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外室》   作者: 月悸   *本文文案:   洛棠给快不行的安宁侯当了两年外室   有天做梦,她梦到安宁侯死后她无枝可依被溜街羞辱,最后浸了猪笼   惊醒过来的洛棠抖若筛糠,决定不能坐以待毙,于是侯爷刚没,便将目光投向了她的“便宜儿子”   可温和矜贵的世子从头到尾对她恭恭敬敬,一声小娘情真意切,连端水敬茶都要隔着帘子   别说勾引,连讨好都够呛   *   谢凤池当了二十多年的温润世子,清和雅正,京中无不称颂   直到意外碰见那个被他爹养在外面的小娘   小娘比他还小上几岁,目若秋水,柔若无骨,勉强丁点儿都会红着眼叫疼,还总是故作懵懂摇晃着细腰嫩足地来招他   可偶然有一日,他发现像他这样被小娘勾引的,还有2345个……   *   洛棠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她被他亲手穿衣打扮,再将这些全部揉碎在掌间,连同她的求饶和低泣   谢凤池亲了亲少女的脸颊,声音沙哑炽烈:小娘,只有我一人不够吗?   阅读指南:   1,1V1,HE,双C,小娘和老侯爷没有夫妻之名也没有夫妻之实,外室身份有隐情   2,男女主都非完美人设,含强取豪夺、火葬场元素,努力表达Ing   3,背景架空,权谋看看就算,莫考据,不喜我们和平分手~祝大家开心愉快   4,稳定晚6-9点日更,有例外会提前告知,新文期待收藏!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近水楼台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棠,谢凤池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侯爷死后我盯上他的儿子   立意:接受自己,勇敢奔赴 第一章   窗外雨打芭蕉,啪嗒啪嗒,屋内烛影摇晃,满室旖旎香。   纱幔之下,面色绯红的少女香肩半露,身前只有条松垮的肚兜与凌乱披帛遮掩着景色。   她紧张得不敢抬眼,死死低着头,咬着朱唇将男子压在榻上。   她呼吸急促难掩慌张,却仍勉强地撑出个娇滴滴的笑。   “外面雨好大呀,侯爷,侯爷既然来了……今夜便在别苑歇下吧。”   等了半晌,身下之人没有回应,少女心跳更如擂鼓,不知该如何进行,可稍稍动作,又摸得着身下男子的身躯是真实存在的……   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她已是骑虎难下!   少女咬紧牙关,心一横,垂着头便去扒男子的衣襟:“侯爷不用动,妾身……妾身自己来……”   她的手才刚刚扯开那衣襟不足半寸,指间刚刚触到男子结实紧绷的胸膛,心中也刚刚泛起疑惑:   怪了,安宁侯的身子有这般健壮吗?   她的手便被一把握住了。   男子的手掌贯是宽厚有力的,扯得少女浑身一软,猝不及防摔在他身上,也终难免怯生生抬起头,瞧见了身下人的容貌——   “你,你是何人!”   洛棠呆滞地瞪着这俊美无俦却神色难辨的年轻男人,一时间血液凝固,大脑也一片空白。   时间往前移些,洛棠是万想不到今日会有此遭遇的。   她是安宁侯养在城郊别苑的外室,十四岁时从广陵被带来,一待便是两年。   两年时光匆匆,过得倒是高兴,因为安宁侯待她很好。   别苑里的丫鬟婆子都是老实本分的,得了侯爷的交代,吃喝从未苛待过她,她若来了兴致,还能讨个准许去城中转一圈开开眼,放眼望去,没哪家外室比她更自由快活。   可愁也是从这儿来的,跑得多看得多,洛棠也偶然窥见了另外些个当外室的女子的处境——   家中老爷过来的第二日,她们总是起不来床的;   过些时日再见她们,她们吃饭喝茶偶尔开始恶心作呕了;   再有的……主母找来了,攥起她们便喊打喊骂,却被一声“妾身已经有了”给震在原地。   外室的作用好似便是这样的,她们多是漂亮好看的,却身不由己,最聪明的计谋便是讨个骨血来,赚得几分好,最后在主母的将就下,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   认识到这的洛棠怔住了,因为安宁侯将她养在这里两年,每月来看她一次,却从未要同她做那档子事——   没有那档子事,她又如何怀上子嗣安稳傍身呢?   “怕不是,从未想过要长久养着你吧?”肚子里揣了种的外室甲私下同她分析。   洛棠心尖一抖,绷出个笑:“不会吧,侯府那么有钱,养我又花不了多少银子。”   外室乙头摇得和她手中旋转的画扇一样:“怎么不会,等他厌了倦了,将养你的这份银子撤了,重新养个更年轻水嫩的,你又没怀上他的种,可不就只能收拾收拾滚蛋了?”   洛棠脚尖并牢在一块,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了。   她若要被收拾收拾滚蛋,又能去何处呢?届时侯爷会将她的卖身契送还她吗?   亦或是……将她卖进楼里呢?   不会不会,她赶紧摇头,侯爷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个好人,每次来都不会为难自己,只静静坐着说说话,让自己给他斟杯茶而已。   可若真是好人……天底下有几个好人会养外室呢?   洛棠迷茫起来了,脑海中天人交战,又觉得不该这么编排侯爷,因为听闻侯爷的正妻早些年没了,这般情形,养个外室似乎也无甚可说……   可若真是房中无人,真是看得上她,哪怕纳她作个妾也好过外室啊!   眼见洛棠的眼眶已经红了,其她二人便收敛了不说这茬了,可又实在看不下洛棠未来真落得个悲惨境遇,她才十六啊!   “棠棠,你就听姐姐们的,今日不是说晚些时候侯爷会来吗,就今夜,去搞他一搞,没准儿他就是在等你自己开窍呢!”   洛棠瞪大眼:“搞……搞什么搞?”   姐姐们媚眼调笑:“还能搞什么搞,你做瘦马那会儿学的难不成都忘了?”   洛棠红了脸。   没忘,可两年不曾练习,大概也生疏了。   “没错,这些男人啊,嘴上口口声声说爱你疼你,可若是主母来了,你没个骨肉傍身,谁管你死活呀,外室,就是外人!”   何况她还是个奴籍……真被打死了,卷个草席就给扔了,谁也不担心,谁也没责任。   洛棠的心碎成了秋雨后的枯花瓣,一片一片全碾在了泥巴里。   确,确实不可再这么懒散度日了!   回了别苑进屋关上门,翻箱倒柜就开始整点她两年前来时的行装——什么轻薄的纱织披帛,缎面的肚兜,还有可以拴在手腕和脚裸的铃铛……   洛棠将这些东西拿出来的时候红了脸,等全部给自己套上时更是红到了足尖尖。   太,太羞人了……   安宁侯如今年过不惑,虽说比起洛棠大了许多,可模样儒雅风度翩翩,洛棠已是走了大运——她心里不排斥这个将自己从火坑里救出来的男人,若是他能再多施舍一点,给自己安稳一生,她一定会好好服侍他的。   心中揣着大事,洛棠连晚食都没心思,随意扒拉了几口便守在窗沿边翘首以盼,可谁料天公不作美,半盏茶的工夫不过,天空就开始飘小雨了。   虽是夏夜,城郊到了夜里却微微寒凉,雨点更是瑟瑟,院里的芭蕉叶被打地连连垂头,如同心里也凉了半截的洛棠。   侯爷每个月就这天来看她,以往若是遇到这种不方便的天气,许就不来了,再见便又是下个月。   老天爷似是想再打击打击她,不一会儿,雨更大了。   洛棠低头看着自己的“盛装”,一时间觉得十分难堪,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宛如被针戳破,呲溜溜地全飞走了。   她难过的将手腕脚裸的铃铛都卸下来,闷闷地扔回箱子里。   可就在这时,别苑的大门响动了。   洛棠耳尖一动,霎时喜上心头,碎步跑到窗前偷偷窥探,只见个高大的男子举着伞进来。   侯爷来了!   远去的勇气和放回的披帛也重新回来了!   可铃铛确实来不及了,洛棠心想这次就算了,到底也知道该怎么一点一点引诱一个男人,总不能一口就全喂饱了,待次数多了,她总能怀上的!   她的心跳渐渐加快,听着脚步声从外面渐渐靠近,周边的一切仿佛都不真切了,脑子里只剩那脚步声以及回音,宛如在她的心脏上一步一步踏来。   她,她好紧张啊!   洛棠挣扎半晌,踮着脚尖将屋内最粗的两根蜡烛都吹灭了,只剩下书桌上的一盏小灯,微微幽幽,最得情趣。   那脚步声便在屋门前顿了下来。   洛棠也重新回到了门前,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他怎么还不推门呢?   洛棠殷切切地看着,终于见到了外面人的影子抬起了手。   她抿起嘴角,趁其不备率先拉开了门!   熏香袭人,女子的柔荑小手从昏暗的屋子里伸出,一把勾住了男人劲瘦结实的腰肢。   洛棠的心跳倏地加快,她抱到了!她抱到侯爷了!   面庞轰得红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贝齿轻颤喉头滚动,觉得天地已然开始旋转——   这是她十六年来做过得最大胆,最放肆的事!   侯爷似乎也愣了,僵硬了一瞬,后面便是水到渠成,任她推就地被压上了塌。   洛棠,今日你可真是,真是,太有出息了!   她心中磕磕绊绊地为自己加油打气,随后便是按照事先准备的套路,主动出击——   直到她的手被握住,她抬起眼,才有了最初的那一幕:   “你,你是何人!”   年轻俊秀俊美无俦的年轻男人,却根本不是她的侯爷啊!   那青年神色莫辨了一番,似刚要开口,婆子们在屋外突然讶异地叫了一声“侯爷”。   屋内两人的脸色均变了。   洛棠的身子肉眼可见的颤抖了起来,侯爷真的来了!   若是被看到自己和一个陌生男人滚在一处——哪怕只是相处一室,那也是说不清的!   她或许都不用等到侯爷对她倦了,今夜就是她的死期!   毕竟再宽厚大度的男人也容不得女人给他戴绿帽,罔提自己只是一个奴籍外室……   不,不行,她不能被发现!   洛棠强行镇定下来,一把攥住想起身的青年的衣襟,原先被扯开的地方难免相碰,柔荑嫩手直勾勾划过他的胸膛。   “你若敢出声,咱们今晚就一起死,可明白?”   洛棠声音发颤,一双秋水横眸明明几欲流泪,却佯装凶狠,宛如一只炸毛的小猫咪。   青年面色沉寂,安静须臾,默许地点点头。   下一秒,洛棠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人赶到床里面儿,抖开被褥自己也一把钻进去。   青年被蒙进被子里,如遭雷击——   少女纤嫩的长腿正贴着他的脸,他哑口无言,想稍稍挪开些,那少女宛如教训他似的将腿狠狠撞过来。   他被迫亲了个满怀,唇齿相伴,香气灌满口鼻。   与此同时,安宁侯提起衣摆走进门内,昏黄的灯光照见这位位高权重的侯爷面色有些憔悴,却还是温和儒雅地朝洛棠款款走来。   洛棠咽了口口水,心想,这真是一个热闹的夜晚啊。   作者有话说:   欢迎大家阅览,笔法拙劣还请多多包涵啦 第二章   安宁侯是个好恩主,若非自己朝不保夕,她也不想将主意打到他身上。   洛棠眼睁睁看着安宁侯朝她走来,浑身僵硬心如擂鼓,被子下与那陌生青年贴着的地方宛如被火烧起来一般。   她攥紧了被角。   安宁侯站定了脚步,却是离床榻还剩一尺的距离:“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洛棠反应过来,应是她傍晚心不在焉,饭也吃不下,婆子们看在眼里,刚刚告知了对方。   “是,是有些不舒服。”   她当即顺水推舟,瑟缩了脖子,把声音压得又轻又哑,只希望安宁侯今日不要心血来潮,趁着雨夜吟诗作画又耗费时间。   出了声后,她也装作萎靡安静下来,便更清晰地感觉到,扑在自己腿上的呼吸……似乎热了几分。   安宁侯面色还憔悴着,闻言忍不住地关切:   “不舒服怎得不派人去请大夫,哪怕送个信来同我说说也好。”   洛棠心里也不是味道,心想哪里不舒服呢,若不是被子里这遭了瘟的闯进来叫她认错,此刻她或许就,就让两人一同快活了……   哪像现在,她绷着身子一动不敢动,连带着让侯爷也替她担心。   未曾想,偏偏被子里的那个不安分,不知是听到她装病还是听到侯爷的关切,青年徐徐勾了勾嘴角,一口凉气竟呼在她的腿根。   她脸红的像被浸了桃花汁,没忍住低声哼了哼,晃动着腿想将那人撞远些。   被子里的人一把按住了她的腿。   安宁侯本欲折身去叫人,听到动静,连忙转身:“不舒服得狠了?是哪里,我这就去请大夫来。”   洛棠忙晃悠着撑起身子,顺带踹了脚被子里那坏东西:“侯爷,别,别去叫!”   真要来了大夫,瞧不出问题,又多了个人在屋子里,是要她的小命吗!   安宁侯看上去保养得极好,但实际年过不惑,平日里位高权重,被这么个小丫头折腾得一惊一乍却毫无不悦,反倒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别苑里的人又背地里对你不好了?我与你说过,你在这里便是主子,切莫委屈了自己……咳咳!”   话未说完,却是咳得连连躬身,再直起身,安宁侯的脸色比起刚刚似乎更白了。   洛棠茫然了一瞬,原本演出来的娇软造作与此刻真心实意的惊惶全部揉作一团,愣愣地看向恩主。   “侯爷……”   她下意识将手伸出床沿,想拉一拉对方的衣摆,觉得能给到些宽慰,安宁侯却朝后退了两步。   是了,他惯常是不碰她的。   将她买回来两年许她高兴自由,任她玩耍作乐,从不勉强她,甚至连碰都没碰过她,所以洛棠根本没机会怀上他的血脉,就连如今她想主动碰一碰他,他都体贴地退让开。   她突然想起今日那两个好友说的,男人若是不想让她们怀上种,便是在算计着什么时候将她们踹开,让她们重新回到地狱里去。   原本感激的体贴,似乎变成了别有用心的证据。   屋里一时静默无言。   被中的人平静地,不置可否地旁观着她的不安。   这隐秘的呼吸覆着洛棠,叫她心头紧绷,也叫她得着雨夜唯一的温度。   “唉……”   安宁侯缓缓吁了口气,终是主动开口了。   “你啊,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简直是戳中了洛棠最害怕最不能接受的痛处,她呼吸一窒,眼泪登时如不要钱般涌出来!   “侯爷不想要洛棠了?”   安宁侯见她哭,头一次静静看着未动。   洛棠心中便更害怕了。   “洛棠若是做错了什么,都会改的,求求侯爷别不要我,我会乖的,不会再自作主张了,求求侯爷别不要我,求求您了……!”   若不是还记挂着被子下藏了人,而那人也怕她坏了脑子冲下去,恰当时地伸手将她按住,才叫她稳住了最后的仪态。   而被子里的却是按住了一手柔腻,如玉如脂。   他忽的皱紧了眉……满手都仿佛在发烫。   她越哭越怕,越怕也越气,忍不住趁乱又踹了那人两脚。   都怪他!   都怪他!   若不是他,此刻自己就该抱着侯爷的大腿哭了呜呜呜!   被子里的人难得沉寂地没给反应,可按着她腿的手似乎越发重,被子里的温度也越发热起来。   安宁侯这才轻轻开口:“没不要你,快别哭了,身子本就不好,再哭出个意外怎么办。”   洛棠泪眼迷蒙地仰起头,一双讨喜的杏眼水光盈盈:“真的吗?”   安宁侯看着她的脸,神色闪过一抹复杂,沉默了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可本侯……怕是不能照顾你多久了。”   还没放下心来,安宁侯的一声长叹让她彻底傻了眼:“这是……何意?”   也是洛棠当心则乱,安宁侯这话说完,不仅她愣了,被子里那陌生青年的呼吸都滞了片刻。   唯剩布料轻擦摩挲,仿佛没有感情的在擦拭秽物一般。   安宁侯却没有再解释,只又问了一遍洛棠,可是真没有别的想法和去处了?   那自然是没有啊!   她是奴籍,且从小在院子里养大,又被直接送到侯爷手中,根本没有和外面接触过,除了伺候人也无谋生的手段,哪来的退路呢?   洛棠心里乱极了,今晚情况本就复杂,加上侯爷这意味不明的问题和有些奇怪的反应,她甚至在狐疑,侯爷该不会在试探她吧?   若她动了心思,想让侯爷将卖身契还她再给她一笔银钱,是不是下一秒侯爷就翻脸不认人了?   她害怕极了,双腿在被子里不住夹紧颤抖着,不可避免地又与那青年擦上,可她无暇顾及。   她想活得好,她想相信侯爷对她是真心的,但,但若是猜错了,她却是付不起任何代价的。   她便是这般狼心狗肺养不熟,可也无人教过她,处在这种情境下,如何善良地保全自身啊!   被中的人自然察觉到她的惊恐,那不断凑过来的腰肢与腿不住地在他的身上胡作非为。   他皱紧眉,深而静谧地吸了口气。   同样满腔滚烫且旖旎!   安宁侯目光深深凝视少女垂泪的面颊,看到少女重新抬起头,哽咽颤抖地凝视着他:   “洛棠是侯爷从地狱里救出来的,这条命便是侯爷的,没有旁的想法了。只要侯爷不厌弃洛棠,洛棠便想一直守着侯爷,求侯爷……成全!”   安宁侯的原配已逝了好几年,囫囵听到个如此戳心窝的话,说不动容也是假的。   他猛地咳嗽了好几下,眼中似也有泪光,终是点了点头。   可洛棠却不知是不是多心了,她看见安宁侯看她的眼神带上了抹凝重执着,这是以往从不曾见过的。   不过幸好今日侯爷的身子确实不佳,确认过洛棠无事,便又冒着雨匆匆离去。   等到外面的声音彻底消了下来,洛棠终于将心放回了肚子里,怒气冲冲地一把掀开被子!   不掀还好,动作一大,本就没几缕布料的小衣便跟着飞舞了一遭——洛棠赶紧捂住衣服蜷起腿,气哭似的低骂:   “你还看!还看!”   对方盯着那双腿看了片刻,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确保了个彼此不会触碰到的路线,慢吞吞下了床。   他本可以反驳的——又不是他非要躲在这处,也不是他突然掀开的被子。   可等到少女穿好衣服,泪眼汪汪地冲到他面前,眼角的红晕都没消下去,他决意还是将话咽回肚子里。   娇气,还胆小,爱给自己找借口。   “唐突了。”   他垂下眼眸拱了拱手,转身便欲走,洛棠却不能答应。   若非这人搅和,今夜没准她就能怀上侯爷的骨肉了!   且这人还占了她不少便宜,还见到了她与侯爷间的种种,怎能就这么放任他离开呢?   起码,起码要知道对方身份,用侯爷作威胁让他不可将今日的事情说出去才行!   “你不能走,你,你也看到了吧,我是安宁侯的女人,今日你不说出自己的身份,我,就让侯爷打死你!”   洛棠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拦住青年,可佯装强硬的声音实则抖得如同被撞碎的青玉,暴露了她怯懦的本性。   她衣服穿的匆忙,勉强遮掩了个身躯,遮不住欺负的胸膛被气得更加波澜。   腰带也系得松松垮垮,蓦地抬起双臂,肚兜与长裙甚至都被扯分了家,在昏暗的烛光中露出一段珠玉般的腰肢来。   青年本是垂眸不与她对视的,这下一来,视线便恰好又撞见了这些不该看的。   紧贴时的记忆重新浮上脑海。   紧贴时的触感也宛如重新回到他的掌心,唇齿。   暖黄的光熏着周围的气息都仿佛浓稠了起来。   他目光顿了顿,再挪个角度,便见到屋外匆匆跑进来两个婆子——   “竟真是世子殿下来了啊!”   夜雨伴着惊雷,婆子囫囵一扯洛棠,将怔住的少女猛地拽倒在地,径直摔到了屋外!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该发出何种声音,雨水打湿了她的面庞,她艰难地睁着眼,眼睁睁看向那个青年被下人们恭敬地围住,拜了又拜。   “都怪老奴眼拙,世子刚来的时候误以为是侯爷,没想侯爷后面也来了,老奴实在不好打扰,便没好来拜见!”   “世子怎得没和侯爷一同走呀,可要老奴们去叫辆马车来?”   屋外雨点瑟瑟,冻得洛棠一激灵。   那青年……哦不,世子终是朝她看了过来,眼神虽是平静的,却让洛棠忍不住感觉像被什么死死压迫住,被从上到下细密冰冷地打量。   她这才看清对方全身的模样——   比起侯爷,世子谢凤池自然是更屹立挺拔霁月风光的。   他们或有几分相像,皆是俊眉修目儒雅俊俏的美男子,可不论是刚刚还是现在,洛棠都无暇分辨了,只知道,他是好看的,好看的……   让自己再也不敢看了。   也不知那一身白袍在来时怎得没携上雨,亦或者,是,是在自己的被褥里被焐了干。   洛棠又要哭了。   好端端的世子来她房中做什么?直钩钓她?   是要她的命么!   雨好大,风好冷,她好可怜,她是不是要死了?   却紧接着,绣着精致祥云的鞋履从房中踏出,走到她眼前。   谢凤池一改原先不与她对视的疏离模样,温和伸出手:“小娘怎得就摔了出去呢。”   他指若白玉青葱,叫出口的小娘清澈又如雷鸣,洛棠呆了又呆,直接忘了该如何作反应。   那只手的主人等了许久,似乎永不会不耐烦,俊美温和的面容也端正得能立即上朝。   无人能猜出他心中所想。   直到身后的婆子丫鬟们等得迷糊,悄悄打量这二人间,谢凤池眸色微动,俯身,牵住她的手,将整个人拉起来。   世子掌心微凉,叫洛棠猛地回过神,发觉自己原来紧张地一直盯着对方的衣襟在看。   衣襟……皱了。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起初压着对方,做的可都是天打雷劈的事!   谢凤池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滴水不漏地露出个体面笑容,收回手,从容地将被扯皱的衣襟理顺了些。   不论先前有多不可告人,如今明面上,他却依旧是个体面恭敬的世子。   随即他又回头与那些婆子们说,刚刚在房中与父亲有些许争执,所以父亲先走了,还请诸位不要再在父亲面前提及今晚的事才好,下人们自然连连应声。   一直等到世子要走,洛棠都不敢抬头与他对视,还是对方走到自己面前,洛棠没有办法,微微颤抖地抬起头看他。   雨水打湿了她一头乌发,衬着被泪染红的眼尾,勾勒出少女浓墨重彩的美貌,直直映入了对方眼帘。   谢凤池眼中一闪而过晦暗,却仍是一副清和模样,嘴角噙着微笑,微微拱手:“便不多叨扰了,小娘保重。”   宛如有什么堵到了喉咙口,洛棠听着对方情真意切的又一句“小娘”,涨红了脸。   她懵懂间察觉到好似有些危险,如同被一只蛰伏的野兽留下了标记。 第三章   安宁侯府谢氏,是实打实的豪门望族。   侯爷谢长昭与圣上自小交好,如今担任的太常寺卿乃九卿之首,统筹着宗庙的各种礼仪典法,可谓是宗室中的宗室。   世子谢凤池更是人中龙凤,学识才情样样拔尖,连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好。   听闻圣上初见他时,他不过十四岁,满腹的经纶叫圣人连连夸赞,直接迎入国子监教导贵人们,次年便与众位学士共同出谋选题,入主春闱。   三四年间,谢凤池风头愈胜其父安宁侯,却似乎只专心于学术,为无数学子心神向之,他更是跃上司业之职,官拜四品,出入内阁,于御前商讨学问出谋划策,是满朝走得最稳,升得最快的宗室子弟。   且侯府正妻已逝多年,未见有新人续弦,又给谢家添了一道清正的雅号,令京中待字闺中的贵女们更无限向往——   没有婆母需要侍奉,如意郎君既富才情又祖传的专一,还能有比这更好的亲事吗!   没有!   这般簪缨世家,洛棠悄悄进了侯府后,很快便察觉到了其中的非同寻常。   那场雨夜后,她忐忑地等了些时日,却没等到下个月侯爷再来,而是等到侯府来了人,将她从城郊别苑接回了京中,侯府。   洛棠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晕晕乎乎。   她那夜的深情演绎,竟是叫侯爷听进心里了!?   她喜不自胜,简单收拾好了行囊,将些平时喜爱的粉黛香露还有话本都带上了,又同平日相处的那两个同为外室的姐妹告了别,忙不溜进了侯府。   不愧是钟鸣鼎食的侯府,侯爷待她不薄,可城郊的别苑说破天也不足侯府十之一二,这里的亭台楼阁水榭长廊,在洛棠眼中无一不透露着金光闪闪的两个大字——有钱!   有印象起,她住的便是十几个人的通铺院子,每夜睡梦间身边人哭得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那时她便想,若能有个单独的屋子该有多好。   等她住进了侯爷给她安置的别苑,梦想便成真了,已觉得如做梦般,确是没想到,竟还有机会,来到更好的地方!   不一会儿便匆匆来了个中年男人,身后带着几个丫鬟婆子。   这些人与别苑里的下人们穿的也不同,说不出个所以,可洛棠一眼便觉得,他们的身份是高过别处下人的,连同此刻抱着行囊呆立的自己,都相形见绌。   洛棠赶忙行了礼,男人面上无甚情绪,介绍了自己是这侯府的官家,姓杜,洛棠便恭顺地叫了句杜管家。   对方身后的丫鬟婆子里却似冒出了些不达心底的轻笑。   她顿了顿,将头垂得低了些。   杜管家恍若未察,将那些个丫头婆子指给了她,带她去了安置的院子。   踏进院子的一瞬间,洛棠便惊呆了——这真是她能住的地方吗?   真好看啊,院子里居然还能有小桥与花树的!   搁在从前,她那个外室姐妹的相好家,这些都是在进了正门的大前院才有的,哪会给放在一方小院中?   树旁流过的小溪穿过小桥,聚积成一汪小池塘,隐约可见得几尾红红金金的锦鲤,穿梭在败了叶子却结了莲蓬的水面下。   也不知侯府水池里结出来的莲蓬子甜不甜?   洛棠还未打量完院子,身后的婆子便迤迤然出声了:“娘子,还请早些沐浴,待会儿还要去见侯爷的。”   洛棠一愣,下意识问:“白日便要沐浴?”   她自认为问得合理,以前侯爷来找她时多是夜里,她沐浴过了也正常,可白天从未让她特意去沐浴的。   那婆子不知想到了哪里,无比鄙夷地睨了她一眼,可终归是侯府的人,不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只笑得有些发凉。   “侯爷千金之躯,原本旁人求见便是要净面洗手。”   更何况是你这么个货色?   她没说完,洛棠却似乎听到了言下之意,当即呼吸都滞住了。   莫非皇帝老子来见侯爷,都要被要求净面洗手吗?   她委屈地抿紧了嘴唇,已经明白过来,规矩多是假,给她立规矩,让她乖顺才是真。   可当她沐浴时,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   皮都要被搓掉一层了!   这是在沐浴吗?这是在刮骨削肉吧!   若说这火辣辣的刺痛还没让洛棠警醒,到了后面,婆子将她带来的衣裳全扔掉,径直拿过来新的换上,她才忍不住产生了个莫名的念头——   该不会今日就要怀上吧……   若是如此,那,那……洗得如此用力倒也说得过去,洛棠红了脸,也不知是羞是怕,心情终归很复杂。   新衣裳是好看的,对襟广袖,层层叠叠的纱织刺绣华美又精致,浅绿色衬着少女也嫩如新柳。   装扮好,洛棠终于能去见侯爷了。   想到自己的怀疑,洛棠不禁心跳加速,紧张起来了。   以她的认知,委实猜不到,刚进府便沐浴换衣闹得这么隆重,除了那事还得是什么……   只是手臂和颈脖被擦得好痛,洛棠不敢出声,从头到尾都忍着泪牢牢憋着。   被带着从后院一直走去见侯爷,半盏茶都没望到头,来时的路也让洛棠看得晕晕乎乎,惊叹侯府果真是太大,太有钱了,只是若是将府邸修葺的精致却小巧便更好了。   就在洛棠快被太阳晒晕之际,身前的婆子突然停脚,噗通一声跪地行礼,洛棠没来及看清发生了何事,只习惯性地赶忙有样学样。   随即,她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   “这是要去何处?”   声音清雅温和,她却听得抖了抖,强行绷紧发颤的喉咙,下意识咽了口唾液。   是……世子。   “回世子的话,老奴奉了侯爷的吩咐,将新来的洛娘子带去见他。”   婆子的语气诚惶诚恐,和对着洛棠的时候完全不同。   洛棠脑子一片混乱,手心都沁出汗来。   到了侯府,谢凤池也算是半个主子,她担心对方会不会私扣了她,以报当日在被子里踹了他几脚的仇?   可转念一想,那日对方态度始终平淡温和,想也不会多做计较吧……   未曾想,头顶上的世子沉吟了一阵,迟疑开口:“洛娘子?”   洛棠真愣了。   那晚她向侯爷声泪俱下的时候明明自报了家门,世子是……耳朵不太行吗?   婆子听她没动静,赶忙扭身扯了她一把,她才匆忙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向世子。   今日的世子依旧是一袭白衣,发束玉冠,却也依旧是如何装饰,外物都难掩他本身的风姿卓绝,恍若谪仙。   谢凤池一双狭长凤目若有所思地凝住洛棠,似乎终于回忆起她是何人了。   她跪缩在婆子身后,神色不安得如同失了母亲庇护的奶猫,眼尾一如既往的染着红,若非知道她就是这般娇惯怯懦,都以为又被人欺负了——   谢凤池目光一顿,落在她的颈脖还有露出广袖的手腕处。   红通通的,像白玉晕了抹红底,往里不知蔓延多深。   比那夜被他握过的地方泛得红,要更严重些。   “……奴……洛棠,见过世子殿下。”   洛棠见世子沉默不语,心里没底,终是颤巍巍先示了个软。   谢凤池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温和地笑了一声。   “原是新来的,那便去吧,父亲刚服了药,一时三刻还不会休息。”   洛棠一顿。   原本她还在嘀咕,觉得世子似乎在装作不认得她,这倒也合情理,可对方的神态未免太自然了……但后面那句父亲刚服了药,很快叫她无暇顾及。   “侯爷……怎了?”   她愣愣地问,婆子忍着想叫她在世子面前闭嘴的冲动,勉强答道:“等娘子去见了侯爷自然知晓。”   洛棠心里咯噔,直觉不妙,可又无法,只好跟着婆子起身,向世子拜别匆匆离去。   谢凤池端着身姿,遥遥看着几人的背影消失,杜管家片刻后赶到,见他神色无恙,便径直汇报起来。   “世子,侯爷的文稿卷宗已全部搬到您书房了,您若得空可随时过去清点一二。”   “辛苦杜管家了,”谢凤池神色稳妥,“父亲屋内的可也都整点了?”   杜管家一愣:“侯爷屋内的也要……?”   “既然父亲病重,要我代为处置公务,作人子的自当多替他分忧。”   杜管家顿了顿,犹豫道:“那世子先容我去问一问侯爷?”   谢凤池点点头:“那是自然,父亲刚服了药,想是要再过片刻才会休息,杜管家不若现在便去吧。”   杜管家连连应声,扭头便去,最终剩下个谢凤池站在原地。   他眼中浅浅埋着层疏离,嘴角却还噙着礼节性的笑,垂头整理衣袖的时候下意识理了理并无不妥的衣襟,等触到布料才微微一顿,嘴角的弧度彻底压平了下去。   另一边,洛棠终于见到了安宁侯。那个富丽堂皇的大屋子里,熏着浓厚的药香,进屋便将人呛得要流泪,婆子们站在门口,仅她一人慢慢走进了里面。   一个月不到,安宁侯的身子像加速腐朽的枯木,原先的温和儒雅已经全然看不见了,躺在重重帘幕之下的,只剩枯槁的身躯与无神的双目,洛棠进屋后便锁向了她。   洛棠登时便哭了出来。   心疼不忍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惊惶,无助!   安宁侯怎得变成这副样子了?   “怎得又哭了……”   安宁侯沙哑的声音透着无奈,随即让洛棠过来。   洛棠被泪迷了眼,心中对未来的期盼随着一步步靠近,一步步崩塌。   安宁侯看着快不行了,可她才刚进府,她该如何啊!   安宁侯却是不知她心中所想,亦或病入膏肓品察不出情绪,只勉强伸出了手,头一次主动且不容抗拒地握住了洛棠的手。   洛棠难抑地一颤,惊得发不出声,只剩眼泪簌簌地落,连侯爷失了力气握得用力都不敢喊疼。   她看到侯爷情深义重地看着她,似痛苦又似解脱地说,我要死了,可我还是放不下你啊。   随后侯爷说了什么她已然记不清了。   她想不到也不敢想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只能垂着头盯着自己被握红的手腕哭个不停,连带着后面杜管家过来,迟疑地征询着什么她都没听清,只听到侯爷一边咳一边应允。   她悲恸地抬眼,对方眼中深重的情绪和渴求却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冷战,颈后一片凉飕飕。   ……这,这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安宁侯吗?   谢凤池静静站在屋外不远处,眸光淡然地遥望少女哭泣的面容,如同只在看戏台子上演绎的一场悲欢离合。   而她姣好闪烁着勾引的眉眼,仿佛只是那晚给自己上演的一场意外。 第四章   宁安侯到了后面,已然半昏半睡神志不清。   洛棠不知这病究竟有多严重,直到侯爷睡去了,她被婆子带回院里,都没能从惊惶中平复过来,连带午食晚食都没能吃进几口,白糟践了侯府的美味珍馐,直到月上枝头,才抵不住一整日的疲惫才沉沉睡去。   而府里另一头,世子所在的立雪院,蜡烛仍燃着。   谢凤池修长十指拿捏,缓缓展开一幅画卷,借着烛光看清了上面女子的姣好容颜。   身侧的侍卫庞荣目光一顿,极为震惊,他却一双凤目低垂如常地,似乎早就猜中。   庞荣便知道了,侯爷屋里藏着的这幅画……世子心里和明灯似的呢。   可他还是纳闷:“世子,既然您已吩咐我私下去侯爷屋内探寻,为何明面上还叫杜管家去向侯爷征询一番?”   谢凤池笑了一声:“总得展露些软肋和野望。”   人若是表面上完美无瑕毫无所求,这样的人不好拿捏,岂不是叫人忌惮?   与其让旁人猜测父亲病重自己将会如何,不如大大方方叫他们看着,自己不过一介庸人,走得平平常常的世子之路罢了。   庞荣听着,却品出了另一层。   世子其实一开始想要的就不是书案卷宗,这些都是掩人耳目的手段,世子真正在意的,就是他手中那幅画卷。   他的主子向来滴水不漏。   谢凤池没有再延展自己,而是随口似的问:“春老院的人如何了?”   “春老院的洛娘子?从侯爷院中出来后好似受了惊,一整日都没甚吃食。”   谢凤池想到那双盈着泪的双眼,还有轻轻一碰便能擦红的凝脂玉肌,似笑非笑地摇摇头,目光重新挪向手中的画卷。   “这才到哪儿啊。”   确实,这才到哪儿啊。   第一天不过是洒洒水的小打小闹罢了,第二日一大早,洛棠还没睡明白,便被婆子一把拽起梳妆打扮。   若非想起来自己身处侯府,她都怀疑是在逃难了!   “李妈妈,今日是又有什么安排吗?”   李妈妈冷笑一声:“有,今日你须得在侯爷屋外跪坐祷告,为侯爷祈福。”   洛棠傻了眼。   这就是富贵人家的规矩?   可不论她是否愿意,最后还是被带去了院中。   侯爷没起,婆子扔给她一卷经书便不再多管了,只时不时过来督促下,谨防小蹄子偷懒。   洛棠没法儿,只好跪在院前老老实实低声颂念起来,想着也好,比进那呛人又怕人的屋子里好。   可昨日没吃上几口饱饭,一大早胃口又不济,只吃了两口粥点,待到日上三竿太阳当空,夏末的太阳也是毒人的,她被晒得后背刺痛,昏昏沉沉。   可她坎坷的命途哟,远不止只受这些磋磨。   就在洛棠心里想,好累哦,我干脆昏过去吧的时候,院外陡然蹦出一声尖锐的恸哭——   “兄长!兄长如何了!!!”   这一嗓子,再犯昏也能被惊醒!   洛棠猛地一振,扭头便见到个华美妇人势不可挡地冲进了院里,杜管家一边劝一边拦,急得满头大汗。   “姑奶奶,您别进啊,侯爷如今病重须得静养,您贸然去了可不是冲撞了吗!”   那妇人提着裙摆怒不可遏:“我回家看兄长怎就冲撞了?”   她一扭头,看到跪在院前发呆的洛棠,脚步蓦然一顿,神色卡在焦急与不悦之间,僵硬地眨了两下眼,似有些晃神。   杜管家匆忙挡到两个女人中间:“是小人说话不周正了,姑奶奶来看侯爷自然不冲撞,只是没个通传,侯爷还未醒啊!”   妇人却不再听劝,一把推开杜管家走到洛棠面前,神色复杂无比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压着怒气问:“那她是谁?她能来得,我来不得?”   杜管家心中暗叹一声遭了灾,怎得今日偏偏就叫姑奶奶回府撞见了呢?   面对着妇人的横眉冷眼,洛棠自觉瑟缩地低下头,身子微微抖起来。   她听见了,这位是侯爷的妹妹,又是个不能得罪的贵人。   可太吓人了……侯府也太吓人了,动辄便将人放在刀尖麦芒上针对……   “这是,是,是侯爷带回来的娘子,年纪小,便多照拂着。”   杜管家捏了把汗,圆了个尚且妥当的说辞。   却不想妇人盯着少女乌黑的发顶,脸色越发沉得像一汪深潭,仿佛随时都能暴起,要了这蒲柳般孱弱的少女的命!   看着这张脸,仅仅是多照拂着!?   呸!   最可怜的便是洛棠了,跪了一上午本就摇摇欲坠,蓦地被如此凌厉的目光盯住如寒芒在背。   所幸很快屋里便来了动静,侯爷醒过来,虚弱沙哑的嗓子头一遭喊得便是洛棠的名字。   洛棠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强忍酸胀的双腿冲两人行了个礼,转身迫不及待地逃去屋里。   妇人更怒,却无可奈何,盯着她的背影恨不得将人钻出个窟窿来!   就外头这场面,还不如屋里呢!   洛棠心惊胆战地走到宁安侯面前,看到对方的脸色似乎比昨日要好些了,她喜极而泣,赶忙将茶水端上,宁安侯却扯了扯嘴角作个笑,摇头拒了。   洛棠便伏在床畔,泪水啪嗒啪嗒落下来,柔柔弱弱地诉起了衷肠。   宁安侯今日脑子里清醒些,看着少女哭哭啼啼,喉头哽咽了几轮,胡乱揉了把洛棠的发顶。   “你终是来了了……”   洛棠心里想,可不是来了吗,一大早就等着了。   不过这场面她熟,妈妈教过,男子若是要同你交心,你更要使出十成力回报回去,假的也动人。   安宁侯听着她细弱潺潺的声音,抬眼看向这张年轻漂亮的脸,蓦地笑了声。   洛棠就有点说不下去——那股凉飕飕的感觉又回来了。   不过没等侯爷又犯病抓着她不放,府里为数不多能救她的正常人终于来了。   谢凤池姗姗来迟,目不斜视地跪拜宁安侯,仿佛压根没看到伏在床边的洛棠对他投来隐隐期盼的眼神,只清声道姑姑来了,正在院外求见。   宁安侯还是知事的,咳了两声后,让世子传话,叫妹妹进来,同时不忘让谢凤池将洛棠先带下去。   洛棠顶着那位姑奶奶夹刀带棍棒的眼神,努力让自己逃跑的姿势不那么匆忙,若不是世子到了院外突然停步,她必定也不会撞上。   “小娘小心。”   谢凤池及时转身,拉住身姿摇晃的洛棠。   触及的一瞬,那夜的记忆不可避免地涌入脑海。   柔若凝脂,细如玉石。   谢凤池很快不动声色收回手,仿佛没有丝毫逾越之心,仅仅是个宽和乐于助人的好世子。   洛棠刚从可怕的境遇逃出来,心绪纷乱如杂草,也没有注意这般小动作,只瑟缩了下站稳。   “多,多谢世子。”   想了想,她又失落地摇摇头,委屈地鼻音都重了:“还有……世子折煞奴了,奴不是什么……小娘……”   外室,连妾都不算。   谢凤池看她低垂的睫毛上还辍着泪,想起她那晚挺着胸膛故作凶狠说自己是侯爷女人的模样,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们二人安静地站在宁安侯的院子里,洛棠猜测等那位大娘子走了,自己还是要进屋服侍的,当即心里又委屈了起来。   她并非吃不了苦的人,往日里服侍侯爷从无怨言,只是如今的侯爷太吓人,不仅仅是容貌差别,更像是换了个人,将从前的温柔儒雅全撕了下来,只剩一双潜藏着复杂浓烈情绪的双眼,直勾勾地锁着她……   还总是十分用力地拉扯她!   她怕痛的……   于是一阵缓和后,她眼珠子动了动,悄悄看向身旁芝兰玉树的世子,扮作了个楚楚可怜的模样。   “世子,侯爷的病……多久能好呀?”   谢凤池目不斜视,轻轻回道:“不知。”   洛棠急了,怎得世子都不知呢?   若是长久这么下去,她怕是比在外面饿死更惨——要被一惊一乍吓死了!   可她也不敢再追问,问多招疑,况且世子虽温润和善,到底是世子,知晓对方身份后,她心里隐约有着忌惮,知道不能过于放肆。   于是她只好忍着委屈,瘪着嘴绷着泪重新伫直身子。   就想过点好日子,怎么这么难啊?   日头大盛,幸而一同“罚站”的还有世子,杜管家给世子送茶时也给洛棠递了一杯,她渴死鬼般接过,又怕举止唐突,只能小口小口地快速吨吨吨下去。   谢凤池听见细微声响,目光微动,借着喝茶的姿势掩住了自己勾起的唇角。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姑奶奶终于出来了。   她没好气地看了眼洛棠,毫不遮掩厌恶,终是挪开视线,和谢凤池说:“你父亲有话与你说,我改日再来找你。”   洛棠死死低着头,作出卑微恭敬的模样生怕被教训,等人都走光,她才终于松了口气,瞧着那位姑奶奶的背影小心拍了拍胸口。   另一边,谢凤池进了屋,明显察觉父亲的状态比刚刚见到的又好了些。   宁安侯躺在床榻上看到谢凤池来了,宛如等到了最终抉择的时候,难得清明地瞪大了眼。   只是他此时看谢凤池的神色已不加遮掩,重新回到了早年看待亲子时的那般冰冷与嫌厌。   他的目光又移向窗外,恰好能看见少女乌黑的发髻。   谢凤池顺着目光看去,听他那一生清和雅正的父亲哑着嗓子说了句,   生未同衾,死应同椁。   谢凤池虽有意外,却也很快平复了下来。   洛棠长了张如此的脸,他父亲如今浑浑噩噩只剩本性,不论先前作得何种打算,能有今天的结果也很正常。 第五章   洛棠来侯府的第二夜,做了个撕心裂肺的大噩梦。   她梦到侯爷一病呜呼了,然后昨日来的那位姑奶奶冲进府,眼里攒着火拽住她的头发,将她从春老院一路拖到府门外,一把摔到个竹篾编的笼子里!   路边百姓纷纷朝她砸硬石头臭鸡蛋,将她的脸都砸破了,疼得她哇哇哭!   他们叫她水性杨花又残花败柳,各种难听的词汇一股脑抨到洛棠身上,叫洛棠回也回不及,哑口莫辩被带到江边,车马一翻沉了江。   那些拍手称快的人宽慰地笑出来,仿佛终于洗去了侯府唯一的脏污!   洛棠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一口气卡在胸膛,半晌才缓缓舒下。   梦中被划花脸的痛重新袭来,疼得她涌出泪花。   她跌跌爬爬地从床榻上挣扎蜷起,抱住自己的脸缩成一团。   她没水性杨花……明明只有侯爷这么一个恩客,她也不是残花败柳,她分明连身子都没给出去过!   虽然是梦,可也太真实了,姑奶奶凶神恶煞的脸惟妙惟肖,叫洛棠一想起就忍不住抖得更厉害。   她回想起侯爷这两日越发反常的样子,颤颤巍巍咬紧了嘴唇。   纵使再舍不得富丽堂皇的侯府和锦衣玉食的生活,她还是觉得命更重要。   不行……若侯爷真没了,她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她要逃!   想通了这点,李婆子早上再来叫她,洛棠已经梳理好等在屋里了。   洛棠甜甜地笑过去:“李妈妈,可否向上面的人请教一声,我想回趟别院取些东西,傍晚前便能赶回来。”   李婆子当即皱起眉:“有什么是府里没有的?”   洛棠就知道这婆子不会如自己的愿,只得咬牙忍住心疼,将半块小碎银塞进对方手里:“是些私密的物件,让府中为我采买也过意不去,还请妈妈通融。”   心疼是真心疼,侯爷对她好不假,却从不给她真金白银,她笼统就一块碎银,如今给出去点,等于一半身家没了。   李婆子平时是看不上这种狐媚的,可今日有半块碎银压在手心,便觉得这面容看起来楚楚动人了些。   她咳嗽两声将手收回去,言道去向上问问,洛棠便充满期待地搓手等了起来。   当然,没等到结果前,她还是得去侯爷的屋门外跪着。   日上三竿,李婆子来了好消息,洛棠强忍狂喜,娇娇弱弱道了声谢,在两个小丫鬟的陪伴下驾车去了别苑。   她满肚子算计,别苑虽不大,却有前门后门侧门,她无甚细软,只有半块碎银傍身极易开溜,到时再放些烟雾弹,定然能瞒得过那两个小丫头。   只是她的卖身契到底弄不来了,可大不了以后低调些做人,总好过在侯府里日日受欺,甚至浸猪笼!   如此想着,到了别苑,洛棠先与先前的丫鬟婆子们热情招呼了一遍,想着松缓松缓气氛,可实际上那些人原本就不待见洛棠,见她从侯府回来,又无甚排场,只有两个小丫头跟着,便笑得各有打算。   “怎么才两日就回来了,莫非是触了主子的霉头,被罚了?”   “触了霉头哪会这么轻易解决啊,要我说,是被厌弃了,灰溜溜赶回来的吧!”   两个小丫头不清楚其中关窍,只知官家并未吩咐多关照洛棠,依稀猜测洛棠在侯府不得宠,昨日甚至还在侯爷院外跪了半日,便也懒得去帮衬,只看戏便好。   洛棠站在前院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挨过今日一切便都过去了。   她沉默不言走向后院,大门外突然传来声悠悠的调笑——   “我当这么热闹,原是我的好妹妹回来了!”   洛棠心里咯噔,转过身,看到确是从前与她相处得极好的一位姐姐。   那姐姐也是京中人家养在城郊的外室,比洛棠大两岁,平日便爱笑爱张扬,仗着有几分权势的相好宠爱,在这片地带向来肆无忌惮,下人都避之不及。   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搁在她要逃的节点来,洛棠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几欲憋死!   好姐姐看洛棠神色隐隐透着憋闷,猜测定是受欺负了,当即甩了脸色走进来,阴阳怪气地扫过众人。   “有些人啊,真是狗眼看人低,脑袋也不灵光,怎不想想,若是触怒了主子,惹主子厌烦了,还马车丫鬟的陪送回来?”   她睨着那些瞪大眼的下人,忽而娇俏一笑,“也是,若搁在你们身上,估计就直接卷铺盖扫地出门了,确是想不到别的。”   她妆容精致语调尖锐,将十分的嘲讽加持到了十二分,听得院内的下人们各个脸色难看——这位同洛棠不一样,她是个实打实受宠的。   “就是欺负棠棠脾性好,不与你们计较,还各个的都长脸了,”   好姐姐眼皮一翻,笑得咯咯乱颤,“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轮得到你们在这儿放屁?”   她言语难免粗俗,众人再也不想听了,纷纷忍气吞声低头不语。   洛棠悄悄觉得解气,却又担心这一闹,后面会被人盯紧不好溜啊。   好姐姐却迤迤然走到洛棠身前,亲热地挽住洛棠,拍拍她的手。   “走,去屋里和姐姐说说。”   她挤眉弄眼,真的勾人。   洛棠笑得勉强,心里担忧,今日还走得掉吗?   她不能同对方说自己的打算,万一今日顺利逃脱,侯府来顺藤摸瓜,这好姐姐说漏嘴可就完了,只要她当真不知,咬死不知,凭着她那相好的面子,侯府也不至于为难她……   不是洛棠不信对方,只是关系到自己未来,不得不慎重。   于是洛棠只挑挑拣拣说自己在侯府过得还不错,今日回来也只是想起些私密物件需要收拾。   好姐姐一听,登时饱含深意地眯起眼:“是见不得人的那些?”   洛棠:“……是。”   “那确实要自己回来收拾,免得叫外面那些小浪蹄子学去了,回头与你争宠。”   好姐姐笑得花枝乱颤,洛棠苦歪歪地想,谁爱学学去吧,这手艺如今不要也罢了。   好姐姐边说不够,还将洛棠拉去物件旁,亲身比划。   细指勾勒,轻拢慢捻,她那些手段比洛棠熟悉的更加孟浪……也更让人脸红心跳说不出话来。   眼见对方真心实意教自己如何在侯府求生存,洛棠心中也不是不愧疚的。   只是如今的真实情况不足为外人道,更怕好姐姐劝她忍让,劝她不要因为一个虚无的梦就断送一生荣华。   可侯爷真的要不行了,连世子都说不准情况,梦里那恐惧,她当真不想亲身体验。   又聊了一会儿,洛棠算计时间差不多也够了,便支支吾吾说自己要去后院再取些东西,好姐姐自然挥挥手让她赶紧去拿来。   洛棠低着头出门,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   说来也巧,原本她还担心好姐姐来了会让人更加注视,却没想到如今所有人避她们不及,这会儿恐怕已经全部躲去角落里,疯狂说她们二人的坏话了。   好姐姐,幸得你今日照拂,来日若是棠棠在外面发迹了,定接你去吃香喝辣!   洛棠提起裙子快步溜到侧门,见果真还是无人看守,心里一喜,正要跨出,蓦然听到前院再度炸起一声尖叫——   “你个不要脸的小蹄子原是躲这儿来了!!!”   洛棠脚步一软,差点一头栽倒在门框上。   不怪她如此胆小,实在是这语气这骂句,与昨夜梦中太相似了!   是谁?   洛棠正惴惴不安,很快便有另一道熟悉的哭喊声传来。   “别打了,别打了!”   是她那好姐姐!   洛棠倏地瞪大眼,手扶在门框边宛若石化。   隔着大半个别苑,女子的怒吼与哭喊相应传来。   那户人家的大娘子带来的人在骂她的好姐姐作人外室不知廉耻,似乎还动了手,巴掌声道道狠厉,她的好姐姐则凄厉地反驳求饶,字字泣血,清晰无比地刺进洛棠耳里心里。   洛棠手指颤抖地攀住门框,恍惚觉得那每一声怒骂都是冲着自己来的,每一声哭喊求饶也是自己发出的。   她犹豫不决地站在门边,很想冲出去帮一帮好姐姐,拦住那大娘子告诉她这又不是好姐姐的错。   可她怔怔地想,她这般不自量力,又能说出是谁的错呢?   难不成是大娘子的错?   不,不应当……   亦或者,是男子的错……?   她冷不丁打了个冷战,质疑自己怎敢有这般想法!   若没了侯爷,此刻的她也是寄托在另一处人家,或许还比不得如今,更或者,她甚至会落入吃人不吐骨头的烟花之地,再不能翻身……   她腿脚发软举步维艰,却也是这片刻的迟疑,叫前院叫嚣的人得了机会,在侧门处一眼盯住了还没来及逃走的洛棠。   洛棠被摔到好姐姐身侧,疼得浑身骨头都仿若裂开了。   “没想到,这小小的一处别苑,竟还藏了两个娇!”   仪态端方的大娘子皮笑肉不笑地盯住二人,身旁簇拥的下人得了意思,捋起袖子便要上前,还是跟着洛棠来的两个丫头胆子大些,制止了下对方。   大娘子冷笑一声:“哪怕是侯府的外室,那也是个外室,我公家是刑部尚书府,我还不能教训两个奴婢了?”   这下众人便知,来捉奸的大娘子已然情绪到位,不能劝阻了!   洛棠忍着疼,刚刚勉强撑起身子,便看到个人高马大的婆子朝她走来。   她脑袋一空,连眼泪都没来及流下,什么都没来积极辩解,那婆子便抬起手——   她要被打了!   洛棠惊恐地瑟缩起,却听得今日门外传来第三个不速之客的声音。   “陈大娘子,手下留情!”   男子的声音突兀插入这一院子,婆子登时一顿,手悬在半空,随着众人一同看去。   一身纯白色长衫的谢凤池跨腿迈进院中,他面容俊美,却带着抹与往日略微不同的巍峨气势,狭长优柔的凤目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狼狈的洛棠身上。   她极力望向自己,红着双眼似哭似笑,像从泥地里刚挖出来的小野草,哪还窥得出那晚风情万种奉献自己的骄纵模样?   洛棠的眼泪啪嗒落下来,顾不上今日的逃跑计划彻底失败,只觉得看见神仙下凡,世子的声音也要命的好听! 第六章   刑部尚书的儿媳自然认得谢凤池,这位世子平日虽温和谦逊,却到底是宗室子弟,且如今名望颇高,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于是她不得不朝婆子使了个眼神,再款款起身朝谢凤池行了个礼。   洛棠见情况好转,赶忙跌跌爬爬地撑起身,一边流泪一边将她那好姐姐扶起。   对方的脸已经被扇肿了,看上去好不可怜,得了洛棠的怀抱,只顾着将头埋进去瑟缩颤抖着,也不知是羞愤还是痛,再不见原先神采飞扬的模样。   谢凤池看着这一幕,扭头同京尚书夫人缓缓开口:“想来陈大娘子已经气消了,不若今日就算了吧。”   算了?   陈大娘子看着那两个抱作一团的狐媚,心中冷笑,道果真男人都是和稀泥的。   她绷着脸:“世子这么说,那便该算了,今日也是妾身唐突,闯了贵府的别苑。”   洛棠还没来及松口,又听到陈大娘子说:“只是这人,我须得带走,世子总不会插手我们府上的私事吧?”   好姐姐哇得一声哭出来,松开洛棠冲着大娘子拜倒,不住地磕头——   “求求大娘子饶过我吧,求求您饶过我吧,奴定然走得远远的,绝不,绝不再出现在您眼皮子底下了!”   陈大娘子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走不走,你说了算?你的卖身契不还在夫君手中吗?不若同我一起回府,我也好为你讨要讨要。”   好姐姐便哭得更止不住了,如果大娘子不回心转意,她今日就死定了,哪还到得了尚书府!   她甚至充满希冀地看向谢凤池,又回头拼命摇晃洛棠,让洛棠求求世子救她一命。   洛棠悲戚地看向陈大娘子,对方似乎痛快瞧见好姐姐这般受折磨,纵使现在不能动手打她,能叫她在惊恐中饱受煎熬也是好的。   整个院子戚风惨雨得宛若人间炼狱,周围站着的丫鬟婆子们也无人发声劝阻,各个只端着幸灾乐祸的笑。   洛棠也艰难地想,她这姐姐被打得如此之惨,已经为原先的趾高气昂付出代价了……难道非得死了,这些人才高兴吗?   都是作奴婢的,性命攸关的卖身契都在主子手里拿捏着,她们怎就如此心安理得呢?   短短半盏茶,却像挨过了一百年。   洛棠终是颤颤巍巍地看向谢凤池,细弱蚊呓,惨惨戚戚地叫了声世子。   谢凤池悲悯地闭上眼长叹了口气。   陈大娘子心里冷笑,想着,愁就对了,清官还难断家务事,他一个尚未娶妻的世子,能管得了旁人的屋里事?   再睁眼,谢凤池却是拱了拱手,声音略微沙哑了几分:   “凤池自知不该插手尚书府私事,只是今日安宁侯府有白事,周边的一切事由,还望以和为贵。”   洛棠猛地一震,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匿在“侯府有白事”这五个字中。   她的好姐姐也宛遭雷击,怔了片刻,立刻扭头看向洛棠:“棠棠……”   侯府白事,只能是侯爷薨了!   洛棠抖若筛糠,一双杏眼里写满了惊惶。   她的梦应验了……侯爷果真没了,果真没了!   她终究没能逃掉!   “所以,若是陈大娘子无甚要紧事,还是先请回府吧。”   谢凤池不去看洛棠的反应,沉声下了逐客令。   一贯温润的世子能有这种态度,已然是不可违逆了。   陈大娘子白了脸,险些没站稳,当即连连点头,再顾不上那外室,行过礼便匆匆离开了别苑。   *   回去的马车上,谢凤池与他那哭成了泪人的小娘坐得隔开一道。   他挑拣着时机递过去张帕子,低声宽慰:“父亲是晌午在睡梦中突然去的,大夫说没什么痛苦,小娘还请节哀。”   洛棠接过帕子,对那声“小娘”没心情纠正,只哀戚地想,为侯爷哭哪里轮得到她?   她是在为自己哭!   可世子为何不哭呢,这可是他父亲啊。   不对,如今的这些宗室世家都提倡喜怒不形于色,当着她这种外人的面,世子哪怕伤心也不会表露的。   少女哭泣不止,纤瘦的肩颈一颤一颤地哆嗦,也是这时才叫谢凤池看到她身后竟受了伤。   肩胛骨周边的布料被磨破沾上了些血丝,想是先前在院中被婆子推搡摔倒时蹭破的。   那般娇气都没察觉,看来是被吓得狠了。   一直到下车,洛棠都没发觉自己破了皮,战战兢兢地靠在马车一角,若不是谢凤池下车叫她,她恨不得在这里龟缩到天荒地老。   谢凤池耐心地掀着车帘等她,洛棠吸了吸鼻子,磨磨蹭蹭地挪到了车沿。   但这小小一个动作,却扯动了她肩后的伤口,洛棠低声轻呼了一道,眼看要掉出车外!   谢凤池眼角一跳,下意识伸手,下一秒便拥了个温香软玉入怀,那夜闻到的旖旎花香一同迸发进他的鼻腔脑海。   洛棠还晕晕乎乎没弄清楚状况,便听到了近日以来最恐惧的声音——   “成何体统!还不松开!”   姑奶奶!   洛棠条件反射地从谢凤池怀里弹出来,上午好姐姐挨得疼宛若转移到了她身上!   紧接便见到那位姑奶奶雷厉风行地冲过来,气得头发都要竖起般瞪住洛棠:   “我兄长尸骨未寒,你这狐媚就敢动不该动的心思了!”   洛棠吓得一嗝:“这,是意外……”   “哪来的那么多意外,你就是居心叵测!”   眼见姑奶奶的巴掌就要抬起,洛棠当真哑巴吃黄连,急得没处逃,当即便往谢凤池身后躲!   谢凤池没料到,这小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压下复杂情绪:“姑母,的确是误会,小娘受了伤,刚刚下车时便没站稳,”   他又朝左右看看,今日侯府白事,定少不了人来,“还是先进府吧。”   谢凤池的话惯来有说服力,姑奶奶听了后不得不消了气,可还是红着眼眶狠狠瞪了洛棠一眼:“今日便放过你,还不滚回自己的院里!”   洛棠委屈不已,却开始习惯性看一眼世子的反应,见谢凤池点点头后,才耷拉着脑袋,小步进了府。   她又回来了。   也不知道这匆匆惶惶地跑一遭,是图了个什么?   什么都没改变,还害得她的姐妹被正房大娘子打了个半死,仿佛只是为了给她应证一下未来或可撞见的凄惨——   若非世子搭救,她有几条命都不够。   她恍恍惚惚刚走到花园,突然看到杜管家指派人,正从侧门抬了个大方棺进来。   她看了会,回想从前若是院子里有人死了,也就一卷草席带出去,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罔提这么大的一口金丝楠木棺。   “这,放两个人都够了吧……”   洛棠呆呆地看着那棺材被抬走,忍不住喃喃了一声。   她酸涩地想,不愧是侯府,叫人害怕,也叫人羡慕,若是她死了,能有个普通棺木遮掩着都心满意足了。   前院里,姑奶奶在洛棠走后,憋着气骂道:“还喊她小娘作甚,连个门都没进,妾都算不上!若不是那张脸……兄长也不至于将这么个玩意儿带回府里!真是差点便毁了他的好名声!”   谢凤池垂着眼眸不置可否,只垂着头,动作仿若无意地轻轻拍打了会儿衣襟与袖摆。   姑奶奶犹豫了片刻,惴惴不安地看向谢凤池。   “凤池,如今你父亲薨了,若无圣上夺情,起码得守孝三年,我知你端方守礼,可与那狐媚共处一府,还得千万小心些,别被人拿捏了把柄。”   谢凤池心中莞尔,想着姑母还是不了解她的兄长,那位小娘可没多少时间与他共处一府。   不过这种话不当挑开,他只顺着宽慰几句便是。   另一边的洛棠本要听话的回院,却在看到棺木后怆然想到,不知是否要去侯爷灵堂跪守?若是她主动点,表露得关切些,府中的人是否也会更宽容待她呢?   既然她短期内没有法子再逃了,便该努力努力,为了眼前好好讨个生活。   于是她便一边抹着泪一边折身,没走几步却恰好再听到那姑侄二人的对话——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要不把那狐媚交给我吧,我将她发卖出京,保准再也回不来!”   洛棠呼吸一滞!   “她那般出生,怎么也配不上留在府内碍人眼光!”   她又要被卖了吗?   这次是何处?是依旧给人做外室,还是,还是……   世子沉默许久,缓缓回道:“父亲极为看重她,不惜为人所指也要将她带回来,若父亲刚走我便将她送走,又有何颜面面对父亲呢?”   姑奶奶气短:“可她不是个安分的!”   “刚刚便是个误会,也无旁的事表明她不安分,侄儿知晓应避瓜田李下之嫌,也请姑母相信侄儿。”   姑奶奶语塞,一个我字说得断断续续回不过来。   洛棠在假山后捂住自己的嘴,热泪滚滚流下。   今天一天流的眼泪比以往一年都要多,而这几日于她而言,也仿佛上天入地经历了几遭轮回。   她的期盼被碾碎,原本仅存的小小贪妄也被无情地戳破。   这世上处处都是泥沼,周边都是豺狼虎豹,她像个轻贱的物件,卖身契捏在别人手中,便可被人随意处置,毫无反抗之力。   她也只是想过个平安顺遂的日子啊!   谢凤池又说:“我知道姑母看不惯她,可也请姑母看在父亲,看在侄儿的面上,且宽厚些待她吧。”   洛棠怔怔地看向谢凤池,青年侧颜俊美柔和,神色却不容抗拒。   姑奶奶终于彻底沉默,可心中憋闷,随意交代两句便沉着脸离去了,唯剩个谢凤池立在原地,徐徐叹了口气。   洛棠心中复杂无比。   她知道,侯爷父子都是好人,许是病重后侯爷失了知觉,神志不清,才会那般粗暴对她,可同侯爷流着一样血的世子则依然宽厚地照拂自己……   她也知道,这种好太脆弱,如同侯爷一样去的容易。   谢凤池情真意切叫一声小娘,能叫多久?   若是再发生些误会,叫那姑奶奶铁了心要发卖她,他当真会为了自己忤逆姑母吗?   再等三年孝期结束,他要娶妻了,新侯爷的正妻又能否继续容忍自己?   都是不能的啊……   她悲凉地想,她如今能安然呆在这儿,全是凭着谢凤池对自己仅存的一点照拂罢了,   等时间久了,这份照拂也会消退,届时她又会重新陷入泥沼。   她想起今日好姐姐被打的模样,想起以往她们告诉自己,嘴上说来都是虚的,只有将他们的好,真真切切化进自己的骨血里,叫他们轻易不得抽离,割舍不去,这份好才能永远保持下去。   她们说的都是对的!   若是侯爷还在时,她仗着侯爷的宠爱,不管不顾怀上个孩子,怎还会有如今受人欺辱,险些再被卖掉的境况?   都是她以往太傻了……   她泪眼迷蒙地看向霁月风光的谢凤池,晃动不明的决心最终一点一点凝结在了对方身上。   洛棠不甚聪明,只想求个好活,如今侯爷已不在了,这府里唯一能给得了她安稳荣华的只有世子。   既然那位姑奶奶口口声声自己是个不安分的,那便就不安分了!   更是世子这般好人、恩人,自己体贴报答他,也是很合理的!   浑浑噩噩下终于确立了自己该做的事,一双细嫩的玉手坚决攀住牢靠坚硬的假山,目光追着谢凤池的背影,认真又坚决。   她已经错过了两年,往后的日子,她使劲浑身解数,也要勾住这世子!   谢凤池却不知自己身后已然发生了这么一桩变故,他安置好姑母后,又去见了杜管家。   “回世子的话,那棺木刚刚已经送到了,只是不知……为何突然临时变化,改了个尺寸呢?”   杜管家小心翼翼地询问侯府的新主子,只觉得那棺材大的渗人。   谢凤池闻言,轻声回道:“父亲临时起的念头,作儿子的,自当竭力为之。”   杜管家当即十分感动,他们世子果真是恭敬孝顺,和老侯爷一样清和雅正!   作者有话说:   侯爷:孝死我了 第七章   安宁侯是宗室子弟,向来又与圣上感情甚笃,位列九卿之首。:   即薨,圣上大恸,当朝便落了泪,前来侯府吊唁的人便将门槛都快踏破了。   洛棠这几日安静缩在春老院里。   大伙都忙得顾不上她,她却晓得,如今侯府里日日都来不少贵人,她这般身份贸然冲撞了,饶是谢凤池也不好护她,更加会消磨掉他心中的情谊,所以白日定得安分些。   她只得翻着话本又反复多看了几遍。   到了晚上,她却是借口帮忙打点收拾府内,央着李婆子一同出了几次院,显得乖巧又懂事。   上次偷塞李婆子碎银,李婆子本还有些得意,自觉拿捏了个小蹄子,没曾想最后亲眼见到小娘被世子送回府,当即什么心思都没了!   不仅将那半块碎银私下还了回去,更是捏住鼻子毫不敢提两人的勾当,小娘要求什么,但凡不过分的,她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去。   五六日过去,洛棠渐渐摸清了谢凤池的作息规律。   原本除了休沐,谢凤池每日都会去国子监给贵人们授课,如今发丧,头七还没过,便日日在家中,边为老侯爷守灵,边接待来吊唁的宾客。   老侯爷只有他这么一个子嗣,他每日晨起忙碌接待,午时休憩一炷香,随后一路忙到打更才能休息。   洛棠咂舌,世子也不好当啊。   但既然谢凤池如此辛苦……那她不正好可以前去宽慰宽慰吗?   她眼珠子一转,打好小算盘,到了夜里,洛棠又跟着李婆子一同出来了。   乖巧了好几日,李婆子也当寻常,准她一人打点一个院子,洛棠便趁着这个空档,悄然摸了出去。   空手套白狼胜算自然不高,她出了院子还往后厨绕了一道。   她自信洋洋,这几日同后厨的帮工小厮也混熟了眼,对方瞧见她就脸红,讨要一份粥点想必是轻而易举。   等要到了,再弱柳扶风情真意切地送去给世子,不说让他立刻心动,也起码会对自己再多三分情谊吧?   她懂的,妈妈教过,这种看起来端方的君子只需得软磨硬泡,总有拜倒在裙下的一天!   却不想另一头,对她这些日动线了如指掌的谢凤池轻轻笑了一声。   “世子,可就是今晚?”   庞荣一板一眼地请示,明日侯爷便要下葬了,想是要在封棺下葬前,将同椁的人“打点”好。   谢凤池今日穿了身纯白的麻布长袍,发冠也被换成了白布,   数排白蜡幽幽点亮灵堂,他独立堂中,看起来当真是个不占人间烟火的仙人。   “速去速回吧,别叫人发现吓着了。”谢凤池换了根即将烧尽的蜡烛,重新点燃。   “是!”   庞荣拱手,刚要告退,忽听得杜管家在院外匆匆来报——   “世子,大皇子来了!”   谢凤池眼眸一抬,庞荣立刻抽身,又从侧面翻墙一跃,未留下一丝踪迹。   月已上枝头,往常这个时候都无人再登门吊唁了。   院外走进来的青年大刀阔斧器宇轩昂,衣着却是寻常,未见四条龙纹游弋其上,身后也未跟多少人,只带了个把侍卫站到两旁,   谢凤池便知他是私下出宫的。   “谢司业,本宫来迟!”   本朝重文,像谢凤池这般任职国子监的则更受尊敬,哪怕皇子也须得行礼。   谢凤池却不拿乔,他垂眸回礼:“殿下折煞了,父亲九泉之下得知您来探望,定会欣慰。”   “也不尽然,谢侯爷惯来看不太上本宫,只怕这次也是本宫一厢情愿了。”   大皇子受过谢凤池的教导,知道这人滴水不漏,可如今安宁侯薨了,谢凤池日后不可避免要袭爵,有些态度他急着要表明,谢凤池的态度他也想弄清,于是再不遮掩,大大方方将话都说了出来。   谢凤池轻哂,觉得大皇子难得自知之明了一把,嘴上却是往回扯了两句,圆过场面。   大皇子见今日还是探不出什么深浅,悻悻地看了眼棺椁,左右环视:   “怎么,明日都要出殡了,听说我那好六弟还是没来?安宁侯平日最看重他,这不是寒了侯爷的心么?”   谢凤池已经在考虑待会儿庞荣将洛棠带回来,要用什么姿势放进棺椁里了。   若非如今储君未定,眼前的这位也不好怠慢,他甚至想借口遁去,也免得耳舌要参与陪衬,凭白遭灾。   他随心一猜,大皇子今日在宫里必然又和六皇子对上了,所以在灵堂前阴阳怪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消停些。   等临走前,大皇子倒想起正事,略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谢凤池:   “三妹听闻侯府出事,在父王面前哭了好一阵,谢司业这孝期怕是不能守全了。”   谢凤池顿了顿,便听大皇子继续道,   “本宫便是来此征询——若是谢司业一片孝心,不愿被夺情,本宫可在父王面前帮忙劝说一二,好教谢司业免被那丫头纠缠不休。”   谢凤池神色未变。   “多谢殿下挂怀,若真有此事,还请殿下务必劝说圣上,父亲唯微臣一子,微臣万不能以儿女情长不顾孝道。”   大皇子当即高兴起来!   他不在意对方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不愿尚公主,但因三公主与六皇子乃一母所生,若是对方从了,那侯府基业与谢司业的门生们心之所向可就说不准了。   “那是自然,谢司业一片孝心感天动地!”   言罢,难掩轻蔑地小声哼笑了句,   “三妹跳脱,惯爱借她母妃名号邀宠,连夺情这种事都想得出,谢司业若是一时心软,以后便就有的受了。”   谢凤池刚要送大皇子离开,闻言微顿。   三公主与六皇子的母妃,便是娴妃啊……   *   洛棠正费力提好食龛,气喘吁吁地走在花园的小道上。   入了秋,不论秋老虎白日怎么嚣张,夜里都轻悄悄伏谧下去,叫凉意缓缓袭来。   她愁眉苦脸地将手换来换去。   也太沉了!   那小厮可真不会做事,只顾着盯着她笑,看都不看将食龛装了个满,也不想想她一个娘子怎么提得动那么多吃食?   再有下次……她便准备好两个食龛,另外一个拿去外面卖掉!   四面都轻悄悄的,除了风便是她的脚步与累喘。   不过晃了个神,盒盖便掉了一片下去,洛棠无奈驻足,俯身捡起。   也是这一低头,叫她突然瞧见身后跟了个黑影!   洛棠猛地直起身,浑身的寒毛瞬间都竖了起来。   是……是什么!?   她的心跳倏地快起来,迈开腿便匆匆往前走,却又不敢作出逃跑的架势,以免那黑影发觉她要开溜,直接扑上来要她的小命。   怎得都没个声响啊!   什么时候跟在身后的?   难不成难不成是府里办灵堂,真惹来了什么鬼祟不成?   总不能是侯爷窥见了她对世子殿下的不轨心思,死不瞑目来索命了吧!   ……救命!!!   洛棠终是没按捺住,撒开步子便朝前跑!   庞荣眉头一皱,暗道不妙,脚下当即轻功点起,风驰电掣地袭向洛棠。   眼看那女子侧眸惊恐,即将张口呼救,庞荣手中一粒石子便弹了出去,堪堪击中对方腰背,力道不重却足够将她呼喊的力气断掉——   他记着呢,这娘子是要给侯爷殉葬的,身上万不可有破损。   洛棠只觉得后腰一酸,连带着腿脚乏力,声音也喊不出了。   她一把跪倒在地,食龛也摔到一旁,里面的粥点全部撒了出来。   身后黑影在月光下慢慢遮蔽了她,洛棠想着,她大概是要死了……   可洛棠再度睁眼——   她都没想到自己还能再睁眼!   她猛地从草地上蹿起来,难以置信地搓揉起自己的脸与身子,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活着。   可一旁的草地上,食龛里的吃食狼狈地散落满地,后腰的隐痛也在提醒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真的是鬼?”   若是真人,怎会这么一番折腾后,还留她性命!?   “救命……救命啊!”   洛棠粗略抚过全身,确信再无外伤,尖叫着抱住双臂,顾不上满地狼狈,跌跌撞撞地冲向前厅。   前厅烛光通明,惨白的绸布被风刮起,除此以外十分安静。   一身白衣的谢凤池也垂着双眸静静跪坐在厅前,直到少女踉跄的步伐打乱了平静,他才略显诧异地抬起眼。   少女脸上又挂满了泪水,惊恐不安地跪到他身旁拉住他:   “世子救命!有鬼!有鬼在追我!!!”   谢凤池神色一变,下意识朝棺椁看去,   黑沉沉的木料压得紧实,并无差错。   他温声宽慰:“小娘想是看错了,不必如此惊慌……”   不等他宽慰完,洛棠崩溃地打断他:“我没看错!真有鬼追我!”   言毕,谢凤池只觉得眼前青色一晃——   青色是洛棠今日衣裙的颜色。   她掀起衣角,毫不吝啬展露身体,扭过身边哭边委屈:“它还碰到了!你看!可是红了!好疼的!”   谢凤池下意识落下视线,   水蛇般纤瘦的腰肢随着哭泣的节奏一晃一晃地颤动,腰窝处的一片青紫反将少女凝脂般的肌肤衬得越发白皙刺目。   谢凤池微不可查地僵了瞬息。   一炷香前,他赶在洛棠刚刚倒下之际找到了花园里。   庞荣兢兢业业将少女扛起,幸不辱命走到谢凤池身前。   “世子,人拿下了。”   谢凤池沉默许久,一言难尽地问:“还能弄活吗?”   庞荣:“?”   那自然是可以的,本就想着先弄晕过去,再闷死或是缢死,但庞荣不明白,主子最近怎么总是临时变主意?   不过他不会问,主子的话,点头便是。   “那就将她弄醒。”谢凤池冷静地吩咐。   随后谢凤池转身便走,庞荣摸不着头脑:“世子,弄醒后……可要再安排什么?”   谢凤池脚步一顿,目光扫过草地上的食龛与摔出来的粥点,摇摇头。   “不用。”   解释安排得多,便也暴露得多。   既是打算来看他的,他等在灵堂便好。   受了惊吓的人总需安抚的,   他等着。   只是他没想到,为了洛棠等在灵堂,却等到了如今这副香艳场景。   少女泪眼婆娑,惊惶不安,像被惊扰了生死安宁的兔子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致命的软处全然暴露。   片刻后,他盯着那段雪白的腰,慢慢找回了呼吸的节奏。   谢凤池扭头看向棺椁,面不改色地想,父亲,儿子虽然不孝,却倒也不是怀着这个心思的。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要不干脆还是听爸爸的话吧 第八章   大夫深夜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洛棠脑海里愣愣重复着对方临走前的话——   磕到罢了,娘子不必担忧。   磕到?   竟只是……磕到了?   “想是父亲去的突然,小娘心里不能接受,才会恍惚生了些臆想,摔倒了吧。”   隔着帘幕,谢凤池轻声安慰道。   洛棠虽然难以接受这个理由,但也知道,较真不会有结果,又担心让谢凤池厌烦,只能将所有想法咽回肚子里,忍着委屈小声回了句:“是吧。”   谢凤池抬起眼,隔着帘幕看进里屋。   入夜烛火跳动,在雪白的墙上映照成像,少女动作慢吞吞地从榻上爬起,片刻后又不死心地努力回身,似乎想尝试靠自己看清究竟是什么伤。   纤细的颈脖努力抬起扭转,便趋着玲珑曼妙的上身越发朝前挺去。   她似乎从来不知遮掩。   谢凤池轻咳了两声,洛棠赶忙想起这里还有位贵人,心中懊恼今夜的计划全被破坏了,更打搅了对方,如今真是一丁点儿手段都不好再使。   她匆匆整理好衣物,顾不上发髻还凌乱着,低着头走出帘幕:   “今夜打搅了世子安宁,是奴的不是,还请世子见谅。”   她声音很轻,一听便是还怀揣着不安,不安这府里是否真有什么邪祟,更不安世子是否感到厌烦了。   这种情绪毫无遮掩,便是在大难得救之后,将眼前的谢凤池当做了唯一的可靠之人。   谢凤池恍若未察,表露出个柔和的笑。   “小娘本是为父亲感怀才会生出这般误会,一片赤诚,无需道歉。”   洛棠十分羞愧。   哪里赤诚了,她都怕是侯爷在天之灵看出她心怀不轨,特意来惩罚她一道的呢!   以至于她终于对这声小娘起了反应,颤巍巍道:“世子……以后,可否不要再称呼奴小娘了?奴是个奴籍,担不上……”   她良心不安,更怕世子叫得顺口,真将她当做娘了。   年纪轻轻如花似玉,是要来给世子当便宜娘的吗?   更别说是个朝不保夕的短命娘,谁爱做谁做,反正她不做。   谢凤池诧异:“小娘竟是奴籍?”   洛棠咬牙点了点头。   “倒是没想到,我在整点父亲书房时未曾瞧见过卖身契,便以为小娘是白身。”   洛棠愣住:“没瞧见?可我的卖身契真的侯爷手中呀!”   她一时情急,竟连柔弱自称的奴都忘了去,谢凤池便装作没发现。   “确是没瞧见,”谢凤池略显迟疑,   “而且小娘进府时,父亲清醒的时候已然不多,并未同我交代过事宜,我便私自揣测了。”   洛棠吸了口凉气!   早知如此,她还装什么装!   卖身契都不见了,世子也不知她身份,若是铁了心,她随口乱编个白身自抬身价也非不可,而不是如今叫自己揭了短!   谢凤池忍着笑,真切宽慰:“定是我找得不够仔细,小娘放心,这般重要的东西我定会找出来好好存放,不叫小娘再烦扰。”   洛棠扼腕,心里哇得一声哭出来!   都怪她说漏了嘴!   这下好了,失而复得这个词用在卖身契上,一点儿都没有惊喜,她还是得困在这府中!   谢凤池端详洛棠的表情,不紧不慢道:   “可虽说身份如此,父亲却是真心对你,不愿你受委屈的,如今他去了,留你孤身一人,旁人也都在观望情势,若是我立刻改口,怕是会显得你失势。”   洛棠炯炯有神地抬起眼,殷切切地看向谢凤池:那你不若赶紧将我的卖身契找来销毁,再赠我一大笔银钱将我送出府?   可世子恭敬孝顺老侯爷,从未设想过这种可能,而是情真意切地提出:   “若你在意这称呼,我便在府内人前称你小娘,到了府外或者只有我二人时……随你心意,如何?”   洛棠心尖儿微微一颤。   这更令人意想不到了——人前人后?   玩得这般刺激?   她悄悄抬眼,却见谢凤池神色坦然,并无深意,心里暗暗唾骂自己想瞎了心,污者见污,竟觉得这位白如宣纸的君子会和自己有一样的意思。   但对方虽是无心赏了她一根杆儿,她却要顺着爬。   “我叫洛棠!”她眼中闪烁着高兴,毫不遮掩的释放给谢凤池,又欲说含羞地挪开,   “世子想如何叫都行,但亲近之人,都叫我棠棠。”   亲近的人……自然便是那些姐姐妹妹了。   谢凤池心知肚明,也不想当她的姐妹,当即笑了笑:“这小名倒是亲昵。”   便是不想叫了,他这种温和的人,是断不会直接出言拒绝的。   洛棠心中不住失望,却又说服自己不必急于一时,哪有一口吃成的胖子呢?   “确是,所以世子便唤我洛娘吧。”   她勉强撑起个笑脸,一头乌黑的长发经过大半夜的折腾,终是顺滑地垂于面旁,让她看起来乖巧又惹人怜惜。   谢凤池颔首:“好,洛娘。”   他声音柔缓,在烛光熏暖的屋子里别有一番深长。   若非身份迥异,这般情景下的俊男美女总该让人觉得是天生一对。   为了再度宽慰洛棠,谢凤池又提到前些日那位好姐姐如今已经伤愈,如今正在洛棠原先的别苑里休憩。   “因她的卖身契始终不在我手上,也无甚好理由同刑部尚书的郎君讨要,且那位郎君似是确实宠爱她,我便也无法留她太久,”   谢凤池彷如感到羞愧,叹了口气,“是我不好,不能帮你将人彻底救出来。”   洛棠赶忙摇头,倒是真心感谢对方愿意伸出援手。   她又何尝不知,卖身契捏在别人手中,她们寸步难行呢?   谢凤池静静看着洛棠的面色像要哭出来,轻轻叫了一声洛娘。   洛棠着实许久没被人这么唤过了。   姐姐妹妹们嬉笑调弄下总是一口一个棠棠,亲昵又轻佻,   安宁侯每每看着她也不怎叫她名讳,多爱称一个“你”,   洛娘这个称呼会让她觉得,她还生在一个普通人家,慈母严父还有如意郎君都情真意切地唤着她。   她回过神,看向谢凤池。   “你可记得你的卖身契上怎么写的,好比何年何月,在何地签下的?我好记着替你好好寻找。”谢凤池温和地看着她。   洛棠心里一暖,想了想,回道:“具体时日记不太清了,但侯爷是从广陵将我带回来的,想必那卖身契上写的地点是广陵。”   谢凤池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可有更详细的了?若是是在找不到,我便派人去当地询问也好,定不会让你的卖身契自此下落不明。”   洛棠心不在焉地笑笑,若真能含糊过去那可真是天赐的好事。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广陵府射阳县,约莫是两年前,我被侯爷从那处带回的京中。”   谢凤池点了点头,终于离去。   已是午夜,原本对洛棠突然失踪的李婆子等人正惶惶不定,打算等她回来好好提点一番,没想洛棠竟是被世子亲手送回来的。   不仅如此,世子还特意叫了个大夫来,又在她院中待到了大半夜——   不论是何种关系,都应证这小娘子是有几分本事的,在侯府两位主子眼前都能讨到好。   于是世子走后,李婆子和丫鬟们便兢兢业业地进了院子,准备服侍洛棠休息了。   一夜惊魂,洛棠也没心思再与人虚与委蛇。   她不是头一次被下人服侍,在别苑的时候,那些人起初以为她受宠,也曾恭敬待过她,可自从发觉侯爷只是每月来一次,且她的肚子久久没动静,她们便随意敷衍了起来。   说到底,无人将她当做个人来看,她只是个附属,得依靠着身后的男子对她的爱才有被正眼看待的价值。   可困顿朦胧间,她又想到,谢凤池知她如今无所依,亦知她是奴籍,却还是会温声唤她洛娘,为她着想。   真是个好人。   却是不知,回到了立雪院的谢凤池脸上再无什么笑容,虽依旧是一束青葱翠竹,却是如同生在了千秋雪岭上,不应靠近也不应攀折。   “世子,不休息吗?”庞荣站在一侧小声询问。   明日侯爷便要下葬了,他那帮曾经的下属为在圣上面前表现哀戚,定要将场面弄得十分繁复,而作为嫡子加独子,世子该是最累的。   谢凤池却无甚在意地摇摇头,只将外袍脱下,定定地看了一眼,终是叹了口气似乎真是疲了,随手一放叫庞荣拿去清洗便不管了,转身再度把那幅画像拿了出来。   他徐徐展开,端详着上面女子的容颜。   不论看几次,都要感叹,洛棠与画上的娴妃太像了,性格想也如此,总是楚楚可怜地将弱势展露人前,叫人割舍不断,以至于他那个苦恋了娴妃一生的父亲在看到洛棠后,不顾一切将人留在身边。   只是,谢凤池修长的手指如今抚过画中女子的面庞,神色凝如深谭。   他开始思索,父亲将洛棠带回来,真的仅是因为她们模样相似?   传言娴妃生完三公主后,得了天恩回乡省亲,却在广陵附近遭劫,失踪了许久,待她被找回宫后,又诞下六皇子,再之后身子便不好,最后病死在了宫里。   娴妃当年究竟失踪了多久?   是否久到……可以在外生下个女儿呢?   他将视线从画中女子的面庞上挪开,把画慢慢卷起,问庞荣:“六皇子这几日在做什么?”   今晚让大皇子气冲冲赶过来,六皇子不可能什么都没做,他虽然年纪小,可也不是真的痴傻任人拿捏。   也是巧了,前面才怀疑了洛棠的身份,此刻他竟隐隐觉得洛棠与娴妃所出的六皇子性格也有几分相似……   庞荣赶紧回道:“霍将军班师回朝,六皇子似乎有意与霍小将军亲近,但听闻并未深交,只是六皇子仰慕霍小将军武艺超凡。”   谢凤池卷画的手稍稍停顿。   庞荣揣测不透主子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问:“世子可要提点六皇子什么?需要小的去办吗?”   他记得,侯爷确是在一众皇子中最支持六皇子。   谢凤池却微微诧异了一眼,随即笑着摇摇头:“不必,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由着他去,若总如父亲一般事事都提点他,他便永远长不大。”   庞荣便木讷地答了个是。   “对了,给朝中那些人传个话,不用他们开口了。”   庞荣一愣,才反应过来主子的意思:“世子原先让他们防着三公主与圣上夺情,如今不防了?”   谢凤池极少得露出一抹讥讽冷笑,将画卷放回去,悠悠走向屋内。   “有人愿作出头鸟,便让我们的人省些力吧。”   庞荣恍然点头,便猜到是那种不算聪明的大皇子着了他主子的道了。   可他在门外守了会儿,终是想不通,主子对什么都运筹帷幄,也对什么都不算太上心,那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事呢?   他不经意间扭头看看那放画的厨柜——   为了这画三番两次改主意,莫非不是……老子看上了大的,小子看上了小的吧?   不应当不应当!   他们世子霁月风光清和雅正,京中那般多的贵女都不足以分开世子一丝半点注意,做事定不会出于这种缘由的!   作者有话说:   杜管家:世子真是孝死我等庸人了   世子:╮(╯▽╰)╭ 第九章   安宁侯出殡时,阵仗极大。   春老院的洛棠登上二楼,远远看着都惊讶。   如今院中的丫头婆子都不再敢管她,她可以在这看上大半天,可看了一会儿却觉心头空空,相较以往遐想的,自己死了便是一卷草席卷走,与今日所见差别太大了。   她侧了个头,想到昨日谢凤池说未见过卖身契,心思便又活泛起来了。   她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勾搭上谢凤池,在这侯府闭着眼走到黑,另一条则是讨到卖身契,远走高飞。   她敢觊觎前者,盖因世子清和雅正,又看似不通晓她那些旖旎手段,比侯爷还容易勾搭。   从前她担心侯爷没了她留在侯府会受欺辱,可经历了这几天,她冷静下来,发现若能傍上谢凤池,可比相伴风烛残年的侯爷要稳妥!   但这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法子,谢凤池的孝期只有三年,期间若是圣上夺情,命他早些出孝,更有数不清的高门闺秀想嫁与他,自己若是没能搏到个体面位子,必然还是要吃苦。   后者不同——她讨到卖身契离府,虽是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却是必定要吃苦的。   洛棠从前也想过当个清白娘子,如话本里说的,找个情投意合的郎君,平平凡凡过一辈子,可这几年,她看得多听得多了,这样的心思也渐渐淡去了。   姐姐们告诉她莫看那些话本里写的情真意切,那些都是穷酸臭男人写的!   穷酸臭男人自己身无长物,便凭空畅想清白女子不顾外物同他们恩好,何况如洛棠这般娘子过往并不算干净,日子久了终归会被窥出一二,届时等待她们的是什么,想都不用想。   更有甚者想瞎了心,富家小姐爱上穷秀才都敢肖像,可事实却是平贱夫妻百事哀,饶是富家小姐,真低嫁了他们,也未尝都有好结果。   男人都是个只能与你共苦,不能与你同甘的坏心眼。   洛棠对此懵懵懂懂,却有个姐姐笑着说了个故事,大致便是她有个好姐妹自以为识得个两心知的郎君,那郎君家中却无钱,她将自己的赎身钱给了对方,希望对方考取了功名再回来将她带离这地狱,可谁知钱拿走了,那郎君也再也没回来。   既然如此,反正都前途未卜,反正都有可能被辜负,那她为何不努把力,为自己搏出条富贵安逸的路来呢?   唉,昨夜是丢了人,没勾搭到谢凤池反倒自己摔了跤,她日后定会重新好好勾引谢凤池的!   可眼见今日是没机会了,洛棠便往别的方向看了眼。   侯爷的院子与办事的地方相距甚远,加上婆子丫鬟们也不敢限制自己的活动了,她便当即决定去院中先紧锣密鼓地搜寻一番。   若是卖身契真不在了,没个真实票据束缚着她,也好安心,若能被她自己找到,那便当即销毁,更安心!   想到便去做,洛棠避开下人们,轻轻巧巧溜到了侯爷的院外。   此处她熟,跪了两次,哪里视野暴露哪里不易察觉她都看得一清二楚,且今日是侯爷出殡的大日子,宾客自然都会围聚在前厅,由世子招待着,这里几乎无人会来。   却没想到,待她摸进屋里,里面竟早已有人了!   她猛地一震,暗道失策,当即便要迈腿离开屋子,却没想屋中的人比她更慌,猛地转过身,叫洛棠瞧见了一张惊惶的脸。   是个半大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俊秀,左边眼角有颗小小的黑痣,穿的是精细的绫罗绸缎,神色却透露着同样在不做好事的惶恐。   “慢着!”   对方声音略显青涩沙哑,似正在变声,更应证了洛棠对他年纪的猜测。   洛棠已被叫住,若还不管不顾逃了,场面就难圆了。   她迅速回忆一遍,确信侯府里除了谢凤池以外没有什么庶子幺儿,而这少年虽然锦衣绫罗,却无下人帮衬,更如此惶惶不安,可见是个身份不高的。   许是某位贵人家中随行的小郎君,自小便不受宠才养的这般性格。   她便打肿脸充起胖子,故意端起一副委屈的样子来:“小郎君怎得这般不会看人脸色!我都不愿揭破你偷闯,你还叫住我作甚!”   她丝毫不提自己也是想偷摸进来的,免得对方要责问她。   要先发制人!   少年语塞,清隽面容微微泛红,他盯着洛棠的脸看了半晌,才低头颤巍巍地行了个礼:“叫娘子费心了,本……是无意的,没想太多。”   洛棠心里松了口气,沾沾自喜地想,果然是个傻的,没问她为何也来此。   她便端着手,自认自己是侯府一员,理所应当迈进屋里:“既然如此,郎君不若告诉我,你在我们侯爷屋中找什么?为何宾客都在前厅,你独自一人在此?”   她身形娇小,容貌瑰丽,哪怕是故意拿捏着,也不显咄咄逼人,反倒叫人觉得是在撒娇,嗲得很。   少年不由盯着她的脸多看了几眼,又很快觉得失礼,低下头结结巴巴道:“没找什么,只是侯爷曾于我有恩惠,如今他即薨,我无法直接来拜谒,只好偷摸着进来,想讨些他曾经的笔墨,以供瞻仰哀悼。”   这话听在洛棠耳中便更顺理成章了,原是个身份上不得台面的,没法去前厅,便只能和她一样……咳咳。   不过她也没将侯府当做自己家,这少年在府中做的什么,与她其实也没什么关系,轮不到她质问怪罪。   少年说完,终于神色懵懂地看向洛棠:“不知娘子又是何人,为何在此……”   话还没问完,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洛棠呼吸一滞,少年也顿时失了颜色,手忙脚乱不知要往何处躲,眼见他都要冲出去了,洛棠倒吸一口凉气!   蠢货,是想直接撞上去吗!外面那些人可不若她这般好说话!可别将自己也扯进去!   想也不想,洛棠伸手便将人拽进里间。   侯爷缠绵病榻让她进来作陪时,她便看到了这里有个大柜子,今日便正好让两人一同躲了进去,迅速将柜门掩起。   呼吸微弱地纠缠在一起,洛棠心跳扑通扑通地透过缝隙朝外看,生怕自己在外间遗漏了什么细节,叫人发现她偷偷来了侯爷的屋里,   便自然留意不到,那被她桎梏的少年瞪大眼,鼻尖几乎要抵住她细嫩修长的颈脖,涌入鼻腔的馥郁香气几乎要将他掀翻了过去!   进屋的是谢凤池,披着孝,一身悄,饶是洛棠都悄然抿了抿嘴唇,暗叹这位世子真是生了副好皮相,被一身白色衬得清丽出尘。   而他身后跟着却是洛棠最害怕的那位姑奶奶。   洛棠的心跳便又加快了,在小小的一方天地中宛若能听得清扑通扑通的声响。   谢凤池进屋后脚步略微顿了顿,随即转身站住,同姑奶奶说话。   洛棠隐约听见,他们在谈的似是谢凤池守孝的事。   大梁重文重孝,父母去世,寻常子女最少要守一年的孝期,而宗室子弟要以身作表率,更守三年。   听闻侯夫人几年前去时,谢凤池就在说亲了,便因此耽搁到了现在,没想刚又有了些动静,侯爷也去了。   洛棠一边听,一边想到这些秘辛,忍不住偷偷笑了出来。   真是命该如此,叫他娶不上妻,凭白要将往后三年便宜在自己手中。   她笑得身子不住地轻轻颤抖,原本便要碰到那少年鼻尖的颈脖便直接抵上了,少女柔嫩的肌肤如细腻的奶冻糕,清凉又香甜,叫对方忍不住轻轻咽了口口水。   屋里的谢凤池听到姑母的急切后,轻声安抚:“姑母莫要为此等小事挂怀了。”   “如何是小事!男子就该先立身齐家,你端方君子,京中无人不称颂,谁家娘子不想嫁与你,怎该白白蹉跎这些时日呢!”   姑奶奶说完,心里也哀伤无力,直言她这侄子可怜,碰上兄嫂相继离世,她怕只怕如今大哥即薨,九卿之首的位子落到旁处,这侄子又无亲家帮衬,在国子监不若以往顺遂啊。   谢凤池却好似未想过这么远,依旧温吞地宽慰对方,言道君子不为外物乱自身方寸,   直说到姑奶奶掩面泣泪,埋怨她大哥把侄儿教得太过正直了,这府里除了那个狐媚外室以外,竟都没个端正丫头能叫她看得上眼,偷偷纳去给谢凤池作通房!   洛棠听在耳里,这下倒未全然幸灾乐祸了,而是琢磨,若是侯府真风雨飘摇了,她怎么办?   可这等大事也不是她愁就有用的,洛棠摇了摇头,大不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对面的少年不知听到了哪一句,若有所思地微微仰起头凝视起洛棠。   洛棠能得安宁侯垂青,自是有她的本钱在,这张脸哪怕在昏暗的厨柜里,也叫人看得清轮廓柔美,细腻地如同能托起光华。   她眉眼中携着抹淡淡的忧愁,纤长的睫毛上像跳跃着精怪,能在男子的心头挑起一汪汪涟漪。   姑奶奶很快便被谢凤池劝走了,洛棠悄悄松了口气,不料本该相继离开的谢凤池突然脚步一转,缓步走进里间。   洛棠的心脏倏地提到嗓子眼,连带攥着少年衣襟的手不自觉用力起来。   谢凤池不该去前厅吗,为何折返进房了?   难不成发现自己了?   不应当啊!   她那会儿才刚进屋,什么都还没来及翻呢!   洛棠脸色一变,极细微地看向少年——难道是这个蠢货留下痕迹了?   她气昏了头,想不通为何自己明明可单纯可清白了,为何却每每都要经历这般捉奸似的现场!   她不满意!   少年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见洛棠瞪大双眼,浑身轻轻颤抖着似是怕极。   饶是如此,她也没松开他。   少年艰难咽了口口水,一边是可能被发现,一边被如此挤压磨蹭着,逼仄之间有些心跳气喘。 第十章   谢凤池站定在柜子前,馥郁的香味从柜子里幽幽飘出,如那些熟悉的触感一般在他脑海里萦绕成一个清晰的人影。   他似笑非笑地理了下袖摆。   姑母所言不假,府中只有一个尚且入得了眼的,却是个不安分的。   里外隔着一道薄薄的木板,只要轻轻揭开,场面就收不住了。   洛棠眼睁睁看着谢凤池伸出手。   他指若青葱,往日每每偷瞄都会觉得造物偏爱于他,如今看着却宛若魔爪,即将把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自己捏在手心挤扁搓圆。   谢凤池凤目低垂略含探究,纵使神色温和,却令她头皮发麻,膝盖发软,后背的冷汗几欲湿了衣裳!   少年她抵在胸前,一边是即将被发觉的危急,一边是柔软馨香的臂弯,也是几欲崩溃。   下一秒,谢凤池却捞起垂在柜门上的丝绦,将其抚顺整理好,随即轻轻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洛棠半晌没从僵硬中复苏。   还是那少年见外面没动静了,又等了半晌,才难捱地抬起眼,耳尖通红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人走了。”   洛棠恍然回神,跌跌撞撞地推门蹦了出去!   吓死她了!   终于走了!   少年只觉得眼前衣袂一扬,像只花蝴蝶飞了出去。   他抿了抿唇,慢吞吞从柜子里走出来,深深拱手:   “多谢娘子相护!”   洛棠心有余悸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谢什么谢,若是真被谢凤池发现他们两人蜷在一处,她定要将错全推开,说是对方擅闯了宅邸又胁迫她的!   可那少年紧接着又说:“娘子今日恩情,我铭记在心,他日有机会定会报答的。”   洛棠当即前嫌尽释,柔柔弱弱地故作个不悦:“我又不是图你报答才帮你的,是我没及时将你逐出院子,若被发现了,我也有责任的。”   虽说她看不上这身份平平的少年,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多个郎君,多条路!   少年笑起来:“我知娘子心善,如此,今日之事,便只有你知我知了!”   洛棠笑盈盈地眨了眨眼:“好。”   “我名顾柳,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洛棠不吝于告知对方名讳:“洛棠。”   这么一遭事后,侯府的棺椁便要出门了,洛棠的身份够不上同行,也不敢多留,怕被人越发忙起来的下人们瞧见。   “你要找的东西找着了吗?若是无事,我顺路指你出去?”洛棠问道。   顾柳略微诧异了下,随即尴尬笑了笑又不知如何周旋,只好跟着洛棠,在对方的帮助下,气喘吁吁地翻过墙溜出了侯府。   他脚才刚落地,外面接应的侍卫们便赶了过来,虽好奇殿下怎么不从约好的接应点出来,但也未说什么,只听得墙那头轻飘飘传来个娘子的声音——   “我走啦,你可记着,下次别这么鲁莽啦~”   轻盈快活,当真像只漂亮的蝴蝶。   侍卫们面面相觑,顾柳眼睛亮亮地回道:“我知晓了,多谢洛娘子相助!”   待里头的脚步声远了,顾柳才收起笑容,失落地低下头:“我想母妃了。”   *   离侯爷下葬又过去了半月,白日里的暑气渐渐消下去,树枝上的叶子也渐黄掉落,侯府便如这些苍劲盘踞的树木一般,在萧瑟的哀悼中清减安静了下来。   自那日后,洛棠没得到机会再寻卖身契,好在世子也没曾给到消息。   是也,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她便把心思往别的方向活络去。   例如,听闻世子早晚都要在宗祠祭拜父母与先祖,她也拾掇得弱柳迎风憔悴可人同行而上;   又如,世子祭拜完,总得吃早食晚膳吧,她与厨房小厮的关系又密切了起来,每次身上带的小点心总是可口又适宜;   更如,世子抄经理学,偶感疲乏困意,便有馥郁馨香若有若无地从屋外飘来,问就是洛小娘刚刚路过。   她自认为自己做的不算出格,真要被质问也无可厚非,可她也心疼自己,要在这一潭死水般的侯府里平地起波澜——   连个外出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灯会之类最易让男女生情的场合了!   她除了这般温水煮世子,还能如何!   几日后,春老院却突然收到了些“礼物”,洛棠以为自己的努力付出终于迎来第一次收获,见到满桌的笔墨纸砚后却僵了笑。   庞荣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地说:“世子说了,为免小娘闲来苦闷,特意送文房四宝以供排解。”   洛棠:“?”   她不苦闷,也不想抄写,她甚至约好了近日让厨房做了相思红豆羹给世子送去,哪有空写这些啊!   庞荣又说:“世子所选的字帖是侯爷当年曾用,言道小娘日日抄读或可聊表慰藉。除此以外,后面每月都会有教养妈妈前来教导礼仪,小娘定不会觉得乏味。”   洛棠拒绝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她死死瞪着那些笔墨,知道若是拒绝了和侯爷相关的东西,还扒拉着世子,司马昭之心就暴露了,只能答了个好,心中却想着,不能再如此了。   她勾引得太过隐晦了,隐晦到可别让世子真将她当做小娘了。   饶是稍有风险,她也得更进一步!   庞荣硬邦邦地完成任务,回头将洛棠的反应如实汇报给谢凤池。   谢凤池跪坐在宗祠的桌案前,悬笔不绝,只听完庞荣的汇报,想到少女忍着委屈在那儿练字,心里保准又是哭哭啼啼的,又发出了声似笑非笑的轻呵。   庞荣想了想,说道:“洛小娘听闻是侯爷的字迹后并未有明显反应,那日在侯府屋内翻找的人应当不是她。”   谢凤池蘸了点墨,继续书写。   “世子若是怀疑,为何不直接去质问洛小娘呢?侯府进了鼠辈偷盗,她既为府中一员,理应一同分担!”庞荣有些不解。   谢凤池轻笑了声,问她?   是嫌她这几日凑上来的还不够多,再去递枕头吗?   那日在柜中的人必有她一个,因为他记得她的香,从踏进屋里的一瞬间就闻到了,不知遮掩,就像她入府以来野心勃勃的小动作一样。   但后来检查时,他发觉当时柜中应该还有另外一人,身份不明,应是趁着那日侯府无法戒备森严,偷偷混进来的。   他说不上发现这个细节时自己是何种心情,   许是微妙,又有些气笑。   她倒是在哪里都能偷得几分好,不论是他父亲,是他,还是个偷潜入侯府的鸡鸣狗盗之辈。   虽说对方大概率是个没甚胆子的小蟊贼,只敢做些偷盗文稿的事,可她能屈能伸与对方安然相处真真是令他叹为观止。   枉费了他还顾着表面安宁,没有将门揭开。   被自己养的兔子轻轻蹬了一脚的恼火淡淡浮在心头。   不过他也不会直接询问洛棠,盖因洛棠须得留着有大用,且她身上的疑点太多,他还未查清便不可打草惊蛇,为了芝麻丢了西瓜。   “不必问了,就当这些事未曾发生过吧,那日来宾众多,要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左右也没丢什么。”   谢凤池落完最后一笔,将经书尽数铺展开来,秋风吹进来掠起的都是清隽劲瘦的笔锋。   庞荣顿住:“那今日送去的那些……”   若不追根究底,不是白送了?   谢凤池收整好东西,轻描淡写地回道:“就当是给自己找个清净了。”   只是他前二十多年都没想到,求一份清净也如此不易。   入了夜,灯火刚起,洛棠便来立雪院求见他了。   灯还燃着,屋门也开着,谢凤池披着件鹤氅光明正大地站在院中,想是也不好扭身进屋再叫人出来说世子不在的。   谢凤池是真没料到洛棠能如此能屈能伸——   寻常娘子被要求抄写字帖学礼仪,能作何感想?   自是被要求清心静神,不要再燥郁不安了。   洛棠倒好,攥着纸张,神色虽怯怯却还是毅然决然地来了立雪院外。   她一身素色长裙上泼洒了几块墨迹,似失手又似用心为之,宛若一尾尾墨鲤游弋于荡漾水波中。   今日挽了个回心髻,额前未点花钿看着素雅,却全由乌发勾勒出一抹难以言道的温婉妩媚,   脑后的头发也全部盘起,露出纤细修长的颈脖,往下一路顺延进那汪水波般的长裙里,满是诗情画意。   她是真的好看,好看到府内路过的小厮们都直了眼。   谢凤池收回视线,默默叹了口气,   再抬眼便迎上前,恭敬地叫了声小娘。   洛棠怔了一下,神色无助地像个要被主人抛弃的兔儿,随即才仿佛想起,是了,世子说过,人前人后不一样的,这才转哀为笑,如雨后初霁潋滟生姿。   她一步踏前,裙摆水波绚烂。   “世子,我,我是来谢世子赠我侯爷笔墨,又为我请教养妈妈的,”   洛棠抬着头,如少女崇敬兄长般目光清澈地看着谢凤池,又转而小心翼翼地问,   “我知道世子白日里忙碌,便趁着晚膳后才来,不知……是否打扰世子了?”   谢凤池没有立即回答,她看着对方漆黑的眼瞳,不知为何有种心思隐约被看穿的恐惧,当即心尖儿颤抖,忍不住垂下头,故作悲伤地抢回话:   “想还是打扰了,都怪洛棠,见了侯爷的字,自己触景伤情,还想来麻烦世子……”   说罢,她低下头便将攥在掌心的纸张重新捂住,转身欲跑。   谢凤池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叫住洛棠:“小娘未曾打扰我,只是我听到父亲,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他原本觉得洛棠不够聪明,如今看来,倒也不全是。   她有几分拿捏人心的小聪明,知道自己当着旁人的面,不会推拒与父亲相关的事。   而她并不知晓自己对她的实际看法,也不知自己或许真的会拒绝,所以这种小聪明,只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善于权衡。   洛棠又惊又喜地转过身,谢凤池温和地看着她:“小娘有何事?”   洛棠羞愧地垂下头,将手中纸张送出。   谢凤池还没看清上面的字,便被沾了墨汁的白嫩手掌引去了视线。   她也是够周全,不仅在衣服上洒了墨,执笔点墨的手掌也没忘下,情真意切演了个全套。   “我没学过写字,侯爷心善,教了我几次,可那时我便学得不好,总惹侯爷不悦。”   她目光盈盈,怯懦又期盼,好像将全部的希冀都寄托在谢凤池身上。   “如今苦练整日,越发感伤找不到症结,可否请世子教导,如何才能临摹出侯爷的半分神韵呢?”   作者有话说:   小棠棠:你以为我在勾引?不,我在平地起波澜,水淹金山寺 第十一章   洛棠其实也没有太多把握。   可除了用侯爷作借口,她再想不出什么和谢凤池之间的联系了。   她卑鄙,她心机,可她就是想进谢凤池的屋!   二人得先能共处一室了,才好慢慢打破谢凤池的心房壁垒。   谢凤池帘凝视她递上来的字,沉吟了好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好。”   洛棠差点没绷住哀愁,当场笑出来。   她赶紧压住得意,柔柔弱弱露出个感激神色。   屋内装饰素雅,桌案上文房四宝规整,精致小巧的摆灯冉冉亮着,其余便无什么奢靡装饰,连贵人们惯爱用的熏香都不曾有,如谢凤池这个干干净净的人。   她故作乖巧束手束脚地跟在谢凤池身后,眼睛却不住地四下打量,算计着哪处容易“出意外”。   谢凤池无视那道不安分的视线,将纸笔整理好,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洛娘,这边。”   洛棠心里一阵窃喜,表面却还诚惶诚恐,一边说着麻烦世子了,一边迈着碎步摇曳生姿地走过去。   她身上总是带着香,时而是栀子花,时而是玉兰,蓬勃浓烈,不论何种清幽场合都能被她柔软却强行破开,占有一方天地。   洛棠拿起笔,谢凤池也拿起了她带来的字,重新审阅。   确是……扶不上墙的字迹。   洛棠脸颊发红:“侯爷笔锋风流,常是一气呵成,不论我看了多少遍都学不会,字迹模仿来的便总是有些不伦不类。”   谢凤池点头:“父亲喜爱书法,笔迹脱俗确非常人可模仿的。”   说完,他若有所指地笑了笑:“他作太常寺卿时,批注卷宗校对文稿,旁人都不用问,看到字迹便知是出自谁手。”   洛棠恍然听着,一副哇真厉害的模样,丝毫没有察觉到谢凤池言语中的试探。   谢凤池收起笑,觉得自己真是多此一举。   她或许都不知道那日来的人想偷的是何物,更不知自己已经怀疑过她一遭,便也不再提这茬,只平静地教导洛棠如何落笔,如何带起笔锋。   随即他发现……洛棠写的歪歪扭扭,一顿一挫,说句不好听的,撒一把米上去,鸡都啄得比她刚劲有力。   “好像……还是不太好看。”   洛棠攥着笔,无措地仰头。   谢凤池原以为她说练不好字惹父亲不悦是乱说的,可现在却觉得,或许是真的。   洛棠似乎也十分羞愧,抿紧了嘴唇很快垂下头,再不多言,哆哆嗦嗦再度练起。   只是丑还是丑,与她那张好看的脸实在不符,   估计也是认知到这个,他父亲才没继续教她练字,免得看了糟心,也让她的水平一直在这个程度摇晃。   他沉默了一瞬,看了眼洛棠的手。   纤纤玉指,努力到青筋绷起。   难道他们侯府一门两代,都跨不过这个坎?   “力气用得不对,”谢凤池重鼓士气,以自己的手作比方,指了指手指与腕肘处,   “要用手腕发力,而非指间。”   洛棠生疏地尝试了一下,却因把握不好力道,又洒了点墨,这次是谢凤池的衣袖上多了一尾鲤鱼。   他额角一突。   洛棠惊惶不已,登时红了眼要替他擦拭。   “无妨,”谢凤池叹了口气轻轻拦住她,“一件衣服而已。”   “可,可世子最爱整洁,却因为我污了白白的衣裳……”洛棠的语气透着不安与愧疚,像是真的急了。   谢凤池喉咙里的“那就别学了”简直呼之欲出。   可若是洛棠哭着从他屋里出去,便又说不清了,况且他是真的想知道,一个人到底能笨拙到什么程度,竟连写字都学不会?   他无奈笑了笑,将被洒了墨点子的袖子背到身后。   “初学总是艰难,听闻镇国将军府里的郎君练字时,接连折断了五六支狼毫,摔碎三四方砚台,损毁的衣物更是多不胜数,比起旁人,洛娘所为不值一提。”   洛棠怔怔:“真的吗?”   谢凤池点点头,心里补充:只是那是对方五岁时的行径。   洛棠便重拾信心,继续奋进了。   只是不行就是不行,不是短期内猛夸上几句就突然能行了。   蜡烛燃过了半,洛棠的信心重新跌回谷底,耐心也渐渐到头,她悄悄抬眼,发觉谢凤池却始终如一,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   他是将自己看作业障,坐定修禅了吗……?   洛棠心凉了半截,艰难地挤出一滴眼泪。   “不怪侯爷那时不悦,再也没教过我了,我的字好丑,怕是连三岁小儿都不如……”   谢凤池顿了顿,便顺着她的话状若无意地问了下去。   “洛娘自小没有习过字帖?”   洛棠一边抽噎一边摇头:“教养我的妈妈怕我识了字会跑,一直到十岁才教我,可那时旁的姐妹都开始练舞唱曲了,我样样都要学,白日夜晚挤不出时间来睡觉,所以总是受罚,字便越写越丑,到最后妈妈看不下去,索性不教了。”   谢凤池沉吟:“唯独只怕你会跑?”   洛棠骄傲,因为都说她生得最美,所以被看管得最近,可又不好显得她恃美而骄,只怯懦地点点头。   谢凤池沉默了。   据他所知,那些□□瘦马的婆子们总是希望她们越多才艺越好,鲜少不教练字,除非是她的身份当真敏感,才希望她越懵懂无知越好。   他正往深处想,洛棠是娴妃在外所生女儿的可能有多大,便囫囵听到洛棠小声且不安地问他:   “我想起侯爷曾亲手教我练字,那时我似乎稍有进步……世子可否也如那般再教我一次?”   似是担心谢凤池拒绝,洛棠赶紧又小心央求,“若我还是无可进步,那,那便算了,我再也不就此来麻烦世子了……”   谢凤池顿住,两个话题间离得太远,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如何亲手?”   洛棠不容他反应便壮着胆子靠过去,仗着自己身量小巧,极其轻易钻进了谢凤池的臂膀间,再牵起谢凤池的右手,将其搭在自己的手腕上。   霜雪皓腕,细如凝脂,轻轻碰触到便叫人浑身一颤。   明明还隔着些空隙,却宛如亲密无间。   谢凤池终于意识到眼前是什么情况,刚要撤手,洛棠仰起头,一双湿漉漉的眸子似哭似笑般凝望他:“侯爷便是这样教的。”   她面容清纯,目光中也寄托着对前人的哀思,仿佛当真毫无杂念。   却是从谢凤池的角度看去,原来她今日穿的衣服这般心机。   远看与平时都无异样,可视线从上向下,能通过如花瓣般微张的领口一览无余。   谢凤池蓦地抬起头。   他深吸了口气,涌入鼻腔和肺腑的却全是她的香。   “世子?”   洛棠颤颤巍巍地叫了他一声,比起小奶猫般吟呓的声音,是她的心跳声更清晰。   洛棠害怕极了。   她怕自己的野心太暴露,怕自己的行为太过激,怕不用等到明日,下一刻就要被冰清玉洁的高雅世子扔出府去!   可她实在没有更高明的手段了,侯府里如一汪死水,她借不到任何事由来接近谢凤池,更加担心过了这个村,便再没有店可供她发挥。   只盼世子一如既往温和懵懂,不计较她的莽撞与冒失。   见对方许久未有动静,洛棠渐渐打退堂鼓了,或许,自己主动撤离,还能,还能维持些最后的体面……   她微不可查地哆嗦了下,刚要将手放下,谢凤池却动了。   他垂下眼眸不去看洛棠,只对着桌案上的纸笔:“好。”   洛棠宛若被天大的馅饼砸中,半晌没能回过神,还是靠着谢凤池才回到桌前重新提好了笔。   她等同于被半拥在怀中,背抵住的是谢凤池宽厚的胸膛,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倒是与她不同,跳得平静稳重,如他整个人一般。   “练字最是急不得,须得平心静气,缓缓行之。”   谢凤池声无波澜,握着洛棠的手一笔一划地牵引着,教得尽心尽责毫无旁念,洛棠的心跳却快得像要坏掉了。   她的腿也好软……   谢凤池顿了顿,沉声道:“洛娘放轻松,若是抖起来自然下笔不稳。”   他的嗓音又低又磁,这么近对着耳朵,直叫洛棠脑袋里嗡嗡作响。   她艰难地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谢凤池低头瞄了眼洛棠发红的耳尖,无声地笑了出来,面上却愈发波澜不惊,平静道:“洛娘,你的名字,再来一遍。”   *   洛棠练完一张纸就识相地告退了,她头垂得极低,让人看不清涨红的脸,只要不是哭出了声,懵懂又温和的世子便可以假装没有发现。   在屋后等了半宿的庞荣终于神色复杂地进了屋,他瞅见世子正在打量衣袖上的墨点,犹豫许久,小声询问:“可要小的将这衣服处理了?”   谢凤池想起今日洛棠被惊到不敢言语,忍着羞涩又不好逃的样子,觉得有些出气,连带着衣服上的墨点子也不那么碍眼,笑着摇了摇头:   “罢了。”   庞荣便收了声不提了,只是神色越发复杂起来。   “宫里如何了?”   “果真如世子所料,三公主向圣上禀明心意后,大皇子立刻出言制止,并指责三公主与六皇子心怀不轨拉帮结派,最终大皇子受了罚,但夺情之事也被压下了。”   谢凤池神色不变:“六皇子可受波及了?”   庞荣摇头:“未曾,盖因夺情之事是三公主自己提及的,圣上并未怪罪六皇子。”   只是这次三公主意图夺情实在不算聪明,明知侯爷纯孝还一意孤行,是在白白损害他们世子与六皇子的情谊。   谢凤池这才点点头,低头将脱下的衣服收拢,点了点那一尾鲤鱼般的墨点儿,又想到少女揣着小心思又我见犹怜的漂亮的双眼。   他顿了顿,轻声道:   “此事便不用管了,你去查查,父亲当年将小娘带回府时,身边可有其他知情人。”   他早该着手整理洛棠的事,只是近日被宫里琐事绊了脚。   且他也在想,连他都怀疑洛棠的身世可疑,他父亲不可能不查。   那他父亲当年,可否已经查到了什么呢?   只是在庞荣看来,这桩调查可不是什么正经活,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终把满腹的逆耳忠言咽回肚子里。   算了,世子开心就好。   作者有话说:   世子——   现在:逢场作戏罢了,怎会开心   未来:挺开心的,真香。 第十二章   洛棠回去之后,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世子清和雅正,洁身自好,后院尚未纳过通房,许是尚未经人事,   这些她早就知道,也正是想利用此道循循善诱对方,一步步攻破对方心房。   但昨夜太顺利了,高兴之余又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超出预估——   世子怎就如此单纯善良呢?   他一点儿都没察觉自己心怀不轨?   反倒教她教得格外认真用心,险些叫自己乱了方寸!   她顿了顿,桃腮绯红地想……若是照这情况下去,怕不是孝期三年,她,她都能悄悄抱俩了?   洛棠越想越觉得未来可期,当即心中闪过千百道算计,但到了最后,还是轻轻吐了口气,决定先缓个几日,免得叫世子猝然间承受不住。   况且……她眼眸微动,想着,男人嘛,轻易得来的也不会多珍惜。   她要放长线,钓大鱼!   她懂的!   于是乎,只激进了一次的洛棠后面几日肉眼可见的安静下来。   谢凤池听闻她将自己关在屋内几乎不出,下人近去照顾,才看到她似乎十分努力地在练字,终是忍不住勾起唇角。   看来是知道怕了。   也好,落个安静。   粗衣仆役被带进屋内,谢凤池敛起笑。   那仆役赶紧行礼,自报了家门后,将他早些年随车队护送侯爷往返广陵的事宜逐一交代出来。   庞荣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只在听到对方说,侯爷见了那娘子的脸便走不动了时,偷偷看了眼世子。   青天白日,听闻亲生老子着迷色相的世子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一副长辈之事不可多言的讳莫如深。   那仆役摸不准谢凤池的目的,只好挑拣着说:“侯爷……约莫只是宽厚看不得人受苦,其实并未对那娘子做过什么,将人买回来的一路都隔着距离,听后来被派去别苑服侍的人也说,侯爷从不曾在她屋里过夜。”   谢凤池便稍稍眯起了眼。   这倒是没想到。   他那天夜探别苑,其实也是出于发现父亲私藏了个人,想去一探究竟的目的,可开了门迎接他的却是……   他实在没有考虑过,洛棠竟然还没得手。   他突然觉得事情离奇了起来,也更叫他心思往下一沉。   若非查出了什么,他父亲为何守着这样一个样貌相似的人却碰都不碰?   又为何如此悉心养护着,却在临死前要求让她殉葬?   谢凤池沉默许久,问:“你亲眼见到那婆子将人卖给侯爷的?卖身契也在?”   “确是瞧见了,可卖身契……小的倒没见到,许是侯爷千金之躯不屑亲自计较这类票据,都让后来人处置妥善了。”   谢凤池便又沉默了。   洛棠说她的卖身契在父亲手中,可不论是下人还是他自己都没有看见过实物,有没有一种可能——   其实当时的洛棠并非奴籍,卖身契本也不存在?   之所以凭空捏造个奴籍出来,一是为了遮掩她的身份,二是限制她的自由,叫她胆战心惊,不敢私自逃跑。   怎么想都有理由,只要起了个头,洛棠的身份在他看来便始终都存着疑。   旁的又问了几句,谢凤池便叫人下去了,庞荣想了又想,忍不住问:   “世子如此在意洛小娘的身份,是担心有人捷足先登,借题发挥碍着六皇子的道吗?”   谢凤池摇摇头:“父亲办事周全,不至于落下话柄,我是在想……他将人养着,并非是出于殉葬考虑,只是他临终前神志不清,算计得再多也抵不住心底一时的浑浑噩噩。”   “确实,”庞荣立即点头,   “除了刚刚之人所说的,属下也查到了侯爷当年有再往广陵派人的线索,或许,是已经查清了洛小娘的身份了。”   谢凤池垂下眼,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唇角:“倒是做得缜密。”   这么些年了,若非他撞破,或许真就将这一整桩事都给掩埋了。   可种种迹象都透露着,父亲当初留着洛棠,本也是想等待在最合适的时候,发挥她的作用——   若真是个为了感情能昏头的男人,为何不在当年娴妃进宫前便将人娶回来,而是要事后扮作这副深情模样?   为何连碰都不碰的外室,却叫人安排她与自己合棺?   可悲的是老侯爷装了一生君子,却在病痛中做了错误的抉择,叫他不喜的儿子窥出了些端倪来。   痴情不假,可痴情之外更有目的,也不假。   加上那日大皇子误打误撞的随口一说,令谢凤池越发思忖,她那张脸不该这么早的枯萎。   三公主都能借着已逝娴妃的名义夺他的情,若是洛棠顶着那张脸出现在圣人面前,又能搅起怎样的风云?   “继续去查,”谢凤池的手指轻轻敲打在桌案上,   “顺着父亲的人留下的痕迹,看看他当年都查到了什么。”   *   又过了几日,自认为蛰伏了够久的洛棠终于憋不住,打算浮出水面,抖擞抖擞这些日子以来积攒的一身灵气。   她举起苦练多日的字帖,横看竖看都觉得十分满意,是她自出生以来写过的最漂亮的字了,当即梳整好行头,带上物件,兴冲冲地跑到立雪院。   谢凤池听到她来,脑袋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当真是身陷囹圄,心向苍穹!   看来自己上次还是收敛了。   洛棠自然不知谢凤池心里已经千回百转无数道了,她含羞带怯地将自己带来的字递过去:“世子,你看我可有进步?”   谢凤池坐在桌案前,心头复杂嘴角却习惯性摆笑,接过扫了眼,倒是微微诧异了下。   “洛娘这几日进步神速,莫不是先前藏了拙?”   洛棠喜不自胜:“是世子教得好!”   谢凤池又端详了那字几眼,自认为论笔墨丹青比不上父亲,当然也不觉得自己能将洛棠教好,只当是她故意在自己面前讨巧卖好。   他笑了笑,将纸递回去:“那洛娘今日前来是为何?”   洛棠自然不好故技重施,而且也算计好了要细水长流,只眼巴巴地看着他:   “世子圆了我的心愿,我自然也想感谢世子。”   言罢,她将小小的食龛从身后提来,打开便是扑鼻的香甜——   厨房的小厮真真是她在府里最好的朋友了。   “我托厨房准备了点心,虽不是亲手做的……却是广陵那边的特产,我亲自列的食谱,用世子教的字,还望世子喜欢!”   她极为欢喜,满眼都是情真意切,叫谢凤池这个不爱吃甜的人顿在当场。   他本想好了,今日若是要再习字,他便将她的漂亮衣服上沾满墨汁,让她彻底失了这胆子。   可眼前路数,又让他沉思,从来不知,女子是这么难应对的。   正当他犹豫要不就吃一块买个安静时,屋外突然传来声匆忙地阻拦——   “三殿下!世子他……”   “滚开!我倒要看看谢凤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女子尖锐的怒斥划破安宁的侯府,屋里原本只是有点僵硬的空气,似乎瞬间凝结成了冰。   洛棠一怔,似乎没想过侯府里还会有这种动静,便见谢凤池嘴角的弧度肉眼可见压了下去。   那一瞬间,她似在世子脸上瞧见了同侯爷当时一样的冰冷,却又转瞬即逝。   洛棠不知是不是眼花,但她也直觉猜测,来的这位“三殿下”非同一般。   她眼珠子微微一动,见谢凤池刚要开口安排她,她长裙一动,涟漪般游荡到他身前,故作紧张地小声密谋——   “世子放心,我会藏好的。”   这般亲密又谨慎,仿佛他们当真在密谋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一般。   谢凤池眼眸一动,还未开口,便见洛棠身子一扭,极其柔软地俯身钻进……他身下的桌案里。   谢凤池彻底顿住了,饶是不如表面那般纯善,但他也绝未身经百战到藏人在自己桌下的地步!   他吸了口气,刚想压着情绪让洛棠出来,外面人便推开门闯了进来。   金冠步摇锦绣华袍,普天之下,除了皇后,便只有这位当得上如此张扬金贵。   谢凤池本应起身行礼,稍稍一动,两腿却碰到个柔暖的身子,对方似乎被他的动作给晃倒了一瞬,叫他的膝盖蓦地撞上了个更柔软的……   他神色莫变了几遭,终是稳稳坐在了桌案后,不动如山地凝视着尊贵的三公主怒不可遏站到他面前:   “谢凤池,你究竟是不是男人!”   洛棠:“……”   刚艰难爬起来的她有点没反应过来,慢点儿,详细说说?   谢凤池倒是慢吞吞开了口:“公主要来怎得也没个传信,也好叫我准备招待。”   赵菀冲她冷冷一笑:“你若是能给我个回应,日后用不着你招待,我嫁过来替你招待别人!”   躲在桌子下面的洛棠登时僵住了。   她怔怔抬起头,透过厚重的桌帘去看根本看不见脸的谢凤池。   原来他当真是炙手可热到连公主都眼巴巴求着的。   可谢凤池不为之所动,垂下眼眸淡淡笑了笑。   “公主说笑了,如今父亲即薨,侯府不若昔日,凤池亦为父亲独子,当守三年孝期,不论从哪一桩来看,都非良配,不该让公主浪费心意。”   “我的心意是怎样便怎样,不容旁人置喙,侯爷即薨,侯府地位不稳,你要守孝,又能如何!只要你应了我,这些全都不是问题!”   赵菀看着如一朵水仙似的谢凤池,恨不得当场就给他摘下来!   她自诩高贵,母亲是圣上最爱的娴妃,即使薨了也叫他念念不忘,根本想不明白,谢凤池为何偏偏就是对她不闻不问?   她心里一横,沉着声质问:   “你是不是担心同我在一起,就叫人明眼看到你和六弟站到一帮,给他带来威胁了?”   谢凤池沉默了一瞬,没有表态,让缩在桌下的洛棠满头问号,却叫公主觉得他就是这个意思。   洛棠还在纳闷,这都说得什么云里雾里的,便猝然听见三公主的尖锐哭叫:   “凭什么我堂堂一个公主,想嫁个人还得考虑我那个无能的弟弟!”   “难道因为要护着他,我便不能随自己的心意挑选心仪的夫婿了?”   “为了他,我只能嫁个无权无势无才无德的寻常人来避让锋芒吗!”   “凭什么!”   洛棠一个战栗,瞬间想到那位歇斯底里的姑奶奶,被激起了心底恐惧,情不自禁一把抱住了身前能依托的全部!   谢凤池原本还好好端着仪态,甚至在心中想,先前是被洛棠这种没见过的野路子诧异到了,其实女子本是如眼前这般好应对的。   直到这声尖叫惊得下面那个失了方寸,猛地贴了过来,与他的下身……密不可分。   他周身微震,死死盯着桌帘下洛棠露出的一截乌发,一口气提到喉咙眼儿,半晌没能呼出去。   她,到底还有多少小招数?   作者有话说:   洛棠:软软的【茫然.jpg】   谢凤池:谢邀,当时的感觉是疼,对,没有别的感受,别问,没有。 第十三章   洛棠的脸撞上谢凤池身子的时候,人也迷糊住了。   她虽出身不好,前面十几年被精心教养服侍男人,却也没真碰过男子的身体。   盖因她们值钱的便是“头一遭”,若在被买走前就没了,便也不值钱了。   且为了显得她们是干净女子,真正过火的东西婆子也没教深去,正是为了营造她们的青涩,与真正的青楼女子区分开,让那些假正经的男人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将她们“收留”下来。   加上侯爷从不与她亲近,她平日里除了姿态端得低,行为不算多规整外,也确确实实是个黄花大闺女。   所以这次本只是打算在桌底下搂搂抱抱,蓦然撞上……她是真懵。   谢凤池压着心底的惊涛骇浪以及阵阵剧痛,面色便凝重了,叫赵菀看在眼里,也觉得是她的肺腑之言戳中了这人,当即放软了声音,又劝又哄道:   “凤池,旁人不知你,我却是知道的,侯爷偏爱六弟,疏于关爱你这个亲儿子,你何必还替他继续铺路呢?”   她目光灼灼,“我不一样,不论是何人……哪怕是最不中用的老五继位,我也依旧是大梁唯一的公主!”   “只要你答应,你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保侯府一世安宁,这究竟有何不好?”   洛棠原本在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往后挪动,指望不露痕迹假装未曾“轻薄”过世子,可长公主这番话她却是听懂了。   听懂了,心情却更复杂了。   要不说是公主呢,她想勾引……哦不亲近世子,只能这般小心翼翼,轻轻试探,在惊恐与患得患失之间来回徘徊,连不小心碰到了都得假装没有发生过,   可公主却好比一个以权势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就差一条腿踩上桌案,一只手勾住谢凤池的下巴了!   洛棠心有落差,微不可查地生出抹小小的嫉妒,又担心世子柔弱无助,挡不住这霸道公主的强取豪夺。   她当即心思一狠,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替她的好世子稳定军心。   谢凤池刚沉住气,想好措辞回答,蓦然察觉到桌下又传来了新动静。   一双柔软的手攀上了他腿间。   他的呼吸不可遏制地粗重起来,面上沉如深谭,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压低了好几度。   “公主厚爱,凤池感怀,可凤池守的是礼法仁孝,不论父亲如何,不论旁人如何,只当坚守本心。”   便是说,他不管父亲待他如何,也不管最后继位的是谁,他只做一个儿子,一个臣子该做的。   礼法仁孝。   谢凤池越发守礼知节,对公主不假辞色,洛棠便越觉得心里泛起隐秘的快活。   她没忍住轻轻呵了口气,热乎乎的全部落在了好世子的身上。   公主气得头皮发麻,好说歹说这人都听不进后终于撕破了脸,破口大骂了一长串的虎狼之词,又摔了一屋子能摔的杯盏花瓶,扭头便走!   府里的下人们各个垂着头噤若寒战,也有人心中哀戚,只觉得他们世子也太正直过了头。   而屋里的谢凤池始终平静垂着眼,待人彻底出了府,才无言地看着洛棠悄悄从桌帘下探出个脑袋,懵懂又瑟缩地仰头问他:“世子,我可以出来了吗?”   她两只手攀在他的腿上,一头乌发在桌子下面被挤得凌乱散着,有垂在眼角的,有勾住下巴的,搭上她那张红扑扑的脸蛋,若不知情,还以为她是刚被□□过的。   可谢凤池心里却闷闷地想,被□□的,是他。   他再按捺,再宠辱不惊,却从未受过如此……如此。   他深吸了口气,将椅子往外挪了几步,撤身站了起来。   洛棠心里打着鼓点子,不论刚刚在桌帘下面黑灯瞎火怎么放荡,如今见了光,她还是知羞知怕的。   于是她一边往外钻,一边故意给自己解释:“刚刚真是吓死我了,那位便是公主吗,也没曾见到面庞,却是好凶,吼得我都没站稳……”   听不到谢凤池的回应,她心里没谱,又喋喋不休地小声说,“桌帘下面又好黑,我想到那晚……心中突然就怕了起来,好似抱住了个什么,是,是桌腿嘛……”   她站起身了,腿还有些发软,脸颊与手心可是在发烫,颠三倒四地说着各种借口来遮掩自己的浪荡行迹。   谢凤池终是叹了口气:“是吧。”   洛棠差点没忍住要笑出来,当即扮作个天真恍然地点了点头。   谢凤池却是心里一团火压着,说不上是什么情绪,连带着看到洛棠的脸都觉得眼底要发红。   他不是沉迷色相的人,侯府与宗室给他带来的尊荣地位,让他不陌生于女子的爱慕与讨好,连公主都亦然。   可他始终觉得,红眼白骨不过云烟,他所学之典籍,所尊崇的道路,与这些相隔甚远。   是故,他心中实则是看不上他那位父亲的,即是看不上,对方如何对他,他便也从不放在心上。   但他没想到,他今日却因为那个看不上的父亲带回来的这个外室,乱了方寸。   谢凤池深呼吸了几道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心思,他扫了眼狼狈的屋子,对洛棠说:“今日事发突然,是我没处理好,怪不得公主。”   洛棠心中撅了个嘴,面上却还是柔柔地顺应了声。   谢凤池又简单宽慰了她几句便让人进来打扫了,洛棠这会儿也才看到,她的点心都让公主打翻了。   虽有不满,可她想,今日已经得寸进尺了很多,且谢凤池看似也受了影响,那这种日常的柔情蜜意只待以后有机会再徐徐添之,也不急了。   便同谢凤池告了个辞,转身喜滋滋回了春老院。   庞荣进来时屋里已经收拾好了,他却鲜少看到世子黑着张脸坐在桌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下……   桌帘许是刚刚打扫时被一并撤下了,如今桌底干干净净,世子在瞧什么呢?   “公主回去了?”谢凤池问。   庞荣立刻点头:“公主没有回府,直接去了宫里。”   谢凤池点头:“那便是去告状了。”   庞荣犹豫着问:“世子择日可要找机会进宫?虽说不肯尚公主是为了保全六皇子,可就怕六皇子自己看不透。”   谢凤池本不欲多此一举,可他今日的心绪却是繁杂,想着或是长久在府里待着的缘故,出去散散心也好,便木着脸点了个头。   庞荣临走,又被他叫住。   “杜管家可回来了?”   原先父亲去世,杜管家奉命外出了几日打点上下,算着日子也该回来了。   庞荣点头,道就是这几日。   谢凤池面无波澜:“回来后让他用些心,该请的妈妈,该教的礼仪举止都早日教了,免得日后把她送进宫里,真闯出纰漏。”   庞荣原先只猜测世子有将洛棠送进宫的打算,却不知今日直接从世子口中听到结论,愣了一瞬,抬头见世子的脸色虽沉着,却好似泛着羞恼的红,心中奇怪却立刻应声。   谢凤池想了想,总觉得心头还是堵着无处抒发,可也不好追着公主的马车跟进宫,真在宫里对上了定然又是一番折腾。   他捏了捏鼻梁,头一次觉得有些意乱心烦。   庞荣瞧着便也不好走了,只安静地守在一旁,等着世子再有什么安排。   片刻后,谢凤池抬起头指着屋梁:“此处,叫人挂道帘子上去。”   *   洛棠得了好,整整一天都飘在云端上。   虽然心里还是对自己做的事感到羞涩,但比起越接近世子一步,且世子也略有动摇之意,她还是赚的!   若说她为何觉得世子动摇了,便是她后来前言不搭后语的狡辩,世子非但没有怪罪指责她,反而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了!   这叫什么?   这叫,合~奸~   洛棠脑瓜子里的算计不多,只全用在这些男男女女的勾勾搭搭上,觉得自己必定没料错。   可没料到第二天,她再次兴冲冲找过去的时候,却是看到了一重厚厚的帘幕,绣着苍天白云,波涛滚滚。   这叫什么?   这叫,云水茫茫,相望隔重山。   她茫然不知错,恰逢杜管家隔了些日子回府,正来立雪院里打理,见到洛棠心里也正纳闷,便听洛棠怯生生地问:“杜管家,这帘子……?”   “哦,是昨日世子吩咐人挂上的。”   洛棠心里咯噔,隐约有些不妙的猜测。   她勉强笑了笑问:“不知世子一早又去了何处?我昨日修习了些字帖,正想拿给他看。”   杜管家本就受托找人教习洛棠,闻言也不奇怪,更听府里下人说,近日以来世子确实多有照顾这位洛小娘,便也知无不言,但多少有些生硬地回道:“去宫里了。”   难道是昨日自己在,世子不方便说什么,得罪了公主,今日便急冲冲进宫赔罪了?   她再一抬眼,看到这一幕厚厚的帘子,笑容瞬间勉强了许多。   原昨日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不是要合奸,而是清和雅正的世子顾及最起码的体面罢了!   洛棠手足无措地伫在原地,觉得自己的前途又渺茫了起来。   不……   不行!   谢凤池那般在云巅上待久了的人,恐怕本就不甚明了男女之事,贸然被自己轻、轻薄了下,应了激也很正常,可若是自己这就打了退堂鼓,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安稳荣华还求不求了?   更有甚者,三年孝期到了,他真娶了个公主那样的正妻,她的命还要不要了!   她不能给谢凤池反应过来的机会!   “杜管家,我,我想出门一趟。”   洛棠心中焦急,咬紧牙铆足劲,只盼着趁热打铁,决不给谢凤池一丝撤退的机会。   杜管家想了想,先前洛棠出过一次门,家里主子们也没阻止过,便点头,却是要安排自家马车,谨防这小娘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丢了侯府的人。   洛棠便赶紧上了马车追出去。   她心里忐忑着,自己贸然去宫门口“接”谢凤池,实则是赶着找上去,若被他当面推开怎么办?   那也顾不得了,她的脸终归不值钱,便抱着谢凤池的大腿哭,他定然扛不住!   洛棠攥紧了手掌坚定地沉下性子来。   却没想,马车还在行进中,却猛地一顿,差点叫洛棠飞出去!   谁呀!   她扑在马车板上,又气又惊地抬起头。   恰逢外面拦车的青年吊儿郎当掀起车帘,顺着光瞧见了个娇滴滴的美人,柔弱无骨地匍匐在车中央。   洛棠被阳光刺得眯起眼,便听得个低哑磁性的声音攒着轻蔑的笑,扎进耳朵。   “我当谢凤池是什么君子,安宁侯才薨一个月,车里就藏小娘子了?” 第十四章   洛棠勉强睁开眼,在奚落嘲讽中看清了对方面貌。   一身轻甲,神采昂扬的青年嘴角叼着根狗尾巴草,额头束着条深红的抹额,看起来便像个军营出身的练家子。   对方一双锋利精湛的眸子直勾勾盯着洛棠,宛如饿狼瞄准了猎物。   洛棠没见过这副阵仗,当即瞪大眼抖起来,颤颤巍巍缩到了马车角。   青年冷哼了一声,旁边被踹飞出去的家仆刚要过来解释这不是世子的女人,那青年呸了一声吐掉嘴里的草,探身进车一把就将洛棠扯了出来——   啧,好轻好软。   谢凤池好享受啊。   洛棠惊叫:“你是何人!怎敢,怎敢光天化日掳人!”   顾不得她挣扎,青年像个流氓头子似的将温软少女一把子扛在肩头,扭头对那几个疼的龇牙咧嘴的家仆嚣张道:   “小爷我这脸,你们都认得吧,谢凤池要人,就让他来府里找我!”   家仆们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青年吊儿郎当地笑着,还扛着洛棠,一个飞身便上马飒踏而去!   上了马,洛棠被放下来,却被圈在对方怀里,颠簸得她连骂人都骂不出口,惊恐万状地不得不抱紧对方的脖子。   霍光正得意,马蹄欢,温香软玉靠过来,自是想也不想便反手一把搂住,一阵风驰电掣冲回了将军府!   下人们对于风风火火的小将军已经见怪不怪,却诧异于今日居然马上多了个小娘子???   “不准告诉我爹!”   霍光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人便不见了。   下人们各个惊诧,心想,幸好将军今日不在府里,否则见到小将军如今都敢欺男霸女了,可不得腿都打断了去?   洛棠哭哭啼啼被拽下马,抱着马厩的栏杆不肯走。   “你,你不知羞,登徒子!光天化日当街掳我!”   霍光把马拴好,叉着腰慢慢走过来,闻言俯身凑在洛棠耳边:   “我不知羞?青天白日的你坐在谢凤池的马车里,等他从宫里出来,两人再一同上车……到底是谁不知羞啊?”   洛棠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转身辩驳:“同乘马车,怎么羞得过你,你,你抢我,还抱我!”   说完她又羞又怕起来,从这人做事嚣张以及府邸豪华来看,定不是普通人,那他掳了自己,又要如何处置呢?   霍光本不欲对她做什么,当街掳人也不过是早就看谢凤池那伪君子不顺眼,恰好今日被他自以为捉住把柄罢,一时兴起。   如今被这小娘子牙尖嘴利地指责出来,他也一时没脸。   可做都做了,又不能不承认!   他粗着嗓子冷笑一声:“抢你抱你怎么了?他谢凤池做得,我做不得?他还在丧期里呢,与你这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同乘一车?在车里就光坐坐?还是做做?”   他从来嘴上不绕人,在军营的时候,犯了错的兵将哪一个不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饶是两军对阵叫骂,他也没输过!   可他这会儿骂完,却发觉不对劲了。   小娘子被骂哭了。   哭得无声,哭得无助,哭得见他靠近就连连后退,像被逼得急了,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霍光急眼:“我没骂什么呢你就哭!不知道的以为我怎么你了还!”   “你没骂什么?那你还想骂什么……”   洛棠反驳到一半,伤心地想起这人恐又是个惹不起的,当即软下语气,缀着眼泪凝噎,   “我与世子不是那种关系,今日只是有要事想去宫门口见世子!”   她转头伤心极了,“我,我还是个清白身,今日却叫你掳了来,回去后旁人要如何看待我,我还怎么见人?”   霍光真傻眼了。   清白身?   他是个混不吝的,虽然迫于父亲淫威不曾真做过什么,可常年混迹军营,日日都跟着一伙糙男人嘴里荤的不行,没想这次撞了堵南墙,竟掳了个清白的回来?   难不成,谢凤池……他不行?   洛棠见这人被自己说愣了,当即知道对方恐是个外强中干的傻小子,也隐约知该如何拿捏他了,便哭得更凄婉起来。   “莫非我在世子的马车中,便活该任由人揣测?若我先前委身过他人,不是清白身了,便更可被看轻欺辱了!?”   她字字泣血,伤心欲绝,好似恨不得立刻去贞节牌坊上吊死。   本就是特意梳妆打扮得无辜脆弱,要哭给世子看的,却叫眼前的人将这副雨打梨花的模样全看了去。   她似又觉得失态,举起衣袖来擦泪,露出素衣的半截手臂又白又细。   霍光看着,搁在平日里,这般只需轻轻一用力便能将她折了。   霍光喉咙发紧,恰好院外的下人们隔得老远偷偷扒着墙角偷听,露出来的布料叫他看见了,他赶紧扭头怒吼:“看什么看!都滚出去!”   洛棠小心脏扑通扑通地想,真是个狠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当街掳人毫无畏惧,和世子也敢对呛,进府时隐约听见上头还有个爹,恐怕来头更大。   她心思微动,在谢凤池如今态度不明的情况下,若有所思偷偷瞥了眼眼前的青年。   约莫是二十左右的年纪,看着倒是飞扬俊朗,一身铮铮……   霍光扭头,恰好便撞见了小娘子又怯又控诉的眼神。   他喉头滚了滚,臭着脸问:“那你说说,你姓甚名谁,和谢凤池什么关系,今日去干嘛的?要是答得好的,我就放你回去。”   随即,他听到小娘子委屈不已地低下头,悄声埋怨了句。   恰巧他耳力好,听到小娘子软软的声音带着鼻音,说,大坏蛋,本就是你掳我来的,放我还当赏我。   也不知为何,杀人无数身经百练的霍小将军,听到这句软糯糯还带着哭腔的埋怨后,心头如被醋泡了似的,酸溜溜的。   她骂我大坏蛋?   胆子不小,却……甚是可爱。   洛棠重新抬头,红着眼开口:“我叫洛棠,是,是承了侯爷的恩情,被他带进府里的,不想我的身世还未处置妥当,卖身契都没找清楚,侯爷便薨了……”   “你是奴籍?”霍光听到个卖身契,敏锐地皱起眉。   洛棠点了点头。   她的来历若想查是瞒不住的,可她心思多,想着能藏一点是一点,好给自己多留些后路,便将外室这层身份压了下来,只道是个奴婢,也不算说谎。   她又说:“昨日我……不小心犯了错,我害怕世子生气想今日与他道歉,却听闻他一早进了宫,便急匆匆想来找他而已。”   霍光本想问,你一个奴婢怎配上乘侯府的马车?   可转念想到,她是安宁侯救回府的,伪君子谢凤池表面定然不会亏待她,私下却又对人又不好,否则小娘子怎会担忧至此呢?   这么一来,所有事都能说得通了!   他看向洛棠的眼神中顿时带上了怜惜:“原来你也受尽了那伪君子的委屈啊。”   洛棠:“嗯……?”   “好了好了,别支支吾吾,谢凤池是什么玩意儿我能不知道?平时端着举着,私下心眼儿比碳还黑!”   洛棠直着眼不敢回话,看起来更像噤若寒蝉,让人忍不住爱怜。   霍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连自己都没注意眼神里带了抹深意,洛棠却是看出来了,可她还不知道对方身份,便不敢轻易下钩子。   她只垂下眼,战战兢兢地小声嘟嗫:“那,那郎君,能放我回去了吗?”   一头乌发在骑马来时已经垂散下不少,落在眼帘,总更叫人觉得脆弱应怜。   霍光本想问,你都这么怕了,还回什么侯府,便听得家仆匆匆来报:“小将军!安宁侯世子来了!”   霍光眉头一皱:“真他娘的狗啊,嗅得这么快……”   话音刚落,他蓦地感到身后袭来一阵微风,多年敏锐叫他立即回身,恰好叫一副温香软玉撞进他怀里。   少女似乎还未反应过来男子转身了,她垂着头,紧闭着眼,瑟缩地贴住他,宛若一只脆弱的小奶猫在雨天颤巍巍地贴着唯一能依靠的墙角。   这是被怎样对待了,才能怕成这样啊……   若说霍光原本还不以为意,此刻心里突然不是味道。   他举手抱人不合适,把人推开也不舍,一时间十分纠结。   可不出片刻,谢凤池已经到了,他只能板着脸转过身。   安宁侯世子端的是白衣蹁跹清和雅正,一袭鹤氅配上他俊美面貌,宛若谪仙降临一般,无怪京中女眷无一不痴迷。   霍光对着他冷嗤一声:“行啊谢凤池,来够快。”   谢凤池看了眼被霍光挡在身后的洛棠,只能隐约看到少女乌黑的发顶,她颤颤巍巍,想是在哭。   他面色平静地拱了拱手:“因是恰巧同霍将军一同下朝,听闻家仆提及小将军作为,担忧小将军被霍将军责罚,故才快马加鞭在将军回府前赶来。”   霍光登时气白了脸:“怎么,拐弯抹角,用我爹来压我?”   “小将军说笑了,只是如今霍将军快要回府了,为免生事端,我特来将人带走。”   “你他娘的……”   霍光咬紧牙,恨不得将这伪君子的面皮都给揭下来,却突然感到有人在轻轻拽他身后。   他扭头,仗着人高马大将洛棠遮在自己的身影下,看到红着眼的小娘子欲言又止地冲自己摇摇头,大意是别为她出头了。   真在这儿讨了个好,回去之后,受苦的……不还是她吗?   谢凤池看不见洛棠,心里浮起一抹说不出的烦躁,他当即走过去,果真看到双惊慌不安的眼。   又哭红了。   他沉默住,默不作声地审视霍光。   霍光横着眼,恨不得一拳给他揍过去,可斜光看向洛棠,想到少女刚刚凄婉摇头的样子……妈的!   洛棠欲言又止地偷偷看了他一眼,说不上包含了什么情愫,叫他心里沉甸甸的。   洛棠收了视线,快步跑到谢凤池身前。   “……世子。”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眼眶里全是泪,一开口,就是叫人心疼的沙哑,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霍光负在背后的拳头紧紧握住。   他是看出来了,谢凤池个王八羔子,真是歹毒啊,一句话不说,就能把一个姑娘家吓成这样!   若非卖身契捏在对方手里,他都差点气不过,想要将这小娘子给夺过来!   “妈的……!”   他狠狠一拳头砸到马厩的木栏上,惊得里面的骏马跟着嘶鸣了几声。   而谢凤池垂着眼眸没有做声。   他知道洛棠向来胆小,碰上点事便容易哭,青天白日被那混不吝的小霸王给劫了,恐怕人都差点吓没了。   可他亦知洛棠有小心思,这眼眶里的泪水,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几分作给人看,几分特意等着自己?   谢凤池定定地看了洛棠许久,久到洛棠真的开始害怕了,一双杏目惶然不安地凝着他,终是叹了口气。   “回去吧。”谢凤池轻轻叫她。   洛棠泪如雨下地点头,霍光觉得自己的肺都要炸了。   作者有话说:   霍光:她对我哭又骂我大坏蛋,我好爱!   谢凤池:……小将军有疾否?【微笑.jpg   洛棠:人家不是人家没有【乖巧.jpg 第十五章   离开将军府,洛棠本想趁着在马车上再向谢凤池赔礼亲近,没料到谢凤池径直上了后面的车。   “小娘,请上车。”上次给她送过文房四宝的庞荣硬邦邦地作了个请,让她上了另一辆。   洛棠一见这人就赶到压迫害怕,当即垂下头,跌跌爬爬上了车。   她惴惴不安地想,谢凤池该不会更生气了吧?   也或许是世子在外面更为拘束守节,那便等到回府后再找机会罢……   却万万没想到,回府后,没等她追上,谢凤池走得极快,只剩一抹衣摆的白边消失在眼前。   而她除了一路被请回春老院之外,踏进屋里,便被堂前悬挂着那一道厚厚的帘幕惊得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绣着苍天白云,波涛滚滚,端着云水茫茫,相望隔重山。   ……怎么才出去一趟,连她屋里也有了啊!   这这这!   杜管家姗姗来迟,一板一眼道:“小娘既然回来了,今日便开始练习吧。”   洛棠怔怔:“练习什么?”   “自是礼仪规矩。”   洛棠没反应过来,杜管家也不多解释,不过一会儿便领了两个教养婆子进来。   不同于以往教训瘦马的,这俩人一看便是富贵地方来的,教导的自然也是规规整整的正经礼仪。   软手软脚的洛棠缀着泪,还没从上午的大起大落中回过神,便被迫使着学了一个时辰的站姿坐姿。   婆子还用小柳条戳她腿肚子:“才这么点程度娘子便哭了,怕是不想再更上进了吗!”   洛棠心里不住地骂,上什么进?谁要上进?   不上进了!   她就想快快活活过日子,凭何突然要来这么折腾她!   可她刚鼓气勇气想反抗两句,对上俩婆子鹰视狼顾的眼神,又顿时萎了下去。   算,算了……人在屋檐下,低头就低头。   终于挨到了用午膳,想也是怕第一天就把人驯得麻木,吃饭时婆子便离开了。   可又累又怕了一上午,洛棠却是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举着双象牙的筷子只那么愣愣看着,觉得自己和这些盘子里的吃食也没什么二样。   她心烦意乱,想不通谢凤池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见自己刚受过委屈吗?   若他真油盐不进,看不出自己的讨好,或者是看出来了却瞧不上,自己便真不能在侯府久留了。   她的好韶华就这几年,蹉跎了,陷在这时刻都有危机的地方,不若早些出去另觅一处安生之所——   比如早晨那个有点缺心眼儿的小将军就很合适。   正动起别的心思,院里的下人却来通传,世子到。   洛棠心中终于落了个大石头!   总算来了!   她赶忙起身要迎出去,谢凤池已然进屋,他身后跟着的杜管家轻轻站到一旁准备着服侍,听世子恭敬温和地说:“小娘坐着吧。”   洛棠的脸色当即一僵,且有道帘子挡着,她也就没继续绷着笑容,而是惴惴不安地抿紧了嘴唇。   “世子。”   “今日惊到你了,那是镇国大将军的独子霍光,自小跋扈,若是他有哪里伤到你,你大可如实告知我。”   若是以往,洛棠定要大做文章装可怜,可今日她直觉不安,便稍稍收敛了些,摇了摇头,克制地苦笑:   “多谢世子挂怀,不过是受了些惊吓,不必为我多费心。”   帘幕外的谢凤池便没再说什么,深秋时节的京城吹得风都有些萧瑟,吹到帘子前,却硬是没吹起一个角——   郎心似铁,莫过如此了。   可洛棠不甘心!   以往训导她的婆子说过,她们是绕指柔,再铿锵不屈的男子也该为她们着迷。   她忍着忐忑起身,手忙脚乱地想倒杯茶,借着递茶穿过帘子。   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帘幕后传来,谢凤池垂着眼眸等了阵子,仿佛听出那声音里传递的不安与不满。   他叹了口气,在外倒了杯茶,隔着帘子从中间的空隙递了进去。   “小娘,请用茶。”   情真意切,唯独递来杯盏的人,却连面都不愿与她一见!   洛棠当即红了眼:“世子……是洛棠做错什么了吗?”   是她昨日的行为,冒犯了吗?   谢凤池端着水杯的手纹丝不动,片刻,他扭头看向杜管家,杜管家虽然心里也纳闷,可也不好多打探,默默地退了下去。   谢凤池声音温吞:“洛娘,你没做错什么。”   “没做错什么,为何突然派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妈妈来教导我?又,又为何隔着这么厚的帘子,当真不是不愿见到我吗?”   洛棠结结巴巴,满心埋怨却不敢质问得太凶,反倒像是个扯着情郎讨要说法的懵懂娘子。   谢凤池几乎已经可以猜到对方委屈到双眼湿润的模样,可既然隔着帘子,他自觉不必作出心疼宽慰的态度,只缓缓回道:   “教导妈妈是寻常府里都有的,我想到洛娘以后既然要在府里,多知晓规矩也好让旁人不将你看轻了去,而帘子……”   谢凤池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洛娘与父亲感情甚笃,我是怕洛娘见到我的脸,会想起父亲,凭白恍惚伤神,才架起这么个遮挡来。”   洛棠被他的理由震惊了。   这叫什么?   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她,她……   她气不稳,又不好控诉对方,因为这番理由十分有道理,甚至好像全是在为自己着想!   若非自己非要演得和侯爷情深义重,他这个当儿子的何必如此关照且避嫌?   谢凤池敏锐地听到帘幕内女子急促的呼吸,当即知道她被恼到了又无可奈何,忍不住暗暗勾起唇角。   “那……那怎么早不架晚不架……”   洛棠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早不架晚不架,盖因昨日自己冒进过头,吓着这翩跹如玉的君子了,才架起的帘子。   或许人家心里比自己还委屈呢,好心替父亲照顾遗孀,结果这小娘如狼似虎,差点要将他生吞活剥。   气氛正凝滞着,家仆进来,小声说了句有客到了,谢凤池才将手中的水杯往里又送了送,迤迤然道:   “往后凤池当更克己复礼,万不会再叫小娘受了委屈,这杯茶便敬小娘。”   情真意切,字字诛心!   洛棠推拒也不是,囫囵接过杯盏一口咽下,却压不住心头的阵阵怨怼。   谢凤池出了春老院,早就等在一旁的庞荣跟过来:“是六皇子。”   谢凤池微微诧异,庞荣道:“想是世子早上同圣上解释三公主之事被得知了,六皇子心有不安,主动过来与您道个歉。”   谢凤池莞尔:“倒是机敏了许多。”   “毕竟侯爷不在了,他也要小心您的态度。”   庞荣跟着附和了一声,谢凤池垂着眼没说话,到了正堂,终于见到了那个半大的青年。   对方想是特意请示了圣上才出的宫,衣着态度无不端正,见到谢凤池的第一眼便恭敬拜了个礼:“谢司业。”   谢凤池扶起对方,看着对方左边眼角的那颗痣,想,与娴妃娘娘倒也很像。   只是对方起身后神色恍惚,与他相谈时,眼神总时不时往别处瞥,终是让谢凤池忍不住点破。   “六殿下今日可还有什么事?”   六皇子赶忙收回视线摇摇头:“无甚无甚,不过是……嗯,以往来府中,总是见到世子与侯爷两个人,今日只有世子一人,心,心中怅惋罢了。”   谢凤池便也不说什么了。   茶过三巡,六皇子除了学业知识,再憋不出什么可供他多留片刻了,他抿了抿嘴唇,不露痕迹将袖中伤痕露出来,叫谢凤池无意间看了去。   谢凤池随口一问,才知,原是前几日有宫人“不小心”弄的,若非六皇子避让及时,恐怕如今都要休养在床。   而这些小打小闹出自谁手不用多想,只是最近更传出圣上身体抱恙,只怕这样的意外,以后会越来越多。   “谢司业,想来那些人也是无意的。”六皇子笑了笑,遮掩似的将袖子放下去。   谢凤池不置可否,杜管家匆匆跑过来,附在他身侧小声说了句话。   谢凤池脸色没变,六皇子却竖着耳朵隐约听到了些关键字眼:   洛,病,倒。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六皇子觉得谢凤池听完后,若有所思地反看了他一眼。   谢凤池心想的是:当真不是同母所出?   连这引人注目的手段都是一模一样的。   六皇子本就想探寻洛棠的消息,忍不住干巴巴地问:“可是谢司业家中有事?可有本宫能帮得上忙的?”   “多谢殿下挂念,不过是个远亲病了而已,不值一提。”   谢凤池委婉回拒了六皇子的探寻,突然也没什么心思继续与他再打太极了,便若有所指地提点了一句:   “微臣能教的,皆已倾囊相授,想必圣上不日就会委派殿下事务处理,届时殿下便得多多留意,不要再贸然与大皇子产生冲突了。”   六皇子顿时激动起来,却又不敢发作,轻声问:“司业的意思是……”   “大皇子重西北兵事,错开便好。”谢凤池同样轻声回复。   六皇子得了最重要的信息,心里咯噔与霍将军一家的关系,便也没有别的心思了,当即便拜别了谢凤池匆匆离去,留下谢凤池独斟剩下的半壶绿杨春。   谢凤池没打算去看洛棠。   真病假病,本就与他无什么关系,特别是如今圣上身子快不好了,真要到了蒙昧不清却还没定下储君之时,便会到了要洛棠进宫的时候。   她迟早要走的。   最后一杯倒下来,谢凤池淡淡看了眼杯中的清茶,这是广陵来的好茶。   水光盈盈,他突然就想起了那同样来自广陵的少女,还有她哭红的眼。   作者有话说:   洛棠:妈他骂我茶   谢凤池:? 第十六章   洛棠病倒是必然的。   她揣着心事,中午便没吃上几口饭菜,到了下午又被迫在院子里站了几炷香,饶是深秋,一贯娇养的少女也耐不住满身大汗地倒了下去。   杜管家来看了一眼大惊:“脸怎么都白成这样了?”   那两个教养妈妈和负责照顾洛棠的丫鬟回头一见也傻了。   洛棠惨白着张脸懵懵然地躺在床上,真倒像个病重的——她们该不会真把人驯死了吧!   “不,不知啊,老奴也就按照平常法子教导的……”   杜管家急不可耐地扭头去找谢凤池了,倒也不是洛棠有多重要,只是人是老侯爷带回来的,教导又是世子的主意,不论哪一个都不能怠慢了。   不知过了多久,洛棠终于缓了过来。   她颤巍巍睁开杏目,怔怔盯着帘幕重重的床帐,才想到刚刚彷如做了个噩梦,回到六七岁时还在大院里的时候。   那会儿的事已然有些记不清,她也不记得是怎么落到的那处的,只记得没日没夜的训诫与教导。   春老院新来的两个妈妈虽然看着严厉,却远不如从前那些婆子凶悍,她们是真的会动手打人的。   六七岁的小姑娘,短期也不会往外卖,不听话了便动手,专挑不易看出伤口的肚子和腿内侧踢拽。   只要不打死,不留疤,怎么教训都没人拦,连饿多少顿都正常,就是为了将她们驯服得乖巧听话,会缠人。   昔日的皮肉之痛依稀可记,肚子里的饥饿也在火烧火燎般提醒她,她吃了太多苦头,绝不能再回去了。   正打算坚强地爬起来继续受驯,也好叫这些人高看她点,洛棠却倏地听到院外丫鬟婆子们紧张地议论,也不知世子来了,可否会惩处她们?   她顿了顿,侧目看窗外,正值傍晚,晚霞将院里渡了一层金黄。   洛棠心思一转,正掀起被角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没等到谢凤池,却等来了个老大夫。   洛棠赶紧闭眼,黑暗中听着大夫给她把脉,说她身子底不好,又郁结心头,所以倒得突然也情有可原,并非受了什么外伤,只待开两副安神静气的方子,好好调理即可。   洛棠心想,这方子她喝了必然不会好。   在立雪院的谢凤池听了庞荣的报告,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便先服药吧。”   庞荣点头,又迟疑:“那药方极为普通,若真是身子底不好,可否要换个大夫再看看?”   也免往后真送进宫里,结个梁子。   谢凤池却笑着摇摇头,只道,一日未好起,便往药方里多添一钱黄连去。   庞荣自当遵从。   等到第三日,洛棠那药真是再也入不了口了。   “杜管家……这,这药,怎得,一天比一天苦了呢?”   洛棠捧着药碗颤颤巍巍,哪里是医她的药,是要她的命啊!   杜管家不以为然:“良药苦口,小娘莫要挑剔。”   洛棠无法,只能苦歪歪地屏气喝下,心里想,她再能忍,也忍不了这苦药多久了。   若是到今晚谢凤池还不来,那她就,就……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到了中午,天上又下起了小雨,下午时,雨下得更大了些,哗哗啦啦,将院中一半植物的枯叶都涮了下去。   一层秋雨一层凉,屋子里也冷得叫人缩手缩脚起来。   洛棠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想,这种天气,不用训导规矩,躺在床上睡觉,枕边还摆着本未看完的话本,待她醒了翻动几页,真是恣意。   只是洛棠也不知,是否舒服的事不能贪多,否则后面要承担得便无穷尽了。   她还在借病贪睡,骤然便听得屋外人声传来,人声携着鞋履踏在地面、溅起水声的响动一路传进院里。   洛棠不明所以,受宠若惊地猜测莫非世子来了?   下一秒,屋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冷冰冰地携进一抹凉风。   洛棠透过床帐,才隐约瞧见个雍容华丽的身影,那身影已快步走到床前,一把掀开了帐帘。   洛棠见到来人,脸上的血色当真退了个干净,一片煞白!   “还真是病了,”姑奶奶沉着脸,蓦然扯出个笑,   “可既然服了药两三日都没见效,就当知不是静养能好的!”   院里的丫鬟左右为难:“姑奶奶,是世子让小娘安心养病,这……”   “凤池尚未成家,怎知女子的病症如何处置?”   姑奶奶斜眼睨了番洛棠,紧紧盯着她惊恐的脸,冷笑道,   “我这个当姑母的便来教教他,家中娘子久病不愈,多半是装的,罚一顿便好了!”   言罢,不由分说将洛棠从被子里拽起,冷风径直灌进洛棠的里衣,吹得她周身一僵,连连求饶!   杜管家在屋外倒是想进来一劝,可房里两个都金贵着,他也不便留在这儿看,且姑奶奶脾性大,他实在劝不动!   “怎么就过不去了呢这,”杜管家急得搓手,左思右想,提拽起身边小厮,   “快去玉山斋同世子通报!”   他其实对洛棠的死活无甚在意,只怕真出事了自己担责,便明知世子今日外出,却还是叫下人去通报一声,届时不论姑奶奶将人如何了,也好让世子知道,他努力过了。   可谢凤池没有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玉山斋是今年京中新开的一座清雅书斋,卖书的价格极为公道,不少学子会来此处。   如今书斋的后院凉亭内,正坐着位宗室贵人,国子监翘楚。   谢凤池捧着线装的书册翻阅几遍,轻轻笑了笑:“倒是轻便。”   崔绍面色平静,一身青灰长袍不显荣华,衬得这人有几分清俊冷肃。   “不过是为了降低成本,好让更多寒门学子能有路可循。”   谢凤池颔首:“崔绍有心,能为天下读书人想到此举。”   “感同身受罢了。”崔绍神色淡淡道。   谢凤池抬眸看他:“如今你高中殿元,圣上钦点你入大理寺,已是不同以往。”   “那也只是钦点了我一人,这天下尚有千万有志之士,我辈既能,便当为其开辟疆场,”   他说完看了眼谢凤池,“谢司业当明白这个道理,你之学问在我之上,更是宗室中最受文人学子尊崇的人。”   谢凤池笑了笑,却是没有回答。   他只掂了掂书册:“可我观书斋的售卖价格,怕仍是入不敷出?”   崔绍呵了一声,显得有几分冷气:“自有高价的供些贵人挑选,收支倒也算平衡。”   如此,谢凤池也没再多问什么,只与这位新科殿元聊了些学识相关的,便叫下人来将他挑好的书打包回府了。   也是此时,庞荣才来硬邦邦地告诉他,姑奶奶去了府里,叫洛小娘在雨中罚跪,估算着,已有两个时辰了。   谢凤池蓦然攥紧了书脊,线定的纸张极易被捏皱,引来崔绍关注:“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未曾。”   谢凤池笑容如常,只是那双眸子沉如黑夜,叫崔绍看着皱了皱眉。   回府的时候,雨下得更大,接天连地,磅礴恢弘。   庞荣给他撑着伞,却发现,嘶,世子今日走得好快。   谢凤池刚走到春老院便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瑟瑟地跪坐在雨中,她浑身湿透,肉眼可见地瑟缩着,难为竟两个时辰都没有倒下去。   那一瞬间,谢凤池犹豫着没踏进院子,因为他发现,他心头闪过一丝差点没被察觉的迷惘——   若她当着他的面倒下去了,他是抱住,还是放手?   可没等他想出个结果,院子里的洛棠似是终于挺不住了。   她满头黑发被雨打湿得像是盘踞的水藻,冰冷地包裹着少女脆弱的身躯,显得她那么瘦弱,不堪重负。   洛棠晃了晃,直直朝前栽倒。   她大概是不知道了,她倒下去的一瞬间,身上的雨水打湿得确是另一身纯白柔软的袍子。   谢凤池面色比今天的天还沉,他把洛棠抱进屋里,杜管家带着大夫匆匆赶来,见状一愣,却也不敢多说,只赶紧让大夫上前。   屋子里的气氛少有的凝重,庞荣在一旁轻悄悄的,直觉世子的模样不太对劲。   可不过片刻,谢凤池眼中的戾气尽数撤去。   “姑母来了?”他轻轻问杜管家。   杜管家摸不清世子的心思,赶紧点头:“姑奶奶在大堂里等着您。”   谢凤池了然,看了眼躺在榻上的洛棠。   小娘子面色苍白,嘴唇也被咬破了几处,像朵干涸的花,揉碎便能沁出血来。   只看一眼,便叫他心里多了抹不舒服。   “悉心照顾着,我稍后再来。”   他不再多想,也不愿细想,神色沉静转身出门,庞荣立刻跟上打伞,一路到了大堂才退到一旁。   姑奶奶见谢凤池沉默地来了,心中虽知自己今日做的过火,却也不愿认错,硬邦邦地低骂了一声:“你做的荒唐事!”   谢凤池垂着眼眸,鲜少直白地回问:“凤池何错?”   姑奶奶气不过,拍起座椅的手背便起身,又碍于下人们在一旁,屏退了所有人后怒其不争地骂道:   “莫要忘了,你父亲当年因为娴妃,差点冒犯圣上!如今你不仅留着这祸害,前些日子还让她出了府!虽说还没人发现,可我一听就知道是她!若被有心人瞧见了她的脸,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谢凤池沉默不言,姑奶奶一通话说完亦是后怕不已,上前两步痛心疾首地看着他:   “你还请了以往宫里出来的妈妈教她规矩,你想做什么?想让她当世子妃?凤池,你是不想好活了吗?”   谢凤池微不可查地冷下眼眸。   他的姑母,僭越了。 第十七章   洛棠是个怎样的人,谢凤池自然清楚。   可他更清楚,如今的他心中是不悦的。   他不自禁笑了一声,叫姑奶奶质问的气势骤然凝滞。   谢凤池抬起眼:“姑母,凤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   “父亲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谢凤池神色平静,背后是泼天的雨幕,却未能将他的声音掩盖,他温和却不容置喙地轻轻笑,   “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来的,她现在在哪,未来又该在哪儿,都有定论了。”   被人瞧见脸就会出大问题,那他父亲怎敢将人就养在京郊?   听下人说,洛棠隔三差五还会去城里逛逛散心,当真是因为他父亲仁慈?   洛棠的身份或有问题,但更有千百种理由可以将她圆回来,将她的来历包装得更好,以达到更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非就以此为戒将她困住,将人心闹得背离,适得其反。   雨水从屋檐漏进厅前,卷携着植物枯败的气息。   姑奶奶恍惚间仿若看到了另一个人,不是她那个任命国子监、温润谦和的侄儿,可明明确确又是他。   “……你们该不会是,想将她送进,送进……”   谢凤池扭头看天,若有所指:“钦天监推算今年冬天恐降大雪,想必姑父如今所在的户部已经开始忙碌了,姑母不若早些回家,也好叫姑父体会到姑母的关照之意。”   姑奶奶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凤池,同时隐蔽的软肋亦微微颤动。   谢凤池未再多言,只想着早些与崔绍随口闲谈时,对方提到六皇子被委派进了户部,引起了些细微动荡。   他不想戳破如今姑母对自己催促得着急,是因担心侯府衰落,日后在夫家抬不起头来。   他向来顾全体面,知晓宗室血亲间的感情不能以寻常来度量,且姑母确实还未真影响到自己这里,除了在洛棠的事情上。   于是对方的质问,他不承认也不反驳,只是叫对方知晓,一切都有据可循,洛棠是碰不得的。   雨声渐渐小了下来,姑奶奶哑口无言,扭头沉默许久,才岔开话题,将她今日带来的糕点拿上来。   “你自小爱吃姑母做的糕点,今日……本也只是想给你送些来的。”   可因为一个洛棠,两人间已然闹出了不愉快。   也或许并非因为洛棠,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侯府往后的路,看这位享负盛名的安宁侯世子能否袭爵,还是否能如他父亲一般接任九卿之首的位置,亦或是自此被困在国子监,望不到头的当他的谢司业。   谢凤池看着食龛里的那些点心,忽而就想到了洛棠那日来他书房言谢,说她亲自写的方子让下人做的糕点。   至于那糕点后来如何了,他依稀记得,是被三公主闯进来摔毁了,他终是一块没吃成……   他其实不爱吃甜,所谓的小时爱吃,也不过是因为父亲待他疏远冷淡,母亲哀莫心死,他只能靠故作懵懂贪吃,才能求来姑母那里的些许微甜。   或许那天洛棠带来的,也不会多难吃。   他垂下眼,轻轻道了声多谢姑母。   再去春老院时,雨终于停了,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   大夫来看了一遍,开出来的药不得谢凤池的心,庞荣便去寻了新的大夫。   谢凤池换了身干爽衣裳,走进屋后,对上了那道绣着苍天白云,波涛滚滚的帘幕。   他想起洛棠看到帘子的反应,嘴角扯了扯,掀起走了进去。   洛棠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双目轻阖,额头敷了块湿帕子,面色苍白,两颊却因发着烧而氤出团潮红。   丫鬟们早在世子来时便退到了屋外,谢凤池却依旧守着规矩,恭敬地伫立观望。   摆灯的灯罩将房间晕染得昏黄,也将少女睡梦中颤抖的睫羽清晰投映在床帐上。   她似乎在做噩梦。   谢凤池看了许久,看到洛棠的额角沁出汗,身躯时而紧绷时而颤抖,才相信,这次她是真的病了。   这次该学到教训了吧,一声轻微叹息响起。   谢凤池走近,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伸手把洛棠头上的帕子取下。   入手一片滚烫,他一时没察,究竟是这温度,还是脏污,更令他心神不悦。   他给洛棠换了张新帕子敷上,大概是突然一凉,让睡梦中的少女猛地瑟缩,浑浑噩噩地避开了。   “别……不要……”   洛棠似乎就要睁眼,可又被梦魇魇住,如何都挣脱不得,只能轻轻颤抖地呢喃起来。   谢凤池不满地看着帕子掉落,又上前一步,秉着耐心俯身从她的肩窝里将帕子拿起。   指尖却是轻碰到了她的颈脖,柔嫩又滚烫。   谢凤池眸色不经意暗了暗。   洛棠呜咽一声便哭了出来,下意识侧身,贴住了谢凤池的手臂,一把抱住。   “妈妈……妈妈别打棠棠了……”   洛棠呵出口的气比她的体温更滚烫,说话间柔软的唇瓣便就贴着谢凤池的手背,宛如亲密地厮磨,濡湿又旖旎。   可实际上,她只是在哭,在含糊不清地求饶。   谢凤池僵立在原地,肉眼可见地凝重了脸。   然而烧坏了脑子的洛棠根本连眼都没睁,自然窥不见这难得的变故。   她浑浑噩噩,只当是早年的那些人又来逼她了,她们不仅饿她,还欺辱打骂她,她病倒了也不轻松,仍会被提拽着继续练习。   以故,她哭得好害怕,好伤心,抱着怀中尚未抬起的臂膀用尽全力地求情:   “求求妈妈了……棠棠……棠棠好难受……棠棠不想再跳舞了……”   她越难受,越求饶,碎念着的唇瓣便在谢凤池手背上留下越多的碰触。   她发了汗,凝结住发丝,在她雪白的脸颊与颈脖上如同盘根错节的藤蔓,一路延伸到了松垮得快要散开的里衣里。   “洛,娘。”   谢凤池低沉地喝了一声,额角青筋凸起,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洛棠的脸,不让自己往别的更失礼的地方看。   洛棠却是真的神志不清,哪怕终于睁了眼,也没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哪,而眼前的人又究竟是谁。   她撑着身半坐起,满脑子只想要让眼前的人心软,求求他,放过自己。   于是她红着眼,一只手紧紧握住谢凤池的手,另一只手随着身姿摇摆靠近,揽住了男子劲瘦结实的腰肢,牢牢抱紧。   “妈妈,饶了棠棠这次吧……棠棠明日再努力,挨、挨打也等到明日……好不好?”   少女的声音哽咽,脆弱且怯懦。   谢凤池觉得环绕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却像一条淬着毒的火蛇。   他深吸了口气,刚低下头打算呵斥醒对方自己不是什么妈妈,却被洛棠挣脱的里衣震颤了眼眸。   终归还是叫他非礼勿视了。   满背雪白,又被乌发盘踞得像是最神秘莫测的珠玉,少女仰着脖子,眼眸中只有自己。   静默片刻,鬼使神差,他抬手,拂开落在洛棠肩头的发丝,让浑圆滑嫩的肩头得以清晰。   “要如何饶你?”   略显沙哑的声音令洛棠直觉害怕,可既然害怕,更要求饶。   她泪水盈盈,用脸越发蹭向男子的身体:   “不要打棠棠,也,也不要让棠棠再唱曲跳舞了……棠棠,棠棠不会……”   谢凤池捏住她的下巴:“你会什么?”   会什么?   洛棠想懵了脑子也没想出自己会什么,神色便越发惶恐,本就苍白的脸除了脸颊,更有一双红得像染了胭脂的眼尾在这昏黄的屋子里重重印在谢凤池心头。   谢凤池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过了界,刚要收手,手掌却被洛棠一把握住。   手背贴在对方滚烫的手心,而自己的手心却碰到了个异样湿润柔软的——   洛棠不安地悄然伸了舌。   “我……我……会让你快活……”   摆灯里的灯芯受了潮,在寂静的屋子里发出了声闷闷的噼啪。   谢凤池的眸色深的像一汪深潭。   前些日子在书房荒唐,他本是猝不及防且微微恼怒的。   他看得清这种小伎俩,起初是觉得无伤大雅,觉得若能让洛棠亲近他信赖他也并无不可,可那日的过火却像留了烙印,裹挟着他的心弦始终不松,这几日的有意疏离也是在无言地告诫彼此。   可他没想到,这么快,便又来了。   且他清楚,洛棠这次是无意的。   一声长叹。   他的手指向上,启开少女湿润的唇瓣,再向内交缠,呼吸停滞般感受着这种触感。   半晌,他神色莫辨地开口:“棠棠,认得我是谁吗?”   洛棠怔怔地看着他:“妈……”   “我是谢,凤,池。”   洛棠脑子里嗡得一声!似乎有什么在破土欲出!   她看着谢凤池,也不知神智究竟清晰了没有,可脸蛋确是一点,一点,终于慢慢红下了脖子乃至全身。   庞荣将大夫带来的时候,看见世子正站在屋里的面盆旁洗手擦净,便拱手介绍了这是京中颇负盛名的陈大夫,给不少达官贵人看过病。   谢凤池便转身,冲对方颔首后出了屋,庞荣跟上后,眼神示意门外的丫鬟们进屋守着。   烛火悠悠,洛棠将自己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双惶惶不安的眼,可光是一双眼,也足以见得这是个漂亮娘子。   陈大夫笑了笑:“娘子发了热,这般闷着可不好,起码……先将手掌生出来给老夫把个脉吧。”   洛棠恍恍惚惚地便伸出去手,只觉得手指还发着烫,脑海中难以置信地想,刚刚当真不是她被魇出了癔症吗?   与她手指交缠,捏住她下巴又启开她嘴唇的人……是谢凤池?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定是自己想瞎了心吧!   陈大夫粗粝的手指把住她的手腕,耐心观测了须臾,随即便打开随行带的木盒,取出纸笔开始写方子,口中念念有词,如今快要入冬,气候变得大,京中不少人家都感了伤寒,娘子定要当心保重。   洛棠却还在想,若刚刚那一幕是真的,那,那她是不是已经成功了?   她已经引得世子动心了?   那她日后是不是就有好日子过了!   未等她想明白,陈大夫写好方子收拾东西时,却仿若无意间落了个什么单薄的一小片纸角塞入了她掌心。   她一顿,下意识将手掌握紧缩回了被子里,陈大夫面色如常地笑了笑,起身告退。   片刻后,谢凤池又进来了。   洛棠心如擂鼓地看向他,他清隽俊美的容颜,在昏黄的灯光下被映衬得更如工笔描摹。   谢凤池走到床边,洛棠期待对方会不会做些什么,他却只是垂眸轻轻看了她一眼。   “小娘便在此安心养病吧。”   声音低慢,浓密的睫毛遮着光,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虽说是身后还有丫鬟在,可这声恭敬的小娘仍叫得洛棠心里微微一沉。   似乎……真是癔症?   她攥着纸角,在深秋的夜里松开又握紧。   作者有话说:   洛棠:我大功已成?   谢凤池:小娘好[乖巧坐.jpg   洛棠:hetui! 第十八章   洛棠发了一夜汗,又昏昏沉沉睡了几天,一身病气终于退去。   推开窗才发现步入了初冬,院里的枝叶上覆着冰寒的露水,以手触之已结冰霜。   听闻世子今日受了圣上召见,一早便入了宫,洛棠偷听丫鬟们满心期待地猜测,圣上怕是要准备让世子袭爵了。   袭爵……   洛棠怔怔地想,距离侯爷薨了已经好几个月,世子都要袭爵了,她却还始终当着个不伦不类的前侯爷外室,甚至连卖身契都没找出来销毁。   她长长叹了口气,弱柳迎风地回了里屋,实则却是紧张地找出一张纸条,心跳加速地数着上面提到的日子。   便是今日。   那晚陈大夫塞给她纸条的时候,她惶恐得紧,以为这位看似和蔼的老爷子难不成也对自己有什么不轨心思?   那可不行,她要换也不能再傍一个老的了……   等到无人时她打开纸条,才发觉,竟是霍小将军托人递进来的纸条!   纸条篇幅有限,霍光只提了他听说洛棠受了委屈,遭天杀的谢凤池不做人,本月十五让洛棠想办法出府去到城东的纳海楼,他会救洛棠出城——   她是真没猜错呀,这位小将军……确实不太聪明的样子。   也不想想,她不见踪影之后,世子就查不到她踪迹了吗?   递纸条的,纳海楼的,哪怕用她的脑子也能想到如何顺藤摸瓜地去找,且哪怕她真如愿离开侯府了,她的卖身契可还在这儿呢,真要她低着头去过苦日子吗?   真就一腔热血拯救落难少女了……   可洛棠也不灰心,反倒有些得意。   看来她也不是没本事嘛。   勾不到世子是世子的问题,有人愿意上钩,便是她对男人还是有吸引力的。   眼看这条路是铁定走不成的,却给她想了个新的法子——   霍光对她刮目相看,连带着私奔的法子都能想到,若是自己换个方向,引他越陷越深,主动要给自己赎身呢?   亦或者,都不用他想到这茬儿,自己用些心惹他心疼宽慰,索到金银珠宝,不就可以自己给自己赎身,再拿着钱财远走高飞了?   从前她是没往外想那么多,如今既然被她瞧见了机会可能,定是要顺杆爬的。   洛棠当即合掌,勾引世子那么艰难,不若先一边勾着,一边再辟蹊径。   谢凤池回府,见到的便是洛棠面色苍白,却坚定地等在前厅的场面。   “世子。”   见他来了,洛棠端起手臂,用前些日子学到的姿势,拘谨又周正地行了个礼,旋即又抬起眼,目光盈盈地凝着他俊美沉寂的面容,渴望能看出那夜留下的情绪。   院中绿植皆枯槁,她一头乌发简单挽了个飞仙髻,素色衣裙穿在她身却如月华凝辉勾勒出颀长曼妙的曲线,叫人眼前一亮。   谢凤池不动声色将人全部扫量一遍,收回视线温温一笑。   “小娘身子好了?”   洛棠听着对方四平八稳的声音,心中不无失望,只道那夜果真是自己的癔症,却还是扮了个坚强的笑:“多谢世子挂念,还为我请了大夫,我已经好多了。”   “如此甚好。”   谢凤池假装没看出对方眼中的试探,没听出语气里的失望。   洛棠咬紧嘴唇,往前悄悄靠了一步:“可还是有些手脚发虚,怕是……这些日子受不住妈妈们的教导的。”   谢凤池眼眸微动。   他想到了那夜洛棠抱着他撒娇求饶,明明是喊错了人,却叫他如今听到妈妈两个字就忍不住记起那温热的唇瓣与柔软的臂膀。   他放轻了声音:“那小娘想如何?”   洛棠便故意期期艾艾地先看他一眼,很快又委屈地垂下头:“不学应是不行的……那,那便先以阅览女德为主,可好?”   可好?   若是在国子监,有贵人偷懒耍滑这么问,谢司业定是要说一句,不可。   可现在这里是侯府,对面站着的是他千娇百媚的小娘。   “……好。”   洛棠忍不住笑了出来,抬起眼角便是媚态天成。   谢凤池看着那笑颜,不由跟着笑出来:“可这类书籍,府内并无,小娘便要再等等了。”   “无妨,”洛棠好似生怕再拖延几日,会让人觉得她真再得寸进尺,小声道,“我可以自己去买的……不,不会很贵,我听闻城中有家书斋,里面的书很便宜,”   她顿了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谢凤池,“若是世子需要,我也可以替您也买些回来。”   谢凤池唇角微敛。   他自然知道是哪家,也知道自己并不缺书。   可她求得那么小心翼翼。   谢凤池沉默半晌,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好,不过再出门,须得戴好帷帽。”   洛棠面色微红:“自然。”   “小娘手头可有银钱?”谢凤池又问。   洛棠自然想说没有,可前面才说了可以替谢凤池也买点,这会儿说没有,便显得虚情假意了很多,只好忍痛点点头:“有的。”   “那便自己收点好,”   他垂下眼,长久凝视洛棠懵然却漂亮的面庞,笑道,“你是侯府的人,自然该用侯府的,待会儿去找杜管家说一声便好。”   洛棠一顿,随即忍着喜笑颜开,嘴角险些压不住:“多谢世子!”   她果真就是喜欢世子这种温和又善解人意的君子,虽说开窍迟钝,可本性便是如此讨人喜!   只是她不好真一口气拿太多,虽说她眼馋这些能给自己赎身的银钱,却也知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先前两人之间的隔阂似乎也若有若无的被抹了去,放在心上左右只会让自己不痛快,既然谢凤池不再避着她的接触,她也不会再提,免得叫人再想起来。   眼见洛棠开开心心走了,谢凤池面色不变,转头叫庞荣去找几个人跟上。   庞荣欲言又止。   世子今日去宫里,虽说众人猜测是圣上要提点袭爵的事了,可出了宫世子却只道并无瓜葛,只是聊了些家常,不要多想,庞荣就明了,世子不愿让人知道,定是圣上又以什么拿捏住世子,将袭爵的事往后延了。   谢凤池见他没动,忽的一笑:“怎得,要我去?”   庞荣连忙摇头,可终究忍不住低声问道:“世子,为何您不先多关心自己,而要在洛小娘身上如此下功夫?”   谢凤池静静看了他一阵,看得庞荣心里七上八下觉得好像触了什么禁忌,还没来及开口解释,谢凤池自顾自地打断了他:“算了,我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庞荣赶忙解释自己并非不愿,谢凤池充耳不闻,挑了匹好马,在洛棠还未至玉山书斋之前,便已到了书斋对面的纳海楼。   他进的是雅间,点了壶茶水可静坐一下午,窗户对面就是玉山书斋。   而好巧不巧,他掀开窗幔的一瞬,侧边窗户里恰好露出坐在另一边雅间的客人面庞——   霍光。   谢凤池指间微顿,将窗幔轻轻放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朝玉山书斋的方向看了眼。   楼下,侯府的马车正迤迤然到达,素色衣袍的洛棠戴着帷帽,缓缓下了车。   她透过半透明的纱幔,动作极小地朝左右看了看,没见到霍光。   沉吟片刻,洛棠便让车夫与丫头们等在外面,她自己进书斋看看便好。   她并非什么高阁闺秀,在这般场所倒也不至于拘束。   大梁重文,譬如书斋之类的地方向来人多,洛棠小心着挤到里面,心中却有些不安定。   她没有直接去纳海楼,为的是端起些态度,显得自己并非是他霍光抛出枝子便可亲近的娘子,也好让后面的发展顺着自己的想法来。   男人,太容易得逞,以后是万万不会珍惜的。   且若是真出了什么纰漏,自己也好借口只是外出买书时发生的意外。   可她又实在担心,霍光那脑子见她久久不来,会不会以为爽约,根本注意不到侯府的马车就在书斋外,找也不找直接就走了?   那干脆她先吊上半盏茶的时间,若是霍光一直不来,她再去纳海楼,只需借口侯府看管得严,她先作些遮掩。   能屈能伸是她最大的优点!   于是洛棠便耐着性子,在这处翻阅起来。   可学问知识她实在看不下去,女德之类的也得等买回去了再看,否则岂不是浪费她在外的时间?   她去了话本区。   只爱看这些,有时看得起劲儿,还跟着姐姐妹妹们一同聊聊发展,代入畅想。   可也不知这处是什么书屋,摆放的话本各个都入不了洛棠的眼,全是穷秀才落魄书生之列的,让她忍不住想起曾经与那些个姐妹们聊过的坏男人,看得她心情烦躁。   同样有些不爱学识只爱话本的酸儒纨绔来到此处,见有佳人,虽戴着帷帽遮脸却难掩风姿,便忍不住借口聊书与她攀谈起来。   洛棠本就心中挂念着事,便随口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却听得那些人各个脸色变化:   “娘子这话说得,这话本里描绘的男子怎就不堪了?他一心念着心上人,如此努力上进,难道不值得娘子喜欢?”   洛棠本也不欲和这些人争执,闻言顿了顿,十分委屈地解释:“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想法,郎君不喜便算了,何必与我争辩?”   ——那自然是因为希望你喜欢这般的郎君,才好与他们相聊到一处啊!   对方意欲说服洛棠,洛棠眼见时间要到,可霍光的影子都没出现,心情愈发低落烦躁,想着,不若再闹出些动静引人关注。   若出了什么意外,书斋外有侯府的随从傍身,她也不慌。   于是她便瞪了那几个郎君一眼,大胆说出实话:   “我确是更喜欢那个年轻员外郎呀,他有钱怎么了呢,难道你们不爱看有钱的娘子了?”   “主角怎就努力上进了?若是没这娘子,他们就不赚钱不读书不好好做营生了?为何偏说得是因为喜欢她才做的这些?”   “我确是目光狭隘,我就想看些叫自己高兴甜蜜的故事,我感受不到话本里这娘子受到如何的关爱了,我甚至还担心她为了对方作出这么大的牺牲,以后若是被变心抛弃了该如何呢!”   洛棠原是对好姐姐们说的话一知半解只知遵从的,可眼下看到真有人为了话本里的穷酸秀才同自己争执,便知道了,这些男人是当真喜欢看有钱人家的娘子痴心穷酸秀才,最后捧着穷酸秀才喜结连理的故事。   那洛棠便更想起了那个未曾见过的娘子,那个只在姐姐随口故事里提及的,将自己的赎身钱给了人家,却叫自己真正落入了地狱的可怜人儿。   崔绍本在书斋后面的庭院看书,忽的听到前面传来争执,当即皱起眉头。   书斋是风雅之所,怎会如此喧闹?   书童匆匆跑来:“大人,是,是原先就不太正经的那几个郎君,同一个娘子吵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棠棠:等霍小将军   霍小将军:等棠棠来见我   崔绍:风雅之地,不准私会   谢凤池:微笑【远远盯住全部.jpg】 第十九章 了   崔绍从后院走到书斋里面,洛棠已经在哭了。   书斋里大多还热爱学习的学子,知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却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或是原先便与那几个不正经的纨绔交好的,此刻就堵在过道里,白白听着这小娘子急得哭骂。   “我都说了这都是我的想法,你们不爱听就离开便是,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完了还要批评我!”   那些个纨绔不乐意了,啰嗦许久早就不耐烦,当前便欺上身去:“怎就是批评你了,我们不过是与你好心相谈,纠正你的观点!”   好心相谈?   呸!分明想糊弄她哄骗她!   不过洛棠也就是这么想想,纵使书斋外还有侯府的人,她也不能真的针尖对麦芒地与人顶撞,以免坏了她一贯表现出来的柔弱自持。   更有甚者,这里男子居多,她不展露些娇柔反而铿锵对峙,怕是脑子坏了。   她当即一副被逼迫的惊慌模样,看准了不会撞上什么物件,边退边哭,企图就此示弱大事化小,也免得待会儿霍光真被引来,她还未收好场也显得难堪。   然而本看准了的空道上,不知何时多出个人,洛棠始料未及,真真仰摔进了对方怀中!   崔绍也未反应过来,便被个惊惶的娘子一把拽住身子,两人一同朝后摔了下去——   他还给人作了个肉垫。   “大人!”   书童一惊,赶忙上去帮扶。   书斋掌柜听见声音,也丢了魂地赶忙跑过来,一见便头大了。   “是,是崔大人!”   “崔大人今日怎得在此?”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嚣张着的几个纨绔也变了脸色,私下眼神交汇着惊惧与不安。   崔绍是这些年京中除了谢凤池之外,推崇的另一新秀。   他出身贫寒,靠着自己一步一步努力,最终蟾宫夺桂赢得圣赞,亦为天下文人竖起标杆。   以故,书斋中几乎无人不识这位三元榜首,大理寺少卿。   洛棠的帷帽不知何时被掀落,她怔怔抬起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状况,只看到了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年轻男人的面目。   俊眉修目,色淡如冰,仿若不可亵玩,亦不可远观。   崔绍皱起眉头,觉得鼻腔里涌进了一股浓烈的花香,与这清雅的书斋格格不入。   他垂下眼帘,看到一张艳若桃李,却哭红了眼的姣好面庞。   老板与书童赶忙将二人搀扶起,洛棠重新戴好帷帽,却在纱幔的缝隙间露出了惶恐不安的眼。   她怯生生地凝着崔绍,似乎不知他的身份,却为他的气势震住,小心翼翼地靠到一旁,微不可查地轻轻瑟缩着。   掌柜的不便叫人知道崔绍才是这家书屋的背后东家,见崔绍面色不虞,赶忙打着圆场:“清净地方,几位郎君还请莫要再生事端。”   这事本就算不上多大,不过是几个纨绔子弟和小娘子争论话本而已。   如今当着崔绍的面,这几人更是不敢多言,连忙低头道歉逃了去,洛棠却粗心将纱幔没掩盖好的茫然不安都送到崔绍眼底。   崔绍皱眉,又看了眼那张脸,只觉得过分艳丽了些,又看了她原先所站之处拿过的书册——   哦,精装的话本,想来便是谁家的娘子闲来无事打发时光的。   似是感受到对方眼中的轻视之意,洛棠一顿。   下一秒,洛棠犹豫着迈着步子,冲男人和掌柜的方向微微行了个礼:“多谢掌柜与这位……郎君施以援手,若非如此,险些要被纠缠不清了。”   掌柜的见崔绍面色冷淡不似想言语,便接过话笑道:“娘子言重了,书斋本就是清净之地。”   洛棠神色迟疑:“那为何……还要摆这些话本来卖呢?有了物件,才会引得喜爱它的人来买……”   自然是为了赚钱啊,掌柜的本想这么答,却下意识看了眼崔绍。   书斋里卖话本是他们这些经营者的主意,崔绍一向不支持,可开门做生意不能没有收益,入不敷出不得长久,所以才不得不多开辟了这么一处闲书区域,专卖些话本野史类的供人消遣娱乐。   如今被一个娘子懵懂问破,掌柜的一时卡在原地,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书斋,自是什么书都可以卖。”   崔绍不耐这无甚意义的对话,简单答了过去转身欲走。   掌柜的松了口气,洛棠却好似更迷惑了,支支吾吾地问:“可,可既然是清净之地,卖得这般书引来不清净的人,不是违背了初衷吗?”   崔绍脚步一顿。   掌柜的急了:“仁者见仁,娘子不也是来挑看话本的吗?”   “我……不是啊,”   洛棠怯怯地抬起眼,自然又将那纱幔抖落些许,露出她干了泪痕的微红双眼,   “我只是初次来店,不识摆放,恰巧看到了这些话本而已。”   崔绍这才扭头重新看了眼洛棠。   小娘子嘟着嘴,一双杏眼盈盈含泪,尚且十分委屈:   “我怎会喜欢那种话本!那男子冷冰冰的,对女主不假辞色,女主一心向着他他也不为所动,只想着仕途,这本就是个没道理的!”   她一言一句皆天真单纯,真倒像个目下无尘的高门娘子,却不知戳到了崔绍哪处,他纵使也看不上那些话本,却不由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她: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喜欢什么都放到一边,只知道谈情说爱的?”   崔绍不带感情道,“这些话本写的虽粗糙,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若是真如那般,如何立身齐家,如何报效天下?拼搏奋进的事终归要有人做,这是我辈当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洛棠没想到对方竟然真会同自己辩驳,而且……没一个字是人能听的,当即卡壳,不知要如何回答。   本想着也是个身份不凡的人,且似乎看不上这些话本,她便拿捏着对方的态度抨击了一番,没料到对方不仅高傲,更是个刻板顽固的玩意儿,根本说不到一块!   场面顿时尴尬了下来,洛棠如坐针垫。   寂静片刻,从过道的狭缝中,她依稀看见对面的纳海楼内走下个小厮朝这处跑来。   心头微动,她匆忙垂下头,又抬手擦拭了一把脸。   纱幔这次垂了个彻底,叫人彻底看不清洛棠是什么表情,可崔绍却看到那放下来的手背上有一抹湿漉漉的泪痕。   崔绍:“……”   “郎君自是更懂道理的,是洛娘僭越了,还请郎君莫要见怪,”   小娘子的声音又复起沙哑,又带着些狼狈与羞恼,   “如此,洛娘还是谢过今日郎君出手相助,先行告退。”   洛棠转身便跑,看得掌柜的哑口无言,偷偷瞥了眼东家,又三缄其口。   他总不能提点东家,您又吓跑了个娘子,怪不得至今还是孤家寡人。   崔绍却是记着那纱幔内的一双泪眼,眉头微微蹙了蹙。   他说过火了?   洛棠还没跑出书斋,突然被一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小厮拦住——   “洛娘子留步!”   对方声音浑厚,一听便是个练家子,洛棠故作了个惊吓,心中却松了口气。   赌对了,果真这边的动静引来霍光注意了,同时也好给身后那位瞧瞧,她可也是有些来头的,须得在他心中不轻不重地印下一笔。   她不露痕迹地勾了勾唇,转头却惶惶不安地朝后退了退:“你是?”   “我家霍小将军在对面楼上已经等您许久了。”那小厮粗声粗气地说道。   崔绍本不爱多管别人的事,可蓦然听到了霍光的名号,神色一顿便朝那边看去,听得那两人已经来回说了几遭。   洛棠的身子微微颤着,声音却佯装坚定:“洛娘谢过霍小将军的好意,可洛娘终是福薄之人,无法轻易离开,还望小将军珍重自身,莫要再做些什么了……”   细细听来,竟又带了哭腔。   她怎么这么容易哭呢,崔绍难免想到。   若是对方再纠缠不休,他便上前帮衬帮衬吧。   幸而那小厮劝说多次无果,最终无法,只好独自离去。   而洛棠抬起头,似是怔怔看了眼对面的纳海楼,最终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都没置办,背影伶仃地出了书斋。   崔绍站在店内,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对面。   他认得出,纳海楼下确实停了辆将军府的马车。   她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了吗?   而实际上,那边楼上的情况并不多好。   “放肆!你他娘的敢绑老子!放开!放开!有种让死老头子自己来!”   “小将军您别为难小的了,赶紧回去吧,将军听说您把大皇子打了,正气得到处找您呢!”   “我……他赵晟明明说好了不告状的!怎么才两天就告诉死老头子了!”   “小的哪能知道呢,您就快别折腾了,随我们回去吧!”   下人见霍光终于蔫了,终于趁机将人一把拽了回去,叫满楼的人看了个轰轰烈烈的笑话。   坐在隔壁雅间的谢凤池举起茶盏,给自己斟了杯水。   他边听着外面的闹剧,边看着侯府的马车驶离玉山书斋,紧随其后便是将军府的马车从纳海楼离开。   可后面那辆,今日是注定追不上侯府的马车了。   庞荣敲门而入,将手下装作将军府小厮去套话的内容一一呈报上来。   “那几个闹事的也去查了,都是些普通人,盖因和小娘喜恶不同才起了争执,未曾提过别的,崔大人出面后便被吓跑了,所以小娘当不知那小厮是我们的人前去试探的。”   听到崔大人三字,谢凤池摩擦杯沿的手指顿了下,随即恢复如常。   庞荣并未注意,只有些微妙道:“还有小将军……并非是今日特意来的纳海楼,听小二说,他这几天一直是有空便来的,似乎只是喜爱这里的茶点。”   谢凤池闻言不置可否,只轻轻笑了笑,抿了口杯中的茶,随后起身。   “既然无事,那便回府吧。”   他想着,今日在外面受了委屈,他的小娘定然又有一肚子苦水,要娇滴滴地朝他撒来了。   殊不知,只有霍小将军受伤的马车里,霍光愤愤地想,他怕洛棠身不由己时间不定,会提前来到,所以都已经蹲守纳海楼好几日了!   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天,居然被死老头子提了回去?   岂可修啊!   作者有话说:   崔绍:初见成就√   洛棠:妈我今天双杀了,星星眼.jpg   谢凤池:微笑.jpg   霍光:只有我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第二十章   洛棠两手空空的回了侯府,原先找杜管家支的银钱一分没花,托丫鬟全送了回去,回屋后又将屋门紧紧闭上,一整个下午都没再出来。   同样回了府的世子回到立雪院,在桌案前坐下,抄了半日的经,却没等到那声哭哭啼啼的世子。   听到人来报洛小娘将账目上的银钱还回去了,他抄经的手微微顿了顿,少有的挑起了眉。   晚膳前,便有下人在院外悄悄闲聊,说,小娘今日无功而返,原是在外面又被人惹了啊。   又有人回,她活该,本就生了张惹人目光的脸,走路也不正不经一摇三晃,怎会不被人惹?   就是就是,明明买书这活计随便派个下人去做就行,她非自己上赶着,不惹她惹谁啊?   屋内抄经的手停了下来。   片刻后,正在安排晚食却被叫过来杜管家擦着汗,听到温和端方的世子轻轻说道:   “这些日子秋雨密集,院里的枝叶落了不少,叫人重新打扫一遍吧。”   “啊?”杜管家愣了下,又赶紧点头,可实在不确定,重新问了遍,“现在?”   外头黑了天,纵是因为秋冬天黑的早,也已到了晚膳时候。   谢凤池埋头看着手中经书,轻轻点头:“明日许就积落更多了。”   他是个君子,断不会主动苛待家仆,可他又确非个君子,否则便不会在意这些角落里的碎语。   杜管家连连点头,走出屋没两步又折了回来,似是临时想到了什么,道:   “春老院前才传了消息,说是小娘晚食不吃了,虽说老奴担心不吃伤身,还是备了些清淡粥点,可觉着还是得告诉世子一声。”   能在侯府当这些年管家,他并非没个眼力见,可也得斟酌着世子待这位洛小娘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凡事小心些总没错。   谢凤池闻言也没说什么,便让他下去了,杜管家心里揣摩着,回头让厨房给清粥里又加了点小菜送过去。   很快,下人们的议论收了声,转而更替清扫发出的动静。   谢凤池在书房用了晚食,又看了许久的书,却觉得纸张上的一行行字犹如浮在表面,始终进不了脑海里。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院外才传来声通传——洛小娘求见。   纸张上的字便稳稳落了下去,一板一眼,回到了它原本该是的模样。   换了身衣裳的洛小娘轻声慢步进了屋,在帘幕外露出一袭清泉般流曳的裙摆。   “世子。”   洛棠张口,声音难掩沙哑,一听便是哭过了。   谢凤池心中轻轻叹息。   他觉得自己当真卑劣,直到听到这声叫唤,才觉得今日一整天算得圆满。   他放下书:“洛娘回来了?”   洛棠身姿轻晃点了点头,随即想到帘幕遮挡了身形,谢凤池是看不到的,只好慢吞吞嗯了一声,哽咽道:   “洛棠无能……没,没能将答应世子要买的书买回来……”   帘幕后的谢凤池没有动静,似乎微微怔住:“怎了?”   “世子会怪洛棠吗?”   她没回答,宛若被伤的狠了,失了主心骨,痴痴看向这道遮挡了她视线的帘幕,   “洛棠什么事都做不好,练字练得磕磕绊绊,规矩学了半日便累病倒去,就连出府买书都没买成,我是侯府里最无用的人。”   烛光轻晃,将她的身姿投在帘幕上,被山川雾霭衬得形单影只,伶仃无依。   谢凤池听着她的声音便知道,这是在忍着哭说话。   “不必妄自菲薄,”   他起身走到帘幕前,两人隔着伸手便能揽住的距离,轻声道,   “若非要用世俗的价值来衡量一个人,这世上怕多的是所谓的无用之人,可洛娘,你须知道,许多人与事是不能只用价值来衡断的。”   洛棠怔怔仰头,说不清是不是真被这句话给说动了。   谢凤池却堪堪止住话题,一如往昔那个守礼知节,不逾雷池半步的君子:“发生什么事了?”   她回过神来,压抑着的情绪终于觅到宣泄口,低吟了一声世子,从小心翼翼哭到梨花落雨,宛若有流不尽的泪水。   “他们欺负我……”   她将那些纨绔步步紧逼的举止放大无数倍,字字泣血地全部告知了谢凤池,叫他知道,脆弱无助的她当时在那个狭窄的走道里是如何胆战心惊,如何百口莫辩。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可她在意的是事件本身吗?   不,是她被无数个外男欺负了,她不认为谢凤池会去深究这件事的原末,更不知谢凤池早已了如指掌,她只想让对方看到,孤弱无依的自己任谁都可以欺辱。   她须得有个明明白白的依靠啊!   她难耐地伸手想支撑着什么,却被一道厚重的帘幕遮挡,只叫谢凤池看得见修长玲珑的手掌紧紧地贴在幕布上,握紧又松开,茫然又无措。   鬼使神差般,他抬手,影影绰绰与其对上。   光影曼妙,从洛棠的角度根本看不清帘幕里的景象,只知现在的谢凤池是站在她对面的,可谢凤池却能将外面佳人的影子掌握得一清二楚,如同他掌间的小手。   谢凤池眼神凝着两只手掌的影子:“竟有此事,难道都无人帮衬吗?随行的下人也不曾出言?”   洛棠边哭边摇头:“我不愿显得仗势欺人,一开始便没让他们跟进店里,后面也有人制止,可制止的人,回头同样指责是我的不对……”   谢凤池几乎可以想到崔绍横眉冷对洛棠的模样,几乎得要忍着笑,直勾勾看向帘幕外的身影:“他又是如何指责你的呢?”   洛棠便将崔绍的话如先前一般加工出来。   她仰起头,不解又伤心地问:“世子,女子的心意……便当真……当真那么不值一提吗?勇敢表达便是丢了德行?在建功立业前面,更什么都不是吗?”   谢凤池品味着她提及崔绍时的态度,其中的抗拒情绪不似作伪,便信了,她今日纵是各种添油加醋,却是真的委屈极,原本听闻今日崔绍也在场时的那抹淡淡不悦也随之消散。   本来就是,不过一面,她还能与崔绍生出什么纠缠?   她只能依靠自己。   谢凤池主动掀开了帘幕,外间的烛火落在他俊美的面庞上熠熠生光。   洛棠猝不及防被这美色怔住,便听世子克制又隐忍地轻叹了一声。   “莫要为旁人的三言两句乱了本心,”   谢凤池撇着眼眸不去看洛棠,却句句都落在洛棠的心坎上,   “如同不该以世俗目光衡量一个人一般,你的心意如何,也不该由得旁人轻贱。”   两人本就靠得近,失了帘幕的遮挡,谢凤池的温言软语落在身侧,叫洛棠耳尖发烫。   她胸膛里的那颗心脏猛地一颤,矜持端不住,克制也把不了,生生被迫出了个失了分寸的纠缠——   “那世子呢?若是……若是有女子背离了德行,不顾一切地爱慕你,你又会如何呢?”   她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出口,可最后只有这一句自认为小心翼翼,却根本止不住情意的假设。   谢凤池垂下眼,见到那只先前自己比拟着掌握的手,又攥住了自己的前襟。   她一如两人初次见面时,认错了人,不管不顾欺身上前。   洛棠艰难地撑出个笑:“世子,你,你会喜欢她吗?”   少女的吐息一贯伴着她常用的花露香,腻人又缠人,萦绕在侧,同谢凤池比拟掌握的小动作比起来,更接近他们最过火的几次接触纠缠。   谢凤池似乎有些乱了分寸,可他吸了口气,自持片刻便抬起手臂,在洛棠希冀的目光中,一点一点掰开她攥住自己衣襟的手。   细嫩又柔软,如同她学习练字时主动送过来的那次一般。   可他却好似入了定修了禅,死守着为人子的那最后一抹操守,不为所动。   “洛娘,”他张口,声音有些哑,无言良久,缓缓安抚道,   “你冷静些。”   洛棠哆哆嗦嗦地想,气氛都已经烘托到这儿了,哭也哭得她眼睛要瞎,真要冷静了,下次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   她装作听不懂,手被掰开后,变本加厉直接拥上了眼前男子的腰,结实的触感令她心头微震,却只能咬死不松:   “洛娘冷静着呢,正是因为太冷静了,所以才想问个清楚明白!”   谢凤池看着她泣泪不止,看着她一双多情的杏目执着凝视自己,直觉有什么在自己理智的边界膨胀漫溢。   他已经不能再像从前一般隔岸看戏,如今在戏里的是他。   他不喜浓烈且叫人昏头的感情,这会令他想起自己那个懦弱的父亲。   可他却喜爱她为自己流泪,为自己如此不顾一切。   即使如此,便应当精打细算地赏赐她些好处。   “洛娘想明白我的心意?”   他声音温和,与他那双漂亮的凤目,含情脉脉的凝视一般,极容易让人误会。   洛棠心头突兀地颤了颤,随即视死如归地重重点了点头。   谢凤池将手搭在洛棠环拥住他的手臂上,动作轻缓,语气温柔却坚定:   “是人便该遵守德行,此为根本,背弃德行不守礼节,不用与建功立业相比,已然是丢了为人的根本。”   洛棠哑口,突然觉得环抱的不是具男人的身子,而是根硬邦邦的木桩。   却又听谢凤池又缓缓道:“可若是我喜爱她,知晓了她对我的心意,我便不会由得她受人欺辱,哪怕真是背弃德行……”   洛棠惊愕抬头。   谢凤池将她的手臂拉回到身前,珍且珍重地放好再收回手。   “我身心可饱受煎熬,我名声可受万人唾骂,可我却要爱她护她,将她放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不可怠慢。”   洛棠怔怔地看着谢凤池,也不知是为那张漂亮的宛若刻绘的脸,还是为他温柔又真挚的话,慢慢慢慢,红晕从脸颊一路蔓入脖颈里。   作者有话说:   棠棠:这是个高手   谢凤池:是发自肺腑【乖巧.jpg。 第二十一章   洛棠内心震动,连哭都止住。   本是算计满满来向世子卖一波可怜的,没想到反而自己先乱了分寸。   她张嘴却轻轻颤抖,差点便干脆地想,顺水推舟地倒进谢凤池怀里得了!   不能怪她功力不够,着实是,谢凤池这般端方君子,他口中表露的一两分,比旁人满腔热血的□□分更让人震动。   亲生父亲即薨他尚且还能秉持着平和安宁,如今却一口一个克制地爱她护她,怎能让洛棠不迷糊呢?   可就在她泪眼朦胧,就在她情难自抑,就在她险些逾越雷池的一瞬,眼角瞥到两人身侧那抹帘幕,再迟钝也让她险险勒马!   她想起了前些日子,在这处向谢凤池大胆求爱的人,可是三公主啊。   那时的她还躲在桌下,在权势滔天的宗室子弟面前,只得用小伎俩来靠近谢凤池。   可三公主失败了,她也失败了。   虽未明说,这帘幕却是矜贵的世子温柔打在她脸上的一个巴掌,叫她知道不可再肆意妄为,只要不是谢凤池亲口念出她的名字,明明白白说爱慕的是她,她就不能自以为是。   爱她护她,谢凤池口中的她,究竟是不是自己呢?   她艰难地想,自己卑劣且卑微,该勾着引着,却不能挑开了抖明了。   这可是公主都求不得的人。   她……不可逾越,因为那代价她再付不起。   于是洛棠颤颤地手臂与头一齐垂下,泫然道了声:“洛棠明白了。”   谢凤池顿了顿,反应过来,自己先前说话时,竟认真到忘乎了举止,这才将放在身前的手缓缓负回身后。   他定定看向洛棠,想知道她究竟明白了什么。   可洛棠一副不愿多留的模样,似乎被触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伤心处,头也不敢抬地匆匆告辞,转身离开了立雪院,反叫谢凤池怔住。   指间捻拢过空气,似乎还存留着少女手臂凝脂般的滑腻,而它的主人却已经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   捻着捻着,他忽而想起来,起初与洛棠有肢体接触后,他总会第一时间将衣物褪去,或处理掉或送去浆洗,可如今,他们的碰触越发多起来,他却好似,再没什么反应了。   谢凤池抿了抿唇,望着已经人去影空的院门,神色晦暗不定。   *   呵气成烟,清早的枯叶上凝结了化不开了冰霜,下人们打着哈欠将其一把扫出院子。   早些天前,这会儿已然日出,如今天却还是灰蒙蒙的。   立冬一过,就越发冷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太阳终于升空,洛棠才慢悠悠醒过来。   “小娘,您醒了。”   院内下人们如今已然知晓这位小娘不可怠慢,李婆子为首的悉心给她备好梳洗装扮的,洛棠听闻赶忙撑起身。   李婆子赶忙道:“不忙不忙的,世子吩咐了,今日您还是静养看书便好。”   “什么书?”   洛棠一愣,以为自己一觉睡过了几百年,她不是昨日才从书斋败兴而归吗?   李婆子笑道:“老奴看着好似是女戒之类的,是世子一早遣人出去买的。”   洛棠更愣。   该不会……是昨晚又吓着他了,他赶紧将这些书买回来提点她的吧?   这这这,杀人诛心嘛不是!   洛棠心里不安,早食都没心思吃,便匆匆去看了那批书。   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除了最上头的两本女德女戒,下面的几乎都是些野史演义,是按着她喜欢的买,可当乐子看的。   她看不出装帧好坏,只觉得每本都崭新漂亮,当即高兴极了!   转念又想起,虽说这两本女德女戒她内心瞧不上也不想瞧,可这确是昨日她借口出去要买却没买成的,谢凤池今日替她买了?   看来昨日那一番卖惨卖乖倒是卖成了,果不其然,对男人就不能一口气给够,偏要半露半敛!   她心中想笑又紧紧压着,终于放心大胆地去将早食吃了。   边吃边简单简单盘,昨晚她对谢凤池的表演应算得上恰到好处,既没有将人引诱得不上不下,也不曾惹怒对方,这浅浅薄薄的边界拿捏着,宛如张窗户纸,她只要未捅破,一切都还有余地。   可吃完自然也不会闲着,洛棠左思右想还是得去向谢凤池道个谢,不论对方如今是何打算,是出于何种目的,人在屋檐下,主子示了好,她若不表现出感激便是不识抬举。   那今日单纯道个谢就回来,不做其他,免得急功近利反而叫谢凤池觉得她心思深沉迫不及待。   最多……最多再观察观察世子如今是何反应!   另一头,侯府大厅内,谢凤池却是已经在见客了。   崔绍下朝后本要回大理寺,沿途路过安宁侯府所在的街道时,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想起昨日手下前来汇报,说那被欺负哭的娘子,是安宁侯府的。   一边与将军府有纠缠,一边又在安宁侯府内,崔绍不自觉回想起那张艳若桃李却梨花带雨的脸。   他便也不知究竟出于什么目的,马车路过安宁侯府的时候,叫停了车。   京中新贵拜访,寂静了许久的侯府还地要好好欢迎。   谢凤池却察觉,这位算得上友人的大理寺少卿,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他放下杯盏,手指有下没下地轻轻摩挲在边缘,将话题接过来:“倒是你先前说,大皇子被霍小将军打了的消息传开,圣上表面不显,今早上朝却将大皇子从兵部调入户部了?”   崔绍闻言回神,不可避免地皱了皱眉:“确实,如今两位皇子一同进了户部,怕是又要生出不少事端来。”   谢凤池笑而不语,崔绍有些沉重地看着他:   “你若再这么明哲保身,不替六皇子多谋略些后路,他日……大皇子未必能容下侯府,他是个非黑即白的,看不得什么中庸之道。”   谢凤池失笑,并不回答,反倒若有所指:“你日日在朝堂上勇猛直谏也就罢了,如今倒是连宗室都敢批判一二。”   往日是不会,可大皇子性情如何,是否能担当个明君,众人心知肚明,   相较之下,六皇子性情和善,崔绍无奈绷着脸:“你知晓我所想便好。”   顺着谢凤池指点他的脾性,又过了片刻,崔绍才犹豫问道:“不知府上可有位十六七岁的娘子。”   摩挲在杯上的手指微微一顿。   “光是后厨便有两人,何出此问?”谢凤池笑容款款,毫无破绽。   崔绍抿唇,也知自己问得唐突,可还是生硬回道:“她在书斋受了委屈,思前想后,是我话说得重了些,特来道歉。”   谢凤池的手指轻轻敲打在桌面上,没有说话,最尴尬的却是刚刚低头走进来的杜管家。   杜管家心里埋汰这木头脑子状元郎,都能听说是侯府的娘子了,怎么不多打听一点,明白过来这是位身份尴尬且上不得台面的外室……现在也算登堂入室的小娘了呢?   他们侯爷养了人的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却也不是密不透风。   安宁侯府向来中和中立,从不拉架站队,   且侯爷做事也周全,更比不得那些好几房妾室的张扬,以故知晓的人不会真将这种私事捅开了说,都愿意成全这位九卿之首痴情的名号。   可若是用心打听,总能窥见点不同寻常吧!   现在好了,这木头脑子莽进来,究竟让他们世子如何作答呢?   杜管家看不得这种场面,将茶水替换了,轻咳:“世子,今日可否要继续去祠堂抄经了?”   这般日常的询问含蓄又礼貌,可在场的两人却谁都没接住他的好意。   世子笑着摇了摇头道先不必了,崔绍则继续等着他的回答。   杜管家心梗不已,只得点头退下。   “我知你说的是何人了,她叫洛棠,”   谢凤池的手指重新摩挲起杯壁,缓缓道,   “可她却非我府上之人,只是暂住于此。”   崔绍当即皱起眉:“那她……”   “她是个娇惯的,最近天冷了,怕是尚未起床,你若想道歉,怕是要改日。”   谢凤池无一言欺骗,却听得崔绍字字都倍感煎熬。   他们如此熟稔吗?   连性子娇惯都知晓了?   他难免多看了谢凤池一言,想提醒对方如今可是还在孝期内的,可这位侯府世子神色平静一如既往,并不像有什么龌龊心思。   崔绍想问那她究竟是谁,下次该何时来,性格娇惯如何道歉才好,话到嘴边才发觉十分唐突。   若无前由,这问得已经十分亲密了……   谢凤池是有意还是无意,将他的话堵死了。   他皱眉看向对方,谢凤池恍若未察,反倒十分贴心温和地笑着,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高超的语言造诣。   崔绍抿唇,便知不当多言了。   只是他没想到,就在离开路过侯府的花园时,他竟见到了洛棠。   对方捧着本看不清名字的书,高高兴兴地从花园另一头跑过来,裹着鹅黄的短绒披肩,披肩的流苏与她的乌发交缠飞扬,衬出那张明艳精致的面庞越发神采奕奕。   崔绍不知怎的,原本只是想来对她说句简单的道歉,可经历了谢凤池若有若无的一番话,又直直撞见了这样高兴的洛棠,他竟一时没能出声叫住对方。   他总是冷冰冰的,若是处理不好,再吓到对方怎么办?   崔绍无言半晌,绷着脸欲走,心想大不了下次写封帖子直接递进侯府道歉算了,谁知才刚转身,小娘子怯生生的声音随着欢快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你是……昨日玉山斋的那位郎君吗?”   崔绍一顿,转身看她,她气喘吁吁,一双杏眼好奇又畏惧地打量着他。   今日没帷帽遮脸,他看得清,她漂亮的像只刚刚采到了花蜜的蝴蝶,快乐又娇憨,这确是娇惯养出来的娘子才有的模样。   崔绍喉结动了动,随即沉下情绪:“是我。”   还未等他说什么,洛棠瞪大了眼,小心看了看周围,随即急切道:“我知道错啦,你怎么,怎么还追到这里来呢……”   作者有话说:   崔绍:我站在地表算是唐突了   棠棠:崔大人说什么呢,我不过是站在了第五层,您快过来呀   谢凤池:(微笑)就是,别让洛娘担心了【IP地址:大气层绿茶区高级VIP包间】 第二十二章   听闻洛棠的惊恐防备,崔绍顿了顿,肃容拱手:“昨日匆忙,今日既见,便向娘子道个不是。”   洛棠诧异:“你是来同我道歉的?”   崔绍宛如被掐了喉咙,再不好出一声。   他惯不和娘子接触,贸然撞见,能顺利说出前番话已是极为不易了。   洛棠却是懂事的,见崔绍的确没有再表不悦,便也不继续追问了,收起一身警惕,小声道:“无妨了,世子昨日已说教过我了,我,我大概是,确有不对的地方……”   小娘子嘟起嘴,不再像昨日那般抹泪水。   崔绍当即便松了口气,可原先那股煎熬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谢凤池说教过她了?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可崔绍自然不能这么直问,心中便觉得有股轻轻压抑,声音也不由沉了沉:“书斋平日多是郎君们去,顾虑不到娘子喜好,也是不当。”   洛棠便顺杆而上得觉得十分委屈。   “不把真心放在首位也就罢了,连我们想看的话本都不放在书斋……”   眼见洛棠的眼眶又红了,崔绍当即慌了阵脚,佯装镇定道:“也不全是这般,盖因写这些的多是男子,所以也大多按着他们的心意来写了。”   “就没有娘子来写话本吗?”   崔绍一顿。   洛棠似乎意识到了逾越,赶忙又往回缩了缩,小心翼翼道:“对不起,我问多了,想是你也不知道这些的……”   “没有娘子会写这些东西,她们多养尊处优或是忙于相夫教子,写话本的不过为赚些润笔费,有这种本事的自是看不上的。”   崔绍一口气说完,见洛棠神色怔怔,正要问还有什么疑问,却见她突然一振,似乎压着激动小声道:“我能试试吗!”   “……?”   洛棠将捧着的书册竖起来,上面的书名崔绍一看便知,她确是爱看女子视角的话本。   可这本子……又是谁给她买的呢?   “我,我想写……”   “想写话本?”崔绍难得露出诧异的神色,冷肃的面容也随之添上一抹生气。   “对,”洛棠雀跃着的双眸水灵灵的,引得崔绍不由陷在她的笑里,   “不论旁人如何看待,可我喜欢就是喜欢,为了喜欢的东西,总想努力一下!”   暖阳穿破云层,将初冬的严寒驱散些许,这声音好听,说的话也叫人心尖儿一抖。   崔绍静默看着阳光洒在她的笑颜上,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好,你若愿意,写成功后,我可替你交予书斋。”   洛棠大喜过望,旋即又犹豫又羞赧道:“那你不要声张,我怕最后书斋没通过,显得我很没有本事。”   崔绍闻言一动:“世子也不告诉?”   “嗯,不能说!”   洛棠笑起来,直到进了立雪院,嘴角都还是扬着的。   谢凤池见客之后换了身随性的大氅,没进书房里间,而在书架仰头挑着书册,一袭黑发飘飘扬扬垂落在背后,叫刚进来的洛棠恍然以为是个美艳娘子。   谢凤池转身,见到仰头望他的洛棠,短暂怔忪了一瞬。   昨日吩咐了下人打扫院落,几人直到现在都在忙着,想是错过了通传,叫他忽的见到洛棠反应不及。   他以为经过昨夜,洛棠今日不会再来了。   “世子。”   洛棠轻轻地叫了一声,似乎还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压不住心头的欢喜,将怀中书册拿出来。   “多谢世子。”   谢凤池垂眸扫过那书,抿了抿嘴唇:“洛娘喜欢便好。”   得了确认,洛棠将书册珍重地抱回怀中,声音略缓,情意难掩道:“我……很喜欢。”   两人绝口不提昨夜的对话,如同那只是场挥挥就散的雾,放任它安静沉淀在一旁,朦朦胧胧温润舒适,或许当光照到它时便会消融,可在这之前,仍可享受片刻静谧安宁。   静默许久,洛棠好似终是忍不住朝谢凤池小声分享:“世子,我刚刚在花园里见到昨日凶我的人了。”   谢凤池不露痕迹地打量了眼面前的少女。   这种事,他以为她会瞒着自己,虽说也是瞒不住的,片刻后庞荣就会过来汇报,可从洛棠口中亲口说出来的,却会让他体察到些别样的情绪。   就像是亲密无间的两人,将自己听到见到的件件小事都分享告知。   若是单单为了讨好,本不必做到如此的。   他抿了抿嘴唇,勾出一个笑:“你说的是崔绍?”   “对,他说自己叫崔绍,”洛棠笑了下,“他向我道歉了。”   谢凤池笑容未变,眼神里却隐隐夹了抹凉意。   却又听得洛棠慢下节奏,似动容又似高兴地小声附了句:“这是头一次有人向我道歉,托了世子的福。”   谢凤池眼中的凉意渐消渐融。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没做什么。”   “可若是没有世子护着洛娘,便不会有人在意洛娘是否受了委屈,是否需要一个道歉。”   洛棠执着地看着他,随后又似想到昨夜,赧然地垂头笑了笑。   “洛娘知道世子是个好人,心中坚守着您的意愿,”   洛棠在心中唾骂自己,说好的今日只来道谢,终是收不住再悄然放出个小钩子,轻轻慢慢勾向谢凤池,   “可只要世子开口,洛娘什么都愿意为世子做。”   谢凤池几乎瞬间便绷紧了下颌,不让自己露出一丝不妥神色,洛棠也惶惶抬起头,似乎生怕谢凤池听了这话会再有抵触。   可她又想,她也没挑明了说呀,什么都愿意做,为奴为婢也算得,怎么都由她狡辩,谈不上越界。   她便又笑了一下,轻轻行了个礼:“那便不打扰世子了,洛娘告退。”   谢凤池压紧了嗓子,缓缓嗯了一声,洛棠才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转身离去了。   她今日穿的是件素色的缎面长裙,肩上披了件漂亮的短披,跳跃奔跑的背影远远看去真像只轻盈的蝴蝶。   “什么都愿意……”   谢凤池呢喃着这几个字,深吸了口气,纵使知道这其间蕴含的小心思或非单纯,脑海里却仍蓦然闪回好几个画面……   她与自己贴近、叫浑身的血液都加速涌动的画面。   拿在手中的书不知何时被捏弯了书脊。   庞荣恰好与洛棠擦肩,进了屋后见世子闭着眼不知在沉思什么,却听得谢凤池先开了口:“说吧。”   他虽狐疑世子的声音为何有些哑,却还是站直了身子,将打听到的事情如实告知。   “大皇子今日早朝后确被从兵部调离,安排进了户部,并且口中还叫嚷着霍小将军两面三刀,打了他还算计他,”   “霍小将军则直接被霍将军关了禁闭,可这也没人妨碍京中传言,是霍将军不看好大皇子,特意让小将军下手失了分寸。”   谢凤池蓦地笑了一声,庞荣恍若未闻地眼观鼻鼻观心,两人对于这件事的原委十分清楚却一字不提。   庞荣顿了会儿,低声道:“听闻圣上的身子确实越发不好了。”   谢凤池睁开眼,默然点了点头。   庞荣正要继续汇报,门房来报,姑奶奶来了。   想也是该到了,早朝上发生的事儿关乎户部,她接到消息便来找谢凤池是应当的。   只是经历了上次的事,姑奶奶这番来的架势低调了许多,见到谢凤池后说话也直接了很多——   “凤池,我弄清楚了!”姑奶奶压着眸中的复杂,攥紧衣袖颤抖道,   “当年娴妃不是简单病死的!”   谢凤池上次分别,有意无意让姑母借着京中女子的圈脉去暗暗打听当年之事,这般一齐接到消息,心中也早有准备。   “皇后早逝,后位空悬,娴妃得宠,当年生完三公主,圣上便允了她三个月的省亲,”   姑奶奶吸了口气,轻声道,   “可我当时也记得,本该是还未到时候,她家中人却频频传信娴妃见景伤怀,又多求了几个月,前前后后,竟是挨了十个月才回的京。”   谢凤池眸色一顿:“确定?”   “确定,”姑奶奶语气中甚至透了抹悔恨,   “若非当年你父亲与圣上私交甚笃,替她也说了几句话,怕是圣上根本不会同意!”   随即,她恨恨道:“我说当时怎得圣上疏离了你父亲一阵,还是最近打听,我才知晓有这么回事!”   谢凤池却听得安静。   父亲当时是在京中求的情——那便不算是他设想的最差的结果。   “娴妃最后病死便与此有关?”   姑奶奶点头:“她回来后,圣上见了面,又自然恢复恩宠,可当时太后却不甚满意,甚至于太后都怀疑六皇子并非圣上血脉!”   谢凤池哑然,突然想起,如今圣上吊着一口气不肯立储,或许也有这几分不确定在其中吧。   可他又确实爱极了娴妃,否则光凭着怀疑,六皇子都活不到今日。   “是也是,娴妃后来生了病,恰逢西南边动乱,圣上日理万机顾不得后宫,”   姑奶奶吸了口气,更低地说了句,   “那后宫里的事,不就是太后说了算吗?是也是,娴妃薨了,圣上这么些年都念念不忘,盖因当年留着遗憾呐!”   谢凤池握着青瓷的茶杯,指尖重重地摩挲在杯壁上。   姑奶奶将这事打听清楚,左思右想,最后满心复杂地看着谢凤池:   “那丫头的身份我也不细究了,如今圣上情况不好,她若是真能进宫为六皇子加码,日后……你便是有从龙之功了。”   姑奶奶身子微倾,迫切地问他:“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吧?”   谢凤池沉默地看着手里的杯盏,回忆一开始——   他其实什么都没想。   若说想了什么,大概只有,父亲这位外室当真不甚聪明,连人都没看清便胆敢将他扑在床上了。   他后来让庞荣再去查探,发现他父亲当年确是调查过洛棠的身世,可也不知是线索断了还是被人刻意隐去了,他父亲查到一半便放弃了。   安宁侯是个什么样的人,谢凤池心中清楚,连他都查不出,那旁人自然更难查出,所以如今的洛棠便可当做真是个干干净净的,除却来历低微,她与宫里丁点儿干系都没有。   不论自己如何想,将她送进宫,似乎才是最好的选择。   昨夜那场雾,终归是要消散的。   姑奶奶走后,庞荣低着头进来又陆续说了些旁的,包括今早洛棠与崔绍见到的事。   只是崔绍毕竟身份不同,庞荣没能靠近听得清,大致也是道歉并聊了些话本的内容,他如实告知了世子。   谢凤池静静听着,神色始终平平,末了,庞荣随口问道:“杜管家刚刚问属下,小娘若是身子好了,可还要继续教导规矩?”   谢凤池的眉头微微蹙了一瞬,可也就是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常。   “教吧。”   他秉持着一贯的平静,沉默许久又道:“换个温和些的来,免得又叫她称病偷闲了去。”   作者有话说:   大实话花絮:   洛棠:现在就是处在一个还不知道要被人卖了正喜滋滋觉得勾引到人的时候!   谢凤池:有点舍不得,但我知道自己是要干大事的人,对,我是狗【微笑】   姑奶奶:赶紧把祸害送走啊!!!!!   崔绍:她对我笑了,还和我有小秘密了,她对我有意思吧【沉思】 第二十三章   洛棠既然决定了要勾着谢凤池,便不能太频繁告病请假,免得惹人不悦。   听闻世子在国子监教导贵人的时候虽也温和,但课业要求向来严厉,于是洛棠看到重新来了教养妈妈,只得咬紧牙关咽回苦水,继续受着这磋磨。   可不仅白日受着身体的苦,到了夜里,她更要受脑子的苦。   前些日子,她托后厨小厮外出采买时,将自己的第一份稿子送了出去,如今着手写的第二部 分,可真是要将她半条命都送了去。   崔绍那日那么快来侯府,她始料未及,可既然来了,便不能浪费这个机会,得抓紧去人前露个脸。   她也是慌不择路,为了能给对方留个深刻印象,竟连自己写话本这种海口也敢夸的下。   既然许诺了,她便想试试,毕竟哪怕搭不上崔绍,能替自己多赚得些赎身钱也是好的——   在侯府她紧巴巴抠着钱,却是真不敢在谢凤池面前表现出来,以免叫贪财的野望破坏了她扮出的单纯痴情。   一晃好些天过去,洛棠在寒风凛冽的院中迎风伫立练习站姿,脑海里还在混乱地演绎着昨日刚编出来的新剧情。   呆呆仰头,她竟觉得自己比枝头最后几片倔强不肯掉落的枯叶,更憔悴可怜……   “妈妈们都说娘子这些时日学习的不错,估计不用再过多久就可以结束这些仪态训练了。”   结束后,李妈妈高兴地恭维,洛棠却是高兴不起来。   她困得很,没想这偌大的一个侯府后院,无婆无母的,无人争斗无人闹事,她还能被累成这副样子。   “娘子可要用晚食?”   李妈妈见她无心搭话,便转头询问起了吃食。   洛棠本想摇头,转而一念,轻声问道:“世子可吃过了?好像已有多日未见到了。”   李妈妈心头想着杜管家提点的,让她对小娘知无不言地恭敬着,便老实答了:“近来听说朝中忙碌,世子虽还在守孝,却也免不得常被召见,故而是忙了些,今日早出门,还不知何时能回。”   洛棠便蔫哒哒地点了点头,由得李妈妈去传唤晚食,匆匆吃了去。   好了呀,世子不知多晚回来,那她岂不是晚上也没个由头出去寻世子,又得回屋写稿了?   可恶。   她心疼自己,好似个被夫子勒令学习的顽童,如今更是连稍稍偷懒的借口都找不到。   这便是成年人的不易么?   她叼着笔头,看着白纸上一个字儿都写不出来的话本稿子,陷入沉思——   她当真要如此努力吗?   上次送出去的稿子,也不知崔绍看了没有,怎么一直没叫小厮过来给她消息呢?   左右今日是写不动了,洛棠心神不宁,将纸笔放到一旁,轻唤了两个丫头来给她烧水沐浴。   累了一整日,踏进灌满了热水的浴桶里,满头青丝散于水面摇曳波动,洛棠才觉得身心得到了一丝丝放松。   另一头,世子确是刚从宫里出来。   马车里早已备上了碳炉,从宫里一路走出来的谢凤池脱下大氅,凝结在皮毛上的冰晶慢慢融成了小水滴。   “世子。”   庞荣给他送进来手炉,却被谢凤池轻轻拂开。   他撑着额头,另一只手翻阅着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去广陵探查的人回来了吗?”   庞荣低头摇了摇:“没有,不出钦天监所言,如今南方不少地方已然开始下大雪了,不仅仅是咱们的人,听闻六皇子私下派去督查赈灾的人也被困住了。”   谢凤池捏了捏鼻梁,只觉得近来四处不顺。   庞荣低声道:“刚在宫门口,大皇子发了好大一通火,将五皇子身边的近卫都揍了一顿。”   谢凤池轻轻笑了一声:“圣上派了霍将军南下赈灾,他在大殿上自告奋勇随行,圣上没有立即答应。”   事实是,二皇子早年夭折,圣上如今只剩三个儿子,又是重要关头,不能有任何闪失,大皇子却以为是被抢了功勋,当真是有勇无谋,不够聪明,不够稳重。   庞荣便静下不做声了,目光瞥到世子手中……那些纸上面写的好似写的是论述还是什么,字迹工整端端正正的好些张。   他收回视线,想着,世子又给六皇子开小灶了。   不料马车行至侯府门前,谢凤池还未下车,一道黑影猛地从而天降踹向马车,险些将车内的碳炉都一并掀翻!   “保护世子!!!”   庞荣破窗而出,腰间寒芒出鞘。   府外顿时乱作一团。   洛棠迷迷糊糊间听到响动,努力了好一阵才勉强睁开眼,恍然发觉自己竟然差点在浴桶里睡着了。   幸好水还是温热的,否则明日定又得头疼脑热了。   洛棠轻轻舒了口气,垂着头懒洋洋地从浴桶里站起身子——   下一秒,紧闭的窗户被人从外粗鲁破开,一道黑影呲溜滚进了屋内。   洛棠怔怔地立在原地与对方四目相对,直到杜管家“抓刺客——”的声音撕心离肺回荡在院外,她才恍然回神!   侯府的护卫们宛若倾巢出动,脚步声吵嚷声响彻府邸。   她惊惧地缩回浴桶,水洒落满地,已顾不上身子被看光的羞耻,只满心惶恐着自己的小命。   “你……!”   对方眼疾手快,一把窜过来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慌忙将自己的面罩摘下来——   “别叫,是我!”   霍光眼底泛红,说不上是急的还是刚刚看到了那般香艳的场面,连带着低吼的声音都透着嘶哑。   洛棠手软腿软地瘫在浴桶里怔怔仰头:霍小将军……?   樱唇轻启,霍小将军原以为早就忘却的初见一同涌进脑海里。   那次,他也是这般捂着她,她稍稍动唇,就炸在他心头。   他如避虎狼似的收回手,背在身后却微不可查的轻轻颤抖:“是我,我,我借你这地儿躲一会儿。”   洛棠如梦初醒般将身子猛再往水下沉了沉,茫然又惊慌地露出上半张脸怯怯看向他。   可烛灯明辉,清澈的水下有什么,什么波纹什么样儿,被映照得一览无余。   霍光眼底不仅红,还发烫。   他赶紧扭过头,趁着侯府的人还没进院子,三步跨两步将窗户紧闭,脚步却再不好朝有着洛棠的里间迈。   他满脑子都是进屋时洛棠刚出水的样,还有刚刚洛棠伏在浴桶中,细腰凹陷的美景。   妈的,这会儿是该想这些的时候吗!   这会儿不仅是眼,连带着喉咙都开始烧起来了。   洛棠尴尬至极,纵使她信了对方对她没有伤害之心,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霍光今日是闯了祸的。   且他们二人先前便有瓜葛,她还担心世子发现自己给霍光下的小心思呢,如今霍光却来到她屋里,她还好死不死不着寸缕,   不论哪一件挑出来都够喝一壶了,饶是无事,怕也会大大损害在世子心中的形象!   她心乱如麻,不行,不能眼睁睁看着事情越变越糟。   “小将军……”   霍光正在死死压制自己的纷乱情绪,忽听到洛棠小声叫唤。   洛棠红着脸,羞愤地伸出个莹润食指:“可,可否替我,将里衣拿来……”   霍光顺着她的指向,木头人般僵硬地跑去一旁的架子上拿过衣服,触碰到的一瞬感觉整个手掌都在发烫。   娘子的里衣……还,还有肚兜呢。   他如避蛇蝎般不再看,扭着头将衣服递过去。   洛棠赶忙接过穿上,也顾不上擦拭身上的水,却无言地发现,她叫霍光拿里衣,他拿了,却没拿裤子。   洛棠:“……”   这就是男人。   霍光听到身后先是传来水声,再是细细碎碎的穿衣声,如同摩擦在他的心头,又痒又急促,可过了会儿动静没了,他心中有些发干。   “小将军……”洛棠为难道,   “你,没替我拿裤子……”   霍光脑袋轰隆一声,宛若遭了雷击。   他哑口无言,几欲崩溃地想吼这会儿就别这么较真了!   可一想,不行,不较真,哪能让洛棠真不穿裤子和自己共处一室呢!?   他被烧了屁股似的窜去衣架旁,正要将剩下的衣服全扔过去,忽的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洛棠同样听见,脸上一时失了血色。   “洛娘,你可在屋里?”   谢凤池的声音隔着屋门响起。   宛若催命符,一个字一个字钉住两人。   霍光神色大变,四处环视可有逃生之路,可想也知道,谢凤池找来了,外面定然全是人,哪怕逃出了屋,也无法从侯府全身而退。   该死,他就应该冲了马车直接跑人的,那会儿哪怕被抓了也好耍无赖,不像现在……   他偶然瞥见六神无主的洛棠,目光不自觉朝下看去……两条修长莹润的腿。   他猛吸了口气扭过头,暗骂自己简直是个畜生,幸好洛棠的上衣还算宽敞,遮蔽了些景色,否则不就被自己看光了吗!   洛棠努力镇定,轻轻慢慢地回:“世子,我在。”   外头的谢凤池宛若松了口气,笑道:“那便好,可方便我进屋?”   洛棠一顿,下意识朝霍光看去。   霍光咬紧牙,恨自己刚才没直接把碳炉砸到谢凤池脑袋上!   洛棠看他反应就知道,定是这蠢货惹了谢凤池,如今连带着自己也要遭殃,他却想不出任何法子!   偏偏她也不好真将这人不管不顾掀出去,毕竟心中对这傻子的确别有所图……   究竟是什么凄惨的命!   洛棠结结巴巴地应付谢凤池:“……慢,慢些。”   外头沉默了片刻,洛棠心中不安也没法儿了,顾不上羞耻,仗着自己没穿鞋,轻巧飞快地跑到霍光身边,拉住人便往柜子里塞。   霍光愕然,匆忙间免不得撞上柜门与架子,也免不得将少女里衣下的景色全瞧进了眼里。   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洛棠也羞红了脸,又气又无法地瞪了他一眼便关上了门。   她想不通,人在屋中坐,怎偏偏就要过得如同日日在与人通奸一样?   这是第几次了!   没等她喘口气,谢凤池的声音重新传来,却是有些她不确定的凉意在其间——   “洛娘,我要进来了。”   作者有话说:   推下自己的新文啦,下本开,感兴趣的小可爱求收藏下~   乖戾疯督公X娇美小绿茶——督公的掌心宠(重生)   文案:   前一世,林皎月为了逃出魔窟,设计了温润谦和的宁王世子,成了对方的妾   不料人心莫测,她哭肿了眼,在后院被磋磨吐血,她那夫君都没露出一丝疼惜   她才知,或许我命由我不由天,本就是成事者的托词   一朝重生,林皎月重回事发当日——   她安安静静乖乖巧巧,见到宁王世子避让开   却在转角,撞上了个俊美无俦,可浑身带着阴森煞气的年轻男人   对方目光如刀,慢条斯理刮过林皎月周身每寸   后来林皎月才知,那位就是主母原本要将她送去给“暖房”的督公顾玄礼,人称九千岁   林皎月心中认命,想着太监就太监吧,至少后院也安宁   她是对手设计送来羞辱顾玄礼的对食,拒绝或者收下都叫人乐看好戏   可众人等着等着,未等到新妇血溅婚房,也未等到九千岁殿前失仪,只等到了鹅毛大雪下,阴狠乖戾的九千岁取了宁王世子的脑袋,一步一步走到林皎月眼前,露出个叫人胆寒的笑:   “可惜月儿属意的是个佞臣,叫咱家给宰了”   没曾想他那小娇妻只在最初吓抖了抖,随即便柔柔弱弱一头埋进他怀中   顾玄礼是刀,是众人敢怒不敢言的鬼见愁   他们盼他不得好死,却又日日只能看他在他们头顶上恣意取夺   唯有林皎月,见他会怕,会哭,却也会闹,会撒娇,会爱他,要他抱   那他便要挡住这世间所有丑恶,将她托于掌心,日夜用心疼爱 第二十四章   “洛娘, 我要进来了。”   谢凤池垂着头站在门外,语气难辨喜怒。   他身后两侧隐秘地排布着侯府的家将,但凡门内有异,便会极快地挡到世子身前, 将胆大包天的刺客一击毙命。   谢凤池心里耐心地数着三二一。   不等里面的人出声, 屋门被一把推开。   出鞘的寒芒和女子肌肤被烛火映出来的莹光相交融。   “世子……!”   洛棠哀戚地掩住自己的身子, 两条玉腿无从躲藏,竟只得颤巍巍地瘫坐在地上。   她难堪至极地看向谢凤池, 更惊愕于对方身后似乎还跟着庞荣以及其他家将,一张惨白的小脸更添绝望。   谢凤池的呼吸停了一瞬,眼神一晃, 才看到里间的浴桶旁水撒满地, 狼狈的衣服挂在一边,似乎是听见他敲门后,少女匆忙起身却仍未来及穿戴整齐——   也才出现了如今这副香艳景象。   谢凤池拼尽全力找回自己的呼吸, 匆忙扫过洛棠,飞快侧眼看向门外。   庞荣接到眼神,没有一丝犹豫, 立刻抬手让身后众人撤下,自己也低头退出门缝的视野, 就好像门外从未有过人似的。   洛棠见状, 心中既惊慌谢凤池怎么这么傻,万一霍光再度发难怎么办,又蓦得生出些羞恼——   都让他别进来了!   现在好了,她手足无措地捂着衣襟, 散下来的头发更将自己淋得宛若刚爬上岸的女鬼, 不知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却忽的, 一袭温柔的大氅被披到她身后。   “原是在沐浴,直接告诉我便好了。”   谢凤池蹲下身垂着眼,不去看少女乍泄的春光,端方又恭敬地替她将领口拢好。   洛棠为这君子的温柔红了脸,小声狡辩:“我没想太多,只想快些……好让世子进来。”   她最后一声细微的只有谢凤池能听到,谢凤池却抿住了嘴唇。   她还在沐浴,好让自己进来,做什么。   真是什么都敢说,越发大胆了。   谢凤池没有点破她,而是将她慢慢扶起。   大氅终归只是件外袍,不够严密,稍稍动作便有冷风钻进去,缠住洛棠的腿,叫她瑟瑟发抖。   她心情有些复杂,既害怕露馅却又更迫切地挽住世子的手臂,觉得将自己整个人依附过去,对方都能稳稳地托住她。   她喜欢这种感觉。   谢凤池自然感受得到她的依恋。   少女身上除了皮毛大氅,就只剩件被水沾湿成半透明的里衣,其间的波纹曼妙不需低头看,便能从碰触挤压间感受得一清二楚。   “世子见过洛娘了,可要回去休息了?”她小声问。   谢凤池未答,就着洛棠抱住他手臂的姿势反问:“想要我回去?”   洛棠一哽,偷偷看了眼衣柜。   谢凤池不露痕迹地跟上她的视线,又慢慢收回来,重新落在洛棠脸上。   少女睫毛轻颤,她几乎就要怀疑,世子是否知道什么了?   可这话又问得……让洛棠忍不住回想起那晚世子问她,可是想知道他的心意?   洛棠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咽了口口水,赶忙摇头,又觉得太不遮掩了,这般孟浪定会惹世子不快,又立即点头。   反反复复,洛棠自己都懵了。   “原来洛娘不想见我,”谢凤池笑了笑,要将手抽回去,“是我冒昧了。”   倚靠一空,洛棠几乎是下意识便追靠过去:“我没有!”   谢凤池故作诧异,眼睁睁看着洛棠涨红着娇美的脸,发丝上的水珠一点一点漫过珠玉般光洁的面庞,再落到她颤动的颈脖曲线上。   洛棠急迫地看着他,小声说:“我没有不想见世子……我,想的。”   室内安静,呢喃声还没水滴在地上的声音重,却足以叫人心神发聩。   可旖旎的气息还未持续多久,洛棠忽的听到身后一道惊雷般炸响!   屋顶的破洞中落下个庞荣,狠狠一刀劈向洛棠的衣柜。   而躲在里面的霍光也不是个只会等死的脓包,登时破厨而出,怒不可遏地冲着谢凤池那头夺去!   王八蛋谢凤池,竟然跟他声东击西玩阴的!   而洛棠心中只有一声咯噔:完了——   不,还没完!   她记得清楚,霍光没带利器,是赤手空拳来的!   也亏得这些日子写话本写的脑海中思如泉涌,这般情况下,洛棠竟蓦然生出个胆大包天的念头。   反正也是说不清了,那索性不说了!   “世子小心!”   她一把攀附上了谢凤池的肩头,大氅脱落,霍光便猛地见到个白花花的身子一把挡在了谢凤池前面。   “洛娘!”   谢凤池也愕然,完全没想到洛棠竟会不要命地替他拦住刺客!   霍光一拳堪堪落下,坚硬的指骨触到的不是伪君子的脸,是少女滑嫩的背,好在他及时收敛了力道,并未对洛棠造成什么损伤,却仍旧震得洛棠闷哼一声。   两人紧密交叠,谢凤池心头猛地一颤!   霍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一时间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惊慌。   她在谢凤池面前明明那么畏惧瑟缩,为什么还要替他挡自己的一拳!?   可情势危急,不容他多看两眼庞荣已经冲了过来,他暗骂了句脏话,不顾一切冲了出去,外面顿时又是一片呼啸纷踏。   本就遮挡不住多少的大氅落在地上,洛棠的衣襟完全敞开,谢凤池拧紧了眉,入目便是非礼勿视的景象。   可他越不想看,越想调动身体其他的感知来分散注意力,越发觉怀中滚烫。   他竟不知何时,将洛棠抱紧了。   少女只穿了件沾湿的上衣,他的手臂被垫在她身下,每一道绵软的弧线都感受得清晰。   谢凤池喉咙发紧,僵立了不知多久,还是洛棠低声的啜泣将他唤回神。   洛棠哭得十分伤心:“世子,好疼……”   谢凤池终是重重叹了口气,将洛棠轻柔又小心地抱到床榻边。   他要掀开衣服看看洛棠的后背,可将人翻过身的一瞬,他又顿住了。   “世子,我要死了吗,我的背好疼啊……”   洛棠将脸埋在枕头里,像是疼得声音发闷,实则却是羞红了脸。   霍光没下死手,她的伤处充其量青紫个几天,可现如今,确实等同于……   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被世子看全了呀。   谢凤池目光沉得像一汪看不见尽头的深谭。   “世子……”洛棠还在哭,身子经不住轻轻发着颤。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附在她确实有些火烧火燎的后背上,她猛地一震。   “洛娘,别动。”   谢凤池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坐在床畔,伸手轻轻慢慢地摩挲在白玉之上,感受着它的温润,感受着它的滑嫩。   他好似才知晓,原来女子的身子是这般柔软,亦是这般脆弱。   洛棠垂在两侧的手掌攥紧了被角,整个身子渐渐泛出些叫人垂涎的粉。   “别怕,庞统领会叫大夫来的,但是洛娘,”谢凤池轻轻俯下身,   “你早知厨中有刺客的吗?”   洛棠一抖,缀着哭声点了点头。   “所以才不想让我进去?”   洛棠继续点头,心却跳得比头点得还快。   她好怕世子发现什么。   可谢凤池去没往深想,他眼里的洛棠是有些小聪明,能做小偷小摸的事,但若真来了能伤人命的刺客,她却是没胆子和没脑子耍心思的。   她明明很娇气,那一刻却像豁出命了挡到他身前,便是她最好的自证。   他的指尖如摩挲光滑的杯盏般轻轻划过少女的后背,是安抚,更是把玩。   “为什么要挡在我身前?”   洛棠小心翼翼地侧过头,通红的眼眶里泛着不可言说的秋波,如有相撞的涟漪反复纠葛。   她欲说还羞,她不敢开口,她更是在等着谢凤池给自己一个台阶,顺着将她抱下来。   恭顺的世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洛棠终于忍不住别回了脸,已然带了更悲伤的哭腔:“挡,就挡了,世子何须再问呢……”   可谢凤池不给人台阶,还执着地想打破砂锅:“可我非父亲。”   “我看得仔细!”洛棠心想,正是看得仔细,才该是你。   谢凤池抿紧嘴唇。   话已至此,似乎什么都说了,却又似什么都没说。   如果没认错,这般不要命地替他挡灾,还能是为了什么?   也许是为了荣华富贵,也许是为了一世安稳,可更笃定的是,她为的是他才做出了这一切,他能给她想要的。   往常的所有小手段放在今日都只能算得上是添头,谢凤池默默地看着这一床景色,忽而想到,可曾有过人如此对他?   父母关系疏离,他为求得一丝关注,似乎从小便是扮演得乖巧温顺,却如同个伥鬼一般丢失了自我,孑然一身。   饶是诸多人于他有所求,也都各自顶着不同的光冕堂皇的借口,吝啬于流露丝毫真情。   可眼前的女子献给自己的,是她的命。   谢凤池不经意加重了手掌间的力道,洛棠忍不住痛呼了一声,又气又怕地收了泪,红着眼想起身将一旁的被子扯过来替自己掩上。   恨你是根木头,体察不到就别看了!   熟知下一秒谢凤池攥住了她的手腕。   “世子?”洛棠不明所以。   谢凤池垂着眼将她的手放回去,又亲自抖开被子,珍重地给她盖好。   洛棠直觉有什么不一样了,她忙不迭仰起头又欲流泪:“世子,你还是心疼我的对不对?”   谢凤池反而问她:“心疼了……又如何?”   洛棠心尖儿重重的一颤,热泪滚滚道:“世子心疼我,那我心中便是有盼头的。”   “什么盼头?”谢凤池看着她。   洛棠嘴唇轻颤。   她仍是不该……不能将自己卑微的祈求如此轻易地呈现,可谢凤池的模样与声音都太有吸引力,叫她恍若觉得,自己是有希望的。   她拼尽全力才按捺住心头呼之欲出的野望,泫然看着谢凤池:   “世子呢?世子问我什么盼头,世子对我,可曾有过什么盼头?”   作者有话说:   从前的洛娘:我恨你是根木头!   后来的洛娘:你不要过来啊啊啊!   从前的世子:我虽然心机深沉不忠不孝但我表面还是个好君子。   后来的世子:我是狗,怎样?   永远的霍光:感情我永远就是个助攻呗?感谢在2022-06-21 18:35:17~2022-06-22 19:1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白是总攻 2瓶;4890391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五章   安宁侯世子在府门口遇刺的消息很快传开, 眼下正值京中的关键时刻,有心人早已处处提防,却不料还让位身份尊贵的主子遭了袭。   圣上闻言震怒,像只病重的老虎般更忌讳周遭, 当即要下令彻查此事   。   京中风起云涌, 却是与安宁侯府内的闲适气氛迥异。   洛棠躺在床上, 柔柔弱弱接过丫鬟递上来的补汤,闻了闻味儿, 是加了枸杞和参的。   丫鬟偷偷抬眼瞥向这位小娘,心中惊叹,可真美啊, 饶是受了伤脸色苍白, 却依旧叫她看一眼颤一眼。   洛棠感受到丫鬟的视线,盈盈望去,丫鬟赶忙低下头, 可又觉得太过掩耳盗铃,便赔笑道:“小娘喝这汤可还适口?”   洛棠没甚架子地笑回:“很香,辛苦你们了。”   她生得美艳, 笑起来更如三月花开,叫丫鬟也看红了脸, 丫鬟赶忙摇头:“小娘客气了, 奴婢只是个端茶递水的,汤却是后厨的程四哥亲手熬的。”   程四哥便是那与洛棠暗地里勾兑了好几次的小厮,洛棠闻言诧异:“他已经升到掌厨了?”   “只是帮厨,掌厨看他机灵, 这两日提拔的。”丫鬟笑嘻嘻道。   洛棠也十分欣慰, 只觉得自己熟识的人能爬得高是好事, 他日若有能用得上的地方也好帮忙。   “小娘快趁热喝了吧,补汤不能凉,待会儿还要喝药呢。”   洛棠听到喝药,嘴角的笑意便淡了些。   王八羔子霍光,   木头桩子世子。   那夜她问完那话,世子也没给表个态,不知是不是又被她吓住了,只直勾勾看着她也不知什么个意思,直到庞统领带人回来了,两人才仿佛匆忙回过神,囫囵先将洛棠的衣服穿好。   说来可笑,她本以为这种场景只会在通奸要被抓到时才发生,却没想,她同世子间冰清玉洁,还要因此而手忙脚乱。   她到底图了个什么?   她觉得很委屈,谢凤池这块石头也太难焐了!   虽说她是为了掩盖自己与霍光的牵连才出身阻挡,可挡便是挡了,且她后面都说得就差一层窗户纸了,世子仍不愿替她捅破,难怪连三公主都会被气成那样!   至今也没给她个定心,要不她还是趁早重择后路吧?   洛棠转念,昨日受了霍光一拳头,虽说他及时收了力,可自己已然伤到筋骨,以此或能赚回些人情,可对方八成也为自己庇护世子而不悦,总之若是再见,还得留心些。   还有那崔绍……她喝完补汤,苦恼地咬了会儿指甲,也不知自己的第一稿到底行不行呢,如今又伤到了,第二稿又不知何时能写完。   她的后路到底在哪?   丫鬟见她喝完了药,便将碗都收拾好了,正要将她的披风拿走重新安抚躺下,却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些声响,似是有人拜访。   洛棠便抬手止住了丫鬟,细听没辨出什么,问:“是来客人了吗?”   丫鬟一直服侍在屋里,自然不知细节,只笑道:“可能吧,不过世子一早便被召进宫了,饶是来了客也得再等等了。”   丫鬟见她睁大着眼,想了想又道:“小娘若是不想躺下,奴婢替您将先前的话本拿来?”   洛棠念头千回百转,背后的伤还隐隐作痛,笑着点了点头:“有劳。”   实则话本拿来,洛棠却没什么心思翻看,她故作翻阅了一阵,见院中的人都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便将话本放下,扶着床杆慢慢爬下了床。   她忍着疼,飞快穿好衣服,妆也没顾上化地悄悄步出了屋——这不是她的屋。   那夜庞统领神仙似的从天而降,春老院的屋顶现在还破着个大洞呢。   又是年关,京中的匠人不是早被约好了日程,便是回了老家,人手本就不够,世子又心善不愿苛待工匠,便让他们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以故,屋顶虽已在修葺,却怎么也得要些时日,洛棠便被安排进了另一间院子。   这间院子离立雪院很近,却小的很,出了屋就径直能望到院外正对着的花园。   她想偷偷出去看看来得是何人,也不知是不是崔绍……   正从花园走来的六皇子自然一眼便见到了扶着门框的洛棠。   “殿下,世子的院子还在前面……”杜管家领着人发觉脚步声没跟上来,回头一见,心中不禁咯噔一声。   洛棠便眼睁睁见到个外男在院外顿了顿,随即撇开杜管家一往无前地朝她走过来。   是个半大青年,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俊秀,左边眼角有颗小小的黑痣,穿的是精细的绫罗绸缎……   洛棠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顾柳你不要命了今日这般光明正大来偷东西”,却听杜管家追在身后喊着——   “六殿下!这不是世子的院子,您走错了!”   顾柳走到她面前,眼神愉悦,比起那日,更多了一抹洛棠看不明白的热烈。   “洛娘!”   六皇子压着心头的高兴,目光真挚地看着她。   洛棠却怕得要死,她看到杜管家正要追过来,也顾不上对方喊着的什么六殿下,压着惊怒低声道:“你不要说认得我呀!被发现了怎么办?”   少女还处在伤病中,一张小脸苍白却带着愠色,她是极易脸红的肤质,情绪稍稍激动,眼眶边便会染上红。   六皇子便被她的这副模样喝止住了。   他似乎带了些委屈,小声地道了句:“好。”   杜管家赶过来时,两人正面面相觑,洛棠尴尬不已地转身欲回房,却忽的被攥住了衣袖,随即温热的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眉头一跳,正要再给对方一个警告眼神,便听得对方冲杜管家问道:“她是何人?”   洛棠:“……”   其实也不必硬演。   可她还是忍不住忧心杜管家的回答。   这会儿才恍恍惚惚想起,这位是……六殿下?   她咬紧嘴唇,不希望杜管家透露出自己小娘的身份。   幸而杜管家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即恭敬地低头道:“回六殿下,这位是暂住在侯府内的洛娘子。”   洛棠还没松下口气,六皇子便道:“暂住……便不是侯府的人,洛娘,你是哪里人,家中还有几口人,可尚在京中?”   洛棠没反应过来这变故,杜管家也急怔了眼,同时间,从宫里回来的谢凤池也才刚刚走到院门口。   谢凤池遥遥看到六皇子伸手拉住了洛棠,少女面露惊惶,被眼中藏着极复杂情绪的青年挡在了门框边——   “洛娘,你想随我进宫吗?”   谢凤池蓦地站住脚,一贯维系着的温和笑容如同钟乳滑落在石块的表面,慢慢慢慢,凝结成了冰冷又坚硬的雕像。   洛棠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头晕眼花:“进……宫?”   “是!”   六皇子几欲按捺不住情绪,越发迫切地看着她,满眼都是真挚,   “你可以做女官,想管吃食或者衣物都好,什么都不做也行!”   洛棠还在震惊,杜管家却是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他硬着头皮打断二人:“六殿下,世子就要回来了,您还是先去见一见世子吧,洛娘子的事……待世子回来后再议也不迟。”   他真是想不通了,一向乖巧知礼的六皇子,怎得见了这位洛娘子也,也……   洛棠也是真真被惊得说不出话,她再傻再想攀权富贵也能反应过来,这位六殿下待她绝非寻常,哪怕她帮他掩盖过一次偷窃行径,也不至于有今日这般态度!   太反常了。   可六皇子并不为杜管家的话犹豫,他看着洛棠,执着地问:“洛娘,你愿意吗?”   洛棠被这场面逼得既尴尬又惊恐。   她,她……她斜光突然瞥见了一抹站在院外的白衣!   想也不想,洛棠眼皮一翻,径直瘫倒了下去。   眼前一片黑暗,她听到那位六皇子惊慌失措地大叫她的名字,杜管家则在一旁唉声叹气地规劝,轰轰烈烈。   说不心动是假的,那可是皇宫,泼天富贵荣宠的地方……   可洛棠又止不住地想,这六皇子先是偷偷潜入侯府窃侯爷的书画笔墨,如今又要来府里想把她带进宫,怎么,侯府里的东西他就这么喜欢?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贪图富贵不假,却更有自知之明,更惜命。   除了这一副皮相和讨好人的本事,她不觉得自己还有哪里特别了,比不得宫里那么些人精,   且那位六皇子看着也不太聪明,自己都分不清情况,不知何起的一头热想让她进宫,贸贸然闯进去了,谁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哎,一团乱麻!   直到一个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来,啜着几分深意的询问在一旁响起:   “六殿下怎得来此了?”   洛棠才稍稍定下心来。   谢凤池走进院中,目不斜视地看着对方,叫人看不出一丁点儿旁的情绪。   六皇子身躯僵了僵,一言难尽地转身看向他,眼中蕴藏着没有露出给洛棠的悲戚。   谢凤池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六殿下先去我书房中吧。”   自是会有一番好好解释的。   六皇子只好点了点头,却又不舍地看向那边被丫鬟们扶起的洛棠,几欲要流下泪来。   “殿下,请。”   杜管家低着头引回对方神色,六皇子咬了咬牙,大步迈出。   谢凤池垂着凤目让开一条路,却未转身跟上,而是仗着此处是他府邸,转头跟进了屋内。   丫鬟们见是他,只得先行退出。   他望向洛棠,眼中翻滚出了压抑了数天以来积压的念与欲,它们被那一句“进宫”炸开了桎梏,像从地狱爬上来的邪魔一般狰狞无羁。   进宫?   呵。   洛棠躺在床上装昏,原本还松了口气,以为逃过一劫了,不料黑暗中,脚步声靠过来,身侧的床垫微微下陷。   她一顿,不知来者何人,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脸颊。   指尖缓慢地从她的眼角眉梢,再到鼻梁嘴唇,最终沿着纤长的颈脖一路蔓延到了被丫鬟们褪去外袍,只剩松垮里衣的襟口。   像在勾勒一幅心上人的肖像画,缠绵又缱绻。   作者有话说:   天上掉下了一个馅饼   洛小棠:咽口水   六皇子:放饵放饵(眼巴巴)   谢凤池:微笑不语(身后不可名状扭曲嘶吼) 第二十六章   洛棠的心脏快都要从喉咙里挤出来, 若非担心被发现自己先前在装昏,她早就想攥紧衣服跳下床,一边骂这人不识礼数,一边狠狠给自己灌上一杯凉茶了!   这, 这究竟是谁?   如此大胆!   竟光天化日对她, 对她……世子可还在府中呢!   她心慌不已, 便不曾发觉,虽是止住了吞咽口水, 却未止住那狂颤不止的睫羽。   指尖在自己的胸前顿了一瞬,她正惶恐对方还要进行到哪一步,她最值钱的可就是这具身子了, 那手指伴着声呵气轻轻抖了抖, 似是主人笑了一下,停住了动作。   指尖从她的襟口拿开,身旁的床垫也恢复如常, 脚步声缓缓向着屋外走去。   洛棠僵硬着身子偷偷眯开眼,只看到一抹白色衣袂消失在门框边。   她一顿,露出了抹难以置信。   谢凤池不快不慢地回到了立雪院, 早早等在院中的六皇子见他来了,当即神色激动地站起身, 可又似有什么顾忌, 话到嘴边却生生咽了进去。   杜管家见世子来了,会意地低头退下,屋内便只剩这两位贵人。   谢凤池看似依旧平心静气,可指点的话语却似乎带了些微不可查的冷意。   “殿下, 您今日失态了。”   “可谢司业, 那是, 那是……”六皇子一口气重新提上来,红了眼眶,   “本宫确是失态,可盖因,她,她同我母妃太像了!”   谢凤池面无波澜地回道:“娴妃娘娘若还在,如今恐已将至四十了,洛娘却才十七。”   “我知道!”   六皇子竟隐隐欲哭出来,他男生女相模样俊秀,与洛棠也有三分相像,红了眼贯容易打动人。   可偏偏谢凤池视若无睹。   与洛棠相处了近半年,他早已对这副模样免疫,罔提六皇子露出此番态度的目的……   他心中轻轻笑了笑。   “谢司业,求您了,求您让她进宫伴我可好?”   六皇子尚未察觉谢凤池端庄平静的面露下掩着一丝薄凉,仍在苦苦哀求他,“我就想,就想看看她,看着她会让我想起母妃!”   谢凤池看了他一眼,想问,三公主与娴妃也相像,你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不见你说感受过母爱?   可他终究没开这个口。   因为一开始,父亲恐怕也是同他想的一样,想将洛棠送进宫里,是故父亲从不碰她,还悉心地照顾她,他也请了教养妈妈来教洛棠宫里规矩,处处提点。   他本该恪守着这条道走下去的。   “我不会让她受苦的,我可以让她当女官,不用伺候人,只高高兴兴过她想要的日子,能让我看到就好!”   六皇子还在戚戚地求着,少年人往青年的年纪蓬发,连带着感情都不可遏制,像春日里绽放的百花,散出一屋子不顾旁人的酸臭。   叫人烦躁!   谢凤池蛮横扯断了自己脑海中固守的思路,沉默许久,徐徐道:“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否进宫,许也得问问洛娘自己的意思。”   六皇子顿住。   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面露迟疑。   “洛娘应需要明白,殿下为何对她青睐有加,又对她怀着怎样的寄托,”   谢凤池不太真诚地勾起微笑,循循善诱,   “殿下一片热忱,当尽数让她知晓。”   “可……可我怕我同她说开,她又像刚刚那样,吓晕过去。”六皇子咬紧嘴唇,惶惶不安地看着谢凤池。   谢凤池心中一哂,便知道,这位六皇子看着单纯可欺,实则心思通透,只想让自己直接把洛棠送进宫。   谢凤池看了眼仍挂在他书房的帘幕,层层叠叠波涛滚滚。   他曾亲手将她隔开,如今亦有人想让他亲手将她送走。   若是几个月前,或许他会应下这桩请求,可现如今,他却不甚甘愿了。   他可以忽略与洛棠的初次乌龙,可以无视少女多少次的亲近与讨好,却终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贴近,将命都要献出来给自己,终叫自己品尝到了不曾经历的绝味,却被旁人摘去。   他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她的池子,被她使出的浑身解数沾湿了衣角,他便不可再凭白收脚。   他与父亲相似,却不尽相同。   谢凤池真诚道:“那我先去同洛娘谈一谈,确保她清楚明白始末便是。”   *   洛棠本靠在床头,心中还在震惊世子为何会那样,蓦然见到一袭白衣重新回来了,当即慌张得不知所以。   “洛娘醒了。”   谢凤池跨进屋,端着平静的面容慢步走过来。   洛棠怔怔看着他。   这是自那夜她使了苦肉计后,两人头一次搭话。   可不论是那晚的激进之言,还是刚才假昏之下的手指,谢凤池都宛若毫无印象,还是说他遮掩得太好?   洛棠又想起两人的第一次见面,那么大的一件事,虽说并非他本意,可终归是背着他的父亲与他在被子下有了肌肤之亲了,他到后来竟也能全然按捺不发,当做无事发生。   她渐渐有些莫名的猜测——谢凤池什么都能藏,或许并不如表面看到的这般风光霁月。   “洛娘为什么不说话,是身子还难受吗?”   谢凤池看着她,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可目光却微垂,似乎多了些以往不曾有的。   洛棠匆忙摇头,谢凤池抿了抿唇,半晌撑出个笑:“那就好。”   洛棠正疑心且不安地不知该说什么,便听谢凤池仿若自言自语又道:“若真进了宫,也不至于被身子拖累,受人欺负了。”   洛棠当即醒悟过来,现在哪是纠结谢凤池为何掩藏情绪的时候?   不论他如何,终归是个表面君子,待自己差不到哪里去,可若进了宫,一切就说不准了!   “世子!他……六皇子,为何要我进宫?”洛棠压着不安,小心翼翼地问。   谢凤池沉默片刻,抬眼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这般态度叫洛棠实在拿不准,好似谢凤池也十分为难似的,她当即红了眼。   “是我让世子为难了吗?世子也想送我进宫?”   谢凤池立在床前未说话。   洛棠气极怕极,虽说是有意设计的,可终归在旁人看来,她连命都差点送了出去,这人不动心算了,还要把自己送出去。   果真,男人都是薄情寡义的臭东西!   哪怕养只狗也该知道心疼啊!   她咬紧牙低头落泪:“洛娘知道了,洛娘愚钝,是个没本事的人,还一直惹世子的不悦,世子要将我送走也是应当的,我去,我去便是……”   她掀开被子立刻就要下床,却高估了自己的身子。   后背抽筋似的一拧,她闷哼一声摇摇一晃,下一刻便被谢凤池稳稳托在了怀中。   洛棠乌发凌乱,垂在两人紧挨着的身子中间,像极了她此刻纷乱不明的心境。   “洛娘,”   谢凤池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极其压抑着似的告诉她,“宫里不好的。”   “好与不好又如何呢,反正世子也不愿看到我!”   洛棠仰起头,目光破碎地凝视着他。   宛如最后的通牒,两人之间脆弱的那一丝关联几乎瞬息可断。   谢凤池环抱住她腰肢的手臂缓缓缩紧。   他似在克制,压抑,又挣扎。   洛棠目光轻颤,心跳也缓缓的,缓缓的,加快跳动起来。   冬日的晌午阳光晴好,透过窗户投在屋内,将昏暗的卧房分割成画卷般的两个世界。   谢凤池声音沙哑,艰难地看向她:“你如何就知呢?”   你如何就知,我不愿呢?   他似将自己的念头如视线一般终于放到阳光下,洛棠被阳光晒得刺眼,倏地泪如泉涌。   她哭了出来。   她没听错……   算计了这么些日子,付出了那么多心思,谢凤池终是扯开了他绷得一平如水的伪装,露出了那么一丝叫她窥见的犹豫和挣扎!   他对她有意,那些隐晦而克制的触碰便不是无端偶然!   她怎可错过,怎可放过?   洛棠垂下头泣不成声,一双柔夷嫩手终是更紧地攥住了谢凤池的衣襟,像再不会再松开。   谢凤池垂下眼帘看着她的僭越,喉结动了动,却将所有的言辞咽回腹中,仰头深而安静地吸了口气。   他知晓洛棠胆怯又功利,若自己再不抛些诱饵出来,这条鱼不仅是一辈子都只会试探地环绕一旁却不肯咬钩,而是要游向别人了。   这般想法浮现在脑海中,他的手臂几乎不受控制地又要圈紧些,似要将人全然勒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容不得她来了又走,容不得她将给自己看过的对着别人重演一遍。   那他先抛些甜头又何妨?   “洛娘,别哭了。”   谢凤池把人抱回床上,坐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洛棠也不好继续哭了,适当的泪水是情趣,过度的泪水便是累赘。   她缓缓收回手,垂着眉眼好似羞于看他,哑着嗓子小声道:“谁知道那位六皇子怎么突然起了这个念头。”   她仍心有余悸,担心谢凤池知道她与六皇子早就认识之事,便好似随口捻来个话题缓和气氛。   又则,此刻提起六皇子,也是在向谢凤池示意,与她心意相通并不吃亏,她与她的情意都并非廉价之物,大有其他贵人在翘首以盼呢。   谁知谢凤池却摇了摇头,有些凝重地宽慰道:“与你无关,是他觉得,你长得像他母妃。”   洛棠:“?”   原本还有些得意骄矜的洛棠瞬间傻了眼。   若是六皇子在此,听到谢凤池所谓的帮忙劝说是这般,怕也是要被直接气吐血的。   谢凤池却不以为意。   他错了吗?   没有。   他本就同六皇子说了,来谈一谈,确保洛棠清楚明白始末,至于洛棠是否答应,那不还是取决于她自己么?   既然要谈,自然是清清楚楚,毫无隐瞒地谈。   六皇子若用的是像祖母这个借口,他也照谈不误。   一贯聪慧的世子温柔又体贴地单刀直入,像往日教导贵人们那样耐心,生生给洛棠劈出条非生即死的抉择之路。   作者有话说:   洛棠:绿茶lv1   六皇子:绿茶lv6   谢凤池:绿茶满级 第二十七章   谢凤池缓慢清晰地将娴妃体面的生平逐一告诉了洛棠, 除却安宁侯早年曾痴恋于对方,也免得叫她多想。   洛棠听傻了。   “我……你是说……我,我同……”   “娴妃娘娘。”谢凤池体贴地提醒她。   洛棠的脑子都炸开了。   “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她本能地先贬低起自己,想都不敢想, 自己竟会与云巅上的贵人能有那么一丝丝关联。   谢凤池看着她, 也不提自己早知此事, 只道:“六皇子不会认错。”   洛棠脑子嗡嗡响。   若是因此,那可就不同了, 凭借着同皇子母妃相似的长相,进了宫便不是一般的身份,六皇子对自己的态度自然也非同寻常女子……   失神间, 她下意识挽住身旁的人, 那是谢凤池的手掌。   少女手掌柔软细嫩,叫正盘算着再说几句劝退话的谢凤池晃了神。   他凝着那手一阵,便先将旁的念头先放到一边, 试探地、缓慢反将手掌扣过洛棠的手,压在被褥之上十指交缠,无声静谧。   经过刚刚那一遭, 虽然他未将话全然挑明,可窗户纸已然被沾湿了, 不用捅破, 稍稍摩挲便能变得透明,将内里的一切都窥清。   洛棠自然察觉到了这举动,她顿了顿,怔怔地看向两人握在一块的手。   “所以洛娘, 你要去吗?”   谢凤池的态度比起寻常更温和且专注。   且不知何时, 两人挨着只有一拳距离, 她一抬头,嘴唇便从谢凤池的下颌擦过。   青年皮肤的温度薄凉,比她的嘴唇要凉。   洛棠一抖:“我……!”   她如同那日被谢凤池看光了身子一般,又从脸红到了全身。   谢凤池也霎时绷紧了下颌。   虽说他靠得近些,也只是为了从情绪上多安抚感染少女,没曾想过还有这般亲密的接触,蓦然被这么……轻薄了下,说不愕然也是假的。   他压着澎湃的情绪冷静了好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   他吸了口气,尽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笑了笑:“洛娘是想用……这般来作回答吗?”   洛棠也听出了对方的揶揄,立刻窘迫地想缩回被子里,可手仍被紧握着,竟是逃离不得。   她摇摇头,急得像玷污了什么良家女子般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离了近些……”   “无妨。”   谢凤池笑了一下,却很快收回视线,仿佛再度受困于他的礼法教条,几番挣扎后终是像认清了什么似的,重新珍重地握好洛棠的手,脸颊微红,轻却珍重道:   “洛娘做什么都可以。”   那一瞬间,洛棠竟真的被安抚下来,   转念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自己究竟引诱了个什么纯情少男?   洛棠垂下眼,转头又有些后悔,早知六皇子对自己刮目相看的原因是此,她便不用怕,也不急着扒拉世子表态了。   现下若想抽身进宫,就生硬了。   她不想破坏自己在谢凤池心中的形象,因为她哪怕进了宫,也想在对方身上继续留着后路。   贪心就是这样的,自小便经常吃不饱饭的人,习惯了在有吃食的机会下多备些谨防后患,她不觉得自己做得不对。   谢凤池见洛棠垂头沉默,不回应他给与的温情,也不表态对进宫的看法,轻轻眯了眯眼。   他的手掌不缓不急继续摩挲着洛棠的手,徐徐道:“前面说宫里不好,其实并非出自我私情,本不该告诉洛娘。”   但既然说到这,便是他还是决意告诉自己。   洛棠茫然地看向谢凤池。   谢凤池的眉头微微蹙着,纵使如此整个人也是端庄好看的,他犹豫片刻,沉声将娴妃省亲十个月以及后续的秘辛都告诉了洛棠。   洛棠听得心惊肉跳!   谢凤池说完这件秘辛,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了内疚与自责,他压着声调,艰难道:“我本不该在背后如此议论先辈,可若是你毫不知情地进了宫,后果如何……我不愿想。”   真是好感人的一个君子,洛棠几乎都在心里唾骂自己的无耻了!   “是洛娘不好,是洛娘让世子担心了……”   她红了眼,同时也在担惊受怕,若非谢凤池因为藏不住对她的情意,将此事告知,等自己真进了宫,真就是羊入虎口!   她的眼泪重新滴下来,看着眼前这个才稍稍透露了些许真心,便好似要为她将全天下之大不韪都做一遍的世子,借着对方牵住她的力气,将身子靠过去。   “洛娘哪里都不去,洛娘想陪在世子身边……”   温香软玉终似完全属于他了,靠过来的一瞬间,谢凤池的短暂地停顿了下,可他很快回过神,缓缓抽出一只手将人环抱住。   轻轻摩挲着少女纤嫩的后颈,与先前始终犹豫斟酌不同,他终于坦诚地接收了这份像偷来的、禁忌的欢愉。   少女被触碰后似乎愣了一瞬,随即重新伏在了谢凤池怀中一抖一抖地哭鼻子。   他静默看着,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异满足,忍不住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个似是而非的笑。   先前那番话,看似是公平宽厚地给她选择的权力,实际上却在告诉她,她若真顶着这张脸进宫,便是进了龙潭虎穴。   六皇子纵使有心,可面对的是他的先辈,本就浑浊不清的局势中,他又如何能保住她呢?   洛棠功利却胆小,待在他身边才好。   定了心思的洛棠又哭哭啼啼了阵子,确保世子是真的对她有意,才下了决心打算和六皇子坦明心意。   谢凤池似乎还有些不舍,临起身前低头牵着洛棠的手,欲言又止,宛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不想分别。   洛棠心里满意,红了脸,小声道:“世子,我不走。”   谢凤池抿起嘴角笑了笑,难掩情绪地看了她一眼才出去叫六皇子前来,叫洛棠忍不住心跳加快了一瞬。   他当真模样好看,是她见过最俊美的男子。   洛棠还在恍惚自己竟真的勾得谢凤池这样的谪仙落下神坛,六皇子犹犹豫豫地敲了敲门,小心翼翼站在了门框边:“洛娘子。”   洛棠刚刚的心思便停住了。   她看着这曾对自己自称顾柳的少年,心中实在憋屈,低声应了句,叫人进了屋。   她想不通,她将对方看作后路,对方怎可以将她当母亲?   闻所未闻!   加之还算熟络对方脾性,洛棠便也忍不住埋怨似的低喃:“你骗我。”   “我没骗你!”六皇子站在床前急忙解释,“我母家姓顾,我排行老六,向来在外面自称顾柳的!”   洛棠没说话,对方又慌张着介绍,他本名赵彬。   洛棠终是抬起眼,却好似对他的“赵”姓并不在乎,只在意:“母家……是娴妃娘娘姓顾吗?”   赵彬抿唇点了点头。   “你第一次见我便觉得我像你母亲?”   赵彬又点了点头,再抬眼看洛棠时已然红了眼眶:“你……是不是不喜欢?”   洛棠心里苍凉一笑,想着她年方二八貌美如花,蓦然要接受这么大个儿,能喜欢?   可她终归认得清对方是六皇子,不想给人当娘也要留条后路。   洛棠勉强想起身与对方站直聊,可背后仍旧疼得她脸色僵硬,赵彬见状,赶忙俯身搀扶,诚挚地在洛棠看来真像服侍亲娘,当即心里翻了个白眼。   可她嘴上还是要说:“我身份低微,你不要在意我。”   赵彬的动作便停住了,愣愣地看着洛棠自己扶着床栏站好,才颤巍巍地说:“你不低微……”   洛棠抬头,见赵彬竟然比她更快地流下泪来。   “我见过母亲的画像,你与她真的好像,头一次见面时我就认出来了,可我没敢同任何人说,”   “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怕给你带来伤害,我不敢说!”   赵彬虽然压着声音,可仍哭得极其可怜,洛棠顿了顿,终于意识到,他与自己长得是有几分像,哭起来同样容易眼红——   她最擅长这么惹人心疼。   她不知对方是否存着故意示弱的可能,但想也不至于,对方身份尊贵,自己何德何能让他费这种心思?   难道自己真同娴妃,那么像?   洛棠干巴巴地安慰:“你别哭了,万一被人发现,还以为我欺负你,要来抓我了。”   “谁敢抓你?”   赵彬蓦然抬起头,纵使啜泣不已,可少年意气终归勃然不可阻挡,他秉着这股子气势,最终却化作个蒙昧顽童,哀求似的倚在洛棠身前,赤城地拉住她的衣摆,   “你与母亲那么像,哪怕真与我争执,旁人也不敢追究你,”   赵彬顿了顿,强颜欢笑着抹泪,“外祖若见了你,没准还会硬要将你带回府呢。”   洛棠心中咯噔一声,没忍住眯了眯眼。   “所以……你真的不想同我去宫里吗?”赵彬红着眼心碎地看她。   洛棠将自己发散的思绪收拢回来。   半晌,她看了眼门外无人,回过头,试探性地轻轻抬起手掌——揉了揉赵彬的脑袋。   赵彬瞪大眼。   “别瞎叫唤,”洛棠同样红着眼瞪他,   “我就是当不了你母亲,但可以,偶尔这么……关心关心你。”   赵彬怔怔,一时不知该失望她不愿,还是诧异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要是思念娴妃娘娘了……可以来找我,我陪你说说话,你也和我说说她是怎样的人,”洛棠露出些许犹豫,   “因为我也没见过我母亲,没准,她同你母亲一样,也是个漂亮的人呢。”   赵彬难得沉默了片刻,洛棠心中打鼓,以为这种亲近方式不得他的心,没想下一刻,赵彬无声地再落两行清泪,不管不顾将洛棠搂入怀中。   他与洛棠身量相差不多,轻轻低下头,便将头埋入少女氲着暖意的肩窝。   洛棠吓得一抖,刚要推开对方,却听得声闷闷的呜咽。   “洛娘……你真好。”   冰凉的液体同时落在皮肤上,洛棠抬起的手顿了顿,似乎有些无奈地换了个方向,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背,叫赵彬泪中带上了笑。   洛棠却慢吞吞地想着,她们当真很像吗?   先前世子是不是说,娴妃娘娘省亲用了十个月?   她眼珠子转了转,拍着六皇子背的动作越发轻柔起来。   作者有话说:   洛小棠课堂开课——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崔绍:德行(端正)   霍光:赢!(雀跃)   六皇子:娘亲(泪汪汪.jpg)   洛小棠:错!是后路啊!后路!(敲黑板)   谢凤池:呵(看了眼刚刚牵过的手手) 第二十八章   抛却了所有阻隔, 与端方的世子终于只隔着一层随时可破的窗户纸后,洛棠的心思到底平顺发了些,不再像前几个月前惶惶不安。   可她也不敢真的在侯府里不管不顾,世子那般抢手, 京中不知多少双眼在盯着与他相好, 只要她的身份一日上不得台面, 她这脚终究还是悬空的。   她心里算计着清楚呢。   这日大清早,洛棠又借着来给世子送早点的工夫, 与人在书房里相处了大半日。   她起初举止多为收敛,至多是在世子读书写字的时候在一旁研研墨倒倒茶。   温声细语,一点儿一点儿诱得这世子抿紧了嘴唇, 再默不作声将她的手纳入掌中摩挲起来。   “还是很凉。”谢凤池低声说了句。   洛棠被温热的手掌包裹着, 心跳也慢吞吞地加快:“已经穿不少啦,世子叫人裁的新衣都穿不过来了,杜管家也给屋子里加了好炭, 都很好的。”   谢凤池抬眼,看见少女噙着羞涩的笑,情意绵绵地看向自己, 也不禁扬起了唇角。   原来顺应她的讨好,倒也让人愉快。   “后背的伤好些了吗?”谢凤池向来不吝啬于散发自己的关爱, 罔提还是对令他愉悦的洛棠。   洛棠本来下意识就要点头了, 可见到谢凤池温温看着她,她自然想着多讨些温存。   “大夫说好了,可我总觉得,还是有些酸软……”她小声嘟囔了句。   谢凤池沉默片刻, 轻轻摩挲起她的掌心, 轻声安慰:“我会找到刺客, 给洛娘报仇的。”   洛棠红了脸垂下头,微微欠身,若有若无贴上谢凤池臂膀:“那世子可否先替我看看后背呢?”   摆了炭盆的屋子里,温度顿时又升高了几度。   她今日穿了件宽大的披肩,进屋不久,还未脱下,顺着披肩可将一只手隐秘地掩住,掀起她的衣角,没入柔滑的里面。   谢凤池虽还端坐在桌案前,闻言眸色却暗了暗。   他想起了几个月前在这里,洛棠钻进他怀中让他教习帘子,又满是小心思地躲在桌下,不小心碰到他时的场面。   而现如今,书房中的帘幕已经撤下来了。   洛棠见谢凤池沉默,暗暗后悔是不是又吓着人了,心中不住埋怨这世子未免太纯情,两人都已经牵过手,怎得说两句话又叫他哑了!   往后若她真铁了心要将人勾上塌,是不是还要提前询问一句:世子今日可做好准备与我共赴云雨了?   就离谱!   忽而她手背一轻,谢凤池放开她,没入披肩,隔着衣服轻轻揉上她的后背。   “可是这处?”   他把握不住洛棠的伤处在哪,也不确定洛棠是真的不舒服还是只是想来诱他一诱,只好轻柔缓慢地顺着她的后背缓缓试探。   毕竟守了二十多年礼数教条,哪怕一朝放肆背德,也终归不是可以随手捻来的纨绔子弟。   原先练字时的主动亲近多半存着教训洛棠的念头,便也不太会放在心上,如今两人身份关系不同,对待起来心态便也不尽然了。   洛棠登时软了腰,低吟一声,踉跄着倒在他怀中。   “世子,你,揉的是我腰窝。”洛棠不无委屈地瞪他一眼,又嗔又勾人。   谢凤池的手一顿,忽而想起了那日见到的,洛棠尾椎下起伏的丘峦边,是有两处腰窝的。   “对不住。”   他垂下眼便要收手,却叫洛棠牵住,红着脸重新按回她的腰上。   “这处,也是舒服的。”   她声音细若蚊呓,却险些撩起他血流中的火——   “世子,宫里来人请了!”   杜管家的声音从外面匆匆传来,霎时寒霜镇压星火。   洛棠简直快要绷不住表情,脸红似要滴血般从谢凤池身上爬起站好,生怕被看出什么,又朝后退了几步,将衣服一一收整服帖。   谢凤池也好不到哪里,他静默着垂下眼,体察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一时无言。   鲜少有什么没有达成,会令他产生一股淡淡的不满足,与不悦。   他本该对什么都看开的。   他深吸口气,努力将这抹情绪压下去。   临别之际,洛棠突然轻声叫住他。   “世子,我可以出门吗?”随即又赶紧接道,“我会遮着脸,不让人瞧见的。”   谢凤池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又觉得十分熨帖,轻点了点头:“好,不过洛娘要去何处,可要派人跟着?”   洛棠赶紧摇头,既高兴又有些担忧道:“我听闻……上次那位姐姐,有了身子,我想去看看她。”   也不是洛棠白眼狼,实在是这半年内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惶然多日,最近才稍稍松下心神有心思顾忌到旁的。   “如此,那是得去看看,”谢凤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蓦然看向她,“不过洛娘在府中是从何知道这些的?”   洛棠心中咯噔一声。   自然,是程四郎告诉她的。   可她直觉不该对世子提及自己与旁的男子多有沾染,便故作平常道:“是托了院子里的李妈妈替我去看的。”   谢凤池便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安排了下人们从库房点了些补品给洛棠,又叫杜管家给她拨两个侍卫出门跟着才放下心来,自己进了宫。   洛棠如坐针垫地等人走了,赶忙悄悄溜去后厨。   她只稍露出个衣角,程四郎便知是她来了,当即与师父撒了个小谎,去到院子的角落里见了洛棠。   “洛娘,你来了!”   程四郎看着她便忍不住高兴,一张还算端正的面目带着笑,将偷拿出来刚蒸好的点心果子塞给她。   洛棠接了果子却觉得烧得掌心发烫,她压着不喜,小声道:“我今日便要出府去看我姐姐啦。”   “啊,那位姐姐,”程四郎曾帮她打探过消息,知道始末,兴冲冲问,“可要让厨房备些吃食去?”   自是不用,厨房的吃食哪比得上世子拨给她的补品呢,可她只乖巧地摇摇头:“不必了,我马上就要出门了,就是来告诉你,”   她顿了顿,颤巍巍道,“世子刚刚问我是如何知道姐姐状况的,我,我怕连累你,便说了是找的李妈妈帮忙的,你,你莫要怪我……”   少女红着眼眶惴惴不安地看着程四郎,他当即心都要化了,赶忙道:“我怎么会怪你!”   洛棠抬起眼动容地看着他,他心里像浸了水似的发胀,“洛娘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替我着想,别怕,你大胆的出去,我待会儿就去找李妈妈把这事儿勾兑下,保准世子不会发现!”   洛棠忍不住掉了粒金豆子:“谢谢四哥哥,你真是个好人。”   “别哭啊,”程四郎心疼地看着她,   “不论如何,我都会帮你,上次送去书斋的那些纸,一直没给我回应,我过几日再替你去看看,好不好?”   洛棠微怔了怔,程四郎红了脸,小声又真挚:“你这么努力善良,肯定会有回报的!”   洛棠转涕为笑,心中却想着,哦,差点都忘了还有崔绍那边的事情了。   *   洛棠见到那位好姐姐的时候,两人都诧异了一阵。   洛棠诧异她被主母发现后,竟还能有如今待遇,吃穿用度一一仔细,除了凸起个肚子以外,模样比起从前更张扬得意了不少。   对方也诧异洛棠,遣退了下人后,小声凑过来:“侯爷没了,你竟还好好的?”   洛棠不怪她说话直接,都是没什么墨水点子的人,也都知根知底。   “世子是个好人,未曾苛待我。”她小声回道。   好姐姐顿时神色微妙地上下打量她一顿:“莫不是你与那世子搞到一起了?”   这般□□言辞叫洛棠猛地红了脸,她赶忙摇头:“没……还没。”   还没。   好姐姐便懂了,揶揄笑道:“倒也不错,那世子看着是个端正温顺的,上次若非他搭了把手,怕是也没今日的我了。”   洛棠微愕:“你不是……”   她看着好姐姐隆起的小腹哑然。   好姐姐一哂:“当时又没这个小玩意儿,是你家好世子将我亲自送进的刑部尚书府,那死鬼便只能硬着头皮将我迎回去。”   可终究是个外室,待她有了子嗣可以傍身,又将她以养胎的名义送回了这处,不过好在世子余威尚在,加上有了身孕,终究算是安定下来了。   洛棠呆呆听着,最终点了点头:“无事就好,”   想了想,她看着好姐姐的肚子,又道,“终归现在有了依仗了,以后也定会越来越好的。”   一贯张扬乖戾的好姐姐闻言,也不由放柔了面目,轻轻摸了摸肚子:“是啊,现在有了这么个小玩意儿,不论以后的日子好不好,我都得让他好。”   洛棠见状,不由好奇:“我听说有了身孕后会不舒服,你有吗,我今日还特意带了补品来,也不知能不能缓解……”   好姐姐顿时笑起来,将这些日子最贴身的感受一一告知了洛棠,两人一下午便浸在暖洋洋的院子里,又笑又叹地诉说个不停。   洛棠看着她的肚子,看着她的笑颜,也不知怎得,蓦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六皇子对自己哭诉的模样。   他的母妃若还在世,也会像好姐姐看自己肚子一样,充满喜悦的笑着看他吧。   而自己的母亲若还在世,想必,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入如今境况。   机关算尽得来的情爱,维系的关系始终羸弱:,若是有强有力的血脉依傍,她也该活的更好,更漂亮!   另一头的宫里,谢凤池却在安静看着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子俩争执不休。   “三司会审出的结果,还能有假!”   圣上怒不可遏,将抨击大皇子指使人刺杀安宁侯世子的折子扔到大皇子头上,不愿听他再辩解,   “你是不是气朕不让你随霍将军一同南下赈灾?特意给朕添堵来的?”   “滚回去好好反省!”   大皇子气红了眼,却偏偏对着自己的父亲不可出一言忤逆,生生憋得似要炸裂。   他复杂地瞪了眼谢凤池,随即咬牙跪地砰砰磕两个头,一言不发冲出了出去。   圣上被气得不轻,好不容易提起精神唤谢凤池进宫,却没能说几句话便又被太医按了回去。   谢凤池告退出来,恰巧碰上进宫交付案件卷宗的崔绍。   崔绍叫住他:“大皇子行刺,是你设计的吗?”   谢凤池眼中一闪而过诧异,笑道:“为何这么问?”   “你没受伤,”崔绍说起这个,似觉得也有不妥,如同盼着对方不好似的,便又提举,   “且除了大理寺调查,刑部也参与了审理,你先前同刑部侍郎有交集。”   谢凤池失笑。   他总不能告诉对方,他同刑部尚书聊得是对方嫡子的外室之事吧。   “那请问崔少卿,大理寺审问人犯时,可有发现异样?”   崔绍沉着面目摇头。   “那便是了,三司会审,大理寺刑部还有御史台都未发现异样,为何偏偏觉得,是我同刑部有过勾兑?”谢凤池笑看对方,   “我未受伤是我的幸事,更是行刺者的幸事,若非如此,今日圣上便不仅仅只是将大皇子叫进御书房训斥了。”   崔绍抿紧嘴唇无可反驳,可他心中总觉得不对劲。   谢凤池与他擦肩,轻声提点:“此事既然圣上已有定论,左右无人受太大波及,便算了吧。”   崔绍一时间不知该说他谢凤池大度,还是心思冗杂叫人看不透。   谢凤池看他仍未解脱出念头,又笑:“你先前还劝我尽快动作,如今既有了风波,你怎反而不适呢?”   崔绍咬牙:“可这绝非君子所为!”   谢凤池闻言依面无波澜,似乎不论如何抨击指责,他的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崔绍吸了口气,觉得牵扯到宗室子弟的事,果真都麻烦头疼,倏地,便想到了那个轻快漂亮的如同蝴蝶似的少女。   他顿了顿,眼看谢凤池要离开,匆忙干巴巴张口:“那位……洛娘子可还好了?”   谢凤池扭头,嘴角的笑似乎更真挚了些:“甚好,最近天凉了,还吵着让我替她多置办些新衣裳呢。”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绿茶经验值+1 第二十九章   “查五皇子与六皇子?”   庞统驾马跟在马车边震惊无比。   谢凤池端坐于车内, 手掌轻轻捏着小巧杯盏:“算是个猜测。”   “真不是大皇子做的吗?”庞荣怎么想都难以置信,“他那脾性,记恨您与他打太极也正常。”   最主要的是,五皇子惯没个声响也就算了, 六皇子小白花似的心性, 且一贯得世子照拂, 怎会做出如此刁钻阴毒的事来?   世子猜到六皇子身上,他自己心里怕是也不愿相信吧?   谢凤池却没再回答。   这事三司已经下定论, 圣上也私下叫来自己,当着自己的面责骂了大皇子,便代表不会再有翻案的机会了。   幸而来行刺的人确实未携杀意, 没造成什么影响, 圣上便给了他些宽慰赏赐,意图将此事化了。   他到底也算宗室子弟,圣上不至于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贼寒了他的心, 唯一的解释是,哪怕不是大皇子做的,也必然是他另外的儿子……   他的指尖轻轻敲了三下杯壁, 发出三道清脆的声响。   他若聪明,就不该再违逆圣心。   可他却不是个甘心被别人攥在手中的人, 大皇子再愚钝也不会行如此大动作, 且对方前些日子才同将军府闹僵,究竟是笨到什么程度才会又来惹他?   必然有人在借题发挥,他要明明白白查清楚。   庞荣见他决意坚定,便不再说什么, 低头应了声是。   谢凤池淡淡垂下眼眸。   更是看到不论如何都有血亲相护的皇子们, 他忽而又想起了自己那位外表清和, 内则冷漠疏离的父亲。   他父亲心中记挂着旁的人,他与母亲一开始便清楚,只是在掌握力量之前,他不知道那女子究竟是何人,又为何让母亲感怨不敢言。   到了后来,他才知道,他父亲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不能爱的人,心中的千回百转步步思量都在为了对方的子嗣出谋划策,直到临死前才浑浑噩噩地走错一步,叫自己窥见了那抹见不得人的私心。   叫人恶心。   而这般自认为矜持自重的感情,今日似乎又在崔绍那块木头眼中瞧见了。   他冷笑一声,手捏着杯盏捏到指间泛白。   太冷了,他又厌嫌地将杯盏放回桌上,指骨捏紧,迫切地想要寻觅一处温暖且柔软的把控在掌中。   于是回了府,他未发一言地去了春老院。   洛棠却还未回来。   洛棠与好姐姐一同用过晚饭,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冬日天晚的早,回到府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侯府一切如常,她思索着夜深,自己又一身寒气,还是先回春老院吧。   没曾想,院子远远昏暗,待进了屋,才看到那一袭白衣早就坐在窗前的桌旁。   一盏小小的烛台照得他面色晦暗不明,她来后,谢凤池从书本里抬起头,又是张俊美温柔的脸。   “洛娘回来了。”他笑起来。   洛棠恍如被温水晃了一茬,整个人跟着荡漾起来。   他竟亲自来找她了。   洛棠藏着疑惑笑走上前:“世子怎么在这里等,有事直接去别苑传唤我便好……”   谢凤池拉起她的手,牢牢握进掌中。   “我不想因我的念头扰得洛娘不得自由。”   洛棠当即红了脸。   她坏心思的勾引,小声嘟嗫:“若是因为世子而不得自由……洛棠甘之如饴。”   为了写话本新学的词儿,用在这里刚刚好。   谢凤池喉结动了动,他喜欢这般细密且矜贵的描述,仿佛披了层好看的皮,他们这种禁忌的关系更镀了层光冕堂皇的金。   可私下里,她仍是自己父亲心心念念却没得到过的小娘。   他心口微微发烫,忍不住牵起洛棠的手,将人轻轻揽入自己怀中。   洛棠倒是诧异了一阵,明明今早隔着衣服都会害羞的人,今晚居然会主动抱她,还让自己坐在他腿上……   怪难为情的。   便听谢凤池闷声道:“洛娘,若是不能找出刺客替你出气,你会怨我吗?”   洛棠立即恢复清醒,心虚摇头:“自然不会。”   她后背抵着桌案,小声问:“世子,你今日是受了什么委屈了吗?”   谢凤池环着她的腰,品味着那个委屈,带着关心,带着心疼,手头的力道缓缓加重了些。   他克制着心中翻涌的情绪,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登徒子,撑出个温和的笑:“我怎会受委屈?”   “可你的手很冷,”洛棠轻轻把手伸到后背,抚上对方的手,   “屋里这般暖和,世子衣服也穿的周正,若非十指连心,心里冷,世子怎么会都不如我的手心热呢?”   下一秒,她的手被谢凤池反握住,整个人如同被缚住似的架在他的身体上。   洛棠红了脸:“怎……”   “那洛娘来暖暖我。”   谢凤池忍不住含蓄的笑,斟酌着,权衡着,最终似带着抹不确定,轻轻俯首在少女身前。   柔软,温暖。   与他想象及渴求的不谋而合。   隔着云层,雪峰依旧战栗,一声低低的轻呼被掩藏在衣物嘻索摩擦中悄然而止。   洛棠的心脏都快从喉咙眼里窜出来了,哪怕谢凤池除此之外再未做什么,可他一呼一吸间带动的摩擦也足够让洛棠软了身子,红了眼眶。   这便是……男女间更密切的接触了吗?   洛棠口舌干燥,却强行让自己只显得愉悦。   毕竟她要作出爱慕对方的模样,怎能因对方的靠近而畏惧?   随后过了许久,似是终于被捂暖了心,谢凤池才缓缓开口,将圣上把大皇子安排行刺的案子压下不发的事简单告知了洛棠。   洛棠七晕八素间艰难发出疑惑——大皇子?   那日来的不是霍小将军吗?   莫非霍小将军是暗地里替大皇子做事的?   可他那脑子……着实不像能作人党羽的。   “所以洛娘,别怪我。”   谢凤池的声音变得沙哑,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作,好似守着数十年的矜持与礼教让他在这种时刻只想着静谧蛰伏。   洛棠也不愿再去想那桩容易将自己牵扯的事,她凝视着埋在自己身前的谢凤池许久,听他魇住了似的低喃,心尖儿忍不住颤了颤。   这般好机会,攥着那件闹不好引火烧她的行刺不放,不就是大笨蛋?   “世子,你将洛棠想成什么人了?”   她拎着气儿,轻轻用指尖挠了挠世子的掌心,趁着一口喘息的机会将小手抽了出来。   谢凤池眼神微暗,失去掌控的感受令他不悦,可下一秒,那双手环过他肩头,搂住他的颈脖。   满面都是柔腻。   谢凤池几乎瞬息绷紧了身子。   洛棠红着脸,小声小声地攀在谢凤池耳边:“世子哪怕什么都不为我做,什么都不给我,我单单看着世子都觉得欢喜。”   谢凤池隐晦地咽下一口津液,喉结动了动,紧绷的精神倒似真的被她抚平了些。   他若是恢复了精神,倒霉的自然是旁人。   “可我总怕,若我做的不够好,洛娘便会被其他人吸引去了。”   谢凤池抬起头,温柔的眼神里终于露出了被他藏了半日的情绪。   洛棠不知他今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只当他情窦初开患得患失,当即摆出更为痴慕的模样,激动欲哭道:   “世子心里能有我,我怎还会再看旁人?”   她不会更多的招数,可娇娆哭泣的模样连教养的婆子都说,最叫男子心疼,她心里稍许有几分底气!   谢凤池再特殊特别,也是男子。   他看着洛棠露为自己出惹人心疼的模样,满意沉醉之际,却又不住回想起白日里崔绍的欲言又止。   崔绍也迷恋上她这副叫人心疼的模样了吗?   可他们也仅仅才有过两面之缘。   谢凤池心头冷不丁蒙上一层寒意,自己的所有物不经意间被觊觎的不悦终于明明白白袒露在他眼前。   他定定地看了洛棠好一会儿才开口:“真的吗?”   洛棠心里有些沾沾自喜,觉得清贵的世子好像已经被她迷住了,可越是这般关头,她越该诚惶诚恐。   “旁人纵有千万好,却无一人更比你好,”   她蜷起身子更为依恋地蜷进对方怀中,抬头清泪无声,却撩人心魂,   “世子,我心悦你,不求你为我做什么,只想将一切好的都给你,叫你不要难过,不要委屈。”   容貌俊美的谢凤池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下一秒,她忽然察觉身下似有什么硌得不太舒适,她一怔,刚意识到是什么后,环抱在她腰后的手缓缓抬起,一把扣住她了的后颈。   一个轻柔却不容挣脱的吻印在她的唇上。   洛棠始料未及,僵在当场差点忘记呼吸,浑身的血液几乎都涌向她的脑袋!   男子的嘴唇薄而有些微凉,如同他先前的手掌一般,可贴在一块儿久了,又变得柔软温热,叫洛棠颤颤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唇还是对方的。   从前学来伺候男人的法子待到真用上了,她才知晓,全是纸上谈兵,对方甚至还未启开她的口,她便一败涂地。   幸好对方及时撤出,才叫洛棠找回了呼吸。   收到好处的世子忍不住勾起嘴角,纵使也微微红了脸,却还是小声叹道:“谢谢洛娘给我的好。”   洛棠头顶都似乎冒起烟来了!   这哪是她给的?连声招呼都不打,分明是他抢的!   身下压着的那物也更是,越发硌着她!   谢凤池自知身体的某处不受控制,也察觉到了少女的生疏与慌张,他垂着眼,深吸了口气,却未松开洛棠。   她是自己的。   这样的认知令他愉悦。   他将少女越发紧得搂在怀里,再叹了一声。   “别怕,洛娘,再等我一会儿就好。”   他不急于占有她,终归是自己的,他也盼着她高兴点。   洛棠小小打了个嗝,这才颤巍巍地松气,也是这会儿她意识到,小打小闹无甚关系,可若真到了最后一步,她还是有些害怕和不情愿的。   虽说真能怀上是好事,可如今她却动了旁的心思,知道除了怀上,更有捷径!   若她真有个尊贵身份,于她而言百利无害,若去寻了只是一场空,再继续向世子这里讨好也无甚耽搁。   也幸亏谢凤池是个君子,在这般情形下还能自持,于是等到谢凤池冷静下来,两人圈坐在桌边低声细语的时候,洛棠缓缓一点一点展露出她的私心来。   “今日我见她看着自己的肚子,整个人都变了,若真当了母亲,她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吧。”   她与谢凤池十指交缠,纤细的食指微微勾起,一边在对方的手背上胡作非为,一边殷切切期盼地看着谢凤池,想将话题引到她想找寻自己母亲一事上去。   却不料对方听完,沉默许久,随即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洛娘是……怪我刚刚没有继续下去吗?”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在线问,老婆好像在暗示我不够主动   洛小棠:?你要不清醒点 第三十章   洛棠又气又羞!   她不信谢凤池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   谢凤池低声笑了笑, 轻轻摩挲了把洛棠垂下去的嘴角。   “说笑的,我今日回来……想你了,都没来及沐浴。”他最后一句又轻又快。   所以前面没说谎,哪怕守着这挑剔的礼数, 也不会对洛棠做什么。   洛棠复杂地瞥了他一眼, 只觉得嘴角被揉过的地方热热的, 同她的脸颊一样消不下去。   这人怎总是自己一本正经,却叫别人不得安宁?   这次是, 上次她故意亲近求他教练字也是!   “我错了,洛娘。”谢凤池哑着嗓子卖乖看她。   洛棠面红耳赤,违心地低喃了句没有怪你, 才垂下头缓缓道:“我是想我母亲了。”   谢凤池抱着她没吱声, 听她继续小声小气地说:“我没见过她,可小时候听婆子说,她定是个好看的人, 我才会随了她的模样。”   “我猜她肯定有苦衷,不然怎么会把我送到那种地方?”   “连今日那姐姐都那般疼她的孩子,我母亲怎会不爱我呢?”   一连说了几句都未得回应, 洛棠不住抬头去看谢凤池的反应,却见谢凤池目光沉沉, 不知在想什么。   她顿了顿, 轻柔地问:“世子,你也想母亲了吗?”   谢凤池收回视线看她:“……是啊。”   “侯夫人好看吗?”   洛棠来了兴致,又觉得若是从谢凤池的母亲谈起,或许更能打动男子的恻隐之心。   谢凤池思索了一会儿。   好看吗?   他点点头, 还未说什么, 洛棠笑起来:“她肯定漂亮极了, 否则世子也不会如此好看。”   谢凤池眼眸微动,被夸赞相貌,原先他不会有任何起伏,可如今说话的却是娇美的洛棠。   他便顺着她的话又想了想。   母亲年轻时确也曾叫京中的郎君们倾心不已,可最终没选好,进了个徒有其表,败絮其中的侯门。   自有印象起,她甚至都没怎么笑过。   谢凤池便看向洛棠,柔声道:“洛娘,你笑一下。”   洛棠不明其意,却还是露出了自己最惹人垂怜的笑容。   她肤白,在暖黄的烛光熏陶下如华贵的玉脂,嘴角浅扬,一下子便能将一颗枯竭的心给暖活过来。   谢凤池便又轻轻摩挲了一把她的脸颊:“可我还是觉得,你最好看。”   洛棠睫羽微微一颤,当即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心头如同捅进了根烧得正旺的柴火,一直待到世子离开了都没能熄。   这些平日里端端正正的君子,是,是天生就如此会讨人欢喜吗?   *   京中冷肃,时日一晃,竟也平平安安挨到了年关。   天色一直阴着,入了冬便没晴过几天,更听闻南方下了好大的雪,杜管家开始更为悉心打理起各个院过冬的炭火与衣物被褥,开了府中库房好一顿清点。   自侯夫人去世,这些便一直由这位忠心耿耿的官家看守,从未有过纰漏。   今日看账本时,却蓦然看到笔休憩善堂的支出,把他看愣了。   “这笔钱是何时支出去的?”他问手下的小厮,觉得这笔陌生的很,不是走得府里的帐,是后来添上去的。   小厮回忆一番,道:“听说是世子前几日同小娘一起出去,沿途路过善堂时,小娘说,里面那些孩子没了娘太可怜,世子才捐的好像。”   杜管家张大了嘴。   他看向另一笔:“这个呢?”   “是捐给另一家善堂的,那家无儿无女的老婆子多。”   杜管家看着另外几笔相似支出,一时无言,也不知该不该问了。   他是府里老人,眼力精准着,虽说小娘与世子平日里看着无甚特别,可他总能体察出世子待这小娘不一般,便得更加尽心起来。   可这会儿他又艰难地想,难道是自己想多了,这小娘走得不是什么狐媚路线,而是靠慈爱制胜的?   她当真想当世子的母亲???   杜管家晃了晃脑袋,把这些零碎账簿收拢收拢放归远处不再多想,只将总的簿子拿上去找了世子。   没曾想,立雪院的气氛却少有的不太好。   世子在府里很少会关门避人,虽说最近偶也有些,可今日显然不是。   杜管家刚走进院子便隐约模糊听到世子大笑,高声反问了句什么“刺杀这般事也敢利用了”?   他脚步一顿,与守在院外的小厮面面相觑。   “世子!”   庞统领的声音在屋内传来,杜管家心里一急,赶忙迈步就跑了过去。   “世子,老奴听见响动,可是出什么事了?”   杜管家刚进去一看便瞪大了眼,世子倒是依旧端坐在桌边,只是手中的一方小瓷杯被捏碎了个全然。   平日里上天下地的庞统领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盯着他的手。   杜管家吸了口气:“去叫大夫!”   庞荣看了眼谢凤池,见他无异,便点头离去。   杜管家忧心地找来干净的布,拿捏着给谢凤池先将周围的碎片清理了,心疼道:“世子怎得如此不小心,您这手可是提笔策论匡扶社稷的手,圣上都指着您呢……”   谢凤池笑了笑:“费心了。”   杜管家欲言又止:“世子心中若是有烦闷,大可找人说说,有所求,大可进宫找圣上求求,总不该伤了自己的身子。”   “我知晓,这次是意外,不用担心。”谢凤池点点头。   杜管家先给他收拾妥当。   冷不丁,又听到世子问:“杜管家,你在府中这么久了,见过六皇子进府来找父亲吗?”   谢凤池笑,“他们相处如何?”   杜管家茫然了一瞬,回想曾经见过的场面,斟酌着回道:“侯爷对六皇子甚为关照。”   “甚为关照。”   谢凤池琢磨着这个词,轻轻笑了笑。   杜官家听着笑声,直觉有些不同寻常,可世子面容平静与平常无二样,他无法,只好陪着一同沉默。   好在很快庞荣就带了大夫来,一阵拾掇,谢凤池那双提笔策论的手终是被包裹得好好,大夫叮嘱了几句不要沾水不要使力便告退了。   算不得什么大毛病,可庞荣在一旁眼底发红。   杜管家默默想,该是发生了什么事,又与六皇子有关的。   世子虽表面不显,对六皇子淡淡的,但终归是个乖顺的人子,遵从侯爷的意志,私下对六皇子总是多为关照,这不是什么秘密。   莫非是六皇子做了什么错事?恰好惹了世子?   杜管家斟酌了会儿,低声问:“世子可要唤小娘前来?”   问完他拍了把脑袋,觉得自己真是多嘴。   可他又记着,自家小子儿时伤了手摔了跤,都是他母亲在一旁哄的。   那既然都是母亲,自然都可以哄的。   没想刚问完,世子与庞统领则是一同朝他看过来,庞统领的目光震惊又诧异,让他也觉得十分愧疚,好似说了不该说的话。   三十年的管家生涯即将画上污点。   却听得世子又笑了笑,用另一着手撑着额头点了点:“好,叫小娘来。”   于是杜管家赶忙去找了洛棠。   洛棠还在受婆子的训导,今日是最后一天,婆子也要告假了,幸而这次来的婆子性格慈缓,洛棠听说对方明日不来了,竟还有些惋念——   只是她手头实在不宽裕,给不到别些娘子随手便能塞出去的红包。   “小娘聪慧,待明年开了春,就能开始学习些宫中礼仪了。”婆子也喜欢这娇俏娘子,教导时笑语连连。   洛棠微愣:“我要学那个?”   “啊?”婆子也不明所以,“老奴起初听着是要教导的……”   没等洛棠问个明白,杜管家已经来请了。   洛棠虽是一头雾水,但既然世子开了口,她自然得赶紧去。   去到立雪院,她瞪大眼:“世子,你的手怎么了?”   庞荣面色复杂地看了眼世子一把揽过飞扑过去的洛小娘,识趣地低头出屋,还给他们关了门。   谢凤池用完好的左手摩挲在洛棠腰间,感受到少女鲜活柔软的身子在自己掌中,心中那股释放不出又镇压不下的燥郁情绪终是平静了一点。   他轻轻笑了笑:“不小心被杯子割破了手,不必惊慌。”   洛棠却是必定要惊慌的,她心疼不已地抱住谢凤池的右手:“一定很疼吧?世子的手那么好看,被划破了我都心疼。”   谢凤池目色微动。   他仰头看向洛棠,少女的鬓边还沁着细密的汗珠,想是原先在受训导,累出来的。   她为了自己匆匆跑过来,为自己受了这么丁点儿的伤而心疼。   他张了张嘴,说:“嗯,那洛娘来疼疼我吧。”   洛棠直觉今日的谢凤池有些不对劲,直到这句话一出,更是确信。   她早就知道对方不仅仅如外貌看起来这般温润,他会很好的掩藏情绪,自己尚且不知被掩藏起来的世子是什么样,光是他披着的那层皮就足够让所有人包括她愿意亲近欢喜。   而现如今,谢凤池的那层皮却好似要松动了。   她既兴奋又害怕,觉得自己越发触到这男子的心,又担忧会遇到自己控制不住的情况。   她红着脸,一手抚上谢凤池搭在她腰间的手,另一只手捧起对方的侧脸。   躬身轻轻啄了口。   下一刻,腰上的手失控般地将她带入怀中,青天白日的,她的唇瓣被启开,叫那与她容貌难判高下的漂亮世子啄了舌尖尖。   洛棠不住地颤抖扭动起身子,仿佛自己被妖精吸住了精髓,却叫这一吻越发难舍难分。   男子的力气这般大,禁锢她,采撷她,不由分说也不可阻挡。   直到她汗湿了鬓发,眼泪也一同囫囵落下,谢凤池才松开她。   谢凤池的脸也红到极致,垂着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反倒让洛棠不好嗔怪他。   “……疼好了吗。”   洛棠摊在他怀里软声软气地问。   谢凤池咽喉动了动,克制着不想真吓到少女,哑声嗯了一声。   随即他将洛棠抱起,不小心碰到右掌,钻心的痛让他红了眼底。   他抱住洛棠,额头相抵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洛娘,我们去找你母亲吧。”   作者有话说:   洛小棠:我的聪明计策成功了!   谢凤池:她好乖,今日份的奖赏(拨出去个小糖糖)   ——   智商不一样也可以谈恋爱实例↑ 第三十一章   过了腊八就是年, 侯府里精挑慢熬的第一碗腊八粥被送进立雪院,在隔断与纱帘后,却是进了抹着绯色唇脂的小口。   天也终于一天天晴朗起来,侯府里的下人们各个脸上也都扬起了期盼, 一年到头最有福的日子就要来了。   洛棠穿着件白底绣红梅的袄子, 提着笔杆软软靠在窗边, 金灿灿的阳光铺在她的发顶,暖烘烘的, 舒适极了。   她的心情也十分好,数着手指掐日子,等过了年, 世子就要带她去广陵了。   若沿着当年买卖她的线索去探寻, 查明娴妃真是她母亲,哪怕不被认回顾家,仗着有安宁侯府相靠, 顾家表面也该对她好颜相待。   这也是为何她不能自己去寻,而是必得要个有身份的人陪她一道的原因。   而有了母家,又与侯府两边互相抬衬, 她怎么也该过上不逊于侯府的生活吧?   最重要的,她成了有身份的娘子, 不再是那个奴籍瘦马, 也不再需要对男子谄媚求生了,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不必昧着良心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好比前些日子程四郎又来找她,说玉山书斋的人回话了——   故事还算凑活, 可文笔粗糙得很, 若要发售, 必须大篇幅删改!   洛棠当场红了眼,若非在程四郎面前一直要扮作坚强善良的性子,她都忍不住哭哭啼啼开骂了。   她本就不太会写这东西,不过是为了在崔绍面前多露露脸而已,没曾想,这破书屋竟然还如此上板上眼地为难她!   “洛娘,你别难过,这种……穷酸秀才给的意见听听就算,他家不行,我再替你问问旁的家!”   程四郎也觉得是自己办事不力,带着抹愧疚地还想补救。   洛棠连忙拽住他,生怕他真给自己再折腾出更多的“写作建议”,故作坚强地红了眼:“程四哥,别麻烦了。”   “怎么能算麻烦呢,定是他们蠢笨,分不清好坏!”   洛棠忍不住暗暗翻白眼,心道那你还想怎样,是能直接将我的稿子叫人用了,还是塞给我银钱呢。   反而还要她低声安抚:“书斋卖那么多书,他们的眼界自是高过我,他们说不好的,定是我真有问题,四哥再去问多少家,怕也是一样的结果。”   程四郎顿住。   他见识浅薄也容易冲动,当即懊恼不已:“那可怎么办,这些可是洛娘你想用来赎身的……”   洛棠抿了抿唇,看了眼这人。   耿直是真的,可无力帮自己也是真的。   若她是个白身,生在一个普通人家,对方如此对待,她倒也熨帖,说不准也愿真心实意同他处一处,可……她毕竟不是啊。   她苦涩一笑。   “此路不通我可再换一路,最不济,我全篇重写再送去,也免得叫书屋的人觉得我是个能力不行又听不得意见的半瓶子醋。”   洛棠又笑:“四哥为我做了这么多,洛娘感激不尽,可既已到了年关,凡事再急也没用,不如暂且缓缓吧。”   程四郎满眼都是无能为力的心疼。   回忆到这里,洛棠撑着下巴,转了转手中的笔,慢悠悠看了眼被涂涂改改了数遍的纸张,徐徐叹了口气。   *   除夕晃眼便至。   洛棠前两年在城郊别苑过的年,也不知京中风土人情该如何过年,如今只见到侯府内众人繁忙,却各个欢喜,不自觉也跟着开心起来。   她的院子被挂上了红灯笼,装点的温馨又喜气,好奇出院一看,才发觉侯府旁处并没有如此,便好奇问了口杜管家。   “是世子恭顺,说这是小娘进府的第一年,特意让布置的。”杜管家恭恭敬敬地答。   洛棠梗了梗,对恭顺这个词半晌无言。   若真恭顺,昨晚就不会非拉着她在立雪院缠了半宿!   不过说来也顺心,端方的世子虽然食髓知味,叫自己好几次被那物硌得下不来台,却仍只是与对方唇舌纠缠便打发好了。   温柔的人开了荤,势头是猛的,可终归还是顾忌着她的感受,一如既往的温柔。   洛棠便也想,若她的身份水落石出了,当真是个高贵的,与这世子后续也不是不能再续前缘,若又是一场空,与谢凤池这样漂亮温柔的人相伴,怀上他的骨肉,也能讨得一世安宁——   可但凡他变了心换了态度,她却是必然要跑要另觅他人的!   她们女子,最当心疼的便该是自己。   洛棠谨记着这不合规矩的道理,心中却不觉得有错,身似飘萍的人可做不到关心旁人。   一通胡思乱想,天也渐渐晚下来。   今日是除夕,圣上宴赐群臣,却因着谢凤池守孝,不便赴宴所以提前将他召进宫,又是说几番好话再赐些东西,对何时袭爵却绝口不提。   谢凤池垂着眼没脾气似的受着,跪谢隆恩。   “对了,”圣上看着跪在阁前的侯世子,斟酌着问,“赵晟前些日子做了那等错事,我将他逐出京了。”   赵晟便是凭白顶了锅的大皇子,谢凤池神色不变:“正值年关,不知大皇子被派去了何处?”   “江南,”圣上咳了几声,“正下大雪呢,让崔绍看管着他,去磨砺磨砺他的性子,也当给你个交代。”   谢凤池便差点没笑出来。   大皇子早就想同霍将军去江南赈灾挣政绩了,如今名义上受罚,更是圣上也知这位大皇子是无辜顶锅的,便顺了他的意,给了个台阶下。   反过来,还要在自己这边也卖个人情。   滴水不漏。   谢凤池眸中讥讽划过。   “他们……也都是年轻,谁还不是从这个岁数过来的呢?”   圣上身子不好,也自觉日头不多,看很多事情的态度都不若以往激进,   他又连着咳嗽了好几声,被身旁的内侍扶起顺了气,才继续说道,   “很多事并非是出于恶意,只是兄弟间的些小龃龉,你比他们大了半轮,也该是清楚的。”   兄弟间……   谢凤池抿了抿唇,为天子这一声声的温情好笑。   若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圣上说的是大皇子与他这个表了不知多少代的表兄间的龃龉呢。   他垂着眼,缓缓道了句侄儿明白。   圣上便宽了心,又赐了些珍宝才让他回府。   可谢凤池却不舒心,他只身走在冗长寂静的宫墙边,神色平静,却掩着比天色更沉的阴霾。   纵使庞荣已经查清楚,那日行刺的人没头没脑,八成是个初行此道的无名小卒,偏偏被六皇子利用来栽赃大皇子,针对的并非是他,他仍觉得有什么滞涩在胸口,散不去也化不开。   好巧不巧,碰上了正要去敷衍的三公主赵菀。   她穿了身绛紫的长袍,簪着飞天髻,明艳又高贵。   相似的面容,被她演化作了盛气逼人的美貌。   “三殿下。”   直直撞见也无法装作无视,谢凤池平静行了一礼。   赵菀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是心软的,持着端庄的仪态走到他面前仰头问:“你若是尚了公主,赵晟那个废物又怎会有胆伤你呢?”   谢凤池抿唇不言,一双凤目不为所动,连那浓密的睫毛似乎都被冷风给吹得凝结住。   “我偶尔也在想,你若真是为了老六考虑才不肯尚公主,那你索性从进国子监便不管他呀,”赵菀红了眼,   “可你私下里又从不拒绝他的请教,便叫我也存了念想,觉得若是招你为驸马,你也不会拒绝的。”   谢凤池温和劝慰:“公主金枝玉叶,必该配上更好的人。”   “那确实!”   “我约莫着也看出来了,”赵菀硬下心,擦肩时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作出来的这些,是顺着你的教条,你的规矩,顺着安宁侯的期望,可实际上,你一点儿都不想与我们有沾染!”   “我不要一个不会爱我的夫婿!”   赵菀说完,扬起她的头颅,最后看一眼谢凤池。   谢凤池抬起眼,他极少地作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又是长长一拜。   赵菀扬长而去,发髻后面簪着的步摇叮叮当当,在黑下来的宫墙间反复回响,空寂又冰冷。   谢凤池终是轻轻嗤笑了一声。   他确实不想与他们有沾染。   安宁侯未死前,他须得顾忌场面,做足模样,活得像个伥鬼一般掩藏着自己的情绪,顺着他们的意思恭敬行事,只盼着他能给与自己同宫里那位皇子一样的慈爱。   可现如今,安宁侯死了,他的想法自然也跟着变了。   正如一只狗养了十年也该怜惜,他关照着赵彬十年,也付出过心血,可就连这点微末诚意,也叫对方一计利用给辜负了个彻底。   他不想再当伥鬼了。   想清楚这些,谢凤池终是收敛好情绪,缓缓走出这条黝黑的走道。   他有了想去的地方,那里温暖如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谢凤池从不知想回自己府邸,也得经过这么多道弯弯绕绕。   喝醉了被宫人们抬出来放风的霍光恰好见到谢凤池,当场奋力地便要冲过去。   宫人们见状面面相觑,便也松手离开了。   霍光一路跟到宫门口,拽着衣角扒拉靴子分毫不松。   谢凤池的耐心快要被磨灭了。   今夜是除夕,是洛娘来侯府过的第一个年,她还在府中等着自己……此刻的自己也十分想见她。   可这些人,怎么非都要在这个时候来搅和他?   偏偏霍光打小便不会看人脸色。   “赵……赵晟真去江南了?”霍光满脸纠葛地伏在地上看他,“圣上罚了?”   小将军喝多了,连口条都不利索,结结巴巴说了许久才问完一串话。   谢凤池的脸似是被风吹得要掉冰渣子。   他维持着温和的笑:“是。”   “可,可明明……不是他啊……!”   霍光顿顿错错,焦头烂额。   这行刺……不是他听说是安宁侯府的人散播了他打赵晟的消息,一怒之下去干的吗?   和赵晟是真没关系啊!   谢凤池则是冲他后脑勺一哂。   是啊,连霍光这种蠢货都知道不是赵晟做的,偏偏圣上要用赵晟来堵他的口,只为了不再多拖一个皇子下水。   闲人们茶余饭后,以自己坐井观天得来的讯息指点江山,说着那六皇子如何不得宠,可实际上他是占尽恩赐。   谢凤池不想再在冷风里冷静自己了,他瞥了眼仍不肯松开他靴口的霍光,沉声叫人将对方送回将军府。   没想霍光拼了命摇头,满面复杂道:“我有,有事儿要告诉你。”   谢凤池眼眸略抬。   下一秒,霍小将军却是眼皮一翻直接醉倒了去。   谢凤池:“……先带回侯府吧。”   若非宫人们瞧见最后霍光是跟着自己走的,他真动了将人留在这里,一夜冻死的心。   上了马车,谢凤池捏着鼻梁,只觉得脑子里浑浑噩噩,不愿再想任何事。   待到了府门前,下了马车,却瞧见那一袭红梅映雪的少女捧着手炉,静静守在门边翘首望着他。   侯府要守丧,便不得装扮喜气,在满城挂着火红灯笼的府邸中,如一进幽深冰冷的空宅,可却因着明艳娇俏的少女,叫谢凤池更觉,此处比刚刚出来的宫里如梦似幻,富丽堂皇。   他喉结微动,麻木的神经与纷乱思绪,似乎在瞧见她弯起的眉眼时便已经得到了缓和。   她的手会温暖他,她的唇也会来疼他。   “世子,你可回来了。”   顾着还有下人在,洛棠不敢扑进谢凤池怀中,只小步走过来,眸光闪闪地看着他。   “杜管家说你吩咐了不可大办晚食,我却想着你在宫里,肯定忙得吃不好。”   “我便偷偷请厨房做了顿小桌,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她笑眼狡黠,像只漂亮的狸奴在主人面前卖乖,翘挺的鼻尖尖儿也被冻得如狸奴般粉粉红红。   谢凤池垂着眼眸,忽而觉得,倒似真有些饿了。   “好。”   他笑着应答,声音略显喑哑。   作者有话说:   【崔绍某日挥挥洒洒写下一大串意见批评】   崔绍:洛娘定能明白我的好意   洛小棠:明白你娘!(掀桌)   【谢凤池某日看到有腊八粥,拿过来】   谢凤池:厨房特意熬的,洛娘张口,我喂你   洛小棠:世子真好~(脸红)   ↑以上为大家演示两种结果截然不同的恋爱手法 第三十二章   洛棠随谢凤池一同进府, 稍稍扭头,忽然看到从后面的马车里被抬下来的霍光,顿时脚步一滞。   “别怕,”谢凤池回头轻道, “他醉了酒, 我先带他回府, 不会再惊扰你。”   洛棠眼眸微动,却是又轻又乖地笑应了声:“有世子在, 我什么都不怕。”   谢凤池勾起唇角。   他喜欢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样子。   她孱弱无依,自己是唯一的依靠,便不用担忧是否会因为什么事而失去这份情意, 也不用兢兢业业地付出什么, 来维持这份情意。   左右是她说的,不求他做什么,只想将一切好的都给他。   他便姑且信了, 也甘之如饴。   回到立雪院后,他连那一小桌上摆得是什么菜色都没看清,便静默地将少女拉入怀中, 撷了个绵长细密的亲吻。   侯府的下人们都是两代主子精心挑选的,立雪院的下人更是在老侯爷去世后, 被谢凤池换上了自己的心腹。   此刻遥远的地方烟火飞腾, 立雪院外的府内也人声鼎沸,欢闹着新的一年来临,而立雪院中一片静谧,家仆们守着背后的主屋, 在长夜下巍然不动。   只是这静谧是旁人的, 屋内烛火低声噼啪, 将一对年轻男女的身影投在墙面上,难舍难分。   “唔……”   洛棠红着脸换了口气,便听得一声轻笑,随之而来的手抬起她的下巴,她的唇便又被捉住。   用心专注的翩翩君子一旦食髓知味,便会绞尽脑汁琢磨得更深,更远。   直到洛棠软了腰,无力地瘫坐在谢凤池怀里,饿死鬼才似稍稍收敛。   洛棠的嘴唇火辣辣的,又羞又恼,还怕谢凤池继续,攥着他的衣襟不敢抬头:“世子,饭菜要凉了……”   谢凤池看着她发红的耳尖和颈脖,笑了一下。   “好。”   两人这才松开,洛棠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没关的屋门,有点羞恼谢凤池如今越发把持不住。   若,若是到底没与他攀扯上,自己可不能早早交代了身子!   谢凤池坐回桌旁,看这一小方菜肴,心情不由也变得好起来,在宫中笼罩了一整日的阴霾也尽数被吹散了去。   “我找厨房的人打听了,世子口味清淡,所以挑的这些菜色,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洛棠收整好心情,又变成了那个满怀春情的懵懂少女,用来对付同样纯情的世子想是足够的。   谢凤池自然知道对方又在刻意卖乖,也乐得配合着点点头:“喜欢。”   洛棠笑起来,又听谢凤池轻轻道:“洛娘准备的,什么都喜欢。”   府外的不远处,一簇烟花正升空,在高处绽放出了一朵绯红盛丽的海棠花。   谢凤池用过晚食后却仍是有些疲倦,他揉了把洛棠的发顶,让她先去自己玩乐,他小憩到子时之前便去找她一同跨岁。   洛棠松了口气,差点担心谢凤池饭饱茶足愈战愈勇。   “那世子你好好休息。”   她乖巧看着他,他笑容未变,洛棠心中埋怨两声,凑过去轻轻啄了口他的脸,这才罢休。   出了立雪院,果真瞧见府中的众人还是高兴期盼新年的。   大伙在园子里一群一群地凑着吃点心谈笑话,端在食盒手心里的也都是年节里常见的喜果子,浸着香甜。   虽侯府如今带着孝,却不干扰府内自己人的乐呵,且世子宽厚待人,只要不闹大动静便无人会来问说什么。   洛棠被这般气氛感染,想起往日她还在广陵时,不论遇到什么节日都如寻常,不得出院,不得闹出大动静失了仪态,免得叫竖着耳朵打探的人知晓她们这屋院的娘子不失礼数上不得台面。   说句不好听的,早晚要去卖的,还将她们端得极高,仿佛端高了,就能一飞冲天。   可洛棠只觉得,端高了,如今她的脚不沾着地面,才叫她惶惶不安。   程四郎正同几个弟兄们在花圃边推牌,抬头见洛棠在人群中发呆,便打了个哈哈,悄悄起身穿过人群去找她。   “洛娘,你也来园子里玩儿呀!”   因着府里带孝,所以都不能喝酒,可他的脸颊却是红的,是刚刚玩闹尽兴,更是在府外的烟火映照下见到了比烟火更娇美的洛棠。   洛棠原本还有些怅惘,蓦然见到程四郎,心里的小念头又起来了。   念叨了几句过年话后,洛棠轻声问:“府内可有解酒汤?”   “解酒?”程四郎疑惑了下,“今年府内禁酒,便没准备,洛娘是给谁要的?”   “世子带了霍小将军回来,许是有要事相谈的,可霍小将军醉的厉害,我便想着有解酒汤便给他送点去。”洛棠端得是乖巧温顺。   程四郎想了想:“那好办,我去给你现做一锅,到时候让丫头们给送去客房便好。”   “谢谢四哥哥。”   洛棠展颜一笑,将刚刚随手拿过来的果子塞到程四郎手里。   片刻后,要去送汤的丫鬟却恰好遇到了旁的事,见一旁恰好有人来,满脸惊喜:“哎……”   可当人走近,才发觉竟是府里小娘,当场哑了声。   洛棠却温顺善意地主动问:“出什么事了,可有要我帮忙的?”   丫鬟想着,小娘在府中一贯和善,若非杜管家偶尔提点,她们都当她是境况相似的姐妹来着。   左右自己真的有急事,丫鬟只好低声道:“奴婢要去客房给小将军送醒酒汤,可恰好管事妈妈们那边玩尽情被弄脏了衣裳,要……”   “明白了,”洛棠替她端过醒酒汤,“快去吧,别误了时候。”   丫鬟一怔,洛棠露出个放心的表情,让人好不感动。   听闻小娘也是受过苦的,果真最心疼她们这些下人了,丫鬟感动不已地走了去。   洛棠端着醒酒汤,勾了勾嘴角,心想不枉她盯了大半夜,终于让那些婆子滑了脚。   她便挺直了胸膛,一副事不关己仅仅帮忙的架势,端端正正将醒酒汤送进了客房。   醉酒熟睡的小将军院中静悄悄的,世子不待见这位主,自然也不会安排人来服侍,便宜了洛棠。   她轻轻敲了敲门,用正常人都听不太清的声音小声唤了两句小将军,得不到回应后,才迤迤然推门进了屋。   她可有不少事要与小将军慢慢谈呢。   上次在玉山斋外拒绝了对方,对方竟真的没了下文,让洛棠很是挫败,以为自己计策失效了,   更有对方竟然胆大包天来侯府行刺,虽对着她手下留情了,可那日受到的惊吓足让她做了好几晚噩梦。   虽听闻圣上面子上已经惩罚了所谓的幕后大皇子,可她只盯着霍光,她不能凭白吃亏。   这些可都得一一讨还回来。   屋子里黑漆漆的,有股酒味熏得人不舒心,洛棠把托盘放到一旁,端着碗缓慢地走向床边。   成年男子的身影在黑暗中隐约仰躺在榻上。   洛棠悄声走近,借着屋外的月色与烟花看清了霍光的面容。   不愧是个风姿勃发的英伟小将军,浓眉深目俊朗非凡,比起世子,他是多了几分刚硬,若能将他哄住,他将自己拉出苦海的动作会更快更干脆。   洛棠忍不住笑了一声,觉得这小将军的脑袋上也给她贴上了个标签,写着“后路”二字。   不曾想,她只笑出了些气声,敏锐的小将军便惊醒了。   本能让霍光睁开眼底的猩红的眸子,漆黑中一跃而起,将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一把按伏在身下。   为免对方咬舌,他甚至还本能地扣住了对方的口。   他喘着粗气一气呵成,刚要问“何妨宵小胆敢伏击本将”,倏然感觉到自己身下一股暖流一泄如注。   霍光:“……”   他哑然,再三确认不是自己的,便下意识将十分帅气的一句话改为了:“我还没打你呢怎么就吓尿了?”   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哪个娘子能忍受?   那是她端来的醒酒汤!   温温暖暖,假装浸着爱意的醒酒汤!   他还想打她,还想打她!!!   洛棠当即呜呜呜哭了出来。   霍光再迟钝也发觉事情不对了,先是这明显为女子的呜咽声,再是身下的身子柔软娇弱,更是,更是月色照进来,凉风也一吹,闻到的是清苦的汤药味,他也看清了身下女子梨花带雨的面容。   他咽了口口水,觉得自己当真捅娄子了。   “洛棠?哎哎你别哭啊,哎呀我松开你,你别哭,别哭!”   霍光手忙脚乱地松开,连哄带骗将人拉起来,可洛棠若不是怕声音太大引来人,恨不得哭得将屋顶都掀翻!   第一次见面便当街掳她,   第二次给了她一拳,   第三次直接将她压倒在塌,醒酒汤泼了半身,还污她干净!   霍光自己想来也十分尴尬,怎么哄都哄不停这小娘子潺潺不断的泪滴,情急之下拽起洛棠的手,狠狠甩到自己脸上——   “你打我,这么打!打到你消气!”   洛棠的手掌顿时火辣辣一片,她想抽回手,可霍光酒劲儿还未消完,偏执得很,她要逃,他便更要用力。   一来二去,洛棠被他扯进怀里,酒气与他身上的火热一股脑包裹了少女。   而少女冰凉的发丝被冷风吹起几缕,落在霍光耳畔,他才蓦然惊醒。   “你缺不缺德!那明明是我,是我给你端来的醒酒汤……”   洛棠被迫将头埋在他肩窝,哭哑了嗓子,一声一声地控诉他。   “我,我……”   霍光胸膛里的那颗心脏猛地叫嚣起来,他张了张嘴,不知何时竟比洛棠的嗓子还哑:   “那你喜欢……缺德的吗?”   说完他呸了声,暗骂自己说得什么狗屁倒灶,赶忙改口,“我会改的!我不那么缺德,我就,我就不那么……”   他说到后面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终归是喝多了酒,脑子清醒过来,口条也还没恢复,当即懊恼不已,抿紧嘴不说话了。   洛棠在他怀里动了动,缓缓抬起头,又气又无奈地剜了他一眼。   那双眸子被泪光濡湿,周边也绯红一片,似乎什么心意都已经领会到了。   这一眼,也叫霍光径直酥软了骨头。   可旁的地方却硬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霍光:我坏事做尽!(自扇耳光)   谢凤池:用这个吧,真诚点(递上刀)   霍光&洛棠:…… 第三十三章   屋外烟花呼啸升空, 炸在两人脑海中,宛如一顶佛钟震硕出庄严清寂!   洛棠桃腮一红,奋力扭身将人推开,难以置信地扯过被角护在自己身前。   霍光被推得一晃, 差点摔下床, 可一声都未敢吭地僵立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少女又羞又窘迫地提防着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脑袋宛如被大榔头凿中似的一晃一晃。   幸好洛棠很快平静了下来, 闷闷啜了声“算了”。   什么叫算了?   是不与他计较了,还是不想再与他有沾染了?   眼见洛棠绕过自己爬下塌,委屈的眼睫上还沾着泪, 霍光心急无比, 强行忽略了自己身上的异样,叫了她一声。   “我真没想那些!我就是喝多了,不受控制……”   “洛娘知道的, ”她憋着泪,“小将军是做大事的人,是洛娘冒犯在先, 不知轻重扰醒了小将军。”   她蹲下身将撒了的碗拿起来,小声道:“洛娘不会放在心上, 小将军对洛娘是有恩的人, 洛娘什么都不会说的……”   霍光听了心中更不是味道。   什么有恩,他就那日把人劫去将军府的时候说了几句好话,最后都没等到人来纳海楼,就被老子带人提走了……   况且自己上次想揍谢凤池的时候, 还, 还误伤了她。   那会儿他心中其实还有些不悦愤恨, 不明白她为何那么做,如今想来,怕也是因这“有恩”,她怕自己真做了不可挽回的事。   也太傻了,别人随口说两句好的,她就全记着,还这么轻易就原谅自己的这些畜生行径。   霍光抹了把脸,把要走的人一把拽住。   洛棠正拿回托盘,扭头露出双惊惶不安的眼。   “我,我会赔你汤的,还有上次爽了你的约,还有伤了你……我都会赔你的,”   霍光胸口剧烈起伏着,心照不宣地未提他还闯过一次洛棠的闺房,瞧见了她的身子,   “今晚不行,今晚没准备,改日,改日我一定带你逃出去……”   他结结巴巴地喃喃。   “小将军?”洛棠看向他,“你约我在纳海楼那次,我不是托人回过你话了吗?”   霍光一顿:“回过了?”   洛棠迟疑地点头:“是啊,你不是派了小厮来请吗?我同他说过了,谢谢小将军的好意,可我尚无法离开侯府呀。”   霍光差点以为自己醉的记不清事了。   他晃了晃脑袋,努力回忆了下当日情形,脸色越发难看:“不可能,我根本没派人去。”   洛棠也惊住了。   她心中盘算的各条退路,竟有错漏!?   她干巴巴道:“可那小厮确是自称是小将军的人……”   “我出门要什么小厮!”霍光低吼一声,又怕吓到洛棠,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   “我早就怀疑那天是狗日的谢凤池故意给我爹通风报信,害我被抓回府,糊弄你的人肯定也是他派去的!”   “怎可能?”洛棠下意识反驳,“世子不是那样的人。”   “他真是!总端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都不知吃了他多少亏!”霍光愤愤道,   “要不是这样,老头子被公派离京那日,我也不会刚出府就一头恼火去踹他马车!”   说出了本该掩藏的秘密,霍光一顿,偷偷看了眼洛棠。   洛棠却没甚心思揪着他行刺那晚的事,她心焦口干,不住想,若真是世子遣人装作霍光小厮来询问她,究竟是为何?   莫非她漏出了马脚,是来试探她的?   这副惶惶不安的模样落在霍光眼中,却是瞧出了另一番意味——这可怜见的漂亮娘子被混球谢凤池骗得好惨!   他正要再劝几句,洛棠却已经白着脸冲他施礼:“今日小将军所言,洛棠都会当做没听见,那夜,那夜的事,洛棠也只字不会提,还请小将军好好歇息。”   “……你就不想知道真相?”   洛棠怆然一笑:“真相是怎样又如何?洛棠的卖身契在侯府,身家性命都在世子一念间,小将军的随意消遣是会要了洛棠的命!”   她流下泪来,每个角度都拿捏着最脆弱的美貌,   “小将军是个好人,洛棠祝您长命百岁,身姿强健,觅得良人,岁岁年年。”   她捧着托盘作了个福,无声落泪退出了屋子,唯剩刮进来的风呼呼,还有府外姹紫嫣红的烟花炸在霍光心头。   洛棠管不到今日这番话能起到多少效果了,她匆匆将东西送还给了后厨,又回了院落换了身衣服,撒了不知多少香露才堪堪盖住霍光身上传来的酒味,又将脸上哭红的印子用香粉扑了扑,尽数遮住。   她慌得不行。   不论给自己谋了多少后路,捏着她卖身契的侯府、世子都是最不能得罪的!   她不清楚霍光的猜测有几分真,只担心世子早就看出了她心怀不轨,隔岸观火般看着她这些日子卖力演戏。   刚整理好身上,外面丫鬟来传话,世子出院子来给大家发赏钱了,叫小娘也赶紧去吧。   洛棠深吸了几口气。   不要慌,洛棠,不能慌!   霍光说得也不一定就是真的,都是猜测!   终归已经过去这么些天了,终归也没别的法子,只要世子待她一如既往,她硬着头皮也得演下去!   做好了心理建设,洛棠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推门而去。   府内众人已经欢欣不已。   谢凤池不过休息了两刻钟,神色已然放松缓和了许多。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出来前换了身白色带貂毛的长袍,上面是绣娘们针针郑重描绘的红梅,本该与洛棠原先穿的十分相映衬,没曾想洛棠回去换了身衣服,叫谢凤池看到时反而愣了愣。   他不露痕迹地将垂下的唇角重新提起,好似没有在意这点,从杜管家手中接过红包,一一发到前来祝好的家仆手中。   辞旧迎新,众人无不欢欣。   自父亲去世,府中鲜少如此热闹,他是个宽厚的主子,这种时节便也不吝于准许下人们高高兴兴。   红包发到了洛棠。   少女面庞白若玉兰,颊似桃瓣,盈盈一笑,眼中如有星汉灿烂。   谢凤池突然就原谅了她没有默契地换掉了衣服。   随她高兴就是。   “这是小娘的。”他温和地笑,俊目低垂,恭敬地将红包放到洛棠手中。   该在下人面前给她的倚仗也不会少。   “多谢世子,”洛棠微微作了个福,“恭祝世子吉祥富贵,年年有余。”   倒是有些普通的祝福词,谢凤池想想也罢,她连字都堪堪难写好,左右府中用不着她来撑场面说吉祥话。   他笑了笑,满眼是宽和。   洛棠接过红包便退到一旁,脑海中还回荡着刚刚谢凤池的笑,心中却又止不住想起霍光刚刚的话。   她确是早便发现了世子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但蓦然与这些事串联,叫她不由毛如悚然,冷汗浃背,连带着怀疑那俊美的笑脸下都藏了萃毒的箭。   希望,但愿,霍光说的都是假的,是偶然,世子依旧是那个纯情又懵懂的世子,别叫她担惊受怕了。   ……否则,这种人她根本没有信心能相与,她定是会吓跑的。   等红包都发完了,也到了要跨岁的时候,主子便不再与下人们同聚一堂了。   洛棠得了杜管家提点,犹豫再三,从人群中退场,去了立雪院。   谢凤池披着白色的貂绒大氅站在劲松下等她,待她进了院子便主动走向她,牵起她的手,又塞了封厚厚的红包。   “在外面不好给你。”他笑得含蓄,可眼中是藏不住的柔情蜜意。   塞了红包,手便自然而然牵在一处,院中的下人们早去了院外,空寂庭院里只有他们二人,远方的烟花还在冉冉绽放。   谢凤池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另一株树下,打开袋子的束口,从里面抽出几根烟花棒来。   “世子?”洛棠诧异了一下。   “因要守孝,府内不得欢庆,也不得光明正大带你出去游赏,又怕你觉得孤单,便让庞荣去外面买了这些回来。”   遵守礼节的世子为她做到这个程度,洛棠惊异之余难免感动,原本紧绷着的心丝丝松动。   她捧起谢凤池手中的烟花棒,笑得又甜又羞:“多谢世子。”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谢凤池每每说起这些稍显露骨的言辞也都好似害羞,挪开了视线浅笑,   “去吧,火折子在此。”   他将火折子递给洛棠,洛棠忙不迭退后几步再打开,小小如星芒似的烟花棒随之绽放。   “世子,真好看!”   洛棠笑起来,忍不住跑回谢凤池身边拉住他的手,让他陪自己一起放。   这种小事,谢凤池自是依着她的。   须臾后,天空飘起小雪,叫洛棠越发惊喜。   “世子,下雪了!”   “小心些,别滑倒。”   烟花与雪花一同浮在掌心,衬着后方的谢凤池如同幻境里才会有的温柔仙人。   洛棠便恍然将原先的那些担心都抛去脑后,只觉得这一刻的谢凤池当真是喜爱自己的,为了自己违背他的伦理教条,与自己在这无人的院落中厮混逍遥。   且再想想霍光说的那些,若是因为世子喜爱自己,用那样的手法排除异己,似乎也……也不觉得多可怕了。   她越发高兴,觉得自己或许已经取得了这个高贵的男子的喜爱,更多的也就在不远,唾手可得!   她忍不住从背后搂住谢凤池的腰,伏贴在对方宽厚的背上。   谢凤池肩上的雪被抖落在她鼻尖,她轻轻吸了口气。   “世子,你对洛娘真好。”   谢凤池握住她的手轻轻笑了声:“洛娘喜欢吗?”   “喜欢!”洛棠下巴轻轻抵着他的肩窝,欲说含羞地仰视他,“世子呢,世子喜欢吗?”   谢凤池侧过头,下半张脸被遮掩在茂密的貂绒领中,只露出一双含着笑的眼。   “喜欢。”   作者有话说:   霍光:谢凤池这个狗比坏事做尽棠棠你别信……   洛棠:世子抱抱!   谢凤池:(脸红抱住)   洛棠:啊他好清纯我好爱!   霍光:喷血 第三十四章   除夕小雪, 立于立雪院中须臾,侯府的小娘趁着下人们都没注意,悄悄地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杜管家恭恭敬敬将醒了酒的小将军请到了院中。   谢凤池在屋内煮好了茶, 馨香四溢。   如此良辰美景——   与眼前这般愚钝莽夫共饮, 属实不会让人有多好的心情。   好在霍光没说什么废话, 简单直入:“那事儿不是赵晟干的。”   “哦?”谢凤池笑看他,“小将军是指圣上决断有误?”   霍光心里呸了他一声。   “圣上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你别想诳我,总之不是赵晟,冤有头债有主, 他被我揍过一顿已经很惨了, 你以后使坏也别盯上他。”   谢凤池嘴角的笑便敛了些:“听你的意思,你知道是何人?”   霍光梗着脖子不说话,喝再多也知道不能将自己抖出来。   外面的烟花炮仗炸得像反贼进了京。   半晌, 霍光又道:“我听到你们府里下人说……小娘子是你小娘。”   谢凤池抬眸看了他一眼。   霍光满脸鄙夷:“你要不要脸啊谢凤池,你比她还大吧,还要叫人娘, 我从来不知你还有这癖好呢?”   谢凤池的笑带了些凉意:“我也不知原来小将军有偷听下人说话的癖好,”   他一转, “小将军要同我说的秘密就是这些?”   霍光懊恼。   他当时在宫门口醉的厉害, 一心只想给赵晟那倒霉蛋解释下,没想到现在清醒了些,才意识到太莽撞了。   怪不得他老子从不让他掌兵呢!   他支支吾吾嗯了一声,谢凤池举盏的手稳当给自己斟了一杯香茗, 随即如饮酒般一口饮下。   “如此, 那便不多留小将军了, 杜管家,送客。”   霍光赫然瞪大眼:“啊,就完了?”   谢凤池略显深意地看着他:“那不然呢,霍小将军是想等我当场给你表演个推理真凶?”   霍光愕然,冷不丁后背一凉。   谢凤池恍若又想到什么,扬首笑道:“倒是忘了知会声小将军,因着家父在广陵尚有些事务需要打理,正月后我便要出趟京。”   霍光本想说管他屁事,可蓦然一顿。   广陵……也是江南,他老子也在江南!   “谢凤池,你不会还要去跟我老头子告状吧!”霍光顿时大惊,怒不可遏地瞪起他。   谢凤池故作诧异:“有什么状能告?且将军是在赈灾,我只是去处置父亲的事务,顺带带上小娘一同去散散心罢了。”   霍光怔住。   谢凤池一身白氅温和宁静地坐在茶座旁,笑容挑不出丁点儿错,吐出的言辞也恭敬客气,却不知为何字字都比战场上的箭更锋利地扎在霍光心头。   眼看霍光被杜管家僵硬地请离,谢凤池嘴角的笑一点一点压了下去。   “霍光……”   谢凤池轻笑了一声,斟酌对方刚刚那翻话的深意。   原是他想简单了,那般蠢货应当是不知晓刺杀内幕的,那霍光是如何知道大皇子是被诬陷的呢?   他慢条斯理地又倒了杯茶,想到庞荣说,那刺客的手法颇为生疏,不似怀揣杀意的,   可他差点掀翻自己的座驾,是为泄愤,   闯入侯府,是慌不择路,   误进了正在沐浴的洛棠的屋……   他饮茶的动作缓缓停住,水里的倒映恍惚浮现出江南女子洛棠的笑面如烟。   那晚他没有逼问洛棠究竟有没有看清刺客的脸,是被她的泪水迷了眼,雪白的身段惑了心,不想叫她受到惊吓后还要努力回忆起不堪的记忆。   可现如今,他还坚持自己当夜的心软是应当的吗?   谢凤池双手托住杯盏,紧紧摩挲着杯壁直指尖泛白。   屋外风雪渐大,斜开了条缝隙的窗台边,未饮完随手放置的茶水凝结覆霜。   *   正月初一,新气象,家家户户迎新年。   洛棠一早也醒了过来,将昨日谢凤池给她准备发给下人们的小红包拿了出来,心疼不已地一一发给来拜年的下人们。   她肉疼的很。   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她可真想把那一部分钱也给藏进自己的小金库啊。   这半年加上昨夜收到的红包,才不过百两银子,搁在平常,紧凑贫寒地过一生也是够了,但若想给自己赎身或者逃离京中,怕是远远不够。   她堆着笑将红包散完,郁闷地回了屋,数了数小金库,再三算计,瘪了瘪嘴又将东西都放了回去,压在她妆奁下方,最不起眼的一层。   外面闹腾得开心,却不知她心惆怅,连着有人进屋都没放在心上。   直到一只手抚上她肩头,缓缓移向她的颈脖。   洛棠一惊,下意识缩起脖子低叫了声。   “洛娘。”   谢凤池轻笑,当她侧脸之际,将一支漂亮玉钗簪入她的发髻。   玉钗水色清澈,是上等佳品,洛棠正对着铜镜,一眼便瞧见。   “世子,你怎么……”她赶忙朝屋外看了眼,才知原来他进来前,已经找了理由将院中人都遣了出去。   谢凤池有颗玲珑心,行事向来滴水不漏。   洛棠笑着轻轻攥住谢凤池的袖摆。   “吓我一跳。”   她桃腮如雪,笑起来时眼中有些许媚意,纯与欲在这张姣好的面庞上浑然天成地相融。   谢凤池垂眸摩挲她的眼角:“洛娘以为是谁?”   “正是不知是谁才被吓住,”洛棠仿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悄声道,“知道是世子,才不会怕。”   掌心失了脸颊的温度,谢凤池安静下来。   洛棠摸了摸玉钗:“好漂亮,世子又送我东西了。”   “何来的又,”谢凤池跟着轻声笑,   “今早随杜管家清点库房才发现,原给后院裁衣的只是惯例,你平日也不常出门,新衣再多也无用,且女子最喜的应当还是头面上的东西,这才找出这钗子来送你,”   洛棠满心欢喜,还未说话,又听得谢凤池俯下身轻轻拨弄了下发钗,   “这玉钗形貌寻常,用料却好,若是出门在外手头不宽裕,送去当铺能换上一大笔现钱,还不易被追查到下落。”   洛棠直觉这话有些奇怪,不由扭头去看谢凤池。   端方的世子笑容温和,未见一丝不妥。   可她却不合时宜,忽的想到霍光所说的那些,呼吸错了一息。   洛棠不敢露出不安,她别过脸斜倚进男人怀中,抵着对方结实的腰腹,心惊胆战还要故作羞赧地笑。   “才不呢,世子送我的东西,我一样都舍不得变卖,我到哪儿都要跟着世子,”   她俏生生仰起头,眸中水色晃动,“世子不会让我受委屈的,对吗?”   谢凤池勾起唇角,定定地看着她,似乎什么都说了,可确是一字未发。   洛棠心中不安,便起身拉着谢凤池坐下,红着脸主动坐进对方怀中,抱着男子的脖子轻轻靠上。   世子身上清幽的淡香叫她稍微定了定心神,谢凤池不用熏香,这是皂角与他所用墨砚的气味混合,他再有多少暗潮汹涌,表面都是个君子。   她便故意装作没体察出暗潮汹涌。   “世子今日来便是送我玉钗的吗?”   “洛娘以为如何?”谢凤池将手搭在她的腰上轻轻摩挲着,不冷淡,却不似以往偶然会不经意滑落下些。   洛棠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疑心病犯了,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只好软声软气道:“我以为世子是来偷偷见我,再带我偷偷去快活的。”   谢凤池顿了顿。   他低头看了眼洛棠:“洛娘,我还在守孝。”   洛棠瞪着双无辜的眼:“我知道,我也只想着,去府外,像寻常娘子正月里会情郎一般……吃吃喝喝,花前月下。”   谢凤池看着她,直到将她的脸看红了,才轻轻笑了一下。   “原来洛娘只想要这个。”   洛棠胸膛发热,脸颊也跟着发热:“那,那世子以为呢。”   世子以为你想揣了好处便跑呢,谢凤池淡淡地想,可终是没将话都说出口。   左右都是猜测,左右庞荣还没查个清楚,她如何恣意翻腾,都还在自己掌中。   他垂头轻轻啄了下洛棠的唇:“来便是想送你个玉钗作新年礼物的,顺带告诉你,咱们得提前些时日动身。”   “提前?”洛棠愣了下,“不是说出了正月再出发吗?”   “原先是这么打算的,可钦天监说后面几日南方的雪会小些,适合出行,否则再等大雪,路上会耽搁,你也受罪。”   洛棠便恍然点头:“全凭世子安排。”   待谢凤池走后,洛棠迫不及待将那玉钗取下来,欣喜不已地反复盘摸。   当真是个好东西!   原先侯爷也曾送过她东西,可那些一眼便名贵,诸多据说还是宫里赏赐的,且那会儿她远在城郊,为显得乖巧极少进城,进了城也不好当着丫鬟们的面去当铺,以至于那些东西一直存着不好变卖。   如今看着这玉钗,她高兴之余又始终有些忐忑,   胆小如她总爱将凡事的后果往严重了想,如今世子虽说没对自己露出不满,可言辞间总让她不安——   因着世子也没给她任何承诺。   难道是还没触达到那个地步吗?   思来想去,洛棠还是借着年初一给世子亲手做点心的理由,又摸去了后厨一趟。   她眉目含情,实则忍着肉痛将个红包塞到程四郎手中,情真意切地抹着泪:   “四哥,这半年来多亏有你照拂,世子这趟带我去南边,若查出我确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身份,怕是真要将我扫地出门了。”   程四郎大过年的哪能见她哭,慌了阵脚,忍不住将推开红包,一把握住洛棠的手也红了眼:“洛娘,你别怕,世子若将你赶出去,我,我也定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   “四哥哥!”洛棠心中翻起白眼,面上却失笑,   “我哪能再这么不知好歹麻烦你呢,只想着,还有几日出发,我这些天将文稿改好,劳烦你再帮我送一趟去玉山书斋,若真成了,也好让我流落在外也能自力更生。”   她善良坚强,叫程四郎红了眼,低头喃喃都是他没用。   洛棠反过来柔声宽慰了他几句,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她最是期盼,这趟去江南,能查出她的身世是娴妃流落在外的女儿,哪怕不能得六皇子的照拂,也能寻去娴妃母家哭诉求个依仗。   她这张脸,连娴妃的亲儿子看了都恍惚伤怀,必然是极像的,加之娴妃当年也确实就在周边附近落过难,那么可能性便很大了。   娴妃已死,三公主又是那般骄纵,老人家怎会拒绝她这么个娇滴滴的外孙女呢?   至多怕她血统混乱,叫顾家里有些人不开心,可给她安个表小姐身份就是,终归是能让她飞上枝头过上富贵日子的。   等到那会儿,不论是谢凤池,是霍光,还是说话不算数总不给她过稿的崔绍,自己都不用再看他们的脸色了。   可若是结果不如意,她自然还是要继续像如今这般费心的,还求程四郎吊着崔绍,也是图这个目的。   她想着幽幽叹了口气,忍不住摸了摸发髻上簪着的玉钗。   另一边将军府里,听闻安宁侯世子不日要去江南的霍光整个人就不舒服得明显了。   想起那双哭红的眼,他心中郁结,总觉得有些不甘。   左思右想,他决定也得一道去!   不想,出门筹备货物当天,他的宝贝小马不知是吃坏肚子还是受了惊,当街将他摔下去。   大夫伸手比画了个数字,道:起码卧床休养半个月。   作者有话说:   大夫:智商低也不建议和聪明人抢女朋友 第三十五章   几日后, 侯府的马车接上两位主子,迤然离京。   洛棠坐在稍后的一辆车中悄悄探望,察觉这批护送的家将们都是生面孔,各个板硬着脸看上去十分不好接近。   她下意识拘束了几日, 等到第三天, 终是忍不住地趁着下车休息之际, 偷偷钻进了谢凤池的车辇中。   “世子,你怎得都不想我呢?”   才一进去, 洛棠就迫不及待钻进了谢凤池怀里,笑着啄了口世子薄削的唇。   她其实知道,出行在外, 谢凤池这般守礼的君子定是要避人眼耳的, 周围不是些直肠子下属就是客栈中的人多口杂,若是举止逾越了,脸面上挂不住, 于她处境也不好。   可她偏偏要问一问,来彰显他的不是,反衬还是自己赤诚, 先来找的他。   这点小心思谢凤池自然看得清。   他将人搂紧怀中,轻轻揉了把她的唇角:“是我错了, 洛娘莫怪。”   洛棠便软绵绵地倚在他怀中, 四处打量起来。   “世子,你车中为何没有放炭盆,不冷吗?”   谢凤池伸出手翻了页书:“多穿些便好了,车中放了许多书, 不宜见火。”   他披着件狐裘, 将洛棠搂得只剩个脑袋在外, 倒也暖烘烘的,极是舒服。   洛棠却知道,真正暖和的是男子的身躯,若是不给她炭盆,饶是披上两三件狐裘,靠着自己也暖不了。   马车已经行至南方,车外寒风呼啸,钦天监说了这几日雪小了些,可相对久不逢雪的地方来说,仍算艰难。   她则贪恋温暖,环住了谢凤池的腰。   谢凤池捻起书页的手微微顿了顿,随即仿若无事地继续翻页。   “世子,外面好冷呀。”洛棠小声说。   “嗯,再有几日,等进了广陵府,寻间客栈住下便不冷了。”谢凤池轻轻回她。   洛棠便来了兴致,挺直了身子眸光颤颤地看他:“世子,到了射阳,直接就去我当年待过的大院吗?”   谢凤池侧目温温地看她:“洛娘还想去何处?”   “我倒不是想去何处,”洛棠顿了顿,笑得怅惘,“我只是有三年没回去了,心中……有些不适。”   谢凤池索性将书合上,将手收回大氅内,把少女抱成一个舒服的姿势。   “为何不适?”   洛棠抵着他的肩窝,手指轻轻在他胸膛上划拨——   “世子许是不知,我……来京之前,在那儿被教养了十多年,”她手指颤了颤,惹得谢凤池的呼吸短暂屏息了一秒,“那些人对我不好。”   谢凤池将她胡作非为的小手包起来攥住,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记事起,他们就逼我苦练各种技艺,练不好就打,再练不好就饿着不让吃饭,”   她委屈地抿着唇,“那么小的小孩子,不给吃饭,怪不得我身子长得不如旁人高挑曼妙,全是饿出来的。”   谢凤池忍俊。   洛棠嗔怪瞪他,他压平嘴角,又轻又慢道:“洛娘,也很曼妙。”   男子修长的手指在大氅遮掩下轻轻敲了下她的手背,勾出一个弧度,洛棠红了脸,低哼了一声:“你又不知道。”   谢凤池却不顺着她的意思继续深入去聊了,他垂着眼眸,自顾自地揉着少女纤若无骨的小手,心中想着,他怎会不知洛棠的过往呢。   那日洛棠被姑母命令雨中罚跪,高烧之下将他误认成了教养婆子,声泪俱下求饶的景象依稀可记。   可怜是真的,可她的小心思从未止歇,约莫也是真的。   洛棠等不来谢凤池的反驳,便也不好主动将两人的密切再深入一层,否则就显得自己过分廉价。   她只好另起话头:“所以世子,若真见到了那些人,你能帮帮我吗?”   “帮你教训他们?”谢凤池稍稍提高了些声音,似有困惑。   洛棠连忙摇头:“不,哪会如此……”   她脸颊泛红看向容貌俊美的世子:“只要给我撑些架势。”   谢凤池笑:“何为架势?”   “就是在那些人面前给我面子,抬我身份,好叫他们知道,我再也不是那个被他们踩在脚下的小可怜了。”洛棠拉着他的手央起来。   “那要怎么抬这个身份?”他若无其事地随着往下问。   洛棠忍不住地笑,刚要说——你最好唤我夫人,马车便蓦地一跄!   “世子!”   洛棠慌张抱住对方。   谢凤池张开手臂将人搂入怀中,皱眉揭开车帘。   庞荣驾马赶来:“世子,有人拦道劝返。”   “何人?”   “看着不似流民,手中亦有武器,像是世家仆卫。”庞荣低声回。   谢凤池眸色微沉。   洛棠躲在谢凤池身后抱紧他的腰:“世子,我们要绕道吗?”   谢凤池思忖未言,庞荣却回:“这条是离广陵最近的官道,周围都是山路,若要绕路行远,保不准什么时候雪就下大了,又逢日落,只会更难前行。”   洛棠张了张口,没想到还有这些关系。   谢凤池才轻声道:“除非府尹郡守张榜下令,否则擅自拦路皆为祸乱法纪,”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车窗外,一排十数人的队伍严防死守着官道口,在风雪中俨然伫立成一座关卡,   “赵晟前脚入江南,后脚就捅娄子了。”   洛棠听不懂,庞荣则是不敢应话。   谢凤池从一旁的柜屉中抽出个腰牌扔给庞荣,无需多言,庞荣立刻折身去与那些人相谈起来。   “那是父亲早年与江南豪族们交好的信物。”   谢凤池轻轻拍了拍洛棠的背,向她解释。   洛棠也不甚在意侯府在这错综的大梁里究竟占了个什么地位,但只要谢凤池不担心,她就不担心。   若论性命,世子的可比她的贵重得多!   庞荣很快回来,车队便又动了。   可凡事总有意外,车外风雪声车轮声中,很快夹杂了新的动荡。   “将这群乱臣贼子给本宫拿下!”   洛棠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却察觉,谢凤池听到喊声后,握紧她手的手掌瞬时绷紧了。   矜贵温润的世子吸了口气。   “蠢货!”   洛棠震惊地抬起眼,差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刚刚,世子是骂人了吗!?   车外马蹄乱踏,金戈嘶鸣,瞬时打作一团,兵刃相交声很快盖过漫天风雪,肉耳可辨出争斗的人数在逐渐增加。   “护送郎君离开!”   洛棠听到庞荣在外呼号,急促地咽了口口水,知晓他们在外都叫谢凤池郎君,简单掩藏彼此身份。   如今庞荣都这般紧张,究竟乱成了什么样子?   好端端的江南,为何突然变得这么乱!   没等她想清楚,马车似被人从外面猛撞了下,洛棠惊呼一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颤抖不已地看向谢凤池。   谢凤池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郎君!马车难动!”车外的家将低吼。   谢凤池抿紧嘴唇,牵起洛棠的手便带人一同跳下车。   寒风猛地扑在脸上,叫洛棠狠狠哆嗦一下,随即而来满眼血雨腥风的厮杀叫她彻底愣了神。   她记忆中的江南是小河弯弯,上有雕梁石桥,下有老翁驶船,山青水绿,娇娘水边浆洗嬉闹,而非眼前混战厮杀,鲜血染红了白雪的画面。   下一刻,一袭还携着男子体温的狐裘披盖到她头上,将她遮了个彻底。   “别看。”   谢凤池握住她的手,用洛棠没体会过的力气拽回她的心神,带着她朝后退去。   “一个都不准放跑!”   “可那人有腰牌……”   “京里的监察来了!格杀勿论!”   家将门护着谢凤池与洛棠边退边挡,赵晟那头也发现了这些人竟有增员,越发难缠。   他怒不可遏,却在风雪中一眼看到了谢凤池。   “谢司业?”   他身旁那娘子……   来不及多想,乱党贼子的刀已经劈到眼前,他怒而抵挡,在风雪中杀红眼去。   庞荣匆匆追上谢凤池:“世子!大皇子今日带的人似乎不够,怕是要遭殃!”   谢凤池目光沉沉:“他带的是亲兵,必然是没经过霍将军同意私自出来的。”   且动辄便是激战,圣上派他来监督赈灾事宜,便是这么监的。   洛棠却是垂着头,紧握着大氅的领结。   大皇子……   刚刚人群中领头的那个,是大皇子。   “派个脚程快的突围去城中找霍将军,”谢凤池吸了口气,心情肉眼可见的不好,“快去!”   “是!”   洛棠走得越发跌跌撞撞。   脚下深一下浅一下的踩不着地,蓦地踩到个软塌塌的,她低头一看,是具被雪覆着的、早已不知死了多久的百姓尸体。   洛棠的身子骤然僵住。   “世,世子……!”   她发颤地攥紧谢凤池的手,不知是冷还是恐惧掐住了她的喉咙。   谢凤池自然也看见了,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送到御前的折子从未提及江南已经因雪灾死了这么多人,也未提竟有人胆敢如此肆意妄为在官道上劫杀。   如今这一片白皑皑的下面,还不知埋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污垢!   他扭过头哑着嗓子说:“洛娘,别停,我们避开这里。”   洛棠哭得无声,用力地点头。   他们在逃亡,追杀的人若是杀不了他们,也是一死,猎物和猎手只能活一方。   洛棠不明白,正月里回广陵形同探亲,为何会发生眼前这些事!   身侧的家将们一个个倒下,身侧的雪地上红色大片大片漫开。   洛棠跑得披头散发,心肺都快炸开!   格杀勿论。   她恍惚想起刚刚人群中有人发布的命令,脑海里已经想不出任何自救的点子了,她的小聪明在生死面前尽是笑话。   她不想死!   谢凤池依旧牢牢抓着她,可同行仅剩的几人都被逼到山顶,身后除了断崖再无出路。   对方十几人一人一刀,家将也是抵不住的。   谢凤池步履稳妥,可在一脚一个印子的雪地上,也知丢不掉尾巴。   他吸了口气,将洛棠身上的狐裘围好,把她塞进了旁边一处隐蔽的石缝内。   “洛娘,等我来找你,别出来。”   谢凤池的面色被冷风吹得泛白,摩挲在洛棠脸上的手指也冰的吓人。   洛棠怔怔看着他,还没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谢凤池轻轻笑了笑,转身提起衣摆朝另一头退去。   洛棠低下头,看到石块周边尽是枯槁枝丫,看不清脚印,只剩谢凤池的脚印在雪地上清晰地像一支笔直锋利的箭,追着他的后背去。   作者有话说:   即将开展美女救英雄环界【不是 第三十六章   洛棠腿脚发软地倚着石缝, 靠着天然的屏蔽替她遮挡风雪。   裹着身体的狐裘没起什么作用,她浑身冰凉,连眼泪都几乎要冻住在眼眶里。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昏沉暗下, 周边除了风雪呼啸, 旁的什么都没有, 洛棠终于待不住了。   她颤抖地从石缝里爬出来,茫然四顾。   阴沉沉的天幕下风雪如鹅毛飘拂, 盖着茫茫大地,冰冷无情。   这不像江南,反倒像话本里说的西北荒漠。   嘴唇干裂发白, 颤抖间挣破, 流出丝丝鲜血。   洛棠被腥味冲进脑袋,抖了抖,不顾一切地搜寻起来。   确实谢凤池说了等他回来找她, 可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谁知他们分开后他逃掉了没?   天都黑了,再等下去,她定要被冻死的!   洛棠裹紧了狐裘惶然地一脚一个雪印地跋涉, 忽然她听到了远处有人声,赶忙躲到一截粗壮的枯木后小心窥探。   “殿下, 人给跑了!”亲兵浑身是伤地走过来朝赵晟汇报。   他们一行人伤亡惨重, 还清醒着的也都狼狈不已,赵晟坐在石头上,靠着属下刚搭起来的棚子生了把火,脸色阴晴不定。   “江南人, 泥鳅一样, 呸!”赵晟擦了把脸, 恶狠狠唾骂。   “这场雪下了一个多月了,那些江南望族定是早就派人熟悉了周边,”属下垂着头声音微微喘着,“殿下,我们是在这儿等霍将军他们还是如何?”   赵晟刚想说什么,忽而目光中盯住远处学弟上出现的一团人影。   他立刻举起手,周围还能动的手下们也跟着警醒。   却见那团人影艰难踉跄地朝他们奔来,狐裘中露出张泪眼朦胧的少女的脸。   “救,救命……救救我……!”   赵晟本想骂这他娘的哪里来的女人,可人再近些,他突然一顿。   他记得这女子身上的衣服,更记得这女子的脸!   手下刚要冲过去将人拦住,赵晟冲上前将人一脚踹开,伸手接住女子。   洛棠本只是伸手呼喊,蓦然被握住双臂,整个人冷不丁抖了下。   刚杀过人的赵晟浑身是血,手掌也是滚烫的。   她满腹的委屈哭诉在见到对方乖戾阴沉的面容后,全部卡了壳,一声都难发。   “娘子未同谢司业一道啊?”   赵晟将人桎梏在双臂间,蓦然一笑,咧开一口白牙。   原来对方已经知道自己同谢凤池是一起的了。   洛棠堪堪反应过来,僵硬顺着对方的话,艰难摇了摇头:“世子不见了,求,求殿下派人去救救,救救世子吧……”   赵晟挑眉:“稀罕啊,”   他扭头冲手下们笑,“瞧见没,谢司业身边跟小娘子啦!”   从厮杀里活下来的亲兵们发出哄笑。   洛棠涨红了脸,察觉到对方的语气里充满羞讽。   “别哭啊,我又没说不帮你救。”   赵晟盯着她的脸,像饿狼盯住了猎物,把人拽到棚子边按坐下,他又蹲到一旁问了几句谢凤池在哪里失踪的,便派了两人顺着洛棠所说的方向去找。   赵晟意味深长地笑:“本宫派人去找了,你感动吗?”   洛棠攥紧了狐裘的领口,缩在棚子边的石头边不敢动。   这位皇子,与她设想的……完,完全不一样,甚至同六皇子也大相径庭。   她好像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赵晟见洛棠睫毛狂颤不出一言,嗤笑一声,也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强硬地捏住她的下巴,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她的脸。   “谢司业居然背着所有人,藏了这么个……小美人,真是令本宫大开眼界,”   他的目光阴沉放肆,叫洛棠发自心底的惊惶,   “他有和你说过,你这脸,长得很容易承宠吗?”   至此,洛棠原本准备的所有凄弱婉转的告求,全部被压在了恐惧之下。   她颤颤巍巍摇了摇头,将头压得更低:“奴婢不知,奴婢只是个府内下人。”   赵晟冷笑一声,舌头顶了顶牙尖咂摸着下人两个字。   “他拿你当下人?”   他蹲在她身前,看她避让不及的眼神,看她不敢直面自己,竟有种不知何起的畅快。   因为她长得同娴妃那个女人可真是太像了!   若能将她掌握在手,不论是自己把玩,还是献入宫中搅动风云,都是极好。   赵晟捏着对方的下巴,阴沉沉地笑:“和本宫说说你叫什么名字,本宫或能赏你个体面,不让你做下人。”   洛棠心脏一沉,如被钝物击中般叫人逼仄窒息。   哪怕是霍光那傻子说出这话,她都能觉得有利可图,偏偏眼前位高权重的大皇子说了,只让她脊背发寒。   她不清楚对方与娴妃是何种关系,与六皇子关系如何,只知对方是六皇子的兄长,不知是否是一母所出,便慌不择路地想来试试。   可如今单从这人表现出来的态度,直觉叫她,这是害,得避让开。   她匆忙跪下,瑟缩哭泣:“奴名洛棠,殿下厚爱不胜惶恐,可奴的主子如今还生死未卜,还请殿下先救救世子,否则奴心中难安!”   赵晟本想骂她一句,你难安便难安,本宫还得迁就你不成?   可蓦然瞧见少女哭红的眼,秋水横波破碎于一片冰寒间,心中顿时又起了几分怜惜。   他冷笑一声,狠狠捏了一把她的脸颊,起身走开。   疼得洛棠啪嗒便落了两滴眼泪,眼梢火辣辣的疼。   不一会儿,亲兵们找来干净的雪水,凑合着用手捧着靠近火堆喝了,洛棠得了几次照拂却仍是远远待着不敢靠近。   她把头埋得很低,虽然火堆的温度能蔓延到她身旁,却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惊惶不安,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想念温柔的谢凤池。   怎么还没找到……   世子不会真死了吧?   她将身子缩紧,忍不住又落了泪。   若是世子死了,自己岂不是就要落到大皇子手中了?   此人只一眼就能看出是个蛮横乖戾的狠人,不说自己还有那么多的小心思与谋求,他若是想硬来,自己仅剩的最后这具身子都守不住,   且到了日后,若自己无依无靠地进了宫,这人也不像个会护着自己的。   他看自己的眼神像看牲畜,看物件。   洛棠贪心,却更惜命。   临门一脚了,她若是在这里功亏一篑,也太划不来了!   她攥紧了拳头,呼吸一点一点急促起来。   突然,远处传来马蹄,洛棠条件反射地杵起身,却见旁边的亲兵们还有大皇子脸上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霍将军终于到了!”   众人缓了口气,纷纷起身整装待发,洛棠抿紧嘴唇也垂着头跟在人群中。   她身上的狐裘已经被雪水沾湿了不少,又趁着夜色,灰扑扑的几乎同苍茫的雪地融为一体。   霍长恩带着两百名禁军赶到,硬生生按下怒火,下马对着那位私自行动酿下大祸的大皇子抱了个拳。   大皇子面上讪讪,与对方交代了两句先前情形后,便准备高枕无忧地被护驾回去了。   岂料他刚想到这趟出行有意外收获,回头欲将洛棠直接带上他坐骑的时候,却发现刚刚洛棠所站的地方空无一人。   赵晟霎时呼吸粗重,猩红了眼底。   另一边,洛棠伏着身子艰难地往回跑着。   她刚刚已经听到那些亲兵们谈论了,杀人作乱的贼子已经都逃了,这片地带是安全的。   与其落到大皇子手中生不如死,她不若去将世子找回来!   如果世子当真有个什么意外,他们相逢一场,她也能给他找回个尸身,自己再将能卖的变卖掉,落个清静自由身。洛棠闷闷地想。   刚刚随那些人吃喝了点东西,肚子里暖暖的,动作自然也比起初有力些,可隆冬深夜大雪纷飞,不出一会儿洛棠又精疲力竭。   她一个没留神,脚踝崴了,摇摇晃晃一头栽下个小矮坡。   疼得龇牙咧嘴,矜持的扮相瞬间消散如云烟。   下一秒,她怔怔地放下揉脑袋的手,发现了具套着熟悉外袍的尸身。   “世子……”   叫出口的声音就如同地上的雪,干哑又稀碎。   洛棠捂住嘴。   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这身衣服就是世子的,她在马车里抱过对方,相同的纹路模样,相近的地点场景,除了谢凤池不会再有二人!   那身子半具都掩在雪中,后背一道深深的伤口染红了半身衣服。   原本心中盘算的小九九在见到真实状况后碎裂一地,她跌跌撞撞地爬到尸身旁,可又不敢真的贸然前去翻看。   她自然怕死人,更怕直面死去的就是谢凤池。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他那么尊贵的一个人,怎会如此突然就落得如此结果!   洛棠捂着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看到自己的一切筹谋,一切算计,都随着谢凤池,被埋在这片大雪里了。   那股子心闷,此刻闷得更踏实,更严密。   哭了不知多久,洛棠也哭累了,终是接受了这个事实,麻木地跪下朝着那尸身拜了三拜。   她强行要自己平静淡泊,倔强念了句,   世子,虽然我也有些不舍,可咱们的缘分也就只能到这里了,你一路好走,棠棠日后若是荣华发迹了也一定会念着你在天之灵的。   她将头上摇摇晃晃的玉钗彻底摘下握在手心,抹着泪想,算你想得周到,还给我置办了笔遗产。   只是这穷山辟岭大雪封路的,她又该如何求救呢。   为了谢凤池才找回来,这念头如今想来真是愚蠢至极。   不曾想,她披头散发不成体统的刚转过身,借着雪色与月光,在小山谷另一侧的石崖下看到了个撑着手臂,好整以暇托腮看她的俊美世子。   谢凤池淡笑着,也不知看了多久,也不知看得满不满意,也不知……是她看晃了眼还是如何,那笑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洛棠被吓到冷不丁打了个嗝,眼泪更是不要钱似的滚滚而流。   握在手中的玉钗在天寒地冻下似有些烫手。   作者有话说:   今天咱们唱——小寡妇哭坟   谢凤池:唱得好,赏   洛棠:……(惶恐哭泣声嘶力竭不可名状) 第三十七章   洛棠不能再逃了。   她用眨眼的时间反应过来, 顺从了自己的懦弱,变回了原先那个娇弱无依一心爱慕世子的洛小娘。   “世,世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哭着奔到谢凤池身边, 冻了一整夜的脸蛋十分惨白, 只剩双眼与鼻尖泛着红, 看起来脆弱至极,谁都能来欺负她。   “不是让你躲在那吗?”谢凤池轻声问。   洛棠眼神微微躲闪, 将自己在大皇子那儿发生的事藏下去,只交代了她久等不来,心中担心谢凤池才找来。   “吓死我了, 我真的以为那边的是, 是……”   也是走近了,攥住了对方的手,洛棠惊觉, 谢凤池的掌心烫得不同寻常。   他应是与真正死去的那人换了衣装,发髻也凌乱不比寻常,依靠在个避风的崖下当做洞穴藏身。   “为了逃过追捕才换的衣服。”   谢凤池似是在宽慰她, 简单解释了几个字后倚上身后的石壁,声音比刚刚更哑。   洛棠不敢问那人是世子杀的吗, 更不敢问自己刚刚在尸身旁念叨的话他可听见了。   她刚刚险些就漏出马脚了!   风雪凛冽, 她低着头遮掩似的解开狐裘,讨好地想给谢凤池披上,可被谢凤池按回。   “你穿着,再过片刻庞荣就会找来了。”   洛棠攥住大衣, 心脏一点一点沉下去。   谢凤池怕是真听见了。   此处的风是从原先那处方向吹来的, 再小的声音……也有可能被传进他的耳朵。   他听到自己给他哭丧, 还说了与他缘分尽了,以后若得了荣华发迹,会念着他在天之灵的。   所以眼下,他连自己的讨好都不稀得要。   洛棠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可她若是认了,哪怕今日得了救,与世子重回府里,荣宠也不在了。   失而复得后又失去,才最可怕。   她抿紧嘴唇,将谢凤池按住狐裘的手反按了下去。   “我不。”   她声音极轻,差点叫谢凤池没听见。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笑着看向对方。   洛棠倔强垂泪:“我不穿,世子穿。”   随即,她不顾谢凤池如何,一股劲儿将人裹好,再紧紧抱住对方。   谢凤池微顿,少女强忍着哭泣的顿挫呼吸夹在风里,贴在胸前,叫他想忽视都难。   他动了动,却是又伤又烧,无力挣脱。   “洛娘。”他的语气重了几分,带着些鼻音。   洛棠蓦地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从未有过的倔强瞪着他!   “我差点以为失去了世子,心中本都做好了放下一切的打算了,如今既让我知道世子还在,还在受委屈,怎可图个自己的安然!”   谢凤池定定地看着她。   洛棠心脏猛跳,大风大雪中,她却口干舌燥地掏心掏肺。   “洛娘胆小无用,贪生怕死,可再没心肝的人,也经不住喜欢的人,要在自己面前危险两次!”   她认定般地闭上眼,抱紧谢凤池泪如雨下:“世子若要怪罪我便怪吧,大不了回了广陵再将我卖了也行,我舍不得看世子再遭罪了。”   她低声呜咽:“我舍不得……”   声声怨怼,如泣如诉。   可她心中却是七上八下,根本毫无把握!   敢如此舍命救谢凤池,盖是因为她听谢凤池说,庞荣待会儿就会回来了,谢凤池单独留在这儿都冻不死,她当也有活下去的机会。   此刻若是不豪赌一把,又如何挽救那岌岌可危的信任?   左右她一人,也不一定能活着逃出这雪夜。   谢凤池却是一边咳一边笑起来。   她今日倒是敢将自己胆小自私的性子直接揭了出来,再不端着什么温柔婉约的解语花模样了。   约莫也是猜到自己心中不悦,不知该如何挽回,所以破釜沉舟,不破不立。   可饶是知道这话里的真意或许只有三分,不对,两分,在这漫天大雪中也弥足温柔。   他一直知道她天生卑劣,有揣摩人心的小本事,对着有价值的人爱装作无辜,留有挽回的余地,可如今终也知道,他喜欢她光明正大恰将柔情蜜意都献给他的小算计。   他喜欢。   他这只向来隐匿于泱泱潮涌中的伥鬼,终于在浑噩中头一次有了自己想掠取的东西。   洛棠惶惶不安间,先是听到了声笑,心中更为绝望,可下一秒,男子的力气大过她,挣开她的桎梏后又将她拉入怀中。   他们相拥得紧紧的。   “高兴了?”谢凤池低声无奈地问了句。   洛棠张着嘴,心情大起大落得她还有点懵,缓缓点了点头。   谢凤池便轻轻叹了声:“会将病气过给你的。”   洛棠将头埋进他怀中:“死了也甘愿。”   “真的?”他似好笑似的问。   洛棠耳尖抖了抖,心想当然是假的。   她忍不住又偷偷瞥向不远处那具尸体,心脏猛跳。   多说多错,洛棠只敢胡乱点了点头。   谢凤池轻轻笑了一声,说了句好。   洛棠心头一抖,哀戚不知这关算不算过去了,下一刻,谢凤池垂首,轻轻吻了口她的额头。   风雪呼啸,唯他的怀抱与吻是温暖温柔的。   洛棠当即化作一滩春水几欲要融在谢凤池怀里,端着最漂亮最叫人心碎的神色嚎啕大哭。   谢凤池默不作声,温和包容地将她的一切都纳入怀抱。   似有什么不一样了。   可须臾后,洛棠却僵了脸。   她察觉自己挽了一手潮湿。   那是谢凤池的后背。   “世子?”洛棠立刻抬头。   随即她浑身绷紧,看向不远处那尸体:“衣服后背上的血……”   是谢凤池身上带着的!   谢凤池却好似察觉不到,轻轻点了点头:“无妨。”   “怎么会无妨!”她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好多血,好多好多!”   甚至她往下摸,一路濡湿了衣摆!   指间掠进谢凤池衣摆里,摸到的是他的身子……有些凉。   “洛娘,”   谢凤池叫了她一声,声音终于透出些虚弱,“我没有感觉了。”   洛棠咽了口口水,惶惶颤抖起来,不知该不该松手。   她怕牵动了伤势叫谢凤池有感觉,又怕自己手上不干净,叫他的伤更恶化。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惊恐,谢凤池笑了笑,将她往怀里又搂了搂:“别怕,太冷了,便冻得没有感觉了,也是好事。”   洛棠无声地哭着点头:“对,是好事。”   说完,她将头更紧地埋进谢凤池胸口,呼出的每口热气都恨不得能让谢凤池暖起来。   别死。   别死。   “世子,还冷吗?”   她捏着喉咙轻悄绝望,怕他冷木了,怕他冷困了,怕他最后一撒手,真的只剩自己了。   一整日都在担惊受怕叫她疲乏,她不傻,知道除却谢凤池,这里无人再能这么好的护她。   谢凤池的声音比刚刚更轻,他的面庞贴着洛棠的侧颜,又低又哑地笑:“不冷。”   他贯是笑,再痛苦也在笑。   怎么笑得出来,怎么会不冷?   他的身子都要彻底冷了!   洛棠没有办法了,一边继续同他说话,一边颤抖地缩回手。   “世子,我一直没机会问,”   她笨拙地解开衣襟,将一层一层的里衣哆嗦着全剥开,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去别苑呢?”   谢凤池垂着眼眸,睫羽上挂着几片吹进来的碎雪,闻言动了动,碎雪落到少女发中,化成湿润的水珠。   他的意识有些涣散,便也如实告诉洛棠:“因为听闻父亲养了外室。”   “所以呢,你想来抓奸吗?”   洛棠自顾自开起玩笑,却笑得比哭更艰难。   她在谢凤池面前想打扮的漂亮,所以衣服穿得极其繁琐,脱起来也难,手指冻得发木,衣带怎么都解不开。   谢凤池笑着呵了声:“不是。”   “我想看一看,是怎样的娘子,”   “让他……连母亲都不喜欢,”   “却每月,都要来看你。”   洛棠指间顿住片刻,怔怔看着身前的男人正含着笑意凝望她。   她心中复杂一瞬,咬紧牙径直扯断了衣带,敞开的时候整个人都冷得变了脸色。   狐裘再保暖也会漏风。   随即她如法炮制,将谢凤池的衣带也解开。   可对待谢凤池,她小心再小心,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宛若被切成了一段一段,难以抒发。   “那世子为何不怨我?”洛棠见他眼眸垂得更低了,心中急迫,手指抖得更厉害。   谢凤池浑浑噩噩地摇了摇头。   洛棠啜笑了声,终于将对方的衣服也轻轻揭开。   谢凤池下意识皱起了眉。   下一秒,两具身子贴到一处,温暖而柔软的胸膛传来的,宛若是女子的一腔真心。   谢凤池仿佛被烫到似的,微微睁开了些眼,努力看清眼前的景象。   洛棠脸色发白,强笑地看他。   “大家都看不起作外室的,世子为什么,不怨我呢?”   她的心跳极快,是在严寒中迫切自救的心在抖,却叫谢凤池恍惚觉得,她是在为了自己跳动。   他喜欢这样的热烈温暖。   手臂再抬高几寸,按住女子胸膛后方的蝴蝶骨,摸到的是一手温暖柔腻。   “我不怨你。”   鼻腔中尽是血腥味,全靠着离得近,终于闻到洛棠身上的香。   他难得混沌,将人更贴紧自己怀中,字字用力:“你要爱我,我便不怨你。”   她有再多卑劣,再多不堪,只要她一心爱着他,他便宽恕她。 第三十八章   洛棠再度睁眼, 已经躺在了暖烘烘的屋内。   干燥柔软的被褥将她裹得紧紧,淡淡的药香随着暖炉氲出的热气,一缕一缕散到她身周来。   她……得救了?   世子!   洛棠猛地挺起身子,起得太快甚至目眩了下, 扶着床栏撞了个哐当响。   门外赶紧跑进来几个丫头, 扶着洛棠小心仔细地侍弄好。   “娘子放心, 郎君如今安然无恙,正在隔壁间里休息着。”   洛棠稍稍安定下来, 看着自己的衣服已然换了身,又欲言又止地看向两人。   丫鬟善解人意道:“娘子来时裹着狐裘呢,是婢子们给您换的衣服。”   她们又解释了, 这处是郎君临时落脚的宅院, 下人们也是在当地临时聘来的,洛棠这才勉强笑了笑。   她患得患失,洗漱穿戴好后, 连口粥点都没下肚,匆忙就跑进了隔壁屋。   大夫刚替谢凤池诊断好,世子靠坐在床上, 后背枕着条厚厚的软垫,确是无恙了。   他面色苍白唇无血色, 可眉眼依旧温润如水, 不似昨日那般颓靡。   窗户微微开了条缝,为着给还在低烧的世子透口气。   外面的雪已小了,天光映入白茫茫的街道,又投进屋里, 照在低垂着望着把脉手腕的谢凤池身上, 好看的像一副画。   幸好幸好, 她的金大腿粗壮如旧,洛棠心中感天谢地。   见洛棠进来,守在一旁的庞荣立刻看向谢凤池。   谢凤池弯了弯眉眼,他心里便有数了,低头给大夫引路,两人一同出去,还贴心给关上了门。   谢凤池看着白着张小脸欲哭的少女,拍了拍床榻:“来。”   洛棠便坐过去,上下打量了许久,才轻轻问:“世子,真的好了吗?”   “洛娘不希望我好起来吗?”谢凤池笑看她。   “自是希望的!”洛棠险些哽咽,“我希望世子长命百岁,时刻都好好的!”   “好就好了,怎么又要哭?”   谢凤池刚忍不住想摸摸她的眼角,却扯动伤口疼得他敛起嘴角。   他叹了口气:“将手给我。”   两人的手握在一处,谢凤池掌中又有了可以摩挲的物件,他的神色似乎比刚刚更沉静了些。   他轻声慢语,像个邻家兄长似的向洛棠描述昨夜情况。   原是将洛棠藏起后,他与庞荣一起引开那些贼人的。   可争斗时,庞荣虽杀了贼子,他也意外受了伤,只好移花接木先找个地方藏好,等庞荣解决了后面的人再回来找他。   他是在给洛棠定心丸,人不是他杀的,他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不足为惧。   洛棠紧绷的神经微微松懈,真心实意地看向谢凤池:“那些人做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死有余辜,不论是谁杀的他们都没错!”   谢凤池闻言愣了愣,好似反而被洛棠吓到了,随即才抿唇浅浅笑起来。   这副模样总会叫洛棠恍惚,好像这人不论经历了多少事,掩藏了多少秘密,始终都是那个霁月风光清和雅正的好世子。   洛棠抹了把眼泪:“只要世子好好的,一切才好……世子伤势如何了?”   “无妨,没伤及筋骨,静养些日子便好,”   谢凤池垂下眼眸,艰难地揉了把洛棠的掌心,“只是去射阳县的事,要再缓缓了。”   洛棠赶紧摇头:“世子的身子最要紧!”   谢凤池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终究没挪开视线,沙哑却少有直率地轻轻喃了句,   洛娘的身子也要紧的。   洛棠悬了几跳的心终于踏踏实实落定下来!   昨夜谢凤池光景不好,她怕他死了,怕他没死却没注意自己的付出,更怕他注意到却故意装作不记得,叫她的好心肝和漂亮身子凭白错付。   现如今看,他那会儿意识还是清醒的,救援来后,狐裘也是他给自己围的,他既坦诚了,就是在释放安慰,告诉自己他心里都有数了。   洛棠差点没窃笑出声。   片刻后,庞荣便带了煎好的药进来。   洛棠与谢凤池温存不到片刻,听闻医嘱让世子静养,且庞荣似有事要汇报的样子,她再想趁热打铁,也只能先回了自己屋。   谢凤池看着那抹丽影消失,才捧着药碗问庞荣:“查出来了吗?”   “回世子,确是曾与侯爷交好的那一批江南豪族。”庞荣回道。   谢凤池笑了下,碗里的药液倒映着他疏离的双眸。   庞荣不忿:“侯爷早年对他们不薄,太常寺帮游说了圣上多少次关于江南的事,他们却转头就对世子……”   “他们本就没见过我,如今一场雪把他们藏着的事都要抖出来了,杀红了眼也可以理解。”   谢凤池淡淡点了句,面不改色饮下极苦的药,薄削的嘴唇沾到些药汁,庞荣立刻递上帕子。   谢凤池交了碗出去接过帕子,仔细擦净了,才不咸不淡地垂下眼眸。   “那就送他们一场好死吧。”   可以理解,却不可原谅。   *   说来也是巧,江南这场大雪浩浩荡荡持续了两个多月,几欲要摧垮民生,却在洛棠一行人来后渐有消停之势。   “娘子与郎君真是福星呢,来的第一日雪就小了,现如今太阳都出来了。”   丫鬟们为了讨好新主子,同闲来无事的洛棠在院中聊起周边。   洛棠听了飘飘然,却还记着维持着温婉本分:“不至于吧,本就快立春了,总不至于还一直下雪。”   “谁知道呢,”丫鬟心有余悸,“往年江南也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雪呀,小村子里都冻死不少人了。”   两个丫头还不知他们一行人的身份,只当是外地来探亲的被半路耽搁了,什么都敢说。   “这次是老天爷发火,娘子有所不知,十里八乡的相师们都说啊,是京城里的贵人触了老天爷霉头,干缺德事了!”   洛棠怪异地看她们一眼,心想,她这京中出来的都没听过这传闻,真不愧是富庶的江南啊,吃饱了什么都敢说。   她想了想,不太愿意参与这么危险的谈论,便转个话题问:“既然雪停了又要开春,城里可有什么好玩的?”   “有的有的,”说起这个丫鬟兴高采烈,“大后日立春,城隍庙前有祭祀节!”   另一个丫鬟闻言犹豫,可见洛棠当即满怀期待的模样,想了想,还是委婉道:“娘子也莫要太期盼了,就……普普通通吧。”   洛棠没注意到对方神色有恙,光顾着开心了。   怎么说呢,先前她还嫌弃侯府如一潭死水,想弄点动静难如登天,如今终于等来这种节会,怎可浪费!?   她要趁热打铁,打在刀刃上!   “洛娘想去?”   听洛棠说了一通这个城隍节后,谢凤池侧过脸看她。   洛棠自然要说:“我从未去过这种人多的节会,可是她们同我说,节会不仅是求城隍爷保佑安宁丰收的,还能求他保佑个人平安。”   她将情意掩在话里,殷切切地看着谢凤池。   谢凤池轻轻笑了下。   他把拟好的折子合上,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好,那我要去保佑洛娘平安。”   洛棠抿唇嗔了他一眼。   她铺垫那么多,是为了话都给他说完的吗?   可谢凤池愿意陪她去,便是最好的。   她关注着对方的伤,揣摩如今既然能去城隍节,再过几日自然便能出发去射阳,找当初卖她的婆子。   她的身世或许就要有个结论,不论如何,与谢凤池的关系都要更近一步。   节会当日,洛棠穿了件新裙子以彰显重视,淡绿色的底子上缀着鹅黄的迎春,看起来娇俏夺目,与明艳动人的面庞相得益彰。   为显得重视,她还特意簪了谢凤池送的玉簪。   谢凤池却因在孝期中,仍旧只着一身白衫配了件大氅,乌黑的长发同样用了支水色玉簪束起,乍一看与洛棠发髻上的那支似是相同种的,衬得他这人清雅又温润。   洛棠走近了才看见,他今日的衣角上绣了一层很浅的银边,像水波潋滟。   如此男女行走在街道上,难免总让人频频回顾。   “世……郎君今日穿得好好看。”洛棠下意识赞美了一句。   谢凤池侧头笑:“只有穿得好看吗?”   洛棠顿了顿,小声道:“你更好看。”   谢凤池伸手将她牵过来:“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同娘子出门。”   洛棠的四肢似乎都麻了一下。   可洛棠很快便将诸多念头抛到了脑后。   青砖瓦房,小桥流水,纵使水面上还结着冰,小船还无法通行,却是她阔别了两三年之久的江南。   因着雪灾寂静了许久的城中挤满了人,以庞荣为首的家将们不动声色将两位主子安全守护好,便听到背后传来洛棠欢欣不已地念叨——   “那是糖人吗,他竟然真的什么都能吹出来!”   “那边的杂嚼是什么吗,我好像没见过……”   “郎君,有人在吹火!快,快,我们避开!”   “郎君……”   饶是谢凤池都有些苦笑不得,一一应答后拉住洛棠:“这些是京中都有的。”   况且,他淡淡扫过一眼街道,只觉得这节会热闹是热闹,但与如今江南灾后百废待兴的气氛格格不入,似是硬撑起来的场面,还有诸多微小处没撑得起来。   洛棠诧异了一瞬,随即好似有些愧疚似的挪开眼垂下头。   “原来如此,对不起世子,我,我小题大做了。”   谢凤池自然不会因此怪罪她,却见少女重新扭过头,看向热闹的街道和欢笑的人群,眼中是艳羡,是望眼欲穿,更是怅然若失。   谢凤池礼节性含笑的眼眸微动,眸色渐深。   他突然想起洛棠的经历。   在京中时,听闻她只有在人少的时候才能得到父亲准许,进城中游赏片刻,而她没来京时……   他勾了勾洛棠的手心,将少女的脚步勾停。   洛棠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眼中还有着她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失落与可怜。   像没有饲主爱护,明明很饿却不知所措的脆弱宠物。   不应当啊。   她明明是他的,哪怕是宠物,也是他的宠物。   因着背后的伤还未完全好,谢凤池缓慢却平顺地走近她。   “洛娘,我想起,这也是你第一次同郎君出门吗?”   洛棠后知后觉睁大眼。   谢凤池想给他的宠物一个温柔高兴的记忆,勾起唇角微微笑道:   “我很高兴是与我,比我自觉第一次与娘子出门,还高兴。”   出门时那股叫人发麻的战栗感重新漫上四肢,洛棠不受控制地心脏狠狠震动了几下。 第三十九章   旧雪见晴, 又逢吉日,这场节会带来的欢乐,远远超出了洛棠的估计。   凡事她多看一眼的物件,下一秒便会被谢凤池命手下买来, 凡是她好奇张望的景色, 谢凤池总能如知她所想似的, 恰到好处地解释介绍由来。   加之先前那句,她头一次出行所伴的郎君是他, 令他感到无比高兴,让洛棠全程都飘忽得如脚踩在云巅巅上。   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若是世子真能这么一辈子对她就好了。   如果她能一眼看到未来, 看到她能被如此一路宠爱到死, 她也愿意旁的都不想,陪在他身边,暮雪白头。   可也仅仅是那么一瞬间。   洛棠高兴之余, 在喧闹人群中怅惘地想,怎么可能呢?   她是奴籍,给世子的父亲做过两年外室, 虽说她还是个完璧,可世子当真不会介意, 当真会宠她到老吗?   别说世子, 这街上随便挑哪个男人都不会吧。   说到底,轮不到她自己在不在意这身子这过往,而是她期盼的人在不在意。   可若世子真的会呢……   洛棠脑海浑浑噩噩,索性摇摇头不去想。   终归还没到最后, 终归她的身世还有可能给她翻身!   晌午后, 一众人游了半条街, 最后进了城隍庙看祭祀表演,最后再去吃斋菜。   宽敞的后堂里挤满人,谢凤池为了不暴露身份,一直没做什么特殊准备,以至于他们这一桌除了他们二人加庞荣,还挤了对祖孙进来。   小丫头见到端坐着的谢凤池,眼中是毫不遮掩的惊艳怔忪,再见他旁边的洛棠,又轻轻抽了口气。   路过的人无一不偷偷看着这对漂亮男女。   洛棠心里没底,有些不习惯忽被这么多人打量,差点想去买个帷帽遮着,却听那小丫头羡慕不已地叹了口气:   “他们两个真好看,如果生了小妹妹,定然也比我好看。”   周围人为这天真笑语轻轻哄笑,洛棠红了脸,下意识去找寻谢凤池求助。   可谢凤池也不知听没听到,垂着眼没看她,只是嘴角噙着捉摸不透的笑。   他定是听到了!   还不出言解释,似是默许!   这就像颗定心丸,叫洛棠又羞,又有些隐秘的期待。   饭后,谢凤池告诉洛棠他有人要见,洛棠便乖巧地去前院看看表演等他。   她向来不多掺和谢凤池的事,一是她真不懂,没法儿做到红袖添香,只能添乱,二是若以后真要脱身,知道谢凤池太多事情也不稳妥。   这么想,却在摸到发上簪子不见后,面色大变。   “我簪子呢!”   洛棠赫然蹦起来,留在她身旁守着的两个家将见状立刻赶来询问,得知世子送的簪子不见后,便帮着一起找起来。   可前院人多手杂,这么贵的簪子若是落了,定然轮不到她再找回。   洛棠急得要哭,这么重要的东西……这么贵,这么好卖的东西!   一分钱没落到,可别反倒让世子怀疑她真将簪子卖了!   前院人多,找了许久都没找着,洛棠心中焦虑,猜想若丢在这儿了,恐怕真寻不回了。   既见那两个家将还在找,她稍作犹豫,扭身朝后堂去。   许是刚刚在后堂吃饭时弄丢的也说不定……   可还没到饭堂,忽而听到一墙之隔的前方传来声压低的冷喝。   “世子若真存风骨,便当早早将那些腌臜证据呈上,以告慰这次雪灾中被世家豪族坑害的江南百姓!”   洛棠脊背一寒,立刻猜到自己不小心偷听到世子与人对话了。   这里是条小道,她为了找簪子才走,庞荣等人估计也没留意到,当即便打算扭身回去。   不料随意一瞥,瞥到个十分眼熟的人。   好像……二十年后的霍光?   不在视线中的谢凤池缓声揭开她的疑惑。   “霍将军言重,江南的世家豪族,我如何能窥得他们与官府勾结的证据呢。”   他不卑不亢,可洛棠总觉得世子的语气里含着几分凉意。   也是这分凉意,叫洛棠回过神,暗骂自己多事,赶紧走才是正道。   下一秒,霍将军勃然发怒:“哪怕是给自己留着的后路,现在也当用了!”   洛棠差点被他吓出病来!   霍光真不愧是这位的亲子,吓人的本事简直一脉相承!   霍长恩板着张沧桑严峻的脸怒视谢凤池:“大皇子再愚钝,也知晓你与他非一条心,如今安宁侯不在,他便视你为眼中钉,侯府风雨飘摇,你难道还想着将所有都压在六皇子身上吗!”   洛棠要偷溜的脚步一顿。   “若我没猜错,你正月未出就急吼吼离京,难道不是京中形式越发严峻,你顺势避让?”   “安宁侯当真与那些江南豪族没有牵连?”   谢凤池笑了一声,一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似的望向霍长恩。   可他眼中的寒意宛若化作实质,丝丝缕缕地漫溢出来。   明明今日艳阳高照,角落中的洛棠却感觉周身寒意四起,手脚都几乎冻得快没知觉。   她头一次直面这样的说法——   原来安宁侯府这般庞然大物,竟也有风雨飘摇的时候?   最开始,她害怕的那位姑奶奶的话,竟是一语成箴!   可世子来江南,不是为了替她查明身世吗?   若只是旁人随口说的也就罢了,可如今与世子争论的,是霍光的父亲,是位将军!   洛棠便不由怀疑起谢凤池的初衷,她口干舌燥呼吸困难,想劝服自己就是这样,绝非霍将军说的那般,世子是为了避让才出的京。   劝服到一半,她恼怒又崩溃——劝服自己有什么用!   若真落到最差的结果,她一心相信谢凤池又有何用!   有情饮水饱?   她不敢再听再留,心思纷乱跌跌撞撞爬出小巷,恰好看到家将一人握着玉钗一人提着个乞儿等在原地,见她来了才说找着了。   她不能表露出自己刚刚听见了不该听的,可心情终是没法儿很快纾解,只好先强行压着,吩咐他们找个人少的清净角落,也好再给自己片刻回神的时间。   到了个无人的小院,洛棠终于可以故作平顺地呼吸了。   那小乞儿约莫七八岁,衣着单薄,手臂和腿上生满冻疮,被摁跪在雪未铲净的地上,一双狠目恶狠狠地瞪着抓他的人!   洛棠心里又涌出一股强烈的不适。   本是个好日子,却偷听到霍将军与世子危险的谈话,瞧见了个如此惨烈的孩子,她仓皇不安的很。   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撑起个笑脸拿起玉簪,问那乞儿:“为何偷我簪子?”   乞儿将视线落到她脸上,难掩地露出抹惊艳。   随后他沉下脸骂道:“你这种有钱人又不缺这点,偷了又如何!”   家将登时便踹了脚,叫这乞儿闷哼着倒在地上。   洛棠汗流浃背:“别伤人……”   “装什么好心!打就打!有本事打死我!打不死我就盯着你偷!”乞儿捂着肚子恶狠狠地仰视他们。   洛棠真是无话可说!   今日到底是触了什么霉头,不是说城隍节是好日子,能求平安吗!   她险些压不住气,垂着眼道:“你若缺钱,就找个工做做,何必做偷人钱财的事?”   “做工?”乞儿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这种四肢不勤的有钱人在装什么装?”   洛棠一顿。   “下了这么久的雪,平时能给人做工的小铺子都倒了!”   “都是你们这些官老爷贵人们害的!”   “不救庄家不开路,务农的做工的经商的都要饿死!比我大比我壮的都难找到份工,我去哪儿找?”   “连朝廷拨下来的赈灾款都不发下来,我不偷,怎么活?”   小乞儿越骂越愤怒,也越骂越离谱,洛棠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又想起刚刚偷听到霍将军说的那些。   身旁的家将们却训练有素的垂眸背手,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她艰难地问:“可今日城隍节,我看大家都还很高兴……”   “呵,”小乞儿冷笑一声,“下去一波,又上一波,高高兴兴演给贵人们看看呢。”   洛棠当即便想到了大皇子等人。   那日他们与大皇子一同被袭,按那人的脾性想来是不会罢休的,所以或许已经惩治了一批人。   但正如这小乞儿说的,又来了一波,虽然手上还没沾染什么,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对他们这些人来说,终归也没什么差别。   加之碰上的又是大皇子这般乖戾性子,官员们自然只会及时统筹些最漂亮的场面献给皇子观赏,谁会在意短暂这些日子里普通百姓的生死?   洛棠又想起昨日丫鬟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们这些真正脚踩在地上讨生活的人不知道什么远大的规划筹谋,他们看到,感受到的,是这真实的人间。   而洛棠若非还有谢凤池关照,恐怕也已陷入这人间的最底层,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但就在这会儿,她才堪堪知道,谢凤池或许也自身难保。   她迷惘之余,难得心软想当一把烂好人,真心实意地看了眼那小乞儿,将自己耳环卸下交给对方。   “你别偷我了,我将这耳环送你,你回去好好讨生活。”   两个家将与乞儿同时愣了。   “你没坑我?”他绷紧了身子充满忌惮。   洛棠点点头:“我身上没银子,你把这个拿去当了,挨过这几日,就去找份工吧。”   那耳环价值不如玉钗,可也值几个小钱,乞儿直勾勾盯着摇晃的玉髓,视线缓缓落到对面女子的面庞上。   他第一眼就觉得她漂亮,漂亮的有点不正经,花枝招展又艳丽招摇,像路过红袖坊时楼上摇手绢的娘子。   可这会儿她又低垂着眉,难过的要哭出来似的,他顿时又觉得她不像了。   哪家娘子这么苦歪歪,定是招不到客,要被婆子打骂的。   他唾骂了一声,也没接洛棠的耳环,趁着家将不背把人猛地撞开,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   家将刚拧起眉头要追,洛棠攥着衣角叫住他们。   “别追了!”   就当,就当是她替谢凤池积德了吧……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那真是谢谢了   洛小棠:不客气(把玉钗偷偷藏起来) 第四十章   谢凤池与所谓友人聊完后回来, 家将们诉说刚刚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他牵起洛棠的手,看她发髻上的玉钗。   “丢了就丢了,若找寻时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洛棠扮得伤怀:“世子送我的,我自然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   谢凤池忍不住叹了口气, 叫她别这么说, 没什么比她更重要。   洛棠心中苍凉的想, 谢凤池这副悲悯模样,怎么也看不出半柱香前曾与人横眉冷对, 说着生死攸关的话。   就像巍峨浩大的侯府,怎么也看不出,也会有摇摇欲坠的时候。   她如今是真的知道这人有多会掩藏了, 心中的不安更甚, 竟不知往射阳的路还该不该走下。   若是在谢凤池的眼皮子底下,她的身份被查明证实了,不论是何种结果, 最终能变成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她是想飞上枝头,可谢凤池……真能放她飞吗?   纵使艳阳高照处处人声鼎沸,却总叫她觉得觉得虚幻, 不真实,也不知哪一脚踩下去就会成了空。   出了正月, 谢凤池后背上的伤也渐渐愈合了。   前些日子洛棠有意借让谢凤池好好修养为由, 避让了他一段时间,也给自己留了些清净时日好好思考。   得了空,她又从下人口中得知,江南近些日子确实发生了些事。   雪灾时, 江南的世家豪族们贪赃枉法, 在京中来人后收敛了许多, 可来的几位手腕强是强,偏偏证据不足,治也只能治他们个赈灾不力,再往下往深想肃清官场,却苦于缺乏证据,什么都查不出来,叫百姓怨声载道。   洛棠心惊肉跳地想,所谓的证据,莫非就是那日霍将军质问谢凤池的那些?   她赶紧摇摇头。   也是这时,下人来传话,谢凤池请她去房间里有事相告。   洛棠便知道,该来的还是得来。   她这些日子想了很多,不像那天在节会上茫然了,深吸了几口气后,起身迈步。   进了谢凤池的屋,扑面是股淡淡的药香,混着对方衣服上清雅的皂角味,悠悠然然十分端庄。   因着屋里有炭盆,谢凤池坐在桌案前,只在中衣外披着件鹤氅,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背后,勾出个清雅病弱的美人模样。   他听到洛棠的脚步声,抬头轻轻一笑。   洛棠的心思便被这貌美晃了一瞬,匆忙换上笑意,软绵绵地绕到世子身旁,下巴抵住他的肩。   “世子今日可又好些了?”她满是关切。   谢凤池莞尔,他怕再不好,他的小宠物便要对他变心了。   不过池今日也不与她打趣,而是点点头,直接柔声告诉她正事。   庞荣找到了先前帮侯爷处理洛棠卖身契的联络人,对方已经动身去到射阳了,只等他们一到,便能立刻找当年的婆子问清状况。   若卖身契有留档就拿走,若没留档,便去查一查究竟是何人所卖,若非戴罪之人的后代,去销个奴籍也非大事。   洛棠怔怔地看着谢凤池:“世子愿替我销了奴籍?”   谢凤池唇角勾得温柔:“可洛娘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洛棠心如擂鼓。   她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可她还是佯装着喜悦,柔情蜜意地笑:“何事?”   “我名谢凤池。”   洛棠怔了怔。   谢凤池抬眉笑看着她,让她唤自己名讳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准许她的,越发多,也越发放肆了。   直呼名讳,除却亲密的家人与好友,便是品阶更高的贵人,说破天也轮不到她。   谢凤池对她,难道真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了?   如果搁在一个月前,洛棠还不知侯府状况,也不甚了解谢凤池究竟模样,或许会兴高采烈,现如今她只觉得有些慌张。   她尽力装作欣喜又强行按捺,一双盈盈眼眸横波荡漾。   “世子何意,我听不懂,也不敢。”   既然知道谢凤池如今愿意允她更多,她便不真的彻底拂了对方,却也不直接顺了对方的意。   她得慢慢同对方拉扯着,情况不对就立刻松手开溜。   谢凤池看了她许久,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嗯,不敢,那等拿到卖身契了我再来问问。”   他喜爱她同自己撒娇泼蛮,知道她定然已经懂了,在与自己调味,便也不催促。   手中拿着饵,轻轻缓缓地逗弄,想来也会更有趣味。   洛棠红了脸,偷看对方明明在微笑,却觉得端方的世子似乎越要披不住他那层人皮了,有什么张牙舞爪的怪物就在他的人皮下静静蛰伏,等待着自己。   她心中害怕,面上却不敢显,只故意嗔怪地撅了个嘴。   下一秒,端坐着的病美人温柔揽住她的腰,动作已经不似往昔那般生疏,将人轻轻往自己怀中带了一把,吻上她的唇。   春景正盛。   *   又过了几日,官道上的雪清扫差不多,院中东西也收整完毕,庞荣带队护着两人,从广陵府驾车去往下面的射阳县。   因为先前洛棠主动钻过谢凤池的车,这次庞荣便索性也就准备了一架马车,让洛棠心里直骂他看不懂人脸色。   她偎依在谢凤池身侧,不敢将自己的面目朝向对方,生怕不经意间透露出真实的情绪。   她这般拘束小心,反倒让谢凤池窥出端倪。   谢凤池只当她近乡情怯,或者更多的是在盘算如何利用身世再做文章,便也没出声。   她肯定会选一条让她自己最舒服的路,用不着宽慰,而她终归也只能在自己掌中盘旋,没有意外。   他指尖轻轻揉了把她的唇。   可意外不在这处生,也会在别处。   好不容易晴了几日,突然又遇上多云的日子。   洛棠站在谢凤池身后,难以置信看着眼前被大火吞噬过的院落,它的轮廓与记忆中的模样逐渐重叠。   她原本因为前路未卜而心情复杂了半条路,又想着既然来了,终归得撑起脸面。   虚荣在京中无处释放,只有回归这处才能叫她扬眉吐气。   却万万没想到,最后看到的会是眼前的画面。   负责带联络人与谢凤池碰头的家将跪在还没化冻的雪地上,身侧的雪地下漏出被埋了一半的焦土。   对方哑声磕头:“世子恕罪!”   身周无一人敢应声,狭窄的小街外隐约路过些百姓,看到此处围积了这么些人,好奇却不敢靠近。   如今江南似乎处处都隐着危机,世家豪族们担忧被贵人抓住把柄,各个自危,连带着处事手段都干脆狠厉了不少。   不可惹不可惹。   谢凤池静静地看着这处,倒春寒的冷风把他的大氅与鬓发都撩动了几分,他却许久都没给出动静。   洛棠心中也乱的很,原本脑袋都要炸了,这会儿却好似被猛晃了一顿,空荡荡什么都没了。   许久,谢凤池才轻声询问:“何时出的事?”   家将答:“左邻右舍说,是半个月前生的大火,因着此处……特殊,故前后门一直锁着,无人能进入救火,里面的人也都没能出来。”   谢凤池侧目看了眼洛棠。   洛棠毛骨悚然地攥起手掌:“确,确是……妈妈们怕人逃,往日从不开院门。”   可在这个节骨眼,当真是个意外?   谢凤池点了点头:“如此,后来可有清点人数?”   家将又将人员数目一一报上,但洛棠无法跟着确认,毕竟她已经离开了两三年,后来院中是否有人员增减她必然不知。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又感到周围的阴寒漫上了身。   可谢凤池牵住了她,轻轻宽慰道:“所幸你无事。”   洛棠突然便觉得鼻尖酸涩。   她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好似浮萍无依,处处受雨打风吹,周边的同类一个个凋零去,她只能依附于一块不知内里如何的青岩石。   她怕那石头崩殂吞噬她,又怕再来一场大雨就将她从石头上刮去,可到了最后,仍只有这块青岩在呵护着她。   她怆然点头,这些日子以来对谢凤池的畏惧好似因这一场灾难而稍微退却了些,轻轻往对方身边靠了靠,汲取些温度来。   回到客栈,谢凤池轻声安慰起洛棠。   洛棠却也想不通,又惊又吓:“她们平日对自己可好了,总不至于自己将自己烧死。”   谢凤池垂眸沉吟,洛棠脑海里却已绕了许多弯子,诸多不知从何处知晓的消息都糊成一团,叫她忽然大惊:   “不会是,是江南那些贪官,如今要被查证了,为了掩藏证据才烧了妈妈们的院子吧!”   她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当年侯爷便是在江南买的她,那院子里的其她娘子也有不少都入了贵人们后院,这种地方若没个地头蛇护着,怎会如此安稳?   如今东窗事发,那些大人们为了湮没证据,做出杀人灭口的事也不是没可能啊!   谢凤池婉转笑眼看向她:“洛娘知道得到倒挺多。”   洛棠头皮突然发了麻。   她猛地想起,侯爷与江南豪族或有牵扯,是在霍将军与世子的争执时被她偷听到的,她可千万不能暴露了这层!   “是丫鬟们在说,大家都在悄悄说这些,我偷听到的,”   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见谢凤池依旧笑而不语,心中更慌,   “其实,当年我同几个姐姐都猜测,整个院子或许都是某位大人私下的生意,所以才,才那么说。”   才不是因为侯爷同她的关系,故联想到的如今京中与江南的形势。   她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到底圆没圆过去,连带着慌得眼眶又红了。   谢凤池徐徐叹了口气,将人拉过来,替她抹了抹眼角。   “怎么又哭了,怕成这样吗?”   洛棠不争气地点点头,可不是吗,怕侯爷,怕京官,怕江南豪族,更怕你。   屋子里的灯盏温温柔柔,映着谢凤池俊美却有些无奈的面容。   他看起来温柔的不行,一声又一声地轻轻哄着少女,却在盯住少女咬出了个淡淡牙印的唇后,眼中情愫翻涌。   原本清净时不觉,食髓知味后,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忍不住。   他指尖发痒,便抬起手又摩挲揉弄了下,揉得洛棠委屈无比。   “好了,我会查清,不叫你这么害怕,”谢凤池笑着俯身看她,   “不哭了,等着好消息?”   洛棠便就真的不哭了,还忍不住被他哄得红了脸,情不自禁露了笑。   这人,从长相到谈吐……当真太会撩拨女子的心了。   洛棠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若她真能安安稳稳与谢凤池白头到老,哪怕他骗她,能骗一辈子,想必也是快活的。   谢凤池不是夸海口的人,安慰过洛棠后便去找了庞荣一起探讨,晚食前,丫鬟来告诉洛棠,郎君与庞侍卫一同出去了,娘子一人用饭便好。   等到睡前,谢凤池也没回来。   洛棠没心没肺,紧绷了一整天,沾到枕头自顾就睡了过去。   可睡到迷迷糊糊时,忽然觉得身侧有另一个人的动静与呼吸。   她潜意识里觉得不该是谢凤池,因为那人皮子下面再难测,终究披着君子的皮,不至于招呼不打的深夜来访。   可她实在困,脑袋不清醒,迷迷糊糊勾上对方的脖子,还是低低地吟了声世子。   随即,她听到了个有几分熟悉,乖戾又低哑的呵笑。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懂了,下次直接来夜袭 第四十一章   罩在洛棠头上的头套被一把掀开, 将娘子头发上的发髻与装饰一并扯下来,叫她还没睁眼就痛得哼出了声。   手脚都被缚住了,她迷迷糊糊地察觉。   随即她的脸被一把捏住,施暴者冷笑一声:“贱蹄子, 睡觉还不忘穿戴这些, 等谢凤池回来呢?”   洛棠睁大眼, 看到眼前俯身的大皇子一瞬,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刚想大叫, 赵晟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的下巴,叫她再奋力挣扎也挣不脱, 除了惶然的嗷嗷呜呜, 什么声儿都发不出。   她只好求救般看向周围。   可让她失望的是,她被囚在间连窗都没有的屋子里,眼前除了大皇子以外再无一人。   “跑啊, 不是喜欢跑吗?”   赵晟看着她这副小兔子似的模样就牙痒痒,随手撕了段床幔塞进她嘴里后,空出来的手终于得以好好把玩这个叫他脸面尽失的女人。   洛棠绝望地呜咽着, 可再躲避也架不住地方狭小,她的外衣几乎眨眼就被对方全剥了开。   她守了十多年的身子, 怎能在这种时候交付出去!   她明明只差临门一脚就能飞上枝头了!!!   “装什么三贞九烈?”赵晟眯着眼捏住她的下巴,   “大半夜都能勾着手臂叫谢凤池的名,脱件衣裳要你命?他能做得,本宫做不得?”   洛棠惊出一身汗,赶忙拼命摇起头来。   遇到这般反抗不得的蛮货, 交代了性命不值当, 可真叫她付出身子, 她也不愿意。   说句不知羞的,她宁可将身子给谢凤池,给霍光,他们起码还能给自己些体面。   而眼前这位,洛棠再愚钝也能感知,他只想羞辱自己,待被用成了残花败柳,他连份施舍都不会给!   一汪泪直直涌出眼眶,啪嗒落在撕衣服的手背上。   湿润感赵晟自然察觉得到,若单纯挣扎,在他看来也能当做情趣,可还什么都没做就哭,强迫的意味就涌上来了。   天潢贵胄,要个女人还弄成这样,他顿时心烦不已:“哭什么哭?”   可兀一抬头,见到少女的睫羽都被打湿,整个人如同个脆弱的瓷娃娃般哀望着自己,不再是愤怒,也不是厌恶,只是纯纯的惶然不安后,他心里的那簇火苗似乎呲溜,就被她的泪水浇灭了。   赵晟深吸了口气,看到她被自己扯了一半的里衣,烦躁地又拽了一把。   他已没了再做什么的心思,举止只为了泄愤,洛棠却不知,又是一阵瑟缩,叫被拽过的里衣直接松垮,露出她半片香肩来。   她哭得更可怜了。   “行了!”   赵晟喘着粗气坐到一旁,眼底都在发红,“本宫什么都还没做,你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是要做给谁看?跟了本宫,还能委屈你?”   洛棠立刻摇头,有乞求,更带了抹小心翼翼的估量。   赵晟的牙又开始痒,他不做什么,抱抱揉揉总行了吧?   于是他便这么做了,洛棠惊呼一声,若非手脚被缚嘴里也被塞着布团,她可要汪汪大哭了。   可赵晟再不理会,他堂堂大皇子,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一个女人退让。   洛棠感受着那张不算粗粝的手在自己身体上游走,脊背都绷成了一根弦,几乎再用点力,她就会猝然崩散。   眼泪糊了眼,她心中只想着,谢凤池,谢凤池,救救我……   *   谢凤池听着丫鬟们的哭泣求饶,难忍地沉下脸。   他比起眼捏了捏鼻梁,掩饰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   “人找着了吗?”   庞荣死死低着头:“未曾,留下看守的家将与丫鬟都被打晕了,对方有不少高手,尾巴也扫得干净。”   将吵吵嚷嚷的丫鬟们都赶出去,谢凤池看着那凌乱的床榻,只觉得脑袋更疼了。   洛棠被带走前,应是挣扎了的,连他送的玉钗都散掉在了床上。   他捡起来,冰凉的玉石几乎要冷进他心里。   下午时他带着庞荣去问询了些消息,才确认好对院子动手的不是江南豪族,没想晚间回来后便发现洛棠被人劫了。   两件事看起来紧锣密鼓地相接,可谢凤池心中却觉得,并非是同一批人所为。   他轻轻敲击玉钗,把所有可能生乱的人名在心中排了个遍,甚至蓦然冒出个怪异想法——   有没有可能,也是洛棠自己演的一出戏呢?   眼见身份要水落石出了,她究竟是否是娴妃的女儿,她自己心中也期盼着吧?   在这种时候离了自己,再得出个结果,摇身一变飞上枝头……   庞荣正把外面的人打发掉,走进来,便看到世子攥着玉钗神色淡淡,可那手上使得劲儿瞧着不小,指间都泛白了。   他赶忙压低声音道:“世子息怒,属下已派出人马继续去搜查了,客栈里没留下尾巴,外面终归会有线索!等到明日定会有所收获!”   谢凤池点点头没说话,深夜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照在斑驳的墙壁上,晃动得宛如鬼魅。   他抬起眼看这光影,心中想着,原本他确是觉得洛棠是个无辜天真之人,顶多有几分小算计小心思,被他父亲带头搅和进这趟浑水,又被自己这只伥鬼继续摆布起来。   那样的洛棠,是该得到自己的怜惜照拂的。   可若她真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自己就不会再觉得她无辜无错了。   她错在将自己心中的水搅得更浑,还妄想脱身。   *   屋门被推开,缩在床榻上的洛棠下意识抖了抖,锁在她脚踝上的细金锁随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她屈辱地垂下头,不敢看进来的人。   赵晟瞧她这低眉顺眼的模样,嗤笑了声,坐到床边一把将人捞进怀里。   “你知道吗,谢凤池最近为了找你,轻悄悄的,倒是快把整个县都翻过来了。”   江南的倒春寒还叫人瑟缩,屋子里却摆足了炭盆,反叫人炎热,是故他命人给洛棠换了身衣服,一层绛色的薄纱配着细金锁才最好看。   洛棠羞耻极了。   类似的衣服,还是她卯足了勇气,第一次想勾引侯爷却错勾引了世子时才穿过,后来在侯府里半年教养,婆子们教的是端正的礼仪,再穿上这些,只教她浑身都悚然。   可她也知道,眼下,保住性命和身子,比顾忌脸面更重要。   “不说话?还在想着怎么逃出去见他?”   赵晟冷笑,一把攥住洛棠的手腕,将人拉过来正对着自己。   平心而论,宗室子弟中没几个长得不好的,连乖戾冷酷的大皇子也都长了张英俊坚毅的脸,可他眉头与眼的间距狭窄,天生就透着让人畏惧的暴戾气势。   洛棠抽抽搭搭地摇头,垂着眼根本不敢看他:“没有……”   赵晟狠狠捏了把她的腰:“不想就对了,你以为他谢凤池是个什么好东西?”   洛棠疼得眼泪又出来了。   “你们这些眼皮子浅薄的妇人,真当他清和雅正?他们那一府的若真雅正,安宁侯都薨了,他也没袭爵,就不担心地位不稳,随时被哄下去吗?”   洛棠心想,这事她早就知道了,不就是侯爷与世子或掌握了什么证据,以此堪堪维系侯府么。   赵晟眯起眼,发了狠似的将洛棠一把按在怀里:“他老子道貌岸然养虎为患,薨了之后留给小子一手洗白的证据,让我们兄弟几个投鼠忌器,你说,这样的人,真是君子?”   洛棠听了半晌,最终才理解,大皇子是说,侯爷自身竟也与江南有牵扯。   她心如擂鼓,不敢附和不敢回应,只更害怕了,无声地哽咽直接叫她打了个哭嗝出来。   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晟不知轻重,让她不得不想起谢凤池温柔的手指,总是轻轻缓缓地摩挲着她的手她的脸,哪怕她引着诱着,那人也极其端正,顶多只隔着衣服轻轻拂过几次她的身子。   她害怕。   她头一次这么发自内心地想念温柔的世子。   可紧接着,赵晟宛如来了兴致,非要同她再说几句谢凤池的事,也不管她到底想不想听在不在意,偏执地升起了分享欲。   “谢司业,谢凤池,表面上平平淡淡,实际上怎么吊着老三,真当我们看不出来吗?”   “他惯就是个会装的,我早就查出来了,上次把我和霍光争斗的消息散出去,让我们俩一同被罚的就是他!”   洛棠一顿,心中宛若有一颗早已高悬的石头,此刻终于被赵晟一击射落。   原来那天霍光的辱骂真不是白来的,连大皇子都说查出来了,确实就是谢凤池的手笔……   “他就看着温润,可你知道他像什么吗,他像个伥鬼,平日里隐在他老子身后看起来不争不抢的,可为了在京中立足,他什么不做啊?”   赵晟见她出神,便知她终于听进心里了,那张漂亮面庞看着真叫人心痒,他便忍不住翻了个身将人压在身下。   洛棠当即红了眼,惊慌失措想推开他,行动间蓦然碰到了个什么,更叫她神魂皆飞。   赵晟咬牙按住她不规矩的腿,紧紧捏住她的玉足,狠狠一笑。   “你放心,我现在也不会针对你做什么。”   洛棠哭着摇头:“那殿下松开我便是,我,我害怕……”   “这会儿怕有什么用?你顶着这张脸招摇这么久都不怕,我都知道了,你三年前就跟着安宁侯了。”   洛棠便知道他指自己长得像娴妃,为求自保什么都说:“殿下错怪奴了,奴这趟来江南,就是为了弄清自己的身份,不敢乱沾贵人丁点儿好的!”   赵晟稍稍顿住,皱起眉头。   他潜意识里是不信谢凤池会这么好心的,可粗略一想,他突然大笑起来,自然也就放开了洛棠。   洛棠赶忙撑起身逃出他的怀抱,却被拽着脚踝的细金锁拖了回去。   赵晟的手掐住她的脸,兴奋又恶毒地盯着:“原来他便是这么在你面前装好人的,那我和你说个事儿,你一定爱听。”   洛棠心想走开,我什么都不想听!   “你见过安宁侯灵摆摆着的那口棺椁吗?”   他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此刻终于找到了关窍,了解了谢凤池的种种目的。   作者有话说:   小谢和老谢即将掉马   小棠麻了,0级玩家竟是我自己 第四十二章   那口棺椁洛棠自然见过, 不仅见过,还印象深刻,因为她记得自己当时看到后羡慕不已,只想着若有朝一日, 自己有一半儿的下场也算好了,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 下葬当日时听说并未用上灵堂的那口。   她怔怔看着赵晟,不明其意。   赵晟见她模样就知道她见过, 便笑得更热烈了:“那你知道,原本双人的棺椁,是为谁准备的吗?”   洛棠心中没来由一抖:“自然, 是侯夫人……”   “侯夫人早死了好多年, 尸骨都烂了,真要给他挖出来合葬?”   洛棠只觉得心里闹腾。   她垂着头,双腿颤抖地跪在床榻上, 薄纱根本遮不住漂亮的身子。   赵晟再度压上去,恶毒又畅快地抱着她的腿往上一寸寸揉捏。   “双人棺,只下一人, 那也太委屈了吧?是不是?”   洛棠已不知自己到底是被什么吓到流泪了。   她听懂了,赵晟的意思是, 当时那棺椁……   要合葬的, 是她!   “人都死了,这事儿是谁替他办呢?”赵晟勾住她的腰,将人拉到自己身上笑,   “你猜猜?猜错了本宫可就要罚你了。”   洛棠泣不成声:“是世子!”   赵晟爱怜地摸了把她的脸颊:“不错, 是谢凤池替他办的, 可你知道后来你又怎么留下一命的吗?”   不等洛棠回答, 赵晟迫不及待地告诉她:   “是本宫!本宫随口一言,叫谢凤池那只伥鬼知道了可以不再为虎作伥,他要留着你,大有用处,这才在最后,留了你一条命。”   洛棠茫然看向赵晟,对方这会儿倒是笑得温柔了。   “殿下又是如何知道的?”她喉咙干哑,像被风穿破的破布条子。   赵晟知道她不信,冷笑:“宗室御用的工匠那儿可记得清清楚楚,他们父子俩什么时候变换的主意,都在订棺材的簿子上明明白白写着日期。”   他原先看过那簿子,没明白这安宁侯府父子怎得如此折腾,只记住了谢凤池遣人换回小棺椁是在他夜访侯府的第二日,那天夜里,他随口提到了三公主借着娴妃名义在父王面前可以胡作非为。   “若非你对他有用,你这具身子,早就埋在那捧黄土下面啦!”   赵晟哈哈大笑,忍不住凑到洛棠颈脖间深深嗅了满腔的女子香。   他第一眼见这女子就情绪爆发,盖因娴妃恃宠而骄,与老六那玩意儿不知下了他多少面子,见到这般相似的替代,想到能将她压在身下,早就心痒难耐。   可今日,他想通了许多谢凤池的谋划,确是不能碰了。   她还有用,比草率恩宠了有更大用!   他紧紧抱着她,贴着她,蹭着她,看她羞愤看她痛苦更看她惊恐难安,就已经够他痛快!   洛棠却是整个心都空了。   是惊,是怕,更有一分连她都难以察觉的不忿。   怪不得那天夜里她带着吃食去找谢凤池,半路被人偷袭了去,她当时真以为是侯爷在天之灵要惩治她!   如今看来,就是那晚谢凤池改了主意,留了她一命。   那些日子里,老侯爷地奇怪举动,还有世子略显微妙的反应,似乎都得到了应证。   大皇子的所有前言她都可以当做是存心误导,唯有这件事,她切身体会。   洛棠慢慢恢复冷静,强笑着轻轻问了一声:“会不会是误会?”   “误会?”赵晟冷笑着捏起她的下巴,   “该说你单纯还是蠢?他谢凤池高高在上目下无尘,老三,堂堂公主他都看不上,凭何对你刮目相看?你就没怀疑过吗?”   洛棠故作震惊,心中却是一点一点越来越凉。   原本她还当做是自己手段高超,引人怜惜,如今想着,早已处处都是疑点,只有她还陷在谢凤池的柔情蜜意里,像只即将被淹死还不知的蜜蜂。   “平日里相处,你就没发现过疑点?他对你好,就好的没条件?”   赵晟满心恶毒地提点,终叫洛棠又想起了点小事。   霍光说过……是谢凤池散播了谣言,令他那日无法在纳海楼救走她,又是谢凤池派了人,来试探她的念想。   谢凤池还找教养妈妈来教导自己规矩,妈妈们意外透露,年后要教她宫廷里的规矩。   他若是只想将自己留在身边,何须教她宫中礼仪?   他明明说过宫中不好,叫她不要同六皇子进宫的。   混乱地猜测下来,她深怕,谢凤池是存着将她直接送给圣上的心,听闻圣上身体越发不好,难不成是想叫她殉葬得更有价值?   况且,她不愿交付身子倒也是有自己的打算,但那么多次谢凤池也不碰她到最后,是为什么呢?   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他心机深沉,本打算杀了自己,却机缘巧合下留了自己条性命,打算将她拘在身边□□好了,再送出去。   如同她也不过是个物件,生杀予夺或是随手送出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是惊是怕,多少也带了几分哀伤。   果真好姐姐们说的都是对的,男子再贪图美色,心中却都清楚,一个身世卑贱的女子不值得怀抱真心。   默然想着,她果聪明伶俐,没真的交付什么,如今除了难保自身的惶恐,倒也没几分真的伤心。   只可惜,她终究还是离着飞上枝头,差了一步。   赵晟见她只哭不语,有些不悦地捏起她下巴:“说话啊,本宫与你说了这么多,你就没一点儿想说的,哪怕多谢本宫?”   洛棠心中把他骂了百八十遍,但终归也有一句真的谢语。   “多谢……多谢殿下告知我实情。”   赵晟玩味一笑:“那你如何打算?”   洛棠垂下头,她发髻梳的松散,被几番搓揉早就散作瀑布,与眼泪一般泫然勾勒着她的凄婉与美貌。   洛棠泪如珠帘地想,谢凤池待我再好,也终究是存着算计和利用,左右不过是他装得太好了,叫人舒心,不会害怕罢了。   越柔顺的菟丝草越会攀附强大的靠山。   赵晟没什么可怕的,正如谢凤池,霍光,正如六皇子,都没什么可怕的,男人而已……   她总该利用好这些男人,才能在这对女子不公的世道中体面地活下去。   “我不知,”她轻轻抬起头,悲痛麻木地看向赵晟,   “我本以为,这趟回了江南,世子会替我找到我的生父生母,再销掉我的奴籍,给我个体面的身份,可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少女的身子在赵晟怀中哭得发颤,可这次却不是因为恐惧他,而是为她自己的身世悲哀。   她觉得不能怪自己不相信谢凤池,她不愿去赌对方对她究竟有几分真心,因着哪怕只有一分虚情假意,她也会输得遍地鳞伤。   这趟回去就是年后了,若她赌错了,回了侯府,被教过宫中礼仪后真被送进宫,她还有反悔重来的机会吗?   她从来就不是这些高门贵人的对手,说她没心没肺也好,说她冷酷无情也罢,她闻风而动,受惊就跑,对这些男子所求的,从头到尾只是用心供养她,不会伤她害她而已!   男人惯爱看这个,惯爱逼良为娼,又劝妓从良,赵晟也不例外。   他眯起眼,不错过洛棠的任何表情,看她心无所依伤心欲绝,看她前途未卜惶然不安,更看她如一株失了木架的藤蔓,软弱没有退路地最终只能瘫倒在自己怀中。   他畅快!   “他许你找到生父生母?”他搓揉少女的背,意味深长地问。   洛棠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背后那只恶心的手,重重点了点头。   赵晟捏起她的下巴,满怀深意地问,“那你现在知道他的目的了,你还想找吗?”   洛棠隐约猜到了对方的目的,她的身份里或许有文章可作,对两边来说一是良药,一是毒药。   可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受到如此对待,更要飞上枝头,当高门贵女!   若非如此,她如何从这地狱里逃脱,如何能得自由?   可她也不会真那么野心勃勃地告知,只啜泪摇头,挺翘的鼻尖都泛红:   “我不知道,我怕我当真身世不好,牵连若广,到了最后反而连累家人。”   赵晟嗤笑,心想那不是当然的……   可他看着少女哭红的眼,紧抿的唇,还有她整体那副柔弱烟柳的可人模样,恶毒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她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家人呢……赵晟凉飕飕地想,若她真活在高门大户,恐怕早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偏偏这种软弱,叫赵晟一时不愿再对她口出侮辱了。   洛棠仰起头,既害怕又含着抹希冀似地柔柔看向他,瑟缩地身躯也终是慢慢打开,露出漂亮的雪白。   “殿下……您是来帮我的吗?”   赵晟的呼吸顿了一瞬。   *   洛棠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少天,那夜她试探了一下赵晟之后,对方似乎狠狠震了下,却没肯给自己一个准话。   她心有不安,趁着丫鬟们来送饭时,想方设法打听了不少次外面的事。   大皇子身边的人自然嘴严,可也架不住她几番闹腾。   丫鬟们只好告诉她,别想着逃啦,殿下不日就要回京,那位一直在找她的世子也好似没了消息,不会来救她的。   虽然已经知道谢凤池对她多半是利用哄骗了,可蓦然听到这种消息,她还是有些不甘心。   自己都到这儿了,居然还无法得出身世,那她这一路受的苦吃的亏,岂不真是白付了?   真要不明不白回京去……仍以奴籍外室的身份给旁人做嫁衣?   可天无绝人之路,这日丫鬟又来送饭,开门的一瞬,她突然窥见外面的走廊中路过个熟人。   崔绍!   他怎会在此?   难道大皇子落榻的不是独户的小院,而是客栈?   不可能,按大皇子那性格,怎可能与旁人共住客栈?且射阳县简陋,她记事起也不记得有这般装饰的客栈。   洛棠一边等着丫鬟布置饭菜,一边迅速猜想,莫非崔绍是与大皇子一同来江南的?   那就说得过去了,原先在京中她顾及谢凤池,从未探听过崔绍的职位,只知是个不低的,如今看来,看来还是位举足轻重的人。   洛棠当即想了许多。   大皇子阴晴不定捉摸不透,同谢凤池比起来只差不好,若要重寻靠山,真是走投无路才会选他。而虽然她才见过崔绍两次,却十分确定他是个正直君子。   况且,这人对自己似有意。   有了主意,实施便简单了,恰好今早大皇子来屋里把玩她时提起,今日他要外出,那正是她求救的好时候。   洛棠宛如从生死里挣扎过一遭,极少有地觉得自己此刻格外冷静睿智。   丫鬟正将菜盘从食龛里端出来,洛棠赤着脚,脚踝上还拴着细金锁从床榻上走下来。   一个没留神,细金锁绊到了椅子脚,洛棠惊呼一声,哐当伏在桌上,摔碎了好几盘菜。   屋外的崔绍一顿,立刻扭头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可紧接着便有丫鬟来拦他:“崔大人,世子托您来取的卷宗不在那处。”   “刚刚是什么声音?”   崔绍巍然不动,紧拧着眉头肃然质问丫鬟,“屋里所居是何人?”   丫鬟哑口,不知要如何解释,崔绍绕过她便朝屋里走去。   “崔大人!”丫鬟急忙呼喊,留守的小厮们也赶紧过去拦他。   屋里布菜的丫鬟见状,赶忙转身要关门,洛棠也一副受了惊的模样连连后退。   可终归她的衣着和脚上桎梏都不方便,丫鬟眼睁睁看她避让不及,叫走到门前的崔大人瞧见了她半张脸与一条布满了青痕的腿,脚踝上还被栓了根细金锁。   门内的丫鬟将门哐当合起,崔绍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跟过来的丫鬟低着头道:“崔大人还是莫要管殿下的事才好。”   崔绍这才找回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他浑身僵硬冰冷地伫在原地,难以置信刚刚看到的人是她,更难以置信她竟受到了那般对待!   谢凤池……谢凤池知道此事吗?   作者有话说:   大皇子:她一定很害怕   谢凤池:她一定在等我去救她   洛棠:换墙头了微信拉黑了□□删好友了微博也双关了bye! 第四十三章   狗三被带到谢凤池面前的时候, 整个人都愣了愣。   他本来以为,那个漂亮娘子依附的,肯定是个肥头大耳的官老爷,没想见到了面, 竟是个又年轻又俊美的郎君。   “郎君, 这是上次城隍节上小娘放过的小乞儿, 他说知道娘子的下落。”   庞荣说完便退到一旁,静静等候主子的吩咐。   狗三难免又多看了对方一眼。   穿得倒不是多奢华, 可周身气度一瞧就是个惹不起的贵人,约莫是他家娘子丢了,整个人还显得有些沉郁淡漠。   他的手上还握着那日被自己偷过一次的玉钗, 握得指骨泛白。   谢凤池露出副礼节性的微笑:“小兄弟是在何处见到的那位娘子?”   狗三回忆了下, 绷着长脸回:“县东玉带河边,有颗歪脖子柳树,我有天路过那附近的时候, 听到了洛娘子的叫声,然后就……就去打探了下。”   庞荣下意识看了眼主子,主子脸上的微笑像被焊在脸上的, 叫人看着心里发憷。   谢凤池指尖轻轻摩挲着玉钗的钗身:“她被人看住了?”   狗三点点头。   “我是趁夜去瞧的,院子里外守了不少人, 不过都是些普通丫鬟护院, 我跑得快,没人发现,可也没瞧见领头人。”   所以,若是强攻进入, 应当也不会遇到多少阻碍, 对方应是没想到真会有人大费周章地去营救。   “如此, 可惜我们对此地不熟,可能要麻烦小兄弟替我们画一张示意图了。”谢凤池温和请求了一声。   狗三一愣,这倒是没问题的,可他忍不住问:“你不问我那位娘子情况如何吗?”   谢凤池微笑:“我很快便会自己看到,提前知晓,怕会乱了心神。”   “你就不担心……”   “担心也无用,左右她是遭了难,只要她平安,一切便好。”   谢凤池说完,侧头看庞荣:“带小兄弟下去画图吧,赏金按说好的多给十两。”   狗三立刻摇头:“我不要,只求郎君快点把她救出来!”   谢凤池默然看了这小乞儿一眼,眼中瞬间浮过风雪凛冽。   狗三一哆嗦,突然觉得眼前的尊贵郎君,好似个披着人皮的吃人妖魔!   可很快谢凤池便轻笑着点了点头:“好,随你。”   半日后,庞荣提着示意图过来,一把跪地:“世子,属下去牙人那查了院子,租赁人……是大皇子的人!”   谢凤池等待时拨弄玉钗的指尖蓦地停了下,他的神色变得微妙,从最初的诧异到最终的冷肃皆有,最终缓缓撑着额头,发出声叫人胆寒的笑。   庞荣低着头一言不发,直到谢凤池笑完了,他才保持着跪地姿势继续道:“老院纵火案也查到了放火之人,对方言称,让他放火的是,是……”   听着手下是了半天都是不出一个字,谢凤池看淡似的撑着额头。   “是赵彬,对吗?”   庞荣跪地磕头。   赵彬,乃六皇子的名讳。   谢凤池笑得难得失态,竟还鼓起了个响掌。   两个皇子,两种态度,也映衬了洛棠确实是柄双刃剑。   若身份查实,与娴妃没有关联,她便是一株遗世独立的清荷,单单纯纯干干净净地被送进宫取得圣上的欢心,而发现她的人自有奖赏,更有甚者叫将登极乐的身上失了准心;   若她与娴妃的确有关联,她就是娴妃污染皇家血脉的证据,将她呈上,对六皇子一脉便是致命的打击。   那位天真无辜的六皇子,从借着自己的安危嫁祸大皇子,到兢兢业业跟踪他的下落,如今因忌惮他替一个外室寻找身世而做出这等小动作,可谓是一次次让他大开眼界。   他乐得见到这些人为了一个女子伪装落地,甚至想将这一条条列在单子上,到了冬至清明,烧给他那位父亲看一看。   您看,这就是您一心想扶持的娴妃之子?   不过幸好,幸好他的洛娘是天真无辜地,不是故意与人谋和从自己身边逃走的,是自己开始误会了她。   待找到她,他定会好好宽慰她,爱抚她。   谢凤池揉着眉心,有一下没一下地笑着,最终轻声吩咐:“派两队人马,一队去牙行,一队跟着我。”   *   月上半空,冷风萧瑟。   大皇子今夜不来,丫鬟们告退之前看了眼洛棠,娇柔软弱的娘子蜷缩在床上,看起来比前几天要习惯了。   等到丫鬟出了屋,洛棠却颤巍巍抬起眼眸,盯着晃动的烛火凝神。   她心中开始默数,一,二,三……   当数到第三千四百六十二,数得她红了眼眶,屋外终于传来了响动。   是看守的人倒地的声响!   洛棠不敢叫人瞧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得逞,只勉强撑起身子,看到崔绍破门而入,眼泪簌簌滑落。   “崔大人!”   她张开双臂,求救般地伸向崔绍。   崔绍整个人被狠狠震住了一般定在原地!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每一桩君子该恪守的律例,都在叫嚣着让他退出这间屋子。   衣不蔽体的少女就瘫坐在眼前,她浑身白到发光,薄纱堆叠错杂,勾勒出真实的曲线婀娜曼妙,未被纱衣遮住的地方叫烛光一照,照出了比珠玉更糜艳的光彩。   她哭红了眼,口口声声央着他,求他快来救她。   “崔大人!咱们得抓紧时间!”   手下在屋外急迫地喊。   崔绍额角青筋凸起,正艰难地要迈出第一步时,被困在床上的少女似忍受不了了,不顾一切地起身奔向他。   “崔大人……啊!”   细金锁猝然绷紧,几乎要割破她细嫩的脚踝!   洛棠摔倒在地,衣着更不堪入目,心神俱碎般仰头看他,眼中是难堪,是羞愤,更是无助与凄婉。   “救救我,我不想被那样的人糟蹋……”她泣不成声地请求。   烛火被风吹得摇曳,屋中宛若有什么妖邪就要现世。   崔绍终是顾不上君子仪表,抽出腰间佩剑,一把砍断了那根禁锢着洛棠的细金锁。   挥剑带起的风吹灭了烛火,下一刻,少女撞进他的怀中。   崔绍咬紧牙,将外袍脱下后裹住洛棠,转身冲出了屋。   “少卿大人,咱们贸然劫人,大殿下若是发现了,真不会怪罪吗?”   手下跟在崔绍身后,只看到大人怀抱中露出一抹乌发,心中难免自危。   崔绍将人一同带上马,在寒风中沉着脸瞪了眼手下:“他做出这等事,还敢怪罪!?”   手下立马掌嘴:“是是是,属下差点忘了,咱们大理寺若真追究囚禁女子之事,大殿下反而是理亏的!”   崔绍面色冷肃,却不知缩在他怀里的洛棠故作惊慌之余,缓缓勾起个笑容。   当真是年轻有为,大理寺少卿。   *   深夜,射阳县的酒馆雅座内,赵晟看到放在眼前的证据,哑口无言。   一同前来的霍将军难以置信:“殿下!强抢民女是大罪!”   赵晟眼底发红地瞪着坐在他面前的谢凤池。   谢凤池好整以暇地抖落纸张,面色平和,语气却稍显低沉:“殿下不用与臣多说,这么些口供都指向您,若非顾忌皇家颜面,此刻它们就已在公堂上了。”   “那本宫还要谢谢你是吗?”   赵晟怒笑起来,几乎就要破口大骂。   霍长恩怒其不争地看了眼大皇子,扭头看向谢凤池粗声道:“如今江南的赈灾贪腐案尚未完全收尾,若是钦差出事,龙颜定将大怒。”   谢凤池温顺颔首以示明了,赵晟却恨不得将眼前的司业盯住个洞来!   好个谢凤池,真的胆大包天!难道就不怕他将洛棠的身份直接抖出来吗?   可赵晟再想,又猛地一顿,咬牙切齿瞄了眼霍将军。   怪不得选在这么个地方,怪不得如此有恃无恐,若是自己此刻将洛棠的身份疑点抖出来,按照霍将军耿直的性子,事情必然就收不住了。   他还没弄清那丫头的身份究竟有没有问题,如此一来,控制权就不在自己手中了!   如果洛棠当真不是娴妃的女儿,恰巧长了张如此的脸,自己却如此对她,父王会怎么看?   谢凤池是笃定了他不敢说!   眼见这位龙子气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谢凤池终是将话摊开。   他垂着眼眸,接着刚刚霍将军:“江南豪族间的层层关联未必如此之难,想让他们认罪,只需些有力的证据便可。”   霍将军顿时睁大眼,猜到谢凤池终于愿意松口,把江南这些腌臜的证据都拿出来了。   “所以,”谢凤池将赵晟强抢民女的证词往前推了推,“我想同殿下做这场交易。”   *   洛棠被崔绍小心放下。   夜已经深了,洛棠哭了一路,此刻体力有些不支,任他摆布都不会反抗。   也是这短暂的一路相拥相护,他才知道,原来女子的身躯这般柔软。   他的眼睛不敢乱看,却还记挂着她脚踝的伤,放下人后不可避免要掀起腿上的外袍。   也是这一下,叫洛棠起了反应,匆忙撑起身,抱膝流下泪来。   “你别怕,”崔绍嗓音沙哑,“我替你看看伤,若是严重的话要请大夫。”   刚刚洛棠动作大了些,又叫他看到了一片雪白,他此刻是在压着心头的无名野火在说话。   洛棠却好像误会了,往日那双灵动的双眸此刻布满惊恐哀戚,睫羽上凝满泪珠,随时都会落下来,穿在他的心头,将他原本坚硬的心滴滴穿出个空洞。   “不,我不看大夫,我不要看……”   洛棠死死攥着崔绍的外袍,崔绍几次劝说无果,她泪如雨落攥住他的手:   “我,我没伤,我还是完璧,崔大人,您别嫌弃我,我可以不看大夫的。”   崔绍脑海瞬时炸开,几乎下意识要甩开她的手,请个大夫,与我嫌不嫌弃有何干!   可他又艰难地拉回思绪,一言难尽地看向那双泪波流盼的眸子,感受着掌中柔夷。   她是不是完璧……又何必同自己说?   作者有话说:   一个不太成熟的作者写的不太成熟的修罗场即将开业   欢迎大家光临 第四十四章   最终无法, 崔绍还是派了个嘴牢的小厮去请大夫。   大夫也是不容易,一把年纪了,大半夜赶来,只看到只露出被子的雪足。   崔绍坐在床边, 一张冷峻面容少有地红着脸:“麻烦大夫了。”   大夫忙不迭低下头点点。   刚若是没看错, 那缠抱在郎君腰际的玉臂, 从郎君怀中散落出的青丝,还有这细嫩的足踝, 想必都是个千娇百媚的年轻娘子的。   那重视些也是理所当然的,大夫轻咳了两声,开始医治起这娘子脚腕上的伤。   崔绍不是没看见那大夫起初的诧异和后面的了然, 他紧抿着唇, 僵硬地任由洛棠蜷在自己怀中。   大夫稍稍碰到她脚上的伤,她便抖一抖,开始清理伤口, 她疼得攥紧他的衣服,叫他隔着衣服也能清晰感受到少女细软的指尖。   药粉洒在伤口上时,她疼得哆嗦, 从崔绍的角度看去,隐在自己外袍中的香肩一颤一颤, 小娘子已然哭了。   可她既答应了自己接受大夫诊治, 便不能反悔,于是哪怕疼哭,也只是一个人默默受着。   崔绍无声地长叹,忍了许久, 终是安抚似的将手搭在了她的后背, 缓缓轻抚宽慰。   半刻钟后, 大夫收好医箱。   “坚持用药,三日伤口便能结痂,只是娘子家皮肤细嫩,若想不留下疤痕,切记不可沾水。”   崔绍谢过大夫,让小厮取来银钱再送人离开。   他全程未动,只为了将原本有些抗拒的洛棠安抚好,谁知洛棠超出了她的预计。   答应请大夫之前,任他百般劝说,洛棠都激烈抗拒,直到他答应不会离开,由她抱着,洛棠才接受医治,且全程没有再出一声反抗。   崔绍神色复杂。   她乖巧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等人都走了,周围再归寂静,洛棠终于颤悠悠松开了崔绍。   温暖的身子离开怀抱,崔绍初时没反应过来,等看到洛棠端正地坐到他眼前时,他后知后觉,只觉心头如怀抱一样,都空了一块。   “谢谢您,是洛娘失礼了。”洛棠狼狈地抹掉眼泪,强撑了个笑出来。   她眼眶鼻尖都哭得泛红,衬得玉面也格外剔透,像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运动,身上还罩着他的外袍,看上去……   崔绍喉结微动,避开她的目光,竭力做一个正人君子。   “举手之劳,若非洛娘聪慧发出动静,我也不知,殿下竟会如此荒唐。”   洛棠咬牙忍哭,倔强的模样更叫人发自内心的怜惜。   越看越割舍不断。   崔绍火烧似的起身:“你先休息,明日一早我就去找谢凤池。”   洛棠肉眼可见的一怔,一闪而过复杂情绪,被崔绍看在眼里。   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崔绍顿了顿:“可有不妥?”   洛棠忍声许久,轻声颤问:“可以不找他吗?”   “为何?”崔绍皱眉,“你不是同他一道来的江南?我也打听过了,他在找你……”   话未说完,原本已经恢复了些平静的洛棠再度瑟缩了下。   任谁见都知道其中有猫腻了。   可洛棠很快摇头,撑出个笑:“是,是洛棠傻了,那便麻烦崔大人了。”   若她说这些话时没攥紧崔绍的外袍,崔绍真就信了。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沉着脸走回塌前。   洛棠还想回避,却被崔绍拉住手臂:“你若是不说,就没人能救你。”   洛棠当即便哭了出来:“他,他差点把我殉葬……他骗我!”   这一哭便止不住。   除却不能为外人道的与娴妃相关,她本着自伤八百的气势,将她害怕的全部事由血淋淋地呈给崔绍看,   甚至夸大其词,将原本与谢凤池的关系全部说成是对方的引诱与胁迫,就是为了让他心惊,也求他心疼。   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几乎瞬间就愣在了原地。   她如此年轻,竟却被安宁侯养过两年……   不仅如此,他蓦然一顿,说不清的愤怒涌上心头:“谢凤池怎能如此!他就不怕……”   不怕……   是了,他怕什么。   洛棠刚说,她是奴籍,是安宁侯从射阳县买回去的奴婢。   本朝律法,主子手捏卖身契,别说殉葬了,便是乱棍打杀了奴婢也不必负责!   只是圣上仁慈,宗室里极少有光明正大殉葬的,以故这风气便没有兴起。   可眼前的洛棠却险险就要为此而死!   他不觉得洛棠会对自己说谎,他正直善良,看洛棠也当如此,且洛棠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一查就能查出殉葬是否属实,所以她也没必要撒谎。   崔绍忍不住咬紧牙关,脑袋里乱的很。   一会儿是难以置信清和雅正的谢凤池怎会如此,一边又想起这些日子查抄的江南豪族,那些光鲜亮丽下也同样埋藏着数不尽的污秽。   他也一度不满谢凤池对于夺嫡之事袖手旁观,对拓宽科举之路也从不上心,如今听着洛棠字字泣血,他恍惚觉得,好似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谢凤池。   竟有如此之事……谢凤池……   崔绍用尽全力才控制好自己的表情,迫使自己冷静,不希望自己的冷肃模样再吓到洛棠。   可眼神转回,洛棠已经跪在他眼前,声泪俱下地请求:“崔大人,求求您了……别告诉世子我在此处。”   她美艳的面庞上写满惊恐无助,外袍在动作间落在腰间,拉紧薄纱,酥山在朦胧雾气中若隐若现。   “我害怕,我害怕不知什么时候,又不知不觉地死了!”   崔绍深吸口气,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奔涌流窜。   为了不显失态,他扭身不看她:“知道了!”   再开口,他的嗓音已经哑得不行,他咬牙,却无法按捺这股欲念,只得仓促吩咐:“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不等洛棠应答,他大步迈出了屋,关门声却轻悄体贴。   洛棠便知,这人面上冷肃守礼,心却是软的,温柔的,不像谢凤池,面上款款温和,可他的心是冷的。   她不能回谢凤池身边。   知道了谢凤池曾想对她做过的事之后,她不觉得自己能将知情的态度隐瞒好,大皇子也不一定会向谢凤池遮掩他已经将事情都告诉了自己。   她没法儿再装作和从前一样爱慕依恋谢凤池,她一定会露馅的。   而自己有了异样,不够乖顺了,谢凤池还会留着自己吗?   留着自己,又是存着什么目的呢?   她摇摇头抿紧唇不敢多想,她不能赌。   身世在此,总有机会再去找,可她却一定不能回谢凤池身边,正好如今有了更端方君子的崔绍,又是朝廷的大理寺少卿,便是她最好的脱身机会!   *   深夜,县东玉带河,河畔的歪脖子柳树旁,老宅里迎来了第二波不速之客。   披着身纯白狐裘的矜贵男人一步一步,从东倒西歪的下人们身畔路过,庞荣浑身紧绷地护在世子身侧,紧随其后跟来的大皇子同样大吃一惊。   “殿下,这会儿可不容再出意外了。”霍长恩皱着眉头道。   赵晟恨恨瞪了眼宅中景象,咬牙道:“不是我干的。”   谢凤池走进屋内,屋子里还留有淡淡幽香,是她惯爱用的香露味。   可看到凌乱的床榻,他的眼眸微不可查的暗了暗。   “世子……”   庞荣本想护着他,提醒他不要再往深处走了,免得还有人埋伏出意外,但谢凤池自顾自走了过去。   他牵起床栏上悬着的那根细金锁,几乎可以想象胆小的少女在这处如何受辱,如何惶恐。   她定哭得很厉害,也不知是否一边哭一边偷偷叫着自己的名字。   赵晟紧随其后冲进来,见到沉默不语的谢凤池,心中没来由紧了紧。   他硬着头皮解释:“就锁着而已,人我没碰!”   谢凤池看他,忽而笑了一下。   这一笑,叫赵晟彻底慌了神,盯住那根断掉的细金锁转移话题大骂:   “这细金锁可是宫里用的,坚硬无比,平凡铁器根本斩不断,若让本宫知道究竟是何人做的,定不饶恕!”   他这声骂,骂得太欲盖弥彰,不过在场也没人想纠正他。   谢凤池手中捻摩锁链,嘴角纵使挂着淡淡的笑,却越发叫人看不透,也更胆寒。   霍长恩担心谢凤池心中不悦,将先前的交易推翻,只得腆着张臭脸过来劝他。   “莫急,既然劫人的未伤下人,也必然没伤那位洛娘子。”   谢凤池默不作声将那根链子放下,手掌已因握得太用力而被勒出了道血痕。   *   阴了几日,天终于彻底放晴朗,立春后的艳阳普照田地,让受了一冬苦的江南重新焕发生机。   崔绍拜托了驿馆管事家的娘子给洛棠上药,自己在驿馆大堂坐等片刻,手下们已经在驿馆外收拾行囊了,他拖延了几天,正是为了避开和大皇子一同上路。   因想着洛棠的请求,他还特意同驿馆管事提点,不要与任何人透露他带回了个娘子。   管事敬畏这位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少卿,不无遵从。   以故,从射阳县回来的这几日,崔绍虽隐有不安,但终归无事发生,且今日就要回京,到了京中,有大理寺护卫以及家将在,他也能更安心。   想到这里,崔绍无奈摇头。   他为何要安心,回了京,又不代表他同洛娘能有什么。   片刻后,管事娘子出来,崔绍便进了屋。   洛棠脚上的伤已经结了痂,见他进来,本还赤着足在观察伤口的少女顿时微红了脸,将衣服翻下盖住雪白的足。   崔绍默不作声,挪开目光。   他守礼地问:“再过片刻就要动身了,你可想好了?”   洛棠咬着嘴唇,迟疑地点点头,似乎是惧怕他心有不满,低声道:“回了京,我不会打搅崔大人,我可以在大理寺或者是大人的宅邸里当一个下人,”   “我知自己是奴籍,行事多有不便,我可以隐姓埋名,不出门,也不去人前……”   “对,对了,大人先前助我与玉山书斋联系上,我已经送了一版文稿过去,虽说还有诸多不足,但我定会好好修改重新誊抄,争取赚得稿费,努力养活自己!”   她像即将被抛弃的猫儿,拼了命地展示自己还有用,值得被疼惜,伤心又哀求地凝望她的主人:   “我不会叫崔大人烦恼的,我任凭您的吩咐。”   猫儿粉嫩又柔软的爪子已经搭在他的心口了。   崔绍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可他始终克制着,告诫自己,如果自己发了疯,和那些畜生又有何异?   谢凤池的事可以再议,先宽慰好洛棠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他不再接话,深吸口气起身:“好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洛棠转涕为笑点点头。   他们俩都心照不宣地不提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哪个人? 第四十五章   洛棠的东西很少, 只有被崔绍带到驿馆后,托管事娘子替她买的两身衣裳,和些普通胭脂水粉。   崔绍在女子之上是个粗人,对于吃穿用度考虑得不够细致, 洛棠难免会想起将她精心豢养的谢凤池。   可她也知道, 眼下只才叫崔绍同情怜惜她, 与谢凤池之间的关系全然不同,便不能恃宠而骄。   谢凤池……   洛棠摇了摇头, 希望尽快将这人从脑海中忘掉。   她要回京,唯一想做的,只是借着崔绍的庇护, 慢慢讨回卖身契, 再验明身份,与那人真是半点瓜葛都不想再有。   一是怕他,二是顾忌他截了自己想往上爬的路。   她戴好帷帽, 任由崔绍的小厮将她的行李先搬下去,随后缓缓走出去。   这是她这么些天以来头一次出屋,台阶高耸, 她脚上的伤还未痊愈,每一步都有些酸软, 从二楼往下, 好几次险些直接栽下去。   下人们都在外头等着了,崔绍看着她弱柳扶风的身姿在前头摇摇晃晃,心中升起抹说不清的不忍。   再下一次,洛棠刚扶稳扶手, 只觉得身子一轻, 她低声惊呼, 下意识缠紧了将她抱起来的人。   崔绍透过帷帽的纱幔缝隙,看见了少女惊慌又泛红的脸。   “时间紧急,得罪。”崔绍绷着面容,简洁地遮掩自己的逾越。   洛棠不动声色勾起嘴角,声音却颤颤的:“慢,慢些……”   于是崔绍便放慢了步伐。   时间紧急是假的,看不下她如此遭罪是真的,这会儿,他又不合时宜地希望这条楼梯没有尽头。   他吸了口气,觉得自己十分卑鄙。   为免尴尬,他没话找话:   “你既然为查清身份来此,为何不干脆留在广陵,远离是非之地?”   洛棠啜笑了声,千回百转地看向他。   “身似浮萍,若非崔大人伸手搭救,在广陵也难逃厄运。”   崔绍心中满涨。   洛棠伏在他肩头,又轻声道:   “跟着大人回京,不论未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可至少跟在大人身边的时候,大人是怜惜我的。”   崔绍喉咙一紧,只觉得抱在怀中的美人发着烫,烫到他手脚发麻。   “我何时怜惜你了?”他沉声证明。   洛棠难得轻声笑起来,缠着对方的手臂轻轻垂到崔绍胸前,攥住他的衣襟。   “大人如今不正是在怜惜我吗?”   她抬头望着崔绍,透过薄纱看到这人红了耳尖,却依旧绷着严肃的脸,便更如鱼得水,千回百转地拿捏着柔弱天真的语调:   “大人是好人,我心甘情愿跟着大人。”   话音落下,崔绍脚步猛地一顿。   洛棠正以为自己用力过猛,后悔不已地想着挽回措辞,却蓦然听到叫她心惊胆寒的声音——   “崔大人,好久不见。”   谢凤池!   他怎会突然出现在这?   刚刚那些话他都听见了?洛棠猛地缩起身子。   察觉怀中少女突然身躯僵硬,崔绍不免觉得,她当真怕极了,同自己说得那些不像假的。   那谢凤池……   他心头微沉,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老友。   他知道不该如此快便给谢凤池定性,可洛棠的惶恐却是无解的毒,叫他眼盲心瞎,艰难顾不上其他。   他沉目看向坐在楼梯口桌旁的安宁侯世子,对方今日依旧是一副霁月风光的雅正模样,眉目平静,俊美面容不论放在何处,都脱颖而出。   崔绍顿了顿,正声道:“世子,恕下官近日忙于公务,不曾拜见。”   他不经意间的语气带着疏离,跟在谢凤池身旁的庞荣霎时沉下脸。   狭窄的楼梯边,气氛冷凝。   洛棠害怕的几乎哭出来,可她又不敢,因为谢凤池太熟悉她的哭声了。   崔绍很快体察到她的不安,虽自己心中亦觉有些不妥,但终归被怀中柔软的颤抖而搅乱了心神。   若谢凤池真是个伪君子,今日便是他们最后一面,若谢凤池当真霁月风清问心无愧,他事后当洛棠不在,再与对方解释,应当也好理解。   他便与谢凤池交代了几句,打算先行离去。   洛棠还没来及松气,谢凤池一声且慢又将她的心提了上去。   矜贵俊美的世子缓步走到两人身前,垂着眼眸,轻声道:“崔大人或已听闻,我此番前来江南,是与家中小娘同路的。”   洛棠掩在层层衣料中的手指微微攥紧。   幸好她早将自己与侯爷的关系告知过崔绍,否则被谢凤池直接抖落真相,当真要为这场面所不容。   崔绍抬眼,神色平淡:“略有耳闻。”   谢凤池嘴角的礼节性微笑便淡了下去。   他看向缩在其他男子怀中的少女,语气凉了三分:“可惜,我那小娘遭人掳劫,我寻她数日未得下落。”   洛棠咬紧牙关。   寻她数日?   寻来作甚呢,将她身份查明,再枉顾她的意图与生死,将她囫囵送进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吗?   若没见过大皇子,她许还不觉得怎样,见过那般可怕的人,她便知道,进了宫,她就是死路一条!   她要避开这些会给她带来威胁的人。   崔绍感知到她的抗拒,四平八稳回道:“深表遗憾。”   谢凤池眸中厉色涌动,君子皮下的怪物几欲撕破皮囊呼啸蹿出。   他压着胸腔里一次比一次凶猛的跳动,定定看着崔绍怀里的少女,轻声问:“倒是巧了,不知崔大人怀中的,又是何人?”   洛棠当即环紧崔绍,抗拒之意更甚。   谢凤池嘴角的笑险些维持不住,目光如同锋利的刀,恨不得将人一寸一寸剥开挑明。   他知道自己没有认错。   带着所有人马,不停地搜索,虽说心中也曾狐疑崔绍为何会被卷进来,可终归是庆幸的,庆幸她虽爱耍小聪明,却知道给自己找个真正安全的依靠,只等自己前来将她带走。   带走……   谢凤池只觉得颅内阵痛,周身地温度也跟着一点点冷下去。   崔绍自然感受到了洛棠的惶恐不安,他手臂用力,给她更可靠的怀抱,冷声回道:“下官表妹,此次回江南恰好碰上。”   “好一个表妹,竟让崔大人这样铁面无私的人光天化日如此怜惜着?”   谢凤池抿紧了嘴唇,直勾勾瞄向帷帽下的面容。   洛棠颤抖地将脸埋得低又低,重重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崔绍的说辞。   崔绍得了底气,更不满于谢凤池如今的锋利态度,有些信了几分这人原来真有两副面貌,便冷声道:“铁面无私是对犯案者的,若对自己人,自当真诚体贴,这般道理,世子应不用我多说。”   字字都夹着刀枪带棍棒,连洛棠都听着心惊,庞荣更是忍无可忍,径直拔刀。   可跟在崔绍身旁的是大理寺守卫们,原本今日就是回程时,大理寺的人几乎都在此处了,庞荣拔刀,他们自然严以待阵。   洛棠闭上眼,她不想如此的……   她只想平平静静,甚至于偷偷摸摸离开谢凤池,她不想同他闹成这样。   纵使谢凤池对她欺瞒利用,可如此撕破脸,只怕往后再见便是仇人了。   她何德何能与这种贵人结仇?   虽说如今侯府里尚未找到她的卖身契,可这就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谁知那刀什么时候落下来,砍掉她脑袋呢?   两人针锋相对,饶是普通吃茶的路人都察觉出此处气氛不对了,纷纷低头付了钱便奔逃出门,管事夫妇面露惊惶。   谢凤池沉默相看这两人,只觉得无比刺眼,偏偏崔绍却也是同朝为官,且带着护卫,容不得他直接将洛棠从对方怀中拉回。   他今日是来接人回去的,本就没想着带多人来吓到他的好洛娘。   他看着紧紧缩在对方怀里的少女,突然轻声笑了出来。   “真诚,体贴。”   这四个字碾碎在谢凤池齿间,笑得叫洛棠都心生愧疚。   她确是扭头无情了些。   可那又如何呢?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谢凤池有殉葬她一次的心,就能有第二次,若是自己不服从他安排进宫的打算,或是别的地方伺候不满意他了,没准真就一命呜呼。   这人本性薄凉,不论先前如何对待自己,许都是同自己一样,为达目的演绎出来的。   只是自己技高一筹,重择良木,他技不如人,输便是输。   她为自己打算,错不得,没什么错。   错只错在,如今的场面闹得太僵,怕是以后再难相对。   于是她也不出声,只更用力环紧崔绍的脖子,整个人几乎都要埋进对方身躯里。   谢凤池冷冷看着二人亲昵的模样,脑海中只回荡着那张明艳娇俏的脸,曾对着自己,一次次甜言蜜语,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敢说。   从身无所依,到倾慕爱恋,再到为他死都甘愿,最后却愿进了别的男人怀里。   偏偏她也很会找,她找的新靠山是自己曾经的友人,如今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她就这么默许地看着他们俩为他刀光剑影,却只字不言,哪怕给自己一句好声解释。   他头疼欲裂,眼中的情绪便这么一变再变,不知变了多久,才堪堪镇压下去。   庞荣看在眼里,刚忍不住想上前为主子讨回个公道,却被谢凤池伸手拦了下去。   崔绍虽绷着张脸,却也担心谢凤池这般没受过什么挫的天之骄子一时不忿,让两人都下不来台。   只见谢凤池收敛了笑,掩唇咳了几声,放下手后,又变回了他那温润的模样,只是他的眼梢泛着些红。   “当真要走吗?”谢凤池声音沙哑,好似在最后询问,在问崔绍,亦是在问他怀中之人。   洛棠叠在衣袖中的手攥紧了崔绍的臂膀,崔绍沉默须臾,点头。   许久,谢凤池也点点头。   “如此,那就,恭喜崔大人,与亲眷团聚了。”   崔绍皱起眉头不欲再说,正迈步要走,谢凤池又叫了他一声。   洛棠心乱如麻,想着,你到底还放不放我们走了!   “崔大人,佩剑虽好,可斩断硬物后,也须得悉心保养。”谢凤池在二人身后轻声提点。   崔绍下意识侧目朝自己腰间佩剑看去,顿时一怔。   他想起,这剑还是他刚被提点为大理寺少卿时,安宁侯府送来的,剑身为玄铁铸造,乃传世宝剑。   当时他本不欲收,送礼者却告诉他,珍宝都是身外之物,唯有世子与崔绍之友情最为可贵。   洛棠还摸不着头脑,崔绍却知道,这把剑,是他与谢凤池之间的友谊信物,亦暴露了大皇子的细金锁是他斩断的,谢凤池心中清楚明了。   他深吸口气,回道多谢提点,大步迈出。   谢凤池脸上的温和如被拂面而过的风吹散,他看到洛棠露出崔绍怀抱的足踝,看到洛棠缠抱着对方的臂膀,更看到她被崔绍悉心送入马车,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地拉紧了车帘。   他仿若被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   车队离开,两人也走出驿所,庞荣终于忍不住愤怒自发请命:“世子,可须半路动手?”   谢凤池又看了很久那马车的背影,才缓缓摇摇头:“不用。”   庞荣难以置信,奇耻大辱,世子竟就打算忍耐了!?   谢凤池没看他,却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扯了扯嘴角,撑出个挑不出错的笑。   “痴缠追打,好显得我无能,连个人都留不住吗?”   庞荣惶恐低头:“属下绝无此意!”   谢凤池转身朝回走,不知走到了哪条路上,只觉得周围熙熙攘攘,只有他孑然独身,虽是笑着,可那张俊美的面容绝对再称不上温和。   他似也发觉,自己竟连最基本的表情都快控制不住,皮下的怪物撕破了心口的桎梏,狂吼着,咆哮着,要摧毁着眼前所有能看到,能触碰的。   她说过的,她哪里都不去,她只想陪着他。   谢凤池摇摇头,想晃走那些汹涌澎湃的念头,叫发疼的脑子清净下来,想维持着自己的仪容,手掌颤抖间,忽然感受到袖间有什么沉甸甸的。   他顿了顿,将袖中之物取出,剔透的玉钗在太阳光下流光华润。   人来人往的江南石板路上,沿途的年轻娘子无一不为这凝视手中玉钗的俊美郎君驻足,颊飞红云。   她们多半都在想,也不知哪家娘子如此幸运,能得此郎君赠玉钗呢?   谢凤池缓缓将这玉钗藏入掌中,冰冷坚硬的玉刚好够他摩挲,止住他愤怒的颤抖,冷却他咆哮的憎恶。   庞荣刚赶过来,便见主子似乎已经恢复,先前的所有失态都如昨日云烟消散。   “收拾好东西,回京。”谢凤池将手收于袖中,嗓音还有几分沙哑。   他送出去的东西,终该讨回应有的回赠。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缓缓反应)所以,老婆没了……   庞荣:我们侯爷真是个可怜人!!!【哭两包餐巾纸】 第四十六章   崔绍不是个沉溺于风月便会忘乎所以的人, 洛棠从头一次见这人,到如今跟着对方回到府中,越发清楚。   大理寺少卿的府邸是个三进的宅院,说小不小, 三四十间屋子, 府中管事护院和仆厮几十号人都安置得下。   洛棠进了府, 崔绍亲自替她将行李物件都安置进东厢房,忙前忙后照应下来, 洛棠眼巴巴撑着笑,却觉得此处说大也不大。   连个单独的院落都没有,比起安宁侯府……   不行不行, 出来了便不能再想了。   她撑起笑, 不将心中的微小低落表现出来,往后还得多指望崔绍呢。   府里迎回主子,四处忙碌, 崔绍忙了半日,微微喘着气回到屋内,洛棠一见他便起身替他倒好茶。   崔绍谢过后饮了口, 清声嘱托她:“如今你便安心住下,卖身契的事情我会留意侯府那边的。”   洛棠乖顺点了点头:“多谢崔大人收留, 衣食住宿的费用, 待我将文稿交予书屋后拿到润笔费便还你!”   她在崔绍面前一直将自己扮演成坚强的小白花,虽身陷囹圄却心志清高,能靠自己的绝不多靠男子,她知道, 崔绍这样的君子, 就爱这种。   崔绍笑了下。   他惯常绷着脸, 倏然展笑别有一番俊朗,叫洛棠看了微微脸红,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玉山书斋是我开的?”   洛棠瞪大眼:“啊?”   她面容姣好神色娇俏,惊诧的模样也叫人极为受用。   崔绍便噙着笑同她解释,他科考前,本着便利自己,和几个友人一同开了个小书摊,夺魁后本想关门大吉,可亲友都劝他,不若继续卖着公道的书,也好造福后继的学子们。   况且在京中行事也不能仅凭一腔忠义,诸多应酬与走动若不想被旁人知晓,有个自己的地方更好。   是也故,他将书摊开成了书斋,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幕后的老板。   “原是这样……”   洛棠恍然大悟,一副又新奇又钦佩的模样,实则心中得意一笑。   猜对了。   因着要与崔绍朝夕相见了,她便把先前有关这人的小事全都梳理了一遍,早就隐隐猜测他与玉山书斋或有关系,果不其然被她猜中,当即将心中只有六十分的钦佩给放大成了一百分,全叫崔绍看见。   没有男人能不喜欢一个漂亮娘子为自己有如此反应,冷肃的大理寺少卿也不例外。   可问题也紧接而来。   崔绍笑了下,若有所指道:“你先前的文稿,也是我替你修正的。”   洛棠:“……”   表情险些没有稳住。   “刚刚书斋掌柜过来同我说,我去江南之后,你将修改后的文稿送过来了,我便没来及审阅,这些日子我会看。”   崔绍说完,似是见洛棠的神色隐隐有不安,又笑了下,宽慰了她几声后离开了屋。   洛棠只觉得浑身都提不起劲儿了。   她是不小心成了夫子的寄宿学生了吗?   可偏偏崔绍是个不会细致察觉娘子情绪的人,回府第一天倒还好,第二天开始,这人白日里便忙得几乎找不到影了。   幸好崔绍没有多同下人说她的来历,众人便真将她当做了崔家的远方表妹,不甚掩藏地同她交流起京中近些日子的八卦——   他们崔大人立大功啦!   也是辛苦,年关就远赴江南,去查那场大雪怎就造成了严重影响,查朝廷拨去的赈灾粮款究竟去了何处。   一查不得了,竟牵连出了一窝又一窝硕鼠,江南的豪族与官员们借着姻亲与举荐的庇护,将盘踞错综的势力扎根进这片土地的深处,叫去了无数位钦差都无功而返。   江南,鱼米之乡,自古便富庶,谁能舍得松口?   而恰恰,崔大人伴大皇子殿下才去数月,便将这沉疴痼疾连根拔除!   据闻圣上身子不好,整个年关都缠绵病榻,听到此消息,撑起身子连夸了数个好字。   如今的大理寺卿年迈,不出多久便要告老,继任者是何人,一目了然,府中众人皆为自家主子即将位列九卿兴奋不已。   在这样的气氛中,饶是洛棠心中没什么波澜,表面还是要扮作同样欣喜的。   她不能因觉着自己像个外人,就真心安理得的当一个外人。   是日,终于等到了崔绍早早归府,用完晚食,又过了许久,见对方屋中还亮着烛光,洛棠终于握着纸笔,敲响了年轻的大理寺少卿的屋门。   严寒已经随着时日退去,正值盛春,洛棠穿了件水红色的对襟长衫,罩着件杏色的外袍,不露骨,只显娇美可亲。   她挽着朝云近香髻,发髻悠然盘旋,簪着朵娇俏如魇的桃花。   她的面妆也打理得颇有心机,面若凝脂,不似敷粉,可眼尾的一抹醉红勾出桃花妆,又让人恍惚察觉,她原是用了心思的。   月色下,院落中的新开的桃花与门外站着的少女相映成辉,看起来如个借月华凝成人形的桃花妖,叫打开门的崔绍目光微微凝滞了瞬。   洛棠好似没察觉对方眼中的惊艳,含蓄婉约地展颜一笑。   “崔大人在忙吗?我来找大人校稿了,若是不得闲,我便择日再来。”   崔绍自然不好再叫人回去。   事实上,他也深觉歉疚,将人带回来这么些日子不闻不问,若非洛棠今夜找来,他恐怕又要埋头处理公务到深夜再囫囵睡去。   如此,今夜休息一番,同她说说话也好。   “洛娘请进。”   洛棠不动声色地打量崔绍的屋子,陈设清雅简约,映衬主子是个正正经经的文人,又没有世家大族积累的奢华习惯,除了些山水字画与笔墨纸砚,几乎没看到旁的陈设。   洛棠忍不住又想起那位温润的世子。   不论谢凤池内里如何,他确是从不沾染宗室子弟的恶习,崔绍还偶有应酬饮酒时,谢凤池却是因着身份尊贵又是个不需要巴结的司业,所以几乎连酒都不沾。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还在侯爷的孝期里,他将所有不好的都收着掩着罢了。   洛棠摇摇头不去回忆,将手中的文稿交到崔绍桌上。   这会儿,她又觉得,若她出生在高门,自小应当也该如此将作业交给夫子吧。   崔绍静静看着,如洛棠所料的一样严肃,宛如在审阅手下递上来的罪状。   看了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洛棠不是手下,也不是罪犯。   他默默抬眼,见到少女好似有些忐忑地坐在一旁,楚楚可怜的杏目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手中的文稿,等待他发落。   ……他真的如此凶神恶煞吗。   崔绍轻咳两声,没话找话般地说:“这些日子确有些忙,江南的事情还没结束,积压的案子也得尽快处理。”   所以他不是故意冷落她的。   洛棠赶忙体贴地点头:“我知道的,崔大人忙得都是攸关朝廷的大事,洛棠这里得您的照拂已经很感激了,怎会有怨?”   崔绍被体贴得心头发软,想着洛棠的话,思绪忽而有些发散。   这次肃清江南官场,最大的功臣其实并非他,也不是大皇子,更非霍将军,而是谢凤池。   他不知这人从哪儿弄到了那些世家与官员们的罪证,也不贪功,全然交给了赵晟。   谢凤池不贪,那位大皇子虽愚钝,却也不敢在大事上贪。   况且据闻霍将军当时就在一旁,他瞒了,大将军可不会,叫圣上知道只会不满,他吃了几次亏,多少学会了圆滑,以故回京之后只将事件始末如实禀报。   圣上龙颜大悦,仍旧大大夸赞了大皇子,而悬了半年之久的安宁侯爵位,终于也给袭了下去。   如今的谢凤池便不再是世子,而是侯爷。   不知不觉,崔绍便将这话同洛棠都说了开,等他意识到或许洛棠并不想听时,才后悔已晚。   “我与你说这些,只是随心想到,没有别的意思,你别担心。”   他沉声宽慰,洛棠强笑着摇了摇头:“洛棠明白,多谢些崔大人告诉我这些,若非如此,他日再遇,我不知轻重反可能惹祸上身。”   崔绍皱了皱眉:“他日再遇……你已想好以后如何了?”   洛棠点头,虽生得艳丽扮得娇美,可她的眼神与姿态却清清楚楚透露着,她不愿屈服于命运。   “如今情势所迫,崔大人好心收留我,我却不敢贪心,只待我能赚得立身的本钱,便会安静地隐姓埋名去。”   崔绍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你一个女子……要隐姓埋名独自生活?”   洛棠艰难地维持着体面笑容。   崔绍便明白了,哪是她愿意,如此娇娥,若非形势所迫,怎至于沦落到那样地步?   他咬紧牙关,一时间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卖身契捏在谢凤池手中,这些日回来,他也曾旁敲侧击,可谢凤池仿若故意一般没有理会。   他又顺着些蛛丝马迹去查,发现洛棠所怕的那些确是真事,谢凤池果然不同表面显得那般君子。   只要谢凤池不松口,饶是他也不能违背律法去抢,如此,确实除了隐姓埋名,洛棠没有更安全的活法。   那自己能做什么?   私下悄然去救济照顾吗?   那算什么,难不成……难不成像老安宁侯一般,将她当做自己的外室吗?!   这般有违方寸的行为!   不可!   寂夜无声,崔绍盯着手中文稿,一时不再说话。   洛棠却急得攥紧了座椅扶手。   莫非是力度还未够?   她还未能完全戳中崔绍的软肋?   否则这人怎就不顺着她的话,接出她想要的答案呢?   她想要崔绍满心自愿的维护她,哪怕不能替她赎身,也该将她供养得好好,否则仅凭累死累活才赚来润笔费,她早晚会饿死的!   先前他提起谢凤池,洛棠心中已经起了波澜,有些后悔。   倒不是后悔那人如今袭了爵,位置又升高,于自己来说可惜,而是谢凤池若更得势,心中记恨自己的话,自己岂非更插翅难飞?   她只能祈求谢凤池宽宏,不至于为自己这么个小女子劳心伤神,不论是殉葬还是送进宫都大有人选,不必执着于她才好!   希望美好,但心中终归不安,便更要牢牢把握住身边的男子,可这人,怎就卡壳了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洛棠脸上的笑终是有些挂不住,她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急于一时。   “崔大人,这份稿子可还能用?”   崔绍回过神,皱眉提笔又在宣纸上勾了几处,铁面无私道:“不可,问题诸多,我都勾出来了,洛娘得空再改改吧。”   洛棠心口升起股气,艰难点了点头。   她想起先前程四郎过来同自己传话时,她还觉得或许是下人们传话不仔细,徒添了严厉语气,不想,当面对着崔绍,才知道他的原话更冷酷不近人情。   她忍不住又想到,若是谢凤池,不论出于什么目的,面上都不会如此让自己下不来台,只会哄着自己,婉转提点自己。   心口发堵,发髻上的桃花也彷如蔫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崔绍:我不能和谢凤池一样!!!!!   谢凤池:我觉得我挺好啊? 第四十七章   夜深, 侯府因着新主子袭爵,热闹了几日,终于慢慢歇下。   春老院中,披着鹤氅的新侯爷垂着眼眸坐在桌旁, 一页一页翻看从屋内搜出来的文稿。   手中文稿上, 落魄奴婢与世家子弟的爱情故事栩栩如生, 却似乎没有勾起他任何兴趣。   他神色淡漠,看不出前几日在殿上领旨时的感怀动容, 也看不出白日里与府中众人相处时的温润和善,只是在例行公事似的阅览。   屋中落针可闻,身侧的庞荣默然替换了一根又一根烛台。   跪在下方的程四郎面色惨白, 府里歌舞升平, 他却是被压在这里三日了,因着世子、哦不侯爷一直没看完,他便要一直跪着等在此处。   他的膝盖都快要跪肿了……   谢凤池终于看完了最后的结尾, 缓缓将纸张合上。   “程四郎。”   跪着的人下意识抖了抖,惊恐无比地朝上看去,这位惯来善待下人的主子, 这些日子却叫他体会到了莫大的恐惧。   谢凤池彷如看不见他的表情:“这些,都是你替她转交书斋的?”   程四郎咽了口口水:“回侯爷, 是……”   “好看吗?”谢凤池将文稿捻起一张, 难辨喜怒地看着他。   程四郎跪地磕头:“小的不识字,小的不知!”   他再迟钝也明白了,这趟去江南,小娘没跟着回来, 世子桩桩件件地查, 终是查到他头上了!   若是平常, 只要不是太大的错,下人们如此求饶,世子一般都会揭过去了,可如今成了侯爷的人,直到程四郎磕得头破血流,才轻轻叫上一句行了。   还是厌弃哭声尖锐有些刺痛脑子,血脏了脚边的地。   谢凤池也不看程四郎的凄惨模样,自顾自道:“进府八载,从打杂到帮工,如今做了后厨里的副手,可谓不易,为何偏偏想不开,要做多余的事呢?”   程四郎懊悔大哭,只道自己鬼迷了心窍,以为是举手之劳未曾多想,谢凤池却越听越好笑。   他的手缓缓地扣着桌案,有一下没一下地沉沉敲着。   “程四郎。”   谢凤池平静打断他,下一刻,面无表情地庞荣狠狠一脚将人踹飞,随即又将他踩在地上,差点当场断了气。   “别说多余的话。”高山清泉般的声音如夹着毒针。   程四郎嗓子眼涌出股腥甜,四肢五脏几欲碎裂。   他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眼前的人影都虚晃起来。   他怆然伸手求救,终是怕了!   他艰难地想,小娘,别怪我,我也只是个做奴才的,左右你已经不在侯府,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你头上,就当为你做了这么多事,回报我的吧!   更有甚者,程四郎又想,他如今受这罪,难道小娘就没有错吗?   若非她在自己面前哭惨,自己又怎会偷偷做出这么些事来?   于是他再不敢遮掩,撕心裂肺地咳着,又迫不及待将洛棠进府以来,央他做过的所有事桩桩件件抖出。   “侯爷!小的句句属实绝无虚言,要不是小娘哀求,小的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背着您做这些!”   程四郎已经昏了头,为了活命什么都说,他越急,甩到洛棠身上的错就越多,诸多原本是他主动情缘的事,也变成了是洛棠央求的。   从替她开小灶,到帮她传文稿,次数频繁几乎数不清,更有那夜除夕,他还替小娘熬了锅醒酒汤!   谢凤池起初只是静静听着,每一句话都像个榔头来砸一次他的脑袋,最多不过呼吸越发沉重,嘴角的笑容越发僵硬,可他还是在竭力维持着自己那张人皮。   可当听到除夕那晚,她还叫人熬醒酒汤后,脑袋终似被砸穿了,露出□□裸的血浆骨肉,叫谢凤池红了眼底,肩膀微微颤动地笑了出来。   那夜他未曾喝酒,府中众人因着守孝都不得饮酒,唯一喝了酒的只有霍光。   好一个洛棠……   庞荣皱眉看了眼主子,又看向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奴才——   程四郎何曾见过清和温润的世子这般模样!   他吓得连哭都不敢哭,狂颤着打了无数个嗝,眼看快要被吓死过去,庞荣无法,只得将人劈晕了,一把先丢出门外。   等在屋外的杜管家见状,顿时怔了神,倒不是讶异如此惩处下人,而是,如此惩处人的,是谢凤池。   眼看庞荣一语不发地要回屋,杜管家急得一把拽住人:“你怎得都不帮劝劝!”   庞荣实在不知,这种满头绿的情况该怎么劝。   杜管家看他反应也猜到了一二,深深叹了口气,将人往外提拽了几下,轻步进了屋。   屋内的谢凤池还在笑,他撑着额头,衣冠处处端正,便更衬着那张原本如玉的君子面庞怖如恶鬼。   杜管家看得心惊。   “侯爷,身体要紧!”   谢凤池侧目望了他一眼,叫年逾五十的老管家都心生寒意。   可不管怎么说,他是这府里待得最久的下人,也是看着谢凤池长大的,总不能眼睁睁看谢凤池真将自己气出问题!   他又劝了许久,最后忍不住破口大骂那两人,言道既然是奴才,打杀发卖都行,万不可气坏了侯爷自己,终于叫谢凤池稍稍安宁下来,直勾勾地看向他。   杜管家无法,梗着脖子与他对望:“侯爷,您是千金之躯,犯不着啊!”   谢凤池面色还泛着红,可眼底的血丝仍旧没退下,他扯了扯嘴角:“犯不着?”   紧接着,他又问了句大逆不道的:“人死了便能解脱,那怎得父亲这些年都没解脱呢?”   杜管家哑口,心里哀嚎老侯爷,您给世子起的好头!   谢凤池珍且郑重地从袖中取出支剔透的玉钗。   杜管家只看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叹着冤孽!   “程四郎,将他的伤治好。”谢凤池的嗓音略微沙哑,却不容置喙。   杜管家忙应声,面露希冀:“这样也好,治好了再发卖或是怎样,都能保全侯爷的名声!”   谢凤池却摇了摇头。   他的脑袋还在疼着,盯着手中的玉钗轻声道:“只是不该让他们如此轻松过去。”   杜管家宛若被掐了喉咙。   怎么……还越劝越疯魔呢!?   谢凤池将玉钗收拢于手心,吸了口气,尽力平静下来。   他默默呢喃:“犯不犯得着,值不值得,旁人说得都不算,我心中都有数。”   他还有更多不能为人听的话,算是顾忌老管家的忧心,没说出口。   为何觉得这些人身份卑贱便不与计较了?   为何要给他们个痛快便算了?   程四郎是侯府的奴才,签了卖身契进来卖命的,处在这样的位置上,不为主子忠心卖命,反而觊觎主子的东西,凭何能得个好死?   若程四郎有骨气,要不先改变他自己的身份,要不就断了念想,可这人也是个卑鄙的,无能为力却仍贪心不足,洛棠招招手,他就上钩。   谢凤池抵紧牙关,尽力在想起洛棠的时候不至于失态。   他用力攥紧手中的玉钗,头疼欲裂,甚至有几分不解。   她说过,他是她的盼头,她哪儿都不去,只求和他在一起。   她说的,旁人纵有千万好,却无一人更比他好。   他不是不知道这话带了夸张与算计,也明白她在对自己耍小聪明,在勾引着自己的心,可他确觉得,自己是她能选择的最好的,他喜爱被这般珍爱,便也愿意与她假戏真做。   包容了她的算计,回应了她的勾缠,她难道不该珍重感恩地待在自己身边直到死去吗?   他知道,洛棠被大皇子劫去后,定是听对方添油加醋说了什么,可他清楚的却是,旁人的三言两语便能叫她改换主意,可见她心中本就不够坚定。   甚至于崔绍,即是他的好友,受过他的照拂,便该自觉维护他的利益,而非挖他墙角,将他的人藏于麾下。   所有人都有自己该恪守的身份和使命,凭何到了最后,只有他在恪守?   凭何只有他作着违背本性的伥鬼?   凭何所谓得不值得与之计较的人,反而能比他活得自在快活!   他不原谅。   他咬紧牙,心中默念着,不论何种原因,他都不原谅。   谢凤池退了几步,侧目看到摊在桌上的文稿,举起看了眼忽而又笑起来。   她是当真胆大。   在自己这头捞到了安稳富贵和照拂,转头去依附崔绍,还留下了这样的东西。   白纸黑字,落魄的奴婢是她,世家子弟是自己,一个半部的话本,精描细述她如何勾引的自己,可谓是实践出的真理。   她当真有几分天赋,卯足了劲儿想勾引人时,不论是练字还是写话本都能沉得住气去做。   谢凤池眼底的血丝更增添了许多,连带着面色又难维持平静。   杜管家见状,哀叹不已,连忙再劝,可谢凤池已然挥手让他退下。   庞荣重新进来,还未开口,便见世子虽是背对着他,可声音似乎已经恢复如常,沉着缓慢:   “两件事,你去做好。”   庞荣手忙脚乱接住谢凤池丢过来的文稿。   “一则,今日起盯住玉山书斋与旁的所有铺子,但凡有与之相似的话本售出,立刻来告诉我。”   “二则,撬开那婆子的嘴,死活不论,”   谢凤池转身,背着烛火,似与光隔绝,高挑身躯宛是从黑洞里钻出来的恶鬼,   “我不关心她和江南的那批人究竟是否有瓜葛,如何在火场中苟活,我只要知道,她是在何处买到的洛棠。”   庞荣一惊:“侯爷!您不打算将那婆子提出来,指正江南的贪腐案?”   不怪他诧异,世子借着这次的案子袭了爵,可不知圣上是出于不便夺情还是怎么想,司业的职位倒是没曾变动。   他便想着,反正大皇子一个人也不行,侯爷若能参与进去,彻底解决了案情,就是又立一功,自然最好。   谢凤池却无甚在意地扯了扯嘴角,勾出个叫人毛骨悚然的笑。   “这案,叫崔绍去查岂不更好?”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崔绍能耐,让崔绍去啊!【磨刀碎碎念:都得死都得死都得死……】   大皇子(后知后觉):骂谁不行? 第四十八章   春和景明, 草长莺飞,少卿府邸中的桃花开得愈盛,叫郁郁葱葱的清雅之所凭添了诸多柔美。   与这大好春光相比,洛棠却宛如躲被晒蔫的小干花, 颤颤巍巍放下笔, 终于改好了被崔绍打回来的第五遍稿子。   她真的需要这般努力吗?   欲哭无泪地抖了抖纸张, 抿着嘴太委屈。   不过是为自己增添些筹码的装模作样,可怪就怪在崔绍太过死板, 一分都不肯通融。   真这么长久下去,她如何才能得空勾引到崔绍?如何去打探自己的身世?   怕是身份还未明朗,她都累死了!   洛棠眼珠子转转, 没叫小厮帮自己再传文稿了, 而是带着文稿,去了崔绍的书房。   这些日子以来,府中下人已经熟悉了这位乖巧的“表妹”, 且崔绍书房向来不是机密之所,所以无人阻拦,任由洛棠光明正大地进去等着崔绍回来。   这一等, 却叫洛棠听见了些下人的闲聊。   原是今年的春闱要开始了,圣上左思右想, 这朝中最有学问, 适合主持的,除了已逝的老安宁侯,忙于政务的大理寺少卿,就是新袭爵的小安宁侯, 谢凤池。   加上谢凤池早些年就参与主持过, 所以今年的最佳人选自然是他。   圣上就酌情询问了一句, 也是因他不想再当个夺情的恶人,又不太确定谢凤池意愿。   谁知新袭爵的小安宁侯就应下了,圣上欣慰不已,谢凤池却自言精力不够,须得再拨个人。   这等磨砺人的事,自然有皇子来最好,可六皇子已经上手户部,春耕忙碌,大皇子又急着肃清结尾江南的案子,圣上无法,就拨了个最没存在感的五皇子来。   恰巧这位五皇子原先也是在吏部做差事,这般选拔任命之事,他加进来学学也不错。   “这不是不合规矩吗?”下人压抑低叹。   “有什么合不合规矩的,他本就是个专心学问的司业,主持春闱,也算不得不孝,况且还有个皇子镇着,不用他出全力。”   “也是……不过说真的,除了咱们家少卿大人,满朝就这位安宁侯最有学问了,早些年我还听书斋里的人嘀咕,说这人有大学问,怎就安于当一个教书司业呢。”   “人家是宗室贵人,天生富贵不愁吃穿,专心学问这等好事要你担心?”   “哈哈,说的也是!”   洛棠心中升起抹说不清的酸。   她悻悻地想,若是大家知道了谢凤池是个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听从吩咐要将自己送去殉葬的衣冠禽兽,就不会这么夸赞他了。   老侯爷和小侯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都不懂他。   夕阳西下。   宫内,谢凤池从文渊阁的前殿选了几册书出来,此处后殿是阁老门议政之所,先前他便偶尔前去观政听佐,前殿却是宫内最大的藏书处。   庞荣进宫不得带刀,沉默地抱着书跟在他身后。   新袭爵的安宁侯穿了身浅青色的长袍,黑发简单束着,温柔的霞光将他身影辉照渲染,看起来内敛谦和,一张俊美的面庞微微低垂着,不见倨傲不见骄矜,宫中走过的女官们见到他无一不面红心跳。   众人都议论,也不知三年孝期过去,谁能有幸嫁给这位侯爷呢?   年纪比寻常郎君大些也无妨,左右他的模样与地位也高过无数旁人。   谢凤池对这些议论全然当做不知,走出几步,迎头便碰上了红着眼冲过来的霍光。   “谢凤池!你个借女人上位的卑鄙小人!”   霍光一拳头砸来,庞荣瞬间绷紧身子,正要出手,谢凤池忽而笑了笑:   “宫中争斗,不知圣上如何裁决,霍将军定是要严惩以儆效尤的。”   霍光的拳头离他的脸只剩一毫,堪堪止住,庞荣也放下手,朝后退到了谢凤池身侧。   看着满脸愤恨却强忍的蠢货,谢凤池眼中露出抹难以察觉的讥讽,却没再说什么,迈步离开院前。   霍光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你真将她送到大皇子手上了?”   对方口中的她是谁不言而喻,谢凤池的微笑便显得不再那么温和。   谢凤池侧目:“小将军又是从何听来的?”   “自然是我爹说的!”   霍光见他没有反驳,勃然大怒,却又因宫里处处是人不能真的去揍谢凤池,按捺低吼,   “我爹说赵晟从你那儿弄来了个娘子!虽说后面人不见了,可他不知道,我还能不明白?那是做给外人看得,你就是私下将人送给赵晟了!”   谢凤池不欲与自作聪明的傻子多说,他今日找了半日书,又与国子监的学士们商讨了半日议题,本就有些疲倦。   想来霍老将军也不想理霍光,才没将始末说清楚,自己更没哄孩子的义务。   再者,他若是同霍光解释清楚洛棠的下落,难免会再让他想起那日被背叛的场面。   霍光还在那义正言辞地唾骂,骂他卖了洛棠来换取赵晟的信任,回头才袭的爵,骂他一如既往是个伪君子,庞荣都听不下去,时不时扭头怒视这蠢货!   能不能闭嘴!   他家侯爷才是那个受害者!   终究没等到庞荣愤怒出手,谢凤池在宫门口停下脚步。   他扭头看向霍光,嘴角扯出个无甚温度的笑:“小将军,你觉得利用女人谋求爵位十分不齿,那与旁人府中的女子私会,有所沾染,便是理所应当了吗?”   霍光蓦地一顿,肉眼可见从脸面红到了脖子根。   这幅反应则更叫谢凤池心中冷笑。   早在听程四郎坦白了那晚的醒酒汤后,他就知道原来洛棠的裙下之臣还有霍光,如今对着这蠢货,他忍不住叹为观止,觉得洛棠当真豁得出去。   她或许从来就没将任何人放在心上,所有人在她眼中都是一样的,不论是自己,是崔绍,还是蠢笨如霍光,都只是她谋求富庶生活,替她寻得身世的垫脚石罢了。   偏偏他动容于她口口声声的陪伴和喜欢,觉得她是这些年以来,唯一能叫自己自由选择、把握的好。   谢凤池深吸了口气,不愿在此时节多想,可既然开口了,他也不打算仅仅就这么一句揭过此事。   霍光还在那瞪着地面支支吾吾,谢凤池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小将军年轻,犯错难免,只是本侯还须提点你一句,”   他淡淡一笑,藏满了恶毒心眼,   “莫要随意信了他人之言,洛棠并非本侯后院女子,而是本侯父亲的外室。”   霍光蓦地一顿,只见到谢凤池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无所介怀地理了理衣袖:   “她即是本侯的小娘,自是想去何处便去何处,不是晚辈该置喙的,更不是小将军该关心的,对吗?”   霍光只觉得天灵盖被人敲了根木钉,一路凿进他胸腔,将他的那颗少男心戳了个稀巴烂。   他怔怔看向谢凤池:“小娘?”   谢凤池浅笑真诚:“千真万确,也是看在小将军情真意切的份上才告知,还请小将军莫要声张。”   霍光根本不知该如何回应,囫囵点头,也不知应下的是什么。   她竟然是老安宁侯的外室……   她竟然是谢凤池的小娘!?   怪不得她一边惧怕谢凤池,一边又依赖谢凤池,甚至于上次自己夜袭侯府想教训谢凤池时,洛棠还挡了他的拳头。   那她,她说的那些话,同自己的脉脉情意……不,也不对,她从未许诺过什么,反而是自己没出息地神魂颠倒!?   眼见着蠢货已经魂都丢了,谢凤池才难得觉得畅快,面上却不显露,一如既往温温告别,回了侯府。   其实这般小动作很是幼稚,放在以往,他根本不会同霍光计较。   可现在不是了,他每日回到侯府,踏进立雪院,觉得每一个角落都有女子巧笑倩兮的身影,便觉得自己如同入了魔障,左右不得解脱。   所以不该只有他一个人被困入樊笼。   她造了孽,就让她选得人都陪着她下地狱才好。   而在谢凤池看来,赶着下地狱的远不止霍光一人。   江南的案子因是赵晟参与了,后续的查证自然也落在了这位原本受罚的大皇子头上,大理寺与御史台协助。   好不容易在朝中立了足的六皇子赵彬自然坐不住,不消几日,也终是委委屈屈地找来了府中。   杜管家来报,谢凤池却少有地支了个身子不适的借口,没见。   原因无他,光是想到那张脸,都相似得叫他心中的恶鬼几欲藏不住。   罔提年前赵彬借霍光偷袭他的事,做了好大一番文章嫁祸大皇子,便可见得,他的性情也与洛棠像极。   赵彬从未将自己当做过拳拳相授的司业,也未感怀过自己看在父亲颜面上对他的百般照顾。   都只是利用罢了。   当日他刚知道赵彬利用自己做文章时,心中是有恨的。   他这伥鬼,说是为父亲的意愿行事,可人心毕竟肉长,他兢兢业业,也曾将辅佐赵彬成人成才当做己任,到头来却反被如此摆弄,如何不怒?   那会儿,也是杜管家叫来了洛棠,她千娇百媚地安抚着自己,让他别委屈。   谢凤池端坐在书房中,闭着眼眸,只觉得自己好似个在十八层地狱受磋磨的恶鬼,裹挟回忆的鞭笞叫他鲜血淋漓。   杜管家见状,便知侯爷心中又不爽利了,只好应声先去回了贵人。   庞荣紧随其后进来,看了眼杜管家背影不解其意,耿直道:“侯爷,那婆子开口了。”   谢凤池蓦然睁开眼,血红的眼底叫庞荣都顿了顿。   “她说什么了?”   庞荣咬了咬牙:“那婆子说……当日将洛小娘送去大院的人,确是娴妃母家的人。”   谢凤池一怔,随即捂着额头低笑出声。   “说当年老侯爷也是得知了这点之后,便没有继续往下查了。”庞荣低着头。   谢凤池也能想通,不往下查,是为了自欺欺人当做没有得到最确切的真相,尚可将她看作只是个血脉干净的孤女。   饶是如此,那位懦弱的父亲仍不愿玷污挚爱娴妃可能的血脉,所以他从不碰洛棠,伪善的叫人恶心,却又担心洛棠最后影响了六皇子的夺嫡之路,狠心叫自己将洛棠给殉了!   老侯爷自始至终干干净净,下了黄泉见到娴妃也能说一声,他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所有的不堪与恶毒都有个不受宠的儿子替他担着。   自己为虎作伥,便要在这种时候体现作用。   谢凤池越笑越高,甚至出离了愤怒,反倒有些高兴。   因他父亲到四千也算是强硬了一把,给他指明了个最妥帖的结果,要将洛棠殉了——   那样驯服不了的漂亮祸害,确是该死了才好吧?   作者有话说:   洛小棠:脊背一寒,是崔绍又没给我过稿子吗???   崔绍:? 第四十九章   被冰雪覆盖了整个冬天的江南得了喘息的机会, 积攒了许久的生机,在第一场春雨后,如春笋般再度勃发,舒展, 再绵延纵横, 结出硕果累累。   不论踩在土地上的人是否换了一茬, 春去秋来,土地始终会忠实地回馈农人们的辛劳付出。   可以后是以后, 以往的沉疴痼疾仍要斩草除根。   因找到了实证,原本身子不好的圣上,一下宛若被注入了精气神儿, 竟又恢复了些往日的神武, 紧逼各部严查江南贪腐案,就是要给继位的儿子肃清官场,给他留个清平的盛世。   落到底下人的头上, 则是整整半年,京中宛若被团沉重的乌云压着,没几人能松下一口气。   谢凤池除外。   姑奶奶今日又来了侯府。   去年冬日, 因为洛棠和侄子闹了不愉,没想出了年, 等谢凤池去了一趟江南再回京, 洛棠居然没跟回来。   虽说少了洛棠,她对谢凤池的从龙之路稍有担忧,可没料到,这侄子紧接便助大皇子揪出了江南贪腐案的罪证!   原本望不到头的袭爵这不就来了?   姑奶奶自然欣喜, 来侯府的次数便多起来, 与侄子说了诸多掏心话, 譬如先夸他做得好,帮谁不是帮,他们安宁侯府本就是宗室高门,何必吊在一个皇子身上不得解脱?   聪明人就是要两头下注,雨露均沾地帮也不错,最后谁成了龙都亏不到他。   又譬如夸完了,姑母敦敦教诲,他也不能帮得太露骨,这回呈上去的说法是在江南意外发现了证据,只能交给时任钦差的大皇子,可再有下次,保不准会叫六皇子记恨在心。   谢凤池莞尔,心中却想着,如今上面那两位,有谁是不恨他的吗?   他作伥鬼时尚且只能扶持一位,如今连伥鬼都不愿做了,自然会叫那明争暗斗的兄弟二人眼红又忌惮。   只是现如今圣上身子又好起来,那两人都不敢轻易妄为罢了。   可姑奶奶看不见这些,只知道随后果真龙心大悦,圣上又命谢凤池帮着主持春闱,广罗了不少门生。   他这位新袭的安宁侯虽仍在孝期,名头上的职位仍是司业,比起以往却更炙手可热起来,连带着她这从安宁侯府嫁出去的都与有荣焉。   且春闱过后,谢凤池又因守孝,不用真的参与到政务中,圣上在朝堂上痛骂群臣也骂不到他。   待这段日子过去,他重回朝堂,圣上能记得的只有他的好。   多稳妥呀!   今日来,便是告诉谢凤池,他姑父原本在户部担任侍郎,因着江南丰收,方方面面处置得妥当,已经被提为尚书了。   “恭喜姑母与姑父。”   谢凤池勾出个平和的笑,不像喜怒形于色的姑母,明明得意无比,却自觉遮掩得很好,故作烦恼地叹了口气:   “他这般年纪才坐到这个位置,且赶上如今……你也知晓现下人人自危,我倒真不觉得有多高兴。”   谢凤池不置可否,眼眸微垂,翻动了下手中书页。   姑奶奶见他神色淡淡,似是不信,便又道:“你别不当真,如今像你这般好命的真是不多了,先前你那好友,在大理寺的那个,叫崔绍来着的,可记得?”   谢凤池手指停在页脚,抬起眼笑容不变:“他怎了?”   姑奶奶好笑似的挥了挥手,探近身子,同寻常姑侄说悄悄话般道:“也是你姑父那日在场见到的,还没几个人知道。”   “圣上骂完一通臣子,唯剩个崔绍差事做得不错,便也起了惜才之心,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崔绍就说,只愿尽快将这桩案子查明,肃清朝堂。”   谢凤池听着,眼中不可避免地闪过抹讥讽。   倒不是讥他虚伪,这话从崔绍口中说出,十有八九是出自真心,但谢凤池仍觉可笑,如今但凡这人显露出一身正气,都叫他想笑。   姑母见谢凤池似乎有些反应,便更微妙地继续道:“后面才精彩呢,圣上见他如此忠心,当即来了兴致,要给他赐婚,他倒好,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了!”   谢凤池捻着页脚的手指微微顿了顿。   “圣上问他为何,他说有心悦之人,圣上问是谁,又不说,只答待他日所有事宜处置妥当,会亲自求亲。”   “这不是拂了圣上的面吗,圣上当即将他一顿好骂,比骂前面几个人还要凶!”   姑奶奶笑得不行,   “明明是开着卷的试题,叫他乱涂乱画犯忌,所以说啊,不是谁都能撑得起好命的,凤池啊,只有你!”   谢凤池扯了扯嘴角,没再回话,心中只将“心悦之人”几个字翻过来覆过去地碾碎磨细,想一把轰出去,又被名为回忆的风刮回来,烧得他心口一片血肉模糊。   等姑奶奶走后,庞荣才进屋,看了眼闭目不言的谢凤池,发现对方手中还紧握着他昨日带回来的话本。   庞荣低声道:“侯爷,人带去了。”   谢凤池睁开眼,忽而笑了出来。   *   枝头上的叶子从翠绿深绿最后变得金黄,最终切断了与大树母亲的牵连,飘飘扬扬坠进树干周围的土壤中,成为供养来年的希望。   马车从少卿府邸的后门驶出,娇艳漂亮的娘子带着帷帽坐在车里,往外看了一路落叶,只觉得景色甚美。   陪在身旁的丫鬟笑道:“娘子这半年里日日埋头创作,许久没见到外头景色了吧?”   洛棠扭过头笑了笑:“是,每日坐在桌前,抬头只有院里的几株松柏,你们少卿真是苛扣我。”   丫鬟偷笑:“桃树在少卿屋前呢,娘子若要看,去少卿屋里看就是。”   洛棠一顿,好似羞赧似的瞪了丫鬟一眼便不说话了。   实则却在想,去什么屋,崔绍再不主动点示好,只知道叫她改稿改稿,她都快靠着自己攒满赎身钱了!   瞧她这双娇滴滴的手,原本白白嫩嫩,如今提笔的地方却磨出个了的茧子。   她原本还想靠这个去撩拨下崔绍的恻隐之心,崔绍却一本正经地同她说,他读书时连毛笔都写破过,罔提手磨出茧了,待到她写断了笔,下一本定能赚到比现如今还多的银子。   洛棠当即卡了壳,崔绍还没察觉,反问她,终于靠写话本赚到钱了,虽说这本文笔粗糙算不得精品,可毕竟如她最开始所想,可以靠自己立身了,高不高兴?   她高兴个鬼!   面上还要咬牙切齿撑出个笑,感动不已地说,她可真是高兴死了。   今日出门,也是崔绍同她说,如今话本已经放在玉山书斋售卖了,她若得空也可以去看看情况,好给下一本作参考。   气归气,可不论如何,起码这人是个实心眼,洛棠只好将心中不悦压下去。   再来玉山书斋已是不同心境,洛棠眼看着书架上排排摆放的浩瀚群书,心中不由多了几分钦佩。   自己不过写薄薄的一本话本,都熬了大半年,这些文人当真厉害,不怪总是听些下人私下夸赞这个才子那个学士的。   洛棠正边想着,边绕到卖话本那边去,蓦地看到个熟人,令她下意识脚步一顿。   那人一身粗布衣衫,捧着书本好比拜读圣贤书,认真又动容,加上他似乎瘦了些,刻苦的模样当真像个殚精竭虑寒窗苦读的学子——   若他手中捧着的,不是洛棠写的话本就更像了。   洛棠心头一抖,下意识朝周围看了眼,发觉再无旁人了,扭身便走。   不料对方此时抬了头,扫到她的侧脸十分震惊:“洛娘!?”   洛棠的脚步便滞在当场,震惊于自己戴着帷帽,竟还能被程四郎一眼认出来。   可若是装作认错或不认得也不妥,她在侯府生活了半年,程四郎对她尚算熟悉,万一对方心中肯定,不依不饶要掀开她的帷纱,最后词穷的还是她。   她不想将事情闹大,况且程四郎也算帮过她不少忙,她想着与对方见面也该无事。   洛棠只好转回脚步,故作惊喜地一串小碎步迎上前:“程四哥?你怎在此?”   程四郎咽了口口水,笑道:“我听到有人说,这里的话本不错,来看的。”   不等洛棠开口,他反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半年没见,我都以为你不在京城了!”   洛棠又是脊背一寒,却硬撑无事,故作诧异道:“世……侯爷没提过我吗?”   “没呢,”程四郎笑得面庞都有些僵,随即摇了摇头,显出几分失落,“侯爷只说了你寻到了亲人,不待在我们府里了。”   他干巴巴地挠了挠头:“我都没来及和你说恭喜。”   洛棠抿了抿唇,想,原来谢凤池是如此处置她的下落的。   她其实一开始还担心,回京之后谢凤池会心怀怒憎报复她与崔绍。   可出乎她的意料,也或许是她将自己看得太高了,谢凤池什么都没做,好似她从未存在过。   想想也是,若真要有所动静,让人知道他堂堂安宁侯,为千万文人敬仰钦佩的国子监司业,因被自己的小娘引诱却辜负了便要报复,多丢人。   男子向来如此,原先口口声声生生世世,可真要要出了什么事,断情绝爱得比女子快得多,是也是自古怨女总比痴男多。   洛棠便也不觉得谢凤池有多可怖了,连带着与程四郎说话都轻松许多,不过为免后患,还是扯了个慌,说今日也是得空才来,明日便要彻底离京了。   程四郎突然想起什么,低头看着话本笑了一声:   “我一看这话本就知道是你写的,当时替你传书的时候我就看过几个片段,最近看到有了成稿,就想着来看完。”   洛棠便又想起程四郎对自己的帮助,心中软了许多。   “多谢四哥当日多番帮我。”她真心实意地道谢,如今也用不上这人了,给他留个好印象,挥手道别才是最好。   不想程四郎接了她的谢,又红了脸。   半晌,他支支吾吾道:“我当时,其实怕你写不好话本,赚不到钱养活自己,便私下偷偷准备了许多细软打算送你,如今你既是用不到了,我也该回头把它们都卖掉,”   洛棠一怔,随即,程四郎又祈求似的深深看她,   “可,可还有根钗子,我觉得很配你,舍不得卖了,你既然以后都不回来了,要不,今日随我去拿了吧,就当我送你的临别礼物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是洛小棠的火葬场? 第五十章   从大理寺诏狱出来的崔绍眉头皱紧:“半年都未推下去的案子, 突然多了个新人证?”   手下点点头:“今日一早到的京城,还未来及送到大理寺,直接进了宫。”   “进宫?”崔绍难掩诧异,“大理寺都没接到消息, 这御史台的要求?”   手下谨慎回道:“听闻人证带了诸多犯官的受贿罪证, 圣上怒极, 直接越过了御史台,将人带进了御书房。”   其实不仅如此, 这半年来,眼见着宫中各处进了新人,到处的规矩与路子都变得有些让人看不懂, 又讳莫如深。   崔绍板硬着张脸没再说话, 抬头看到殿前广场两旁的树木都光秃了枝丫,落叶被风卷在地砖上三三两两地攒成一个个小堆,萧瑟又荒凉。   不知怎得, 突然心头有些莫名的不安。   另一头,洛棠随着程四郎去到了城东边的一处宅院。   她并非容易相信他人的人,只因着程四郎对她向来言听计从无甚恶意, 加上她也带了丫鬟车夫,自然这一路相去, 心中没多少顾忌。   心里想着, 她也不是贪图什么钗子,就连起初谢凤池送她的那根,不也最后没带上吗。   她只是顾及,给这人留个圆满念想, 叫他别吊在自己这棵永远不会属于他的树上罢了。   但当她叫丫鬟车夫待在院外, 自己随程四郎进屋后, 蓦然见到谢凤池正端坐在屋内,险些腿脚发软得一把跪在他面前!   她刚想扭身出屋,才转过头,便发现庞荣正提着刀站在门口,杀神似的紧盯她不松眼。   洛棠这才反应,今日的重逢,本就不是意外。   这是一场为她准备的鸿门宴。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程四郎,若非忌惮谢凤池正噙着笑紧盯着她,恨不得破口大骂,我信的人不多,你就如此对我!?   程四郎羞愧避开她无声的质问,得了谢凤池的准许后忙不迭从后门出了屋。   谢凤池听着那匆忙的脚步声,勾起唇,缓缓斟了一杯茶放在洛棠面前。   “难受吗?”   他的声音很轻,凤目虽抬着,可屋内光照不足,也未点灯,睫羽投下来的阴翳遮蔽了大半的眸色,叫胆战心惊的洛棠根本辨不出其中的情绪。   谢凤池今日穿了件霜色的长衫,细密轻薄的绣纹如祥云轻笼,文人模样儒雅随和,墨发以玉冠高束,又衬出几分与寻常文人不同的贵气。   洛棠哆嗦着站在他面前,还未想好如何回,谢凤池自顾自点了点头:“难受就对了,我当日,也是如此难受的。”   洛棠的脸刷得就白了,再顾不上气愤被程四郎背叛。   能叫这般矜持自重的人说出如此的话,这些日子,是把她在心里磋磨撕拽了多少次啊……   “世子,”她下意识艰难叫了一声,随即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立马改口,“侯爷,您,您今日怎么来了……”   谢凤池定定地看着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将那一声千回百转的“世子”反复回味,随即才轻轻回道:“来问问你,可玩够了。”   洛棠心中一紧,眼巴巴地扯出个僵硬的笑:“洛棠不明白侯爷的意思。”   谢凤池也笑了。   没见时,他想出了千万种折磨她的法子,只想着等抓住了人后,定要一一实施,叫她在惊恐痛苦中后悔曾如此对待他。   可再见时,她又露出这番语气,好似两人之间的关系从未变过,她依旧可以通过扮可怜在自己这里蒙混过关。   是将他想得太好骗,还是这人本就没心没肺,视人心为草芥?   他是怒极反笑。   洛棠被谢凤池笑得心惊,恨不能立刻转头逃出屋,再叫车夫快马加鞭地逃,可偏偏庞荣那煞神就堵在门口,叫她连回头看都不敢!   谢凤池看出她的胆怯,抬眼淡淡对庞荣使了个眼色。   庞荣得了命令,同样从后门走了出去。   这场面只该有他们两人。   谢凤池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洛棠眼前,洛棠浑身抖得越发厉害,才发现自己更加逃不动了。   直到谢凤池摘了她的帷帽,俊美却阴沉的面容完全占据她的视线,她吓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侯,侯爷……我,我……”   一双杏目涟漪阵阵,乌黑的眸子如同沾了水的葡萄,被睫羽遮着乱颤。   半年未见,她变得有些清瘦,却更惹人怜了。   她便是用这副模样勾引得崔绍。   谢凤池伸手捏住她的脸:“你什么,你还是不愿同我回去,是吗?”   他声音依旧是温和的,低沉的,甚至是深情的,可洛棠在惊恐中却体察到了,他还是咬牙切齿的。   怎会如此!   那日分别,他明明大度地拱手送别了自己与崔绍离去,这半年来也无风无浪,她以为他这般天之骄子,早就逼迫自己淡忘她了,可怎会突然就变成了如今的场面?   “我并非不愿……只是,只是,我身份低微,如今您又贵为侯爷了,我如何能长伴您身侧!?”   洛棠慌不择言地给自己寻借口,谢凤池又是一笑,眸色暗沉汹涌:   “这么说,洛娘早在半年前离开之时,就猜到我会袭爵了?”   洛棠心里哀嚎。   与谢凤池说话,真是半点不仔细都会万劫不复!   偏偏她才刚想稍扭头喘口气,谢凤池看似温和地将她死死桎梏住:“洛娘还想逃吗?”   洛棠莫口难辨:“我没有……”   “那便安静些。”   谢凤池几乎叹息着将人紧紧抵在了桌边。   洛棠心乱如麻,她双手朝后撑着桌案,才不至于倒在桌上,肩头被男子的手掌把控,脸颊更是被紧紧捏着。   她怀疑自己只要刚开口呼救,对方的手就能坚定有力地卸了她的下颌。   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从被捏住的下颌与眼尾,如同晕染似的泛出红痕,叫侧脸看她的谢凤池又深了几分眸色。   “为什么哭?”   谢凤池紧贴在洛棠身前,几乎将女子的身子笼罩在怀中。   指间顺势搓揉她的眼尾,一如既往的滑嫩与濡湿,仿佛叫旱地逢甘霖,他的手掌都难以察觉地颤抖。   他死死守着自己最后的仪态,生怕下一刻就失去掌控。   洛棠呜咽:“侯爷,我害怕……”   谢凤池的神色依旧沉着,将人又往怀中带了几分,垂头几欲能埋首在她肩窝中。   确是清减了不少。   他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将洛棠的脸捏朝向自己,声音不自觉都变得有些沙哑:   “怕什么?我比崔绍那煞神更吓人?”   洛棠泪眼迷蒙,被他强行掰开的唇随着啜泣微微发抖,晶莹的津液十分丢人的流出来,偏偏没能将这爱干净的谢凤池嫌弃走!   她艰难地摇摇头,自然不敢说是谢凤池吓人。   谢凤池便动容笑了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抽回扣着她肩头的手,抖出张柔软的丝绸帕子,替她轻轻温柔地擦拭。   半年不见,他容貌依旧俊美,又多了几分静谧的深意,想必等着他出孝的高门贵女又多了一茬。   洛棠颤巍巍地闭上眼,只觉得此情此景叫人根本无法直视对方。   谢凤池却又问:“崔绍也如此照顾你吗?”   洛棠自然拼命摇头,心中甚至开始对崔绍这二字产生恐惧。   此情此景反复提着崔绍,不正表示谢凤池怀恨在心吗!   谢凤池轻嗤了一声,不知是在讥笑还是不信。   他深深望进那双红如兔儿般的眼,放下帕子轻轻拂了下她的睫羽:“那你跟着他图什么呢,他都将你养瘦了,衣裳也不精致,头面也很廉价。”   洛棠一怔,下一刻,谢凤池拨弄她睫羽的手放下,环住她细软的腰肢,几欲要将她勒进身体中。   不由她惊呼,谢凤池捏住她的脸吻下来。   与侯爷外表矜贵的模样不同,他的吻如同狂风暴雨,裹挟着一百多天以来,日日在心头撕扯的深情厚谊与深恶痛绝。   明明已入了秋,周身却炎热躁动宛若来了只秋老虎,血腥浓烈,又潮又热。   洛棠起初挣扎抗拒,一双玉臂惊乱挥舞,却被他大力镇压,叫软腰酥麻,直接倒在了身后的桌案上,手臂也直接缚在了头顶上。   她从来不知,谢凤池的力气,竟然这么大。   茶盏与水杯俱被打翻,沾湿了桌上帷帽,沾湿了她半片青丝,更沾湿了她身上本就不厚实的薄纱罩衫。   冰凉的触感叫洛棠猛地一抖,下意识忘了挣扎,没想片刻静谧,叫她抬起头便看见了双眼底赤红的眸子。   云鬓横波,岂容再放过?   女子隐忍的低啜渐渐回荡在屋里,谢凤池修长如玉的手指如淬着火苗攻城略地,从纤细修长的颈脖一路蔓延,在雪原撩动星火,又从裙裾的波浪中逆流而上,直达源头。   偏偏他的神色还是冷静的,宽和的,看着洛棠在他手中,如在波涛汹涌里晕头转向的小鱼儿,他高高在上带着难以捉摸的畅快与讥讽怜悯。   他有些失控,却又享受着操控她的快乐。   他咬过她的唇,颈脖,一路向下,叫少女捂着唇都难抑叫人愉悦的声音。   “崔绍这般对过你吗?”   洛棠哭着摇头,说没有,没任何人这般对过她,只有世子,只有世子。   被凭白再度降爵的谢凤池没有丝毫不愉,反倒近乎病态地高兴。   她叫他世子的那段时间,其实是他倥偬二十多载,过得最高兴的日子。   想必她也印象深刻,否则怎会在这般意乱情迷下,都只知叫着世子呢?   也是因着这一声世子,叫谢凤池惩处她的念头稍稍淡了去。   洛棠觉得自己如一条鱼在风暴中被海浪拍上了岸,刚叫太阳晒了半死,又被潮水带回海中,被波澜壮阔的海水搅弄得晕头转向。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许是她哭得太伤心,害怕得太明显,风暴才堪堪停止。   她脑袋一片空白地躺在桌上,懵懵懂懂地喘着气,见到谢凤池将原本给她擦口水的帕子拿了去,轻轻擦拭起手指。   谢凤池的动作缓慢且温柔,若非经历了刚刚那一番,洛棠甚至以为他只是画完一幅画,正在净手。   可她神智慢慢复苏,才蓦然意识,他到底在擦什么!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吃糖,可又没完全吃 第五十一章   洛棠涨红了脸, 难以置信地撑起软软的身子,囫囵理好衣衫,跌跌撞撞地要奔出这炼狱。   谢凤池将帕子随意丢到了地上,勾过她的腰将人带回来:   “还想走?”   若不走, 焉有命啊还!   洛棠惨白着脸, 不敢说。   谢凤池见她掩藏抵触的样子, 心中的燎原野火重新燃起,却屏息按捺着, 撑出个叫人心惊的笑:“身世也不想弄清了?”   洛棠一顿,顿时被勾起念头。   可她很快止住念头。   想知道身世,想当高门贵女不假, 可若是由谢凤池查出, 她岂不是又要和这人牵扯不清?   原先她还自恃得了好身份后便能对着他无所畏惧,如今这人袭了爵,行为举止……越发疯魔!   自己根本就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她不能再与他有沾染, 身份之类,求着崔绍也能查。   她当即泪流滚滚:“不想了,如今我只想过个简单平安的日子, 侯爷怜悯,可我终归无福消受, 若侯爷能找到我的卖身契, 我赎回便是!”   谢凤池嘴角的笑便敛起来。   她看起来很怕他。   是愧疚于她的算计?   不,她只是害怕自己的报复,怕到连最贪心想得到的东西都不敢碰。   早知刚刚便不该想着先放她一马。   谢凤池沉默许久,神情恢复平和, 却也透着几分洛棠不懂的寒意与恶毒。   “那你去过过看。”   他松开手, 轻轻推了洛棠一把, 掌心的温度叫她的腿脚不由又腿软了下,震惊又惴惴不安看向谢凤池。   当真如此放过自己了?   她有些不敢信,难不成是……男子行过那事,心情都会变好?   谢凤池安静伫立,一身白衣落于暗处,似乎要融于阴凄凄的屋内,又像是黑暗中的恶鬼借着这一身白衣堪堪扮作霁月风光的人样。   他沉沉凝视洛棠,像盯紧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猎物。   不过是等待,这一百多天,这二十多年,他都等待过来了。   “我等着你回来求我的那天。”他克制地露出个温柔如初的笑,却没藏住眼中的情愫与欲念。   洛棠气急败坏又不敢表露,一边流泪一边心中尖叫着,我才不会!   她匆匆逃出了院子,又担心被丫鬟车夫看出来,只得强按住心中的惊涛骇浪,甚至连上车时的腿软都必须得不动声色克服,免得被窥出她曾在院中历经了一番荒唐!   回去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却猜不到谢凤池究竟会对她做什么。   她对谢凤池的接触仅限于先前半年,知道他是个心机深沉手段超然之人。   难道自己真要彻底离了京,找个无人认识的偏僻之处才能得以保全自身吗?   那她处心积虑谋求了这么久的身世与富贵,便要白白打水漂了?   且她辛苦了半年,总不能叫她才拿到第一笔润笔费,就要卷铺盖逃跑吧?   洛棠难舍至极,左思右想还不到这个地步。   毕竟现如今自己还有崔绍可依傍,对方真要做什么,只要崔绍对她死心塌地,怎么都能保护自己吧?   洛棠脑海中一片混乱,又要提防被丫鬟窥出不对,只得垂着眼眸死死按捺住情绪。   可她见到还未完全干透的衣襟,看到衣襟里凌乱的里衣,呼吸又乱了一瞬。   谢凤池……谢凤池!   到此时,她才来得及在心中唾骂,原来他竟真是个人面禽兽!   在侯府前年那两个月,还与她装什么正人君子?   早知道便该让他被冻死在江南那场大雪里才好!   今日之事,她决不能告诉崔绍。   回了少卿府邸,洛棠借口外出劳累要沐浴,将自己浸在水中里里外外洗了个遍,摸到那处,陌生的酥麻感叫她径直红了脸。   身上处处都是那人留下的记忆,洛棠欲哭无泪。   待到崔绍回府,洛棠换了身将领口高高包裹着的藕粉色长衫,只将身躯勾勒得玲珑,却是不敢露出分毫叫崔绍发觉异样。   崔绍在书房中见到洛棠端着汤盅过来,笑了笑,与她问了今日去到书斋情况如何。   洛棠自然样样说好,甚至将遇到程四郎,并且随对方一同去了院子的事也都说了。   丫鬟车夫都看到了,隐瞒没有意义,只是那院子里坐着谢凤池便不能说了。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崔绍点点头。   洛棠咬着牙赔笑,不愿再提程四郎。   她拐弯抹角地又问到江南案,问到被纵火的大院。   她想知道,谢凤池既然提及了,究竟是否从江南案中得来了信息,哪怕是寻到了卖身契呢?   崔绍的面色却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   洛棠心中咯噔,便听崔绍肃穆道:“此案已经肃查了半年,牵连越发深广,其中涉及的人员与世家也多不胜举,我若是你,此时便不该继续找下去了。”   否则原本她可明哲保身,一旦东窗事发,却被九族牵连,得不偿失。   洛棠一顿,下意识问:“不至于那么巧吧?”   可崔绍告诉她,恐怕江南就没几个稳妥的世家了,这一次肃清,圣上下了狠心。   洛棠说过,她怀疑她的母家就是江南的某户望族,在这种情势下,崔绍不得不多有顾虑。   那位暴戾的大皇子如今是卯足了劲儿想做出番成绩来,以故像只盲目的鬣狗似的横冲直撞,被他逮住的不死也得脱层皮。   如今朝中局势严峻,他不便与洛棠多说,只想着,如果此时让江南豪族世家认回了洛棠,究竟是认可照拂她,还是害她?   洛棠失了神,一时竟想不到如何接话。   崔绍宽慰,哪怕不能找到母家也无妨,左右安宁侯府也拿不出卖身契,她又能靠着自己自力更生了,长此以往,她终归会越来越好的。   洛棠险些落泪,强撑着笑,目光涟涟地看着崔绍:“可,可我给安宁侯作过两年外室……”   未来当真会越来越好?   崔绍顿了顿,抬眸看她:“这不是你能选择的,不是你的错。”   可旁人会如此想?   旁人会因为她不是自愿的,就高看了她吗?   多的是身不由己的女子沦落风尘,多的是受男子冷落或是欺辱的女子被休出门,世上又有几个人因此而怜惜她们了?   大多数男子从不深究其中道理,只道是寻常,只道她们天生便该低男子一等。   若没个强有力的依傍,女子只能是最无依的牺牲品。   可洛棠不拂崔绍的正直,他起码是在替自己说话,自己只将这些想法打碎了吞回腹中,艰难地点点头:“您说的是。”   她虽不太愿意只接受个平凡普通的户籍,但眼下也没有旁的办法,左右还没到最后时机,先应下也不失为一条退路。   只是……   她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只觉得,崔绍所想的,与她所挂念的,似乎总不太一样。   她也知道大约是自己太贪心,所图所求皆是崔绍这般君子不齿的,可她又总是想,若她是君子,她也愿意霁月风清啊。   崔绍顿了顿,仰头看向眼中似还辍着泪珠的少女,心中蓦然产生了抹有些陌生的焦躁。   他不明白,难道自己说得不对吗?   半晌,他皱紧眉头,有些笨拙地重新安慰:“你若当真在意身世,我可拜托户部替你安置个清白户籍,将过去那段经历掩盖掉,届时便无人再可说什么。”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切实能帮到洛棠,也是最出格的行为。   清廉的大理寺少卿从未如此谋过私权。   洛棠撑起个笑,烛火悠然映在她桃花般的瑰丽容貌上,泪光涟涟,一眼便能唤起男子心中的怜惜。   “您不怕别人因此弹劾你吗?”   崔绍抿了抿唇,忽而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   他不愿在洛棠面前失态,只沉着脸道:“这种小事不伤天害理,还不至于被弹劾。”   洛棠睫羽轻颤,看向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闪躲,极弱地轻呓:   “若洛棠真能得到清白身世,再与大人相逢,也会是另一番光景了……吧。”   说完,她又似羞恼于自己的痴妄,怆然笑摇了摇头,转身便要奔出书房。   “洛娘!”   崔绍猛地站起身叫她,洛棠僵立在门前,不敢转身,只垂着头,手掌紧紧地攥着衣角,如同一只不安的兔儿。   崔绍深吸了口气,脑海中不住回荡着洛棠刚刚娇羞的模样。   他很迟钝,对于女子的反应向来很难分辨,可这次,哪怕猜错了,他也不想错过。   他走到洛棠身边,郑重地凝望她:“若身世落定了,你心中心结可否能放下了?”   这半年来,他隐约察觉洛棠对他有意,可或许正是因她来历不好,所以每当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要捅破时,她总狼狈地往后撤退。   所以这次,他想主动替自己争取一下。   洛棠猝然看向他,一滴泪珠从她眼角滑落,杏花沾雨。   “崔大人……”   洛棠极低地喃了声,婉转流云蕴含了不知多少情意。   崔绍不自觉紧张起来,俊朗面容从未如此严肃,只静静等待一个人的回答。   洛棠泪凝睫羽,千回百转地看着他:“不知您可还记得,我说过,不论旁人如何看待,可我喜欢就是喜欢,为了喜欢的东西,总想努力一下。”   “我自记得。”   若非这声柔弱却铿锵的诉说,他也不会发觉,原来媚骨撑起的,也是笔挺的脊梁。   洛棠轻咬贝齿:“我如今努力地写话本,找自己的身世,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站在我心悦的郎君身前,”   她脉脉望向崔绍,“不求他家财万贯,不求他地位崇高,只求他敦厚忠孝,心中有我,携手相伴,白头到老。”   崔绍便觉得自己如同个笔都握不稳的毛头小子,他被推上考场,临场之上,连声都发不出声了。   他喉结滚动,是叫这温声细语的诉求,叫这情意绵绵的传达给烘暖了胸腔,熏红了面庞。   谁说深秋夜寒,谁说京城冷肃,这里明明暖如盛春。   崔绍是个真正的君子,此情此景已不知再说什么才不失仪态。   他艰难克制想拥抱洛棠的冲动,浑身绷紧了,才只伸出手,头一次握住了少女的手掌,用行动来回赠她的情意。   嫩如柔夷。   洛棠眼眸颤动:“崔大人……”   崔绍不愿被窥出紧张,压住心头的澎湃,扬唇轻声道:   “你可,唤我崔郎。”   “过几日中秋,我与你同去花灯会。”   洛棠自是比他笑得更热烈,更灿烂。   可崔绍在男女之事上本就一片空白,自然也没看出,洛棠笑容下藏着抹微不可查的忧虑与怅然。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我也想看花灯 第五十二章   崔绍正直和善, 极易上钩。   可若非今日遇见了谢凤池,将洛棠吓住,她恐怕还会从容不迫地再吊着对方一段时日,不至于今晚就表露心意。   洛棠回了自己的屋, 懒散洗漱后上塌, 心中怅然念着崔绍的耿直。   这半年以来, 只要自己不多表露,他便绝不逾越一步。   崔绍当真是根木头, 自己说不在乎身世,只求能与情郎体面嫁娶,他也信了, 丝毫不为她多想想。   这世道, 光是个简单清白的身世,能给女子提供多少底气退路呢?   许是她的心也大了,更或是她见得多了, 作个平凡妇人与她而言毫无盼头,更要时时猜忌夫婿是否结了新欢,自己的位置是否稳当。   高门贵女尚有退路争一争, 寻常娘子却只能忍气吞声。   崔绍刚正不阿,想不到这些自私隐晦的计较, 自觉能当她的底气, 可她却不敢将人生都赌在男子的良心上。   她难免想到,相同际遇下,如果这般死心塌地爱她护她的是谢凤池,对方定然不会告诉自己就这么算了。   谢凤池哪怕还没到崔绍这般珍爱自己, 可只要自己卖力去讨好了, 得到他一个轻飘飘的肯定, 他就会说到做到,她直觉那个人如此。   可洛棠又很快抱着被角懊恼不已。   白日谢凤池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似乎还能叫她溯回当时的感受,她晃晃脑袋,希望自己赶紧不要再想他了!   崔绍再迟钝,起码是个安全可控的,总想着谢凤池又能怎样?他难道真会不计一切地来爱自己吗?   不设计她都算好的了!   她不觉得自己有本事勾得那人神魂颠倒,她甚至觉得,先前谢凤池表露出来的爱意,或也只是在配合自己,顺水推舟罢了。   想到这里,她甚至有些闷气。   恨他秉性恶劣,明明已经恩断义绝,还要对她行那般戏弄之事,更恨自己手段拙劣,现如今只能勾住崔绍,却又不敢恃宠而骄叫崔绍替自己出气,反而要隐瞒下这事,怕他心中不喜。   *   秋风又刮了些时日,再过几日便是中秋,日头却少见的微微犯了凉。   洛棠戴着帷帽,正在书斋与编撰先生聊新的话本,忽而听到旁边进来的客人议论:   “真的假的,崔大人那么大一个官儿,当朝就给扣了?”   “证据确凿,天子也要与庶民同罪啊!”   “这么想也是啊,江南的贪腐案,明明都抓住证据了,这半年来还未能将那群硕鼠连根拔起,没准就是有人在里面帮遮掩呢。”   洛棠一顿,立刻惊疑不定看向书斋掌柜,人群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崔绍也是玉山书斋背后的老板。   掌柜同样震惊,不过很快回过神,借口与那些闲聊的客人攀谈起来。   一问才知,这是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有人证呈上赃物清单,其中所有东西都在江南被查抄了出来,唯有一把玄铁铸得宝剑,正是崔绍往日佩戴过的。   崔绍立刻反驳他的佩剑是曾经的安宁侯世子,也就是如今的新安宁侯谢凤池所赠,可谢凤池因着守孝并未上朝,御史台只好先将人暂时扣下,再去安宁侯府问讯。   虽然结果还未出,听闻此事的百姓们仍是唏嘘不已。   洛棠却记得,崔绍的确有把削铁如泥的玄铁宝剑,他正是用得那把剑斩断了大皇子拴在自己脚腕上的细金锁,谢凤池也亲口承认是他所赠的。   可这剑,竟成了弹劾崔绍的赃物……   “娘子还是先回府中等候消息吧。”掌柜见洛棠失了神,便走过来低声与她商议。   洛棠呼吸有些艰难。   她这才有些隐约预感,谢凤池前些日子所说,让她回去过过看她想过的日子,她会回来求他的,难道不是要直接针对自己,而是……针对崔绍!?   洛棠来不及想太多,匆忙应了掌柜,提腿便往外走。   来往莘莘学子还不知就里,有人喟叹崔大人不是那样的人,崔大人正直清廉,在大理寺中不知为多少人声张了正义,这次定当是受了奸人所害,不足为惧!   这些文人声声仗义,义愤填膺,又叫洛棠脚步一顿,生硬停驻在书斋外。   这里的书装帧简单轻便,所以卖的惠利,是崔绍特意为了寒门学子而准备的,可大部分人并不知道。   他初次冒犯了自己,心中不安,第二次便直接诚恳道歉了。   还有这半年的相处,叫洛棠知道,他当真知礼守节,比谢凤池那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要真诚的多。   他是个好人,洛棠却猜测,谢凤池是十有八九不会正面替崔绍证明了。   她不得不想,这其中,有她的拖累。   但她狠了狠心,嗤笑谢凤池,凭何觉得,她会为了崔绍去求他?   她向来胆小怕事,依附男子自然只想与他们同甘,夫妻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还各自飞呢,罔提她同崔绍如今还什么都不是。   思及此处,洛棠又是一顿。   她突然想起,几日前,她同崔绍心意互通后,故意将话题勾到嫁娶之上,那时崔绍却极少有地沉默,过了很久才说让她等等,但定不会负她,只待此番事毕。   她本以为是如今自己身份未安置妥当,对方不便迎娶,心中还有些咯哒,如今想来,更有可能是崔绍早就知道他即将面对什么。   等此番事毕,盖因不想拖累她。   洛棠攥紧衣角,良心与私心在胸膛里互相撕扯,像两个在市井撒泼的小民安宁不得。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向深秋的高空。   罢了,既然崔绍早有打算,她又何必惊慌?   定了心神后,洛棠折回书屋,小声指挥了掌柜几句,若是近来有空,也可将书斋中的账目清点妥当,再不济,歇业整顿几日也好。   掌柜当即点头,崔绍与洛棠初识那日,他老人家没看清洛棠的脸,如今只真心实意将她当做真是崔绍的表妹,压着感激,轻声宽慰她:   “娘子放心,大人不是那样的人,书斋的事老奴也会打点好,您就安安心心等着他回来便是。”   洛棠鼻尖一酸,明明还没到什么地步,却给她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她定下心神后,直接回了府。   风暴来临前,最弱小的动物会跑得最快,她心中虽信崔绍有主意,却也不至于真就甘心在府中等着。   可她当真拮据,崔绍也两袖清风,搜刮了半日,也就才整理出她的十两润笔费而已,旁的头面都是便宜货,繁琐还值不了几个钱。   洛棠再次忍不住,想起那根被她遗落的、谢凤池送的玉钗。   可很快,这半年来贴身照顾她的丫鬟碧溪又给她送来百两银子——这是崔绍早前准备的,没有提前给她,也是担心万一没出事,叫她白担心。   可终究还是出了事。   “大人说了,若是他不能回府,也叫娘子莫要担心,继续写自己的本子,好好等他便可。”   丫鬟红着眼,陆续将崔绍的话告诉洛棠,其中更蕴含更深的意味——   若是他当真回不来,也请恕他信口开河了,未能圆满洛棠查明身世的愿望,还望她坚强珍重。   洛棠蓦地攥紧了包裹银子的布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百味陈杂。   *   太阳已经落了山,秋日的余晖不够温暖这座清冷的宅邸。   今夜,洛棠没等回宅邸的主人。   又过了几日,下人们终于从外面打探到消息,却是哭着回来说,   安宁侯拜见了圣上,道不知送剑一事!   洛棠几乎当场就要跌倒,幸好她身后就是座椅,没叫她太过失态。   谢凤池……   他竟真这么无情?   崔绍可是来过侯府,是他亲口承认的好友啊……   但不等洛棠多恍惚,禁军很快便来查抄府邸,因着崔绍是大理寺少卿,所以禁军多少给了几分薄面,也容洛棠颤抖地将所有的个人银钱都带上,才跌跌撞撞离了府。   丫鬟小厮们围在府门前哭得宛若崔绍死了似的,听得洛棠心烦意乱。   不是还没死吗,哭什么丧!   管家和碧溪一同前来,官家哑着嗓子问她,娘子可要同他们一道先去找个屋院歇脚,总不能真叫这么多人流落街头。   洛棠犹豫半晌,点了点头。   崔绍不仅给自己留了后路,给这满院宅的下人也留了,可他毕竟是个清官,手中银两最多也只能给到这么多了,所以最后几十人也找不到多宽敞的院落,那屋主还要收定金。   眼见管家面色凝滞,洛棠只好将自己身上的银子匀了些出去。   左右这百来两在她看来,有同没有也无二样,不如现在先叫自己过得舒服些,也免得明日的吃食都没着落。   况且崔绍的人对她都很好,不像侯府里那些阳奉阴违的,崔绍选的人,就如他本身一般坦诚耿直。   到了夜里,洛棠不得不和碧溪挤在一个屋里。   碧溪睡在外间的小床上,洛棠躺在里间,睁着眼。   这段时间她一直精神紧绷着,如今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了下来,好似等到了审判,洛棠才发觉自己再也没有别的盼头,撑着自己的那股子心气儿也就消了下去。   她顶着这黑漆漆的帐顶,不住地想,落到现如今田地,就好似是老天爷在嘲笑自己一年多来的算计是场空,下贱的人如何处心积虑想往上爬,最后都会重新落回泥地里。   可她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啊,她已经退让了许多,打算只守着崔绍过日子了,可就这临门一脚,都要生生被折断,她如何甘心?   她闭上眼,胸口不住地起伏。   作者有话说:   谈恋爱最重要的是什么?   崔绍:忠诚坦白   谢凤池:咬紧不放   洛棠(笑不出来):你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第五十三章   圣上紧盯的事, 除非真缺乏证据查不出,否则都是极快出结果的。   大理寺少卿府邸的查抄便如是如此。   除却搜到了那柄宝剑,又查出玉山书斋与崔绍的幕后关联,书斋被当做赃物, 当日就给封上了。   原本还觉得大理寺少卿廉洁清风的人也哑了嗓子, 虽说本朝没有明令禁止官员经商, 可坐到少卿位子上了,位高权重, 再开了间盈利的书屋,如同瓜田李下,叫人百口莫辩。   命崔绍查案原本最为合适, 此刻却成了砍向他自己的刀。   打算去找掌柜合计的管家摇摇欲坠地瘫坐到了椅子上, 洛棠坐在屋中听到碧溪忍着哭腔来报,天也如同塌了。   碧溪终是忍不住,泣不成声地骂道:“外头那些听风就是雨的混人们, 平日里没少得书斋的便利,这会儿都在外面说,说, 怪不得书斋里的书卖那么便宜,恐怕就是大人为了洗他的黑钱才开的!”   洛棠口舌发苦, 忍不住猜, 这其中又有几分谢凤池的手笔?   不怪她把谢凤池想的那么坏,他查出了自己与程四郎的事,那自然也知道自己写话本,都放在玉山书斋卖,   以谢凤池的本事和睚眦必报的性子, 崔绍出事, 牵连玉山书斋倒霉,必然有他的手笔吧?   他将崔绍所有的生路都堵死了,也是想将自己的所有后路都斩断。   若非那日谢凤池冷笑着轻贱戏弄自己,她都当真以为,这人是爱自己爱得疯魔,不择手段也要逼自己回去呢。   可他明明只是憎恶自己背叛了他,他只是在报复她与崔绍。   洛棠深吸了口气,纵使也惶恐地红了眼,却不想再这么坐以待毙了。   她戴好帷帽,没带任何人出了宅院,碧溪赶过来担忧地问她何时回来,她看了眼忙碌的宅院与目光真切的丫头,咬了咬牙,道,下午就回来。   她要去求人帮忙。   可万万没想到,循着记忆里的位置找到将军府,本该是最愿意替她反抗谢凤池的霍光,此刻却不在京中。   将军府的小厮待人倒也和善,面对这看不见面容的娘子,虽心中也有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道:“小将军带着清单去江南捉人了,几日前便出发了,娘子若要找我们小将军,还是再等等吧。”   说着还好奇地多看了这姿态婀娜的娘子一眼,心道奇了,他们家狗都嫌的小将军居然也有娘子找了。   洛棠怔了怔,仓皇点点头。   也是,霍将军去年一个冬天都在江南赈灾,接着查出贪腐案,如今罪证赃物清单也都罗出来,霍光子承父业去捉人也是应当。   可她忍不住咬紧嘴唇,想着,当真如此巧吗?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周遭处处喜气洋洋,果饼灯笼四处叫卖,她却踽踽独行有些苍凉,好似这些与她都不相干,她无人可分享,无人可庆祝。   这副模样,全然落入坐于对面楼上的贵人眼中。   面色平和的安宁侯给自己斟了杯茶,似乎没有看见楼中其她女子悄悄投过来的目光,只将修长如玉雕般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杯沿,流动的曲线宛如描摹在少女的身躯上,每一笔每一条都得由他来勾画。   待少女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他沉默片刻,将手中的茶饮尽。   庞荣拎着刚买好的月饼走上楼,想着刚刚眼线传来的消息,低声道:“侯爷,御史台那边已经在查玄铁剑的来历了,您先前的托词抵不了几日。”   谢凤池却好似并没记挂在心,他看着对方手中的食龛道:“那就能抵几日抵几日。”   “可一旦查出真是从侯府送出的,您必然也要受牵连。”庞荣想了很久,还是稍稍表露了几分担忧。   谢凤池没回话,只慢慢看向人潮尽头,似乎还妄图追逐着什么身影。   庞荣叹息,他们侯爷疯起来,连自己都打,真是叫人心里没谱。   人群尽头的洛棠脚步匆匆,赶在晌午时跑到了城郊,见到了那位阔别半年的好姐姐。   见洛棠来了,对方微微怔了怔,很快便将人带进了屋里。   好姐姐如今已生产完,大白胖小子还在喝奶的时候,咿呀呀地十分可爱,被放在床上也不吵闹,睁着双大眼似乎十分好奇地看向两人。   洛棠也好奇地看了这小娃娃一眼。   因着担心谢凤池报复,这半年她从未敢再出城找人,是故好姐姐生产时,她虽托人得知了消息,也不敢去瞧,只将自己从侯府带出来的些微首饰变卖掉,买了个小金锁托人送去,如今正牢牢地挂在小宝子的脖子上。   她们这般女子,眼界就是很低,珍珠玉石,珊瑚翡翠,通通不如金子更叫人踏实。   “你还知道来看我!”好姐姐红了眼眶,小拳头一下下打在洛棠身上。   洛棠也不自觉红了眼,今日一上午的彷徨被这一个个拳头砸落了地,叫她哭得好大声。   她本就是个没什么主心骨、也没本事的人,失了崔绍,还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   姐妹俩也不说话,就这么先哭了好一会儿,洛棠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直言来意:“姐姐,您能见到尚书大人,求他替崔郎声张冤情吗?”   好姐姐自然也早就知道洛棠如今另换山头了,可蓦然听到,心头还是一抖,颤声道:“这可是圣上在盯着的案子,不说我只是个外室,哪怕那刑部尚书给我当,我也说不上话啊……”   洛棠的呼吸便更重了些。   好姐姐见她失神,也忍不住落泪:“是我没用,连生了儿子都不能进尚书府,早知道就不该和那个狗男人好,换个更位高权重些的,这会儿说话也有分量。”   洛棠拼命摇头。   来找好姐姐,本也是无奈之举,如同她不敢叫崔绍替自己去谢凤池面前出气,又怎不知,向刑部尚书开口难,向圣上求情,更是难上加难呢?   只是急得像没头苍蝇,一时间忘了。   “是我不好,我不该同你说这些,”洛棠强忍着哭,一双眼被泪涨得通红,紧紧攥住对方的手,   “你就当我没提过,万不要真去提。”   好姐姐心中也愧疚至极,望着洛棠可怜兮兮的红眼,思忖很久才轻轻开口:“何必呢?”   她知他们还未有过肌肤之亲,未定情定情,更无子嗣,如今崔绍遭了难,洛棠不走,还在这奔波反复,让她忍不住心头拎着,哑声问:“你喜欢他?”   洛棠一顿,犹豫了。   “若你不喜欢他,这会儿赶紧撇清干系才好,别等到水落石出,他啷当被砍,你也被当做府里人连累了!”   好姐姐真怕洛棠许了心意,连带着说气话也急切起来。   洛棠艰难摇摇头:“我不知道。”   “怎会不知呢,你连我都想到来求救了,心中却还不知喜不喜欢他?”好姐姐当真被这傻丫头气闷。   洛棠低声道:“我只知道,崔绍是个好人,他喜欢我。”   她在万千赌局中,只稍微信这一场,觉得若是和崔绍在一块,他起码,至少,是不会叫她伤心的。   她心中是有小算计不假,可她终归是个懦弱胆小的人,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希望踮踮脚,就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好姐姐恨铁不成钢地别了她一脑袋:“男子的喜欢能当几两真?”   “他今日能喜欢你,明日就能喜欢我!”   好姐姐胸口起伏,连泪都止了。   她自然也知道洛棠不是仅仅贪恋于感情,只是小丫头眼皮子浅,勾人也勾得小心翼翼。   小丫头还不知这韶华刚好,会有更多会为她着迷,也会给她更多的男子,心中恐还自卑觉得自己不够格,逮住一个就安然了,不再盼着更广袤的大森林。   “不是的,崔绍不是那样的人,我感觉得出来。”洛棠极为生疏地辩解。   “好,就算他不是那样的人,你如今四处替他求情求救,待他出来了,却革了职,无权无钱了,你还要同他在一块?”   洛棠被问哑了嗓。   是了,她险些忘了,崔绍如今官司累身,就算被走通关系放出来,还能一如既往当风光的大理寺少卿吗?谢凤池就会放过他了吗?   她跟着崔绍,还能继续过上好日子吗?   此时的不甘心,或许更是悲惨未来的敲门砖。   看到洛棠的神色,好姐姐便已经明白了,已然松了口气。   这傻丫头不喜欢崔绍。   “你听我的,若真能帮,随手帮衬一番也就算了,真不行,也别勉强自己,趁早脱身,”   好姐姐攥紧她的手,又看了眼床上对她笑的胖小子,终是放柔了语气,   “这世道对我们女人不好,我们就得对自己好。”   她不觉得自己薄情寡幸,实在是这世上重情重义的没几个好后果的,特别是她们这样毫无退路的女子,担不起丁点儿风险。   洛棠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好姐姐知道一时的劝慰也不能立刻让她落定主意,只挑了些旁的话说说,留她吃了午饭,又暗地里塞给她些银钱。   洛棠原本不想要,好姐姐抿唇不悦:“待你他日另觅告知了,加倍还我!”   洛棠这才收下。   临别时,好姐姐又塞给她一笼月饼,匆匆忙忙道:“今晚那死鬼要来看儿子,我也不好留你,这些果子月饼你也拿去,切莫亏待了自己。”   这会儿已是午后,洛棠才恍惚反应过来,原来街上那么热闹,盖因今日就是中秋了。   她吸了口气,向好姐姐道谢后便回了宅院,将月饼拿出来,叫碧溪分给大伙吃掉,自己满心复杂地坐到床前等明月。   崔绍前些日子话说,今夜要带她出去看花灯的。   明月千里,拂照中秋,千家万户看花灯,吃果饼,团圆时节最是喜庆。   同时的侯府中,谢凤池听下人来报,今日小娘先去了将军府碰壁,又去了郊外,最后天没黑,在街上慢慢绕了一圈才回去。   他坐在厅堂中,面前的桌上摆着白日刚买来的月饼盘,九宫格中摆着漂亮精致的果子和月饼,色香味美,却没唤起这人眼中的丁点儿暖意。   “侯爷,姑奶奶也送了月饼来,可需要拿过来?”杜管家看了眼桌上那盘,小声问。   谢凤池收回眼神,轻轻摇了摇头:“发下去吧。”   杜管家应声,随即谢凤池垂着眼眸,轻声道:“将这盘扔了。”   老人家一顿,心想大过节的,又犯病么不是……可迫于一整个中秋,欢庆似乎都落在了别人家,广寒宫里的寒都积攒到他们侯爷眼中了,只得无奈又应了一声。   下人们今日得了假,不少都出府去了,他独坐,厅堂两旁的烛台燃着如同个威严却冰冷的审判场。   谢凤池沉默,内心却几近疯魔地想,她连那般低贱之人都去央求了,偏偏却没想到来求他?   他忍不住勾出个冰冷的笑,现在知道了,无人能帮,可开心了?   他很有耐心,他也了解她的卑劣,她总有一天会重新回来,不会太久。   他等着。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看到没有,这是个直钩 第五十四章   洛棠的良心和善意, 在钱袋里真的拿不出什么钱之后,终于几近磨灭。   她也想过,挨过这一阵,她就能当少卿夫人了, 可这阵子究竟要挨多久, 她看不到头。   眼看吃食从三菜一汤慢慢缩到了一菜一汤, 最后连汤都没了,她吞咽都艰难了许多。   能变卖的都拿去卖了, 能问的人也去问了,可崔绍一丁点儿要被放出来的风声都没有。   洛棠甚至还想到将新写好的话本拿去别的书铺出售,可总是第一天说好, 第二天就被退回, 管家与碧溪他们想出去谋些生路,也总是遭遇各种意外,有的甚至威胁了性命。   四面楚歌。   洛棠不甚聪明, 却也猜到怕是谢凤池还在盯着她,否则谁会连着她们这些下人都要赶尽杀绝呢?   他在惩罚她。   如果说刚离开谢凤池时,是因着察觉出他的真面目有些吓人, 察觉出他或对自己别有所图,或是自己驾驭不了的人, 想趁早离了重觅良人, 现在则是真的怕上了对方。   洛棠回屋后将话本一丢,忍不住抹眼泪。   她难受得想,崔绍,不是我心狠, 真的是, 这日子我要过不下去了。   好姐姐说得对, 她的好时候就这么点,如此蹉跎了,若最终都得不到回报,这辈子可真是要从头惨到尾了。   不甘心又如何?她不要在崔绍身上赌了,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她赌不起了。   她是有错,或许正是她将灾难带给了崔绍,可她也努力补救了不是?   本事就这么多,她若是趁早走了,或许对他亦有好处。   你看,她在尽她最大的努力替他着想了,她何曾为一个男人考虑过这么多?   崔绍先前也托碧溪同她说了,若真等不到,就别等了,便知他也是舍不得她吃苦的。   她就该将这份不甘心化作动力,重新去找个能让她更好依附的人,才能叫自己好,叫崔绍也好。   这番自我劝说,终是叫洛棠心中背负的自责减轻了些,她甚至还悻悻地想,听闻明日城郊有秋猎,她大不了最后尝试一次,去试试看是否见得到六皇子,可以再求一次情。   最后一次了。   也是因着半年来,京中局势一直胶着冷肃,中秋之前,几位与案情牵连不深的尚书一同上书,正值秋收,不若举行秋狝,即秋猎。   一来可以小练兵马,扬我国威,二来护田驱兽,也显得圣上关心民生。   圣上虽还满心盯着江南的贪腐案,可二位尚书所言却也有理,加上去年大雪摧毁了不少田耕,本就该设计场春猎振奋众部,可惜那时他还缠绵病榻,如今既然尚有精力,自然应允。   于是这场秋狝便定下来了。   銮驾出行,仪仗恢弘,恰天公作美,万里无云,百姓们围绕在道旁,恭敬又热闹地恭迎。   洛棠今日未戴帷帽,担心将脸全部遮住找人不方便,便只戴了半片面纱,挤在人群中张望着。   她小心避开为首气势最强的圣上的视线,毕竟那也是个土埋到脖子的老家伙,万一看见她酷似娴妃,她也是逃不掉的。   先前便担心,谢凤池本就是打算将她养好了,送给圣上的。   她同样避开了跟在銮驾后,一身蟒袍的大皇子的视线。   那人目光狠厉凌虐自己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想起来就叫人瑟缩。   身旁的百姓们无不赞颂皇帝这几个儿子各个器宇轩昂,洛棠目光只盯紧了三位皇子中的最后一位。   赵彬骑着匹黑马,在他两位肃穆兄长的衬托下,显得儒雅又俊秀,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一眼掠过人群。   洛棠有意伸长脖子吸引六皇子的注意力,可眼神一晃,心脏差点骤停——   谢凤池驾着白马,恰就出现在这几个最尊贵的人身后。   一时间,身边原本称赞皇子们的百姓,转头都在低叹,这位安宁侯当真俊美无边!   怪不得传闻里,三公主前些年始终不肯嫁,就是要等这位呢。   谢凤池今日穿着身绯色的交襟衮服,襟口露出抹白罗的内衬,劲瘦的腰肢以玉带相束,水波纹的衣摆下,隐约露出结实的长腿,白绫袜黑皮履蹬在身下白马的脚蹬上。   比起原先总是一身长袍鹤氅的人,今日的他多出几分英气,越显矜贵俊美。   谢凤池墨发高束,额前光洁,修长凤目低垂着扫过人群,薄唇轻抿,叫人看不出情绪,眼神在瞄过洛棠时,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对方好似停顿了片刻。   洛棠抖了抖,还是将原本探出的身子缩了回去。   他怎得也在?不是说,要,要守孝吗?   谢凤池波澜不惊地收回视线,将她的惊讶慢慢咂摸碎,吞咽进心肺。   銮驾驶出城外,有好事的百姓还陆续跟着,洛棠心尖儿微微一抖,因谢凤池在,甚至想着算了,可折返的步子尚未迈出,崔绍温柔看她和六皇子懵懂天真的模样又在心头浮现。   洛棠咬紧牙,深深吸了口气。   算了,说好是最后一次了,大不了小心些。   她手头攥着些银钱,将面纱戴戴牢固,跟着人群一同走向城外。   打算得挺好,銮驾仪仗虽防守严密,可人是活的,只要自己引到六皇子注意,或者是稍微买通个什么人去唤一声六皇子,见面应当是不难的。   可要不说,她这般女子见识浅薄呢,一直等到了太阳落山,她又饿又渴地守在猎场外,都没能再见六皇子一面。   原本看热闹的路人们也都被如山一般冷硬的守卫拦下,渐渐退去,若再没甚进展,她独自在猎场外也格外引人瞩目,绝不妥当。   洛棠心灰意冷地想,今日怕是真见不到了。   除却要替崔绍求情,其实也是在忧心,霍光远赴江南不知何日回京,六皇子也见不到,难不成这一年多里给自己安排的退路,竟一条都用不上?   她都不在乎去当一个成年男子的“母亲”了,这点盼头都不叫自己得到?   洛棠心底沉沉,宛若被拽着浸到了深谭中呼吸不得。   她最后看了眼猎场的大门,禁军守卫森严,连只雀子进去都要被射穿。   没曾想,她刚迈步离开,里面突然走出个小太监,身形显瘦面若敷粉,声音也细细弱弱地:“洛娘子?”   洛棠脚步一顿,扭头便见那人笑着同她走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奴才奉了六殿下的令,请洛娘子一叙。”   洛棠下意识不信有这样的好事,必然又是谢凤池!   可小太监似知晓她不信,笑吟吟道:“殿下怕洛娘子担忧,特意托咱家带了句话。”   洛棠犹豫半晌:“什么?”   “顾柳想母亲呐。”小太监眨眨眼。   洛棠当即便信了,顾柳这名字是他们二人头一次见面时,赵彬的假名,应当只有他们知晓。   “殿下在路上便见着您了,要不说娘子国色天香,站在人群中啊,旁人都成了陪衬,您是最显眼的那个。”   小太监嘴甜,又咂摸着那声“母亲”,便挑了个国色天香来赞美洛棠。   如此,洛棠便如同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儿砸了,晕晕乎乎进了猎场。   太阳落山,四处都在整顿着,将下午猎场中的典仪用具撤下,贵人们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便要正式开始秋猎。   洛棠垂着头不敢四处张望,生怕有认得娴妃的人盯上自己,只想着快些去到赵彬的营帐中,不要多生事端。   偏偏事与愿违。   她今日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穿了件浅粉的对襟长衫,蒙上脸低着头,落在人群应当十分寻常,可偏偏猎场中处处是非同寻常的贵人,饶是有重臣携带了女眷,也无人穿得如她这般简谱,她便反而被衬得十分独特。   “这是何人?”赵珏正同自己属下聊事,从营帐中走出,迎面碰到这二人,驻足询问。   他声音冷肃,与崔绍有几分相似。   洛棠肉眼可见的一抖,想抬眼看是什么人,却又立刻警醒,这里可是皇家猎场,哪是她能看的?   她当即腿软,强撑着不敢失仪,若非担心倒下去冲撞了贵人,早就抱着膝盖瑟瑟发抖起来。   小太监也白了脸,勉强笑道:“五殿下,这位是要去见六殿下的。”   若是寻常,赵珏不会多管,可如今是多事之秋,他没来由多看了眼那垂着头的娘子。   “今日才是秋狝第一日,六弟就招了外人进来?”   这女子看起来并非宗室之人,穿着打扮普通,也不似官家贵女,赵珏的眉头微微皱紧。   春猎耽搁了,秋狝便是涉及农耕祭祀的大事,不可随意妄为的。   他走上前,沉声道:“抬起头来。”   洛棠呼吸一滞,攥紧了衣角。   她已经知道了,这位是五皇子,赵彬的兄长,那他是否见过娴妃的模样?是否会从自己的上半张脸窥出端倪?   她,她不敢。   这会儿太阳完全落山,猎场中四处燃起火把,被秋风瑟瑟吹过,幽暗明灭。   小太监急切不已,他自然听了吩咐,六殿下不希望别人看见这位娘子的脸,可眼前的五皇子,可是六殿下的兄长啊!   他人微言轻,如何反抗,又如何叫这小娘子反抗?   “大胆,五殿下叫你抬头,还端着什么架子!”赵珏身边的侍卫沉声呵斥。   洛棠一抖,几乎就要膝软跪下了。   真要抬头,在这龙潭虎穴,焉有命在!?   她得想个法子,叫五皇子熄了这念头。   有了!   她秉着呼吸躬身,忍着惧怕颤颤巍巍道:“殿下恕罪,妾身并非六殿下的人,只是受邀前去一见……”   “那你是何人?”赵珏微微有些不耐。   洛棠心跳加快,头紧紧地垂着:“妾身是安宁侯府之人,是谢司业的人。”   谢司业,众位皇子的老师,国子监内公认的最年轻却也是最有学识的,谢凤池。   赵珏顿住。   若说原本只是为了驱逐个外人,现如今,他看向洛棠的眼神中便带了抹旁人难察的深意。   洛棠却觉得自己的托词应当完备。   毕竟,弟弟的事好处置,老师的事便不好置喙了吧?   罔提那位老师还是谢凤池,她在侯府半年,也耳濡目染,无人愿意得罪安宁侯府这一门。   虽说这会儿还在利用谢凤池,她也很害怕,但终归事有轻重缓急,待谢凤池知道了,她已经到六皇子身边了,对方还能吃了她不成?   以往胆小怯懦,手头无人可用无话可说,现如今仍是胆小怯懦,但写了不少话本,信口开河的本事水涨船高。   小太监见状,赶忙附和:“瞧小的这脑子,倒是忘了这茬。”   半晌,赵珏才默然点了点头:“知道了,退下吧。”   小太监赶忙应声,带着洛棠走后许久,赵珏才慢慢回过神,对侍卫道:“同侯爷说一声,他的人到了。”   侍卫应声,回来后,琢磨着谢凤池从容轻笑的模样,如实禀告:“侯爷说,多谢殿下提点,他看着呢。”   作者有话说:   五皇子:谢司业的人?   谢司业:还有这种好事? 第五十五章   洛棠如愿以偿见到记忆中弟弟一般的少年时, 恍然愣了下。   在街道上隔着人群看,对方骑在马上,她还没意识到,近一年未见, 赵彬的身形拔高了许多, 曾经柔软的面孔也逐渐有了俊逸的棱角, 越发像个成熟的男子了。   这样,她还能不能再像从前, 用大姐姐似的态度来相对了?   她,她突然有些紧张。   而赵彬却似乎毫未发觉洛棠的异样,见到她的一瞬间就大步冲过来, 几乎是控诉似的攥住洛棠的手:“洛娘, 先前明明说好了,哪怕不随我进宫,也要同我见面, 关心我的!”   洛棠更加哑口,便见青年一双漂亮的杏眼红了起来,受了天大的委屈般看着她:“是不是……谢司业厌烦我了, 你也不想理我了……”   此情此景,洛棠再也顾不上介怀如何同赵彬相处了, 对方只是看起来长大了, 可心思,明明还是如此单纯呀!   她用力地摇头,艰难同对方诉说了自己这近一年来的遭遇,并且既然也听出了赵彬对谢凤池颇有微辞, 她便毫无芥蒂地将崔绍被陷害之事全然道出。   “殿下, 我所言句句属实, 崔大人根本没有做过贪赃枉法的事,那剑确是世子……不,是侯爷所赠,崔大人没有欺瞒。”   洛棠仰着头,泣泪涟涟地看向对方。   营帐里的烛火暖黄摇晃,映着少女的脸。   她松下了面纱,肤若凝脂,被光拂出眉如远黛,目含秋水,如同戏台上唱到了悲欢和离的最苦处的美艳花旦。   赵彬愣愣看着她许久,喉头滚动几番,废了好大劲儿,才缓缓点了点头,不动声色攥紧了洛棠的手掌。   “洛娘,是因喜欢崔大人,才想到为他求情的?”   洛棠犹豫片刻,回了句不是,只是看不得救过自己的人遭受如此大难。   她虽知晓赵彬将自己视作亲人看,但在对方面前,她还是要竭力扮作个单纯无辜的形象。   赵彬终于笑出来。   “我知道了。”   他笑容又变淡,似乎也透着些许无奈。   “我原以为谢司业这半年来的变化只是巧合,没想到,居然真的都是他的处心积虑。”   洛棠闻言周身轻颤,凄弱无力地仰望位高权重的青年。   “那殿下……若是帮了我,会惹上麻烦吗?”   她的动容和依赖明晃晃地写在眼眸中,莹在泪水上,赵彬抿了抿嘴唇 ,只觉得心头一片干渴。   不可言说的思念如被压抑着的火苗,越发攀上掩盖的干枯木屑,妄图壮大。   小太监托着盘吃食进了营帐,赵彬垂下眼,匆忙地转身亲自接过,给洛棠摆过来。   “不会,洛娘,先吃点东西。”   他身上的黄色蟒袍在烛光下晃得洛棠闪眼,她垂着眼,不露痕迹地掩着笑,又故作不安:“你不吃吗?”   赵彬顿了顿,随即乖巧温顺地摇摇头,露出抹苦笑:“今晚父王会设宴,我若吃了,宴上吃不下是失礼。”   小太监看了眼主子,也顺服地点头附和:“娘子关心殿下,便赶紧吃些东西吧,免得伤了身子,也叫咱们殿下伤心。”   洛棠看向赵彬,青年眼神赤诚,定定地望着她,她扯出抹感激的笑,点点头。   洛棠吃起来,赵彬似乎也才放松,开始同洛棠说开始他所知道的。   这半年多来,谢凤池虽是守孝之身,不上朝,不议政,可自从他主持了春闱后,有心人便发觉,他捏了只无形的手,开始摆布起了朝堂。   或许在这更早,从他助大皇子找出江南赈灾屡屡失利的元凶,即拉开贪腐案的序幕,来换得他袭爵开始,就是他大计的序幕——   他要一步一步迈上云梯,摇晃其他世家豪族的根基,要往大梁的朝廷中安插入自己的人手。   洛棠吃着,到后面几乎噎住:“他,他要谋反?”   赵彬失笑着摇头:“那倒不至于,他不姓赵,终归名不正言不顺。”   洛棠便懵了。   她举着象牙箸呆呆看着赵彬,玉指与精致打磨的象牙相比,竟难分高下谁更莹润白皙。   赵彬将眼神从她的身体上收回来,苦笑着继续道:“司业约莫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做个权臣吧。”   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洛棠忍不住抖了抖,想起从前话本里看到的那些满腹黑水的权臣,将他们的身影与谢凤池重叠,发觉,竟,竟真还几分吻合。   赵彬看着她受惊的模样,缓慢说道:“你发觉他不对劲,及时去寻求崔绍照拂,许也是他对付崔绍的导火索,其实更主要的是,当今文人儒士们最好看的也是他们俩,若摧毁了崔绍,哪怕是只是名胜有损,那天下士人也自然只能心向于他。”   因此,崔绍必须倒台。   洛棠怔怔:“所以,崔大人不是因为我才受的罪?”   赵彬失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见洛棠似乎真红着眼,状若自责,赵彬收起笑,真诚地看着她:   “洛娘,古往今来,史书都爱将这天下的大错归咎到女子身上,可很多人,他们天生就是很坏,有无女子,他们都是坏的,不过是撰写史书的都是男子,他们拉帮结派,才拖来挡箭牌,让人觉得是女子惑人,不肯承认是他们自己犯的错。”   小太监在一旁听得头垂更低,一言不发。   郊外草木多,夜晚的空气中都宛若凝着水珠,叫烛火燃烧,发出噼啪轻响。   洛棠看向对方,比起一年前,赵彬的面容越发像一个成年男子,虽仍有几分青涩,却难掩他越发凸显得蓬勃英气,眼角的那颗痣亦同样将那份柔美向上再添几分。   他说着谢凤池与崔绍从未说过的真切言辞,叫洛棠心头不由地心神动摇。   她不由含了几分真心地笑问:“殿下不也是男子吗,为何不与他们拉帮结派?”   赵彬便如从前一般红了脸,他下意识看向守在一旁的小太监。   小太监虽垂着头,可似乎知晓主子看过来,一声不吭地退出了营帐。   他这才小声告诉洛棠:“我是男子,可我与他们不同。”   如何不同?   他抬起眼,小心翼翼得如只刚出窝的小奶犬,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瞬凝视洛棠:“洛娘是自己人,我只想着洛娘。”   洛棠的心瞬间就软下,甚至要化了。   她突然有些后悔,怎没早来与他相伴?   这样可爱真诚对她满心孺慕,且位高权重护得住她的人,不比谢凤池和崔绍更好吗?   赵彬说完甚至有几分羞赧,低着头耳尖发红,却也是恰好小太监又进来,告诉他晚宴要开始,还请殿下快些过去,赵彬才得以解脱,像火苗蹿了尾巴似的匆匆溜开。   还是小太监笑了笑,扭头道:“娘子先好好休息,这处是殿下随从的休息处,平常无人会来,若有事可吩咐门外两个宫女去做便好。”   自然,是不能出去的。   洛棠轻轻点了点头,乖巧又听话,叫小太监不由又多看了一眼。   真像啊。   洛棠没注意对方看她的神色,实际上,来到此处,她至今还是忐忑的,就连在宫里位置最低的小太监,对她而言都是寻常见不得的贵人。   她竟真的来了。   离那位天下之主,也就莫过……几间宅院的距离吧。   可她心中却拎得清,知道如今可以护着自己的只有赵彬,绝不可以被旁人发现,特别是圣上。   纵使圣上再思念娴妃娘娘,见了她的脸,也莫过于和老侯爷一般,只有个殉葬的念头罢了。   她不要死,她正是好韶华,如花似玉,已经吃了这么些苦,只盼着以后能过上锦衣玉食安然无忧的富贵日子。   而眼下,她环视营帐,虽不过是皇家的临时仪仗,内里装饰却已经好过了崔绍的少卿府邸,她越发欣喜。   只要抱紧了赵彬的腿,等当今圣上驾崩,好日子不就来了?   如此想着,洛棠终于松懈下身上背负的苦恼与茫然,想着再等到六皇子使力将崔绍救出来,她就彻底不亏欠了。   至于少卿夫人,哪里有皇子身边好呢?她可以让六皇子给她安排个有名有实的闲职,若是六皇子最后继位了,她更能一生无忧。   洛棠美滋滋,后面两个宫女进来将吃食拿走,又给她烧了热水。   宫女不知她身份,只当是六殿下的人,小心提点:“娘子若要沐浴,切记将灯烛熄了,否则叫外面人察觉动静注意到。”   洛棠连连点头,只觉得宫里的丫头都比外面的更漂亮知礼。   待人走了,她先将将处处可能的缝隙都瞧好,确认无事了才开始脱衣,只剩件里衣时,吹灭了灯烛。   营帐中顿时一片漆黑,可不过半晌,营帐本身吗,毛毡的薄弱处与布料透进猎场中的火把光亮,洛棠顺着轮廓,慢慢摸到浴桶旁,迈腿缓缓坐了进去。   至此,她长吁一声,发出了舒服的喟叹。   宁静中,她甚至可以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歌舞声,圣上出行,宫中自然也有随行乐师跟从,乐曲造诣是在任何民间之所都听不来的高超。   她身心俱静,软软搭在浴桶边,垂在水面上的指尖也渐渐小去了拨水的动作。   难得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口。   “!!!”   洛棠猛挣扎起来,可足尖还未踢到浴桶的桶壁,她整个人如一条咬钩的鱼,被身后之人箍住了细腰,从水中一把提起。   是谁!   她拼命呜咽,却只能化作声声叫人热血沸腾的低吟,对方力气极大,应当是个男子,将她猛地按压在坐塌上。   水溅得到处都是。   坐榻上毛毡的硬毛戳着她柔嫩的脊背,冰冷又粗糙,她拼了命地捶打对方,却叫人将她的双手一把勒在了头顶,再用了个什么布条给彻底束住。   “嘘。”   气声伴随冰凉的触感摩挲在她颈脖处,叫她知晓,不可出声。   洛棠吓得魂都快掉。   对方松了手,她是当真不敢出声了。   她努力想看清对方的模样,可泪水糊了眼,只隐约看得清是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而对方顿了顿,似乎不满于她布满了惊恐的眼,又拿出根布条,彻底蒙住她。   洛棠害怕地小声哭,边哭边颤抖着求饶:“求求您,别,别杀我……”   她甚至拙劣地摇蹭着身躯,试图以这副娇弱的模样打动对方。   随即,她听到声轻轻的笑。   那笑声似乎有些耳熟,可这般匆忙中,她根本来不及分辨究竟是何人。   深秋的夜里,洛棠忍不住浑身战栗,雪峰便跟着簌簌抖曳。   随即,对方的手从蒙眼的动作中撤下,划过她的脸庞,游过纤细修长的颈脖,攀上高山。   作者有话说:   天黑请闭眼   狼人请睁眼   狼人请刀人——哦今晚刀的是一朵小棠棠   小棠棠睁眼,有什么遗言? 第五十六章   洛棠仰起颈脖, 难堪地闭上双眼。   昏暗中,对方的手指冰凉且沉重,如巨蟒碾过雪原,每根手指上的纹路似乎都清晰可辨。   屈辱与愤恨交加, 若非担心反抗会丢了命, 更会引来猎场中的其他人, 她恨不能直接尖叫着将人推出去!   似是惩罚她的出神,对方手掌微顿后, 轻微拢了拢。   大地簌然惊悚。   洛棠无暇顾及其他,压着惊恐小声哭个不停,边哭边细密地求饶:   她错了,   别那般戏弄她了,   求求了。   可对方心狠,乐此不疲,洛棠足尖紧紧蜷起, 绝望至极。   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这么不要命且不要脸,敢闯进皇子的营帐,还对她做出这种事来!   她哭得小声, 沾湿了蒙在眼上的布条,随即对方轻俯下身, 状若温柔缱绻地亲吻她的泪痕与面庞, 可他气息沉重,每个吻都藏着不容抗拒的乖戾。   洛棠吓得连哭都止住。   对方顺势低头,捉住她的唇,轻轻碾过, 趁着她愣神掠夺愈深。   这般被强迫着, 洛棠十分不情愿, 可还没来及错开脸,对方的手掠夺至身下。   脑袋轰隆一声,下意识想到了,谢凤池!   她抖得越发厉害,意识到这个可能后,连求饶都不敢了。   这人是真的会一直进行下去的,他……他做过……   虽然两人还未进行到最后一步,可那日被程四郎骗去,她也是这般被按在桌上予取予夺!   当时青天白日,他还算收敛,动作尚且轻柔,也没彻底破她的身。   可如今黑灯瞎火,他还特意掩藏了身份,就不好说了……   洛棠几欲崩溃,颤抖着身子竭力避让,不敢说出口的抗拒溢于言表。   对方沉默,然后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在四面方严的营帐内。   洛棠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过了许久,她才意识到,他居然打她的……   谢凤池你不是人!!!   洛棠哭得更收不住了,也不管不顾究竟是不是谢凤池,直接在心中骂了个千百遍!   对方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吻她,将她吻得泪水也忘了流,不过终归没有更过分的举动。   但洛棠还感觉到了来自对方的情动。   她知道那是什么。   他到底知不知羞!   洛棠的气息瞬间沉重,她心里一遍又一遍骂着,混蛋谢凤池,混蛋谢凤池……   待日后自己做了女官,一定要进献谗言砍了他的脑袋!   这般委屈记恨地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对方才餍足收手。   身上有些许冰凉,她轻轻颤抖着,任由对方将她的手腕解开,将她重新抱到浴桶边。   水已经凉了,不便再泡浴,他便像拂拭个珍贵宝物一般,帕子打湿再拧干,再仔细将她清理干净。   这倒是符合谢凤池一贯的细致,谈不上是否含着温情,洛棠将面庞掩在臂膀间,不愿再去理会。   她的廉耻一次次被打破底线,她同他,还有什么可计较。   等人终于走了,洛棠才一言难尽地撑起身子。   身上干爽,明明对方今日没有做得过分,只是碰触了一番,可那日被谢凤池诱骗了压在桌上的景象却历历在目,叫她忍不住将两次场景重叠,身体打颤。   那次青天白日,她看得清楚对方眼中的深重情绪,感受得到对方指尖的细微动作。   洛棠闭上眼,艰难地吸了口气。   那种酸胀的感觉,明明今日在身体上没有,可心中似乎已经铭记了。   这人究竟要做什么?   她摇摇头,想不通,也没力气再想,只咬着牙穿好衣服,将灯烛重新燃起。   她满心讥讽。   若真是谢凤池,倒也说得过去,堂堂安宁侯,手段超绝,从头到尾都没惊动外面的人。   不出一会儿,晚宴似是散了,赵彬重新回了营帐。   道是醉了酒,所以来见她前,还重新换了套衣裳,体贴入微。   微醺的酒气很快氤氲四周,洛棠原本还担心空气中留有些可疑的味道,现在倒是叫她松了口气。   她将所有的惊惶都收掩好,重新摆出那副小白花的模样,关切地给赵彬倒茶。   “殿下还未及冠,饮酒伤神的。”   赵彬闻言一顿,随即笑出洁白的牙齿:“洛娘真好。”   洛棠脸颊微红,却记着要扮演出大姐姐的模样,便抿唇笑了笑,将水杯往对方跟前更推了推:   “这就算好了?不过就是日常相与该有的样子罢了,殿下是要做大事的人,可不能随意轻信了他人。”   女子声音柔美,自觉像极了个姐姐该有的样子,哪怕真作母亲也无可厚非,可听者却微不可查地咽了咽口水。   他目光不露痕迹扫量了屏风后,洒在地上的水渍还未晾干,又看向洛棠本身,桃腮若雪,气息妩媚。   赵彬的喉咙便更干了。   他想再多些讨她欢心。   于是他一口饮尽她给倒的茶水,目光灼灼道:“借洛娘吉言,我也会更快救崔大人出来的!”   洛棠顿了顿,随即笑着点点头。   她想想,该如何委婉又体面地表达,哪怕救出崔绍,自己也不想继续跟着对方,而要转投赵彬身边呢?   不等她考虑出结果,赵彬反倒先低落下去。   “可是洛娘,到最后,我怕争不过谢司业,也争不过我大哥。”   洛棠没反应过来,这是何意?   “所以,救崔绍一次尚可,若你还继续与他在一块,我怕他们会继续作恶……”   赵彬猝然红了眼,“我没用,你别怪我。”   他如今才十七未到,本就年少,赤诚真心羞愧承托到眼前,叫洛棠这般自私自利的人看了也难免动容。   赵彬甚至揉起眼。   洛棠急忙起身走过去,将他的手拽住:“脏兮兮的手便揉!这有什么好哭的!”   赵彬被她攥着手,瞪着双泛红的杏眼茫然无措。   “你若还没用,天底下万万千千庸庸无为的人岂不是更没用?”   洛棠装作没意识到逾越,按说尊贵的皇子,他的手岂是她这样卑劣的人可以碰的?   偏偏她要大胆来握,她还要更大胆,作她的阿姊,作他的母亲。   她看着赵彬,目光柔和:   “我不知宫中究竟如何,但知必然险恶,你没了母亲还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厉害了,不论未来如何,你且保持本心,护住自己,就是最好的。”   赵彬怔然,盈满了泪水的眼中满满都是洛棠温情柔美的样貌。   他猛地抽出手,抱住洛棠的腰,将头抵在她纤瘦的腰腹,如同每一个祈求母亲垂爱的孩子。   洛棠起初被吓了一跳,甚至因着身上还有些不可诉说的隐秘不适,差点下意识推开对方。   可一想到,赵彬对她的感情同旁人不同,他是将她看作长辈的,不会如谢凤池那疯子似的逾越,便强行要求自己冷静……冷静。   “洛娘,好洛娘,你对我真好……”   赵彬屏着鼻音,伤心又感动地呢喃起来。   洛棠轻轻地抚摸青年的后背,循循善诱:“所以你也一定要自己坚强起来,才不负我如此看好你呀。”   赵彬转涕为笑,仰头依恋地看着她:“那待我真的强大起来,洛娘会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洛棠沉默须臾,抿唇轻轻笑了笑:“哪怕你不强大,我也愿意陪着你。”   赵彬的眸色倏然深邃下去。   在洛棠看不见的背后,他的手掌紧紧绷着,几欲控制不住地想将人按入自己怀中,手背上青筋凸起,纠缠交错的脉络恨不能织成弥天罗网,将抱着他的女子彻底吞没。   可他还没想好此时该不该揭破这层遮挡,小太监在外匆匆低呼了声。   洛棠赶忙将赵彬推开,生怕叫人先撞见她的野望。   赵彬提气到一半也蓦然被卡住,整个人如被泼了冷水般僵硬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小太监垂头进了帐,低声道:“殿下,大殿下有请。”   赵彬没有好脸色,可当着洛棠的面不好发作,只压着声音问:“不是早该休息了吗?”   小太监低眉顺眼地回:“大殿下刚刚从外面回宴上时,衣裳湿了不少,被圣上提点了,想是心中不顺吧。”   他不顺与我何干?   赵彬就差把这几个字写在脸上,可终归还是顾忌洛棠,只好咬牙起身:“五哥也去了?”   “五殿下已去了。”   赵彬再没推拒的理由,只好垂头与洛棠先告别,也言道天晚了,让她先好好休憩,明日会再来找她。   洛棠垂着眼应声,安静等着这主仆二人离开。   随后洛棠抬起脸,本该娇艳的面庞一片煞白。   大皇子的衣服上全是水……   她不得不想到,刚刚趁黑而来的男子,被她沐浴时身上的水八成也沾了半湿。   难道,刚刚欺辱自己的,不是谢凤池,是大皇子那个畜生?   洛棠踉跄两步跌坐在身后的软塌上,不由想起被大皇子锁在屋中的那段时日。   他只给自己穿毫无廉耻的纱衣,叫自己像个牲畜一般被锁着脚链,除却没像谢凤池那般过分,浑身能亵玩的地方也被他碰遍了,同今晚无异。   只要想到那双乖戾邪气的眸子,洛棠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难道他是发现自己在这里,特意来惩罚欺辱她的?   作者有话说:   村民睁眼了,请把狼投出去   棠棠:?(遭遇人生重大危机) 第五十七章   洛棠惴惴不安到半夜, 忽的听到一声尖叫。   她差点从软塌上滚下来,匆忙整理好衣服,只见得守在外面的宫女脸色煞白地跑进来,叫她快些藏好。   洛棠心头一紧, 立刻照做, 抓了面纱戴好躲到了屏风后面, 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手心依旧紧张沁出了汗来。   不出一会儿, 营帐外动静渐起,她细细听着,似乎有人说, 六皇子遇袭了。   赵彬遇袭了!?   没等她反应, 营帐里很快冲进人来搜,宫女尖叫着阻拦却无甚作用,皇嗣遇袭是大事, 罔提圣上还在猎场中呢。   “你们太过分了!这是咱们殿下的营帐,不去捉拿刺客,来这儿作甚!”   宫女还在拼死阻拦, 另几个禁军很快便将洛棠拽了出来。   她穿着宫女们为她准备的宫装,娇美的面庞布满惊恐地跪在地上, 根本没弄清现在发生了什么。   实际上, 此刻的猎场中几乎一团糟,禁军四处搜捕,安于宁静的宗室子弟与重臣贵眷们何曾受过这等惊吓?几乎处处都是尖叫与呵斥!   “这是何人?”禁军不与宫女掰扯别的,指着洛棠厉声发问。   宫女涨红了脸:“自是我们宫里的人。”   “六殿下只带了一名内宦与两名宫女, 我再问一遍, 她究竟是何人!”   怒斥之下, 整个营帐都似乎跟着摇摇晃晃。   冷冰冰的刀离着洛棠不过几尺,如今赵彬遇袭,他周围的所有人都被提前彻查了一遍,多出个身份不明的她,自然尤为可疑。   她到底是什么天煞孤星的命!?   好在原先那个眼色极好的小太监跑了过来,将那吓人的刀锋往旁挪了挪。   偏偏禁军铁骨铮铮,他如何拨开,那位煞神如何给重新架回去。   小太监无法赔笑:“诸位大人息怒,这位……是安宁侯的人,叫咱们殿下帮忙照看的。”   洛棠赶忙点头。   可一样的理由,在不同的情况下,不一定次次好用。   禁军彼此看了眼,叫其中一人出了营帐,其他人继续严以待阵地杵在营帐中,看贼一般紧紧盯着洛棠。   洛棠心中打鼓,勉强撑出个坦然地笑,可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   正主来了。   “麻烦侯爷了,此人说是您的人,如今殿下遇袭,我们也要查明才可放心。”   洛棠心中一抖,几乎不敢抬眼,却又被身侧的刀锋逼得不得不抬起眼。   他们就在这般兵荒马乱中正式重逢了。   与狼狈的洛棠不同,谢凤池哪怕也是在睡梦中被唤起的,他整个人依旧轩然霞举容貌昳丽而端庄。   玉冠将墨发束得一丝不苟,繁复的衮服也毫无皱褶,绯红色的布料用细密的银绣云纹压实了边角,昏暗室内,灯烛光亮,衬得他宛若来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洛棠却宛如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咽喉,一个字儿都发不出。   她没想到,这些喊打喊杀的侍卫,竟真的去叫谢凤池了……   她悄悄看向小太监,想知道对方是否也知道会这样,却看着对方垂着头,根本不与她有视线交流。   她咽了口口水,忍不住发抖地垂下头。   随即,她听到谢凤池轻轻笑了一声。   “本侯的人?”   明明是个气声般的轻轻反问,却比外面的吵闹更震耳欲聋。   他的态度传达到禁军眼中,自然是更残酷的表露,那把刀立刻朝着洛棠又送去几寸,洛棠脊背发颤地避到一旁,无可奈何无路可退地哭叫了一声:   “侯爷……”   谢凤池眼中平和的光,被砸进水池的石块搅乱了涟漪。   举着刀的众人面面相觑,这一声千回百转的呼唤,还,还真像是有点东西啊?   所有的目光都凝回了谢凤池身上,等着他作答,只要他摇摇头,那禁军们手上的刀就会准确无误架在她的脑袋上,将她送入大牢。   哪怕她不是真的行刺者,一个无名无分无人认领的娘子,混入皇子营帐,等不到见圣上,她就会脱层皮,乃至被折磨致死。   她所想的飞上枝头,荣华富贵,通通就没了。   她的卑鄙背叛也可以就此抵消了。   萦绕在谢凤池心头一百多天来的耻辱,愤怒,就此烟消云散,从此他专心于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自己前二十多年来求而不得的通通品尽,他这一生也终算圆满。   是这样吗?   可她又看着他哭,她会说话的眼睛里写满了求饶,同在自己手下娇声哭泣时并无二样。   他突然便又不想让她死得那么容易。   “不错,劳烦诸位多跑一趟,确是本侯府中之人,可非本侯的人,”   他看向怔愣的洛棠,微微一笑,“对吗,小娘?”   小娘?   那不就是,老安宁侯的……   这下不仅仅是那些禁军,就连小太监都略显诧异地抬起头,却并非看向洛棠,而是不动声色看了眼谢凤池。   洛棠难以置信他竟然在这个关节提起这事,满眼写满了你疯了?   可谢凤池疯得坦坦荡荡明明白白,对他对视许久,他都不曾软下一丝神色。   洛棠颤抖地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明白过来,他终是恨她,怨她,要让她尝尽羞辱苦头。   她被所有人盯着,原先还护着她的两个小宫女此刻都露出惊讶神色,又一想到老安宁侯的年纪与洛棠的对比,眼神很快又变得复杂又讥讽起来。   如寒芒在刺。   ……为了活命,为了以后的好日子,洛棠,你一定要忍住。   她披着斗篷跟在谢凤池身后,小心翼翼地走出营帐。   对方手长脚长,每一步都叫洛棠跟得极为艰难,她才逢惊吓,本就心气儿受挫,跟着走不到片刻,几乎快要喘不上气了。   可周围全是在搜拿刺客的人,她若是此刻不受谢凤池庇佑,下一刻就要被抓走,抓走后,是不是就要被带去见圣上了?   是不是要被发现这张要命的脸了?   是不是又要殉葬了?   她想哭,想跑,纵使怀疑谢凤池救她也不怀好意,可此刻除了饮鸩止渴,她还能如何?   一路回到谢凤池的营帐,谢凤池才停下脚步,转身似笑非笑地看向她:“盘算好了?”   洛棠一抖,撑出个柔弱无辜的笑脸:“侯爷说什么,我听不懂。”   谢凤池走回她身前,抬手。   洛棠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谢凤池的手便十分显眼地停在空气中。   他眼中露出个讥讽的笑意,叫洛棠看了又怕又愧。   洛棠硬着头皮,小步小步地蹭了回去,她告诉自己,事有轻重,眼下不论对方做什么,为了活命,都得忍着。   谢凤池的手自然落在她脸上,摘了她的面纱,又噙着笑,将斗篷的系结慢条斯理地解开。   “小娘听得懂,听不懂,眼下都不重要了。”   那声小娘叫得平静,如同两人初识时的称呼,可他说出口的话却不若一年前那般温和。   洛棠垂着头,乖巧地听着,便听谢凤池的话从齿间一个字一个字轻轻碾出。   “横竖,除了这处,你哪里都去不成。”   四面漫来的冷意叫洛棠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谢凤池黑沉沉的眼凝视她,外面距离极近处突然传来吵嚷——   “殿下,您不能进!”   话音刚落,他便在洛棠眼中瞧见了一抹惊喜,她根本掩不住想要扭身去求救的心!   六殿下来找她了!   斗篷上的系结轻而易举从谢凤池手中漏走,谢凤池垂眸看着,嘴角忽而勾起个叫人胆寒的冷笑。   便见洛棠扭身的动作蓦然止住,不仅如此,她在大皇子赵晟进营帐后,一点一点,将僵硬的身躯慢慢缩到了谢凤池身后。   比起暴戾根本都不遮掩的赵晟,还是,还是谢凤池这般伪君子更好些……   谢凤池笑出了声。   赵晟见到洛棠却是猛地一震,顿时自己为何而来也不记得了,满脑子只有泼天的愤怒:   “我当老六藏得安宁侯府的小娘是什么人呢,感情,侯爷半年前向本宫交换江南案的罪证,结果后来找不到人,那般发疯的模样是装出来的!”   洛棠自然知道他们说得是半年前在江南的事,崔绍就告诉过她,谢凤池用江南诸多豪门望族的罪证,换来了大皇子替他同圣上商议袭爵之事。   可找不到人发疯,又是何意?   这人好端端的来发什么癫?   “圣上命所有人留在营帐中,殿下此来何意?”   谢凤池神色一沉,似乎不愿当着洛棠的面提及此事,赵晟却当他是理亏,当即勃然大怒:   “侯爷现在装什么清高?!”   他恨恨指向缩在谢凤池身后的洛棠,不容谢凤池呵斥,哗哗啦啦将半年前对方因找不到洛棠而发的疯全部抖出来。   “仗着本宫理亏,污蔑是本宫藏了人!杀光本宫的宫女和侍卫,又血洗了宅子,演得真啊!”   “若非霍将军在场,你当日差点便要谋害皇嗣了!”   被逼迫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光想到就足以令赵晟恼羞成怒,   “玩儿那么一出,不就是想着光救了人不够,顺便再利用本宫袭了爵位嘛?”   那日谢凤池疯魔的样子真把他吓得尿了裤子,偏偏他知道自己暂时动不了对方,为了安抚对方才又不得不又提出——虽然交易时答应还的洛棠还不上了,可他能帮谢凤池袭爵!   谁知谢凤池当时还不肯领情。多亏了霍将军以命相护,他才屁滚尿流地赶忙回了京,又想着谢凤池红了眼底杀人的样子,忙不迭和他皇帝老子求了情,求快些给谢凤池袭爵。   否则他夜夜惊梦,总觉得弄丢了谢凤池的人,做不出赔偿,下一秒就要被取性命了。   如此胆战心惊了半年,却叫他看到洛棠就好好跟在谢凤池身后,如何不气!?   洛棠怔怔,虽觉得这位大皇子似乎确实不太聪明,这种情况居然还如此闹腾,但她还是想努力理解着赵晟话中的意思。   谢凤池的耐心却似已经透支了。   “殿下,你来便是要说这些的?”   赵晟一顿:“自然不是!”   他晚宴时出去透气,谢凤池的侍卫泼湿他的衣服,他回去思来想去都觉得是对方故意,罔提如今老六还遇刺了,尚且不知伤情,他总觉得这些都与谢凤池这个坏胚相关,便想来问问。   可他还没来及问罪,外面的禁军突然震天吼地地唤他,他无法,只好恨恨瞪了眼这对狗男女离去。   洛棠还未回神。   等终于安宁下来,谢凤池侧身看向好似发呆的洛棠,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他慢慢转身,似笑非笑地凝视她:“小娘听他说完,是不是惊疑不定,觉得本侯极其可笑,当日眼巴巴呈上证物只为赎你回来?”   作者有话说:   洛小棠:这他娘的究竟是谁的火葬场…… 第五十八章   蓦然听到谢凤池的问题, 她脑袋一空。   她哪敢回是?   哪怕她当真有这么一瞬怀疑,怀疑谢凤池因她离开而失心疯了,看到如今对方的疯癫样子,也不敢托大啊!   她忙不迭摇头, 小声卖乖:“侯爷高瞻远瞩, 所行之事自有您的道理, 哪是我等俗人可以置喙的?”   谢凤池便慢慢咂摸她这套文绉绉的说辞,想着想着便笑了。   “写话本倒真是个技术活, 叫小娘如今说话都变得动听不少。”   洛棠便更惶恐了,甚至绝望地想,今日莫非就难逃一死了?   营帐里只有他们二人, 要不, 她,她脸也别要了,跪地求饶吧, 或者,衣服,衣服也退了也不知能多几分生机……   熟知下一秒, 谢凤池完全转向她,俯身抚去她鬓边碎发:“他说得没错。”   洛棠还在盘算, 隔了许久才意识到谢凤池说了什么。   她眼眸一颤, 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俊美矜贵的男人。   谢凤池慢条斯理地打量她,眼中噙着浓烈又危险的情绪,慢慢道:“我那日是发了疯,杀了人, 险些连赵晟的头都砍了下去, 就因为, 我以为他在骗我,他拿了我的东西,却还不回我的人。”   洛棠被惊得不敢说话,甚至连动都不敢动,极为清晰地感受到端方君子凝视她的模样如阴冷的鬼,冰冷的视线一瞬不瞬地锁在自己身上,如有形的锁链困她入笼。   哪怕他的手只是搭在她的脸侧,她也生不出敢逃的心。   “你说说,这样的人,该杀吗?”谢凤池认真问。   洛棠却恍惚地觉得,他问的是,她,该杀吗?   他为她发了疯,杀了人,险些犯下大不韪,她却扭头投入了别人怀抱,该杀吗?   可这能怪她吗,哪怕是现在,看谢凤池的模样,得了机会她也是得逃的!   留在这种人身旁,别说随心所欲快活过活了,怕是日夜都得提心吊胆,生怕一朝不慎,连自己是如何死,如何求死不能都不知。   洛棠颤颤巍巍抬起眼,直接啜了泪:“左右都是误会,既然结果无虞,便,便算了好了,也给侯爷您自己……积攒善行……”   “误会?积攒善行?”   他们之间哪里有误会?   他遇着她了,还能行善积德?   外面吵闹怒吼声不断,却终究比不得这个好看男人两句反问,和随之而来的笑更振聋发聩。   若不是脖子不够长,洛棠的脸都快埋进胸口里了,她既愧又怕。   如今这人恐怕已经不会再怜惜自己了,光是上一次被程四郎骗去,他那般对待自己,洛棠的心就已经沉底了,若是自己真的再说得不得他心意,还能有好果子吃?   “就算,就算不是误会,可……他明明也心惊胆战了那般久,已经受到惩罚了,侯爷大人有大量,就算了吧。”   她赶忙又央着谢凤池,肤色苍白,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写满哀愁,樱桃般得唇被自己咬出了几道浅浅的牙印,这般娇柔美貌,又满藏心机。   谢凤池轻声问:“那就算惩罚了吗?”   洛棠抖了抖,再度分不清对方说的是赵晟,还是自己。   可她又艰难地点了点头,想着,哪怕是自己,也受苦了,可苦了,这些日子如此艰难,岂是她该过的?   她泪又盈满眼眶,不说话,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谢凤池笑了。   他也不顾洛棠是否愿意,将人按在帐中的木梁上,冰冷又坚硬的木头硌着洛棠的背,叫她不满轻呼,可看到谢凤池那双黑沉沉的凤目,又将后半声咽回了腹中。   “叫出来,我想听。”谢凤池凑到她耳边沙哑地命令。   洛棠:“……”   越发吓人了。   洛棠只得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强调,哼给他听,听得这位在人前孑然雅正的侯爷忍不住笑得更叫人害怕。   她不想叫了,谢凤池却不放过,熟门熟路地埋首进她的颈窝,少女的体香混着沐浴完的花露香,在寡淡清绝的人心里点下一处又一处火苗,直到云雾拨开,山峦战栗,洛棠才再度压不住自己的声音。   他如今对她当真不加怜惜,唇齿间的力度甚至疼得洛棠滴了两滴泪,颤颤巍巍。   等他的手自下而上穿过云雾时,洛棠白着脸终于按住了他。   不行……   她的腿现在还是软的。   起初听说赵晟的衣物湿了,洛棠恍惚还以为是对方干的,可刚刚对方明显像是刚刚见过她,不像对方所为……   那先前的事是谁做的,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重新恨上了谢凤池。   她瑟缩地握住谢凤池的手腕,羞愤地咬紧了唇,红润柔软的嘴唇被贝齿咬出一道浅浅的印痕。   “不能,再做了。”   她声音细若蚊呓,惶惶抬起头,看到双似笑非笑的眉眼。   谢凤池没开口,都能叫洛棠明白,他定是在惊叹她的大胆,到了这个时候,还敢与他讨价还价。   她只好咽了口口水,小声道:“我忘了是跟着六殿下来的,还是要趁早回去。”   谢凤池眼中闪过一丝讥讽,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对视:“不是说,是安宁侯的人?”   洛棠哑口。   谢凤池点点头:“是了,小娘自是父亲的人。”   洛棠顿时难堪,谢凤池却是再没继续纠缠下去,他收回手,叫洛棠看来,就是变相承认了,先前那人就是他。   他竟然还这般理直气壮!   洛棠气得心口发闷,又不得不任由对方,不急不慢替她收拢好衣襟。   “这次攀上赵彬,是用了什么理由?”   洛棠自然不会如实告知,甚至羞恼于谢凤池如今与她说话已经如此不遮掩了,可谢凤池早对她熟门熟路,自顾自点点头:“应是借着救援崔绍吧。”   提到崔绍,洛棠的心气儿又有些不稳,可终究不敢与谢凤池顶撞,只能强撑着驯服的姿态:“六殿下大概是敬重读书人,不必我说,也是打算去帮崔大人的。”   谢凤池看了她一眼,笑得眼中夹着风雪抵着刀。   他淡淡道:“敬重,读书人。”   随即发出声讥讽的笑:“该不该说你像个无头苍蝇,真当赵彬是个好人。”   洛棠不敢与他再争论,趁着他没有再拘着自己,垂着头便想去捞自己的斗篷。   谢凤池只看了一眼,便随手把出挂在一旁的佩剑,将斗篷给划了个大破洞出来。   洛棠目瞪口呆!   谢凤池扭身将人逼到墙角,认真道:“小娘似乎没有记住本侯的话。”   “本侯说了,你哪里都去不成。”   洛棠腿脚一软,堪堪被他提住,谢凤池目色深沉,每个字都千锤百炼,打散又凝结般掷地有声。   他将洛棠自上到下打量过一遍,意味不明地咧了咧嘴角:“他们将你养得这般清瘦,那种布料的斗篷我何曾让你穿过,身上的宫装又是只有宫女穿的,你都忍得了?”   洛棠心中破口大骂,比起命都要被你吓没,这些有何不能忍!   可出了声却是泣泪涟涟地娇软动听:“侯爷别凶我……”   谢凤池死死盯着她狡黠不安的眸子,盯着她这种时候终于知怕,意味不明地轻声道:“不凶你。”   他抬起手,洛棠下意识一抖,却发现他露出个讥讽的笑,随即拿出那根叫人眼熟的玉钗。   洛棠怔住,任由谢凤池将玉钗重新簪入她发髻,修长冰凉的手指摩挲过她眉眼鼻尖与唇瓣。   “你学乖些,本侯就不凶你,甚至还能许你个愿望。”   洛棠睁大眼,差点没被他这副阴鸷又偏执的模样,吓出个哭嗝。   谢凤池却已经恢复了原先平和模样,他垂眼,温柔得诡异看向洛棠:“我替你将崔绍救出来。”   洛棠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要救崔大人?”   “你不信?”谢凤池深深看着她。   她……该信?   她差点就想问,人不是你弄进去的?   谢凤池又揉了把她泛着红的眼梢:“你不该将我想得那般坏,只要你乖乖的。”   一时间,那个恶鬼好像重新披上了人皮,说着动人的情话,差点要把人的脑子都搅和坏掉了。   洛棠表面噎了下,很快装作动摇,谢凤池果不其然笑得愉悦了些。   他如今是真的要顺着来,洛棠胆战心惊地想,比从前难相处多了,像个阴晴不定的疯子。   可她也知,或都是自己咎由自取的,但也没太多自责,理由前头也想了,若有机会还是要逃的,和这种人相与久了,不死也得精疲力尽。   谢凤池将洛棠安置在营帐中,这是他的主帐,比赵彬那个何人都能进的随从营帐安全得多,后半夜灯烛都快燃尽了,外面依旧乱糟糟的叫人不得安宁。   洛棠原本有些担心要与谢凤池同榻了,没曾想,谢凤池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她解了衣服上塌后,却是折身要出去。   他不打算继续戏弄自己了?   洛棠自然不敢问,只眼睁睁看着谢凤池出去,想不通外头那么乱,他去做什么,且自己落到他手中了,圣上就在不远,他也不打算再将自己送出去了?   *   谢凤池去了主帐,被内宦领进去时,大皇子与五皇子同在营中,随行太医正同圣上禀报,听着说六皇子伤得虽重,可也不凶险,离着致命处还有余地。   众人都松了口气,若是老六真在这时节出问题,问题可比好处大,只有谢凤池闻言露出个极为可惜的神情,可也就一晃而过无人窥见。   饶是如此,圣上仍勃然大怒,立刻命皇城司率禁军严查。   此刻一夜已经快过去,事情却尚未结束,谢凤池静默地站在一旁听圣上发火的声音越发轻下去,微微侧目看向营帐外漏进来的微芒晨光。   在京中秉烛夜审问了一夜的御史台大夫架着马车匆忙赶到猎场,对方尚不知晓猎场中出了何事,只加急着见了圣上,哆嗦跪地,随后起身,看向那一脸平静的安宁侯,颤抖道:   “臣启奏!安宁侯谢凤池欺君!大理寺少卿崔绍所获宝剑,确乃出自安宁侯府!”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我说救人,说救就救   庞荣:我说我们侯爷,说打自己就打自己 第五十九章   “臣启奏!安宁侯谢凤池欺君!大理寺少卿崔绍所获宝剑, 确乃出自安宁侯府!”   谢凤池波澜不惊地在心中数完最后一个点。   营帐内顿时一片寂静。   圣上本以为御使大夫又来同他说些什么有的没的,蓦然听到与江南贪腐案相关的,还未从六皇子遇袭一事中反应过来。   五皇子赵珏抬眸看了眼谢凤池,随即事不关己垂下眸, 倒是赵晟后知后觉露出幸灾乐祸的狂喜神色。   这种火上浇油的关头, 谢凤池焉能讨好?   他顿时义愤填膺:“父皇!此事须得彻查!”   圣上反应过来, 一口气差点没缓上,便见谢凤池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大皇子, 随后跪地请求屏退众人,亦有要事陈情。   圣上气笑,大手一挥, 如他所愿, 让他陈。   两位皇子一同出了营帐,赵晟还颇为不忿:“人证物证确凿了,还妄图挣扎个什么劲儿?”   赵珏一向存在感极低, 兄长说话只听不答,赵晟觉得没劲,冷眼看他:“今年春你和安宁侯还一同主持春闱呢, 就没觉得这人不对劲?”   问到头上了,再不答也不行, 赵珏叹了口气:“恕臣弟愚钝, 事务繁忙没顾上安宁侯。”   赵晟想想也是,这老五的母亲是个宫女,平日里唯唯诺诺,父王也不甚关爱, 比起总有阴招的老六, 根本不值得关注。   横竖他才是这宫里最刚猛有力的未来主子, 赵晟自负冷哼,突然想起——   嘶,那个小娘还在谢凤池营帐里吧?   他轻咳两声,眼里压着邪火,步子却迤迤然,得意迈出。   赵珏眸光一顿,隐含担忧。   而身后的营帐中,谢凤池正恭敬地跪着,向圣上刚刚揭发,昨夜行刺六皇子之事,或是大皇子。   都这个时候了,还如此儿戏!?   圣上自然当他为转移注意力胡言乱语,怒不可遏地砸来一方砚台。   随行带着的肯定不是大物件,要躲也能躲掉,偏偏谢凤池膝盖着地跪得四平八稳,只微微动了动脑袋,算准了角度,叫砚台没砸到要处,却破了皮,血流不止地顺着他清俊眉眼潺潺滴落。   “臣未敢有一言欺瞒。”   “现在不敢欺瞒了?瞒着送崔绍剑的事我看你敢得很!”圣上也算是看得谢凤池长大,如今屏退旁人,更有几番长辈训斥的意味在其中。   谢凤池也不怯懦,平平静静条理清晰地回,送剑之事,他当真不知晓,若是早知安宁侯府也牵扯其中,他必不可能毫无准备,还将证据转由大皇子上达天听,其中或有误会,可待他自查禀报。   圣上沉着脸,倒也信了几番。   此事已经隔了大半年,谢凤池若真有心,不可能这么久都扫不干净自己的尾巴。   谢凤池又说,今日之所以又揭露大皇子刺杀六皇子,便是听到刚刚御史大夫呈报,联想到,江南的贪腐案经由大皇子审理,他若想夹带私活最是方便,先是暗中对六皇子不利,明面上再将安宁侯府扳倒,朝上便再无他可顾忌的了。   太过巧合的事,总会让人怀疑有猫腻。   圣上又问他可有证据,谢凤池坦坦荡荡说了句没有,不过他自可入狱,等禁军与大理寺查明后再做定夺。   谢凤池面色坦然,丝毫不避讳地揭露安宁侯府与六皇子一系往日的瓜葛,老侯爷关爱六皇子这事本身也瞒不住,他如此诚恳,更叫圣上心中举棋不定。   帝王心术,不在乎臣子究竟是忠是奸,而在乎是脑袋是否清醒,能否为他所用,成他手中刀俎。   可以说,收受些物件,事情可大可小,可争权夺嫡到了谋害皇嗣的程度,那就是大罪了。   最关键的,谢凤池那轩然霞举的面目与触目惊心的鲜血实在太有震慑力,叫圣上阴沉着脸瞧他许久,都没能开口,降下个什么怪罪。   “你所说的,都是猜测。”   谢凤池深深一拜:“全凭圣上明断。”   *   洛棠被赵晟派人引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赵晟阴恻恻地看着她跪在地上,忍不住冷笑连连,更觉得谢凤池果然与他的好六弟还在暗度陈仓呢。   他前面进不去谢凤池的营帐,只好各种找借口引人出来,只有提到赵彬的名字,这小娘子才肯露头。   若非谢凤池和赵彬熟识,她如何识得赵彬,又如此信赖对方?   他眯眼咬牙,也庆幸谢凤池身旁一贯带着的那个侍卫也不在,否则也不会给自己机会,如此轻易就将人引出。   洛棠死死低着头,哪怕戴着面纱,在人来人往的营帐前也不敢露出脸,连带着赵晟命令了好几声让她看着自己,洛棠也咬着牙颤声说着奴不敢!   她只求不管是谁,赵彬,谢凤池,不管是谁,快来救她!   赵晟的耐性到了头,他沉下面目,提着少女的衣襟将人一把攥起。   身侧的宫女与太监都瞪大了眼,这可还在猎场中啊,四处都是贵人看着呢!   可赵晟因着谢凤池已经吃了不少亏,加上这女子又曾受制于他,他知道她的价值,亦知道她的甜美,念头一时就控制不住了。   他想的很好,老六如今半死不活,不到最终时候,用不着用洛棠的身份再去算计他一道,谢凤池更是自身难保,那他岂不就可以安安心心霸占洛棠了?   “你要是识相,今日就跟着本宫走,好生伺候着。”   一张分明也英俊的脸,偏偏戾气横生,叫洛棠看一眼就惶然地避开视线。   赵晟冷笑一声,将人提得更紧了,洛棠差点连呼吸都困难。   她的面纱被赵晟一把扯下来,勾着唇笑:“否则,你说说,你这脸落到我父皇面前,倒霉的会是谁呢?六弟,谢凤池,还是……你自己?”   周围人来人往,饶是赵晟身后的内宦与宫女们都快要挡不住窥探的视线。   洛棠红了眼眶,想低头却被赵晟的手抵住,不由颤巍巍地抬手握住赵晟的手:“殿下,洛娘害怕……”   赵晟的舌尖狠狠顶了下牙龈。   他斜光瞥了眼周围,确是看到窥探的目光越来越多,心中嗤笑了声,想着如今各个还在观望他行事作风,待到日后他继位,这些人再看,就将他们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他看回洛棠,似笑非笑地眯起眼:“别指望谢凤池来救你了,他现如今自身难保。”   “他怎么了?”   刚问完,便见到赵晟耐人寻味的眼神,洛棠顿时不敢再问,心中却发懵——她不仅仅天煞孤星自己,连带着她周围的人也要跟着遭殃吗?   “他如何与你无关,你想好了吗?”   洛棠泪水湿了眼睫,挺翘的鼻尖泛了红,咬着唇轻轻点头,难堪道:“殿下可否将面纱还我了?”   赵晟笑了下,抬手,将面纱一挥,轻盈的布料就跟着风吹跑了。   洛棠一口气提不上来,险些倒在原地。   “乖乖的跟好我,否则,你就像你的面纱一样,没了。”   赵晟心满意足于她的惊恐,松开手后看着少女瑟缩地垂泪,转身便走。   他不担心洛棠敢跑,事实摆在眼前,谢凤池自身难保,老六更是,她不跟着自己,就是死。   对付这样空有美貌无权无名的女子,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洛棠死死低着头,跌跌撞撞地跟在赵晟身后。   她的冷汗淋湿后背,忍不住地想,怎会那么巧,六皇子出事,谢凤池也出事?   谢凤池那般人精,究竟能出什么事?   她脑海中蓦然想到昨夜谢凤池离开前,说会帮自己救崔绍,难道与此有关?   他居然还有那般良心?   洛棠脚步一顿,恰好不远处传来喧闹,仔细分辨,是圣上出帐了,洛棠根本不敢扭头去看,生怕真就同出篓子,赶忙跟紧了步子。   不料还没走几步,她余光赫然瞧见了赵晟口中自身难保的谢凤池也走出了人群。   他怎么满头是血!   洛棠脚步猛地一顿,极想看仔细了,怀疑自己岔了眼,可赵晟这个更疯的还在她身前,也跟着缓缓转了身。   谢凤池抬起眼,辨不出神色地看着两人,秋日的燥风将他脸上的血迹吹干了不少,叫他立在那儿便显出一抹与旁人不同的孤绝与阴鸷。   他心里想着,看,不过一会儿,她又要溜了。   真是烦人,怎么到处都是她的退路,怎么才几个时辰,她就想从自己身边逃脱了,这次竟连赵晟也可以了?   赵晟那般对待过她,她都不计前嫌,就这么想从自己身边逃离吗?   说好的绝对不走呢。   谢凤池的眸色越发深寒。   干脆便在此直接将她推出去吧,正好可以当着宗室与重臣的面,将她与大皇子捆绑在一处,冠他们个□□后宫之罪,万劫不复。   这样他也不用在自己的每一步里,都想着,如何不露痕迹,又实际上怀着私心将她放进考虑了。   谢凤池吸了口气,刚要抬手唤人,便见到那个眼眶泛红的少女全然扭头看向找自己,似乎极为震惊他现如今的模样。   他面无波澜,心道,吓人吧,还有更吓人的。   可紧接着,他没料到,洛棠不顾赵晟在后面赫然怒吼,猛地朝自己奔来。   “侯爷……!”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像受尽了委屈。   谢凤池愣住,眼睁睁看着她垂着头埋入自己怀中,香风袭来。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不想活了,一起死吧   棠棠:侯爷!(泪汪汪哭唧唧)   谢凤池:真香 第六十章   烫手的山芋钻入自己怀里, 烫得谢凤池眉眼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她又在算计什么?   眼看赵晟露出愤怒气绝的表情,谢凤池不住怀疑,洛棠或许也不是真的想跟赵晟走,她胆子那般小, 被赵晟囚禁了那么些日子, 自然不会再蠢笨地跟着对方。   她是被逼迫的。   可眼下, 少女瑟缩地抵在自己怀中,最初的怔忪退去, 他也只是冰冷地扯了扯唇角。   他在幻想什么?   幻想她见了他之后满心欢喜,遵从本意地投怀送抱吗?   他可没忘,昨夜她又是如何小心翼翼拐弯抹角想溜的。   不过是现在局势危急, 除了自己, 她没有其他放心可依的人,才不得不过来依附着自己吧?   谢凤池心里一贯通透,越通透澄明, 越冰寒难触,他便那么不为所动地站着,任由赵晟三步化两步走过来。   “安宁侯, 艳福不浅啊。”他说话时咬牙切齿,淬着毒的目光也死死凝着两个人。   洛棠心中慌乱不已, 感觉那视线几乎要将自己的后背戳出个窟窿眼。   谢凤池……谢凤池这傻子, 怎么这个时候不伸手抱抱她了?   快,快将她护住啊!   她难掩惊慌地攥紧了对方的衣料,叫谢凤池察觉出了不安。   他心中便突然又升起抹奇异诡谲的愉悦。   就让她这般惊慌失措地依着自己,对自己给与的庇护患得患失, 也不失为一种缓慢的惩罚与折磨。   他终于笑出来, 淡泊从容地看向赵晟:“光天化日的, 殿下说什么呢?”   光天化日的?   我还没问你们抱在一块做什么呢!   赵晟气急,却也不是真傻,他冷笑着走近两步,紧盯着谢凤池头上的伤,压低了声音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侯爷今天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不在乎了?”   谢凤池终于缓缓抬眸,那被血凝结的睫羽下,是一双没什么暖意的笑眼。   赵晟虽不想承认,但他心中确实惧怕谢凤池……   不仅仅是自己!所有皇子都惧怕他!   年岁不大,看着也和善,却永远似包藏着他们堪不破的深沉念头,偏偏安宁侯一脉向来深得圣心,保不准哪天就会被这人在暗处狠狠捅上一刀。   甚至赵晟偶尔也想过,若谢凤池不是宗室旁支,而是与皇室更近的血脉,他保不准……比其他的兄弟更具有威胁。   可毕竟,他不是。   赵晟沉下性子,看向不远处,他的父王出了营帐,御使大夫和禁军统领正争相同他说些什么,他的目光已然看向这边。   他恨恨地看向这二人,突然退后几步,高声呵斥:“大胆谢凤池!六弟生死未卜,老侯爷孝期也不过才一年多去,你光天化日下竟就敢同女子这般亲昵厮混,究竟将宗室颜面置于何地!”   混乱疲惫的猎场中,所有人的目光便立即汇聚到了谢凤池与洛棠身上,就连正听着属下汇报的圣上也皱眉看过来。   能随圣上一同秋狝的,无一不是京中最顶尖的那搓儿贵人,如今全一同注意到了这边。   大皇子虽然架势夸张,可说得倒也不是没道理,他谢凤池铁骨铮铮,因着老侯爷即薨,连三公主的垂青都给拂了,此刻又恰逢六皇子出事,最要紧的时候, 居然同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在这儿纠缠?   好奇的,幸灾乐祸的,落井下石的,全都等着瞧好戏了,暗处守着的却也无法在这种场合强行护着自家主子。   这场合,当真不妙。   洛棠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赵晟这是气傻了?   他,他竟想着将自己与谢凤池一同毁掉!?   她顿时慌乱起来,谢凤池怎得还不抱住她,还不护着她?   她用只有谢凤池听得到的声音颤巍巍叫着他,一声声侯爷如泣如诉,快救救他们啊……   谢凤池轻轻叹了口气:“殿下言重了,”   他平静如水地回道,“殿下关切胞弟,手足之情感天动地,臣的小娘听闻猎场中有异,心中急切难当连夜赶来,也在情理之中吧。”   众人原本都等着听他如何狡辩,听着听着,下巴各个落地。   安宁侯的小娘,那不就是老安宁侯的……   他们的位置恰就在营地门口不远,此刻也无人敢肯定洛棠究竟是何时来的,换了一波守卫,各自心中没谱,更不敢多言。   而真正心里有数的六皇子,此刻正生死未卜呢。   就连洛棠都怔住,愣愣抬头露出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真要与她彻底割断瓜葛,再不相护了?   谢凤池仿佛看不见洛棠的神情,反而认真地询问呆住的大皇子:“殿下借臣身陷囹圄之说,诱骗小娘入营帐,是否早就猜到今日臣确会受伤?早就猜到小娘关心则乱,能被你利用泼脏?”   “胡言乱语!”   赵晟反怒不可遏,无法继续揪着洛棠身份作文章,愤然回道,“她哪是我骗进来的,她明明是跟着你进来的!”   谢凤池淡淡一笑:“殿下若非这么说,臣也没有办法。”   洛棠:“……”   好一个清和雅正的安宁侯,与人吵架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到底让人如何辩驳,又让旁人信或不信呢?   起码在身后的圣上眼中看来,这个看似莽撞的大儿子,似乎也并不如以往看到的那般没有心机。   这不,大皇子哑口无言后,干脆不与他再说这个,直指洛棠的背影:“那不如当着父王的面,好好审一审你这小娘!”   洛棠惊出一身冷汗,她下意识仰头看谢凤池,又因着不敢漏出面目,叫熟悉娴妃的人看到她的脸,咬着牙重新将脸垂下。   她生怕谢凤池真就顺水推舟将她献上了,那圣上如今也近迟暮,她绝不要再被殉一次……   “好啊。”   谢凤池垂着眼眸,看她心惊胆战的样子,笑出来。   洛棠愣住。   大皇子气红了眼,咬牙上前妄图将洛棠扯开,恨恨笑道:“好,好,那就让父王看看……”   不远处的天子眉头微皱,他近些年身子不好,可今年好似回光返照似的又硬朗起来,清楚地看到他的长子伸手去拉扯谢凤池怀中的女子。   他看不太清那女子模样,但既然谢凤池说这是他的小娘,是谢长昭那个老东西的女人,他还是有些兴趣看看这场闹剧的。   谢凤池同他老子一样,总是这副霁月风光的样子,从年轻到老了都端着姿态,好似全京城就他们一家子最干净似的,连带着将他的几个儿子都比下去。   所以安宁侯府这一家两个男子,终归得在人前漏出些不齿的东西,也叫他心里好受。   不过还没看到那女子的脸,身旁的禁军统领接到手下低声来报,瞬息间变了脸,天子便皱眉朝他们看去。   大皇子正满心怀着毁灭的念头要将洛棠拉出谢凤池的怀抱,洛棠泣不成声,难以置信谢凤池竟就真的不管她了。   他连一只手都不曾给她,只垂着眼眸,嘴角噙着叫她看不懂的笑。   她好似一脚踩空,原本如何被欺辱,被肆意玩弄,都不及眼下这般让她再无底气。   她错了……她现在再去求求他,说她绝不再骗他了,他还会救她吗?   洛棠没等到谢凤池的挽留,却等到了不远处圣上的勃然怒吼——   “赵晟,滚过来!”   上一次龙颜大怒还是从江南的雪灾中探出贪腐案的苗头,赵晟闻声腿一软,还没叫那个骗了她数次的女人遭殃,自己先懵了半截。   他跌跌爬爬地滚过去,被圣上几乎抑制不住怒火,将禁军呈上来的衣服扔到脸上。   “残害手足,本事见长啊!”   那衣服未干,上面还留着水渍,正是禁军在搜查营帐时发现的。   六皇子遇刺时,周边有水渍,水中带着花香,巧的是大皇子屋里有换下来的衣裳,衣裳上有同样的香花水渍。   “父王,冤枉!”赵晟被当头棒喝,立刻想到衣服上的水明明是谢凤池手下那侍卫弄得,马上反驳,   “是安宁侯!安宁侯的人……”   圣上忍无可忍,一脚狠狠将这个儿子踹倒下去,身旁内宦赶忙拦住,哀叹求圣上仔细自己的身子。   可他如何能忍?   还如此不死心口口声声咬着安宁侯安宁侯,除了这个就找不出旁的来顶包了吗!   一个江南贪腐案的设计还不够,这次竟是连着手足也要一起残害!   他如此震怒,反倒是谢凤池更为平静,直言此事确实还可细查,给赵晟求了情,也算抬了抬宗室的颜面,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天子的脸色始终难看。   他看了眼神色清明的谢凤池,突然觉得谢长昭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智多近妖的儿子?   而且谢凤池今日这般不懂事,说话也不下跪?   他不悦,便命令谢凤池将那女子重新带过来让他看看,总不能谢长昭身边的人都叫他不顺眼吧?   洛棠原本松下的情绪重新绷紧。   这次好似真的躲不过了,圣上发话,别说是已经对她毫无怜悯的谢凤池,哪怕崔绍想护她,也得丢掉半条命吧。   谢凤池沉默片刻,看了眼似乎已经懵掉的洛棠。   她卑劣卑微,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一双明艳的杏目早已失了神。   “回陛下,小娘身份粗鄙,未见过今日场面,已失了仪态,为不惊扰圣驾,恕臣难从命。”   垂着头的洛棠一怔。   圣上冷哼一声,左右他也不是真的想看,他就是今日气足了,得往外发。   他便当着众人的面狠狠骂了谢凤池一通,罚他回京后去宗庙里跪上三天。   洛棠看着谢凤池额头的伤,看他半面血,看他垂眸恭敬地谢恩,不知怎的,心像被割了块似的,疼倒是其次,那种伤口被凉风刮过,战栗又割裂的感觉叫她一片混乱。   她不知道这又是不是谢凤池故意的算计,若真是,那也太冒险了。   确实让她短暂地生出了愧疚,生出了恍然难安,他像个疯子,将他们两个人的安危和心思都串在一处,要生同生,要死同死。   他已经,疯成这样了吗?   作者有话说:   是谁的火葬场要来了我不说 第六十一章   “小娘便在此好生歇息, 有什么要求托院内下人同老奴说一声便好。”   再回春老院,旁的下人不明情况,杜管家却不知得了什么令,恭恭敬敬地请小娘好好休息, 转身却便安排人将院落从里到外看护得密不透风。   洛棠苍白着脸叫住杜管家:“侯爷呢?”   杜管家的脸色有一瞬间僵硬, 却还是端着笑, 恭敬回道:“侯爷进宗庙了,怕是要三日后才能回来。”   说完, 似是心中实在不悦,但也不好当着洛棠的面发作,拜了拜, 转身离开。   洛棠脸上怔忪尽退, 浮出抹迟疑。   谢凤池竟真的为了保她,领了罚去跪宗庙?   当时情况危急,她没想通为何谢凤池不顺水推舟把她献出去, 反而要自己担着,如今……她还是没想通,亦或是不敢想。   难道谢凤池真没打算将自己送走?   这种坚定, 叫人欢喜,她不是没想过,   只是相较于怀疑谢凤池只是觉得时机不对, 后者更可信。   或许当时将自己身份抖出,他先前没来及铺垫,场面也容不得解释,对他自身也无益。   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从知道谢凤池的真实面目后她便一直在猜, 对方究竟准备对自己施展如何手段, 何时实施,可大半年过去,如今他又跪在宗庙里,离天家那么近,仍不是合适的时机吗?   遭过罪的人,会时时刻刻谨记着自己受过的苦,美梦天真自是快乐,可心底里始终会患得患失,她清楚自己的身份。   夜里,洛棠睡得迷迷糊糊,蓦然听到声撕心裂肺的叫唤,整个人一惊,后知后觉这是在侯府,不是什么十八层地狱。   可那惨叫清晰可闻,实实在在的好像就在身旁。   洛棠不敢出去看,屏着呼吸,一个人在寒凉的秋夜,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谢凤池在府里又弄了什么吓人的东西……   可谢凤池不回来,她自然也出不去看不见,只能趁着下人来送饭的时候偷偷问上两句。   “隔壁那个啊,是个犯错的奴才。”   洛棠一怔,勉强笑道:“侯爷宅心仁厚,这是犯了多大的错……而且犯错了怎还住在隔壁?”   被拨来照顾洛棠的都是新人,闻言也笑了:“好似是偷了侯爷的什么,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侯爷命人打断了他的腿,拘在院里也不让瞧大夫,那腿接不上,估计经常夜里犯疼吧。”   如今正值寒秋,肢节若是断裂自然会疼,可洛棠听闻昨夜那声音,总觉得不至于那般疼。   又到晚上,洛棠终于鼓起勇气去看那哀嚎的人。   透过墙壁上的窗洞,她探头探脑,见到隔壁院中有个浑身皮肉伤,半身泡在缸里的人。   “程四郎,今儿哥几个再来给你清清伤口啊。”   家将们扛着袋不知何物走过去,抖开袋子,才看到白花花的盐洒进缸里。   程四郎被死死按住,嚎啕大叫。   洛棠腿一软,难以置信地瘫倒在墙边。   程四郎是偷了东西被罚成这样的?   他怕是只偷偷给自己送过信,才得了这般下场吧!   等谢凤池回来,旁的事务都处理赶紧了,她还能得好!?   而且谢凤池将人安排在她隔壁,不正是为了震慑她么?   她苍白着脸,顾不上心中也在嘲笑自己贼心不死妄图再逃,可寻常人落到这般境地,不想着谋生,难道要等死吗?   她是有错,她也想给谢凤池好好道个歉,可如今这情况,她怕是连道歉都说不出口,也要被浸盐缸了!   她结识过的男子那般多,崔绍与霍光,乃至六皇子都不至于让她害怕得想逃,只有谢凤池,如今他竟残暴得如大皇子一般,自己如何能不逃?   翌日,洛棠装模作样在桌前描描写写,杜管家中途来了一次,洛棠大大方方将自己给谢凤池写的“道歉信”展给对方看,对方粗略看了眼,露出个古怪眼神却也没说什么。   洛棠却好似没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屑与怜悯,兢兢业业写完,老老实实吃饭,等到下人进来要收盘子时,她深吸了口气,举起托盘就砸在对方脑袋上。   “好妹妹受苦了,来世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   等换好衣服,洛棠将人藏到角落,仗着对府中熟络,低头溜出院子。   怪不得她行事粗糙急躁,实在是,她知道圣上只罚了谢凤池三天,若是宫中给面子,今晚谢凤池没准就会回来了。   也不知该不该笑杜管家手段规矩得有些老旧,他觉得弄一波陌生人来洛棠就钻不了空子,可这些陌生人自然也认不得穿着丫鬟衣裳的洛棠有何不妥。   眼见转过这个弯,就要到侯府大门口了,洛棠心花怒放,连带着脚步都快了不少。   可她刚转过弯,深秋午后的落叶划过她视线,揭开了不远处那负手而立的俊美郎君,面无表情看她的画面。   洛棠的脚步猛地一顿。   离着侯府的大门只有几步之遥,可洛棠在看到谢凤池之后就明白了,自己逃不掉了。   谢凤池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站定,看着那双惊惶不敢看他的眼在颤抖,半晌,才认真道:“第三次了。”   这是她要逃的第三次了。   洛棠终于忍耐不住,不顾一切推开谢凤池往外跑,她心口破了大洞,冷风呼呼刮进来,冻得手脚失了知觉。   可都不用谢凤池阻拦,不知何处窜出来的家将们宛如厚实的城墙,都不用做什么,一只手便能将她直接制服。   “谢凤池!”   洛棠不知从何生出巨大的勇气,近似破罐破摔般扭头尖叫起来。   她明白了!   谢凤池早就知道她想逃,杜管家也不是真的不懂看守人的规矩,院外的守卫也不是不认得她。   他们所有人都在给她制造机会,像高高在上的主子乐得瞧见自己养的小宠物费尽心思做小动作,谢凤池就是在等她什么时候耐不住了要逃。   原本两人在江南时,情到浓时谢凤池叫她唤他名讳,那时洛棠还含羞带怯,终是没想到,第一次竟是在这种时候。   谢凤池隔着不算远的距离看着她挣扎,看她那身丫鬟的衣裳与发髻在推搡中凌乱得不伦不类,看她最后精疲力竭,那张漂亮的脸蛋挂满泪水,绝望又恐惧地看着自己。   他不生气她直呼自己名讳,反而感叹,这么怕呀。   怕就对了。   谢凤池点点头,也不知心中升起的情绪究竟是畅快于自己算准了她会跑,还是破了个洞,疼着她会跑。   这种感情在他为了洛棠去给崔绍开脱时也有,那是一种近似于自虐的破釜沉舟,他心中清楚明白,却还是那么做了,明明白白等在深渊的底下,等命运带给他的结局,惩治了心思不纯的她,也玉石俱焚了自己。   “带回院子吧。”   他轻声吩咐道,面上看不出什么特殊的表情。   洛棠被带走,庞荣才走过来。   这几天他一直没露面,不仅因为主子在宫里,更因为他也在躲避六皇子的人。   “人甩掉了?”谢凤池也没看他,只是继续在看着被带走的少女的背影。   她踉踉跄跄,不时回头怒视自己,漂亮的桃花眼里尽是愤慨和不甘的泪水,撕破了脸,这些就像退潮后的暗礁,全显现出来了。   她从未这么看过自己,或者说,除了赵晟那个蠢货,其他但凡会遮掩的人,都不会如此看自己。   而现在又有了一个。   她的真心,不够甜美,没有爱意,却炽烈旺盛。   庞荣看了眼主子晦暗不明的神色,低声道:“甩掉了,六皇子的人没发现属下,可已然有所忌惮,待六皇子伤愈,后续若再有所行动怕是更需小心。”   谢凤池摇摇头:“你暂且在府中休养。”   这次六皇子自导自演遇袭,嫁祸大皇子,谢凤池顺水推舟,制造了个有力证据,以此将最终的硕果摘到自己手中。   可他清楚赵彬的性子,对方冒着性命危险来坑害兄长,却叫旁人也得了好,终归不会乐意。   说来可笑,倒真教出了个同自己如此相像的狼崽子。   庞荣听着心中疑惑,小声问:“主子不需再做些什么吗,六殿下早晚会查出是咱们。”   谢凤池终于笑了下。   “查就查了。”   半日后,天都要黑了,宫中还是迫不及待似的匆匆来降旨,好似生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   圣旨上说,安宁侯谢凤池御前失格,圣上怒而夺情,自国子监从四品下司业之职调入内阁,复上朝,参备政事,不得推脱。   下人们尚不知主子究竟是如何冒犯了圣上,叫圣上不允主子尽孝尽人伦,这般事整个大梁都挑不出几个,谢凤池却是含笑接旨,府中众人俯首叩谢恩典。   尽孝尽人伦?   端方清和的安宁侯父子间,向来没有这些。   洛棠在院中听闻此事,却不由地和下人们作出同样惊愕反应。   大梁重孝,长辈逝世向来要守满孝期,哪怕是天子也不应夺取朝臣的尽孝之情,虽说她也不知何必要守这么久,她对父母长辈之类也无这般感情,但规矩就是这样的。   谢凤池如今被夺了情,就是破了规矩,不论他如何扶摇直上,朝中不满于他的人永远会攻讦这点,文人酸儒不敢指向圣上,只会将墨点子甩向他。   这是他自己的主意?   洛棠不信谢凤池那般运筹帷幄的人会如此不设防,只觉得其中必有他自己的算计。   那他是真的疯了……被人戳脊梁骨也不怕?   洛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或许自己当初能诱得这朵高岭之花折腰,便早已预示着他是个不顾人伦的疯子。   她如今所受,皆是咎由自取。   洛棠缩在屋里,任由天色渐渐暗下,心中的希望也逐渐破灭。   隔壁院里程四郎的哭声越发凄厉,洛棠捂住耳朵,终于明白哭没有用,对着那个疯子如何哭都是无意义的。   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月光洒落在屋檐下,随着缝隙扩大,流入屋中。   洛棠心惊肉跳地看着谢凤池迤然走进屋,他换了身广袖长袍,墨发高束眉眼温柔,风光霁月俊美无俦,环视一圈后,目光最终落在了洛棠身上。   作者有话说:   棠棠:原来是我的火葬场啊!   ——————   请个假   下周二晚再更,周末要回老家一趟办点事!就酱 第六十二章   洛棠拼了命往床角落退, 可直到谢凤池走到床畔,洛棠才知道,一张榻的距离,不过一个成年男子伸手挽来那般长。   “你放开我, 放开!”   洛棠不断挣扎, 早在后府门前时便撕破了脸, 此刻她心中对谢凤池再无什么期盼,只剩泼天的恐惧。   奈何她是个女子, 更是个平日里懒散惯了女子,挣破天也只能在挥了谢凤池一巴掌后,得对方一瞬怔忪, 再魂飞魄散地往外奔去。   谢凤池十分失望地看着她疲于奔命的背影, 最后的温柔仿佛回到了年初的江南,在天寒地冻中一点点凝结成冰。   洛棠拼命捶打被锁上的屋门,眼泪如不要钱似的哗哗流下。   她转身看向朝她走来的谢凤池, 绝望道:“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谢凤池站住脚,神色平静到甚至冷漠地摇摇头:“不能。”   洛棠呼吸一窒,随即终于撕破了这十多年来表现在外的温柔表皮, 无数不堪卑劣的辱骂如泄洪般抨向谢凤池。   她头一次如此大胆,也是头一次将她最泼辣最真实的面容展露出来。   谢凤池眉头微挑。   洛棠双手背负在身后的门辕, 逃跑时偷穿得丫鬟衣裳早已在刚刚的挣扎中不成体统, 甚至漏出了缠绕在纤细颈脖后的小衣的衣带。   她边哭边骂,莹白的皮肤因着情绪激动而泛出好看的粉,从窗纸外透进来的月光拂在上面,如月色被撷取。   洛棠骂了不知多久, 久到口干舌燥, 恐惧压力之下呼吸也渐渐困难, 终是气喘吁吁地熄了声。   她的身子还不到最成熟的时候,哪怕漏出小衣,也不是妖娆撩人的类型,可谢凤池在昏暗中静默凝视那起伏的胸膛,那颤抖的柔软身躯,却知道它们的主人是如何以这青涩柔枝将自己缠入了她的陷阱中。   如今她撕破了脸面,叫他看见了那青涩之下是如何的卑劣泼辣,与从前还遮遮掩掩时大相径庭,可终归也符合他的猜测。   她说过的,会永远陪着自己,那么她这一生,这一身,不论真实是何模样,都该是自己的。   谢凤池将人扯进自己怀中,眼见洛棠瞪着双惊恐的眸子又欲辱骂他,他眉头微皱,伸手扣住了少女的下巴,吻了上去。   安静了。   他惯常聪明,学什么都快,这缠吻也得了要领,啧啧水声在室内荡漾,也不顾对方究竟是否愿意。   他就该如此不管不顾,不再理会她的感受。   真好。   洛棠却一点儿都不好,她难以置信,自己都破罐破摔泼辣到这个地步了,这人竟然还敢来亲她?   莫非是误打误撞,叫这人发掘了难以启齿的爱好?   就不怕她咬断他的舌头吗?   这念头刚动,谢凤池仿佛有所预感般,用空出来的小指轻轻勾了勾她的颈脖。   紧张中一缕绵绵的痒,叫洛棠瞬间软了身子。   “若咬破了我,我会在你身上旁的地方补回来。”   洛棠头皮蓦然一阵发麻,连带着整片后背跟着酥颤。   谢凤池放过她的唇,气息又从她的颈脖落在耳畔:“你让我流多少血,我也会让你流多少。”   洛棠才升起不久的大胆念头,如同一簇脆弱的火苗,被谢凤池三言两语熄灭。   她止不住地颤抖,可这次却少有得没有再哭,只是红着眼,紧握着拳头死死抵着男人的胸膛。   “别……别杀我……”   洛棠的唇齿碰撞,极艰难地哽咽着请求。   她能有什么骨气,难道真要同谢凤池同归于尽吗?   是,用她这条贱命去换一位侯爷的,她确实不亏,可她要那般铁骨铮铮作甚?   她苟延残喘活到了现如今,便是为了图一时意气与人玉石俱焚的吗?   洛棠的拳头松开:“侯爷,我错了。”   细如蚊呓的呢喃声在深秋的夜里如勾魂的乐曲,尽管其中仍有不甘,又畏惧,但终归变成了被驯服的小兽,任他撷取。   可谢凤池知道,一旦有了机会,这只小兽就会重新磨起爪牙,以最快的速度从自己身边逃开,甚至给自己来上那么一下。   他扣住洛棠下巴的手放了下来,轻声道:“那你自己想办法求我原谅你。”   两人都没有细究到底错在哪儿了,洛棠是担心重新叫谢凤池恼怒,谢凤池则是噙着不达眼底的笑,好似完全不在意了。   终归他只要个结果就好。   几次试探后,他发觉自己确实不太忍心真对洛棠如何,但这不代表他会认了这一次次的逃离,他要将她彻底笼罩在自己掌中,任她恐惧不甘,他都不会理会。   过程如何坎坷艰辛,心如何疼痛难抑,都不是他该记得的东西,就像熬死了谢长昭之后,他终归会得到一切他想要的。   过程不重要。   洛棠也似察觉到了眼前男人的不对劲,他的面目是柔和的,嘴角是微微扬起的,他这张足以叫万千少女迷恋的脸上没有一丝破绽,可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却充满了势在必得的偏执与癫狂。   他使劲了手段,终于将自己这个背叛者重新掠取回来。   直到这时,洛棠才隐约不安地信了,谢凤池或许真的没打算将自己献出去。   她脑子里很乱,若是谢凤池没有这个心思,那自己还要挣扎吗?   当初离开谢凤池,是担心这人算计得深,可能要被他送进宫,没了小命,   后来拼死要逃脱,更是因发觉谢凤池是个道貌岸然的黑心肝,留在这人身边,自己把控不住,容易露馅落得下场悲惨。   可现如今,他既不准备将自己送走,自己的馅儿又漏光了他也始终如一,自己究竟还要如何?   若是再不乖顺,似乎都应证着往日里教养瘦马的婆子所说的,不识好歹,不识抬举。   洛棠一时间没想通,浓密睫羽发颤,可手却下意识缓缓缠上男人的紧实的腰肢。   如何取悦一个男人,她清楚明白,甚至不需动什么额外的心思。   到了这个节骨眼了,这个夜里,在安宁侯府,管她想没想通呢?   她还有别的路子可走吗?   洛棠噙着泪踮起脚尖轻轻去啄谢凤池的唇,男子身量高大,她竭尽全力也才只能碰触一瞬。   可也就是那一下,叫原本迤迤然等着被取悦的安宁侯失了平静。   洛棠惊叫被钳住腰肢,双腿离了地,一阵天旋地转后,人已经被重新携上了榻。   她心中狠狠一颤。   往常她主动时尚且还能护住身子,今日看谢凤池这发疯样子,她,她是不是就要交代出去了……   “动啊。”   谢凤池低沉磁性的声音轻轻唤了她一下,迫使她清醒面对这惊悚场面。   “如,如何动……”她当真吓傻了。   谢凤池在她之上撑着身子,忽而笑出来,那双眼中尽是薄凉与阴鸷,半年前端方君子的模样是一点儿都看不出了。   他垂首厮磨洛棠圆润柔软的耳垂:“小娘莫不是觉得,到现如今,本侯还宽限着你只亲亲抱抱了吧?”   洛棠的心脏渐渐沉底,谢凤池却不以为意,眸色渐深。   洛棠难堪不已:“侯爷要,要如何?”   只听得上头发出声极轻的闷笑,谢凤池与她换了个位置,从容坐靠在床榻上,伸手牵住洛棠,哑着嗓子道:“解开。”   洛棠当即红了眼眶。   但洛棠也清楚,她又不真是什么娇滴滴的高门贵女,如果今晚过不去,她怕是也没什么以后了。   咬紧牙附手而上,一把狠狠扯开他的腰带。   绫罗坠地,柔夷发颤。   谢凤池微不可查地深吸了口气,目光如炬般锁死了跨坐在他身上的少女。   原本只有些粗重呼吸扰人安宁,偏偏隔壁院中程四郎的哭嚎又凄厉响起,把温香软帐中的旖旎气息一扫而尽,凭添了几分诡谲。   正陷入纠结的少女懵然惊醒,恍若从炼狱中警醒。   “侯爷……”   洛棠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谢凤池抿紧唇,一向沉着清明的目光里少见得有些迷惘。   他似乎压根没听见外面的声音,又或许毫不在意,只想问,又没做什么,你清清白白,甚至将把我掌握在手中,还有什么好怕好哭?   那双俊美眉目微蹙,睫羽难忍轻颤,呼吸也重了几分。   头又隐隐有些痛。   洛棠还在哭。   谢凤池垂眸感受到她心不在焉,便不满意了。   他伸手出,主动包裹住那双柔软小手,将它带入层峦叠嶂。   随即他听到洛棠哭声一顿,小声又急促地骂了句王八蛋。   *   翌日清早,洛棠恍惚醒来,塌上的另一个人已经不见了身影。   她鲤鱼打挺般窜起生,慌忙摸索自己的身子,恍惚发觉自己最担心的事没发生,正想着,手掌触到了衣料上干涸的异常。   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之后,洛棠的脸瞬间红了。   她咬着牙拜托下人送水来,初晨的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她没有一丝伤痕的身体上。   洛棠嫌恶地将那身衣服丢到一旁,却不明白,昨夜谢凤池如何就没对她做完那些事。   谢凤池以往欺辱她的时候头头是道,被她触碰的头一次却很快便释放出来,可第二次第三次则无穷无尽似的,饶是用手都累得她到后来没了知觉陷入沉眠。   掌心如今还酥麻着,那一会儿绵软一会儿滚烫的触感叫她心烦意乱。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外面丫鬟压着声音议论。   “侯爷昨夜真在这儿过夜了?”   “谁说不是,一早才走的。”   “可里面住的是侯爷的小娘么……”   “嘘!主子的事儿是咱们下人能议论的?”   “不过是听说侯爷在宗庙里跪了三日,一回来就同这狐媚子纠缠……”   声音不知何时休止,洛棠心中缓慢地呸了一声。   你才狐媚子,你全家才狐媚子,狐媚子只想安安静静过上纸醉金迷的自由日子,才不想服侍你家主子。   屋门从外被推开,轻慢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洛棠憋闷了一整夜,只当是外面那几个丫鬟进来了,自暴自弃般垮着脸道:“主子没唤你们就进来,知不知规矩?”   身后脚步一顿,如同心思微妙起来。   洛棠心想,是啊,她这般自称主子,旁人听来是也很愚蠢吧。   半年前或许她还稍微担得起,可现如今,她成了背叛府里真正主子、随后被捉回来的逃犯,等下人们都知道内情会后,只怕奚落嘲笑会更猛烈。   可那又如何,左右她也没有别的路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过来!替我擦身!”   作者有话说:   棠棠:生命不息,作死不止,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不是的侯爷我就一口气话   谢凤池:呵 第六十三章   身后的人顿了片刻, 缓步走上前。   手掌触到光滑细嫩的肩部,洛棠终于发觉出不对——怎会有擦身都不会的丫鬟?   她蓦地回头,果不其然,瞧见的是勾着莫测笑意的谢凤池。   刚要挣脱, 起初还只是轻轻搭在她肩头的手掌用了力, 将洛棠重新按回。   那一瞬间, 洛棠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按入水中溺毙——谢凤池那疯子不是干不出来这事。   洛棠才发觉,如今在自己心里, 谢凤池什么事都做得出,不比赵晟好到哪里去,唯一的不同可能只有他尚且艰难披着人皮, 叫自己在恐惧中起码看得是一张温柔俊美的脸。   洛棠抖得浴桶中的水片涟漪阵阵, 经过昨夜,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该再同这人硬碰了, 他是吃软不吃硬的。   于是洛棠红着眼,在水汽中颤抖地伸出手缠住对方的手指:“侯爷,别吓我。”   谢凤池深如寒潭的眼眸定定看着她, 洛棠便又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颤声道:“我被吓坏了, 服侍不好侯爷, 就不好了。”   随即她听到了个轻轻的嗤笑,似在反驳,她没被吓坏时,也没服侍好过他。   洛棠心中羞耻, 牙咬得紧紧。   谢凤池也不顾水渍, 将洛棠径直从浴桶里抱出来, 洛棠心惊胆战地想,不是吧,又来?   昨夜这人释放了起码三次,不过才几个时辰,他不需休息,不怕死吗?   可洛棠除了轻呼什么声儿都不敢出,她死死抱着谢凤池,屋外的冷风拂过她没擦干的身子,吹得她忍不住哆嗦。   谢凤池路过正屋脚步顿了顿,目光掠过屋梁上卷起的一抹帘幕,他知那厚重的布料上绣着苍天白云,波涛滚滚。   这是他曾给她的警示,也是给她的安全范围。   是她贪得无厌,不顾一切要闯进来。   那如今何能怪他?   他留她一命,已是恩典。   洛棠得了暖意,却不敢靠近,男子的手叫她重新发汗发虚,她在颠沛起伏中恨恨咬紧嘴唇,难以置信这人衣着整齐,光是一只手便能叫她求死不能。   洛棠终于忍无可忍,也顾不上什么吃软吃硬了,她哭着叫着,抵着谢凤池的胸膛低骂道:“你干脆将我与程四郎一同处置了算了!”   跋扈的手顿了顿,随即抽出,带着些许湿意掐住她的喉咙,叫洛棠很快后悔。   她昨夜放肆之后,谢凤池没发作,她便以为这人是认了自己会这般泼辣了,没想昨夜只是侥幸。   “你想同他一起赴死?”谢凤池笑得新奇。   洛棠哑口。   随即她颤颤闭上眼眸,带着试探也带着悔意的挽留:“我不想,可侯爷如此欺辱我,我心中难堪。”   “你总得付出些代价。”   谢凤池的手便松了些,轻轻划了一把她的脸颊。那羞人的黏糊叫洛棠忍不住吞咽了口口水,这些是她的……   洛棠哭了。   她甚至想,算了吧,毁灭吧,若是未来逃不出谢凤池的手心,永远要这么胆战心惊地活着,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可谢凤池又说:“哭什么,我又不会真的杀你。”   你还不如真的杀我,也好让我不用日日提心吊胆,洛棠哭得更凄弱,脸颊上的湿滑被泪水带走,整个人都透着香软可欺。   谢凤池见她不愿说话,想起昨夜她忍不住骂出的那句王八蛋,玩味之意更甚,便将手重新没入。   “我应当能算得良善,让你得闲还能关注旁人的事。”   还能骂我。   洛棠呼吸急促,重新在波涛起伏中无助又悔恨地瞪着他。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也就只能瞪着了,严厉的话是绝不敢再说了,她甚至怀疑程四郎是特意被他安排在隔壁的,就为了叫她日日听着那惨叫,给她警钟长鸣。   谢凤池说完也抿着唇,脑海中的弦也绷得极紧,他喜爱如此掌控她,看她无所依靠地只能任由自己摆布。   该应了她曾经说的,不论他如何,她都甘之如饴。   那她便甘之如饴去。   洛棠晕晕乎乎地在谢凤池手中去了一波又一波,事后才恍然回神,这人白日尽亵玩自己了,自己衣冠楚楚分毫不动,自然死不掉。   他倒是分得清清的!   不过也算是相安无事了几日,除却她屋里的帘幕被重新架起遮住院外,便再无特别。   谢凤池日日回府后会在春老院落榻折腾她,隔壁院里的程四郎照样日日哀嚎,不过凄厉的声音倒是一日低过一日。   要不是洛棠找机会偷看,发觉是程四郎的伤渐好了,她都以为是谢凤池快将人凌虐死了。   洛棠眸色黯淡地收回视线,不去想为何谢凤池不继续折磨程四郎了,左右不过因为他真正想折磨的人,如今已经快被磋磨得没脾性了,再磋磨程四郎也没什么价值了而已。   谢凤池这些日子夜夜回来宿在春老院,不是对她动手动脚,就是命她对他动手动脚,总之没一晚能睡上好觉,那人完事后倒是神清气爽,最后反倒是洛棠像个被累坏的牛,时不时想着是否是自己要先死在这张榻上。   这般厮混着,府中下人也多多少少都议论开了,加之秋狝时谢凤池与洛棠身边也有不少京中权贵,那些人虽然没见到洛棠的脸,可听着大皇子一口一个小娘,加之谢凤池对其的维护,自然而然也想多了许多。   杜管家却是摇头叹息,小娘虽然出生不好,可从去江南之前,对当时的世子,可都是怀的温情体恤,那么多善堂与慈幼院的照料不是假的,以至于后来听闻侯爷将小娘带回府后软禁,他的心思是很复杂的。   他一度怀疑是小娘温声细语的模样叫谢凤池自己起了坏心,所以小娘逃了半年,世子成了侯爷之后权利滔天,将人捉了回来关在院中软禁,是也故他看向小娘的眼神比其他下人多了几分亏欠。   别人不知,他还能不知吗?院外看守的那么多人,不就是怕小娘逃吗?   若是她处心积虑,她逃什么?   定是侯爷不做人了,老管家与有愧焉。   可终归是奴仆,主子的事不是他能置喙的,只好叹着气踏入春老院,打算将刚刚门房告知的事情禀告给谢凤池。   今日休沐,世子从昨日回来后就没出院子,杜管家越想越摇头。   下人传唤后,杜管家进了屋,挡在他面前的就是那一帘厚重的帘幕。   杜管家顿了顿,在帘幕后的桌案下看到了侯爷的金缕绣纹黑靴。   “就在这儿说吧。”   侯爷声音淡淡,透着几分沙哑,杜管家心中叹了口气,道:“门房来报,崔大人求见。”   帘幕后似乎有什么震动了下,带着圆桌发出了声咯吱响。   杜管家以为是谢凤池感怀好友出狱,动作稍大了些,没放在心上:“侯爷可要一见?”   帘幕后的侯爷没有正面回应,只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圣上宽宏,终于将崔绍放出来了。”   “侯爷过谦了,若非您被连累罚跪,又被夺了情,崔大人也没这么容易被放出来。”   这事已经不是秘密,崔绍当日被弹劾的那柄宝剑,最后被查清,确是由安宁侯府送出去的,却送的巧妙,据说是老侯爷欣赏世子与少卿的友谊,随手遣人从侯府库房中送去的少卿府,所以当时的谢凤池并不知所赠何物,是何来历,而崔绍也误以为这是谢凤池亲手所赠。   等到东窗事发,安宁侯府被牵扯其中,年轻的安宁侯终于不得不正视这个礼物,亲自去彻查了侯府仓库,又亲自同圣上请罪了,才真相大白。   但终归是其父所为,加上安宁侯一脉在江南贪腐案上做了不少功绩,圣上并未多有怪罪,只是夺情一事多少带了些缘由在其中。   总而言之,世人皆道,安宁侯是个有情有义的,只是不合了规矩。   谢凤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与他之间无需这般刻意,劳烦杜叔叫他先回去休息吧,这么些天在大牢里……也吃了不少苦。”   他说话间,似有轻微的水声随之传出,杜管家只当他在斟茶饮水,闻言点点头:“是。”   杜管家正欲离开,忽而想起什么,脚步又顿住:“还有一事请侯爷明示。”   “嗯?”谢凤池的声音似乎又低了几分。   “前些日子有人去了那婆子的院子……”   “继续看好。”谢凤池的声音瞬间冷清了下来,而细密的水声似乎更重了些。   杜管家得令后离开,脚步声匆忙,自然而然忽略了帘幕后轻轻响起的一声啵。   洛棠仰面瘫软在桌案上,咬着自己的衣摆泪流了满面,难以置信仰望着谢凤池。   他怎么能……怎么能就隔着一张帘子,在旁人眼皮子底下对她做这种事!   他根本就没把她当个人看,只有畜生才会在人前这般不要脸面的厮混!   偏偏谢凤池垂着眼眸,容姿比起众多人都要丰神俊朗,却含着抹男人都懂的餍足,这种满意不在乎身体上,他穿戴整齐,纵使身体也有反应却仍旧很好地掩藏在层层叠叠地布料中,他满意的是能将人掌握其中的乐趣。   随意在洛棠的衣服上擦拭下手指,还未结束,谢凤池将人重新抱起来,那两瓣柔软便如同它们的主子一般无能为力被圈在他怀中。   他勾起唇角,心情好起来。   他的人,便该穿这种好看的衣服任他摆布,哪怕下边不穿,也好看。   “听到了吗,我没诳你,我替你将崔绍救出来了。”   洛棠听着他宛如哄小孩一般的话,初时的恍惚后只剩恨恨垂下眼眸。   六皇子不知,谢凤池还能不明白吗,若是将自己和崔绍摆一块,洛棠肯定是要先救自己的,谢凤池此刻在这故作什么好人?   难道他以为,自己会因他为救崔绍而受苦,心疼吗?   她有什么资格心疼怜惜这么个恶鬼?   看他,手又伸进去了!   洛棠正要气急败坏,却听谢凤池笑着亲了她一口,又道——   “可崔绍救不了你,也给不了你想要的身份,你的事,从头到尾,只有本侯一人在意啊。”   作者有话说:   做过了畜生的事后,就要给糖给棠棠   棠棠:fong了 第六十四章   洛棠绝望地想, 她怎么逃得过谢凤池这种千年狐狸的掌控?   他太清楚她想要什么,太了解她的野望,更知道,如今她可以说是万念俱灰, 唯有这最后一丝对身世的渴望能吊着她。   甚至于, 洛棠都怀疑自己从一开始只想活下去的愿望, 渐渐膨胀为想当顾家的女儿,想成为高门贵女, 想有数不尽的荣华,也是谢凤池在一步又一步地纵容她,将她养成了如今贪得无厌的性子。   对, 都是谢凤池的错, 都是和这样可怕的人呆的久了,她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洛棠咬紧牙,沉默不语却赌气般地将腿并拢。   谢凤池的面庞微微发红, 可他也不打算停止。   今日这般姿态,他倒是从未设想过,更没想到外面会来人, 可他的小娘想跑,他只能将人先压在桌上, 随后才意外发现, 原来她还要脸面。   当外头有人的时候,他的小娘便在这事上格外顺服胆怯,任由他如何都不敢有任何反抗。   他难得高兴。   洛棠气喘吁吁地被谢凤池抱进水房擦拭,他面容端正俊美, 俯身拿捏帕子的神情认真又耐心, 与前头那个做畜生事的宛如不是一个人。   洛棠看了眼便糟心地闭上眼。   她是真想不明白了。   若是真恨极了一个人, 亵玩过后何须自己动手照料?   她听好姐姐说过,薄情寡性的男人,无一不是下床就不认人的,偏偏他谢凤池清和雅正,在床事上都有始有终。   但若说洛棠心中是否有绮念,那又是万万不敢的。   她甚至怀疑谢凤池至今还未完全占了自己的身,是更有图谋,而非珍惜她。   谢凤池的为人,在赵晟口中,在霍光口中,在她自己看来,已经清清楚楚没有遮挡了,他是个心中只有自己的伪君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都是只为顺着他自己的心意。   洛棠艳羡他是个有所依仗的自私者,可以靠自己掠夺想要的一切,而非她这般无处可依。   若说后悔,现在也是有的,如果当日自己没有鬼迷心窍背弃谢凤池,恐怕对方对自己还不至于这么快撕下假面,他还会继续像逗弄宠物一般同她周旋。   若是有人在自己难得露出好意的时候如此背叛,她也是要生气的。   可她又能怎么办?   她被养大了胃口野心,也被养大了胆识与脸皮。   横竖她都交代在他手中了,他只要一日不杀她,她死去活来时,心中辱骂数万次杀千刀的谢凤池有种今日就将我弄死,结束后还是要坚定地提起自己的小命,去给自己谋求好处。   也是这么些日子,谢凤池除了这般玩弄她,再没别的手段,让她重新动起了心思。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谢凤池脸上,对方却先开了口。   “又想到什么来糊弄我了?”   洛棠:“……”   她撇了撇嘴,泛着水色的唇翕动:“没有糊弄。”   谢凤池擦拭的动作慢条斯理,闻言只轻轻笑了笑,没说话,宛如在擦拭一个漂亮的瓶子,旁人不论说什么都不足以叫他分心。   总之是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洛棠说:“其实侯爷被罚去宗庙的那几天,我心中是有担忧的。”   “我以为小娘很希望我直接死在那。”   洛棠又是一梗,烦躁得差点想一脚将卡在自己腿间的男人给踢出去。   可她只能忍着惊怒,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尽力平静地否认:“我虽然做过错事,可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侯爷为了保住我才被圣上处罚,我心中有数。”   其实没有。   洛棠至今都觉得谢凤池疯了才会维护她,可他当时确实那么做了,只叫洛棠下意识猜测,这人如此行事,肯定更有其他目的。   谢凤池怎么会吃亏呢?   谢凤池终于慢慢将帕子放下,站直了看她。   她被抱坐在柜架的边缘,两腿分开,本是羞人的处境,可这些日子也算是麻木了,竟叫她咬牙适应下来,两鬓散发低垂,给那张姣好的面容凭添了几分不堪再撷的脆弱色彩。   难辨心思的侯爷便微微勾起了唇,洛棠还没来及松气,便听他放缓了语调,柔声道:“看来是本侯先前将话说一半,急着小娘了。”   洛棠刚想狡辩,她真没存着什么目的,她就是想关心关心侯爷,被谢凤池一句“府中确实捉到了当年发卖小娘的婆子”给逼退回去。   她心脏猛的跳动。   刚刚杜管家来问的,便是那婆子吗?   谢凤池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屋外秋风瑟瑟,屋内却因着两位主子在玩些花活,命下人早早生了炭盆,以至于洛棠颤抖时想借的天寒理由都说不出口。   她不知自己是激动还是害怕。   谢凤池将她抱回塌,洛棠也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再似以往那般纤纤垂泪,谢凤池已经见过她放肆辱骂他的模样,她若真的再要取信于他,收着敛着是不成了。   她腰膝酥软跪在他面前,攥着他的衣角不让他离开,喑哑大哭。   “侯爷,我真的错了,您别生我的气,我当时真的只是因着害怕才会跟崔大人走的!”   “我当时被吓傻了,大殿下他欺辱我,我做了好几晚的噩梦,浑浑噩噩根本不清楚当时的状况!”   她抱住谢凤池的腰,像半年多前每一次他们亲昵时那样与他密切相贴:“若侯爷当时叫我的名,我定能清醒过来的,可侯爷当时……当时您为何不叫我呢?”   她泪流满面,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抛弃的人:“您是不要我了吗?”   她这会儿倒是庆幸,被崔绍从谢凤池面前带走的当天,她因着胆小一言未出,实则也是不愿将人得罪彻底,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只是没想到,这条崎岖后路,终还是叫她亲自踏上了。   谢凤池笑出来。   她倒是会混淆黑白,颠倒乾坤。   明明是她看那傻子好牵制,故意跟了别人走的,如今又非要弄这副装模作样的澄清,反给他泼脏水。   骗子是要受惩罚的。   谢凤池垂眸看她:“我要与不要,不是全看小娘愿不愿意吗?”   说着,他看了眼洛棠身上已经被揉皱的衣服,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随即将人摆好姿势,一件件退去,又命丫鬟送来新衣,一件一件重新给她穿上。   洛棠自然要说愿意愿意,纵使谢凤池垂头不语目光凝聚的模样形同偏执的恶鬼,她也要说愿意。   可谢凤池好似过不去似的,穿一件,呢喃一句。   “对着霍小将军,你想必也愿意,否则何必亲自去送醒酒汤?”   洛棠心惊肉跳,恍惚意识到有些不妙。   谢凤池将她的黑发撩起,把衣襟理顺:“崔绍栽得也不冤,正经郎君,谁与别人家的娘子鸿雁传书呢?他也是你愿的。”   洛棠垂下头瑟瑟发抖。   “还有六殿下,我平日里还觉得他聪明,可偏偏你一句话都能叫他溃不成军,你们都愿得很。”   谢凤池将她装扮好了,勾起她的面孔,越看越美艳。   他不得不感叹,他的身体里果真流着谢长昭卑劣的血,他们父子都爱这张脸。   隔壁院的程四郎恰好又惨叫了一声,想必是加盐的时候又到了,谢凤池恍然点点头:“对,连一个厨房小厮都被你勾得神魂颠倒,你连他都愿。”   洛棠已经连看都不敢看他了。   今日是走了什么霉运,憋了这么些天尚算相安无事,可她开了口,重新有了盼头,才发现谢凤池心中是攒着气,憋着恨的。   他就等着这一刻吧?   她才被穿好漂亮的新衣服,嫣红的锦缎就如零落在雪中的梅花瓣,一件一件被摧毁在干净的床面上。   她的求饶她的哭喊也如这些料子一般被揉碎。   今日就不该提这些!   伏在她身上的年轻男人如饿死鬼般啃咬她的肌肤,在雪原落下片片梅点,冰凉的手指盘踞雪山崔嵬摇撼,另一只手将早已麻木的地方重新搅动起波澜。   她才以为解脱便又被拖入混乱,在浪潮涌动间浑浑噩噩地想,你是个太监吗,有本事你就提枪来弄死我算了,总这般欺辱我作甚!   却听得谢凤池低哑着嗓子,囫囵道:“小娘,只有我一人不够吗?”   洛棠宛如被掐住了喉咙,任由这人如何摆弄她,都吱不出一个字。   疯了……   谢凤池也觉得自己疯了。   明明前些日子还能自持不去追究她究竟错在何处,左右自己不会放手,不会让她好过,可现如今,她主动来求,主动来赔罪,又端着这副凄凄弱弱的娇柔模样,他还是忍不住要一桩桩拉扯出来,好好质问她,为何要犯这些错?   不是说好的,天下无人可与他相比,只恋慕他一人吗?   她答不上来,他也不逼她用语言回答。   他收回雪山上的手,摩挲她的唇畔,眸色暗深:“别怕,上次教你做过那个之后,本侯就原谅你了。”   洛棠呜呜哭着心里说呸,你原谅了才怪。   谢凤池面不改色,喉结却微动。   “今日再做个新的,本侯就让你见那个婆子,嗯?”   作者有话说:   棠棠:你是个太监吧! 第六十五章   今日早朝, 年事已高的大理寺卿颤颤巍巍,当着圣上与朝臣的面,将六皇子秋狝遇刺案的查验结果禀明。   刺客乃大皇子贴身侍卫,重刑之下松口坦诚, 乃是大皇子命他刺杀六殿下, 同时禁军又在大皇子的营帐中发现了案发现场残留的干花水渍, 可谓人证物证俱全。   圣上听得当朝喷了血,本以为还能继续强健下去的身子顿时如同风中残烛, 全凭着内宦撕心裂肺呼吼来的太医才短暂稳住了局面。   大理寺卿深知这场面不是他能置喙的了,圣上那头迷迷糊糊刚喘上气,老寺卿便跪地垂头, 恳请辞官颐养天年。   圣上气得发抖, 将龙椅前的砚台摔下去,寂静的大殿上发出玉石碎裂的鸣响。   众人便知,不论大理寺最后由谁接任, 大皇子起码近来,是真的回不来这大殿了。   谢凤池却垂眸勾唇,神色轻快, 绛紫色的朝服穿在身上不显沉闷,反衬贵气, 俊美容貌轩然气度更与早朝上苦大仇深的众人对比鲜明。   出了大殿, 他便以这副模样被请到了六皇子宫中。   刚入了冬,地龙烧得很旺。   赵彬如今刚刚能下地,一张俊秀小脸苍白得像张纸,与他对比, 一时间竟不知谁更像个尊贵自在的凤子龙孙。   赵彬故作凄苦地笑了下:“侯爷今日心情不错。”   如今谢凤池虽说名义上还是个司业, 可已经不出任国子监, 赵彬与众人心里都清楚,圣上不想放过这等良才,贬低拿捏后,就等着机会给他升宰辅阁老。   只要父王一日不死,他就得一日恭敬着对方,连旁敲侧击大皇子的事,也要拿捏好态度。   谁知谢凤池莞尔:“确是,闺房之乐。”   殿上的氛围似乎凝滞了一瞬。   安宁侯才刚被夺情,没听说纳了姬妾,起初也无甚后院,何来的闺房之乐?   赵彬不当开口问,实则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脸色便更惨白了几分。   他咬紧嘴唇,垂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握住,微不可查地颤抖。   “侯爷,在猎场中的时候,本宫营帐里……”   她是来找他的,是在他帐中的,那日他分明安排好了人手,却还是让谢凤池找到了机会。   他想将她要回来。   他一定要……   “确是找到了大殿下谋害您的证据,今日早朝已由大理寺卿给圣上呈报了。”谢凤池仿若不知赵彬心中在意的是什么,前面的闺房之乐也好似只是随口一提不再多说。   赵彬的手便握得更紧了,手心都沁出了汗。   他看着谢凤池,心中有数不尽的念头,或急切或疯狂,不知哪个该说哪个不该说。   原先伴在他身边的小太监及时出声:“殿下,您该喝药了,圣上说您得尽快好起来,才能好好替他办差事啊。”   赵彬回过神,从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手中接过药,眼神发怔。   谢凤池笑了笑:“确是如此,如今殿下只需好好修养,该是您的,自然是您的。”   等谢凤池走后,赵彬才品味出对方没说完的:不该是他的,他便不该肖想。   小太监刚想上前将喝完的空药碗拿走,赵彬突然暴起摔碎了碗,一张惨白的脸上双眼通红,看起来像个想去索命的厉鬼,与往日那副唯唯诺诺的温顺模样大相径庭。   “殿下息怒!”小太监立刻跪地求饶。   赵彬深吸了口气,捂着脸坐下来,哑着嗓子道:“我有怒也不会对你发。”   小太监便起身将碎瓷片收起来,重新拿了张帕子过来给赵彬擦手,观察着对方神色劝道:“殿下不必忧心,左右安宁侯没有看穿咱们的设计,他信了是大殿下设计的行刺便好。”   赵彬摇头:“以他的谋略,他不会信。”   随即,他看向小太监:“我让你查的,我们营帐中的干花水渍从何而来,查出了吗?”   小太监羞愧:“那人想必武功很高,没留痕迹,”   他看着赵彬脸色,诧异道,“莫非殿下怀疑是安宁侯做的?”   赵彬犹豫片刻,点点头:“我听闻大哥吵着说他衣服上的水渍是谢凤池的人做的。”   “那不是好事吗?”小太监笑道,“侯爷不仅没揭穿,还替咱们多做了道证据,这下人证物证可都是齐的,大殿下绝无可能再翻身了。”   好事?   赵彬咧嘴冷笑,谢凤池借着这事,将江南贪腐案的锅全甩到了赵晟那个蠢货头上,又借此际遇被夺情,进入内阁,也不知究竟成了谁的好事。   他倒是好奇,对谢凤池来说,人伦孝悌究竟在心中占据了几分?   想到这里,他的呼吸忍不住又急促起来。   他的洛娘。   他等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委屈,也想再拥有的洛娘。   小太监赶忙上去给他顺气,却听他问:“安宁侯府最近可进了什么人?”   小太监想了想,道:“前些日子倒是没注意,不过刚刚安宁侯出去时,巧是碰见崔少卿,两人一同出去了。”   走出宫殿的谢凤池瞧见崔绍,顿了顿,便目不斜视地穿了过去。   因着避大理寺的嫌,崔绍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有半月之久,今日头一天上朝,看出来消瘦不少,眼眸却依旧精湛清明。   看到谢凤池,他咬牙一把按住对方肩膀:“她人呢?”   守在宫中的侍卫们暗暗观察这两位,谢凤池脚步停下:“崔少卿,这可是在宫里。”   “你将她如何了?”崔绍不欲与他再推诿,昨日去侯府被拒之门外,他只有在此死死咬住不放。   谢凤池凤目微眯,眼底一闪而过讥讽与嘲弄:“少卿问的是本侯的小娘,还是您的表妹?”   两人似乎重回当日,那时的欺瞒与背叛重新涌上心头,叫崔绍张了张口,原本满心的愤懑像被一盆冷水熄下去,闷着烟发作不出。   所幸谢凤池也不再深究,只笑着摇了摇头:“倒是出人意料,你出狱来找本侯,最要紧的竟不是为了那把剑,而是……”   他的笑声很轻,却似将两人间的君子之交一刀割开。   崔绍咬紧牙关,玄铁宝剑之事御史台已经结案,圣上也信了谢凤池的说辞,多说无益,他只踌躇,怀疑带走洛棠是否是自己错了。   可他又想,洛棠怕谢凤池,当初若真留洛棠在他身边,才算是见死不救。   他定下心神,直言要去侯府见到洛棠,谢凤池眼中风雪凛冽。   半晌,谢凤池侧目颔首:“好。”   他不过才拥有半日的好心情,总有人要来打破,那他就要让打破的人同他一道,看看这鲜血淋漓。   马车从宫外一路行至侯府,杜管家见崔绍来了,当即高兴恭敬地将人迎进来。   谢凤池却笑止住他:“杜叔不忙,洛娘在那婆子的院中吗?”   杜管家一顿,看了眼崔绍,确定世子的确在等他回复,才轻声道:“小娘在春老院等您回来。”   崔绍有点没反应回来,洛棠为何要等谢凤池?   她现在不该是惶恐不安,避对方不及吗?   谢凤池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带着崔绍一同去了春老院。   刚走到院门口,里面便传出轻快脚步声。   崔绍浑身绷紧,下意识看向面露微笑的谢凤池,似乎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轻易就带自己来了。   他实则不愿多怀疑谢凤池,因他们是相识多年的知音好友,当时洛棠来求他时,他也十分动摇,最后只因那一双泛红的桃花眼堕了清明。   可随后谢凤池的疯狂报复又让他相信,原来他真是这样的人,只是起初那些年藏得太好。   容不得他多想,院中的脚步声已然到达。   “侯爷……”   又轻又软的声音携着风来,似乎还有些微妙的沙哑。   一袭绣着大片海棠花的绛色罗裙如海浪翻涌,婀娜地向上,最终被束在细软腰肢边。   少女笑面如烟地扑进谢凤池怀中。   她如同上一个冬日崔绍在侯府中见到时一般,依旧是一只漂亮快乐的蝴蝶,却在看到了崔绍之后,瞬间僵住。   谢凤池面不改色地伸出手,将少女未完成的拥抱继续下去:“小娘怎得跑得这么快,摔着了该如何?”   他的温声细语,在两人耳中却如惊雷。   崔绍看着少女,嘴唇翕合却问不出口——她不该是,该避谢凤池不及吗?   洛棠将头埋入谢凤池怀中,不敢回望崔绍的质疑和震惊。   那道君子的视线似乎充满震惊,让她无所遁形,叫她被瞧见个彻底——   她实则是个又坏又轻浮的女人。   她同谢凤池一样,好看的人皮被扒下来了……   谢凤池恍若未察,轻轻抚弄她的后背:“怎得,说两句又生气?”   他举止温柔,洛棠麻木又惊慌地摇头,发上的步摇叮铃晃动。   谢凤池手臂抬起,从后背到耳垂,轻轻捏着:“那便与崔大人打个招呼吧,你原先麻烦人家那么久,还折腾少卿替你改稿,都得感谢的。”   一字一句却如斧凿,明明白白将这两人暗度陈仓的事揭出来,不留情面还装作宽宏大量。   下人们恭敬避让开的院门口,只有三人相对,崔绍却如同被剥光了推进人群,无处掩藏,无可辩驳。   洛棠不愿开口,可谢凤池在等着她。   今日谢凤池答应了,要带她去见婆子,揭晓她身世的……   洛棠忍着羞耻忍着哭,缓缓抬头却避让崔绍的视线:“多谢崔大人相助。”   崔绍握紧袖中拳掌,哑声道:“洛娘,他是不是又在逼你?”   谢凤池露出个饶有兴趣的笑:“你就这么揣度本侯?本侯逼她同你道谢作甚?”   他看了眼怀中发抖的少女,慢条斯理地想,哪怕是逼,也不会在这儿。   洛棠生怕谢凤池又要说出什么叫她难堪的话,攥紧了他的手腕哑声道:“崔大人,侯爷没有逼我。”   “我是真心实意同你道谢的。”   洛棠越说嗓子越哑,谢凤池安静听着,目光落在她修长的颈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的手背,分辨着她究竟是在忍哭,还是因昨夜闹得太凶。   崔绍却红了眼底,他踉跄后退:“谢凤池!她是你小娘!你的仁义礼法呢!”   洛棠闭上眼,喉咙眼里发苦。   谢凤池眼眸深沉地回看他:“仁义礼法,四书五经,又有哪一部教导得你去夺人所好呢?”   崔绍哑声。   作者有话说:   全员恶人   崔绍:我不是,告辞   棠棠:这就是修罗场吗我哭的好大声 第六十六章   崔绍胸口钝痛, 谢凤池的质问他答不上来。   “我人前唤洛娘为小娘,实则是在护着她,她没进过侯府的门,算不得我父亲的人, 况且她应当也告诉过你吧, 我父亲没碰过她。”   谢凤池看向崔绍, 神色清和又端方,丝毫不见恼怒, 却是在怜悯讥笑对方——自己没有丁点儿错,是崔绍依旧失了本心,失了仁义礼法, 带走了洛棠。   谢凤池自小便与其他孩子不同, 他懂事得不像同龄人,崔绍略有耳闻,以为那时他就是个君子, 殊不知这只是谢凤池为了和寻常人一样,能获得关爱的唯一办法。   小小的世子在父母同床异梦的环境中长大,他也曾想努力让这个家更和睦温情, 可等待他的只有一次次失望。   他渐渐聪慧,知道了父亲宁愿捧着心上人的孩子, 也不想多看他们母子一眼, 而他的母亲因着对父亲的求而不得,对他也怀着疏远且憎恶。   既然如此,他便不再奢求父母的温情,他将仅剩的温和付诸在他接触到的差事上, 力求获得其他人的认可。   他认真地教导皇子, 听从圣令主持春闱, 力所能及发挥自己的光热,也在看到了性情相似的崔绍后,真心相待,与其成为知交。   虽然身似伥鬼,可谢凤池扪心自问,他待崔绍,是真诚友善的。   崔绍身形摇晃,差点有些没站稳。   是了,一开始他就全知道,洛棠明白告诉过他的,那时他便不该再有所逾越。   可他却因着洛棠的声声哭诉,听她说她害怕,她不想死,她想安静安宁地活着,甚至可以栖息在他的枝头,花前月下,红袖添香,被动摇了最根本的为人之道。   是他自诩救苦救难,却先失了仁义礼法,凭何再来质问谢凤池?   不仅仅是崔绍这般充满悔意,连洛棠听了都深觉难堪,谢凤池的话说得真心,却是戳破了她的处心积虑薄情寡幸。   崔绍心如火烧,焦干了整片荒原,几乎无地自容,可他仍剩着最后一丝坚持。   他定定地看向同样失神的洛棠,还是忍不住想问:“他当真没有逼你?”   谢凤池为他的正直不屈发出一声刺耳的轻笑。   洛棠咬牙摇头,泛红的杏目垂泪:“是洛棠不好,叫崔大人误会至此,侯爷……没有逼我。”   崔绍点头,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感觉,宛如被人用钝刀子一刀一刀割了个鲜血淋漓。   谢凤池笑了下,若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即便是有所揣测,也要量力而行,少卿大人才刚刚官复原职,凡事,还是多小心些,莫要落了他人口舌。”   也是说,谢凤池能叫他栽跟头一次,便还能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不论是洛棠,还是崔绍,都无能为力。   撕破了脸,他们之间便再无什么情谊。   崔绍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走的,转身离开的时候差点还摔了一跤,幸好路边还有下人,扶着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侯府。   洛棠也说不清自己是被吓得还是难过的掉泪,直到谢凤池捏住她的下巴,将她脸上的泪水一一擦拭干净,她才强行撑出个笑,免得叫人看了厌嫌。   谢凤池确实仔细凝着她看了会儿,忽略那张虽然娇艳、却一看就在假笑的脸,看到她瘦削的肩还在发抖,整个人如一朵暴雨中被浇湿打落得野花。   “你心疼他?”谢凤池语气微妙。   洛棠赶忙摇头:“我没有……”   “没有就对了,”谢凤池声音放轻,“他如何配。”   洛棠心想又发什么疯,她选的这些后路,哪个不是要千方百计才攀得上得高枝?   便见谢凤池将她拥紧,濡湿地厮磨耳鬓:“满口仁义礼法,连垂涎都不敢说出口的人最为卑劣,若真是喜爱,便该不管不顾拼了性命也要偷来抢来。”   洛棠痒到浑身酥麻,浑浑沌沌地软陷在谢凤池怀中,突然很想问,那你现在这般强行拘着我在府中,也是因为喜爱我吗?   可她又不敢问,只觉得这人满嘴都是歪理,满心都是邪念,说不清的。   再有,她背叛过他,他如今对自己的所有行为与语言,都是奚落,是报复,更不可能有真心在,她何必再去想着虚无缥缈的?   只求谢凤池真能说到做到,让她去见那婆子,知晓身世。   她心中又忍不住空荡荡地想,崔绍确实与她不合适。   崔绍是个真正的君子,她勾缠了对方那么久,对方都不逾越雷池,会因为认清礼法规矩而果断与她拉开距离,   又如同在知晓她迫切想查明身世时,崔绍也会因着各种考量而劝阻她。   崔绍总觉得,身世并非最重要的,她靠着自己的努力也能得到想要的。   他们不是一类人。   现实已经告诉她了,她的努力在恢弘的权势面前不值一提,她如今只想要谢凤池口中的那种喜爱,为了她这个卑劣的人,可以不管不顾的喜爱。   洛棠被谢凤池吻得又忍不住想流泪,抬起手腕勾住他的脖子,与他青天白日在院中纠缠不休。   从侯府出来后,崔绍头疼欲裂,回去后大病了一场,再上朝时似乎将一切都给忘却,重新变成了那个冷肃正直的大理寺卿,一板一眼将近来堆积的数桩事务一一查明。   圣上这次病得比前年要严重得多。   历时大半年之久的江南贪腐案结算下来,证据确凿无可再辩,圣上撑着一口气查抄了数家,连带着京中的权贵们也略受到影响。   听闻六皇子登门,崔绍眉头略皱,但迫于对方身份,还是去拜见了。   诸如此类走动,暗中多了许多,有心人留意到,默默想着,京中的局势是越发严峻了。   “你猜,他去见崔绍做什么?”   安宁侯府内,谢凤池轻轻把玩着少女柔弱无骨的纤手,轻声慢语地呢喃。   洛棠低着头身姿微颤。   入了冬,她穿得比原先厚重,谢凤池虽说阴晴不定地软禁着她,吃穿用度倒是不差。   屋子里的地龙燃得比往年更甚,也使得对方将另一只手放进短袄中,采撷山尖时,没多少严寒冷酷,只有羞愧与战栗。   洛棠摇头:“不知道。”   谢凤池的手指轻轻拨了下,面色无恙,带着一抹餍足的柔软:“圣上顾着六皇子的颜面,没有太过惩处顾家,可他是个坐不住的,他总觉得,还有人要借着顾家来对付他,所以他得筹谋。”   洛棠咬紧牙不想吭声,实则双腿都酥麻得在打颤。   谢凤池笑看着她:“你说,他想对付谁?”   洛棠心想,自然是你这个衣冠禽兽。   谢凤池仿佛不知道她心中在骂,揉着她的掌心,自顾自道:   “他在怕,我替你寻来的那个婆子,会把你的身世抖出来,给娴妃,给顾府,给他再来一击,让他好不容易把赵晟弄下去后,还没采到果实,就功亏一篑。”   洛棠闭上眼,心想这真不是人能听的。   告诉她这些作甚,怕她死的不够快吗!   谢凤池看她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笑道:“怎么,你也觉得我是为了对付他才替你找的人?”   谢凤池的指尖自去年冬天开始似乎就一直冰冰凉的,掐在山尖上,叫洛棠忍不住闷闷哼了声:“我没有……”   “你最好没有,”谢凤池垂下眼眸,窗外天光映在他漆色的眼眸中,像黑夜里被月光垂怜的深谭,他抿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否则可真是个没良心的了。”   洛棠耳根子发麻,觉得这人真是越来越疯了。   可她又想,谢凤池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他去找那婆子,确实完全是为了她。   但这可能吗?   洛棠犹豫:“那,那我不去寻亲了,他是不是就能放心,不对付侯爷了?”   说完许久谢凤池都没搭话,洛棠忍不住抬头去看他反应,却看到谢凤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心里一慌,谢凤池垂首过来轻轻咬她的耳垂:“不寻亲了?不当高门娘子了?”   洛棠痒得发颤:“不……不当了……侯爷爱护我就够了。”   谢凤池莞尔:“哦。”   将洛棠堵到无话可说。   她在骗人,屋里两个人都知道,可一个不承认,一个不说破,这般也能相安无事,洛棠心中却一片荒芜。   她觉得谢凤池越发看不透了。   就好像……他现如今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如何想的了,左右逃不出这一方小院,左右他只将自己当做个玩物,一年前的那些温柔对待早已成了云烟。   谢凤池又道:“可我们如何想,六殿下是不会信的,他自有他的人打探,或许现如今他已经确认你的身份了。”   洛棠心头一抖,想着知道最好,按照赵彬品性以及以往二人相处,对方会更善待自己,可嘴上还是故作慌张地说:   “那婆子明明,明明说过她从未与任何人说过这事,她说我是由顾府的丫头发卖的,这事只有她和另外几人知道,另外几人已经死在大火里了!”   “那你觉得那场大火是谁放的?”谢凤池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演。   洛棠瞬时哽住。   她干巴巴:“许是冬日干燥……”   “你信么?”谢凤池轻飘飘地打断她,笑了下,比女子更柔和美丽地凝望她,“你是顾府女儿的事,赵彬不会叫任何人知晓,也不允许其他人知晓。”   洛棠从震惊中回过神,恍惚发觉,原来连看起来最温柔的六殿下也不是单纯之人。   可她看着谢凤池,又想,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哪一个不是不择手段的?   不说别的,起码赵彬与他还有层亲缘关系在,哪怕知道她的身份会给他带来威胁,他待她从来也是温和孺慕的,不像谢凤池……   他的指尖仍在把玩掌心与山尖,洛棠忍不住发出声轻呼。   他如今待她,只似个玩物。   而且洛棠揣测,真对上赵彬,谢凤池也不逞多让,否则不会如此随意向自己透露这些。   如今已然撕破了脸,彼此知晓对方是个什么模样,再拐弯抹角也没结果了。   她要在谢凤池手中活下去,活到六皇子来找她。   洛棠沉默许久,轻咬贝齿:“如果真那么危险,侯爷为何还这么拘着我?不怕被他借题发挥吗?”   谢凤池眸色微凉。   洛棠湿漉漉的眼眸避开他的视线:“侯爷若真不肯放过我,又为何从来……不要我?”   谢凤池顿了顿,眸中凉意尽退,转为浓重欲念,看着她笑起来。   “小娘找到了母家,又想找个骨肉来傍身了?”   她自恃有顾家与六皇子作背靠,逃出去没有后顾之忧,便想着若是逃不出去,就得在他这里讨些好了。   真是在何处都不吃亏。   洛棠红了脸,胸膛起伏不断,片刻后,也不遮掩了,红着眼尾抬眸看他:“那侯爷给么?”   谢凤池动作未停,却淡淡摇了摇头:“你不配。”   羞恼从心口呼啸到脑袋顶,洛棠脑中轰隆,差点又没忍住破口大骂。   作者有话说:   棠棠:【颅内扬州话骂人一百句】 第六十七章   若说原本只是将洛棠软禁在侯府的后院, 洛棠还不觉得这人是如何在惩治报复自己,直到那夜,谢凤池亲口对她说,她不配, 洛棠才深觉心中郁涩。   谢凤池走后, 洛棠缩在床角睁了一宿的眼。   她当然知道自己不配, 高高在上的安宁侯长子,怎能从她这么个卑鄙的女人肚子里爬出来?   虽说大梁对士族婚嫁没有严苛要求, 但从未听说有士族会娶一个奴籍亦或是庶民,她不觉得谢凤池会给她一个体面。   何况她背叛过他,他连个妾的身份都不会给她, 只能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娘。   按照这般情形下去, 她只会一直受他磋磨,没有孩子,没有依傍, 也出不了府,等到年老色衰被赶出府邸就是最平顺的命运,稍微有些不平顺, 那就是死都不知是如何死的。   谢凤池了解她,知道她最害怕这个, 她前头百般折腾, 不过就是想摆脱这样的命运,过上自由自在的享福日子。   他看着仍旧柔和,从不粗暴对待洛棠,却是在用温水一点一点地要炖烂她, 不准许她有机会怀上他的骨肉, 让她彻底烂死在这宅院中。   这般戏谑玩物似的报复, 反倒比真的伤害她的身子,更叫她胆寒。   这人哪怕动了欲念,也清醒分明得让人害怕,他这般报复她,更是在苛待他自己。   还是说,谢凤池如今出了孝,已经不拘着在府中胡闹,在外边也有抒发的机会了?   洛棠难免想到这个,脸色更加不好了。   几桩大案彻查下来,年关也就到了。   今年的安宁侯府已经脱了孝,整个府邸在杜管家的吩咐下,四处都打点装饰了,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唯有一处院子,原本还准些下人进去,后来侯爷吩咐,只准他的亲卫守着,服侍的丫鬟也日日替换,所以杜管家也没能去安排。   是也,洛棠便遥遥看着府里处处喜气洋洋,唯有她这春老院冷冷清清,院门口和屋檐下几个淡悠悠的素纱灯笼看着格外凋零。   洛棠不尴不尬地扯了扯嘴角,忽而就想起去年这会儿。   当时,侯府还要守孝,四处都凄凄惨惨,只有谢凤池私下命人将她的院子装点过,还趁着夜里无人,替她弄来了烟火。   这些事便不能想,一想,洛棠就能记起这人从前有多好。   他低垂着眉眼,俊面无暇,温柔笑得眼里似有星光,全身全心都要献给她一般,像个春心萌动的毛头小子。   虽说那时的谢凤池已经是个坏胚了,只是比起现在,人皮披得更牢,对她也更为体贴,将那些戏谑与嘲讽都藏在人皮下了。   洛棠攥紧了斗篷,烦躁地想,终归都没了,她再后悔也不能时光倒退,程四郎也从隔壁院子被送走,听送饭的丫头说,因着主子嫌烦了,又赶上过年,总养着这么个撕心裂肺叫唤的玩意儿不吉利,便送走了。   洛棠盯着饭菜摆上桌,呆呆地想,好了,今年连个能拜托熬醒酒汤的都没了。   她心中有些愤懑,有对自己将事情都搞砸的失望,亦有对谢凤池说不清的复杂。   看了眼吃食也没胃口,索性想着去装扮一番,也好叫谢凤池今晚再来的时候,自己再努点力。   一味地失意认命,岂不是真被谢凤池拿捏得死死的?   可她给自己搭好了衣服,整理头面的时候,突然找不到了玉钗。   那可是原先同谢凤池浓情蜜意时他第一次送自己的东西,洛棠想着今晚戴上,叫对方心里舒服点,也给自己讨点好,可蓦然找不到,她便更气了。   怎么处处都不对付!   洛棠不得不披散着头发和外袍,小心地摸出屋子。   院中黑漆漆的,除了送饭和有事她呼喊,丫鬟们也不进来,方便谢凤池突然发疯,与她在此胡闹,她便也不再拘束着,顿在院子里翻找起来。   姑奶奶原本趁着除夕,与夫婿过来给侯府送点心,可谢凤池还未归来,她自己在府中绕了一圈本欲离开,她都没想起这里曾住过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结果才路过春老院附近,便见到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居然毫无礼仪姿态地蹲在院中的地上,在拨拨弄弄着什么。   姑奶奶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在做什么?”她压低了声音问身旁的丫头。   丫头远远见洛棠有失体统的样子,心中一惊,想着姑奶奶是侯爷的姑母,便也就低声答了:“是世子不让那位出院子,日日就拘在里边儿……”   所以如今这样子,疯了也不是不可能。   姑奶奶想到侄儿那副清和雅正的模样,脸色变了变,这一年来她没见过洛棠,以为人早就打发了,没想到竟还有后续。   可她还记得谢凤池曾因洛棠严肃提点过她,所以如今虽然心头疑惑,却也不敢大过年的闹腾起来。   说来可笑,他的亲侄子如今遂了她的愿,重回朝堂,可眼见着,却好像与她的关系越来越远。   思前想后,姑奶奶回去叫自家夫婿先回府,她留在府中谢凤池。   年尾是休沐的时候,可因着圣上身子不好,堆积在内阁的折子便多起来,谢凤池作为内阁内最年轻的后生,主动留到了最后才回府。   刚回来便见到姑母欲言又止的模样。   “可吃过了?”姑奶奶还是先笑问了下。   谢凤池笑起来:“圣上御赐了晚膳,倒比在府中吃的热闹,叫姑母担忧了。”   姑奶奶便忍不住想起在春老院地上捡东西的洛棠。   与侄儿比起来,那娘子未免……有点落魄,她纵使心中不喜,多少也是盼着谢凤池能有个喜悦宽和的后院,而非拘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原本还说要送进宫里。   “姑母可是有事要与我相谈?”谢凤池看了眼身后,姑父不在,应是被姑母提前支走了。   姑奶奶犹豫再三,轻声问:“如今你已出孝了,圣上可能还因你拂了三公主面子的事不喜,未曾替你赐婚,可要姑母替你相看相看?”   谢凤池嘴角的笑容微微敛起。   姑奶奶直觉有股子寒意,她的侄儿已与小时候大不相同,总是在一顿一挫间叫她体会到连她夫婿都没有的迫人架势。   可谢凤池仅仅沉默了片刻,便重新笑道:“姑母费心了,现如今朝廷事务繁忙,此事还是再等等吧。”   “不好等了,”姑奶奶有几分急迫,压低了声音,“我原以为圣上身子好起来了,可大皇子那么一闹,再耽搁,怕要再守国丧……”   “姑母慎言。”谢凤池低声提点了一句。   姑奶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颤颤巍巍地看向他:“你若真心喜欢那个丫头,你哪怕瞒着旁人先给个名分也好,拘在后院,疯疯癫癫,这也是在扎自己的心啊,何苦……”   姑母难得放下强硬身段,红了眼,“我身子不好,无法生育,就你这么一个侄子,我总归是盼着你好的。”   谢凤池安静听着。   “兄长与长嫂间的事,你应是知晓的,当年便是因为那个女人,闹得侯府后院不宁,如今我也是盼着,你若有本事,就尽自己心意去做也好,万不能再闹个意难平了。”   “尽我自己心意?”谢凤池轻轻呢喃。   姑奶奶见他还有商有量,稍微欣慰了些:“人笼统就活个几十年,若不按着自己的心意,不能尽兴,又有什么意思呢?先前是姑母不好,不该因着她出身不好就说那些话,你若是想,姑母替你先将人纳了……”   谢凤池摇了摇头:“姑母误会了。”   他看向姑奶奶轻轻笑了笑:“我如今做的,就是在按着我的心意。”   姑奶奶脸上露出诧异神色,想起洛棠披头散发蹲在草丛中的模样,难掩惊愕。   谢凤池去到春老院时,自然而然看到这处与侯府其他地方不同,寂静昏暗,如同他前半年多以来的心思。   她撕破了自己的人皮,叫自己如堕深渊,她便也当活在这样的深渊里。   谢凤池觉得,自己与姑母说得是实话,这就是他的心意,这样才好,才是真实的,能包容他们俩的地方。   踏进院子,却见一个婀娜身影枕着手臂蹲坐在屋檐下,月光拂在她漂亮的衣袍上,衬着那张娇美容颜也宛如熠熠生辉。   听到动静,洛棠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喜悦,恰似终于等到了他。   谢凤池的脚步便停下,任由洛棠提起繁复的裙摆朝他跑来,如同这些日子以来,她心情还算好的每一日——   只要前一晚没有欺负得狠了,她第二日似乎都是含羞带怯欢喜的,再不见两人重逢时的那股子愤怒与不甘,前些日子他冷漠而扎心的那句你不配似乎也从未发出过。   谢凤池忽而就有些微妙了。   就好似,她不是因为背叛了他而被关在这里,他们只是争吵了一番,时间淡去后,她还是喜爱他的。   他接住扑进怀里的洛棠,听小娘子软绵绵道:“侯爷怎么才回来,我还想与你一同吃年夜饭的呢。”   谢凤池眼睫微垂:“我吃过了。”   洛棠便沉默了,似乎有些难堪,更有失望,可很快她便释怀了,牵起谢凤池的手想将他牵回屋里。   “那侯爷便陪我吃些吧,我记得去年这会儿是我陪着侯爷吃的。”   她蜜唇微抿,带着不愿被窥出的委屈,努力地朝谢凤池展露甜美,将那段最美好的记忆也剖出来,在漫天烟花中叫他为之倾倒。   谢凤池却没说话,也没被她拉动。   洛棠的身躯娇小,在黑暗中几欲被吞噬,她扭过头,强撑出个笑:“侯爷是同别的娘子在一块吃的吗?”   谢凤池眉头微皱,便见洛棠擦了擦不知何时溢出的眼泪,努力又笑起来:“无妨,侯爷肯来看我,就很好了。”   谢凤池忽而就明白了她的担忧。   原来自己不碰她,竟叫她想了这么多。   他忽而就很想问,你是真的在意这个,还是只是故意这么说,好让我觉得,你为我吃醋了,叫我欢喜呢?   位高权重又淡漠矜贵的侯爷抿紧了嘴唇,虽知不当,他却依旧为她的苦恼而欢喜。   他可悲地意识到,她满口谎言,甚至有可能姑母也是被她故意诱骗看到了这副惨状,才转而来说服自己,可自己却一次又一次为她的言行影响。   这方昏暗的小院,是困住她,可也似乎困住了自己。   作者有话说:   一章疯批的爱,送给大家 第六十八章   除夕夜, 端方的侯爷,到底没有在春老院,与一个见不得光的女子厮混。   下人们各个面带喜色,从立雪院走出来, 手中握着每年主子都会发的利是包, 远处烟花繁盛, 灯火星星点点,与吐出的热气缠绕在空中, 在寒冬交织出一副温暖灿烂的景象。   子时过去,利是与吉利话都派发完,杜管家才去了立雪院, 将看守的人都检查过一轮, 最后亲自掩上院门。   他随意间抬起一眼,便见到屋里头、侯爷端坐的桌案下,层层帘幕里边, 露出了一抹绛色的裙摆。   老管家心头一凛,连忙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般退了出去。   院中清寂, 谢凤池的侍卫在杜管家离开后,也循规蹈矩地撤出, 将这一小方天地留给主子。   屋里的谢凤池眉眼微垂, 薄唇轻抿,一袭山水绣纹的大氅将他身子遮掩得隐约,却遮不住他眼中囫囵蔓延的深色。   灯烛摇曳,人影孑然。   矜贵俊美的侯爷紧抿着唇, 眉头微蹙, 与清冷气息不符的是他略重且急促的呼吸, 白玉似的手指隐入女子乌黑的发中,手背上的青筋如玉髓下的冰纹,同女子发髻上簪得那只玉钗相映成画。   他们终归在这张桌下做了这事。   洛棠被抱出来时,两腿都在打颤,谢凤池看了一眼,哑声道:“也没将你如何。”   腿抖个什么劲儿。   漱过口的喉咙还是有些不适,吸气间口鼻中似乎还有一股男子的气味萦绕,洛棠顿了顿,又轻又哑道:“是跪久了发麻。”   谢凤池没说话,将人抱回榻上,替她揉了起来。   隔着一层雪袜,尚能感知少女滑嫩的腿,谢凤池揉了一会儿,索性将她的袜子都脱了。   洛棠睫羽微颤,适时道:“侯爷,来前,我沐浴过了。”   谢凤池的动作停了停,品味了下她的意思后,向上探入层峦叠嶂。   两人重逢已有数月,谢凤池已经完全熟悉了她,知晓如何轻易就将她送入山巅。   可今日他还没怎样,女子径直勾住他的腰。   洛棠乌云半散,桃腮染霞,衣衫早已在桌下时就落了大半,黑与白在昏黄烛光下相称,明晃晃地勾着男人的眼。   她还是不死心。   洛棠不敢看谢凤池的面色,手臂却如菟丝草般攀上对方颈脖,惶惶求吻。   这几个月,谢凤池的手段见长,她也不弱,甚至能将没回过神的谢凤池反压过来,不让对方有任何反应的余地。   两人的呼吸都不可避免地变重,洛棠闭着眼去吻谢凤池,因着太过熟悉,清楚地知晓自己吻的是他好看的凤目,是他挺拔的鼻梁,是他薄削的唇,更是凸起地喉结与结实的胸膛……   洛棠心如擂鼓地向下,然后被男子有力的手腕钳住动作,将她拉回了他眼前。   谢凤池躺在床榻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气喘吁吁的模样:“还想继续?”   她睫羽颤动,明眸如秋水横波:“昨日葵水刚走……不会怀上的。”   她也不收着掩着,目光有些灼意。   谢凤池顿了顿,声音清冷了几分:“小娘,你忘了我前些日子的话了吗?”   洛棠心中冰寒,没想到男人都到这地步了,还不忘对她的惩处,不放给她任何主动的机会。   她与真正的高门贵女大不相同,因她从来都知道清白没有命重要,先前是思量这具身子得交代得更有意义,才不肯轻易托付,如今受制于他,日日提心吊胆,再不肯也得考虑起来了。   她要等着六皇子来救她,等着做高门贵女,可最重要的还是先得在谢凤池手下活着。   这人阴狠乖戾,有过要将她殉葬的前科,哪怕不能立刻怀上他的孩子,起码先在这事上下些工夫,叫他对自己不那么防备。   于是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可我想让侯爷更喜爱我些。”   这话清楚明白,不是她爱慕谢凤池,而是希望谢凤池更喜爱她些,谢凤池难得静默了下,仔细品味了其中意味。   很好,也算没有骗他,可谢凤池却也没觉得有多愉悦。   他沉默许久,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不可能。”   他不可能再喜爱她了,就如同那日所说的她不配。   洛棠咬紧牙,泪水湿了眼眶:“天底下哪有什么绝对不可能的事,冰冻三尺,水滴石穿,都是可以这么来的!”   她豁出去了。   谢凤池不碰她,她也不吃什么亏,可只要他真碰了她,她便要铆足了劲儿,缠他不休不止,直至自己有机会离开这里。   可谢凤池却不为她的秋水柔情所动,他的眼梢虽还泛着红,可眼神冷清。   他冰凉的手指抚上洛棠的眼角:“小娘,你还记得你当时为何要逃吗?”   洛棠一窒,艰难地想回避这个问题,可她被谢凤池强迫着对视。   “因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眼中容不得砂,我睚眦必报,你不也是觉着我不若崔绍那怎么好掌控,才离开的吗?”   洛棠不敢说话,讷讷地看着他说话时颤动的喉结。   “你现在心中担忧,怕我随时会杀你,便希望我重新喜爱你,可你就不怕,我若真喜爱了你,你就再无逃跑的机会了?”   “我不逃……”洛棠哑着嗓子证明。   谢凤池笑了笑,他的手从洛棠脸颊一路下滑。   “好,你不逃,”   “你想同我行夫妻之事,想让我更喜爱你,对你更好,”   “你安安心心留在我府中,待我日日下朝回来便与你欢好。”   他的指尖停留在洛棠的腹上,衣衫早已凌乱,他略微一勾便将平坦柔腻的肌肤挑露出来,这具身子的主人随着他的动作也屏住了呼吸,失了方寸。   谢凤池认真道:“可我不会让你怀上我的子嗣,每当你被灌满后,我却会让你喝下避子汤。”   洛棠一怔。   “你知道那是什么吧,广陵的婆子教养你们的时候肯定教过,都是些阴寒的药物,长年累月喝下去,你不仅再也怀不上孩子,每到葵水来时,都会疼痛至极,或许还会叫你短命,”   他语气温和,却透着叫人胆寒的偏执,“小娘愿意吗?”   洛棠颤颤巍巍地想,疯子……   大过年的……这疯子又在说些什么疯话!   谢凤池看她被吓住了,又有了些自虐般的畅快,而且他没有再说重,其实若真叫他得手了,按照她背叛过他来看,他定会在行事中也件件记得清楚,等完事,他不确定她还能有命在。   他不是暴戾的性子,可他有预感,若真做了,洛棠不会有好结果。   不想她死得那么快,是舍不得,也是不甘心,不放过。   他将人搂入怀中,轻声道:“怕了就好,怕就不要再总是惹我,你就安安静静地留在我身边,不论侯府日后是否有主母,我都会给你留着间院子,不会有人对你怎样,你不需要有孩子,你只有我。”   也只有满心惶恐虔诚地依赖他,她才能活。   洛棠闻言,艰难地撑出个笑:“一辈子?”   谢凤池垂眼笑了下:“等机会合适了,给你将顾家的身份安定下来,你便可安心留在这了。”   洛棠听懂了谢凤池的意思,心头蒙上一层冰冷。   若冠了顾家的名,还能将她强行拘在府中,就代表了谢凤池还有更多手段,叫顾家不敢与他撕破脸,甚至于他连六皇子都不放在眼里。   他不仅还在憎恨报复自己,更比原来还要捉摸不透,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将自己这个道行微弱的小妖压在底下不可释放。   洛棠心中慌乱,艰难晦涩地点点头:“是。”   这日之后,洛棠便不得不将明面上的心思收拢起来,再不做什么过分举止,只在谢凤池主动时乖顺地任由对方予夺予取。   洛棠这边安宁了,谢凤池那头却好似出了些意外状况,最明显的便是他回府得越来越晚,来院中的次数也略少了下去。   可每次来了,他虽不真对洛棠做什么,一双冰冷的手总是要在她身上讨回暖意,将她在睡梦中折腾得不死不休。   洛棠明面上不显,可私下终归好奇,便重新将手段使出来,对每个来送饭的丫头都好言好语地套起话。   可要人老命的是,哪怕她把勾引谢凤池的劲儿使出来,那些小丫头都不为所动,叫洛棠丁点儿外面的消息都打探不到。   她觉得自己真被谢凤池彻底禁住了,哪怕春日已至,她待在这院中也日日如坠冰窖,心头发凉。   说句不好听的,谢凤池真在主屋迎娶了主母,也没人会告诉她,没人会来关照她,她无所依傍地只能等在这里,日复一日,看不到头。   她又想,或许都不用谢凤池再做什么,光是晾着不管,就已经是天大的惩罚了。   这夜,快到子时,谢凤池仍未回来。   洛棠便知道他今夜又不回来了,不知道究竟是公务繁忙还是宿在别处,她心中有怨却无处释放,闷着气裹上被子就自顾躺下去了。   不料睡到迷迷糊糊间,屋门突然响动。   洛棠本以为是谢凤池回来了,眉头蹙了下,不情不愿却还是迷迷糊糊撑起身。   她睡姿向来不庄重,春日的小衣也单薄,早被揉得扭到一旁,露出大片雪白,一头乌发也凌乱散落着。   因着谢凤池来,本也不是要与她端庄相处的,她便没放在心上,眯着眼看向床前地人,哑声唤了句:“对不起,我以为您今夜不回来了……”   那日之后,她对着谢凤池不再有任何勾引,只乖乖顺从,左右谢凤池不会动她杀她,她也消极怠工便是。   若论敷衍对付,哪个女人不会呢。   可对方半晌没回话,洛棠心中烦躁,想着又犯疯病了不成,不情不愿地跪坐起身子,虔诚恭敬地去拥抱对方。   抱上去的一瞬,洛棠觉得,好像不太对。   谢凤池的身子,没有这般……壮。   她蓦然睁开眼,借着窗纸外的月色,看清少年将军一阵红一阵白的俊脸,他眼底布满血丝,难忍地咽了口口水,颤抖道:   “他竟然真的这么对你……”   作者有话说:   棠棠:本文又名,我鱼塘里的鱼逐一翻肚皮 第六十九章   洛棠愣住, 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便听霍光含着怒意道:“他一边和我说你是他小娘,叫我死了心,一边又以你是自由身为由这般羞辱你……”   霍光抓住她的手:“我带你走!”   洛棠猝不及防被提起身子。   霍光手指颤抖, 眼睛不敢往她身上任何一处看去, 连嘴唇都抖个不停, 撇过脸将挂在一旁的衣物混乱地盖在洛棠身上。   可他的余光还是看见了,看见了他初见时怀着戏谑, 到后来却怜惜不已的女子,几乎不着寸缕的身上遍布了暧昧的痕迹。   谢凤池,他怎么能!   洛棠终于反应过来, 正当霍光要将她拽下床之际, 她反握住了对方的手:“小将军,您别冲动……”   “我没有冲动!我为了进府救你已经计划了数日!只有今晚,他在宫里被六皇子牵制住了, ”   霍光语速飞快,可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悲愤,   “你别怕, 我带你出去,带你去找顾家的人, 我都知道了, 我全都知道了,我不会让他再这么欺辱你了!”   见洛棠似惊住了不动,霍光不再多说,俯身将她抱起, 大步就要跨出屋子。   冷风从门缝里窜进来, 洛棠被这倒春寒的冷刮得一哆嗦。   她咬牙从霍光的怀抱里挣脱下来, 死死守在了门框里,不肯往外踏一步。   外面黑漆漆,夜鹄不时鸣啼,彰示那就是自由的天地,霍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你还有什么顾忌?”   洛棠心口砰砰地看着他:“小将军,你进府,就没遇到阻拦吗?”   “自然遇到了!谢凤池这畜生在院外设了一圈守卫,我的人将他们全放倒了,”   霍光顿了顿,低声道,“你别怕,我既然来了就有万全之策,你跟我走……”   “我不走。”   洛棠咬紧牙终于说出口,一张小脸泛着白,杏目潮涌,艰难地看向霍光。   霍光哑了嗓子。   他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不走?他囚了你这么久,他对你……他……”   他想到了最可怕的可能,血丝彻底爬满眼底,“你爱上他了?”   没曾想,刚问过这话,洛棠眨了眨水汽迷离的眼,忽而噗嗤一笑,算是将这苦大仇深的气氛彻底破坏掉。   霍□□昏了头。   “不是爱上他就赶紧走啊!这狗贼现在深得圣心,外面那群狗屁酸儒也信他信的很,崔绍都比不过,错过今晚,他只会把你看得更严,你更逃不掉!”   洛棠轻声道:“我本就不想逃。”   她被霍光随意挑了件宽大地外袍,如今被屋外的晚风呼呼吹动,漏出凌乱的里衣,看起来十分不成体统。   但不知为何,随着她那道看淡了生死的回答,竟叫霍光看出了一抹超脱与释然。   “你什么意思?”他愣愣。   洛棠一点一点掰开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掌,低声道:“我不走,您快些走吧,否则等他回来,您也走不成了。”   “我怎会走不成,我就是要来带你走的!”   “崔大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洛棠抬头安静地看他,“可崔大人却因我受到了不公,无人可救,只有我回到这里,侯爷才肯放手。”   “小将军,您走吧,趁侯爷还没发现。”   洛棠轻声劝他,叫霍光来时绷着的面色终于失控。   他恨恨骂了句脏话,走到洛棠跟前,郑重许诺:“我和崔绍不一样,他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我能打能骂,谢凤池敢动我,我定能打得他满地找牙!”   “可将军府那么些人,小将军保证都能护好吗?”   “如今侯爷已入内阁,朝堂之上呼风唤雨,霍将军还有与霍家关联的人,当真不会被他针对吗?”   霍光哑口。   洛棠泪中带笑,明明看着比谁都脆弱,却又似乎比他这个男子汉更坚强。   “这是第三次,小将军想要救我出樊笼。”   霍光难以自禁地也红了眼眶:“你又要祝我什么觅得良人岁岁年年了?”   洛棠想起这是一年多前除夕时说的话,心道,这傻子竟还记得,心头忍不住又酸胀起来。   她终归朝后退了两步,纤瘦柔软,微微欠身:“洛棠谢过小将军。”   霍光扭过头搓了把脸,深吸了口气问她:“若我能保住将军府和其他人,你愿意跟我走吗?”   洛棠想了想,摇头:“不走,我答应过侯爷了。”   霍光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就在洛棠以为今晚之事能平息下去之际,霍光抬头,面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下一刻抬手就将她敲晕了过去。   洛棠:“……?”   霍光将少女紧紧楼在怀中,浑身战栗着,克制着自己行这般小人之事的羞愧,深吸了口气踏步而出。   还没走出院子,一支羽箭破空扎进他脚边,只需再踏一步,扎的就是他的脚。   霍光顿时绷紧浑身肌肉退后数十步,才注意到,院落顶上四面出现守卫,一身紫灰大氅的谢凤池安安静静地立于院前。   庞荣从他身边撤下,刚刚同他汇报完洛棠在屋内与霍光的对话。   “小将军别来无恙。”谢凤池鬓发被夜风撩动,整个人看起来文弱又温和。   霍光恨得牙痒痒,身陷囹圄叫他浑身骨骼都在战栗,恨不得直接将眼前的伪君子撕个粉碎!   可他顾忌着怀中还搂着昏迷的洛棠,他不敢恋战,只暗骂了几句谢凤池果然是条狗,提气便要直接开溜,结果侯府守卫各个武艺高强,将他所有退路一一锁死。   “你他娘……是故意放我进来的!”   直至此时,霍光才意识到,按照这些人的武功,他前面绝不会如此轻易就能潜入院内。   谢凤池笑而不答,目光落在了他怀里地洛棠身上。   衣服穿得真乱。   只要碰见这些人,她总是会被弄得很狼狈,连他都没舍得将她打晕过,就这样,还总是一个个地上赶着说要待她好。   心中的沉郁不能提,见风长,可洛棠似乎也被响动惊扰,在昏睡中不安地蹙了蹙眉,又叫谢凤池看在眼里,心间怜惜。   他想,她今日也算是表现得很好,难得很好,竟然机会摆在眼前也不想逃。   那今日便是个好日子,他总得叫她知晓,她听话是有好处的,比如,他今日便可以放霍光一条生路。   霍光浑身是血,抱着洛棠退到墙边,像一只熊途末路的狼崽子。   谢凤池终于开口:“将她放下,我准你走。”   霍光啐了口血沫:“你还能不准我走?你不怕死老头将你侯府踏平了?”   “霍将军无受令不可进侯府。”谢凤池淡声道。   霍光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十分畅快道:“谢凤池,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步步为营工于心计?我是他儿子,他是我老子,他找儿子还要什么受令?别说你把我绑了,你就是把我头发削了一半,老头子都要来找你干架的!圣上哪怕知道了,弄清缘由也不会多怪罪!”   说完,他忽而想起这位侯爷与老侯爷间的关系,就明白了。   他冷声笑道:“你自己活的像个孤魂野鬼似的,以为身边绑着越来越多人,你也能变成个人了?”   谢凤池垂着的眼眸微微动了动,薄唇抿起,看不出喜怒。   霍光艰难地撑着身子站起来,一旁的守卫们没得谢凤池的命令,也不敢真捅了小将军,便见他有恃无恐地死死瞪着谢凤池,光明正大,一步一步穿过巍然不动的谢凤池。   谢凤池从守卫腰间抽出刀,一把捅进了霍光的后背。   时间快到连一旁的庞荣都没仔细看清:“侯爷——”   守卫中不少人露出诧异神色,都没想到侯爷竟如此凶猛!   “谢凤池!”   霍光一口血喷出,难以置信地捂住自己后肩,洛棠自然从他怀中掉落,他面容扭曲着忍痛要挽留,便被谢凤池一脚踹开。   昏睡的洛棠落入谢凤池怀中,小脸苍白。   “我不是人又如何?”谢凤池目光锋利地看向霍光,不似对着洛棠时那般留情。   “被人当棋子使也发现不来,若是人都像你这么蠢,何必当人?”谢凤池笑了笑,   “更何况,闻着肉香不管不顾就冲过来的,也算是人吗?”   霍光目眦欲裂。   “她生是我的人,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三次都带不走一个女人,我若是你如此丢人,只恨不能当场自刎。”   “滚吧,狗。”谢凤池的声音很轻,像怕吵醒了什么人。   霍光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他踉跄着站起,几乎要冲过去锤烂这个畜生,可守卫们拦着叫他寸步难行。   他扒拉着守卫们的臂膀,咬牙切齿道:“谢凤池,你不会得意多久了!”   谢凤池的大氅将他与洛棠一同包裹住,像个风雪夜里跋涉了千里万里的旅人,眼中透着抹说不清的寂寥冗长。   他闻言不置可否,转身抱着人进了屋。   霍光本不甘心还想继续冲上前,却被庞荣一刀拦下:“小将军请回!”   霍光深吸了口气,浑身似都在流血,可浑身又冰冷无比,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凤池将洛棠重新抱回屋中,像个怪兽张开巨口,将那两人的身影尽数吞噬。   但出乎霍光残酷的想象,谢凤池将洛棠放回床上的动作很轻,随后将她不合身的外袍脱下,皱褶的里衣也被极其亲密温柔地理好。   月光将少女的睫羽照得似在展翅摇曳。   谢凤池替她系好肩带,指尖随意轻揉了一把她的眼梢。   随即他轻声道:“睁眼吧。”   洛棠睁开眼,泪眼迷离地依偎在床畔,满脸都是不安与委屈。   谢凤池安静地问:“为什么不走?”   洛棠忍不住流了滴泪,小声道:“我答应侯爷,不走了。”   谢凤池心头宛如被烈火烘烤,哪怕炽烈之后焚烧一切,他仍旧觉得十分温暖。   他俯身吻过洛棠的眼梢,将她滚烫的泪卷入口舌。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小侯爷武力值是top1! 第七十章   洛棠不觉得自己的泪有多热, 只觉得谢凤池的亲吻像燃着火。   她脑海中不住回荡谢凤池对霍光说的,她生是他的人,死也只能死在他身边,越回忆越茫然, 谢凤池究竟是何时疯成得这样?   若真是恨她背叛, 已经恨到如此刻骨铭心的程度了吗?   可如果只有单纯的恨, 他又何必来吻她?   她虽胆小,但心很大, 又一次忍不住地想,谢凤池的心里,定然还是有她的, 否则也不会特意等在院外, 又如此温柔地将自己带回来亲吻。   这夜虽然惊险,可之后,明面上洛棠没听到谢凤池同他说过什么宽松话, 可暗地里感觉,谢凤池待她较从前,似乎软化了些。   春老院虽看护得还是严格, 但她真要闲得不悦,也会有丫鬟来陪她说话玩耍, 偶尔得闲, 还能被允许去侯府的院子里逗留许久,看看花鸟。   他回来得不再那么晚,哪怕真有事耽搁了,来她院中也不再同前几个月一样, 不管不顾地用一双冰冷的手去逗弄她。   他会先去沐浴, 换上干净的衣服上塌, 再将她揽入怀中,从后颈到背,最后辗转到身前,用柔软的唇将她一点一点吻开。   虽说谢凤池仍没做到最后一步,可洛棠却感觉到,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正一点一点变得温柔,不是表面的样子,而是如同他们刚刚在一起时那样。   *   旁人却不似洛棠这般好受,霍光那日在安宁侯府受了重伤,不敢回去叫他家老头子看见,只好咬着牙摸黑去了崔绍府上。   崔绍的府邸被封过一阵子,待崔绍回来后,下人们更为珍视这个家,猛见到个血人大半夜的翻进院子,险些没尖叫着去报官,还是崔绍得了消息后才赶紧出来救人,又是叫大夫又是抬人,忙活了好一阵。   霍光忍着痛被清理伤口再上药,大夫走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别,别告诉我家老头子……”他满头是汗地交代崔绍。   崔绍沉着脸看他许久,点点头:“安宁侯府的人砍的?”   霍光白着脸,忍了很久才哑声道:“是谢凤池那个畜生光明正大捅的!”   言罢,他将自己去侯府的所作所为都说了出来,只是、在提到自己最初进屋想带走洛棠时,与她的那几句对话没说清楚。   他借着身处光线不明的床帐里,神色晦暗地看了眼崔绍。   崔绍也喜欢洛棠,他知道。   崔绍却仿若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淡淡道:“你不该这么冲动,这么一来,谢凤池只会更为戒备。”   “管他防不防备!”霍光咬紧牙低吼了一声,结果伤口有些崩开,他疼得头晕眼花,可还是坚持要骂,   “也就是圣上如今顾不上他,他那般对待洛娘,等六殿下继位……”   “小将军慎言!”崔绍低声呵斥了他一句。   霍光也是心头恨极,被提点后恍然意识到失言,懊悔地抿紧嘴唇。   屋外的天色泛着鱼肚白,一轮日晕缓缓撑起天幕。   崔绍语气中含着抹凉意:“洛娘子与六殿下的关系,你从何处听来的?”   霍光顿住,没想一时失口,连着说漏了好几个点。   崔府在京中地位置算不得多好,往远再走些就是些平民家里,家中有鸡有犬的清早也响动起来,越发衬得他们这里寂静。   霍光就觉得,崔绍怎么比谢凤池还讨人厌,谢凤池起码做做表面文章,碰了硬就迂回,可崔绍怎么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他只好憋着气道:“是三公主出嫁那天,我去吃酒,听到六殿下在同他身边的内宦哭,说他唯一的姐姐也出宫了,还有个……还有个生死未卜的洛棠……”   当时的他十分惊讶,可惜当时喝多了脑子也不清醒,实在转不过来洛棠与这些人之间弯弯绕绕的究竟各是什么关系,便不小心发出动静,叫六皇子听见了。   也是那会儿,他头一次发现,原来赵彬长得与洛棠那般像。   崔绍闻言,也不知在想什么,最终缓缓点了点头:“行了,你好好养伤吧。”   “那你别告诉我老子啊,就说我在你家玩儿几天。”霍光赶紧小声提醒。   *   夜里,红帐宁息,谢凤池红着眼梢,不知比多少女子还要风情万千地抵着她,沉湎于柔软,沦陷在她的气息里。   洛棠觉得胸前被他的气息拂得极痒,可她也不想撤身,反让两人贴得更紧密。   谢凤池勾起嘴角,细微摩挲叫少女颤了颤。   “今日去了逛了后院?”   洛棠嗯了一声。   “放心了?”   洛棠红了脸:“放心什么?”   “侯府还没有主母。”谢凤池抬起眼,自下而上看她,睫羽拂过雪山,又是一阵战栗。   他的凤目上挑,带着往日没有的轻浮与邪气,更俊美了。   洛棠想说自己才没有担心这个,可听到那个“还”,情绪又沉了下去。   她低声说:“早晚会有的。”   谢凤池没回答,洛棠不禁有些委屈,他抵在她身前,自然感受到了轻微地抽噎。   他有些微妙,不说这个早晚连他自己都不甚期待,但若真有了,她难道不是会更高兴吗?高兴他要分出精力去应付另一个人,不再会总是盯着她,桎梏着她。   还是她太过贪心,明明不喜爱自己,却也不愿意自己被别的女子占据。   谢凤池便不由往深想,一个人真能这样平白无故地贪心吗,为何不喜爱,也能表现得这般伤怀?   便听洛棠突然小声道:“早知道,还不如那天晚上,就被庞统领一剑杀了才好呢。”   谢凤池诧异地笑了下:“你说什么?”   洛棠有点害怕回忆起那事,可现如今本就是破罐破摔,便撑起身子,鸭子坐在他身上:“若是当时被世子杀了去给老侯爷殉葬了,也没后面这些事了,也不用日夜提心吊胆了。”   谢凤池嘴角的笑敛起来。   他也未真对她怎样,她反而开始耍脾性了?   可他还没想清楚该如何处罚她,她竟先哭了出来,眼泪顺着鹅蛋般柔美光滑的脸一路滴在他被扯开了衣襟的腹上。   有些凉。   “我本以为生死就是最大的事了,可现如今侯爷不杀我,反叫我生出胆子,多想了很多。”   “人为什么要长脑子呢,为什么要多想那么多事呢?想得越多就越叫我难受,凭什么,凭什么你这般反反复复地对我,将我吊着不上不下,自己却永远清清静静呢?”   “我也不想逃了,就想与侯爷在一块天长地久的,哪怕您不让我有子嗣我也认了,可您就连更亲近些都不与我做,还想着早晚迎娶别人,我到底算什么呢?”   她十分不忿又伤心地看着谢凤池,“我连个通房,连外室都算不上!”   起码,她们是真的能同主家水□□缠的!   “您……您是混蛋!”   洛棠撒开性子,突然就止不住地哭出来,叫谢凤池有些茫然。   他说一句话了?   怎么就混蛋了?   他甚至按照惯常的思路在想,她又在盘算什么?   可他想了很久,想她竟连死都不怕了同自己这般闹腾,倒像真的委屈极了,倒像,真的对他动心了。   谢凤池不愿去猜这个可能性有多大,可终归没为她的放肆之言生出气来。   他起身将人搂入怀中,没有处罚,难得哄了几句。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最温馨的一次相处。   洛棠哭声便小了起来,帐中的温度也仿佛升高了几分。   她红着脸攥住了谢凤池的手,将他往下带,她也不是不喜做这事……谢凤池的呼吸顿了顿,随即微微重了些。   他有副好皮相,动情时更加好看,不怪眼高于顶的三公主都对他念念不忘,听闻被夺情后,私底下拜托媒人走动的高门多不胜数。   这样的人,竟只有自己一人,光想便足够满足。   洛棠的身子软下来,瘫坐在俊美的侯爷怀中不知今夕何夕,谢凤池的手指向来喜爱摩挲什么,如今更是神思清明。   他指尖轻碾,问:“殉葬之事,你从何处听来?”   洛棠呼吸短促:“是,是在江南时,大皇子同我说的。”   谢凤池笑了下,指尖跟着颤了颤,洛棠低叫着抱住身前之人。   他们早就该这般亲密,偏偏赵晟那个废物从中作梗,将她吓得从自己身边逃开了半年,先前他便知道是对方说了些哄骗的话让洛棠心神大乱,却不知具体说了什么,也不愿问。   他垂着眼眸,清楚明白自己为何不愿,抑或是不敢问,因怕她逃开的理由将自己这只鬼刺得无所遁形。   可如今,他还是想再问一问:“他还同你说什么了?”   洛棠小心亲他脸颊,告诉谢凤池,她不记得了,她不想说。   谢凤池沉吟又挑眉看她,将她折腾得哭哭啼啼,可洛棠还是抱着他坚定地诉说,都是些说侯爷不好的话,她不愿再想起,不愿说给侯爷听。   谢凤池的动作顿住,洛棠含着泪吻上他,倥偬低语,她只想让侯爷快活。   她什么都不会,只会叫他快活。   明明也没喝酒,却让他恍惚觉得回到了一年多前,他在她病中被诱惑的时候,那时,他的心脏便为这个小娘多了一抹不正常的跳动。   作者有话说:   台风来之前,一般就,比较黏腻,沉闷,搅和一起,嗯 第七十一章   花朝节前, 谢凤池给洛棠在外带了串精致的珠花回来。   洛棠讶异,因她从来不过这节日的。   以往是她不可出门与旁人一同庆祝,去年这会儿一是为了避让谢凤池,二是为了给自己谋财路拼命写话本, 连花朝节过去了都不知道, 还是崔绍后来欲言又止, 给她折了支新发的嫩桃,她才恍然回神。   如今, 谢凤池手中的珠花华美异常,上面用着鲜嫩的海棠瓣佐着色泽柔美的东珠,极尽糜艳, 是春天里最迷人的一景。   可这朵和之前那只玉钗不一样, 等时令过了,海棠就会枯萎,只剩个漂亮光洁的珠子留在中央, 像汲取了所有生命长出来的瑰宝。   随着珠花被谢凤池一同带来的,还有圣上准备给崔绍赐婚的消息。   洛棠只在起初愣了下,随后露出笑意:“太好了。”   谢凤池端详着她烛光下的容颜, 不似作伪,便轻轻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会难过。”   洛棠神色坦荡, 甚至看向谢凤池的时候带了抹毫不掩饰的愧疚:“没有难过, 先前不过是有所谋求,害得崔大人失了礼度,如今他能得圣上恩赐,放下过往, 我只期盼他能好好过他的日子了。”   谢凤池听着那有所谋求, 笑了下。   他于屋内也规矩地束着发冠, 俊美又矜贵,笑时眉眼温顺,狭长的凤目微垂,像含着慈悲。   自从被夺情复入内阁,谢凤池便鲜少再穿浅色衣服,平日里不是绛色的官袍就是玄色的常服,整个人都沉稳内敛了不少,连带着此刻看起来,虽然只是静默不说话,却叫人觉得他在筹算什么。   洛棠乖顺地等他回答,半晌,谢凤池也才缓缓低碾了句:“有所谋求。”   洛棠垂下头。   可出乎意料的,谢凤池今日没有再同以往一般借题发挥来发疯,洛棠想着,应当是时间也久了,反复揪着她这唯一的错处实在也无趣了吧。   可不再揪着她的错,到吹灯后,却还是免不了一番折腾。   黏腻声中,洛棠小声小声喘着气,不敢看谢凤池,因每当此时,他眼神都依旧清明,会叫她十分羞恼于神魂颠倒的只有她。   难道她就生得不美吗?难道她就不够摄人心魄吗?   凭何每次只有自己看他的脸,就会忘乎所以呢。   动静渐小,下人们低着头进来送热水,洛棠腰肢还酸软着,伏在男子结实的胸膛上难得休息了会儿。   片刻后,她才忍不住小声说了句,不公平。   谢凤池正缓缓濯水拂拭她的后背,闻言,被水汽熏得根根凝结的睫羽颤了颤。   他好似并不在意洛棠在说什么不公平,眼眸极缓慢地眨了下:“那你想如何呢?”   洛棠想了想,总不能开口让谢凤池下次行事时,也迷乱些,更或者,让谢凤池与自己真正……   她说不出口,也没这个立场要求,更害怕听到和从前一样的羞辱。   十分委屈,洛棠侧目便看到了桌上那珠花。   洛棠想了想,道:“后日花朝节,侯爷可以带我出府吗?”   拂拭后背的手顿住了,浴桶里的温度似乎都降了下来,洛棠却不知发生了何事,直起腰看他,磕磕绊绊道:“不,不行吗……我想去看花……我没去过……”   谢凤池定定地看着她,忽而想问她,是舒服的日子又过完了吗?   她先前说,没去过庙节,与他出行是头一次,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吗?   洛棠却似乎没瞧见谢凤池眼中氤氲出比水雾更炽热的情绪,她还在自顾自委屈着,思量片刻,低落道:“那不去了。”   谢凤池眯起眼轻轻笑起来:“小娘,你想好再说,万一我当真了呢。”   才怪,他的手掌负在桶缘,纤长的手指轻轻叩打着,琢磨只要她再主动说出要走,干脆今晚就叫她永远留在此处。   水汽不知何时熏得谢凤池眼底布满血丝,再温柔的恶鬼,也终究有不可触犯的禁忌,能叫他转瞬撕裂人皮。   他是舍不得,可若是真到了要抉择的时候,他不能再当那个被放弃的。   却见洛棠垂着头,水汽熏得白玉泛红,柔软的身段半陷在水中,如妖姬出池,以万般风情蛊惑着没有见识的读书人。   她伸手攥住一抹谢凤池的黑发,轻轻揉搓:“那明日侯爷回来,给我带些鲜花可好,我也想给侯爷做簪花。”   过了许久,谢凤池才说了句好,又问要什么花。   洛棠本想说,君子如兰,不知可方便摘到兰花,可想了想,终归担心过分揣度了谢凤池的喜好,小声道,摘侯爷喜欢的花便好。   花朝节,本就是男女都簪花的美好时节。   翌日下朝,朝臣们一边心中担忧圣上,对方今日早朝已然咳了血,一边见到了正值盛宠的大理寺卿,还是要赶过去祝贺几声。   崔绍耐心地与众位大人道过谢,恰见谢凤池广袖长袍姿态雅正地路过。   他心中一沉,与众人告别,散布跨两步叫住谢凤池。   谢凤池正要去文渊阁后殿,与众阁老替圣上批阅奏折,商议真正的要事,闻声不急不慢地转身看向崔绍。   “圣上准备赐婚,是你提议的?”崔绍眼底发红,压着声音走过去。   谢凤池抬眸:“崔大人是要道谢?”   崔绍眼中怒火滔天,可这怒火烧得太旺,一会儿也就烧没了。   他苍白着脸,咬牙闭上眼:“谢凤池,你到底想做什么。”   “看寺卿好似闲得很,便好心求圣上给昔日好友促成一段姻缘罢了。”谢凤池真诚道。   崔绍胸腔里气血翻涌,几乎要像风烛残年的圣上一般咳出血来。   他明白了,谢凤池已经知道了,这些日子霍光藏在他府中,暴露了。   他深吸了口气,不知要如何为自己辩驳。   谢凤池也看出他的踌躇,嘴角露出抹薄凉地笑。   春风温柔,却在空旷地大殿前萧瑟得吹动广袖猎猎。   崔绍压低了声音,嘶哑质问:“圣上如今……你即为近臣,便该多参谋国事,而非因一己私欲,来摆弄朝臣。”   谢凤池沉默须臾,笑了下:“不愧是你啊崔绍,不论什么情况下,都这般正气凛然。”   他轻声道:“你在带走洛娘的时候,也是想着,要救她出火海,是吗?”   崔绍咬紧牙,眼底一片通红,笔挺的脊背刚正得几乎要被催折!   可谢凤池也只是说了这么两句,他神色淡漠,不再像这一年多以来,每逢想到洛棠被带走时那般头疼欲裂恨意滔天,不再像上次单独对着崔绍时那般,什么钻心地话都想扎在对方身上。   谢凤池淡淡看了崔绍一眼,转身离开。   他心里想着,今日阳光晴好,沿途百花绽放,他随意采撷几朵回府,也算风流快意,好过在此处,和个可怜虫喋喋不休。   可走到宫门前,他脚步又顿了顿。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刚折得花,忽而觉得有些太过容易。   真的需要给她这个体面吗,她总是三言两语便调动自己的情绪,这当真是对的吗?   谢凤池孤身孑立,脑袋又隐隐发痛。   半晌,他将花朵随意塞入袖中,转身重新宫里走去。   大皇子如今还被罚禁闭,因着圣上身体欠恙一直没能定下如何惩治,便利了他如今可以去问对方几个问题。   他清楚,为了哄骗洛棠,赵晟那日大致说了什么,可当时他不论如何设身处地想,都觉得她不该因为害怕而离开自己。   就像他的父亲,难道谢长昭不怕圣上吗?   怕的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不敢留,可他后面还是那般卑微苟且地护着娴妃母子,至死不渝,   就像他自己,难道他不怕她的身份暴露,给他带来灾祸吗?   他又不是神仙,哪能清清楚楚看穿这世间一切运行之理,他只会为她的每一句话认真思索,为圣人的每一个旨意反复衡量,只要他揣度错了一步,那都是他的灭顶之灾。   世事岂会怎能如话本,人心岂可掐指算。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没放弃将她留在身边。   所以她也不该想着逃。   所以现如今,他决意去大皇子那儿再听一听,说服自己,她那时真的是单纯天真,被有心人挑拨了。   他还是愿意赏她个体面的。   入夜,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空气中夹带了丝丝缕缕各色的花香,将一整日的疲倦洗礼拂去。   洛棠等了许久,谢凤池都没回来,她抿着唇,神色有些恍惚,最后无奈,只能卸了妆面头饰,又沐浴完坐回榻上,抱着膝等。   幸好不到一会儿,谢凤池还是如约而至,他浑身湿透,且醉了酒。   洛棠愣了下,随即赶忙轻呼着去给他拿巾子擦拭,又叫丫鬟送热水来。   “侯爷怎得喝了这么多酒。”   她替他将湿掉的衣服换下,语气难免有些委屈,好似他将注意力都给了外头的人,放在她身上的就少了。   谢凤池眼眸微醺,俊美的脸颊旁被湿黑的长发黏着,看起来像个从雨幕中走出来,勾人神魂的精魅。   丫鬟很快送来热水,洛棠脱他衣服的手顿了顿,私心不想叫旁人瞧见谢凤池的身子。   他看着颀长瘦削,可衣服下掩着的结实躯体多好看,只有她知道。   等人走了,洛棠才瞥了眼,重新替他脱衣。   她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谢凤池缓慢地眨了几下眼,心中觉得很高兴,难得温柔且顺服,如从前那样诚实告知她:“几位阁老临别邀约,不好推拂。”   本没打算得到答案的洛棠愣了愣。   随即她从谢凤池的袖中得到了一朵鲜花,看起来是今日新摘的,保存极好,也没沾到雨水。   可……   “为何是杜鹃?我以为侯爷会选君子之兰。”   洛棠接过,青葱手指拨弄了一番花瓣。   谢凤池眼神缱绻,醉中有些不识今夕何夕,只凝着那花,轻声笑道:“望帝春心,托杜鹃。”   他指骨分明的漂亮手指轻轻拨了下杜鹃:“明日,带你出去,好不好。”   洛棠难以置信地看着这醉鬼。   作者有话说:   搓搓手,咱再虐一波,就一波就收手 第七十二章   谢凤池因着醉酒, 当晚很早便睡去了。   洛棠犹豫再三,没有上塌,而是守在一旁,一边将那朵杜鹃花简单摆弄了下, 做成了个适合簪戴的簪花, 一边担心谢凤池回来时淋雨了, 不时用手背看看他是否发烧。   她云鬓松垮,略有些凌乱地散在肩头, 如她此时整个人一般,慵懒又带着些妩媚,可她的眼中却带着抹难以言说的微妙悸动。   她没听错吧, 谢凤池说, 要待她去看花朝节。   都说酒后吐真言,这一年喝不到三回酒的端方君子,喝了酒后, 吐得应当不会是假话。   他带她去看花朝节的盛景的承诺是真的话,前面那句望帝春心托杜鹃,难道也是真的吗?   先前从未敢认真想过的问题, 终于浮出了水面。   洛棠有些始料未及,本一开始就是冲着到处勾引人心去的, 结果兜兜转转白忙活一场, 竟在她已经快要绝了心思的时候,被她窥出了谢凤池那么丁点儿,平日里绝不肯显露的真心。   他真喜爱自己?   洛棠有些不确定,悄无声息地起身凑到谢凤池身边, 仔细看着对方俊美无俦的面庞。   谢凤池虽生得俊美, 可他睡着后, 如同面无表情时一样,是有几分冷淡的。   他的睫羽浓密纤长,阴翳遮蔽眼睛的弧度,如不会扬起的嘴角一般,总叫人猜不透心中所想,平日里每当他用那双平静的凤目凝着洛棠,她都觉得好似被扒光了衣服,无所遁形。   他是个很好看,可熟悉之人又不敢多看的人,因他如天上月,又高又寒,只有今日机会难得,他先于自己熟睡,她才有闲心去看他。   洛棠轻声喃喃道:你要是真喜爱我就好了。   翌日,洛棠醒来的时候谢凤池已经不在院中了,而她外袍被退去,里衣规整地躺在床上,看起来一夜好眠。   昨夜做好的杜鹃簪花原本放在桌上,如今也没了身影。   门外守着的丫鬟见她醒了,恭敬地提醒道:“娘子若醒了便沐浴更衣吧,侯爷吩咐了,用过早食便要带娘子出门。”   洛棠一愣,随即笑颜绽放。   她赶忙去柜子里挑衣服,最终挑了件杏色镶银边的对襟长裙,内里搭了件月牙色的抹胸,上面绣着繁而不俗的朵朵海棠,与裙摆上的花样相映成辉,裙摆也因此压重了片绛色,鲜艳夺目。   又担心这一身都太过招摇,洛棠便在外面搭了件与抹胸同色的月牙白的飞蝶氅衣,将内里的万般色彩轻盈笼罩住。   她将谢凤池给她的海棠珠花簪在发端,发现放了两日,虽用心保存了,海棠花还是有些蔫。   门外丫鬟又进来催了她一声,洛棠无奈,只好又在妆奁中挑了支与今日装扮相搭的钗子,放进随身带的小囊里,留作备用。   她这番动静,自然全都会被汇报给谢凤池。   要带洛棠出门,对谢凤池来说,本就是个要一直说服自己的事,他得一遍遍地确认,她值得。   洛棠姗姗来迟,提着裙摆碎步慢跑,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   “侯爷!”   谢凤池闻声抬头,神色柔和。   她生得娇艳好看,他不是头一次知道,但她每次盛装打扮后,都会叫人重新惊叹。   可洛棠见了他,脸上的笑意却敛起些。   今日的谢凤池一袭月牙色长衫,玉冠玉带,贵不可攀,往人群里一放,十个人得有八个人挪不开眼,另外两个是男子也得偷偷看他。   可他的发冠边没有簪花。   没簪她昨夜熬了大半夜,亲手做的花。   谢凤池却仿若毫未在意,他坐在马车中也显得挺拔,一手捧着书,另一只手下意识伸出去揽住她的腰,想将人扶上车。   等到确实这么做了之后,他指尖微顿,也没有收回来。   习惯真的很容易让人沉溺。   花神庙在京中一处空旷地带,每年逢此时,年轻的娘子与郎君都会携着家眷好友一同前来,赏花饮酒射花笺,年少风流尽显。   洛棠很快便将愁绪挥去,如同那日去城隍庙节一样,大开眼界,又惊又喜!   可还是顾忌自己的脸会带来麻烦,洛棠主动戴上了面纱,跟在谢凤池身后,这次她没有表露太明显的好奇,但那双睫羽跳动地眼眸中难掩欣喜与愉悦。   人群偶尔有拥挤的时候,她踉踉跄跄,被谢凤池虚扶了一下。   洛棠讶异之余忍着笑,轻声道了句多谢侯爷,随即在谢凤池放下手后,主动牵住了对方的手。   对方投来平静的询视,她有些害羞,可一想,他们俩的手,更过分的事都做过,有什么好害羞呢,于是强撑着,目光灼灼地看向谢凤池。   可她的手还是有些轻轻发颤,怕他在外拒绝她,一丁点儿体面都不留。   谢凤池沉默须臾,没说什么扭回头,在人潮拥挤中任由洛棠紧紧握住他,跟着他一路从会场外围缓步行进。   洛棠似乎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小声在他身后惊叹,这个好看,那个好玩,今天真好。   一如江南那日   谢凤池的心思便在春风中浮浮沉沉,神色却是始终克制着,是君子的温润。   这种高兴日子,贩夫走卒的生意也更好做,洛棠被路边卖的花笺吸引了注意,这花笺下面缀了铃铛,挂到树上,会被风吹得叮当响。   “侯……谢郎,我可以用这个去祈愿吗?”   侯府自己也准备了花笺,但小姑娘家家,自然更爱花哨的,又借着在外掩饰,她红着脸叫出那个名称,叫谢凤池微微怔住。   跟在两人身后不远护卫的庞统,恨不得自己的耳力能弱一点。   啧,不愧是花朝节啊。   谢凤池抿了抿唇,似乎觉得说什么别的,在周围热闹欢腾的氛围中都不合适,他点点头:“可以。”   庞荣赶忙上来付钱,他们两人便去了花神庙,将花笺写上字,挂到树梢上。   谢凤池负手仰望满树地花笺,色彩多样的纸片在翠绿的树枝上纷纷扬扬。   轻飘的纸张本不好悬挂,所幸洛棠意外新买的花笺上带着铃铛,扔起来要比旁的要方便些,他便盯着那带铃铛的花笺,一次次被抛上天,没挂住落下来,少女又乐此不疲地跑开捡起来,重新抛。   他忽而想起,若是霍光那个莽货在,为了彰显能耐,或许会直接用轻功跳起给她挂上去。   洛棠扭头,见到的便是谢凤池仰着头看这漫天花笺,阳光穿过树梢与繁茂的枝叶,光斑拂在他身上,拂在他漫不经心扬起的嘴角上。   满园的郎君,无一比得上他,而他后院清净,到如今年岁,只与她纠缠不休。   洛棠心尖酥麻,整个人都有些漂浮着。   她侧过头,想让自己冷静些,恰好瞧见了还有货郎在卖花。   她走过去买了朵兰花,回到谢凤池身边,谢凤池垂眸看她:“要我帮你挂上?”   他只记着自己还没将花笺挂上去。   洛棠犹豫再三,将手中的兰花举起来:“我想先给您簪花。”   细嫩雪白的掌心托着朵娇嫩的白兰,与他衣服和发冠的颜色近似,模样也小巧,应是她特意挑选的。   倒是执着。   谢凤池没有回答可不可以,按说两人如今的身份,洛棠是不配和他谈任何条件的,可自从她回来到如今,什么条件不条件,要求不要求,两人间已经分不清扯不开了。   他谨记不能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可他仍在那个地方反复徘徊。   见他没反应,洛棠大着胆子踮起脚,握着花笺的手攀上谢凤池的衣襟,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越过他的眼帘,将那朵白兰簪在他的发冠旁。   翩跹君子,如花如玉。   却比不过少女贴近后,送于他的微弱香风。   谢凤池垂眸看她搭在自己衣襟上的花笺,上面隐约能看到几个字。   大富大贵。   他呵笑了声。   倒是一如既往贪心又好糊弄。   “好了,今日便是要簪花,才有福气的。”洛棠放下手后喜滋滋道。   谢凤池淡然瞥了眼她放下的手,握住她抓着花笺的另一只手,往上轻轻一抛。   手背覆上冰凉的掌心,还没反应,铃铛轻晃,花笺已经叮叮当当地勾住了枝丫。   洛棠身躯微微一震,睁大眼:“挂上了……”   谢凤池点点头:“看好缝隙的位置,与投壶无异。”   想了想,她应当也没怎么练过投壶,便作罢不提了。   可洛棠内心极为震动,这是她头一次来参加花朝节,也是头一次将自己的心愿挂上祈愿树。   她一定会大富大贵的吧……   “走了。”谢凤池声音悠然。   洛棠回神,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他没将洛棠给他簪上的兰花给摘了,却在大理寺人冲进节会场地,人潮拥挤中,将那朵花不甚遗落在地,被身旁的人碾碎进了泥里。   “奉圣上旨意,捉拿安宁侯谢凤池!”   崔绍的身上没有一丝春天气息,他穿着深色官袍,面目冷肃,拿着缉拿令走到谢凤池面前。   风水轮流转,数月前,他因着一柄来历不明的宝剑被御史台参奏,如今倒霉的,是谢凤池。   “敢问寺卿,本侯是犯了什么罪?”   谢凤池身板挺直地被围在大理寺铺兵中央,路人们围观一旁,讶异今日盛会还有这般乌龙。   崔绍冷声道:“谋害皇嗣。”   谢凤池眉头微蹙,似有些诧异。   可他很快反应过来,面容恢复平静,扭身似还有旁的事务要安排,可转身扫视一眼,才发现本该站着洛棠的身后,再没对方身影。   谢凤池面色未变,眼中却有叫人看不透的情愫如海浪暗涌。   作者有话说:   哦豁(摊手)   看到前面有baby说女主总是要逃,其实还是想解释下啦,在上帝视角中,小谢是很喜欢棠棠的,但是身处棠棠的位置,还是会感知到强迫和恐惧(还有软禁言语讥讽什么的),所以如果两人的关系和认知,不通过一些事件来化解,妥协,哪怕强行HE了,对我而言,也是有点梗着,有隐患的   所以——就要再来点事,把他们的隐患化解掉啦,鞠躬! 第七十三章   大理寺拿人现场, 一辆马车也正从山脚下奋力驶离。   坐在前头的霍光扭头看了眼闹哄哄的山上,狠狠抽了一鞭子,马车飞上官道。   风将车帘刮掀开,洛棠抬眼便能看到前方坐着的小将军, 他背影挺拔, 扬鞭策马孔武有力。   “洛娘, 咱们下午便能到别苑,那地儿是六殿下特意挑的, 特别安全,你不用再担心了!”   霍光随口这么掰扯了一句,也是担心如今他们俩人这般疾驰, 小娘子心中不安。   洛棠点点头, 随即想起对方看不到,才提起嗓子道了句谢。   霍光恣意大笑,扭头冲她眨眨眼:“谢什么谢, 我现在听见谢字就浑身不爽,幸好甩开了!”   洛棠附和笑了笑,却不知为何, 觉得面庞有些僵硬,笑不太出来。   扭过头, 掀开马车后方的遮帘, 还能看见不远处人头攒动。   也不知谢凤池转身发现她不见了,可会大动肝火掘地三尺,可这会儿要说不是她自己想逃的,恐怕也没什么说服力。   那夜霍光闯进来, 私下偷塞给她字条, 说已经安排好了, 花朝节当日会来山上接她。   她当时看了纸条,心中第一反应不是庆幸,不是轻松,而是犹豫。   犹豫谢凤池会发现吗,会干扰吗,会怪罪吗,更犹豫,她自己想走、该走吗?   这一犹豫,日子就飞快起来,等真到了花朝节前,她本不抱期望地随口一说,没想到对方真答应了,   而霍光也没有失言,趁着人多,拽住她一路畅通无阻,她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带下山了。   原来这么简单……她心脏还在砰砰跳着,胆战心惊乖顺伏小这么些日子,起先谢凤池突然握住她的手,她差点都以为是对方在牵制她,露馅了。   如今坐上马车,她恍若大梦苏醒,只有心头还留着抹怅然和难以置信。   霍光沿途一刻未停,他自小跟着他爹行军,对这方面毫无顾忌,等到下了马车,看到洛棠惨白着一张小脸,跌跌撞撞地几乎是摔下马的,才后知后觉,   遭了,她是个娇惯的,和那帮糙老爷们儿不同!   他想也没想赶紧抱住洛棠,结实身躯撑起柔弱无骨的娘子,是件很容易的事,洛棠也没有劲儿去想合不合适。   她晕晕沉沉,险些吐出来,幸好被霍光撑住,手法老道地抚了抚背。   但这一幕却会刺到别人的眼。   赵彬站在院门内,见洛棠腿脚酸软地被霍光抱在怀中,一时间宛如被攥了心脏。   小太监在一旁看到,小声提点:“小将军是个莽撞无知的,殿下该去接一接洛娘子啦。”   赵彬闻言点点头,摆出笑容迎了过去。   “洛娘!”   洛棠见到赵彬的第一眼,下意识便想推开霍光。   可她短暂一想,赵彬若是她弟弟,她也没必要那么敏锐避嫌了。   她轻轻拍了拍霍光的肩膀,小声道:“多谢小将军,放我下来吧。”   随即,她冲赵彬温柔行礼:“殿下。”   赵彬嘴唇艰难抿着,如泣如慕地看着她。   霍光既参与了今日的救助,自然已经从六皇子处知晓了洛棠的身世,见这姐弟二人重逢,也不占据他们相认,甚至还给小太监使眼色,让人和他一起避避。   小太监嘴角的笑差点维持不稳,扭头见六殿下并无异议,便垂眸与霍光一同走到了另一处。   赵彬终于和洛棠得了独处的机会。   他磕磕盼盼,珍重却又怕唐突了洛棠,站在她面前许久,看了圈身后虽不算穷酸,但也仅仅是个别苑的宅子,苦着脸低声道一句:“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这是两人身份揭开后头一次见面,洛棠原本还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相处,可见到他脸色多变好像比自己更不自在后,洛棠终算是松了口气。   “那你还想怎样?”她笑吟吟地看着他,如同头一次在侯爷府上逮到他行窃,“大张旗鼓地将我抬着,昭告天下吗?”   那自然是不成的,她是娴妃的污点,圣上若查清了,能将他们这一支都给处决了。   可她故意说这种不可能的话,反倒有些诙谐,叫赵彬忍不住笑了出来。   “洛娘你又,又笑话我了。”   他甚至有几分羞涩,像个少年遇到了需要仰望之人那般,目光灼灼地看向洛棠。   洛棠只觉得是小殿下自小丧母,亲姐跋扈不亲厚,才会见了她个名不正言不顺,却面貌肖母的姐姐后,心房失守。   她不动声色地抿唇笑起来,伸手揉了揉如今已长得比她高的少年的脑袋。   对付弟弟,她应当,还是得心应手,比对付狗男人要轻松的!   紧随其后的对话便轻松家常了,赵彬带洛棠进了别苑,同她介绍了各个管事的,最后告诉她,江南的顾家也自顾不暇,他只好先将她安置在此。   洛棠自然不会反对,反倒有了种,这可能就是自己真正落脚地一般的轻松。   赵彬替她倒了杯茶,目光纯粹地凝着她:“近来京中局势也不甚好,我大哥……嗯上次那事你也知道,朝中人心浮动,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你也别担心,就留在这处,我的人会护着你,等到安全了,就带你去江南,好吗?”   洛棠手中捧着温茶,连连点头,也才想起,忘了问他的伤如何了。   真是不妙,若要扮演一个贴心的姐姐,怎么能不关心弟弟的伤呢?   可都过了半年,想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   赵彬看她面露纠葛,心中了然,随即露出抹赧然地起了个头:   “早就该带你去的,都怪我不小心,若非受伤这半年连下床都艰难,我也不至于今日才能将你救出来。”   “没有没有。”   洛棠赶忙摆手,直言她一丁点儿都不急,也是后来去了侯府,见了旧人,才大致确认自己身世的。   赵彬闻言眼眸微动,点点头没说什么。   洛棠又难掩关切地问他究竟伤到哪儿了,如今好完全了没。   几番推拉,赵彬终于小心翼翼红着脸,将衣襟拉开,把离心口只有几寸的伤露给了洛棠看。   按说于理不合,可洛棠本就不是个在意男女大防的人,加上她自恃与赵彬是姐弟,便只作关心家人的态势。   赵彬皮肤白皙,身材却已趋于一个成年男子般劲瘦结实,伤疤的颜色已经淡了不少,可形状依旧狰狞,足以见得当时形势有多危险。   这叫原本只想做做样子的洛棠,当真吓了一跳。   “他是你哥哥啊……”   洛棠难以置信,“怎么就能如此痛下杀手?”   赵彬心中一哂,想着,哥哥如何,为了最尊贵的那个位置,他们简直像狗一样地追寻撕咬,他若是处在赵晟的那个位置,哪怕挡住他的是洛棠,他也得下手。   可对着洛棠,他自然不会说,他只会将现在妨碍他们的所有人都泼一遍脏水。   他微微卷翘的睫毛颤动,欲言又止道:“也许,不是兄长呢……”   洛棠不解其意,可赵彬却似不想再提。   想想也是,换她被这么吓一遭,她也不想再回忆,洛棠便没有再接话。   赵彬顿了顿,便也不好再继续把脏水往谢凤池身上泼。   两人逐渐亲近,高高兴兴聊了许久,洛棠才知,今日这场对她的救助,竟然还有崔绍。   她顿了顿,笑容不变,眼神却有些闪躲,赵彬仿若不知两人间发生了何事,只继续同她聊着,一直到傍晚,赵彬才不得不准备回宫。   临行前,赵彬又再三同洛棠交代,这别苑是他的私宅,里头都是他信得过的人,如果洛棠有什么需要,便同下人们提,不需顾忌。   洛棠自然十分开心,点头道好。   霍光也再度出现同她告别,他眸光亮亮地看着洛棠,看她站在院门处,柔软的双臂搭在头顶,翘着青葱般的玉指,遮挡落日余晖。   杏色与绛色的衣衫被晚风吹起,勾勒出那一身凹凸有致,风流绰约。   赵彬冷冷瞥了眼霍光,在对方回头时又恢复了天真单纯的模样,与他一同上马车回城。   路上,霍光还喋喋不休地说,没想到今日这般顺利,恭喜殿下与洛娘子姐弟相认。   赵彬听着“姐弟”二字,眸中闪过一瞬晦涩,却未接话,而是故作担忧地岔开话题:“崔大人说今日自有他拖住侯爷,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法子。”   霍光果然被吸引过注意,讶异道:“殿下竟还不知吗?”   他见赵彬果真一脸无知的模样,凑过去低声道:“我听崔大人说,昨夜,宫中进了,那个。”   他比了个大拇指划过脖子。   赵彬一愣:“何时的事?”   “清晨咱们出来时,估计太医还在抢治,所以圣上秘而未发。”   赵彬微微思忖,脸色大变:“皇兄?”   霍光点点头。   赵彬顿时脸色惨白:“怎会这样,难道,这事与侯爷有关?不,不行,我们赶紧回去……”   皇宫内,圣上正拖着腐朽的身子赶往大皇子的殿内,恰好撞上要给他呈报消息的小太监。   小太监哆哆嗦嗦被撞倒在地,圣上身边的大太监还没骂人,便听那小太监哭叫着:   “陛下,大殿下,薨了!”   圣上一阵目眩,若非还有人扶着,也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他怎么都没想到,将犯了错的长子禁在宫中反思,竟叫他身死,白发人送黑发人!   被扶稳后,他当场又喷了一口血,捂着帕子颤抖道:“谢凤池……叫崔绍,将谢凤池……给我押过来!”   这边口谕下达大理寺,大理寺诏狱中的谢凤池自然被提出。   按常理来说,刑不上士大夫,可谢凤池掺和的是谋害皇嗣的大案,崔绍路过他身边,看到往日贵不可攀的侯爷难得狼狈。   谢凤池未束发冠,长衫染了脏污,被狱卒押着肩膀,步履有些踉跄,可他的脊背依旧挺拔,眼眸冷如寒冰。   谢凤池也看到了他,眸中一闪而过阴沉。   崔绍扭头冷声道:“带走。”   作者有话说:   请个假,房东要卖房子了,明日紧急出门看房ORZ   以及,今晚的崔大人吓人吗,别害怕,还有更吓人的【崔大人是守序正义这点不会变啦】 第七十四章   洛棠在六皇子的别苑待得极好。   她短暂的十几年, 比起旁的贵女,或许住过得宅子要多得多。   最起初,她被接到京郊,住得老安宁侯的别苑, 那院子不大, 但清幽雅致, 像专门用来养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外室的,   自然而然, 京郊别苑的下人们对待她,也像对待个外室姨娘一般,敷衍服侍, 不屑与她多交往, 也看不太上一个以色侍人的东西,更何况那时的老安宁侯来得也不勤。   紧接着,她进了安宁侯府, 那可真是个富贵至极的地方,假山园林画栋雕梁,若有心思, 能在侯府中走上一天都不重复,   侯府的下人也规矩得多, 待她真如对待世子的小娘一般, 恭敬得很,可那般态度完全取决于他们主子的态度,   这不,出去一趟再回来, 谢凤池软禁了她, 下人们对她也冰冷了起来。   后来她又去了崔绍的府邸。   洛棠倚在窗边的软塌上, 若有所思。   崔绍的府邸算不上大,但并不显拮据,与他那个两袖清风的人一般,只让人觉得怡然舒适,   府邸的下人们也十分亲切,亲亲热热地照顾着她这个名不副实的表姑娘,可她的身份如今那些人应当也差不多猜到了。   洛棠撑着手臂,默默地想,碧溪那丫头,还有少卿府邸的那些人,一定会憎恶自己曾差点害得崔绍前途尽毁,哪怕再回去,那些人也不会一如既往地待自己了。   “洛娘子,用膳了。”   外头的丫头恭敬又亲昵地唤了她一声,洛棠收回神思叫人进来。   赵彬给她留的大丫鬟叫绣光,端庄又大气,听说是从宫里出来的,对洛棠十分热忱,将菜盘一道道放好,恭敬又不谄媚地一一介绍着菜色。   都来了数日了,日日如此。   这处好的简直像是仙境。   片刻后,外头有别的丫鬟来找绣光,绣光与洛棠行了个礼,暂且出去了会儿。   这也不是第一次,洛棠便没放在心上,一会儿绣光再来时,手上端了壶酒水。   “刚刚丫头同我说,别苑自酿的桃花酒好了,我给娘子送些来。”   看,说是仙境,岂有一句夸大?   洛棠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反倒显得生疏似的笑:“不用如此的。”   “要的,您是殿下珍视的人,自然也是咱们下人要用心服侍的主子。”绣光笑得挑不出一丝错,轻轻慢慢替洛棠斟了一杯又一杯。   “这酒味道好,酒力却不强,反倒助眠,娘子饮了后,今晚还能睡个好觉。”绣光垂着眼,轻声说道。   洛棠只得点头,几杯下肚,眼神便有些恍了,不过也就是个微醺的状态,绣光说得这酒力不强也不算错。   可这般恍惚,叫洛棠抬眼看向绣光,不经意间觉得,她那样的笑……   有些眼熟。   好似也曾有人爱这么笑,温温润润,清和雅正,可笑容下面藏着的,尽是些蔫坏的心思。   洛棠摇摇头,觉得酒劲好像有些上来,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绣光讶异了一声:“娘子看起来不太能喝?”   洛棠心想,她不能喝吗?   “不应当呀……”她双臂撑在桌上,懵懵懂懂地冲绣光眨了下眼。   喝酒也是她们这些瘦马自小要练的,否则恩主没醉,她们四仰八叉了像什么样子?   所以,今日这酒应当还是有些力度的。   洛棠忍不住皱了皱眉,撑着手臂揉了揉额角。   她怎么感觉,这种模模糊糊的状态,前几天,也有一次。   那天是绣光从外回来,说在路边看到了个卖酒酿圆子的摊,生意不错,便替她买回来了。   看来自己的酒量确实不好,洛棠昏睡之前,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绣光看着昏睡过去的洛棠,又等了半盏茶的工夫,才缓缓起身,开门叫人。   在别苑服侍的人嘴巴都很严,眼神也很规矩,不该看的不会看,不能说的也不说,只按照命令,服侍千娇百媚的娘子沐浴,再擦拭干净,送进了屋。   随后,只留绣光一人站在屋门外等着。   月上枝头,别苑的主子迤然而至。   屋中香炉袅袅升烟,浓香幽然,藕粉的帘幕后,少女纤细柔软的身躯不着寸缕,像山雾中降临的神女。   赵彬眼睫颤动,有股极难压抑的情绪在脑海中翻腾不休。   最终,他像自己之前来的每一晚,先冲破了第一道心防,抬眼凝向塌上的身躯。   “姐姐,您睡着了吗?”赵彬轻声问了句,理所当然没有回应。   他嘴角泛起一抹扭曲的笑意,随即立即压下。   “姐姐,睡着怎么不穿衣服,不冷吗?”   随即,他冲破了第二道心防,熟门熟路地和衣上塌,将少女柔软滑嫩的身躯拥入怀中。   少女长久使用香露,导致身躯上时常伴着花香,明明干爽柔滑,却宛如湿烂的花瓣,随手便能挤出香汁。   他还有无数道形同虚设的心防,在瞧见洛棠的第一眼便溃散成军,又如行尸走肉般佯装立起。   睡梦中的少女被他的双手抚弄过身躯,发出一声听不清的呓语,听起来柔弱不堪。   赵彬的身躯在忍耐中颤抖。   他深埋在洛棠的颈窝里,几乎难以抑制地想张口轻轻咬噬她的肌肤,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这是他的姐姐,同早亡的娴妃,还有跋扈的公主不同,这是个会留在他身边,在他掌中求他垂怜才能活下去的,姐姐。   他恨不得将她揉碎在自己的身体里。   可现在还不行。   他还没彻底掌控朝堂,他的上头还有个有名无实的五哥需要处理,大理寺天牢里还有个谢凤池没有斩草除根,甚至于崔绍与霍光,都还在觊觎着他的姐姐。   一旦被任何人发现他占有了洛棠,他这个单纯的弟弟就当不了了,他与洛棠或许就不能长久在一块了。   他囫囵亲吻住少女的颈脖,少女在睡梦中难忍地轻哼两句。   “姐姐,等等我,等我杀光了他们,我就与你再不分开。”   赵彬的眼神不再纯粹,他像个偏执的疯子,仰望着熟睡的少女,极为疯狂又克制地碰了下她的唇。   他心想,他这一生都没把握住过什么,如果连她也要离开自己,自己大概会宁愿杀了她。   翌日清晨,洛棠被服侍起身,觉得浑身都有些不爽利。   “约莫是昨晚醉了酒。”绣光不动声色替她换了个挽发,将颈脖边的红痕给掩住。   洛棠迷迷糊糊地皱了皱眉,嗔笑道:“那这酒下次我不喝了,太醉人了。”   “好,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绣光也好似个忠心耿耿的丫鬟,赔笑道。   洗漱装扮好了,洛棠用早膳时,突然道:“今日可是立夏?”   绣光讶异了下,算算时日,点头道:“确是。”   洛棠眨了眨眼:“那今日可否出苑看看周围?我记得城郊有片果林,也不知离得远不远,我们家那边立夏是要吃树三鲜的,我想去看看可否有樱桃枇杷或者杏儿摘。”   绣光嘴角的笑意微顿了下,很快便笑道:“娘子莫慌,我去遣人问问那片林子可有。”   洛棠点点头,片刻后,来了个粗布小厮,满头大汗地磕头回道:“回娘子的话,去问了下,那边林子是种梨的,没有您要的那些。”   洛棠恍然点头,有些失望却还是道了声没事。   这事便暂且按了下去,谁都没放在心上,等到下一次六皇子来看洛棠的时候,洛棠状若无意地看了眼他身后。   “洛娘在看什么?”赵彬眨眼问。   “看霍小将军或者崔大人,他们怎没同你一起来。”   洛棠将人迎进别苑里后,甜甜笑道,举手投足间尽是依恋,连带着叫赵彬心中不悦的问题都淡去了很多恼意。   “他们自然有他们忙的,先前救洛娘出来,也是大家商议了很久,好不容易挑出来的日子。”赵彬看到洛棠柔软的臂膀挽着自己,嘴角止不住地扬。   洛棠点点头,好似也不在意。   这日赵彬同她一同用了饭食,洛棠左一句右一句问了诸多京中适宜,到了最后惊讶道:“侯爷竟然暗害大皇子?”   赵彬点头,不动声色将洛棠刚给他倒得酒饮放下去:“侯爷与大哥一向交恶,恐怕也是怕父王近来身子不好,真将王位传给大哥,引火牵连到侯府吧。”   洛棠茫然地点点头,好似便信了。   当晚,两人饮了酒后,洛棠自然很快又醉倒了。   这次,不用下人服侍,赵彬亲自动手,将他的姐姐沐浴干净,擦拭干爽,抱上了塌。   大约是他的手法十分不精湛,洛棠中途难受地推了他好几次,可终究没抵住迷药的药性,最后还是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一整夜。   翌日,赵彬起床时,洛棠还在睡着。   “不用叫姐姐起床了,叫她睡到自然醒吧。”   赵彬的声音在床帐外响起,绣光紧随其后道了声是。   随后绣光又低声问:“娘子前些日子好似想出门,被我们借口拦住了,往后若是……”   “绣光,”赵彬的声音有些凉意,“用什么法子是你们的事。”   “是。”   两个脚步声相继离开屋子,剩屋内一阵清寂。   陷在柔软被褥中的洛棠睁开眼,满眼是惊惧。   昨晚的酒,她悄然少喝了几口,不过是试探性地看看每次醉酒后可还有其他事发生,怎会,叫她在夜里半梦半醒的,窥见,窥见……   太恶心了……   她颤抖地抱紧被褥,又不知想起什么,厌嫌惊恐地松开。   自己不是赵彬的同母异父的姐姐吗,他是疯了吗?   洛棠忽然脑袋一嗡,想起了秋狝那夜的事。   她对谢凤池惯来有偏见,便自以为是那夜来的人定是谢凤池,可现如今她还能确认吗?   那夜趁黑,趁她沐浴无法反抗之际,欺辱她的,究竟是谢凤池,还是赵彬?   作者有话说:   最新混乱邪恶出炉 第七十五章   一旦, 一个人在心中的形象变了,他以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全部都会被推翻初衷。   洛棠哆嗦地缩在柔软被褥中, 明明已经立夏, 却如堕隆冬。   她两眼发怔, 只觉得,都疯了……谢凤池是疯子, 赵彬也是个疯子,她这么个弱女子被夹在一群疯子中间,根本没有一条是安然退路。   一个时辰后, 绣光再来, 洛棠也躺不下去了,她苍白着一张脸被扶起来,僵硬地撑起个笑。   “娘子怎了?”绣光诧异地抚了下她的额头, 发觉烧得滚烫。   洛棠勉强道:“可能真是不胜酒力吧,每次喝完都不舒服。”   绣光不疑有他,赶紧去请了大夫。   洛棠从头到尾都极力避免与绣光对视, 她清楚自己不聪明,先前与那些男子周旋, 多半是靠着自己的脸蛋与身段惑人心神, 可当真要用脑子对上一个女子,她根本不行,甚至害怕眼神都会暴露自己的心慌。   她闭上眼,不住地深呼吸, 吞咽着口水。   绣光当她难受, 心疼地用帕子替她擦汗:“娘子真是可怜了, 下次咱们再不喝酒了,再不喝了。”   洛棠缩在被子里,撑出个脆弱的笑,心里想,我信你娘。   大夫来了把脉,诊断说娘子伤寒是一方面,忧思过重也是一方面。   绣光的眼神便落在了洛棠身上。   感知到那道视线,洛棠无处可避,她苍白的唇瓣抖了抖,极为勉强地笑了下。   “老夫开几贴药,伤寒好治,可心病还需慢慢调理。”   老大夫不了解这小方天地间的胶着,自顾自转身去写方子,绣光坐到床畔,捉起洛棠的手轻轻拍了拍:“娘子怎就忧思过重了呢?”   洛棠忍不住地颤抖。   她觉得对方好像个刽子手,举着刀挑起她的下巴,问,怎就不想活了呢?   她猝不及防落了泪,蝶翼似的睫羽被波动,颤如涟漪。   洛棠赶紧抽出擦拭,给眼尾揉出一抹醉红。   这副脆弱的模样落在绣光眼中,有几分可疑,可终归叫她明白,殿下为何如此倾心。   我见犹怜。   我见犹怜的洛棠终于忍不住被绣光这么观察,她强忍恐惧,哑声道:“因,见了殿下,心中感怀身世……”   绣光隐去眼中的寒芒,默然半晌,点了点头,算是信了。   她劝解:“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今您在殿下身边,便是家人团聚,是最好的,不必再担忧了。”   洛棠听着那个家人团聚,比吃了苍蝇更觉恶心。   没有哪个家人会将她的衣服脱光再搂一晚上的。   虽说赵彬没做更过分的事,可她一点都不想赌对方最终想做什么,如同自己从前不敢赌谢凤池会如何处置自己的未来。   懵懂的兽,见过血,只会一路刹不住,原先单纯的男子,有了第一缕不合时宜的念头,也会越发收拢不住。   她吸了口气,突然觉得,比起赵彬突然来这么下子,谢凤池的所作所为竟也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起码他没叫自己觉得恶心,真的叫她快活过。   拖了两日,洛棠的脸色终于好了那么些,绣光却听到下人来报,洛娘子闲来无事,偶尔会找几个外出采买的下人询问京中之事。   她顿了顿,又细问了几句,得知洛棠并未特意针对什么发问,看起来只是闲得无聊,问些趣事找乐子而已,便没有再管她,只吩咐了,有关安宁侯的事,一件也不要与洛娘子多提,这是殿下吩咐的。   安宁侯谢凤池的处境有些微妙。   因着圣上连吐了好几口血,太医都要没辙了,续命的药一日接一日被送进宫里,却还是听闻情况逐渐不妙。   如今可再没有好消息叫这位圣主重焕光彩了。   于是乎,谋害皇嗣的案子以及其他诸多案子一样,全部被暂压在大理寺先,朝堂上的各种声音也出来,有要求内阁先暂代朝政,免得误了政事的,亦有咬牙非得立储,要太子监国的。   本就存在感极低的五皇子见此状况,干脆称病告假不上朝了,他不欲争夺的心思很明显,让诸多动了心思的朝臣无言以对,到了最后,竟是原本那个柔柔弱弱的六皇子最有可能夺嫡。   各种声音混沌搅和着,反而不如大理寺诏狱里来得清净。   “你还是不肯说,为何要谋害皇兄吗?”赵彬每日来一次,每次只问这么一个问题。   往日里叫所有皇子都畏惧的谢司业眼眸微阖,似不愿回答。   这么些日子下来,饶是再清高的人,也被磋磨得瘦了不少,可他远远坐在草垛上,一条腿撑着手臂,一条腿斜搭着,仍旧一副高不可攀的矜贵模样。   赵彬撇了撇嘴,扭头欲走。   谢凤池抬眸,今日多说了一句话:“殿下,给您提个醒。”   赵彬立刻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谢凤池。   “霍光那等脑子不好的,只适合替你做些粗活,靠近了洛棠,会被骗得认不清方向。”   赵彬脸色有一瞬间难看,因为对方提点他的时候,下意识让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只有依附安宁侯府才能在宫里活的时候。   “谢司业倒是人在狱中,对外面的事仍旧清清楚楚啊。”他终于难抑地冷笑一声。   谢凤池也微微一笑:“殿下想得到一切的心思很好猜。”   赵彬不愿与他多说,幼时的匮乏叫他对着谢凤池永远缺失底气,匆匆忙忙便跑了出去。   谢凤池的声名在外,不少文人学子都在为他入狱打抱不平,不信这么个清和的侯爷会做谋害皇嗣之事,这般呼声越大,赵彬也越发烦躁。   谢凤池知道他太多秘密,更是他一路走来耻辱的见证,他如今距离最高位只差一步,谢凤池便也到了可以死的时候了。   看来他要动作快起来,趁父王还有那些烦人的文人未察觉之际,把所有的证据都推到崔绍眼前。   那些个寒士庶族当真惹人厌烦,在民间时便爱喋喋不休,如今在朝堂上也要护着谢凤池那个罪人。   不行,他要趁早让谢凤池伏罪受死,绝不能等到他父王有精力细查此案!   正如此想着,手下突然来报,在别苑的洛娘子今日自上次想出去被拒绝后,难得又提了个要求。   想起洛棠,赵彬的心情不自觉好起来,他耐心听着,手下说,洛棠想找熟识的人说说话,就上次送她去别院的小将军就好。   赵彬扬起的嘴角绷住了。   为何要找霍光?直接找他不是更好?   他情不自禁想起刚刚谢凤池还说了,霍光会被洛棠骗得认不清方向。   他那姐姐媚骨天成,是个男子见到她都会忍不住,他自然不愿真叫她与霍光有染,若非如今他势力不稳,上次绝不会哄骗霍光替他救人。   他甚至于不希望她同任何男人接触,只依赖着自己才好。   可上次已经拒绝了她出门了,再紧关着门,她会发现的,而且今日自己心中也有所顾虑,想快些去忙正事,确实没空前往。   赵彬一直到回宫,还皱着眉,心里满是洛棠的巧笑嫣然。   崔绍恰时从宫中走出,他穿了身深色的圆领官袍,身姿笔挺面色冷肃,执掌刑狱久了,自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慑。   赵彬想了想,叫住了对方。   除了告诉对方,早些解决谢凤池之外,他轻声提点:“有一事,一直没能与崔大人道歉。”   崔绍抬眼看他,只见这位皇子礼贤下士般冲他拱手:“听闻洛娘早前欺骗过崔大人,虽说往事不可追,但即是错,便该赔罪,本宫替她。”   崔绍抿紧了嘴唇:“此事与殿下无关。”   “可她是本宫的姐姐,她有错,自然我得替她……”赵彬顿了顿,低声道,“本宫不求崔大人原谅她,只是她现如今病重,本宫脱不开身,可否请崔大人替我去看看她?”   崔绍皱眉:“为何不叫霍小将军去?”   他们三人那日一同行事,各有分工。   赵彬面不改色:“霍将军如今维持朝堂纲记,小将军也即将动身去江南请名医为父皇诊治,得不出空。”   崔绍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赵彬笑起来,笑却未达眼底。   他就是这般别扭,他想让崔绍去看洛棠,可崔绍真答应了,他同样心中不虞。   所以他只说替洛棠赔罪,丝毫不为洛棠辩解,他希望崔绍对洛棠仍有偏见,只是遵着自己的请求去看她一眼,不要再为她动心,也不要被她诱惑。   可他自然也记着,谢凤池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今日对自己说的话亦有可能埋了什么隐藏,所以崔绍去别苑,定要让绣光全程看紧了,不可让他说什么不该说的。   谢凤池说什么他都不敢全信,他都要反其道而行。   思及此处,赵彬又同崔绍点了点,务必要尽快查清皇兄死因。   务必要尽快叫谢凤池死。   *   崔绍去到别院的时候,天正暗下来。   绣光看了眼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卿,恭敬地将人引进去。   桌案已经布置好,他仿若个进了公主府的入幕之宾,默不作声心照不宣,来见到这位被人悉心养护的贵人。   洛棠如今衣冠华贵,入夏穿的是极其轻薄的蚕丝纱衣,齐胸的内襟将少女躯体包裹得盈盈可握,衣料色彩斑斓,配上那斑斓的红珊发饰,叫她看起来如一只安静栖息着的凤蝶。   大半年未见,洛棠见到崔绍,第一反应是却怔了怔,因她没想到来的人会是崔绍。   “崔大人请入座,奴婢等在外,有事传唤便可。”   绣光垂头退到屋外,宽敞的水榭楼台上,只余他们二人。   崔绍眼中闪过复杂情绪,最终什么都没说,走过去安静坐下,对面的少女面色苍白,身子颤了颤,眼神躲闪。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他们曾经十分亲密,崔绍甚至打算好了迎娶她,可他为她遭灾,她名义上为了救他,实则投入了另一人的怀抱,误打误撞最后变成这副田地。   可,可这些是她能左右抉择的吗?   这些日子的温水煮蛙终于破碎于那日清晨,洛棠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被赵彬楼在怀中,赵彬的手就覆在她,她……   她艰难地想,若没有谢凤池暗中设计,没有赵彬的狼子野心,她或许也早就安心同崔绍在一块了啊。   她不想与人□□,不想受制于人,再也不弯弯绕绕了,再也不欲擒故纵了。   洛棠看向屋外,确认绣光与其他人没有全然盯着自己之后,颤颤巍巍地伸手穿过满桌珍馐,在男子冷峻的视线中,轻轻攥住崔绍搭在桌沿的手。   崔绍一路策马而来,手背冰凉,猛地被温热柔软的小手握住,额角忍不住绷紧。   洛棠一口气喘不上来,刚想说,您靠近些,我同您说赵彬不是好人,   便听崔绍沉声道:   “您这不论在哪,都想着勾人的品性,真是屡教不改。”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请一天假,找到房子了,极速搬家……后面就会一直日更到完结啦!   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理解! 第七十六章   洛棠僵在了当场。   她双目怔忪, 很快便盈满了泪水,似是十分难以置信崔绍会如此说她,更充满了委屈。   崔绍却只平静看着她。   洛棠终于反应过来,这人对自己的所有感情, 都被他的理智给劝清了, 他又变回了曾经那个以自我抱负为中心, 儿女情长不值一提的清贵文人。   洛棠不是没有自尊心的,她咬紧牙关忍泪, 可终归止不住热泪滚滚流下,她囫囵擦泪,低声道:“是洛娘唐突了。”   声音有些沙哑, 崔绍心中突然想, 真病了?   洛棠擦干了眼泪,轻声问:“今日重逢是始料未及,不知怎得崔大人会来?”   问完, 她偷偷侧目看了眼外头的绣光,水榭四周点着莲花庭灯,清清楚楚看见周围, 只见绣光在外站得笔直,只微微偏过脸来。   洛棠放在桌案上的手掌微微蜷起。   这般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大理寺卿的目光, 崔绍打量洛棠不安的神色许久, 才缓慢道:“是殿下托我来看看洛娘子,听闻您病了。”   洛棠随口乱诹,想将话题带到外面:“是,是有些顽疾, 当年在侯府的时候就有过……”   “洛娘子大可请殿下给您重请大夫。”崔绍干脆地止住了她的发散。   洛棠心中有几分不忿, 怎得, 连话都不想听她说完吗?   崔绍又说:“殿下应当已经同洛娘子提过了,如今京中形势不妙,不论原先您所处何处,请过什么大夫,现如今都不一定能找到,找到的也不一定能治,不若请求殿下在宫中给您拨几个经验丰富的太医,省心省力。”   洛棠皱起眉,水榭外吹来湖上凉风,隐隐似将什么拂开。   难道崔绍是在听了自己提起侯府后,警告自己,不要再想着谢凤池了?   洛棠诧异抬起眼,却见崔绍目光冷清,毫无与她交流的意思。   洛棠:“……”   她开始怀疑,那日花朝节,崔绍、霍光还有赵彬三人合谋,将她从谢凤池身边带走,是否就是那日,谢凤池遭遇了什么。   崔绍……他知道赵彬对自己存着什么心思吗?   他如今算是投入了赵彬麾下吗?   可她什么都问不出来,崔绍也比她聪明得多,什么都不会泄露。   这顿饭吃得洛棠十分不适,送走崔绍之后,洛棠觉得胃中火烧火燎,似乎不好克化,一直到半夜,她都仍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不甚聪明地脑子努力运转,时不时就会回想起崔绍那声屡教不改。   难道她就该这么认了吗?   哪怕赵彬对她怀着不太单纯的心思,她也该认了?   自己从谢凤池身边逃走又被抓回去后,已经有几分后悔,觉得若是从一而终地守着谢凤池,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   而赵彬比谢凤池更温和,那如今是否留在赵彬身边,是否也不至于太差呢?   可一想到,如果真要和同母异父的弟弟做什么,她便止不住觉得恶心。   想吐的感觉更明显了,她该不会已经被赵彬暗地里做过什么了吧?   她掩着唇起身,想去拿杯水润润喉咙,刚悄声走到屋子中央,忽而听到屋外传来些动静,细碎的脚步声和轻语传入耳中。   洛棠眼神微动,靠过去。   屋外有人来同绣光汇报,似是抓到了什么人,问绣光姐姐可要去看下。   绣光犹豫了一会儿,说,今夜娘子身子不适怕要唤她,让下面的人去便好,记得处理干净了。   洛棠顿了顿,艰难思索着,什么叫处理干净?   那人又问,还是埋在花园里吗,还是同那婆子一道先关起来?   绣光想了想,回,外面如今太乱了,就埋在院子里,那婆子切记每日灌好药,别叫娘子听到动静,娘子是认得她的。   洛棠认得的婆子不多,在这种时候,她几乎瞬间就明了了,是谢凤池从江南找回来的那个婆子,是当年老安宁侯买她时,对接的那个婆子。   黑漆漆的屋子里从四面涌出冰寒骇然。   洛棠难以抑制地哆嗦,她想起,那婆子被谢凤池看管得极严格,在侯府的一处小院中,有不少家将看护,她想去见对方都要得谢凤池肯许,如今竟落到了赵彬手中?   赵彬只说谢凤池身陷谋害皇嗣的大案中,别的都不提,崔绍也状若警醒她,别再想着谢凤池了,那是否意味着,谢凤池如今……下场极惨?   手中握着的水杯冷不丁坠地,碎成一滩开败了的碗莲。   屋外的绣光如同个经验丰富的守卫,迅速推门而进,与苍白着脸的洛棠四目相对。   绣光有些怔然:“娘子怎了……”   她看到摔碎的水杯,不动声色扫量了下屋中。   洛棠勉强笑了笑,借着夜色遮掩惶恐:“我起床喝杯水,可实在胃中疼痛,便没拿稳水杯。”   绣光看了一圈,没发现异常,走上前替她擦拭沾了水的脚,又将她扶回床榻:“娘子身子不适,有事唤绣光即可,千万别伤了自己。”   洛棠点点头。   “娘子醒了多久?”绣光若无其事地问。   洛棠笑得僵硬:“刚刚。”   绣光点头,在昏暗中若有所思地凝视洛棠一眼,恭敬地退了出去。   门辕吱呀声在漆黑的夜里像催命的鬼叫,等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洛棠才察觉,后背已然汗湿一片。   她头一次意识到,绣光的反应很迅猛,力气也很大。   绣光守着自己,究竟是为了照顾,还是为了监视和软禁?   洛棠想起来,自己已有半月未能踏出过这所别苑了。   翌日清晨,晨露被阳光蒸消,久病未愈的圣上托着病躯,诏来几位德高望重的阁老,在大殿中密谈了半日。   临末,殿外有些许吵嚷,圣上皱着眉头,苍老的面上浮现出不悦。   “殿外何人喧哗?”   阁老们面面相觑,才低声道:“约莫还是那些年轻人,在为安宁侯入狱一事声张,同大理寺争执吧。”   想起谢凤池,圣上难免想起自己那个短命的大儿。   可再不争气,那也是他的儿子。   “有什么好争的!”圣上动了怒。   阁老门赶忙劝慰,解释道,今日一早安宁侯再度上书陈情,言道想起几些细节可证明清白。   便是案发当场留下了一朵兰花,一直被当做谢凤池留下的物证。   而他如今直言,那朵花并非自己所持,他当日确实摘了花,却是摘的杜鹃,且根本未曾进入大殿下宫中内室,所以留在内室、作为指认他接近了大皇子的那朵白兰,是旁人设计陷害的。   但此案目击的宫人们一口咬定,赵晟是在谢凤池离开后中了毒药而亡的,前后时间与来往人员逐一排查,当时便锁定了谢凤池。   如今这细节便引得那些受过侯府帮助的文人学子们义愤填膺,更觉得是欲加之罪。   圣上目光浑浊,已然有些盘不清。   他心中烦扰,觉得再往前两年,他有个健康体魄,也好肃清这件荒唐大案,想得再远,再往前十多年,他的娴妃还未死,他也能与她和和美美,将这些个不争气的儿郎们一个个拎过来褒贬评论。   他的娴妃啊……   眼见着圣上逐渐睡去,阁老门面面相觑,彼此眼神示意,被司礼监的大太监引着退出了殿中。   大太监送完阁老门,转身慢悠悠便将今早圣上与这些老臣们说的话告知了赵彬。   这宫中风云诡谲,谁都可能入了风雨便化龙,他这般四处卖些好处,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聪明人都会这么做,大太监迤迤然甩了甩手中浮尘。   赵彬便得知了,他的父王下了诏书,若父王半月后再不能好转上朝,他便是储君。   年轻的皇子忍不住笑出声,可紧接着,又听闻了寒门学子以及官员们维护谢凤池的动静。   赵彬在对着崔绍的时候忍不住发起牢骚:“崔大人,您也经历过这些事,可那些文人不替你说话,这时只想着安宁侯是无辜的,到底是有区分的。”   崔绍闻言,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   那时他手中确实握了赃物,旁人无法说情也情有可原,但六皇子的语气如今听来,倒真像是自己受了极大委屈。   “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哪有风骨,说到底寒门子弟根基尚且,恐怕眼里只想着攀附罢了。”   赵彬满心为崔绍说话,随后才提起,谢凤池所谓的证据根本拿不出手,明明他花朝节当日就是簪得白兰,让崔绍不要担忧,只管根据眼前线索,越快判决越好。   崔绍听着他前面那般评价寒门子弟,后面又急匆匆地暗示自己,面色不变,只提点道:“三日之内,若是安宁侯拿不出实证,臣,自当秉公处理。”::   赵彬想了想,客气地点点头,转头与手下吩咐,这几天看好别苑里的洛娘子,任何外人都不得同她接触。   他目光阴毒,想着谢凤池倒是一如既往的有所算计,自己明明让霍光提点了洛棠,一定要让谢凤池去摘白兰,可这人却说,自己当天摘的是杜鹃,以此来证明清白。   可这重要吗?   已到了最后关头,他的洛娘不会替谢凤池证明的,否则,那就不是他的好姐姐。   *   大理寺诏狱内,谢凤池掌中握着朵早已干枯的杜鹃簪花,花瓣被挤压碾碎,在他指间留下鲜血般艳丽的汁液。   “哪用得着三日。”   铁栏外,另一人闻言默然,眼神依旧冷肃。 第七十七章   别苑大火生得突然。   入了夏, 平时虽也燥热,但园林中溪水环绕,池塘遍布,本不该如此。   绣光紧紧钳着洛棠的手腕, 不顾她惊惶, 目的明确地带着她逃窜。   大火将黑夜照成霞粉, 混乱的人声与踏步声接踵纷踏。   “绣光,我们为何不从正门出院子?”洛棠气喘吁吁地问。   她看得清楚, 绣光带她去的是后园,那日夜话中,埋着人的后园。   绣光扭头安慰似的笑:“前头都是来往救火的下人, 怕冲撞了娘子, 后园水多,烧不到那儿,奴婢带您过去避一避。”   洛棠心中恐惧更甚, 可被她这般架着,洛棠根本无法反抗。   变故也在此刻突生,绣光眼前迎面劈下一道寒芒, 一个矫健身影顿时与她缠斗起来。   洛棠惊住,下意识便想往后撤退, 不料又不知从何蹿出几个黑衣人, 将她左右夹住,一跃带走。   “娘子!”绣光目眦欲裂。   洛棠昏了头。   她竟不知究竟哪一边更危险?   直到黑衣人将她状若随意塞进一间屋中,摘下面罩,洛棠才诧异发现, 竟是庞荣!   “委屈小娘了, 如今侯爷身陷囹圄, 还请小娘将当日侯爷簪花的由来写清,立作证据给侯爷洗脱罪名!”   庞荣二话不说,跪下便是一磕。   洛棠这才将前后事由结合,明白过来,霍光哪有聪明头脑,那日偷递给自己的字条,是赵彬写的。   之所以要求自己让谢凤池簪白兰,正是她的“好弟弟”为了陷害谢凤池谋杀大皇子。   “侯爷待您不薄,如今他落难了,只求小娘如实交代当日情形!”   庞荣八尺男儿将头磕得砰砰响,比与外头轩然大动的火场相比,更叫人心头发沉。   洛棠来不及细想,谢凤池待她到底是薄还是不薄,被这么一群人盯着,她只能颤抖地扭头,踉踉跄跄地走到这间屋的桌旁。   好在是个桌案,有纸有笔。   “我写。”   待到洛棠将谢凤池头上的簪花由来写出一半时,才恍然想起,她如今竟如此讲良心了?   因着谢凤池待她好,她便不顾赵彬的计谋,将赵彬要设计的谢凤池救出来吗?   若是赵彬因此被谢凤池斗败了,她当如何?   墨痕染脏了半面纸张,洛棠苍白着一张脸,认真地问:“庞统领,今夜大火之后,我会在哪里?”   庞荣一顿,目光看向她落笔处,一块晕染开的墨迹斑驳凌乱。   “大火之后,洛棠还会在这个世上吗?”洛棠执笔的手轻轻发颤。   庞荣似在斟酌该如何回应,洛棠面前的窗户被破开,庞荣眸色一厉,一把扯过洛棠,便见到绣光带着人冲进屋里。   洛棠腿脚发软地瘫坐在地上,仰头想开口问绣光可是来救她的,便见对方冰冷的眸子从自己刚刚笔下的纸张上扫过。   绣光沉默良久,沉声吩咐:“殿下说了,不留活口。”   洛棠目光震颤,似乎不敢相信,可迎面那刀劈下来,叫她再怎么告诉自己,赵彬不会伤害自己,都成了空话。   屋内刀光剑影,屋外业火滔天。   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不论是夫婿,友人,亦或是兄弟……   赵彬不会伤害自己,是基于自己不会影响到他,不会阻止他的步伐。   她对赵彬的了解原本就不深,如今想来也是,对方连教导自己多年的谢凤池也能痛下杀手,忍辱负重至今,只差一步就能登天,凭何要宽容自己?   所谓的恋慕,所谓的不舍,只是在对方心中空暇之余,借以舒缓的几分情谊,退下了柔情伪装的赵彬,比起崔绍,更像个只有雄图谋略,而将感情视作无物的人。   想起赵彬曾真诚地对自己说,他同旁的男子都不一样,他将她看作自己人,只会站在她这边,洛棠就生出几分可笑。   只有毫不在意的人,才会这么毫不在意的许诺,正如自己从不真的对人动心,才敢于将满口的喜爱随意说出。   洛棠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勇气,忍着眼鼻酸涩呼喊:“带我出去!否我不会给侯爷作证!”   庞荣眉头皱紧:“不合规矩。”   “那就一起死!”洛棠颤抖地呐喊,眼泪簌簌地流,却分毫没有影响她此刻的锐利。   以往被逼急的时候,她总想着用柔软的身躯去诱惑男子,让他们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给自己过上好日子。   可现如今,洛棠已经丧失了所有希望。   她只剩这条命了。   若谢凤池不救她,她就敢同他一起死,她能吃什么亏!   洛棠后知后觉,自己或许将谢凤池也想的太容易拿捏了些,可现如今,她还有什么退路?   *   赵彬今夜也睡得极为不好,他不停地做梦。   先是梦到幼时,他三姐总是暗地里欺辱他,说他是个不争气的废物,若非他,母亲也不会死得那般早,若非他,她也不至于不能嫁谢凤池,   后来又梦见似乎有个女人,一边哭一边抱着他,说别怪母妃。   哪怕是在梦中,赵彬还是忍不住想,怎会不怪她,若非是她被人劫去了十个月,身世不清白,他在宫中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既然被劫走了,干脆别回来呀,又贪恋宫中荣华,生下个他弥补她的错。   且那谢凤池有什么好?日日戴着副假面具,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三姐以为她是什么天仙下凡,能叫这样的人动心?   烦死了……   这些女子……都烦死了……   为何不能对他好些呢?   梦中头疼欲裂,赵彬被小太监匆忙叫醒,却不是往日贴身服侍的那个。   “殿下,殿下!”   赵彬红着眼底醒过来,听小太监急急慌慌道:“大理寺查安宁侯行刺大殿下的时候,查出了秋狝时您自伤嫁祸大殿下的事!”   圣上未醒,可大理寺诏狱却已经开始办案。   当时指认大皇子的人证,有不少人事后无端身陨,这是引起关注的起因,随后在大理寺的严查下,人证翻供,真相大白,叫所有人叹为观止。   赵彬跌跌爬爬正要出宫,迎面碰上穿戴整齐的崔绍正要进宫拿人。   “崔大人,您是要捉拿本宫?”赵彬脸上的笑几欲维持不住。   崔绍平静道:“殿下言重,不过是请您配合一同调查。”   赵彬顿了顿,心中忽而升起一股难掩的恐惧。   他看向崔绍,突然很想问,你是一直在佯装与本宫合作吗?为何这么危险地指认,你不替本宫拦下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众多朝臣开始陆续进了宫门,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唯有神色匆忙衣冠凌乱的他成了个特异。   不,他不能撕破脸,不论如何,他都得维持住储君的体面。   他离最高的位置,就只差一点点了。   可他忍不住心虚,想回头遣派自己的宫人将所有证据重新搜罗销毁,可再回头,一贯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根本不在。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在心头升起。   他踉跄了一步,努力挺直了身子,想维持住自己身为皇子的尊严,可或许早就被人玩弄于鼓掌地恐惧,突然如藤蔓攀爬满整面心房。   “你同谢凤池还是一道的?”赵彬哑声问。   崔绍看了他一眼,道:“臣不与任何人一道,只遵仁义礼法。”   这日上朝,本就动荡的朝野又少了一位重要之人——六皇子。   众人心照不宣地想起,今早在宫门口,押着六殿下往外走的……是大理寺啊。   *   洛棠灰头土脸地趴在一辆牛车后面,晨光将她一身狼狈照得无所遁形。   庞荣一行人伤势也颇重,只好在周围庄子上找了辆牛车来载她。   如今谢凤池还在牢狱中,一伙人只能先将洛棠往城中带,准备到时候找个客栈随意安置下,再叫她好好写一封证词出来。   可出乎意料的,牛车还没进城,倒是碰上了从城外架着辆马车归来的霍光。   霍光见到这群人,当即瞪大了眼,跳下车就要去拉洛棠。   洛棠见到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宁愿抵着冰冷的牛车边缘也不肯被他碰到。   洛棠还记着,霍光,也是同赵彬一道的。   “洛娘你怎么了!我是霍光啊!”   洛棠偏过脸不敢看他,只说对方认错了人。   霍光马车中带着的神医被一路颠驰,本就不耐烦至极,敲着车壁喊:“小兔崽子,不是你一路吵着你家人病重吗,还耽搁什么!”   霍光红了脸。   庞荣见状,看了眼洛棠,低声喊了句小娘。   他们生怕洛棠此刻同霍光走了,将他们侯爷的证词给忘了。   他们的确可以动武直接带洛棠走,可现如今大部队伤亡过重,霍光又是个混不吝的,武功不低,真要在城门口闹起来,吃亏的还是他们。   洛棠难得沉默至此,一言不发。   霍光也狐疑看过来:“出什么事了?”   庞荣等人不说话,沉默地望着洛棠。   洛棠感觉自己宛若踩在天平的一端,每一步都摇摇欲坠。   可老天爷似乎还觉着她不够惨,城中疾驰出一匹马,再度来了个老熟人。   清晨,城门口要进城的人多,崔绍只穿着一身常服,虽器宇轩昂引了些目光,可大部分人并未多留心这一角。   洛棠见着崔绍,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庞统等人也赶忙再往角落里挪了挪。   崔绍却似乎根本没看见她这边的人,只对霍光道:“安宁侯的案子,大理寺要重审了,快些回去。”   这话一出,庞荣等人立刻抬眼,彼此间无声地已有一段交流。   虽面上不显,但洛棠瞧得见他们额角手背青筋凸起,这是内心难掩激动,约莫着他们的主子有望被救出了。   霍光同样诧异无比,如此一来,他确实得赶紧回去看看。   可他迟疑了片刻,他不能放洛棠和这些亡命之徒待在一块,身后的老神医也还在催,他今日亦有中重要人物,所以看着洛棠,脸色顿时尴尬起来。   能拜托崔绍救人吗?   他也知道,洛棠与崔绍之前有一段误会。   洛棠从火场出来,此刻头发被火燎了些,看起来十分凌乱,脸上也十分擦得四处是灰,任谁看都狼狈不堪,我见犹怜。   这最该是惹人同情的时候,她少有的一语未发,从牛车上走了下来。   “小娘!”   庞荣等人低喝了一声,当着崔绍和霍光的面,他们并不敢直接掳人,可言语中的怒意不可阻挡,同样的,霍光当着另外两方,也不能轻举妄动。   三方奇妙的制约,将此情此景维持在了诡异的沉默中。   可这声低喝,终是叫一直忍着不去看她的崔绍忍不住,看了过去。   她下车时趔趄下,微微侧目,睨了眼扭伤的脚腕,但她丝毫没露出娇弱模样,而是微微躬身深吸了口气,毅然挺腰迈步。   她眉头已经蹙起了,却仍旧只字不言,难得叫人在她身上看出了一丝往日不错有的决绝和坚毅。   庞荣等人无可奈何,都听见侯爷的案子要重审了,他们怎可放过洛棠?她连证词都还没写。   于是庞荣忍不住正要上前,马蹄声响起,崔绍面目沉静地拦在了洛棠身前。 第七十八章   崔绍拦住了庞荣等人, 却没有看他们,也没有开口质问指责这群“乌合之众”,彷如他们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人。   这一幕落在霍光眼中,他努力思索了很久, 隐约猜出些门道——难道崔绍与谢凤池之间并未决裂?   他满心骇然, 才认识到, 这些人究竟背着他弯弯绕绕了多少道!   可还没来及问崔绍是否可以帮他照顾洛棠时,大理寺卿冰冷的目光看过来:“还不将神医带去?”   那种被长辈提点的恐惧, 再度掌控了没什么主心骨的小将军。   霍光脸色微微发白:“崔绍,那,那洛娘……”   她如今流落在这, 谢凤池与六殿下都不拘着她了, 你替我先接着呗。   “快去!”崔绍有些不耐烦地呵斥了他一声。   霍光十分纠结。   在他心中,崔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与谢凤池不同, 所以崔绍同他说的事,他惯来是听从的,但这次扯到了洛娘。   崔绍似是看出他心中纠葛, 清冷的声音缓缓说道:“你还在等什么?等霍将军过来见你与一个奴籍女子纠缠不休,打断你的腿吗?”   周围的气息几乎凝滞, 庞荣等人心里暗骂了句这大理寺卿歹毒, 让洛小娘如今还身陷奴籍的,始作俑者不就是他们侯爷吗!   这样被锥心,洛小娘还会愿意给他们侯爷写证词吗?   霍光难以置信:“你瞎说八道什么!”   他赶忙去看洛棠,却未见到盈盈垂泪的眼, 只是见到了少女淡漠的视线。   洛棠抬头, 压着被气出的头疼, 一字一句道:“崔大人说话最好说清楚,是霍小将军对我纠缠不休,而非我们二人彼此间纠缠不休,这遣词造句,您是最擅长的!”   崔绍顿住,眼眸微微压低,终于扭头凝视她。   洛棠再没作出娇弱惹怜的模样,也从未如此冷淡对过男子,在场一众人的视线自然都落到了她身上。   可如今,洛棠再没了以往那种沾沾自喜。   她恶心透了。   一群自以为是的臭男人,一群非得要她不顾廉耻悉心勾引,才肯赏她半分体面的臭男人。   霍光哑口:“洛娘,崔大人不是这个意思……”   “大人的意思岂容我猜?”洛棠破罐破摔般瞪了眼茫然无措的霍光,“霍小将军也不必再为我的事烦扰了,继续做您自己的事去吧。”   提到自己了,崔绍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他原本以为洛棠只是恼怒霍光,现如今才发觉,她连自己也一同恼上了。   先前那些事他都未同她计较,她反倒先甩自己的面子了?   他问:“……我说错了吗?哪怕今日你没做什么,以往呢?”   洛棠抬眸看向这位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心中沉甸甸的。   真要辩论,她当然辩不过对方,可这不妨碍她越发的痛苦难受。   她扬着脖子,突然笑起来:“以往确是我错了,可我不过说了几句话,流了几滴泪,就能叫某些人动摇,可见得某些人本也不多么坚定。”   “凭何你们男子在外,可以流连春光纵情声色,我不过是想替自己谋求个好姻缘便得受到低看?”   “但不论说什么,洛娘错便是错,如今洛娘认清了,贵贱不可同论,诸位贵人,洛娘也不会再叨扰了。”   洛棠真心感觉有些疲倦,这些个男人,要不是精明过头,与他们相对总叫自己担惊受怕,要不就是愚笨无脑,真要出了事,也不是个能护得住自己的。   她倦了,不想伺候了。   她突然有些怀念同谢凤池撕破脸的那段时日子,他把玩她,催折她,却从未在此等事上叫她真正体察过心寒。   或许只有真正卑鄙的人,才能了解彼此。   洛棠吸了口气,扭头将牛车角落里的一柄生了锈的小短刀□□。   “洛娘!”霍光一见那刀便傻了,赶忙跳下马车要制止她。   庞荣等人也吓了一跳,以为小娘今日竟是要当一回贞洁烈女了,那也能不能先将证词写了再烈啊!   “小将军止步!”   洛棠轻呵一声,声音有些嘶哑,但如山泉撞上青石,清晰又冰冷。   她挽起一抹青丝,毫不留情地割断下来。   “洛娘不会做傻事,只是今日断发明志,往日绝对会再重蹈覆辙,给诸位徒添不悦,也叫崔大人放心,不会再有不正经的女子来你眼前示好。”   崔绍勒住缰绳的手猝然握紧,死死盯住那一道落地的青丝。   洛棠见众人再无声音,转身毅然决然地往外走去,路过傻眼的庞荣时,冷声道:“明日此时,我会托人在此将证词交予诸位。”   庞荣一顿,还未说话,便听洛棠笑了下,说道:“那日分别,我本不知他们给侯爷设了什么局,不过料想侯爷也不会原谅我,但这次给了证词,我自认为仁至义尽,我不欠他了。”   他们看不上她,觉得她不检点,处处都是错,她心中其实一直觉得委屈,觉得自己没错,可到了今日也不得不承认,这世道就是这般,她想为自己多争丝毫都是逾越。   特别是,当她发现,原本认为最稳妥的退路也成了魔窟,六皇子对她存的根本不是姐弟之情后,她整个人都宛若被雷劈傻了。   恶心透了。   如此这般,她先前那股一直想争一争的念头终于熄了。   当洛棠到了好姐姐的别苑后,被人惊呼着发现,她终于撑不住了连续的神经紧绷,倒头便睡了下去。   这一睡便是半日,好姐姐那牙牙学语的小童去了她屋中三次,她才挣扎着睁开眼眸。   好姐姐匆忙赶来,见她忙不迭又要给谢凤池写证词之后,一个头两个大。   “你上次来还是为了崔绍,今日怎么又为了谢凤池了?棠棠,你这些日子,究竟出什么事了?”   蓦然被身边的人关心了,洛棠也是忍不住,边哭边简单说了不涉及秘辛的,眼泪打湿了宣纸,听得好姐姐目瞪口呆。   “你也是胆子大的,竟敢同这么些人沾染,这些,这些……”   这些男子哪一个拎出来,不是能叫京中抖三抖的?   “姐姐说的是,是我错了。”洛棠忍着泪,努力将手中的笔稳好。   她要将证词写得清清楚楚,谢凤池是她一切苦难的源头,她只要与他彻底告别,她这短暂的几年,也就该放下了。   之后不论是靠着自己写字写话本赚点营生,还是远走他地,再觅良缘,都与繁华却叫人恶心的京城无关了。   好姐姐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心中知晓如今洛棠是块烫手山芋,留她在此或许会危及自己与小宝,但洛棠又如何不知呢,她来了之后几乎不出声不出屋,也是怕给自己带来麻烦。   她们这些命苦的不互相帮衬,又有谁能救她们?   “但棠棠,你听姐姐说一句,这证词送去之后,你不能再与那些人有接触了。”   证词被小厮拿走后,洛棠的精气神也好似恢复了些,不再同昨日一般浑浑噩噩的了。   她想了想,点头应是。   证词送去后,她也没作用了,再接触下来,不论是谢凤池还是赵彬最后得了好,她或许都不会有好下场。   虽然口头上同庞统等人说了,她不欠谢凤池了,可那人当真会放过她吗?   洛棠勉强撑起个笑,觉得自己不该再瞻前顾后了,休息了一日后,洛棠悄然离了京。   她生怕给京中那几个恶鬼留了喘息的机会,会重新来害她,一路不停,直到回了射阳,才松下口气来。   距离她离开已经过了一月,正是天最热的时候,洛棠揣着好姐姐赠她的些许银钱,遣人帮忙租了幢小院,才算落定。   她实在不知要去往何处,天大地大,可这十多年来,她也仅仅只待过京城与射阳两地。   幸而早年在射阳,她一直被关在大院中,县中众人都不认得她,她回来也不显突兀,等再过些日子,她就能重新在此处落定,给人写写书信,再不济,重新写些话本子,也好过活。   她满心想着重新过日子,可京中的轶事却接二连三传进她耳朵。   正巧是她离京这些日子的事,原本被指认谋害了大皇子的安宁侯不知从何处翻出证据,将矛头直指六皇子,   六皇子自然不会承认,但奈何安宁侯平日温和不显,此刻条理清晰言辞狠辣,不仅指得六皇子哑口无言,甚至还翻出了去年秋狝的行刺案。   街边聊起这些轶事的小贩口若悬河,大叹宗室皇家果然脏污纳垢,那六皇子为了诬陷大皇子,竟然连自伤嫁祸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可见原本那副谦和谨慎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洛棠听着,心中嗤笑。   当然是装出来的,不仅是个谋害兄长的黑心货,更是个连姐姐都不放过的坏胚。   洛棠正在铺子里挑选纸张与毛笔,想到这里,顿了顿,不由感叹,六皇子真不愧是谢凤池教出来的好学生,一样的道貌岸然,一样的不顾人伦。   她叹了口气,选好东西后与掌柜结算,又听旁边的人道,恐怕这次六皇子是恨毒了那安宁侯了。   眼见谋害兄长的罪落定下来,六皇子无力反驳,竟要挣个鱼死网破,直接在大殿上质控安宁侯对他顾氏一族觊觎良久,不仅老安宁侯垂涎他母亲,谢凤池更是软禁了他姐姐!   原本是想着,如今圣上病危,根本醒不过来,这番质控也只是会叫谢凤池更难做,直接被大理寺与御史台等罢黜判刑,可没想到,赵珏骂过这一声后,大殿寂静,只传来一声颤抖地质问——   问他,你在说什么,何来的姐姐?   久病不上朝的圣上,被霍小将军带回京中的神医诊治一番,难得恢复了清明,上朝便听到了这个消息。   掌柜的同街边说故事的商贩笑着打趣,说这皇家的故事可真是老母猪带胸罩,一套又一套,却发觉眼前买纸笔的娘子突然惨白了脸。 第七十九章   洛棠自认为心志坚定, 身子也好,可近来打听到了京中之事,压在心头,还是不慎染了热风寒。   炎炎夏日, 她不好多喝热汤药, 只能边等着药放凉些, 边写手头的信笺。   这是她回射阳之后的营生,多替些不识字的小娘子写信, 一封能赚十文钱,不算多,但射□□价便宜, 加上她身上还有些余钱, 也不急于多赚些。   她心中烦忧不定。   因着京中传来的消息,每一日都越发惊险。   她隐约知道了,圣上得知她的存在后, 雷霆震怒。   她不知道这对她会有什么影响,会不会派人来捉她,会不会将她送进宫, 会不会……   那谢凤池又会怎样呢,自己的卖身契应当还在对方手中, 若是对方为了自保, 要将自己重新捉拿回去该如何?   太多忧虑,她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可眼睛落到信笺上,被谢凤池手把手教过,写的相似的字迹又叫她心中难安, 本觉得欠了谢凤池的, 用那一纸证词足以置换了, 现如今他是不是又被拖累了?   不,不是自己拖累的他,是他同赵彬一样死活囚着自己,才给他带来的灾,同自己没有关系!   洛棠定了心神,将写好的信笺装进纸封,给自己加了件外袍遮阳,出了门。   今日托她写信的倒不是什么闺阁小娘子,而是射阳县中一位世家的庶子,虽说已有十六岁了,可他母亲是个外室,早已命陨,而他自己被看管得极为严苛,在府中受尽磋磨。   意外相识后,对方拜托洛棠,给外祖家寄信,求外祖来接他回去。   不曾想,洛棠刚到驿馆,还未来及递信,便被对方家中地嫡子给拦住了。   “我还以为老三这次又有什么主意,感情,找了个相好的替他通风报信呢?”   对方淫邪的目光扫过洛棠,洛棠几乎下意识便想到了那夜被赵彬搂在怀中的情形。   呕吐的欲望又有些翻涌。   她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解释自己并非是什么相好,只是县里替人写信的而已。   那位嫡子嗤笑一声,走过来勾住洛棠的下巴:“什么替人写字,就你这张狐媚的脸,何必赚这辛苦活呢,红袖添香,得添在妙处,才值钱啊。”   洛棠眼神蓦然一颤,扭身便要逃。   开什么玩笑,她连京中那几个最值钱的男人都不要了,在这小地方,图对方那几个钱?   还是说,对方觉得他自己龙姿凤章,比起王侯更甚了?   见到小娘子脸上难掩的厌恶,那位嫡子顿觉羞辱,冷着脸便命人去将小娘子拦住。   洛棠顿觉不妙,高声呵斥:“你们要作甚!”   驿馆靠着县城的边郊,路过的除了步履匆忙的商贾镖客,便是佝偻褴褛的贫困老者,一时间洛棠竟找不到人可以求助。   那嫡子眯着眼咧了咧嘴:“给我将人带回去!”   洛棠尖叫着要逃跑,奈何对方带的三五家仆各个凶悍,不过眨眼她就被带到了对方眼前。   “小娘子,今儿你是走了运了。”对方□□一声,眼看就要伸手过来。   洛棠短暂地怔住,随即怒从心起。   她周旋在那般危险的几人中都没曾受过这般轻辱,饶是谢凤池,那也是叫她快活的,从未真的伤过她,可眼前这人,只叫她恶心!   “放开你的糟污手别碰到本娘子!獐头鼠目的混账玩意儿光天化日便要强抢民女了吗!你老子娘日日在外说你考中了个秀才是祖坟冒青烟,冒得便是为你这不孝子羞愧的愧疚烟!”   那只原本要揉搓洛棠前襟的手顿时愣住。   所有人都没料到,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婉约娇媚的女郎,开口便是这般惊天动地。   对方颜色一厉:“给脸不要脸——”   他的手狠狠朝洛棠伸来,洛棠泪水纵横地想,死了算了!   可眼前寒光一闪,她还未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男子撕心裂肺的嚎啕响彻了整条街道。   洛棠下意识朝着挥剑的人看去,只见神骏的大马上,这些日子被她藏在心里反复思量的那个人,正举着剑,面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剑锋上还有血,谢凤池下了马,才叫洛棠反应过来,这人竟是骑着马来的,他身量还是那般清高挺拔,整个人却似乎瘦了一大圈。   “你是什么人!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斩断了老子的手腕!!!”   谢凤池剑花一挽,直指对方脸颊,语气平静,却有几分沙哑:“滚。”   宗室子弟六艺全能,使剑自然也不在话下,虽说不如庞荣那般武艺高强,但对付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光是气势上便足以碾压。   对方肝胆欲碎地逃窜掉,周围人群骇然,洛棠也全程傻了眼,随即后知后觉扭身便想要跑。   不,不能留在射阳县了,谢凤池找来了……   “洛娘。”   那几个人逃跑后,留出些空场,清风将谢凤池的轻唤吹到洛棠耳边。   他的声音,较之从前疯魔的时候,要平静沙哑许多,像个洗尽了铅华的浪子一般,只剩下他最落寞、最起初的模样。   洛棠咕咚咽了口口水,还没想好该如何不露痕迹地告知对方认错了人,便听对方淡淡道:“我是来给你送卖身契的。”   随即,噗通一声,骏马受惊似的踏了两步,似乎不明白,一路疾驰的主人,怎么说倒就倒了。   洛棠也诧异不已,扭头才见,谢凤池月牙色的长袍后面,血色濡湿一片。   轰隆一声,洛棠宛遭雷劈,想着,他是被一路追杀来的吗?   先前那些说谢凤池遭了圣上处罚的流言不由被想起,她咽了口口水,路人都在传,说六皇子在侯府找到了一位知晓当年事的老婆子,对方言之凿凿,被安宁侯囚禁的,就是娴妃的女儿!   六皇子到了穷途末路,本就想拼死一击扳倒谢凤池,谁料这些全都被神医诊治过来的圣上听到了,那这结局如何,就不是他们二人能左右把握的了。   京中到江南,流言传也要时间,洛棠便没来及知晓后面发生了何事,但料想,谢凤池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可他……他如今来这里,给自己送什么卖身契!?   洛棠咬紧牙关,知晓如今,自己不该不管他,该直接跑。   可她脚步刚迈,便听身后的人指指点点:“病秧子还敢惹孙家,待会儿怕是皮都要给剥了。”   围观的旁人越来越多,冲着那面目俊美的年轻人指指点点。   洛棠心头一抖,想不出,高高在上的谢凤池被人剥了皮,该是什么样。   他那双好看的手自然也会被报复地斩断,再无法书漂亮的字,无法再遵着他自己的习惯,将指尖摩挲在任何滑腻之上。   可这些又与她何干呢?   她都躲得这么远了,自认为该还的也还清了,绝没有再留任何钩子,叫这人千里迢迢地来找自己。   他是自找的!   “孙家那二郎可是个混不吝的,今日遭了这灾定不会罢休。”   “小娘子,这人你若是不认识,赶紧先自己走吧,别惹祸上身。”   人群七嘴八舌地劝她。   她神情莫测地去看谢凤池背上的血迹,她分不清那是什么伤造成的,可斑驳红印盛开在他的白袍上,只叫她觉得,像朵漂亮的花。   杜鹃花。   望帝春心,托杜鹃。   她咬紧牙扭头,使了吃奶的劲儿都没把人扶起来,谢凤池带来的那匹马眨了眨睫毛浓密的大眼睛,十分无辜地看着眼前景象。   洛棠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为了卖身契,为了卖身契。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将人带回去之前,不先把谢凤池身上的东西全搜刮了。   这样,她得了卖身契还不用担责任,回头一溜了之,才是上上策。   她看了眼那昏睡中的俊美青年,咬牙想,自己定是昏了头,等他醒了自己一定要走。   结果倒好,自己的病号身子未养好,接着来了个伤号,昏睡了三五日都没醒。   洛棠焦头烂额,这边煎药吃食要钱,谢凤池那匹大马也要吃草,她原本还算富裕的钱袋子很快便瘪了下去。   庞荣呢?   杜管家呢?   洛棠气得将谢凤池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卖身契,忍不住想,该不会,他真是被圣上罚了,一无所有地出来的吧!   这买卖太亏了,洛棠苦巴巴看了眼榻上的谢凤池,心想,这人原先都那般对自己了,自己也太既往不咎了吧。   可她又仔细想了想……真说起来,谢凤池对她,好像,似乎,也没有做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他不似霍光那般莽撞,空有副热心肠,实则没有主见,做事也没有章程不计后果,   他也不似赵彬,明明有着血缘关系,却比谢凤池更可怖地要对她行些不轨,甚至为了扫清前路,轻而易举便能要她的命,   甚至,他更不似崔绍那个以海清河晏为己任的正人君子。   洛棠目光复杂了一瞬,摇了摇头叫自己不去想了,院外有人唤她,她忍着咳,低声清了清嗓子,将手中笔放下出去了。   狗三在院外,两眼亮亮地看着她,见洛棠出来,赶忙小跑过来。   他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小乞儿了,如今他在县里寻了份活计,得了洛棠的托,替她将当掉玉钗的银钱送了过来。   同他一道来的,还有孙家的那位庶子,孙允,当日洛棠也是因认识狗三,才接到了孙允的活。   “洛姐姐,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也不会叫你受到二哥的刁难。”   孙允难得出一趟府,立刻来同洛棠道歉,清瘦的脸颊布满泪痕。   他今年十六,身板却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纤弱,身上的衣料也十分粗糙,同先前耀武扬威的孙家二郎大相径庭。   洛棠看了眼这少年,不知怎得,如今她看不得比自己小的男子作这般示弱姿态,总会叫她想起那个不择手段的赵彬。   洛棠不愿多说,只道既然无事,也不必多惭愧。   孙允心中难受,他喜爱洛棠这般温柔如姐姐般的人,忍不住道:“可我担心二哥还会继续来刁难你,洛姐姐,若你不介意,不如搬出这院子,去我母亲当日住的那处吧,他不敢去的。” 第八十章   洛棠当即皱起眉。   孙允的母亲是孙家的外室, 这少年言语中虽然并未留意到这个问题,可洛棠下意识便抵触起来。   她经历了前面诸多事,早已不是当年唯唯诺诺的小娘子,连着崔绍与霍光都敢直面去呛, 已算是破罐破摔百无禁忌了。   她觉着, 如她这般身世飘零的女子, 就是要像好姐姐一般泼辣,才不会被人轻易欺辱。   于是她不卑不亢地拒绝了对方:“多谢孙小郎君好意, 只是洛棠如今行的端正,若孙家二郎再来,我直接报官便好。”   孙允立刻反应过来:“我并非是要将你当作外室……”   话未说完, 院内传来个年轻男子虚弱地叫喊声——“棠棠”。   院门口的三人都惊住了。   狗三年纪小, 可见多识广,起初见到洛棠又回了江南,还托他帮忙处理些落户适宜时, 不是没想过她与原先那位大官人闹掰了,便想着,若能替她找个可以依靠的好人也行。   没想到, 今日孙允是捅了马蜂窝,叫洛棠直接不悦起来, 更没想到, 洛棠院中竟又多了个病弱的男子。   他看向洛棠的眼神顿时充满钦佩,孙允的面色却有些奇怪。   洛棠则是没反应过来,谢凤池是近日连连高烧,烧傻了吗?   原先千方百计勾引着, 让他叫自己棠棠, 他笑而不答, 如今她身世随时可能被戳破,带来灾祸,他这一声倒字正腔圆……   他又在图谋什么?   自己写了封证词,他当真便不怪自己当日的干脆离去了?   还真有这种好事?   洛棠沉着脸,谢过狗三替她送银钱,又告知孙允今日之事不必挂怀。   她顿了顿,轻声道:“反正,我再过几日便会离开县里。”   “洛姐姐要走?”狗三诧异无比。   洛棠点头,不欲多解释,可孙允却以为是自己家中事务连累了洛棠,当即红了眼连连道歉,洛棠看不得,随口问了下他那个兄长打算如何,孙允思索了下,告知对方,兄长如今还伤在家中,若有动静,他定会来告知洛棠。   洛棠便点了点头。   离开后,狗三不甚乐意地看了眼孙允:“我原来还当你是个读过书的人呢,怎么说话这么没谱?”   孙允看了他一眼,羞赧一笑,却未有应答。   狗三没在意这人的反应,还在叹气:“洛姐姐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她现在一个人出来,就是想靠自己过活的,你哪怕想帮她,也多少注意点言辞,你看看你那话说的,像什么东西啊。”   孙允点头:“是我考虑不周了。”   只是少年人眼中的笑意却不是这般驯服顺从。   夕阳余晖透过窗沿的缝隙落进屋里,江南质朴的屋设上被拂了曾漂亮的霞紫。素白的床帘弯弯垂落两旁,托出了床中央上身□□,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可睫羽却颤动不停的俊美青年。   他似被梦魇着了,瘦削了不少的面庞绷得紧紧,薄唇却有一下没一下地唤着她的小名。   洛棠满脸诧异,还真是他在唤自己。   洛棠将狗三送钱的小布包放到了一旁,轻步走过去。   谢凤池伤得不轻,整个后背全是棍伤,所以洛棠请大夫来诊治过后,给他悉心上了药,又没给他穿衣,而是这么晾着趴伏在床上。   这几天,谢凤池一度烧得洛棠已经他要死了,气急败坏地给他换冷帕,灌药,如今眼见他气息顺畅,洛棠的心也稍稍定下来了些。   “棠棠……”   谢凤池似乎感知到身边来了人,极为努力地想睁开眼,可那眼皮有千斤重,他呼吸重了不少,仍是无法从病痛中脱困。   怕也是疯了魇了,才会叫那个高高在上的谢凤池,如此呼唤她。   洛棠瘪了他一眼,净手后替他重新上药。   “棠什么棠,现在叫,晚了。”   你还当你是什么侯爷吗,你现如今,也和我这本来看不上的小女子差不多了。   洛棠忍着鼻酸,上药时故意用了些力气,立刻感觉到男子的身躯在手下微微颤动了瞬。   洛棠赶忙放轻了力气,做贼心虚似的给他吹了吹。   吹完,她一顿,便有些气不愤。   自己何必还如此小心翼翼?这人现在都这副模样了,她还怕什么怕?   洛棠,你得硬气起来!   于是洛棠继续板着脸给他上药,却听得手下的人迷迷糊糊地呢喃。   “别晚。”   非是不晚,而是别晚,似在央求她一般。   洛棠隐约体察出几分不同,可还没来及反应,谢凤池艰难睁开了眼。   他苍白的脸上沁满细汗,被病痛缠绕久了,醒来后甚至红了眼底,往日里这位矜贵的侯爷有多俊美高洁,如今的模样就有多脆弱可欺。   谢凤池不顾扯到伤口的疼,咬紧牙,难掩惊惶地侧过身看向身前。   直到发现,坐在床榻边的人是洛棠,他才安定下来,一瞬不瞬地凝着她,真像魇住了一般。   洛棠的动作顿住了。   “洛娘,我没来晚,对吗?”多日不曾说话,原先那高山清泉般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且软弱无力。   问完许久,洛棠都没能反应过来。   她顾不上什么早晚了,只想知道,谢凤池不远千里赶过来,是为了什么?   这一报还一报的戏码,谁是谁错,她究竟还完了谢凤池没有,还是谢凤池欠了她的,洛棠的脑瓜子已经计算不清了,她也不清楚,他们二人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现如今是神志不清,才会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来,等他清醒过来,当真还是这种态度,而非将她重新掳回去,重新惩罚她吗?   见她许久不说话,谢凤池眉头微蹙,没有血色的面庞浮出一抹沉寂晦涩。   随即,他忍不住咳了出来,洛棠眼见,一眼看到他背后有伤口挣开了,鲜血将她干净的被褥染红了。   洛棠当即跳脚:“你快别动了!”   一顿鸡飞狗跳,谢凤池极为艰难地醒了半刻钟,便又昏了过去。   洛棠焦头烂额,没法地趁着天未黑,又悄摸地去了趟医馆给他重新拿药。   心里想着,最后一次,他再折腾,自己绝对立刻就走!   说来也巧,京中剩下的后半程消息终于传到了小县城。   洛棠站在路边,听归家的货郎们打趣着说,圣上醒后,大家都以为安宁侯必死无疑,结果安宁侯严明举证,他后院中的女郎,并非娴妃血脉。   洛棠当即愣在街角,被夏夜的晚风吹凉了半截心肝。   什么,她不是娴妃的女儿?   “六皇子哪肯依呢,他自己都要完蛋了,这不得拖着安宁侯下水?就把从小教养那女郎的老婆子给带了过来,”   “谁知道安宁侯高啊,还攥了不少其他证据,戳着六皇子的心,证明了那女郎是娴妃一个堂妹的私生女,并非是娴妃的女儿!”   “是故,那女子当年也是由顾家的人给送去发卖的,侄女儿长得像姑母,一切都说得通了,反倒是六皇子,为这么个女郎杀了不少人,叫圣上彻底寒了心。”   洛棠拎着药站在路边,只觉得头顶雷声阵阵,似要将她这个西贝货打得现出原形。   “女郎的身份是水落石出,安宁侯也不担责,不过这事儿也没结束,”   从大城镇里打听到京中秘辛的货郎,老神在在地同周围人得意显摆,“光是同那位娴妃娘娘长得相似这一点,就不是什么能善了的事儿了。”   圣上命安宁侯将那女子交出来,安宁侯自是不从,原本都快熄下去的事,因着他这一句不从,叫暮年思妻的天子勃然大怒,借着对方算计摆弄皇嗣的罪名,狠狠打了五十大板,贬为庶人。   “这还是半个月前的事儿了,听说,文人学子在宫外跪了三日求情,也求不回他忤逆圣意。”   “说说,不就为了个女人,这要死要活的,何必呢?”   货郎说完,意外看了眼站在他一旁的小娘子:“哟,这不是替人撰写书信的洛娘子吗,怎得哭成了这样?你替那安宁侯伤心?也是,你们女子最爱为这种情情爱爱的故事感怀了。”   洛棠摸了把眼泪,狠狠瞪了那货郎一眼:“要你管!”   她转身便走,心里想,就是要死要活!要你管!   这一路嚎啕大哭地回去,到了门口,洛棠却止住,狠狠咽了口气,将所有的酸涩都吞入肚腹。   那货郎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她们女子,最爱为这种情情爱爱的故事感怀了,可她才不是那种容易昏头的女子。   与这人在一块的每一日,都是在考验自己的意志与胆量,她从前所图的安稳荣华更是连个边角都摸不到,如今的谢凤池什么都没了,自己更不该同他再有纠葛了。   何况,是他自己说的,她不配得到他的喜爱,那他还自作多情地做这番牺牲给谁看?   定是这些流言在传诵中被艺术加工了,都是骗人的。   只等他再好些,自己就再度躲得远远的,洛棠摸了把泪,咬牙切齿地决定。   可这一想法,在翌日清晨,再度被狠狠动摇。   这些日子因着谢凤池病重,无法将人安置在别处,只好让他睡了自己唯一的一张床。   但洛棠也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贤惠人,她想着,反正两人在一块,除了最后一步,什么亲密事都做了,现如今人也不是什么尊贵的侯爷了,甚至都快残了,她也不担心,便同对方一道睡床好了。   可谁知,安稳了好几日,这日清晨醒来,她却整个人都好似要陷入个温柔怀抱,出不来了。   谢凤池没穿上衣,这是为了他的伤口顾虑,但清晨偎依,还贴着他匀称结实肌理分明的身子,气氛便有些不对劲了起来。   洛棠红了脸,还没来及将人推开,忽然听到头顶传来谢凤池轻轻地抽气。   他动了下,似是扯到了伤口。   洛棠赶忙闭上眼,假装还没醒,他的胸膛擦着她的面庞,叫人忍不住耳中轰鸣。   下一秒,有些许凉意的柔软薄唇轻轻贴在她的额头,脸颊,耳尖。   炎夏的燥热充满全身。   这一番动作好似叫谢凤池废了不少力,他珍重吻了她几下后便不再动作,轻轻趴回原来的位置,不一会儿便传来规律绵长的呼吸,好似不想被发现,不想扰乱她。   洛棠颤颤巍巍睁开眼,凝脂般的面庞早已红得像被晚霞拂过。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故作无知般起床,只有离开洗漱的脚步有些匆忙。   本该睡着的男子却闻声悄然抬眸,虽然面色依旧苍白,深邃眼眸中却露出抹意味深长。   若论当骗子,自然是他更技高一筹。   可谢凤池没有得意多久,这日洛棠出门,他还以为对方中午便会回来,一直等到傍晚,院中都没有再响起那串轻巧的脚步。   他面色沉凝,咬着牙走下床,走到外间,才发现桌上摆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放了足够他再安然度过一个月的银两。   谢凤池的眸色倏然沉下。 第八十一章   洛棠发现自己被孙允绑到他母亲的别院时, 整个人都是懵的。   “对不起了洛姐姐,连二哥都没能将你吓住来求我,我只能用这个法子了。”   少年人坐在她身前,古旧却被整理清洁的屋子里, 一只惨白的蜡烛幽幽燃着, 叫洛棠猝然想起了她险些被殉葬那晚, 见过的老安宁侯的灵堂。   她猛地回神,呜呜呜地怒骂。   可她的嘴巴被堵着, 手脚被缚,所有的反抗都如同隔靴搔痒。   孙允听着这般呜咽,竟直接笑了出来。   他看似清瘦, 却能轻而易举将洛棠抱上塌。   “洛姐姐, 你是真傻。”   “你以为做了个替人撰写文稿的活计,就没人看出来你以往的身份了吗?”   他的手像阴冷的蛇,一点一点划过少女的身躯。   “这么嫩的手, 这么细的腰,还有这么漂亮的脸蛋,走路都是轻飘飘地不着地……狗三不肯说, 你自己同我说,你是哪家别发卖出来的外室, 还是窑子里逃出来的姐儿?”   “你知不知道, 你这般模样,一个人在县城里,早被不知多少人盯上了啊?”   洛棠气得要翻白眼,亦有几分识人不清的悔恨。   如今想来, 真是处处都是破绽, 狗三年纪小不懂事, 可她见过了京中那么多腌臜事,怎还会信一个四肢健全的庶子,想不出办法自己给外家联系呢?   她不想像原先那般过得太殚精竭虑,可稍稍松懈,等待她的便是这种处境。   孙允见她悲愤,将人往怀里更搂了搂:“洛姐姐别怕,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这宅子往后就是你的了。”   洛棠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呜咽着要躲开他。   恶心极了!   “你也别想着你屋里那个小白脸能来救你啦,我去医馆打听了,他受了很重的棍伤,是不是原先在你那儿,同你偷情的小白脸?”   孙允笑起来,嘲弄她,“还是个与你一个楼里出来的小倌儿?一同被罚出来了?”   他掰过洛棠的脸颊,越看越喜,忍不住喟叹。   “姐姐,人要往高处走,你这种身份本来就不好的,就不能再同那样的人纠缠了,整个县只有我们孙家才能给你最体面的生活,你跟了我,才不会吃苦啊。”   洛棠闭上眼,心里想……去你娘的体面生活,不吃苦。   她这前半生,为了一个不吃苦,几乎吃尽了苦头,可现如今,她已经不敢有所求了,偏偏厄运如影随形,叫她陷落樊笼。   处心积虑时样样是错,看淡宠辱后,怎也没个安宁呢?   是不是她这种出生后便失了清白地位的人,一辈子都追不上普通人,也别想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地活了?   是不是哪怕她躲得多远,永远都甩不脱她身上的枷锁了?   不知是气是悲,喉咙连着脑袋都憋得生疼,两行清泪不自禁地簌簌流下。   她不想要这般结局。   随后,她听到门外传来吵嚷声,紧接着,屋门被一脚狠狠踹开!   谢凤池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进昏暗的屋内,面色苍白。   “找到你了。”   别苑一夜间被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洗得雪白的衣摆重新染上红。   可衣服的主人并未在意,只一下一下用剑尖戳烂了那人地嘴,喃喃道:“你算什么东西。”   他舍了全部都要拥有的人,圣上都不能为之叫他屈服的人,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觊觎她。   洛棠看不下那场面,呜呜呜咽了几声,才叫谢凤池回神似的看向她。   火场里,他那一瞬回眸,凤目染血,像恶鬼爬上了人间,却又是唯一能给她救赎的神明。   谢凤池的掌心滚烫,有些失了力道的准度,抱起洛棠的一瞬间,洛棠觉得自己几乎要被碾碎在他怀中。   她手脚被缚,嘴巴也被绑了布条,任由她如何嘶哑呜咽着敲打谢凤池的胸膛,这男人像魔怔了似的根本不理会她。   她被抱回了自己的院子,依旧没被松绑,谢凤池只囫囵地隔着布条与她交吻,灼热的气息与浓烈的血腥充满了她的胸腔,吻得洛棠几欲窒息,苦不堪言。   谢凤池的袖摆也被血濡湿透,随着他的触摸,洛棠的身上和床榻上也尽数被染了不少血痕,若是有人不小心误闯了,怕是会被这惊悚场面当场吓昏。   洛棠泪水模糊地想,疯病怕是又犯了。   疯病还连着热病,胡闹到了半夜,洛棠的手脚终于得了松绑,扯开嘴上布条,却发觉谢凤池身上的温度烧得更高了。   他出门时,满头黑发皆以一根发带束起,如今他将洛棠抵在床榻间,墨发松散,一半遮着洛棠的身子,一半与他濡湿的后背交缠难分。   洛棠一言难尽,不知自己一开始究竟为何要将人救下来。   从未见过谢凤池受过如此重的伤,他面色苍白噙着叫人胆寒的笑,却自始至终没做出什么伤害洛棠的事,只一遍又一遍地吻她。   直到洛棠觉得自己的口中都有血腥味了,她才深觉不能再放任对方这般。   “你,松开我,快些松开我……”洛棠有气无力地推搡对方。   可谢凤池已然烧得神志不清。   叫他松开,他反而将人拥得更紧,洛棠几乎都能感觉到对方背后的血一滴一滴落在自己身上。   “我不松,”   谢凤池沙哑又缓慢地回答她,“松开,你又会逃走。”   洛棠咬牙逞强:“逃就逃了,也不是第一次!”   谢凤池却极其偏执地摇头,重新吻他,失了理智的他有种近似稚儿的坦诚。   “不要逃,再不要逃了,洛娘,不要逃了好不好?”   洛棠惊讶之余心头难掩钝痛,心想你此刻做这番样子又何必,左右是意识不清醒,醒来便会全忘了,却叫她心里止不住地难受。   她忍不住气地怒骂他:“我都逃走了你还追来,你是不要颜面吗安宁侯?”   谢凤池似乎愣了一下,运筹帷幄的人头一次不知要如何回答。   “我也不能再帮你做什么了,我不是娴妃的女儿,我牵制不了六皇子,更不会听话进宫,你若硬要逼我,我就在宫门口一根白绫吊死,让你和我一道下地狱去!”   她忍不住哭出来,一边哭一边骂:“就这样,我看你还敢不敢继续来招我!”   谁知谢凤池愣愣看了她许久,蓦然点头:“好啊。”   “好什么?”洛棠哭得一愣。   “我们一道下地狱。”   洛棠哽了哽,才想起这人内里是个疯子。   她卯足了劲儿要推开谢凤池起身,耗了一整夜,谢凤池也没多少力气制止她。   只是洛棠刚要离榻的一瞬间,谢凤池垂下头,拉住她的手。   “不能不走吗?”   那声音沙哑更甚刚才,洛棠一怔,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   披散着墨发的男子贯是容颜绝色,却难掩心力交瘁,茫然无措地抬头,流下泪来。   洛棠脑袋里轰隆一声。   谢凤池攥着她的手,不顾挪动位置时后背有多疼,只想再靠近她一点点,执着地问:“你明明可以不走的。”   “花朝节那天,你没有按照他们的要求让我去摘兰花,你那时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你是不是,也猜到了他们要做什么?”   谢凤池看着她,不顾伤重也不顾伤痛地灼灼看她,肯定而执着勾起唇角:“你舍不得我。”   他与崔绍联手,引赵彬自掘坟墓,他们将什么都算进去了,唯独没算进,洛棠没有按照赵彬的指示,不曾叫他去摘一朵兰花。   他本也是不信的,不信这薄情的女子会留有恻隐,可崔绍是个聪明的蠢人,他将外面发生的一切都如实告知自己,叫自己从洛棠的种种逃避间,窥见了她柔软的一丁点儿真心。   只有一丁点儿,也足够叫他堪破她爱他。   只要她爱他,他便不怨她。   他甚至愿意让她去到外面,去追逐她所谓的自由与快乐,等她撞破了脑袋,头破血流,才会知道,会一直留在原地拥抱她的,只有自己。   洛棠忍不住鼻尖酸涩,哇哇大哭:“我没有!不过是怕你真因为我遭了殃,你脱身出来定会要我好看,所以我才没忍心!”   我怎会舍不得你,我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舍不得你?   “我知道我先前错了,可我也蹉跎了怎么久,也险些殒命,我该付出的代价都付出了,我也同他们所有人都道过歉了,就不能,放我离开吗!”   “不能,”   谢凤池哑着嗓子,“是你先来找惹我的,棠棠。”   一声棠棠,洛棠所有的底气都似散尽。   谢凤池被血沾湿的手,一只颤抖却执着地握住洛棠,另一只缓缓抚上她的脸颊,在她姣好的面庞上又添了触目惊心的新鲜一笔。   “你以前从来不同我说实话,因为你不爱我,只想哄骗我,可现如今你说了,我只觉得你越放不下我,你说服不了自己,便要说服我,让我作出取舍。”   “你同他们道得歉,与我都无关,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谢凤池的声音如同年久失修的旧屋,风吹进来,回荡着沙哑与衰败。   洛棠原本沉入谷底的心,却被这最后一句晃动起了水波涟漪。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知道他这句话……等同于将他原先惩罚自己说得,她不配得到他的喜爱,狠狠摔在地上吗?   洛棠摇摇欲坠,想问清楚却又不敢置信,谢凤池却没给她时间,在她之前倒了下去。   她愣住,试图理清的思绪,被这一声沉重地摔倒声定在当场。   那现如今,岂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可以让她溜走?   洛棠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抽出自己的手,告诉自己别再信了,哪怕他真爱她也别与他纠缠了。   他是个疯子,罔顾礼法,违逆圣意,现如今连爵位都没了,还不知以后会成什么个样子。   何况……他怎会爱自己呢?   自己若真想求个安稳,便该要离他远远的。   颤颤巍巍刚扭身要迈步,可鞋履从地上拔起,带出黏腻的水声,叫她才意识到,谢凤池的血已经流到地上了,这次昏睡过去,若不能及时医治,怕是真要死了。   “谢凤池。”   洛棠没回头,故作冷静地叫他,让他快些想办法叫庞统他们过来,替他寻大夫。   可身后无比安静,宛如他已经死了。   洛棠的脚步宛若被那摊血粘在当场。   她不住地同自己说,他死了多好,他死了,就不会再有人来打扰自己,这世上也不会再有个黑心肝的伪君子翻云覆雨了。   可他死了,也不会有人如他这般疯魔,不顾一切地也要来找到自己,连命都不要地挽留自己,像他所说,不管不顾拼了性命也要偷来抢来。   洛棠还是难忍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背上的血痕像地狱的接引,顺着他的伤与血,便能触到最黑暗背德、也是最炽烈无前浓情厚意。   他在用他的命挽留自己。   她是骗子,却招惹了个疯子。 第八十二章   最终无法, 洛棠还是没办法看着一条人命陨在自己面前,大半夜地敲开了医馆的门,泪如雨下地求着老大夫快随她去救人。   小地方的人没什么见识,谢凤池送她的那支水色极好的玉钗只能典当个百来两银子, 被这疯子一来二去折腾几天, 很快就要见底了。   洛棠心中十分委屈, 可又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绪,告诉自己, 这也算是将他的东西全都彻彻底底还给他了。   她与他,当真毫无瓜葛了。   可惜了,她的卖身契, 终究没找到机会问出带走。   可洛棠才开始收拾屋子, 打算将能带走的东西一并带走,外头突然匆匆闯进一批人,脚步匆忙且骂骂咧咧。   洛棠听着声音不对, 刚想去关门,外头五大三粗的男子已经闯了进来,险些将洛棠撞飞了出去。   “就是你这小蹄子, 伤了我家二郎,又害得三郎命丧火场可是!”   这是孙家的人找来了。   洛棠当即否认, 可很快孙二郎便从后头挤进来, 洛棠看到他的右手手腕下面便空了一截,正是被谢凤池斩断了。   “你还摇头!那日就是你的姘头砍断了我的手!老三肯定也是被你们害死的!哥,她姘头肯定还在,你们快去里屋找!”   孙二郎面色阴鸷, 盯着洛棠惊恐的面容, 恨不得将这朵扎手的小花儿当场就给折烂掉!   洛棠一听, 当即颤抖地哭嚎出来:“不准进!”   她花了那么多银子,倾家荡产地救下谢凤池,是为了让这群混蛋再将人弄死吗?   谢凤池再疯再坏,也不是这些混蛋可以欺辱的!   “你说不给就不给?你今天也得跟我们回去!”孙大郎呸了一声,上前直接把洛棠给提住,一把按在了桌上。   周围人哪是来报仇的,他们哪是替孙三郎打抱不平,他们只是来作恶的。   洛棠拼了命地挣扎,眼见那些人掀开里间的帘幕,露出躺在床上的人,谢凤池像个要碎掉的琉璃雕的人一样,静静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孙家的大手啧了一声:“这俩人倒是一个比一个好看,也不知道哪个野窑子里出来的,嘿。”   洛棠从脚底寒进了心里。   就在那些人的手即将碰到谢凤池的一瞬,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与力气,洛棠竟一把挣开了看戏的孙大郎,不顾发髻被扯乱,衣服也被柜架上露出来的角给勾坏,一往无前地冲到床边,拦在谢凤池身前。   “你们瞎了眼!可知他究竟是什么身份!若怪罪下来,你们整个孙家都要诛九族!!!”   洛棠色厉荏苒地嘶吼,好听的嗓音完全破了音,透着鱼死网破般的疯癫。   可她真的很害怕,她本就不是个聪明大胆的人,不过是这些日子以来,故意装作泼辣,才叫人不敢轻易欺辱。   但这群穷凶极恶之徒,除了最初被她震了下,又怎会真的为她所言吓到?   “什么身份?不管什么身份,落到现在这个田地,那都是等死的身份!”孙大郎呸了一口唾沫,从打手手里接过一支木棍。   洛棠近乎绝望地看着他走过来。   她竟也无法说出口,谢凤池什么身份。   都怪这人!好好的安宁侯不做,非要当个庶人来找她,找她作甚,真拉着她一道下地狱吗!   逃过了阴谋诡计,放弃了荣话富贵,这就是等待她的结局?   也是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有多不甘。   她不想死的如此憋闷,她还未体会到真正宽松快乐的生活,还未见过除了京城与射阳以外的繁华昌盛,更没有机会,同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拥有一段哪怕很简单的人生啊……   那木棍朝着洛棠挥下来,洛棠颤抖地咬紧牙,谁知原本躺在床上的谢凤池艰难撑起身,一掌握住。   沉闷声响像道惊天的雷。   孙大郎难以置信这病秧子竟还能撑,立马要挥第二下,可紧接着窗户发出声响。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孙大郎连人带棍被猛地揣到了外间,直接压倒了一片人。   “哪里来的王八羔子……!”   “广陵府顾家,有何见教!”   洛棠一愣,心想,这明明是庞统。   可后面立刻涌进不少人,看衣装相貌确实像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可见庞统确实是带了人来。   最初的怔忪后,洛棠不是去看顾家随后而来的人,而是扭头,愣愣地看向勉强醒来的谢凤池。   庞荣想过来给自家主子先递个药之类的,奈何谢凤池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谢凤池的手刚刚又受伤了,可他本人似是毫不在意,撑身在床沿边,一缕青丝无助地垂落,将他发红的眼遮挡在后面。   “我没哄骗你,我是来,给你送卖身契的。”   他声音沙哑无比,这些日子的折腾将他原本甚好的底子都伤了不少,洛棠见他这副模样,也不知是否是堆积的情绪太重,竟无知无觉地哭了。   “洛娘?”   谢凤池有些错愕,忍不住千回百转地思索,他的做法应当再没疏漏了呀……   “你将庞统他们调开,就是为了让他们去顾家报信来接我?”洛棠边哭边问他,毫不顾忌顾家的人已经进了屋。   谢凤池抿唇没说话,可不否认便是默认。   洛棠哭得更凶起来:“谢凤池,你原本不是很聪明吗!现在装什么话本里的傻子情圣啊!”   “谁要你替我挨这五十大板了!谁要你过来找我了!谁要你一个人都不带,被人要打死了都没个人给你哭丧啊!!!”   庞荣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要不说这是当过他们侯爷小娘的人,多日不见,气势越发夺人!   顾家来接洛棠的人也面面相觑。   说来也是尴尬,当年顾家人发卖了个女婴,此事做的极为隐秘,这么些年过去,知道这事的人也都快死绝了。   谁知六皇子见自己接连谋划的两件大事被捅出来,竟存了玉石俱焚的心,将当年之事抖了出来,若洛棠真是娴妃与旁人所生的女儿,顾家一同遭殃不说,安宁侯府,谢凤池,定会永世不得翻身。   家门不幸,不过如此。   可也就是这时,谢凤池一巴掌狠狠甩在六皇子脸上,抖出了洛棠的生母乃是府中另一位姑娘的证据。   接了这么个台阶,顾府的人自无不下之理,只不过此事之后,六皇子的储君之位,是彻底没了,但谢凤池这么一招釜底抽薪,却是保住了顾家。   是故,当庞荣等人带着洛棠的卖身契去到顾家,请顾家认回洛棠后,广陵府顾家便直接派出了家中嫡子,算起来当是洛棠的堂兄前来迎人。   当时这位堂兄还想着,安宁侯如今被贬为庶人,还心念着他家这位堂妹,怎得不自己来,再一同风光去接人呢?   如今瞧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前侯爷,再看看那位素昧蒙面,却梨花落雨的堂妹,他微微合计,大概明白了。   可旁人明白不作数,洛棠还在那边哭边骂着,庞荣眼见这一时半会小娘教训继子是完不了了,只好悄声请顾家的大郎君先带人出去。   顾家人离开,自然得将孙家的那群祸害也一同提溜走。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谢凤池也顿时觉得场地开阔了,气息也平复了些。   他听着少女嘶哑的哭骂,一声又一声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大难不死之后,连同着这么些日子以来,全堆积在心口地委屈,叫洛棠哭得止不住。   该骂的话,她都已经反反复复骂完了。   是他说的自己不配,所有人都说她不配,她都已经知趣地逃到这么远了,为何奔着一身伤也要来找她?   说什么替她找寻身世,他直接遣庞荣来将卖身契送还不就行了,何须如此惊险地走一遭?   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同她原来使苦肉计不是一样?   既然如此,他们又凭何看不起原来的自己呢?   一声声质问,颠三倒四毫无章法地从她的小嘴里涌出来,几乎是想到一茬问一茬,记起什么骂什么,而谢凤池从头到尾只是静静听着,苍白的面容唯有一双凤目泛着红。   等到洛棠终于哭得累了,他才哑口只问了一句:“那你,心疼了吗?”   洛棠哭声一窒,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谢凤池。   他以往疯得有条理有章法,还会叫人觉得只是心机深沉的人变得偏执了,现如今,他是完全疯了么?   说什么她心不心疼,她心疼了……又能如何呢?   谢凤池红着眼,极其艰难地攥住她落在床沿的衣摆,对她作出个脆弱的笑出来。   “洛娘,我头很疼,浑身都很疼,我已经记不清,我们之间究竟还有多少……或是还剩多少情谊,”   “可我知道,若是这次再一条条一件件地谋划,可能真的就会错过了,”   他轻轻咳了声,牵动背后的伤,白玉似的人颤抖得宛若要碎掉似的,   他捏住洛棠衣角的指骨泛白,沙哑道,“所以我什么都来不及谋划,我只想快些找到你。”   洛棠止不住地发颤。   谢凤池明明只是攥着她的衣摆,可不知为何,那薄薄的布料却好像将热度向上传递,一直烧到她的心口。   “你不信我,我便给你找来靠山,从此以后你是高门贵女,我是庶人,你可以对我发号施令,将你从前受过的苦,全叫我受一遍。”   谢凤池轻声唤她:“我不会怨你,我只想爱你。”   只要你心疼我,只要你爱我。   原先被震得忘却了哭泣的洛棠,终是再落了一滴滚烫热泪。   她混乱的脑子里,实则也分不清,她与谢凤池之间,究竟是谁对不起谁更多一些,她也不敢去盘清其间的错乱,仿若只要理清了,还清了,他们就真的再不相欠了。   直到听到谢凤池说,他也不想,他只想着现在同她不分开,往后也想继续爱她,才知原来自己潜意识里,也是不想同他两清的。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第八十三章   休整了一日, 顾家大郎君便要接洛棠回府了。   这位大郎君名为顾砚之,面容俊朗为人宽和,洛棠很快便熟络了这位堂兄,临走时, 自然也被顾砚之叫着再去拜会了一次谢凤池。   经过大夫诊疗以及一夜休息, 谢凤池的脸色总算好了些许, 想来,不被自己这么几遭折腾, 他是会慢慢变好的。   目光几次三番看向被庞荣等人扶起的谢凤池,两人目光相撞后,洛棠又有些不自然地缩回去。   次数多了, 顾砚之也若有所思。   其实今日本就是想来邀请谢凤池一道走的, 谢凤池虽说被贬为了庶人,可安宁侯府多年基业也不是说断就能断的,而且天子经历几件大事后, 如今真要彻底不行了,五皇子继位后,难说对方不会力保谢凤池回京。   可他起初担心这人依旧清贵, 不肯再接顾家的橄榄枝,但见到如今情况, 又有何不明白的?   于是顾家大郎轻咳两声, 故意问了声:“谢兄今后可有打算?”   洛棠耳尖微动,想试探性地从自己这位堂兄脸上看出些什么,可她与这人相识也才一日,初窥不出门路, 也不好长久盯着打量, 只好低着头悄悄缩在他身后。   等了许久, 谢凤池都没给反应,洛棠忍不住心急——   这人怕不是真脑子坏掉了,如今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府邸也没了,流落在外,庞荣他们真能照顾好他吗?   洛棠也知自己不该这么快就替对方着想,可昨日谢凤池说完那些话后,她就是忍不住……怕这人死了啊。   半晌才听谢凤池低声道:“许是要在江南再留一阵子。”   这是什么回答!   留什么留!快想办法让顾家替你治伤才是!   顾砚之余光瞥见这位堂妹又急又忍的模样,心中好笑,嘴上却故作平常道:“也是,你受伤颇重,哪怕要回京也不能给急于一时,江南寻常大夫开的伤药药效也一般,怎么着也得……”   他掐手指头算了算,“一个月吧,这期间,若是长途跋涉了,保不准伤口再裂开。”   说着,他又关心了几句当时打板子的情形,不住地喟叹,又称赞谢兄倒是心志坚定。   绝口不提要将人请回府的事,洛棠暗暗着急,发觉谢凤池竟然也丝毫没有想同他们一道离开的意思。   清高死你算了!   洛棠微微侧过头,深吸了口气,眼角忍不住有些发红。   谢凤池倒是没猜到洛棠的心思转变这么快,他原先是想给对方一个接受的时间,加之安宁侯府在江南也有些关系,找个安静地方养伤,待好了再去寻她即可。   可洛棠蓦然转过头,却叫他看见了对方眼角的一尾红。   谢凤池原本还在同顾砚之打太极的想法生生止住了。   他认真地思索了下,半晌,才轻声抬头,十分直白地问:“不知府上可有医术精湛的大夫,谢某思前想后,还是想同洛娘一道归去。”   洛棠猛震,顾砚之也险些没反应过来。   “洛……同,我,堂妹,哦哦。”   他倒是越发喟叹了,都说这安宁侯一脉都是温润谦和的君子,发乎于情止乎与礼,怎得落到谢凤池身上……   是了,这人为了他堂妹,可是生生挨了圣上五十大板,贬为庶人呢。   顾砚之顶不住这位未来妹婿如此直白的请求,下意识想去问问洛棠,却只见到洛棠匆匆奔出屋的背影。   谢凤池自然也目光追随而去,犹豫半晌,还是坚定了想法。   他不去谋划,不去盘算,只要她不拒绝,他便这么做下去。   顾砚之摇头称奇,回头刚想问谢凤池可是认真的,便见到那原本还似卑微征询的前安宁侯,恢复了一平如水的平静面庞,看过来的眼神毫无作为庶人的自觉。   “可有问题?”谢凤池问他。   顾砚之:“……没。”   顾家虽说经历几次大变故后,不比数十年前风光,可毕竟也是在江南贪腐案中存活下来的世家大族,疗伤用药各个都是顶好的。   将人接回去后,老大夫们忙前忙后,一边是紧急去了接待贵客地临水阁,给那位来历坎坷的“庶人”治伤,另一边则是给府里新迎回来的小娘子看诊身子。   顾家也并未因洛棠的身份而对她有偏见,她的脸便是顾家骨肉的证明,最年迈的外祖含着泪握住了小姑娘的手,哑声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家中来见证这场认祖归宗的众人无不垂泪。   年纪轻轻又漂亮的小姑娘,不用提也知道这些年在外头吃了多少苦。   老人家老泪纵横地唤着唤着,又好似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一声声阿棠竟变成了眉姐儿。   这会儿其他人纷纷止了泪,赶紧劝说老人家叫错了人,眉姐儿是娴妃的闺名,洛棠的母亲该是宁姐儿才是。   洛棠来了顾府,自然也听到长辈们解释了先前之事。   原是说,生洛棠的那位宁姐儿也是家中嫡女,可惜与一位书生生出情愫,暗结珠胎。原本说好两人一道私奔,可书生心中却惧怕沾上麻烦,拿了宁姐儿的钱财后便消失无踪,只剩宁姐儿孤苦无依地生下洛棠。   宁姐儿也从此精神不太好了,见着孩子便要哭要死,这样的孩子,顾家当时如论如何也养不下去,便有老仆偷偷去将孩子发卖了去。   后来家中也曾后悔,甚至不久之后宁姐儿也因着想念孩子一命呜呼,可惜他们也再也没寻回洛棠。   洛棠听闻后,心中百感交集,甚至自嘲地想,她这自私自利的毛病,想必就是那个混账书生遗留下来的唯一东西。   本都打算放弃了,可既然重回了顾家,不论前情如何,这就是能给她依仗的府邸了,她要留在这里。   不料,想是年事已高,老人家也听不进家人们的劝,连带着离别时,还是一声一声地嘱托着:   眉姐儿,回家了……回家了就不怕啦……   老人家的手明明如枯树皮,却叫洛棠心里止不住地柔软发酸。   她怆然点头,轻声道:“不怕了,多谢外祖,我不怕啦……”   她这心头最空缺的一处,已被填上啦。   半月后,因着府中大夫圣手,洛棠听服侍的小丫头说,临水阁那位客人的伤已差不多要好了。   “真是个怪人,明明听大郎君说只是一介庶人,却叫住进了临水阁,那可是招待贵客的地方。”   小丫头一边替娘子卸妆,一边彼此间议论:“或许是个有才情的读书人?今年秋闱也快了,大郎君替有前途的门客提供些便利也不无不可嘛。”   洛棠没说话,心里却想,那可是差点要成国子监祭酒、天下文人都要仰望的安宁侯,小丫头真没见识。   却听另一个小丫头嘿嘿笑道:“那或许是真的,听闻那位郎君前些日子在水榭抚琴,恰好对着后院这边,被来找芸娘的瓶山县主瞧见了,当场便要去寻人了,和个祸水似的。”   洛棠当即心里咯噔:“后来寻到了吗?”   “自是寻到了,好似还是个病弱的,瓶山县主不过拉着他,表露了一番想收他做面首的意思,气得差点咳血呢!”   洛棠觉得自己今晚一定是睡不着了。   谢凤池怎么说也是个能提剑杀人的伪君子,纵使再病弱,也不至于挣脱不了一个女子吧!   心口发闷,左思右想都排解不了。   洛棠同那些真正的高门贵女也不尽相同,她没多少羞涩,自是清楚自己早对谢凤池有恋慕之心了,只是苦于之前两人经历坎坷,心中总有口气顺不下去,可现如今,谢凤池既然已经对她低头了,便不该再同别的女子有染!   入夜,临水阁中,夏风从湖面过了一道,削减了几分热度,凉凉地吹进阁楼,带着荷香与水汽,叫人心旷神怡。   洛棠做贼心虚地将衣袖与衣摆都扎紧,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   白日人多,眼多口杂,她既然想当贵女,便得守着起码的规矩,可谁叫她心底里其实是个不守礼法的呢。   可没想,刚摸黑进了屋,便有手从身后袭来,一只掩住她的口,一只箍紧了她的腰。   窗边幔帐飞扬,洛棠几欲看不清眼前景象便被压在了门框边。   “唔唔唔……”   几乎是贴住对方身子的一瞬,洛棠便习惯性地软了腿脚,羞红脸地挣扎起来。   “谢凤池你松开我……你混蛋……!”   “不松。”   谢凤池抵着她的后颈,滚烫的热气几乎要烧光她浑身的衣裳。   “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将你骗来,我不松。”   洛棠怔了怔,不知到底该羞愤还是气笑:“你还好意思坦白!你又骗我!”   她就说,以谢凤池的手段,怎会被一个县主那般轻薄,果然是做给人看的!   卑鄙!   “就这一次,我同你坦白认错,”   谢凤池垂下眼眸,沉默了许久,才哑声道,“洛娘,我好想你。”   黑漆漆的屋中,唯有月光浸湿了床边的帷幔,将周围的一切晕成了柔然暧昧的模样。   腰上紧钳着她的男子手腕,不如武生虬健,却十分有力结实,将她整个人都彷如要勒进对方身体中。   火热的怀抱,与后背传来的、对方身体毫不掩饰的悸动,还有仅此而已,再无进一步逾越的举动,告诉洛棠,他没有骗自己。   原本还想继续吊着对方的那颗心,似乎也被这滚烫要熔得晃动。   明明想好,要再晾他些时日的。   洛棠垂下头,有些生气自己这般不坚定。   半晌,她才出声:“你放开我。”   谢凤池犹豫片刻,轻轻松手,下一秒,洛棠转身将人扑在柜架边,红着脸,大胆地吻上去。   都数不清隔了多久,两人清醒地、安静地交吻着,谢凤池似乎都没能反应过来,任由被他亵玩过无数次的少女转守为攻,一步一步掠进他柔软的唇中。   她的大胆被包裹在胆小的伪装中,一旦确保了是安全的,就会比谁都放肆。   她是个卑鄙且心机的人。   作者有话说:   小贵女强娶豪夺清白人家的小郎君【。 第八十四章   这一吻逐渐从温柔变为滚烫, 从宁静变为热烈,却在洛棠将手深入他衣襟里,想环抱住对方却摸到一手伤疤后,戛然而止。   那份旖旎的气息消逝得却不突兀, 谢凤池不追着她讨要, 他是伪君子, 必要的时候,他比谁都正人君子。   “……疼吗?”她离开他的唇, 有些哑口。   谢凤池想了想,点头,可又说:“本想同你说不疼, 但不愿骗你, 那时心里想着,只要挨过这五十板子,你就能无恙, 我甘之如饴。”   “你如何确保圣上不会继续追究?”洛棠心有余悸。   谢凤池笑了一声:“不能确保。”   剩下的话他没说,可洛棠也已明白,其实很多次, 他那未肯开诚布公的真心都已经透露过些许苗头。   他说过,若真是喜爱, 便该不管不顾拼了性命也要偷来抢来, 可那时他心中放不下她的背叛,她也不肯相信自己配得上他的喜爱。   他们险些,便要永远错过。   洛棠为了掩饰想哭的念头,撑着笑出来:“那你可真是亏大了, 折腾了我那么久, 也没要过我的身子, 最后什么都落不到便要为我而死。”   谢凤池也仿若没看懂她的神色,跟着笑了两声,抬手轻轻摩挲了把她发红的眼角。   洛棠握住他的手:“为什么呢,那时候,为什么不同我做到最后?”   她的面色被月光晕过,仍看出发了红,可见真实情况下该有多红,谢凤池哑着嗓子道:“高门贵女可不会问这种问题。”   洛棠气不忿地抬眼瞪他一下,只差将“我就”这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谢凤池笑着吻她手背 ,才垂下眉眼,回答了这个他本想避开的问题:   “我怕你不喜爱我,我不愿同谢长昭一般,与心意不相通的女子行那事,最后再诞下一个看着我们分崩离析的孩子。”   说洛棠不敢置信他爱她,他那时又何尝不是煎熬于得不到她的心呢。   可现在终归一切都在变好了。   谢凤池不愿叫两人沉湎在这样的氛围中,他轻轻啄了口洛棠的眼角,搭在她腰间的手意味深长地朝下掠了半寸。   “不知顾府的洛娘子,现在可否给与我这个罪人一丁点儿甜头了呢?”   洛棠被他清雅却透着欲色的嗓音唤得神魂颠倒,可就在那只手已经钻入她裙底的一瞬间,她反应过来,一把握住了对方。   “谢郎好坏的心思,一个无官无爵的落魄书生,是要睡了高门娘子来铺垫前程吗?”   谢凤池一愣,显然还没料到这一层。   他神色有些微妙,忘了告诉洛棠,他这爵位不出一年便要恢复,可见对方起了玩性,他只好忍着血脉偾张同她软声应了句,小生是真心的。   “真心也不成!”   洛棠翻脸不认人,昂着尖尖的下巴,留下一句“本娘子可不是什么轻浮之人”,便将不上不下的谢凤池丢在屋里,自己扬长而去。   谢凤池险些没被她气笑出来。   可洛棠似乎得了便宜,发觉高门娘子与落魄书生的戏码,真玩起来,比话本里有意思多了,第二日开始,便同谢凤池夜夜私相授受起来——   可谨记着那句,她不是轻浮之人,不论将人撩拨成什么样,到最后,都是将人吊得不上不下地拔腿就溜。   久而久之,顾砚之自然也发觉了些奇怪。   顾家是大家,京中之事也早有耳闻,他知晓二人以后必然是要在一块的,可眼见自家这位妹妹明面上对人总是不假辞色,也担忧过,是否是两人关系断了。   这可不妙啊,谢凤池乃人中龙凤,未来五皇子继位,他可是曾经的帝师,怕是要接下首辅之位的,若洛棠真不愿同他交好了……那顾家怎么也得想想别的法子。   他们家也不止一个未出阁的娘子。   结果刚给这位“落魄书生”介绍了顾家旁的娘子,他那小堂妹便白了脸,忍着哭一路小碎步跑回了院中。   顾砚之还不明其意,待到夜里想去临水阁问问谢凤池究竟是何打算,结果碰巧瞥见了一抹裙摆……   那好像是洛娘白日里穿的那条裙子。   顾砚之如梦初醒!   会玩的,京中来的人,是会玩的。   自那之后,再没人去给洛棠说亲,也没人敢给谢凤池拉线了,传着传着,就真传成了谢凤池是洛棠托顾砚之,偷偷养在临水阁的小男宠了。   这边江南情意浓,京中却终于迎来了圣上驾崩的消息,大皇子即薨,六皇子犯了大错,五皇子这段时间内兢兢业业维持朝政,顺其自然地便继了位。   得到这个消失时,落魄书生正趁着夜色,在屋中点了灯,搂着娇小姐一笔一划地练字习帖。   夏日炎炎,娇小姐身上穿着云纱织成的衣裙,嫩藕的颜色反不如裙下细腻的肌肤娇艳。   也是因着越来越热,娇小姐的罩群下未着寸缕,叫晚风吹得足够清凉。   娇小姐简直要练不下去了!   谢凤池忍着笑将快要发火的小娘子搂入怀中,明明他也忍得极为痛苦,可这苦头是两人一起吃的,他便高兴。   洛棠瞪她一眼,水润的唇撅着,低声吐了句:“有病。”   狎弄过一番后,洛棠气喘吁吁地跨坐在他身上,轻声问:“那赵彬会如何处置呢?”   谢凤池心猿意马地揉着她腰下圆润,未尚满足,可心里也怡然,便慢悠悠道:“先帝都未忍下杀手,如今陛下自然不能动手,只待挑个时间安置到别处的园林,也能安度此生了。”   洛棠点点头,迟疑片刻,又问:“我真的是府里那位二娘子的女儿?”   她始终记得外祖初见自己那日,误以为自己是娴妃,真情流出的怀念,一个父亲,当不会认错自己的女儿。   谢凤池没回答。   洛棠拽了拽他的衣襟催促,谢凤池突然笑了下,垂眸冲她眨了眨眼:“重要吗,反正不论是谁,你都是顾家的娘子。”   洛棠便知道了。   惊愕之余,她想着,下次若有机会,去宗祠拜祭,也要去拜祭下娴妃娘娘了……   可她又忍不住想问:“既然如此,赵彬又怎敢真的将我的事抖出来呢,他就不怕……怕先帝因此而厌恶他吗?那毕竟也是他的母妃啊。”   谢凤池揉了揉洛棠的手掌,轻声道:“你不能总以正常人的思路去揣测一个不正常的人。他嫁祸和杀兄的事,都做得极为隐秘,若不是我,他早便能登基了,此事若为真,先帝杀不杀他不知,却定会杀我。”   洛棠顿了顿,心想也是,一个连同胞姐姐都肖想的人,怕是比谢凤池还要疯。   找疯子当帝师,教出来的就没几个正常人。   她原本还打算,待到时机成熟,想去问一问赵彬,为何要对她做那种事,可她如今想来,只觉得这人或许早已偏执疯魔,比谢凤池更不择手段。   他为了他心中所想,一切皆可抛,终归与自己想象中的可以手足相依的弟弟不同,且她也不会将那些事告知谢凤池,倒不是担心谢凤池知情后会对自己有微辞,而是她自己不愿,也不愿谢凤池再与对方有所接触了。   此生再也不见,这是她对赵彬最后的仁慈。   可不料,她还未提及这遭,谢凤池却是主动提及了。   他轻声念了句,对不起。   洛棠怔了怔。   “我起初,是存了恨的,我恨你薄情,看不见我待你那般好,只想着逃到崔绍身边。”   谢凤池将人拥紧,透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我本想着,待崔绍出事后,你就会回来。”   洛棠直觉知道他要说什么,面上一闪而过惊惶。   “可我后来知道了,那日秋狝的营帐里,赵彬趁着宴酣,偷偷回去了一趟。”   谢凤池的声音晦涩,像被砂纸磨砺过的沧桑的岩石,洛棠闭上眼,不愿回忆那日的场景,甚至想捂住谢凤池的嘴,不想让他说。   “我知道那件事之后,几乎要想要越狱去直接宰了他,也后悔了,竟然曾将你放走,让群狼环伺。”   洛棠攥紧他的衣襟,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没,我同他没……”   谢凤池吻了吻她的唇,将她未说出口的话全部吞入心肺。   他不是恪守伦常之辈,若非如此,从最开始,便不会同自己的小娘一步一步纠缠至此。   他只心疼他怀中的人,难得一腔真心待自己的弟弟,可那人从未给过她尊重和善良。   洛棠是个胆小的,不会想到报复,可赵彬这一生都别想再出陵园,别想有一日安生。   可他又怕洛棠不喜,便存了坏心思,又为劝慰洛棠,同她说了赵彬的诸多不好,例如那段时间,五皇子避让锋芒,不仅仅是示弱,也是在自保。   而谢凤池入狱,自然也是同崔绍商议好了,为了最终扳倒赵彬,掩人耳目的手段。   洛棠每每想到这个,总会觉得有些愧疚,崔绍是为了大义才行这般事,可谢凤池原先可是为了私情,恨不得真弄死崔绍。   “无妨,他是君子,我是小人。”谢凤池听闻她支支吾吾的歉疚后,轻声宽慰,心道,看来赵彬也无足轻重,这么轻易就揭过了。   洛棠沉默许久,轻轻道:“若非我故意装怪卖惨,也不会叫你二人经历那般变故……”   谢凤池眸中闪过一抹郁色,比起赵彬,他自是更讨厌崔绍的,可洛棠突然重新架起娇小姐脾气,反身拽住他衣襟,不容谢凤池回避。   “我错就是错了,你也错了,他,他也有错吧……可这事,若不说情,我心中难安,”   她磕磕绊绊,“你既还要与他们同朝,便不能回避!”   谢凤池失笑,他何时说要回避了,他不过是,不愿让洛棠觉得对他们有愧了,他既犯错,理应由他自己去道歉。   可洛棠接着说:“回京后,我便会拟书一封,将错误与崔绍和霍光都说清,也会同他们表明心意,告诉他们,我,我心悦的是你……”   她早就想好了,原先是处境无奈,她别无选择,也曾想过,若她不用处心积虑这般谋算,也是想当个正直女郎的。   却没察觉,身前男子的呼吸似乎顿了一瞬,原本尚有些不悦,为她隐忍不发的情绪瞬间被抚平。   她心悦他,喜爱他……   先前的所有执念似乎全都迎风而解,谢凤池笑起来,温润俊美的面庞如画卷开拂,凤目含光。   他蹭在少女肩窝,低头双唇便会依上柔软波澜,这般情动下,他轻声问:“那待小生此番回京考取功名,顾府的洛娘子可愿嫁与小生,同小生行那周公之礼了?”   洛棠红了脸颊,心想前面还在说正事,疯子就是疯子。   可身子却诚实配合地轻轻点下了头。   先帝驾崩后,国丧一月,翌月,新帝大赦天下,诸多事宜接踵而来,朝中众臣忙碌不已,无法,只好联名奏请恢复安宁侯谢凤池官爵,圣上思索再三,准,又赐谢凤池丞相之职。   再一月,正值秋高气爽云淡天阔,圣上赐安宁侯府与江南顾氏结两姓之好,安宁侯谢凤池迎娶顾氏女顾棠为妻,恩爱两不疑。   大婚当日,红妆十里,从京城来的迎亲队列,惊得饶是富庶的江南人都瞠目结舌。   巧的是两方都没有父母,安宁侯便挥手定夺,只拜天地,拜君王之向,夫妻对拜。   三拜之后,送入洞房。   侯府的老管家早早叫了贴心丫鬟送来吃食,趁着谢凤池在府苑应酬,洛棠坐在床沿小口了吃了些点心,又抬头看着立雪院中几乎未曾变过的陈设,一时间感慨万千。   不多会儿,谢凤池便回来了,洛棠赶忙又将盖头重新盖上。   他酒量不高,仗着位高权重,倒也没人敢灌他,他便早早地回了院中。   礼服嫣红,衬得新人姿态风流,洛棠被掀开盖头后,比起以往更觉今日的谢凤池俊美无俦。   下人送来合卺酒,夫妻双方执手相挽,并非第一次贴近彼此,却比任何一次更叫人心头悸动。   洛棠甚至忍不住有几分想落泪。   谢凤池笑出来,轻轻凑到她耳边:“怎得还未做什么,夫人便要哭了。”   洛棠当即红了脸蛋,甚至想将酒杯砸到这人脸上。   可她又知道,今日是要守规矩的,她已经守了一整日,因从下了花轿,踏入侯府的那一刻起,她便在心中告诉自己,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外室了,   她是如今这座府邸的女主人,她是谢凤池的正妻,   从前诸多错误皆不可追,她只能努力弥补,可往后的每一日,她都要活成自己想象中那个威仪慈善的模样。   倒是谢凤池,平日上朝惯作君子模样,到了此夜竟叫洛棠认清了男子行这事时究竟有多流氓,多不顾忌颜面。   她不知道,究竟是因这男人因为命途多舛,素了二十多年还是缘何,竟如此不知收敛!   直到谢凤池在情动中吻她的唇,同她说,他便是爱她恣意骄纵,爱她边需要他、边流着泪的模样,   她是侯府的主母,更是他最喜爱的女子,她无需为这府邸拘束起她的性子。   他一声声唤她的名,采撷她的耳尖与红唇,更摘山巅硕果,更取林间清泉,叫想守规矩的洛棠终于守不住,将自己遗失在这抹红浪中。   他爱她任何模样,不论山高水远,岁月漫长,都会不管不顾拼了性命地守护她,那她就要活成自己最喜欢最开心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崔大人的番外【以及完结】 第八十五章   玉山书斋重新开张, 崔绍再进书屋,也不避着人了。   左右玄铁宝剑一事后,京中也无人不知,他就是这书书斋背后的东家, 幸而先帝与当今圣上都不细究此事, 书斋便也继续开张。   他是寒门里走出来的官, 自然也得尽心尽力,为寒门学子们铺垫些惠利。   可唯一不好的是, 这处安静的地点被公开后,隔三差五便会来些烦人的人。   这日休沐,崔绍清晨便在书斋门口捡到了个醉倒的霍光。   不是他妇人之仁, 实在是, 这人怕是已在书斋门口靠睡一夜了,如今已是深冬,虽未下雪, 但待久了终归于身体不好。   崔绍叹了口气,转身吩咐书童去将军府叫人,不了霍光眼睛一瞪, 一把抱住他的腿:“不回,不回, 我有事儿, 和你说……”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见醉酒赖人的行径不是第一次了。   崔绍额角抽了抽,叹了口气,叫书童熬些姜汤送进来, 提溜起霍光进了书斋。   霍光搓鼻子揉眼, 热姜汤佐着书童一道买回来的热乎乎的包子油饼, 囫囵下了肚,才仿佛清醒过来,慢吞吞地同对面坐着的崔绍说起话来。   他今日是来同崔绍告别的,西边边境又有胡人在作乱了,他家老头子上次带病回京,圣上体恤,便也没想再叫他出征,于是乎霍光便径自请缨了。   “西边苦寒,小将军高义。”崔绍沉声点了点头。   霍光笑了下,倒没想着高义不高义的,也许是热姜汤喝得熏人,叫他哑了嗓子道,前半辈子都是借着老头子的光,耀武扬威的,直到正要自己扛事儿的时候,才知道他什么都扛不住,什么都理不清。   崔绍眼眸垂着,将小炉上烧着的热茶取下来,缓缓斟了一杯,给霍光推过去。   霍光握住茶杯,忽而笑了下,感叹,他当时真以为六皇子是天命所归,一头脑热地听他哭诉,为他做事,甚至于东窗事发之前,他都以为,赵彬是被谢凤池陷害了。   霍光抹了把脸,委屈地骂崔绍:“你们这些文人,心眼真是坏,你既然也早就看穿了六皇子不是明君,行事的时候提前告诉我一声呗,就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崔绍也笑,回道:“你若知道了,必定藏不住,这戏还怎么演?”   霍光沉默许久,轻声笑骂了声脏话,说就是因为这样,他到现在看谢凤池那狗贼,心里都别扭的很。   别扭他不是个完全的狗贼,别扭他比自己聪明,也比自己更能护住想保护的人。   霍光知道在那样的位置,如果是自己,做不出更好的选择,甚至,以他的脑子都做不出正确的选择。   思及此处,霍光忍不住看了崔绍一眼。   年轻的大理寺卿在休沐的时候只穿着身墨青的圆领长袍,清俊如松,执掌刑法久了,冷肃的神色如同焊在了脸上,哪怕是此等闲暇时刻,依旧是漠然的,仿若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立刻从容不迫地思考,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他深以为意,崔绍同谢凤池一样,他们都是厉害的人。   可怎么,崔绍到最后,也没能同洛娘在一块呢?   洛娘后来给自己写了封信,由谢凤池递来的,纸上字迹娟秀,可以想象小娘子是如何潜心实意地在同自己道歉,信的末尾,也真心地祝愿他觅得良人,岁岁年年。   他想起此事,略显狼狈地被茶水烫了舌头,遮掩似的嘟囔了声,大清早的又是姜汤又是茶,熬碗醒酒汤也好啊。   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崔绍看他一眼,才见冻了一宿的小将军,眼底终于发了红。   半月前,安宁侯府与江南顾氏大婚,朝中无人不知。   等到霍光出征那日,满城百姓夹道相送,圣上亲至城门前,敬酒祭旗,恭祝将士们旗开得胜。   *   近来,打听崔绍家世的人似乎又隐隐变多了起来,多是在他忙碌时,身边手下旁敲侧击、有下没下地问两句。   到了最后,次数越来越多,饶是这方面迟钝的崔绍也反应过来,冷冷睨向在试图撬开他嘴的手下。   手下尚未察觉危机,还在那喋喋不休:“这人呐,就是不能太孤寂了,人一孤寂,心就冷,大冬天的,心里冷,四处就不能活络……”   说着说着,发觉眼前的大人没动静了,心里咯噔,才看到崔绍早已放下笔,好整以暇地冷笑不已。   人,就是不能仗着别人不通人情世故,就太过分。   崔绍审犯人那是大理寺闻名开外的,不多几句,手下哭哭啼啼知无不言全给交代了。   原是崔绍忙于公务,一个月里连休沐都常待在大理寺,极少回府,所以想打探消息的人不得不把手悄悄摸进了大理寺。   这些大理寺当差的便想,也不是打探什么机密,也不涉及什么案情,不过是询问下他们寺卿的私事,有什么不能告诉?   他们寺卿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也总不能一直拘在这么个暗无天日的寺里,天天就和一帮子案犯苦大仇深的对着呀?   人嘛,还是得趁着好时候,找个知根知底的……他们绝对不是因为寺卿总是不休沐,也拖着他们不休沐,才想着求寺卿早日成家的!   崔绍听着听着,竟有几分被气笑。   殊不知,在大理寺里,私下大伙都叫崔绍铁面阎王,他一笑,小鬼都抖三抖。   结果想当然,所有和此事有过接触、妄图游说他的人,全部去地牢里擦地板,而崔绍也恰得了诏令,匆忙进宫。   不想,进了宫,竟还是为这事。   赵珏继位半年,也是忙得焦头烂额,但终归记得,父王临终前,曾心心念念想替这位可塑之才赐婚,可终归因着事情一件一件来,给耽搁了下去。   现如今,各项事宜皆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给崔绍赐婚的事,终于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今日传唤,便是想问崔绍,心中可有钟意之人。   一贯秉直严明的大理寺卿,闻言,难得哑口下去。   出门忘了看黄历,今年…… 莫非真是宜,被婚配?   崔绍沉吟许久,平静谢恩,却言忙于公务,暂未考虑婚配之事,言语中也表明了,从前不想,现如今也没想好。   可年轻的圣上蹙眉好似没听懂似的,欲言又止了许久,开口:“崔卿觉得,七公主如何?”   崔绍一愣。   七公主?   听闻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可旁的倒是没了解过。   可不论是否了解,现如今不想成家的心倒是真的。   大理寺事务繁多,新帝继位后,连颁新法,不少案件都要重新审理,蓦然赐婚,他只可能两边都顾及不到,两边都怠慢下。   他将自己的想法同圣上说完,对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也没急着再说了。   出宫时,恰好看到一抬轿辇慢悠悠驶过眼前,内宦提醒了他才知,轿辇里坐着的就是七公主,宫里现如今唯一、也是年纪最小的长公主。   或许是刚刚在宫里同圣上聊起婚事时,提过七公主,此刻撞见正主,崔绍难得生出了一丝微妙窘迫,忙同身旁其他人一般,低头恭送贵人离开。   待走远了,那轿辇中才缓缓传出声松口气的声音,随即一道娇声轻微不安地问身旁宫女:“他刚刚瞧见我了吗?”   宫女忍笑:“帘幕厚重,崔大人又是守礼之人,想必是没看见。”   沉默许久,轿辇里的长公主不高兴地叹了口气。   崔绍便以为这事暂且揭过了。   没想,黄历是真的厉害,他想得过且过,可旁人却不允许,见圣上并未立刻赐婚,原本想攀亲的诸多世家大臣又陆续摸索了过来。   不仅如此,京中局势稳定后,原本崔家的几房远亲也恰好趁着年节,进京来拜见他。   崔绍本想,年节借口家中有人,便能不与那些馋他婚事的大人们喝酒吃饭了,也是好事。   万万没想到,来拜见他的远亲,无一不带着几位表妹。   放在一年前,或许他也不会想太多,只当是亲人之间熟络走动,可这一年,他险些沉湎于最甜美的温柔乡,自然明白,那些表妹含羞带怯的眼神,还有先前那么些名门贵女,是带着怎样的心意。   这叫根本没有这方面想法的崔绍猝不及防,无奈之下只能硬撑着平静,转头请管家将众人安置好,自己则真像个无依无靠的老光棍似的,大过年的,冒着夜雪又回了大理寺。   本想着除了守夜的,寺内不会有旁人,崔绍便脱了外袍,径直在自己办公的里间擦拭了遍身子。   寒门子弟求学艰难,自小除了刻苦读书外,崔绍偶尔还要做些活维持生计,故而身体比寻常文人要强健些,否则在没燃碳炉的里间光膀子,也是受不住的。   屋外的烟花已经燃了一大阵子,每年除夕,宫里宫外都会这般庆祝,处处洋溢祥和喜庆,崔绍披了件里衣,默然仰望了许久,耳畔似乎都能听见城中的欢声笑语。   崔绍难免想到,若自己真一直孤家寡人下去,明年除夕,难道又要一个人在大理寺了吗?   迟疑片刻,终还是摇了摇头。   罢了。   反正他无父无母,不急传宗接代,真若没个能两心相知的,这样也无妨,总好过会错心意,徒增烦扰。   他侧目看向柜架上头的一个小木盒,里面压着谢凤池交给他的信,信是洛棠亲手写的,没用她写话本的婉约修辞,只一字一句,诚恳坦白地同自己道了歉。   崔绍早已接受这样的结局,他终归无法抛却心中所求的海清河晏,无法同谢凤池一般,可以为一份感情不顾一切。   正如他见洛棠的第一面,他说,总有人是要将自己的感情往后排列,将国与天下靠前的。   他喜爱洛棠的温柔婉转,可无法同这样的她携手同行,因他看不懂那婉转之后,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当她对自己坦率直白之后,他才明白,自己所求的,便该是这种简单纯粹的感情。   想明白这些后,崔绍也宛若放下心中的结,将信拿出,对着窗外的烟花,也将这封信燃成了一束灿烂的光。   也正因如此热闹,他与屋外之人自然都没注意到,此处还有旁人。   “殿下,您要送个如意环,何必今夜来送呢,明日当着他的面送,岂不更好?”   宫女还在担心七公主偷跑出宫被发现,可赵纤却毫不在意:“当着面送,他定会当面拒绝,我不要。”   “他一个寺卿,怎敢拒绝您……”宫女说着,发觉公主瞪了她一眼,赶忙改口,   “不过寺卿大人与旁人不同,他刚正不阿,当时有人要对您与圣上不利,还是他拼了命来救驾的,这份担当,哪是寻常男子!”   赵纤得意一笑,驾轻熟路地推开崔绍的屋门。   “我爱得当然不是寻常男子,你在此等这便好,我将东西放进去,这可是我找了大师特意开过光的,只要碰那么下,他就必定要爱我爱得要死要活……”   话未说完,赵纤走到里间,一抬头,便见到个身形挺拔的高挑男子神色莫变地盯着她。   对方墨发微湿,未束发冠,水滴落在胸前,叫赵纤一眼便看直,瞧见那只披着件单薄里衣的身子,衣襟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肌与沟壑分明的腰腹……   崔绍面色复杂盯住了她手中的玉佩,耳旁还回荡着“我爱的男子”还有“他就必定要爱我爱得要死要活”。   赵家的几位公主,好像,都还挺风格统一。   赵纤也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所说的全被人听见了!   她一口气提上心口,要说不说,要喘不喘,若非崔绍看她似乎要被憋过去了,沉声提醒了一句,她怕是真要当场厥过去。   反应过来地赵纤再也待不下去了,想也不想扭头便要跑。   心想,死了死了死了,她的计谋全被识破了,崔寺卿一定觉得她就是个不知廉耻的坏女人了!   可谁知她是从宫宴上跑出来的,衣裙华丽也繁冗,刚要转身,便一脚踩上自己的衣摆,眼睁睁便要摔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被一只结实的臂膀揽住了腰,堪堪将她搂入了怀中,免去脸蛋着地的痛苦际遇。   而那个找大师开过光,碰上了就要爱她爱得要死要活的如意环佩,便也就被那么一甩,恰恰掉进了两人怀抱的间隙中。   赵纤惴惴不安地悄悄侧头,一双招人的桃花眼难掩悸动又觉得有些害羞地偷偷瞥了他一眼。   崔绍心里咯噔一声,一向不信怪力乱神的大理寺少卿,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着了道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   大结局:第八十六章   自从安宁侯重回朝堂, 又担任丞相要职后,一度门可罗雀的安宁侯府,重新成为京中最炙手可热的高门府邸。   闻说安宁侯温和谦逊,不注重门第之见, 前来拜会的人便多如过江之鲫, 谢凤池皆妥善礼遇, 而原先那些伸长脖子想嫁女进安宁侯府的高门贵户,短暂息了声后, 势头也仿佛更猛烈了。   原因无二,谢凤池身份高贵,原先就深得圣宠, 许多家世普通的娘子本当不上侯府的正牌主母, 可如今他娶了个母家逐渐弱势的夫人,岂不是代表,他对于妻妾的身份也不甚在意?   更何况……平民百姓听这侯府的主母是顾家之女, 会恍恍惚惚叹一声门当户对,可有心人只要看到那位侯府夫人,怎会不知, 她就是老安宁侯谢长昭曾经的外室、他谢凤池的小娘呢?   啧,这样的女子都当得了侯府的主母, 那家世清白, 在京中亦能提供助力的其他官宦家娘子,怎得就不能当个贵妾,乃至平妻了?   他安宁侯谢凤池再端方君子,也不过是个贪图美色的寻常男人嘛, 那小娘是有本事, 但哪个男人还能不喜新厌旧呢?   是日, 宫中宴请。   新帝登基后头一次宴请群臣家眷,一人之下的侯爷自然也要携夫人前来。   怀揣私心的人,一早就打听了安宁侯府的马车何时入宫,你争我抢地赶在安宁侯府前后一道进来,就为了趁着侯爷下马车时,能携着家中娘子道一声拜见侯爷,叫侯爷也能瞧见别的花容月色。   娇嫩玉指轻轻勾起帘角,便能瞧见外头那一张张探头张望的脸。   才刚发出声轻哼,玉指便被一只大手笼去,摩挲着带入衣袂之下。   洛棠杏目含春,风鬟雾鬓,却略显恼怒地回头瞪了眼欲色不消的男人。   谢凤池若有所感,动作微微收敛些,轻轻凑到她耳边低喃,洛娘,就一次。   “半次都不行,你也不看看,外头这些豺狼虎豹都盯着车里呢。”   洛棠最不喜欢的便是在人前失仪,这会叫她想起自己无能为力,任人玩弄的时候。   而罪魁祸首,自然也是身后这位。   谢凤池垂目看着那只玉手从自己掌中挣脱,细腻的触感还依稀在脑海中萦绕着。   可惜了,努努力,时间勉强也是够的。   可他没再勉强,只目光沉沉地凝了眼洛棠背对着他整理发髻,在一片乌黑青丝中漏出的玉脂般的耳垂。   洛棠没回头便似乎猜出了身后人的心思,动作顿了顿,小声道:“今日若叫我丢了脸,你半年不准碰我。”   这是她回京之后,除了大婚那日,最隆重的一次亮相,她要漂漂亮亮,娇娇傲傲同别的贵妇们同台竞技!   谢凤池知她所想,笑出了声。   一炷香后,马车停在了宫门口。   谢凤池最先下车,脚尖刚落地,便听得旁边有人凑过来打声招呼。   谢凤池要伸手的动作便顿了顿,微微侧身同人寒暄起来。   今日安宁侯未着朝服,只穿着件绛紫的锦缎长袍,玉冠束发,侧目与人交谈时,眼瞳映入身侧宫灯的皎光,柔和得如墨水点染出的画中情郎,矜贵而又俊美。   晚了几步的旁人见状,恨得直跺脚,特别是有年轻娘子远远见到谢凤池真人了,目光登时挪不开,恨自己刚刚矜持,没能第一时间与侯爷搭上话!   最先过去的那家人也是心机,为免做得太明显,将家中待嫁的娘子与其兄长一块带了过去,仗着人多,与安宁侯有一答没一答,方便自家妹子暗送了无数道秋波过去。   不要脸!   正当众人气不愤,打算干脆一道拥过去时,安宁侯身后的马车里,传出一声轻轻的哈欠。   众人便见,原先还神色平静的安宁侯,眼中一闪而过笑意。   车里的侯夫人自己掀开了车帘,一双白皙玉手伸出马车,轻轻咦了声,侯爷是遇见同僚了吗?   谢凤池看破不说破,笑着嗯了声,转身走到马车边,握住那只娇娇的手,将人扶了下来。   众人赶忙行礼,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这位侯府人,竟生得这般美貌娇艳。   她身姿小巧,一身绛绡云锦勾缠的宫装配皎洁的披帛,衬得如同个仙娥一般,抬着尖尖的下巴,迤然倚在谢凤池身前。   可似乎到她该同众人打招呼的时候了,洛棠脑袋一空,忘词儿了。   她该如何自称来着?   行什么礼来着?   原先嬷嬷教过的礼仪规矩,在宫门口当着这么些人的面,竟一时全忘了!   那些等着侯夫人发落的小娘子们低头疑惑,便听安宁侯笑了声:“既然大家都来了,也不必在宫门口站着,一道进去吧。”   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自顾牵起洛棠,指间轻轻揉了把她的掌心,将人带进了宫。   洛棠死死昂着头,可也不知是谢凤池的动作,还是刚刚的事情还没从脑海挥去,她的脸颊宛若被晚霞烧着,一直下不去,连到了宫宴上都没了争奇斗艳的心思。   她觉得有些不舒服,好似披上了漂亮的衣服,梳了好看的发髻,可来到这天下最尊贵的皇宫中,与从小悉心教养的贵人相比,仍相形见绌。   趁着谢凤池中途离席,同新帝去商议事情,洛棠也提裙出殿,想透口气。   不料突然听到有宫人窃窃私语,圣上带安宁侯去相看贵女去了,就在不远处种着梅花的冷香殿里,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洛棠脚步一顿,有几分难以置信,可刚刚在宫门口的那一幕又挥之不去。   她知道,男人都会三妻四妾的,甚至养外室的。   虽然现如今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无依可靠惶惶不安,但蓦然想到,若是谢凤池真同旁的女子有染了,某天突然要带回个人,对她说,我要纳妾了,自己会怎样?   洛棠深吸了口气,想,那她就狠狠扇他一个大耳光,然后和离,回顾家!   想是这么想,可该防还是要防,却不是偷偷摸摸的防,而是大阔步着去抓奸!   没曾想,什么冷香殿,什么圣上带头牵线,全是假的,洛棠小时候沾染的是民间的阴私,险些忘了,这些贵人们有更高超的手段。   小她一岁的赵彬瘦的看不出原样,脖子上被锁着锁链,像条狗一般被禁在这座宫殿里,见她来了,一把跪下,满面痛苦地哭出来:“姐姐——”   洛棠脸色猛变苍白。   被赵彬软禁在别苑中,他趁自己中药便来亵玩,还有在营帐内的那些场景全部涌入脑海。   圣上与谢凤池留赵彬一命,他竟还不死心,竟还用这种手段来引自己!   洛棠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姐姐,你别走,你看看我,就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赵彬嘶哑着唤她,宛若看着最后一根稻草。   洛棠脚步一顿,气急败坏:“我不是你姐姐!”   “你是!”赵彬额角青筋凸起,曾经看着有多单纯,有无辜的少年,此刻看着就有多歇斯底里,面目狰狞,   “谢凤池瞒天过海的手段再高,也瞒不过我第一眼就知道,你是我的姐姐!”   洛棠简直头皮发麻。   他如此确定自己是他的姐姐,还怎敢做出那种有违人伦之事?   可她才不会着他的道,不论他说什么,都定然别有目的,甚至自己应一声这称呼,都可能从旁边窜出来人,指正她的身份玷污皇家血脉,从而惹祸上身。   所以她什么都不说,只冷冷看着他,看他还要说什么鬼话。   果不其然,赵彬见她宛如见到救命的稻草,求她里应外合救他出去,什么承诺都敢许,甚至胆大包天到连谋朝篡位许她长公主的话都说得出来。   洛棠可悲地看着对方。   半晌,她才道:“活着不好吗?”   形销骨立的少年像条狗一般坐在地上,闻言略显讽刺地勾起唇角:“姐姐,若你当初不想着逃开,若你一直向着我,我们能活得更好。”   洛棠就不想再听了。   赵彬看出她的抵触,顿了顿,突然笑得更灿烂了些:“姐姐,你觉得现如今成了侯夫人,就高枕无忧了吗?”   洛棠下意识攥紧手掌。   “你觉得老安宁侯当年为何不挽留母亲?”他窥出猫腻,突然有些恶劣地看着她,不等她说不想听,迫不及待地吐露:   “因为安宁侯都是伪君子,他们为了权势可以放弃你们!你当谢凤池当日不肯交出你是拼死保护,实则他早就有了对付我的计策,所以才不需要牺牲你,最后既恢复名声,又抱得美人归,都是他早就算好的!”   “姐姐,他是放不下权势的,为了权势,他还会有更多的女人,若我真死了,顾家彻底失势,你觉得他还会捧你在心头多久?”   赵彬几欲流泪地笑看着她:“救我出去吧,我登基之后,你就是长公主,你不用再看男子的脸色,你就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他伸手,瘦削的掌中托着封信,求洛棠出去交给他的线人,这是最后一次,他一定能成功。   他们是同母的姐弟,彼此之间已经清楚了对方的秉性,掐着对方的神经,他的眼里是滔天的野望和迫不及待重整声势的火焰。   像疯了一样,觉得自己势不可挡。   洛棠面色苍白地看着他,最后拿过信,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夜风带来花果的清香,还有浓醇的酒香,这些同满眼恢弘的宫殿一起,编织成最华美的盛宴。   洛棠穿过宫廊,手中攥得那封信却应是一簇火苗,只要她施展手掌,就会将眼前的一切焚烧覆灭,然后在其上建立新的秩序。   好像就这么简单。   可洛棠忍不住不高兴,因为,   她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不择手段的自己了,而赵彬,还是如此低看她,如同当年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恐吓的六神无主的大皇子一样,觉得她仍是个为求向上攀附,不择手段的人。   还长公主?真要让赵彬得了势,从他刚刚的眼神和语气便能猜到,天下还不知要混乱成什么样,这长公主怕也是脑袋系在裤腰带,系在他的龙床上。   提起裙摆,她气喘吁吁,一步一步从昏暗的角落登上台阶,绕开杂石错乱的地方,去寻谢凤池。   随即她看到对方面前站了个面飞红霞的官家娘子。   那娘子仿若是照着自己的样子打扮的,柔嫩的像江南的三月春桃,她含羞带怯地拦住了谢凤池,同他说,她扭了脚。   洛棠静静地看着,宛若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   而谢凤池会挽住自己的手,将自己扶稳,自己则顺势倒在他的怀里。   但这次,谢凤池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抬手招来个侍卫,对那娘子说,既然扭了脚,那以后走路可得多看着点了,他还要回去寻夫人,否则夫人生气要叫他安宁侯睡书房的。   那娘子面色大红,咬牙道,侯夫人此举,不守妇道!   年轻尊贵的安宁侯奇怪看了她一眼,反问,娘子这般未出阁的女子妄议本侯屋中之事,就是守妇道了?   他那般聪明,岂会猜不到对方心思,问完后,又认真补充道,哪怕不守妇道,本侯也喜欢夫人不守妇道的样子。   洛棠慢慢扬起嘴角,拂了拂衣袖,迤然阔步走上前去。   她挽住谢凤池的手臂,灿然一笑:“小娘子还年轻,自然不知,这屋中之事,不守妇道的好。”   她轻轻瞥了眼谢凤池,见对方难得有几分愕然,随即又笑出来,默不作声地勾着唇,自己也跟着觉得轻松了许多。   那小娘子惊愕不已,算是彻底明白,端庄不语时比不过,离经叛道,更比不过这位侯夫人,登时羞红了脸告辞离开。   谢凤池侧目垂头,有几分兴趣盎然地看着她:“怎么好?夫人可否教教?”   洛棠轻轻剜他一眼,扭头骄傲地走开了,身后笑声轻轻,在晚风中,比宫中的一切都更叫她心神安宁。   至于那封信,回宴会的路上她就交给了谢凤池,让他同圣上继续议论去吧。   现在这样就是她现在最想要的生活,也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她不会帮赵彬再成为一个搅弄风云的罪人,也不愿再过提心吊胆颠沛流离的生活。   她仰着头,一步一步看到月朗星稀的天空,只希望风调雨顺,海晏河清,而那个说喜欢她任何模样的谢侯爷也着了她的小心思,真真正正在人前吃下这个承诺,同她一道离经叛道,有着旁人插不进来的牵扯不清。   希望这世上所有心怀温柔之人,都能得到自己所求的安宁。   作者有话说:   前面字数没完成,加了一章小番外,本文正式完结啦!   文笔尚青涩,感谢大家支持,会继续努力哒   *   下一本开——督公的掌心宠(重生),乖戾督公(假太监)X娇美小绿茶   放个文案,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收藏下文和作者!   文案:   前一世,林皎月为了逃出魔窟,设计了温润谦和的宁王世子,成了对方的妾   不料人心莫测,她哭肿了眼,在后院被磋磨吐血,她那夫君都没露出一丝疼惜   她才知,或许我命由我不由天,本就是成事者的托词   *   一朝重生,林皎月重回事发当日——   她安安静静乖乖巧巧,见到宁王世子避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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