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与娇娇》 作者:春眠欲晓   文案   周窈生得极美,家里也是真穷,瘸腿爹,傻子娘,嗷嗷待哺的弟妹,即便美成仙女,也无人敢娶。   十六岁那年,周窈捡了个快要断气的野男人回来,擦干净脸,俊得不像话。   失去记忆的男人成了周家上门婿,整日埋头苦干   周家也似走了大运,日子越过越红火。   一日,掌事大太监衣锦还乡,瞥见打着赤膊面朝黄土的男人,皇皇皇——   未语就被男人抻着衣领扭到一边,闭嘴   周谡御极三载,废寝忘食,怄心沥血,不想在民间竟落了个昏君的骂名,亲如兄弟的宠臣背后没少出力,捅他刀子毫不手软。   沦落乡野后他头不疼,腿不软,气也顺了,还有了娇妻稚子,这催命的江山爱谁谁   不想稚子一把抱住他的腿,人小志气高   “爹,俺要骑大马,当皇帝老儿!”   架得很空,主谈情,稍微励志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励志人生 甜文   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这江山爱谁谁,老子不干了   立意:脚踏实地,美满人生 第1章 . 别闹 可不要脸了   秀水镇的仲夏,格外难捱。   暴雨将至的夜,一条条银蛇蜿蜒划破夜空,随后而来的,便是骤然炸响的惊雷,一声声惊心动魄,挟裹着摧枯拉朽之势,仿佛要将这天地劈出个窟窿来。   周窈心慌得厉害,想捂着胸口,却被身后那只古铜色的大手一把捉住,动弹不能。   一大一小,肤色相差明显的两只手交叠着搭在了桶沿上。   一身剔透的雪肤凝脂,落在男人眼里,愈发激荡。   堪堪只有半桶的水,却一波波往外溢,溅落到泥地上,渐渐晕开。   周窈便如茫茫海上的一叶扁舟,被狂风巨浪击打得七零八落,颤颤巍巍地随时都要散架。   “不要了,你走开。”周窈身不由己,勉力转过了头,气鼓鼓瞪着身后作恶的男人。   周谡正得了趣,哪里肯放,低头亲着小娇娘粉扑扑的面颊,浑厚嗓音里是男人特有的餍足和愉悦。   “救命之恩,一次可不够报。”   臭不要脸!   周窈瞧着男人眉眼皆春风,志得意满的模样,恼得牙痒痒,伸手就在他脸上挠了一下。   “是我爹要留你,要报,找我爹报去。”   额角被抓出一条浅浅的印子,周谡也不恼,而是将小妇青葱纤嫩的手覆在自己胸口上,以鼓励口吻示意她继续:“爹说过,留我口饭就是要我好好伺候娘子,哄娘子开心,你多抓几条,爹看了,也高兴。”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没脸没皮的浑人,好说歹说都是他占着理在,直把人气得七窍生烟,却又奈何他不得。   “你莫来惹我,就是报恩了。”   “爹叫咱三年抱俩,为老周家开枝散叶,不惹娘子,哪来的娃儿让爹抱上大胖孙子。”   “这娃儿是我周家的,与你又何干。”   哪个有骨气的男人愿意当上门婿的,唯独这浑人,不仅不以为耻,还时常挂在嘴边,真当自己是周家人了。   “娘子这般见外,倒真是伤到为夫的心了。”   话是这么说,周谡面上可瞧不出一丝伤心的样儿,狭长眼角微微上挑,浑身透着一股又匪又霸的气息,堵住小妇的嘴,直将她吻得七晕八素,再也说不出令他伤心的话。   一折腾,又是一宿。   周窈再醒来,转头看了眼身旁的空铺,莫说人影,连睡过的余温也剩不了一丝。   成亲约莫有大半月了,即便夜夜相对,做尽那些羞死人的事,可天一亮,男人就似人间蒸发了般,再也找不见。   不见也罢,夜里她对着他就已经是煎熬了,若这浑人白日也在,她怕是不能活了。   周窈扶了扶酸软小腰,在小厨房里洗漱过后,装了一碗谷米到后头喂鸡。   石头垒起来的院子,着实不大,东边一块圈起来盖了猪圈,西边围成鸡舍后就没多大的空地了,偏偏周父仍觉不够,还想再腾出一块来养羊。   “这鸡有,猪也有了,再养两三头羊,日子才算真正好过起来。”   经历过动乱的人是这样,真金白银揣身上,不如多换几口粮。   周窈倒不觉得,把自己新买的拐杖递给周父,一边扶着他让他走几步试试,一边道:“羊可不好养,比猪娇气,少一个人,少一张嘴,这日子才好过。”   闻言,周父看了女儿一眼,叫她松手,自己能走。   周窈不放心,紧跟在周父身侧。这院子里实在没多少空地了,走几步就到头,只能绕着圈儿来回打晃。   “我平时是如何教你的,做人要讲良心。阿谡是我们救的没错,可他到了咱家也不是来吃白饭的,咱们能从乡下搬到镇上,还有这院子这房子这牛这猪,哪一样不是阿谡挣来的。真要论起来,他欠咱们的恩情,早就还了,反而是我们周家,要指着他。”   是这个理没错,可一想到关了屋后男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周窈胸口堵着的那股子气,就难以平复下去。   “爹,大姐,对街新开的油饼铺子,可香了,买三个还送一个,咱一家人,刚好呢。”   周窕嗓门大,人还没进来,声就先闻了。   周父听了,却拉长了脸训女:“不长脑的东西,一家几个,想清楚了再说,叫你姐夫听见了,如何作想。”   周窕好心买吃的回来,却落得一通训,自是不服,撇着嘴道:“爹能不能先问清楚了再训,这饼是姐夫叫我买的,我也问过了,姐夫说他吃过了,也不爱吃这。”   听到这话,周父也懒说女儿了,直问道:“你姐夫不是去乡下翻地了?这快就回了?”   “是啊,牛车就栓在街边呢,”周窕见爹和大姐都没吃的意思,自己也不客气,拆了油纸包,拿了块饼,美滋滋地啃两口,含糊道,“姐夫又在对街打铁铺那里找了个活,说要晚上才能回来,不用等他,给他留点饭就成。”   “这人啊,真当自己铁打的,一天揽几份工,日子长了,哪里受得住。”   一声感慨过后,周父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大女儿,周窈被亲爹盯得头皮发麻。   “你这都嫁人了,也该多多体恤自家男人,反正在家也是闲着,到了午时,你给姑爷送个饭。”   姑爷?又不是高门大户,哪门子的讲究叫法。   周窈不乐意:“我答应给吴婶打的络子都没做好,哪里得闲。”   周窕忙举手:“我闲,我去给姐夫送饭。”   周父一声斥:“要你瞎凑热闹,过两年都要嫁人了,补个衣服都寒碜,哪个体面人家瞧得上,还不给我回屋做绣活去。”   “就你大女儿会,就你大女儿嫁得好,就你大女儿能给你养老送终,”周窕把油纸包往周窈怀里一塞,跺着脚,气哼哼跑进屋。   “你瞧瞧,我是打她,还是骂了,半句重话都不能说了,一说就甩脸。我这当爹的心糙,管不来了,这要是你娘还在,”   话一顿,周父垂下了头,低低一叹:“你娘,更不如。”   到河边洗个衣服,都能把自己弄丢,一丢,就是十年,寻遍了周边乡镇,也没寻着。   一提到周母,周窈眉眼亦是黯淡下来,但她知道,娘亲没了,最最难过的是爹。   “等咱家日子再好过点,爹的腿没那么疼了,再攒够了盘缠,就能去更远的地方找娘,幽州,达州,我们能走多远就寻多久。”   周窈说这话其实是没底的,但十年了,一家人靠着这股子要找到周母的执念苦苦支撑到如今,就算无望,也不想轻易放弃。   周父又是一叹,眉眼舒展了些:“阿谡也是这么说的,他还找了个镖师,托人走镖时多留意。”   就你大女婿会。周窈也想学妹妹怼上一句了。   一个姓甚名谁都不知,把自己祖宗忘得一干二净的男人,来了不到一年,就将周父一颗硬汉心收得服服帖帖,亲生的子女全都要往后靠了。   “你记住了,午时做好了饭,就赶紧给阿谡送去。”末了,周父仍在惦记着要让自家女婿吃上一口热饭。   这热的天,吃多了热饭,也不怕烫舌。   周窈顾及着周父情绪不佳,不想再惹他不快,索性打铁铺也不远,送就送罢。   然而饭做好了,周窈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见原本该在私塾里的弟弟探头探脑地往厨房里瞅,小心翼翼喊她。   “大姐,爹呢?”   周窈一看混小子心虚的样子,冷冷道:“你背后。”   周卓面色大变,僵着脖子转头,随后猛地转回,提了声:“大姐你啥时学二姐了,还会诓人了。”   “再大点声试试。”   爹腿病加重,就是追这小子追的,打小就跟泼猴似的,上蹿下跳,到处惹事,半点都不让人省心。   周卓蹿到周窈身侧,伸手就要揭开食盒的盖子,被周窈一巴掌打掉。   “你的在锅里,自己盛。”   周卓不干了:“那这里面是谁的?大姐你不会背着我们偷偷给自己做了好吃的?”   “再喊,把爹喊过来,饭也别吃了,一顿棍子管饱。”   周窈不再理会烦人的弟弟,打了盆水,把脸擦了擦,把食盒放进小竹篮里,挎着篮子准备出门。   周卓看她这样,一声叫起来:“大姐,你这是要给姐夫送吃的?你怎么也被那家伙收买了?他,他就不是好人!”   明知他不爱读那些之乎者也,硬是压着他到私塾,给先生当牛做马不说,还天天挨尺子,被学堂里所有人笑话,丢尽了面子。   周窈虽然对周谡有偏见,但有一说一:“他既没撺掇你在先生衣裳上画王八,也没叫你逃学去掏鸟蛋,你自己不学好,不反省自己,反倒背后说人坏话,就有道理了?”   周卓被说得一愣一愣,直呼受不了:“大姐,你变了。”   “谁有理,我帮谁。”   周窈径直往外走,周卓一个急跑将她拦住。   “那他和隔壁寡妇好上了,你也不管了,还好吃好喝伺候他?我没你这样没出息的姐!”   周窈脚步停下,看着气得腮帮子圆滚滚的弟弟,一脸无奈:“别闹了好不好?非要把爹招来,挨一顿揍,你心里才舒坦。”   她也想周谡和隔壁寡妇好,她认他做哥哥,他把寡妇娶进门,她多了一对兄嫂。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多好。   可人不愿意,还为此憋了一肚子火,洞房那晚,没少折腾她,叫她喊了他一晚上的哥哥。   见大姐不信,周卓真急了:“你是没瞧见,那王寡妇追着牛车,竟是追到了田里,还掏出帕子要给姐夫擦汗,一口口郎君,唤得可,可不要脸了。”   “唤谁郎君?”   周父的声音自门外响起,闷沉沉的,似风雨欲来。 第2章 . 饿着 好一个以理服人   秀水镇不大,一条主街两个巷子,勉强千户人家。因着不大,屁大点动静,半日不到的工夫,就能传遍整个镇。   譬如西街头老槐树旁的打铁铺,来了个异常英俊的铁匠,抡着十多斤的大锤,挥臂将铁具敲得铛铛响。那两条露在外头的胳膊精壮有力,肌肉线条如山峦般起伏舒展,浑身透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刚硬男儿气。   莫说正值怀春的小娘子,尝过情滋味的妇人,就连五六十岁的老妪见了,亦是难以抵挡。即便听闻郎君已成了亲,没了指望,她们也要来回多走两趟,多看两眼,过过眼瘾。   炎炎夏日,不顾暑热难耐,当真是痴迷得晕头了。   心思不那么正的,更是盼着人家娘子面丑体胖,早早被郎君抛弃,或是出门被蛇咬,被雷劈,早早丧命,把郎君身旁的位子腾出来。   李铁打着赤膊,颈间挂了条泛黄的汗巾子,不时撩起汗巾擦着身上的汗,两腿更是岔开了,大刀阔斧地横在门前,好笑瞧着在他门前晃了有三四道的小娘子。   “我说梅二娘,你不去卖你的豆腐,尽搁我眼前溜达,莫不是想跟爷好。行呐,你给个准话,我明儿个就上你家提亲,往后就给你磨豆腐去了。”   “哪里来的不要脸的,跟头驴,都好过跟你。”梅二娘脸颊一红,一双眼儿直瞟向屋内。   “呵,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牵头驴来比比,看哪个俊。”   比不过屋里那个,他难道还比不上一头驴。   李铁难得自信一回,却被听到这话脸愈发涨红的小娘子一通臭骂:“就你这黑碳样儿,生铁脑瓜,也只配跟畜生比了。”   “嘿,我说你是吃炮仗了,正经话不会说,光骂人了。”   “那也是你该。”   见中意的男儿背对自己忙活,一眼都不往外看,梅二娘不禁一阵失落,呸了李铁两口就跺脚离开。   想娶的姑娘嫌弃自己,李铁也觉没趣,起了身回到屋内,走到周谡身侧,泄愤似的指指点点。   “这边重些,那边轻点,诶诶,炭火快没了,赶紧加上!”   周谡照做是照做,然而夹碳块的时候手滑了,碳块掉落,正巧砸到李铁脚上。   李铁人壮实,小小的碳块砸下来,不痛不痒,然而身为师傅,被徒弟这般对待,自然不快。   “会不会做事,连个碳都拿不稳。”   周谡面色平静,极为随意地回:“你离我远些,就没事了。”   “离远了,如何教?你是有多厉害,一日不到就能出师了?莫说县衙官爷要用的那些刑具刀具,你先打出一把菜刀给我瞅瞅。”   谁料,周谡只是用眼尾清清淡淡扫了李铁一眼就解了遮护衣,径自坐到了桌边,给自己倒了碗水。   这水刚从井里打上来,凉丝丝的,入喉之后,满身燥热也散了不少。   李铁看这新招的徒弟没个徒弟样,还鸠占鹊巢,不拿自己当外人,处处抢他风头,不禁火大:“你是师傅,还是我是,小庙供不起大佛,不想干,赶紧走。”   周谡依旧不温不火,两三杯凉水下肚,整个人舒服了,方才正眼看向李铁,谈起了正事。   “钉板,铁鞋,狼牙棒,鬼头大环刀,选一个罢。”   李铁愣了下,随即冷哼道:“小子莫狂,我带的最厉害的徒弟,打个菜刀都要两三月,谁给你的脸了,这般自大。”   老祖宗给的。   周谡懒得与男人再扯,自己选了个:“那就大环刀。”   “大环刀?你居然敢选大环刀?你知道这么个大件多费铁料,你去哪弄?不知道官府将这盐铁买卖看得最紧啊!”   衙役们送到他这的铁料,都是称了又称,半两也不可能多,有时打着打着,打失误了,料不够了,还得自掏腰包补上。   李铁将这铁料看得比自己小命还重:“屋里那些铁块,你若敢动一个,我立马报官。”   换个人,一听报官,保管吓住。周谡却只是凉凉一笑,唇角弯起一抹淡嘲:“我自己寻铁料,只在你这借个地,打出来后,你若觉得可以,送你便是。”   “当真?”有便宜占,李铁眯缝儿般的小眼睛倏地大了两圈。   “真过真金白银,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听到这话,李铁的小眼儿又眯成了一条缝。   “我在你这入个伙,今后铺子的生意,五五分账,无论谁招揽来的。”周谡气定神闲。   李铁瞧着男人一脸笃定的样儿,不禁气笑了:“你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多了,没点做事的样子,话倒是会说,一张嘴儿滑溜滑溜,死的能说出活的,行啊,我就等着,你要真能打出大刀,我就让你一半。”   “口说无凭,立字为证。”周谡变戏法似的变了张文书出来,内容已经拟好,只等着盖印,或者签字画押。   李铁长年跟官衙打交道,被逼识得几个大字,正巧能将纸上内容七七八八大致看个明白,不禁横眉瞪向周谡。   “好啊,你个竖子,原来挖了个坑等着老子跳。”   周谡微微笑:“我一没利诱,二没威逼,心平气和与你谈,这画押也得你自己来,我又不能代劳。当然,言而无信的小人常有,一诺千金的大丈夫难求,我只当遇人不淑,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   “你个混球蛋子,给老子卖弄学问,就你嘴皮子厉害。行行行,咱走着瞧,打不出让老子满意的大刀,你就等着吃铁吧。”   李铁气哼哼夺过了文书。   “夫君!”   一声温柔的轻唤,自外头响起,如上等的春露甘甜滋润,尤为沁人心脾。   只是短短两字,入了李铁的耳,只觉浑身酥麻,高涨的怒火也在顷刻间消散殆尽。   李铁呆愣愣转过身,但见门前站的女子摘下了笠帽,露出了一张如雪如玉的美人脸,水润润的杏眸灵秀异常,仿佛那画上的玄女娘娘,一颦一笑,直叫人骨酥腿软,回不过神。   脑子就似生了锈的废铁,再也转不动了。   周谡瞥了眼男人蠢样,眉头微拧,起身迎向小娇娘时,又舒展了开,伸手将立在门口不动的小妇人拉了进来,带到方才自己坐过的位子。   “怎地这时候来了,大热天,莫晒坏了。”   周谡拿起自己用过的黑瓷碗,给周窈倒水。   周窈接过杯子,捧在手里,却是看向仍呆楞着的男人。   “有劳师傅费心了,我夫初来乍到,若有不懂,或是做得不好,您多包涵。”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又是这般的仙人儿,李铁哪有别的话能说,止不住道:“不费心,不费心,应当的。”   周窈亦是颔首:“师傅客气了。”   周谡走前两步,挡在二人之间,捡起李铁掉落在地的文书,又把桌上的红泥盒子拿起,举到李铁面前。   “若无异议,可以摁个印了。”   周窈听见了,探出个小脑袋问:“摁什么印?”   周谡张口就道:“李师傅是干大事的人,我们正合计着做一桩大买卖。”   “这样啊,好厉害。”周窈信口夸人,也是不眨眼。   要干大事的李师傅登时飘了,指头沾了红印,就往文书上摁。   周谡查看了一眼就把文书折了又折,收好后就要领着周窈到里屋坐坐,里头更凉快。   周窈有些迟疑:“你不干活了?”   周谡浑不在意:“有李师傅在,他历害人,一个顶俩。”   “了不得呢。”周窈惊诧道。   “是的,自去歇着,有我在,没事儿。”   李铁猛拍胸口,黝黑的面庞便是红透了,也不怎么能瞧得出来。   然而,等到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壁人进了里屋,布帘子落了下来,脑门子发热的李铁也跟着清醒了过来,懊恼得又是捶胸又是顿足。   老天不公呐,为何那般阴险油滑之人,会有如此天仙般的媳妇儿,而他年近三十,还在打着光棍。   帘子一放下,周窈敛了笑,想离男人远点,却被他一把搂住腰身,凑过来就要亲。   男人身上汗味重,却不难闻,可身上炙热得跟烧红的铁块似的,周窈实在受不住,拿手挡开他凑近的俊脸。   “夫君又在外头诓人了。”   周窈亦是个中受害者,深有体会,对外头那个憨头憨脑的铁匠,亦是深表同情。   娘子不让亲,周谡就非要亲到,不仅要亲,还要多亲两口。   “娘子又不会说话了,何为诓,为夫那是以理服人。”   好一个以理服人。   老周家四口人,都没这外来婿一人加起来脸大。   周窈坐到竹椅上,不想理男人了。   周谡靠着椅子,握住女子瘦削双肩将她转过来正对自己,上下打量。   “为夫这会儿又乏又饿,你就没带些吃的?”   别人家的娘子,哪是这样,空手而来,还甩脸色。   周窈这会儿又笑了:“原本有的,不过爹不让带,说你就该饿着。”   话语间,一股子扬眉吐气,大仇得报的矜娇味儿。   小娘子笑起来甚美,周谡爱看她这般笑,也不计较她话里的幸灾乐祸,亦是扬唇道:“我饿着,你就这般开心?”   哪家娘子如她这般,动不动就到老丈人那里告自己男人小状。 第3章 . 妾心 有你哭的   打铁铺距周家不算远,以周窈的脚程,不到两刻钟就能走到。以周谡的脚力,及那双明显长出周窈一截的大长腿,只会更快,兴许还不要一刻钟。   然而正是这样一双走路生风的大长腿,今儿个却似被人打瘸了般,磨磨蹭蹭,不说比媳妇快了,甚至还要落后媳妇几步。   周窈戴着笠帽,走几步转头往后看看,隔着垂落的面纱,看人亦是朦朦胧胧,加之酷暑难捱,心头那股无名之火直往上涌。   “夫君若是心虚,怕爹责难,大可以开口,我素来心善,也不是不会帮。但若这般拖拖拉拉,叫爹等急了,莫说夫君了,我也要跟着挨训,那就说不好了。”   “娘子当真会帮为夫?而不是拆台?”周谡话里的语气,俨然是不信的。   他这个娘子,顺手把他捡回家,却无收留他的意思,待他身体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她便拿起了账本与他一一对了起来。   在她家住了几日,吃了她家多少米,费了她家多少药钱,一五一十,没有半块铜板的遗漏。也叫周谡切切实实体会到,何为妾心如铁。   若非他自己争气,对了老丈人的眼,怕是病没好全,就要被这小气的妇人赶出门,露宿街头了。   周谡本就不是心胸宽广的大丈夫,周窈于他有恩,但又刻薄至极,若不娶到她,欺上一欺,老祖宗的脸面都要被他丢尽。   只是这欺过一次后,就彻底上了瘾,食髓知味,欺了,还想欺。   男人眼里的火热,比这酷暑还要炽烈。然而隔着薄纱,周窈看不清,热到烦躁不已,丢下一句爱信不信,便不再搭理男人,快走往家那边的巷子里赶路。   经过王寡妇家门口,快到自己家了,周窈再也忍不住,正要掀开面纱透透气,便听到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   “夭寿了哦,你个杀千刀的臭男人,老娘哪里对不住你了,要你在外面偷人!别人穿过的破鞋你也碰,你要不要脸了,女儿亲事还没个着落,你个猪油蒙了心的,是想逼死我们啊!”   “错了,错了还不成,你小点声,”   “这会子又要脸面了,钻人□□的劲儿呢!老娘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老不羞的玩意儿!”   周窈还未从这惊天动地的哀嚎中回过神,就感觉一股强大的拉力把自己带离开,且牢牢圈住了自己的身子。   不必问,周窈闻着紧贴自己的浓郁男人味儿,也唯有自家那最爱动手动脚的男人了。   隐隐约约,门里头传来王寡妇委委屈屈的啼哭,声儿也是如泣如诉。   “哪个逼死哪个?就你男人那样儿,也只有你瞧得上,偏你又没本事看住自己男人,半夜偷偷溜出来爬我家后墙也不晓得。你们要吵要闹家里去,莫要污了我家门,不然我真要去县老爷那里讨个公道了。”   “你个不要脸的狐媚子,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外头勾男人,瞧着就不安分,还有脸说要告老娘。好啊,咱就到县衙找县老爷评评理去,将你这狐媚子打出原形。”   清河县县衙离秀水镇不算太远,赶个牛车,不到两个时辰,马婶子揪住王寡妇就要把她往门外扯。   王寡妇哪里真的敢去,不管有没有,这事儿闹大了,亏的还是自己。   “你个瞎了眼的妇人,我要勾,也是勾隔壁周正体面的郎君,你男人贼眉鼠眼,给郎君提鞋都不配,”   忽而,王寡妇止了声,瞧见门外英俊到让人窒息的周谡,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过,愈发幽怨凄苦。   “郎君快救奴家,奴家要被这悍妇逼死了。”   多可怜的人呐,周窈掀了薄纱,笑看向:“郎君快快救去,莫让这世上又多了一缕冤死的芳魂。”   说罢,周窈手落下去,快步往自家去。   周谡看着女子离去的窈窕背影,一语未发,极为平静地瞥了一眼王寡妇,随后冷冷一笑,抬脚追着自家娘子而去。   正是这极为平静的一眼,却让王寡妇心头一颤,感觉自己像是卑贱的破落玩意儿,而男人高高在上,极尽蔑视,视自己于无物。   悲从中来,王寡妇只觉此生无望,真真切切哭了出来。   “还给老娘装,走,去县老爷那里,有你哭的。”   周窈刚到家门口,就碰到了探着脑袋往外瞅的双生子。姐弟俩一人捉着一扇门板,看得正欢,即便瞧见长姐来了,也没打算往回撤。   一手揪一只耳朵,周窈把嗷嗷喊痛的双生子提溜进去。   “啊啊,大姐,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我好歹也是大姑娘了!”   “大姐,别以为我打不过你,我这是让着你,诶诶,轻点啊!”   周谡跟在后头,跨过了门槛,顺脚一踢,把院门带上。   等到进了屋,周谡见岳父大人坐在主位上,双生子有如门神,一左一右立着。姐弟俩相似的面容,极力板起,却仍是稚气十足,周谡不禁扬唇,笑了笑。   这一笑,就似点燃了炮竹,周卓一下子炸了:“瞧瞧我说什么了,你们还不信,姐夫就是跟隔壁那王寡妇有一腿,王寡妇也亲口承认了。二妞,你也有听到是不是?”   “说了不许再唤我二妞,你再叫一次,我就到私塾,站窗前喊你一百遍二狗蛋子,看你羞不羞。”   “二二二姐,是说这个的时候?咱们最要紧的是揭开姐夫的真面目,让大姐早日脱离苦海。”   周窕听了,没多大兴趣,转头问坐到一旁,认真打络子的女子,问:“大姐,你苦不苦?”   周窈手一抖,几根丝线差点缠到了一块,抬起了头,就见屋里几人齐齐看着自己,表情各异。   尤其周谡那厮,一双眼儿好似胶着在了自己身上,漆黑的眸忽明忽暗,幽邃不可测。   就在周窈陷入不知如何回答的窘境时,周父忽然出声。   “好了,一整日只听到你们两个咋咋呼呼,没个消停,吵得人脑壳疼。”   话语一停,周父瞪着不省心的儿子,厉声道:“你要是再敢逃学,这个家门,你就不要再进了,爱去哪去哪。”   周卓一听,傻了眼。   不对啊,分明是声讨大姐夫,为何又成他的错了。   随即,周父把三个子女全都撵出去,只留周谡在屋内,显然是想单独谈。   被撵出去的三姐弟站成一排立在门外,望了望天。   周窈看向一双不争气的弟妹,一人脑门上敲一记。   “指着你们替我分忧,我还不如自己生一个。” 第4章 . 忍着 没个好脸色   周父将三个子女撵出屋,看似偏袒大女婿,然而关了门,独自对着大女婿,亦没个好脸色。   侥幸捡回一条命,是周谡命不该绝,也使得他的性情有所转变,能伸,更能屈。   “是小婿疏忽大意,让爹费心了。”先认个错,总归错不了。   周父见自己挑的女婿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态度也有所软化,道:“我叫你去乡下,难不成真是让你对着那几块破田,当个没出息的农夫?”   周谡当即表明立场:“莫说爹不想,小婿自个也不愿意,只能说一时不察,叫人跟了去。”   哪里是不察,周谡骨子里,就没将一个弱智女流放在眼里,完全不予理会。   周父瞧着女婿,目光复杂:“听说那王寡妇递了帕子,与你擦汗?你接了?”   周谡更为坚决道:“万不可能,小婿避之不及,若非看她是个女子,真出了事还得澄清,便是丢到田埂里吃土也使得。”   话语微顿,周谡明知故问:“爹又是从何人那里听来的?”   周父咳了声:“解释清楚了就可,道听途说而已,不必太在意。”   到底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再如何打骂也只因怒其不争,该护的时候,还是要护。   周谡听后,也只是笑笑,识趣地没再继续问下去。   为了转移话题,周父又道:“那本秘籍,你可有吃透?若有不懂,须及时问,武学之路,无捷径可走,最重要是日复一日的坚持,若有荒废,便前功尽弃。”   周父并非纯善之人,当初留下周谡,不仅看他满身血污,实在是可怜,更关键是,他的体格和骨相均为上乘,极其适合修炼老周家祖上传下来的武学秘籍。   加上这人脑部遭到重创,丧失了所有的记忆,更是个契机。   为了不让老祖宗的心血失传,周父才提出了入赘一说,本以为说服周谡需要些时日,没想到只是提了一嘴,他便允了。   名字,也是他自己取的,倒是比他们周家人还要心宽。   也因此,周父对周谡多多少少抱有愧疚感,平日多有维护,甚至把子女都冷落了,也情有可原。   “阿卓那小子你也瞧见了,是我早年疏于教导,叫他自己养成这么个顽劣性子,如今老周家的衣钵,唯有你能继承了,”   一顶高帽戴上,周父又道,“你和窈窈,努把力。”   周谡先天条件摆在这里,生养出来的儿子必不会差。   “爹放心,小婿已经在努力了。”   倘若另一半再配合些,那就更如意了。   周父想了想,迟疑片刻,咳了声,又道:“有这个心是好的,但也需拿捏着分寸,不宜太过。”   半夜本就寂静,一点动静都能放大入耳,更莫说那样的声响了。年轻人血气方刚,有使不完的劲儿,开枝散叶是好事,但偶尔也要顾及一下家里其他人的感受。   譬如周父这种旷了多年的老房子,起夜时听到那声儿,亦是臊得不行,更不提家里还有一双正值懵懂,又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心的子女。   周父话说得含蓄,但面上表情已经显露无疑。周谡只觉好笑,但仍是肃了面容,一本正经道:“爹提点得是,小婿今后注意。”   娇妻在怀,这事儿是必不能少的,要说注意,只能把木床加固,或者换个铁皮床架子。只要够沉,也就没那么响了。   入了夜,周谡就着周窈用过的水泡脚,看她仅着一件无袖白纱衣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两条胳膊又细又白,双肩单薄,肩头却有着些许的圆润。   小娘子毫无自觉,腰肢儿轻摆,里头嫩黄兜衣若隐若现,堪堪用两条系带子绑在颈后,轻轻一扯,就能掉下来。   周谡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你又犯哪门子浑了。”   周窈将给男人拾掇整齐的衣物往他身上一丢,不伺候了。   周谡蹭地站起把人拉回来,好脾气道:“当着弟妹的面说要给我生儿子,这还没开始,就恼了。”   “谁给你生,我给我自个生。”周窈斜眼睥他,双眸天生多情,即便恼了,瞪人的样子更似嗔。   “是,娘子给自己生,为夫就是个生娃娃的工具,娃娃有了,我这离下堂夫也不远了。”   周谡把人揽到怀里,亲了又亲,哄了又哄,话里更似妇人般带了几许怨念。   周窈听了忍不住发笑:“谁叫你素行不良,当着爹的面是一套,背后又是一套。”   周谡轻咬小妇嫩生生的面颊,抗议道:“哪个不良?我可有与小弟为难?他这般为难于我,我有同他计较?换成是你,当头一盆脏水泼来,你能忍?”   男人就不是以德报怨的主,即便不计较,但也要让人明白,他这委屈不是白受的。   周窈自然更偏袒亲弟弟,甚是敷衍地拍拍他的脸:“他一个小孩儿,有口无心,跟他计较是为难自己。”   周谡笑了:“十三岁的小孩儿,再过两年都能娶媳妇当爹了。”   也是,一晃眼,一双弟妹都这般大了,周窈唏嘘时光易逝的同时,又想到娘了。   “你找的那个镖师当真可靠?娘走丢了那么多年,即便遇见了,我都未必能第一眼认出来,何况是个外人。”   周父画的那张小像,更是十年前的,时过境迁,人会变,也会老去,光靠着十年前的画像,未必好用。   周谡伸出手指轻抚小妻微蹙起的长眉,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窈一看他这样,当即就道:“快把你脑海里的念头打住,我爹就靠着找娘的执念熬过这么些年,含辛茹苦把我们姐弟仨拉扯长大,只为了等着娘回来,一家团聚。”   周谡沉默听着,良久才道:“爹不容易。”   同为家人,两相对比,为何行事做派,相差如此悬殊。   周窈看男人一副深思的模样,猜他也是在想家人,可失了记忆,便是想了,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何许人家,家人又在哪里。   莫名地,周窈再看男人,多了一丝柔和:“要不你再去找郎中看看,秀水镇的不行,那就去清河县,多找几个,吃吃药,兴许就能恢复记忆了。”   周谡唔了声,兴致缺缺:“若恢复了记忆,我也该卷包袱走人了。”   周窈听这话,干笑道:“倒也不至于。”   要走,也得先给老周家留个后,这可是她爹的心病。   爹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腿疾,弟弟脑子不好使,读个书能把先生气个半死,周家家门兴盛,只能指望下一代了。   周谡就像周窈肚子里的虫,竟是一语揭破:“真要走,也得先在娘子这里留个种。”   “你走开。”这样的浑人,就不值得怜悯。   “为夫走了,娘子受得住?”   小娘子面颊绯红,诱人至极。   这样的美景,唯自己才能独享,周谡情动之下,动静更是动不了。   一墙之隔的主屋,周父躺在床上,手里紧握着一只早就泛黄,脱了线的荷包,彻夜难眠。   怎就那大的瘾头,他成亲头一个月,也不似这般闹腾。   周父此时的心情矛盾极了,恼的同时,又觉欣慰。不愧是自己选中的女婿,就这能折腾的体格,必将给他老周家诞下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大孙子。   孩子他娘,你若见到女婿,想必也会满意罢。   周父将荷包揣到怀里,带着无尽的思念,闭上了眼。   翌日,周窈撑胳膊起身,看了一眼身旁空空的床铺,拿过被男人随意丢到床角的小衣穿了起来。   刚刚穿戴整齐,正要落地,嘎吱一声,门开了,男人端着水盆进屋。   周窈抬眼看过去,愣住了。   周谡把水盆放在靠墙的木桌上,捞起盆里的棉帕子拧干,再递给周窈。   “若还犯困,那就再睡睡。”   小妇杏眼迷蒙,呆呆的样子,恁是可爱得很。周谡没忍住,倾下了身子,在小娘子刚睡醒,显得特别粉嫩的脸蛋上亲了两口。   这一亲又是没完,周窈闹了个大红脸,起身推开了男人,拿过棉帕,坐到铜镜前擦脸。   这镜子,还是男人前几日弄回来的。虽然糙了些,做工不如有钱人家那般精细,镜子里的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晰,但对于他们这种庄户人家来说,已经是稀罕物了。   吴婶来过一回,看到这镜子,直夸男人好本事,年纪轻轻的,就知道疼媳妇了。   疼不疼的,周窈说不上来。   毕竟她对男人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谁晓得他过去是不是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否则,那一身的血污,满身伤痕,又是从何而来。   不知,才不敢,怕给的太多,最后受的伤,也更深。   周窈慢条斯理地对镜挽发,周谡立在她身后,将一只打磨得光滑剔透的碧玉簪子插到了她挽好的发髻上。   手伸到发髻上,摸了摸簪子,周窈也不多问了。即便问了,男人也是敷衍回她,在外走货时淘到的。   美人配玉簪,愈发的美。   周谡以虔诚目光欣赏自家娘子美色的同时,瞥到她细白手腕上的银镯子,稍有遗憾。   金银实在是俗,如玉美人,当用上等的美玉来配。   看来,自己还得再走上一遭了。 第5章 . 火大 心伤透了,哪来的劲   男人送了自己一根漂亮簪子,又是几天见不到人。   周家人早就习以为常,周父还劝女儿:“女婿是做大事的人,你当体恤,让他记着你的好,这日子才能长久。”   周窈又何尝看不出来,周谡那样子,不说相貌了,便是通身的气质,亦不是穷人家能养出来的。   想开了后,周窈别无所求,只要男人不作奸犯科,连累到周家就成。   倒是吴婶过来取络子,四下望了望,没瞧见英俊的后生,略微失望,转头对周窈道:“你莫以为你长得美,就可以心大,这男人啊,爱贪鲜,偶尔在外面采采野花野草,还当是情趣。你男人那模样,自己不去招惹,多的是女人扑上来,你看看隔壁,好不要脸,都被马家的揪到县衙了,居然还能翻身。”   周窈原本没甚兴趣,更不想与外人谈论夫妻之事,只待拿了工钱赶紧把人送走。然而听到王寡妇的事儿,周窈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禁问道:“她是如何翻身的?”   那日她瞧着马婶子好大的阵仗,还以为王寡妇不死也要脱层皮呢。   吴婶撇撇嘴,颇为轻蔑道:“这妇人忒不自爱,坏得很,竟勾搭上了县衙里的陈师爷,陈师爷愣指着是马家的人诬告,把马婶子杖打了一顿,直打得人伤了元气,好几日没能下床。”   听到这,周窈一阵恍然。怪不得呢,隔壁最近大门紧闭,再不见王寡妇往她家门口晃来晃去,原来是攀上高枝了。   “你自己也要当心,那女人背后没少说你坏话,还跟我儿媳妇抱怨过,说你家不厚道,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却被你周家祸害成了赘婿,丢尽了男儿尊严,你们呀迟早要遭报应的。”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王寡妇当真是个中极品。若人在跟前,周窈都想回一句,男人正眼都不愿瞧你一下,你又晓得人愿不愿意了。   “那个陈师爷,极受县老爷看重,旁的人都要往后排,那女人真要使坏,你要十二分的小心了。”   吴婶看周窈人美,性子好,难得的是手巧,叫她做什么都能做出来,于是发好心,提醒她几句。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斗了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周窈感激地笑笑:“劳婶子记挂了。”   送走了吴婶,周窈正要关门,就听到小弟咋咋呼呼的叫喊声。   “大姐,等等我。”周卓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不等周窈把门开大,他就自己侧身从狭窄的门缝里钻了进来。   “大姐,大姐,生了!”   刚说完,就被周窈一记大栗子敲脑门上。   周窈快速把门栓拉上,又检查了下,这才揪着小弟往屋里走,边走边斥他太多舌。   “浑说什么,空口无凭的,你生一个我看看。”   “诶诶,轻些,大姐你嫁人后愈发凶悍了,”真是白长一副柔美可亲的好模样,只是后头的话还没说完,就在周父的瞪视下消了音。   一旁乖乖立着,刚被父亲训完的周窕,瞧见弟弟这副怂样,捂嘴直乐。   “你看看你,何时才能长大,虚岁也有十四了,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成天大呼小叫,街坊四邻看在眼里,哪个愿意把自家好姑娘嫁给你。”   周父苦口婆心,然而周卓情智未开,满不在意:“不嫁就不嫁,当我稀罕,娶不上媳妇,官衙又不会多收我身丁税,”   说到这里,周卓想起要讲的事儿,立马扭过了头,乐滋滋对周窕道:“二妞,你有福了,朝廷大赦,免征半年身丁钱,尤其你们女子,将年岁延后到了二十,且从五算降到了两算,家中父亲也无需再到衙门里服役了。”   闻言,周窈反应比周窕更大:“当真?”   周卓忙点头,无意识地学起了周谡:“真过真金白银,县衙门口都贴告示了,我在学堂听先生讲的。”   周窈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无遗憾地暗忖,怎就不能提前一个月颁布,这样她也无需急着嫁人了。   大雍朝税法延续前朝,女子年十七至三十未嫁,五算。其意为,女子年满十七尚未婚配,就要交五倍的身丁钱,一年六百钱,约六石粮,相当于一人一年的口粮,一直交到三十岁,或者嫁人为止。   到了这一代,皇帝三年前初登大宝,又多加了一条,不仅身丁钱照交,其父也要担责,需到所在辖区官府里服劳役,为期一年。   不提那一大笔身丁钱,光是让身体有疾的父亲做苦力,周窈就过不去,这也是她最终同意嫁给周谡的重要原因。   可谁又能料到,成亲仅仅一个月,这税法就改了。难不成昏君重病难愈,大限将至,山陵崩之前,终于良心发现了。   周窈是不大信的,真有这心,早干嘛去了。   好在周卓藏不住话,不待她细想,自己就兴奋道:“皇后娘娘上月初诞下了小太子,这才大赦天下,就是为了给小太子积福。”   按理说,即便正宫所出的皇子,也不可能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   但今上情况实在特殊,好敛财,好骏马,好古玩,好花鸟,就是不好女色,御极三载,后宫妃嫔寥寥无几,子嗣更是没影。加之去年皇帝御驾南巡,恰逢五十年难遇的特大山洪,不幸落水之后,龙体一直抱恙,即便上朝,也不过走走过场,重要的朝务全都交由以信阳侯为首的宠臣们处理。   正因如此,整个大雍,上至权阀贵胄,下至贩夫走卒,无一不担忧。唯恐皇帝说崩就崩,后继无人,到时又要引起一番血雨腥风,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前朝,不就是这么崩掉的。   周父颇有些见识,听到是小太子诞生,露出一抹笑:“确实是喜事,咱今晚也吃顿好的,与天家同庆。”   一听吃好的,周窕来了劲:“前街李叔家捕的鱼可肥了,我去买一条。”   说着,周窕双手一翻,管周窈要菜钱。   周窈要笑不笑:“你姐夫给你的零花,这么快就没了?”   周谡为了笼络周窕,没少给她钱,七七八八加起来,都够家里一个月的口粮了。   果然,听到这话,周父看向二女儿,周窕立马挺直了腰杆:“我买就我买。”   缺钱了,再找姐夫要。   一听到好吃的,周卓也强不到哪去,双眼放光,紧跟着双胞姐姐出门,边嚷嚷:“还有虾,要个大的。”   周父看着一双贪吃又贪玩的小儿女跑远,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家门不幸,不幸啊!   许是有心灵感应般,离家好几日的周谡趁夜赶了回来,可以说是满载而归,带回一车的货物。   一身靛蓝长袍,风尘仆仆,却仍是难掩天生的俊气。   周窕瞧见男人,比周窈还要欢喜:“姐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不用那么早嫁人了。”   周谡在路上已有听闻,扯唇笑了下:“确实是好消息。”   周窈将盛满的饭碗递给男人,顺道看他一眼,总觉得这笑,有点言不由衷。   往日里要吃两碗饭的人,这一顿大鱼大肉的,却难得的没有再加。   一碗见底后,周谡就撂了筷,笑说赶集累了,先回屋歇着。   周父看在眼里,以为真是赶集累着了,于是和颜道:“你先歇着,明日我再给你按按穴位,舒缓筋骨。”   “多谢爹了。”   周谡回屋没多久,周窈也跟了进来,把门掩上,又到柜里翻出一套给男人新做的里衣。   “你站起来,我比比看,若不合身,我再改。”   原以为男人又要闹她一闹,趁机揩油,却不想,周谡一动不动,任由她拿衣物在他身上比划,声色淡淡。   “皇帝有儿子了,你们就这般高兴?”   男人突然这么一问,周窈怔了下,抬眼看他,想了想,回道:“更高兴的是少了一笔开支,家里又会宽裕许多。”   闻言,周谡沉默片刻,看着周窈收了衣物放回柜子里,不经意地再问:“我在外头奔走,无意间听到一老翁说了句,昏君可算做了件正经事。你们私底下,对天子,就是如此看法?”   周窈正整理着衣物,一心二用,也没细想就回道:“听闻皇帝极爱骏马,信阳侯原本只是个卑微马奴,家里又犯过事,只因为昏君寻到了千金难求的汗血宝马,就一朝翻身,成了高高在上的公侯。”   说到这,周窈不无感慨,压低了声,“如此儿戏,可不就是昏了头。”   偏偏男人耳尖,那么小声的一句也听到了,捧起茶碗的手收紧,面上却不经意道:“兴许还有别的功劳,不论身世,能者居之,难道不是明君风范?”   然而,听到这话,周窈嗤地一笑:“哪有皇帝不干正事,只晓得吃喝玩乐,劳民伤财,怪不得老天爷也看不下去。”   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得太过,周窈赶紧打住,侧头看了看背对自己坐在桌边,一语不发的男人。   天高皇帝远,对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她哪有资格妄议,无非是道听途说,听风就是雨。可因着对女子征收过于苛刻的身丁钱,她内心对天子始终颇有微词,只是平时压抑着,没有发作而已。   却不知为何,今日,特别敢说。   周窈迟疑片刻,小步走到男人身边,提着茶壶给他空掉的碗里倒上,温声道:“这茶水里加了野白菊,解热败火,就是不知这味道,你爱不爱喝。”   谁料,男人不看她一眼,只低头盯着茶碗道:“火更大倒是真。”   “你说甚?”周窈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甚。”周谡喝两口就放下了茶碗,咚的一声,有些重。   周窈略惊了一下,抿了抿嘴,也有些不快。   男人今日当真是怪得很,往常只要在家,入了夜,上了床,必要做那事的。可今儿个,这人洗漱过后就自儿个先躺上去了,也不等等她。   头一回遭到这般冷遇,周窈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她抬胳膊在自己身上闻了闻,仍是香的,软的,滑的,美得很。   周窈慢吞吞从周谡身上翻过去,一不小心,胸口碰到了男人胳膊,她停了下来,等着男人反应。   没等到她预料的反应,周窈也觉无趣,暗道自己傻透了,迅速爬到了里侧,背对男人躺下。   谁料,她不理男人了,周谡又来招她:“娘子是不是想了?”   想你个大头鬼,周窈不吱声,当自己睡了。   那厮又道:“为夫今日没劲了。”   没劲?周窈忽地一下想到白日里吴婶说的那些话,不由无声冷笑。   怕是身上的劲都用来去采外头野花野草了。   周谡直直望着头顶灰白的墙面,似是喃喃,却又让周窈听了个真切。   “心伤透了,哪来的劲。” 第6章 . 甚美 谁家娘子,你也配。   从小到大,周窈见过不少矫情的人,可如周谡这般矫情到让她无言以对的,当属第一人。   她甚至想不明白,男人怎会似女人来月事那几日,情绪善变,又复杂,叫人实在琢磨不透。   昨儿夜里人恹恹的,她主动示好,他都不上钩。可天一亮,周窈迷迷糊糊,要醒不醒,只觉身上又热又重,险些喘不过气。   若真是鬼压身,那也是只臭不要脸的色鬼。   才过了一晚上,嘴里说没劲的男人就变回了周窈熟悉的样子,生龙活虎,不要命似的折腾。   周窈还要给一家子做早饭,没空跟着周谡瞎胡闹,使劲想把有如大山压身的色胚从自己身上推开。   “你起开,大早上的,羞不羞。”   耳边尽是男人沉厚且微促的喘息,周窈不仅面颊绯红,白玉无暇的身子更似涂了层脂粉无比诱人。   周谡已然红了眼,哪里肯放过她,只把人摁在身下,可劲儿的使坏。   实在捱不住了,周窈挥手就往男人脸上招呼。周谡不拦不躲,细长眼角处登时多了条红印子,然而亢奋中的男人是感觉不到这点疼的。   传宗接代的路上,容不得退缩,只能勇往直前。   “娘子也给为夫生个小皇子好不好?”   周窈听了,若不是被这浑人鼓捣得脱了力,累得不想开口,不然还真想呸他一口。哪里来的脸,一个没了记忆的破落户儿,真把自个儿当皇帝了。   “兴许为夫真就是皇城里的王公,被奸人暗害---”   话还没说完,周窈一把捂住男人讨嫌的嘴,这厮脑子怕还没好全,就不能好好干活,少废话。   还王公贵胄,怎不再狂些,说自己是皇帝呢,那她就是皇后了。   想过以后,周窈只觉自己好笑。皇后娘娘好好在皇宫里住着,又得天之幸,生下了唯一的皇嗣,当之无愧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自己与她,如何能比。   被天底下所有女人羡慕的皇后,此刻正倚在软榻上,神情懒懒。婴儿啼哭声断断续续从里屋传来,吵得人无法安眠,高媖不禁皱眉,心头没来由的烦躁。   “皇上驾到!”   宫人纷纷躬身相迎,唯有高媖,仍是一副娇无力的倦样,毫无起身见驾的意思。   皇帝进殿后,未见皇后来迎,也不恼,反而噙着一丝笑意,快步走到了床榻边。   “皇后近日身子感觉如何?小皇子可有闹你?”   皇帝立在床头,柔声询问,听到高媖耳中,更像是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高媖恍恍惚惚望着面前高高瘦瘦的男子,模样仍是那个模样,个头好似也差不多,可比之南巡前,又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如果说在外面遭了险,又风吹日晒,肤色糙了些,面上不如出宫前光洁,倒是情有可原。然而一回宫,就要与她圆房,说是以往怠慢了她,有心补偿。   说来也是,她自进宫后,皇帝来看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来了,也只是坐坐就走。她这皇后在皇帝眼里的分量,还不如他私苑里豢养的珍禽异兽。   所以,皇帝这是在外渡劫过后大彻大悟,终于意识到她这个皇后不是摆设,好歹还有个传宗接代的作用。   高媖这般思量过后,更是自嘲,贵为皇后又如何,还不就是个繁衍子嗣的工具。   伴着小皇子无休无止的哭闹,高媖愈发烦躁,顾不上皇帝,对着宫人责难道:“几个奶娘都在做甚,一个奶娃娃都哄不住,要她们何用。”   谁料宫人抖抖索索还未回话,皇帝就先一步道:“小娃娃也是有情绪的,既无血缘,非亲非故的,哪里哄得住。”   说罢,皇帝转身,自己入了里屋。   几个奶娘哪里想到皇帝亲自来了,小太子还没哄好,愈发慌乱了。   皇帝也不多话,抱了小皇子就出来,坐到床榻边,示意皇后哄哄。   一到了母亲身边,小皇子倒真不哭了,扭着身子吧唧小嘴,就往皇后怀里拱,似是要奶了。   皇帝瞧了,唇角笑意蔓延开来:“这喂奶的活儿,还得要亲娘来。”   一听到这话,皇后表情更怪异了。一趟南巡,也不晓得是巡到了哪里的穷乡僻壤,回了宫,皇帝官话都变得不那么正宗了,不时冒出几个土语来。   幸得只是私下这么说,不然被旁人听了去,又该如何想。   皇后有心提醒,可又不知怎么提,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是这心头的阴霾愈发挥不去了。   另一边,太后亦是彻夜难眠,醒来第一件事就问小皇子如何了,可有好好吃奶。   薛嬷嬷将打探到的消息如实回禀,太后一听,不禁皱眉道:“哪有皇后亲自喂养皇子的,叫宫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好像,好像是皇上抱过去,叫皇后喂的。”薛嬷嬷犹豫了下,才道。   太后听到这话,眉头皱得更深了,但也没再怪责,良久过后,长长叹息一声。   “你说,当年那事儿,哀家是不是错了?”   所以,才会有此报。   薛嬷嬷心头一惊,扫了一眼四周,宫人皆被打发到了外头,方才弓着身子,小心翼翼道:“娘娘也是为形势所逼,那时舒贵妃处处与娘娘做对,且身怀六甲,娘娘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腹中孩儿着想。若不那么做,一个都别想保住,更不谈今日了。今日比之那时,也是一个道理,皇室宗亲们,可都个个盯着呢。”   太后哪里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到底心有不安,毕竟木已成舟,若哪天......   到了此刻,太后想也不敢想。   “桂公公如今到哪里了?可有与你联系?”太后话里带了些急迫。   薛嬷嬷轻轻摇头:“只在三月前来过一封密信,说是到了幽州地界,再后面,就没消息了。”   闻言,太后焦虑之下,又略松了一口气。   她是既盼着,又怕真的有消息,已经深陷两难境地的她,此刻更是矛盾极了。   薛嬷嬷留意主子神色,忽而又道:“信阳侯屡次递信求见娘娘,可否恩准?”   谁料,太后干脆了断地否了:“不见。”   就是这竖子,出的这么个鬼主意,她那时心烦意乱,稀里糊涂就同意了。   然而找回来的这个人,没成想,居然真的就是当年那个......   也使得事态愈发不可收拾。   太后拒了之后,又道:“你说,信阳侯是否有所察觉?”   不然为何那般巧合,偏偏找来的就是这个。   薛嬷嬷安抚地笑道:“依奴才之见,这是老天爷做主,歪打正着,了却太后一桩夙愿,皇家的血统也得以留存。”   只是可惜了真正的那位,生死未卜,叫人唏嘘。   听到这话,太后心里舒坦了些:“我又何尝不想两全其美,怎奈造化弄人,身不由已。”   “是的呢。”薛嬷嬷附和道。   再一次被太后拒不见的信阳侯立在廊前,眸色沉沉。   “郎君,这是奴家亲酿的果酒,要不要尝尝?”女子捧着酒,扭身走过去,却被男人一记冰冷的凝视看得止住脚步,不敢再往前。   见女子被吓住,信阳侯却又一笑,招手叫人过来。   女子却犹犹豫豫,直到信阳侯再度板起了脸,她才怯生生行至男人身边,弯下了身子,双手高高举起酒杯,请郎君品尝。   看着曾经对自己弃如敝帚的贵女,如今犹如玩物供自己差遣,信阳侯只觉从未有过的快意。   他大袖一摆,将杯盏打落在地,酒水飞溅到了女子面上,暗红一片。   信阳侯微俯身,掐住女子脸蛋,笑得轻柔:“女郎自己酿的酒,觉得如何?”   女子要哭不哭,颤着声道:“甚美。”   千里之外的小镇,打铁铺内,李铁瞧着地上堆成小山的铁料,愣是傻了眼。   “你这,这---”   “别慌,正经渠道购来,不会叫你吃上官司的。”   为了这批重物,周谡又多雇了两辆牛车才拉回来,投了不少银钱进去,自然要加倍赚回。   李铁却面色凝重,有了警觉之心:“你到底是何来路?”   这么一堆,便是县衙,也不是说弄就能弄来的。   面对男人的质疑,周谡不慌不忙,只道:“你也知我境况,家中老老小小,几张嘴等吃,更有娇妻要养,金银那般俗物,配不上我家娘子,唯有玉,更合适。”   周谡如此敞亮地把自家情况摆出来,李铁不由想到那日的惊鸿一瞥。若是自己得此如花美眷,必当和男人一样的心思,恨不能把世间所有稀罕物都捧到美人面前,只为美人一笑。   这般想过以后,李铁既羡慕,又觉周谡着实不容易。   “你可知玉料价钱一年年上涨,光是打一个质地普通的镯子就要费不少银钱,你这一堆的铁,也未必能打出一对来。”   “所以要更努力才成,当然,也少不了李兄这般有远见有才识的人帮小弟我指点迷津了。”   先把自己姿态放低,再将人捧上一捧,周谡早已深谙此道,对方也确是被他随口两句夸得找不到北,拍了大腿。   “算你小子识货,找对人了,为了你家娘子能早日拥有配得上她的美玉,我且做一回好人了。”   周谡笑而不语,却是微微侧身,不经意避开男人拍了大腿又来拍他的大黑手。   谁家娘子,你也配。 第7章 . 生变 时而恼,时而欢喜   周谡不仅拖了不少铁料回来,还带了一批稀奇古怪的货物放到打铁铺里,引来了不少好奇者的注意。   “这个鼓倒是有趣得紧。”刘员外家的郑管事要打一套铜壶,却被门边货架巴掌大的小皮鼓吸引住了。   鼓两端用皮绳系了两颗轻巧的小木球,左右转动时,小球打到鼓面上,咚咚直响。   郑管事思及自家孙儿生辰快到了,送个这样的小礼物,倒也不错。   管事问这鼓卖不卖,周谡笑了笑:“原本是摆在铺子里好看的,也不值几个钱,难得郑伯喜欢,就当做个人情,尽管拿去便是。”   好话谁都爱听,郑管事有被恭维到,又自恃身份,白拿人东西,传出去也不好听,愣是叫周谡出个价。   周谡略一沉思,便拍板道:“那就六十钱,买个缘分了。”   六十铜钱在寻常农家不是小数,然而作为镇里第一富户的管事,这点钱,郑管事还真不在意,反而有些欣赏这个英俊铁匠的爽利劲,当即就给了银钱。   周谡找了个红漆小盒,将小皮鼓整整齐齐摆放进去,尤为细致认真。郑管事看他这般认真,更多了一丝欣赏,心情一好,又挑了一样自己感兴趣的宝塔棋盒。   这棋盒比小鼓要贵上三倍,郑管事一听是从县城犯了事的大户人家那里淘来的,整个县城独这一份,当即眼也不眨,给钱给得很是爽快。   周谡亲送郑管事出门,更贴心地叮嘱他慢走,当真是将人哄得服服帖帖,险些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客人,周谡如法炮制,货架上的小物品,又被他卖去了不少。   从头到尾,一旁围观的李铁几乎目瞪口呆,愣是想不到生意还能这般做,三言两语就挣足了将近他一个月的打铁钱。   一路微笑目送郑管事的男人,却在转身回屋后,拉平了唇角的弧线,坐到桌边倒了碗茶水,自在安逸得仿佛他才是这家铺子真正的主人。而李铁就是个跑堂的,只配跟着他前后左右转。   李铁也却如跑堂的小杂役般蹭到了东家面前,提着茶壶又给周谡手上空掉的茶碗倒满,笑得面上横肉一颤一颤。   “我说周老弟啊,为兄虚长你几岁,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了,可像你这般脑子活的还真是碰得少,老弟这样儿,一看将来就是挣大钱的命。”   李铁也是会夸人的,可过于肤浅,听着就是别有所图,反倒让人感觉不到诚意,更不提交心了。   周谡也只是听一听,笑一笑,把茶碗一撂,从怀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递给李铁:“先前我就说过,只要是这店里赚来的钱,与李兄对半分。我非君子,但从不打诳语,说到,必做到。”   李铁喜滋滋接过荷包,赶紧往兜里一揣,大为感动道:“正是这么个理儿,有钱,好兄弟一起赚,今后周老弟再有啥好货,尽管往我这店里放。若官爷上门来查,这多出来的税前,哥哥我给老弟担了。”   “那就有劳李大哥多担待了。”目的达到,周谡微微展开的笑里,亦是多了些许真实的情绪。   剩下那一半钱,周谡回到家,就悉数交给了自家媳妇。   不说别的,在银钱上,周谡没得挑,周窈也不想在这事上与他生分。毕竟爹那腿,要养好,开销可不小。   周窈拿了钱,掂了掂分量,又取出炭笔在一张密密麻麻有如鬼画符的棉布上记了一笔就迅速收起,锁进了她的百宝盒里。   周谡只来得及看上一眼,就只能盯着娘子细窄的腰背,打趣道:“好歹也是为夫挣回来的家当,就不许为夫多看两眼,高兴高兴。”   闻言,周窈看着男人,上下打量:“夫君可不像是赚了钱,高兴的样子。”   周谡听到这话,更觉有趣,问:“那为夫该是个什么样子?”   周窈再看向男人,更加细致地打量:“夫君有心事儿,还是不怎么高兴的心事。”   周窈毕竟与男人夜夜相对,亲密无间,男人情绪上的波动,没人比她感受更深刻。   见男人沉默下来,垂下眼帘,不知在想甚,周窈主动靠近他,贴着他的臂膀,温声道:“不如过个几日,我陪夫君去趟县城,咱找个医术了得的郎中看看。”   若是周谡一人,即便去了县城也不会自己找郎中,只要头不疼,他就不会觉得自己有病。   然而周窈却不这么觉得,一个人连自己的过往都记不得了,哪怕没别的病症,迟早也要闷出心病来。   周窈瞧如今的周谡,就有这个趋势。   在周谡开口前,周窈又先道:“家里也攥了些钱了,给夫君看个病铁定是够的,再者,爹也不止一次两次说我不关心夫君了,夫君实在不想去,就跟爹讲,免得爹又来念我。”   “娘子都这么说了,为夫又岂能不从。”人娶回来,就是用来疼的。   周谡将周窈拥入怀里,捏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心想老丈人到底是如何教养的,养出这么个时而让他恼,又时而让他欢喜到不行的宝贝疙瘩来。   既然要去县城,还是看病,那必然要住上两三日的,周窈抓紧把家务安排妥当,周谡在铺子里也愈发忙活,打算在临行前将大环刀赶出来。   李铁一听周谡又要出门,顿时紧张了,仿佛失去了主心骨。   “你若不回了,屋里那些铁料,我就当你不要了,以后随我处置。”   周谡安抚他:“李大哥且放心,就为屋里这些货,我也会回的。”   然而这话不仅没安抚到李铁,反而让他更闷闷不乐了。敢情这兄弟情,只是他一厢情愿,剃头担子一头热。   周窈把家里的活一一安排了,将又要悄悄溜出门的妹妹摁到厨房,手把手教她做一两道周父爱吃的菜。   周窕跳脱性子,哪里呆得住,菜还没洗完就想开溜,被周窈一声逮回来。   “吴婶近日在招绣娘,你若不愿意学做菜,那就去绣房学学绣活,爹肯定是乐意的。”   倒贴都乐意。   一听这话,周窕垮了脸:“大姐,你莫害我。”   “我真害你,就不管你了。”   话刚落下,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周家大娘子在不在,我是清河县衙的捕快,官老爷要见你一见,赶紧开门!” 第8章 . 受创 几近要将他击溃。   金乌已从西边坠下,暮色渐沉。   李铁瞧这天色,又到了打烊的时候,回头对周谡道:“老弟啊,待关了门,咱到前头酒肆喝一壶如何?你看你来了有些时日,我都没能请你好吃一顿,实在对不住。”   李铁这会子是真看出周谡有本事了。一把那么沉手的大环刀,愣是给这人在半月内打了出来,打得居然比他也差不离,刀身锋利,大环铛铛,往腰间那么一挎,相当的威风。   周谡归心似箭,婉拒道:“改日罢,明日还要早起出门,耽搁不得。”   “那行,等老弟得了空再约。”李铁亦是爽快人,不勉强。这吃酒,得对方也乐意,若不情不愿,还得劝了又劝,就没意思了。   谁想门才关了一半,只听到一声清嫩急促的呼喊。   “姐夫,姐夫,不好了!”   李铁回头就见一个嫩生生的少女朝自己跑来,那面上充满朝气的粉晕,在这要暗不暗的时分,显得格外让人眼前一亮。   李铁心头一阵荡漾,正要开口,就见女子一阵风般越过他,跑向他身后的老弟。   “姐夫,姐姐她,她被县衙来的人带走了。”   周窕已然哭红了脸,声儿都哑了。   周谡一听,当即沉了脸,眼底蓄满了风暴。   “县衙来的何人,所为何事?”   “来的两个男的,二十出头的模样,说是衙门里的捕快,大老爷有事要找大姐问话。”   李铁听到这,也急:“县令大人在县城里,又没见过周大娘子,哪里来的话要问。”   一想到周大娘子那般花容月色,若是落到外男手里,那还了得。   “周兄弟快去追,我这有棍有棒,还有刀剑,尽可能拿去一用。”李铁对周窈极有好感,可不想这样难得的美人儿出事。   周谡只拿了大环刀,又问:“爹和阿卓呢?”   “爹不让他们带走大姐,被那二人推倒,腿又开始疼了,阿卓不晓得野哪去了,还没回。”   “你且回去,照看爹,若照应不来,就找这位李大哥,李大哥是热心人,又有本事,必不会袖手旁观。”   交代好了,周谡便握紧了大环刀,快步走了出去,修长利落的身躯,很快没入了夜幕之中,消失不见。   李铁被有本事的周老弟予以重任,亦是感到责任重大,当即往周窕肩上一拍,麻利道:“走,小妹,咱赶紧回去照顾爹。”   周窕被拍得小身板一晃,眼圈更红了。恁个脸皮厚的,谁是你妹,谁是你爹了。   此时的周窈已被两个男人带出了秀水镇,正往清河县的路上,已行至了哀崂山下。   那二人没在夜里行过山路,尤其哀崂山这一带,入眼皆是崇山峻岭,地势十分复杂。若是看走眼,走岔了,误入深山,遇到豺狼虎豹,那就危险了。   正因不熟,二人起了争执,高个的说就在这里原地生火,过一夜再走。矮个的不同意,夜里太长,若是遇到猛兽,只有等死,还不如抓紧时间赶路。   “二更天都没到,如何赶?后头还有三更四更,若是走错了路,往深山里去,遇到虎狼,你去应付?”高个的也有他的道理,捡了几块石头围了个坑,丢了不少枯树枝进去,就开始生火。   然而,矮个的瞧着同伙时不时望向小娘子那色眯眯的眼神,哪有不明白的。不愿走怕是假,见色起意想伺机占人便宜才是真。   矮个的看了一眼小妇,被缚了双手,垂眸不语,似是吓着了,那样子,着实有些可怜。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矮个的也是头一回遇到这般貌美的女子,哪能不动心。   可再动心,也不能碰,碰坏了,可就交不了差了。   矮个的警告高个的:“老爷可是有令在先,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莫惹事。”   高个的亦是冷笑:“谁听谁的,还不一定。”   说罢,高个的又朝周窈瞥了一眼,只是个低头不语的侧脸,足以让人想入非非了。   这般模样的媳妇,他累死累活干一辈子,怕也讨不回来。   如今有个现成的摆在眼前,若不抓住了,这辈子怕是再无可能了。   夜色渐沉,可男人看过来的目光太露骨,想忽视都不能,使得周窈愈发紧张。   周窈身子微微往后靠,负在身后的双手极为小心地动着,一只握紧了簪子,使力割着缚住手腕的绳索。   然而二人到底有些警觉心,矮个的过来查看,见小妇人后退,发觉不对,正要将她拉起,却不料,砰的一声。   脑后一记重击,矮个的应声倒地。   高个的就在身后立着,弯腰对气息减弱的同伙道:“对不住了,兄弟,这年头讨个漂亮媳妇不容易,只能怪你自己不走运了。”   又等了一会,直到男人气绝而亡,高个的抬头,冲周窈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小娘子莫怕,县城里有人要害你,只要小娘子跟了我,必保娘子平安无虞。”   周窈装作害怕的样子,拖延时间:“你连你自己的同伴都能狠心下手,我又如何信你?”   “我不杀了他,小娘子怕是很难脱身。”   周窈仍是迟疑:“你带我去县城,我就能脱身了?你也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又有多大能耐,不若你送我回家,我们秀水镇,不光是山清水秀,镇上未嫁的漂亮小娘子也不少,以大官人的本事,不愁寻不到中意的媳妇。”   听到这话,高个的果然有所意动:“小娘子所言当真?不是诓我?”   这女子虽美,可到底嫁了人,并非完璧,若能找到同样貌美的黄花大闺女,自然最好不过。   “诓不诓的?大官人同我回镇上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大官人何等威武,难道还怕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不成?”   高个的一听,当即哼道:“女子柔弱,却也狡诈,不可轻信。”   周窈闻言更是一笑:“真是为大官人可惜,我们秀水镇美貌远扬的豆腐西施,就这样错过了。”   高个的闻言,内心又是一阵松动。   就在这时,周窈借着那点月色,看到渐渐朝这边走来的庞然大物,不由瞪大了眼。   高个的看到女子神色有变,下意识转过头,只见一道白色身影向他飞扑而来,一把将他按倒在地。   声儿还没来得及出,喉头就被尖厉的獠牙咬破,鲜血喷涌如注,男人顿时没了气。   周窈被眼前血腥场面骇住,强压下心头的惧意,用尽力气将绳索割断,握紧了簪子,转身就跑。   然而两只脚的哪里敌得过四只脚的猛兽,还未跑几步,就被大虎追上,从背后拱起周窈将她抛到自己背上,一个闪身,遁入了深山密林中。   周谡追至山脚,闻着血腥味寻了过来,只见两具已经凉透的尸身,其中一具被猛兽咬死,血肉模糊,而周窈不见影踪。   在一处野兽脚印旁,周谡发现了自己送给娘子的玉簪,捡起簪子紧握住,内心一阵剧烈的抽痛,从未有过的慌乱,和焦灼,几近要将他击溃。   不管人,还是兽,于一个柔弱女子而言,都是巨大的劫难。   周谡将簪子收入怀中,一只手搭在刀把上,望向前方黑黢黢的山林深处,毅然走了进去。   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握刀劈开前方丛丛荆棘,得益于周父给他的那套秘籍,周谡夜视能力变强,对气味也愈发敏感。   一路闻着血腥味,越来越浓,周谡行至到了一个被枯树枝遮蔽的山洞前,里头有着星星点点的火光。   他弯腰靠近,轻轻拨开一截树枝,往里探看。   却见他的娘子蹲在一头白虎旁,墨绿裙摆上沾满了刺目的血迹,周谡当即红了眼,挥刀劈开枯枝,发出簌簌的声响。   周窈听到声响,倏地转身,看清了来人,面上露出喜色,起身迎了上去。   “夫君!”   这是受了多大的罪,才会唤得如此缠绵,短短两个字,饱含了无限的情意。   周谡展开双臂,等着小娘子扑上来,用自己宽大的胸膛抚慰娘子受创的心灵。   周窈扑是扑上来,却是摇着男人胳膊直晃:“夫君,快,想办法弄些热水来,这头母虎不行了。”   周谡不为所动,揽着小妇上下打量:“娘子没事吧?可有受伤?”   他关心的唯有眼前人,若那二人有冒犯到他家娘子,必折回去将他们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周窈一颗心全都记挂在难产的母虎上,急催着男人道:“没有热水,弄点别的吃的也成,这山上不是有灵芝,还是人参?夫君快去采些来。”   闻言,周谡一度说不出话。   他家娘子莫不是刺激大了,以为人参是萝卜,说采就能采到。   见周谡仍是不动,周窈推开他,自己往外走,边走边道:“夫君不愿意,那我自己去寻,这头母虎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若不帮它,于心不安。”   周谡轻叹一口气,看向一旁似乎很难受,瘫在地上不停扭动的大家伙,把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山洞的小娘子拉回来。   “你在这等着,别乱跑,我去去就回。” 第9章 . 秘密 不急,先伺候娘子   尽管周窈平日里对周谡颇有微词,可真正遇到事,头一个想到的,能信赖的也唯有此人。那是一种潜意识里,自发自觉的依赖,不论是非曲直,也道不出个所以然,只因出自本心。   尤其在周谡带回了干净的水和棉布,还有中指那般长的一节山参后,周窈再看这个男人,愈发了不得。   周窈不是稳婆,也没当过娘,女人如何生产都搞不明白,更不提兽类了。   能做的不多,除了给母虎擦拭身体,喂它吃下补充体力,续命用的山参,周窈剩下的也只有守在旁边为它打气了。   “你且坚强些,疼也就疼这么一会,等小崽子出来了,你就彻底卸了包袱,重新做你那震惊四野,威慑八方的山大王了。”   周谡随意倚在洞口,长手长腿横在那里,大刀搁在一旁,刀尖抵着地面,人看起来闲适,一双利眸却是如炬,不停扫视周遭。然而听到自家娘子的絮絮叨叨,周谡没能忍住,一声笑了出来。   听到男人的笑声,周窈转头看向洞口:“夫君你莫吵,不要打扰虎妈生娃娃。”   周谡扬起一只手往后摆了摆,心里却纳闷,他只是笑一笑,半句话都没冒,到底谁更吵,更打扰。   月朗星稀,又过了一更,伴着奶声奶气的嗷嗷叫,母虎终于将这个折腾了它一宿的崽崽生了下来。   周窈头一回见到老虎生崽,还只生了这么一个独苗苗,亦是相当惊奇。   瞅着虎妈咬断脐带,舔掉小崽崽身上的血污,母性本能使然,根本不需要人帮。当然周窈想帮也不大懂,只能用棉布给虎妈清理身子,让它稍微舒服点。   小崽崽当真是虎头虎脑,胖胖的一团白球,张着嫩嫩小嘴嗷嗷直叫。这叫声不比大虎那般惊心动魄,震撼山林,而是又细又促,奶奶的音调,萌化人心。   周窈实在稀罕得不得了,急于找人分享:“夫君,你快过来瞧瞧,这虎娃娃有趣急了。”   周谡听到了,也只是不咸不淡恩了声,回头看一眼。   还算有趣,可就是吵了点,若是他的娃娃,不晓得要有趣多少倍。   这么一想,周谡又觉得自己傻透了,哪有拿人跟畜生比的。   母虎已经平安生崽,恩报完了,也该走了。   周窈舍不得,瞧着小虎崽可爱的模样,犹豫不决:“不若我们等天亮再走,母虎刚生,身体正虚弱,若是别的兽来了,有危险怎么办?”   也就眼前这女子了,叫周谡奈何不得,只能道:“那我先下去一趟,你就在这里,不可乱跑。”   重复的话,周窈已经听过一遍,注意力都在小虎崽上,不甚在意道:“晓得了,夫君快去快回。”   男人脚程快,稍微休整过后,又有了劲,重回山脚,却是立在两具尸身旁,没有动手的打算。   过不了一刻钟,又从另一边林子里过来两个彪形大汉。二人一个扛着铁锹,一个拖着麻布袋,瞧见周谡青松劲柏般笔笔挺挺立在那里,立马加快脚步,急奔过来。   常顺急吼吼道:“二当家的,小嫂子如何了,吓坏了吧!可恨我们得到消息晚,不然定将这俩王八羔子剥了皮不可。”   周谡面无表情,瞥了地上凉透的尸身,极尽冷酷:“现下剥也不迟。”   常顺一口水又咽了回去,呵呵尬笑:“这这都没气了,凉透了,不好下手呢,得趁热才成。”   常安瞪了一眼一贯不长脑的兄长,走到两具尸身旁来回打转,不一会儿,对周谡恭敬道:“二当家的,依属下之见,这二人,只能埋一个。”   闻言,周谡面色有所和缓,看着常安示意他说下去。   周谡鼓励的眼神给了常安信心,指着矮个的尸身侃侃道:“这人被钝器所伤,明显人为,需埋到深山里。而另一具是野兽咬死的,且可留在这里不管,留个线索待人去寻,却又寻不着,只当是山里猛兽所为,一个咬死,一个拖走了,拆吃入腹,尸骨无存。”   如此详尽的解释,常顺亦是一听就懂,大手一拍,朝弟弟竖起了拇指:“不愧是跟着二当家做事的,这脑瓜子,愈发灵醒了。”   周谡扯唇笑了下:“既如此,就按你说的办。速度快些,莫拖到天亮。”   “好的嘞。”   二人拖着矮个的尸身,胡乱塞进了麻布袋里。   走之前,常顺想到了什么,回头对周谡道:“二当家的,大当家要你得了闲回寨里一趟,再不回去,家里无米下锅了。”   听到这话,周谡冷笑一声:“先叫他把那对玉镯子还回来再说。”   分明是他布的局,劫的富,善的后,临了,分货时,最惦记的东西却被那浑人截胡,还一脸谁先抢到就归谁的无耻样。   两边都是主,偏帮哪个都不合适,常安只能道:“二当家的,听闻幽州刺史家的三公子到了清河县,不若我们将人绑了,干一票大的,到时又何止是一对玉镯子,一百对都有的。”   “对头,要干就干大的,一次赚够本。”常顺帮腔道。   周谡略一沉思,却道不可。   幽州刺史怀谦为官还算清廉正派,并无让人诟病的地方。寨里有寨里的规矩,只劫贪官污吏,和为富不仁的乡绅恶霸,若规矩破了,没了约束,更难管理。   常顺还想说,却被会看眼色的常安一把拽住,告别了主子,快速遁入山林里。   等进了林子里,常顺甩开常安,怒道:“你也是,大当家也是,都快将他捧成神了。他才来寨里多久,半年不到,底细都还没摸清楚,你们一个个的,只会捧着他供着他,也不怕阴沟里翻船,捧错了人。”   常安听了,亦是冷笑:“你是比二当家的有能耐,能带我们避开官兵的追捕,躲掉猛兽的侵袭,越过重重瘴气与毒物,在这深山老林里安营扎寨,获得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若你能办,弟弟我立马举荐你为三当家。”   一句句直说得常顺哑口无言,垂下了脑袋叹了又叹:“若有那样的本事,也不至于躲在这山里当个亡命之徒了。”   不似大当家和二当家,还能换个身份,下了山,娶妻生子,好不快活。   周谡再回到山洞,带了几只打来的野兔,扔到母虎旁边。   母虎倒是懂得感恩,朝着周谡低声嗷叫了两声,周谡却道:“不谢,记住这份恩,今后兴许有用到你的时候。”   母虎似是听懂了,又嗷了声。   趴在母虎身上吃奶的小虎崽,也应景似的嗷了声,奶气得很。   “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必须尽快离开。”这回,周谡容不得周窈再犹豫了,半抱半拖地带着她离开山洞。   周窈只能恋恋不舍冲母虎喊道:“大白,你好好带娃,等我们有空了,再回来看你和小白。”   听到母虎和虎仔的名儿,周谡低头,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周窈。   等他们有了孩儿,孩儿的小名,必不能让这小妇来取。大名,更不可能。   周窈不禁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了?我面上有脏污?”   一路颠簸,又惊又险的,后面又光顾着照料母虎,都没留意自己。加之夏季炎热,出了不少汗,也不晓得仪容毁成什么样了。   越想越不是滋味,走到半路,周窈不肯走了,停下来,对男人道:“夫君从哪里弄的水,我也要去洗漱一番。”   “你这样,很好。”在男人眼里,自家娘子怎样都是美的。   周窈摇头:“不好,不洁。”   裙子上还有血污,如何下山见人。   于是周谡半路改道,领着周窈进了另一片山林,举着火折子,蜿蜒行至一栋小木屋前。   木屋上了锁,周谡拿出钥匙开门。周窈一旁看着,像是重新认识了男人,半晌无语。   周谡推开门,带着周窈进屋,亦是无奈道:“娘子莫以为我进山采野货,时而两三日不归,真就以天为庐,以地为席,铁打的身子,雨淋不湿,风吹不动。”   这么一说又有道理,周窈暂且拂掉心头涌上的疑虑,专注打量起了木屋。   别看屋子小,桌椅板凳倒是全的,角落处隔了个帘子,隔成一个小间,里头有水桶,也有锅碗瓢盆。   周窈又转头瞧了瞧整整齐齐的床面,忽而又觉得,这男人其实独自一人,也能过得很好。   再看向男人,周窈眼神又变得不一样了:“夫君若还有别的秘密,能否一次说明白,省得我自己猜,又猜不中,心思郁结,反倒与夫君生了嫌隙。”   闻言,周谡亦是面色不改,淡然道:“只是个落脚的地儿,哪里就成秘密了。真要论,娘子的秘密,为夫又如何去猜。”   周窈一怔:“我一个乡野女子,哪来的秘密?”   周谡一笑:“娘子是出生乡野,但岳父岳母未必是,他们可有与娘子提过,若无秘密,为何不提?”   光是那本武学秘籍,就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拥有的。更有周家几人容貌皆不俗,谈吐也不似别的乡野人家那般粗俗,个个极有主见,安身立命的同时,却也不会随波逐流。   周窈认真想了想,倒真是。   她爹只提过幼时因为动乱随父母来到秀水镇的乡下定居,后来二老相继病故,爹在外做工时捡回了娘。那时娘的脑子就不好了,险些被乞丐欺负了去,爹看娘可怜,自己又独身,干脆就娶了娘,方便照顾。   然而,没人会质疑自己的爹娘,周窈又是个极其孝顺的,只能故作不在意道:“一个腿不好,一个脑子不好,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秘密。”   “那就都没秘密,”周谡从善如流,拥着周窈到了水桶前,两只大手也变得不安分起来。   “这桶里的水只够一人用,不如我们将就将就。”   话是对着周窈说的,可又哪里真的征得她的同意。周窈被男人密集的啄吻亲得说不上话,身上裙带滑落到了地上,很快就被男人娴熟的大手剥了个干净。   周窈喘着细气,微恼:“不是你说要赶路。”   周谡手脚并用,低笑:“不急,伺候娘子,将娘子洗得香喷喷,才是头等大事。” 第10章 . 张扬 夫妻本是同林鸟   算一算,成亲也有一个多月了,周窈自觉别的长进没有,这腰力,倒是被男人这般逼着练了出来。   当然,还有更难以启齿地,胸前那两团。   周窈弄不明白的是,自己清洗身子没少碰,为何效果却明显不如嫁给男人这一月余。   男人也是爱不释手,一碰,就没完。   周窈忍着不适,和体内那股再次被男人带起来的躁动,想推开他,去拿小衣穿上。   恼人的是,没推动,还被对方拥得更紧。   剩的那点水,已经用得差不多,闹出了汗,还怎么洗。   周窈必然是不依的,男人的唇凑过来,她别开脸,不给亲。周谡吻到小妇白净的耳朵上,牙齿轻磨,仍是不亦乐乎。   一开始催的是他,这会儿不急了,磨磨蹭蹭把个时光耗到即将破晓的,也是他。   周窈哪能不气,反手一巴掌就挥在了男人脸上,啪的一声,很轻。   周窈自觉没用多大的劲,轻轻那么一下,她的手都不疼,男人应是也不疼的。   然而周谡的反应却出奇的大,定定看了周窈一会就松开了她,一下扯过挂在墙上的棉帕子,胡乱往身上一擦,大力掀开帘子就往外走。   周窈愣是半晌没回过神,不紧不慢地擦身,穿上衣服,把男人随手丢到地上的外衣也捡起,一并带出去。   一掀帘子,周窈一眼扫过去,就见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不着寸缕,张扬得很。   尽管夜夜相对,赤身滚过了不晓得多少回,可头一回这般直观地看见男人与女人截然不同的身体构造,男人又是那样一副好不知羞的姿态,周窈仍是免不了红了脸。   快走过去,周窈将男人宽大的衣袍略抖开,就往人胸前一丢,顺势再往下拉拉,把最重要的部位盖住。   然后,周窈坐到了床边,看着男人道:“夫君不高兴了?”   周窈仍不觉得自己那一巴掌能将皮糙肉厚的男人打疼,最多也就是伤了点男儿自尊。   周谡掀了掀眼帘,声淡淡:“难为娘子了,还能看出为夫不高兴。”   可不就是不高兴了,不然也不会这样阴阳怪气的。   男人幼稚起来,跟个小娃娃似的,周窈内心实在想嘲笑男人,面上还得哄:“再往后,夫君想要,妾就是再不舒服,也由着夫君好不好?”   言不由衷的话,还不如不说。   周谡听了更郁闷,目视上空,道:“在这来的路上,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最有可能的那种,不敢想。也幸好,没想,总归是上天开了点眼,没有将我最后一丝好运也剥夺掉。”   周窈一句句听着,哪里又不明白。她在山林里捡到男人时,一身的伤,鞋底都给磨破了,可见有多难。   被那二人带走的一路上,她亦也在想。   爹爹自己都需要人照顾,弟弟尚小,来了也是多一个倒霉蛋,能指望的只有周谡。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抱有期盼,却又不敢期盼太多。   幸好,他终归是来了。   为着心头忽而翻涌的感动,周窈倾身过去,靠到了男人身上,两手贴着他胸口,仰面望他,亲亲他下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好好的,夫君也无事了,时来运转,往后只会更好的。”   男人一身伤地沦落乡野,周窈其实也好不到哪去。   自记事开始,她就看尽了世态炎凉,尤其是娘走丢以后,雪中送炭的没几个,落井下石的倒是不少。   一家人都被乡邻的冷漠伤透了,是以周谡说要搬到镇上,他们当即就同意了,毫不留恋,那里也没人值得留恋。   唯独就怕娘哪天回了,找不到他们该如何是好。所以乡下的房子仍留着,他们时不时还会回去看看,也给了隔壁大娘一些好处,若娘回了,以便及时告知他们。   都是失意人,都有伤心事。   周窈伸手,轻刮着男人嘴边新长出来的短须,关怀地问:“夫君真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想起来又如何,娘子就不打算认我这个夫君了?”   “哪有,夫君总说我胡思乱想,还只想坏的,不想好的,夫君自己才是。”周窈也不是存心想和男人抬杠,就是忍不住,想要说几句。   周谡哦了声,眼皮子垂下,语调低低的:“那就一块儿,只往好的想。”   听到这话,周窈又有问题了:“夫君以为的好,是怎样的呢?”   兴许是问到了男人心里,周谡又有了些兴致,搂着娇妻的手从她肩头滑落,覆到了腰腹处,语调更是低迷:“当然是和娘子在一块儿,做些见不得人的快活事。”   当真是天生色胚子,谈点正经事,也能往那处儿想。   许是心境有了变化,亦或是一张床滚多了,周窈也逐渐放开了,她搁在男人胸口的手亦是渐渐往下,顽皮地眨了下眼。   “有多快活?这样够不够?”到了某处,周窈使了点力。   周谡眯着眼,自喉头里逸出嘶的一声,男人独有的痛并快乐着。   捉弄到了男人,周窈亦是快活,百灵鸟般脆生生的笑,然而没笑多久,就被男人拽住了身子拉回去。   “调皮了,连夫君都敢这般戏弄。”   周窈反问:“不能这般戏弄夫君,那戏弄谁?”   “谁都不可。”周谡如今总算是切身体悟到老丈人跟他说的那些话了。   他家这个小娘子不能太惯,稍微宠过了,立马蹬鼻子上脸,俨然就要骑他头上,耀武扬威了。   可宠少了,自己又舍不得。   “夫君放心,我也只想与夫君这般呢。”周窈弯下柔韧的腰身,讨好起人来,就似裹了霜糖的蜜饯,把人的心都要甜化了。   这样的话,这样的人,叫周谡如何拒绝得了,只能将小娘子摁在怀里亲了又亲,心道英雄气短,气短呐。   男人那点胡扎子蹭到小娘子滑嫩面颊上,痒痒的,周窈笑着往后躲,却又躲不出男人的怀抱。周窈干脆不躲了,找了个自己舒服的姿势倚在男人怀里,回应着他的吻,不叫他再蹭到自己的脸。   周谡极为享受小娘子此时的柔情,若是再多些,再上心些,无异于一把温柔刀,不知不觉就能要他的命。   这一夜,宿在简陋的山林小屋里,小夫妻如往常那般睡着觉,却又愈发亲密。   一宿,好眠。   翌日,周窈懒懒掀开眼皮子,下意识转头看向自己身旁床铺,男人又是没了影儿。   穿戴整齐后,周窈走到窗边,推开窗往外看,山那边已经泛起了一点鱼肚白,她没看到的男人正牵了头驴在外头站着。   听到声响,周谡回过头,就见小娘子立在窗前,朝他一笑。   美人一笑,仿若春花,却比春花更要绚烂。   周谡将驴栓到树下,自己揣了个纸包回屋,周窈接过纸包打开一看,居然是包子,还是热的。   “夫君从哪里弄来的?”周窈对自家这个夫君都要生出崇拜之心了,深山老林里,都能寻到热腾腾的包子。   周谡面不改色,只道自己醒得早,下了趟山,山下有户人家正巧做了包子,就买了几个上来,还借了头驴。   周窈不疑有他,也实在是饿,拿了个包子就开吃,未再多想。   而不远处的林子里,两个彪形大汉探头探脑往小木屋那边瞅。常顺没看到小嫂子长相,懊恼不已,直抱怨自家兄弟:“就是你,挡我前头,不然我就瞧见了。”   常安亦是瞪着哥哥,没好气道:“我不挡着你,你能把整个身子都探出去,被小嫂子发现了,当心二当家的又要收拾你了。”   “收拾就收拾,能瞧见小嫂子真容,一顿揍也值了。”   说完,常顺又觉不对:“这包子是我做的,驴也是我带来的,怎么着,也是二当家欠我个人情。”   “行了,你就闭嘴罢,二当家给咱的好东西还少了。”常安说着就要将仍想找机会再看看的兄长拖走,再不走,真要被二当家一顿好揍了。   吃过早饭,二人就准备下山。周窈原本以为是回秀水镇,但看男人把驴子都牵来了,又不确定了。   一问,果然。   “这时候到县城会不会不妥?”上赶着自投罗网。   毕竟那两人是来找自己的,街坊又有人瞧见她被他们带走,如今他们在半路上丢了命,莫说自己逃不了干系,亲人也要受到牵累。   周谡却有他的道理:“他们既然透露了有人要害你,便是回了秀水镇,我们依然摆脱不了,倒不如直接前去探个究竟,看到底是何人所为?”   再者,那二人是不是县令派来的,亦不好说,指不定就有人假公济私,意欲逞凶。   周窈哪里想不明白,只是县城里人生地不熟,若真有人想害她,他们此番送上门,更是吉凶难测了。   “到了县城,夫君能否给家里去信,报个平安。”他们原本也是打算走这一趟的,就当按计划,仍给周谡看病来着。   离清河县只有一半的路程,加之周窈骑驴,周谡脚程快,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县城。   县城比镇上管辖严格,进城设有关卡,两名官差守在门口,查看每一个想要进城的人的路引。   周谡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地拿出路引,然而官差看过以后,瞥到驴上坐着的女子,却道:“你这娘子为何蒙面,莫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了的事。”   周谡仍是不慌不乱,微微笑道:“内子胆小,怕事,又是头一回出门,难免紧张,索性把面遮一遮,就不那么怕了。”   “是么?”官差把路引握在手里,没有打算还给周谡的意思,目光落到女子身上,命令道,“你且露个脸,让本官查看查看。”   屁大点的喽啰,也敢自称本官。   周谡唇边的笑淡去,眼底已然浮上一丝不快。 第11章 . 不好 月夜下无声的罪恶   周窈见官差好似较上了劲,不见到她的真容,不会善了,而周谡面色亦是不太好看。她知自家夫君是有些本事的,可到底民不与官斗,再者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欲揭开面纱之际,周窈忽而手一顿,只因听到城里头传来一声拉长到变了调的高喝。   “三公子巡游,尔等还不速速退让,扰了三公子兴致,你们该当何罪。”   话还没完全落下,就见一匹枣红色大马朝这边狂奔而来,马上坐着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年方十八十九的模样,当真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然而这马,却是直冲着周窈而来。   好在周谡反应快,立即拽住了驴身上的鞍索,将驴带人整个拖了过来。   就在拖向路边的一刹那,枣红大马蹭地一下疾驰而过,高高壮壮的体格,与矮腿驴一比,更显威风凛凛。   马上的少年勒紧缰绳掉了个头,居高临下地望着路边二人一驴,目光轻扫,略过驴上女子,再看向她身旁牵驴的男人,眼里生出一丝兴味。   这男人当真是好武力,居然能在短短时间内将一人一驴一并拖走,且不红不喘,面色如常,可见臂力有过惊人。   父亲目前正在招兵买马,缺的就是这等有真本事的奇人。   这般想过,怀瑾顿生出要干出一番大事的雄心,当即翻身下马,向着夫妻二人走来。   小厮见主子下来,更是快步跟上,紧张兮兮地提嗓子道:“三公子,乡野小民,来路不明,且等官差盘查了,切莫再靠近了。”   “是啊,三公子,这人还需查一查,您要不等等。”官差亦是紧张,这可是刺史大人唯一的嫡子,若出了事,他纵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然而怀三公子从来就不是个听话的主,连亲爹都管不动,更莫说这些唯他是从的下人了。   “爷看这位兄台一身正气的好模样,哪里像是奸恶之人,你们莫不是眼瞎了,真正的山匪查不出,偏在这为难正经人。”   公子哥的脾气便是想一出是一出,身边人越是奴颜婢膝,越是瞧不上。反倒周谡这种,一语不发,然而不卑不亢,磊磊落落的样子,叫怀瑾看了就是舒服。   再说男人身边的女子,虽然轻纱覆面,瞧不出何等模样,可看那一双露出来的眼睛,水漾般的灵动,想必容貌也差不到哪去。   怀瑾主动问道:“你们二人来自何处,到清河县又所为何事?”   没等周谡开口,一旁的官差便拿着路引道:“三公子,这二人来自南边的秀水镇,周姓庄户人家。”   “给你脸了,要你在这唠叨。”怀瑾毫不给官差面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   官差被训得孙子似的,灰溜溜耷拉脑袋,哪有半分之前对着夫妻俩耀武扬威的气势。   周谡冷眼看着,终于开了金口:“既然没有问题,可否将路引归还。”   “还,自然是会还的,只不过,”怀瑾转向男人,面上又立马露出了笑,“这位兄台还未告知,来清河县到底所为何事?”   周窈不想在这里久耗,正要说是来看病的,却被周谡握住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数月前,我行至山下,被掉下来的山石砸中了脑袋,此后时而头疼不已,来清河县,只为寻医问药,一缓头疾。”   这就好比人倒霉起来,喝个水都能塞牙缝。   怀瑾这会儿不仅赏识了,更是对男人多了份同情。父亲也有头疼,平日瞧着还好,可一旦疼起来,真真是要命。   “相请不如偶遇,既然有缘碰上,不如找家酒楼小酌一杯如何。”怀瑾学着父亲招贤纳士的派头,欲与周谡把酒言欢。   周谡笑了笑,却是一言拒之:“三公子盛情了,只是赶了这久的路,实在困乏,就不叨扰了。”   这纠缠的是谁,扰的又是谁,不言而喻。   小厮立马火了:“好你个乡野村夫,我家三公子愿你与共桌,赏你酒吃,那是抬举你,你别给脸不要脸。”   然而,话才落下,小厮就被主子用马鞭当场甩了一下,打得不重,意在警告。   “我与周兄议事,叫你多嘴了。”   说罢,怀瑾又从官差手里夺过路引,走到周谡面前,交还与他。   “这样如何,给周兄弟一日休整的时间,明日酉时,明月楼一见。”   周谡拿回了路引,微扯了唇道:“再说。”   竖子实在猖狂,小厮实在想怒骂,可被主子打怕了,只能在心里过过瘾。   周谡当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无视在场的几人,牵了驴就往城里走。   官差亦憋了一肚子火,不由凑到贵人跟前道:“三公子,此等乡野村民,粗鄙不堪,徒有一身蛮力而已,实在不值得结交。”   怀瑾却似碰到了有趣的事儿,兴致大增,瞥了官差一眼:“你且给爷使那一身蛮力,看能否使动。”   使不动的官差登时语塞,有心讨好贵人,却不得其法,还被贵人数落,暗暗对周谡更是恼火。   只要人在清河县,非得寻了个机会叫他好看。   清河县好一点的客栈统共也就那么两家,周谡找的临街,且有后院那家,盘下连着的三间房,出手阔气极了。   周窈对男人烧钱的举动表示不解,钱多也不是这么花的,何况,他们也不是多有钱的人家。   周谡给出来的解释是,怕吵。   周窈听了,一阵无语,是怕吵,还是怕吵到别人。   “夫君若不想吵,晚上还当老实些。”这话已经是暗示得很明显了。   周谡亦是个面皮厚的,堂而皇之道:“娘子在身边躺着,如何能老实。”   “那我就去隔壁睡,还夫君一个清静老实。”周窈此时又觉得多一两间房,妙极。   周谡将顽皮的小娘子拉回来,亲她粉扑扑的香腮:“懂点事,那是给客人准备的,你睡不了。”   客人?他们在县城哪里来的客人?   不过,周窈想到男人之前来县城采办过货物,兴许是生意上来往的客人,就没再多想。   当晚,周谡将周窈看得极紧,洗漱皆是一起,就连去到茅房,周谡也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   见男人如此重视自己,周窈哪能不感动。经历了山中那一遭,周窈自己也是心有余悸,有男人陪着,都觉安心了不少。   拉下了床帐,周窈以为又要避免不了地亲热许久,然而周谡抱着她亲亲摸摸有好一阵,却始终未动真格。   周窈气息微乱,主动往他怀里钻,男人仍只是亲亲,明明自己身体也热得不行,就是不继续下去。   一来二去的,周窈也恼了,拍了下男人胸口:“夫君若不想,那就早些歇下,莫瞎折腾。”   把人吊到一半,又不给个痛快,实在是可恨。   感受到了小媳妇发自内心的怨念,周谡不顾被抓被挠,将她拥得更紧,低吟般的浅笑里,是畅快的愉悦。   “白日赶路,娘子今晚就好生歇着,为夫也养精蓄锐,明晚战到天亮可好?”   不好。   恁个不要脸的,谁要与他战,自己墙角站着罢。   周窈又是揪着男人好一通捏,人不痛不痒,自己倒是手酸了,遂作罢,忽而又想到白日里那桩,不禁道:“夫君明夜去不去赴约?”   那可是幽州刺史的儿子。清河县隶属幽州地界,刺史是顶大的官,在这里,无异于土皇帝,哪个不是捧着孝敬着,给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得罪。   周谡唔了声,似有困意,回得敷衍:“看心情了。”   闻言,周窈再次无语,愈发看不懂身边男人。   明明就不是个冷心冷面的人,对着贩夫走卒,三教九流,男人都能耐着性子聊上几句,甚至同在一桌小酌两杯。可遇上那样的贵人,兴许这辈子就这一次结交的机会,男人反而兴致缺缺,冷漠至极。   亏她爹说男人是干大事的,可连权贵都不愿结交,又哪里来的门路干大呢。   不过周窈本身也看得淡,即便家里穷,但骨子里不知为何总有股清高的劲,对趋炎附势,攀龙附凤那套亦是无甚好感。   她只担心,惹恼了刺史家的公子,人家想收拾他们,就麻烦了。   “不如,夫君去见见,做做样子。”   周窈在男人耳畔低语,柔似一缕清风,微暖。   周谡闭上的眼未再睁开,只一句道:“地方小儿,毛都没长齐,要见,也是他来见。”   如此理所当然的口吻,是有多大的自信,才能说得出来。   一时之间,周窈难以入眠,默默看着男人入睡后显得有些孩子气的睡容,看了许久。   直到下半夜,万籁俱寂,正是所有人睡得正沉的时候,忽而,窗外一阵窸窸窣窣,极轻的声响。   床内侧的娘子仍在酣睡,周谡却是缓缓睁开了眼,转头看了看身旁的人,轻手轻脚下了床,行至窗边,冷冷望着。   一只成人小拇指粗的竹筒捅破窗纸伸了进来,仿佛在昭示着月夜下无声的罪恶。 第12章 . 收拾 连自己男人都坑   周窈这一觉睡得沉,然而醒,也醒得快。朦朦胧胧之中,周窈依稀听到外头有声响,眼皮子一掀,意识已在渐渐回笼。   外头热闹得很,然而你一句我一句地混到一块,听不大清。   本该睡她身旁的男人亦是没了影。   到了陌生地方,男人不大可能丢下自己独自出门,便是要出门办事,也会告知自己。人不在屋里,估计就是到外头看热闹去了。   周窈穿戴整齐后便往窗边走,外头杂乱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掌柜的,话不是你这样说的,官差又如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个小小守城吏又算甚。更何况,他这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昨夜他是不熟,自己把自己迷晕了,被周兄弟逮个正着。等他一回生二回熟了,这里岂不成了他家后院,想进就进,想迷晕谁就迷晕谁。”   “对头,若是性命堪忧,那我们花钱住这里,与睡大街有何分别。”   “怎么着,老子就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们这些瘪三能奈我何。”   周窈仔细听这猖狂的男人声音,果然就是昨日拦着不让他们进城的那个官差。   没想到此人心胸如此狭隘,分明是自己的问题,自己拦着不让他们进城,才会碰到贵人,被贵人训。   “我们是不能奈你何,那就去到县衙里,让县老爷给我们主持公道。”   “是的,赶紧的,不必再跟这种人废话了。”   一看这几人来真的,拿了绳子合伙将自己捆住,官差也有些慌了。   “县老爷进京述职了,不在清河县,你们去了也是白去,我劝你们还是放了我,莫要生事,否则你们未必能安然走出这里。”   “你还能耐上了,老子怕你不成,我大姑是宫里的掌事嬷嬷,太后跟前都能说上两句的红人,你动我一下试试。”   有靠山的人,讲话声都比别人大,底气那叫一个足。   周窈的好奇心亦被带动,正要推开窗瞧瞧宫里有人的是哪个,可手才碰到窗闩,就听到了自己男人的声音。   “怀三公子正巧也在此地,县令不在,那就去找三公子,怀刺史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三公子必然也会秉公处置,决不容情。”   话一出,官差更慌了,急得大吼:“得饶人处且饶人,乡野刁民,把人得罪狠了,对你没好处。”   “这些话,你留着对三公子说便可。”   话落,周谡转过头,微笑对宫里有人的男子道:“今晚酉时,你们带他去明月楼,交由三公子处置。”   男子爽快应了声好,随即一愣,道:“你是从何得知三公子今晚在明月楼?”   周谡不紧不慢,以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道:“巧也不巧,周某上头正好也有人。”   听到这话,周窈下意识捂住了嘴,怕自己笑出声被外头的人听见。   别人即便说真话,听起来也像假的,更似炫耀,攀比。但她这位夫君当真是别具一格,明明唬弄人的大话,被他一说,听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就连周窈险些都要信了。   外头伴着官差气急败坏的大吼,逐渐没了声。   周窈坐回到桌边,倒了杯清茶,小口,慢慢的抿。越往深了想,越发觉得不对劲。   这时,门开了,周谡端着早饭走进屋。   鱼肠面,清河县颇为有名的美食,周窈在秀水镇也有吃过,但论口感,比这正宗的还是差了些。   吃人嘴软,但周窈该问的还是要问:“夫君上头,真有人?”   “自然是有的。”周谡回得理所当然。   周窈一怔,难不成这人恢复记忆了,心里头猛地一跳,急问道:“夫君想起自己是哪里人了?”   该不会,真是哪里有头有脸的公子哥?   见小娘子一脸急切,周谡只觉好笑:“娘子自己想想,哪一日不想骑在为夫的头上,作威作福。”   周窈又是一愣,意会到男人话里的深意,当即面上泛起微微红晕,眸光流转之中,是嗔,亦恼。   “夫君这张不把门的嘴,哪天踢到铁板,遇到了真正厉害的人物,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一开口,就欠收拾。   周谡闻言也只是笑笑,不为自己辩解,吃完自己那碗,又将媳妇吃剩的面端过来,一扫而光。   自从学了武之后,周谡只觉胃口大开,往往一天要吃上个四五顿。   周窈看着男人吃,两手托腮,仍有疑问:“那官差当真是头一回做贼,不熟练,迷晕了自己?”   “不然呢?”周谡回得模棱两可。   他只是顺手塞了点东西到竹筒口,迷晕自己的仍是官差自己。   男人这么回,必定有做手脚,好在已经化险为夷,周窈也懒得深究,转而问更重要的事。   “夫君叫别人找怀三公子,自己却不去,就不怕真的惹恼了三公子,咱们有来无回?”   “怀谦不会允许自己儿子打着自己旗号在外作恶。”轻描淡写的一句,从容又笃定。   周窈不吭声了,只是望着男人,看他捧碗将最后一口汤喝完,说不上多斯文,但就是不觉得粗俗。尤其吃完后,男人拿出她给他做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嘴,抬手的动作,竟然有点好看。   乡野刁民若都是这样,那些真正的贵人又该如何自处。   周谡见媳妇儿异常专注地看着自己,不禁打趣道:“我脸上是有汤汁,还是面条,不若娘子帮为夫擦擦。”   周窈还真起了身,接过手帕,在男人唇边抹了两下后就将帕子收起:“这帕子沾了油,洗干净了再还给夫君。”   周谡点头,又提醒道:“莫忘了。”   小妇抠得很,送他的东西统共也没几件,若再要回去,那就当真是抠到家,连自己男人都坑。   “夫君喜欢什么花样?梅兰竹菊,还是苍松翠柏?”   周窈忽然发问,周谡不动声色:“娘子为何问这?”   难不成开窍了?懂得心疼自家夫君了?老天爷总算开眼了?   周窈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道:“想给夫君做个荷包。”   周谡似是有些为难,索性干脆道:“都可,那就梅兰竹菊,苍松翠柏,各来一个。”   周窈却是沉默下来,一瞬间产生悔意,好想收回方才的话。   得寸进尺,说的便是周谡这般的人。   “其实,只要是娘子做的,为夫都喜欢。”   下一句,却又掐着人软肋,直戳到人心里去,周窈瞬间软化了,自己先松了口:“那就一个个的做罢。”   话说完了,周窈又暗自懊恼,怎就记不住教训,又被这狡猾的男人牵着鼻子走了。   “夫君若没别的事,我们就快些出门,那家医馆一向火爆,若去晚了,要排好长的队。”   清河县不只有一家医馆,但属周窈想去的回春堂最有名气,只因这家医馆的孙大夫曾远赴帝京,拜退役老太医为师,习得一身精湛医术,就连县老爷都夸赞不已。   果不其然,夫妻二人算是早的,医馆大门也是开了没多久,门前却已站了一溜的人。   周窈面覆白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却仍能从中看出一丝懊恼,倒是低估了这回春堂的名气,天不亮就该来排队的。   周谡不以为然:“若今日排不到,那就明日来。”   男人就没觉得自己有病,来这一趟只为小娘子坚持,人多了,就更不想看。   周窈拉住他:“若明日比今日人还多,岂不又要白跑一趟,反正也没别的事,就等等吧。”   排在前头的老妇见身后年轻郎君俊美异常,小娘子瞧着身段窈窕,容貌应也不俗,顿生好感,悄悄与他们道:“其实本没这么多人的,只因有人插队不说,一进去就是足足两刻钟,把大夫拖住了,也把我们耽搁了。”   何人如此霸道?周窈正要问,她身后的中年妇人代她先问出来了。   老妇撇撇嘴:“陈师爷新讨的一个小妾,前两天逛胭脂铺子也是,只准她一个人在里头,等她走了,旁人才能进。”   周窈一听,心头咯噔一下,这个妾,该不会是王寡妇?   周窈下意识抬头看男人,男人也在看她,彼此心照不宣了。   后头的中年妇人也是敢说:“当真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县老爷才走了几日,留守的人就开始耀武扬威了。”   话音刚落,前头大门传来一阵响动。   孙大夫立在门口,将门大敞,手往外指道:“鄙人庙小,实在治不了,且往北,去到幽州,兴许有更厉害的名医,能为王姨娘解惑。” 第13章 . 蠢货 比皇帝还能耐   孙大夫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门前排队的民众听个清楚,人群里一片唏嘘声,此起彼伏。   里头有人出来了,却不是王寡妇,而是陈师爷派给王寡妇的随从。   随从满面横肉,生得一副凶相,直瞪着孙大夫道:“你个庸医,明明没本事治好我家夫人,却推三阻四地找理由,若不是县老爷被你这庸医蒙蔽了,老子迟早把你这破招牌给砸了。”   男人长得过于凶悍,又一身的肥膘肉,众人惹不起,纷纷为孙大人捏了把冷汗。   陈师爷是县老爷的心腹,如今县老爷不在城里,城中事务都由陈师爷代管,可以说是一手遮天。他们就是想帮孙大人,也得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能否承担挺身而出的后果。   周窈听到老妇小声咕哝:“没见过哪家的妾,比正头夫人派头还足的。”   于是,周窈小声问:“那陈师爷的正头夫人呢?”   没等老妇回她,后头的中年妇人先道:“早几年就没了,对外说是突发急症,谁晓得怎么回事。”   周谡夹在女人堆里,不感兴趣也听了个明白,他眸光一扫,低头对周窈道:“我去趟茅房,你在这等着,不要乱跑。”   每回都是这句,她又何时乱跑了。   周窈拉着他:“你可知这附近茅房在哪?”   中年妇女听到了,热心指路:“前头直走,拐个弯,进到巷子里就有的。”   “谢谢大姐了。”   周窈目送男人走远,对着中年妇女甜甜笑道。   中年妇女直说小事,轻拉着周窈,愈发靠近,低到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道:“你相公可真是俊,听你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你们来这是给谁看病?”   “都看,夫君头疼,我心慌。”周窈更多注意力都在门口争执的二人身上,并不想多聊,随口应了句。   “哎呀,好好说不成,怎么还动起手了。”前头老妇一声叫起,着实为孙大夫担忧。   那随从将孙大夫推倒在地,又一把拽起,凶神恶煞道:“你给老子听着,不把我家夫人的烦心事解决了,你这医馆从今儿起就甭想开了。”   话一出,在场又是一片哗然。孙大夫悬壶济世,医术高明,他们就指着孙大人给看病,不让开了,他们还能找谁。   众人敢怒不敢言,只恨小人得势,民不能安。   孙大夫也是个有骨气的,即便被恶人欺压,也不低头,一脸正色道:“王姨娘求子过于心切,胡乱进补,反而适得其反,与其在我这虚耗,倒不如停了那些补药,修身养性,平心静气,兴许还能达成所愿。”   “奶奶的,老子看你这个老家伙是活腻了。”   随从一声呸骂,抡起拳头就要往孙大夫脸上砸。   “等等,你这人好不讲理,分明是王姨娘自己的问题,她早年生子,亏了身子,本就孕育艰难,便是送子娘娘来了,也未必管用。”   清脆脆的女声,如黄莺初啼,在这燥热的紧张时刻骤然响起,便如甘霖洗涤众人心房,瞬间畅快不已。   随从一看是个身段曼妙的女子,凶狠的声调不禁往下略降:“哪里来的小妇在这乱嚼舌根,造谣生事,可是要入大牢的。”   周窈心里也不是多有底,但更见不得好人被欺,只能稳住了心神,继续道:“你让王姨娘出来与我一见,看她是否心虚。”   “她为何要心虚?”不等随从发问,人堆里有人高声道。   周窈整理着措辞,缓缓道:“待她出来,我且问问她,被马婶子逮到和男人在一块,为何还能安然无恙,成了陈师爷的妾,而马婶子被打得至今都干不了活?还有那个孩子,自己男人没了,孩子也不要了,仅用十两银子就卖给外乡人,这几年里,可有梦到孩子来找她?”   几句话一说出来,人群里又是好一阵哗然,就连路过的路人也有不少停下脚步,凑过来看这场热闹。   随从亦是头一回听说,当即也是愣住了。他知道王姨娘嫁过人,还有个孩子,可在王姨娘嘴里,那孩子是病没的。   屋里的王寡妇再也坐不住了,周窈的声音,她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便是这个女子,蛊惑了周郎的心,使得周郎对自己那般冷漠,若不是心灰意冷,她也不会给一个都能当她爹的老男人做妾。   新仇旧恨加起来,王寡妇倏地起身,快步走到门口,一眼望过去。   即便立在人堆里,即便覆了面,女子仍是那样的醒目,叫王寡妇愈发嫉恨,再看女子身边,郎君居然不在,不禁大喜。   老天爷都站在了自己这边,把人送了过来,她若不抓住,就是傻了。   王寡妇提声道:“赵四,你还在等甚,这女子造谣生事,毁我清誉,还不速速把人抓来,带回衙门审问。”   王姨娘正得宠,赵四有所迟疑,却也不敢不从,当即甩开孙大夫,跳下台阶,推开前头拦路的几人,朝周窈走去。   孙大人在后头着急地唤:“小娘子快走。”   然而就这几步路,想走也晚了。   周窈默默握紧自家男人寻回来的玉簪子,告诉自己冷静,找准时机。   就在赵四距离周窈只有三四步了,伸手要来捉她,忽然膝盖后窝被石子打中,双膝本能地弯了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男人直挺挺跪在了周窈面前。   这一变故,叫在场所有人都傻了眼。   王寡妇更是急得破了音:“赵四,你疯了?还不给我捉住她。”   “碰我娘子一下试试?”周谡一出现便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众人被他身上特有的气势折服,自发自觉地给他让路。   赵四亦是在状况外,跪下去后就没再起,直到周谡走过来,高高的个头,居高临下俯视他,神态漠然,仿佛看着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王寡妇见到周谡,更是痴了,忍不住唤了声,郎君。   这一声,被不少人听见了,有的嘴快,当即嗤之以鼻:“好不要脸的妇人。”   周谡却是连个眼角都不想扫向王寡妇,抬起脚,对着赵四就是当胸一踹,瞧着动作不大,却力道十足,直把赵四踹翻在地后还不由己地滚了圈,疼得唉唉直叫。   这一举动,可以说是大快人心,人群里有的拍掌,有的叫好,登时间,气氛比这天气还要热。   王寡妇看男人这么狠绝,面色白了又白,下意识往后退。   周窈看见了,往前走几步,对着王寡妇道:“你做过的,自己心里有数,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若不知悔改,往后,我也不会客气。”   说罢,周窈转过身,挽住周谡胳膊,柔柔道:“夫君,先不管他们了,看病事大。”   听到这话,孙大夫立马朝夫妻二人拱手道:“今日多谢二位仗义相帮,为答谢二位恩情,我不收诊费,请入内。”   周窈笑回:“还未排到我们,哪里好意思。”   “使得的,侠义之士,当有优待。”排在最前头的中年男子十分爽快地把自己位子让出来,也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支持。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周谡揽着媳妇,坦坦荡荡地走进了屋内。   王寡妇独自立在门前角落处,受尽了冷眼和嘲笑,只觉分外难堪。赵四艰难爬起,捂着钻心疼的胸口踉踉跄跄走向王寡妇,王寡妇却没搭理,恨恨瞪了不中用的男人一眼,甩帕子,顾自离开。   屋内,孙大夫听闻了周谡的遭遇后,甚是认真地给男人把脉。须臾,孙大夫蹙起的眉头微微舒展开,对一旁比本人还要担忧的周窈道:“这位娘子也莫太惦记,周兄身体不仅没问题,反而比寻常人都要康健,至于这记忆何时恢复,待我开些提神补脑的良药,剩下的,还要看周兄弟自己了。”   闻言,周窈看向周谡。   周谡与她对视,一笑:“是的,我若想起来了,自然就好了。”   看不出名堂来,周窈便是郁闷,也只能离开。   孙大夫将二人送到了门口,仍不忘叮嘱道:“王姨娘毕竟是陈师爷的宠妾,你们且当心,若可以,还是尽量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力。”   周窈亦是客气地回:“孙大夫自己也要当心。”   回了客栈,周谡压抑了一路的情绪终于发作,把门一拴上,就拿了本书自去榻上躺着。   周窈屁颠颠跟在后头,晓得男人为何生气,也知自己冲动,主动靠向男人,给他揉肩捏背。   “我也不是全无准备,他若敢再靠近,我就用簪子戳他。”   听到这话,周谡笑了,声却凉凉。   周窈锲而不舍,继续缠着男人:“我知道夫君会来救我的,夫君在我心里,比神仙还了得,比皇帝还能耐。”   一张嘴儿,哄起人来,恁是把天都要吹破。   周谡扯过小娘子,一把将她摁进怀里,揉了又揉。   是夜,明月楼内。   侍卫将白日里在城里看到的趣事,一一告知主子。   “你当真看到他在十丈外随手捡了颗石子,就能将人击倒?”怀瑾盯着侍卫,眼里灼灼发光。   “千真万确,属下也是习武之人,看不错的。”   随即,怀瑾又叫侍卫将被几人五花大绑送来的官差拎进来,再问一遍:“你当真蠢到吹药不成,自个把自己迷晕了?”   “小的,小的没有。”官差哆哆嗦嗦,犹在为自己辩解。   怀瑾一巴掌拍人脑门上:“蠢货,就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学人干坏事,找死。” 第14章 . 惩戒 美人一笑,更傻了   “妇人误我!”陈师爷一巴掌将王寡妇打翻在地。   王寡妇毫无防备,倒在地上起不来,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仰着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怒气冲冲的老男人。   “老爷,你打我?”   “打你还轻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安安分分待家里,少往外跑,你又是如何做的。”   陈师爷恨不能把妇人揪起来再打一巴掌。   王寡妇被男人恶狠狠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却又觉自己委屈:“妾也是为了老爷,想给老爷生个儿子,若不然,妾何苦这般折腾自己。”   “你还敢顶嘴,我叫你招摇过市了,叫你打着爷的旗号狐假虎威了。”陈师爷把妇人拽起来,又甩了一巴掌过去。   王寡妇被打得鬓发散乱,好不狼狈,手挡住了脸,男人又去扯她的头发,护得了这,又护不了那。   “妾也是为了老爷啊,那周氏生得极美,若能入了老爷后院,保管县太爷也要羡慕老爷。”   “还敢说!都是你这臭婆娘出的馊主意,害我折损了两名衙役,若大人问起来,你就到地牢里哭去罢。”   一听老男人要拿自己顶缸,王寡妇立马慌了神,匍匐爬向陈师爷,抱住他的大腿道:“老爷冤枉啊,二人是在回城路上没的,定是那对夫妻使坏,周家女婿有些拳脚功夫,兴许就是他下的杀手。”   王寡妇求而不得,亦是因爱生恨,如今只想叫那对让自己受尽屈辱的夫妇不得好死。   杵在一旁,沉默了半晌的赵四这时候道:“回老爷,仵作已经将带回来的尸首验过了,确是被猛兽咬喉而亡,而另一个,仍未寻到下落,怕是凶多吉少。”   深山老林,猛兽频频出没,他们也不敢去得太深,怕迷路,也怕被猛兽袭击。   陈师爷到底年纪大了,打几下就累了,疲软坐在太师椅上,仍不解气,瞪着王寡妇道:“看你做的好事,若另一人寻不回,无证可查,你便是罪魁祸首。”   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自己摘干净,全赖王寡妇自作主张,自不量力。   王寡妇听到这话,浑身力气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颓然瘫坐地上,面上亦是没了一丁点的血色。   收拾了不安分的屋里人,陈师爷休整过后,赶紧去拜见怀三公子。   之前他递了几次帖子,三公子都拒了,这回主动要与他一见,陈师爷受宠若惊,心里头直打鼓。   果不其然,怀瑾看到陈师爷就问:“你屋里的那个小妾是怎么回事?为何要与人过不去?”   三公子真要查,陈师爷压不住,只能捡着对自己有利的话道:“小的实在不知家中妇人如此大胆,为了证明那周家娘子确实是个美人,竟然真的派了两名衙役去请人,想要带来县城给小的看。谁想路上出了岔子,两名衙役一个被兽咬死,一个不知所踪。反倒是周家娘子安然无恙,与夫来到了这里,恰巧就在医馆碰上了,于是闹了点误会。”   怀瑾耐着性子听完,摸了摸光洁的下颚,学着老父亲看人的样子,笑道:“陈师爷是脾气太好,还是夫纲不振呢?要看美人,居然听由你屋里的妾安排,衙门里的官差也听凭一个女人差遣,用我父亲的话说,这是否就叫滥用职权,公私不分?”   几句话说得陈师爷冷汗直冒,抖抖索索道:“小的,小的这就按照律法,将那妇人处置了。”   怀瑾听后,又是一笑:“那陈师爷自己呢?将一个妾宠得无法无天,可要得?”   自然是,要不得。   客栈后院,正巧有对夫妇往南走,途径秀水镇,周谡便写了封信,告知地址,托他们送往周家。   “举手之劳而已,周兄弟不必客气。”男人甚是欣赏周谡为人,不愿收钱。   周谡却道:“李大哥若不收,这信,我也不好意思叫大哥带了。”   “你这,行行行,那我收了,你这朋友我也交定了。”   送别了夫妇二人,周谡正要带上院门,随意往外瞥了一眼,便见怀瑾大摇大摆朝这边走来,身后跟了两三个侍卫,还有个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抹布的惊恐老男人。   周谡冷眼望着,手没停下,继续关门。   怀瑾加快脚步,抢在两边门板完全合拢前,将手上的折扇伸了过去,卡在门板之间,也漏了条缝出来。   怀瑾透过那缝,冲门那边的男人眨了眨眼:“隔了一日,又见周兄,当真是缘分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可瞧着少年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模样,周谡忍住不动手,已经是脾气好了。   周谡转身往院里走,怀瑾忙把门扒拉开,小跑跟上,在男人后头喊道:“爷知道周兄和夫人受委屈了,特地来此一趟,给周兄出口气,人已经带来了,周兄想如何处置,但说无妨。”   前头大步流星的男人停下了脚步,回过身,要笑不笑:“若犯了事,自有官府秉公处置,三公子来这,怕是来错地了。”   “诶,周兄此言差矣,如今县令不在,能处置这浑人的,也只有本公子了。”   怀瑾展开折扇,扇掉胸前一股闷热之气,又往周谡身边凑,给他也扇扇风,有意拉拢道,“周兄无须客气,想如何收拾这人消气,一句话的事。”   周谡偏头,正眼看向少年,终于扯唇笑了下:“所以,在三公子眼里,这幽州地界,生杀予夺,只是一句话的事?”   男人眼神说不上有多凶,可云淡风轻之中,透着的不怒而威,比形于色的凶悍更为慑人。   怀瑾被男人盯着,就好似被定住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周谡这时候却主动伸手,拂掉少年肩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落叶,近乎于慈悲的口吻道:“按我朝律法,玩忽职守,滥用职权之罪,当削除官职,永不录用,且视情节轻重,处以三年到十年不等的刑囚。你啊,还得跟着你父多学学。”   怀瑾愣愣听着,不知不觉被男人带着走,愣愣点头:“周兄觉得几年合适呢?”   周谡:“你且看着办。”   怀瑾:“十年如何?”   周谡:“可。”   微顿,周谡又道:“先鞭笞一顿也可。”   怀瑾忙问:“也在律法内?”   周谡微笑:“太丑,看着太气。”   “夫君,面煮好了,快来吃。”   周窈借用客栈厨房自己做饭,忙活了半天,不见周谡过来,拉开门出来寻他,却见院里站了好几人,瞧着好像不大愉快。   她一出来,他们亦是不约而同望向她。   这一刻,天地间,仿佛都陷入了永久的沉寂。   周窈出来匆忙,并未遮面,手里还拿着一根擀面杖,下意识地举起,朝几人款款一笑。   “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吃碗面?一碗十文钱,可便宜了。”   周谡侧目,在秀水镇,一碗阳春面,顶天了也就五文钱。   怀瑾原本就痴了,美人一笑,更是傻了,忙举起折扇,唯恐被人抢先。   “给我来一碗,不,十碗。”   周谡二话不说,将美而不自知的小媳妇拉到自己身后,拿过她手上擀面杖扔给春心荡漾的少年。   “要吃,自己动手。” 第15章 . 是仙 上辈子的小媳妇   周谡没说招待,自己揽着娘子进屋,却不想怀瑾脸皮厚,愣是跟了进来,明摆着人帮你处理了,你也该谢谢爷才成。   周窈看看面色不善的夫君,再瞅瞅细皮嫩肉的白面公子,打圆场道:“我这正好炖了只鸡,三公子若不嫌弃乡野做法,我这就端来。”   “那就有劳周娘子了。”怀瑾一副谦谦公子的有礼样,看在周谡眼里,只觉似曾相识,愈发反感。   周窈一离开,周谡更是没了好语气:“三公子此番在清河县逗留有几日,是否也该回家了。”   怀瑾并不计较男人的冷脸,仍好脾气道:“不急,难得碰到周兄弟这样的有缘人,我觉得还能再多逗留几日。”   “再逗留下去,三公子怕是就得永远留下来了。”   周谡语一出,怀瑾面色微变:“周兄此话何意?”   “能有何意,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   见怀瑾沉不住气了,周谡心道到底是年轻,有得磨,手往上一指,语出惊人:“若我说,我是天上仙,预料到你怀家有难,特来相助,你信不信?”   怀瑾闻言一怔,随即拍了拍桌,哈哈一声笑起。这人当真有趣儿,大话张口就来,脸不红气不喘,果然是个人物。   然而,眼尾一扫,瞥到端菜进来的小娘子,怀瑾立马止了笑,不自在地咳了下,以极轻的声喃喃道:“娘子是仙,还能让人信个三分。”   习武过后,愈发耳聪目明的周谡听到这话,无声冷笑。   男人一脸的蔑视,不加掩饰,怀瑾面子挂不住,微愠。   此人实在可恼,在贵人面前,毫无敬畏之心,反而屡屡冒犯。可偏偏,他就好似中了邪,又是起了好胜之心,非要将此人拿下,老老实实为自己所用不可。   周窈不知男人之间的暗潮汹涌,端了大盘鸡上来,笑意盈盈道:“这是我们秀水镇的做法,先烧后炖,三公子且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周娘子做的,必然是人间美味。”   女子肤似玉雪,梨花白面儿,两颊染桃花,美得灼灼其华,宜室宜家。   光看美人,就已经饱了。   “三公子过誉了。”   周谡将桌上酒壶拿起,又放了下去,只是放下的声响有些重,周窈注意力重新落回到自家男人身上。   在外人面前,周窈十分贤惠地给自家男人布菜道菜,看得怀瑾又是一阵眼热。   如此佳人,本该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惜了。   “这酒,也是好酒,三公子试试。”   男人的话将怀瑾从不平的情绪里拉了回来,然而心绪尚未平复,当即举杯就猛灌了一大口。   这酒好是好,香也够香,但辣,也确实辣,一大口入喉,除了香,怀瑾只觉喉头都要辣麻了。   “确是好酒。”天大地大男人面子最大,怀瑾压了压嘴里强烈的味道,仍是竖起拇指,强装镇定地夸。   周窈拿起酒壶再给贵客斟了一杯。   “三公子不知,这酒啊,虽没多少名气,却是花了酒匠十几年的心血酿造而成,用的是前朝失传的土法,酒香味浓,清透醇厚。且这酒匠不为名不为利,一年酿那么十几二十坛,只卖给有缘人。若无眼缘,便是掷上千金,也难买到。”   女子朝他望过来,眉眼带笑,眸光中是柔柔的春意,娓娓道来的软侬语调比这美酒还要甘甜,怀瑾只觉头晕晕,好似要醉了。   周谡看了,没说什么,默默拿了手边的空碗,倒了满满一碗酒液,笑着递过去:“若是个男人,就该用这大碗,大口干。”   当着美人面,怀瑾只能强撑,接过了酒碗,手一扬:“周兄,一起,大口干了。”   周窈感慨道:“三公子当真是英雄人物,可惜我家中不丰,出来一趟又花了不少银钱,不然定备上一桌更丰盛的菜肴款待三公子。”   “诶,周娘子客气了,我贸然而来,亦是打搅,哪能空手白吃。”酒过三巡,怀瑾飘飘然,手一扯,摘下腰间挎着的荷包,十分豪气地搁到了桌上。   “今日小爷身上只带了这些,算这回的饭钱了。”   权贵家的公子,只要高兴,出手也是极为阔绰。   周谡拿过荷包,在手上掂了掂,轻笑:“我亲手杀的鸡,我娘子亲自下厨,一个金元宝,怕是不够。”   周窈侧目,一个金元宝,可以买多少只鸡,她这个夫君,宰起人来,比她还狠。   “不够?”怀瑾也愣了,但见夫妻俩一脸认真地望着他,又觉下不了台,只能硬撑着面子道,“还缺多少,你说,明日我就叫下人送来。”   周谡只是笑笑,目光往下,落到怀瑾腰间挂着的玉制腰牌,扬了扬下颚:“既然是美酒,美食,自当以美玉来配。”   怀瑾的目光也往下,面色笑意淡去,逐渐转沉。   周窈此时惊叹一声道:“夫君,这玉牌可真好看,我可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玉。”   听到这话,怀瑾更觉小娘子可怜可叹。这般姿容,本该住金屋,穿华服,戴美玉,却跟了个乡野小民,不施粉黛,素衣素服,只是一块成色普通的玉,就能叫小娘子这般稀罕。   怀瑾一咬牙,把玉牌解了下来,往桌上一放:“遇见即是有缘,小娘子且拿去,当个玩耍。”   周谡拿过玉牌握在手上看了看,再看向喝得面颊通红的少年郎,总算有了点真实的笑意。   “三公子当真是爽快人,洒脱风流,自在随心,不为俗物羁绊。”   “是的呢。”周窈虽不懂自家夫君为何要这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玉牌,但夫唱妇随,迎合便是。   “好说,好说。”被夫妇俩捧着夸,怀瑾又稀里糊涂喝了一大碗酒,已是头晕脑胀,看美人儿都不那么美了,怎生了两个脑袋。   东西到手了,周谡起身打开门,让候在外面的侍卫进来把喝高的主子领走。   侍卫一看主子直拍桌面,大喊自己没醉,就知他醉的不轻。   “你怎能把我家公子灌成这样?”   质问的语气,令周谡亦是语气不佳:“三公子自己要喝,我还能拦着不成,治我一个冒犯之罪,你来扛?”   侍卫被堵得有脾气也发不出,只冷冷看了周谡一眼,也没多留意,搀起了自家主子,快速带离这种乌烟瘴气的破地方。   送走了贵客,周窈关上门,转身就问:“夫君为何非要这块玉牌不可?”   周谡将牌子收好,极为闲适地小口抿酒:“总有它的用处。”   “还是大户人家的钱最好赚。”周窈更在意金闪闪的大元宝,打开荷包后,笑得眉眼弯弯,又甜又俏。   还是金银看了最顺眼。   周谡没忍住,拉过小娘子,吻上桃花般粉嫩的面颊,也笑:“小财迷,你就不怕他事后反应过来,回来找你要钱。”   “我可没强迫他,是他自愿掏腰包,再说,三公子不是不讲理的人。”   周谡一听,嗤道:“你见他不过两面,就知道他为人?会说几句哄人的话,便是讲理了?”   小肚鸡肠的男人,事后算账来了。   “不知道啊,”周窈伶俐得很,两手环住男人脖颈,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但我有夫君啊,夫君这么厉害,能与刺史家的公子把酒言欢,且处处将人拿捏住,跟着夫君,准没错。”   若说周家三姐弟,谁最肖似周父,无疑是这个大闺女,看人脸色,给人戴高帽的功夫,尽得其父真传。   周谡拿这样的小妇最没法子,只能搂怀里一次亲够本。   周窈被亲得晕乎乎,缓了一阵,又被周谡抱着吃了两口鸡肉,人有了精神,脑子也灵醒了,想到了什么,忽而发问。   “夫君你又没打开荷包,怎知里头装的是金元宝。”   周谡不在意道:“摸一摸,也能摸得出来。”   闻言,周窈更觉不对,看周谡的眼神也变了变:“夫君,咱们这种穷人家,可摸不来金元宝。”   “那就是我曾经摸过,依稀还记得那种手感。”这小妇本就不好糊弄,一味瞒着压着,事后再圆更麻烦,倒不如一回回地透点线索,一点点地揭开。   周窈一听,神色缓下来,殷殷叮嘱道:“夫君再想到了什么,可别瞒我,若夫君真是出身大户,府上瞧不上我,大可直说,我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咱好聚好,唔唔,”   最后一句还未完全落下,就被周谡咬住唇,呜咽着吞回了肚子里。   “既嫁我为妻,这辈子便是我的人,哪怕我不在了,你也得给我守着。”   男人头一回如此认真地放狠话,周窈有点被吓到,一时之间未能接上话。   周谡抽掉周窈发髻上的簪子,一头浓密软滑的秀发如瀑落下,丝丝缕缕在男人指尖穿梭。周谡低头嗅闻,缠了一缕绕到指头上,轻轻的吻。   “我这一生,如无意外,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不管身份如何,将来又会如何,娘子只要记住我今日的话便可,其他有的没的,不要想。”   周窈沉默听着,看似乖巧,老老实实听男人说完,才眨巴着眼,望着男人道:“那么,若有意外呢?”   话落下,换周谡沉默了。   他将小娘子抱起,放回到地上,稍稍远离自己。   不懂事,就不能捡重要的听。   周窈有自己的坚持,不过这回委婉了许多,轻叹一声,道:“夫君若是不便告知,我也不勉强,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闻言,周谡又把人拉回到身边,大手盖住小妇毫无动静的小腹。   “你给为夫生个女儿,就有意外了。”   上辈子的小媳妇,来给你争宠,看你怕不怕。 第16章 . 来客 哪个是你大宝贝   一听生女儿,周窈当即摇头,不大乐意。   周谡看小妇平时更宠妹妹,有好东西也先想着妹妹,以为她更喜欢闺女,没料到真要生女儿,她又表现出一副很抗拒的样子。   “你说爹重男轻女,只想要孙子,你不也一样。”   不一样,长女责任大,会失去很多快乐。   “又或者,”周谡环抱住小妇不盈一握的腰身,道,“醋了?怕我有了小棉袄,不疼大宝贝了?”   男人要么不开口,一旦起了兴致后,当真是肉麻当有趣,什么都敢说,也说得出口。   周窈恼自己也是不争气,听到这话,居然感觉到一丝丝的甜,长眉一挑,眼泛波光:“哪个是你大宝贝?”   “还能有哪个?大宝贝让为夫疼一疼可好?”说着,男人凑过来又要与小娘子亲热一番。   大热天的,又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通,总感觉身上有股味儿,周窈自己都不爱闻,男人却狗儿般就喜欢往她身上蹭。   一蹭,周窈身上发痒,就想笑,直推着男人:“夫君一早不是说要去趟杂货铺,进些货物带回秀水镇,再磨蹭下去,太阳下山,就拖到明天了。”   事儿已解决,恶人也得到了惩罚,周窈归心似箭,家里离不得她。父亲腿伤不晓得加重没,小妹有没有好好照顾父亲,她教的那几道菜又做得如何,可别让一家人饿肚子,还有小弟没人看管,又在外面惹事怎么办。   一想到这些,周窈就无比头疼。   周窈抱着男人脑袋,试图从自己身上挪开,一本正经道:“你看我这个长姐,从小到大,追着弟妹屁股后面跑,操不完的心。若是弟妹懂事还好,可不懂,偏要玩要闹,又能如何。”   周窈一说,周谡哪里能不明白。若非周家对他有恩,小娘子又实在招他稀罕,这样的岳家,并非好的选择,因为摊上了,大抵就是一辈子。   即便周窈美得似仙女,确实叫人心动,可大多乡野村夫也只是远远看着,过过眼瘾,但真要娶进门,就得慎重了。若没足够挣钱的本事,是扛不起这么一家子人的。   心术不正的,更不可能自找麻烦,搞些不入流的花招,倒是真。   思及此,周谡心里不大得劲了,脑海里已有了画面感。小娘子一路有多难,尤其少女初成,模样愈发出挑,引得多少豺狼虎豹暗中窥伺,危机四伏。   周谡难得有犹豫的时候,可思量再三,仍是将心头的疑虑问了出来。   见小娘子怔怔望着他,仿佛有难言之隐,小鹿般迷蒙的双眸,实在是可人疼。   周谡亲着她粉若桃花的面颊,语调亦是愈发的柔:“若是受了委屈,与夫君说,夫君给你出气。”   秋后算账这事儿,只要有理,就问心无愧。   周窈颇为感动,然而细想想,除了家里苦了些,弟妹欠收拾,好似也没受过特别大的委屈。   “爹说我命还算好的,前头有大牛哥护着,大牛哥进城寻亲,没过两三年,你又来了。”   她真正抽条,长身段,模样长开,也就在这一两年。周谡来得及时,又有本事,有他在的这一年,家里也似走了大运,日子越过越顺。   周窈主动往男人怀里偎,有了依靠,人也愈发的软。   然而,被她依靠的男人此刻心里可不太好过,到底按捺不住,环住小妇的手臂收紧,声音也微微沉下:“大牛哥,又是何人?”   为何之前从未听周家人提过。   周窈一愣,抬眼望着下颚紧绷的男人,反问:“爹没跟你讲?”   闻言,周谡更不是滋味了。   听这俗不可耐的名字,便能猜想这人是怎样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夫,又有何等了不起,还要特意提一提。   见女子张嘴,似真的要与他提上一提,周谡又不太想听了。   这时候,周窈骨子里的逆反劲又上来了,男人不想听,她偏要说。不然这人搁在心里,胡思乱想的,越想,越不舒坦。   “大牛哥其实算不上秀水镇的人,他是随他娘来这里定居,来了不到三年他娘就病逝了,大牛哥又守了三年孝,才跟我说要离开这里,去京城,找他的亲人。”   听完后,周谡沉默片刻,听不出情绪地问:“他为何只与你告别?”   “因为跟我熟啊。”周窈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觑着男人脸色,干笑一声,找补道,“其实说熟,也不是那么熟,只不过大牛哥性子冷,不爱与人打交道,他家与我家又住得近,有时碰到了,还能说上一两句。”   然而周谡眉头仍是微蹙,沉思半晌,又道:“从这里到帝都路途遥遥,他为何不惜跋山涉水,到偏远小镇定居,既来之则安之,再回去,又有何益。”   “谁晓得呢,兴许亲人来寻他了,叫他回去。”   说到这,周窈停住,一转眼,直直望着男人,看得周谡莫名,想想自己哪句说的不对,可又不觉得哪里不对。   “如果是夫君,亲人来寻,夫君会回去吗?”周窈认真地问。   她总有种预感,男人迟早会恢复记忆,这个问题横亘在他们之间,避不开,倒不如先问问,也让自己有个准备。   聊了一圈,话题又扯回到自己身上,周谡一时无语,低头看着娇花般的小媳妇,捏捏她的脸,笃定道:“即便回去,也要带上你。”   周窈笑了:“我才不去,我要陪着爹,还要找娘。”   还有弟妹,一个娶亲,一个嫁人,要做的事太多,可真没空。   “那就一道去。”   周谡回得更是爽快,也不觉得这是事。   周窈闻言又是一笑:“夫君若是个腰缠万贯的富家公子,我们周家就走大运了。 ”   “若不止呢?”周谡就爱看小娘子眉眼弯弯的模样,她一笑,他也跟着笑。   周窈问:“不止什么?难不成夫君还真是高门之后?”   “你以为的高,又是多高?”周谡与小娘子玩起了饶舌。   周窈一时间找不着话,拿手往男人脑袋顶比划,煞是端正,却又带了三分俏皮道:“再高,也高不过天。”   周谡一想,倒还真是,随即唇角一勾,愈发笑开。   “周大哥,周大哥,你在不在?”   忽然,外头传来娇滴滴的女声,似乎在找人,焦急的呼唤着。   “我说姑娘,你别乱闯啊,这院里都是客,你好歹等我通报一声。”店小二也是急,可又拦不住,毕竟男女有别,要是碰哪磕哪了,自己有理也说不清。   “我又不是乱喊,我只找我的周大哥,你把他的房号告诉我不就完事了。”女子也极为坚持,不找到人,她就不走了。   周窈静静听着,看向男人的眼里,几分戏谑:“却不知,这周大哥,又是何人?”   “谁晓得。”周谡仿若老僧坐定,不为所动。   须臾,敲门声响起。   “周大哥,我是小仙,你快些开门。”   还真是来找周谡的。   都说红颜祸水,这男人祸害起来,威力也不小,才走了个王寡妇,又来了个娇滴滴的姑娘。   周谡站起身,周窈瞧着他,以为他去开门,结果见他转身往榻那边,走前还不忘对她道:“娘子与她应付两句,不必招待,把人打发走就成。”   “来者是客,不妥罢。”但见男人浑不在意,甚至有些抵触,周窈再无别的想法,更多的是看戏心态。   周谡睥睨小妇一眼:“那就留下来,给娘子做个伴。”   周窈整理着发髻,重新挽好,听到男人的话,情绪不大,抬头看他:“不明不白的,如何应付?”   好歹也要告知此女是谁,家是哪里,与他有何纠葛。   敲门声越来越急,周谡烦闷不已,压着脾气道:“杂货铺家的女儿,我说了家中已有亲事,偏不信。”   原来如此,周窈明白了,朝男人笑笑:“夫君且放心,小事儿。”   说罢,周窈起身往外走,把房门打开。   女子身子贴门太近,突然这么一开,身子摇摇晃晃直往前栽,险些就要摔倒。   幸好周窈伸手及时,扶了女子一把。   “谢谢呢。”莫小仙下意识道,一个抬头,看清面前人,好一阵晃神。   周窈含笑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女儿家,还是稳着点好。”   “好。”莫小仙愣愣地回,随即脑子一个激灵,回过神道,“你是谁,周大哥呢,他在哪里?” 第17章 . 运势 升官发财换老婆   莫小仙探头探脑往里瞅,一副和周谡很熟的样子,周窈耐着性子道:“这位姑娘找我夫君不知所为何事?”   “当然是大事。”莫小仙洋洋得意道,随即愣住,“夫夫夫君,你说的是周大哥?”   “不巧,就是呢。”周窈依然保持疏淡且有礼的微笑。   莫小仙当即面色泛白:“周大哥成亲了?”   “不管我夫君成没成亲,姑娘这样来找一个外男,怕是不妥。”周窈说得还算客气的,若是自家,周父绝不允许自己随便跑到别家找男人。   当然,半路捡个男人回来,就纯属意外了。   “他怎么能成亲?怎么可以?”莫小仙唇都在颤,似乎受到极大的打击,再看向周窈,越瞧越伤心,“他为何要娶你?他分明就不是重美色的人。”   说罢,莫小仙捂着袖,像是哭了,转身跑远。   来匆匆去也匆匆,周窈都没怎么发挥,只觉莫名。   关了门,回到屋内,周窈见男人拿了本书在看,俨然不为所动,不禁由衷佩服男人的淡定。   这姑娘亦是个清秀小美人,又这般痴痴找来,换个男人,不可能不动点心。   “夫君不去追?”   周窈问后,就见男人掀了下眼皮,瞥了她:“我追了,哭的人就换娘子了。”   “我才不哭,男人要走,留不住。”周窈是真不在意,一如她所说,强扭的瓜不甜。   男人心不在她身上,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地折磨自己,最不值。   然而这话听到周谡耳中,却是入了心,一下坐起身,一伸手,把周窈拉过来。   “为夫这样说,娘子就不能给个面。”   “那夫君会这样做吗?”周窈给面地问。   周谡一时哑口,一物降一物,英雄气短,他当真是被这妇人降住了。   妇人追着问:“夫君会吗?”   “有你这么个磨人精,我能往哪走。”实在不想继续这种闹心的话题,周谡逮着周窈把她捉过来,正要闹她一闹,门外又响起了声音。   这回是个男人。   “周贤侄,可在屋内?”   周窈看了看男人,眼里带笑,也有疑问,道:“不若再备些酒菜,款待客人。”   “不必,”周谡指了指屏风:“你先去里面歇歇。”   周窈其实也不想再花钱招待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男人态度摆在这里,她也不矫情,起身就往里走。   周谡整了下衣冠,走到门口打开,看到来人,唤了声莫叔。   莫大千见到周谡,情绪亦是复杂,他一直以为这英俊后生是瞧不上女儿,方才借口自己已娶亲,却没想到,这人居然真有家室了。   然而,莫大千往屋里扫了眼,没瞧见有别的人,谨慎地问道:“贤侄现下可方便,进屋一谈?”   周谡略扬眉,唇畔挂着一丝浅笑,看似有礼,却又避而不谈:“莫叔若是来找女儿的,恐怕要换地了,她人已经离开。”   莫大千摆手道:“随她去,女儿大了,不听话。我是来找贤侄谈正事的。”   周谡听后笑回:“家里有事耽搁了,我这就随莫叔到店里看货。”   “诶,这个不急,我要跟贤侄谈的事关今后前程,才是顶顶要紧。”   人都这样说了,又是一脸郑重其事,勾起周谡少有的那么一点好奇心,便让开身子,把人迎进来,带到桌边坐下。   周谡倒了杯茶:“莫叔自用,不比在家,且将就。”   莫大千也不是讲究人,大口喝了茶水,就放下杯子,看着周谡,不无感慨道:“我说贤侄啊,你年纪轻轻,正是闯荡打拼的时候,怎就那么快成家了。”   周谡浑不在意:“立业和成家并无冲突,有能力者,自然可以两者兼顾。”   见莫大千仍有话要说,周谡又道:“若莫叔说的正事就是这,那么,大可不必。”   话里隐隐有送客的意思。   莫大千生意人,又岂会听不出来,当即表示:“说说而已,贤侄可别当真,我这次来,是为另一桩。”   周谡提壶,又倒了杯茶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莫大千握着水杯,神色里有些激动,声音也不自觉扬高:“我有个表兄,在都指挥史麾下任千夫长,目前他那边尚有百夫长的空缺,贤侄若有合适的人选,也可举荐。”   小县城里,莫说千夫长了,一个百夫长就已经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周谡听后,应景地笑笑:“当真是大好事。”   莫大千观男子神色,继续道:“常言道举贤不避亲,尤其这好的机会,当应留给自己了,我那表兄也是这个意思。可是呢,我家中人口稀薄,唯有两个侄儿,没一个能担重任,只能外找,你说可不可惜?”   “确实可惜。”周谡随口便回。   “所以啊,还得是自己人,用起来也放心。若只要有些武力的都可,我那表兄的家门槛早就被军中那些不得志的兵士踏破了。”   莫大千看着周谡,自觉话已经说到位了,就看这人是不是真的有上进心,值得他这样煞费苦心地提携。   “自己人。”周谡重复念了遍。   “是的,自己人。”莫大千加重语气。   周谡笑了:“那就明日再到莫叔店里看货,先给我一晚上的时间考虑。”   “可以的,多给一晚两晚都成,只要贤侄能够想通。”   目的已经达到,莫大千不欲多留,唯恐遇见周谡所谓的妻室,徒生尴尬。   周谡礼节做到位,将人送到院门口,再折回,就见小妇坐到桌边,看他回了,笑了笑。   “恭喜夫君,他乡遇知己,财路顺畅,官运也要来了。”再把妻一换,再做一回新郎官,当真就是顺风顺水,无比惬意了。   周谡亦是坐到桌边,从从容容道:“兴许这里的风水与我八字相合,运势才旺。”   周窈抓着话:“夫君想起自己的生辰了?”   周谡:“说笑而已,莫当真。”   周窈:“一样一样。”   换做别家的妻,听到有人撺掇自己的夫君起外心,怕就闹起来的,即便不闹,心里也不会好过。可周窈还好,比起难过,更多的是可笑。   哪有当爹的帮自己女儿勾搭有妇之夫,拉皮条拉得这般理所当然,还拿前程相诱,若自己是男儿,也未必能够做到全然不动心。   思及此,周窈不禁感慨:“书中那些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当真是圣人了。”   周谡听了,笑道:“原来圣人如此好当。”   周窈睨他一眼,说得好听,做到的又有几人。   “夫君若有想法,大可直言,不必觉得为难,我并非不明事理,只要不瞒我不欺我,好聚,亦能好散。”若论贤惠大度的正妻楷模,周窈当属世上第一了,明事理到自己都怕。   小妇快将好聚好散当成口头禅了,周谡听到这话就觉心口闷,只把杯盏一放,看向周窈的眼里暮色微沉:“我也再说一遍,这一世,除了你,不会再有别的女子。”   “明日夫君又该如何回复,若那人计较,不给货了,夫君岂不是少了一门营生。”   听到这话,周谡看小妇的神情颇为无奈:“有时候我观娘子,可真不像乡野出身的女子。”   过于理智,且脑子活泛,知进退,原本他并不想自找麻烦,但如今看来,这周家人的身份背景,也要寻个时机着手查查了。   周谡心中有了思量,隔日一早,又弄了大盘鸡,托人送到怀瑾那里。   怀瑾从未如此饮酒,回来后便躺床上睡了个大头觉,然而醒了仍未完全缓过来,至今仍是晕乎乎地难受,侧身倚在榻上,神情恹恹。   侍卫将大盘鸡呈上,小厮见了,比主子还激动:“这人好不要脸,一介鲁夫,与公子共食是抬举他,却真把自己当人物了,没个分寸,竟敢撺掇公子吃醉,谁给他的脸。若小的跟着去了,必叫这人吃不了兜着走。”   怀瑾本就头晕,又听公鸭嗓子在自己耳边嘎嘎不停,更是烦闷,一声斥道:“爷是公子,还是你是?爷都没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这人若不是大哥送给自己的,不忍拂了大哥好意,怀瑾实在想把人撵走,还自己清静。   打发小厮再去煮些醒酒的汤水,怀瑾把话不多,看着更顺眼的侍卫叫到身边,指着他手里的鸡道:“你说他再送一盘,是何意?”   侍卫斟酌再三,掂量着道:“兴许是以为公子没吃够,再送一盘,让公子彻底过瘾。”   “是这样吗?”怀瑾喃喃自问。   侍卫又道:“那玉牌虽不贵,用处却大,可在幽州地界通行无阻,为了安全考量,公子还是应当要回来。”   怀瑾又哪里不明白这个理,只是送出去的礼,再要回来,他堂堂三公子的脸,往哪里搁。   思虑再三,怀瑾又问:“你后来再去盯他,可有发现异常?”   “倒无别的异常,”侍卫想了想,道,“倒是有对父女先后去找过他。”   怀瑾一听,感兴趣道:“可查到那对父女身份。”   “那家人姓莫,在西街开了几家铺子,还有一些田产,有家杂货铺生意最旺,也算是城里一个颇为有名的富户。” 第18章 . 意外 妾不是有意的   清河县处于南北交界地带,南靠达州隋县,北归幽州管辖,因着地理位置的特殊,自前朝至今,一直是南北两边混居的一大聚集地,人口组成也尤为复杂。即便当地专管户籍的官差也未必能查清每家每户家底,来自何处,祖籍哪里。   查不清的地方,就容易给人可趁之机,并借此浑水摸鱼。   怀瑾此来清河县,不只为了游玩,发现奇人轶闻,更有个秘而不宣的任务,便是寻找前朝名将崇武将军的后人,拿到崇武将军生前编写的兵书和武学秘籍。   若能得到这两样,幽州势必强大,那些保皇党也不敢动辄就拿他们怀家做文章。便是做文章,幽州也可自保,有更多退路。   然而从父亲那一辈,他们就开始寻人,历经二三十载,也只是查到崇武将军携家眷来过清河县。清河县周边群山环绕,地势险峻,想要寻人,并非易事,途中会遇到多少异怪猛兽,更是难以想象。   怀瑾此刻最需要的就是能人异士,且熟悉清河县和周边各镇的地形,使得寻人路上事半功倍。   逗留了数日,怀瑾看来看去,唯有周谡最为合适。   这人天生就有种令人心折的魅力,不仅身怀绝技,为人从容有度,做事更有章法,叫人不自觉就想与之结交。   为了投其所好,怀瑾叫来莫大千,问询他和周谡的关系。   被刺史家的公子召见,莫大千受宠若惊,也是云里雾里,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不待冷面侍卫细问,自己就一五一十老实交代了。   他和周谡真论私交,也没多少,主要还是生意上的往来。周谡从他这边批货,运到别处去卖,若卖得好,还会返他红利,莫大千从中得了好处,也看出周谡有点本事,就更愿意与之结交了。   而拉拢一个人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结亲。   自家女儿正好到了说亲的年岁,莫大千就动了心思。谁料这年轻后生居然已经有家室,而女儿见到了周谡,再也瞧不上城里别家男子,哭闹着非要嫁,无奈之下,莫大千就只能想了个昏招。   听到这里,怀瑾一声大笑,极为轻蔑:“你莫不是没见过人家娘子,若见了,你也就没那个脸说出那番话了。”   “小的也是一时糊涂,回去后就后悔了,即便周贤侄愿意,小的也不会同意的。”莫大千一看贵人冰冷地嘲笑,愈发慌了神,忙着为自己开脱。   怀瑾听了更觉此人不要脸。   真正有本事的男儿,只会择自己想娶的女子为妻,而不是被要挟娶亲,那样折损的也是自己的男儿脸面。   更何况,周娘子那样少见的美人,若能得之,必是千宠万宠,捧在手里都怕捂坏了,唯有瞎了眼,才会舍得将其抛弃。   思及此,怀瑾心头一热,打发走了莫大千,又招来侍卫:“你去打听打听,周娘子家中可有姐妹?”   小厮主动请缨:“公子,小的--”   “你滚一边去,小小奴才比爷的脾气还大,去了也是添乱。”怀瑾看到小厮就烦,令他就在屋里伺候,没他允许,不可随意出门。   这边莫大千离开了别院,杵在路口,抬袖子不停擦汗,不止是热,更多的怕。   周谡到底是何来头,就连刺史家的公子都在打听,若是招贤纳士还好,可若犯了事,那就不妙了。   莫大千心有余悸,回到家就疾言厉色叮嘱女儿:“那人来路不明,你不要再想了,清河县多少好男儿由着你挑,再不行去往隋县,或者幽州,哪里没个年轻有为的后生。”   顿了下,莫大千看着女儿姣好面容,又有了新的想法。女儿这长相在清河县也算出类拔萃,若能给刺史家公子做个妾,那么就连县老爷都要高看自己,敬自己几分。   想罢,莫大千瞧着哭哭啼啼的女儿,话语也软化了不少。   不等周谡来店里,莫大千亲自选了一批好货送过去,一装就是一车,拖到了院门口。   周谡面上客气:“这热的天,叫莫叔受累了。”   周窈夫唱妇随,覆了面纱立在男人身侧,朝莫大千温婉有礼道:“莫叔辛苦了,快进屋喝口凉茶。”   “客气了,路上已经喝过,”莫大千看着眼前让女儿婚事不顺的妇人,一双清泓般明净的眼眸,一把曼妙似莺歌的嗓子,就已经叫人浮想联翩,若露出真容,更是无法想法了。   自己女儿输得倒也不冤。   莫大千有了更好的打算,亦不计较,满面带笑道:“明月楼酒菜不错,今晚我做东,宴请怀三公子,周贤侄务必要来,这车货物就当谢礼,我送给贤侄了。”   精明又有点家底的人,为了更大的利益,亦是豁得出去。   “莫叔如此盛情,我就却之不恭了。”周谡也不推拒做样,坦然受之。   “使得的,使得的。”莫大千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心情亦是大好。   清点了货物,周谡找客栈掌柜的借柴房存货。掌柜的见来找周谡的都是大人物,非富即贵,哪敢怠慢,当即就把储物室的钥匙送上,随他使用,且一日三遍,嘘寒问暖,好不恭敬。   看着满屋子的货物,周窈心情亦是愉悦,她俗人一个,只知这钱永远都是缺的,永远都挣不够。   “夫君,我们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周谡听了,笑而不语,若是他想,天大的福气,她都受得住。   是夜,周谡前去明月楼赴宴,临行前,嘱周窈将门窗拴好,除了他,谁敲门也不能应,即便是店里的人。   待周窈在屋里反锁了门窗,周谡绕着院子转了圈,仔细检查过后方才离去。   莫大千此番也是大手笔,将明月楼整个包下,以表示自己盛情款待的心意。   怀瑾却不是很领情,拒了莫大千的敬酒,只抿着清茶,润润嗓子,道:“周兄弟为何还没来,你莫不是诓我?”   “会的,周贤侄亲口应的,他不是言而无信的人,答应了,就会做到。”只是莫大千告知周谡的时间往后推了一刻钟,目的是想避开周谡,让女儿在怀瑾跟前多露露脸。   莫小仙心里仍是记挂周谡,原本不乐意来,莫大千硬是按着她,再三保证她见了怀公子,必然就会改主意了。   不情不愿地来了,见到了怀瑾,莫小仙人便呆住了,心噗通噗通地跳得飞快。   不比周谡生人勿近的冷峻,即便笑也是叫人云里雾里摸不清,怀三公子显得和煦了许多,唇红齿白的贵公子,微微一笑,亦是犹如春风和煦动人。   莫大千见女儿那样,心道这是有谱,忙叫她给公子斟茶布菜。   “三公子,请慢用。”莫小仙哪里见过这般大人物,又生得俊俏无比,拿起茶壶就往人杯里倒,因着紧张又羞涩,一时没拿稳,茶水泼了出来,溅到了怀瑾衣襟上。   怀瑾今日穿的月白长衫,深褐色的茶渍印在胸前,尤其显眼。   怀三公子面上的笑淡去,那面色,委实说不上好看。   莫小仙更是慌了神,拿了帕子就往贵人胸前擦。   莫大千更是弓着腰,一边骂女儿粗手粗脚,一边替女儿赔罪:“三公子见谅,我这女儿娇养惯了,头一回给人端茶倒水,没个分寸,三公子海量,还望饶她这一回。”   说着,莫大千拼命给慌张无措的女儿使眼色,擦什子擦,掉掉泪,卖个乖啊。   “不必了,自己的女儿自己管教,这福分,本公子受不起。”说罢,怀瑾一下站起,推开身前的女子,眼露厌烦,抬脚就要离开。   莫大千急着挽留:“三公子且等等,周贤侄快要来了。”   然而怀瑾厌极了这等阿谀奉承的势力小人,一刻也不想多留,板着脸快步下楼。   到了楼下,怀瑾一眼扫过,就见周谡倚在门口,一手提着酒壶,小口啜饮,望着天上月色,茕茕孑立,好不自在。   胸口的晦气一扫而空,怀瑾快步走过去,不自觉提了声:“周兄总算是来了,可叫我好等。”   周谡转过头,看向来人,笑了笑:“本就是来凑数的,不忍打搅三公子。”   怀瑾一听,还有何不明白的,随即恼道:“这等市井小民,居然也敢打本公子的主意,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追随而来的莫大千正好听到这话,立刻吓软了腿,当即拉着女儿跪下:“小的一时糊涂,归鬼迷了心窍,三公子大人有大量,求赎罪,小的再也不敢了。”   莫小仙哭得泪眼涟涟:“妾不是有意的,妾想好好服侍公子的。”   没骨气的庸民,让人看了更来气,怀瑾不再理会,拉了周谡就要离开,去往别处。   “走,周兄弟,去我宅子,我那清静,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打搅。”   然而周谡人动了,却是将怀瑾一把推开。   怀瑾猝不及防,身子往后仰了下,只听倏地一声,一只短箭从他面前掠过,一瞬过后,便牢牢扎在了大厅的立柱上。   侍卫见了,拔出大刀护在怀瑾身前:“此地不宜逗留,公子快速速回府。”   周谡立在一旁,不疾不徐说着风凉话:“回府,怕也未必安全。” 第19章 . 德性 为何绑我的人   突如其来的危机,使得怀瑾陷入了窘境,也让他分为难堪。   在幽州地界,自家地盘内,居然有人敢行刺他,这无疑是在打怀家的脸。   派出去的侍卫将周边街道店铺查了个遍,一晃大半夜过去,仍是未查到可疑的刺客。   怀瑾便是再想克制,此时也很难保有好脸色了。   那根短箭虽未伤到他分毫,却有如一根无形的刺扎到了他的心里。   侍卫在一旁进言:“公子,不若命官府将城门封锁,官差们挨家挨户地查,一日不够,就两日三日,就不信搜不出这等胆大包天的逆贼。”   话落,只听到嗤地一声笑,几人不约而同朝周谡望去。   侍卫眼见周谡淡嘲的神色,不由恼道:“难不成,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须知,这县城里所有人的性命,都不如他家公子重要。   “倒确有一个。”周谡不咸不淡道。   怀瑾看向男人:“周兄请讲。”   周谡拿过搁在一边的大环刀,用油布缓缓擦拭,慢条斯理道:“三公子回了屋,且用木板将门窗都钉死,莫再出来,便能保平安了。 ”   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愣,过后又恼了起来。   这人实在过分,拐着弯讥笑公子胆小怕事,若非公子看重,这种人就该被狠狠修理一顿,再杖打了出去。   怀瑾便是再看好周谡,听到这话也难有好情绪,当即甩脸道:“周兄不能为我分忧,却在这落井下石,实非君子所为。”   “君子可躲不开小人背后射来的暗箭。”短短一句话,却是周谡肺腑之言。   然而,没切身体会过的,自是不懂。   怀瑾只觉自己一片惜才之心,全是对牛弹琴,尚能压着火气,只是再无之前的热情,冷冷道:“突发变故,就不请周兄到宅里一聚了,若是有缘,日后再见。”   这会儿,冷了心的怀三公子已经淡了招揽周谡的念头。   若不能在危急关头护他周全,只会冷嘲热讽,说些风凉话,即便再有能力,要来又有何用。   周谡记挂媳妇,亦不想久留,只在走之前,想不过,又对怀瑾道了句:“远处寻不着,何不看看眼前。”   怀瑾目光微闪,看着男人头也不回地走远,只觉前所未有的挫败,暗算自己的人查不到,想招揽的人又跟自己不是一条心,这日子过得,忒没意思。   “收拾一下,明日就回幽州。”   几名侍卫一听,彼此对看一眼,又各自别开,只道,诺。   回到客栈后院,周谡轻敲房门,没人应,稍稍用劲推门,里头仍锁着,想必是睡了。   周谡没再敲门,转身坐到了门前台阶上。今夜有微风,送来些许凉意,他看这月色,都好似比往上更美了几分。   周窈这一宿睡得极沉,直到鸡鸣,又过了好一阵,她才朦胧转醒。醒来时,天已大亮。   男人不在,周窈都是和衣而眠,稍稍整理了下,梳好了发髻就往外走。   拉开了门闩,就见台阶上坐了个人,看那背影异常熟悉,周窈笑了,随后又微敛笑意。   他是何时回的?为何不敲门?还是他敲了,自己睡太熟,没听见?   心头不禁升起一丝愧意,周窈缓步走近,站到男人身侧,看他闭眸,似在睡,轻唤了声夫君。   仅唤了一声,周谡便睁开了眼睛,转过头,朝周窈笑了笑:“可算是醒了。”   这一句,莫名地触碰到了周窈柔软内心,涩涩道:“夫君快进屋睡会儿,之前不是说想吃蛋饼,我这就去做,夫君起来了就可以吃了。”   说着,周窈搭上男人胳膊就要将他带进屋。周谡也乐得享受小媳妇的伺候,被小媳妇带到床榻上,又是脱鞋,又是宽衣,他只需两手一摊,当起了大爷。   “夫君,可舒爽?”周窈看着男人惬意的神色,忽然问道。   周谡想也不想:“舒爽极了。”   “德性。”   小娘子眼尾儿一飞,声儿一哼,便转身出屋,忙去了。   周谡拿了本书盖在面上,却怎么也压不住唇角微微上扬的那抹弧度。   睡过后,又用了饭,周谡仍闲闲倚在榻上看书,周窈坐在桌边绣着荷包,各有事做,岁月静好。   周窈剪掉一边线头,忽而抬头,问道:“夫君,我们何时回去?”   男人回来后心情还算不错,莫家父女也没再来,想必事情已经解决了,那么他们也没必要在这里久留。住在客栈里,花费高,住得也不如在家安稳。   “再住一晚,明早就走。”   周窈听了后也不再多问,她想的也正是如此。   然而入了夜,二人亲热一番,又洗漱过后,灯也灭了,四下黑黢黢的,只剩一点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周谡却轻轻抱起周窈,叫她莫出声,他们要换个房歇息。   周窈一头雾水,又困倦至极,索性被男人抱着,自己也不用走路,就由着他去了。   到了下半夜,正是所有人睡得死沉,天塌了都未必能醒,一抹黑色身影从墙外爬了进来,悄悄进入了后院。   黑影似乎已经摸清了地形,转了几下之后就直奔北边的厢房而去,到了房门前,黑影驻足片刻,伸手试探着轻轻一推,门往里开了条缝。   门没反锁。   黑影先是一喜,随即又觉不妙,往后退了退,正要转身,一把大刀架到了脖子上,冰凉入骨。   一大早,怀瑾人还没完全醒透,就听到下人来禀。怀海被周谡捉了,人困在客栈里,需主子亲自去一趟,不然就把人绑上城门口,公开处刑。   怀瑾听后,多话不说,简单梳洗过后就带上人马直奔客栈。   院门大开,怀海被捆绑着吊在大门口,看到主子来了,面上露出一丝喜色,提声道:“三公子,此等毫无礼数的乡野鲁夫,不可再放纵,否则后患无穷。”   怀瑾沉着脸,似是没听到,看到院里石桌边坐着的男人,大步走过去。   周谡掀了眼皮看向来人,将手边的一个空碗倒上酒水递过去,怀瑾当没看见,直挺挺站着,居高临下地问:“周兄这是为何绑了我的人?”   “他不进这院子,闯我的房,我又如何绑得了他?”   这时周窈走过来,微愠道:“三公子这是何意,我夫君不愿留下,你便派人夜半做起了宵小之事,所谓君子,原来不过如此。幸亏我夫君机警,发现及时,否则今日这院里,怕是多了两条冤魂,以及一桩无从可审的冤案了。”   这话,明晃晃就是在打脸怀瑾之前对周谡的非君子所言。   在美人面前向来风度翩翩的怀三公子,这时候也难以维持风度了,看到被架过来的怀海,一身黑衣,头上还裹着黑巾,瞧着就不正经,当即火冒三丈,抬脚就是一记猛踹。   “你为何来此?还不从实招来。”   怀海不敢躲,忍着痛道:“属下也是为了三公子,此人猖狂,不受教,屡次冒犯三公子,留着也是个祸害。更何况,昨夜此人也在,没准想要行刺公子的,便是此人。”   一听到行刺,周窈亦是惊讶,不由望向男人,见他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是难以想象昨晚有多凶险。   “若是怀疑,大可光明正大来问,半夜里爬墙,我也可以说你是栽赃嫁祸,携怨抱私。”   “你一个娘们---”   怒骂声戛然而止,怀海膝盖被石子击中,一下跪倒在了地上,那把冰凉的大刀再次架到了自己脖颈上。   “你可知你这一句,死的不只是自己,还要累及家人。”   话落,周谡望向怀瑾,“他可是你家生子?”   怀姓,当是。   怀瑾被周谡周身威势慑住,不自觉地点点头。   “那么,你也难逃干系。”   周谡面上表情说不上多凶狠,甚至依然淡淡的,冷漠到不近人情,可叫人看了就是发自内心地望而生畏。   到了这一刻,已经说不上谁对谁错,怀海的娘是自己奶妈,就为这个,怀瑾也要保怀海一命。   “兴许是个误会,说开了就好,周兄弟息怒,我这就将不争气的东西带回去,好好惩戒。”   “三公子管束下人不力,周某本不愿干涉,但宵小之流,若不罚,是不知道怕的。”   说罢,周谡转向娘子,换了个语调:“乖,转过身,捂住耳朵,不要回头。”   周窈亦是被男人的气势骇住,乖乖照做。   下一刻,一记撕心裂肺的痛嚎响彻整个院子,周窈便是捂住了耳朵,仍能听到七七八八,只觉那声,异常惨烈。   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掉落到了怀瑾脚边,他鞋面上亦是沾了不少血迹。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被父兄护着长大,何曾亲眼见过这阵仗,面色登时间变得煞白,直瞪着周谡,一个你字连说好几遍,再也吐不出别的话。   “太脏了,打扫干净再走。”唯有周谡却似没事人发着话,拿了块布擦拭大刀上的血迹,随后就将脏布随手一丢,盖到了那只断掌上。   “我们走。”怀瑾缓过了劲,简短一语过后,着人带上几乎痛死过去的怀海,赶紧去寻医馆。   “娘子,我们也该出发了。”   周窈看着自家夫君将货物装车,把寄养在后头的黑驴也牵了过来,情绪丝毫不受影响,心内说不出的感受。   她嫁的这个男人,越相处,越不了解,也越看不透,像是隐藏了不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20章 . 痴了 你厉害,能耐   男人不知从哪弄来的大白马,长长鬓毛披散,显得威风凛凛,四肢修长结实,体格尤为健壮彪悍。光是马背就有周窈头高,拉了一车的货,也不见有多吃力。   且这一路行进得并不快,走一段停一会,周谡卸了绳,让马歇歇,喂它吃些补充营养的特制草饼。   周窈瞧了,再次刷新对男人的认知,想不到呢,这人对马倒是好得不行。   周窈侧头,再看看拴在另一边树下,孤零零自己吃着野草的黑驴,原本看着还不算太丑,可被高头大马一衬,就有点寒碜了。   但外貌不重要,这驴扛着自己来来回回,有功劳也有苦劳,自己不能薄待它。   “夫君,给我几块草饼。”看不得男人厚此薄彼,周窈找他要。   周谡正在给马梳理鬓毛,不得空,指了装草饼的布袋,让周窈自己去拿。   周窈直接把整个布袋都拎过去,学着周谡的样儿轻拍驴背,又摸摸它黑黢黢的脑门,将草饼拿到它嘴边,让它自己来咬。   “踏雪,多吃点,这一路,辛苦你了。”   原本专心梳毛的周谡听到这名,朝小媳妇望过去,颇为不满道:“这般雅致的名字,可不是随意乱叫的。”   一头黑不溜秋的矮驴,叫黑炭还差不多。   毫不遮掩的歧视,使得周窈对男人的一丢丢不满,顷刻间放大:“谁规定长得黑就不能叫踏雪,夫君不也是,一头拉货的马,却起了个战马的名,难不成哪一日还能指着它上战场,建立功勋不成?”   这时候,嚼着草饼的踏雪突然发出“呃啊!呃啊!”的驴叫,似是在响应周窈。   周窈不禁惊喜,摸摸黑驴大脑门,愈发和软:“瞧瞧咱家踏雪,多通人性,我说的,它居然能听懂。”   周谡却是蹙了眉,一本正经道:“奔雷若上战场,便是马里面的大将军,建立功勋,当属必然。”   奔雷也在回应主人,嘶的长长一声,气贯长虹,雄浑有力,不带喘的。   这一声长鸣,使得踏雪有些焦躁,周窈又喂了两块草饼,踏雪才慢慢平静下来。   周谡见了,扯了一边唇角,驴怎能与马相比,简直是自取其辱。   周谡虽未出声,但那蔑视的眼神,叫周窈看个正着,没见过护短护成这样的,当即也有点上头:“踏雪是我的坐骑,也是夫君牵来的,夫君如今瞧不上它,难道不是看低我,我一个乡野小妇,只配骑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周谡当真是体会到了。可面前这个强词夺理的女子,偏就是他媳妇儿,叫他能如何。   “要不我牵驴,娘子骑马?”女子心似海底针,周谡只能这般揣测小妇心思。   谁料小妇更有理了:“踏雪这般瘦小,你让它拉货?就晓得你看它不顺眼,活活想要累死它。”   “呃啊!呃啊啊!”驴叫得更急了,似乎在说,对的,女主人救命,坏心男主人要害它。   周谡看那黑驴,自己脸也差不多快黑成那样了。   常家两兄弟去哪个妖山寻的这破驴,没点真本事,跟嘴倒是一流。   周谡只能暂且将马搁到一边,走过去想要抱抱小娘子,却被不领情的小娘子一把推开。   “别用你摸了马的手来摸我。”   周窈也不知为何,明明一点小事儿,偏就较上真了,胸口憋着一股气,烦闷得很。   周谡也看出小娘子情绪不对了,在不弄痛她的力道下,强行将她抱住,低声道:“我的祖宗,你这是怎么了?六月的雨孩儿面,说变就变。”   原以为自己寻妻那遭,把妻感动了,之后甚少使小性子,看来还是自己想得太美,这要回去了,小娘子脾气也是说来就来。   周窈自己也闹不清,就是突然很烦,听不得不顺心的话,一不顺心,就容易乱想,迁怒。   “夫君,我是不是惹你生厌了?”周窈爱使性子,人也是真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脉脉瞅着他,恁是再大的脾气,被这水眸一望,也生不起来了。   周谡轻舒了口气,心想天底下的美人,自己也见过不少,唯独这女子,叫他放不下,弃不了。   “只怪这天,太热,人心也燥,不是娘子的错。”   听到这话,周窈破涕为笑。其实她又哪里有落泪,只是眸中常漾着水色,盈盈楚楚,一皱眉,水眸染愁,便叫人不忍。   怀这天,也怪美色迷人,周谡心念一动,低了头,就要索吻。   周窈拿手捂住他的唇,细长眉头不觉拧紧:“夫君,我想小解。”   不知道是不是近日水喝多的缘故,去茅房的次数也比往常多了。   周谡看看四周,荒郊野岭的,只能就地解决。   男人带着媳妇到了一片灌木丛前:“我在这守着,你当心些,有不对就唤我。”   “知道的。”周窈绕到灌木丛后,借着茂密枝杈的掩护,弯下了腰身。   她很少在野外做这事,自己也觉羞耻,声音更是尽可能放轻。   “夫君,你且远一些。”   便是夜夜同床共枕,周窈也抹不开那面子,唯恐男人全都听了去。   周谡往旁边挪了几步,也有自己的坚持:“不能再远了。”   这种地方,意外随时可能发生。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路对面的林子里蹿了出去,瞧见周谡立在路边,扯开了嗓子就喊。   “二当家的,可算找到你了。”   尾音还未完全落下,就见一个枣核般大小的果子直直飞了过来,击中常顺下颚,疼得他立马闭了嘴。   常安随后赶到,见到路对面的周谡,先是一喜,但看男人神色,愣是忍住没喊人,而是把揉着嘴巴下边的兄长拉了过来。   听到声响的周窈也是紧张万分,赶紧收拾了,起身绕过密丛,拨开挡路的枝杈,快步走向自家男人。   林子里突然冒出一名女子,体态婀娜,步履轻盈,对着他们的侧脸,美似画中走出来的仙女,俩兄弟不觉看痴了。   乖乖啊,怪不得二当家不愿回老巢。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儿,那还不得日日炕头上热着,气血方刚的汉子,一日都离不得。   周谡看兄弟俩一副痴样,眉头皱更紧,大步迎向媳妇,将她带到自己身后。   周窈被男人护着,安心了不少,紧张的情绪淡了,于是多了些好奇:“夫君,他们是你的朋友?”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二当家。   “不是。”   “是的。”   兄弟俩口径不一致,彼此瞪视,用眼神指责对方为何不按自己的意思说。   周窈不着痕迹地打量兄弟二人,穿着粗布衣裳,一个偏壮,一个斯文,面貌都还算干净。偏壮的那个手里还抡着锤子,像是绿林草莽,不似坏人,但给人的感觉也说不上多好。   “那你们,到底是,或不是?”周窈看出他们对周谡有所忌惮,更不怕了,放心地问。   兄弟俩不说话了,不太一样的长相,同样为难的表情,直瞅着一语不发的男人。   是,或不是,这位说了算。   “他们找错人了。”周谡简短一句回了,拥着周窈就往马车那边走,继续赶路。   常顺抬脚想追过去,被弟弟拽住,压着声道:“你就不要添乱了,二当家已经不高兴了。”   “不高兴,我也得说啊,不然要出大事的。”   “要说,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能不能把你这急脾气收收,不然我看你先出事是真。”   “嘿,臭小子,有你这么跟哥哥讲话的,真以为爹娘不在了,我就不舍得收拾你了。”   “你动一下试试,过些日,爹娘的忌日,我到坟前---”   “行行行,就你厉害,你能耐了......”   话一跑偏,成了兄弟抬杠,不自觉地那声儿就大了。   周窈走远了,依然能听见,不禁莞尔。   “夫君,没想到在荒郊野外,也能碰到如此有趣的人。”   周谡不语,心想,你若进了山,往里走,怕会遇到更多,那就不是有趣,是烦人了。   “夫君,再走一阵就快要到遇见大白的那片山林了,我想去看看它和小白。”   周谡牵着马,转头看着后面的货物,再看看一旁驴背上的媳妇,颇为无奈道:“那片林子太密,这车马带不上去,只能搁山脚。”   周窈一听也是,以后有空,还能再来寻大虎,可货若没了,就很难找回了。   然而这白虎亦是有灵性的兽,就在夫妻二人路过那一带山脚时,它竟叼着毛茸茸的小虎崽跑了下来。   察觉到猛兽下山,奔雷和踏雪变得焦躁起来,脚蹄子不停瞪着地面。   周谡动作迅速地把周窈从驴背上拦腰抱下来,驴叫了一声,转瞬跑没了影。   “踏雪,快回来,外面危险。”周窈急唤。   “它知道路,兴许回自己家了,”周谡却一脸无事,指了某处道,“你看谁来了?”   周窈循着男人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转而喜道:“大白,小白!”   大虎隔着些距离,没有再靠近,周窈抬脚跑过去。   小崽子虎头虎脑,被大虎叼着好像不太舒服,扭着白胖胖的身子直哼哼,甚是可爱。   周窈看了,爱得不行,手指轻触小崽子脑门上的王:“才几天不见,你都长这么大只了。” 第21章 . 期待 羞不羞,羞不羞   御花园内。   太后独坐高台上,俯视着园内的亭台楼阁,琼楼玉宇,这世间所有人穷其一生追逐的东西,皆在自己脚下。   然而她为何仍是不快乐。高处虽美,却也不胜寒。   “太后娘娘好兴致,这般燥热的天,也有心情出来赏景。”   身后突然响起的男子声音,太后心一颤,转过头,看到来人,面沉如水。   “你好大的胆子,未经通传,竟敢私闯。”   信阳侯握着手里的宫牌把玩,也让太后看清:“臣有要事与太后商议,太后却不愿见臣,臣唯有自己来寻了。”   太后看那牌子,暗恼皇帝糊涂,怎就这般信任此人,宫牌随意就赐了。   “你一个外臣,当以辅佐皇帝为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太后已经有了悔意,更不愿见这人。   “太后这般逃避可不行,赝品,到底是假的,又岂能当真,可臣看太后,好像一点也不急。”信阳侯说这话时,一双犀利的眸更是直盯着太后,丝毫没有犯上的自觉。   太后更是被男人的无礼激怒:“你怎知我不急,若是不急,早就将桂公公召回来了。”   事关社稷安稳,大张旗鼓地寻是不可能的,一处处地,小范围地搜找,又极费时间。   信阳侯笑了笑,拱手道:“臣也是关心则乱,若有怠慢,望太后饶恕。”   见太后冷冷一哼,不愿搭理自己,信阳侯又道:“却不知桂公公如今人在何处,找得如何,若有了线索,我这边也好派人去接应。”   “哀家自会派人接应,不劳信阳侯费心了。”太后已有了警觉,再不肯轻易与信阳侯谋事,也不肯泄露半分。   信阳侯心头冷笑,面上却愈发恭敬起来:“龙脉不得混淆,太后还当多催催,若有信了,尽早接驾回宫,我这边也好准备。”   “你要做何准备?”太后心头发紧。   信阳侯轻轻一笑:“自然是让不该存在的,彻底消失。”   闻言,太后脸色微变,维持着镇定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兹事体大,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那么太后的打算呢?难不成留下,真主回来了,太后又要如何交代?还有小殿下,又当如何?”   信阳侯言语咄咄,太后面色亦是分外难堪。   “人还没寻着,等寻找了,再议。”   说罢,太后喊来宫人,送信阳侯出去。   到了楼下,信阳侯蓦地转身,仰面望着高台之上,刺目的日光有些炫眼,但笼罩上心头的疑虑更重,使得他无暇顾及。   离开了御花园,信阳侯又去了趟御书房,皇帝在皇后宫里逗弄小皇子,姗姗来迟。   进到房内,就见信阳侯坐在御桌边,手持朱笔批阅奏折,皇帝却未有丝毫不悦,面上反倒带了一抹笑。   “劳侯爷费神了。”   信阳侯批完折子往桌上一扔,面色严肃道:“再过不久,各地要员进京朝贺,皇上不可懈怠,若有纰漏,臣也未必回回都能及时赶到,给皇上善后。”   “侯爷说的是,朕今后注意,绝不再偷懒了。”   秀水镇。   见到女儿女婿平安回来,周父着实松了口气,尚需针灸服药的病腿,也不觉得有多疼了。   反倒是周窈看了周父肿胀发紫的小腿,心疼得不行。   “往后若有危险,爹避开些,不然我还要自保,又要担心爹,只会更手忙脚乱。”   周窈这么说,也是知道周父的脾气,不说狠点,下回他还是会冲上来,可他这腿,实在禁不起折腾了。   镇上的大夫都道,再来一回,这腿真要废了。   想到这,周窈心头酸酸,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不要钱地往下落。   周窕一旁看着,也是稀奇。自打她记事来,大姐就是一个特别厉害的人物,别看外表柔弱,但内心无比坚强,除了想到走丢的娘,大姐不时掉掉眼泪,平时很少哭的。   周父只觉自己窝囊,护不了子女,反而还要拖累他们,别过脸,对着墙那面,闷声不吭。   周谡拿帕子给媳妇抹泪,替她说道:“爹莫怪窈窈,这一回,窈窈受了不少罪,心里也苦。”   听到这话,周父心里更苦。是他没用,丢了媳妇,又保护不了女儿,若非父亲遗言,誓要护住祖传之物,他这条命,没了就没了,自己解脱,也不拖累子女。   一家子得以团聚,却不见喜色,整个屋子愁云惨淡的。周窕看看这,看看那,只觉憋闷,脚一剁,跑出了屋。   “我去寻阿卓,大姐才回,他就又不晓得野哪去了。”   此时的周卓不是不想回家,而是在路上被人缠住了。   缠住他要他带路的是个白胡子大爷。这大爷虽蓄着白须,声音却细细尖尖,微驼着背,说话时看人的眼神,也是奇奇怪怪。   “大爷,我是真没空,家里再不见我回去,又要出来寻了。您要不问问别人,或者在这等着,等我得闲了,再过来。”   周卓一半真一半假,只想把老人家哄住了,他好脱身。   “那你告诉我,哪里能住宿,老朽就不麻烦小兄弟了。”   周卓指了个方向:“往那条路直走,再左拐,有个酒家,可住宿。”   桂喜笑呵呵道:“谢谢小兄弟了。”   头一回被人谢,周卓飘飘然,手一摆:“不客气,应该的。”   刚跨进家门,周卓就和迎面跑来的周窕险些撞上,双脚一转,往旁边闪身,直嚷嚷:“二妞,你毛毛躁躁的性子就不能改改,莫说再过两年三年,便是过十年,你也未必嫁得出去。”   “臭小子,说什么呢?就你这不着调的泼皮性子,我娃娃都生了,你也未必能娶上媳妇。”   周卓一听,立马手往脸上一拉:“羞不羞,羞不羞,大姐都还没生娃娃,你就惦记上了。”   “二狗蛋子,你又皮痒了是不是?”周窕拿起了角落里的笤帚,准备关门,打狗,哦不,训弟。   “唉唉,君子动嘴不动手啊!”   “我是女子,不是君子,动的就是你这等小人。”   眼看着院子里又要鸡飞狗跳一阵闹腾,周谡从屋里走出来,声音不高不低,却酝着不怒而威的气势。   “你们的姐姐在休息,爹也歇着在,不可吵到他们。”   姐弟俩都有些忌惮这个越来越严厉的姐夫,面孔稍微板起,他们就心慌慌。   俩小老实了,周谡便给他们安排任务,先是对周卓道:“你把家里的牲畜都喂了,圈舍打扫干净,用水多冲冲。”   也不知怎地,回来后,周窈对气味愈发敏感,刚开窗,后院的味道飘进屋,差点就吐了。   周谡盯着周卓过去,转而又吩咐周窕:“你去请下赵大夫,就说家里有人不舒服,麻烦他过来看看。”   “大姐哪里不舒服?”周窕紧张地问。   “去请就是了。”   周谡心里也是没底,既期待,又不敢太期待。 第22章 . 有喜 恨不能打死了算   “赵大夫,您就不能快些,再快些。”   周窕心系姐姐,步子不大,但迈得快,时不时催催身后跟着的中年男人。   赵大夫紧赶慢赶,进了院,扶着门框喘着气道:“姑娘,先说好,日落后看诊,诊金两算。”   “晓得了,晓得了,快进屋吧。”   周窕把人带到大门敞开的堂屋,就见周窈坐在桌边,周谡立在她身旁,拿了块甜糕哄她吃。   周窈原本是有些饿的,可开窗闻了后院那股味儿,整个人就不好了,即便甜糕软软糯糯,看着就好吃,她也无心下咽。   “娘子想想有无特别想吃的小食,为夫给娘子寻来。”   “不管我想吃什么,夫君都能寻来?”周窈这嘴,又控制不住地为难人了。   周谡笑笑:“若要吃宫里的御膳,为夫现下可寻不来,怕是还要再等等。”   闻言,周窈不以为然:“夫君就会说好话。”   能不能实现,就是另一回事了。   周谡仍是哄:“娘子爱听就好。”   夫妻俩旁若无人,这恩爱秀得过于自在,尴尬的唯有客人。   周窕这个亲妹妹都看不过眼了,狠狠咳嗽了两声,提嗓子道:“赵大夫,别客气,快进来坐。”   周谡这才将目光转开,看向走过来的男人,朝他淡淡一笑,却没相迎,而是拿了块薄帕子,覆在了周窈手腕上。   赵大夫看男人这架势,十足贵人家的做派,不由打趣道:“不若我就站在门口,牵根丝线进来,线上诊脉可好?”   周谡听后,竟是露出赞许的神色:“赵大夫若有这等技艺,并能诊断准确,倒也不无不可。”   赵大夫顿时气结,哪里来的狂人,脸皮恁是厚得堪比城墙。   周窈见赵大夫面色不对,轻扯男人衣袖,示意他收着点,莫太过了。   “我夫君孩儿心性,嘴坏,心是好的,赵大夫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周窈人美,性子和善,温温柔柔,讲的话也中听。赵大夫面色稍霁,瞥了周谡一眼,哼声道:“心好不好,看不出来,嘴坏,倒是真。”   周谡这会儿又好脾气道:“大夫说得都对,快给我娘子诊脉吧。”   周窈伸手搁在桌上,腕上依然盖着帕子,隔着布料,赵大夫静心把脉,面上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周窕性子急,等了等,等不住了,便催问道:“大夫,诊得如何了?我大姐什么毛病?千万不能是绝症啊!”   乌鸦嘴。   周谡把小姨子打发走,叫她去厨房守着,看爹要敷用的药膏熬好没。   周窈仔细觑着大夫神色,心情亦是紧张无比。即便自己再如何粗心,但身体和情绪上的变化骗不了人,加之周谡待她愈发周到,多少也能猜出自己这状况是因何而起。   要问周窈心情如何,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但老周家,确实需要个孩子。   夫妻俩均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赵大夫,直至他微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面目变得愈发和悦,一开口就道了声恭喜。   二人高高提起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周窈捂着自己依旧平坦紧致的小腹,只觉不可思议,她这就有小娃娃了。   就跟大白一样,将来也要大着肚子,生娃娃。   这一回,周谡不再冷漠,拉着赵大夫问询了不少女子怀胎的注意事项,可以说是事无巨细,比学子寒窗苦读还要认真。   赵大夫收了满满一荷包的诊金,亦是和颜悦色,颇有耐心地一一告知。   周窈这个新鲜出炉的孕妇反倒更像个事不关己的路人,眨巴着眼,瞅着两个大男人兴致高昂地聊女子怀喜的种种,只觉荒诞,又好笑。   周父拄着拐杖,慢悠悠从里屋走出来,听到这一大喜事,一个激动,手一抖,险些就把拐杖甩出去。   周窈忙起身迎上去,扶着周父将他稳稳搀住,周父当即就要拉开她:“你去坐着,不要乱动,也不许走这快,磕哪摔哪了如何是好。”   周父生怕女儿年纪轻,不懂女子怀孩子的不易,絮絮叨叨,一讲就是一大堆。   屋里三个男人都在谈这,唯她一个女子避之不及,干脆拿着肚子当挡箭牌,回卧房歇着了。   周卓喂完了牲畜,又打扫完了,一身的汗,冒着热气进屋,扯嗓子就要喊。周父一拐杖挥过去,低声斥:“你以后不许再大呼小叫,若再这般吵吵嚷嚷,就自己搬了铺盖睡到院子里。”   “爹啊,我都老老实实把活干完了,连个话还不能痛快说了。”周卓为自己叫屈。   先一步听闻喜讯的周窕幸灾乐祸道:“谁让你嗓门大,吓到咱小侄子如何是好。”   周卓尚未反应过来,左转右看,奇了怪了,哪里来的小侄子。   周窕看着胞弟那副傻样,捂嘴呵呵直乐。   怪不得总被先生说,这脑子,也忒笨了。   送走了赵大夫,周谡回到卧房,伸手轻推了下房门,又带上,勾手敲了敲,再推开。   这一举动做完,自己都觉自己傻气。   周窈半躺在床上,要睡不睡,听到男人进屋的声响,睁开了眼睛,直直看着他。   周谡被小妇盯着,有些莫名,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笑着缓解气氛。   “娘子看为夫,今日比之昨日,是否更俊了。”   话一出,周窈一脸无语,不再看男人,转过了身,百无聊赖地用手指轻抚被单上穿着大红肚兜的胖娃娃。   这东西兴许还真有些灵验,换了不到半个月,居然就怀上了。   “为夫看娘子,却是一日比一日更美。”   周谡立在床边,俯下了身子,对着周窈耳畔呵气。   周窈耐不住热,撑着胳膊坐起,转身面对男人,似笑非笑道:“夫君可是如愿了?”   “托娘子的福,咱一家子都如愿了。”   周谡沿着床边坐下,长臂一伸,松垮垮地环住小媳妇,低头在她额上亲了又亲。   他这一生,二十余年,曾经至贵,也遇过极险,可无论何时,无论怎样的心情,到了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唯有怀中娇娇软软,孕育着他子嗣的小妇人,才让他真真切切体悟到了自己活着的意义,以及打拼之所在。   周窈往男人怀里靠紧,听着他律动有力的心跳,只觉分外安心,唇角更是不自觉上扬。   “夫君很高兴?”   周谡恩了声,道:“高兴坏了。”   “那往后夫君可得更努力才成。”多了张嘴,又要多出不少开支了。   周谡自是应允,且以此为乐子打趣道:“有个财迷媳妇儿,为夫不想努力都不成。”   “哪里是财迷,是勤俭持家,温良贤惠。”周窈为自己辩解。   周谡无不应是:“为这个家,娘子操碎了心,着实不易。”   “你知道就好。”周窈不在乎自己做了多少,有多不易,只要有人懂她,知晓她的付出,她就觉得值了。   哄睡了媳妇,周谡又凝视媳妇恬静美好的睡容好一阵,方才起身,到外面堂屋,把周家几人都叫上,谈谈家事。   “娘子如今要以养胎为重,不能操劳,往后家中事务,我们几人要多分担,让娘子放心养胎。”   周谡一说,周父当即表示同意:“我这腿好多了,可以多做做。”   “我也可以,”周卓态度积极,拍胸脯道,“往后给牲畜喂食,打扫圈舍,这些脏活累活全都交给我了。”   周父立马否了:“不行,你还要读书,学业最重要,不能荒废了。”   周卓满不在乎:“没事儿,先生给我放了长假,我现在有的是空闲。”   闻言,周父呼吸一滞:“放多久?”   周卓一愣,挠挠后脑勺:“没说,估计是看心情了。”   周父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拄着拐杖站起,朝不争气的儿子挥过去。   “先生那是给你放假?那是不让你去了!你个小兔崽子,怎么就是不知道学点好,读不成书,你就只配给人当牛做马,累死累活!”   刚出了个大喜事,闹心事就来了,大起大落之下,周父情绪异常波动。周窕跟周卓靠得近,周卓猴子似的躲来躲去,那拐杖打到周窕身上,疼得她哇哇叫。   “你个死二狗,闯了祸还藏着掖着半天,看爹不打死你。”   周谡冷眼瞧着一屋子的鸡飞狗跳,本不想管,可担心闹太大,吵到媳妇,不管又不行。   周谡大步走上前,伸手握住拐杖,将周父拦下:“爹先别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看看能不能挽救?”   先生也是人,也要吃饭,无非多送些束脩,再说些好话哄哄。   “你说,你让他说。”过于激动,周父声音都在发颤。   周卓抓耳挠腮,在姐夫不冷不热的目光下,硬着头皮道:“我把先生收藏的那幅春游图,不小心,不小心当柴火烧了。”   “什么!你你你疯了不成!”连周窕都知这位谈先生是个画痴,可以三日不进滴米,却不能三日不赏画。毁了人家珍藏的名画,无疑是要人的命。   周父更是气得说不出话了,直指着不肖子,恨不能打死了算。   听到这,周谡也是面色微沉,看这不着调的小舅子,愈发想揍了。   他家娘子这十七年是如何熬过来的,只要想想,就忍不住想去抱抱她。 第23章 . 情趣 是真不想管了   周父尚在气头上,看儿子就跟看仇人似的,恨不能一巴掌拍死。   周窕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煽风点火,已经算她克制。到最后,还得周谡这个被小舅子背后说了不知道多少次坏话的姐夫,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地出面帮他摆平。   不过,在押着小舅子去找谈先生负荆请罪前,该审的,还是得审清楚了。   周窈要养胎,需平心静气,周谡不欲惊动她,把小舅子拎到了打铁铺。   男人手一甩,闪着森森寒光的大刀当一下砸到桌面上,胆小的可能就要吓得心脏骤停了。   周卓却是盯着大刀,眼里露出浓厚的兴趣,伸手就去握住刀柄。   大刀比自己想象的沉,周卓使力不够,险些没拿住,但他几下摸索,很快就找到了着力点,将足足有二十斤的大刀握在了自己手中,还像模像样地挥了两下,满脸兴奋。   “姐夫,你啥时也给我做一个。”   十四岁的少年,看着身形单薄,还未长成,好似手不能提,可出乎意料地,却能拿动这样的大刀。   不止是周谡面露异色,李铁瞧见了,更是惊得啧啧直叹:“你这小舅子有点意思,小小年纪,有如此力气,再长个几年,岂不更了得。”   周谡微微惊讶过后,又恢复如常,目光淡然地看着周卓,不让他转移话题。   “说罢,你是真蠢,还是故意为之,在学堂里不如意,就报复先生。”   周谡身为男人,也是从十几岁过来的,也曾如周卓这般自以为是地胡作非为,少年那种脆弱又好强的自尊心,他更能懂。   周卓听到周谡这话,目光一闪,还没成长到完全可以掩藏心事的年纪,被男人揭了底,更是有些恼羞成怒。   “是又怎样?他天天说我这不好,那不行,还动不动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我手心,我就烧他一幅画又怎么了?他能打我,我就不能反抗了?”   周卓觉得委屈,憋了一肚子的苦水,家里又无人理解,只叫他要好好地学,不可胡来。   说着,少年郎仰面,把眼眶里打转的点点水光憋回去。   李铁一旁看了,倒是颇能理解:“这要是人人读几年书就能读出来,那不得满大街都是秀才,举人了。哥哥我就会认几个字,做不来学问,不也混得好好的。没事,小兄弟,想开点,有句话怎么说的,东边不亮西边亮,兴许你将来比那些读书人还了得呢。”   周谡看了李铁一眼,快三十了还是老光棍一个,有脸说自己混得好。   “姐夫,你这回帮我,往后我都听你的,再也不告你黑状。你指南,我绝不往北,撞死在墙上也不回头。”   周卓确是不傻,心里明白得很。自己这回把亲爹气大发了,若再被押着去见先生,以后日子只会更难过。   大姐和周父一个态度,二姐更指望不上,周卓如今也只能找这个让他各种看不惯的姐夫了。   周谡一语不发地盯着周卓,原本是半点瞧不上这个只会惹事的小舅子,如今再看他,倒也有些可取之处。   “无论如何,悔过书是推不了的,你去后屋,态度端正,好好地写。若我这边过不了关,以后的事不谈。”   到底还是松了口,周卓一听有戏,哟嚯一声叫起,一蹦三尺高,几下就窜进了屋里。   “姐夫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反省的。”   人进去了,话还未完全落下。   李铁瞅着实在好笑,对周谡道:“你这小舅子实在对我脾气,要是真不读书了,就留我铺子里。干我这行,不说发大财,只要勤快点,养家糊口是不愁的。”   “再说。”周谡应付道。   小舅子的主,还真不是他想做就能做的。   “反正我话放这里,你回去劝劝你媳妇,老丈人,莫把孩子逼太紧了。”   说完这出,就谈正事,李铁拿出一沓稿纸,上面画着各式兵器,手往纸上弹了弹。   “还是衙门的银子好赚,你瞧,这不又来生意了。”   周谡拿过来,一张张的看,比之前常用的刀具,这回又多了几样,有□□,还有□□。   看过以后,周谡丢回桌上,漫不经心道:“一个县衙能有多少人,也无大事,做这么些,用不上,搁在仓库里积灰。”   “这你就不晓得了,”李铁自诩有内幕消息,洋洋得意,瞧了眼门口,凑近周谡小声道,“哀崂山那边不是闹匪患吗?这些贼子当真是胆大,居然跑去清河县,劫持了刺史家的公子,还狮子大开口,放话索要千金,不然就撕票。”   见周谡不语,李铁以为他震惊到了,还安抚道:“你也莫太担忧,那些山匪挑得很,只劫有家底的,咱这些平头百姓,他们是瞧不上的。”   半晌后,周谡不紧不慢道:“绑架刺史公子的,当真是哀崂山的?”   “不然呢?整个清河县,不就那一片闹匪患,搞得人心惶惶,宁可绕远路,也不想经过那片。”   李铁絮絮不止,周谡沉默听着,待到店铺打烊后,不多逗留,领着小舅子回家。   周卓把写好的悔过书给姐夫看,周谡一眼扫过,不做评价,只道:“回去再给爹过目,他通过了便可。”   周卓顿时垮了脸,周谡冷眼瞥他:“要谈以后,也得爹先消气。”   闻言,周卓又恢复了精气神,小跑起来,挥手道:“我这就给爹看去。”   周卓前头跑没了影,周谡后面慢腾腾地走,到了家里,饭菜已经做好,但无一人上桌,都在等他。   周窈站在周父身边,手里拿着小弟写的悔过书,正在看,见周谡进来,抬头看了看他,却没说什么。   周父脸色有所好转,但仍是不太开心的样子,人到齐了,也只淡淡说声开饭。   用完饭后,周卓难得表现一回,忙着收拾碗筷,脚步麻溜地一锅端回厨房去洗,唯恐晚了一步,又被留下训话。   “那我就去烧水。”周窕也不甘人后,几下就跑了。   周父看了,直叹气:“我是管不动了,以后还得你们夫妻俩多费心。”   说罢,周父拄着拐杖回屋。   周窈也起身回屋。   周谡到后院继续搭简易马棚,地方实在太小,养了牛和鸡,又买了两头周父惦记着的小羊羔,实在剩不了多少空地,只能先委屈奔雷了。   周谡拍拍马背:“你且委屈几日,等换了大宅子,就有地方走动了。”   周窈推开窗,就见男人站在墙边,低头像是在跟马讲话,当真是看重,就没见过这么爱马的人。   不过,当今天子好像也是爱马成痴,不然也不会因为一匹宝马,就破格提拔罪臣之子。   想到这,周窈摇头笑了下,天子何等尊贵,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男人这一待,就是好一阵,周窈都已经洗完澡了,他才过来,就着周窈剩下的水囫囵擦了个身。   周窈看不下去,拿过帕子给他擦洗后背,周谡舒服地喟叹道:“娘子别光擦后面,前头也要照顾到。”   话里,意有所指。   “自己顾,”周窈把帕子扔水里,自己坐到一边,看男人泡在水桶里,正是最松懈的时候,“夫君可有寻到踏雪?它当真知道如何回家?”   “养在乡野里的畜生,若不记路,早就命丧野兽肚子里了。”周谡闲适地回。   周窈想想也是,只能暂且放下,换别的问。   然而周谡先出声道:“阿卓那边,爹是何打算?”   “你方才也听到了,爹说不管,是真不想管了。”提到这,周窈也愁。   周窈并没指望弟弟能有多大出息,读几年书,有个童生的身份,也比现在强点,起码说亲时,人家也会高看几分。   “人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们越惯着,事事给他张罗好,他只会更加抵触。”周谡起身,露出线条结实流畅的腰腹,随手往身上擦几下就迈了出来。   周窈别开眼,等男人穿上了她新做的薄棉无袖褂子,她才转了回来,忽然道:“夫君觉得阿卓这书是读,还是退了,若不读书了,又该做何?”   “娘子想听真话,还是好话?”周谡反问。   周窈笑笑:“真话,最好就是好话。”   周谡也笑:“我觉得好的,娘子未必觉得。”   “那就先说说夫君觉得好的。”周窈亦是从善如流。   夫妻之间的趣味,有时也体现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嘴仗里,别的夫妻怎样相处的,周谡不知,他只知,这样的日子,是自己想要的。   周谡把媳妇拉过来坐下,不让她站久了,一手轻轻盖住她尚未显怀的小腹,缓缓道:“阿卓这样的性子,需要打磨,拘在家中不可能有大出息,真正的男儿,都是在外闯荡出来的。”   周窈一听,当即摇头:“周家就这一个男丁,不能有闪失。”   周谡只觉好笑,他这妇人时而开明,时而又守旧,尤其对家人,嘴上念得厉害,但也护得厉害。   “娘子这样说,腹中孩儿可要不高兴了。”   早就说好了,孩子姓周,无论男女,既然随周姓,自然也是要继承周家香火的。   周窈觑着男人神色:“夫君当真不在意?”   即便失去了记忆,想不起原来的身份,可让孩子随母姓,是个男人都很难做到毫无芥蒂。   “姓甚名谁,不都是你我的孩儿。”周谡是真豁达,看得开。   周窈听后心头更是暖暖,身子靠向男人,偎进他怀里,软软道:“夫君真好。”   “那娘子可得对为夫更好。”周谡也是顺杆子往上爬。   周窈在男人怀里闷闷笑了,就是不应他。   说了会话,周窈便困了,闭上眼,很快就睡着。周谡将她抱上床,摆弄好四肢躺平,天热了,怕她受不住,只拉了一件长袍盖住她的腰腹。   周谡自己却了无睡意,灭了油灯后,静静守在床前。直到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他才起身,缓步出屋,轻轻带上房门,走得悄无声息。   屋内,周窈睁开了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周遭,久久无语。 第24章 . 掉马 再看一百遍,还是朕   周谡对当山匪并无热爱,当初入寨的理由也很简单。   一来是看不得这些人怂,劫个为富不仁的小地主都畏手畏脚,瞻前顾后。其二,也是更重要的,那时他练武练得正狂,内火旺盛,需要找人发泄,土匪窝正合适。   可有可无,于是来得也少,入伙半年多,周谡真正进到山寨的次数,加起来不超过五次。   至于这些人为何拥戴他为二当家,想来也不是有多亲近他,纯粹只因,他拳头硬,而他们被收拾怕了。   正是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居然敢劫一方大员的亲子,从李铁那里听到时,周谡是不大信的。   媳妇如今有孕,他肩上担子更重,不容有失,便是不乐意,也要走上这一趟。   哀崂山地势复杂,山脉连绵,横亘南北两州,若不路上做些隐蔽的记号,便是老道的走山人,走夜路时,也有可能迷失方向。亦或是,走到半道上,就因误闯禁地,而被拦住。   “哪里来的不开眼的,不晓得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嗷,哥,你打我作甚。”   “不开眼的狗东西,这是二当家,傻了吧唧的,快给二当家问好。”   常顺摁着新收的小弟给男人赔罪,笑嘻嘻道:“就等着二当家回来商议大事呢。”   说罢,常顺举高了火把往男人跟前凑,瞅瞅他面上泛着凛凛寒光的玄铁面具,又是一通夸:“二当家这面具怪好看的,比之前那个更威风。”   好歹露出了口鼻,能透透气,且气势也足,乍一看去,周谡一身黑衣,长身挺拔,就像地府里冒出来索人命的俊阎王,怪能唬人的。   换个人这身打扮,未必有这又煞又俊的效果。   周谡无心理会常顺的吹捧,进了山寨,到了议事厅,便开门见山道:“既然我说的话不作数,那么,这个二当家,也没做下去的必要了。”   常安正给男人倒茶,听到这话,手一抖,茶水险些泼出来。   常顺更是一把接过茶碗,两手捧着恭恭敬敬递到周谡面前,然而看在周谡眼里,这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俨然就是做贼心虚。   “二当家,那日咱在山林里遇见,本想着说白的,可惜没机会。”   “你们做都做了,还怕没机会说。”周谡目光平静,看似不愠不恼,却未接常顺递来的茶水。   常安正要开口解释,却被大步走进来的男人抢了先。   “人是我劫的,与常家兄弟无关,奸臣狗官的家人,蛇舞一窝,绑了就绑了,又有何错。”   周谡闻声看向来人,身高体型与自己相仿,年岁也瞧着差不多,只是面容更显凶煞,左眼角一处伤疤横过鼻梁,斜落到了右下唇,似将整张面孔划分开,显得狰狞无比。   “二当家,这是老九,上个月才投奔而来,一直没机会给您引荐。”   周谡看着男人:“怀谦并非贪官污吏,在当地口碑颇佳,并无让人指摘的地方,你掳他儿子,牵连到寨里一干兄弟,实乃不智。”   老九听后冷笑:“他是不贪,可你能保证他手底下的那些官都不贪?天高皇帝远,皇帝都管不到,你在这说有个屁用。”   话语里未有半分敬意,常安不觉皱了眉,呵斥新来的不知分寸,却被周谡抬手制止。   “你又怎知皇帝管不到,难道朝廷在你们眼里都是摆设不成?”   周谡这样一问,男人呵的一声笑得更冷:“你是活在市井里吗?圣德三十八年间,南阳沔水的那场大水没听说?周边十二县四十处决堤,房屋倒塌,农田被淹,八万户人家失去家园,流离失所,死伤成千上万,遍地哀嚎,你所谓口碑颇佳的清官又在哪里?朝廷在哪里?皇帝又管了吗?”   这场洪灾,周谡也有听闻,是他父皇在位最后一年发生的。   他记得当时朝廷已经派了好几个官员前去救灾,也拨了不少赈灾银用于安顿灾民,后来官员们上折子汇报灾情,纷纷表示大水已经控制住了,灾民也得到了妥善安置。   再后来周谡继位,这事已经过去,朝中也没人再提及,自己也就不再过问。   “如果我没记错,当时朝廷拨了十万两白银,还有五十万石的粮食发放给灾民,这些在国库上都有记录,难不成还有假?”   “拨了又如何,发下来了吗?一级级地往下扣,到我们灾民手上能有多少,一人十个铜钱,掺了一大半石子的陈糠糙米,打发叫花子般打发了完事。没有一个州县愿意收留我们,城门紧闭不开,我们没有地,没有家,四处流荡,野外找块空地,铺上杂草就睡。找不到吃的,饿了只能啃树皮,再狠点,人吃人都有......”   话停到这里,老九看向周谡,直盯着他道,“可即便是乞丐般苟延残喘的我们,也碍着了他们,为了掩盖治水不力的罪证,派了大批官兵围剿,就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而你又知不知道,围剿我们的领头官,正是怀谦提拔上去的沭阳总兵董必修。”   男人极为平静,一句句毫无情绪地讲述,然而正是这种过分的平静,诉说的又是如此惨烈的往事,让人听了,心情愈发沉重,久久不能平复。   常顺本就是暴脾气,这会儿更是激动异常:“他娘的,以后老子见一个官就宰一个,天下乌鸦一般黑,昏君狗官,没一个好东西。”   “不行,我这就去将狗官的狗儿子宰了。”常顺提刀就要奔出去。   “等等,”周谡喊住他,目光沉沉,“你处理不妥,我去。”   幽暗地下室,到处都是阴冷潮湿的霉味,即便在这暑夏,也丝毫感觉不到暖意。怀瑾连打了好几个寒颤,手脚被捆,双眼也被黑布遮住,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无边黑暗带来的孤绝快要将自己吞没。   突然,嘎吱一声响,铁门被打开。   “真当自己是战神崇武将军啊,单枪匹马,以一敌百,既然是来救他的,那你就进去陪着吧,将来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粗嗓子男人放了话,又是嘎吱一声,门重新关上。   等人走了,怀瑾忙问来者何人,是不是父亲派来救他的。   “你父亲大抵还不得空。”   这声音,有些耳熟,怀瑾呆了一瞬,激动起来:“周兄,没想到你竟冒着生命危险前来,不管救没救成,周兄这份义气,我心领了。”   周谡无心跟人畅诉兄弟情,不冷不热地问:“董必修与你父交情如何?”   怀瑾愣了下,虽然不明白男人为何问这,仍回道:“此人就是墙头草,不值得深交。早年被我父提拔上来,却不知感恩,如今早已攀上高枝,听闻过不久就要调往京城,哪里还看得上我父。”   周谡听后,沉默下来,过一会又问:“他攀上了哪里的高枝?”   好不容易有人陪自己,怀瑾心情好了不少,知无不言:“正是当今天子宠臣,如今风光无两的信阳侯。”   周谡再次沉默,靠墙坐到了草垛子上,阖着眸,只想好好静一静。   怀瑾耐不住寂寞,问他们该如何是好。   周谡一个字敷衍过去:“等。”   男人一出去又是一天一夜,周家人见怪不怪,唯有周窈心事重重。   又是一日,她收拾完男人衣物,又去整理桌上的一堆书。男人爱看书,买的书也多,还有一大堆的笺纸,这纸平滑细腻,光摸着就觉不便宜。   也不知道这人哪来的那多生财门道,能够支撑这等烧钱的喜好。   周窈起身时,头有点晕,身子微晃,一脚踢到了桌下的纸篓子。   篓子倒下去,里头的碎纸滑了出来,周窈弯腰去捡,却在瞧见碎纸上残缺不全的字时怔住了。   周窈将所有碎纸全都拾起来,放到桌上,一片片的拼凑。   时间一点点过去,周窈聚精会神,待到碎纸拼凑完整了,她一字一字地默读,面上神色也是愈发凝重。   狗屁宠臣,误、朕......   朕?   周窈闭上眼,再睁开,定睛再看。   再看一百遍,还是朕! 第25章 . 离心 他跑了,不要你了   古往今来, 皇权至上,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周窈也从未产生过动摇。   然而,这一回, 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并且深深的怀疑。   她竟然有了质疑天子, 并藐视皇权的大不敬念头。   父女俩坐到院里树下纳凉,周窈看着弟妹忙进忙出, 从后院圈舍里挑了粪,再到前头,点到花盆里, 勤快得叫人感动。   若是平常,周窈真要感动坏了,而此刻,她心里藏了事,神情恍惚。   就连周父说什么, 她也没什么心情听, 像个木头人般只顾点头。   “女婿说, 待他手头一笔账结了,就把后面那块地买下来, 将院子扩建, 养更多的牲畜。”   听到这,周窈才有了点反应,不太热衷道:“他怕不是心疼他那宝贝爱马。”   京里头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不也是,爱马成痴。   思及此,周窈的心情更难以形容了。   她扭头,看着周父, 期期艾艾道:“爹,你说有没有可能,皇帝不在京里头?”   闻言,周父也扭头看女儿,好笑道:“傻女儿,皇帝离宫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哪能说不在就不在。”   人不在那里,一日不落上朝的又是哪个。   周窈听后,沉默下来,片刻过后,又问:“那爹,你说这世上还有没有人,能够自称朕?不是宫里那位,是别的人。”   话一说出来,周父连忙猛敲着拐杖,不准女儿再出声,一双眼更是频频望着院门口,看是不是关上了。   “你这又说的什么浑话?才刚怀上,脑子就不清醒了。”周父不由想到走丢的妻,一个笨儿子已经让他焦头烂额,若最机灵的大女儿脑子也坏了,随了她娘,可怎么办。   “等阿谡回了,我找他说说,不能再惯着你,惯得无法无天,什么话都敢说。”   周父是真担心,追着叮嘱:“你最近少出门,不,就不要出门了,有什么想买的,叫弟弟妹妹去,省得遇到不三不四的人,被带坏了。”   “爹,我又不是阿卓。”周窈哭笑不得。   “他再不着调,也不会说这些被外人听到会要命的话。”往大了说,那就是想谋逆。   周父疾言厉色,少见地对大女儿板起了面孔。周窈只能作罢,再想想,兴许自己真是魔怔了。   换做别人,周窈第一反应大抵就是这人有病,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可周谡不同,他有能力,有见识,心智远超她认识的所有人,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久而久之,周窈真以为他无所不能,就连皇帝,也未必如他这般。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周窈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难不成,她潜意识真有那种大逆不道的念头。   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不是面上敬畏,内心各有想法。   毕竟明君得人心,可若是昏君,那就另当别论了。   对的,周谡虽然嘴巴损了点,又不正经,私底下总爱招她,但为人是有底线,有风骨的,一点都不昏。   似是找到了说服自己心安的理由,周窈心情也好了许多,冲周父笑了笑:“是女儿一时糊涂,爹放心,女儿不会乱想的。”   周父点头,仍是强调:“还是要少出门。”   周窈听爹的话,少出门,但架不住有人上门找她。   吴婶一如既往地风风火火,推开院门就扯起嗓子道:“周家娘子,有好事来了。”   周窈将人请进屋,端上茶水和点心,把自己新做的几个荷包和香囊拿给她看。   “这一批,我又加了不少丝线,做得也比之前的更精细,你瞧瞧这缎面,这针脚,我一个多收五文钱,不算贵的。”   “是的,不贵,娘子手巧,不如这样,我一个再多给你三文钱,就当是贺娘子有喜了。”   因着周窈干活认真,回回都是按时完工,且没一个有问题需要返工的,吴婶对周窈好感倍增,自然也愿意卖她这个好,能够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吴婶来此,不只是收货,还为别的,转着脑袋四处望了望:“咦,你那弟弟呢,不是说读不成书了,怎么没见着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街坊四邻都知周家三小子顽劣不受教,被学堂先生劝退了,即便周家人备了厚礼上门道歉,谈先生依然没个好脸色,且扬言永不再收此子。   秀水镇地方小,整个镇只有这一个能读书的地儿,若是进不去了,只能到清河县。那边门第更高,束脩更贵,先生更严,以周家小子泼猴一样的性子,去了未必更好。   周窈一言难尽,不大想谈,只能笑笑不语。   吴婶却兴致勃勃:“你是不知道啊,前几日,咱镇上新来了个员外爷,将北街那边最大的宅子买了下来,还找木匠定了不少家当,桌椅板凳床什么的,全都是红木做的,贵死人。”   话里掩不住的羡慕。   周窈听着,点头:“确实大户人家了。”   忽而,吴婶凑近周窈,低声道:“我可打听到了,这位桂员外不得了,听说是宫里掌事公公,管着好几个宫殿。如今年纪大了,不愿留宫里,想找个地方养老,不知怎地,就找到咱这里了。”   宫里的公公,听到这里,周窈心念一动,多了些兴趣,故作好奇道:“他在外面没家人吗?”   “好像都没了,就剩他一个,”说到这,吴婶更起劲,“我找你来就是为这,这位公公呢,家里没人了,自己又不能留后,打拼一辈子积攥的家业,无人继承,实在可惜。于是他呢,就想收个干儿子,为自己养老送终。”   周窈听了,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然而,她好奇的是:“这与我又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吴婶又四处看看,没瞧见周家英俊的女婿,遗憾地叹叹,接着道,“这个桂老爷,不愧是宫里出来的,眼界高得很,等闲人瞧不上,譬如个头,长相,还有年纪,是否识字,都有要求。当然最重要的是,爹娘都已不在,也无别的至亲。我这看来看去,咱镇上符合要求的,数来数去,居然只有三人。”   周家女婿论外在条件当属第一位,再就是打铁铺的李铁,和刚守完孝的郑秀才。   郑秀才自诩读书人,又有功名在身,心气高,是不可能给个宦官做干儿子的,这样一来,其实就只剩周谡和李铁了。   吴婶这么一说,周窈更是有口难言。周谡身份成谜,他自己都记不得,他们对外也只能宣称他是孤儿,孑然一身,自外地逃荒而来,也免去了诸多麻烦。   却不想,省了别的麻烦,又招来新的。   不过,之前的疑虑尚未消除,哽在周窈心里实在难受,正好有个从宫里来的,是否也可以当成一个机会。   兴许,真能有所发现。   周窈有了主意,叫周卓去打铁铺问问,看周谡在不在那里。   周卓去了又回,猛灌了一大碗凉水,抹掉嘴边的水渍,才道:“李大哥说自那日姐夫带着我离开铺子,就没再去过了。”   周窈听了后,不由揪心起来。   离开家有三四日了,没去过打铁铺,若是到秀水镇以外,他都会提前告知自己。   这回不声不响,又是半夜悄悄走,一声招呼不打,叫人如何不多想。   还有那些碎纸,以及纸上那几个字,都成了困扰周窈,搅得她心神不宁的谜团。   周父从里屋出来,听到姐弟俩的谈话,亦是面色凝重。   尤其周卓一声叫起来:“姐夫,姐夫该不会跑了吧。”   周父一拐杖挥过去:“还没吃够教训,再浑说一个字给我滚出去。”   自打周卓不去学堂了,周父对这唯一的儿子愈发不耐烦,一言不合就挥拐杖,实在是爱之深责之切。   “跑了啊。”周窈低低念着,似在自言自语。   女儿怀着孩子,情绪不宜大起大落,周父打走了儿子,宽慰女儿:“阿谡若想走,早就走了,你不是说他特别看重那匹马,马还在,他走不了的。”   退一万步讲,若人真的离开了,不回来了,至少留个种给周家。还有这宅子,以及货物和财物,也算仁至义尽,并无亏欠。   周父站在男人的角度实实在在想问题,周窈却是女子,又是个情绪易变也属理所当然的孕妇,自然不可能全然理智地去想周谡。   自己肚里怀了他的娃娃,不管去了哪里,去多久,还回不回,是个男人,就该明明白白和她说清楚,而不是就这么一走了之,一声招呼都不打。   是夜,趁着家里人都睡了,周窈悄悄叫醒弟弟,说带他去个好地方。   周卓迷迷糊糊揉眼睛,禁不住诱惑:“有啥好的?”   “有大老虎,纯白色的毛,像昆仑山的雪一样,可漂亮了。”   周谡走出地下室,忽然脚一顿,抬手捂上了胸口,不知为何,有点心慌。   怀瑾踉踉跄跄跟在周谡后头,男人一停下,他看不见,一下撞到男人后背,当即往后一弹。幸得常安眼快手更快,将人扶了一把。   险险站稳后,怀瑾扭头要道谢,可又及时打住,他是疯了不成,居然跟这些恶贯满盈的匪贼说谢。   常安压着嗓子,粗声提醒:“三公子可得走稳了,再来一次,摔了跟头,可莫哭。”   怀瑾手肘子往后一拱,挣开常安,即便身陷囹圄,他也要昂着头,也绝不能堕了他名门贵公子的风骨。   七拐八弯地,不知又走了多久,怀瑾只觉越来越热,想必是到了外头,或是哪里。   “三公子与你那奶娘的儿子感情如何?”这时候,久不出声的周谡忽然道。   这人还好意思提怀海,断了人一只手掌,连句道歉都没有。怀瑾心怀愧疚,带着情绪道:“小时是玩伴,长大是伴读,若我有难,他必豁出性命也要助我脱险。”   闻言,周谡扯唇笑了下:“当真是兄弟情深,令人感动。”   虽是夸人的话,可从周谡嘴里说出来,听着却更像是讥讽。   怀瑾颇为不满,原本有些感动男人因为救自己而被困在匪窝里,可这人骨子里表现出的轻慢,又让他时而火大。   正要开口说两句,常安再次拽过他,将他的嘴用棉布捂住,绕到耳后绑紧。怀瑾顿感被羞辱,使劲摇晃着脑袋。   “三公子还请老实些,不要再动了,不然的话,我就只能用臭袜子封住三公子的嘴了。”   话音刚落,怀瑾不动了,若双眼没被覆住,他必然要狠狠瞪死这种落井下石的无耻小人。   “三公子别闹,人心隔肚皮,身处暗处,反而易看清。”   周谡这回话语平和,不带丝毫嘲弄,也让怀瑾的情绪缓和下来。   就在这时,怀瑾听到一个声音,像是隔了些距离传过来,但依然很熟悉。   “你们这种不入流的匪贼,根本没资格与我怀家谈判,要知道,贪心不足蛇吞象,给你们百金,已经是抬举你们了。”   “哦,原来你们怀大人嫡亲的儿子,只值百金?若我不答应,拒不交人,你又如何去向怀谦交差。”   “大人现已启程赴京,如今幽州大小事务,皆有大公子代理,大公子的意思,便是大人的意思。”   怀海斩钉截铁的声音落入怀瑾耳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前些日,他十八岁生辰,大哥送他的那颗拳头大小的南海珍珠,就不止百金了。   “你们大公子如此吝惜,不肯出千金换回弟弟,若我们不答应,三公子命丧此地,大公子就不怕怀大人怪罪于他。”谈判的匪贼头目自是不甘,仍要再掰扯掰扯。   怀海却是寸步不让:“我家大人廉洁奉公,两袖清风,哪里来的千金可给。”   “这么说,谈不拢了是罢。”常顺一拳打到桌面上,咚的一声重响。   怀海心头一颤,却仍坚持道:“断无可能,识相的就将三公子交出来,不然的话,等到大公子亲自出马,必要用铁骑踏平你这土匪窝。”   “莫要笑死人了,占着一方的土皇帝,连千两黄金都拿不出,你家大公子又哪来的钱招兵买马,白日做梦罢。”常顺嗤之以鼻,俨然不将男人的威胁放在眼里。   怀海亦被激怒,竖起眉头,瞪着黑布遮面,见不得人的匪贼,竭力提高声音,做出唬人的气势。   “话说到这份上,识相的,赶紧收了赎金,把三公子放出来,不然的话,有你好果子吃。”   “小子,爷吃果子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吃奶呢,少给老子装大,你一个奴才生的,算什么玩意。”   “好,好,那就走着瞧,迟早叫你好看。”说罢,怀海连百金都不愿给了,叫同行的两个侍卫抬上箱子,甩脸就走。   常顺在后头扯起嗓子,用着怪腔怪调喊:“真不考虑了,要不爷今晚就把你家三公子宰了,炖一锅下酒菜,你也来尝尝。”   然而,放话这般凶狠了,怀海也没回头,反而脚步匆匆,走得更快。   而这边暗处,一动不动的怀瑾也被常安拽着往回走。   “看到了吧,你这怀家唯一嫡子的命,在家人眼里,也就值个百两金。”   “未必。”周谡淡淡两字,让自尊心受创的三公子又仿佛有了希望。   “怕这百金也只是做做样子。”   “是的,是的,你这人倒是懂点,上面摆一层金,底下全是石头,忽悠人的,哈哈。”   常安本就刻意压着嗓子,这一笑,更是扭曲刺耳,怀瑾只觉心里像被人用刀子在割,难受得紧。   重回地下,怀瑾异常的安静,坐在墙边,一声儿不吭。   他不吵了,周谡反而主动跟他搭话:“是不是有种被全天下背叛了的感觉?”   不问还好,一问,怀瑾连呼气声都变得压抑了。   “危急关头,你的父亲不如你以为的那么关心你,你的兄长更是不想拿出更多的钱来赎你,甚至于,留你在这自生自灭。”   “才不是,大哥他只是暂时拿不出那么多的金,我怀家又不是国库,说要多少就能拿出多少,那与鱼肉百姓的贪官有何分别。”   怀瑾一激动,声音就不自觉拔高,周谡听了,冷笑:“国库也不是说拿就拿的。”   “你等着,我大哥绝不会置我于不顾的。”   “好,我等。”周谡微笑看着怀瑾,像看不懂事的孩子。   人只有狠狠栽了跟头,一下跌至谷底,才能看清很多事。   又过了两日,怀海再次寻来,仍是约在之前的山岗见,这回他带了个更大的箱子,要四人才能抬得动。   “你要的千两金,凑齐了,三公子呢,还不快把人交出来。” PanPan   常顺亲自到箱子前,拿刀往里头拨了拨,确定没有混入石块,这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好说。”   怀瑾被老九带了出来,抽掉了他遮眼睛的黑布,一把将他推过去。   怀海接住主子,边给他解开绑手的绳索,边关切询问:“三公子可还好?他们有没有对您动刑?”   “我还好,周兄还在他们手上,你快去救。”   怀海听是这人,哪里肯,恨不能周谡立马被匪贼大卸八块。   常顺坐地起价:“这样罢,你们再出一百两银钱,我就把人放了。”   怀瑾一听,忙催怀海拿钱,怀海自是不肯,压抑着仇恨的情绪,一脸无奈道:“小的身上实在没钱了,全部都给三公子换金去了,不如先回去,回去后再做打算。”   见怀瑾仍是迟疑,怀海凑近主子小声道:“县衙的官差没用,我这边人手也不够,不能硬来,不然都走不了,望三公子体谅。”   怀瑾也没辙,只能作罢,等回了幽州,他立马叫父亲派兵来剿匪。   等人走后,常顺一行人抬着金,七弯八拐地回到寨子里,个个喜气洋洋。   今日这一票干得够大,足足够寨子里的人吃好几年了。   唯有老九犹在介怀:“当官的不仁,我们又何需讲义气,直接杀人越货岂不更痛快。”   “杀人越货,那与强盗有何分别。”常安最厌恶的就是草菅人命的蛮匪做派,他更看重一个义字。怀三此人,有着贵公子的傲气,但心地不坏,没必要赶尽杀绝。   常顺是巨款到手,心气也顺了,愈发仰仗周谡:“二当家,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找人跟过去,但愿是我料错了。”周谡起身,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他也该下山了。   留在这里久了,沾染一身匪气,熏到媳妇可就不好了。   快到山脚,远离了匪贼后,怀海脚步放慢,边走边试探着问主子:“三公子,那些贼子可有跟您乱说什么?”   怀瑾闻言笑了笑,正好,他也很想知道:“大哥为何又改主意了?愿意千金换我了?”   怀海赔笑脸道:“自然是三公子比千金更贵重,特地飞鸽传书,叫小的挖了怀家先祖葬在这里的墓穴,给三公子凑齐了赎身钱。”   闻言,怀瑾又惊又气,倒抽一口凉气:“你们,你们居然敢挖我怀家的祖坟,还偷了里面的殉葬品,被爹知道了,也要将我打得半死。”   “小的也是迫不得已,三公子的命更重要,等回去后,小的自会去向大人请罪。”   怀海边说,边绕到了怀瑾身后,趁着怀瑾没防备,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对着男人后背刺过去。   怀瑾只觉胸口钻心的剧痛,身子往前,直扑扑倒向前头草坡,往下连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住,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满嘴的血腥味。   怀海走过来,蹲在了怀瑾身旁。   “三公子,对不住了,您的命是由千两金换来的,必须由我亲手了结,大公子才能放心。”   大哥?为什么?   怀瑾疼得说不出话,伴着身体的剧痛,更多还有被亲人背叛的不可置信,愤怒和悲哀。   “三公子,我这次刺准点,好让你痛快上路。”   说罢,怀海就要抽出匕首,再给怀瑾致命一刀。   就在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划破了昏黄天际,以迅雷之势狂奔而来。   站在前头的两个男人始料不及,转个头的工夫,就被庞然大物先后扑倒,一口一个,爆管而亡。   后头两个侍卫傻了眼,还是怀海一声大喊:“快拿刀。”   二人这才弯腰,正要拿起刀,大虎再次扑上来,快狠准地又咬死了一个。另一个见状,挥刀砍了过去,可仍是迟了一步,大虎一下跃起,避开挥向自己的大刀,迅猛扑向男人。   一记重压,锋利虎爪往男人胸口抓了两下,竟是将人的心脏活活从胸膛里掏了出来。   怀海满目惊恐,心头大骇,当下也顾不得怀瑾,将怀瑾往大虎那边一丢,自己拔腿就跑。   怀瑾强撑一口气,趁猛兽大快朵颐之际,悄悄探手去够男人掉落在地的大刀。   谁料,手碰到草地,稍有动静,凶兽猛地转了头,赤金色瞳孔牢牢锁定他,迸射出令人魂飞魄散的幽光。   怀瑾赶紧缩回手,咽了咽口水:“抱歉,打扰虎兄了,您继续吃您的,就当我,当我死了罢。”   然而,被打扰的并不是虎兄,而是母老虎,不是那么愉快,从喉头发岀一记吓破人胆的低吼,冲怀瑾张开了血盆大口。   怀瑾一阵彻骨的凉。   不仅要葬身荒野,死法还这般凄惨,一身血肉给猛兽打牙祭,连个全尸都留不得。   就在这时,一个清凌凌似莺歌般动听的女声从林间飘了过来。   “大白,别玩了,快回去给你崽崽喂奶,你崽子饿得嗷嗷叫呢。”   大虎似乎听懂了女子的话,呜的一声过后,转身奔向林间,如来时般匆匆消失在了怀瑾眼前。   躲过一劫,然而怀瑾并不轻松,插在胸口的匕首使得他疼痛难忍,身体失血过多,他需要止血,否则仍是死路一条。   怀瑾面色煞白,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朝女声传来的方向呐喊:“仙子救我!”   林子里,周窈正摸着大虎的脑袋,柔声安抚:“再过几日,不多了,就十日,再给小白断奶好不好?”   大虎似乎听懂了,仰着脑袋,舒服地直哼哼。   周卓蹲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拔草玩,看着大姐训山大王跟训孩子似的,满眼的羡慕。   本以为姐夫已经很了得,没想到大姐也是深藏不露,居然能叫人人都怕的猛兽这般听话。   “大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周卓站起来,竖起了耳朵。   周窈面色淡淡:“哪有声音。”   听到了也不想理,谁晓得再顺手捡回来的,是人是鬼,值不值得。   周卓坚持:“分明就有。”   说罢,周卓一下蹿了出去,不多时,大声呼喊周窈。   “大姐,大姐,这里真有个人,不,是几个,有个还活着,不过惨兮兮的,也没几口气了。”   “哎哎哎,别晕啊,你晕了,我怎么救啊。”   周窈慢悠悠从林子里走出,身边跟着威武雄壮的山林之王,煞是威风霸气。   “你不是自诩有神力,那就试试,看能搬动不。”   话落,周窈走近了,瞥到男人毫无血色,透白发青的面容,登时一愣。   “是他。”   “谁?大姐认识这人?”   “是啊,这人比你姐夫更不得了呢。”   只不过,堂堂刺史家的公子,怎会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地晕倒在这荒郊野岭。   周谡归心似箭,赶在天黑前回到了秀水镇,然而跨入家门,见到老丈人,还未出声,就被老丈人一拐杖打中。   “你还有脸回来!”   周谡任由老丈人打,四下望去,不见媳妇,忙问:“爹,窈窈呢?”   “你还有脸提她,出个门也不跟媳妇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走啊,还回来作甚......”   见老丈人快要站不稳了,周谡捉住拐杖,摁住老丈人,再问:“爹,窈窈呢?”   周窕冲出来,大声道:“她去找你了,半夜走的,还带走了阿卓,我们把整个秀水镇找遍了,也没寻着,就差报官了。”   周谡松开周父,沉着脸,一语不发,还未坐下来歇歇就转身出屋,快步走远。   周父指着周窕:“你也跟去,看他往哪走。”   周谡并没有在镇上逗留,沿着来时的路,折返回去。   周窕起初还能跟上,后来周谡越走越快,腿长,步子又大。周窕莫说追了,喊都喊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消失在自己面前。   “你们,你们都欺负我,一个个说走就走,把我留下,你们都坏,大坏蛋。”   周窕蹲在原地,抱着膝盖,委屈得直掉泪。   “哎哟,这是周小妹?怎地了,哪个不长眼的给小妹气受了,哥哥这就教训他去。”   李铁出外办事,返回的路上,瞧见周窕独自一个蹲在路边哭得伤心,忙上前哄。   “姐夫,我姐夫欺负我了,你去揍他。”周窕抽抽噎噎道。   李铁一听是周谡,还是算了,自己打不过啊。   “要不妹子,你到我店铺里坐坐,喝喝水,这哭多了,把身子哭干,可就不美了。”   “我哭成人干,也不关你的事。”李铁一片好心,妹子不领情,抹了把泪,站起了身,往家里去。   李铁二话不说,默默跟上,妹子这般水灵,遇到坏人可怎么得了,自己也跟紧了。   周谡顺着山路,往密林里走去,边走边发出暗号,约莫一刻钟后,常顺寻了过来。   常顺见到周谡,双目一亮,快跑向他:“二当家,你还真是料事如神,果然没猜错,那怀三出事了。”   周谡此时更惦记媳妇,没甚兴趣,只问人在何处,可还活着。   “寻不着了,我在擎云冈那边只发现四具侍卫的尸身,都是被猛兽袭击而亡,怀三和怀海不见踪影。”   一听到猛兽,周谡便问:“可有见到你嫂子?”   常顺愣了下,摇头道:“嫂子怎么了?不见了?”   周谡不欲多说,心里有了寻找的方向,命常顺继续搜找怀三,自己转身往另一片山林走。   走了几步,周谡又回过头,问常顺可有带小刀。   常顺虽然不懂周谡是何用意,仍是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周谡拿过匕首,反手就往自己胳膊上刺。   常顺瞬间变了脸:“二当家,你这是何苦,嫂子没了,换一个就是,胖的瘦的矮的高的,咱一样来一个,犯不着自残啊!”   “滚!”周谡忍着疼,面色不改,一个字送走聒噪的汉子。   林中小屋内,周窈找出还剩的一小截山参,叫周卓喂给昏死过去的怀瑾。   “若是喂不进去,扒开他口舌,放在他舌下含着也可。”   周卓按周窈的话照做后,又问:“那这刀呢,要不要拔?”   “当然要拔,这是金创粉,你撒在他刀口周边,再拔。”   床上的男子裸着上身,周窈不便过去,转了身,把药粉扔给弟弟,教他如何弄。   周窈之所以要救怀瑾,不在于他乃刺史之子,更重要是,他身边侍卫都被大白咬死了,若他也死在那里,即便胸口插着匕首,也难保怀家不会算在大白头上。   大白对付几个人还行,若是大队人马,成百上千,再用上弓箭或别的利器,那就难了。   为了大白和小白,怀瑾不能死。   拔了刀,上了药,裹了纱布,周卓亦是气喘吁吁,直呼再也不随便救人了,着实累。   周窈笑弟弟:“有你读书累?”   周卓立马辩解:“那是两回事,大姐休要混为一谈。”   说罢,周卓一屁股坐地上,打量四周:“大姐,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都三四天了,也没见姐夫过来,他怕不是真的走了,不要你了。”   “不会说话你就闭嘴。”周窈只觉弟弟这嘴,比周谡更可恶。   怀瑾一人霸占了床,又昏迷着,浑然不觉,却又呓语不断。   周卓盘腿坐在床边地上,离得近,鹦鹉学舌般:“为何害我?为何?当然是你钱多,人傻呗。”   凭着一股子要做大侠的正义感,周卓脑门一热救了这人,到这时候又有点悔了。   这命都没了一半还不消停,想到大姐说他半夜可能会起高烧,自己还不能睡,要时刻看着,当真是烦躁。   “大姐,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啊,要是比姐夫还厉害,至于伤成这样,要死不活的。”   “你先救,人醒了,你自己问。”怀瑾厉害的可不是身手,而是身份。   周卓不禁埋汰自家姐姐:“不就一个快死了的人,搞得神神秘秘的,跟姐夫一样。”   听到这话,周窈不禁一怔,回想起自己在路边捡到周谡时的情景。那时的他浑身带血,身上七八处伤口,宛如死人,若不是把手搁到他鼻下,尚能感受到一缕温热气息,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这人怕就真没了。   有些事不能想,一想,忍不住心软。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   深山里的小屋,又有谁会上门,周卓立马紧张起来:“谁啊?快给小爷报上名来!”   “我!”   仅是一个字,但姐弟俩都听出来了,是周谡。   “果然能等到,”周卓欣喜,见姐姐坐着不动,忙道,“大姐,还不快去开门。”   周窈仍是不动,当没听见。   周卓看大姐这样,直摇头,只能自己起身跑去开门。   门一开,周卓一声喊起来:“姐夫!”   周谡应了声,个子高出周卓不少,轻松往里一扫,便能看到屋内背对他坐在桌边的女子,却仍是问:“你大姐呢?”   “大姐生你的气,不想理你,也不给你开门。”   周卓少年晚熟,情窦未开,哪懂得夫妻之间微妙的那点情绪,话说得实在,也让周窈听了,想把这个小弟丢到山野里喂野兽。   “这样啊!那么,烦劳阿卓帮姐夫带个话给你大姐。”周谡立在门口,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什么话?姐夫尽管说。”周卓最喜欢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   “就说,她的夫君受了点伤,需要金创药,可否请她借来一用。”   一听男人受伤,周窈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转身往门口走。   然而,走到周卓身后,她就停了,目光与门外的男人对上,话却是对着小弟说的。   “你问问他,可还记得家门在哪?可还知道家里有人记挂他,担心他?若真要走,可否把事情都安排了,交代了,再走?”   一次说太多,周卓记不住,挠挠后脑勺,瞅瞅男人:“这个,你都听到了吧,就不用我再,呀,姐夫,你的胳膊在流血,”   周卓一声叫起,周窈目光一转,落到男人左胳膊上。   男人穿着黑衣,光线暗了,看不出来,但那一滴滴沿着胳膊往下淌的鲜血,打湿了脚下台阶,刺目的血印,清晰可见。   周窈面色变了又变,转了身,往里走。   “还不进来,把深山里的兽都引来,你就满意了。” 第26章 . 生分 不老实,自己上   周谡进来后, 发现床前用帘子隔了起来,但仍可见床尾露出一双明显不属于女人的大脚,当即面色微变,唇角勾起的一抹笑顷刻间拉平。   周窈也不解释, 站在桌前摆弄金创药, 纱布, 还有剪子。   还是周卓本着炫耀的心态,倏地一下拉开帘子, 对周谡得意洋洋道:“姐夫,你瞧,我也成了见义勇为的绿林好汉了。”   周卓不爱之乎者也, 却喜好那些讲述江湖逸闻的杂书,耳濡目染之下,也是他救人的一个契机。   周谡一眼扫过床上的男人,在看清男人的面容后,眉头反而皱得更深了。   他不理咋咋呼呼的周卓, 走到桌边, 看着媳妇道:“你是在哪里捡的?”   “路边, ”就跟当初捡他一样,周窈简短地回, 配好了药, 指着剪子,“自己把袖子剪了。”   周谡不再作声,单手解开衣袍,将整个上半身都露出来,对比床上那具养尊处优的白斩鸡,这才是真正阳刚壮实的男儿体魄。   周卓瞧着男人结实的身躯, 羡慕不已,暗暗发誓自己也要习武,练得比姐夫更有男人味。   显摆什么!   周窈已经不稀得说了,目光一瞥,看到男人胸前一条条又长又红的印子,不禁微拧了眉。   周卓颇有经验,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无比惊讶道:“姐夫,你失宠了,爹连你都打。”   一听是爹打出来的,周窈更不做声了,想必爹是在给自己出气。   这人,也该打。   男人身上的伤多了,周窈也更忙,处理了手臂上的伤,再转到胸口,认真用淡盐水先清理一遍,再抹药。   白璧无瑕的小娘子立在男人身前,男人两条长腿一拢,就能将小娘子拢到自己怀里。一张床睡久了,周窈一眼看出男人的蠢蠢欲动,低声警告他:“你若不老实,药给你,自己上。”   周卓一旁主动揽活:“我来,我帮姐夫抹药。”   然而,话音刚落,男人一记你来试试的眼神扫来,周卓立马消了音。奇了怪,越来越怕姐夫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屋子里除了床上可怜蛋奇奇怪怪的呓语,再无别的声音。   又过了会,周窈给周谡处理完了伤口,找来一件宽松褂子给他穿上,周谡伸手想碰碰她,她却灵巧地往后退,避开了。   周谡眼眸一暗,强行找话:“娘子饿不饿,想不想吃野味?”   “不饿,不吃。”周窈存心要让男人知道她也是有脾气的,冷冷淡淡,不领情。   周卓便是再迟钝,这时候隐隐也察觉到夫妻俩之间的别扭,一会看看姐夫,一会看看姐姐,自告奋勇:“要不我去。”   “不许去。”周窈一口否决。   再美,再温和的女人凶起来,也是有点可怕的。   周卓抿抿嘴,不说话了,看了看周谡,耸耸肩,示意你好自为之,自求多福了。   碍眼的闲人多,周谡便是想抱着小娘子哄,也要顾及娘子面皮薄,别哄不成,反而更气。   四方桌,一人坐一边,周窈索性睡不着,拿出荷包做针线活。周谡坐在另一边,单手握着杯子,吃吃茶,看看美人,心里也是有苦说不出。   周卓照旧坐在床边地上,时不时起身摸摸怀瑾额头,看他烧不烧。   “姐夫,这人若是醒不来,好不了,该怎么办?”周卓救人是好心,可救了后,如何善后,也是麻烦事。   少年有的是一腔子热血,也冲动得很,偏偏救的人身份如此特殊,弄得不好,还得牵累到整个周家。   “你可以再将他送回原地。”总会有人去捡,只是周谡不便明说。   “不可,他若有个好歹,遭殃的是大白。”周窈又是一口否了。   周谡哪里不明白,却不以为然:“这山里的兽何其多,又不只是大白。”   话落,似是在回应他,一声长长的狼嚎传来,像来自天边,又仿佛近在眼前。   周窈心弦紧绷起来,仍是摇头:“大白风头更盛,最打眼,不能冒险。”   闻言,周谡只顾喝茶,倒也没再提。   这妇人对一头畜生,都比对他好。   守了一夜,怀瑾仍未醒,万幸的是体征平稳,没有起烧。周窈姐弟已经在山里呆了几日,如今周谡也回来了,再呆下去,周父若报官更麻烦。   “我和你姐姐先下山,阿卓你留在这里照看,我隔日送些吃食来。”最终还是周谡拍板,做了决定。   姐弟俩无异议,周卓更是求之不得。亲爹如今看他是越发不顺眼,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他巴不得留在这里,自由自在,无人在自己耳边叨叨。   瞧着小弟溢于言表的高兴,周窈却是有些发愁,回家的路上,她同周谡道:“要不就让他先跟着夫君,有夫君照看,我也放心。”   若是正常情况,周谡必然应的,可他做的一些事,暂时还不能同周家人交底。周卓又是个毛毛躁躁的性子,自己还要□□顾着他,实在不妥。   周谡不动声色,轻嗯了声:“可以,我明日就跟李兄提这事,过几日,等怀三无事了,就让阿卓到铺子里当学徒,或者帮我卖卖货。”   缓兵之计,拖一日是一日。   闻言,周窈看了男人一眼,笑了下,却未再多言。   她这一笑,竟让周谡有点摸不到头绪,心里毛毛的。   到了家,周父看到女儿女婿一起回来,心头的大石总算落了地,然而听闻周卓救了人,且在山里照料,不禁又有些担忧。   “这年头外面乱的很,你们也要量力而为,不要是个人就救。”   是个人的周谡不觉摸了摸鼻头,幸好自己伤得早,被救得也早。   周窈不想瞒周父,直接道明了怀瑾的身份。   周父一听,怔了好半晌,再看向周谡,目光里多了一丝揣测,怎么随便捡个人,就捡了个大官家的儿子。   周谡只觉压力越来越大了,这父女俩不是寻常的庸民,不好糊弄。   周谡只能将在清河县发生的一些事告知周父,包括怀瑾想要拉拢自己,多次找上门,但自己并无投诚的心思,委婉拒绝了。   周父自己没有那个身体条件练武,但也知祖辈传下来的武学秘籍有多厉害,周谡又已经习得了七八成,被贵人看中,也属正常。   “怀家并非保皇党,又一直在地方上,朝廷那边态度不明,还是再看看。”   岂止是不明,说白了,就是不讨喜。周谡只召见过怀谦一回,对他的了解大多是从朝中大臣嘴里听说,为官没什么大错,但也不是特别热衷向朝廷靠拢,满足于固守一方的现状,说好听点是老实本分,不好听,那就见仁见智了。   官场上的事,周窈不感兴趣,见翁婿俩聊得欢,自己识趣退出屋,把妹妹叫到厨房,继续教她厨艺。   周窕宁可喂牛,清理臭烘烘的牛粪,也不愿做饭。   “若嫁人的目的,就是为别的男人烧火做饭,把自己熬成黄脸婆,那我宁可不嫁,成老姑子,我也乐意。”   周窈一听这话,气乐了:“兴许你有福气,将来嫁给大户人家,有丫鬟婆子伺候呢!再说,你看看我,脸黄了吗?”   周窕撇嘴:“你才成亲多久,还没到黄的时候呢。”   “我是不管你以后会不会做饭给你男人吃,但你现在必须学着做,等我肚子再大些,做事不方便,下厨的活还得你来。若是你想吃你姐夫做的饭,那么,我也没意见。”   “那算了,还是我来吧。”周窕一想到周谡唯一一次下厨,险些把厨房烧了,做的菜也是又干又咸,宛如噩梦。   姐妹俩边洗菜边说着家常,周窕瞅瞅姐姐,几度犹豫,咬咬牙,道:“大姐,你去跟姐夫说说,叫那个李大哥不要再缠着我,碰到我了,也别扯我讲话。”   闻言,周窈侧目,若有所思地看着妹妹。她和妹妹都随娘,生得俊,妹妹虚岁十四,模样也渐渐长开,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女郎了。   再过一年,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周窈不由感慨这日子过得实在是快。   收敛了心神,周窈问妹妹:“那人可有毛手毛脚,轻薄你?”   “倒是不曾,就是烦他,一个大男人,怎恁地那多的话,比吴婶都不差了。”   周窕一通抱怨,周窈忍俊不禁:“李大哥是爽快人,性子直,你若不喜,与他直说便是,自己闷在心里,为难的是自己。”   “我又不是没说。”周窕小声嘟囔。   周窈沉默一下,才道:“我跟你姐夫说说罢。”   原本打定了主意冷一冷男人,妹妹这事一出来,少不了要与男人周旋。   吃过了晚饭,周窈到院子里转了圈,耐不住热就回了屋。热水已经烧好,男人兑凉水的时候,又在桶里洒了不少花瓣,周窈还没进屋就问到一股清雅的香味,顿时心旷神怡,整个人感觉清爽了不少。   进了屋,不等周窈问,周谡认真试着水温,头也不抬地说:“用这种花瓣泡澡,对孕妇有好处,你且试试。”   “这是什么花?”周窈盯着男人,开口便问。   周谡漫不经意道:“不记得了,外出采办货物时,听一个郎中说的。”   周窈恩了声,貌似不在意,只是感慨道:“夫君每回出门一趟,都能有所收获。”   泡了一个舒服的澡,周窈先回了卧房,留男人用她剩下的水。   周谡洗得快,收拾完了回房,就见小妇穿着轻薄的纱衣,里头大红兜衣隐隐约约显出来,要露不露。   许是怀孕的缘故,周谡再看小妇,更多了几分让人心动的别样韵味。   男人的目光过于露骨,周窈不是没察觉,她把明日要穿的衣裳找出来,边角处捋顺,边忙边不经意道:“打铁铺的那个李大哥快三十了,为何还未娶妻?”   周谡一听小妇提别的男人,不觉拧眉:“这人嘴油,说话不着调,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子愿意嫁。”   虽是大实话,但从周谡嘴里说出来,周窈听着有点不得劲,他在她这里可没少嘴油,损得很。   周窈很少提外男,周谡不由得问清楚:“怎么?娘子有兴趣当红娘?”   “恰恰相反,”周窈终于提到了正事,一本正经对周谡道,“你同他讲讲,小妹还小,脸皮薄,经不住玩笑,以后还是要注意点分寸。”   秀水镇不大,一点风吹草动,传出去都能成大事,姑娘家最重要的是名声,传坏了,可就麻烦了。   周谡立在桌前,恩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会同李铁好好谈谈。   “娘子,有没有看到我用来装废纸的篓子?”   男人随口一提,周窈背对他,垂着眸,亦是随口回:“没看见,我又不用你那桌,哪里知道。”   没一会儿,周窈听到男人轻快的一声,似是找到了,提着篓子从周窈身边经过,去了趟厨房,将废纸扔到了土灶里,当柴火烧了。   周窈倚在窗边,悄悄开了条缝,待男人从厨房出来,又迅速拉上。   周谡一进屋,就见周窈直直盯住了他,不禁走过去,将小妇拥入怀里,亲亲光洁饱满的额头。   “娘子这是怎么了?腹中孩儿在闹你?”   说着,周谡一只手覆上女子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它才多点大,要闹,也不是现下。”   顿了下,周窈仍是直视着男人,缓缓道:“我只是想着夫君在外赚钱太辛劳,一出门就就好几日不归,家里人也挂心,若有更为轻松的赚钱门道,该有多好。”   “若能轻松点,自然更好。”周谡顺着媳妇的话,也想听听她有何高见。   “兴许老天爷都看不惯夫君如此辛苦,正巧这机会就来了。”   周谡看着媳妇,不语,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周窈面上绽出一抹笑,柔声道:“吴婶说镇上新来了个桂老爷,人可厉害呢,在宫里当大总管,如今告老,家人都不在了,就想收个干儿子给自己养老,继承自己的家业。”   周谡侧耳倾听,一句一句听得仔细,周窈边说边看他侧脸,越说越起劲:“镇上不少人动心思,可人家宫里来的,要求高,一个个上门自荐,全被拒了。”   听到这,周谡终于出声:“一个都瞧不上,莫不是故意弄个噱头,耍着人玩。”   “夫君未曾见过那桂老爷,就这般说人,未免太武断了。”   “武不武断,总归与我们无关。”周谡何等敏锐,哪里听不出小妇弦外之音,只当不懂,极力撇开。   可周窈既然提了,就不能让男人撇掉。   “谁说无关,认个干爹,就能轻松过上好日子,这样的好事,夫君难道一点都不心动。”   “管阉人叫爹,这算好事?”到了周谡这里,更不可能,认个奴才做爹,老祖宗的脸要被他丢尽。   见周谡抵触情绪明显,周窈越发瞧着他,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   片刻后,周窈再道:“那么,夫君能不能给我个承诺,往后去了哪里,去多久,何时回,能否给个准话。若路上出了意外,一时回不来,能不能托人捎个信,也请不要嫌麻烦。”   “理当如此,这回是为夫疏忽了,赶着一批货,没有及时告知娘子。”不知为何,周谡总觉得怀里的小妇不大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不过,周谡也没空细想,当务之急,是查一查这个新来的桂老爷,是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   毕竟,在宫里,做到总管的桂姓公公,只有那么一个。   这一夜,二人相拥而眠,看似亲密无间,实则各怀心思。   一大早,周谡吃了两个肉包,连米粥也没喝就出门,往铺子里去了。   周窈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默默将放在他位子上,一口未动的粥拿过来,自己小口,慢慢地吃。   周父见女儿异常沉默,于是问她:“你跟阿谡提了那事?”   周窈嗯了声。   “没同意?”周父再问。   周窈仍只是嗯。   周父一副我早就知如此的表情,劝女儿道:“强扭的瓜不甜,阿谡是个心气高的,又有本事自己挣钱,不愿意也是情有可原,你不能因为这种事就跟他生分了。”   “谁和谁生分?”周窈反问,一下子将周父怔住了。   “生分的是谁,谁知道。”周窈又是一句,自问自答。   周父更无语,他可能真是老了,年轻夫妻的心思,猜不透了。   只可惜孩儿她娘,你到底在哪,女儿更亲娘,你若在,女儿也有个可以倾诉的人。   此时的幽州,亦是陷入了一片焦灼中。   怀海逃也似的赶回,将自己先遇到匪贼,后从虎口脱生,险象环生的遭遇细细一讲,面容哀戚:“没想到那匪贼言而无信,拿了千金,仍不肯放过我们,我与他们缠斗,掩护三公子离开,却不想猛虎下山,将三公子给叼了去,小的再去寻,却怎么也寻不着了。”   索性怀瑾已经是半死,在虎口下不可能逃脱,怀海也就睁眼说瞎话,随意编了。   邹氏听得心惊胆战,面容愈发苍白,捂着胸口,兀自喃喃:“往哪里去不好,为何非要去那里。”   闻言,怀瑜看向继母,肃着脸问道:“母亲也是从清河县来的,为何不能去?那里还有何说道不成?”   “还能有何?瑾儿头一回去就遭了难,若你父亲得知,还不晓得该有多伤心,”一想到自家夫君会有多难过,邹氏心疼不已,催着怀瑜,“你快多派些人马,即便瑾儿真的遭遇不测,也要把尸首寻回来,断不能流落在外,成为孤魂野鬼。”   “母亲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出了主院,怀瑜双手负在背后,领着怀海到了自己的书房,盯着他再问:“你敢肯定他再无脱身的可能。”   怀海忙点头,信誓旦旦道:“三公子连我都躲不过,寸步难行,更不说对付那样一只庞然大兽。”   然而,怀瑜仍不放心,命怀海再回去一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怀海一想到那只大虎吃人的模样就后怕不已,下意识地不愿再去。   然而他深知这位大公子的性情,自己若是不去,估计不会有好下场,毕竟这位可是心狠到连亲兄弟都不放过。   死都被大哥惦记着的怀三在昏迷了整整两日后,终于醒了过来,一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小木屋里,还有个人背对自己,更是愕然。   那只大虎呢?大发慈悲放过他了?亦或者,阴曹地府就长这样?   “呀,可算是醒了!”   周卓喝个水的工夫,一转身,就见床上的人呆愣愣望着自己,像是傻了似的,不禁好笑,手举到人面前晃了晃。   “喂,我问你,你姓谁名甚,家住哪里?最好老实交代,可别学我姐夫,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家不富裕,没多的米养闲人了。”   怀瑾张了张嘴,找回自己的声音,嗓子略沙哑:“我行三,你就叫我怀三吧,不知小公子贵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诶,大恩不言谢,贵不贵的,我不晓得,反正我姓周。”   周,怀瑾念着这个字,脑子一闪,回想起了自己在昏迷前听到的那个女声,有些耳熟。   怀瑾再看向面前这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仔细瞧他五官,忍不住问道:“你上头可有一个姐姐?”   “没有。”周卓回得干脆。   怀瑾眼露失望。   “是两个。”周卓比了两根手指。   怀瑾:......   “那你姐夫是不是也姓周,几日前带着你姐姐去过清河县?”   怀瑾话一出,周卓拍掌道:“你果真与我姐夫姐姐认识,可我向大姐问起你是谁,她又小气巴拉地不告诉我。”   “我是谁?”一激动,伤口撕扯着痛,使得怀瑾不得不静下心,一声苦笑道,“已经不重要了,谁又会在乎。”   “为何不重要?我已经救了你,你也醒了,等能走路,就赶紧回家,找你的家人。”周卓心想这人莫不是血流多了,人也傻了,说话奇奇怪怪的。   怀瑾自动忽略不想听的话,诚恳望着周卓道:“能否让你姐夫来一趟,我有话同他说。”   “好说,你等着。”   一直到午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周谡方才姗姗来迟。   怀瑾定定望着他,比见到亲人还要感动,没忍住,落下了几滴滚烫男儿泪。   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在家里又是老小,父兄护着,哪里经历这等大起大落,更不提要杀他的,还是他深以为待他最好的大哥。   “你再多经历几遭,就更能明白,你这眼泪有多不值钱了。”除了自家媳妇,周谡就没哄过人,硬邦邦的话说出来,毫无怜悯之意。   但此时的怀瑾,反而更想听这些刺耳的真话,而不是假情假意的吹捧。   见怀瑾不吱声,周谡问他如何打算,伤总会养好,家要不要回,又何时回。   “我怎么回?父亲去了京城,家里由那人说了算,回去了,不也是任人宰割。”怀瑾如今连声大哥都不愿意叫了。   “你自己想好,路是自己走的,旁人充其量推一推,最后还是得靠自己。”   周谡过来人,指点几句,随即不客气道:“能走了就挪个地。”   不要占着别人的床不放。   赶在天黑之前,周谡回到家,看到院门半敞开,依稀能听到里头的说话声。   “哎呀呀,当真是缘分,没想到桂老爷已经跟周小弟见过了,那更没得说,这门亲,不结还不成呢。”   “是啊,我那时寻不到路,多亏了这位小兄弟不嫌烦,耐心给我指路。”   周谡立在院门口,高高的个子,挪到了背光处,以过人的耳力,听到了屋那边飘来的声音,面色顿时拉了下来,比这暮色还沉。   就在这时,周窕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路过院子,看到周谡站门口不动,忙喊道:“姐夫,你回来了,饭做好了,快进屋罢,今儿个有客人来。”   “我想到还有事没处理完,需要再回打铁铺一趟,你们先吃,不必等我,我在外面随便买点。”   说罢,周谡利落转身,大步跨出了院子,快速消失在门口。   周窕愣在原地,怎么看姐夫那样子,都像是在逃难。   这时,屋里的人也出来了,周窈伴在桂喜身侧,温声道:“我夫君性子有些冷,若有无礼之处,望桂伯伯海涵,不予他计较。”   “不打紧,人就是要有真性情,若都惺惺作态,又如何能够交心。”   然而,二人出屋,到院子里,不见男人,只看到一个端着菜,杵那发呆的周二妹。   周窈唤着妹妹,问她姐夫呢。   周窕下意识道:“跑了。” 第27章 . 赔罪 换她不要他了   听到男人跑了, 周窈气恼的同时,莫名又有些想笑。   他也有怕的时候?可他为何要怕?若是心虚,又为何要心虚?   男人不在,周窈一家仍好好款待桂喜, 只是免不了道个歉。   周父身为一家之主, 更是满脸歉意:“我这女婿不懂事, 让桂老爷多担待了。”   “诶,无碍, ”桂喜亦是不计较,一副爽利人的样子,顿了下, 又问道,“你这女婿不是本地人?”   “不是呢,”找存在感的吴婶立马接话,“我们这可出不了那般俊俏的后生,说来也是可怜, 无父无母的, 只能做上门婿了。”   周家人:......   吴婶没什么坏心, 只是这嘴,不太把门, 想到就说, 毫不顾及旁人的心情。   周父接不上话,只能道:“吃鱼,这鱼烧得刚好。”   倒是桂喜更会圆场:“上门婿也无不可,只要一家子和和乐乐,平平安安,便是福气。”   只要不是自家主子, 随意了。   “是的,是的,还是桂老爷有见识。”吴婶笑嘻嘻附和。   到了此刻,周家人已无宴客的心情,面上应付一下,一顿饭完了,笑着把人送走。   待回了屋,周父把周窈叫到一边:“女婿是怎么回事?真有事?就那么急,不能吃了再去忙?”   “我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如何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若爹自己去问,兴许他给爹面子。”周窈低眉垂眸,毫无情绪地说着,也不知在想甚。   夫妻间的事,女儿不愿提,周父也不好多问,只能谈别的:“那事儿,你跟阿谡说了没?他可有空?”   “说没说,都一样,他若想去,自然有空。”不想,有空,也会有一百种理由叫自己没空。   周窈这样一想,又觉不能便宜了男人,当即做决定道:“爹,我们现下就走,赶个牛车,到那也快。”   周父一愣,瞧了瞧外头天色,犹豫道:“不妥吧,若是阿谡回了,看不到我们该着急了。”   活该他急。   周窈异常坚持:“那就留个条子,他看到了,跟不跟来就是他的事了。”   女儿心意已决,周父劝不动,又想着这个女儿主意大,要是自己不同意,又半夜自己走,更不妥,只能勉强应下。   周窈当机立断,叫上弟妹打包一两件换洗的衣物,套上牛车,连夜出发。   是夜,周谡到了家门前却不得入,门已落锁,比往日走要早。   不欲吵醒周家人,周谡折返,回到打铁铺,吵醒李铁却毫无负担。   李铁揉揉眼皮,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眯眼瞅着静静坐那里喝闷酒的男人,万般想不通。   娇妻美眷在身边,过几个月又要当爹,这钱也是越挣越多,男人想要的,统统都有了,还烦啥,又有何愁的。   周谡难得有烦扰的时候,也着实找不到人诉说,此时看五大三粗的抠脚大汉,都清秀了不少。   而困顿不堪的李铁这时候看周谡,再英俊的面容,也没那么顺眼了。   夜半三更的,有个那般俊俏,香香软软的媳妇不去抱,非要在他这喝闷酒,图的是啥,显摆啊。   李铁这么想,也说了出来。   周谡喝一口闷酒,瞥男人一眼:“你不懂。”   嫌他不懂,还来吵他。若是娇娇软软的小姑娘,李铁舍命都要陪,男人就罢了,看着闹心。   李铁又拆了一坛酒,搁到桌上:“够义气了,赶紧的,喝高了,就啥也不必想,啥也不烦了。”   周谡嫌人唠叨,袖一挥,手一摆,将人送走。   “再管你,我李铁倒着走。”说罢,男人回了后屋,继续睡,真就不管了。   人在这里,周谡觉得吵,人不在,四周静悄悄,又无趣得很。   周谡又喝了几口就放下酒碗,打水洗了把脸,又坐了一阵,散散酒味,便起身离开。   怕酒味散得不够,周谡走得极慢,到了家门口,他轻推门板,没推开,意料之中,却仍露出一丝苦笑。   原本只是为了避难,娶妻更是权宜之计,可时至今日,这里的一切,已经丢不开放不下。   尤其屋里那个为他孕育子嗣的女子,不知不觉地,入了他的心,哪里割舍得了。   索性睡不着,周谡靠坐在门前石阶上,望着天上一轮弯月,稀疏几点的繁星,想了一宿的心事,直到熬不住,阖上了眸。   “周相公,周相公!”   周谡被吴婶大嗓门唤醒,掀开了眼皮,天已微微亮。吴婶那张笑眯眯的圆脸出现在自己眼前,靠得过近,身上还有股混着油水的味儿,周谡不自觉往旁边挪,一下子站起。   “周相公怎么不进家门,虽然天热,但也不能就在外头胡乱睡了,出了事可怎么办?”吴婶头一回这般近距离看英俊后生,也没旁的人打搅,心情好得快要上天。   周谡并不是怕,只是架不住妇人的唠叨,随口应了句,拔腿就走。   男人腿长,疾走几步,一下就没了影,吴婶追不上,留在原地直叹气。   这马配马,驴配驴,不般配的话,只能生出更丑的骡子。   金童,唯有玉女才能配啊!   周谡并没走远,隐隐察觉到不对劲,他绕到后院外墙,身形矫健地攀爬上去,越过墙头入到自家院内。   奔雷瞧见主人,高兴得直喷气,周谡安抚了一声,却没走过去,而是直奔屋那边。   边走,周谡边提声唤娘子,先是进到堂屋,东西都还在,却无一人,拐到里头,进到自己卧房,仍是见不到周窈的影子。   周谡怔怔立在屋门口,脑子空荡荡地,唯有嗡嗡嗡的响声,以及一个可怕的念头。   娘子不要他了,跑了。   周谡强行镇定下来,打开衣柜箱囡,他的东西一样不少,而娘子的衣物饰品也在,可仔细数数,又好像少了几件。   可他送给她的首饰,却是一样没带,都在妆囡匣内躺着。   不死心的男人又数了一遍,然后一遍又一遍,仍是该死的一样不少。   一阵恍惚后,周谡夺门而出,奔到院子里,打开了院门,想去寻,却不知从哪里去找。一时间,内心陷入无边无际的孤寂,好似杂草丛生,只剩荒芜。   “我就说要白天走,非不听,匆匆忙忙,落东西了吧。”   周卓紧赶慢赶,小跑着往家那边去,一路上还不忘唠叨。到了家门前,周卓止住脚步,见到门前呆立着的男人,孤孤单单,仿佛天地间只独他一人,瞧着怪可怜的。   “姐夫!”   周卓一声唤,拉回了失神的男人,此时再见到麻烦精小舅子,竟然一点都不觉得他烦,而是分外亲切。   “阿卓,你姐姐呢?去哪里了?”   “回乡下了啊,明天是祖父忌日,爹想回去住几日,给祖父守墓。”   话停下,周卓看着周谡,奇怪道,“大姐给你留了条,你没瞧见?”   “没注意。”周谡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反问周卓回来为何。   周卓说落了香烛,回来拿。   “姐夫你去不去?你去的话,就把香烛带过去。”周卓正好歇一歇,在屋里睡个大头觉,等天快黑了再走。   周谡哪里看不出周卓这点懒心思,正好也合自己的意,便一口允了。   七和乡离秀水镇不远,周谡脚程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篱笆院子,石头做的房,周谡照看周家几块瘦田时,都会过来小憩一会,再熟悉不过,推门往里入,就看到了在院子打陀螺玩的小姨子。   周窕见到周谡,亦是开心:“姐夫你来了,还以为你又跑了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周谡面上淡定,微笑道:“不是跑,是忙。”   “是啊,你姐夫实在忙,比宫里的皇帝都要忙。”   周谡闻声望去,就见小娘子袅袅婷婷立在门口,目光平平静静,看着他,要笑不笑的样子,实在叫他心里有点慌。   说完,周窈转身进屋,周谡把带来的东西交给小姨子,大步跟了进去。   进了屋,瞧见小娘子坐在床边,背对自己,一声不吭。   周谡将藏在背后的栀子花拿出来,慢慢地伸手,伸到了娘子面前。一股浓郁的花香味袭来,周窈只觉鼻痒痒,想也不想,拍开了面前一团白得晃眼的花,轻揉着鼻子。   “拿远些,我不耐烦闻这。”   献殷勤不成,反被落了脸,周谡走到窗边,唤来院里的小姨子,叫她把花拿去扔了。   “扔干嘛,多好看啊,还香。”周窕把花拿到鼻尖闻了又闻,笑嘻嘻跑开。   周谡看了,心里又是一阵五味杂陈,同为姐妹,性子喜好怎相差那多。   偏偏,自己就只稀罕不好哄的姐姐。   周谡望着窗外,看了一会,忽而提议道:“今日天气不错,不若我们去附近林子里走走。”   “不去。”周窈一口拒绝,又不是大白在的那一片山林,无甚可走。   “那我们去看看踏雪?”周谡不气馁,又提了个。   闻言,周窈绷紧的面容有所松动,抬眼望向男人,仍是不松口道:“踏雪不是回了自己家?有何看的,又不能带回来。”   “娘子实在喜欢,为夫给娘子买回来可好?”周谡如今是只要媳妇展颜对他一笑,要他做什么都好。   周窈听后,的确笑了,却不是周谡想要的让他骨子里发软,甜蜜饯儿般的笑。   “夫君是不是觉得,送头驴,就能将你我之间的问题解决了?亦或是蒙混过关?”   一听到这,周谡就知问题大了,小娘子较真起来,比天下大事都叫他头疼。   “昨夜是我失了礼数,改日我亲自登门,向客人说明原由。”   周窈从男人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为何不能直接道歉?有何原由可说。”   周谡正要开口,周窈又道:“没想到夫君对人偏见这样深,阉人又如何,要不是为生计所迫,谁又乐意。”   “不是偏见。”   “那是什么?”   “是,”周谡刚开口就打住,再看面前看似柔弱,一碰就碎的小女子,却是再也不能小觑。   这女子狡黠,莫不是察觉到了,在套他的话。   “昨夜一桌子菜,有鱼虾有鸡有肉,还不是想着夫君最近辛劳了,想给夫君好好补补,哪里又只是为了宴客。可惜一片苦心,全都白费,忙活了半日,全是白忙。”   周窈一手捂着面儿,似是真委屈上了,周谡想要靠近,抱抱她亲亲她,却被她一声呵止。   “别过来,咱今儿个先把话说清楚了。”   “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周谡这时候也顾不上别的,有孕的妇人需保持心情愉快,最忌情绪化,只能顺着。   “夫君不愿意,我又怎么还能强迫你。昨日请桂老爷到家中作客,是为了我开绣庄的事儿,桂老爷看了我做的绣活,说比宫里的绣娘也不差了,愿意投钱给我开店,这样我就可以挣更多贴补家用,也不用夫君日日在外辛苦挣钱了。”   周谡一颗心都要化了。   哪里来的这般可心小娘子,实在太可人疼了,怕是只有天上才有,下凡来度化他的。   “是为夫狭隘了,不如娘子想得深远,为夫给娘子陪个罪。”   周谡又要来抱,周窈扭开了身子,先一步挪开:“不必了,桂老爷也不是小气人,这事过了就算了。只不过,往后我若开了绣庄,少不了桂老爷帮衬,到时还得请桂老爷到家中作客,我且问你,躲,还是不躲?”   “只要不忙,随娘子安排。”最后一丝理智尚存,周谡坚决不承认自己在躲。   “那你过两日忙不忙?”   “不忙。”   “好,那就这么定了。”   “定什么?”   “请桂老爷到乡下作客,尝一尝他许久未喝到的正宗土鸡汤。”   鸡汤?还正宗的?他一个奴才也配。   被媳妇带进了沟里出不来,周谡竟无言以对。   周窈满意点头,当他默认了。 第28章 . 闭嘴 黄,这地瓜好黄   “不好了, 小皇子吐奶了!”   半夜时分,正当所有人睡得正沉,奶娘一声焦急万分的呼喊,惊醒了整个内殿的人, 纷纷过来查看。   然而几个奶娘轮番上阵, 小皇子仍是不吃, 即便奶娘送到了嘴里,又很快吐出来, 瘪了嘴,嚎啕大哭。   秋嬷嬷匆匆赶到,两手还在系着腰间的带子, 见奶娘们手忙脚乱,没一个中用的,连忙将小皇子抱到了自己怀里,轻声安抚。   皇后本就浅眠,生了孩子后更是睡不好, 外头一有声响, 立马就醒了。   倒是身旁的皇帝, 睡得跟没事人一样,高媖静静看着, 不由气闷。   生儿育女, 苦的从来都是女人。   皇后的郁气过重,皇帝似是有所感知,没多久也醒了,意识还未完全回笼,眼底仍是懵然。   “天亮了吗?”   一听到这话,高媖气得发笑:“皇儿在哭, 皇上听不见吗?”   皇帝这才渐渐清醒过来,听着稚子嚎啕有力的大哭,不由哂笑:“这能哭,才说明孩儿结实,我娘,母后说我幼时也是这般,一不如意就哭闹。”   高媖已经不是一次注意到皇帝措辞上的不讲究了,也不知那次南巡到底经历了什么,对皇帝的影响这般大,回宫一年多了,仍是带有口音。   “母后真的有这么说?”高媖试探地问。   皇帝怔了下,才道:“当然。”   高媖看着皇帝,正要再问,忽然,外头响起秋嬷嬷焦急的呼唤。   “皇上,皇后,小殿下发烧了。”   如果哭闹不算什么,那么发烧就必须要重视了,尤其这般小的幼儿。   皇后掀开了床幔,提高音量:“可有请太医?”   “已经去请了。”   皇后问话的空档,皇帝已经从床上翻身坐起,套了件外衣就往外走。   高媖看着男人脚步匆匆的背影,总算有点安慰,好在他对孩子确实关心的。   帝后相携而来,太医认认真真给小皇子看诊,神情紧绷,听到太后驾到,更是心头悬起。   宫里三大主子都来了,不能有半点大意。   太后比帝后二人看着更急:“你可诊清楚了,小皇子是怎么了?为何会烧?吃奶吃的,还是别的原因?”   太医恭敬给太后行了礼,尔后一眼扫过战战兢兢低下头的几名奶娘,严声令她们将这两日吃的喝的,无论多少,详细道来,不能有遗漏。   奶娘的膳食都由御膳房专人提供,且吃食都一样,若有不一样,那必是自己私下开小差了。   这一问,果然有个奶娘目光闪躲,不敢迎上太医的审视。太医立马指着她问,奶娘受不住,一声哭出来。   “奴婢一时嘴馋,吃了有四五个海虾,别的,真没了。”   太后听了,怒道:“给你吃的是御膳,外头花钱都买不到,你却偏要馋几口虾,太子的安危,在你这里难道等同儿戏。”   “奴婢,奴婢不敢了!”奶娘跪在地上,咚咚几声,磕得直响,额头很快红了一片。   皇帝着实不忍,对太后道:“母后勿怪,是朕疏忽了,今日午后同信阳侯议事时,因想着皇儿,就让奶娘抱过来,正好桌上的吃食没用完,就赏给了奶娘。”   皇帝这样一说,太医忙道:“并不是所有幼儿都对虾蟹有反应,小殿下可能是这个体质,以后要注意了,避开鱼虾之类。”   “是的,以后仔细些就可以了。”皇帝亦是点头。   太后和皇后不约而同看向皇帝,心思却是各不相同。   太后不能落皇帝的脸,但该罚也得罚。   “这人不能留了,按宫里的规矩,罚过以后就撵出宫罢。”   “诺。”   “谢太后恕罪。”对于奶娘来说,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太后命太医在这守着,一直到小皇子退烧为止,自己则叫了皇帝到隔壁侧殿谈事。   高媖也留下来看儿子,目送世上最尊贵的一对母子离开后,自己坐到了孩子小床边,望着幼儿白嫩的小脸,兀自发起了呆。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若要宣召信阳侯,在外宫便可,不要带到内殿,更不可让他碰太子。孩子那样小,他若在外面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进来,后悔就晚了。”   太后关心则乱,见儿子性子太温,对信阳侯过于信任,不由忧心忡忡,话语也重了些。   皇帝更是费解。他只是信阳侯找来的替身,太后也是知晓这事的,二人分明一条船上的,可为何太后的态度变了,如今却叫他不要太亲近信阳侯。   到底不是养在自己身边教导的,为君之道,还是欠缺太多。   太后有愧,脾气发过后,转而温声道:“你我才是一家人,信阳侯只是臣子,说不好听,就是个奴才而已。你当施令于他,让他为你所驱使,而不是你被他所左右。”   “可找我来的,是信阳侯。”在他最窘迫的时候,男人给了他一条出路,亦是这世上任何人梦寐以求,却又不敢想的。   尽管做皇帝已有一年多了,男人仍觉得自己像是身处在美梦之中,舍不得醒,但他又心知,总有一天要醒。   “你该多为自己考虑,还有皇后和小皇子。”太后是不能说,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简短一句的叮嘱。   皇帝唯有苦笑:“我一个替身,再考虑,又能长远到哪里去。”   太后听了,既心疼,又无奈,只能鼓励道:“寻不寻得到,都还两说,你不要想太多,当自己就是那个位子上的,堂堂正正做你的皇帝便可。”   手心手背都是肉,若哪天真的寻到了,太后自己也为难。   尤其还有个信阳侯窥伺在侧,虎视眈眈,更是一步都错不得。   宫外,信阳侯府,谭钰立在自己找人建的高塔上,眺望皇城,直到手下走近,他才收回目光,转过身。   “见到人了?”   刘雍拱手道:“见着了,只是暂时还没谈拢。”   谭钰不语,示意男人继续说下去。   刘雍一五一十将怀瑜的话带到,谨慎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个大公子仍有犹豫,似乎是怕我们过河拆桥,利用完了就一脚踹。”   谭钰听后冷笑:“若要怀谦自己选,他未必有胜算,我帮他一把,助他尽早上位,他有何犹豫。”   原本打算让怀谦来了京城,就再也回不去,如今看来,还是再等等看。   正事谈完,还有桩私事,谭钰提了起来,刘雍忙道:“属下已经打听过了,那一家人已经从乡下搬到了镇上,具体住哪里,乡邻并不知,小的又急于回来给主子通报,就没刻意去找。”   “搬了啊!”谭钰轻声呢喃,面上略微恍惚。   他离开才几年,就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见主子神色不对,刘雍小心翼翼道:“不若属下再去一趟。”   “不必,先办正事要紧,你去盯着怀谦,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不可有遗漏。”   “诺。”   待人走后,谭钰继续眺望皇城,手也没闲着,伸进怀里掏出一个淡青色的荷包。   荷包有些年头了,边角处已有磨损,面上绣的青竹也淡了色,但谭钰依旧舍不得扔,即使不装物品,也要带在身上。   家道中落后,他将人间疾苦体尝个遍,愈发感悟到人心难测,真心难求,住陋巷睡草屋时,还能对他施以援手的人,必是纯善的。   可惜的是,到底缘分浅了些。   他要娶的,必是能给自己锦上添花的女子。   雪中送炭,只能在落魄时,而他已不想再想起曾经穷困潦倒的自己。   周窈正在绣一个荷包,忽然手一抖,针扎到指头,立马冒出一个鲜红的小点。周谡一旁看见了,二话不说,捉着媳妇的手往自己嘴里送。   “脏不脏。”周窈嘴里嫌弃,面上的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手不疼了,也没感觉到流血,周窈想抽回,周谡却紧握着不放,似乎不放心,还要再等等。   周窈难得俏皮一回,歪着脑袋看男人,从上到下打量得极为仔细。   周谡不明所以,只当情趣,调笑道:“娘子今日看为夫,比之昨日如何?”   “不如何,”趁着男人放松的空当,周窈抽回了手,将他推了推,“你去看看,香烛,纸钱,还有烧鸡,都备妥了吗?”   前两样是必备的,周谡知道,但烧鸡又是何说头。   周窈答得也干脆:“我祖父生前最爱吃这,每回忌日,爹都要烧好几只,每日送一只,送满七日。”   周谡听后却道:“怕是你祖父没吃到,反而被路过的拾荒者,或者山林里的兽捡了去。”   “我爹都会包好了再埋到祖父坟前,或者直接烧个干净再埋。”周窈白了男人一眼,什么话都能让他挑点毛病出来。   周谡适可而止,盯着小妇做绣活,嘱她仔细些,一边不经意道:“烧鸡可不便宜,难不成你家就是被你祖父吃垮的。”   这人是没话说了么,周窈指了指空掉的铜水壶:“夫君若是闲来无事,不如去把水缸里的水打满,再烧壶水,桂老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了,咱先把茶沏上,凉一凉。”   周谡不以为意,但仍是照做。   他知他家娘子未必有多热情好客,更看重的是能让她盘下绣庄的钱袋子。   到此时,周谡意识到自己这个做夫君的有多失职,竟让娘子觉得要依靠外人,才能真正发家致富。   意识到这点,周谡觉得有必要再跟娘子深谈一番,然而此时的周窈却没心情聊,她叫周窕出去看看,桂喜到哪了。   周窕十分乐意,一溜烟就跑出去了。别看老头人瘦小,出手可大方了,头一回见,就给了自己一锭银子作见面礼,是个好人呐。   “夫君,你去地里挖几个地瓜回来。”周窈把每个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周谡很想问,他出去了,可以不回了么。   然而,想得再美,那也只能是想想。   周谡扛上锄头,再挎一个竹筐,正要出门,周窈叫住他,又拿出了一个斗笠带在他头上。   “挖几个就回,仔细些,别晒伤了。”   这妇人总是能拿捏住自己的七寸,一两句关怀的话,就足以让他飘飘似仙了。   周谡捏捏她的脸:“等我回。”   周窈倚在门口,看着男人远去,不禁抬手,摸上自己的脸,微微有点热。   这天,何时才能凉下来。   那边,周窕接到了桂喜,正要领着马车往家去,桂喜却突然改了主意,说要下来走走。   少小离家,入了宫,便再也没在田埂里走过路了,桂喜看到不远处大片的田地,亦是感触良多。   “小姑娘,哪块地是你家的?”   “喏,再往前走,到了稻草人那,左拐,看到没?地里那个高个子,就是我姐夫。”   周窕热心肠,边走边指给桂喜看。桂喜眼神不是很好,要走得很近了,站到较高处的田埂上,见男人立在地里,弯腰在挖着什么,斗笠盖住了脑袋,又是低头做事,叫人瞧不到面容。   “我姐夫可厉害了,长得俊,又有能耐,我家的大房子,就是我姐夫挣回来的。”外人面前,周窕还是很护自家人的,夸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桂喜也给面,点头笑笑。   “姐夫,你挖几个了,姐姐说五六个就够用了,你挖完赶紧回家。”   周窕扯嗓子一喊,地里的男人缓缓抬起了头,将斗笠拉高,露出俊得棱角分明,叫人看了一眼就过目不忘的脸庞。   桂喜的笑意也在一瞬间戛然而止,转而是激动,敬畏,惊喜,各种情绪交织,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这脸,黑了些,这身躯,结实了,这眼神,更是坚毅冷峻了不少,瞧着好像哪哪都有点不一样了。   可是,他侍奉了整整二十年,从小看着长大的帝王,他怎能认不出。   “皇皇皇---”   “闭嘴!”   周谡冷冷地一声,不高不低,听不出情绪,却让桂喜浑身一颤,自觉禁了声。   “黄什么?”周窕一脸懵。   “黄,这地瓜好黄。” 桂喜灵机一动,蒙混过去。   周窕不比姐姐,心眼没那么多,探脑袋朝男人搁在地上的竹筐看了眼,笑眯眯道:“是挺黄的。”   “这位是桂老爷?”   周谡不冷不热开口,桂喜哪里敢当,奴性使然,双膝一弯,又想跪了。   “站直了。”男人一声喝,桂喜上身一提,极力绷直微弓的腰背,恭恭敬敬立着,不敢动了。   周窕看了,不由皱眉:“姐夫,你别凶桂老爷,他是好人。”   桂喜扭头便斥:“不可对---”   然而在周谡冷眼瞪视下,愣是将后面的话吞回肚子里,彻底消音。   “你先回去,我有事要同桂老爷谈。”周谡对周窕道。   “那我把地瓜带回去了。”周窕顺手拿了竹筐,回过头又对桂喜挥挥手。   桂喜木偶般同她挥了又挥,明明大热的天,背后却已冒了不少冷汗。   待小姑娘走远了,桂喜立即毕恭毕敬道:“皇---”   才刚开口,桂喜就被周谡捉着衣襟带到了一边,往前头不远处的小树林走去。   到了林子里,周谡又四下望了望,才对桂喜道:“你是从何时离京的,找了多久?”   没别人了,周谡压抑许久的龙威一下汹涌而出,桂喜也是久不曾面圣,陡然面对面,有些受不住,竟是有口难言。   周谡看他这样,不再追问,转而道:“母后可好?”   这一问,桂喜双目一红,热泪盈眶:“太后很好,就是极其想念皇上。”   “是吗?”周谡轻轻一笑,话里有着玩味,“宫里那个可还孝顺?”   桂喜眼泪都来不及抹掉,就被主子的话问得又是一愣,目光微闪,强扯出笑脸道:“太后也是逼不得已,皇上落水后,我们久找不到,宗亲们又在催,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后也是怕哪日找到了皇上,却没能为皇上守住皇位,这才同意了谭钰李代桃僵的馊主意。”   默默听桂喜说完,周谡垂眸,极为平静地问:“真的是替代品吗?”   “这,”桂喜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种问题,也不是他一个下人能回的。   “太后总归是念着皇上的,皇上,”刚想说瘦了,可见男人不仅没瘦,反而比在宫里时更壮实,挖地时抡锄头,一下一下地,充满了力道,桂喜又说不出口了。   可他的主子,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却在地里干农活,还娶了乡下女人,若是让太后得知,如何受得住。   到底,还是受苦了。   桂喜眼泪又要落下来:“皇上,奴才这就准备车马,护送皇上回京。”   周谡闻言一笑,扫过桂喜矮瘦个头,瘦胳膊瘦腿,谁护谁,还两说。   “既已经见到我,人也安好,你的任务完成,赶紧回京去。”喝什么鸡汤,一把年纪了,别越补身子越亏。   桂喜怔住了:“皇上不随奴才一道回去?”   难不成还真留这里做个乡下人?   “你说说,朕该如何回去?一年多未见皇后,一见面,朕就喜当爹?”许久没有这么称呼自己,周谡竟觉有些别扭,已经不大习惯了。   这个问题,桂喜也回答不上,一时犯难了,最后只能道:“皇上先回京,太后那边总有法子的。”   “不,她解决不了。”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太后,生他养他的母亲。   若有办法,当初就不会让别人代替他,甚至连子嗣都有了。他若回去,那人和那孩子,还有皇后,又将置于何地。   何况,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查明,不想这么快暴露自己。   落水那日,有三个人站在他身后,除了谭钰,和前几月听闻病逝的太傅,最后一个便是太后的侄儿,他的表弟,御前都统梁实。   他只记得有人拿小刀在背后捅他,然后他就落水了,因着谭钰离他最近,他第一反应是谭钰,加之这人这一年风头最盛,最引人注意。   可再一想想,另外两个在他出事后又在做什么,背后捅他刀子的,真就是谭钰吗?   其中一个又是太后娘家人,周谡不愿意猜忌梁家,却又不得不防。   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有妻,将来还有子,他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冒险。   思及此,周谡不由得警告桂喜:“你这次回京,不能向任何人泄露朕的行踪,就连太后也不可。”   桂喜听后呆住了。   他就是为了寻找皇帝才离京的,一离开,就是大半年,若说找不到,他如何向太后交差。   周谡早有准备,自怀里掏出一个折好的小纸鹤:“你把这个交给太后,就说是在乱葬岗死人堆里寻到的。”   他幼时最爱折纸鹤,且折的方法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不认得,太后是知道的。   桂喜听出周谡话里的意思,登时煞白了脸:“皇上,您真不打算回宫了?宫里那位又怎么能与你相比?”   “有何不能比。”不都逃不过昏君的骂名。   周谡想到在位三年殚精竭虑,不敢懈怠,就为自己不值。   “朕贸然回京,必定打草惊蛇,尤其谭钰那里,太后也需当心。”   最后,周谡把桂喜撵走前,临时安排给他一个任务,叫他探探太后口风。   若要取舍,取谁,又舍谁。   屋内,周窈备了一桌子菜,一家人等着周谡和桂喜过来,却是等了半天,好在天热,菜凉得慢。   等了又等,终于有人来了,却只有周谡一人。   周窈探着脑袋往屋外看了看:“怎么只有你?桂老爷呢?”   “他临时有事,要去外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我们自己吃,不必等了。”周谡拿出几张银票,上面盖了桂喜的个人印章,说是给周窈开店用的。   周卓一看到银票上的数额,惊呼起来:“姐夫,你该不会把人咔擦了,再把人钱财给劫了?”   “不会说话就闭嘴。”久不吭声的周父提声训斥儿子。   周窈拿起银票看了又看就放回去,淡淡说道:“那就开饭吧。”   饭后,男人们各自忙活,周家姐妹在厨房里说私房话。   周窈轻声对妹妹道:“你把桂老爷遇到你姐夫,说过的所有话,一字不差地告诉我。”   周窕想了想:“黄黄黄---”   周窈紧张起来,心提到嗓子眼:“皇什么?”   “黄,这地瓜好黄。”周窕指了指地上还剩的几个地瓜。   周窈看看地瓜,再看看妹妹,顿觉妹妹与这瓜,也没差了。   “那你姐夫说了什么?”   “闭嘴!” 第29章 . 两难 不为难,不勉强   临近黄昏, 趁着日头落下,外头有些风,稍微凉快了,周家一行人进到山里, 给祖父上坟。   周谡这回亲见他的老丈人是如何孝敬九泉下的老父亲。   一整只香喷喷, 还抹了不少油的大肥鸡, 被周父扔进火盆里,烧得只剩几块焦黑的骨头。   当真是极为舍得。   也不晓得老父亲有没有这个口福了。   周谡头一回来, 周父特意叫他在坟前磕三个响头,自己也在一旁跪着,虔诚对着坟头道:“想必是父亲在天有灵, 冥冥之中,将此子带到了周家,使得祖辈的心血得以传承......”   周家三姐弟却被老父亲打发得远远,只瞧着男人在磕头,而父亲不停说着什么, 怕是又在和九泉之下的老父亲聊心事了。   周卓瞧着眼热:“爹偏心。”   周窕瞥他一眼:“你是今日才晓得。”   不理只会说风凉话讥讽他的二姐, 周卓转头对周窈道:“大姐, 我也想学武,李大哥说我有神力, 好好栽培, 将来不比那些读书人差。”   “力气大,不表示学武就厉害。”周窈心不在焉,回得也是敷衍。   “可爹就没给过我机会。”周卓说得委屈极了。   周窕仍旧冷飕飕地讽:“你给过爹教你的机会?成天在外头野,不着家,这也就算了,一回家, 不出门了,必是在外头惹了事,回回都让我们给你收拾烂摊子,就你这样,爹如何放心。”   比起姐夫,周窕自然更亲弟弟,可正因为亲近,才更恼。   她是女子,周家祖上的规矩,传男不传女,唯一的男丁,却又不争气。   周卓面上挂不住了,将捡到手里玩的石子重重甩出去,像头愤怒的牛犊,哼着气,扭头跑没了影。   周窈扶额,一阵无力。   家里家外,没一个叫她省心的。   周窕突然呀的一声,跑向了一旁草丛,从里头拖出一只没了气的野兔,脑门上还印着周卓丢出去的石子。   “大姐,你瞧,阿卓没准还真有点本事呢。”周窕指着兔脑袋。   周窈一眼瞥过,亦是惊讶。   回去后,周窈单独找周父,聊弟弟的前程。   “我看阿卓对学武倒是执念颇深,爹不如就让他试试,等满了十五,再送去军营里当个小兵,将来如何,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这还是周谡之前跟她提的,她那时犹豫不决,可看弟弟这样子,干别的,怕也不会专心,倒不如了他的意。   周父何尝不想,可周家到底只有这么一个独苗,女儿肚子里也不知是男是女,索性还有一两年的时间,等女儿把孩子生下来再看。   “这话真是阿谡说的?他不介意?”周父仍想再确认清楚。   周家上一代几个叔伯为了祖传之物争得你死我活,致使父亲厌恶了内斗,即便最终获胜,但也灰了心,从此归隐山林。   周窈重重点头:“他不是小气的人,再说,阿卓学了武,还能给他做个帮手,他怎么可能不愿意。”   “那就让阿谡先带带。”周父最终松了口。   周谡确实不介意,但没想过亲自教,当初周父也只是给了他秘籍的拓本,叫他自学成才。   如今周谡已经将秘籍内容背得滚瓜烂熟,于是照着周父的做法把拓本给了周卓,让他自己看,自己悟,实在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   周卓如愿以偿,泼猴似的一蹦三尺高。   “姐夫,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大恩人。”   周窕看到弟弟那高兴样,忍不住酸了,对着周窈道:“大姐,我也想学武。”   周窈没好气瞥妹妹:“你一个姑娘家家,学什么武,莫把胳膊练粗了,又来后悔。”   话落,周窈想了想,又道:“让你姐夫教你几招防身术倒是使得。”   “那也行。”周窕勉为其难同意了。   到了周谡这里,他却不同意了。   周窈问为什么,周谡用奇怪地眼神看她:“还能为何,男女有别。”   小姨子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该避嫌的地方,还是得避。   “那你口述,或者画个图,她照着练,若她不懂,你告诉我,我转达。”周窈话已经说出去了,哪好收回。   媳妇说到这份上,周谡还能如何,一下子又给自己找了不少事。   不过,可能是如了小妇的意,周谡发现周窈最近对他有好了不少,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夜里还给他擦澡,不止擦了上面,还有......   就是擦的时候有点凶,他一闹她,她眉眼一横,娇斥道:“站直了。”   他立马就直了,对着媳妇翘首致敬。   然而事后回味,只觉这话异常耳熟,再一细想,可不就是那日他凶桂喜时说的,顿时心情亦是复杂难言。   他一直将小妇近日的情绪多变,归咎到怀孕引起的,其实也是出于私心,有粉饰太平的意思在里面,只想维持目前的风平浪静,不愿再去深究,也不想横生枝节。   但能让他瞧上的女子,又哪里是寻常乡野妇孺能比的,稍微露出马脚,人就能顺藤摸瓜,自己悄悄地查。   然而小妇到底查到了多少,或者说揣测到了哪种程度,周谡不得而知,此刻再去试探,只会让小妇更加敏感。   思索再三,周谡私下叫来周窕,一脸认真地嘱咐:“那日我对桂老爷态度不够友善,你莫与你姐姐讲,不然又要念我数遍了。”   周窕亦是一脸认真:“可姐姐已经问过我了啊,姐夫你又不早说。”   “问过了,”周谡笑笑,“那就算了,当我没提,方才的话,你就不要跟你姐姐再说了。”   “晓得的,我嘴巴很紧的。”周窕信誓旦旦。   周谡表面对她寄予厚望,其实没多大指望。这两个弟妹在他们大姐面前,俨然不够看,能撑住三个回合不被套话,就已经是有长进了。   而周窈这边,亦是心事重重。她和周谡之间看似感情渐笃,渐入佳境,可私底下仍有不少疑虑横亘着,甚至有个让她想想都觉得心惊动魄的大秘密。若非要形容那个天大的秘密,便像是她和他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窗纸,其实一捅就破,然而何时去捅,又由谁来捅,却是悬而未决。   每回当她以为窗纸要破了,男人就要现原形,可中途总要出点岔子,最终未能如她的愿。   尤其桂老爷那边,说是出外办事,可他们已经从乡下回来好几日,桂宅大门仍是紧锁不开,也不知何时才回。   周窈手头还捏着人家的几张银票,只听周谡一面之词,她仍是不放心,要亲自见到桂喜,确认了才成。   何况,这银票,是不是桂喜给周谡的,尚属未知。   桂喜走得突然,不说周窈,跟他来往较多的吴婶更是纳闷。   “前几日还说好了,一起去看块肥田,用来种酿酒的稻米,这怎么说走就走了,一声招呼也不打。”   吴婶郁闷,倒不是多舍不得桂喜这个人,而是买卖谈成了,她将得到一笔可观的佣金,可人突然走了,谈不成,她的佣金也没了。   周窈反过来还得劝吴婶:“再等等吧,兴许过几日,他就回了。”   然而,周窈心底的声音告诉她,悬。   入了夜,夫妻俩睡前说说话,周窈提到吴婶,以一种为吴婶可惜的口吻,唏嘘道:“这桂老爷走前都知道给我留下开铺子的钱,可为何就没想到吴婶呢,按理说,他和吴婶交往更多,更看重吴婶才是。”   “谁晓得呢。”周谡亲亲女子带有淡香的秀发,不以为意。   这一亲,就停不下来,缱绻的吻,从柔顺的发丝到耳边,再到脖颈,眼看着就要往下,干柴烈火烧起来,周窈忙推开已经埋到了她胸口的大脑袋。   “那日夫君到底和桂老爷谈了什么,这些银票对于我们庄户人家来说是巨财了,不清不楚的,哪里敢用。”   “兴许人家有的是钱,乐于散财。”   周谡回得随意,周窈听到这话,呵的一声笑了:“夫君当我三岁小儿好糊弄是吧。”   小妇眼神一变,周谡就知这茬揭不过去,翻了个身,躺到了一边,目光往上,直视着粉白的房顶。   “娘子若不信为夫,说再多都无用。”   “夫君若无事瞒我,又怎知我会不会信。”   话到这份上,已经是欲盖弥彰,避无可避。   周谡扭头,看向已然坐起,一双让他着迷的妙目,清湛湛地望着他,是如此坦荡。   他这一生中,极少见到如此坦荡的女子,所有喜怒哀乐,即便压抑着,隐藏着,但从眼神里透露出来的,依然是纯粹的,干净的,问心无愧的。   就连母后都不及。   可母后又哪里是不及,分明是有愧,以至于,做出了那般荒唐的决定。   周谡看着周窈:“若我说我也是近日才想起,娘子信是不信?”   周窈笑了:“若是这类的话,说来就是不可信的。”   周谡闻言怔了下,也笑了,暗道自己一时魔障了,低了头,捉过周窈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   “我本姓肖,十二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差点就没了,我娘便请得道高僧到府中为我祈福,并起了个别名,”   说到这,周谡打住了,没说出来,而是将别名写在了周窈手心。   周窈感受着掌心微痒,一字一字地念:“太,行。”   肖太行,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那时周窈更小,约莫六岁,但也知全天下的人为了给太子祈福,整整吃了一个月的素,并非自愿,而是官衙通告,不遵必罚。   到了这时,周窈已经不知作何反应,她该先跪个安,道一声万岁,还是若无其事,当个平平无奇的小故事听。   周谡也不欲为难小妇,只问:“若我不是我了,娘子还会要为夫吗?”   比起肖太行,他更喜欢当周谡。   “为何不要,”周窈低下了身子,往周谡胸前一靠,俯视着他,眼里仍是一片清湛无痕的纯,“你是我的夫,是我肚里孩子的爹,这就够了。”   “当真?”   “真过真金白银。”周窈拿周谡常挂在嘴边的话,有力地回应他。   周窈心里愈发有底,然而,让她实打实地直面真正的男人,她也是忐忑的,茫然的,甚至都不知该如何跟男人相处了。   更让她不解的是,皇帝不是一直都在京中吗,且有了皇子。可周谡在这边住了一年多,就活在她的眼皮底下,又如何赶往千里之外的帝都,与那皇后诞育子嗣。   对了,还有皇后。   思及此,周窈发现揭开以后,要承受的远远超乎想象,心里跟堵了块大石似的,闷得慌。   她未必有她自己以为的那般勇敢。   “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你要是想回家了,恢复过往的身份,我也不会留恋。往后我这肚里的孩子就彻底归了周家,你自去找你的家去,我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不要再有纠葛。”   周窈并不想做破坏者,嫁给男人也是迫不得已,如今想来,到底还是草率了。   周谡观女子面上多变的神色,就知她又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了,不由哑然失笑:“你看,你对我有疑问,希望得到答案,得到了,反而止步,你这样,叫我如何是好。”   世人只会当皇后是他的正妻,皇后诞下的子嗣才是他的嫡子,可天知道,皇后和她生的孩子,与他又有何干系,有的也仅仅只是表面上的名分。   他不欲说开,也是不想委屈周窈。即便回了京,有他护着,可皇后并无过错,又生下皇子,周窈的处境亦是尴尬。但不管如何,在他心里,唯有周窈才是他的妻,唯一的女人。   “我对娘子有所隐瞒,但并非故意,初衷也是为娘子着想,为周家考量。”如果可以,他更想以周谡的身份,在这世上,畅畅快快地活着。   夫妻俩四目相对,彼此望了许久,周窈在男人眼睛里看出了真诚,她也想信他这回。   “那就说好了,我不与夫君为难,夫君也不要勉强我。”她不为妾,她的孩儿更不能有个庶出的身份。   如周窈这般看着柔弱无骨的女子,叫人第一眼看了,只觉是攀附到树上才能活的菟丝花,离了男人就活不了。实则不然,她有主见,有想法,更有着一颗七巧玲珑心,这也是向来果决,从不迟疑的周谡犹豫不定的关键,因为稍有不错,一念之差,他便有可能失去她。   “再等等,事难两全,但为夫势必要全了这难事。”周谡斩钉截铁道。   “夫君要记住今日今时说的话,可别再忘了。”周窈望着男人,拿男人失忆的事打趣,明眸浅笑,眼里漾着细碎的星光,尤为璀璨迷人。   周谡也笑,低着脑袋,与小妇额头抵额头,浑厚低沉的笑声,是如释重负的愉悦。   在这一刻,夫妻二人拉近了心上的距离,真正的渐入佳境。   夫妻俩感情的变化,双目相对之时,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情意,真正有了小儿女缠缠绵绵的样子,也让身边人倍感不适。   周窕有点懂,又不是很懂,趁着进厨房,私下跟周窈道:“大姐,姐夫又如何哄你了?还是又要送你什么宝贝,高兴成这样?”   “我高兴吗?”周窈自己倒是后知后觉,摸摸脸,还是寻常的笑,没觉得有何不同。   周窕指指她微微翘起的唇:“你该去照照镜子了。”   屋外,周谡正逮着周卓,听他汇报看过秘籍后的心得领悟。   周卓磕磕巴巴说着,他空有武力,但悟性不高,还得需要高人来提点。而此时,他面前的高人似乎心情不错,他很多地方没看懂,也没见这位高人不耐烦,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   然而周卓宁可周谡不苟言笑,将他呵斥一顿。这样的笑,实在叫人看了心慌,总觉得男人像是憋了大招准备整他。   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周卓立马跳起,奔过去开门。   门开了,看到来人,周卓更是一愣:“怀三,你怎么来了?”   姐夫不是给了他盘缠,让他养好了伤,自己回家去。   怀瑾此刻已经没了贵公子的矜骄傲慢,朝周卓拱了拱手,笑道:“救命之恩,若不报,我便是回去了,也难安心。”   “那你想如何报?”周卓下意识就问。   怀瑾笑意更深,正要开口,有人比他更快道:“报恩可以,人不必来,送上厚礼便成。”   听到这话,周卓立马转身,一脸义愤道:“姐夫,你怎么可以这样肤浅,江湖好汉,行侠仗义,从不留名,更不图利。”   “所以,多少江湖人最后饿死了。”   周谡不为所动,越过周卓,走到怀瑾面前,“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怀瑾见到周谡,愈发谦逊,如实道:“我下山后,碰到人就问,一路问过来的。”   这时,怀瑾背后蹦出吴婶的声音,她人个头矮,被怀瑾挡住了。   “是的呢,我在路上碰到小伙子,听他要找你家的人,就把他带过来了。”   闻言,周谡眸光微沉,稳着声调道:“劳烦吴婶今后注意,若再有人问起我周家,不可告知。”   吴婶听出男人这是不高兴了,当即努努嘴,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咦,家里又来客了。”周窕看门前热闹,跑过去看,却在见到年轻男子的面容后,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倏地转了身,捂住了脸,往屋里跑去。   周窈看着妹妹越过自己直往里跑,一头雾水。   怀瑾这时也瞧见周窈,提高声音同她打招呼道:“周娘子,近日可好?”   周窈闻声看过去,见是怀瑾立在门口,稍稍感到诧异,便抬脚走了过去。   “怀三公子伤养得如何?”   怀瑾不禁捂了捂胸口,面色瞧着仍略显苍白,似在隐忍,扯唇笑了下:“比之前好多了,多谢周娘子关怀。”   “既然好多了,那就归家去。”周谡的耐心素来有限,尤其对着朝他娘子笑得风骚的男人,更是想直接一脚踹出去。   周卓对怀瑾颇有好感,补了句:“吃个饭再走也是可以的。”   周父听到外头动静,拄着拐杖慢腾腾地从屋里走出来,见到一个长相俊俏,明显就是有来头的陌生男子,愣了下。   周卓立马做介绍:“爹,这位是怀三,我们在山里救的倒霉蛋。”   周父之前听女儿女婿提过怀三的身份,面色顿时变了,一句斥向儿子:“来者是客,休得无礼。”   怀瑾倒是不在意,朝周父温文一笑:“周小公子这话说得没错,我确实倒霉,不然也不会被他救了,说来,能得小公子帮助,又是我的运气了。”   老一辈都偏向有礼貌且谦逊的年轻人,怀瑾如今这性子,投了周父的喜好,当即就道:“寒舍简陋,怀公子若不嫌弃,请到屋内一坐。”   周父发了话,周谡再也说不得什么,只是微微皱起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不欲招惹麻烦,麻烦却自己送上门了,怀家那边态度不明,这怀三,实在留不得。   周窈与他并排入内,看得出他的不耐,只能劝道:“夫君不是说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已经跌落到谷底,再起身,便是向上。”   周谡同周窈说起过他那一身吓人的伤痕,是他在山中打野物,碰到了黑熊,与黑熊缠斗留下来的。   也是这一场劫难,让他和她相遇,有了后来的缘分。   周窈如今再想,他和她,又何尝不是天注定呢。   怀瑾进了屋,周窈叫周窕去厨房烧壶好茶,再切些瓜果,然而她在房门口唤了好几声,周窕才慢吞吞开门,白皙面上浮着可疑的红晕。   “茶叶放几许呢,是热一点,还是凉一点?瓜果,是切方块,还是长条呢?”   周窈听着妹妹无比做作的怪腔怪调,只觉鸡皮疙瘩掉一地,再盯着妹妹的脸看了好一会,指了指她左脸颊:“你这涂抹得多了,不匀净。”   周窕立刻捂住了脸,反手将门带上,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忙活。   妹妹一系列反常的举动,周窈便是再迟钝也能看出来了,少女初长成,正当亭亭玉立时,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周窈就像个一手把女儿拉扯长大,眼见女儿有了心事,却又问不得的老母亲,往外走时,仍不住地叹气。   前些日还信誓旦旦地说男人不可靠,要当老姑子,这才过了多久,见了个俊俏公子哥,说变就变。   到了堂屋,周窈瞧着与周父聊得还算投契的俊俏公子哥,招待的心思也变得淡了又淡。   周谡见自家娘子盯着白斩鸡瞧了许久,更是不得劲,打发周卓道:“你去,把厨房里的老陈茶拿来。”   周卓再不着调也知拿过夜的茶水招待客人不好,看姐夫更是一副你怎么比我还不懂事的眼神。   周谡就没当怀瑾是客,凉凉一笑:“那招金鸡独立,还要不要学了?” 第30章 . 危机 还没走,就想着忘了   自打那回深谈过后, 周谡也似了却一桩心事,自家娘子对他的真实身份十拿九稳了,无需他再直白地对她道,对, 娘子想得都对, 朕就是世人心里暗骂识人不明, 用人不慎的昏君。   尚存一丝颜面的落难昏君,实在说不出那样的话。   脸, 虽然已经丢得差不多,但能捡回一点,还是要捡的。   也因此, 周谡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中,如果可以选择,他何尝不想丢开往日的所有,偏居一隅,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然而桂喜已经找来, 天下无不漏风的墙, 便是他诈死, 怕也难以万无一失。   随着周窈肚子渐大,手罩上去, 已经有了起伏的曲线, 周谡内心情绪也在无声无息地波动。   尤其周窈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不时看着他,一看就是许久,当他以为小妇这是为他着迷,她却摇了摇头,再笑笑。   “我多看看夫君, 记住夫君的模样,哪天见不着了,孩子将来问起来,我至少还能形容出来,不会忘得那么快。”   他还没走,她就想着忘了。   周谡只觉自己在小妇心里毫无威信可言,身份泄露后,更是一落千丈。旁的人敬他畏他,臣服于他,唯这妇人,更似初生牛犊不怕虎,想到就说,半点顾忌都无。   为了缓解内心的焦虑,周谡让自己愈发忙碌,光指导周卓一个还不够,将周窕也叫了过来,与弟弟一同练武。   周窕毕竟是女子,有些招式练起来比较吃力,周谡进行了改良,将一些招式更灵活,更适合女子练习,而且动作十分飘逸,仿若行云流水,飞燕惊鸿。   周窈一旁看着,亦是眼热不已。   待周谡得了闲,她瞅着男人,眼里的渴望,不言而喻。   周谡想笑,却又忍着,当没看见,怕自己不忍心。   拳脚无眼,她如今的身子,可真碰不得。   周窕和周卓练着练着,嫌不过瘾,竟然碰到一起,对打了起来,一边打,一边耍着花枪。   “嘿,小贼,看你往哪里跑,拿命来。”周卓手一摆,做出白虎掏心的架势,朝自家姐姐招呼过去。   “来啊,大言不惭的小儿,姐姐叫你有去无回。”   周窕几步轻挪,似水面上荡开涟漪,微有波动后,人已经轻轻松松避到了一边,叫周卓扑了个空,身子直往前倾,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真好看,”周窈由衷叹了声,转头看向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的男人,这人似乎也很满意姐弟俩学武的热情,以及教个几遍就现学现卖的能力。   周父坐在屋前台阶上,更是少见地露出开怀笑容。他果然没看错,当初执意收留周谡,并将女儿许配给他,是对的。   家中需要个有能力带动所有人的主心骨,周谡正合适。   姐弟俩打不过瘾,围着院子追逐了起来。   周窕路过院门口,见门没关,露出条缝,她奔过去,深吸一口气,如灵活水滑的鱼儿,一下就钻了过去,到了院外。   “有本事,你也这般出来。”自觉比弟弟更厉害,周窕两手搭在嘴边,冲里头喊话。   放完话,周窕往后退了一步,轻盈转个身,却不想后头立了个人,肩膀还没完全转过来,就撞到了那人胸口。   “你这人是没地方去了,站人家门,”周窕扭过头。   男子瘦瘦高高,微笑凝着她,仿佛清风明月般风雅,周窕当即哑火,回转身,拉开自家院门,又如一阵轻烟般飘了进去。   周窈一看妹妹这仿佛身后有狗追的逃难样子,便知何人来了。   说来这个怀三也是奇怪,伤好得七七八八了,偏不回幽州,而是在周家附近租了个宅子住下,三天两头就往家里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更无奈的是,这人投了周父的缘,两三日不过来,周父还会主动问起。   现下这不就是,看到怀瑾,周父笑容更大,招手向这个身份不一般的后生示意:“今日有上好的龙景,怀贤侄快来品品。”   周谡闻言,心头不是滋味了,这龙景,是他特意从桂喜那处宅子里拿来孝敬老丈人的。   周窈看看身旁的男人,自从怀瑾来了后,他这个好女婿就隐隐有失宠的趋势,不过他若将真实身份告知周父,必将是另一副光景了。   那样的光景,周窈光是想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她可真是会捡,一捡,就捡了条被困浅滩的真龙。   而自己的弟弟又捡了个一方大员的公子,这运势,当真是没谁了。   周谡以男人的角度近乎苛刻道:“还能为何,无非是想图谋不轨。”   怀瑾看过他耍刀的招式,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也曾试探问过他,是自学,还是师从何处。若没点想法,又怎会问。   更何况,怀瑾还是怀谦的儿子。   见周父同怀三在屋里没出来,周谡嘱咐媳妇:“你私下同父亲说说,结交个懂得茗茶的忘年之交,无可非议,但吃茶便可,旁的就不要多说了。”   这种话,还是周窈做女儿的去讲更为合适。   周窈亦是明了,郑重点了点头。其实爹那边还好,不是漏话的人,这点轻重,还是晓得的,反倒二妹,周窈更担心。   “夫君最近有没有结交自认为还不错的少年郎,譬如面目清秀,为人端正,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家世清白即可,最好家中成员简单,不要太多乱七八糟的亲戚......”周窈算是看明白妹妹的喜好了,就喜欢附庸风雅这一款,但周窈不仅要考虑到男子风雅,更有家庭境况。   然而周谡越听,眉头拧得越紧。   是有多不错,一夸起来就没完了。   周窈一讲就是一串,直到脑子打阻,实在想不出词了,方才停下。   她一停,周谡便道:“娘子说的,可是为夫少年时的模样。”   周窈听到这话,眉眼含笑:“夫君这张脸,怕是用整块香胰子,都没法洗干净。”   “为何?”周谡眼底露出兴味,确有几分好奇,愿闻其详。   周窈理所当然地回:“因为厚啊!”   闻言,周谡当即是一愣,随后便收着力道,搂过小妇的腰身,将她轻轻托起,满脸宠溺地斥了句:“你个小机灵鬼,就会调侃自家男人。”   “谁家的?”周窈任由男人搂着,伸手轻摁他高挺的鼻头。   世人都道天子贵极,不可直视其面,她不仅直面了,还摁了,捏了,谁又会来抓她,惩治她。   到了这时,周窈方才真正体会到做人的痛快,万人之上又如何,照样任她捏,随意搓揉。   为了这层隐秘的快乐,周窈更不希望男人恢复真正的身份了,就这样过,也不错。   “咳咳!”   背后传来周父含蓄的咳嗽声,不大不小,不轻不重,但足以让夫妻俩看过去。   周父和怀瑾立在屋门口,周父对怀瑾抱着一丝歉意道:“二人成亲也就不到四个月,尚属于新婚,难免情热,叫怀公子看笑话了。”   “夫妻和睦,人之常情,怀三也十分向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怀瑾面上的憧憬,真实得叫人看了动容。   周窕恰巧从屋里出来,听到这话,一颗心更是砰砰砰跳个不停,捂着嘴儿,自个儿在那乐呵,也不知乐啥。   周父目光越过高挑的少年,瞧见女儿一副怀春少女的傻笑,不禁内心直叹。   若是父辈荣光犹在,家道未有中落,两家也是配得上的。可如今,高门琐事多,小女儿生长在乡野自在惯了,性子跳脱,不受约束,委实不搭。   送走了怀瑾,周父把周窈叫到屋里私聊。   周窈正有此意,父女俩想到了一块,反倒周父先提起:“二妞那边,你给她提提醒,也不需要刻意,举些例子,让她心里有杆秤,自己把量了。”   周窈哪里想不到,逮着妹妹讲了不少故事,牛郎织女,董永七仙女,沉香救母......   但凡能想到的,身份相差悬殊的,周窈一一讲了个遍。   费了口舌,劳了心力,最后那丫头说什么,说若是姐夫真实身份非富即贵,在那边兴许已有了妻室,姐姐又当如何。   不得不说,妹妹这乌鸦嘴,说什么,灵什么。   可她和周谡又另当别论了,周谡身份使然,从来都是别人听命于他,任他驱使,一切遵从本心。他娶她,是自愿,也无外界干涉。   但怀瑾不一样,怀瑾身后是怀家,一个盘踞了南北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家族,而他本身更不像会违逆家族,随心所欲的人。   尽管周窈仍是不知怀瑾为何不回怀家,也不方便过问,但不妨碍她对怀瑾的看法。   当然,倘若怀瑾遇刺是因家族内斗,那么他就更不适合了。   周窈不想自己的妹妹过得太累。   周窈煞费苦心,然而少女的心思亦是难猜,周窕自始至终抿着唇,过了好半晌才道:“大姐不必担忧,兴许我就是自作多情呢,人家长得俊,还不让我多看两眼,又没说要嫁。”   “那就少看一眼可好?或是争点气,堂堂正正与他讲讲话,不要见了就脸红,就躲在后面偷看,等你对这人有了一定了解,你或许就会发现,他与你想象的不一样,并非你欣赏的样子。”   她一开始也抗拒周谡,可后来相处久了,渐渐发现他这人身上也是有不少可取之处的。反之亦然,有的人,是越处,越反感。   周窕神魂不舍,听到那句,别的话就再也入不了耳,紧张地望着周窈:“你们都知道我偷看他了?那他也知道了?他会不会觉得我不知羞,没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我跟他不熟,要不你自己问问他?”最好怀瑾能有个明确的态度,男人做事就要干脆些,叫妹妹不要再惦记了。   周谡是男人,处事更直接,更干脆,隔日找到怀瑾,直白命令:“你离我小姨子远些。”   怀瑾恩了声,尽管慑于男人忍不住叫人臣服的气场,但仍有自己的话要说:“不等我靠近,周小娘子就自己跑开了,我还要如何远离?难不成我远远瞧见周小娘子,便扯开嗓子喊,小娘子快跑!”   “你这几日,倒是幽默见长。”死皮赖脸跟着自己来打铁铺,又抡不动小锤,连给他打下手都不能,比自己小舅子还不如,倒是同李铁侃大山,侃得嘴油了。   “哪里,不及周大哥,和李大哥。”在怀瑾看来,这二人更为油头,且行事恣意,随心而为。   以往他最鄙视这类不守规矩,特立独行,难教化的乡野小民,而如今,最羡慕的也是他们。   不管油不油的,周谡如今当真是不乐意见到怀瑾成天在周家晃来晃去,手一扯,拽过怀瑾衣襟,轻松就将他揪住。   周卓正在一旁抡锤子打铁,热得汗流浃背,头一抬,瞧见怀瑾小鸡崽子似的被周谡一把扯住,扯嗓子就道:“姐夫,君子动嘴---”   “闭嘴!”   男人低低一斥,周卓颤抖着禁了声。大姐叫自己听姐夫的,不要莽着与他对干,他听大姐的。   怀瑾被周谡锁喉,窒息感渐重,面上也愈发的涨红,难受地直咳。   “你留在这里的意图,若只是好奇我如何从匪窝里脱身,我这样只是用了五分的力道,就让你无法动弹,再加上智取,又少了你这个拖油瓶,总有法子出来。你若识趣,就主动离开,莫要让我五花大绑塞进箱子里,托人送到你怀家。”   这已经是周谡最后的仁慈,再给这人三日的时间,三日过后,他若不走,就只能随车托运回去了。   怀瑾此时面部已经涨得通红,莫说吭声,哼气都难。   周卓眼见不妙,急了:“姐夫,你先松松他,松松他啊,不然会出人命的。”   就在这时,吴婶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周家的,快些回去,来了好多官差,将你家门口堵住了。”   周卓一听,瞪直了眼,抡着小锤子就冲了出去。   周谡面色亦是沉沉,甩开了一度喘不上气的怀瑾,带上大环刀,大步奔出屋。   怀瑾踉跄着脚步,跌坐在了地上,这时候,李铁掀帘子从里屋出来,一眼扫去,我去,人呢?他一个不在,就都偷懒,不干活了。   再扫一眼,发现了靠在桌边,面色红得猴屁股似的怀瑾,李铁不由上前拉了一把,将他拉起,问出啥事了。   怀瑾缓了一会,终于能出声了,指着门外道:“周家有难,李大哥快去看看。”   他是别有所图,但也不想看到周家人出事。   围住周家院门的,是以怀海为首的二十余人,留守秀水镇的衙差小头目紧跟在怀海身侧,点头哈腰,毕恭毕敬。   “大人放心,我们这就砸了院门,把周家人全都逮住,交由大人处置。”小头目早就垂涎周家姐妹美色了,正好趁这个由头,一尝所愿。   几人合伙抱来了大木桩,对着院门猛撞过去,声声惊心。   周窈立在院内,听那闷重的巨响,下意识抬手护住肚子。周窕催着她道:“大姐,快些,我们从地窖出去,到后头小树林躲一躲。”   人太多,以周窕现下三脚猫的功夫,出去了也是送死。好在周谡有先见之明,早在买下这宅子前,就先秘密修了地道,虽然不是很长,但足以让他们避避难了。   “爹呢?”周窈缓过神,出口就问周父。   “爹已经下去了,在等我们呢,快走。”   姐妹俩将能带的财物一收,进到厨房,掀开了隐匿的地窖,转瞬间遁入无踪。   没过多久,院门被砸开,一群人蜂拥而入,怀海被簇拥着在最前头架势十足地高喊:“周谡可在?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他带着人在山里搜寻了整整一个月,遭遇过山匪,也被猛兽驱赶,折损了半数以上的人马,携剩下的十余人灰溜溜下山。原本在秀水镇借宿几日就启程回幽州,没想到意料之外,有了新的发现。   周谡居然从贼窝里逃出来了。   断掌之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进到院里,却是一个人都寻不见,怀海阴着脸,恶狠狠道:“给我搜,一间间地翻,找不到人,就一把火烧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有人啊的一声,众人闻声朝院门口看去,就见最靠近门口的衙役口吐鲜血,软趴趴地滑倒在了门边。   而他倒下之后,一身煞气的高个男人缓缓走上台阶,跨过门槛,稍稍俯身,将精准扎到衙役背后脊梁骨的短刀拔出,面无表情地扫过院里众人。   “方才,是谁说要烧了我家?”   众人被男人浑身宛如阎罗的冷骇气场镇住,一个个齐刷刷扭头,直看向也呆了的怀海。   周卓原本先跑出来,但脚力不及周谡,半道上就被男人超了。这会儿赶到,看到门口歪倒的男人,周卓亦是一惊,再看向院里站着的一堆人,更是怒火直冲脑门。   “哪里来的强盗,无法无天了,青天大白日,也敢乱闯,当我们秀水镇没有官差是吧。”   小头目被气势汹汹的少年一吼,又有些心虚。他这回确实是私自行动,仗着县令还未归,陈师爷又被怀家收拾了,正是无人管辖,恣意横行的时候。   “你这小兄弟莫猖狂,怀三公子至今下落不明,听闻是你家的人勾结山匪,将三公子暗害了,我们是奉公行事,来捉拿杀人嫌犯的。”   怀三公子?是他以为的那个吗?   不是也得是了,周卓挺直了腰杆,少年底气足,声亦清清朗朗:“害你个鬼头,分明是那怀三遇难,被我周家救了,怎么到你们嘴里就倒打一耙了。”   听闻怀瑾居然被救了,没死,怀海当即傻眼,抖索着唇,竭力镇定道:“口说无凭,你且告诉我,三公子如今在何处?”   “不急,爷这就走到你面前,叫你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怀瑾自周卓身后走出来,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进到院里,面带浅笑。   正是这笑,叫怀海看得心虚,双脚也是发软:“三,三公子。”   “可还满意?我活着,你高不高兴?欢不欢喜?”怀瑾盯着怀海问。   “小,小的---”怀海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小头目一看真是三公子,当即也慌了,立马转变了态度,指着怀海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三公子分明还活着,你却道他被人暗害了,非要拉着我过来擒拿凶手。”   怀瑾冷眼扫过小头目,往一语不发,却无人敢靠近的周谡走去,问他该如何处置这些乱闯的贼子。   周谡一眼扫过,神色平静道:“哪几个撞的门,一人卸掉一只手吧。”   “还有,这撞坏的门也要赔钱的。”周卓补充道。   几个撞门的都是怀海手下,听到这话,面色大变,煞白一片,纷纷看向怀海。   而怀海更是自身难保,周谡缓步走向他,仿若夺命阎王。   “我放过你一马,你不知收敛,居然还敢送上门找死,说罢,这回是断手,还是断脚,或者一起断了。”   见周谡双目浮着戾气,是真的动了杀念,怀瑾忙道:“想怎么断都成,但务必留他一条狗命。”   对一个背叛自己,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下人,怀瑾并无留恋,恨不能将其大卸八块。然而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必须留个人证,将来也好与大哥对簿公堂。   小头目见缝插针,表示愿意为三公子效劳,转身提了刀就朝怀海砍去。怀海猝不及防,只见手起刀落,一声划破天际的惨叫,血淋淋的手掌掉落到了地上,看得众人更是惊骇不已。   “三公子,可还满意?”   小头目洋洋得意,正要转身邀功,却不料一把寒光凛凛的大刀朝自己砍了过来,还未来得及呼喊,只瞪圆了眼珠子,一条小命就此葬送。   收回大刀,周谡冷冷道:“此人身为役长,知法犯法,心术不正,死不足惜。”   怀瑾生吃了一惊,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而最后赶来的李铁正好瞧见周谡挥刀那一幕,更是惊得愣在了原地,再未往前一步。   “剩下的,你且看着办。”周谡极其自然地吩咐怀瑾,没有进屋,而是径直往外走。   以他家娘子的聪慧,必然已经循着密道往西边的小树林避难去了,但愿人好好的,没有受到惊吓。   院内,该罚的罚,怀瑾处置起来,亦是毫不手软。   李铁一旁看着,满目的断掌,实在受不住,别开了脸。   随后,李铁又想不过,逮住忙着收拾院子的周卓,问怀瑾究竟是何人也,排场这般大。   “怀三公子啊!”周卓想到众人皆这么喊,不假思索地回。   李铁听闻后脸色倏地一变。   幽州地界,怀姓,行三,不就只有怀刺史家唯一的嫡子了。   周谡一路赶到了小树林,喊着父女三人,却不见有人回应,原本还算笃定的心情,也不免微微发慌。   直到往深处走,去往哀崂山的方向,忽然,在一处灌木丛后,他听到了周窕的声音。   “呀,大姐,这个小虎崽受伤了,你看它后头那只脚插了什么。”   周谡紧绷的面色倏然一松,快步就走过去,就见娘子半拖着已经长大不少的虎崽子查看,声音里满是担忧。   “不好,这是箭伤,小白,你娘呢?它在哪里?”大白母性极强,若非有难,必不会抛下小虎崽,还让它受伤。   小白伤的是后腿,一路拖到这里,已经是不容易,到了这会,全然没了力气,几次想站起,又倒了下去。   “小白乖啊,不动,忍忍。”   将近四个月的虎崽子,已经很沉手了,周窈一人抱着吃力,要与周窕合力,让它后腿露出来,好给它处理伤口。   然而才想抱起,手上空了,周窈抬头,就见自家男人颇为轻松地将小白托抱起来。 第31章 . 别想 怎么都亲不够   偌大的宫殿, 说话声稍微大了,都能听到些许回声,然而最近一段时间,却格外静悄悄。宫人们便是走路都刻意放慢了脚步, 轻轻抬起, 缓缓放下, 唯恐惊扰到不知怎地,突然就染上了风寒, 闭门不出的太后娘娘。   桂喜如往常那样前来请安,然而主子仍是不见,他又在寝殿外候了好一阵。薛嬷嬷从屋里出来, 端着一盘完完整整的药膳,看到桂喜,也是直叹气。   桂喜抬脚迎向薛嬷嬷,二人走到一边角落里说话。   “娘娘仍是不吃?”   “今日强了点,吃了半碗云麦粥, 还有块桂花米糕, 别的就没动了。”   桂喜一听, 难免急了:“只吃这些,娘娘凤体如何受得住, 再这么下去, 要出事的。”   太后这般伤怀,茶饭不思,皆因他带回来的噩耗。这回与当初皇帝落水又不同,那回什么都没寻到,这回好歹有个信物,是以太后强撑着的信念崩塌了。   还有就是, 太后素来信任他和薛嬷嬷,又如何想到他撒了个谎,瞒报皇帝在世的消息。   可两边都是主子,那位在乡下有了自己的小家,瞧着过得甚是舒心,比在宫里都要愉悦,也毫无归意。他一个小小的下人,又能如何,总不能强行绑着主子回。   桂喜左右为难,也是愁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是夜,桂喜刚睡下,就有人来敲门,桂喜紧张坐起:“谁?”   “桂公公,皇上口谕,召您在御书房一见。”   闻言,桂喜心头一凉,该来的躲不掉,他嘴角泛着苦涩道:“待我收拾齐整,这就过去。”   桂喜不敢耽搁,换了身正服就赶出门,然而中途宫道上,他想不过,叫来附近守夜的宫人,给了一袋银子,要他帮自己带个话。   进了承乾宫,入了御书房,但见御桌前坐着的男人,桂喜心想果不其然,面上带笑,客客气气朝男人作了个揖:“见过侯爷。”   “桂公公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无须多礼。”   说罢,谭钰搁了笔,掸了掸衣袖,起身走向桂喜,微微含笑的细长眼,上下打量着瘦小的老头。   “这回离宫大半年,桂公公想必去了不少地方,着实辛苦了。”   “不辛苦,本分而已。”桂公公忙道。   “桂公公谦虚了,”谭钰搀了桂公公一把,示意他不必这般拘谨,就当闲话家常,放开些就好。   桂公公诶诶应是,面上神色和缓了些,但内心仍不能放松。   “芮婕妤同侍卫私通一案,桂公公也是知道的吧?”   谭钰突然提出这桩宫内丑闻,桂公公猜不透此人是何目的,只能敛容正色道:“秽乱宫闱,当按宫规处之,以儆效尤。”   谭钰点头,似是找桂公公确认他的态度,提过了这茬,又仿若不经意般提道:“对了,我在翻阅宫闱案宗时,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桂公公那时候就在先帝御前伺候,想必也有听闻罢?”   在宫里头办差,最怕的就是听故事,因为但凡有人要跟你讲故事,那十有八九,就是话中有话。   “这个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二十三年前,太后诞下皇上那晚,有个宫女与侍卫私通,也生了个孽子。不过这人命好,也不好,生产时不顺,没能挺过来,一尸两命。人没了,也免受酷刑,倒也痛快。”   谭钰语速放得慢,一边说,一边留意桂公公神色,到底伺候过两代帝王,稳得很,面上倒是没露出一丝破绽。   “我这人素来好奇心重,闲着无事,试着去寻那一批和宫女有过交道的老宫人,谁料死的死,离宫的离宫,竟无一人留在宫内。也是运气好,颇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在南边寻到了一名老嬷嬷,那嬷嬷还算实在,告诉我一个更有趣的故事。”   谭钰讲到这,停了下来,有意等桂公公的反应。   桂公公听到这,又有何不明白,信阳侯这是蓄谋已久,也查出了不少线索,不然不会信心十足地套他话。   他不回应,仍是笑笑,似是不太感兴趣,等着信阳侯后面的话。   谭钰这时候都有点欣赏面前这个老阉人,话说到这份上,仍是面不改色,处之泰然。   “既然桂公公不问,那我就接着讲下去,宫女生的儿子并没有死在宫中,而是被那个老嬷嬷送到了宫外,交给一个颇为殷实的庄户人家抚养。”   “我就奇了怪,一个宫女生的罪子,死不足惜,却有一干人等冒死也要将其送出宫,你告诉我,这是为何?”   见桂公公仍是不语,谭钰步步紧逼:“我实在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道,还望公公解惑,告诉我为何?”   “为何?哀家来告诉你为何!”   门没有关严实,太后一推就开了,肃着脸走进屋,身后跟着侄儿梁实。   梁实进来时,瞥了谭钰一眼。   “见过太后娘娘!”谭钰正要行礼,却被太后一声冷喝,“不必,乱臣贼子的礼,哀家受不起。”   闻言,谭钰脸色一变,他和太后便是闹得多僵,彼此看不惯,那也是私下。太后这还是头一遭在人前申斥他,且乱臣贼子这顶大帽子,可不是随随便便给人扣的,扣上了,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谭钰勉强维持着面上的恭谦,眼底却已浮上了冷意,他一眼掠过闷声不吭的梁实:“臣尽心尽力辅佐君王,不说有多高的功劳,但苦劳总是有的,太后这样非议臣,着实叫人难过。”   “你还有脸说,”太后指着谭钰,一脸恨意,“若不是你撺掇皇上乘船游湖,皇上又怎么会落水,若没落水就不会,”   到后面,太后哽咽失声,已说不出话了。   “不会如何?”谭钰抓着话里的漏洞,故作不解道,“皇上不是就在宫中?小太子也诞下了,太后又为何做出这般伤心欲绝的样子?”   他也在试探太后的底,看太后敢不敢自己爆出来。   “是不是?信阳侯你不是最清楚吗?”梁实这时候站出来说话了。   谭钰看向梁实:“那么,梁都统又知道多少呢?那日皇上一落水,梁都统就跟着跳了下去,反应这般迅速,可为何没有救驾成功呢?”   他和梁实,半斤八两,彼此彼此,若他敢揭发自己,那自己也不会再客气。   梁实还没吭声,太后又是一声怒斥:“你休要祸水东引,实儿那日扭伤了脚,自己差点都丧了命,太医已经为他诊治过。反倒是你,又在哪里?你不是自诩皇帝宠臣,时刻伴在帝侧,形影不离。皇上落水,第一个跳下去的,为何不是你?”   痛失爱子,加上对谭钰不满久矣,太后已经不想再忍,此刻算起了总账,欲要将谭钰一举擒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么,臣也有疑问要问太后,二十三年前,比太后晚一日产子的宫女是如何死的?她的孩子又去了哪里?难不成就是臣找的这个,那么,太后又如何解释,这个跟失踪的那位,肖似得宛如双生子。”   闻言,太后面色大变,一扭头,瞪向始终默不作声的桂喜。桂喜忙道:“都是信阳侯自己揣测,无凭无据,休要再胡言。”   “若是胡言,那么现下宫里这位,为何与那位如此相似,且这位的父母,便是当年收养宫女之子的那对夫妻。”   到了此刻,谭钰深知自己不能退缩,一旦退了,便是个死。   他眼见太后眼里略过一丝异色,往前走一步,拱手道:“还望太后给个说法,莫要混淆皇室血统,让先帝蒙羞。”   “哪里来的羞,都是先帝血脉,周家子孙,哀家无愧先帝,无愧皇家。”只这一点,太后就觉得自己没错,只要是皇帝血脉,她生的,就是对的。   梁实身为太后亲近的侄儿,也只是知道宫里这位是假的,信阳侯在外找来的替身,却没想到,背后竟有这般惊天动地的秘闻,找来的这个替身,居然也是真的。   怪不得,这般的像,连他都差点被迷惑了。   “是啊,既然都是周家子孙,又同为正宫嫡子,那么,谁当皇帝,又有何分别。”如愿以偿,谭钰亦是舒了口气,越过几人,对着立在门口,半晌未动的男人,愈发恭敬地道了声,皇上圣安。   门口的男人终于动了,向来温和的面容,此时没有了任何笑意,他眼里有着茫然,一一看过屋里几个人。   “谁来告诉我,我究竟是谁?我到底姓什么?”   “啊!”   箭矢倏地划过夜空,朝墙头飞速掠过,刚爬上来,还没喘匀气的黑影只惊叫一声就跌落了下去。   周卓手一松,收了弓,对着屋里大喊:“姐夫,我射中了。”   周谡拥着周窈从屋里出来,不怎么走心地夸了句:“不错,有进步,下次争取一次射俩。”   周窈更是没心情,惦记着还没寻到的大白。   大白可能会在的地方,他们都一一寻过了,把小白也带了去,还四处用小白的尿做记号。大白若在山林里,闻到小虎崽的气味,必会追来的。   然而已经过了四五日,仍是一无所获。   许是要做娘了,周窈见不得这种母子分离的悲剧。一想到寻不着的大白,还有没了娘的小白,周窈心情难受,也跟着小白胃口欠佳,吃不下饭了。   周窈食欲不好,吃不多,最急的当属周谡。   他并不在意那只大白虎是生是死,但若它的死,严重影响了媳妇的心情,那么,它必不能死。   看来,明日还得多找几片山林,干脆就在山里住几日,发动寨里所有人搜山,看能不能寻到。   “大姐,大姐,小白又不吃了。”周窕急匆匆跑来,搬到大宅子后,传个话还得用跑的。   周窈心善,收留了小虎崽。毕竟是山大王的崽,即便小,也是有威慑力的,虎崽一来,羊不吃草了,鸡半夜都叫。   实在没辙,他们只能提前换地,桂喜买的宅子够大,可以给小虎崽单独隔个小院。   桂喜离开前,已经将自己在这边的房契地契所有财物都上交给了周谡,周谡住得心安理得,对周家人的解释则是,桂喜半卖半送,也是信任周家人,想他们帮着看宅子。   知晓真相的周窈也没说什么,小院闹了那么一出,哪里还能住,换个地儿也好。   到了小白所在的小院,里头草木多,周窈唤了好几声,才听到小白呜呜的声音,独自一小兽缩在角落草丛里,给它搭的窝也不进去,恹恹地动也不动。   羊奶,肉汤,还有米糊糊,她们能想到的,都为小虎备着。周窈往几只碗里看去,剩了不少。   周窈蹲下了身,轻抚小兽背上的白毛,柔声哄:“小白要多吃点,腿才好得快,等腿长好了,就能到处找娘了。”   小白耷拉着脑袋,缩成白绒绒的一团大包子,仍是闷闷不乐。想想小白,想想自己,都是要找娘的孩子,周窈不由更心疼了。   周窈又陪了会儿,听闻怀瑾带了消息来,方才走开。   走前,周窈看看还蹲着身陪小白发愁的妹妹,问:“你不去听听?”   周窕嗯了嗯:“小白可怜,我再陪陪它。”   怀瑾这回是来辞行的。   他抓了怀海,必然惊动了怀瑜,不然也不会先后派几波人过来探虚实。兄弟之间,已无亲情可言,迟早要对上。怀瑾在周谡这里也悟到了不少道理,能帮他的,只能是他自己。   走之前,怀瑾在审讯怀海几人时,无意间从一人口中得知,怀瑜又调了一拨人马到哀崂山,专为捉虎,准备运往京城,送给专爱搜集奇珍异兽的天子。   听到这,周窈瞥了身旁男人,所有的情绪,尽在不言中。   周谡耸肩表示,他人就在这里,也不是十分想要那头大白虎,这个黑锅,他不背。   “按照他们的计划,这虎必然还在幽州,我这就回去,兴许能赶上,把虎救下,给你们送回来。”   周谡帮他拿下这几个叛徒,省了他不少事,作为回报,怀瑾也愿意帮这个忙。   “那就多谢三公子了。”周窈感激地冲他笑笑。   这时,沉默半晌的周谡忽而道:“明日,我同你一道出发。”   话一出,周家几人纷纷看向周谡,周谡看着怀瑾道:“你一人,未必能救下来。”   不是他不信怀三,而是怀三目前的本事,没那大。   尽管周谡说的是事实,可怀瑾仍有被冒犯到的感觉,尤其是周卓也出来凑热闹:“对的,怀三不行的,姐夫,带上我,我能耍刀,能拉弓---”   还没说完,就被周谡坚决打断:“你不能去,家里也需要你看护。”   山寨那边,他也要捎个信,叫常安多派些人手过来看顾周家。   周谡一旦决定了,那是不可更改的。等到回了屋,私下夫妻俩相处,周窈给男人打点行装,时不时看向坐在桌边,不知在写信还是在写什么的男人。   周窈没过去,微提了声:“要不,我也去?”   男人头也不抬:“别想。”   幽州那边形势未知,怀瑾回去了,胜算有多大更是未知,他不能让小妇犯险。   周窈听了,没再出声,坐在床边整理衣物,看似专心,男人何时靠近都没发觉。   然而发觉了,周窈也没抬头,声音闷闷道:“你自己在外当心些,不要一有事就往前冲,那怀三好歹也是怀家嫡子,难不成连个可靠的帮手都无,怀家那些人,难不成都是傻的......”   周谡坐在周窈身边,默默听着媳妇絮絮叨叨,唇扬起,静静笑着。   周窈说了半天,得不到回应,转头一瞧,男人正睨着她,幽邃黑眸里溢满了笑。   “我是不是变啰嗦了?”周窈赧颜。   “你多说些,说再多,我都喜欢。”周谡双手环抱着媳妇,怎么亲都亲不够。 第32章 . 求佛 凶成这样,谁敢娶   临到出发前一刻, 周窈又心生悔意,拉着周谡衣角,提了个自己觉得还行的办法。   “要不你别去了,我们可以花钱, 请几个厉害的绿林人士, 不一定非要自己去的。”   大白是要救, 但人更重要。   周窈如今有孕,情绪变化大, 她自己也难以控制,见周谡仍是决定要走,亲自去一趟, 不禁眼眶微红,落了几滴泪下来。   周谡是心疼又好笑,一个凌厉的眼风扫向看热闹不吭声的几人,把周窈带到一边,给她擦擦泪:“不光是为了那头白虎, 这次是个契机, 我迟早要走这一趟的, 你懂的。”   幽州怀家若是乱了,他们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毕竟他们已经与怀瑾有了牵扯, 怀瑜一心想要除掉怀瑾,又怎么会放过他们。   吃过大亏的周谡不想再重蹈覆辙,唯有先下手为强,才能占取主动。   “嫂子放心,有我在,周大哥必不会有事。”怀瑾信誓旦旦保证。   然而周窈对他实在没什么信心, 勉强笑了笑:“那就有劳怀三公子了。”   一人一匹马,周谡骑着奔雷,在远去的路上,回头看了好几眼,快要消失在周窈眼前时,他又扬手,挥了挥。   正是这一举动,让周窈好不容易稳住的情绪,又有崩塌的迹象。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想要坚强,却又敏感脆弱,情难自控。   周二妹也在看,只是看的背影不一样。那人虽不及姐夫英武,骑的马也不如奔雷威风,但落到她眼里,就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   周卓看看大姐,瞅瞅二姐,直叹气。   完了,没救了,两个姐姐,一个比一个呆。   “好男儿志在四方,阿谡一看就是有后福的人,都不许哭丧脸,省得把福气都丧没了。”周父若非受这天生残腿所累,又何尝不想到外面闯荡一番,如今女婿有那样的胸怀,也有那样的本事,何乐而不为。   这世道吃人,家中两个女儿又出落得愈发招人,没有本事又如何护得住。   想想走丢多年的妻,周父又是自责又是悔恨,怪他无用,护不住,也寻不到。   幽州,怀府。   邹氏再次被震魂慑魄的虎啸声惊醒,捂着胸口,直冒冷汗。   婆子听到声响,忙走进屋,点上了灯,掀开床幔,让床前光亮起来,驱散邹氏内心的恐慌。   邹氏已然毫无睡意,坐起了身,单薄的白绸寝衣略被汗湿,上身曲线更显玲珑有致,三十好几的年岁,有着成□□人该有的丰腴风韵,迷茫惊惧时,双目失神,又有着几分少女的懵懂情态。   婆子瞧了,没说什么,转身就到外头吩咐下人烧水,夫人要沐浴。   邹氏泡了个澡,舒服了不少,仍是一身白绸裙,然而回到里屋时,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男人听到声响,回头冲邹氏一笑:“听闻夫人受惊了,现下如何,可有好些?”   邹氏却笑不出来,微沉了脸:“大公子请安都不分时候吗?即便是大白日,也断不能这般擅闯长辈的房间,莫说高门大户,农家小户也做不来这等无礼的事。”   她不是没察觉到怀瑜见不得人的鬼心思,也因此她已经很避嫌了,尽量待在内宅不出去,却不想这人竟如此胆大,自己找了来。   面对美人的斥责,怀瑜不是很在意。说来,这妇人也只比自己大上四五岁,光看面容,瞧着比自己还小,却非要摆出长辈的谱,又是何必。   他就不信,父亲都五十了,再长个几岁都能做她爹,又如何在身心上满足她的需求。   “我也是关心夫人,若有唐突,夫人见谅,然而夫人也可以自己想想,夫人三十有六,再往后已无多少年华可耽搁,夫人真就甘心这么过了?”   话里试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邹氏皱了眉头,冷着脸道:“我如何过,是我的事,不劳大公子操心。”   “我也是为了夫人着想。”说着,怀瑜望着灯下越发明艳动人的美人,情难自禁,抬起了脚。   “站住,”邹氏一声喝住,“大公子当真以为大人不在,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怀瑜停下脚步,一双眼牢牢锁住邹氏,忽而一笑:“来日方长,夫人且看,到最后,夫人能够依靠的又是谁?”   区区一个弱女子,又能强硬到哪去,无非是虚张声势,他已经胜券在握,不急。   想到这,怀瑜语气更为和缓:“是我打搅了,夫人莫怪,若夫人想通了,也可以着人捎个话,在忙,我也必要赴约的。”   “不必。”邹氏冷冷两个字回绝。   “娘亲!”   周窈不自觉打了个颤,眼皮子一掀,陡然睁开了眼,意识一下子就回笼,梦里发生的一切清晰可见。   她已经多久没梦到娘亲了,难得梦一回,是那么真实,一幕幕就好像发生在眼前。   娘被困在高墙内,唤着她,她搭了好长的梯子想爬上去。然而一直爬,一直爬,她爬得越高,那墙也好似在不断地变高,她怎么也越不过去。   而娘在墙那边,不停唤着她,她越发心急,爬得越快,结果脚下打滑,一个踩空,从高墙直往下坠......   梦醒了许久,周窈仍似置身在梦中,回想着那种焦急,渴望的心情,久久不能回神。   然而这种梦过于荒诞,她又不能同家人说,说不清道不明,反而叫家人也跟着牵挂。   一大早,看过了小白,周窈叫上二妹,陪她一道去西郊的庙里拜拜。   不管为娘,还是为了周谡,人得有点信仰,才会敬畏,才能慎思笃行。   周窕听后,不是很乐意。她压根就不信神佛,若真有神明,为何要那么残忍,使得她一家分离,娘到至今都寻不着。   “心诚则灵,听闻那庙求姻缘有几分灵准,你看豆腐坊的梅二娘,最近一两个月,隔三差五就去拜拜,最后不也如愿嫁给了自己相中的读书人。”   周窕听后,隐隐又有些心动。   李铁对那梅二娘有些意思,为着这事,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一醉就睡了一整日,第二日又意志消沉,铺子也不管了。还是自家弟弟独自一人在那支撑,爹也过去帮忙,不然照李铁这么下去,本就不讨喜,再没了营生的活计,就指着打光棍到老吧。   一想想,周二妹都觉李铁有些可怜,问姐姐有无认识的,与李铁岁月相仿,小个几岁,大个几岁或者寡妇都成。只要人品好,踏实本分过日子,没歪心思。   周窈看着妹妹:“你对他倒是关心?前些日不是嫌他,不要他来烦你,这会儿又惦记人家了。”   “我还不是为了阿卓,阿卓如今在他铺子里做事,他若不干了,阿卓不就没了活干,又要在家猫嫌狗厌了。”   “倒也是。”周窈听后竟觉有几分道理。   但周窈并不是多长袖善舞的人,加之来秀水镇还不到一年,认识的人寥寥可数,善钻营的,唯有吴婶了。   然而吴婶一听是给李铁做媒,也犯难了。   “你瞧他那样,生得大手大脚,做事也是粗手粗脚,性子,更不提了,再加上成天在铺子里,烟熏火燎黑黢黢的,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哦! ”   若是周谡,就冲那脸那身板,莫说打铁,打渔,还是打猎,住船上住山里都无所谓,肯定有姑娘愿意嫁。   周窈只是问问,见吴婶也犯难了,知这事不易,也就算了。强求的姻缘,搭伙的夫妻,勉强凑一起也是同床异梦,未必如意。   周家姐妹和吴婶一道去了庙里,摆上贡果,奉上香烛,在菩萨前结结实实扣了三个头,看天色尚早,又把庙里庙外打扫了一遍,以示诚意。   常顺和老九一人倚在一边树干上,仿若上下铺。常顺在下头,嘴里叼着细枝叶儿,头疼地瞧着树下几个女人。   小嫂子未免也太勤快了,怀了崽崽还这么能折腾,就不能好好待家里养肚子,非要跑出来求个啥佛。   二当家走前千叮万嘱,若小嫂子有个什么不好,他们断指断脚,还是断头,视情节轻重来定。   二当家看着挺正气凛然,颇有格调的一人,为何会有那等喜欢断人手脚的恶趣味,也不晓得小嫂子是如何忍受过来的。   忽而老九的声音自上头飘来。   “你头顶有只雀儿。”   “狗屁,你雀儿长头顶啊,”   话落,头顶一阵湿乎乎的感觉,更有一股难言的味道,常顺面色一变,伸手在头顶抹了一把,凑到眼前一看,当场炸了。   “奶奶的,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鸟,敢在爷头顶撒野,看爷不把你老巢端了,叫你无家可归!”   气急败坏的骂骂咧咧,来得太猛烈,老九无力阻止,只能拿手遮住了脸,当自己不存在,底下的人看不到。   树下的女人循着声音,不约而同地抬头,吴婶的尖叫声先响起来:“啊,有恶人,快跑。”   周窈一个孕妇,哪里能跑,就是能跑,也不敢快了。   且树上有一人看着有几分面熟,周窈记性不错,脑海里略一回忆,想了起来。   那日在山林里有碰到过,他说跟夫君是朋友,夫君却道不熟,这回再遇到,应当不是巧合了。   “树上的朋友,可否下来一见?”周窈镇定朝树上喊话。   吴婶瞥了头看她,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周二妹更是二话不说,拿出最近新学的弹弓,捡了颗石子,对着树上的人,一下弹射了过去。   这一下,正中常顺大屁股蹲儿,带着整根树干都在抖,颤颤巍巍就要掉下树。幸得老九手快,一手紧攀住主干,一手勾住常顺,一起往主干靠拢,几个跐溜就下了树。   常顺伤到要害,又是肉最多最软的部位,面上的表情亦是难以言喻,瞅着周二妹近乎于瞪。   “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玩什么不好,玩弹弓,没个轻重,伤了人命有你麻烦的。”   周二妹直接顶回去:“我不打头,就出不了人命。”   姐夫说过,打头,需打眉心,打太阳穴,还有后脑勺正中,这几处最要命,她清楚得很。   头一回被个面嫩的丫头怼得哑口无言,常顺只觉脑门比屁股蹲儿还疼,他不理小丫头,转而对周窈道:“嫂子,这是你家妹妹吧,可得管管,凶成这样,长得再俊,哪个不长眼的小子敢娶。”   “此乃家事,就不劳壮士费心了,”周窈看看常顺,再看看他身侧默不作声,黑巾覆面的男人,接着问,“二位在这等人?”   明知故问了,常顺再次哑火,老九这时发声了:“近日不太平,若无事,就不要出门了。”   “为何不太平?”吴婶较周家姐妹年长不少,经历的事也多,一听到不太平,心口一缩,下意识紧张起来。   “据闻有一伙从北边来的盗匪,十分猖獗,已经打劫了好几个县镇,官衙亦拿他们没辙。”   吴婶一听,魂吓没了一半,赶紧抓着周窈催道:“我们快回去,把家里值钱的玩意全都收起来。”   真有强盗来了,藏也没用。   周窈有别的事要问,温言道:“多谢二位壮士提醒,我家宅子离这里不远,不若到我家坐坐,商讨后续。”   “对的,对的,壮士留步。”吴婶跟着道。   这二人高高壮壮,臂粗膀圆,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不能让他们走了。   常顺正愁找不到机会接近小嫂子,顾不得老九在后头拽他,当即就应了。   老九一个人走在最后,看着前头几人,不必扯下他遮面的黑布,只凭这人周身散发的气息,就知此人心情不大好,切勿靠近。   周二妹偏就不怕,慢慢落到后头,与男人并行,侧目瞧着他,真是高,跟姐夫差不多的个头。   被一个水灵灵的姑娘瞧着,老九亦是不大自在,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这秋老虎,堪比酷暑,你又不是女子,面上遮块布,不热?”   “不。”   老九一个字,彻底把话聊死。   到了宅子,周窈为周父介绍二人:“这两位壮士是夫君的朋友,夫君不在,我们不能薄待,爹看哪两间屋子合适,收拾出来给他们歇脚。”   常顺和老九互看一眼,得了,也不需要他们再串词,小嫂子实在是聪慧过人,明白着呢。   “休要跑。”   还没行至一半的路,就已经迎来了两波人,怀瑾在扇子上装了尖刺,扇页展开,飞旋出去,一下子解决了俩。   周谡这边亦是手起刀落,四周倒了一圈,他走向其中一个尚有气息的男人,刀往人脖子上一架。   “还有多少,照实说,饶你不死。”   “没没没了。”   话落,男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   怀瑾转过身,不忍心看。   结束之后,周谡坐在一旁大石上擦拭大刀,似乎仍不放心,还想等等。   怀瑾走上前,见周谡望着不远处的山林若有所思,不禁道:“从秀水镇,乃至清河县,到幽州,唯有这条路可走,其余的皆要翻山越岭,风险过大,他们还没那个气魄去闯。”   “走吧。”   周谡仍是坚持等了约莫两刻钟,才起身。   此时已近黄昏,不宜赶路,他们又骑马行了一阵,到官道边的一处驿站下榻,怀瑾并没有遮掩,而是报出名讳。   驿长一听是怀家公子,当即恭恭敬敬把人迎进屋,准备安排二人住进上房,就在这时,又来了几个持着兵器的大汉,一进大厅就高声嚷嚷。   “把你这最好的房都腾出来,爷包了。”   驿长看这几人穿着官服,也不好惹,一时犯难,正要说出怀瑾的身份,却被周谡制止。   “随便安排一间就可,不必为难。”   闻言,驿长又看了看怀瑾,见他点头,方才松了口气,带他们到楼下一间颇为安静雅致的房里。   进了屋,简单吃过以后,还没洗漱,周谡便把屋里的灯灭了。怀瑾正在吃茶,冷不丁眼前一黑,险些呛到。   周谡捂住怀瑾的嘴,低声与他道:“到房顶去。”   房顶?怀瑾一时有点懵。   “看个热闹。”   男人悠悠闲闲几个字道出,仿若逛夜市那般轻松。 第33章 . 出路 不是想不开,是怕   “烦死老子了, 这官服穿得闷碜,官话说得拗口,这刀也不如斧头使得顺手。”   大胡子男人卸了刀重重砸在桌上,又扯开了规规整整的前襟, 露出胸膛透气。   一旁的小弟忙道:“大哥, 再忍忍, 干完这桩,咱就赚大发了, 回了牛头山,管吃好几年不愁。”   “你懂个狗屁,这是一般的买卖?要弄的是一般人?那是怀家的公子, 事情败露了,咱牛头山上百人都要跟着遭殃。”另一个小弟更为谨慎,言语中也透着犹豫,似是仍在考虑这事儿能不能干,又划不划算。   “定金都拿了, 不干也得干, 那人可是说了, 若我们反悔,他就放话到外头, 咱牛头山拿了钱财, 要取怀家公子性命。那怀三万一倒霉死在哪个手上了,怪在咱头上,不就更亏......”   又有个小弟,说得煞有介事,十分有理的样子。   “话是这么说,可就算我们换上这身官服, 掩了身份,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人真要赖到我们牛头山,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大胡子听来听去,烦得不行,猛地一下将桌一拍:“吵个屁啊,再吵,都给老子滚犊子。”   见老大发火了,几人识趣闭了嘴,一人找了个角落蹲着,再也不吭一声。   屋顶上的瓦砾发出轻微到几不可闻的声响,只是那么几下就没了,底下的人又争得厉害,竟无一人察觉。   回了屋,只有关上门时发出点声,到了里头,怀瑾寻到了桌前,握紧拳头想砸下去,却又强行控制住,只轻微敲了一下,发出一记闷响。   “这角落的房子离得远,隔壁又空无人住,你大可不必如此压抑。”周谡倒是没什么顾忌,借着月色透进来的那点光,倒了杯茶水慢慢地饮。   怀瑾深吸一口气,好半晌才道:“我不是压抑,而是怒极,失望极了,反而没脾气了。”   “你这就肯定了,那几人恐怕也不知道真正的幕后指使。”周谡不冷不热道。   “除了他,还能有谁。”处心积虑要自己的命,派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如今连牛头山的强盗都来了,这是有多大的仇,怀瑾实在想不通。   即便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即便嫡庶有别,可自己也是怀瑜看着长大的,一声声真情实意地唤他大哥,怀家也是交由他打理,自己从未有任何意见。   做到这份上了,他为何还要如此对自己,一心要赶尽杀绝。   怀瑾双手抱头,想多了,脑壳儿疼。   周谡慢悠悠喝完一杯茶,瞥向昏暗中看不清模样的少年,仍能感受到这人身上浓郁的丧气。   若他也如少年这般重亲情,早就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你如今已经知晓了,这里有人要取你的命,你说说,接下来该如何?”   周谡帮人从不白帮,这人若是个蠢的,费了周折却又扶不起来,那么他就要考虑值不值得了。   怀瑾跟着周谡有些日子,但见他行事做派,看似随性,实则很有章法,归纳起来,也简单。   无非是--   “先下手为强。”   至于如何下,那就怎么痛快,怎么来了。   这一日,周窈仍在吴婶的陪同下去看铺子,只是与之前不同,这回身后跟了两尊门神。   吴婶时不时往后面瞅瞅两人,一身的煞气,比强盗都不差了,但又不是很凶,一个面无表情,另一个笑眯眯的,看久了也没那么怕。   “这二人,倒像是专为守着你出现的。”吴婶不笨,那日庙外的事,仔细一琢磨,还是能寻出一些门道来。   再看身旁蒙着白纱的娇美女子,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未必有这等容貌和气度,还有周家那对双胞姐弟,亦是模样生得不俗,吴婶心里头更是生出些许陌生感,以及敬畏之情来。   “周家娘子,你跟婶子透个底,你们周家当真祖上都是农户出身?”   周窈听后笑笑:“若不是农户,也不会困在这穷乡僻壤,为生计发愁了。”   倒也是,吴婶点了点头,可仍是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能暂且甩掉心里的疑云,先谈正事。   自从周谡交了底后,周窈用桂喜留下来的银票已经毫无负担,但这有钱了,也得掂量着花,一次用多了,唯恐遭人惦记。   所以周窈看铺子也是有所讲究。太贵的,暂时不适合,也不划算。便宜的铺子,地段又差了,即便盘下来,也未必省多少钱,兴许亏更多。   周窈连看了好几间铺子,却无中意的,吴婶亦是无奈,忍不住咄咄道:“依我看,你就盘正街那个地段最好的铺子,桂老爷信任你,愿意投钱给你,宅子也借给你家住,你又何必这么扣扣索索。”   谁掏银子,谁心疼,吴婶自己不开店,也无赔钱的风险,自然说得轻松。但周窈是个谨慎性子,尤其在银钱方面,家里几口子人要养,也由不得她任性。   其中有个铺子的王掌柜见她们犹豫不决,不由提了个建议:“这位娘子若真想把生意做好,手头银钱也够,倒不如去县里头,或者更远些,到幽州。地方大了,路子多了,人也更活络,只要娘子做对了路,不难盘活铺子。”   小镇小县的,到底差了些意思。   “幽州啊,那里房子贵啊!”吴婶一脸的向往,但又不敢想,拿出全部的家当,也买不起那的一间茅草屋。   王掌柜听了只是笑笑,到底是眼皮子浅,也只能在这穷乡僻壤,弹丸之地苟活了。   “不瞒娘子,我有亲友在幽州的米油铺里做事,若娘子有意,我去幽州进货时与他说说,给娘子看个好点的铺子。”   王掌柜有意巴结桂喜,桂喜对周家颇为照顾,人走了,还不忘托周家看宅子,那么这周家必有可取之处。他也乐于做这个人情,兴许将来还有用处。   吴婶听到王掌柜的话,比周窈还要激动:“若能在幽州寻到合适的铺子,那是再好不过了。”   去幽州?   周窈陷入了沉思中,其实,她不是没想过。   在周遭县镇遍寻不到娘时,她就萌生过到幽州寻亲的念头。   可那时家里条件不允许,弟妹又小,爹腿脚又不好,怕是走不到幽州,人就要废。   现下好了,有了牛车,家里也攥了些钱,幽州似乎也不是那么遥远了。   何况,周谡如今不也是在去往幽州的路上,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不想还好,一旦念头冒了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回到家,周窈几度望着周父,欲言又止。   周父正好也有事同周窈讲,把女儿叫到自己屋里,从藏在床底的破篓子里拿出一张老旧不堪的牛皮纸。   “这是你祖父传给我的,我已经用不上了,你且收着。”   周窈从周父手里接过牛皮纸,前后翻了翻,又旧又皱,还带着一股陈年霉味儿,搁谁家都得扔。   “爹,这纸有何用?写字的话,还得我洗干净了。”周窈心知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必有奥妙,但将牛皮纸翻来覆去地看,上面除了老久的污渍,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你先收着,收好了,总有用处。”周父有所保留,话语一顿,又嘱咐女儿道,“这东西,暂且别让女婿看到,你自己知道就好。”   武学秘籍已经被周谡研习得差不多,这另外一样,用处更大,更需慎重。   周窈看周父一脸正色,一再嘱咐,不由得认真地点点头,将东西收好了,又提到了自己想说的事。   周父听后,却并不如周窈以为的那般支持。   “还是等阿谡回来再看,反正已经这么多年了,再等等也无妨。”   周窈看周父神色不对,忍不住问:“爹,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您也说了,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不是想不开,是怕啊,”周父一声长叹,终是压抑不住,道出心头隐忧,“怕你娘并非天生痴傻,怕你娘也如阿谡这般,怕你娘不是走丢,是自己要走啊!” 第34章 . 设局 半点亏都吃不得   怀府后宅。   婢女们一人手捧一个托盘鱼贯而入, 盘上一样样地摆满了各式衣物,珠宝首饰,琳琅满目地直把人眼睛都要看花了。   婆子捧着一匹云缎到邹氏跟前,手抚上去, 感受布料丝滑柔软的触感。   “夫人您瞧瞧, 这可是御贡的缎料, 宫里娘娘一人也只有几匹呢,大公子费了不少周折才寻来, 这份孝心实在难得。”   “还有这珠钗,您瞧瞧上头的珍珠,有拇指那般大呢, 宫里娘娘也未必有这么大颗的,大公子一片孝心......”   “你自己眼瞎,莫把我扯到一块,哪里是孝心,分明是狼子野心, 狼心狗肺。”邹氏原本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 可忍着忍着, 实在忍不住,拿过婆子手上的珠钗就是一下甩在了地上。   好在珠钗真材实料, 结实得很, 摔那么一下,仍好好的。   婆子分外心疼地捡起珠钗,搁到桌上,一脸犯愁地望着邹氏。这大公子确实不干人事,哪有觊觎自家继母到都不避嫌,明目张胆地送这送那的地步, 虽然打着孝顺主母的名义,可旁人又不是傻子,谁又看不出来。   也不知道大人在京城如何了,都没捎个家书回来,二公子烂泥扶不上墙,成天就只会溜猫逗狗,不管不问,三公子又......   就连大少奶奶都没辙,与大公子争执了一通,还被大公子关了禁闭。如今这怀家当属大公子一手遮天,她人微言轻的下人又能如何。   婆子心里也是苦,弓着腰劝解主子:“主子就是不喜,少不了要做做表面功夫,不为您自个,也要为您的家人啊。”   当初大人救下夫人时,婆子也在场,夫人身上湿透的衣服,也是婆子给换的。夫人昏迷之时,嘴里念念叨叨着几人的名字,她听得不够真切,但猜也能猜到是夫人的家人。   只是夫人醒了后,就再也没提及,至于夫人对大人是如何说的,也不是她一个下人能过问的。但夫人经常独坐窗前发呆,一坐就是许久,想必夫人过去有段伤心事,越伤心,越不愿提起。   或许因着夫人是大人捡来的,成亲后也未向怀家人告知夫人的来历,大人和夫人更是分房而睡,夫人除了有个名分,实在不像个当家主母的样子。也难怪大公子如此轻慢,甚至产生了要不得的念头。   李婆子对面前这个过分美丽的女人是既怜悯,又有些怒其不争,若同大人多亲近,示示好,生下一儿半女,大公子也不会那般放肆了。   邹氏要李婆子把东西都退回去,李婆子表面应着,出了屋却对候在外头迟迟不走的外院管事笑呵呵道:“夫人很喜欢那些首饰呢,说是感谢大公子的美意。”   管事听后也松了口气,忙回去给主子回话。   “夫人真这么说?”怀瑜怎么不太相信。   “若夫人不喜,早就叫人退回了。”管事只能这么回,毕竟夫人不见他,他也没辙。   怀瑜闻言笑了笑,推开怀里柔弱无骨的美人,起身整了整衣摆,正要发话去看看夫人,忽而,守门的下人匆匆跑来,边跑,边兴奋大喊。   “大公子,大喜事,三公子,三公子回了。”   怀瑜往外走的脚步倏地打住,看着兴奋向他跑来的下人:“你再说一遍。”   “三公子回了,就在外面呢。”   怀瑜强压住心头真实的情绪,扬起了唇角,一字字地吐出。   “当真是大喜事呢。”   起脚往外走,怀瑜扫向管事:“还傻着作甚,赶紧准备准备,给三公子接风洗尘。”   “哦,好的。”   然而,到了大门口,却未看到怀瑾的身影,怀瑜当即有些绷不住。   “是谁说三公子回了?人呢?回哪去了?”   “守门几个下人都说看到了三公子,可三公子只在大门口逗留了片刻,说办点事就回,然后就不知道了。”   “办事?回了家,还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怀瑜立在门口许久,面色亦是越来越沉。   怀海人呢?再次去往哀崂山,却是音信全无,三弟又在这时候回了,他们有没有碰面,三弟又知道多少?他又该如何撇清?   邹氏这边得知怀三还活着,人也回来了,发自内心的开怀,吩咐下人道:“将三公子屋里好好收拾,床褥重换一新,艾叶挂起来,多备些三公子爱吃的食物......”   一交代就没完,李婆子一旁笑眯眯,待下人去张罗了,双手合十,低低念道:“总算能够安生了。”   邹氏听到后,黛眉微蹙,正色道:“三公子面前,不可多言。”   婆子忙道:“晓得了,这点分寸,奴婢是有的。”   怀瑾只在家门口匆匆停留片刻,就去了怀家族长,也是他三叔公怀敬家里。   怀敬见到怀瑾,先是露出诧异的神色,然后快步上前,激动地直拍侄孙:“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然,我该如何向你父交代,你这小子,往后可不能随便乱跑了。”   怀家最有出息的就是怀谦,怀谦又素来看重这个儿子,真有个好歹,还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怀瑾看着一脸慈爱的三叔公,方才有了点笑容,可仍不敢掉以轻心,只故作轻松道:“三叔公不也说过,我是个有福的人,命大,就算有难,也会遇到贵人相助。”   怀敬一听怀瑾这话,当即把侄孙拉到屋里,严肃道:“你与我说说,你在外头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你大哥说你被山匪绑了,那些匪贼穷凶恶极,拿到了赎金,却不放人,派过去的侍卫也被匪贼尽数杀害。前几日,你大哥还来找我商量,说要调动怀家的私兵进山剿匪。”   听到要调动私兵,怀瑾收起笑脸,微急道:“叔公答应了?这可不行,父亲尚在京城,调动私兵,若被朝廷发觉,第一个就要拿父亲开刀。”   “叔公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怎会分不清轻重。只是你大哥那边,似乎急于为你报仇,不知道会不会想别的办法,你回来了就好,省得又出别的乱子。”   闻言,怀瑾不置可否,扔了颗枣子到自己嘴里,嚼几下,吐出核,漫不经心道:“离家一趟,甚是想念叔公,我这几日就在叔公这里住下了。”   “你若想来,住多久都成,只是你大哥那边,你捎个话,不要让人太担心。”   怀瑜和怀瑾相差十余岁,都知道怀瑜将怀瑾当弟弟也当儿子一样养着,怀瑾若有事,最着急的除了怀谦,就是怀瑜。   “那是自然。”怀瑾笑了笑,眉眼里透着的,是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   周谡也被怀瑾安排进来,以他在路上结识的侠士的身份,和怀瑾同住一院,都是上房。   丫鬟瞧男人器宇轩昂,冷冷地不苟言笑,却有股招人的劲儿,心里头一热,进进出出,忙前忙后。   “公子,饭菜备好了,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公子,床褥铺好了,您躺躺,看舒不舒服?”   “公子,热水烧好了,您试试,看烫不烫手?”   “公子......”   “闭嘴。”   对着这种嘴碎的小丫鬟,周谡两个字都嫌多,但不说,更烦。   怀瑾一脚跨进屋,就见小丫鬟捂着脸朝他跑来,见到他,停下来,眼圈泛红,仍不忘行礼。   “三公子安!”   怀瑾恩了声就叫人退下,进到屋里,看到坐在桌边的男人,不禁若有所思,又带着点调侃。   “一个小丫鬟,能坏到哪去,无非是殷勤了些,堂堂大男人,何必与她计较。”   周谡瞥了一眼回到自家地盘又恢复了嘚瑟劲的地头蛇:“无非是觊觎三公子美色的商女,能坏到哪去,又何必与人计较。”   莫家的生意,被怀瑾搅黄了不少,莫大千还找上了周谡,托他向怀瑾说说好话,求求情。   周谡自是没搭理,有胆子做了,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这世上,没有谁比谁更无辜。   怀瑾被周谡话赶话地弄得哑火,半晌才道:“周大哥你可真是半点亏都吃不得。”   连口头便宜都不让人占占。   随即,怀瑾出于好奇,又道:“周大哥同娘子相处也是这般?非要占个理,一个字都不让。”   “我娘子,自是与你们不同。”一句话,把界限全然划开,这个世上,在男人眼里,只有他家娘子,和别人。   原本还有个母后,可到如今,周谡迟疑了。   怀瑾两手举起:“输了,服了,但愿周大哥在自家娘子面前,也能保持这般说一不二的气概。”   “不与你相关的事,别问。”周谡话到这里,就表示不想再谈,识趣的话,自己玩去。   怀瑾如今遭了罪,吃了亏,也知见好就收,一改嬉皮笑脸,谈正事:“你看我叔公,可有问题?”   不怕别的,就怕叔公年纪大了,耳根子软,被怀瑜诓骗。   “看不出,且先住着。”毕竟是族长,怀谦不在,怀家最有话语权的就是这位族长。   怀瑾沉默一会,又道:“我就算不回去,也是不是该和怀瑜打个照面,还有小娘那边,她向来关心我,我回了却不归家,她也会担心的。”   “你小娘是何许人?”有些女子,不可小觑,譬如他母后,譬如他娘子。   怀瑾摇头:“父亲不让问,反正听说是河里救上来的,小娘为报恩,嫁给了父亲。我母亲走得早,小时都是她在照顾我。”   河里?听到这,周谡眼眸一闪,不经意又问:“从你小时就照顾,算一算,想必也有十几年了吧?”   “有个十一二年了吧,具体记不得了,我小娘可是个大美人,整个幽州可找不出一两个能与她相比的,”说到邹氏,怀瑾兴致颇高,愣了一下,忽而拍手道,“对了,我就说看你家娘子特别亲近,原来她和小娘瞧着有几分相似呢。”   周谡面上平静,不动声色地淡笑一下:“若真是这样,也算缘分了,改天有机会了,理当拜访。”   “哈哈,你只能看看,不能打歪主意的。”怀瑾亦是笑着提醒。   “这是自然。”打不打的,就看人对不对了,再者,打了,也非歪主意。   是夜,待怀瑾耐不住困,回屋歇着了,周谡换了身黑衣,就这夜色越墙而出,匆匆去往西郊的一处宅子。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坐在厅堂里,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知道故人来了,已经先提壶倒了碗酒水。   周谡进到屋内,坐到男人对桌,也不寒暄,吃了口酒水就放下碗,直问道:“人可还活着?”   何巍看了男人一眼,闲话家常般:“几口气还是有的,这一路颠簸,也算他命大。”   话落,何巍又道,“我走镖少有走人,且是个半死不活的,要吊住他一口气到这里,也是不易,光是金创药,就费了不少,还得时不时开个箱,透透气---”   周谡不耐烦打断:“镖费两算,再托你打听个人。”   何巍当即笑开:“好说,五湖四海皆兄弟---”   “怀谦续弦邹氏,这姓未必准,亦或就是她原来的姓,看你本事了,能否查到她来历。”   “怀谦的夫人?那就不只两算了。”何巍屈指,轻敲桌面。   “若你有能耐查出,三算,或四算,只要够准。”周谡不想在这种重要的事上斤斤计较,钱可以多出,但必须值得。   何巍再次笑开颜,伸手欲与男人击掌:“成交。”   周谡起身,敷衍拍了下,便大步迈出屋子。   何巍扬声,没什么诚意地挽留:“何不歇一宿,明早一起吃个早饭再走,二当家。”   然而回应他的,唯有外头暖风吹落树叶发出的簌簌声。   翌日,怀瑾问起怀海,不是十分放心。怀海是他扳倒怀瑜的重要人证,命不值钱,也要留着,还有那几个在驿站逮住的盗匪。   “已经安顿好了,勿忧。”何巍的能力,周谡是清楚的,人贪财了点,但确实有那个本事。   “那我此刻是不是就可以去找怀瑜对峙了?”怀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兄弟阋墙的戏码,他从未玩过,倒是想演个痛快。   “不急,先把那头虎弄出来再说。”周谡稳声道。   “大公子,三公子回了。”管事喜匆匆来报。   怀瑜一时找不对表情,只问:“当真?可见着人了?”   “大哥这话就怪了,我还能有假不成。”爽朗的少年声自门外传来,怀瑜闻声望过去,就见怀瑾眉眼带笑向他走来,身旁跟着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   那男人,自带一股难言的气势,怀瑜不禁多看了两眼。   “大哥,许久不见,怎么见了小弟我,不大高兴的样子?”怀瑾仍是笑嘻嘻的模样,仿佛这趟出门,就只是换个地玩玩而已,一点罪都没受。   怀瑜瞧着弟弟,还是以往的模样,不由有些没底,又往怀瑾身后望了望,试探着问:“怀海呢?怎么没跟着三弟?”   “怀海啊!”怀瑾拖长了尾音,看出怀瑜眼里的一丝紧张,忽而变了脸,怒道,“这种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狗奴才,不提也罢。”   “三弟何出此言?我看那怀海对三弟极为忠心---”   怀瑜话还没说完就被怀瑾打断:“大哥你是不知道,这人心胸狭隘,容不得我招贤纳士,我只是透露出想收拢这位周兄的意思,他竟然半夜扮成刺客想要取周兄的性命,被周兄断了手后更是连我也恨上了,居然勾结匪贼想要我的命。好在周兄及时出现,不然弟弟我怕是要命丧这狗奴才手里了......”   怀瑾当真是怒极,说不提,却又一口气讲个没完,怀瑜从头听到尾,反倒愈发混乱。   这么说,三弟并没有发现幕后主使是自己?怀海当真已经被三弟处死了?   “大姐,大姐!”周卓一进院子就高声吆喝起来。   周窈掀帘子出来:“听到了,别喊,爹刚睡下,不要吵到他。”   一提要到幽州找娘,周父情绪就变得不太稳定,失眠了好几宿。   周卓举高了手里的信件,声儿倒是压低了,仍是难掩兴奋道:“大姐,你猜谁来的信?”   周窈第一反应:“你姐夫?”   周卓摇头:“大姐如今就只想着姐夫,旧人都不记得了。”   “什么旧不旧的,你再乱说,饭也别吃了,饿了自己做。” PanPan   “就会拿饿肚子吓我,当我小孩啊!”周卓觉得没趣,把信件往周窈手里一塞就回了屋,“喏,自己看,我回乡下,隔壁阿嫂给我的。” 第35章 . 缘分 与小娘有几分相似   周窈万万没想到的是, 消失了好几年的大牛哥,居然会给她写信。信里的内容,她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瞧着好像并无不妥, 但透露的信息也是有些大的。   大抵多年未见, 往深了不方便说, 以寒暄和问候为主,感慨时光易逝, 岁月变迁,人事已非。   末了,男人不忘嘱她几句, 他娘忌日时记得在坟前帮他上柱香,烧烧纸钱。若日子过得艰难,也可回信给他,说明原由,他能帮就帮。   当然, 若是事态紧急, 远水救不了近火, 男人又提到了即将上任的清河县县令,与自己有些交情, 找他也是一样。   周窈见男人信上的地址和名号, 写的是朱雀街典当行的谢掌柜。在京城里的典当行做事,日子必不会差,结交的人也多,人脉更广,认识一个小地方的县令,也无可厚非。   只是她家如今的境况, 有些事,还真不便找外人帮。更何况,周窈想了又想,仍是表示怀疑,大牛哥本名姓谢?   不是吧?   那时候也没人在意,都是大牛哥大牛哥的喊,他自己也不爱提。   周窈心细如发,非要弄个明白,便去找周父问。谁料周父也是不知,思忖了半刻,亦是不确定道:“他娘好像就姓谢,等忌日到了,去他娘坟前看看便知。”   闻言,周窈也有话说:“坟前刻的也未必是真。”   在经历了周谡这一遭,周窈再看任何人,包括家人,都觉不大真实了。   “爹,咱家祖上当真只是个落魄小官,贬无可贬,升无可升,干脆辞官,隐居到乡下种地?”   周窈从小听到的就是这,几乎耳熟能详,也从未产生过怀疑。可时至今日,兴许是年岁渐大,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也有受周谡影响的缘故,她越发觉得自家可能也不简单。   然而这话一问出来,周父必然是要沉默片刻,再叹一声,以看淡得失的飘忽口吻道:“即便曾有荣光,那也是过眼云烟,唯有珍惜眼前,方能顺心如意。”   周窈从这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心里有点数,又不是很有数,不由想到那块牛皮纸,看似破旧不堪的空纸上到底有何门道。   在屋里对着纸看了半天,连纸上的暗黄污渍,她都能想成是某种特殊的符号。可真要推敲,又推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把纸收起来,兴许哪天有灵感了,再拿出来看看。   皇城午门外。   谭钰立在场中央约莫有一个时辰,颀长身躯从开始的挺拔,到这时已现出疲软的迹象,走近了便能瞧出他看似挺直的双腿微微发颤。   桂喜走近了,但见男人面上淡漠的神色,心道骨气倒是有的,可惜人过于功利,所有心思都用在了钻营上,却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何德何能。   “大人莫等了,皇上不会见大人的,往后如何,皇上和太后定夺过后,会有旨意下来的。”   那日,藏了多年的皇家秘辛被谭钰揭开,震撼最大的便是现下这位皇帝,整整三日拒不上朝,以往是装病,这回是真病,且病来如山倒,一病不起那种。   皇帝一病,太后在侄儿梁实的献计下果断出手,联合几名大臣,以信阳侯冒犯帝王,使得龙体染疾为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叱责,并摘其乌纱,夺其笏板。太后以此警告,也是威慑所有臣子,皇权高高在上,不容威胁,更不受任何威胁。   谭钰没料到太后出手如此之快,一张张弹劾自己的折子,像是筹谋已久。   措手不及地,谭钰又被拦在了朝堂外,再想做点什么,已经是无计可施,即便揭开了宫闱秘辛,怕也无人会信。   反倒以他狗急跳墙,污蔑皇室为由,定罪只会更重。   最终,他只能来到午门前,等着皇帝召见。   “大人这又是何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您自作主张,不尊太后,就要想到做了之后的后果。”   “有劳桂公公再帮忙传个话,臣亦是无奈,不忍皇上蒙在鼓里,不知自己身世,臣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皇上。”   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仍是执迷不语,桂喜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转身离开。   不多时,梁实一身皇家特制的轻软银甲,手持长剑,威风凛凛走来。   “谭兄怕不是脑子坏掉了,苦肉计使过一回,就该适可而止,使多了,不仅无用,反倒让人厌烦。”   谭钰看着梁实眉眼间尽是得意之色,不由笑了笑:“谭某自然比不得梁兄,有个尊贵无双的姑母,不必苦肉计,也能得偿所愿,”   话到这里,谭钰突然顿住,迟疑了会,意有所指道,“就是不知此愿是否就是彼愿。”   梁实冷眼睥向男人:“你什么意思?”   谭钰又是一笑:“谭某别的长处没有,就好打听,听闻梁家原本有意为梁兄求娶高家嫡长女,可不知怎地,太后召梁老夫人进了趟宫,没过几日,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却是为新帝聘高家女为后。”   高家嫡长女,便是高媖。   这话似是触动到了心弦,梁实握着利剑的手紧了又紧,盯住谭钰的神色更是沉如水。   “陈年旧事,早已过去,便是提及,又有何意。”   “是没意思,可就怕梁兄不是这么想,若心有不甘,那就另有故事了。”谭钰即便形势落于下风,也绝不让此等落井下石的人好过。   “谭某再一想想,那日船上,梁兄最先跳进水里救主,却无功而返,好像又说得过去了,至于梁兄的腿伤,倒真是时候,只能说老天爷都在帮---”   哗的一声,闪着银光的宝剑出了鞘,抵在了谭钰颈侧,梁实阴恻恻地看他:“我便是此刻杀了你,对外宣称你深知罪孽深重,服罪自戕,亦无人有那个闲心会为你翻案。”   “我若死了,梁兄的心愿怕更难达成了。”谭钰感受着脖颈处的冰凉,强行镇定下来,直视梁实。   “到了此刻,梁兄已知内幕,我也不瞒梁兄。之前那位与梁兄的心上人并无夫妻之实,赐婚亦是太后自作主张,若是梁兄的心上人执意不愿,说不定那位还会成人之美,毕竟那位做事随心,未必全听太后的。而现在这位,梁兄也瞧见了,进来才多久就圆了房,孩子也有了,女人有了孩子就会心软,当真是再无可能了。”   “你闭嘴。”梁实一脚将谭钰踢翻在地,举剑正要刺过去,一记细长的传报声传来。   “梁都统,太后召见,请您立刻过去。”   举起的剑又落了回去,梁实死死瞪着倒地不起的男人,从喉头发出狠厉的一声:“算你好运,再有下次,必不饶。”   跨过门槛,进到内殿,梁实一手搭在剑柄上,握紧了又松开,见到太后那一刻,再次握紧,弯下了身。   太后抬手:“你我就不必多礼了。”   梁实重新站直。   太后将拟好的旨意给梁实看。   “那谭钰好大喜功,顽劣不受教,留他在京中到底是个祸害。原本想着干脆刺死算了,可小殿下年幼,皇帝又身子不适,为了他们积福,还是少开杀孽,暂且先贬至末流,再做打算。”   梁实未语,只认真看完,收起后道:“太后这番并无不妥,他自清河县来,就让他滚回清河县。那边匪贼横行,他身为县令,倘若剿匪不成,再做惩处。”   “还是实儿懂哀家的心意。”太后瞧着面貌随了兄长六七分的侄儿,满意地点头。   梁实心里存了事,有些恍惚,再看太后,犹豫再三,终于出口问道:“不知姑母打算就这么将错就错,还是继续寻找?”   太后闻言愣了下,苦涩一笑:“找了将近一年,得来的是葬身乱葬岗的噩耗,再找下去,无疑是一次次揭开伤疤,痛不欲生罢了。”   听到这,梁实沉默下来,不再吭声。   谭钰从日出,等到日落,最终等到了一纸诏书,心头亦是五味杂陈。   原本由他指定的新任清河县令,没想到,到头来,变成了他自己。   桂喜在听闻谭钰被贬为清河县令后亦是大惊,关在屋里走来走去,要如何给那位报个信,早做防范。   还有太后这边的态度,桂喜仍是摸不准,这算是彻底放弃了,一心扶持宫里的这个?   若真是,桂喜多少为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主子鸣不平,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到底还是舍弃了一个,成全另一个。   幽州怀家。   饭桌上,怀瑾提到了哀崂山镇山大白虎失踪一事,因这虎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怀瑾扬言要加派人手全力查找。   怀瑜面露不解:“怀海不是说你被大白虎叼走了,生死未卜,怎么到你这,又成大白虎救你了?”   怀瑾一声冷笑:“那怀海存心置我于死地,当然要找个背锅的,山里有吃人的老虎,再合适不过。”   一旁不做声,默默吃菜的邹氏这时开口:“我近些日经常听到有虎啸声,难不成这虎就在幽州城内。”   不仅在,还离的很近。   怀瑾听后不由大喜,忙催着怀瑜:“大哥,你快去寻,把幽州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出来。”   怀瑜看了邹氏一眼,转头对弟弟笑笑:“阿瑾所托,为兄必当尽力。”   说罢,怀瑜搁下了碗筷,称自己还有事务要办,起身先离了席。   看着男人走远,直至消失在门口好一会,邹氏这才看向怀瑾,小声道:“你与我老实说,要害你的,只有怀海,没别人?”   “有别人,儿子也未必知道呢,光是我姓怀,就招不少人嫉恨了。”怀瑾对着邹氏,露出了真实的笑意,人也变得皮了。   邹氏瞧他那样,又恼又无奈:“你就是记吃不记打,再有一回,未必有这好运,人也救你,虎也救你。对了,救你那位壮士身在何处,可得好好感谢人家,不得怠慢。”   “儿子晓得的,”怀瑾吃了口菜,想了想,又道,“对了,说来也是缘分,我这位周兄的娘子,与小娘你看着有几分相似呢。”   “是吗?天下长得像的人不是没有,”说罢,邹氏迟疑了下,轻声问,“他姓周?那他娘子呢?”   “也姓周呢,周兄是赘婿,随他娘子姓。诶,想不通,堂堂一个大男人,有本事,脑子又活,为何偏要做那上了门的......”   怀瑾感慨万千,邹氏却再也听不下去,脑子里嗡嗡嗡地一团乱,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们可是来自七和乡?”   怀瑾摇头:“他们住在秀水镇。”   闻言,邹氏心头复杂难言,不知是松一口气,还是遗憾。   谁料,下一刻,又听到怀瑾道:“不过他们老家好像是在七和乡,后来搬到秀水镇的。” 第36章 . 肉麻 二当家的好坏   “二妹, 二妹子,你瞧瞧,这肉团,哥哥捏得好不好, 闻起来香不香?”常顺在灶火前忙活了许久, 蒸出了一大锅的肉团子, 当即也顾不上热就端出来,捧到周窕面前显摆自己的厨艺。   为了小白的口粮, 周二妹不想搭理,也得勉强扯唇给个笑脸:“好看,捏得真圆, 真香。”   话音刚落,瞧见老九扛着一大把的鲜草往羊圈那边去,周二妹起脚跟了过去,边跑边唤:“老九,臭老九, 上回是我大意了, 这回我们再比试比试。”   自打上回闲来无事, 与老九比试拉弹弓,却输惨了, 周二妹彻底记上了, 不扳回一局,她这心里就猫抓似的难受。   “诶,妹儿,你好歹尝一口撒。”眼见娇俏的小姑娘跑远,就似一阵春风转瞬即逝,常顺心里头也似猫抓般难受。   “我来我来, 我吃也一样。”周卓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也不嫌烫嘴,抓了一个就往嘴里塞,吃完又跑开,练自己的闭气功去了。   周窈领着小虎崽过来,经过一家人精心照料,小白腿脚已经好了大半,能走了以后就围着周窈打转,显然将这个浑身散发着母性光芒的女人当作自己第二个娘了。   然而闻到了肉香味,有了精神的小虎崽咧开嘴,露出新长出的,看着已有些尖利的小虎牙,几下冲了过去。   雪白的身子一晃一晃,小短腿一颠一颠地就跑到了常顺腿边,扒着他的腿就要吃。   “想吃,求我啊,你娘害了我好几个兄弟,按理说,老子没把你这仇家崽子活剥了做成虎皮小袄子,算老子菩萨心肠,诶诶诶,你个小畜生,还真咬......”   四个月的虎仔,牙长全了,咬合力不输成年犬,真发了狠,肉体凡胎可受不住。   常顺吃痛地扭了脸,骂一声小崽子找死,抬脚正要一记踹开。   周窈快一步将小虎拉开,拿了个肉团子往它鼻子前一放,哄着道:“乖,吃了啊,不生气,我们不跟怪叔叔玩。”   闻到香味,虎仔松了嘴,咬住肉团摁地上,几下就吃了个光。   吃完一个,不够,小虎冲周窈嗷嗷直叫。   周窈又拿了一个,这回手一扬,扔远了些,叫虎仔自己去找。   待小白跑远了,周窈扭头对常顺问:“我夫君可有给你传消息回来?”   一句话转移了常顺注意力,他掰了半个肉团丢嘴里,大口咀嚼,含糊不清道:“没啊,嫂子也没收到?不能啊,二当---”   一不小心就露了馅,常顺险险打住,又把另一个往嘴里塞,压压惊。   周窈见人边吃边要走,笑着把人叫住,问:“方才我没有听错吧?常兄弟是不是想说二当家?”   那日在山林里,周窈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如今再看,她似乎又没错。   小嫂子不好糊弄啊,常顺抓了抓后脑勺,浓眉一皱,颇为苦恼道:“我说小嫂子,你一个妇人家,就不要管我们男人在外面干啥子了,总归为了养家糊口,为了你们女人好。这人啊,就不能活得太明白,还是糊涂点,才能过得更舒坦,你说是不是?”   “你说是,就是。”周窈好脾气地笑笑,心里有了谱,也不再追着问。   然而,进了屋,周窈摸着小肚子,对腹中孩儿道:“你可不要学你爹,遮遮掩掩,羞羞答答地,唯恐被人认出自己是谁。在外头做了什么,也没指着他交代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神神秘秘的,捂得跟那老坛酸菜似的,真当旁人都是傻的,被他戏耍得团团转......”   孕妇这反应,实在不是周窈能控制的,情绪一上来,不倾泻出来,憋着自己,对胎儿也不好。   然而这一说,还真觉得自己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若是男人就在她跟前,周窈都想生扑过去学小白咬上一咬了。   “你啊,可不能学你爹,不老实。”   “是啊,不能学,对媳妇,可得老实点。”   “也不是老实,是尊重。”   话落,周窈怔住,缓缓抬头,就见男人双手环胸,俊逸挺拔的身躯斜斜倚在门口,一脸笑意地望着她。   大白日的,她这是做的什么梦?周窈下意识抬手捏捏自己的脸。   没敢用力,不疼。   周窈躺回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男人,闭上眼,就瞧不见了。   还等着小娘子扑过来给自己一个大大香吻的周谡亦是哭笑不得,这孕妇的反应,果然不能用常理揣测。   山不就我,我就山,周谡大步走进屋,坐到了床边,身子倾斜过去,脑袋贴着小娘子的脸,喷出的鼻息亦洒到周窈面上,温温热热的,想忽视都不行。   周窈掀开了眼皮,微一转头,四目相对,男人放大的俊脸清清楚楚出现在自己眼前。   当真是个不消停的,梦里梦外都搅得她心绪难宁,不得安生。   周窈怔怔望着男人,眨巴了眼,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这回,用了力。   周谡皮再厚,也是肉做的,还是有一点点疼的。   偏偏,小娘子还一脸无辜地问:“疼不疼?”   周谡捉住媳妇青葱白玉般的细指,用牙齿轻轻磨了下,也问:“疼不疼?”   周窈摇头,脑子一闪,压了声,捏着嗓道:“二当家的好坏,咬了奴家,还问奴家疼不疼?”   当即,周谡愣了下,接着一把将小娘子搂入怀中,亲亲热热地吻:“谁叫我家娘子白软软,香喷喷,一见到了,就想咬。”   真真是把肉麻当有趣了。   周窈没能招架住,心里一阵恶寒,直把男人往外推,想从他怀里挣开。   “我可没夫君有本事,到哪都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我就一个人,一副面孔,一张白纸儿,搁在太阳下,还能透出光来。”   这妇人叨叨起来,也是得趣得很,周谡不禁莞尔,圈着小妇越发显怀的腰身,乌黑的眸,满是笑意。   “你可不是一张白纸了,不然咱这孩儿,从哪里来?”   又开始污言秽语了,周窈摁住男人的嘴,恨不能把他摁成个哑巴。   “你若再说这些,以后咱就分房睡,省得孩儿被你这嘴里不着调的爹给带坏了。”   “娘子多哄哄我,我就不说了。”此时的周谡如同要不到糖吃的孩子,幼稚得很。   周窈微红了脸,扯开男人已经伸进她兜衣里的手,训孩儿般斥道:“都要当爹了,还这般没脸没皮的,羞不羞?”   “那也是娘子秀色可餐,为夫情难自禁。”要脸皮,哪来的娃娃,周谡自诩为了老周家的香火,这脸皮不要也罢。   这嘴皮子要想利索,脸皮子也要厚,周窈自认比不过男人,可仍要道一句:“二当家难不成就是靠嘴皮子坐上去的。”   周谡一声哈哈大笑,越发搂紧了他的可心人:“兴许还真是,改日为夫问问。”   “说正经的,别笑,”那层身份,周窈问不了太多,也问不明白,这一个,却要弄个清楚的,“你是哪里的二当家,还是哪座山头的?”   寻常的买卖生意,少有这么唤的,倒是打家劫舍的匪贼爱搞这些把式。   “娘子喜欢哪座山头,为夫给娘子占一个可好。”   见男人仍是不正经的调调,周窈没好气道:“我看这哀崂山就很不错。”   一连串的山脉,横跨南北,看他如何占。   “确实不错。”   见男人煞有介事地思考起来,周窈推了推他:“你可打住了吧。话先说到前头,我不问你,你也不能诓我,管你是何身份,要做什么,若要搭上我们一家子,劳烦事先透个信,好让我们有个准备。”   不管男人是何身份,都不会简单,周窈嫁了这个男人,自然不可能独善其身,该知道的,还是得知道。   看着娘子一脸认真的模样,周谡微敛了唇边的笑意:“若我说不知道,娘子信不信?”   周窈看着男人,不语。   周谡捧着她的脸,与她抵了一下额头,垂眸,低低道:“很多事情,想与不想,已不是我们能够随心而为的。我也曾自以为无所不能,世间所有皆在自己掌控内,听与不听,做与不做,只在于自己一念之间。直到后来,狠狠栽了一个大跟头,才知人心有多难测,便是对你摇尾乞怜,宣誓誓死效忠,也未必就是真的忠。”   更不论,打着宠臣的名号,背着他在外面做的那些好事。而他独坐高堂,走得再远也止步在皇城根下,外面纵有山呼海啸,大风大浪,他也难看见。   可说到底,还是他识人不明,不辨忠奸。   气氛陡转之下,变得有一丝的压抑,换周窈捧起男人的脸,亲了亲:“这世上谁没过,有过不改,放任自流,才是下等。君有过,悔了吗?愿改否?”   映入周谡眼里的,是一双明澈清润的眸,干净无垢,让人起伏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周谡拾起女子白玉般的皓腕,虔诚地啄吻:“我这一生,或许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但唯有这样的时刻,最为难能可贵。因为我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渴望,只想干干净净,明明白白地与你一起。”   “当真?不会又是说好话哄哄我?过后又自作自的,再来几个陌生人,说要找谁谁谁?我却不知是我夫君。”周窈歪着脑袋,一改平日身为长姐的老成,展现出十七岁女儿家该有的活泼俏皮。   周谡笑了:“再以后,必要带着娘子一道的。”   “都是你在说。”她先听着,至于以后,就看他表现了。   “大姐,大白,大白回了。”家里除了夫妻俩,见过大白的唯有周卓,人还没进来,声音就先闻了。   听到这话,周窈亦是倏地站起,猛地推开渐入佳境,水到渠成后又想亲热一番的男人,几步快走了出去。   “大白在哪里?”   “走慢些,不能跑。”   周谡扬声提醒,低头望着空掉的怀抱,心想,这坏人好事的玩意,他到底为何要救。 第37章 . 是缘 心疼,肝疼,全身疼   大白是被镖师们用了三匹马拉的车拖回来的, 偌大笼子覆上了黑布,又在喂的肉里加了蒙汗药,一直睡到快到秀水镇了,才醒。   然而这一醒, 就是惊天动地, 连着发出好几声震耳欲聋的虎啸, 吓得镇里的人闻风丧胆,一个个直喊老虎下山了, 便奔回家,紧闭门窗不敢出来了。   街道上没人了,车队畅通无阻, 直到了周家门口。   镖师对周谡甚是恭敬,然而该带的话仍是一字不漏地带到:“我们老大说了,这一镖,折了几个镖师,就按几算, 我们路上折了两个, 不多, 所以---”   尚未说完,周谡一张银票扔过去, 道:“告诉他, 另一桩事,也要抓紧了。”   送走了镖师,将院门紧闭,周谡一眼扫过围着笼子兴奋不止的几人,不紧不慢道:“一旦开笼,生死不论, 后果自负。”   话音刚落,大虎又是一声长啸,似在应和男人的话,其实是看到围着笼子打转的自家崽崽,高兴坏了。   周窈特意看了眼常顺和老九,常顺和大虎打过多次交道,但如今近距离还是头一回,心里不免仍有些怵。   老九就显得平静多了,他似乎一直是这么一个表情,那就是,面无表情。   周家双胞姐弟倒是兴奋得很,一口一个大白,唤得极为热情。   常顺问周窕:“二妹子,你不怕?”   周二妹眼尾都不往常顺那边瞥一下,扒着笼子,一眼不错地瞅着一身白毛光滑水亮,威风又漂亮的大虎,喜欢得不行。   唯有周窈细心,察觉到大白一只腿有些不对,像是被捕兽夹伤过,抬起来略迟缓。   “阿卓,你把屋里那瓶未用完的药膏拿来,还有旁边的一捆棉纱布。”   吩咐了弟弟,周窈又把另外几人打发走,才将笼子打开,等不及的虎仔冲了进去,匍匐在大虎腿边给它舔舐伤口。   大白亦是转过脑袋,亲亲密密舔着崽子的大脑门,母慈子孝,即便发生在动物身上,同样令人感动。   周窈在树下铺了个毯子,领着白虎母子过去,大白不愧是有灵性的兽,知道周窈是为它好,拖着伤腿慢慢走过去。   虎仔就在大虎屁股后面跟着,用自己的脑袋拱着大虎,帮着它前行。   靠墙处堆了不少木块,周谡抡着钉锤,将这些木块拼搭起来,给老虎母子做个遮风挡雨的小房子。   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对虎狼这类野性难驯的兽也无甚好感,之所以费这些工夫,无非是看媳妇儿上心,不忍她的心血白费。   常顺见他家砍人不眨眼的二当家任劳任怨做起了木匠,不由心痛,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老爷们,被小媳妇磋磨成什么样了。   “老九,你去劝劝。”二当家是干大事的人,哪能被女色所惑,晕头转向,实在有失男儿气概。   老九眼波无痕,清清淡淡瞥了常顺一眼,自己抡着斧头,继续劈柴。   周二妹从厨房出来,正巧路过,惊讶地一声夸:“你这柴劈得真好,长长的一条,整整齐齐,摆得也好看。”   老九依旧不声不吭,然而抡斧头的劲头更足了。   常顺一看就知又一个被女色迷惑的,更是痛心疾首,一个人杵在原地直蹬脚。   周二妹见了,打趣道:“常大哥这腿也疼了?还是走路不看路,崴到了?”   常顺没好气地回:“哥哥我岂止是脚疼,心疼,肝疼,全身都疼。”   “呀,那你还活得下去,不得疼死了才算。”周卓又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开口就没好话。   常顺觉得自己不是死在官府手里,也迟早会被这对得罪人不自知的姐弟气死。   周窈给大白上了药,包扎好了伤口,一抬头,又见院子里闹哄哄的,前头主院那么大,不去耍,非要挤在这犄角旮旯里。   大白懒洋洋地趴在毯子上,舔舔自己爪子,再舔舔自己崽崽,山大王有山大王的高冷傲慢,吃了顿大肉后,懒理这些愚蠢的人类。   周父拄着拐杖站在台阶上看着,见女儿女婿忙完了,把两人叫到屋里,关上门,他有很多的事要问。   周谡自知瞒不过,只能先放出一些料,让老丈人有个适应的过程,强强心脏,将来放出更大的料,也不至于晕过去。   “你好端端地跑去土匪窝作甚?”周父仍是没忍住,一下子愤然站起,随即身子一晃,若非周窈手快搀了一把,怕得摔个结实了。   周父重新坐下后,人不动了,手却仍在抖,直指着周谡:“你好大的胆子,须知私通匪贼,就算不死,牢狱之灾也逃不了,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听到这,周窈想笑:“何止是私通,本来就是。”   不仅是,还是主犯呢,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二当家,厉害着呢。   周窈声音压得低,周父听到不真切,转头问女儿:“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周窈摸摸自己肚子,眨眼:“我在跟孩儿讲话呢,叫他别学他爹。”   周谡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却只是扫了媳妇一眼,什么都没说。   周父又把注意力转回到女婿身上,责令他立刻与那些山匪断了来往,赶紧把留宿的那二人送走。   未等周谡做出反应,周窈先开口道:“爹,现在送客也晚了,这几日,街坊四邻可是瞧着那二人进进出出,跟前跟后。更何况,他们也是为了保护我们才留在这,不需要人了,就叫人走,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人心有好有坏,无论是官是匪,周窈在经历了被官差带走,又被衙门的人闯家大肆破坏后,体会深刻,看人也不再拘泥于俗世观念,更问自己的心。   周父又何尝不知道过河拆桥非良心人所为,可那二人身份实在是特殊,官府没查出来还好,若一旦发现了,家里几号人都难逃干系。女儿如今又有孕,哪里经得起牢狱之灾。   想来想去,周父只能狠下心肠:“今晚准备丰盛的一顿,好好款待他们,明日就让他们回了吧。”   周窈看看周谡,周谡点头:“就按爹说的办。”   那二人也确实该回山里了,看久了,也烦。   周二妹一听要为常顺他们践行,愣了下:“就不能多留他们几日?”   “毕竟是外男,又能留多久,街坊们闲话多了,不好。”周窈已为人妇,稍微好点,妹妹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整日跟两个外男混一起,被街坊们看多了,还不晓得传得有多难听。   说到这,周窈不禁有些好奇:“你现在倒是不怎么提怀三公子了。”   “为何要提,他有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有各的路。”   周二妹说得倒是豁达,让周窈都不由得佩服了,这个妹妹心够宽,原以为她陷进去了,她又能自己找路子爬上来,看来是吃不了大亏的。   然而,小弟又悄悄找到周窈,悄悄摸摸道:“怀三娶亲了没,没娶亲,又说亲了没?要不咱给二妞撮合撮合,你是没瞧见,她大晚上不睡,爬到屋顶上,拿着怀三送她的小木鱼发呆呢。回了屋,自己还偷偷练字,买了不少纸,准是要给怀三写信的。”   周窈吃了一惊,怀三什么时候跟二妹私下有往来的,来往多久了,还送礼,还书信的。   “你自己知道就好,不要跟爹说。”   周窈嘱咐完弟弟,回到屋里就去找周谡问。   “那个怀三,到底怎么想的?你与他相处算久了,对他也该有些了解,他待二妹,到底是何态度?若只是闲来无事,逗弄逗弄,那么,你叫他滚得远远的,我宁可把妹妹拘在家中养成老姑子,也不可能让他占了便宜。”   “怀三为人不错。”周谡中肯道。   若非怀瑾同怀瑜虚与委蛇,帮他打掩护,他也没那么快寻到关押大白的地方,并顺利救出来。   周窈不以为然,为人不错,那是对朋友。有的男人对朋友可以说是两肋插刀,可回了家,面对妻儿,却是不管不顾,爱答不理。   “他家中的事处理好了?”   “看他本事了。”周谡能帮的已帮,想要做个合格的家主,光靠嘴上那些花招可不成,怀瑾若不能自立,勉强被人扶上去了,也迟早摔下去。   那就是还没处理好,周窈更不看好了。   “若是二人彼此有意,且心意坚定,也不无不可。”周谡摸摸下巴,新长出了不少短茬,又要剃剃了。   见男人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周窈实在想把手里拧干的棉帕子甩男人脸上。女子不比男子,男子选错了,悔了,还能重来,弃了再娶,没人会觉得不对,反而认为理所当然。可女子呢,嫁错了郎,误的是终生。   “怀三是个孝子,若怀大人不同意,他还能越过他父亲去?”周窈是不信的。   高门大户最重体统,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父母若不同意,就算嫁了过去,将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周谡看着护犊子护得强烈的媳妇,不禁笑了下,伸手把人抱过来。周窈拍他的手,不让他碰,周谡不敢用大了劲,干脆走过去拥住了小娘子,低头亲亲,低沉的语调异常柔缓。   “别家不好说,但若是怀家,没准还真能成。”   “你什么意思?”周窈拿手推开男人的脸,却被亲上了掌心,仍没能躲掉。   “说来也是巧,怀三的继母,也来自清河县。”周谡不紧不慢道。   周窈看他:“所以,你的意思是怀家并非只看门第,也看人?可那毕竟是续弦,与原配比不了。”   她的妹妹,只能做原配。   周谡凝着媳妇,别有深意道:“听闻怀谦对这位继妻极好,吃穿用度比照原配,丝毫不差。”   周窈动了动眼皮,看向男人:“讨好了这位继夫人,让她去说服怀谦?”   “兴许,讨好也不必。”周谡又笑了笑。   周窈被男人云里雾里的笑容弄得有些懵,随即微恼道:“你这人就不能一次把话说明白,非让人猜猜猜,不知道孕妇用脑过度,会头疼,会心慌。”   “好好好,不疼,不慌,”周谡亲亲媳妇红菱小嘴儿,低缓的话语似一阵微润的暖风抚平周窈心头微躁的情绪。   “不知是巧,亦或别有缘由,这位怀夫人邹氏竟与---”   才起了个头,就听到吴婶穿透力十足的大嗓门传了进来。   “周大娘子,大喜事,有笔大买卖要来了!”   一听大买卖,周窈忙走到窗边,掀开了一半,提声回:“婶子先到堂屋等等,我这就到。”   回过头,周窈再看男人,已经半躺在了床上。她走过去亲亲男人的脸:“夫君且等等,等我谈完了生意,咱接着说。”   周谡却不好打发,等等,就没兴致了。 第38章 . 不管 与你有几分相似   世间好物不坚牢, 彩云易散琉璃脆。   皇后倚在窗边,瞧着天边的一抹晚霞,从红似火,到逐渐暗淡, 最后彻底无光, 吞噬在了黑夜, 也不过短短的一两刻钟。   亦如人心,捉摸不透, 如烟如雾,刻意去抓,更不可得。   秋嬷嬷急步走近, 到了主子身边,低语道:“娘娘,皇上要见您呢。”   高媖听后,没什么情绪道:“太后呢?皇上可有说要见?”   皇帝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病了, 关在自己寝宫内, 谁也不见, 就连太后也被挡在了殿门外。   连着三回,太后恼了, 再不来了。   高媖猜不到这对母子是在为何较劲, 也不想费那个神,更不会主动往二人跟前凑,可皇帝要见她,她也断无推脱的可能。   只是这见了后,亦无太多的话要说。   高媖坐在床边,定定看着半靠着床头, 面容略显苍白的男人,他捂着嘴,想咳,又极力忍着,似乎怕传染到自己。   看不下去,高媖端了汤羹递过来:“皇上吃吃这银耳羹,加了润肺止咳的药膳,吃完就会好受点了。”   皇帝看着皇后,晃了一会神,京中数一数二的世家贵女,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就连端个汤碗,亦是端端正正,腰身挺直仿若冬日里狂风吹不倒的秀竹,骨子里透着亦是他曾经满心向往的高贵雅致。   然而到如今,竟发现,他渴望的高贵,原来就在他自己的血脉里流淌着。   可笑的是,若非与他有着相同血脉的那个人出事,恐怕终其一生,他都不得而知,更不可能坐上这至高却又冷冰的王座,成为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皇上不知,娘娘在深宫之中有多难,多少妃子及她们身后的家族虎视眈眈,就盼着娘娘出错,只要有一点点的错,就足以让娘娘身陷囹圄。圣祖皇被双胞弟弟出卖,险些丧命关外,至此才立下遗训,后代子孙但凡双生,皆无继承皇位资格,娘娘也是别无办法,若不送走一个,母子三人都难以保全......”   薛嬷嬷如泣如诉,道尽主子当年的不易,若不是那般铤而走险,现下母子三人不可能会比今日更好过。   皇帝一句句听进了心里,却更难过,他想体谅做母亲的难处,可到底意难平。   为何不是哥哥被送走,为何偏偏就是他,这么些年,身在宫中的太后,何曾想到还有个沦落在外的儿子,又有没有想过找回他。   他失去的二十几年,又该如何挽回。   “皇上,皇上!”见皇帝不知在想什么,走神了好半晌,高媖不禁微微提高了声音唤他。   皇帝回过神,目光仍旧恍惚,看着高媖,亦是若有所思。   “若是将来我们又有了孩儿,却因为皇家不容,必须送走,皇后该如何?”终是压抑不住,皇帝问了出来。   听到这话,高媖心里头是诧异的,但面上不显,只略微好奇地问:“既然是皇嗣,为何不容?”   皇帝回答不上来,只能拉起唇角,苦涩一笑。   高媖仔细端详着男人,说出自己的想法:“我的孩儿,必要随我的,若这宫里不容,那么,我便带孩子一起离开。”   不容皇嗣的皇家,又有何留恋的。   闻言,皇帝内心是极为动容的,怔怔望着面前的女子,她并不丰满,也不高挑,甚至是偏瘦弱的,需要人呵护的。可正是这样的女子,目光坚定,为母则强。   “皇上大抵是身体不舒服,才会胡思乱想,您是天下之主,一言九鼎,难道还护不住自己的孩子?”高媖不想看到皇帝表现出迷惘,甚至是脆弱的样子,因为他是她的夫,也是她孩子的父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兴许是真不舒服了。”收敛了情绪,皇帝也只能这样一笔带过。   出了屋,高媖神色凝重,她把秋嬷嬷叫到身边,压低声音问:“桂公公是何时离宫的?”   “就昨日,说是年纪大了,身子大不如前,怕伺候不妥主子,才决定告老还乡的。”   高媖听后,沉默一瞬,又问:“皇上没留?”   一个从自己幼时就开始伺候,方方面面做得细致周到的老人,二十年了,感情非同一般,即便桂喜舍得走,皇帝难道就不眷恋?   她就是舍不得秋嬷嬷,进了宫,也要一并带进来,心里才算有个依靠。   秋嬷嬷顿了下,才道:“听闻,昨日一早皇上将桂公公宣进屋,不到一刻钟就叫人出来了,到了晌午,桂喜就收拾细软离开了。”   “太后呢?”   “桂公公也有找过太后,不知为何,太后没有召见他。”   皇帝突然染病,信阳侯被贬,桂喜离宫,若是分开来,倒没什么,可偏偏前后没隔多久,几乎可以说是一环扣一环,叫高媖不多想都不行。   真要细想,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高媖回到自己殿里,连夜写了封信,郑重交给秋嬷嬷:“找个可靠的人,尽快将这信送到高家,务必亲手送到我父亲那里。”   是夜,薛嬷嬷一边给主子捏肩,一边道:“桂喜这一走,怕是不会再回了。”   太后皱了眉,冷哼:“皇帝好端端就在宫中,他不伺候,非要走,心不在主子身上,留他何用。”   薛嬷嬷斟酌用词,小心翼翼道:“感情是处出来的,毕竟伺候的不是同一人,桂喜他到底念旧情。”   “所以,只有他念,哀家就不念了?哀家苦心孤诣,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们兄弟俩,可到如今,谁又能明白哀家的良苦用心,一个个只想着自己的委屈,可有想过这么些年,我有多难。”   便是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太后走到今日,也是披荆斩棘,过五关斩六将。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即便有,也是被人逼的,被这世道所迫。   不愧是母子,都爱钻牛角尖。   薛嬷嬷有心无力,劝慰不成,反倒惹得主子更不开怀,只能作罢,说些哄人的好话,先应付过去。   千里之外的秀水镇。   吴婶满脸激动,手舞足蹈地说着即将到手的大买卖,唾沫子都要喷出来了。   周窈不得不稍稍退开,仍是认真听着,然而越听,越觉得不大靠谱。   “婶子你确定没听错?那人真说的是幽州怀家?”   “没错,没错,我问了八遍十遍,把那掌柜都问烦了。这家店是老字号,幽州境内各县都有分店,幽州城里贵太太们都爱买她家的绣品,你做的那一批,我送到清河县店铺里卖,没想卖得还不错。店里掌柜找到我,说是幽州下月初要举办绣艺大会,获得前三的将被举荐到怀家绣坊做事,一个月工钱足足有四两银呢,若是表现出众的绣娘,还有机会到刺史夫人身边伺候,做她专属的绣娘,不知道有多风光呢。”   若非有年龄限制,仅限三十以下的女子,吴婶自己都想上场试试了。   “整个秀水镇,绣活最好的,我看来看去,就只有你周娘子了。便是不为你自己,为了我们秀水镇,这绣艺大会,也必是要参与的,势必要为咱秀水镇争光。”   吴婶一下子把境界拉高了,叫周窈想拒绝都不忍心。更何况,她擅长的便是绣活,若能在这上面一展所长,又能多赚些银钱,何乐而不为。   一旦有了名气,她自己将来开绣房,也会更加顺利,不愁没人光顾。   越想,越动心。   到了夜里,周窈偎在男人怀里,闲话家常般与他说起这事。   “我觉得可以试试,夫君觉得如何?”   “我觉得,”周谡在女子殷殷期盼下,实话实说,“不太好。”   察觉到小妇要从自己怀里退开,他双臂稍稍收紧,一只手落在她已经微有隆起的小腹上:“不说别的,你这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宝,如何能操劳。”   “我是怀了孩子,但非琉璃易碎,再说,到大会那时,我也不到五个月,还没到大腹便便,走不动路的地步,只是坐着做做绣活,并无不可。”   周窈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她也是权衡过后,觉得可行,才想参加的。   “我爹都同意了,怎么到你这,比我爹还顽固保守。”   这若不是自己娘子,他才懒得过问,管她挺着大肚上刀山下火海,他眼都不会眨。   可偏就是自己娘子,皱个眉,他都觉得疼。   “其实,你真想进怀家绣坊,我与怀三去信,说一声便是了,何必那么累。”   更何况,若他猜想的是真,小娘子到怀家夫人面前站一站,露个脸,亦能心想事成。   不过,也未必,十多年了,若在乎,为何一个消息都不捎过来。   若是顾及怀谦,怕怀谦为难周家,甚至暗下杀手,那么,这亲,有没有必要认,也是个问题。   思及此,周谡犹豫了,要不还是等彻底查明了再告知。   “你们男人都知凭自己本事,考取功名才算出人头地,我们女子参加绣艺大会不也是,只有在大会上展现自己的绣活,崭露头角,有了名声,以后的路才会更顺。”   不然天下绣娘何其多,出名的,赚大钱的又有几人。   “娘子说得极好。”周谡兀自想着心事,女子说什么,他都对。   周窈展颜一笑:“夫君这是同意了?”   周谡恩了声,随即回过神,反应极快地回:“再不能更同意了,今晚红烧肉做得不错,为夫明日多买些肉,让娘子尽情发挥手艺。”   这男人,实在恼人得恨,顾左右而言他。   周窈不指望他了。   “不管夫君同不同意,这事是我自己的,我若真想去,夫君不同意,也别拦着。”   见小娘子如此坚定,周谡拿她亦没辙,捏捏她的脸道:“若我说,有个很有可能是周家故人的人也在怀家,比你参加绣艺大会更重要。”   周窈眨眼,没吭声,示意男人继续说下去。   “听怀三说,那个故人,与你长得有几分相似。” 第39章 . 哪个 不吃你这套   仲秋的风拂到面上, 微暖微醺,早已没了暑夏那种难耐的燥热感。   周窈坐在窗前,外头院里挂了红彤彤的灯笼,但一眼望去, 仍是昏暗无比, 隐约之间树影婆娑, 仿佛暗处站了个人,用奇形怪状的姿势吸引着人, 但又让人不敢靠近。   周二妹端了切好的甜瓜进屋,见姐姐仍坐在窗前,也不回自己的房, 不禁纳闷。   “大姐,你和姐夫吵架了?是不是姐夫欺负你了,你别怕,我和阿卓就算打不过,也会为你出气的。”   吃完一口甜瓜, 周二妹煞有介事道, “两个打不过, 那就再加两头山大王,就不信了。”   周窈听到这话, 心里那些难以言喻的怅然被冲淡几分, 回过头,一言不发地望着一口口吃瓜吃得停不下来的妹妹。   周二妹被姐姐盯得浑身不自在,拿瓜的右手换成左手。   “大姐,你别这么看我,虽然你很美,但我不是男人, 更不是姐夫,不吃你这套的。”   “我看你吃得倒是欢。”周窈没好气道。   周二妹咧嘴一笑,人这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就是吃了。   周窈望着妹妹,仍是不语,周二妹心发慌。   “大姐---”   “我们是姐妹,你看看,我和你有几分相似?”   周窈目光放远,像是透过眼前人看到了更多。   周二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假思索道:“咱是姐妹,谁见了,不都说我们长得像。爹也说了,我随他,大姐你呢,更像娘,我们仨,你最像娘。”   “是吗?有那么像?”周窈低声喃喃,似是自言自语。   周二妹更觉不对了:“大姐,要不,明儿个我去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自打怀孕后,周二妹就觉得这个大姐一天一个情绪,就没正常过,便是笑,也看着像有心事,不够开怀。   “我没病,”周窈起身,对妹妹笑笑,“我回去了,你歇着吧。”   “你慢些,要是姐夫欺负你了,你别忍着,大声喊出来,我和阿卓随叫随---”   到还没说出口,门开了,周二妹瞧见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口的男人,强行把快要脱口的字吞了回去,露出一个牲畜无害的笑容,朝周谡挥挥手。   周窈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指望这一对关键时刻只会掉链子的弟妹,她还不如自救。   夫妻俩,一人走在前头,一人后头默默跟着。到了房门口,周窈却止步了,没有跨进去,而是转脚往屋前走廊那边走去,立在横栏处,换个地方,继续赏月。   媳妇的一系列说变就变的举动,亦是让周谡哭笑不得,想将人抱在怀里无尽的安慰,可小娘子过于有主见,不给自己这个机会。   周谡没有跟过去,而是进了屋,须臾,手里多了个绣墩,摆放在周窈身后,站累了还能坐坐。   此时周窈累的不是身子,她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可又找不到人查证,以致此刻,心绪烦乱。   周谡立在她身侧,从喉头发出的声音低缓沉厚,不知不觉中抚慰着人心。   “兴许只是相似而已,这世上,模样生得像的人,不在少数。”   周窈摇头,目光平视昏暗的前方,缓缓道:“她走丢之前,在我掌心一遍又一遍写的字,就是邹。”   那时候的她尚小,想不明白,只道娘又犯糊涂了。   后来,她懂事了,识字了,一笔一划地将记忆里的字写下来,才知那个字,念邹。   邹,这个姓不算有多常见,但也不少,至少在周谡脑海里,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官家大户,就有好几个。   看来,又有得查了。   “你说,我娘是不是想起过往了?或者说,她脑子好了,不傻了?亦或者,从很早,就好了?”   她身旁的男人亦有着类似的经历,周窈能问的,只有他了。   然而,要真是自己丈母娘,人如何想的,周谡没接触过,也猜不到。倘若放话过早,又猜错的话,到时尴尬的,也是自己。   更何况,周谡自觉和这位邹氏不一样。   “即便我找回了记忆,不傻了,可我很清楚一点,你是我的妻,这里,也是我的家。”   他不会走,无论有何难处,若非走不可,也要带她一起。   周窈从周谡话里感受到了些许慰藉,可内心仍是记挂着那位邹姓夫人,恨不能身上长了翅膀,立马飞到幽州,去看一看,问一问。多年的寻找,等待,期盼着有个结果。   是以,周窈更坚定了参加绣艺大会的决心,她要光明正大地,游刃有余地去见邹氏。   女子的心思实在难猜。   在周谡看来,这天底下最难的学问,都不如猜他娘子的心事。   邹氏的出现,使得周窈对绣艺大会更加上心,找到吴婶,要她帮着自己一起挑选合适的布料,还有顺手的针线,务必顺顺利利度过清河县的初选。   “哎呀,幽州我管不到,县里,我还是有几个老熟人的,跟他们说一说,初选好过的。”吴婶长期做这门生意,结交的人多,又看好周窈,愿意帮她这个忙。   周窈笑笑:“多谢吴婶好意,不过我只要正常发挥,应是好过的。”   这点自信,周窈还是有的。而且初选就动用关系,到了后面,幽州各地的绣娘都到了,人才辈出,又该如何。   倒不如一开始就别的都不想,心无旁骛地,认真对待。   周窈这回是彻底撒手了,家中的事务,一一分配下去,自己则关起门来,专心提高绣艺。   少有看到女儿如此专注,周父不免担忧,将女婿叫到一边,私下问女儿是否受了什么刺激。有冲劲是好事,但也需有度,切莫因小失大,伤了身。   刺激,还真有。   周谡看着忧心忡忡的老丈人,不动声色道:“大抵是自己要当娘了,更想娘了,迫不及待想要去幽州寻人。”   周父听到这话,面色复杂,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她又怎知,去到幽州就能寻到自己的娘。”   周谡回:“总要有一线希望支撑自己更好地活着。”   末了,周谡反问:“早年家里境况不好,到不了幽州,如今有条件了,能去了,爹为何又不急了?难不成,爹不想早日寻到自己的妻?”   闻言,周父目光闪烁,竟是避开了周谡不吭声,周谡看他这样,想必还真的有难言之隐。   周谡当作不知,只一声感慨道:“兴许去了幽州,娘子真就寻到了岳母,然后留在那里,不回了,等着爹过去团聚。”   “为何不回?怎能不回?这里才是周家,幽州,幽州又哪里好了。”   周父一下子激动起来,眸中闪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周谡笑笑,安抚老丈人的情绪:“故土难离,对于周家来说,这里确实比幽州好。”   可倘若,不是周家人呢。   回了屋,周谡见自家娘子又在绣架前忙活了,搁在一边的鸡汤还剩大半碗。周谡走过去,端起鸡汤,拿着勺子,一口口地喂。   周窈头也不抬,小口喝着男人递过来的鸡汤,手下穿针引线,毫不耽搁。   汤碗见底了,周谡把空勺子递过去,周窈看也不看就张嘴。好在她已经被男人投喂抱了,没甚食欲,只是轻抿了一下,什么都没抿到,这才抬眼看了男人一眼。   失宠的男人终于在小娘子这一眼里得到了些许安慰,把汤碗一搁,环住女子微粗的腰身就要与她亲近亲近。   “我的牡丹,要断了,你走开些。”   须知层层叠叠千重瓣的花中之王有多难绣,稍微一个走神,线走偏了,再补上,就少了那种完整的美感了。   周谡自认不是小性子的人,可见到媳妇一心扑在绣活上,视自己如无物,内心到底起了波澜。   “所以,如今在娘子的心里,为夫竟不如一朵花重要?”   周窈是好气又好笑,暂且搁下了手里的针线,斜睥着男人道:“你一个大男人,与一朵假花争风吃醋,羞也不羞?”   “娘子摸摸就知道了。”周谡将女子柔弱无骨的小手往自己衣襟里伸。   周窈手伸了进去,随手摸两下,便找着地方捏,羞不羞,她不知道,就看这人疼不疼了。   周谡微扬起修长的脖颈,喉头逸出低低的一声,像是难受,但又更有着别的情绪。   “娘子再往下,重一些,也可。”   当真是臭不要脸,没羞没臊了,周窈偏不依他,手往上,摁住两片薄薄的唇。就是这嘴,最烦,别出声,她耳根子就清静了。   周谡微眯了眼,又是一阵轻笑,把自家淘气得很的娘子捂进了怀里,寻着她香喷喷的嘴儿就是一通猛亲。   “为夫好不好?”边亲,男人仍不甘地问。   周窈被亲得一阵眩晕,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只道这厮难缠,简直就是老天爷派下来折磨她的。   这一夜,周窈云里雾里地又被男人诓着早早上了床,没羞没臊地歪缠了好一会,一宿无梦,倒也睡得香甜。   睡得好,隔日醒得也早,周窈洗漱过后,才出了屋,就听到吴婶来了。   “大娘子,初试的主审官出来了,你可知是谁?”吴婶又是兴奋,又是神秘兮兮地问。   “谁?”周窈给面子地问一下。   吴婶一拍大腿:“是咱清河县新上任的县老爷呢,这回咱面子大了。”   周二妹正巧路过,一脸茫然地问:“那,县老爷又是哪个呢?”   “听闻是从京里调下来的,可不得了呢。” 第40章 . 筹谋 光吃肉可不行   清河县县衙。   书房内, 房门紧闭,刘雍悄然立在桌前,默不作声。   谭钰看完密信,将信随意一折, 就着桌上的烛火点燃, 无甚表情地看着一点点燃烧出的灰烬落入脚下铁盆里, 直到快要烧着手了,他才松开, 任由最后小半截被火包围的残纸落入盆里。   刘雍这才出声,颇为愤愤不平道:“那等背信弃义的小儿,不理也罢, 不能共患难,又如何同富贵。”   被刘雍这么一说,谭钰反而不那么气了,呵地一声笑出来:“他若不落井下石,给我来一出雪中送炭的戏码, 我才要怕了。”   这时, 邢捕头敲门进来, 捧着一个册子恭恭敬敬递到桌前。   “大人,这是我县所辖内参加绣艺大会的女子名单, 请您过目。”   见谭钰拿过册子, 不是很有兴趣,邢捕头陪着笑脸继续补充道:“都是三十岁以内的女子,不少尚未婚配,大人若觉得仍不够详尽,可以把这些人召到县衙来,当面审核。”   话里, 就有点别的意思了。   刘雍听后扫了邢捕头一眼,冷笑:“你这是拿我家大人当什么人了,庸脂俗粉,乡野村妇,也敢拿来污我家大人的眼。”   “不敢,不敢,大人若不喜,小的便不再提了。”邢捕头面上恭维地笑着,内心却火大,落了难的凤凰连鸡都不如,贬到山坳坳里装个哪门子的傲,过个一两年,保管你灰头土脸,爹娘都认不出。   “这个周家女,”谭钰翻了一两页,匆匆扫过,却在瞥到熟悉的名字时停了下来。   邢捕头一听,忙道:“可是秀水镇的周家大娘子,周窈?”   不光秀水镇,整个清河县能喊出来的美人名就那几个,更不说,这周大娘子人不在县衙,却是将县衙掀了个底朝天。前头陈师爷,还有邢捕头手下一个小头目,都因这女子丢了饭碗,进了大牢,邢捕头想不记住都不行。   刘雍听到这名,态度立马变了:“若是这位,倒可以召来一见。”   京中那么多贵女,也没见哪个让大人这般惦记。   谭钰看了刘雍一眼,不表态,但也没拒绝的意思。   然而邢捕头支吾着声,有些为难道:“这女子颇为蹊跷,似乎与幽州怀家有交情,怕是不大好请。”   刘雍一眼瞪过去:“一个女子,能和怀家有何交情,你倒是说说看。”   见人不信,邢捕头只能将自己听到的,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悉数告知。   听到周窈挺身而出,为医馆大夫仗义执言那段,谭钰情不自禁笑了,忍不住道:“她小时就是这样,好管闲事。”   看着弱弱小小,实则主意大了,见不得恃强凌弱,明知力量微弱,也要试上一试。   这话听到邢捕头耳中又是另一个意思了,乖乖,这周家还真是有些门道,往远了有土皇帝怀家护着,就近还有县太爷,居然也认识。   “你继续。”谭钰催着邢捕头往下讲。   再往下,就要讲到周家女婿英勇护妻的感人事迹了,到后面在秀水镇,更是将镇上的几名衙差收拾得老惨,邢捕头实在是为难,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雍看男人犹犹豫豫,又是一记凶煞的瞪眼:“大人要你讲下去,你墨迹个什么劲。”   “大人是不知,后面的故事就复杂了。特别怀三公子被怀家下人暗害,落难到了秀水镇,镇上几名衙差不明真相,被那下人蒙蔽,到周家捉拿疑似暗害三公子的周家女婿---”   邢捕头本打算一口气说完,却被微微变脸的谭钰叫停:“你刚才说,女婿?谁的女婿?”   “周,周家的女婿,周大娘子的相公,成亲有差不多半年了。”男人的目光又沉又利,仿佛刀子往人身上割,邢捕头心里直打突,磕磕巴巴地把话说完。   刘雍看主子神色不对,一拳头砸到桌上:“说,这人什么来头?”   “周家招的上门婿,大人要来头,还真没有。”   上门婿?谭钰神色一怔,过往的回忆汹涌而至。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尚未长开的黄毛小丫头,用着尚且稚嫩的声音,那么嫌弃地对他说:“我知你难过?可这人有几个不难过的?要不你帮我带带弟妹,只带一天,保管你就不难过了,因为你根本就没得空闲去胡思乱想。”   那时候多大一点,十岁出头吧,还梳着双丫髻,然而也只是那么几年,就长大了,嫁人了。   怎么就不等等呢。   谭钰沉默了许久,眼里的怅然若失,几许遗憾。一旁的刘雍看得分明,但要替主子分忧,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许久,谭钰又想通了。   兴许是年岁已到,周家又日子拮据,迫不得己才招的上门婿。一个甘愿做赘婿的软骨头,又哪里有资格值得他这般计较,总归是,必不可能长久。   秀水镇周家这边。   周窈听闻从京被贬下来当个七品芝麻官的居然是信阳侯,不由自主地看了周谡一眼,是巧合,还是风声被走漏,亦或者,单单就只是缘分?   再一想,周窈更觉不对,大牛哥来信上说新任县令与自己有交情。他若只是个小小掌柜,又如何跟那样的宠臣搭上关系了呢,还说出有事尽可以去找那般轻松的话来。   越想,周窈就愈发觉得前方迷雾重重,明明看不清路,不愿意往前了,偏有双无形的手在推着自己,不得不继续走下去。   反而是周谡不慌不忙地,依旧从容。   周窈一度想问,不知从何开口,若他真是天子,如他这般尊贵无双,如果不是身边出现了问题,又何至于沦落乡野。   那个新任县令,当真就是得宠快,失宠更快的信阳侯?   而此刻高坐龙椅上的皇帝,又是何人?   难不成,她面前这位,其实另有身份?   周窈最终没能忍住,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声:“伺候人的活,又哪里是那么好做的。”   别家祖祖辈辈几代人的荫庇,这人就只是献了匹马,拍几句马屁,匆匆上位,又匆匆跌落,一如儿戏般。   周谡听后,只是看了媳妇一眼,没说什么。   连着数日,周谡见小娘子欲言又止,没事就往自己身上瞟,注意力总算从绣活挪了几分到他身上,倒是有种风水轮流转的快意。   周谡夹了块豆腐到媳妇碗里:“光吃肉也不行,别的也要吃些。”   周窈看着碗里的豆腐,无语。   肉,她也吃得并不多。   见她没动筷,周谡又夹了青菜:“搭着一起吃,更有味。”   周二妹饭桌上瞧着,低头看看碗里的肉,也不那么香了。   “阿卓,我也想吃豆腐。”周二瓮声瓮气对弟弟道。   “你又不是没手,自己夹。”周卓吃肉吃得欢,没空搭理时而不正常的二姐。   周二妹二话不说,夹了几块蒜头到弟弟碗里:“吃吧吃吧,你这样的,到三十也别想找到媳妇。”   周卓乐了:“那不正好,找个媳妇,像大姐这般管东管西,我多苦---”   苦字还没完全落下去,周卓就被一筷子堵了一嘴的苦瓜,姐夫坐在对面对他笑得温柔。   “阿卓就是太年轻,要多吃吃苦,才记得住。”   周父表示赞同:“也不必非要等到年满十五,你看有没有相熟的打听打听,尽早送到军营里去吧。”   自打那回被衙差闯进家门,周父想明白了,学父辈们避世是没用的,临到紧要关头,家里没个有台面的人撑着,后果不堪设想。   儿子既然自己有这个抱负,根骨也不差,还不如趁早送出去磨练。   “爹,你真是我亲爹。”周卓圆目大眼,满脸地兴奋,嘴里令他作呕的苦瓜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然而,秀水镇这边没有兵屯,往北到清河县,再走个几里地,东郊那边有个营地。规模不大,由千夫长管辖,是幽州辖内三个兵屯里离秀水镇最近的一个。   饭后,一家人商量一下,周卓便自己拍板道:“就这了。”   周窈也道:“正好过几日,我也要到清河县参加绣艺大会,到时阿卓跟着一起,先去看看那边征兵是否可靠。”   “可以。”周父欣然应允。   是夜,周窈用过的洗脚水,周谡依然毫不嫌弃地照旧在用。然而这回男人却无心同她打打嘴皮子官司,而是垂了眸,手里拿着本书,像是在看,但唯有周窈一眼看出这人又在走神了。   “你不如就留在家里,后院那些牲畜需要人看顾,我这有二妹和小弟陪着,也是一样。”周窈猜想这人怕是不愿意同旧人遇见,亦或还没打算好如何以崭新的面貌现身,是以有所顾虑。   “我去,二妹留下,再顾几个下人照料家里。”这一面,早就该见了。   周谡说到就做,隔日就到牙婆那里带了三个人回来,年近四十的哑大叔,和他的妻女。   一家子虽然落魄,穿着的麻布衣服上不少补丁,但面容尚算干净,目光亦还清明,不过女儿有些胆小,七八岁的模样,瑟瑟躲在爹娘身后。   周父一听这家人是因犯了事才被卖为奴的,当即表示不要,退回去。   哑大叔听了,拉着妻女跪下,拼命磕头,可惜说不出话,只能发出让人听不懂的急促的喘气声。   妇人帮着丈夫解释:“我们原本是清白人家,在南边做生意,积攥了一些家业,却不料被族人觊觎,一场大火将家业烧了个干净,我丈夫的嗓子也是那时候为了救火熏哑的。一把火烧掉了所有,接的官府几单生意交付不了,这才被官府收押,发卖为奴。我们一家别无所求,只要恩人给口饭吃,有片屋瓦可以挡雨,我们一定好好干活,绝不躲懒,绝不起任何不该有的歪心思。”   听到妇人这样一说,周父表情又有所松动,看到小姑娘躲在爹娘身后,想到自家女儿小时候,便柔缓了语调问:“你叫什么,多大了?”   小女孩在爹娘的鼓励下,怯生生道:“回伯伯,我姓丁,名语柔,今年九岁了。”   “九岁?”周卓拿手比一比,看着只到自己肩头的小姑娘,有点嫌弃道,“后头石牌坊家七岁的二丫都比你高。”   “我,我还会再长的。”或许是触到了自己的伤心事,小姑娘红着脸,勇敢回了一句。   周窈不由得失笑,把弟弟拉过来:“你九岁时也未必比她高多少。”   有人抽条抽得早,有人发育得慢些,不好早早论断。周窈再仔细瞧小姑娘眉眼,脸小鼻翘,五官尚未长开,但也是个美人胚子。   “就先留下来,看看吧。”   等她孩子生了,总要有个人帮把手,镇里很难找到头面看着清爽不油腻,斯斯文文好沟通的婆子,这个丁婶瞧着还算合自己眼缘。 第41章 . 不算 味都没尝够   再一次去往清河县, 比上一回被胁迫,周窈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这一回她带着期待,且有了动力,希冀着自己能拿个好名次, 顺顺利利进入复选, 再到幽州, 见更大的世面,更要见见与自己相像的那位夫人。   对此, 周谡唯恐她心事过重,时而不经意道:“那怀三认我做哥,你便是他嫂子, 想见个人直接过去,没甚稀罕的。”   周窈听出男人这是想让自己放松,不必太在意,若最后见了,不是自己要寻的人, 也不至于太失落。   然而找娘已经成了周窈心里挥之不去的执念, 男人不提还好, 一旦提了,她就不可能不在意。   “比完了, 我们就去幽州可好?”   路上, 周窈拿着一个老旧泛红的荷包不时发呆,到了清河县客栈入住后,她才同周谡提到这事。   周谡半开玩笑:“落选了也要去?”   “必须去。”周窈回得坚定。   “如娘子所愿,” 话是这么说,周谡覆上周窈特意穿着宽松而不太明显的小肚子,也有他的固执, “若有不舒服,必不能瞒我,若被我察觉到,立即返程,不管娘子如何撒娇求情,为夫都不可能动摇。”   “如何撒娇?这样呢?”周窈捧着男人的脸,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轻轻那么一碰就撤了,味都没尝到,周谡毫不动容:“这算?”   “不算?”周窈问。   “不算。”太敷衍,他不认。   周窈看着男人,勾住他的脖颈,示意他低下头,她再亲上去,这回,伸了舌。   然而刚要退开,就被男人缠住不放,反客为主,结结实实来了个热辣辣的吻。   周窈如今月份大了,稍微剧烈点,上脸就更明显,红扑扑的脸蛋,看着更嫩,也更招人。周谡忍不住吻住她的脸,又是好一阵缠,直将周窈缠得实在闷不过,店小二这时送热水,敲了好几下门,方才放过。   店小二送了水,出屋之前,不忘笑眯眯地提醒道:“这屋子不是很隔音,左右又都住了人,小的也是新婚不久,能理解,但毕竟不比自己家里,不然别的客官找到我这,我也不好做,还请大官人多多体谅。”   周谡也笑:“我要真想做点什么,你这屋子未必管用。”   周窈背身坐在屋里头,听到这话,满脸臊得想把周谡踢出去,让没脸没皮的人睡大街算了。   待重新拴上门,周谡走进来,就见小娘子坐在床边,要笑不笑地望着自己。   “妾看夫君这张脸,怕是刀枪都入不得了。”   周谡煞有介事地摸摸自己的脸,一本正经道:“还真是。”   周窈那叫一个气结:“为防夫君把屋子整垮了,我们还得平白赔钱,不如今晚夫君就打地铺吧,反正这里被褥盖子也够。”   说着,自己就先脱了鞋,上了床。然而肚子渐大,身体里那种被压迫的不适感也变得强烈,周窈翻来覆去,又不敢动静大了,怕压到孩子,无论怎么躺,都不对。   忽而,小腿被一只手握住,力道均匀地揉捏,捏完左边换右边。血气活络后,周窈感觉舒服点了,半靠在床头,默默望着床脚的男人,长手长腿那么侧坐着,身子半扭,也不觉累。   这个男人身上纵使有着在外人看来不大好的臭毛病,但之于她,他大抵是个好夫君,将来也会是个好父亲吧。   二楼最雅致的上房内,一个婆子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敲了几下后,里头人开门,赶紧进屋。   “夫人,您尝尝,特意寻的您常吃的那种细面,加了雪菜和鲜肉,看是不是家里那个味。”   县城再好的客栈,在婆子看来也配不上自家夫人。夫人来了以后就没怎么吃,想必是这厨子手艺不行,婆子就自己寻到厨房,给夫人开小灶。   邹氏是有心事,所以食欲不佳,跟厨子的手艺无关,但见婆子一片好心,不忍拂了,持筷子小口吃起来。   “夫人,您不知道,刚才奴婢在走道上碰到一个年轻的后生,长得可俊了,比大爷三爷都---”意识到自己快要说出冒犯的话了,婆子立马抬手拍拍嘴,及时打住。   邹氏对这类话题毫无兴趣,吃了小半碗面就撂了筷,边擦嘴边吩咐婆子:“你跟车夫说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   婆子闻言,却是犹豫了下:“不若再等个两天,县内绣艺大会过两天就开始了,兴许在那里能招到令夫人满意的绣娘呢。”   这个夫人跟前头那位不一样,绣工还算不错,时常自己裁布做衣裳,府里能让这位夫人入眼的绣娘没几个,往往一件成衣做下来,总要返工修修改改。   邹氏如今心不在此,仍是坚持道:“明日就走,不要再耽搁了。”   路上耽搁久了,幽州那边必然会遣人寻她。   邹氏外柔内刚,婆子劝不动她,只能作罢。   到了半夜,所有人睡得正沉,忽而一记尖到破音的叫声划破寂静夜空,直把人从睡梦中震醒了过来。   周谡素来浅眠,第一个睁开了眼,翻身下床,披了件外袍走到门前,并没有打开,只是凝神留意外面动静。   周窈这阶段不易入睡,睡了后又很难醒来,听到叫声,人还是迷迷糊糊的,眼睛都未睁开,只含糊不清地唤着夫君。   “你继续睡,没事。”   回到床边,周谡哄睡了小娘子,又再次走至门前,只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还有店小二惊慌失措的低喊。   “完了,完了,掌柜的,死人了,怎么办?”新官上任三把火,新来的县老爷才刚颁布了肃清风气的政令,这就出了事,要是杀鸡儆猴就麻烦了。   “这死的何人?可有出过门,与外人有过接触?”   “谁晓得,小的忙上忙下,好不容易喘口气,回去歇歇,也不可能一直盯着,好像是哪家员外爷的姨太太,到这边来省亲的......”   周谡凭着过人的耳力,听了个大概,口吐白沫,双眼凸起,这听着就像是中毒的症状。即便非客栈的杂役所为,让人寻了空子在吃食里下毒,客栈也难逃责罚。   思及此,周谡有了防范之心,明日一早就退房,租个私宅,或者干脆就买个小房子先住着。   这时候,被吵醒的周卓过来敲门,周谡放他进来守着姐姐,除了他,谁人来都不要开门。   见姐夫要出去,周卓也想跟,周谡一个眼刀子飞过去:“是看热闹重要,还是自家姐姐和侄儿?”   周卓说不过,也打不过,只能作罢。   命案就发生在邹氏隔壁的屋子,听到店小二敲门,婆子嘱夫人好生歇着,把门窗关紧,自己去去就回。   然而婆子这一去,邹氏也睡不着了,穿戴整齐后,戴上了笠帽,悄悄立在门口,听着外面的声响。   隔壁的门房已经关闭,以防有人进出毁灭证据,丫鬟哭哭啼啼在外头道:“姨娘半夜说要吃枣糕,小二歇下了,我只能到厨房给她弄,哪晓得一回来,就,就出事了。”   婆子到了走廊上,再次见到英俊的后生,忍不住端起笑脸打招呼。   周谡毫无反应,一旁的店小二更是瞪了婆子一眼:“你隔壁屋的住户出事了,你还有脸笑。”   婆子在怀家都没被人这般训过,一个小小的杂役怎么敢。   “出事了,难道不是你们客栈的责任?不能确保客人的安全,你们这店开了何用?”   幸好只是个小户家里的姨娘,若夫人有个三长两短,这客栈所有的人都赔不起。   婆子心有余悸,夫人说得对,确实该早些离开,这里不太平。   然而,她想走,掌柜却似嗅到了不对劲,死盯着婆子:“人突然没了,你们就要一大早退房,这般匆匆忙忙,又是为何?若心里没鬼,那就等官差来了,查清楚过后,再走。” 第42章 . 君臣 别装,做个人吧   邢捕头领着两个小卒星夜赶来, 一只脚上的靴子尚未完全抵进去,跨过门槛时没稳住被绊了一下,靴子险些滑脱,人也往前猛地一栽。   好在两个小卒眼疾手快, 一人架一只胳膊, 将老大快要栽倒的身子拉回去, 扶稳,站好。   邢捕头差点丢脸, 想着大半夜都不能睡个安稳觉,更是恼火:“何人如此大胆,半夜作怪, 若被我抓到,决不轻饶。”   掌柜毕恭毕敬将邢捕头迎上楼,开了凶案现场的房门,满脸愁容:“官爷明鉴,小的清清白白开店, 采买的食材都是我亲自在盯, 绝不可能有遗漏。再者, 每日住店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各有身份, 小的也不是官爷, 没那个权力,哪敢一个个去搜看看他们有没有□□。”   掌柜的极力自证清白,邢捕头却不耐烦听,一把将人推开一边,自己进到屋里,扯开盖在死者面上的白布, 只见女子脸色发青,隐隐透着一丝乌色,显然就是中毒症状。   两个小卒见了,当即拉着邢捕头往后退:“头儿,小心,莫被毒气沾染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似是嘲讽的轻笑,三人纷纷回头,怒目道:“何人敢笑?”   周谡长腿一跨,越过三人走到了尸身前,一眼扫过周边,蹲下了身抹了点地板上的暗红血渍在手上。   邢捕头一看他动作,立马吹胡子道:“哪里来的小儿,不知死活,什么都敢摸。”   周谡抬头看了男人一眼,低醇的声线略带淡嘲道:“若是贪生怕死,连个尸身都不敢碰,又如何取证断案。”   这一对视,邢捕头看清了年轻的男人,脸色又是一变。这不是周家那个上门婿,他为何在这里?   邢捕头只见过周谡一面,但印象深刻。   那回怀海撺掇县衙里的几名衙差搞事,后来怀三公子来了,当场识破,他为了捞回几个兄弟,保住他们手脚齐全,又是赔礼又是求情。怀三公子当时就指着这男人道:“你看周兄如何说?他是我恩公,我听他的。”   周谡是怎么说的,冷峭的话语极尽凉薄:“做错了事,就该罚,便是天子,也不能幸免。”   一个吃岳家软饭的上门婿,何以如此猖狂?   必是怀三公子给的勇气。   邢捕头想到自己折了不少弟兄,还要笑着咽下这口恶气,感谢这人宽大为怀,不杀之恩。   是以,再次见到周谡,使得邢捕头本就不佳的心情,更蒙了层霜雪。   “你为何在此?难不成你与这命案有关?”   见邢捕头眼底露出不坏好意的兴奋,周谡冷笑一声:“尸身都未验,证也未取,若天下所有的捕快都如你这般信口雌黄,这世上又要平白出现多少冤假错案。”   言之凿凿,肃穆凛然。   说得邢捕头身子一颤,被男人那种威严不自知的气势唬住,竟是讷讷失声,无言以对。   见鬼了,一个乡野莽汉,哪里摆的这般大的架子。   就在这时,年近四旬的仵作姗姗来迟,拿袖子抹掉脑门上的汗,蹲在尸身前查验了许久,才慢吞吞道:“回官爷,确是中毒而亡。”   “爷不瞎,爷问你,这女子中的何毒?”邢捕头催问,势必要在天亮前将凶手抓出。   不然传到县太爷那里,又要扣他一定治理不严,查案不力的大帽子了。   这,仵作为难了。他自认学艺不大精,只会验尸,不懂得辨毒。   邢捕头等不及,干脆下令道:“来人,将这里所有嫌疑人全都带回衙门审问。”   “那什么又算有嫌疑呢?”久不吭声的婆子这时又道。   小卒看着婆子道:“你们都说自己半夜未曾出门,可没有目击证人,也无确凿证据,那么,你们都有嫌疑。”   婆子听后只觉可笑:“我与这人又不是一个地方的,素不相识,只因住在隔壁就有嫌疑,你们清河县的官差定案也太武断,若是传到幽州刺史大人那里,定要治你们一个渎职之罪。”   妇人放话过狂,竟将刺史大人搬出来了,在场众人面色变了又变,邢捕头更是盯着婆子道:“你到底是何人?”   婆子正要开口,给不识好歹的人一个下马威,然而就在这时,隔壁门开了。   戴着笠帽的女子曼步而出,轻纱垂落遮住了面容,一身湖绿色芙蓉花底褙子,未有束腰,可依然能见其身段婀娜,叫人忍不住想掀了面纱窥见女子真容。   婆子见到女子,立马迎上去:“夫人,您怎么出来了?外头太乱,您快些回屋,可莫沾染了晦气。”   一句晦气,叫在场众人面色都不大好看。   唯有周谡面色如常,在听到那声夫人时,掠向女子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但仅是一眼便收回,垂眸不语,更多的是若有所思。   女子声如珠玉,清润悦耳:“你们又怎知,这人是在客栈里被人下的毒,而不是本身就有,到了这里刚巧毒发。”   听到这话,许久未出声的丫鬟急道:“你不知道就不要瞎说,我家姨娘来的时候都好好的,叫我做吃的前也没瞧出任何异常,偏就在我出屋后出了事,不是被人害了,还能如何?”   “你既然这么肯定,那你说说,你家姨娘是误食了何物才暴毙的?”   女子一句反问,众人皆看向丫鬟,邢捕头更是上下打量丫鬟,一声严厉的催促:“还不把你知道的老实交代了。”   丫鬟冷不丁被众人盯住,吓得浑身直颤,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我,我哪里晓得,我一推门,姨娘就倒在地上没气了。”   “你自己都说不清,又怎敢肯定你家姨娘何时染的毒,又是在哪里染的。”婆子瞧丫鬟慌了神,心里更有底气了。   眼见越问越乱,邢捕头亦是头疼不已,甩手就道:“先封两日,一间房一间房的查,看谁有□□。”   封久了,人受不了,自然也会露出马脚。   婆子头一个不干了:“哪有你们这样办案的,查不出来,就都封了,若是家中有急事,你们这么一耽搁,是害人。”   “那就只能怪你们不走运了,凑巧撞到这时候。”   说罢,邢捕头留了两名小卒守在这里,又叫仵作收敛了尸身带回衙门,自己则先回去,补个觉,一大早再到县衙报备。   头儿一走,两名小卒吆喝着几人赶紧回屋,老老实实待着,看谁憋不住,想溜,必有问题。   周谡在看到女子进入一号房后,自己也转身回了屋,见媳妇睡得香甜,丝毫没有被吵到的迹象,不由夸了小舅子两句,便打发他回自己房间了。   隔日,周窈醒得早,听闻了半夜发生的命案后,不由诧异,光是听男人讲述,就觉得这其中另有蹊跷。   “有妻有妾的人家终归是复杂,得罪了人犹不自知。”周窈虽然没有切身经历过家宅内斗,但道听途说,也听了不少,尤其吴婶又是个嘴碎的,又好与人分享。她不愿意,吴婶也能逮着她说一通。   周谡像是有所感触,亦道:“此生一妻足矣。”   闻言,周窈怔了怔,一丝丝的甜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唇角上扬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   这话,矫情得很,一生还长,也未必就能做到。   但抵不住,女人就是爱听。   “开心了?”周谡伸手,摁了下让他迷恋不已的粉唇。   周窈口是心非,拍拍自己的脸:“哪有。”   周谡看她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狐狸样,也不拆穿,唇角亦是噙着一抹笑。   “若是两日后,还没查出凶手,那我们如何出去。”因为这种无妄之灾错过比赛,周窈觉得她会哭死。   周谡想了想,淡然地回:“自然是,走出去。”   然而临到晌午,周谡嘱咐周卓守好姐姐,自己就下楼了,说是打探消息。   周窈不急不躁地坐着等了一会,就让弟弟把小卒叫来,托他捎封信给县老爷。   “京中故人曾托信于我,若遇到难处,可以找县令大人,你且帮我将这封信带过去,想必大人看了就会懂的。”   小卒听闻过周家的事,头儿都忌惮不已,临走之前还叮嘱他们不可怠慢,拿到了信,哪敢耽搁,待换岗的同僚来了,立马揣上信返回县衙。   县衙里,谭钰正板着面孔,听邢捕头汇报案情,听完后,要笑不笑道:“这就是你查到的结果?死因不明?嫌犯待定?为了图省事,把人都关了,等着谁做贼心虚,心态崩掉,投案自首?”   查无可查的案子,这样处理,也并无不妥。   邢捕头很想这么回,但见新官眼里火气旺盛,岂止是三把,当即将快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讪讪地干笑两声。   “无能鼠辈。”谭钰抄起手边的惊堂木就扔了出去。   邢捕头查案不行,躲难一流,身子灵活往旁边一闪,轻松避开,长长吁了口气,但见座上男人面黑似阎罗,又识趣地垂下脑袋,不吱声了。   谭钰呵地一声冷笑出来。   “怪不得,民怨沸腾,民心向背,要是各地的官员全都如你这般,这天下,不乱才怪。”   “别人想不想乱,我不知道,但谭大人,就不好说了。”   一道音线低醇的男人声音落入谭钰耳中,异常的熟悉,又好像遥远得近乎陌生。   他心头大惊,闻声朝门口那边望去,就见一身形挺拔的高大男人双手环胸,斜倚在门边,宽大的斗笠遮住了眉眼,叫人看不清是何模样。   然而那寥寥几句,已经足以让谭钰僵在当场,久久发不出声。   倒是邢捕头不知者无畏,拔刀大喝:“哪里来的匪贼,敢私闯县衙,人呢,还不速速快来擒贼。”   “乌合之众,不足挂齿。”时至今日,周谡终于有些理解了。   怪不得匪患不断,断不了根,若都是这些庸人为官为吏,百姓不乱才怪。   邢捕头提到欲要冲上前,却被谭钰颤着声叫止,目光直直盯着门口的男人:“不知贵人来自何方,又是为何而来?”   “明知故问。”周谡微微抬头,摘下了斗笠,手一拂,挥掉肩上看不见的灰屑。   漫不经心地做完这一动作,男人方才看向屋内,与已然呆若木鸡的县太爷对上了视线,扯起了一边唇角。   “我说,你啊,别装了,做个人吧。”   “大胆,竟然敢对县太爷无礼---”邢捕头一看是周谡,怨气一下子冲到了头顶,逮着由头就要拿他是问,然而还未问完,就被县太爷一巴掌甩到脸上,啪一声响亮的耳光。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滚出去!”   邢捕头被打得懵了,一时又羞愤交加,捂着脸,灰溜溜快步退出了屋。   待人出去后,谭钰走过去,反手就把门栓上,再转身,屈膝就要跪下。   “都说了别装,听不懂朕的话?”淡淡的语调,不经意间,威势尽显。   谭钰弯曲的膝盖又直了回去,看着男人挤出一抹笑:“皇上尚在人间,臣---”   “别笑,太丑,这时候,你该哭。”可惜他命大,遗憾自己算盘落空了。   “皇上是否认定了背后捅皇上刀子的,是臣?”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熟悉的样子,可又好像不一样了,真真正正让他有了对帝王的敬畏感,于是谭钰不装了,索性把话说开。   毕竟,宫里还有一个皇帝,就算这位活着,也未必就能顺利归位。   周谡不语,冷眼睥着谭钰,看他还能如何巧舌如簧,扭转乾坤。   谭钰断然否定,斩钉截铁道出真凶:“是太傅。”   否则事后也不会畏罪自杀,外人却都以为太傅是病逝。   太傅?周谡面上冷然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显然不是很想相信。   “皇上自然是不信的,因为皇上根本就想不到太傅为何要弑君。”   “为何?”周谡顺口一问。   谭钰怪异一笑:“皇上可还记得,太傅前头两子一女,不是早夭,就是病亡,后来年近四十,才得一女,视若珍宝。”   “与朕有何干。”   “那幺女进宫见过皇上一面,便倾心相许,壮着胆子送了亲手做的荷包给皇上,皇上可还记得?”   “不记得。”   ......   谭钰调整僵硬的面部表情,又是一笑:“幺女一片赤诚,非君不嫁,然而皇上年少轻狂,过于目中无人,不接女子的荷包,竟还说出那样一句折辱女子的话。”   周谡哦一声,极尽冷漠:“朕说了什么?”   “丑人多作怪。”谭钰缓缓吐出这几个字,静看男人神色。   “然后呢?”周谡仿佛在听一个荒诞的故事。   “老来女,又是太傅唯一的孩子,从小被太傅如珠似玉呵护着长大,又哪里经得起外头的风言风语。就在外头疯传太傅之女丑如罗刹,却不自量力跑到帝王前自荐枕席,丢尽太傅颜面那晚,她吞金了。”   终于,周谡表情松动了,看着谭钰的神色里略有迟疑:“朕真的说过那样的话?”   他怎么不记得了。   “皇上高高在上,目下无尘,自然记不住这种微不足道的事。”且那女子着实脆弱,谁也想不到,她居然就轻生了,留下老迈的太傅痛不欲生。   周谡记性不差,但能让他记住的事实在不多,脑海里一一回顾,仍是想不出太傅之女的模样来,除了遗憾,更多的是愧疚。   若有机会,必到此女坟前拜一拜。   然而周谡仍有疑问要质询:“所以太傅要杀朕,你和梁实见到了,却未阻止?”   “不,等我们意识到,皇上已经落水了,我们错的地方,只是没有尽力去救驾。”   周谡听后,讥讽一笑:“好在你们没尽力,不然朕未必能活。”   “不说梁实,可我为何要救一个杀父仇人的儿子?就因为你是天子,你父也是天子,就可以草菅人命,任性胡为?”   听到这,周谡心想,罪臣之后果然重用不得,他一时起了怜悯之心,想要弥补先帝在位时含冤而死的臣工,却不想,险些把自己一条命搭上了。   “这么说,你还有理了?”周谡再看谭钰,又有些释然,然而害他背上昏君这个大黑锅,亦轻饶不得。   “不是臣有理,而是皇上,和先帝不在理。”一下子将两代帝王都否定了,谭钰也是够胆。   “你倒成好人了。”周谡摸摸剃了过后光洁得毫无手感的下颚,心里也不大得劲。   “臣不是好人,皇上也不是。”半斤八两,谁也苛责不了谁。   周谡笑了,有点意思。   “可是怎么办,你不见点血,朕心里这口恶气,消不了。”   “那么,如皇上所愿。”   谭钰也笑,拿过桌上的小刀,直往自己胸口刺了过去,白刃扎到肉里,鲜血喷涌而出。   “若死不了,算臣命大。”   门开了,戴着斗笠的男人大步跨出,候在外面的邢捕头赶紧奔进屋,见谭钰胸前满是血,大骇之下就要追出去拿人,谭钰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叫住他。   “让他走,不可追究,否则你就滚。”   邢捕头对谭钰早有不满,哪里真的要追,做做样子而已,人一喊话,脚又缩了回去。   周谡来时将一干衙差打趴,拳头硬得很,如今要走,也无人敢拦。   刘雍出门办事,恰好与周谡错开,回来瞧见自家大人虚弱躺在床上,胸口缠满了纱布,面色煞白,当即大惊。   “谁人敢伤大人,小的这就为大人报仇。”   谭钰气若游丝,面上却浮现一抹轻快的笑,哑着声道:“闲来无事,我自己扎着玩。”   周窈等了又等,没等到县衙的回音,倒是先等回了周谡。   “你去哪里了?事情办好了?”   “算是吧。”周谡捂嘴轻咳了两下,示意周窈离自己远些。   外面下了场雨,且雨势渐大,斗笠湿透了,周谡身上的衣裳紧贴,明显也湿了个彻底。   周窈看他这样,到底是心急,来不及覆面,拉开门就朝外面喊了声:“小二的,麻烦烧些热水送来,我这边要沐浴。”   婆子正巧端着热水从门口路过,目光一转,与周窈撞了个正着,随即愣在了当场。   这女子,与夫人,也,也太像了。 第43章 . 不配 再见,她已亭亭   婆子福灵心至, 脑瓜子一闪,像是预见到了什么,回到屋就同邹氏说了这事。   “不说十分像,但也有个七八分, 特别那眉眼, 像极了您刚到怀家时的模样。”   非要用句话形容, 就好比那春日里开得最绚烂的那朵花,只瞧上一眼, 便觉满目生辉。   邹氏听后沉默片刻,又问:“她住哪间房?”   “前头左拐靠走廊那间,对了, 之前夫人在走廊上见到也觉得俊的郎君,他们是一家子呢,像是夫妻。”   夫妻?邹氏更惊了。   若婆子看到的就是自己长女,那么,那个男子便是周谡, 怀三嘴里的上门婿。   可那一身的气度, 一看就不凡, 怎会甘心做辱没了祖宗的赘婿。   但愿不是。   临到这时候,邹氏又生出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矛盾情绪, 想见见, 又不敢见。   “那小妇人瞧着,像是怀孕了,四五个月的样子。”婆子是过来人,只瞧了那么一眼,就能大致判断出来。   闻言,邹氏愈发坐不住了, 两只手不停翻搅着丝帕,显示着此时不平静的心绪。   最终,想要见到女儿的渴望压过了紧张和忐忑,她把婆子叫到身边,低声吩咐道:“你留意下,若那男子不在屋里,你就去找,把这荷包交给她,就说故人来寻,约见一面。”   一听到这,婆子便是再迟钝,也知晓自家这位夫人和年轻的少妇关系不简单了。   凭那相似的长相,是母女的可能很大,可若是母女,那就意味着夫人曾嫁过人,兴许之前的男人还在,那么,大人的身份就尴尬了。   本着尽责的态度,婆子有意劝道:“夫人可想好了,这一旦见了面,就不能回头了。”   “你去约就是,我做下的决定,不论好坏,我自己承担,绝不拖累你。”邹氏心意已决,就不会再改。   婆子劝不动,也只能作罢。   “大姐,外面有个婆子鬼鬼祟祟的,往我们这里瞅了好几回,我看没准她就是深藏不露的毒妇呢。”周卓一打开门,那婆子就往走廊那边闪没了影。   “兴许人家看我们,也是一个道理。”楼里出了命案,人人自危,过度紧张也无可厚非,尤其那些贪生怕死,又没脑的,如今看谁都有嫌疑。   周谡递给周窈一个大肉包,看着她吃完,才对周卓道:“走,我们去楼下喝一壶。”   周卓看周窈:“大姐说我年岁未到,不能喝酒。”   周谡:“男人的事,男人做主,不喝多,先从一杯开始。”   周卓继续看周窈,跃跃欲试。   周谡笑看媳妇:“真想从军,这酒不能喝,可不行。”   周窈迟疑了下:“那就只喝一杯,不能贪多。”   “大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周卓一声欢呼,蹦跳了起来,猴儿似的。   周窈失笑:“记住我的话,喝醉了,你就睡外面走廊,别回屋了。”   这边在走廊上经过了几个来回的婆子,在端着一盘自己做的饭菜上楼时,终于见到那房里的男人领着一个少年下了楼,当即心头一喜,赶紧回到屋里,放下了饭菜就折回去敲门。   两个男人刚走不久,听到敲门声,周窈以为他们又回了,起身过去开门。   然而一打开,是个婆子,有点眼熟,好像之前见过。   婆子不敢耽搁,拿出了荷包递给周窈:“有个故人要与你一见,随我来。”   一看到那荷包上的花样和针线,再听到是故人,周窈心口直跳,只觉做梦般不可思议。   她接过了荷包,前后仔细翻看,确认无误,跟娘留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在哪里,快带我去。”周窈迫不及待。   到了房门前,婆子在前头敲门,周窈一旁看着,心情已经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   然而,敲了有好几声,房门才缓缓打开,开门的人转身往屋里走,婆子识时务道:“厨房里还炖着鸡,我得去守着,姑娘你快进去,屋里有饭菜,饿了就吃。”   周窈谢了一声婆子,看她走远了,自己才跨进房门,反手把门带上。   听到关门声,坐在桌边的邹氏这才回过了头,与向她走来的周窈四目相对,一时间,相视无言。   有些话不必说,有些事不必确认,只这一眼,便知晓。   邹氏没能忍住,刹那间,热泪盈眶。   她走时,她的窈窈才多大,还没这桌脚高,一晃眼,再相见,她已亭亭,成了亲,即将为人母。   周窈看着面前仍然美丽动人的妇人,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只能轻轻地问一句:“娘,是你吗?”   这一句,更是让邹氏止不住的眼泪泛滥成灾,她起身奔了过去,伸手环住周窈。   “对不起,孩子,娘对不住你。”   十余年后,重回母亲温暖的怀抱,周窈亦是默默躺下了泪,她不问邹氏为何要走,只问她:“您为何不早些回来,爹和我们找你找了好久。”   然而,一提到周父,邹氏更激动了。   “别喊他爹,他不是你爹,他不配。”   周窈强压下震惊,只当邹氏是气话。   “你不在的这些年,是爹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娘养大了我们,他为何不配?”   想起她要来幽州找娘,周父的反应,周窈直觉这二人之间有问题,或许也是娘出走的根源,她必须弄清楚。   邹氏满含热泪,红着眼眶:“他哪里配做你爹,你爹,你爹何等人物,名满帝都的大才子,出身显赫的大家公子,他哪里配!”   这回,周窈想装作听不见都不行了。她从未想到,自己竟然不是爹的孩子,那么,二妹和小弟呢?   “他欺我痴傻,将我领回家,诱我生子,这样的人,又哪里有资格做你的爹。”邹氏对周父似乎仍有怨怼,过了十年,言语之间,仍是难以释怀。   周窈有些混乱:“那我的亲生父亲,又是谁?”   邹氏情绪稍缓,抚摸着女儿肖似自己的面容,道:“你可知皇后娘家,柱国公高家?”   听说过。   “她便是你嫡亲的堂姐,你爹的侄女。”   闻言,周窈几乎是难以置信,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居然和一国之母是嫡亲堂姐妹。   那么,又是为何?娘会变得痴傻,流落乡野?她真正的父亲又在哪里?   “你爹弱冠之年,已是进士出身,可以说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可那时的我,只是个没了爹娘的孤女,便是两情相悦,却不为高家所容。”   为了让女儿谅解自己,邹氏不得不揭开伤疤,提起那段让自己痛不欲生的过往。   “后来,高家派人欲将我赶出京城,被你爹得知后,竟与高家决裂,带着我一起离京。我们一路辗转,打算寻个合适的地方安家,不料在路上遇到了劫匪,你爹为了保护我,命丧在劫匪之手。而我虽然死里逃生,却伤了脑子,变得痴傻,可好在,腹中孩儿保住了。”   邹氏不愿多提周父,只看着周窈道:“那个孩子,便是你。”   高郎在人世间唯一的血脉。   周窈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可又什么都不能做,最终,她伸手,盖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感受着那种血浓于水的,神奇的脉动,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所以,我是高家女,二妹和小弟不是,是爹的孩子。那么,你为何只自己走,不带走我,我不是爹的孩子,你可有想过,爹若生你的气,迁怒到我身上,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他不是那种人。”邹氏虽怨周父乘人之危,在她失去了心智时拘在身边给他生儿育女,害得她没能为高郎守住清白之身。但多年的相处,她感受得到,此人生性还算纯良,不是恶徒。   “我孑然一身,心智刚刚恢复了些,便是想带你走,又恐你跟着我风餐露宿,饥不果腹,若路上再碰到恶人,你有个闪失,我在九泉之下如何去见你爹。后来我在寻找落脚之地时,也确实出了事,路上遇到几个流氓地痞,绝望之下,只能跳入河里,被水流冲走,漂了许久,才被人救起。”   一路上有多艰辛,邹氏如今回想,仍是心有余悸。   周窈听着,沉默许久,才道:“那么后来呢?长达十年的时间,你有了安身之地,为何不捎信回来,不管你想不想再和爹过下去,总要回来说个清楚,总要问问我们的意见。”   若娘不愿意跟爹过,她必然是跟娘。   “不是我不想回,是不能回。”邹氏有难言之隐,也是她心结所在。   邹氏想握住女儿的手,却被周窈避开,往后退了一步。   “后来我到了幽州,无意中得知高家一直有派人打探我的消息,在听说我已经嫁给怀谦为继室,身边无子女,这才停止了打探。但我仍是不敢松懈,因为我怀疑,当然那几个劫匪,是高家安排的,他们不劫财不为色,只想要你爹和我的命,动机实在可疑。”   高门大户,最不缺的就是明争暗斗,邹氏这么一解释,周窈心里有所松动。   “你是你爹唯一的孩子,不能有任何闪失,我宁可放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也不想你有意外。可到底是,没能忍住,十年了,也该够了。高家女已经做了皇后,诞下的皇子刚出生就被立为太子,满门荣光,他们还想如何,真要赶尽杀绝不成。”   提到高家,邹氏难掩愤慨,走前一步,握着周窈的手,意难平道:“你也是高家女,可如今,却埋没在乡野小镇,他们高家,欠我们一家三口的债,这辈子也还不清。”   高家?周窈双目怔然,遥遥想着她未曾去过,也从未想过的京城,一点身为高家人的真实感都没有。   “或许是娘太过思念,以致想错了?”周窈无从辨别,也只能这么问。   “你是不知道,他们高家有多狠,否则你爹也不会带着我们背井离乡,另寻出路。”邹氏是亲身体会过的,高家长嫂,也是皇后之母,那时候对自己极尽刻薄的羞辱,这一生都忘不了。   “窈窈,你听娘说---”   “大姐,大姐,你在不在里头,我和姐夫下楼吃个酒,你怎么就跟着人乱跑。”周卓一边大喊,一边捶门。   “什么叫乱跑,我家夫人与你家姐姐有眼缘,请她过来说说话,少年郎,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的。”婆子也在门外,急着辩解。   邹氏听到少年清亮的大嗓门,不禁恍惚失落,是阿卓吗?他已经这么大了。   “阿卓,让开。”   “姐夫,你做何?你要拿刀劈门?”   周窈一听,这可不行,败家男人,兜里有几个子就不知道心疼钱了。   “快把刀放下,我在这,好好的。”周窈连忙走过去,把门打开。 第44章 . 蠢货 要什么,他都给   周窈本不是伤春悲秋, 哀哀怨怨的性子,可这回,大抵是真伤到了,更确切地说是一下子接收的信息过大, 远超过自己想象, 需要时间去适应。   门一开, 她便拽起了探脑袋直往里瞧的弟弟,头也不回地离开。   周谡立在门口, 见媳妇走远,反倒不急,余光瞥了一眼屋内黯然神伤的女子, 轻描淡写地留了句道别的话。   “我娘子心不大,对她好的,惹她烦扰的,该记住的,能记上一辈子, 然而不想记的, 转瞬既忘。夫人应当想想, 怎样做,才是对自己, 也对他人最好。”   “若不是为了她好, 我何至于此。”邹氏眼泛泪光,她一个女子,走到今日这步,又有多少是随了自己的心,更多的亦是迫不得已。   周谡听后只是笑笑,不再多言, 起脚大步走远,几下就消失在主仆视线里。   婆子瞧这场面,心想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可夫人不说,她也不好多问,走到屋里,看着一桌的菜,还是她端进来的样子,动也未动。   “夫人好歹吃一些,不然身子哪里受得住。”   邹氏记挂孩子,胃口全无,拿帕子拭掉眼底的湿意,满目怅然,似是自问,但喃喃之下,婆子亦能听个清楚。   “我错了吗?”   “诶,夫人想开些,这世上的事,有多少是说得清白的。咱觉得对的,落在别人眼里,人不喜欢,指定了错,我们又能如何。”   婆子到底年长邹氏许多,早年又经历过大大小小不少的战乱,能活着,吃住无忧,就已是福气,别的那些,都是附庸风雅,锦上添花了。   “她也要做母亲的,她会懂我的。”邹氏抱着期待,却又不十分有底气地轻语。   婆子笑眯眯迎合:“是的了。”   过会儿,婆子又问:“那我们还去不去秀水镇了?”   想见的人就在这里,邹氏心愿达成,打发婆子再去打探,他们来县里所为何事,又要住上多久。   她只盼着,多一日是一日,让她能多看看女儿,一解思念。   婆子是个利索人,出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兴匆匆道:“打听到了,这位周娘子是来县里参加绣艺大会初试的,估摸着要住上四五日呢。”   绣艺大会?邹氏自然是知道的。   之于女子而言,尤其是小户女,最拿得出手,为人乐道的谈资便是女红,这种幽州地带绣娘云集的盛会,是她们少有的展现自己的机会,但凡稍有进取心的绣娘都不会错过。   邹氏心怀感慰,只觉女儿当真是大了,有主见,也有出息了。   “这边初选的审核官是哪几个?可还有空缺?”   婆子做足了功课,打听得细致,审核官的身份家世,还有为人一一道来,说到主审时顿了一下,才道:“原本定的主审是县太爷,但据闻这位大人近日感染了风寒,怕是不方便出席了,兴许就从几个审核官里挑一个作为主审。”   “你去,拿着怀家的牌子,就说大人若是不便,这个主审的活,我来。”邹氏亏钱女儿太多,女儿想要的,她能做到的,必要双手奉上。   县衙这边,谭钰那一刀,对自己着实狠。虽然避开了要害,命保住了,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到底伤到了骨肉,就连医术了得的孙大人瞧了,也在心里暗暗惊诧。   何人如此胆大,居然将县太爷伤成这般。   送走了孙大夫,刘雍这才将从守门衙差那里拿到的信呈到了谭钰面前。   谭钰手不能用力,稍微一动,扯着胸口疼,他叫刘雍拆了信,念给他听。   女子似乎并不知他就是新上任的县令,言语颇为客气,只道跟京中的谢掌柜相识,谢掌柜提起过他,这才冒昧询问客栈能否解封,她有要事,耽搁不得。   字字在理,句句得体,比之小时的直言直语,到底是长大了,知分寸,懂进退了。   谭钰又要刘雍把信展开,再拿近些,他又细看了一遍,瞥到署名和日期处,面色微变。   “客栈到府衙能有多远,要两日才送到?”   “大人受了伤,小的心系大人,又有府衙的公务要处理,一时没能顾上。”事分轻重缓急,一个女子,又是嫁了人的,能有何要事,刘雍就没放在心上。   谭钰哪里不清楚自己这个属下什么禀性,当即就命他代笔,写封回信过去。   信写完了,刘雍又提到另外一桩,问道:“绣艺大会是否要推迟几日?大人这伤,怕是没法出席。”   “那就推个两三日再议,别墨迹了,快去送信。”谭钰催促。   没多久邢捕头风风火火赶到,向谭钰汇报案件最新进展。   “大人,那丫鬟果然有鬼,不过下毒的不是她,而是她家夫人,特意派她来盯着死者,确保万无一失。”   谭钰听后,露出一丝笑容:“证据可有搜集齐了,人命关天,必不能判错。”   “错不了,这回倒是多亏了周兄弟,若非他使的一出诈尸计,那丫鬟吓破了胆,估计还没这么快招供。”邢捕头颇为洋洋得意道。   “哪个周兄弟?”   “就是前两日来找大人那个啊,周家娘子的相公。”邢捕头也是纳闷,被伤了半条命都既往不咎,还以为两人关系不错,怎么到这会儿,又弄得好像跟人很不熟的样子。   谭钰仿佛只听到了后一句,整个人僵住,声音也异常生硬:“谁是周娘子的相公?”   邢捕头心想这人没伤到脑,怎就反应迟钝了,不得不耐着性子再讲一遍:“参加绣艺大会,来自秀水镇那个周娘子,找的上门婿,名周谡,上回擅闯府衙的,也是他,大人不记得了?”   此时的谭钰何止不记得,已然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真龙天子,九五之尊,农户人家的上门婿?   仿若天书般荒诞。   谭钰唇一扬,一声笑了起来,到后头,愈发的畅快,竟连胸口撕扯的疼痛都顾不上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堂堂一国之君,万万之上的帝王,成了农家上门婿,若让京城里那些皇亲国戚得知,尤其是太后,又该如何作想。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大人,大人,”门外有衙差在唤,“有个婆子来访,说是幽州怀家的。”   “让她进来。”谭钰此刻已是无比的畅快,只觉这世上再不会有更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事了。   到客栈时,已近黄昏,刘雍亲自送过来,顺便想见见这位让大人牵挂不已的周娘子。   然而,门一开,刘雍抬眼看去,面色大变。   皇皇皇---   正要开口,跪下,周谡冷冷一声:“闭嘴,站好。”   龙威浩荡,刘雍脊背登时挺得笔直,然而身上像被人点中了哑穴,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夫君,谁来了?”一个轻轻柔柔,令人如沐春风,浑身舒坦的女声从屋内传出来。   刘雍听到这声,脑子愈发卡壳,转不开了。   夫君?周娘子?万岁爷?这是个什么乱麻子关系?   “有事?”   男人眼刀如刃,薄而利,轻飘飘一射过来,刘雍心就慌到不行:“有有有---”   有了一长串,也没有出个所以然,手更像是冻住了,根本没法伸进衣襟里将信拿出来。   “没有就滚。”   话落,两片门板在刘雍面前利落干脆地合上。   “谁啊?”周窈在男人背后问,男人个头太高,直挺挺杵在门口,教她无法瞧见外面的情况。   “一个蠢货,敲错门。”周谡极其简练地回了句。   周窈却迟疑了,看了男人片刻,才道:“是不是她来了?”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你若想见她,我就叫她来。”周谡拥着周窈,边往里走边道。   听到这话,周窈怔了下,先是点了下头,后又直摇头:“你别去找她,我现下最要紧的是绣艺大会,旁的事,先放放吧。”   周窈此时的心态,说怯懦也好,逃避也罢,都属人之常情。毕竟,从小到大,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出身,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不是周父的女儿,而她的生父另有其人,那人的身份还有遭遇,更是难以想象。   就如同她眼前站着的男人,明明近在咫尺,可有时看他,好像又远在天边。   “如果我不是我了,你还会做我的夫君吗?”   话问出来,周窈又觉得自己傻,正要补一句当她没说,却听得男人斩钉截铁道:“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别的都可以不存在,唯独这一重身份,不可以不是。”   周窈微红了眼:“可我不再是爹的女儿了,而我娘,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妻,照料着别人的孩子,我好像一下子没了爹,又没了娘,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就谁都不要,只有我,和你肚里的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就够了。”周窈一哭,周谡心就慌了,他纵使为她寻遍这世上所有的珍奇异宝,也不可能为她变出个她想要的爹娘出来。   “我娘说,我生父是被自己的至亲害死的。”周窈哽着声道。   “这等无情无义的至亲不要也罢。”只要媳妇不哭,重展笑颜,要什么,他都给,即便要人命。   “可是,”周窈轻扯男人衣袖,抬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害我生父的人姓高。”   高?周谡心头一拧,这姓,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尤以京城那家最为显赫。   “皇后娘家,柱国公,夫君可知?”周窈捏着男人衣角的手揪紧。   一瞬间,周谡目光变得深幽,知,怎么不知。   当年,为了让他立高家女为后,太后不惜绝食相逼,他始终想不明白,这高家女到底好在哪里。   时至今日,周谡低头,瞅着在他怀里哭成小花猫,依然惹人怜爱的媳妇,终于,想明白了。 第45章 . 值得 要美人,不要江山   案桌上的沉香已经焚烧了大半, 只留短短一小截,似羞怯的少女轻轻颤着,一点点将那灰烬抖落到八角香炉里。   太后瞧着那燃烧殆尽的灰烬,不由痴痴发起了呆, 薛嬷嬷端盘走进来, 瞧着主子立在香案前已是好半晌, 也不觉得腿酸,忍不住地提醒道。   “主子, 夜深了,不如先回去歇着,明日再来。”   然而, 太后恍若未闻,仍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一炉的香灰发怔,沉默了好一阵,方才徐徐道:“你说,他会怪我吗?”   “怎么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谁又想呢?要怪就怪谭钰那小儿, 撺掇着皇上南巡, 贬黜他已经算轻罚了,他便是死一万次都不足惜。”世间的事, 哪里又是一句非黑即白就能定论的, 薛嬷嬷忠人之事,不为别的,所有言论只希望主子开怀,过去的弥补不回的,就不要再想了。   太后终于有了反应,目光从香炉上挪开, 落到了薛嬷嬷身上,仍是难以全然释怀。   “若他不怪我,可为何我日日虔诚地焚香祷告,他仍是不肯入我梦,告知我他在那边可好?”   “不入梦,那就是没有遗憾,喝了孟婆汤后,了无牵挂地入轮回,必能投个好胎,兴许仍是帝王家呢。”   说着,薛嬷嬷停顿了下,觑着太后面色,小心翼翼道,“奴婢观小殿下,长得尤其像皇上年幼时。”   若实在是想了,不如去看看小殿下,也是个寄托。   听到这,太后迟疑了好一会,轻叹一声道:“还是算了,去了,也不受待见。”   话里,带着隐约的几许怨气。   薛嬷嬷何尝不明白自家主子,这是眼前的不听话了,闹脾气,不愿见她了,情绪才会特别的郁结,愈发想到已经不在了的那位。   “皇上只是一时想不转,等小殿下再大些,会说能走了,皇上真正体会到做父母的不易,就会体谅娘娘当时的为难了。”   为了太后着想,薛嬷嬷也不想这对尊贵的母子之间失和,毕竟皇帝位子上坐久了,便是再温驯的绵羊,在体尝到至高无上的权力诱惑后,心态上必然也会发生改变。   如今的皇帝,就有这种趋势,尤其在得知自己也是正统皇嗣血脉,并非假冒以后。   薛嬷嬷能想到的,太后又如何想不到,但孩子已经大了,又哪里是想管就能管得住的。   “皇后那边呢?”   “柱国公夫人进宫了,好像已经征得皇帝许可,要在宫里住上几日,帮着看看小殿下。”   太后听后扯起唇角讥笑了一声:“千辛万苦生下的恩情,还不如一个半路冒出来的几句甜话。”   “娘娘可不能这么想,真正遇到事了,皇上头一个想到的必定是您呢。”   薛嬷嬷费劲了口舌劝,但在太后心里,到底仍是落下了一丝阴霾,终不能开怀。   皇后这边,正与自家母亲聊着家常,皇帝来了一趟,只坐一会就走了。前些日子皇帝光顾着病,还有调整心情,耽搁了不少朝务,需要赶时间处理。   母女俩送走了帝驾,回到屋内,容氏捉着女儿的手道:“你族中十几个堂兄堂弟,男儿多又如何,加起来都不及你一半有能耐。”   容氏子嗣不丰,先后生了两子,都不幸病逝,独独这个女儿,最有福气,当了国母,生下小太子,真真正正的贵不可言。   如今高氏全族上下,哪个不敬着她捧着她,就连仗着受宠,生了两个儿子的姨娘也得乖乖顺顺给她端茶倒水。   高媖看着母亲眉宇间尽是得意之色,想必也是憋了许久,自己身为女儿,也不好再说什么,但仍是委婉提醒:“父亲那边,母亲您也不能太冷着,父亲不是已经说了,家中已有子嗣承袭,再也不纳妾,这几年,他也做到了。”   做到皇后这份上,不仅有无上的荣光,也有无尽的压力,再加上自己也有孩子了,高媖考量得更多,娘家是她背后最大的助力,父母之间的和睦更是尤为重要。   容氏到底意难平,想到男人那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仍是不能释怀,眼见女儿已经成家有了子嗣,实在是不吐不快。   “你父亲若是个好的,他爱宠谁就宠谁,只要面子上与我过得去,不损我在家中的地位,我管他如何。可他偏偏不自爱,看上谁不好,非得,”   多年了,容氏一提到那事儿,仍觉吞了苍蝇般吐不出难受得很。   容氏很少这么情绪化,勾起了高媖的好奇心,不由问道:“父亲看上了谁?”   压了压翻涌的情绪,容氏抬眸看着女儿:“你可还记得你父亲有个嫡亲的弟弟?”   高媖点头:“记得,母亲说过,我出生不到一个月,三叔就病没了,红白事不能相冲,是以家中给我安排的满月礼也取消了。”   “哪里又是病没了这般简单,从小顺风顺水,年轻又眼皮浅,外面皮相稍微好点的野女人一勾,就五迷三道的,连父母至亲都不要了,非要跑到穷乡僻壤,最后落得个客死他乡。”   原来还有这般曲折的过往,高媖首次听闻,着实吃了一惊。   “可是,这和父亲又有何关系?”   “你父亲,你父亲也是个眼皮子浅的,家里的妾还不够他受用的,偏偏,偏偏,”   话到这里,容氏又停了下来,然而这回高媖也不问了,本就聪明的她脑子一转,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那后来呢?三叔不在了,那女子如何了?嫁人了没?有子嗣吗?”高媖更想问的是那女人有没有三叔的子嗣,但看母亲对那女子芥蒂很深,又不好明说。   “那种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怎么可能不嫁,也亏得男人眼瞎,就好那口。”   “她嫁给谁了?”   容氏不情不愿道:“怀谦。”   闻言,高媖一怔:“幽州那个?”   “不然呢?”容氏没好气道。   高媖回过神,随即想到父亲来信,有意弹劾怀谦,要她多在皇帝耳边吹吹枕头风。她那时就纳闷,怀谦远在幽州,与父亲并无多少交集,公务上更是各司其职,为何父亲偏偏就针对怀谦。   思及此,高媖面色略沉,这回直白地询问容氏:“母亲可有打探清楚了,三叔在外真的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容氏摇头:“我找人在幽州守了有一两年,前两年又派人到那里打探,若她怀了高家血脉,且生了下来,这么多年,不可能一点馅都不漏,怀谦身为地方大员,更不可能为别人养子。”   高媖听后也不再说什么,只轻声喃了句:“但愿无子。”   清河县,听闻怀家夫人要当主审官,谭钰乐意卖她这个人情,当即就允了,且邀请邹氏到他新买的一处私宅来住,地方大,景致美,比窝身客栈舒适多了。   然而邹氏只想离女儿更近一点,谢绝了谭钰的好意。   可就在当晚,所有人都锁上门,准备入睡,周谡带着姐弟俩离开客栈,住到了东边一处大宅院里。   宅子比他们在秀水镇的还要大些,而这宅子的主人,周卓定定望着立在大门口迎接他们的矮瘦老头,惊喜一声大喊。   “桂老爷,你怎么也来县城了。”   “不敢当,不敢当,唤我桂喜就成。”主子的妻舅,也算他的主子,可不能乱了规矩。   周卓不懂,周窈不动声色道:“那就喊桂伯伯,这一声,该受的。”   桂喜为难地看了看一声不吭的主子,却见主子一双眼睛胶着在小娘子身上就没离开过,不禁更是感慨。   江山,美人,谁轻谁重,主子这回真是要坐实昏君的名头,只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好在,这美人争气,肚子里揣了个金饽饽,即便将来不为太后所容,有小金孙在,总不会太差。   安顿妥了,周谡又亲眼盯着周窈入睡后,这才起身到书房,桂喜正在里头等着他。   “皇上,奴才瞧着太后娘娘对您仍是分外在意的,这么多年相处出来的母子情分,自然更加深厚,不如皇上干脆就说开了,给太后去信一封,尽早回京,”   话到这里,桂喜红了眼圈,抬袖子抹了眼角,抽着气道:“奴才为主子不值啊,分明您才是对的。”   “回了京,又该如何解决?宫里那个孩子,算谁的?皇后,是废是留,你去问问太后答不答应,皇室宗亲答不答应,文武百官答不答应?”   到了这个地步,他即便回到京城,也是一盘死局。   更何况,那个代替他的人,并非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而是他的亲弟弟。刚刚听闻时,周谡有些难以接受,心情平复后,也多了几分释然,比起这个从小就被送出宫,隐姓埋名的弟弟,他确实幸运多了。   周谡问桂喜:“你要离京,他是何反应?”   桂喜:“他问了奴才三遍,您是不是真的已经不在了,还说,若可以,想到您坟前拜拜。”   听到这话,周谡笑了,看着桂喜,最终只道这三个字。   “再看看。”   既然都姓肖,又一母同胞,他愿意让出这位子,弥补这个弟弟二十多年承受的不公待遇,但前提是,值得。   若是不值,他不介意再收回。   毕竟,他迟早也是要有儿子的人。 第46章 . 哭笑 英雄无用武之地   约莫是姓氏的缘故, 桂喜对桂花情有独钟,买下宅子后又特意托人运了不少桂树栽种到院子里,到了这金秋时分,不必特意开窗, 周窈坐在屋内, 都能闻到外头沿着窗缝丝丝缕缕飘进来的桂花香味。   那香气里, 有种让人迷恋的家的味道,可活到如今, 周窈却迷茫了,她真正的家又在哪里呢?未曾拥有,也不给她拥有的机会, 就已失去了。   “你这笑,还不如不笑。”周谡捏捏跟他巴掌差不多的小脸蛋,是不是强颜欢笑,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我哭,你必定又要说, 哭得一脸的花, 真是丑得不能入眼。”   周窈言之凿凿, 听得周谡微微拧眉,似是自我怀疑, 又问她道:“我说过这话?”   有了前车之鉴, 周谡对女子愈发敬而远之,省得一句话没说好,他自己觉得没甚,别人不这么想,再做出自残甚至自戕的行为,随之而来的, 那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无力感也很是烦扰人。   思及此,周谡把周窈快要走远的身子又半抱回来,如抱幼童般搁在自己大腿上。   “我真有说过?”男人再问,少有地语气不确定。   “有没有?你自己不知?”周窈实在佩服周谡的体力,她如今身子着实不轻,他抱她仍是轻轻松松的,眉头也不皱一下。   周谡难得沉默,不知如何开口,酝酿了好一阵,才故作不经意道:“你们女子是不是只能听进好话,但凡稍微不那么中听的,譬如外貌上的言论,只要不合意,就会产生一些不良的情绪,甚至做出一些极端的行为。”   周窈安安静静听完,眨巴着眼看男人:“你这是又惹到哪家姑娘了?”   “不觉有惹到,但旁人如何想,亦不是我能左右。”又不是口蜜腹剑的浪荡子,有女子示好就来者不拒,周谡自诩做不到有损自己格调的蠢事。   更何况,便是想要浪荡,那也只在闺中,芙蓉帐内肆意尽欢,个中销魂自己尝遍,却不能为外人道。   男人脑海里有了画面,手也开始不受控地在周窈身上游走。周窈自打怀孕后,身子也是愈发敏感,男人又知她敏感点,坏得很,故意那么一碰。   周窈微微咬了咬唇,起手就往男人胳膊上一打:“你且要些脸吧,就不能有个做爹的样子。”   这男人就算难得反思,也只是那么一瞬间,思来思去,最后仍是我行我素。   “为夫是在言传身教,娃娃从娘胎里就感受到爹娘如何恩爱,长大了自然就懂得孝道,往后成家了也会是个疼媳妇的。”   此刻的周谡抱着媳妇疼不够,又哪里是外人眼里凉薄至极,生人远离的模样。   “若有清谈盛会,夫君必能名列前茅。”   周窈不无打趣道,想到前阵子豆腐坊的梅二娘成亲,来自己家中送喜帖,与自己说过的一番又似不甘又带着抱怨的话。   “你这相公,也就看看还成,真要靠近了,会折寿。我那会儿不懂事,对他有所幻想,这有什么大错,我又没追着他赖着他非要他娶我。不过就因着喜好,多看了那么几眼,他有必要板着个棺材脸,远远瞧见我便似撞见了瘟神般,宁可从后头绕道,经过人家茅厕门口,也不愿与我擦肩而过......”   往常周窈对梅二娘无甚好感,就像吴婶说的,这女子过于招摇,还是少接触为好。可自打那次谈过以后,周窈对这姑娘有了新的认识,坦率直白,喜恶随心,但又有分寸,嘴皮子是利了些,但行为上始终在尺度之内,从不出格。   “说句不好听的,就那性子,也是你脾气好,受得住,生得再俊又如何,总有老的时候,一个臭脾气的糟老头,谁还稀罕喽。”   后头这些话,周窈每每想起,总会不厚道地笑笑。他们又岂知,这厮最会装模作样,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私底下,闷闷的坏。   见媳妇这笑容变幻莫测,形容不上来的意味,周谡心里不免又有点不确定了。   周窈一抬眼,见男人两道浓眉再次拧起,不知又在想甚,她伸手搁到他眉心,轻轻地替他抚平。   “夫君这眉目,即便再过二十年三十年,怕也是个有模有样的俊老头。”   闻言,周谡亦看向周窈,挥掉心头那点庸人自扰的情绪,调整了姿势,半搂住她,让她与自己面对面地平视。   “那你必要好好的,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看看那时候的我,是否仍如你所期望的那样。”   曾几何时,白首同心,白头偕老之类的佳话,周谡最是嗤之以鼻,只觉所谓的刻骨铭心,都是文人墨客在无病呻吟,哄哄无知的少男少女,让自己的作品大卖,名声远扬。   而如今,有了这抓心挠肺的妇人,周谡方才体悟到,原来刻骨铭心还是有的,只因这一生如此有幸,遇见了他梦寐以求的倾城色。   周窈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但在此刻,她很清楚,自己心里那些日益发酵的沮丧,怨怼以及更多的负面情绪,正因男人的抚慰而得到缓和,逐渐地平复。   “夫君今日比昨日,”周窈话没说完,故意停顿。   “如何?”周谡从善如流地问。   周窈抿唇,微微一笑,上下打量着男人,慢条斯理道:“瞧着又好看了些。”   “那明日呢?”周谡也笑,追着问。   周窈歪了脑袋,稍微思忖了一下,指着自己凸起的肚皮,俏皮地眨眼一笑:“若不带坏肚里这个,想必也会更好看。”   “那我们就悄悄地,不让他听到。”周谡微蹙的眉心彻底舒展开来,按捺住性子,倾身上前,缱绻且克制地与小娘子唇舌相依,耳鬓厮磨。   在这躁动的秋日里,一切都是刚刚好,然而,好时候,并不长久。   急促的敲门声如暴雷般一下下砸开,周卓在门外嘶喊:“大姐,你还想不想拿第一了,再不走,要迟到了。”   绣艺大会安排在望春楼里,从这边过去,坐马车也是需要一两刻钟的。   “是的呢,这马车还不能走快了,更耽搁时辰。”桂喜才不管什么绣艺大会,论规格比宫里遴选末等宫女都低多了,他只担心这男人有时兴致起来,不管不顾,粗手粗脚的,伤到了周窈肚里的小殿下可就不妙了。   若非主子爱重,由着女子胡来,依桂喜的意思,这绣艺大会,诚不如不去,小夫人想要名声,到时直接把第一的名头安她身上不就是了。   桂喜才这样想过,就听到下人高声道,有客来访。   把人迎进屋,与周窈一见,才知是绣艺大会的发起者之一,怀家绣坊的掌事焦氏。   焦氏容长脸,面容温和,带着几分亲近对周窈道:“我们几个考虑到你情况特殊,身子不便,不宜奔波,就干脆把题带过来,由我监督,一个时辰为限,将这幅画做成一个绣品。你且瞧瞧,是这时候就开始,还是你先调整调整,过会儿。”   周窈没想到比个赛也能足不出户,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不太能相信。   见女子神情里透露出的谨慎,焦氏将她身上的腰牌取下来,还有赛事文书,递给周窈看。   周谡立在一旁,一眼扫过,不咸不淡道:“倒是真的无疑。”   周卓比周窈还急:“大姐,你还等什么,快开始吧,再拖下去,都能赶上晚饭了。”   周窈此刻信了女人的身份,可瞧着女人递给自己的小画,又有新的疑问。   “要我绣的,真就是这幅画?没拿错?”   一片碧油油的荷叶要倒不倒地立在水面上,一只小小蜻蜓停在了荷叶边缘,要飞不飞,这意境,是有的。可作为绣品,未免过于单薄,枉她苦练了多少个昼夜,只为绣出一朵完整的千瓣牡丹,结果到了赛场,竟发现英雄无用武之地。   “姑娘到底是年轻,未曾真正勘破这绣艺最高境界,其实就是繁琐过后的极简,然而看着简,其中内有乾坤。”   说着,焦氏将图纸平平坦坦展开,指着纸面上的一处湖水道:“你瞧这水,可是死的?不,它是生动的,它有微波,有涟漪,且深浅不一,需用几个色调的绣线,最少不低于三种色......”   周卓凑热闹地在一旁听,越听越不对劲,他怎么有种学堂小考时,先生为了让他卷面上成绩不至于太难看丢自己的脸,提前教他如何答题的作弊感觉。   待焦氏把能想到的都说完,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一抬眼,就见几双目光从不同方向直直射向自己,内里透露的情绪,又各不相同。   她是不是,表现得有些过了。   “姑娘若无别的问题,就请开始吧。”   周窈却未动,笑着对焦氏道:“婶子还有没有带别的题,换个复杂点的,也可以。”   “没了,都是一幅画,一个题,小娘子去了那里,也是做这个,并无不同。”焦氏极力往回收了点,不再表现得那么殷勤。   这时,周谡拿过图纸,替周窈做决定:“就这个了,快绣,绣完好吃饭,锅里炖的鸡汤,你今日要喝完。”   极为疏淡随意的口吻,俨然就没把这比赛当回事。   焦氏忽然又有种被冒犯到的感觉。   周窈沉默下来,将图纸搁到绣架前,先把需要的绣线颜色选好,一一穿上了针,准备妥当后,这才正式开始动手绣。   不管湖水有多生动,有几种色彩,堪堪一炷香的时间,周窈就将最后一笔打上了结,咬下线头,完成了她的作品。   桂喜眼神不好,凑近了,眯眼瞅了半晌,忽而一声细长的高音:“好,实在是好,夫人这绣艺当真是出神入化,即便在皇城里的御绣坊,那也是数一数二,顶顶出挑。”   “那是,你们都不晓得我大姐做的香囊有多好卖。”不管大姐做什么,在周卓眼里,都是最好的,尽管他并不是很懂这些女人的玩意。   反而最该夸的周谡未有只言片语,在周窈快要完成绣品时,独自出了屋,去到厨房,端了碗满满都是肉的鸡汤进来。   “汤可以少喝,碗里的鸡肉要吃完。”   周窈庆幸自己是吃不胖的体质,即便怀孕,多的肉也主要长在肚子上,不然被男人这样喂下去,肚里的货卸了以后,下一步,光是减肥,也够她烦的。   焦氏收到了绣品,临走前,又细心地告知结果将会在三日后公布,贴在望春楼门前,家里派个人去看就可,身子不便,不必亲自跑这一趟。   走出宅子,焦氏又到街上晃了一圈,才从另一个巷口折回,快步走向宅子隔壁那栋。敲了两声门,就有下人来开,轻手轻脚地将她领了进去。   邹氏已经等候多时,看到焦氏眼前一亮,不等人走近,自己就迎了上去,问:“如何?可还顺利?没累着,动到胎气?”   “没呢!好得很!”   焦氏将绣作拿出来,两手展开捧到邹氏面前让她看个仔细,言语里更是可劲地夸:“不愧是夫人娘家晚辈,一族同出,绣艺也是一脉相承,这水面波痕,湖水色彩的变化,一针一线,搭得实在是巧。”   一个夸得实心,一个听得顺心,邹氏一向忧郁的眉眼之间也舒展了不少,眼里几许笑意:“年岁还小,当不得这般夸,尚需再磨练,省得夸多了,将福气夸没了。”   “是的呢,夫人说得对。”焦氏细眉弯弯,顺势就应道。   然而笑过以后,邹氏面上又微拢了一丝愁容,轻声道:“她这身子渐重,再往后,针线活都要少碰了,待到三日后名次出来了,你再到隔壁一趟,试探她的意向,是愿意拿现银,还是怀家绣坊的名额。”   “好的,夫人放心,小的一定问到的。”焦氏满口应下。   焦氏又在宅子里待了会,直到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散尽,夜色笼罩了大地,焦氏方在下人的掩护下,悄悄出了大门,往街那边走去。   就在焦氏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一道隐在后头,静默无声跟了许久的人影止住脚步,往回折返。   “可看清了?”周谡不愠不火问。   “确是焦氏无疑。”家丁肯定地回。   见主子没再吭声,桂喜摆手,示意家丁退下,将房门合拢后,再回到屋内。   “奴才觉得,若夫人真是高家女,那么,要不要动用京中的暗线仔细查查,看当年是何隐情,夫人又为何流落乡野?若真是奸人所为,那必要惩奸除恶,不能让恶人逍遥法外。”   桂喜条分缕析,提出中肯的建议,周谡没说同意,也不否决,沉默了片刻,问:“依你对皇后的了解,你觉得她若知晓夫人的存在,会作何反应?”   周窈如今身份过于特殊,不仅是高家流落民间的女儿,更是他的妻,他孩子的母亲。   他总想谨着慎点,再谨慎些。 第47章 . 主意 梗在心里的一根刺   小心驶得万年船。   不管用在谁身上, 都是一样。皇后身处深宫之中,即便有了子嗣加持,仍时刻提醒自己,不可松懈, 不能大意。   是日, 散了朝, 才至前门,皇帝就下了龙辇, 一路沉着脸,脚步急促地往后殿这边走。   高媖听到宫人来报,早几步候在殿门口, 但见皇帝微蹙的眉头似压着一丝愠色,与她四目相对后,又扯了唇角,想挤出一抹笑容,但笑意未达眼底。   看这模样, 怕是又在朝堂上不如意了。   之前有信阳侯前头扛着, 曾以一敌十, 力压朝中那些以氏族为主的守旧派,笼络一帮寒门出身的新晋官员, 将自己一手主持的税改进行到底。   皇帝只需露个脸, 准奏,在公文上盖帝印便可,后面具体事宜都是谭钰在跟进,得罪人的事也是谭钰在做,根本无需他操心。   可后来,太后猝不及防地就将谭钰贬黜, 皇帝再想找个逞心如意的帮手就难了。他的岳父柱国公和几个老臣这时候又来添乱,居然上折子请求取消税改,恢复原有的税制,太子出生后的所有减免,也要收回,以充盈因为大把花费在平复战乱上而日渐空虚的国库。   皇帝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没有当众否决,只道再议。   “他们上个折子,说几句就完事,临到最后,责任全都在朕头上,”皇帝越想越觉自己吃亏,没能忍住,一股脑地对皇后道来,“恢复以往的税制,必定民怨沸腾,坚持税改,国库不丰,到头来还得朕想办法。这做得好,是应该的,做的不好,那就是昏君,史书上都要给你记上一笔。”   末了,男人握拳朝小茶几上捶了过去,话里颇有几分赌气意味:“这皇帝,做得实在窝火,没劲。”   这话不可谓不重了,高媖听得心头直跳。不想做皇帝,他又能做什么,他不做皇帝了,她和小皇子又该如何自处。   “近段时日公务繁冗,皇上好几日没休息好,难免着急上火,不如以养身为由,先罢朝一两日,兴许过个两日就好了,无人再提这事,至于国库,朝中能人不少,总能想到别的法子。”   说到一半,高媖停了下来,手捧香茶呈给皇帝,看着他喝完后拿回空杯搁在一边,好整以暇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若是皇上信得过臣妾,请恩准妾回趟柱国公府,尽尽孝道,顺便问下父亲是何意,臣妾不怕别的,就担心父亲吃酒上头,一时没把住,被外人挑唆,才做出了不智的行为。要是能在私下就把这事解决,皇上也不必在朝堂上烦忧了。”   听到这话,皇帝不由双眼一亮,情不自禁握住高媖的手,柔声道:“还是皇后懂朕,实心实意地为朕分忧,柱国公那边,就有劳皇后多费费心了。”   “为皇上分忧,是臣妾分内之事,不值一提。”高媖尤为谦虚地说着。   皇帝正是不想上朝了,皇后的话让他愈发有了底气,当即以头疼复发为由,休朝了两日。   太后听闻后,立刻来养心殿找皇帝,皇帝这回愿意同太后见面了,然而母子相见,温情不多,彼此望着,更多的是较劲。   “皇上这是连话都不想跟我说了?”太后的不满尽在话里。   皇帝被太后盯着,内心仍是有些发虚,但二十多年的缺失,使得他内心的怨怼更深,面上冷冷淡淡道:“近日公务繁忙,若有疏忽,还望太后谅解。”   话一出,太后笑了,仔仔细细看着这个儿子:“你倒愈发有个皇帝的样子了。”   “朕从出生就身不由己,从来都是被人安排的命运,早就学会了逆来顺受,既来之则安之。”   “好一个既来之则安之,那么,若你的兄长回来了,你是否仍能这样想,物归原主,各归其位。”   闻言,皇帝脸色微变:“母后莫要诓朕,桂喜分明说了,那人已经不在,母后就不要危言耸听了。”   更何况,一母同胞,都是皇嗣,为何到他这就是鸠占鹊巢,必须退位让贤。   他们有没有站在他的立场上,设身处地,为他想过。   比之皇权,他更在意这些所谓骨肉至亲对他的态度,是否不管任何时候,只要有那位兄长在,他都注定被舍弃的那一方。   皇帝和太后这对尊贵的母子,聊不到一刻钟,又一次不欢而散。   消息传到皇后耳中,她兀自坐在窗前沉思了许久,最后,她稍稍起身,叫来秋嬷嬷:“你收拾一下,尽量从简,明日一早就备辇出宫。”   税改一事在朝堂上争论不休,谭钰虽然身在地方,但京中仍留有人脉帮他打探消息,是以朝堂上发生的事,他也有及时收到讯息。   看完密信,谭钰折了又折,扔到火盆里烧尽,拉拢了外袍,缓缓坐起了身子。那一刀,当真是伤了元气,躺了半月余,也只是能坐起,自己下地小走片刻,想恢复到昔日行走如常,能跑能跳的程度,还得继续养着。   谭钰人不出门,该打听的,却未落下。   在听到周窈拿了赛会第一,却宁可领奖赏的银钱,也不愿进到怀家绣坊做事,谭钰笑了,并不觉得奇怪。   “她一向如此,小时候家里穷,借我一两文钱都似要了她命。她又一向主意大,想必是打算攥够本钱,又有名气了,自己开店做老板。”   刘雍点头,对这女子如今的身份也是忌惮,又说起一桩怪事:“想来也是巧合,怀家夫人买下的宅子就在周家隔壁,说不准两人还真认识,那位夫人好像也是清河县人。”   “是吗?确实够巧。”谭钰垂眸。   “还有大人那封信,小的怕是送不过去了。”刘雍实在是没辙。   客栈那回,他被主子爷关在门外,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后来又颇为周折打听到他们的新住处,然而一敲门,见到桂喜,刘雍又是呆住了。   若说之前刘雍还抱有一丝侥幸,想着那周家女婿可能只是长得肖似皇上,并非真龙,然而看到桂喜后,心里那点侥幸彻底碾碎成了齑粉,风一吹,飘荡全无。   这信,就算能送到,也绝不能送,与皇帝的女人私通书信,往重了判,可是要抄家杀头的罪。   “你又怕什么?这位既然这般藏着掖着,未必就愿意以真身示人。”这点,谭钰反而不担心。   有了牵挂,更容易被羁绊,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就连帝王也不能免俗。   “那这信,送?”刘雍心里仍觉不可。   谭钰张了张嘴又闭上,摇头一笑:“算了,烧了吧。”   那人发起火来,他还真惹不起。   纸终究包不住火,比邻而居,总有一天会遇到,只是邹氏没想到这一天来得比她想象的要快,她明明已经尽量避开了。   有关周窈的大事小事,邹氏都是从已经打入周家内部,取得周窈信任的焦氏那里得知。   可也是焦氏露了馅,放松了警惕,一出周家就转脚去到隔壁,结果荷包落在了这边,周窈捡到荷包,起脚就追出来,正好看到焦氏面带笑容地跨过隔壁院门。   周窈也能忍,一声不吭地折返回去,又过了一日,才带着周卓敲开了隔壁的门。   周卓见到邹氏,着实呆了,看看她,再瞅瞅周窈。   “大姐,难不成你上头还有个姐姐,家里太穷,早早就送---”   话语戛然而止,周卓双手抱头,被大姐狠敲了一记大栗子,不那么疼,也要嚎两声。   相比邹氏的忐忑,看着一双子女,心情无比紧张,周窈显得淡定许多。   “你一天到晚脑海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在你面前的这位夫人,不是姐,你得喊她一声娘。”   娘?周卓听后更惊了,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表情恍若雷劈般震愕。   “大姐,你又忽悠我?娘,娘不是傻了吗?我瞧她挺正常的,也不像是快四十的人。”   跟爹站一块,更像父女。   见小儿子不信,邹氏经不住红了眼圈,几度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头哽咽,想说,却说不出。   周窈也不想再多解释,这世上的事,既然发生了,后悔也无用,毕竟不可能重新来过,反正,该说的,她已经说了。   “再过两日,爹和二妹就会来清河县与我们会合,你若想见他们,可以过来,有什么话,跟爹说清楚。若不想,就算了。”   长辈之间的恩怨情仇,周窈不便掺和,毕竟一个对她有生恩,一个是养恩,帮哪边好像都不合适,她只能做个牵线搭桥的中间人,由他们自己去解决。   可显然邹氏并不想再见到周父,那一段痴傻的经历,就如梗在她心里的一根刺,不碰还好,一碰,仍旧疼得厉害。   “我只问这一次,你当真想好了,不见?”周窈也试着设身处地,站在邹氏的角度,若她也如邹氏那般遭遇,又该如何。   想了又想,只觉头疼。   回去后,周窈与周谡说起这事,想到快要过来团聚的周父,也是为难。   “不如你给爹去封信,就说这边很多东西还没置备妥当,过些时日再来。”   周谡毕竟是男人,想法更为干脆。   “择日不如撞日,总有要面对的一日。”   顿了下,周谡不紧不慢接着道:“她在这里估计也呆不久了。”   “什么意思?”   “怀谦要回了。”   周谡昨日还收到怀瑾的来信,抱怨邹氏回乡未免太久,若不是他这边要应对怀瑜,早就亲自来寻了。 第48章 . 伤心 你舍得孩子   皇后凤驾才入了高家, 就察觉到家中气氛不大对。   容氏坐到一边椅子上,一边身子侧对她,垂着眸,谁也不理。   柱国公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 亦是微侧着脑袋, 手里捏着两个桃核在玩, 面色瞧起来也是阴沉沉的。   高媖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 哪里不明白,这两人又在置气了。   就是不知这次又为何,还好巧不巧地被她赶上了。   高媖略提了声:“看来我在这家里已经不受欢迎了, 秋嬷嬷,摆驾---”   后头的话还未出口就被柱国公打断:“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又是皇上特许,急甚,皇后要是想, 多住几日都成。”   高媖笑回:“父亲这话不对, 我虽为皇后, 可定规则的不是我,住几日, 也不由得我随意说了算。”   皇后上面还有皇帝, 太后。   高媖这话别有深意,也不晓得柱国公听没听明白,面上扯出了一丝笑意,起身道:“皇后今日先和你母亲叙叙,到明日,再与为父好好聊。”   说罢, 人已经走到了门前,跨过门槛,往前院去,显然已经许久没在容氏这里歇息了。   容氏看着男人无情离开的背影,心下是既幽怨,又无奈,想到自己这么些年的苦心经营,全都错付给了白眼狼,更是暗恼不已。   把下人遣得远远的,高媖将门窗关紧,打算和容氏促膝长谈。   “母亲,你不如给我个实话,你和父亲当年到底闹了怎样的矛盾,若只是因着奉祖母的命将那女子撵出京城,何至于二十年过去了,你和父亲的关系仍难以缓和。”   “我,我能为何?还不是为了他。”说到这,容氏更委屈了,她握住小女儿的手道,“那时你还没出世,根本就不知道你那祖母有多宠她的小儿子。你父亲虽为嫡出,可到底是继子,生母生下他没多久就病逝,你祖父后娶的这位模样俊,出身也不低,极讨你祖父喜爱,若非你三叔你自己不争气,非要娶一个平民女子,这国公爷的位子,指不定落在谁头上呢。”   高媖有记性的时候,祖父母都已不在,父亲已经稳坐国公爷的位子,后宅亦是母亲说了算,再受宠的姨娘,也只是嘴皮子逞逞能,哪敢真的造次。   所以,她一直觉得自己所享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哪里又能想到,在她未出生时,有过不少的波折。   “所以,母亲,你再同我交个底,你当真只是把那女子赶出京,没做别的?”   说话间,高媖目光牢牢定在容氏身上,试图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容氏眼里掠过一丝异色,微微低头,捏着帕子擦了擦唇角晕开的口脂,故作轻松地笑了下:“我一个深宅里的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相夫教子,管着家中庶务,都怕做得不够,哪有心情想别的。”   听到这话,高媖反而更不能放松,仍是看着容氏道:“那么,女儿有件事一直很好奇,父亲又是何时同舅舅交恶的,为何舅舅过世,父亲都不肯到容家祭拜一下。”   这事让高媖印象深刻,至今仍记忆犹新,只因父母那时大吵了一架,容氏将自己关在屋内,饿到晕厥,下人急得拿木桩子撞开门,强灌了糖水,人才缓了过来。   也是从小看着父母不和,让高媖冷了心,只觉这男女之事,并无快乐,反而烦恼更多。   弟弟就是容氏的逆鳞,提不得,一提,容氏就控制不住地激动。   “你父亲是不是私下跟你说什么?说你舅舅不好,罪有应得?你父亲,你父亲才忘恩负义,若不是你舅舅,你父亲哪里能坐稳国公爷的位子,那时候,你祖父都已经要松口了,找你三叔回来,若不是你舅舅---”   话到这里,容氏尚有理智,险险打住,一只手捂着胸口,试图将突然而起的情绪缓下来。   高媖却从中又听出了玄机,不想以后因娘家秘辛而受制于人,处处被动,追着问道:“舅舅做了什么,才让父亲保住世子之位,亦或者,三叔的死,和舅舅有关?”   “闭嘴,这是你一个晚辈能说的话?你舅舅多疼你,比疼自己的孩子还要疼,有什么好的都先想着给你送来,你怎么能这样想他?”   通常打亲情牌,都是心里有鬼。高媖并不想恶意揣测自己的长辈,何况还是早已作古的人,可该问清楚的,也要弄清楚。   “母亲别生气,人死如灯灭,不管三叔,还是舅舅都已经不在了,要计较,也已计较不来,我只是想了解真相,不想以后有人拿这事做文章,对高家不利。”   高媖不急不缓,徐徐道来,试图安抚容氏的情绪,再慢慢套话。   清河县。   过了两日,周家人来了,却只有周二妹背着个包袱,装几件衣裳,独自道来。   周窈问爹呢。   周二妹一进屋,喝了足足两碗酸梅汁,抹了抹嘴,才道:“爹说他就在秀水镇,哪里也不去,等我们回去。”   “爹一个人在家,你也放心?”   周窕不在意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丁叔丁婶人勤快,对爹也好,家里的活,都不让爹插手,我还悄悄躲在他们那屋窗下偷听,是实在人,没坏心思,你就放心吧。”   “大白小白呢?”   “大白养好了伤,就带着小白回归山林了,快活得很。”   “那爹有没有要你带话给我?”周窈继续问。   “有啊,要你好好养胎,别做多了针线活,”周二妹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又不是很想说,周窈就直直盯着她,盯得她不自在了,才不情不愿道:“顺便看看哪户人家的郎君还不错,帮我定门亲事。”   “哈哈,我就说吧,这才是正事,”周卓乐得直拍掌,“不过二姐,你再去远些,到那幽州,跟那怀三,指不定有戏呢。”   “要你多嘴,一边玩去。”周二妹最烦弟弟嘴碎的样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旁默默看着弟妹斗嘴的周窈,这时候不得不把妹妹叫到屋里,告知她一些事,唯恐她一时冲动,还真就去幽州了。   “什么?娘找到了?在哪里?”周二妹兴奋得无以言表,刚坐下去,又站起,直问娘人呢。   “娘的身份有些特殊,你先冷静,深吸口气。”周窈看妹妹这样,有些不忍心,但又不得不说。”   “你说,我已经很冷静了。”周二妹坐不住,在屋里来回走动,忽而转头看着周窈,“要不大姐你先歇着,我去问阿卓也是一样。”   大姐太墨迹了,如果是阿卓,肯定二话不说就带着自己去找娘了。   “娘如今的身份,阿卓也不知道。”   “身份,娘不就是我们的娘,爹的妻,还能有别的身份,难不成是大户人家丢了的千金?”周二妹异想天开道。   “娘现在,不止是我们的娘,更是别人的娘。”   “什么意思?”周二妹不是很懂,“娘走丢了,被人捡了,又给我们生了弟妹?”   周窈略迟疑,道:“按年岁算的话,你该喊他一声哥哥。”   “喊谁哥?”周二妹更懵了。   周窈深深看着妹妹,带着几分不忍道:“若你不想,也可以不喊,反正那家人与我们,也不会有过多交集。”   “到底是谁啊?你快说。”周窕更急了。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周卓暴雨般的砸门声。   “二姐,快出来,怀三来了。”   周二妹一听,愣了下,提气冲门口就是一声吼:“你滚。”   为何所有人都觉得她对怀三有意,想嫁给他,她只是,只是......   有一点点动心而已,又不一定非要嫁。   周窈不大信,拉开了房门,再问弟弟一遍。   周谡从前院过来,正好走到门口,闲庭信步,极为随意地替周卓回了。   “怀谦也来了,在隔壁。”   一句话,周窈就懂了。   她这娘在怀家想必过得不错,怀谦刚从京中回来就想着来找她,可比周父要积极多了。   随即,周窈心里浮上几许自嘲,只觉这十年的执念,更像一场笑话。   隔壁主屋内,三人吃过了一顿团圆饭,怀谦就将儿子打发出去,走到邹氏身前,隔着两三步,问她为何独自离开怀家,且迟迟不归。   邹氏如今心里只惦记着孩子,便是怀谦亲自来接她,她也不想走。   “我为何要离开?大人何不问问你那大公子。”   “瑜儿对你不敬?” 怀谦何等敏锐,见邹氏提到怀瑜时满脸的厌恶,根本就不想掩饰,也能猜出大概。   “你随我回去,若瑜儿真有不敬之处,我必不会轻饶他。”怀谦对邹氏许下承诺,她是怀家主母,绝不让任何人轻慢她。   邹氏志不在此,神情疏散,心不在焉道:“大人不如先回去,我这倒是次要,瑾儿那边,大人才真要护好了。”   “瑾儿又怎么了?”饶是怀谦如何精明,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一回到家,发现妻不见了,两个儿子之间气氛也是怪怪的,讲话都似夹枪带棒,亦是分外头疼。   “瑾儿没跟大人讲?”邹氏并不想插手怀家的内斗,只笑了声,借机拖延时间,“大人可要好好同瑾儿聊聊了,须知大人离开后,这家里当真发生了不少的事。”   怀谦这时候也顾不上邹氏,把儿子拎到了另一件屋里,严厉审问。   “父亲不是问我怀海呢?他刺伤了我,险些要了我的命,好在我命大,没死成,杀了回来,将他给端了。”   怀瑾到底是成长了,当时有多凶险,这会儿倒是还算沉稳,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带过。   震怒的反而是怀谦,脖颈处怒浮出几条青筋:“一个家奴,如何敢弑主?谁给他的胆子。”   “谁给的胆子,儿子不好说,但确实够大,还说为了给我凑赎金,把怀家祖坟挖了,拿了不少里面的殉葬品。”   高门大户,将祖宗墓地看得比命还重,尤其怀家这种传承百年的氏族,一听祖坟被挖,怀谦更是光火。   “怀海如今人在何处,可有留他狗命,为父要亲自审他。”   “父亲莫急,大哥会替您审得清清楚楚的,不过父亲怕是看不见怀海了。”   怀谦听出儿子话里有话,指着他道:“少给老子玩心眼,我不在家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速速给老子道来。”   隔日一早,怀谦扯起儿子准备回程,多留一日都怕耽搁了,更不打算带上邹氏。   “我先把家中的事情料理了,再来接你。”   话一落下,人已经翻身上马。   怀瑾还想多留些时日,与周家人叙叙旧,见见那个说不上几句话就躲他如瘟神的小姑娘,但在父亲威严的瞪视下,只能跟着父亲一道,策马而去。   当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邹氏挥手帕送走了父子俩,亦是长长松了口气,谁料一转身,随意一瞥,瞧见隔壁门口站着的几人,当即愣住。   周二妹先走过来,看着邹氏直问:“你就是我那脑子不少使,走丢了十年的娘?”   邹氏面露几分难堪,仍是竭力扯出一抹笑,满目慈爱地看着周二妹:“你就是窕窕吧。”   周二妹不理,只问自己的:“怀瑾呢?他又是你何人?你不要我们,跑去别人家给别人做娘?”   问完,不等邹氏回应,周二妹转身,快步走远。   经过周窈身侧时,周窈瞧见了妹妹发红的眼圈,不禁也酸涩起来。   只有在意,才会伤心。   周卓后知后觉,等二姐都进去了,他才反应过来,拔腿跑向仍在隔壁大门外愣着的邹氏,急道:“你给谁当娘不好,为何非得是怀三。”   扔下这句,周卓就跑了回去,留下邹氏独自难过,却又不明白他们为何都对自己这么冷漠。   再后来,周家三姐弟聚在一块,却无人再提邹氏。周卓瞅瞅两个姐姐,最先忍不住,正要开口,周二妹一记眼神杀过来,他又把到嘴的话吞了回去。   “从今以后,我们就没娘了,爹那里,你们也不许再提。”   周二妹少有地做一回主,人也是少有的严肃,周窈看看妹妹,心想她也需要时间慢慢平复,也就没再说什么。   回到屋里,周窈捧着大肚子,不知不觉就发起了呆。   周谡端着热水进屋,就见媳妇又在走神,也没出声打扰,走过去把水盆放在她脚边,蹲下了身子给她摘履除袜。   两只白生生的脚丫子,因为肚子渐大,血气不畅,而变得有些肿,但在周谡眼里,仍是漂亮得不行,握在了手里就舍不得松开。   水温刚好,很舒服,周窈从纷乱的思绪中走出来,垂眸,静静望着蹲在她身前的男人。   “等孩子生了,我出完月子,就跟夫君一起去京城。”   言外之意,你可不能轻举妄动,要去,也要带着她一起,否则别想。   周谡抬头,看着目光坚定的女子,半开玩笑:“你舍得孩子?”   “只是暂时离开,又不是不回了。”周窈做这个决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   不止是她,还有周谡,他们都需要一个说法,不为他们自己,也是为这肚子里的孩子。   就像桂喜私下里跟她讲的。   “主子为夫人已经耽搁许久了,夫人就不能为主子,稍微跨一步,走出来试试看。” 第49章 . 生了 他这是什么爹   周窈思量过后, 不再执意到幽州参加最后的比试,拿到清河县这边的头名就作罢。   邹氏的打算是将总赛推迟到了半年后,那时候,周窈已经生了, 且做完月子, 状态将会好上不少。但面对邹氏这种刻意的示好, 周家姐弟却不领情,直接拒了。   “你要开店也是在清河县, 在这里出名就够,开店的钱也有了,咱不瞎折腾。”   周二妹对幽州有了一种难言的抵触情绪, 她只想邹氏快些回去做她的怀夫人,莫要找存在,再来扰乱他们姐弟的心绪了。   周卓对邹氏倒还好,并无多少排斥的感觉,但他不能接受邹氏是怀三的继母。   周父那么欣赏怀三, 看到他比看到自己这个亲儿子还要开心, 怀三的爹又在做什么, 跟周父抢女人,还藏了这多年。周卓只觉自家的爹好可怜, 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惨。   “二姐说得对,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大姐你不能好高骛远。幽州那多县镇,多少人要来比,肯定有不少厉害的绣娘,你要是没进前三,只会更丢脸。以后开店, 别人就会对你指指点点,看看,这就是周家大娘子,只在县里厉害,出了清河县,什么都不是。”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的就是周卓这种人。   最后,周卓还不忘补一刀:“对了,你还搞特殊,就你在家里做的绣活,兴许他们还要取缔你初赛的名头。”   周窈微笑指门:“我不想动胎气,所以你出去。”   周谡更是半个字都不愿多说,强有力的手腕硬铁般近乎于勒地圈住周卓脖颈,几下将他拽到屋外,再随手一甩。   “一个招式练一个月没长进,还有心情嘴碎,大言不惭要做大将军,呵。”   男人最后那一声呵,极尽蔑视和嘲讽。   男儿自尊不分年龄大小,容不得一丝践踏,周卓后脚跟往地面一抵,站定后,输人不输阵。   “还不是姐夫你先说话不算数,说好带我去兵营,可这腊月都要到了,军中也要休假,我再等下去,小侄儿都要出生了。”   “那就等你小侄儿出生,你再去。”   周谡轻描淡写地就把事情定下来了,周卓愣在当场,半晌回不过神,眼睁睁看着男人转身进屋,下意识抬脚也要跟,却被走出来的周二妹拖走。   “人夫妻俩想要处处,你凑个哪门子热闹。”   “二姐,你变了。”   “笨,是你没长进,脑子白长了。”   年前,周谡回了趟秀水镇,准备把周父也接到清河县,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好年。   这时,邹氏已经被怀谦接回幽州,临走前,她给周窈留了封信,和隔壁宅子的房契。周窈看完后,什么都没说,也不打算回,把两样东西收好,全都锁进了妆囡盒里。   到了秀水镇,周谡也没想着瞒,将邹氏的事据实已告。身为男人,他更能理解周父,更认为周父并没有周家姐弟以为的脆弱到承受不住真相的残酷。   更何况,邹氏是怀着孕被周父捡到的,即便如此,周父仍要娶。那么,从带人进门的那刻起,他就要做好随时失去的准备。   男人之间的彻夜长谈,更理性,看得也更透彻。   自邹氏离开后,周父隐隐就有预感,但又抱着幻想,想着哪天她可能就回了,于是自欺欺人,一欺就是十年,久到自己都骗过了自己。   “我救了她,她为我生下一双子女,也算两不相欠。 ”到此刻,得知邹氏不可能再回,期望彻底落空,周父反倒释然了。   到了清河县,周窈想把牛皮纸还给周父:“爹还是自己收着,等二妹和小弟更懂事些,再传给他们。”   她不是周家子孙,这东西,她没资格保管。   周父没有接,只问周窈:“你的孩子,可姓周?是不是我孙儿?”   周窈怔了下,语气微涩:“只要爹还认,就是爹的孙儿。”   “那不就是了,我这东西传给自己孙儿,我乐意。”在周父看来,除了邹氏再也寻不回,一切都没变,三个子女,都是他养大的,在他心里的地位都一样。   身为长女,周窈为这个家付出的最多,周父自然更偏向她。   周父这一住下,就住到了年后,本想过了十五就回秀水镇,周窈挺着大肚挽留:“大夫说头胎不足十个月就要生,算算也就再过两月的事,爹何不多住些时候,省得我生了,你又来往奔波,没得折腾自己。”   桂喜也会来事,时而找些轻松又好打发时间的事给周父做,周父日子充实了,也就不再提要回秀水镇的话。   然而,与桂喜相处时间长了,周父渐渐发现不对劲,趁女婿带桂喜出门,私下找女儿问。   “这桂喜到底是何来头?先前在秀水镇,是桂老爷,到了这里,又成了管事,帮阿谡办事,而且他那样子,也有些怪。”   当着女儿的面,周父还算有所保留,其实内心更想说,贴着个假胡子,讲话细声细气,就不像个男人。   在去往京城前,周窈不便多说,只能含糊道:“咱家捡人的手气估计是随了爹,比较走运。”   女儿这么一说,周父懂了,但更惊:“阿谡他想起他的身世了?他究竟是何出身?若记忆恢复了,还愿意这孩子跟你姓?”   “当然,事先早就讲好了的,再说就算想起来了,他身边只剩下桂喜,这里就是他的家,他不会走,真要去哪里,也会带上我。”   周窈三言两语,既是蒙混过关 ,也给周父吃了颗定心丸,叫他不要太担心,他相中的这个女婿跑不了的。   跑了也无事,她一个人照样能将孩子养大。   经历邹氏这一遭,周窈反而想得更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过分强求,愈发求而不得。   兴许是心情舒畅了,孕后期,周窈熬过身体上的各种不适,终于在芳华尽现的四月天,伴着一记划破夜空的啼哭声,宣告,瓜熟蒂落。   这一胎,生得极为顺利,从开始发动到娃娃生出来,也就两个时辰的事儿。清河县最有经验的稳婆直夸周窈底子好,胎养得好,生下来的小娃娃更是漂亮得像是年画里蹦出来的,是她见过的所有娃娃里生得最好,哭声最响的一个。   长得好不好的,周谡瞧不出来,看到儿子第一眼,就是个浑身红通通的无毛小猴子,眯缝眼儿,嗓门大倒是真。   这小子,和周谡期待的肤白大眼,显然是反的。   以至于他都不忍心抱到体力耗尽,昏睡中的媳妇身旁,省得媳妇一睁眼,还没喜欢够,就想哭。   桂喜一看主子盯着娃娃,一言难尽的表情,哪里猜不出主子的心思,当即好一通夸:“小主子这皮相生得是真好,发浓额满,眼长鼻挺,还有这人中,深宽通达,真真就是大富大贵,多子多福的天命之相呢。”   皇家子孙,天生贵胄,桂喜只恨自己读书少,能用的词还是不够。   “是的,这孩子,生得实在好,一看就是富贵相。”周父不懂相术,但也看过不少奶娃娃,他家孙儿,就是比别家的好看。   周谡看着孩子,笑而不语,他儿子,必然就是天命祥瑞,经得起这世上所有的盛赞。   然而,屋外蹦跳半天才被允许进来看看小侄儿的双生子,在见到小侄儿后,一个呀了声,一个干脆不出声,但皱起的眉头,已经泄露了此刻难以言喻的心情。   “怎么?你们对你们的侄儿有意见?”周谡一记冷眼扫过去。   自己的娃,只能自己嫌,别人,只有夸的份。   实在无法违心说出小娃娃白白胖胖真好看的话,双生子只能憋红了脸,道:“小馒头可真乖。”   这是周窈早就给娃娃起好的小名,像馒头一样,白白胖胖,可可爱爱。”   可话一出,清亮的啼哭再次响起,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穿透力十足,要将这屋顶掀翻。   双生子傻了眼,手忙脚乱地哄:“乖乖啊,小馒头,不哭,你最好看,就像小兔子,白又白。”   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娃娃哭得更凶了。   母子连心,纵使周窈再累,可听到孩子哭得厉害,仍是使力掀开了眼皮,隔着帘子,哑声问怎么了,孩子呢。   听到媳妇的声音,周窈僵硬又笨拙地轻拍襁褓,哄一哄,意思一下,就将孩子交给一旁眼馋多时的桂喜,掀开帘子,找媳妇去了。   然而,他想见媳妇,媳妇未必想他。   男人进屋后,周窈看着他走近,手上空空,又往后看了看,直问:“小馒头呢?”   “忙着哭,别打扰他,渴不渴?多喝点水。”周谡捧着碗,极为小心,让周窈沿着碗边小口抿,别呛到。   周窈无语,她只是生个孩子,又不是得了大病,何至于。   更何况,他这是什么爹,自家娃娃哭得那么伤心,他都不管,要这爹有何用。   抿了两口,周窈就把碗推开,叫周谡把小馒头抱进来,她要看孩子。   向来果决坚定的男人这会儿异常迟疑,试探着问:“要不你先好好养身子,过两天再看。”   稳婆和周父都说,这孩子一天一个样,过两天,眼睛张开了,红皮褪去,保管是个漂亮无比的年画娃娃,天上下凡的金童子。   “我觉得,你还是过两天看孩子,会更开心。”   此时的周窈可不管开不开心,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恨不能时时带在身边,哪能等得了那久。   “好好好,看看看。”   周谡把孩子抱进来,又将一干眼馋的人打发得远远,该干嘛就去干嘛。   稳婆拿到丰厚的报酬,竖着大拇指,喜滋滋地夸:“大官人好皮相,好人品,这般疼媳妇,还是头一回见着呢。”   屋内,终于看到孩子红皱皱小脸的周窈,沉默了。   她不说话,周谡就觉心慌。   “没事,他们都说,过两天,就白了,不皱了。” 第50章 . 出息 失宠的日子不远了   周窈从小就白, 属于晒不黑,叫所有女人都羡慕的体质。周谡也不黑,只是长期在外行走,风吹日晒, 肤色偏古铜, 但底子是不差的。   所以不管别人怎么看, 在当娘的眼里,自己的孩子, 怎么看都比别家的好看。   “小馒头会白回来的。”周窈如此的坚定,信心十足。   身为男人,周谡这个当爹的倒没周窈做娘的执念大, 又不是女孩儿,要那么白做什么,肤浅的人才会以貌取人。   只是这话万万说不得,女人刚刚做了娘,特别护犊子。   周窈这时候也确实就是护犊子的心态, 自己将孩子抱在身边, 亲自照看。   丁婶特意从秀水镇过来, 照顾周窈坐月子。   有了丁婶帮忙,周窈轻松不少, 只需负责小馒头口粮, 哄他睡,洗尿片洗褥子等杂活,都是丁婶在做。   就连桂喜都忍不住夸丁婶头面干净,干活利索,周家雇人雇得好。   其实夸到最后,桂喜夸的还是自家主子, 毕竟人是周谡看好了,买下来带回周家的。   这一个月,周窈跟着小娃娃一起,吃吃睡睡,躺着长肉,又不能外出走动,比孕期还要难熬,更要命的是头发不能洗,几日还好,可熬一个月,实在是可怕。   自己身上那股味儿,自己闻着都感到绝望。   女子爱美,不能忍受自己最邋遢的样子被人瞧见,尤其是周谡,到了后面,周窈谁也不见,他们要看小娃娃,就等丁婶抱着孩子在院里晒太阳的时候。   有一回,周谡非要进去,帘子就要掀开,便听到媳妇儿低低的抽泣声,当真是委屈上了。   周谡只觉这女子生个娃实在遭罪,捱过了漫长的十月,到了产后,也不好过。罢了罢了,就这一个,再不生了。   好在丁婶每天都会用茶粨给周窈抹头发,虽说作用不是特别大,但至少能去去油,瞧着清爽些,自己也舒服些,比不抹好点。   终于熬过艰难的一个月,不止是周窈自己,连带着周家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而周家小馒头也不负众望,在娘怀里吃吃睡睡了一个月,终于长成了比年画娃娃还要漂亮白净的喜人模样。   娃娃不瘦,但也不是那种憨憨的胖,大大的眼睛黑葡萄似的,水汪汪,亮晶晶,一拍手,就往你那看,咧嘴笑起来露出两排粉粉的牙床,灵醒得很,把人稀罕到不行。   周二妹和周小弟最是打脸,瞧着小侄儿一日比一日招人疼,最宝贝的也是他们,恨不能把小馒头抱出去,让街坊四邻都瞧瞧,谁才是梧桐街最漂亮的宝宝。   然而有贼心没贼胆,周父盯得紧,不让他们得手,娃娃太小,可不能被这两个没轻没重,没长辈样的霍霍了。   孩子满月了,就要办满月宴,之前洗三没请外人,自己家弄,周父觉得亏欠了孙子,这满月宴必是要大办的。   周谡和周窈这对新晋的爹娘倒觉没必要,他们在清河县定居不久,邻里街坊也不是特别熟,都只是泛泛之交,路上遇见点点头,这回请他们,以后还得回礼,一来二往,平白又多了不少事。   “不为你们自己,也为小馒头,他是在县里出生的,以后在这里长大。等他长大后,去到更大的地方,见识更多的人,你们当爹娘的,不能拖他后腿。”   “就是,你们不晓得,对街那个王二麻子有多气人,他说小馒头定是长得不能见人,我们才藏着掖着,不给看。”   为这,周卓还跟王二麻子干了一架,打是打赢了,不过把人鼻子打歪了,后面还赔了些医药费。   周卓自己,也逃不掉周父一顿收拾。谁让他欠,比什么不好,非要拿自家侄子跟人儿子比,纯粹是找打。   事关小馒头,那就是周家上上下下头号大事。   周父和双胞胎主张要办,把街坊四邻都请到,让他们开开眼,谁才是清河县最俊的奶娃娃。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旺盛胜负欲,也是让周窈哭笑不得。   每当这时候,周窈通常都会看向周谡,他是孩子他爹,他决定,得罪人的事,也是他做。   周谡不想大办的理由还有,按照计划,周窈出月子后,再过不久,他们就要准备出发进京。为了孩子的安全考虑,该低调的时候,尽可能低调。   到最后,两边折中,请几个相熟的友人来家中聚聚,热闹一番,有个喜庆的意思在里面,也是可以的。   为此,周谡再次将常顺和老九叫来,一是为小馒头满月添添喜庆,还有就是,过一阵,在他离开清河县的日子,帮他看家。   常顺在寨子里天天被弟弟管束,也是烦躁,周谡一召唤,立马拉了老九,屁颠屁颠赶来报到。   二人也没空手,一人一个金晃晃的长命锁,算是大手笔,戒酒戒了有大半年攥出来的。   周谡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是够的,成色也可以,只是这式样糙了点,哪天拿到李铁那里,自己再画个样,熔了重新打一个好看的。   李铁自打得知怀三竟是幽州怀家的公子后,对周谡更是佩服无比,就差拿着他的画像一日三拜了。周家搬到清河县没几个月,李铁也收拾家当跟过来了,租的打铁铺离周家宅子不远,打烊过后,没得事了,自己带点礼物,来周家蹭饭吃。   小馒头满月,李铁必是不可能错过的。   李铁这满月礼也送得大方,还得趣,熔了几样金器才打造出的巴掌大的小金佛,做工精美,憨态可掬,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然而,令周窈纳闷的是,为何他们都只送金饰,就像事先约定好了的。   周谡不禁看向媳妇:“你难道最喜欢的不是金?”   这一发自灵魂的拷问,使得周窈一怔,反问:“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   “也不算多明显,只是看到金,总会比看到别的,眼睛更亮些,笑容也更真些。”   周窈哪里听不出男人话里的戏谑,抱着奶娃娃,侧过身子,不理讨嫌的爹。   小馒头估计随了娘,看到金灿灿的小佛像就挪不开眼,奶声奶气地哼,握着小拳头就要抓。   别看这孩子小,劲倒是不小,周窈又要顾着喂奶,实在受不住,再喜欢也只能把小金佛往男人身上一丢。   “你快装起来,等他再大些,再给他玩。”   周谡恩了声,敷衍应着,心思早已不在儿子身上,而是落在儿子嘴边,那一团比儿子小脸还要嫩还要白的大馒头上。   喉头不自觉地上下滑动,周谡不动声色凑过去,快要贴到周窈后背,那一团灼热的气息扑过来,令周窈警觉起来,见儿子吃得差不多,忙把退到胸前的小衣拉上去,遮得严严实实。   然而女人这一遮,反而让周谡心口那团火烧得更炽了。   他和她有多久没亲热了,肚子渐大以后,顾及她的身子,他大多时候都是忍着,实在忍不住了,才把她的手捉过来,隔靴止痒,尝个甜头。   可日子久了,只尝个甜头,又哪够。   “今晚,就让小馒头跟丁婶睡吧。”男人眼睛里像蓄了一团火,顷刻间就要将面前的女子吞没。   周窈不看他,低着脑袋,动作轻柔地给吃饱后就犯困的小娃娃拍奶嗝。   “等他睡了,我就把他抱出去。”   话刚落下,周窈怀里的小奶娃吧唧两下,撇着粉嘟嘟的小嘴,架势摆出来,就要哭给自己老子看。   “乖啊小馒头,不哭,爹不听话,嫌弃我们小馒头,我们要爹出去睡好不好。”   这么点小娃娃,好像真的能听懂爹娘的话,周窈轻声几句安抚,又乖乖睡去了。   哄完了小的,周窈抬眼,看着大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儿子不待见你,为免夜里吵得所有人睡不着,你辛苦辛苦,自觉挪个窝吧。   从媳妇怀孕那刻起,周谡隐隐就有种预感,他失宠的日子可能不远了。   到了此刻,尽管他仍不愿面对,但心里有个声音很清楚地告诉自己,他就是个生孩子的工具,孩子有了,他这工具也再无价值可言了。   “如果我不去呢?”这是他的屋,他的媳妇,为何要走,就算要走,也该是这不孝的小崽子。   周窈简直要气乐了。   有这么当爹的,儿子才多大,三十几天,不到四十天,连奶娃娃的醋都吃,越活越出息了。   周窈二话不说,将儿子的小被子裹好,抱着就要下地。   周谡动作更快,两胳膊一揽,将妻儿一起兜入怀里,闻着媳妇身上奶香味,软着声儿哄。   “我就说一句解解气还不成了?你自己想想,成亲到现在,我哪一天有亏着你,你想要如何,为夫不都顺着你的意思在做。”   “那请夫君继续保持下去,今晚就到隔壁将就一宿,让你儿子睡个好觉。”   见男人仍有话要说,周窈更快道,“夫君若想改口,我也奈何不得,毕竟左说右说,全都在于夫君一张嘴了。”   到底谁奈何谁不得,周谡只觉身为男人,自己注定要夫纲不振,被这小女子支使得全无脾气了。   “大姐,姐夫,县太爷亲自送礼来了。”敲门声响起,周卓在外头兴奋大喊。   周谡闻言,松开了妻儿,一下站起身,对周窈嘱咐道:“你在里头看孩子,别出来。”   说完,周谡就离开了屋子,去往前院的会客厅。   周卓则窜了进来,神秘兮兮地说:“大姐,你猜,这县太爷是何来头?”   还能有何?京里来的,曾经天子跟前大红人,不过现如今,怕是冤家对头了。   想到这,周窈叫周卓去到前院盯着些,有情况,立刻通知她。   周卓显然想的和周窈不是一回事,眼神怪异地望着自家姐姐:“大姐,虽然你很美,但也不能太自信,毕竟你都成了亲,娃娃也有了,人家大牛哥可不是以前那个乡下汉了,当官的还怕娶不到俊俏的媳妇......”   “大牛哥?大牛哥成县太爷了?你说清楚点。”周窈被弟弟说得有些晕,把以前的那些信息一串,有了猜想,但又觉得不可思议。   “是的呢,想不到吧,爹的话还真灵,以前大牛哥还在乡里时,爹就说过,大牛哥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   大牛哥?信阳侯?县太爷?   为何她认识的男人个个不简单,一人好几个身份,而且还是风马牛不相及,很难想到一块的那种。   就在这时,周二妹也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捉着门框对屋里头道。   “大姐,不好了,姐夫,姐夫和县太爷打起来了。” 第51章 . 亲热 这张脸,怕是保不住   时隔经年, 再见到已是一方父母官的男人,一身光鲜,早就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但说到风光, 衣锦还乡之类的, 倒也不至于。大抵是男人面上的青一块紫一块, 穿得再光鲜,落到周窈眼里, 仍是一个字,惨。   不过谭钰自己倒不觉得,只是感到被动挨打不还手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渴了, 想喝口水,他端着茶盏往嘴里送,嘴一张开,混着牙龈松动的丝丝腥味,再香的茶, 此刻入到唇齿之间, 更多的却是酸胀, 苦涩。   主子爷是真狠,不念旧情, 拳拳都硬, 且别的地方不碰,只往他脸上招呼。周窈若再晚来一会,他这张脸,怕是保不住了。   然而,他都这么惨了,也未见男人有所动容, 仍是肃着面容,眼底幽深,瞧不出是喜是怒,唯有看向周窈时,男人面上表情才会松动,呈现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柔情。   正是这一抹淡淡的柔情,看在谭钰眼里,更为诧异,感慨颇多。   尤其是此刻,男人也不避着妇人,把人带在身边,叫谭钰有话要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个是少时的青梅小妹,一个是沦落到民间的主子爷,这两人凑到了一块,还生育了子嗣,这事儿,无论怎么想,都是异常奇妙,又荒诞。   那么,周窈又知不知道枕边人真实的身份呢。   谭钰十分好奇,可迫于男人强大气场的威压,也只能看着周窈,几度张嘴,却又欲言又止。   他往周窈那边看一眼,周谡利刃般的目光就杀了过来。   “席面备得早,没有多的,就不留谭县令了。”   若不是小妇拦着,周谡不把人打残绝不会停手,饶他一命已经是自己宽容大量,没想到这人倒是狗胆包天,居然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不必管我,一顿不吃,饿不死,你们自去。”谭钰扯了扯一边嘴角,实在是疼,露出的笑容也有些苦。   周窈起身,走到门前看了看,确定门闩好了,再坐回到位子上,看着一左一右,泾渭分明的两个男人,她倒是有话要说。   “我不管你们往日何怨何仇,有没有执意到置对方于死地的地步,但在这时候,在这里,不可以。如果还没打够,你们约个日子,到外面没人的地儿,继续打,没人拦,也没人劝,你们随意。”   男人之间的胜负欲,越劝,反而烧得越旺,倒不如先往后拖拖,让他们各自冷静。   周谡全程都在打,毫发无伤,就是手有点累,听到周窈的话,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谭钰被打得心里有阴影了,哪肯再来,忍着唇角拉扯出来的痛,强行挤出一抹笑,看着周谡道:“御史台刘开裕时任巡抚,督查各地政务税改,然而到汴州不久,就被发现横尸在柳巷,上报到朝廷,朝廷却只抓了青楼里的龟公作为凶手处死就草草了之。不过,让人好奇的是,刘开裕乃今上一手提拔,为官至今,声誉颇佳,为何独独到汴州就出了事?”   说到这,谭钰顿了下,以一种不经意的口吻道,“对了,时任汴州刺史,且兼任总兵的梁文旭,好像就是太后娘家,嫡亲的堂弟。”   像梁家这种老牌氏族,旁支再多,分布到各地,但更看重的还是嫡系一脉,嫡出兄弟之间的联系也更紧密,是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   谭钰忽然说这些的用意,周谡何曾听不出来,他能荣登大宝,梁家没少出力,只要不是太过,他通常睁只眼闭只眼。   然而,很多事,他在高位上时觉察不到,也无从去查。一朝沦落,两脚真真切切踩在黄土上,听说了不少,也看到了不少,他才深刻体悟到,这个世道,与自己以为的海河清宴,仍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你倒不如直说,梁家有问题。”   周谡一语道明,谭钰反倒哑口,无奈地耸肩,笑了笑:“是非曲直,见仁见智,若为明君,自有论断。”   假仁假义,惺惺作态。不说远在天边的那些臣工,周谡只看眼前的男人,满口忠臣忠言,实则一肚子坏水,挑拨离间,又能有多少好心。   谈到朝廷上的事,周窈不了解,也不便插嘴,然而到底存了几分好奇,忍不住道:“ 便是德行有亏,可毕竟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大臣,能力自然不差,周遭护卫应该也不少,怎就那么轻易丢了命。”   若有刺杀钦差大臣的本事,又何至于屈居在青楼里,做一个任人使唤,地位低下的小小龟公。   周窈的话说到点子上,懂的人心照不宣,谭钰望着周谡,只想看看他的反应。要知道,一个人最沉重的打击,并非身体上的,更多是自以为深信的一切,完全颠覆,甚至比想象的更为残酷。   “你不必使用激将法,我本就打算走上一遭,是对是错,我自己会分辨。”周谡并不想领谭钰这个情,尽管他知道,这人是在提醒自己。   “那就祝君一路顺风,早日得偿所愿。”谭钰目的已达到,顶着一张青青紫紫,自己看了都嫌的脸,也不想多留,送上对小主子的祝福,打道回府。   见过了怀家人,再看谭钰这个县太爷,周家人已能镇定自若,除了周卓咋呼性子,急着询问谭钰征兵的事儿,其余的把人送到门口就回了屋,围着穿一身红显得又机灵又好看的小娃娃一通猛夸。   常顺夸最多,直说比大当家的娃还要漂亮。   老九没见过大当家,问了句大当家人在何处,常顺也不是很清楚,为了面子,囫囵地回,该让你见到,自然就会见到。   宴席过后,周父把女儿女婿单独叫到屋里,问他们是不是决定了,非进京不可。   周窈点头:“人总有个出处,我只想弄清楚。”   若她的生父真的是被至亲害死,那么,身为女儿,不管能不能做到,她势必都要讨个说法,总不能让恶人把好处都占尽了。   周父见女儿态度坚定,轻叹一声,拿这个女儿没法,只能看向周谡。   “我虽不知你身世究竟如何,但你既来了周家,便是缘分。此次进京,窈窈能依靠的,唯有你,我也只能拜托你了,照顾好她,若有波折,我别无所求,只要窈窈能安全回来,就足够。”   这话已经是表明了态度,要求也不高。男人回不回来,全凭他自愿,他们周家不强求,也不会上门去闹,但自家女儿,必要平安无事。   周谡知自己现在做再多的保证,都不如平平安安带着小妇回来让周父更能心安,是以,他也只是颔首,一切看行动了。   后来,临出发前,周父又私下把周窈叫到一边,给了她一个巴掌大的白瓷瓶,让她收好了。   “不到关键时刻,不要拿出来。”   周父告诉她如何使用这瓶子,将瓶里的药粉撒到牛皮纸上,再喷些水,后面的事,她看着纸面,自然就懂了。   周窈一听这话,就知这东西有多宝贵,将瓶子藏好,无比慎重。   看到小妇从屋里出来,周谡也没多问,检查了固定马车的绳索,问周窈准备好了没,准备好了,就可以出发。   小馒头被丁婶抱在怀里,不哭也不闹,一双黑葡萄般水润的大眼珠子,直直望着周窈,嘴里呀呀地哼,似乎想要周窈抱他。   看到儿子,周窈心软得一塌糊涂,走不动路了。   周谡这个做爹的也不舍,但男人更懂取舍,他在周窈耳边道:“孩子快三个月了,拖下去,到周岁,也不过眨眼的事,到时候,牙牙学语,会爬要走了,越大,越知道要娘,你更走不了。”   快刀斩乱麻,此时不狠,以后更狠不下来。   周窈抱过儿子,额头抵着额头,母子俩亲热得难舍难分。   丁婶不懂夫妻俩为何要远行,也不是她能过问的,这时候能做的就是安抚周窈,让她放心。   “我会时刻守着小馒头,请的奶娘,也是我再三打听过的,品行还不错,人也老实本分。”   “大姐,不如我也跟着你们一起,路上还有个照应。”   周二妹刚一出口,就被周窈否决:“你必须留在家里,守着小馒头。”   周窈能够全然放心的人不多,仅有的这几个,必须都看护着儿子,她才能稍稍安心。   行至城门口,谭钰也来送行,特意准备清酒,与周谡践行。周谡一眼瞥过,没接。   谭钰手腕一转,酒杯倒置,酒液悉数洒到地面上,算是全了他自以为的仪式感。   马车上,为了减缓对儿子的思念,周窈没话找话,转移注意力。   “他到底是好是坏?”   在她眼里,无疑是好的,当年在乡下,他帮过她家不少忙,可到了周谡这里,显然不这么认为。   周谡亲亲媳妇,学着她与儿子那般,与她额头抵额头,自以为抵的时间超过了她与儿子,方才稍稍松开她,蹙眉,略作沉思。   “抛开旧怨,说有多坏,也谈不上,但愤世嫉俗,又自以为是,倒是真。”   如果是一眼就能看透,肤浅的坏,周谡当初不会重用谭钰,他还没昏到那种只要会拍马屁就升官进爵的地步。谭钰性情里不好的一面,更多的是偏执,看不惯世道,又深陷其中,巴不得越乱越好,最终只会作茧自缚。   说别人倒是头头是道,周窈心里这么想,也问了出来。   “那夫君自己呢?”   周谡怔了下,笑道:“不那么好,也没那么坏,凡夫俗子,庸人自扰。”   周窈听后也笑:“我观夫君可不困扰。”   清醒得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做。   “懂我的,唯有娘子。”短短一句话,不夸不捧,也能教他舒心。   眼见男人的脸又凑过来,要与她腻歪,周窈别开脸,手推着他:“你且要点脸吧,被车夫听见了,还不知道如何笑话。”   夫妻亲热,人伦常理,不亲热,才是奇怪。   然而小娘子面皮薄,周谡又舍不得看她恼,含着她的唇儿,解解馋,也就作罢。   路上经过幽州,夫妻俩并未进城,而是选择在城郊的驿馆入住,路引是谭钰开具的,以官府的名义。   驿长查阅路引后,又叫周窈摘下笠帽,例行公事,看一看。   周窈在周谡不悦之前,握住他的手,撩开面前的轻纱,露出涂了药水后显得泛黄的面容。   驿长见女子是个美人儿,可惜皮肤差了些,不够精致,没再说什么,归还了路引,就叫杂役带他们入住。   然而,经过一间房门口,听到里头的声响,周谡脚步放慢,等到周窈回头看他,他才大步跟上。 第52章 . 疏通 看到你,更疼了   入夜后, 周窈把床褥收拾一新,洗漱过后就散了发,准备睡下,一双大手从背后伸过来, 圈住她, 低下了头, 嗅闻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味。   “要是难受,别忍着。”耳边是男人醇浓似酒的低语, 隐约透着几分旖旎的情思。   周窈本就胸前涨得厉害,被周谡这么刻意撩拨,哪里受得住, 只觉之前的澡都白洗了。   由于这趟远行,归期不定,丁婶是建议她把奶退了,不然一路上要受不少的罪。   周窈到底舍不得,还想回来后再喂喂孩子, 宁可自己每天辛苦地挤出来, 也不愿吃丁婶给的方子退了。   周谡瞧在眼里, 心疼小妇的同时,又觉大可不必, 宫里的妃子可没一个是自己奶孩子的, 孩子不照样长大,也没见谁缺胳膊少腿的。   这是个什么样的爹,孩子手脚齐整,不缺胳膊少腿就成了?   “身体好,并不表示不缺爱。”   周窈没好气地瞪周谡,这人就是小时缺爱, 大了薄情的典型。   父母和子女维系感情最佳的时段,就是在孩子幼时,最需要关怀,也最会举一反三,天真无邪,不吝啬于表达自己。   “我们的小馒头,必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周窈别的抱负没有,养孩子,她是有想法的,有野心的。   周谡被女子突如其来的雄心壮志逗笑,亲亲媳妇洗干净后白嫩嫩的脸颊,十分捧场道:“娘子说得都对,为了让我们的小馒头更蓝,为夫无条件配合娘子。”   说话间,手也没闲着。   周窈轻喘了一声,捉住男人不安分的手,微恼:“明天还要赶路,你就不能消停些。”   “娘子这里不舒服,丁婶说了,要多揉揉,必要时,更得---”   话还没说完,男人就被周窈捂住了嘴。   “你要不要脸,问这种女人的事。”   她都感觉没脸再见丁婶了。   周谡反手握住女子纤细的皓腕,亲了一口就拿下,一脸坦然:“我也没问,丁婶就主动说了,儿子吃不上奶,你这又不能一直堵着,疏通的活,自然得由我来。哪家不是这么过来的,就你面皮子薄,自己非要往歪处想。”   她往歪处想?合着他这当爹的成天惦记儿子口粮,她微露胸脯就厚着脸凑过来,倒成正人君子了?   “你别在我眼前晃,一看到你,我更疼了。”周窈把枕头往男人脸上一丢,让他自己再开间房,莫影响她的心情。   周谡犹在记挂她的身体:“要不,我先给你疏通了,再走。”   “不必,你现在就出去。”周窈指着门,想把男人一脚踢出去的心都有了。   当爹的人,也不收着点,还是这般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   “真的不要?”周谡看小妇那样,眉头微皱着,可不光是生他气的缘故。   见周窈扭过脸,不理人,周谡抬脚往外走,只是走得尤为缓慢,快到门口时,停下了。   小妇在背后唤他。   “帮可以,但不准乱摸,我说停就得停。”若不是实在难受,会让她一宿睡不好的那种,周窈可拉不下这个脸。   “娘子说是,就是。”周谡心中自有计较,不让乱摸,那就乱亲,总有办法。   这一晚,后半宿,周窈累极,睡得沉,毫无不适,可前半夜,没少折腾。   隔日,起得也迟。   周窈懒洋洋地掀开了眼皮,目光还有些涣散就已经下意识转到床边,可惜,没有小床摆在那里,又是想孩子的一天。   周谡将一团软骨的小娘子拥入怀里,给她系上小衣的带子,只是这松垮垮地还没系紧,手就不听使唤了。   周窈哪还有力气与这混人瞎胡闹,黛眉一拧,就要恼:“说要赶路的是你,耽搁时辰的也是你,若再耗下去,倒不如先送我回清河县,你自个儿去吧。”   女人有了孩子,当真是会变,万事都不如孩子重要。   不过这也是气话,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能半途而废,一些事,不搞明白,她在家里带孩子,也会想着。   周谡逗着自家娘子玩,该走的时候,哪能耽搁,不然入了夜,赶不到下一个驿站,只能露宿荒郊野岭了。   出了驿站,车夫辉叔已经候在门外的一棵大树下,马车拴在那里,而树的另一边,拴着另一辆马车。   那边也是个中年马夫,似乎在与辉叔争执什么,拦着不让走。   周窈走近了,听到两人的争执声越来越大。   “你家小姐身份了得又如何,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一大早就把马车停在这里,位子早早占好了,要走,也是我们先走。”   这里虽是官道,可路面着实不大宽,只够一辆马车走,于是有了谁先谁后争个面子的讲究。   辉叔比人早来了半个时辰,自然不肯让,然而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梗着脖子粗声粗气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家小姐出身可不是一般的高,可是要往京城,到皇亲国戚家里认亲的,被你这等乡野小民耽搁了,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辉叔是周谡从山寨里带出来的,早先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不是吓大的,听到这话,也只是讥笑一声。   “皇帝也有几门穷亲戚,你家小姐,难不成就是没人管,只能自己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家小姐富贵之身,由不得你这种市井小民说三道四。”这回说话的不是车夫,而是一名女子。   周窈回头,就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扶着另一个带着笠帽,长纱遮住了面容的女子走过来。   那丫鬟一眼瞥过周窈发黄的脸颊,就转开,目光落到周谡身上,多看了两眼,才清着嗓子道:“我家小姐与人为善,不计较,你们且把路让让,我们先过去,这事就算翻篇了,我们既往不咎。”   听到这话,周窈只想笑,现如今,她看这些所谓的贵人也就那回事了,毕竟最贵的那位,就在她身边。   “话都是你们在说,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你家小姐到底出身哪个世家大族,身份有多贵,反倒更像是拉虎皮作大旗,忽悠人的。”   丫鬟被激怒,脱口就道:“高家,皇后娘娘所在的高家,你们总有听说吧。”   高家?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人生何处不相逢。   周窈扭头,与身旁的男人视线对上,有些话,不必言明,更多的是心领神会。   “那倒是厉害了,不过,”周窈颇为不解道,“皇后唯一的嫡女,底下庶出妹妹倒有几个,就是不知你家小姐乃哪一房姨娘所生,又为何流落到了这里。”   “你人长得不怎么样,眼神也不好,谁告诉你我家小姐是庶出的---”   “琴香,够了,少说两句,他们想先走,就让他们走,我们等等也无妨。”小姐原本不想言语,可听到琴香越说越过,实在忍不了,只能出声制止,免得人还没到京城,老底都给抖出来了。   这时,周谡发话了,对辉叔道:“把马车挪挪,让他们先行。”   辉叔不乐意,也只能挪了,然而看到车夫临走时看自己的眼神,下巴都要抬到天上去了,更是憋闷得紧。   看着马车渐渐驶出自己的视线,消失不见,周谡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先走的,也不一定就能先到。”   这世上,多的是预料不到的意外。   闻言,周窈不禁抬头看了眼男人,心想,小馒头,你爹又在暗搓搓地想坏心思了,你可不能学他,咱只有明的不成,才能来暗的。   上了车,周窈仍在思忖,这高家是有多可怕,光是幽州这带,算上她,都已经有两枚沧海遗珠了。   甚至于,周窈有了不美好的联想。   “夫君,你觉得,那个高家小姐,会不会也是我生父的女儿?” 第53章 . 可怕 怕你睡不着   车轱辘压过路上的碎石, 发出不是那么悦耳的杂音,车里女子本就心绪不平静,听着这样的声音,更觉烦闷。   她扭头看向身旁的琴雪, 微眯眼睛似在打盹, 脑袋歪倒在车窗边, 车子轻轻一晃,身子也跟着颤了下。   即便如此, 人依然看着安逸,不似自己,为着吉凶难料的将来, 心神不宁。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番决定,到底对不对,把琴雪牵扯进来,又值不值得。   琴雪以为她真的就是高门贵胄遗落在民间的明珠, 那么信任她, 听到她进京, 义无反顾地陪在她身边,不顾路途遥遥, 前路茫茫。   想到这, 女人不免愈发烦躁,她唤着琴雪,唤了好几声,才将她叫醒。   琴雪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怎么了。   女子迟疑了下,道:“你往后还是注意些, 不要再把我的身份报出来,毕竟人在外面,凶险难料,万一真的遇到了恶徒,报了身份,只会更衬他们的意。”   在到达京城,见到高家人之前,为了谨慎考虑,女人是不想再横生枝节了。   琴雪听女人的话,频频点头道:“晓得了,小姐,往后我再不说了。”   那时候,琴雪也是一口气堵在胸口,不吐不快,事后想想,自己也确实冲动了。   不过,想到那对男女,琴雪也有不少话要说。   “小姐是没看到,那样俊的男子,竟然找了个那般平庸的女子,五官生得倒也精致,只是那肤色,跟田里的麦穗似的,一看就是乡下女子,也不知道那相公如何想的,还是穷得娶不着媳妇了。”   可若是真穷,又哪里坐得上马车,还专门请个车夫。   琴雪别的都好,就是这张嘴,得罪人不自知。   这世上本就千奇百怪,无奇不有,小姐没瞧见夫妇俩的模样,不做评价,微敛容,一本正色对琴雪道:“别人的家事,与我们无关,以后不要再提了。”   见小姐是真不高兴了,琴雪轻拍自己的嘴,表示知道了,再不说了。   之后,又经过一个驿站,夜里入住没多久,琴雪出来打水,就在走道上碰到了她眼里极不般配的年轻夫妻。   男人一身玄衣,领口处绣着暗金色的纹路,长眉入鬓,眼若寒星,唇微薄,习惯性地抿着,一身生人远离的凉薄贵气,看得人紧张不已,又抑制不住地心口砰砰直跳。   琴雪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努力将视线挪开,转到男人身旁肤色如小麦黄得粗鄙的女子身上,不自觉地产生一股优越感,努力抬头,挺了挺胸。   周窈见丫鬟神色,过度明显的动作,哪有不懂的,弯了唇,轻轻一声笑出来。   女子肤色虽丑,但撇开肤色,仔细地看,五官生得极好,尤其那双眼睛,轻轻一笑,顾盼生辉,情不自禁地抓人眼球。   琴雪看着女子的笑,怔了下,随即意识到这人是在笑自己,又微恼,但牢记小姐的话,忍下来,只瞪了周窈一眼就转道,到后面厨房烧水去了。   回屋后,琴雪与自家小姐说到这事,颇有些不忿:“她难道不知道自己长得丑,我一个丫鬟都要比她美,还有脸笑。”   小姐觉得琴雪过于敏感,小题大做。   “她要笑是她的事,你大可不必理会。”   稍顿片刻,小姐又充满疑惑道:“莫非他们也与我们同路?”   这已经是第二次遇见了。   琴雪想了下,眼里透着抗拒:“最好不要是,下一站就是汴州了,没准他们去那里。”   汴州?小姐晃了一下神,轻喃,梁家的地盘呢。   “小姐,汴州我们是绕不开的,必须从城里穿过,不然我们就得绕一段山路,地陡车马难行,周遭也危险。”   “那就进城吧。”   又过了两日,马车行至汴州城下,守城的卫兵检查了路引,又掀开车帘,叫女子摘了笠帽,露出真容给他瞧瞧。   琴雪眼见男人放肆,对小姐这般无礼,怒道:“我家小姐,可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守卫能够得罪的。”   还想再说点什么,被小姐抓着手制止了。   “我们是幽州怀府的家眷,此刻出行,只为探亲,还望这位军爷行个方便,莫要与我们为难。”   说着,小姐叫琴雪拿出腰牌给官爷查看。   怀家的令牌做法奇特,不易伪造,也很好认,卫兵不想惹麻烦上身,查看过后就双手奉还,言语上也恭敬了不少。   没过多久,周谡一行也到了城门口,辉叔将准备好的路引和腰牌一并拿出来,让卫兵过目。   卫兵看到又是怀家的人,嘴里嘟囔了一句,被车内耳尖的男人听到,掀开了车帘,目光淡淡,唇角微勾,略带薄笑。   “怀家旁支众多,遍布各地,有时我们自己也不见得都能认全。”   听到这话,倒是引起了卫兵一些兴趣:“那你可得好好认认,前头小姐带着丫鬟,那小姐也不知生得如何,遮着个面,也不让人瞧。”   一旁的周窈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就想到了那对两次在驿站遇见的主仆,不由更纳闷了。   那小姐不是高家人吗?怎么又和怀家扯上了关系?   周谡反应是真的快,当即笑了下:“那位小姐可不得了,跟怀家沾亲不说,更是京中高家贵女,千金之躯,自然不能轻易叫人瞧了去。”   卫兵一听,当真是怔住了。   高家,皇后娘娘所在的那个高家?   卫兵心下有了计较,挥挥手放行,看着马车远去,不久后,他就叫同僚帮自己顶班,自己火急火燎地也进了城。   找了个客栈入住后,周窈双腿泡在舒适的温水里,洗去一日的疲惫,抬头望着坐在桌边擦拭大刀的男人,好奇地问。   “夫君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就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把那小姐的身份爆出来,又是为何,而且特意跟在那家小姐的马车后面,选了同一个客栈住下。   周谡气定神闲,两个字道:“看戏。”   周窈顿时无语,她怎么就看不出,他比女子还要戏多。   夜色渐沉,周窈洗过以后早早就上了床,阖起眸子,一炷香过去了,仍是睡不着,转个身,瞧着身旁的男人。   他今日倒是没怎么骚扰她,闭了眼睛,不一会就呼吸变缓,浅浅地似睡梦正酣。   周窈起了作弄的心思,伸手往男人鼻头上摁,摁了几下,男人仍是没反应,又觉无趣,正要收回手,腕子就被抓住。   “娘子若是不想睡,可以做些别的,累了,自然就困了。”   这男人,真的狡猾得很,不放过任何的可能。   “不了,我只是看你睡了没,怕你睡不着。”   软软的小嘴,总说些口是心非的话,男人稍用劲,将女子香香软软的身子往怀里摁,捧起她的脸就是一通放肆的吻。   又要惹他,惹过火了,还想抽身,哪那么容易。   不过男人到底藏了事,没太过分,留下时间让周窈补眠,隔天,日上三竿之前,还能起床。   用过早饭,夫妻俩并不急着赶路,而是打算到城里逛逛,采购一些路上要用的物资。然而刚出客栈门口,正要往路上走,周窈就被周谡拥着双肩往旁边的栅栏处带。   几个骑马的侍卫从他们面前奔过,到客栈门前停了下来,店小二一见来人穿扮,连忙腆着脸迎上去。   领头的侍卫长也不废话,盯着店小二直问:“你们店里昨日可有入住一名姓高的小姐?”   店小二听后傻了眼,被侍卫长虎目一瞪,磕磕巴巴道:“小的,小的这就去问问看,大人要不先进去坐坐,吃吃茶,稍等片刻。”   “也可。”侍卫长翻身下马,大步入内。   周窈眼见这一幕,转头看向一旁面色淡然的男人,愈发觉得孩儿他爹惹不起。   人心,被他算得丝毫不差,简直是可怕。 第54章 . 败家 要天黑了,才痛快   突如其来的一出, 使得夫妻俩已无逛街的兴致,两人杵在客栈一旁的景观灌木丛前,有茂密的枝丫做挡,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侍卫长进去后并不算久, 约莫一刻钟就出来了, 立在门前, 望着里头像是在等人。   车夫驾着马车从客栈另一边的巷子里钻出来,门前人多, 停不了车,他就停在侧道上,然后自己从车上下来, 自侧边走道穿过来,到了门前,朝屋里唤了声,应是在喊小姐。   见里头的人磨磨蹭蹭,侍卫长似乎也有些不耐, 正要进去再催催, 小姐带着宽大的笠帽出来了, 丫鬟亦步亦趋地走在小姐身侧,小心翼翼搀着自家小姐。   从周窈这边看过去, 瞥到丫鬟侧脸, 神情形容不出来的怪异,像是在笑,可隐约又能看出几分不安的情绪。   周窈走前两步,想更靠近门前看仔细些,身旁的男人长臂一伸,搂住她的肩头将她往反方向带。   力气敌不过男人, 周窈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姐和丫鬟上马车,在一干侍卫的护送下,风风光光地驶离了众人视线。   周遭的人瞧见这等热闹,亦是议论纷纷。   “这女子什么来头啊,居然让梁家的侍卫亲迎。”   “能让梁家的侍卫亲迎,必是来头不小,还用问。”   “难不成,那位又要纳妾了?”   说这话的男人压低声音,轻叹了口气,像是司空见惯,可仍是感到无奈。   “你可打住吧,当心隔墙有耳。”中年妇人急急打断男人,又转头朝四周望了望,拢紧了竹篮里的菜,快步走向街边,远离这是非之地。   却不知,身后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已经牢牢盯住了她。   七弯八拐地,妇人行至巷子深处,到家门口,正要取出钥匙开门,忽而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动作很轻,可仍是吓了妇人一跳,手一松,钥匙掉落在地上。   周窈看到钥匙掉落,直接就弯腰帮妇人捡起,递给她,笑道:“当心些,别再掉了。”   妇人转过身,看到面前一对年轻的男女,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你们是谁?为何要跟着我?”   周窈露出极其柔和的笑容,话语里也释放出极大的善意:“我看婶子分外投缘,就想找婶子聊一聊。”   话音刚落,一锭银子递到了妇人面前,周谡那张云淡风轻到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直截了当道:“聊完,就归你。”   周窈一看到银子,面上柔柔的笑意僵住,用一种不可思议,又带着谴责的眼神表达对男人的不满。   败家子,有点钱,存着给儿子将来娶媳妇不好吗。   本身也要面子的周窈又说不出男人是在开玩笑的话,只能强压下胸口那股子的浊气,朝妇人继续笑道:“婶子莫慌,我们只是问你几件事,再说我们都是外地人,不日就要离开,也没人知道我们,无碍的。”   许是周窈这张皮肤发黄的脸让妇人感受到了同为底层人士的亲切,犹豫片刻,又看了看那锭银子,妇人一咬牙。   “行吧,你们进来。”   妇人家里不大,与另一户人家共用一个小院,房子也是隔成两边,妇人占着东边三个屋子,妇人自己一个屋,儿子一个屋,再来就是厨房。   也没可以招待客人的厅堂,妇人干脆将二人带到空置的儿子房里,周谡一眼扫过,第一印象就是简陋,一张木板床,一个柜子,就是全部。   妇人把床褥一卷,又扫了扫灰,让二人直接坐床上,自己则站着,神情仍有些拘谨。   周窈拉过妇人,让她坐在自己身旁,又看了看另一边不吭声,显得愈发生人勿近的男人,心想还得由她起个头。   “看婶子模样,您儿子应该跟我差不多大,不知道有十七了没?”   一提到儿子,妇人神情都放松了不少,只是眼底仍笼着一层挥不去的愁。   “年底才满十五,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还没到十五,周窈听后不能理解了,先前寒暄时,周窈问妇人的儿子做何营生,妇人一年前就从军去了。若按这个年纪,一年前,妇人的儿子未满十四,按军规,不符合从军的最低年限。   在幽州地界,不到十五是万万过不了的,这也是周卓等了又等,到现在清河县那边军屯才松口,让他去试试身手。   周窈没有直接问出来,但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她此时的心情,妇人又哪里看不出来,只是民不与官斗,这二人的来历,她也不清楚,就算有满腹的不满,也不能轻易说出来。   她不敢说,反而屋里一直默不作声的男人这时候开了口。   “国法军纪摆在那里,明文规定男子需满十五,才能入伍,梁文旭身为汴州总兵,不可能不知道。”   周谡这话说到妇人心坎里,面上有所松动,手指却仍是攥紧了袖口,抿着唇,不语。   周窈看看妇人,倒是敢说:“梁家是皇亲国戚,宫里有太后撑腰,就算行事张狂,不顾军法,又有谁人能够奈何。”   话里已经有影射的意味了。   指桑骂槐,是周谡听出来的感受,他心里又何曾好受。   周谡看向妇人的眼神里多了丝温度,头一遭主动开口关怀:“那你夫婿呢?又在哪里?”   提到这,又是一段伤心事了。   妇人眸光一沉,面上一片黯淡,哑着声道:“早几年,官府在附近山里开矿,征召旷工,我男人去了不到一个月,那矿区就塌了,无人搜救,我一个人在山里挖了好久,可是那矿好深,我怎么也挖不到,连个尸骨都找不着。”   “官府又是什么态度?这种算是因公殉职,该由府衙发送抚恤金的。”有个还算有见识的爹,周窈从小耳濡目染,对律法还是有些懂的。   妇人舔舔干涩的唇,苦笑:“哪里给发?又去找谁要?未满一个月,没挖到矿,连工钱都要押,更不说抚恤了。”   不能问,一问又是一场悲剧,周窈只觉胸口堵得慌,已经无力再说什么,她只能扭头看向身旁也是沉着脸,一语不发的男人。   如果不是那么巧地正好被他们碰到这家人,如果这家人并非个案,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这城里还有不少的老百姓正承受着不为人知的疾苦。   这时候,周谡是不愿与女人对视的,因为他心虚,尽管他也是今日才听到这些。但不可否认,梁家敢这么任性妄为,依仗的是太后的势,而太后与他又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太后的势,说到底,也是来自于他。   “梁家私开矿山,违规招兵,这些只要有证据,就可定罪。”周谡能说的,只有这些。   出来经历了一遭,他才切身体会到,上达天听有多么的不易,即便是他自己,想要回归,前头也有不小的险阻要克服,更不提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底层老百姓。   临走时,周谡又多给妇人一锭银子,妇人不肯要,只拿事先说好的一锭,周谡趁她没注意,塞到卷起的床褥里,只要摊开就能看见。   这回,周窈不仅没意见,还找妇人搭话,转移她的注意力,出了屋,二人快步起来,唯恐妇人发现后追出来还他们银子。   回到客栈,男人仍是沉默不语,许久没吭声,不过水还是照烧不误,一桶桶端进屋,莫说一天的用量,洗三天都够用了。   周窈看男人,只觉这人当真被刺激大发了,不得不劝阻。   “现在天凉,水放不了多久就会冷掉,这些已经够我们洗几个来回的澡,不必再烧了。”   然而,周谡像听不进人话似的,低着头,继续往大浴桶里倒水,轻描淡写道:“没事,凉了再烧。”   一股子劲,需要有个发泄的渠道,不然会爆掉。   周谡那样,周窈瞧着就不对劲,略微思忖过后忍不住道:“要不,你悄悄去趟梁家,把你看不顺眼的人揍一顿。”   当然,此事风险也大,男人久在外面,光靠一张脸,梁家未必会认,即便认了,又会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毕竟,宫里头也是有主的,长得相似的男人也不是没有。   “算了,当我胡说。”   然而,男人已经听到心里去,且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思,将木桶扔在了一边,心情有所好转。   “你在屋里。把门窗反锁好,除了我,谁叫门都不能开。”   周窈听到这话,知道男人心意已决,她很想跟着他一起去,但去了也是拖后腿,帮忙不成,反而拖累男人,可放着他一个人,她实在担心。   “不如等明日,一大早,我们登门拜访。”拜访前,先找几个人,留个信,若真有意外,这些人也能帮他们递个信出去。   可惜如今的周谡已经听不进去,他一脸严肃地否决。   “揍人,要天黑了,才痛快。”   更何况,揍的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的长辈。   阻止不了男人,周窈怪自己这张嘴,非要说那么一句。   但自责也无用,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在脑海里揣测男人有可能遇到的状况,安然回来自然最好。若迟迟不归,自己该怎么做,搬救兵,又该找谁。 第55章 . 累了 这败家男人   梁文旭进屋时顺手带上了门, 坐在四角桌前,熟门熟路的倒了杯茶水,抬眼,见高妤站在门口并不过来, 他露出一抹玩味的神色。   “女孩子有警惕性是好事, 但对着自己人就没必要了, 以后相处的时间还有很多,你要早点习惯, 到了京城,就没现在这么自在了。”   “梁伯伯想跟我说什么?”   高妤没有动的意思,定定看着梁文旭。   梁文旭也无意表现出嘘寒问暖的好长辈形象, 喝了口茶水,直奔主题。   “你爹临终前有没有留下遗言,或者交给你什么东西?”   高妤摇头:“没有,我还没出生,爹就已经不在了, 娘说他是被山匪害死的。”   那块玉, 她已经给这男人看了, 但那封信,她暂时还不想交出来, 因为不确定这位所谓父亲年轻时的至交好友是好是坏, 是否带着某种意图才来找她。   梁文旭仔细盯住高妤,接着问。   “那你娘呢,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比如你爹到底是怎么被山匪害死的?”   高妤还是摇头。 PanPan   “她只叫我到京城找祖父祖母!”   梁文旭脸色一黯。   “你父亲离京不到半年,你祖父就去了,你祖母三个月前也驾鹤, 找你祖父去了。”   二老都不在了?   高妤怔了怔。   刺史夫人叫她把信带给高家二老,不就无人可给?   要不她自己拆开看了,一直搁在身上,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有没有重要的秘密,想想心里就怪痒痒的。   “妤儿,你在想什么?”   见小姑娘有些恍惚,梁文旭目若烛火,下意识觉得她有事瞒着他。   “没,想到爹和祖父祖母,我心里难过!”   高妤暗骂自己大意,竟忘了屋里还有个心思缜密的男人,于是又装回小可怜的模样,拍了拍胸口,好似心有余悸。   见梁文旭敛着眉眼,看不出情绪,高妤小心翼翼问。   “对了,伯伯,你何时送我回京?”   “不急,你在这里稍事歇息几天,我让瞻儿护送你进京。”   “高家那边,我要不要带些礼物,这样空手去好像不太好?”高妤内心是不安的。   “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会为你备妥。”   梁文旭一副长辈对晚辈训话的态度,“进了京,你自己万事当心,我虽不知你父为何要带你母亲跑到那样的穷山僻壤,但总归是有原因的,高家那边,对你态度如何,你自己也要懂得把握。”   高妤乖乖的笑:“谢谢伯伯提醒,阿妤定当注意。”   到了京都,天高海阔,若高家不认,她也不一定要待在高家,反正她能做的都做了。   梁文旭出了屋,就见儿子在走廊上走来走去,神色微急,见到自己出来了,立马脚步极快地上前。   “父亲,问得如何?她真的就是高家三郎的遗腹子?”梁瞻看女子模样,只觉清丽动人,但是否高三郎遗腹子,他也认不出,毕竟高三郎离京之时,他还不到两岁。   “你也快二十了,还是这般毛毛躁躁怎得了。”   梁文旭先是斥了儿子两句,再把他带到自己书房,关上门后才命儿子道:“你收拾收拾,过两日护送高家女进京,务必将她安然送到高家。”   瞧那女子眉眼,确有几分高三郎年轻时的风姿,且年龄也对得上,这时候上京寻亲也说得过去,毕竟这般年纪,更懂得自保,长途跋涉,身体上也撑得住。还有就是,高家嫡长女已为皇后,即便高家不认此女,为了皇后的名声考量,也不敢轻举妄为。   那邹氏果然不能小觑,当初能让高三郎同高家决裂,将女儿一藏就是十几年,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此女又嫁给怀谦做续弦,保不齐送女上京就是怀谦的主意,至于是何目的,那就有待查证了。   梁文旭深思过后,把儿子叫到身边低声叮嘱:“你私下里与高家女多处处,探探她口风,若只是认祖归宗还好,倘若还有别的意图......”   后面的话,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父亲放心,儿子晓得的。”梁瞻心领神会,自信满满。   父子长谈过后,已是夜深,梁文旭打发儿子回去歇息,自己仍在书房里坐着,满脑子的想法,难以沉静下来。   咚咚,敲门声响起。   “谁?”梁文旭听得心惊,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送茶。”   听到这话,梁文旭晃神的同时,回想了下,他好像是叫下人上过茶。   “进来吧。”   门开了,有人进来,梁文旭没再理会,低头看着公文,眼角瞥到茶盏被人搁到桌上,也只漫不经心的一句,下去吧。   然而,话说完,又过了会,梁文旭察觉桌前立着的身影纹丝不动,不禁抬头,蹙着眉看向男人。   却在这一眼过后,他愣住了。   男人带着深黑的面具,只露出口鼻,面具黑得瘆人,在这昏暗烛光下,泛着森森寒光,看得人胆战心惊,心神恍惚。   “你是谁?梁安!”   梁文旭提声就要唤管事,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匕首架在了他脖子上,随之便是比脖子上的匕首还要森凉的声音。   “刀剑无眼,你若乱动,死生自负。”   梁文旭不动了,但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面前的男人,内心涌动出一股异样的感觉,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是如何进来的?”   他自问御下严苛,没人敢背着他偷偷将贼人放进府里,他也不想看到府里有内奸的存在。   “我有的是办法。”只要不做君子,翻个墙,就不是难事。   周谡不想跟这人废话,直接将自己身上带的药丸往人嘴里塞。梁文旭自然不肯吞,可力气抵不过年轻力壮的男人,挣脱不得。男人扼住他的脖颈,药从嘴里入到喉头后再松开,转而又拿了块桌上的纸揉成团将他嘴堵住,直到他将药丸彻底吞下,才放手。   “你只需用点头或者摇头,回答我几个问题,完事了,我自会将解药给你。”   梁文旭取下被男人强塞进嘴里的纸团,怒火中烧,只觉这辈子的羞辱都在这一刻尝尽。   刚想喊人,却发现声音发不出来了,无论他如何提气,话到了嘴边,只剩呜呜。   贼人给他吃的到底是什么毒药?   “你老实点,就不会有事。”   周谡拿开匕首,用力一甩,刺地一声,锋利的刀尖顷刻间插进了桌面。   这一下,也仿佛插进了梁文旭心里,在与男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   “刘开裕是如何死的?意外,摇头。他杀,点头。”男人一开口,就问到了点子上。   寥寥一两句,让梁文旭没了脾气,不想点头,也不想摇头。   周谡这时候又展现出了异常的耐心,将匕首从桌面上拔出,自己半边身子依靠在桌边,笑着看向男人。   “不急,反正不能及时服下解药,喉咙烂掉,后半生只能当个哑巴的,是你。”   话一出,梁文旭脸色微变,望着周谡的眼神里更多了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日子,从未像此刻这般难熬过。   从黄昏将至,到夜色深沉,周窈倚在窗边,扶窗向外望去。   他们住的这间房子在二楼,临街,街头上熙熙攘攘,已经形成了蔚为可观的夜市,路两边小摊贩们早就支起了桌凳,将货品一一摆上,卖力地吆喝起来。   臭豆腐那家正对着自己这边,几块黑黢黢的豆腐下锅,伴着油炸出来的滋滋声,冒出股股白烟,那味道更是丝丝缕缕地飘上去,直窜入周窈口鼻间。   周窈仔细想了下,有多久没吃到臭豆腐了,以至于闻不得这味道,闻两口就格外上头。   那人再不回来,她就自己下楼买去。   才这样想过,周窈就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敲门声,她转身快步走到门口,轻声道,谁啊。   “我。”   是他。   于是周窈更纳闷了,他从哪边过来的,她守在窗边那么久,居然没看到。   门开了,男人进到屋里,一身的风尘还没卸下,吸吸鼻子,闻到屋里的味,眉头先皱了起来,见到娇美的娘子,首先不是亲热,而是要换房。   一看男人那表情,周窈不必猜就知,定是这豆腐的味道惹到他了。   不过她还想多闻闻,哪里肯换。   周谡这时候又有他的说辞:“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继续赶路,今晚必要睡个好觉。”   很显然,这味道,让他很难入眠。   周窈听到明早就走,心想有点赶,不禁问道:“你没揍成,反被他们发现了?”   “他们也配。”周谡冷冷嗤地一声,极致的狂。   一旦面具遮脸,嗓音稍变,便是生养他的亲娘,也未必认得出来。   没被发现,可看男人的样子,又不是特别痛快,周窈又懒得去猜,这会儿她还有别的事惦记。   “换房可以,夫君先去给我买份臭豆腐吧。”闻不到那味儿,那就直接动嘴,更解馋。   周谡一听这话,显然不太想信,哑着声叫小妇再说一遍。   周窈也不客气,毫不含蓄道:“若一份太少,再买一份也是可以的,或许你要想试试,买三份也使得。 ”   这东西,就得一次吃够,才过瘾。   此时的周谡再看面前这个浑身娇软的美人儿,却怎么都好像能从美娇娘身上闻到一股臭豆腐的味儿,使得他无法留恋,忍不住地别开眼。   一看男人这样儿,周窈就知自己好像为难他了。然而老话说得好,不与他人为难,苦的就是自己,男人,还是要难一难的。   “夫君要是累了,就先歇歇,我自己下去买。”   反正就在楼下,近得很,或者,周窈在想要不要就在窗边对着楼下吆喝一声,麻烦摊主跑个腿,送上来。   谁知,周谡做得更绝,直接拉着她往外走,对店小二说要换房,又给了他碎银子吩咐他去楼下买三份臭豆腐,多的不用找了,打赏他的跑腿费。   周窈瞧着店小二笑眯眯收起了银子,心里在滴血,这败家男人,想休掉怎么办。 第56章 . 意外 不愿意,为何要来   三份豆腐, 当真是一份也不少,更不会多。周窈在屋内吃得畅快,男人却少有地没有陪在她身边,而是不声不响地出屋, 宁可到楼下赏赏月, 看看在他眼里全都一个样子的路人, 再想想曾经围绕在他身边,却又表里不一, 两面三刀的所谓忠臣良将们。   或许在他面前,他们是忠的,良的, 绝对听命于自己,可不表示他们就是好的,对的。   一旦脱离了他的视线,所谓的忠臣良将,在这些老百姓面前的姿态, 恐怕才是他们最真实的样子, 也反映了人性最卑劣的地方。   纵使他勤政爱民又如何, 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真正公正清廉的好官又有几人, 周谡仔细地想, 仔细地找,竟然一个都不能确定。   即便是怀谦,年年政绩考核均为甲等,看似是个好官,周谡以往也这么觉得。但等到自己沦落民间,隐姓埋名地和怀家人接触以后, 周谡体悟更深刻,几乎是颠覆性的认知。外头名声再好的官,标榜得有多清正廉明,又有几个是真的吃粥如素,小门小户,清贫度日?   有些事,不能想,想多了,便是自寻烦恼。   秋末冬初的夜,几缕冷风拂面,心也跟着微凉,周谡仰头看那月色,时候差不多了,便是金子也该吃完了。   回到屋,周谡心头仍有抵触,鼻翼微动,试着闻了下,还好,已经没有让他腹中翻搅的那股味儿了。   他那雪白娇美的小娘子正坐在床边,听到门口的动静,抬眼望过来,许是满足了,高兴了,面上愈发光彩动人,笑容也更真,眼眸里尽是令人迷醉的神采。   “夫君。”   女子一声轻软的唤,更是倾诉了无限的情意。   他最爱的,便是她这般唤他。只要她唤,他便觉得这世间的事,尽数随了她去,又如何。   他总归都是依着她,只要她少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尽兴了?”男人走过来,高高的个子立在床边,俯视着她,眼里有难以形容的光亮在涌动。   这话,她不能轻易回答,不管尽没尽兴,最后总能被他曲解成别的意思,往他想要的方向上带。   周窈只能这能说:“明日还要赶路,今日就早些歇下,不要想别的了。”   吃到了自己想吃的食物,周窈很满足,但她并不想当食物去满足欲壑难填的男人。   夫妻之间相处久了就是有种旁人难以意会的默契,周谡如今也有心事,洗漱过后就将软绵绵的媳妇抱在怀里,亲一亲,摸一摸,过过瘾头,倒也没再进一步。   反倒周窈有些睡不着,出来也有好些日子了,她想家,想儿子了。   “你说小馒头在做什么?他看不到我,会不会哭?”   当娘的都操心,自家这个也不例外,有了儿子,男人往边站。   周谡心口略酸,但绝不承认,想了片刻,道:“他看不到你,会不会哭,我不晓得。但这小子看到我,会哭,是真。”   尤其他抱着自家娘子,想要亲热一番,臭小子才多大,就像有感知似的,当即嚎啕起来。这娃娃也不知是随了谁,嗓门特别的洪亮,可大多时候,干打雷不下雨,一滴眼泪水儿都没见蹦出来。   都说儿子和老子是上辈子的仇人,别人家,周窈不知道,也无从得知,自家这一对,还真有那个苗头。   这父子俩,都爱缠着自己,且两个都霸,只准自己缠,见不得另一个。   儿子还好,两三个月的奶娃娃,不满意,也只能哭。当老子的,就有点不要脸了,具体如何不要脸,周窈羞于启齿,总之,要多幼稚,有多幼稚。   “等我们回去了,你再不能欺负儿子,他以后大了,事事都要学你,你可不能把孩子带歪了。”周窈这回郑重其事地对男人道。   男人这性子,她就不提了,天底下,又有谁人敢管。但儿子不一样,儿子生养在民间,以后长大了,遇到的人大多都是三教九流,若没足够的本事和地位,空有一身臭脾气,将来有的是苦头吃。   自己的娃,自己疼,只要这么一想,周窈就觉前路漫漫,依照男人这性子,往后还有得磨。   自家娘子的顾虑,周谡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次日,周窈一觉醒来,翻个身摸摸身边的位子,已是空空如也,就连男人睡过的余温都已消散殆尽。   人不在身边,耳边却传来男人的声音。   “醒了就起来吧,吃个饭便出发。”   周窈眼皮子滚了滚,慵懒地睁开眼,就见男人坐在桌边,打好了水,还买了不少吃食搁在桌上,就等着她了。   想到还要早些回去见儿子,周窈亦不愿耽搁,掀开了被子,快速穿戴整齐,洗漱完毕,就让男人把吃食都打包到车上吃。   男人买得多,他们在这里也吃不完。   周谡自然依她。   到了车前,周窈没见到辉叔,问他人呢。   周谡轻描淡写一句:“他回去了。”   周窈听后愣了下,随即不解道:“为什么?他家里出了事?”   “我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再往后面,到了京城,更要小心。”   周谡这么一说,周窈就明白了,不光是周谡的身份,连她自己的也不宜为外人知,太过特殊,还是谨慎些好。   辉叔回去了,周谡更不可能请外人,车夫便成了他。   周窈一个人坐在马车里,累了还能躺一躺,倒觉得这样也不错,身旁少了个动不动就招惹自己的浪荡子,人也清静了不少。   周谡有意加快行程,车马踢踏声一路响个不停,过了午时,又经过两个小镇,才在一个山脚的小溪边停下,稍作歇息。   周谡叫周窈在车里等着,有情况就唤他,他到溪边打水。   到了溪边,周谡蹲下身,将水囊灌满,忽而,一旁林子里传来对话声,离这非常的近。   “ 公子,要不先歇一下,前面有条清溪,水质极佳,泡一泡可以祛疲解乏,还能滋养皮肤。”   “也好,那就带路吧。”   仍有些少年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   周谡眼眸垂下,似在沉思。   这时,又有一道女子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小姐要不要也来看看。”   女子小跑着先到了溪边,然而看到另一边打水的男人,笑意微微僵住,脚步停住,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变得矜持起来。   “怎么又是你呀。”   周谡没有理会,拿好了水囊转身就走。   琴雪看着男人的背影,迟疑了下,鼓起勇气问:“我们遇见好几回了,公子难不成也要进京?”   然而,周谡像是没听到,仍旧走自己的,几个大步,将身后女子远远抛在脑后。   琴雪脸上流露出几许失落,咬紧了下唇,目光略怨。忽而,小姐的惊呼声传入耳边,她回转身,正要去寻小姐,一个头戴黑巾的大汉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奔向她。   “哈哈,这里还有个小美人。”   大汉一下就冲了上来,抱着琴雪就是一通猛亲。   琴雪何曾被这般羞辱过,当即又慌又惧,使尽全力想要推开男人,扯着嗓子喊。   “来了啊,救命啊,有强盗――”   这边,周窈听到女子急促的呼救声,掀开车帘,看到周谡从林子里走来,问他怎么回事。   周谡说没事,不紧不慢地打开水囊喂马,丝毫不受影响。   然而周窈听到这声音,又觉有几分耳熟,其间还夹杂着年轻男子的怒喊。   “哪里来的狂徒,居然敢在我家公子面前放肆,看我不---”后面的话还没说完,男子声音陡然变了,啊的叫了一声,似乎受到了重创。   周窈无意多管闲事,毕竟他们也只有两个人,可那边好像很危急,听着就很惨的样子,后面女子的叫声更惊恐,还有男人肆无忌惮的大笑。   同为女子,周窈听那声音,心里不可能不动恻隐之心。   “走。”周谡喂饱了马,简短一个字,看来是不想多管闲事了。   就在这时,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蹦踏而来,随之便是一个极有力量的高喝。   “大胆鼠辈,光天化下之下,竟然如此猖狂,柱国公在此,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不然,定叫你们好看。”   这一声高喊,风向陡然就变了。   有密集的灌木丛遮挡,周窈这边看不到那边的情况,但想必十分精彩。   可问题也来了,柱国公为何出现在此。   周窈看向车前的男人,不必一句言语上的交流,仅是一个眼神,彼此都能看懂。   周谡半抱着周窈下车,放缓脚步往灌木丛那边走去,以茂密的枝丫做挡,悄然查看林子那头的情况。   高弼走在最前头,来到了溪边的大石头处,一眼扫过被侍卫制服的几名匪徒,以及一旁面上身上都有不同程度挂彩的主仆,英武的面容极为威严,紧抿着唇,隐隐透着不悦。   身旁的随从见他面色不善,吊三角的小眼睛滴溜溜转,瞟到大石块后若隐若现的一抹乌发,立马高声喊起来。   “二位姑娘收拾妥当了没,若收拾妥了,还请快些出来!”   高妤慌手慌脚穿好了衣服,比起险些被歹徒欺辱的惊恐,在听到柱国公的名讳时,她越发的紧张。   反倒琴雪一脸激动:“小姐,是国公爷,来接我们了。”   高妤叫她莫慌,心知避不开了,只能整理心情,慢慢悠悠走了出来。   高弼见到高妤第一眼,冷肃的面容有所松动,这女子长得有几分像三弟年轻时的样子,尤其那眉眼。   想到自家收到的那封信,按时间算的话,女子也确实在进京的路上。   “你们来自哪里?要去往何处?”   高妤还没出声,梁瞻就帮着她答了:“高伯伯您好,小侄乃汴州刺史梁文旭之子,这趟出门,专程送高家小姐回京。”   随从一听,更加激动了,看着高妤的眼神都多了几分亲切。   “国公爷,她那样子,与三爷也却有些相似。”   高弼面色复杂的看着高妤,朝随从挥了挥手。   “带走!”   这什么阵仗,一上来就抓人。   “我也并不一定就愿意跟着你回京。”   高妤抿紧了唇,默然看着前方,努力做出不愿意搭理高弼的倔强样子。   听到这话,高弼面色反倒温和了些。这脾气,也是倔强,跟她娘一个样。   “不愿意,又为何要来?”   “母命不可违。”   “呵呵,牙尖嘴利,倒是随了你娘。”   虽是斥责的话,高弼却未有不悦,而是叫随从处理了歹徒,再备车马,护送小姐上路。   灌木丛后,夫妻俩屏气凝神目睹了这一切,看着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远,这才慢慢往后退。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李代桃僵,狸猫换太子。就是不知,是谁的主意?她娘,还是怀家?   事情好像更加复杂了。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从不远处传来。   玉想容拿鞭子挥开挡路的枝桠,撅着嘴嘟囔。   “大表哥也真是,非要来这种鸟不拉屎的荒山野林,还说有宝藏,我看宝藏没有,臭虫子倒是满地都是。”   说吧,一鞭子挥过去,打开了周窈身前的枝叶,就要打到她身上。   周谡眼疾手快,捉住女人的鞭子,用力一扯,再一松,将人狠狠甩了出去。   玉想容脑袋碰到泥土地,磕的一下,好痛,双眼冒星星。   “贱民,贱民,我要杀了你们!”   周窈看女子叫嚣,这一日怎么回事,尽遇到这些人,也是心烦:“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另一头,南凌夜听到表妹叫声赶过来,正好瞧见周窈没有涂药水的真容,当即愣住了。   玉想容看到表哥呆呆站在一边,也不过来帮忙,要疯了。   “表哥,你快绑了这个贱女人,她欺负我!”   至少,玉想容眼里是这样,于是,更火了,趁着周窈分神猛地推开她,捡起掉落在地的鞭子朝着周窈狠狠挥了过去。   周谡直接一脚,将女子飞踢了出去,冷眼看着南凌夜。   “你这妹妹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见人就打,太野蛮了。”   玉想容怒直了眼睛。   “你才野蛮,看我不拔了你的舌头,叫你乱说话。” 第57章 . 嫌隙 你可知我是谁   早在决定走这一趟前, 周父就再三告诫过周窈,帝都乃龙脉所在,极贵之地,去也极险, 需万事当心。   然而这还没到京城, 只是临近副都平京府, 就已然发生了不少事,周窈想不当心都不行了。   在乡下, 女子地位身份有限,脾气再坏,也就那样, 最多也只是逞逞口头上的威风,不似眼前这个女子,嘴巴坏不说,还动手。   偏偏有个好听的名字,周窈在听到男人动怒时唤出的女子名讳, 只觉可笑异常。   玉想容看到周窈像是在嘲笑自己的蔑笑, 心下更恼, 一个皮相好看点的村姑,居然也敢笑自己, 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你可知我是谁?惹了我---”   话还没说完, 玉想容就一声叫起,一把短刃从她脸侧划过,倏地一下,就在她侧脸留下了一道不长不短的血印子。   南凌夜瞧见表妹受了伤,面色亦是微变,再看向搂着貌美女子离开的男人, 愈发地心情复杂。   这人也不知何时动的手,当真是快,他竟然毫无察觉。   这时候,南凌夜也顾不上自家表妹,快步跟上走远的男女,一直到二人马车边,盛情相邀。   “二位是否也要前往京城,算来还有五六日的行程,不如我们结伴,路上也有个照应。”   “表哥,我受伤了,他毁了我的脸,你不为我出气,不好好教训这两个刁民---”   “够了,你不主动挑衅,人家会伤你?说来,是你不对在先,该你给这位姑娘赔个不是。”   说话间,南凌夜一记暗含警告的目光,隐隐有发怒的迹象。玉想容多少有些忌惮这个表哥,就算自己受了欺负,内心愤恨不满,也不敢再言语。   周谡将周窈送进马车里,自己坐到前头,也不管会不会撞到人,提起缰绳往前一挥,继续赶路。   见马车动了,南凌夜动作迅速地将玉想容往旁边一拽,玉想容脚下打晃,险些摔倒。   南凌夜无视表妹烦人的控诉,目光随着远去的马车,变得愈发幽深。   待马车消失在自己视线里,他才将注意力转到表妹身上,语气颇为不耐:“你若再这样耍脾气,不知收敛,我即刻就给舅舅写信,让他派人过来把你接回去。”   玉想容这回是自己偷跑出来找表哥的,若被家里人知道了,后果可想而知。   听到这话,玉想容慌了神,也顾不上脸上的疼,抓着南凌夜的胳膊摇晃:“表哥,我错了,我再也不乱发脾气,你别告诉我爹,不然,不然我死也赖着你不走。”   “若是舅舅亲自来抓,那就不是我管得了的。”南凌夜绷着脸,不为所动。   “那我以后都听的,听你的。”   “表妹说话可算话?”   “算算算,我不听,我就自己走,不用你叫我爹来。”   “那好,待会,若是再遇到那二人,你给那位姑娘道个歉。”   男人话一出,玉想容讨好的笑容僵在了嘴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表哥你疯了,那男人划伤我的脸,你还要我给他们道歉,该是他们跪下来给我谢罪才对,表哥,你莫不是眼神不好,看那女人长得有点姿色就动了---”   “你再多说一句试试,我现在就安排人把你绑回家,让人严加看管,看你还敢不敢乱跑。”   最怕被管束的刁蛮小姐在男人明显动怒了的威胁下闭了嘴,尽管内心仍是不服。   “还有,你说错了,不是有点姿色,而是姿色过人,远远在你之上。”   南凌夜即便没有非分之想,仅在欣赏美色的角度上,也要纠正表妹话里的不对。   然而男人不懂女人心,这话放出来,比捅了马蜂窝还可怕,玉想容瞬间又炸了。   周谡夫妻二人已经走远,自然看不到女子崩溃的模样。周窈也不想将这种无理取闹的女人放在心里让自己不快,当作不愉快的小插曲,甩甩头,不再去想。   现如今,她最担心的,反而是高家那边。   冒充她身份的那位高小姐到底是谁安排的,又有什么目的?邹氏对高家芥蒂颇深,一直怀疑高家人害的他们,如果是她安排的,那就不只是认亲那么简单了。   更何况,如果只为认亲,邹氏何为要找人冒充自己。   夜里,二人找到一户农家借宿,房门一关,周窈与周谡聊到这事,说出自己的困惑。   周谡看她一眼,回得倒是干脆:“不想让你涉险,又心结难了,无论替代品能否查出真相,最后是死是活,自己也不会心疼。”   “是这样吗?”周窈低声,更像自问。   周谡直接把她的手搁到她胸口:“别装傻,问你自己的心。”   邹氏没能尽到为人母的责任,有身不由己的原因,过分苛责大可不必,毕竟,不如邹氏的父母大有人在,尤其权贵之家。   便是生养自己的母亲,到了此刻,周谡也难以断定,在她心里,到底是权势更重要,还是儿子。   此时的深宫内,太后和皇帝再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执,这回很明显地,是因为皇后。   “身为皇后,后宫表率,当以身作则,恪谨自省。可皇后又是如何做的?三天两头就出宫,往娘家跑,她这般随性,又至皇权于何地。”   太后想到自己做皇后时,前有狼后有虎,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唯恐一个没注意,给那些想要取代她的人抓住把柄。   她那时候多难,可如今高家这位皇后,做得可真是轻松。   面对太后的指责,皇帝也是烦了:“母后夸张了,这半年来,皇后就只回这么一次,她为朕生下皇子,朕难道连这个体面都不能给她。”   皇帝没说的是,就是因为皇后背后周旋,稳住柱国公,且又拉拢了几个老臣,这才终于把恢复旧税制的势头压下去,也让他有了喘息的空间。   朝堂上安稳,他才能吃得好睡得香。皇后是他得力的贤内助,全心帮他,他为何不能对她好点。   母子二人显然有隔阂,皇帝想给的,正是太后担忧的。   “从古至今,外戚干政,对皇权是最大的威胁,你如今给予皇后的权力太大,诸多纵容,就不怕她野心滋长,于你不利。”   “母后未免过于忧虑,看谁都不坏好意。皇后从来不向朕打听朝堂的事,反而是朕心情不好,主动同她提过,她也只是帮朕出出主意,并未越俎代庖。”   比起事事都要对他进行说教的太后,皇帝自然更满意处处以他为主,体贴又明理的皇后。   然而太后听到这话,捂着胸口狠抽了一口气,闭目片刻,再睁眼,看向皇帝的眼神愈发地淡。   “你如今,只听得进皇后的话,哀家说再多,在你这里,都是错。”   “母后可以少说两句,少管些事,心情自然舒畅了。”   皇帝这话一出,太后惊愕过后,双目微睁,久居上位以后,已经少有这般失态了。   “你是嫌哀家多管闲事,哀家若不管事,现如今,又有你什么事,你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怒极之下,明知有多伤人,可太后仍是忍不住地脱口而出,因为她觉得自己更委屈,更不好受。   皇帝听后,反而没太后情绪那么激动,嘴角浮起一抹略苍凉的笑:“太后终于说出实话了,既然并不期待我的出生,那时候,怎么就不把我随便丢到哪条河里淹死了算,这样,假的就成不了真,失去了价值,随时可以舍弃,太后也不会这样为难了。”   “我为难?我为难,是因为皇帝你在为难哀家,你若与我一条心,这天下,还不是我们母子二人说了算。”   “是这样吗?”皇帝笑了笑,随即敛唇,“可是太后显然忘了,太后姓梁,而朕姓肖,这天下是肖家的天下。”   如果这话是从另一个儿子口中而出,太后不觉得有什么,毕竟那孩子生养在皇家,从小就有这个觉悟。可在一个打小就养在民间,庄户人家粗养长大的孩子嘴里听到这话,太后不觉感到心寒。   本来就不亲,若听了外人撺掇,这孩子怕是更不会念旧情了。   太后这一回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悔意,可又别无他法,另外那个孩子,她一手带大的孩子......   只要一想起来,太后就心痛无比。   夜深人静,唯有薛嬷嬷陪在太后身边,太后能信任的人也只有她了。   “生恩不如养恩,你说,待他位子更稳了,是否就要将养育他的那家人接到京中,享受荣华了。”   “不会的,皇上若是这么做了,对自己也无益处。”薛嬷嬷如是安慰太后。   可太后仍是不能释怀,只觉自己在这宫中愈发不如意,于是更加惦记起娘家。   “梁家如今可有适龄的女子?”   当初选高家女做皇后,一是看中高家的背景,二是高家嫡女在京中颇有美名,再者,那时候梁家嫡出的女儿,不是大了,就是小了,竟挑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然而,到如今,太后体会愈发深刻,这媳妇儿,还是要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更靠得住。   薛嬷嬷思前想后,忽然提到一个名字。   “太后可还记得梁家二叔娶的续弦,梁文旭的继母,只生了一个女儿,也是这个女儿,后来自愿嫁到南越,成了南越大族玉氏的主母。”   太后当然记得这个堂妹。那时候,京中贵女无一人愿意嫁到南蛮,唯独这个堂妹站了出来,也因着这事,皇帝对梁家愈发满意,她皇后的位子也愈发地稳。   薛嬷嬷留意着主子神情,小心翼翼道:“娘娘这个堂妹育有一女,年方二八,正是待嫁的好年岁。”   太后一听,来了兴趣:“此女如何,品行怎样?”   “此女名想容,品行尚且不知,太后若有意,不如以关怀小辈为由,传召几名与梁家有关的女子入京,再来细看。”   “此事可行,你快去安排。”玉想容的身世让太后甚是满意,如果品行可以,召进宫来,搓一搓皇后的锐气,也未尝不可。   此时的皇后可没空管太后如何想自己,娘家的事就够她烦了。父亲母亲不知又是为何闹矛盾,母亲关在屋里,连她都不想见,父亲更是行踪不明。   “父亲他好端端地为何突然离京,近日又无重要的公务要处理。”   秋嬷嬷在高家安插了人,打听到的消息,有些不堪,但又不得不说。   “听闻那个女人以怀家的名义捎公文过来,是以没经过后院处理,就让国公爷拿到了。那信里也不晓得写的什么,当夜国公爷就和夫人大吵了一架,第二日,叫上人马离京去了。” 第58章 . 算计 性情如何?样貌如何?   皇后回到娘家没两天, 柱国公也带着嫡亲弟弟的遗孤返回了京城,同行的还有梁文旭之子梁瞻。   梁瞻将人送到国公府门口,心知高家这时候怕是要急着处理家事,还算识趣地礼别, 朝高弼作揖过后, 又对着一旁缄默不语的高妤展现出极有风度的一笑。   “高姑娘, 今日一别,若有缘, 再会。”   感恩于梁瞻一路相护,高妤亦是微微颔首,有礼地回以一笑:“借梁公子吉言了。”   柱国公立在门口, 将小儿女的互动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梁世侄有心了,近日不得空,改日再邀世侄到府坐坐。”   “高伯伯客气了。”   听出柱国公送客的意思,梁瞻匆匆结语, 再不逗留, 翻身上马, 扬长而去。   琴雪瞧着翩翩公子马上的风采,再看向面色平淡的小姐, 张了张嘴, 最终什么也没说。   高弼对待这个失而复得的侄女极为重视,见后院只来了个管事,面容微凛,亲自领着高妤去到后院。   管事瞧瞧高妤,踌躇着道:“皇后娘娘回府了,如今也在---”   “皇后回来了, 正好,”高弼转头,看着高妤时稍露出笑容,“你也见见你这嫡亲的堂姐。”   高妤笑着应好,内心却是拒绝的。   她才刚回来,并没有做好拜见一国之母的准备,可如今,显然已经骑虎难下了。   然而,高妤一只脚跨过通往后院的垂花门,就听得里头女子拉高的声调。   “她说是就是,那我也可以找个年龄合适,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说是高三郎的女儿,反正三弟已经不在,无从考证......”   不必问,听到这话,高妤就知道这位话里散发着浓浓不满的就是高家主母,柱国公夫人了。   怪不得那位怀夫人许她不少好处,这高家,怕是离龙潭虎穴也不远了。   琴雪不明真相,见不得自家小姐被污蔑,快步一脚跨了进去,正要开口,却被高妤从身后拉住,压着嗓子告诫她不可胡来。   高弼亦是面色沉沉,双手负在后背,几个快步,眨眼间就到了花厅。   容氏面色激动,秋嬷嬷在她身边轻声安抚她,而皇后高媖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见到父亲来了,也未起身,只是抬眼望了下。   高妤跟在高弼身后,内心有着些许忐忑,以一种恭谨却不谦卑的姿态,努力稳住步调,走到了花厅正中央站定,在高弼的示意下,向皇后行叩拜礼。   高媖此刻的心情亦是难以形容的复杂,三叔这个女儿,她的堂妹一藏就是将近二十年,母亲多次派人前往幽州,居然都没发现此女的存在。   该说那些查找的探子不够细心,还是怀家更胜一筹,帮着那女人瞒了这么久。   毕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高媖转头看向坐她身旁的容氏。许是父亲在场的缘故,母亲的表现还算克制,尽管高媖能够想象到,母亲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知道将丝帕绕过多少圈了。   这时候,为了母亲,高媖也不得不谨慎。   “听闻三叔当年并没有成家,只是与邹姓女一道离开京城,去向不明,更不曾有子嗣一说。若仅凭你这模样,还有邹氏的一面之词,未免过于牵强。”   “高家乃簪缨大族,子嗣血脉何等宝贵,自然不能混淆。我这有一封我爹写给祖母报喜,却最终没能来得及寄出去的信,还有跟随我爹离京的老仆,他怕高家追责,一直躲在乡间,人还健在,皇后可以派人去寻......”   趁着高家几名重要的人物都在,尤其是皇后,高妤将能说的摊开来说清楚,若后面再有意外,或是老仆出了事,那就不好想了。   高妤不得不佩服邹氏的心细如尘,将高家人的可能反应料到七七八八,让自己提前做足功课,才不会因为紧张而变得慌乱,还能适时地见招拆招,化解高家人的疑虑,顺便挑点事。   “找人的事不急,三弟只这一个血脉留存,我们应当庆幸,且感恩,而不是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诸多猜忌。”   高媖是皇后,身份摆在那里,对堂妹的态度不冷不热,也无可厚非。然而容氏作为伯母,对着高家流落在外的血脉,不仅没有表现出长辈的疼惜,反而这般质疑,叫高弼面子里子都过不去,不满也更多。   见男人不顾自己的面子,一心维护半路冒出来的侄女,容氏只觉心灰意冷,愈发没得好脸色。   “她是可怜,是无辜,亲爹早早没了,当娘的又是嫁人又是藏人,半点没闲着,这会儿钱财地位全都捞着了,还想着锦上添花,”容氏不开口则已,出了声,必定要说个痛快,“国公爷既然顾念亡弟,又记挂着旧人的情谊,倒不如多认个女儿,毕竟侄女也算半个女儿---”   “你若心里不痛快,不必多言,没人会将你当做哑巴。”   什么旧人新人,当着晚辈说这些,简直不像话。   如果不是为了皇后着想,高弼对这个发妻当真失望至极,不止一次两次生出休妻的念头,最终都在亲友的劝说下作罢。   本就不受期待的认亲,就这么不欢而散。容氏在高弼的严声指责下,面子上挂不住,先行离开,再次将自己关在屋里,皇后劝也没用。   高媖比自家母亲更懂得审时度势,权衡利弊。父亲既然执意要认回这个侄女,多说无益,倒不如顺势而为,先认了再看。一个头一回到京的外乡女子,又在高家的地盘,想翻出风浪,也要看她答不答应。   另一边,梁瞻拜别高家人,转道去向另一条街,两条街离得近,梁瞻快马加鞭,一刻钟的工夫,就到了梁家。   两座有成年壮男那般高的石狮子分别蹲在大门两边,俯瞰着路过的芸芸众生,赫赫生威,气派非凡。   梁瞻翻身下马,仰望着面前厚重无比的红漆大门,心想这嫡系长房果真非同一般,有太后加持,光是这门庭,瞧着比国公府还要气派。   随行的小厮上前敲门,过了好半晌,门房才姗姗来迟,然而并未大开,只露出一条缝,看向门外的人,粗着声音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小厮赶紧报上家门,门房听到梁瞻的身份,态度也变得和气了不少,将门拉到半开,冲梁瞻笑道:“公子稍等,小的这就进去通传。”   正巧今日休沐,梁实就在家中,听说梁瞻来了,感到意外的同时,起身前往大门口。   四年前,今上初登大宝,梁瞻随父来京观礼,在梁家住过几日,梁实对这位堂叔的独子有些印象。   几年未见,梁瞻面容仍然是梁实记忆里的样子,若有改变,也是因着年岁渐长更高,更结实了。   梁家的男儿,生得都不差。   梁氏族人如今以梁实这一脉为大,即便小辈里未必真的服气,但面上仍表现出了恭顺之态。   高家认女的事可大可小,梁瞻谨遵父亲梁文旭的教诲,如实告知梁实,没有半句隐瞒。   梁实陡然听闻此事,亦是惊诧不已。早先从父辈嘴里听到过高家三郎的过往,只道君子如玉,才华斐然,可最终也毁在他自己的恃才傲物,特立独行上,自己命丧异乡不说,也累得高家沦为权贵中的笑谈。   可从来没有人提起,高三郎居然还有个女儿,且能瞒过高家这么多年。   “那女子,当真是高家的?”梁实怎么听都感觉不大可信。   “柱国公为人高傲,又是个谨慎人,他既然认了,必然就是。”即便不是,也要是。   毕竟,此女是他们梁家先找到的,真要追究起来,他们也逃不了干系。   “堂叔这回未免有些冲动。”若非看在梁文旭是长辈的份上,梁实直接就想说,多管闲事了。   梁瞻自然要维护自己的父亲:“我倒不觉得冲动,若我们不管,让别人得了先机,必然又是另一个局面了。高家,有皇后有太子,便似冉冉升起的红日,势不可挡。”   梁家虽有太后撑腰,但毕竟太后年岁渐大,而皇后青春正盛,又育有太子,颇得皇帝爱重,后宫妃子竟无一人能从皇后那里争得半分宠,两相对比之下,但凡稍有远见的人都该有所筹谋了。   这话若是对着别人说的,兴许还能产生共鸣,但偏偏是梁实。为着谭钰那些话,梁实一直耿耿于怀,明知自己该忠于太后,忠于皇帝,可在得知皇帝被掉了包,即便现在这个也是太后所出,心底仍出现了波动。   以至于,梁实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这个高家女,性情如何?样貌如何?”   周谡有意避开高家,行程有所放慢,在高弼一行人回来有两三日后,他们才抵达了京城。   京城的关卡审查更为严格,夫妻俩都有修容,周谡将肤色抹黑的同时,又在眼角加了道疤,配着谭钰给他做的铁匠的身份,倒也合适。   到了桂喜事先买下来的私宅,周谡将房前屋后检查了一番,把已经蒙尘的灶台洗刷干净,准备生火。   然而堆在墙角的柴火放的时间太久,或多或少有些受潮,周谡用火石引了半天,也只是零星冒出点点火星子,噗蹭几下就没了。   周窈将要住的寝居室打扫了一遍,身上出了薄汗,想洗个澡,却久等不到男人,只好过来厨房看看男人在做什么。   这人别的都好,处处干练,唯独到厨房就不利索了。   周窈都没走到灶台前,只到墙角处转了一圈便道:“这柴怕是不能用了,你看能不能找个牙子,降些钱处理了,再买新的回来。”   周谡费了半天的劲,全都做无用功,此刻心里也不大舒坦,只叫周窈先回屋,门窗关紧,他出去一趟。   这一趟出去,周谡七弯八拐,绕了不少路,在一处巷口瞥见一个老翁牵着驴车正在卸货。他走上前,给了老翁一袋碎银,叫老翁等在这里。   周谡借了驴车,回到私宅后将发潮的柴火装上车,再来到巷口,报了一个地址,让老翁把这柴送过去。   老翁听到要去的人家,着实被吓到。   “你这柴值不了几个钱,寻常人家都未必会买,更不说那样的门第,我就是在门外候上三天三夜,人家怕也不会搭理。”   换个手段厉害的,少不了一顿打。   “你只管送,将这信带过去,就说故人来访,不必担心,会有人理你的。”   周谡给的报酬高,老翁咬咬牙,为了生计豁出去了。 第59章 . 进宫 想不想见公婆   也是凑巧, 老翁等在门外,愁得厉害时,正碰到梁实带着梁瞻出来。老翁看二人光鲜的穿戴就知是贵人,心头一喜, 赶忙小跑着凑上前。   “二位爷, 家里缺不缺柴火, 我这整好一车,爷要是看得上, 半卖半送了。”   梁瞻听到这话,再看面前老头脏黑讨好的模样,倒是好笑, 几步走过去,一眼扫过路对面停着的破旧驴车,一声笑了出来。   “就你这一车的废柴,不要钱,白送给爷, 爷还嫌占地方。”   话不中听, 老翁感觉这位年轻的爷不好相与, 笑了笑,就把注意力全都转移到梁实身上, 从怀里拿出了信。   “柴好不好用, 要看是什么人送的,如果是久别的故人,那就得看心意了,爷说对不对。”   老翁两手捧着信,恭恭敬敬地呈到了梁实面前。   信封上,简短两个字, 太行。   旁人可能不懂,但梁实一看到这俩字,以及熟悉的笔迹,当下心头大震,宛如一道惊雷当头劈下,神魂俱颤。   梁实一把夺过老翁手里的信,拆开后,仔仔细细快速阅过。   信里的内容也不多,几句话,但足以让梁实心潮翻涌,魂不守舍。   “你是在哪里遇见的这人?他在何处落脚?”   老翁亦是不知,摇头道:“我在街边招揽生意,大官人就来了,说要我托运柴火到这里,还说这里的爷一定会要这车柴火的。”   梁实审人无数,看老翁言行不像作假,又忌惮着捎信的男人,没再为难。   梁瞻见梁实神色不对,正要返回凑到他身边看看那信,梁实回过神,在梁瞻探过脑袋前,将那信撕了个稀烂。   一看梁实反常的举动,梁瞻更觉古怪,然而对方比他先开口,道:“我突然想起还有点急事要处理,不如改日再请你去好地方玩,今日你先回去歇着,养养精神。”   不管梁瞻愿不愿意,梁实这样说过后就叫来管家,让他把老翁一车的废柴收了,且给出的价格是市面上好柴的双倍。   管家心里很是不解,但也没说什么,照办就是。   梁实却再未回府,而是循着信里透露的地址找过去,拐了几条街,进到一条幽静的小巷,再往里走,看到一路挂着的暗红灯笼,直至尽头一面厚厚的墙,无路可走。   骨子里的谨慎使得梁实沿着那面墙摸索了许久,以为有机关,然而什么都没找到,一肚子的疑问,转头正要往回走,就见一个长长的人影立在了他身前,面上还带着一张子夜般漆黑的面具。   梁实大步走前,望着一语不发,在这幽深狭窄的巷道里显得尤为深不可测的男人,心里也是直打鼓。身为当朝新贵,握有实权的皇亲,正值春风得意,梁实已经许久没有这么不安了。   “表哥,是你吗?”   斟酌再三,梁实用了个比较温和,又显得亲近的称谓。   然而,得到的回应,是对方一声极淡极漠然的轻哼。   “谁的表哥,你也配?”   听到这话,梁实耳根子一烫,心里更是发紧。这损人的嘴,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梁实稳住心神,清了下嗓子,正欲开口,对方却比他更快道:“沌河的水不仅凉,还时有湍流,一不留神,就陷进去了,卿觉得呢?”   一提到沌河,梁实就知男人这是秋后算账来了。可太后不是说人已经没了吗,不然也不会寻回另外那个,可为何,为何这人又回来了?   在梁实眼里,这位可比宫里那位要难伺候多了。   “表哥,你是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找,找遍---”   男人离开太久,重逢又是这般的突然,梁实思虑再三,决定还是打打亲情牌,然而才开个口,就被男人打断。   “你若那日用心地找,后面也不必煞费苦心了。”   梁实从话里听出略带嘲讽的意味,更是没底了,这位从哪里来,经历了什么,又到底知道多少。   “表哥你有见到桂喜吗?他也一直在找你。”   如果二人已经碰面了,按桂喜的性格,怕是已经将宫里发生的事都告知这位了。   思及此,梁实忧虑更重,更急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若表哥已经见过桂喜,当知姑母在宫中诸多不易,各路王公哪个不是虎视眈眈,后来从桂喜口中得知表哥仙逝,姑母更是悲痛万分,日夜难眠。”   多么发自肺腑的感慨,若是从前,周谡听到这番话,火气再大,也会消了。   可时至今日,经历了种种磨难,周谡再听这些话,只觉可笑。   “我今日来找你,不是为了念旧情,只是想找你借样东西。”   说罢,周谡走近了男人,手伸过去就要抓人。   梁实出于本能地持剑避开,隐忍着想要拔剑的冲动,试着安抚道:“表哥是想回宫吗?宫内形势过于复杂,待我跟姑母透个信,择个日子---”   “朕的家,朕要回,轮得着你这宵小来安排。”   周谡不欲废话,几招之下,将只是闪躲,不敢动真格的梁实拿下,擒住他的脖颈,推开侧墙的暗门,拖着惊恐不定的男人瞬间消失在长夜里。   再回到私宅,已是翌日清晨,周谡先到炊房里烧水,洗了个澡,把自己身上拾掇干净了才回到主屋。   周窈听到声响,迅速将衣带系好,才到门口,门就开了,男人穿着无袖的白褂子走进来。   当真是习武的人,秋末的天,没几日就要立冬,光着两胳膊,也不怕冻着。   周谡伸出俩光溜溜的结实胳膊,要抱一抱可人的小妇,周窈却是往后退,转身到床边拿了件叠得整齐的宝蓝色长袍,再又跑回来,往男人身上一搁。   “你快些穿上,莫冻着了。”   偌大的帝都,人生地不熟,周窈能依靠的就这男人了,他自己不在意,她也得多顾着。   盯着男人慢吞吞披上外衣,周窈边问:“你事情办得如何了?高家那边可有消息?”   氏家大族规矩多,挑选下人也更加谨慎,周窈是有混进高家的打算,但如何混进去,找谁帮忙,也要好好盘算一下。   比起她,男人这边只会更难。毕竟,男人要进的可是皇宫大院,守备更加森严,远远不是高家能比的。   更何况,宫里本就有个主子了。   这么一想,周窈又觉自己和他不愧是夫妻,居然同病相怜,都被人李代桃僵。   周谡将喋喋不休的小女人抱坐在自己腿上,亲亲她的额头,再亲亲她的唇,因着心有顾虑,讲话也带着商量的语气:“你愿不愿意,进个宫,认个家门?”   男人从未直白地表明他的真实身份,但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向周窈透露这个讯息,尤其是,他邀请她进宫见见公婆。   譬如,先到太庙,入皇家祠堂,同他一起拜拜祖宗,表明她名正言顺的存在,接着再去见见婆婆,递上一杯媳妇茶,也是全了礼数。   想法是美好的,但周窈也有自己的疑问。   “若是这茶,婆婆不愿意喝呢。”   毕竟,如她这种半路冒出来的小户女,虽是名门之后,可身份被人占了,暂时还过不了明路。不说太后了,即便京中随便一个殷实人家,怕也要慎重考虑。   对此,周谡的态度是:“你敬你的,心意到了,便可。”   到如今,人事已非,形势更是错综复杂,周谡已经不指望人人都能得偿所愿的大圆满,且人心最不值得期待。   他只把自己想做的,都做完,就算圆满。   对于周谡想为自己正名的心意,周窈是感动的,但她也有自己的顾虑。不是她质疑天家亲情淡薄,但在极度的权势面前,还是不能过度期待。   “不如你先进去探探情况,若是可以,再来接我。”   周窈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儿子还那么小,为了儿子,她不得不慎重。   周谡说这话也是想看看周窈的反应。他不能保证进宫后就能事事掌控,万无一失,若她想去,他必定尽力护着,但她现在还不想,那也可以再等等,他一个人先进去看看。   “你自己也要当心。”   周窈帮不上忙,也只能这般叮嘱了。   一个昼日,夫妻俩耳鬓厮磨,在屋内温存了许久,直到黄昏至,周窈耐不得男人的纠缠,将他推开,自己先起身,到厨房做饭。   男人不挑嘴,只说想吃碗肉丝面。缠了大半日,周窈身子乏,做复杂了她自己也不愿意,就按男人的意思,煮了满满一锅的面,加肉加鸡蛋,让他吃个饱。   天黑后,皇城内外门守备都会有所松懈,尤其在换岗之时,周谡选在黄昏后进宫,也是掐着点,但又不能拖太晚。最后一道换岗后,城门彻底关闭,想进宫,那就只能等到天亮了。   是以,即便不舍,周谡也只能狠狠抱紧小女人再快速推开,换了身衣裳,拿上进宫的腰牌,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屋。   周窈就在台阶上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院门口,彻底不见。   或许是心境使然,这一次的分别,格外地叫人惆怅。   把所有的门都锁好,周窈回到屋里,从藏在床底的包袱里翻出一沓银票。这是他们出发前桂喜悄悄塞给她的,说本就是主子的私产,必要的时候可拿出来应急。   必要的时候,又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周窈心想,可别来得太快。   周窈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男人走了,她也不想闲着。   换了一身素淡的天青色衣裙,周窈又将面颈抹黄,在食盒里装了几份自己做的桃酥,挎着出了门。   宅子所在的这条巷,住户并不多,周谡之前就有找牙子打听过,哪家可以打交道,哪家不可以敲,周窈都有记住。   巷子当头门前挂了四角琉璃灯的涂姓人家,做的粮油生意,在京中开了十来家铺子,外地也有不少分店,户主涂老爷为人十分慷慨,但凡哪个地方有灾有难,必少不了他家捐的粮油。   这样的人家,不管内里如何,只听外头的名声,便知是个要面子的。   要面子,就好打交道,至少不会赶客。   周窈轻轻拉起门上铜环,敲响邻居家的大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圆脸婆子探出个脑袋,问谁啊。   周窈面带浅笑,柔声细语道:“我是新搬到这里的住户,夫家姓周,门前有棵桂树的就是我家。初来乍到,也不知街坊喜好,我做了些吃食,如不嫌弃就请尝尝。”   婆子一看是个还算标致的小娘子,就是肤色不大好,心下一软,接过了食盒。   “这位夫人客气了,我家老爷夫人向来好客,只是这时候天色晚了,不大方便。夫人不如明日早早来,我给主子通报一声,夫人再进来坐坐。” 第60章 . 摔下 他的女儿,不会差   周窈也没想进到别人家里, 只是送点吃的,表明自己睦邻友好的态度,能结善缘最好,结不了, 也别交恶。   一盒点心, 值不了多少钱, 换个人,婆子可能自己就收着了, 送到主子跟前,主子也未必会吃。   然而因着对周窈印象不错,婆子想了想, 还是走了一趟,把点心送到后院,夫人不吃,少爷小姐们总有人爱吃。   果真,两位嫡小姐尝了这桃酥, 感到新鲜。这种和家里厨子做的味道不大一样, 口感也更酥脆, 问是哪家店买的,快把那家店的厨子请回来专门给她们做点心吃。   婆子这趟送对了, 也是高兴:“这可不是买的, 是巷子那头新搬来的邻居送的,要不奴婢明天再找她问问,看能不能多做些,奴婢再买回来。”   “新搬来的?”笑看着一双女儿的涂夫人这时候出声了,“他们原先住在哪里,亦或是外乡迁入京?”   婆子摇头:“奴婢不知, 不如奴婢明日再去打探打探。”   顿了下,婆子又道:“听那小妇人口音,更像是外乡人。”   涂夫人听后微微颔首:“你也不必刻意去问,下回再碰到,随意交谈便可,她要是愿意,就请她到家中坐坐,我与她聊上一聊。”   初进京的新户,能在京中有栋属于自己的宅子,家境必然不会差,且在地方上当属佼佼者。须知,一般人想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安家,光有钱财是不够的,若在官衙里无足够的人脉,连买房的资格都不可能有。   如果房子是那妇人自己买的,不是租的,那么,这家人值得结交。   婆子自然懂得夫人的意思,连忙称是:“她若再来,或者我再碰到她,必然将夫人好客的话带到。”   周窈回到家,检查了门窗,全都锁紧以后,将随身携带的牛皮纸拿出来,摊开在油灯下,看着纸面上星星点点的污迹,仍是琢磨不透这纸上的玄机。   按周爹的说法,要将小瓷瓶里的药粉撒到纸上,方能显出秘密,那么药粉的功效能持续多久,非紧急关头用了,再要用,是否就失效了。   这也是周窈最大的顾虑,是以,不管她内心多么好奇,她也忍住了想把药粉洒到纸上一探究竟的冲动。   周谡临走前留给她的话,等他三天,若三天后,他还未归,必会托人传信给她。   周窈打开窗,借着透出去的光亮,只瞧见近处树影婆娑,远处黑黢黢的一片,象征着权利最中心的皇城又是在哪个方向呢。   她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似乎这一别,就是她和男人之间真正的距离,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唯有,等待。   周窈仰面,望着更加浩渺无垠,捉摸不透的夜空,在心中对自己说,没事,还有小馒头,她总归是有得的。   长春宫内,太后拿到梁文旭从汴州寄来的密信,说有神秘人物在查他们梁家,且好像知道不少梁家的秘辛,言辞中委婉提醒太后做好防范。   毕竟,那样张狂地斥责他为酒池肉林里的佞臣,不说有多大仇多大怨,但也绝不会善了。可恨的是,那人本事了得,如入无人之境,自己被他戏耍,再要去寻这等逆贼,竟然无从查起。   太后看完信后就扔到了火盆里,自己站在一丛红玉做的珊瑚树边,轻抚着光滑剔透的树杈,垂着眸,陷入了沉思。   薛嬷嬷立在她身后,听到主子轻唤她,才稍稍抬脚往前走了一步。   “桂喜近段时间可有与你联系 ?”   “回太后,桂喜上个月还与奴婢通过信,说在南方的一个小镇安了家,还认了干儿子,瞧着是有些安度晚年的意思。”   闻言,太后情绪不明地轻呵了声:“他倒是放下了。”   主仆情分,夹杂着尊卑之别,再深又能深到哪里去,人死如灯灭,如今还在怀念的,怕也只剩她了。   太后如今又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心软放桂喜出宫,他就该在这宫里守到老死。   “皇后呢?可有回宫?”提到这,太后又是在自找不痛快。   “暂时还未收到皇后回宫的消息。”   “那就是还不想回,这都几日了,她到底想做皇后,还是高家女?寻常人家的女子也没见这般随性,皇帝纵着她,她就真的无法无天了。”   晨昏定省,哪家媳妇不是这么做的。唯独皇后,自己只在气头上罚她跪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倒是气性大,在皇帝的回护下,连样子都不愿意做了。   太后想到自己在做皇后时,惹得皇帝不快,不也是说跪就跪,服软讨好。   高家女是天生金贵些,讨男人喜欢些,这皇后做得也是如此任性。   眼见太后气又不顺了,薛嬷嬷连忙岔开话题:“太后,近日外头有消息传出,高三郎竟有遗孤流落在外,且那女子已经被柱国公寻到,带回了高家。”   果不其然,太后的注意力被转移,直看向薛嬷嬷道:“当真?”   “千真万确,护送高家女回来的,正是梁文旭嫡子,梁瞻。”   “是吗?文旭在信中倒是没有提及这事。”   语毕,太后也不是很确定,想想或许是她看得急,漏掉了,然而信已经在火盆里燃成灰烬。   “你过两日,不,明日就宣梁实梁瞻进宫。”   如今,唯有梁家人,太后还算放心。   然而隔日一早,进宫的只有梁瞻,不见梁实人影。   梁瞻规规矩矩行过礼后,才道:“昨日堂哥那边好像有故人来访,他去见故人了,具体在哪里,并未告知小侄。”   太后心中更记挂高家认女的事,听后也只恩了声,遂问起高家那个女儿的来路。   梁瞻将自己知道的详细告知,太后听出几分趣味,不禁感慨道:“这邹氏也算奇女子了,将人一藏就是将近二十年,那高家还是龙潭虎穴不成,即便生下来就送回又能如何?百年世家,连个婴孩也容不下?”   这话也就太后能说,梁瞻一个小辈,只能听一听笑一笑,谨遵父亲多说多错的教诲,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漏。   “这位高家小姐,性情如何?容貌比之皇后,又如何?”   那个玉想容毕竟远了些,她的懿旨到达南越,那边再把人送过来,再快也需要一段时日,还不如舍远求近,看看这位新出炉的高家小姐品行如何,能否和皇后抗衡。   太后也是突然心血来潮,有此一问,梁瞻意外之下,嘴中嗫嚅,却又不知该怎么回应。   再者,一个是皇后,一个是未出阁的闺秀,无论哪个,都不是他这个外男能够评价和比较的。   太后问完之后,自己也觉急了些,随后也想找补,自圆其说道:“高三郎生前本就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佳公子,他的女儿,必不会差。”   “太后所言极是。”梁瞻正好顺着话,应和地回。   就在这时,外头有宫人慌慌张张来报。   “太后娘娘,前殿出了意外,皇上散朝时从台阶上踩空,摔下来了。”   闻言,太后立马站起,神色丕变:“周遭伺候的人呢,是怎么看着的?一个个的,都死了吗?”   薛嬷嬷早有经验,已经快一步准备好銮驾,迎着主子前往太极殿。   太极殿的外围,红墙下,一排身着软甲的卫兵正在来回巡逻,太后銮驾到来,卫队停下来,靠在路边,腰背笔挺地让开道路。   队列当中,一个身量较高的卫兵缓缓抬起了头,黝黑的面庞不甚起眼,但一双仿若烛火的黑眸格外有神。 第61章 . 闹翻 孺子不可教   太后一路从寝殿中门入到内室, 无视跪了一地的宫人,只在看到龙床边站着的皇后时,隐忍的情绪顷刻间到达顶点,当场就要发作。   “皇后可算回来了, 若是没这一出, 哀家想要见上皇后一面, 恐怕还要去到高家才成。”   只要是人都能听出太后此时话里浓浓的不满,甚至带着几分问罪的意思。   薛嬷嬷默默低头不敢吭声, 朝身后的宫人使眼色,领着众人赶紧退出去,守在殿门外, 随时听候主子差遣。   清场过后,静默不语的皇后也有了反应,她先是看看床上闭着双眸面色苍白的男人,再转头,望着长年养尊处优, 比同龄人要年轻不少的太后, 唇角微扯, 勾出一抹轻笑声。   一听到这笑声,太后更觉刺耳, 像是对她的漠视, 更有种说不出的嘲讽。   “皇后在闺中也不知是如何赢得的好名声,还是说,有了皇帝的宠爱,性情也变了,目中无人不说,孝义廉耻这些为人基本的品德, 全都丢得一干二净了?”   但凡是人,被这般贬低都会生怒,皇后也是人,也会气,可比起这些伤人的斥责,更让她感到心寒的,却是已经造成的再也无法挽回的事实。   “太后说这些话时,可有想过自身,还是,孝义廉耻,只对别人,自己想要如何,都可以,反正无人知晓,就能够瞒天过海,心安理得。”   皇后即便不那么听话,但也懂得分寸,从未曾这样明明白白地指摘太后。太后不计较还好,若真要计较,光是这些话,也够皇后被谏官参上好几本了。   然而时至今日,种种的疑惑和不解,仿佛拨云见日般得到了答案,且那样的答案,简直是败坏伦常,难以启齿。   这让从小就习得正统礼教,凡事有章法,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皇后不能忍受。   “还是说,在太后心里,一女侍二夫,就如同一日两顿饭那般习以为常,那么,太后为何自己不以身试之?”   “你,你---”太后被皇后大逆不道的言论惊到,几度哽咽说不出话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光是你这些不孝不忠的话,御史台的那些谏官就可以上折子请示废后了?”   “废我之前,难道不该先废掉太后?易子换君,全然不顾祖宗纲常,皇家法纪,所有人甚至连先帝和皇室宗亲都被太后玩弄于鼓掌中。比起我几句不敬的言论,太后的罪怕是更重,大昭历代帝王若是泉下有知,恐怕都要齐齐显灵来找太后讨说法了。”   这话放得够狠,始终觉得自己没错,所做一切都是顾全大局的太后娘娘少有地心虚了,面对自家儿媳,头一回气势上弱了下去。   “皇后又是从哪里听到的风言风语,又是哪些不要命的奴才在皇后跟前嘴碎了,须知你这位子有多少女人眼巴巴盼着,自己也要有个判断,不要听风就是雨,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   尽管内心把握不定,太后也要努力把局势扭转回来,绝不能让一个小辈占了上风。   “利用我,为皇家开枝散叶,以稳住自己地位的人,不就是太后吗?”   谁料皇后三言两语的反语,再次将气氛拉到了紧张的极点,太后心头的怒火更是节节上涨,怒瞪着皇后道:“哀家若不那样做,皇后这位子也不可能坐稳,高家更不可能会有如今的地位。”   真要撕破脸,太后是不惧的,毕竟皇后已经生下了孩子,她就算不接受,也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皇后现在是想找我算账?可你有何账要算?你生的儿子是太子,你父亲乃国丈,你母亲一品诰命,满门荣光都是因着你乃皇后,你若不是了,你们高家也就到头了。”   论嘴皮子官司,太后自认谁都不输,不然也不会在几度危机之下,仍是保住皇后的位子,把所有想要抢她位子的女人全都送上了西天。   “你更要知道,前头那个自你进宫有半年了都未碰你,娶你也是因着哀家的坚持,如今这个就不一样了,宠你似宝,你生的儿子,直接立为太子,更不提有多久没进后宫宠幸别的妃子了。如果不是那样的契机,你这皇后的位子,未必能做到现在。”   太后做不来讨好小辈的憋屈事,皇后这性子也不好哄,不如将所有的利弊说清楚,让她彻底认清楚形势。   皇后何尝不明白这个理,可一想到自己明明嫁的是正统,却又和另一个男人圆房,还有了孩子,如果那位回来了,她和孩子又该如何自处。   寻常男人都忍不了,更不提至尊至贵的天子,到时她和孩子,还有整个高家,都要完。   “太后就没想过那位还会回来?太后就能确定,那人的确不在了?”不知为何,高媖始终觉得正主没那么命薄,兴许还在人世,藏匿在某个地方等待时机。   “哀家不确定,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三人都已经身不由己,只能顺应天意了。”   “天意?”高媖想笑,自嘲道,“这算哪门子天意?”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与梁家结亲,那个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可一看到自己,耳根子就悄悄泛红的少年,必不会这般愚弄自己。   唯有天家,亲情淡薄,最是自私冷漠。   就在这时,床帐那头微有波动,轻促的咳嗽声从床上传来,伴随着男人似是不适的喘息,听得太后更是心头发紧,快速走到床头。   “皇帝感觉如何?可有请太医看过,你不能依仗年轻就肆意挥霍,到老了就知道厉害的。”   听着太后对男人的殷殷叮嘱,皇后只觉说不出的滑稽,那位若是看到这样母慈子孝的场面,又该如何作想。   是否只要有血缘关系,最后谁坐在这位子上,都一样。   可在高媖眼里,不是谁都可以,感情这东西,尤其经不起欺骗。   高媖看着避开她的目光,不愿与她对视的男人,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从何开口。   “皇上醉酒后,说了不少心里话,臣妾到底该不该当真,皇上又想不想臣妾当真,今后,我们又该如何?”   此时的皇帝也是无比懊恼,因着近日来事事都顺,他这皇帝也越做越像样,难免有些膨胀,变得疏忽大意,见皇后回宫,一时畅快,拉着她多吃了几杯酒,没想到就......   也不排除皇后在套他的话,可那时他已经喝高,无从追究。   皇帝之所以摔了那么一下,也是心神不宁,扭到了脚筋,但没伤及骨头,休养几日就好了。这点小伤烦不到他,主要是皇后这里,该怎么应付过去,才最棘手。   好在,有个太后在前头挡着。   “你也说皇帝醉酒,既然人都喝高了,说过的话又怎能当真。”   皇后不理太后,只问男人:“臣妾初进宫,与皇上大婚那日,皇上也只饮半杯酒就推了,并对臣妾说过一句话,皇上可还记得?”   这回不弄个清楚明白,以后更难有这样的契机,她必须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太后比皇帝更快道:“多少年前的事,皇上日理万机,每日要处理多少公务,哪里记得这等小事。”   “算起来,也才过了四五年,皇上春秋正盛,又是迎娶正妻,一国之后,理当记忆犹新才是。”   “皇后,你越俎了。哀家乃太后,你的婆母,皇帝更是你的夫,你要效忠的主子,你只管听命就是,还轮不到你在这指指点点。”   “夺我元红,让我生下孩子的,并非与我行过大礼,拜过先祖的夫,更不是先帝亲选,写入玉牒的正统,我又为何要效忠,听命?”   到了这一步,皇后是不怵的,没道理的是眼前这对母子,想要治她的罪,他们也不敢说出理由。   “皇后不愧是京中出类拔萃的名媛,这般伶牙俐齿,也不知柱国公是怎样教导出来的。”   “臣妾与太后相比,远远不及。”   “够了,你们两个不要争了,走到这一步,谁也不想,太后有错在先,愧对皇后。”   皇帝不去看脸上升起怒色的太后,转而望着神情淡漠的皇后,颇为无奈道,“事已至此,无法回头,如果皇后心里实在不能接受,那么,朕可以放过你,离开这是非之地,过你想要的生活。但太子只能留在宫中,今后你想见他,也不会那么容易了。”   所以,到最后,他们错了又如何,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安排她的去留,却从不问她愿意与否。   “我若不想呢?”   “那就安安分分做好你的皇后,天下所有女人羡慕的一切,你都有,又何苦纠结于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反倒庸人自扰。”太后自认对皇后还算宽容,只要她不钻死胡同,想开了,之前那些冒犯的言论,都可以既往不咎。   皇后轻轻一声笑出来:“所以,我还该感恩戴德?”   皇帝扭过脸,亦是轻叹一声。   就在屋内气氛变得凝重无比,陷入难以打破的僵局时,外头忽而响起一声高呼。   “不好了,交泰殿走水了,皇上请移步别宫暂避。”   交泰殿离这边不远,走过几条回廊就到,秋季干燥,再有风往这边吹的话,火势很容易就蔓延过来。   性命攸关,屋内几人也无心掰扯下去,太后转身就往外走,门开了,对外头吩咐道:“皇上龙体有恙,不利于行,赶紧准备担子将皇上挪动到安全的地方。”   宫人陆续奔进来,将只是轻微扭伤的皇帝抬了出去。   皇帝如今正愁不知如何面对皇后,这场火倒是来得及时,正好缓一缓他和皇后之间紧张的气氛。   皇后亦是不想跟皇帝相处,目送圣驾离开后,也坐上了自己的銮驾,回了自己的宫殿。   然而坐在銮驾上,皇后看着从交泰殿上空飘来的一团团浓烟,只觉这烟像是笼罩在了她心上,再难开怀。   因着火势蔓延快,需要大量人手,外宫巡逻的卫兵们也被叫进了内殿,将一桶桶的水搬过去灭火。   阖宫上下,尽是来来回回奔走的宫人,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太后没有回长春宫,而是随着皇帝到水源充足的钟粹宫暂避。   进到主殿,挥退了宫人,太后开始问责:“皇帝怎么这么粗心,偏偏让皇后发现了端倪,她本就狡黠多疑,今后还不晓得要生出多少事端。”   皇帝因着皇后冷漠的态度也是烦心,又被太后这样指责,更是烦闷不已。   “她是我的枕边人,我孩子的母亲,我还能瞒她一辈子不成?总有露馅的时候。”   “你就不能再忍忍,等太子再大些,或者你有了更多的子嗣,皇后可不只有她高家的才能当。”   话里已经是有要废后的意思了,然而皇帝下意识是排斥的,一个女人已经让他疲于应对,若再换一个,保不齐他哪天喝醉又说漏嘴,总不能再换掉。   “皇后会想通的。”   皇帝只能这样表明自己的态度。   “孺子不可教。”太后说不动儿子,只觉所有的心力都白费,带着气回了自己的长春宫。   就在太后走后不久,有卫兵前来敲门,说是来送防火用的器物。   皇帝心不在焉,一声进来,整个人仍侧躺在榻上,只留个背影给进屋的人看到,间或无意识发出的一声幽幽叹气。   “皇上是有烦心事?”   男人声音很沉,不紧不慢地发问,有种安定人心的作用,皇帝没有设防,想也不想就道:“朕的烦心事,哪里是你这小卒能懂的。” 第62章 . 猜心 见了,更闹心   这一日的时光注定要过得漫长, 皇帝犹如砧板上的鱿鱼被五花大绑捆在了榻上,捆绑他的男人搬了把椅子坐在一边,手里游刃有余地把玩着一把短刃,那刀刃打磨得异常锋利。   男人往榻边的垫褥上轻轻一划, 只听得刺啦一声, 锦缎裂开的脆响, 听到皇帝耳中,更是尤其惊心。   他想说话, 想嘶喊,可被男人强行塞下不知何物的药丸后,他喉头一阵紧缩, 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想要出声,却只发出低低的呜鸣。   这人是谁?是怎么混进来的?为何没人发觉?他给自己吃下的又是什么鬼?   有太多的疑惑,可半个字也没办法蹦出来,使得皇帝异常慌措, 拼命地挣扎, 却是徒劳无功。   “你在抖?”看着榻上的人挣得厉害, 男人眉头微微皱起,沉声道, “身为帝王, 万民之主,即便身处危难之中,也要起到表率作用,越怕,越要稳住。”   周谡实在怀疑,面前的男人, 真就是自己的双胞兄弟?可桂喜和梁实说法一致,叫他不能不信。   即便龙子凤孙又如何,身处市井之中,又遇不到有识之士点拨,最终造就的也只能是平平无奇的庸碌之辈。   “你现在是皇帝,我不动你,但以后,就不好说了。”   周谡把话放在这里,见男人像是放松下来,但又不是那么轻松,仍是带着疑虑的不解,他倒是心情好上了不少。   “不如我们玩个游戏,你若猜出我是谁,我就放了你如何?”   男人口不能言,如何猜,内心生出被戏耍的怒意。   “唇语总会吧,这都不会,你这个皇帝还能当多久。”言辞之中的轻蔑,使得榻上的皇帝感到屈辱又愤怒,挣动得愈发激烈,倒是多了些勇气,少了几分惧意。   “这才有些肖家人的样子,你啊,往后多用点脑子,看人看准点,不要几句稀稀烂烂的恭维话就飘得找不到北了。”   好歹是同胞兄弟,周谡能如何,他还没狠毒到弑亲的地步,而且这人也确实倒霉,都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正宫嫡子,命运却是天差地别,心里就算有所扭曲,感到不公,也在情理之中。   “我问你,这个皇帝,你做得高不高兴,高兴就点头。”   榻上的皇帝迟疑了下,先点头,又摇了摇头,再看向坐在他面前,无比嚣张恣意的黝黑男人,心里头更多了些许异样的感觉,隐约之中像是猜到了什么,可又不敢往深了想。   男人的反应也在周谡意料之中,做皇帝,拥有无上的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同样的,肩扛着万里江山,所要承受的压力亦是常人想象不到的。   想要成为青史永传的千古一帝,夙兴夜寐,呕心沥血这种操劳到短寿的程度,恐怕都还不够。   他们肖家,除了开国皇帝口碑颇佳,后面的那几位祖宗,都不过尔尔。   到了他这一代,周谡想想自己,再看看与他确实有七分像的男人,不破不立,要破,这天,势必又要变了。   “我说了这么多,你还猜不出我是谁?皇帝笨成这样,这天下,你又能守得了多久。”   俨然凌驾在自己之上的狂放口吻,云淡风轻,从容不迫,是男人最想拥有,也是最欠缺的,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可他又万分抵触,似乎只要猜出来了,属于他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就在这时,外头的宫人扬声道:“皇上,晚膳备好了,是就在屋内用膳,还是摆到前头主厅?”   男人面上露出一丝喜色,竭力发出声音,可从嘴中逸出来的只有极地的呜咽,轻到身边人凑到耳侧才能听见。   周谡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走到了门边,变换语调,回归本来的声音,威仪十足道:“朕暂且不饿,只想静养,你们都退下,没有传召,不得再靠近。”   宫人被主子突如其来的威严慑住,唯唯诺诺地应声后就赶紧退了下去。   好不容易扬起的一点希望瞬间破灭,榻上的男人愈发着急,可越急,那绳索束缚住自己的皮肉愈发地紧,怎么也挣不开。   “是你,是不是你?”男人用唇语反复地问。   周谡笑了,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我是我,那么,你又是谁?”   男人死死盯着立在他面前的人,想从这人黝黑的面孔下看出他隐藏的真面目,想问问他是如何做到的,在民间隐藏了那么多,又悄无声息地潜了回来,竟无一人发觉。   “皇上,皇上,不好了,皇后娘娘晕倒了。”又是一个宫人在门外高声禀告。   男人听到这话瞬间慌了神,想要出声,却呜咽得更加厉害。   周谡看在眼里,神色复杂,这人对皇后倒是不一样。   过了会儿,皇帝沉稳的口谕从屋内传出来。   “摆驾,去看看皇后。”   高媖也没想到自己会晕,许是心事太重,超出了负荷,敞开窗吹了好半晌的冷风之后,只觉头晕得很,晃晃悠悠就倒了下去。   听到宫人在外面高喊皇上驾到,高媖刚刚恢复了些精神,又想再晕晕。   她对那人,发自内心的抵触,不愿见,见了面,只会更闹心。   “就说本宫身子不适,不宜见驾,恐惊扰了圣上,望圣上勿怪。”   话音刚落,就听得几下错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飘来,皇后下意识扭头看过去,就见皇帝高坐在担子之上,由几名宫人抬着进了屋。   四目相对的刹那,男人幽静深谙的目光,异常平静,但落在皇后眼里,不禁心神一晃,不由自主地就起了身,恭迎圣驾。   “你们全都退下,朕要单独与皇后谈谈。”   这话虽是对着宫人说的,但听到皇后耳中,又是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直到宫人全都退散,屋内只剩两人,皇帝怡然自得地坐在窗边榻上,望着一旁垂眸不语的皇后,先开口道:“皇后还在生朕的气?”   “臣妾不敢,是臣妾无状,在皇上面前失言了。”   “但朕听皇后这话里,似乎仍有不甘,皇后若是愿意,朕之前说的那些仍算数,毕竟,强扭的瓜不甜,皇后也可以有别的选择。”   “臣妾还能如何选择?一个被休的皇后,到了宫外就能安宁了?舍弃稚子,我又如何能够心安?”   “朕只是这么说,皇后不愿,谁也勉强不得。”寥寥数语,皇帝似乎就失去了谈话的兴致,扬声摆驾,便要回钟粹宫。   皇后在宫人进来前,抢先问道:“臣妾也想知道,若那位回来了,皇上又该如何?”   “皇后做好自己便可,旁的不要多想。”   皇帝头也不回,只留下了短短一句就消失在了皇后眼前。   皇后走到门前,又往外面看了许久,轻轻摇头,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周谡不在的头一日,周窈以为这日子会过得异常漫长,然而真正有了事情做,反倒比自己想得都要快。   她应涂夫人邀请,去了趟涂家做客,乐善好施的人家,相处起来还算愉快。   涂家两个女儿也很是热情,就是嘴巴馋,贪周窈做的点心。周窈也乐于做这个人情,进到厨房忙活好一阵,做了一桌子的点心,这半日,就这么打发过去了。   涂夫人就爱和周窈这种聪慧勤快又识趣的女子打交道,不费神,心情也愉快,不知不觉中,就把这街巷各家各户的一些事儿告知给了周窈。   “你那边往左再走个两家,院门特别大的那家,惹不得,你平时少往那过,能绕道就绕得远些。”   周窈颇感兴趣,又好奇,又打趣道:“那户人家是皇亲国戚不成,这般不能惹?”   “虽不中,也不远了,皇后的母亲容氏,你可知道?”   周窈摇头,说自己久居家中,夫婿不跟自己说外头的事,自己也无从得知。   “女人啊,还是要出来走走,涨涨见识,”涂夫人对周窈更多了份怜惜,有意提点她道,“这户人家跟容氏关系匪浅,容氏有个侄子,娶的就是这户人家的闺女。”   侄子?那不就是容氏兄长或者弟弟的儿子,这关系确实亲。   可这巷子里住的人家大多从商,即便极为富有,但在官宦人家眼里,仍然是不够看的。   容氏身为名门贵妇,眼界必然高,怎么可能允许自家侄儿娶个商户女。   周窈的疑问,透过她的眼神表达了出来,涂夫人一看就懂,因为有这种疑惑的不止是周窈一人。   “你是不晓得,容氏那个弟弟走得早,没留下一个嫡子,只有个小妾生下庶子。她那弟弟无爵位,便是官居四品又如何,人没了,这官位自然收回,又不能够让子嗣承袭。而这个庶子也没本事,文不成武不就,高家就算想帮,你自己不成器,也是白搭,还不如想法子多弄些银钱,保他衣食无忧,富裕不愁。”   听到这里,周窈懂了,权和财,譬如鱼和熊掌,如果不能兼得,总要占一样。   见周窈一副认真聆听的恭顺样子,涂夫人甚是熨帖,一时兴起就道:“过两日,尚书夫人在庆园举办茶话会,我有幸得了帖子,可以再带一人,我看你投缘,不如随我同往,开开眼界。” 第63章 . 这那 偏要惦记别家碗里的   周窈在这京中尚属生客, 目前有交往的只有涂夫人,涂夫人一番好意,也是为了她着想,周窈极为诚挚地表达感激之情, 但话语一转, 又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这世间的女子, 养在闺中,听从父亲的话, 出嫁了就要从夫。夫婿出门前特意叮嘱,叫她不能去得太远,同街坊打打交道就可, 去远了,没规没矩地得罪了贵人不自知,还连累旁人。   涂夫人一听连累旁人,心头有被触动到。达官贵人家的确实规矩多,这小妇和自己投缘, 不表示就能入贵人的眼, 自己贸然相邀, 确实不太理智。   幸好,这小妇自己推了, 不然涂夫人想要反悔, 还真不知如何开口。   “也是,你初来乍到,还是先熟悉熟悉周遭环境,等摸熟了门路,我再带你见见世面。”   话说到这,涂夫人瞧着女子泛黄的皮肤, 又是一阵遗憾,这样的皮肤一看就不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自己带着她,少不了还要花心思多提携。   “我这里有多的养颜膏,你拿回去,每日多擦几次,也可找个懂得调养气色的郎中看看,开些益气补血的方子,把身子养一养,看能不能将这肤色调好。”   涂夫人对周窈当真是关照有加了,周窈面露感激地朝涂夫人笑了笑:“谢谢夫人好意,我回去后一定好好用。”   周窈心里想的却是,看来那药水要适当减减量了,她可不想被当做面黄肌瘦的难民看待。   二人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直到这日头眼看着往西边落下一半,周窈已在涂家待了大半日,不便再留,适时地提出离开,下回做好了点心再来拜访。   涂夫人也有别的事要处理,说了几句礼别的客气话就叫婆子把客人送到门口。   周窈到大门处时,就见管事殷勤备至地迎着一个男人入府。那男人身量颇高,深紫色锦袍扣上碧玉腰封,更显猿臂蜂腰,风姿特秀,无形之中散发一股令人心折的华贵之气,直把一旁的小丫鬟迷得含羞带怯,默默低下了头。   见惯了周谡那等极贵之人,周窈必是不可能心折的,即便有情绪,也更多的是惊讶。   周窈以为自己眼花,眨了眨眼再看过去,还是那人,错不了。   南凌夜何等敏锐,察觉有人不加掩饰地在看自己,亦是一眼扫过,与一名肤色暗黄的女子视线对个正着。   那女子见自己瞥向她,目光一转,提起裙摆径直走自己的路。   却不想,南凌夜盯着女子从自己身旁走过的背影出了神,直至人已经跨过门槛,消失在路边,仍是久久不能回神。   管事见南凌夜被一个中人之姿的小妇迷住,不由诧异,府内多少肤白貌美的丫鬟,这位世子爷一个都瞧不上,原来是喜好跟常人不大一样。   看来,有必要跟老爷提一提,想要讨好这位眼光独特的贵人,必须投其所好。   仍在沉思中的南凌夜拉住往前走的管事问:“方才那位姑娘,是何来历?”   乖乖,还真是瞧上了。   管事一度无语,好半晌才道:“世子,那位已经不是姑娘了,而是新搬来的周家夫人,这里不比南越,您可不能因为人家生得年轻而乱叫,于您于那位夫人都不合适呢。”   这已经算是说得委婉了,换个身份不显的,管事定要指着鼻子骂了,自己锅里的不香,偏要惦记别家碗里的。   听到这话,南凌夜再次陷入恍惚之中,怔怔自语:“她果真是嫁了?”   嫁了,也在情理之中。   大昭不比南越民风开化,一男一女携同而行,总归要过了明路才成。   刚想问那位夫人为何要把自己白玉的面颊涂得暗黄无光,可转念一想,那样的美人,不遮了真容,又如何在外面走动。   这京中不缺美人,更不缺仗势欺人的好色之徒,女子故意扮丑,不失为保命的明智之举。   这样想过以后,南凌夜心头除了丝丝遗憾,更多的是对女子的欣赏。   与涂老爷聊过南越的米油生意后,离开之前,南凌夜又特意找管家打听小妇的住处,管家不太想说,面露难色。   “你把本世子想成什么人了,我与周大官人本就识得,所以见到周娘子才觉面善,我想拜访的是周大官人,快快收起你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   南凌夜一通慷慨激昂的数落之下,没理的变成管事了,他摸摸鼻头,讪讪一笑:“是小的狭隘了,周家离这不远,世子走几步就到了。”   最终,南凌夜也只是问问,并没有找过去,而是抓紧回到自己在京中的落脚处,看看被他锁在屋内的玉想容有没有乱跑。   南凌夜事先有捎信给梁瞻,告知玉想容也在京中,若可以,叫梁家派人送玉想容回南越,或者把她带到梁家暂住也可。   总之,这个一路紧缠着他的烫手山芋,他实在是想甩开了。   梁瞻收到信后并未急着回复,此时的梁府正陷入梁实疑似失踪的混乱中,实在无暇再去顾及一个远道而来的小表妹了。   说来,真正跟玉想容亲的也就梁瞻,可也只是同一个外祖父,而外祖母各有其人。   梁瞻如今更在意的是梁实的死活,毕竟好巧不巧,偏他来京没两天,梁实就不见了。   之前送柴火的老翁,梁瞻不是没有怀疑,可查来查去,那老翁在京中久居数十年,身家清白,并无疑点,只能作罢。   “堂伯莫慌,兴许堂兄办的事更复杂,去的地方更远,在路上耽搁了,我已经同五城兵马司的人打过招呼了,他们要是有见过堂兄,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阿实若真是奉皇命,外出办差,他们也未必知晓,倒不如进宫,直接求问皇上。”   梁文远心急如焚,说罢就要换上朝服,进宫面圣,梁瞻忙表示:“堂伯且等等,小侄准备准备,与堂伯您一同前往。”   然而,等到进了宫,二人急巴巴候在殿外,站得身软腿麻,却只等来这么一句:“圣上正在休养,歇得早,这时候是不见朝臣的,明日早些来。”   不想白跑一趟的梁文远只能求见太后,太后对待这位嫡兄素来亲厚,听闻人来了,忙把人召到自己宫内,好吃好喝地招待。   “皇上不见兄长?”太后有点不信。   自觉委屈的梁文远大口饮下大半杯茶后,缓过了劲,轻叹一声:“如果是我梁家做错了什么不自知,还请太后明示,实儿一心为主,从不敢懈怠,皇上要他往南,他就是撞死在南墙上也不可能回头,如今莫说是三天不见踪影,便是三年,三十年,也是我儿该受的。”   “实儿不见了?”太后总算听出兄长话里的重点了,心里头也不那么得劲,反问道:“皇上近几日并没怎么私召实儿议事,兄长就能肯定,实儿是为皇上办差而不见的。”   太后这么一问,把梁文远问住了。   坐在一边的梁瞻辈分小,身份低,不方便插嘴,但见梁文远看向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如果不是听从皇上派遣出外办差,那就更不妙了,失踪的可能更大,超过两天就需报官了。”   “不能报官。”太后当即否决。   太后的亲侄儿在京中失踪,打的是梁家人的脸,更是她的。   “不报官,我们这边又查不到,再拖下去,太后是想看着实儿死吗?”梁文远就这一个有出息的嫡子,偏偏这个出了事,急得嘴巴都要起泡了。   “兄长先回去,再等等,哀家问问皇上,看能不能查出什么线索来。”太后安抚了兄长,将他亲迎到殿外,再转身,嘴角的笑意敛去,顷刻间,面色沉沉。   太极殿的火势虽说控制了下来,但房屋也烧毁泰半,光是修缮都要花不少时日,为了躲清静,皇帝干脆就在钟粹宫住下。这里离后宫远,就连太后想来一趟,也要绕过不少的路。   皇城大大小小上百个宫殿里,太后最不爱来的就是钟粹宫,可为了梁家,也为探皇帝口风,她又不得不来。   皇帝能拒见梁家舅舅,但推不掉太后,尤其太后又是个莽性子,宫人尚在通传,她已经先行一步跨入殿内,人还未到,声先闻。   “皇上身体调养得如何了?竟是见一见亲舅舅都不能?”   话里已有些埋怨的意味,太后想到皇后晕倒的消息一传出,皇帝被人抬着都要见上一面,然而轮到梁家就是另一个态度。   太后并不指望皇帝同等对待两家人,但这差别,也未免太大,叫人没法不寒心。   “朕不见,太后见了,不也一样?”持着朱笔快速批阅奏折的男人头也不抬,仿若不经意的一句,细究之下,却又别有深意。   这时候,太后又灵醒了,迅速反应道:“自然不一样,皇帝乃这天下之主,真有十万火急之事,首先就该上达天听。”   御桌这边,传来男人低醇微润的轻声笑。   “那么,太后说说,梁公特意进宫,是有何十万火急之事?”   这一笑,很淡,如烟如雾瞬间飘散无踪,然而听到太后耳中,却是心头一颤,说不出的滋味。   “皇后是不是又跟皇上说了什么?”太后这时也顾不上梁实了,想到久悬的心事,趁热打铁道,“我那堂妹的女儿,南越玉家嫡女已到京中,还有皇后的堂妹,既然同出一脉,性情品貌必不会比皇后差。我看也不用准备年后大选了,省得看花眼,反而更看不中,不如就将这二女召进宫,全当红袖添香,给皇帝作伴解闷。”   只要太后还活着,就不可能坐视皇后一家独大。   原本没什么情绪的皇帝听到这话,表情愈发淡漠,看向太后的眼神里也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失望。   “是否在太后的心里,朕的喜好根本不重要,太后稳定住在后宫的地位,才最重要。”   “皇上居然这样看待哀家,哀家所做的一切,难道不都是为了皇上能够坐稳帝位。”   母凭子贵,子又何尝不是因母而荣,没有她早先的苦心经营,皇帝的位子未必能做得这么顺当。   事到如今,皇帝也不想再与生养自己的母亲讨论谁对谁错孰是孰非,思忖片刻,道:“京中还有不少适婚的王公子弟,太后要是想将那玉家女留在京中,大可从中挑选一个。”   “那高家女呢?”太后又问,两个女人,总要留一个。   “高家说那女子是高三郎的女儿,太后就信了?”皇帝不答,反问太后。   太后怔了怔,道:“为何不信,高家向来看重体统,绝不可能错认女儿。”   皇帝笑了,却未及眼底:“勋贵氏族的血脉不容混淆,太后既然这般肯定,那就将高家女宣进宫,看她究竟是与不是。”   “大善。”太后终于露出了一抹实心的笑,只要高家女进宫,万事好说。   福宁宫内,秋嬷嬷亲手做了一批益气安神的香囊,挂在四边床头的各个角落。   见皇后仍是扶额不快,想必听闻太后要召新来的那名高家女入宫所致,秋嬷嬷走到皇后身后,轻手轻脚地给她揉肩捏背。   “太后想让她进来,那就让她进,一个养在乡野的女子,仪容修为能有多高,就算进了宫,待不了多久,就会现原形。”   高媖对高妤并无过多恶感,相反,这位堂妹若是进了宫,吸走皇帝的注意力,她更是求之不得。   她烦的是另一桩,事关皇家秘辛,影响实在太大,就连她最信任的秋嬷嬷也告知不得。   无人可以分担,是以皇后愈发头疼。   “太子呢?近日吃食如何?可有闹情绪?”   秋嬷嬷一一告知,见皇后这样,是想儿子了,忙催着奶娘将太子抱过来,给皇后看看。   一岁半的奶娃娃,除了玩闹,就是睡,因着一干宫人细心守护,如今已经沉手了不少,皇后抱了一会就有些吃力,小心翼翼地递给奶娘,嘱她仔细看好了,必不能出错。   待奶娘抱着太子入到内殿,皇后回头问秋嬷嬷:“皇上最近一次来看太子,是什么时候?”   秋嬷嬷一时难言,迟疑了片刻才缓声道:“皇上在金銮殿摔了一跤的前一日。”   不过短短数日,但在皇后心目中,不算短了,以至于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已经这么久了。”   “皇上龙体有恙,又公务繁忙,一时脱不开身,皇后可得体谅,”秋嬷嬷觑着主子脸色,提议道,“其实皇后也可以带着太子去看望皇上,这有来有往,日子才活泛。”   然而皇后听到这话,不甚开怀,摆手道:“不必了,他想见孩子,自然就会来的。”   若无心,强求又有何用。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周窈斜倚在窗边,仰头看那夜幕之上的一弯明月,想着那进宫逍遥快活的混人此时在做甚,是否已经乐不思蜀,不知归家了。   家?想到这,周窈又觉可笑。   人家这时候已经在家中了,自己这里,可不算。   想他,还不如想小馒头,小馒头是必不会离开自己的。   正失神之际,院外响起了敲门声,听那节奏,不疾不徐地敲了五下,周窈心头一跳,脚下已经迈开,往门口奔去。   然而,轻拉开一条缝,周窈匆匆一瞥,确实是他后,自顾自地转身,又快速跑回了屋。   男人失笑,大力推开院门,进院之后先把门闩好,检查了院子各角落,无异常之后,这才进到屋里。   他轻声走近,从女子身后环抱住她,低头闻她发间清新怡人的花香,只有这一刻,才是全然的放松。   “还是你这里,最让人心安。”   殊不知,只是一番感慨的话,到了周窈耳中,瞬时间解读出千百种的意思。   周窈扭身将男人一推,眉目带笑,似是戏谑道:“这里那里,贵人是想有几个家呢。”   她却不同,她的家,只有一个。 第64章 . 拍打 羞辱性极强   周窈瘦胳膊瘦腿, 一点力气,杀鸡都不够,却不想就那么一推,竟然将男人推到了床上, 一只胳膊垂下来, 他下意思地扯袖口挡了下。   察觉到男人姿势上的不对, 周窈捉住他的手,快速把袖口拉开, 就见男人故意涂得黝黑的手背上有条粗长的血口子,似是刮到了什么坚硬器物留下的。   不待细想,周窈赶紧用沾了清水的棉帕清洗伤口, 再擦上药膏,一边还不忘问是怎么回事。   一点小伤,周谡并不想小题大题,然而看着小妇仔细为自己擦药,又觉得这样的时刻不常有, 偶尔装装弱也不丢人。   女子螓首低垂, 姣好的面容娴静秀雅, 美好得不可思议,随便一个侧脸的剪影, 便可入画。   再想到皇后, 周谡很难不将两人拿来比较,可不管如何比,他心始终都是偏的,眼里看到的也唯有眼前人,尽管皇后并无过错。   感情这回事,没有先来后到的说法, 用那些文人墨客酸掉牙的辞藻,情之所至,一往情深。   他这一生,钟情于一个女子,已经足够。   多了,也吃不消。   只是分离了短短三日,周谡却已深切体会了一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种曾经让他嗤之以鼻的思念情绪。   “不若你先扮作我身边的内侍,随我一道入宫。”   内侍?周窈想了下,是太监的意思吗?要她扮桂喜那样的假男人?   可为何不是宫女呢?   周窈这么想,也说了出来,周谡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我从不让女人贴身伺候更衣。”   闻言,周窈笑了,又有点气,合着让她进宫,就是为了把他这位大爷伺候得更舒服。   “我不去,高家那边,我还没弄明白呢!进了宫,怎么查!”她耐耐心心等在家里,就只去涂家夫人那里打个照应,就是不想节外生枝,等他出来,看下一步怎么走。   结果,他回来,还是问她要不要进宫。   她进去了,当个小奴才,伺候他,若碰到宫里别的妃子们,她还得看她们的脸色。   “做我的贴身内臣,就只用跟着我,谁也不能使唤你。再说,只要想查,权柄足够大,在哪都可以。”   “那太后呢?皇后呢?多了个眼生的人,她们会怎么想?”周窈一两句就问到了点子上。   周谡答得也坦荡:“你与我同进同出,同吃同睡,我不会让你有落单的时候。”   便是上朝,也会留一处地方让她等着。   这么一说,又好像可以,但周窈仍有疑问:“你就这么回去了,那个替代你的人呢?”   她也时常有留意街头的变化,毕竟若有宫变,当属天大的事,城里不可能没动静,但这三日,街头巷尾仍是一派和乐,只有一回户部官员例行公事排查外地来的黑户,遣返了一批人离开京城,但也不算大动作。   为此,周窈着实为男人担心了一把,就怕认亲没成功,还被替代他的人反将一军,有性命之忧。   “总有他的去处。”   对此,周谡并不想多谈。   然而,顿了下,周谡将周窈纤腰搂住,稍微用劲带入自己怀里,摸摸她的脸,若有所思地问:“如果家产只有一份,只能一人继承,可小馒头后来又有个弟弟,弟弟小时候走丢,过得不如小馒头好,你会如何?”   这是什么见鬼的假设?她的儿子,就不可能走丢。   不过,周窈不确定地问:“小馒头的弟弟,是我生的吗?”   不是她生的,她才不管。   这话问出来,周窈得到的回应是,周谡一巴掌拍在她臀上,伤害不大,羞辱性极强。   “你看,我还不能问,一问,你就恼羞成怒。”   又是一巴掌,周谡实在想把这小妇揉搓一顿,叫她知道怕。   “不管几个弟弟,只能是你生的。”   “那还是别了,最多再生个女儿。”儿子多了,也烦,有一个就成了。   不过,生男生女,也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随缘了。   话说到这,周窈一只手盖在平坦的小腹上,上回男人离开前胡闹了一场,当时两个人都很投入,也没来得及做措施,但愿不要那么准,但愿男人不要那么厉害,一发就中。   思及此,周窈忙将男人伸进她裙子里的手拽出来,小脸板起来,一本正色:“小馒头生下来已经是糊里糊涂了,你收着点,事情不解决了,我是不会再生的。”   “小馒头姓周,以后再有孩子,也一样。”周谡的态度自始至终就没变过,他如今还留在京中,除了收拾烂摊子,惩治一些他已经明确握有证据的贪官污吏,再就是看看他身边至亲的人,在真相面前,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太后,皇后,以及她们背后的梁家,高家,现如今,又有几人已经知道了真相。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敲门,周谡静听了片刻,就将周窈放到一旁,自己站起身:“我出去一趟,你先歇着。”   这才回来,又要出门,是有多忙。   但男人显然是有要紧事,周窈也不能拦,只能嘱他当心些。   来人见到周谡,唤了声二当家,周谡微微颔首,二人就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街边。   到了一家酒坊前,二人经过紧闭的大门,从侧墙开的一处小暗门内,到了后院,攀着绳索下到枯干的水井里,敲开了挡板,沿着狭窄小梯走入了密道。   然而这密道走了没多久,空气就变得异常稀薄,呼吸亦是发紧,喉头像是被扼住,男人止住脚步,对着仍想往里走的周谡道:“二当家,不能再往前了,里头怕是灌了不少水银之类的毒物,之前有几个兄弟就是走深了没再出来,这周边的墙也不能乱摸,说不定就有。”   要是能继续往前探索,他们也想,可是不行,通往皇宫的密道没寻到就把命丧了,不值得。   手里的火折子只能照亮眼前的路,里头黑黢黢的深不可测,周谡自是不甘:“除了这一条,还有没有查到别的路?”   前朝亡国皇帝能在深宫之中消失不见,叛军怎么也搜寻不到,那么,必然不止这一条逃跑的路线。   男人想了下,道:“小的有听大当家提过,他祖辈在前朝宫中当过差,说是前朝皇帝为了防止地宫泄露,杀掉了修建地宫的所有匠人,只留下一张地宫图,不过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再想查,已经无迹可寻了。”   周谡却道:“只要有后代在,就能查到。”   除非,那图已经被毁掉。   出来一趟,又多了一件事,回到地上后,周谡问:“大当家在何处?可有时间一见?”   这人是奇丑无比,不能见人还是如何?有话不当面谈,非叫人传来传去。   男人笑着打哈哈:“不急,大当家说,有缘的话,自然就见到了。”   话落,男人又凑近道:“二当家就算寻到了地宫所在,可单枪匹马的又能作甚,当年叛军可是十几万大兵压城,咱就是将散落在各地的所有兄弟全都召集过来,也才勉强万人。”   周谡伸指掸掉肩上落的灰,云淡风轻地瞥了男人一眼:“大当家若想知道,就让他自己来找我问。”   这么个当家的都不管事不露面的散班子,能凑够万人,已经是老天爷瞎眼,也足以引起朝廷的重视。   今儿个上朝,就有以柱国公为首的一批官员请旨肃清各地匪患,重点列举的几座山头,就有哀崂山。   这样的折子,周谡自然不可能批,他现在看这些凭着一腔子热血就想感天动地的莽夫都比朝堂上那些表面恭维内里各有鬼胎的官宦顺眼。   然而,不批,不表示他喜欢给人擦屁股。   “你们自己在外注意些,非要逞风头,送死,我不介意送你们最利的刀上路。”   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周谡最善意的提醒和忠告了。   再回到宅子,院门已经反锁,周谡翻墙进来,小妇已经先睡着了,还算有点良心的是,留了盏灯给他。   就着微黄微亮的光线,周谡坐在旁边,静默无声地看着女子美似画的恬静睡颜。她的每一种样子,无论喜怒嗔痴,有好,也有不那么好的时候,然而在他眼里,都是宝贵的,无可取代的。   翌日,将醒未醒,周窈迷瞪瞪地翻个身,一只胳膊打到另一个更硬实的胳膊,腿也碰了上去,显然不是自己的,立马掀开了眼皮,愣愣望着身旁男人的目光仍有些涣散。   正是这副迷糊,又让人怜爱的模样,使得周谡被吵醒后的不悦瞬间消散。缓匀了气息,他伸出手,把小妇拉到自己怀里,亲亲她香香滑滑的小脸,起床气散了个干净,另一种情绪又上来了。   男人身上的变化,周窈一贴近就能感受到,但她可不想让男人得逞。   “你快些起开,我要到厨房看看面团发好了没,今天包包子吃。”   包子吃不吃的,不打紧,他现在想吃的,只有她。   最终周窈没能敌过男人的无赖,让他得了逞,然而紧要关头,硬是逼着他做措施,不能在里面,否则她就不随他进宫。   一闹,又是日上三竿,周窈急着去厨房,周谡却叫她先换上进宫要穿的衣服,来不及做包子,就把面团也装上,一起带入宫。   “这是你说的。”周窈不管了,反正是他主动提的,她可没为难他。   周窈换上绛紫色宫服,头顶巧士冠,尺寸都是按着她的体形,十分合身,雌雄莫辩之中,愈发显得整个人白嫩清秀。   换了装,见男人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眼里似簇了团炽火,周窈不自在地摸摸脸:“我还是涂点药水吧。”   谁料周谡一口拒了,轻捏她的脸,指尖温柔爱抚:“不必,我身边的侍从不可能有肤黄面丑者。”   周窈:......   收拾妥当,走到院门口,周窈又想到了什么,把手里的食盒交给男人,自己又回屋摸索了一通,从换下来的衣兜内侧找到牛皮纸,折叠几下,贴到了脚下深筒的牛皮靴里。 第65章 . 上来 治你个大不敬的罪   周窈所在的巷子位于朱雀街最南边, 而朱雀街又在通往皇城的中轴线外,去往皇城的路上,要穿过三条大街,且到达皇城外墙的路上, 将近十里, 设了有四个关卡, 每过一个关卡,就要接受一次盘查。   周谡给周窈准备齐全, 宫牌和证明身份的文书都有,过得轻松,反倒是周谡自己, 到第四个关卡,快要接近皇宫外城门,却被新换上来的两名守城官挡住不让进。   宫里内侍去了根,体质变化大,细皮嫩肉, 男生女相的不少。虽说如眼前这个瞧着比女人都要漂亮的小太监可能没几个, 但也不能说没有, 更何况,不管是男是女, 还是男女都不算, 长得俊俏,叫人看了舒服,那就没错。   周窈被态度还算温和的守城官放进去,往前走几步,回头一看,发觉男人没跟上。两名守城官已经不复面对周窈时的温和, 板着脸孔,手持长长的铁戟挡在了他身前,周谡那脸色,亦是黑云压城般好像随时就要落几道雷下来,将两个不识好歹的拦路汉劈成黑炭。   周窈忍住笑,走回去,轻声柔缓似五月里最和悦的风。   “他和我是一道的,二位官爷莫为难,放他进来吧。”   一名守城官面色稍霁,然而上下打量面前人高马大,英气十足的男人,怎么也不能将他与弱得一脚就能踹飞的小太监联想到一处。   周谡拿的是直属天子管辖的亲卫队所用宫牌,进出宫中畅通无阻,谁也不敢拦,偏就这次,碰到两个新来的二憨子,没见过这样的牌子,尽职尽责地死拦到底。   “你还是快些走吧,前头也不晓得如何混过来的,仿制宫牌,往轻了罚,也要杖责几十大板,看你是初犯,这回既往不咎,识趣的话莫再来了。”   守城官倒觉得自己还算宽宏大量,没有为难男人,反而放他一条生路,这换做他们的头目,早就将人叉了又绑,丢到大牢里大刑伺候了。   噗嗤一声,周窈没忍住,笑了出来,扭过身子,手捂着脸,免得男人瞧见,高贵的自尊心愈发受损。   此时周谡的面色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难为他还能维持住嘴角的弧度,从牙缝里一字一停地夸:“你们尽忠职守,也算有担当,只是这规矩还没吃透就上岗,当心得罪了人还不自知。”   “拦住你这个擅闯者,我们头儿只会褒奖我们。”略高的守城官信誓旦旦道。   周谡冷眼看着,未置一词,目光略转,落到他们身后。   挎着大刀的武将一脸肃容地走过来,声音也是极其威严:“叫你们守个城门,能进的就进,不能进的打杀了去,磨磨蹭蹭地作甚。”   说话间,武将视线不经意一转,瞥到被拦在门外的男人身上,看清男人的面容后顿时一滞。   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武将闭目一会再睁开,努力把眼睛瞪大,然而再看,还是他。   武将两腿发软,双膝一弯就要行大礼,周谡却在他跪下去前冷着脸先开口:“忠于职守是对的,但连宫里的规矩都没摸清楚就来守城,真遇到事,迟迟未决,拖出了问题又该如何解决。”   “臣这就好好训诫他们。”语毕,武将一人一巴掌抡了过去,“叫你们眼瞎,圣上亲卫队的牌子都不识得,看到这个就如圣上亲临,你们是有几个狗胆敢拦着,小命不想要了。”   说罢,武将就要让人把这两个狗胆包天的蠢货拿下。   “不必,初衷是好的,缺的是管教,乡下屠户才会喊打喊杀,莫自贬了身家。”   “是是是,小的这就严加管教,必不会再犯错。”看出男人并不想暴露身份,武将只能点头哈腰作保证,恭送着二人进城,待二人离得远了,这才转过身,冲着两个手下又是一顿猛敲。   “皇上亲卫队的虎牌都不认识?养你们何用?除了听话一无是处。”   “头儿,我们知道错了,别打了,再打真要傻了。”   “对啊,头儿,你还没说那人是谁啊,架子够大的,都快赶上皇帝了。”   “还说,嫌命不够长是吧?万岁爷发话了,我不能自贬身家,不能打死你,我就打不死你---”   “啊,真真真是皇上,头儿别吓我啊!”   这一边,已经走远的两人进入外城门后,又在宫道上走了一段,离内城门仍有些远。   周窈眼看着前头像是望不到边的长长甬道,不禁感觉腿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不让马车进来,叫个轿子总可以吧。”   那些官员或者待选的秀女进宫,难不成都是这么走进去的,一个个奴仆环绕,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就要乘车乘轿的金贵身躯,就算不晕,腿也要废了吧。   “你走不动了?”周谡极直白地一问,周窈不太想回。   谁料下一刻,周谡转过身,将自己宽厚伟岸的后背对着女子,轻轻两字:“上来。”   周窈仿佛定住了,没有动,望着男人上身微微弯曲的弧线,但在她看来,比那挺直不屈的苍松也是不差的。   在这一刻,她心目中,比他直立起来的样子,还要高大。   这时候,周窈心口像揣了只小兔子,莫名又有些羞怯,以及几分不确定。   “你真要背我?我不重,但也没那么轻的。”   尤其生了孩子后,丁婶给她弄了不少大补的吃食,虽然在外人眼里,她只是略丰腴,并不胖,但她自己是有感觉她的重量是有增加的。   男人私底下就爱摸她的腰,说更有肉感了,但她自己是不满意的。   被他背了后,她重量的变化岂不是更直观地让他感受到了。   “要不,你去弄个轿子吧。”   一路上,有装备更为精良,也看着更有气势的近卫队巡逻,领头的应当是认出他了,没敢靠近,只敢默默跟在后面。她就不信,他一句话,还弄不来代步的工具。   回应周窈的仍是那两个字:“上来。”   周窈无奈,双腿也确实走不太动,只能稍稍提起裙摆,让男人在低下来一点,她好跳上去。   谁知,她还没准备起跳,男人两只修长的胳膊已经绕到后面,精准捏住她的腰臀,将她提溜到了他的背上。   周窈甚至还没回过神,人就已经在上面了。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周谡恩了声,示意她接着说。   “我现在穿的是太监服。”   被这么抱着,她是没意见的,但别人看了,就不好想了。   话落下来,周窈感觉男人背脊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他将她的身子往上又提了提,示意她圈住他的脖颈,挂牢了。   男人两手一提,周窈身上一颠,哪里还敢乱动,两胳膊下意思就将男人脖子圈得更紧,紧紧地挂住。   “你,稍微放松。”   他脖子没什么肉,都快被她捏出来了。   “你,也放松。”   搁在她臀上的手,摸得可还满意。   夫妻俩就这般你一言我一语地贫着嘴,不紧不慢地走,前方的路好像也没那么远了。   隔着他们一段距离却不敢靠近的卫兵们,却是眼珠子都要惊掉下来了。   这人,当真是皇上?那张脸,是皇上不会错,可做的事,就......   快到内城门了,前头已经有两个轿子停在门前,玉想容和高妤先后从轿子里出来,高妤看到前头的玉想容,想到这人的身份,有意避开。   然而玉想容看到高妤,就没那么容易放过了。   她几下走到高妤面前,微扬起下巴,斜眼睨着:“你就是高家那个半路找回来的小姐?”   高妤微笑:“如果没有别的小姐,那应该就是我了。”   玉想容听到这话,呵了一声:“你说你都在外面野生野长了十几年,还回来做什么,你这身份不尴不尬,回来了,也只能是个做妾的命。”   高妤向来是与人为善,不会轻易树敌,可对面这位南越来的大小姐,她头一回想要不顾礼节,直接甩脸走人。   “不管是谁,总要有个出处,我身上既然流有高家的血脉,自然想要回来寻根,便是玉姑娘你,遇到我这般的境地,恐怕也会有一样的选择。”   “你这嘴,倒是挺能说的,听说皇后嘴皮子也厉害,看来你们高家女子都是这个德行。”玉想容从梁家那里打听到了一些事,听到太后很是看好她,不自觉地就生出一种优越感来。   “玉姑娘,皇后乃一国之母,德行如何,不是你能妄言的。”   说罢,高妤看向前来迎接她们的女官,笑问:“我这话没说错吧?”   女官微点头:“皇后母仪天下,确实不能妄议。”   玉想容哼了声,没再说什么,目光一转,瞥到不远处的一个人,不,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背上的人戴着那种帽子,很好认的小太监,但背她的人......   不由自主地,玉想容往那边快走几步,揉了揉眼睛,待看得清楚了,哇的一声叫起来。   “好啊,本来打算放过你了,你却自己撞上来,你等着,待我面见太后,治你个大不敬的罪。” 第66章 . 不信 日日翻你的牌可好   女官虽说专门负责接待外命妇, 见皇帝的次数不算多,但不表示没见过,尤其他们这些宫里当差的,机灵点的早就将主子们的容貌仪态深印在脑海里了。   是以, 尽管周谡穿的一身轻甲卫服缓缓走来, 身上还背着一个小太监, 女官仍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听到玉想容的叫嚣后, 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稀奇事年年有,今日尤其多。   然而女官正要山呼万岁行大礼时,男人用眼神制止了她, 一眼掠过在场的几名女子,最终扫向玉想容的目光尤为冷漠。   “仓禀实而知礼节,不知者,劣之。”   玉想容一下没听懂,再细想仍是没懂, 但就是被男人冷眼一瞪, 心有点慌, 呆呆问:“什么意思?”   女官身份摆在这里,哪个都不能得罪, 可这里的人都是主子, 都可以不理会,唯独她不行。   正当她琢磨着如何开口时,高妤先发声道:“用玉姑娘能够听懂的话解释就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不通礼数,性情恶劣。”   这话过于浅白, 玉想容是真的听懂了,随之而来便是神色一变,因为气愤而涨得通红的苹果脸,愈发像个熟透了的苹果。   “你,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骂我!”   若不是鞭子被梁瞻收缴了,不让带进宫,她非要将面前这个不识好歹的女子抽一顿。   “玉姑娘听不懂,自己提问,我只是帮玉姑娘解释而已,如果话不中听,还望见谅。”   高妤仍是不愠不火的态度,仿佛清风徐来,使得只想安安静静看个热闹的周窈多看了她好几眼。   看得多了,自然被高妤察觉到,循着视线看过去,与周窈对个正着。   女子之间,尤其是心思细腻的女子,总能发现一些端倪。   此时高妤看周窈就是,虽说宦官生得都女气,但似周窈这般模样,又被男人如此自然地背着,没有半点不适,明显就不对劲。   而且男人那声音,高妤听着,倒是有点耳熟。记性不差的她想起路上遇到的那对夫妻,那时的她覆了容,没瞧见夫妻俩的模样,但对他们的声音,是有记忆的。   如果那男人就是眼前这个,那么他背上的疑似女子假扮的小太监,说不定就是与他相伴的女子。他们能够这么大胆地行走在皇城里,如入无人之境,本身就说明问题。   “二位姑娘是稍作歇息,还是现在就随我去面见太后。”女官只想快速把人弄走。   太后叫这二人进宫,本来就是给皇帝看的,结果人才进去,就与正主撞见了,偏偏正主自己又带了一个。自己带来的这个更是不走寻常路,穿着小太监的衣服不说,还胆敢骑在龙背上,这要是被太后看到了,指不定又要如何发作。   玉想容如今是满肚子的恼火,女官这么一说,她立马道要见太后。   深感受辱的玉大小姐只想找太后诉委屈,把这些胆大包天的人全都抓起来,看他们还敢不敢造次。   玉想容气哼哼地先走一步,高妤看了身后一眼,男人已经将背上的小太监放下来,但一只手仍搭在对方肩上,那般亲昵的样子,倘若身旁的人真的是宦官,那才叫诡异。   不过,这已经不是她能插手的范围,她如今还有自己的关要过,太后那里,半点都不能松懈,必须严阵以待。   热闹看够了,人也散了,周窈仰头望着身旁从容镇定,缄默不语的男人,进到这皇城后,男人骨子里那种上位者的气势也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她看他,都有些陌生的感觉了。   “我们要去哪里?”这才刚进来,就碰到难题了,玉想容那性子,必不会善罢甘休,不做别的,就是到太后那里嘴碎一番,也够了。   周窈可不想刚刚进来,就跟太后正面对上。   周窈不想,周谡自然也不会勉强她,更何况,这时候也不合适。   周谡直接把周窈带到自己暂住的钟粹宫。   钟粹宫离后宫较远,但距内城门近些,那二位还在去往长春宫的路上,周窈已经被周谡安置在钟粹宫的寝殿里,和在外面一样,与他同吃同住。   头一回进宫,周窈见识到的唯一宫殿,也是最大宫殿,就是钟粹宫,前后左右好几个殿不说,光是寝殿里外的屋子就够走了。如同乡下人进城般,不仅进城,而是进到大昭权力的最中心,尽管极力保持淡定,周窈仍是会因为新奇而稍微朝四下张嘴,遇到感兴趣的物件还会拉着周谡问,丝毫不觉不好意思,反而十分坦然地表现自己的不懂。   这也是周谡欣赏小妇的一点,不懂就问,大大方方,不扭捏,更不惺惺作态。   “你看看还缺什么,我再叫人添置。”   周窈是真不忸怩,指着床头挂着的有小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道:“这个有意思,带回去给小馒头耍耍。”   “你就不怕他一嘴咬下,把牙崩了。”   男人话不中听,但有道理,周窈想到丁婶说有的宝宝长得快,五个月就会出牙,这时候,小馒头很有可能就出牙了,心里更是想念。   “我想和那个高家小姐聊聊。”不能再拖了,把高家的事弄清楚,她没遗憾了,就可以回去找儿子了。   周谡哪里不懂小妇人的心事,只叹这女人有了孩子,心里眼里真就只有孩子了,丈夫又算的了什么。   “今日已经打过照面了,总有机会,”周谡把小女人拥着,带到龙床边坐下,指着这明黄的床褥道,“你看这床如何,软硬可算如意,要不要试试?”   男人一旦提到床,且说些语意不明的话,那必然是想做点见不得人的事了。   周窈初初进宫,各种情绪都有,唯有没有和男人厮混的心情,而且,她好奇的事还有:“听闻你召妃子前都要翻牌子,点兵点将,翻到谁就是谁,没有感情也可以?”   他身份在这里,之前的事,她根本无从参与,也参与不了,倒不如想开,有些事,钻牛角尖是为难自己。   谁料,她这么一问,男人那脸色,瞧着好像比她更介意,竟是道:“我就没翻过。”   周窈听后一怔,下意识就道:“真的?”   显然是不太信的。   “你若想,朕专门为你准备个牌子,日日翻你的牌可好。”   头一回,周窈从周谡嘴里听到他自称朕,世上最尊贵的男人,天下之主,终于在她面前彻底露出了他本来的样子。那种遥不可及的感觉,就似一瞬间拉开到天与地的差别,周窈说不出内心是何情绪,但总归不是谭钰说的那般撞了大运的极喜。   怔愣片刻过后,周窈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时候,臣妾是不是该欢喜异常地三呼万岁,谢主隆恩。”   语毕,不等也愣了的男人做出反应,周窈便抱住自己的两只胳膊直摇头:“还是别了,你若那样对我,不必送,我自己就会走的。”   兴许在别的女子眼里,进宫做皇帝的妃子,绝对是光宗耀祖的最终梦想,然而周窈并不想。倒不是她假清高,视名利如粪土,但比起做梦,从小苦出身的她,更懂脚踏实地做自己的重要。   周谡想了很多自己独独钟情小妇的原因,当真是多得数不过来,即便在这个时候,她的反应也跟别的女人大大不同。   明明头一回进宫,莫说她一个长在乡间的女子,便是京中贵小姐也少有不紧张的,可她只是稍有拘谨,再加些许好奇,有多紧张,他还真看不出来。不仅不紧张,这小妇还能反将一军他一军,言辞中的态度也很明确,如果她在宫里住得不开心,那就走。   就在周谡长吸一口气,实在拿她没辙,只能将她按在怀里,捧起她的脸猛亲时,外头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   “皇上,太后请您移驾长春宫一叙。”   周窈被亲得粉面含春,眸光潋滟,尽显令人心折的绯艳之色,周谡哪里舍得走,压着火提声道:“告诉太后,朕近日都无空,待有时间,再议。”   宫人马不停蹄地将话带到,一字不落,太后已让两名女子退下,不然就尴尬了。   薛嬷嬷瞧着主子脸色又要不好,当即劝道:“皇上事务繁忙,抽不开空也属正常。”   太后却是神情恍惚,想到玉想容说的那些话不由惊心。那个时候,皇帝明明就在宫内,怎么可能带着别的女子在外头游玩。   “你说,有没有可能,他回来了?”   皇帝近几日,又和之前不大一样,那种周身笼罩的帝王气息更盛了,叫人打从心底的臣服,不能忤逆。   薛嬷嬷不想自己吓自己,踌躇着道:“也未必,玉家小姐的话不能全信。”   内城门那里发生的事,薛嬷嬷已经打听得很清楚,玉想容性子骄纵,受了气自然想报复回去,说的话不能全信。   然而太后如今有点草木皆兵的心态,她想了想,仍是道:“就是那性子,藏不住话,试个几下就试出来,不像作假,更何况,她根本就不知那人就是皇帝,不然哪敢如此造次。”   薛嬷嬷本就没底,太后这样一说,更虚了。   “梁家那边呢?兄长可有传消息进来,实儿找到没?”太后心里发紧,最先想到的只有梁家。   此时的梁家,几经辗转之后,终于在一个老妪口中查到线索,于一个小寺庙的供桌里找到了被捆绑数日不曾进食进水,已经晕厥过去的梁实。   好在底子好,梁文远拿出珍藏的老山参给儿子吊回了一条命,梁实也在次日清晨醒过来。然而,梁实醒后就似变了个人,恍恍惚惚地发着呓语,像在说着什么。   梁文远压低身子,凑到儿子嘴边。   “他回来了,回来了。”   反复念叨着这一句。   梁文远自是不懂,焦急又纳闷:“谁回来了?又是谁害的你?你说,爹给你报仇。” 第67章 . 找茬 哪里来的脸   一早, 梁文远恍恍惚惚上朝,明显的心不在焉,本来已经备好了措辞要参吏部侍郎一本,可因着儿子那一出突发状况, 整个人已经陷入了莫可明说的混乱中, 以至于朝堂上, 再也无心给他人使绊子。   “众卿可还有事要奏,无事便散了吧。”   天子醇朗清润的声音响在耳边, 梁文远努力集中注意力去听,想从这声音里分辨出与前些日的有何不同。   可之前不曾上心,现在再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亦是难上加难。   直到内臣一声悠长的退朝,梁文远才算彻底回过了神,缓缓往外走,与高弼打了个照面,还对他笑了笑。   高弼更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这人在朝堂上素来与自己政见不合, 他要保的人, 这人偏要弹劾,无缘无故地冲他笑, 必是有在想什么歪招了。   于是, 众臣工便看见同为皇亲国戚的两大重臣,一个带着琢磨不透的微笑,一个更是不苟言笑的威严,几乎是同时跨出了金銮殿。   然而,出了殿门,各自去处又不一样了, 柱国公请见皇后,梁太尉则求见太后。   太后早就派人侯在了外面,梁文远一出来,就让人把他带到了长春宫。   进到内殿,宫人识趣地全都退下,只留这对兄妹在屋内。   太后是整宿没睡好,妆也没怎么画,眼皮子略浮肿,显得有些憔悴,不复人前的雍容华贵。   梁文远看妹妹这样,不禁担忧道:“太后当保重凤体,我们都很记挂太后。”   还是自家人关怀自己,太后鼻头一酸,放软了语调道:“兄长是不知,我在这宫中有多难。”   夫不是夫,子更不像子,她是妻,是母,更是臣,稍有不慎,就得反目。   “太后先莫慌,先与臣说说,宫中有何变化,尤其是走水后。”   梁文远不便直接问皇帝如何,太后却是一语中的:“皇上变了。”   自己生养的,一手带大的孩子,到底是不一样的。   自从皇帝搬到钟粹宫以后,几乎是深居简出,但太后就是感觉得到皇帝的变化。   也不能说是变化,更像是回归,也更让她慌神。   “实儿已经跟臣说了,太后,太后你糊涂啊,怎能与谭钰那厮为伍。”   谭家当年因为卖官鬻爵被抄家,有梁文远的手笔在里面,目的是为铲除异己,谭钰那小儿怕是早就惦记着复仇,蓄谋已久。   “可我能怎么办,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些宗亲又不是吃素的,皇帝失踪没几日,他们就能在宗亲里选出一个来辅政,到时我们就更被动了。”   是这个理没错,木已成舟,梁文远也说不得什么了,只是想到皇帝和太子的关系,仍是忍不住头疼。   “太后你先稳住,不要自乱阵脚,如果那位没有自曝身份的打算,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正好钟粹宫离得远,少有碰面,就不会多生事端。   “我这边还好,可皇后那里?”太后仍有顾虑。   “如果真是那位回了,必不会再召幸皇后。”那位是梁文远看着长大的,傲骨天生,行事随心,若与皇后大婚半年都未曾圆房,说明皇后并不如他的意,如今皇后又与别人有了夫妻之实,那人更不可能碰了。   “就算不召幸,也不表示不计较,皇后还好,寻个由头贬了就是,太子那边又该如何?”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太后自然不舍。   还有另一个儿子,又在哪里,是否已经......   太后更不敢想,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不感念她的生恩,她却不能当作没有这个儿子。   “就算太子当不久,做个闲散王爷也是使得的,终归是自家子侄,下狠手倒不至于。”   男人在这方面倒是看得开,就是不知皇帝是否也这么想,梁文远只能催促太后:“太后还是多给皇上选些貌美又知情识趣的妃子,唯有皇嗣多起来,后面的事情才能顺理成章。”   太子必然是要废的,如今缺的是契机。   听到这,太后更为难:“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的性子,若真是他,皇后身为正妻,他都能忍着半年不碰,别的女子,他更不可能多看一眼了。”   说到这,太后又想到了玉想容咋咋呼呼的那些话,后来她又召女官来问,女官又是一个说辞,皇帝背着的那个小太监,更像是一名女子。   倘若真是女子,更不像话,没德没行,居然敢让天子背自己,便是皇后都不能这般犯上。   越这么想,太后越发感到心口不顺,宫中为他精挑细选的妃子,不理不睬,偏偏自己去找些不三不四的。   梁文远离开后,太后把女官叫来,命道:“你去趟钟粹宫,把那小太监带过来。”   女官一听,心里那叫一个苦:“皇上好像带着那个小周公公上朝去了,现下散朝了,也未必在钟粹宫,前头就有丽妃宫里的人打探皇上行程,被杖责四十大板,险些命都没了。”   女官这话说得还算轻了,有所保留。更准确的是丽妃派人送汤水到钟粹宫,却被宫人拦住不让进,刚巧新来的小周公公路过,那人瞧这小太监面生就想拿他撒气,结果连根头发都没碰到就被狠狠罚了一顿。   如今整个宫里私下都传开了,皇帝跟前来了个俏生生的小周公公,面子大得很,谁惹谁死。   “荒唐,不可理喻,一个卑贱的宫人,哪里来的脸。”太后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儿子是哪个了,先把这个让她听着就不舒服的人处理了再说。   让太后不舒服的小周公公此时也确实不在钟粹宫,她隐在后堂,皇帝一下朝,她就随着皇帝去了御书房,陪他看公文批折子。   周窈对国家大事是无甚兴趣的,也轮不着她关心,唯独有关民生的,譬如身丁税,周窈是一直记着的。   男子成年了要缴税,她是没意见的,但为何女子到了一定的年龄,不愿意嫁,或者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就必须上税。   今日周谡事不多,听到唇红齿白的小宠臣在耳边碎语,倒也不烦,还有空瞥她一眼。   “新税法已将年龄延后,免除劳役之苦,你还想如何?朕那时不想娶妻,不也娶了,不然这江山何以延续,都不娶不嫁不生,不必外邦来犯,我们自毁就够了。”   这么一说,又有道理,周窈暗道自己耳根子软,居然一瞬间就被说服了。   不愧是当皇帝的人,什么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就是能听出一种为国为民的正义凛然来。   不过,周窈也不是吃素的,她轻轻软软凑到男人身边,又要说些欠揍的话了。   “皇上娶妻纳妾,却都搁在后宫不闻不问,这娶了,跟不娶,又有何分别。”   一张红嫩小嘴儿,软乎乎的呵气如兰,说出来的话,却每每叫人想收拾她,又舍不得。   周谡一只手仍捏着折子,另一只手伸过去,揽住女子想要退开的身子,往自己腿上一带,摁着她道:“朕碰了,该哭的就是你了。”   这女子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趣味,就爱听他自称朕,说这时候的他特别富有魅力。   他却以为,他最富有魅力的时候,分明是在床榻上将她弄哭,当然,换个地方,她哭得更厉害,那就说明他更有魅力了。   男人眼神一变,周窈就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了,尤其是瞧见男人不声不响地把桌上折子往边上一拂。   不等男人下一步动作,周窈立马站起,严肃了表情:“不可以。”   她才来多久,宫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皇帝口味变了,本就不爱进后宫,现如今寝殿里藏了个比女子还要白嫩的小公公,后宫妃子们想见皇帝一面,更是比登天还要难了。   莫名其妙地,周窈就背了个锅在身上,尽管她一点也不想。   周谡性子怪,口味挑,她在与不在,压根影响不了他的决定,他自己不想,谁来也没用,哪怕是亲娘。   “皇上,太后来了,已经到中庭了。”   宫人一声报喝,周窈听得心头一颤,瞧,就不能背后嚼舌根,想什么,就来什么。   周窈掰开男人圈住她腰身的大手,就要从他腿上跳下,男人也有意松了劲,不然她未必能这么快挣开。   才从男人身上跳开,周窈就听到外头宫人紧张的一声高唤:“给太后娘娘请安!”   紧接着,门开了,太后抬脚进屋,边走边往屋内打量,在瞧见御案边站着的窈窕人儿时,稍稍顿住。   这人除了一身太监装扮,那模样那眉眼,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灵动俏味,又岂是去了势的男人能有的。   太后当真是气乐了,这宫里的人个个眼瞎了吗,分明是个不懂规矩的女娇娥,竟无一人敢站出来指正。   “太后这时候来这里,所为何事?”皇帝手指微动,抚了下衣袖,不紧不慢地站起,绕到了桌前,正好将二人隔开。   皇帝这一举动,看在太后眼里,分明就是在护着小妖精,也在防着她。   “哀家为何而来,皇上何等睿智,难道猜不到?” 第68章 . 迷惑 吃她家不少大米   “这话, 不该是朕问太后吗?”   周谡一句话,又把话题抛回给太后。   太后面色微变:“皇上什么意思?”   周谡眉头微挑,却是四两拨千斤道:“很多事情,朕还记得, 太后似乎都忘了。”   周谡天生贵胄, 又生在子嗣众多, 为争个继承权非要你死我活的皇家,从小看到的不是兄友弟恭的和睦, 也不是母慈子孝的和乐,更多的是妃嫔之间为了夺得皇帝宠爱,皇嗣之间为了夺得父皇关注的明争暗斗。有时候, 即便是一场小小的伤风感冒,都能成为他们博弈的工具。   在周谡还不是太子的年少时,也曾被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抱在怀里,以极其孱弱的姿态博取皇帝那被众多子女瓜分得只剩一点点的舐犊之情。   那时候,太后对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忍一忍, 孩子, 父皇就要来了。”   他不懂, 为何难受了还要忍,忍着等到皇帝来了才能发作, 后来大了, 懂了,知道表现最痛苦才能博取到最大的同情,然而人也更灰心,对亲情逐渐没了期待。   或许真的就如周窈所言,他小时过于缺爱,以致后来, 谭钰那种以假乱真,好似全心全意为他着想的关怀,才会让他一度迷失了判断,做出一些不明智的行为。   这样想过,周谡又觉那场落水很是值得,无论天意或人为,经历了这一遭,让他认清了很多东西,包括自己心里明白,却又不愿面对的那些屈服于权力之下的淡薄亲情。   “母后若是愿意,不如坐下来,平心静气地与朕聊聊。”   周谡这话有卸力的作用,也给了太后台阶下。   太后沉默一下,便轻恩了声,算是应了。   她又哪里想跟这个儿子交恶,只是刚进屋,瞧见皇帝所谓新宠不伦不类,不男不女的打扮,一时气愤才有失仪态,说出一些自己事后都懊恼的话。   周谡没有叫周窈回避,尽管她自己很想。   成亲有一年半了,娃娃也生了,这才头一回见到自己的婆婆,婆婆脸色还不是很好,一看就似问罪而来,媳妇茶怕是敬不上了。   不过,周谡与她说,到太庙拜拜祖先就够了,太后这边,能敬就敬,不勉强。   当儿子的都不在意,她就更不需要多想,毕竟她又不是金子,还能人见人爱花开花败不成。   周窈也是灵醒,自己倒了杯茶端到太后身旁的窄几上,太后喝不喝,她不管,反正这茶,算她敬了。   这一波操作,也让周谡低头喝着周窈递上来的香茶时,还不忘多看她一眼,嘴角不觉噙了笑意。   很少看到儿子笑的太后,见到这一幕,内心几乎是有种惊悚的感觉。明明这一两年,皇帝对皇后也时常笑,但这一回,皇帝的笑,给她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不止是宠,更有爱重的真实在里头。   也让太后心头的阴霾更重了,那股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人不在时,她明明是盼着人好的,可一旦形势有所改变,她又因为把控不住局面而产生了情绪上的微妙变化。   因着情绪上的波动,太后这时也顾不上周窈,思及兄长带来的消息,强行挤出一丝笑容道:“确实是有桩好事,实儿已经找回来,可怜见的受了大罪,皮包骨头都快没人形,你舅舅就这一个嫡子,当真是遭罪了。”   语毕,太后唏嘘一声,见对坐的皇帝没回应,颇为气闷。再一抬头,他身后的人垂首低眉,老老实实的,倒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气氛一时有些尬,太后只能继续找话:“皇上可还记得桂喜?也不知道他现下如何了?说来,还属他伺候皇上最为尽心,哀家瞧着,不如再把他召回宫,在宫中颐养也是好的。”   太后边说着,边盯着皇帝,看他是何反应。   周谡却反问:“太后以为,朕要桂喜回来,他就会回来?”   “你打小就是他看着长大的,哀家召他,他未必想回,但皇帝你的话,他不敢不从。”   “哪个皇帝?”   周谡又是一问,直把太后问住了,怔了下才道:“还能有哪个皇帝?”   “是吗?”周谡轻笑了一声,语气里的玩味,叫太后听了不大舒服。   太后正要开口,就听到皇帝又道:“母后还想揣着明白装糊涂到何事,梁实难道没跟梁太尉提,今时今日,到了大家心知肚明的地步,母后仍想着和稀泥,是把朕,还是把这宫里的人全都当作傻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哀家,哀家听不明白。”到了此刻,太后仍想负隅顽抗,因为事态再发展下去,已经不是她能控制并解决得了的,很有可能陷入的就是死局。   太后有所预感,抬眼掠过周窈,沉声道:“你先下去,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然而,周谡下一刻就打脸:“不必,她不是外人。”   一个下人,不是外人,还是内人不成,太后心头的火气一下子又上来了。   “不是外人,又是皇帝什么人?”   “也不是朕的什么人,”男人漫不经心的一说,透着不在乎的随意,也让太后胸口的火气往下压了不少,然而还未完全平复,男人接下来又是一句。   “只是我的妻而已。”   语毕,男人握住了周窈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周窈心里头甜津津的,可面对太后像是要吃人的眼神,还是得矜持一点,想推开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了。   这时候的太后已经惊到又要失态了,她眼里充满不可思议的费解,反复地重复道:“皇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妻,他的妻只能是皇后,不管皇后是谁,但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个扮成太监,跟皇帝厮混的女人。   “高家女,皇后的堂妹,救了朕的命,还给朕生了个儿子,为什么不配?”周谡也不想再废话了,他带周窈回来,本就是给长辈看的,拜过祖宗,过了明路,谁也不能说半句不是。   “你,你,皇帝你---”太后一度失去了声音,说不下去了。   “朕是谁,母后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母后心里想的是谁,朕却不能辨别。”周谡这下把话算是彻底说开了。   周窈仍是没吭声,但扭头看他平静的侧脸,突然很想抱了抱。   他和她在这方面又是出奇的相似,母子缘分上总是差了那么一点,但他们的小馒头,绝对会在父母的关爱下好好长大。   太后脑子乱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如何去说,看看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再看看他身旁的人,只觉这两人才是一家,而她就像个不受待见的局外人。   最终,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浑身的力气顷刻间耗尽,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疲惫。   “哀家不让你出宫,你偏要去南巡,路上出了事,哀家又不了解情况,只能在宫里干着急。你那么多叔伯兄弟,都在看着,哀家不那么做,又能怎么做。”   太后也委屈,她做了那么多事,却没一个人心疼她,理解她。   “换个人,未必比太后做得更好。”不含情感在里面,周谡只能这么说。   太后听后心里好受了点,看向周窈道:“你说她是皇后的堂妹又是怎么回事?”   这高家也是奇怪,一个个的生了女儿都不好好养,全都搁外面。   “太后可曾见过高三郎?”   皇帝又是一句让太后愣住的发问。   太后再看向周窈,发觉她眉目之间,和高三郎却有些相似,于是太后混乱了。   “这高三郎到底生了几个女儿?”   周窈这时终于开口了:“如果我娘没说错的话,应该只有我一个。”   “宫里那个又是谁?”   周窈看皇帝,皇帝直白道:“自然就是假的。”   太后只觉脑子不够用了,这一天接受的讯息量实在是太大,快要承受不住了。   高三郎真正的女儿,救了皇帝,还跟皇帝在民间成了夫妻,还生了......   “哀家的孙子呢?在哪里?为何不带回来?”不管谁家,最重要的就是子嗣了。   “带回来做什么?他是朕的嫡长子,回来了,如何算?”不是自己的,周谡绝不认。   “皇后并不知情,太子更无辜。”到如今,太后终于为皇后说了句良心话,只为保住这一个孙子。   “太后怎么不问问他如何了?”   想问,不敢问,怕听到最不好的答案,太后内心矛盾极了。   “他没死。”皇帝短短几个字,又让太后心里略放松。   “但这个局,该如何解?太后可有想清楚?”   想,如何想清楚,根本就解不了。   太后只能望着周窈,希望她懂点事,劝劝皇帝。   “既然她和皇后是姐妹,一起进宫伺候皇帝也算美谈,四妃里面,有两个位子还空着,皇帝看看封她哪个好。还有小皇子,快些接进宫来,趁着年岁小,随便找个由头还能混过去。”   周窈一听,太后这是又在和稀泥了,谁坐在这,就让谁当皇帝,大家都能保全,退让的却是她。   之于太后而言,确实是损失最小的安排,但周窈接受不了。   “虽然这样说很不敬,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告诉太后,我不是妾,我的孩子更不是庶子。”   周谡是皇帝又如何,那时候她捡的他,他也自己愿意做上门婿,她的孩子姓的是周,跟他们肖家可没关系。   太后见女子这般不知好歹,不由微恼。就算此女真是高家人又如何,高三郎都死了多年,空有高家的身份,却没父亲庇佑,给她一个妃位已经是抬举她了。   “你看看她说的什么话?”太后只能对着皇帝道,希望皇帝不要被美色迷惑,看清楚枕边人。   周谡却道:“她的确不是妾,那时朕上门到她家,吃了她家不少大米,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朕一无所有,能送的也只有朕这个人,孩子也是为她家生的,随她姓。” 第69章 . 规矩 此女心怀不轨   “太后近日不是都在吃斋念佛, 应当最懂积德行善,轮回有报的佛理,若知恩不报,过河拆拆, 来世怕就只能沦为畜道了。”   一句句拆开来, 太后都能听懂, 可堆在一起,就不明白了。   皇帝乃这天下之主, 不管是谁,救了皇帝都应感到荣幸,祖宗显灵才有这样的机缘, 而不是索取回报,且还是那样的索取。   叫皇帝做她家的上门婿,她怎么敢说得出来,还不是高家,而是没有血缘的养父家里。   太后一直以为自己行事很出格了, 没想到这女子比自己更甚。   “哀家这回倒信了她是高三郎的女儿。”高三郎不就是京圈里的异类, 行事做派任性得很。   薛嬷嬷是万万没想到, 真主怎么就不声不响地回了,还把在外面娶的女子带了回来。   “皇上的意思, 是想废后, 立外头那个?”   “不然呢?他都那么说了,跟那女人连儿子都有了,还防着哀家,宁可让皇家血脉流落民间,当个乡下汉,也不愿带回来。”   太后越说越头疼, 捂着额头直抽气,这回是真的被伤到了,气力用尽,缓不过来。   薛嬷嬷更是一言难尽,不管哪一个,都不省心啊。   “要不太后先别管了,反正皇上在这儿,皇子也有了,再要如何,由着他们自己去折腾算了。”   只要江山不乱,社稷稳固,哪个做皇后,哪个皇子为继承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想要哀家管,哀家还不乐意了。”太后这回是真的被伤到心了,费尽心力生养的孩子,跟自己都不亲,都爱跟自己对着干,她这母亲做得有什么意思。   另一头,趁着夜色降临,皇帝换上便服,带着周窈来到太极殿偏殿的一处隐蔽密室里。   这里由于被火烧过,还未完全修复,宫人迁到别处,白日里都少有人至,更不提晚上了。   二人绕了点路,还算轻松地进入到密室,周窈边往里走边打量,突发奇想道:“你们这里就没有密道,与外面打通,可以通往皇城外,甚至京城外?”   周谡举着油灯,回头看小妇一眼:“你要是想,给你造一个。”   “当真?”周窈眼睛都亮了。   “人力物力算下来,少说也要十万金,这个钱---”   “劳民伤财,还是算了。”话还没说完,就被周窈义正言辞地打断。   周谡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也没再说,继续往里走,拿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铁锁。   周窈跟在后面,性子里的谨慎使得她步子放得更慢,四处打量了下,猜想这屋子应当是遇到紧急情况时皇帝用来避难用的,有做过通风处理,并不觉得闷。   室内桌椅床柜一应俱全,不喜交际的人在这里,也能住上一阵。   此时的桌边,正坐着一个男人,看到他们来了,也没什么情绪,周窈跟着周谡走过去,瞧见男人灯光下的侧脸,再看看身旁的周谡,又想想太后说的那些话,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天家,果然是不一样,皇权永远凌驾在亲情之上。   男人看到周谡居然带了个异常俊俏的小太监过来,也只是略惊讶,多看了周窈两眼就把目光挪开,望着光线投射到墙面的影子,不愿吭声。   周谡拉着周窈坐到另一边,也没寒暄的意思,开口就道:“你嫂子。”   短短三个字,让本来没什么情绪的男人眼皮子动了动,再看向周窈的眼神都变得一言难尽了。   “别问我皇后怎么办?这个问题,该你解决。”承受不起,就不该碰,更不该有小孩。   终于,男人哑着声道:“皇后和孩子最近可好?”   “这个问题,还是得问你自己,你觉得我现在再与皇后见面合适吗?”   问不成,反被问,男人也恼了,双目圆睁道:“那你想要如何?”   “别急,先想清楚了,你想要如何?二十多年前,你没机会做选择,现如今,我给你这个机会,你想好,要什么。”   周谡仍是游刃有余,无欲则刚的人往往更从容。   周窈来回在两个男人身上转来转去,面容是极其相似的,但给人的感觉又不大相同,一时之间,有点忙不过来。   但让她更不解的是:“你在怕什么?怕你不是皇帝了,皇后不能原谅你?”   男人一听,只觉心口一梗,难受得紧。   他即便在皇帝位上,不是原来那个,皇后仍是不会原谅他。   周窈倒是很有心得,振振有词道:“你骗了人,做出无法弥补的事,不管是谁,哪怕再好脾气的人,想原谅,也难。”   直白的话,不带拐弯的,听得男人心里头更难受了,不好跟女子一般见识,只能目光微愠地瞥向一旁好似看戏略带笑意的所谓同胞兄弟。   谁料同胞兄弟也好不到哪去,周窈说完这个,又转头望着身边人:“你也只比他强一点,但好在你有担当。”   这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敢认错,敢承担,并有行动,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   不知为何,周窈这时候很有诉说的欲望,她不觉得自己是在讲道理,只是想尽快把事情解决了,她也能早些回家看儿子。   周窈的话使得男人愈发沉默,半晌后,才缓缓道:“我祖母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惜她走得早,后来,再也没人跟我说这些了。”   在男人心里,外面那个家才是真正的家。   如果遇到一个对自己好的家人,那么,养恩或许比生恩更大,至少在周窈心里,也是这样觉得的。   周窈对男人说不上有好感,但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也见不得两个大男人一问一答,却也没回出个什么名堂。   “你们要是都开不了口,我去跟皇后谈,看她怎么选。”   正好,高家的事,一并解决了。   然而,男人听到这话,反应尤为激烈:“怎么说?我不是她嫁的那个,我骗了她,我不做皇帝,她愿不愿意舍弃所有女人都梦想的身份地位,和我一道出宫,当个收租的土地主?”   听到这,周窈也不满了:“你对地主有什么误解?地主不好吗?坐在家里什么都不做,轻轻松松就有钱赚。”   做地主,是周窈从小的梦想。   “你不懂。”天与地的落差,他一个男人都接受不了,更不提出身高门的贵小姐。   “我怎么不懂了?你这皇帝当得就很轻松?天不亮就要起,公文看不完,折子批不完,夜里时不时还要加班,每天都睡不够,你做地主有这么累?”   周窈的胜负心一旦起来,三言两语就堵得男人无话可说,再想想,好像挺有道理。   周谡更是不顾有第三者在,将就连较真都在他眼里显得特别可爱的小女人抱起,亲亲再亲亲。   “娘子说得对,等为夫不干了,咱们就回乡收租去。”   男人听到关键词,倏地看向周谡:“你不想干,那你为何还要回来。”   得之不易的平静生活,因为男人的归来,又变得风云变幻,让人烦忧。   “这是朕的家,朕回不回,轮得到你来过问。”   到底是生长环境大不同,周谡气势一上来,男人就别过脸,不说话了。   “我跟你提的,还算数,你自己想清楚,选择权,在你手上。”   周谡说完就拥紧了周窈,转身往外走,似乎也不担心男人冲出来想要逃走。   走之前,周窈回头看了看仍是坐在屋内不动的男人,好心提议一句:“易容不难,换个身份也是可以过的。”   譬如她,不男不女的打扮,扮了几日,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就是不知这位做过皇帝的人,舍不舍得下面子了。   回到寝室,出于好奇,周窈问周谡跟男人提了什么,为何男人那么墨迹,考虑那久。   “没什么,只是让他考虑清楚,要不要继续坐这个龙椅。”   周谡说得云淡风轻,周窈听得却有点不是滋味:“你这些日子赶工般的处理国事,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傻不傻,周窈心里想。   “你在腹诽朕?”   一张床睡久了,默契也更深了,周谡只从小妇说话的强调就好似能感应到她心中所想。   周窈亦是面不改色:“我是心疼小馒头他爹。”   这张嘴,说教起来要命,甜起来更要命,周谡已经不知道要拿她如何是好了,只能抱紧,摁怀里尽情地揉。   周窈却仍记得正事,不肯与他往床榻上滚,只想着见皇后的事。   “你寻个由头赏赐皇后,我送过去。”   然而这边口谕还没想好,那边皇后已经派人过来,请圣驾移步到福宁宫,皇后有要事要禀。   周谡理了理金黄的袖扣,看了身旁兴奋得不正常的小公公一眼,不必想了,人自己先找来了。   皇帝到时,阖宫出来迎接,唯有皇后仍在屋内,还有被她接到福宁宫小住的高妤。   周窈跟在男人身后,小步子快而不乱,一个扫视,瞥到堂前跪着面色发白的女子,不禁讶异。   “皇后这是何意?”周谡将周窈想问的话说了出来。   皇后行过礼后,直起了膝盖,眉目淡然道:“此女心怀不轨,假冒我高家女,幸好臣妾发现及时,不然,还不晓得后面有何事端。”   “皇后明鉴,这背后有无胎记,臣女又如何能看到。”高妤稳住慌乱的心情,趁着皇帝在,想再搏一搏。   “你是看不到,可你那生母没有告诉你吗?这胎记就似遗传,我父亲身上有,你父亲身上也有,我也有,家中姐妹也有,唯独你没有。”   “我与母亲不住在一起,母亲未必事无遗漏地全都告知,尤其这么隐私的事。”高妤仍在试图为自己辩解。   “不住在一起?那你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多年不找,偏偏这时候找来,又是意欲何为?你一来,我父就要与我母和离,你不要说你是无辜的,与你无关。”自从高妤无意间说漏嘴,曾在民间见过极似皇帝的男人,且还是不久前,皇后心里就落下了怀疑的种子,势必要弄个明白,不想再被傻傻蒙在鼓里了。   见高妤被问得说不出话,周窈也憋不住了,抬脚往前走。   “皇后不要为难她了,她又能知道多少。”   周窈一站出来,皇后的注意力就转到了她身上,无视她那身不伦不类的太监服,只看她如画的眉眼,倒有些熟悉的感觉。   随即,皇后又想到这几日宫里疯传的与皇帝同进同出,日夜不离的俊俏小公公,不由心下一沉。   “你又知道多少,主子还未发话,你一个宫人此女就贸然出声,规矩又学到哪里去了。”   周窈拉住男人的手摁了摁,示意他不要插手,毫不露怯地与皇后对视:“我不太懂规矩,但也知兄友弟恭,家宅和睦的道理,但尊贵如高家,规矩是够的,可惜人伦常理上,却还不如寻常百姓家。” 第70章 . 出神 叫皇后赐你死罪   尽管就连对皇后诸多不满的太后都认为皇后在这事上不知情, 怪责不得,但身为有着相似血脉的堂姐妹,周窈却有另一番感触。   至少此刻,在与皇后你来我往的对话中, 周窈从女人的角度上, 并没觉得皇后有多谦逊温和, 德才兼备。   相反,她感受到了这位名门贵女话语里的一丝咄咄逼人。   “你一个小小的宫人, 在这口出狂言,妄议名门贵戚,甚至企图泼脏水, 你这般行事,又好得到哪去。”   “我是不是妄议,皇后何不回去问问柱国公和国公夫人,如果没有隐情,为何这位高小姐一来, 二人就要和离, ”见皇后只是看着自己, 不吭声,周窈转身, 又对仍跪着不起的女子道, “高家能做主的就是皇后,能做皇后主的天子也在这里,你若是有冤情,这世上最能帮你平反的贵人全都在这,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今日不说, 你未必能走出这个门,就是能走出这个门,往后如何,更难预料,你自己好自为之。”   周窈长篇累牍的一段话,说得高妤心里直打突,她趟这滩子浑水,无非是想摆脱过去窘迫的生活,得一处安生立命的地方。   可若这地方不能安生,还有可能赔上性命,她又何苦来哉。   想到还在柱国公府里的雪琴,高妤就愈发心情沉重,她本意是想带着雪琴过上好日子,而不是雪琴陪着自己一道吃苦。   “皇后当真能做高家的主?”高妤问的是皇后,看的却是坐在圈椅上,握着镇纸把玩,始终一言不发的男人。   周窈见男人可有可无地听着,似乎并不打算插手三个女人的一台戏,不禁拿手轻轻推搡了男人胳膊。   这个动作被一直盯着周窈的皇后瞧见,内心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感受,现下已经全然信了高妤之前提到的那些话。   面红齿白的小公公,分明就是做了乔装的女娇娥,而在宫中,这样的行为无疑就是欺君。   可看皇帝那样子,分明是知晓的,倘若皇帝纵容女子这般胡来,那么皇帝无疑更为荒唐。   皇后形容不上此时的心情,不知是羡慕此女的恣意更多,还是为皇帝这般纵容此女而感到烦扰。   总归,她不喜欢此时的自己。   “本宫能不能做高家的主,也要看你讲的是不是真话,你冒充我高家人,已有前科,后面再说的话,你觉得本宫又该不该信。”   尽管在自己宫里,可皇后仍有种落人下风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十分不适,势必要扳回一城。   这时,周窈神来一笔:“那如果是真正的高家人呢?皇后就愿意信了?”   听到这话,皇后看向周窈的眼神里满是戒备。   “你什么意思?”   周窈指指自己:“皇后看我像不像高家人?”   此话一出,皇后何等敏锐,瞳眸微微放大,愈发专注地打量周窈,仔细看她眉眼口鼻。   而高妤此时也是心头一惊,她知道自己是冒牌货,也曾问过邹氏真正的高家小姐是不是不在了,否则也不会找人冒犯。   邹氏似乎很忌讳谈这,只对她道真主不会进京,她无须担心。   思及此,高妤也愈发认真地望向周窈,想从她脸上找到与邹氏的相似之处,这么仔细地看,倒确与邹氏有些相像。   再想到之前在路上的遇见,这人几乎与自己同时赶往京城,若她是真主,邹氏为何还要自己跑这一趟。   高妤也在想会不会是自己误认了?可这二人的声音,都各有特点,琴雪又差点与他们起争执,她怎么可能会听错。   在高妤圆睁着眼睛惊愕看向自己的同时,周窈也对她微微一笑:“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么,我也很想知道,她派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三个女人演一出戏,不加阻拦,能演到累为止。周谡已经不耐烦再坐下去,他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冷漠的面容凌厉不改,沉声命道:“朕不欲听你们说些真真假假的话,你只需告诉朕,高家到底有何秘辛,若有隐瞒和妄言,你就长留在这宫里吧。”   这话不知为何触动到了皇后的内心,她怔怔望着面前好像很熟悉,此刻又分外陌生的男人,忍不住轻颤了声:“从前,皇上对臣妾说的那些话又有几分真假?”   “真真假假,皇后这般聪明,猜不到吗?”   留下这句,周谡命宫人提走了高妤,容后再审。   望着那抹明黄身影毫无眷恋地走远,身边伴着是别的人,皇后红了眼眶,只觉从头到脚的疲软,好像卸光了所有的气力,除了疲累,再无别的。   是他回来了?可这样的他,还不如不回,于她于太子又有何益。   回到钟粹宫,周谡便独自去前殿处理公务,周窈带着高妤到了后殿。   关上门,只剩二人,周窈开门见山道:“说罢,我娘叫你来京城,冒充我,到底意欲何为。”   高妤其实自己也想不通,但到了这一步,已经容不得她做选择。   “怀夫人跟我说的也并不多,她似乎对高家很有意见,又舍不得将女儿送出去,选来选去选中了我,只要我能搅乱高家,让柱国公和夫人离心,就会许我一世无忧。当然,若能查出当年高三郎被害的真相,便赏我千金。”   千金?那时候怀瑾的命也是这么多,可见她生父的死让邹氏始终耿耿于怀,到现在都不能释怀。   “那么你查到了?我生父的死,有没有高家人的手笔?”这也是周窈来京的目的。   高妤迟疑了片刻,缓缓道:“过了这么多年,高家换了好几批下人,想要探查,没那么容易,但从高家几个主子的言辞里,我能感觉得出,他们并不想多谈以前的事,而柱国公对我的态度更像是弥补。”   “是吗?”周窈轻呵了一声,微带凉意道,“只有做了亏心事,才会想到弥补。”   “那就不得而知了,如今我已经不求什么酬金了,只希望这事过后,能带着我的婢女全身而退。”这是高媖投诚的条件,她看出了,面前的女子可以左右皇帝的决定,而皇后却做不到。   “可以,但你必须再做一件事,做成了,才好说。”已经拖得太久,无从去查,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   隔日,柱国公收到高妤托人从宫里寄出的信,寥寥数语,字迹随意又潦草,似乎很急,赶着时间仓促写下,信里表达的意思更是让高弼一瞬间火气涌到了头顶,立马就去找容氏质问。   容氏近些日因着高妤的去留而头疼不已,刚吃下了又苦又涩的中药,才感觉好了些,就见男人气势冲冲地推开门,门板哐地作响,容氏心头一跳,魂儿都要吓出来了。   “容氏,你到底要如何?当年那事,我已经既往不咎,你为何如此心狠,连三弟唯一的血脉都要赶尽杀绝。”   “我赶尽杀绝?”容氏这下不仅头疼,心也凉了,“她好好地待在宫里,我能如何赶她杀她?”   “你明知她不愿进宫,却仍是将她送进去,还让皇后将她困在宫中,不放她回来,若你心中无鬼,又为何要这么做。”   柱国公声声呵斥,使得容氏勉强站立的身体摇摇欲坠,她咬着泛白的唇,恨恨道,“好啊,你都已经判了我的罪,我若不坐实了,岂不太亏。”   “你又要如何?”   “不如何。”   柱国公此时已经顾不上容氏,准备给皇后去信,让她放高妤出宫。容氏在屋内坐了一会,就叫下人备车,她带上皇后给的宫牌,当即就要进宫。   然而,宫牌递进去后,容氏被放进宫,去的却不是她熟悉的福宁宫,而是往另一条道。   “夫人莫急,皇后在别处办事,夫人去了那里,就能看到了。”   轿子落下,宫人领着容氏走过前厅,进到内殿,容氏环顾四周的时候,殿门在她身后合上了。   容氏下意识回头,这种故弄玄虚的感觉让她不由生出几分不安,提声道:“皇后在哪里?你们倒是说啊。”   “夫人别急,皇后一会儿就到。”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声,引得容氏回转过头,一眼望了过去。   正是这一眼,容氏怔住了,看着面前貌美异常的女子,恍惚出了神。   她仿佛看到了三郎,又好像见到了邹氏,但又不是。   “夫人在想什么?是否觉得小女有几分面善?”周窈扬唇一笑,一边唇角显出浅浅的梨涡。   三郎也是这么笑,也是这边有个梨涡,容氏不觉抬脚往后退,眼里闪过从未有过的惊慌。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又是什么人,敢如此放肆?皇后呢,叫皇后来叫我?”   说罢,容氏起脚就往门口走去,想要开门,可门从外面锁上了,使多大的劲都没用。   身后,清甜的女声好似魔音响彻她耳边。   “夫人这么急是为何?难不成我这张脸,让夫人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或者说,因果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闭嘴,皇后呢?你再敢乱说一个字,我叫皇后赐你死罪。” 第71章 . 石出 他不死,就是我们死   容氏一脸激动, 嘴里说着,脚下也没闲着,牟足了劲往周窈这边冲。   周窈早有防备,比容氏更快地挪动步子往一旁避开。   扑了个空的容氏脚底不稳, 身子往前晃了晃, 险些栽倒。   周窈面无表情地看着容氏身子打晃, 最终也没倒,还是站住了。   “夫人是否知道做过亏心事的人, 都很怕鬼,不晓得这么多个日夜,高三郎有没有向你锁魂。”   周窈并没有十足把握, 她只能根据自己的猜测,一句句地试探,试成了,自然好,试不出来, 也就最多得罪高家。   反正, 她也没指望能多么平和地回归高家, 甚至不相认都可,她只要查明真相, 为父伸冤。   “夫人这么紧张做什么, 难不成真的是白天做了亏心事,半夜怕高三郎上门。”   “你知道什么?黄毛小丫头,就这乱叫,再说,我撕了你的嘴。”   高三郎,高三郎, 容氏已经烦够了。   从高三郎死后,她的日子就没好过,亲弟弟早丧,夫婿又和自己离心,她空守着国公夫人的名头又如何,在意的人一个个都离自己远去,夜里孤独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高三郎的死,是他活该,他若不跟着那个卑贱的女人,连家族都不要了,也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一口一个活该,该死,周窈听着,只觉簪缨世家的贵夫人,素养也不过如此,还不如她家周二妹有礼貌。   “看来夫人是真的懂,就好像能预测到高三郎的死一样,就是不知这些话有没有跟柱国公讲过,柱国公又是何反应。”   “你闭嘴,我们高家的事,还轮不到你这小丫头说三道四。”   宫里又是哪里来的这等女子,一身素淡葱绿襦裙,简约却不失雅致,那眉眼,那口鼻,一时像高三郎,可再细看,不觉又能找到邹氏的影子,瞧着实在让人不适。   “皇后呢?到底在哪里?还有那个高妤?是不是她把你找来装神弄鬼的?”   容氏急欲摆脱这种让自己烦躁不安的处境,连连催问,盯着周窈的目光蹭蹭冒火。   相比容氏的急躁,周窈显得不疾不徐:“再回来最开始,夫人心里若没鬼,又何需怕。”   “你这个小丫头,是不是找死,我叫皇后诛你九族。”   容氏再难维持面上的镇定,红着眼眶怒瞪周窈,纵身就扑过去。   周窈却好似不怕,愈发火上浇油:“夫人慌了,急了,是否就说明,高三郎是夫人密谋害死的,却嫁祸到山匪身上,以为就能瞒天过海。”   “他死了就死了,你也一样,都去死吧。”   容氏扑了个空,重重摔倒在地上,但此时盛怒中的她已经失去离职,颤颤巍巍站起,人还没稳住,就拔掉头上的发簪朝周窈刺过去。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闪到了周窈身前,抬脚就朝容氏踹了过去。   冷不丁地,容氏生生受了一记重踹,再次跌倒在地,捂着好似五脏六腑都移位的肚子,唉唉喊疼。   隐在屏风后的皇后听到母亲叫痛,待不下去了,快步走了出来,到容氏身边将她搀扶起。   见容氏疼得面容都扭曲了,皇后经不住抬眼,看着男人如山般将那个搅得大家不得安宁的女子护在身后,不由冷笑。   “臣妾竟不知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有这大的威风,竟让皇上置祖宗的规矩体统于不顾。”   这话有拉仇恨的嫌疑,周窈自然不能忍:“我来路明不明,聪明如皇后,难道还猜不到吗?又或者,皇后也被你的母亲蒙蔽,失去了判断力。”   皇后哪里是猜不到,她只是不想面对,不想揭开。   毕竟,高三郎死了近二十年,不管是意外,亦或确有隐情,因为一个死了多年的人影响到高家,更为不智。   迅速思虑过后,皇后稳住心神,与周窈四目相对:“你故意探我母亲口风,激得她发狂,丧失了理智,人在不够清醒的状态下,说的话又如何能信。”   当真是心思缜密,能言善辩,周窈笑了:“皇后这是只按亲疏来论,真相如何,是否有人命官司,冤假错案,在皇后眼里,都不算什么了。”   “你若觉得有冤情要诉,那就拿出证据来,到官衙里击鼓喊冤,这里是皇宫,由不得你胡来。”皇后少有失态,但被眼前女子几句话激得,也难免动怒了。   “皇上是这天下的主,有冤情,又何必舍近求远,皇上就能做这最大的主。”周窈心知这一局不能退让,退了一步,就再难扳回。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宫人慌张的高喊。   “主子,高家小姐在屋里自缢了。”   闻言,屋里几人纷纷愣住,容氏最先反应过来,哈哈一声大笑:“死了好,死了妙,她就该到地下陪她那倒霉爹,省得在这祸害人。”   形容癫狂,堪比那市井的疯婆子。   处理完了公务,追着容氏进宫的柱国公恰好听到侄女香消玉殒的噩耗,当即怒不可遏,找到容氏就满腔愤怒地给了她一巴掌。   “妇人歹毒,当年的事,我已经既往不咎,留了你体面,为何你仍不知悔改,非要将人赶尽杀绝。”   三弟就这一个血脉,如今也没了,深藏多年的愧疚和悔恨再次席卷上高弼心头,使得他此刻再看容氏,恨不能杖打了去。   高弼这一巴掌抡得太快,皇后没拦住,眼睁睁看着母亲被父亲打得身子晃了晃,捂着一边脸颊,吃吃地笑。   “我歹毒?我不歹毒,何来你今日柱国公的威风,你如今万事不愁,高枕无忧了,反正当年的事你不知情,全是我容家不知好歹,多管闲事。可你知不知道你那自诩公道的父亲是如何跟你继母讲的,他说,只要三郎回来,与那女子断了联系,这世子之位就传给他。”   眼看着容氏越说越离谱,皇后不得不强行打断,扶住容氏的身子暗暗用劲,示意她不要再胡言了。   然而,到了这一刻,再阻拦,也拦不住了。   周谡推开门,从内室走出,身后跟着周窈。   柱国公一眼见到周窈,亦是愣住,怔怔喊了声,三弟。   周窈笑道:“难为国公爷,还记得自己那个无辜枉死的弟弟。”   不管是不是如容氏所言,老国公要将世子之位传给三子,但即便是真,也不能成为他们杀人害命,且隐瞒多年,逍遥法外的理由。   一个世子之位,难道比得过江山社稷,周谡都没想到灭掉弟弟,为何高家这般狠心。   “他不死,就是我们死,老爷子偏心,我们只是提前自保,何错之有。”容氏从未像今日这般痛快,这些话藏在心里多年,早就成了心疾,使得她日益扭曲,面目全非。   “我弟弟也已经得到了报应,早早就到地府陪高三郎去了,当年那几个匪贼,也被我弟灭口,你们还想如何?是不是我这条命也要赔给你们,好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就是死,也要死在柱国夫人的位子,进高家祠堂享子孙拜礼。   说罢,容氏忽然一个大力推开皇后,猛地冲向殿内称重的大柱子,一头撞上去。   皇后被推得脚步踉跄,倒在了地上,眼见容氏在自己面前撞柱,那鲜红的血从额头汩汩流下,触目惊心。   皇后闭上了眼,泪流满面。   周窈没料到容氏真的寻死,最先跑过去,试探容氏鼻息,提声高喊,来人,快传太医。   高弼最终不忍心,拉开门,找人救命。   另一头,高妤换下华服金簪,重新穿回素衣布裙,回归她原本的样子,到周窈那里告别。   “你让我做的,我都做完了,容氏也受到了该有的惩罚,不管她能不能醒过来,今后都不会好过。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周窈连客气话都懒得说,直接将写好的信交给高妤。   “你回去找邹氏,把信给她,她看了后,该给你的报酬,一分都不会少,兴许还会有多的。”   没有高妤的配合,不可能这么快地让容氏现原形,周窈素来恩怨分明,帮过她的,不会亏待。   送走了高妤,周窈又与高弼私聊了许久。   “容家已经遭到报应,你父亲在天有灵,想必也能安息,你总在宫中也不是个事,不如随我回去。”   皇后毕竟是自己亲闺女,眼见皇帝将侄女带在身边,连皇后都无视了,高弼不得不将周窈带走,不然皇后和太子就要不好过了。   周窈并不想回高家,婉言拒绝:“我进京就是为了查明当年的真相,还父亲一个公道,如今心愿已了,也不会多留。”   生父的坟,邹氏已经告知过她,她也拜过,高家的亲认不认,已经不重要。   高弼明知亲弟的死跟容家有关,却选择了隐瞒,周窈对这位伯父也无甚好感,现在放下了心头大事,只想快些离开,回家跟小馒头玩。   再拖下去,她身上那点奶水,真要被贪嘴的孩儿爹吃光了。   “皇上会放你离京?”高弼不怎么信。   那日在屋里,皇帝眼里只有这个侄女,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皇后如何了,压根就不予理会。   周窈点头:“他会的。”   不止是她,他也会回去,远离这乌糟糟的是非之地。   “但愿如此。”最终,高弼也只能这样道。   入了夜,周谡拥着周窈,要与她做亲密事,却被她温温软软地摁胸口,先把话说一说。   “你不想儿子,我想了,你要是改了主意,想做这个皇帝,我没意见,但我可不想留下来做你后院里盼着宠幸的怨妇,再给你十日的时间,你若还是脱不开身,我只能自己先走。”   在清河县,她还是原配,更是主家,可进了京,她什么都不是。   太后可以欺她,皇后也可以压她,他虽然时刻将她带在身边,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她这坏了体统的私宠,到底还要扮到何时。   周谡感受得到周窈内心的不平静,只能将她拥得更紧,算着日子,眼里乍现精光。   “快了。” 第72章 . 暗涌 想从她嘴里套话   周窈不知周谡所谓的快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这人总是神神秘秘的,进了宫,成为高高在上, 俯瞰众生的万民之主, 只会愈发高深莫测。   反正, 周窈已经给出日期,也说好了, 到时他走不了,她必是要走的。   十日,掰着手指头, 熬一熬就过去了。   容氏这一倒,高家就似大伤了元气,高弼闭口不谈休妻的话,可容氏昏迷两日都不醒,太医话里委婉表示不容乐观, 休不休, 差别已经不大。   特别皇后私下还找柱国公谈过。   “母亲已经这样, 太医说就算是醒了,神智也未必能够恢复如常, 所以, 父亲仍是要弃母亲于不顾?”   听不得弃字的男人最终只能妥协:“等你母亲醒了再说。”   高家人进一趟宫,又是死又是伤的,结果高妤又死而复生,不对,应当是假死,叫太后着实看不懂。   皇后是高家人, 必然为高家说话,皇帝如今对太后又爱答不理,最后太后能问话的人只是周窈。   这事儿没必要隐瞒,周窈也不想隐瞒,去掉细枝末节,只挑重要的讲,适当渲染一下气氛,听得太后一愣一愣,竟还生出了些许瘾头,催促周窈讲快些。   真是没想到,素来最重规矩,讲究孝悌仁义的高家,居然也会做出手足相残的丑事。   皇后平日里端的是雪霁风光的姿态,没想到也是沽名钓誉之辈。   太后仿佛找到了拿捏皇后的由头,听完故事,仍觉不过瘾,问周窈还有没有别的。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太后要是想知道更多,可以去问皇后。”   周窈这是四两拨千斤,晓得太后不会找皇后问,她就偏这么说。   太后哼一声:“哀家若想问皇后,还会找你。”   这话翻篇了,太后再提一茬:“你又是怎么想的?都为皇帝生了皇子,还想如何,再拖下去,你自己没名没分不说,孩子也跟着受累。”   “孩子跟着我姓周,也挺好,家里有宅子,有田地,保他衣食无忧,平安喜乐是可以的。”   周窈不想给太后任何幻想,省得她三天两头找自己问,干脆一次性把话说明白。   不是每个人都幻想极致的荣华,泼天的富贵,至少她不是,她教养出来的孩子,也不会。   对此,太后不以为然:“你不要忘了,孩子身上有皇室血脉,肖家的男儿,从骨子里就渴望至高的权势,注定不凡。”   “那是以后的事,他现在是没办法想的。”小小的粉团儿,吃饱了就睡,就已经很满足了。   见周窈冥顽不灵,就似难煮的芸豆油盐不进,太后亦是气结:“你莫仗着皇帝这时候宠你,就恃宠而骄,哀家见过不少你这样的,最终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是的,”周窈竟还煞有介事地点头,“在我下场变坏前,及时止损,滚回我的小县城才是上上之策。”   太后一直拿她的身份说事,即便高家认回她,也抹去不了她之前十几年的过往,就是想周窈认清自己几斤几两,不要再固执了。   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的周窈,干脆就顺着太后的话,极力放低自己的姿态,也让太后好似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没伤到对方丝毫,自己也不得劲。   “哀家算是明白,皇帝为何就看中你了,京中贵女大多体面知趣,你这样的还真是少见。”   周窈仿佛没听到太后话里的贬义,笑弯了双眸:“多谢太后赏识。”   太后被噎得好一阵无语,手指着周窈道:“你且等着,总有你哭的时候。”   周窈仍是点头:“多谢太后提点。”   又是半晌无话,太后直接摆手,把人送走。   出了长春宫,周窈立在台阶上,冬日的阳光暖而不晒,她用手背捂住眼,缓缓往下走,稳步越过长廊,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盈。   殿内的太后却没那么气顺了,想到自己居上位多少年,连皇后都不敢这么明着逆自己的意,偏偏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丫头,句句都在顶她的嘴。   薛嬷嬷听到这,忍不住道:“这位高小姐可不算小姑娘了,当娘的人,考量也更多。”   “你就跟着和稀泥吧。”太后如今看薛嬷嬷也没那么顺眼了。   薛嬷嬷陪着笑脸打呵呵,心里也是为难,左说右说,都不对。   “你给梁家捎个话,实儿要是好些了,就让他进宫一趟,再养下去,他这位子,就要被人顶了。”   皇帝话里话外已经有换人的意思。   皇城守备有多重要,无人不知,是以担任皇城内外统领的都是皇帝最信任的亲信,皇帝要是决定换人,说明对这人已经不怎么信任了。   尽管梁实内心仍是抵触的,但梁文远催了几次,梁瞻也说陪他一道,休养了数日,总算养回了一些肉,能出来见人了,梁实才在梁瞻的陪同下,勉强入宫。   然而走在宫道上,就听到几名宫人聚在墙根下,絮絮不止。   “你们听说那事没?”   “什么事?你就别遮遮掩掩,一次说明白可好。”   “嗨,就不信你们看不出来,小周公公那样子,哪里叫生得像女娃娃,分明就是。”   “真的?怪不得呢,宠成那样,原来是好这口。”   ......   梁实止住脚步,隐在墙的另一边,七七八八地听了个大概。   梁瞻亦是吃了一惊,摸摸鼻头,怪不得呢。那位高姑娘容貌不俗,却没被看上,自家那个表妹也是铩羽而归,还没见着皇帝的面,就被皇帝一道口谕,斥责其言行无状,进宫没几日就被送回,更命她拘在家中不得出门,恭恭敬敬抄够一百遍女德才可。   原来,皇帝喜好会变装,有情趣的女子。   怪不得,那半年,一直没有碰皇后,可皇后,才是有凤仪有品格的女子。   梁实心头笼罩上一层阴霾,以色侍人的玩意,岂能与皇后相提并论。   见这位堂哥面上表情变幻莫测,梁瞻不由想到出门前堂伯的叮嘱,轻咳了一下,出声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的,可不能让皇上等我们。”   梁实晃回了神,转脚往另一边走去,却在快要走远时,隐隐约约又听到一句。   “再宠下去,兴许皇后就要让位了。”   皇后已经够可怜了,被他们欺瞒,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倘若最后连身份都保不住,又该如何自处。   走出了一段路后,梁实再次停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梁瞻道:“我们效忠的到底是皇家,还是只能姑母所出的肖氏子孙。”   这话无论放在哪里,何时说,都有大不敬的嫌疑。   梁瞻看梁实的神色更似见了鬼:“你今日也就吃两碗酒,怎么就醉了,说起胡话了。”   梁实沉声道:“我只是在想,值不值。”   “不管值不值,都不是我们能想的,堂哥,你清醒点。”梁瞻颇为苦口婆心道,生怕这人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梁实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到了前殿,周谡已经在那里坐着,手里拿着一沓本子,看似翻得随意,袖口随之微晃,露出腕上的乌木手串。   梁实和梁瞻规规矩矩行过臣礼,直到周谡一声起,招手让梁实走到前来,幽沉的眸锁住他。   “阿实这几日休养得如何?”   关怀的口吻,泰然自若的神态,梁实不禁恍惚,又好像不那么确定了。   眼前的皇帝,真就是从前那个吗?   可是这种久违的压迫感,也只有从前那个能让他感受到。   “云州的税收可是你父亲审查的?”   周谡突然有此一问,梁实不待细想就道:“是臣父。”   话落,两本账册落到了桌前,周谡示意梁实拿过去对对,他若看不明白,梁瞻帮着看。   年轻人脑瓜子灵,又学过珠算,两人打着配合,珠子拨得嘚嘚直响,不过最后得出的结果,却让二人都不吭声了。   “算明白了?”   “明白了。”二人只能硬着头皮回。   “一样吗?”   “不,一样。”   “说清楚。”   梁实立马提气道:“回皇上,云州府衙报上来的税额,比朝廷下派税官清查人丁所统计出来的,要少一万两。”   “一万两。”周谡情绪不明地呵了声,道,“朕要批阅多少折子,才能赚来这一万两。”   这话,不管怎么接,都很难让皇帝满意,二人只能垂下头,沉默听训。   “这亏空,如何补?”周谡再问。   “臣这就回去告诉父亲---”   “不必,梁大人怕是年纪大了,看不明白,这样罢,朕暂命你为税官,亲去云州,将云州的税查清楚了,少的税钱,一分不差地给朕讨回来。”   查税,绝对是个苦差事,尤其到自己不熟悉的地方,强龙也难压过地头蛇。梁实发自内心地不想走这趟浑水,然而皇帝已经有些警告他们梁家的意思了。   父亲手上出的纰漏,儿子来补救。   梁实只能两袖并拢,垂了眼,拱手道:“臣领命。”   回到梁家,梁瞻识趣避开,梁家父子进到书房,关门议事。   梁文远听着儿子说到查税的事,眼眸一闪,捋须思忖道:“从前那个并非仔细人,哪会查得这么清楚,后来的更不用说,连税法都记不全,没道理啊。”   “就不许人家在外头吃够了苦,开窍了。”梁实苦笑道。   然而梁文远听到这话,直到不可,他往年不知道从中吃了多少回扣,真要查,前前后后加起来数额庞大,梁实无疑就是大义灭亲。   “儿子能如何,那位就是要拿儿子当刀使,对着自己家开刀。”   梁文远心头一紧,身子微微发凉。   前头好几个大官已经落马,就连柱国公也因用人不当被罚了整整一年的俸禄,他比柱国公过之而无不及,皇帝若下了决心要查,他的下场,怕是不会好。   “你在宫中可有信任的人?找个可信的偷偷去寻,另一个到底被关在了哪里。”   “父亲为何不想想,人要是不在了呢?”   “不会,他既然对你这个表弟都没赶尽杀绝,更不说亲弟了。”   要是另一个不在了,太后不可能这么平静。   太后并非平静,她只是拿现在的这个儿子没辙,在公,他是君,于私,自己理亏在先,没那个脸。   皇帝也确实忙,一批批的臣子叫进宫,一个个地私谈,谈了什么,无人知晓,因为那些出来的臣子无论什么神色,皆是守口如瓶。   朝堂之上的贬黜擢升更是愈发频繁,光是各部尚书,几乎有一半都换了。   唯独梁家,除了梁实离京查税,暂时没有大的变动,但越平静,后面的波涛兴许更汹涌。   太后在宫中也明显感受到局势的变化,皇帝忙,她见不着,只能将周窈召来,想从她嘴里套话。   而周窈更是一脸懵:“朝廷的事,我们后宫不是不能干涉吗?”   太后顿时一句话都不想跟这人说了。 第73章 . 突变 不是哄哄就听话   没套到话的太后心气不顺, 看周窈不顺眼,也不放她走,拐弯抹角地又问了些小皇子的事。   周窈心想这些高门养出来的贵女可真是矫情,问自己的孙儿, 都要端起架子, 摆出高姿态, 好像是她求着要告诉的。   “我走时,小馒头还不到三个月, 除了吃奶睡觉,就是呀呀呀,然后抓着他爹的手指头要听故事。”   “这么小就知道听故事了?”太后惊奇不已, 皇帝那时候都是奶娘在带,她还真没怎么管,抱也是一会儿手就酸了,又交给嬷嬷去哄。   “要听是一回事,能不能听懂, 又是另一码事, 又或者, 他只是爱听他爹讲话。”   周谡人模狗样的,声音也好听, 别说小奶娃, 她都当娘了,闲暇无事时也爱拉着男人天南地北地瞎侃。   从他嘴里讲出来的话,生动有趣倒也谈不上,但不疾不徐地就是好听。   周窈一口一个孩儿他爹,听得太后眉头直皱,都快打成结了。   只有市井小民才会这么喊自己男人, 有头有脸的人家,谁会这样叫唤,没得降低了档次,被外人听了去,更丢脸。   “皇帝何等尊贵,岂容你这么乱叫,还有小皇子,哪里能叫小馒头,往后不可再这么没规矩了,你这身衣服也要换下,高家都已经晓得你的身份,哀家不管,皇后也会管。”   于私,周窈是高家人,于公,好好的一名女子,扮作小太监,在宫里如鱼得水,也是对皇后这个管理者的挑衅。   “太后不管,皇后也不会管的。”   皇后如今忙得很,可没空管她什么身份打扮。   昨日,皇后还找过她,不问别的,只问那个男人在哪里,显然是在皇帝跟前吃了闭门羹,只能从她这里探听。   周窈也只能插科打诨,反问她想好了没,有了决断就去找周谡,他自然会告知的。   “你认为我还能有别的选择?”   圆房跟的是那人,孩子也是为那人生的,她不选他,还能选谁。   但她想要先找到他,与他见一面,而不是全程都在皇帝的操控下,处处被动。   “你心里有了答案,那就去说啊。”到此刻,周窈也有些急了。   都说世家贵女规矩好,优雅聪慧,知书达理。可在周窈看来,不管太后或者皇后,都有一堆小毛病,多疑,架子大,瞻前顾后,自以为是,藏着掖着,死鸭子嘴硬。   “说?如何说?”皇后一声冷笑,“你知道他提的条件是什么?”   “嗯,不知道,你说。”   周窈从善如流,接话接得这么顺畅,皇后反倒愣住,迅速回过神,冷静道:“五年内,将国库银翻上两翻,他此后不再出现,彻底消失。”   “两翻也不多。”又不是十翻,对于会做生意的,并不多。   皇后冷笑:“你以为是你小县城做买卖,遇到生人,翻两番地一通宰就出来了。你可知先帝在位三十年,国库银整整少了六成,加上北旱南涝,边关不稳,匪患不断,到处都要用钱,能稳住库银的数量就已不错,又如何涨得上去。”   从前皇后并不关心这些,这些也不是她能干涉的,可自从皇帝与她说了那事,她不得不去了解,唯恐里头有坑,可了解之后,才发现确实有坑,还是个难以填满的大坑。   “说难也不难,只要他有足够决心,你再从旁辅佐,从朝廷到地方,所有的官员都去查一查,该罚的罚,该抄的抄,总能把库银填上去。”   听着好像很简单,但真正施行起来,有多难,如果做得到,皇帝自己早就做了,何必推给他们,让他们捡个便宜。   须知,光是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有好几千,更不提各地州县的地方官,以及底层衙役。   要查清楚,谈何容易,更不说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官官相护,牵一发就动全身,一个不好,一得罪就是一大片。若这些官员联合起来,生出反心,那就是弄巧成拙,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事还不能跟柱国公商量,他必不会支持,因为他也是那些官员中的一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皇帝就是画了个吃不到的大饼,让他们在明处累死累活地填充国库,然而任务完成不了,最后接手的还是他自己。   “你为何不反过来想,给你们五年的时间,足够你们培养自己的势力,哪怕五年后仍是没做到,朝廷里都是你们的人,又何须担忧。”   “所以,你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皇帝有两个,叫他们做出选择,跟哪个?又或者,两个都不选,甚至以违背祖先规定作为攻讦的理由,将母子三人一锅端,另择听话的宗亲为新主。”   到底是皇后,生长在权贵之家,又心思缜密,考虑周全,想得也多。   周窈成长环境和皇后大相径庭,想不到这么深远,但悟性高,一听就懂。   “这也难,那也不对,那么,皇后想要如何,皇位无条件让给那位,让你们一家子和和美美,什么都有,我们退得干干净净,永不踏入京城。”   说这话时,周窈看到皇后眼眸一闪,有一瞬避开了她的目光,心想,自己怕是说中了。   皇后原不原谅那个男人,与那个男人做不做皇帝并不冲突,她的后位必须保住,她的儿子必须是太子,一步也不能退,不然以后的路更难走。   那个男人,跟真主相比,更好拿捏,对高家也更亲厚,她必须做最稳妥的选择。   见皇后迟迟不吭声,周窈笑了:“好的,我明白了,人心本就是偏的,人性亦是自私,无可厚非。”   谈不拢,只能散。   皇家亲情淡薄,周窈只能唏嘘,有了对比,再看太后,倒是没那么反感了。   两个儿子都是太后生的,谁当皇帝,于太后而言差别不大,太后如今烦的怕的,估计就是手足相残,留一个就必须死一个。   周窈拿出两粒棋子,一黑一白,随意搁在棋盘上,问:“太后希望哪边赢呢?”   “为何不能是双赢?”太后反问。   难道做不成皇帝就一定是输?即便是个王爷,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足够显赫富贵了。   “太后对他们有多了解,太后所想的,他们又肯不肯?”   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孩,拿块糖饼哄一哄就听话了,都有自己的想法,如何劝。   太后听后沉默下来,自小养在身边这个,曾经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可后来新帝登位,又有形形色色的人或事,将母子俩的关系越拉越远。到如今,想见个面,推心置腹地聊聊,都难了。   “你去跟皇帝说,他还是他,一切不变,那一个,哀家来安排,必不让他为难。”   “太后如何安排,皇后愿意跟着那一个离宫?高家又愿意?就不怕把他们惹急了,来个鱼死网破,最后两个都当不成,还有可能被皇室宗亲攻讦。”   这事儿,不管是否偏心,周窈私以为周谡的办法最可行。如果那一个有能力将巍巍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国富民强,五年内,就算国库银不能翻两番,也必会小有成效。   社稷安稳,周谡的心愿也算了了,未必会斤斤计较,非要掐个准数不放。   毕竟,她认知里的男人,对做皇帝并没那大的瘾头。   各有思量,互说不通,只能彼此沉默,周窈坐不住了,想寻个由头离开。   就在这时,外头宫女来报。   “回太后娘娘,老君茶煮好了。”   太后听着声音不对,微皱眉:“薛嬷嬷呢?”   往常煮茶送茶的活都是薛嬷嬷在做。   “薛嬷嬷吃坏了肚子,过不来,叫奴婢送这一趟。”   年纪大了,不说大病,也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太后听后没再说什么,肃着声允宫女进来。   宫女低头弓背,像是谦卑极了,小心翼翼地走近,将紫砂茶壶端到了桌上,然后站到了太后身后,提壶倒入黄玉做的茶盏,伺候太后用茶。   太后接过宫女双手递来的茶盏,周窈因着小公公的身份,早在宫女推门进来时就站起,挪步到了一边。   正要做个样子问完安就赶紧走人,忽地一声脆响,玉碎的声音在屋内荡开。   周窈目光往下,只见原本在太后手里的杯盏碎成了好几片,有一片落到她脚背上,黄色碎片上,点点鲜红清晰可见。   再抬头,周窈看到太后嘴角流着同样鲜红的血,捂着胸口,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身子摇晃了几下,双眼一闭,倒了下去。   宫女见状,亦是吓傻了,待到太后倒下,方才找回了神志,惊慌大喊:“来人啊,太后出事了。”   这一出,过于突然,又诡异莫名。   周窈更不可能靠近太后,宫女用喊的,她则直接跑到门口,打开殿门,对外道:“太后晕过去了,快宣太医。”   薛嬷嬷这时也赶到,听到太后有事,急急忙忙问怎么回事。   周窈一言难尽,只能让开身子:“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宫女不敢乱动太后,唯恐伤到哪里,只能轻轻将太后扶起,看到薛嬷嬷来了,如同见到救星,哭丧着脸,六神无主。   “嬷嬷,那茶,好像有问题。” 第74章 . 试探 硬的不行来软的   茶, 有没有问题,周窈不知道,她不是太医,但瞧着众人手忙脚乱地进进出出, 就知这事不简单。   周窈随手拉住一个宫人, 找她借了根银针, 拿出自己悄悄用帕子包着的一块沾了茶水的碎片,伸出银针试了试。   许是有些毒刁钻异常, 碰到银不会起反应,等了好半晌,还是没变化。   或者这银针, 是假的?还是不够纯?   周窈静静坐在外间,瞧见太医过来了,也只是看一眼,没有跟进去,直到外头传来一声。   “皇后驾到!”   周窈眉头挑了下, 缓缓起身, 就见皇后在一干宫人的簇拥下, 快步走进来,瞧见周窈时微皱了眉头, 问她为何在这, 太后如何了。   就在这时,太医从里间出来,脚步匆匆地迎向皇后:“微臣见过娘娘。”   “免礼,太后呢,怎么样了?到底是何问题?”   “太后口唇发绀,面色呈乌青, 似是中毒之症,但具体中的何毒,尚不明确,臣已经开了解毒丸给太后服下,但想要彻底根治,还是得找到毒源,对症下药。”   末了,太医又补上一句,“微臣已经查验过了,太后引的那杯茶水并无毒,想必是碰了别的东西。”   话一出,皇后面色稍显凝重,转着眸子扫过屋内众人,最终落回到周窈身上。   “太后毒发时,你与太后相处的时间最久,你来说说,太后这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无从查证的情况下,皇后只能从跟太后接触最多的人入手,若非顾及到周窈的身份,直接把人带到慎刑司审上一审,也是合乎规矩的。   皇后自以为对周窈已经格外宽容了,但周窈显然不这么想,关键是她也没什么可交代的话,因为她自己都是懵的。   “太后这毒,”在皇后一瞬不瞬的注视下,周窈煞有介事地点头,“确实蹊跷,我是没看懂的。”   皇后不由笑了:“你和太后在屋子里说了那久的话,太后有何异常,你就不曾察觉,还是故作不知。”   这话说得就有些针对的意思了,至少周窈听来不是那么顺耳,她也笑:“不若皇后问问端茶进来的宫女,她进来时,太后有何异常。”   “本宫问的是你,你这样顾左右而言他,是想转移什么,还是掩盖什么。”   皇后并不想放重话,但作为后宫的管理者,她的身份摆在这里,恩要施,威也要发,不然何以御下。   “朕看皇后又是想逼问出什么。”   皇帝的声音骤然在背后响起,皇后冷不丁地听到,惊愕了下,倏地转身,对着皇帝盈盈一拜。   “皇上来了,怎么不着人通传一声。”   “太后出事,朕哪来的心情等人传了再进来,不比皇后还能在这磨蹭半天而不进去看看太后如何了。”   三分戏谑,三分讥讽,更夹着数落的意思。   皇后心头一冷,喜欢与否,爱重与否,当真是天差地别。   不过此时的皇后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她垂眸道:“臣妾这就去看看太后。”   说罢,人已经似一阵风飘了过去,目光朝前,再未从旁落过。   周窈立在原地不动,周谡走向她,她仍低着脑袋,纤长的眼睫毛乖顺垂下,又长又密,姣好恬淡的少女样儿,哪里像个已经当娘的人了。   “叫你少来这里,你不听。”周谡压着嗓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斥。   他那时正在跟几个老油条斗法,势必要将他们兜里不干净的油水刮个干净,听到太后出事,周窈也在现场,当即也没心情再与几个老家伙扯,把人全都打发了,急忙忙往后宫赶。   就怕这小妇有个闪失。   男人的紧张,从他握着她的手亦能让她感受到,声音也柔了不少,“太后召见,能不来,说又想得到呢。”   太后在自己的宫里,也能出事。   就在这时,薛嬷嬷从屋里走出来,她与太后主仆情深,最担心的太后反倒是她。   皇后在里面,周谡就不过去了,召来太医询问一番,又把薛嬷嬷,还有送茶的宫女全都叫到跟前,让她们把烹茶,送茶的前后过程说清楚,一个细节都不能错过。   薛嬷嬷仔细想了想,太后的所有吃食都是她亲自把关,煮好后自己也会倒出一点先尝尝,且她确实是吃了酸枣才闹肚子里疼的,与茶水无关,而且太医也说了那茶水无毒。   既然茶水无毒,那么就不存在宫女中途调换了的可能。   太医听到这,又问:“太后有没有吃别的奇怪的东西,又或者近几日有吃过平时没吃的食物?”   薛嬷嬷仔细再想,好像也没有,她本身就是细致人,绝不允许有任何风险存在。   不过,薛嬷嬷再想想,忽而扬声道:“有了,前几日,丽妃送了个香薰炉过来,说是西域贵族用的好东西,夜里染上香炉,保管一夜好眠,隔天精神抖擞,神清气爽。”   话落,不等神色凝重的皇帝发话,薛嬷嬷已经自觉地从槅上将香炉搬下来,因着白日里没有点燃,气味很浅,要凑到炉身上才能闻到一点点。   然而正是这一点点,让凑近细闻的太医瞬间变脸,直道:“这里头的香料有问题,请容臣将这香炉带回去,全面地查验。”   周谡沉声一个字:“允。”   随即,周谡抬眸看向从里屋出来后就一直悄无声息立在门边的皇后:“皇后知道该如何做了吧。”   丽妃,必是脱不了干系的。   然而是不是主谋,就难说了。   外域的东西,她又是从谁那里弄到的。   要查,但皇后也有自己的主意,她目光一转,指着周窈道:“臣妾请这位周公公陪同臣妾审案,不知皇上可否割爱。”   周谡凝着皇后,尚未发话,就听到周窈干脆道:“好啊,小奴也想知道丽妃为何要害太后。”   一声小奴,落到周谡耳中,总觉得刺耳,再看向那小奴,心情似乎不错,还冲他眨了一下眼。   周谡无语,片刻后,才道:“皇后该知道的。”   “自然知道,是臣妾要的人,必将全须全尾地给皇上送回来。”   皇后不想打草惊蛇,并没有直接就将丽妃关入慎刑司,而是召她到自己的宫中,在偏殿审问她。   丽妃本就心里直打鼓,在看到皇后身边立着的小太监后,情绪一下子高涨。   “你这奴才怎么在这里!”   周小公公在宫里算是大名人了,都知这人与皇帝同进同出,就连上朝,皇帝也都带着他。   丽妃更是惩治他不成,反被皇帝罚禁闭扣俸禄,想不恨这人都不行。   “你别管他为何在这里,你只管回答本宫,你送太后的那个香炉是从何人手里购得。”   皇后的神色过于严厉,一改平日和风细雨般的温和,让丽妃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杵在那里半天不吱声。   小周公公很配合地从旁道:“娘娘却是不知,太后正因为闻多了娘娘香炉里的烟味儿,才吐血晕厥,太医诊治过后,说太后她老人家......”   话到这里,周窈故意把语调拖长,看着丽妃情绪波动,显然是急了,瞪她的眼神恨不能剜了她,这才缓声继续道:“太后不是病,而是中毒了。”   “中毒!”丽妃一声嗓门拔高,更激动了,“你什么意思?拐弯莫角地说一堆,合着是怀疑本宫给太后下毒?我傻了,还是疯了,敢给太后下毒?”   “丽妃,你失态了。”皇后厉声斥道。   “这个狗奴才怀疑我要谋害太后,我怎么能忍?”丽妃认为自己受了委屈,也不想忍气吞声。   论家世,她不比皇后差多少,从小娇养着长大,一辈子的气,全都是进宫后受的。   丽妃这嘴,还真有点臭,周窈不禁蹙了眉头:“丽妃娘娘可知狗有时比人更忠诚,只要认了主,就不会害主。”   “你什么意思?你指桑骂槐,骂我比狗还不如?”   周窈摇头一笑:“娘娘您真不傻,也不疯,可不能再妄自菲薄了。”   “贱奴,再敢说一句,本宫打烂你的嘴。”   丽妃何曾在一个小奴才身上受过此等折辱,脑仁儿嗡嗡地,只想撕了这等刁奴的嘴。   眼见世家贵女形容这般扭曲,完全没有贵女该有的风度和仪态,周窈不禁又有些同情周谡。诸如丽妃这样任性又自我的妃子,宫里怕是不少,首先想到的只有自己,连付出多少都要精心算计,又怎能指望帝王会对她们青眼相待。   一如周谡所言:“便是表面的宠,也要她们值得,如果连邀宠的一个姿态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一句讨好卖乖的话都要反复思量,那么,这宠,又有何意,自己也闹心。”   如今周窈看丽妃就有点闹心。   “娘娘可知,原本因这香炉,皇上对娘娘是有所改观的,甚至看在丽妃一片孝心的份上,想着如何封赏丽妃。”   周窈换了态度,硬的不行,来软的。   丽妃表情微微松动:“真的?皇上要赏本宫?”   “是的呢,”说到这,周窈又轻轻摇头。   皇后就静静看着她好似分外遗憾道:“可惜中途又出了这茬子,也不晓得送娘娘香炉的人,是帮娘娘,还是害娘娘?”   “不会的,她怎么可能害本宫。” 第75章 . 出宫 我不会等你太久的   这一审, 又耗了两三日。   皇后雷厉风行,该抓的抓,该审的审,该杀的杀。   丽妃虽然不知情, 但这妃位, 也算是做到头了。   直至黄昏, 天边的红云逐渐散去,转而是更深沉的暗, 周窈方才缓缓慢慢地回了钟粹宫。   周谡已经在里屋躺下了,原本朝外侧卧,但见一身灰溜的小太监进来了, 从喉头轻轻逸出了一声,便翻了个身,靠墙侧躺着。   一个小小的内侍,走街串巷地比他这个皇帝还忙。   夫妻久了,许是真有心灵感应, 周谡才这么想, 就感觉温温软软的身体靠了过来。   她抵着他的背, 脑袋枕在他肩上,看着男人硬朗的下颚, 道:“妾为皇上的后宫, 当真是操碎了心。”   “真碎了?”   “嗯,碎成一片一片的,稀烂。”周窈还拿手比划,两指头对着,只留一点点缝隙。   周谡哦了声,好似不解道:“那靠着朕的, 扑通扑通跳着的是什么?”   循着男人的话,周窈低头,就见自己前胸紧紧贴着男人后背,当即俏脸飞起一朵红云,她自己也不懂,娃都生了,为何时而还是被男人一两句话弄得臊得慌。   然而,周窈也不是吃素的,柔软的胳膊绕到男人身前,轻轻搭在男人胸口,软语低吟:“皇上说的,可是这样的扑通扑通!”   这妇人,别的没长进,胆儿倒是肥得要上天了。   虽然这么想,男人缓缓上扬的嘴角弧度却盈满了宠溺意味,身体稍转了个角度,将靠着他肩背的小妇一把搂到了自己胸前,双手拖住她的臀往上一提。   “这样,听得清不清楚。”   从背贴胸,到胸贴胸,两边都是扑通扑通,并到一起,就更响了。   近日宫里出了不少事,周谡忙,她也没闲着,即便夜里在一起,但有夜里的事要做,其实并没有太多时间像这样依偎着打发时光,谈谈心,你一嘴我一嘴地说些打情骂俏的话。   热闹到处都有,这样的温情却是难求。   周窈低下头,脑袋愈发贴着男人胸口,轻轻柔柔道:“皇上可知那香炉是何人送给丽妃的?”   周谡双眸阖上,亦是享受这一刻难得的时分,只恩了声,由着她说。   “皇上肯定想不到,这香炉竟是丽妃的母亲,不对,是继母刘氏送予她的,却没想到,丽妃为了讨好太后,将香炉送给了太后。”   传召刘氏时,丽妃当时的表情,震惊,难以置信,以及眼里流露出的神伤,周窈都不忍心看,可恨之人有时也有可怜之处。   丽妃是刘氏养大的,刘氏自己又没孩子,按丽妃的说服,二人的关系比亲母女都不差了,谁又能想到刘氏会暗害丽妃。   “皇上就不好奇?”   周窈伸手摸摸男人下巴,看他闭着眼睛好似睡熟了,忍不住想要闹闹他。   手一伸过去,就被男人捉住,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女子特有的柔滑细腻,不咸不淡道:“也要看看刘氏为何没有孩子。”   不愧是当皇帝的人,只讲理,没什么同情心。   周窈一时无话,捉着男人领口的金丝盘扣把玩,想不过又问道:“太后怎么样了?听说太医研制出解药,太后服用以后应该就无事了吧。”   闭目半晌的男人这时睁开了眼睛,低头望着怀里好似真的很关心太后满目虔诚的小女人,情绪复杂道:“她都不认你这个媳妇,你还记挂着她?”   “这有什么,就是皇后中了毒,我也会问啊,不查出原因,万一是这宫里的人作怪,下一个还不知道要毒谁。”   不管毒的是不是自己,都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太后闻香的时日不算长,每日只要坚持按量服药,约莫十天后就能彻底清除体内的毒。”周谡照着太医的话平铺直叙。   周窈听这毫无情绪的语调也是难以理解:“小馒头若是这么对我,我想我会难过的,甚至后悔生下他。” ”   撇开太后的为人不谈,姑且只看这二人的母子关系,到底还是不如寻常百姓家来的亲厚。   周窈的话也让周谡陷入了沉思,不多时,仍是没什么情绪道:“肖家,就不可能跟别家一样,太后和别的母亲也不可能一样。”   而今再看,又是谁更凉薄,谁更无情,已经无法算得太清,总归都有自己的考量和权衡。   太后这一遭意外,最紧张的便是梁家,皇帝已经对梁家有所不满,太后若有个万一,皇帝那边没了顾虑,对梁家更不可能再有丝毫优待。   最得力的儿子已经被皇帝派到外地查税,且查的还是有问题的税账,那笔账经过他的手报到户部统一登记,他这里不管如何狡辩都逃脱不了责任。   除非儿子在查账时作假。   但皇帝已经有了计较,不然也不会选定实儿,所以这一步棋,无论怎么走,都是个死局。   正当梁文远心烦意乱时,梁瞻忽然找来,说要为他引荐一人,且那人身份特殊,不方便到府,选在了清静的茶楼一见。   男人尤为年轻,生得仪表堂堂,气宇不凡,一看身份就不一般。   梁文远心有提防,出口更是谨慎。   倒是南凌夜好似不太设防,吐露了不少信息,也让梁文远更觉此人是在探他的底。   “说来我与梁家也是有缘,想容的母亲,也是我舅母,乃梁家人,是以不管与梁实,或者梁瞻,南某都觉得分外投缘。”   听到这话,梁文远不禁挑眉:“你与实儿已经见过了。”   “确有见过,在他离京之前,且分外投契。”南凌夜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   “是吗?你们年龄相仿,总归是有话聊的。”梁文远捧着茶盏,仿若不在意地笑了笑。   南凌夜也笑:“可小侄即将要说的这件事,梁伯伯想必也会非常感兴趣。”   梁文远却是摇头:“岁月不饶人,到底是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了。”   “梁伯伯自谦了。”   离说好的十日只剩两日了,周窈在宫中也再也呆不住了,想回到外头那栋小宅子去住,皇宫虽然是全天下最富贵最气派的地方,可她实在是住不惯。   更何况周窈还惦记着涂夫人说的想要入股绣庄的事儿。   然而她郑重对待的事业,到了周谡嘴里就跟儿戏似的:“你若想,朕投资,你想开多少家,在哪里开,都可。”   嫁了个这世上最最财大气粗,又极为慷慨,舍得为她花钱的男人,周窈还能缺什么呢。   不,她缺的是自己打拼出的事业。   “涂夫人愿意入股,是觉得有利可图,你不一样,你就为哄我开心,如果只是哄我,你到园子里随便摘朵花,都能让我更开心。”   男人给,和自己赚,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周窈记着周谡的好,但也想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和家人,而不是依附男人而活。   更何况,现在还多了个小馒头,不管男人最后决定如何,她是要回去的,一家老小要养,更需好好计划。   周窈心意已定,周谡知道这小妇看着面软,一团和气,实则主意大,决定了的事,除非天塌了,否则再难有转圜。   “也好,就这两日了,你先出去,待我这边的事安排妥当,再去找你。”   周谡这么一想,又觉得周窈先回去也好,她走了,自己少了份牵挂,反而能敞开去做了。   “我不会等你太久的,两日,你记得就来,不记得,就算了。”   离宫前的最后一夜,本该是温情脉脉,依依不舍,缠缠绵绵,然而缠绵之余,周窈仍不忘提醒男人,日子过了,她不会再等。   周谡拿这小妇实在没辙,只能紧紧摁在怀里,颇有些咬牙切齿道:“没要你久等,两日后,我必来,若来不了,也必事出有因,你且去找我跟你提过的周员外,让他送你回清河县,切不可一个人走。”   山高路远,小妇独自远行,周谡是不可能放下心的。   “我晓得,你自己也要当心。”周窈跟在周谡身边看他做了一阵时间的皇帝,便觉这天子也没外面吹嘘的那般无所不能,并非权力不够大,而是身上责任太重,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更多的还得权衡利弊。   周谡亲自将周窈送到外城门口,派了一队精锐人马护送她回到那条街,并安排在周边,专门守护周窈的安危。   一个个的都是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汉子,使得周窈刚回到巷子,就受到了来自街坊四邻的高度瞩目,涂夫人更是在周窈回来没多久就登门造访。   “周娘子这是走了哪位贵人的门路,愈发气派了。”涂夫人打趣道。 第76章 . 寻路 她要进去看看   涂老爷一个商户能在京中站稳脚跟, 涂夫人身为他的贤内助,没足够的眼力见是做不到的。   那些男人黑衣冷面地也没进宅子,只是在外头来回巡街,几人一组, 过多久时间换一批, 总之, 大半个白日过去了,外头路上就没断过人, 能够在京中这般肆无忌惮走动,却没引来五城司的巡逻官盘问。   要么这些人本就是五城司的,或者身份比五城司更高, 不管前者还是后者,在涂夫人眼里,都是相当了不得的。   而且她此刻再看周窈,也或许是好些日子未见,怎么看都有点看陌生人的感觉, 不仅白了不少, 人显得越发精致秀美, 更甚的还是那种气度上的云淡风轻,和一种难以言说的贵气。   这种由内到外散发出的不容轻视的贵气, 也使得涂夫人待周窈愈发亲厚, 言语交谈之中更是多了一丝奉承的意味。   “我在城西正好有个要转手的绸缎铺,你若觉得可以,这铺子我就转给你,算我的入伙费,以后经营如何,多的就多分我, 不多就少分些,反正我不吃亏,当叫你这个小老妹儿如何?”   周窈感觉得出涂夫人是真心想与她结交,也拿出了足够的诚意,但一想到自己不日就要离京,兴许以后再不回来,这铺子交给自己,周窈又经营不了,怕也得凉。   “我老家在幽州,以后开铺子,可能也是先从那边开始,夫人要是不嫌弃,还是按我之前说的先在清河县开一家试试,我们五五分可好?”   “这,倒是我占你的便宜了,毕竟我只投股,投的也就六成,更不出力,只等着分红,好似有些过意不去。”   若是对着别人,涂夫人不会这么讲,但周窈为人实在,涂夫人忍不住为她着想。   “客气了,夫人多出的一成,我正好尽这个力。”周窈想得开,开铺子起始,就别指着赚多少,能保住本已是顺利。   周窈话说得熨帖,人又敞亮,难得的是有气度,不止着眼于眼前的三分利,颇有自己年轻时的果断,涂夫人仿佛遇到了知己般看周窈的眼神愈发赏识了。   直到又过了一日,周窈开始收拾细软,其实除了盘缠和换洗的衣物,也没甚可带的,多了她也带不走,之于她而言,最大的行礼莫过于周谡,就看他来不来了。   反正她等到明日午时,他若仍没来,她就按他说的去找周员外。路程太远,她也确实需要路上有个人照应,这点她不能任性,不能因为他的失信而置气,自己一走了之。   只是还未到明日,傍晚时分,涂家的管事急匆匆告知她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夫人说您要是想出京就趁早,太庙被毁可是动摇国运的大事,此后京城守备只会更加严格,再往后拖,恐怕就更难走了。”   涂夫人不知道周窈在京中的关系有多硬,她这也是从经常来往的宫中采办那里得来的,想着做个人情,顺便就给周窈提个醒。   “太庙好好的,为何就突然垮塌了?”周窈在宫里住过,里头戒备有多森严,她是看在眼里的,供奉历代帝王的皇祠向来是神圣庄严,众多宫人看护的重要地方,怎么可能说毁就毁了。   “听说是地基出了问题,年久老化,加上蚁虫蛀之,长年累月下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也是这么个理。”   宫里头传出来的是这个说法,管事按葫芦画瓢,也无意去考证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他也没资格去探查的事儿,只催着周窈道:“皇城里死了个人,这巡逻的兵士都会增加不少,更不说这等大事,夫人还是早做打算,是走是留。尽快做决定。”   待送走了管事,周窈再也睡不着,她叫来立在院外,离她最近的一个守卫,问道:“你们主子可有传信出来?”   “尚无。”   “宫里可有发生什么事?”   “暂无。”   “......”   周窈屏住一口气,深吸,再呼出来,微笑道:“那你就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他可以不用来了,既然无事耽搁,想必就是改了主意,强扭的瓜不甜,往后我们各自安生。”   换护卫:“......”   “夫人可能对主人有什么误解?我这就遣人回宫,看看主子有无新的指示。”   这样的话,大抵也是安抚哄人的。周窈心里明白,真要大事发生,以周谡那性子,不能做到万无一失,那就死瞒到底,美齐名曰,不想她担心,也不想将她也拖入险境。   心意是好的,可这样的自作主张,也让周窈有种只能置身事外干着急的无力感,无力过后更有些着恼。   从傍晚到三更天,更夫来回地敲梆子,周窈几度恍惚,都是被更夫洪亮的嗓音惊得回了神,环顾四周,却是久久未眠。   翌日,周窈早早起来梳洗,其实一晚上连两个时辰都没睡够,收拾好的包袱静静躺在床上,主人轻装简行地去找周员外。   周员外这两日也不敢外出,唯恐周窈找来他不在,一听到下人传话周家娘子来了,立马将人迎进屋,恭恭敬敬却又不失好奇的打量。   “娘子当真姓周?”   周窈失笑:“你主子要真的是宫里那位,那么他说的应该就是我了。”   周员外自知失言,当即呵呵两声赔笑道:“娘子莫怪,常年在外行走,小心谨慎惯了,并不是针对娘子。”   “自然晓得,不怪。”   周员外命人端上茶水点心,便叫人都退下,私下再问:“娘子是决意要回清河县了?”   “还没定。”周窈回得干脆,叫周员外一愣。   “看在咱俩百年前兴许是本家的份上,娘子能否给个准话。”周员外颇为无奈道。   “那你问问宫里那位,他又何时给过我准话。”   一两句堵得周员外再次无语,这小娘子瞧着面软,却是个伶俐性子,不好应付啊。   “娘子见谅,我这边得到的信也不多,除了护送娘子出京返回幽州,就没别的了。”周员外亦是坦白。   周窈看周员外不像作假,沉默半晌,道:“若我现在就要出京,你可以安排吗?”   “可以的,娘子想走,我这就去准备车马和通行文书。”说着,周员外站起身,似乎立马就要着手安排出行事宜,然而这时周窈又开口了。   “要不,再等等。”周窈心里说服自己,也不差这一两日了。   周员外瞧着小娘子仍有迟疑,不由笑道:“不若娘子在我这住上一两日,再好好考虑一下是走是留,若仍想走,告知于我,我当即就可以安排。”   周窈仍有顾虑:“周员外这里可方便?”   就怕有什么妻妾的瞧见她起误会,无端又多生事端。   “这个娘子放心,我这处宅子是专门待客用的,娘子安心住下,不会有人来打搅的。”   “那就叨扰了。”   不过,住下来才匆匆一个晚上,进宫查探消息的护卫就来敲门了,面色有几分凝重,但又极力压制住。   “主子有令,命我们护送夫人出京,事不宜迟,夫人若没有特别贵重的东西要带,我们就即刻出发吧。”   周员外的车马也已经备妥了,就在院门候着。   周窈反倒不急,也不慌,只问他人呢,他为何不来。   “主子事情还没处理完,待到处理妥当了,就会赶来与夫人会和。”护卫长能说的也只能是这了。   周窈点点头,好似同意了,却道:“难得来京一趟,以后怕是没这机会了,我想起答应过家中弟妹要给他们带点京中特产,不如你们先等等,待我去街上逛一圈再走。”   街上好似没受什么影响,应当说只有少数人闻到了风声,却又因为打压得紧而不敢传开,周窈在街上能看到的,就是巡逻的兵士来回走动的频率越发频繁了。   护卫长亦步亦趋地跟着周窈,周窈心不在焉地挑了两盒点心,就以如厕为由,要男人离自己远些。   待到进到巷子里的茅厕,周窈发现了另一个条被稻草堆堵住的小道,通往墙的另一边。   使劲扒开了稻草,周窈从那条道里钻了出去,匆匆跑开,跑到另一条街上,抓着一名妇人就问。   “大婶,请问城隍庙如何走?”   她不想糊里糊涂地走,以后小馒头问她要爹,她还得编理由。   那张纸上显示的图,地宫最近的入口,就在城隍庙下,她要进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77章 . 加急 那眉眼,像极了皇帝   历朝历代, 太庙都是极为神圣的存在,其内供奉着历代帝王的灵位,代表着皇室血脉的延续,极个别功勋卓越的大臣若能被赐予在太庙供奉的殊荣, 不仅是个人官位上最高的成就, 更是家族代代相传的荣耀。   是以, 太庙被毁,上至帝王, 皇室宗亲,下至文武百官,无人不震惊, 无人不忧心。   我朝历经百年,太庙矗立在皇城内,一直好好的,几乎每年都有修缮维护,怎么独独这一年这一日塌了, 难不成是是先祖们在示警, 有大灾或大难要发生?   这种意念上的东西不能多想, 越想越难释怀,尤其皇帝半夜急召钦天监和礼部官员入宫, 据内部宫人透露, 似乎是在测算国运,过了一天一夜,那几名官员尚未出宫。   以礼亲王为主的皇室宗亲坐不住了,商讨过后,由礼亲王,简郡王, 和淮南长公主为代表的三人团进宫,面见皇帝,问个究竟。   而此时的皇帝正在长春宫,侍奉太后服药,就似没事人一样不慌不忙。   太后盯着皇帝,除了感动,就只剩费解。   “太庙那边如何了,可有找工部的人查清楚,到底是修缮不力,或者别的缘故,先祖们的牌位可有全都找到,事关国运,和皇家尊严,祖宗牌位,一个都不能丢。”   若丢了,被居心不良的捡去,损坏或是辱之,无疑是对天家的亵渎和挑衅,甚至拿来要挟皇帝,那就最不忍了。   比起太后的焦急,皇帝显得漫不经心,又不在意,亲自从宫人手里接过汤碗递给太后。   “身体要紧,先把药喝了。”   太后不接,只看着皇帝,像不认识这个儿子了。   “你告诉母亲,是不是你做手脚了?”   这话只有打发了宫人,留母子二人,太后才问得出来。   她不知道皇帝在宫外经历了什么,只看他又是娶亲又是生子,拖这么久才回京,她就感觉这个儿子的心怕是不在这里了。   加上这段时日发生了不少的事,太后怎能不焦虑。   就在这时,三位宗亲求见的消息传来,人已经到了殿门口,显然是必要见到皇帝的。   “母后好生歇着,朕先出去看看。”   太后眼睁睁看着比他父皇年轻时还要高大挺拔的身影越走越远,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她想喊住他,却又如鲠在喉,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是不是到最后,她终将失去一个儿子,就如他们刚出生时那般。   周谡没让几个长辈等太久,但也有一盏茶的工夫,坐不住的简郡王已经来回踱了好几圈,直到一身玄紫龙袍的天子从里走出,携裹着令人望之不禁一颤的雷霆之威。   三人看着已经龙威尽显的帝王,不再是几年前登基时的飞扬意气,却愈发沉稳练达了。   先祖们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   只是这太庙被毁,又是个什么意思。   “皇上--”三人正要意思一下行个臣礼,周谡手一抬,免了。   “今日只为聊我肖家家常,不必多礼。”   淮南长公主与先帝是嫡亲的姐弟,皇帝能顺利继位,她从中斡旋,出了不少力,论亲厚,另外二人比不过。   是以,淮南长公主先开这个口:“既然是拉家常,那么我就托大了,今日我与你七叔公和九叔来这里,为的便是咱们肖家列祖列宗,家庙坍塌,先祖在天上也难安,势必要查个清楚才成。不管是天意或者人为,都不能听之任之,轻拿轻放。”   “如果是人为,其行罪大恶极,当诛九族。”简郡王脾气暴,且一直认为反贼作祟,爪牙已经伸进了皇城,借这个机会,当彻查,把人口再清一清。   一言未发的周谡听到这开口道:“倘若是天意呢?”   三人都更倾向人为,毕竟天意太缥缈,论轻论重,如何把量这个度,太难了。   淮南长公主道:“若是天意,未免太巧。”   不好说出来的是,老天爷的意思,那就更易让好事者做文章了,特别一些愤世嫉俗的文人,一篇檄文就够他们肖家吃上一壶了。   毕竟,这皇位本就是从前朝手里夺来的,当时用的是前朝气数将尽,山和动荡,顺应天命的由头,难保后头的人不会效仿。   口诛笔伐,比真刀真枪更让掌权者心烦。   辈分最高的礼亲王沉默了好半晌,这时候才道:“皇上为何认为是天意呢?”   通常的思维,也该首先考虑人为。   周谡笑了:“七叔公可有想过,先祖定下的那些规矩就一点错都没吗?真的就是顺天而为?”   这话听起来就不对,淮南长公主唯恐皇帝说出更不智的话,赶紧阻止:“若不是顺天而为,何来我肖家的百年基业。”   “那如果这基业到头了呢,老天降罪,是否说明先祖错了?”周谡一句比一句说得更直白,听得三人更是愣了又愣。   “皇帝,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简郡王完全看不懂这个侄子,身为皇帝,不论对错,最该有的态度是遵从祖先规矩,而不是质疑,甚至违逆,不然这皇帝做得又有何益。   “皇叔可曾到民间看一看?问问他们想什么,要什么,对这世道可还满意?”周谡反问简郡王。   为何要看,他乃皇族,高高在上,只能俯视万民。   这是简郡王的心里话,但此刻看皇帝的神色,他克制住没有说出口。   周谡又问礼亲王和淮南长公主,二人均是沉默。   看了又如何,他们是民,是臣,就该服从,什么都不能想。   “皇帝当知,君是君,臣是臣,民更只能顺从,太有想法,不是好事。”礼亲王还是向着皇帝的,希望他只是一时糊涂。   周谡静静听完,哦了声,仍是笑:“这太庙塌了,不好,也是好,你们猜猜我在倒塌的横梁里翻出了什么?”   “什么?”礼亲王声音都变得紧张了。   周谡看着礼亲王,异常平静道:“同皇权交接一样,历代宗族族长新老交替时,也会将先祖的遗训传承下去,其中想必就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闻。”   礼亲王听得心头又是咯噔一下,直问:“皇帝你到底翻出了什么?”   最好不要是他以为的那个,皇子虽多,但能做皇帝的没几个。   “不如七叔公猜猜。”   “都到这份上,皇帝就不要卖关子了。”简郡王被勾起了好奇心,看到礼亲王很少失态,也是纳闷,到底祖先有何遗训,能藏这么深。   “七叔公不愿说,那么朕不勉强,这事暂不提,先来说说朕昨日收到的八百里加急。西北戎狄十二部联合,大举入关,短短七日已攻占我西北边境三城,一城总兵战死,以身殉国,另两城官员,不是逃就是弃械投降,城中百姓惨遭屠戮,这是否就是老天示警,我肖家的江山并非固若金汤。”   周谡每说一句,三人的心均是颤上一颤,尤其皇帝给礼亲王的加急密函,淮南长公主凑过去,一行行看完,抖着声道:“戎狄,戎狄怎么这般言而无信,去年朝廷还派了两名贵女前去和亲,说好互不侵犯的。”   “关外苦寒,若有机会,为何不犯,若讲道理,就不是蛮夷了。”简郡王这时也急了,“此事刻不容缓,需派擅长用兵的帅才前往边关抗敌,否则再往里攻个几城,北上,或是南下,占据要道就麻烦了。”   “朝中能用的帅将,柱国公,武威大将军,还有长信侯也可,不若让这三人一道,胜算也更大。”   淮南长公主到底是妇人之见,认为人多力量大,礼亲王却摇头道:“领帅只能有一人,多了就会乱,三人中,不管谁任主帅,另二人必不会服气,将帅心不齐,军心怎么可能稳得下来。”   “那要如何?是江山社稷重要,还是他们谁权力大重要?”简郡王已有些怒意,瞪眼道。   “前朝是如何灭的,还用我再跟你细说一遍。”礼亲王亦是冷冷瞪着除了脾气大,别的什么都不行的侄儿。   “你们若无良策,那么,这个办法只能朕来想。”   几人闻言,纷纷看向屋内最年轻也最沉稳的男人。   “太庙坍塌,边关告急,不管人为亦或天意,都是我肖家江山的一场灾劫,无论派谁抗敌,朕都不能全然放心,所以,朕决定御驾亲征。”   “亲征?不可,太危险了。”淮南长公主第一个反对。   皇帝不在皇城,无龙气镇住,城里也将不稳。   “与戎狄这场仗,必不能输,输了就是万劫不复,江山危。所以这监军的人选至关重要,必须从宗亲中出一人,朕不去,那么这人选,只能从三位长辈中择一个。”   话一出,三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都是金枝玉叶,养尊处优的主,去到那般危险,条件恶劣的地方,战场上又刀剑无眼,一个不留神,命都要没。   “去年送往戎狄和亲的两位郡主,皆已不在。”   又是一记重击,原本想打个样的礼亲王终是露怯了,把快要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周谡冷眼看着这三人,早就有预料,也不期待。   “事情就这么定了,朕不日就会宣召,至于京中的安稳就有劳三位长辈了,朕于前几日找回了二十多年前流落在民间的皇子,若朕回不来了,就由他代朕的位子。”   流落民间的皇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三人只觉今日受的刺激,比这一辈子的都要多。   “说来,又是宫内一桩旧闻,有个宫女被先帝酒后宠幸,怀了身子,却被当时的宠妃嫉妒,污蔑她与大内侍卫有染,致使宫女托孤给即将退役出宫的嬷嬷,才将这个孩子保全下来。”   周谡眼也不眨,说得头头是道,末了,手一扬。   “出来吧。”   一名男子从屏风后缓缓走出,那眉眼,就这么看去,像极了皇帝。 第78章 . 衷情 不能散,要好好的   继钦天监和礼部几名要员后尘, 礼亲王、淮南长公主和简郡王三人亦被留在了宫内,且据那日长春宫内的宫人透露,三位宗亲议事出来,比之进屋时, 面色更加沉重, 可以说是愁云惨淡。   特别素来急躁, 沉不住气的简郡王,走出来时的表情, 宫人竟然用生无可恋来形容,可见事态有多严重了。   更不提当晚,皇帝在养心殿内大发脾气, 听闻摔了不少东西,殿内不时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使得外头守门的宫人心肝一颤一颤,惊魂还未定,转瞬间又惊了起来。   “失踪?朕留你们一批精锐, 二十八人, 连个手无寸铁的妇人都看不住。”   游起无力辩解, 唯有跪地,垂首默认了自己的失职。   夫人虽手无寸铁, 却有急智, 一个遁走,便如消失了般,他们搜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街巷仍是一无所获,若非人力有限,他们都想挖地三尺了。   “二十八人,其中每一人都号称赤手空拳, 以一敌十,是朕高看了你们,还是你们只会在朕跟前逞能。”   这话听着就有几分诛心了,游起几度张嘴,又吞回去,只把脑袋垂得更低,老老实实挨训。   “还傻在这里做什么,等夫人她自己出现啊!”   “来了,来了,别嚷,你不嫌嗓子疼,我耳朵还闹呢。”   身后骤然响起的轻糯女声,使得男人背脊一僵,顿在那里不动了,反倒是面对男人跪着的游起,瞧见掀帘子从里屋走出来的女子,仿佛见了鬼。   “夫人,夫人您何时进来的?”   周窈拍掉身上的灰:“爬上来的啊,快叫人烧水,我要洗洗。”   地宫里暗无天日,直到火折子燃尽,周窈也不晓得转了多久,弄得灰头土脸,一身狼狈,还险些和另一伙人撞了个正着,为避开她只能转入另一条道,没想到兜兜转转,倒是蒙对了。   活到今时今日,周谡本以为自己早已到了深藏功与名,万事处变不惊,游刃有余的地步,然而每当碰到与这小妇有关的事,他又深感到功力不到家,还得再练练。   周谡抹了把脸,看了小妇好一阵,确认她是真的,不是自己思念过度而浮现的幻象,随即又转回去,对着仍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男人一声斥。   “还没看够,滚出去烧水。”   游起呆头呆脑地哦一声,正要出屋,又回过头,更呆道:“一桶够不够,皇上要不要一起用?”   “一直烧,烧到天亮,够为止。”   撵走了多余的人,周谡再次转身,大步走向不听话的小妇。   眼见男人那虎虎走来的架势,像是要教训她,又像要抱她,周窈轻抬脚,转了个圈,往一旁避开。   “你打住,莫要再靠近了,不然我就消失给你看。”   一身混着泥土,略带腐的湿气,以及尘封多年的见天日,形容不上来的味儿,使得周窈不时捏着鼻子,自己都嫌弃自己,更不提被男人闻了去,她就再不是香香软软的小娘子了。   谁料话音刚落,就被一阵疾风揽了个满怀,耳边瞬间飘入男人低醇悦耳的呵气。   “嗯,正好为夫亦是两三日未好好洗过澡了。”   只是,闻着闻着,周谡眼里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异样,思虑一瞬过后,不欲再费时间去查,直问道:“你学那地鼠,刨坑去了。”   刨得还不是一般的深。   被男人的话揶揄,周窈耳根泛起淡淡潮红,眼眸一转,要笑不笑的神色里透出不经意的丽色。   “是啊,皇上在人间苦寻不到,我已经在地府里游荡了一圈。”   阴森森,黑黢黢,可不就宛如地府。   周谡却听不得这种说法,两臂愈发搂紧小妇,低沉声音里更添厉色:“再说这种浑话,我就用锁链把你一道道捆起,叫你哪也去不得。”   过分了,周窈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听到男人这样说,那股子气更是一下子窜到了胸口,急欲发作。   “好啊,要锁就一道锁了,省得一诺千金的天子说话不算数,苦留我傻等,连个解释都等不到。”   “朕可以解释。”   “好,你说。”   几句话,周窈拿回了主动权,扬眉吐气,胸口也不堵了。   倒是一诺千金的天子一时间无语后,终是无奈地一声叹,将小妇打横抱到榻上,调整姿势后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进宫的密道,你是如何寻到的?”   他这边派了不少人手,也只堪堪寻到一处,且还是条灌了不少水银凿不过去的死路。   可见,如若不是大张旗鼓地在各宫底下挖凿,那么,必然有指引,譬如,地宫图。   想到此,周谡看周窈的眼神愈发幽深。   他那岳父祖上,似乎不简单呢。   “岳父祖上,当真姓周?”   明明他解释,怎么又成她来答疑了。   周窈也不藏私,直白道:“爹是前朝崇武将军的后人,地宫图也是爹给我的。”   干脆明了地说完,周窈一个眼神递过去,该你了。   今夜,澡可以暂且不洗,先臭着,但话要说明白。   闻言,周谡一副了然的表情,又微微地意难尽。   他貌似,捡了个不得了的宝贝。   “地宫图,你收好,谁也不能给。”   “你也不能?”   “调皮,”周谡抬手勾女子鼻尖,仍是郑重道,“等儿子大了,若他是个懂事的,再传给他。”   这才像个当爹的,周窈眼里露出满意的神色,随即忍不住惊奇地问:“你就不想知道地宫里有没有宝藏?”   历朝历代各皇帝最爱的就是建皇陵,身后住的屋子比生前还要气派讲究,这种保命用的地下城亦不惶多让,周窈一路找来,可是发现了不少宝贝,当时就在想,如何带出去呢。   “若我说想呢,你就告诉我了。”   国库并不丰,又有一场恶仗要打,深冬将至,光是辎重粮草,就有够筹了。   周谡不是打过地宫的主意,却不想他的枕边人居然与地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何况,地宫图要是泄露,天子的住处将变成最不安全的地方,就为这个,周谡也要确定一下,是否只有小妇一人进来,没被人跟踪。   “我可没那么蠢,进地道前,我还特意用棉套子把靴套上,就是怕留下痕迹,被人发现。不过我在经过一道墙时,有听到那边人在讲话,不过那条路是死路,好像墙内灌了水银,好像还有别的东西,我听到有人惨叫声,到后面就没声了,不晓得是返回,还是没了命。”   “对了,你多派些人守住城隍庙,就说里头闹了人命,有厉鬼作祟,这条路是通的,可不能被不怀好意的人找到了。”   “你倒是会找理由。”张开即来,还确实能吓退不少人。   “这些朕会派人去办,还有一桩---”   “你要出征了。”周窈极为平静地替男人把话说完。   周谡亦是静静看着她,好一会才问:“你是何时进到我屋内的?”   周窈眨眨眼:“在皇上摔东西前。”   周谡呵一声冷笑:“你就看着朕摔的都是真金白银,却不制止?”   “不,是听,我也被吓到了,要是出来,被皇上一并摔了,那我多可怜。”   这妇人,周谡闭眼,又睁开,已无力再说什么。   “皇上不气啊,妾这不是献宝来了。”周窈学着戏文里魅惑主上的侍女,柔软的胳膊攀上男人脖颈,一双媚眼多情似水,卖起风情来倒是悟性极高,无师自通。   “朕要出征了,你就这么高兴?”别家的妇人哪个不是哭哭啼啼,仿佛生离死别,恨不能以身替夫,唯独面前这个,偏就不一样。   “我说不可,你就不去了?”周窈反问。   周谡沉默以对,周窈像是摸透了他的脾气,一副很懂的样子:“你看,我就是学那些怨妇一哭二闹三上吊,你也不会改变主意,我又何必费那个神。”   “你要是愿意费那个神,我也不是不能改主意。”男人又是一记悠长的冷笑。   “当真?”周窈认真地问,眉头皱起,好似真的在想怎么闹了。   周谡又是一瞬的默然,轻叹道:“为了小馒头,这一仗也是要打的。”   幽州位于南北交界,不管北上,还是南下,必经此,一旦戎狄攻入,后果不堪设想。   不必男人仔细为周窈分析利弊,周窈这些日子也听了不少,学到了不少,哪里能不明白。   然而,上战场,那就是九死一生,即便侥幸活着回来,也未必就是全须全尾。   周窈依稀记得住在街对面一个断了双腿的大叔,就是从战场下活着回来的,命保住了,人也差不多废了,朝廷的安抚金一级级发下来所剩无几,主要靠着街坊的接济度日,那日子,要多落魄有多落魄。   那时候,周窈还与周谡说过这事,周谡亲自去见了那人,回来后又是独自闷在房里,茶饭不思。   周窈以为男人心重,同情心泛滥,现如今才懂了,他更多的怕是自责。   这座扛在他肩上的江山,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繁荣锦绣,反倒诸多问题,一点点地显现。   “我不拦你,也不要你牵挂,你去做你该做的,我和小馒头,在家里等你回来。”   有遗憾,那就去弥补,什么都不做,只空想,遗憾只会越积越多。   明明只是个乡野长大的小妇,论才学见识,远不如高门大户的小姐,可正是这样的女子,不经意的几句话就说到了他心里,让他既遗憾又庆幸。   遗憾的是,为何不能早些出宫,早些遇见她。   庆幸的也是,他终是出了宫,终是遇见了她。   “我这一生,坐拥所有,但唯独遇见你,才叫真正的幸。”   就怕这种含而不露的肉麻话,明明没有一句溢美的词,但拼凑到一起,就是让人打从心底地酥软。   周窈一直以为自己耳根子不够软,不会轻易感动,可唯独面前的男人,时不时几句感动的话,她就信以为真了。   “等你回来,再说这些,我就信了。”   回不来,叫她抱着这些话空等,最坏了。   除了怀孕期间,不受控制地落泪,周窈很少哭,可男人总有办法惹得她眼眶微润,扭过身子,不让他抱。   “我又不是上阵杀敌,只是在后面监军,无事的。”   周窈捂住他的嘴:“不许说这些,越说越不灵,反正你听好了,就算不会再有别人,我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会等你太久的。”   他的江山里也有她,她不能拦,但久别即是离,她且数着日子,等到数不动了,自然就散了。   她要他记着,不能散,要好好的。 第79章 . 卖蠢 稳重点,别慌   听闻皇帝要亲征, 最激动的当属养病中的太后,陡然得知,一口腥痰堵在喉头,险些晕厥了过去。   是以, 周谡叫上男人, 高媖, 拉上不大愿意的周窈,错开时间分别来到长春宫, 几人聚在太后寝殿内,真真正正地全员聚首。   两兄弟头一回出现在周窈面前,不仔细看, 确实分辨不出,但二人站在一块,还是有区别的。   周谡略高,男人稍白,周谡习武勤快, 体格也更为精壮, 猿臂蜂腰, 身形挺阔,一对比, 男人就显得单薄了些。   当然, 也没人敢这么近距离地直视帝颜,除了屋里三个女人。   周窈不自觉地扭头看了眼皇后,皇后有她的矜骄,即便按耐不住,也只是迅速地在二人身上转过一圈,目光收回后, 又忍不住地再瞥一眼。   到底是不一样的。   像的只是皮囊,骨相却截然不同。   太后半靠在床头,枕着高枕,却做不到无忧,原以为再也不会有这一日,却不想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两个孩子安然无恙地同时出现在自己眼前。   不是梦,太后掐着自己发疼的掌心,眼圈亦是红了又红。   此刻,并不是团聚的时候,历经种种变故,再说团聚,未免浅薄。   周谡把人都叫来,开诚布公地谈,也让太后做个见证,该说的说清楚,该做的,也要做到。不然将来再算账,就不会再容情了。   “朕此去边关,京中照应不到,需你们几人同心协力,守住这最重要的一关,”周谡话语微顿,瞥向默不作声的男人,“行军打仗,后方补给是否及时,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朕不想朕的将士们饿着肚子,挨着冻上战场,粮草,兵器,衣药都要备妥,你这时候就给朕个准话,能否做到?”   只有两相对比,男人才强烈体会到自己与这位兄长在为帝上的差距,这样的差距,让他甚至觉得,不管如何努力,如何后起直追,都只能望其项背,暗自扼腕。   “我尽力。”   “尽力的话,要你何用,随便找个人都能尽力。”周谡不想打无准备的仗,等上了战场,缺这缺那,再想这般敲打已是不可能,他必须让守在这里的人死死记住。   周谡表情谈不上有多凶,语调更多的是沉厉,然而正是这股深沉的,不怒自威的厉色,比凶煞的表情更叫人忌惮。   男人一时怔忪,竟是半晌无言,而一旁的高媖实在看不过眼,出声道:“这场仗,不是皇上一个人在打,关乎肖家,关乎国运,关乎天下苍生,+谁也不能懈怠。”   周谡一眼看过皇后:“但愿柱国公一如皇后这般赤诚。”   这回讨伐戎狄,周谡任命武威大将军为主帅,率二十万大军先行,柱国公,长信侯各领八万兵马容后待命,作为后方补给与兵力支援,必要时可做奇兵突袭。   是以,柱国公身上的担子不轻,一旦前方有难,他率军驰援的速度也必须够快。   太后捂着闷得慌的胸口,对高媖道:“皇后,这事儿,你务必上心,柱国公责任重大,不可掉以轻心。”   “臣妾晓得。”   见皇后一副虚心听训的样子,太后点点头,转而又对周窈道:“你就搬来哀家这里,跟哀家做个伴。”   皇帝换了人,周窈留在后宫就不合适了,太后将她收到身边,是提携,也是盯梢。皇后这一桩糊涂官司已经弥补不了,后来者,不能再乱。   周谡一走,周窈是不可能留在宫里的,她愿意,周谡也不可能放心。   于是,不必周窈想法子搪塞,周谡一口替她拒了。   “她不会留在宫里。”   “她不在宫里,还能去哪里。”都已经生了小皇子,怎么还这么野,随心所欲,视宫规律例于无物。   若非皇帝三令五申,不许她将小皇子的存在说出来,更不准派人去寻,否则母子关系彻底了断,再无转圜,太后几次想要出口,但又生生忍住了。   “皇帝若有带她行军的念头,还是趁早打住,须知女子在军中,是为不吉,切莫因小失大。”   “她自有去处。”周谡简短的一句,不欲在这事上纠缠下去。   然而,高媖这时看着周窈道:“你是高家人,也是三叔唯一的血脉,不可能一辈子避着我们不见,父亲已经将你的事告知族里的长辈,等他们进了京,再正式与你相认,入族谱,真正认祖归宗。”   这话听起来既有情也有理,只要是个正常的人通常都不会拒绝,但周窈并不想,她要拜的要记住的只有生父,别的高家人,与她又有何干。   这回,不等周谡帮她推掉,周窈自己回道:“这事儿皇后已经私下找我谈过不止三遍,我也明确表示了不止三遍,我回来只为弄清真相,查明我生父的死因,别的不强求,维持现状,对我们彼此都好。”   听到这,太后望着皇后的神情又是一变,颇为复杂,倒是不知这两个媳妇,谁更实在,更本份。   见皇后被孤立,久不吭声的男人经不住道:“皇后仁义,又重情,真心想认回你这个妹妹,你不愿意不领情也就算了,没必要把关系弄得这么僵。”   话一出,换来的是周谡一声极凉的笑。   “朕把江山托付给你,你扪心自问,你心里又有几分领情。”   男人胸口一滞,张了张嘴又闭上,再也蹦不出一个字。   “好啦,你们就不能和和气气,好好说话,非要这般剑拔弩张是为何,你们是亲兄弟,不是仇人。”   眼见两个儿子针尖对麦芒,好不容易站在一块却这般不和,太后心里头难受得紧,就算她错了,就算她悔恨,到如今,已经于事无补了。   “今日我所说的一切,你们记住了,往后,亦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候,唯有公事公办。”   皇家没多少温情,这也是周谡最后的留情,亦是送给他们的机会,如果抓不住,那就只能怪他们不争气了。   清河县。   周家大门连夜被敲开,周二妹烦躁不已地披上外衣,小跑着去开门。   门外立着一大一少两个男人,老九揪住周卓衣襟,正要一拳挥过去,听到嘎吱一声,举起的拳头又落了回去,手按着男人抚平他领口处的褶皱。   “都是保家卫国的兵士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稳重点,别慌。”   “谁说我慌,我是急啊,胡人都快从灞河那头打过来了,实在可恨,若我上了战场,必要他们有去无回,都是你,你做什么要拦我......”   说起来就是一肚子气,周卓所在军屯抽调一部分兵力派往前线,先以自愿为主,周卓刚进入军中,年龄小,千夫长必不会考虑他,除非他自愿。   可这老九不知道从哪搞来的药,混到吃食里,他吃了以后上吐下泻,被千夫长嫌弃体弱,留在后方跟着后备军运粮,好好的一个机会就这么没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个榆木疙瘩,不懂别卖蠢。”   如果不是那人,老九才懒得赶这趟浑水。 第80章 . 归途 厉害得不得了   再一次霜降过后, 萧肃的大地裹上了一层清冷白衣,薄薄的淡白,放眼望去,遮掩了所有泥污和尘垢, 另有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素洁。   周父抱着已有半岁, 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幼儿, 指着院子里的一片白,道:“那是白菜, 菜叶上是白霜,小馒头要知道,这挨过冻的大白菜, 吃起来最甜,就跟人一样,唯有砥砺前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爹爹爹,你别跟小馒头讲这些有的没的, 城里米油铺都快被搬空了, 咱再不去抢些回来, 这个冬天可真就要吃苦了。”   周二妹到街上逛了一圈,寒冬腊月的, 本该清冷的街道上到处是人, 有结伴屯粮屯药屯棉衣的,有典当家产兑换银票的,有拖家带口准备东去,更有衙役敲着梆子吆喝,本意是维持秩序,然而少有人理会, 仍是各顾各,忙得不可开交。   自打西北那边戎狄屠城的消息传来,靠北的城镇人心惶惶,清河县位于南北之间,有哀崂山做挡,短时间内戎狄人打不过来,但若是他们弄到了船,从另一边渡河而来,那就可怕了。   只要过了河,沿路的小城镇都要遭殃,胡子野蛮残暴,烧杀抢虐,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   周二妹听到不少,便是刚开始不是很在意,可风言风语地传得吓死人,她也不免忧心起来。   家里都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毫无自保能力,更有个会哭会闹,一点点小,嗓门比谁都要大的奶娃娃,真有个什么,跑都跑不了。   “爹,大姐最近可有捎信回来,她在京中到底如何了?”   路途太远,三个月来,一个月一封信,周窈别的没说,主要就是报平安。眼看着就第四个月,年关将至,人还要在京中逗留多久,难不成要等到年后才能回。   家里家外,一样样地都要操心,偏偏周父没事人似的,天天就是抱着孙儿,指这指那谈天说地。   更邪门的是这小娃娃好似能听懂,说到严肃的话题,疏淡的小眉头微微皱起,讲到有趣逸闻,又瞬间舒展,黑葡萄般水灵的大眼睛里漾瞒了笑,瞧着把人心都要暖化了。   “爹,你说小馒头是不是猴精转世啊?”   “叫你多读书,不听,混说些什么,什么猴精,那是大圣爷,救苦救难的神仙。”在周父心里,自家孙儿就是仙童转世,浑身机灵聪明劲儿,外头那些娃娃没一个能比过。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周二妹看自家爹爹就有这个意思,不过小馒头也确实聪明,别家娃娃还真比不过。   老九扛着柴火经过,听到父女俩一口一句地夸,小娃娃坐在周父怀里,露出才萌出一两颗小米粒的粉嫩牙床,咯咯地笑得可欢了。   可不就是个爱听好话的猴精儿。   这性子,也不晓得随爹,还是随娘。   总归,都不是省油的灯。   才走过去的老九还没到柴房,就被周二妹追上。   “老九,我弟呢,你把他送回军营了?他有没有再闹?你要是闹,你就让他去,不到战场上闯闯,他不晓得怕的。”   老九放下柴火,一根根地堆好,没什么情绪道:“上战场,不死,也是残,完好无缺回来的,身不残,心也残了。”   “什么意思?”周二妹没经历过,不懂。   老九稍稍直起身,转头看了周二妹一眼:“我叔叔活着从战场上回来,手脚俱全,不到半个月,上吊了。”   “为何?有命活着,不珍惜?还是被人害了?”   “他被掩埋在尸堆下才得以捡回一条命,回来后,夜夜发梦,梦到那些战死的人找他索命,一入夜,就要喝酒壮胆,许是喝多了,梁上一吊,彻底解脱。”   老九说得平静,周二妹听得心惊,却不曾想到战争的影响有这般大,侥幸活下来,最终也是一个死。   “那些久经沙场的兵士当真了不起。”身心不够强大,是做不到的。   周二妹不由得为周卓担心了。   老九像是能读懂少女的心事,瞥她道:“他被派到怀谦麾下的后备营专门筹备粮草,不到十万火急,是上不了战场的,这点倒是无碍。”   怀谦?周二妹愣了下,也是,幽州境内,怀家最大,周卓又识得怀三,去了那里,也有个照应。   周二妹不知的是,怀家后备营的主官正是怀三。   彼时,怀三瞧见以一敌五,且不落下风,就是眼睛被打黑了一圈有些难看的周小弟,亦是一愣。   “他们非要同我比试,还笑话我拳头都握不紧,可不是我挑事。”周卓先声夺人。   “比试,这里不是练武场,也不是擂台,是你能随便玩的地方?”   怀三比周卓虚长个三四岁,又是顶头上司,这会儿派头十足,周卓被数落得一声不吭,好半晌才慢吞吞道:“我是来杀敌的,不是玩的,也不随便。”   “你才多大,就能耐了,还杀,”话一顿,瞧着被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的几人,怀三打量周卓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你读书不成,拳脚上,倒有些真功夫。”   一提到这,周卓亦是抬头挺胸,万分骄傲:“我姐夫说,只要我勤学苦练,将来必有大出息。”   怀三更要问了:“你姐夫呢?他一身好武艺,又有智慧,为何不从军,报效国家?”   “他和我大姐进京办事了。”   “他们能进京办什么事?”话落,怀三又是一怔,想到继母邹氏苦闷之时对他吐露的旧事,并嘱他多多照拂周家,心里头又是一阵涩然。   “周叔最近可好?”   “好啊!”   “你侄儿呢?我送去的礼物可还喜欢?”   “可喜欢了,尤其那把木剑,我们拿着还不行,非要他自己抓着。”   “喜欢就好,那,你二姐呢?”   “她还能有什么不好的,就是叨叨得很,女大不中留,赶紧找个人嫁了算。”   听到这,怀瑾只觉胸口有些闷,大抵天太冷,穿得不够暖,情绪也郁郁。   “女子嫁人是事关终身的大事,岂能随便,你是她弟弟,更是她娘家人,将来的依靠,自己争些气,莫要叫人小瞧了。”   这话从他爹嘴里说出来,周卓不觉有什么,但说这话的成了怀三,就有点不是那个味了。   待到晚些,怀瑾一人在主帐内,周卓悄悄摸摸地潜进来,却没寻到人,正纳闷时,冷不丁转个身,男人笔笔挺挺立在他身后,不冷不热地瞅着他。   周卓立马站直了,呵呵笑道:“你这人不敞亮啊,看到我了也不吱个声。”   “倘若你真的是溜进来查探军情的奸细,这时候已经不可能再出声了。”   怀瑾坐到桌前,冷冷静静地已经有了些官爷的样子。   周卓瞧着稀奇,几步奔过去,凑到了桌边,直望着男人:“你为何偏偏就是怀谦的儿子呢?”   怀瑾正要倒杯茶,听到这话,提着茶壶的手一抖,茶水落到了桌面上,更溅出一些打湿了周卓前襟。   周卓也不在意,随手擦拭了下,嘴里念念道:“你这不行啊,上了战场也这么抖,没砍到敌人,莫把自己伤了。”   “你们对我怀家是否有什么误解?”怀瑾努力维持平静的语调道。   “哪里是误解,难道你爹后头娶的妻,不是我爹走丢的妻?”   “所以,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是我要你娘走丢的,是我要她嫁我爹的?”怀三再问。   “也是,”周卓想了想,遗憾地啧啧,“有没有干系,你都姓怀,难了。”   “不过,你要真的看得上我二姐,我且教你一招。”   “你能有何招。”自己都是个毛头小伙,青瓜蛋子,姑娘的手都没摸着,哪来的脸给他出主意。   “三公子。”   就在这时,副官来报。   “兵马加急,皇上此次亲征,先头部队已到栾城,命我们三日内将筹集的粮草运往潼关,不得有误。”   栾城内,周窈一身男装立在周谡身后,给他按揉太阳穴。   陪了一路,终有一别,明日他就要往西去到潼关,她则南下,回清河县,再相见,还不知是何时。   “你自己要记得添衣,莫仗着底子好就发懒,数九寒天,这时候不注意,将来老了,你就知道厉害了。”   说来说去,也就那些话,反反复复,周谡也不觉得烦,由着小妇叨叨。   毕竟,这样随意听她叨叨的日子,也不多了。   周谡捉住女子柔滑的小手,轻轻一扯,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有许多话要交代,可到了这刻,又不知从何说起。   “回了家,你要多跟小馒头提提他爹。”   就这一个儿子,不可能不在意,天下父母心,帝王也不能免俗。   “等他会说话了,我不提,他也会问的。”   会说话了,那是何时,用得了那久。   纵观各朝各代,一场仗,打个三五年的不在少数,更有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拖个上十年也未分出胜负,只能留待后来人去解决。   戎狄在关外横行了数十载,这场仗打不干净,将来,还是要接着打。   周谡捏着小妇细软的指节,陷入了沉思。   周窈伸手轻抚他拧紧了却不自知的眉头,温声道:“小馒头一定会知道,他有个厉害得不得了的爹爹呢。” 第81章 . 等我 娘抱抱好不好   小馒头知不知道他爹有多厉害, 有待日后再看,孩子他爹在他娘面前有多勇猛,倒是一目了然。   且过于卖力,将萦绕在周窈心头的那些离愁别绪搅乱得所剩无几, 只想快快走人, 快快离开这精力旺盛, 浑身好似有用不完劲的男人。   周谡又哪里只为了那档子事,只是离别在即, 情难自控,这小妇又温温软软一副任他揉搓的柔顺娇态。他若无动于衷,不就成了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小妇暗地里还不晓得又要如何腹诽他。   一夜的疲累,使得离别都染上了不可说的霏霏之色。   周窈坐在马车上,看着帘子缓缓落下,男人那张英俊坚毅的面庞消失在了她面前,只留那一只捉着帘子一角的大手犹在细心地绑紧系绳, 不漏一丝冷风进来。   以及那声飘荡在寒风中经久不散的--   “等我。”   不爱哭的周窈眼圈又要红了。   这个男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离别时搞这些煽情的言行, 就是要让她记住他,还装什么豁达, 说什么不愿意也可不等的鬼话。   他是督军的皇帝, 又不是冲在最前头的先锋队,只要他自己不要头脑发昏,总能回来的,就怕......   说不上是何心情,也不知车马行进了多久,周窈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即便是森冷的寒冬,这时候出行的人也不少,满载的家当,匆匆的神色,或许称为逃难更合适。   隔着帘子,周窈轻唤了一声前头领路的游起:“他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游起不必细问,也能猜到:“应是越过中原,横跨南北,往东行。”   从古至今皆如此,哪里太平就往哪里迁移,树挪死人挪活,然而家国天下,若国没了,天下乱了,太平也只是暂时的,净土,终将不复存在。   苟利国家生死以,道理谁都懂,做到的又有几人,便是上阵杀敌的兵将,又有多少自愿,而非征召亦或养家的缘故。   这些事儿,不能细想,想多了,惆怅的只能是自己。   周窈归心似箭,行至汴州后,更要游起加快路程,不必顾虑她,她身子不差,一夜不休息是受得住的,只要能快些到家,快些看到家人。   就这么紧赶慢赶,终于在下一场大雪来临之前,周窈回到了清河县,车马行至家门口,飘扬的雪花纷纷洒洒落了下来,为此时的团聚添加了一种别样的气氛。   丁叔正在门前清扫路面,瞧见一行人高头大马地骑行而来,威风十足,也气势汹汹,先是吓了一跳,正要奔回去把院门带上,就听得身后一声唤。   “丁叔,别慌,是我。”   回过头,就见周窈掀开了车帘,朝他盈盈一笑,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只是周身的光华和气度仿佛更盛。   进了趟京,人也愈发贵气了。   丁叔口不能言,两只手不停比划,冲着里头嗯嗯直唤,丁婶听见了,抱着小馒头往外走。   “行了行了,别哼了,又吐不出字,就少费些力气罢。”   丁婶走到了门前,一眼望过去,瞧见一身青蓝袄子,灼灼其华的女子,脚步立马就顿住了。   周窈看见穿着红袄子,圆滚滚像是年画娃娃的儿子,更是激动得难以言表,小跑着冲上前,伸手就要将比她离开时大了不少的胖娃娃抱过去。   谁料小馒头一点都不给亲娘面子,竟是扭过头,把丁婶紧紧抓住,嘴里不停地嗷嗷,像是在下命令,不准她松手。   见儿子疏远自己的举动,像是不认得自己这个娘了,周窈颇为受伤,心里头更是有些怨男人。   都是他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不然她也不会跟儿子一分开就是四个月,儿子都开始长牙了,她才回来。   “小馒头,是娘啊。”丁婶会看脸色,两边都不能得罪,小心翼翼将小娃娃往周窈那边带,一点点哄,“你闻闻,是不是娘身上的味道,可香了。”   好在周窈有先见之明,每天宁可辛苦一点,也不将奶断了,这时候身上还有,小娃娃凑近了,闻到奶香味,咂咂嘴,饿了。   “这里不方便,我们先进去。”丁婶见周窈全副心神都在娃娃身上,忙提醒道。   “好,进去。”   周窈回头,又对游起道:“这一路劳烦游统领了,先进屋坐坐,喝杯热茶。”   “夫人客气了,我已提前传信这边县衙,县令那边自有招待,夫人若有需要,可直接到县衙来找。”   话语一顿,游起看向妇人怀里的奶娃娃,愈发恭敬道:“夫人照顾好自己和小主子。”   说完,不等周窈回应,游起便利索上马,领着一干人马掉头往县衙去。   丁婶早年随夫从商,见多识广,听男子讲话,是地道的京城口音,且跟着的这些人个个高大健硕,一看就不简单,还是县令亲自招待,可见周窈在京中必有一番奇遇。   周家,是有福的人家啊。   进了屋,热乎乎的炭盆烧起来,一身的暖意。   周窈闻那味儿,再扫向炭盆,里头烧的竟是皇帝用的银丝碳,气味小,烟也少,还有股清木的淡香,对小娃娃没什么影响。   “这碳是哪来的?”   “不是你从京中捎回来的?”周父反问周窈。   周窈一听这话,随即明白了,必是周谡命人送过来的,也就不再说什么,只一句想起来了敷衍过去,现下最重要的就是将儿子的心收拢回来。   “小馒头,你再闻闻,是不是娘的味道,娘抱抱好不好?”   小娃娃微蹙着眉头,好奇打量她,想亲近,又像是害羞,或是疑惑,瞪着大眼睛,表情格外的多。   这样子,一看就是随了他爹,点点大的娃娃,贼精。   周窈不禁好笑,两手张开,用一根指头去碰娃娃白软软的小拳头,试图唤起儿子对她的熟悉感。   周父一旁看着,面含欣慰,劝女儿道:“小馒头生下来才多久,你们就丢下他外出,一走就是四个月,这么长时间没见,再想跟孩子亲近,总要给他一个适应的过程,我们家小馒头,跟别家的又不一样,机敏得很,你得有耐心。”   话是这么说,可哪个当娘的看到孩子不亲自己能不急的,这会儿,周窈倒是能体会邹氏的心情了。   周父把孩子抱到怀里,让丁婶先去忙,自己关起门和女儿说事。   “你先喝口热茶缓缓,如果累了,就先回屋歇歇。”   周窈想多看看儿子,捧着热茶小口啜饮,眼珠子就似长在了儿子身上时刻不离。   周父不由失笑:“你这离不得孩子,将来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你可怎么办。”   小馒头才多大,提那些未免太早,周窈也不愿去想,想到以后有个女人取代自己,成了儿子最亲近的女人,说要大度说不难受,那不可能。   周窈转开话题,见门窗关了,直截了当地问周父:“爹,你实话同我说,咱们周家和前朝有何关联?”   闻言,周父亦是敛了笑,反问:“你用上那张纸了?”   周窈点头:“他在宫里,与我失去了联系,为了小馒头,我也得见见他,摸清楚情况。”   一句在宫里更是让周父神色愈发严肃,再问:“他到底是何出身?为何会被困在宫里,还要你去寻他?”   “爹你先告诉我,爹祖上又是什么身份?”   周窈首先要弄清楚,二者的身份是否对立,她也好权衡利弊,选择要不要说,或者什么时候告知男人的真实身份。   周父在这事上也是相当谨慎,避而不谈,只问:“他莫非真是皇亲国戚不成?皇帝兄弟,或者堂兄弟,表兄弟?”   这已经是周父能猜到的最显赫的身世了。 第82章 . 没劲 要不要干   长春宫内, 梁文远与已经被封为安王的男人一道面见太后。   这一回,终于有了个堂堂正正身份的男人实心实意地唤了声母后。   太后听到这一声,神色恍惚,好半晌才道:“你皇兄不曾亏待你, 你也要记他这份好。”   需知封他这个安王, 周谡也是顶着不小的压力, 毕竟除了样貌相似,血统上是不是, 已经无从考究,一些守旧的臣子又怎肯轻易就接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皇子。   甚至有个别臣子像是窥见到了什么,最终被铁腕的皇帝强势压了下去, 闲到胡思乱想的臣子全都被打发出去筹钱筹粮各种筹,忙到他们叫苦不迭。没空再去深究。   “该记住的,儿臣都会记得。”   一旁坐着的梁文远听到这话,看了男人一眼,没说什么, 两手交叠对太后道:“娘娘, 臣倒是有个主意, 能解当前的危难。”   “有何主意,快说。”如果管用, 梁家又立大功一件, 祖上亦是与有荣焉。   梁文远清了清思绪,娓娓道:“近日南越王世子入京,与臣私下一见,听闻我朝有难,西北告急,愿意派兵襄助, 与我朝共渡难关。”   “竟有这样的好事,他们南越愿意无条件助我朝?”太后是不大信的。   “自然是有条件的。”梁文远顿了一下。   太后一声冷笑:“他们要什么?”   开弓没有回头箭,话说到这份上了,梁文远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南越提的条件,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主要就是免除贺冬至、贺正朔、贺圣节、纳岁币等朝贡,撤掉在南越的驻军,且不得干涉南越内政,尤其是南越君主的继任。   “这也免,那也撤,还不许干涉他们南越的朝务,这意思,不就是要独立,与我大雍平起平坐,一个战败国,他们南家倒是没有自知之明,尽往自己脸上贴金。”   历经两朝,整整五十年,多少先辈浴血奋战,才将南越逼降,这还不到二十年,说放就放,且放了,无异于放虎归山。   太后纵使没多少政治上的远见,也知此例不可开,有了南越这个先例,其余几个属国也纷纷效仿,全都恼自立,我朝的威信又何在,老百姓又该如何看待他们。   “讲得好听点是襄助,说白了就是趁火打劫。”   太后这反应比梁文远料想的还要激动,满肚子的腹稿报废了不少,已经不合适再说出来,只能看向身旁默不作声的男人道:“安王以为如何?南越地处偏远,又有群山叠嶂,守军到了那里也是摆设,朝廷管不到那么远,最后还是他们自己人管自己。”   “南越世子未经传召,擅自进宫,是否不妥?”安王沉默了一瞬,这样问道。   梁文远听后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临近年关,南世子是随使节纳岁而来,不算违制。”   安王又是一阵思忖,想起皇后同他说的那些话,方才缓缓道:“这事儿非同小可,还需通告皇兄,由他定夺。”   “不可,皇帝忙里忙外,宵衣旰食,已经够操心了,你们还要拿这种事让他分神,又是什么道理,按哀家的意思,这事儿就绝无商量的可能,直接拒了,他南家还想造反不成。”   听到太后这话,安王眼皮子滚了滚,迟疑了下,道:“倘若南越以此为契机,与戎狄勾结,西南到西北连成一气,与我们为敌,又该如何。”   一半的疆域,都将危矣。   太后闻言,愣了好半晌,随之,捂着额头,越发地难受了。   皇后这边,亦不舒坦。   宫里平白无故多了个安王,还与皇帝面容极其肖似,若高坐在金銮殿上,冠以衮冕,足够以假乱真。   别人不敢想,柱国公敢,又联想到近两年的种种,越发觉得蹊跷,当即入宫求见皇后,趁自己尚在京中,把事情搞清楚。   高媖心知纸包不住火,尤其父亲这里,迟早露馅,她也不想瞒了,到今日,早已身心俱疲。   “荒唐,丢了真主就找假的代替,还让你与他......”   后面的话,高弼说不下去了,满腔的怒火急欲发泄。   便是皇家,也不可这般戏耍人。   “也不算假,与皇帝亲缘最近的,也只有他。”高媖已经没力气再去计较,后面要做的,是如何稳住太子的地位。   她与他不会再有瓜葛,但太子的身世摆在那里,皇帝知道,太后知道,还有梁文远父子,也知晓了。   知道的人越多,对太子越不利。   “这么重要的事,为何早不与我说,你这孩子,就喜欢自己扛,这样的事,是你一个人扛得下来的。”   数落再多也无用,高弼少有的焦虑,背着手走来走去,忽而,他停下,看向皇后:“你堂妹和皇帝又是何时认识的?”   “都将人带进宫了,必然足够久。”皇后略嘲道。   高弼定定望着皇后:“你可有探问过她,皇帝在外面时可有与她私结盟约?可有子嗣?”   难为这位伯父了,将暗通曲款说得这么理直气壮,高媖唇畔微挑:“若真有了子嗣,父亲又支持哪一个呢?”   对死去的三弟一直耿耿于怀,心怀愧疚,高媖还真说不准,自己这位父亲会不会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儿戏,都是儿戏。”   高弼陷入两难,长叹一声,一时倒确实做不出决定。   “父亲不急,女儿暂且也不知晓,等知道了,再做决定也不迟。”   清河县,周窈将儿子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成福喜娃娃,抱到街上遛一圈。   周二妹如今习得一些拳脚功夫,充当二人的保镖,老九跟在后头,默默无声地守护。   更不提,游起那边派出的,四散在周边的护卫。   周窈一路走走逛逛,也没个目标,似乎只是为了增进母子俩的感情,带着儿子出来见世面,长见识。   小馒头也爱看热闹,瞧见别家一箱箱行李往外搬,带不走的重物当街甩卖,小胖手往那一指,还不会说话,只能嘚嘚地表示,要去,快抱我过去。   周窈在宫中看多了稀罕物,外头摊子上摆出来的这些,没一样瞧上,倒是小馒头指着一尊小玉雕直哼哼,努力发出类似要的声音。   守摊的奴仆忙卖力吆喝:“小娃娃可真有眼力,这玉雕的原身可不得了,乃赫赫有名的战神崇武大将军,小娃娃慧眼识珠,将来啊,兴许也是做将军的料呢。”   小娃娃也不知道听懂没,看着倒是挺开心的,两手使劲地拍,哈喇子流了一嘴,周窈抽帕子给儿子擦嘴。   周二妹宠外甥,问了价钱,不贵,自己掏腰包给他买了。   “就当是新年礼啊,小馒头,过年再不许找我要了。”   周二妹才把玉雕伸过去,小娃娃手一抓就牢牢握紧了,再也不撒手。   周窈看在眼里,不由恍惚,想到那日周父被她催问之下透露的重要信息。   原来在世人心目中早已神化的崇武大将军本家就姓周,而周父竟然是崇武大将军的后人。   这也就解释了周父手上为何会有那样重要的地宫图。   可周窈总觉得周父有所保留,并没有全盘托出,而她也不好将周父催得太紧,毕竟周谡的身世,她也保留了,只说是流落民间的皇子,但这也足够周父震惊好些日了。   且自那以后,周父时常抱着小馒头,盯着他的脸出神,也不知是从他身上找皇家人的影子,还是另有想法。   周窈也无心过多探问,她眼下最记挂的便是战事。   按照行程,周谡这时候应当已经到达潼关,而桂喜从幽州探听到的消息,周卓跟着怀瑾运送粮草也去了潼关。   姐夫和小舅子又会不会碰见。   莫说周卓一个运粮的小兵,就连怀瑾想要面圣,也得等了又等,待到皇帝得了空,拨冗慰问。   然而此刻的皇帝自然是不得闲的,日夜召集几名主要将领商讨军情,制定作战方案,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怀瑾想在皇帝那里露个脸,怕是还要些时日。   后备营也无别的事可做,不参与前线作战,除了筹集物资,就只能自己关起门来操练。   周卓年纪小,性子急,沉不住气,一日,偷听到前头将领谈话后,又悄悄摸摸地溜到怀瑾账中,问他想不要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那样建功立业,大干一番。   怀瑾此时也烦这周家小子,三天两头地尽给他找事。   “你先将底子打好,戒骄戒躁,沉下心操练,待时机成熟了,自然有你表现的时候。”   “你这人特没劲,都要上阵杀敌了,还在这掉书袋,那些蛮子可不会跟你讲道理,我这正好就有个机会,你只回我,要不要干。” 第83章 . 破城 干就是了   主帅营寨内, 几名大将围聚在周谡身边,指着沙盘上的几处要地调兵遣将。   周谡的目光却始终徘徊在那三座被占的城池,不对,在他们到达时, 已增至四座, 且无声无息, 仿佛一夜之间就沦陷,且那座城距离潼关最近, 只有十几里。   这个距离,只要兵士点燃城墙上的烽火台,潼关这边守官必能看到四起飘散过来的狼烟。   可为何, 他们无一人看到。   看不到,那就是外敌来犯时,无人点燃狼烟,那么,人呢?是来不及, 还是想点, 却点不了?   周谡心下一沉, 持一柄战旗竖到城墙之上,径自问道:“桐城内的线人可有消息传来?”   几人面面相觑, 最终全都看向主帅武威大将军薛进。   薛进垂眸, 语气沉重道:“臣本想派人混入敌方的运粮队伍里,跟着进城打探消息,可在城外埋伏了数日,都不见蛮人出城筹粮。”   “闭城不出,那么多人吃什么,”似是想到了什么, 骠骑将军瞬间哑然,一腔火气无处发泄,只能紧紧握住拳头,猛地一下打住沙盘上。   “畜生不如的东西。”   一时间,营帐内异常的静默,针落可闻。   周谡举着小旗落到了城门一角:“就按薛将军之前的计划,准备好火石弓药,明夜奇袭。”   “诺。”几人抱拳,整齐划一地高喊,坚定有力。   话落,周谡思忖片刻,又命道:“传令下去,这两日内,将潼关通往栾城所有栈道烧毁。”   几人闻言,又是一怔。   烧毁栈道,是能阻止蛮人继续入侵,可换言之,也将他们后撤的路给断了,须知,毁路容易,修路难。   不能退,那么就只能死撑下去。   “可粮草不够,就麻烦了。”薛进考虑到这,粮草补给不足,也是个大问题。   周谡又指了个方向:“那就绕个道,往这边借粮。”   几人一看皇帝手指的方向,翻山越岭,路途崎岖,愈发不确定了。   南越会借吗?   “高弼和梁文远自有办法。”周谡将写好的旨意藏于竹筒内,命人即刻出发传信回去。   紧接着,周谡又下了第二道令,天黑后所有营帐不得再生火,也不得再肆意走动,一个营帐派一人轮流在外守岗,如有异常,燃火石示警,若抗令不遵,杖责三十大板。   就在圣令传到各营帐时,已有一小队人马趁着黑灯瞎火,四下静悄悄,一阵轻风似的往桐城飘去。   到了仅距城门两三里地的土丘下,几人匍匐而下,往身上裹满沙土。   细沙进到嘴里,一人轻吐出来,压着嗓子道:“头儿,我们这身是够隐蔽,可城墙上火把亮得很,这还有个两里地,待我们爬过去,也够这些龟孙子把我们射成筛子了。”   “未必,”又有一人道,“他们射术未必有这么好,能射中一箭就算厉害。”   ......这,算风凉话吗?   叫嚣得最厉害的周卓,到此刻却不吭声了,怀瑾靠在他旁边,没好气地低声呸他:“就不该听你这小子撺掇,功没建成,记过挨军棍,我们倒是头一批。”   传到幽州,怀瑾面子里子丢光。   周卓依旧不语,也没闲情跟怀瑾斗嘴,只把脑袋埋在土里,侧耳去听地面上的动静。   须臾,周卓一个挺身,强压着兴奋的情绪,只一个劲道:“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趴在最边边的士兵不解,直到一阵强劲的妖风向他袭来。   夜黑风高的,几人也看不清,直到那阵风近了,一双金黄异瞳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直看得人汗毛直立,毛骨悚然,心下大骇。   唯有周卓一脸喜色,将威猛壮硕,却又体态轻盈的大虎叫到自己身边。   昔日幼小的虎崽子已经长成了威风凛凛的万兽之王,且从出生就接触人类,比虎妈更通人性,尤其待周家人极为亲近。   周卓轻轻一声,小白就将大脑袋凑过去,任由周卓揉搓。   那般大的虎头就在怀瑾面前晃来晃去,即便怀瑾见过幼时的虎仔,不似其他几人那么惊骇,可幼时与这时体型实在是悬殊,怀瑾借着微弱月光瞧见白虎张开的血盆大口,比他小指还要粗的獠牙就在眼前,不由默默退了两步。   周卓抚了下它身上穿的黑丝软甲衣,还有完美贴合脚掌的皮靴,靴面上设有机关,一旦触动,便有尖利的钢针射出。   有所防备的周卓侧到一边,摸到开关,凉飕飕的一声,钢针破空而出。   周卓侧面再按了一下,钢针随即缩回到厚实靴面里。   好家伙,大姐真够舍得的,他都没得这玩意。   避到一旁的怀瑾亦是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周家到底什么来头,这等奇技神器都能造出。   “小白,你听好了,别耍花腔,要快,直接把人扑倒一爪封喉,不可以让他们鬼吼鬼叫,还有城墙两边的火把,一定要先弄灭了......”   周卓一一交代,大白虎像是能听懂,从喉头发出低哼声。   其余几人看稀奇似的,一时之间,惊奇新鲜感盖过了对大虎的恐惧。   怀瑾有些不忍:“它就是厉害,一只虎对付那么多人也要吃亏的,不如再想想别的法子。”   周卓却不担心:“妇人之仁,小白一打十不成问题,城墙上的蛮子,绝不超过十人,最多六个。”   “你又知道了?”   “我略数了下。”   “从这你都能看到?”有人不敢置信,“小子,莫看你是少年,就可以口出狂言,不用担责任。”   “这都下半夜了,你以为蛮子像我们这样能捱,不废话,你们看着吧。”   说罢,周卓轻拍小白:“走,咱们做英雄去了。”   按照事先商量的,周卓和怀瑾缚上攀墙的锁钩先出发,其余几人留下,看到城墙上挥舞的红旗再行动。   二人猫着腰在夜色下脚步轻快地前行,留守的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里有底,可底气又不那么足,只能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着前去救援。   主账内,周谡和衣而眠,枕戈待旦,手里捏着一个香囊,是小妇为他求来的护身符,说是由方外高僧开光,管不管用另说,但至少有个好彩头。   这妇人,很少说绝对的话,就怕说绝了,适得其反,反倒不妙。   越担心,越慎重,临别之时,最动听的话,唯有平安。   却不知这一声平安,亦是周谡过尽千帆,最想听到的话。   长夜浩渺,星辰乍现,周谡隔帘望着帐外,远方一颗星尤为明亮,似是启明灯,照亮黑夜里前行的路。   只愿这路虽然崎岖,但七弯八拐,最终能通往大道。   “皇上!”   守夜的左将军在外轻唤一声过后,想到主帅严令五申,不可泄露天子行踪,赶紧改口道:“大人,有事要禀。”   获得周谡许可后,左将军掀帘子进到帐内,借着一点微弱的光亮,俯身道:“大人,属下在各营帐巡过有两轮,发现后备营中有几人并不在帐内,问询周边兵士,却无一人知晓。”   原本这事告知这几人所属的主将,由主将责罚便可,但左将军问到其中一人的身份,大感吃惊,联想到四城沦陷过快疑是内奸与蛮人里应外合,所以,谨慎起见,他才跑这一趟,报给皇帝定夺。   “怀谦的儿子也在军中?”   低阶的军士,不在周谡名册里,皆由高阶的军将任命,是以,听到怀家三公子居然混进军营当个小头目,周谡也不由稍感讶异。   “召薛进,郑聃过来议事。”   二人来得极快,听闻军中有人半夜失踪,不知去向,立马做出反应,派兵前往桐城的方向搜找,唯恐军中有内鬼,与蛮人勾结。   但一听到这几个兵士中有怀谦的儿子,二人又同时沉默了。   怀谦这回为筹备军饷尽了不少的力,家底捐出不少,更是带动幽州境内的官吏富绅捐财捐物,各州县,唯他最积极,筹的物资最多。   怀谦的儿子,说他内奸应不至于,逃兵,倒有可能。   不过,逃兵,按军法,罪也不轻呐。   周谡眼眸沉沉,黑幽幽地堪比子夜,一字一字地发令:“先找,找不到,将名单发派到各州县,不管多久,只要查到人,一律按军法处置。”   大战在即,不战而逃,极为影响军中气势,若不重罚,不足以服众。   怀谦有功,他会另行赏赐,该罚的,也绝不手软。   话音刚落,帐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声。   “将军,有急报,桐城那边飘来狼烟,烽火台燃了。”   紧接着,又是另一声。   “快,快请大人派兵,即刻攻城,我们撑不了多久,离城门换岗只剩不到一个时辰,赶紧的,快啊。”   帘子被大力掀起,薛进沉着脸走出来,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还不速速招来。”   城门高台上,几名穿着戎狄军服的守城兵时不时往黑黢黢的远方眺望,狼烟已经点完,每时每刻都似度日如年。   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一头体格庞大的白虎在城墙侧边跃上跃下,身形矫健,毫不费力。   怀瑾拉开帽檐,原本面如冠玉的俊俏公子,此刻灰头土脸,沾着血腥味儿,狼狈中透出一抹坚毅,以及视死如归的决绝。   “再等等,若等不到,我们就只能自己动手。”   周卓将最后一个蛮子处理了,随手擦掉血渍,呸一声后,扭头问:“怎么动手?”   “擒贼先擒王,诛蛮子主将,祭奠城中冤魂。”   就算有去无回,也值了。   “少废话,干就是了。”   周卓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刃,半大的少年,面上毫无畏惧,满腔沸腾的热血,亟待宣泄。   待到二人进城后不久,另几个兵士仍在城墙上紧张眺望,忽而目所能及的最远处,一阵尘土翻滚,携裹着铺天盖地之势,急速奔腾而来。   几人拊掌大喜。   “快,拉城门!” 第84章 . 和亲 打不过,就议和   夜雪初霁, 荠麦弥望。   这一年冬,过得既漫长,又匆匆,漫长是因不知远赴战场的男儿何时才能归家, 匆匆却为那种等待中日渐焦灼的心情。   年前, 吴婶从秀水镇搬到清河县, 拿出所有积蓄在离周窈宅子不远的小巷买了房。   房子不大,带个极小的院子, 种一点菜就没地了,想养几只鸡都不行,蹦跶几下就把菜地给糟蹋了。   吴婶本人倒是很满意, 还特意请周家人过来暖房,贺乔迁之喜。   “战事一来,咱平头百姓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最先想着的有地方住有饭吃,身上穿的能御寒就可, 哪管好不好看, 绣坊生意是不好做了, 你暂时也别折腾,待到明年再看。”   吴婶过来人, 早年经历过不大不小的几场动乱, 也曾死里逃生。   男人走得早,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嫁到别地后就逐渐断了联系,吴婶孤身来到秀水镇才算安家,如今岁数大了, 不愿长途跋涉,是死是活,以后就跟这县城一起,再也不动了。   “你们周家倒是人丁兴旺,只盼记我个好,将来真有什么,帮我料理身后事,让我有个地头可以睡,莫成了乱葬岗里的孤魂野鬼。”   吴婶真情实感,话落,拿手背抹了一把泪,周窈瞧着不落忍,递上帕子叫她好好擦擦。   “官衙昨日不是放了喜报,前头不是连打了两场胜仗,收回两城,将那蛮人逼退了几十里,如今士气正旺,我们要往好处想。”   “必须的,我这不是,像你们文化人说的,未什么筹谋,总之,你记得,我就放心了。”   吴婶一改惆怅,用帕子擦了脸后,又是一副乐天样,看得周窈哭笑不得。   栈道被毁,私信难以传过来,只能用官衙专用的信鸽,但传一次信,也极为费劲,游起将两封信递给她时,距离收复桐城已过了大半月,雪又下了几遭,年货采办妥了,没几日就要过新年。   两封信,一封来自周谡,一封则是立了战功又因犯了军棍被杖责的周家小弟。   这二人比周窈以为的要更快地碰上,且过程亦是一言难尽。   周小弟在信中极为愤慨,道他们夫妻二人在京中遇到贵人,升官发财了,都不知道要提携自家人,若非他自己争气,待到战事结束,怕也只能做个默默无闻的小兵蛋子。   周卓过于情绪化,信中所言,似乎并未发觉周谡的真实身份,只道自己这个姐夫走了狗屎运,连军中几位将军都要称他为大人,恭恭敬敬地听他差遣,好不威风。   周小弟还夸下海口,待他立下足够的战功,也要做这样威风的大人。   周窈看完信,摇头一笑。   这样威风的大人,你还真做不得。   比起周卓的义愤填膺,周谡信里的内容显得更为实在,开头就写明,周卓攻城有功,但私下行动,有违军规,功过相抵,只罚他十军棍,已是格外开恩。   再就是略讲了自己在军营里的生活,轻描淡写,只在后面结尾处,一改狂草,极为工整地写下几字,念卿,等归。   一笔一划地,周窈都能想象得出男人坐在桌前,持笔书写的画面,略低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经年累月地刚毅不屈,狂风暴雨也不能摧折。   谁又知,这样的他,又是经历了怎样的千锤百炼,才磨砺出来的。   种种艰辛,自不必提。   二人信中都有提到小白,无一不是夸的,都说小白在此次攻城中立下大功,周卓更是吐苦水,姐夫趁火打劫,趁着他挨棍子,用奸计把小白哄走了。   周窈十分欣慰,斥重金找李铁帮忙打造的盔甲起到了作用,为小白挡掉刀剑,攻守皆宜。   看完了信,周窈立即着手回信,提到小馒头种种趣事,不谈战争,只叮嘱二人注意御寒,肉不够吃就多喝些胡辣汤。   周窈只写了一封,给周谡,有些话,周谡以姐夫的身份教导周卓更合适。   信写完后,周窈又看了几遍,补了几句就卷折起来交给游起,由他带到特殊的地点发这种密信。   游起离开后,周父抱着小馒头过来,身后跟了个人,周窈立在窗前看过去,见是谭钰,遂将书信收妥锁进匣子里,走到门口接儿子。   小馒头如今愈发地黏周窈,只要看到她就伸着两节胖胳膊要抱,周父正好抱不动了,把娃递给女儿,回头打算把谭钰领到廊下,看看他新养的一对鸟儿。   怀三显然已经被周父忘在了脑后,这位年轻的县令大人成了周父新的忘年之交。   谭钰却并没有随周父走,而是望着周窈,显然是有话要说。 PanPan   周父见男人看着自家女儿的眼神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情绪,不禁略有不满,轻咳了一声以示提醒。   他看这个年轻的县太爷不像居心不良的人,但也不能保证他没看走眼。   谭钰却好似未察觉,只盯着周窈道:“娘子可有空,可否挪步一谈。”   本想一口拒了,可周窈眼角一扫,瞥到男人手背上一道新鲜的疤痕,不知不觉就改了口。   “最多一盏茶的空闲。”   周窈给了周父一个莫担忧的眼神,抱着儿子将人领到待客用的暖阁,老九就在屋外的树下,隔着半敞的棱窗,留意屋内的动静。   周二妹凑过去,呼出的热气带着属于少女的甜香味,老九冷不丁一颤,小麦色的面庞浮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人更是迈开腿,默默挪到一边。   “我说---”   才起了个头,就被男人打断,“莫吵。”   男人眼神专注地盯着窗那边,仿佛真的有被少女打扰到。   周二妹一脸莫名,更有些恼。   “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见你穿这么少,问你冷不冷,说了几个字就吵到你这金贵的耳朵了。”   说罢,周二妹一声哼,跺脚跑远,再也不理这个不识好歹的傻大个了。   屋内,周窈抱着儿子坐在谭钰对面,问他有何事。   谭钰反倒不吭声了,只望着女人怀里的小奶娃,颇为感慨地一声叹后才道:“本是金尊玉贵的身份,却屈尊在这乡野之地,倒是可惜。”   怪的是,小娃娃仿佛能听懂,男人话音刚落,两只小胖手就并拢着拍了又拍。   周窈好笑地握着儿子握成一团的小胖手,轻语:“你懂什么呀,瞎起哄。”   软软的一句话,带着为人母的疼惜,以及打趣。   谭钰闻之,神情又是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幼时,母亲揽着自己,温言软语,悉心叮嘱。   可惜,到如今,再也不可得,剩下的,唯有怀念。   谭钰收敛神思,方才正色道:“你可知栈道被毁,对粮草的补给影响有多大?”   闻言,周窈从儿子身上收回心神,略一思索道:“再要入潼关,只能绕路走西南,过奇山湍流,风险也会加大。”   “你一个妇人都知难,他又是如何想的。”   “我一个妇人不懂行军打仗,又怎知他如何想的。”周窈以自嘲的方式反唇相讥。   谭钰顿了下,一声笑出来:“他这一出破釜沉舟,确实能保住关内,将蛮人阻断在潼关之外,可也将自己逼入了困境,按之前的筹备,不出半个月,后方不能及时补给,军中粮草就要用尽。”   一眼不错地看着女子面上神色,谭钰转而又道:“当然,假若他们能以别的办法在关外筹得粮草,那又另说了。”   “柱国公呢?他握有几万兵马,即便绕个道,路途险阻了些,也并非办不到。”   提到高弼,谭钰哦了声,又有话说了:“他是送粮去了,只不过被困在西南,不能北渡过江。 ”   “为何不能渡?那条江是有多凶险?”   “那条江之所以叫怒江,只因激流险滩,九曲一拐,能够成功渡过去的人并不多,往往行不到一半就船毁人亡,更莫说带着辎重的大船,据闻,高弼是有先派一艘船试水,可惜半路上触礁,彻底沉没,再无音讯。”   “另一边,西北往东呢?”   “冰天雪地,断壁悬崖,莫说车马,人亦难行。”天堑做挡,不管是敌是友,都不可逾越。   “确实难办。”周窈低语轻喃。   “我这还有个小道消息,事关你心心念念的那位,要不要听?”   “你说,我就听。”   见女子一派平静,并没有被自己诱到,谭钰亦是自嘲一笑,抬眼扫了扫窗外,压着声音道:“北狄各部人心不齐,与西戎那边其实多有不和,结盟也是为了利益,此次侵关,西戎派的兵马比北狄略多,死伤也更重,西戎内部如今产生了分歧,更有几个部落首领提议撤军,与我朝和谈,以结秦晋盟约。”   秦晋?是她想的那样吗?   周窈眨眨眼:“所以,打到一半,眼见可能打不过就玩赖,派个公主过来哄一哄,休养生息后再蠢蠢欲动。”   谭钰眼里露出一丝激赏,到底是那位看上的女人,果然见解不凡,透过现象看本质,一点就透。   “那位想必是不会同意的,但朝廷里有多少人愿意和谈就不好说了,须知越是高门大族,越图稳,”   顿了下,谭钰又道,“听闻西戎私下有托南越作为说客,能不能成,就看南越世子的斡旋能力了。”   “那位世子别的不提,招蜂引蝶的本事倒是一流,逗留京中数日,迷得不少贵女为其神魂颠倒,当真是个人物。”   被县太爷默默编排的南越世子突觉鼻头发痒,不禁抬手轻揉了下,稍事缓解,看向一脸凝重的礼亲王和梁太尉,以及默然不语的安王,神情越发和煦。   “晚辈也是临危受命,避免更多无谓的牺牲,才厚着脸皮做这个说客。西戎那边也表现出了诚意,不仅归还所占的城池,惩治屠城的官兵,更自愿赔偿战时的损失,嫁过来的两位公主亦是大首领最疼爱的女儿。如此一来,及时止损,岂不更好,何必非要弄得两败俱伤,生灵涂炭。” 第85章 . 封侯 也不怕吃不消   连下两城后, 周谡下令好好安葬城中横死的百姓,对于少数幸存者进行优抚,除了入驻城防守的官兵,其余军将仍在城外安营扎寨, 厉兵秣马, 一刻也不能懈怠。   夺回第二座城后, 周谡就命怀瑾一行人在城中留守,如无上峰指令, 不得擅自离城,再有一回违抗军令,重打五十军棍, 生死不论。   怀瑾这一营直属卫将军韩冲管辖,听到此令,自然不服,周卓初生牛犊,径自找到韩冲, 请求随军出战。   韩冲看到周卓亦是头疼不已, 谁又能想到这般瞧着没什么特别的少年竟然是皇帝的小舅子, 性子还野得很。   犹记得那日攻入桐城,他领兵冲进官衙捉拿敌军头领, 才踢开院门, 就听得一声畅快淋漓的大吼,属于少年独有的朝气,又携裹着锋芒毕露的一股子蛮狠。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提溜在了少年手上,少年面容尚且稚嫩,却是无畏无惧,狂出了天际。   那一刻, 心头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但足以让韩冲毕生难忘,是以皇帝要军法惩治这几人时,本着爱才的心情,韩冲第一个站出来替他们求情,听令的兵不计其数,但猛将难求。   再后来,薛进和郑聃也帮着求情,皇帝才松了口,不过杖责仍是躲不了,可以少罚,但不能不罚。   几人被绑在了露天的石凳上,皇帝亲自监刑,也是那时候,少年一声姐夫,喊得所有人错愕。   皇后什么时候有个这样胆大妄为的弟弟了,又或者别的妃子?   可敢这么理直气壮喊皇帝姐夫,还喊得那么顺口,必然是极受宠的妃子。   然而众人仔细一想,皇帝已经许久未进后宫,那些妃子形同虚设,又哪里来的宠。   倒是据闻皇帝在来潼关的路上耽搁了一两日,似是与一貌美女子同行,后来就没那女子的讯息了,也不晓得是因旅途漫长,为解闷寻的一段风流韵事,亦或何故。   总之,皇帝登基几年来,行事作风一年比一年琢磨不透,让人看不懂。   这突然冒出来的小舅子,更是叫人不知该如何对待。   韩冲把烫手山芋扔回给怀瑾。   一级压一级,怀瑾是想管,但周卓这性子太野,又皮实,经得住打,也不怕打,嘴上叫得疼,表情却又欠,着实不好办。   “你且消停些吧,你那姐夫看着就不是徇私枉法的人,再闹下去,与你我没好处。”   军功是有了,棍子也挨了,怀瑾不如周卓能抗,本就在与敌军打斗时受了伤,后来又吃了棍子,只要手持重物,胸口就隐隐泛疼,这时候逞强就是犯蠢,怀瑾看周卓就有点蠢。   “你勇是够了,但谋还不足,与其在这愤愤不平,不如多读些兵书。”   “兵书?可是这样的,我早就读了不下十遍,倒背如流了。”   说罢,周卓从怀里掏出一本外皮已经残缺不全,露出里头暗黄纸面的小册子。   怀瑾一看那外皮沾着血渍,又破旧不堪的样子就不想拿,只看着周卓随手翻了几页,然而看得越久,怀瑾面上神情变幻莫测,已不见一开始的嫌弃,而是惊喜地瞪大眼,一把将册子夺过,继续往后翻。   踏破铁鞋无觅处,却不想,寻来寻去,竟然就在身边人怀里。   “这书,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爹给的啊,家里穷,到我这辈,只能传这了。”   周卓还记得当时他爹把这小破本交给他郑重其事的样子。   “你和你姐夫,一人一样,你也莫惦记着他的武学秘籍,这东西,等你用对了地方,就知道好了。”   怀瑾仰天,又是一声长叹。   周家到底什么野路子,有了那般神勇的灵兽,周家姐夫文韬武略,身份又神秘尊贵,还有此等绝世的兵书,一家子把好处全占尽,叫别家如何混。   从未有这么一刻,他堂堂刺史家的公子,居然对一个庄户家的小子心生羡慕嫉妒,求而不得。   “你喜欢这?”   “我喜欢,你就送我?”   “别想,这玩意再破,那也是传家宝,我得留给我儿子。”   “那让我女儿以后嫁你儿子,或者你女儿嫁我儿子。”怀瑾越想越觉得可行。   回应怀瑾的,是周卓一声更悠长的冷笑,当他真傻啊,不识金镶玉。   “你要能把二妞娶了,我才敬你是个汉子。”   一两句顶得怀瑾瞬间哑火,蹲下了身子,叹了又叹,叹多了,胸口又开始疼了。   过几日,守城门的二人就被周谡叫进了营帐,有话要聊。   这也是头一回周谡私下约见周卓,仿佛终于想起了他这个有功劳没福享的小舅子。   周卓原本还想摆摆臭脸,就像之前男人毫不留情,当着军中将士的面赏他板子那样,可周谡开口一句话就让周卓破了功。   “想不想娶媳妇?”   周卓愣过之后红了脸,一个字也发不出。   怀瑾亦是错愕,这小子才多大,再说了,战事胶着,敌人未灭,娶什么妻。   周谡不以为意,继续问:“娶一个可能不够,给你两个可好?”   周卓面红到脖颈下,连声气都哼不出来了。   怀瑾虽然忌惮周谡身上的威势,但瞧着小子可怜,忍不住帮腔道:“这时候说这事儿不太妥,要娶,还得问过周伯伯的意思。”   “长兄如父,姐夫亦然,这个主,我给你做,只问你愿不愿意。你现下小,不愿意圆房,那就晾着,不过是多养两个闲人,若是不够用,封你个万户侯可好?”   万户侯又是什么玩意。   周卓不懂,怀瑾却是变了脸。   万户侯,享食邑九千户,近乎于万,也是此名由来,但我朝至今无人享此殊荣。须知,柱国公乃勋爵之首,食邑五千,已经是到顶了。   轻飘飘几句,说封就封,儿戏一般,到了此刻,怀瑾想不深究都不能够了。   “你到底是谁?”   怀瑾看着面前身着玉冠紫袍,威仪尽显的男人,回想他们在清河县城门口的初遇,以及后来的种种奇遇,心中已经有答案,呼之欲出。   “等等,说清楚,万户侯到底是个什么鬼?”   怀瑾心乱如麻,回头便是一句:“万户侯就是让你子孙八代都衣食无忧的鬼。”   皇城内,本以为劝君议和是件极其困难,近乎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不想周谡传到京中的密信竟是同意了,但有条件。   当礼亲王读出这个条件时,简郡王简直是不可置信:“一个侥幸打了场胜仗的毛头小子,何德何能,封万户侯,还娶两位公主。”   太后听到这,蹙了眉:“蛮夷之地,哪来的公主,不过是抬举她们罢了。”   “皇兄这是摆明了不想娶,我们又能如何?倘若因这事激怒了皇兄,死守在那里,结果如何,更是难料。”安王中肯道。   淮南长公主看他一眼,心头越发觉得怪,这位半路冒出来的皇嗣带上衮冕,半遮面容,往龙椅上那么一坐,声音再压一压,沉厉几分,想必就连太后都没法分辨出真假来。   “栈道便要完全修复,也不是几天就能好的,粮草军需能否及时供应上,戎狄那头又是否还有外援,亦难说。”安王极为理智地条分缕析。   在场几人皆是心情沉重,礼亲王扫过一圈,最后对太后道:“圣命不可违,不如就这样吧。”   “不这样,又能如何。”太后一声冷笑,依她对皇帝最后那点了解,多半是缓兵之计。   皇帝收回两城后,参与屠戮百姓的敌军将领,一个都不留,悉数斩杀,可见皇帝对戎狄有多仇视,又怎么娶那边的女人。   皇帝不愿娶,她还能硬塞不成。   过去塞了那么多,弄得母子离心,这样的蠢事,她再也不会做了。   周姓小将因收复失地有功,且冒死破城,救下一批正要遭蛮人毒手的老百姓,可谓智勇双全,堪称少年英雄,如今军中正值用人之际,皇帝又惜才,特封赏为万户侯,以示恩照。   此等喜讯传到清河县,已是除夕,全城的人与有荣焉,除旧迎新之际,家家户户又多放了两挂鞭炮,更添喜气。   于是,一整宿,鞭炮声就没断过。   周窈将门窗通通关紧,仍是隔绝不了满街喧闹的声响,只能用老虎帽子把儿子耳朵捂严实。   谁料小娃娃一点都不怕,也毫无困意,鞭炮声越大,他露出新发的几粒小乳牙,笑得更欢。   周家人的注意力都被小娃娃吸引走了,听闻天大的喜讯,反应也只是平平,好像周卓是外面那些人家养的,他们只是看客。   周二妹逗弄够了外甥,才后知后觉地诶了声:“那小子一下子给我弄来两个弟媳,那我不得包两个大红包。”   周父对蛮人深恶痛绝,不仅不喜,反而厌弃道:“他若敢带回来,就叫他另寻别处,我这里庙小,容不下。”   谭钰厚着脸来周家凑热闹过新年,听到这话,不由委婉道:“这婚事是御赐的,面上的章程,还是要走一走的。”   尽管谭钰也搞不明白那位什么意思,自己不想娶,就全推给小舅子,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下娶俩,也不怕吃不消。   唯有周窈,谁也不看,只低头望着怀里拍手直乐的儿子,轻声细语:“我们谁也不听,等爹爹回了,问他可好。” 第86章 . 夫纲 爹哪里坏了   盛元第五个新年, 在两边心照不宣下,停火协议算是奏效,皇帝一纸诏书,命一名在战事期间表现出色的周姓官员作为使者, 常驻边关与戎狄那边斡旋, 二十万大军分散到几城, 几名大将,一半留守, 一半归京。   骠骑将军郑聃作为第一批回京的将领,一到京中,还来不及归家, 就被宗亲宣召进了宫。   “先前封了个周姓的万户侯,现如今又是这人,代表皇帝与蛮人洽谈,这人是石缝里蹦出来的还是哪里吹来的,一场仗打下来, 风头全被他占了。”简郡王藏不住话, 想到自己当了几十年的王爷, 食邑还不如凭空冒出来的小子多,哪能甘心。   郑聃略迟疑, 道:“这位周大人, 与万户侯,并不是一人。”   话一出,几人皆愣。   郑聃随即又道:“他们俩是姐夫和小舅子的关系。”   简郡王一听,更不平了:“敢情这用人用到一家去了。”   到此刻,知晓更多实情的太后好像懂了什么,把几个宗亲送走后, 她单独召郑聃问:“你给我个实话,那位周姓大人,是不是皇帝?”   郑聃恭恭敬敬道:“皇上深谋远虑,为了便宜行事,不被敌人发觉,特此换的身份,用化名。”   “哪有皇帝常驻边关的道理,”太后不能理解,随即想到邸报传来的皇帝已经启程返京的消息,不禁有些慌了,“如今启程的又是哪个?他找的替身?”   郑聃略为难,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这一位,应该到不了京。”   他也不懂,皇帝不归京也就算了,为何还要闹个失踪。   “什么意思?”太后倏地站起,身子摇晃,唇微颤,“又要假死?躲得远远的?”   这回倒是光明正大地当他的周家女婿了。   一听到又字,郑聃也怔了下,但看太后情绪有些激动,想必口不择言,也就不是很在意,把皇帝的原话八九不离十地复述一遍。   皇帝的意思,边关不稳,他寝食难安,倒不如亲自盯着,但皇帝在边关的消息传出去恐引起四方觊觎,于是假意归京,然而路途遥远,可能发生什么意外,谁也料不到,倘若因为意外延误了归京的时间,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朝中大事小事,还望太后与各宗亲重臣多担待了。”   这是皇帝要郑聃带给太后的最后一句,一字不漏。   太后听后,仰面笑起来,眨眼除掉眼底那点湿意。   他倒是真把外面那个小家当家了,宁可在外面耗着,也不回来。   又一日,梁文远进宫,太后把这事与他一说,梁文远想到儿子查到的那些真真实实的税账,只因战事而耽误下来,没有往上呈报,不由心情沉甸甸。   皇帝只要归京,总要算账的,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太后有没有想过,既然今上已经无意于那个位子,何不换一个算了,反正安王如今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再不济,还有小太子呢。”   索性这两人才是真正的父子,安王上位,以后再传给太子,也能安抚皇后和高家。   高弼昨日还私下找过他,二人心平气和地谈了谈,达成了某方面的共识。   “皇帝年前那几个月,罚了不少官员,做法过于激进,恕臣直言,有欠妥当。这几月,臣就没少遇到同臣诉苦的,自身都难保,又如何为国尽忠,为朝廷分忧。”   “太后,您也要多劝劝皇帝,不能寒了老臣的心呐。”   梁文远不谈理法对错,所有的话只为晓之以情,太后年纪大了,耳根子软,比皇帝好哄。   “简郡王前些日还跟臣私下牢骚,皇帝嫌他纳的妾室太多,花销太大,要减他的食俸,且还要他筹集军饷,筹不到就好自为之,听着像是要在宗亲里第一个拿他开刀,王室宗亲尚且如此,臣子们又该如何想,百姓不易,我们也难啊!”   太后大病一场后,愈发向佛,听不得这些,且皇帝的作为确实让她凉了心,生养他的亲娘都不要了,自降身份去讨好自己的子民,还做了那见不得人的赘婿,哪天传出去,皇家的脸面何在。   “别说了,哀家再想想,好好想想。”   另一边,边关暂时稳定后,周谡揪住乐不思蜀的万户侯,紧赶慢赶终于在四月前赶回了清河县。   一晃眼,小馒头就满周岁了。   风尘仆仆的伟岸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时,桂喜正小心翼翼地护住小主子,带着他一摇三晃地学走步,走不了一两步就停下,唯恐小家伙摔倒累倒,过于专心,倒是没注意到立在门口的男人。   直到小家伙自己抬起头,发现门口多了个人,指着叫,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可说了什么,又听得不是很清楚,反倒让人忍俊不禁。   桂喜带着笑容也看过去,却在看清来人后,浑身一僵,随即大喜过望。   “爷,爷回来了。”   周窈正在同吴婶谈新开铺子的经营情况,听到桂喜狂喜的声音,不由愣了下,倒是吴婶反应快,想到英俊的后生在外奔波,终于得空归家,忙把周窈拉起。   “怎么傻了,男人这久不回就不是你男人了,赶紧地,该安排的都安排上,把这缺失的日子补回来。”   周父周二妹,还有丁叔丁婶老九他们闻讯都出来了,喜气洋洋地围在周谡身边,唯有周窈慢吞吞地不知道在做什么。   周父催了又催,周窈才出现在了廊下,没有再走近,隔着几人,与看着好像又黑了,被边关风霜催得愈发苍劲傲然的英武男儿遥遥相望。   唇边不自觉泛起柔柔的笑意,周窈看到那人,也在笑。   “咦,咱家的万户侯呢?”周二妹四处张望,恁大一个人,不可能躲不见了。   “他被街坊围在了外头,一时半会可能过不来。”   又进来一个人,周二妹听这声音,再看向来人,熟悉又陌生,壮了,黑了,也瘦了,再也不是记忆里那个细皮嫩肉的白面公子了。   周二妹一时做不出反应,但也没有像过去那样下意识地扭头跑。   怀瑾走过来,隔着几步远,看着愈发婷婷动人的少女,反倒莫名拘谨起来。   “周姑娘,好久不见。”   回应他的却是周姑娘复述般的两个字:“不见。”   气氛顿时尬住,很多话都打回了怀瑾肚子里。   这时,周谡强行抱起不愿意让他碰,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的胖小子,轻拍了小子圆滚滚的小屁屁。   “别动,老子是你爹。”   男人几乎是提溜着小娃娃,任他两脚乱踢踏,也不好好地抱,莫说小馒头了,周窈看着都不舒坦。   “你轻些,不是这么抱的。”   周窈走到不太和谐的父子面前,将周谡又长又壮的胳膊几下摆弄,一本正经地教他如何抱娃。   沐浴在阳光下的女子,柔似水,且又韧如丝,周身仿佛了镀层光,叫人无法直视,却也挪不开眼。   眼看着男人低下头,却靠越近,周窈双手抵在男人胸前,用眼神提醒他克制,莫叫人看了笑话。   周谡手臂一伸,揽住小妇的肩头,另一只手圈紧了儿子,略交代了一句,就径自先回屋了。   桂喜看着一家三口异常温馨的身影,没能忍住,扯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湿意,老天保佑,可算是回了。   周父看了桂喜半晌,没说什么,目光一转,望着那边更为别扭,把客人落下,去寻周卓的女儿,以及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怀瑾,更是一叹。   “三公子远道而来,辛苦了,不如先进屋喝杯茶水,稍事歇息。”   论待客之道,还是周父这个老家长更周全。   回到屋里的夫妇二人互相望着,相看两无言,直到小馒头不满意地在男人怀里扑腾,一下下地,别看崽子小,劲倒是十足。   特别那一脚,踢到周谡腰腹处,周谡脸色未变,但心情显然已受到影响,一把又将小崽子捞起,夹在了胳肢窝下。   “小混蛋,再闹试试,改明儿就把你丢到山里喂大虎去。”   一听到大虎,小崽子扑腾得更欢了,憋红了脸蛋嚷嚷:“白,白!”   叫个老虎都比喊爹利索。   周窈注意力也被转移:“怎么没瞧见小白,你回了,不带上它?”   “它在半路上遇到另一头虎,生崽子去了,想回,自然会回。”   毕竟是在外野惯了的猛兽,又正是精猛的时候,哪里养得住。   周窈听到这,点点头,便不再提。   小白大了,大白老了,前些日吃只鸡,都险些被骨头卡住,一时之间,周窈生出几缕惆怅的情绪。   周谡一看小妇这样,便知她又走神了,分隔这久,他才回,她就心不在焉。   他这夫纲,当真是不振。   男人索性也不吭声,只把不听话的崽子往孩儿娘怀里一塞,自己把身子一放,两胳膊枕着脑袋,四仰八叉地躺到了床上。   头发被儿子扯疼,周窈回神一看,男人已经躺下了,身上轻甲都未换下,还不晓得积了多少日的灰尘。   她是不嫌脏的,可儿子也睡这,小娃娃的身子娇贵,可不能马虎。   “我叫丁叔烧水,你快起来,鸡汤还在炉子上炖着,桌上有糕点,你先吃些填填肚子。”   周谡何等人精,哪里听不出小妇弦外之音,他眉梢一挑,直视着白花花的墙面,一声叹道:“在外食不果腹,啃硬馒头喝野菜汤,回了家还遭嫌弃。”   周窈:......   男人从不诉苦,在外多难硬是自己扛下来,头一回听到他这般说,周窈都要怀疑,莫不是换人了。   于是,周窈凑近了男人,细看他的脸,上下左右地打量。   “那夫君想吃什么?”   是否还是他往日爱吃的那些。   周谡失笑:“怎么?才几个月不见,就不识得你家男人了。”   周窈把儿子搁在男人肚子上,仿佛不在意道:“先让儿子好好识得他爹吧。”   “爹,爹,爹坏!”   小娃娃坐在男人肚上,感受着与娘亲不同的硬实,倒是自在得很,匍匐着身子爬来爬去,拍着男儿胸口可劲地喊。   周谡心头一暖,正要把亲儿子搂抱起来,却在听到后面的字后,面色微微一变。   “爹坏?谁教的?爹哪里坏?”   话是冲着儿子说的,男人的眼神却是扫向小妇,后者明显心虚,避开男人的目光,起身就要去整理衣箱,将男人常穿的衣裳拿几件出来。   只是才起个身,周窈就被男人拽住了手肘。   “孩儿他娘,告诉孩儿他爹,哪里坏了?”   “哪里坏,你自己不知道?”   周窈一回头,眸光流转,蕴着无限的情意。   只这一眼,把铁血般的男儿看得心头一酥,当真想坏一坏了。 第87章 . 良宵 人间极乐   周父立在窗前, 看着对面屋里紧闭的门窗,除了摇头,仍是摇头。   小两口年轻火气旺,小半年未见, 亲亲热热实乃人之常情, 可到底有个孩子在, 就是要亲热,也得先把孩子抱出来, 把个不谙世事的小娃娃搁在屋里,算是怎么回事。   这事儿,又无人可说, 周父只能压在心里,闷闷的。   然而一回头,望着仍在屋内端坐吃茶,腰板子挺得笔直的千夫长,周父更想摇头。   自己儿子成了万户侯, 跟他一起作战的怀家公子却只得了个千夫长, 任谁心里都会有点不平, 但周父观这位被边关风霜摧残得早已不再玉面白肤的少年武将,性子是真练出来了, 沉稳得很, 平平静静的样子,也猜不出想法如何。   “三公子是直奔这里,没有回幽州?”周父如今心如止水,再提到这个地方,想到他记挂了一生的女人,已经兴不起半分波澜了。   三个子女里, 反倒是粗性情的二女儿不能释怀。   他倒不是因为怀三姓怀,更令他担忧的是,这些高门出身的公子哥,没个真心。   索性怀三看着也不像是会主动的人,就当什么事都没有,这样想过,周父又暗骂自己,本就什么事都没有,倒是自己想东想西,庸人自扰。   “周叔,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周父对待懂礼貌的后生总是不忍心拒绝。   怀瑾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不知如何开口,往日里肆意张扬,那是没遇到上心的人或事,一旦遇上了,仍是不免举棋不定。   该如何起头,他将要弱冠,事业也有所小成,下一步,当成家了。   周父一看少年这副模样就知不妙,正要先开口岔开话题:“我家大女婿素来铁面无私,他罚你,也是为你好,要多体谅。”   提到周谡,怀瑾也是满肚子的疑问。   万万没想到,这人居然是皇帝流落在民间的兄弟,不过依着几个将军对男人毕恭毕敬的态度,不信也不行。   “周大哥的身世,周叔可有听闻?又知道了多久?”怀瑾发问周父。   周父实话道:“应当比你早不了多久。”   怀瑾点头,那就是周娘子从京中回来后才得知的,不禁一声感慨:“周叔是有大福的人。”   大福,周父听后却是略苦涩一笑,那样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再也不会有。   见周父不甚开怀,怀瑾以为他介怀的是周谡身份不能转到明面上,忙劝道:“先帝子嗣众多,有几个私生流落在外不足为奇,且前头已经有个安王的例子,想必周大哥也能得偿所愿。”   “他得偿所愿,我也不愿呢。”周父低语。   怀瑾以为自己听错,正错愕时,却听得外头一声娇喝。   “你这臭老九,我叫你帮着逮住周二蛋,你怎地反帮着他对付我。”   听着怪责的话语,但女子声音里更多是畅快,以及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能表现出来的随意。   那样的随意,是面对他时不曾有的,怀三公子一颗心似被碾磨成了渣都不剩的齑粉,灰暗又空荡。   他也不懂自己是何时动的心,唯一能够确认的是,再见她时,自己那颗扑通扑通跳得异常剧烈的心。   她是鲜活的,生动的,真实的,与府里那些搔首弄姿,千万百计想要上他床的莺莺燕燕截然不同。   “二姑娘慎言,你口中的周二蛋,已经是周小侯爷,规矩还是要守的。”   “哈哈哈哈,对的,周二妞,喊不快喊一声爷,让爷听听。”   “爷爷爷,我就把你揍成老爷爷。 ”   听不下去的周父将半掩的窗板大大推开,提声吼道:“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打打闹闹的,成何体统,快不都给我滚进来。”   再大的爷,也要听老父亲的话。   双生子灰不溜秋地滚进屋,姐姐在前,弟弟在后。   周二妹抬脚跨进屋,眸光一转,瞧见周父身旁坐着的男人,微皱眉。   这人怎地还在,凯旋了,也不先归家,跑别人家里呆着算怎么回事。   怀瑾有被少女那略带嫌弃的眼神伤到,吃了几口茶,又捧起甜羮,却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   周卓此刻挺胸直腰,底气足,见到老父亲第一句话就是:“爹,何时带儿子到祖坟拜拜祖先们,儿子不负先祖,光宗耀祖了。”   一口一个祖,听得周父心塞。   他这个儿子,是有本事,但要说光宗耀祖,现下看不出来。这回有此殊荣,多半是周谡这个皇亲偏帮,又非自己实打实的能耐,拜什么祖先,没得丢人。   周父不理儿子,越过他望着门口,见无人再进来,不由问道:“你一个人回的?”   “不啊,三个。”   “人呢?”周父有些急,真来了,又该如何打发。   周卓一副爹你眼神咋不好了的眼神,指指坐他身旁的男人,“他,再加个姐夫,不都在么。”   周父眉头跳了跳,唯有怀瑾懂周父的意思,笑了笑,帮着周卓回道:“蛮人首领一听要和亲的是万户侯,有些不大乐意,临时改口,只嫁一个过来,可人还没定好,两位公主便先后病了,这事也就只能容后再议了。”   周二妹一听,有些幸灾乐祸。   “这个节骨眼病?装的吧!周二蛋,你就没那个当驸马的命。”   “白送我,我也不稀罕。”周卓满不在意,他对女子没期待,娶不娶的,美不美的,不都要生娃娃。   他才不要像姐夫那般被大姐吃得死死,也不要像怀三这般患得患失,连句欢喜的话都不敢说。   唯有周父松了口气,最好这辈子都不要来。   这一夜,周谡自己还没洗上,就先把澡盆让给了儿子。   小子胆大,不怕水,赤条条的放到水里,自己撒开藕节般又白又胖的手脚扑腾起来,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   往日周窈都要和周二妹一起,才勉强稳住小崽子不让他沉进水里,男人回来了,他一个人就能轻松把孩子托在水中,任他欢快撒野。   不过这姿势,还是生硬了些,托久了,当爹的不舒服,儿子更不舒服。   “你一只手托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托腰背,不要太用力......”   四月天仍是微有凉意,周窈时不时要加些热水进去,还要指导着男人,莫把儿子弄疼了。   “身上都是肉,软骨头似的,能疼到哪去。”   小小的人儿,身上无一处不小,就连那雀儿......   男人长指往下,比了比,啧,真小。   周窈一看男人的动作,顿时无语,打开他不安分的怪手。   “有你这样当爹的,羞也不羞。”   说罢,周窈拿了一方棉帕子遮住儿子不可描述的部位,却引得男人一阵轻笑。   “这帕子,大可不必。”那么一点,随便用什么遮一下不就可以了。   周窈微怒,扭头瞪男人:“他总要长大的,你小时难道就是大的?”   “为夫大不大,娘子不知?”   这男人,就不该给他好脸色,给了点甜头,又开始作怪。   周窈又取了个更大的棉巾,将儿子从水里捞起整个裹住,再往男人怀里一塞。   “抱好了,你儿子。”   话落,周窈起身,挪步到一旁的暖炉,取搁在架子上烘得又暖又干的薄棉衣裤。   洗了个舒服澡的小娃娃特别乖,不哭不闹,任由爹娘将自己搁在床上,把小身子擦得干干,再穿上更舒服的小衣服。   瞧着那一片比他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红肚兜,周谡不厚道地笑了。   这一笑,又惹得小妇一记极其冷漠的白眼。   “你莫笑,你小时也是这么过来的。”   指不定,还不如儿子穿得好看。   周谡没辩解,也无从辩解,由得小妇唇儿翕动,脆语如珠,眸中黑亮,他只想吻住她的嘴,与她枕榻之上,好好地欢一欢。   待小妇数落完了,他拉过她的手,紧紧捏住,指尖摩挲,无声的暗示。   指尖被刮得微痒,周窈面颊浮上一层艳艳的粉,若不是还有个儿子要顾,必须保持理智,她未必就能守得住。   “你且等等,待儿子睡了。”   “丁叔又给你烧了一桶,你先去洗。”   打发走男人,周窈抱着儿子哄他入睡,小娃娃这时候也困了,不闹腾,没哄多久就睡着了。   这时候,门外传来丁婶的轻唤声,周窈给儿子捂好小被子,起身走到门前,小声问怎么了。   丁婶似有些不好意思,赧颜道:“要不今晚我来带小馒头,你们好好休息。”   一听这话,周窈就知必是那人的主意。   本打算拒绝,可一想到边关苦寒,男人旷了那久,不给点甜头,又显得有些无情。   再说,她也是想的。   周窈亦有几分赧颜:“那就麻烦丁婶了。”   “该当的,该当的。”任务完成,丁婶露出笑脸,轻手轻脚地把熟睡的小主子抱到自己屋里。   没多久,男人回来了,穿上周窈新做的白绸里衣,长胳膊长腿,裤脚堪堪遮住脚脖子,比周窈料想的要短了些。   周窈起身,准备去箱笼里拿另一件叫男人换上。   却被周谡从后头一把抱住:“总要脱的,何必麻烦。”   说罢,不等周窈再开口,便将她腰身一带,二人齐齐滚落到了床榻上。   周谡埋首在女子颈间,嗅着她身上的馨香,只觉过往的那些艰辛全都不足一提,到最后,能这样拥着她,做尽他想做的事,便是人间极乐。   被男人用力抱着,周窈腿肚子都是软的,更不说挣扎,她两手插入男人发间,感受着微湿的凉意。   “还没擦干--”   后头的话却再也发不出来了。   良宵苦短,切莫虚度。   第二日,习惯早起的周父抱着闻不到娘身上的香味,也早起哇哇叫的小娃娃,站在院子里,直到那头的门开了,周窈脚步不那么快地走过来,将儿子接到自己怀里。   “好了,娘在这呢。”   雷声大,雨点小,嚎得小脸通红,也不见一滴泪儿掉下来,跟他爹一样,天生的戏子。   周父也是尴尬,只能问:“女婿呢?他若方便,叫他来我屋里。”   话落,转身回了自己屋。   周窈也回屋奶孩子,顺道推了推醒了也赖床不起的男人。   “爹找你有事。”   得偿所愿的男人身心舒畅,也没耽搁多久,洗漱过后就去到周父那里。   算起来,翁婿二人有大半年未见了。   周谡的身份已经大变,周父态度却未变,想说的,必须说清楚。   “你既是皇子,又和山匪有来往,还利用职权给自己小舅子谋利,今后若这些事全都被人揭出来,拿来大做文章,你可有想过如何应对。”   考虑到周家老老小小,周父不得不板起脸给周谡提个醒,他这回动作太大,自己家的儿子自己清楚,别说万户侯,就是一个千夫长,周卓也未必够格。   不说朝廷了,光是幽州那些官员,谁不是虎视眈眈。 第88章 . 操心 果真是脑子有病   周谡走出屋, 就见仍是少女般窈窕多姿的小妇抱着儿子立在榆树下,用儿子听不懂的话缓缓道来。   “榆树,采肥嫩榆叶,热水浸润, 油盐调食, 其榆钱煮靡羹食, 甚佳。”   裹满树枝的厚厚榆钱串儿,仿佛绽放的重瓣碧色花团, 碧团下的人儿,一身黛绿襦裙,腰间裙摆随微风摆出一抹荡漾的弧度, 一如男人上扬的唇角,愉悦而明朗。   小娃娃不爱听这些,这个岁数要听懂也是难为他,咿咿呀呀地扭着身子要走开,却被亲娘轻拍了下小屁股。   “别学你爹, 一点耐性也没有, 耳濡目染, 多听听,总没错的。”   没耐性的娃儿叫得更欢, 转过小脑袋, 先看到了男人,兴奋起来。   “爹,坏爹。”   来到这世上头一回清晰连贯的发声,昭示着小娃娃成长的一大步,尽管冒出来的两个字,有一半不是他爹想听到的。   周父后脚跟出来, 听到孙儿顺畅地喊爹,欣喜异常。   小馒头果然是神童,才一岁就有这样的悟性,长大了还得了。   眼见周父出口就要夸,周谡更快开腔:“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且看将来。”   周父将到嘴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憋了半晌才道:“总归是有进步,且进步不小。”   周窈没能摁住乱扑腾的儿子,只能带着他来到周谡跟前,将儿子交给他爹管教。   别看小馒头一口一个坏,但对周谡又好似特别喜欢,隔了大半年未见,男人一回来,这才过了个夜就稀罕上了,张开小手要男人抱。   直看得周窈忍不住从心底冒出几分酸气。   她归家时,着实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儿子的心拉回来,可这人离开得更久,待儿子更不如自己一半有耐心,儿子反倒更亲他。   难不成真应了吴婶那句话,儿子天生就仰慕老子,当娘的比不得。   比不得,那就随他们。   周窈把儿子丢给男人,自己进屋收拾去了,再出来,肩上又披了一袭青色纱衣,高高盘起偏向一侧的发髻多了根碧玉簪子,上头镶有银嵌的花纹,繁复明丽,耳坠亦是碧玉石造的,与颈间的项链配成一套,衬得细长的脖颈愈发白皙玲珑,风韵楚楚。   小馒头脑袋搭在男人肩上,握着小拳头,塞到嘴里咬,直到不见了的娘又出现了,嗷嗷直叫。   周谡瞧见自家娘子难得的盛装打扮,倒不是有多华丽,身上的钗饰也非他送她的最贵那一套,但胜在花了心思,不是最贵,却最衬她。   抱住儿子的手臂不禁收紧,周谡不动声色,听着周父说出他心里的话。   “阿谡才回来,你就不能歇上两天,铺子的生意,什么时候不能谈。”   好在,还有个讲公道的岳父大人。   周窈也不是吃素的,睨了男人一眼。   “爹你不是说他们父子俩许久不见,要多培养感情,我插在中间就不合适了,倒不如避开,我做我的事,他们培养他们的感情。”   好像也对,周父一时无语。   周谡拿下儿子塞到嘴里的小拳头,糊满了口水,湿漉漉地带到了他手上,仿佛不经意地道:“要去哪里,不如一道,你谈你的生意,我与儿子在外面培养感情,也不打扰。”   “不了,王员外年前没了儿子,好不容易振作起来,见到小馒头还不知道什么心情,就不要刺激他了。”周窈事先有做过功课,态度坚定地拒绝。   周谡听后没再多言,只唤了一声丁婶,把湿乎乎的儿子交给她,收拾干净了再送过来。   周窈又交代了几句就干脆利落地出门,留下男人宛如望夫石,瞧着女子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许久未动。   周卓起得晚,一出来就见在军营里说一不二,威风十足的周大人立在前头院门口,一动不动地,那昂藏的身躯瞧着竟有些萧肃。   他莫不是眼瞎了。   怀瑾这时也出来,同样瞧见了看似有些萧肃的昂藏身躯,不觉好奇。   “周大人怎地一人在这,大娘子呢?”   在军营里说一不二,威风十足的周大人此刻竟无言以对。   这会儿打听到自家大姐动向的万户侯气派十足道:“我大姐出门应酬了,我姐夫在家带娃,别管他们了,走,我带你去吃县里最正宗的老豆腐,疙瘩面。”   “我好像说过,我不怎么吃豆腐。”   “周二妞爱吃,越臭越爱。”   怀瑾不说话了,跟着周卓往外走。   “等等。”   “不去拉倒。”   “不是我。”   “那是谁。”周卓一个扭头,就见男人从他身旁擦过,大步昂藏地跨出院子。   “今日我请客,你们随意点。”   周卓身子僵住,怀疑自己错乱了。   怀瑾催他道:“周大人请客,还不快跟上。”   三人才出了梧桐巷,迎面碰到便服出行的年轻县老爷,一身宝蓝色锦袍,一把折扇挡在胸前,轻轻地摇,哪里像个为人父母官的样子,分明就是从大户人家里走出来的俊俏公子哥。   周卓与谭钰私下处得还算愉快,见到他,忙摆手,直道好巧。   谭钰一一同三人微笑示意,最终目光落在一言不发的周谡身上,有一说一。   “不巧,我这正要去你家向周叔讨教遛鸟的学问。”   “不急,我姐夫今日请我们吃早食,你也一道,吃完了再一块去我家。”   刺史家的公子,新出炉的万户侯,一方父母官,还有一个身份愈发说不得的男人,性格迥异,天差地别的四人,在这一刻,竟是奇迹般地凑到一起,且讨论的话题并非什么军国大事,朝政要闻,而仅仅是,哪家的豆腐更甜,哪家的豆腐更臭。   周谡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听着三个男人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不由眉头蹙起:“拿不出主意就每家都点一份,吃不完带回去。”   谭钰忙点头,习惯性地附和:“好主意。”   马屁拍久了,即便是装的,想改过来,也没那么容易。   他自诩最会揣测圣意,却屡屡失策,落水后的皇帝不仅捡回了一条命,人也变得愈发捉摸不透,让他深感压力的同时,也引发了他更浓的好奇心。   上回皇帝落水是意外,也有人为纵之,但这回纯属皇帝自己主动玩失踪,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实在不愿相信,真的会有人视皇权如粪土,好好的皇帝不做,跑到这种乡下地方给庄户人家当上门女婿。   如此的心甘情愿,乐不思蜀。   “那位可是周大娘子?”怀瑾突然指了个方向,对街门面较大的食肆,一男一女先后进去,女子身旁还跟了个年长的妇人。   周卓眼尖,一下就认出来。   “是大姐和吴婶!”   说话间,一语不发的男人已经迈开长腿,率先走了过去。   剩下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周卓第二个迈腿,赶紧跟上。   谭钰犹在陷入自己沉思中,直到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谭大人不去,我就先走一步了。”   话落,也不等人回应,怀瑾追着周卓而去。   谭钰顿在原地,下巴微抬:“有意思。”   这一边,周窈三人找了个安静的雅座,点了几份店里的招牌吃食,边吃边聊着生意经。   王员外虽然十分惊讶,与他谈生意的这位周娘子如此年轻,且如此貌美,但在商言商,有些话要说在前面。   “周娘子也知,先前因着战事,人心惶惶,城里起码有四成的人迁到别处,不管是什么生意,到如今都不好做了。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娘子自己也开店,附近走走转转,又听到哪家有多赚的,保住本不亏就已是不错,”   话说到这,王员外顿了下,颇为不解道,“周娘子的弟弟如今已是万户侯,光是食邑就享不尽,娘子跟着沾光,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衣食无忧,又何必非要做买卖,尽那操不完的心。”   “他是他,我是我,总要各自过日子,再者,我倒觉得,越是这样的世道,越有商机。”   “哦,娘子何出此言?”   “虽有战事,可到底止于潼关之外,且又有大军驻守在那,关内必然是安稳的。那些走了的人又有多少甘愿在外漂泊,从头再来,大多数仍留着这里的产业没有卖掉,说明他们还是想回来的。”   周窈从从容容这么一说,王员外听了又觉有道理。   吴婶这时候插嘴道:“王员外也见过周娘子的绣作,那是真的好,就连幽州最有名的绣娘都夸呢,放几件到你家铺子里挂着,保管好卖,兴许还能带动别的货物。”   接着,周窈不疾不徐道:“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诚意,如果王员外仍拿不准,不如就先放一两件到你家随便哪个铺子里,能卖出去最好,卖不出去,我再收回,也没碍着你什么。”   周窈自己有专门的绣坊,但目前只开了两家,且黄金地段的铺子早就被当地的老商人占光了,王员外一人就占六七家,深思熟虑过后,周窈才决定与人合作,看看成效如何。   “是的呢,”吴婶卖力帮衬,“您瞧瞧我家娘子这一身穿搭,方才还有小姑娘问,这裙子哪买的,这耳坠项链又是哪家做的,可稀罕了。”   仿佛在印证吴婶的话,没一会儿,就有一妇人经过这桌,瞧着周窈的眼神里放着光。   “哎呀,小娘子这一身哪里配的,实在是好看,快告诉我店名,我也去弄一套穿穿。”   听到这话,王员外心里才算有了点底气,生意人也会抓机会,报了自家的名号,叫妇人等两天,他叫掌柜地抓紧上货。   待妇人走了,王员外面上更添几分笑意,对周窈愈发客气:“周娘子如此有诚意,我也愿意试试,我手头所有店铺都可以,只要周娘子有拿手的绣品,不管成衣手帕还是鞋袜都可,全都送来,我叫掌柜的摆到显眼位子,咱尽力把这买卖做成了。”   开店久了,确实要有点新意,想些不一样的招,不然留不住老客户,也吸引不来新客户。   “那就这么说定了。”口头协定是一回事,周窈为了保险起见,仍拿出了契书,白纸黑字,更牢靠。   另一头,妇人匆匆忙忙出了店,拐了个角,绕个弯,往对面茶楼走去。   二楼已经被财大气粗的客人包下,周卓倚在窗边往对面瞧,然而人在里头谈事,也瞧不见什么。   直到敲门声响起,谭钰离得近,将门半拉开。   妇人瞧着俊俏的公子爷,笑眯眯道:“爷,事儿已经办妥了。”   谭钰回头看了眼坐定如老僧的男人,又转过来,从怀里掏出荷包递过去,露出一抹微笑。   “有劳大姐了。”   他果真是脑子有病,作何走这一遭,别人家哄娘子,他想法子,他买账,呵。 第89章 . 嫁娶 别想,配不上   谈成了一桩买卖, 周窈心情大好,但回想整个过程,比自己预估的要顺利,正巧就有个妇人过来, 助她一臂之力。   回到家, 她与周谡提到这事。   周谡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你这一身, 不美吗?”   自然是美的。   这点自信,周窈还是有的。   今日她把脸涂得没那么黄, 就怕涂过了,影响这身装扮的整体效果。   弄得吴婶也来打趣:“我这想白,还得抹层层的粉, 才跟你变黄了一样,要不咱换换。”   换是不可能的,哪个女子不爱美,周窈把肤色遮一遮,也是为了在外行走方便。   想到这, 周窈又对周谡道:“小馒头这么白, 必然是随我。”   周谡沉默一瞬, 道:“未必。”   他曾经也是白的,只是后来到了民间, 在外风吹日晒的, 才糙了,黄了。   周窈初次见到男人时,他也白,只不过是那种失血过度的惨白,救回来后,就没那么白了。   以至于在周窈的认知里, 小馒头是随了自己,才白得这么细腻好看,真真就像刚出锅的细面馒头,又白又香又软。   经不住,周窈握着儿子拳头,轻咬了口,也没用力,用唇咬着玩。   “要不要你也跟小馒头一起过生日。”周谡话里戏谑,笑周窈活回去了,跟个一岁小娃娃似的。   “不,我起码有三岁。”   “呵。”   “你有意见?”   “没,只想抱抱我三岁的大闺女。”   “走开,臭不要脸。”   周窈如今家里家外事事如意,浑身轻松,贫嘴过后,都提到这了,于是讨论起来,小馒头的周岁宴怎么办。   是大办,到外头酒楼包桌,还是之前满月那样,就在家里头弄。   似是有心弥补这几月不在孩子身边的空缺和遗憾,周谡难得不嫌麻烦,说到外面办,把明月楼包下来,城里所有人都可来,礼金是多是少不打紧,不送也没关系,只要诚心诚意送上祝福话,添添喜气。   周窈才投了不少钱到生意里,请全城的人吃饭这等奢侈败家的事儿,她还真做不来。   “城里是走了不少人,但真要都来了,一百个明月楼都坐不下。”   “那就流水席,摆个三天三夜。”   经历了战事后,周谡感悟愈发的深,钱财是重要,但平安活着,身边亲友都安康,更重要。   周窈当真被男人的大方阔绰给气到了,以为自己还是金銮殿那个高高在上,万事不操心的皇帝老儿,动动嘴,钱就到手了。   之前战事,桂喜把周谡的私产清算过后,捐了一大半给军队筹物资,剩下的那些,要过日子,要养儿子,还不得省着用,大手大脚,儿子还没长大,钱就花完了可怎么办。   周谡听后,沉默半晌才道:“那颗夜明珠,你没带出来?”   那时候匆匆地,哪里想得到,再说夜明珠那等稀罕物,带回来往哪出手,别还没卖出去就被人报官了。   就在这时,周卓没烦没恼的大笑声传进屋。   周谡定了定神,给了周窈自己体会的眼神。   财神爷,冤大头,不就在这了。   周谡封周卓万户侯,确实有私心,自己身份有碍,明面上很多时候行事不便,将周卓摆在台面上,借他的名义,就名正言顺了。   譬如周家长孙周岁,万户侯十分疼爱这个过到自家名下的外甥,他这食邑是虚封,并无自己的封户,待朝廷直接划拨与食邑对等的财物下来,把库房上上下下边边角角都摆得满满当当,他立马大手一挥,包下了明月楼七日,宴请全城的人为外甥庆生。   周父最疼孙儿,听到儿子的败家行为也没说什么,倒是周窈直捂额头,拨弄算盘算了许久。   三鲜鱼肚羹,蚝皇扒鲍贝,蘑菰嫩羊排,大漠风沙鸡......   还有酒水,包楼费用,一样样地算......   越算,周窈心越疼,这些钱,做什么不好,给她,她能多开几家店。   人啊,不能太有钱,特别是一夜暴富就膨胀了的周卓之流,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索性是为自己儿子,周窈心疼归心疼,该办也得办。   谭钰这个县老爷亦是识趣,当日一早就送了一份大大的牌匾上来,高挂在明月楼大门之上,洋洋洒洒的贺词,把明月楼本身的招牌都盖过去了。   周窈站在门前,瞧着那用金笔写就的贺词,心想未免过了,一个周岁小儿,叫人看了如何作想。   只有周谡驻足欣赏半晌,才轻轻淡淡两个字:“勉强。”   旁人听到这话只觉凉薄,但在谭钰耳中,无疑就是主子爷态度软化的迹象,也使得他忐忑不安的心情稍稍落地,渐渐找到了行事的方向感。   流水宴摆到第七日,回了趟家的怀瑾又来了,比之满月宴,这回带来的贺礼更为大手笔,纯玉打造的有成□□头大小的一尊欢喜佛,寓意平安喜乐。   周父近一年颇有闲情,跟城里的师傅学如何鉴宝,尤其玉石这块最精通,一瞧这玉像的成色,打磨还有刨工,就知价值不菲,当即愈发沉默,但也没叫人退回去,只叮嘱周窈收好,别让小馒头摔坏了。   怀瑾此次前来,不是一个人,思虑再三,他私下找到周窈,表明来意。   “我是外人,不便掺和你们周家的事,我爹也不是小气的人,毕竟有个先来后到。她非要来,我们不拦,要不要见,你们决定。”   一个女人,将两家人连了起来,可又好像并无益处,反而使得两家的处境更为微妙。   便是怀瑾这个曾经肆意轻狂的公子哥,也因着这层关系而感受到了无形的拘束,面对周家人时总缺了一份心安理得的底气,尤其对着那个不再躲他,却愈发疏远的少女。   正说着,就见周二妹捧着一坛子酒从后院出来,而她身旁伴着提了更多酒的男人,大多时候都是女子在说笑,男人只垂眸聆听,不作声。   顺着怀瑾的目光看过去,又收回来,周窈唯有轻叹:“来者是客,断没有赶客的道理,她想来,现下就可以过来,好酒好菜备着在,还能亏待她不成。”   她有太多人要顾,不可能谁的情绪都考虑到,以礼相待,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怀瑾略喝薄酒就回去带话,周卓被城里的围着,也没空招待,含糊着放话改日再约。   有一桌的女客瞧见怀瑾从男客那边的走道往外出去,议论纷纷,其中一名女子悄悄地问身边婶婶:“那人谁啊?”   婶婶吃得正欢,抬眼正好看见男人跨出酒楼,那衣着打扮,还有腰间挂着的玉佩,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不由哼一声:“别想,配不上的。”   周二妹送果酒上桌,正好经过,听到这话,眼眸微微一闪,手里的酒被周窈接过去,轻声道:“咱家又不是没请人,要你在这端茶送水,快去楼上,爹叫你,别把自己饿着了。”   才把妹妹打发上去了,周窈就被明月楼的老板娘喊住,说有好事要与她谈。   周窈以为是生意,跟着老板娘到后院的厢房,关上了门,老板娘把来意一说,周窈顿时没了交谈的兴趣。   “我家那侄儿,样貌虽然不如你们周家的男人那么俊,但也算周正体面,家里在幽州也有铺子,二姑娘嫁过去,保管万事不愁,舒舒服服当她的少奶奶,我老姐姐把话放这里,保管嫁不亏的。”   自打周卓当了万户侯,上门说亲的人家就没断过,周卓背负着和亲的重大使命,旁人不敢打他主意,也不乐意自家闺女嫁过去做小,于是主意全都落到周二妹身上。   但凡小辈里有尚未娶亲的,一个个都托人来说,不管能不能成,总要试一试才甘心。   周窈这些日子已经不知道婉拒多少家,头一回感到人太红也不行,是非多,烦起来是真的烦。   待入了夜,散的散,歇的歇,小寿星也睡了,周窈躺到床上,清闲下来,想到这一桩,不由埋怨起枕边人。   “他那点斤两,你弄个兵头子让他过过瘾就可以了,万户侯,多打眼,那边的人还不知道是何想法。”   周窈口里的那边人,唯有夫妇二人能懂。   夫妻俩肩并肩相贴,周谡手掌半拢着抚过女子一头如云的长发,低头轻轻嗅闻她发间不一样的馨香,仍是忍不住感慨,分明用的一样的香胰子,这妇人从头到脚就是香得让人受不了。   明明在说正经话,男人还这般不正经,周窈忙把人推了下,嗔了他一眼:“你再这样,我就去隔壁陪小馒头睡。”   男人没回来时,小馒头都是跟着她睡,他一回,小馒头睡熟了就让抱走,到了第二天,无一例外地就会传来小娃娃的嚎叫声。   嚎归嚎,可只要男人一抱过去,飞几下高高,立马把小娃娃哄好了。   周谡更是骄傲道:“我儿子,生来不凡。”   嗓门够大,胆子更大。   周窈已经不稀得说了,一岁大的娃娃能看出个什么。   “二妹这年岁也确实到了,爹一向跟你说得多,有没有叫你去相看城里的儿郎,看哪家的可靠。”   周谡心不在焉,含糊地应了声:“倒确有提过。”   周窈默默将男人伸到她小衣里的手抽出来,带出一手的温热,再掐了一把,言简意赅道:“怎么说的。”   周谡仍在回味,慢吞吞道:“爹说,怀瑾在军中表现如何,可有成长?”   怀三?周窈不大信,爹提老九的可能都比怀瑾大。   “若按你们周家祖上,怀家也是堪堪匹配。”周谡说的大实话。   尽管到周父这一代就彻底没落,但祖上过往的荣光也是真,内心怕仍有着引而不发的傲骨。   周窈想到白日里同怀瑾聊的那些话,颇为感慨道:“他确实沉稳了不少。”   “没有怀瑾在旁边拉着,提防着,以你弟弟那只顾往前冲的性子,未必能完好无缺回来。”周谡又是几句让周窈心塞的实话。   “那爹的意思是,撮合他们?”   “爹不想。”   “......”   那还提怀三做个什么。   周谡又是一阵沉默,再道:“爹不只提了怀三,还提了谭钰。”   闻言,周窈哑然:“爹难不成真要复兴周家?”   随即一想,自己嫁的男人何等尊贵,弟弟又成了侯爷,如果妹妹嫁低了,也确实说不过去。   “我看二妹还没成亲的意思,不如再等等看吧。”   “十六的姑娘家,先定亲再嫁,也要十七了。”   男人可以晚些,女人晚了,更难嫁得如意。   这日子,过得是真快,一晃眼,她和男人的娃娃都一岁了。   周窈感慨道:“如果她不愿意,不嫁也不无不可,反正家里宽裕了,养得起。”   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总是希望她开开心心的,一生无忧。 第90章 . 密信 闹着玩似的   这一日, 周家来了个不速之客,大包小包带了不少礼物,丁婶不识得邹氏,见她和怀瑾一起, 只道是客, 忙把人迎进来。   周二妹从里屋走出来, 先是见到怀瑾,再看到他身后的女人时, 脸色拉了下来,正要开口,周父比她快一步。   “来者是客, 进来坐坐吧。”   十几年后再见,恍如隔世,邹氏以为自己依然意难平,可与周父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看着对方眼睛里的平静无痕, 又好似一瞬间释然了。   唯有在意, 才会放不下。   放下了, 就再无干系。   周窈听到外头的声响,抱着儿子走出屋。   几乎是周窈的身影一出现, 邹氏的目光便看了过去, 瞧着周窈怀里玉雪可爱的小娃娃,情绪瞬间变得激动,声音骤然哽咽。   “这孩子,长得真好,像你。”   周窈情绪平平:“是吗?更多人说像他爹。”   邹氏不知周谡身世,反应亦是平平, 只觉女儿嫁亏了,由衷道:“孩子像你,才更有福气。”   有个万户侯的舅舅,谁人又敢小看。   周窈觉得她有些敏感,从这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低头亲亲儿子额头,平和却也疏淡道:“今日正好多备了菜,如不嫌弃,就坐下来好好吃一顿吧。”   也算是,迟到的一顿团圆饭。   周二妹迈出屋的步子收了回去,一眼也不看向这边,又缩回了房间里。   周父轻叹一声,其实心结最重的是这个二女儿。   一桌子的人,就连周谡也给面子地出现在了饭桌上,唯独缺了周二妹。   周卓心粗,看着左手边的空位,再看看右手边的怀瑾,用手肘推了他下:“你瞧,你一来,二妞连饭都不吃了。”   怀瑾这顿饭本就吃得如鲠在喉,听到周卓这么说,忙一声道:“混说什么,你就不能多吃饭,少说两句。”   要真是因为他,就好了。   可惜,怀瑾内心涩然,万般不是滋味。   “蛋,蛋蛋!”   小馒头被放在特制的高脚椅上,夹在周窈和邹氏之间,靠着软软的垫子,伸小手就要抓桌上的蛋羹。   邹氏有心讨好,拿了碗就要喂他,谁想小娃娃性子急,邹氏才刚舀好了一勺,他就急不可耐地去抓,结果又抓不稳,蛋羹洒了出来,溅到邹氏衣裳上。   周窈一见,忙把小馒头的身子制住,轻斥道:“小捣蛋鬼,再这样,就不带你上桌了。”   邹氏拿帕子擦着衣裳,不在意地笑笑:“没事,小孩子都这样,你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话一出,满桌的静默。   邹氏看看女儿,再看看儿子,眼眶不知不知就湿了:“我知道,我回来迟了,但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始终是记挂你们的。”   这世上,谁又能真正做到随心所欲。   “不提这了,吃饭,吃饭。”一直沉默的周父这时候反而吭声了。   饭后,邹氏叫住周卓:“我给你做了几件衣裳,不知道合不合身,你要不要试试,哪里不合适,我再改。”   那语气,那神色,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甚至是卑微的。   周卓一向不懂如何与女子相处,更不提自己母亲,他几番不自在,挠了挠后脑勺,半晌才憋出两个字。   “行吧。”   怪只怪,他心太软。   邹氏如释重负,面上展露轻快的笑意,忙唤着仆人把东西都搬进来。   一箱箱的不要钱似的往里搬。   周父一旁看着,暗自唏嘘,不再多言,默默退回了屋。   周窈也没多留,任由周卓尴尬又不忍心拒绝地被邹氏缠住,自己则到妹妹屋里看她。   “你怎么想的?只要你自己觉得好,我就帮你跟爹说说。”   周二妹这年纪,如果想成亲,寻个好人家,那就要相看了,若是不想,或者有别的想法,只要可行,周窈必然站在妹妹这边。   周二妹对嫁人其实没什么想法,她看着姐姐和姐夫私下相处的样子,内心是羡慕的。   但她也明白,大姐那时候其实嫁得仓促,用大姐的话说,猫捉死耗子,随手抓,碰运气了。   如今家里境况好了,有个万户侯弟弟撑腰,她即便不嫁,也能过好。   选择多了,反而迷惘。   周窈一看妹妹这样子,不由轻叹:“那你告诉我,你对怀三,如今是个什么心情?”   周二妹想了下,捂着胸口道:“以前见到他,这里跳得厉害,如今好像没那么厉害了。”   那就是淡了,没那么喜欢了。   周窈又换个方式,试探着问:“如果家里给你说门亲事,家境殷实,男人也周正可靠,你愿不愿意嫁?”   说的是天底下大多数女人都满意的标准。   周二妹略一思索,仍是茫然,道不晓得。   听这话,周窈就知妹妹开窍开到一半,还是不够,对于男女情事,并未多大的热忱。   周窈转念又道:“那要是老九走了,再也不来了,去到别处娶妻生子,你觉得可好?”   “好啊,”周二妹回得极快,随即语气一转,“怎么可能,他那样子,脾气又怪,哪家姑娘瞧得上。”   “总有人好这口。”周窈意有所指道。   周二妹不愿见邹氏,邹氏只能来找周窈问,周窈只能回:“她自己有主意,急不来。”   “可她这年纪---”   “缘分未到,嫁得早又如何,最后不还是劳燕分飞了。”   话落,周窈见邹氏面色一白,语气渐缓:“总归看缘分了。”   给不了准话,那就不要再提。   另一边,常安递消息来,约周谡一见。   二人约在归属寨中兄弟所有的私宅里,常安将一本厚厚的账本递给周谡,真真切切地汇报他近两年在外奔波的成效。   “寨里六成的财产转到了明面上,在各地购置庄子铺子还有田产,剩下的那些,大当家发话,暂且不动,留着应急用。”   “大当家,如今在何处?”周谡对这个比自己还要神秘的男人终于兴起了一丝想要会会的念头。   常安略迟疑:“大当家喜好游山玩水,行踪不定,怕是不好见。”   平时有事,都是大当家的亲信在中间传话,约个地点接头,完事了就各自忙。虽然寨里兄弟们也好奇,但也没闹到非要见到人的地步,毕竟如今寨里衣食无忧,当家的领导得好,兄弟们有好日子过就行了。   常安看二当家,和大当家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一年去不了寨里一回,神神秘秘,闹着玩似的。   见周谡似乎心思淡了,不再提了,常安转而谈正事,从怀里掏出一封折了又折的密信,一脸严肃道:“这是大当家无意间截获的,叫我给二当家看,由二当家处理。”   男人的小舅子从了军,还当上了御赐的万户侯,又与怀家有交情,于是这顺水人情,顺手就做了。   向来处变不惊的男人,在看到信里的内容时面色陡然沉下,压着声道:“他在何处截获的?”   “路上,”常安谨慎道,“大当家也不能确认这信的真假,除非找到与梁家相熟的人,或者就是梁家人,不过这信落到他们手上,证据就没了,所以,大当家才说交由二当家定夺。”   真真就巧了。   没有人比周谡更识得梁文远的笔迹,毕竟看了那么多他起草的折子,是以周谡此刻的心情愈发冷凉。   他以为梁文远再如何贪财贪恋权势,可在是非大义面前,是有底线的,却不想,这人竟然敢私通蛮人,且鼓捣蛮人向朝廷施压,争取更多的利益。   到底是自己小看这个舅舅了。   夜里,周窈见男人又在走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这几日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周谡回神,看着眼露担忧的小妇,缓缓道:“我可能要提前回趟潼关了。” 第91章 . 避难 这天,真要变了   周谡要做什么, 周窈从不干涉,他要做的事,也不是她能管的。   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平安,不要缺胳膊断腿的, 待小馒头能跑会说了, 自以为得意地跟小伙伴炫耀, 他爹跟别人的爹爹都不一样,一只胳膊一条腿儿, 还能将你们全打趴下。   此次再返潼关,周谡并未待多久。   戎狄内部矛盾重重,是和是打, 各部争论不休,又有周谡安插进去的线人从中挑拨,便是要打,起码也要拖上个一年半载,更何况, 主张和的居多。   在潼关呆了半个月, 周谡便悄然离开, 并没有回清河县,而是带上周卓和怀瑾直奔京城。   起初周卓和怀瑾全然是懵的, 他们甚至搞不懂此番进宫的意图, 就被周谡带到了一座破旧的城隍庙里。   “七天内,我若未归,你们就来这里找我。”   之后,周谡又在夜里单独叫周卓出去,给了他一个玉牌,又带着他进到密道, 走到一半的路,停在一块石门前,让他记住路,便不再前行,折返回去。   一通周折,周卓也知不对劲,直问这地道通向哪里,有何用。   周谡这回亦是在磨练周卓,有意抛出饵:“你若按我说的做了,我便告诉你。”   第二日,周谡就不见了人影,只留下一张字条告知他走了。   周卓和怀瑾四目相对,均是愕然。   这人莫不是下凡历劫的神仙,神出鬼没,完全猜不透在想什么,又要做什么。   到第四日,京中出了件大事,各大城门口都贴上了告示,梁太尉梁文远利权职之便,卖官鬻爵,中饱私囊,结党营私,侵吞赃款数额庞大,诸多罪证不下十条,不惩治不足以振法纪纲常,是以特判斩立决,当日行刑,梁家资产悉数充公,子孙贬为庶民,三代内不可入仕。   梁家是太后的母族,皇帝的舅家,这一回梁家被抄,梁文远被斩,皇帝可谓是大义灭亲。   民间一片沸腾,山呼万岁。   然而朝廷上,各官宦世族却愁云惨淡,心思各起。   几个宗亲更是直接找上太后,问皇帝想要如何,先是亲征,后闹失踪,总算回了,却是比亲征前更为狠绝地肃清,大张旗鼓砍人脑袋,今日梁文远,明日又该是谁。   长此以往,又有几个臣子愿意为朝廷效忠。   礼亲王更是拿出先帝密诏,使得太后面色大变。   那日,太后和皇帝彻夜长谈,谁也不知这对世上最尊贵的母子谈了什么,唯有候在外头的宫人瞧见皇帝从殿内走出来,那沉戾得好似要毁天灭地的铁青脸色,便是回想起,都觉可怖不已。   而太后更是头疾发作,一病不起,浑浑噩噩,嘴上呢喃不止,唯有身边人才能听到。   “报应,都是报应!”   却是一个字都不敢透露出去。   柱国公安插在宫里的人悄悄递信出来,柱国公一宿未眠,翌日一早就命亲信立马出发,去往清河县找人。   当日晚上,礼亲王悄然寻到安王府上,与他密谈。   安王垂眸,看不出情绪,良久才问道:“父皇又是如何知道的?”   “纸包不住火,那种事,一来二去,总要透出些风来。”   安王轻笑:“他身份尴尬,但好歹是肖家人,你又怎知我这民间寻回来的,是不是冒牌货。”   “王爷的面貌像极了我肖家人,且是皇帝亲认的,谁又敢质疑。”   礼亲王年纪大,实在折腾不起了,肖家的江山,需要一个能守成的继承者,而不是随心所欲,六亲不认,听不进劝言的独裁者。   “七叔公可知,梁文远最不可饶恕的罪,通敌叛国,被皇兄压下,避免了诛九族的极刑,已经是得饶人处了。”   “罪不罪的,都是人说了算,梁文远若真通敌,潼关又如何能守住,怕早就失守了。”   安王沉默半晌,才幽幽道:“就由七叔公安排吧。”   礼亲王走后,高媖从里屋出来,手里牵着三岁的稚儿,任由他捉着自己,一步一晃地走到男人跟前。   安王一看到儿子,眼里一片柔软,弯下腰将儿子抱起,与小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当不了皇帝,允儿又该怎么办。”明面上的身份可变不了。   安王捉着儿子软绵绵的小手,不在意道:“他年事已高,能再活几年,等他不在了,又有谁知,我们的允儿总能如愿的。”   听到男人的保证,高媖放松了些,现下又有些庆幸:“好在,歪打正着地,把你摘出去了。”   谁又能想到,兄弟俩竟然是那样的身世,太后当真奇女子,如今再论她该不该,错没错,罪不罪的,已经无意义。   就看如何保住秘密,不能再让更多人知道。   到第七日,周谡仍是行踪全无,周卓不免着急,与怀瑾来到城隍庙等了小半日,依然不见人来。   “你在这盯着,我到里面找找。”   周卓记着周谡的话,去到后头破院里,找到密道出口,一头扎进去,七弯八拐,走了不知多久,终于来到小石门前,依着记忆找到隐藏的机关。   小石门缓缓转开一条缝,刚好够周卓钻过去,结果过去没走几步,就见倒在墙边的周谡,面色乌白,嘴角溢出的一点血,乌黑得可怖。   “姐夫,姐夫,你怎么了?醒醒啊!”   废了好大的劲,周卓才将昏迷不醒的男人拖出密道,提声朝前头喊。   怀瑾久等不到,正要过来探看,听到周卓喊他,小跑着进到后院。   见到周谡一副像是中了毒的虚弱样子,怀瑾大吃一惊,忙问怎么了。   周卓解释不清,只能道:“快请大夫,姐夫,姐夫快要没气了。”   大半夜的,怀瑾强行捉了个大夫过来,然而大夫抖抖索索地诊完脉,无能为力地直摇头:“此毒甚奇,老夫平生未见过,救不了。”   任由怀瑾如何威胁,大夫怕归怕,可对此奇毒,当真是束手无策。   怀瑾又捉了几个大夫,说辞一致,叫他不信都不行。   最后,还是谭钰循着怀瑾的行踪赶到,带来了一味特效解毒丸,不能将周谡体内的毒全部清除,但至少能保住他一命。   几人在谭钰的私宅里暂且安置,周卓经此一事变得寡言,又像是顿悟了,等周谡的高烧退下后,他夜半找到谭钰,打算问个明白。   “薛进是一品大将军,能让他恭恭敬敬唤大人,这世上有几人?”   “就连礼亲王那样德高望重的宗亲都不曾享有的食邑,你轻而易举就有了,这么大的面子,试问又有谁能给?”   怀瑾私下与他道的那些疑虑,加之谭钰的这些话,使得周卓茅塞顿开,可又不敢置信。   “我姐夫要真是皇帝老儿,又怎么可能落得那么惨,皇帝不是有九条命吗?他险些命就没了。”   “你也说了险些,这不保住了。”谭钰没好气道,捂嘴打了个哈欠。   紧赶慢赶,两三日没怎么合眼,就怕来迟了,如今放松下来,只觉困顿不堪,只想把小子轰出去,睡个一天一夜再说。   周卓似梦游般晃晃悠悠走出屋,怀瑾坐在台阶上,回头看他。   “我说了,你不信,这回,信了吧。”   他能理解周卓的心情,这事儿过于玄幻,谁又能想到,一个给人做上门女婿的乡下汉子,会是金銮殿上俯瞰众生的九五之尊。   怀瑾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月色淡去,稀疏几颗星,黯淡无光。   这天,真要变了。   清河县。   周窈动作熟练地穿针引线,不知为何,心口忽然剧烈一跳,手上一滑,针扎到指腹,瞬间冒出一个鲜红的血点。   周二妹掀帘子进屋,就见大姐盯着自己冒血的手指头出了神,不禁快走过去,抽出帕子给她擦掉血渍,且用力摁住,以防再流出更多。   “你总说我不当心,你看看你自己,出血了都不当回事。”   周窈仍是不当回事,抽回自己的手,拿起衣裳,想早些做完,男人回来就能穿上了。   却不想,男人没等回,倒是游起神色匆匆地赶来,一来,就要他们搬家。   “说什么笑话,没头没脑地,要我们搬去哪里。”周二妹最是激动,好不容易在清河县站稳脚跟,还寻了份她喜欢的差事做,哪里肯走。   游起只看着周窈道:“京城那边已经得知了小主子的存在,必会派人过来。”   桂喜一听,比周窈更急:“主子还没消息,不能再让小主子涉险。”   周父沉着脸:“他人呢?去了哪里?是否还在潼关?”   面对周父的逼问,游起说也不是,只能沉默。   周窈更直问道:“他是不是回京了?”   不止是周谡,周卓也没消息捎回来,必是被男人一并带走了。   游起仍是沉默,周窈当默认了,再问往哪搬。   老九风尘仆仆赶来,弄了几辆马车,道:“先到寨子里避避。”   “去你那土匪窝?”周二妹不客气地问,不是很乐意。   周窈果断拍板:“把重要的东西都收拾了,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卖掉,或者毁掉,尽量别留。” 第92章 . 生机 我可做不了主   是夜, 有两队人马前后到达清河县。   一批去到县衙,先休整过后再办事。另一批找了城里的包打听,几锭碎银子,就套到了万户侯家的住址。   然而赶得再快, 也比不上人家走得快, 到了周家门前, 已经是人去楼空。   领头的男人面覆黑布,眸光灰暗, 周身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他在前后墙徘徊许久,有更夫路过, 他便逮着人,一把短刀架脖子上,厉声要挟。   “说,这户人家去哪了?”   更夫腿肚子发软,颤巍巍道:“搬了, 据说是到外地投奔亲戚, 大人饶命, 小的跟周家不熟,只知道这些。”   拳打脚踢, 仍是问不出太多信息, 梁实只能作罢。   身边仆从劝道:“公子,我们现在已是庶民,且有案底在身,实在不宜这般行事,依属下之见,倒不如先行西去, 有了盟友的助力,再成事。”   梁实心有不甘,眼底更显阴鹜,掩在袖子里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从喉头逸出一声。   “走。”   另一头,柱国公派来的人马有公文在身,由着县丞迎入府衙,领头人四下张望,见不到县令谭钰,不由问起。   县丞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京里来的人,压了他不知道多少级,只能如实相告。   “游山玩水?我倒不知一方父母官当得如此轻松,不必处理公务,想玩就玩。”   “大人有所不知,谭大人为官多年一直未休,这是把假都攥到一块,一次休够,且已经上报怀大人,怀大人盖印批准的。”   提到怀谦,男人还是有所忌惮,听后恩了声,便不再追究,随后步入正题,问到周家的事。   “这万户侯也只是个虚封,并没有实在的户邑,他们搬去了哪里,也无需向官府报备,小的确实找不到,还望大人体谅。”   见男人神色还算平静,县丞又道:“依小的之见,人家如今财大气粗,小庙容不下大佛,不愿意在县城里住了也属正常。”   男人一阵沉默,半晌后又问:“周家可有孙辈出生?”   “周家大娘子生了个儿子,前段日子满周岁,还在酒楼里摆了足足七日的宴,可热闹了。”   县丞只当是朝廷派人来查万户侯底细,也不敢隐瞒,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告知。   那周家人交友极谨慎,便是宴请全城,真正能入他们家门的没几个,县衙里,也只有县太爷与周家打交道多。   他便是有心示好,也寻不着太多机会。   “你所言每一句,我会再去查证,若是所言非虚,决不轻饶。”放下狠话,男人便准备密信,复命去了。   哀崂山之所以匪患不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地势复杂,崇山峻岭,层峦叠嶂,物产极为丰富,即便隐在山中,彻底与外界断开,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肚子是饿不着,但到了寒冬腊月也难熬,哪怕是这般炎炎六月天,隐在深山密林里头,遮天蔽日之下,也是凉爽至极。   周窈给小馒头多加了一件褂子,换上薄棉的靴,放在地上让他自己走几步,靴子底面就已沾上了点点微润的泥。   周父坐在竹楼门前,吹一口寨里老人给的老旱烟,瞧着女儿半牵半放地带孩子玩耍,心里头止不住地发酸。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女婿身份变来变去,山匪头子,流落的皇子,到如今,又变成了做梦都不敢想的皇帝。   哦,不对,该是先帝了。   昨日放的公文,寨里兄弟出外打探消息,在城门口瞧见的,谥号都出来了,荣显帝。   太后骤失爱子,悲痛欲绝,病情加重,整日卧床不起,怕也要随着儿子去。   最为春风得意的,便是办理完皇帝丧事后就要正式登位的安王。   还有代为理政的礼亲王,和柱国公。   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帝王,周父对这些早已看淡,原本已经没什么情绪了,可一想到已经不在了的荣显帝就是自己下落不明的女婿,情感又不一样了。   女儿还这般年轻,孙儿又年幼,男人要是真没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皇帝,那可是皇帝啊,便是人没了,也得守上一辈子。   常顺常安两兄弟亦知二当家非同一般,却没想到这样的不一般,皇帝老儿不做,跑来山里当大王。   内心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们,他们居然给皇帝做马前卒,要命了,这是祖上几辈子烧高香积来的福气。   “从今以后,他在我心里,就只是周谡,周家女婿,也是你们的二当家。”周窈将态度摆出来,如今山寨就是周家避难之处,他们必须融入这里。   “是的。”兄弟俩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最终只能应和周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老九一眼扫过二人,没作声,低着头,持一把细刀,将手里栩栩如生的木雕最后一笔勾勒完,便递给一旁同样闷不吭声的少女。   周二妹并没有接,而是站了起来,对着仍在教孩子走路的姐姐道:“我不相信姐夫死了,还有阿卓也没个信,一直等着不是个事儿,要不我们就去一趟京城,生要见人,死也要---”   “怎么见,妹子这样气冲冲的,还没进到皇城,怕就已经被射成筛子了。”常顺有收到大当家的密信,叫他们等,不能妄动,否则,等着断手断腿。   大当家和二当家一样,做事狠,都是说一不二的人,他哪个都惹不起。   周窈话不多,也不想说太多,几人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她也只有一个字,等。   风云诡谲,瞬息万变,一件件意外接踵而至,打得人措手不及。   周窈甚至都没能和那人好好地告别,她也不相信,他就这么抛下自己和儿子走了。   夜深人静时,周窈唯有抱紧睡着的儿子,从儿子小小的身体里获取让她坚信的力量,紧绷了一日的神经才能稍稍放松下来。   这样的等待不知会有多久,可日子总是要过的,边等边过,才有盼头。   待儿子彻底睡熟了,周窈踮着脚出屋,到隔壁找妹妹。   “我要照顾孩子,走不开,如果你实在呆不住,可以下山。”   周窈知道,妹妹一走,老九也要跟着走。   有老九跟着,她更放心。   闻言,周二妹双眼亮起,已然迫不及待,恨不得立马就出发。   周窈又拿出一沓银票,都是这几个月她自己铺子挣的,给妹妹做盘缠用。   “财不露富,你要当心,收好了,莫被人看去了。”   周家的人,常顺管不动,只能叮嘱老九多照看,宁可自己缺胳膊少腿,也不能让小姑娘掉一根头发。   “用你说。”老九只回了这三个字。   凭着周谡事先交给周卓的玉牌,几人还算顺利地捱过城门口的盘查,得以离京。   一路往西南,寻药。   为了掩人耳目,谭钰弄了辆牛车装运人事不省的男人,底下裹身的是柔滑绸缎,上面则覆了层稻草,路上走走停停,不时拨开草穗子,查看男人情况。   行至半路,怀瑾与二人告别,他出来太久,必须回去了,不然父亲那边,也不好交代。   “怀家世代忠良,只效忠心系万民的明君,今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但说无妨。”   怀瑾这番话便是表态,代表怀家。   谭钰笑了笑:“我可做不了主,待到日后,你亲自与他说吧。”   那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真是期待呢。   是夜,二人露宿野外,稍作歇息。周卓坐在篝火边,看着一旁的男人,满脑子的疑问。   这人真的只是个小小县令,怎么看也不像啊。   直到一声轻咳,打断了少年的思绪,没反应过来,愣愣问谁在咳。   谭钰已经站起,快步走到牛车旁,举着火折子,仔细地瞧。   男人缓缓掀开眼皮,目光涣散,无意识地转动眼珠,落到谭钰身上,更是透着迷茫。   似乎在问,你是谁。 第93章 . 记得 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几日, 过得尤为漫长。   谭钰来回试探无数遍,就差把脑袋砍了吊在男人面前让他时时刻刻看着,以此唤醒他的记忆,然而绞尽脑汁, 仍是无用。   男人仿佛这几日才认识的谭钰, 就似交到了新朋友, 前尘尽忘,反而比往日更多了一丝平和。   周卓一度想哭, 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能扯袖子胡乱地擦掉眼底湿意。   姐夫,姐夫也太惨了, 好不容易找回记忆,龙椅还没坐热乎,又忘得一干二净。   好在这回被他捡了,如若再碰到个女子,也似大姐那般, 小馒头怕是就没爹了。   谭钰犹不甘心, 仍在问男人:“你可记得你有妻有儿?”   周谡像看傻子似的看着谭钰, 谁人不记得自己的妻儿,即便他真的失忆了, 忘的也是不重要的人。   气力尚未完全恢复, 人还是虚的,周谡便要起身,去寻妻儿。   谭钰立马制止他:“你体内余毒尚存,若不去到西南寻巫医,将余毒清干净,你这脑子混乱的病症怕是好不了。”   只记得妻儿, 旁人全都忘了,分明就是毒侵大脑,造成的记忆缺失。   “是的,哪天你要是连大姐和小馒头都忘了,那可怎么办。”周卓多少是有些伤心的,起初他有多排斥这个男人,后来就有多仰慕,然而男人一句不认识,就将往日那些生动鲜活的时光悉数抹杀。   听到这,男人方才坐了回去,脑子里像有根筋在拉扯,一抽一抽地疼。   他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东西,又好像并不在意,唯有他的妻,他的子,才最重要。   谭钰和周卓互看一眼,谭钰把周卓叫到一边,严声告知他:“在他体内的毒完全清除之前,过往的那些事就不要再提,等他自己慢慢想起来。”   很多事,周卓也是一知半解,谭钰说着,他就听。   西南的巫医并不难寻,但要找个水平高超,能解周谡这种毒症的难,需得入到西南王府,请动王室御用的大巫医。   能解毒,是否就意味着,下毒之人也出自西南王府。   谭钰想到至今仍在京中逗留的王世子南凌夜,不由心绪复杂。   皇帝是在宫里染的毒,如没料错,太后怕也跟皇帝一样,贼人必是从太后那边入的手,再由太后传给皇帝,企图一箭双雕。   这般大手笔,若非宫里有内应,且地位足够高,不然做不到。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京中,一时半会,怕是回不去了。   再回去,还不知几度春秋,是何光景。   到了云州,三人便扮成游商,租了个不起眼的小院子,借着考察商机为由悄悄打听入王府的门道。   谭钰略懂当地土语,早出晚归,过了大半月,才弄了个药瓶回来。   “这里的药丸,每三日吃一颗,可缓你头疾。”   周谡不觉得自己有何大病,除了脑子不时抽疼,并无别的不适,更不想在这陌生之境逗留太久。   既然有药可以缓他头疾,那就没必要再留。   又是一日,不等谭钰回来,周谡便留下一张字条,拎着周卓不辞而别。   “姐夫,这不合适吧。”   “你可会无条件地帮人,不计回报?”   “必不可能。”   “那就少废话,走便是。”   若不是周卓唤他一声姐夫,与他记忆里的妇人有几分相似,他连周卓都不想带。   他只记得他离开时对妻儿的承诺,忙完了,及早归家,尽管他已经记不得为何要离开,忙的是什么。   “嘿,小子,可真够虎的,就不怕这大虫一口把你吞了。”   常顺嘴上吓唬着,神情却是紧绷,一眼不眨地盯着正往小白虎嘴里伸手的小祖宗,连抽了好几口气。   虎父无犬子,这小子随他爹,天生贵胄,胆子也非同一般的大。   小祖宗笑嘻嘻地喊着:“小花,摸摸。”   似乎不摸到小白虎尖尖的牙齿,就不罢休。   都是小崽子,哪个伤了哪个,都麻烦。   常顺一把将小祖宗抱起,举高了。   “小精怪,老虎的嘴能随便摸,小的也不行,被你祖父瞧见了,又要念叨我脑仁疼   了。”   但凡周父瞧见了,必要念叨几句,唯恐小娃娃哪里磕到碰到。   周窈反倒没那么宠,男孩子,皮实些,练练胆,大了少被欺负。   “练胆也不是这一时的工夫,他才多大,两岁不到,要什么胆子。”   关于如何教导孩子,周父身为老一辈,自觉经验更丰富,加之孩子他爹至今音信全无,作为男性长辈,周父免不了要多看顾些。   只是这男女的角色好似调换了,周父想着孙儿的贵重身份,反倒呵护更细致,周窈这个当娘的更放得开,就如同当年带周卓那般,腰间一捆,就能下地了。   周家进到深山里避难,离大白近了不少,周窈更是不时带着儿子到虎穴寻大白,玩耍的同时,也给儿子练练胆。   大白开春又生了一窝,这回有两只虎崽,一公一母,现如今已有五个月大,正是好玩的时候,可牙也长全了,莫说奶娃娃,便是成年人被虎仔咬上一口,也够呛的。   是以周父总叫周窈少去几回,毕竟是猛兽,下嘴没个轻重,便是无恶意,一口下来,也不是开玩笑的。   周窈却记得男人的话,儿子最怕长在妇人之手,哪天他回来了,她必要他看看,她养的儿子,比很多男人养的都要强。   “小馒头将来经历的人世险恶,只会比遇到猛兽更可怕。”   泯灭底线的人心,才是万恶之源。   周窈依旧如故,每回进到山林深处找大白,都要带上儿子。   小馒头板凳点高,已经在周窈的言传身教下,识得一些能吃的野菜野果,尽管很多名儿说不出来,但有他自己的法子,小手指着,用着小儿特有的稚语,起着自己能听懂的名儿。   咿呀喂哟,竟是一个也不带重的。   周窈时而忍俊不禁,被儿子的聪明机灵劲儿迷得不行,特别想和男人分享儿子成长中的趣事,可一转头,身边无人,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风声,水声,以及她内心的几缕寥落轻愁。   人不能闲,一闲就会胡思乱想。   周窈就此取材,捡了不少枯木,架起铁锅,炖一大锅骨头汤给大白补身子。   小馒头就在一旁玩耍,他讲话早,学步也快,走得比同龄的孩子更稳当,走几步晃一晃,但不用人扶,自己晃晃悠悠又能站稳,然后继续走,继续晃,累了就蹲下,或是扑进娘亲怀里撒撒娇。   这孩子,在她肚子里就经历了不少事,出生后更是变故颇多,将来必不会平平无奇,她能做的,唯有在他仍怀揣稚子童真时多陪陪他,让他多感受母子之间的温情,愿他比他爹少一些坎坷,多一些顺遂。   “小花,跳起,玩!”小花是双生崽里的小母虎,跟小馒头更亲,从会走路那天起就跟在小馒头身后屁颠屁颠地晃。   周窈抚着大白生完崽子后变得杂乱粗糙的皮毛轻声道:“你啊,可不能再贪一时的快活了,生一次亏损一回,肥了崽子,伤的是自己。”   小白自那次去往潼关后就再未回来,必是另立山头,繁衍后代去了。大白仍是这哀崂山的王,只是一日日地不如从前,年前赶跑了一头过来抢地盘的大虎,自己也伤了不少元气,要是再来一头更厉害的,这哀崂山怕是要变天了。   公虎长大了要另寻山头,建立自己的地盘,周窈唯有寄望小花,哪也不去,守在哀崂山,陪在大白身边,母女合力护住这里的太平。   小花是姐姐,也确实更有责任感,始终守在大白身边,即便玩耍,也跑不了多远,玩一会就回。   虎弟小树就不一样了,更顽皮,会跑以后性子也野了,时常跑出去大半日,大白发出一声震慑山林的虎啸,是最后的警告,才把小崽子唤回来。   不过这一回,小树回来得比以往要早,嘴里叼着一样东西,凑近了看,竟是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指头上还戴着一个玉戒指。   那戒指的模样,异常眼熟,周窈忍住闻到血腥味的不适,仔细去瞧,更是惊愕。   这戒指是梁家祖传的信物,她曾在梁实手上看到过,因为戒指样式有些特别,她还问过周谡,是以记忆特别深刻。   “小树,你从哪里叼来的,快带我去。”   一处略陡峭的斜坡,从上到下,七零八落地倒了好几个人,有的尸首已经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缺胳膊少腿,内脏都露了出来,想必是遭遇了野兽的袭击,摔下来后,又被野兽给分食了。   周窈及时捂住儿子的脸,画面过于血腥,不宜太早看到。   断了一根手指,符合梁实体貌的尸身,周窈却没瞧见,只能猜测人还没死,估计受了重伤,为了保命,躲到哪里藏起来了。   周窈将包起来的断指拿到小花小树鼻间,让它们仔细的闻,记住这个气味,凭着味道在山林里寻人。   最好能搜到活着的梁实,若真的是他,出现在这里,必然有原因。   周窈碰上了,就绝不能放过此人。 第94章 . 下山 保他一条命   哀崂山实在是太大, 周窈徒步,又带着一个小儿,根本走不了多远,只能拜托两头小虎, 找到人后再来通知她。   就这么又过了两日, 周窈照旧进到深山腹地给大白送吃的, 到洞穴门口时,赫然见到一个躺地不起的人形身躯, 两头小虎活蹦乱跳地围着那人打转。   小树亮起獠牙,把人一只胳膊当玩具一样咬来咬去地甩,咬得一手臂的血, 男人不死也要废。   周窈快步走近了一看,心头微定,还真是他。   男人双眸紧闭,面色惨白,泛着死一样的青, 若不及时救治, 怕真要丧命于此。   周窈用寨里特有的联络方式唤来常顺, 叫他帮着把人抬回山寨,找懂医的兄弟救一救。   “这人谁啊?”   粮食宝贵, 药也宝贵, 依常顺的意思,不是特别重要的人,就不要管了,生死有命。   “他是你二当家的表弟,你说救不救?”   即便周谡处决了自己的舅舅,收缴了梁家所有财产, 但公归公,他若在此,必不会坐视不管。   一个半死不活,手臂血淋淋的男人被运回了寨里,自然引得不少寨中兄弟围观。   “头儿,你不是不让带这种死人进寨,没得寻晦气,丧家门。”   “屁个死人,没闻到啊,他还有气,在这里的,几个没晦气,有家门可丧的。”   常顺一通训后,不服气的一小批人老实了,更多的凑上前看了会热闹就各自散开,进到新建在石洞里的工坊里头研制兵器去了。   老九一走,十三成了研究奇巧机关的第一人,扎在工坊里一两个月后终于得见天日,顶着一头鸡窝和满脸胡渣就要向周窈献宝,却被常安半路拦住。   “夫人要的是不是这种,我已经按她给的图纸都弄好了,这就给她瞧瞧看。”   年轻貌美,又平易近人的夫人,宛如春风里的娇花让人倾慕,就是没得邪念,单纯过个眼瘾,寨里不少血气方刚的男儿也忍不住想要多看看夫人,能够说上一两句话,足以兴奋一整天。   尽管有常安常顺两兄弟压着,可仍抵不住汉子们的一腔热情,每日里往周家竹楼送这送那的就没断过。   夫人是不敢逗的,丁家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倒是有点意思,小荷才露尖尖角,已经是难得的美人胚子,讲几句得趣的话儿,小姑娘脸儿就红透,可人极了。   十三来找夫人,顺道也想与好一阵未见着的小姑娘来个意不意外的偶遇。   却不想,常安把他拦在竹楼的篱笆院外,连院门都不让他进。   “我替你交给夫人,有什么不对,再行转告。”   “哥,这种机关尤为精细,一个小螺帽都不能拧错,从你嘴里再传,变了意思就不好整了。”   正说着,背后响起少女极为软糯的声音,十三心头哗地一下,炸开了花,蓦地转身,就见花骨朵般正待绽放的小姑娘双目湿漉漉如小鹿般望着他。   “十三哥,好久不见。”   “好,好久不见。”男人一紧张,就磕巴。   周窈立在二楼窗前,将院外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哑然失笑,回头对着正在给小馒头缝制新衣裳的丁婶道:“雨柔现如今也有十三了吧。”   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快。   再过两年,小姑娘也要说亲了,只是不知那时候光景如何,不过现下在寨里,怕是难的。   丁婶并不在意,乐呵呵道:“是啊,大了,懂点事了。”   “可不是一点。”在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里,丁雨柔是周窈见到过的最懂事的,自家妹妹跟人一比,就跟猴儿似的,没点女孩样。   一想到周二妹,周窈又忍不住担忧,她和老九也不知寻到哪里去了,自从离开后就再无消息传来。   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都不知身在何处,心头涌起的无力感也使得周窈夜里时而梦醒,一遍遍看着稚子乖巧可爱的睡颜,情绪才能得到短暂的平复。   周窈抱了抱小馒头就下楼,把院门口的两个男人叫到客屋里,先是见过陈十三,很是满意他做的袖箭,这一个可否先送给她。   陈十三自然没意见:“夫人要是觉得没问题,那我就继续去做了,夫人要多少都成。”   “那就有劳陈兄弟了。”   看着人连走带跑地消失在门口,周窈这才转身,唇角的笑意稍敛,对常安说出自己的决定。   常安下意识地不赞同:“清河县如今有朝廷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在找二当家,你这时候下山,并不安全。”   “我有我的法子,且梁实伤得很重,寨里那些草药未必管用,一些修骨生肌的特制药,只有药馆才做得出来。”   周窈不光是为了梁实,更为自己和家人,多备些特效药,等需要的时候,就不会束手无策,着急上火了。   周窈虽然年轻,比常安还小上好几岁,但遇事极有主见,常安劝不住,只能再三叮嘱夫人在外当心,若有难,凭着寨中信物与分散在外的兄弟联系。   知道周窈要下山的人都来劝,唯独周父不支持,也没反对。   “梁实这人很重要,还望爹多照看,不管怎样,先保住他一条命再说。”   周窈没有对周父隐瞒梁实的身份,是以周父对梁实毫无好感,若不是女儿一再嘱咐,他压根就不想管。   小馒头被周父抱在怀里,伸手要娘。   周窈捧着孩子白生生的小脸亲了又亲。   “乖啊,你就在家,跟着祖父学念三字经,等娘回来了,背给娘听好不好。”   小馒头看着周窈,圆溜溜的黑眼珠子一眨不眨,异常专注。   “娘很快就回来了。”周窈与儿子额头碰额头。   她和他的孩子,必须早点学会坚强,因为后面的路,只会更不好走。   周窈依旧化作黄脸妇人,揣着早先谭钰给她伪造的路引,换了个身份前往幽州。   那里地大人杂,她隐在其中,易于行事。   此时的周窈带着周卓,也回到了幽州地界,二人并不知道清河县发生的事,只打算在幽州停留一两日,过个夜,采买一些物品就赶回去。   然而二人经过主街时,便见前头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更有汉子歇斯底里的叫喊,跳起来去抢被几人争来争去却谁也拿不到的红色绣球。   “你们走开,绣球是老子的,谁也别抢。”   再一抬头,只见一旁酒楼上站了几人,最中间的女子一身红衣,簪钗摇曳,面上用一团扇做挡,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楼下的一切。   周卓好奇不已,拉住身边的路人就问怎么回事。   “这还看不出,扔绣球招亲呗,哪个抢到了,怀家小姐就嫁哪个。”   怀家?是他认识的那个怀家?   见少年一脸懵,一看就是外地来的,男人又道:“这扔绣球招亲的小姐,乃怀家大房,怀大人庶兄,他家的闺女。说来这二小姐也是可怜,定亲三年,等到未婚夫守完孝,正要完婚,未婚夫一场大病说没就没,这二小姐重情义,愣是等了一年再谈嫁娶。”   周卓认认真真听完,又有疑问:“怀家那样的,找什么样的女婿没有,干嘛非要这般抓瞎,万一接到绣球的是个地痞无赖,那不就惨了。”   “这就不知道了,高门大户,谁晓得如何想的,兴许就是闹着玩,捡到了也未必认。”   正说着,一团红色的东西朝他们这边飞了过来,周卓眼疾手快,下意识拿手一挡,球落到了一旁的周谡身上。   周谡眉头皱起,看也不看就随手一丢,又扔回给了周卓。   丫鬟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就见面容俊朗,英气十足的少年手拿绣球,当即喜上眉梢。   “公子,就是你了,别走,这厢有请,请进楼一谈。”   还在与周卓唠嗑的男人也是一呆,反应过来,随即推了周卓一把:“少年郎运势旺,今后就是怀家的乘龙佳婿了,厉害,厉害。”   “这,我!”周卓被两名丫鬟围住,一跟女子打交道,尤其这般热情的女子,就不知如何。   “公子快请,莫让小姐等急了。”   周谡原本不欲理会,可一想到周卓也到了娶亲的年纪,找个不错的女子带回去,那妇人想必也会欢喜吧。   男人娶亲后,就该分出去单过,自力更生,他家妇人就可少操心了。   “去看看。”   最终,周谡做主,把仍在别扭的小舅子扯了过去。   怀家的人长相都不差,怀二小姐亦是个姿容秀美的丽人,论外貌与周卓堪配,只是这年纪,比周卓大了两岁。   怀二小姐看向少年身旁更为俊美成熟的男人,心里已经有了偏向。   父女同心,怀大老爷亦是看中了周谡,满面堆笑地问男人来自何处,家中有何人,做什么营生。   听到这,周谡最后一点耐心告罄,拽了吃糕点上瘾的小舅子就走。   “姐夫,急什么,等我再吃两口。”   一听到姐夫,父女俩脸色顿时变了,怀二小姐望着男人毫不留恋,大步走远的背影,心里头失落极了。   好不容易碰到个比堂哥还要俊的男人,谁料人家已有妻室。   怀大老爷见女儿这样,哪里不明白。   “你要是想,爹有的是法子。”   娶妻又如何,休了便是,在幽州,谁人不想攀上怀家,但凡有所抱负的男儿,更该识时务。   怀二小姐迟疑了下,却是摇头:“最不能强求的便是姻缘,女儿抛绣球,也是图个缘分,既然寻不到,不如算了吧。”   “是的呢,咱们怀家想招个女婿还不容易,你呀,就是想不开,有过婚约,年纪大些又如何,待我去你二叔那,叫他在军中给你挑个英武儿郎。”   已经走远的英武儿郎不再留恋,直往城门口去,只是半道上,周卓忽然停下,指着拐角的糖人铺。   “姐夫,那边站着的女子,有点像大姐呢。” 第95章 . 折腾 得了什么大病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皇后回娘家, 得到的不是柱国公的笑脸相迎,而是冷声质问。   “西戎狼子野心,现在是贵妃,将来呢。”   尽管受着父亲的冷眼, 皇后仍是十分平静地回:“他需要一个贵妃。”   她依然是皇后, 但与新帝的后宫已经无关, 新的后宫需要有个高位妃子镇着。   更何况,她对男人已无期待, 男人后宫要进多少人,她都不会在意,她唯一在乎的, 就是护住儿子的太子之位。   “父亲也别气,他本来不愿意娶西戎公主,是我劝他的。现下各地都有或大或小的动乱,我朝局势不稳,不宜再对外大兴战事, 娶个公主, 稳住西戎的心, 让他们与北狄生隙,是风险最小的法子。”   皇后也是经过深思熟虑, 花了不少工夫说服新帝, 既然开弓,就已无回头箭。   “你有没有想过,他真正做了皇帝,不是替身,心态已然不同,太后重病不起, 已无人能够管束,又有礼亲王在背后扶持,再来个西戎的公主,给他生个儿子,你和太子又该如何。”   兄友弟恭,为了赢得一个好名声,新帝依旧尊先帝的儿子为太子,可一时是一时,待到日子久了,根基稳了,又有自己的子嗣,怎么可能不动摇。   人心本就是偏的。   “他不会再有别的子嗣了。”皇后压着声,却也斩钉截铁道。   听到这话,高弼心头一紧,盯着女儿的目光愈发凌厉:“你到底做了什么?”   “女儿只是做了父亲想做又不敢做的。”高媖启唇,睇着男人要笑不笑。   在高媖的心目中,母亲纵有不对,为的也是这个家,为了父亲,可父亲只顾兄弟情,更被外面那种贪慕虚荣的女人迷了心窍,辜负了母亲的情意,却从未有过愧疚。   而真正对她好过,实心帮过她的男人,却被他们联名弹劾弄得家破人亡。   他们口中所谓的大义,她不懂,也不想懂。   高弼望着眼前为人母后愈发沉静果决的女儿,无比的熟悉,却又有些陌生,良久,才轻叹一声。   “你最好瞒住了。”   “父亲瞒住了,就不会再有人知道。”走到这一步,她也不想,但他们不曾给过她机会,所谓的选择,亦非她所愿。   “梁家还有个梁文旭,也不可小觑。”   这个堂弟与梁文远又不同,久在地方上,少有接触,更难摸透,也更难管束。   “你多给皇帝吹吹风,梁文旭任期已到,政绩颇佳,最好尽早调回京,为朝廷分忧。”   高媖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会见机行事的。   其后聊的也是朝政,父女之间,再无温馨。   回到宫中,就见新帝在殿内教太子习字,高媖脚步止住,立在一旁看着,未再靠近。   一个舛字,太子写了一遍又一遍,总要写错,或者少一笔。   “你未真正用心,自然写不好,重来。”   新帝想到自己这一生,若用一个字概括,唯舛最合适。   命途多舛,变来变去,是以,他对这个字有种莫名的情结,看到小儿不认真写,不免有些动怒。   “这个字,太傅说,不好。”太子瓮声瓮气道。   “你未经历过,怎知不好。”新帝沉声道,话里压着火。   皇后这时抬脚走过来,将儿子拉到自己身边,抚平他衣摆上的褶子,温声道:“去找秋嬷嬷,今儿个练字久了,秋嬷嬷给你做了不少好吃的。”   太子早就想走了,欢呼一声,迈着小短腿哒哒几下跑没了影。   新帝看了,胸口那股气更堵。   “三岁看到老,再这么惯下去,不是帮他,是害他。”   “皇上言重了,三四岁的小儿天性爱玩,坐不住,允儿已是不错,能陪着皇上在这练一个时辰。”   一口吃不成胖子,皇后显然不赞成皇帝三岁看到老的说法,人都是境遇变化的,谁也不会永远不变。   “西戎公主即将抵京,皇上觉得将公主安置在哪个宫殿比较合适。”高媖如今有意避嫌,她守着她的宫,只等儿子上位那一天,旁的事,就算要管,也得问清楚男人的态度。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介意?”男人看着女人,内心有股说不出的凉意。   他事事以她为先,只想她开怀,多些笑颜,即便许多事,他并不想,可为着他们母子,他又必须去做。   但好像,他做得再多,也换不来她更多的笑颜。   高媖看着眼前的男人,动了动唇,想说点什么,却被男人抬手制止。   “后宫的事还是由你安排,朕答应过你的,不会变。”   高媖垂眸,低低应了一声:“好。”   幽州的街景热闹非凡,尤其两条主街,正逢庙会,还有街头艺人的杂耍表演,周窈本想走马观花地一晃而过,却在看到一个壮汉抡起大锤子往另一个人身上敲打时停下脚步。   躺着的那人胸前压着一块石板,一锤子下去,石板碎成几块,但底下的人却毫发无伤。   这等技艺,也是了得,明知有假,但真要人说,也说不出个原由,唯有内行能懂。   周窈避在山中数月,看腻了山山水水,再来到这市井之中,心境也是不同,一停下脚步就看入了迷,再也挪不动。   直到一个老妪走到她身边,跟她攀谈。   “姑娘你是本城的,还是外地人,怎地一个人在外头晃荡,也不见亲人相伴?”   周窈谨慎地笑回:“我夫君给我买吃的了,我在这等他。”   “成亲了啊,看小娘子这样,不像啊。”   即便周窈把脸色涂暗,但标致五官摆在这里,市井街巷肤白的女子不多,同为黄皮,她在人堆里也是个出挑美人,路上有男人看上了,便托老妪打探。   结果这一打探,居然还真是有主的。   “娘子不会是在诓老身吧?”老人家仍是不信。   周窈不欲多谈,唇边挂着的笑意也转淡:“嫁得早的娘子多得很,信不信的,都是真。”   转过身,周窈往另一边走,才走几步,就被一名瘦长的男人拦住。   “可否问下姑娘芳名,家住何处?”   早知道,出门前就该翻下黄历,周窈不由懊恼地想。   “她的名,你不配问。”   肩上出现一只大手,不着痕迹地稍稍使力,男人身子僵住,想动,动不了。   极有气势的一声,如惊雷响在耳畔。   周窈在看到陡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高大身影时,眼里满是不可思议,一度以为自己过度思念而产生的幻想,可眨眨眼,使劲地眨,再看,他还在。   刹那间,眼眶湿润,不能自已。   周谡摁着男人的肩一把推开,男人晃着身子,险些摔倒。   “好了,不哭。”低沉的话语里,透着无尽的哄。   “谁哭了,风大,进沙子了。”   男人抬头,望着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天,嗯,这风,真大。   不想被人围观,周谡拉着小妇到附近饭馆,选了个角落的小包间。   关上门的刹那,一高一矮的身影交叠在了门边墙侧,引人窥探,然而再想探去,门板已经无情合上。   唇齿相依,气息交融,吻了又吻,呼吸变得急促,一度上不去,就是舍不得分开。   周谡低头,望着紧紧环住自己腰身的两胳膊,笑着打趣道:“这回,是手不听话了吧。”   “是啊,我叫它矜持些,它不听。”周窈脸皮已经厚到自己听不下去也要说出来的地步了。   周谡失笑,反手圈住小妇纤细的腰身,更紧地扣入自己怀里,指着自己胸口。   “那想不想听,它在说什么?”   周窈脑袋紧贴着男人左胸,听那炙热的心跳,唇角抑制不住地高高翘起。   “还用问,必是在想些折腾人的坏心思了。”   “如何折腾人了,你且说说。”   调情的话一开,男人已然有些意动,周窈感觉到了,手抵着他胸口,眼波一转,嗔道:“你就只想着那事儿,难道没别的与我说。”   “想说的话,都在做的事里,你要用心体会。”   这男人,哪里是历劫归来,倒像是去哪风流窝里逛了一圈,哄人开心的话,张口就来。   周窈暗恼自己不争气,极力压着唇角的弧度,可仍是漏出了一丝丝,眼尾一挑,只把男人更加仔细地打量。   周谡单手托起妇人,带到桌边坐下,扶住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间,一手勾着她挺翘的鼻尖,笑着打趣。   “丑了,还是老了,不能入年轻小娘子的眼了。”   ......   这男人,到底何时出现的,又听去了多少,人都在他怀里由着他亲了,还没翻过这篇。   周窈仔仔细细地将男人从头看到脚,煞有介事地点头:“瘦了,黑了,将养些日子,还是能入小娘子的眼。”   这回,无语的变成了周谡。   这年头,做男人属实不易,又要赚钱养家,还要肤白貌美,才能留住小娘子瞬息万变的心。   周窈扑哧笑开,伸手捏捏男人变糙了的脸,戏谑道:“真该让小馒头也来,看看他爹这样子。”   “什么样子。”   “怨妇样---”   周窈也是敢说,然而还没说完,后面的话就被男人吞入了腹中,只剩呜咽。   这一折腾,再起身,周窈面颊红红,从男人怀里起来,打开窗散散一室的怪味。   她回过身,就见男人斜着长身靠在椅背上,懒懒散散地,上挑的眼角道不尽的风流态。   任哪个小娘子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面红耳赤,掩不住地芳心乱颤。   这般的混人,不管有心还是无意,举手投足,总能叫姑娘家入迷。   周窈缓步走过去,立在桌前却未再靠近,谈正事的时候,不想再被男人带偏。   “母亲可还好?到底是什么病,这般严重?”   小心起见,周窈用词十分谨慎。   问题太多,反而不知从何问起,只能捡重要的开始。   然而周谡像是在思考周窈的问题该如何回答,沉默半晌未出声,就在周窈忍不住再问时,只听得他反问道:“你母亲,还是你婆婆?”   “当然是你母亲,我的婆婆。”周窈可不曾这样唤邹氏,他们庄户人家一般都是喊娘。   闻言,周谡恩了声,更干脆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   周窈一愣,数月不见,男人还是这个男人,可为何她又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那你记得什么?你儿子生辰是何时?”   这回,男人答得很快,像是一种本能,天生就会。   周窈更觉不对劲,又抛出好几个问题,关于她和儿子的,他都知道,但别人的事,却是一问三不知,包括京城里的那些。   就好像是,得了什么大病。 第96章 . 看病 不会又是装的   近段时日周边州县有匪贼作乱, 怀家也在幽州加强了警戒,之于周谡和周卓这种一看便不同于常人的青壮年,一进到城里就被怀家隐在市井里的暗卫盯上,报给这边的头儿。   这边的头儿好巧不巧, 就是跟着周卓和怀瑾夜半夺城的几人之一, 接到手下来报, 便出来一看,与四处找寻姐夫的周卓撞个正着。   周卓年纪小, 一见到故人就喜上眉头,高喊一声大勇哥。   赵勇瞧见周卓亦是高兴异常,那日能够顺利夺城, 少年郎冲在最前头,功不可没,身旁还有头通人性的灵虎。   这样稀罕的经历,够赵勇在人前夸上一辈子了。   “你怎么在此?”   “你不是这里人吧。”   二人异口同声,赵勇拍着小兄弟道:“混口饭不易, 战事一停, 回家乡也是混日子, 不如来这,跟着千夫长干大事。”   怀瑾如今大大小小也是个将领, 手底下管了千号人, 实实在在带着兵。   周卓却是反的,有财无人,光杆侯爷一个。   之前没多想,现在遇到熟人,跟人一比,差别就显出来了, 心里头没点想法是不可能的。   不说怀瑾了,就连赵勇手底下都管着百来号人。   而自己......   “你到幽州所为何事?一个人?没个同伴?”手下报的是,他们有两人,进了城就在各街巷闲逛,漫无目的。   周卓一想到男人追大姐,结果两人都见不着影,丢下他一人无头苍蝇般的乱窜,实在过分。   “我们各走各的,不一块儿。”   少年话里颇有些负气的意味,赵勇没当真,搭着周卓的肩膀道:“难得聚到一起,走,随我去见千夫长,他看到你,必然开心。”   见到周卓,怀瑾确实开心,但想到那人,又不禁担忧,将周卓拉到屋子里私聊。   “你怎么一个人?周大哥呢?可还好?”   周谡如今身份尴尬,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已经不算在世的人了,但身为周家女婿,他又还活着,是以怀瑾选了个最稳妥的称呼。   然而周卓心里头正不得劲,没好气道;“你还惦记他做什么?他都不记得你了。”   不记得?什么意思?   那日怀瑾离得早,并未见到周谡醒来,自是不知道后面的变故。   “你见到他就明白了。”   周卓这会儿又巴不得怀瑾与姐夫碰上,一个认得,一个不认得,那画面,必然有趣极了。   然而此时的周谡眼里只有媳妇,早就将小舅子抛在了脑后,直到周窈心细,问他受了伤,记忆也没了,又是如何寻到幽州的。   周谡这才想起,他不是一个人。   “你们两个高腿长的大男人还能走散?”周窈简直是哭笑不得,把仍然一副悠哉模样的男人拉起,出门找弟弟去。   “他多大的人,走不丢。”只要不瞎,方向没错,总能走回清河县。   周窈担心的正是这:“清河县如今回不去了,幽州也不能久待,恐有朝廷派下来的耳目。”   找到弟弟,三人就得离开。进到大山里。   一听到朝廷,周谡想到周卓和谭钰的种种怪异,提起他的身份,一个欲言又止,一个想说却被另一个喝止,忍得半夜挠墙,如今见到媳妇,媳妇也是这般,原本好奇心不重的男人,这时候也忍不住有点想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周窈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曾被男人瞒得好苦的自己,此时此刻,要告诉男人他是谁。   “如果我说,你是皇帝,曾经是,现在被迫不是了,你信不信?”   周窈几乎是附在男人耳边窃窃私语,一本正经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像很在意他的反应。   周谡忍不住笑了下。   周窈看他笑得还挺开心,也摸不清他是信,还是不信。   “前不久继位的新帝,是你的弟弟。”   周窈再道,仍是一眼不错地望着男人。   二人几乎是面贴面,周谡转头,女子如玉如雪的脸蛋就在眼前,唇凑过去就是一口,直亲得周窈有点懵。   她说他是皇帝,他就是这么个反应?   周窈都怀疑,他是不是不想做皇帝了,才任由那些人夺权。   “你该不会又在装?”   男人有装失忆的前科,周窈不得不多想。   “大牛哥呢?他也进京了,说是寻你去的,你可有见到他?”   “大牛哥是谁?”听到女子如此亲昵地称呼别的男人,周谡忍不住地眉头皱起,望着小妇的眼神更像是在说,你最好有个能让我勉强接受的解释。   谁料周窈反问他:“跟大牛哥最熟的难道不是你?”   谭钰离开之前来周家对她说,他其实没必要走这一趟,但不去,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安心。   人在前路迢迢,吉凶难料时说的话,大抵是有几分真心的。   较劲似的,男人越想知道,周窈越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给个正面的答案,瞧他眉头越皱越紧,好似真的在使劲地回想,可越用力,越想不起来。   没多久,周窈就见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出来。   三天一颗,昨日已经吃过,可这回发作厉害,不仅头疼,手也微颤,他不想让小妇看到自己无力的样子。   “这是什么?”看到男人一口就将红色丸子吞入嘴里,周窈必然要问。   “我说是糖,你信不信?”   不可能信,男人就不爱吃糖。   周窈拿过瓶子要看,却被周谡长胳膊一挡,瓶子又落入了衣襟里,消失在周窈视线里。   “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你还吃?吃出问题了怎么办,小馒头做梦还在喊爹。”   儿子是男人另一个软肋。   “不是好东西,但能治我的病。”最终,男人拗不过女人,如实以告。   具体什么毛病,周谡自己都是一知半解,周窈细问如何才能根治,他便道,吃这个药便可。   周窈可不好糊弄:“药吃完了,就能好?”   周谡不语。   周窈又问:“谭钰呢,你可有遇到他?”   周谡脑子一转,道:“谭钰就是大牛哥?”   周窈没有正面回答,算是默认,继续问这病到底如何治。   “孙大夫在幽州也有医馆,他这个月都在这边坐诊,明日一早,我们就去看病。”   一日不把周谡这病弄明白,周窈一日不能安心。   “未必是病。”   “那就是毒?”周窈更揪心了。   “也不尽然。”   “到底是什么?”周窈想和男人和离的心都有了。   “也有可能是带毒的蛊。”   周窈险些没站稳。   她听爹讲过,西南异族养的一种邪门蛊虫,寄居于人体内,以吸食人的精血为养料,待到离体那日,也是人亡之时。   周谡将身子微微发颤的小妇揽入怀中,自己倒是没觉得有过可怕。   “这药管用,我死不了。”   周窈听不得死字,伸手摁在男人唇上:“孙大夫见多识广,一定有办法的。”   隔日一早,天还没亮,周窈就醒了,这时候也顾不上找弟弟,先给男人寻医问药要紧。   周窈头疼稍缓,并不想动,小妇立在床前,眼圈红红,落一滴泪下来,他就只能弃械投降。   赶得早,也是赶得巧,二人刚到医馆门口就碰到了孙大夫。   这对容貌出众,为人仗义的夫妇让孙大人印象深刻,几乎一看到二人,他就认出来了,忙把二人请到内室,单独为二人看诊。   周窈将周谡的病症仔细一说,孙大人听得也认真,一只手频繁地捋着山羊须,眉头不自觉地拧起,好似确实很棘手。   周窈试探着问:“我夫曾不小心得罪了西南那边的人,这病症,会不会是中蛊之兆?”   孙大人对于这种邪蛊之术向来是轻视的,若非曾得二人相帮,他本不想管。   “这类邪门玩意,是病非病,是毒非毒,老夫尚需翻找典籍再研究研究,可否留一颗药丸,老夫看能不能多做一些,留给大官人备用。”   “那就有劳孙大夫了。”   周窈无比庆幸,好在还有个孙大夫,好在当时热血,把人救了。   走出医馆,周窈仍在说:“那时候,你还怪我冲动,不该出这个头,这会儿,幸好我出了,不然人家不一定帮这个忙。”   周谡也配合:“仰仗夫人的救命之恩了。”   走着走着,男人突然停下脚步,将周窈用力一扯,摁到怀里,往拐角处的篱笆栏后隐去。   过了好一会,周谡才松开了周窈。   周窈一脸茫然,探出脑袋望向前头热闹的街市,问怎么了?   “看到一个人,虽然不记得了,但直觉不想被那人看到。”   周窈光顾着说话,什么都没瞧见,问那人是何年岁,长得什么样。   周谡描述得还算细致,连腰间挂着的玉都瞧见了,周窈在脑海里迅速排除掉几人,最后想到的是---   南凌夜。   西南王世子。   此刻周窈巴不得就是此人,逮到了他,男人身上的毒症兴许就能解了。   “他往哪边去了?我们快跟上。”   周谡却不疾不徐道:“不必找,若真是此人,报官便可。”   藩王世子,未经传召不得私自离开领地去往别处,这人进到幽州必然用的假身份,一报一个准。 第97章 . 从龙 到底是何来路   周谡从不言虚, 说报官,就报官了。   周窈站在府衙门前,瞧着男人拿过架子上的鼓槌,扬起手臂将红漆白皮的堂鼓敲得咚咚直响, 且极有节奏, 三快一慢, 急缓有度。   不一会儿,门开了, 两名衙差挎着大刀,虎目圆瞪,提着大嗓门喝道:“大白日的, 敲个什么敲,胆敢在衙门前闹事,当心把你抓了。”   周谡将周窈挡在身后,一人对着两名衙差,冷声道:“大白日的, 这鼓不留着给百姓鸣冤, 要来何用。”   衙差但见男人这一身气势就不像好惹的, 态度渐缓,又道:“今日休沐, 不处理案子, 明日再来。”   因着周谡的身份,周窈难免担忧,就怕被人认出,或者高家还是哪家在这里也安插了人。   不办公更好,周窈拉着男人就要走。   就在这时,里头又走出来一人, 一眼看到周谡,便喊道:“这位公子,且留步。”   向来冷漠到拒人千里的周谡却停下了脚步,等着人跑过来,绕到他面前。   “年轻人有何难事,不如找个地方坐坐聊聊,兴许就能寻到出路。”   怀大爷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没准能借这个机会抓到男人软肋,即便男人身边跟了个女子,怀大爷也权当看不见。   女子美是美,但肤色泛黄无光,一看就是平民出身,哪里能跟自己的女儿相提并论。   一看怀大爷这样,像是与男人见过,周窈不由给男人递了个自行领会的眼神。   周谡面色平静,眼里却是略带讥讽道:“世人眼里雪霁风光的怀家,也不过如此。”   说罢,男人拥着女子,就要往另一边去。   不曾想,后头响起一声沉稳的唤。   “年轻人莫要狂,我怀家如何,还轮不到你这未经几载世事的小儿来品论。”   话落,就听到一旁的官员更大声地喝道:“怀大人在此,小儿还不速速来见。”   背对着幽州最大的父母官,是为冒犯。   周窈是知道怀谦进京面过圣的,这一转身,非同小可,转不得。   却不想此时的周谡浑身忘了自己最牛逼的身份,真要转这个头,见一见所谓为国为民的青天大老爷。   周窈只能捧住男人的脸:“我眼睛疼,你帮我瞧瞧,是不是进沙子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男一女抱在一起,头抵着头,成何体统,简直是有伤风化。   官员正要指挥衙差将这一对有伤风化的男女拿下。   “咦,这里在做什么,好生热闹。”   周卓随着怀瑾迎面走来,但见紧密相拥的两人,又是咦了一声,正要打趣,不想走近了一看,一声叫起来。   “大姐,姐夫,你们哪不去,怎么跑衙门口来玩了。”   怀瑾跟在后面,一听到周卓的话,立马变了脸,赶紧朝自家一言不发立在台阶上的父亲大人走去。   “爹,咱先进去,此地不宜谈话。”   怀谦见男人伟岸背影,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也知其中蹊跷,但这二人既然来了,敲了这鼓,也别想走。   尤其,还是周家人。   同两边都熟的怀瑾自发做起了牵线人,先将自己父亲哄走,再让周卓带着二人跟上,今日他做东,请大家到醉仙楼吃个饭。   为了防止隔墙有耳,怀瑾命掌柜的清场,今日整层楼都被他包了。   掌柜的见是怀家人,哪敢拒绝。   过来路上还不忘逛下街边小摊的周家三人,不慌不忙,一进到楼里,周窈见空荡荡的,只有桌凳,却无人,还以为这家饭菜不行,生意不好。   周卓跟着怀瑾来吃过一次,迷上了这里的松鼠鱼,立马道不可能。   掌柜的问过三人后,笑吟吟将人迎到二楼最大的包间,轻敲房门。   怀瑾赶紧把门打开,挡在周谡面前,三人全都进来后又迅速将门阖上。   “父亲,这事儿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您仍要保持冷静,切莫太激动。”   怀瑾说完,挪开了身子,怀谦和周谡之间再无遮挡,也让怀谦彻彻底底看到了男人的面容,为官数十载早已练得处变不惊的怀大人眼露惊愕,微张着嘴,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已经薨逝的先帝,活着出现在人前,这不是闹鬼是什么。   但大白日的,又哪里来的鬼祟作怪。   周卓想到自己得知男人身份时直呼不可能,不相信的傻样,便觉怀大人这样子已经是十分沉稳冷静。   “大人也莫太在意,反正都已经过去了,您不认也没关系,就当自己眼神不好,看错了。”周卓自以为好意道。   却遭到了来自自家长姐的一记眼神警告,不会说话,就少开口。   缓过神的怀谦恢复了些许理智,但见男人看自己的眼神异常陌生,不像是皇帝曾经看到他的样子,不免生出更多的疑窦。   须知,这世上长得极为相似的人不是没有,如今的新帝不也听说跟先帝有七八分相像。   怀谦看向儿子,面色沉沉:“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怀瑾略一思索,决定先做个介绍。   “这是周兄弟,昨日已经打过罩面了。”   “这位是周家大娘子,旁边这位,是娘子的夫婿。”   夫婿?怀谦闻言,再看向男人,更是不解。   若真是天子,何等的尊贵,又怎么可能去到那种乡野之地,给庄户人家做女婿。   屋内几人,最自在的倒是失了记忆反而一身轻的周谡。   他先落座,将一旁站着的周窈也拉下,手一抬,更是宴客的主人,言简意赅一个字,坐。   男人这脸,实在太像了,怀谦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几乎就是本能地撩衣摆坐了下去,正要道一句谢圣上隆恩,话到嘴边险险意识过来,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一顿饭,怀家父子吃得食髓知味,周家三人倒是没什么包袱,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饭后,怀谦邀请三人到怀府做客,周谡的底细,他不弄清楚,实难心安。   周窈想到怀家还有个邹氏,去了也是尴尬,便婉言拒了。   “醉仙楼后院就是客房,瑾儿难得有几个朋友,你们不如多住几日,房钱饭钱记我账上,不必管了。”   一听到这,周窈眉眼微动,想到孙大人那边的药还没练出来,又要逮南凌夜,确实要多留几日。   周卓更不是客气人,笑哈哈道:“那就谢谢怀伯伯了。”   临别之时,周窈与怀谦提到南凌夜,留有余地道:“若真是此人来了幽州,望怀大人多做提防,不要让他轻易走了。”   有怀谦出手,人也更好捉。   怀谦听闻后面容愈发严肃,朝周窈颔首道:“多谢提醒。”   回到怀府,怀谦立马将儿子带到书房,锁紧了门窗,劈头便问:“周家这女婿到底是何来路,你又知道多少,还不一五一十地如实交来。”   “爹您自己都亲眼看到,还要我如何说,说再多,他也已经是先帝,即便我们传信给朝廷,火速将人送回京,那里也已无他的位置,兴许还会惹出事端波及怀家。”   跟着周家人处久了,怀瑾见多了离奇事,内心已经练得分外强大,还有余力安慰自家震惊过度的父亲大人。   “爹您不是总说我们怀家之所以为朝廷所疑,始终得不到重用,就是缺了从龙之功,这回,祖上显灵,龙真的来了,就看我们从不从了。”   “你什么意思?”怀谦看着自家儿子,都有些不认识了。   放他去外面历练,挣了点军功回来,胆子也肥了,从龙之功也是他能张口就说出来的。   “爹您别装了,儿子都懂的意思,您怎么可能不明白。”   就看愿不愿意了。   比起玩弄权术变来变去的朝廷,怀瑾更愿意相信他看得到的周家。 第98章 . 计较 这门亲不高攀   怀家父子的谈话并未持续多久, 夜已渐深,怀谦打发走了儿子,独自在院子里踱步。   月隐星沉,暗黄的灯笼只照亮眼前, 抬眼望去, 四下俱寂, 黯淡一片,一如怀谦此刻的心情。   正要回屋, 想到后院那边还有个与周家关系匪浅的女人,怀谦身子顿住,转脚往门口走去。   一如既往, 入睡之前,邹氏抄了半个时辰的经书,让自己的心情彻底平复下来,抄完后,撂下笔, 正要准备就寝, 只听得外头的丫鬟一声大人。   邹氏垂眸, 掩下内心的讶然,将解了一半的褙子又重新穿好, 仔仔细细检查一遍, 这才拉开门闩。   男人就站在门口,似是知她诸多避讳,背对着她,待到门开了,才转过身,一语不发地望着她。   “大人深夜来此, 不知所为何事?”   明明是夫妻,世上最亲密的人,却又客套得还不如多年未见的友人。   这样想过,怀谦又觉自己不该来这一趟,可到底心里存了事,且事关周家,又不得不来。   进了屋,二人对桌而坐,邹氏起身,给男人倒了杯茶水。   夜里不宜饮浓茶,邹氏只洒了两三片到杯中,碧油油地几片绿叶子落到水中载沉载浮,倒也有些令人深思的禅意。   怀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想着该如何开这个口,想了半晌也没个满意的说辞,干脆将茶盏一放,直问道:“你如今和周家人可还有来往?”   邹氏抚帕子的手一顿,抬眼看向面上不显情绪的男人,更直言道:“大人若是心里仍过不去,觉得我不配做怀家夫人,一纸休书,便可。”   她虽有不舍,但也不会赖着不走。   “我只是问问而已,你这何必这般。”   茶是好茶,可怀谦吃到嘴里,细品几下,更多的却是苦涩。   活了四十载,真正让他动过心的也唯有面前的女人,可也偏偏求而不得。   那时发妻病故,留下幼子,他又公务繁忙,即便续弦,也只为了找个人照看儿子。   身边亲友各怀心思,介绍的女人又有几个真心视阿瑾如己出,反倒他从地痞手里救下的邹氏,对他无所图,还一点都不怕地将他说了一通,光顾着公务,连儿子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   怀谦亦是性情中人,思来想去,唯有邹氏怀揣几分真心,便以利诱之,将她娶进门。   后来渐渐地,怀谦对这女人有了别的心思,就不止满足于做对吃茶聊天的表面夫妻,他想要更多。   邹氏却不愿再进一步,她嫁怀谦只为寻一个稳妥的容身之所,让她有个清静之地,在漫长的余生怀念亡夫,情爱之于她,更多的是苦,是劫难,她已经不愿再碰。   怀谦自认不算君子,但也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且勉强得来的到底差点意思,他便等着邹氏放下心结,重新看看身边人。   没想到的是,这一等,竟是如此漫长,再等下去,他真就老了,等不动了。   “你惦记着你的亡夫,可你夫并未亡,就在清河县,带着三个子女,你既然放不下,为什么不回去,与他们团聚。”   怀谦不想逼邹氏,是以等着她交心,包括前一阵她从库房里支取几百两的银票,却又没有花在家用上,那些钱去了哪里,给了谁,他也未多问,给予邹氏足够大的信任,可她显然没有给予他同等的回报。   “你也唯有在外面借我怀家的名头行事,才想到我是你的夫。”   邹氏眉眼微动,有话要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在她心目中,真正的夫只有一个,那便是高三郎。   疯掉的那几年,被周父捡回去,生儿育女,但非她所愿,之于周家,她只挂念几个孩子。   到了怀家,也是如此,她心疼年幼丧母的怀瑾,但于怀谦,除了感恩,并无过多的情感。   “大人的恩情,我一辈子铭记。”邹氏能回的,只有这。   怀谦听后沉默,捧起了茶盏又抿了一口,再放下,再问:“你心里的人到底是谁?”   为了周窈着想,不想周窈和两个弟弟妹妹有隔阂,几乎是心照不宣,周父和邹氏都未向更多人提起,远在京中的高家也不可能来这大张旗鼓地寻亲,他们只会尽量地大事化小,低调处理,毕竟涉及到家宅内斗,不是一件多光彩的事。   所以到如今,最让怀谦挫败的是,他仍是不知邹氏记了十多年的亡夫,到底是哪路神仙。   “已经不在了的人,再问又有何意。”邹氏只想将人藏在心里,默默缅怀。   “既然已经不在了,再无可能,为何不看看身边人。”怀谦有力地回击。   邹氏蓦地站起:“大人若介意,我也不会强留,瑾儿如今大了,有能力护住自己,我的责任已尽,大人的恩情---”   “说的什么话,瑾儿早已将你当母亲看待,他还未成家,你如何能走。”   “那就请大人尽快为瑾儿说一门如意亲事。”   “你就这么想走?倘若瑾儿看上的是你女儿,你也肯?”   真把女儿嫁过来,邹氏更走不了,忽然间,怀谦想到这一层,又觉得娶周家女倒也不错。   反正邹氏心里的人不是周父,他至少把人留在了身边,而周父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更何况,周家大女婿可是那位,真论起来,这门亲,不算周家高攀,反而怀家跟着沾光。   这么一想,怀谦只觉通体舒畅,心气彻底顺了。   不顺的反倒成了邹氏,事关女儿,难以维持面上平静:“儿女亲事,讲求你情我愿,我绝不会让女儿走我的老路,她所嫁之人,必是自己心仪之人。”   “瑾儿论样貌论性情,哪点配不上你女儿,他还是你看着长大的。”   越想越觉得可行,怀谦这时候也顾不上邹氏的态度,起身离开,回自己屋里筹谋,第二日,更是将怀瑾叫到自己屋里,说出他的打算。   怀瑾先是一喜,可想到周二妹如今对他的态度,又没什么底。   “你这样的,已经是幽州打着灯笼都难以找着的乘龙快婿,他们还不满意,难不成还想嫁龙子龙孙不成?”   话落,怀谦想到周家大女儿嫁的那位,还真就是,不免一时心塞。   周家这运道,是几十辈子烧的高香,才能捡回一条真龙来。   “爹先别急,待儿子先试探周家人的意思,若是无意,也不能勉强,不然婚事成了,也未必欢快。”   怀瑾是眼见着父亲和继母这些年,外人看来是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实则相敬如宾,如鱼得水,冷暖自知。   他不愿变成父亲这样,十几年了依然为情所困,如果周家妹妹对他已无意,他绝不会勉强。   怀瑾还没想好如何试探,邹氏先找上了门,问周家人是否来了幽州。   自己这个继母,平时深入简出,不愠不火的,唯有关系到周家,才会这般着急。   怀瑾不想瞒邹氏,何况他也有事相求,将周窈夫妇到幽州小住的消息告知。   邹氏听闻,皱起的眉头瞬间舒展,直问他们住哪里在,随即想到怀谦昨夜说的那些话,再看怀瑾,也不觉有些不待见。   “你实话与我说,你对窕窕是个什么意思?若无十分的真心,不提也罢。”   周家三人在醉仙楼的客房里住了两日,周谡就另寻一间宅子搬了出去,桂喜接到周窈的信后急急赶来幽州,但见主子神色漠然,一眼掠过自己,极为疏离,不由心头发苦。   周卓看不到老人家扯袖子抹泪,一旁安慰道:“你莫难过,姐夫刚醒来时,看我的眼神只会比看你更冷。”   周谡不理两人蹲门口卖惨,只问:“小馒头呢?”   桂喜忙起身道:“我急着赶路,怕小主子路上颠簸,没敢带,周老爷那边等着在,再有消息递过去,他就叫常顺带着小主子过来,好让主子一家团聚。”   周父对幽州一向是敬而远之,加上腿脚不便,自己跟着去,只会耽误行程,拖人后腿。   周窈虽不是周父亲生,但最懂周父的也是她,听后没再说什么,只等周谡情况好些了,寻到解毒的法子,再捎信给周父。   怀瑾在醉仙楼找不见周家三人,亦是急了,满城的搜,直到过了一日,周卓来找怀瑾问南凌夜的事,怀瑾才得知他们的新住所。   将衙门里的状师画好的半身人像交给周窈,怀瑾道:“你看是不是这样,若是不像,哪里需要再改,我记下来。”   周窈指了两处:“这边下颚宽些,左眼处有一点小痣。”   周谡闻言看向小妇,她看别的男人倒是观察仔细,细致入微。   怀瑾又再问一遍做最后确认后就收起了画像,厚着脸在新宅子蹭了顿饭,美齐曰给他们暖房。   直到天渐黑了,周谡开始赶客,怀瑾才温温吞吞地瞧着周窈道:“她想来看看你们,不需多久,就见一见。”   “前些日她感染了风寒,拖拖拉拉半个月才好,可就怕没断根,她也不敢多留。”   怀瑾这样一说,周窈还能如何。   她也是做母亲的人,有些感情,只有做母亲的才能体会。 第99章 . 擒住 你为刀俎   邹氏是周家三姐弟的母亲, 不管认不认,都是事实,周窈做不到主动示好,但也不会刻意拒绝。   终归邹氏对他们有生养之恩, 没有邹氏, 也就没有他们。   是以这顿饭, 周窈应了,但也只是一顿饭的时间, 多的,就不强求了。   邹氏也知自己亏欠了三个孩子,十来年的分离使得她在孩子面前始终抬不起头, 即便他们并没有对她有多冷言冷语,依然客客气气,但正是这份客气,更显得彼此之间的疏离,让邹氏心里愈发难受。   但这些, 是她该受的, 她认。   怀瑾将她送过来就匆匆离开, 似乎是查到了南凌夜的行踪,准备去逮人, 周谡也去了。   屋里只剩母子三人, 邹氏叫了一桌的菜,都是这边的招牌,给姐弟俩装菜的碗夹得满满当当,还问他们要不要喝汤。   这边的糯米猪肚鸡汤也是一绝。   周卓每日坚持习武,一日未落,饭量大, 邹氏夹什么,他就吃什么。   更重要是,邹氏叫的这些菜,确实也好吃,对他的胃口。   反观周窈,食欲就没弟弟那么大了,跟男人重逢后,年轻气盛的小夫妻,避不开那档子亲热事,是以她在饭量上也有所控制,绝不允许人间见赘肉。   邹氏看她吃的不多,一碗菜,堪堪只吃了那么几口,还以为自己点的不合女儿胃口。   分开了十几年,她只记得女儿儿时爱吃的几样,长大了,口味想必也变了。   一想到这,邹氏秀长的眉间不禁拢上了一抹轻愁。   到底是做了母亲,周窈心也变得柔软,不经意地轻声道:“早间多吃了一盘蒸饺,并不饿,吃多了反倒伤胃。”   邹氏听后心情又好了些,顺着女儿的话道:“是的,吃撑了也不好,要不你尝尝水晶糕,这个不撑腹,也不油腻。”   周卓听着邹氏温温柔柔跟他们讲话,一一照顾周到,不禁感慨,还是有娘好,有娘的孩子是块宝。   不像爹,一言不合就吹胡子瞪眼,拿着拐杖,一瘸一拐地都要打到他。   可惜了,娘看不上爹,给他找了个有权有势的后爹。   “要是二妞也在就好了,她和老九也不晓得跑哪,我们回了,他们又没消息了。”   “老九是谁?做什么的?可不可靠?”一听就是男人的称呼,邹氏不得不多问几句。   做什么的?说不好听,抢人钱财的山匪,说得好听点,劫富济贫的侠盗,但在邹氏这里,肯定是过不了关的。   好在,周卓在外闯荡一番,经历了不少事,讲话也中听了。   “老九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耍得一手好刀,有义气的好兄弟。”   但在邹氏听来,等同于穷讲义气的江湖混混。   二女儿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比怀瑾差远了。   思及此,邹氏原本有些迟疑,又不得不提。   “窕窕如今也快十七了,她的婚事,你作为长姐,是如何想的?”   不等周窈开口,周卓快人快语,抢先道:“怀三就不错,老九也可以,但就现在二妞那样,好像更愿意跟老九玩。”   “什么玩不玩的,这样的话,你可不能在外面乱说。”事关女子闺誉,邹氏不得不把话说重些。   周窈目前最担忧的是周谡的身体,加上近日事多,差点忘了这茬。   且邹氏突然问起,绝不是无的放矢。   怀谦见过周谡没几日,邹氏就上门,周窈又怎能不多想。   “婚姻大事,想要顺心,还得看她自己的意思,她向来有主见,自己不喜欢,不愿意,旁人说再多都没用。”   如鱼得水,冷暖自知,周窈并不想过多干涉妹妹的婚事,除非她选的人特别不可靠,不得不插手。   目前看来,怀瑾和老九都还不错,周谡也说这二人尚可,那么,剩下就看妹妹自己怎么选了。   然而,邹氏为人母,担忧的也多。   “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哪里懂得看人,这世上嘴甜却不可靠的男人多了是,可不能被蒙蔽了,你当姐姐的,也要多给她把把关。”   “都跟男人跑了,怎么把。”周卓一句大实话,听得邹氏心头一抽。   周窈看了弟弟一眼,依然重申自己的观点:“等妹妹回了,问她的意思,让她自己做决定,不管嫁不嫁,又想嫁谁,只要那人无错处,是真心对她好,我们就不会反对。”   人生的路还长,现在好,未必以后就好,但现在都不好,以后更难了。   所有的不确定,唯有交给时间了。   一顿饭,因着周二妹的婚事产生分歧,最终吃得都不大痛快。   邹氏拗不过大女儿,离开之前,唯有语重心长道:“总归,你多盯着,你向来是有成算的。”   周家,最大的主心骨并非周父,而是周窈。   另一头,怀瑾接到线报,带着人马分三路追踪,终于将意识到行踪泄露正欲出城,却被堵在巷子死角的南凌夜逮住。   一把短刀架到男人颈上,刀身尤为锋利,只是轻轻一碰,几缕发丝就落了下来。   南凌夜更是僵着身子,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男人。   为何又是这人?他不是进京了吗?   南凌夜并未与皇帝真正打过罩面,是以认不出来,周谡更是将那回在进京路上的偶遇忘得一干二净,看男人的眼神凌厉又疏冷。   将人带进一处私宅,五花大绑地捆在椅子上,周谡一把短刀插在男人双腿之间的缝隙,险些划破衣裤,擦到皮肉,也让南凌夜的面色微泛着青。   堂堂王世子,又何曾受过这样的挑衅,屈辱。   “这刀,暂且搁在这,但你若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下一回插到哪,就说不准了。”   一股子浪荡的匪气。   南凌夜怒目而视:“我与你无仇无怨,你为何要如此?上回偶遇,表妹不懂事,冒犯了二位,我也出言训斥,没想到你生得高大英武,却如此小肚鸡肠。”   “无怨吗?”   周谡撩起手臂,让男人看个清楚。   “这毒,可是你们西南夷族特有,或者说蛊更合适?”   看到男人手臂上贲起的一条条黑色经络,南凌夜面色又是一变:“你从哪得的?”   为了防身,也为操控人,他确实带了一瓶蛊虫,然而进京之后,事情一多就忘了,等到想起来,再去找,却发现瓶子已经不见了,问遍身边人,无一人知道何时丢的。   尽管他们未必说的是真话,但南凌夜毫无头绪,也无迹可寻,只能作罢。   “你们自己的毒物,却问我从哪得的?”   南凌夜脸上变幻的表情,实在值得玩味,周谡紧盯着他,嗤笑道:“看来南越世子身边也并非固若金汤,算计得了别人,可有想过自己也会被算进去。”   恼羞成怒的南凌夜很不喜这种处于下风,受制于人的感觉。   “你中了此蛊,没我南家巫医亲自驱蛊解毒,你唯一的下场就是等死,将死之人,何来如此嚣张。”   “反正都要死,黄泉路上找个伴倒也不错。”   男人一副看淡生死,毫不在意的神情,倒让南凌夜怔住,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想到男人身边的女子,南凌夜忍不住道:“有如花美眷陪在身侧,你舍得?”   周谡一声冷笑,拔出短刀,手一甩,一声闷响,刀子穿过衣料深深插入椅背,稍微再下一点,刺穿的就是南凌夜的肩头。   冷汗克制不住地从额头滴落,南凌夜强行稳住心神,放软态度道:“你身上的蛊毒并非我所下,但也确实我西南特有,唯有我府上的巫医能解,不如你先放了我,与我回南越,解你身上的毒。”   男人一番话说得算是诚恳,周谡却是笑了笑,没有应。   “在这里,你为刀俎,自然要按着我的意思来。”   周谡拔出刀子割开男人一只手上的绳索,将纸笔扔他面前。   “世子误中自家的毒,被困幽州,府上也该遣人来救了。”   一直到酉时后半段,夜色渐起,周谡才姗姗而归,周窈别的没说,先问他吃了没,没吃的话,又想吃什么。   周谡从简,只叫煮完面,加个蛋,放几片菜叶便可。   煮好了,周窈坐在男人对面,双手托腮,看着他大口吃面,舌头好像不是他的,也不怕烫,又给他倒了杯清茶搁一边。   待到男人一碗面吃得见底,把碗一推,周窈给他递帕子擦嘴,方才问起了正事。   周谡并无十成十的把握,只能回一个字,等。   南越王若是足够看重这个儿子,必然会派巫医前来。   “要是没人来呢?”   谭钰弄到的药丸,吃一颗少一颗,吃完后,体内的蛊毒压制不住就麻烦了。   男人这时候倒还能笑出来:“不是还有孙大夫,你总说他医术高超,行不行的,就看这回了。” 第100章 . 拔苗 不让抱,就亲   “爹, 爹,吃我一招。”   三岁的小馒头耍起木刀已经有模有样,一个近身,朝着自己亲爹狠狠劈去。   周谡迎面接招, 两只手轻轻一并, 便将小儿挥过来的小刀稳稳接住, 随即又是轻轻一放,小儿牟足了劲, 挣得脸红脖子粗,谁想亲爹这么一松,没能稳住, 结实的小身板往前一合,险些就要栽倒。   亲爹毕竟是亲爹,大手一提,拎着小儿后衣颈将他提了起来,还上下掂了两下。   小儿憋红了脸:“有本事放了小爷, 再来。”   “再来也是输, 板凳点高, 毛都没长齐,还想骑老子头上。”   “胡说, 我长了。”小馒头指指自己梳了个小啾啾的脑袋顶。   周谡唇角一扯, 拿手弹了弹儿子脑袋顶的小啾啾:“哦,这就叫长毛了。”   “娘说的。”三岁小儿也知,家里谁做主,一提到娘,爹就没话说了。   周谡反唇相讥:“你娘叫你多吃饭,少吃外面那些杂七杂八的玩意, 你听了?”   前几日,跟着李铁去外面玩,吃了什么炸蚂蚱,回来后上吐下泻,小妇一宿没睡,抱着儿子又是哄又是喂药,一早起来,眼皮子都是青的。   周谡二话不说,揪住李铁就狠揍了一顿,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李铁自打来了幽州就铁了心要跟着周谡,哪里肯干,求爹爹告奶奶,又跑到周窈那里卖惨,把自己祖宗都拿出来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才求来了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小儿肚子痛那么一回,也晓得怕了,外人给的东西,看着再好吃,他也不碰了。   养儿方知做父母难,尤其孩子大了,心思多了,脑瓜子开始琢磨事,更需费十二分的工夫。   是以,周谡身上蛊毒彻底解清这一年多的时间内,夫妇二人大隐隐于市,窝在幽州一处平民街巷的老宅子里,哪也不去。   周父仍住在寨子里,不愿来幽州,周谡一家三口每两月都会进山看看他,顺道也看看大白和小花两母女。   小树成年后就去了别的山头,求偶,当王,繁衍后代去了。   而周二妹也在半年前回归,和她一起回的,仍是老九,只不过,走着离开,却是躺着回。   二人在外头闯荡时,遇到了另一伙山匪,二十来人,而他们只有两人。   周二妹那点轻功根本不够用,多亏老九竭力相护,可一人难敌众拳,二人逃出来时,老九被打成重伤,大脑遭到重击,昏迷了半年,仍未醒。   就连医术高超的孙大夫都道,看天意了,能醒最好,醒不了,还是早作安排吧。   周二妹不信,只要老九有口气,她就等着,等到他醒,不管多久,一辈子都等。   周窈心疼妹妹,可又拿她没辙,劝不动,只能由她。   周卓也心疼姐姐,极力想要撮合她和怀瑾,但周二妹不为所动,老九好不了,她就什么都不想了。   周父直叹造孽,但也拗不过最固执的二女儿,只能随她了。   期间,邹氏倒是来过几回,周二妹闭门不见,邹氏只能跟周窈说,叫她多劝劝妹妹,女子这一生,对自己好些,不嫁人也罢,想做什么,缺银子的话,来找娘,娘都给。   周家如今倒是不缺银子,周窈对外打着涂家的名义,将店铺开到了幽州,专做成衣和相关配饰,涂夫人为此来过一回幽州,见过了店铺的装潢和售卖,直夸周窈有生意脑子,愿意再多出两倍的钱助她开更多店。   周窈不能出名,唯恐被人盯上,就只能多赚钱,有涂夫人在外面担着,她主内,自是放开了手大干。   一年内,账上的收入翻了几番,涂夫人没怎么出力,坐在家里等钱来,对周窈更是亲厚,扬言要认她做干妹妹,还在幽州置了一处产业送给周窈,自己闲暇时也能来住住。   周谡时而拿这事儿打趣周窈:“你倒是真遇到贵人了。”   “我这为了谁?”以为她不知道男人悄悄在大山里开矿,私下打造兵器的事儿,她睁只眼闭只眼,嫁了这样的男人,注定要清醒,又不能太清醒。   万一哪天真到了那步,最缺的必然是银钱,因为要买粮,要买药,要养兵,造更多的兵器,甚至新建一座牢不可破的城。   这一年,寨子里的兄弟一批批地离开,具体去了哪里,周谡没提,周窈也不多问,但内心是有掂量的。   男人到现在也没完全恢复记忆,只零散记起一些,有一次夜里,周窈睡得迷迷糊糊,听得男人在耳边道。   “我不是先帝的儿子。”   先帝?哪个先帝?他自己不就是先帝?   周窈后来再想问,但见男人毫无异色,好似那夜真是她的一个离奇梦境,就没办法开这口了。   毕竟,男人体内的蛊毒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彻底清除,若有什么后遗症,也不好说。   这一年,南凌夜也被怀谦扣在了幽州不能离开,尽管南越王上表朝廷,要求怀谦立刻释放儿子,但怀谦以南凌夜无诏在大雍境内肆意行走,恐有阴谋为由,堂而皇之将人押着,任南越王如何气急,都不松口。   为此,朝廷还特地派官员前来幽州,试图劝怀谦随便找个由头放南凌夜回南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怀谦就似紧绷的蚌愣是不松口,官员亦是被气得不行,抛下一句怀大人好自为之就连夜赶回京,上奏朝廷。   再后来,朝廷便再也没派人来。   这期间,又出了桩喜事,梁文旭被调回京任督察御史,同年八月,其子梁瞻与南越玉家之女玉想容在京中大婚。   翌日,听闻久病不见客的太后将新婚小夫妻宣进宫,聊了许久,赏了不少。   因着梁文远之死,梁实失踪而元气大伤的梁家一改颓势,有了东山再起的势头。   而久寻不到,在梁家人眼里大抵也已身逝的梁实,此刻正坐在哀崂山的断崖前,单手提着一壶酒,往嘴里猛灌,另一只袖管空荡荡,任由山风吹得簌簌作响。   常顺寻过来,见人仍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由往他背后踢了一脚。   “寨中兄弟花大力气把你救活,不是看你这副鬼样子,酒钱凑够了没,光吃不给钱,找揍是吧。”   常顺刀子嘴,骂得厉害,脚上也没用多大的力。   梁实断了一臂,武功尽废,废人一个,早已是万念俱灰,任由常顺如何打骂,不欲理会。   “我说,二当家要见你,你听到没?”   周窈把昏死的梁实拉回来后,周家人就再也没出现在他面前过,是以梁实一直以为是常顺救了自己,并不知他口中经常提到的比神仙还了得的二当家是谁。   “不见。”梁实处于自闭阶段,现在唯一有交道的,也只有常顺。   周谡回了趟寨子,丢了把新做的木剑让儿子出去耍,人站在窗前看着儿子在院里耍剑,一边分神听常顺发牢骚。   “这人就是榆木疙瘩,不就是死了爹,寨里几个兄弟没死爹死娘死媳妇死儿子的,不都熬过来了,不说别的,就说二当家你---”   后头的话在周谡一记冰碴子般凉飕飕的目光扫视下强行吞回了肚子里。   “是死是活,随他,以后别管了。”   一个男人,颓丧了一年,还不能振作起来,也别指望他能东山再起,成多大的事。   回到幽州,周谡单手托起儿子,任他在肩上翻来翻去,看着一旁产针引线,为他做衣裳的小妇,心里头有多暖,自不用提。   “你当初就不该救他。”   周谡随口一提,周窈从中听出别的情绪,笑了笑道:“哪能见死不救,就当为小馒头积福了。”   何况,当时直觉告诉她,留着梁实,还有用。   男人那一趟回京,在宫中发生了什么,与太后又是为何闹翻,还有那蛊,又是何时中的,兴许梁实那里能找到答案。   毕竟,男人记忆错乱,许多事仍未想起。   但这些事,又很重要。   “一辈子还长,他总会想通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梁实落到今日的地步,是咎由自取,但愿经历生死后,能幡然悔悟。   周谡沉默,未置可否。   任由儿子折腾了一通,他拍拍儿子屁股放小崽子下去,去外面找桂喜要吃的。   “不去,要陪娘。”   周谡一声冷笑:“你娘有你爹陪,你在这凑什么热闹。”   “不凑热闹,就要娘。”小馒头这性子绝对随爹,固执得很。   周谡也只有对着儿子才会展现极其幼稚的一面。   “要什么娘,等你大了,要你的小媳妇去。”   “小媳妇是什么?能吃吗?”小馒头这时候又表现得特别勤学好问。   一听到吃,周窈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产生了某些不可描述的画面,当即闹了个大红脸,比男人更急地把儿子打发出去。   “桂爷爷那有桂花糕,赶紧去吃,不然又要被你李铁叔叔抢光了。”   小馒头这点跟他爹又不一样,好甜食,一听到桂花糕要没,也顾不上小媳妇了,迈着小短腿几下跑出去,边跑边喊。   “叔,桂花糕是我的。”   儿子刚一出去,周谡就把门带上,从里面反闩住。   周窈一看男人这猴急样儿,想到儿子那童言无忌的问话,不由俏脸愈发地红,就跟火烧似的。   那样的话,到她这里,却成了另一种香艳的解读,立马有种带坏孩子的罪恶感。   “你以后,不准再跟小馒头说那些了。”   周窈推着男人不准他抱,板着脸同他谈儿子的教育问题。   “说什么?”男人好似不懂,不让抱,就亲。   “说什么你不知道,小馒头才几岁,你别教坏他。”   当爹的跟当娘的截然两种态度,周谡觉得没什么,周窈却较真,唯恐儿子懂事得太早,揠苗助长。   对此,周谡也有他的看法:“以我们的条件,小馒头的心智本就优于同龄人,还用得着拔?” 第101章 . 教子 也是个傻的   月朗星稀的夜, 有人阖家欢乐,有人孤枕安眠,亦有人心事重重。   周窈将儿子哄睡了,与他爹并排放在一起, 让他爹看娃, 自己则披着大氅出屋, 越过回廊,寻到院子里, 就见周二妹背靠一棵大树席地而坐,五官淹没在黑暗中,落寞至极。   走近了, 月隐星沉,周窈仍是看得不够真切,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但也未再靠近。   “怎么还不睡?”   周窈轻问,就见周二妹抬起头, 眼里露出迷茫, 以及少有的脆弱。   她分明已经决意与那人再无干系, 为何他还要来干扰她的心绪。   他想进京,那就去, 同她说什么。   只不过是进京为太后贺寿, 说得好像生离死别般,还叫她对自己好点,莫要空等,老九醒不来,也别耽搁了自己,毕竟韶华易逝。   周二妹当时是莫名的, 只觉这人多管闲事,自己都顾不过来,还操别人的闲心,只想快点把人打发了。   可人真走了,她又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特别无意听到桂喜和几个上门投靠周谡的食客谈话,言语之中透露出的意思,太后寿诞怕只是个幌子,怀瑾这趟替父进京,有可能凶多吉少。   朝廷,太后,皇帝在周二妹听来都是离自己甚远的存在,她也没那个脑力去想,为何进个京,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周窈则不同,她到过京城,进过皇宫,与那些高高在上的皇亲贵胄打个交道,但又不知该如何跟妹妹讲。   真要讲,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不是一时半刻能说完。   是以,周窈只能理了理思绪,挑与怀家有关的重点。   倘若周谡中的蛊毒真是宫中人所为,那么,他们应知唯有南越人可解,正是这个敏感当口,怀谦又将南凌夜困在幽州,朝廷派官员来游说都不肯放,官员来了又走,连南凌夜的面都没见着,自然套不到有用的讯息。   怀谦这般行事,在掌权者眼里,自然是不受教的,甚至有忤逆,反叛的嫌疑。   不受教,就得治。   若治不好,那就换一个。   周边几州的刺史前前后后,朝廷以各种名目,差不多都换光了。   现如今,就只剩幽州怀家了。   周二妹听得认真,良久,才嘟哝了句:“不听话,就得挨打。”   怪不得,姐夫不愿做皇帝,身边围着的都是些什么人,能开心才怪了。   “他也是个傻的,明知有危险,又为何要去。”   “怎能不去,圣旨不尊,就是对上不敬,往大了说,扣你一个意图谋逆造反的嫌疑,你也无从争辩。”   扣押南凌夜不放,是师出有名,正正当当,朝廷也说不得什么,但不遵旨入京,打的是皇帝的脸,又是另一回事了。   思及此,周窈不由回想在京中的那些日子,她与今上,曾经的安王接触并不多,统共也就见过那么两三回,印象里的男人寡言少语,尤其在周谡面前,更是沦为陪衬,不值一提。   可也正是这样一个好似不打眼的人物,一步步地,走向了权利最中心,对着朝堂大洗牌,排除异己,仿若重生。   偏偏周谡对这个胞弟已无任何印象,不然周窈真想问问他作何感想,如今的境地,可是他曾料到的,是否有过后悔,当初不该那般行事。   姐妹俩一通深聊,周窈亦是毫无睡意,尤其在听到妹妹说要进京的话,更是一个激灵。   “你去了又有何用,老九你不管了?”   怀瑾人是不错,但周窈更在意妹妹,不可能再让她出去冒险。   上回出去一趟,损失了老九,再出去,又有谁人能护她。   “我就说说而已,哪里走得了。”周二妹努努嘴,撤了一把脚边的小草,碎碎几句,便再不提。   然而没过两日,周家真就走了个人,不是周二妹,而是周二蛋。   周卓与怀瑾有过上阵杀敌的情谊,形同兄弟,眼看着兄弟可能有难,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当夜留了字条,一大早天还未亮就悄悄地出发。   周窈看着字条,寥寥一两句,说走就走,他要管兄弟,就不顾他们这些家人了。   周谡却是笑了下,倒是个汉子。   “你还有心情笑,那是京城,不是哀崂山,逛一圈就回来,怀家尚且没辙,他一个人去了能有何用。”   有个胆大包天,不惧生死的弟弟,周窈头疼不止。   他自己不怕死,却不想想,家人有多担心。   小馒头千万别学舅舅,一股子的孤勇,留下一堆人跟着提心吊胆。   周谡脑子一闪,像是突然想起了一点,宽慰周窈道:“我好像告诉过他什么密道,若真有危险,进去躲一躲便是。”   闻言,周窈又是一阵遗憾,未能告诉男人更多密道,不然弟弟也有更多逃生的机会。   “常安在京中有安插人手,周卓知道如何联系他们,无需太过担心。”   男人与女人到底不同,将生死看得更开。   一听到这话,周窈不由想到男人前往京城后音信全无,自己日日夜夜念经抄佛,祈求佛祖保佑,那般焦灼的心情,没经历过的人又怎能体会。   “你往后再要去哪里,我拦不住,也管不了,但你也别带上儿子,你不怕,我是怕了的。”   周谡算是体会到引火烧身的感受,女人这心思也着实敏感,几句话就从小舅子身上转移到了他,对着他又是一通念。   周谡理亏在先,自不能反驳,由着小妇念,只盼这一茬赶紧过去。   就在这时,一声稚言稚语突然响起。   “大胆狗官,快拿命来!”   语调稚嫩,气势却很足。   周窈瞬间一怔,望着门前跑来跑去的小儿,不确定问男人:“方才是儿子在讲话?”   “不然呢?”家里可只有这一个奶声奶气的小萝卜头。   周窈深吸一口气,把儿子叫到身边,拥着他,轻声问:“乖宝,告诉娘,刚才那话,是谁教你的?”   小家伙依偎在娘怀里,望着他爹,呵呵笑。   一看小子这般,周谡就知又要糟,正要出声,便听得童言稚语又是一句。   “骑马马,当皇帝。”   周窈以为自己听错了,贴着儿子小脸,叫他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还是这,周窈立马捂住了儿子小嘴,用他最爱的桂花糕哄他。   “以后不可以再说了,这是骂人的话,说了,就要受惩罚,饿肚肚。”   小家伙眨着眼,白净的小脸满是疑惑,又很有自己的主见,对着他娘道:“不骂人,娘乱说。”   “......”   才只有三四岁的小娃娃,周窈这个当娘的,居然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   最后,周窈心一横,将小子扔给他爹,让他爹管。   眼见媳妇进了屋就把门甩上,周谡点点儿子鼻头:“混说些什么,看把你娘气得。”   “爹也气娘。”   ......   呵,这哪里是儿子,分明是祖宗。   “想当皇帝?知道皇帝做什么的吗?”周谡不作他想,必是李铁那混人管不住嘴,成天瞎几把乱吹。   这点的小娃,哪里真懂,只觉有趣,拍手道:“皇帝老儿,管天管地,威风风。”   不爱念三字经,说这些,倒是顺溜得很。   周谡把儿子摁在大腿上,大掌一抡,往小子屁股蛋上一拍。   “你那不着调的舅舅刚走,你娘正在气头上,你给老子稳重些,把皮绷紧了。”   训完了,周谡就把儿子丢给桂喜,自己进屋哄媳妇。   瞧见媳妇坐在床边,一件件地将他和儿子的衣裳折好收起来,一颗男儿心软得一塌糊涂。   周谡轻声走到小妇身后,搂住她的腰身,唇附在她颊边,亲了又亲。   周窈抬眼,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俊容,压着情绪道:“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想起了多少?” 第102章 . 心凉 说抽身,就抽身   要问周谡想起了多少?   在他脑海里, 确实零零星星闪过不少片段,但很多都是浮光掠影,画面一浮现,便几下转到了别处, 看着好像很多, 但要联系在一起, 又好似断了层。   就比如那回夜里,他在梦中, 看到一妇人嘴角染血,双眼泛红地对他喊:“是你们肖家对不起我,父不慈, 子不孝,枉为人伦,有辱纲常......”   尽管没头没尾,就是那么突兀的一段话,但以周谡这悟性, 不想懂, 也必然是懂的。   哦, 他不是先帝的儿子,是先帝前头那个的, 他应该唤祖父的人。   在别家惊天动地的丑闻, 到了周谡这里,风过了无痕,只在夜里,附在小妇耳边,轻轻诉说。   说完后,心中那点浊气也散了。   日子照过。   但肖家于他而言, 再无任何意义,从此以后,他姓周名谡,明明白白白被周父写上家谱的周家人。   他也并非有意隐瞒小妇什么,但梦中的那些片段,没前没后地,但凡稍微带脑子的又有几人会信。   更何况,从他这种丧失了大部分记忆的人嘴里说出来,是否真实,更待商榷了。   那夜,他心头实难平静,趁着小妇迷迷糊糊之际道出那句话,都觉冲动了。   以小妇的性子,和聪慧,真要问起来,他说梦中做到了,倒显得自己有多蠢。   好在,小妇并没有多问,似是真的睡迷糊了,没在意。   之后,更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   但骨子里就极其敏锐的男人,从怀瑾进京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有些事情不得不更加紧地处理了。   周谡再一次进到深山里,这回带上儿子,去到就连老山人都不易寻到的秘密基地,那里,有着得天独厚的矿石,可以造出最利的兵器。   寨子里逐渐变少的青壮年,大多转移到了这里,都是常安常顺层层把关,确定可靠无疑,忠心耿耿的弟兄。   干劲十足,热火朝天。   李铁也在其中,手上的锤子敲得哐当响,将围观学技术的几个弟兄使唤得孙子似的。   “没吃饭啊,要不要喂你嘴里,长点力气!”   “弯成这样,你是刺敌人,还是自我了断啊!”   ......   李铁手艺是真好,打的兵器,谁人用都衬手,是以,嘴里虽然没一句好话,但在场的弟兄们个个都是吃过苦,也受过屈的,忍耐力也强,几度深吸气,也忍了下去。   小馒头好几日没见到李铁,陡然看到男人,乐得直喊:“大傻叔!”   也不知是谁背后这么喊了一句,竟被小家伙记住了,再看到李铁,喊上瘾了。   训人训得气势正旺的男人一听这声,顿了消了音,抹了把脸,将手头的锤子扔给身旁小弟,叫他接着捶,自己则走过去,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高高抱起,轻拍肉滚滚的小屁股。   “别以为你老子在这,就想上天了。”   说罢,甩胳膊做出要把小娃娃丢出去的架势,小娃也不怕,捉住男人的头发,咯咯直笑。   周谡一旁看了会,便和几个懂得设计奇门神器的幕僚进到不远处临时搭建的茅草屋内,商议正事。   其中,陈十三发言最为踊跃:“若要攻打汴州,在损伤最小的情况下速战速决,我还是更看好投石车。”   以夜色作掩护,拿下城墙上的守兵,几乎就等于成了一半。   游起觑了眼主子神色:“为何要先拿下汴州,只因为离得近?但这样一来,也更容易打草惊蛇。”   “投石车,弩车这等重物,不宜长时间托运,且极打眼,太远了,如何避开各州县运送而不被他们发现,唯有挨得近,一个个拿下,才可行。”一名幕僚振振有词道。   其余几人听后,也不做声,不约而同地望着周谡。   半晌沉默的男人这时看向陈十三道:“这两样还能否改得更轻便,易于托运。”   “过于轻便,似袖箭那种随身携带的,杀伤力也将大大减弱,只适合近身攻防,起不到攻城需要的效果。”   这等利器,之所以管用,就是因为够分量,投出的力量也大。   周谡再问:“还能不能改?”   改小一点,是一点。   陈十三略一沉思,道:“我再试试。”   这一谈,又是大半日,直到暮色四合,周谡干脆就在这里住一晚,让儿子感受一下午夜深谷的山风有多凛冽,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是永远体会不到的。   京城,皇宫内。   高媖坐在床边,握住儿子的手,温声道:“疼就说出来,不要忍。”   一旁开药的太医压力甚大,皇帝,贵妃,还有曾经的皇后,宫里最贵重的主都在这里,床上受伤的人还是太子,皇帝视若己出的金贵蛋啊,真有个什么,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你且说说,太子如何了?”   毽子砸到后脑勺,可大可小,外表看着好似没事,但实则怎么样,谁也不敢轻言。   太医战战兢兢,斟酌用词道:“微臣观太子意识尚可,能言,有感知,问题应该不大,但仍需观察,最近几日就不要出门了,也不宜课业操劳,需静养。”   皇帝还没发话,一旁高鼻深目,体型高挑的贵妃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道:“一个毽子,羽毛做的,能有多疼,我小时还从马背上滚下来,不也没事。”   闻言,高媖忍不住了,看了贵妃一眼:“贵妃从小在外头摸爬滚打,自然是不打紧的,允儿哪里能跟贵妃比。”   只可惜,贵妃听不出高媖嘲讽她皮糙肉厚的画外音,还很高兴地对这个嫂嫂道:“所以呢,小娃娃就要多摔摔,摔多了,才皮实,就不知道疼了。”   说罢,贵妃看着身旁不吭声的皇帝,挽住了男人的手,举手投足流露出自然而然的亲近。   “皇上说是不是?皇上也夸过我身体好呢。”   似乎是怕贵妃说出更多不合时宜的话来,皇帝轻咳了声,忙制止道:“贵妃生养的环境与太子不同,也不能一概而论,今后你玩耍时也要注意看看身边,莫再伤到人了。”   高媖一听这话,颇有些大事化小,既往不咎的意思,不免感到一丝心寒。   她不指望男人对她始终如一,但薄待她的儿子,就是不行。   见女人神色郁郁,皇帝到底不忍心,板着脸对贵妃道:“今日确是你不对,若太子有个好歹,你也难逃责任,还不快给皇后道个歉。”   高媖却是一声笑出来:“不必了,心不诚,说再多道歉的话又有何用。”   “你看,我想道歉的,你又不让。”贵妃吐了吐舌。   高媖面色微僵,表情冷漠:“出去。”   皇帝语气加重,叫贵妃先离开,遣退了外人,独自对着高媖道:“这宫里的人从来都是捧高踩低,现如今的你已经不是皇后,而她是贵妃,旁人的态度自然也不一样。”   “所以,皇上的态度也不一样了吗?”她从不在乎旁人,只看眼前人。   儿子不是她一个人的,也是他的,从前,到以后,将会是他唯一的子嗣。   “我怎么样,你还不清楚?我只问你,可有后悔?”   男人紧紧盯着高媖,不止一次这么问,然而高媖置若罔闻,垂眸看着喝了药后平静睡去的儿子,不愿理睬。   “她是贵妃,仅次于皇后的高位妃子,将来若是诞下朕的子嗣,朕就算态度不变,但难保朝中的人如何想,更有西戎虎视眈眈。”   他不信高媖没有考虑到这点,是以,他始终不明白,把一个大威胁放在后宫,皇后就不担心。   瞧,贵妃还没怀上子嗣,就已经有麻烦事了。   “贵妃不会有孩子。”高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便是再会隐藏情绪,这时也忍不住冷声道。   皇帝先是一愣,随即眉头一皱,微恼道:“便是你要给她下绝子汤,可否想过先问过朕,这里是朕的后宫。”   高媖又是一笑,绝子的可不是贵妃。   她从来都不想与人计较,他们却处处与她为难,时至今日,她许多的抉择早已是身不由已,不得不做。   这世上,她再无所求,唯独儿子,不能失去。   “皇上口口声声待我与允儿始终如一,那么,贵妃能不能有子嗣,又有什么不同。”   良久,皇帝才沉沉一声叹道:“是没什么不同,但朕的心也需要人来暖,久等不到,也终有凉透的那一日。”   闻言,高媖眉梢微挑,身子动了动,却是愈发转向儿子,只留个背影,叫男人看了,徒留怅然。   光阴易逝,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转眼,匆匆又是两月,秋老虎已过,天气变得凉爽起来。   周父立在山门前,眺望远方,嘴里的旱烟,抽得愈发凶。   周窈拿了件披风给周父披上,坐到他身旁的小石墩上劝:“父亲莫担忧,京中那边的人已经送消息回来,怀瑾虽然被扣在京中不能归,但吃住不愁,性命暂时无忧,阿卓扮作他的侍从,人也好好的。”   “好,又能好多久。”盛世兴衰,朝代更迭,战乱纷争,周父看过太多。   人这一生,好也罢,苦也罢,瞬息万变之间,谁也说不清。   周父这一叹,周窈心里也不得趣了,夜间,她就在山寨里,周谡又带着儿子进到深山腹地历练去了。   刚开始,周窈也有担心,深怕男人没轻没重,把儿子伤到了。   可自打见识儿子拿着木钉锤砸临街笑话他矮小的少年,那股子狠劲,又喊了几回要当皇帝老儿后,周窈这颗七上八下的心算是彻底稳下来了。   索性管不了,便不再去想,只要别恶意伤人,行事在尺度内,旁的,就由着他爹去操心吧。   山寨里如今人越发少了,守夜的人手也不太够,以往都是青壮年自愿排,现下,有多少就排多少,一人一个月总要守上几夜。   在寨子里吃了近两年软饭的梁实也被强行安排了两夜,不凑巧地,就在这一夜,周窈留宿寨中,夜里出来消食,便碰到了路过竹楼巡视的梁实。   男人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将女子的面容照得清晰可见,也让他愣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开一步。   自打周窈将濒死的男人拖回来,这还是头一遭在男人清醒的状况下,与他遇见。   望着男人一截空荡荡的袖管,周窈内心亦是感慨良多。   曾在京中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贵公子,谁又能想到,短短两年的工夫,沦落到了在山中苟且度日的地步。   这样的男人,周窈往常是瞧不上的。   但看梁实面容,虽然不够坦荡开阔,但也并非大奸大恶之辈,就连周谡在提到这个他稍有印象的表弟时,也未表露出太多的恶感。   即便她告诉他,他的这位表弟曾经任由他掉落险滩激流,无心去救。   周谡也没见有多气愤的情绪,只冷哼一声道:“他若救了,才叫虚伪。”   周窈并不想与这人有过多交集,但在她转身之际,这人叫住了她,必是有话要谈。   既然是他主动,周窈便不客气了。   院子偏角的一方石桌,二人对桌而坐,都不吭声。   直到梁实捱不住,唤了声表嫂。   这一声,倒也叫得顺,周窈听着,轻恩了声。   “关于表哥,表嫂又知道多少?”   梁实这么一问,周窈略沉思了下,道:“有些事,总归没你知道的多。”   梁实又是一阵沉默,方才缓缓道:“我倒宁可什么都不知道。”   背负的秘密太大,超过负荷,最终只会将自己压垮。   他的父亲便是,太后亦是。   “那么,表哥是否同表嫂提过,他的生父另有其人。”   听到这话,周窈立马想到那夜男人在她耳边低低的一句,心头陡然一跳,面上仍平静道:“生在那样的人家,还能有谁。”   梁实低头,似是自喃:“肖家的男人,又不止那一个。”   先帝尚是太子时,为了保住位子,做的事可真不少。   这事儿搁在哪家都是惊天秘闻,更不提皇家,周窈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男人:“言多必失的道理,你现在已是深有体会,如今隐姓埋名,前尘旧事,不相干的,该忘的,还是忘了吧。”   梁实沉默好一阵,才道:“是啊,该忘了。”   说完,男人起身,在走之前,又语重心长地留下一句。   “告诉表哥,当心高家。”   周窈点头,恩了声。   一早,周谡带着儿子回来,周窈把儿子交给周父,给男人煮面。   这人不爱山珍海味,就爱吃她煮的面,清汤寡水的,也不知为何,就是吃不腻。   周窈仍如往常那般,两手托腮,看着男人把最后一口汤喝尽,稍稍站起,拿帕子给他擦嘴,又问他累不累,要不要先泡个澡,再去歇歇。   难得感受到小妇这般的体贴,一样样伺候到位,周谡受宠若惊,待躺到了床上,将柔顺靠着他的女子搂紧了,亲着她带着馨香的发顶,问她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生意不好做,亏了钱,答应借他造兵器的巨款拿不出来?   不若他借她一些,他手头上的尚且够用。   男人吃穿不挑,一切从简,真正用在自己身上的其实没多少,对周窈却是万般舍得,平常吃的,用的,比高门大户的夫人也不差了。   这份心意,他从来不说,全都化作行动,周窈并非木头,一样样地看在眼里,哪能不感动。   便是身边仍有几个不一样的声音,叫她看紧了男人,男人有点钱,有点地位,就会变。   但他们却不知,别人是变富贵,才会变心。   可男人从一开始就站在了顶峰,坐拥一切,看透浮华,即便那样,他都能说抽身,就抽身,毫不留恋。   这世间,又有什么值得他再变。 第103章 . 哀戚 总没个好日子   初冬一场雪后, 反倒更冷,化雪带走了大量热气,即便太阳升起,可照在人身上, 未有丝毫暖意。   尤其是, 京中向各地发来讣告, 太后薨。   起初,周窈是不信的, 以为这其中必有什么诡计,直到周卓拖着被流箭所伤,昏迷不醒的怀三, 披星戴月,历经艰难地回到幽州。   周卓筋疲力尽,将怀三交到怀家人手里后,自己也倒了下去,吐出一口老血。   周家人吓坏了, 忙请孙大夫上门诊治, 孙大夫诊过脉后道:“不必太担心, 这是劳累过度,亏了气血, 在家静养着, 哪也别去了,也不能舞刀弄枪,先养个十天半个月再看。”   听完孙大夫的话,周窈放才放下了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   一直沉默立在门口的周二妹见孙大夫要走,紧咬着下唇,犹豫几下, 终是抬脚冲过去问:“不知怀家有没有请您过去为三公子看病?”   孙大夫愣了下,温温和和道:“这会儿正要去一趟,路过周家,才先到你们这来的。”   话语一顿,孙大夫又道:“待我从怀家出来,再给你们传个信吧。”   孙大夫现如今跟周家颇为亲近,又去过怀家,自然知晓周家和怀家私交甚笃,怀谦前些日还亲临过周家,他当时正好就在,但见周家大女婿对这位大人态度淡淡,反而怀大人待周家女婿颇为礼遇,谦逊平和,笑如春风。   为官者这般礼贤下士,也是少见了。   一个时辰后,孙大人叫自己的徒弟捎来信。   怀三身中三箭,有一箭伤到了心脉,能颠簸到一路,回到故土,已然是命大。怀谦将祖传的一株千年老参拿出来为儿子续命,孙大人也开了些奇方,但效用如何,怀瑾能否熬过去,还得看他自己的毅力。   周窈看完后,百感交集。   这怀瑾也算是命途多舛,先前被庶兄暗害,身边人背叛,也是九死一生,这回,更不好说了。   周窈给了徒弟一粒碎银作为感谢,等人走了,把院门带上,回头一看,就见妹妹望着门口怔怔发愣。   此情此景,周窈不由暗自唏嘘,这算是怎么回事,老九还没醒,怀三又出事了。   妹妹身边也就这两朵桃花,可好像每一朵都还没完全绽放,就要被风雨打得凋零了。   对此,周谡身为男人看得倒开:“幽州多的是人,再找不就是了。”   “感情呢?不要了?”周窈没好气道。   随即,周窈沉默了下,看着男人又道:“要是我也这样了,你是不是没过几天就会给小馒头找个后娘。”   谁料周谡捏着下巴,好似真的在想这个可能性,周窈哼了一声,将儿子换下来的小衣服扔给男人。   “那就从现在开始,给儿子当爹做娘去吧。”   女人的话,可真得想好了回,不然处处都是陷阱,刚从这个坑爬上来,又掉入另一个。   周谡将小衣服交给丁婶,自己转脚去到书房,写了封信,用蜡封好后交到游起手里,命他跑一趟西南。   周窈在院子里碰到往外走的游起,瞥了一眼他手上的信封,瞧见金钰两字,便知是给谭钰的。   上头的名,也是谭钰在外行走方便的化名。   自从那日不告而别后,谭钰便留在西南没有回来,只写了一封辞官的文书寄给怀谦,怀谦倒是对谭钰颇为器重,位子还是给他留着,只叫县丞在县令回来前代理公务。   索性,一个小县城,也没什么大事要处理。   谭钰虽然未再回来,但这两年,时不时也会捎信过来,问周窈要不要做香料生意。   西南的香料品种多样,功效也齐全,运往中原必然好卖。   周窈是有些心动的,所谓腿不嫌长,钱不嫌多,有赚钱的门当,还能拿到最低的进价,何乐而不为。   可惜再有想法,被周谡一句运费呢,其中经过的关卡,需要打点的过路费,再遇到一两波盗匪,剩下来的又有多少。   周窈就似赌上气了,道男人在镖局有人,托镖不就可以了。   镖费那就更贵了,且亲兄弟明算账,周谡按着行业的报价,算了个数出来,周窈便不再做声。   左说右说,都是这厮巧言善辩,将自己吃死。   周卓很是睡一觉,到了翌日午后才醒过来,睁开眼后仍是发了半天的呆,急得周二妹在他面前直晃手。   “你倒是说句话啊,哑巴了。”   哑是没哑,就是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   周窈给他轻拍了几下背,他才像被解了封般哽咽道:“怀三本来可以避开最致命的那一箭,他是为了救我。”   周卓肩上中箭,并不严重,只因怀瑾为他挡开了最厉害的那一箭,不然他也未必能走着回来。   “到底怎么回事?好好说。”周谡作为男人,更冷静。   两姐妹都忙着给弟弟拍背顺气,唯有周谡叫他把京中发生的事讲清楚。   其实旁的就是没什么,最重要,最凶险的那一日,便是贺太后寿诞的夜宴上。   男宾和女宾之间隔了道墙,周卓也是去寻茅房的路上,听到有宫人焦急大喊,太后,太后不好了。   周卓把人揪到暗处,细问,才了解到,贵妃给太后敬酒,太后欣然饮下,却不想那酒里有毒,太后饮下没多久便吐血倒地,昏死过去。   太医院的人全都赶了过去,皇帝,和先皇后,还有一干宗亲也赶到长春宫,重要的人物都走了,宴席自然也进行不下去。   然而因着太后中毒,贵妃被羁押,阖宫戒严,唯恐贵妃还有同谋,或者另有凶手,所有宴上的宾客都被禁在宫中,未将刺杀太后的真凶查明前,全都不得离开。   再后来,不知哪家刺史的公子起了头,非要离宫,后头一波人响应,禁军赶到,两拨人马打了起来。   混乱之知,也不知道哪边放的暗箭,且越放越多,好似要将他们困死在宫内。   待到柱国公赶到,制止这场混乱,已经是死伤大半,怀瑾获准出宫后,周卓更是不敢耽搁,雇了辆马车,当天就离开了京城。   “我离开时,逮了个宫人,从她嘴里套了些话,太后在中毒那晚,就已经不治而亡,只是宫里瞒得紧,并未立刻发丧,昭告天下。”   “好了,说这多,你也累了,先歇着吧。”   周窈感受到身旁的男人明显情绪不对了,也不好再留,嘱咐弟弟好生休息,就跟男人离开,回了自己房间。   小馒头见到爹娘回了,喊着要骑大马,周谡也没理会,径自走进了屋里。   周窈把儿子屁股一拍:“找游起叔叔玩去,你爹今天不太舒服,别吵他。”   “为何不舒服?”孩子大了,问题也多,你说什么,他都要来一句为什么。   周窈摸摸儿子白净的小脸,又如何说得出来。   你的祖母,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永远地离开了。   打发了儿子,周窈深吸口气,进屋后,反身就把门闩上。   男人坐在窗边,两指捏着一枚小纸鹤,低垂的眉眼,说不出的寥落。   周窈走过去,弯下了身,捉住男人另一只手,轻声道:“你想起她了。”   良久,房间里静到针落可闻,男人才恩了声。   很奇怪,人就是贱,非要受到刺激,才会想起一些重要的事,可再想起,一些人,已经不可得,此生不复见。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那是未到伤心时,偶尔弹一弹,方显出真性情。”   周窈握着男人的手,感到一丝凉意,她两手捧着,将掌心的温暖传递过去。   她的力量虽不大,但代表的是她的全部,能给予的,都给他。   周谡没作声,反握住了那双绵软又温暖的小手,抬眼望进柔似水的目光里,不觉怔忪。   同样是母亲,但在那位的身上,他好像很少感受到这样的温柔。   母子间的相处,更多是为着如何讨祖父欢心,如何博得父亲关注,即便他在门外听到过她歇斯里地的哭声,可一旦开了门,她又是一身雍容,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   大抵是有个这样的母亲,周谡对女子始终起不来劲,即便娶了皇后,也只是给全天下一个交代,他自己毫无兴致。   甚至在与皇后的第一面,第一回 交谈过后,他仿佛看见了她的影子,是以,对皇后也尽量远着。   也幸好,远着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即便日日对着,可到底差了些,但对有些人又不一样,仅仅数月,就已经有一种这么过上一辈子倒也不错的感觉。   “她总说我不能理解她,我想,我也确实理解不了,但那样的环境下,她做的,或许才是对的。”   对,但不一定好。   周谡质疑的是,为何天家,就必须斗得你死我活,父不像父,子不像子,难道所有人都该以那样的方式存在,却没有另一种可能。   可他接下来的要做的,便是探寻另一种可能。   周窈看着男人的脸,情绪有变化,将他握得更紧。   “如果你想,我们也可以再乔装一次,回去看看。”   反正地宫的所有密道,哪些能走,哪些有毒气,她已经牢记在了脑海里,只要他想,她便陪着他,再走一回险境。   周谡却摇头苦笑。   “她不会想我回去的。”   那一晚,她双目怒红地要他滚,不想做这皇帝,心不在此,强留着都不痛快。   后来,实在绷不住,生平第一回 ,她当着他的面失声痛哭,毫无仪态可言。   “你以为我想生,当时我恨不能一碗药,一尸两命了算,可他们都逼我,都盯着我,好啊,我就生,争给他们看......”   他知这才是她的真话,打不了,才留下,便入了魔,再也回不去。   她曾说,她也会累,也想就此一睡不起,彻底了却所有烦扰。   他相信,她是真的想,想放了他,也放过自己。   可到底还是没能,好好地作最后告别。   忽然间,一只大掌盖住了周窈的脸,她没动,只听得男人低低的声音。   “就这样,呆一会儿。”   好,你说什么都好,都听你的。   另一间屋子,周卓醒了后,再想入睡,也难了。   事情太多,太杂,一团乱麻地搅在脑子里,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怀三可怜,姐夫也可怜。”   明明一个曾是天下最大的主,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一个则是幽州的土皇帝,在这一片也是呼风唤雨的存在。   都是他们做梦都没想过能碰到的人物,如今,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经历的是是非非,更是难以道尽。   磨难过后,眼看着就要柳暗花明,没想到一个惊雷打下来,又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反反复复地,总也盼不到一个好日子。   周卓一通感慨过后,又是叹息,又是捶胸,过了一会,他看向坐那儿不语的双胞姐姐。   “你现在倒是格外安静,都不闹我了。”   看着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周二妹看着弟弟,也没像往常那样用白眼瞪他,而是面露茫然,少言寡欢。   又没高兴的事,闹什么闹。 第104章 . 开花 小混蛋,就你能   又是一年除旧迎新, 这一回周家的男人们都在家,就连说不来幽州的周父也赶在除夕前两天到了,一家子齐齐整整,人都在, 但未见得有多开心。   毕竟这一年发生的事太多, 周谡身份特殊, 情况更特殊,外人不晓得, 他们周家人是知道的,对外不需要做给别人看,但在家还是要照顾到男人的心情。   是以, 这个年,一切从简,穿的衣物以素淡为主,年货采办也主要以素食为主,周窈还特意到庙庵里请教姑子, 如何才能做出媲美肉食的素斋, 不仅好吃, 还有营养。   姑子见周窈诚心想学,不是闹着玩, 教得也尽心。   一顿年夜饭, 一桌子的菜,即便只有一两个荤,但吃起来仍是香的。   饭后,一家人围坐在正堂的火炉前,按着习俗,周父挨个发红包, 不管成了家,还是未嫁娶的,人人有份。   周窈一家人,拿了三份,周卓瞧见自己手上瘪瘪的一份,欸声道:“就大姐家最多。”   周父一眼瞪过去:“你娶个媳妇,生个娃,也有三份。”   周卓一听,咂咂嘴,老实了一会,瞅瞅身边默不作声的周二妹,推了推她:“你都十八了,再拖下去,真就是老姑娘了。”   男人到二十打光棍都不算老,但女人不一样,男权至上的世道,对女人总是更苛刻,要求更高。   周二妹自己不急,身边人都在为她急。   年前,吴婶来过幽州一回,跟周窈也提过周二妹的亲事,说有几个还算不错的人家,要不要给介绍一下。   周窈想了想,仍是拒了。   妹妹的事,爹都不说什么了,想必是念着老九的恩情,她又何必找这个不痛快。   可如今,怀瑾为周卓挡了一箭,对周家也有恩,这事儿就不好弄了。   手心手背,难以权衡。   唯有看周二妹自己。   但她自己也是个糊的,亦或者,她自己也没弄明白,自己心里最在乎的到底是谁。   情这玩意,使人欢,也使人愁。   周窈作为婚后才开始找到感觉的过来人,给不了妹妹太多的建议,只能多照顾她的情绪了。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除夕夜的炮仗响了一晚上,就在大年初一的清晨,昏睡近一年的老九居然醒了,似乎也在赶趟,不想错过新年红包。   这一醒,也是一件喜事了。   小馒头两手搭在男人床前,踮着脚唤:“叔,新年好!”   说完,小娃娃眼巴巴看着男人,一只手也伸了过去。   周二妹轻拍外甥屁股:“你九叔一年里光睡了,哪来的钱给你红包,一边玩去。”   “姨你偏心。”小馒头捂着自己的小屁屁跳开,跑到门口,又扭过小脑袋,冲周二妹做了个鬼脸。   然后,生怕人追上来,一溜烟跑没了影。   周二妹一声笑起:“小混蛋,就你能了,有本事回来啊,跑什么。”   一转身,就见老九那双黑黢黢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周二妹面上一热:“看我做什么,还能看出花不成?”   “嗯,你一笑,就有花了。”   这是什么神仙言论,妹子的心怦怦怦,再跳个几下,真要开花了。   周卓被周父催着端鸡汤进来给老九补身,刚跨进门槛就险些跟姐姐撞上,周卓身形极快地一闪,避到一边,碗里的汤微晃了晃,还好稳住了,只是洒了几滴出来。   “活该爹总念叨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就不能稳重点。”   周卓自己没觉得,说别人倒是头头是道。   周窈把猴子似四处窜的儿子逮住,搂在怀里,给他擦汗。   大冷天的,也能出汗,这体质当真是随他爹了,阳气上旺,就是个小火炉。   “娘,二姨脸红了。”   周谡坐在树下,擦着一把新打的大刀,闻言看了眼腻在娘怀里的儿子,轻笑了一声。   “还有脸笑你姨,你看看你自己。”   “我怎么了?”四五岁的小男子汉,胜负欲已经和好奇心一样重,听不得这种好像在笑话自己的话。   “隔壁比你小半岁的妹妹,都不要娘抱了。”   被取笑的小哥哥瞬间红了脸,气哼哼瞪着他爹,不舍得又强行把脑袋从娘怀里拔了出来,跑开几步,回头又对他爹哼两声。   “不跟爹玩,找李叔。”   也就李铁,怎样都由着他,比周谡这亲爹更像爹。   周窈看着儿子气呼呼地跑远,不由失笑,摇了摇头,再看男人,道:“你也别总说他,他才几岁,字还没认全,能有多高的悟性,你说什么,他都懂,都听得进去。”   “他懂。”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   周窈一时无话,不一会,又道:“没你懂。”   周卓拿着空碗出来,路过院子见到姐夫姐姐都在,转脚走过去,跟他们商量一件事。   周窈听后,没发表意见,只问:“你想好了?”   周卓点头:“怀三那样子,还不晓得何时能醒,要是能像老九这样,倒还有个盼头,可要是醒不来,这幽州总要人守。”   怀谦毕竟年纪大了,庶子那事一出,处理了不少人,到如今,真正值得信任,能够委以重任的守城官已经所剩无几。   周卓之所以答应出任城防长,也是想还怀三的救命之恩。   “怀谦既然信任你,这官也做得。”周谡更多的考虑以后,有周卓稳住幽州,行事也将更方便。   许多事,周谡不便出面,有周卓在,与怀谦那边接洽,也是另一种便利。   贵妃毒杀太后一案,使得朝野震动,为免朝中混有戎狄那边的纤细,柱国公与简郡王一道,对文武百官进行了彻底的清查,贬的贬,调的调,收押的收押,断断续续地,从年前到年后,长达五个月之久。   外地的官员,也换个了七七八八。   幽州周边的州县都换了主官,唯独幽州,还是怀家。   也因此,怀谦才有了深重的危机感,兔死狗烹,上头真要搞事,怀家又能撑多久。   周父来幽州后,为避嫌,怀谦再无上过周家,请周谡到外头吃茶,请了三回,才在周卓的助力下,把人请动。   怀谦知周谡的性子,也不寒暄客套,只把当前形势与他一讲,朝廷那边必有奸人,极有可能玩的就是贼喊捉贼。   西戎和北狄闹翻,西戎才损失了一个公主,北狄那边就要送人进宫,显然是想分庭抗体,趁机捡漏。   是以,北狄在朝中必然也有人,且分量不轻。   长此以往,国家必将再起动乱。   周谡沉默听着,须臾,轻呵:“这乱,何时停过。”   只不过是从暗处,摆到了明面上。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你可有女儿?”周谡问。   怀谦一愣:“有。”   他妾室不多,庶子女也少,处置了庶长子,就只剩有个庶女。   一个已经出嫁,一个年十六,也快了。   周谡又指了条路:“南越世子已经客居幽州许久,年纪也有二十好几年,索性做件好事,就在这里成家育子,西南王那边也该欣慰了。”   结盟谁又不会,只看愿不愿意了。   怀谦自然是一听就懂,拊掌叫好,为着儿子的事,焦头烂额,差点就把南凌夜忘了。   南凌夜被怀瑾困在怀家一处僻静的私宅里,里三层外三层,派了不少卫兵看管,外墙加高了好几回,墙头立了不少铁刺,可谓是层层把守,插翅难逃。   到底是年轻,南凌夜没料到怀谦竟然这般行事,连朝廷的面子都不给,说关就关,日复一日,南凌夜的性子也在这漫长等待中渐渐磨平,到了此刻,听到怀谦要把女儿嫁给他,他也没什么特别抵触的情绪了。   有也只是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起初大人并不了解世子为人,如今世子在幽州久居,日久见人心,大人也看出世子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是以,才想着与世子结亲。大人子女不多,膝下又只这一女,已经记到夫人名字,完全当嫡女在养,也是大人对世子的最大诚意。”   怀谦派来心腹作为说客,但这些话在南凌夜听来,却是十足的讽刺。   囚他一两年,现在再来告诉他,看错了,一场误会,作为补偿,把女儿嫁给他。   “冤家宜解不宜结,京中的事,世子想一想,若要结盟,哪些人更可靠,哪些人,半句话都不能信。”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南越使臣悄悄来到幽州,终于得见小主子,老泪纵横。   不过这一来,使臣也被怀谦留下,客客气气相待,并托他代为传话给南越王,以表结亲的诚意。   使臣在幽州数日,也打听到了不少事。   “怀谦儿子命薄,唯一的嫡子,在京中遭到暗害,听闻请了不少良医,也只是保住一条命,但能不能醒,醒了又如何,就不好说了。”   使臣小心觑着小主子脸色,又道:“一个女婿半个儿,怀谦没了儿子依靠,将来老了,能仰仗的唯有女婿,是以他这时候转变态度也在情理之中,臣觉得,这门亲事倒是可行,怀谦为人比那些见风使舵的京官要强上许多。”   南凌夜又如何不知,怀谦虽然囚他,但并未私下动用刑罚,吃穿用度也不差,可见其为人还算磊落,不似他在京中接触到的一些官员,帮他做点事,就妄图狮子大开口。   不过,婚姻大事,南凌夜仍不想就这么草率地定下来。   使臣见过怀家小姐,又道了句:“看着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瞧着也是个温婉性子,再说了,娶回来,世子若不喜,再纳几个可心的姬妾不就是了。”   几句话下来,南凌夜有所松动,可心的女子,心里头倒是有个人选,只可惜,人家已经名花有主。   后来再看别的女子,南凌夜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怀小姐,当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世子见一见,不就晓得了。”   为了小儿女花园里的一见,怀谦颇费了些心思,花重金请来周窈给自己女儿装扮。   能被寡淡少欲的天子独宠,必有其过人之处,怀谦请求周窈教女儿几招男女相处之道。   拿人钱财,就要有个办事的态度,周窈凭着与自家男人平日的相处之道,倾囊相授。   “这男人啊,不管外面看着多么正经严肃,其实骨子里都一样,就爱知情识趣的女子,你得做温柔的解语花,但又不能一味的顺从,时而也要有自己的主意,说说无伤大雅的俏皮话,与他乐一乐,再撒个小小的娇,观察他的反应,面上神色,再看是继续,还是见好就收。”   怀家小姐目光虔诚,听得着迷,望着周窈的眼神更是充满了敬意。 第105章 . 交心 闷着,忍着   不知为何, 望着怀家小姐的一颦一笑,便是一个抬袖,都有种似曾相处的感觉,是以, 南凌夜并不排斥与之相处。   在花园里游逛了一圈后, 怀小姐亦不留恋, 朝男人挥挥袖,步履轻快地离开。   反倒南凌夜原地驻足, 看了许久。   使臣再问小主子考虑得如何。   南凌夜道:“也不是不可。”   使臣心头一喜,当即就递消息到怀谦那边,怀谦信守承诺, 给了使臣不少好处,赶紧让邹氏把婚事置办起来,最好一个月内就完婚。   不是自己的女儿,邹氏并不上心,只按着怀谦的意思, 将婚事置办妥帖便可。   喜帖写好了, 送往有来往的各家大户。   周家是第一批收到的, 周窈拿着帖子,问周卓要不要去。   以周谡的脾气, 估计不会去, 周父和二妹更不可能,整个周家,就只有周窈和周卓愿意到怀家喝个喜酒。   对此,周谡不以为意道:“不想去,就不去。”   “还是要去的。”   他们在幽州颇得怀家照顾,怀瑾又救过周卓, 于情于理,都得有人过去露露脸,记这个情。   “那就让他一个人去。”   周窈摇头:“他一个人,吃多了酒,舌头一大,还不知道说出什么浑话来,我得盯着。 ”   一转眼,弟弟妹妹都大了,到说亲的年纪,甚至岁数上还有点超了,但双胞胎这点默契倒是足,对谈婚论嫁都不热衷,也不着急。   妹妹至少还有可以考虑的人选,弟弟这边连个影都没,问他中意什么样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叫他们看着办,有合适的就下聘。   如何看着办,怎样才算合适,为此,周窈也是愁。   邹氏私底下整理了一个册子,将幽州大户人家里待嫁的姑娘都列出来,从中挑了三个较为出色的人选,交给周窈,由她定夺。   她这个娘亲已经没什么话语权,孩子也不会听她的。   周窈翻看了下,其中两家确实可以,只是能不能成,得看周卓自己。   入夜,周窈逮着周谡问他的意见,男人捏着她的小衣,正要伸进去,哪里有空管小舅子的事。   爱娶不娶,男人到四十娶亲都不晚。   李铁不就是,人都三十了还在蹉跎,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人也是一股子郁气。   喜欢的看不上他,看得上他的,他又不喜,干脆不想了,跟着周谡闯出一番名堂,还怕娶不到中意的姑娘   周窈捉住男人的手,平息微乱的呼吸,一转眸,媚意横生:“他那是没办法了,高不成低不就的,你难道想看你的小舅子也如他那般。”   女子一副你想试试看的娇娇凶凶的样子。   周谡最受不得小娘子这般,儿子都好几岁了,也是当娘多年的人,面容却仍如夭夭俏俏的少女般生嫩,然而举手投足又多了几分让人沉醉的婉媚。   这样的女子,一心一意待人时,又是那般细致周到,体贴入微,便是将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他都觉得还不够。   总觉得,她值得更好。   “可惜那日走得匆忙,没有将另一颗夜明珠也带上。”周谡话里无不遗憾。   周窈睨了他一眼:“有一颗就够了,便是这一颗,还不是压箱底在。”   晚上拿出来,白天还得及时收着,不然丁婶进来打扫瞧见,就不好想了。   一开始,儿子喜欢,经常念着珠珠,周窈晚上拿出来让儿子瞧,白天再收到箱子里。这样几次过后,周窈也嫌麻烦,有时候事一多就怕忘了收,后来干脆就买了别的有趣小物件,吸引走儿子注意力,就没再惦记珠珠了。   这东西不实用,没有的时候,特别稀罕,等弄了个在家里,还得藏着掖着,不能让外面得知,唯恐引来奸恶之徒,反倒是个大麻烦。   周窈再次把男人的手从自己衣裳里拿出来,跟他说正经的:“你看能不能找到门路,把这玩意卖了算,搁在家里,也是个烫手山芋。”   能买下来,还护得住,这世上怕也没得几人。   男人眸光渐沉,搂过小女人的腰,让她贴在自己身上,低头亲亲女人可爱的发旋,漫不经心道:“你想好了,不要等我找到买主,你又不舍得?”   “我既然开了这口,就不会再改主意。”说卖掉,周窈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话落,周窈两胳膊揽住男人脖颈,好奇问:“你还真能找到买家?谁这么财大气粗啊!”   周谡笑笑,只把小妇亲了又亲,混不在意道:“总有买得起的人。”   周窈见男人有谱,便不再提,转而又说起别的。   温温软软的语调,娓娓道来的闲适,一室温馨。   到了怀谦嫁女那日,整个幽州喜气洋洋,南凌夜所住的宅子已经焕然一新,从外墙到内墙,房檐屋角均挂上了大红灯笼,房前屋后也摆上了不少寓意吉祥的花草,一改之前的幽闭冷清,进进出出的都是人。   女客和男客泾渭分明,男客在外院,女客则去到内院,有专门的下人引路。   周窈对怀小姐可谓有知遇之恩,待到进了洞房,怀小姐谁也不找,只问周大娘子来了没,来了就立刻请进来。   此时的怀小姐,喜帕已经被新郎官摘了,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带着新嫁娘的喜悦,尤为动人。   新郎官去到前院宴客,一时半会回不来,怀小姐捉着周窈的手,既期待,有点怕。   邹氏对她并不上心,那事儿也没跟她怎么提,只把一个小册子塞给她,叫她自己看看,到了晚上,听男人便是。   怀小姐悄悄翻了几页,越看越紧张,几乎是小脸红透,万万想不到夫妻之间,要做到那种程度。   怀小姐生母走得早,没个亲近的人可以诉说,到这时候,第一想到的就是周窈。   有周窈在,陪她说说话,紧张的心情也能稍作缓解。   更有问题在心里,想问,又觉得羞人,可终是没忍住,怀小姐小声凑到周窈耳边:“会不会很疼?”   周窈要如何回。   疼,肯定是有些疼的,看个人体质了,也看男人的表现。   不过,周窈回想自己和男人的初次,好像也不是那么疼,男人那时候,还是顾着她的,吻她的脸,密密的哄。   这种话题,不能深聊,周窈闹了个大红脸,只能道:“你要真疼就说出来,男人若怜惜你,会注意的。”   “我不敢。”怀小姐脸已经红得不成样子,就跟煮熟了的虾似的。   “你们已经是夫妻了,有什么敢不敢,又没叫你骂他打他,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让他知道,也算是交心。你不说,闷着,忍着,男人反而更没底,不知轻,还是重,最后,两人都没得趣,隔阂也就产生了。”   夫妻之间就避不开那事儿,也是夫妻相处的重要一环,该如何对待,也是一门学问。   周窈自己,都尚在学习中。 第106章 . 精怪 别学你儿子   周窈几乎是倾囊相授了, 怀小姐有没有听进去,就看她自己愿不愿意那么做,是不是真心想同南凌夜做夫妻。   一直到喜柜上的龙凤烛烧了大半,周窈心想新郎官也该回了, 便告辞要走。   怀小姐便是舍不得, 也知这个点, 人该回家了。   刚到内院垂花门口,正巧就遇到迎面而来的新郎官。   一身喜服衬得愈发隽秀, 玉树临风的男人见到周窈,便好似做梦般,眨了一下眼睛, 以为自己喝多了,出现幻觉。   周窈倒是大方地与男人打了声招呼,想着避嫌,快步离开。   南凌夜回头望了一眼,摇摇头, 便收敛思绪, 大步往喜房走去。   那里, 有他的妻。   又走一阵,到外院大门口, 周谡已经倚在门边, 门一开,灯笼的几缕光照过去,男人半边身子在光影下,落落寂寥,像是等了她许久。   周窈就似乳燕投林飞扑了过去,面上露出轻快的笑意。   周谡伸手, 在她扑过来时,把她的腰身一圈,往自己怀里带,拍拍脑袋,逗儿子似的:“玩高兴了?”   周窈仰头,环住男人的胳膊,反问:“等多久了?”   “刚来不久。”   “这样啊,”周窈拉长了尾音,伸出手指戳了戳男人胸前,笑笑,“那我应该再晚些出来,让你多等等。”   周谡哦了声,倒也配合:“要不你把门关了,走一圈再来开。”   一句话就逗得周窈咯咯直笑,周谡摁她鼻头:“别学你儿子。”   一个两个的,都是精怪。   “儿子是我生的。”对此,周窈很骄傲。   儿子懂事了,知道保护娘了,瞧见爹对娘动手动脚,硬挤进来,不让爹碰到娘。   是以,父子俩愈发不对盘,好几次,周谡都想把儿子丢进深山老林里,跟着山里的男人们磨练去,长到十七八岁再出来。   当爹的这样想,当娘的却在拖后腿。   两三岁的时候,儿子这么小,你这爹怎么想的!三四岁的时候,儿子还是小,你是后爹吧!   到了四五岁,儿子依然不够大,你做爹的看儿子在泥地里摸爬滚打就不心疼!   总之,儿子一年年的大,可在亲娘眼里,不论怎样都是小的,到七老八十了,也还是她需要操心的老儿子。   不过,不管周窈如何想,周谡对儿子的基本要求,从半个月进一次山,到七天一次,这是必须做到的。   周窈并非无原则的慈母,该教的时候还是得教,毕竟儿子从小就志向远大,谁都不当,非要当那皇帝老儿。   还好孩子随爹娘,有股子常人无法比的灵透劲儿,只私底下跟爹娘提过,再没和其他人讲过。   有时周窈也会想,儿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又没人教他,他怎就知道这世上皇帝老儿最大。   周谡倒不觉得奇怪:“李铁那嘴,何时把过门。”   “再不把门,也不可能拿这事儿来说。”周窈也有她的看法。   周谡把媳妇揽进怀里,亲了又亲:“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只要不动恶念,你管他。”   是啊,这时候都管不了,到孩子十七八岁,谈婚论嫁的年纪,更不可能了。   一想想,周窈内心又无比的惆怅,随即改了主意:“你还是带他去山里住个一年半载吧,不常在眼前晃,就没那么心疼了。”   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似曾相识。   夜半床榻上,周谡对着小妇一通亲,临到关头却没入巷,而是找了别的地,勉强尽兴。   周窈面颊绯红,问他怎么了。   周谡捧着小妇的脸,仔细打量:“你最近胃口可还好?”   “好啊。”晚上还吃了两碗。   说完,周窈身子一僵,望着男人,形容不上来的情绪。   她最近好像确实很能吃。   周窈摸到自己光溜溜的肚皮上,该不会,这里又有了?   周谡扯过被子,将小妇盖得严严实实,多说不话,只叫她早些睡,明儿一早去孙大夫那里看看。   可这时候,一想到那种可能,夫妻二人又如何睡得着。   一晚上,眼睛睁了闭,闭了没多久,又睁开,反反复复,直到鸡鸣,天光微亮,才算结束。   周窈急着出门,周谡却把她拉回,叫丁婶多煮两个鸡蛋,面上多放些肉,看着周窈吃完。   “你这时候去,医馆还没开门,去了也是在外面傻等。”   周窈这才定下心神,好好吃饭。   只是这肉,放得也太多了,还有鸡蛋,她能吃下一个就不错,她胃口是大了,但也没到撑坏的地步。   最后,周窈剩下的汤汤水水,还有鸡蛋,都被周谡清扫完。   临出门前,周谡又仔仔细细给小妇把衣裳裹好,系上了披风,戴上风帽,一切准备妥当,才出发。   周二妹一旁看着,啧了声。   老九推着轮椅,听到她啧,看了她一眼。   周二妹被看得莫名,问怎么了。   老九指指她身上衣裳:“看着就冷,多加一件。”   姑娘登时俏脸一红,瞪了男人一眼,却又老老实实,回屋加衣服去了。   周父立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一幕幕,面上带笑,老来欣慰。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到一物克一物。   周卓从窗边经过,冷不防扭过头,与面上带笑的老父亲撞个正着,赫地身子一弹。   “爹,一大早的,你别这么笑,怪瘆人。”   老父亲瞬间拉平嘴角:“看到你,我就笑不出来了。”   二妞好歹有可以谈婚论嫁的对象,他催一催就能成,可儿子呢,莫说对象了,身边连个说得上话的女人都没,成天就跟着一帮子男人混,一有事,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叫他如何放心。   周父把儿子叫进屋:“你在幽州也算个人物了,手底下管着千号人,想成亲,还怕找不到好姑娘,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周卓是真没想法:“都说了随你们便,只要不比大姐二姐差太多,面上能看,带得出去,带得回来,就成了。”   “什么叫带得出去,又带得回来,叫你浑说。”周父脱下脚底的厚布鞋就朝儿子打过去。   周卓抱着脑袋四处逃窜,周二妹听到声响,立马跑进来,问怎么了。   “没你的事,你跟你男人一边玩去。”周卓看到双胞姐姐,更没好脸色。   他兄弟怀三多好的人,嫁给他多有福气,万事不愁。   可架不住周二妹自己喜欢,老九也不算差,大不了再多个上门婿。   看看姐夫,谁家能捡来一个皇帝。   兴许老九也有什么不得了的出身呢,这样想过,周卓又把老九叫到一边,悄悄地问。   老九仍是一副面无表情样:“祖上三代种田为生,清清白白,不偷不抢。”   “谁问你清白了。”周卓没好气道。   姐夫还顶着山匪头子的名号,干着劫富济贫的事儿,抢也看抢谁的,贪官污吏私库里那些不义之财,就该抢。   周卓又问:“你和二妞啥时候把事办了?”   今年拖过去,到明年,二妞得十九了。   女孩子的青春可耽搁不得。   闷葫芦老九这时候又格外干脆:“随时。”   反正,他也没什么钱。   随即,男人又补了句:“以后孩子,随周姓也可。”   周卓一听,竖了个大拇指,好样的,是个爷们,有魄力。   之后,周卓把这话带给自家老头,周父吸了口旱烟,轻悠悠道:“随他们吧。”   对于怀瑾,周父始终有遗憾,也不好表态,索性随孩子们自己折腾了。   真下定了决心,且没什么彩礼聘礼好扯,筹备起来也快,不到半个月,二女儿定亲的消息就传到了邹氏耳中。   她坐在床边,看着好像只是陷入了一场酣睡,面容格外安详的怀三,心里头,说不出是何滋味。   怀谦何时进屋的,她都没注意到。   “周家倒真不是嫌贫爱富的势利小人。”怀谦话里竟还有些许遗憾,好似在遗憾,他们为何就不是呢。   随随便便就把女儿嫁给一个布衣白丁。   邹氏何尝不遗憾,只是她走得太早,离开得太久,早已做不了女儿的主。   “她自己愿意就好,谁又能奈何。”   再说了,怀瑾这样子,也不知何时能醒,醒后又会怎么样,总不能让女儿一直等下去。   出于私心考虑,邹氏虽然看不上老九,但至少人是醒的,活生生就在那里,不用再等。   亲事定下来后,老九就随周父一道回了哀崂山,周父在那边住习惯了,又说老九是寨里的人,之后成亲摆酒都得在寨里,早些回去准备也好。   周二妹也想跟着去,被周窈叫止:“你还没出嫁呢,跟着男人去他家算怎么回事。”   “那也算我家啊,我在山上也住过的。”   “现在能一样?那是你婆家了。”老九家里没什么人,寨中兄弟就是他的家人,要去,也是出嫁再去。   周窈又问妹妹:“你同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周二妹别别扭扭:“也不是不想,就是感觉,山里更自在,无拘无束,还能去找大白小花玩。”   小花已经长成了比大白体型还壮的母虎,哀崂山新任山大王,也是周二妹看着出生长大的,感情非同一般。   周窈哪里不懂,怀三这人在妹妹心里到底占了一席之地,呆在幽州越久,只会越发难安。   离开,其实更好。   “婚事筹备起来也快,你定定心,很快就能如你所愿了。”   那日到医馆检查,孙大夫给她把脉,确实是怀上了,喜上添喜的同时,周窈也想早点把妹妹的婚事弄完,免得月份大了,她挺着大肚子,顾不过来。   这孩子来得,倒是比小馒头顺心。   周窈轻摸尚且平坦的小腹,周二妹瞧着眼热,忍不住道:“大姐,你高兴吗?”   “高兴什么?”   “嫁给姐夫,有了小馒头,现在又要有一个小娃娃了。”   周窈笑笑:“有时也烦,但高兴更多,女人这辈子,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想到男人脑袋靠过来,一改在外头的冷峻威严,傻里傻气对她还未显怀的肚子念经,一定要是女儿,女儿,周窈面上笑容就止不住地加深。   周二妹看着姐姐面上美得让人心动的笑容,发自内心的羡慕。   但愿,她也能像姐姐这样。   这一日,怀小姐到周家来玩,一边是想跟周窈说说话,一边也是贺喜而来。   周窈看怀小姐容光焕发,唇边不自觉扬起笑意的娇俏模样,就知这位婚后生活必是过得十分如意,自然也不必再多问什么。   反倒怀小姐兜不住,同周窈说了许多,连南凌夜想带着她一道回西南,但父亲不同意这事儿也说了。   周窈听后不动声色,关切道:“你也不能违逆你父亲,希望世子不要因这事对你有意见。”   “不会的,世子并没生气,还说,时间长了,父亲总会同意的。” 第107章 . 不悔 拱手与她欢   是夜, 周谡带着一干幕僚披星戴月而归。   周窈这一年半年的,早已习惯男人时不时出趟远门的状况,也不说什么,赶紧叫丁婶烧水煮茶, 给几人暖暖。   虽然周窈年龄最小, 但身份摆在这里, 为人行事又甚是妥帖,周谡一干幕僚均是赞誉有加, 言行之中,给予了这位年轻貌美的主母极高尊敬。   就连周谡时而也提到这事:“不用我自己赶,但凡有人献美, 还没到我这里,就已经被他们解决了。”   从某种程度来讲,周窈这个极会筹钱筹资,解他们后顾之忧的主母,在周谡手下心里的地位, 已经可以和周谡平起平坐了。   为此, 周窈毫不谦虚, 当着周谡的面,肯定了他们的眼光, 道, 这是应该的。   他们一缺银子,就来找她,她哪回拒绝了,每回都给得干脆,只叫他们把账记得细致些,这些钱用在哪里, 做什么用,都要有个出入。   “看把你能的。”这小嘴翘得,都能挂酱油了。   但周谡爱看的,也是小妇这一副被他宠出来,无所顾忌的爱娇模样,忍不住将人搂入怀中,闻着小妇怀孕后更多了点奶味的体香,只觉从身到心的舒畅。   心之所归,才是家。   周窈也喜欢被男人这般极为珍视地拥抱着,亲亲她的额头,眼睛,鼻子,脸颊,再到她的唇,一沾上了,就没完。   不过,她肚子渐大,真要做什么,男人是不敢的,唯恐没拿捏住轻重,伤到了她。   一室温馨,亲热过后,渐渐恢复平静,周窈这才想到要说的事。   “南世子那边,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怀小姐最近找了我几回,提到南世子,说他想回南越了,但怀谦那边仍是不愿意放行。”   周窈局外人,说得比较中肯,但怀小姐告诉她时的那种语气,还有心疼的样子,明显已经被这个新婚夫婿牢牢握在手里了。   虽然对怀小姐观感还不错,但想到南凌夜可能也在套怀小姐的话,周窈不便多说,只告诉她一些夫妻相处之道。   出于私心,周窈也不希望南凌夜这么快就回去,毕竟,他已经见过周谡,知道周谡在这里,若是他通报给朝廷,在中间煽风点火,那就无异于放虎归山了。   男人在家对妻儿的好,跟外面做的事,扯不上太多关系。   怀小姐口口声声南凌夜待她有多好,周窈也只是听听,笑笑,当不得真。   因为她感觉得到,怀小姐话里的意思,有点指望他们去跟怀谦说说情,是以,周窈只能装傻,和稀泥。   “你们在外面做得怎么样了?”周窈从不干涉男人外头的事,可有时也好奇。   不然一有个什么,到她这里,一问三不知,尤其周父来问,她也为难。   最终,周谡并没有选择大举攻城,而是换了更温和的策略,以斗智攻心为主,选的几名口才极佳,又有武略的幕僚渗透进汴州府衙,在里头周旋了有两月,没费多少兵卒就拿下了汴州最机要的地方。   汴州刺史已被他的人控制住,各关卡的城防也重新布置,换上了自己人。   寨里的兄弟也在城中广纳贤才,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中,是以,周谡才会有更多空闲陪伴孕中的妻子。   周谡那些最得力的属下,周窈印象最深的便是游起,这人一路跋山涉水,护送自己回到清河县,途中也曾遇到险阻,但这人毫不畏怯,英勇挡在自己前头,是真正的忠臣良将。   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周谡有这样的魅力。   跟随他的人很少变节,都是誓死追随,忠贞不二。包括山寨里那些草莽,即便冒着生命危险,有可能瞬间倾覆,但也毫无怨言,撸起袖子,干就完事。   “这样看我又是为何?”   周谡虽然很享受被小妇关注的感觉,但一直这么盯着,久了也会有点,摸不到头绪。   周窈歪头看着男人,抿唇笑了笑,手在他脸上轻轻抚摸,道:“就觉得你特别好看,这天下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看的男人。”   当然,儿子除外。   “马屁精,别把女儿教坏了。”周谡嘴角翘起,但又克制着。   还不一定是女儿呢。   周窈哼了声:“上一回还说我嘴上裹了糖,是蜜糖精儿,这才多久,就成马屁了。”   孕妇的情绪,就似六月的天,孩儿的面,说变就变。   周谡拿这小妇也没辙,只把她的脸捧起,仔细端看,看得周窈直眨眼:“我肿了么?”   怀小馒头时,孕后期,她的脸就肿得特别厉害,连吴婶都笑话她,像被男人打了似的。   这回,还没到五个月,不会这么快吧。   周谡倒真是仔仔细细看了好半晌,才道:“肿了,也好看。”   周窈:......   她真不知道,是该谢谢他不嫌弃她肿了,还是叫他少说话,使劲吻就够,争取把她吻瘦。   隔日,心结难消的周窈逮着又要跟着李铁出去闯荡的儿子问:“你看娘,胖了没?”   小馒头急着要走,随口就道:“瘦呢,娘你多吃点,别亏了妹妹。”   周窈:......   儿大随爹,这话讲得,实在不中听。   周卓扛了一大袋衙门发的米油回来,见大姐直瞪着大外甥跑走的背影,哟了声:“大馒头又怎么得罪你了,瞧你那脸,都气肿了。”   肿,又是肿?   周窈现在听不得这个字,眼睛一转,改瞪弟弟:“我看你也气,二妹下个月就出嫁了,你呢,你的新娘子在哪,梁员外家的姑娘,你就是瞧不上,也犯不着背后那样说人家。”   周卓被大姐训得一脸莫名:“我说她什么了?”   “你说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周卓更觉委屈:“我说了那么多,哪里记得。”   周窈深吸口气:“你笑她嘴角那颗痣,像媒婆痣,一个年轻姑娘,哪里能由你这这般取笑的。”   “像媒婆又怎么了,多好,不愁将来没得营生,再说了,媒婆也算骂人的话,那媒婆该气了。”周卓一根筋,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周窈气得懒得搭理弟弟,榆木疙瘩,不开窍,好人家的姑娘,瞧得上才奇了怪。   周谡为了让媳妇顺顺气,当着她的面将榆木疙瘩狠敲了一顿,待媳妇气顺了,进屋去了,又把嗷嗷叫的小舅子拎到一边。   “别给你姐找不痛快,不想娶媳妇,那就去趟汴州,给我训训兵。”   周卓别的方面榆木疙瘩,武艺上却是渐入佳境,尤其在与敌人搏斗技能上,下手是又快又狠又准,周谡权衡再三,还是决定让周卓去带新招募的一批私兵。   周卓求之不得,一下蹦起:“你早该派我去了。”   幽州这边防务尚稳,没什么特殊情况,周卓交给几个手下就轻装简行,连日奔赴汴州。   周窈听闻后没说什么,寥寥交代几句,一路当心,记得吃饭,在外头言行都要注意,别得罪了人而不自知。   许是怀孕后反应慢了半拍,到了夜里,周窈的情绪才渐渐上来,一瞬不瞬地望着男人,也不说话。   周谡轻拍小妇的脸:“好了,我向你保证,我有事,你那弟弟都不会出事。”   在周谡看来,如今汴州比幽州更安全,因为主事的都是他信得过的人。   “你也不能有事。”   周窈在意的更有男人找回记忆后的种种作为。   有些话,不得不说。   “肖家的东西,你当真不要了?”   若想要,当初就不会带着一身伤决然离开。   而如今,男人的所有部署,更像是另起炉灶,与帝都那批人分庭抗礼。   对此,周谡的态度也很明确,拥着妇人再次申明:“无论小馒头,还是你腹中这个,亦或是将来更多的孩子,他们都只会姓周,不管他们将来是什么,又会走到哪一步。”   男人这话,在周窈听来,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他想夺了这一片曾经属于他的山河,再另起一个新的天地。   这条路,必然充满险阻,也未必就能成功,只因创业更比守业艰。   但怎么办呢,她看上的就是这样一个从出生就注定超然不凡的男人。   不管将来如何,她总归要站在他身边的,喜也好,悲也罢,苦乐亦是,他不变,她就不悔。   周窈的态度,从她的眼神里,不必只字片语,周谡也能感知到。   唯有这女子,最懂他,以她的方式,润物细无声,又始终如一的支持他,相信他。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如她这般,值得他倾其所有,只为将最好的天下,拱手到她面前,与她共欢。 第108章 . 平叛 直接打哭就是   今日的哀崂山清凉寨内, 特别热闹。   在外奔走的兄弟,除了守在重要岗位上一刻也离不得,其余兄弟回了个七七八八,都在为哀崂山的大喜事庆贺。   老九寨里的地位不必说, 新娘子更是当家人的妻妹, 是以这桩婚事办得格外隆重, 寨子里一片喜气洋洋,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 格外喜庆。   就连从不曾在寨中露面,比二当家还要神秘的大当家,也回了。   然而大当家在哪呢?   寨子里, 唯有常安常顺两兄弟见过大当家,此刻的他们神神兮兮,卖起了关子。   “总归是来了,你们自己找,找不到就是瞎, 不配见到大当家。”   这么一说, 更把众人的胃口吊足了。   就连匆匆从汴州赶回来的周卓也在问:“哪个?我眼不瞎, 也没见着啊。”   一旁不辞辛劳,从南越赶回的谭钰看了他一眼, 啜一口酒, 不在意道:“又不是重要的人物,见不见的,有何必要。”   谁人不知,二当家才是寨里真正的主心骨,领路人。   周卓却不然:“还是有必要的。”   之前在京城,多亏了大当家暗自斡旋, 买通关系,不然他没那么顺利把已经昏迷不醒的姐夫弄出京。   大当家在周卓心里的厉害程度,不比周谡低多少。   谭钰微扯了唇:“兴许他为人低调,就不爱被人吹捧,你们一直打听,扰的是别人的清静。”   “做好事不留名,当真是高人逸士。”旁边有个兄弟止不住地夸。   谭钰掀眼皮看过去,不以为然。   好什么,左不过是有私心,就想看看这天下被他们自己人倾覆的样子,手足相残,必当痛快无比。   肖家,气数该尽了。   深宫内,高媖牵着小太子,站在皇帝寝殿门口,直挺挺地等着。   宫人从里头出来,看见高媖还在,不由头疼:“娘娘还是回去吧,太子还小,可别冻着他了。”   “不打紧,这点冷,太子受得住,”高媖不在意地笑笑,软着声问,“皇上如何了?咳嗽好点了没?要不要寻些民间奇方试试?”   “倒是不必,只是困得很,娘娘还是改日再来吧。”见这位前皇后过于执拗,皇帝这态度已经是不想见人,还非要在这等,宫人也是颇为难。   之后,又有宫人从殿内出来,笑着对高媖道:“娘娘,太子快些进去,皇上要见你们呢。”   “有劳公公了。”   高媖淡淡说罢,抬脚往里走。   走的路上,太子扯了扯母亲的手,似乎不大愿意。   前些天,他只不过说了句贵妃是坏女人,皇叔就呵斥了他,他只觉皇叔偏心,不太想看到人。   高媖停下来,低头看了儿子一眼,轻轻柔柔几个字。   “你乖,你皇叔最疼的是你。”   不会再有别人。   进到里屋,就见皇帝坐在床边,一只手握在嘴边,还在轻咳,瞧见母子俩来了,目光仍是淡淡。   高媖将儿子推到前头:“快给你叔父问安。”   那声叔极轻,后头的父却咬得很重。   皇帝掀了下眼皮,看向从他进宫到如今,变了许多,又好似从未变过的女人。   依然是记忆里处处得体,样样不错,令人称道的名媛贵女。   可惜,处处得体,处处寻不到错,却也处处叫人心凉。   皇帝压抑着喉头的痒意,将太子招到跟前,见他仍是噘着嘴,不高兴的样子,不由沉声道:“你是储君,背后道女子不是,与外头那些多舌的妇人又有何区别。”   听到这话,太子亦是不平:“那女人害了皇祖母,所有人都说坏,又不是侄儿一人这般。”   “你又怎知真凶就真的是她?她有那么蠢,当着所有人的面献上鸩酒,堂堂贵妃,何等的荣耀,后宫第一人,是嫌日子不好过,非要自己找死?”   皇帝疾言厉色地训导太子,高媖一旁听着,不作声。   太子被说得低下头,皇帝抬眼看向默默不语的女人。   “你问问你母后,朕说得对不对?”   高媖从善如流:“皇上所言,极对。”   闻言,皇帝并未开怀,只是笑了下,那笑也未达眼底。   皇帝又摸了摸儿子脑袋,眼神复杂,轻轻一声叹道:“这皇位,并不是你有这个身份才能坐稳,到底,还是看人,若不能明辨是非,知人善用,便是坐上去了,也不可能长久。”   高媖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波动,她直直看着男人,到这一刻,倒是看不懂他了。   “允儿,你先出去,母后有话和你叔父谈。”   看着孩子出屋,高媖把门带上,走回到床边,看着男人问:“皇上是何意?”   男人不愠不火:“朕能有何意,总归是希望孩子好,别走岔了路。”   “他是储君,怎么会走岔。”   除非,不是了。   可除了允儿,皇帝已经没有别的子嗣了。   思及此,高媖又道:“幽州那边,不能再纵容了,请皇上定夺,也是为了社稷。”   这两年,她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潜入幽州,试图查到周家人的行踪,可那些人无一例外,不是失踪,就是在失踪的路上,连唯一一封成功送至京城的密信,也因染了不少血迹,血迹凝固后变得暗黑黏腻,而看不清信上的字了。   “怀家狼子野心,万一与那位勾连,那么江山危矣。”   “什么叫危?”男人一声笑起,“就算真有这回事又如何,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要回也是正常。”   高媖怔怔望着男人,不敢相信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皇位不是物件,龙椅就一把,全天下独一无二,谁坐上了,就是谁的,何来要回的说法。   “皇上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男人浓眉一挑,反问:“皇后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高媖沉默了半晌,才道:“臣妾所作,都是为了皇上,和我们的孩子。”   男人闻言,只恩了声,再无别话。   到底为了谁,日后自见分晓。   “皇上,幽州不可不管。”   折子已经上了不知道多回,皇帝却始终留中不发,使得他们想出兵,却师出无名。   男人听腻了这些,不耐烦打断:“朕已经如你们的意,各地官员换了多少,还要如何?怀谦治理幽州井井有条,政绩斐然,每年上缴的税收位列各州县前头,一分一毫都未少,无一样错处可追究,这样的臣子,朕不仅不能罚,还得赏。”   男人是在民间长大的,家里也曾被繁重的苛捐杂税压得透不过气,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同样,清廉公正的好官,更该保护好。   “可是怀家---”   “不必再多言,有朕在的一天,怀家,不准动。”   高媖面色沉沉地出宫,隔日,召父亲进宫一见,与他说了皇帝的态度。   高弼听后亦是叹气:“到底是在外头长大的,未经历过夺嫡的残酷,心存善念,难堪大任。”   “幽州,真就不管了?”   那个男人必然就在幽州,不然,幽州不可能形如铁桶般,派出多少人过去,不仅查不到有用的消息,至今都没一个人活着回来。   高弼眯着眼,捋须沉思了许久,才道:“那就只能找别的法子了。”   半个月后,怀谦收到来自朝廷下达的命令,据线人来报,幽州城内藏有叛党,责怀谦在一个月内将叛党缉拿,并押往京城,否则,以渎职之罪处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怀谦将公文一扔,不予理会。   幕僚在一旁忧道:“这回有了正式的名目,若我们不能在一个月内交人,最轻的是丢官,严重的话就怕朝廷派兵前来镇压。”   对外以平叛为由,师出有名,旁人又能说得了什么。   怀谦在桌前枯坐了许久,终于动了动,却是出门,去往周家。   这时候周父早已回了哀崂山,怀谦也没了避忌。   他来的也巧,周谡刚好在家,手头也拿着一本从汴州府衙缴获的公文。   怀谦接过公文,打开细看,面色愈发凝重。   朝廷果然是想置他于死地,竟然让汴州加派兵马,操练兵士,随时准备攻打幽州。   想他怀谦一心为国,殚精竭虑,逢灾逢难,出钱出力最多的也是他,可到如今,没讨到半年好,反而被朝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怀谦一声笑起,种种苦涩,只有自己体会了。   “道不同罢了,不必介怀。”周谡难得说句安慰人的话。   他身为皇帝,还不是照样被那些两面三刀的宗亲排挤,他有说什么没。   不必说,直接把他们打哭就是了。 第109章 . 双生 眉眼像你呢   周家一对双生子出生在春暖花开的季节, 在鸟语花香下,扯开了注定不平凡的第一声啼哭。   产房门外,周父抱着浑身热烘烘的孙子,心里喜滋滋。   “阿谡, 快来, 这小子眉眼像你呢。”   刚出来的小儿, 眉毛都没长,眯眯眼儿, 哪里能看出像不像的。   都是自家人看自家孩子,怎么都好看。   周二妹倒是清醒人,看了眼这时候实在不太好看的外甥, 撇嘴:“别喊了,人都已经进去了。”   别人家是有儿子,忘了娘,她这姐夫反的,看了一眼儿子就把女儿抱过来, 一起进屋找孩儿娘去了。   害得她想看看最稀罕的外甥女都瞧不着。   小馒头也被关在了门外, 只能跳起来看弟弟, 周父弯腰,把襁褓往下, 让大孙子瞧个清楚。   瞧是瞧清楚了, 可看着小小娃皱巴巴猴屁股似的红脸,小馒头却是撇嘴道:“弟弟真丑。”   周父乐呵呵:“你刚出来也长这样,可不能笑弟弟,再大点,就好看了。”   “再大点,是多大?”小馒头数着日子等。   “过几天, 就比现在好看了。”周父看孙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   “不惑,不惑,快出来,我们让你当大将军,可威风了。”小馒头是这里的孩子王,无论大的小的都爱找他玩,看他耍着木刀虎虎生威,羡慕得不得了,都要跟他学耍刀,除坏人,当大侠。   周二妹赶紧把外甥摁住:“小子不准走,你娘还没叫你呢,妹妹不想看了?”   想,当然想。   周不惑看看扒在门口眼巴巴望着他的小跟班们,又转头望望紧闭的房门,内心经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朝着小跟班们挥挥手:“今日忙,不去了,你们自己玩。”   “那明日呢?”高高矮矮的萝卜头们可怜巴巴瞅着。   周不惑不耐烦摆摆小手:“再说,走走走,别挡我家的门了。”   周二妹一旁瞧着,轻笑了声,拍拍半大小孩的脑袋:“个子还没蹦高,就真有点大将军的气派了。”   周不惑红着脸打掉小姨的手,瞪了她一眼:“总要长的,祖父说我再过两三年就能长得跟姨一样高了。”   因着爹娘都是高个子,周不惑个头确实比同龄人高出一截,但过个两三年也还没到十年,要长到他小姨这么高,够勉强。   偏偏小子没多大,自尊心倒是比谁都大,周二妹呵了一声,正要开口训训狂妄的小子,忽而有人一声喊:“二姑爷回来了。”   周二妹脸色一变,换上欣喜的表情,提着裙摆往门口跑。   周父瞧见了,又忍不住担心地唤:“你慢点。”   才查出有孕不过三个月,正该当心的时候。   老九这一回,也是带着任务,与周二妹说了说近日的事,便道,过几日他又要走,随南凌夜去一趟南越。   周二妹听后,也没抱怨,只道他自己在外多当心。   大姐才生产,姐夫必是走不开的。   周卓管着汴州,时而还要回来幽州盯着,游起在冀州那边谋划策反,常顺负责山寨事务,常安更是四处奔波,连纵合横。老九身为周谡连襟,关系更亲近些,这时候更要站出来,不然将来论功行赏,又哪来的功名。   毕竟,周谡可不是任人唯亲的庸主。   老九对妻亦是分外感激,她孕期,自己也没能多出时间陪着,不过,老九发誓,在她生孩子前他必然回来。   “回不回的,再说,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在外注意安全。”   姐夫和姐姐不也是分分合合,经历了好几回的波折,只要二人感情真,暂时的分开,又算得了什么。   “你只要在外面安分些,莫被路边的花花草草迷了眼,我就不指望你什么了。”   老九一只手覆在妻尚未显怀的小腹上,道:“有你,有这孩子,我这一生,已经圆满。”   屋内,诞下双生子的周窈已经筋疲力尽,听到第二个孩子的哭声,方才彻底放松下来,一闭眼,就睡了个天昏地暗。   再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已经收拾一新,周窈身上也是干干净净,唯有门窗关着,不透气,仍有点腥味儿。   窗上贴了对抱着锦鲤的大红娃娃,而床边,男人双臂环胸,靠着床柱,也是睡得沉。   但她一动,极轻微的动作,他也动了,眼皮子掀开,转向了床铺上。   “睡好了?”   周窈恩了声,喉咙干干的,下意识地舔舔唇。   在她熟睡的这两天一夜,周谡都是用帕子沾水给她润唇,这回醒了,倒了杯茶,把她轻轻扶起,喂到她嘴里。   喝几口,周窈就摇头说够了。   丁婶听到周窈醒了,赶紧把熬得火候正好的补汤端上来,周谡端着汤碗,一勺勺地喂得认真。   周窈见他这般谨慎,哭笑不得,恢复了些精神,不由打趣道:“你的小公主呢,怎么不抱抱她呢?”   从她查出有孕那刻起,就天天对着她肚子念叨女儿,女儿。   女儿真有了,反倒不如她怀孩子时那般重视了。   为此,周谡自无辩驳,望着妻失去血色的面孔,再宝贵的女儿也要往后排排了。   男人不慌不忙,周窈却急着要见自己费尽力气生下的那对宝贝蛋儿,催男人赶紧把孩子抱过来,她初乳都还没喂呢。   胸口涨涨的。   周谡是打算请乳母的,周窈却不同意,小馒头那会儿她没顾上,如今她哪也不去,两个孩子就在身边,自己有,干嘛要多花银子。   周窈这事儿异常坚持,周谡拗不过她,只能作罢,叫丁婶多给些银子送走乳娘,把俩孩子送到母亲身边。   一边一个,周窈心满意足。   床头还扒着一个大的,不停唤她娘。   “娘,弟弟真丑,妹妹,好看点。”   得亏有个妹妹,如果两个都是弟弟,两个都丑。   儿子这心偏得,跟他爹一样,他爹那双眼就只盯着妹妹看,好像忘了另一边还有个二儿子。   周窈唯有自己多顾着二儿子了。   这二儿子更像闺女,文文静静的,不哭不闹,吃饱了,自己抿着嘴儿,睡得甜。   小女儿就不老实了,哼哼哼地,像是没吃饱,可真要喂,又闭着嘴,不吃。   周窈指着女儿对周谡道:“未必就如你所愿是个贴心小棉袄。”   对此,周谡看着女儿,满眼的柔,理所当然道:“女儿,怎样都好。”   周窈:......   为免溺爱女儿的爹养出一个娇蛮千金,以后自己怕是要多看着了。   一家五口齐齐整整,这日子,只愿越来越好。   因着周家如今身份特殊,孩子满月不宜大办,只打算请些至亲好友到家中聚聚。   而神奇的是,就在双生子满月前两日,昏迷一年多的怀瑾终于醒了。   怀家大喜,怀谦送来的贺礼更是大手笔,迷信也好,巧合也罢,有些事儿,命由定数,不得不服。   周窈瞧着有她妆囡盒那么大的箱子,里头堆满了金条,这给双生子打金项圈金手镯,都能打好几对出来。   周窈倒是不以为意:“你不收,他更难安。”   怀谦这也是变相向周谡投诚。   毕竟,之前朝廷要求他抓出叛党,他索性就将混进幽州的暗哨逮了后,直接处置了,然后将尸身运往高家。   这一行为,无疑是激怒高弼,由此正式决裂。   怀谦唯有跟着周谡一条道走到底了。   入夜,周窈犹在对着一盒子的金条,双眼发光。   不过,也只是看看,过过瘾,看够后,周窈就将盒子盖上,郑重其事地交给周谡保管。   “你在外头养着不少人,花销也大,但还是要省着点用,家里两个小子,一个闺女,都指着你呢。” 第110章 . 自荐 不满意也得受着   待到周不惑六岁时, 双胞胎也有一岁,养得白白胖胖开始蹦了,一家人搬去了崇州。   崇州是周谡拿下的第五座城,也是揭竿起义的第一站。   契机更是顺天而为, 在京中几家高门先后曝出强抢童男童女, 取其血炼制长生不老药的残暴行径引发群情激奋后, 这样一个为民请命的义和军,可以说是民心所向, 一呼百应,自发协助义军攻城。   几乎不给朝廷反应的机会,一座座城, 就这样被拿下。   直到地处要塞的崇州被攻下,朝廷才真正慌了神。   宗亲和机要大臣齐聚宫内,商讨对策。   简郡王心急如焚:“怎么就突然冒出了一个义和军,地方官员都是做什么吃的,五州失守, 现下才报上来。”   “若报得上来, 就不会失守了。”礼亲王抿了口最爱的老君茶, 此时也半点都不香了。   新提拔上来的吏部尚书道:“为今之计,唯有赶紧调派兵马前去平乱。”   久不吭声的高弼看了吏部尚书一眼:“派谁去?谁又能担此大任?”   薛进年前腿伤发了, 久治不好, 加之自觉廉颇老矣,已经解甲归田。   郑聃老父亲病逝还不到一年,正在老家守孝。   而韩冲守着西北边关,调他去平叛,西北谁人能守。   剩下几个,不提也罢。   朝中这几年推崇以文治国, 疏忽了军务,没能培养出新的帅才,细数之下,竟无人可用。   皇帝半躺在榻上,连咳好几声,目光在屋内人身上转了一圈,扯起嘴角,难得还能笑出来。   “当初皇兄在位,说查说罚,你们各种借口,美齐曰劝谏,实则各有私心,官官相护,可到如今,又护得住什么?为官不仁,结党营私,阳奉阴违,上行下效,你们当初行事,可有想过今日。”   老牌世家相互包庇,盘根错节,便是皇帝,办得了一家,办不了所有,要管的人太多,事儿更是一堆堆地压在心上,宵衣旰食,仍是不够。   忙来忙去,也未必就能肃清归正,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如今的皇帝在殚精竭虑,身子逐渐吃不消后,也彻底认清这个事实。   他没这个能力管好一个偌大的国家,办不了所有的害群之马,唯有将这样的重任交给真正有能力的人。   皇帝这话一出,众人纷纷听出别的意思来,不禁愈发慌了。   礼亲王道:“朝廷到地方,从高到低,官吏无数,有的更是一辈子都见不着一面,机构冗长,总有难以协调的时候,臣工们都已经在警醒自身,砥砺而行,还望皇上宽宥。”   太傅亦道:“谁人无过,改则勉之,切不可因一时之错,就凉了人心。”   闻言,皇帝看向太傅缓缓道:“你前头那位,是自戕。”   做到太傅之位,何等荣耀,却不是病死,而是自戕,就值得人深思了。   男人听闻,身子一颤,不作声了。   高弼看着憋红了脸忍住咳嗽的皇帝,垂下了眸,若有所思。   一个月后,帝病危,不能上朝,由柱国公,礼亲王,简郡王联合理政的消息传到崇州,周谡正在摁着长子给他理发。   周不惑挣得厉害,满面通红,嘴上还在叫嚷:“爹莫害我。”   一旁搂着女儿喂果子吃的周窈忍不住笑了:“给你修个鬓角,就叫害你了,你把弟弟摔了,又该怎么说。”   前两日,路还走得不是很稳的老二跟着哥哥要玩,哥哥陪弟弟玩了一会就不耐烦了,丢到一边让他自己玩,一岁多的小儿,没留神就磕到地上了,好在不严重,眼角擦破一点皮,没影响到视力。   即便如此,周谡仍是揪住长子,狠揍了一顿。   兄友弟恭,是周谡教给儿子最重要的一课。   周不惑也知道自己错了,被父亲一顿狠揍,也没吭一声,倒是周窈心疼,看不下去,最终把男人一拉。   差不多就行了,揍出个好歹,有他悔的。   揍了儿子后,周谡晚上去到儿子房中,给他擦药拍背,讲了许多。   这孩子聪明,说的都懂,周谡也不瞒他,他身为长子,要承受的也注定比弟妹更多。   自此,父子俩愈发亲近,周不惑有事也先找爹,不找娘了。   弄得周窈吃了不少陈年老醋,抱着软软香香的小女儿自我安慰,还是女儿好,女儿贴心,跟娘亲。   媳妇儿这般行为,也让周谡哭笑不得,将娘俩一起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儿子要成家立业,顶天立地,总是跟着娘,能有什么出息。   周不惑也是个小机灵鬼,随他爹,脑子转得快,动手能力强,做了不少小玩意逗娘开心。   不过,一有事儿,还是先找爹。   即便被爹按着理发,一时不高兴,可过不了两天,又一口一个爹,有事相求,喊得格外热络。   然而这回,周谡却没那么容易同意。   从京中传来的线报,朝廷下令,命周边三州筹军围攻崇州,势必拿下反贼,将贼首缉拿归案。   三州有两州在自己人掌控下,只剩一州,周谡命游起潜入城中,寻找机会策反。   几人议事时,被悄悄潜进来,躲在门后的周不惑听到,年小志气高的娃娃当即就要跟着游起一道。   却被周谡摁着屁股又是一顿揍。   周不惑很是不服地大声抗议:“游叔扮作我爹,我们父子进城讨生活,有什么不对。”   周谡一声冷笑,命侍从严加看住儿子,若是看丢了,军法处置。   夜里,周谡与妻说到这事,冷笑着道:“他还想有几个爹,不满意,也得受着。”   似乎很是介怀儿子喊别人爹,即便假的。   周窈又是一阵哭笑不得,儿子大了,性子也更皮了,仰慕自己爹,又时而跟爹对着干,三天两头挨一顿揍都改不了。   老二就憨多了,但少了股老大的机灵劲,看谁都笑,被哥哥骂笨,被哥哥看丢了,也是笑。   这脾性,也不像周谡。   倒是小女儿,不到两岁,却很有主见,要穿什么,自己指,不喜欢的,怎么也不肯穿。   三个儿女,反而是小女儿这性子,最像爹。   是以,周谡本就偏疼女儿,又是女版幼儿自己,自然更宠了。   在外头这要用钱那要用钱,一文钱都紧着花,到了女儿这里,想要什么,喊声爹,周谡想方设法地弄来。   周窈就取笑他:“说我慈母多败儿,看看你,你这慈爹才最要不得。”   “女儿又不打紧。”要祸害,也是祸害别人家。   周窈最听不得男人这么说:“全天下的爹要都是你这么个想法,咱两个儿子,今后娶媳妇就难了。”   她可不想儿媳妇太娇气,全家都得哄着捧着。   一提到这茬,周窈又是一声叹,日子过得实在是快,转眼间,小馒头都快七岁,长成大娃娃了。   再过个几年,真就要离开老母亲展翅高飞了。   如今,就已经有这个迹象,跟着周谡手下那些幕僚将士,时常寻不到人影。   周窈刚开始还会派人找儿子,找多了,自己也烦了,干脆就随他去,早历练,以后少吃点苦。   这一年,又发生了不少事。   老九从西南回来后,直接回了哀崂山,二妹在那里产下一子,也姓周,周父一封书信捎到崇州报喜。   还有一封从幽州传来的。   周窈先后看完,又是好一阵感慨,等到周谡回了,与他说起这事。   周谡便道,得空了,回趟哀崂山,一家人聚聚。   周卓如今守着一城,管城中事务,还有练兵,也是见天的忙,莫说回家看望老父亲,连个说亲的时间都没得。   反观怀瑾,自打醒了后,身体慢慢恢复,媒婆上门的脚步就没停过,特别是西南王的胞妹,来幽州玩,见过怀瑾一面就惊为天人,竟是赖在幽州不走,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   这蛮夷之地,民风果真是彪悍,堂堂王妹,全然不顾体面,只要喜欢就不顾一切。   南越那边似乎也乐见其成,已经继任西南王的南凌夜不仅没有派人来接妹妹,反倒写信鼓励她,有志者,有恒心,就能成。   不得不说,怀小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仅顺利为南凌夜诞下一子,更让南凌夜独宠她一人,怀子期间,也未纳过妾室。   怀小姐到了西南,更是不时就捎信过来,告知周窈她的近况,以及南越一些趣事,还寄了不少当地的土特产过来,尤其是止血生肌的药草,对最需要这类药物的义和军而言,可谓是及时雨。   为此,周窈还专门派能言善辩的商人去到西南,从那边低价购入大批药草,运回来加工售卖,也为义和军筹备物资。   是以,周窈在军中威信愈发的高,即便有将领起过献女献妹的心思,权衡一番利弊后,最终只能作罢。   莫说周窈蕙质兰心,有贤能有美名,便是周谡本身,亦非贪念美色的人,且夫人本就是数一数二,内外兼修的大美人,别的女子,又有几人能比。   是他们,他们也知谁优谁劣,压根没法比。   便有少数胆大的女子想要自荐枕席,但往往没到跟前,就被周谡身边的亲信给解决了。 第111章 . 情愿 此间春意盎然   这一年的冬天有点暖, 周窈抱着两岁的女儿坐到院子里,晌午时分,大太阳打在身上,照得人心都是亮堂堂的。   丁雨柔捧着一件毛皮小袄走出来, 给小主子搭在身上, 柔柔笑道:“冬日虽暖, 但也要注意保暖。”   小娃娃瞧着丁雨柔,眨巴眼睛甜甜的喊:“姨美美!”   丁雨柔登时脸颊泛红, 颇为不好意思,又回屋忙去了。   周窈看着女子高挑婀娜的背影,不禁感慨, 这时光过得真是快。   丁家三口刚来时,雨柔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这一晃,都快十七,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再想想自家弟弟, 比雨柔还大四岁, 到现在都没个着落, 一说就笑咧咧应付过去,说什么大丈夫当先建功立业, 大丈夫何患无妻的鬼话。   周窈没能忍住, 低声喃喃,这小子,不想娶就直说,找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作甚。   小姑娘耳朵尖,听着娘的叨叨,拍手笑嘻嘻:“小子不娶。”   隔日, 周谡归来,把他的小公主搂在怀里好一通亲热,却听得小娃娃嘴里不停地念着。   “小子不娶。”   随即微蹙了眉头。   等到女儿睡了,交到丁婶身上,夫妻俩关上门,说着私房话,周谡终是忍不住,直瞧着媳妇,问近日谁在照顾女儿,女儿见了哪些人,有没有什么人在女儿身边乱嚼舌根。   周窈被问得莫名:“还能有哪些人,不就家里这些。”   孩子还小,又看得宝贝,便是出门,也是一个抱着,左右一边一个看着,还有几个随从隐在暗处守着,哪里会有疏漏。   周谡沉了沉气,终是将从女儿嘴里听到的话一说,周窈当即愣住,随即噗嗤一笑。   “你不是说这天下没谁能配得上自己女儿,这不正好,她这么点小就知道不娶,将来只守着你这老父亲算了。”   周谡当然觉得这天下没谁能配得上自己女儿,可女儿才多大,正是天真懵懂的时候,灵窍都未开,就有小人在身边乱嚼舌根,说些嫁娶之类的话,其心险恶,当立即驱逐。   闻言,周窈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哦了声,细长的眉头一挑:“我就是在你女儿身边乱嚼舌根的小人,不必驱逐,我明日就收拾包袱,自己识趣走人。”   口口声声她才是他心里最宠最爱的女人,可女儿一出生,周窈便觉自己这地位直线下降,连说个话,都要顾及到女儿的身心成长。   周窈话一出,周谡也是一怔,见细皮嫩肉仍如姑娘般的小娘子要从自己怀里爬出去,周谡忙收紧胳膊搂得更紧,箍在怀里亲了又亲。   “说说而已,女儿毕竟还小,有些话听了去,她有样学样可怎么办?”   周窈虽然心里有气,恼男人有了女儿,媳妇也得靠边站,但知自己也有不对,被男人几句话一哄,气渐渐消了,但也不爱男人腻着自己。   “你过去些,今后还劳烦大官人多费费心,自己多带带女儿,就知养女有多不易了。”   女儿到底不比儿子,二儿子如今都能跟着哥哥,有模有样地挥舞小胳膊耍功夫了,女儿则不行了,女儿还是娇气些,宝贝些,周窈都是亲自带在身边,从未离过。   “我知道,这几年,辛苦媳妇了。”   妇人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更担着军中补给,前头缺银少钱,物资不够了,她总能变着法弄出财物来,这样的本事,周谡都自愧不如。   须知,背后所付出的心力,不比他在外南征北讨要少。   但她从不说什么,即便有,也只是玩笑般的一笔带过,并未真正计较得失。   就连他身边的幕僚都赞道夫人为人,当属世间女子楷模。   莫说女子,这般宠辱不惊,不被外物所扰从而迷失心智,又有几个男子能及。   周谡越发拥紧怀里的人,吻得热切,情动之下,手也不老实了。   这妇人,先后为他生了三个孩子,面容身段却是更甚,入手之处,尽是凝脂般的滑腻,凑近了嗅闻,更是满鼻子的芬香。   她身上总有股香而不腻的味儿,闻多少遍,都不会厌倦。   周窈实在受不得男人埋在她颈窝这般嗅闻,不禁笑着打趣:“你是狗鼻子啊?”   如今这般说笑,周窈已经是自在自若,全然不怕男人恼起来。   周谡也笑,在外人眼里看着就薄情的唇微微上扬,落在细长白皙的颈间,缱绻无比地落下一个个热吻。   周窈最受不得男人这样吻她,扭着身子就要往一边退,离他远些。   还没退成,就被男人拿手轻轻一捏,周窈身子骨一软,愈发动不了了。   外头冬夜寒凉,而此间,春意盎然。   一早,周窈听到外头乱七八糟的小孩叫嚷声,还有二妹银铃般的笑声。   都当娘的人了,还是个孩子王,家里的娃娃都爱跟她一块玩闹。   二妹家的儿子小铜钱比双生子要小个半岁多点,这会儿尚在蹒跚学步,看着表兄表姐在前头跑得快,小铜钱也急了,迈着小短腿也要跑,可没跑两步,两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好在冬天穿得多,里三层外三层,磕到地上也不疼。   周窈洗漱过后,走到门口,就看到周二妹笑呵呵地站在儿子面前,也不扶他,让他自己爬起来,男子汉,勇敢点。   这妹妹,养孩子,跟养宠似的,心真是宽。   见姐姐出来了,周二妹这才将儿子抱起,抓着儿子小手朝姐姐道:“这是姨母,快喊。”   小铜钱说话比双生子晚,双生子不到一岁就开始往外蹦字了,小铜钱一岁时只会哼哼,连二妹自己时不时看着儿子略忧心道,该不会是哑巴吧。   惹得周父都想把自家女儿拍一顿,直道小铜钱这是随老九,性子闷,不爱说话。   又过一两个月,小铜钱会喊爹娘了,周二妹这才放心下来。   小铜钱一岁后,周二妹就带着儿子来崇州投奔姐姐,老九跟着周谡在外头闯荡,半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寨里的人大部分也下山了,被常顺两兄弟安排到各地。   只剩周父一小批老弱妇孺,不愿挪,仍在寨子里守着。   高弼数月前曾派兵欲围剿清凉寨,得亏怀瑾事先有准备,及时赶到增援,加之重新振作守在寨里的梁实献计献策,合力斩杀首将严轲,击垮兵士,才得以化险为夷。   因此一役,怀家和朝廷的对立彻底摆在了明面上,也让怀家正式被朝廷声讨,叛党,必诛之。   然而,待到周边几个州县,完全落入了周谡的势力范围,两家里应外合,在各要道上设置重重关卡,朝廷再想攻打进来,更加难了。   高弼将战报往桌上一扔,压着火冲屋内跪着的一干武将道:“才几年的时间,六州十九县全都丢了,我大雍的兵防竟是弱到这种地步,要你们,要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又有何用。”   急火攻心,高弼只觉一阵目眩,喉头黏腻,猛地吐出一口乌血出来。   众人顿时惊慌,纷纷上前扶着高弼:“大人保重。”   高弼若再有事,朝中更无可用之人了。   宗亲那边,礼亲王几人又急又无力,这一年来,愈发往宫中跑得勤,频频催促皇帝起诏,广纳能人异士,征讨叛军。   皇帝醒着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即便勉强提笔,手上也没什么力气,写几个字都要由宫人扶着,一笔一划地完成。   这一日,皇帝稍有几分神智,看着堂前几人焦急的神色,心头倒是松快。   “非民心所向,不施以重金,如何招得来能人?你们准备自掏腰包,各家出多少?”   国库,这几年早被这些蛀虫掏得所剩无几,要招兵买马,也可,把吃下去的吐出来便是。   然而皇帝这话一出,几人面色皆是变了。   简郡王自然不乐意:“有何难的,国库不丰,那就加大赋税,用之于民,取,更该来自民众。”   几人听到这话,纷纷表示赞同。   皇帝看向一旁久不言语的高弼,冷笑一声道:“高卿家意下如何?”   于是,众人又将目光落在高弼身上。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不是一条船上的,就看这时了。   高弼拱手道:“简郡王所言甚是。”   皇帝又是一笑,眼里露着疲惫,摆手道:“随你们吧。”   这位子,他坐着,既不舒服,也累,身边亦无一个真心的人,由着他们折腾,总有作茧自缚那日。   苛捐杂税,巧立名目,只要够狠,总能想出新的花样。   譬如,六州失守,叛党猖狂,为平叛,军需加大,是以临时加了一条援军税,以彰显护卫国家,山河统一的爱国之心。   如若不交,便有通敌叛国的嫌疑。   征税的公告贴到青州城门口,立马围了不少人,你一句我一句,怨声载道,待到巡视的民兵过来,赶紧止了声,将所有抱怨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一高个男人带着笠帽,站在城墙前,仗着个高的优势,一眼扫过,与身边同伴交换了眼神,尚未进城,便拉低了帽檐,转身离去。   消息传到崇州,一幕僚拿着近日进城的人员名单,不由叹道:“怪不得这两日前来投奔的百姓变多了,原来是出了这桩。”   前几日,击退了朝中派来的兵马,城内更是士气大涨,加之崇州自治后实行新政,税费减免,各地奔涌而来的人源源不断。   周谡拿过厚厚的一沓名单,一张张的翻看,便是两三岁的稚儿,也看得仔细。   看了许久,周谡点出其中几个可疑的人员,叫幕僚再去查清楚,挨家挨户地一个都不能漏。   崇州是他们的根基,且家人都在这里,必须足够安全,不能让朝廷的细作混进来一个。   “诺。”众人领命,神情肃然,且坚毅。   府衙后院内,周家姐妹正逮着几个小萝卜头,让他们好好地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周二妹摁着自家嗷嗷叫着找姐姐找哥哥的儿子,拍他屁股一下,笑骂:“不听话,你爹成日不着家,你也一样,这么点大,天天就想着往外跑。”   周窈正在给女儿梳小辫子,听到这话,看了看妹妹,缓声道:“男孩子皮些是好事,你也别太拘着,他这么点,再跑,又能跑到哪去。”   再说,这里守备森严,就连婢女选的也是带拳脚功夫的,反应快得很,出不了大事。   周二妹也知道,可就是心里不太舒服,她看着恬淡美好得像一幅画的姐姐,眼底不由一黯。   周窈给女儿扎好辫子,还在辫子旁别了一朵小黄花,又亲亲女儿的脸,把她交给婢女,带到一边去玩。   一边看着女儿在不远处玩耍,周窈边问妹妹:“怎么了?你和老九出什么事了?”   前几日,提到老九,妹妹就似踩了尾巴的猫,全身炸毛。   周窈只能缓缓,到今日,看妹妹像是有话要说,才问了出来。   周二妹本就交友不多,崇州这边,能说得上话的只有姐姐,心事憋久了,实在难受,几番挣扎之下,终于道出了这些日让她最为烦心的事。   “老九他,他在绥州有人了。”   闻言,周窈头一转,看向妹妹:“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老九对你怎样,我们都看在眼里。”   周二妹咬唇:“人都会变,我生了孩子,到底不如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了。”   老九在绥州管着军务,地位摆在那里,城里的大户人家为了结交,想方设法。   周谡制定的政令里,严禁收受任何财物,于是那些人又起别的心思,不时就带着妹妹,女儿之类的上门拜访,有的更为胆大的会钻空子,直接以送婢女给军爷洗衣做饭,端茶倒水的名义把人送进军衙。   衙里都是大男人,从早到晚的忙,也确实需要会做杂事的人在后头照料。   “别的我就不说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成天跟在一堆大男人后洗衣做饭算怎么回事,她家人就不担心她名声坏了,嫁不出去?”   听着妹妹愤愤不止的话语,周窈点头,恩了声:“你终于懂得我们那时候的担心了。”   妹妹那时候,跟周谡学了点防身的拳脚功夫,还不是成天往外跑,后来同老九出门,遭了一回难,老九受了伤,才有所收敛。   被姐姐这么一说,周二妹亦是愣了下,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抱着儿子,贴贴他的脸,不吭声了。   周窈再问妹妹:“那姑娘是只给老九一人洗衣服,还是洗他们几人的?”   “几人的。”周二妹闷闷道。   “贫苦人家的女儿在外揽活,贴补家用,只要不偷不抢,不起坏心思,也没什么好说的。”   周窈见周二妹仍是不大顺气,又道:“你也不要太疑神疑鬼,实在不放心,你就自己去瞧瞧,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句话从三个人嘴里传开都会变样,更不说隔了这远的距离。”   老九那边的事,周窈也听周谡提过。   都是市井或者绿林混出来的草莽汉子,不似怀瑾那般的贵公子过得精致,平时衣物什么堆在一块,堆个四五日,也就脚踩踩算是洗了,吃饭更是随意,随便弄点或者外面吃点,饱肚子就够,难得有不要钱的人帮着料理家务,自然求之不得。   哪怕真的看上了哪个女子,只要你情我愿,无可厚非。   至于老九,周谡是这样说的。   “话本不多,十句有七句,不是提到媳妇就是儿子,那些还单身的兄弟迟早要与他绝交。”   周窈把周谡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妹妹听。   “你要是仍放不下,下个月这边要运一批物资过去,你也跟着去住上一段时日,夫妻之间,也确实不宜分开太久。” 第112章 . 求助 哪敢瞧不上你   绥州营房内。   衣着单薄的热血男儿挥舞□□, 耍得风生水起,热火朝天。   心火旺盛的汉子甚至把身上薄衫一扯,打起了赤膊,遒劲有力的胸膛露了出来, 直看得前来收衣服的妇人们垂下脑袋, 脸蛋红通通, 心跳得飞快。   一妇人推了推身旁红着脸不敢看的姑娘,小声道:“明玉, 你去九大人那边收衣服。”   老九只除了厚重外衣,身上挂着周二妹给他做的白褂子,两条精壮紧实的长胳膊握紧大刀, 随便点了个兵士,与他切磋起来。   兵士两三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老九丢了刀,赤手空拳地教他如何与人近身搏斗。   明玉心慌慌地走近,男人耍拳头的架势, 跟耍刀一样劲猛, 一拳头打过来, 明玉慌忙避开,唯恐被打到。   然而走到了跟前, 明玉正要捡起随手被丢到地上的薄袄子, 男人一声低沉的喝止,使得姑娘身子控制不住地一颤。   “你不必管我的。”   往常几个男人的衣服都是混着一起送过去,老九并不知道具体是谁在给自己洗,现下见是个年轻姑娘,到底成过亲,有了家室, 还是得避点嫌。   明玉抬头,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轻声道:“我多洗一件衣裳,就能多拿一点钱,求大人成全。”   这话一出,老九便再说不得什么。   穷苦人家的孩子,哪有什么体面要顾,抛头露面地只为了生存。   明玉抱着一堆衣服回到后屋,冷水兑热水倒进了大木盆里,撒上皂角粉,便认认真真开始搓洗。   男人的衣服本就容易脏,尤其习武之人,少有讲究的,这点印那点泥,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竟是全部都要搓洗一遍,得费不少力气。   然而姑娘专注洗着,毫无怨言。   一旁的妇人见明玉生得白净秀美,不禁凑过来,小声问:“你就没点别的想法?”   她可瞧见了,明玉只要一出现,那些汉子都在瞅她,一个个挥拳舞枪,特别的猛。   明玉心知妇人什么意思,但并不想回应,笑了笑,不做声。   妇人看她这样,显然就是明白人装糊涂,更是一声哼道:“前头那个容貌不如你的,没干几天活就嫁了个小将领享福去了,你这般容貌,不嫁大将军可真就可惜了。”   这里称得上将军的也就那两三个,最有话语权就是他们口中的九大人,听闻已经娶妻,便是做不成正室,当个妾也使得。   明玉不耐烦听这些,把身子一转,拉着盆子往一旁拖,稍稍挪了位子,离妇人远点。   妇人一看姑娘油盐不进的样子,一声呸道:“活该一辈子给人干活的命。”   老九练兵回来,一身的汗,正要提声对老奴道烧水,然而一踏进屋里,只见一个还没板凳高的小娃娃朝自己扑了过来,奶声奶气喊着爹,第一反应就是把小儿抱起,往上头一抛。   小娃娃像是飞起来了,开心地咯咯直笑。   周不惑这么小的时候,也爱这么玩,老九可以说是得心应手。   周二妹含笑走近,望着许久不变好似又变得更加壮实招人稀罕的男人,心跳也是没来由地加快,又是瞧瞧男人,又是盯着儿子。   “你当心些,不要抛太高,可不能摔着了。”   毕竟跟小儿自己跑着跪下来不一样,男人那力道,周二妹看着就慌。   小铜钱却一点都不怕,难得多说几个字:“爹,还要。”   见玩得差不多,小娃脸上都冒汗了,周二妹忙把儿子接过来,捏他小鼻子,摸他后颈皮子,轻斥道:“玩什么玩,回屋洗澡去。”   正好,父子俩一起洗了。   周二妹立在大木桶边,一勺勺地往里加热水,老九肝火旺,便道:“不必了,再加些冷水。”   “你不怕冷,你儿子还小,冻感冒了,你还得小心伺候着。”   媳妇发话,老九也不再吭声,只受着这热气,尽快把自己刷干净。   一家三口在床榻上玩了许久,小娃娃躺在爹肚子上,总算是睡了,老九把儿子交给老奴,便将房门合上,从里面拴上。   周二妹一看男人这样子,就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索性,夫妻分离有小半年,她也想了。   颠鸾倒凤,自不用提。   几番云雨过后,周二妹喘着气,依偎在男人怀里,平息余韵,仍不忘问他一些事。   “听说你们营中新来了不少妇人?”   这话说得,老九眉头微皱:“都是正经做活,给工钱的。”   周二妹笑了笑,没说话,只望着老九,看得他又是几分无奈,把怀里的女人搂得更紧,叫她不要听风就是雨,连自己男人都不信。   “我当然信你。”   不过身边人,就不好说了。   跟着老九的亲信大多是绿林草莽出身,在外野惯了,不拘小节,尤其是男女之事,图个痛快,看上了,就得要。   前不久,老九不就处罚了几个意欲强聘女子为妻的兄弟,这事儿还上报到了周谡那里,使得周谡特意颁布了一条嫁娶须得双方同意,不得仗势欺人,违者军法处置的法令。   如何赢得民心,便是从这一桩桩的小事做起,做多了,渐渐积累起来,就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周二妹也是不藏话,直接就跟男人道:“我起先是有点怀疑的,毕竟男人独自在外头,总有忍不住的时候,可大姐说了我一顿,说我不该乱想,要相信你,你和外头那些男人,不一样。”   这妇人,真是什么话都跟姐姐说。   老九一阵无语,低头,亲亲小妇额角,道:“今后不必再找大姐,有问题,直接来找我问。”   到底成了家,还是不一样的。   周二妹仰头,享受着男人的亲吻,含糊恩了声,表面答应了,未必真的就听。   她始终记着父亲的话:“这世间,无条件为你好的,唯有你大姐,和弟弟。”   男人也好,但她不会因为嫁了人就疏远娘家。   夫妻俩腻歪了两三日,周二妹才有空到处转转。   原本偌大的州府府衙,改成了好几部分,前头有处理公务,为民办事的衙堂,还有练兵用的习武场,和谋事用的议事厅。后院也被隔开,成了亲的将领一人能有三间屋子,未成亲的一人一间,有时候人多,甚至一间好几人,就这么将就住着,待新的府邸建起来再作别的打算。   当真是清廉办差,厉行节约,不抢占老百姓一间茅草屋。   周二妹此次前来,也是带着大姐交给她的一个任务,就是看看绥州这边的情况,是否如崇州那般,有没有兵将阳奉阴违,损公肥私。   目前看着,还好,但是否做样子,尚不能断定,周二妹按大姐的意思,是要长住的。   刚刚夫妻团聚,她也舍不得离开。   逛了几日,周二妹就将在府衙里做工的下人全都召集到了院子里,一一问过话后,到一年轻女子面前,她多看了两眼。   一旁的妇人见状,有心讨好这位贵夫人,忙推了女子一把:“明玉,还不快给夫人问安。”   明玉微微屈膝,盈了个身。   这般贞静有礼的模样,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养出来的。   周二妹留了个心眼,叫来大姐留给她的管事,悄悄去打探女子身世。   结果这一打探,还真不得了,这少女竟是已经被砍头示众的前任绥州总兵的女儿。   不过是庶出的,在家中没甚地位,估计同那个鱼肉百姓,为非作歹的父亲也没什么感情。   “她娘,还有弟弟,一家三口,住在城北的宏茂巷子里,娘给人家纺纱,弟弟在酒肆里做工,都是实实在在的人,没什么疑点。”   周二妹恩了声,有所保留道:“还是再看看吧。”   毕竟,女子的贪官父亲,可是被老九亲手斩杀的。   想不过,周二妹起笔写信,与姐姐提及此事,以及她在绥州的所见所闻。   不到半月,周窈就收到了妹妹的信,几下看完,摇头轻笑。   就说没事吧,她偏要疑神疑鬼。   周谡一旁逗着小女儿玩,见妻子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表情甚至欣慰,不禁问了句。   周窈颇为感慨道:“妹妹长大了,真好。”   稳重了,行事也更周全,不再毛毛躁躁,一有什么就炸毛。   周谡面上应着,心里不以为然,娃娃都生了,还不长大,那就稀奇了。   想到妹妹信中提到的女子,周窈把女儿从男人怀里拿出来,拍着女儿小屁股把她放到床上自个玩,爹娘有话要谈。   周二妹信里还写有姐妹之间的私房话,周窈不方便把信给男人看,只把信里有关那个庶女的事儿同周谡仔细道来。   周谡亦是垂眸凝神,仔细听着,待周窈说完,方道:“之前州官留下来的亲眷确实有不少,几个州都有这个问题,查还是要查的,别有用心的必不能留。”   说罢,周谡想到一桩,又道:“正巧阿卓要去一趟绥州,他会注意的。”   周窈听后惊讶不已:“他什么时候出发,怎么这般突然,也没个消息传给我。”   “左不过这几日,总得出其不意,才有效。”周谡漫不经心道。   拿下的州县越多,需要管理的人事就更复杂,周谡不可能一个个都去监管到位,这时候,必有一个他绝对信任的人代他到各地巡视,及时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真正做到他想要的固若金汤,坚不可摧。   周卓,无疑就是最好的人选。   有些事,周谡无需多做解释,周窈也能懂。   在男人心里,周家才是真正的家人,他也给予了周家人绝对的信任和权柄,而周家也不会辜负他的信任。   周卓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要干什么事,那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不到一半的时间就赶到了绥州,一大早地就在院子里唤着周二妹起床,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懒可得了。   当真是亲弟弟,拆起台来,让周二妹直想拿着擀面棍子把人撵出去。   周二妹也真的拿着东西出来了,不过不是擀面杖,而是一件半旧不新的衣裳,直接往男人身上一丢。   “你这一身的力气是不是没地方使了,你外甥要吃糍粑,赶紧打去。”   打糍粑可是力气活儿,正好有个力大如牛的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周卓那叫一个气结:“我这还没坐下,热茶也没喝上一口,你就叫我干活,你还是不是周家人了。”   说罢,不等姐姐回应,周卓大手一挥:“与你这妇人谈不到一块,姐夫呢,我同他说说。”   很多事,他如今还真的只能同老九道。   周二妹亦是气不顺,冷眼看着只比自己小一个时辰出生的弟弟,呵一声:“周大人如今官架子大了,我这妇人都瞧不上了。”   “岂敢,你连怀三都瞧不上,我哪敢瞧不上你。”到如今,周卓仍不忘拿孤身寂寥的好兄弟说事。   周二妹看着弟弟没个把门的油嘴混样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抽了根花盘里撑枝叶用的木条子就朝弟弟挥了过去。   “你还不如小铜钱,都二十的人了,仍是欠打欠收拾。”   “唉唉,你都当娘的人了,还真打啊。”周卓嘴上叫得厉害,面上仍是笑嘻嘻,身形矫健地左窜右挑,叫周二妹气喘吁吁,如何也打不到。   “混小子。”周二妹生了娃后,体力不如从前了,看着弟弟打不到,心里也是着恼。   却不想,周卓只顾着避开姐姐,没留意一旁拐角走来的女子,他往后猛地一跳,女子避之不及,撞个正着。   周卓只觉后背突然一片软软的,舒服得很,一个转身,就见女子往后一倒,手里的衣物散落一地。   “当心。”男人本能地将女子一扯,稳住她的身子,把她拉了回来。   这一拉,用力过猛,女子又跌跌撞撞地倒入了周卓怀里。   这回是胸前一片软软的,更有一股淡雅的馨香扑鼻而来。   这样的香味,让人陶醉,周卓情不自禁地凑近,贴到女子脸颊边又闻了闻。   这一凑近,吓得明玉花容失色,被一个陌生男子这般对待,羞愤至极,抬手就是一巴掌抡了过去。   “流氓。”   啪地一声,周卓被打得脸庞往旁边一偏,面上更是始料不及的惊愕。   明玉打完后,自己也吓到了,佯装镇定地捡起地上的衣物,掉头就走。   还是周二妹先反应过来,哈哈地捧腹大笑,指着周卓道:“臭小子,你也有今天,该。”   周卓抚上自己被打的面颊,心情难以形容。   “那女子什么来历?”   缓过劲来,周卓逮着姐姐问。   周二妹横他一眼:“怎么?还想仗势欺人?告诉你,没门。”   她还嫌那姑娘不够厉害,没多打两下。   周卓冷眼瞪过去:“我自己查。”   说罢,大步走远。   周二妹在背后大喊:“臭小子,皮绷紧了,休要作恶。”   这姑娘身份可真不一般,乱来不得。   明玉忙完了一天的活,回到家中,就见自家娘亲坐在油灯前,一针一线地补袜子,那灯油混了不少杂质,光线昏昏暗暗,要凑得很近,十分费眼。   明玉鼻头一酸,把这个月拿到的工钱往桌上一搁:“又不是缺这点油钱,做什么省成这般。”   张氏只拿了一半工钱,另一半叫女儿自己收着,道:“你要嫁人,你弟弟也要娶媳妇,都得用钱,不存怎么成,可不能有多少花多少。”   明玉没吭声了,拿着缺了口的陶瓷碗倒水,喝两口,四下张望,问弟弟呢。   张氏摇头:“谁晓得去哪了,说是多找了一份活计,要晚些回,别管他,锅里热了饭菜,你先吃。”   话才落下,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是隔壁刘婶。   明玉连忙把门打开,就见刘婶喘着气道:“张家的,你们赶紧去趟府衙,你儿子打架闹事,被官差给抓起来了。”   闻言,张氏手里的袜子掉落,急得站起,慌了神:“这孩子一向老实,怎么可能打架闹事,婶儿你是不是听错了。”   “不可能的,我男人就在现场,他亲眼看到的,你儿子摁着人就打,那劲儿可狠了,官差扯了好一阵才扯开。”   明玉扶着摇摇欲坠的娘亲,强迫自己冷静:“阿成不可能无缘无故打人,必是有原因的。”   “那就不晓得了,你们还是赶紧去瞧瞧吧,多准备些银子。”   这个点,就算赶到官衙,衙门也已经落了锁,关个一晚上,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张氏压根就等不到天亮,一个劲地抹泪。   明玉别无他法,将存的那点钱全都拿出来,装到小盒子,再用布包着,又回到做工的府衙,求见新来的夫人。   老九这时候还没回,周二妹略一沉思,也是好奇此女这晚来作何,于是松了口,放人进来。 第113章 . 暖情 在睡,别吵她   又过了半月, 周窈再次收到妹妹的来信,讲述新的趣事,这回跟周卓有关,信里也再次提到那个落魄千金明玉。   周二妹信中讲述得极其生动, 周窈从文字里想象那些画面, 不由会心一笑。   周谡把一双子女哄睡了, 回到屋里,就见妇人笑得甜, 像是读到了什么好玩的故事。   譬如之前,在崇州风靡一时的话本《卷帘记》,讲的落魄书生和隔壁俏寡妇如何突破世俗成见坚守在一起, 这妇人一看就入了迷,连孩子都不爱管了,整天就捧着书,简直着了魔。   后来还是周谡把那书藏起,叫她先好好吃饭, 带孩子, 得空了才可以看半个时辰。   为此, 夫妻俩还小小争执了一番,周窈难得没理, 所有人都站在男人那边, 只能按他的意思来,那股子追书的瘾头才渐渐消下去。   周谡如今再看女子笑得有如老母亲般,心头不禁咯噔一紧,唯恐这妇人又瞧见了什么邪书,一发不可收拾。   周窈一抬眼,瞧见男人立在门边不动, 样子怪异极了,忙招手叫他过来。   “这位落魄小姐倒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一听到落魄,周谡就忍不住想到那本他打算扔到灶台里当柴火烧掉的所谓旷世佳作。   周谡不动声色道:“落魄总归是有根源的,要么家门不幸,要么自身有问题。”   周窈听出男人话里的偏见,忍不住为姑娘说话:“这位明小姐是投胎没投个好爹,能在那样的环境还出淤泥而不染,自力更生,不走歪路,也是难得了。”   二妹将这位明姑娘调查得很仔细,在洗衣房做工时,就有好几个妇人给她说媒,无一不是城中有钱,或者有权的人家,也没见她有所动心,仍是好好干自己的活。   军营里老九那些兄弟们,也有看上这姑娘的,明里暗里示好,可姑娘都是有礼貌地拒绝了,道家中还有娘亲和弟弟要顾,暂时不考虑终身大事。   “她家是租的房,想靠自己的努力,给家人买个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宅子,这般品性,怪不得就连阿卓都开窍了。”   闻言,周谡坐到妇人身边,捻了个果盘里的大红枣,漫不经心地吃着,听妇人颇为兴奋地喋喋不休。   若是这事,倒还说得,只要别一天到晚都盯在虚无的话本里就成。   “这姑娘也是好玩得很,生怕妹妹不收那钱,把荷包一放到桌上就告辞要走,好在妹妹反应快,叫丫鬟把荷包又送出去,管它里面是什么,坚决不收,丫鬟在院门口追到了姑娘,硬是还了回去。”   周窈这话,也是故意说给周谡听。   她知道男人最在意什么,想让他放心,周家所有人都值得信任。   周谡听到后面,眉心舒展,略笑了下,倒还真听出点乐子,问后来呢?   “后来啊,”周窈反倒卖起了关子,见男人挑眉看着自己,才一声笑开道,“倒还真是缘分,姑娘连连后退不肯收,却是又碰上了阿卓,两人再次撞到一块,这回阿卓倒是仔细了些,及时把姑娘拉起,道歉道得倒是快。”   周谡恩了声,捏着枣子,问是哪家的,味道还不错,可以多买些。   周窈忙道:“就是咱后院的枣树,今年长势不错,挂了一树的果子,还有不少在上头,小馒头就爱看人打枣,你跟他说想吃,他保管明天又弄一大碗回来。”   周谡点点头:“那就多打些。”   儿子大了,就是用来做事的。   “小年糕像你,也爱吃这,就是牙口还没完全长好,要弄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喂。”   三个子女,小名都跟吃有关,双胞胎哥哥叫小花卷,妹妹则是小年糕。   小花卷讲话比妹妹慢点,但出牙早。妹妹爱吃甜食,对牙齿也有影响,为了小姑娘长出一口好牙,不影响美观,周窈不得不严厉了一回,敲打女儿身边伺候的下人,不可喂太多甜食,一定要限量,必要时更得忌口。   小年糕吃不到自己最爱的甜糕,时而跟周谡哭诉,说娘亲好狠的心。   弄得周谡也觉得周窈管女儿太严。   周窈便反问:“你是想看到女儿一口缺牙齿,被外头的人笑话丑姑娘吗?”   周谡想象那画面,必是要将嫌弃他女儿的那些混人揍一顿,但一口缺牙,也确实不大美。   自此,无论周窈如何管教,给女儿戒甜食,周谡权当看不见,忍下了心,撂手不管了。   小年糕也是个会看眼色的小姑娘,眼见亲爹指望不上,哭过以后,抹抹泪,又靠着周窈,亲亲热热依偎进娘怀里,使劲讨好娘,小甜话不要钱似的,一句句没完。   弄得周窈脸皮也绷不住了,直把女儿搂到怀里,摁她鼻头:“你就是糖罐子做的,吃自己就成,还吃什么糖。”   小姑娘一脸惊恐样,想象着自己被吃掉的可怕样子,一点小眉头皱得紧紧,更像她爹了,逗得身边人直乐。   这一提到女儿就没完没了,周窈险些忘了要提的事,一拍额头,推了男人一下:“都是你,岔什么话,阿卓这亲事,我看有着落了,不过那姑娘到底如何,我想亲自去看看。”   她就这一个弟弟,娶的媳妇将来就是周家主母,要挑大梁,还有个腿脚不便的公爹得照顾,比起外貌,更重要的是品行,光听说也不成,要自己亲自接触。   女人和男人的思维方式果真不同,周谡只觉媳妇太急,小舅子都还没表态,两个姐姐就在这自己捣鼓上了。   “哪里没表态,往常二妹问他,他就说随意,都可,这回再试探,居然沉默了。”   这前后反差,明显不对劲。   说到这里,周窈贴上男人,揽着他脖颈,趁势就道:“将来小花卷小年糕成亲,做哥哥的不也得上心,不然没寻对人,自己苦不说,家宅也难宁。”   周谡偏头看着此刻特别软糯就像甜糕一样可口的妻,一句话点破:“你就直说想出去玩了,何必这般浪费口舌。”   周窈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见过无趣的男人,却没见过这般扫兴的。   身子往后退开,却被男人搂住腰肢贴了回去,在她脸上亲了又亲,当真将她当甜糕一样舔。   周窈气息不稳,嗯嗯了几声,听得男人愈发火起,一只手搂紧了,另一只手从小妇微敞的衣领里探了进去。   正说着事,又是大白天的,两个小儿睡醒后随时有可能进来,周窈自然由不得男人胡来,捉住他作乱的手,喘着气仍坚持把心里的话说完。   “我们姐弟三人,有一年多没正儿八经地聚了,爹也说过几回,我身为长姐,不能不管,就去这一回,又耽搁不了什么。”   男人正在兴头上,捧着媳妇的脸便是一记火热长吻,直吻得周窈晕头转向,两眼发昏,再也蹦不出一个字。   这一荒唐,又是好一阵,周窈浑身软绵绵,不愿动了。   双胞胎睡醒了,在外头敲门,一口一个娘,越喊越急。   周窈伸手去推身旁的男人,都是他惹出来的,他去哄两个小的,她是没劲了。   周谡给小妇盖好被子,边边角角掖严实了,自己则随意披了件长褂子,将窗半开,散了一下味儿,便过去开门。   两小一人一边,抱着男人一只大腿,仰着头,脆生生地喊爹。   这时候又知道喊爹了,刚才可是一口一个娘,没他什么事。   周谡一手一个,把两小儿抱起,微压着声对俩娃娃道:“你娘在睡,别吵她,自己到外面玩。” 第114章 . 梦圆 都是好孩子   又是一年春, 大雍史上最幸运,不费吹灰之力就坐上皇位的荣成帝,又不是那么幸运,在位短短几年就被一场肺痨折腾得筋疲力尽, 到了后面病况加重, 久治不愈, 咳血不止,最后半年的光景, 竟是连床都爬不起来,神志已然昏迷。   高媖带着太子站在床前,唤了好几声, 男人紧闭双眸,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却已无力回应。   眼看着,大限将至。   高媖命太子跪下, 给男人磕头。   太子不是很乐意, 嘴里嘟囔, 他又不是父皇。   可高媖一记眼神扫过来,太子对这个母亲是忌惮的, 只能跪下, 给男人磕了三个响头。   高媖走到床头,弯下腰,附在男人耳边道:“你且放心,太子,我会看着的,定不负所望。”   男人眼皮子滚了滚, 似乎想要睁开,可努力了许久仍是无力,到最后,搭在床沿的手指耷拉着垂了下去。   皇帝薨逝的消息传到崇州,周谡骑着骏马,身上软甲还未卸下,三个子女一拥而上,两个小的一人抱一边腿,已经有了小小少年模样的长子只在一边看着,想凑近,可又不屑与年幼的弟妹争。   还是周谡招手,周不惑才凑近,喊了声父亲。   周谡拍拍儿子的肩膀,又高了,厚实了不少。   “你娘呢?”   “娘在厨房,炸圆子。”   周谡近一年养成的新口味,喜欢吃现炸的肉圆子,且只吃周窈做的。   于是,周谡每回出门,周窈必要做这个,待他归家,也做这个,务必让他吃到满足。   这一回,周谡出去三个月才回,周窈做的也多,厨房里不时滋滋的油炸声,飘出的油炸特有酥香味,更是叫人不自觉舔舌头,食欲大开。   周不惑先忍不住了,迎接了爹,就转身跑回厨房,给娘打下手。   厨房两边的窗全都打开,屋顶烟囱更是缕缕冒着青烟,一派平淡温馨的烟火气。   周窈坐在灶前的高凳上,婆子在一旁帮着捏圆子,递给她下锅,另一边的台上已经摆了满满一竹筐子,炸得金黄酥脆,肉香四溢。   周不惑馋不过,趁灶前忙碌的人都未注意到他,伸手就拿了两个肉圆子出来,一口一个,也不怕烫,吃得一脸满足。   周窈瞧见了也不说什么,只叫儿子把筐子装满的肉圆子倒到菜盆子里,再端出去,给周谡和随他一道回来的幕僚当下酒菜吃。   主母这般体贴周到,幕僚们也是感激不尽,吃着香喷喷的肉圆,再喝点小酒,畅诉天下事。   一名叫陈良的幕僚更是借着酒劲道:“主上,是时候了。”   前不久,朝廷为拉拢戎狄对付义和军,竟然许诺豺狼,如能将义和军歼灭,便将西北六城无条件奉送作为回报。   如此行径,与卖国又有何异,那些在边关拼死保家卫国,流血牺牲的将士们,英魂又如何能安。   密谈的内容泄露后,全天下哗然,加之因着赋税加重而引发的民情激愤,各地不少仁人义士揭竿而起,誓要推翻这昏庸无能,只知鱼肉百姓的朝廷。   义和军作为其中拥有城池最多,兵力也最强的力量,前来投奔的人也更多,各城人口激增,耕种劳作,商贸往来,交通发达,呈现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崇州作为拥有港口运输条件的州城,陆运河运齐齐发力,不过三年的时间,已经发展成了中部平原最兴旺发达的都城,甚至已经有人私下将其称为小盛京。   时机已经成熟,只待一个正式的名目了。   一人起头,百人应,他们苦心孤诣,筹谋多年,就是等的这一天。   然而最该表态的周谡反倒最冷静,一语不发地吃着酒,直到酒杯见底,他手一翻,杯底朝上,才缓缓道:“那就,覆了这天吧。”   是夜,周谡回到寝屋时,脚下已经略虚浮。   周窈等在门口,见男人过来了,起脚迎上去,两手搭着男人一边臂膀。   男人的重量一靠过来,沉甸甸的,周窈感到吃力,但仍勉力支撑着,一步一停,缓缓带着男人进屋。   头顶传来男人低醇的笑声,像是醉了,又未完全醉。   周窈知这人酒量,多半又是半真半假地装样子了,叫丫鬟送温水进来,帕子打湿,再拧干,将带着热气的帕子往男人脸上一盖,让他自己缓缓那股子酒劲。   男人靠着高枕半躺在榻上,周窈坐在一旁做绣活。   两个孩子大了,懂得男女之分了,装零钱的荷包都要分开,一个要蓝色,一个要粉色,一个绣松竹,一个绣花团。   周窈不仅要做两份,还得费心做。   “这几年,辛苦你了。”   背后传来男人由衷的话语,话里充满了感叹。   家里家外,都是她在操持,三个孩子的衣食住行,更是她亲力亲为,而他时常在外奔波,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听到这话,周窈也只是掀了下眼皮,未转身,如平常闲话般笑着道:“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我算有福了,住大宅,有仆人伺候,子女双全,家庭和睦,烦恼少。”   一个女人最在乎的东西,她都有了,累点,又有什么呢。   男人给予她的安全感,足以支撑她在最累的时候,筹钱筹得满脑子都在打结,烦闷到觉得天昏地暗,也能咬咬牙捱过去。   只因她知道,他在外,更不易。   有几次回来,她给他宽衣,到了最后一件里衣,他不让她碰了,还笑她这般急,待他缓缓,再来伺候。   直到熄了灯,黑灯瞎火了,他才摸过来,抱着她。   待到天亮,她睁眼,他又齐齐整整,一块肉也不让她瞧见。   她假装不知道他半夜起来拿着一点蜡烛悄悄上药,只把药箱里的药物备得更齐全,让他用到最好的药,尽快好起来。   孩子面前,他不提,她也配合他。   只盼这时光更温柔些,别慢,也别太快,她与他,还有孩子们,能多一些时间,更好地相处。   这一日,小花卷和小年糕在院子里无忧无虑地欢笑,缠着哥哥要看他耍刀,夫妻俩就站在窗前看着,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何曾想过,那一年,十六岁的周家大姑娘捡到一个浑身是血,来路不明的男人,磕磕绊绊地成了亲,连个交杯酒都喝得不情不愿,多看一眼都嫌烦,只以为过一日是一日,待男人想起过往,迟早要散。   然而世事难料,将就着过日子,却不想越过,越停不下来,到最后,出乎意料地,竟活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样子。   回想往事,周窈不禁一声笑出来。   周谡低头,看着怀里仍是让他迷恋不已的女子,亲亲她的发顶,也笑。   周窈抬头,问他笑什么。   “笑你想笑的。”   周窈唇角愈发上扬,忽然问道:“进我周家,你有后悔过吗?”   抛却以往的所有,就连孩子,也是冠他们周家之名。   周谡倒真的仔细沉思了下,才点头道:“后悔,也有。”   周窈挑眉,看他后面怎么圆。   然而男人这一句便道:“只后悔,为何不早些进周家的门。”   早些遇见,他也会更多一些快活的时光。   就知道,这男人心里再满,再愿意,嘴上仍是要耍点皮子。   “哥哥,再来,要飞起来。”小年糕甜甜的声音传来。   夫妇俩的注意力重回到孩子身上,看着大儿子把小女儿抱起,带着她飞,小女儿笑得脆生生,欢快极了。   周窈倚到男人怀里,满眼柔意。   “小馒头是个好哥哥。”   男人应了声,亦是柔意满满。   “他们都是好孩子。” 第115章 . 团圆 这一生,足矣   大雍年仅十岁的幼帝登位伊始, 与朝廷对峙多年的义和军也在崇州正式建制,但身为义和首领的周谡并未称帝,而是效仿西南圈地自拥,自封为崇王, 但与西南王不同的又是, 崇王所辖的十二州, 彻底脱离大雍管束,不尊皇命, 与朝廷分庭抗礼,实现真正的自治。   自此,义和军已经彻彻底底成了朝廷一块割不掉, 又治不好,甚至越来越严重,有可能危机性命的心病。   高弼更是在一次与义和军领帅周卓的对峙中,被对方当胸一刺,险些命丧槐山嵬坡, 至此, 朝廷元气大伤, 乱作一团。   满朝文武,竟无一帅将能够领兵。   幼帝下诏, 急调守边的韩冲回来灭敌。   然而韩冲颇有几分坐山观虎斗的意思, 竟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为由推了皇命。   早已过了守丧期的郑聃出山后,更是直接投靠了敌营。   薛进则和高弼一样,征战多年,旧疾新病齐发,已无力再领兵作战。   垂帘听政的皇太后将折子扔到了地上,清亮的声音越见威仪:“泱泱大国, 匪贼作乱,却无一人可用,养你们又有何用。”   高弼尚在榻上养病,上不了朝,太后一顿发火,再无一人敢吱声。   礼亲王倒是有话要说,却是有口难言,心里头的悔意更是难以言喻。   散朝后,他与简郡王一道离宫,却在出宫后,聚到一起密谈。   礼亲王一口又一口地抿着茶,叹气声越发的大。   天下臣民不知,他们几个是知晓的,那义和军周谡是何来路,周家又是些什么人。   简郡王当初最为迎合这位叔父,此刻,却又忍不住埋怨道:“当初就不能做得太绝,先帝密诏又如何,还不是肖家子孙,左不过是要喊皇爷爷的人变成了父皇,要喊父皇的人变成了皇兄,可又怎样?谁人知晓?知晓真相的人都已化作尘土,还怕什么?”   便是乱了纲常,他们是皇族,是规矩,旁人又能说什么。   这会儿,因小失大,再悔也无用。   抱怨完了,简郡王突发奇想:“不如我们派个人找他,与他晓之以情,且许诺,重新拥立他为主,到底是肖家人,真能反目成仇不成?”   礼亲王迟疑不定:“让我再想想。”   毕竟,那人在世人眼里,已经是薨逝多年的先帝了。   这身份,又如何再摆出来。   再者,派谁去,也是个问题。   万一那人不认旧情,有去无回怎么办。   礼亲王想了一宿,隔日,就收到简郡王从马上摔下,磕坏了脑子,昏迷不醒的坏消息,更是愕然不已,呆坐屋中,连早朝也没去。   是他错了吗?   他做的那些,也不过是维护祖宗体统,将不能为人知晓的丑闻消弭于无形。   又哪里算错。   桌上一道道折子,高媖一道道看过,无一件好事,全是烂摊子,难以解决的麻烦。   时至今日,高媖才彻底领悟了男人弥留之际说的那些话。   “你看到我坐在那上面,好像很威风,世间至尊,可你怎知我在上面看你们又是怎样的心情,看不清你们的样子,还要解决你们处理不了的麻烦事,久了,更累,更无助。”   高媖此刻就是处于一种又累又无助的状况,偏偏,朝中那多人,却无人能够帮自己排忧解难。   曾经那个不管她要什么,都会悄悄为她办到的少年,也已不在。   她,错了吗?   “爹,爹!”   小花卷和小年糕一前一后,跑向了大门,一声高过一声,看着由大街那头打马而归的一众英姿飒爽的男儿们。   为首的男人,才过而立,蓄着薄须,威严十足,一双狭长的眸凌厉无比,一个轻扫,直叫人魂飞胆寒,仿佛与之对视,都需要鼓起毕生的勇气。   婆子们紧张跟着二人,提醒道:“可不能再喊爹了,要喊父王。”   然而二人在家胡闹惯了,一会儿喊爹,一会儿父亲,就是不喊那个对他们而言还有些陌生的称呼。   周谡勒紧缰绳,骏马一声长啸,威风飒飒地停在了门口。   双胞胎拍手直乐:“爹,要骑马。”   周谡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身后的随从,弯下腰,将两个稚子一左一右抱起,亲亲女儿额头,转向儿子,不亲了,只问你们母亲呢。   “在厨房,给父亲做烧饼。”   周谡的口味一年一变,这一年,又爱上了烧饼,且只爱吃周窈做的。   于是每回归家,周窈就提前和面,做饼,让男人回来后就能吃到热腾腾的烧饼。   家里的大儿子就时常拿这事打趣自家母亲:“父亲是母亲的大宝贝,俩小是母亲的小宝贝,唯独孩儿,什么都不是。”   这时候,小年糕就会学着二姨的调,指着墙面:“谁说的,大哥是砖头,遮风挡雨,我们都需要呢。”   周不惑顿时无话了。   周窈也知长子或多或少心里会有些委屈,但他身为长子,以后走得更远,站得更高,承受的也更多。   在周不惑九岁生日那日,夫妻俩就把大儿子叫到自己屋里,秉烛密谈了一夜,把所有的事,不能为人道的,全都告知了儿子。   周谡更是拍着儿子的肩道:“你生来就担负着没人能够担负的责任,为父对你的期望自是异于常人的苛刻,但这世上总要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他有统率万军之势,□□定国之才,任人唯贤之能,泽被苍生之念,为父希望这个人是你,我儿,周不惑。”   那也是醒事后第一回 ,也是最后一回,周不惑在父母的怀里,真正孩子般的哭泣。   此后,跟在周谡身边的,是日益深沉,却又不同于父亲,更为温和平易,懂得倾听民意的崇王世子。   私底下,周窈也曾与男人道,他们对不惑是否太苛刻了,或许该晚些告知他那些秘密。   周谡却道:“晚,又能晚多久,他九岁了,一年又一年,转眼就过。”   一个明君的养成,是从始至终的言传身教,不管几岁,都不早。   周谡每回归来,就不再问外头的事,身心都在妻儿身上,与妻坐在树下,看小儿子耍拳,小女儿跳舞。   小年糕学周窈,非要穿一条拖地凤尾裙,又控制不住,跳两下,脚踩到裙尾,险些绊到,逗得周窈直乐。   “说了你还穿不得,非不听,你问问你父王,你这样美不美?”   小丫头跳得不怎么样,问是真的敢:“父王,我跳得美不美。”   “美。”对着女儿,周谡向来是睁眼说瞎话。   闻言,周窈把男人手里的烧饼往他嘴里塞:“吃你的,都要凉了。”   一看女儿,男人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见父母都在看妹妹,无人关注自己,小花卷仍是坚持耍完了整套拳,憋红着脸道:“我去找大哥,不跟你们玩了。”   周窈也没拦儿子,只是这话也提醒了她,忙问男人,大儿子呢,又被他支使到哪里了。   满打满算,也才十岁的小少年,就算要打磨,也得让孩子先回家吃口热饭吧。   周窈到底是女人,比起孩子在外表现如何,她更关心孩子有没有饿着,冷着,长高了没,胖了,还是瘦了。   一想到这,周窈心里头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双胞胎从出生到现在,她一直陪着,从未分离,而长子生后没几个月,她便陪着男人进京,后来诸多变故,也不可能时时陪着,到底,是有亏欠的。   “你也莫同我说那些大道理,道理我都懂,但身为一个挂念孩子的母亲,我只要他平安,有口热饭吃,无病无痛。”   叫下人把双生子带出去玩,周谡拥着心头不快的妻回到屋里,既心疼又无奈。   当初做那样的决定,小妇也是同意的,但同意是一回事,情感上,又是另一回事。   他还好点,这两年,将儿子带到身边,亲自磨练,看着见,摸得着。   而小妇只能等在家里,数着日子,等他们归家,那种心情,他体会不到,但能理解。   “他是我们的长子,自然不一样,我便是自己战死---”   嘴被小妇一下捂住,这么些年始终如秋水般清澈澄净的眸瞪着他,带着恼意道:“叫你浑说,我只让你多关心儿子衣食,不要只顾着磨练他,你往哪想呢,你和儿子,一个都不能少。”   周窈事业做得越发的大,各自都有铺子庄子,还把生意做到了关外,将戎狄最缺的药品和食物卖给他们,以此同他们达成互不侵犯的盟约,赚钱的同时,也在帮助男人解决后患。   西南那边更是主动向崇州靠拢,在南越王妃生下第二个儿子后,南凌夜亲自将王妃和大儿子送来,表明了满满的诚意。   南越王妃怀氏多年来始终和周窈保持联系,早就想回中土省亲,这回做完月子,连幼子都顾不上,打包行李迫不及待就上路了。   周谡交给长子的任务,就是率领亲卫队,到关口迎接远道而来的南越王妃和世子。   周窈没想到怀氏来得如此之快,看来与她通信的时候,人已经在路上了。   南越世子同双胞胎差不多年纪,与这二人更能玩到一块,到达崇王府没多久,三个小的就一起去到花园里探险了。   怀氏对周窈一直都是无缘由地信任,任着儿子去玩,也不担心,自己则拉着周窈说些闺房私话。   “姐姐这些年,好似都没变过,仍是这么美。”   两人这么坐着,谁又能看出周窈比自己大了好几岁。   周窈笑笑,仔细打量怀氏:“你也一样,还是当年那副大姑娘样子。”   可见,夫君是极宠的。   听出周窈话外之音,怀氏脸颊微微发烫,嘟囔道:“哪里是大姑娘,老了呢。”   “浑说,你才多大,老什么。”周窈笑骂道,一副熟稔无避忌的样子。   怀氏稀罕的便是这样的周窈。   无论到什么样的位子,始终是当年鼓励她,与她无话不谈的大姐姐。   怀氏这回来,还有个心愿,就是想替长子定个娃娃亲。   “小年糕像你,也像崇王,我这近水楼台,先抢个先,不然再大些,可真就是一家女,千户万户求了。”   听到这,周窈只是笑,口吻轻快,又带着一丝为难:“你是不晓得这女儿被她爹看得有多紧,她的主,我这当娘的还真做不了。”   怀氏也是说说,能定下来最好,不成,也不强求。   以己度人,如果她有个女儿,必也会珍之又珍。   夜里,安顿了怀氏和小世子,周窈回到屋里,男人胳膊枕在脑后,半靠榻上,双胞胎围在他身边转。   周窈心心念念的长子则坐在桌边,手里捧着一本书,看两眼,又抬头,看看榻那边的父亲和弟妹。   听到开门声,更是一下站起,少年抬脚迎向母亲。   周窈笑着走过来,看着长子这两年就像抽笋般越发抽高的个子,瘦了点,但更结实了。   周窈手伸过去,揽着儿子的肩带到榻边,拍了下丈夫的腿,示意他再往里靠,留些位子出来。   在榻上跑来跑去玩得欢的双胞胎也围了过来,一左一右挨着周窈的背,也要同她亲热。   周窈挨个一人摸一下,一只手始终牵着长子,眼眸一转,笑意温柔地望着一瞬不瞬望着母子四人的男人。   最终,男人也靠过来,小年糕趁势抱住父亲的腿,一口一句小甜话,又同父亲好去了。   周窈轻笑:“就你鬼机灵。”   谁知两个儿子不约而同道:“妹妹最可爱。”   周谡笑了,一手搂女儿,一手环着妻,再看看两个儿子。   只觉这一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