如命,想来捞一把,简直再正常没有了,要求不过分地方官府也不想惹麻烦的情况下,一般都会答应。   管事因此取得了行文,得以进入马市。   大同总兵与知府面面相觑,震惊得都一时说不出话来。   宫中来历还可商榷,不算有实据,人可确确实实是泰宁侯的人,押回京一认便知,再赖不掉。   好一会,大同总兵才道:“下官不敢相信,侯爷这是为什么——这可是资敌!”   朱成钧道:“那就要去问泰宁侯了。这个案子,牵涉宫里,我以为不要就地审了,送进京里去罢。最好,眼下也不要走漏风声。”   大同总兵没什么异议,他不是坐堂官,本来也不管审案子。知府也不想理宫里的账,里头又牵了朱成钧,又是泰宁侯,不是他一个四品官审得下来的,便拱手道:“王爷说得有理,便依王爷所言。”   **   十月中。   朱成钧上书要求入京,言马市已成,讨朱英榕曾答应他的那一席宴。   按制,他的使者不需经过任何冗杂程序,通报后,直入皇城。   朱英榕记得自己曾说过的这句话,愣了片刻,便应下了:“那就请王叔来罢。朕摆宴相候。”   使者行礼退去。   正好在侧的木诚面现忧虑之色,道:“代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当初方阁老请他去主持马市,其实就是请他就藩……他却要回来。代王如今,手里可是有护卫的。”   朱英榕心烦——他极少有不烦的时候,语声也放得淡:“那朕说出口的话,难道还能不算数了?”   木诚低了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皇上金口玉言,自然一言九鼎。”   “那就做你的事去罢。不要瞎操心,王叔不是那样的人。”   说着话,朱英榕掩下的眼中透露着茫然。   谁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如今,哪里还看得清楚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泰宁侯不是和瓦剌勾结。。他人设不会变这样快。 第156章   代王入朝的这一日是个好天气, 微风,晴空,阳光洒在三大殿的琉璃瓦重檐上,一片金灿灿。   朱英榕于谨身殿举宴。   泰宁侯踏进来的时候,惊了一跳, 因为满眼皆是朱紫二色,内阁诸学士、六部九卿,朝中数得上号的大臣们竟差不多都来了, 三两聚着寒暄, 秩序井然而气氛热闹。   这样的宴席,泰宁侯本以为是家宴的成分居多。他于诧异之中,对自己为何会收到邀请旨意的疑虑倒是很快淡去了:那位代王爷, 毕竟曾立下过救驾的功劳, 与别的藩王不同,天子要给他颜面, 将请宴摆得隆重些,也属正常。   便在宫人的引领下寻到自己的座次坐下,又与左右做些应有之义的寒暄。   过了不长时候, 今日的主客到了。   群臣停了话, 已入了席的也出来站到侧边,齐齐行礼。   朱成钧点了下头:“不必多礼。”   他入朝觐见, 穿的是亲王规制的皮弁服,金玉乌帽,一身红裳, 腰悬佩玉,   眼神往殿里一扫,便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但没有过多停留,眼神一碰后,便即离开。   展见星站在左侧靠近殿门的这处席位上,目光追着他走了片刻,随后微微低下了头。   她从知道朱成钧获准入京起,便想寻机会问他究竟有什么办法,又及他是不是确定明白她的困境,朱成钧却只是给她捎了个纸条,仍旧是那一句话:不要动。   她恐怕打破他的布置,只好将自己蒙在鼓里,在这大殿里,与百官一起,才见到他的面。   她有一点担心,可也安下了心。   没有让臣子们再等候,宾客既齐,朱英榕作为今日宴席的主人,也亮相了。   开宴气氛不错,方学士作为百官之首,也来了,他的病其实还未全好,但当初朱成钧就藩是他一手促成,这回主动提出入朝,他心中实有些警惕,所以坚持出了席。   因宴席的由头是为着马市,如今瓦剌的部分使者还正在京里,他便就势请问了一些细务,朱成钧一一回答了他,方学士仔细听着,倒有些听入了神:“王爷的意思是,这样的局面当可继续保持下去?”   朱成钧道:“没人捣乱,就没什么。不过有一点,瓦剌每年朝贡,使者来得太多了,这个口子不能再往下开了。”   这话一说,礼部尚书先露出赞同之色:“王爷所言不错,会同馆刚刚同我抱怨,为着招待瓦剌一部,馆舍都快不够用了,每日衣食靡费,更加惊人,瓦剌使臣若还如去年一般,住到开春才肯走,那臣这里提请,必须得拿个章程出来了。”   方学士便点头:“好,我这里记下了,可让会同馆上个条例来,到部阁再议。”   朱成钧接了话:“大同的东关驿馆养得更多,皇上和内阁若允准,回去我就把他们撵了。”   方学士想了想:“瓦剌朝贡使者如此之多,竟致占据大同驿馆,确实没有道理。王爷若觉可行,就依王爷意思办罢——”   “王爷虽是为大同着想,可是忽然就把人撵走,不怕激起动乱吗?”   之前的议事氛围本来很好,就是方学士,发问之初有试探意味,真说到了实事,也沉浸进去了,这一声异议来势不同,当即令殿内众人纷纷看了过去。   是泰宁侯。   短暂的惊讶过后,官员们大多自觉了然——代王与泰宁侯之间起过龃龉,代王口齿厉害,当着小天子的面栽了泰宁侯一句狠的,这件事后来多多少少流传了出去。   泰宁侯是武将,位次与朱成钧在同一边,但并不邻近,朱成钧越过间隔的镇国公等人看过去,笑了笑:“哦,你是怕生意做不成了吗?”   所有人先:“……”   随后:“——!”   城府浅的惊得眉毛鼻子都飞了起来。   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位王爷说话,遣词用句不大讲究,可论起扎心,恐怕饱学的翰林儒士都比不上他!   展见星也惊了:什么生意?遣走瓦剌使者,怎么会与泰宁侯的生意扯上关系?   她比所有人都更熟悉朱成钧,电光火石间已经明白了,他提起瓦剌来使太多之事就已打了埋伏,泰宁侯居然不知,这一下简直像自己生往套子里钻。   满朝惊得怔住,展见星下意识想开腔配合,她腰身一动,刚欲起身,忽觉朱成钧的目光扫了过来——她是文官序列,坐在对面,与他斜向遥遥相对。   ——不要动。   读出了这个示意,展见星怔住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被他如是再三告诫,她怕坏了他的事,犹豫着,终究顺了他的意思,没动。   泰宁侯这时反应过来了,他不可置信,大同离京几百里,他虽尽量安排好了,毕竟不能实时监控,但这不应该——这怎么会?!   到底哪里出了错,不,不会的,朱成钧真要掌握了什么,怎么会是以赐宴的理由进京,他一定是在诈他!   行伍多年,泰宁侯震动的心跳缓缓又平复了下来,冷冷道:“王爷说的什么话?老臣一个字也听不懂,还请王爷明白给个示下。”   “话听不懂,人总认得吧?”   朱成钧不再看他,转向了上首的御座:“皇上,我这里有一个人,想请泰宁侯认一认。”   朱英榕茫然得厉害,以他的聪慧,倒不是听不懂,正是听懂了,才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他摆得好好的一个宴,怎么忽然就转到鸿门宴那边去了?   面上不得不稳住:“王叔是什么意思?还是先说明白了。”   朱成钧也干脆:“四天前的深夜里,泰宁侯府的一个管事在东乡驿馆与瓦剌使者交易弓箭,我抓到了,人和赃都带进了京,现都押在十王府里,皇上传来,一问便知。”   两句话几乎砸穿大殿,各式各样的目光投向了泰宁侯。   “……”   泰宁侯听得见自己的心一路往下沉,沉到无底的深洞里去,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辩白,他终于说了出来:“什么我府里的管事?我府里日前倒是有一个奴才背主私逃走了,我正着人拿他,在宛平县衙都落了记录,王爷说的,该不是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只整出来这么多,我有榜单,不得不先更一下,虽然还是不够。。不过黑一期总是比黑两期丢的人少点。。我真以为完结不会卡才去申了榜,掉坑里了。 第157章   以泰宁侯的年纪阅历, 本不该再踩进这样的陷阱, 但不知为何,即使他已经提前警觉到,悬在半空中的那根绳索却依然勒进了他的颈间,周遭每一道投注过来的异样的目光,则将绳索的结系得越来越紧。   外面渐起了风, 在方学士的催促下,众人随着朱英榕移步回承天殿里。   泰宁侯示众般站在大殿中央, 冷汗涔涔的同时,心中疑惑也是非常——马市行商上百数,朱成钧不可能闲到个个去盯,那他以亲王之尊,又是怎么会盯上他府中一个早就放出去一年因故回来不到两三趟的管事的?   他不能问, 方学士适时替他问了出来:“敢问王爷, 从何处得知此事?”   “去年秋天, 有人在外面散播我的闲话, 说我好男色。”朱成钧偏了偏头,“你一定记得吧,泰宁侯?”   他的问题简直没完没了,但这时所有人已知道他每一句都不是无的放矢。   泰宁侯:“……”   他的表情也真像中了箭的样子, 同时控制不住地露出一点恍悟。   他当然记得, 但他以为他只是失手未成而已,并不知道那时就已暴露了自己,以致遗下今日之祸!   方学士惊道:“王爷的意思是, 那次是泰宁侯在报复王爷?”   朱成钧反对在宁藩之后接连对瓦剌用兵时方学士就在当场,很记得他那句刁钻的话语,此刻便也比别人都更快反应过来。   朱成钧点头:“我总得查一查到底是谁污蔑我。”   “王爷就是那时发现了这个管事仍在泰宁侯府中出入?”   朱成钧又点头:“我手下的人见过他,九月初在马市上相遇时,把他认了出来。”   反应慢的官员们到此也露出了恍然之色——按说马市打开门做生意,只要取得了合法的官府行文,谁都可以来,泰宁侯要派家人暗暗赚一笔,也是人之常情。以朱成钧的身份,本来不必要特别关注。   但谁叫泰宁侯此前坑过他。   有过节在前,朱成钧不论出于什么心态,在发现之后去盯一盯都实在是人之常情,不用过多解释,谁都可以理解。   朱英榕正位御座,沉默着往下看去。   对这个反转,他意外,却又不那么意外。这世间的魑魅百态,物不坚牢,他见识得还少了吗?   本来,就没有什么真的靠得住。   泰宁侯与此案的瓜葛已经毋庸置疑,之前那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矛盾之处随之现出了脉络,底下朝官们交头接耳,各种议论一声比一声大。   “泰宁侯居然真的是贼喊捉贼,叫人不敢相信。”   “他这是想干什么,还要报复代王吗?代王坏了他一回事,他就必要也坏一回代王的差事才罢休?”   “我看没这么简单,记得这案子刚闹出来时,泰宁侯就迫不及待地想把瓦剌人全都赶出去,若依他的意思,马市多半也得废止,那瓦剌哪里还安分得下来——”   天子在朝,朝官们终究多了些分寸,议论声渐次低了下去。   朱英榕孤清坐着,缓缓开了口:“泰宁侯,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上。”   泰宁侯目中闪过不甘而复杂的光芒,继而身躯一颓,微微踉跄着跪下了:“陈三——确实是老臣派出去打探瓦剌情形的。”   听得这一声,犹在窃语的三两个朝官住了口,神色皆耸然。   泰宁侯这是——承认了?   虽然已知他撇不清,但当事人认了,毕竟还是令人瞩目。   展见星微微皱眉,她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对,但总觉得以泰宁侯之前那种负隅顽抗,现在就这么松了口,有点过于轻易——不过,朱成钧没有大意吃亏,总是令她松了口气。   “打探?”朱英榕神色未变,重复了这两个字。   泰宁侯低下头去:“是。老臣与瓦剌交过战,最清楚彼等蛮夷素习难改,为此一直放不下心,才想叫人去探一探,但没想到陈三那么冒进……老臣之前一是确实不知,二来,担忧皇上对老臣生出误会——”   他顿了一下,“老臣教导家人不利,皇上要降罪,老臣没有二话。但老臣确实是一心为了朝廷,经此一试,足见老臣的忧心没错!”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居然激昂起来。   展见星的眉头松开又皱起,果然。到了这个地步,泰宁侯还在千方百计寻出借口矫饰自己。   “侯爷,这不是什么试探,而是侯爷为了一己之私,蓄意挑起战衅。”   清冷的声音如芒刺般在背后响起,泰宁侯的眼神紧缩了一下——无它,这一句正切中了他的弊病。   面上并不显露,一方面他实未把展见星放在眼里,失了圣心的近臣危如累卵,又有什么可怕;另一方面,代王穷追猛打,将他逼到这个不得不认的死角,他固然狼狈,但,心底深处最尖锐的那点忧虑反而放了下来。   他还没到绝境,代王虽然厉害,却也不过如此。   “展谕德,你这顶帽子太大了,老夫受不起。”泰宁侯直起身来,目光不经意般向着御座右下首飞快一瞥,而后自然转头,冷道,“老夫已说了,这失察之罪,老夫并不敢推诿不认。”   言下之意,别的就是冤枉他了。   方学士听着这番口舌争论,皱眉沉吟了一下,走到殿门边去。人证正在外面,既有疑问之处,总需审问一下。   名叫陈三的管事被侍卫往前拎了拎,他仍被捆得严实,跪不直,半瘫着靠在朱红门槛上,愣了片刻后,脸上挤出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来,回道:“——是,侯爷说得没错,是小的自作主张,办坏了差事。”   再问那两个瓦剌人,却问不出什么来,他们以为陈三是真的行商,只管出钱交易,究竟还有什么内幕就不清楚了。   殿里起了一阵骚动。   泰宁侯低头,掩去了目中的松弛之色,而旁人的目光则都汇聚回了朱成钧身上。   人是他抓的,案子是他先经手的,现在关键人证很有当堂翻供的嫌疑,自然是要看他。   朱成钧眉梢轻扬——并无喜怒,倒有点兴味的意思,道:“泰宁侯,你说,这个陈三是受你指使前往大同的?”   这还用问吗?泰宁侯愣了愣,回道:“王爷早已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   朱成钧摇头:“不,我没这么说过。”   什么?   泰宁侯又怔住了,朱成钧居高临下的目光停留在他面上,说出了下半句:“我不过问你,陈三究竟是不是你的家仆而已。”   旁听的朝官们听得更糊涂:这有什么区别?   泰宁侯心中一跳,忽而生出种迫在眉睫的危机感。不,不会的——   “我早已告诉过你,我盯了你这个家仆足有一个月。”朱成钧勾起嘴角,木然目中一闪,“现在,该你告诉我了,你说是你指使了陈三,那为什么陈三一开始在大同县衙办理马市行文时,却不是这么说的?”   语意平平的一句话如一记重锤轰然敲在泰宁侯耳边。   敲得他眼冒金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成钧并不关注他的反应,已经转过身,向着御座右下首的位置望去:“木公公,泰宁侯不能答,你呢?”   ……   整个大殿在这瞬间陷入静寂。   只有站在那里的木诚不能沉默。   啪嗒。   是他抱在手里的拂尘掉落,他慌忙伏下身去捡起,又返身向上请罪:“皇上,奴婢失仪了……王爷忽然来问奴婢,奴婢不知何意,吓了一跳。”   上首好一会没有动静。   木诚不敢抬头,硬挨着。他看不见,但朝臣们都目睹了朱英榕的骤然色变。   展见星完全怔住——木诚?怎么会和木诚扯上关系?!   她震惊里忽然明白,朱成钧坚持要上京,根本不是冲着泰宁侯来的,他真正剑指的是木诚这个对朱英榕影响与日俱增的内侍!   她先前那点异样的感觉没错,只不过泰宁侯前后态度的不一致,不是因为他还有狡辩的余地,而是为了掩护背后的木诚,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和木诚的情谊深到足以让他一肩扛下,而是勾结的内幕一旦暴露,将罪加一等。   不过,木诚派泰宁侯的管事去大同边市——交易弓箭?   想及木诚的否认,展见星在这新出现的违和感中,慢慢理顺了思路,眯起了眼睛。木诚也许没有撒谎,他是真的不知道……   以利益建立起的同盟牢固无比,也脆弱无比,没有信念作为基石,便只能拉扯进别的来,以确保彼此坐在同一条船上,船一沉,谁也跑不掉。   御座上,朱英榕苍白着脸,沉沉开口:“木诚,王叔的意思,你当真不明白吗?”   “奴婢不——”木诚有一点磕巴,“奴婢不是不明白,但奴婢实在不懂,为何王爷会有此问,泰宁侯使的人做的事,怎么问得着奴婢呢?!”   他疑问里带着些被冤屈似的愤慨,情绪听上去十分真实,朱英榕一直盯着他,听罢,脸色终于回暖了点,转而望向朱成钧:“王叔,木诚说得也有道理,王叔是不是查错了什么?”   朱成钧道:“我没有查错。我有大同县衙书房书办的口供。”   他手掌翻起,掌心是两张叠起的纸。   展见星禁不住上前一步,她只是心切情势,但朱成钧忽然半转了身,伸直手臂向她递过去:“你念。”   展见星以天子属官,当此时出这个头念一念文书是没什么问题的。她一怔以后,就抬手去接,触到他温热手掌,指尖颤了下。   这瞬间,无人知她多少悸动,纵然危险还未远去,即使满朝朱紫众目睽睽。   她察觉得到朱成钧的目光定定在她脸上,不敢抬头,定了定神,才将那两张纸取了过来,展开。   这确实是一份口供,签字画押一样不缺。   上面明明白白写着,陈三初至县衙时,露的口风是奉了内监中某位木姓大珰的命,前来做点生意,贴补贴补用度。书办听他形容很真,不敢得罪,替他把进入马市所需要的文书办了。从头至尾,陈三没有提过泰宁侯府这个来历。   木诚傻掉了,满脸的百口莫辩:“我——奴婢,这怎么可能!皇上,奴婢和这个叫陈三的一面都没有见过,根本不认识他,怎么可能使唤他做什么事,皇上如果不信,可以让方阁老再去审他,奴婢也愿与他当面对质!”   为了强调自身的无辜,他慌忙着又向泰宁侯道:“侯爷,你可得做个证,奴婢怎么会和你的家奴有关系?王爷不知打哪造这么一份口供来,简直要冤死奴婢了!”   他的辩解实在恳切,但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泰宁侯一张蜡黄而仓皇的脸面。   “……”   说不出哪里的灵光一现,木诚忽然反应过来,惊讶太甚,令他脱口而出:“是你?!”   ……   泰宁侯没有说话。   还能说什么呢?说他怎么机关用尽,说他怎么作茧自缚,还是说他怎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出不了声,展见星适时补了一句:“木公公,这份口供是真的,上面明白写了书办的来历名姓,皇上若允准,传他本人来也不难,绝非王爷生造。”   木诚眼中已要喷出火来。他现在当然知道是真的了,因为他已经明白,算计他的不只有朱成钧,还有泰宁侯,这个盟友不放心他,派人往大同行事时居然掺借了他的名义,以此将他捆在一条绳上,挟制他必须在事后去朱英榕耳边吹风出力——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泰宁侯准备的这份把柄,最终,被别人对他用上了。   “……呵呵。”   泰宁侯苦笑了一声,向着朱成钧道:“王爷谋算人心的本事,老夫愧不能及啊。”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腰杆颓下去,整个人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   **   “皇上,奴婢冤枉——”木诚重新跪下了,声音控制不住颤抖。   他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一刻之前,听见朱成钧不停诘问泰宁侯时他都还不畏惧,因为他相信泰宁侯只要不傻,就不会把他牵扯出来。后来的发展印证了他的想法没错,但万万没想到,泰宁侯不是傻的问题,他是聪明得太过了!   方学士冷眼旁观了一会,冷然出声,“你身为内监,私自勾结外臣,插手边务,冤枉在何处?”   “奴婢不敢,奴婢没有。”木诚想也不想,立刻否认。他不能认,他耗费多少心思,吃过多少苦头,终于爬到了这个位置,怎么可能甘心认输?!   “都是泰宁侯,是他攀诬奴婢——”   泰宁侯忽然抬头,目光嘲讽,嗬了一声。   木诚一顿,他虽恨泰宁侯,也不是不心虚,从前他与泰宁侯来往那些把柄,以泰宁侯为人,天知道留了多少在手里。他下意识改口:“是代王,是代王陷害奴婢,奴婢敢对天发誓,绝没做过那样的事!”   方学士并不信,喝道:“胡言乱语,代王为何要陷害你?”   “因为,”木诚心脏乱跳,脑里几乎是一片空白。针对他的罗网早就织下,他却直到刚刚才醒过神来,完全没有准备对策的时间和机会——   他目光恐惧地游移着,与朱成钧对上。   朱成钧的眼中一片平静,既无急切,也无得色。但不是说他这个人就有多么淡然,他只是看木诚的目光像看一个死人而已。   当然不需要付诸什么情绪。   无穷的恶意陡然自木诚心中升起,他没有亲身与朱成钧打过什么交道,但他们的人生所历奇妙地几度重合,大同,崇仁,京城……   “因为代王要报复我!”木诚眼里闪出光来,绝望又狂热,“皇上,代王嘴上不说,心里早已深恨奴婢,皇上知道为什么吗?”他不要人问,脸颊上的肉抽搐了一下,伸手一指,“为了展谕德!”   方学士直觉底下的话不好听,急急喝止:“皇上跟前,你胡说些什么?越来越荒唐了,还不噤声!”   木诚根本不畏惧他,这一年的风光得意已经让他明白,顾命大臣又怎么样?手伸不进内宫,只要能说动朱英榕护着他,谁都拿他没办法。   “皇上,奴婢没有胡说,”他大声道,“奴婢在崇仁时,代王与展谕德也正在那里,那时候两个人就好得不寻常,先逆贼临川郡王都知道,不然怎么好端端给代王送了两个娈童?代王好手段,用计蒙骗皇上,洗清了自己,但他与展谕德之事,并不是假的!”   朝官们目瞪口呆。   好好地审着案子,眼看快水落石出了,结果审到同僚的风月上去了,还当着小天子的面,这算是怎么回事?   有人想开口发言,但一瞄朱英榕的脸色,又迟疑地缩回了步子。   上首的朱英榕:“……”   他脸色白到几乎透明。   他的老师,跟他的母后,又跟他的王叔——   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恨到说不出话,也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僵在御座上。   于木诚来说,没人喝止他,他就是得了鼓励,他不停歇地继续说下去:“奴婢从前不敢说,怕得罪代王,没想到代王仍然不肯放过奴婢。展谕德失了圣心,代王却以为是奴婢害了他——对了,还有和展谕德同门的户部主事许异,他身世可疑,居心叵测,展谕德不知回避,还一直与他来往——”   展见星忍无可忍,厉声道:“许主事对朝廷一片忠心,如今闭门在家也是循朝廷惯例,他为官以来,所为桩桩件件可查,木公公要给朝廷命官扣罪名,先拿出证据来,所谓‘叵测’和‘莫须有’又有什么区别,这三个字可不够!”   木诚窒住片刻,展见星的口舌之利他不是第一回 领教,这时反应过来占不到便宜,但展见星与朱成钧正立在他面前,看似不再有交集的两个人,却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他蓦然得到了新的提示——   “展谕德教训奴婢的好。”他阴阳怪气地道,“不过代王对谕德一往情深,为谕德至今不娶,这总是证据确凿了吧?说起来,谕德好似也一般呢,怨不得代王冲冠一怒,要拿奴婢为谕德出气了。”   展见星怒红了脸,她已做好最坏打算,并不惧怕木诚再怎么进她的谗言,但木诚走投无路胡乱攀扯,却连朱成钧也扯了下去,朱英榕对这样的事本有心结,若再犯了糊涂,留木诚喘息时间,事态将滑向哪一步,必更加难以控制。   她心思疾转,还在思想对策之际,朱成钧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来:“继续编,怎么停了?”   “……”木诚噎了一下,“王爷不必动怒,奴婢——”   “我没动怒,”朱成钧打断了他,他脸上非但看不出什么怒色,根本就是满不在乎,“你编得还不错,这么多话,喜欢说,到我跟前来说。”   木诚心中有点警惕,但他这一跤跌得太突然,恐惧催生出亢奋,更有愤恨难言,一股气顶着,爬起来向前便道:“不知王爷还有什么指教?奴婢总之是实话实说,没有半个字虚言,王爷就是挟私报——呃!”   他一行说,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刚好走到朱成钧跟前,而后声音戛然而止,这最后一个字再也说不出来。   因为朱成钧手臂一伸,忽然扼住了他的喉咙!   木诚:“——!”   他喉间嗬嗬作响,眼睛一直瞪大,瞪到眼珠快凸了出来——   “阉侍木诚蛊惑君心,结党营私祸乱朝纲,挟私报复构陷大臣,本王受先帝榻前遗命,今替先帝与朝廷,”朱成钧松手,手臂重新垂下,他低头,把手掌在身侧衣裳上擦了擦,才说出了下文,“诛了你。”   砰。   木诚仰倒在金砖上,眼睛兀自瞪得大大的。   他似乎还能听见些什么,还想反驳,他哪里算祸乱朝纲,天子还未正式亲政,他根本都还没来得及做多少事……   最后一点灵识消失。   他再也来不及了。   满朝哗然! 第158章   “护、护驾——!”   不知哪个愣头青朝官颤悠悠地叫了一嗓子, 高大威武的侍卫们自殿外涌入, 朝官队列受到冲击,变得东倒西歪,情势一下子混乱起来。   “这这这真的杀了——?”   “杀得好!快让我看看,到底死了没有——”   “哎呦,谁踩本官的脚?!”   乱糟糟的喧嚷里, 方学士被惊回神,立即喝道:“乱什么, 都镇静下来,不许胡乱走动!当值的御史呢,把喧哗的人都记下来,送呈吏部,算入岁终考绩!”   顿了顿, 又转向侍卫们:“此处没有刺客, 不必护驾, 尔等退出去, 在殿前当差即可。”   侍卫们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朱英榕仍高居御座,左近并无可疑人等,犹豫片刻后, 在统领的带领下, 如流水般又退了出去。   但未及全退,走在最后的统领半只脚还卡在门槛内之际,猛然一声稚气尚存的尖厉叫声响起:“站住!将——”   朱英榕惊喘着, 手指也剧烈颤抖,但仍坚持着指向了下面,“将代王——”   “皇上!”展见星脑中近乎空白,凭本能喝出口,她不能让朱英榕将处置的话说出来,天子一言九鼎,哪怕是错的旨意也一样,局面将很难挽回。   “请皇上三思。”她跪了下来,伏地恳求。   “……”   朱英榕不只是手指颤抖,他全身都开始抖,眼睛直瞪瞪地,道:“好,你好。来人,将代王与展见星一起打入——”   “皇上。”   他的旨意再度被打断了。   “……方先生?”朱英榕循声看去,瞳孔缩了一下。   朝官们炯炯的眼神都跟着过去。方学士闭了下眼,喉间吞咽着,费力地咳嗽了一声。   他的病一直没有大好。   他重新睁开眼来,眼中疲倦非常,也清明非常,与朱成钧对上。   朱成钧眉目不动。   事实上从他扼杀木诚后,无论殿里殿外乱成了什么样子,他再没有动过。   “代王目无纲纪,胆大胡为,惊扰圣驾,其心既妄,其行也无状——”   方学士缓缓出声,一个个罪名报出来,朝官们不觉屏住了呼吸,等着听他得出的最终判决。   “着禁军即刻驱逐出京,遣送封地,无诏不得踏出封地一步。”   展见星蓦地抬头:“……”   她一颗心如被丝弦系紧拉起,忽然弦断,重重地落了下来。   与她相反的是,朱英榕本来手指已放了下来,此刻不可置信地将眼睛重新瞪大:“——!”   这算什么惩罚?!藩王无诏本来就不得入京也不得离开封地!   他心里明白,但惧极怒极惊极,诸般情绪冲到了顶,话都堵在心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学士没有旁顾,他的身躯苍老而又有一种坚韧挺拔,冷冷地对着朱成钧道:“代王,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冲撞圣驾吗?那本官可不能容你了!”   朱成钧与他对视片刻,收起了目中的意外之色,道:“知道了,我走便是。”   他没再看任何人,转身便向殿外去,背影疏淡离尘,居然吸引了几个朝官看得回不过神——事了拂衣,可真痛快利落啊。   朱英榕的感觉就很不好了,近侍的尸体还横在底下,朱成钧的背影越去越远,他一阵头晕目眩,向后歪倒:“……”   “皇上!”   “皇上!太医呢,快叫太医来!”   **   午后,乾清宫。   太医收拾了医箱,走出殿外。   守候的几个重臣们忙拥上前去相问,太医一一回答:“皇上没有大碍,只是一时急火攻心,方至如此。如今已经醒来,下官开了安神方,皇上服下后,就无事了。”   重臣们方松了口气,放太医离去,又想入内请见。   内侍进去通传,很快出来:“皇上有旨,今日谁也不见,诸位老大人们,请吧。”   这话在方学士意料之内,他沉重地道:“那老臣就等皇上愿意见时,再来请罪。”   他返身要走,脚下踉跄了一下,旁边的闻天官伸手扶了一把,方学士脚步又顿住,望向丹陛下孤零零跪着的一道身影,道:“——展谕德这里,皇上可有旨意?”   内侍也看了一眼,回道:“皇上说,展谕德愿意跪,就由他跪着。”   方学士默然。   闻天官低声道:“走吧,这时候劝不得,皇上连你我都不见……前面还有一摊子事要收拾呢。”   方学士也明白,叹了口气,在他的搀扶下举步离开。   风渐起,天际云涌,遮蔽了日头,天色阴了下来。   展见星一动不动地跪着。   朔风刮在身上,寒可透骨,单薄的棉衣抵御不住,不多久她的手脚都出现了僵意。   “咦,下雪了?”   露台上传来内侍的惊讶叫声,很快被另一个内侍阻止:“嘘,瞎嚷嚷什么,皇上心情正差,别说下雪,就是下刀子,你也给我憋着。”   “是,是。”   另一个内侍探出手来,等了片刻,嘟囔:“还真下了……这天变得可真快。”   先前说话的内侍小声道:“哥哥,下面那个怎么办——要么叫他回去?皇上今儿肯定不会搭理他了,跪也白跪。”   “白不白跪是你说了算的?”另一个内侍白了他一眼,“从今往后,咱们可都缩着脖子,少揽事吧。若不然……木公公那样又有本事又得圣心的,还不是像个鸡崽儿一样,说没就没了。”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压得低不可闻。   先说话的内侍颤了颤,又忍不住:“代王好大的胆子,听说是当着皇上的面就——才把皇上吓着了。”   另一个内侍哼了声,带着怨气:“你我这样的人就是命贱,又有什么法子。”   “那就这样算了?不能吧,代王这么大逆不道——”   “当然不能了。不然你以为底下那个跪什么?指着求情呢。”   另一个内侍翻着白眼,还想说句什么,忽然顿住,伸长了脖子一打量,忙就迎下去。   翩然落下的细雪中,一行宫人簇拥着一顶宫轿行来。   “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   内侍们纷纷下跪。   姿容端丽的钱太后坐在轿中,眉心拧出焦灼,开口问道:“皇上怎么样了?太医来看过了吗?要不要紧?”   好一段时日了,钱太后一直深居浅出,似乎与天子间生出些说不出的微妙的隔阂,但毕竟是天子生母,内侍们也不敢怠慢,忙将一个个问题都回禀了,直到见钱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下轿要步入宫内,才迟疑地拦了拦:“启禀太后娘娘,皇上说……现在谁也不见。”   钱太后默了一下:“包括本宫吗?”   内侍不敢回话,奔进去传报,片刻后,只听里面一声脆响。   里外所有人噤若寒蝉。   钱太后眼睫一颤。   内侍磨蹭着出来了:“奴婢回禀娘娘,皇上、皇上龙体不适——”   钱太后的面容已恢复了平静:“知道了,那叫皇上好好休息罢,你们好生伺候着。”   内侍松了口气,忙答应下来。   钱太后返身要走,又顿足回头:“今日之事,不许有一字传出去,都听见了没有?”   小天子赌气,不但将母亲拒在门外,还摔了杯盏,传扬出去必要妨碍圣誉,内侍们知道厉害,忙都跪下,赌咒发誓地应了。   钱太后步下玉阶。   宫人伸手要扶,钱太后摇头,向一旁趋了两步,目光垂着,落到那个跪伏的身影上。   那身青色官服已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钱太后掩去心中所有思绪,淡淡开口:“展谕德,你先回去吧。皇上若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多大的过错,也没有罚讲官跪在雪地里的道理。”   跟在后面送行的内侍听着话音,小心翼翼地道:“娘娘,皇上没有罚展谕德,是展谕德自己要跪的。”   钱太后眼中划过诧异,展见星动了动唇:“……太后娘娘,臣有要事禀报。”   她冻得这一阵子,说话已不太利索,但语意仍然坚决,抬起头来,睫毛一眨,挂在上面的一小片雪花化开,好似一滴泪珠。   钱太后不敢细看,别过眼去,道:“——什么要事?皇上受了惊吓,需要静养,过几日再说罢。”   今日肯定是见不到朱英榕了,明日,后日,也许都见不到——展见星人冻僵了,心里清醒,朱英榕很有可能再不会见她,给她开口的机会,而直接用一纸贬书把她打发到千万里外。   “臣——”她俯下身去,“请奏太后娘娘。”   **   雪花飘得大起来。   乾清宫内温暖如春,鸦雀不闻。   朱英榕倚在床头,一个内侍跪在地上,用最轻的动作收拾着翻倒的药碗。   是才送进来的安神汤。朱英榕不肯喝,内侍劝了两句,朱英榕发了脾性,抬手就摔了,现在内侍大气不敢出,唯恐再招了他的不痛快。   朱英榕的目光扫向当地的熏笼,炭火暖意融融,他的目中阴沉得不见底:“他还跪着?”   他忽然开了金口,内侍吓了一跳,仓促间忙回道:“——皇上问展谕德吗?不在了,先前太后娘娘来,带走了他。”   朱英榕一僵:“你说什么?!”   他怒意勃发,内侍吓得结巴:“是、是——奴婢是说——”   朱英榕已不要再听他说什么了,迅捷下床,自己胡乱把鞋穿上,一阵风般就往外走。   “皇上可不能这么出去,仔细受寒——”   守在外面的内侍们被惊动,手忙脚乱,拿手炉的拿手炉,拿氅衣的拿氅衣,一窝蜂地追在了后面。   **   雪越下越大。   城墙上都覆了白。   城墙下,一行人正要出城,有人冒雪送别。   “王爷,”追上来的青袍官员气喘吁吁地躬身,“王爷留步,方阁老命下官来,送王爷一程,与王爷说几句话。”   朱成钧在马上回身,脸庞半掩在雪白裘帽里,乌眉微扬。   城门处本来十分热闹,但因下了雪,人都各处避雪去了,连守门的门卒都搓手跺脚地缩在门洞里,青袍官员左右望了望,就放心地拱手道:“阁老说,此番朝堂乱象,全仗王爷破局,也只有以王爷身份,方能行此作为;从前是他误会了王爷,不知王爷是敢于担当,心地无私之人,有得罪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朱成钧点了下头:“哦。还有话吗?”   “阁老请王爷放心,皇上那里,阁老一定尽力斡旋,只请王爷回到封地以后,这阵子谨言慎行,免得再受小人攻讦。”   方学士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但悍然扼杀天子近侍是何等大逆不道之举,绝不会就此轻巧揭过,危机,才刚刚开始。   这个道理朱成钧自然明白,他又点点头:“嗯。替我多谢方先生了。”   说完他犹不动弹,目光定定地把那青袍官员望着,官员愣了愣,不知他在等待什么,不过他的话倒真还未说完,就接着道:“——对了,还有展谕德,阁老说,请王爷不必担忧,展谕德本来深得皇上信任,只是因为木诚挑拨,才受了些磋磨。”   “如今木诚已经伏诛,皇上圣明,身边少了小人言语后,自然能重新明辨忠奸了。阁老也会照看着,免得叫展谕德吃太多亏。”   说着话,官员忍不住带些好奇地往朱成钧面上打量,先前形势乱得人都没想起来,如今回想,这位王爷和展谕德到底……是不是有点什么啊。   他没看出什么来,因为朱成钧已经掩好裘帽,返身领着一队人,策马而出了。   马蹄声得得,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浅印,又很快为落雪覆去。   **   咸熙宫。   七八个宫人被侍卫堵了嘴,抖索仓皇着往外走。   隔着窗,钱太后柔和又带点紧绷的声音传了出来:“展谕德……你让本宫将人全部遣出,究竟有什么要紧事说?”   走在最末的宫人隐约听见,再扭头一望窗下站着的半大明黄身影,心如死灰。   这时候就是声张也晚了,寡居太后与青年臣子独处一室,被天子堵了个正着,他们这些人,统统都是个死。   屋内的人一无所觉。   “敢问娘娘,还记得当初在郊庵里,与臣的允诺吗?”   钱太后怔了下,声音再响起来时,带着怀念之意:“当然记得。展谕德,你有什么事要本宫帮忙,尽可直说。”   里面安静了一会。   朱英榕皱着眉头,忍不住又往窗边贴近了点。   旋即他听见了钱太后微颤的惊呼:“你——你做什么?你不能——这是死罪,你快把衣裳系上,我、我恕你一回!”   朱英榕血气上涌,眼前一黑!   他手足冰冷,发着抖要往前闯到宫门里去,但怒极攻心,一时居然迈不动步子,而钱太后更尖利的惊叫声跟着响起来:“你,你——!”   与之前比,这一声里,是纯然的惊怖。   展见星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因受了寒,有点低哑:“如娘娘所见,臣以女身科考为官,欺君罔上,臣不敢狡言多辩,自会去向皇上请罪。但此皆臣一人之过,与臣母亲毫无干系,请娘娘施以援手,保臣母亲一条生路。”   “一应罪责,由臣一人承担。”   作者有话要说:  星星的第一百步。   *   这本我真把大家坑死了……还有一章,或者两章。番外另计。 第159章   风停了。   雪密密地下着。   “哈……”   屋角一缕檀香缭绕而上,钱太后怔怔地坐着, 好半晌, 从喉间发出一声动静,似笑, 却一片哀意。   “原来我一直都叫错了。你不是展哥哥, 而是——展姐姐?”   展见星已经掩好了衣襟, 垂目道:“臣死罪。”   钱太后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打量着, 此时再看, 钱太后打心底都生出奇怪来:从前,她为什么没有想到过?   明明是这样柔和的脸庞,清隽的眉眼,一管鼻梁比她还挺秀,唇色因冻得有些发乌,更添两分脆弱。   这副模样混迹在朝堂中, 天南海北, 从外任到中枢, 十年之久——居然从未引发过一点怀疑!   哪怕是卷入某些不太好说的传闻里, 非议的都只是“男色”。   是众人都瞎吗?   不, 当然不是。   这个假竹马, 从没在人前流露过一丝属于女子的柔婉,直到此刻,这副肩背还是绷得挺直, 嘴角抿出的线条沉稳,与那一身青色官服相得益彰。   这是件多么荒唐的事啊。   “哈哈……”   钱太后颤抖着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角流出了泪。   她又是个多么荒唐的人!   连同她这一生,都像个笑话。   “娘娘……”   展见星低低出声,没有人喜欢被欺骗,钱太后会恼怒理所应当,但她的哀伤又如此显而易见,竟已凌驾在震愤之上。   她不能说她不明白,她欺骗的不只是钱太后的认知,也是钱太后的感情——纵然后者绝非她所愿。   她想予以安慰,可失了语,不知能说什么。   钱太后也不想听,说什么都无法慰藉她此刻的怒与痛,而迟一步地,更有一层不可免的丢人情绪席卷了来,搅和在一起,乱成一锅粥,飞快隔了夜——馊了!   她拿帕子挡住脸,既是拭泪,也是难以面对。好一会后,终于移开手时,仪容已经大致恢复,只有一双仍然通红的眼眸透出之前情绪的激荡。   她往下瞪去:“当年我头回见你,你已是小子模样,为什么?”   展见星略微松了口气,道:“臣幼年丧父,宗族跋扈,叔伯无情,臣与母亲皆是女流,难以存身,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词句简洁,但已足够钱太后明白,身为女子的艰难,钱太后又怎会不清楚?如她父母双全,却仍是糊里糊涂地走到了这个境地,往回想去,竟没有哪件事能由她做主,爱恨痴嗔,皆受造化摆弄。   钱太后出了会神,方再度开口:“那后来呢?你欺君科考也是因此?”   “不。”展见星道,“这是臣自己的愿望。臣体会到了男儿的自由不受拘束,不愿再做回女子了。”   说到这个她很坦荡,从她跪下起,就已置生死与度外,又何惧抒一二胸臆。   “……”   钱太后恍惚了一下,这副语声,这身胆气,哪里有丝毫女子之态?   “——你倒是说到做到。”钱太后嘲讽一笑,也不知是笑别人,还是自嘲,“那现在又何必揭出来?木诚已死,你安全了。”   提到木诚的死,钱太后的口气里终于透出一点痛快,一个阉竖借着把柄拿捏得她这么久动弹不得,她焉得不恨。   “娘娘,木诚虽死,他进过的谗言却没有跟着消逝,仍存在皇上心中,将皇上困住。此事有臣的责任,臣不能不做这个解铃人。”   顿了下,展见星又恳切地道,“从此以后,娘娘与皇上之间的心结也可以解了,娘娘不必再为此忧烦。”   她是想安慰钱太后的意思,但钱太后并不领情,脸色没有丝毫回转,眼神还更冷了点,道:“我已经忧烦了这么久,也不过如此罢了,我倒宁愿——”   她微微一咬牙,一句不甘话语直冲出来:“宁愿你不要告诉我!”   她宁愿承受朱英榕的猜忌和疏远,宁愿不知道这个真相,宁愿被欺骗到底,因为深宫无边寂寥里,这是,她唯一瑰丽的梦啊。   现在,梦碎了。   ……   展见星怔住。渐渐地,她的眼圈也有点发红起来。   她跪在乾清宫外的时候没有动摇,向钱太后坦白的时候也没有动容,但这一刻,她有点忍耐不住。   她与钱太后其实没有过什么亲密交集,曾经隔着千山万水,后来又隔着重重宫墙,所有一切,只在钱太后的想象里不断加深,她是如此沉醉,又是如此,别无选择。   如果钱太后能像寻常姑娘一样嫁个殷实人家,此后夫妻和满,儿女成行,早已过上自己的家常日子,又何需将记忆中的少年翻找出来填补心中空虚。   展见星自己科举,为官,拒绝世上最真挚的情意,到今日殉道,每一样皆出自她本心,她与钱太后相比,已算是最大程度地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但她心底就没有过痛苦和疑惑吗?   ——为什么?!   每一个男人都天经地义可以走的路,她要牺牲,要伪装,要冒着性命之危,像个亡命徒,在刀尖上踮足。   没有任何一本所谓的圣贤书可以给她解释,她比男人究竟差了什么,天生苦乐,要由他人。   只因为她是女子吗?   这没有道理。   “……你,你哭什么?”   钱太后的表情有点乱了,展见星其实没有发出动静,只是静静两行泪流了下来,但唯其那种安寂,令她没来由地感到震动。   展见星道:“臣哭臣与娘娘,所求不同,却一样的求而不得。这世道,待臣与娘娘不公,臣不服。”   “臣希望待臣去后,也许百年,也许千年,世间能变得不一样。”   “……”   钱太后失语。   好半晌后,她回过神,发现心内空荡荡的,也许是疲倦,也许是别的,令那些伤痛震怒都不知去了何处,只余下些怅然若失。   这股惘然令她的面颊也静静湿了,她这回不想擦,慢慢站起来,道:“也许吧。”   顿一顿跟着道,“你要见皇上,就去见吧。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食言,你母亲,我会替你保下。”   终于听见这一句,展见星心如覆雪,一片安然静谧,她要伏地道谢,但这时,帘子掀了起来。   稳稳的脚步声到她跟前,明黄色的半大身影在她的震惊里,向着她先一步躬身,拱手。   “先生,朕错了。”   **   雪势终于转小。   天地间一片皑皑,宫人与侍卫落后约十来丈的距离,默默地跟着。   朱英榕将兜帽放下,任由雪花打着旋儿落在脸上,他感受着那凉意,笑着道:“先生,朕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不过先生不能怪朕,就是神仙也想不到吧。”   展见星跟在旁边,低头道:“是臣胆大妄为,干犯欺君之罪——”   她有点说不下去,因为朱英榕从忽然现身以后,没有表现出一点被欺骗的恼火,相反,他看上去心情简直好得不得了,完全回到了从前他们还没有因木诚而生出芥蒂的时候。   倒是展见星一下子还调整不过来。   “对,是先生骗了朕,”朱英榕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都仍是很轻松的,“那么朕之前对先生的无礼,先生也不要跟朕计较才好。”   展见星道:“臣不敢。”   朱英榕话多得很:“先生,你真厉害,这么多年,居然滴水不漏。”   这话展见星难答,卡壳片刻,只好道:“是臣的错。”   “除了先生的母亲,再没有人知道先生是女儿身了吗?”   展见星道:“回皇上,是。”   “代王也不知道吗?”   展见星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是,代王不知道,臣从未与他说过。”   她没说谎,朱成钧是自己看出来的。   朱英榕仍在笑,哈出一团白气:“朕不信王叔这么笨。泰宁侯与木诚一直污蔑王叔好男色,王叔从来不承认,朕现在懂了,王叔没有骗朕。”   他口气自在,但展见星的掌心里悄然渗出了一点冷汗,她对朱英榕寄予希望,有预想到他没了木诚在侧之后,能够慢慢清醒过来——但没想到,他醒得也太快,太要命了!   这迫使她豁出脸去:“皇上误会了,若照皇上的意思,代王早知臣的身份,又怎么会放任臣抛头露面在朝堂上,早已借此要挟臣辞官了。”   “先生说得有道理。”朱英榕笑了一声,“不过,先生回答朕,王叔究竟为什么要以雷霆手段,直截了当杀了木诚呢?木诚有那么碍着他吗?”   ……没有。   事实上,区区木诚对朱成钧构不成多大威胁,从朱成钧自身的利益来说,他要对付木诚,完全可以缓缓图之,没必要用这么激烈的手段。   等不了的是她。   木诚对她的威胁,已经致命。   她敛下眼中无数思绪,道:“王爷是为了朝廷与皇上,斩断木诚乱政的——”   “朕知道,朕没说不是。”朱英榕笑道,“但是先生,朕之前可不会这么想。”   他敏锐得惊人,也坦然得惊人,“王叔当着朕的面,杀了朕的近侍,算他一个谋反都不为过。朕现在被方先生管着,不能拿王叔怎么样,但朕总有亲政的一天,王叔往朕心里扎了这么深的一根刺,到那时,朕还会容下他吗?”   他偏了头:“王叔是为了朕好,但王叔的风险,不是为了朕冒的,先生,朕说的对不对?”   展见星:“……”   她只有无言。   朱英榕的话多得说不完,他又道:“先生不要不承认,也不要说不知道,你倘若不是因此生出忧虑,又何必在木诚死后坚持说出自己的秘密?”他不等展见星解释,摇了下头,紧着就道,“先生和母后的话,朕听见了,但朕以为,此一时彼一时,先生已没有必要将自己置于绝地,木诚死了,没人再对朕嘀嘀咕咕,朕耳根清净,多近贤臣,早晚会明白过来的,用不得非得先生用性命唤醒。”   “先生真正想让朕明白的,是木诚是这样一个卑劣无耻的小人,王叔杀他,全因他自有取死之道。王叔留下的这根刺,先生要替他拔/出来,是不是?”   “……皇上,”展见星淡淡笑了,她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臣先前禀与太后的话,也是肺腑之言。臣食君禄,当分君忧,臣侥天之幸,偷来这十年,既全了心愿,就当恪尽职守,至于臣个人的生死荣辱,倘若臣生畏惧,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踏出家门。”   朱英榕怔了怔,哈哈笑了一声:“先生,难怪母后对你——”   他没有说完,但能说得出这半截,也显见得心结尽去,过了这么会工夫,乾清宫已然在望,他大人似地负了手,往前走去,嘴巴不停:“先生,朕现在可以告诉你,如果令朕与母后生出误会的是别人,朕不会这样失去理智,受木诚的愚弄,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但如果这个人不是先生,朕也不会留有一分克制,先生也许不相信,朕始终只想将先生外放,没想过要先生的性命。”   展见星被他的话带回了从前在文华殿那些安宁时光,心中倏忽涌上许多感触,她微笑道:“臣相信,多谢皇上宽宏。”   朱英榕补充:“朕现在也没想过。”   展见星震动抬头。   庞然宫殿静静矗立在雪中,朱英榕抬头望了一眼,迈上两级台阶,转过头来——他这个高度,差不多正可平视展见星:“先生待朕的一片赤诚用心,不因先生是男是女而有更改,先生哭世道不公,朕为天下之主,倘若愿意给先生开一道法外之门,先生愿走,还是留呢?”   展见星立在雪中,久久没有回话。   短暂的晕眩过后,她恢复了平静。   伴君如伴虎,小天子这头稚虎,已经长出了爪牙,他将她与朱成钧之间的关系点得清清楚楚……也许他自己还没有察觉,但他不是真的容许身边有她这样颠倒阴阳的存在,她也不会认为他真的在给她选择。   如果她坚持,这一次,赔上的还有朱成钧。   她躬身,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遥遥跟随的宫人侍卫们一直听不见他们的对答,直到这时,忽然听见朱英榕在阶上朗声而笑。   一道金光刺破云层,洒落下来。   雪停了。   三天以后,朱英榕终于宣召内阁,给了方阁老一封旨意。   是允许展见星辞官的御批,方学士试探着求了求情,朱英榕坚不改口,方学士叹气犹豫了一会儿,只好捧着旨意出去了。   方学士并不以为展见星会自己辞官,必然是她替代王求情,惹恼了小天子,导致丢了官——但朱英榕也算是给了老师体面,没直接把她罢官,而且回到内阁,方学士让人把吏部闻尚书找来,要与他商量之际,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这封旨意上只免掉了展见星五品谕德的官职,但没有提到讲官这个差遣。   国朝官职是个极复杂而完善的体系,正常来说不可能出现这种缺失,现在出现了,也就是说,展见星虽然从官身变成了平民,但她离奇地仍然拥有给皇帝讲读的权力,倘若她要以此继续当差,恐怕除了朱英榕本人之外,还没人能拦得她。   两个老臣面面相觑:“……”   难道是小天子旨意下得少,不熟练,给写漏了?   闻尚书试探着道:“——要不去问问?”   方学士闭了眼:“要去你去,我不去,皇上下了旨,怎么说怎么办罢了。代王那事还没过去呢,老夫不触这个霉头。”   闻尚书盯他一眼,咳了一声:“说的也是。皇上的意思,你我照办就是了。”   把圣旨捧着,若无其事地溜达着出门走了。   不过方学士还是躲不掉,又三天后,朱英榕再度把他召去,给了他另一封旨意。   这一封就让方学士脑袋一晕,差点栽倒:“太、太后的义姐?!”   朱英榕自然点头:“对。朕想王叔将近而立了,还没立王妃,府里空虚得不像个样子,朕这里有合适的人选,正可成全王叔。”   这是成全?!   这分明是报复吧!   钱太后当太后是个年轻的太后,但要是作为待出阁的姑娘——她的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义姐——怎么算也该比钱太后年纪还大——说不定都三十了!   给堂堂王爷硬塞这么个老姑娘,是唯恐代王不反吗?!   方学士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皇、皇上,老臣知道代王行事莽撞,皇上心里有气,尽可下旨训责,但——但不能这么羞辱他啊!”   朱英榕道:“方先生想多了,朕好好的,怎么会想羞辱王叔?”他摸了摸下巴,安慰他,“先生依朕的意思就是,朕担保王叔不会生气。”   那是不会生气,可能直接就把反旗竖起来了——方学士想一想就觉得心力交瘁,他纵然对朱成钧已经改观,但多年识人知人,心底始终保留朱成钧危险性那一面的认知,小天子这简直是——   亏他想得出用这种法子来报复人!   方学士坚决不肯奉诏,与朱英榕打了好几天擂台,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因为他此前放走朱成钧,固然是勇于担当,但在朱英榕那里也记了一笔,方学士自己的小辫子被揪出来,就力不从心了。   寄托了方学士一万个忐忑的赐婚旨意终于下达的时候,展见星已经带着徐氏,轻车简从地来回到了大同。   她曾经千方百计想要逃离这座城镇,但最后,她辞官归故里,归的还是这座城。   展见星在城门口出了一会神,徐氏不解催她:“星儿?我们进去吧。那房子不知怎么样了,这么多年没住人,要先打理打理,再拜会拜会邻里——”   徐氏兴致很高,展见星辞了官,起码以后不用担心哪天被发现丢掉性命了,因此她倒是满心欢喜。   展见星回神,道:“娘,你先回家吧,我——想出去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章是下章,写好了,我修一修就更。 第160章   展见星过大同而不入,返身在冬日里一路向南, 经太原, 过平阳,到潞安, 她遵守了对徐氏只是“走走”的承诺, 没有走出山西行省的边界, 但这一走, 走了四个多月。   年都是在潞安驿站里过的。   因为朱英榕那封免官免一半的神奇诏书, 吏部算不清她现在究竟算官还是民,索性行了方便,没收她的告身,她出行在外仍然可以选择落脚在当地驿站,安全性上强了不少。   不过也很冷清。   大过年的,能回家的人都回去了, 展见星滞留驿站, 还引得留守的两个老驿卒背地里嘀咕了几句。   老人家耳背, 嗓门不自禁地大, 展见星隔窗听见, 是把她当成个因丢官而无颜回乡见江东父老的倒霉蛋了。   她失笑, 这话对,也不对。   她不是无颜回,是……说不出来的一种近乡情怯, 也可能还存有两分遗憾与不甘。   如果在话本里,这已算是个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 她不必要付出性命就令天子清明,钱太后的名声没有受到影响,母亲欢欢喜喜,她志向也算酬过——   但她的人生不会像话本一样就此结尾,她还在继续。   怎么继续呢。   她有点茫然。   这茫然令她怯步于大同城外,令她走遍山西,她不想离大同太远,可也不想马上回去。   爆竹声息了下去,年过去了,展见星慢吞吞动了身,往回向太原去。   不论她心底在较什么劲,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她一个城镇一个城镇慢悠悠地过去,在京城这几年固然身在中枢,可也脱离了百姓民情,她知县出身,难得有机会,习惯性地想要观察一下。   真正走到太原府城的时候,已经是春暖花开了。   府城里很热闹,大约是哪个大户人家有喜事,许多人都拥着去,中间夹了不少小孩子,蹦着跳着说去抢喜钱,展见星捎带听了一耳朵,原是当地的翰墨大族唐家当家人过六十大寿,因是整寿,办得很隆重,外面有流水席,还隔一个时辰就往外散一回添寿钱。   展见星沉吟了一下,这户人家听上去有点耳熟,说不定还曾与她有过渊源。左右无事,她夹在孩子群里晃悠了过去。   正赶上巳时的添寿钱。   “喂,说你呢,没看见你旁边一个娃娃都被你推倒了,这么大个人,和个毛孩子抢铜钱好意思吗!”   青年的大嗓门响彻府门前的那块地,一边说着,一边抢进人群里,把那哇哇大哭的孩子拎起来。旁边小厮连忙又抢着保护他:“哎呦,少爷,这事小的们来就行了,可别叫他们连您都踩着了——”   又有个小厮往孩子手里塞了把钱:“别哭了,拿着买糖吃去吧。”   那娃娃年约七八岁,手很小,只攥着了五枚铜钱,但也惊喜得瞬间止住了眼泪,欢呼一声,又怕别人抢了他,忙惦着小脚飞快跑了。   “这小鬼灵精。”青年看在眼里,笑斥了一声,端好簸箕,又要往外撒钱,忽然心有所感,向着人群外围一望,望见了展见星含笑的眼。   “你——星星?!”   **   展见星与唐如琢坐到了唐府后院的一处小花园里。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展见星被贬为知县那几年,唐如琢这个传胪顺理成章进了翰林院,及到展见星任满回京,唐如琢却又外放去攒资历去了,以至于从殿试之后,这么多年两人方才重逢。   这还是赶了巧了,唐如琢一任做满,卸任回京待缺,唐父寿辰正在此时,他才能回家给父亲贺寿。   旧友再见,很有些话说,唐如琢比当年沉稳了些,他对展见星的辞官表示了惊讶,不过看出来展见星有难言之隐,惋惜了两句,没追着问,话题散漫地绕来绕去,绕到了朱成钧身上。   “见星,”冷静以后,他的称呼也变得成熟了一点,“代王杀木诚的时候,你在不在场?我听说,是咔嚓——一下,就把木诚的脖子扭断了是不是?”   展见星点头默认。   “哇。”唐如琢惊叹,“代王真厉害,可惜我没见着。我回来听我爹说的,他可高兴了,说代王杀得好。”   展见星有点意外地发现这似乎还是个热点话题,从年前一直到现在没有散温,当然这与太原也是军事重镇,本地人更知战事之可怕有关系,木诚善进谗言还好说,他搅和进了泰宁侯和瓦剌的“交易”里,边地人那是恨不得把他再扒出来抽上三百鞭。   从唐如琢这里,展见星也得知了泰宁侯的后续,他已被削职流放,同时关内的瓦剌使者们都被赶了出去,今年朝贡与马市都停止,算是对瓦剌的警告与惩罚。   两人说着话,不觉小半个时辰过去,有下人来催,说前面筵席开始了,请少爷出去会客。   在唐如琢的力邀之下,展见星也蹭了一杯寿酒,唐如琢回到前面以后忙得不可开交,展见星不欲麻烦他,坐至席半,召来小厮请他代为辞别之后,就悄悄离开。   小厮客气地引着她往外走,沿途都十分热闹,主家,宾客,下人,一派欣荣之态,这是大族的底蕴。   两个抬着大筐蔬菜的妇人贴着墙边往里走,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拦住了,斥道:“嘿,你们怎么走这条道上来了?这是招待客人的地方!”   其中一个妇人弯腰陪笑:“厨房那儿的角门被油车堵住了,这些菜食赶着用,周大娘叫我们从前门赶紧送去的。”   管家皱皱眉,挥手:“那快去吧,小心些,别碰着人。”   展见星停住了脚步。   她盯着筐后没说话的那个妇人,没想到——居然能在太原碰见第二个熟人。   小厮不解问道:“爷,怎么了?”   那两个妇人本来已抬筐要走,听见问话,下意思望过来一眼,然后,没说话的那个妇人就怔住了。   “展伴读。”   时至今日,还能这么称呼展见星的,只有代王府旧人。   离开了唐府的喧闹,她们现在走在一条小道上,展见星应道:“春英姐,没想到你还活着。这太好了。”   妇人——春英笑着,低头挽了下头发:“我也没想到,我命贱,可也命大。”   “那时候,我以为我死定了……”   春英缓缓地叙说起了当年代王府惊变的那一夜,她以剪刀捅杀朱成锠之后,吓丢了魂,凭本能在众人未知觉前逃出了代王府,缩在城门口等到天亮,又逃出了城,回了家,然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像只能等死。   丈夫铁柱想带着一家往远处逃,但王孙遇刺是何等大事,代王府已经派出人马在全城搜捕,他们一家老弱妇孺,根本动弹不得,一冒头,就是自投罗网。   他们走不出城,可也不敢呆在家里,因为代王府肯定第一个就要搜过来,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地在天地间等死,那时春英的双胞儿子还小,孩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被大人的惊恐吓到,哇哇哭了起来……哭声引来了附近小荣庄的陶庄头。   令春英一家完全没有想到的是,陶庄头发现他们以后,没有把他们上报上去邀功请赏,而是把他们藏了起来。   陶氏疯狂想挖出杀害丈夫的人,但她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自己的陪房居然会跟她作这么大的对,于是搜来搜去,始终没有把春英搜出来。   再之后,就是朱成钧奉旨归来。   陶庄头颠颠地立刻就去求见了。   他不是真有那么大胆子和那么大善心,想帮春英,而是为了投机,他意识到朱成锠一死,代王府极大可能将由朱成钧做主。   “……陶庄头把我们送给了九爷,我以为我们还是死路一条。当时九爷有点不耐烦,问陶庄头,留这麻烦干嘛?我听见,心都凉了。”   “九爷说了这一句,就走了。我们又只能等死。”春英的眼神亮起来,“结果等着等着,陶庄头给我们拿来了新的路引,撵我们走。”   展见星忍不住微笑,她的眼神也发着亮:“九爷救了你们。”   春英道:“对。”   她又缓缓说着:“我们应该走远一点的,但带了两个孩子,婆母受了惊吓,一直病着没好,走到太原时,实在走不动了,只好暂时在这里落脚,后来婆母过世,二宝又生了病,一直攒不出钱动身,就耽搁到了现在。”   展见星理解,普通人家,生存就是这么难,一文钱都能逼死人,她与母亲千里扶棺,有过更艰难的日子。   春英并没有什么悲伤,她倒是又笑了笑:“现在好了,大宝和二宝大了,我也能出门干些活计,贴补贴补家计,不用只累铁柱一个人了。”   展见星望着她面上的希望,诚挚地道:“春英姐,以后会更好的。”   春英抿嘴道:“嗯,我也这么觉得,多谢展伴读吉言了。”   展见星暗自往袖子摸了摸,倒出钱袋里的大半碎银,塞去春英手里,春英一怔,连忙推脱,展见星早已退步摇头,一笑,大步跑开。   春英不好公然在街上追逐一个“男子”,赶了两步,追不上,只好跺跺脚,把碎银小心收好,对着展见星的背影福了一礼,然后抹了下发红的眼圈,转身慢慢走回唐府。   展见星疾步跑出了城。   她少年时也不曾有过多少这样纵情任性的时候,真到城门口时,已累得气喘吁吁。   但她心情很好。   她扶着膝盖,歇了好一会,待气息喘匀,方直起腰来,走去停在附近揽客的驴车,选到一辆去大同的,扶着车板跳了上去。   春风拂在面上,沿途陌上花开,如一副徐徐展开的锦绣图卷。   她想回去了。   春风也拂过大同,拂过代王府的重重宫殿,拂在王府门前摆着的一套桌椅上。   这套桌椅一看就不是普通门房能使用的,坐在其上的,是朱成钧。   门房小厮们倒是挤去了角落里,个个站得笔挺,却控制不住地一眼接一眼地往正中那套桌椅看去——虽然已经看了大半个月吧,可还是没看习惯。   跟谁说理去呢,好大一个王爷,马市今年停办了,没事干了,天天就往这一坐,把他们门房通传的差事全给抢了,说给谁听谁能信啊。   门房们得了吩咐,知道他们王爷是在等人,可没见过这个等法,而且他们王爷还不干坐,杂七杂八地总给自己找点活计干,今天就叫府卫们去砍了几大枝槐树枝来,他就坐在这里,一个一个往下揪槐花串儿,据秋果大公公的说法,是中午想吃槐花饺子了。   ……那也犯不着自己纡尊降贵亲自来揪啊,厨房大娘都不动手呢,打下手的小丫头子才干!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叫什么事儿。   **   展见星再度站在了大同府城门前。   这一回她下车,结了车钱,进城往馒头铺走去。   迎接她的是几扇紧闭的木板。   她怔了会儿,对面油铺传来女童嘤嘤的哭声:“凭什么,我就要去,娘你还说不偏心,那为什么弟弟可以去念书,我就不行,弟弟回来教我,我的字明明写得比弟弟好,呜呜——”   跟着响起的是妇人陌生又熟悉的爽利嗓门:“娘就是想送你去,人家肯收你吗?好了,你看看这左邻右舍,谁家姑娘去学堂的,就是你这个死丫头,把你惯坏了,闹死个人!”   展见星听了两句,走过去,打招呼:“陈嫂子。”   正拧着女儿耳朵教训的妇人闻声转头,对着她的脸望了片刻,恍然叫道:“星哥儿?!啊,不对,你做了大官了,可不能像从前那么叫你,展——展老爷?”   展见星笑了:“陈嫂子,别客气,还像从前一样就行了。嫂子,可知道我娘去了哪儿?”   陈嫂子忙放下女儿耳朵,把手擦了擦,出来道:“徐嫂子到家没两日,就被代王府的贵人接走了,可吓了我一跳,徐嫂子开始自己也懵得很,不过后来留了话,叫你回来,就去代王府寻她。”   展见星抿唇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嫂子。”   她又陪陈嫂子说了两句话,就转身,往代王府的方向走去。   她的脚步开始很稳,不疾不徐,但渐渐地,不觉慢了下来。   与此同时她的心跳变得很快。   大同城虽然大,终究只在城内,她终于还是走到了。   没有再给她更多的准备时间,因为走过曾日日经过的九龙壁后,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大门口的朱成钧。   他拥在春日的香气里,一抬头,遥遥与她对视上。   展见星的心忽然定了,她迈开脚步,向他走去,虽然脸颊升上红晕,她不管。   朱成钧一把将槐枝丢开,站起来也向她走,但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转头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了!”   展见星:“……”   她听见了,但听不懂。   她的困惑没有持续多久,门房们如脱兔一般,奔入门内,很快,许许多多人抬着红绸、红灯笼、及各色大红物事,在展见星目瞪口呆的注视里,将府门前装饰出了一个大操大办的喜事氛围,而更多的动荡与喧闹在王府内一层层传递进去,她看不见,但那动静逼得她生生倒退了一步。   朱成钧上前,填补了这一步,他牵住她的手,不容置疑,又喜气洋洋地:“来,成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   这是我挫折最多的一本,遇到很多问题…期间浪费了三四个月,够写出一本新的了。   我也不知道我较这个劲有多大意义,尤其在我其实只差一个结尾的时候。   而现在我可以说了,为此耽搁的一切时间都值得,我尽力了,以后回想起星星和小九,我能坦然,不会后悔。   中途我还改过一次文名,数据的考虑有一点,更多是觉得文的重心偏移,好像再叫登天子堂名不副实,到完结时,我觉得,还是可以叫一叫,就是改来改去太麻烦了,我就添在文案好了。   我以为我完结时会有很多话想说,但真的到这时候,好像又说不太出来了。   可能该说的,文里都说了,我就是发现了一点,大家开玩笑小九天天找糖吃,其实他自己,就是那颗糖,他用自己的甜味,中和了星星的人生。   然后还有一句:有番外,有番外,有番外。大家有特别想看的场景,可以在评论里告诉我,我找有灵感的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