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作者:十九同尘   文案:   楚姜生来体弱,出自望族受尽爱护,惯见奇珍,本该与旁的世家小娘子一般,在长安望族中觅一门合适的亲、生育几个孩子、看着夫婿直上青云……只一朝南下,在江南水岸葱郁的青林中,辗转云母屏下,听了几句最苦参商、最温当归,竟与当初拿刀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郎君有了风月纠葛。   寻常山夜,黛色单薄,皓齿明眸的少女颈上抵了刀刃,墨发纠缠在霜白的刃上,“晏师兄,你的秘密并不算要紧,可是我的命很金贵,杀我既无益,何不求我?”   这是徘徊在方晏梦境里最挥散不去的场景,是他从仇恨中偶尔抽身时还能心中一悸的痕迹。   ——楚明璋,任华筵喜聚,清霖凄雨,我当你人间一梦,梦醒不见。   ——晏师兄,你要是死了,我不会随你,哪日生犀通灵,叫你回魂看我佳婿良缘、儿孙满堂。   当后人记述楚姜的一生,发现其家族出身、父兄功绩并没有淹没这个女子身上的光彩,她精彩的开始,或许正是从她少女烂漫时一句意气的“不过天地一盘棋”开始的。   这是一个少女成长为政坛大佬的故事,爽文罢了。   正剧,架空,he。   前期爱情不是主线,主权谋,偏群像。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豪门世家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姜(楚明璋)┃配角:其他┃其它:   一句话简介:楚姜作为天之骄女的一生   立意:学会爱别人,也学会爱自己。 第一卷 :步青樾📖   null 第1章 、孤舸   建始六年春,江水湛湛,长江上有一仞孤舟,闯进了南国芳春。   障川是渔火炊烟,渌水白沙,软节尚且温柔,等涟漪靠了岸,这暮春又活了半分。   阳风吹开雾气,一艘大船上渐渐显出了人影,大多靠在船栏上,看着烟水相隔的城池指点,声音逐渐喧沸起来,给这艘孤舸上添了烟火气。   樯橹拍水砰宕,水手传呼扶舵时也故意高昂着嗓音,把路过的采采吓了一跳。   她抚抚胸口,抱着木盆进了船舱,“女郎,就快要到金陵了。”   舱中遗缺天光,只有几道晦暗的光线,采采话音刚落,便有一道低柔的女声从里面传来,“外面怎么突然喧闹了起来?”   采采将木盆放在一方低矮的木架子上,又转身去推了窗,i巧声回道:“雾色淡了些,金陵城的影儿显出来了,难得来一趟,都在瞧新鲜呢!”   随着窗户敞开,泻了一半的春景进来,内中跪坐在草席上的女子便也渐渐显了容光,采采转头便见春光点点入她眉眼,饶是自幼相伴,此时也觉惊慕,笑立看了片刻才拧了帕子坐在一边给她擦手。   “女郎不去外头瞧瞧么?十四娘可瞧得欢喜呢!”   她牵动唇角,神色间有着掩不去的倦怠之意,“近岸再瞧就是,近日总在这江上晃荡,再动来动平白惹我不开心,他们瞧热闹的也无妨,不过也不该太招摇。”   采采心疼地看向她,“女郎这是不曾坐惯船呢!”   她这次却没有直接回答采采的话,另吩咐她:“去叫他们莫要喧闹过甚,已是近了金陵了,不知会否遇上旁人的船,别叫人瞧见了以为楚氏猖狂。”   采采明白她心思,干脆应下,欠身向门外喊了一声,叫来一个婆子照样吩咐了下去,不过顷刻外间便渐渐歇了声。   不过片刻,舱外跑来一个八岁上下的女孩儿,生得玲珑可爱,见到她正在梳妆便嘟着嘴坐在她身边,摇着她衣袖撒娇,这小姑娘人小小一个,一身梅染衫裙,嘴上却叽叽喳喳不停。“七姐姐,为何不许喧笑呢?是怕新夫人不喜么?衿娘瞧着咱们那新夫人也是讲理的,还晓得与我们几封书信抒怀,何苦要这么谨慎?我们莫不是要讨好她?”   她从镜中嗔了这女孩一眼,却不欲多说,指着一边的钗环,“采采,挽个蛾眉惊鹄髻,用这对红玉芙蓉簪。”   那女孩儿便撒开她衣袖,凑到铜镜前去看她,笑嘻嘻道:“七姐姐爱素色,不用红玉簪,用修竹样的青玉钗子好看。”   采采笑起来,各拿了一支青玉的跟红玉的比在她发上,“女郎面色莹润,用红玉的显得冶丽,青玉的却衬得有林下之风,婢子瞧着都好呢!”   她也看向镜中,点头道:“青玉的是不错,若是我们踏青游园戴这一对最是合宜了,不过我们南下是为了赴婚宴,若是太素净了,新人瞧见了会不会不喜呢?”说到后面便是看向了十四娘。   十四娘微张着嘴,似乎觉得姐姐说得有理,又不太能想明白,半响才嘟囔道:“那为何不干脆换一身衣裳?红红绿绿堆了岂不更喜庆?”   她笑着轻点了妹妹的额发,语气颇有些宠溺,“傻衿娘,叫你们不要喧闹,是不想惹了南人不满,这支红玉簪,则是为了叫新夫人知道,咱们是真心实意迎她的。我喜素色这事,她想必已是知晓了,我若穿红披绿,就成了讨好了,尊敬与讨好是不一样的,她若是聪慧,便能明白这簪子是我们的敬意。”   她示意采采继续梳头,“父亲入金陵后为了让南方门阀依附太子殿下,已是殚思极虑,还多番礼贤下士拜会南方士人,又与吴郡顾氏有了婚约,我们一行人若是招摇入城,旁人见了我们的张狂模样,父亲在金陵的筹谋岂不是再毁一城?”   十四娘也不知听没听明白,只跟着追问道:“她若不聪慧呢?”   “顾氏族中总有聪慧的,婚姻是两姓之约,何况这桩婚姻这般重要。”   她话音刚落舱外便进来一侍女,手中端了汤药,奉于铜镜前,“女郎,该用药了。”   十四娘白净可爱的小脸上顿时就浮现出愧疚来,“衿娘不该来扰姐姐清净的。”   “今日认错,明日又犯。”她嗔笑一声,端是个爱护妹妹的温柔样,“你去将我这番话告知族人们,尤其那几位在长安时惯爱招摇的,告诉他们入金陵后若惹事端,父亲自会禀与族长知晓,适时谁求情都不管用。”   十四娘连着点了几下头,转瞬就迟疑道:“族叔们……两位族老我都敢去跟前讲话的,就是十六叔跟十九叔,我怕我传话不顶用呢!”   “你只说了就是。”看她面上淡然,倒让人并不觉得叫一个小孩子去传话有什么不妥,十四娘也乖乖听了吩咐,提起裙子便跑了出去。   因为主人的交代这船又恢复了几分冷气,在一川渺茫的烟水中更似孤仞一道了,两个男仆随地坐着搓草绳,见到十四娘跑过,一个将搓了一半的草绳信手缠在腰上,唾了口沫子在手上才拿起几根干草续上,“九娘性子向来谨慎,只是想到我们奔波了数日终于安定了下来,却还不让欢颜展露,想来南地还是不如长安自在。”   “这便不该我们操心了,吾生蝼蚁,各处皆同。”   “岂不闻唇亡齿寒之理?吾等虽为奴仆,却总归为望族之附庸,家主性情和善,我们就算是蝼蚁,也是攀附在了参天之树之下,日子总还好过着。”   一个腰间别了长剑的老者路过,暗忖这楚氏果非一般世家,动止粗陋的仆役出口也是圣贤道理,看来自己这趟护送是来对了。   搓草绳的二人看到人影过来纷纷将地上草绳揽近,让了条道出来,向这老者点头问好,“陈翁。”   陈翁露出一口黄牙,“眼看就要到了金陵,两位怎还忙碌?”   “一路奔波而来,主人们俱是心神疲倦,我们多干活,也是告慰。”   “忠仆如此!”陈翁赞叹了一句,又扶剑去了别处巡视。   待他走后一人嗤笑出声,“若非族中部曲不识道途详细,怎会携了这些游侠?观陈翁与他伙伴之态,分明是想附庸楚氏,如今还与我等作分别,莫非要九娘开口询问不成?”   另一个听了怒急道:“他如何敢?他们这些游侠只是多走了几条道罢了,手上那片铁有没有砍过人且不知道,当初九娘跟族长也是看他们人数众多颇有几分气候才雇佣了他们,若想附庸,定当自求。”   那陈翁心中所想亦正如这两个奴仆所言,他虽游侠,却已年老,年少外出游荡,凭着守诚重义在北地闯出了些名声,本也未曾想到要依附楚氏,只是游侠已不如秦汉之盛名,自三年前北周灭南齐后,天下太平安宁,游侠少有急公好义之处,他们一行而来见了楚氏气度,便渐渐生了依附之心,往后若能为宾客、门生便是幸事。   他本是想一路展现英勇义气,好叫楚九娘招揽,却迟迟未等到,等到了金陵,别后再求入楚氏门便境地不同了。   在他扶剑思索之际一个中年游侠走了来,“陈翁可是想好了?”   陈翁皱眉,缓声沉吟道:“楚氏部曲无数,要等楚九娘开口是不能了,若是我们自求附庸于楚氏,境遇如何也只是她的一句话,恐怕不值。”   中年游侠比他急切,“陈翁,此时开口亦不迟,太史公记游侠如何?莫不相逢义气,千里侠行而救济百姓,而如今世道安稳,翁安敢再效荆轲之以武犯禁而得全身?而今游侠莫不求仕,若为世家宾客,亦不枉侠骨。”   “我明白。”陈翁还有犹豫,“只恐楚九娘年岁轻,怕我等入了楚氏族中将沦为奴仆之流。”   “这一路陈翁还未看仔细?”中年人将他拉至栏杆处,指着楚九娘所在,“自出长安以来,楚氏一行百余人,无一行止有失,方才众人看金陵在即,稍有沸腾,楚九娘面也不露,只叫奴仆传了一句话便叫众人安定下来,这些喧闹之人,可不只有楚氏的部曲跟奴仆,其中还有不少楚氏族人与其长辈,由此如何不可窥见她的威望?”   陈翁是因着年纪成了这伙游侠的领袖,倒是不如这中年人思虑得周到,惭愧道:“我还当这是世家风度如此,未曾细想过,若真如你所说,我们便该即刻去道明所想才好。”   中年人脸上皱纹舒开几分,怕他还有犹豫,又低声道:“陈翁不是长安人,不知内情,当初我们受雇之时我也不曾多说过,是我之过,楚九娘虽不如长安城中诸多贵女招摇,却实在不容小觑。   我周朝虽不比昔日南齐是世家当道,但毕竟望族,出仕入朝自是比布衣轻易。世人皆知我朝世族以楚、左两姓为大,再落一等便是弘农杨氏、陇西李氏等,其余郡望不提,楚女郎的母亲便是弘农杨氏女。”   陈翁点头,“立朝百年以来,望族莫不为姻亲,这也不算奇事了。”   “这自然不算,却只说那楚九娘的母亲,是杨氏大宗嫡长,自幼千宠百爱,却在生了楚女郎之后不过两年便因病去了,楚太傅自其去后未曾续弦,直到如今南下才求娶了顾氏女。”   陈翁先是讶然,想想又道:“自上船以来,楚九娘便少有露面,这船上还携了医者,照你这般说来,或是有承自娘胎的弱症?”   中年人道:“正是,我跟那楚十六郎打听到了几句,楚太傅如今膝下儿女除元妻所出的一子二女外,便只有一位庶女,而楚九娘因自幼体弱兼年幼丧母,楚太傅便爱之最深,这楚九娘在天子面前且是有几分荣耀在的,观如今楚太傅之势,往后她的婚姻且不荣耀至极?她那夫家亦只有好好供着她的道理,我等为她夫妇做个幕僚,自有入仕之途。”   “是极。”陈翁点头,心下笃定之后便拉着中年人要去求见楚九娘。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 第2章 、近岸   江雾飘进窗中,跟入窗的春阳纠缠在一起,横生婀娜。   楚姜坐在这婀娜中,嗅到水气轻咳了一声,转头便见朦胧的雾气浇注在水上,生出氤氲浮烟来。   她倚在窗前,看日光照得水面粼粼,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了一声,胸口痒意也下去不少。   采采正收拾箱笼,闻声笑问:“女郎因何事发笑?”   楚姜招手叫她来观,“你看远处那金陵城,前年长姐与姐夫婚后出游,回去便说这金陵有趣,周章曾封、熊商筑邑,南人亦有趣,我却总嫌这一道兰泽之地不够亲近,可是你看这江面清宁,细想来在我这里是我嫌弃它,它要是能开口恐怕还嫌我们来打搅。”   采采听完若有所思,顺着她的手看着江波,“女郎这话,似是别有所指。”她自小生长于楚氏族中,随主人一起长大,与她亲近非常,故而此时才敢大胆开口。   楚姜莞尔,目色朦胧,令人猜不透内中情绪,采采还欲说话,门外传来通报,言陈翁求见。   “还是来了。”楚姜并不意外,采采见她伸手便扶着她出去。   陈翁见她出来便拱拱手笑道:“见过九娘,久不来叨扰,今日再见九娘容光更甚了。”   她对他们十分和善,霁颜道:“一路来有劳二位了,可是有事相谈?”   陈翁脸色现出些穷顿,退了一步让中年人上前来,道:“此事属实难言,是我等有求于九娘。”   这二人似乎讲定了如何行事,那中年人不等楚姜开口就郑重拱手道:“鄙人沈当,还未曾正式拜见过九娘。”   楚姜让采采将他托起,“沈郎君不必拘礼。”   沈当闻她声音和煦,稍有放心,倒是恪守礼节,不曾抬眉直视她,只恳求道:“承蒙九娘看中,让我们一路护送,然则说护送,楚氏部曲无数,我等只充咨客之用罢了,然我等在这些时日却对楚氏生了仰望,我们一行十三人,少小去乡邑,歌笑侠行,力行太史公笔下墨陈‘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然今世太平,虽为侠客,却无侠行之处,若能附于楚氏门下,遇时以救难,倒不辜负侠骨,倘有时日能楚氏计谋更是我等幸事。”   楚姜听他故意摆弄了文墨,眼睫翕动,却神色未改,只唇边挂着笑意看着他们,陈翁心下急切却不敢妄动,终于半响才听她启唇,“若说依附,楚氏宾客门生无数,冗杂其中终生不得志的十有六七,实在怕误了诸位的才能,况且九娘只一介女儿,更不敢应下两位了。”   沈当毫不灰心,由他这些时日所观,这楚九娘虽无诸多世家儿女的傲气,待奴仆也和善,但毕竟巨室嫡女,一路来竟未曾见她因何事而惊喜、为何事而悲泣,这样的女子,若要打动她,必当以她利益为先,遂听他道:“回九娘,我等虽无纵世之才,但是南北历遍,东西通达,我们一行人,皆是并文武在身,家内能理文书,室外可为卫士,尽可不为楚氏客,只为九娘一人驱使。”   楚姜闻言眼中笑意加深,却还是推拒道:“我一介女儿,近不过闺阁绣楼徘徊,远不过几步山水流连,更不能耽搁诸君之能了。”   沈当听了拒绝反而心喜,脱口道:“若说闺阁绣楼之困,亦不妨碍女子显大能,若《烈女传》记辛宪英、钟琰等女子,无不聪慧弘雅、才智高风,更有须眉不及之处,以九娘之才德,必不会受那闺阁之困。”   陈翁也恍然明悟,随之道:“万望九娘垂青,往后若能为九娘尽心便是吾等万幸。”   她静思了片刻,似是感他们姿态诚恳,终于轻叹一声,“也罢,诸君便随我入金陵去,待我向父亲禀明后便会邀见诸位。”   说完她又对一边侍立的中年奴仆道:“待入金陵之后,你以门客之礼安置好诸位郎君,若遇不明问于阿聂便是。”   陈翁与沈当皆露欢颜,看着那中年奴仆恭敬应下,便揖手与她道别。   等送走二人采采又扶她回船舱去,一面好奇道:“那沈当说话倒是讨人喜欢,不过这一路过来,婢子见着他们一行,并无何处妥帖甚于楚氏门下宾客的,女郎应得这样干脆,可是见着了其不凡之处?”   楚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得有几分畅然,眉间倦怠之色也去了几分,“今日他请处囊中,便令他入囊,他日之锋芒何必今日来追究?”   采采遂跟着一笑,“若是那沈当知晓女郎比他以毛遂之能,恐怕今后日思夜想都是如何脱颖出囊中了。”   却待白帆过了几座低矮重山,春阳打破层层浓云,照开了江上浓雾,金陵城的形影便更分明了,两岸烟火气息也将重。   一个仆役又来报时辰,“九娘,巳时刚过,至多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渡口,先前架舟去探路的也回来了,说前方平坦依旧,郎主与三郎、六郎皆在渡口等候。”   采采便笑问她:“可要疾行好早早抵了渡口?”   她听到父兄在渡口等候眼中便燃起亮来,神色间再不复方才见陈翁两人时的锋芒,恢复了一个正该她年纪的少女鲜亮,活泼且明媚,“疾行也好,不过还是安稳为要。”   采采便向外叫来人吩咐了让船快行,又才与她言笑,“郎主是前年暮冬离开长安的,再见女郎时恐会想女郎又长高了些呢!”   “不知明璋今岁长高了没有。”岸边上,一个青袍文士临岸而立,飒飒风吹起,卷起他袍角袖尾,轻衫缓带,眉眼似沉秋浓郁。   看着远传过来的船他又轻喃,“自长安来此,越山渡江,明璋这样体弱,衿娘也小小年纪,何苦要叫她们这样奔波呢!”   他身旁一个面貌俊逸的年轻人听了急忙劝慰道:“明璋自幼便懂事,父亲的婚宴她若不在恐会心中生憾,何况父亲正好打听得了此地有个神医,明璋来了金陵正好求他诊治。”   他身边另一少年也附和道:“三哥所言有理,我们团聚本是喜事,叔父眉间忧虑不散去,明璋跟衿娘见了岂不心痛?”   这中年人正是周朝太子太傅楚崧,身姿还似青年人般挺拔,身上满是文人雅气,若只看外表,总会平白给他减了几岁。   便见他听了劝慰后反叹了一口气,“她去岁及笄之时,我们俱不在长安,不知她梦醒是否涕泪。”   楚晔与堂弟楚郁对视一眼,心中也生愧疚,便不再多言,只护在楚崧身侧,也期盼着那船近岸来。   渡口处尚有两位商人在此张望江上,或是等候货船。   两人坐在一处简陋的茶摊上,远远见到楚氏诸人及其身边奴仆并几架轩昂的马车,不由侧目望来。   一位商人道:“那二位郎君,不正是这些时日在金陵风头最盛的楚氏二郎?却看为首那位,莫不就是楚太傅?”   另一个也认出了楚氏兄弟来,却有些怀疑道:“堂堂楚太傅,怎会在此候人?”   “不然也,这楚太傅可不是重派头的,郑兄前日才自淮左过来,不识楚太傅也寻常。”这人应是照了日头热着了,便将衣襟扯开了些,灌口茶才道:“某虽不曾见过其人,却也知道这楚太傅自前年来金陵后,不仅对待世家们谦恭,便是对布衣士人,也是礼贤下士,某乡里有个少年,由寡母做针线供养读书,楚太傅从县志中闻得此事,又去乡间打听那少年的事迹,后来不仅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金银来赠予那少年,还上书回长安,言南地世子读书之苦,恳请朝廷若遇南地士子入长安求仕,当开慷慨之门。”   说着他又叹气,“三年前北周大军才刚渡江,旧主便率皇室归降,适时便是某一介商户也不免心生悲意,恨不能投江以报故国,如今看来那江投与不投也不妨碍某等挣得金银。”话中倒有几分悲凉讽刺在。   淮左来的那商人虽曾为南齐人,但淮左早于十六年前便尽数为北周攻占,故而他对故国倒无多少追思,亦无悲凉之意,反而劝慰同伴道:“某闻王兄方才对楚太傅的赞誉,还当王兄对故国全无追怀,可是故国又有何事好忆?忆旧主之荒唐么?”   王姓商人闻言又是长叹,听同伴提起南齐旧主陈粲,其人嗜杀暴虐,至南齐覆灭时皇室中竟只余其姬妾儿女及几位外嫁的公主,再无其余宗室。   想起他便叹道:“旧主如今还受封齐王,与其儿女姬妾在长安受尽锦衣玉食,却不见吾南阳贤王之子孙尸骸,可悲啊!”   郑姓商人听他提起已故南阳王便也跟着叹息,心中惋惜,其与旧主一母同胞,少有贤名,才智谋略过人,而十六年前失淮左,陈粲以其战不利且遁逃战场为由灭其满门,便连幼子亦不曾放过,南阳王一家的尸首还尽数被抛入长江中。   “唉,不提也罢,旧主归降之后,南地三大世家虽也姿态柔顺,却不见有哪家主动归附到长安,仍似旧时般安于江左,朝廷几度派来南地驻守之人皆不曾落得好,而今这楚太傅倒是不同,其既与吴郡顾氏达成了婚姻,想来顾氏或能安心归附的。”   郑姓商人一哂,“这与吾等又何干?昔旧主无道,世家不闻不问,而今天子下了狠心,将太子派来了金陵,又令楚太傅与左太傅跟随左右,便连我等商贾都能窥知其势必要收服南地人心,门阀安能不知?”   “罢了罢了,此事与我们干系不大,管他谁娶了谁,谁又嫁了谁,不妨碍我走商便是幸事……”   “哎,那船上乌泱泱下来这一堆人,莫不是楚太傅的族人尽数来了?”   王姓商人止住话看去,果见一艘大船进入渡口后才刚搭上船板,便有数人涌下船来,朝着楚崧三人而去。   他是个见过大世面的,笑话同伴,“先下来的不过是仆役,你瞧着,里面哪有着锦衣的?想来这些仆役不过是先下来试试板子稳当与否。”   他话音刚落,果见不少着锦衣的男女下船来,郑姓商人见到其中被侍女围绕着少女奇道:“那小娘子是何人?看着年岁也小,怎么身边老少皆以她为首的样子。”   “想来是楚太傅至亲家眷,楚太傅与乃大宗嫡系,又是朝之重臣,若是他的至亲,被族人们簇拥也不算奇事了。说来这世家大族确有不同,他一行连同奴仆,少说也有百余人,远观那姿态风度,果真是家风端正。”   作者有话说:   部曲:私兵 第3章 、金陵   楚姜自是不知外人的谈论,才刚见着父兄的身影便牵着妹妹的手站在栏杆边等候,船刚停下她又请族老先行下船,“两位太翁请,九娘在后边护着二位太翁。”   两位族老听她这娇俏的话音都有些开怀,“九娘与十四娘最小,我们这些长辈来护着你们才是。”说着便要让她上前。   她自是不肯,又有几个妇人在旁打趣说笑,便等搭好十余块木板后,竟隐约成了众人簇拥楚姜之态。   楚崧见人下船来,先是看了两个女儿一眼,又向族老问候,“伯安不肖,还劳累两位太伯亲来金陵,实在不该。”   “你少年入仕,所忧国政,所虑朝事,当年九娘她母亲去后你身边亦只一位妾室,如今终于续弦,此等大事,我们自是要来,族长若非放不下族中事务,也是要亲来为你操持婚事的。”   楚崧面露惭愧,“不知伯父他老人家身体康泰否?族中如今是有何事令他操心?伯安竟不得为伯父分忧,愧为子侄。”   族老拍拍他的肩,含了勉励鼓舞之意,“族长一切无恙,不过是些琐事,还叫九娘帮着处理了几桩,不是什么麻烦,你这里的事自然更重要。”   楚姜跟楚衿一直静静看着父亲与族老们说话,见到两位兄长投来的眼神也只微微一笑,终于一位族老说道:“不要只同我们招呼,你们父女许久未见,正是该叙天伦之乐的。”   楚崧笑道:“伯安瞧着她两个全须全尾便足够了,此间风大,还请族老与各位堂兄堂弟、诸位嫂嫂弟妹移步车中,家中已备好宴席,待稍作梳洗便能开宴的。”   船上下来的奴仆们趁着主人们叙话时已将马从船上牵下来,又套好了车,只待上路,故而楚崧方一说完,楚氏族人们便有条不紊地上了车,楚崧与两位族老上了一架,楚姜跟楚衿便由两位兄长护着上了一架宽敞的车。   待队伍开始行进,楚氏兄弟又骑马护在妹妹的马车两侧,楚衿刚掀开车帘就被楚晔温声叫住,“衿娘,金陵暮春时节爱飞柳絮,莫要掀开帘子。”   楚衿吐吐舌头,将头缩回车中,“衿娘知道了。”   “你若是好奇,这帘子轻薄,也能瞧见的。”楚晔补充了一句。   “我不好奇,是想着九姐姐爱看呢!”   楚姜轻轻戳了她脸蛋,“我何时爱看了?你自己贪玩非要赖来我身上。”   楚衿顺势旧倒在她怀里,仰头嘻嘻笑着,“我隔着帘子瞧不见呀!”   楚姜便更开怀了,揽着她向外笑道:“三哥、六哥,可是听着了?衿娘说瞧不清呢?”说着低头看妹妹,“莫不是要让兄长们带着你骑马?”   这下可叫她乐开了,“好呀,我跟六哥……”   “原是打了这样的算盘。”车外响起楚郁带笑的声音,“知道我们心疼你九姐姐,怕她嗅了柳絮,又拿捏我们舍不得你在车中憋屈,我看你也不要想着出来了,见着什么六哥说与你听。”   楚姜看着妹妹吃瘪的神情失笑,“这样好,如今是入了什么好景,兄长们且说来。”   楚晔拉紧缰绳,看了一眼四周,清朗笑道:“此时还在城外,只有山水可瞧,金陵比之长安更为玲珑秀气,渡口过来最显眼的便是淮水,是当年始皇东巡,由会稽过秣陵时下令所开,支流屈曲,绕城而过,颇有几分映洗山水之趣。”   车中人便透过薄纱向外望去,果见一道清河绕城而过,经由渡口汇入长江,只听楚姜道:“这淮河我有些印象,当年长姐与姐夫游历诸郡,便至金陵城,与我们说起过。”   “我也记得,长姐游玩归家时还送了我一副会稽山水图呢!三哥,那会稽离金陵远不远?”   “不远,等得空了我带你们去那处游玩。”   楚衿欢呼出声,又看见车外绣山重重,云雾笼罩,奇道:“我当时还说长姐唬我,原来江南还真是长在雾里的。”   楚郁在马上一笑,“不过是春日雾重,你们又顺江而来,日日受江雾之袭,才会感慨雾里南国,若遇晴明时,处处气清景明,鸟兽可爱,那才是好景致。”   楚姜听得有趣,又道:“那陈齐王跟陛下闲谈时夸耀江南四景,说春水碧、夏林野、秋云淡、冬雪香,这四景传遍了长安,我还以为他是故意夸大,现在看来倒是可信了。”   楚晔赞同道:“此地儿女春日尤爱呼船载酒以游春,夏时又入山岭下清塘,秋日登高攀云,冬时敲冰洗盏、红炉煨酒看新雪……你们留金陵一年,便能历遍了。”   楚衿听得向往,仰头看向姐姐,“九姐姐,我们晚些时候回长安可好?”   不等楚姜说话,楚晔便道:“自是要多留些时日的,信中与你说的那神医,总不知其本事真假,人也不曾找到,只知道人在金陵,总要等他为你诊治了再返长安,况且你们在长安未免孤寂,长姐与姐夫一年有两三月能在长安便是好的了,你们来了金陵我们也算一家团聚了。”   楚姜自无二话,笑道:“长姐去岁冬去了益州,我们离开长安时还收到她书信,说她跟姐夫也准备赶赴过来了,应是晚几日就能到了。”   “这倒是……”楚晔话刚出口便戛然而止,楚衿忙问道:“三哥怎么不说话了?”   楚姜向外看去,便见周遭建筑琳琅,猜测是入城了,遂问道:“可是入城了?”   “一路说得入迷,不觉入城这许久了。”楚郁说完策马向堂兄而去,低声道:“三哥,我们要不要进车去?”   楚晔看向前方的车,摇了摇头,“看父亲的意思,或是不能。”   楚姜看着城中风物,乍见街道上诸多人皆看向他们一行,本以为是队伍庞大有些招眼了,却闻人群中传来一道女声:“那是楚三郎跟楚六郎。”   霎时人声鼎沸,“何处?三郎在何处?”   “可是长安楚郎?六郎可在?”   “你这妇人不好好卖酒,挤我做什么?”酒肆外端碗饮酒的一个大汉推开身边的人,却又被挤走,只得无奈躲进酒肆,看十数男女争相走向道中的车队。   楚姜跟妹妹看着围过来的人群十分愕然,又感车身停顿之后便不再动弹,忙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   “无事。”楚晔强作镇定,见妹妹要拂帘忙伸手按住,“是城中人见了我们有些喧闹。”   楚郁也红了脸,在马上囧羞不已,“明璋莫急,片刻便散了。”   然而人群中喧沸声越来越大,不停有女子的声音呼唤着楚氏二位郎君,亦有男子要请教文章的。   “月前三郎那篇《春江赋》笔下琳琅,寥寥数字便尽江畔鸟兽草木、云水山川、风物歌谣,实在风流,三郎,何日再作新赋?”   楚姜在车上看得瞠目结舌,又见不断有瓜果扔向他们,车中亦飞进几粒果子来,幸而奴仆围着他们,否则便有人要拉楚家两位郎君下马了。   她又听到一声粗犷的男音,“六郎,某打铁十数年,仍拉不开六石强弓,你在马上却能轻易为之,真是天生神力,能否指教某一二?”   楚郁面色涨红,欲言又止,让楚姜跟楚衿看得开怀不已,楚衿捂嘴偷笑,“怎的六哥竟威武至此了?”   便连车中伺候的采采也是窃笑,“三郎与六郎莫不是在金陵惹了什么风流不成?这倒比昔日潘安、卫阶之困了。”   楚姜掩唇,“二位兄长素来姿容不差的,在长安却从未如此过,想来是金陵人士更爱他们这样的。”   马上的楚晔几次拉缰绳皆不得动,却看最前方那车毫无动静,心下无奈,只好向车内道:“再等一刻钟便好了。”   未料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一个女子便泣诉起来,“三郎,车中是何人?你竟这样护得紧。”   “是呀,三郎,车中……”   “车中是我家妹妹。”楚晔终于插上了话,笑着看向诸人。   这话又惹了是非,有人高嚷道:“既是三郎的妹妹,容色气度自也不差,何必紧掩车帘。”   人群便向车中看去,透过皓素锦帘只见几道身影,纷纷唤要楚小娘子露面。   车中楚姜失笑,手上那几粒果子被她摩挲着,青皮发亮,笑唤兄长,“三哥六哥,此困不该我们来解呀!”   楚郁闻她笑声,再羞窘都得开口了,“诸位,我家两个妹妹,大的那个自幼体弱,小的那个牙未长齐,此间春寒不减,她们又一路从长安奔波而来,如何得与诸位会晤,望诸位见谅。”   “正是如此。”楚晔纵身下马挡在车窗前,“他日等我家妹子外出游玩时,自有相见之机,今日诸位不若先离去,让我护她们归家。”   人群中自有不愿的,“两位小娘子归家便罢,三郎跟六郎久未现身了,何苦急着归去呢?”   “正是这般,六郎,你此时能否同某谈谈引弓之法?”   “三郎莫行,某以《春江赋》为本拟了一篇《栖霞赋》,三郎能否赏脸一看?”   喧闹声一直传到前方的车上,两位族老直抚须大笑,“伯安呐伯安,这一计……哈哈哈,你这一计妙极。”   “不说圣贤书,便是兵法亦未有此诡道,实在妙计!”   楚崧面露谦色,“两位太伯在朝时不知多少出了几多良策妙谋,伯安这小计实在丑陋,不敢当太伯们的夸赞。”   说着又听道车外开始叫嚷楚小娘子,便见他探身后看,随即又转身来,连连叹道:“可不能吓着了明璋跟衿娘,这热闹便不叫太伯们看了,茂川,叫部曲们护着郎君跟女郎前行,切记不得驱赶百姓,务必好言相劝。”   车外一管事模样的中年奴仆应了下来,随即便命人去疏散人群,便见楚氏部曲们挤进人群中,过了约一刻钟,队伍才得以继续行进。   楚氏二子皆松了口气,揩去额上的汗,躲进了车中去。 第4章 、归家   楚姜见兄长们进车来还止不住笑意,揶揄道:“未料二位兄长也引得老少联手萦之,少时明璋便常想那卫阶引人看杀之貌该是何等风姿,如今却见吾兄亦有卫叔宝之美呢!”   她先侧头看向楚晔,又看向楚郁,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打趣道:“这桩风流,是谁引起的?是我这一赋春江动金陵的三哥,还是我这一位引弓六石的力士六哥?”   楚衿的一双大眼睛也滴溜溜地转着,在两位兄长之间看来看去,被羞恼的楚郁一下提住衣领,“好好坐着,东倒西歪像个什么样子!”   她顿时笑呼起来,“六哥竟是拿我出气,我才不依,还是快快答九姐姐的话才好。”   楚晔哭笑不得,将她从楚郁手中夺下来放在身边,“这事说来还是父亲的主意,南齐世家与皇权共治,昔陈齐王无道,南地世家固守利益不加劝阻,反而助纣为虐,建始三年我朝大军南下,才刚渡江,南地世家虽有心抵抗,却奈何不得齐王实在懦弱,竟斩杀了几位位欲领兵相抗的将领,又亲自递上降书,这才让我朝不废多少力气便覆灭了南齐。   我们初来金陵时,南齐世家中,顾氏与其余望族手上无武力自护,见了太子殿下倒也和颜悦色,然吴郡陆氏与会稽虞氏自恃部曲无数,便是殿下亲自上门拜会也是面上客气,这两族遗臣不少,当初陛下为显恩德只撤了南齐中枢,其余府衙低微者仍旧任其为官,然而这两族中为官做吏的莫不阳奉阴违,敷衍塞责,南地百姓又多以世家马首是瞻,前几年朝廷派往南地的要员不受世家干预的极为寥寥,而今若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必要收服此地门阀。”   楚姜也微敛笑意,想想便道:“我朝立朝百年,世家虽势大,也没有哪家能左右朝政的,南地世家却能与皇权共治,甚至掌握民心,根基实在深厚。”   楚郁接道:“恰南人崇美尚雄,叔父便出了这么个法子,约莫半年之前,金陵便流传起我力能扛鼎、武艺高强,又说兄长文章盖世、才华卓绝,每隔一旬便要我们于城中骑马游荡,真是三人成虎,城中一时说我二人貌似潘安、才比子建,一时又说我二人雄胜霸王,唉,实在是羞煞个人。”   这话一出,车中气氛又活泼起来,楚衿捂着嘴笑得乐不可支,楚姜揶揄道:“父亲筹谋良多,此举想必也叫金陵百姓们知道了我长安男儿风采,兄长们也是为父亲分忧了,有何羞臊?”   楚晔伸指轻弹了她额头一下,无奈道:“叫你被一群人围着你且不羞臊?”   “不可不可。”楚衿抱着姐姐的腰摇着脑袋,“我倒罢了,就是怕吓着姐姐呢!”   楚姜故作娇气地卖着可怜,“父亲才不肯呢,他已是娶了吴郡顾氏的女儿,二位兄长又已经付出了美色,我们两个小女子,一路跋山涉水而来,凄凄惨惨的,竟要我们也行那卖弄之事,兄长好狠的心呀!”   楚晔跟楚郁大笑起来,再不提什么南地世家,打趣起妹妹们,“百姓们看我们想来也看腻了,是该瞧些新鲜了。”   采采收拾着车上瓜果,笑道:“郎君啊郎君,女郎这十六载深闺娇藏着,断不能学郎君们行事的。”   楚姜假作心疼,实则戏谑,“采采说得对,博得金陵百姓们欢喜这事,还是得辛苦兄长们了。”   “是也是也,衿娘也年岁小,牙都没长齐,才不要去出丑呢!”   一时间这车中又欢乐起来,一路说笑,又过半个时辰,车队便在一幢大宅前停了下来,楚晔先跳下车去,抱了楚衿下去,又接住楚姜的手护她下车,“这便是了。”   楚姜抬眼去,入目却见宅门之后一座矮山,山中隐隐现出一座佛塔,宅子两侧也是青木葱茏,小径纵横其间,朱门翠色,颇有禅意。   她便记起兄长信中所说南人崇佛,想起在城中见到了诸多塔寺,不由心下暗叹,北地士人多好老庄,若南方士子北上,岂不又是一场辩论?却也不好提起,只感慨道:“在外已是幽曲华美至极。”   楚崧正领着两位族老们站在宅前,楚氏族人也下车来,先前那叫茂川的管事便向宅中招呼了数多奴仆出来,将楚氏十来位族人尽数请进去。   楚氏兄妹四人却不随他们进去,与长辈们一一笑别后,两位郎君便领着妹妹们入了一条小径,楚晔将宅子来历说出,“这本是一处园林,又不同长安园林之人工雕刻,而是崇自然野致,傍山而建,临水而居,如今建宅了也不改格局,该依山的便依山,该临水的莫不修桥搭亭,起楼筑舫。”   楚姜顺着看去,便见远处山林隐约,山下一座长廊,远眺去长廊广廡,连阁云蔓。   楚郁又指了几处院落给她们看,“宅舍也有趣,见了这个,倒是才觉张衡《西京赋》中写的‘重闺幽闼,转相逾延’毫不夸张。”   楚姜望去,果见宅中各处卉木镺蔓,楼台错落其间,雅趣丛生。   再内行便见几座钓台及曲沼数泽,重阁掩映、山石盼顾,又兼草木悬蒿,涧道盘纡。   “实在有趣。”她由衷赞叹,“不知出自哪位大匠之手?”   楚晔道:“是顾氏的匠人所作。”他一面领着妹妹们向内,“这里本就是顾氏的庄园,我们初来金陵时居住颇陋,本欲购置一寻常宅院,是后来父亲求娶于顾氏之后,顾氏言我们在此地尚无宅邸,便要送这园林给父亲,父亲自然不肯收受,殿下听闻之后便从顾氏手中买了两处宅子,一处赠予左太傅,一处赠予父亲,顾氏后来又遣数百工匠来此,三月便成。”   楚姜点头,“既是百年世家,无怪这宅子风雅自成了。”   四人又来到一水泽畔,楚晔一面道:“南方三大门阀中只有吴郡陆氏与会稽虞氏有部曲自护,吴郡顾氏却坐拥南地大半财富,昔日三家与皇室互为掣肘,顾氏也试图积蓄兵力,却遭南齐皇室跟陆氏、虞氏阻拦,早已心生不满,与北地世家联姻对他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这庄园也是顾氏少有的,为了叫殿下买下这庄园,不知花了几多功夫。”   楚衿听得发困,头靠在姐姐身上,嘴上不满,“说这些作甚,我不爱听的。”   楚姜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可是困倦了?”   她摇头,“三哥跟六哥自来金陵后就不同了,爱说正经事,我又听不懂,三哥不如讲讲那新夫人,长个什么模样?长姐从前说南人爱娇弱,那新夫人可是那般?”   三人失笑,楚晔道:“却不敢妄议长辈,一旬后你自己去看就是。”   她打起些精神来,瞪圆了眼睛问:“我们在长安收到她那信瞧了,字写得倒是好看,想是相貌也不差的,就是想到往后要叫她母亲,怪别扭的,左十三娘的继母才比她大五岁,她总说叫她母亲她都叫不出口。”   楚姜笑道:“咱们族中一位族叔比我的年岁还小,我们不也叫了?全当长辈尊敬着,你想那许多做什么?”   此时日头已偏移,又值春风料峭,楚晔见楚姜袖摆被风吹起便道:“莫在外吹风了,我领你们去住处瞧瞧。”   楚郁便顺势抱起楚衿,“这园中有一小院,幽静雅致,想来你定会欢喜,至于衿娘么,就带着乳母住在前头那临水的小院中,那里近山靠水,任你玩闹。”   楚衿摇头撒娇,“我要跟九姐姐住一处?”   楚姜嗔笑她,“我才不肯跟你一处住,这些时日天天烦我,正好落几天清净。”   楚衿还要卖乖,“每日晨起我给七姐姐选钗环戴。”   “不要你选,采采会选的。”   “采采没我选得好呢!”   “我看着采采要挑得更好些……”   众多仆役抬着行囊跟随其后,听到姐妹俩拌嘴都不由笑出声来。   将楚衿安置于小院中后几人又走了约一炷香时辰方见了一幢小院,“你听不得闹,这里偏静,四周也都吩咐了下人们看守,你瞧瞧可还欢喜?”   小院周遭建了四围矮墙,又由山石堆就了一道嶙峋的院门,步入庭中便见另一番天地。   三五棠梨倚墙,除却这棠梨,绕墙还有数株梨花,一座亭子临溪而建,溪上只一玲珑小桥,溪水绕过小楼,穿了一道曲栏方隐去了,在那曲栏畔又有一间小堂,正由竹帘遮隐着。   又见前方中堂两侧各两间正屋,屋后是翠竹,中有山石阻隔,楚姜见了笑道:“先未见那堆叠,心中还想兄长们怎挑了个幽凉之境,多了这些山石,倒是去了凉意了。”   二人立她左右,看她神色愉悦,知她是满意的,楚郁问道:“可还合眼?”   她点点头,“我自是喜欢的。”   二人遂领她入堂中去,又欲将布置详细说给她,却从院外来了一仆役,禀道:“郎主遣奴来唤三郎跟六郎,说是宴席将开,要郎君们前去,还嘱咐九娘先好生歇着,您跟十四娘这一路劳累便不必去宴上了,族中女眷由三郎跟六郎招待便好,待郎主空了便接九娘去说话。”   楚姜笑应:“我明白了。”又要送兄长们离开,楚晔抬手叫她止步,“我们几步便到,你回去歇着,我跟六郎宴罢便来看你。”   “我又不是衿娘,哪里要你们一日看顾个几回,兄长们且去。”   楚郁也不放心,交代着采采,“女郎有任何不适之处,必要遣人去寻我跟三哥。”   楚姜便笑着推攘二人几下,“不必在我这里耽搁了,父亲或是还有要事交代兄长们的。”   他二人这才离了,采采看着二人背影笑道:“还是郎君们在好些,虽说十四娘也能逗女郎笑,可是郎君们毕竟是兄长,婢子看女郎今日比在长安时还轻松几分呢!”   楚姜嗔笑,“惯只有你敢笑话我。” 第5章 、楚府   堂中从长安跟来的几个侍女都欢笑起来,一个中年仆妇似是闻声才进来,见婢女们笑作一团板着脸训道:“行囊且不去收拾了,都在这里团着做什么?”   婢女们霎时间收敛笑声,楚姜见了妇人道:“是我叫她们进来的,阿聂骂她们作甚?”   阿聂叹气,她是楚姜的乳母,威望不小,便见她近了楚姜道:“这里不同长安,这几个孩子惯来就会耍嘴皮子讨你欢喜,奴先前过来,正问了茂川几句话,才知晓这宅子里的仆役十有八九都是顾氏所赠。”   楚姜微怔,“十有八九?”   “当真。”阿聂笃定,“郎主南下时为了轻便,连同车夫、马奴在内只带了十余个下人,郎主跟郎君们又一向行事简朴,本来随身伺候已是够了,倒是跟顾氏约定婚姻后,顾氏便赠了这许多仆役,奴问了几个,虽不曾在顾氏家宅中伺候过,也都是从顾氏庄园中来的。”   楚姜看阿聂神情实在郑重,宽慰道:“这也无妨,父亲自是有考量的,或许顾氏是担忧女儿去了夫家受不到好照料,这才遣了众多奴仆来,也或是为了向父亲跟殿下示好,这不算什么。”   阿聂仍有别的考量,她是家主看重的仆妇,平日里楚氏的儿郎们也尊敬着她,便叫她忠心更甚了。   她遂拉着楚姜跪坐在一方紫檀案几前,神色凝重,“女郎,可还记得左十三娘当初离开长安一事?”   楚姜自然记得,道:“十三娘去庄园中休养,是因左老夫人觉她性情不稳要静静心,且只三个月就已将她接回长安了,与她继母并无相干,阿聂莫信了那等流言。”   阿聂笑着摇头,“奴怎会如此,不过是想到那十三娘也就是顽皮了些,跟长安城中一些小娘子比起来也算娴静的了,怎的她继母进门前左老夫人不让她去庄园,偏偏是她继母进门后?她又惯来娇蛮,说不得是惹了她继母不悦,而今这顾氏夫人品性如何我们虽不得知,只是她在家中的地位,可不是族中其余夫人们能比的,若是她性情温和还好,若是那等刁钻的,她又是长辈,岂不是要叫女郎受委屈?”   楚姜这才明白她的担忧,略作思忖便道:“我们自要好好尊敬她,她此前送去长安的那信,我跟衿娘也仔细读了几回,猜测她是个明理大方的,吴郡顾氏不是寻常郡望,想必其涵养也高贵,只要我们敬重她,便不必担心生出龃龉来。”   阿聂知她向来有主意,在长安协助宗妇打理庶务也是不在话下,未必就应付不来那顾氏夫人,只是想她体弱,又正是谈论婚姻的年纪,不免思虑多了些,“女郎,奴是担忧,那虞氏跟陆氏若是不肯诚心归附太子殿下,莫不是还要拿您跟十四娘去联姻?虽说郎主最为疼爱女郎,可是毕竟要迎来新主母了,往后之事实在难测。”   楚姜眼中漾出些温情,声音清凌凌敲在春风里,“父亲不会的。”   “可是三郎说那陆氏跟虞氏……”   “阿聂,我们要相信父亲。”楚姜拉起她的手轻拍,语气还是轻轻柔柔,出口却有一番道理,“父亲一定会做到的,至于陆氏跟虞氏,手上的武力还不够起事的,是陛下仁心,不忍叫南地再起烽火,这才叫他们敢冷眼待太子殿下,可是他们跟顾氏终究是一样的,他们要权力、要威望、要人心,从前南齐是世家掌人心向背,而今南齐不存,一年他敢自重,三年他敢自重,然而这天下是周朝的,百姓见北周朝廷惠他而南方世家苛他,便是人不得去,心也该过去了。”   阿聂凝神听着,不由赞同地跟着点头,又听她道:“再等陆氏跟虞氏见顾氏子弟入朝堂拜将相,看百姓们向往北地,他们却只安守这几寸土地,不必父亲劳心,他们自会求着归附的。陛下如此爱护太子殿下,怎会给他一个收拾不了的烂摊子,不过是时日长短罢了,而陆氏跟虞氏,也不会坚持太久的。”   她重复了一遍,“他们跟顾氏是一样的,这些世家当初能看着陈齐王无道而不加劝阻,内里都是一样自私的,等他们看利益被顾氏分完了,急的便该是他们了。”   阿聂在一边露了忏色,“奴实在不通道理,只会白白担忧女郎,若是这般,那郎主也是不必再忧心了的。”   她却摇了摇头,神色郑重起来,“我们是不必忧心,但是父亲可轻松不了,虽说他们总会归附,可是早附总比晚附好,尤其是如今,太子殿下年纪轻又无大功绩,上面还有两位有军功的兄长,他若能在短时日内收服南地门阀,朝中才会有更多信服他的人,所以父亲才会如此费心,而这个道理,我这个小女子明白,陆氏跟虞氏不会不明白。”   一旁听着的采采面上也挂起愁绪,“那这陆氏跟虞氏究竟是臣不臣服?”   楚姜笑容渐渐淡了,看向庭中,眸光朦胧,只听她轻声道:“他们该庆幸殿下来了这里才是,本来除了一个齐王,余人皆是无用的,不收了他们的私兵,还放任他们在江南肆意,正是陛下想着要给殿下谋个政绩。”   她话锋微变,“他们或许是想看看顾氏跟楚氏联姻之后能得到什么好处,也或许是拿捏着殿下如今需要他们归附,便不肯轻易松口,这就是博弈了,个中详情牵扯,叫我们去看也看不分明的,总之,如今是殿下需要他们短时日内归附,看着倒像是我们矮了一头,莫不然父亲也不会叫兄长们去行那卖弄之事了。”   说到兄长她便欢愉几分,阿聂跟采采想起二位郎君的窘迫也忍不住发笑。   她笑得勾起心口一阵痒,咳了几声,阿聂便急忙上来为她顺气,“罢了罢了,总归是男子策谋,不该小女子操心的,全是奴不该,不该叫女郎忧虑。”   楚姜却是记起兄长们的窘态实在欢快,笑得伏在阿聂怀中,“不过说几句话,算什么忧思,人活一世,总要思想,不然便是个草木了。曹孟德说人生譬如朝露,尚不知几岁春秋,只欢喜这几十年便是。”   阿聂也跟着点头,“是,能瞧着女郎身体康健,欢欢喜喜的,奴也没有什么再求的。”   楚姜便偎在乳母怀中,听到庭中梨树簌簌,看到几点欺雪霜色落在廊上,笑着叫堂外侍女折几支梨花进来。   金陵春重,在翠蔓中的楚氏宅邸便在春深时响起了喧闹声。   楚氏族人在园中宴饮,几位少年郎君正在一道溪中浸甘瓜,兴起时还泼水相戏,楚晔抱了坛酒过来时险些被浇着,不免笑骂族弟们几句,等他近了宴上,几位妇人急忙招手叫他。   “三郎,你怎还亲自去取酒了,六郎呢?方才与你一道出去的,怎就你一人归来?”   “是呀,九娘体弱不来这宴上倒也无妨,怎的六郎也跑了?莫不是怕我们也像几日城中那些女子一般拉扯你们不成?”   “不想我们三郎在这金陵城中这样受人欢喜,你写那赋也读来我们听听?”   楚晔面色羞红不已,还要一一答了这些长辈们的话,“侍奉尊长是三郎的本分,端酒不算什么。”   “六郎在园子里见着十六叔了,稍后便来……九婶,三郎那赋只是寻常,不堪读来的……”   妇人们却不肯饶他,直到楚郁进来见兄长被围着灌酒,忙去拉了几位族弟来陪着,总算叫他被轻松了些,兄弟二人坐于一案,楚晔问:“十六叔叫住你做什么?”   “跟我告明璋的状呢!”他吃了一块甘瓜,清俊面容上浮现不满,“谁不知他跟十九叔向来爱招摇,今日或是明璋在船上交代了什么他们不爱听的,便编了胡话来告状,想是在叔父那里不曾讨到好,又怕你护着她,便来我跟前说了。”   “说些什么?”   “说明璋胡闹,将一伙游侠招揽了。”   楚晔失笑,“这算什么,他自己在长安结交那些自谓侠士的,不知诓骗了他几多金银去,明璋收揽几个游侠罢了,倒叫他眼红了。”   听这兄弟二人的话,便知那楚十六跟楚十九不受他们待见,又听楚郁道:“还叫我改日将他们引荐给殿下。”   楚晔讽刺一笑,“在长安时父亲也不是没有做过,那时殿下瞧不上,难道如今便能看上了?他这样告了明璋的状,我倒是疑心他跟十九叔在船上欺负明璋了。”   楚郁与楚姜虽不是亲兄妹,却因父母在塞外守边,便自幼跟楚崧几个儿女养在一处,与他们都似同胞般亲密无间,此时便皱眉道:“不然我们去问问衿娘,明璋一路来决事不少,保不齐十六叔跟十九叔一路来不满束缚,心中积怨……”   “你兄弟二人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一个妇人喊了一声,“我们正说到杨十四娘呢,六郎你算起来跟她也一年多不见了,可惦记了?”   宴上哄笑起来,纷纷打趣他,楚郁听她们提起未婚妻子羞赧不已,推出兄长来拦,楚晔不免也被打趣与陇西李氏那桩婚姻,这下二人便再无暇去想楚姜一路上是否受委屈了,倒是心中记着明日酒醒便该先去看看两位妹妹。 第6章 、父女   翌日,楚姜才刚梳洗罢,便听侍女进来通传,“娘子,郎主叫您去他堂中用早膳呢!”   她起身向堂外看了一眼,叫侍女将来传话的人请进来,那人到了堂前刚拜见过便听她问:“父亲今日要去见殿下么?”   “郎主说今日只与九娘跟十四娘叙话,并不去他处。”   采采刚挑了钗环,转头便见她面上欢颜,也跟着欢喜,“女郎,可是现下便过去?”   楚姜点头,“你去将我那装了竹简的黑檀匣子取来。”   采采应下,放下手中钗环,便有其余侍女欲上前来欲替她戴簪,叫她挥手止了,她又吩咐来人道:“你回去禀报父亲,我片刻后便去了。”   话音刚落,堂外跑来一道绯色身影,直直窜到她眼前,她入目便是楚衿汗津津的额头,“九姐姐,父亲叫我们去用早膳呢!”   “我知道。”她随手取过案几上一方锦帕,为妹妹擦着汗,“大清早就这样跑,再叫风一吹受了凉可怎么办?昨夜可还睡得好?”   楚衿的乳母跟在她身后,答道:“回九娘,十四娘睡得十分香甜,就是惦记九娘,今早刚绑了发髻就要过来呢,正好听见郎主的嘱咐就赶来了。”   “九姐姐睡得好么?”她也仰着脸问。   “我也睡得好。”她见采采抱了匣子出来,便牵着妹妹出去,叫人在前方领路,关切问:“你那院子临水,可有蚊虫吓你?”   楚衿摇头,“倒是有蛙鸣,我过来的时候还看到园里养了山羊,我想要捉一只陪我玩,可以么?”   “便不要独独去捉了,你喜欢去那处玩就是。”楚姜见她这活泼的样子也放心了不少,又嘱咐她乳母道:“她若跟山羊玩耍,你们定要仔细看护着。”   楚衿得了姐姐的许可脚步都松快了几分,“我还听看院的说顾氏养了大虎呢,等新夫人进门,我们可以去顾氏族中看大虎么?”   不妨她还惦记了这个,楚姜笑道:“若想去看,你得好好尊敬新夫人,从心底里将她当成咱们的长辈。”   楚衿走了几步就踮踮脚,摇头晃脑,听到嘱咐便连着点了几下头,“我明白的。”   楚姜露了个满意的笑,刚穿过一座芳藤缠绕的长廊,便见众多仆役往来,有抬了箱子的,也有抱了绸缎的,还有端了匣子向内的,见到她们都曲身行了礼……   她看得眼花缭乱,抬手叫他们自去忙碌,却见仆役中并无识得的楚氏仆人,便叫了其中一个管事模样的妇人问道:“这是忙碌些什么?”   “回娘子,顾五娘知晓九娘跟十四娘还有族中诸位夫人们抵了金陵,怕是家中未曾备齐了当用的,便着人送了些钗环珠饰来,还送了些料子,郎主说不好叫顾氏下人们去夫人们住处,便叫他们先送了入库房,等夫人们有空去拿了玩就是。”   楚姜略看了一眼,暗忖这顾五娘倒是个秒人,如今距离婚期不过一旬,她也还是表了心意,她虽不缺这些,倒也感她情意,便笑道:“倒是巧了,我跟十四娘也备了礼要送给五娘的,不知从顾氏来的哪一位是主事的?待我同父亲请安之后便请他将我们的心意带去。”   妇人道:“来的是顾娘子的婢女,现下正在郎主处。”   楚姜便叫她自去,又才向楚崧处去,楚衿等过了那庭院不见顾氏的下人了才仰头问姐姐:“我们备了什么给新夫人?”   “备了你最喜爱的物件要送与她。”   楚衿虽天真,见到姐姐嘴角的笑也知她是在吓唬自己,得意道:“我那一套彩陶家禽可是长姐亲手做的呢,若是新夫人喜欢,我也愿意给她的。”   楚姜低头看她一脸神气,捏了捏她鼻子,“你怎知我一定就是哄你?她是顾氏贵女,见惯了奇珍异宝,什么也不缺,我们拿出自己最喜爱的物件给她,才是我们的心意。”   “就算是真的,便给她好了。”她突然捂着嘴偷笑了一声,“里头那只小豚,一条腿被我摔碎了,做了礼送人,正好求长姐再给我做一套新的,这次做个大虎的。”   这话叫她们身边近身的婢女皆笑了出来,采采小心抱着一方匣子紧跟在楚姜身边,小声笑道:“女郎,瞧着十四娘如今,可是完全不受骗了的。”   “倒也好。”她神情还是淡定,只嘴角一抹微笑,“也八岁的人了,该担事了,等回了长安便叫你帮着打理庶务。”   小小人儿也机灵了起来,“那要九姐姐手把手教我,我学会了好叫姐姐轻松些,好不好?”   楚姜看她卖乖哭笑不得,自也顺着她话说了。又过一炷香时辰,楚衿正给姐姐说着昨夜她在曲栏上照灯看水的趣处,便听一声朗笑,“衿娘给姐姐说些什么呢?”   听到这声音姐妹二人俱是惊喜,匆匆提了步子向楚崧去,“父亲。”   楚崧站在廊上见到两个女儿过来,拉着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道:“可还住得惯?”   “住得惯的。”楚姜眼中满是孺慕,又心疼道:“父亲可比在长安时要清瘦了。”   楚衿也拉着父亲衣袖猛啄了几下脑袋,“是清瘦了些,父亲未曾好好用膳食么?”   楚崧听到女儿的关切大笑一声,“无妨无妨,南地山水还不养我,过些时日便好了。”   楚姜目光又探向他身后亭中,见有一位并不相识的秀丽女子恭敬候着,观其衣饰猜测她便是顾五娘的婢女,遂收敛脸上情绪,扶着父亲步入那亭中去,一面问道:“方才过来见仆役们忙碌,明璋也不识得面孔,遂问了一句,才知道是顾娘子知道我跟衿娘抵了金陵,遣人送了礼来,正好凑巧了,女儿跟衿娘也有礼要赠于顾娘子,父亲可否指个人替女儿送去?”   知女莫若父,楚崧一看她神情便知她想些什么,坐下后便指着那侍女道:“这是五娘身边的青骊。”   那侍女闻声便恭顺送了目光过来,见了楚姜心中不免惊叹,观她面色莹润如珠玉,笑时双眼似秋水潋滟,静时又胜婵娟照云,唇齿尤为动人,朱色皓素各承光艳。   她又心道昨日渡口时未曾看清,今日一见方知霞姝如何,便不敢再想了,上前一步拜见道:“婢子见过九娘、十四娘。”   拜见之后她又笑道:“女郎知晓九娘与十四娘到了金陵,心中实在欢喜,若非婚期在即,定是要邀去家中玩耍的,便只备了些薄礼,九娘跟十四娘若是用得好,往后婢子便时常送来。”   “你替我多谢五娘,若非时机不当,我跟衿娘定也要先去拜见她的。”   楚衿也装作小大人模样,顺着姐姐的话道:“正是这般,有劳青骊了。”   青骊笑意盈盈,“九娘与十四娘言重,往后便是一家人了,我家女郎素来便怨我们几个婢子眼力不够,往往为她找身衣裳挑个钗子都不合她眼,适时婢子还愁这天下该如何去合寻她的衣饰,如今见了九娘才知晓不过是奴等凡人不具仙眼,九娘这衣裳与钗子各看各有美处,配了一身却更似仙子了,若是女郎往后与您谈论这些胭脂之事,不知她要如何欢喜呢。”   楚姜面露羞意,“我也盼着能与五娘说话呢,今日劳累你走一趟了。”   “都是奴分内之事。”她便又拜向楚崧,“婢子便不扰太傅与娘子们团聚了,女郎还等着婢子回去伺候呢!”   楚崧和颜悦色地招了招手,“代我向五娘问好。”   楚姜遂道:“还请青骊稍候,我自长安带了些小玩意给五娘,待我这婢女去取来,随你一并回去,也叫她代我跟衿娘向五娘问安。”   青骊自然应下,她便叫采采上前来吩咐了几句,青骊倒也识趣,“婢子便随这位妹妹一道去了,也不劳她再回来一场。”   楚姜正欲开口留她,抬眼看她笑意真挚,便笑道:“也罢,想必五娘子正等着你回去的,不该叫她久等。”   楚崧一直微笑听着女儿应酬,等青骊告别有叫了茂川送她,等不见了她人影,楚衿才抚抚胸口道:“这婢子好厉害的口才。”   “这就好口才了?”楚崧自见了女儿们便不曾减过笑意,听她这话又觉她世面见得少,笑叹:“你是不曾见了士人们争论,那才是好口才,而今这婢子不过奉承几句,你便奇了,可见还是书读得不够,我不在长安时可是懈怠了功课?”   “不曾不曾。”她急忙拉着姐姐,“九姐姐能为我作证,衿娘日日都读书的,就是上了船,也时常读诗给姐姐听。”   “哦?当真?”   楚姜笑着点头,“虽不情愿,总是在读的。”   她总有说辞在,“是情愿的,说不情愿是哄九姐姐高兴的。”   楚崧眼中这才流露几分赞同神色,抚须道:“知晓体恤你姐姐,还是孺子可教。”他又看向楚姜,视她面色问道:“今早问诊时疾医可有说汤药是否要换方子?金陵水气重,药方许是要改的。”   “今早还未曾改过,疾医说且过三两日,适时再改。”   楚崧点头,又亲自为她把脉,“脉象倒也如常,为父南下之后才知此地有一神医,本欲请他去长安的,不过总归是神医,有些怪性子才寻常,至今尚未见着他踪迹,只是听见其隐居之地稍有些动静,说是不愿诊治世家望族,等婚宴过后,我亲自去请他,你这弱症绵延,总是受苦,我也心焦,想那神医古怪至此,必是有几分本事的。”   楚姜看他神色中满是希冀,恐最后那神医还是让他失望,便道:“若是得好总是幸事,若是不愈也无碍的,不过夜里咳两声,平日避避冷风罢了。”说着她便岔开话,“兄长们呢?”   楚崧心中自是无比紧张,这个女儿是他百般呵护着长大的,若是那神医是假,之后的事情哪里又只是咳几声?却观她如此懂事,也不再多提,说起儿子与侄儿的去处。   她便叫采采上前来,将一方匣子放在案几上打开。   “来前女儿在书市中见了几捆竹简,随手翻了,竟是一篇《易繇阴阳卦》,便记起《晋书》中所记那汲冢竹书,其言除《穆天子传》外,其余竹简皆失传,这竹简上却记了《易繇阴阳卦》,虽不是科斗文,但是内容与《周易》略同而卦辞有异,女儿猜测或是当年有人见了竹书后以隶书转录了下来,便成了这一册。这书虽不至于珍贵异常,明璋却记得父亲与陛下闲谈时曾说过,便自长安带了来,父亲且看看,这是否真是《易繇阴阳卦》?”   楚崧果真大喜,小心拿起竹简,“昔年我与陛下读到《穆天子传》时便惋惜不已,若是汲郡所出之竹书尽数留存,倒也能多窥见些上古文明。”   他说着便拿起竹简认真看了起来,目光久久注视其上,神色痴迷,半响才道:“应当是了,不日等我得闲录于纸上送回长安,请陛下辨别其是否为真。”   楚姜便帮着他将竹简收回匣子,又听他感慨道:“自南下以来,为父总觉身边不够齐全,便见着你兄长们也是烦闷,你跟衿娘来了,我这心里才是熨帖了。”   “衿娘见着父亲也高兴呢!”她先前听姐姐跟父亲说话认真便未曾插嘴,眼下听到自己名字被提起才笑着依偎到父亲身边去,“我梦里常梦见父亲。”   楚崧大笑,揪着她发髻,听她叫疼才松开,却露出顽笑来,“不如你九姐姐乖巧了,从前我揪你九姐姐的发髻她可从不喊疼的。”   楚姜这才露出些活泼之态,“父亲记错了,自明璋记事以来,可从不曾叫您捉着发髻玩耍。”   楚崧挑眉,“当真?”他当即就向阿聂看去,“怎地九娘小时候不许我揪着发髻玩耍么?”   阿聂掩唇轻笑,“郎主,九娘小时候走路跌了您都恨不得去宫中请太医来瞧,哪里舍得逗弄她,您说的莫不是元娘?   “哈哈哈,正是正是。”他抚须看向楚姜,汗颜道:“瞧为父这记性,倒是记不清你们几个小时候的模样了。”   “奴瞧着是郎主将九娘养得太好了,小时候那样娇娇柔柔的小团子,走一步停一步的,到如今竟也能独当一面了,郎主倒是忘了自己十多年里的小心呵护,还以为九娘跟元娘一样自小康健。”   楚姜便也满目感激,与楚衿分坐父亲左右,笑道:“正如阿聂所说,旁人家的小娘子都羡慕我呢,可不曾有哪家大人这样呵护儿女的。”   楚崧便又仔细看了她神色,也觉安慰不少,神色间含里几分追忆之色,“你出生时一声哭也没有,把我跟你母亲吓坏了,好在太医来了,等你弱弱一声啼出,为父那一颗心才算是落了几分,如今我儿这样楚楚玉立,你母亲若泉下有知,定也欢悦。”   楚姜并不记得母亲,她两岁时母亲便病逝了,但是父亲经常提起,她说起也不觉陌生,“是,母亲若是得知女儿被父亲养得这样康健,定会欢欣的。”   一旁阿聂也动容,暗自红了眼眶,又恐主人见了她失态,悄悄别了脸去。   楚崧虽心有追思,哀恸却也不显,抚着楚姜的头发轻叹一声,“你母亲已故去十四载,为父却从未梦她,只是每每见你跟元娘,便觉故人在前。”   楚姜不忍惹他伤心,便提起楚元娘来,“长姐跟姐夫也正要来金陵呢!”   说到长女他面上神色微变,略带了嫌弃道:“这才赶来,倒不知他们俩整日里忙碌些什么了,比我这太傅还忙些。”   “长姐什么都忙呢!”楚衿十分识趣,不说她时乖乖坐着,要她出来卖乖便作憨态,“长姐会骑马射箭,还会做各样玩意,父亲不会做的陶瓷小马长姐也会做。”   “胡说,为父只是忙于国事无暇罢了。”   “那父亲给衿娘做个小陶马,还有大虎。”   楚崧被她揪着袖摆紧紧盯着,放开不得,又不肯露窘色,赶紧叫了侍女端早膳过来,闻声衿娘便朝着姐姐眨了几下眼,满脸的得意。 第7章 、顾氏   却说那青骊带着采采回到了顾府中,采采将赠礼呈上后自也说了番体面话,才等送走她,青骊便将在楚宅中所见一一说给家中主人们听。   “眉眼并不似楚太傅,唇鼻也不似,却是姿态自成,静若皎月,动生日晖,丹唇素齿……若说人间绝色,婢子瞧着也就那般了。”   一个着紫衣的少女听了惊叹,“真如此貌美?那前头那位杨氏夫人,岂不也是洛神宓妃般的人物?”   她上首又有两位妇人,身边还有一清丽卓绝的女子,瞧着年纪不过双十,听她惊叹便蹙眉看向她,“妙娘,勿躁。”   上首一位妇人也道:“楚太傅少年时名动北周,金陵尚闻长安楚郎之龙章凤姿,其人才比春兰馥,貌胜玉山辉,而今虽已三十有六,还是风度不减,再看他家三郎跟他那侄儿,也知道他一家都是个什么样貌了,又是靡衣玉食所养,不是人间绝色才是奇怪。”   “正是正是。”青骊连连点头,“昨日婢子在渡口时见着,仪态实在逼人,今日见了,果真不一般,若说体弱多病倒是面上瞧不出,那肌肤莹润似珠玉,气度也实在好,光是站在那里,她只看了婢子一眼,婢子便觉是莫大的荣幸了,可她却与婢子细语温柔,这三月春风也比不上她几分。”   “大家族中的女儿,养个白玉一般的肌肤都不算什么,不过还能与仆婢笑语温柔,这样的气度是不好养的。”那妇人看了先前开口的少女一样,眼中之色昭然,“妙娘,安坐。”   顾十一娘立马坐直了身子,跟着母亲的话道:“那气度要怎么养?”   “若你这般浮躁,便是我没在你幼时就严苛要求你言行仪态,才叫你成了这样没规矩的小娘子。”   她顿时气馁,又不敢反驳,好在有人替她解围道:“母亲,各般性情都是好的,端庄大气有人爱,天真烂漫自也讨人喜欢。”   说话之人正是那清丽女子,也是即将与楚崧成婚的顾媗娥,她说完之后顾大夫人神情才好了些,又问青骊,“小的那个如何?”   “楚十四娘举止十分有礼,生得也可爱非凡。”   堂上另一妇人开口了,“小的那个倒无妨,总是小孩子,哄着疼着就是,郎君也无碍,后宅深闺,媗娥又只比楚三郎大几岁,想来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面,楚元娘已出嫁,便只剩楚九娘了。”这便是顾三夫人,如今顾氏族长的嫡妻。   她面色精明,言语也十分冷静,“如今看来楚太傅疼爱她不假,当初去长安之人回来禀报时也说过,楚太傅的儿女们,是与太子殿下一起读过书的,见识自不一般,这楚九娘又得父兄娇疼,虽在长安城中不是什么招摇人,未必就不是她目无下尘不屑为之,往后媗娥在楚氏最该当心的人便是这一位。”   顾媗娥凝眉道:“我先前去那书信,只是表了亲近,她也回了信来,言语可亲,况昨日她下船时还簪了一支红玉,楚太傅不是说九娘惯爱素色,那红玉簪难道不是表态么?”   她说着将案上匣子微微推出,正是楚姜回赠之礼物,里面是一对刻了芍药的金臂钏、一对佩兰碧玉簪、一对绣了石榴跟连理枝的香囊,“这些物件瞧着虽不异常珍贵,却双双对对,叫人喜爱非常,她肯送来这些,可见她并非是个傲慢的。”   顾三夫人轻叹道:“有些人傲在面上,这是捡了三分名利的小人,有些人却是傲在骨血,这才是贵气天生,你想那娇儿,可是出生这世上头一等的家族,父母俱是龙凤人才,她开口哭出第一声便得天子赐名,这样的人,且不说她傲慢与否,又怎能轻慢了她去?”   顾媗娥倒是骤然松快了,“若如婶婶所说这般倒是好了,这样的人,骨血里都是傲气,你不去动她的牵挂,她一辈子也不会找你麻烦的。”   “你能这样想便最好不过了。”顾三夫人还有别的心思,她叫顾媗娥起身,让她在青骊面前展露身姿,又问青骊:“你看着五娘,比之楚九娘如何?”   顾媗娥一怔,顿时羞恼不已,目含珠泪,“婶婶这是做什么?我是去做她的继母,又不是……”   “你既知晓自己是继室,这一比更有必要,既然楚九娘不肖其父,想必是肖似母亲。”顾三夫人亲自站起来将她拉到青骊面前,轻抬着她的下巴,让她将面容尽数露在日光之下,声音清冷,“楚太傅与杨氏夫人少年结发,共度不过六载,杨氏夫人去后十四年未续弦,你说他爱不爱亡妻?”   顾媗娥被她的指甲钳住面颊,脸上生出疼意,不由得滑落泪珠,听到这样的话,再温柔的人也带了气性,“婶婶,不论他爱不爱亡妻,不论他爱之深浅,我都要嫁给他的,我跟杨氏夫人本就是两个人,她是什么样貌与我不该有半点干系,我是顾五娘,画的是却月眉,薰的是玉蕤香,难道比不过杨氏夫人我便要学她的眉眼、仿她的情态么?”   顾三夫人神情未改,眼神似深潭,似乎要将她引入其中,“你自然不能去学,杨氏夫人将永远是山巅霞姝,而这世上里也只有你这一个顾媗娥,你也要成为他心上一痕,让他梦回不见时怅然,酒醒不见时懊恼。”   她说完便凝眸打量起她来,“皇帝叫太子南下,不过就是想要他收服南人算个功绩,好让他得朝臣信服,往后能顺利即位,而今看楚太傅即将大婚,除了楚氏族人跟原就在此的左太傅,北地望族只贺礼奉来,便连其姻亲杨氏也不见人影,不就是皇帝怕来了他人扰了谋划?   “且看他楚崧是什么人?是能为太子取表字的人,是皇帝的至交好友,往后他不为朝臣之首谁敢当先?你若得不到他这个人的全心全意,往后顾氏跟陆氏、虞氏还是一样,他们会笑话我们早早讨好太子有什么用,搭了个藏在深闺的女儿有什么用,媗娥,你是顾氏最美丽的女儿,让你与杨氏夫人的美貌相比,不是为了较个高下,而是让我们明白胜算有几分。”   一边的顾十一娘已经吓得不敢言语,顾大夫人早在三夫人掐上女儿脸蛋之时就跟了过去,却觉她说得十分在理,看到女儿落泪虽心疼,却也不曾阻拦。   顾三夫人看她神情已经软和下来,便放开了她,又唤青骊,“青骊,且说来。”   青骊闻言才敢抬起头,看着顾媗娥半响不敢言语,却等到顾媗娥顾自擦了眼角湿痕,在她面前展了双臂,笑问她一句:“青骊,你看我比楚九娘如何?”   她这才敢讷讷道:“是……女郎与楚九娘,各有风度。”   “青骊,如实说来。”顾三夫人气势压人。   顾媗娥看了婶婶一眼,又笑得更灿烂了些,“如实说,我总会见到她的,你说假话让我空欢喜几天有什么用?”   她眼中那点珠光还不曾下去,总是带了些委屈,却要把话说得大度。   青骊急忙摇头,“不是假话,婢子不敢胡言,在婢子眼中女郎与楚九娘都是绝色,方才婢子叹楚九娘人间绝色盖因昔日惯见女郎风采,在南地却从未见有娘子同女郎一般,见了楚九娘才不由惊叹。”   顾大夫人对女儿的容貌是极为自信的,此时便上前道:“三弟妹,青骊自小就在媗娥身边伺候,她的见识不比寻常人少。”   顾三夫人这才放心几分,看向一边还展着双臂的侄女,轻轻将她双手拉下,又抚着她头发柔声道:“既是不差什么,以你的颖悟跟顾氏的财力,顾氏在周朝的荣威便也有望了,媗娥,婶婶再问你一句,若是楚九娘那张脸实在肖似其母,楚太傅见一日便记一日,纵你青春年少,然而亡人难比,你可知晓该怎么做?”   “叫他们父女相离么?”一边的顾十一娘没由来地发了声。   “愚蠢。”顾三夫人目光还在顾媗娥身上,“蠢人才会使手段去离间,去破坏,亡人是不可能忘记的,她所遗留之物俱是珍宝,她走了,楚太傅的心恐怕也被带走了一片,只有几个儿女补全得了,这样的一家人,如何能去破坏?”   “侄女明白。”顾媗娥抬眉,笑得温柔,“楚太傅最珍贵什么,我就把什么捧于他面前,我会珍视他的女儿,会尊敬他对亡妻的怀念,不生嫉妒,不起怨念。”   顾三夫人终于展颜,“这样就对了,纵他心若磐石,也怕你这温柔乡。”   顾媗娥也跟着她笑。   顾大夫人脸上尽是愉悦,“媗娥,等你嫁了楚太傅,将来他位极人臣,这江南三州还有谁敢奚落于你?”   只有顾十一娘在一旁愣愣不语,想要开口又怕说错话,只看着婶婶那坐筹帷幄之态跟母亲的欢颜,又看着笑中带泪的姐姐目光转向自己,“五姐姐看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想到我们将要分离心中难舍罢了。”顾媗娥招了青骊上前来,向长辈们行了一礼,“母亲,婶婶,媗娥先回去梳洗一番。”   “去吧。”顾大夫人目送了她出去,顾十一娘便也要跟着去,才跟了几步顾媗娥就叫住她,“妙娘,我回去还要做针黹的,正好你帮我……”   她立马就回道:“五姐姐,我也还有事呢!”说完便匆匆跑开,廊上顿时响起几道“扑哧”声,青骊便冷眼看了廊上侍女们一眼,不待说话便听顾媗娥叫她,“青骊,回吧!”   待她主仆二人步至园中一处山石畔,顾媗娥的脚步才放缓了,眼中委屈越来越明显,长长吐了一口气,“青骊,是真的吗?我比杨氏夫人不差吗?”   青骊扶着她心疼不已,“自是不差,只是女郎,何苦为三夫人的话而执着,天下女子姝色各异,此事又不是骑马射箭尚分个一二三等,您方才还说端庄有人爱,活泼也有人爱,怎么还被三夫人几句话就诓成了这样?”   她转过身来,神情茫然,“我只是在疑惑,我嫁给他只是为了顾氏的荣威吗?他会不会也这样想?”   这话听着似乎糊涂,然而青骊知道她在说什么,此间青藤曼妙,林静溪缓,像极了长安城外渭水盼。   三年前,那是周朝的建始三年,南齐的兆康十六年,北周灭南齐,二十岁的顾媗娥本该于这年成为南齐旧主陈粲的后妃。   又一年,建始四年春,二十一岁的顾媗娥随父亲北上长安,知道了原来北周皇帝自三年前便不纳新了。   可是她在这年上巳见到了楚崧。   春深花浓中,长安城外渭水畔,士人坐谈老庄,她只是好奇,又不敢多看,便装作与侍女交谈,近了水泽,听到有人骂南地儒生迂腐,因个天地君亲师就放纵旧主胡来,想来皆不堪大用,若是朝廷重用南人岂不乱了朝纲。   “若是他也拿着你脑袋,随时就是一刀,你敢不迂腐?”   她闻声便看向反驳之人,见他风姿琳琅,一盏酒浇在衣襟上,似玉山将倾,笑眼瞬目间就将先前那张狂的士人驳得不敢作声,“你看你,我只比你官大几级,才刚开口你就不敢说话了,你不也跟那些儒生一样?”   “太傅说得有理,是下臣妄言了。”   “哪里又有理了?你的妄又在何处?见不仁不悌不劝阻,若于百姓,便说无罪,只是儒生者,莫不求仕做臣僚,却不为百姓,只求保住一颗脑袋,难道无罪?不敢犯上只求保命,难道不是奸佞所为?既是奸佞,狡猾诡诈莫不敢为,又何谈迂腐?”   “下官……妄在下官不知根底便妄谈。”   “那你再说说我的话有理在何处。”   “太傅的话自是……字字珠玑,是下官短见薄识。”   “你既说我有理,可见是认了我说你迂腐,只是你既然迂腐,你的话自也算无理,既是无理之语,你说我的话有理,那我的话当真有理?”   那士人顿时汗如雨下,“下官迂腐,只是……只是尚能脱口几句有理之语的。”   “你这迂腐之人尚能脱口几句有理之话,怎地那些迂腐的南地士子便不能行有理之事?既行事有道理所在,为何你能入仕他们却不能?”   她看着那士人躬着身讷讷无语的窘态,忍不住笑出了声,又听到士人中有人笑出声,“伯安呀,你再这般刁钻,你家九娘就要全然学去了。”   伯安,又有人称他太傅,这样的好风度,年纪也不大,她被父亲叫走时还忍不住回看,她还想,那究竟是左太傅还是楚太傅。   她回金陵后还会时常想起来,每每遇上有人奚落她困在闺阁这许多年便想学他那样驳回去,可是在心里排演了千百遭,终究是说不出来,她想着这世上能将没道理的话翻来覆去辩驳,还能辩驳得那样讲理的,这世上应该只有他了。   而去岁再见,她知道了,那是楚太傅,他拱手站在她三叔面前,姿仪自若,“伯安拜见顾族长。”   “青骊,我与他成婚后,要是真生了妒忌该怎么办?”   青骊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安抚,“女郎,不会的,爱恨皆生妒忌,可是女郎心性疏朗,又心悦楚太傅,只会爱屋及乌,不会生出嫉恨。” 第8章 、族叔   楚顾两族的婚期定在四月初九,满日,宜祭祀、嫁娶、出行、裁衣。   楚姜在四月初七收到了楚元娘送来的信,拆开看了便是一叹,“见着那些贺礼我便猜长姐或是不能赶来了,果真,如信中所言,他们如今还未出蜀呢!”   楚郁在侧不由遗憾道:“长姐与姐夫喜出游,虽常有书信寄回,毕竟人不在眼前,此次她若不来,恐叫叔父心中生憾。”   她将书信放在案几上,“说是益州地动,她跟姐夫结识的一位友人受了重伤,要等其伤势稳定了他们才好离开。”   一道实情屋中人便都能谅解了,楚晔也将书信拿过看了一遍,“此等义气父亲自是能谅解的,却也难免他心中遗憾,我看还是明璋去与父亲提起,我跟六郎去了恐遭他迁怒。”   楚姜不满地皱起鼻子,再兄长面前说话还带着少女的娇蛮,“怎就要我去,我看衿娘去才好,她人小,撒个娇父亲便不气了。”   楚衿正挨着她剥枇杷吃,闻言吐出几粒籽来,举起尽是汁渍的双手,娇声娇气道:“不要,昨日我撵小羊摔进了水里,父亲就生了一回气,还是九姐姐去,就说也被我气着了,父亲一想他跟九姐姐都被我气了一遭,两人便是一营了,这样九姐姐便是砸了父亲的书房,父亲也不会动怒的。”   “歪理。”楚姜点了点她鼻尖,又扔了一方帕子叫她擦手,“如此便你我同去,一见父亲蹙眉你便开口撒娇。”   楚晔闻言便伸手替她二人剥了几粒枇杷,用翠青水碧的小盏装了,黄似金燃,汁淌在碧盏中,楚衿看得欢喜,拿起一粒就要喂给姐姐吃,“那衿娘陪九姐姐去,只是要九姐姐来说。”   楚姜接过果子吃了,“自要我开口的,不过这事应记着,叫长姐欠我们一笔才好。”   楚郁当即面露喜色,挽了袖子道:“姐夫那把龙羽弓我看上许久了,正好新近做了几支骲头箭,我那几把弓用得都不好,姐夫那龙羽弓……”   “且慢。”楚晔塞了颗枇杷进他嘴中堵了他的话,“这一事要他二人拿出珍宝恐是不能的,不如要些寻常的,我看便叫姐夫将他所藏的桑落酒拿出来。”   楚姜听他兴致勃勃说完,纤指在案上轻扣了几下,悠然道:“只是这事是我跟衿娘去跟父亲说的,若是父亲生怒,斡旋的也是我们,那酒与弓箭,我跟衿娘可不爱。”   “是呢。”楚衿仰着脸,“我情愿要一套小陶人,上回左十三娘跟我显摆她那一套,里头有小人,有屋子,还有家禽,我让长姐也给我依样做一套。”   “衿娘,杀鸡焉用牛刀,你若要这样的,六哥去找个匠人给你做全套的,你要什么式样的都好。”他说完又对着楚姜,语气循循善诱,“明璋,那弓,你也见过的,我拉那弓才是好风姿,你要什么六哥都给你寻,这回便让给六哥可好?”   楚姜看他卑微乞求不由失笑,楚郁一见便知她是应了,立马又看向楚晔,“三哥,不过就是桑落酒,姐夫那里的几坛何及叔父所藏那些?等我拿到龙羽弓,在叔父面上耍上几回,哄得他高兴了,那酒不是任由我们畅饮?”   楚郁顿时大笑,“这就让你一回,不过那弓我要先耍上一个月。”   “一个月……”他脸上立马就现出几分心痛,还争取道:“不若我先耍上一月,再给三哥?”   “那就不新鲜了。”楚晔眼中流光闪过,“还是先那月好些。”   “半月可好?”   “一月。”   楚姜笑看二人争执,等楚衿吃尽了案上的枇杷,二人还在争论,她便叫采采扶她起来,叫阿聂拿起案上的书信,“兄长们且好好商量,看这时辰父亲应是回府了,我跟衿娘便先去了。”   两位郎君也起身送她们出去,楚晔又交代道:“近日十六叔跟十九叔被太伯们下了禁令不得出府,应是在园中玩耍,你去父亲院中难免遇上,若碰见他们拿你说笑,你切莫动气伤了自己身子,且回来跟三哥说。”   楚姜明白他的意思,便只一笑,点了点头带着楚衿携了仆从去往楚崧处,果在园中见了几位族人赏春游湖。   “九娘跟十四娘这是去何处?”一个在船中的妇人叫住她们。   楚姜行礼道:“回七婶婶的话,我跟衿娘是去给父亲问安。”说完又才朝长辈们一一问好。   楚七夫人便笑道:“你们两个倒是好孝心,今日可事忙?若不忙等从你父亲那里回来了便来此处,我正想去后山佛塔中瞧瞧,又恐不通佛家礼仪犯了忌讳,你倒是懂道佛教义的,稍后我们同去瞧瞧。”   “七嫂嫂,九娘事忙,既要管束族人又要管家理事,恐怕不得空的。”一个青年人从雀舫探出身子,眼中尽是不满,“不过就是佛塔,七嫂又不信道,去佛塔中看了便看了,犯不着什么忌讳,何必劳动九娘。”   “是呀,我们九娘可是大忙人,哪里有空陪嫂嫂们去赏玩。”又一青年人出声道。   楚姜看了二人一眼,神色未变,未曾开口就听船上楚四夫人训二人,“十六叔、十九叔,莫要多吃酒昏了头,说话阴阳怪气,与獐头鼠目之辈有何异?”   却见那二人眼中轻蔑不减,楚十六道:“四嫂,我作为长辈说说九娘又怎么了?且说了,我可曾说错?”   楚四夫人跟楚七夫人对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楚七夫人倒是个温柔性子,“九娘一个孩子,何曾对你施加管束了?”   楚姜看着两位族叔脸上的桀骜,知道这二人是对族老的禁令有所不满,便提了笑,“正如七婶婶所言,九娘不过晚辈,如何敢管束两位族叔?且说管家理事,不过是族长见我跟衿娘在京中孤寂,怕我思念父兄犯了疾,才叫我随他左右帮着瞧瞧账册,怎么到了十六叔跟十九叔口中,倒像是九娘霸道,不肯尊敬长辈一般?如今九娘虽不知为何两位叔叔会被族老们下了禁令不许出府,只是叔叔们这气也不该冲着我发,九娘可担不起这样的罪责。”   楚十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年岁也不过二十五,分明是个年轻人,只因眼睛里少亮光,面色虽白却无光泽,神色也实在说不上好看,整个人瞧着倒没有几分世家公子的俊气,反而似在府衙中钻营了多年的书吏,嘴上虽是告饶,脸上神色倒是明晃晃地昭示他的不悦,“九娘,是十九叔口拙,不该这般说。”   楚十六不似他精明,听到楚姜说自己体弱时九生了怯意,生怕她气出个好歹来,忙追着楚十九的话音道:“正是,九娘切莫多想。”   楚十九的神情映在楚姜眼里,她轻笑起来,“是,九娘也想叔叔们不是心思狭隘之辈。”说着她将视线移向楚七夫人,“七婶婶,九娘今日也无事,等从父亲处归来,我们便去那佛塔。”   “这样好。”楚七夫人只当自己不曾见到楚十九的神情,“那你速去,水泽边上蚊虫多,你不好久待。”   楚四夫人也对她挥手,“去吧,别叫蚊虫咬着了。”   楚姜跟妹妹遂朝几人行礼道别,等她们身影刚隐过,楚四夫人便对一旁船上的楚十九冷哼一声,“我知晓十九叔自诩才高七步,我一介妇人,虽不知你能飞上几重天,只欲奉劝一句,这天下的名士才子可没有哪一个是因着为祸家族而名动天下的。”   楚十六一愣,看看面色阴沉的胞弟又看看面含讥讽的嫂嫂,吐出一句:“四嫂这话倒是叫人不明白了,十九弟怎会做出那等败家之事?”   “什么叫不明白?口出妄言得罪太子殿下的不是你二人么?倒是连累了三郎跟六郎,因着在太子殿下面前引荐你二人,如今也被禁在府中,要是稍有脸皮的,早便匿在屋中自悔罪过了,哪还有脸面在这里招摇。”楚四夫人若非得了族老的交代要盯着这二人,早便离开了。   楚十九此时面色却转晴了,“三嫂,我明白的,方才不过口拙罢了。”   她轻哼一声,叫人将舟划远,淡淡留下一句:“若是口拙倒罢了。”   却说楚姜跟楚衿离开之后,一路无言,等进了楚崧的院落,楚衿撅着的嘴角才稍稍平了些,她拉着姐姐的手摆动几下,“九姐姐,我知道十九叔跟十六叔为什么被禁在府中。”   “我也知道。”楚姜低下头来看着她,“他们婚宴过后便该回长安了,不必管他们。”   “可是他说话不好听。”她即便只是庶出,但因跟兄姐们年岁差距大,又是最小的一个,养了个娇脾气,最是受不得欺负,哪怕是嘴上说她几句也够她不悦好一会儿了,“我听得懂他们在说九姐姐不好。”   “他说我不好我就真不好了?”   “不是。”楚衿摇头。   她便一笑,“这便足够了,他们在我眼前就是狂怒也无用,我只当是多了几只聒噪的蚊虫。”   楚衿跟着笑起来,“那我也这样想,往后有人在我面前大吼我就当他们是蚊虫。”   “不过蚊虫也得区分,有的只是在你耳边嗡嗡叫,因你身怀驱虫药物不敢动你,有的倒是胆大无比,管你是金银还是铜铁,都敢上来咬你一口。”   她闻言歪着头想了一儿,还是不明白,“那只会叫的我们不管他?只管那只胆大的?”   “非也,两只都要管,不过要分着管,对只会叫的要吓,对胆大的就要直接动手了,直到他们不敢鸣叫扰人为止。”她说完这句话便止了话头,看着前方一道身影顿住了脚步。   “九娘拜见殿下。” 第9章 、太子   那人闻声抬眉看来,温润一笑,“是九娘啊!”   这声音引得跟随在楚姜身后的侍女皆仰目去看,便见一郎君笑立此间,身似芝兰,笑里温柔若藏了一江水月,又见他目光移向楚衿,声音清朗,话音亲近,“十四娘也来了?看着可长高了不少。”   楚衿顿时就笑得眯了眼睛,拿着手在自己头顶比划,兴奋地仰着脸对姐姐道:“父亲跟兄长都说衿娘矮,只有殿下认出衿娘长高了。”   楚姜笑着看向太子刘呈,“不知殿下在此与父亲议事,九娘与衿娘冒昧前来扰了殿下。”   “并无要事,我顺道送太傅回来罢了。”   话音刚落,楚崧便自屋中出来,手上拿了一方檀木匣,一面交代道:“殿下,务必用隶书抄录。”   “父亲。”楚姜见到他身影便上前几步盈盈拜了,认出那匣子来,便猜测其中是自己当日送来的《易繇阴阳卦》。   果听楚崧与她道:“这是你当日送来那竹简。”   刘呈身后侍从上前接了,便听他笑道:“太傅事忙,我却安闲,这书叫我抄了也算是聊表我对父皇的孝心。”   楚崧笑道:“臣所忙不过家事,不及殿下操心。”   “若是我再说不及太傅之累,倒显得我与太傅之间疏离了。”他说着便看了楚姜一眼,“想是九娘与太傅有要事相商,我便告辞了。”   楚崧忙起步相随,“臣送殿下。”   “太傅与我不需这些虚礼的。”他看楚姜姐妹二人也似要随着相送的样子,便摆手道:“九娘体弱,何必动身,十四娘又年岁小,走动也累人,太傅止步,叫茂川送我便是。”   楚崧自是不应,“礼不可废。”   刘呈抬起他的手,神色诚恳,“然师生之礼亦不可废。”   楚崧被他注视着,终于笑叹一声,“也罢,臣与九娘、十四娘便于此目送殿下。”   楚姜忙曲身拜别,“九娘拜别殿下。”楚衿也跟着拜别。   刘呈微微颔首之后便离去,等他们出了院门,楚崧才收回视线,看向两个女儿问道:“怎么这时候来了我这里?”   楚姜笑着扶上他,“今日长姐来了信。”   “她跟敬之可是要到了?”楚崧对长女也是极为思念的,不等女儿开口便笑道:“她夫妻二人喜欢四处跑,一年到头也见不上一回的,这次他们来了,也该拘在金陵几个月。”   楚衿倒先慌了,忙去他另一侧扶着他,叫他在廊前坐下,“父亲,长姐说……嗯,长姐说不来了呢!”   他立时就变了脸色,方才跟太子笑谈所带来的愉悦也尽数消退,“虽说不是第一等的要事,倒也算家中喜事,她若不来怎不提前来信说起?也不曾给我书信,莫不是他左敬之拦住不许来?”   “父亲莫气。”楚姜忙叫阿聂将书信递来,“姐夫又非狂悖之人,怎会拦着,实在是事出有因。”她便将书信内容复述了一遍,“长姐自是挂念父亲的。”   听到益州地动是楚崧神情变跟着紧张了起来,又听到楚元娘夫妻二人无事才放了心,不过脸色总不好看,虽是体谅他们的隐情,眉间又莫名上了委屈之色,在女儿们面前却不好表露出来,便将眉头攒得更紧,瞧着更似动怒了。   楚衿一见忙趴在他膝头,将发髻送到他手中去,“长姐送了贺礼来的,长姐……”   “所幸殿下未曾走远。”茂川领着人走进院中来,正见楚衿张牙舞爪地形容贺礼。   刘呈恰入院来,又听见楚衿笑呼:“长姐这次不来,就须得给我做一只陶大虎,要花衣锦毛的。”   “太傅大婚,阿赢跟敬之竟不来吗?”   几人闻声回过头去,正要起身行礼,刘呈便虚抬了手,“不必多礼。”说完提了荼白的衫子踏上石阶,低敛着眼神,“还当他二人这次来了金陵我们能叙上几句话,未料竟是这般忙碌。”   楚崧起身迎他坐在廊前的榻几上,“倒是事出有因,他们游历至益州,恰逢益州地动,所幸阿赢跟敬之无事,只是他们结识的一位友人受了些伤,他们那友人在益州又无亲故,论情论理,他们都该等友人痊愈之后才离蜀。”   刘呈脸上笑意跟着浅淡了几分,“自该如此。”   楚崧见着心底又是一叹,想刘呈与楚赢、左敬之三人同岁,幼年共作鸠车竹马之戏,而今不过几岁光阴,便两人行山水去,剩一人学圣贤,又有一桩旧事在其中,一时心中也不是滋味,便岔开了话头,“殿下返来可是有事交代?”   刘呈也收拾好了心绪,面露惭色道:“是读了《尔雅》心有所思,方才出了院门见了一簇青蒿才记起来,而今我朝训诂多崇汉时刘歆之《尔雅注》,我日前于书房随手翻阅,见了一册郭璞所注《尔雅》,觉此册更堪成经,故来问于太傅。”   楚崧抚须一笑,“北地儒风的确不如南地,而南方用郭璞注者甚多,所说其精妙,皆因郭璞所历非凡、广搜博采,又好古文奇字,其观草木虫兽百物无有不详者,不仅解字,并作《尔雅音》及《尔雅图》,按其自序所言,‘缀集异闻,会稡旧说,考方国之语,采谣俗之志’,其中心血自不必提,妙甚刘子骏注者亦不止训诂方法,更能详物之形声,辨物之名实。殿下只见青蒿一丛便记起此书,正可见其注草木之灵通。”   说完他便轻叹道:“郭璞注于我朝官学中用之甚少,便连臣,也是南下后方读完此卷,若无殿下指点,倒也想不起来将之与刘歆注作比。”   刘呈眼中闪过一瞬的光采,谦虚道:“是我多赖太傅指点才是,此事我欲上奏于父皇,太傅之意如何?”   “自是妙极。”楚崧也颜色大悦,“陛下必定见了奏表定会心喜。”   “若非得了太傅之语,我也不敢胡思。”他说着便整理了衣衫要起身,“太傅,若是郭璞注堪为诸注之首,那刘歆注或可撤出官学?”   楚崧微微摇头,跟着他站起来,“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可将犍为郭舍人、樊光、李巡等人之注与之作比,其中犍为注更是必要,可谓专精之至,其所存虽吉光片羽,却是儒家释经之始,殿下若要上奏于陛下,务必提及这另三家。”   刘呈受教点头,拱手致谢,“子衎谢太傅指教。”   这一礼楚崧不曾避让,等他起身告别时才复行礼恭送,“臣送殿下。”   刘呈颔首,目光看向一边自他进院便静默着的楚姜二人,失笑道:“今日来得匆忙,倒是忘了礼数,九娘跟十四娘初到金陵,我也该送上薄礼一份的。”   “殿下言笑了,九娘此来是赴父亲的婚宴,要说送礼也该是父亲赠于九娘跟衿娘才是,殿下万莫因体恤父亲就要替他揽了这活去。”   霎时间众人皆发笑,刘呈面色愉悦道:“若如九娘所说,这礼确实不该我赠,十四娘呢,你怎么说?”   楚衿收到他温柔的询问,也轻轻摇摇头,“我听九姐姐的。”   楚崧露了个满意的笑,“看来是对我怀怨已久了,倒让殿下看了笑话。”   刘呈摆手,笑意收了几分,“太傅言重了,我与九娘、十四娘一贯如亲缘兄妹,不过顽笑罢了。”   他话音刚落,立在他身后的两个侍从便作势要护他出行,楚崧父女三人便送他至院门外,还欲再送又被他劝回。   待一行人过了山石,再无动止痕迹留在园中,只有一蓬青蒿在溪水处摇摆,楚衿突然抬头道:“父亲,您在长安的书房里也有书上画了青蒿的,衿娘也会背,‘今莪蒿也。亦曰廪蒿。’”   “是,有书上画了的。”楚崧牵着她回去。   “那同殿下说的不是同一册吗?”   楚崧淡然抚须,“不是。”   楚衿蹙眉,眼睛咕噜噜转着,看向姐姐,“那父亲在长安不曾读过那一册吗?衿娘都读了,父亲怎会没有读过?”   他面无异色,“父亲当时躲懒了。”   楚姜敛住笑意,“这样看来,还是衿娘更为好学了。”   楚衿终究是个小孩,一听便欢喜起来,“父亲如今也读完了的,九姐姐读过吗?”   “我读得不多,或是不如你多的。”楚姜跪坐下来,将她揽在怀中,“你方才背那句,我就不知道。”   楚衿突然就捂嘴大笑起来,小手点着她肩头,眼中溢满得意,“九姐姐骗人,这一句还是九姐姐教我的。”   “是你记错了。”   “不是……”   楚崧看她们打闹,面上尽是笑意,不过一炷香时辰便见茂川进来,“郎主,殿下上马之前,像是乍然想起般,叫仆同您说,他书房中那册《尔雅》上有孩童戏耍涂绘之迹,若以那册呈给陛下是万万不能了,或要劳您另寻一册。”   楚崧失笑,“这书又不难得,你叫人去书市上寻便是了。”   茂川应了便退下,楚崧便看向两个女儿,“倒是忘了交代,往后在殿下面前便不要提起你长姐跟姐夫了。”   楚姜眼明心慧,自然懂得,“女儿明白了。”   楚衿也点头,只是还有疑惑,“那往后殿下问我们呢?”   “问了答便是。”楚崧揪住她发髻,“我没瞧着你时,你可在家中书册上胡乱画了?”   “不曾呢。”楚衿嘴硬,眼神却出卖了她,被父亲审视了几眼急忙交代,“倒是画了小虎小马的。”   “往后不许你随意进出书房了。”   “衿娘要进去读书的。”她转过来叫楚姜为她求情,“九姐姐说呢?父亲往后不让我进书房了。”   “自是听父亲的。”   楚衿霎时泄了气,又扒着父亲的衣袖讨饶。 第10章 、婚宴   自南齐覆灭后,金陵城中便少有盛事了,前一桩还是太子初入金陵时,当时太守率百姓出城相迎,北周太子的琳琅风姿倒也引得一时轰动,却也只是一时,那风头过去了百姓们更关心的还是米粮之价。   而今南地第一富贵的门庭要跟北地首屈一指的望族联姻,百姓们少不得也要关顾关顾这热闹。   落日从栖霞山的红枝绿嵌中挥下余亮,淮河上渔翁刚收了网,他揉了几把怀中的鸬鹚,被山中飘渺的暮钟声所惊,渔舟上的水鸟尽数飞起,次第拍打着水面,渔翁脸一沉,刚要叱骂就被岸上的动静吸引了过去。   “怪哉,这是哪家嫁女?乌泱泱这一堆人跟着。”   周遭舟楫上一船娘笑道:“顾氏嫁顾五娘呢!”   这话一出,那老叟便笑了起来,“难怪送了这许多嫁妆,顾氏么,可是搭上了楚太傅,这便不稀奇了。”   “怎好这般胡言,我们不过是感慨顾氏终于舍得嫁这五娘子了。”   渔翁笑看出言之人,“有何说不得?他顾氏如今又无朝官,金银碎物也能算世家么?”   “阿翁切莫胡言,顾氏毕竟也是南齐三大世家之一,我们也是受其庇佑的,虽……”   “什么庇佑?老叟乃周朝人。”渔翁鄙夷地看了几人一眼,“淮河水涨去长江,老叟住江中行水上,金银碎物不相关,只关心改朝换代的大事,这些世家可不曾庇佑到老叟头上来。”   其余人脸色一时间也变幻难测,渔翁便得意起来,“老叟自淮左过来的,不似你们奉世家作父母,敢笑就该笑,楚太傅是天子臂膀,怎配不上他一个没落的顾氏么?”   “唉,您……阿翁您这话……”一个船娘笑而不能语,半响才向周遭同伴道:“我们生长在此,实在不如阿翁想得开。”   渔翁似乎不是个好性情的,唾了一口沫子在手上便撑篙离开,“什么想不想得开,你每日铜钱到手不过几铢,问君王名姓做什么?”   其余船上几人神色倒是茫然了一瞬,那茫然也并未停留多久就被岸上的喧闹赶去了,几人又抬头望过去,见到彩绸绵延满城,从城东的顾府出来,红绿布满江岸。   顾族长带着妻子族人将顾媗娥送出门,等她上了彩车,迎亲队伍离去,二人便唤来族中嫡支,吩咐道:“往后我们所效是周朝,所从唯太子殿下。”   顾三夫人随着丈夫的话点头,神色颇为威严。   堂中有一妇人看向她,嗫嚅道:“姑母……母亲,虞氏……”   “虞氏跟陆氏要怎么做与我们无关。”   “可是毕竟是姻亲。”她是三夫人的侄女,也是虞氏女,心中惊讶三夫人的冷清。   顾三夫人冷冷打断她,“从前的姻亲还是姻亲,却没有哪家比楚氏更亲了。”   “都回去宴客。”顾族长拍了拍妻子的手,眼神示意她勿要在此耽搁。   顾媗娥坐在彩车中,金缕鞋映着红罗裀褥,车身震荡如她心跳。   “女郎莫怕。”青骊跪坐在她身侧,见她腿脚颤抖,便至她身后轻轻拍着她的背,“前面是楚太傅的马。”   顾媗娥点头,执扇的双手轻轻松开了些,露出被薄汗濡湿的扇柄,“那傧相是左太傅?”   “是,其余跟随来亲迎的也都是楚氏族中有出息的子弟。”青骊递了丝帕给她擦拭手心的汗,“方才左太傅在门口被拦着作催妆诗时,也未有半分不耐,可见都是楚太傅先前照应了的,不然以他的的身份,叫咱们族中几位年轻郎君调笑了怎能继续笑脸相迎。”   顾媗娥心情松快了些,将扇子偏开去看前方马上的人,只是夹幔尚厚,只见得影影绰绰的几道身形。   “女郎,等入了青庐再瞧不迟。”   “我何曾瞧了。”顾媗娥被她一打趣,脸上羞红又重了几分,转头笑睨她,“你这嘴不能饶。”   “是婢子嘴笨。”青骊掩唇轻笑,看她面色酡红,低眉不肯再语便也不再开口,只俯身为她理着裙裾。   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停了下来,顾媗娥心中又开始纷乱起来,一应礼仪皆循例做了,入了青庐心绪也还糊涂着,等到共牢之后,合卺之时才算清醒了。   烛色昏昏,青庐中风冷,酒也寒,她敛眉饮下第一口时便觉凉意入喉,又不肯作声,三杯之后暗自打了个寒噤。   “可是酒冷?”   她闻声立即摇了摇头,“不冷。”   楚崧也不知信没信,只是在仆妇来撤席时起身避让,她也急忙跟着起身来,便听一声笑,“你我夫妻,不必如此。”   她面色更红,所幸烛火昏黄不显,只听得她冷静的声音,“妾当随夫主左右。”   在青庐中观礼的几位夫人闻声皆笑,楚七夫人便轻撵着族人们出门去,“我们且去外瞧瞧宴席。”   众人随她出来,楚七夫人正要吩咐仆妇们夜里该如何行事时衣袖便是一动,低头便见楚衿好奇的小脸,“七婶婶,新夫人长什么样?”   楚七夫人立马拉着她离开,“你这小顽皮,怎么跑这里来了?怎不陪着你九姐姐?”   楚衿摇头,“衿娘想看看新夫人的样子,九姐姐被人叫走了,我自己过来的。”   楚七夫人失笑,“又不急在一时,明早就能见了。”   她便叹了口气,“九姐姐也这么说,我就是想看罢了。”   这小大人的模样实在讨喜,几位夫人纷纷上来逗她说笑,“自是沉鱼落雁,秋月春花不及之色。”   “当真么?”   “你明日见了不就知晓了?”   楚衿便知她们是在逗自己玩,扭了脸去,“伯母婶婶们骗我。”   几位夫人哄笑起来,又哄着她回宴席去,“你九姐姐被谁叫走了?”   “被殿下的婢女叫住了。”她又扭头看向楚四夫人,“四伯母,是十九叔纠缠殿下,他们才来找九姐姐的。”   楚四夫人听到楚十九眼中便是一冷,“太子殿下现在何处?”   楚衿摇头,“九姐姐只说叫阿聂看好我,没说去哪儿了。”   楚四夫人当即便交代下人去寻,又牵着楚衿回宴席,才至席上便见满脸慌张的阿聂,见她们一行归来忙上前来抱住楚衿,“十四娘是去了何处?叫奴好找。”   “她跑去青庐瞧热闹了。”一位夫人道,又训诫着她,“方才若不是我们在,她就跑进青庐里去了,扰了大喜可怎么好?九娘既是交代你仔细瞧好她,你便该寸步不离才是。”   说完她又看向跟在阿聂身后的一干仆役,“你们几个都是自十四娘幼时起便照料她的,阿聂疏忽也就罢了,你们也不上心?”   阿聂连连点头,脸色蜡白,“十一夫人说得是,是奴的疏忽。”   楚衿开口替她解释,“不怪阿聂,是我趁他们不留心自己跑去看的。”   楚三妇人拉住还欲训话的十一夫人,问阿聂道:“九娘现在何处?”   “在起云台。”   “别叫十四娘再闹腾了。”她吩咐完这句便匆匆赶往起云台去,楚氏其余夫人亦有随者。   起云台中也颇为热闹,刘呈坐于上首,面色缓和,目色却冷。   楚姜与楚十六、楚十九三人立于下首,楚十六还酒醉昏沉,被人搀扶着,只听楚姜道:“十六叔近日感风寒,疾医说思想尚混沌不明,今日又饮了酒,这才举止无状,并非故意惊扰殿下。”   刘呈对她摆手,“坐下说话。”   楚姜乖顺应下,刚落座就见楚十九阴鸷的目光正看向他,心中微冷。   “此事即便孤不追究,东宫一众仆役也不肯应下。”刘呈对她颜色尚好,“你体弱,也不该受累,此事便先按下,改日请太傅来决。”   楚姜暗叹一声,看向满面羞愧的楚十六,恼怨他于今夜闹事,又觉此事绝不能拖延,向太子请道:“不敢委屈了殿下身边的娘子,此事早些处理了才好,九娘不敢妄做处置,已经去请了两位族老来,定不叫秦娘子平白受惊。”   “殿下,此事……”楚十九话未说完刘呈便站起身来,看也不看他兄弟二人,冷声道:“也罢,便交由两位族老处置此事了。”   这下楚十九神色更为不堪,也不敢再妄言了。   楚姜忙跟着起身,察他神色倦怠,便道:“殿下今夜饮酒不少,再回府恐惊了寒风,不如便在府中安置一夜。”   “不必。”刘呈还另有打算,柔声道:“我尚有要事待理,今夜便至此。”   楚姜自不敢强留,只道:“今夜秦娘子受了惊吓,便叫她留于府中,殿下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东宫诸仆役面色都缓和不少,本就对她心怀好感,此下也不再多言,刘呈也赞同,作势便要离开此间,楚十九还想跟上辩解几句,被采采默不作声地拦住了去路。   “九娘,此事非太傅之错,不论什么样的交代,我都不会怪罪。”   “却是楚氏的疏忽,惊了殿下。”楚姜低眉跟在他身后。   刘呈笑着转身,只看了她一眼,目光未作丝毫停留,目色中夹了飘渺的淡云,还是温儒的样貌,“此事不必着急处理,你万莫因此事伤了身。”   楚姜微笑行礼,“九娘谢殿下宽仁。”   刘呈不置可否,向屋中看了一眼,便携东宫仆役离去,“别送了。”   楚四夫人来时再路上遇见了楚氏两位族老,“见过两位太伯,今夜十九叔可是又冒犯了殿下?”   “跟他倒无干系。”族老摇头,“是十六醉酒了入园中醒酒,在起云台中调戏了东宫婢子,那婢子在东宫又有几分威望,殿下素来也极为信任的,十九是见十六惹事后上前转圜,奈何殿下不待见他,适时婚仪正当紧,想是瞧不见我们跟三郎六郎,这才叫了九娘这孩子过去。”   楚四夫人看二人眉头紧皱,劝解道:“殿下素来爱重楚氏,此事只要好生安抚了那婢子,叫十六叔向她请罪,或也无大碍的。”   两位族老对视一眼,叹了一声,“但愿如此。” 第11章 、处理   三人来到起云台时,庭院内外一派寂静,等步入堂中,便见楚姜与楚十六、楚十九三人皆静坐不语,见他们进来才起身行礼。   两位族老却是默契地走向楚十六,手中红榉木拐杖砸在他腘窝处,便闻几声钝响,连同扶着他的两个仆役都一并跪在了地上。   “本以为困你们在府中便安定无事了,不料你们竟还能一再惹得殿下生怒。”   楚十九也跟着跪下,辩解道:“并非十六哥莽撞,只是那婢子妖娆……”   “十九叔还能怪到那婢子身上去,真是奇事了。”楚四夫人讥讽道:“便是鬼魅勾魂,你若一身浩然,顶了天要去你的命,还能损你气节不成?”   楚十六羞惭不已,“四嫂何必言语刻薄,愚弟认错便是。”   楚十九却不肯,目光直朝楚姜去,“今日若非有人构陷,十六哥怎会去到起云台,那处幽静非常,太子殿下寻常也不曾去,今日便这般巧合叫十六哥碰上了,本当此番南下或能有个前程,未料却总遇坎坷,若知晓此处亦有不容人的,何苦来哉。”   在他说话之际,楚姜跟楚四夫人已扶着两位族老安坐了,楚姜闻言不由哂然,转身冷视他,“十九叔,九娘不敢驳斥您,只是您一遇不如意便说旁人对您深文周纳、故意构陷,且看您今日话里这意思,倒是说我父亲容不得您了?”   “九娘莫多想了。”楚四夫人拉住她,看向楚十九道:“十九叔万勿胡言,伤了一族和气。”   一位族老眼色凌冽,看向跪着的二人,“我看九娘的话不错,一犯了事便是天错地错,唯独你没有错,你是比天高还是比地厚?以为你那群酒肉伙伴胡乱夸耀你几句,你就真是满腹珠玑,命世之才了?”   楚十九低下头,“十九不敢。”   另一位族老也面带讥色,“你以为你们与伯安同为大宗嫡子,他之威荣便是这嫡支血脉所带来的不成?哼,构陷,我看是你心中有阴恻小鬼构扇说诱,才叫你如同蟁蝇一般见到酒肉便附上去。”   这话实在不客气,那兄弟二人皆被说得抬不起头,这族老却还道:“这天下宗族,未闻外斗而分崩者,只见内争而羽裂的,你们在长安时声名已显污浊,怎地以为来了金陵便能偷回清白?莫怪我说话难听,今日便是你父亲,楚氏的族长在此,我也要痛骂你一回,你那些怨望有胆子便冲我发了,诘怪九娘一个孩子,这岂是君子之理?又岂是长辈之理?”   楚十九闷声不语,楚十六倒是知羞的,平素也带些窝囊气,眼下便流下几滴泪来,“太伯教训得是,今夜是十六吃酒昏了头,见到殿下身边的秦娘子心生秽念,言语轻薄了几句,十六即刻便去同秦娘子告罪。”   “十六叔莫急,在殿下跟前得罪了秦娘子的可不止您一人。”楚姜看向楚十九,“十九叔怎么说?照殿下身边仆役所言,秦娘子受惊之时殿下便在一屏之后,是他听了秦娘子惊呼现身,十六叔才酒醒几分,而殿下才斥骂出声十九叔便到了起云台,您听了殿下的斥骂为十六叔求情自是无碍,求情之时却说是秦娘子妖媚勾引,太子眼下,栽赃东宫,这话不说殿下听了生怒,便是九娘亦羞愧难当的。”   “你这不肖子,殿下面前竟敢如此妄语!”先前斥骂得最恨的族老怒不可遏地盯着他,“你当人人都眼瞎不成?”   “十九只当一个婢女无关紧要,如何能叫殿下对楚氏生了不喜之心,自是……”   “便是不喜与你又有何干?”族老拄杖起身,围着他骂道:“你哪只脚踏入了朝堂?哪只手批过奏章?喜与不喜,恩威皆不加你身。”   他面含愤色,怒斥道:“一家子弟本应互相提携,伯安在长安时可不曾少在太子殿下面前为你们说好话,你们自己不长进,不说东宫臣僚,便是府衙小吏也不见你们谋上,前几日三郎跟六郎将你二人引荐给殿下,你们便口出自傲之语,已是惹了殿下不喜,而今伯安大喜之日,你们醉酒闹事便罢,还惹恼太子殿下,果真是难登大雅之堂。”   另一位族老也起身来,眼中饱含训诫,“你二人即刻便去秦娘子面前负荆请罪罢,十六自责你酒后无状之错,十九自悔你出言冒犯之错。”   二人低着头应下,神色并不明显。   族老说完又看向楚姜与四夫人,“秦娘子那里,你们好生安抚,一应珍宝勿吝,只叫她舒怀勿怪。”   二人应下,楚姜道:“秦娘子早已安置在仰月楼里,采采带了人照料着她,九娘这便过去。”   族老便瞪向地上二人,对随从吩咐道:“去柴房取荆条来,再剥去他二人上衫,束以荆条,盯着他们请罪。”   楚四夫人执着楚姜的手向仰月楼去,一路上灯烛不甚明亮,映着丛木阑珊,好在玉钩有辉光,二人又被仆从簇拥着,这路才好行了些。   她的丈夫是宗子,亦是楚十六与楚十九的胞兄,她早已看不惯那二人荒唐,然此时心中虽颇觉畅快,又有担忧在,遂听她轻问道:“九娘,若说那秦娘子,不过是殿下身边稍受重视的,远不及纹箫、画筝几位娘子,若要请罪,待好言请得她宽慰,再送上珍宝便是,太伯却叫族中嫡支郎君负荆请罪,这事传出去叫外人知晓了,说我新平楚氏竟向一婢子求饶告罪,尤其是这婢子还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且不叫天下人耻笑楚氏汲于皇储恩威?”   楚姜偎在她身侧,摇头道:“这事外人自不会知晓,起云台周围看守的都是长安跟来的仆役,仰月楼周遭也全是信得过的人,两位叔叔如何到仰月楼,太翁也自有分寸的,十六叔与十九叔实在需要一场教训,否则往后必为家族之祸根。今夜事,也须得给殿下一个圆满的交代,他是太子,今日不过楚氏一个无官无职亦无声名的子弟,便敢于他面前羞辱他的人,那他会如何想楚氏其余在朝为官的儿郎?”   她自来思虑得周全,又轻声道:“况且今时不同往日,虽不知陛下会否重用南方世家,然而北地望族莫不盘根错节、彼此牵连,殿下将来是要起圣的,必然只想要一个全心全意奉他为主的臣族,楚氏自当年父亲任太傅起,便是世人眼中的东宫属臣了,然今有南方几大世族供他挑选,这几大世族是能被打破了做独臣的,这般情势下,纵父亲跟左叔父与殿下有师生之谊,若楚氏与左氏在殿下眼中有不德之处,于帝王而言这师生之情又有何意义呢?”   楚四夫人倒吸一口冷气,“这可真是……难怪太伯要如此重罚了,不过一白身,今日敢对太子身边的婢女出言轻薄,还在殿下面前诬陷那婢子,难免殿下心中不生厌恶,陛下又最为爱重太子殿下,这事恐怕要累及家族了。”   楚姜轻拍了她臂弯几下,示以安抚,“也并非,权看我们的处置殿下满不满意了。一块宝玉若是完美无瑕,在人手中任他如何喜爱,他也总会担忧有人要抢走这宝玉,然而这美玉若有一处隐瑕,只有他一人知晓,这是他与宝玉之间独一无二的连结,他或许还会珍视这玉更甚其他珠宝,而今若是我们这事处置得让他欢心了,他心中或也会欢喜,欢喜只有他能够掌握这块宝玉。”   楚四夫人顿住脚步,侧头看向侄女,“你这孩子……你……”她笑叹了几声,看向她还带着半分稚嫩的面容,终于畅意地笑了出声,又提起步子,“不白白冤枉了你小时候那些日子,那时你父亲理政议事都要抱着你,连你祖母要抱你去养他也舍不得,等你大了又在你父亲跟前伺候笔墨,倒是养出了个女诸葛来。”   她隔着春衫感受到依偎在自己身侧柔弱伶仃的身躯,带了几分心疼,心叹多智反伤,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若如你这样说,我们也能放些心了。”   楚姜只跟着她点头,眼里还是清清明明一片,心中又思量着如何与那秦娘子告罪。   不过一刻,二人便已至仰月楼,却见楼外有数位青壮男子远近看守着,楚四夫人先还以为是楚氏的部曲,再一细看才知是当日护送他们来长安的一行游侠,又知晓他们皆已被楚姜收揽,便也不怪了。   采采见得她们来忙上前相迎,又将秦娘子的情形尽数说了,“秦娘子口口声声里,也还是说自己并无大碍,怕伤了殿下跟郎主间的情分,又急着回去伺候殿下,婢子也不敢妄言,只好言好语劝她留下,又劝她喝了一盏安神汤,眼下也还安稳。”   二人点头应下,随采采进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去,内中布置鲜丽,三折彩漆螺钿龙云屏风后是一张琴几,后铺一张缫席,一位温婉的小娘子正倚着隐囊,听到动静忙抬起头来,见到来人便要起身,“婢子见过四夫人、见过九娘。”   采采早在她手撑上隐囊时便得了楚姜眼神示意,上前将她轻轻按住,楚姜也柔声道:“秦娘子不必多礼,今日已是让你受了惊吓,如何也不能再拿这些虚礼来累你的。” 第12章 、秦娘子   秦娘子看二人也绕着琴几坐下来,脸色更为无措,“婢子岂能与九娘跟四夫人同席,实在失礼。”说罢又要起身。   楚四夫人见势便将拉住她手臂,“今日是我们失礼才对,秦娘子万莫再起身了,你若再动,我跟九娘这满腹歉意该向何人去求?”   “不敢不敢,今日婢子只是一时慌乱罢了,并未受到惊吓。”   “秦娘子,”楚姜也看向她,神色似有追忆,浅笑问道,“我幼时随长姐去东宫里玩耍,你曾推我打秋千的,可还记得?”   秦娘子这才稍稍冷静了些,脸上挂了丝勉强的笑,“婢子自然记得的。”   楚姜便低眉一笑,“回来后长姐还惊奇,说我从来都娇气,除了亲近那几个,谁陪着玩耍都要闹的,偏偏你陪我打秋千那半个时辰我才静了,可惜后来父亲不许长姐再带我出门去,不然我第一个去就东宫找你玩耍的。”   秦娘子听她柔和说着,记忆也回去了些,倒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却看她神情这样真挚,便顺着她的话勾勒起场景来。   她又笑道:“我记得秦娘子那时候也只十岁上下,本是端着糕点要去伺候殿下的,见我跟采采两个蹲在秋千架下,旁人都在听殿下念诗,只有你走来问我要不要打秋千。”   “照应客人,本也是婢子的分内之责。”秦娘子眼中露了几分亲近,“未想九娘还记着,倒叫婢子羞愧了。”   楚四夫人见此情形便大为放心了,也不插话,只微笑着看二人交谈,便见楚姜执了秦娘子的手,“都说小孩子记事糊涂,我却总记得在东宫里玩耍那畅快,后来大了见娘子都是匆匆一面,见你伺候殿下左右又不敢打搅,今日才借着这事向殿下求了,叫你留在府里一夜,我也同你好好说说话。”   秦娘子大为感动,“陪九娘打秋千,于婢子而言也是躲闲了,哪想叫九娘惦记至今。”   采采跪在她身后,见楚姜垂眉便也笑道:“女郎每每见殿下携娘子来府中,便要与婢子提一提,初几次还记不清,总问婢子殿下身边那个粉面细腰的是不是那年在东宫里陪我们打秋千的。今日也是,一知晓是娘子受惊,便紧急吩咐了婢子以贵客之礼待娘子。”   秦娘子自不会怀疑,看周遭布置怎不知此处富丽,眼下听完这番话便不似之前那般无措了,看楚姜的神情也更加亲切,“婢子何德何能,能受九娘如此礼待。”   楚姜却流露几分自伤之态,“满长安的人都知晓我体弱,幼时父亲便是千叮万嘱,不许我受半点风吹雨打,何况是打秋千这样的戏耍,那日在东宫,我才是第一回 坐上秋千架。”说完再抬头时,她眼中竟隐隐带了丝珠光,“那时候秦娘子只将我看作寻常孩童,我从未受过那般看待。”   楚四夫人竟也听得落了泪,执绢拭了泪,笑叹起来,“唉,你这孩子,平白说这话惹我伤心,若晓得你爱秋千,我早去给你寻个珊瑚做的架子、丝帛做的底,也不至于叫你惦记那秋千这十几年。”   秦娘子不妨有这一番隐情,心底也爬上丝柔软,“九娘如今身子康健,便是福气了。”   楚四夫人泪还未止,“可不是,只是这孩子又思虑过多,你想必也知晓她是个骄傲性情,在长安时左家几个娘子求她出门玩耍去,她一看起风了,谁的邀请也不肯应,曾经八公主邀她去赏牡丹,她也是不应,还被八公主在陛下面前告了状的,今日知晓出了这事,她却羞愧得不行,直说没脸见你,现下我才知道你二人还有这一桩旧事在。”   楚姜闻言也面露愧色,“我是不愿求你原谅的,况且我那两个叔叔平素里连我也是不看在眼里,今日得了教训也是好事。”她亲昵地拉上秦娘子的手,显露几分活泼情态来,“我长到这么大,便是殿下也不曾对我冷过脸色,却每每从这两位叔叔这里受到委屈,今日不论他们如何来求情,你万莫饶了他们,最好叫殿下也罚他们一场,便是我……”   “九娘。”四夫人不赞同地打断她,“这样小孩子气做什么?”   秦娘子心中那疙瘩又淡了大半去,想到楚姜如此身份那两人都时时叫她受委屈,可见真是那二人性情不堪,想来那二人也不敢故意看轻东宫,又听她请求自己不要轻饶了他们,便觉她性情更可爱了些。   四夫人看她露笑,便将她的手从楚姜那里抢回来,“小孩子胡言,秦娘子莫当真了,你该当如何对待全凭你的心意来。”   说完便看向楚姜,颇有训诫之意,“你方才那话,叫族人们知晓了可好听?不叫你求情便罢,你还故意设难,你十六叔十九叔这事做得荒唐自是要罚,却不该由你来加重责罚,那是不孝不敬。”   秦娘子见楚姜脸上渐渐浮现的委屈之色也有几分心疼,拉住四夫人道:“婢子自不会将九娘的话当真的,瞧九娘之态,也只是逞口舌之快罢了,四夫人可莫要再说那戳人肺腑的话了。”   四夫人对她还带着笑,颇有几分无奈道:“九娘长自金玉里,偏偏她那两个叔叔最是爱惹祸,每每见着九娘都要奚落她,她哪里受过这委屈,平日里又要敬着长辈,今日里见他们还敢在她父亲婚宴上惹事,便是一时气过头了,才说出那样荒唐的话来。”   秦娘子看她言语为楚姜开脱,便觉这楚氏家风依旧,她幼年即为宫婢,若只将她看作普通婢子也不该,她本以为二人所来当是为了求情,可却半句未听见,而她已然十分舒怀,一时心下慨叹,思及太子与楚太傅一家的情谊,更不愿再违背内心去太子面前说楚氏之过。   楼外突然传来响动,一名男子立于门外禀道:“回四夫人、女郎,是十六郎君与十九郎君前来告罪。”   楚四夫人却再听到他称呼之际有一瞬的挑眉,心道这男子叫楚姜女郎,便非楚氏之属,而是她一人的附属了。   这也未让她多想些什么,自古以来世家女子独有宾客门生也不算怪事,虽大多是婚后为夫君筹谋才召集的,却也有女子为了门客忠心,早在娘家便招揽了,好确保日后在夫家的地位。   楚姜不知她所想,只在闻声后别了脸去,闷闷道:“秦娘子自去处置便是,我是懒得见的,采采,随我上楼赏月去。”   四夫人这才拉住她,“小祖宗,这一钩银牙你赏个什么月,不愿看我叫人送你回去便是,何苦上去吹风。”   秦娘子忙摇头,“婢子不敢说处置,楚氏的心意婢子是见到了的,不必叫两位郎君进来了。”   楚姜只别了脸去未再言语,四夫人也对秦娘子摆手,“全由你的心意便是,这孩子一时性子上来了,我还真怕她急火攻心伤了身子,便先送她回去,采采,你在此好生守着秦娘子,莫叫那两个不长眼的再出言不逊。”   说罢她便要揽着楚姜离去,楚姜却走了两步又停下,嘴上嘟囔,“不想见到他们。”   四夫人扶额,“好好,咱们从楼后边走。”   秦娘子起身目送二人出去,又才看向采采道:“这位妹妹,便叫二位郎君归去便是。”   采采应下,来到门□□代,又听了几句话回来传道:“秦娘子,两位郎君是受族老之命,身负荆条前来告罪,十六郎已知错,不该酒醉调戏娘子,十九郎自悔其自大无礼,说您若不见他们,便在楼外常立不去。”   秦娘子纵是见了些风浪的,也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闻言有一瞬的茫然,世家郎君为着几句言语轻薄,便要负荆请罪?可是这……一股无言的滋味蔓上她心头,又记起楚姜说自己在这两位叔叔处受了不少委屈,不觉也想为她出口气,这念头才一浮现她就急忙甩开,她是奴婢,怎么配为世家贵女出气?   “秦娘子?”采采见她怔愣轻唤了一声。   她这才回神,随即便道:“我已然原谅了,妹妹你去请二位郎君离开罢。”   等翌日她回太子处时,刘呈便叫了她问话。   她隐去了楚姜与她叙旧的话,只说了负荆请罪一事,“两位郎君着单薄素衣,身负十余荆条来到婢子跟前认错。”   “你是原谅了?”刘呈面带异色,眼神莫测。   “是,婢子在楚氏中也受到了无数礼待。”她说着解开面前的包袱,里头只有一方木匣,再打开便是一幅字,“楚四夫人本欲送婢子珍宝,婢子自以为不该收受,又推辞不得,正见仰月楼中挂了这篇赋,见并非大家之作,谎称喜爱要了来。”   刘呈微微起身看了一眼,当即便大笑起来,“你这傻女儿,要了你自家主子的东西回来。”   秦娘子一愣,“殿下的字并非……”   刘呈身后一个侍女只听着刘呈畅意大笑,上前一看也失笑道,“傻妹妹,这字你适时不在场,自然是认不得的,去年楚宅建成,殿下兴起提了不少字,到了那仰月楼歇脚时去是累了,又被顾氏几个郎君吵着请殿下题字,殿下便胡乱写了曹子建的《白马篇》,当时左太傅跟楚太傅见了还斥殿下不敬笔墨,又要叫殿下长个教训,便说找个金玉满堂的屋子把这字给挂上,今日你要回了这字,楚四夫人还不拦着,可见她还不明内情,却将殿下给乐着了。”   “叫孤最丢人的这一副字偏偏叫你误打误撞拿了回来,太傅知道了可要气急了。”   堂中几位婢女少有见他如此畅意之态,都跟着欢笑,秦娘子看刘呈笑得越来越欢快,惊讶这事虽是有趣,何至于叫他这样欢快,又如何敢问,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13章 、新妇   且说楚府之中,楚四夫人送走秦娘子后便朝府中走去,见到其随身婢女走来问道:“六夫人祭拜完先祖了?”   “未曾,是九娘叫婢子过来瞧瞧,说再有约一刻六夫人便祭完祖了。”   四夫人点点头,脚下快了几分,赶在新妇认亲前到了中堂。   顾媗娥与她不过前后脚,四夫人才刚落座,便见其受一众婢女簇拥进来,见其容色又有一惊,心道昨日烛火下见着倒是极为温婉的,今日天光一照,又是清朗明快的模样,眉眼一股柔情正介于少女与妇人间,鲜亮又妩媚。   青骊将她搀扶到两位族老之前,楚崧也起身与她并立,齐齐拜了。   两位族老便十分欣慰道:“娴雅端庄,配得上我楚氏第一等的儿郎,你父亲母亲泉下得知,定能大慰。”   顾媗娥含羞敛眉,听完了二老的赞扬,便见先前立于一侧的楚晔领着弟妹们上前来,“儿子携弟妹拜见父亲、母亲。”   三人便也各自拜见,顾媗娥看向他们时脸上带了些慈爱,却丝毫不显违和,等她拜见叔伯妯娌时又是温婉之貌,楚氏诸长辈看得更为欢喜,这般知情识趣又能撑得体面的女子,长安也不多见的。   楚晔与弟妹们早已退后,等新妇拜见毕,见诸男子皆离,堂中又一团热闹的招呼,打算问几句秦娘子的事便离去,“只是负荆请罪她便原谅了?”   楚姜点头,“送她一应珠宝皆不要的,采采说只要了一幅字走。”   楚郁咂舌,“十六叔跟十九叔这可是受了个教训,难怪今早未来,若非我跟三哥昨夜里要招呼宾客,非要去瞧个热闹不可。”   楚姜抬眼笑他,“也没什么好瞧的,我都不曾留在那处看。”   “殿下可有二话?”楚晔白了堂弟一眼,问起正事,“若是……”   “应是没有的。”楚姜笑意稍淡。   “你们兄妹几人在说些什么?”楚七夫人远远叫朝他们招手,“正说到你们几个,快过来,瞧十四娘比你们可自觉多了,想是大了要害羞些不是?”   再一看楚衿,眼下正在七夫人腿边依偎着,捧着只大枣在啃,又不时仰头看继母几眼,听到婶母提到自己便朝兄姐们眨巴了几下眼。   三人忙止了话头近前去,两位郎君面上挂了红意,垂首听着七夫人道:“三郎跟六郎一个三月生的,一个十月生的,虽是同岁,性情却大不同,三郎好文六郎好武,虽还不曾及冠,倒是得太子殿下的喜欢,谋了个散职,也算入仕了。”   顾媗娥轻笑,“这两个孩子站在一处倒是好景致了。”   她这年岁说这样的话,若是对着楚衿那般小孩倒也寻常,只是对着两个再有一年便该加冠的青年人说这话,任谁瞧着都有些勉强,只她不改面色,便少了些违和感。   两位郎君也觉怪异,便只闷闷点头,七夫人嗔笑一声将他们轻推开,“罢了,你只晓得这两个孩子孝顺便是,往后你要出府去,随时叫他们给你赶马驱车。”   “都是为朝廷尽心的,哪能为妇人驱车。”顾媗娥自然知晓她是场面话,便将话头移开,“眼下当是有事务要忙,且去忙碌。”   二人求之不得,行了礼便离去。   她这才笑吟吟看向楚姜,“我与九娘也算是神交已久了。”   楚姜含笑颔首,恭敬道:“九娘见到母亲便也想起衿娘所说的字如其人了。”   有几个夫人便笑问内详,顾媗娥也好奇看她,楚姜笑道:“在长安时见到母亲那信,衿娘便说字写得这样好,想必人也生得美。”   顾媗娥一羞,眼里含上了十二分的善意,先是瞧着楚姜,又伸手要牵楚衿,“夫主说过,九娘小字明璋,今一见,我方晓了明明润如宝璋之意呢。”   “十四娘也是可爱非凡,之前那纸书信里,也有你几笔在,母亲见了便猜你是个惹人疼的小娘子。”   楚衿看着她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去看姐姐却见她只微笑着,只呆愣了一瞬便将空着的那只手递上去由她牵着,枣也不啃了,甜甜笑道:“衿娘也喜欢母亲呢!”   顾媗娥一看她这模样便自心底里喜爱,言语也由衷起来,微微附了身摸着她脸蛋:“好孩子,这样的伶俐,真不知你父亲是怎样教出来的。”   “都是长姐跟九姐姐教我的。”十四娘脱口道。   她身子顿时有了不可察的一瞬僵硬,却立即就抬起笑脸,看向楚姜,诚恳道:“《诗》说‘顒顒卬卬,如圭如璋’,又有《淮南子》谓圭璋之质,锦绣君子,明璋二字倒是极合九娘这温和的性情,还将妹妹教导得这样懂事,有你们姐妹二人伴我,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九娘不敢当。”楚姜仍恭敬笑着,“往后我跟衿娘才是要给母亲添麻烦了。”   四夫人方才便少有作声,只是在见到顾媗娥方才那一瞬的失态时,对她又多了份满意,毫不意外,楚崧将是楚氏这一辈中离朝堂中枢最近的人,他的妻子必得是个八面玲珑的聪慧人,于公,她心底里希望顾媗娥是个老于世故、手眼通天的主母,于私,却想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子,也好叫九娘跟衿娘有个和善温顺的继母。   “六弟妹,九娘这话不假。”她笑着上前一步,“别看她现下娴静,惹事也不少的,往后在六叔面前还得你替他们兜着些。”   顾媗娥讶然,“四嫂可莫要诓我,九娘这样懂事的孩子,说这话我是不信的。”   便听四夫人抖落他们兄妹几个闯下的祸,“十四娘是什么也不懂,九娘却不一样,她三哥六哥犯了什么事,她都要上前去插一脚兜一手,便仗着她父亲最爱她不舍得罚,有一年旁近搬来一户人家,家里修了一座高楼,三郎跑上楼去下不来了,遣人去问了才知道那楼还没修梯子呢,三郎那傻小子也不知怎么上去的,六叔知道了便说要叫他长个教训,如何也不肯去救他下来,九娘知道了便不肯喝药了,非要三郎回家来亲自喂她,那时候九娘才五岁多,等家里急匆匆将三郎带回来,才知道这孩子早喝了药睡去,在那儿诓人呢!偏偏她说这样的话谁都不敢轻慢了,说一回家里便要动上一回。”   顾媗娥听了便掩唇,笑眼在楚姜身上打了个转,“当真?”   其余几位夫人都跟着点头,又提起几件几人的顽劣事迹来,楚姜姐妹二人倒是落得了清闲,只在一边听着调侃,不时又显露些羞赧之态。   待日头正中时堂中才散去,七夫人还叮嘱着青骊:“回去叫你家夫人好好歇着。”   十四娘不明,脆生生一句:“母亲也爱午后小歇么?”   顾媗娥顿时脸就一红,含糊应了声,“是有这习惯。”   堂上人揶揄的神情自不会叫她姐妹二人瞧见,纷纷说了几句便说着各自散去,四夫人拉住楚姜,“回去喝了药再去我那里?”   顾媗娥脚步一顿,也只一霎,随即便告别而去。   “夫人,九娘身上真是无半点骄气的。”青骊扶着她踏上小径,小声说着话,“几位夫人也极为和善呢!”   “来的这几位嫂嫂跟弟妹,夫君都是有官身的,娘家也莫不是弘农杨氏、济阳左氏及陇西李氏这三大望族,为人处事若叫你轻易抓住了错处,我都要疑心北地世家只空有声名了。”   她靥上绯红未消,眉梢仍有一段春情在,只是嘴角绷得紧,“我今日方懂了三婶婶说的那句傲在骨血是什么意思,九娘看着我笑,我却不以为她在笑,我在她眼前,竟害怕现了什么缺点,这孩子……”   她说到“孩子”两个字便面色松快了些,想是也觉出了怪异之感,青骊倒是全为主人的话牵动,听她止声忙追问道:“夫人,怎么了?”   “我是说,三婶婶说得对,我只要对九娘好就行了。”   她说着便停了下来,举目四望,“这里倒是大变样了,原先这园林我们虽不常来,我却记得这里山石堆得多。”   她说着便提起裙摆绕过亭子去,语气轻快,“青骊,你瞧这里,是不是我跟二姐姐争闹之所,这亭子,旁是一林的老梅……”   她声音又渐渐低下来,看向不远处笑立之人,“夫主在呢!”   仰月楼二楼中,四夫人跟楚姜并肩而立,衿娘倚着栏杆指着远处一座亭台,“母亲跟父亲在那里说话。”   四夫人叫婢女将她带进屋去,才侧头看向侄女,“我们不日便要启程回长安了,放你跟衿娘在此,只看你继母今日,倒与你们没什么妨碍。”   楚姜侧了身子,不叫风正面吹她,“九娘看继母也是很好的。”   四夫人轻笑,牵着她进屋去,一面道:“恶毒的也还是有的,说起继母,人们口中提得多的还是骊姬之流。”   “人分善恶,日有阴阳,也不该将错只归于那继母身上。”楚姜说话时扫视了一眼屋中仆役,“儿女又非那继母一人所养,男子支一家门庭,那父亲若懂礼仪、爱儿女、明事理,那继母便是天生的恶人,动作也不敢大了,若说申生、重耳者,不过是献公昏惑,才叫儿孙罹殃。”   “倒是这样的道理。”四夫人拉她跪坐在锦席上,“方才说你要吃药了,她也不多问几分,是个蠢人就要当她不慈爱了,可是你吃的药一枚一方都要紧,她今日要是打听了才显得她心急不沉稳,这样看来,她也是个心怀颖悟的,想来便是你长姐那样的烈性子,也不会与她为难。”   四夫人见她点头赞同,暗自放心,方在她在堂中见顾媗娥在众人面前逢迎体面,见十四娘可爱又不禁真情流露,等十四娘那句话叫她察觉到自己忽视了九娘,再长袖善舞也不由慌了一瞬,这哪能是个只晓得工于心计的呢? 第14章 、教仆   早夏慵闲,一春的花深燕语被将近的暑气遮掩了大半,变作繁木浓阴,蕉叶气,竹花凉。   这样的好风景,楚姜也是不能留赏的。   她辞别了四夫人,携了仆役过青梅丛中,才刚要驻足,阿聂便催促道:“女郎,今日已是在仰月楼中吹了许久的风,该回去了。”   “嗯。”她又指着一支青梅道:“摘了这支回去插瓶。”   一婢女应声上来,阿聂又来护着她前行,“今日新夫人,女郎可欢喜?”   “继母既已与父亲成婚,便是夫人了。”   阿聂低着头瞧不清神色,只听她“哎”的一声,又说起楚四夫人,“四夫人为着族中打算,自然是愿意女郎喜欢夫人的。”   楚姜从她手中抽出手臂,声音微沉,“阿聂,昨夜衿娘险些便误闯了青庐。”   “是奴粗心了。”她认得快,“宴上人多,十四娘人小跑得快,奴不曾追上她。”   楚姜心中失望,“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可也担心你追她的时候不尽心。”   阿聂低眉,“奴不敢。”   她能察觉到阿聂对顾媗娥的排斥,便听她轻叹,一声,旋即便注视着阿聂,“阿聂,你再与我说说母亲吧!”   阿聂一怔,抬眉见她神色如常,即便不知她为何要此时提起,倒也愿意说起杨氏夫人来,便扶着她缓缓走着,一面追忆道:“说起夫人,这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好人了。”   她目中是一片怀念,声音比楚姜幼时听到的摇篮曲还要轻柔,“夫人十五岁嫁给郎主,那可是杨氏全族最宠爱的女儿,来了楚氏也是人人爱她。长安最热闹的那一年,正是女郎降生那年,你大舅舅出征南齐,一举攻下了淮左七城,南齐那最能征善战的南阳王都险些被他砍于刀下,这样显赫的战功,回长安时人家问起他,他一概说是在战场上念着咱们夫人,唯恐自己伤了分毫叫妹妹伤心,那年他凯旋回来,战甲未卸便来到家中看望夫人,那时长安人都说呢,那些热闹、战功,皆抵不上夫人的平安。”   “这我知道的,左家的伯娘们说过,舅母们也常与我提起。”   阿聂便笑道:“是,夫人这样的尊贵,偏偏又那样温和善良,族中便没有人不喜欢她的,奴跟生母原都是庄园里伺候牲畜的,日子本来也就寻常过了,倒是生父混账得很,本都是下人,一家子都低微,却不顾惜妻儿,动辄打骂,又为了冬日里的一捆干柴,将奴嫁给了庄园里一个老汉。”   楚姜从未听她说过这事,不由含了几分心疼,正要询问便见她眼中感激,“是夫人来庄子里避暑时将奴带回了府中,那时候她见奴大着肚子还在田野里割草,便责令管事,管事一时认了错,又想亲近夫人,便将奴的情形说给了夫人听,第二天奴便被带到了夫人面前去。”   “奴那时还愚笨,还问夫人,夫人带得了奴一个,奴那父母老夫如何?”   “母亲怎么说的?”   阿聂笑得十分柔和,眼中盈了泪珠,“夫人说,‘我是见不得可怜人,可是这天下可怜的也多了去了,我也不能全救了,便先救我眼前这一个。你那父母老夫若是可怜,我见着了他们再说。’可是后来夫人只带了奴跟母亲回府去,女郎,您说,这天下可不是再没有夫人这样好的人了?”   楚姜赞许点头,“我对母亲的爱与敬,亦不比任何人少,可是你也说,这世上再没有母亲这样的好人了,谁也比不了她的,那父亲怎么办呢?”   这一声还是轻轻的,落在青郁的梅林中。   随侍诸人霎时便止住了脚步,林子里只有鸟雀的啾鸣声,正合风景,又不合时宜。   她见阿聂露出的茫然神色,也默然不语,伸手要去碰一枚梅子,指尖还未及树桠便叫阿聂拦住,“这果子上带新绒,碰着了当心手上痒。”   她收回手,眼神浅淡了几分,惋惜道:“阿聂,你看,我连一粒梅子都不能碰。   阿聂忙摘了用丝帕用力擦拭了好几下递给她,“自是碰得的。”   “总也碰不得鲜活的,我若碰了,便是柳絮害我、花粉害我、新梅也害我,我的命是金玉续着的。”   阿聂急切地否认,“不是,女郎的命是天生的长寿。”她能猜到楚姜要说什么,这样的话,自她十岁起就再没有说过了的。   “八公主骂我的命金贵,惊不得半点风雨的,旁的小娘子也不愿与我玩耍,怕我咳了几声,或是又引出个小症,她们回家便要受责骂,她们不来找我,我是正好落了清闲,此生占了一副残躯,非我所愿亦非我所惧,我是自打记事起就知道我不好养,可父亲也把我平安养到了十六岁,阿聂,那神医要是假的,便真如太医署里的疾医所说,我这寿数实在难长久,我在时父亲尚有寄托,我不在了,那时谁又能来宽慰父亲?”   林子里响起数声钝响,是采采携着诸婢跪在了地上,“女郎,万不该说丧气的话。”   阿聂看着她,汩汩留下了两行泪,“女郎,奴……奴只是想念夫人,可是……可是奴也不敢的,夫人临走之前交代了奴,要奴看着女郎出嫁生子,奴常想着女郎往后做了母亲、祖母、□□之后的样子,奴是最想要女郎高兴的。”   楚姜眼圈也跟着一红,语气尚有几分坚硬,“我也拼尽了力气的,再苦的药我也能喝下去,阿聂,你的悲与念,也当作一碗苦药喝了不成么?”   “奴明白,奴明白的,往后奴再不敢作弄那些把戏,女郎切勿动了气。”她扶着楚姜的衣袖,哭得羞惭又悲痛。   采采还跪在地上不曾起身,又听主人叫她,“采采,你是最听我的话的,跪着做什么。”   采采这才携众婢子起身,只是还倔强摇头,“女郎不该说丧气话。”   楚姜收回泪珠,红着眼轻笑,“我不会再说了。”   阿聂泪眼婆娑,羞愧得不敢看她,却见她笑容款款要伸手牵自己,更是难言,好在叫其余婢子簇拥着才回了。   又过了几日,楚氏族人便要动身回长安去,楚姜随父兄送完族人们回来时,便见在院外等候自己的沈当。   “季甫见过女郎。”   楚姜叫他进院去,除采采外将其余人皆屏退,才问道:“跟去了?”   “是,季甫只待回禀了女郎便也跟去。”   “我十六叔胆不大,只是人有些莽撞,他就不要吓得狠了,我十九叔倒是个主意大的,天都敢捅,谁要是吓了他,那幕后吓他的,下至他踢过的老黄狗,上至他未曾拜见过的陛下,他都敢猜个遍,也敢惹个遍,对他,倒是不好办了。”   沈当也拧眉沉思,这是他们收到的第一个任务,若是办得不妥,往后要出头便难了,“女郎,十九郎可有什么惧怕的?”   楚姜支手倚在矮几上,目含惆怅,“我十九叔自恃有几分本事,又是族长的幼子,最得宠爱,人也有几分狠厉,若说他怕什么,我这十六年也不曾知晓,族长的话他都敢置之不理,可见楚氏之中是无人能奈何得了他了,在外他倒是结了些恩仇,却都不什么紧要的,顶不过酒垆中耍义气欠了酒钱、打猎与旁人家的郎君争执吵闹,这样的赖皮事一大堆,季甫看来,有何计可用?”   沈当不知她是真没有法子,还是要考验自己一番,他心中倒是有生了些主意,“女郎,不知是要吓他到何种地步?”   楚姜轻飘飘一句,“吓到他往后不敢胡闹惹事为止。”   这果真是不好办了,沈当低头隐去眼中为难,以他对楚十九的了解,这人活脱脱一个世家纨绔子弟,倒是不欺男霸女,就仗着有三分才气招摇,眼高于顶。   楚姜见他不言也不心急,只悠闲看着院外青林。   “女郎,长江之中惯有水匪横行。”他到底走南闯北,见闻不少,便大胆道:“某多年前南下,结识了一帮游侠,是昔日南阳王部下,因南阳王罹难,其部下不受陈粲征召者便四散而去,我结识的这伙游侠,因为痛恨金陵浮华又舍不得离开故土,便常在长江上游荡,往往受雇护送商队或过江之人免受水匪之祸,也做过不少密事,都只是取金而离,绝不纠缠也从不泄密,在江上是颇有仁义之名的,若是此番我们雇他们行事,叫他们假作水匪绑了十九郎二人,再行威逼,或能叫他收敛几分。”   廊下研药的采采听了露出几分惊异来,“沈郎君,这可行不得,二位族老与其余郎君、夫人们皆在,他们哪一个都不可受了惊吓的。”   她插这嘴没有引起楚姜丝毫不满,反而听她赞同道:“正是,况且楚氏部曲之多,他们来了谁吓谁且说不定。”   “某听闻在长安时,十六郎与十九郎亦结交了不少游侠,诓说他们几句好听的,便能骗来酒菜钱,而今,若是有人说听闻他们才高八斗,欲请教几句,诓得他们独行,倒有可乘之机。”   采采抱着药钵点头,“这样,倒周全了几分,从前十九郎在长安确有数日不归时,说起便是外出宴饮去了,回来身上又再无分文,便知身上金银尽数被骗走了。”   楚姜此时才放下手舒展了,脸上也柔润了几分,“季甫,若如此行事,一则十九叔是见过你们的,若是此次不慎在他面前露了面,往后我就不容许你们在人前露面了,二来我十六叔十九叔性命不得有碍,若有重伤也不好,族长最宠爱十九叔,他要是小磕小碰无妨,要是重伤了,他怕是要举全族之力去寻伤他之人的。”   沈当自当日说要依附她开始便知道这个小娘子心智高于寻常人,眼下看她言笑晏晏,自知她所言不假,然而只要她许可了,此事他便有十足的把握,“季甫敢为。”   楚姜抚掌轻笑,“那我便许你去做。”   “谢女郎。”沈当心中浮起波澜几丈,一是叹这女子实在大胆,长辈亦敢如此算计,二是想前程与此事的干系,成败由此而始。   “我现在说的,你才该谢。”她眼中闪现笑意,“我十九叔自认才华不在我父亲之下,这事我且想不通他是如何得出的定论,但知晓他便是仗着这一点胡闹枉为,在太子殿下面前胡乱说自己以为的计谋反遭殿下厌烦,他便以为是我父亲阻了他的仕途,故而,这遭你们行事,便是要扼杀了他自以为的这几分才气。”   “如何扼杀?”沈当请教。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然而文才分优劣,我十九叔,便是那最劣的一等才,只是从前在长安,人们要么不屑说他,要么因他身份奉承他,倒教他自己都糊涂了,后来族老说教他还以为是族中要打压他好为我父亲筹谋。”   楚姜毫不避讳,稍向前俯身,声音微沉,“既然装作绑他,干脆说绑他做个军师,便说从长安听闻到这天下还有人比楚、左二位太傅更有智谋的,他们做贼的,绑不了朝官,便绑了他,从此要他在那贼窝里跟着出谋划策、打家劫舍,我十九叔最嫉羡我父亲的,便是我父亲自少年时便才气动天下,以我对他的了解,就是要了他半条命去,他也不肯叫自己埋没贼窝的。”   沈当顿时就开了窍,满脸的光采,接道:“最后--------------/依一y?华/放他,也要讲几个条件。一来不信他说自己没文采,便叫人试他一试,女郎既说那是最劣的一等才,想必几个回合试下来便叫他怀疑了自己。二来剥去他身上财物当是赎身钱,又恐吓他,仍怀疑他是假装愚蠢,往后若再听见他的才名势必要再去捉他。”   采采也兴奋起来,“最好说是这天下最厉害的水匪,莫叫他心中还想着寻仇,只能叫他自己吃了那哑巴亏。”   楚姜含笑看着眼神变幻的沈当,见他只思索了片刻便定了主意,“季甫定不辜负女郎嘱咐。”   她也不再多言,叫采采去取来数金,交给沈当,“这里有五百金,加上先前予你等的二百金,吃住花销或是别的都任你们行事。”   沈当还有些犹豫,怕是拿了这许多黄金才成事,倒叫楚姜以为他们无能,又想着那伙游侠行事,少不了财物打点,犹豫片刻还是接了下来。   待他才下了回廊,便听身后采采天真问道:“那么多黄金,要是他们拿着跑了可怎么办?”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况且陈翁还在府中呢。”   沈当步子一滞,听着那道温柔的声音,背后似刮了凉风,抱着那匣金转身来,“女郎,某也不敢自比荆轲聂政,我们一行人家小俱在京畿,心中也记得杨将军手下三十万大军,绝不敢行欺瞒之事。”   楚姜嗔怪地看了采采一眼,见她吐舌便让她去庭中将沈当作揖的手松开,也慢慢走到廊上来,“季甫,我这年岁,或许与你家儿女年纪相当,这样唤你的名字是有些荒谬,但是我既这样唤了,就是信你了。”   “季甫决不负女郎之托。”   廊上二人目送他出门去,采采扶着主人进屋去,道出了心中所惑,“女郎,事关族中长辈,何苦不用楚氏门客?而用这几个新投奔来的。”   “你既然说了是族中长辈,此等忤逆之事叫父亲手下的人知道了,哪一个肯应。”她说着便笑了一声,牵着她的手跪坐下来,“十九叔近年来行事越发荒唐了,父亲碍于族长的面子从未有微词,端只看十九叔此番惹恼了太子我们还能摆平,十九叔还对此事不以为意,便该知道他胆子有多大了,若不去了他几分性子,不说我们瞧着添堵,父亲也要被他拖累了。”   采采抱着她手臂,垂首看到自己衣袖上因为研药沾上的污渍,不由悲从中来,“女郎,疾医说了要少思少虑的。”   “叫我不思虑是不能的,我生于楚氏,受护佑于楚氏,父亲为我偷来了十多年寿数,何不趁我活这几年多报还几桩?”这话悲怆,她脸上却全无悲凉,眼中只是一渠温柔。 第15章 、家宴   自入夏以来金陵城便处处浓绿,总是水乡温柔,既止了兵刀,依旧波渺柳依,杏花鲈鱼。   这时节鲈鱼正肥,长安也有鲈鱼送去,总不比长江上新钓的鲜美,楚衿便是第一次吃到这江上新钓的,只见她几筷子翻挑完她案前一条三寸长的清蒸鲈鱼,好歹有几分仪态,只衣襟上挂了几滴油。   她的乳母急忙用帕子为她擦拭,楚晔见了大笑,“衿娘这样喜欢,六哥明日还去钓来。”   “朝廷给你俸银也不是让你整日去钓鱼的。”楚崧案上饭菜未动,只酒去了几杯,他看向儿子的眼神便不如看女儿们和善了,“若是闲暇作乐也罢,今日又非休沐,你跟六郎却跑去钓鱼,这倒是叫我不明白了。”   他不慌不忙放下筷子,嘴角含笑,“回父亲,今日也去城中招摇了的。”   席中便闻“扑哧”一声轻笑,楚崧先是瞪了儿子一眼,才又无奈地看向发笑的楚姜,以及她案上未动几筷的鲈鱼,“你这几日吃食不克化,鲈鱼性平,与脾胃相宜,脾胃有病,则五脏无所滋养①,这鱼正好做药。知你不爱吃鱼,却也不要挑这嘴,叫你三哥给你剔去鱼骨,你尽数吃了去。”   楚晔正与她同一案,听了便立刻动手,嘴上念念有词,“谨遵父命。”   “女儿是喝了药的。”嘴上这样说,她也不曾阻止兄长的动作,倒是楚衿还想要再吃一条,便小声向同一案的楚郁道:“看六哥也不喜欢吃鱼呢!”   楚崧实在是操心,这微弱声也得捕捉,“你却不能多吃了,不曾见得哪家小娘子八九岁吃上几碗白饭还要点心汤饮的,你夜里若是睡不着可不许闹。”   顾媗娥在他身边为他添了一杯酒,看楚衿小脸一苦,便笑劝道:“夫主何必为难衿娘,她今日是同园里那几只羊追闹,玩得累了才吃得多些,平日里有是有节制的。”   楚崧听了才有几分放心,也颇给她面子,对楚衿道:“你母亲这样说了,便许你再吃半条,罚你六哥三哥不许吃。”   “叔父不公,为何罚我不许吃?”楚郁倒不是贪这几口鲜,纯粹是不解,“我们今日可不是耽搁正事,先是去了城中,三哥衣襟上可还有妇人胭脂在的。后来去钓鱼也是应殿下之邀,殿下之事,便是正事,回来这鱼也是供叔父叔母跟妹妹们享用,于哪一桩我们都不曾做错。”   楚姜却是笑看了畅快饮酒的父亲一眼,见他只得意不语,才揶揄道:“第一错,故意在父亲面前露出三哥衣襟上的胭脂,叫父亲愧疚让你们如此行事;第二错,钓鱼不请父亲去;第三错,父亲的话便是第一大,六哥还要辩驳;第四错,知我不爱吃鱼还要去钓鱼,这是最大的错。”   楚郁被她打趣,笑着来她案前,“前三桩错我也认了,这第四错,分明是你故意的,这鱼也罚你不许吃。”说着就要上手端走,然而楚晔正在挑鱼刺,看他手来一筷子敲他手背上,“你罚她不许吃,我偏要罚她吃,谁叫她为了奉承父亲胡编乱造。”   “哈哈,三哥说得对。”他笑着蹲在案前,将楚晔面前那条鱼端过来也要剔骨,得意洋洋,“你不爱吃,我偏多给你剔一条,叫你脾胃和畅,五脏皆清,筋骨益健。”   楚姜支着手捧着脸,乐不可支,“傻六哥,这鱼哪有这样的神效。”   “便是没有你也要吃下。”楚晔已经剔好骨,放来她面前,“父亲的话便是最大,容不得你不吃。”   独霸了一张案几的楚衿嘴上的油也不曾拭,忙着搭话,“就是,父亲的话最大。”说这话时她眼睛却还盯着案上的鱼,这贪嘴之态实在叫人欢喜。   楚晔犹还不紧不慢地哄着妹妹吃鱼,却三句话不离父亲,“明璋听话,父亲叫你吃鱼,那这鱼自然好得很,你说你喝了药,我问了采采,那药不过喝了几口,你就不曾吃些旁的了,自然觉得肠中空空,便也当那药起效了。可是父亲是翻了多少医书问过多少疾医的人,一眼就瞧出你脾胃仍是不调,来,再吃一口……我还记得父亲在长安时与我们说过,事有所制有所不制,平日你不爱吃的三哥都依你,这却不能依你了……”   楚姜吃了几筷子便蹙起眉头,放下筷子看向楚崧与顾媗娥,娇喝一声:“父亲母亲,三哥逼我吃鱼。”   这一声不说几个大的,便是楚衿也张嘴望了过来,才刚抬头又觉不对,赶紧埋头吃鱼。   顾媗娥被她这一叫心中莫名激动了几分,她入楚府已近一旬,前些日子却要处置陪嫁、遵守礼仪,又因楚氏族人在,她与楚崧并其儿女尚未独处过,今日才是第一次独聚,宴酣之时她亦少有开口,怕惊扰天伦,总难免心有孤寂之意。   她便先侧目看向丈夫,见他眼有笑意便开了口,“若是已吃不下了,三郎便不要逼明璋了。”   楚崧笑得更明朗,楚晔便也一筷子敲在正剔鱼刺的楚郁手上,“可听见了?你还剔,要撑着你妹妹不成?”   楚郁便也放下筷子,拿起酒盏敬向顾媗娥,“险些撑着了明璋,这酒便向叔母请罪。”   顾媗娥闻言便也一笑,举杯道:“好在未撑着,便只罚你半杯。”   “欸,谢叔母。”   楚姜面前却还有半条鱼,顿时叫屈道:“不该不该,我吃不下了。”   楚崧见得女儿耍赖开怀不能,侧头向顾媗娥询道;“夫人看呢?”   “吃不下便不要吃了。”   “我替九姐姐吃!”楚衿顿时赖来楚姜身边,伏在案头正要动筷就打起嗝来。   她这几声又添笑料,楚姜更为开怀,本是轻拍着她背,却笑得短了力气,楚晔只得扶着她为她顺气。   楚崧这才开了口,“好了好了,皆不许笑了,都要笑倒了不成。”倒是自己刚绷紧嘴角又忍不住牵动。   罗帏绣幕被香风吹起,才见席上琉璃琥珀光,楚衿正被姐姐拍着嗝,透过烛光看着他们欢笑,又开怀了些,引出几个嗝来。   待到月上中天,轩窗明亮,顾媗娥在青骊的服侍下卸下钗环,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夫人很高兴呢!”青骊眼中含笑,看向铜镜中姿色明艳的女子。   她握着梳子转身看向侍女,神情柔静,语带欣慰,“青骊,原来九娘也不是那般傲气的,这天底下竟有这样可心又温柔的女儿么?本说他们都这样大了,我做个长辈样子实在怪异,若是一味地安静又显得我不相合,九娘只一开口,那气氛便和乐了。”   她谓叹起来,“九娘这小娘子,竟生得这样灵慧良善。”   这声叹在月色里显得静谧了,还是一色的明月辉,映着金陵城,也照着荆州的遍野山林。   荆州城外的郊野中,楚十六跟楚十九蜷缩在一间粗陋的土泥房中,房屋低矮破旧,屋中只有一张破草席跟缺了腿的案几。   随着“吱呀”一声,月色跟着入户,楚十九忙端正身姿,看向来人,眼神阴恻,“廉申兄究竟是何意?我兄弟二人既说不愿与贼寇为伍,便是去了这条命也不会屈从,若要打杀只管上来就是,何苦将我二人囚在这陋室?”   楚十六倒是不如他有骨气,却是事事都信这兄弟的,眼下心里虽慌,倒也不开口拦他,跟着端正了身子。   来人是个儒雅书生,年岁瞧着不过四十,一双笑眼正看着他们,倒是他身后跟了个五大三粗的莽汉,脸上一把络腮胡,手中一柄弯刀,映着森冷的月光,听完话他跟着书生才走动了一步,那月色便自弯刀上映射到他脸上,照见他一脸抖动的横肉跟一只独眼。   楚氏兄弟二人吓得身子一哆嗦,楚十六凑近了弟弟几分,楚十九却被身边衣物摩梭的动静吓了一跳。   那儒生眼中闪过讥讽,心道沈当叫他们为此事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却是收钱办事,也得讲个有头有尾,先前楚氏一行人刚到荆州歇脚,他便假作请教学问哄了这二人独行,后才诓至此处,先是威逼利诱一番,倒是叫沈当说对了,楚十九自然是不肯为水匪谋划的,嘴上也还硬气着。   “文铸兄何必着急,虽说你是世家子弟,却是迟迟不得重用,何苦非要为朝廷效命,与我们共谋,不出三年,你便是这长江上的诸葛孔明,往后连你歇脚这破屋,人们也要当它是卧龙之所。”   “我呸!”楚十九哪受他三言两语蛊惑,楚氏百年望族,他平素惹了皇亲他父亲都能摆平,但若是沦为贼寇,不说他难过自己心中那关,只怕长江上刚传出“楚十九”三字,他父亲就要请朝廷的大军来剿匪,到时还要什么声名,他性命都要不保了。   楚十六也试图唤起他的良知,“亏我二人好心好意教你学问,听你欲北上求仕还想为你举荐,你竟这般对待我们。”   楚十九也道:“廉申兄也是读书人,又何苦……”   “呸!”哪莽汉突然便往刀上吐了口沫子,楚十九一噎,收了方才哪话头,故作声势,“我父亲是新平楚氏的族长,母亲是陇西李氏嫡女,堂兄是太子太傅,舅兄是柱国大将……”   “呔!”莽汉乍然举起了刀。   楚十六吓出了哭腔来,硬着头皮大吼了一声,“要杀要刮随你的便。”   那儒生忙伸手拉住莽汉,推他出门,将门关上,“你出去,等我跟两位郎君好生说说。”   作者有话说:   ①《本草经疏》 第16章 、被绑   楚十九一看便知他是不想杀自己的,心中虽恐惧,还是壮起胆子跟他叙话,“廉申兄,多谢贵主人抬爱,只是我与兄长实在不能行侠义事,否则无法交代祖宗。”   儒生一看他倒是能屈能伸,生了逗弄之心,只是窗外传来几声那莽汉的催促,便作无奈之态,俯身来到二人跟前,“文铸兄、令芩兄,我话已说尽,我家大哥纵横江河中,手下兄弟八千,只愁一位军师相帮,我自幼读书,也是怜爱读书人的,今日大哥就在门外,交代了若是我们得不到文铸兄这般大才,这天下旁的人也不要妄想得到,我实在爱惜文铸兄,二位便从了我们之邀罢!”   楚十九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却听出兄长在一旁道:“我们若是沦落为贼寇之流,岂不叫家族蒙羞?”   “不若隐姓埋名?”儒生诱惑道。   楚十九脸色瞬间痛苦起来,他自少年便时常畅想名扬天下,从今不得问名姓,还不如杀了他,“那便杀了我二人。”   “唉!”儒生倒没想到这两人还有几分骨气,只是还得演下去,便低声惋惜道:“如此……唉,我实在不忍杀二位啊!”   楚氏兄弟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便听他道:“这般,我与大哥说你二人乃是沽名钓誉之辈,实在没有半点才气在,杀了你们反而招惹了楚氏,不过这一条,我大哥倒是不怕的。”   他神色颇为自豪,“我大哥杀过的世家子弟实在不少,我在他面前多说说楚氏恐怖之处,倒能打消几分他杀人的念头。”   楚十六急忙压低声音,“如此便多谢廉申兄了。”   “只是我等才名既然已至你等耳中,如何打消得了?”楚十九伸长了脖子问。   “我考较你们一番学问便是。”儒生跪坐在他们对面,低声嘱咐,“不过却不能俱实相答,装傻充楞最好,叫我大哥以为你们不堪大用,他也不会再白费力气来为难你们了。”   二人自是满口答应,便见儒生凝眸思索片刻,才朗声问出一句,“《礼记》记‘鸿雁来宾,爵入大水为蛤。’作何意义?”   “《礼记》言‘季秋之月,鸿雁来宾’,雁以北为乡,此句谓秋月雁来客居。②”   儒生看他顿时得意,忙低声道:“答不出叫大哥以为不会才好。”心中却想这句这般简单还叫他得意,心下也猜测得到他肚中墨水多少了。   楚十九这句确是会解的,闻言忙收敛得意,心下打算要充楞到底了,又闻儒生一句:“长安好玄谈,便问以玄,曹魏时何晏以为老子无喜怒哀乐,而王弼以为老子之神明茂于人,其五情却与人同③,此为二者不同,文铸兄以为如何?”   长安好玄谈,这自然并非他第一次听到这般问题,便充楞道:“不知。”   儒生急忙低声嘱咐,“只说不知二字,叫我大哥听见了,难免以为你是不屑,故意糊弄,总要说出几句浅显的来才好。”   楚十九心中摇摆,猜度着什么样的才叫浅显,便想先说一句自以为深奥的,好叫儒生提点该减去多少才叫浅显,“圣人无□□,老子立世只以文章,未见轶闻,何晏所言自然不假。”   儒生当即低声赞叹道:“就该答得这般浅显。”   这却让他疑惑了,他从前作答也是这般,那些人总是信服,可从未有人说他这句答得浅显,却不等他多想,儒生又出了一题。   “我们大哥近来还听到一道算学题,说是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④”   楚十九凝神细听着,他对算学一向嗤之以鼻,以往也听过几道鸡兔同笼、折绳量木的算学题,却从不屑去做,只想那是府衙计吏才行的低微之事,此下遇到这般情形竟不知如何是好,半响才沉声道:“三。”   “嘿!你这才名何来,说是才子,怎能连算学都不通?”儒生装模做样地斥了一声,“罢了罢了,容我再想想旁地。”   楚十九眼神难堪,这股屈辱之感比他被绑在这破土屋里还强,心道这廉申拿算学来考他,分明就是故意折辱,察举人才,哪有特意问人算学如何的?   不待他多想,那儒生又问:“阮籍作《清思赋》,赋中多用骚体,闻文铸兄亦爱《离骚》,以为《清思赋》与《离骚》作比如何?”   “那如何比得!”他爱《离骚》那是他在外标榜,此下倒是说得快,《清思赋》倒也读了,却看儒生神情这般真挚,他又被那算学一题丢了些心神,此时脑中不免空空,并无深刻体会,生了些自我怀疑,半响闷声一句:“不过都是奇想。”   门外顿时传来一声怒喝:“廉申,这是个什么才子?三句话放不出个屁来,给我砍了他。”   被这粗口一骂,楚氏兄弟二人倒是委屈上了,那儒生见了忙回道:“大哥勿急,容我再问几句。”   他说完便低声哄道:“文铸兄,这回我问一道,你且答得好些,也缓缓我大哥的怒火,免得我回去受牵连,之后问的再充楞。”   楚十六替弟弟点了头,“你问,你问。”   “《礼记》曰‘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与耄,虽有罪,不加刑焉。’请问文铸兄,若是这耄耋之年的跟七岁的小儿罪大恶极,是否该如《礼记》所说一般不施以刑罚?”   楚十九看他神色认真,心中也莫名紧张,思索了半响才道:“我朝自古矜老恤幼,七岁小儿不能断人事,无法掌宗祠,不该施刑,而耄耋老者智已昏,我朝以孝治世,老者亦长者,该无罪。”   儒生皱眉,“可是周朝律法中却有一条,八年以下罪者,不加刑具,不进囚牢,可见并非不施刑,而是宽大处理,文铸兄稀世奇才,怎么不通《周律》?”   楚十九不料他竟突然发难,不由一愣,却听他诘问道:“这世间才名盖世的,从未听闻谁不明当世律法,文铸兄才名是何来?”   他终于诚心认了些怂,“律书冗长,读得不熟。”   儒生便是一叹,又接连问了几道,楚十九却不是假作不会,而是实在不会,会的也体会未深,一时都怀疑廉申是故意出了难题,却恰听他道:“大哥,瞧着便是那些世家望族的小把戏了,他们都喜在外宣扬族中子弟声名,好叫家族生辉。这样简单的问题,兄弟们读了两三年书都能答上几句,这楚文铸却答得稀里糊涂,我看这就是世家为了子弟造势而为。”   “说的有理,砍了就是!”   儒生急忙送了二人一个安抚的眼神,又推门出去,过了一刻方回,这一刻钟里楚十九脑中尽是混沌一片,也顾不上兄长在旁的絮叨。   儒生满脸欢喜地走进来,两人一见这笑容便知性命无碍了,楚十九正要起身却突然被这笑脸人踹了一脚,“好个沽名钓誉之辈,累得你爷爷我白费一番功夫。”   他正发愣,就见儒生向后看了一眼,等门外响起阵阵马蹄声才低声道:“莫怪莫怪,大哥未曾走远,总要做一场给他看。”嘴上说着,又动手扶起二人,“我大哥这回是气坏了,说往后再听到有你二人才名,非要去长安亲自捉你们不可,廉申是知晓二位之才的,从今以后二位却不得不压制一二了,否则以我大哥的脾气,他是真敢领着兄弟去长安杀人的。”   楚十九怔怔点头,儒生又拍了拍二人衣袍上的灰尘,向后看了几眼,“我叫人去城中楚氏歇脚处报信了,二人便在此等候,廉申先行告退了。”   “慢行慢……廉申兄请。”楚十六刚出口两句客套,又急忙改口。   儒生飞快睃了失魂落魄的楚十九一眼,便知事成,疾步出了这土屋。   “十九弟,我们……十九弟,你这是怎么了?”   楚十九愣愣转头向他,神情尽是自我怀疑,“十六哥,那些问题,我竟是答不上来。”   这下倒是轮到楚十六发愣了,这兄弟二人才刚起身又跌坐在草席上,突然楚十六又长叹出声,只见他摸了摸腰间,“哎呀哎呀,那贼寇,摸了我环佩香囊去,我那条玉石的腰带也被他偷摸了去。”   林间野道上,两伙人碰面,沈当一行人手持刀剑看着先前那中年儒生清点黄金,在他身后只一个粗壮的莽汉和一个年轻人,那莽汉手上缠着一条玉石腰带,横着脸护在那年轻人身边。   月色下看不清相貌,那年轻人又站在树影下,沈当探目过去,只见身量颀长,再要看便被儒生挡住了视线,“季甫兄这次大方,想来这楚十九之前实在是将你们欺负得狠了,不然哪会白饶了我们这么多黄金。”   沈当忙笑起来,惭愧道:“我们兄弟护送楚氏族人,也讲的是拿钱办事,在船上他却险些将我们一个弟兄的性命要了去,这仇自然得报,这黄金也是当初楚十九为了声名给我们的封口财,不义之财拿来……”   “廉叔,该走了。”   那年轻人陡然一句打断了他,中年儒生便对沈当一笑,“告辞。”   说完三人便上马离去,沈当忙带着弟兄们侧身避让扬尘,心中才对那年轻人生出好奇又压下,心道既然他们都不愿听自己编造的内情,便是只想拿钱办事的,自己也不该多事。   想着便也不久留于此,等他们不见了踪迹沈当一行人才折回那破屋之外,远远守着,等到天边显了一抹白时见了楚氏来人才彻底离去。   “十六弟、十九弟,这是怎么了?”   楚十九一把逮住来人,“十一哥以为老子如何?比之圣人如何?”   楚十一惊异他竟舍得问自己学问了,撇开他的手,“何故如此问?你便是来此野外思想此事?”   “十一哥只管说便是。”   楚十一见他急切,便也不再多想,脱口道:“我之愚见,老子当称贤,而不当称圣,如王弼之见,老子‘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而圣人之情……十九弟你怎么不听了……十九弟,你以为呢?还是你有不同见解?”   楚十六瞥他一眼,跟着失魂落魄的弟弟出去,“听什么?什么都不会听个什么?”   留下楚十一在后懊恼,“这是如何想通的?”   作者有话说:   ①对答出自孙希旦集解   ②《王弼传》   ③跟鸡兔同笼、折绳量木一起出自《孙子算经》   ④汉景帝下过类似的诏令 第17章 、神医   沈当回到金陵时正是傍晚,在园中过了一道月洞门时正撞见了楚崧迎面过来,一行人便止了脚步,“见过太傅。”   楚崧知他一行是楚姜的人,对于这个女儿的事,他事无巨细皆要一一过问,对他们便也多留了份心,“之前你们离去,可是明璋交代了什么事叫你等去办?”   沈当点头,“女郎不放心族人们,吩咐我等暗中护送他们,如今事毕便归来了。”   楚崧微微颔首,“明璋心细,之前与我说过你们几人都是文武皆修的,她虽只是一介女儿,说一句话也抵数多男儿,你等为她筹谋不必忧心前程,以后若遇为难之处只管来我这里。”   沈当未料他能与自己温声说这些,有些惶恐,“是。”   楚崧便叫茂川递了块令牌给他,“这是楚氏宾客令牌,执此令即为楚氏门生,在外行事也会便利不少。”   沈当却不曾接过,拱手退却道:“太傅,我等当初与女郎所说,只为女郎一人驱使,这令牌某不敢接。”说完心中还忐忑,不知他会否动怒。   他听了反而一笑,神色间多了几分赞许,“这样也好。”   待两厢别过,茂川还疑惑,“郎主,沈当这一行人,出身虽蓬户桑枢,倒是读过儒经的,说起本事不算超脱,这般半壶子水满的,最恐会心术不正,怎能放任他们在九娘身边?要不要奴着人盯着他们,别叫他们诓骗了九娘。”   “安心。”楚崧摆摆手,神色愉悦,“难得明璋有几件想办的事,由她去便是,总不能事事都困着她,任她做得怎么样,就算招来麻烦也不怕,她长在我眼跟前,听了不少阳谋阴谋,敢做才好,往后若不是沈当来寻你相帮,就不要多过问他们行事。”   而沈当别了他后也心有惴惴,等回禀楚姜时便如实相告,楚姜看他不安,安抚了一句,“父亲不会多说什么,你们若是接了那令牌,他才要疑心你们的忠心。”   “原是慈父之心。”他感慨了一句。   楚姜看他身形潦草,便叫采采递了张湿帕子给他,“此次让你们去办这事虽不是什么难事,我却知道你们的为难,一时恐伤了他们,一时又担心被他们发现。”   沈当双手从采采手中接过帕子,未来得及擦拭便拱手表忠心,“能为女郎效劳,是吾等之幸,那七百金……”   “我不问那下落,你也不必说。”   “谢女郎信赖。”他心中的信服又多了一分。   “我父亲近来一直在为我求医,那位隐居东山的神医总是没有踪影,去山上寻人也寻不着,你们先歇上几日,过几日去探探这神医究竟是有几分本事,连我继母这般生长金陵的人,竟也不曾见过他。”   沈当看向端坐屋中的少女,见她神色镇定,脸上既无病人急于求医的迫切,也无自认不治的绝望,只是一派平静,好似她只是好奇那神医的本事,这样简单的差事,他竟不敢接了。   “女郎,太傅身边人的本事,自然比我们要强些,想必那神医的本事不假。”   楚姜唇瓣翕动,眼神从他身上移开,转而去看采采煎药,半响未曾开口。   沈当猜不透她思绪,手上那帕子被他拧得滴了几滴水,濡湿了廊上地板,他用眸光看着蹲在药炉前的采采,期盼这平素活泼的婢子能说几句话,然而这小婢只专心扇着扇子,眼也不曾抬。   院中霎时静了下来,只不时响起蒲扇动风的动静,夹杂着药炉中炭火燃烧的轻响。   沈当竟然从这小娘子身上感受到了威压,这是他十分意想不到的,就在他额上一滴汗珠划进眼中,引起一抹刺痛时,才终于听到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我父亲行事,少有用阴谋,尤其事关我的病症,他是万不肯冒然的,唯恐得罪了神医,季甫,你应当不是这样的人,上乘的本领也好,下流的手段也罢,只要不伤天害理,我相信你们都敢使出来。”   这下他再不敢推说,赶紧应了下来,采采也起身来药送他出去,二人出了院子,沈当便向她请教起来,“冒昧请教娘子,女郎平素可是不喜欢旁人置喙?”   采采轻笑一声,说得恬淡,“倒也并非,只是今日事涉女郎的弱症,又是郎主心系着的,那神医若是假,郎主失望,女郎也失望,阖家都会失望,故而女郎方才才会多想了片刻,却不是怪罪郎君的意思。”   沈当心有戚戚,“哎”了一声,又叫她留步不必再送,心中怀了几分计较回了住处与陈翁商议起来,谁知陈翁听完竟有了几分悔意,哀叹道:“竟是摊上了麻烦,还以为世家贵女顶多也就骄傲蛮横,最多叫我们做几桩违背良心的事,这一个竟是行事处处瞒着父母,瞧着是个心有机谋的,这样最是麻烦。”   可见在陈翁心中做几件坏事犯下的罪名,还不如违背父母来得大,沈当倒不如此作想,而是踌躇满志,“陈翁,我们应当庆幸抢先做了女郎身边的第一把刀,这小娘子绝不可小觑,平日瞧着是个温柔娴静,似是只会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娇弱小娘子,正经威压起来,气势也唬人,如今我们只管做好眼前事,绝不会受到辜负。”   陈翁已然年老,只想给手底下跟随的兄弟们谋个前程,看沈当这样也放心下来,又听了他几句劝,便决心不再干涉他行事。   且说沈当出了院门后,一直静坐在楚姜身后的阿聂才艰难地开口,“女郎,瞒着郎主行事,是否不妥?”   她并不知道楚姜让沈当去荆州做的事,只能隐约察觉到她跟采采有事瞒着自己,也不愿惹她生气去问起,然今日却叫她明明白白听了这吩咐,实在让她心中不安。   楚姜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笑,“不会的,父亲知道我为了求医这样尽心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罪呢?”   阿聂被她的笑容哄得心中安定,又想起顾媗娥来,便提议道:“何不叫夫人也帮着问问?夫人虽是吴郡人,可是几大望族皆是在金陵城中置宅安家,劳她去打听打听,岂不是事半功倍?”   “父亲定是请母亲问过了的,哪能一事多劳?我再去问一遭,岂不是怀疑她不曾尽心?”   她脱口而出,“若是神医,那些久居金陵的,又是望族,哪会不知呢?恐就是问得不尽心才……”说着她便讪讪捂了嘴,轻呸一声,“是奴小人之心了,不该妄自猜测夫人。”   楚姜也不盼她能一夕之间就改变对顾媗娥的看法,看她眼中添了丝惶恐,便拉住她的手,由衷道:“阿聂,旁人家的女儿,嫁去夫家,定不想被当作外人的,何况这家中还有我们几个这样大的孩子,她的不安不比我们少,我们这样的家族,两族联姻求的是什么,你我心中都有杆秤,心中只说那点内宅阴私、男女风月实在荒谬,若她只是个爱争夫宠、嫉害继子女的,顾氏安敢叫她嫁来?她现下定是比谁都想要求得神医来治我,说不定,整个顾氏都正在想法子。”   阿聂连连点头,“是,是,女郎的话奴记住了。”   却正如她所说,顾媗娥也正与青骊说起那方神医,青骊身后一个婢子正回禀道:“五夫人回虞氏问过了,并无一人受过神医医治,六夫人也回去陆氏问了,只有陆氏一位族老见过那神医,只说姓方,旁的再说不出个详细来,至于那句不医治世家望族之人,那位族老也不知缘由,问神医的出身由来,也一并不知。”   顾媗娥锁眉思索了片刻,又问青骊,“既是不医治世家,想是世家得罪过他,可有百姓受他恩惠?”   青骊答得为难,“有是有的,方神医在山中结了不少善缘,山上的猎户、樵夫,便连妇孺那般没有武力的,只要一见着锦衣华服的要入山,就要跑去山中告知那神医,三夫人说八郎领了人去山中找见了那药庐,只一座院子在,一个人影也没有,问山中住的其他人家那神医的情形,不管是否受过他恩惠,都闭口不言,可观那情形,便知东山之中无人不敬爱他了。”   顾媗娥了然点头,推测道:“我生来二十二岁,皇宫也进过几回,却未见过他,往最年轻的想,当他是天生的医圣,又出身杏林之家,能入皇宫做太医,少说也是年青人,往老了想,若是少些天赋,拜个师多学几年,进宫时便该是五六十岁,连各族长辈对他也知之甚少,他在金陵显名想来时日也甚短,至多也只一两月,应当不是金陵人士,却留在了城外东山,或许是有牵挂,如今年岁应当在五旬至八旬之间,这年岁扮个樵夫老农,在山间行走任谁也认不出来,寻他何其难也!”   青骊叫屋中其余人尽数出去,跪坐在她对面,“这样的人,竟叫郎主知道了踪迹,难道是有意为之?”   “这倒不知了,但是夫主也是毅力非凡,听茂川说,他为了九娘,已是半个医者了,我们在金陵居住多年不知那神医的神童,是没有要紧处,世家若有重疾的,自会寻昔日那些曾在宫里做太医的,他们发了话治不好的,也就不去治了,哪会去想十多年前的一个只现身月余的神医,也只有夫主这般的,到了这地,定是叫人去民间探访过,听说有个医术超凡的便立即上了心,又执着于此才叫这神医之名又现世了。”   青骊看她说起楚崧时情思茂茂,便也一笑,“三夫人说族中仍会尽心,叫您只管好好与郎主做夫妻。”   顾媗娥一羞,嗔道:“三婶的话必不是如此。”   “话里意思却是这样的。”   她羞意更甚,故意抹过此事,“那位姓方的神医,倒是叫郎主顾忌颇多了,茂川说六郎前月刚征募的两千步兵正要寻个练兵处,见那东山不错正要向太子提起,就被郎主按下,虽夫妻不多日,尚知他清白名,九娘能叫他如此作为,倒可见这个女儿于他是个命根了。”   说着她眉间又隐现一抹愁绪,“夫主所思甚多,为太子筹谋,为女儿寻医,偏这两桩都不好办,我此时才后悔了我从前的高傲,若是闺中结交多几位小娘子,也不用事事都要托娘家人去问了。”   青骊替她不平,“哪是夫人高傲,原来金陵的世家女子,哪一个不是飞扬跋扈,夫人那些年受过的奚落可不是因您高傲。”   “也不是个个都奚落我,虞氏有几个妹妹也和善温柔的,我还记得和慧妹妹,只是她婚后便随夫婿回了吴郡,说起来倒是有四五年不曾见过了。”   “倒是忘了跟夫人说,今日三夫人说四娘也回金陵了。”青骊急忙道,“说是虞六娘到了择婿的年纪,四娘放心不下这妹妹,便自吴郡赶了回来。”   顾媗娥惊喜不已,青骊见了便提议道:“新婚已过近一月,夫人也该独自宴客了,不若挑个日子作个宴,邀几位娘子夫人过来,正好九娘跟十四娘也要久居此地的,结交几个友人也好闲时解闷。”   她一下子犹豫起来,“会不会惊扰了九娘?还是等我问过夫主之后,询了她的意思再行事。”   “还是夫人想得周全,若是得成,不如就在端午那日……”   等到晚间楚崧归来,用罢晚膳,两人在院中纳凉时顾媗娥便说了此事,他乘着烛火色听她声音娓娓,也生出些感激来,牵着她在廊上一张小几前坐下,“明璋在长安时并无交好的小娘子,你看她现下瞧着康健,实则还是要精心呵护着,还是多谢你为她这样着想。”   顾媗娥每每与他独处时便格外心安,此时便也微微靠在他肩上,瞧着天边那一刀月,“妾是明璋跟衿娘的继母,继母也是母,总要担起做母亲的责任,这事不值当夫主的谢。”   楚崧拢着她的手,心中宽慰,却是顾虑良多,叹道:“衿娘爱热闹,她是求之不得,明璋,实则也是爱热闹的,却最凑不得热闹,人多了我怕她气闷,吵了我怕她头疼,更怕有人说话气着她了叫她卧床,这些在她小时候,都是偶有发生的,媗娥,你这份心意实在是好的,可是明璋,是我珍惜爱护着,才让她小心翼翼地长大了,她最是不能往热闹堆里扎的。”   顾媗娥轻抚着他的背,轻喃着,“夫主,妾明白的。”   楚崧受到她安抚牵唇一笑,说起旧事,“陛下有位八公主,小时候跟明璋也常一处玩耍,有一次明璋在午睡,她为了逗她拿着一节柳枝去她鼻尖挠痒,那柳枝上却还残了一丝柳絮,被明璋吸入,那回连陛下都惊动了,两个孩子也由此生分。所以对明璋来说,一切玩乐都只是锦上添花,交好与否也都不重要。”   他也实在体贴,不想顾媗娥失望,“你若有交好的,尽管请来府中做客,爱做些什么游戏玩乐也只管玩,若怕明璋孤寂,叫她在一旁瞧着便是,只不能叫她也去玩,骑马、射箭、投壶,这些她都爱看。”   顾媗娥倚着他宽厚的肩,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表,只顺着答了几句,侧头看到他坚毅的眉眼,她乍然想着,这世上的轩昂丈夫莫不过如此了,袖中一览,只是清风明月,肩上一挑,大的是山河家国,小的是一方庭院。 第18章 、宴会(一)   五月的金陵泛着潮暖之气,到了端午,城中渐也热闹了起来,楚府终于还是迎来了一场宴会。   顾媗娥的请帖刚送回顾氏,正巧顾妙娘与其余几家的小娘子在玩耍,便都要吵吵嚷嚷一并来此做客,楚崧得知顾媗娥要拒绝时忙拦了下来,直说断没有因着楚姜不能凑热闹便不许她聚宴之理,适时不叫人扰着楚姜便是。   楚姜得知此事也劝继母不该只为她思虑,说新妇本就该在热闹堆里,不能因她爱清净便叫府中孤寂冷清下来。   这宴会不知怎地又流传开来,传到了刘呈耳中去,顾媗娥跟楚崧略一合计,便索性操办了个端午游夏宴。   端午这日顾媗娥起了个大早,听门房报说有客人上门来,便带了楚衿去前堂迎客,心中还担心楚姜,交代青骊道:“今日还是以九娘那里的要求为先,一丝一毫也不能疏忽了她去。”   楚衿歪着脑袋笑起来,“九姐姐便知道母亲会这样吩咐,跟我说了今日母亲不必忧心她,若是母亲族中长辈或是您交好的姐妹来了,姐姐说她也要来拜见的。”   她心中一暖,“你九姐姐这样懂事,倒是让我惭愧了。”   楚衿牵着她的手晃晃,笑吟吟道:“九姐姐说,人之来往结交,只看真心换真心,母亲为姐姐考虑,姐姐自要为母亲考虑。”   她哪里料到能从这小孩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眼睛一热,忙别了脸去,青骊便上前一步扶住她,“夫人,前头郎主带着三郎跟六郎在等着呢,客人到了,若没有主母招待可不成。”   她用绢帕在眼尾摁了摁,又才牵着楚衿向前堂走去,楚衿小脸上满是不解,咬着唇想了一好会儿才明白她为什么有哭意,原来九姐姐对她好,就值得她哭么?   她仰头看了美丽温柔的继母一眼,便暗想往后不能再她面前惹她伤心了,这样好的继母,还带她回顾氏看了那锦毛老虎,万不能惹她落泪的。   楚氏来客不可谓不多,陆氏、虞氏跟其余望族家中稍有体面的郎君、女眷都不可避免要来凑一场热闹,还有城中诸多有名望的儒生……   楚衿才见了几家来客,光是施礼问候便觉累了,等到来客暂缓才跟兄长们抱怨,“九姐姐不来才是最好,这些人怎地什么都要拉住问一句?”   楚晔牵她去坐下,笑道:“问你是喜欢你,你九姐姐不来,你正好连带她的那一份一并做了。”   话音刚落,婢子又迎了几位客人进来,顾媗娥一见娘家人便上前了几步,楚崧也紧随其后,这却是楚晔第一次拜见顾氏长辈,见到年华光景不过四十的顾大夫人,他忍下心中异样,待双亲拜见过了便携弟妹作揖拜道:“三郎见过外祖母、见过诸位叔外祖父、叔外祖母,见过诸位舅舅、诸位姨母。”   顾氏族人也都识趣,哪能于此说笑他,都是笑着应下,含糊略过他跟楚郁去,只叫楚衿说话,便连惯来活泼的顾妙娘,听到那声“姨母”时即便怪异,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楚晔对顾氏诸人也由此生了些好感来,拉着楚郁后退,只默默听几人寒暄,心道父亲这婚事,目前看来,倒是没有什么妨碍的,起码他兄妹几人都极为满意。   这里说着话,虞氏也来人了,一个中年男子在前,携了数位家眷进来堂前,这男子正是虞氏的当家族长,一入堂中便与楚崧好一番交谈,留家眷在侧,又等互相见了礼,却听到虞氏一位夫人问道:“不是说还有个大的女儿,怎未曾见到?”   楚崧身形一顿,笑着回身来,“我那女儿体弱,稍有热闹便会伤神动气,特叫她不来的。”   他自从来了金陵,可从来没有在人前有过半分失仪或张扬之举,这番话却实在冷硬,来客皆惊诧,堂上顿时静了下来。   虞氏那位夫人神情霎时难堪,半响才收拾好面上的情绪,又显露了几分狂态,眼皮子一翻就拉着顾媗娥道:“太傅实在疼爱女儿呢!”   顾媗娥也浅笑着退后一步,松开她的手,“那孩子我也疼爱异常。”   “再疼爱也不能由着性子来呀!”   虞氏诸人竟也由着她说话,连虞族长也一脸好整以暇的笑。   “哪有外祖、舅舅们来了不亲来拜见的道理,这样的女儿,可不好择婿的,楚太傅要是真爱女儿,便该管得严些。”这夫人妆容寡淡,面容瞧着也是个恬淡的,偏偏两片嘴皮子上下一碰,便是满屋子的噪声。   顾三夫人看顾媗娥手上攥着帕子,手背隐隐冒了青筋,便拉了她的手,对那夫人笑道:“九娘的亲外祖是弘农杨氏,亲舅舅是执掌三十万大军的大将军,我们于她虽也是极为亲近之人,但是早已事先约定了,她不爱见到闲杂之人便不要来堂前见客,我们自会闲下另聚,此为家事,便用不着八夫人来指点了。”   楚晔跟楚郁对视一眼,不妨这顾氏族长夫人竟是这样通达的人,心中又对顾氏生了些好感,倒是好奇这虞氏是大夫人的娘家,为何她与虞氏诸人瞧着这样生分?   楚崧闻言也是一笑,对那虞八夫人道:“原是八夫人,久仰,想来是夫人原来久居故国皇城中,并不知长安风俗,我家九娘择婿这事,可不是旁人挑她,别说她是不爱见人了,她便是见不得山见不得水我也会想法子给她移山搬水,择婿也不用您多操心,世上男子若是做不到我这般的,我也不放心将女儿嫁给他了,夫人您说呢?”   虞八夫人脸一白,转头看向族人们,见他们都似置若罔闻,便知自己不过又丢了一回脸,强撑着说了句“太傅言之有理。”   楚崧笑容未减,唤来婢子请他们一行去宴上,虞氏族长此时才似反应过来,笑口称“失礼失礼”退了去,等他们一去,顾大夫人便向楚崧道:“未想今日她也来了,这位南丰公主……”   她说着忙改了口,“八夫人说话最是没有遮拦,虞氏从前也顾及她身份不加约束,如今即便……齐朝皇室不存,对她亦是放纵的。”   楚崧却明白虞氏纵八夫人如此行事,不过是为了跟自己抛开牵扯,自他与顾氏联姻之后虞陆两族便显露急态了,眼下看来还算镇等,他却明白他们的目标是太子,应是怕与自己来往多了,往后也要像顾氏一般通过自己才能跟太子搭上关系。   楚衿却是神色怪异地看着虞氏族中一个垂眉默言的少女,等他们离开正堂才从去扯着楚晔的衣袖轻声问:“三哥,那一个姐姐,打扮跟像长姐一样。”   楚晔跟楚郁闻声忙追看过去,却只见一片海棠红的衣角。   却说虞氏一行人进了园中,那八夫人嘴上还喋喋不休,“早知那楚伯安长得这样俊俏,便叫少岚嫁他了,哪里轮得到她顾媗娥,如今看她还威风……”   “八弟妹,慎言。”虞族长冷声喝住她。   其中一个姿态清冷的女子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不待她说话,虞族长便转头关切地对她说道:“少岚,莫要听你八婶婶胡言。”   虞少岚点点头,一双有些粗粝的手在裙摆上摩挲了几下,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灿若海棠的衣裙,眸中有些倔强,咬着唇角半响才松开。   楚姜并不知前堂风波,才刚喝下药,听婢子回禀楚氏女眷皆在顾媗娥院中,才穿戴整齐了要去拜见,便有婢子来禀报说太子在仰月楼中,请她跟三郎、六郎一道过去说话。   去的路上采采还纳闷,“殿下在长安时去府中也不曾特意叫女郎去说话,今日倒是奇了。”   她也疑惑,叫来一个婢女,交代道:“你去母亲那里,便说殿下叫我跟兄长们去问话,请她多留外祖家的祖母、姨母们几刻,等我去拜见了才好。”   婢女应下离去,阿聂便与采采一左一右护住她,执了把竹绢伞遮了日头,自一条幽静小道往仰月楼去了,她所居也极为静谧,与仰月楼所离不远,不到半刻便至楼前。   几位东宫的内侍正守在楼前,见到她来便通传了一声,一个绿衣女子走了出来,正是曾被楚十六惊吓到的那秦娘子,她看到楚姜时便是一喜,“婢子见过九娘,殿下正在楼中,九娘请。”   楚姜对她一笑,“久不见娘子了,素日可好?”   秦娘子对她十分亲昵,“都好,劳九娘过问了。”   “也久不见殿下了,不知他今日召见可是有什么要事?”   “不是要事便不能找你们说话了?”刘呈的声音自楼梯上传来,楚姜便忙曲身行礼。   “不必多礼,快上楼来,这里的风景才好看。”他神情倦懒,声音里透着不耐,又有几分气恼,结合他说的话更叫人不解了。   楚姜好奇地看向秦娘子,秦娘子便是无奈一笑,小心翼翼护着她上楼去,一面道:“园中有几个女子,装扮似元娘。”   楚姜微讶,“这……这何其荒唐!”   秦娘子口中的元娘,便是她的长姐楚赢,且不说其中内情,这样实在是,实在是荒唐!   她竟只能用荒唐来形容。   “所以殿下这才气着了,在园中只留了片刻,便来了仰月楼,一时动怒,一时发笑。”   楚姜也含了愠色,心中却也不明白,这样的事,太子唤自己来,究竟是何用意?然而一上楼,走近栏杆看见那些女子,她的愠恼又减了去。   刘呈将她脸上的神色看得分明,拖了张榻几至栏杆边,斜斜坐着仰头问她,“九娘不觉得她们可笑么?”   楚姜自然不会让太子仰头观她,走远了几步,远远对他摇头,“回殿下,九娘不觉得可笑,倒觉几分可爱。”   刘呈皱眉,“何处可爱?”   他说着便半边身子往外探去,不满道:“这些人不知是去长安打听了些什么,学着阿赢的样子在园中卖弄,却不见几分相像,难道不可笑吗?”   楚姜心中暗叹,暗忖自己这张与楚赢七分相似的脸岂不更是罪过,她自然不敢这样说,只是笑道:“殿下,您既然说了不像,怎不想想为何不想?”   她凭栏看去,指着一个正在投壶的少女,“您看那位小娘子,脚下那动作,还有拿箭时的利落,一看便知是个好手,却装作扭扭捏捏的样子,投了几支皆不中,既然能打听到长姐素日的衣着装扮,怎会不知长姐是个投壶的好手,我看她那样,分明就是被家中长辈逼得穿了那身衣裳,又不愿意学别人的样子,才装作不会投壶的样子,岂不可爱么?” 第19章 、宴会(二)   刘呈眼神晦暗不明,垂眸半响才转头去看园中诸人,见儒生们交谈说笑,诸多女眷戏于溪林亭台间,果真见那几位学着楚赢装扮的少女各自游戏,投壶的动作忸怩,打秋千的坐在秋千架上一动不动、呆呆愣愣,下棋的两个少女举着棋子却只顾着说笑,垂钓的拿着鱼竿静坐不过片刻就去捉蜻蜓了……   偏偏做什么最不像什么。   楚姜见他不语,便微笑道:“殿下,其实诸多孩子在父母面前,才是最不能任性的,少时卖乖玩闹都任着她们,一等长大,便又有一番道理等着,所以她们被逼着穿了别人爱的衣裳,梳了别人爱的发式,玩着别人爱的游戏,不过她们都很聪慧,即便逃不了那番尊长在上的道理,也要保全自己的骄傲。”   楚姜又看了园中那些少女一眼,她长姐楚赢爱一切朱红灿烂之色,爱梳凌云鬓,惯画远山眉,这些自然好学,可是要是不想学也有的是法子,她心中竟喜爱起金陵那几个女子来。   她一面想着,一面往内室中去,在一道屏风前坐下,静静等着着刘呈的反应。   过了许久,他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嗤一声,“也是,还以为自己是个太子,人人都要巴着我,你长姐不要,旁人要是学她,自然也不要。”   楚姜低着头不敢再言语。   刘呈说完才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清了清嗓子,兀自叹道:“我跟阿赢还有敬之,是这世间最难得最纯粹的知己,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可这世上的俗人,只以为两个无亲缘的男女之间,就一定要狎弄风月,一说鸠车竹马,便要他们长大共结连理,岂不闻这世上尚有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①。”   楚姜知道这世上还有寒松吟风,明月照溪般的情谊,可是太子对她长姐不是这样,楚赢与左敬之订亲那年,她不知道三人间都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记得那是四年前,春日多雨,太子夜出东宫,风急雨骤中,左府门前的两只灯笼被人砍了去。   可是她只得好好应着太子的话,“九娘知道。”   栏杆处那个温润似玉的郎君听到这柔柔的一声竟也流露出一丝委屈来,他将目光送进园中清夏里,看到那些女孩子们,又转头看向楚姜,“九娘,你跟阿赢分明那么像,可她老叫我生气,你却总能叫我舒怀。”   “皮相在外,性情内蕴,长姐是至真至美,是殿下的知交好友,您与长姐还有姐夫在一处是发自内心的欢愉,而同九娘说话时觉得舒怀则是心结稍解。”   她镇定着语气,轻松笑道:“因为九娘是父亲教着长大的,父亲的职责是为殿下解忧,他是殿下的臣子,臣事主,九娘是他的女儿,女孝亲,父亲不在殿下身边,自然该由九娘来为殿下解忧,若是九娘有大贤之能,兴许还敢为殿下解惑。”   刘呈破愁为笑,心头愁闷尽消,与她顽笑道:“看你是有几分大贤之能的,哪日太傅不在我身边,就要你来解惑了。   “那九娘便先谢过殿下,真等到那日,父亲领多少俸禄,九娘也该领多少。”   “自然如此,倒是你得珍重几□□体好等到那天。”说着他便提道:“太傅寻的那神医,我也叫人去找了,那东山又不甚高,竟也不见他人影。”   楚姜知道他向来对楚崧尊敬,此事他插手了也不算奇事,便笑着谢他,“有劳殿下费心了。”   “可是说那装神弄鬼的老神医?”一道清越的男声自楼梯处传来,楚姜便知自己能离开了,抬眉看去,便是楚晔与楚郁。   二人与刘呈也是极为亲近,刚要行礼就被叫住,刘呈对他们便不似待楚姜那般柔声细语了,两人才刚走到栏杆边就被他左右手一拽跌坐下来,此间婢子皆作笑语,楚姜也掩唇,“既然两位兄长来了,九娘便先辞去了,先前同母亲说了要拜见外祖一家,耽搁久了便失礼了。”   刘呈便叫秦娘子扶她下楼去,“你且去,代我向师母问好。”   楚晔听得他说“师母”眼神稍变,心中暗忖这顾氏终究是入了他的眼,也不提及此事,目送着妹妹下楼去。   楚郁倒是活泼,起身走到楼梯边,倚着一道黑檀螺钿屏风看着楚姜下楼,“明璋,你莫怕,我跟三哥就要找到那神医了。”   她站在楼梯上仰起头来,自轩窗泻下一挥日光,照在她发髻上,她看着笑得赤诚的兄长,也跟着他笑,“好,我不怕。”   却等她刚离了清幽之境,便听钟磬琴瑟之音,先还觉得寻常,又行了数百步,透着一丛梅林,竟闻佛经偈颂之声,兼有笙笛相和。   她挑眉看了过去,问向路旁侍立的婢子,“南地宴饮,是要听佛经的?”   那婢子是原来顾氏庄园的仆人,自然知晓南地风俗,“回九娘,时有听的。”   她透过林中缝隙看过去,隐约看见几个着僧袍的吹笙鼓簧,“那些是僧人么?家中可不曾有,是客人带来的?”   “是,金陵的郎君们出游做客,惯喜携家中仆婢、乐伶舞姬,那几个也不是真的僧人,是为了唱佛经故意穿成那样子的。”   采采咂舌,“不都说你们南人崇佛,怎能这般沾污僧侣?”   那婢子便不敢再答了,楚姜也不愿为难她,抬脚离了此间。   “难怪这南齐的江山守不住,听说他们的朝廷一半是皇室,一半是世家,后来齐王杀光皇室,不就剩这群骄奢淫逸的人把持朝堂了?”阿聂十分谴责那几个世家郎君的行为,“奴虽不奉伽蓝,心中也是敬畏的,这些人可实在荒唐。”   楚姜一笑,“荒唐不假,我看那几个更多的还是在故意恶心人,前不久父亲跟左叔父才夸了佛教的教义,今日他们就这样作弄一场,不就是存着那心?”   “该要发兵打一场才是。”阿聂愠道。   “不能打的,江南是殿下的。”她声音低下来,心想,或许从南齐覆灭那一天起,曾经的南齐国土、旧臣、百姓,天子都是打算好了的。   阿聂不懂,采采也似懂非懂,却见近了一座院子,便也不再说话,几人才刚进院门,院中值守的婢女便笑盈盈近来,“见过九娘,竟有这样赶巧的事,夫人正念着您,您就来了。”   楚姜也笑道:“本早该来的,是我失礼了,衿娘可还在此?”   婢子迎着她进厅房中去,小心为她遮着竹帘,“十四娘迎客累了,现下在夫人屋里睡着了。夫人,九娘来了。”   楚姜微笑着跟她进去,抬眉便见顾氏诸女眷,皆是含笑看着她,未等她开口顾媗娥便要起身来,她忙曲身行礼,“九娘拜见母亲,拜见诸位长辈。”   话音刚落,顾媗娥已经牵着她起来了,“这话倒是不错,这里倒都是你的长辈。”   “我这一生,终于是没什么遗憾了。”   楚姜看向出声的妇人,又听她道:“你们楚氏的人实在是会生,我们全族说得上风姿天然、妙目横波的也就你母亲一个,可是我才见了你家几个人,难怪人说琳琅风华第一家,端看新平楚氏,果真不假,这见一个叫我叹一声。”   说着她又长叹一声,“哎呦,现下我们族中那独一个,也成了你家的了。”   楚姜敛眉,带了几分羞窘,听得耳边顾媗娥笑说:“这是你外祖母,这是喜欢你才打趣你呢!”   “九娘见过外祖母。”   “哎,好孩子,快近前来叫我好好瞧瞧。”顾大夫人先听女儿说起她的懂事时便有了三分喜爱,眼下见到人了,因着外貌又有了三分喜爱。   她便要提步过去,顾媗娥便嗔笑着拉住她,“这边你几位叔外祖母还不曾见过呢。”   她这才顺着她的话一一拜见,顾三夫人也和善笑道:“你这孩子,果真明润秀丽如宝璋之美。”   “谢叔外祖母赞誉,九娘不敢当。”   顾大夫人一嗔,“这有什么不敢当的,若是你十一姨这般的,听到这样的赞美,不知要多欢喜了。”   楚姜便看向她身边一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女子,盈盈拜道:“见过十一姨。”   顾妙娘除了刚见她时的惊艳,在屋中开始寒暄之后便神游天外,闻声仓促应了一声,惹得顾大夫人斜眼看了她一眼。   顾媗娥知道妹妹是个少心眼的,便拉着楚姜跪坐下来,向娘家人笑道:“九娘早念着要拜见母亲跟婶婶们的。”   “是九娘失礼,早该同衿娘一道,随着母亲去顾氏族中拜见的。”   顾三夫人少了几分端肃,软声道:“你进来不到一刻,连说了两句失礼,哪是不懂礼的人?你的身子最是不能惊风动雨的,你懂事又孝敬,知道体恤我们,难道我们就不会体恤你?”   她便露了个感激的笑:“九娘病体残康,尽孝之道也做不好,反倒连累父亲母亲为我担忧,如今又叫外祖母们挂念着,九娘实在惭愧。”   “惭愧个什么,你这样懂事的孩子,是求也求不来的。”顾大夫人拉起她的手感慨,又自袖中掏出一块羊脂玉雕的貘豹递给她,“这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只是上面这貘豹能辟瘟去邪,寓意最好,你拿着把玩。”   楚姜感受到手里的润凉,只一眼便知此物价值不菲,却抬首看向了顾媗娥。   顾媗娥笑得明丽,“拿着,你外祖母那里好东西多,往后我再给你讨些旁的,不出半年,给你妆奁都塞满。”   她便将玉握进掌心,“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九娘谢外祖母。”   顾三夫人也笑道:“我不如你外祖母阔,送个什么都要被她比下去,就送你一只琉璃冰雁,可好?”   楚姜听她说话循循,似哄小孩一般,也笑出声,“本不敢再收什么,却怕叔外祖母嫌我不懂事了。”   顾三夫人说着便叫婢女上前,递来一方匣子打开,正是一只晶莹澄澈琉璃雁,“这雁你拿着玩,十四娘那里也有只小的,你们玩着摔了再来寻我要。”   楚姜小心接过,琉璃虽非稀世之物,却也难得,她观顾三夫人言语亲近又端庄克制,不似顾大夫人那般性情外露,便想这顾氏的族长夫人不是常人。   接着又拜见了顾氏其余女眷,所赠均无凡品,楚姜对顾氏的财力也多了番认识。   话刚说了几句,顾大夫人见小女儿顾妙娘神色漫游,心念一转便笑道:“想必九娘听我们几个的胡话也是无趣,不如跟你十一姨出去玩?”   楚姜一看便知她们是有要紧话要说,便起身邀顾妙娘,“九娘心中喜欢还来不及,怎会觉无趣,不过想是十一姨头回来府上,不如九娘带十一姨去我那里坐坐?”   顾妙娘站起来,满脸的不情愿,扫到母亲的眼神才讷讷应下,“好,有劳九娘了。”   顾媗娥却拉住楚姜,担忧道:“你身子弱,从这儿回你院里要穿过前头那几道林池,你过来的时候我便担心着,尤其此时人正多,就是走小道,也怕碰上哪个莽撞的,要是冲撞了你就不好了,不如去我后院廊子上玩一会儿,等客散了再叫人送你回去。”   楚姜从善如流,“如此九娘便再打扰母亲一会儿,十一姨,请。”   顾妙娘跟着起身,“有劳九娘带路。”   顾媗娥便叫了几个侍女跟着,顾三夫人视线一直跟着楚姜主仆,等她们出了堂中才笑了一声,“楚伯安倒是会教孩子,看今日见这几个,郎君温润女郎温柔,他那侄儿六郎也妥帖懂事,瞧着都叫人欢喜。”   顾媗娥也欣慰道:“三郎跟六郎我见得少,倒是九娘跟衿娘,真是可心,九娘身子那般弱,还要日日来我这里走一圈,说是尽女儿的本分。”   “真那般体弱?我瞧着也没几分病态,莫不是楚太傅溺爱女儿才这样说的。”顾大夫人拉着她问。   她嗔笑一声,“哪有父母故意说孩子有疾的,只是养得仔细,九娘也从来不自怨,疾医说什么便做什么,说她不能扎热闹里去,便从不贪半分热闹,这才瞧着红唇皓齿的,只是病根除不去,总是要顾惜着。”   顾三夫人若有所思,“说是出生时受了难?”   “是,前头夫人生元娘跟三郎时都顺利,却是怀九娘时听闻兄长杨将军在前线凶险,一夜梦中见杨将军被马蹄践踏胸膛,惊醒后惊惶不能,夜中起身为兄长祈祷时脚下不稳撞在了屏风上,便早一个多月生下了九娘,连带了自己也缠绵病榻两年余,又撒手去了。”   此话一出堂中人莫不唏嘘,都是女子,皆知生子艰难,又叹慈母之心。   “唉,倒是可怜。”顾三夫人也不知嗟叹的是楚姜,还是杨氏夫人,静默了片刻又问:“便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了,这倒是难以根治的,难怪要寻神医,楚太傅跟你详说过是什么病症没有?”   顾媗娥往楚姜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惋叹道:“这他也不曾对我隐瞒,说浅了便是肺脾虚、少气血,幼时便是动则喘、言则无力,总爱胸闷气短、四肢倦懒,犯病时轻则不思饮食,重则短气晕厥,多年养护下来倒是好了些,可是咳喘是常事,上一回犯病是她十四岁那年,长安突然大寒,她深夜咳喘,吐出一口血来。”   顾大夫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般严重?”   她神情诚恳,“正是,所以如今才盼望能寻到那神医,将她这弱症根治了去。”   顾三夫人看她情态放了几分心,“顾氏能先找到神医是最好的。”   “可是有了音讯?”   “暂且是没有,不过倒知道那神医不是孤身一人……”   作者有话说:   ①《写意二首》牟融 第20章 、虞氏   一座四周以竹帘遮掩的回廊里,楚姜跟顾妙娘相对坐着,楚衿迷瞪着眼,手上抱着一只竹几,进来懒懒叫了人就偎着乳母的腿瞌睡了过去。   她乳母刚要叫醒她,楚姜便制止道:“昨夜可是睡得晚了?”   “是,昨夜喝了几盏汤饮,起夜多了。”   “便叫她睡吧,看她这样子,叫醒了坐下也是瞌睡,夜里叫她去我那里念书给我听,不必担心她睡不着。”   楚衿的乳母便应了下来,又抱着她出去,此间霎时又静了下来。   风动竹帘,掀开半边帘子,浓荫中飞来燕子,飞燕穿堂,啁啾中夹着两声沉闷的钝响。   顾妙娘意识到自己的手叩在案几上发出的声音大了些,露了个笑,想着打破这沉默,便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笑容里含着些许羞涩,“先前在里面,我也不曾给你什么,这个玉佩是我随身佩的,不及母亲跟婶婶们送你的珍贵,你戴着玩。”   楚姜被她这故作老成的样子逗笑,看着眼前这年纪跟自己相当的少女,推却了那玉佩,“十一姨的好意我心领了,既是随身之物,必是心爱,我不好收受。”   “不是,不是心爱之物,我妆奁里这样的再寻常不过……”说着她又觉不对,这样岂不是说自己随手送了她寻常的?   想着她便睨了眼她的神色,看她还是笑着便放心几分,接着道:“我喜爱这些金玉之物,所以妆奁里这样的便多了些,这个我也喜爱的,但是你叫我一声姨母,既是长辈,该给你的。”   她话里透着一股敦厚,又显得可爱了。   楚姜轻笑,伸手将玉佩接了,又自腕上退下一只蓝天姜花玉镯放在案几上,“这只玉镯虽不是什么珍贵的,却也是我喜欢的,我感激十一姨的爱护,便孝敬给您。”   顾妙娘脸一红,“哪能这般,我是长辈,不该收的。”   “我看十一姨是个爽快性子,便不要同侄女推脱了,我佩上这玉佩,十一姨戴上这镯子,正合宜。”   她看楚姜一脸你若不收这镯子,我便不要这玉佩的神情,心下一松,十分难为情,“那我便收下了,往后我有喜欢的,再给你送来。”   楚姜少有见到这样朴拙的少女,看她手脚慌忙地戴上那镯子,眼中不觉多了几分笑意,“往后我见到喜欢的,也给十一姨送去。”   顾妙娘见她笑了,心情稍稍宽畅,她见母亲婶婶们都捧着她,又听先前那楚太傅那样护溺她,还当她是个娇惯的,不料这样亲和,说话也不再紧张羞怯,“九娘,你生得果真好看。”   没有人不爱听好话,尤其时是这样带着稚拙的天真和纯粹的夸奖,她便也由衷笑道:“十一姨也生得好看。”   她一被夸便羞赧起来,又说了几句话彼此熟识起来才有了些在家中的活泼,问起她平素爱玩些什么、吃些什么。   “我喜静,爱读书下棋,却也爱看兄姐们投壶射箭,吃食上都遵医嘱,大都应四时造化吃……”   “我就静不下来,投壶射箭也玩不好……”   这厢两人自在叙谈着,却不料前院里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媗娥侄女儿,先前人多未曾好好说话,在你家那几道林子里也不见你出来,我可不就亲来了。”这声音尖亮,直直从院子里传到堂屋中去,   顾媗娥闻声便蹙起眉头,堂中其余人也是同样的神情,顾大夫人道:“怎地叫她摸到了这里来?”   顾媗娥一哂,“不怪她,怪我,家中办宴会我不去招待,来这里窝着。”说着便要起身去迎。   顾三夫人也是一脸好整以暇的笑,“便看看咱们昔日的南丰公主来此有何贵干。”   她话音刚落,只见一众仆妇护着四位贵妇及一个着海棠红衫裙的少女进来,其中一位稍显年轻的贵妇见到顾媗娥时脸上便满是难堪,尤其是看到她对自己投来惊喜的神情时,心下更是愧疚。   “八夫人这话可是冤枉我了,妙娘裙子湿了来我这里换一身,母亲跟几位婶婶不放心她陪着过来,到了八夫人的嘴里怎么成了我们母女几人躲着您似的。”   虞八夫人似笑非笑,“我哪里又有了这样的意思,还怕在前头说你那女儿的几句话叫你恼我了,这不,特意将和慧从她婆母身边给叫了过来,叫你见了好姐妹能少怨我几分。”   她说着便将那脸上愧疚神情十分明显的女子给牵出,便是虞和慧了,正是顾媗娥闺中的好友。   “不想这几年了才见到一面。”虞和慧脸上有些动容,紧紧拉着顾媗娥的手。   此时虞八妇人又将目光转向了堂中其余的人,“姐姐也在呀!”   顾三夫人只浅淡一笑,“八夫人安好。”   “这就唤得生分了。”她毫无做客的矜持,十分自在地在堂中巡视起来,随她同来的另外两位夫人却不拦它,上前同顾氏几位夫人问好去了。   虞和慧羞愧不已,正要开口就被顾媗娥拉住,“跟你无关。”说着又拉了她身边垂首不言的少女,“少岚,来这边坐下。”   “少岚,还不曾跟夫人们见礼呢!”虞八夫人又打断了几人的动作。   虞少岚双手攥紧了衣裙,现出几条青筋来,脚下刚动,顾三夫人又喊住了她,“少岚,不必叫人了,我知道你素日里不爱这些应酬,跟你媗娥姐姐在一边说话就是。”   实则虞少岚并非是个缄默的人,然而今日实在显得沉闷,顾媗娥也觉诧异,便只牵着她去到窗前,等虞和慧跟几位夫人见礼了过来时才笑问:“少岚妹妹今日是怎么了?”   虞和慧便轻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这话实在是不好说,尤其是跟你说。”   “媗娥姐姐,是我裙子湿了,衫子的袖口投壶时又刮坏了,劳姐姐赠我身旧衫裙,我好换了来。”虞少岚的声音有些哑涩,将袖口摆在案几上给顾媗娥看。   顾媗娥心中暗叹一声,想来闺中小娘子,大事小事便是一句裙子湿了扯谎,却也不好多说,叫青骊陪着她去换来,“说什么旧衫裙,我正好做了身新衣裳,绣了荼蘼的纹样,偏偏高估了自己的身量,正愁浪费了那几尺好样子,正好你穿得,我也不心疼了。”   虞少岚心绪复杂,起身对她再三致谢了才跟着青骊离去,却在出了着正堂时,到了后院,见到在廊上说笑的楚姜跟顾妙娘。   “砍柴人山中观棋,自觉不过片刻,然执斧方知柄腐,这便是《烂柯谱》的由来,只看那白黑棋子骈罗列布……”   虞少岚顺顺着这道清亮自在的声音看过去,隔着一方被日光照的晃人的庭院,只见到一个弱质纤纤的背影,微举着手,露出罗衫下凝脂素玉的手腕。   顾妙娘也见到了她,便远远对她点了点头,楚姜见状才回头来,看到她衣着的瞬间有些怔愣,不过也只是一瞬,也同顾妙娘一般点了点头。   她更觉窘迫,此时身上这身海棠红浑似红莲业火,烧得她无地自容,青骊侧脸见到她掐着裙摆的手,已经要将那轻薄的绫布戳出洞来,虽不知原由,便匆匆对远方二人行了个礼,领着她离开了后院。   顾妙娘与楚姜才说了几句话便恢复了活泼,此下不等她问自己便道:“那是虞六娘,她父亲曾经跟着南阳王打仗的,十六年前淮左打仗,她父亲没有等到援兵,带着仅存的三百将士守城,捐躯殉国了,她是遗腹子,或是感怀她父亲,她自小就爱刀剑,曾经齐王为了纪念她父亲,还叫宫女们组了娘子军,叫她带着玩的,后来南齐没了,那娘子军里头的宫娥自然也没了,那之后她就不太爱出来玩了,我也许久不曾在宴会上见到她了。”   楚姜心中生出一股敬佩来,又记起在仰月楼看见虞六娘装作不会投壶的样子,想她穿着那身衣裳时那般手足无措,一时也十分不是滋味。   却说虞少岚换了衣衫后,正要拆了发髻,青骊忙上来接住她褪下的钗,“六娘可是讨厌这样繁复的装扮?婢子想起从前见到您,总是荆钗一支,几条彩绳扎了发就是,今日发式繁复,难怪您不适了。”   虞少岚被她按在铜镜前,勉强笑了笑,任由她施展,“有劳。”   不过几瞬,她头上的发式便换成了清爽利落的单髻,青骊又看了一眼一边屏风上的衫裙,转身用一道包袱裹了递给了虞少岚的侍女。   “扔了也无妨的。”虞少岚转身看到青布将那片灿烂全然包裹住,心中的烦闷才下去了些,青骊便再引着她回去,还是路过了那庭院。   此时日头渐毒,廊子两边的竹帘已经全放了下来,将内中人影遮的周全,只听见顾妙娘几声畅意的笑,“我没去过江那边,但是我去过东山,我知道都在给你寻那神医,我还想在东山上修个别院呢,等找到那神医,我便修个院子去那里陪你。”   “好呀,十一姨可不能食言,采采,你快拿纸笔记下来……”   她听到声音,小声问青骊,“那就是你家九娘吗?”   “正是,六娘可是要去招呼一声?”   她摇摇头,“便不打搅了,改日再拜访。”   等回到正堂来,顾氏、虞氏几位夫人皆已不见,只有虞和慧跟顾媗娥坐着说话,见到她来虞和慧便招手道:“正等你过来,园中梅林里郎君们正打马折花呢,都过去了,我们也去看看。”   虞少岚兴致缺缺地随着她过去,顾媗娥便道要去交代顾妙娘跟楚姜几句,请她们先行。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给二人单独说话的时机,果然二人才更出门,虞和慧便轻叹道:“换身衣裳便是,何苦发髻也换了,要叫二叔生气才好?”   身边再无旁人,虞少岚也不再隐忍,眼中含了泪珠,小声驳斥着姐姐,“北周不夺城,父亲便不会战死,如今要我做他人替身去讨好北周太子,这天下竟有这样不讲理的事!若是叫我去刺杀他我万死不辞,却要谗言献媚……”   “这是什么场合?”虞和慧赶紧捂住她的嘴,无奈道:“那又能如何,眼下你还要议亲,今日装傻叫那太子不看中你便好了,母亲柔弱,我说话也顶不上大用,今日顺了二叔的意思,往后为你择婿他也能尽心几分,什么家国天下,还能要我们几个女子去报仇不成?”   虞少岚握紧双手,牙床颤抖,“可是我又如何能叫父亲泉下有恨?”   虞和慧被她紧紧盯着心中也不好受,拿锦帕为她擦了泪,揽着轻拍了几下,“好了,是姐姐的错,不要难过了,,二叔那里我去说。”   这还是五月,黄鹂纠缠在夏木繁阴里,榴花烘着妖艳,也有竹叶扇着清凉,楚宅的林子里传来哄笑,少年郎打马折花,少女捂着脸羞看,可有人不走进热闹去。 第21章 、求医   楚府办的端午游夏宴在金陵还是掀起了一时新风来,原先金陵城诸女爱素色,素到一身缟色也不为过,而这场宴会一过,金陵城中的色彩就多了起来,说是当日宴会中,南地诸多望族中颜色妍丽佼佼者多着了朱红灿烂的衫裙,这向来富庶的鱼米之乡,自然是要赶上这一场风尚。   楚郁跟楚姜说起这个来便是止不住的笑意,“殿下还觉委屈呢,那些女子没一个是真冲着他来的,还有半途便去换了衣衫的。”   楚姜掩唇,“这下长姐可是真不敢来了。”   楚晔看二人这样,无奈笑道:“怎可妄议殿下?这样像什么话?”   楚郁看他一脸老成,调笑道:“我们只在背后说说就是,殿下面前自然是端正的。”   楚晔白他一眼,又去瞧妹妹,看她皱鼻吃下一粒药,眼里含着疼惜道:“这是换了药方?”   “疾医说问了几位曾经在南齐皇宫里供职的太医,金陵水气重,我原先吃的药里可添一味白术,便制了几颗丸子叫我吃着。”   这里正说着,便有婢子前来通传,说是沈当求见。   沈当进来院中,便见到在廊上说话的三人,便拱手拜见道:“季甫见过两位郎君、见过女郎。”   楚姜看他神色匆忙,道:“不必多礼,庭中日头大,来廊上说话。”说着便叫采采去拖了张圆座来。   沈当顶着楚氏二位郎君的灼灼眼神走到廊中来,虚让了几下才落座,正要说话,在看到楚晔兄弟二人时又显为难,手在圆座边缘搓了几下。   楚姜见了便笑道:“我跟兄长之间并无需要隐瞒的,你只管说就是,可是我叫你去打听的方神医之事有了下落?”   这一说楚晔二人倒是来了兴致,颇有意趣地看向她,“你还叫沈郎君去打听了?”   她扬眉一笑,“生死大事,我这样做三哥不该夸我么?”   二人大笑,楚郁道:“是该夸,沈郎君请快说。”   沈当自也不再遮掩,将所探听道的事一一道来,“那方神医单名一个壸字,是琅琊人士,这方神医只做了两个月的太医,其后一直隐居东山,不诊富贵门庭,只为山中百姓施药诊病。”   楚晔皱眉,“又非金陵人士,为何留恋金陵?莫非是有什么牵挂不成?”   沈当倒是没有打听到这一层,“神医留在金陵的原由倒是不知,倒是我从山中一个小孩口中得知,神医并非孤身一人,有两个弟子跟随,或许弟子是金陵人也说不定。”   楚郁闻言摇头道:“弟子也未必就是当年留在金陵时收的。”   楚姜拍拍兄长的手背,示意沈当继续说。   沈当看到她眼神便继续道:“原来是当初南地权贵将方神医的大弟子给打杀了,自此方神医便不肯再治贵人了。”   楚晔露了个讥讽的笑,“难怪叫南地这些望族去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原是自己有丑在前,有人命官司在,也难怪这十来年他们没脸去求人治病了,原来这神医就是这样埋没下去的。”   沈当点头道:“当初齐王昏庸,世家也只顾自己的利益,金陵城曾经有句俗语,叫三姓宅中看门奴,府衙当中做县君,若是神医的弟子真是受望族打杀了,那时侯便是叫屈无门的,神医由此不诊治富贵门庭出身的便也有了因由。”   楚郁便急切道:“若是找到那个跟神医结仇的人家,叫他请罪认错,或许能叫神医再入世救人?”   楚晔却道:“先不说找不找得到那人,找到了那人焉肯如此?我想沈郎君说的那口子应当不止于此了。”   沈当闻言惭愧道:“是使了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东山比之金陵其余名山更为荒芜,或许便是神医隐居于此的原由,近日因太傅央了不少人去寻医,那山中又热闹了起来,百姓们因着换了朝代,也敢壮起胆子驱赶入山之人了,我便叫几个兄弟扮作豪强在山中横行,自己又装作路过的游侠救了几个被绑住的农户,也给自己身上弄了些伤,那几个农户心下过意不去,邀我至家中,拿出药来为我疗伤,言谈间便透露了那药童被打杀的旧事。”   “还得知神医有个弟子,最是贪恋红尘,农户说那弟子时常与山中一个猎户的女儿一处玩耍,还曾偷偷约着来城里玩耍,被猎户逮到骂了几回,但是性子不改,依旧三天两日去寻那家小娘子,我打听到了那家的所在,或许可从此入?”   楚姜兄妹三人闻言面面相觑,楚郁犹豫道:“捉了人家的弟子,这样说起来也不像诚心求医。”   楚晔倒是有不同的看法,“我看这就是眼下最妥当的了,自父亲知晓神医之名那日,我们便不曾减过半分诚心,什么承诺都放了,神医见着诚心又如何?照样不曾松口,不如叫人去候着他那弟子,求他弟子引见给神医。”   他说完看向楚姜,“明璋,这事我去跟父亲说,定不会惊吓到那弟子,必当诚心诚意求他。”   楚郁当即也道:“我跟三哥一道去。”   楚姜向来被兄姐们爱护着,此时还是心下感动,微仰头看向两位兄长,笑道:“那我就等兄长们的好消息。”   两位郎君当即起身,不过几瞬便出了院子,沈当微躬这腰送走二人,心中感慨果真是不曾跟错人,一声轻灵打断他的思绪,“你们这遭辛苦了,采采,取一百金赠来。”   “平素也是拿了门客俸银的,这一百金季甫不敢收。”   “我并非用钱财辱你,我知道你们不是求财,可是眼下我只有财,这是我的谢意,你收下分给弟兄们,天热了,也给陈翁多备些祛暑之物。”   沈当看她说话毫不遮掩,又见她还惦记着陈翁,便由衷躬身谢道:“是,季甫替陈翁与弟兄们谢过女郎。”   采采拿来一只匣子,端正放在沈当身前案几上,楚姜便也不再多留她,叫婢子送了他出去。   阿聂此时才欣喜上前来,“女郎,想是事成了,三郎做事最是沉稳,还有郎主的安排,这回务必能根治了那弱症去。”   采采也欣喜异常,依着她坐下来,“要是好了,等元娘来了,便能带着女郎骑马射箭了。”   楚姜失笑,“哪能这么顺利,求得他医是第一步,能否彻底根治都是后话,此下不要胡想。”然而纵她一向沉稳冷静,终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闺中女儿,关系生命的大事,一旦有了引子,哪能不生出希望呢?   却说楚崧那厢闻说了此事后自是欣喜无比,略一思想便做出决定,“此事三郎亲自去,再佯装打扮也不好,便说去山中核对籍帐,登户籍总要进家门,去到那猎户家中务必好言好语,寻个借口留在他家,遇到神医的弟子再诚心相求,六郎去打听打听当初是哪家权贵得罪了神医。”   楚郁倚着书架疑惑,“何不问问叔母?或是央她回顾氏问问,我们寻神医几个月了都不曾打听到那药童之事,可见此事隐秘得紧,他们陆、顾、虞三姓沾亲带故,比我们好打听。”   “六郎,去做便是。”楚晔训道,“父亲的安排自有道理。”   楚崧放下手中墨条,轻叹一声,“何苦事事劳人去,这事你去做便是。”   楚郁心中纳闷,见到堂兄示意才应下,楚崧便又交代道:“都是东宫属臣,去哪里做些什么都要去跟殿下告声假,如今虞氏与陆氏显见地态度软和了不少……”   于此同时,一门相隔的书房外,青骊看着神色稍显落寞的顾媗娥,轻声问道:“夫人,不进去了?”   顾媗娥摇头,摸着手上的匣子,到了廊中栏杆上倚着,“等他们说完话吧!”   青骊紧随其后,看了眼书房门外侍立的几个侍女,轻声安慰着她:“夫人不要多想了,郎主是不想劳累了夫人呢!”   “我没有多想,是太子瞧不上顾氏的金银,楚顾两族才成了姻亲,我们都明白的,眼下我还不是他最紧要的人,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①,这道理我要是不知道,哪里配得上他?”   她轻轻抚了抚匣子,里面装了一方墨条,是曹魏时韦诞所制,最是名贵不过。   她心中明白,楚崧收了这墨条,明日,至多后日,她的妆台上就会出现一件稀罕物件,或是首饰,或是珍稀的布料,在俗物上,她从不曾受到任何亏待。   她知道楚崧是个君子,所以她不会吝惜情感,慢慢来,不过真心换真心罢了。   作者有话说:   ①李冶《八至》 第22章 、东山   东山林木繁盛,山上住的多是猎户,亦有不少农户,自山脚有一条山道盘迂至山顶。   山腰有一座石亭,松风竹涛中,楚晔与几位衙门的小吏正坐在一座亭子里,对面是一位苍颜鹤发的老者。   老者冷声斥向对面形容俊美的郎君,“说了不治就不治,还是世家公子,使出这样没皮没脸的招数来,诓我不成,专去骗我那涉世未深的徒弟。”   楚晔无奈一笑,拱手道:“实在是再无他法能求得神医出手,今日入山核对籍账是真,求您为舍妹诊治之心也是真,我遇见您小弟子时他正挂在人家的柴门上,衣衫破旧满脸尘土,我还当是农户家的小孩调皮,才出手将他抱了下来,我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家猎户先将我当作贼人喊打喊杀了,若非府衙两位吏官在,我就要被他的箭给射穿脑袋……”   “别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不治,老朱吓着了你,你问他的罪去,我不管这些。”他显然不爱讲道理,转头白了一眼坐在石栏上讨好猎户的小童儿,“走了,回去。”   那猎户却在他说到自己时心下一凉,看向眉眼含笑、衣着华贵的楚郁,心想自己若是落在这样的贵族子弟手中,定然不能好过了。   然而他也受了神医多年恩惠,童子也确实是被他挂在门外吓唬的,此事还真是自己找来的麻烦,便也不想再拖累神医,心一梗就站了出来。   “这位郎君,我并未伤到你,但是却是拿弓箭比划了,若是吓到郎君,只管问老朱我一人之错,不要牵连方翁。”   楚晔看向这行止粗陋的汉子,自然不会怪他,倒有几分钦佩的意思,浅笑道:“这位兄台,你并无错处,此事与神医也不相干,是我来求神医诊病,抱着童儿也并非要挟,见到神医却是惊喜的。”   说着他便起身跟在神医后面,童子的脸早已经擦干净了,还记着这郎君把自己从柴门上取了下来,看他跟在身后还转身咧嘴一笑,被方壸看见又是一声骂,“你大师兄就是被这样的纨绔子弟给活活打死的,眼珠子都被打了出来,掉在了地上,裹了泥巴,滚到山脚下,吓死了一个小娘子。”   童子仰起脸,调皮问道:“上次还说是肠子被打出来了,挂在路上拌死一个小孩,这回又变了,师傅,究竟是哪一次说的是对的呀?”   方壸停步,不答徒弟的话,而是对跟来的楚晔道:“不论你家妹妹是什么病,我都治不好,徒有虚名罢了。”   楚晔十分谦逊,“神医,您是世外之人,必然对尘世无所求,不过若是有些所好,您若肯诊治舍妹,不论结果如何,您有任何要求,某一定办到。”   方壸讽刺一笑,“我想当皇帝,你帮我当?我想拜相,你家肯帮我?”   楚晔一噎,转瞬便笑道:“神医,不提虚妄之事,我能做到的必然竭力而为。”   “那我入药正少二两螭龙的角、三钱鲲鹏的刺、一钱麒麟的羽、半钱饕餮的肉,你给我找来?”   楚晔毕竟是跟着父亲辩过不少玄谈的,也不甘轻易败下阵来,笑问道:“《广雅》云:‘有角曰虬,无角曰螭’,螭龙无角,神医确定药方无误?”   方壸眉一挑,嘴角轻扯了几下,一时没有开口,只有翕动的胡须能看出来他欲言又止。   童子却是个看热闹的好手,抱着方壸的腿嘻嘻笑,脑门上挨了两记轻敲。   “记差了,是虬龙的角。”   这他倒要看能如何作答。   “那神医要公龙母龙?”   “母的。”   “《广雅·释鱼》云龙之雄有角,雌无角,虬龙有角为公,神医要……”   “记错了,是公的。”   “那要多大的?入药需谨慎,大龙?小龙?苍者?幼者?是要千米长的,还是破壳新生……”   “自是越大越好,约老越好。”方壸打断他。   楚晔便也紧接着道:“幼龙出角称虬,老者却无,神医莫不再想想?”   方壸不怒反笑,“你这一层层地,给老夫下套呢!不治,不治了!”   楚晔看他提步忙也跟上去,“是我狂妄了,不敢戏弄神医,事尽真相而可得真谛,故而才多问了您几句,我家妹妹极为懂事,出生便落了症,多年来家人无有一处不呵护至极,神医本领盖世,舍妹半生命途……”   “不用跟我说这些。”方壸毫不为所动,甩着袖子上山,“我入世行医虽只二十几年,也看多了人间疾苦,见过下半身没了还在水上打鱼的,见过瞎眼瘸腿还在打仗的,见过在病床上喊一夜的痛第二天照样去田间劳作的,你家妹子锦绣环绕,鲜花珠玉缠身,不过药苦一些,身上药味重一些,也算得上痛苦么?”   楚晔苦笑,“若您说的这几位,能早些时日遇见神医您,或也不至于那般,富家贫家,合心才算家,家人苦厄,长幼皆恨不能以身代之,如此不论贫富既是有为之家。医者通人体百回经脉,当明症结病状之因不过出于一身,不言鬼神主宰,应知祸福由人,不言盛衰有命之理,而今舍妹有疾,又知此世尚有人能医,如何不该尽心?”   方壸沉默了一瞬,袍角被童子扯了扯才复开口,此时语气也不如先时那般僵硬,“回去罢,老夫曾有誓言,此生再不入世……”   “神医!”楚晔神情恳切,跟他攀起大道理来,“《离合真邪论》言‘绝人长命,予人夭殃’,遇病不治,有违医道,《徵四失论》曰“不适贫富贵贱之居皆应医”,而神医则为一己私怨置病者不顾,是世人之痛,亦是医道之痛……”   “别以为看了本《内经》你就懂医道医德了。”方壸神色含怒,“人有七情六欲,尚辩善恶黑白,医者便一定要去情绝断欲,只治病救人?况我已不是医者,医德不能束缚于我了。”   “人有七情六欲,医者是人,自然是人间一人,有仇怨报仇怨,有欲念逞欲念,不与医道违背,神医若有恩仇在世,我去为神医报恩仇,若有欲求达不到,我楚氏合族去为神医求来。”   楚晔说完看了他半响,未见他是神色触动半分,终于情绪激动起来,在山道上踱着步子,看方壸又板着脸,还摆着一副不耐的脸色,便倚着一杆青竹气笑起来。   “医者仁心,昔日桓侯不求扁鹊,方而亡之,今有病求来眼前,神医却不诊,究竟是正邪之错?贫富之错?敌我之错?还是,是神医一己私欲。”   “神医您有心病在身,藏于荒林避让尘世,仇不见,恩不见,如此躲避之态,难道不是那食了医术之精,只为填己身私欲的硕鼠么?若是从此绝不入世,再不诊治富贵,那神医何苦教养弟子?”   方壸神情微凝,又听他骂道:“神医说您已不是医者,那便当您俗世凡人,往后您的弟子入世您肯不肯许?他有了绝妙医术,一身本领进得皇宫下得草野,为了您的私欲不诊富贵,落得无钱买米您愿不愿?他见到穷人无钱买药,而他己身却无余钱去多买缺的那一味,只要几株银钱的药,叫那穷人死于他眼前,您又愿不愿意让他受内疚之情折磨终身?神医,既是如此,您又何苦教个弟子?”   童子惊讶得张大了嘴,看着这翩翩公子痛斥之态,怔愣着拉了拉一言不发的师傅,带了些急切,“师傅,就治了吧,治了郎君的妹妹,他骂您了,学医不是为了治病吗,为什么不治,师傅?”   方壸放眼看了看胸膛剧烈起伏着的楚晔,转瞬又移开了眼神,阖眼哽声,“老夫不通情理,就是不通情理,家传医术而已,废了又如何?这弟子不教又如何?好话歹话老夫都听不下去,你妹妹的病我不愿治,莫再纠缠。”   “师傅,为什么不治,为什么不治?”童子才六岁,他不知道师傅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读的医书上从来没有教他见病不医的,霎时啼哭起来,“朱大叔说学医苦得很,叫我不要学了,您就跟我说学医治病救人,您为什么不救郎君的妹妹,您不救,我去救。”   童子说着便要去抢他背着的药篓子,一面抹了鼻涕眼泪在他袍子上,“师傅……师傅,我学医是为了治病救人,这个郎君又不是坏人,您怎么……您怎么不治他妹妹?”   他抢不到药篓子,跌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委屈地哭了起来。   楚晔上前抱起他,“童儿,你父母何在?我送你回去罢了。”   而方壸始终冷着脸色,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只是冷哼一声。   “我没有,我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是师傅捡到我的,我只跟着师傅。”童子被他抱在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我……郎君你等我长大,你叫你妹妹不要死,我长大了去给她治病,我不听师傅的话。”   楚晔的情绪已然平和,轻叹一声,将他放下来,“神医,您若不愿便罢了,只是这小童儿,往后会长成个什么样子?您这样的理论,叫人惧怕教出个邪医来呀!”   “郎君,我不会变成邪医。”童子抹了把眼泪,对师傅有些生气,还是挪到他腿边抱住了他的腿。   方壸感受到腿上一紧,才又气又笑地拎着他的耳朵,“你还想救人,你会写方子了吗你就救人?走,回去。”   楚晔再也不拦,也不再追,作揖垂首送他们远去了,然而任他姿态自如,实在难掩失望,一时内疚自责不已。   童子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抽抽噎噎,被师傅又拎了脖子。   方壸才走了几步,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算了,哪日你送你家妹子来,老夫是不下山的。”   楚晔惊喜不能,当即跪地谢道:“多谢神医!神医的大恩大德,我楚晔定尽此身之能已报,神医有何要求尽管提,我能做到的一定竭尽全力去做,做不到的去求太子殿下、陛下,便不周全,亦达二三。”   方壸回头,胡子抖动几下,“我看你也是赤诚之人,护妹之心感人罢了,治不治得好老夫不敢说,照你家给你妹子请医的诊金给我就是,但是有一个要求你得应了我。”   “神医请说。”   “往后我,还有我的弟子,有任何所求,若以今日我救治你妹子之事去你家,你楚氏一族,甚至你外祖家,任何人不得应下来。”   楚晔愕然,“神医,何故无所求?”   方壸抚须,眼神空远,倒有几分世外之人的样子,“人间之物有尽,而人之贪欲无穷,今日要你送金,明日要你置宅,后日要你谋官,再几日要坐龙椅,坐了龙椅想成仙,成仙还想捅破天①,老夫是万万不敢呐!也不是全然无求,与你家结个善缘罢了。”   楚晔一时感动不能,当即就要磕头叩首,被方壸拉住,“天地君亲师能跪,我不能跪。”   楚晔当即一笑,方壸态度也十分软和了,童子在一边又高兴起来,口中嚷道:“朱大叔,以后等我也治病挣钱了,给玢娘买糖糕吃。”   跟着楚晔上山的两个吏员跟那朱猎户,都看得弹了几滴泪,听到童子的话,不待朱猎户说些什么,方壸倒是笑骂一句:“俗气,就买个糖糕。”   竹涛潇潇,山道旁的密林深处,簌簌响了几声。   方壸神医微变,却也不管,只听楚晔不停地絮絮感激之语。   竹林深处,有几杆竹子倒在一个着元青粗布短褐的年轻男子面前,脸上被竹叶拂过,无需细瞧,已知粗衣不掩风姿琳琅,饶是背了藤萝药篓,却若精怪现山野。   只见他眼似寒星,身姿清举,伫立此间,倒似孤霜瘦雪。   “这下筹谋可就毁了。”   男子拂去眉上的竹叶,不咸不淡地露了个笑,“廉叔,你们擅自做了这筹谋,还引师傅入局,今日是谁引方祜去朱大叔家的?”   “可是方先生他……”   “若无师傅,哪轮得到你们找到我?”   余人一言不发,年轻男子再不看他们,背着药篓离去,行至一宽敞山道,见到一个挑柴的农夫,男子便上前帮着他分担了半程,那农夫笑道:“小晏,今日又来人了,你跟你师傅今天要不要去我家躲躲?”   “这我要回去问问师傅了。”年强人一脸的淳朴,神情跟他的风姿毫不相配。   农户道:“你师傅说是去老朱家接方祜了,一时怕是回不来,你先去我家喝口水?”   年轻人便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笑着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我看过的一句谚语“人心高过天,做了皇帝想成仙” 第23章 、上山   自楚晔下山后的第一日,楚府中便开始为楚姜上山做打算了,本说三日就去,又怕神医觉得他们心急了,又拖了两日。   说来好笑,顾媗娥怕神医只是嘴上诓骗,实则裹了身家要跑,仔细问了楚晔好几遍才心定几分,此举也叫楚姜跟她又亲近了些。   到了上山这一日,依着方壸说的不要杂人来,便只赶了几辆马车上去,一架坐着楚姜跟顾媗娥两人,剩下的放着一应用物跟给方壸的谢礼,楚晔跟楚郁带了几个部曲骑马护着马车,沈当也带了几人跟随。   楚姜坐在马车上,侧眼见青林缓缓掠过,有些犹豫道:“神医说杂人勿带,他那药庐也呆不下这许多人,咱们这般招摇,怕是会叫他不喜,不若在半山腰分下一半的人,等亲自问了神医再叫人上去。”   顾媗娥看她这样体贴,反而不赞同,满脸的担忧,“你是长久打住,只带采采跟阿聂,还有沈当那几个,我跟你父亲又如何放心得下?便是哪家小娘子出门游玩几日,随从仆妇也是十余个,你身边当用的人,怎么能算杂人?这些人自然不占神医的地方,在他药庐左右买几块地搭几间屋子便是。”   楚姜便道:“我身边当用的,其实也就是采采跟阿聂,在府里也是她们两个近身,旁的仆婢都只在我院里做些杂活,沈季甫几个,我是打算着叫他们护我周全,他们武艺比族中部曲好多了,人少些才好。”   顾媗娥便道:“那就依你说的,等问了神医的意思再决定留不留其余的人,偏偏神医竟不许你父亲也来,不然定辩得他再无多话。”   楚晔在外听到二人谈话,含笑道:“母亲不必担忧,方神医并非寡合之人,我们敬着他意思来,便不会有错。”   顾媗娥便也笑应一声,“是,毕竟是你求动了神医,该听你的。”   东山不高,胜在广阔繁茂,故而车马也行得十分平稳,然渐进林中,林雀啁啾声也响了起来,而青翠疏净,地润花浓,暑夏遭林木遮去泰半,带着鸟雀欢喧,山中自有一股闲秀之气。   不知车马走了多久,楚姜只透着帘子看了半日的景,便见翠微莽然处,起了几丛云烟,前方再无大道,只几条小道相引。   “在下方晏,奉家师之名前来迎接,请三郎随在下前往药庐。”   “郎君,你骑马来的呀!”方祜看到楚晔时眼睛就是一亮,若不是被师兄牵着就要跑上前来了。   马车一顿,楚姜跌在采采怀里,顾媗娥忙将她扶起,“可伤着了?”   楚姜失笑,“母亲未免娇惜得过了。”   顾媗娥这才放心,嗔笑道:“疼你还不要,白操心了。”   车外乍传来阿聂的声音,“女郎、夫人,神医的弟子来接了。”   采采便接了楚姜一个眼神,微掀开帘子,叫楚姜跟顾媗娥看了过去。   “真是个小童子,跟三郎还这样亲近呢!”顾媗娥看着楚晔下马走过去后那童子亲切地拉住他袍子,便笑叹一声,过了一瞬视线才移到方晏身上,又是一声惊叹,“这山中竟还有这样灵秀的郎君,便是穿着那身衣裳,瞧着也不比三郎差呢!”   楚姜跟着看过去,却只见那人将童子抗在了肩上,正好遮住了脸看不清面容,脚下还放着一捆柴,右手扛着童子左手提起柴便要走,这一番动作实在让她瞧不出几分俊秀来,正想着或许一张脸能变了风姿也说不定,就见楚晔与他推拉起来。   楚晔将柴接过放下,又要去抱童子下来,“方兄且慢,待我将家母、舍妹请出来,与你一并前去。”   方晏面露歉意,将他肩上哇哇大叫的方祜放下,“是我疏忽了,三郎勿怪。”   看起来倒像个不通世道的老实人。   楚姜远远看着,正觉有趣,就听车外楚郁道:“叔母、明璋,三哥说还有三里才能到药庐,车马皆过不去,须得下车步行过去。”   车中二人便也下车来,才刚落地,顾媗娥看了一眼前方,十分疑惑,“那道这样狭窄,能走得了人?”   楚姜看去,见那师兄弟二人身后哪里是什么小道,分明只野径一道,杂草丛生,只隐隐有一道缝隙辨认得出有几步落脚的地方。   二人下车后方晏跟方祜也看了过来,相隔不过百尺,不及视线交替个来回。   明明风轻,竹涛簌簌,童子惊呼,“哎呀,这一个娘子比玢娘还美丽。”   说着他几下奔去她跟前,仰着头满眼惊慕,被楚郁拦住抱起,他却没有反应,只是笑着跟楚姜介绍自己,“见过小娘子,我叫方祜,你叫什么呀?”   “见过小方神医,我是九娘。”楚姜笑着回他。   方祜愣愣点了几下头,又看到顾媗娥,还要招呼就意识到自己又被人抱起来,转脸看去,又见一俊逸郎君,又是满脸笑意,“这位郎君你也生得俊美呢?你们都是楚三郎的兄弟姐妹么?那你们家的人可真会长,都……”   “方祜,不可无礼。”方晏大步走上前去,对着楚姜跟顾媗娥抱拳道:“请夫人、娘子见谅,幼弟顽劣,只是惊慕,并非故意冒犯。”   楚姜含笑点点头,见他容色近前倒也觉晃眼,稍侧目了去。   顾媗娥笑道:“童儿活泼,哪里能怪,我倒是还等着他问我一句呢?”   周遭仆妇皆跟着笑起来,方晏看着她们欢笑,拉着方祜退后一步,低着头看不清情绪。   方祜却要往前挣,“我不会冲撞到九娘的,郎君不必拦我,我还不曾见过夫人,夫人若不是盘了发,我还以为是九娘的姐姐呢,夫人您生得也美丽……九娘,我不是神医,你不用叫我小方神医,叫方祜……”   “说什么只对着一个人说。”方晏拉住他。   方祜乖顺点头,恰好楚晔也过来,见着便笑道:“童儿何必在这里说话,我母亲与妹妹站得也累,何不带路过去,我们在药庐中闲坐畅谈?”   方祜一拍脑袋,拉着方晏,颇为豪气,“师兄,走。”   方晏却是看着他们的队伍道:“师傅交代,杂人勿进药庐,请三郎去掉闲杂之人。”   跟在楚姜身后的阿聂跟采采顿时便急了,又不敢作声,拧着袖子恨不得冲上前理论。   顾媗娥忙道:“小方神医慧眼,我们不带那么多人去,只叫我家九娘有人看护便罢,至于护卫,只留几个,平日里替你们打几捆柴看家护院就是。”   楚晔也上前一步,“方兄,我与神医已有约定,药庐若是住不下,叫他们先借住在农家,再在药庐周遭搭几个棚子住下就是。”   方晏闻言扫视了一眼他指的那几个护卫,见到沈当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便道:“既是师傅发了话,便请诸位随我来。”   楚晔跟楚郁对他齐拱了拱手,便护着顾媗娥跟楚姜随他而去。   方晏走在最前方,刚踏进小径,下裳被荆丛挂住,扯开了一道口子,听得后面几人都是心惊,却见他头也不回,一把捞上方祜扛着,只留了一片葛布在那荆条上。   “明璋,六哥背你过去。”楚郁看到方晏在前方所经,衣角必受茅草荆丛牵扯,小径上尽是泥土石块,便作势要背起妹妹。   “六哥在前方开道便是,这条道往后我得走上数回了,六哥若是不在身边我便不走了?”   方晏听到这句娇俏的话扯了下嘴角,却也不顾,顾自提着柴扛着师弟走在前面。   方祜挂在他肩上,向后看了一眼,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师兄,他们走不惯这条路呀!”   方晏不理他,越加大步流星向前。   后方楚家一行人还在商量,楚晔道:“便先开道,叫部曲上前踏平草丛,将那些荆条砍了理去。”   “九娘脚嫩,哪里踩得了这地,今日还是背过去了,回头叫人来修路。”顾媗娥道。   楚郁也赞同,“我们无妨,明璋跟母亲可从不曾走过这样的路,还是先背过去了,回去就遣人来修路,也造福山中百姓。”   几人商量了几个来回,还是下好决定。   楚姜却是先留意到了打头的人快要不见踪迹了,忙扯住楚晔的袖子,“三哥,那小方神医,快要不见了,我们还是先跟上。”   几人忙看过去,便见前方身影在一道丛木处要转弯了,楚晔忙唤道:“方兄留步。”   方祜听见声音,正好肚子被他师兄肩骨硌得疼,便要挣扎着下来,“师兄,他们没跟来,我硌着了,你放我下来。”   “娇气得紧。”   “我才不娇气。”   “没说你。”他整理了神情,回头时便是一脸的迟钝跟抱歉,小跑几步回去,“是我失礼了,以为诸位都跟在后面,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他肩上的方祜顿时就扬起笑脸,“九娘是走不惯这样的道吗?我让我师兄背你吧,我师兄力大如牛,三拳能杀虎哦!”   楚姜掩唇轻笑,一副闺阁女子的娇羞做派,“多谢小方神医,不必了。”   楚晔一看,便叫楚郁背起她,“罢了,也不好叫神医多等,六郎你背上明璋,修不修路,也等神医发话再说。”说罢转向顾媗娥道:“母亲,您的仆妇中可有力大……”   “我无碍,我少时也爱在庄园里闲逛,不说荆丛,泥地也踏过的,这几步只当做是玩耍了。”她说完便招呼楚郁背上楚姜,又叫采采跟阿聂在后头护好。   青骊紧紧护在她身边,见楚晔听了这番话竟再不多言,不免有些替主人不值,小心扶着她,轻叹了一声,“夫人也当心,咱们庄园里的荆丛软和,跟这山野的可比不得。”   然而这话只有楚晔听见了,前方都忙着招呼部曲上前开道。   他却没有丝毫动作,依旧站在道旁等着人通过好殿后。   顾媗娥轻拧了青骊一把,等离得他远了才轻声道:“最先是你劝我不要小心眼,现下你又阴阳怪气什么?也叫六郎背我不曾?这几步又不是走不得,三郎行事已是足够尊敬我了,真叫他当我亲生母亲一样看待我可受不起。”   青骊轻拍了下嘴,笑道:“就是见着夫人一头热,婢子替您不值罢了。”   “痴儿,我予取予夺才叫一头热,我为了九娘,甘愿走这一趟,且前头都平了的,不算难走。”   楚晔跟沈当几人走在最后,随口问道:“明璋要留你们在山中,我不该质疑她的决定,你们可能护好她?”   沈当恭谨道:“自当全力以赴,女郎信赖,是某等之幸。”   “待明璋病愈,家中会重谢于你等。”他说的不仅是这趟护卫,还包含了先前找到方壸的事。   沈当没有听到赏、好处之类将他们视为所有物的话,不由心中激荡,这话,算是名满金陵的楚三郎对他们的肯定,也算是他真将自己等人看作了宾客而非仆从。 第24章 、药庐(一)   行走不过一刻,一座绿树掩映的小院便出现在众人眼前,枯柴做栏青木做墙,柴扉半开,钻出来浓郁的草药味。   “是师傅在熬药。”方祜早已经丛师兄肩上下来,正站在楚姜身边,指着院里缭绕而上的一道烟气道:“九娘,我师傅肯定是知道我们到了,早早备了清心汤。”   楚姜看着这与楚衿年岁彷佛的童子,实在是觉得有趣,前头他一路被扛着,还不忘回头说话,一时夸夸这个,一时夸夸那个,倒真是个贪恋红尘的了,想着便笑道:“神医果真神机妙算。”   方晏早已进了院,方壸正坐在棚子里摇着蒲扇,见他进来问道:“人呢?”   他将柴放进棚子里,蹲在灶前添了把火,神色淡然,“在外等着,方祜正陪着他们。”   方壸看他峻着脸,一吹胡子,“怎么?见着仇人了?”   “没有仇人。”   “没有便叫进来吧!”方壸翘起腿摇着蒲扇,眼神奚落,“若不是那日见着你们在林子里,我是绝不肯应下的,我应下时说了什么,想必你们也都听到了,从楚崧这女儿身上下手你们是不能了,另想法子去吧!”   他眉头一紧,走到方壸身边,静默了片刻才道:“他们中有人认识廉叔。”   方壸毫不意外,转着扇子站起来,讥讽道:“他们四处犯事,认识他的人少了老夫才新奇呢!”   锅里沸腾着清亮的汤药,蒸腾着药香,飞上棚顶。   “师傅。”他喊得艰难。   “师傅。”方祜欢快地跑进来,“我请他们进来了哦!”   方壸转头看了大弟子一眼,回着小弟子的话,“都请进来。”   “是哪几个?你待会儿端汤给他们,一并下把毒药毒死。”   他知道方壸在说风凉话,不得不开口恳求,“师傅,那个着青衣执长剑的长脸汉子。”   方壸未言,只看着方祜带着人进屋,先是见到了楚晔跟楚郁兄弟,摇扇笑道:“楚三郎,叫你带你家妹子来,你带了你兄弟来作甚?”   “见过神医,带着兄弟,自是一起护着妹妹过来的。”说罢他拍了楚郁一把,楚郁当即也恭敬道:“在下楚郁,见过神医。”   楚姜跟顾媗娥也被人仆妇们护着进来,方壸见到二人眼睛一亮,眼中含着欣赏与赞叹,却没有夹杂丝毫龌浊,   “你便是楚九娘了?”他一眼就看出了楚姜是病人,   “九娘见过神医。”楚姜盈盈相拜。   方壸轻点着了几下头,在顾媗娥要见礼时忙叫住了,“夫人不必多礼。”   楚姜便也顺势搀住她,却见方壸将视线转向跟来的部曲仆从,“人多了些。”   “是多了些,只是路上护送过来,只留三五个武艺好的在此。”楚晔从善如流,走上台阶指给他看,“那几个带剑的,是舍妹极为信赖的,便留他们四个护卫,也防着旁的人来打搅神医,舍妹贴身的婢子只留她身边那丫头,加上她跟乳母亲近,便也留下乳母,再留两个粗使的仆妇,为神医浆洗衣裳、扫扫院子,余下的神医看看可有看中的,留下来为您劈柴烧火都好。”   方壸眉一皱,嫌弃道:“老夫最厌烦使剑的,花哨又不经用。”   挤出一脸憨笑的沈当忙跟楚氏的部曲换了刀,他身边三人也学着照做,“回神医,在下刀也使得好。”   方壸立时大笑,侧眼看了大弟子一眼,生了些顾盼自雄的意味,“好,用得,你们可以留。”   方晏抬眼,立即又放下,默默走到他身后来,“师傅,汤药好了。”   他只“嗯”了一声,又对楚晔道:“此处洗衣做饭都是我这弟子来,不必留下粗使的仆婢,便留这几个能刀能剑的,加上你家妹子身边那两个照样伺候着她,应是足够了吧?”   楚晔看向楚姜,她当即笑道:“回神医,够了。”   “我这里不是你家宅子里,若还想留下谁人,只此时说了,往后不许添人了。”   楚姜粲然道:“已然够了,往后必不再添人。”   方壸又一脸悠然地看起他们一行人来,看到院里堆的箱笼跟院外堆成小山高的各般物什,便指了西边的屋子道:“楚九娘吃用之物抬那屋子去,往后她便住在那间了,护卫仆役的屋子却没有了,你们自己想法子去。”   他这样已经颇为客气了,楚晔自然没有二话,叫人将箱笼都送了进去,又指着楚郁身后地几个箱子道:“神医仁心,虽说您不收受任何钱财,我家还是要尽到礼数的,仓促中只略备了几样薄礼,望神医不弃。”   楚郁顺着他的话将几个箱子打开来,一一介绍道:“这一箱是各般珍稀药材,非为舍妹药用,只供神医做药,拿来布施还是珍藏都由神医您的意思。”   他掀起眼皮看了眼,淡定地摇摇扇子,“我这里不缺多珍稀的,不过珍稀药物总不嫌多,这一箱子药我收了,旁的不用。”   楚郁闻言忙抬首道:“旁的也不是什么珍贵的,这边两箱都是布料,葛布、麻布、纶布、素绸、素绫等各三十匹,另有两箱子皮毛外加白米、麦面、梁谷等各十二石,剩下一箱是府中给舍妹请疾医一年所耗的财物,不过一百金,今舍妹请托于神医,自然该将诊金送来神医处。除这些外,其余都是巾子、胰子、盥盆等寻常用物,神医久居山中,想必用得上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部曲不断从车上卸下那些物件来病堆在院中,又在院里起了座小山丘。   方祜惊讶得瞪大了双眼,围着那小山转了个圈,“师傅,我就说您该治的,师兄打猎可挣不来这些。”   除了方壸师徒,其余人皆笑了起来,方壸瞪了眼小弟子,复才对楚郁道:“黄金留下,其余的带回吧!”   方祜不解,倒也没有多留念,便替师傅拦着搬东西进来的部曲,“不要搬了,抬出去抬出去,我师傅不要。”   顾媗娥看他小手小脚慌忙,便笑着拉住他,对方壸道:“神医,这些用物一是供您与弟子们所用,二是我家九娘也得用,还请您腾个地方,好叫他们放下。”   她方才并未出声,此时出言便叫人将视线送了过来,方壸也不例外,只是看着她沉吟了片刻,眸中神色复杂,不知想了些什么,半响才道:“便罢,想必你顾氏也不缺这些,留下就留下。”   顾媗娥只当他一时口快,并未留意,欢喜着叫人抬东西,楚姜与她一起依偎着,已是站得疲了,只顾念着场合,并未显露几分。   方壸一面看着他们搬东西,似是突然想起,才招呼人进来棚中坐下。   棚中置了一张高桌,还有几只胡床,这在大家族里是不常见的,然而看方堃坐得随意,几人便也客随主便跟着坐了。   顾媗娥此时也端起了长辈的做派,笑道:“郎主政务缠身,否则也要来打扰的。”   方壸心中一哂,想起先前自己对楚三郎所说不让楚崧来此,就是嫌迂礼过多,二来他也有私心,此时听顾媗娥说体面话也不打断她,便听她继续道:“今后九娘的药方里,缺些什么药,神医只管叫他们进城去取,我跟她父亲商量的是,每隔一旬便送些吃食用物来,家里还有个八岁的小女儿,与她姐姐实在亲近,若是九娘留在这里长久不下山也不行,便一两月回家住上几日,自然,也是要遵循着您定的疗程来。”   方壸缓缓摇头,“我多年来所诊的,都是山中百姓,并无楚九娘这样的尊贵之躯,如今再出手,要根除病症也不是易事,然而我在山中不是没见过似她这般阴虚体弱的,不过打小在地里劳作,上树下河地摔打,如今山林子里追野兔、扛几捆湿柴都不在话下。”   此话一出,楚氏诸人莫不欢欣,楚晔道:“若如此一年不下山都无妨,吃食用物也都随着神医这里来,若无紧要之事,我们绝不来打搅。”   方壸紧着就泼了一盆冷水,“老夫不敢给你们许诺,一贯来的医案带了没有,先给老夫看看。”   立在楚姜身后的采采忙将一只匣子递上来,楚姜道:“这是这十六年来的医案,出生那年凶险些,用的药放便齐杂了,四岁后稳定了过来,便一直一个药方用到十四岁,那年又出了些病,便轮着用了两个方子直到今天,到了金陵后又添了一味药。”   方壸从匣子里打开,先是见了一叠药方,下面才是医案,却有两本,楚姜看他神情疑惑便解释道:“一本医案是疾医所书,一本是我父亲写的,我父亲那本记的病症不多,多是琐碎,朱笔批过的地方,便是那几日发病了,症状情形要比疾医记得详细些。”   他顺手就翻了楚崧记的医案,开篇无杂言,“承平九年九月初九夜,吾妻病故,幼女咳喘,痰血色,唇白神无,哭声细弱几无声,余痛心伤臆,不敢自损,以为亡妻牵念不过余与儿女,留她遗念,动风之时涕泪不止,幼女哭啕,余亦哭啕,坐于亡妻灵前共饮一碗苦汤,记党参、白术、茯苓各一钱……”   作者有话说:   本文提到的各种药方跟治病的法子都没有考据,写得比较简单,并不是真的药方,都是为了剧情服务,请不要究于这一点。 第25章 、药庐(二)   他没有继续看下去,将医案放进匣子里合上,“此时也看不完,老夫煮了一锅清心汤,吃了你们便还家去,我给楚九娘诊诊脉。”   三人自无二话,看着他随手便搭上楚姜的脉搏,又叫她张口伸舌瞪眼呵气……等他看完又翻了疾医最近几日的医案,半晌才沉吟道:“不算难事,她原先已是养得足够好了,却也不是易事,往后我不会似你们家中那般娇疼她,这山里农户怎么养孩子我便怎么养她,你们肯是不肯?”   顾媗娥看向楚晔,便见他笑道:“自是肯的,只要能除去病根,明璋什么苦都吃得,我们自也舍得。”   楚姜也含笑点头,“一切皆由神医所言。”   方壸行医数十年,最喜的自然是惜命的病人,方才观楚姜言行,他便知这个病人足够听话,此下尤为满意,也不惧形色外露,难得笑了一声,“不错,病人就该老实听话。”   此时方晏也将清心汤送来,方壸便道:“此地粗陋,你们放心将楚九娘安置在这里,我自然会尽心,却要你们帮我拦着旁人来打搅,否则扰了我用药可就不好了。”   楚晔忙道:“这是自然,太子殿下听闻神医愿出手医治,已令人将这药庐及方圆五里划做东宫御园,除山中百姓之外,外人不得许可不可近之,这也只是约束外人,为护神医清净而已,此御园太子殿下不会干扰,只是说法。”   方壸挑眉,胡须翕动,轻喃了一声,“倒是良臣明主了。”接着便又催促在院中抬物什的部曲,“动作快些,人多了将山里百姓都吓着了,喝了汤便下山去吧!”   楚姜与顾媗娥对坐着,见她欲言又止,便拉住她轻声道:“母亲不必忧心我,也叫父亲不必担心。”   顾媗娥心下轻叹,余光看楚晔都自在饮下了汤药,亲兄且无二话,自己怎好置喙,便也温柔一笑,将汤药饮去。   方壸对这家人的识趣实在满意,看楚氏兄弟喝完汤药还要与楚姜交代什么的样子,又见院中物什都已尽数堆上了,起身道:“楚九娘的病,老夫一时尚不能给你们确切的答复何时能痊愈,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也绝不会敷衍。”   余人跟着起身,楚晔笑道:“如此便劳神医用心了。”   方壸“嗯”了一声,又看着收拾陶碗的方晏,“晏儿,替为师送送几位。”   几人面对如此明显的赶客也不能多说什么,便只看着方晏将摞好的碗放下,又淳厚地在衣衫上揩着水渍,依旧一副憨实的神态,领着几人出门,“二位楚兄请,夫人请。”   楚姜也跟着出去,在院外楚晔便叫住方晏,“来时路已知详细,便不劳烦方兄了,且待我与舍妹交代几句。”   方晏一笑,“也好,今日柴还未劈,诸位一路当心,我便不远送了。”   楚晔看着他进院去,便拉着楚姜交代道:“你安心在此,东山百姓的籍账我都核过了,并无恶徒凶人,家中部曲会在山下扎营轮守,遇上不对你立刻叫沈当下山去唤人,万不可耽搁。”   “我明白的。”她乖顺点头。   “看神医之态,那路是修不成了,这也无妨,只是他给你开的药方务必要另抄一张,叫沈当送回家中去。”   这是谨慎之举,顾媗娥跟楚郁也连声附和,他还要交代什么方祜就跑了出来,扯住他的衣角问道:“郎君不要我师兄送吗?那我送郎君去。”   “你一个小童儿,如何送得我们?”顾媗娥打趣他。   “我在山中没有一处不认得的路,不信夫人问我师傅去?”他仰着脸,十分得意,回头喊了一嗓子,“师傅,我送郎君下山去了。”   里面传来方壸的声音,“速去速回,不要去找玢娘玩耍。”   “知道了。”他才答完便指指前方,示意众人起行,“郎君,夫人,我们走吧,我送你们去骑马。”   众人一笑,看着楚姜的神色有几分不舍,顾媗娥也面露留恋,又连连嘱咐了采采跟阿聂好些话才离去。   楚姜主仆三人伫立院门处看着几人走远才回院中去,此时沈当四人已被方壸叫着搬东西了,院里那小山全移到院中一座草棚里。   方壸看她进来便招手让她进去,“楚九娘你过来。”   楚姜从善如流,脸上丝毫没有初到此地的惶恐,也没有将要久居一陌生之地的不安,只是平和淡然,让方壸暗赞了一声好气度,“神医唤我九娘便是。”   “如此你也不必叫我神医,偶听几句恶心一时,听多了恶心一世。”   楚姜落落一笑,“那九娘该如何唤您?”   “你如何称你家请的医者?”   “便唤疾医。”   方壸沉吟起来,“我却不只主内疾,你家只请了疾医?食医、疡医呢?”   她略一作想便道:“家中疾医主内疾,也通寒温滋味,能治疡症,如今您长而有德,赠九娘以汤药,赐以新生,往后九娘唤您先生如何?”   方壸半阖的眼睁开,看这小娘子一派的诚恳,倒也没有反驳,指着在灶上洗碗的方晏道:“那是我的二弟子,叫方晏,寡言憨实得紧,往后你家那几个护卫做不来的事你叫他去做就是。”   方晏手上动作一滞,只垂眉一瞬,一只手拿着抹布转过身来,楚姜看他转身当即也起身行礼道:“九娘见过小方神医,先前失礼未及拜见,望小方神医勿怪。”   “不必不必。”他急忙摆手,似是十分窘迫,抹布上的水甩到了衣衫上,急得他讪笑一声转过身去。   采采跟阿聂皆忍者笑看这俊朗郎君的窘况,便听方壸道:“什么小方神医?叫了折他的寿,叫声师兄就是。”   楚姜从容应下,此时阿聂便上前道:“方先生,奴等在此,便不该叫方郎君刷洗了,粗活奴等来做便是。”   “他做惯了。”方壸说着看了眼楚姜,“往后不止他,九娘或也得跟着劳作的,你们可是舍不得了?”   阿聂连连摇头,“不敢不敢,皆听先生的。”   “也不用在这里杵着了,去给你家娘子布置屋子吧,正好我给你家娘子听听脉。”   阿聂跟采采连声应下,得了楚姜的眼神便去了屋子里。   方壸又叫楚姜伸手,一面翻着医案一面与她闲谈,“你就叫楚九娘?”   楚姜看他翻着医案,脸上神色一时松快,一时紧张,跟着看过去,便猜他或是见到什么妙方或用差了的药,心下对他的医术多了几分放心,便顺着他的话如实答道:“不是,单名一个姜字,在族中女儿里排行第九,小字明璋。”   “哪个姜?时维姜嫄的姜?”   她点头。   “怎取了这样一个字?为去寒邪?”   她轻轻摇了摇头,“天子赐名,非为草木之姜,是炎帝出姜水,命姓之姜。”   “有什么说法?”   “陛下为表对我父亲的爱重,效以古周,言今不封国,便以古周列国之姓为我家中女儿赐名,赐我名姜。”   “字也是天子取的?”   “不是,慈母病故前为我取了明璋二字,自小家中便叫我明璋,便是为了纪念。”   方壸将医案合上,搭脉听起脉象来,嘴上还问着,“你是哪年生人?”   “承平六年,正是南齐的兆康元年。”   “怕死吗?”他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楚姜心下一漏,“先生此话何意?”   他收回手,眼中闪现一丝顽皮之色,“无事,吓吓你,听听心脉是否有失。”   楚姜犹疑,“当真?”   “当真,想必你家请的医者医术也非凡,看你幼年的医案实在凶险,把你养成如今这样实在不易,不过有些药用得不好,叫你家护卫进城去把那医者请来,我与他问几句。”   她收手拉上衣袖,对院中沈当道:“季甫,叫人去将府中疾医请来。”   “是,女郎。”他应着便招呼来一个青年男子,正要交代,方壸却指着他道:“老夫看此处只你腿脚最灵便,就你去吧!”   沈当微征,视线看向楚姜,见她点头才拿上刀走了出去,方壸见状便抚须对楚姜道:“你去屋里歇着,我跟你师兄商谈药方。”   灶前方晏早已洗好了碗,正拿着一把竹刷在刷锅,褐衣挽了衣袖,露着劲瘦的臂,楚姜余光一见便移开了眼,饶是她镇定冷静,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心道失礼,忙起身回了屋子。   “那护卫何时见过了廉申?”方壸摇扇来到徒弟跟前,看着他用半边葫芦把锅里的水舀到一只木桶里。   方晏绕开他,又提了一桶清水倒进另一口锅里,动作利落,“去荆州那遭见到的,那护卫出了六百金,叫廉叔绑了楚家两个郎君吓了一番,说是护卫他们时受辱了。”   方壸惊怪,用蒲扇指着院中搬东西的另三人,“这三个见过没有?”   “不曾。”他又折去烧火,一把拧下一捆干荆扔进灶炉中。   “他那说法你信?”   “不信,当时只以为他是游侠,不想沾染麻烦,内情未问晔未听。”   方壸一哂,“且只瞧着这事便知道他们世族里头水浑了,一个游侠,恫吓了族中儿郎还能留在他家,谁知道那楚太傅是个什么凶猛豺狼?那几个匪贼还想着算计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没有应答这句,只是道:“师傅,我出去一趟。”   以方壸的医术,有详细医案,还有听话的病人,哪用得着再跟旁的医者问什么,支走那人,不就是防着廉申骤然来此碰上,方晏心中也明悟,留下那人也是限着他与廉申的往来。   方壸脸一沉,“去跟他说清楚,往后我这药庐他是进不得了,你是我的徒弟,容不得他们一群土匪摆布。”   他眼神中含杂着痛色,看着炉中越烧越旺的火,不停往里添着柴,“徒儿明白。”   方壸却觉心力不够了,看到火光映在他脸上,折进他的眼瞳,汗珠刮着他的眉,一下一下。   他看到徒儿眨眼,眸中痛色不减。终究只是叹了一声,“顺道将祜儿接回来,怕是又在老朱家里赖着。” 第26章 、药庐(三)   西屋里,楚姜坐在胡床上看着采采跟阿聂布置,阿聂正夸着着屋子干净,门外便来几声叩门声,采采打开来便见方晏背着只篓子,满脸的笑,“师傅叫我问问九娘可有什么偏好的吃食,我正要去农户家里换菜。”   楚姜起身踏出门去,“有劳师兄过问,我并无什么偏好。”   “欸。”他笑着便要转身,阿聂却叫住他道,“方郎君请留步,这屋里两方矮架我家女郎不需用,留在屋里又怕损坏了,不知能否安置去别处?”   他探身看了眼阿聂手上的架子,当即便上前接过,“我来放置便好。”   阿聂看他手脚这样利落,等他走了才笑道:“这郎君做什么活计倒是轻快,先前那捆柴瞧着也有百八十斤,他单手就拎起,要是他不行医,凭这把力气进军中也能博个镇将了。”   采采铺着床帐,转身笑道:“这可由不得我们说,等神医治好了女郎,他的弟子不论在金陵还是长安可都有得显了,想进皇宫里做太医也不是不能。”   楚姜进来帮她理着帐子,嗔笑她:“先生淡泊,可不许再提这个,像阿聂这样夸才对。”   “正是。”阿聂收拾着箱笼,一面道:“这屋里角角落落都干净,木墙上不涂油也没有腐木之气,可见打扫得用心。”   采采欢欣起来,踩上床去穿帐子,楚姜在床沿站着,葵黄做底的绡纱帐子披挂在她身上,外层冰绡帐纱上挂了四只银绣球,被她手捏住晃了晃。   窗透斜阳,辉色澄澈洒在帐子上,洒在她身上,日阳温柔,她微翘着嘴角仰头举起铃铛,让它们在日光中晃悠起来。   铃铛声脆,传到了屋外。   方壸盯着灶火,听到铃铛清脆,嘴角牵动,“不过是个孩子,倒是装得老成。”   说着他踱步去灶炉前,探身看了把火,笑骂一声,“臭小子,光一锅清水也烧这么旺的火,看你是要杀羊还是宰牛。”   且说方晏背着药篓来到一处深林,此下日头西去,林中四下无人,便见他脚下飞快穿过林子,到了山腰一座断崖,崖石耸立,偶有飞石入水,溅起碧波。   崖下是一条渔船,甲板上空无一人。   他扔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到船上,片刻便从舱中出来两个中年渔夫,睡眼惺忪,见到他就扬起笑脸来,一个渔夫抱住桨撸了把脸颊,呼道:“小晏,你廉大叔夜里才给你们送鱼去。”   “不要送了,长安楚太傅的女儿来药庐了,外人去怕吓着她,往后我自己来取。”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去,留下船上那两人面面相觑。   “这是不许去了?是方先生的意思?”   “方先生向来不喜欢廉先生,若是他不愿见到他也算常事。”   “哈哈哈如何廉先生可要急了……”   方晏穿过林中时还听到崖下的笑,却不动声色,脚下踏过也非来时路,只往丛深草厚处去,步子轻盈,并未留下几分痕迹,这林子里也没有什么显见的路径。   这是南阳王率部奇袭的习惯。   他只是静默着穿过林子,到了一处山沟,升起笑脸来从猎户家中接走了师弟。   方祜挂在他腿上,腕上吊着一只钱袋,他举起来给师兄看,“这是三郎给我的,叫我下回去城中找他玩。”   “嗯。”   “师兄。”他收回钱袋,“我给了玢娘一半。”   “败家。”他笑骂。   方祜顿时就不服起来,“才不是败家,我叫玢娘收起来,下回我们去城里做衣裳,做九娘那样的衣裳,今日九娘那身衣裳真好看,衫子像早上新打的霜,裙子像淮河的水,啊,九娘也好看,师兄,你看了吗,她比玢娘还好看,头发那样黑,比锅灰还要黑,脸又白,她还牵我,手也白,像刚切下的白茯苓。”   “我没看。”方晏将他从腿上扯下来,“玢娘还小,长大也好看的。”   方祜嘴一翘,“我知道。”   两人又要踏过一处草丛,方晏手下一动,拎着他的衣襟走了过去,方祜也习以为常,在他手下蜷脚缩起脖子,“师兄,你真的没看吗?”   方晏当即停了下来,将他放在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不识美丑,看了也没看出她哪里好看了,所以不挂在心上。”   “那我好看吗?”   “不好看。”   “那师兄你不是不识美丑哦,你是错将美看成丑,下次你看到谁就是丑,看到丑的就是美的。”   他得意地仰起头,拉着师兄的衣带晃,“师兄你记住了,以后不要被骗了,你记住九娘的样子,以后要看到比她还丑的就是顶顶的大美人了,那师兄你照镜子的时候会不会被自己吓到呢?哦,我们家没有,罢了,我还想买个铜镜呢,正好不买了,我怕你会吓到……”   方晏始终不曾插一句嘴,以为他说累了就会停下来,但是方祜今日格外兴奋,直到回了药庐也不曾住嘴,推门见到楚姜带来的几个护卫正在方壸的指挥下搭着草庐,兴冲冲上前就要搭手,好在叫方晏拎住了。   “回来了就先做饭吧,今天人多,别短了谁。”方壸道。   方晏应了声便将背篓放下,坐在院中半截木墩上择起菜来。   “女郎,是方郎君回来了。”屋中采采从窗中见到,便推开了半只窗供楚姜看,“不是沈郎君跟疾医。”   楚姜笑里带了些自怜,靠窗坐在胡床上,“是我心急了,自此去城中来回也要两个时辰,山里夕阳近,我看着以为天晚了,还当他们要来了。”   沈当自然不能如此令她牵怀,她只是急着想听到方壸的定断。   阿聂看她手指紧合着,便过来揽住她哄道:“女郎,不着急,方先生敢应下,他就一定有本事的。”   “我知道,你去帮方郎君的忙吧,咱们来了不知给他添了多少麻烦呢!”   阿聂欣慰地松开怀抱,眼里心里全是对她的爱护,“好,奴这便去。”   院里正在忙碌的人看到楚姜出来,三个护卫份份敛眉低眼,方壸看着不知为何又不满了起来,在庭上慢慢踱步嘟囔起来,“老夫最不喜繁文缛节,见到人就停了手里的活,上回见到这样的还是在皇宫里,你们想后来怎么着,嘿,齐国灭了,这可真是难以预料。”   众人皆是一怔,那三个护卫与楚姜从未独自会面过,又向来以沈当为首,此举本也寻常,却见到他这样不满,一时也有些无措。   楚姜笑了一声,“不必拘礼了,做事就是,近几日你们先借住在附近农家,白日里就在药庐周遭搭几间屋子,往后我不叫你们便不要来药庐里打搅。”   三人倍感为难,“女郎,郎主交代过,务必护好您的周全。”   “先有我这个人,你们才有得护,没有先生,我这个人在与不在都是未知之事。”她笑容淡了下来,“沈季甫回来之后再说吧,现下忙碌就是。”   方壸斜眼看她走近,才是大笑出声,“说得好,先有你这个人,他们才有得护,你是讲道理的,不错不错。”   楚姜对他微曲了身,“言不及义,还要请先生勿怪我在药庐里放言,扰了您的清净。”   “不算扰我。”他拉开胡床示意她坐下,指着院里各处跟她说道:“我这院子十几年都是这个样子,晒药的,劈柴的……”   楚姜听得认真,突然感到身边一阵响动,侧头一看就见方祜拖了张小几坐过来,正对着她露了一排牙,“九娘。”   方壸止声看过来,“去帮你师兄劈柴去。”   他摆着脑袋,“有聂婶子帮他了,我听听师傅跟九娘说什么。”   方壸对幼徒显然是宠溺的,招手让他到自己怀里来,“我跟她说院里的布置,你想听什么?”   方祜被他困在怀里,转头看向对自己笑得温柔的楚姜,竟也有几分羞涩,声音骤然细了,“我想问问九娘,这身衣裳哪家铺子做的,我想带玢娘去做。”   楚姜失笑,“这不是铺子里做的,是我家采采做的。”   她说着叫采采坐下,又调笑起方祜,“我家采采爱吃糖糕,你给她买几块糖糕,我正好还有这样的料子,采采高兴了,那料子我就给她做,如何?”   他立时两眼放光地看着采采,“采采姐姐爱吃什么样的糖糕?”   采采偎在楚姜身边,看方壸面色慈祥便笑道:“婢子爱吃桂花糕,做女郎身上这样的一身要三天,小方郎君只给婢子三块糖糕就是。”   “当真?”方祜欢呼起来,在他师傅怀里转了个圈,对着院里的方晏喊道:“师兄,明日做桂花糕好不好?我给玢娘换衣裳。”   方晏正被阿聂的话围绕着,闻声只“欸”了一声,耳边又是阿聂的声音,“往后灶上的活奴也插手一二,不叫郎君一人受累,这诺大的天下,哪有男子为羹汤的道理,郎君你需得自身立起来。”   他不知该如何应付这样的话,只是跟着胡答,“自我稍大些便在灶上忙碌了,多谢婶子好意,往后有劳婶子了。”   “你还洗衣?”   “洗。”   阿聂倒是无言了,她看着他的脸,又看看他手上择菜的利落,自己也糊涂了起来,“洗衣好,奴也洗的。”   等到了灶上,阿聂还想着帮他,却见他一人围着那三尺高的灶台,喂火切菜,如鱼得水。   “怪哉怪哉。”她低呼着看他,正要搭手就被方壸唤住,“这就不必帮他了,他忙得来。”   楚姜也投了视线过去,她对这药庐里的人充满了好奇,又不能多问多探恐叫方壸不喜,没有病人会去得罪医者。   所以她看到烟雾缭绕里挥舞锅铲的方晏没有多言,他医术应当不好,她这样断定。 第27章 、医道   方壸没有辜负楚姜的希望,见过她自小请的疾医后只花了三日写方子,便叫沈当进城去报一年之内能除病根。   这叫药庐中的采采跟阿聂都喜不自胜,采采亲自跑去那猎户家中给玢娘量了身,连夜赶了身衣裳出来。   阿聂也整日欢喜,剪了几十块鞋料子要做布靴。   方祜跟楚姜并坐在一处,盯着眼前的药炉,“九娘,我可以带玢娘找你玩耍吗?”   楚姜好奇他为何这么问,“这里是你的家,为何要问我呢?”   “师兄说我们收了你家的诊金,就不该让任何人来打搅,我这几日都没鱼吃,就是卖鱼的大叔没有来。”   “我没有那么金贵,我来这里治病,可没有不许旁人来的道理。”   方祜眼珠一转,俯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师兄说,我们惹不起你家。”   背对着他们切药的方晏身形顿了一下。   楚姜微不可察地弯了下嘴角,也小声在方祜耳边说完,“不怕,我不会告状。”   “那等你喝了药我去找她来。”   细琐的衣物摩梭,切切碎碎的交谈,跟风声一起,方晏没有漏听一处,心下无奈。   “方祜,师傅正在制药,去帮忙。”他起身将切好的草药抱进院里晒,路过两人时叫了一声。   方祜满脸地不情愿,“好噢,九娘,我去了哦!”颇有些依依不舍,磨蹭了许久才绕到了后院去。   方晏站在日阳下翻弄着草药,少了方祜的声音,院中霎时安静下来。   采采跟阿聂正坐在一处做针线,见到方晏晒在日光里翻动草药,阿聂颇觉有些心疼,“郎君,午间日头毒辣,且打把伞吧!”   “多谢婶子好意,我习惯了。”   “那也不用一直站在那里,翻了回来就是。”   他回头笑了笑,跟她说话时毫无不耐烦的情绪,“来回走动多了才是累人,晒半个时辰就好了。”   阿聂转身就去西屋里拿了一把伞来,撑开送到了他的手上,“你这孩子怎么还这样迂傻,什么药这样着急,叫你不顾惜身子来炮制。”   他看到一片阴影过来忙拿住伞向她致谢,“多谢婶子,是我想得傻了,这草药是李大叔家急要的,李大叔急着出远门,今日正好趁着日头大赶紧晒了,才好叫师傅炮制好了给他送去。”   说得淳朴,人也显得老实,俊俏的脸上颇有几分正气凛然,看得阿聂越发喜欢,她只觉这样踏实能干的郎君实在是少见了。   只是方晏没有看到自己手上那把竹绢伞,水青的伞面上画着绯色的芍药。   不知阿聂是故意还是粗心了,楚姜弯了唇角,转头叫来阿聂小声道:“拿那把浅黛的,比这把好。”   “那把是遮雨的,这日头得晒坏了。”她这样一说,就是故意拿的了。   “女郎,方郎君实在是憨实得紧,奴想的是这年岁的年青人,不该这样子闷着,故意拿这伞臊他一臊。”   方晏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被臊到,依旧镇定地翻着药。   只楚姜一见他动作就知即便隔着三丈远,即便她们话音细弱,他还是听见了,便只轻笑着摇摇头叫阿聂忙去,心下又有了个断定,这人应当是有些武艺在身的,不是平日砍柴挑水那样的蛮力,这样的耳力是弓箭刀枪的历练才会有的。   她突然想起方祜之前说他师兄三拳打死一头虎,不知是真是假,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到他背影上,蜂腰猿背,劲瘦颀长……   “女郎,药。”   她悄然收回视线,便见药汁已经从药罐里溢了出来。   “我总看不好火。”她自若道。   采采蹲下身收拾,“便该婢子来守着的,女郎只管看书就是。”   一本《周易》被一叠藕色罗纱给盖了大半,楚姜从裙摆里将它捡起,翻开定了心神。   总去猜测别人不好,容易扰乱心神的。   她这样想着,举起书看到入目一句“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凟,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   “你读《易经》?”方壸拿着一只陶碗走了出来,看到便问了一声。   楚姜起身微曲膝道:“只是《周易》,《连山》《归藏》二书未读过。”   “这两本说是失传了,老夫倒是听说齐国皇宫里有,你家舅舅那年来绑人没翻翻?”他话里总是夹着奚落,或许是平日奚落弟子惯了,对着楚姜他也没有改了语气。   楚姜笑道:“我舅舅请了齐王去长安,南齐皇室之中的珍宝自也叫齐王自己带了走,他的私产,我舅舅自然也不会去动。”   “那草包哪会带走经籍,说不定还在宫里经楼中。”他老神在在地觑了眼楚姜的神色,把陶碗放在小桌上,拿出一枚丸子给她,“不过也说不定,或许宫人逃离把皇宫都搬空了。”   楚姜接过药还在看,又听到:“你先吃的那药丸,我改了方子,减了一味丁香,配了味黄芪进去。”说完还拍了张潦草的药方在桌上,这两天沈当往城里送药方去自然没能瞒得了他。   楚姜和水一口咽下丸子才将药方交给采采收好,这举动叫方壸心下暗忖这小娘子实在会做人,疑你又不完全疑你,就是毒药她也当面吃了,但是方子还是要遵父兄之意送,叫你想气也气不出。   “废宫已成金陵百姓们游乐之所,其中之物自是百姓之物,那两册书若真在,归于百姓又何妨?”   方壸说皇宫,她说废宫,被灭了的王朝,自然不该有皇宫。   院中执伞的方晏眼中暗杂几分讽刺,无怪齐国灭亡,女子且维护家国至此,哪是周军破齐?分明是齐室自毁。   方壸问道:“你都读些什么书?”   楚姜已习惯他的反复无常,“都是杂书,少幼无戏耍,只靠读书解闷。”   “叫什么雅的那本你读过没有?”他是想起了楚晔当日跟他的对答。   “先生说的《尔雅》还是《广雅》?”   方壸想了一瞬,“说了蛟龙、虬龙那本。”   楚姜莞尔,“那便是《广雅》了。”   方壸不免对她侧目,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我七十年来只专医科,倒是对经学少有专研,我这两个徒儿于医道上并无多少天赋,恐怕成不了名医,若是多读些书,往后做个教书匠或许可以谋生。”   方祜顿在他脚下,乍然被揭短,有些不大高兴,“师傅,我才七岁,朱大叔说七岁是看不出天赋的。”   方晏依旧在院里打着伞翻草药,脸上神色未变,似乎认了这个事实。   楚姜自不能就这短处说,只是笑道:“我父亲也不是医道异才,不过自我出生以来至今日,他已然是半个医者了,小伤小病从不需另请医者上门,单说我素日用的药方,他一过目便知好坏,可见于医道上只是时日长久而已,多用心总会成的。”   “不对不对。”方壸反驳道:“我还记得许多年前,你父亲应当才是个少年郎,他的名气便已经传到了江南来,道是三百年日月,不过养楚氏一麒麟,北周上党匪患那年,是不是你父亲舌战劝降的上千匪众?”   楚姜听他夸赞父亲不免也愉悦道:“是。”   “这样的天纵奇才,也不过是半个医者,可见医道上并非是时日长久就能定的。要成名医,一则天赋,二则苦心,你父亲若将心尽数放在医道上,未必不能成,只是我这两个弟子,苦心都不够,天赋也不足,只能遵照医书经验看些小伤小病。”   他说着把小弟子拉起来,“方祜还好,往后在乡间行医也不需多大的本事,偏偏这二弟子,学医不专心,读书又遇到个不好的先生,教他狭隘之术,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一种经书能够叫人心胸疏朗的?”   楚姜暗叹,半响才道:“经典能活,所仰赖的只是人,人性有别,没有哪本书读了能彻底换个人的。”   她含糊地想要将话题结束,“晏师兄性情纯善,只是话少而已,九娘看来并不狭隘。”   方祜跟着猛点了几下头,“是呀是呀,师兄怎么会狭隘呢?桂花糕做了他一口不吃,师傅又在发怪脾气了。”   方晏也不由叹了一声,不知方壸怎地要在楚姜面前提起,收伞走回棚中来,“是徒儿惹了师傅不快,师傅勿怪。”   方壸冷哼一声,看到他手上的伞嗤笑道:“娘兮兮的。”   他毫无赧色,将伞双手递还给阿聂,“多谢婶子。”   他肤色不算白,也不似久在田野劳作的农户那般面目黧黑,只是一种鲜亮的润褐,干净康健。   楚姜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却看到方祜好奇地看着她,果然,他问道:“九娘,我师兄脸上有东西吗?”   众人侧目。   她面无波澜,“没有,是我有个不好的习惯。”说完她垂首便朝向方晏,致歉道:“我每每见到谁,但凡听旁人多说了几句此人如何,便要多留心此人,故而方才便不经意多看了晏师兄一眼,望师兄勿怪。”   方晏大方一笑,“人之常情,并无可怪罪之处。”   方壸也弹了方祜的脑门一下,“你这几日老缠着九娘,大惊小怪。”   方祜捧着脑门痛呼起来,蹭去方晏身边抱着他的腿,“师兄,我不想跟师傅说话了,我们去找玢娘玩去。”   “不许去,今日医书都还没默。”   “师兄好久都不默了,我赖一日也不成吗?”   “你师兄大了,我管不了他。”   楚姜实在不好卷进他们师徒间的吵嚷去,跟采采默默拖了胡床退到一边去。 第28章 心病   自楚姜来山中已有一月,也渐渐看惯了那师徒三人的相处之道,方壸每日除了采药制药看方子,为楚姜诊治,其余便是骂一遍弟子,其后又逗弄小弟子,冷言嘲讽二弟子,不时怀念早夭的大弟子。   偶也有山中百姓来药庐中请医求药,方壸总是亲自出手诊治,诊金并不昂贵,多是些粮米瓜果,或是山里人家存来过年过节的红枣花生。   平日里药庐里总被嘲讽的二弟子会出去砍柴、打猎或是从农户处置换来饮食之物,总是满载而归,小弟子也会跟着一并出去找玢娘玩耍,而后随他一道归来。   除了方壸会多问楚姜几句,方祜喜欢缠着她说话,方晏始终守礼,与她刻意保持着距离。   这叫阿聂跟在药庐外扎了屋子看护的沈当都满意不已,这药庐中主仆三人,一老一幼采采便能制住,只一个方晏要提防些,可见他每每见到楚姜时目无异色神色清明,且在这药庐中也从来寡言,除了对他那师弟有几分笑言,余时都是正经做派,便想他是个纯善儿郎。   说起楚姜的病症来,刚开始的几日方壸只叫她喝药,之后便教了她一套导引术,说是效仿失传已久的华佗五禽戏而创编所成,日日带着她打上一套,这日起竟叫她开始干活。   阿聂尤为不满,又不敢作声,心道之前虽是答应了,还以为是神医为了刁难故意说的,今日竟动了真格,倒是叫她不知所措了。   “女郎,不如还是跟先生说说情,你如何做的来活计?奴看那导引术已是很好的了。”   楚姜坐在镜前按下了采采给她戴钗的手,她才刚打完一套导引术擦汗换了衣衫。   “我近些时日也觉身心舒畅了不少,走动急了也不见从前那般短气乏力,可见先生的本领是真,如今他说什么我们照做就是,你不想见我哪日也策马挽弓?”   她问得俏皮,阿聂不免也心驰神往,那点不满尽数消散了去,“如此也是,便不该戴钗了,采采,拿襻膊来,也换身布衣好了。”   楚姜任她施展着,不多时踏出屋子,方壸已在庭下安坐,正等着她出来,见她布衣利落,又是满意一笑,“楚九娘啊楚九娘,我是没见过比你更听话的病人了。”   这些时日楚姜与他也亲近了几分,说话便也少了拘谨,“九娘是病人,病人自然要听话。”   方壸笑着指了院中的一堆干柴,“也不叫你做什么笨重的活,将这堆干柴抱进东厨里去就算完了。”   楚姜看向院中那一人高的柴堆,暗自吸了口气,“九娘明白了。”   阿聂却是一惊,抬头见日头将升,一时怕她再染了暑气,正要开口就见楚姜已提着裙子要进院里去,忙跑回屋中去拿了把伞给她撑着,“女郎,这柴一时拿几条,慢慢来,一日总搬得完的。”   药庐外的沈当等人正在吃早食,见楚姜的手触上了干柴也有些犹豫,沈当心道从未见医者诊病是叫病人搬柴的,想这般的世家贵女竟被这般致使,一时都疑心方壸是要故意戏弄,却见楚姜神色轻松,也不敢多言。   “女郎,这柴上有木刺。”采采搭了方帕子在木柴上,阻隔了她触碰木柴。   她并未察觉什么不好,就着帕子捏起了一根细柴。   “矫情!”方壸轻哼。   楚姜罕见地难为情了起来,“先生,我不曾做过活,这柴上是有木刺的。”   说这话时,她的布裙还曳了一地,浅青的菱纹上绣着绛色桃实,撒在泥上,撒在木柴的碎渣上。   方壸看着她捏着木柴站在伞下,看到她尽力在模仿素日里方晏搬柴的样子,可是她的布裙还是华丽的,她的一举一动,被她的仆人侍卫紧紧盯着。   诚然,这个病人是再听话不过的,也没有骄纵之气,可是想也明白,这小娘子哪怕是亲自端水也不曾做过的。   方壸暗叹,却不曾让她停下,摆摆手叫她继续,于是楚姜便拿帕子包着几方柴,被阿聂的伞护着,缓慢挪到了东厨。   方晏正在东厨煮羹,看到她抱柴进来显见地愣了愣,“放……放这里就好。”   他指了指灶后。   楚姜又小心挪过去,采采跟阿聂怕她被灶火撩着,护着她将灶台后一丈宽的地方挤得满满当当。   方晏看不下去,“其实不必如此的,将柴放在棚子里也无妨。”   楚姜也深觉不妥,转身见院外沈当等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看,透着东厨敞开的窗,他们脸上的焦急她看得清清楚楚。   “师兄,斧子将这柴劈得尽是扎手的刺,我若用一身旧衣包着抱进来是否妥当?”她诚恳地向他寻求意见,她来山中,是为了治病,听话是要听的,可是她也是娇矜的世家女儿,伤己身而痛父母,这事她是要好好思量的。   方晏并不嫌她娇贵,反而善解人意道:“伤了你的手是不好,也不必用旧衣,方祜有一件旧袍,他穿也小了,且去叫他给你取来。”   楚姜一笑,“多谢师兄。”   采采跟阿聂也跟着她要行礼,在这拥挤的东厨里,又显得滑稽了。   楚姜出去找方祜要了旧袍,几个来回下来也算掌握了技巧,等方晏做好早羹时她已挥退了阿聂,能在日阳里穿梭来回,抱的柴也一次比一次多了。   方壸看着便皱了眉,招手叫她来到堂中,“九娘,余下的不用再搬了,你还是跟着我习导引术吧!”   她不明,放下柴擦了擦汗,“先生,我做得来的。”   “你做得来,我看不来。”方壸摆了筷子示意她过来坐下,“你搬上整日的柴,效用还不如打一套导引术。”   “先生的意思是?”   “病人,大多先身有疾而引发心病,再好的家世再多的权势,都架不住一场大病的消磨。”   她心有不解,“可是九娘一心求生。”   方壸却是笑道:“你求生之念过强了,这是你的一块心病,你信是不信?”   楚姜怔然一笑,想起自己这些时日对他的言听计从,约也想透几分,“是,九娘信。”   “你这心病,就是在这里,老夫看着,你这病不是为你自己治的,倒像是为你父兄姐妹而治。”   “这话,九娘并不赞同,父母生我,兄姐爱我,我康健是他们之乐,他们之乐是我之乐,这病,自也是为我自己治的。”   方壸将筷子放在碗上,抚须而叹,似方外之人一般,“你害怕自己这病好不了,平日里我交代半句你都恨不得记下来,未必是你信我十分,而是你眼前只有我能信了,你又叫沈当--------------/依一y?华/去山中探问是哪个孩子从前比你体弱,而今上树下河全然无碍的,你在这药庐里显得恬静淡然,实则心却比谁都急,可老夫又看得出来,你这女儿是个心胸开阔的,那你这急切,不是因家人是因谁?”   乍然叫他点破,楚姜即便不愿承认,还是如实道:“我父亲为我,废的心力实在不少,兄姐亦如是,家中还有个幼妹,即便有仆从伺候,可连她也学会煎药了,九娘若不为着他们才是自私了。”   “你既然承认了,我也跟你说说为何叫你做活。”说着他还碰了碰桌上的羹,还是冒着热气,他便又道:“这些体力之劳,实则对你的弱症帮助甚微,你搬上一日的柴也不如打上一套导引术来得好,可是这些低微的体力之劳,能叫你抛去废心力的事,你看着一堆破柴,只想着如何能早些搬完,心里眼里只有这堆柴,而不会整日翻着些诗书为他们做注劳神,一时见到哪个字又想到自己的病,继而心下又担忧这病好不了该如何,纵你心胸开阔,可是心病一起就难消了,再灵的神药也难医治。我让你慢慢搬,一次就捏上一条也无碍,从这院子去东厨,有泥地,有石块,即便是一条木柴你也会仔细看路不会想东想西,你心神空旷了,那些苦汤才有最好的药效。”   这话不说是楚姜,就连方晏也有些怔色,他想起自己初到方壸身边时就被催逼着学做饭漂衣,拾薪喂火,镇日只有睡前的半个时辰空闲,后来那半个时辰也不能有,方壸会逼他读医书读到困睡过去……   “九娘明白先生的意思了,这柴我慢慢搬,不会着急了。”她站起身来,郑重向方壸行了个礼。   方壸也受了这一礼,“好了,羹正温热,用膳。”   方晏这才收回心神,将在院里背书的方祜叫了进来。   小孩一进来便靠坐在楚姜身边,“九娘,我今日跟玢娘还有朱大叔进城去,我给你买一块胭脂回来。”   楚姜喜道:“好呀,那我叫采采跟你作身新衣裳。”   他颇懂得知恩图报,“那我也给采采姐姐买一块,再给聂婶子买一块。”   采采跟阿聂独坐在一方案几前,闻言俱是一笑,“如此可就多谢小郎君了。”   方壸笑话他,“楚三郎给你的银钱还不曾挥霍完?”   “朱大叔把我给玢娘的八颗金豆子还给我了。”   这事众人倒是知道的,方祜大方地将金豆子分了猎户家的女儿一半,那猎户也不是贪婪之辈,转日就送了回来。   方壸对弟子们在银钱的花用似乎从不管束,之前送来的一百金诊金也只是放在一方匣子里,方祜出门玩耍时要赖些铜板,方壸总是叫他自己去匣子里取用。   楚姜说不上这是好还是不好,却也能看出方壸此人对身外之物的不在意,她还从未问起过方壸的前事及他两位弟子的来历,连沈当几次都好奇想问了,叫她给喝住了。 第29章 虞与陆   山中清净,金陵却喧嚣未止。   自楚崧、左融两位太傅及其余东宫属臣跟随刘呈来金陵已有一年有余,这一年中,江南三大世家之一顾氏已诚心归拥,陆氏与虞氏在楚顾两族大婚之前还态度强硬,之后渐也软和下来。   楚崧将这两族的态度归于周朝对南地的百姓减税和针对南人的积极纳士,若说到细处,还大肆兴办官学及蒙馆,江南本就儒风盛行,此举算是将江南泰半的文人都收归了,其中自还有顾氏将吴郡泰半的民心带到了东宫的缘由。   百姓们对周朝的向往,顾氏两位年轻儿郎封了太子侍讲,顾媗娥的一位堂兄甚至受封了太子少傅,这无异于向另外两个高姿态的家族宣示了归拥太子后在周朝的地位,便也因此,在那日在楚宅的端午游夏宴上,有了众位穿戴与楚赢相似的少女。   楚崧令子侄在城中打马招摇,后又将众多年轻相貌好的东宫属官也一并叫去,此举将长安的风华琳琅带来了金陵,金陵百姓崇新尚美,东宫诸人每每出行,金陵老少莫不追看……   诸般压力尽袭于陆氏与虞氏,二族不得不稍放姿态,坊间渐闻两族有名望的郎君常聚宴商谈归拥之事,而昔日对他们态度温和的太子与楚、左二位太傅却态度渐冷,此事流入百姓口中自又是一段轶闻。   一时说是两大世家上赶着讨好东宫,一时又是东宫有了顾氏之后不屑这两族……总是三告投杼、众口铄金,百户千家流传,假的也成了真的。   淮水畔锦绣歌楼中,一个头戴儒巾的中年文士端着茶破口大骂,“卑鄙!楚伯安、左稚远这两个卑鄙小人,竟在城中散播这等流言。”   他身侧一个文士不似他这般激动,神情倒也郁闷,“流言杀人,民心不稳呐!”   阁中还有余人,皆是虞、陆二族中有名望的郎君和两族门客。   先那文士还是愤愤不平,“这些北蛮,真是粗野,还有那楚伯安,竟叫子侄卖弄颜色,此与女娼何异?”   倚在窗边的一个歌女妩媚地转了转扇子,“诸君不屑女妓,缘何叫奴婢来此?说起来那楚三郎真是美姿仪,还有那楚六郎,一动……”   “闭嘴!”一人喝斥住她,“贱婢,何时轮得上你来言语?也就尔等贱人受那蛊惑……”   那歌女面色难堪,倒是无惧色,扭着腰肢到了一个长须男人腿边伏着,低眉抬眼,似花上露泫。   便见那中年人抚着她的肩头,对着口出恶语那郎君道:“七郎,怎可如此粗鄙?”   虞七郎心下一梗,“父亲,这贱婢竟夸耀那楚氏二子!”   此人正是虞氏的族长虞巽卿,他听了儿子的话反而大笑了起来,“一个文章盖世,一个武霸天下,如何夸不得?”   虞七郎却越想越气,又没有反驳之语,只得气恼坐下,猛灌了几口桑落酒。   “巽卿兄,今日可不是来此夸赞那两个黄毛小儿的。”最先开口那中年文士开口道。   “此事难办。”虞巽卿还抚着歌女光洁的肩头,半响才沉吟道:“太子此人,尽受两位太傅掌控,怕是容不下我们啊!”   有人顺着他的话道:“恐怕那太子正妃之位,就是楚伯安为他那病儿留着的。”   “荒唐!”一人忿忿出声,“未来的一国之母,竟是个不治之人,何其荒唐,他楚伯安竟为一己私欲,置祖宗基业于不顾?”   歌女低垂着的眼中尽是讽刺,心笑这些人还未入人家的眼,就已将那国母之位视为囊中之物了,先还口口声声哭齐朝,转眼又歌颂起了周朝的祖宗基业了。   文人娼妓,难怪由来最配。   她突然被上首之人唤住,“茵娘,你说十三说的可在理?”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可是听说那病儿已入东山寻得神医,若是病好了,也不枉费了……”她拖长了妩媚的娇声,将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地说出口来,“祖宗基业。”   众人感受到嘲讽,正要发作,虞巽卿便轻抬起了她的下巴,“茵娘,小心说话。”   有人却乍然笑起来,口吐恶言,“想是这贱婢还思念旧宫温柔,恨我们转投了周朝太子。”   茵娘又是一笑,起身将自己衣襟拢好,“奴婢昔日不过是齐宫里看衣裳的卑贱下人,什么旧宫不旧宫的,走到哪里都是伺候人,奴婢还能嫌伺候的主子对奴婢不尊重么?”   虞七郎将酒盏砸在她脸上,愤怒至极,“贱婢,竟敢出言讥讽我等!”   “唉,七郎这样说,奴婢可就不敢再在这里久留了。”她娇俏抹去脸上的酒渍,将砸在颈窝的酒盏亲自递到了虞巽卿手上,轻抚了片刻才离去。   还不待她出门,便听虞巽卿训诫虞七郎,“不过一个贱婢,你跟她计较什么。”   “父亲,不过一个贱婢,您又何必护着她!”虞七郎昂起头桀骜道:“她那话,不就是讥讽我们无异于奴婢下人,做太子之奴?父亲,这贱婢一再猖狂……”   有人上来拉住他劝诫,“七郎,罢了,她总是你叔母的旧识。”   虞七郎想起南丰公主虞八夫人,这才勉强气消,“便是叔母也未敢如此放言。”   虞巽卿却笑道:“你记着你叔母对你的好,能如此容人,已是大度了,莫再说茵娘了,且说楚伯安那病儿,未必楚伯安就渴求那太子正妃之位,若他肯,昔日他那长女便该入了东宫。”   众人闻言神色皆浮现起尬尴之色,或是想起了自己让族中女儿所行的效仿之举,即便如此讨好,却也未得刘呈几分青眼,此时这些人才是急了起来。   陆氏一位郎君郁郁道:“巽卿兄,早先可是你提议冷着太子的,如今,不知你又有什么妙计?”   虞巽卿走到窗前看着河中曼妙,“终究这位殿下有些不同,中宫只此一子,天子亦爱之非凡,不过十城旧地,要收早该收了,却要等太子及冠了才舍得叫他来此,连楚崧跟左融也相随左右,足可见其威荣了,昔日,实在是我们所求过多了。”   众人也纷纷讨论起来,“也怪顾氏不守信,三族刚有约定,不过一月,竟瞒着我们与楚崧结了亲。”   “端是金银臭物之家,没几分骨气罢了。”   虞巽卿看着他们争论了许久才叫住,“多说无益,顾氏如何,暂且与我们不相干,之前叫族中女儿那般作态,已是有辱清闺了,叫人看了笑话,怕是婚姻艰难了。”   “左稚远有一庶子,正二十有三……”   虞巽卿笑叹,“落人一等了啊!”   虞七郎也嗤笑先那出言之人,“人家顾氏女儿嫁的好歹是当朝太傅,我们即便不得与东宫结亲,也不该屈就于左氏族中一庶子。”   “那如今究竟要如何?巽卿兄叫我等来此总不该是为了奚落我们吧!”   虞巽卿抬起手,“少安毋躁,那太子正妃我们求不得,与东宫做个寻常姬妾,将来如何,今日焉知?”   众人见他运筹帷幄之态,不免信服了几分,陆氏却有犹豫之人,“如此,岂不是向太子昭示了我们的卑微,顾氏嫁女,也算是高嫁了,楚伯安的正妻之位,也是周朝望族所争,顾氏不过一铜臭门庭,与他结亲并不辱没,而我们两族,若是皆叫女儿与人为妾,即便是东宫之妾,难免辱没了清声。”   虞巽卿失笑,“八郎此言差矣,如今能否入东宫做姬妾也是未知之事,卑微也是必然,谁叫我等昔日看错了眼,将太子跟楚崧、左融三人当作了昔日齐主呢?”   闻此余人皆是惋叹,一时难言,却也另无它法了,分说了几句便各自散了去。   却等出了这歌楼,陆氏两个郎君并坐车中,一人犹疑道:“虞巽卿此人并不好全信,太子南来,是为民心,昔日我们左右民心是靠武力威压,可如今,即便百姓身上有十分奴性,也被这减税之举去了一半,何况朝代更迭,便是不减税,八年十年过去,南地世家不存,明堂之上是何人他们也不会在乎了。虞巽卿的意思,或还是想要留守江南,继续做这地头蛇,所以他才会在见到顾氏受太子重用之后急着讨好,好令朝廷留虞氏留守江南,可我们毕竟不同,顾氏家传礼仪经儒,族中儿郎莫不才高志远,若不入朝堂,实在辱没族训。”   “兄长所言极是,若是太子初来之时,我们送女儿入东宫,便不做侧妃,做个女侍也不算辱没她们,而今却时过境迁,在我们冷待了太子之后,再叫女儿去东宫,若是做不成正妃,只有她们受委屈的,虞巽卿没有女儿,倒是舍得叫侄女受辱的,可我家三娘,我是实在舍不得。”   “正是如此,如今周朝纳贤,考以经典,虽说北地崇道,不过楚崧与太子颇重儒经,有此一途,也比叫女儿受辱好些。”   “愚弟看来,讨好太子,还不如与楚左二人结为儿女亲家,楚伯安一子一侄虽已约定婚姻,他那次女,便是虞十四说的那病儿,自幼千宠百爱长大……”   歌楼上,虞巽卿父子正临立窗前,看着楼下车马,虞七郎道:“父亲,族中相貌上佳又适婚的,只有少岚妹妹了,余的,得要去远房中找寻了,就一个,如何就得了这里跟长安?”   虞巽卿凝眉,“少岚相貌极佳,与我们血缘亲近,自是要去往东宫的,至于梁王也不容小觑,五年前突厥犯晋州,便是他领兵驱赶的,不过他母族身份低微,身份摆在那儿,终究是胜算不如太子,我们也不能做得明显了,挑个远房貌美的,即便将来他事败了,我们也好脱身。”   “那二十万两……”   “臭物少提,梁王想也不愁这东西,我们如今对他示好他高兴,是因为我们本该是太子的囊中之物,他一见太子这般占尽天时地利、尽收良臣的人也有人不信服,自然是心悦的,其余的,此时不要多想,将这二十万两臭物跟我族佳儿一道暗送去长安,我们之间,暂且如此便好。”   虞七郎终究是年轻,“父亲,若是将来太子起圣,此事被发现了又该如何?”   虞巽卿对儿子笑得宠溺,“七郎,所以此事我才不放心你去做。”   虞七郎惭愧,“是儿子愚钝。”   “即使是暗送,也要留些印记,做个账册便是,天子爱重中宫,梁王此时只能暗喜不会招摇,若是将来太子起圣,这账册拿在手上,梁王若不仁揭发了我们,我们还能拿着账册反告他不敬东宫、私下索贿,两厢讨不了好的事,他自然不会做。   若是他得登明堂,我们所求也卑微,不过想要安守这金陵,再不济退回会稽,我们暗中如此襄助于他,他不想落得个苛责功臣之名,自该允诺……” 第30章 林间   山中日月长,心下无事,所梦竟只白云青碧,终于惊雷大雨,溪流渐涨,激石荡树。   楚姜执了一方绢帕在绣,只是针下花不成花,草不像草,便见她皱眉看了片刻,转手塞进了采采的绣篮里,一副全然不想再理会此事的样子,转而向听雨的方壸问道:“方才日阳高照,山云皎洁,转眼就下了这样一场雨,还有前几日那场大雨,先生,我们院后那几个棚子会不会被大雨淋坏?”   方壸睁开眼,“今年雨水颇大,应是会的。”   楚姜在他面前已有了几分活泼之态,便提议道:“那等雨停了叫沈季甫他们新搭几间,瞧他们那屋子,搭得实在结实。”她指了指院外。   方祜坐在屋檐边上玩雨,听了也有诉求,转头道:“师傅,那给我单盖个屋子吧!先前您说师兄忙不过来,现在沈大叔他们在,给我盖一间吧!我不想跟师兄住一处了,他老是起夜。”   “你还小,一个人住一间屋子奢侈了,你看九娘这么高贵的出身,都及笄了,还要跟阿聂、采采二人一同挤在西屋里。”   方壸不肯应他,转而去看远远坐在东厨外二弟子,突然抚须一笑。   “晏儿这样大了也还总是起夜么?”   方晏面露惊恐,“徒儿不是……”   方壸丝毫不理他的话,悠哉摇着扇,戏谑道:“肾者,胃之关也,关门不利,故聚水而从其类也。①肾水不调,难参阴阳……”   纵是方晏再想在楚氏诸人面前扮演个老实人,此时也憋不住了,红着一张俊脸打断了他,“师傅,山中恶兽多,徒儿夜里起身是查探周遭的。”   楚姜并不知道什么肾水之道,听得好奇,“先生,何为肾水之道?”   “肾者……”   阿聂清咳一声收住了这话头,“先生,不如给小方郎君新盖一间吧,方郎君也大了,总不该再与弟弟同处一室中,再说将来也要婚娶。”   她说得兴起了,“看郎君也不小了,不如盖几间新屋,想是这一两年就要娶妻了,到时候再来忙碌可是劳神费力的,如今趁着我们在先盖了岂不更美?”   方壸听着倒有些动心,只是又投了个不争气的眼神给二弟子,“老夫是指望不上这孽徒了,想着要是他大师兄还在,也该是娶妻的年纪了,不过如今嘛,倒是祜儿还有得指望。”   众人见他这回提起大弟子时神情没了哀伤,便知他是笑语,方祜听得也是欢喜非常,将水往身上胡乱擦拭了几下就抱着他师傅的胳膊摇,“师傅,也给师兄盖几间吧,朱大叔说没有屋子难娶新妇的。”   方晏耳尖挂了点红,“徒儿不肖,叫师傅失望了。”   当着外人,方壸也不能再斥骂他与廉申等人往来的话,只是哼了哼。   不消一刻,雨就停了下来,阳光捅破云层下来,明晃晃地映在院子里的水洼中。   方祜跑进院子里踩水,方壸也不喝止他,堂上诸人都看得有趣,就见他指着一截半腐的槐木道:“师兄,这上头生木耳了。”   方晏正拿着油纸包药材,闻言从满堆药材里抬起头“哦”了一声,倒是方壸走进了院里,楚姜好奇木耳是怎样生出来的,也跟在他后面过去。   她好奇地看着方壸摘下几朵把看,“先生,张仲景书中说木耳仰生不可食,这可算是仰生?”   方壸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什么,唤道:“晏儿,近日雨热,你去山中寻些蕈子。”   方晏应声,“是,等装完这封药就去。”   楚姜听到倒是有些意动,她自来山中亲近草木后又有一番新的体会,也想去瞧瞧那蕈子是如何生长,便问道:“先生,我也可以去吗?”   方壸闻言眉一挑,“自是去得,老夫一向同你说,你这病就该受些摔打的,原来你家请的疾医或是宫里的太医,都叫你避着人群或是少动少行,他们并非不知如何叫你身子强健起来,只是胆小罢了,怕你出个什么好歹被问责,但在这山里,老夫是一向不怕的,大不了你受伤不治了老夫带着弟子逃窜就是。”   楚姜失笑,“那就多谢先生了。”   方祜也高兴起来,拉着她的手去挑了两只竹编篮子,“九娘,我也去,我们拿这个小的,师兄拿这个大的。”   阿聂却忧心道:“女郎,下雨山中路滑,这新鲜咱们先不贪了。”   方壸满脸不赞同,“这话不该,捡几只蕈子你还怕她受摔打,往后即便她身子大好了跟病虚之时又有什么区别?”   楚姜也觉野趣难得,更不肯放过这机会了,“阿聂放心,你跟采采都跟着我去,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她想了想才点头,却叫了沈当也跟随着去了。   方晏才包完了药,抬头便见方祜跟楚姜穿戴利落,一人拎着一只篮子正站在庭下看着他。   “师兄,快一点呀!”方祜晃着脑袋催他。   楚姜倒是站得娴静,“不必着急的,师兄且先穿戴好了。”   “不费什么穿戴,就在前方林子里。”说着他拍拍身上的草药渣站起来,从方祜手里接过篮子就走了出去。   山中芳草萋萋,卉木蒙蒙,新雨刚过山林,泥土潮润,青绿尤盛,楚姜小心地踏过一丛润湿的青草,脚下一片绵软,湿了鞋袜。   “女郎,鞋湿了。”阿聂面含心疼,立马就要蹲下给她擦拭。   楚姜牵着方祜走上前去,“无碍的,此下并不觉凉。”   阿聂看她神色愉悦又好奇,再是心疼也不能阻拦她了,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   方晏听到两人对话又缓了缓步子,“不必一直向前,往树根处寻寻就是。”   楚姜闻言立即全神贯注地看着身边树木根丛处,突见一处长着几只蕈子,“师兄,阿聂,那是不是?”   方晏看过去,“这个是能吃的。”   她立刻就要提起裙摆去摘,然而草木湿滑,叫她一个趔趄往前扑去,一时间除方祜外其余人都朝她过来,却都隔着不短的距离,只一瞬间就眼见她要摔进泥中了,却不妨她骤然抱住了身边一颗树。   众人心惊,却见到她脸上满是兴奋。   “阿聂,采采,我没摔着!”她神采飞扬地抱着树。   阿聂提着的心这才下去,却见她衫裙被粗粝的树皮刮蹭得抽了丝,还蹭上了几许青苔的痕,又说起她来,“我们还是回去,这里实在危险。”   方晏见她来林子里走一遭还被几人簇拥着,也恐她再生出事端,劝道:“九娘不若还是回去吧!”   楚姜难得露了几分痴态,竟向他请求起来,“师兄,我只是没仔细看路,且让我跟着吧,我再不胡乱走了。”   说完她又对阿聂对:“我难得来一回林子里,大不了叫采采扶着我就是,别叫我回去。”   她一贯是冷静沉稳的,总会让阿聂忘了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娘子,此时向她撒起娇来,叫她心中更生出一段柔软,不由妥协。   楚姜便朝采采伸了手,轻快地从那树旁离开,亦步亦趋地跟在方晏身后。   方祜将她说的那树根下的几朵蕈子刨出来丢进篮子里,欢快地跟着过来,“九娘,以后你要摔了记得叫师兄,我师兄跑得快。”   显然在这小孩眼里,他师兄是无所不能的,楚姜客气地答了句“好”。   方晏走在前面颇觉好笑,待又进了更深的林子里,草丛中的蕈子渐渐多了起来,不等他说话,几人已经分散在林子里捡了起来。   他正在寻方祜的身影,就听耳边一声,“师兄,这个可以吃吗?”   一只银黄带红点的蕈子挡在他眼前,他摇了摇头,“有毒,不能吃。”   楚姜立马扔掉,弯腰要去寻其他的。   方晏未见到方祜的身影,又不敢离她太远恐出了什么茬子,正犹豫间就听她道:“师兄,方祜躲在了树上。”   “九娘,说了不许告诉我师兄的。”在两人不远处的一棵榆树上,露出方祜不满的脸来。   “下来。”方晏冷着脸命令他。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抱着树干滑下来,走到楚姜身边,想生她的气又舍不得,于是将她篮子里的蕈子给捡到了自己的篮子里来。   采采捂嘴轻笑,“小方郎君真小气。”   “才不是,这些都是我找到的。”他嘴硬着,提着篮子小跑开。   楚姜看着自己手中的空蓝子,突然想起楚衿来,显了几分怅然。   方晏以为她因方祜的举动伤了心,又向来未曾与女子独处过,不知如何安慰,只尽力缓和了语气,“方祜不是小气的人,这是与你顽笑,稍后便来缠你了。”   她也笑了笑,“并非因为方祜,是我思念家中幼妹,她也是这般顽皮。”   方晏并不曾与谁交流过做兄长的经验,听了她的话顿生一股无措,又觉冷着她也不该,他向来只当她是个娇滴滴的世家千金,此时看她神伤,唯恐因此而影响了方壸的诊治效果,从而叫楚崧对方壸生了什么怨念。   怀着对师傅的担忧,他尽力做到了善解人意,“若是思念,接来山中住上几日也是无碍,师傅并不会拒绝。”   “也不必了,我在这里已经为先生添了许多麻烦,幼妹顽劣,更不该来此了。”她对方晏微微一笑,便也不再多言,又蹲下身捡了几朵蕈子。   于是林间又只剩下簌簌之声,偶有油绿的叶上挂着水珠,滴在满地的落叶上。   方晏看着扯着衣袖避让叶上滴露的楚姜,看她又一个脚滑,转而抱住了另一棵树,且为自己的举动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不由暗自想笑,转念又绷住了嘴角。   他想这人或许是矫情的,不过出生于那样的家族,这点矫情也不算过分了,她还爱卖弄文采,也爱装得明事理,但是总归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又惜命,又贪图仆从的伺候……   作者有话说:   ①《素问·水热穴论》 第31章 事急   金陵溽暑醉如酒,药庐户牖尽开,松阴转处,蝉韵悠长,风来不知处,只是穿堂。   方壸靠着竹榻打着瞌睡,方祜也困,四仰八叉地在竹榻上躺着,眼睛还勉力睁着,终于在一声声催人的蝉鸣里睡了过去。   “女郎,府中来信。”沈当进来院中,轻手轻脚地把信递给楚姜。   楚姜含糊的困意被他的话音赶走,拿着信随他走到了院子里,一面拆信,问道:“今日下山见着了父亲没有?他可安好?母亲可安好?”   “并未见到郎主,只见到了夫人跟十四娘,俱是安好,夫人说今日太子殿下宴请陆氏与虞氏的几位郎君,叫了郎主与三郎、六郎去作陪。”   楚姜展信的手停住,缓步来到树荫下,“他们对殿下示好了?”   沈当并不知全部内情,只将自己尽力打听到的说来,“虞氏献女于东宫,太子未受,但是虞氏殷勤不已,太子殿下便收了那女子,倒非姬妾,封做了个女官。”   楚姜噙了笑,“殿下非好色之人,此举也妙,想必百姓都说殿下仁爱呢!”   沈当是周朝百姓,也是爱戴太子的,便也笑道:“虞氏诸儿郎,未有一人受封东宫属官,殿下倒是写了几封举荐信,说虞氏诸子有大才,北上之后必受重用,说起来,虞氏如今收受朝廷俸禄的,只有那女子一个了。”   “陆氏如何?”   “陆氏三千部曲,如今只余五百,其余尽数献给了太子殿下,殿下不用,并赐那两千五百人自由身,还各赠十金。”   楚姜神色愉悦起来,“那父亲定是安好的,这回金陵的山水可得养他了。”   沈当不知她的意思,又听她问:“母亲可要你交代什么给我?”   “夫人只说家中安宁,十四娘倒是有交代的,叫属下把这只陶虎给女郎带来,还说已经开始学《诗》了,叫您不必思念她。”   楚姜欣慰地接过那只陶虎,轻抚了,转身看了眼堂中熟睡的师徒二人,才轻声道:“除了山中百姓,先生并不喜与余人往来,我若下山几回,就多牵扯一些人事来这药庐里,实在不好。”   沈当道:“夫人也如此说,只叫女郎耐心治病,不必记挂家中。”   她点点头,这才翻开信看了起来,都是楚崧的一些叮咛之语,先问她病情如何,嘱咐她务必详细写一张病案寄去,又提了件当紧的事……   她看得眉山簇起,目含忧色,“我要回去一趟。”   沈当不由道:“恐耽搁用药,若是急事,口头吩咐了,季甫这就赶去。”   她转念想了想,提步走出院去,坐在堂中的采采跟阿聂立刻就要起身跟上,被她挥手叫了回去。   等出了院子,她坐在沈当四人搭的屋子外一张木几前,四下看了才将信递给沈当。   “我儿,近日为父得一信,言其已掌我秘事,欲得我一副字。其信中涉沈季甫、荆州及你十六、十九二位族叔,为父已邀其人拿书,记族中来信,你二位族叔自金陵一行后性情大变,族中甚爱,为父度此事乃你为之,甚妙,只是漏人把柄。我儿,来信务必详尽,为免其人牵扯于你,此后患当尽绝,姓名、身世诸般需详……”   沈当看完神情惶恐,“女郎,我与弟兄们并不曾向外人透露过分毫,在荆州时,十……两位郎君也绝对没有见过我们中任何一人。”   楚姜也知他谨慎,凝眉一想便道:“我并非疑心你们,而是你们找的那伙人,南阳王旧部溃兵,你说他们做事绝无牵扯,这次,他们定是知道了你做客于楚氏,以为是我父亲指示你们行事,竟想要我父亲的手书。”   她神色里添了分焦灼,语气无比自责,“怪我自大妄为,竟连累到了父亲身上。”   沈当急忙道:“女郎,全是季甫识人不清。”   她抬眼,站起身来,“你有错,我也有错,此时不是追责的时候,此般秘事,只要我父亲一幅字,定有旁的图谋。昔日曹操见谤语,以字迹抓人①,我父亲执掌机要,所赠字画必有来去与记载,虽不知那些人拿一幅字是要做些什么,总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得父亲为了替我解决这麻烦还得出个剿匪的檄文,肃清江面,又或者牵连了家族……”   她越说越乱,终于揪着衣袖动身走进院中,“我必须回去,这是我犯的错。”   “先生,先生。”她轻声将方壸叫醒,“我家中有事,需我回去一遭,明日我便回,一应药用我都会带去,先生,并不会耽搁疗效。”   方壸惊醒,看她面上急色,虽不知内情,但也算通情达理,缓缓点了个头,嘱咐道:“不论什么急事,不可动气上火。”   她点点头,阿聂还要来搀她去换衣裳。   “事情紧急,不必废功夫了,将药都封上带走。”   采采便知事态不对了,急忙去包药材,沈当也几步出去叫人去山下赶马车来。   方祜眯着眼从竹榻上爬起来,揉了把眼睛,“九娘,怎么了?”   楚姜勉强对他一笑,“我家中有事,我回去一趟。”   他立马蹬下榻,“我送你出去。”   方壸也往院中看了一眼,对方祜道:“你师兄出去了?找他回来送九娘。”   方祜摇头,“师兄说去打鱼了。”   方壸脸色立马就不好看了起来,也不再多说什么,看着楚姜只带上了几包药材就要走,见方祜还眼巴巴跟着走,便叫住了他,“你师兄不在家,没人接你回来了,不必去了。”   楚姜也回头对方壸行了一礼,“先生,九娘去了。”   “记得,有始有终,无论你家中有何事,你总要回来把我这里的药用完了。”   通过这两月的相处,她知道这老先生隐居山中自有苦衷,也敬重他非常,“是,九娘知道的。”   待阿聂跟采采扶着她走入来药庐的那条杂草丛生的小径,阿聂作势药背她,被她轻轻推开,“我走得过去。”   “伤了脚就不好了。”   楚姜摇头,拉住她的手,语气有些颤抖,“阿聂,我做了一件错事,以为自己想得妥帖,反而还害了父亲。”   阿聂忙揽住她的肩安慰,“不会的,郎主才华天下无双,谁能害得了他?女郎,不要胡思。”   “不是,是我错了,我不该妄为的。”她被揽住,疾步向前过去,脸上有些失神,“我只以为,十九叔嫉妒父亲,以后会做错事为祸家族,害了父亲,却没想到我才是别人拿来攻讦父亲最好的兵器。”   在前方的沈当也羞愧不能,“是季甫错看,误了女郎。”   楚姜并未听清他的自责,还是紧紧攥着阿聂的手,“阿聂,我当时以为神医是假的,我害怕我活不到二十岁了,怕十九叔做了蠢事会祸及父亲,我才……我才这么做的。”   她话音里带了哭腔,出气有些急促,采采急忙顺着她的背,“女郎,不要急,慢慢说,您要是急坏了,回去郎主该更担心了,您从前是怎么想的,现在就怎么想,慢慢想,是谁要害郎主?为什么要害?女郎,不着急,慢慢想。”   采采的声音轻柔,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顺着她的胸腔。   她收起哭意,点了点头,脚下传来的刺痛让她慢慢冷静了下来。   南阳王旧部,还是溃兵,丧家之犬,落草为寇,从不枉杀,受雇做事,绝不纠缠,她当初就不该相信什么道义的,道义从来就不能束缚住人心,他们知道了沈当跟楚氏的牵扯,不敢想她一介女儿敢如此行事,就以为是她父亲所为,所以要挟他。   只要一副字,一幅字可大可小,小到换取金银,大到字迹杀人,牵连全族。   南阳王旧部要一幅字能做什么?若是他们忠诚得很,是因为她舅舅攻破了南阳王驻守的淮左七城?   不应该,南阳王的声名她舅舅曾经夸过的,所行丈夫事,所践君子诺,兵家胜败不是私仇,没道理一群不受南齐旧主陈粲征召的溃兵会因此来报此般国仇。   那或许他们不是报仇,她父亲的字并非最绝,要抵金银还不如直接索要万两黄金,世人求他父亲的字,或是真爱其字,或是仰慕才华,或是崇尚声名,或是趋炎附势之辈,拿那字讨好上官……   “聂婶子,九娘,季甫兄,几位是要下山?”   迎面一声招呼打断了她的思绪,楚姜这才抬眼,看到提着一只篓子的方晏,篓子正在晃动,里面是几尾鲜活的江鱼。   另外几人也因牵心楚姜,又因他向来脚步轻,也都是他出声了才察觉到侧前方出现了人影。   “是,家中有事。”楚姜微屈膝行了一礼。   方晏看了几人神情,看到她眼中一点珠光便是一怔,不过;片刻便似察觉到了什么,垂着的眼睛里暗色一过,转而便见他带了笑上前道:“我送九娘。”   楚姜委婉地推拒了,“不必劳烦师兄了,我们出门时,先生正在寻师兄呢。”   他这才点头,“那你们一路当心。”   众人方辞别他而去,才刚走开几步酒就见他折返,神色懊恼,“漏了一筐鱼在崖边了。”   说着他就要疾步返回,路过几人时又抱了抱拳,“九娘慢行,我再去岸边看一看。”   “师兄留步。”楚姜却又叫住了他,“我急着回家,只有沈季甫认得路,我想催他下山去快些将马车赶来,不如师兄带我们出去吧,就到之前我们下马车的地方。”   沈当不知她为何突然有了这交代,却不再拖延,叫剩下的两个护卫紧护好她们,随即动身就要走。   她看向方晏,叫住了沈当,“季甫,务必快些。”   方晏看着沈当离去的方向紧了紧心神,终于还是顺着楚姜的话道:“九娘请。”   楚姜不知自己为何要叫住他,她只是觉得不安,余光看了看他的步子,踏过青草都不留多少痕迹,她不禁猜测这得要什么样的好武功才能做到。   方壸与皇室有过联系的,会不会这人,也跟皇室有联系?   山野里长出了这样一仞孤霜瘦雪来,怎不引人猜度?她之前为了叫方壸安心诊治,好奇也不敢问,可如今事态不同,她少不得要谨慎对待所有异常,甚至忍不住去想方壸那个去世了的大弟子……   作者有话说:   ①东汉末,曹操手下太守国渊通过字迹找出写诽谤信的人。 第32章 说破   “九娘,当心脚下。”方晏唤了一声。   “谢师兄提醒。”她收回心神,清了清嗓子,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师兄,打鱼要去江上吗?”   方晏似乎珍惜他出口的每个字,“要去。”   “师兄会架船?”   “不会,搭渔翁的船。”   “道是如此。”她拢了拢衣襟,“是去山脚下,然后坐船去淮河,再去江里吗?”   “是。”   “师兄骗人,先生轻易不许你下山的,我们出门时先生还不知师兄去了什么地方,若是师兄没有骗人,就是欺瞒了先生,当心回去挨先生的骂。”她轻轻道。   两人一前一后,后面那个着一身柔软的青绸,被仆妇搀着,被护卫护着,像是来山中踏青受了惊的贵人。   前面那个脚下一双草鞋,提着鱼篓,脚步越来越慢。   阿聂不知为何她先还如此心急难过,转眼就闲谈了起来,只当是方晏勾起了她的谈性,倒是稍微放了心。   “多谢九娘提醒。”方晏道。   楚姜便不再言语,她心中思虑实在良多,渐生无力感,将半边身子靠在了阿聂身上。   自沈当疾步先行已有一刻,正上了大道,还不见车马来,又奔袭前行,又过一刻到了半山腰那亭子,竹林正散着一股水腥气,他停下歇息时正大口喘着气,闻到腥气便皱起鼻子,余光看到亭子里围了好几个百姓,围着几个渔人打扮的正在说话,交谈声纷杂。   他无意多看,才刚歇了一口气又要跑,却听到一段耳熟的声音。   “再搭你一条死的罢了,死的不要钱。”   他骤然转头,几个农户的遮挡让他看不清那人的全貌,可他见着那侧脸还是认出了人来,登时便呼吸一紧,心也一提,可不过一瞬就继续向山下跑去,趁着农户们喧闹是跑离了半山腰。   廉申只觉余光一闪,转头看了只见几片衣摆,又笑着跟农户说话,“还是山里孩子皮实,跟匹马似的,野的好。”   有个农户穿了一条鱼,也乐意与他攀谈,“可不是,我家那小子就爱撵野兔子,兔子都跑不过他。”   其余人也尽数笑起来,亭子里又是一阵热闹。   却说沈当终于遇上了他手下那兄弟,见他不仅赶了马车来,还将守在山脚下的楚氏部曲也叫了七八个来,都还骑着马,心下大安,一个箭步跨上马车去,坐在马车前赶马,“女郎急着回家,疾行。”   余人当即驱马跟上,一行人又过半山腰,这动静便大了。   廉申只闻马蹄阵阵,便见扬尘无数,并未看清人。   “你近些时日不来山中,且不知山里来了个大人物。”   听农户这语气,廉申是常来山中卖鱼的。   廉申一笑,“哪个大人物?这队伍是他的?”   “正是,长安楚太傅的女儿,正在山中求医呢!”   他便作惊讶状,“方神医肯治这些人物了?那小方祜往后可有福了。”   “小晏也吃了这些年的苦,要是治好了,不知道怎么谢他们呢?到时候……”   沈当赶着马车,风吼着他的脸,叫他越来越紧张,廉申何时成了渔翁?   方晏刚去打鱼归来,转眼就见了廉申在山中卖鱼,其中若无牵扯,他如何也不愿相信。   他仔细回忆起方晏来,说是六七岁了被方祜捡到的,也算学医十数年了,可是方壸从未叫他为楚姜看脉断病,对他也不如对方祜那般在医术上指教,先前他有探寻之心,碍于方壸性情却不敢生出半句好奇之语来,今日一联想,即便匪夷所思,也不得不把廉申与他联系上了。   他想起在荆州时见到廉申的场景,记得当夜还有个身姿颀长的年轻人在廉申身边,他们一伙溃兵,算到今日都是最少也都三五十岁了,他非有过目不忘之能,可是若将那夜的身影与方晏作比,竟也相似了八分。   他心中担心留楚姜跟方晏在一处会出事,马车赶得越来越快,终于看到在树荫下等候的几人,又看方晏还在,立刻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将马车牵去几人面前。   楚姜看他过来便又朝方晏一礼,“有劳师兄了,九娘先行了。”   此时日阳已西去大半,只是辉色明亮,照着她的青衫,让她的裙摆染了绯色。   他也一揖,“九娘慢行,恕不远送了。”他脚下是一筐鱼,并不如之前鲜活了。   沈当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他,小心护着楚姜主仆三人上了马车,又才拱手与他告别。   扬尘才刚激起,又被西沉的夕阳照着,草木笼上尘灰,变得萎靡,他只停留了片刻,就提着鱼篓入了林间,并不是回药庐的路。   马车上,楚姜还在思索着,就听沈当隔着帘子道:“女郎,方郎君身份有疑。”   楚姜只有一瞬的惊诧,“你说。”   “方才属下下山,见到一个卖鱼的渔人,正是我说的那南阳王旧部,也是当日我们所托之人。”   只一个“鱼”字,楚姜便尽数明白了过来,“方晏与南阳王有瓜葛?”   “应当是的,我不敢贸然惊动,若是乍然跑回去女郎身边恐方晏察觉有异,反害了女郎,只敢急忙下山找了人来,照着先前您的吩咐行事。”   阿聂跟采采都惊疑得不敢出声,又听沈当道:“那人叫廉申,昔日南阳王统领十万兵马,军分两部,一支霜翎军直受南阳王管辖,一支龙骁卫由虞氏大宗嫡支虞剑卿直接管制,间接受制于南阳王。   十六年前四万龙骁卫于淮左之战尽数战死,而霜翎军有近千人撤离淮左,回到了金陵之后,陈粲便要以此战事问罪于南阳王,言语斥他贪生怕死,留虞剑卿守城而亡,却自己遁回金陵,南阳王适时已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至其与家中妻儿一并被斩杀时亦未见其醒来。此等暴行只有霜翎军那剩下的那近千人有怨声,陈粲发诏令布告百姓,这些人是受南阳王蛊惑,也并未理会怨声,反而又多杀了霜翎军五百余人。”   楚姜沉吟,“那廉申,就是没死的那几百人之一?”   “正是,他是霜翎卫中一个文书,陈粲杀完了人,大言不惭对剩下的人说还可容他等为南齐效命,廉申等人不受此令,便四散而去,方有了属下与之结识之事。”   “你们如何相识的?”   沈当略作思忖,“属下十年前在长江上遭遇水匪劫杀,被廉申所救,到过他们的船上,知道了他们也算是游侠,之后属下每隔一二年过长江时,若遇上便会饮酒谈笑,至今十年来,加上前次托事,相见不过五面,细想来,尽是属下的失察。”   楚姜心中隐忧渐多,却不怪他,“你虽不说他的仁义,我却知道你为何提议他办事了,我听我大舅舅说过,南阳王是昏迷后被手下人带回金陵的,并非他故意不守城战死,若他清醒着,想必也要死在淮左,绝不会让妻儿受到牵连。”   沈当点头,“我向他们托了那般的事,又仍在为楚氏做事,此事确实惹人生疑,我想廉申以往并不纠缠,无非是雇他之人身份寻常,终于遇上一朝太傅这般人物,道义二字自是不堪再用了。”   “这事是我跟你,都办得鲁莽了。”楚姜没有将罪责尽数推给他,诚挚地反省着自己的错,“我自视甚高,以为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就敢自比父亲身边那些门客了,也没有想到万一他们会有可能拿此事来要挟楚氏。”   沈当不免有些感动,又听车内问道:“那廉申是大魁?”   她这话就是把廉申一行人当作匪贼了,或是实在藏了怒气在胸,又一句:“贼寇之流,拿一幅字自不是为了做贼,他们对周朝或许有怨气,但是最大的怨气自还是对着陈粲跟昔日袖手旁观的南地世家的,那字的用处,我暂且还想不到,等见了父亲再说。”   她说完又垂眸思索着,山路不平,马车上挂着的几只铜铃响得聒噪,幸而马车中铺着的锦缎实在是厚,并没有让她受到多少颠簸。   只见她攥了攥裙子,又叫了沈当一声,“等我下了山,你再带十个护卫回药庐去,守住先生跟方祜,方晏若真与那些人有瓜葛,只有先生跟方祜是个口子了。”   沈当凝目,“若是先生问了……”   “问了就对他说实话,说我怀疑方晏跟昔日霜翎军一伙溃兵有牵连,他们拿住了我的把柄以此要挟我父亲,只求他等到我再回山中亲自问上几句,不论他作何反应,务必守住他,等到府中来人再说。”   这是楚姜能想到最妥当的法子了,她甚至不敢再做任何决定,一切只想等见到楚崧让他来决定。   竹涛过处,水腥气已经散了许多,只是石亭中遗着几片鱼鳞。   “小晏怎么来了?”此间已无百姓,只是廉申几人,他看着来人还是笑着喊出了在外人面前对他的称呼。   一只草鞋踩上一片银鳞,“廉叔,沈季甫刚刚只身下山,又赶着马车上山了,廉叔见着了他没有?”   廉申骤然起身,从蓑衣下猛地凑抽出一支枪来,“现下下山了没有?”   方晏把鱼篓放下,将他的枪按下,徐徐道:“听到马蹄声就是要到了,他正接着楚九娘下山。”   廉申狐疑道:“他或许并没有见到我。”   “廉叔带来的三百斤江鱼都不见了,想也知道这里之前有多热闹,想要不引过路人侧目实在艰难。”他闻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走出了亭子。   廉叔并身后两个汉子也随之出去,“要不要去叫人?”   “来不及了。”他走近大道,看见了路上的灰土颤动。   “要杀了?”一个壮汉缓缓抽着刀,向廉申低声问。   廉申恨恨拍了他一把,“杀了楚九娘,楚崧跟杨戎得把这东山荡平了,方先生跟小方祜怎么办?”   “带着逃了……”   “逃逃逃,你愿意逃方先生愿意?”廉申教训起他毫不留情,见到前方有扬尘激起方才止住了,又见他上前问方晏,“该要如何?”   “不知。”方晏神色平淡,侧眼看了廉申焦灼的神情,“廉叔为何如此紧张?说起来你们也是旧识,见到便见到了。”   廉申正紧张着,那遭得住这一问,“什么叫见着就见着了?您还带着一篓子鱼,不傻的都知道我与您必有联系,本来要挟楚伯安就是想着我们至多落个不义之名,与您全无干系,更不会连累到先生跟小方祜,而今被他撞见了,如何也要拦他们在山中了。”   他眸色稍沉,未置可否,只看着那马车踏起越来越近的扬尘。   扬尘越来越近,甚至周遭的树也开始簌簌作响,是风声作祟,是马蹄嘶鸣,是铜铃央央,继而撞在锦帐上砸出一片涟漪。   菱纱轻慢,被激烈的山风吹开,她端坐车中,听到车外通传,“女郎,我们被拦住了。” 第33章 命门   阿聂跟采采一把抱住楚姜,阿聂用空出的一只手挑了挑帘子,颤抖着声音,“女郎,方……方郎君跟几个扛着蓑衣的站在道旁。”   沈当补充道:“廉申也在。”   楚姜的心骤然猛烈跳了起来,跳得采采害怕,“女郎,心脉不能急,不能过急。”   她按住采采的手,深吸了一口气,“问他们要做什么?”   沈当紧拽着缰绳,朗声喊道:“方郎君拦着我们可有要事?”   方晏不疾不徐地上前一步,举目看向护在马车周围那些警惕的部曲,大言不惭,“师傅说还有一味最紧要的药九娘忘带了,叫我来接九娘回去。”   “不要紧,遗漏了就遗漏了,我夜里就回山来,不耽误用药。”   沈当重复着答了她的话。   “日头已去,还不等九娘下山天就该黑了,山中夜路难行,更有野兽肆行,师傅说九娘该明早再下山去。”   楚姜听着这人满嘴的瞎话,恼火道:“家中部曲操练得当,不惧野兽。”   沈当没有转述出那股隐隐的怒气。   廉申还疑惑方晏要如何把他们留在山中,余光却见着沈当不时投来的视线,竟有些惭愧,隐隐退了几步避开他的目光。   方晏叹了口气,“九娘家中何事如此焦急?”   “隐秘之事,不好对外提及,多谢师兄关心。”   日阳下去后,树影厚了起来,笼罩这条不甚宽敞的山道,透过密厚的数层,一点蟾轮的影悬在了碧天上,云与天都还透亮,漏着光下来,打在方晏身上。   “恕我不能放心九娘下山。”他上前一步站在了路中央。   楚氏部曲当即便提起了武器,蓄势待发,只等一声令下。   她的心紧紧悬着,“季甫,可能敌?”   沈当声音低下来,“部曲七人,加我们四人,共十一人,他们只四人,却不知是否有隐匿在暗处的,或能一敌,却恐叫女郎陷入险境。”   她虽未经历过风险,但也知道方晏必是容不得他们回楚氏的,眼下,她只急着想要回到她父亲身边,忧惧她父亲还是要被那信要挟,一时间自责与恐惧纷纷上了心头,让她呼吸乱了起来。   阿聂忙抱着她安慰,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说着楚崧多智慧,必不会陷入险境之类的话。   她却没听进去多少,紧抱着采采的手,脑中排演了各种情形,终于道:“你问问那廉申,他为何在此?与方晏有什么关系?”   坐在车辕上的沈当神情一凝,“未想廉申兄在此,不知何故竟与方郎君同行了?”   廉申显然始料未及,看了方晏一眼才上前一步,掩去心中愧疚,道:“我与方郎君是好友,来此正是卖完了鱼瞧瞧热闹。”   楚姜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彼此试探了,沉下一口气,“若是我们执意要下山,他们是不是要动手伤人了?”   方晏听了沈当的传达反而一笑,“不敢不敢,我来就是为了九娘的周全。”   暮色渐渐沉重,何况山中,鸟雀将歇,风平树静,终是为此间添了几分森凉。   阿聂从挑开的帘子向路中的几人看着,漠漠昏色中已经看不清面容了,只有身影,可又不是她印象中的身影了。   她印象中那孩子是在东厨里掌烟火的,镇日匆忙,总是掐一把青绿,择一片枯黄,似乎日就月将的,不过是调弄咸淡的功力,绝不是眼前这一个句句透着薄凉气息的郎君。   “女郎,听他的话,郎主与夫人跟我说过,不论面临何等险境,都要确保你安全无虞,方郎君是顾惜方先生跟方祜的,他若敢伤了女郎,第一个受难的就是他们,他恐也只是要挟一时,不会伤人。”她话里的夫人,是当年临终前对她字字叮嘱的夫人。   楚姜眼里擒了泪,听到乳母的话便跟着点头,“我明白,”   阿聂便唤了沈当,“说我们都听他的,只要他们不伤我们任何一人。”   沈当如实传达了,便见廉申身边那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各自擦了一把刀,其中一个对着楚氏部曲做了个挥刀之态,当即便转身一刀砍下了一排并立着的竹子,姿态轻巧非常。   廉申马上沉下脸训斥,“不许吓人。”   楚姜只听到竹林中传来几分轰响,抚了把心口,等着方晏回话。   “自然,九娘且随我回药庐吧。”他说着便走近了马车,还隔着一丈的距离,部曲们纷纷拽着缰绳来到了他跟前。   “怎么回?我家部曲能否跟随?”她问。   “不好,师傅不爱见闲杂人的。”   “那能否容他们守在药庐外?”   “药庐外,不是有季甫兄几人看守了?”他的声音添了萧肃,与她们之前在药庐里惯常听到的淳厚已然不同了。   她又深吸一口气,“那你要如何处置他们?”   “说不上处置,叫他们跟三位渔人待上一处,三五日过去就好。”   “可是,我父亲今日来信了,若是见不到来信他会来山中的。”   方晏一笑,他早知楚氏派了部曲守在山下,此下知道他们若是下不去山,自会有人来寻,此下听楚姜不提此事,只说楚崧,便想她或是还打着这主意的。   他便也不提,“我叫方祜送信去就是。”   阿聂听着声音将近,跟采采一起将楚姜抱得更紧了,直到她推开来,“好,有劳师兄。”   她这话说完沈当才叫部曲们散开,方晏便也踏上车辕来,向沈当伸手要缰绳。   此时他的姿态洒落,并不是沈当印象中那提着柴笑得淳厚的乡野儿郎。   方晏接过缰绳便要起行,楚姜却问道:“师兄,真的是回药庐吗?”   “是。”   “那师兄要如何同先生说?”   他便转身掀开充作车帘的锦账,看到抱做一团的三人,竟也露了个温和的笑,“九娘来说就是。”   昏色沉郁,楚姜没有看到他俊俏的脸,只有一排牙隐现,勾得她心中恐惧更甚,便只点着头,向他征询着,“那我跟先生说我不想回了,可以吗?”   娇娇柔柔的乖巧,正该一个世家女儿在此时此刻的反应,方晏放下锦账回身,满意道:“九娘这样说很好。”   她暗暗吁气,说害怕是不能的,说全信了他也是不能的,不知何时天也黑了下来,她瞧瞧看着窗外树影,认不清究竟是不是回药庐的路。   “季甫可还在外?”   方晏探身回头看了眼马车后策马跟随的四人,“我叫他们骑马跟着了后面。”   她便叫阿聂挑开窗帘确认了一遍,等她点头了才稍有心安,却不过片刻,沈当突然在后疾呼:“方郎君,有歧路,该北行。”   方晏转而往车内解释道:“是近路。”   楚姜却不敢信了,正要伸手掀开锦账就被阿聂拉住,“女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她虽深知此理,可人已在车上,逼不出方晏几句实话,明白他的真正目的,那才是最大的险境。   车中一片昏暗,只有三人互相依偎着的温热跟或急或缓的呼吸昭示着车中人心绪之乱,她拍着阿聂的手,跪坐一步上前拉开车帘。   “师兄,我们不是回药庐吗?”   方晏听到声音就在后背,知她近了身,还冷静答道:“是。”   “师兄骗人,方祜跟我说没有多的路通向药庐。”   这跟先前她说方晏下山捕鱼是骗人的语气一样,方晏倒是抬了眉,颇有些诧异她怎么冷静得这么快,听到后面悉悉索索的一阵响,正要转身,却不妨腰上突然多了阵怪异的酥麻,是一只手探在了他腰间。   不等他再想后腰处便乍然一冷,有一把利器刺破了他的麻衣,冰冷触在了他的肌肤上。   “师兄,这是命门穴吗?”楚姜借着银簪上折闪的月光认着那穴道,满脸的谦虚,语气也十分温和。   方晏竟也不怕,平静地转头,见到了楚姜坐在她身后,阿聂跟采采护着她两侧,只是手也向前伸着,在他看不见的后背腰间,他猜测还另有两把利器正在他的命门穴等着,只等他一有动作就要刺进去。   他不得不对楚姜生出些不一样的观感,惊异她先还那般害怕,此下又如此镇定,一把利器就扭转了局面,只得一把拉住了缰绳,便闻一声马鸣,车停了下来,那利器也进了他的皮肉一分。   “是,只知九娘精于文学,原来也通穴位吗?”   楚姜听他语气并无丝毫慌乱,不知他为何不怕,但是心却一狠,触到银簪所抵之处有些湿痕,知是刺出了一道口子来,双手将银簪握得更紧。   “托师兄的福,三十六死穴,只知这一个。还要多谢先生日前玩笑说的肾水之道,叫我生了好奇,才知道这穴位轻伤亏肾阳,重伤则风瘫。”   因师傅的无心之举而受制于人,这叫他哭笑不得,“九娘待字闺中,脱口便是这般言语,有损清誉。”   楚姜只是听着声音,看着他僵直的背,却能奇异地看出他全然似变了个人,张扬又隐忍,无所顾忌,甚至还不怕死。   方晏突然感受到腰上的刺痛更甚,立即住了声,知道这小娘子是真敢下手的,便是她不敢,她那两个忠仆也敢,她们银针指着的地方可不止一个要命的穴道,随手刺偏了,也够他去半条命了。   沈当几人也策马赶来,“女郎,可有……”   只是眼前的神情叫他一时讶然,只是眼前的神情叫他一时讶然。   月辉之下,锦幔肆意,轻罩了几只人影。   楚姜跪坐在方晏身后,像是在为他祈祝。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下山回去。”楚姜道。   方晏的声音还清淡着,神色从容,“季甫兄,下山吧!”   沈当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被把住了什么命门,当即不再多言,护在马车周遭跟来来路返回。 第34章 约定   “师兄不用赶得这么谨慎,九娘以为你是不怕的,车马再急,我的银簪也不会重刺进去。”   “死是不怕,就怕半死。”他徐徐道。   “这倒是了,以我的力气,重伤或许不能,不过应该能叫师兄瘫了。”楚姜此时才安心了些,跪坐在他身后审视着他,“师兄,我想问你几句话,你能如实跟我说吗?”   他点了点头,“或许可以。”   她抬起头,只看到他后颈的碎发,便又乘着月色盯住银簪,缓缓道:“你们想要留我在山中,等到我父亲把那副字给了你们再放我下山吗?”   “九娘聪慧。”   “可是我下山还是会告状的。”   他牵起嘴角,“那时候再告状也无妨了。”   楚姜听他声音里毫无惧意,簪子捏得更紧了,“师兄不怕连累到先生跟方祜吗?”   “九娘是明理之人,楚太傅也是明理之人,必然知晓此事与他们无关,怎会追究到他们身上呢?”   楚姜轻声一嗤,“师兄倒真是心狠薄凉。”   实则她也明白,在她没有大好之前,方壸跟方祜绝不会被追究,若她大愈,有救命的恩情在,她父亲更不会拿他们如何了,今夜其实只有廉申几人出现要挟她,也能达到相同的目的,还不会彻底暴露出方晏,为何他又要亲自出现?   她凝眉思量了半响,隐隐猜到了原因,“师兄是故意出现在我眼前的吧!”   “一身鱼腥气,出现不出现有什么区别呢?”   她抬眼看向他挺直的肩背,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便道:“师兄是不是早就跟那些强盗勾结了,不然先生当初怎么会谢绝我家的酬谢,只要诊金,还要我三哥许下诺言,为我诊病一事绝不能被你师徒三人拿来日后求报,先生正是恨师兄不成器,才要杜绝师兄走上歪路的每种可能。”   他没有作声,楚姜便继续道:“你敬爱先生,但是偏偏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先生养育你多年,你犯了错事他都能容忍,所以师兄今夜一定要出现在我面前,是想要我去先生面前告状,好让你们划清干系吗?如此一来,以后你犯了天大的事,都有我父亲能作证,你与他们早无干系。”   她复问一句,“师兄,是这样吗?”   方晏竟悠悠叹了一声,在她听来不免有些妥协的意味。   “九娘洞察人心,是我往日小看了。”他对楚姜,由衷生出了丝欣赏,“不知九娘肯不肯叫我此愿成真?”   楚姜并未得意,听他语气心恐有诈,更生警惕,“那要看师兄肯不肯告诉我,你们拿我父亲一幅字是要做什么?”   “这我不能说……嘶!”   “师兄,我再重一点就到穴位了。”   方晏轻抽一口气,“九娘,不管我们说不说,你父亲做的事,都在我们手上掌着。”   她也生了气,娇喝他:“你们是不讲道义的,先前拿了黄金,还以此事来要挟,即便给了你们字,将来你们还会纠缠,便如附骨之疽,我不信你们。”   突然却又话锋一变,声音里故意带着骄纵,“那事却也不是我父亲做的,是我叫沈季甫去办的,我因为被两位族叔言语刻薄了,就不忿得很,叫沈季甫去寻人恫吓了他们,此事流传出去,只是我名声不好罢了,我父亲顶多落一个娇纵女儿,这又有什么呢?长安贵女杀人者有,抢夺人夫者有,我只是跟族叔玩笑几句,妨碍不了什么。   又或者,此事与我家可毫无干系,只是江上水匪横行,听说我族叔被找到时身无一钱,连一条镶了玉石的腰带都被抢走了,我父亲一封檄文呈回朝廷,将来江面肃清,焉有南阳王旧部溃兵存身之地?”   方晏缓缓摇头,“北周宣行孝道,杀人也好,抢夺人夫也好,终究没有违背一个孝字。九娘不要唬我不识北周风俗,方才听聂婶子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难道流言之下,九娘还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理吗?”   楚姜本还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孝”一字时突然似想通了一般,神情骤然轻快下来。   “师兄知道我那两位族叔如今的情形么?他们如今再无张狂之举,族中对此满意得紧,还来信夸我父亲将他二人说通了,方才我说的那两个法子太费周折,还是我一封信送回族中好,信中道明实情,为了我父亲跟我三哥的仕途,族老们就要抢着来顶下这事了,既然孝比天大,长辈教训小辈是不是孝道呢?”   方晏一怔,微锁了眉,又听身后人轻快道:“想来你们只以为是我父亲与我两位族叔不和,便出了这阴私主意,才以为可以要挟他,又看我父亲应了你们要的字,以为此事拿住了他,师兄,你们实在将我父亲看低了。”   他这才笑叹一声,“却是我们错估了楚太傅,不过既是如此,他又何苦应下那副字?”   “皆因此事是我犯下的,师兄……”   她看着他从车辕向前滑去,一个箭步就借着马头站在了道边的方晏,慢慢闭上了嘴。   “既然这事不能做把柄了,我们该讲和了。”他姿态随意地拍着身上麻衣,话说得有几分恣意,脸上也没有多少逃出生天的喜悦,只是声音朗朗,“未想荆州那事竟是九娘叫人去做的,实在阴差阳错。”   她看着银簪,暗自咬牙,看他片刻才恢复了沉静,“师兄,我不会跟先生说的,等我病好了,还要在金陵乃至去长安宣扬,神医方壸有一心爱弟子……”   便见方晏朝她一揖,“九娘叫沈季甫找人恫吓族叔的事,从此消散。”   楚姜心中隐有不甘,却终究还是自己做事疏漏,即便事后能弥补,让族中知晓了终究还是对她有影响,终于还是点了头,“我能叫我父亲以后出来作证先生与您断了牵连,也能矢口否认,你也能吞下约定,指不定哪日就要把那事给宣扬出去,既然你我都不得安稳,如从约定也无碍。”   他凝神听得仔细,终于得了承诺,扬眉笑了一声,“今日事还请九娘勿怪,告辞。”   话音未落,便见他踏草入林,不过几步便再不见了踪迹,楚姜这才彻底松弛下来,阿聂跟采采忙询问她是否不适。   “无碍,无碍,心跳得急了些,徒弟犯的事,去找师傅还。”她拍着胸口,“先回药庐去,我怕他们跑了。”   阿聂一愣,“女郎是说先生会跑?他不是说了要断了牵连?”   “口上的话,只信他三分,我怕方晏会绑着他们跑了,可别落了个惊吓,还丢了救命神仙。”   采采被这话逗笑,软瘫着身子靠在车壁上,“女郎,那十六郎跟十九郎的事,是不是就不用急了?”   此事唯阿聂被蒙在鼓里,一路上只听了个大概,正想问,楚姜便脱力地靠上了她,还是忍了下去,又听楚姜声音虚飘着,“不用急了,父亲定然比我想得周全,我们的错事,等明日回府跟父亲认错就是。”   月已上树梢,婵娟圆满,清夜虫鸣,冷露渐生,等他们来到药庐时里面还闪着烛火三两星。   楚姜走进院中,见方壸还坐在堂中碾药,一旁是垂头跪着的方晏跟盘腿坐在地面上看着他的方祜,脱口便是一句:“求先生为我做主!”   碾药声停了,方壸许久才抬眼看她,似乎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九娘,晏儿已经跟我求饶了,他已知错了。”   她眼中盈起了泪,诉说委屈,“先生,这世上不该有这样的道理,总不能做错了事,就一句错了抵消。”   方壸叹气,“并不是要用错字来抵消,我思来想去,他犯下的不是小错,你来我这里治的也不是小病,等你大愈之后,这事便不再提了,可好?”   她更显得委屈了几分,半响才应道:“九娘拿不准先生的话,晏师兄今日的举动,险些就叫我丧了命,往日就算我大愈了,他又来杀我怎么办?万一,你们因着这事怕我回家告状,尽数跑了,我又去哪里找到先生治病?”   方壸只是医术精明,却从不会玩弄心术,哪里想得到叫她满意的法子,便问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怎么做?”   她这才收了泪,“我家那些部曲,还被那个叫廉申的给要挟着。”   “晏儿说,他们都完好无损,还在那亭子里等着,只等你下山回去,就能带着他们回家。”   “这事我不会瞒我父亲,眼下他们既然脱险了,想必已经回家报信去了。”   “不瞒才好,晏儿也是受那几个匪徒的蛊惑,一时糊涂,想要拿着楚太傅的字长安结交权贵。”   这话楚姜自然不信,却也知道探知不到内情,便道:“九娘之后该用些什么药、哪一步用什么疗法,请先生写下来,如此九娘才不怕先生会离开此处。”   方壸抚须,犹豫道:“叫你住在此处就是因着要根据你的病情施药,我不能断定你之后该用什么药。”   她又一思忖才道:“那便请先生随九娘下山去,至我家中……”   “这孽徒倒不值得。”方壸向后一仰,吹了吹胡子,显然是觉得她得寸进尺了,只见他拾起地上的蒲扇扔向方晏,“抓下山去吧,府衙问罪。”   方祜惊讶地睁大眼睛,“师傅,真的吗?”   “先生,倒也不必如此。”楚姜收敛些许,擦了擦泪,“我只是想要一个确定的保证,以今日之事来看,承诺、道义都是不可信的,那叫廉申的,拿了我的黄金还做出这样的事了,不仅不讲道义,还是个贪得无厌之辈,晏师兄镇日与此般人为伍,九娘实在不敢信他。”   方壸便也稍坐正了些,“总是老夫教养了十多年的,他今日之举未必没有我的责任,孽徒,你自己来说,此事怎么解决?”   被冷落了许久的方晏终于抬头,对着他师傅倒是流露了几分愧疚,“是徒儿之错,连累师傅,伤及九娘,便请师傅废了徒儿几道穴脉,从此叫徒儿再不能提刀行武,以消九娘之恨。”   这样残忍的方式,沈当几个会武的且流露了几分不忍,方壸却未觉,只问楚姜,“九娘看如何?”   她看方晏说得诚恳,跪得老实,这副模样跟在路上拦他们时的神情没有半点相似,内心暗唾,却还是面露不忍,“如此实在残忍,九娘倒有个两全的法子。”   方壸果然舒了口气,怕她真要断了徒弟的穴脉,“你说。”   “先前先生为着清净,不许我家的部曲来守卫我,如今先生该应允了吧!”   “是该允了,叫多少人来都随你。”   “经今日之事,我与晏师兄实在无法再共处一院,先生又不肯随我下山,便只有是请师兄离开了。”   “不要,九娘。”方祜最先为他师兄求情,“师兄以后再也不会害人了。”   方壸拉住他的手,叫他住声,迟疑了片刻,“在你病好下山之前,将这孽徒驱出去也是无妨,不过九娘你通情达理,也知道这孽徒少了我的约束,恐会犯下更大的错,此事,恕老夫尚不能应。”   她声音稍缓,“不急,先生可以慢慢想,九娘明日下山之前先生给我个答复就是。”   方壸执扇的手顿在胡床上,不由想要叹息,难怪钝刀子割人最疼,一夜辗转,要他在两个最不想做的决定里挑出一件来。   楚姜让他缓了许久,“除了此事,那叫廉申的,先生说他们是匪盗,不知有多少人?他们会不会哪日也来药庐中绑了我去好要挟我父亲,用来求官荣?”   方壸点头,“是要防,他们人数多少老夫且不知,但是是该防着的。”   她便道:“东山由来少游人,说起人烟也比金陵其余山林少,且此处地势平缓,听说昔日南阳王就曾于此练兵,正好我六哥南下之后征募了两千步兵,早就想寻个驻地了,先就想到了东山,因为先生之故才弃了此处,而今却有匪寇作乱,正好有太子殿下划的御园,此处也该用上了,就算不建连珠寨,也在山腰之下扎些营房,若是匪寇来扰,也能早些救援,先生您看如何?”   方壸对此倒无二话,若是没有楚九娘,那连珠寨早该建了,此时还给他几分面子只在山腰之下,并不算过分,便点了点头,“妥当。”   楚姜又看了一眼还跪着的方晏,他还低着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倒是方祜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看向他,小脸上尽是愧疚,似是还想替他师兄认错,又羞于开口。   “先生,我便先歇了,明日您告知我您的决定。”说完她温柔地看向方祜,“方祜,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方祜拽着衣袖,欲言又止,还是犹豫着摇了头。   “明早跟我说也可以的。”她说完就去了西屋里。   月已中天,堂中点了一支粗似青竹的蜡烛已经烧得烛泪纠缠,这烛还是当日随楚姜一并来到药庐的。   堂中只有方壸与方晏在,还是一坐一跪,“为师知道你认错是假。”   他垂着头,“师傅,我未料到楚九娘今日会下山,更不曾料到沈当会撞见廉叔。”   “晏儿,廉夫良行事,并非全以你为重,楚伯安何至于知道我的所在,方祜又怎会如此巧合被楚三郎见到,还有今日这桩蠢事,这些必然不是你所为,那还能是何人?还不是他自作主张,这样的下属,要来何用?”方壸轻叹,半响没有等到徒弟开口。   夜风不如白日里吹得狂,只是微微扇着烛焰,方晏跪在青石上,看到烛台映了个模糊的影下来。   楚氏送来的烛台,是烧得玉润的青瓷,制了莲花的底,烧了莲茎作立柱,燃的是荷蕊。   这么高贵的烛台,映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粗陋的影,他置在身侧的手覆上那道影,一如盖住他内心隐生的卑劣。   他抬起头,眼中是一涛痛意与纠结,“今日这桩蠢事,是我做下。”   “你要一幅字做什么?”   “送给虞巽卿。”   方壸疾问:“送他做什么?”   “毁他。”他说得淡然,看向方壸的神色有些恳求,“余的师傅不必知情,方才楚九娘所说,师傅应该应允的。”   方壸面含痛色,“你既怕连累我们,又何苦去做?你是抱了必死之心?我不怕你伤了残了,就怕你死了,怕你下去之后跟你母亲说我没有守住你的命,当初我为什么要跟楚三郎那么说,就是想断绝你的念头,就怕你拿了我救治楚九娘的恩德去楚氏求报。”   饶是再耳聪目明,齿牙完坚,他也是个古稀老人了,花白的须发被烛火照得格外凄凉,无端给这老人的形容添了悲凉。   “他廉夫良昔日不过是霜翎军中一个看粮草的文书,不是什么诸葛之才,陈粲如此残戾,都能被虞巽卿哄得温顺几分,你当他是好杀的吗?”   他语重心长地对着徒弟训诫,“当日你母亲把你交付给我,话里句句都是要你活命,为师便不赞同你跟廉夫良来往……”   他顿住看了眼弟子,“为师倒恨这世上没有叫人抛却前尘的灵药,我千条规矩下来,却没有哪一条能消磨去你心中的仇恨。”   方晏眼眶泛红,“徒儿此生最不愿拖累的便是您与方祜,可是廉叔,他对我也从无二心,师傅,他们不是诸葛之才,却为了我去找遍了世上所有能读的经籍,母亲教导我知恩图报、报本反始,他们是为我活着,我若抛弃了他们,师傅您也会对我失望的。”   “他们不是为你活着,是为愧疚活着。”方壸怒而低吼,顾忌着药庐里还有其他人,只小声骂道:“你父亲本该战死沙场,是他们这些人贪生怕死,把你父亲给抬了回来,可怜他至死都不知道,就是因为他回了家,反而连累了你们一家五口人。”   “从来不是父亲回家的错。”方晏痛苦低呼,他记得他父亲回家时母亲有多欢喜,弟妹们有多高兴,他还在他榻前耍了一套枪法,哪怕他没看见。   “他们带回了父亲,不是他们的错。”   方壸看到弟子脆弱的控诉,终也忍不住苦意,颓然上前抱住了他,似是哄他又似是哭告,“那时候他们都知道是谁的错,都知道忠臣蒙冤,可是他们没有出来为你父亲叫屈,一个也没有。”   “师傅,您逐我出师门吧,今生再造之恩,徒儿来世再报……”   楚姜坐在窗前的长榻上,透过菱花窗纱,远远看着,终于等到堂上的烛火暗下去了。   山里的风声像个老人的呜咽,似乎痛快地呼吸着,又克制着,含着上了年纪的无能无力。   阿聂将她肩头滑下的绸被拉上去,“睡不着也合上眼歇歇。”   楚姜摇头,“喝了药睡不下,你们想,先生跟方晏是在说什么?”   她也不明,“也许是在训斥他。”   采采抱着被褥坐在榻脚,也道:“隔得远,听不见,不过看先生之前那样生气,定是要罚方郎君的,女郎还害怕吗?”她仰头问。   “还是有些怕的。”   阿聂便将她揽进怀里,感叹道:“方先生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孽徒,平日里看着乖巧,竟是个如此财狼,说起来先生也是苦命,又没个子嗣在,这收了几个弟子吧,大弟子没了,二弟子是个忤逆的,小的那个且看不出什么,也只能指着小的那个……”   楚姜突然从她怀中立直了背,似是想到了什么,瞳孔中满是不可置信,良久唤了阿聂道:“先生那个大弟子,若是活着,该是什么年纪了?”   阿聂不明,还当她还在惊惧中,又将她揽住拍了几下背才道:“先前说起盖屋子,听先生话里意思,也该是娶妻的年纪了,跟方郎君应是差不多的年岁。”   “这就对了,难怪。”她连着呢喃了好几声难怪,目光透给菱花纱窗看向外面,只有满地的月色。   一时心中波涛翻涌,又惊又怕。   “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她默念着将目光送到窗外,只有月色照在院中柴垛上。   采采看到她神色惊恐忙拿着扇子给她轻轻摇着,“女郎,不怕了,不怕了。”   她收回视线,生出一股劫后余生来,心有悻悻,轻声叹道:“这回得要怕了,不怕不行,先生仁善,倒是做事不新鲜啊。”   “什么不新鲜?”采采疑惑。   她强整面容,恢复了几分平静,“无事,歇了吧,明日一早回家。”   呜咽的风停了,月夜澄澈,洒进窗中来,落下几点宁静的气息,终于让这夜平稳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最近出差中,尘仔跟另一位同事要朝夕相处好几天,实在不方便码字,存稿也较少,暂缓几天的更新,非常抱歉啊友友们(>_<) 第35章 下山   翌日清晨,采采刚打开门,就见方祜坐在门外手里转着一支精致的风车,听到开门声就见他惊喜地回头,“采采姐姐,九娘起了吗?”   “起了,还未梳洗。”   “那我等九娘梳洗好。”他乖顺往后退了一步,拖了把几子坐在檐下,把玩起风车来。   采采一面汲水一面问他:“你师兄呢?”   他一听就有了点伤心的神色,“昨夜就被师傅赶走了。”   “先生这般狠心?”采采有些犹疑,放下盆蹲在他跟前,“先生宁肯赶走你师兄走也不肯下山吗?”   他隐隐带了哭腔,委屈道:“师傅不愿去,还说师兄做错了事,往后不许再来药庐了。”   他把风车举起来,“师傅不许我给师兄求情,我想把风车给九娘,等她气消了,能不能让我师兄回来?”   采采哪能轻易应他,起身端水进去,一面哄着他:“等女郎梳洗好了,你亲自说好不好?”   他便希冀地点了几下头,乖乖坐在檐下等着。   采采转头回屋便说了这消息,楚姜未料方壸真能坚决应下,坐在铜镜前凝眉默思了许久,阿聂给她挽着发,见她眼下一团青不免心疼,“昨夜显是吓得狠了,难得养好的身子,昨夜一吓又回去了。”   让她睡卧不宁地自不是那惊吓,她对镜看了看,交代阿聂道:“昨夜沈当已经回府去了,想必此时正在外等着,你去叫他找一找南齐野史,越多越好,就要这近二三十年的。”   阿聂应声而去,等楚姜梳洗罢了,方祜便举着风车送到了她眼前,“九娘,这个给你家妹妹。”   她笑着接过,吹了下才道:“这不是你最喜欢的?”   “我最喜欢我师兄,这个给他赔罪。”   她看着他嘴角的酒窝,被他澄澈的一双眼睛瞧着,心中隐生了点惭愧,还是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好,我拿回去送她,回来给你带糕点来。”   “不用不用,这是给我师兄赔罪的。”   小孩总是藏不住心思,她曲身认真地看着方祜,温柔道:“方祜,你师兄昨日是真的犯了错,我叫先生赶他出药庐,也是避免了我父亲来问他的罪,并不是我真的想要你们分离,等我病好了,他就能回来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咬住下唇,想要堵住哭意,“九娘,我不想跟我师兄分开,昨天晚上他就被师傅赶出去了,我睡醒过来就没见再到他。”   他还是没能止住眼泪,委屈不已,“我之前骗你的,我师兄没有打死过老虎,我怕他在外面被野兽吃了。”   楚姜神色复杂,还是给他擦了眼泪,安慰道:“你师兄有去处的,你不要担心。”   “方祜。”方壸端着碗出现在堂中,“不要缠着九娘了,过来吃饭。”   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楚姜看到方壸还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不忍心,看着一老一少坐在案前,竟有些凄冷,想了想还是只简单说了几句便辞行离去。   等他们离开后,方壸带着方祜去采药,不过离了药庐五里,就见有兵士正在扎营,方祜看到一堆丢在地上的大刀吓得急忙往师傅后面躲。   “失礼失礼,竟是吓到了童儿,老翁勿怪。”一个看着像这行人长官的士兵走过来,对着他们致歉。   方壸摆摆手,巡视了他们一圈,“童儿胆小罢了,敢问诸位可是楚六郎麾下?”   那人一脸的惊喜,“老翁竟识得我们卫率①么?”   “不算识得,不耽搁诸位,老夫告辞了。”   方祜亦步亦趋地跟着,“师傅,他们是什么人?”   “昨天九娘说,她家兄长要来此驻兵,这些就是了。”   “来这么快?”他惊呼。   “或许昨夜就来了,这是防着我们跑呢!”   方祜便瞧瞧回头看,果见那些人还看着他们,吓得脖子一缩。   方壸见他胆小之状,不由暗笑,说起风凉话来,“你师兄这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了。”   这又戳到他的伤心处,他眼巴巴地看着师傅,“真的不让师兄回来了吗?”   “不是说过了?等九娘病好下山他就能回来了。”   “唉。”童儿凄惨地叹了起来,“师兄当初还说,我们惹不起九娘他们家,转眼他就自己害人了……”   旧居山中,远不入繁华,楚姜再见到金陵鼎沸时不免感到久阔,终于归至家中,刚入中门就见有道小巧的人影闯来。   “九姐姐。”   她搂住来人,刚要看她,却被她紧紧抱着,听到带着哭腔的一句,“衿娘好想姐姐。”   “我又何尝不想你呢。”她微微躬下来,把妹妹的手松开,摸着她的脸蛋道:“怎么还红了眼睛?我不是回来了吗?”   楚衿皱起小脸,“你还会走。”   “以后就能常回来了。”   正说着,顾媗娥便领着一众侍女走了来,“我便说衿娘看到姐姐定是要哭的,果不其然。”   她忙行礼问候,“九娘拜见母亲。”   “不说衿娘想念你,我也念你念得紧。”顾媗娥亲近地把她牵起,又带着欣慰的眼神环视起她周身,“神医果然是神医,不过两月,气色瞧着又不一般了。”   “多赖母亲的记挂,九娘也觉身子不似从前那般沉了。”   “这就好,废了这么多周折,最要紧的就是养好你的身子。”她轻拍着楚姜的手,相携走进府中去,又关切问道:“是先回去休整了,还是直接去你父亲处?”   “来前已是梳洗过了,正好带了山中晨露下来,这点新鲜气息也不必洗去,今日并非休沐,父亲可在家中?”   顾媗娥便叹了口气,“昨夜见人回来报信,连夜就叫六郎带了人去东山,知道你要回来,再多的事也得推开了,正好近日殿下那里清闲,你父亲跟左太傅也清闲,不过此时有人求见,他正在说事。”   楚姜听她提到太子时语气轻熟,便知顾氏已然得了太子青眼,虽有惊讶倒也觉得正常,听她说完才惭愧道:“怪九娘不孝,惹出了事端,叫父亲兄长也受累。”   “怎能怪你?昨夜听你父亲说,我都吓得一身冷汗。”   她凝着眉头,从顾媗娥的话里并不能听明白事情的全貌,她昨夜叫沈当回来,嘱咐他只能跟她父亲单独说,且只是说方壸那句定论,是他的二弟子心术不正,勾结了霜翎军溃兵,想要挟自己得到楚崧一封举荐信好北上求仕。   若是他父亲没有跟顾媗娥说实情,她自也不能说,又听耳边道:“你这孩子也是,昨夜那样凶险,就该回来叫人去将你接回来,又还待在那处做什么?”   “母亲说得是,不过昨夜更深露重,不说马车,双脚且难行,知道六哥带了人去山中我便心安了。”   顾媗娥笑容不改,“也是,神医是好人,但也怕他跑了,都守着他才好。”   楚衿一直牵着姐姐的手,走路也一直仰头看着她,听到她们说话也不作声,只是乖乖听着。   楚姜的手被她牵得紧,顾不上再跟顾媗娥寒暄,“衿娘,三哥呢?”   她的注意力这才被移开,手上力气也小了些,娇声道:“跟殿下出去好几日了,去会稽了。”   “我不在家中时,你可有好好听话?”   楚衿啄着脑袋,“听的,衿娘没有惹事。”   她便满意一笑,看向顾媗娥道:“衿娘向来顽劣,如今瞧着这样乖巧,看来她没少叫母亲操心。”   “说是我照看她,不如说是她来哄我,衿娘听话,从前还想着有你在家我不至于苦闷,好在有衿娘,我才不用每日只对着你父亲那张脸。”   这话说得活泼,能叫人听出她夫妻二人间的脉脉情思来,楚姜心头也欣慰居多,又顺着她的话说了几句,才到了楚崧书房中。   几人步入一座长廊,楚姜抬眼看去,不觉有些陌生,笑问道:“这里瞧着,比之前雅静了许多。”   顾媗娥便带了丝羞意道:“不怪你看着陌生,是我瞧着这里不够好,叫人拆了重建了。”   却闻一声“扑哧”,正是青骊发出,楚姜好奇笑道:“莫不是还有旁的原因?”   青骊一脸的揶揄,“九娘想也明白夫人不是个爱折腾的,哪里会瞧着不顺眼就拆了这里呢?”   “你这张嘴,净是胡说。”顾媗娥羞窘不能,耳尖羞红道:“九娘可别听她胡说。”   楚姜看她粉面含春,也乐意听上一出,朝着青骊笑,“是什么缘由?重建这样大的动静,就是青骊不说,旁人也要说给我听的,母亲何必拦住青骊一个?”   顾媗娥羞得拿帕子去塞青骊的嘴,倒叫她跑开牵住了楚姜,戏谑道:“原是那日,夫人……”   “就该罚你去养鸟,嘴舌这般烦人。”   “那日夫人来送汤饮,在廊上摔了一跤,郎主第二日便说这回廊建得不好,叫拆了重建。”   楚姜听完便含笑看向顾媗娥,带着几分尊敬的调笑,“倒是父亲能做出的事。”   楚衿倒似懂非懂,只是见她们欢笑,也捂嘴笑了起来。   书房中的楚崧听到欢声,唤了茂川去看。   “郎主,是九娘回来了,正在跟夫人说笑。”   便见他神色骤然松弛,说了句斥责的话,倒是隐隐含了笑,“此间正在议事,叫她们小声说笑。”   因要散暑热,书房的轩窗尽敞开了,三个年轻的郎君坐在楚崧对面,不仅将娇声收入了耳中,稍一侧身,便能见几片裙袂,却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又过一刻,楚崧才起身送别三人。   一个身着皂衣的少年忙殷勤道:“不敢劳动太傅,某等自去便是。”   另两人也跟着说来,楚崧一笑,送着他们走到门外,叫来茂川送客,茂川便领着他们从回廊相左的方向离去。   还是先那皂衣少年,行走间竟落了一卷书在地,众人自要停步等他。   却等出了楚府宅门,几人跨马之时他不满地对着身旁那牵着青骢马的俊逸男子埋怨道:“十一哥,都是你害得我落了册子,被那老仆看见我失态,转头他告诉了楚太傅,我少不得落了个失仪的样子。”   那先前在楚崧面前还谦卑拘谨的郎君霎时就笑了起来,眼眸含了点濯濯的笑,“是为兄的错,不过那仆从行事从来大方,不会嚼口舌的。”   陆十九不信,开始叫屈,“楚太傅往后肯定不想指教我了。”   另一男子这才安慰他道:“不必担心,楚太傅今日一心挂着妻女,不会牵心你的。”   说完他便拽了缰绳,神情遗憾,“倒是没看见那楚九娘长什么样,方才畏惧太傅的威严,恐怕她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敢看,你们看见了没有?”   “我册子掉了,心都要吓得跳出来了,哪里顾得上看,且说了,我也不想看,我才不愿娶楚九娘呢!我可不想让旁人以为我是因为想娶楚太傅的女儿才拜见他,玷污斯文!”   “你这书痴!娶了她岂不是更好与太傅酬和文章!”   “不要。”陆十九脸上还带着稚气,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紧紧把书册捂在胸口。   陆九又问:“十一弟看了吗?”   “十一哥最是眼高于顶,谁能比他骄傲,他才不会看。”陆十九话里还带着怒气,又似乎是在夸人。   陆十一对着他的马扬起一鞭,“你们都没看见,我怎么会看到。”   陆七隐隐有些不信,又见他镇定如常,倒是迷糊了。   只是陆十一在策马离开时又转眼看了楚氏门楼一眼,轻笑了一声。   看见了吗?   倒是见到了。   明媚楼台,浓绿夏林,有石榴半吐,秾艳一枝,簌簌层霄中。   作者有话说:   ①卫率:东宫属官,武将。 第36章 王孙   楚崧的书房中,楚崧父女二人相对而坐,楚衿刚想要跟进去,就被顾媗娥牵到了廊上。   “你父亲跟你姐姐有要事相商,我们之后进去。”   楚姜闻声侧头看了眼,对顾媗娥投去一个善意的笑,又才回头笑问楚崧:“父亲没有跟母亲说吗?”   楚崧含笑,“想等你回来,我看了那神医的本事再决定说不说。”   她脸上的笑淡了下来,神情惭愧,将手臂搁在案几上,羞惭道:“都是女儿的错,若非我叫沈当去做下那般不肖之事,父亲也不会受他们要挟了。”   楚崧温和地看着她,先是听了脉,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抬眼看到女儿的神情,反生了心疼,“明璋,这事你做得并不错。”   “可是……”   楚崧慈爱看着她,“我像你这般年纪时,可没有胆子做这样的事,你做得很好了。”   “父亲疼爱我才这样说,女儿却是知道自己做错了。”   “你做错的是昨夜与那方晏的争斗。”他终于颜色冷肃了些,不过一瞬语气又软和下来,“你要是伤了,痛的是谁?”   楚姜一噎,立刻也乖顺地认起错来,“是,女儿往后再不敢了。”   他这才有些满意,“那两张药方,府中疾医看了都惊叹,你脉象也稳健了不少,气息也更稳了,看来那神医终究还是有本事的。”   说着他便笑道:“我一收到那封要挟的信,一见便知是你的主意,如今你十六叔、十九叔都乖顺得紧,这事不算你的错。”   她心中愧疚却实在难消,此下只想着认错,“往后女儿不会再胡乱行事了,此事还连累父亲受胁迫,女儿知道,一幅字可大可小,那事的后果我并没有想到。”   楚崧不赞同地看着她,“若是这事你做得天衣无缝倒是吓人了,你虽自幼长在我身边,但是年岁毕竟还小,能做到这样,已是不错了。”   她微红了眼,“父亲不怪我吗?”   楚崧伸手摸着她的额发,声音温柔又怜爱,   “为父怎么舍得责怪你呢?”   他叹道:“你出生艰难,长大也艰难,可是我养育你从未觉辛苦,自你母亲去后,我每每恨她不来梦中见我,总以为是她在怪我没有把你养好,我又暗自与她恼火,明璋分明也是我的女儿,凭什么她抛下我们去了,我还不能恼她……”   说着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起几分伤心看向女儿,“明璋,你是我跟你母亲最疼爱的孩子,你自小读圣贤道理,一个孝字你学得好,可也要知道,儿女在父母面前,总是容易受到宽宥的,何况你是为了父亲才这般做,父亲只会高兴,如何能怪你?”   他说起亡妻竟不觉有些哽咽,神色暗伤,又注视着眼前的女儿,看着她与亡妻相似的面容,又欣慰又心酸,“明璋,父母爱子,最重教子,我就把你长姐教得很好,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看前人未看过的山水,也就大胆去了。那时候她站在我跟前说自己未必就不能做个女中裴季彦①,未必写不来一本郦道元的《水经注》,为父便要等着她那一本出来,等着看她许给我的那句‘也叫这长安纸贵’。”   “这样的志气,才是我楚伯安的女儿,明璋,你是最像我的,怎么因此小小挫折就自伤了呢?为父生平从不自傲,可是每每看到你时,偶也会骄傲起来,自傲我楚伯安怎能养出这般灵秀的孩子。”   她听得涕泣如雨,“父亲,女儿没有这么好。”   “当然有这么好,我儿有着诸多男子都难敌的智慧和勇武,哪怕站在书墨里,也要有指挥万马千军的魄力,我不想养育出一个怯懦的孩子来,不想她遇到一点磨难就畏葸不前。”   他带着春风般柔和的笑问女儿,“明璋,还害怕吗?”   楚姜泪眼婆娑地摇摇头,“不怕了。”   “那对此事你是怎么想的?还觉得自己做得一无是处吗?”   她又是摇头,显了几分娇气,红着鼻子道:“也有好的,也有错的。”   楚崧欣慰一笑,又带着丝惆怅道:“从前总害怕御医说的那句你过不了二十岁的关,只想着让你好好长大,从不敢想你是否也能有你长姐那样胆气,可如今,总算叫我们找到了神医,父亲也想要问问你,你心中所想是什么?是想要你长姐那般山水天地的自在,还是内秀闺中只打理宗族杂务、养育儿女?”   楚姜怔愣,显然从未如此想过,她之前所活的,似乎都只是为了平安地活过哪一年,她想了半响才道:“父亲,我不知道。”   “该要知道的。”楚崧指向书房中诸多书籍,“将来你总要离开父亲,我能给你一城的黄金珠玉,可是都比不过这些,你跟着我读书,看我议朝政管宗族,这些都比金银好,它们会让你面对任何境遇都能冷静面对,明璋,你读的那些书,不能废了去,哪怕将来只是教养儿女,你也要拿出来,闺阁是居所,不是你的天地。”   她认真听着父亲的循循的教导,心中犹如鼓擂,一阵异样的新鲜感钻进了她脑中去,少时读的楚骚汉赋,骈诗清句,章章字字,将她那锦绣的闺阁填满,又脱离书墨,即便铺陈文采,似乎也只是想要带她自寻天地。   “父亲,我此时还不知道。”她似乎懂了她父亲的意思,却还缺少目的。   楚崧这才抚掌大笑起来,伸手替她擦干了泪,“好,慢慢想,不用急,我们现在来说说你在荆州那事里做得好的地方,最好的,是你不愿意伤了你十六叔、十九叔的心,昨夜沈当来说时,说你当初交代绝不能伤了他们,一来可见你谨慎细心,二来可见你心怀敬畏。   做得第二好的,是收服人心,你没有把责任全推在沈当身上,而是先责于己身,又不全然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让他们知道了你既有担当又显了你的威严,经此一事,他们往后必能全然为你所用。”   说着他便起身去取了一只匣子来,取出信递给楚姜,“接下来就是你做得第三好的,你的主意实则已经不错了,你两位叔叔经此一事也有所长进了,不过错也在此处,明璋,你虽长在琉璃盏中,未历世情,却读了无数史书、下了无数局棋,当知世间最难测不过人心,却未思想过事败之后该如何圆,未留后手,这就是你的两个错处,错你认不认?夸赞你又认不认?”   楚姜听得认真,红着眼笑出声,“女儿都认。”   “这便对了,现在我们再来说此事该如此处理,你是否以为他们要我一封手书就能伤我了?”   见到女儿点头,他便将笔墨推到她面前来,指点道:“你的字是我手把手教的,若要拟我的字,也能像个五分了,来,写几个字。”   她看了父亲一眼,执笔落墨,写了《道德经》中的一句,“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山中懒怠了?”   她便知是自己的字露了怯,羞道:“是,在山中总是玩耍,方先生说读书人心眼多想得多,叫女儿少碰书墨。”   楚崧却畅然笑道,“是有道理,那就不要碰了,书你读得已是足够多了,若是不动心神能叫你身子康健,余生不再碰都值得。”   她破涕为笑,“先生只说用药时少碰,往后自然看得,不过,父亲叫女儿下笔是为何?”   “你说这幅字拿给外人看,说是为父写的,多少人会信?”   “女儿只仿了个五成像,也顶多三成人会信这是父亲的笔迹,若是见过父亲笔墨的,只消细看便知这不是您的笔迹。”   “那若是有人能仿个九成像呢?”   “九成?”楚姜凝眉,“若是九成像,只有陛下,跟殿下、左叔父这般常见您笔墨的能看出来……”   她恍然明悟,会心一笑,“父亲是说,即使要给,也要给一副假的?”   楚崧点头,“不管他们拿着那字做什么,能用一幅字害我的,除非是用那字做什么忤逆违背之事,可是,这天下,能指摘为父忤逆的人就只有那几个对我笔墨无比熟悉的人,如此,那不就是废纸一张?”   她也眼睛一亮,“便是那字有别的用途,只要现于世上,父亲便能出来指认那字是假的,且在殿下跟陛下看来,还是有人故意构陷与父亲,那些人反而给自己加了罪名。”   “正是。”楚崧牵着女儿走到窗前,“你两位叔叔的事,为父已经去信族中了,这种事,解释越多越麻烦,你只需说他们在金陵惹了殿下不满,其余一概不须提,族老们跟族长自会把这事给压瞒下来。”   她听得满心叹服,心道自己终究还是不及父亲多矣,便将自己先前想的说了出来,“女儿先前还想,此事若被那些匪盗捅破出去,便一封信去族里,族中为了父亲的官声,自会压下此事,如今想来还是女儿自私了。”   “你说这个,跟为父说的,正是一个法子。”他话里含着教导之意,“你两位叔叔得罪殿下,自然碍及我的仕途,还碍及族中其余儿郎的仕途,与你所说的,是一样的,只是你只想到了为父,没有想到其余人,这便是你的法子不如之处。”   她抬起头,一脸的孺慕,“父亲是想叫女儿明白,唇亡齿寒、荣辱与共的道理吗?”   楚崧点头,“道理你当然是明白的,这世上,道理到处都是,却不是人人都讲道理的,明璋,你敬爱我,所以万事以我为先,平日里你自然是懂得一荣俱荣的,但是一旦要你在我跟楚氏之间抉择,你只会想着为父。”   他看着已出落得亭亭的女儿,眼中自豪与失落交杂,“明璋,你长这么大,只有我来了金陵之后你回到族中跟族人们一道生活过,且有血缘亲厚在,你自是更护着我的,可是我们还是在楚氏的庇护下,我若不是新平楚氏的嫡子,我与陛下便不会成为知交,我更不会成为殿下的老师,就算顶着天纵奇才的名声,我顶多也就进入朝中抄几年书,再过几年还不得志,一面怪罪朝堂倾轧下,只能无奈隐退山林,在乡野中作诗斥骂朝廷,对朝政军事胡加指点,明璋,你能想象那样的父亲吗?”   楚姜显然被这话震慑到了,面带怔色地摇着头。   楚崧忙轻轻抚着她的发,循循善诱,“因为我们生长楚氏,楚氏累世公卿,所以养出了为父,为父才能养出你来,明璋,明白父亲的意思了吗?”   “父亲是说。往后万事以家族为先,而将您置在后吗?即便是家族与你之间,有了水火之……”   “痴儿,我与楚氏,自是唇齿相依,何来水火之争。”   她这才认真地点了点头,“父亲,女儿明白了。”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楚姜眼周的红已经渐渐褪去,便听楚崧道:“该说的都说了,现在还剩什么?”   窗前一杆竹子被风吹得四下晃,簌簌声里听了楚姜一声笑,“还剩那个大魁。”   “是叫廉申的?”   “不是,是那个叫方晏的,方先生的二弟子,或许,他本该是姓陈的。”   楚崧眼眸稍暗,看到女儿笃定的神色,一个“陈”字,似乎在提点着惊天的隐秘。   “父亲,南齐南阳王一家被害,这事我听大舅舅说过数次,南阳王一家,是在江水边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后抛入长江,当年的霜翎军,活到今日,年纪最小也该三十上下了,方晏绝不会是霜翎军中的,为何那伙溃兵却要找上他与他勾结?”   她又冷静了一点,笃定道:“方先生与皇室曾有渊源,他有一大弟子,与方晏年岁仿佛,如此一想,当年长江边上被斩首的,是药童还是王孙?”   几条线索连在一处似乎牵强,但是楚崧却信了女儿,皱眉思索道:“之前说他那大弟子是被南方世族所打杀……”   以他的机慧,不需点明,只将所有的联系一一排列,十六年前的南齐便如一幅画卷铺展开来。   淮左的战火,无名的尸骨,一江之隔的歌舞升平与锦绣繁华,落木萧萧,江水滚滚,忠臣的冤骨填了长江……   “父亲,女儿猜是一出,赵氏孤儿。”   檀唇轻启,声似轻烟淡,竟吐出一个覆灭的王朝中一桩旧事冤闻。   作者有话说:   ①裴季彦,魏晋时期地图学家。 第37章 放手(捉虫)   书房中霎时间静了,那一丛竹子的摇动显得过于活泼,猗猗青叶彼此磋磨出沙沙的响,竹涛翻涌,竟像滚滚的江水。   楚崧终于才叹道:“不治权贵,自然是恨他们在南阳王蒙冤时无人出来说话,他那大弟子死于权贵之手便也不假了,而假儿受戮,‘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可真是一出,赵氏孤儿。”   他身为周朝太傅,自该对南齐世情悉知,更别提皇室之事了,陈粲嗜杀残暴,他在位期间竟无史官敢提笔记他,恐坠阿鼻。   只有稗官记其杀兄弟姊妹、杀忠将良臣、杀姬妾后妃、杀内官宫婢……   淮左失守,金陵喧沸不过三日,又是醉生梦死,酒宴酣畅。   禁庭的晚钟声声催命,把战败的将军当作敌人,在滚滚的江水畔斩杀了忠臣……   楚姜自袖中取出一页纸来,展开道:“南齐史书中少了一截,没有近二十多年来的齐王起居记录,齐王应是怕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①,我叫沈季甫去找了野史,今日进城时匆忙中只在街市书肆中随意找了几本,这一页女儿看了之后只觉惊恐,特意撕了过来。”   楚崧接过展了展其上褶皱,入目是潦草的几笔。   “济封十年孟夏,南阳王妻伏妃染疾,帝赐御医数众,后三月,帝斥众御医身携妇人恶臭,于一禁夜杀之,南阳贤王闻后泣哭数日,敛其遗骨葬之。”   楚姜又道:“女儿还担心这是一家虚言,已叫沈季甫去找遍寻野史了,待皆翻过了,便能笃定几分了。”   “不是虚言。”楚崧将视线从纸上移开,长叹一句,“南阳王自少便有贤名,宫人亦爱之,只是可怜枉死,若是那位神医也仰慕他,为他做个程婴②也不是不能。”   他回忆着南阳王受戮的事情详细,看着女儿在前,心中犹豫着那般残忍之事是否该含无遮拦地说来,便想一言盖过,“南阳王之殇是南齐兆康元年的事,那些御医被枉杀也不过是在那两年之前。”   楚姜却比他想得坚强,细说道:“稗官记兆康元年秋,霜翎军溃兵从战火中将重伤昏迷的南阳王救回金陵,不过三日,虞剑卿及四万龙骁卫尽数战死的消息传回金陵,陈粲便下令斩杀南阳王一家五口以祭战死英魂。”   “其长子时年七岁,次子五岁,幼女三岁,南方世家皆未有抗议之言,而大鸿胪罗瞻、抚军将军元问等人求情被禁卫杖杀,南齐兆康元年十月,南阳王一府满门处斩,尸首尽抛长江。方晏如今的年纪,与南阳王长子是对得上的。”   楚崧看她面无惧色,心下叹她终是长大了,一时竟想不清是方晏的身份带给他的冲击更大,还是女儿成长带给他的欣慰更大,半响才沉吟道:“那方晏,若真是南阳王遗孤,这可就是一桩麻烦事了。家人尽冤死,他不杀个屠岸贾②谁敢信?。”   楚姜只点破那一层,后续将要如何处理,她也未作细想,带了点茫然唤了一声“父亲。”   他心中波澜未定,轻拍着女儿的肩头安慰,“你将他赶出药庐,是个好法子,齐室正统在长安好吃好喝伺候着,他想要翻覆江山是不能的,他的身份,待我查清之后再呈于陛下知晓,眼下我们先稳住那方神医,先将他请下山来。”   她摇着头,“先生并不肯,说是宁肯叫官府把方晏捆了问罪,也不愿下山。”   楚崧闻言眉头微蹙,“如此……那方晏的身份此时还不能笃定,即便笃定了,以此要挟也不妥。”   “父亲是怕他会坏了殿下的筹谋?”   他颔首道:“这几大世家再卑劣,也不能在这几年里出事。”   楚姜心下明了,太子彻底收服南人之前,江南是不能乱的,想想她便道:“父亲,只在山中罢了,有六哥在,不会再出现昨夜之事了,况且方晏孝敬先生,又顾惜他那师弟,为着他们,他绝不敢再狂妄伤人。”   楚崧倒也明白,只是一个娇惜的女儿,离家便罢了,还要置身危险之中,总让他一片慈父之心备受煎熬。   楚姜观他神色,思量着盖如何叫他应下,便开口讲了件与此情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父亲,我在山中见了诸多野趣,您愿意听一听吗?”   他一眼看出她的目的,笑叹起来,“若是能说得我放心,你就说来听听。”   “女儿刚去药庐时,方先生逼我抱柴。”   他搭腔为女儿抱不平,“这便过分了。”   “当时女儿也这么想呢。”她仰起头,摆着小女儿情态,“当时我看那柴上有木刺,拿着绢帕包着木柴,好不容易才捏了一条。”   楚崧哈哈大笑,又听她道:“这都不算,方先生还嫌我娇气。”   “后来呢?”   “后来女儿便总在他面前卖弄学问,便是想让他瞧着我做不来粗活,就是因为心眼都在学问上了,让他少说我几句,他果真说得少了。”   “我还去山里捡了蕈子,山里刚下过雨路滑,父亲猜我摔没摔着?”   楚崧看她故弄玄虚,乐意陪她玩笑,假作思索,“你这样自豪,想必没摔着。”   她笑着合掌,得意道:“父亲猜错了,是差点就要摔了,他们都要来扶我,我一把就抱住了身边的树,父亲,两次,两次都要摔了,两次我都抱住了那树,没有人来搀扶我,我自己扶着树站稳了。”   她笑容渐浅,缓缓一句,“父亲,不入山野,永不知野趣。”   楚崧嘴角的笑也渐渐凝了,注视着女儿,从她润亮的眼眸看到她面颊的红润,心中升起莫名的悲酸。   她在襁褓里啼哭,抱着竹马撒娇,梳着双丫髻坐在案前临字帖,又学会了研磨,慢慢地能为他收拾文书了,到如今能用隐喻来劝他放手,不过十六载光阴,只是日月里过去,那些辛苦说来没有一字值得谈,只是养育女儿的乐事罢了。   “父亲,你方才刚说,不想女儿遇到一点挫折就害怕,如今到了眼前,女儿并不害怕。”   楚崧长吁了一口气,不知是欣慰还是难过,终于还是应了一声,“也好,也好。”   楚姜受着他的凝视,眼中起了珠光,却被轻捏了鼻子,“才刚哭过,又要哭不成?”   她吸吸鼻子,将哭意忍了回去,“不是要哭,被风吹的。”   楚崧故作轻松,“哪来的风?为父怎没见着?倒是看到我儿红了眼睛。”   “父亲,正事尚未说完。”她轻踱了几步,也装作骄横,“父亲再笑话我,往后再不要想女儿与您商量了,那方晏的事,还没说完呢!”   他言笑自若,“假作不知就是!你三哥六哥都不要提起,只你我猜测,便是笃定也要说不知。”   楚姜牵住了他的袖子,转头看向书房外,“那要与母亲商量吗?”   楚崧神情微滞,“更不必让她也动心神。”   “除了这个之外,女儿要继续留在山中的事,事关儿女,当父母共商。”   楚崧扬眉一笑,轻拍着她的头,“你是怕我与她相处不好?”   她摇头,撒娇道:“女儿看母亲是全心想着您的,也不想让她受冷落,我听人家说,人总愿意去劳累亲近的人,母亲或许也想受到父亲的几句征询,您问了她几句,虽是琐碎,但是她应当会高兴的。”   “倒是你机灵。”说完他便叫侍女去请顾媗娥进来,余光看了眼女儿,“满意了?”   “女儿可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她也显露了几分得意的神采,看到继母牵着妹妹进来,便上前搂着楚衿。   “九姐姐怎么哭了?”楚衿搂着她的脖子,小手轻轻摸着她的脸,抚着她发红的眼周向父亲看去,又悄声伏在姐姐耳边道:“是想念父亲哭了吗?我好几天夜里也想着姐姐哭。”   楚姜心头软成水,“我也想你,也哭了。”   楚衿把脸从她怀里撤出,认真看着她,“真的吗?”   “真的,走,我们出去玩,父亲有事情要跟母亲商量。”   顾媗娥看着姐妹二人走出去,带着疑惑坐在丈夫对面,“夫主是有何事交代?”   楚崧清咳一声,显然是还不习惯如此,忖了片刻才道:“明璋在东山遇险,我本欲想着请神医来府中,只是明璋断言神医不肯,便说将那犯事的弟子赶出药庐去,明璋还照样留在山中,夫人以为是否妥当?”   她心中莫名生了点喜意,面上还是一如的温柔,“九娘既然断言神医的话不假,想来再劝也劝不动,如今六郎带兵驻扎在东山,若再带些部曲守着那药庐……”   楚姜跟妹妹坐在廊上正说话,便见青骊自书房出来,拉着阿聂好一番亲近问话,她有意想看看阿聂的态度,却见她也温和,与青骊十分交好的样子。   楚衿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九姐姐,我可以跟你去山上住吗?”   “往后应是可以的,不过山里也不好住,衿娘等我回来不好吗?”   她顿时便神采晦暗了几分,又不想让姐姐为难,“也好,那我等九姐姐回来。”   楚姜牵着她的手,心中也疼惜,“采采,方祜给的那只风车呢?”   采采拿了只小匣子出来,递给楚衿。   “这是神医的小弟子给的,叫我带回家来给你。”   楚衿看着这风车并不觉新鲜,只是因为是姐姐带来的多了点喜欢,举着吹了几下,“他怎么知道我呢?”   楚姜笑道:“他比你还小一岁呢,只有一个这样精巧的风车,知道我有个最是调皮的妹妹,听说你在家中想念我,给了我叫我拿来哄你。”   童儿分得清好坏,她一听便高兴起来,“这个弟弟往后来家中做客了,我也带他玩。”   姐妹二人说着话,书房中的商量也结束了,那夫妻二人出来后又分别交代了几句。   等到楚姜一行人回了院中去,楚姜看到阿聂神情松快,笑问:“阿聂方才与青骊可是说了什么趣事?怎么比我们刚下山时还要欢喜?”   阿聂看她眼中戏谑,知道她是调侃自己对顾媗娥的态度转变,顺着她的话道:“经了昨夜之事,奴只巴不得天下所有人都能来护着女郎,现在若是夫人爱护您,奴自然高兴。原先心里还总想着内宅里的阴私算计,现下想来,当初夫人交代奴的话,可并不是要奴去排斥谁人。”   她话里两个夫人,楚姜倒是分得清的,她在院里踱着步,一面看着院中草木,“方才衿娘跟我说,母亲对她仔细,平素也温柔,对兄长们也照顾得当,还说母亲读书虽不多,但是愿意学,常同她一起去找父亲求教,我们家还不曾出过寡义之辈,她如此真心,我们也该回报才是。”   阿聂跟在她身后,也笑道:“青骊方才便是同奴商量,再回山中该备些什么礼去,说是重了显得我们客套,轻了又敷衍,我们同方先生相处过几月,该帮着拿个主意。这事看着先是郎主敬夫人,同她商讨了,夫人又尊重女郎的意见来问了奴,面对如此通情理的主母,奴再抱着从前的心思,便是不识好歹了。”   作者有话说:   ①《史通》②程婴、屠岸贾:都是春秋时期晋国人,下宫之难时,屠岸贾在晋景公面前诬陷灭了赵氏,程婴用其他孩子代替了赵武,让他逃过一劫,后来赵武长大复仇杀了屠岸贾。我本文中提到赵氏孤儿都是根据《史记·赵世家》来的,但关于那段历史的记载,《左传》、《国语》另有说法,甚至司马迁本人记载晋国正史的《史记·晋世家》也跟赵世家有出入,所以请不必深究这个哈。 第38章 继室难为   纵是如今楚姜占着理,但是为着疗效考虑,并不打算在城中多耽搁,打算三日后就回山。   才第二日,顾大夫人便来做客了。   她便带着楚衿在顾媗娥院子里拜见了顾大夫人,又见到了跟来的顾妙娘。   说起上次会面,两人谈得也投契,如今隔了两个多月,顾妙娘看到她时倒是有些喜悦,又还带着丝羞涩的生疏,正还想着该怎么问候她,便见到对方一个善意的笑,“十一姨比上会见要清减些了,可是苦夏?”   她赧然一笑,“是有些。”   顾大夫人便嗔她道:“你还是长辈,说话还跟个孩子似的。”   楚姜掩唇,“十一姨只是生性质朴,对待九娘却是上心的。”   顾妙娘便欢喜道:“上回说了给你带一套皮影戏来,又不知道你回城了,来得匆忙,我那套皮影还没来得及收拾,下回给你带来。”   楚姜便见到顾大夫人眼神一滞,心知是顾妙娘说话嘴快,透露了她们是因自己回城了,匆忙从府中赶来的,便装作自己并未听出,只笑道:“往后十一姨给我也好,正好我有一张方子,治疗苦夏效果最好,待会儿叫采采给十一姨抄一张回去。”   “好呀,那下回你回来给我送信,我把皮影都收拾好了再来。”   顾大夫人一直面带微笑听她们说着,眼下便道:“你们姨甥两个只顾着自己高兴,倒是冷淡了我这个老的。”   “外祖母才不老。”楚衿挨着姐姐坐着,手上把玩着九连环,听了这话立马就出言反驳,“外祖母可是正正好的年纪,还有母亲,就像诗里说的那样,瑰逸之令姿,旷世以秀群。”   顾大夫人顿时眉开眼笑,将她搂到身边,“偏你嘴甜,显得你十一姨都似个呆头鹅。”   看着便知她们是真心喜爱楚衿,这般相处和乐可不是作假。   顾妙娘有些不服,拉住楚姜小声嘀咕:“我母亲总是嫌我木楞,现下好了,你就罢了,十四娘这小机灵都抢了我的风头去。”   “怪十四娘,还不如怪你自己。”顾媗娥嗔笑道:“什么诗啊赋啊,从不见你读上一篇,还不如衿娘读得多,我看合该拘着你在家中读上几个月的书,好过叫你镇日里玩耍。”   顾大夫人也赞同,“我看这主意不错,正好看看我们家是不是也养得出个咏絮之才来。”   “养不来的。”顾妙娘一脸惊恐地摆着手,便要拉着楚姜出去玩,“我跟九娘便不打搅母亲跟姐姐说话了。”   正要离开时还对楚衿招手,“走,十四娘,姨母给你看好玩的。”   顾大夫人开怀笑起来,看着她们小跑出去,青骊还追着交代:“十一娘慢些,九娘可跑动不得的。”   阿聂笑着跟在她身后,出了门屋中还能听到她的一声笑,“无碍的,神医说适加跑动几步,还有益呢!”   “当真?”屋中顾大夫人问。   顾媗娥嗔怪地点点头,“这是好事,母亲怎么还惊讶上了?”   “好事便不许我惊讶了?”顾大夫人也笑睨她一眼,“惊讶的是那神医的本事,又不是不许九娘好。”   “知道的是您盼九娘好,不知道的还不知会如何作想呢?”她跪坐在母亲对面,“今日母亲来得匆忙,九娘又不是痴傻的,自然知道您是为着她来。”   顾大夫人却抛开这话,问道:“之前不是说那神医固执,十分地怕麻烦,因此才不许九娘下山,如今这是怎么了?六郎还带兵去了,山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立时就记起昨夜丈夫交代她切莫与外人提起,当时他言语间只说不好再惹怒了神医,她却猜得出来其中怕是还有些内情,楚崧虽未与他详说,她却也知道好歹,此时便摇头道:“六郎去是因为那是早便看好的练兵之所,当初神医说是不让九娘下山,还是唬人的,三两月了,要回家他总不能拦着。”   顾大夫人便微点了几下头,拉上她的手,看了看屋中再无杂人才道:“今日来我们也不是问这个,是陆氏托到了族中来,想打听打听伯安的意思,九娘的亲事他是什么打算?他们也求我们来看看,九娘是否真的大好了,以免将来……”   她神色顿时惶恐起来,打断她的话,“母亲,九娘的婚事,我是万不能插手的,有杨氏在,她虽叫我一声母亲,我又未经了生育她的痛难,不能顺着那些迂腐的道理去左右她的婚事。”   “瞧你说的,我自然明白,是陆氏看中了九娘,提了他家几个杰出儿郎,可是那几个在这江南三州虽是个人物,谁又知道他们比不比得上长安那些个?”   她分析道:“从前无人敢求九娘,是怕她婚后夫家伺候得不好叫她魂离,结亲不成反结了仇,而今既说九娘身子好了,那求亲的人还不得踏破了楚氏的门槛?   陆氏又比不得长安那些跟楚氏有亲有故的望族,自要早早打算好了,他们倒是有自知之明,说族中拿得出手的也就那几个,伯安若连他们也看不上,他们便只得想旁的法子了。”   顾媗娥疑信参半,见顾三夫人此次没有跟来,不免怀疑这只是她母亲的主意,犹疑道:“夫主哪里舍得九娘,更不会跟我提起她的婚事了,偶尔我说到元娘,他且说那是当年左太傅为他儿子求得狠了,还求到了陛下面前去,他才舍得嫁了长女。”   “三郎的婚事是如何定的?还有六郎。”她追问。   “三郎的亲事是他祖父祖母在世时约定的,求的是陇西李氏,御史大夫李燕山的嫡女,行五。六郎的亲事是他父母去边关之前定下的,是柱国大将军杨戎的幼女,杨十四娘,也是九娘的亲表姐。”   顾大夫人霎时肩背松了,“瞧这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六郎的父亲还只是一个骠骑将军,儿女亲事都这么慎细了,何况是九娘。原来陆氏那几个,尤其是三娘跟十娘,总爱拿你做笑话,如今他们族中最拿得出手的十一郎,拿去长安一看恐也要成了下乘,叫他们抱着笔墨高傲去。”   顾媗娥听不来她这样说风凉话,劝道:“母亲,从前种种我并不在意了,以后也别再提了。”   “我知道,只是叹陆氏从来都自比清高,却将自己的部曲献给太子,这一手实在不好,献媚又求不来荣,还得罪了虞氏,如今族中儿郎只谋了几个散职,北上长安那几个还没有消息,倒不如多撑上几年,靠着他们家那些书页笔墨,叫儿郎们只以才学求仕,还真能得些好名声,又有家底积攒,过个十年八年,不愁起复不了。”   顾媗娥也叹道:“是啊,当初清高,如今心急,总也找不着平衡,若像虞氏那般破罐子破摔且罢了,倒是可怜了少岚妹妹,说是个女史①,殿下身边哪有那么多文书肯让她整理的,殿下又不不甚欢喜虞氏,连带着对她也是冷淡。”   顾大夫人听到顾少岚声音时也面有不忍,“若是虞将军还在,知道少岚被如此对待不知该如何难过,可见那虞巽卿真是个薄情寡义之辈。”   顾媗娥心中暗叹,顺口问道:“怎的三婶今日未来?”   若是说到虞巽卿心狠,可没有谁比顾三夫人更有切身体会了。   当年她身怀有孕,陈粲中秋设宴宫中,宴请诸臣僚及家眷,虞巽卿为讨好陈粲,困了各般猛兽来宴上,却有一只金雕挣脱,诸多妇孺受惊,三夫人便是其中之一。   本将她安置在了一座偏殿,她路途中又感腹痛,便要请太医。   不料去请太医的人皆被虞巽卿派人拦下,适时陈粲见到金雕伤人竟还越发高兴,正在兴头上,虞巽卿为了不扰他的兴致,一并瞒下了受惊妇孺的情形,连身为族妹的三夫人也受其害,竟是那夜便落了胎。   顾大夫人听到她问三夫人,眼神不免有些躲闪,“你婶婶今日事忙。”   顾媗娥便明悟了些,三夫人是宗妇,族中连儿郎们出仕这样的大事也要跟她商量,今日或许就只是陆氏托到了大夫人身上,她历来又是个喜怒形于色的,难怪会这般莽撞了。   她还未曾开口,就听到顾大夫人乍然一句,“九娘也是正好的年纪,来往的外男也就一个太子殿下,难道是想着……”   话未完,她自己便先惊了,掩口道:“莫不真是如此打算?”   “母亲!”顾媗娥埋怨地看了她一眼,“这话怎能胡说。”   “怎么不能?”她越想越笃定。   “母亲实在想得远了,若要嫁,早该嫁元娘了,如今金陵这些鲜艳灿烂的衣料是谁带来的母亲忘了不成?”   她似乎才反应了过来,急忙拉起笑脸,“是我想错了,这不是看他家儿女亲事都做得高贵,不免想得高了些。”   顾媗娥却暗暗恼了,想想便故作焦急道:“九娘的婚事,我是绝不会插手的,做得好了,那功劳我也不爱,做得不好,反倒叫九娘跟夫主恨我,更甚者杨氏还会恨上我,陆氏叫母亲来我这里探听,是求错了人。”   作者有话说:   ①女史:女官,掌执文书。   近期应该要入V了哦 第39章 试探   “我也是应声人情罢了。”大夫人神色一变,不料这个向来温顺的女儿乍然不顺从了,便搂上她肩,笑着轻哄了几句,“做了当家夫人了,母亲与你玩笑几句也不成了?这事你以为我真是要豁出去帮陆氏不成,他们当初拦着我们屯私兵时使得那些阴招顾氏还忘不了。”   想想她又道:“还不是想借机看看你跟伯安的夫妻感情如何。”   她便笑瞋道:“母亲想问的,我自然该说,不过是寻常夫妻一样,哪有什么不同。”   顾大夫人压低了声音,“哪里一样?真是情到浓处,掏心窝子的话也要跟你说,何况你们新婚燕尔,说起来,你二人正是好年纪,怎未见你有什么动静?”   她一愣,“要什么动静?”   大夫人恨铁不成钢,“自是这里的动静。”   她手点向女儿的腹部。   顾媗娥脸一红,立刻就低了眉眼,蚊声道:“夫主并不热衷此道。”   大夫人便猜测道:“是不爱你?”   “也不是。”她揪着衣角静默了好一会儿,才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夫主自先头夫人去后,身边便只有衿娘生母一个侍妾,他又是朝中重臣,政务缠身,膝下三女一子,还有一个侄子,都要他养育,哪有那心思,多年来修身早成了习惯。”   她立刻便笑了起来,“这就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急,你们成婚还不到半年,上头又没有公婆要伺候,慢慢来就是,你也不用总是端着,回头……”   “母亲!”她越发羞涩,连忙喝住了她。   大夫人却不肯放过她,在她耳边笑语了几句,羞得她几欲奔走。   还是前次的廊子上,顾妙娘抱着楚衿,眉头紧皱,手上一枚棋子如何也下不去,还是在她怀里的楚衿指着棋盘道:“十一姨,下这里,不然姐姐就走成无忧角了。”   “啊?”她茫然地放下棋子,指着棋盘道:“可是这样,九娘要是下了这里,我不就被吃了?”   楚衿耐心指导着,“九姐姐就是想走无忧角,十一姨,您得先在目外挂角。”   她懊恼地叹了口气,“什么目外目内,我还说不来这格子上哪个点叫什么。”   楚姜便也放下棋子,嗔怪地看向妹妹,“观棋不语真君子,围棋里绞杀才有趣,你叫十一姨一下子便没了兴致,不败不胜,又如何知这乐趣?”   楚衿嬉笑着吐吐舌头,“我教十一姨呢!”   “算了,我不学了,这个怪没意思的。”顾妙娘惭愧地将棋子一一捡回,“我是下不来这个,真是想不通你是如何对着这黑白两色坐得住的,连十四娘都比我要会,说出去真是羞人。”   楚姜也随她的动作捡回棋子,解慰道:“也不是天生就爱这个,幼时多病,下着解闷罢了。”   “还是上回你跟我说那些故事有趣,什么烂柯人、桔中棋仙,当时听着还以为下棋多有趣呢,算了,不玩这个了。”说完她招手叫婢女递了个包袱来,打开就是一个竹制的器物。   “这叫空竹,前不久我在外头见着了,特意去学了怎么耍。”   楚衿从她怀里出来,抱着那空竹新奇道:“这个小鼓分了两截。”   她看到楚姜神色也好奇,立刻便得意道:“这不是鼓,敲不得,要用抖的。”   说着她便起身执起两根木棍,中间系着一条长线,随着她双手的摇摆,那长线也开始一松一驰,空竹也盘丝翻飞,还伴随一阵嗡嗡声。   楚姜姐妹二人跟着站起来,跟着她走到庭中,却见她还高举起来,空竹顿时腾空几尺,声响也突然大了起来,吓得楚衿捂住了耳朵。   “这叫飞燕入云。”顾妙娘得意地收势,将棍子递给楚姜,“来,我教你玩。”   她乍然拿着两根木棍,学着舞了几下,那空竹一下子便在地上砸了几响,惊得她跟楚衿后退几步。   “这个砸不到人的。”顾妙娘怂恿她们继续耍,“先得提起来。然后再摇。”   楚姜却始终不得要领,终于在那空竹摔了道裂纹后气馁了,“看来我是学不来这个了。”   楚衿却有些爱不释手地抱着她那一个,“我该是会了,以后我教九姐姐。”   顾妙娘看楚姜拿着两个木棍满头的汗,又还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样子,“扑哧”一笑。   “看来九娘也不是什么都会的,我母亲自上回见了你就总说我,都是一样的年纪,怎么你就什么都会,这个你就不会了。”   “哪有人什么都会。”她也带了赧颜,“我不会的多了,这个我是实在学不了,下回十一姨还是顾惜着我的面子,给我带些好学的玩意来。”   顾妙娘抚掌而笑,“我可不知道你什么学得会,什么学不会,下回我带来再说。”   “那我呢,我呢?”楚衿拽着她裙子问。   她曲身捏她鼻子,“你不用我带了,我有什么好玩的,你外祖母不是全给你了,也就这个是我刚寻的,她还不知道。”   “又在说我什么?”顾大夫人笑着走了出来,一见几人都在庭中,忙催道:“这什么天色,当心晒着了,赶紧回去。”   几人这才动身回到屋里,顾大夫人看到楚姜额上的汗百年面带心疼,“这满头的汗,待会儿风一吹着凉了怎么办。”   楚姜微笑着任她给自己擦汗,“神医说,平日里活动多发发汗也是好事。”   “若是神医的话,往后我们也该学学。”她牵着楚姜坐下,还细心地把她跟置在案角的冰缸隔开,这动作阿聂看了都不免心中生出几分尊敬来。   顾妙娘看到她被这样呵护着,也并不觉得不平,倒是笑道:“我看母亲还是见九娘太少了,等见多了,以后也会似对我一般。”   “胡说。”大夫人嗔她一眼,“我看谁都好,偏偏看你最烦。”   “我才不信。”她顺势搂着楚衿,戏谑道:“十四娘,你看,你外祖母本来最爱你的,现在看到你姐姐又不要你了。”   楚衿知道她在说笑,慢慢那挪到楚姜身边依偎着,“我也要我九姐姐。”   “呵!你敢不要我么!”她佯装生气,去挠着姐妹二人的臂弯,惹得她们连连叫饶。   楚崧刚至门外便听见里间欢笑,等门口婢女通传了才进去,进门便见两个女儿都笑得欢快,妻子正在起身,要来迎他,他忙大步上前接住她的手,叫她免开了口。   “伯安拜见岳母。”   “快起快起。”大夫人虚抬着他,“今日我们来也是碰巧,正要给媗娥送个方子,哪用你特意来见。”   他立刻也作揖道:“是伯安的错,竟不知媗娥添了什么小症。”   顾媗娥赧道:“不是什么症结,是个养容的方子。”   这一来回却叫顾大夫人满意不已,叫他夫妻二人来坐下,顾媗娥却有些紧张,怕她真问他要如何对待楚姜的婚事,好在只是些不紧要的寒暄,她也慢慢松快下来。   楚姜坐在一边,将她神色的变化看得明白,心中暗自猜测着,或是顾氏有什么事要求她父亲,继母却觉得那事为难人。   待日头偏去,众人又共聚了一回宴席,才算散去。   楚姜回到院中时还总觉得她们今日来,与自己脱不了干系,靠在栏杆上数廊下那栏棠梨的叶子。   采采一眼便知她有心事,拿着件锦披给她披着,“女郎是想些什么?天要黑了,蚊虫正多呢!”   她语气里有些怅惋,“采采,你说她们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采采一脸的纳闷,轻轻为她摇着扇子,“婢子也猜不透。”   “我这么想他们是不是不该?”她转回身来,“我看十一姨实在是个爽快善良的人,即便外祖母她们有什么计较,我不应当牵连到她身上。”   “女郎从来没有交好的小娘子,如今十一娘对您真诚,便当她是个独人好了,虽不知顾大夫人是什么打算,不过以郎主的明智,他们即便有谋划也不会成真。”   楚姜轻笑一声,从她手里拿过扇子,只是想要从她这里寻个安慰罢了,并不是要她真说出什么来。   “我还担心会坏了父亲跟母亲的情分,父亲孤身多年,总算有了个贴心人,万不能受什么挑拨。”   阿聂端着药过来,安慰道:“女郎从前既说夫人明理大方又涵养高贵,顾氏又对郎主有所求,他们必然不会毁去好不容易打下的根基,女郎刚回城他们就来了,我们能看出问题,郎主也能瞧出。”   她却凝眉道:“而今不同了,顾氏已经入了殿下的眼,一个能在陈粲那般暴君手下屹立的家族,万不能指望他们是个善人,去请沈季甫查查,我回城之后顾氏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她仔细回想着今日顾大夫人的态度,上次见是个喜怒形于色的,此次再见,又觉得她更为亲热了,似乎也少了上回见时那股讨好之态。   她不禁笃定几分,不说江南各衙门里的职事官吏,顾氏如今也出了三位年轻的太子近臣,两位太子侍讲,一位太子少傅,都比自小陪同太子一道长大的楚晔还要体面。   或许便是这给了大夫人底气。 第40章 夫妻交心   一府之中,除了楚姜在想此事,顾媗娥坐在镜前也带着惆怅,看得青骊心疼。   “夫人便是问一句,郎主也不会怪罪的。”   她摇头,对镜抚着眉,“今日虽是母亲一人来说,但是族中不会不知道陆氏拜访过母亲,既然族中能放任母亲过来,说不得真是顾氏心大了,借母亲试探罢了。   从前虞氏跟陆氏瞧不上顾氏,顾氏矮他们一头,如今陆氏求到顾氏头上来,他们便得意忘形了,忘了夫主才是殿下的老师,他们此时在周朝的根基只有楚氏姻亲这一层。”   青骊疑惑她怎会从今日一面就得出这些结论来,“夫人或是想多了。”   她笃定道:“若是他们真关心九娘的婚姻之事也就罢了,可是什么时候关心不好,非挑着这关头来,今日他们说是为我,担心我,我却不敢信,他们是想要试探我在夫主眼里究竟有了什么样的地位,他们想看看顾氏是不是能反过来把握楚氏。”   青骊惊骇,“便从九娘的婚事下手吗?”   她点了点头,“不过几个月功夫,今日就要这般试探,少不了以后还会狂妄。”   “那夫人要怎么办?”青骊深知,若是将来楚顾两族不和,第一个不好受的便是顾媗娥。   “今日之事,若是我想得浅些,就是母亲一人的行为,可若是深想,就是顾氏的意愿,夫主想必也知道陆氏想打通什么关窍,今日之事要是瞒着他,之后的苦还是我自己吃。”   她眉宇间多了丝坚毅,将头发又挽了起来,“今日母亲的话我不仅要与夫主商量,还要把顾忌也往大了讲,顾氏若是执意不顾我,我也能学三婶那般彻底离了娘家,研磨。”   “这都夜里了……”   她站起身来,疾步走到案前,“打铁要趁热,夫主回来之前得要写好。”   青骊赶紧叫人掌灯,又布置好了书案,便见她搦管仓促,并不是惊世的丹青,只是陈情真挚。   “妾生蒲柳姿,得君松柏之质,恨未经风霜,恨不见白头,最恨此情溘先朝露,致妾与君两散,非妾之错,非君之过,不过权术阴谋,毁我良缘,毁我良缘。”   “毁我良缘,毁我……”楚崧读来也觉怅然,才刚洗浴过,周身还带着湿气,纸张也被他额上滴下的水珠润湿,“夫人为何写此自伤之语?”   他四顾未见顾媗娥,看向跪在地上的青骊,“夫人何在?”   “夫人说他日总要两散,今日也不必久聚。”   楚崧眼中带了暗色,左右一想也明白了几分,还是叫青骊将人找回来,“若不与我讲个明白,作此态平白糟践了夫妻二字。”   青骊看他似是动怒,急忙道:“夫人也是情不得已,此下还在府中,若要她回来,还要您的一句话。”   “什么话?”   “夫人要郎主听听她的情意,听过之后郎主说的那句话便是夫人要的那句话。”   他一听知道顾媗娥还在府中也放心了几分,“你说。”   “夫人第一次见郎主,是在长安,建始四年的春天,郎主在渭水畔玄谈,险些骂哭了一个文士。”   他挑起眉,显然是意外的,又听她继续道:“郎主也知道,从前在南齐,顾氏不如虞氏跟陆氏,他们手上有私兵,朝中有重臣,虞氏有武将,陆氏有文臣,顾氏只有数不尽的金银珠玉。”   “这些东西锦上添花固然好,可是得不了齐主青睐,所以顾氏便会养育几个最出众的女儿献给皇家,以求稳固,夫人便是其中之一。那年周朝大军南下,齐室覆灭,族长便将这打算打到了长安去。”   “建始四年春,夫人北上,回来时她跟婢子说北上这一遭,最好的是知道陛下不纳新了,她不用进宫,第二好的是在长安见到一个说话不讲理的郎君,让她知道了有理可行天下,无理要是能辩,也能行半个天下。”   “夫人因困在深闺多年,金陵贵女们总爱奚落她先是做不成南齐的皇妃,又做不成北周的皇妃,她心中便翻来覆去地回忆在长安见到的那个郎君,是如何将那几句话辩驳得毫无懈处的,想着哪日也理直气壮地骂她们一回,可是从来未出口,倒是日想夜想,叫那郎君成了她的痴心。后来,那郎君竟来了顾氏求娶,夫人一夜未眠,夜里去河里放灯,哭谢神佛有灵。”   楚崧神色被牵动,手中攥着的纸也成了团,似乎承不住这么深厚的情意,他问得有几分艰难,“那么,今夜又是为何?”   “郎主决算千里,还不知道吗?”   他结合今日顾大夫人所来,便也明白了大概,眸光稍暗,“我知道了,你去请夫人回来吧!”   青骊又道:“夫人还等着郎主那句话。”   他手中的纸团落下,正坠在砚台上,他看了一眼,道:“卿心纯贞,我未敢负,权术阴谋,不得黑蛟搅,还是白纸素帕,便说,夫人的书案被墨汁污毁了,请夫人回来清理吧!”   “敢问夫主,是哪一句?”   “你愿意告诉她哪一句便是那一句哪一句,我等一个时辰,可够了?”   “够了。”顾媗娥面带湿痕从屋外进来,提着裙摆,梨花带雨道:“妾才离开这院子,又觉得不舍,害怕将来真是两散,怎么还不留今夜一面,又舍不得那分矫情,等在屋外听夫主说话,夫主,妾心中有愧。”   楚崧长叹一声,起身迎住她,将她揽入怀中,良久却又未言。   青骊见状便招呼了其余人出去,只留二人在屋中。   “夫主,今日母亲来,并不是送什么养颜的方子。”顾媗娥轻轻揪着他的衣襟,说得诚挚,“她向我打探九娘的婚事,说陆氏有心求娶,这……我虽是九娘的继母,可是有夫主在,有杨氏在,再不济九娘还有兄姐,妾哪能去左右她的婚事,可母亲竟敢为陆氏来问这一句,即便他们没有左右之心,竟也是狂妄了。”   楚崧并不惊讶顾氏会有张狂之态,近日看顾氏在太子面前颇得青眼,却不敢想他们敢把主意打到楚姜身上,此时听到顾媗娥的剖白,还是感动于她的真心,“此事并非夫人的错,夫人不该如此自伤。”   “不是自伤,只是不忍见到顾氏自毁,更不愿我……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良缘就此毁掉。”   “夫主,今日母亲的试探,我看得明白,若是陆氏有心,哪场酒宴哪次议政见不得夫主?干干净净地问上一句想与我们结个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成与不成我们彼此都大方,何必非要转托顾氏。陆氏诗书传家,一阁的经籍,他们怎会痴傻至此,定是顾氏保了什么许了什么。”   “夫主,顾氏才入了殿下的眼没几个月,便有了这般的姿态,妾放心不下他们,说不好听的,他们是因着楚氏姻亲这身份走上了周朝的朝堂,即便是两厢各需,可是哪家会如此短视?不先想着与这姻亲结交得更密切,先来算计了。”   楚崧神色复杂,怀中人柔婉的泣诉虽牵动了他的心绪,但他还是在辨别着真假,听到顾媗娥并没有一味地倾诉情意,而是坦白她对顾氏的担忧时,他的心也骤然松快了。   只听他缓缓道:“顾氏那几个儿郎确实得殿下的欢心,可这欢心,并不是想托他们重事的信重,殿下也不是他们所见那般单薄,他的路走得虽顺畅,可不意味着他只是纯良的孩子,除了我跟稚远这两个老师,他还有一个更好的老师。   陛下十三岁登基,稳坐江山二十五年,殿下深得陛下爱重,除了其出自中宫,便是他是三位皇子里最肖似陛下的,相貌相似,性情最似。”   顾媗娥第一次听他说起朝政相关,又有些惊奇,便见他嘴角牵动,手也被他拉着。   “你我夫妻,两处而来,到一处去,该当没有欺瞒的。”他似卸下了什么担子,注视着妻子,“我从不愿提起这事,可是这事才是我第一次知道太子终究是太子。”   “夫主若不愿提起,便……”   “不,你我若要坦诚地解决顾氏的事,你便要知道这事。”   他缓缓启唇道:“我父亲是帝师,所以我得以与陛下一同长大,稚远也是如此,我们是君臣,也是挚友,后来我与稚远得以教导东宫,阿赢跟敬之得中宫娘娘的喜爱,常进宫陪伴殿下玩耍,三人也就亲近长大了,我并不知他们三人是哪一天生分的。”   “只是有一天阿赢跟我说她想要知道当年的秦始皇修筑的长城是如何包揽了边陲,想要看看潼关是如何占了险要,又问我风陵渡如何能鸡鸣一声听三州,还问郦道元怎么见得了那些悬涛、悬泉、悬涧……   她将天下各处都问了个遍,说得我也心动了,我那时便知道我这个女儿是个不甘徘徊闺阁的,刚好,敬之也独爱这些,后来稚远来为敬之求娶,还没等我问过阿赢,圣旨便来了家中,所幸阿赢与敬之情投意合,这事也是美事。只是那圣旨过后的第二日,陛下召我跟稚远入宫,当着我跟稚远的面,问殿下,阿赢与东宫,他选哪一个。”   他说着还笑了一声,“夫人,你看,陛下何其诛心,诛殿下那少年的悸动,也诛我跟稚远的心,怪我们怎么没有管教好儿女,怎能放任儿女与太子玩耍,叫太子动心,与太子相争。”   “这事,并不是夫主与左太傅的错,元娘与姑爷也没错。”   “殿下更不可能有错,所以只能是阿赢跟敬之的错。巴掌打了,也该安抚了,陛下便要殿下立誓,往后绝不可为难阿赢跟敬之,更不可为难到我跟稚远的头上,甚至让他给敬之担任傧相。后来还是皇后娘娘出面才免了这一遭,只是在大婚之夜,左府门前的两只灯笼被人砍了去,从那之后,殿下还是从前的殿下,一如的温儒,连家里的孩子们都敬爱他。”   顾媗娥惊讶地抬头,“此后他们三人便是分道扬镳了吗?”   楚崧噙笑摇头,眼中竟有似自豪,“并未,长安贵族们都以为掌握了殿下的心事,可是只有我跟稚远知道,那灯笼是斩给外人看的,也是斩给我们看的,可是目的不同,外人只当殿下少年心动,情爱被浇灭,可是那夜里,我跟稚远各自收到了一只灯笼,余的一句话没有,只是破败的红纸挂在竹框上。”   他笑叹了一声,“那年殿下才十七岁,那灯笼是他为那断不能成的良缘的哀悼吗?外人看来是这样,可是我跟稚远知道不是,那是对我们的不满,他想要那两只灯笼成为我跟稚远的愧疚,让我们往后忆起时都要懊悔当初的僭越,此后但凡我们有错,便是错上加错,他若忘负师恩,我们不该说他的过错。”   “只是两只灯笼,如何能够……”   “只是两只灯笼,斩了也就斩了,为何还送给我们?因为陛下不会容许世家女子为后,阿赢不会甘心困在宫闱,敬之生性逍遥不屑玩弄权术,所以他二人是天作之合,殿下注定要守着江山,在殿下眼中,他是无辜的,他不能怪陛下,更不愿责难友人,所以我跟稚远要与他同担苦楚,甚至要为他的苦楚负责。似乎是他不讲理,可是作为储君,他为何要讲理?”   顾媗娥无法将她所知的刘呈跟他口中的那个寡薄的弄权皇子联系上,听完却又觉得合理,十七岁的少年,初生的情爱被剿灭,顷刻就能将其转化成迁挪人心的牵制之术,只细思来,令她心中生怖。   顾氏不过得他垂怜数月,竟也敢算计他的老师吗?将来,是不是也敢算计他?   “求夫主救顾氏。”她哀婉地祈求道。   楚崧轻拢住她,“只能顾氏自救,臣事君以忠,殿下交代什么他们就该做什么,不该起别的心思,将来殿下起圣,少不了他们的从龙之功,这已经是顾氏得来的眷顾了。”   她凄然抬头,“夫主,若是他们招了殿下的忌讳,将来会如何?”   “等到江南人心尽归,虽不至于鸟尽弓藏,顾氏若要有如今的声望也再无可能了。”他不想说话刺她,又不得不摆事实,“南齐已灭,它昔日的臣族焉能去撬动胜者的根基?”   顾媗娥难得见到了他眼中的锋芒,乍然明白了他的话有多重,他一人或许不算什么,可他并非一人,他是楚氏,是左氏,杨氏跟李氏,还有北方其余的大小郡望,他是北方望族的联合,而周朝的皇族,是被这些望族所拱卫的,他们即便不能左右朝堂,可是举足轻重。   即便将来太子想要培养纯臣,可是未来数年里,周朝还是北方世族的天下,对待南人,分羹可以,抢了地盘他们如何能忍?   今日顾氏只是想试探一个楚崧,且不说太子的态度,一旦南人压了北人一头,压的还是周朝最佼佼者,北方世族恐要生扑了江南。   她收拾了情绪,稳了稳心神道:“妾谢夫主敬告,还请夫主准许妾回去娘家一趟,也敬告他们几分。”   他眼中的锋芒已经下去,语气轻松起来,“夫人不必心急,他们是以为陆氏要借他们才能在殿下面前获得一席,只要断了他们这念头便成了,陆氏好几个儿郎学问甚佳,对朝政的见解也不俗,并不愧对他族中满阁的经籍,将他们纳入朝堂也是我朝幸事。”   “可是北上那几个有了消息?”   他点点头,“长安来信,陆氏那几个儿郎在长安中四处应酬,但凡是玄谈,便没有一场他们不去,看着是冒进了些,但是也显露不少才气,只是他们路可走偏了,好好的储君在眼前他们不投,非要去长安,殿下正嫌他们不识时务,等改日叫人透个话风给陆氏,人回来了江南,真有本领的殿下还是会用,他们自然不会再去顾氏折腾了。你等陆氏起用之后再去顾氏交代,他们也更知道轻重。”   顾媗娥乍然想起当初顾三夫人跟她所说,顾氏率先归附是为了将来能在周朝压那两族一头的,可看楚崧之意,亲疏似乎并不重要,还是要凭才干定夺人才,她想起南地世家们钻营,隐隐又多了丝对亡国的感概,心中更打定主意要催促娘家培育人才。   她正想着,又听他道:“顾氏总是姻亲,还是要顾惜他们的,今日既然他们要如此探听,你便说我打算等明璋大愈后再为她择婿,要求嘛,样貌要绝伦,诸子百家都需得精通,文不下我,骑射刀枪的本领也要入得她大舅舅的眼,人品气度要得人人称颂,绝不能是无名无姓之辈,最好在少年时便扬名天下,对了,身量不能矮了……”   顾媗娥终于知道他是在说笑了,终于破涕而笑,“夫主这些话拿出去,这天下哪一个儿郎应得上?是叫妾拿这话去敷衍不成?”   他也收了话,俯首笑道:“娘家要问你几句话,你总不能一句不肯堵回去,我不想你为难,你便拿我那些话去回了,他们一听便会以为我是故意拿话搪塞你,将来你也能少遇见几件这样的为难事。”   顾媗娥眼睛一热,听了一番真心话还得他这般顾惜,越发感动起来,偎在他怀中半晌无言。   等到次日去顾氏一说,果见顾大夫人面色有几分难堪,不得不温声好语说了一番,好在顾族长跟顾三夫人还算理智,被她通晓了情理,才是知道了自己险些就因张狂失了一筹。   于是又是一番告诫子弟,对陆氏也不复热情。   作者有话说:   顾媗娥:一些拿捏   楚崧:一些疼老婆的小技巧教给大家 第41章 回山   楚姜还没等到沈当给她回话,倒是从顾媗娥那里听到了事情真相,对她的坦诚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对,终于还是感激了她真诚,又知此事她父亲已有了应对,便不也不再多管,只在家中待到第三日后便要回药庐去。   去前楚衿又是拉着她好一通不舍,好说歹说才让她回了山。   还在城中时,阿聂看着这回跟来的部曲,心安了大半,还恨恨念着方晏,“如今六郎在山中驻军,药庐外也有部曲看守,奴倒要看那方晏如何害人。”   楚姜失笑,“他已被先生驱赶了,往后哪能再见到他。”   “那可说不定,他被逐出药庐正好跟那些强盗为伍了,将来打家劫舍坏事做尽也不是……”   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呼叫声,阿聂忙止了话挑帘看去,便见两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地赶着辆破败的驴车,只是那衣料看着又有几分富贵,正火急火燎地朝他们过来,一路上撞到了不少百姓,这才惹起了阵阵惊呼。   采采探出身子看了眼,“怎么还横冲直撞,沈郎君且去拦拦吧,我们这马车是不怕撞,可他们要是撞上来自己伤了莫还怪罪到我们身上?这要是在长安,早该被衙门里拿了,问他们个当街伤人的罪。”   阿聂还在看着窗外,突然笑着转身戏谑她,“你这嘴倒是应了,还真被拿了。”   楚姜也好奇看出去,就见那驴车被两个巡街的捕役扣住,正喝问他们缘何当街纵车伤人。   一个男子声泪俱下道:“郎君,我们这是遭了水匪,货都被人劫了,正要去找家主……”   “受水匪所劫,往衙门里找贼曹①报案就是,怎还往反了跑?”   那两人穷顿地站在驴车旁,苦丧得不行,“船上货物贵重,我们赶着去请罪。”   捕役也善解人意,“事虽紧急,可你们当街伤了百姓,要跟我们去衙门一趟,你家主是何人?说来我们去给你报个信,你们伤的人,照律法……”   “郎君,家主姓徐,实在耽搁不得,还请郎君允我们回去陈情……”   采采此时又笑话起阿聂来,“还是婶子的嘴应得快,才说那些强盗打家劫舍,这就出了个苦主。”   “你这嘴,旁人听了还以为是我叫人做的。”阿聂睨她一眼。“倒是听不清后头说了些什么,看来金陵还是不比长安太平。”   天气闷热,楚姜也无心看热闹,只是看了一眼便回身坐下。   阿聂看她如此,便叫沈当上前去问个详细,若是方便,还请他们赶紧处理了好让开道来。   沈当去后不过片刻就回,禀道:“那两人在长江上被劫的,捕役以为是大事,见他们还撞伤了几位百姓,便要他们先去衙门,那两人却不肯,非要回去见家主,捕役怕他们回去之后找了庇佑再不肯认错,让那几个百姓平白吃了苦头,两方便争执开了。”   楚姜看那驴车还摆在路中央,想想便道:“你去给他们出个主意,让那几个受伤的百姓坐上他们的驴车,捕役也跟着一并去见他们的家主,再叫捕役托几个好事的百姓去衙门里报信,让贼曹领着人去接应他们,如此都便宜。”   沈当应下去了,楚姜坐在车中便见到那两个捕役远远对着马车拱了拱手,随后就托着受伤那几个百姓上了驴车,那两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也跟着帮忙,不过一会儿便让了道出来。   这阵热闹引了不少百姓围观,他们一看热闹散了,又将视线投向了楚氏的马车,待其驶过时,议论声还不低,都猜着其中是谁,转瞬间,便有人说起其中是楚三郎。   这一声比之那几人呼贼还要惊动,霎时间便有不少人来追车,一个妇人还追问道:“三郎,三郎,怎么一个多月不见你来酒垆了?”   楚姜又惊又笑,急忙嘱咐沈当:“说我三哥人还去了会稽,不是故意伤她的心。”   沈当率着部曲护住马车,向人群大声道:“诸位稍静,车中是我家女郎,并非三郎,三郎早去了会稽,不是故意要伤娘子的心。”   人群中还有不信的,采采跟阿聂忙从车中出来,阿聂笑道:“诸位爱重我家三郎,女郎说她替兄长谢过诸位了,今日我们是有要事,本想疾行开道,又恐伤了诸位的心,这才特意叫我出来跟诸位交代一声,他日三郎回了金陵,女郎说她必第一时间叫三郎出来与诸位共游。”   若是只听阿聂的话,或许人群还要纠结片刻,可是在她说这话时,操着兵戈的部曲都向外括了一步,森肃地护着马车,这让最开始追车的几人都不敢动作了,这又礼又兵的,再没有人敢叫嚷些什么,都渐渐退散了去。   “原来不是个慈悲心肠的。”人群中有人呢喃道。   “十一哥,说什么呢?”   陆十一收回视线,“经册都找齐了?”   “找齐了,还险些被人踩了……”   楚氏的马车也慢慢往东山驶去,远见着夏林茂盛,山野被厚重的青绿庇盖,楚姜也在行车途中疲倦起来,终于等见了楚郁才褪了疲态。   原来楚郁自来东山练兵便觉此处非凡,还计划着开辟一处猎场,此时便侯在山脚等着妹妹的到来,一等见到她便进马车,又是一番亲近问候。   “若非叔父说我既然来了山中便不该离去,否则我定要护着你下山去。”   “总是练兵要紧,且有人护着呢。”   楚郁却不满道:“我就说那神医不肯下山有蹊跷,果真是养了贼。”   楚姜怕他鲁莽之下惊吓到方壸跟方祜,回寰道:“只是神医的二弟子不好,六哥看着我便不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他这才细细打量起来,终于还是信服了几分,“算那神医有几分本--------------/依一y?华/领,他那弟子是赶去了何处?叫我逮着了定要了他半条命去。”   “他们就是知道我六哥神勇无比,连夜把人驱赶了,不然被六哥抓住了,一番打杀之下,可容不得他再猖狂了。”   楚郁怎会不知她故意恭维,想要哄她,也得意洋洋,倒是听得车外的沈当满头的汗,想着这兄妹两人互相哄着,也不嫌年岁到了。   一路上楚姜兄妹二人说笑着,总算是到了,楚郁还想陪着她进去。   “六哥,虽说那方晏混账,神医却是个好人,虽然我们占着理,但是理占尽了,也不能得寸进尺。”   楚郁一脸的失落,又听了几句劝才答应下来。   方祜见到楚姜时正抱着一卷医书在背,满脸的痛不欲生,一见到他们眼睛就一亮,“九娘,你回来啦!”   楚姜牵住他,环顾药庐不见方壸,问道:“先生怎么不在?”   “师傅挖菜去了,嘱咐我看家。”他牵着人回到堂中去,又殷勤地端水倒茶,“九娘,你跟你父亲说到我师兄了吗?他可以回来吗?”   原来这童儿还是记挂着他师兄,让楚姜也忍不住感慨,却又不得不打破他的遐想,“我父亲并不许。”   他瞬间沮丧起来,倒还是懂事的,并没有多纠缠,只是情绪低落地坐在几子上翻医书。   “我从家中带了几件小玩意来,你要不要?”   他先是点头,随即又摇着头,“我不该要。”   楚姜坐在他对面,耐心道:“这是我家幼妹为了答谢你那只风车,特意交代我给你带来的。”   采采也来哄他,拿出几个陶人跟一只空竹、一只九连环。   他的心思果真被吸引了过去,又还不好意思,“我师兄做了错事。”   “你师兄做了什么与你无关,我怪你师兄,可不会怪你。”   说着她便叫采采去院子里抖空竹。   方祜一见便喜欢了,犹豫了许久才跟着下去玩。   等方壸提着篓子回来时见到此间一派欢乐,只淡淡说了句:“来了就好。”   阿聂赶紧去接过他手中的菜篓子,“先生劳累了,往后这些事我来交给奴跟采采就是。”   方壸也不跟她客气,抖去脚下的泥才进到堂中去给楚姜看脉。   “先生,这几日我六哥手下那些兵没有扰到您吧!”   他听着这关切,心中也感概楚九娘实在是个不错的小娘子,只是又看了眼药庐外正在扎营的那数十个部曲,又想这不错的小娘子也不好惹的,还幸灾乐祸起方晏来。   却还是端正了颜色,“并未,山中百姓也说那些兵卒诚实,向他们交易了几回,并无欺瞒之举。”   楚姜便放心了,等他看完脉才道:“先生,晏师兄不在药庐,您有什么不便的还请尽管交代下去。”   他抚须叹道:“并没有什么不便,那孽徒文不成武不就,医术也是个半吊子,采个药也没几回挖对了,只是浆洗庖厨还算个样子,以后阿聂跟采采也能做得比他好。”   院中抖着空竹的方祜实在不甘心他师兄被如此贬低,转头看到楚姜嘴角带笑,空竹也不抖了。   他还想在她面前说他师兄的好话呢,眼下他师兄竟被他师傅贬低成了一个不学无术只会洗衣做饭的,他越想越不高兴,抱着空竹来到楚姜面前。   “九娘,你知道吗,我师兄其实武功很好的。”   他小脸严峻,还担心她不信,又补充道:“山里不少小娘子都欢喜我师兄,给他采花送菜,送各般瓜果,原来药庐里菜多得吃不完,还是那些小娘子成婚了我们才不用总吃那几样菜。”   楚姜不由跟着想了想,原来那方晏还以颜色骗瓜果鲜菜吗?   方祜看她颇有些惊讶的样子,又添油加醋,“其实她们成婚了也不耽误她们喜欢我师兄,九娘,你看我师兄多好看,原来他去打猎砍柴,她们还有人悄悄给他送吃的呢!”   楚姜了悟地对他点点头,心中还是忍不住惊讶了,本想他深仇大恨,原来并不耽误他狎弄风流,一时间她对方晏的观感复杂了起来,尤其是方祜还源源不断地吹嘘着他师兄有多受山中妇人的喜爱时。   作者有话说:   ①贼曹:捕盗的官吏。   小剧场:   方祜:通过吹嘘师兄的受欢迎程度,来提升师兄的个人魅力,九娘一定会折服于师兄的魅力,嘻嘻,我真是个揣摩人心的天才。   方晏:我谢谢你啊。 第42章 剿匪   当浓夏终于衰颓,流火惊序,早秋有信,那场曾拦了楚姜车架的长江劫案正在金陵引起一场轰动。   长江上的水匪实则在周朝来治后已经渐少,但从未有过一场专门的清剿,在当今这关头出现了此事,实在是给刘呈送了场东风。   平常若说剿匪,金陵历来平安,百姓们并不知江中凶险,即便听闻也只是嗟叹一声可怜。   商人们倒是时有遇见,不过江上的水匪竟也懂得涸泽而渔的道理,对于能收取财物的,轻易不杀人,也还能留一半货物任他们走商。   此次却不同,那两个被劫的商人是江南有名的商户徐氏所雇,这徐氏却是依托于虞氏的,从益州一路买办了丝绸、茶叶及诸般香料,要运往长安去,路过金陵时且只停泊修整了一夜便要继续航行,未料刚离开金陵不过两日便遇到水匪,连人带船一并给劫了,只有那二人因熟通水性,趁乱躲在水下,等水匪离开了才逃回金陵……   既然此事已经在金陵引起轩波,刘呈若是此时出手剿匪,在百姓中的所得的声望自然也平常出兵要更高。   眼下东宫便正等着那徐姓商户上门来告。   却是等了许久,衙门里罚了那纵车伤人的两人后,再没有了动静。   府衙中,刘呈及诸位官员列坐堂中,一人道:“殿下,徐氏依托于虞氏,莫非是虞氏不愿他出来求告?”   刘呈皱眉,“虞巽卿可不是个闲人,两位老师如何看?”   楚崧与左融对视一眼,彼此会心后左融才道:“禀殿下,依臣之见,未必就要等到告了才追究,而今杨将军已在淮左屯兵五万,若要肃清江面,正是好时机。”   楚崧也道:“臣赞同稚远之见,民不举官不究,这六个字在臣看来是徇私渎职,既知江上有匪,便该出兵肃清。”   其余大小官员一看楚左二人都表态了,连连出声附和。   刘呈便也不待多想,一时堂中便就此事商议了起来。   同时的虞氏族中,虞巽卿正对着满脸苦色的徐商人在温声安慰。   “原来那些流匪哪家不是你的交好?怎的冒出了这一伙来,以后你的生意该要如何做?”   即便他面色温儒,声音和气,句句只为自己打算,可是徐商人却觉得冷意扑身,只是辩白道:“小的问了那几家,他们并不知道那些人何来,此次郎主的损失,小的愿一力承担。”   虞巽卿却温和一笑,伸手将他揽起来,“西屏,我并非纠结那些损失,只是担忧你以后该如何走商。”   他亲切地将徐西屏拉着,指着案上一张地图给他讲解,“从前齐朝抱有淮左,西起西陵,南下江海,那时候我能保得了你在长江纵横呐,可是如今杨戎屯兵在淮左,蜀州有周军驻守,江上再添了一支与你没有结交的水匪,以后你要如何维系生计呀?”   徐西屏微躬着背,听得专注,在他关切的目光下才忐忑答道:“从前多仰赖郎主,只是如今小的已经不再壮年,已有归隐之意,这次若是……”   “什么归隐?”他十分不赞同,“你正是好年纪,以后我也并非不能再保你,只是这次你实在疏忽了,江上的打点,万不能断的,怎能贪图一时小利忘了将来筹谋?”   此话一出,徐西屏浑身都起了冷汗,顶着他关切的目光又要请罪,“是小的疏忽了,若是郎主需要,小的恨不能此身长健,只一心为郎主做事。”   虞巽卿却笑道:“什么为我办事?只是怜惜你这个人才罢了,往后不该再提那些隐退之语了,不要埋没了自己。”   徐西屏只得点头,“贼曹数次遣人来问,为何小的不去报案,郎主,您看?”   他这才长嗟了一声,“如今倒是人人都来逼我了,陆氏得了太子青眼,那几个打长安回来的,给太子读书讲经瞧着正是好前程,顾氏也有着楚崧这姻亲,连我那妹子都不愿搭理娘家了,西屏,我只剩你了,你为何也要逼我呢?”   “郎主,小的不敢。”   他言语自伤,“贼曹来问,你回就是,我早已不想理会尘事,只是还要拖拉着这一族,不得已在尘世奔忙,如今区区一个贼曹也敢来我的门下吠叫,你拿他来问我,如何不是侮辱呢?”   徐西屏吓得当即跪地,“郎主明鉴,小的绝无此意,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贼曹说东宫已派人去过问了,小的只是想要郎主给出个主意。”   虞巽卿又将他托起,思索半响,才十分为难道:“看来太子是想要借这阵东风了,族中总算还有那些部曲在,也该为你出口气,若是太子派兵前去,也叫他们同去就是。”   徐西屏即便心中苦楚,还不得不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多谢郎主为小的出气。”   虞巽卿欣慰应下,等送走了他,侯在门外的虞七郎进门便忧虑道:“父亲,要是太子的人真的剿到了那些水匪头上去,我们岂不是……”   虞巽卿抬手打断他,“西屏太胆小了,那船上其他的都不重要,只是有个莘娘,连西屏都不知道莘娘出现在船上的缘故,其他人自也不知,即便太子的人发现了莘娘,她若不说,谁知道莘娘是去做什么呢?所以如今在我们的打算中,她便是族中派去长安行商的,七郎,你带着部曲同去,只要先见到了莘娘,让她说是去行商的便是。”   “万一我们不能先见到莘娘?”   “太子的人分几路,我们的人也分几路同去,我们是苦主,出人又出力,谁有多的言语呢?见到自家的女郎了,我们先上去说一句难道有错?”   虞七郎点点头,又问:“那莘娘若是没了呢?”   他此时早没了面对徐西屏的温和,眉目阴鸷,“没了更好。”   虞七郎终究还是不如他狠心,难免面露不忍,又听到他道:“七郎,成大事者,该忍万般不能忍,失兄妹,失亲朋,都不是痛事。”   虞七郎看着父亲冷厉的面目,多年来所受的教导令他信奉了这句话,他便带着着这信奉,领着两千部曲来到了江岸上。   而刘呈所出的官兵不过也才五千。   虞七郎并没有剿匪经验,更不知道如何剿水匪,只得跟着官兵行动。   官兵在各个河段监查,虞七郎便交代了手下各个带队的头领跟着各官兵分散去。   终于在一个多月后剿灭了大大小小十余处匪穴,然而并未有那一伙是当初抢劫徐西屏商船的。   正在虞七郎暗自庆幸时,有渔人在京口渡头发现了数十个被绑着手脚的人,渡口还停着一辆空荡的商船,一问才知道他们就是徐西屏船上跟着跑商的,在当天夜里被扔到了京口渡头。   虞七郎一一数来,水手、商客、船娘甚至是船上杂役跟虞少莘的四个婢女一个不少,唯独少了一个虞少莘。   当着官兵他不敢多问,却不防那几个婢子主动哭叫,“七郎,您可得去救十娘啊,十娘不见了。”   虞七郎恨不能堵住她的嘴,只是在诸多官兵注视下还得耐心问她,“你详细说来,十娘是如何不见的?那些水匪何在?”   另几个婢女看着都受惊不少,其中一个道:“昨夜他们喂了我们一顿饭食,过后便我们便都睡了过去,今早我们醒来便在渡口上了,十娘也不在。”   他顿时便浮现几分难受的神情,“想来十娘定是被那些匪贼给害了性命。”   一个将领等他跟那几个婢子说完话才上前道:“郎君,这些人见过水匪,我们要询问一番。”   “是该询问。”他怔怔起身,似乎还为族妹伤心。   未料那些人被问到水匪相关时也全然不知,只说是被蒙了双眼缚住双手,饭食也是被喂的。   一个将领又去了船上搜寻,货物俱无,只有甲板上铺着一张三尺见方的素锦,上面细密写了不少字,平实干脆地列着条条罪名。   “济封三年,虞氏扩封田,会稽八百农人失田地。”   “济封五年,虞氏采章山铜,雇一千民夫,死六百,六百死者共恤一百金。”   “济封七年,虞氏为齐王征女,以之为由,强掳诸暨县民女五百以充虞氏奴婢。”   墨迹深透素锦,似龙凤争夺激烈,勾勒着虞氏那些条触目惊心的罪名。   那将领看得正心惊,身畔突然出现一人,正挑了剑要毁去这素锦。   他一把摁下虞七郎,“郎君,事关水匪,应当呈回给殿下。”   “不过是水匪为强盗之行托言借口,我虞氏行善积德,从来……”   “既然如此,郎君更不该毁去了。”那将领急忙上前一步将素锦收起,动身就要下船。   虞七郎只能眼看着他把那素帕裹好收进怀中,只略一作想,看船上只他们二人,立刻上前一步按住那将领的手,“将军,虽是胡言,总是碍我家声,我名下有一座庄园,丰饶富庶,年入千金……”   那将领鄙夷一笑,并不理会他的殷勤,“郎君借步,在下该要回去呈报殿下了。”   虞七郎未能料到这人竟能拒绝如此诱惑,一时心中滋味难言,说来也是他不开眼,此人是刘呈的亲卫,作为太子的亲卫,出身莫不高贵,即便不是北方四大世家的子弟,也都是出自其余郡望,哪会为了这点小恩惠而给前程带来隐患。   虞七郎只得派了人尽快回金陵,命他们将此事禀报给虞巽卿知情,未料还不等那几人赶到金陵,上百条素帕便出现在了金陵市井中。   那些素帕是当日凌晨出现的,城中各河道溪渠中都飘散着大大小小,不同长短的竹筒,有人取开来看,里面赫然是一张素锦方帕跟一锭黄金,素帕上书写了虞氏的罪状,只是最后又添了一句“侠客疏财,见者自取。”   不说金陵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便是整个周朝天下,此事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百姓们对白来的财自是爱不释手,甚至大打出手,只有零星几只竹筒被呈了刘呈面前。   拿人钱财,总要为侠客做点事,百姓们秉着这宗旨纷纷把劈开的竹筒跟那些素帕丢在街头巷尾。   作者有话说:   这是黄金侠,他会到处发黄金,快说谢谢你,黄金侠。 第43章 鲜活   楚姜的屋外也出现了一只箱子。   采采晨起时还睡眼惺忪,刚打开窗便见一堆柴拦在窗前,随着窗户的向内去,那些柴险些就要垮进屋里来,她忙出门绕去屋后,便见到那柴堆之上还有一只小箱子。   她狐疑地把柴堆搬开,正要挪动那小箱子时肩也跟着一坠,只有箱子底下垫着的柴堆跟着垮了下去。   屋中正给楚姜梳头的阿聂听到动静问道:“怎么跑去了屋后?”   “不知道是谁堆了柴在屋后,还摆了只箱子,把窗给堵死了。”她郁闷地看着那堆柴,看到柴堆垮了,窗户也不再被遮挡才又绕回前院来,回屋便拉着楚姜推窗去看那箱子。   “女郎,看,就是那箱子,瞧着箱子小,婢子抱都抱不动。”   楚姜看着底下垫着那堆新柴,隐隐知道了那箱子是谁送来的,耳边采采还在猜测,“昨夜睡前窗还好好的,莫不是方祜顽皮,夜里不睡弄的?可是他也搬不动那箱子啊!婢子去问问他。”   她对采采摇摇头,“应当不是方祜,你跟阿聂去抬进屋中来吧,别惊动了先生。”   二人应下后,合力抬着那小箱子都还吃力,终于抬到屋中,楚姜绕着箱子看了一圈,见其十分简陋,箱子底下四只脚上还带着星星点泥。   “打开看看。”   采采上前打开,入目竟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黄金。   “难怪婢子一人抱不动,这……这得有千两金了。”   这股粲金把一股无名的怒气带到楚姜心头,大清早的,她不知是气什么,只是看着那黄金烦躁恼火。   “女郎,这里面还有个条子。”   她只接过看了一眼就更气了,纤手捏着那纸条,指尖都逼出了青白,“那水匪当我是什么?销赃的么?”   采采眼皮一跳,轻轻给她拍着背,又顺开她的手,接过那纸条看了一眼,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安慰道:“为了个水匪动气不值得,咱们不理就是,女郎别气着了。”   阿聂也去接过一看,便见纸条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几行字,是要托楚姜把这箱黄金以诊金为由赠给方壸,话说得恳切,也不隐瞒他这不义之财的由来。   “那徐氏商人的船,真是他劫的?”   楚姜还气着,伸手就要把那箱黄金推下案桌,只是那箱子又沉又破,倒连累她自己崴了手。   “啊,这……这破箱子!”   阿聂看她又气又疼,想责备都不行,只得心疼地搀着她到堂中去找方壸。   阿聂一边搀着她一边粗野地放言,“女郎什么时候这样小孩子气过?若不想搭理那粗人,我们便昧了这黄金!”   “谁要那东西。”楚姜疼得眼中含了泪光,气不过地回嘴,“我缺那几千两?那强盗敢羞辱我,我这就写信给大舅舅,把他们全给剿了。”   她毕竟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托,千金之子,知道混事也是书中窥得几眼,自也以为方晏这举动是拿自己销赃,心中愤恨不已,越想越委屈。   被崴的那只手被采采小心捧着,可她还是气,正见到院中的柴堆,又放一茬狠话,指着院中的柴堆,愤恼难平:“我让他去庄园里砍一辈子的柴,烧一辈子的火。”   这动作不可避免又让她喊疼,阿聂无奈至极,只得轻声哄她,“好了,女郎先坐下等着,奴这便叫先生来。”   她坐下后还是委屈,抱着手问采采,“我摆给他看了一副好欺负的样子么?”   她自小因病就性情平和,哪有今日这样的,采采连忙安慰:“自然不是,女郎从来都威严,是那强盗胆大包天。”   她听了安慰委屈还没收,方壸过来时还看到她这样子,颇觉有趣,“果真开那药过了头,一下子躁了你的肝火?”   阿聂忙解释道:“是女郎的手不慎碰着了,劳先生给看看。”   楚姜看着他又想起方晏,正要开口手腕又是一阵剧痛,逼得她眼中又出现了几滴泪。   “还好,没伤到骨头。”方壸在她手腕处小心揉捏了一阵,起身去院子里翻找草药。   只见他翻找了许久,又呼喊着方祜。   “祜儿,苏木可还晒着?”   方祜趿着鞋从屋里跑出来,跟着他在院里找,“都是师兄晒的,我不知道。”   楚姜抱着疼极了的手腕,吸着泪,看这一老一幼在院里忙碌,叹了口气,轻声呼着痛。   “算了,帮他一回。”   阿聂跟采采对她的决定自无二话,只看那一老一幼的,实在容易让人生出怜悯来,何况方壸对她还有救命之恩。   等到她包扎好了手腕回到屋中,那箱黄金还是碍眼。   “换个箱子装了给先生送去,就说是我谢他治了我这手腕。”   阿聂应下,翻找只红木匣子出来,正在一锭锭地换箱子,翻完黄金才发现底下还有一封信。   “女郎,这是写给郎主的。”   楚姜用没伤的手接过,听到阿聂纳闷道:“他怎知女郎要换个箱子装?要是不换,这箱子不就到了先生手中?”   采采道:“女郎要送东西,自然不会用那破箱子。”   楚姜才下去的气又上来了些,正要把信拍着案上,想到伤了的手,还是顿住了。   说是给楚崧的信,她自然也要先拆开看看,才刚入目她便又是一声冷哼,“这手字平白辱没了纸张。”   阿聂看她如此反而暗笑了一声,自从来了山中,她更有了些鲜活,这自然是好事。   而那信上的内容也十分简洁。   “吾等无意毁东宫大计,只是会稽百姓苦虞氏久矣,齐灭虞不灭,吾辈难服。   我杀我仇,东宫用虞氏之才,各不相干,今朝之剑难判前朝之冤,我等黎民深谙之,故虞氏之罪,我等自断,不敢清扰东宫,亦求东宫垂怜。   然又得一事,船中得一虞氏女,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问之言语,一字不答。   依稀当年,诸暨有女好颜色,皆被虞氏所戮,所献权贵,所赠朝臣,吾等粗鄙,亦知西施亡吴,此女去长安,焉有此念乎?望东宫明察。”   “这是还想算计我呢!要是我不帮他,这信也就到不了我父亲手里。”话虽如此,她心中一时竟庆幸居多。   她虽居于山中,对金陵之事也还关心,即便还不知道城中那些素帕之事,也知道方晏一行便是劫了徐氏商船的人,徐氏又依托于虞氏,想来正是他的复仇之举。   其中又说到会稽,而虞氏世代居之,当是做了些伤害百姓的事,所以他才敢以会稽之民自居。   她合上信思忖了半响,又把信给装好了,让采采用锦帕包好了,叫沈当加急送给楚崧去。   只是她还忍不住要奚落一句,冷哼道:“看来方祜说得不错,这水匪就是个登徒子,宋玉被窥视三年俗心不动,那水匪看了几眼就知道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了,到时候等殿下处置了虞氏,也好好处置处置他。”   阿聂并不知道什么宋玉,什么《登徒子赋》,便一味地顺从哄着她,听她奚落一句也搭着骂一句,半响才哄得她开怀了。   而方壸看到那箱黄金时也惊讶不已,方祜惊得书都不背了,先是看看楚姜,又看看箱子,又看着楚姜。   “九娘,你的手诊金比治你的病还要贵呀?”   她神色不太自然,还是撑出个温柔的笑,“这也是谢意,先生不仅治了我的弱症,还解了我的心病,况且……”   她说着还带了丝自责,“方才见到先生找药,才知道晏师兄不在先生与方祜有诸多不便,只是晏师兄做下那般之事,九娘并无旁的能弥补先生,只有这些俗物,先生务必收些。”   方壸抚须,想要推拒,阿聂便道:“先生便是不为自己,也该为方祜着想才是。”   方祜看师傅不想要,他也不想要,“九娘,我不用的。”   楚姜又坚持道:“先生,曾有御医断言我寿数难到双十,如今得遇先生,实是大幸,若非先生不愿入凡尘,九娘必是要供养先生余生的,如今不过俗物,先生若是推拒,便是叫九娘心中不安。”   方壸看了眼方祜,犹豫着答应了下来,她便松了一口气,自觉再不该受赶走方晏的歉疚所累了。   药庐中又至午间时,秋气山气清,白云空远,比之春朝仍生机勃发,方祜眼巴巴数着云,医书背不下,还继续在楚姜面前吹嘘他师兄的厉害。   “九娘,我师兄要是在的话,现在我们该吃栗子了。”他说着空咽了一口,“每年秋天师兄都能打好几箩的栗子,我们吃不了还给玢娘送去。”   楚姜只一想,“采采,叫他们去买几筐栗子。”   方祜眼睛一亮,“九娘你真好,我若跟师兄说了,他还要拖几日呢!”   她莫名生了点满足感,故作漫不经心,拿着医书,“寻常小事罢了。”   方壸看着方祜机灵的样子也笑一声,“总该是人人都比你师兄好,可你也不能诓骗九娘给你买吃食。”   “我才没有。”他反驳道:“本来我能去打的,可是师傅您又不让。”   楚姜放下书摸摸他的头,安抚道:“以后我在一日,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当真吗?”   “当真。”   方壸清咳一声,方祜立马就摆摆手,“以后不用了,我不贪嘴的。”   楚姜也不勉强,又拿起医书看起来,方祜被师傅看着也不闲话了,坐直了身子在师傅的眼皮底下背起医书来。   又过一个时辰,方祜才磕磕巴巴背了几页,软磨硬泡要去找玢娘玩耍,得了许可就撒着欢去了,不过才出了药庐一里外,正往玢娘家中去,却在路上见到不少零星散落在路边的野栗子。   他往四周看看,还以为是谁打的栗子掉落在了山道上,一路快乐地捡着栗子往玩伴家中去。 第44章 虞氏计(修)   楚崧将收到的信送给刘呈看了,只说那伙水匪唯恐出现在城中会被发现踪迹,竟打听到了楚姜住在东山,故才将信送至那处。   刘呈深信不疑,此刻正在书房中与他商议此事。   他毫不掩饰对劫船者的欣赏,“倒是有几分太史公笔下游侠的样子,不以金钱自专,分以百姓,至于那虞氏女,太傅怎么看?”   楚崧沉吟道:“他们信中说到西施,若是虞氏女入长安也是如此打算,那虞氏便不得不防了。”   他听了也有几分赞同,又道:“还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既是贩运货物,已经采买完了,为何那船上还有黄金无数?太傅看来,这其中有何蹊跷之处?”   楚崧也只能作猜测,恭敬道:“殿下,《六韬》曰‘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昔有西施惑夫差,如今那虞氏女携黄金入长安,所为何人虽不知,但总能知道虞氏之心不忠。”   刘呈也有此想,心念一转想到了自己府中的虞少岚,说来至今他也不曾跟她详细说过几句话,从来都是漠视,本想当她是个摆设,一想到虞氏竟还送了旁的女子去长安,一时间心情也复杂了起来。   “太傅,若是江南这三大世家,我只得了其二,朝中会如何想?”   楚崧毫不遮掩道,“恐怕仍有不服。若如那些素帕所书,虞氏当真犯下诸多罪行,等将来回了长安,殿下再不用他们就是,可是殿下南来,收服他们才是主要目的,他们人品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收服了他们,让朝臣们见到殿下身怀天下归心之能。”   说着他又话锋一转,“可是若对虞氏之恶不管,也非安稳之举,但是,殿下是皇嗣,将来定夺江山,用不用谁,如何用,虞氏敢出来反抗吗?”   未料刘呈却目光倏然犀利,“若是我不要南方这些世家,只要百姓呢?”   “各郡百姓都是世家治下,怎……”   他意识过来,十分不敢置信,可是面上还要镇定,“我朝还有泰半的官员是出自世家望族,若是江南的世家殿下且容不下,他们会害怕的。”   刘呈视线移向窗外,温和一笑,“我只是说笑,太傅莫要当真。”   楚崧按下心中的不安,也敛眉一笑。   “太傅,就按那些水匪说的,我们用虞氏之才,他们杀他们之仇,那信上说得好,今朝之剑难判前朝之冤,至于会稽,我上月才刚去过,是我不察,并未察觉他们的苦处,叫三郎替我再去一回,查明真相,用我的私库给百姓们补偿,至于虞氏,我有一计,要太傅我替我把把关。”   “把关不敢,殿下请说。”   他悠悠道:“苏绰①有一具官论,言用贪官,反贪官,如今我们还用得着虞氏,何不杀他一半,留他一半?”   楚崧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借了具官论的话答他:“不义之财分百姓,则百姓颂声起。”   他说完突然一怔,提醒道:“殿下,现在便该派人去虞氏查办,虞巽卿是其人心狠手辣,父母兄弟无不可抛,万一他先杀了一半,百姓的颂声该被他收了。”   刘呈神色微变,当即召了手下人去查看,等收到消息时却已经晚了,虞巽卿已经推了五个虞氏族人出来,道是族中不察,叫几个儿郎做下那般财狼之举,还要分散一半的家财补偿会稽百姓。   刘呈听到回复不禁冷笑,“这天下,倒是头一回有人让孤陷入了这般境地。”   楚崧听到他的自称就知他动了怒,跟着他起身,“殿下,并不必因他为难,那伙水匪的举动,也是对虞氏的催逼,百姓们继续信他们也无妨,这水匪之事,虞氏若不愿来告,我们便不用再理会,任由流言肆蔓,眼下只把顾氏跟陆氏用好了,虞氏更会心急,正好也看看他去长安是要与谁搭话。”   他神色镇静下来,“太傅所言有理。”说完他便交代了近卫几句话,让他们去各官员处通信,等交代完了看楚崧欲告辞,少不了还是关心了一番。   只听他亲切道:“那伙水匪竟将这信送到九娘手中,以他们的猖狂,恐会伤了九娘,太傅还是将神医请回家中的好。”   楚崧谢他心意,却笑道:“多谢殿下关怀,只是九娘少小困在家中,难得亲近山野,如今正是欢喜的时候,臣若真挟令那神医道家中,恐怕她就不高兴了。”   刘呈失笑,缓缓沉吟道:“难得见到九娘这般脾性,今次她为我送信,也是立了一功,为解她苦闷,我该赏她些什么。”   “殿下多虑了,她自小便不曾短过什么,殿下再赏赐,她该骄纵了。”   他却意气道:“我视九娘如亲妹,任她骄纵些,也是无妨。”   随即他又话锋一变,“况且我这也不算是赏赐,对外是赏赐,对内,却是要九娘帮我个忙,太傅,我府中那虞氏女,当初许她个女史是敷衍虞氏,如今该弃她,可我不是滥杀之辈,想来她也无辜,我正不知该怎么处置,九娘聪慧,又没有什么交好的玩伴,正好叫这虞氏女陪她下下棋、读读书来解闷。”   他看楚崧神色犹豫,便也恳切道:“若是太傅不想九娘受累,我再另想法子便是。”   楚崧闻言才抬头笑道:“若是作伴,她哪会受累,只是她一个孩子,又从来纯善温良,臣不想她也卷进这般诡谲中来,若是殿下所需,让虞氏女做个玩伴也不是什么大事。”   “如今我先多谢九娘为我解忧了,正好秋狝定在东山,适时再将虞氏女带去山中,叫九娘看看她们是否投缘。”   楚崧也一口应下,又听刘呈闲谈了几句家常,一副师生和乐的样子。   倒是书房中两个近卫各自抹了一把冷汗,听他们话中机锋,一个贵为龙子姿态谦和,一个身为臣子只谈女儿的苦。   一个说并不会勉强,一个说为了你也能勉强。   近卫脚有些僵了,小心地挪动了些许,尽量不让这动静惊扰到二人,心中羡慕起那几个出去跑腿的近卫,暗想他们应当在城中看热闹了。   而此时的金陵自然是热闹的。   虞氏在街上赶了五架马车,皆无车壁遮挡,上面便是虞巽卿说的那五个犯下大错的族人,皆去了冠,素衣披发,满脸惭容地跪在马车上。   除了虞巽卿骑着马在最前方,还有数位僧侣念着经文跟随在队伍两侧。   虞巽卿在前方大声念着那素帕上的罪过。   “济封三年,虞氏扩封田,会稽八百农人失田地。此为虞兰峻所犯,当年齐王封赏虞氏,可加扩族田千亩,虞兰峻图便利,不令奴役开田,反侵农田,只偿还了失田百姓们荒林一座任其开垦,而告族中田地是自己所开……”   “济封五年,虞氏采章山铜,雇一千民夫,死六百,六百死者共恤一百金。其为虞桓所为,当年族中出抚恤万金,尽为虞桓私吞……”   每一条罪是何人所犯,他一一念得详细,说到慷慨处还声泪俱下,到念完罪过时嗓音已哑。   “他们所犯皆是滔天罪过,我族为忏悔罪过,愿散尽一半的家财补偿会稽百姓,另有金陵或其他郡县有受虞氏不肖子孙欺负过的百姓,尽可来我族中索要补偿。至于这五人,本该死其身首,可死不足掩过,命其皈依,令其于佛前忏悔前愆,以消恶业,我族再为百姓建五座佛寺,以添香火,更为会稽百姓积福。”   不说各官员跟顾、陆两族有没有信了他这惺惺作态,可是向来信奉佛陀的金陵百姓,并没有枉负了金陵城中的处处佛塔   他们看到一向高贵的虞氏族长也如此低了姿态,都不由顺着他的话唾骂起那五人来,在僧侣诵经路过时还双手合十口称“慈悲”。   “若说狠,还是他虞巽卿。”临街的高楼上,一人合上窗走回屋中,又是笑叹,“当年旧主面前,难怪他最得青眼,我自愧不如啊!”   陆十九满脸的不以为然,“父亲何必与他相比,小人行径,断然进不了青史,还是楚太傅那般才华更得爱重。”   陆诩看着屋中的两个儿子,顿生一股无力,他在太子面前虽是露了个脸,可也不过一个散职,陆氏的未来自然是要寄托在年轻一辈身上。   可他这两个儿子,一个钻进了书眼里去,唯独对楚崧敬服不已,旁人若说楚崧不好,他有十句能驳责回去。   一个倒是颇有几分才华,也十分有智谋,算是陆氏之中最佳的儿郎,若是南齐尚存,如今金陵城中楚氏二子的招摇未必没有他几分,只是此子历来骄矜,从来不服族中安排。   陆十九与陆十一并不知父亲眼下的焦虑,还就虞巽卿之事说笑着。   “十一哥,你说太子会不会管?照理说,他们犯的那些事算是触犯了周朝律法的,虽是在前朝时所犯,若要追究,也不是不能。”   陆十一轻笑道:“自古更迭王朝也要个大赦天下,若是得了补偿后得会稽百姓们不再高,太子应当不会去管的,若是担心这个,还不如想想陆氏。”   他转而看向他父亲,“父亲,说不得哪天这把火就烧到了陆氏头上来,有空看虞氏的热闹,不如回族中查问查问有没有族人犯下什么过错。”   若说陆氏清白一片自然不能,陆诩心慌不过一瞬就镇定道:“得托我们与顾氏共居吴郡,两家互相制衡下倒没什么大事犯下,我们谋朝堂,他们图富贵,天大的事也不过是伤了几个人,早就弥补了,且说了,我们皆不如虞氏得旧主青眼,助纣为虐的事还轮不上我们。”   陆十一却还怀疑,“父亲,值此关头,万事都不能掉以轻心。”   陆诩摆摆手,“安心,族中子弟虽有桀骜者,却并未有谁铸成大错,祖训教以诗书礼仪,我们可做不来虞氏那般狂妄之事。倒是你。”   他转而看向儿子训诫起来,“你几位叔叔自从长安回来后也得了太子青眼,族中也不用你拿颜色去讨好楚九娘了,你却不思进取,与他们北人亲近些也不肯,你这般不愿担责,将来这陆氏,我焉敢交付于你?”   陆十一后退一步,揖手的动作颓放又不失风流,带笑道:“父亲教训得是,不过孩儿如今还是以第一件事为要,族中的交代,我自然是要做好的。”   “什么第一件事?”陆十九稚气问。   陆诩却想道:“当初族中想叫你求娶楚九娘,只说了这一件事,你又不愿,如今哪有……”   陆十九当即便戏谑大笑,“哦,十一哥,你是想着勾引楚九娘,真是……”   “什么勾引!”陆诩总算对长子满意了些,打断陆十九的话,又温声对陆十一道:“你这样想最好了,若是楚九娘真能瞧上你,也是陆氏的幸事,以楚崧那疼爱女儿的性子,将来真要捧个人上去,他是先想到继妻的娘家,还是要带携女婿,实在不好说。”   陆十一含笑听着,似乎也信奉他的话,只是一股讽刺冲击着他的情绪,若是真才实学不得重用,非要姻亲牵连着,什么孤标傲世,这些虚若镜花水月的东西,能有什么用?   他此时看到当年翻手颠覆云雨的虞巽卿,看到他在失势后也落得这般窘境时,才意识到了他身为世家之子的矜贵是会被毁掉的。   他听着父亲将他的所为与陆氏在周朝的荣耀牵连起来,慢慢地,似乎剐下了一点羞耻心,想将那日所见的秾艳一枝拉下云霄来。   然而多年来的自矜并不容许他如此低微,他该要从容地站在她面前,穆如清风。   作者有话说:   ①苏绰:北魏时期官员。   在我国古代,关于前朝灭亡之后,在前朝犯下的罪过怎么处置,在古代虽然有大赦天下,但是对重犯一般是不宽容的,这里因为朝代更迭,加上南齐的混乱程度,如果后来的当政者不追究,律法判定真还是复杂,所以虞巽卿这种行为是有点鸡贼的,当政者谋,苦的还是百姓罢了。 第45章 初见少岚(入V三合一)   虞氏开始在金陵修建佛寺了,用的皆是虞氏的地,言修好佛寺后,那地便不再是虞氏的了,只为佛法之驻。   源源不断的木材在淮河上往来,渔民们看得都敬服起来,纷纷称赞虞氏义举。   一艘破旧的渔船上,一个瘦弱的老汉本在甲板上靠着打盹,听了周近几艘船的交谈睁开眼,不忿地往船舱中去,嘴中还念道:“嗐,这事还叫虞巽卿那小人做成义举了!虽知道百姓愚昧,不会因那些黄金就对虞氏起怨声,哪知道他们竟这般好糊弄。”   方晏本坐在案前正拿着几页纸比对,即便在低矮的船舱中,也丝毫没有减弱他的气宇。   闻言他从船舱中看出去,见到刚路过的那几艘渔船上皆供奉佛像,便看向老汉,缓缓道:“戚翁,不必生气,叫百姓们反他本也不是我们的目的,如今他越狡诈,周朝太子越忌讳他,虞巽卿乞求的从来都是上位者的宠爱,百姓们如何,毫不入他的心。”   若是虞巽卿真的在意他在百姓眼中的名声,他就不会是陈粲的宠臣了,也不会冒着披千载恶名的风险为陈粲做尽万般恶事。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眼中暗色渐重了几分。   戚翁脸上带着不服,还是恭敬道:“世子,我们废了这么大的力气,难道只是让虞氏出点钱就摆平了?这般丑闻现世,那北周太子还未曾出面惩治虞氏,我们怎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方晏看着面前神情愤慨的老人,想到自己的武艺是他教授,知他不善阴谋,并不怪罪,只是耐心听他发泄完。   “戚翁,在我眼中,北周太子不是刘呈一个人,而是他与东宫诸属官,尤其是楚崧跟左融,他们两人中有一个厌恶了虞氏就足够了。”   戚翁发泄了半天得了这句话,也想了半响,不知想没想明白,终究是不那么气了,“那何时叫他们厌恶?”   方晏露出了他来了渔船上的第一个笑,“戚翁,我们还管不了人家的爱憎,且行就是。”   戚翁看他笑,也跟着笑起来,躬身搓着手出船舱去,“好勒,今日的热闹也看够了,回山里去。”   方晏坐在舱中,因为戚翁离开神色又冷淡了下来。   他身上再不复见再药庐中那股淳厚,若是东山百姓见到他,见他气质凌厉,或许也不敢再亲近地叫一声“小晏”了。   渔船渐渐离开这拥挤的河道,他在船舱中感受到船身一震,抖抖案上那几张纸,选了一张合上装进了一纸信封中。   “世子,廉先生还交代了一事。”   戚翁探身进来,道:“他说山里那个楚六郎有些缠人,断崖也被他征用了,真不知他是如何找到那处的,往后您要再去见方先生,还得另寻幽道了。”   他折信的手一顿,随即脸上有了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声音还是冷淡,“无妨,那是楚九娘报复我呢。”   戚翁震撼:“楚九娘如何知道了您会从那断崖取道?”   “操练士兵用不着断崖,那是楚九娘叫她兄长给她出气,或许山中除了断崖,其余稍能通人的密径都有士兵经过。”   戚翁脸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不过世子怎会惹恼楚九娘呢?”   这老翁显然是没有眼力见,还追着道:“世子,不是老叟以过来人自居,只是如今不该争意气的时候便不要争了,惹了楚九娘可不好。”   “这回只是被阻了山中各条道,有心咱们再开一条,大不了踩林木过去,可是也知道这小娘子睚眦必报了,尤其是上回,您差点被她捅了命门穴,大了半身不遂丢半条命,小了,这往后男女之事……”   “戚翁,撑慢些。”他打断他的话,神色自若,“风大,吹得头疼。”   戚翁连忙逆着风放慢了桨,废了他几分力气,等船稳了下来时方才那话头已经被方晏接过了。   “廉叔可有说过何时去京口?”   “说是下月去……”   又过了十余日,有一座佛寺建成了,虞巽卿亲自将族中那几人送到这佛寺中剃度。   漫殿梵音中,虞巽卿虔诚地跪在高僧面前,将贝叶经文诚虔捧在手心,请求高僧为他们超拨罪恶。   在诸多百姓围观下,众僧偈颂声中,高僧禅杖掷地,宣布佛子已经接纳了虞氏那几人犯下的罪过,将会引导他们供奉香火,为百姓积福。   围观百姓没有一人觉得嘲弄,他们只是虔诚地信奉着,南齐举国信奉了几十年的信仰,如今在虞巽卿的转挪下成了他的帮手。   他满意地看着肩上的香灰,带着这香灰上了一座歌楼。   他仰卧在茵娘的膝上,手指戏弄着她的下颌,话里带着得意和疏凉,“茵娘啊,我死后必坠阿鼻。”   茵娘妩媚一笑,捉住他的手,“人人都要下地狱,将来茵娘也要下去,正好陪您。”   虞巽卿并未因她这句不敬的话而动怒,彷佛已经稀松平常,“人前博得的风光,哪一日就去了,茵娘,我实在拉扯不动虞氏了。”   茵娘轻轻将手覆在他的眼睛上,嘴角噙了一抹嘲弄,她知道他想要听几句奉承的好话。   “当初虞郎以一人之力,使得虞氏成为齐朝第一门阀,如今不过是时机未到,将来踞在江南的,还得是您手下的虞氏。”   他果然笑道:“什么第一门阀,只要安守此地,得了安稳就好。”   茵娘却伏在了他耳边,在被他掣制住前低声道:“先前虞郎让我留意的,如今有收获了。”   他睁开眼,“哪里的收获?”   之前陈粲被请往长安,皇宫中还有许多宫娥,皆被虞氏所掳,或是充了奴婢,或是做了歌舞之姬。   这茵娘,便是南齐皇室一位女史,因着身份不同于其他宫娥,又因她曾是南丰公主,即如今虞氏八夫人的友人,得了虞巽卿的信重。   虞氏在南方不止开了一座歌楼,这些尽数成了他的消息来源,随着茵娘越发得他的信任,那些歌楼便都受茵娘的直接管控。   茵娘便笑道:“便是城东白杨巷那家酒楼,左太傅宴客酒酣,被那几个小丫头给剥了衣裳,虞郎猜,得了什么?”   他双眼放光,“什么?”   她转身袅娜地从枕下抽出一封信来,得意道:“这东西,要是给那位太子殿下瞧了,往后东宫两位太傅,便该只剩一位了。”   他一手夺过,看完并不敢信,气息急促,一把推开茵娘,放到案前举起烛台再度看了一遍,看完催促道:“楼里挂的左融那两幅字画,给我取来。”   茵娘在他眼前嗔笑一声,转身出屋带着两个婢女去取画,回来后又关上门,将字画摊在案上供他细看。   半响之后,屋中便响起他一阵欢畅的笑,“原来他左稚远也藏着这样的主意,巧了,真是巧了。”   茵娘斜斜坐在一边,似一朵解语花般讲述着:“不过奴倒是犹豫,万一以他们师生之情,这信不仅不能扳动左融,反叫太子怀疑是假的,疑心到了虞郎身上,这才叫得不偿失。”   “可是奴又想,如今虞郎已是骑虎难下,陆氏、顾氏如此无能,只因抢占先机就得了那位的好,虞郎反而落后了一步。万一这信真能助得了虞郎一把,便是奴的功德了,”   虞巽卿十分为她的贴心所动,搂住她道:“这信自然有用,原来我不甘心匍匐于那位太子殿下,正是嫌弃他身边人多,一个楚伯安,一个左稚远,北方世家还有杨氏、李氏,南方又有顾氏,如今添了个陆氏,将来那块饼分下来,我看他太子殿下也分不好的。”   “虞郎不愿臣服于他?”茵娘蹙眉,伸手要拿回那信,“那这信有用也是白拿了,可怜那几个小丫头为了这信不被左太傅盘问,还装作酒醉放火烧了屋子,楚太傅身上外物全被烧了,哪能消气,楼里打了她们好一顿。早知用不上,我就不叫她们吃这苦,早年都是给娘娘们捧衣裳的,如今不仅……”   “我也没说不用。”   虞巽卿亲昵地拉着他的手,“只是在想该怎么用,何时用,有了这把柄,自然要好好用。”   茵娘便出主意道:“奴看还是用来威胁左太傅最好,万一太子不信,还怀疑是我们陷害他的老师,虞郎在他面前更难筹谋了。”   说着她也挣开怀抱,在屋中边走边道:“这左太傅又不如楚太傅有才气,只一手好字为人称道,奴在南齐,可没有听过他什么事迹,说不定就是蒙了家族的荫庇,又与周朝皇帝有几分情谊才做了这太傅,这样的人,最容易心虚,奴看,拿这把柄要挟他,要他替虞郎筹谋更好。”   她似乎又想到什么,补充道:“况且,这左太傅的儿子还跟太子抢过女人,奴若是男人,这样的屈辱可忍不了,说不定太子……”   她停了下来,语气里多了丝懊恼,疑惑看向虞巽卿,“这么想,还是太子更容易厌烦左太傅些?”   虞巽卿也大笑起来,似乎因她并不十分机慧而更满意了,戏谑道:“自然不能给左太傅,给他至多像顾氏,可若是给了太子,才能做近臣。   眼下,甚至未来十数年,扳动楚伯安是不能了,倒是这左稚远庸碌些,如今还与魏王勾结,少不了落他个不忠之罪,这个投名状,实在解了我的窘境。”   他将信收进怀中,还喃喃有声,“这个魏王,难道比梁王更有优势吗?”   茵娘听得清楚,随口问道:“奴也惊奇,不都说周朝皇帝最爱重东宫,对另两位皇子十分冷淡,这左太傅为何还要勾结魏王?”   “在东宫,他至多也是与楚崧分庭抗礼,可是在魏王那里,他能一人之下。”他只是随口一说,说完又想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再多留。   茵娘温柔目送他远去,待在窗前见他车马已远,便回身收拾起茶盏来,又到案前赏看字画,似乎嫌烛火晦暗,她举着画来到窗前,借着月色赏看起来。   歌楼临水,河中舟楫往来,灯影繁华。   月辉与灯色之下,是桨声的拍打,一艘渔船落在楼下,洗网的渔人看到了窗前举着字画的倩影,从歌楼下摆起桨,穿行在灯影里。   等虞氏所建的佛寺皆落成之后,已是秋熟之时,野兽争现山野,刘呈也率了大小官员前往东山秋狝。   金陵不少名流俊士并诸官家眷皆受邀同往。   药庐中的楚姜一再询问了方壸自己去不去得,得了肯定的答案后还颇为失望,她从楚崧的信中知道了刘呈想要把虞少岚赐给自己做玩伴之后,心中无比排斥,倒不是对虞少岚有什么意见,而是感其辛酸。   她从杨戎口中听过不少对虞剑卿的夸赞,即便敌我两端,可是排除立场之后,那终究是个值得尊敬的将领。   她与虞少岚只见过一面,那时候她穿着一套海棠红的衣衫,梳了个她长姐最常梳的发式。   她当时以为这已经是很羞辱人了,没想到后来虞氏将她送进了太子府中,如今太子又要将她转送给朝官家眷。   同为女子,她不得不生出恻隐,对刘呈的观感也越加复杂起来。   方壸本以为她想去看热闹,未料她听完之后还一脸惆怅,便道:“若是不想去,谎称受不得风不去就是,还有谁能逼你去不成?”   她摇头失笑,看了看药庐里还空旷的院中,“是无人逼我,只是我去不去都不得好,先生,我为您再修一排屋子吧!”   方壸抚须的手停住,不敢置信地问她:“还添人来?”   她忙解释道:“我有个交好的友人,或许要来陪伴我。”   他这才稍放了心,凉飕飕道:“来了就来了,总之老夫已经上了你楚氏的贼船,任由你们摆布了,怎么,长安又来了一位尊贵的?”   “不是,她是会稽人。”   “原来你交游也广阔。”   “算是,她是虞氏的。”   方壸当即冷了神色,“既是如此,何不将我这药庐一并抬去你楚氏?”   楚姜知道她对江南世家,尤其是虞氏极为不喜,前些日子虞氏那些事传来时,他就拊掌大笑,直呼痛快。   “他是虞剑卿大将军的女儿。”她试图打消他的不满,“其实我与她不算什么结交,但是太子殿下不愿留她在太子府中,若是逐她出府,一介女儿身,少不得要受些流言,所以便想让她来给我作伴。”   听到虞剑卿三字,他的神色有些恍惚,却还奚落道:“那位太子殿下是嫌你病好得太快了不成,好好的,给你送个人来添堵。”   “先生,我大舅舅对虞将军十分尊敬,感他事迹,他的女儿应当也有其父遗风,若是与我作伴,不算给我添堵。”   他看楚姜说得诚恳,想了许久才丢下一句,“罢了,来就来。”   楚姜感激地连连谢他,其实也从他神色里看出了几分对虞剑卿的认同。   到了秋猎之日,楚郁亲自来药庐中接她,“叔父说,先去殿下帐中说话。”   “虞六娘也跟来了吗?”   “来了。”楚郁小心护着她,以为她不愿要人,“你要是不想要,推拒了就是,想来殿下也不会说什么。”   “我不是怕激怒殿下。”她踏着衰草,破败折断的脆声跟她的话一样轻,落在风里。   “六哥,英烈之子,被他们这样羞辱,我很为她难过,可是我没有立场为她难过,等我向殿下谢恩时,也是对她的羞辱。”   楚郁是武官,自然能明悟这种情感,只是叹道:“殿下已经很为她留着体面了,虞氏态度始终暧昧,投诚之心不忠,虞六娘被族中送给殿下,殿下封她做女史,虽有对虞氏不满之意,可是也没有折辱她,如今叫她与你做伴,并没有夺去她的品秩,否则真令她回到虞氏,以虞巽卿的卑劣,她会更受辱。”   楚姜并不知刘呈还有着这样的计较,心情也十分复杂,想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围场主帐中,虞少岚正在依次检查烛火,神色堪称麻木,若说初入东宫府邸她还心怀仇恨,到如今只是一味的悲哀。   从前的南齐臣子,如今争着做贰臣,丝毫不想着当初是否有亲友死在周军的铁蹄之下,屈辱感与他们而言,似乎从来都美玉存在过。   从前在南齐皇宫中,她操练那些宫娥组成的娘子军时,并非不知道那是齐王在哄她,那些宫娥,枪都提不动,怎么上得了战场。   只是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将来可以从军,南齐覆灭后,她便再没有了目标,以至于后来她不理解为什么母亲与姐姐要她全然屈服、听命于她叔父。   她深感自己的将来会像虞巽卿推出来顶罪的那五位族叔一般,可是她又不能反抗,她姐姐嫁了会稽一个小家族,那家族依附着虞氏,她母亲还在族中,膝下过继了一个孩子,为了她们,她只能麻木在太子身边。   她庆幸太子不曾多留意过自己,为着这冷落,她甚至觉得这位太子比她二叔好些。   帐外传来响动,令她收束了动作,垂头问候,“殿下。”   刘呈只“嗯”了一声,却又挥退了其余下人,“六娘,这是孤第一次与你独处吧!”   虞少岚不明所以,走到他下首答道:“回殿下,正是。”   刘呈双手已经展开,看她还愣愣垂着头,收回手自己解了外袍挂下,虞少岚余光看到他的动作才意识到他是等着伺候,真是她从未单独跟他相处,此时即便意识过来了时机已过,她看刘呈并无怪罪之意,便也不作声。   “孤头一回见到你时,是在楚府,你穿了身海棠红的衣衫在投壶。”   他坐在上首,摆弄着桌上的茶具,声音实在温柔,“那时候孤很生气,你打扮得跟我一位好友简直一模一样。”   虞少岚心生难堪,还得恭敬道:“那时候,是六娘的二叔,令六娘如此装扮,六娘并不敢冒犯殿下。”   刘呈一笑,“所以孤也未曾生气太久。”   说完后他显露了几分犹豫,过了片刻又道:“楚太傅有一女,正在山中求医,可怜她没人作伴,孤自小视她为亲妹,想着叫你去陪她读读书、说说话,也算是孤的一份心意。”   虞少岚一怔,从来只有皇家为儿女挑伴读的,哪有赐女官给臣眷解闷的,只是她也不傻,想到如今虞氏与太子的关系,便知他是不想要留自己在身边了。   即便此举是在折辱她,她也更情愿离开东宫,便缓缓抬起头来,“但凭殿下差遣。”   刘呈却十分善解人意,还要向她解释,“孤明白你的处境,你父亲虞将军的事迹,孤在长安听闻时亦感其忠贞勇毅,沙场胜败,兵家不厌,孤也知道你的苦楚,所以孤即便不喜虞巽卿,可并不愿意为难于你。”   她终究还是从麻木中破开了一点缝隙看向他,看到他温和的笑,竟开始觉得是自己不明敌我两端、各自筹谋的道理。   刘呈看到她眼神中的迷茫,便宽解她道:“若是你怀恨周朝,怀恨孤,心思报复甚至欲杀孤以报父仇,这都是人之常情,只是孤想你一介女儿,不该为了家族牺牲,孤也不想做为难女子的小人,此番虞氏犯下的那些罪行,百姓们或许信了那几座佛寺,可是孤不信。”   “孤本想放你出府,可是想到你若回了虞氏,或许还会被虞巽卿再度推出,英烈之后,不应该这样受辱,孤将你赐给九娘,你还是在孤的庇佑下,虞巽卿也不会为难你姐姐跟母亲。   将来孤回了长安,你愿意跟她回去,孤便在长安给你挑一门好婚事,让你余生有去处,你若不愿随她回去,江南这里,孤能安置的,也尽力为你安置。”   随着他话音落下,她的心情也变得复杂,诚然,她回到虞氏之后,她二叔绝不会任她自在。   可是即便她一向知道太子温和良善,此时却实在觉得不解。   她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面对太子这般剖白只是应了声:“谢殿下为六娘考虑。”   “那日在楚府,孤见到你们好几个那般穿着,着实是气的。”   他笑道:“可是九娘跟孤说,那几个女子分明是不得已,所以你投壶时装作笨拙,那两个下棋的装作好动,她还说你们皆是可爱,九娘的颖悟并不多得,所以你若与她结交,绝不会像在太子府中一般无聊,你要是愿意,随时可随她去那药庐中。”   她神色松动,并不知道心中已经有了一阵涟漪,只是跪拜道:“六娘愿意,谢殿下为六娘如此着想。”   刘呈起身,亲自将她扶起来,依旧温柔,“不必多礼,你去之后,替孤好好照顾九娘,如此便不算辜负了。”   她默默点了点头,看他似乎要提笔写些什么,头一次有几分殷勤地为他收拾起了书案,摆好纸笔。   楚姜来到围场时先见了楚崧,听他交代道:“你不用多费心虞六娘,那是个恭谨孩子,就当寻常玩伴相处就是。”   “女儿明白。”   楚崧眉间还带着忧思,“随我去见殿下吧!”   她亦步亦趋跟着,“父亲不要担心,女儿知道如何应对。”   楚崧停步看她,眉头松开笑道:“为父知道你能应对,只是不想你为此而牵心。”   他牵上女儿的手,一面走一面道:“此次秋猎,一是要看看你六哥那两千步兵练得如何,二来,是要借此机会,彻底将江南这些家族收服个干净,殿下也要借此番看看虞巽卿究竟要态度暧昧到何种地步。”   她明白了几分,“也就是说,把虞六娘给我,是要逼虞巽卿表态吗?”   楚崧点头,还要交代什么就见太子帐前已有几人在等候。   东宫诸婢女看到这父女二人都是满脸的欢喜,才拜见过后,秦娘子便搀上楚姜的手,“殿下正说呢,怎么九娘许久还不到,正要看看您如今气色好了没有,若是没有,他便要亲自去找那神医理论了。”   楚姜也笑道:“幸好我自觉大好了,不然要是叫殿下奔劳了可就是九娘的罪过了。”   “就算奔劳我也不怪你。”刘呈看到她父女二人进帐起了身,笑语托住了楚崧的手不让他多礼。   “九娘拜见殿下。”   他一面正托着楚崧要他坐下,便示意虞少岚去扶她起来。   虞少岚看向眼前这众星捧月的小娘子,将她与那日初见的纤弱背影联系起来,那一个举着棋子,正在讲《烂柯谱》。   合该是长这样的,像琉璃盏护着的红珊瑚,脆弱又美丽。   “少岚拜见……”   “娘子有品秩,不该向我见礼。”楚姜先一步接住她的手。   便听刘呈笑道:“往后你二人便不必受这些虚礼的束缚,凭年纪称呼就是。”   他虽未明说,但是这话已经定了归宿,楚姜看她未言便先问道:“我是承平六年七月的生辰,不知六娘是?”   虞少岚再冷性也知道要殷勤些对答了,“我比你大些,正是那年三月的生辰。”   刘呈此时才满意道:“看你们相投,便不要在此处拘着了,我与太傅正有事相商,画筝,去请左太傅来。”   一个婢女连忙应下,秦娘子也领着二人出去,出了帐便指着几个帐篷对楚姜道:“九娘,今日六夫人跟顾氏几位夫人、娘子也都来了,婢子领您与虞女史过去。”   楚姜点点头,她还牵着虞少岚的手,此时正有一般异样,虞少岚也有些无措,本来在里面见了礼便该分开,不料刘呈将她们叫了出来。   好在秦娘子擅察言观色,看楚姜裙摆沾了些枯草,附身替她清理,虞少岚见势也帮了把手,至此那股尬尴的气氛才算是消弭了。   却说她们离开后,左融才入帐中不久,便有通传虞巽卿求见。   刘呈“嗯”了一声,“让他稍候,等校阅步兵时孤会见他。”   左融当即拱手道:“殿下,总是一族之主。”   刘呈当即带了几分意气,并不似单独面对虞少岚那般温和,似乎是在老师面前可以多几分恣意了。   “我对此人实在厌恶,可恨那些水匪竟然再无举动,眼下对这伪善之人,还要笑脸相迎,他日若我朝之下有此臣子,当是亡国之象了。”   左融闻言劝慰道:“殿下,信仰难动,南齐其余地界没有这么积累深厚的门阀,所以派兵镇压几年,百姓们照样过日子就是,可是在江南,三大世家世代盘踞,百姓们对佛子又极为信奉,虞氏对会稽百姓犯下那般罪过,都能被他轻易解消掉,百姓们愚昧,他还是能掌握几分民心的。”   楚崧也补充道:“殿下让虞六娘去伴九娘玩耍,应是这消息刚传出去他便急了,眼下见他正是好时机,若是殿下真在诸人面前会见他,适时甚至是三郎与六郎这般还未曾及冠的少年郎都是官身,他一介白身,不论地位如何,总是屈辱的,或许我们看了得一时的痛快,若叫那些个去他修的佛寺烧香的百姓知晓了,未免添了妨碍。”   他听得也认真,听完教导还谦和道:“是我想得不周全,谢两位老师点拨。”   师生间又是一番客气,终于等三人看到虞巽卿,他显然是没有料到楚左二人也在,故意露出怔色。   楚崧此时便道:“殿下与虞族长相谈便是,臣与稚远在帐外等候。”   说完楚左二人便起身了出去帐中,正见围场中一丛红枫热烈,便赏看起红叶来。   虞巽卿此时竟有些犹豫了,来到刘呈跟前才下定了决心,“草民拜见太子殿下。”   刘呈叫婢女将他托起,和颜悦色地与他说话,“虞卿多礼了,不知虞卿所来是有何事?”   婢女端来茶水,刘呈又示意他坐下。   他似乎十分惶恐,犹豫着坐下,终于才从怀中取出一信恭敬地递给刘呈,话里也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以此不义之举,愿为殿下犬马。”   刘呈接过信,并不急着打开,“这是?”   他道:“虞氏手下有几处酒楼,某日左太傅得入酒楼,被楼中歌姬拾得此信,一姬为草民信重,知草民如今窘境,故取了此信送与草民,叫草民有个投名状。”   刘呈心中半信半疑,却温和地听了他的话把信打开,随着信上所书,神情跟着变化。   虞巽卿看到他神情便想此事成了一半,至于信上,不过是左融向魏王叙说江南如今的形势。   “殿下,草民卑劣低微,从前试图得到更多好处,面对殿下之请一再矫情,以致于今日孤窘,以此信告密更显草民低劣,本不愿拿出此信,今日却得知草民那侄女不为殿下喜爱,以致遭受驱逐,草民不愿侄女再受苦,愿以此信求得殿下慈悲。”   见刘呈还看着信,他便继续慷慨陈情道:“草民以只身撑起虞氏,从前卑劣之举只是想要为虞氏其余儿郎谋个前程,不得不为之,若殿下还愿眷顾虞氏一二,只要殿下一句话,虞氏五千部曲尽可散去,从此虞氏便是殿下一人的附庸,孤高敢为,卑劣亦敢为。”   刘呈神色复杂地把信折好,看着他低伏在地,突然一笑,起身双手把他托起,“若得虞卿,是孤之幸。”   虞巽卿心下一松,激动地看着他托起自己的双手,“殿下,这是……这是愿意用草民?”   “卿有大才,孤早该用了,至于此事,虞卿且先为孤隐瞒一二,孤实在不愿相信老师会背叛于孤。”   他顺势跟着起身,看太子似乎还想着左融,便从善如流道:“草民亦又此想,这应当只是左太傅一时糊涂,若得殿下仁慈宽宥,草民想他便能拐了这个弯来。”   刘呈眼神稍暗,被他看了个正着,他便一副不提这糟心事的样子,而是转了话头问:“草民侄女……”   “非孤厌弃,是楚太傅家的九娘少个伴,孤自来怜惜这个妹妹,六娘行事妥当,孤才令她去给九娘作伴,若是孤真厌弃了她,何不卸了她的品秩逐她出府?”   他携起他的手,也是一副欣慰的神情,“等到九娘病愈,六娘自然要回到孤身边来。”   虞巽卿从自己被执着的手,隐生了雄心,越发感慨那信来得好。   帐外左融还举了片红叶,向楚崧炫耀起儿媳为他做的新鞋袜,“敬之还说阿赢不会针线,分明就是胡言,她为我做的那鞋袜可真是合脚。”   “敬之给我送来那酒也不错,说在益州就只寻到那三坛,哪日府中宴会,也叫你尝尝,诸般名酒,都不如那三坛不知名的陈酿啊!”   “哈哈,也好,正好阿赢孝敬了一身蜀锦的新袍子,虽说我也一把年纪了,但是为了配你的好酒,也现一回眼。”   “正好敬之给我送了几条好墨,那日拿来做几篇诗赋,不枉费你的字。”   两人一片和乐融融,见到虞巽卿出来时还笑着与他见礼。   刘呈看着婢女送他离开,叫了两位老师进帐中,脸上神色变幻,将其余人皆挥退了才开口。   “虞巽卿给我送了封信来。”   他竟直接把信递给了左融。   左融好奇打开,才一眼就惶恐看向太子,“殿下,臣并未写过此信。”   刘呈对他安抚一笑,“我自是相信太傅,不然也不会将此信给太傅看了,只是这字迹实在与太傅的字迹相似,孤看了也辨不出真假来。”   一旁的楚崧乍然想到什么,从他手中拿过信仔细看了起来,半响才疑惑道:“这字迹不像假伪的,稚远,你可受过什么要挟写下了什么东西?”   左融也是一头雾水,那字分明就是他的字,可他却丝毫没有印象,对楚崧的话也是不解,摇头道:“未曾有人胁迫臣写过什么,敢问殿下,他可有说明此信从何得来?”   “他家的酒楼中。”   他恍惚回忆着,“臣是上酒楼招待过陆氏两位才子,那日酒醉之后屋中还莫名多了两个歌姬,说臣酒后轻薄,烧了她们的屋子,那日只是身上衣物被焚,又并未丢失些什么,更不要说什么信件了。”   刘呈凝眉,“那这信他是从何得来?又非伪造,难道他有通天之能?”   楚崧拿着信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将信置于案上,“九娘临臣的字便能像个五成,若是用心,她还能临个七八成像,稚远的字画备受世人推崇,有人专攻他的字迹也不是不能,这信或是旁人模仿。”   左融才是满腹的委屈,“这虞巽卿怎么出了这般阴险之计?先前看他处理会稽百姓之事,还暗赞他一声好心计,如今这信,哎,殿下,臣……”   “子衎绝不会怀疑老师。”   说完他便要把信送到烛台上焚了,被左融拉住,“殿下且慢,再想想这信怎么来的。”   实则坐在一旁的楚崧已经想到了这信的由来,当初方晏要他一幅字,并未指定要写些什么,是不是那个时候,他们并非是要害自己,而是也想伪造这样一封信,让其落到虞巽卿手中,好让他来向太子告密。   而那时候,方晏不会料想到沈当竟认出他与廉申等人有勾结,自己若被此信要挟,只会想到那廉申等人,猜测他们是与虞巽卿勾结。   那般情形下,从虞巽卿手中出来这样一封信,他若不是个蠢的也该联想到那副字是被虞巽卿利用了,从而猜测那副字,是被各般雕饰,成了一篇措辞恰当、内容合理的信,从而想到那信可以是毁掉虞巽卿的一步棋。   他当即便知道,这次的信一定与方晏脱离不了干系,从他们要自己一幅字起,便是要借着自己的手来揭破这信是假伪。   想到此他不得不赞一句心计谋略之深远。   正听到左融道:“殿下,既然这是虞巽卿的嫁祸,难道他就能如此笃定殿下会相信此信?”   刘呈也对此生疑,楚崧却道:“若是他也以为这信是真的呢?”   左融即便听到这句,也并不以为他是怀疑自己,而是道:“是有人给了他这信,还能让他以为这信真是臣所写?”   刘呈此时才想明白,“所以,除了东宫,还有人也在耍弄虞氏。”   楚崧豁然开朗,指点道:“便是殿下恨的,那不曾有后续动作的水匪了。”   “哈哈哈。”刘呈大笑出声,“那些人还真是有几分意思,我还以为那些佛寺真就把他们的仇恨给消弭了,哈哈,有趣。”   左融终于洗刷了冤屈,神色还颇为懊恼,“若要与我们联手,上报家门来投就是,何苦要作弄这一场。”   楚崧拍拍他的肩,“稚远呐,或许那真是太史公书中走出来的游侠,要个仗义痛快,不受朝堂拘束罢了。”   并不是他要隐瞒方晏,而是此时说出来,太子必会追究因果,若是追究到楚姜身上,他自知晓方晏身份有疑之时便开始查探,虽不能笃定,却也能有□□分的确定了。   而此时,他并不想让女儿治病只到一半,那神医就受了牵连。   为今他能做的,便是将事情控制在他预期能及的范围内。   刘呈拿着那信,由衷对那伙水匪生了点喜爱,“是有大才,不能为我所用,可惜了。”   左融也叹道:“即便狡诈,倒是能人。”   楚崧也跟着惋惜了几句,却问起刘呈想要如何对待这信,便听他道:“如今若是虞巽卿也对此信深信不疑,我也不能辜负了他,正好此信也给我提了醒,除了东宫,长安我那两位兄长的席上可还空荡,虞巽卿船上的虞氏女跟黄金,莫不是送去我哪位兄长府上?”   左融想想便道:“虞氏放言,那虞十娘是他们送去长安行商,如今已被水匪泄愤杀了,若是这信是水匪送来的,那虞氏女是不是也还在他们手中?是否等到什么时机,他们就要让那女子现世?”   楚崧也有此想,“若是如此,他们想要报复虞氏,真是一心系在了殿下身上。”   “若有时机得见,该问问那些人愿不愿为我所用,”他视线移到信上,“至于如今,虞氏可是给了投名状,自要用他们,还得重用。”   楚左二人也懂了他的意思,知他不忠不义,但是此时还用得上他,将来事定,这不忠不义便该拿来算账了。   作者有话说:   入V啦,感谢友友们对尘仔的支持 第46章 相见恨晚   围场中秋风正紧,衰草连天。   校阅场前坐满了人,正中搭了高台,是刘呈与诸多官员所在,而虞巽卿正在其上,惹得众人纷纷猜疑。   高台两侧搭了棚子,虞少岚跟楚姜、顾媗娥等人便于其中,共坐一席,这也引了些目光。   顾妙娘看到众人送来的视线便是一哂,“要是好奇来问就是,总是窥视,平白叫人不自在。”   虞少岚跟她并不亲近,只是她姐姐跟顾媗娥交好,所以两人才有了些交集,闻言她便道:“任由她们看就是。”   楚姜也并不在意,她从来就少有在各种宴饮之上露面,如今即便身子大好,也并没有让她对热闹多生出什么向往来。   顾妙娘却受不了,四下看了看便要走,被顾媗娥拉住才作罢,“九娘跟少岚都坐得住,就你坐不住,六郎马上就要演武了,坐好了。”   话音刚落,场中便有几个骑马入场之人,在太子下首齐声禀报着,楚郁正在其中。   顾妙娘待得无聊,给虞少岚讲起里面哪个是楚郁,“那个,便是我的外甥。”   虞少岚失笑,她便得意道:“这就赖我辈分高了。”   楚姜也笑道:“十一姨也就在我们面前敢这样说,真见到三哥六哥,我不信你这样叫得出来。”   “怎么叫不来。”她挠着楚姜的臂弯,“明璋,我的乖乖外甥女。”   席上的人都被她逗笑,她还要玩弄,就见场中已经开始击鼓,左右两军击鼓三道,各自誓师。   不过几瞬,左右两军又开始举着旗子开始摆阵、破阵,席上女眷看得迷糊,顾妙娘戳戳楚姜,“九娘,这是做什么,怎么不耍刀枪?”   楚姜便微微指着场中举青旗的一军,“这是在布阵,你看腰缚青巾的,正是一个方形,方中又有方,正是阵中容阵,中间士兵少,四周多,这是《孙膑兵法》薄中厚方的方阵。①”   一旁的虞少岚有些微讶地看向她,正听到顾媗娥也好奇问道:“还真是这般,那这阵要如何破?”   便见她指着另一方道:“母亲请看,缚黄巾的一军便正在破阵,方阵虽攻防皆可,不过两翼薄弱,若从侧翼攻下能破。①”   虞少岚这才明白了刘呈夸她那句颖悟,却不妨她突然回头,与她视线撞了个对着。   “我只是纸上谈兵,让少岚姐姐见笑了。”   她也一笑,“你说得很精妙。”   顾妙娘这才想起她曾经操练了一伙娘子军,懊恼自己轻忽了她,忙道:“除了从侧翼攻,这阵法便没有其他攻破之法了吗?”   顾媗娥也看过来。   虞少岚等着楚姜说话,却见她也看着自己,稍显犹疑,见到她们目光实在殷切,才道:“以方阵作战,若只想着守,便会失了轻巧灵活,变得笨重,此时除了侧翼薄弱,一旦敌方攻击迅速,例如以骑兵速击,这阵法也能攻破。②”   众人将视线送到场中,果见攻方在鼓声之下专注侧翼,进攻越发迅速。   眼见阵将破,顾媗娥看得也提了一口气,却见场中青军将领挥旗,紧接着鼓声越紧,青军由内自外开始变换阵型,她看不明白,拉住楚姜问:“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见己方危急,发现对方能破方阵,便紧急变换了阵形,瞧着像是……”她看向虞少岚,“少岚姐姐,可是圆阵?”   “正是。”   顾妙娘又问:“那这圆阵要怎么破?”   她指着场上已经被青军主导的局势,“黄军破阵是为了夺将旗,圆阵把将旗护在了最中心,圆阵无角,并无弱点,当年项羽兵困垓下,仅余二十八骑,便做圆阵,以二十八骑抗数千汉兵步骑,不过实在敌我悬殊,方才败了。③今日若要破阵,除非真有兵刀悬殊,否则只会僵持。”   虞少岚也道:“此为演练,并不激烈,正如九娘所说,只会僵持,不过若是战场上,还有骑兵、戟兵、□□在辅,骑兵灵动可应万变,若是再加上魏武的十二石弩,圆阵也能被打成残阵。”   顾媗娥若有所思,又指着在围攻的黄军道:“难道便要一直僵持下去了?”   虞少岚点头,“此时黄军一方瞧着攻不下,当是要收兵了。”   楚姜却拉着她指道:“我看未必,少岚姐姐,黄军攻势虽缓,场中虽不觉,可是我们居高台,且看后方,可是在列阵?”   她坐得不如楚姜靠前,微抬了颈,随即便笑道:“果真是。”   顾妙娘也伸长了脖子,疑惑道:“既然圆阵破不了,他们摆阵又是要做什么?”   楚姜这才笑叹一声,“战场灵变万千,岂是我这个看了几本兵书就能说清的,若是我能点透,当年赵括也不会兵败长平了。”   虞少岚也惭愧道:“原来笑话赵括纸上谈兵,今日才应在了自己身上了。”   说完她转头看到楚姜,心中渐生了一般惺惺相惜之感,见她谈笑,不觉终年罩身的压抑沉闷都散了些。   顾媗娥看她两二人都是一脸莫测的笑,嗔道:“便是你们猜不透下一步,场中是个什么情形也给我们解说一二,我可不曾读了几卷兵书。”   两人相视一笑,便又就这形势解说起来。   虞少岚道:“黄军列的是牡阵,此阵前尖如锥,正好割裂青军外圆,夺旗有望。”   楚姜却有不同观点,“未必,黄军两翼稍薄,前锋割裂了青军之后,后续战力难以跟上,只会陷入其中被渐渐围剿。”   “两方兵力都有限,所以黄军才将精锐集中在前端,一旦圆阵有了突破口,后方便可急速攻入而抛去阵形,全力夺旗。”   “如此形势反而对青军更有利,未必他们不会故意诱敌深入,待成包围之势,外围长矛对内,搅得黄军成强弩之末,正好一网打尽。”   “如此对青军更为凶险,圆阵最忌分散,若是……”   她二人来回讲说,场中战况也大多如她们所言,竟是连着饮了好几盏茶才以黄军夺旗胜利告终,而青黄两方已经能用两败俱伤形容了。   顾媗娥面带激动,“果真这校阅还是得要讲解才懂得精彩,从前也看过几回,还以为他们就是胡乱缠斗,今日听了你们这讲解,果真兵法有道,妙哉妙哉。”   顾妙娘也是听得满心叹服,抚掌叹道:“有趣有趣,九娘,这可比下棋有意思多了。”   楚姜眼中快意未消,反笑问她:“这何尝不是下棋呢?”   “都是人,这算什么棋?”   “众生芸芸,各有经纬,兵者、士者、商者、农者、侠者,兵刀一指、笔墨一横、金银一掷、稻谷一把、山水一程,一步一仰,未必不是天地一盘棋。”   她这话里,有着自己尚未察觉的意气。   顾媗娥和顾妙娘都若有所思,只有虞少岚面生触动,对这话上了心。   她想起了当初她叔父要送她去东宫前跟她说的那番话,要她搏太子欢心,最好能给太子诞下子嗣,说天下女子最大的殊荣也莫过于此了,将来哪怕虞氏真的彻底败落了,她也能仰仗那子嗣翻身。   那时候即便她心里无比排斥,也觉得她叔父的话有理。   只是今日与楚姜的短暂相处,她第一次觉得她叔父那话如此荒谬。   众人芸芸,各有经纬,一步一仰,自有章法。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她叔父称作病儿的纤弱娇儿,想着她高贵的出身,不凡的见识,脱口便是一番道理,还与皇家如此亲近,她的未来,是不是会造化出天地一盘?   而她自己,似乎都还没有意识到她话中透出了多豪烈的意气。   “少岚姐姐,怎么了?”   她牵动唇角,由衷笑起来,“我听你这话,很有道理,在想我的经纬是什么。”   楚姜却赧颜道:“这算不得道理,叫我三哥知道了,又要笑话我卖弄了。”   她习惯了冷清,小心地显露着亲近,“不是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顾媗娥听着对话,似乎知道她为何会如此想,乐见楚姜于她交好,便笑道:“我从前还懊恼九娘在药庐寂寞,这下好了,有你与她作伴,我跟她父亲都能安心了。”   楚姜对她亦生相见恨晚之情,听得此话也笑道:“我在药庐中只有一间屋子,还是跟采采、阿聂挤在一间,不过可以多盖几间,少岚姐姐委屈些时日,与我暂住一间。”   “好。”   秋风不识,惊动场中旌旗,校阅已毕,骑兵策马拔旗,东宫礼仪宣布登高观围场,不过一刻又宣行围将始。   顾妙娘看着女眷中有人动身,跃跃欲试地起身,只是见到她母亲看向自己时那不赞同的眼神,又郁郁坐下,问向楚姜道:“九娘,在长安,天子围猎女眷也能动身行围吗?”   她点点头,“自然能,若是猎到了什么齐全的,陛下还有赏,当年我长姐猎到一只白狐,献给娘娘,陛下反赏了我长姐一只鹿。”   “那我去了?”她这话是问顾媗娥的。   顾媗娥一脸无可奈何的笑,心笑她还知道问上一句,“叫上仆从跟着。”   她远远跑开,“我知道。”   楚姜见此也笑道:“母亲,父亲也会陪同殿下去围猎,您想要些什么,可得先同他说一声,不然到时候父亲给您送的尽是些野兔、草狼,都做不成个靴子。”   她含羞一嗔,“我来是看个乐,那用得着什么?”   话虽如此,她的眼神却忍不住往楚崧处看。   楚姜暗笑一声,拉起虞少岚道:“少岚姐姐,我们去找我三哥六哥。”   虞少岚从善如流跟着她起身,果然二人走开没多久,顾媗娥便遣人去了楚崧身边询问。   虞少岚并不明白楚姜这举动,虽说她知道身为子女孝敬继母是应当,可她这般撮合,实在让她不明白,可是毕竟初识,再多疑问她也都淹没在了肚中,哪知道楚姜不过是心性豁朗,想要她父亲过得快意罢了。   作者有话说:   ①《孙膑兵法》②第二次马其顿战争中,罗马人以这种方式击败了方阵。③《武经总要·前集》《汉书·项籍传》 第47章 运气   西风劲烈,旷野云低,猎骑嘶鸣,角弓之下走兽飞禽逃生。   楚姜看着远处疾奔的猎骑,并不向往,比起争逐其中,她更喜欢看热闹。   虞少岚想着她若是去寻兄长,自己便不该再跟着了,且又非今日便要跟着她去药庐,总要太子府中收拾了细软,再回家中与她母亲团聚些时日。   这般想着,她便道:“九娘,殿下那里我还有些琐事未交代给画筝她们几个,便不同你耽搁了,事了之后我来寻你。”   楚姜自然不会勉强她,笑着应了,又目送她远去。   因着围场中尽是士兵跟刘呈的人,楚崧也放心她在其中玩耍,采采看着远去的背影乍然问道:“女郎,六娘是要带几个仆从上去?”   楚姜一愣,竟是没想到这一遭,半晌才道:“任她带几个,方晏不在,先生不会顾及了。”   采采不明白,“难道不是先生不爱热闹吗?”   “当然不是。”她慢慢向前走着,“你想他那弟子,是个贼人,少不了做了些谋财害命的勾当,如此情形下,先生当然不愿药庐里人多了。”   采采恍然大悟,远远见到楚晔跟楚郁纵马过来,忙唤道:“女郎,瞧,是郎君们过来了。”   她也看过去,小跑了几步,“三哥,六哥。”   楚晔下马来探视着她周身,也是一脸的满意,“怪我之前去会稽了,你回家我也不在,如今看你大好了,神医本事果真不假。”   楚郁或有要令在身,只在马上问她:“今日可想要些什么?马上入冬了,我给你猎只狐狸做双靴子如何?”   她欣然点着头,看他事急的样子,便挥手叫他先走,“可是殿下交代了什么?六哥先去吧,猎着什么我都收,不会嫌弃。”   他便也应声离去,楚晔便笑道:“这是那一场校阅,殿下看得满意,如今吩咐了他,要他在此次围猎中拔得头筹,万不能让南人给盖过了风头。”   楚姜心下明了,“我瞧着来的这些都瘦弱,应当没有武将。”   楚晔笑容渐淡,“分不清,南齐当年便出了诸多儒将,今日未必就没有,端看六郎的运气了,不提这个,如今药庐里一切可好?神医可有因着他那弟子的缘故怪罪你?”   她摇摇头,“自我把他赶出去之后,先生未曾提过,先生是赤诚之人,三哥不必担心这个。”   他却想到了当初求方壸时他所说的话,“当初神医要我答应,以后若是有人拿他为你诊治的恩情去楚氏求报,我们万不能理会,如今看来,神医是早就知道他那弟子是个匪贼了,前日剿匪,倒是未见他那弟子落网,想来是去了其他地界猖狂了。”   她连连点了几下头,“三哥说得有理,想必是在其他州郡被剿了。”   楚晔失笑,“我可没说他被剿了,这话你也不能跟神医说,激怒了他可就不好了。”   “我知道。”她乖巧应道:“既然他被剿了,以后先生跟方祜可以由楚氏供养。”   楚晔点了她额头几下,“看来你是真被他吓着了,巴不得他落网,这可不是我知道的明璋,让我读一段经,看看是谁将我那胆大的妹妹给蛊惑了去。”   她也开怀笑起来,提着裙摆走了几步,“本就是胆小的娇女儿,是三哥胡编了个大胆的出来。”   楚晔还要取笑她,只是跑来一个仆从,口中喊着“殿下有请”,只得交代了几句便要别过。   等他走后,采采便叹了道:“原来总是郎君们哄着女郎,时光也轻慢,如今倒是个个事忙。”   她也似有似无地谓叹了一声,“入了朝堂,总不是清闲的,我也不是小孩子,哪里就要人哄着了。”   说完她心中却未免怅然,从前长安围猎她也去看热闹,总是兄姐围绕着,并不曾向今日这般落单,不过若是看场中争逐,一人独看也不失为乐趣。   正好顾媗娥唤人来叫她,说是场中正激烈,请她去高台上看。   却等她来到高台上不过片刻,便有几位女眷也次第过来了,见到她都不免客套地向顾媗娥赞誉。   楚姜虽不喜欢这般逢迎,倒也客气地拜见了,才知道这几位皆是陆氏的夫人,夫君皆在东宫任职。   结合之前从顾媗娥处听闻的,陆氏欲求娶她,还是通过顾氏,而今再看她们并不过分热情,心想她们或许是打消了这念头,也令她松了口气。   陆氏也只是尽了几分体面,之后便也一心看起围猎来,再无他话。   而于此高台上能见到的,不过也只凤毛麟角,于林深草莽处,蛰伏的野兽更多,便有不少猎骑深入其间,折转时收获莫不丰盛。   高台上顾媗娥看到楚郁将几只秋雁缴获在地,便要深入林丛中,待不见了其身影,她笑问道:“九娘要六郎给你猎了什么?”   “六哥说给我猎只狐狸,母亲呢?父亲骑射本领可不算精妙,母亲可别是要了什么猛禽。”   顾媗娥一听到楚崧骑射本领不好,顿时便急了,“猎场中弓箭飞舞,要是伤着了怎么办?既是本领不好,何苦非要逞强。”   楚姜哪知一个玩笑让她如此着急,连忙安慰道:“母亲莫急,这个不好只是相比起六哥那本领,飞马射箭是不在话下的。”   她慢慢搜寻着场中太子队伍所在,终于看到渺渺数点,指着道:“母亲看,正在殿下身边,完好无损呢!”   青骊也捂着嘴笑,“要说夫人还是关心则乱,方才可不就是一只追着郎主的身影?”   顾媗娥又是羞赧,顾忌着不远处陆氏几位夫人在,才各自嗔了她们两人一眼。   楚姜不好看她笑话,找到了就在围场空旷处慢腾腾赶着兔子的顾妙娘,“十一姨这是要抓着猎物了?”   几人也都看去,顾媗娥笑道:“哪是什么猎物,场中这几只甚至都不是野的,正是叫她们驱着玩的。”   众人随她视线看去,便见那些兔子行动迟缓,原来还真是供女眷们玩耍的。   除却她们,还有几位夫人在远处驰骋,十分快意潇洒,顾媗娥看到她视线便指着顾三夫人道:“那是你叔外祖母,瞧见没有。”   “叔外祖母真是矫健。”   “那几个都是出自虞氏的,虞氏自古出武将,族中女子都有些身手。”   楚姜点头,看着其中策马追逐的女眷,只想她们也是豪情放逐,要的是这一时穿林拂叶的快意。   风紧时刻,听鸣金一声,猎骑纷纷敛队而退,震得围场内外尘沙漫天。   楚姜在队伍中找着父兄的身影,却见队伍尽归队了还不见楚郁,“采采,你看见了六哥了吗?”   采采看了许久,摇头道:“未见六郎。”   她想到刘呈交代他务必拔得头筹,不免记了几分,若是他为了猎什么猛兽……   顾媗娥也没见到人,牵着她便要下高台去,“或是猎物多,马驮不动,要慢些。”   她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却不料才等下了高台不多久,就见一匹马后面跟着几个士兵抬着一堆猎物跑进场中来,其中赫然有个庞然大物。   采采眼睛快,“女郎,是六郎。”   她这才放下心来,放缓了脚步,欣喜道:“果真是围捕了猛兽。”   顾媗娥也安下了心,“若说勇武,莫下于六郎了。”   才等她们话音落下,又有一骑进来,身后也跟了几人,也抬了一只庞大的野兽。   “那是谁?”   顾媗娥看她笑意微凝,还当是她厌烦有人抢了楚郁的风头,仔细看了眼才道:“那是陆十一郎。”   楚姜却是想着她六哥会否失望,只是那场中她们不好过去,便又上到高台,正见到陆氏那几位夫人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陆十一郎。   看到她二人上来,她们的声音也都低了几分。   楚姜自不会失了风度,还是笑着见了礼,顾媗娥也笑道:“十一郎真是英武,瞧着那是一头黑熊?”   其中一位夫人便笑道:“瞧不清呢,等太子殿下示下才知道,六郎也是好功夫,那四五个人抬着的,这远远瞧着便惊人呢!”   顾媗娥道:“不枉费了他自小就寒里暑里的累。”   楚姜闻言不觉暗赞了一声,原来只知道这个继母温柔似水,真要在话里打起机锋来,实在也有些高明,她正也好奇那陆氏不是诗书之家?那陆十一郎猎那猛兽,难道也是自小就练的武艺?   陆氏那几位夫人也稍怔了一瞬,顾媗娥都说了楚六郎是打小就练的武艺,这才能有今日这收获。   她们为着礼仪,也该透露陆十一郎的情形了。   可是,一位夫人迟疑道:“实不相瞒夫人,十一郎并未修习过什么身手,倒是读书用心,今日这回我们都说他是撞了大运呢!”   而她们口中那撞了大运的陆十一郎,正也在诉说自己捕猎的经过,“回禀殿下,这只黑熊并非草民所猎,是它自己撞在山石上晕倒了,草民补的刀。”   有几个将官正围着那豹子看,都是一脸的惋惜,“可惜了,补刀补错了,这皮子毁了。”   楚郁全然没有被抢了风头的黯然,而是满脸的神采,欣赏地看着那黑熊,摸到血还温热时不免赞道:“这熊健壮,实在难得,难得。”   刘呈听到他的呢喃一时无言,陆十一郎的黑熊,跟他那头豹子比起来还是分量更重的,谁料他还一脸的欢喜。   或许正是楚郁这单纯让他也少了点顾忌,便也欣然对陆十一郎道:“你这好运实在难得,这黑熊是如何撞得到山石的?”   陆十一郎神情惭愧,“草民本孤身入的那林子,想着猎些小兽,仆从带了鲜果,草民一时贪图,才刚咬了几口那林子里便窜出这黑熊来,草民与仆从急忙逃窜,想着找到哪位将军好解决这大物,未料我们的马也受惊了,在林中慌乱跑着,那黑熊也跟着四窜,慌不择路间便撞在了山石上,尚有动静,草民便急忙给心口补了两刀。”   众人听得欢快,不由大笑。   刘呈看他神清骨秀,即便讲述此般令人捧腹的事也未失风采,也赞赏道:“这好运是难得,六郎,你怎么说?”   楚郁被点到,也佩服道:“臣不如这位兄台多矣,身手好练,运气可是天时,更要难得,合该臣与陆兄共行,他引猛兽我搭弓,从此殿下便不必愁好皮毛了。”   “一时侥幸罢了,草民不如楚卫率。”   刘呈满意他的谦逊,看向陆诩,“陆氏有这样的好儿郎,怎么孤竟从未听闻?”   陆诩连忙躬身告罪:“禀殿下,这是臣的长子,族中排十一,并不出众,不敢叫殿下看到这庸儿,今日也是他侥幸罢了。”   刘呈却朗声大笑起来,“你陆氏儿郎,自小长在书堆里,绝不会是庸才,陆卿过谦了,十一郎,请起。”   众人看到他伸手搀起陆十一郎,不免各自怀了心思。   楚崧却十分明白刘呈为何如此欢喜,正如楚郁所说,身手好练,可是运气难得,这种占了运道的人,即便不是才子,也该收为己用。   帝王之家不易信鬼神,也最易信鬼神。   他看着陆十一郎,想他几次带着他幼弟来向他请教,都表现得老实,又听顾媗娥说顾氏欲令他求娶楚姜,他还桀骜不愿。   或许是打着择选女婿的眼光,他此时又觉得这陆十一郎不是老实人了。   不过即便他心中如此想,自不会说什么来扰了刘呈的兴致,陆氏儿郎也的确通熟儒经,颇有文才,连年纪小小的陆十九郎,也表现出了极高的悟性,东宫能收纳陆氏,正是美事一桩。   各人心思不同,大多抱着跟楚崧一样的心态,只有虞巽卿心生嘲弄,但是伪装至佳,陆诩不经意看到他神情时还以为他当真是为太子高兴。   作者有话说:   这个黑熊撞晕的事,也是尘仔想起了朋友跟我说的一件趣事,我才安排了这么个情节。朋友说他爷爷年轻的时候,村子里老有野猪拱庄稼,所以村里人常去撵野猪,有一天夜里一只野猪看到人,开始猛烈攻击他们,然后自己一头撞在了山脚下晕了过去…… 第48章 回程再遇   到了论对采捕贡献记赏时,刘呈还是打算护着楚郁,言陆十一郎的黑熊皮毛已损,而楚郁猎到的文豹不仅健壮,还是从眼中射入,又和今日君子豹蔚之象,当以头名记之。   奈何楚郁还是武将心思,笑道:“殿下,不若臣与陆兄皆记头名,殿下的赏赐,臣与陆兄共分。”   陆十一郎却谦逊推拒道:“侥幸罢了,草民不敢。”   刘呈心情正好,见此情形便看向楚崧与左融,“老师以为如何?”   楚崧忙道:“文豹与黑熊皆难得,臣以为六郎的建议正好。”   左融也道:“臣附议。”   他便也不再多想,大手一挥便许了楚郁的建议,陆十一郎却还十分诚惶诚恐地样子,被楚郁拉着说了好几句才应下。   楚姜所在的高台上也来了人通传消息,顾媗娥便与陆氏那几位夫人笑道:“这般倒是巧。”   对方也是满脸的笑,“是巧。”   “十一郎猎那熊皮子大,当是能做身好袍子了。”   “还是六郎猎那文豹精致。”   楚姜十分能理解顾媗娥这种子侄被夺了风头的心情,她听着两方来往,竟也有些好笑,心道她六哥心最大,说不定正欢喜得了个能诱到虎狼的同伴。   来传消息的那婢子口齿伶俐,看这两方欢喜的样子,又道:“六郎与十一郎还约定了明后日一道行猎。”   陆氏一位夫人便叫贴身的赏了她一只荷包,青骊见此,得了顾媗娥一个眼神也递了荷包去,“幸苦妹妹跑一趟了。”   那婢女自然欢喜收下,等离开了还向同伴炫耀自己得了好差事,却不知那高台上的暗涌只是未波及到她。   顾媗娥看那场中人群散开了,便也不再多留,告别后便带着楚姜离去,嘴上还道:“可怜六郎平日里苦练,哪想到杀出来一只傻熊。”   楚姜便笑道:“想那黑熊倒是蠢,难怪要叫熊瞎子。”   正在她们欢笑时,顾妙娘提着只兔子跑过来,得意炫耀猎物。   楚姜由衷赞叹:“十一姨好本领。”   她便更为得意,“这兔子也是傻,自己撞进了网里,早知道我有这运气,也去林子里了,说不定那黑熊能叫我捡了便宜。”   顾媗娥睨她一眼,“你要是去林子里,是你猎熊还是熊猎你可说不准了。”   “姐姐这话就怪了,十一郎一个弱书生,我还能不如他?”她飞扬着语气,“姐姐看好了,明日我先射几只大雁试试身手,后日就该我逞英豪了。”   楚姜这才笑问她:“十一姨惯用什么弓?”   她哪里知晓什么弓箭,立刻便装作生气,“九娘你也与姐姐一伙了,原是我是个外人,不如你们母女俩亲近,早知道该将衿娘也带来,好叫我有个撑腰的。”   顾媗娥乍然被这句话击中,想到初嫁时楚衿那句真心换真心,她回想她嫁给楚崧以来,实则并不是她一味地付出,只是一派的真诚,原来楚姜已经这般认可了她么?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让她眼睛一热。   顾妙娘还与楚姜玩闹着,并未察觉到她。   她忍了忍眼中涩意,拉住顽笑的两人,“日头都下去了,风冷,先回帐篷里。”   楚姜察觉到她异样,却不知她为何如此,便走近虚扶着她,“母亲,等见完父亲,我该要回药庐去了。”   她拍拍她的手背,“我明白,围场里搭这些帐篷,美则美矣,还是不如屋子里好。”   等到回了帐篷,不待多时,楚崧与子侄便也都回来了。   皆知楚姜不能多留,众人却并无强留之意。   楚崧对那神医实在敬服,眼见女儿只几个月功夫便大不同从前了,恨不能让她一日都不离那药庐,似乎那地有福灵庇佑一般。   除告别家人,楚姜还要向刘呈拜别,顺道与虞少岚告别。   “你在药庐多待一日,身子也多好一分,该回去。”他十分体谅,又道:“那神医……”   楚姜未等到来句,抬头看到他欲言又止。   不等她问,刘呈便道:“神医当真隐世,却本领如此高强,倒令我遗憾了。”   他从楚晔口中也知道了神医的大弟子被南方世家残害之事,便又轻叹道:“此次你替我问问他,若是愿出世,我必以国医之礼相待,若是他仍不愿,也不勉强。”   她明白他的意思,从容应下。   待出来见到虞少岚,两人也是一番话别。   “殿下也允了,待我回家陪伴母亲几日,之后便去药庐与你作伴。”   楚姜看出她的意思,“姐姐多在家待些时日也无妨,你不同我是要治病,药庐里的日子权当消遣,多花功夫陪伴虞大夫人才好,哪日你想来了,提前叫人给山里送一封信来,送到我六哥处还是托农人送到药庐都好,我叫人来山下接你。”   虞少岚露了个善意的笑,一面送她出围场去,“你这样善解人意,我却做不敢轻易应你哪一日我能去,但是一旦定下了,我必然给你送信去。”   楚姜知道她是在说虞巽卿或许还会左右她的去处,却不好对此多置喙些什么,只是说了几句惜别的话便上了马车离去。   因要赴宴,楚郁与楚晔不能亲自送她,便遣了数十个仆从,又请了几个不当值的士兵护送,好在并不遥远,从围场出去大道花了半个时辰,上了大道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药庐。   采采从车中掀开帘子,欢喜地看着绑在马上那些猎物,指点着用皮毛能几双靴子,吃的又能做几道佳肴。   楚姜听得正起劲,队伍却突然停了下来。   采采心一提,赶紧抱住楚姜护着她,“女郎,这道上……这道上我们总共也只走了几回,怎么处处凶险?”   楚姜也神色一紧,抓住她的袖子,问向车外的士兵,“请问锐士,前方发生了何事?”   一个士兵回道:“娘子放心,不是什么意外,是个樵夫晕倒在了路中,还有气息。”   她这才放心下来,想到素日里山中农户都爱往药庐里送些瓜果蔬菜,便叫他们将人抬上车来。   “我与山中农人有些结交,他们都是淳厚的庄稼汉,看看是不是受了什么伤,正好带回药庐里看看。”   士兵应下,不多时便抬了个昏迷的农夫来,还不忘将他散落的一挑柴给重新捆好搭在马上。   “娘子,其实将这樵夫搭在马上也无妨。”   她并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但她虽非菩萨心肠,也不是心如铁石,若是这樵夫受了什么伤,山路坎坷,还在马上颠簸,倒不如不救他了。   “无妨,救人为上,马车宽敞,并不妨碍。”   见她如此说,几个士兵也不再强留,倒是谓叹她的善心。   采采将车帘都掀起,车中案几都堆到了角落,留了一片空旷让那樵夫安置,又搭上樵夫的手腕,“女郎,脉搏还稳。”   楚姜坐得尚远,看这人衣衫单薄,头发散乱看不清面容,便道:“掀开头发看看面色如何,莫不是感了风寒。”   采采依言做了,掀开还不及细看,只一眼,她吓得心猛跳了一阵,默默又把头发放了回去。   “如何?”   她面如土色,将躺着的人的脑袋掰去了楚姜那面,掀开了头发。   “扔下去吧。”   拉车的两匹马跑得快,风声盖过了她说话的声音,车外士兵并未听见。   采采已经要动作把人推下车了。   “咳咳。”   “醒了,扔下去吧!”她说话时冷硬得没有半分之前救人的样子。   樵夫缓缓抬起头来,赫然是那辜负了沈当信任的廉申。   他露了个笑,“楚娘子,小晏让我给您送封信来。”   楚姜把视线移开,“若有信件,如上回一般,我也能收到。”   “小晏说,这信事关重大,比前次更为机密,只能娘子看过之后送于楚太傅处,再交由太子。”   “晏师兄以为太子是什么人?次次从我这里得到消息,过不了几天该追查到先生头上了。”   廉申忙解释道:“在江南,我们只信楚太傅一人。”   “亲自交予我父亲便是。”   他语气诚挚,“楚太傅天纵奇才,我们不敢与他直接会面,这信本也辗转了第三人传交,耐不住人有好奇之心,找了几人,哪怕只一乞儿也在送信途中对着信纸观摩,这事关系紧要,只得出此下策了。”   车外的士兵策马之余也留意着车中,看到他已经清醒,还动弹着坐了起来在与楚姜交谈,虽听不清说些什么,便大声对楚姜恭维道:“多亏娘子心善,才救了这樵夫一命。”   楚姜耳边灌着风,还夹着士兵的恭维,即便心头恼火,对他这话又不得不重视。   她冷笑一声,“我还该谢谢你对我父亲的夸奖了。”   廉申谦逊一笑,“应该的。”   楚姜哪知他厚颜如此,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是采采瞪着对面的人恶狠狠道:“把我们女郎气出病来了,辛苦的还是方先生,到时候看你如何跟方郎君交代。”   廉申连忙请罪,把信塞在锦褥之下,“不敢气着娘子,某这便离去。”   说完他便挪出马车,坐在车辕上对赶马的车夫笑说了几句,片刻后车停了,他便在众人视线中将那挑柴担走,走动间步子,一副病弱之躯的样子。   楚姜被楚十六与楚十九联合嘲讽的时候都还能保持心平气和,却一再因方晏动气,此时看他离开还是不悦,恼火道:“救命之恩,一担柴也不肯送,真是寡恩之辈。”   车外士兵听见了,立马殷勤请示,“娘子是想要那担柴吗?”   采采忙对他挥挥手,“多谢锐士好意,女郎不用,只是说着玩罢了。”   那士兵这才放心,又嘱咐马车起行。   采采将车帘放下,将那信抽出来递给她,“女郎,因那等莽夫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她暗自咬了唇,也怨自己心绪如此受牵动,将信拆开略看了一眼,“还真是会找麻烦,这虞巽卿才刚得了殿下青眼,这信一去,父亲又该发愁了。”   随着马车驶远,廉申也挑着柴来到了那断崖处,又顺着断崖侧面一条小径隐匿了身形,一刻之后到了崖下一艘渔船上。   “世子,信送到了。”   “她怎么说?”   “说会送到,不过很是生气。”   方晏抬头,神色端肃,只是眼中有点不明显的笑意,“那下回不劳累她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官封虞氏   秋猎过后几日,陆十一成了东宫司直,虽品秩不高,但是能纠举职事,若是细细究其与太子的亲近程度,这比他父亲那个高品的散职要更近些了。   至于虞巽卿,自秋猎之后便地位不一般了,自他献上五千部曲后,刘呈也将其尽数遣散,还给虞氏儿郎加官,虞巽卿封太子詹事,在金陵城诸东宫属官中,他这官职只在楚左两位太傅之下,   其中尤为令人震撼的,便是封虞氏一位儿郎做了会稽的郡守。   只是金陵的百姓不过震撼了一时,会稽的百姓却渐渐觉得恐惧,他们对虞氏的惧怕,是从虞氏在会稽兴旺之后便开始的,已达百年之久,在南齐也是受虞氏恩威镇压最深的。   当初那些水匪没有往会稽疏财,他们心中隐有怨言,怨的不是虞氏,而是那些水匪,因为他们声称是出自会稽,却并不顾及家乡。   只是他们也不敢肯定那些人是不是出自会稽,因为确有无数儿郎因虞氏之故背井离乡再未归家,所以他们纷纷奔去虞氏撇清关系,直到虞氏分散家财补偿他们,他们捧着到手了的金银粮米跟田地欢欣无比,更有甚者对虞氏歌功颂德。   此次虞氏的子孙把原来那个长安来的郡守给顶替了,他们便恐惧了起来,万一虞氏又把他们到手了的收回去怎么办?   待任职文书送达之日,便是郡守上任之期,为示以爱重,刘呈还亲自到了会稽,百姓们那日纷纷赶到了城中去,便看见了太子的仪仗。   又在郡衙府门前,听见太子朗声对新郡守嘱咐道:“孤此次将会稽交给虞卿,望卿万莫辜负孤的期望。今会稽共有百姓五十二万九千五百八十九人,九万零二百七十九户①,农田有二十……”   百姓们听着太子将会稽郡的人口跟田地、房屋,粮税等诸般事项一一说来,听他和颜悦色道:“会稽历来富饶,孤今日将大周的子民托付给了虞卿,今年岁末考课,盼卿送孤一阵会稽新风,待四年后大考课之时,孤愿在长安见到卿得上上的考评文书。”   新郡守连连往太子身后的虞巽卿看去,似乎不敢接这烫手山芋,待得了他点头才躬身应道:“臣定不负殿下重托,四年后,必交于陛下与殿下一个政清人和之所在。”   刘呈这才满意地大笑,转身携上他的手面对府衙外的百姓们,高声道:“当日水匪为祸,嫁祸虞氏,孤不信也,特遣虞卿为尔等父母,尔等若遇不公不义,只管来府衙求见父母官,虞卿绝不会罔顾之。”   “那太子殿下,若是我家的牛被虞氏的抢夺了去,我找了府衙他也敢管吗?”   刘呈一眼看出这戴着斗笠的青年不是会稽百姓,即刻却笑道:“自然要管,孤绝不信虞氏会鱼肉乡里,但若百姓们如此担忧,孤也得打消你们的顾虑,便在会稽设一纠察衙门,更在郡衙之上,郡衙若有不公不义之行,便请百姓们来纠察衙门中报案,文书直达东宫,孤亲自处理。”   “可是纠察衙门若与郡衙一伙了呢?”   这回问话的还是那青年,刘呈便笑道:“纠察衙门,孤任用亲卫,并加派人手每年一巡会稽民情,若有一人敢隐瞒不报,罪同刺孤,连坐家族。”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们议论纷纷,看着衙门前的一国储君,一时还不敢信。   纷纷开始发问,刘呈也一一耐心作答。   人群中便有一人当先出声高呼:“太子殿下仁明,恩造我会稽黎民。”   众多百姓亦受感染,纷纷跟着下跪谢恩。   刘呈的眼睛却盯住了那最先出声的青年,第一个问话的是他,第一个出声谢恩的也是他,第一个遁出人群的也是他。   他也明白了他便是那伙水匪了,实则他今日之举,便有楚姜送来那信的提醒。   那信中说虞氏在会稽积威最重,可也最易从会稽起始扳动虞氏,前次的金银并不够,而是要让虞氏在接下来的时间不断拿出金银来,还要他们自愿,直到掏空他们。   还有什么比让虞氏儿郎做会稽的父母官更能掏空虞氏呢?刘呈当时看着信中这句话竟隐有知音之引,颇觉畅快。   这话听着无理,这也是信中最后一句。   他当时便想,那伙水匪竟是向他出了题,信中只说该让会稽把于是掏空,可没有说怎么掏。   于是他与楚左二位太傅共商之后便有了今日之举,要想虞氏儿郎得重用,自然这里政绩要突出,可是有个纠察衙门守着,伪造政绩行不通,人口要增,户头要增,税率不加税收却要增,百姓的田地要增……   而会稽百姓早就被虞氏掏空了,要达到这些,从前怎么掏的,今日就该怎么吐出来。   吐得越快,政绩越好,虞氏越受太子倚重。   而这一点,虞巽卿此时也明白了过来,他也在对太子山呼般的颂声中也盯着那青年,他怀疑那是太子的布置,又疑心那是前日那些水匪埋的钉子。   倏然间,刘呈转身看向他,将他视线拦了个正着,“虞卿,虞氏是会稽显望,孤有个友人早年来此作了一副会稽山水图,那图上有一座山孤却没找着,卿不若陪同孤一并去找找?”   “臣之幸事,愿为殿下司南。”   刘呈这便对着百姓们抬了抬手,又是一般温声好语,最后道是天气渐寒叫他们各自归家去,百姓们还不愿离,太子亲卫便一一疏散着,刀不出鞘枪不露白,一句句劝着他们走了。   而刘呈由虞巽卿陪着,也从此间离开,途中他便看向一脸恭敬的虞巽卿,十分通达情理般:“虞卿,今日之举,着实是长安逼孤为之,在他们口中,南人不该大用,孤也无法,今日才将虞氏架在了这般高度,不过会稽自古人杰地灵,又自来富饶,只要用心,不愁政绩,待有了这功绩,虞氏再入朝也该轻易些了。”   虞巽卿心中微苦,暗忖他封官时给的甜枣可实在消不了今日这巴掌,只是此时受制,他也不敢有狂放之举,心中亦有着长远打算,便笑道:“殿下的苦心臣明白,从前齐王治下,难免让虞氏生出几个小人来,如今得遇明主,虞氏亦有流芳千古之梦,自要除前祟,做个辅佐明君的忠臣。”   刘呈便十分受用地笑道:“有卿此语,才不辜负孤一番苦心,放心,知道前次你虞氏为了安置百姓散了家财,散了多少,孤的私库给你出。”   他自然不敢应下,连声推拒,刘呈又执意要给,几番下来才是作罢了。   却说自人群中遁走那青年,从人多的街道渐渐入了小径,又到了一草木葱茏处的原野处,从树下牵出马来,才刚解开缰绳,便闻身后一阵窸窣。   他压低斗笠回身,周遭渐被围住,白刃反射着激烈的日阳,光晃得他牵着的马开始不安地嘶鸣。   “虞氏的走卒么?”   来人的头领听到这冷冷的一句,便笃定了这人正是水匪,当即便示意手下人提起刀,言语威慑道:“家主遣我等前来,若你有意降……”   那匹马嘶鸣得更厉害了,在他的手下向四方挣扎,他便轻轻拍了拍马头,又将缰绳系在树干上。   只是马还挣扎得厉害,他却不紧不慢地安抚着,缓缓吐出一句:“降?他也配对我说这句话么?”   领头的心一紧,声音高起来:“你要金银,予你金银,你要公道,也还了你公道,你还想要什么?”   “给那些泥人捐的公道我可不要。”   他转过身来,向前迈了一步。   围着他的人也尽数举刀先前一步。   他按着斗笠环视一圈,冷声道:“当年虞剑卿率三百人抗万众周军,今日你们以三十人围一盗贼,你虞氏,真是大不如前了。”   领头的看他气势似乎毫不畏惧,怕他要鱼死网破,欲与他商量,“壮士要些什么,且说出来,家主并非不能答应。”   “我的要求,他可答应不了。”说着他便从马驮中抽出一柄剑来,横在身前。   围着的人也纷纷动作,“你这水匪,究竟意欲何为?”   “我这水匪,意欲杀你。”   话音刚落,人影便腾地朝那头领而去,不经缠斗,他手中的剑已经挑了领头的项上人头。   余人惊惧,却见他只是站在领头的尸首旁,任剑上的血滴滴落在衰白的枯草上。   被树干牵制住的马并不经事,剑影一过便更加恐慌,绕着树开始嘶吼,刀枪相撞的声音也掩盖不住。   余人纷纷跪地求饶,便见他将已经松动的斗笠正了正,问道:“虞氏部曲已经遣散,你们几个却尚有规纪,不是寻常仆从,是何原由?”   有几人争先恐后要答话,一个抢先道:“家主是将奴仆中老弱男丁与我等调换了,平日叫我们便在奴仆中,每一旬暗中操练一回。”   “如今虞氏还有多少部曲?”   “还有两千余人。”   他冷笑了一声,压着斗笠走到马旁,解开缰绳让它往葳蕤的野丛中跑去。   余人见此动作更是害怕,两股战战,欲要逃走却怕被他抢先下手。   “壮士……”   丛马逃去的方向突然出来了数十个布衣男子,皆黑巾蒙面,顷刻间便至眼前。   “尽数杀了。”   他们此时才明白为何这人毫不恐惧,此时不仅寡不敌众,身手亦是悬殊,虞氏一个部曲在闭眼之前还暗想盗贼何至于训练有素,这天下最勇武的战士也不过如此了。   “世子,尸首如何处置?”   方晏摘下斗笠,在血腥气中神色冷静,“不必管,虞氏自会来寻。”   他们便也不再理会,取下面上黑巾将刀剑擦拭干净后便往那野丛中牵出数匹马来,片刻后此间便无人影,只有一片踏平的野草跟遍地的尸首。   马上,廉申问道:“世子,今日之事,可要与周朝太子说清?”   方晏知道他是怕刘呈以为自己嗜杀,往后便偏向了虞巽卿,思及此他便勒紧缰绳,放缓了速度,“廉叔,切记,我们并不需要他的偏向,只是借他们做一把刀,却不能把希望都寄予在他们身上。”   廉申面露愧色,“属下明白了。”   “虞巽卿是个赌徒,为了谋求长远利益,哪怕这四五年来掏空家底也会舍得,况且,掏的也未必是虞氏的家底,只要他们在周朝站稳了根基,便会如从前般敛财伤民,这一点即便周朝太子不明白,楚伯安也不会不明,此时,只等他楼塌。”   作者有话说:   ①人数是借用唐天宝元年户籍统计的 第50章 虞巽卿毒计   秋云淡漠,昏色渐沉,会稽的群山连绵着远去,西风驾着那几片云,散了又聚,成了东山林野里的一阵打叶声。   簌簌中,方祜摆弄着一只方柜,“九娘,这柜子是我师兄亲手做的哦,你用许多年都不会坏的。”   楚姜拧眉,并不想用方晏做的东西,又不想伤方祜的心,便道:“这是你的心爱之物,我不好要,等明日叫他们去家中取一只来就好了。”   “可是你那只柜子坏了嘛!”他抬起头,突然瘪嘴伤心道:“九娘是嫌我的东西简陋吗?”   “并不是,只是……”   “那你就收下呀!”他小手小脚地要把柜子给楚姜抬进屋里去,可是那柜子有他半人高,想想他便趴在柜子上,指着上面的雕花,“九娘,看,这是我师兄雕的牡丹哦。”   她看了一眼,心忖杀人的手就是巧。   “嗯,好看。”   “那我叫聂婶子搬进屋里去了哦!”   她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想这童儿如此热爱助人,也是好品行,自己不能毁了去,大不了这箱子堆得深些,不用就是,便也允了。   方祜便手舞足蹈地在她面前夸耀方晏的手艺,“我师兄不仅能在柜子上雕花,拿个萝卜也能雕花,九娘喜欢什么花,我改日就叫师兄给你雕。”   她摸了摸他头上的小髻,看他一副势必要哄骗她把方晏请回来的样子,还是坚持道:“我喜欢的花不多,怕是辱没了你师兄的手艺。”   “怎会呢?我师兄手可巧了,雕一朵牡丹,比真的还灵动巧妙。”   楚姜心想,他杀人的手法或许也很灵动巧妙。   会稽,虞氏祖宅中,一处空庭上摆了三十具尸体。   “家主,杀人的手法巧妙,看不出是哪家的功夫。”   虞巽卿一阵头疼,“那处真无外人的痕迹?便连一片衣角也不曾砍下?”   找回尸首地那些部曲纷纷摇头,“我们一路顺着记号过去,便只有弟兄们的……追着马蹄痕迹到了一处河道,再无任何痕迹了。”   “那伙水匪,竟敢欺我虞氏至此?”虞七郎义愤填膺,看向面色沉郁的虞巽卿,“父亲,此次这水匪,便该彻底剿了,如今太子殿下信重虞氏,不若请驻在淮左的杨戎大将军,领着兵马肃清江面,踏遍山野……”   “这信重,我宁可不要。”他低喝着打断儿子的话,“十娘生死未定,极有可能还在那些水匪手中,万一那些水匪从她口中得出什么消息报给太子,我们便是前功尽弃了。”   “可是父亲,万一十娘早已死了呢?他们一再挑衅,还如今日这般安插人手在人群中闹事,若不是他们,太子殿下也不会非要设个纠察衙门。”   “七郎,你怎蠢钝如此!”   此时死去的那三十个部曲带给他的悲哀竟还不如他此时认知到的这一句让他伤痛。   他起身恨铁不成钢地训着儿子,“七郎,有没有那人,纠察衙门都是该立的。”   虞七郎被逼得后退一步,莫名委屈,“那父亲究竟要怎么办?”   虞巽卿仰头,看着半圆的月,想了半响,似乎定了什么决心,“太子不是陈粲,不好操控,他想要虞氏在会稽做出政绩,那我们就掏空家底给他做出政绩,得了江南之后,还怕他一个纠察衙门吗?”   他一顿,指着地上的尸首,“至于那水匪,我们剿灭不了,总有别人能剿。”   “难道还有谁也受了那水匪之祸?是不是陆氏跟顾氏,一定是,他们不可能不压迫乡里,否则怎么会显望百年呢?父亲……”   “七郎,你蠢钝啊!”他被儿子气笑了,笑了半响才道:“楚氏不是有一块美玉置在荒野吗?碎了那美玉,他楚伯安不急?那踞在江左的杨戎看到外甥女儿罹难不急?”   虞七郎大受震撼,上前扶住他,“父亲,这话可不能胡言?”   他挥开搀扶,指着庭院外四方的天,“七郎,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杀仇敌,你能看到几片云,杀亲朋,你能得到那片任你施展的天地,做忠,你顶多是清云片月,做奸,你得那凌霄。”   他转身看着儿子,缓缓道:“七郎,虞氏做得了齐朝第一门阀,凭的不是仁义道德四个字,这世道没有公义可讲,公者为千古之名失去的是生平所爱,人生苦短,当以纵性。你以为族人人都愿意簇拥我吗?可是若不簇拥我,谁能拉扯起虞氏?谁来给他们珍贵衣食享用?”   虞七郎像个受了蛊惑的信徒,从最开始的不解到虔敬,到信奉这歪理。   “七郎,为父百年之后,终究是要你撑起虞氏,你能懂为父的苦心吗?”   他虔诚地点点头,“儿子明白。”   虞巽卿这才重新坐下,眼中似乎烧起了一团火,对权欲灼热的渴求拉扯着他的理智,而此时,虞七郎并不想能浇灭这团火,甚至泼了一桶油上去。   “父亲,上回与徐西屏往来甚密的水匪都得了消息,提前藏了起来,还受徐家的接济养着,这次,我们是否该让他们做事了?”   他看向儿子:“当然不能白养了,要把东山的火烧到最旺,让楚伯安的仇恨燃到最大,也叫我看看那隐世不出的神医是谁。”   “可是楚六郎的兵还在山中,还有少岚,说是过几日便要去东山陪伴楚九娘,是否留她在族中?”   他也略作了思考,半响才沉吟道:“少岚本该待着太子身边,那山中她去不得,如今我们奉了诚意,太子该将她收回去才对,过几日吧,过几日我去向太子说,至于楚六郎……”   他想到当日秋猎时,楚郁非要与陆十一共享头名,便是一笑,“无谋武夫罢了,并不需担心,等回到金陵了,第一时间便叫西屏来。”   虞七郎应下,却见父亲望着庭中血腥喃喃道:“梁王,梁王,你若是真爱宝座,何不趁东宫虚弱时便夺了权,怎让他至今日这般辉煌了?又何至于叫我陷入此般境地呢?”   他竟尽数归咎于那与他未曾谋面的梁王。   虞七郎未觉任何不妥,“父亲,梁王处,是否继续筹谋?”   “该筹谋,只是如今已在太子处押了重宝,梁王便偏着些吧,就送十万两,再从族中挑个远的,叫西屏亲自护送,若再遇劫杀拦堵,也好及时将人灭口……算了,等剿匪之后再送,避险为要。”   过了数日,西风更紧,天气渐寒,金陵长街静寂,徐西屏一架马车来到虞府中,面见了虞巽卿。   又过几日,金陵落下了第一场雪,只是十分寡淡,只落了半空中便融了去。   东山的林野里枯瘦起来,楚郁刚操练完手下士兵,正要起身,便见陆十一向他走来,手上还提着两只兔子。   “我来核军粮,未料半路碰到两只傻兔子出洞,便送六郎改善餐食了。”   楚郁看到他有些惊喜,一见他手中的兔子却摆了摆手,“入了冬便荤腥吃得最多,山里猎户们也惯爱拿这些小兽来换,我可是吃不下了,幼琰兄还是自己留着……算了,也不辜负幼琰兄好意了,正好我给我妹妹送去。”   陆十一便笑道:“兔肉补中益气,冬日少滋味,令妹正好调养调养。”   “你这话开口,倒似我叔父一般。”楚郁带着他一路往营帐中去,“我妹妹每每吃些什么,我叔父便要拿那吃食做个什么文章,总之对身子无益的,一概不许她吃。”   “我少年时家母曾卧床一年多,我这也是看久了药羹,略懂了些,不及太傅一片慈爱之心。”   他拍拍陆十一的肩膀勉励他,“皆是亲恩,倒没有什么高低的。”   “还是不同,那年侍奉母亲病榻前,虽不该说苦,但也是有些苦在的,太傅十数年如此,实在感人。”   楚郁这才有些感同身受了,叹道:“是啊,叔父可从来不曾说过一个累字,好在如今得遇神医,总算不让我们提心吊胆了。”   两人说着,便已经到了帐中。   陆十一将兔子放下,便听他问要看那些账册,又见他转身就出帐叫来文书,未完的话也就顿在了嘴边。   “只要秋日的账册就好,我核完之后好呈报回去,叫衙门里算了该拨冬粮多少,还要核实冬衣、柴火所需。”   楚郁拉着他坐下,“这活怎么是你来?”   他惭愧地低了低头,“我在家中与父亲发生了些不悦,想来山中走走,正好衙门里缺人手,我便请了这差事来。”   楚郁倒是略显诧异,“是说了什么,竟叫你避让出来了?”   他笑容淡下来,勉强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总是我说话不如他的意,被他痛骂了一回。”   楚郁见他不欲深谈,便拍拍他的肩,“正好天晚了,今夜你便留山中听听北风,散散闷。”   他也一笑,“我亦有此意,便打搅六郎了。”   “不打搅,正好农人来报说近些时日山里总有野狼在夜里现身,穿墙过户祸害家禽,我们连着剿杀了好几夜了,总是不干净,幼琰兄要是不怕,今夜随我们同去如何?”   陆十一这才失笑,指着他道:“好你个楚六郎,还是信子虚乌有之事,我去了之后若是那些狼并未尽数现身,你莫不是要弃了我这友人?”   “哎,哪能如此,我结交陆兄看中的是陆兄的才气,可不是冲着你这气运去的。”   “我看此言有假……”   “欸,幼琰兄,为着山中百姓,便随我们去一回吧!”   正好抱账本进来的文书听见,也笑着调侃道:“是啊,陆司直,便随我们同去吧!”   陆十一哪有不应之理,只玩笑了几句便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尘仔声明:虞巽卿的反派言论我不赞同哈,他是反面例子,我们要心向光明。 第51章 兵不血刃   及至夜间,楚郁便率了数十士兵进林野中去,皆举着火把,带了弓刀随身。   随行的还有几个山中的猎户,寻常时候他们也不敢轻易在夜里出来打猎,如今跟着一帮官兵更为便宜了他们才敢跟来。   北风振野,树鸣久久不偃,正遇了入冬第一轮圆月,清冷的萧肃中,终于听到了几声狼嚎。   他们立即兴奋起来,将火把放低觅着声过去,便见五只野狼正在掏着洞穴,似乎是挖藏在其中的野兔。   察觉到动静,狼群皆朝他们看来,立即便呲牙欲动。   楚郁兴起搭弓,“让我来救救这可怜的兔子。”   话音刚落,一支箭正中了那腾起的狼颈,“砰”的一声,那狼应声落地。   其余几只还来不及跑,便一一被射中。   众人又兴奋了几分,将倒地的几只狼捆上搭在随行来的几匹马上。   楚郁高兴地拍着陆十一,“幼琰兄啊,多亏叫了你来,平日我们寻上小半个时辰都寻不着,今日刚出来就见到了。”   陆十一却道:“这可不是我的缘故,且想想你们围剿野狼几日了?”   一个猎户道:“当有四日了。”   “那便对了,你们出来围杀狼群,它们见你们人多自然要跑,连着躲了几日总是饿得慌,正是这几日该出来觅食了。”他眼一眨,看向楚郁,“我看六郎不是不明白,是非要吹捧我罢了。”   楚郁被他说中,笑着摸摸脑袋,带着人继续往前,“我也是想着,你身怀好气运这事,在金陵也传得沸沸扬扬,万一哪日运气差了一点,人言总要反噬,你我意气相投,我自然信你,也想帮帮你。”   陆十一步子一滞,如此赤诚之心,让他不由暗省卑劣,眼神也复杂起来,想了片刻才道:“什么运道之事,我本也一直否认,人要加之我身,我坦然受之,哪日人言反噬,我依旧坦然受之,今夜多谢六郎如此细心为我考虑了。”   楚郁观他君子坦荡,也不多言,只一笑便又前行去。   待到月至中天,他们已经猎杀了数十只野狼,还猎了一只豪猪,正欲返身,突然有一士兵闯着荆丛跑过来。   “卫率,有贼人于村寨中作乱,山中五处村落皆有火光冲天。”   众人惊骇,那几个猎户更是惊慌,生怕家人罹祸,纷纷要动身回去。   楚郁当即便道:“营中留一百人,其余人分五路……”   说着他停了停,陆十一也拍了拍他的肩,“事有蹊跷,金陵无人不知东山屯了两千步兵,贼人如何敢来此地?是否是冲着谁来?”   他也想到了楚姜处,方壸不爱闲人,所以药庐与各个村落间都有几里的路程,陆十一的话也是他所担心的,只一想,他便对来传话的士兵道:“留一百人守营,令二百人去药庐中,其余依旧兵分五路,速去。”   来人也立即返回,随他们来围猎的只有五匹马,楚郁一看那三个焦急的猎户,便将马上猎物尽数扫落。   “事急,军马也可用,三位速去吧!”   三人便都感激地道了声谢,随即便牵着走出林子去。   楚郁也牵着马对身边士兵道:“你等随我奔袭前去药庐,幼琰兄……”   陆十一打断他,“无需多言,同去。”   他便也不再多言,率着部队林子中跑出,直往药庐中去。   一月清幽之下,药庐中还点了一炉炭火,已是亥时,此间却还热闹着。   傍晚楚郁送来的兔子此时才上了火架上,方祜蹲着看两只烤得流油的兔子,空咽了好几口。   “聂婶子,好了吗?好了吗?”   阿聂乘着火光看了一眼,终于在他期待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他当即便跑进东厨去拿碗碟,采采也跟在他身后,执着一只烛追他,“慢些,没有烛火可怎么拿?”   他这才回身来,牵着她的裙摆进去,抱了几只碗,又取了筷子,点了点才道:“该拿把小刀去,我找找师兄给我打的那把小刀,采采姐姐,你来给我照亮。”   采采把他手上的碗碟放在灶台上,跟着他在厨中找起来,嘴上还笑道:“慢些找正好,找到了那兔子正好凉下来。”   他却不依,手脚更快了些,“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着他又到窗边去寻摸,却突然听到一声响动,正要说话就被采采捂住了口鼻,同时烛火也往下照去。   “原来在这处,你瞧你寻了许久,倒被你踩在了脚下。”   方祜在被她捂住嘴时也见了窗边的一半人影,他虽人小,却也机灵,当即低下身做了个拾物的动作,随后紧紧牵着采采的手便要出去。   “找到了刀又急了?碗筷呢?”   方祜忙不迭地应着把碗抱上,“哦哦。”   听到声音远去,窗外那人影暗松一口气,微提起的刀又缓缓放下了。   方祜却是在抱着碗出了东厨的同一时刻,一等见着堂院中的人影就急忙跑了起来,采采也赶紧跑过去。   阿聂嗔怨她:“小童儿着急也就罢了,你拿着只蜡烛还跑,要是滴了蜡油在手上,看你……”   采采来到楚姜身前时双腿便是一软,突然跪伏在她膝上,低声诉说:“女郎,女郎,有人在屋子后面。”   方祜也吓得缩在方壸怀中。   听到采采的话她心中一惊,片刻后却便拉着采采的手心疼道:“都说了不急,看手上滴这几滴,红成了这样。”   方壸也把方祜从怀中拉出,笑道:“着急这兔肉做什么,跑几下还冷着了?来,摆上碗筷。”   “季甫,你们那肉可烤好了?”楚姜向院中喊了一声。   沈当忙从院外进来,“还要些时候,女郎先用。”   方壸便招手让他来堂中,“我们几个也吃不完,正好分你们一只。”   待他近来,楚姜便低声道:“采采说屋后有人,你叫他们都来堂中护卫,你再亲自带人去屋后看看,若是有异,速去找我六哥。”   沈当在惊骇中急忙应下,转身出了院子便对数十个部曲道:“女郎与先生还多了些兔肉,自去堂中取,带上各自的刀去。”   不过片刻,他们便纷纷到了堂中将楚姜几人团团围了起来。   而在药庐附近窥伺的几人人见到沈当疾行出院子的那一刻便知有人泄露了踪迹,却也不敢动作,仍等着指令。   沈当也带了两人从东厨绕行,只看到了屋后泥地上一行脚印远去,立刻跑回堂中禀报。   楚姜看向方壸,“先生,会是晏师兄吗?”   方壸摇头,笃定道:“不是,若是他,不会有脚印,也不会被采采跟祜儿察觉到。”   她点点头,看向沈当,“那便去请六哥带兵过来。”   沈当立马交代了手下两人去报信。   “师傅,是谁?”方祜在方壸怀里依偎着,看到这么多人持刀将他们围住,实在害怕了起来。   方壸摸摸他的脸,“别怕,楚六郎一会儿就带兵来了。”   药庐里尽是兔肉的香气,散进空中又冷了。   油滴进去炉子里,炭火噼啪响了几声。   “或许是我父亲的政敌。”   方壸听到这一句,惊异于她的冷静,看她双手被采采跟阿聂分别紧握住,看着是她们护着她,可是她冷静的姿态彷佛事态尽在她掌控中。   想想他也摇了摇头,“或许是冲着我来。”   她并不反驳,低眉作想了片刻,“总之来者不善,或只是窃贼来访,或是有害人之念,今日之后,我不会再待着药庐了,先生,您该随我回去。”   方壸看了眼怀中的害怕的幼徒,终于点头道:“也好。”   而她此时也顾不上为之欢喜,只是分析着若是楚郁赶不过来,而来者又众多的话,究竟有什么相敌之法。   “先生,除了晏师兄一行,从前东山中有过盗贼吗?”   方壸胡须颤了颤,“除了他们,老夫来到山中后,从未听闻。东山自来荒秽,山中百姓并不富裕,贼来了捞不着什么。”   “而如今我六哥在此练兵,他们就敢来了吗?”她看向院外的林子,听风声吹过几遍,才冷下了声音道:“是要来掳人还是杀人,现身了才知道。”   沈当心中也紧张,持着刀在院中紧盯着院外。   堂中再无人说话,空寂中炭火渐渐灭了,寒风吹进堂中来,方祜拢紧袄子吸了口气。   阿聂也将楚姜搂得更紧了些,“女郎,炭火就在一旁。”   她按住她的手,“不必加了,你带人去屋里把金银玉石等一应珍贵之物拿出来,放在院中,先生……”   方壸看到她转头,虽不知她的打算,却也点头道:“身外之物,你家赠与我的实在太多,皆在屋中,你若用得上也叫人一并取来。”   她便道了声谢,让人去取来财物,尽数堆在院中。   “把箱子都打开。”   她话音才落,林中开始簌簌作响。   沈当听见有刀枪相撞的声音,退回堂中,将人围得更紧。   不过片刻,便有数百之众从暗中涌出,口中直呼“杀”,声音直震进林子中去,人直奔药庐而来。   见到人影出现的第一时间,楚姜便道:“问他们是收了多少钱来行事,我以数十倍加之。”   众人不妨她突然出声,都是一惊,饶是方壸世情历遍也惊异她如此迅速便有了应对之法。   幸好沈当只是一怔,带着部曲们当即朝他们扯开了嗓子,朝还没有进入药庐的人高声喊道:“你们是收了多少金钱,我家女郎愿以十倍加之。”   来众只有冲在最前面的一圈人停了一瞬,而后又被后面人挤着上前。   而人潮的涌动慢慢平息了,他们都看到了院子里堆着的金银珠玉。   能堆出这样的财物,说出的话似乎更能使人信服。   “上前一步,金银少一倍。”   沈当他们又一并大声吼出这句。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后面的人或许未曾听见,在向前涌时竟被前面一圈的人给拦住了。   楚姜看到他们稍有停留,趁此机会又道:“看你们应当有三五百人,不知是否许了你们十万两黄金?你们每人能否拿到一百金?这里只是我随身带着的,与我家中所有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今日杀了我你们几百人能够可以共分,而不杀我,人人都有机会得到这些。”   蒙着面的匪众们听到部曲们齐声吼出这句,都不由一怔,竟渐渐将视线投向身后。   楚姜不留给他们任何空隙,紧接着便道:“那是你们的头领吗?杀了他,得他首级者赏一千金。”   匪众逐渐骚乱,终于从人群中吼出好几声不同的叫骂。   “杀了那小贱人,从此大把金银……”   “狗日的,敢打老子的主意……”   “谁敢动爷爷……”   楚姜又道:“看来有好几个头领在,我也不分大小,只要杀了这几个头领的,皆能得一千金,其余停留在原地不动的,各自给二百金。”   匪众中喧哗声比之前叫杀的声音还要大了,有人朝院中吼道:“万一你言而无信呢?”   便有众多声音跟着附和。   可是她没有理会这句,只是姿态高傲地让部曲们传达自己的话,并不与他们直接对话。   “一千金,可比一个经商多年的富户。”   匪众不由举目往灯火通明的堂中看去,只看得到有一少女被部曲们护得严实,只露出了几片青色的衣角。   人群逐渐骚动,其中却有人粗鄙高骂:“这小贱人去叫救兵了,等救兵到了,你们个个命都不保。”   “谁能杀了这口出秽语的,我给一千五百金。”她站起身来,向前一步,“既然救兵就要到了,你们总有人会被捉到,而我要是伤了一分一毫,被捉到的人便会没了命。”   “可是若听了我的,现在把头领杀了,我可以允诺不杀你们。一边是侥幸活命之后继续做盗贼,每回最多分个三五十两,一边是今夜之后拿着几百甚至上千两黄金回家,从此光明正大,孝敬父母,养育儿女,这个赌,你们赌不赌?”   在她说话之时,匪众的声响稍微小了些,这是个好预兆。   随着部曲们把她的话喊出,又在匪众中传递着,那几个头领的叫嚣也越发愤怒,匪众中也有许多人并不信她,开始向内涌动,然而这股涌动每近前一尺便被挡下一波,到了最前面还是那一圈人静止地屹立。   “三千金,我赏给第一个拿到头领首级来我这里领赏的人。”   匪众终于彻底骚乱了起来,一声声叫骂从中传出,里中砍伤砍死的除了头领,还有争着抢着要去杀头领的人。   却还有不少人举棋不定,甚至帮着那几个头领说话,还有甚者要冲进院中来。   方壸把幼徒的耳朵堵住,让他整个人扑在自己怀里。   楚姜撑着阿聂的手站起来,脚下并不稳当,她深吸了一口气,复又指着有人前进的方向,“有人往前踏了一步,先前说好的原地不动的每人给三百金,现在因为这几个向前踏进一步的,你们囊中黄金已经少了五十两。”   部曲们看着形势有利,传话之声更大了些,吼得那几个争相夺杀头领的都不由往后骂道:“哪个狗日的敢往前!等我杀了这厮就来杀你。”   楚姜看了眼铜壶滴漏,“现在是亥时二刻,到了亥时三刻,还拿不下头领,减一百金,这一百金,可以置良田百亩,建个好院子,或是供你的孩子从进入学堂直到及冠,且还能书墨不愁,要是能请到名师,说不定从此你便是朝廷官员的父亲了。   你们出来做贼,为的难道是颠沛流离?每每行事,几个头领分了大头的,小的零碎给你们,脏活累活是你们做,还餐风露宿,见不了几回家人,你上次回家,你妻子前年刚生的孩子看到你是不是害怕得躲在人后?你的老父是否刚刚扛着锄头自田间回来,跟你抱怨今岁收成不好,田地也荒。今次我允诺的黄金,但凡多一两你们家都能欢欣许久……”   月色下,院外的血泊越来越深,那几个头领已经没有声音了,可是里面还在厮杀。   而那些想往院中来的,没有一人踏过院门,也没有一人掀翻院栏,都被砍杀在了院外。   “她是骗我们自相残杀,等我们自己内斗得差不多了,她就会让人杀你们。”   这样的声音并不低,或许是匪徒中的军师谋士之流。   她没有针对这般话进行解释,只是一味地悬赏,“除了头领,你们之中谁人还能定夺主意的,杀了他们也能多得一百两赏金。现在离亥时三刻还有一盏茶功夫,在这之前,你们可以不用争夺那几个头领的首级,可以几个人共同拿一个首级来领赏,三千金各得一千金,只是你的宅子稍小一些,田少几顷,衣食俭省一些。”   这话一出,院外厮杀更加激烈了。   方壸从血腥气抬头看向楚姜,她双脸因激动而潮红,身姿坚毅,似乎毫无畏惧。   “我得了,我得了。”一个匪徒激动地提着一只血肉模糊的头颅冲进院中来,还没等踏进院子,又被身后人扑杀。   如此来回往复了数个回合,楚姜突然让他们传话。   “亥时三刻已到,第一人得赏剩二千九百金。”   匪众们似乎听到了天大的噩耗,对那几个首领的首级的争夺已经到了更加激烈的地步,踏步之间便是尸山血海。   她掩鼻后退了一步,坐下略数了数匪众数目,片刻后收回视线,把腕上一只镯子褪下让部曲高高举起。   “这只蓝田莲瓣纹玉镯,可抵得长安一座富庶的庄园,谁第一个来院中向我呈报是何人指使你们来此,便赠于此镯。”   此言一出,那些争不到头领首级的人都纷纷往院子里涌来,又在院门处开始厮杀。   血腥气弥漫在山野中,率人正往药庐赶的楚郁在一里外便闻到了,又听兵刀相撞,心中大恸,紧急加快了步伐。   却等近了药庐,远远见到灯火处闲宁,灯火之外人头攒动,却在厮杀。   在看到楚姜还安好的时候,他才放了心,却不明状况,便叫部下隐匿林中,自己潜行过去。   陆十一远看着,不知想了些什么,只是投注在那堂中的视线格外复杂。   “女郎,还剩约两百人。”   楚姜点头,看到院外血海,抑制住了心中那股恶心,缓声道:“放一人进来领赏吧,传话,不拘手上是否有首级,第一个跨过院门的,院中那箱黄金便是他的。”   此话一出,厮杀声都消减了。   匪众开始争先恐后往院门处跑来,有被堆叠的尸首绊倒的,有在狭窄的院门处被身后人砍杀的,渐渐的,院门处也是尸体横陈。   过了不到一盏茶功夫,沈当就着月色点了点人数,“女郎,还剩约一百五十人。”   “再传话,第一个踏进院门的除了能得这三千两黄金,那镯子也归他。”   楚郁伏在草地上,正要触手向前,便摸到了一手的湿,并不需想,腥臭的铁锈味昭示着,不需动用自己的兵刀,那些匪众便能自相残杀尽同伙。   他远远看着妹妹,并不见她眉眼,只听到部曲们不停地传达着她的话,每说一句,匪众厮杀也跟着更加猛烈。   他来不及多想,只等匪徒们互相屠杀到只剩数十人,他缓缓匍匐着退回去,正要叫手下士兵进攻,却见他们停了下来。   远远传来部曲们的喊声,“剩下的各位勇士,不必再损耗体力了,请来院中领取赏金。”   已经杀红了眼的匪徒们终于停了下来,周身全是血迹,听声音还停顿了许久,似乎不敢置信真的得到了千两黄金。   有一人率先动了,可是他才一动,便被身后两人合力扑杀。   部曲们所传的话似乎没有任何用处,厮杀又开始了。   沈当回头看向楚姜,“女郎,动手吗?”   她摇摇头,“他们已经杀红了眼,你们过去会伤到。”   至此时,方壸已不知能有什么文武词藻能与她相称了。   几刻钟之前,药庐或许会被血洗。   现在她说部曲们恐会是伤到,不让动手。   兵不血刃。   这是何等的智谋与胆气,而只是一个病弱的十六岁少女,就做到了吗?   “师傅,我怕。”   方祜已经被吓到了,缩在他怀里发抖。   楚姜听到声音回头看向方祜,他一见到她的眼神就把脸埋进了师傅怀里。   “怕我吗?”   他没作声。   楚姜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冷了,缓了缓,柔声道:“方祜,我不可怕,是那些匪徒可怕。”   方壸安抚地拍着弟子的背,“他只是小孩子,不懂,之后便好了。”   方祜却出了细弱的声,“九娘很厉害。”   那就是怕了。   似乎在这六岁稚儿眼中,她的话是巫术一般引得匪徒们自相残杀了。   她便道:“方祜,其实史书中都写过了。秦兵以敌军首级定军功,攻邢丘时,两兵为争一首级自相残杀①,军纪严明的秦军中焉有此事,流寇山匪、乌合之众,利益在前,他们彼此间不动手才是稀奇事。”   方祜还埋头在师傅怀中,只“唔”了一声。   “二桃杀三士、秦反间廉颇、胡亥杀亲、八王之乱,方祜,但凡这些匪贼读过其中一个,都知道内斗的可怕,当然他们中也有读过的,那几个头领、谋士就读过,那就先除去他们,对下层的匪徒以厚赂诱之,令他们反为我用,之后再让他们争,方祜,今日我只是以一箱黄金令他们相争,并不厉害,你要多读书啊!”   作者有话说:   ①湖北云梦县睡虎地11号秦墓出土竹简中,记叙了此事。 第52章 审问   随着她这声轻叹,方祜终于把脑袋从他师傅怀里□□,却是掩住口鼻,疑惑地看向楚姜,分明自己对她的话听得还不明白,她怎么反教训自己要多读书了?   楚姜对他笑笑,再不理他,看向院外的厮杀,也见到了远处带着人奔袭赶来楚郁,终于道:“你们上前守住院门,别让他们进来。”   沈当看到士兵们赶来也激动得面色潮红,带着部曲们把院门护住。   此时杀红了眼的匪徒们终于才意识到事态不对,却是为时已晚,想要奔逃也被士兵们擒住。   楚郁跟陆十一并行在前,皆是静默。   半响,陆十一拊掌道:“好一出二桃杀三士,令妹……实在才智过人。”   楚郁一笑,隐隐自豪,“她自来就是最颖悟的一个。”说罢便加快了步子。   楚姜见到楚郁进到院中,心中那弦才是真正松了,慢慢靠在了阿聂怀中。   “明璋,你做得真好。”楚郁大步跑进堂中,扶住她的肩,关切地问:“伤着了没有?”   她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没伤着,吓着了。”   他一怔,远看她镇定自若、指挥自如,哪有吓着地样子,可只如此一想,他便暗自愧疚,十分自责道:“都怪六哥来得太晚,好了,现在不怕了。”   还不等她回话,一阵恶心冲击着她,她疾步走到了檐下,阿聂跟采采急忙去扶着她。   却听她干呕数声,脸色也越发苍白,到后来竟是晕厥了过去。   楚郁忙把她抱起来,方壸起身疾步过去,看了脉才示意他不必着急,“只是惊悸过甚,九娘胆识不同,不是什么险症,我开服药就好了。”   方祜却指着楚姜的右手叫了一声,“师傅,九娘的手流血了。”   采采忙托起那只手,只见她紧攥着拳,有血迹指缝中流出,   阿聂小心地掰开来,掌中却是一只琉璃冰雁,几处棱角皆陷入了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她立马就落泪道:“女郎……女郎这是撑着等六郎过来的。”   楚郁更是自责,抱着楚姜去到西屋中,方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采采则急切地等着方壸开方子。   那数十个被押在院中的匪徒知道命不久矣,纷纷出言破口大骂,却有不少人眼睛紧盯着那堆财物。   陆十一看向他们贪婪的神情,不由一阵恶心,他令自己不看这些人,转头看向西屋方向。   里间烛火亮了起来,他突然想到楚姜手中那只血肉淋漓的冰雁,与她秾艳的眉眼似乎交叠了起来。   只一瞬间,他似乎能理解这些匪徒为什么会因她的言语而疯狂了。   血腥气漫布的山林中,有人影交杂,“世子,我们走吗?”   方晏负手立在树下,遥望着不远处的灯火,闻言顿了片刻才道:“再看看吧!”   廉申见他似乎上了心事,转身叫手下人都把兵刃收起。   不过片刻,却有士兵朝他们所在搜寻了过来。   廉申上前唤他,“世子,官兵过来了,走吗?”   他迟疑了片刻,“你们去吧,我等见到了师傅跟方祜再走。”   廉申知道他不会被发现,也放心带了人走。   而方晏则几下攀跃,到了一颗高大的榉树之上,不多时便见士兵带着火把过来搜寻,口中还絮絮闲谈着。   “都说虎父无犬子,一样的道理,楚太傅这般才智,楚九娘自然不会差了,这一招要是用在战场上,还不知威力几何呢!”   “也说不定,对付匪贼好用,未必对付得了军队,不过着实厉害。”   “想她将来若为人妇,必能育好子孙。”   树上的方晏冷目看着,莫名不悦。   女儿家显了才智,他们便只想她能养育好后代吗?   他不知自己是在恼些什么,他猜自己是感激楚姜保全了方壸跟方祜,所以为她不值吗?   幽亮的月已西去,初寒的夜里打起了霜,他不知在树上侯了多久,只遥遥看到士兵们断断续续将堆积如山的尸首运走,不停地挑水洗地,还看到方壸从药房中拿出药草碾磨,堆在堂中如一座小山高。   士兵们又将药粉一层又一层地洒在洗过的地上。   楚姜睡得并不安稳,在蒸熏的药味中惊醒过来,阿聂忙安抚着她,“女郎,是不是被动静惊着了?是六郎底下那些兵在清理呢。”   她想要撑起身子来,阿聂便抱了几只软枕去给她垫着。   方祜正在床尾坐着,赶紧跑到她面前来,“九娘,你的手还疼不疼?”   她举起手看了看,已经被包的严严实实,便招手让他上前来,“现在不怕了?”   他摇头,“不怕九娘,但是怕他们。”   她知道她说的他们是谁,令她惊醒的,正也是那些杀戮的场景。想着她便抚抚他的小髻,“我也怕,不过我们一起怕的话,怕过了就好了。”   “那你的手还疼吗?”   她不由轻笑,“还好。”   此时采采也带着方壸走了进来,方壸又细细把了回脉,看了她神色,交代采采再熬一碗药来。   “此时能否再睡去?”方壸问。   “睡不下了。”   他开口想要宽解她,“祜儿也睡不着,给你开的方子,他们每人也都灌了一碗下去,采采现在走路腿还打颤。”   她看向采采,“傻丫头,你就不会歇一歇?”   采采趴在床边摇头,“婢子一静下来就更怕了。”   方壸便笑道:“方才你六哥清点了死去的那些盗贼,计二百三十五人,加上生擒的四十五人,不知是否还有慌乱中窜逃的,数百之众袭来,是你护住了药庐中所有的人,他们受的惊吓都不及你。”   楚姜没有否认这功劳,只是问他,“先生呢?您不怕吗?”   “我见多了,年纪也大了,并不怕。”   她此时却不知说些什么,但是正如采采所言,静下来便想得越深,便只问道:“我六哥呢?”   阿聂答道:“在外指挥士兵们清理撒药,府衙的人也要来了。”   “那些人审了吗?”   “六郎审了,说是一个徐姓商人让他们来的,都只是小喽啰,往深的都问不出什么来,连那徐姓商人叫什么、家住何处都不知,只说听到头领叫过那商人几句徐兄。”   她略一思索,便要动身下榻来,阿聂按住她,“女郎要说些什么交代就是。”   “我想走一走。”   此言一出阿聂也不好拦她,而是看向方壸道:“先生,女郎是否要卧床休养?”   “不必,走动是好事。”说完他也起身,牵上方祜的手便要出门去,却等到了门前,本就犹犹豫豫的方祜拉着门框不肯再动了。   楚姜起身披了件氅衣,跟着来到门前,看他这样便道:“说好了一起怕的,我要出去了,你愿意跟我一道出去吗?”   他抬头看了眼,终于点了点头,跟着出了门。   楚郁一见她出来便迎过来,“怎么不好好歇着?是做噩梦了?”   她看了眼天色,除了月色未见半点白,对着兄长的问话便点了点头,“静着反而害怕。”   “叫他们陪你说话,看看书……”   “六哥,我想审审他们?”   楚郁犹疑,担忧道:“可还撑得住?”   “撑得住的,找到元凶了才好,我把心思都花在憎恨那元凶上,便再顾不上害怕了。”   楚郁看她还笑,也是疼惜不已,便只护着她去到堂中,见了那数十个被缚着的匪徒。   他们口中皆被布团塞着,等楚姜坐定了,她又叫方壸与方祜,“先生,方祜,我们都是事主,一并审审。”   方壸正有此意,也坐了下来,方祜却看到这些人脸上的血迹便吓得捂住了眼睛,方壸便把他拢进怀中,他知道楚姜为何要让方祜也听,这般阴影,并不好去除,直面了倒是更好。   那些个匪徒口中的布团刚被取走便立刻开始破口大骂,句句粗鄙,数十人的啸叫,院中一时喧沸不已。   楚郁听不得这般秽语,叫部下架了刀在他们脖子上,这举动才叫他们稍静了。   “我说要给你们的黄金依旧会给。”楚姜淡然开口。   不仅匪徒们没有料到,其余人也都一脸的惊讶。   她见霎时间静了,便接--------------/依一y?华/着道:“只要你们告知是何人指使你们,我答应给的绝不少。”   “你休要再行哄骗,我们都听见了,府衙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怎会不拿我们问罪?”一个匪徒高呼道。   “为什么要问你们的罪?今夜可是你们砍杀了贼人,救了我们药庐中所有人,我朝律法中有例,盗贼群攻乡邑及入人家者,杀之无罪①,你们数十人虽是贼人,可是迷途知返,反过来护卫了我们,是侠客之举,正该嘉奖,何来问罪?”   匪徒们又疑又喜,“当真?”   “你们神武勇健,合力杀了盗贼二百余人,这样的功劳,谁能不谢呢?”   “那何为还绑着我们?”   楚姜摇摇头,“可是此时还轮不上你们说自己是侠客,我说你们是,你们才是,所以,你们的活命之机在我手中。”   他们当即又愤怒起来,一夜的搏杀已经让他们失了理智,此时只觉被他戏弄,只得挣扎怒骂,可是身旁全是士兵,那怒火发得十分无能。   “你们已经搏了大半夜了,此时,不过再搏一搏,便能带着黄金归乡。”   他们听到这句才怒火稍歇,又听她道:“你们一来就喊杀,是不打算让我们都活着?”   “大哥只交代,取下头颅悬于此处。”   “那是谁指使你们来此?那徐姓商人是谁?”   “我们只知道他姓徐,常年在长江上跑商,每每见到他都一叶小舟过来,包裹严实,我们都不曾见过其面貌。”   天下姓徐的商人多了,金陵也不止一个姓徐的,可恰巧,前段时间正有这么一位徐姓商人在金陵城中惹了热闹。   她思忖了片刻,又问:“那商人都是什么时候见你们头领?你们对他有些什么印象,尽数说来。”   “都是在江上见的,他给我们大哥送过消息朝廷要剿匪了,让我们躲进了乡野中,还受了他不少接济。”   另一个补充道:“军师总说,我们在江上的行当都是有赖徐商人,我们不像其他的,还要费力在江上等,若有大船去江中,经过什么地方,我们都能得到消息。”   她点点头,心中明了一半,“所以是那徐商人与你们勾结,你们正是水匪,所以徐商人的船绝不可能在江中被劫,可是如此?”   提到这个他们却开始反驳,“前些时候,大哥说江上出了伙外来的,还没跟我们串过气就开始抢人了,那徐商人便受难了。”   如此,众人如何不明白那徐商人是谁?   陆十一在一旁静静看着,不知觉间,对楚姜已然生了敬佩。   作者有话说:   ①《隋书-卷二十》 第53章 月下(一)   楚姜此时终于想通了脉络,看向方壸,正要问话,又顿了顿,起身请他到了一旁,“先生,借一步说话。”   她才走开几步,匪徒们便急开了,“我们究竟是不是侠客?”   她止住步子,“自然是,从此刻起,你们便是英雄了,即便他日有人说起你们曾是匪贼,但今夜之举足以证明你们早已弃暗投明,还救乡民于危难之间。”   他们兴奋起来,“那黄金……”   “这里只有三千两,我许你们的太杂,眼下也只五人拿着头领的首级来,便以每人五百金可好?”   她这商量的语气令匪徒们生疑,眼下人在刀下,哪敢肖想拿三千金的事,纷纷点头应是。   又听她道:“你们人数多,这里的不够分,等我回家之后一一补给你们,还有朝廷对见义勇为者的嘉奖,你们可是要嘉奖?”   “嘉奖便不必……”   楚郁看到楚姜的眼神,立刻心领神会,亲自拔出刀来,架在说这话的人脖子上,“我家妹子便一定要你们拿那嘉奖,诸位还是拿了的好。”   “六哥,别吓他们了。”楚姜轻声道:“他们从前犯下的少说也是流放之罪,见到官府怕还来不及,怎么肯去作证呢?”   “我们愿意,自然愿意。”   匪徒们闻此如何还不明白,纷纷出言应和。   “那便静等着吧,天亮之后我们便下山去。”   楚郁此时知道他们还有大用,对他们的面色也好了些。   而方壸随着楚姜来到一旁,便直接问道:“九娘可是要问我与那徐商人有何恩仇?”   不等楚姜答,他便也说道:“老夫在家乡行医数十年,直到五十岁才离乡入京,在金陵待了不到两年便来了东山,从此再未下山,我从未识得一位徐姓商人。”   “先生,我是想问,您可知晏师兄如今是去了何处?”   方壸蹙眉,惊疑道:“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   楚姜从他的神色中竟看出些许害怕来,越发觉得自己之前对方晏身份的猜测不错,此时也不想惊吓到他,只是道:“我是想着,师兄在外闯荡或许会惹了什么人也说不定,若能与他见上一面,详说情形,或能知道幕后凶手。”   他抚着胡须连连点头,想了许久才道:“他不会走远,老夫不瞒你,今夜我还指望着他来的,但要找他,我也不知该去何处找。”   楚姜便扶着他回去坐下,“或许他会现身的。”   “九娘,谁会现身?”方祜看他们过来,听到这句又追问:“还有坏人过来吗?”   “没有了,你放心,我们明日便回去了,到时候在我家中,谁也伤不着你。”   他听到这句,原本绷得紧紧的小脸才松弛了些许,却又道:“那我师兄怎么办?”   楚姜带着他坐下,轻声安慰道:“你师兄也去我家。”   “那九娘是原谅我师兄了吗?”今夜他眼里第一次冒出了点光彩。   这令楚姜有些哭笑不得,这般惊吓他也没能忘了他师兄,可见真是兄弟情深,想着她便问道:“此时我还没有原谅,要等些时候。”   他便又丧气地叹道:“那好吧。”   楚郁在一旁听着,对她之前的决定并不加以任何干涉,只是听到此时才道:“明璋,那位方兄,绝不可再与你共处了。”   陆十一听得提了点精神,却谨守礼仪,并不出言相问。   而楚郁说完就对方壸彬彬有礼地道了歉意,“我并无冒犯神医之意,只是前次方兄之举……”   “六郎不必多言,我明白你的意思。”说完他看向楚姜道:“我跟祜儿随你下山,等你病好之后,我该回琅琊去了。”   楚姜并不意外,便应道:“若我病愈之后先生仍有旁的要求,也尽可提。”   说完她又看向楚郁,“六哥,我有话跟你说。”   堂中人济济,并不是对谈的好场所,楚郁护着她远走了几步。   “六哥,便先把那些匪徒当作英雄捧起来吧!那些贼人之死,也不是我的原因,只是他们见到一堆财物之后自相残杀,六哥,让你手下的人都对此缄默,旁人问他们,也只说是贼人内讧。”   楚郁自然知道真相传出去,对她的坏处大于好处,此举若是男子为之,便是独步天下的英雄,若是一女子,世人口中却有杂言纷纷。   他轻叹一声,“六哥明白。”   “六哥那位友人……”   “他不是好事之人。”   陆十一看到兄妹二人看向他,远远温儒地点了点头示意。   楚姜也微笑致意,楚郁看她眉间疲态明显,心疼道:“你怕走夜路,便去屋子里歇歇,天一亮我们就下山去。”   此时她也想不出还要交代什么了,确也累得厉害,回身请方壸跟方祜也歇下,复在采采的搀扶下回了屋。   她进屋后却并不歇着,而是到了书案前,执笔正要写字,却触到砚台上已经僵了的墨。   采采急忙掌灯研磨,“女郎要写些什么?”   她看着化了一点的墨按住采采的手,“够了,我就写几个字。”   采采便放下墨为她掌着灯,便只见她撕了半张粉蜡笺,提笔后随意搁笔,显了些急迫。   “‘若见此笺,望得会面’,女郎,这是给谁?”   “夹在窗上去。”   采采一愣,放下灯把纸笺拿起来吹了吹,“屋后这窗吗?是要见,方郎君?”   她问得小心翼翼。   楚姜替她拿起灯,与她一并走到帐子后那窗前,“他若见不到这个,该是他无情无义忘负师恩,我便能安心带着先生跟方祜走。”   此时还要听她这样斥骂他一句,紧张了一夜的采采不由松快了些,便应言将窗户打开,才刚打开,却见到了外面的窗台上有一排乌黑。   “女郎。”采采接过灯来照着,便见到一排字,“望一会晤,若允,拭去此迹。”   “真是巧了,女郎与方郎君可是想到一处了。”   楚姜蹙眉,将自己写的那纸笺撕掉,“我可不与此等粗人有共处。”   采采掩唇,指着那排用木炭写的字,“那擦去吗?”   “擦。”   采采连忙取出帕子擦掉,又才关好窗扶她回去坐下。   “女郎,要不要睡一会儿?”   她虽疲倦,却无心睡眠,便摇头道:“不睡了,你叫阿聂去看看先生与方祜那里,可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明日便要下山了,先生在山中住了十余年,该有些东西要带走的。”   采采便依言离去,去前却把屋中各处灯烛都给点着了,“婢子即刻便回来。”   她这才失笑,“六哥在外面,我不怕,你……”   窗边突然传来一阵两声轻扣,“咚咚!”   “采采。”她坐在榻上不可察地缩了缩脚。   采采也急忙转过身来将她搂住。   “是我。”   采采还没反应过过来,叱问道:“你是谁?”   “方晏。”   楚姜吁了口气,轻轻将采采推开,叫她去门口守着。   方晏在窗外站在,看到她的身影渐近,不觉靠近了窗台,轻声道:“今夜山中几处村落皆有火光,我在远处见到了便赶了过来,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自相残杀起来了。”   月光打了他浅淡的影子在窗纸上,似乎风大,他的衣袍跟着风在动。   “晏师兄,他们是不是冲着你来的?我这回,该是又受了无妄之灾。”   方晏听到她似乎是生气了,想想便道:“或许是,也或许是冲着你来,我不知道供词,如何知道原因?”   “他们说是一个徐姓商人指使。”   “那就是虞巽卿了。”   楚姜一噎,不明白他怎么怎么快就得出了结论,却顺着他的话道:“那他是要杀我还是要杀你?”   “都有可能。”   她在窗边缓慢踱了几步,“杀你或许有理由,他为什么要杀我呢?”   方晏也沉吟着问:“依九娘之意,那他有何理由要杀我?”   “师兄劫了人家的黄金,劫了虞氏的女儿,还散播那般言论令虞氏破财折将,这还不够吗?那徐商人依附于虞氏,杀你才是常理吧!”   他在外轻叹一声,“九娘,虞巽卿可不是个能以常理推测的人,若是有利与他,仇人他也能费心捧着,若是杀之有利,于他亲恩皆可杀,九娘,况且,他可不知是我做了那些义举,杀我做什么呢?”   楚姜知道他的话有理,却还道:“那师兄说,他杀我是有什么利?”   “杀你,自然是为了惊动大人物,你父亲,太子,你舅舅,甚至天子,惊动了他们,该杀的就是天下所有的匪了,九娘以为他是为了什么?”   她明白过来,却反驳道:“究其根底,他还是为了剿师兄这个匪,所以我还是受了师兄的牵连。”   他看向窗上人影,复缓缓道:“是,此因在我,我会杀他。”   “何时杀他?”   “合适的时候。”   她不由哂笑道:“师兄,此事可由不得你来挑时机,我一下山,他见我未死,焉知他会不会再动一次手?”   方晏听她话里笑意,即便薄凉,还是让他眉头松快了,“动静已经闹了,他的意愿已经达成,想来金陵不日便将迎来杨大将军。”   她走近窗边,手搭在窗栓上,似乎想要打开,却迟迟再未动,只是道:“匪已经剿过了,上次逃了的今次都死了,师兄,除了你没有别的匪了。”   寒夜风急,窗纸被风呼啸着,沙沙响了几声。   “九娘是要我即刻便杀了虞巽卿吗?”   这话问得诚恳,若是不知情的人听了,或许会以为这是一个忠诚的护卫在征询主人的意见。   可是楚姜知道他是想问自己,究竟对他的身份猜测到了几分。   “晏师兄,我只是以为,他今夜险些就要杀了你的老师跟师弟,还有我跟采采、阿聂,沈当,还有我家那些无辜的部曲们,师兄若有什么计划,能否先告知我一声?” 第54章 月下(二)   她这话也问得温和,话音柔软。   他却明白这世上最温柔的逼问也莫过如此。   只是他并不愿说。   “九娘,往后我每做一步之前,定会知会于你。”   “晏师兄,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突然把窗户推开,北风入户,吹得一侧的锦帐翻飞,仍是月明,她也赫然出现在方晏视线中。   “晏师兄,你的秘密,真就如此隐秘吗?”   逼近的颜色让他低了眉,他轻叹了一声,“九娘,何必究我根底呢?”   “因为先生对我有活命之恩,我不是寡恩之人,他在一日我就得护他一日,而师兄是先生的爱徒,凡事与师兄相关,必会牵连到先生,从而牵连到我。”   说着她停顿了一瞬,而后言语又犀利起来,“晏师兄杀了虞巽卿之后呢?会不会再伤及其他的,比如陆氏,比如顾氏?”   他隐隐猜测到她或是猜忌到了自己的身份上。   “九娘知道了什么?”他轻声问。   楚姜轻笑一声,看着他反问:“师兄以为我知道了什么?”   他忽地笑起来,把手搭在窗沿上,眼神逼人,心中只想,她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她这么聪慧,当然猜得到。   楚姜看他逼近几分,以为他要杀自己,却丝毫不惧,反也逼近一步,“师兄以为自己隐瞒得很高明吗?”   “当然不高明。”他们甚至没有费心隐瞒过,谁敢信南阳王一门还有人活着呢?而且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他对一窗之隔的少女,生出了一点想要袒露心迹的欲望。   “师兄以为《史记》如何?”楚姜开始发问。   方晏愿意顺着她的话答,谦虚道:“我读书不如你,只是一知半解。”   “师兄过谦了,想来总有体会之处的。便如我,常为其中忠义所动,如那程婴……”她缓缓看向对面之人,“师兄,程婴救孤的故事,你不曾读过吗?”   然而他眼中迸出了一点笑意,“九娘,你胆子真大啊!”   “难道我只是问了这句,师兄以为我是要挟吗?”   他没料到她开始咄咄逼人了,目光看向腰间佩剑,手轻按上去,突然心生了一点恶念,想要吓一吓她,就像那夜在山道之上,她怯弱地躲在车中,惊慌地看向自己。   这想法让他心底莫名生了点异样的快意,还是他这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心绪,不是他往日要顾惜师傅跟师弟的刻意温柔,是一股想要恣意的冲动。   于是他便也做了,用指尖隔开了半寸的距离,并不让剑刃触到她。   “女郎,女郎。”采采先远远看着,虽听不清说了什么,但看着气氛也平和,没想到两个先还谈笑风生的人,转眼动起刀剑来了。   她正要扑过来,方晏的剑却已经搭在了楚姜的颈上。   一时间并不知是月的冷,还是兵刃将要贴骨的凉。   楚姜却不把这临在眼前的霜刃视为恐惧,只是镇定地道:“采采,你守好门。”   “女郎,我去叫……”   “不必去,听话,守好门就是。”   方晏挑眉,“九娘怎么不怕?”   夜风狂乱,树影纠缠,一如她的头发纠缠着她颈上那把冷得刺骨的剑,那剑却又还隔着一点,似乎只是风把冷意吹到了肌肤之上。   她低眉看向那剑,“师兄此举,是因为我说中了吗?”   方晏便也故意疏离着眉目,点头道:“算是。”   或许今夜所历生杀之事已经将她的胆气彻底给提了起来,她直直看向方晏,“晏师兄,你的秘密并不算要紧,可是我的命很金贵,杀我既无益,何不求我?”   她的眼里有着睥睨一应的骄矜,这一句堪称是狂妄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如此理所当然。   方晏也一副她这话十分在理的模样,思索着点了几下头,把剑缓缓收起,在低头时唇角微扬,一瞬后又隐了去。   “我该如何求你?”他问。   “师兄的对手是虞巽卿,他却想要杀我,所以他便成了我的敌人,你要怎么对付他,从前做了些什么,今后又要如何,我想要知道你的所有筹谋。”   方晏轻叹一声,“内情复杂,难以言说。”   楚姜后退一步,注视着他,“便化简为繁,慢慢说。”   他无奈的笑了笑,“九娘若是要听,该说的便远了,我对虞巽卿恨不能寝皮食肉,与陆氏、陆氏亦有难解之怨,我的种种作为,自然是为了灭仇雠。”   “顾氏是我继母娘家,你伤他们,我不会袖手旁观。”   他看眼前人眉目骤然冷冽了些,轻声一笑,“我不伤他们,只有怨,并非仇,九娘不必急切。”   “所以师兄只要杀虞巽卿吗?”   “杀他,杀陈粲,足够了。”   这一句已经十分坦然了,楚姜显然没有料到,抬眼正见他看向自己,竟怔了一瞬。   又听他继续道:“你若是将今夜生擒到的这些水匪送去府衙令他们指认,一旦他们说出徐西屏,徐西屏或许便会认罪是他自己所为,与虞巽卿毫无干系。”   楚姜轻问:“这世上竟有如此卑劣之人吗?”   “此人的卑劣,前三百年不见古人,后三百年不见来者,他甚至无耻到以此为豪,毫不掩饰自己的卑鄙,从前南齐满朝文武甚至陈粲,无人不知他是小人,可是他是个好用的人,上位者所爱,他一一逢迎,无往不利。”   楚姜皱着眉,“那徐西屏也就甘愿做他弃子?”   听她一句话就点出了症结所在,方晏便笑道:“徐西屏尚且算个人,还顾惜他徐氏一族五十一人,虞巽卿便能以他们来要挟他,所以今夜生擒这些水匪,九娘可以斟酌斟酌,该要怎么用他们,才能消去你心头之气。”   “他敢杀我,我当还他。”她神色渐冷,似今夜清幽的明月。   方晏并不意外她这般说,她这样的出身,若没几分脾气才是怪了。   正该这样的娇贵,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欺负。   想着他便道:“若是九娘愿意,或许可以将计就计,便当此事与虞巽卿无关,是徐西屏反噬虞氏所为。”   楚姜不能否认,这个提议令她十分心动,比起去求太子为自己做主,对虞巽卿施以手段更能让她心头气消。   她弯了弯嘴角,“可是我这么做能有何好处?”   他乍然听到这句,不免哑然,本当她是不下凡间的明月,却原来也要从人间掬一把世俗吗?   却也是这样,眼前人才更真实了。   他便也笑道:“徐西屏家资之丰,比之顾氏有过之而无不及,本来他一介商人,如何也保不住这般富贵,但是他托在了虞氏庇护之下,若是当年,他为了徐氏或许会心甘情愿赴死,可如今虞氏已如浅滩之鱼,若是九娘能给他活命之机,保全徐氏一族,他能给你的,不会少于他给虞氏的。”   她对方晏这建议并不排斥,只一想便笑道:“我的命是金银续的,断没有嫌弃金银的意思,可是虞巽卿万一舍不得推出徐西屏呢?”   “他会舍得的。”他笃定道:“虞巽卿在做出今夜这决策时,或许便已经打算要一石二鸟了,会稽已经被虞氏掏空了,要想在会稽早些做出政绩来,他们从前怎么从百姓处取得,如今就该还于百姓,徐西屏的家产,正正合适。”   楚姜却由此想到了那被劫走的虞氏女,“虞巽卿应当不傻,自然知道我父亲会从徐西屏想到他是幕后凶手,此时还缺一个人证,让虞巽卿以为徐西屏真的噬主了,让人人疑他,连他自己也疑他,师兄,你劫走那小娘子,该放了她了。”   方晏实在欣赏她的才智,不觉缓缓近了窗台,笑道:“那便让她逃回去,让她以为是徐西屏令人劫船,今夜行事,不过是虞巽卿反被徐西屏算计。”   楚姜抬眼看他,“事成之后,虞巽卿如何?”   “少了个徐西屏,他只能从虞氏内部掏出金银田地来了,虞氏族人自然不悦,而他如此作为,若是并不能得到周朝重用,虞氏族人更会不服,世家大族一旦内斗,外界稍一挑拨,他们便该崩解了。九娘,这是我杀他的法子。”   “我要杀他,也可以无声潜入他的府邸,暗夜里了结他,可这样杀他太便宜他了,九娘,你若是愿意,我们便用这把钝刀子来毁他,如何?”   他带着笑看向楚姜,眉眼实在锋利,是北风且不敌的寒凉,可是眼里偏偏带了一丝笑,像是破开冰层的一把焰。   楚姜目光一闪,片刻后神色也凛冽起来,“我不介意慢一点,可是师兄的算计未免过于深远了,从徐氏的船被劫,到虞巽卿被太子殿下收入东宫,又是虞氏儿郎任会稽郡守,再到如今要以徐西屏为关节毁了虞氏,一环扣一环,无一不是师兄在后推波助澜,我怎知今夜,不是师兄算计中的一环呢?”   他闻言便是一笑,“九娘,我不至于如此低劣。即便没有今夜,我也能说动徐西屏,况且,九娘如此敏思,焉能看不出真假?”   楚姜听他恭维,反生了丝愠气,“真假我未必辨得出,只是我是个俗人,吃不得亏。”   方晏顺着回道:“我亦是俗人,知道九娘的厉害。”   “采采。”门口突然传来低微的一声唤,是楚郁的声音,“明璋歇下了没有?”   采采被这突然一声吓得一个踉跄,忙看向楚姜,见她摇摇头才道:“六郎,女郎还没歇呢!”   楚姜便作势要合上窗,“师兄若是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另想法子递信给我,想来师兄是不缺那些法子的。”   方晏本当她已经消气了,没想到她还因着前面几回自己托她送信生恼,未料临了还受了她一声刺,一时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转眼却见她已经关了窗。   “我将晒好的白背三七①装在了库中,在进门第三排柜子左数第二格,当日匆忙离开,忘了写封条贴上,今日师傅或许没有找到。”   他隔窗送来这一句,楚姜不免看了看伤了的那只手,还是渗了点血出来。   窗外已经没有了动静,采采抚着胸口走过来,“女郎,果真……这……这可真是野蛮人,动不动就拔刀。”   她举着伤了的手,不觉含笑嗔道:“本就是个野蛮人。”   作者有话说:   ①中草药,可治疗刀伤出血。 第55章   “明璋,叔父跟三哥来了。”楚郁又在外轻叩了几下门。   她这才披上袍子走过去,推开门便见不远处的堂中一道人影,突然鼻头酸涩。   方才与方晏对谈时的冷静瞬间烟消云散,渐渐成了委屈。   楚崧疾步将她接过,轻轻给她拢着袍子,一面打量着她,半晌未言,只是灰青的鹤氅上打上的星点白霜,还在提醒着他碍夜而来的焦愁。   楚姜眼睛一酸,瞬间掉了泪。   “不怕了,不怕了。”楚崧小心给她揩去泪,却实在说不出余的话来,只是看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哄着幼时的她睡觉一般。   堂中也一时寂静无言,楚晔与楚郁也只是护在一旁,并无多言。   陆十一见此情形,自知自己不便多留,向楚郁递去一个眼神便去了药庐外与士兵们一道撒起药粉来。   月过西边,新生的一炉炭出着响动,楚崧听到炭火焚裂,才护着女儿来到炉边坐下。   “明璋,你六哥都跟我说了。”他叹了一声,不知是喜是忧,“或许本就不该让你南下金陵,还是当初我心生了侥幸,想叫你也看看山水奇丽,分分南北风情,神医肯治你,我多求几回他未必不肯去到长安……”   “父亲,女儿无事。”楚姜擦着泪打断他,“看到父亲我就不怕了,南来多趣事,并不冤枉这一遭。”   楚崧看女儿含泪而笑,便也释然了半分,“那便不算白来一回。”   楚晔看父亲跟妹妹情绪都稳定了些,才开口询问起那伙匪徒来。   “那徐西屏为何要行此恶事?”   楚崧闻言便也看向被绑住的匪徒,看他们面上血迹,心中后怕不止,半响才沉声道:“一个徐西屏,胆子没有这么大。”   楚姜脸上泪痕刚干,还红着眼,“父亲,他们是要杀我,却也不是为了杀我。”   楚郁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是要杀你,却不是为了杀你?今夜的匪徒行凶莫非只是一个手段?”   “绝药庐,是为了得到什么?”楚晔也凝眉看向楚崧,“父亲,徐西屏不会胆大到与楚氏为敌,便是他依附的虞氏,若是他们断定了今夜明璋……”   他说着也一顿,并不敢想妹妹会出事的可能,“数百之众,山野中围杀妇孺老弱,而六郎的部下尽数分散去了个村落,事后自然是死无对证,谁能想到是有人指使匪徒行事呢?”   “只是他们低估了明璋,也低估了六郎。”楚崧沉吟道:“今夜但凡换了旁的人,这些匪徒的目的也能达成了。”   他声音也已经含了沉重的怒气,只是想着儿女在前,又低敛了五分,“此事即便不是他虞氏所为,必也脱不了干系。”   楚姜看向他,向他征询道:“父亲,此事能否由我独自处置?”   楚崧看她似乎有了打算,便道:“你若有计较,为父不会阻拦你什么,却不能心慈手软,任由人欺负了去。”   她闻此不由笑道:“父亲,我可不会由人欺负。”   楚晔却担忧道:“明璋,那虞巽卿手段阴毒,况且此次他行事的目的还不明,你如何与他相敌?”   她轻摇着头,“三哥,我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三人都向她看来,便见她指了指方壸所居的屋子,“先生的二弟子是会稽人,便是前些日子那伙仗义施财的水匪头目。”   楚崧听她擅自给方晏定了这么个身份,不由暗笑,却也想明白了一些关窍。   又听她解答道:“也不是他们发现了晏师兄曾在此处,而是之前没有剿到晏师兄那伙水匪,虞氏还几次遭戏弄,自然不甘,便要杀了我好引起惊天轩波,从此让楚氏也视那伙水匪为仇敌,乃至楚氏视天下匪徒为仇敌,一旦那帮水匪有什么影迹,他们还来不及对虞氏做什么,楚氏便该先出手了。”   楚郁听完便是一声冷笑,“好一招借刀杀人,祸水东引,如此小人,如何能容他入我国朝堂之上?”   楚崧也是满腔怒意,隐忍道:“三大世家,东宫所要不可缺一,不过只要有家族在,其族中尽可去恶人留庸人。”   “父亲,女儿也是这般打算,我与方晏……”   “明璋,怎可与匪贼共谋?”楚晔清俊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赞同,“那方晏几次三番置你于险境,未必他不会算计于你。”   楚姜知道他的话在理,但她却更有几分打算在,便道:“三哥,方晏此人虽有错处,于此事上,却是可以信的。”   说完她看向了楚崧,楚崧收到她视线不由叹了一声,思索了半晌才问了一声:“你有几分把握他不会反噬于你?”   她笃定道:“若只有我一人,只是六分,可是有先生跟方祜在,便有九分了。”   楚晔还要再说什么,楚崧便抬手道:“并非不可,只是事情详细,你需与我们详说来。”   她这才展颜,将计划低声略说与父兄几人听了。   听完后楚崧神色十分复杂,心中梳理着此事的脉络,对方晏更加重视了起来,此人若是真想翻覆江山,定会掀起惊天的波澜,是为周朝隐患……   他看向女儿,正见她也疑惑地看向自己,“父亲可是觉得何处不妥?”   他摇头道:“并无不妥。”   楚晔兄弟二人听了也觉此计甚妙,楚郁道:“若有何处要我配合的,该早早跟我们说了。”   楚姜却因楚崧的神色心中不太安宁,闻言便缓缓道:“只当这些人是受徐西屏指使,自然,想到徐西屏连金陵百姓都会联想到虞氏,等到官府来了,只要去徐氏拿人,依规程办事,审问出什么就是什么。”   二人应下,楚晔此时才道:“人心并不好拿捏,明璋,此举有些凶险。”   楚姜一时语凝,心中五味杂陈,她承认她与方晏商量时,心中有难以言喻的快意,可是那快意是报复的快感,还是筹谋算计的得心应手?她尚未明辨出来。   良久,她拨了烛去一旁,“我只是觉得痛快。”   “好,你痛快便是了。”楚崧看她神色认真,便按下了儿子的意见,只道:“那方晏,若是时机恰当,该让他与我见上一面。”   楚姜猜测到他是在担忧什么,乖顺应下来。   冷寂的夜里,北风撩着遍野枯枝,马蹄踩踏上去,还不及风折得厉害。   疾驰的马上,一个粗犷的汉子身前横着一道纤细的身影,便见他不耐地向一旁吼着:“大哥,这小娘子带着实在累赘,何不扔了?”   不少人都跟着附和,“就是,也不肯允我做个相好,带着这累赘……”   “你们懂个屁。”被叫做大哥的廉申高声斥骂道:“这是人质,拿着能跟徐郎君换钱的。”   虞少莘被马颠簸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被蒙住眼,在贼窝里一待就是四个月,除了一个日常服侍她吃住的老妪再无旁人与她说话,那老妪还是个寡言的,她说上一整日有未必能得到一句回应,若不是心智坚定,早该疯了,此时终于听到一个徐字,不觉心中更惊恐起来。   还想再多听几句,却渐感周身颠簸缓了几分。   “大哥,事成了,徐郎君叫我们速速离开。”   她强打起几分精神,便听人群开始喧沸。   “大哥,幸好是我们一心跟着徐郎君,不像那几家丢了命去还不知。”   “还是大哥英明,一看虞氏颓势就知道徐郎君……”   “胡呲什么?都是他虞氏欺人太甚,不然徐郎君也不至于如此,事定了,该是我们兄弟享福的时候了,将这娘子……”   虞少莘心口跳动猛烈,慢慢自己被掳之事猜测着,乍然听到对自己的处置,不由屏住了呼吸。   “徐郎君怎么说?”   “叫我们给他送去,他要拿这女子换回他妹子。”   人群七嘴八舌起来,“这虞氏果真不做人,徐郎君为他们鞍前马后,他们竟连徐郎君的妹子也不放过。”   虞少岚闻此才算安心了些,要拿自己换人,便不是凶险了,可是徐郎君……有个妹子在虞氏族中,还有哪一个徐郎君?   一时间她又愤又怨,那徐氏女子在她二叔的后宅中锦衣玉食,半点没受委屈,那徐西屏早年不过龙骁卫军中一个低微的文书,若不是得虞氏庇护,哪能有今日的家业,竟还敢指使贼人劫船。   “大哥,我这便将这女子送去徐郎君处。”   她听出这声音是先前那要拿她做个相好的,不由更急切了几分,若是这一个,一路上已经听他说了不少秽语,自己如何得安好?   可是还不等她挣扎,便被那人拦腰截了过去,几下挥鞭便离了人群。   她被蒙着眼,只觉脸上被风刮得紧,上首又传来一阵瘆人的笑,“总该叫小爷我享用一番才是。”   顿时她口中塞着的那团布便被扯开了,她当即求道:“英雄,求英雄绕过,待我回家,定当谢于英雄。”   她才刚说完这句,马便渐渐停了下来。   “老子可不信你们这些世家儿女。”那人一把将她抱下马,她被缚住双手动作不得,只是胡乱踢着,嘴里还不停商量着。   却不料那人丝毫不听,似乎□□熏心,言语令人恶心,“老子看了你几个月,早心痒痒了。”   说着便将她放置在了一棵树下,风声紧促,其中杂着衣物的摩挲,她正心急,却突然听到一声钝响。   “这位……这位娘子,歹人他……他被我打晕过去了。”   这弱弱的一声让她欣喜若狂,她连忙道谢,蒙着她眼睛的块布也被扯开,乍然见到清亮的月色,她还不太适应,闭眼半响才睁开,就见一对农户模样的中年男女在她面前,还有个身影倒在一旁。   那妇人忙扶她起来,给她解开绳索,“今夜山中遇贼,幸好我夫妇出来避难,若不然还撞不上,娘子是哪家的?我在山中怎从未见到娘子?”   她摇头道:“我是会稽虞氏的虞十娘,并非山中人,多谢二位相救,我……”她低头环视周身,却只有一身布衣。   她便窘迫道:“我并无答谢之物……”   夫妇二人听闻她是虞十娘便十分震惊,此时哪敢要什么答谢,连连推说,“不用什么答谢,看你这弱女子,不救便是我们的造杀孽了。”   她将二人神色看得分明,便道:“该要谢的,只是我周身并无外物,等我回到家中,必定厚谢。不知此为何处?离金陵城可远?”   那男子摇头,“这是东山,离金陵并不远,可是小娘子你一人,走是不好走回去的,何况今夜山里有不少贼人,烧了几个村子了,再叫你遇上了可不好了。”   她便也道:“若是骑马回去,或许避得开,二位若随我回去,我定当答谢……”   “娘子说笑了,我们贪的并不是答谢之物。”那妇人神情也为难,“我们也不敢跟虞氏攀扯的,还是等天明了,我们送娘子到山脚下。”   虞少莘却觉那徐西屏的事万般紧急,尤其那几个匪徒口中还说着什么“事定”,必是徐西屏做了什么损害虞氏的事,好说歹说,才终于让这对夫妇答应了放她回去。   又等问了路,她便翻身上马,却刚挥鞭就放下手来,下马走到那贼人身旁。   妇人疑惑上前:“娘子是要……”   “这贼人可恶。”她把贼人遗落的刀捡起,想要挥向贼人,却有些犹疑。   那中年男人忙把她的刀夺过,念了几声佛偈,“不可不可,娘子可别造了杀孽。”   妇人也拉住她,“这贼人跟山中抢杀那些当是一伙,我们打算捆了他去府衙领赏的。”   虞少莘也不曾杀过人,故而才犹豫了许久不敢动手,此时听了劝说便也不再动此念,与这对夫妇后告别便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那人影动了动,“要死要死,不该接这差事的。”   那妇人也心有余悸,与男子一并把他扶起来,“虞氏尚武,看这虞十娘上马的利落,想必她也会点刀法。”   “往后再不玩这个了,上回荆州演那一场还当有趣,那料这小女子比那两个男儿更吓人些!”   而一边的虞少莘,等到天擦亮了才回到城中,街市上已有不少人往行。   她一路策马来到虞氏府门,守门之人一见她便似见了鬼,连忙带着她去见家主。   虞巽卿尚在寝中,温软的床帐中尽是香玉之气绵连,听到叩门声他身侧的女子先动了。   “郎主,外头叫门。”   他被推醒,并不生恼,反而凑到女子颈间嗅了一口,女子娇笑,向外问道:“何事?”   “十娘回来了。”   虞巽卿的动作止住,抬头看向帐外,“十娘回来了?”   “是。”   女子看他动作,知道他要起身,忙伺候他穿戴。   不过片刻,虞少莘便见到了穿戴整齐的虞巽卿,不等他问,她便疾声道:“二叔,徐西屏有异心,是他掳的我。”   虞巽卿皱起眉,一面环视着她周身,并不十分相信,“江上劫船是西屏所为?”   虞少莘父亲这一支与虞氏嫡支实则已经隔得远了,她一家甚至不在虞氏主宅中,除了族中儿女排行他们跟着,余的也只是在族里拿些分红,对于虞巽卿这个族长,她也是被选中之后才来到金陵,与他相处了数日。   此时看他怀疑,她便将自己在贼窝中所历所闻一一讲来,余了道:“二叔,侄女今夜被那伙贼人掳带着去了东山,那山中正有贼人作乱,掳带我的贼人口口声声说着事成了,要把我送给徐西屏换他那妹子。”   “莘娘,你莫急。”虞巽卿不知信没信,怀疑的神情淡去,关切护着她坐下,言语中尽是对徐西屏的回护,“或许贼人的反间之计,不然你一个娇女儿怎么逃得出来呢?”   “二叔,东山遇匪,人人出来避难,叫我碰上了一对夫妇,他们……”   她止住声音,不敢置信地看向对面,顿时心一凉,忙站起身来,惶恐道:“二叔若是疑心莘娘,莘娘这便引二叔前去东山,我一听那些贼人说到徐西屏便心急如焚,只想早些回来禀报二叔知道……”   “莘娘,莫要激动,叔父怎会疑心你呢?”   虞少莘此时才安定了些,继续陈说道:“二叔,那些贼人口中便在替徐西屏报不平,说是虞氏苛待了他。”   听到这句,虞巽卿的眼皮掀了掀,不知想到了什么,扯了个温和的笑:“你也受了这一场惊吓,先下去歇着。”   她见这长辈还如此和煦,疲备和惊吓也一时回了心头,知道他自有法子能对付徐西屏,便由侍女们搀扶着离了去。   虞巽卿坐在堂中看她背影远去,嘴角的笑平淡下来,眼神渐渐阴鸷,“把郎君们都叫起来。”   应声的婢女才刚离去不久,便有两个男子匆忙进来禀报,“郎主,府衙里带着人去了徐氏门下。”   他似乎并不意外,徐徐问:“带的是谁?”   “不是我们提前安排的人,是楚六郎从东山上带下来的。”   他手上扣着的一枚玉环应声落了地,目光乍然看向堂外渐白的天空。   两个男子看到他神色变换莫测,不敢再出声,惴惴不安地低着头。   半晌才见他俯身捡起碎成两半的玉环,却并不见他起身,只是倚着案角拼凑那块玉环。   玉石的琳琅脆响惊动着一堂的沉默,终于,两人从余光中看到他随手抛了玉环,“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①西屏啊西屏,我之艰险,你竟一丝一毫也不谅解吗?”   作者有话说:   ①曹操《苦寒行》 第56章 太子府中   徐府之中,徐西屏看到来势汹汹的楚六郎跟府衙吏官,脸上毫无惊慌之态,只是从容看向楚六郎道:“还请郎君允我交代妻儿。”   楚郁身后还绑着昨夜生擒的匪徒,他们一听到徐西屏出声就开始指认,“就是他,我听过他的声音,就是他。”   楚郁挥手止住他们的话,对徐西屏点了点头。   徐西屏这才转身交代妻子,他夫人身边还有几个年轻的郎君。   “我去之后,你们不要怕,生意交给大郎跟二郎来做,三郎还小,要好好侍奉在你母亲膝下,夫人……夫人你,你好好安抚族人,钱财都不重要……”   楚郁冷眼看他句句殷切,嗤笑了一声,“徐郎君怜爱家人,怎不想东山百姓无辜,昨夜烧杀,山中百姓死伤了数人,哪一个不是有家有口的?”   徐西屏身子一僵,并无言语敢相对,看到妻儿泣涕,再难舍也顾不上了,转身来到衙役面前,自己挽了衣袖。   楚郁看他被拷上了镣铐,领着人走出徐府。   他走在徐西屏身前,听镣铐的动静不时缓下来,便知他在回望家人。   徐府周遭的巷邻都围着他们看,议论纷纷。   “徐郎君,我周朝有律,□□者当施以绞刑,串贼则同贼,也是绞刑,此二罪,你都共犯了,却不至于连带到家族,死你一人你或许不怕,可是你以为我楚氏很仁慈么?”   徐西屏心一冷,惊恐地回看向家人,转身眼眶便是一红,“郎君,郎君,我家人并不知情……”   “那我家九娘就不无辜了?山中百姓就活该受这一场难?”楚郁冷喝一声,环视向周遭看热闹的人,“你或是有赴死之法、揽罪之法,但是在我得到我想要的回答前你若是死了,你一家便等着泉下团圆吧。”   徐西屏心中惴惴,昨夜他便令人一直盯着城门,山里他也放了人手,知道楚崧漏夜出城时他便知大事应是未成,后来知道楚九娘出现在山脚,他便笃定自己绝路已到。   当日虞巽卿找他议事时,送了一只玉环给他,他回家打开才见其中暗窍,环中藏了一丸药,他叫医者来看,才知是一味毒药。   虞巽卿对他,从来不会把话说明白,可是他总能明白他的意思。   “事若不成,我当饮此丸。”他当时如是对妻子言道。   他不知道虞巽卿是多大的把握,可是他没有把握,他将事败之后的种种可能都想到了,最好就是自己认罪。   而此时,他竟害怕起来,嗫嚅道:“郎君,我……”   喧腾的议论中,楚郁冷笑着看向这个形容狼狈的人,作为虞氏的帮凶,他毫不无辜,可是却作如此可怜之态,心下越发嫌恶,回身打断他的话,“到了狱中郎君再一一作答不迟。”   徐西屏语凝,含泪回看妻儿,再没有半点从容,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便上了囚车。   初阳刚生,街巷也热闹,行人对着道中的囚车纷纷投来视线,徐西屏看到有男女不停向楚郁问好,心中寒凉更重。   江南几大世家的儿郎在街市中亦不能有此般声望,楚氏二子却得如此,虞巽卿却非要招惹到楚氏头上去。   “西屏,险处才是求生处。”他突然想到虞巽卿这句话,心中五味杂陈,昨夜之事,本该成的,成了,是险境里长出的生机勃勃,就像当年淮左失守之后,反而越发得势的虞氏那般蓬勃。   虞巽卿披着袍子,立在高楼之上,看向下方囚车,低吟了一句,“西屏,你的玉环何不佩上?”   他身后的虞七郎闻言忙疑惑地来到窗前,便见徐西屏手脚带着镣铐,姿态难看又十分勉强地将腰上的玉环取了下来,扔在了囚车一角。   虞七郎并不知道那玉环是什么,却看到他父亲脸色十分阴恻,不由猜测到:“父亲,难道莘娘说的是真的?不然几百之众怎会伤不到那楚九娘分毫,还叫他们被生擒了数十人。”   虞巽卿视线收回,良久未言。   “父亲,楼下。”虞七郎唤了他一声。   他依声看去,囚车正驶过楼下。   徐西屏似乎知道他会在此处,正在抬眼望来,眼里的情绪让他分辨不出来,不知是祈求,还是惊慌。   他却只望着囚车角落里的玉环,等囚车驶过后他才缓缓阖上眼,长叹了一声。   “七郎,他欺我呀!”   虞七郎从未听他如此急恼又悲愤的语气,不由有些无措,“父亲,我们……我们该如何?”   “他忘负恩义啊!”他又长叹一声。   虞七郎忙扶着他坐下,为他顺气。   过了许久,虞巽卿的脸色终于才好了些,起身负手踱了数步。   “带上莘娘,去太子处吧,徐氏背主,他□□,不过是为了陷害于我,好在莘娘有幸逃脱了出来,不至于让我们如坐云雾。”   “可是该如何向太子殿下解释莘娘为何去长安?”   “太子自然心有猜忌,可此时,除了莘娘,该拿谁去说?”他紧握着案角,指尖青白一片,狠厉道:“也正是我们拿出了莘娘来,才好洗清嫌疑。”   最让人猜疑的一点,他都敢拿出来,还不够说明他的清白吗?   而一个卑鄙又坦荡的小人,又难道不比清高孤傲的文人好用吗?   等他来到刘呈府中,在堂中最先见到的却是端坐着饮茶的楚姜,在她身边是正说笑着的虞少岚。   “二叔怎么来了?”虞少岚见到他,最先起身相迎,又抬眼看到他身后的虞少莘,又是一惊。   楚姜也缓缓起身,这是虞巽卿第一次见到她,看到她沉静的眼,端贵的姿态。   “楚氏九娘,见过詹事。”   虞巽卿心情复杂,应了她这一礼。   “原以为殿下在此,原是六娘。”他带着虞少莘,向后退了一步,问向虞少岚:“殿下何不在此?”   楚姜听他问虞少岚时语气冷硬,抢先一步笑道:“殿下本在此处,我来讨要个物件,殿下去寻了。”   她这话说得尚有几分傲气,似在故意提点什么一般。   虞巽卿抬眼看去,果见她眼中尽是挑衅。   虞少岚不知为何她说话便如此呛人了,忙解释了一声,“二叔,殿下片刻便来。”   虞巽卿并不以为楚姜这挑衅有多大威力,做了一副宽厚的模样,慈声道:“那便好。”   虞少岚当初未前往药庐,而是在虞巽卿向刘呈请求后又回了太子府中,并不知道外间发生了什么,此时只是招待着二人坐下,楚姜在前,即使疑惑,她也并没有询问虞少莘相关。   “詹事,你家养的狗不好。”楚姜在虞巽卿持盏时出口说了这样一句。   虞巽卿手一顿,凝眉一瞬便知道她是就着昨夜事来问罪的,要什么物件恐怕都是托词,却还是喝了一口茶,复笑道:“九娘说话有趣,畜生罢了,谁家养了还好好教养么?”   “畜生不好好养,也是要反噬主人的,詹事这般小瞧畜生,莫不是畜生行事尽能受詹事掌控么?若如此想,是那畜生通人性,还是詹事通畜生性……”   “九娘,不要胡言。”刘呈拿着一只陶盒出来,闻言缓声叫住了她,语气并不严厉,让堂中诸人都听出了几分纵容来。   楚姜向对面轻笑了一声才起身行礼,“见过殿下,九娘与詹事玩笑罢了,昨夜九娘可是险些就被恶狗扑杀了,听说虞氏也养了恶狗,提醒一句罢了。”   刘呈昨夜便已经收到呈报东山有匪,楚姜刚来府中时又已经说了详细,连贼人的口供都一一跟他说了,就差直接告状是虞巽卿指使徐西屏买凶的了。   此时听她言语带刺,知道她是受了惊吓,还是带着安抚的态度。   “九娘稍安,虞卿也不要怪罪她,她人小性子傲,是受了委屈才说话张狂了些。”   虞巽卿一听他话里这回护,觉得自己确实是低估了楚姜,却并不觉得自己叫贼人杀她这一招有错,只是怪徐西屏反噬,若是成了,连太子都如此看重这女子,杀她这事自然更有价值。   他如此想着,便带着虞少莘跪了下来。   虞少岚还在想楚姜究竟是遇到了何事,便听到虞巽卿哀诉道:“臣先前愚钝,不知九娘说的那条狗就是徐西屏,臣……臣也是适才方得知,徐西屏他竟买通了贼人,指使他们在东山行凶,臣……臣也是受其所害啊,莘娘,你快与殿下陈说。”   楚姜此时才注意到低垂着头的虞少莘,见她抬头,不觉也被惊艳了一瞬,正听她缓缓道:“民女虞氏十娘,拜见殿下。”   刘呈拧眉坐下,看向虞少岚,“虞十娘?”   虞少岚神情复杂,点了点头。   又听虞少莘道:“十娘本该在那船上,携着巨资前往长安行商,未料江上遇匪,被困贼窝中数月,昨夜才得知竟是那徐西屏所为,幸而昨夜贼人疏忽,十娘才得以侥幸逃脱。”   虞巽卿甚至不看上首人的神色,而是接道:“殿下,臣本以为这孩子,早已遭了毒手,今晨见她回来,家中莫不惊奇,她身上那一身布衣、连带骑回来的那匹马,臣都一一带了来,殿下,臣听十娘说起她是受徐西屏所掳,还并不敢信,今早是听到下人们传徐西屏被衙门里抓去,还有数十匪徒被生擒着去指认他……”   刘呈手扣着茶盏,看着他慷慨地忏悔。   “殿下,徐西屏依托于虞氏多年,他一族的积攒都是因虞氏的庇佑才得以攒下,在外人眼中,他与虞氏,早已一体,他犯下此等大错,必然叫人联想到虞氏,可是臣即便卑劣,怎会去谋害楚太傅的亲眷?这……这对臣能有何好处?殿下,殿下明察啊。”   刘呈轻叩着茶盏,他本也以为虞巽卿不会如此行事,正如他所言,害了楚姜,对他可无益。   刚听楚姜说起时,他更倾向的还是那伙会稽的水匪,他们嫁祸给徐西屏,从而带到虞氏,这样的可能性更大。   可是如今真相竟是徐西屏背主么?而虞十娘,这女子去长安行商,说出来何其荒谬?   他眸光微闪,心中一念转过,又听下方继续痛诉。   “殿下,臣……或许是臣逼得他如此了。”虞巽卿满脸的羞愧,“臣担心会稽郡治下不稳,虞氏一族内中空荡,臣叫他先允些外物,这是臣逼得他太紧了,是臣卑鄙无能,殿下,臣不怕下牢狱,不怕受酷刑,只是怕族人受难。”   刘呈此时才算是信了一点,可是如此关节连带倒回,莫不是徐西屏从江上劫船开始,便要算计着倒了虞氏?   楚姜却冷目看着他痛哭陈情,心中暗忖方晏果真对此人了解,卑鄙,却不怕人说他卑鄙,这样的人,但凡多几分良心,怎么不算个人呢?   在他痛哭声中,刘呈终于开口道:“徐西屏所为,恐会连累着虞卿不得清白。”   这话一出,众人都知道他是信了虞巽卿了。   楚姜毫不诧异,若不是有方晏提醒,她也会信的,可是此时她还要故意发泄些不满,第一次在太子面前狂悖道:“殿下,一张嘴开合,九娘也能说的。”   刘呈对她终究还是偏疼了些,怜惜她昨夜受的惊吓,并不怪罪,柔声劝道:“等府衙会审过后,允你亲自去看看供词。”   她眼里尽是委屈,似乎也信了虞巽卿的话,“我也便罢了,东山的百姓们何其无辜,屋子被烧了,还死伤了几个……”   “殿下,臣愿出资弥补东山百姓,若是九娘不嫌弃,臣也……”   “詹事能顾惜百姓便罢了,九娘不劳您的过问。”   刘呈看她妥协,便笑道:“如此也不必多费心神了,还请虞卿先行回去,或是府衙里要过问的。”   虞巽卿满脸的感激,带着虞少莘起身,“臣谢殿下,也多谢九娘体谅。”   刘呈微微一笑,“本也不是虞卿的过错,六娘,替孤送送虞卿。”   虞少岚忙上前带路,几人刚离开此处,便听身后刘呈一声柔和的询问,“这盒子我用了多年,早磨损了样子,你若想要,我找匠人给你捏只好的?”   “是父亲不许九娘来告状,九娘只得拿这盒子做个借口罢了,若是真要,九娘该写信给长姐让她新做几只送来。”   虞巽卿听到楚姜如此任性出言之后竟换来太子一阵大笑,疾步离得远些,问向虞少岚,“楚九娘何时来的?”   “比二叔来得早了一刻,少岚初时并不在,来时只听到她求殿下给她找只盒子,并不知她是要告二叔的状。”   他看侄女神情带有内疚,语气也软和了一些,“不怪你,你身份不同,她自然要避着你些。”   虞少岚点点头,看向一旁虞少莘,关切道:“十妹妹回来就好,我近日回不去府中,妹妹受了这般惊吓,我却不得多与妹妹说几句话,实在是我不该。”   虞少莘带着丝羡慕看向她,方才太子问自己的身份,竟是要听她说真假,她正想与这族姐亲近几句,却不等她说话,虞巽卿便道:“你在殿下面前好好侍奉便足够了。”   虞少岚看他面有急色,知道他急着回去处理徐西屏相关事宜,便即刻送了他们出府去。 第57章 路遇   楚姜回城的第二日,金陵便迎来了一场雨。   碎雨随风,失于林峦阁楼间,只是流珠点点,落一点在窗前,洇了一片窗纸。   采采烘着袍子,待袍子里蕴了一片香暖才给楚姜披上。   阿聂正走进来,报道:“女郎,是青骊来了,说夫人今日要去顾氏,要带着十四娘同去,问您今日空不空?”   “我便不去了,你请青骊进来,我答应给十一姨注的那一册兵书好了,正好叫她带去。”   阿聂便转身去将青骊领进来,她一见到楚姜,便十分欢喜地笑道:“今日是十八娘的小生辰,她跟十四娘投缘,两人最是亲近,正是十四娘吵着要去顾氏,不然九娘才刚回府,夫人定是要多陪着您说话的。”   楚姜听她解释这一通,心知今日顾媗娥早便是定了,只是府衙提审徐西屏也是在今日,自己自然是要去听的,敏慧如她,自然要遣人过来知会一声。   想着她便对采采笑道:“你该向青骊学学,瞧这一张嘴,话里话外便是要替十八姨讨生辰礼的,我要短了去,可就是我不孝敬长辈了。”   青骊便也是一阵笑,“十八娘哪里就非要九娘这礼呢?不过正是小孩子爱哭闹,坐不住,若是得九娘几个字点点,也能多读进去几本书。”   采采掩嘴笑起来,“青骊姐姐是打听到我们女郎新注了一册书不成?”   青骊立刻惊道:“莫不是真叫婢子说中了?”   楚姜笑着点了点采采,“浑听她胡说,我是注了一册书,却是给十一姨的,不过十八姨与衿娘亲密,想必他们都爱一样的,我这儿正有一本《大戴礼记》,是刘熙的注,当初衿娘便说这个刘熙注解平实,她最看得明白,想必十八姨读一本是看得进的。”   说完她就交代阿聂去取来,又对青骊道:“我这里还有一本是给十一姨的,有劳母亲今日带去了,改日我再登门拜见外祖们。”   青骊自无不应,看她穿戴似乎也要出门,便也不再耽搁她,略说了几句便离去。   等她走后,阿聂便提起了昨日晚间听到的,“女郎,顾氏与陆氏要结亲了。”   楚姜抬眉,想想后便道:“也不稀奇,他们两族本就是世代的交好。”   阿聂倒是当作趣事来讲的,“奴却觉得稀奇,这回定的陆十九郎跟顾十三娘,说来怎不怪?那陆十九郎才十四岁,他上头亲兄长都二十有二了还未定亲,顾氏也是,十一娘也十六了,怎么定了个十五岁的十三娘?若不然也是十一娘跟陆十一郎才是。”   楚姜失笑,“人家订亲,自有长辈的考量,又不是非要依着年岁来,我们操心什么?”   “奴这年纪,就该是操心这个了。”阿聂慢慢理着她衣裳,“女郎如今也到了婚嫁之年,倒是没有动静,奴可不得操心操心别人?”   楚姜毫无羞怯,反笑道:“我倒是不急,你操心旁的也好,正好排解排解。”   阿聂一嗔,“女郎说起来倒是不害臊,看来真该是天生办大事的。”   采采一脸的打趣,“咱们女郎这才是大将风范。”   楚姜被二人吹捧着,眉眼倒是添了丝快意,提步出了屋去,“哪日我自负了,就是你们整日里哄我的原因。”   阿聂为她撑伞时还不忘再说几句,直哄得她开怀,等来到府门前,沈当早已套好了车等着,等她上车便禀道:“女郎,六郎说今日公堂提审时,也要将虞巽卿叫去。”   “叫去好,季甫,你该听听这个人有多会狡言,你若学得会五分,往后我举你入仕,你定能占上一分天。”   她这句只是脱口而出,像是玩笑,却叫沈当心如擂鼓,举他入仕,他激动的不是她要举他入仕,而是她把这当作笑语,好似她本就能够做到。   他拢紧蓑衣上了马,按住激动的心情,“是,属下该好好看看。”   楚姜便也一笑,随后挑帘向外看去。   因细雨的缠绵街市寡淡了几分,行人也稀疏。   车马缓缓使动,刮了点冷风进来,阿聂便过来把车帘合上,塞了暖炉给她,“这天色也无甚好瞧的,可别受了寒。”   她捧着暖炉笑道:“是没什么好瞧的,我只是看看。”   采采却猜到她是想看什么,慢慢挪着身子去窗边,挑帘堵住风口,“婢子替女郎看着,就不怕风吹了。”   阿聂疑惑地皱眉,将她拉回来,“你看了都进你的眼去,风寒了你一个,女郎能好了去?”   楚姜看到采采的痴态迸出一声笑,“傻采采,你怎就知道我要看什么了?”   采采受了阿聂数落,也不生怨,闻言也笑道:“婢子与女郎心意相通,女郎想看的,婢子都知道。”   “那你说说,我想看什么?”   采采快速睃了阿聂一眼,疾身伏在楚姜耳边,低声道:“是不是要与方郎君商议……”   热气扑在她耳尖,没由来令她面上一躁,她轻推开采采,“你这是猜错了。”   阿聂接住采采,“是猜了什么?”   采采看她不认,还当自己猜错了,向阿聂道:“是我猜错了,女郎原来不是想瞧外头的商人。”   阿聂半信半疑,就见采采已经开始委屈道:“女郎,婢子不过是猜错了,倒叫您这样气了,方才聂婶子还拿您婚事打趣您也不气,倒是婢子不受您喜欢了。”   楚姜没好气地看向她,“我看你巴不得我不爱重你,满嘴的荒唐。”   采采立时又欢喜起来,依偎着她问道:“那女郎是要瞧个什么?您与婢子说说?”   楚姜被她这情态逗笑,嗔道:“我不欲瞧个什么,就是要拿你做脾气。”   车中一时欢笑声渐重,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车身一歪,阿聂掀帘出去:“怎么了?”   车夫跳下马车去看,沈当也带着几个部曲下马来看,才知是车辐①断了一条,马车跟着倾了去。   车夫站在马车旁疑惑道:“老奴驾车多年,倒是第一回 见到这断法。”   马车正过在一处拐角,阿聂怕马车再倾倒,忙撑着伞把楚姜接出马车来。   “九娘,车辐断了一条,老奴实在难以修复。”   楚姜看着断了的那条车辐点了点头,向车夫道:“还是回去换……”   采采摇着她的袖子指了指不远处的墙角,“女郎,那处。”   她抬眼看去,那里正支着个木匠摊子。   “女郎,蹊跷。”沈当挡在她面前说了这一句。   当然蹊跷,守摊那木匠眼巴巴瞧着他们的马车,就差抱着锯子走过来了。   楚姜想想便道:“让他来吧!”   墙角困着的一个老乞丐突然出声道:“欸,这位娘子,莫作了冤大头,你们的车一出事,远处就有了个木匠摊子,老叟我看这里是藏了什么机关,就是故意等着马车过来的,你看那木匠,看你的眼神就是要宰客的。”   阿聂与沈当也十分默契地一道劝说楚姜,“女郎,宁愿回府换车。”   老乞丐慢腾腾坐起身来,“小娘子还是年轻,好在有忠仆护着,不然真上了当了。”   “若是娘子不嫌弃,某愿一试。”   方晏突然从车后走了出来,因着众人注意力都在木匠跟老乞丐身上,竟没有人察觉到他是何时出现的。   老乞丐连声怂恿,“这郎君来得好,瞧着体格刚健,是哪家铁铺的?”   “回老翁,某是城东那家的。”   “哦哦,城东章家铁铺啊,他家打铁好,老叟当年做了一把刀,今天……”   说着他突然讪讪一笑,知道自己是说漏了嘴,竟慢慢勾着身子往墙角里卧了去,再不出声。   至此楚姜哪能不明白这老乞是谁人的布置,又气又笑,抬眼向方晏,“郎君若是能修好车轮,我自有重谢。”   阿聂跟沈当便也不再多言,让开任由方晏走近马车。   却不妨他只是看了一眼,竟向不远处喊道:“三叔,这里有活。”   背过身去的老乞丐实在嘴痒,回身啐道:“就说这里有机关,小娘子,你看这一个也不是什么好的,跟那木匠是一伙的。”   楚姜觉着这老乞丐实在有意思,笑问道:“方才老翁还夸这郎君体格刚健,怎么这时候他又不是个好的了?”   方晏按着斗笠退回几步,“老翁年老,分不清也是寻常,我二叔打铁,三叔做木匠,各行其是,却也时有团结,我是好心路过,本想施以援手,不过无能,应当算不得坏。”   楚姜被阿聂隔着,闻言不由破颜道:“郎君莫不是还有个叔叔卖鱼,有个叔叔卖柴?”   “娘子聪慧,家中叔父多,操持的也多。”   老乞丐笑嘻嘻道:“那这郎君便已很好了,家中好基业,人也善良。”   “老翁,您说错了,基业多,这位郎君未必都守得了,家中叔父是木匠,他却连个车轮都修不好,焉知他在铁铺里是不是只会卖几分蛮力呢?善良也说不上了,明知他这叔叔是设了机关在这守客,他要是善良,该跑去旁的木匠铺给我请个实在的木匠来。”   “啊,啊这小娘子说的也在理。”   方晏将斗笠抬高几分,笑道:“老翁您又错了,这位小娘子的话也不算有理,今日细雨正磨人,她要赶这天出门去,当是急事,我将眼前的木匠请来才不耽搁这位小娘子的要事。”   老乞此时浑像个只会应声的傀儡,“对,郎君也有考量的。”   “老翁,您这话也错……”   赶在楚姜说完之前,老乞丐倚着墙爬了起来,健步如飞地逃离,“老叟伺候不了二位了,我去别处要饭去。”   此时连一直防范着方晏的阿聂都笑了出声,只是才刚出声便敛住笑意,反而还护着楚姜后退了一步。   而沈当则一直盯着修理车轮的木匠,看他手法并不熟练,实在看不下去,冷声道:“这位兄台究竟会是不会?”   “会的,会的,小时候做竹车,乡里都让我锯竹子的。”   此时那马夫先不高兴了,抱着鞭子看了半晌,一把夺过他手上的器具自己修理了起来。   楚姜神情松快了一瞬,“郎君该谋个旁的活计干了。”   “多谢娘子提醒,某也正有此念。”方晏看到阿聂对他提防,也后退了一步,那木匠骤然悠悠移到他身边来,对着楚姜讪讪一笑,“这位娘子,承蒙您关照,三十个铜钱。”   “奇了,车没修好,先问起酬金来了。”阿聂对他印象十分不好,此时把持着钱袋并不想给他。   未料他大言不惭道:“车我是没修,工具可都是我摊子上的,这是租赁之价。”   楚姜心中好笑,拉着阿聂的袖子道:“罢了,给这木匠吧,看着这样病瘦可怜,让他买几副药吃。”   阿聂这才不情不愿地掏了钱袋,倒不是吝惜钱财,她因着前事对方晏一直都忌惮,此时这两人前来,怕是又要相托什么事,心中实在不悦。   木匠接过铜钱,往袖里一放就拉着方晏去看那车夫修理,方晏也收了伞,挽着袖子就要帮车夫抬车。   这倒叫楚姜几人纳闷了,这二人难道真是为了讹几十个铜板?   然而他们此念才一过,车夫突然痛叫一声,捂着肩从车下移了出来。   沈当忙扶起他,却听他连连呼痛,忙往他肩上寻摸去,几下探出了究竟,向楚姜道:“恐是用力扯着了肩,脱臼了。”   楚姜便将视线移到了方晏身上,说不是他的手法,此处的人恐怕都不能信了。   作者有话说:   ①连结车辋和车毂的直条,就是车轮里的那个横条。   老乞丐、车夫:是,你们清高,都是我的错。 第58章 偏堂听审   方晏因着在雨中帮了会儿忙,肩上未避处湿了一片,他背着身似乎感受到了视线,冷冽的眉微扬了扬,回身便问道:“娘子莫不是没了赶车的?正好某也学过一二,娘子若不嫌弃,我便耽搁上一日,为娘子赶一回车。”   众人都向楚姜看去,这举动之下,他二人就差直接说了这事就是他们干的。   楚姜暗觉他们行事有趣,便交代那车夫先回府去,等他们装好了车轮才回到马车中。   木匠抱着工具杂物站在路边,欢喜对楚姜道:“这位娘子,赶车钱二十个铜钱。”   车中采采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阿聂瞪了她一眼才又掏出二十个铜钱从窗上递出去。   楚姜也颇有些开怀,支开帘子朝方晏道:“这位郎君,去府衙。”   方晏正戴着斗笠,本低敛着眉眼,难得听到她语气轻快,忙也应了一声,“是,某认得路。”   阿聂不赞同地看向她,缓缓将车帘合上,“女郎,忘了疼不成?”   她忙绷住笑意,跟着坐直了身子,“自然记得,不过不必怕了,阿聂,这是在城中,他敢动手,叫人绑了他去喂马。”   声音不小,辘辘的车轮声并未盖住这一句,方晏挥鞭的手一滞,随即才扯了扯嘴角,身子往后仰了些,缓缓道:“这位娘子,某正想着寻个花匠的活计做,听说府衙里花木布置奇美,娘子若是方便,能否允我也去里面看看?”   楚姜一听他打的竟是这主意,反问道:“府衙里闲人怎去得?”   “如今某是您的车夫,该不是闲人了。”   楚姜却纳罕以他的本领,进个府衙该当不是难事,怎么还要跟着自己进去,不过如今二人有共同谋议,自也要应下他的这话,遂痛快应了。   “多谢娘子成全。”   她本要再说几句,却看阿聂十分防备地盯着车帘,想想便也作罢,捧着暖炉靠在琴几上,从不时掀开的帘子能见到他玄青的布袍上不时有雨点洇开,不知为何,又生起了探究之心来,他究竟为了报仇都做了什么筹谋?他之后又要怎么杀陈粲?   可是她知道他不会说,那夜即便她如此逼问,他也并未详谈,只是一个虞巽卿撞来自己的刀前,令他不得已才与自己说了。   她胸中突然多出一股躁郁来,遂别开了眼去,阖目养起神来。   在辘辘声中,冬雨也半点不让势,越发涨了动静,有几滴砸进车中来,湿了一片锦褥。   她受这雨势惊扰也睁开眼来,看到车帘上湿痕明显,放下暖炉拨开一点车帘,看到方晏的背上早湿了一片。   方晏听到身后微弱的动静,转头看了一眼,却见只有锦帘翕动,他按在鞭上的手不由也跟着翕动了几下。   他以为会听到什么话,却直等抵了府衙也没有听到她再开口。   “女郎,到了。”阿聂率先下马,撑着伞将人接下车。   方晏按着斗笠避开,似乎只是个尽心的车夫。   楚姜见他动作眸光微闪,正要带着人走进府衙去,忽见不远处也有两架马车悠悠过来,她眺目看了看车幌,低声道:“那是虞氏的马车。”   方晏本要卸下斗笠,闻声便按着斗笠走近她几步,“让他瞧见我随你一并进去。”   她心领神会,在府衙前随意交代了几句,等到虞氏的马车停下才领着人进去。   虞氏的下人早便想虞巽卿通传了楚姜在府门前,不等马车停稳他便挑开帘子看了过去,正见楚姜身后除家仆护卫外,有道高大的身影与他们格格不入。   他蹙眉看了一眼,等见到那身影进门时扶着斗笠的动作才似乎猜到了什么。   “当日会稽一行,难道有楚氏手笔在?”   他凝住心神,深知楚氏行事,必有太子点拨之意,难道太子至今仍不满虞氏的诚心?   扶他下车的虞七郎听到他嗫嚅,也向府衙门口看去,“父亲是见到了什么?”   他抚了抚衣袍,语气轻慢,“该是我们低估了西屏,恐怕他早便投了旁人了,徐氏一族,我们且还动不得。”   虞少莘也在婢女的搀扶下过来,听不明白他的话,却也不敢妄自开口,只是跟着他进到府衙去。   在前的楚姜刚入府衙便见到楚郁的长随侯在门口,见到她便上前领着她从偏道走去。   “九娘,本说要等到虞氏来人后一并审的,只是殿下半个时辰前就带着人来了,县令不敢耽搁,已经审问了一半了,六郎嘱咐小的领您去偏堂里听,不要惊扰了殿下。”   “除了父亲,殿下还带了谁来?”   “左太傅、顾少傅、陆学士、陆司直……”   楚姜听他念了一长串,便知太子对此也十分重视,又或是对虞巽卿十分重视。   “现下审问出了些什么?”她问道。   那长随边走边道:“先审了那些贼人,他们招供说是徐西屏买通他们,让他们去药庐里杀人,还有生擒到的几个在山中烧杀的匪徒,供词也是如此,便又提审了徐西屏,他说了是虞詹事指使他所为,目的是什么,他一并不知,只说虞詹事以他家族要挟,若是他不从,便要毁杀他家族,府衙又才派人匆匆去虞氏催促了。”   他刚说完这句,就见虞巽卿带着人匆匆往公堂里去。   楚姜脚步一停,余光看向了方晏,看他身形冷静,又向长随问道:“还问了些其他的吗?”   “陆学士问了一句,那夜他们几百之众为何只余到这几十人?”   她眉梢微动,“他们怎么回的?殿下听了又是什么反应?”   “他们说是九娘您以黄金珠宝利诱他们自相残杀,之后六郎便带兵来了。殿下听了只是笑,对郎主说九娘从来就聪慧过人,能利诱得他们自相残杀也是寻常事。”   说着这长随又似想到了什么,伶俐道:“左太傅听了便打趣郎主,说是九娘全学了郎主去,那陆学士看着倒是有些惊讶,不过并未说什么。”   她提着步子向前,皱眉看向公堂所在,慢慢来到一处偏厅,长随介绍道:“这偏堂本就是供贵人们听热闹的,能听清公堂,在此说话却不会扰到公堂。”   他话音刚落,堂中果真听到几句话音。   一时此间众人都不由屏息,方听清是一女子在泣诉自己受到贼人的欺辱。   “民女刚被掳去,双手便被绑住,双眼被蒙住,关在一间脏臭的屋子里,每日只得一碗粗食……”   楚姜慢慢坐在一张胡凳上,闻言抬头看向了身侧的方晏,眼中竟夹了点促狭。   方晏无奈一笑,轻摇了摇头,“好食好酒,净室无尘。”   堂前又传来了虞巽卿的声音,楚姜听着,与他昨日在刘呈眼前说的倒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余了指出一句:“徐西屏此人,不得臣之忠心,尽袭臣之卑劣。”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都忍不住笑意了,楚姜却觉得此人十分狡猾异常,太子或许并不喜欢他,可是,他会需要一个小人在身边,眼下,东宫信臣里,还没有这样的人。   虞巽卿一再在太子面前坦诚自己的卑鄙,或许早就挑了这一个空。   方晏低头看到她蹙眉,手在她面前的案桌上轻叩了一下,待她抬头看时,他便看了眼堂中其余的人。   沈当跟阿聂一直都注意着他,一看他似乎又要找机会与楚姜独处,不觉默契地上前一步隔开了他。   楚姜忙拉住阿聂的衣袖,“去吧,采采在这里就够了。”   一旁楚郁那长随早看出方晏不是府中人,但是一观楚姜,便知她有自己的主意在,得了示意便忙不迭地出去。   方晏待闲人皆离开了才缓缓走到她身后去,低声道:“不必担心,太子不会信虞十娘是去长安行商的。”   楚姜勉强点了点头,却又听他道:“陆诩不是纯良之人,顾晟也有卑劣之处,此二者讨好上位者时,不至于像虞巽卿一般敢为万般恶事,尚能守着三分良心做事,有他们在,太子不会重用虞巽卿。”   这句话实在解开了她的心结,正听到公堂中传来徐西屏的声音,字字句句将虞巽卿时如何交代他的都说了出来,甚至提到了虞少莘,说她是夜间上船,像要隐藏行迹一般,便是送去长安攀附权贵的。   楚姜喃道:“有这一句,虞巽卿可是落了后了。”   他不推出虞十娘来,便不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而推了出来,刘呈当然会怀疑他。   有水滴乍然落在了她头上,她伸手触了触,余光便见他摘下了斗笠放在一边。   她收回手问道:“他会不会有什么后手?”   “不知,只看虞十娘了。”   公堂上响起了虞少莘的声音,“殿下,民女精于陶朱之道,自以为不是什么暗事,只是家中高堂以为女子该当安居后宅相夫教子,民女实在不甘,这才求去叔父跟前,好在叔父怜悯,愿助我一程,况且民女早有婚约,怎会行不义之事?婚书在此,请殿下与县令一观。”   楚姜低声叹道:“虞十娘能被虞巽卿选中,还敢孤身一人携巨资入京,话里该有几分真意,值得高看一眼。”   随着一声落下,公堂中也传来了一阵议论,不过还是楚崧的一句盖棺定论了,“虞詹事在东山这事中或许是没有插手的。”   方晏来到此处后第一次感到一丝轻快,“楚太傅这话有意思。”   楚姜也含了笑,“我父亲清风明月,本也看不上污浊泥淖。”   而公堂之中,刘呈听到楚崧也这么说了,思及楚姜是受害者,且还用得着虞巽卿,便也不再多说,便对那些匪徒以律法治罪,又念其迷途知返,与此事上功过能相抵消,却还要审问他们身上犯下的其他罪孽。   方晏便笑问:“他们竟不将九娘说出来吗?”   “我答应了给他们黄金,就一定会给,他们的同伙都已下黄泉,无人能举证他们是否有杀人之罪了。”   这话就是楚氏能保住他们了,他低头能看到她轻扬的嘴角,一时间那公堂上的事竟也索然起来。   公堂上徐西屏开始陈冤痛恨,然而堂上众人即便知道虞巽卿可恶,却并没有谁多说一句。   “事后,该以绞刑判他。”楚姜悠悠道。   方晏凝起神来,“依周朝律法,是该这么判。”   公堂随即传来阵阵嘈杂之声,不多时声响稍歇,响起了笑语,是刘呈的声音,“虞卿往后驭下,该温蔼些了。”   “不知巽卿兄是对此人做了什么,竟叫他行如此恶事也要陷害于你啊!”   楚姜掩唇,“左叔父当真是不喜他,在殿下面前也要如此问一句,他一向可最是个亲切的人了,不过这一句来得正好,徐西屏向六哥便求了一条,要他那妹子回家去。”   果真堂上又传来了楚崧的声音,“若是……虞詹事还是尽早断了与此人的情分好。”   “多谢伯安兄提醒,此事在殿下面前提起也是不堪,臣有一房妾室,当年是徐西屏硬要送来臣府中,以表我二人情谊,唉,听他叱骂倒是臣抢夺良家了,臣这便回去将那妇人遣回徐氏,往后亦当自省……”   楚姜并不耐烦听他后面冠冕堂皇的话,站起身来,“想来可怜的总是徐西屏那妹子罢了。”   “当初,也是徐西屏自己将亲妹送上的。”随着她起身,方晏后退了一步。   她也能想到,“之后呢,晏师兄,之后你要怎么做?”   方晏看她清凌凌的眼直向自己过来,覆在斗笠上的手暗拨了几下,却只沉静道:“下一步,虞巽卿不会再敢来找你丝毫不自在了。”   楚姜想起他故意让虞巽卿看见他随自己进来,不知他怎会有这样的定论,淡淡道:“师兄,世事无绝对。”   “他见过我,却不敢笃定我是谁,我或许是水匪,也可以是太子的人。”   “可是你不是太子的人。”   “九娘,我可以是。”他向前一步,语气循循,“而虞巽卿也怕我是,他看到我跟你在一处,更会猜疑害怕,他现在正如履春冰,从他没有在最开始投向太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在深渊前了,从此事之后,他行事不会如此大胆了。”   楚姜看着他的神情,心中突然想到了什么,虞巽卿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抢着做贰臣?   他不会蠢到以为自己能要挟太子,陆氏迂腐清高,他们矜持才是寻常,可是虞巽卿种种举动,无不显示其阴毒,第一时间投向太子才是他的做派。   这其中,又有多少方晏的筹谋?   她见他眼中熠熠,终于暗自叹服,却又忽然蹙眉叹道:“原来我父亲初来那一年如此疲累,是有师兄从中阻扰。”   她这话实在让方晏始料未及,他探目过去,见她并非生恼,只是仍要戏弄一句,心下松快了些,又忽听公堂中动静小了,拿起斗笠便告辞而去。   推门时卷了一阵北风进来,楚姜不由打了个寒噤,那匆促的背影于此时缓了脚步,反手轻缓地阖上了门。 第59章 徐西屏之叛   金陵愈渐寒冷,及至十一月中,百姓们早已习惯了闭门,更遑论深夜,如雾夜气下,最热闹的街口也不过一盏残灯余着亮。   更人唱了数筹,也嫌这夜磨人,晃过街口看到一车一马出城,喃喃道:“这大半夜还赶路,逃命且没有这么赶的。”   却正中了他的话,那马车中便是本该于前日被施刑的徐西屏,他坐在车中搂着两只包袱,心中实在凄凉,开口向车外问道:“壮士,请问我妻儿如何了?”   “等此间事毕,你一家自会团聚。”   “他们可知晓我……”   马上的沈当蹙眉反问了一句,“郎君,他们要是知道了,那虞巽卿能不知道吗?”   他这才悻悻地坐好,“我之前与贵主人约定,要赠以一半身家,如今我只身在外,财物尽在家中……”   “我家主人并不急切,事定之后问你再要不迟。”   听到这话他才安定了些,却不知自己要被送去何处,一时惊慌与庆幸齐上心头。   翌日清晨,回到城中的沈当来向楚姜复命,正遇上方壸在,犹豫着只说了句事情办完了。   未想他才离开,方壸便直直道:“可是与那孽徒相关么?”   楚姜腕上扎着针,看他漫不经心,便含糊道:“算是。”   “九娘,我虽不如你父亲灵秀天生,却也不是痴人。”他慢慢拭着银针,下了个定断,“那孽徒,定是与你有什么商量。”   楚姜看他语焉不详,又不似从前拿方晏打趣那般语气,像在劝诫自己,又似乎只是提上这么一句。   她好奇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唤师兄?我听方祜便总是夸赞他。”   方壸胡须颤动,慢慢收着针,带着丝笑意道:“他自然是最向着他师兄的,我刚捡回祜儿的时候他正受那些匪人的蛊惑,整日里不着家在外野,我实在见不得,便等着他回家那日将祜儿扔他屋里,自己躲出药庐去。”   她听着有趣,率意道:“晏师兄这人,倒也不算坏。”   “不算坏吗?”方壸戏谑,“他可是差点绑了你要挟你父亲的,老夫看来,这强盗行径,哪里有一点好?”   她也笑谑道:“这可是先生的弟子,先生倒是第一个责难他的了。”   “老夫倒情愿不认他这弟子。”他说完语气一凝,看向在堂外戏耍的方祜,神情牵念,良久未言。   楚姜看他情绪不明,转口道:“先生,方祜瞧着是不是长高了些?”   方壸知道自己有些失态,收回视线点点头,“是长高了,他来了你家,倒是玩得欢快。”   “先生若愿意,不如便留在府中。”   这不是她第一次如此邀请了,方壸也知道她的诚心,却还是拒绝道:“余生不知几年,等见你康健了,是该回乡去,留几岁优游。”   说着他还笑了一声,“九娘,你觉得以我那孽徒的本事,究竟能不能脱身?”   她不妨他这么问,还在思忖着该怎么答,便听他道:“你其实不必瞒我,我虽不问世间,但不至于闭目塞聪,虞巽卿与那徐西屏的事,我听了几句,九娘,我虽不明白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你只告诉我一句,事后他会否安然?”   楚姜从他话中听出几分心酸,终于沉吟道:“先生,我并不具天人之眼,说的话没有把握。”   “你这么说了,那就是认为他能脱身了?”方壸眼见的松快了些,“那就好,那就好。”   “师傅,我做了一柄木剑!”方祜欢快地跑进屋里来,手里拿着一只粗糙的木剑。   楚衿也紧随其后,“九姐姐,是我教给弟弟的。”   因两个小孩的到来,关于方晏的话题便也戛然而止,楚姜看他逗弄着两个孩子,总觉得他已经知道自己对方晏的身份有所怀疑,只是等她探究的神情刚投过去,方壸又成了个不理外事的世外之人。   而那被沈当送出金陵城的徐西屏,也并没有离开多远,他坐在一艘低矮的小舟上,看到漫江的寒气,抱着包袱来到甲板上,想起自己在狱中与楚六郎所达成的协议,心中仍有余惊。   水寒江静,青山侧侧过,城池远去,而此江天凝露,只他舟中一客,又是个离人,往事尽归眉际去,他不觉抱着包袱落下泪来。   船头那船夫似乎不曾见过大男人落泪一般,饶有兴致地回身看了好几眼,徐西屏见他频频看来,默然转身擦了泪,“叫老兄看了笑话了。”   船夫也讪笑一声,“郎君哪里的话,我这粗人,难得看到这般性情,才失礼了些。”   徐西屏听他说话尚有礼,并不粗鲁也探问道:“不知我们是要去到何处?”   船夫若有所思,想想才道:“眼见就要到了,我家主人没有交代,我也不能胡言了去。”   徐西屏见他口风紧,自己又是生死拿捏在他们手中,便也不再多问些什么了,慢慢看着江舟靠近青山,一路贴着崖壁,从山壁缝隙里去,又过半里才见了江岸。   徐西屏在江上往来多年,与大半水匪皆有结交,竟不知长江沿岸尚有此隐匿所在,心中添了点不安,忖度着应当就是这一寨劫了自己的商船。   他往四处看去,只见几座低矮的寨楼倚在危岩之下,四周尚有烟火气,辟有田地几处,并不像贼匪所在。   正在他猜疑之间,有人从中出来,只一眼,便叫他心中生骇。   “西屏兄,多年未见了。”   他看着近前的人,年轻时候的记忆倏然涌来,饮马秋水,平沙舞金甲,烽火杂鼓声。   “他年逐马西南去,收我故边十五城。西屏兄,当年我家将军与虞将军共聚,这一句还是你在酒宴上亲自写下的。”   廉申看着满脸不敢置信的徐西屏,又向前一步,似乎只为追忆,“当年英雄今不在,我家将军跟虞将军,早做仙客,未料你我二人还能相见。”   徐西屏心中惊涛骇浪大作,手上紧抓着包袱,嘴角微动,看到他嘴角含笑,眼中愤懑却分明,半晌才嗫嚅道:“得见夫良兄,喜不自胜。”   廉申上前要接过他的包袱,却吓得他一个踉跄。   坐在寨楼下补着衣裳的一个老头突然指着他们大笑起来,“哈哈哈,果真懦夫。”   徐西屏难堪地站起身,身侧受到廉申的搀扶,臂上乍然一紧,那力道似乎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西屏兄不必担心,我家主人与楚女郎协定好了,不会要你的命。”   他怔怔望向他,眼神十分祈求讨好,“主……贵主人……”   看到他如此卑微胆怯,廉申对他积年的厌恶与恨意,陡然不知该如何发泄了。   “你只是背叛了虞将军,与我们霜翎军无关,你且留在此处,我家主人自不会动你。”   听他一再提到虞剑卿,徐西屏满腔的恐惧中终于出来了几分羞愧,当年,当年……   “瞧着你这胆小如鼠的样子,也不像敢出卖虞将军的样子啊!”先前嘲笑他的那老头已经拿着衣裳走过来,看着他啧啧几声,“实在看不出来,就是你小子瞒下了三十万石粮草,可见奸人未必有豪气,小人未必多聪明。”   “不是,是陛下……齐王他不愿意给。”徐西屏看着周遭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顿觉寒凉上身,老头的嬉笑声似万箭而来,令他惊惧又慌乱。   “是陛下让虞巽卿想法子扣下些粮草,那年……那年宫里新进了一批洛阳来的牡丹,陛下要修花房,库里钱不够了,虞巽卿才找到我,让我瞒下一半军饷,缓几个月再购置粮草。”   众人看他的神情犹如看一只脏恶的蛆虫,廉申放开他的手,忍不住心中痛意,“缓几个月,四万龙骁卫就是因为你这缓几个月才在淮左……你缓几个月,为何不与虞将军说清?我家将军叫我去给虞将军送粮草,你知道虞将军是如何说的吗?他说你已经购置好了粮草,不日就将送到,叫我们不必顾他,你的不日送到,让他鏖战至死也没有等到。”   “我……我并非故意……”徐西屏哭得满脸涕泗,神情也极为痛苦。   然而廉申揭破了他这虚伪的悔过,“你若并非故意,为何又成了虞巽卿的走狗呢?”   他泪眼怔愣,恍然抬头看向他,却站得不稳,要往前扑去,却无人有伸手的动作。   “我以为……将军能缓过来。”他拘住手,哀声痛悔道:“我若知道,若知道将军撑不过来,绝不会……”   “老夫看你这人还是没有半点悔过之心。”老头鄙夷地看着哭得满脸泪水的徐西屏,觉得听着实在恶心,招呼着诸人渐渐散开去。   廉申也不愿再与他多说,嘱咐先前接他来的船夫将他带去安置。   方晏立在楼上,远远看到廉申颓然地走来,轻声问道:“廉叔,你是在怀念虞将军吗?”   廉申眼中泪光一闪,看着他与南阳王肖似的眉眼,对着徐西屏时的怅恨尽消了,一笑过去,“也不算怀念了。”   “我答应了楚九娘不杀他。”   “世子,属下明白。”   方晏却轻轻摇头道:“廉叔,我不杀他,有人能杀,去审他吧,把他的供词多抄几分,给虞氏族中送去。”   廉申心中明了,却犹豫道:“可是楚九娘……”   “她是骄矜女儿,重义重诺,我答应她不杀徐西屏,我确实也没有杀。”   他越过山壁,看到遥阔的江天,“去吧,廉叔,岁末考课之前,我要送给江南百姓们一个分崩离析的虞氏。” 第60章 赏雪(一)   “江南不如长安冷呢!”   马车上,楚衿搂着只暖炉看车外落雪,不多时便觉厌倦了,趴到楚姜的膝头道:“九姐姐,他们南人可会玩了,上回我跟着母亲去赏雪,那天还没下什么雪呢,他们就把锦丝弹成絮子从楼上洒下来,可比今日下雪还要好看。”   采采听得瞠目结舌,惊呼道:“如此奢靡!”   楚姜亦有此感,问她:“是哪家这么弄的?”   她晃晃脑袋,想想便道:“是那个河边的酒楼。”   楚姜正纳罕是哪家,楚晔便从外进到车中来,搓搓手道:“是虞氏的酒楼,那日殿下也在,说了句雪势无趣,不过半个时辰后那酒楼里便玩起了这花样。”   “殿下会喜欢?”   “殿下初见正觉雪势之大,左叔父抓了一把,看了便叹奢靡,有损民生。”楚晔夜里闪过丝促狭,“那虞氏七郎,一听左叔父这话就慌了神,殿下便安抚了他一两句,最后交代了往后不该如此,事后才知晓,原来是那酒楼里掌事的自作主张。”   她有些好奇,“那掌事的最后如何了?”   “当是无事,殿下夸了一句那酒楼里酿的酒好,正是那掌事的酿的。”   楚姜憬然有悟,又听兄长道:“与南人共事,倒也没什么不同之处,那虞巽卿倒是有些能力,办了几桩事殿下都十分满意,会稽那郡守,官声也十分不错,自大寒之后多次下到乡间去探访百姓,还数次拿出私库来救济贫苦。”   她想起方晏在月下与她所说的话,不觉含笑道:“或许到了岁末的考课,会稽的民生经济,当在江南诸郡中一骑绝尘了。”   楚晔面有庆色,“短短几月的时间,寻常人未必能做得到,只是虞氏嘛……”   楚衿听着他未完的话好奇地仰着头,只是没有等到后来的话,只看到兄姐相视而笑,小脸立刻就板起来,“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九姐姐要是不爱我,我也就不来了,早跟母亲和十一姨去看梅花去。”   楚姜瞧她撅着嘴,称奇道:“今日我可不曾求着你来,是谁赖着非要来的?”   小童儿本就是假作生气,一听注意力又到了自己这儿,立刻捂嘴笑起来,“我是哄姐姐的。”   说完还往她怀里拱去,一副人精的模样,楚姜兄妹二人自也被逗笑,又是一阵欢快不提。   不多时,马车便在一座园林面前停下来,便是陆氏所辟的一座园林,言说其余时节未必动人,只寒冬时最是雅致,是个好去处。   于是陆氏便广邀客人来此,楚姜也收到了陆氏一位夫人的帖子,本无意,倒是楚崧说此处可看,她这才随着楚晔来了。   且不说陆氏举办这宴会是否有与前次虞氏以丝絮代雪相关,只说景致,他们倒是没有夸大的。   楚晔先行出去接下妹妹们,转眼看到乱琼碎玉下的亭台楼宇与冰林玉树,也由衷惊叹了一声。   “难怪父亲要你定要来看看此景,陆氏的雅致,世人再如何称赞我也未必全信,这一座林子,却看出了何谓文人风流。”   楚姜也觉此景难遇,入目便是临水的矮山,水岸矶渚,其后复廊两道,又有一条渡桥过水,并不繁复,却实在雅致,园中花木已凋折,却存骨骼肌腱,与石壁上苍老的藓,枯瘦的藤共作风流。   园林门口的仆从一见他们马车停下便来接过,殷勤引了他们进去。   楚晔一面叹道:“如此好景致,殿下竟不来,实在可惜,待我写几篇好赋,回去好馋馋他。”   他话音刚落,前面相引的仆从便殷切回道:“禀郎君,方才家主才交代过,今日太子殿下也要来的,园子里都在布置了。”   这便叫他生疑了,当着外人却不好说,还是楚姜看他面色有异,拉着他跟妹妹远远落下几步,才劝道:“左右都是赏玩,三哥不必如此揣测。”   楚晔却摇头道:“我只是惊奇殿下的主意改得快,虞氏那赏雪宴办得不好,陆氏紧接着就来了这场,殿下当初还与我说要给虞氏几分面子,这一场便不来了,今日却仿佛临时改了主意一般,我们出门前父亲都不曾提起,可见连父亲也是不知道的。”   楚姜却觉得他过于以太子为重,提步往前去,柔声劝道:“三哥,殿下可不必事事都与父亲说,我们尽好本分便足够了。”   楚晔听了才默默点了点头,虽还处处顾着两个妹妹,却不复初时那般兴致了。   连楚衿都看出了他心不在焉,仰头拉着他的手晃晃,“三哥,你是想要去陪殿下吗?”   他失笑一声,“怎会?三哥今日便只陪你们玩。”   “三哥,衿娘都能瞧出你心不在焉,未必就要你陪着我们。”说着她便戏谑起来,“况且,若是有些郎君女儿见着三哥了,一涌冲上来,倒是会惊着我跟衿娘的,等殿下到了,三哥自去就是,今日顾氏的叔外祖母也在,我与衿娘去寻她们便是。”   听她这般说了,楚晔却有些愧疚,“自我跟六郎入朝以来,便少有陪你们玩耍……”   “三哥,我可不是小孩子。”   “衿娘也不是。”楚衿举着手附和。   他这才释然了些,唤来仆从继续领路,一路心里却想着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太子要落虞氏的面子。   等到他们三人来到一座水榭,便见到了在榭外敲冰洗盏的几个小孩,楚衿看得意动,楚姜便哄道:“等拜见过了,叫他们领着你玩。”   楚衿连连点头,等进到水榭中,却觉暖气袭人,才见炭火锦屏簇拥着诸多妇孺,楚晔瞧着且生怯了。   随着婢女的通传,堂中人尽数投来视线,一见到他们便有几个妇人欢喜地站起身来,“早念着三郎跟九娘了,还有十四娘,久不见了,上回送你的糕点吃得可好啊!”   楚衿对这妇人笑吟吟地行着礼,“回□□夫人,上回的糕点甚是香甜,衿娘十分喜欢,多谢夫人的惦记。”   与她的热情相比,楚姜与兄长的反应便要平淡许多了,因楚姜少有出门宴饮,只略认得几个人,只是笑着一一拜见了。   然而众人自然不会多说什么,能让这兄妹二人殷切的对象也只那几个,矜贵从容的礼节更能让他们安心。   连带楚衿,也是不需对她们多热情的,然而这小孩天生讨喜,被顾媗娥带出去几回便讨得了金陵贵妇们的喜爱。   此时楚姜与楚晔也乐得楚衿把众人的注意引过去,来向顾氏几位夫人见了礼。   顾三夫人看到楚晔耳根发红,知道这里全是妇孺令他局促,忙笑道:“这里尽是妇道人家,三郎倒是惹眼了,今日你几个舅舅也来了,去寻他们吧。”   楚晔求而不得,又一一拜别了诸位夫人才离开。   等他一离开,话头却全往他身上去了。   “好个儿郎,要不是他订了亲,我非要把我家七娘许给他。”   “这可真是紧不着我们了。”   楚姜听着她们惋惜,也觉有趣,不妨一位夫人突然向她看来,“九娘倒是少有出门来,难得一见呢!”   楚姜并不认识这位夫人是谁,却见身边的顾三夫人脸色有些不悦。   其余人神情也都有些意思,看热闹的,好奇的……   正搂着楚衿说笑的□□夫人笑容也是一僵,随即便看向楚姜道:“这是虞八夫人,早先你母亲办宴,八夫人也去了的。”   楚姜听到八夫人,便明白了这是谁,早听说这南丰公主未嫁前十分跋扈,嫁到虞氏后也是性情飞扬,如今南齐且灭了几年,她的性情却也毫不收敛几分,在金陵贵妇中也是奇葩一枝了。   她猜不透这八夫人是想要做什么,便笑了笑,“九娘见过八夫人,回夫人的话,九娘一向不喜热闹,便少有出门,今日也是听说陆氏这园林好景难得,才是赶了来。”   “我怎么听说,倒是你一向病弱,出门玩耍不得。”   顾三夫人当即冷笑一声,正要出声,楚姜却轻握住了她的手,自己看向了八夫人。   “原是病弱,如今仍是病弱,九娘私以为,这并不会碍着八夫人什么,夫人以为呢?”   众人看着她笑容和煦,面对此间人物繁杂,显得毫无顾忌。   自然她是有底气的,她这话出口,众人只觉是八夫人无礼。   “自然碍不着我什么。”八夫人轻蔑一哼,“只是提上一提,倒是你这小女儿,火气这么大。”   楚姜也不恼,客气笑道:“夫人神机妙算,今日确也吃了几副药,肝火正在旺头上。”   □□夫人却对着楚姜暗忖了半晌,才出来打圆场道:“九娘年轻体子好,屋子里炭火一旺倒燥闷了不是?瞧诸位在这里待着倒是闷得慌,林子里雕了冰花玉树,比这里有趣,不妨同去看看?”   另有几人便也附和起来,霎时间着这水榭里倒是空了。   顾三夫人带着楚姜跟楚衿走在后面,离远了几步才道:“她最是个荒唐人,向来天高地厚不识,心中记着她那皇室,对周朝人事尽是不满,偏又不敢多肆意几分,你叫她说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她半个字不敢哼,就是说些浑话恶心人,你别为她动了气,是万不值得的。”   楚姜捧着手炉笑道:“多谢叔外祖母的提点,九娘明白,”   “你明白就好。”三夫人轻叹道:“虞氏那摊子,我是懒得理了,总之哪一桩我听了都烦。”   楚姜没有接下这一句话,幸而三夫人也没有多提。   一行人来到林子里,便见枯树上顺着冰棱雕了许多冰花,虞氏几位夫人独离了人群,那位虞八夫人却与谁都合不来,叫婢女摘了朵冰花给她看。   而一边的楚衿也十分好奇地往树上摸去,却在碰上那冰花的一刻停住手来,眼珠子一转,看向□□夫人道:“四夫人,今日这里赏完了花,衿娘可以摘一朵吗?”   □□夫人被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瞧着,哪里舍得说个不字,当即就要叫人摘一朵给她玩,不料她却摇头道:“此时摘花,这树上就空了一朵了,我九姐姐教过我要体贴他人,这冰花我此时摘了,旁人便赏不到了,还是等大家都赏过了,我再来摘一朵。”   此间人听了这话又是反应不一,多是纳罕这八岁的小女孩如此机灵,也有或明或暗的视线递到了虞八夫人处。   虞八夫人自也听到那脆生生的童声,面上一赧,弃了冰花往人群外去。   楚姜心中暗笑,带着楚衿到一边,笑问她道:“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要体贴?”   楚衿往她身上靠着,撒娇道:“无时不教,我是潜移默化学会的。”   她嗔笑一声,点着她的额,“往后不许狂言了。”   “偏要狂言,谁说九姐姐不好,我就说她不好。”   楚姜心中一暖,倒是不再说她了,领着她又往林子里去赏景。 第61章 赏雪(二)   等到时过日中,雪势更大了起来,众人又往各处亭台中去。   刘呈便在此时到了园林里,没并有惊动太多人,免去了诸人的问候,只叫了几个年轻的郎君随行。   见到楚晔时他还纳罕,“三郎竟不在家中陪伴太傅吗?”   楚晔道:“回殿下,今日九娘跟衿娘来此游玩了,臣护送她们过来的。”   刘呈看着廊外大雪,轻点了头,“难得九娘有兴致,上回那场雪,她也该去的,那可是孤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看到那般的雪。”   他身后的虞七郎听得冷汗直冒,当日事后太子分明并未怪罪,甚至连陆氏这场赏雪宴都不来的,未料今早却突然变了卦,自己若不是殷勤地往太子府去得频繁,还未必能够赶上。   众人自也听得出来太子是在提点什么,并不出言。   好在刘呈并非喜怒无常之人,转眼便道:“陆氏这园林有趣,只是少了诗酒琴棋,难免少了意致。”   陆十一郎便上前回道:“禀殿下,前方亦有一场雅集,殿下若有意,不若前往一观?”   刘呈便笑道:“孤本不欲搅扰,恐是叫他们失了自在,不过也不该白来,便叫他们自顾如常,并不必顾忌孤。”   此言一出,陆十一立刻上前领路,不过姿态却也不卑不亢,与此冰雪园林倒也相衬。   不过一盏茶功夫又至一独立小园中,几间小轩并列,连廊相接,其间热闹惊扰了积雪,廊外林间簌簌落白,却在这皑皑中掺着墨色,廊上檐下,处处是书墨痕迹。   轩中莫不吟哦文赋、挥毫丹青,觞咏之间,尽是跌宕风流。   刘呈远看着,饶有兴致地问向陆十一,“这是什么戏耍?”   陆十一神容惭愧,尚说不知,叫来一个婢女问了才知道是陆氏两位儿郎因琐事争吵,谁也不能说服谁,恰好这二人各有诗社,便皆叫了诗社成员来此,此时正是在逞酒斗诗。   刘呈抚掌而笑,“有意思,不愧北斗西宿,共一魁星啊。”   这话却叫虞七郎心情更为忐忑了,若是陆氏这场宴会处处得好,陆氏未必荣耀,虞氏之前卖弄的那一场却定会沦为笑柄,而看太子的意见,必然是他对虞氏有所不满了。   今时不同往日,当初他父亲得梁王亲笔,才敢一再矫情不向太子投诚,是梁王态度一再冷落,令他们失了把握才决心全力向太子靠拢,如今虞氏却是尽数系在了东宫,此时是万不能失了太子信重的。   想着他便回忆起今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令太子态度急转,却是未得因果,终于在看到太子身后的婢女时灵机一悟,想起了虞少岚今日凌晨匆忙离府的事,是否是她向殿下说了什么?   还不等他再想下去,刘呈便已经提步去了小园中,众人见到他自是一番问候不提,却说他看到一方诗社的社主竟是年纪才十四岁的陆十九时,便生了十分的喜爱。   问答几句后听他条理十分清晰,不仅诗文清新,谈及时务亦有独到见解,更觉惊喜,笑问道:“不知十九郎请的是哪位先生?”   陆十九尚是年少,颇怀几分意气,神采飞扬道:“回殿下,并无先生。”   刘呈当即叹道,“竟是天生地长的灵秀!”   陆十一忙道:“回殿下,舍弟年幼,又有些桀骜性情,家中请的先生无一不被气走,故而如今才没有先生。”   陆十九却道:“殿下,并非草民气先生们,只是他们才情不够,这天下能做草民的老师,至多楚太傅一个。”   这话一出,热闹的小园瞬间安静了下来。   陆十一心中暗急,正在想着该如何圆好这话。   虞七郎却暗自欢喜,心想这倒是瞌睡了便有人递枕头来,心想人家楚伯安是太子的老师,你便是再欣赏,也不能当着太子的面说他能做你的老师。   想着他便暗里睃了太子一眼,却见他神色依旧温柔,并不受周遭寂静影响,倒是笑问了一句:“为何如此说来?”   陆十一怕弟弟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刚想开口,就听弟弟道:“十一自认天生灵秀,却也狂妄自大,只仰慕楚太傅的才华。”   众人正想他这回答也不过尔尔,但刘呈却十分心悦地拍了拍他的肩,“小子是狂妄,不过难得稚拙天真,比之谄谀卖弄者更得孤心。”   方才还看好戏的虞七郎这下算是知道了苦,看到若有若无过来的视线,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楚晔此时也出声道:“十九郎终究年轻了,若是我父亲在此,你这话才算是拍对了地方,可如今只有殿下在前,殿下繁忙,未必递得了这话。”   这话便有打圆场的意思了,刘呈也是开怀大笑,才叫各人继续诗文唱和,不必顾忌。   一旁的陆十一等到机会与楚晔相处时,便致谢道:“多谢三郎出言回寰,十九弟年少狂妄,险些酿了大错了。”   楚晔却对他颇有好感,一是此人才华过人,风度气质也俊逸,而二来便是他与楚郁交好的原因。   只听他笑道:“殿下本也温和,十一郎多心了。”   陆十一看他言谈真挚,便也不再赘言此事,与他就此间诗文谈论起来,一番交谈下来,两人倒是亲近了许多。   正在此间热闹时,楚姜还在与诸位女眷赏看雪景,□□夫人听说有诗社正在作诗,尚不知太子也在那处,以为还是家中儿郎们玩闹,叫来婢女,令她传话说诸位夫人们也想瞧瞧他们的诗文,叫送几篇来看。   这话一传到那小园中,陆十一便向刘呈道:“殿下,家母尚不知殿下在此,绝非有意冒犯殿下。”   即便他这话不说,刘呈也不会动气,反生了顽心,对那婢女道:“夫人若要诗文也并非不可,只是她们看了,须得评个魁首出来,另外,你若回去也不得向她们说起孤在此处,可记住了?”   可怜那婢女本就心惊胆战,又见太子对自己笑得温柔,更是面红心跳,忙不迭地应了好几声。   刘呈便叫众人各自就着今日雪景即兴写一首,他自己也执笔正要落墨,却突然看向楚晔,“九娘是否在那处?”   “当是在的。”   “那便不令她评了,我的字怎么写她都认得,以她的机灵,这回准是我成了魁首。”   他说着话时语气压得低,只有楚晔与他身边几人听见,正巧陆十一过来嘱托那婢女,将这话也听了去。   他心念只一转,不多时提着笔过来找楚晔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说出来,三郎若是愿意解答一二,我定当回报。”   楚晔已经作好一首,正是闲暇,当即笑言道:“十一郎且说,只要不是令我给你写一首。”   陆十一知他玩笑,也笑道:“倒与诗文无关,方才十九弟所言,实也真挚,他前日才来问我不知楚太傅喜好些什么,他常请教楚太傅,早想感激了,却一直不得其要。”   “我父亲倒也不爱什么,万不要令十九郎送些什么了。”   “还请三郎不吝指教,以我十九弟的性子,未必他就舍得拿俗物辱了楚太傅的清声,或说诗文所好、书画所专,也叫十九弟弥补今日失言之过。”   楚晔看他实在诚恳,想想便道:“我父亲喜好山水吟咏,最爱钟繇的字,若是十九郎有心,不如抄一贴《宣示表》,便是心意了。”   陆十九面生感激,谢了他几回才继续回去作诗。   等到众人皆写好了,刘呈便叫那婢女将诗叠了送回去,等那婢女小心翼翼地捧着诗文去到女眷之中,便回道:“夫人,郎君们说,这诗看了,夫人们该评个魁首出来。”   □□夫人一笑,“倒是真顽劣的,那点争执还将我们也扯进来。”   话里倒没有不情愿的意思,反是叫了诸人都来赏看评选。   而那婢女也来到楚姜身边,低声道:“楚娘子,楚三郎令婢子给您带句话,今日这诗,便不令您评了。”   楚姜心生狐疑,“我三哥也在那诗社中?可有交代什么缘由?”   “只说您看了诗便知道了。”   她只得跟着去到案桌边,看到诸多诗文陈列在案上,一张张读过去,先是看到楚晔的字迹,以为是上佳,暗笑一声往后看去,却见到了刘呈的字迹。   这下她便明白了为何不叫自己评选了,倒也乐得轻松,放心赏读起其他诗文来。   楚衿也在其中,一眼就瞧见了楚晔的字迹,捧着来到楚姜面前,悄声道:“九姐姐,我们选这个。”   她颔首道;“好,你看过就放回去,不然旁人见不到该不选了。”   楚衿狡黠地眨巴了几下眼,以为旁人不觉,踮脚将那诗放在了最显眼处。   顾三夫人瞧见了姐妹二人商量,招手唤来她们,拿过几篇诗道:“这几篇我看着都好,却说不出为什么好,九娘,你来看看。”   楚衿记着不让自己评选的话,跟着读了一遍,却说都好,要她也选不出来,顾三夫人倒也不勉强,自己选了一篇。   等到各人都选了一篇,□□夫人便叫婢女把她们选中的诗一一念来听,再选个魁首出来。   楚姜牵着楚衿坐下,一一听着,倒是有一篇令她深有所得,明明不识,却仿佛知己在前。   其中将雪上枯瘦的苍虬老枝比作钟繇的字,她亦喜钟繇,默读着将今日园中所见枯枝一一对应着,颇觉有趣,以为这才该是魁首,却在掷花时悄悄将花纳进了袖中。   “……波磔钟繇笔,朴茂癯老枝。这一首实在不错,是何人手笔?”   小园中,刘呈拿着一纸笑问。   陆十一上前道:“回殿下,这是臣所作,不及殿下多矣。”   这话说得并不恭维,此次魁首,自是刘呈无疑,他得到消息后还有些惊喜,想想却也明白原因,并不多言,兴致颇高地拿起了其他几首被评为上佳的赏读起来。   陆十一看刘呈十分畅快,心情松快了些,看向□□夫人那婢女,过去低声问道:“母亲那处可好?”   “都好,婢子最先执起那篇给夫人,夫人便都明白了。”   他点点头,又想问问自己的诗,神情不太自然,“我……我的诗呢?”   婢女一怔,倒不知她家郎君何时如此自怜了,看他耳尖红着,回想了片刻才道:“十一郎的诗,叫好的人也多。”   这婢女倒也机灵,看他神情没什么变化,知道他还没听到自己想听的,便又道:“那里的诸位小娘子,也有不少人执起郎君的诗来读,便如楚九娘,在婢子读完之后还拿起看了看,说是字也好。”   他眼睫颤动几下,微点了点头,手抵在唇上清咳了一声,“罢了,你回去侍奉母亲吧。”   婢女看他不自在的样子,关切问道:“十一郎莫不是受寒了?”   “并非。”他摆着手,耳尖的红意消退了些,端正了颜色才叫婢女自去。 第62章 赏雪(三)   等到过了午时,刘呈兴尽而返,众多郎君便也少了拘束,在园林中自在玩耍起来。   楚晔也将两个妹妹从女眷中叫走,找了间个临湖的亭子,叫仆从们搬来屏风炭火赏起雪来。   楚衿用帕子兜着一朵冰花,怕花化了,简直不愿离火炉近一步,楚晔便沉了脸色,“真是冻病了,往后绝不要想出门一步了。”   她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本也不冷,倒是知道好歹的,把冰花抛在亭子外面,自己则是笨重地挪到火炉边来向兄长撒着娇。   楚姜调侃她,“非要等三哥生气了才听话,下回我可不愿带你玩了。”   “九姐姐是最疼我的,我才不信呢。”楚衿转头往她身上靠过来,“那花我是给姐姐留的,又不是我非要。”   楚晔笑她,“一朵冰雕的花罢了,改日找个匠人给你雕一屋子。”   楚衿却鼓起小嘴,“那朵花不一样,是骂过人的花。”   “哦,骂谁的?”   楚姜便笑将虞八夫人之事说了来,将兄长逗得开怀大笑,楚衿自觉骄傲,又绘声绘色地说了遍众人的反应。   楚姜听完又叹道:“都是一家的,倒是出了各样人物。”   楚晔知道她与虞少岚常有书信来往,想是从今日虞八夫人的言行有了感慨,便将跟着慨叹了几句。   不妨才在这冰雪琉璃中赏玩不过多久,又有婢女前来邀请楚晔,说是雅集中正在寻他。   他还正犹豫,楚姜便要他速去,“三哥不必忧心我跟衿娘,正好这园林我们不曾逛过,三哥且去,我跟衿娘游赏过后也该回了。”   他这才放心离去,楚姜便也起身,带着楚衿沿着一旁冰湖逛了一圈。   湖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正有不少大小孩子在上面玩耍,湖周尽是大人们看着。   楚衿看得眼热,“九姐姐,那个小孩扔的雪团肯定没有我扔得远。”   楚姜看她一脸的向往,嘴上还诱着自己,却不上她的当,“嗯,我知道,你扔得很远。”   “可是我应当没有那一个扔得远。”她看姐姐不上当,继续道:“上回,我就是这样子。”   她猛地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往那群小孩中一扔。   她仰起脸来,“九姐姐,我就是这样扔的。”   楚姜及一众仆从欣然大笑,她便知自己成功了,一下子欢喜起来,将手里兜着冰花的帕子递给乳母,跃跃欲试地看向楚姜,“九姐姐,我跟他们玩一会儿就回来,可以吗?”   得到许可她便欢呼着往那群小孩里去,她的乳母跟贴身伺候的几个忙也跟着,却不防她们才走开不到几步,那群小孩因先前这里砸了个雪团过来,都纷纷往这处扔来。   采采一看赶紧将伞往前挡去,楚姜也吓得低着头往伞后走了两步,然而她们没有听到伞面上传来动静。   等睁开眼时,却见伞下多出一双皂靴,其上碎落着雪块。   采采将伞移开,楚姜赫然见到面向着她们的陆十一,还将楚衿护在了身前,就在此时,还有几只雪团砸在陆十一的背上。   两人面面相觑,不等她开口,陆十一只点了点头,便放下楚衿转身朝那群小孩走去,“竟对客人无礼,见我过来了还不收手,回去罚你们一人抄一百遍《礼记》。”   那群小孩见到他果然惧怕,纷纷素手扔下雪团,口中莫不唤着“十一哥”“十一叔”。   楚衿惊呼:“都是一家的小孩吗?幸好我还没过去,不然被围攻的就是我一个了。”   楚姜便抖着她背上洒掉的一点雪,低声笑她,“往后看你还贪玩。”   她二人还说着话,陆十一便已经领着一堆小孩过来了,见到她跟楚衿,个个皆是笑脸致歉。   楚姜自不会与小孩子生气,笑道:“本是我家妹妹先朝你们扔的雪团,都是玩耍罢了,不碍事的。”   其中却有个机灵的,睃了眼陆十一,“那娘子替我们向我十一叔求求情吧,他说我们惊扰了客人,势必要罚我们的。”   这却叫她为难了,她与陆十一虽有几面之缘,甚至他还撞见过自己在药庐中利诱贼人自相残杀,可是毕竟从未有过结交,如何好开口。   好在陆十一看出了她的为难,冷着脸将小孩们都赶了去,又才揖身向她道:“族中童儿无礼,险些叫九娘与十四娘受惊了。”   楚姜也一笑,“十一郎言重了,如方才所言,不过童儿戏耍罢了,倒是我们该谢过郎君相助。”   陆十一闻言赧颜,“是我惭愧,多谢九娘大度。”   采采却见到有几道视线投了过来,在后轻轻拉了拉楚姜的袍子。   她也瞬间意会,便摸摸楚衿的头,“衿娘,你还没有多谢十一郎。”   楚衿当即便笑吟吟地行了一礼,“十四娘多谢郎君相护,若没有郎君,恐怕我跟姐姐衣袍都要湿了。”   陆十一对这小姑娘和煦一笑,“十四娘不必客气,我听你六哥提起过你,总说你乖巧。”   “当真吗?”楚衿眼睛一亮,“那我六哥都如何夸我的呢?”   “衿娘。”楚姜低唤她一声,又看向陆十一道:“舍妹调皮,郎君勿怪。”   陆十一如何看不出她并不欲深谈,便笑道:“自然不会,此处风大,九娘与十四娘若是喜欢看冰湖,几处轩子还空着,叫婢女带你们前去就是。”   楚姜便也曲身一礼,“多谢郎君提醒,我们也不耽搁郎君了。”   遂两厢别过,待人走后,采采便疑惑道:“这陆十一郎倒是出现得快,应当不是十一娘口中的文弱书生。”   提到顾妙娘,楚姜扬唇笑道:“十一姨烂漫活泼,玩笑话罢了,可不要再多说了。”   楚衿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陆十一离去的方向,“九姐姐,上回六哥说陆十一郎打到一头熊,就是这个陆十一郎啊!”   “是他。”说到这儿,她也想起了陆十一在刘呈面前多得青睐,而起因正是那头熊。   “真厉害。”楚衿还在赞叹,“他跟三哥六哥一样好。”   楚姜失笑,“这就瞧出来好了?”   她露出一口整齐的牙来,“他长得好看。”   这话叫几人得哭笑不得,楚姜低头给她掖着衣领,小声道:“这话可不能与外人胡说。”   “我明白的。”小丫头眨巴几下眼睛,也低声跟她说道:“我几回出去玩,都有人来问我九姐姐爱些什么,我一个都不说。”   楚姜深有自知之明,或许她们是想与自己交好,又或许是打着旁的主意,却没有谁是因着她这个人来的,只是因为她是太傅的女儿,柱国大将军的外甥女。   她并没有因这个因果感到愤怒,却如何也说不上欢喜。   等到回程的马车上,楚衿瞧出今日游玩已经使姐姐倦累了,便也乖巧地不再闹,直催着乳母去看楚晔怎么还不上车来。   楚姜掀开帘子看出去,就见门口处楚晔与陆氏兄弟二人相谈甚欢,见到乳母楚晔便朝马车看来,那兄弟二人也跟着看过来。   她微笑着点了个头,也见到那兄弟二人端方回了一礼,不过片刻楚晔便来到车中。   “可是等急了?”   楚衿正支了根小木棍在窗外钓着她那朵冰花,闻言便撅嘴道:“三哥有话就该早些说了嘛,非要在门口说,要是冻坏了,我跟九姐姐是要心疼的。”   楚晔捏捏她的鼻子,“我看你是心疼你那朵小花。”   她见心思被戳破,羞赧地吐了吐舌头往楚姜身上靠去,摇着她胳膊道:“走嘛,九姐姐,我们回去了。”   楚晔开怀不已,叫车夫赶路,又将手凑到炭炉前,感慨道:“我倒是明白六郎为何与陆十一郎交好了,与他相谈,颇似春日临风。”   楚姜笑道:“还是头一回听三哥这么夸一个人。”   “并非我夸大,从殿下对他的态度便也能瞧出几分了,今日我们所作的诗,独他一人的最得殿下之心,将雪里老枝比作钟繇笔法,虽不新鲜,但是朴实自然,一眼明动,跟今日其他人尽情矫饰的诗文相比,一眼便能瞧出不同来。”   他也并不觉陆十一郎从他这里得到楚崧喜欢钟繇的字是作弊,他父亲喜欢钟繇,可是太子并不爱,这只算他灵机罢了。   楚姜却不知道陆十一还问过楚崧的喜好,只是想了想,那要是他写出的诗,似乎也十分相衬托。   一时间又想起他前来挡雪,似乎多此一举,不过总是好心,合该是由陆氏这般诗书大族养出的。   只是她又想到太子,遂问道:“三哥可知殿下为何突然来此?”   “应是对虞氏不满罢!”他叹道:“今日虞七郎的表情可实在不好看。”   “少岚姐姐,她……”她欲言又止,“她今日可有随在殿下身边吗?”   楚晔摇头,“自从虞氏得入东宫之后,她总是与秦娘子她们一道随侍,今日不知为何,并未见到。”   “或许是今日有事。”楚姜低喃一声,不知想了些什么,看到几点雪飘进窗中来,车外已是昏暗天地。   太子府中,虞少岚倚着门框,也在看飘落的大雪。   秦娘子招她进屋去,“六娘,进屋来吧,瞧你身上飘的,全是雪砂子。”   她转身,笑得勉强,“今日脑子昏,我吹会儿风。”   秦娘子便亲来拉住她回去,“脑子昏沉,还不是怨你今日大早不叫门,要不是门房扫雪看到你,你今日非大病一场。”   听她提起今晨,她眼中又添一分惆怅,却不想令人察觉到,与坐在炉边催了声,“姐姐不必顾我了,先回去歇了吧,我坐一会儿。”   秦娘子蹙眉,“要么我便守着你歇下,要么我也陪你坐着,可不要想甩了我去。”   “是……”她低头看着手上的热茶,热气扑到她眼睫上,烫得她颤了几下眼皮。   “是殿下这么交代姐姐的吗?”   秦娘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她,“今日门房请你进府你不动,我叫你也不动,还非得要殿下去叫你,今日这么大的雪,殿下也舍得出门受冻给你讨个痛快,如何不是关怀你?你便该听话些,吃了药早早歇了。”   她眼前的茶汤里落了一滴泪进去,却不是感动,只是委屈外人肯善待她至此,至亲至爱却一再利用她,甚至她母亲,分明知道了谁是凶手,却还要忍让。   “你争这个又有什么用?我们还能杀了你叔父吗?”   适时她并不知道如何应对如此悲伤的母亲,只是拿着手上那纸信十分难过。   “可是……可是这上面分明说,是叔父叫徐西屏昧下了粮草,才令龙骁卫困厄淮左,他甚至还多次为了讨好齐王,苛瞒军饷,延报军情……”   “你闭嘴!”虞大夫人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眼含热泪,“我们……我们孤儿寡母,不在虞氏庇佑之下怎么得活?你这话说出来是要做什么?这信是从哪里来的?拿给你叔父去,这是人家离间的手段,你弟弟还这么小……”   “他不是我弟弟!”她将信一把撕碎扔进火炉,泣不成声,“他是叔父胡乱塞给你的,他有自己的母亲,年节时他会跑回去叩拜他的亲生父母,母亲,我们为什么非要为着这点香火如此痛苦?”   虞大夫人伏在案桌上,哀怒交加,指着她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痛苦地流泪。   “你……你不要再提此事,一个字也不要再提!”   “凭什么要叫凶手逍遥!母亲,我不明白。”   “你就一定要明白吗?”虞大夫人痛斥向她,“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你父亲能活过来吗?”   母亲失望的眼神像一把直指向她咽喉的剑,令她呼吸一滞,仿佛血脉倒流,她再也不能与她共同待在一间屋子里,她也不能待在这画栋雕梁的门庭中,不知道哪一处,就是用她父亲的血染就的。   她驱马来到太子府门前,却不敢再进去了。   敌非敌,亲非亲,她怎么就到了如此境地?   天还未亮,门房开门除雪,初见在马上的她还吓了一跳,唤她一声却不见动静,又叫秦娘子来。   却也松不开她紧握着的缰绳。   她不知道太子是何时来的,只是面前出现了一只手,触目是他温润的眼,“六娘,下马吧。”   “你即便不说,我也猜得到你回家是受了什么委屈。”秦娘子的话将她拉回眼前,她手上的茶已经凉了。   “可是我不好妄议你家族之事,你只需明白,我们东宫里,就是为奴为婢也是容不得旁人欺负的。”   她捧着茶微微一笑,“姐姐,我知道了,是我今日犟了,往后再不会了。”   她往外看去,雪落满庭,冰天琉璃,眼前却是炉火温柔,何不是亲非亲,敌非敌呢? 第63章 旧地   深夜的金陵早已覆满一片白,酒楼中尚有歌舞的动静,有三五醉客下楼,一人刚出酒楼便倒栽进雪里,同伴皆笑话他,只有这醉客的仆人急忙扶起人送上车,紧赶慢赶离去。   街市的清净被这几个醉汉惊扰,他们的仆人上前搀扶却被挥开,酒醉不知冷,几人敞了衣襟在昏暗里逞着酒疯,东倒西歪走了半晌,见了间灯火通明的铺子。   也许是其间旺盛的炉火吸引了他们,几个醉汉往这铺子里去,一人胡乱窜到灶膛前就要将手伸进去,烧火的人赶紧扶着他起开,不经意间接过了什么东西。   几人的奴仆忙上前道歉,又一个个将人扶起,一个烂醉如泥的却十分魁梧,正巴在临炉的台子上不肯走,两个清瘦的小厮如何也扒不开他。   戚翁手上夹着烧红的铁块,险些就要落在这醉汉身上,便腾出一只手来,挥开两个小厮,一把将那醉汉给挪开扔给小厮。   不妨那醉汉乍然睁开了眼来,望着戚翁,十分疑惑地多望了几眼,又才揉揉眼睛,指着道:“戚……师……戚……”   “对,老子这把铲子就是要打七十七下。”戚翁把烧红的铁往他眼前送去,两个小厮急忙将人往后挪。   那醉汉也被一惊,酒意渐低,模糊地望着眼前人,戚翁也毫不示弱地走到他眼前,一把将他领子揪起,凶横道:“老子管你是哪家的贵人,我这铺子里,你敢胡来,老子就敢拿你开刀。”   那人听到这话,混沌的意识开始与清醒较劲,他努力甩去酒意,却实在做不到,又有两个小厮打混,将他人也拖远了去。   等到醉汉们离去,坐在灶膛前那男子忍不住叹道:“怕是认不出的,从前一个个的英勇骁将,如今醉里都逞不了英雄,怎能用呢?”   “老子教过的,认不出老子来,我把他骨头给捏了。”戚翁在对着其余人时,便没有对着方晏那样的好脾气了,敲一下铁便一声“老子”。   那人倒没有继续反驳了,从灶里盛出一铲子炭来往屋里送去,倒在一口火炉里。   廉申坐得离火炉近,袍角被火星燎了几个洞,令他连声哀叹,“我就剩这一身好袍子了,也叫你给毁了。”   来人哈哈一笑,放下铲子,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来递给了方晏,一面戏谑道:“改日我给先生缝缝。”   “你缝补那手艺,还不如世子呢!”   坐在案前的方晏接过枝条,不冷不淡道:“廉叔要是不嫌弃,我也能动手缝补一二。”   屋中几人纷纷戏谑看向廉申,想等他怎么应答,却见他也丝毫不慌,随手就要脱下袍子,“属下哪敢嫌弃,这就去找来针线……”   戚翁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打断他们,“我在外头忙,供你们说笑,不打了,你们自己打去。”   屋里几人忙上前搀扶他坐下,问起他那醉汉来。   一人道:“那虞舜卿还识得戚翁吗?”   “敢叫他认不得?”戚翁颇有些生气,“当年教他的武艺,都叫他往酒色里消磨去了,要不是想着世子要用他,我早砍了他。”   他说完话看向方晏,却见他看着手中枝条蹙了眉,便起身去到案前,“是写了什么?”   方晏将纸条递给他,沉缓道:“徐西屏的幼子被虞舜卿杀了。”   屋中众人都十分诧异,戚翁更是愤怒,起身就要往外去,“混账,不敢动虞巽卿,拿无辜之人泄愤,用他……用他做什么?”   廉申忙拉住他,看向方晏,“世子,是否去将他掳回来。”   方晏面色阴沉下来,“叫人去暗地里护好徐西屏的妻儿,徐氏族中也叫人去守着,今夜不必拿人,等他明早来。”   戚翁气急,“万一他要不来?”   “他要不来就让他醉死酒里罢了。”方晏沉声,目光冷冽,“三日后长安的折子就该到了,他不在那一日之前来寻戚翁,便送他去见阎王。”   廉申观他神色便知道他是真动了怒,心中却感触颇深,他庆幸方晏没有成为一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人,并不辱没他父亲的英武贤德。   转眼看他目光凝在案上,上前一步为他研磨铺纸,“世子可是要再交代什么?”   却没等到他提笔,只看到他手指在案上屈伸几下。   “这事,是我的不察。”   话音里夹着一丝寂落。   戚翁忙道:“与世子全无干系,是他虞舜卿卑鄙龌龊,不敢动硬茬,只会拿小人动手,若说不察,也是我的不察,以为那混账还有几分人性。”   “夜深了,你们都歇了吧。”   廉申看他提步就要出去,忙问道:“夜深了,世子也该歇了。”   “廉叔,徐西屏那幼子,便如当年我的父母弟妹,也如我那位不曾谋面的师兄。”   他眼里含着无边的寂寥与痛苦,望着铺天盖地的白,记起来他的父母弟妹与师兄,未曾得一片缟素。   “世子要去何处?”   他轻挥开戚翁拉住他衣袖的手,投以安慰一笑:“我回家看看,不必侯我。”   他这话一出,众人便再也无法阻拦了,目送他走出了铁铺,片刻后没了踪影。   昔日的南阳王府,如今只是一座花苑。   南阳王一门被赐死后,仆役尽充宫廷,南阳王之妻伏氏的娘家不过寻常商户,事后怕受牵连迁出金陵,终无声讯。   而这座空旷的府邸,因为伏王妃喜爱花木,反成了陈粲年年御游之所,经年过去,画阁朱楼早已不复,只是雪夜里凋折的片片草木尚提点着人迹。   方晏翻墙入苑,一眼凋零,他只驻足片刻,便顺着覆满白雪的小道走了进去。   未久,他在一座荒弃的亭子旁停了下来,那里盛放着凌寒的老梅。   他撕下一角衣袖,小心地擦掉梅枝上的落雪,仍在下雪,这动作便十分徒劳,但他做得很恭敬。   他小心擦拭着,半晌才低语道:“母亲,近日金陵的雪很大。”   梅花自然不会回答他,一阵风来,倒是吹落几瓣在雪地里。   他将这当作了回应,微微笑了笑,“母亲,我打算要到长安去了,有些远,您应当不会怪我走这么远吧,当初您是让我远走的,叫我走得越远越好,那时候我没有听话,缠着师傅留在了金陵,这回我该听话了。”   雪飘在他眉间,疏落了他忧戚的眼神。   梅枝上又堆起点点的白,他彷佛闲不得一般,又扯了一片袖角去擦拭,一面絮絮道:“母亲金陵的事,春来前便能解决了,我欲从水道去长安,该是明年春时,江上春景正好。”   他说着突然想到什么,笑道:“母亲,长安来了个楚三郎,很会作赋,写过一篇《春江赋》极为动人,您好文辞,我念给您听听吧。”   他信口低声诵咏,末了又道:“他们北人很有趣,有的性情辽阔,有的却十分小气,师傅收治了一个小娘子,便是这楚三郎的妹妹,倒是恼我几回了,母亲,我……”   他语气渐渐低落,犹疑道:“母亲,我本来答应了她不会伤害到徐西屏的家人,但是我失信了,她或许会生我的气,或许也不会,母亲,她会生气吗?”   他像个小孩一般,就着这一句问得毫无章法。   雪已经停了下来,风也静了,梅枝没有再动。   他站在树前,顿了身形。   身后有沙沙的踏雪声传来,“要知道她有没有生气,你去问问便知道了,你母亲没有见过那小娘子,要如何回答你呢?”   他收拾起脸上哀色,笑着回身问向来人,“阿翁,你今夜又是醉酒了吧!”   来者裹着一身破衾,雪光之下分得清是个老人,正是曾经南阳王府的管事,只见他听到问话后拎起酒壶又灌了一口酒,呼出一口白气,“这点酒醉不倒老奴,暖暖身子罢了。”   说罢他拖着瘸了的腿坐进亭中去,猛拍了一把,“世子啊,老奴这腿越发地不得劲,怨那昏君当初折磨,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冬日里去,您去方太医那里给老奴讨点药罢。”   “阿翁,师傅如今不在山中。”   老者便将酒壶一顿,起身走到那梅树边上诉苦道:“王妃,世子薄凉啊!老奴拖着这残躯看家,他连药也不肯为老奴讨一副来。”   方晏因他此态笑了出来,“我去讨来就是,阿翁不必告状了。”   老者这才作罢,却不许他多在此处停留,一个劲儿将他往外推走,“速去速去,这里破败得很,待久了人都要废了。”   方晏叹息一声,在他推攘下终于提步离开,然而老者悠悠又不来一句,“世子啊,去之后要好生与小娘子解释,是你的错要认,不是你的错万不能认。”   方晏无奈回身,“阿翁,我只是去给你抓药。”   “老奴知道,去吧去吧……”   楚府中,采采将楚衿带回那朵冰花取下,其挂在屋檐下大半日,早没了形状,她借着灯笼的光照了半天,拎着回到屋里给楚姜看,“女郎,可惜了,这成了个冰坨。”   楚姜被她逗笑,从她手上拎过来,“要是长姐在,这花她也能雕。”   说到楚赢,一旁熨衣的阿聂便十分思念道:“元娘早说要来,却一直未来,也就书信过来,叫我们思念得紧。”   “也不算长姐无信,她跟姐夫在外游历,天地广阔,万物都值得,来金陵守着我们反而少了自在。”   她一面说着,开窗把那冰花扔在了雪地里,“我是情愿看着长姐在外自在的,这里,并不是好江南。”   阿聂将话咽回去,“自然是不如长安好。”   楚姜闻言轻笑一声,“也不是都不好,人事各异,长安没有小娘子愿意与我说话玩耍,这里却有,长安也没有神医,没有小方祜这样的小童儿。”   采采跟在坐在火炉边,拨着炭,顺口接道:“那长安也没有方郎君那样的贼人呢!”   “这样的,自然是没有的。”才刚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不对,刻意绷紧了嘴角,跟着采采一道低斥了一声,“这样胆大的贼人,长安可容不下他。”   阿聂听得好笑,却不忘嘱托道:“女郎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往后还是少与那方晏来往的好,先生是先生,他是他,山野之人,女郎是千金之躯,几回因他有了危险,如何能再与之结交?最好郎主在金陵的事尽快办完,我们也早些回长安去,跟这人远几分。”   屋檐下的铃铛传来寒风信,砸在氤氲了满屋的暖香中,阿聂的话也像是这铃铛声。   暖夜的柔和仿佛被击碎,楚姜松快的心也似乎被什么攥住,却无以言表,怔了一瞬便低头看着通红的火炉,轻应道:“我明白的,阿聂。”   作者有话说:   阿聂:《门第与偏见》 第64章 心事   采采立刻就察觉到了她心情的变化,并不明显,可是阿聂的话显然让她烦恼了。   “女郎,是炭火过旺了吗?”采采想让她从那烦恼里抽身出来,立刻转移了话题。   楚姜看到她关切的眼神,不明白心底那股燥闷是什么,便也以为是炭火太旺了,“火大了,取几块炭吧。”   采采听话地取出几块炭放进陶瓮中,又用盖子压实。   楚姜听着瓮中炭火响裂声渐歇,直到再没有动静。   片刻后,她突然疑惑地问向采采,“炭火还是过旺了吗?”   采采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神情,迷惑甚至委屈。   她家女郎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炭火旺心头火燎,还是因为阿聂的话心烦意乱。   阿聂也察觉到不对,赶紧放下熨斗过来,仔细打量着她,“是前几日换了新的方子,还用不惯吧!”   楚姜抚着心口,又默认了她这一句,“应当是的,先生说怕我们哪日就要回长安了,他用药也猛了些,该是药用得不好。”   阿聂立刻便要伺候她上床歇着,采采却神情犹豫,只等到阿聂才刚推门出去,她便按捺不住,边给她掖着被子边说道:“女郎,今天的炉子火不如往日旺,新方子也吃了几日……”   楚姜纤手按住锦被,柔声打断她的话,“该是药吃不惯。”   烛光透过莲青的帐子,星点微火映在她瞳仁上,明亮清澈,她说这句话时里面没有疑惑。   采采才明白过来,她家女郎如此聪慧,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烦恼什么呢?   于是她也听话地退出帐子,吹灭了几盏灯,只在远处的案桌上留了一支。   屋中瞬间静了下来,窗外的雪也已经停了,起了风,淅淅飒飒的叶动惊扰着室内,楚姜抚着掌心的伤痕,默默数着那叶动声。   帷帐透出案上一点微弱的亮,她怕黑,也不算怕,只是不喜欢全然的黑寂,所以每每夜间都有一点微弱的亮在帐外。   数过了三百七十九遍,掌心的伤痕开始泛着若隐若无的痒意,她张开眼,轻喃道:“采采,我仿佛生来就没有什么喜好,我喜欢素色吗?并不算,只是旁的颜色我都不喜欢,素色是堪堪入眼罢了。我思来想去,这世上似乎并没有我喜欢的东西,奇珍异宝,再新鲜的我都见过了。”   一屏之隔的矮榻上传来动静,采采翻了个身,“女郎,婢子听着。”   然而采采在等着她继续说话时,她突然就变得迟钝了,甚至想要对未出口的话一再斟酌。   风声刮过了窗棂,窗纸翕动了几下,她才缓缓道:“采采,我想不明白,阿聂的话分明没有错,为什么会让我不愉快?”   采采暗叹一声,才道:“老天既然生女郎在这显赫的门庭,便不是叫女郎拘囿的,该像元娘那样,任行自在,人家的小娘子嫁了人都在家相夫教子,远的游玩不过几月也该回家了,可是元娘喜欢那些山水,再远她也要过去,花上一年半载也不嫌。”   “女郎,婢子自小与您一并长大,形影相随,有女郎的地方一定有采采,可是婢子从来没见过你那样的欢愉。”   “如何的欢愉?”她抚着伤痕问。   “女郎随心时的欢愉,方郎君或许总叫女郎生气,可是之后只要提起他,女郎便似换了个人,哪有半点在长安时的平和,原来哪怕八公主言语难听苛骂于您,您也是一笑而过,并不计较。   从前的您,像个全人,可是来金陵后女郎每每动气,又像是添了一点生机,或是嗔笑,或是怒骂,这时候的鲜活,就像女郎小时候闹脾气一样,方郎君就像是您难得一见的奇珍。”   “今夜婶子提起方郎君,提点着女郎该要远他,这样的话,郎主跟三郎、六郎必然也都说过的,女郎与方郎君共有谋划,郎主也未必放心,可是女郎您想要如此,郎主便也允了,女郎,您从前从未对郎主提过如此要求。”   楚姜一时语凝,心中狡辩那是她父亲事事周全,所以才不用她提,可是这托词才刚想出来,她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她确实是,第一次因为方晏,向她父亲提了一个不太合适的、于她有危的要求。   采采的话扰乱她的思绪,“婢子虽是奴婢,可是自幼与您一道长大,并未受过半点风雨,女郎,采采希望您开心,像元娘那样自由自在,而不是拘囿于诸般人事。”   她终于笑了出来,“采采,你像个昏君身边的佞臣。”   采采也笑起来,翻身起床给炉子加了块炭,“聂婶子便是那忠言逆耳的大忠臣,婢子也甘心做个只会讨好主人的,都是为了女郎,谁又占了一个错字呢?”   笑声过后楚姜却茫然了,采采以为自己是将他看作了一件从未见过的新奇物件,因为一时新鲜,所以自己贪受那一时的欢愉,也因为自己从无爱物、无所欲求,所以将他带来的危险视作激越的奇趣。   她望着帐顶锦织的浓丽牡丹,心想自己绝非如此,绝没有要如此看低他的意思,他……他分明也很苦的。   她第一次对他如此想来,本来也是雨后清岚,却成为樵夫、渔夫、车夫……成为草莽。   一阵难言的哀矜涌上她的心,攥着她往浓雾愁哀中去,方才与采采欢笑的那阵轻快骤然不存,经年的病弱惆怅甚至不及此时的情绪令她低落。   她辗转在这样的情绪中良久,终于找到一句能为自己开脱的话,“采采,我可以做个自私的人,厌恨他的所为,可是他毕竟没有伤害过我,他实在是个好徒弟、好兄长,阿聂那样否定他,是有些偏颇了。”   采采听到她低沉的话音,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她,   她也不期盼听到什么话,轻声道:“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采采,我只是觉得阿聂的话有失偏颇,不是什么大事,睡吧。”   叫采采睡下后她却依旧无眠,慢慢伸手挑开帐子边沿,想汲点冷气,便见到屋外的雪白莹亮便似月色一般,从桃花纸糊的窗透到了地上,冷白里只有案上那点明亮的焰火在摇曳。   她怔然记起来那双锋利的眼,不由心慌,忙不迭地收回手,让帐子掩盖了冷白,掩盖了火焰。   窗外叶动声依旧扰人,心乱的她嫌怨那株枇杷树冬日里不掉叶子,风一声惨惨,雪一坠凄凄,直扰她清梦。   方晏隐立在窗外的枇杷树下,手顿在了窗棂上,即便有树叶遮挡,他肩上还是落了一片的白。   他来得不早不晚,留了霜雪在眉,却不必陷入雪中,便正好听到了阿聂说的那句话。   他想阿聂的话并不偏颇,楚姜是世家贵女,不是草野之人,轻慢不得。   而楚姜,她分明也因自己受了几次牵连,却……他难以言说究竟是什么心绪,只是心口一阵激烈的跳动后,连带他眼中一点微芒一道归于平静。   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徒弟、好兄长,这是莫大的善良,自己并非好徒弟、好兄长,好徒弟不会不听师傅的话,好兄长不会任由师弟独自成长,显然他不是的。   他望着窗中那点不分明的亮光,心想即便卑劣如此,也不该一再打搅她,迁就着这念头,他想也不该将闺阁娇儿牵扯进各般阴谋中来,徐西屏的幼子枉死,他讨回来就是了。   提步之时,脚下有别于雪沙的触感让他低头看了看,红绳系着的一枝,形状已经难辨。   他附身拾起来,细看了一眼,心道若往后不扰,该回她一朵清净辞别的。   雪势不觉大了起来,砸得枇杷叶更为凄惨,楚姜数过了九百四十一遍,第九百四十二遍是雪掉落,接连砸过数片。   她翻身起床,披上袍子去到案前,案上一册《昭明文选》翻开着,正是一篇《高唐赋》。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赋句之中,摛藻如春华,却更令她不得沉静。   滴滴点点的檐下叶动声依旧,她将这当作替罪羊,一把将书合上,提灯就要去看这枇杷树究竟有几多枝叶。   窗外的方晏早听见了屋中的动静,在脚步声近窗时将雕好的冰花置在窗台上,轻巧移着步子往枇杷树后去。   随着灯影越近,窗户也被推开,他透过厚密的树叶看到那点烛火靠前。   窗台上那澄澈的冰花被火光照得晃眼,他才觉得自己藏匿起来是多此一举,从来的清醒竟也有慌神的时候。   要么就不雕那花,要么就不要藏匿。他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好笑,可是那灯火却也一点点增加了他心中的慌张。   楚姜也看到了那朵冰花,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木兰。   她想到了方祜说他师兄雕工好,这也可以是其他人雕的,巡夜的下人中或许有人好雕工,随手捡了就刻了放在窗台上。   可是她知道这不是其他人刻的,就是方晏,他来过,或许还在。   她提灯照着窗外,四处看着,心脉一时快了几下,她却不觉,只是想他是否也听见了阿聂的话,所以才不现身。   风雪声呼啸,不过片刻她的脸上便刺骨的疼。   叶上雪块滑落,坠在方晏的肩上,他知道楚姜在寻他,也知道她被风雪折磨着。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医者不忍见而已,他默念了好几声,从来不把自己当作医者的他也找到了借口,拍拍肩上的雪,提步出了动静。   提着灯的楚姜听到声音眼睛一亮,将灯往出声的树旁找照过去。   方晏显然没有见过她如此期盼的神情,显然,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他生出期盼来,于是在见到他身影出现的第一眼就立马疏离起眼神。   她神色变化如此之快,令方晏不觉失笑,可是他又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难得的那点松快尽消了去,只淡淡道:“九娘,夜里风雪大,当心冻着了。”   楚姜压下心中无名的情绪,不理他这句,反问道:“师兄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闪闪?”   他站得尚远,不再近前,温声道:“并非躲闪,只是想夜中静寂,我贸然前来,实在失礼。”   她也不知信没信,只是将冰花提起,“所以便是以这朵冰花为信,好提醒我,师兄你要白日礼过来?”   他点点头,“正是,不过此时九娘既然令我得见了,便不拘什么时候了,我来是为请罪而来。”   楚姜见他面色冷淡,将烛台置在窗台上,拢紧了袍子,“师兄有何罪?”   方晏不知她是否会生气,可是却不得不如实道:“徐西屏的幼子被人掳杀了。”   她心中震撼不已,按在袍子上的手一松,突然不安地望向他,“师兄是故意的吗?”   她刚问出口,便觉得自己仿佛泯灭了人性,一个无辜之人死了,自己不先悲哀愤怒,反担心方晏是否故意杀人?   方晏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愣才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楚姜还在为自己先前问出口那一句难过,她不该是这样一个人,不该因为担心谁而罔顾旁人的性命,诗文经典从来不是如此教导的,可是,可是其中也没有教过她要怎么做。   她压下那股悲哀,只能循着本能问道:“那是何人害之?为何害之?”毕竟那孩子才十岁,谁能如此狠心为之?   方晏眼睫翕动,低敛了神色道:“虞舜卿,虞剑卿的堂弟,二人兄弟情深,也曾并肩作战,知晓徐西屏数次昧下龙骁卫粮草且背叛虞剑卿后,他为了泄愤,杀了其幼子。”   楚姜语气中含了怒,“一个徐西屏胆敢如此吗?”   他知道这质问是冲着自己来的,也不作辩解,“是我将徐西屏所为拟作书信送到了虞氏几人手中。”   楚姜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一丝解脱,好像这话一出,自己就会对他疏远了。   可是她没有。   他站得远,颀长的身形映在雪地里,被枇杷树的枝叶横断了一半,像个残破的玉人,又被风雪吹打着,凄凄惨惨的打叶声将这雪里的人衬得也可怜。   她赶紧别开了眼,不知是为那无辜枉死的孩子可怜,还是怕自己不忍看他。   幸而有冷风,将她理智带回,她醒了醒神,端起了烛台,手扶上窗,“师兄既是给了虞氏几人书信,应当是有把握在手,我不便多问,想来师兄或许也能给那孩子平一回冤。”   方晏观她动作,脚刚往前动了不到一寸便刹住了,“我会的。”   她将他动作看在眼里,眼神也不觉黯淡了下来,“夜里不便留客,师兄慢走。”   方晏深看了她一眼,往后退了一步,揖身辞别,“雪霏风凛,金陵大寒,九娘当珍重。”   她从他这动作里看出了一丝郑重,看着他就立在雪地里,像河上将碎未碎的冰。   一阵风来,湮灭了窗台上的烛火。   方晏看到她眼里莫名的哀伤,心下一揪,却不敢上前,反倒后退了一步。   “九娘,你珍重。”   楚姜双手覆上烛台,也轻轻回道:“师兄也该珍重。”   于是她眼看着他又退了一步,便也转身关上了窗,正听到采采翻身的动静。   冷气罩着她周身,她却不想多走几步。   窗外只有风雪凄凄拍打着树叶的声音,她不知道方晏有没有离开,什么时候离开,他的脚步轻巧,本就是来去无影踪的。   她刹那间明通,方晏揖别时的长躬,像是诀别一般,竟是如此,他听见阿聂的话了,他因为那话想要不再与自己结交了……   未眠的采采看到她家女郎倚在窗前,脸上是凄迷的惆怅。   她起身点亮好几盏灯,突来的光亮将楚姜的视线吸引过来。   “采采,我觉得很遗憾。”   采采扶起她坐在火炉边,“因为方郎君吗?”   她摇了摇头,“我既然视他是个好人,就该在阿聂面前为他辩解几句的,他当时听见我还应了阿聂的话,应该很难过。”   采采拍着她的肩,感受到她身上浓烈的惆怅,暗叹了一声,“他若听见了聂婶子的话,也该听见了女郎后来同婢子说的话,不会难过的。”   她倚在采采的臂弯,阖了眼摇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她并不清楚,只是担心他会因此难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担心他难过,这些问题让她像一只撞在网上的幼虫,慌乱奔逃,却毫无章法,只是可怜地被蛛网束缚,攀逃便是深陷。   作者有话说:   采采:《好久没看到女郎这样开心地笑了》 第65章 虞舜卿   翌日楚姜便感了风寒。   楚崧难免自责,望着她喝药时便十分心疼道:“便不该叫你去凑那热闹。”   楚姜十分清楚自己为何病倒,却不能明说,只得解释道:“昨日游玩酣畅,并不是赏雪之因,是女儿昨日夜里多读了几页书,一时忘情,才受了寒。”   楚崧便故作愠恼,“胡闹,你该知道你是个什么体子,哪能因此就忘了性?”   楚姜看他已经将视线看向了她屋中几个婢女身上,忙撒娇道:“女儿往后再不敢了,是昨日听了几首好诗,回来便忍不住琢磨,这才忘了时辰,采采昨夜已是催促了好几回,炉子都点了好几个,这回女儿已是长了教训,绝不会再犯。”   楚崧面色这才好些,一旁坐着的顾媗娥见此便也微声劝了几句,倒叫楚崧生笑,“我日日里训她,本想你这做母亲的也能做个严母,你倒是回回都与她通同一气。”   顾媗娥忙笑道:“九娘好文辞,妾昨日虽未去那宴上,但听十四娘说那宴会做得十分有趣,还有诗社斗诗,九娘听得欢喜了些也是常事。”   有她解围,楚姜也轻松了些,却听楚崧好奇道:“哦?都有哪些人?做了些什么诗?”   楚姜忙将记得的那几首说出来,又补充道:“殿下那首得了榜首。”   楚崧自然明了,随口夸了几句,却提到了陆十一的诗,“不算好,讨了你的巧罢了。”   楚姜含笑,“讨了巧,就算是好了。”   顾媗娥因他二人打这机锋笑了起来,“妾是说不出什么来,倒是知道这陆十一郎文思也算佼佼,想来诗必是不差的。”   楚崧点点头,“此子心性不错,若如他幼弟一般能沉得了心来做学问,将来不会差了去。”   楚姜见话头终于揭过去,端着药又灌了几口,楚崧见她神色倦怠,又嘱咐了几句才带着顾媗娥离去。   等到出了里间,遇到正在外剪着药的方壸,二人忙问了声好。   方壸正欲起身回礼便被他轻按下,“先生不必多礼,明璋顽闹,又叫先生操劳了。”   “太傅客气了,方才太傅对九娘的教训十分合宜,她这身子虽养得好,却要己身珍重,观此间形势,太傅或是不久便要携九娘回长安了,适时老夫不在,九娘更该要严遵医嘱,不得有丝毫妄为。”   楚崧听他此言虽觉可惜,却也知道不好强人所难,又诚挚道了几声谢才离开。   楚衿与方祜年纪小,不能入屋里去,便在外屋里玩耍,等到楚崧一走,两人又欢快起来,跑到屋后去隔着窗与屋里的楚姜说话。   “九姐姐,我给你堆了个雪人,你赶紧好起来,我留了双眼睛给姐姐糊。”   楚姜倚在床上与他们应答,又一面唤来采采,“去叫他们回屋子里玩,可别跟我一样受了寒。”   采采忙去屋后将他们引走,楚衿却眼尖地看到了窗台上一朵冰木兰。   她挣开采采的手跑过去,提起拎给方祜看,“弟弟你看,这花还会变模样。”   方祜也惊奇不已,围着那花看,啧啧道:“真厉害,我师兄就只会雕一个样子的,不会变模样。”   楚衿十分捧场,“哇,你师兄会雕花呀!”   “是呀,我师兄会得多呢!”   “都会雕什么呢?我想要个兔子他会雕吗?”   “当然会,他还能雕老虎……”   楚姜听两个小孩的说话声渐远去,阖眼靠在锦枕上,脑子里似一团浆糊般混沌。   在混沌里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前含糊想到,那朵花是她的。   阿聂正在给她擦着汗,乍然听到她嘴里出来这一句,还疑惑着是什么花。   楚衿提着花回到外间,刚坐在火炉边那冰花就开始化冰了,她赶紧提着跑到雪地里要给冰花上裹雪,采采忙哄着她回屋,好说歹说才让她将冰花又系在了屋檐下。   冬阳初绽,屋檐下滴漏,那朵木兰渐也消融,滴落在檐下泥地中,陷作泥淖。   城中雪地也大半做了泥淖,尤其是火光旺亮处,全无积雪在,尽成了水滩。   一人迟疑地跨过那滩水,却见铺子里出现了一道人影,脚下慌乱,似--------------/依一y?华/退非退,终于站进了水里去。   他看清了那人影的面貌,脚才坚定地从那水滩里移出,“戚师傅,真是您!”   戚翁利落将火钳抽出挡在身前,拦住了他,厌恶地打量着他周身,“酒色里英豪,如何配叫老子一身师傅?”   虞舜卿立刻便生出点惭愧来,讷讷道:“戚师傅教训得是,舜卿往后绝不再沾染酒色就是,师傅您……”   “你不必对我保证。”戚翁冷冷看他一眼,转身示意他跟上。   时隔多年再见恩师,虞舜卿却显得极为激动,“这么多年师傅便一直在这铁铺里吗?”   “老子像是傻的吗?”   他听到这话还愣了愣,随即就明白自己昨夜来此并非巧合了,忙亦步亦趋地跟着戚翁进了屋子去,“难道是师傅您……”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低矮的棚屋里,站着令他瞠目结舌的人。   “将……”他不敢置信地向前了一步,口齿也迟钝起来,“将军。”   戚翁用火钳打醒了他的失态,“睁开你的狗眼瞧好了。”   方晏眉眼冷漠,眼神疏离地看着他,“我该叫你一声虞五郎君,还是虞五叔?”   虞舜卿心里一激灵,又惊又喜地看向戚翁,“师傅……这是……这是小世子?”   戚翁看他此态,才算是消了一点气,却未作声,而虞舜卿也没有等他回答,激动地往前几步打量起方晏来,“世子还在,世子您还在,太好了,太好了。”   方晏却侧身避开了他视线,“不必叫我世子,戚翁他们如此称呼,只是追念我父,齐朝不存,也未有翻覆可能,虞将军不必如此称呼。”   虞舜卿却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属下自也追念将军,如何唤不得?”   戚翁恨恨看他一眼,“追念便是眼见忠良蒙冤而不言吗?”   他只觉冤枉,激动道:“我自然说了,我也想去陛下面前求情,可是二哥把我绑在了家中,我连淮左都去不得,等我被放出来,不仅我大哥没了,将军也没了……”   方晏冷眼看着他讲诉,此时这年过不惑的魁梧男人像个小孩一般委屈,可是他神色没有丝毫松弛。   戚翁或许是记起了曾经的师徒之谊,看到方晏面容未改便知他不在乎虞舜卿曾经是否真心过,便打断他道:“要诉苦,歌楼里多的是可怜人听你哀嚎。”   虞舜卿受一声喝,便慢慢止了声,看着方晏负手立在身前,只一瞬就明白了他收到那书信是何人所寄。   “莫不是那信,是世子所寄吗?”他迟疑问道。   “是我。”方晏走开几步,“我给虞六娘、你、虞三郎、虞八郎共四人各寄了一封。”   他听着这几个人,找不到任何相通之处,却十分害怕他会向虞氏复仇,辩解道:“世子,当初只是我二哥一人所为,族中其余人并不……若说过错,至多也是不曾出言替将军陈冤……”   方晏听到他口口声声唤“二哥”,却将责任都推卸在他身上,冷笑一声,“我当然明白,我甚至都不想杀虞巽卿的,若说冷眼见我父母弟妹含冤的,何止你虞氏一族呢?”   虞舜卿疑惑地看着他,便见他望向窗外,“齐朝那些世家望族,满金陵城的百姓,谁人在那江水畔为我父亲哭过一声?我若如此记仇,该要杀尽了天下人。”   “并非不曾哭过,只是不敢而已。”虞舜卿低声辩白道:“当年齐王之残虐,世子不会不知,百姓们谁敢为南阳王喊一声冤呢?便连戚师傅他们,若不是朝臣进言,他们如何还能活着……”   “所以我不恨齐朝旧臣。”方晏依旧冷漠,眼里却含着痛色,“只是虞巽卿不该再如此了,天下人都知道我父亲忠良,天下人都知道他虞巽卿卑鄙,可是忠良赍志而殁,小人处尊居显,这算是什么道理?”   他分明不曾指摘到自己,可是虞舜卿却心中一阵心虚,他为自己多年来不曾为南阳王叫冤而惭愧羞愤。   方晏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戳中了他那可怜的羞耻心,“我明白你们都在想什么,你们想着天下人都知道我父亲的冤屈,今时无人为他伸张,自有后人作书立传,既如此,你们何苦去得罪虞巽卿呢?”   他被方晏似笑非笑的眼看着,如芒刺背,血脉里似乎淌涌起一阵无端的战栗,激起他的羞愧和卑劣。   方晏看出他的羞愧,收回视线,“可这不是我要的,青史里那淡描的几笔,不够书写我父亲的冤屈,也不足以缝缀我母亲弟妹的无辜。”   虞舜卿听着他森冷的语气,内心的羞愧被尽数勾出,“世子,我……我愿意为将军伸张,我去长安,找北周的天子。”   他激动起来,“将军若是活着,也该封王,平冤之后,世子便能取代齐王,我们去求天子为将军正名……”   他这话何其好笑,连戚翁都气笑了,“你这蠢货,北周天子为何要为已亡之朝的旧臣平反,若是将军在世,又如何沦落至亡国之境?”   方晏也道:“虞五郎君,前朝旧事,前朝人了结。”   他明悟过来,缓缓平复下心境,想起收到的信,犹疑道:“世子送那信的目的是?”   “送信给虞六娘,是因为她是虞将军的女儿,又时常追念亡父,她该知道真相。给虞三郎是因为他蠢笨,却渴望权欲。给虞八郎,是因为他是会稽的郡守,若是虞巽卿不在了,他可为虞氏第一人,而给虞五郎君你,是我认为你曾也算得是忠良。”   一个“曾”字,仿佛在发泄着什么不满,虞舜卿看向他,却不见他神色有异,犹豫中问道:“那信中所写,尽数为真吗?”   方晏低眉,唇角微动,“你若不信,怎么对徐西屏的幼子下手了呢?”   他霎时无言以对,“可是如今我二哥正得周朝太子青眼,虞氏一族系于他身。”   “不,虞氏一族系于你身。”   他听到方晏沉静笃定的语气,深以为惊奇,“我多年未理外事,撑不起一族。”   方晏叹气,“我本也不想你会舍得大义灭亲,我只以为你也觉得虞将军与我父亲实在不值,若是死于敌手,是大义殉国,可是死于至亲手中,他们如何安息?”   虞舜卿见他似乎有些失望,忙辩解道:“属下并非不愿为长兄与将军陈冤,只是此事需徐徐图之,虞巽卿执掌虞氏多年,族中莫不信从……”   方晏听他“二哥”也不唤了,轻笑道:“莫不信服?五郎君你不就不服吗?”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等他解释,方晏又道:“都是嫡支,他不过占了个长,难道你当不得族长?虞八郎当不得族长?”   他怔愣着看向方晏,“虞氏……虞氏不会舍他。”   “虞氏早就该舍了他,两日之后,长安的折子就该到了,其中必有一道是今岁考课的结果,虞八郎的会稽郡守做得其实很好,任谁看都该给个上上,但是五郎君猜猜,这回他能否得到上上?”   虞舜卿诧异地看向他,想到虞氏这几月里为了得到卓越的政绩,将大半的积攒都拿了出来,这竟还得不到一个上上吗?   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却不敢顺着这问,只问道:“难道世子在长安也有耳目吗?”   “我还没有手眼通天。”方晏淡淡道:“不过我倒是知道,周朝的吏部尚书,是左融的舅兄,不巧的是,东宫诸属官中,最厌烦虞巽卿的就是左融,其次便是楚崧,更不巧的是,那位吏部尚书,还是楚崧的表亲。”   “任考官员,怎能凭喜好……”   “任考官员,为何不能凭喜好?周朝也是世家林立,储君废立都要听世家的意见,怎么一个小小郡守他们还左右不得了?”   虞舜卿被反问住,看见他嘴角一丝讽刺的笑,心里那根弦悄然拨动了一下,慢慢成了波澜,他试探着问:“世子笃定,我能取他代之吗?”   方晏笃定,“自然能。”   “那如今,需要属下做什么?”   “如今你什么都不用做,等到折子下来了,虞氏族中人心浮动,虞三郎开始闹事,虞八郎被诘责了,你出来稳住人心,说几句大道理的话,便静静等着族老们逼着虞巽卿让出族长之位给你。”   不得不说这话令他十分心动,他复问一句:“如此就够了?”   “如此就够了。”   虞舜卿眼中闪过异色,脸色也涨红了几分。   方晏看了他一眼便别了眼去,利益之下,人心如此而已,不是奇事。 第66章 太子府中   冬至阳生,葭管灰飞。   冬至日里的赏梅宴饮总是少不了,何况正是梅英处处,金陵城里便是东家宴罢西家宴起。   刘呈为表恩重,于太子府中设宴宴请群官及家眷,宴上一派和乐自不必说。   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堂上早向天子敬献过贺表的数位官员不免要各自再向太子说上四六句贺语,文人共聚,一时间堂上翰藻醲郁,凤彩鸾章。   等到虞巽卿敬贺时,楚郁便向同席的兄长掩面低笑道:“此人倒是好脸皮,他家砸钱砸出个中下考评来,听说虞氏几位族老十分不满,闹得沸沸扬扬,都嚷着要来殿下面前讨说法了,他倒是一脸感激。”   楚晔也忍俊不禁,却拍了拍他的肩,“正是宴上,端正好了。”   他话音刚落,虞巽卿的贺语也说完了,刘呈对他仍是十分和蔼,似乎为了安抚一般,与他还多说了几句。   虞巽卿心中微苦,却不得不笑着应答,自也瞧见了好几位年轻郎君对他的嘲笑。   然而这嘲讽对他而言却毫不影响他的心情,他早知太子并不会轻易信重他,也知道不必急于此时,对那考评结果反而是反应最小的一个,倒是族人的折腾更令他烦躁些。   等他坐定之后,瞥见了太子身后几个婢女,并不见虞少岚的身影,略一想便起身离席,走到一处亭子,招来一个婢女道:“烦请这位娘子带我前往虞女史处,前几日她与家中闹了些矛盾,至今还没有一纸半信回去,我实在担心不下。”   那婢女自认得他,闻言回道:“禀詹事,虞女史正在招待女眷,并不在住处,詹事若是等得,婢子便前去将她请来。”   “有劳。”   他看着婢女远走,又觉族人给他带来的那点烦躁少了些,当日虞大夫人并未说明虞少岚是为何凌晨离家,只说是受了些委屈,而就在他回太子府的同一日,本说不会去陆氏赏雪宴的太子却突然去了。   只要不蠢,自然看得出太子是为虞少岚出气,甚至回护到了不顾出气对象正是虞少岚的家族。   这个认知让虞巽卿松快了些,宴会打脸并不算什么,虞少岚真要得了太子的宠爱,那才是长远,虽不能将家族兴衰寄托于一女子身上,但是男女阴阳,只要有了子嗣,未必,虞少岚肚子里未必就不能出个嫡长来。   他面上泛了些红,一阵冷风过来才将他脸上的热气吹走,却叫他心情愉悦起来,畅快赏看起园中景致。   而那婢女见到虞少岚,才如实说完,便听她拒绝道:“劳妹妹回去说一声,我这里事情繁忙,唯恐出了什么疏漏叫殿下不满了,便不去了,改日再回家拜见诸位长辈。”   等这婢女将这话转达过来,虞巽卿显见地有些不愿相信,虞少岚向来听话,从未有一事违抗,如今却这般言语,未必是在虞大夫人处受了什么委屈,怕是对自己不满。   在此关头,他自不能容许侄女与自己离心,想想便叫婢女带自己过去。   等近了女眷所在,远见园中各处倩影,他便止了脚步,在廊子上候着。   虞少岚正与楚姜说话,见那婢女又来,眼见有了些不悦。   那婢女也十分为难,“虞女史,虞詹事就在外等候。”   她也不想为难这婢女,便与楚姜道:“九娘稍候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楚姜依言,看她离去后便坐在阁子里,却十分清晰地将廊子上的虞巽卿看在了眼里。   采采站在她身后,纳罕道:“该不会是考课不好,要拿虞女史发火吧!”   楚姜经了一场病,身上还带着乏意,懒懒靠在栏杆上,笑道:“连你都知道了会稽那郡守考课不好了?”   “金陵城里便没有人不知道的,听说虞氏几位族老闹得厉害呢。”   楚姜笑意微凝,手搭在栏杆上,不自觉点了点,这消息,应该是方晏令人传播的。   采采看她自从那夜之后便总是一副心思重的样子,今日也是好说歹说才叫她出来散散心,好不容易与虞少岚欢喜说了几句话,欢喜不到一刻,怎又起了心思?   她试图提起她的兴致来,“女郎,瞧,虞女史去了。”   楚姜由着望过去,却一眼就回来了,“这是少岚姐姐的私事,我们便不该多探究了。”   “女郎说得对,真想不到,都是一家出来的,差别竟这么大,虞女史性情真挚,难得与女郎如此相投,她那叔父却是这么个人。”   她轻轻一笑,“一树还开千朵花呢,一个家族出几个不同的人物也不算稀奇了。”   “像这样不同的,那可是少见的。”   “少岚姐姐的父亲,是英武的将军,她自不会差的。”   “就像女郎您是郎主的女儿,自然会像郎主那般灵秀智慧一样么?”   至此她哪能看不出来采采是在哄自己高兴,由衷笑了一声,抛去了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思,似往常一般与她打趣道:“你这嘴已然可以出师了,但是只是这一张嘴可以,眼里全是小心思。”   采采看她心情好起来,高兴地坐在她身边,“婢子便知道,女郎最好哄了,下回……”   她一顿,随即叫楚姜看向那廊子上,“女郎,他们争吵起来了。”   楚姜忙也看过去,正见虞少岚似乎十分难过的样子,正在对着虞巽卿吼着什么。   “采采,叫人去叫请少岚姐姐回来,便说我丢了支钗子,急得很,叫她速速回来安排人手替我去寻。”   采采听她吩咐得急,忙出了阁子去交代一个婢女叫人。   “少岚,二叔膝下无女,向来视你为亲生,你说几句忤逆的话便算了,却万不能在殿下面前胡言,你母亲身子向来就不好,如今你姐夫也正想寻个衙门里的差使……”   虞少岚冷眼看他,“二叔何必句句如此?视我为亲生便是以我母亲与姐姐相胁吗?”   虞巽卿头一次听到她如此顶撞,脸一沉,“你是听信了些什么荒唐话?若不是我保着你父亲的家产,你们孤儿寡母还能有今日的体面?若不是我一力要族中为你父亲一脉过继子嗣,如今……”   虞少岚憎厌他口口声声提到她父亲,愤声道:“若不是二叔您,我父亲应当也不会死在淮左。”   虞巽卿心中惊骇,看着她神情激动,忙按住她肩膀安抚道:“当年是我没有劝动齐王出兵援助,这怨我,我无时无刻不在懊恼,少岚,难道我愿意见到我至亲至爱的兄长罹难吗?你父亲去后,虞氏的艰难是世人皆知,你……”   虞少岚听他还在颠倒黑白,激愤更甚,挥开他的手,“二叔,您祭拜那么多的菩萨,金塑的木雕的泥糊的,是不是怕一个消弭不了您的恶业?”   虞巽卿急火攻心,若非顾忌着在外,简直就要动手了,此时只气得脸黑,“你……”   “虞詹事,虞女史,楚九娘子叫婢子来寻女史过去。”   虞少岚求之不得,看也不看虞巽卿一眼便曲身道:“九娘有事相请,少岚先去了,望叔父恕罪。”   虞巽卿却不看她,问向那婢女,“我与族中小辈说些要事,叫楚娘子稍等片刻就是。”   那婢女也为难道:“九娘叫得急,说是一支钗子丢了,贵重无比,叫女史去瞧瞧。”   “一支钗子,你们使唤人去找就是……”   虞少岚打断他的颐指气使,“二叔,这里是太子府中,这位妹妹是殿下的婢女,不是二叔的下人,九娘是贵客,耽搁不得。”   他见侄女句句拿太子撑腰,即便不满,也不能再拦她了,余了只一句:“你母亲思念你,你记得回去看看她。”   “多谢二叔提醒,少岚告退。”   他看着人远去,眼神暗下几分,心中却有了几分计较,拂了拂衣袖,离去时路过拐角,见到了站在阁子里的楚姜。   他笑讽一声,“羸残病儿,托身贵体,不是好命。”   楚姜也远远见到他嘴角翕动,侧头问采采道:“他是不是骂我?”   采采细看着,“应当不是的,虞詹事人是坏,仿佛也不蠢的。”   楚姜却有些不依不饶,看人走过,呢喃道:“我看他嘴里嘀嘀咕咕,不像好话,就是骂了我,我要向殿下告状。”   采采失笑,“女郎当真要告吗?”   她看虞少岚走近,低声笑道:“等时机到了我再告。”   虞少岚的情绪还没有收拾好,此时眼底还带着红色,闻言便温声问道:“告什么?”   她毫不避讳,“方才瞧见虞詹事走过去,他嘴里念念叨叨,我怀疑他在骂我。”   虞少岚一愣,心想数次来往,可从未见她是个这样的跋扈,转念才见她嘴角微扬。   “我险些被你吓着了,还以为你真要拿这胡乱猜测的去告状,原是哄我开心。”   楚姜却笑得神秘,“万一我真的告呢?”   她笑容沉凝了片刻,就又笑道:“你告便告去,我求之不得。”   楚姜想想也笑道:“那改日我真去告了,少岚姐姐可别怨我。”   “我怨你做什么?”虞少岚挽上她的手,“方才说你丢了支钗子……”   “不是钗子丢了,我叫人去请姐姐回来,便是看到你们争执起来了,若是无人之处,我绝不会多管闲事,可是我朝宣行孝道,一个不敬长辈的名声落在你身上,往后你做什么都有人指摘。”   虞少岚便感激道:“我也要多谢你解围,族中之事,实在令我疲累,如今在殿下身边,安闲就是最好的了。”   楚姜见她提到太子时神情温柔,记起初见时她待太子有恭敬却少温柔,不由有些感慨,只是想想也觉平常,太子施以的诚心,少有人不会被打动。   她也明白自己似乎表露了得多了些,忙解释道:“殿下待人和善,对待下人也从未有严冷之声。”   楚姜无意戳破她心事,说笑道:“这话不假,上至老人,下至小孩,无人不夸殿下好,我家十四娘,就是最最拥护殿下的。”   看到她如此善意,虞少岚心中一暖,由衷道:“我原来常进宫……常到齐王跟前去,齐王愿意纪念我父亲,叫宫娥们陪我组了支娘子军哄我玩,我那时候桀骜,以为金陵的小娘子个个都是撒娇卖痴的,谁也不愿来往,除了姐姐,从没个相投的友人,竟遇上了九娘,真要多谢殿下叫你我相识。”   她听了也娇笑道:“这可是巧了,在长安时除了我姐姐,旁的小娘子谁也不愿意多搭理我。”   她这话音才落,顾妙娘便提着盏灯小跑进来,闻言笑道:“亏得你来了金陵,不然我可找不着你这么个有趣的侄女儿。”   她笑声活泼,瞬间这阁子里便欢快了几分。   楚姜掩唇,“是亏我来了金陵,才知道这天下还有十一姨这么有趣的,青天白日里,竟还提着灯玩。”   顾妙娘神秘一笑,“这可不是寻常的灯,你们仔细瞧瞧。”   两人看她将灯提起,往前细看了看,才见到里面一支烛微亮着,灯罩上纷纷呈现着不同的人物,其上人物或骑马、或执剑,再把灯往暗处移,便可见明显的物换景移,人物间你追我赶好不精彩。   楚姜道:“我也曾见过转鹭灯①,但这般精巧实在少有,十一姨是何处得来?”   顾妙娘得意地努嘴,“就是来的路上,有个灯铺挂在幌子上的,我一眼就瞧出不一般,赶紧先买了来。”   虞少岚也赞道:“这灯做得巧,想必夜里看更是别致。”   她便笑道,“可惜我问了那店家,只做了这一盏,再做一盏要三日,不然今日我就给你们都各买一盏了,眼下要看也并非不行,把阁子里门窗都合上,再用屏风挡着光,跟夜里有什么分别呢?”   她说完就交代婢女去关门窗,虞少岚犹豫道:“殿下今日令我招待客人,耽搁久了怕是不好。”   楚姜拉住她,“便只看片刻,总之是我将姐姐叫出来的,我就不是客人了?况且秦娘子她们几个都在,她们可是招待过公主王妃的,不会有差错。”   实则虞少岚也有几分心动,诚如她所言,前头十几年并未快意潇洒几分,此时难得有相投友人。   想想她便笑道:“那我便躲懒片刻?”   顾妙娘少见她俏皮若此,闻言立马拉着她往屏风后去,一面交代婢女,嘴上顽皮道:“速速关上门窗,我们虞女史耽搁不得。”   楚姜也跟着小跑去屏风后,“少岚姐姐可是做了女官的人,如何能与我们不正经?”   虞少岚不免羞颜,轻轻推攘着二人,“左右我还去留都不是了,下回我宁愿与夫人们说客套话,也不与你出来了。”   “要是姐姐这样忸怩,下回我有新鲜也不给你瞧了……”   “看,转了转了。”顾妙娘打断她们,扯来一张蒲席将她们都拉着坐下,灯屏上灯影光转,各般人物旋转如飞。   虞少岚看着灯屏上铁马回旋,转影纵横,立刻便被吸引了目光,“真是好看。”   楚姜靠在屏风上,手还被虞少岚拉着,闻言也道:“不俗,合该我屋里也挂一盏。”   顾妙娘知道她是故意打趣自己,便故作小气状,“这一盏我还没过完了新鲜劲,是不给的。”   楚姜便摇着她的肩,娇嗔道:“十一姨将这允了我,等回了长安,我也送你些珍稀宝贝。”   “长安我可不去。”她轻轻别开楚姜的手,昂着头骄恣道:   “长安再有趣我也不去,我就在金陵,做我的土霸王。”   “那十一姨往后可难得见到我了。”   “那你还难得见到我跟六娘了呢?”   楚姜盈盈一笑,看向虞少岚,“少岚姐姐也不去吗?”   虞少岚却显得十分迟疑,半晌才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楚姜莫名从她语气里感到一丝惆怅,几日里来的愁闷顿时也上了心头,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   一旁的顾妙娘想到长安,或也是有了心事,止了笑声。   灯笼里烛火不觉更亮了,灯影转动越发快了起来,顾妙娘轻叹了一声,靠在屏风上,手拨了一下灯。   “我不愿去长安。”   楚姜靠在她肩上,望着灯屏,喃喃道:“可是长安多风流,花枝鲜亮,白马香车,英才少年,天下人物,俱在长安。”   “天下一半人物,在此时的江南。”虞少岚道,却不是为了反驳什么,低头见到转鹭灯投下一片影在她裙摆上,遂低笑了一声,“东宫在金陵呢!”   阁中一时静默,只剩玉壶光转。   灯影一轮轮过去,烛焰升起袅袅的焰,旋落在少女各自的心事上。   忽听阁外一声,“这阁子怎么紧闭着门窗?虞女史不在么?”   虞少岚从灯影中恍惚抬起头,即刻就起身道:“是画筝姐姐……”   话音才起,她就踩到裙角,跌落下来,与顾妙娘跟楚姜跌作一团。   女儿家衣裾繁复,钗环碰撞,一时间三人都倚在竹屏下手忙脚乱起来,一会儿是步摇纠缠,一时又是环佩打结。   阁外几人渐渐听到小女儿笑闹声传出,不觉也都露了笑颜。   婢女询问是否要推门请她们出来,画筝嗔笑道:“没有天大的事,玩乐就是第一重要的事,不必扰她们,世事短如春梦,今日不趁风日好,哪日梦沉书远,她们恐会怨我呢!”   作者有话说:   ①走马灯 第67章 路过   太子府里的宴会只是一隅的热闹,金陵城里的寒意仍是重,依旧刮着冷风。   傍晚时分,陆续有宾客从太子府中离开,楚姜自顾妙娘离去后便生了乏意,只是众官员扔在斗文和酒,看着顾媗娥也正在兴头,她便独自先回了府去。   此时热闹了整个寒冬朔日的歌楼,照样鲜亮着颜色,红绿的锦缦里坠下一支珠钗,砸中了楼下过路的一个郎君。   这郎君捡起珠钗,以为是楼上歌妓揽客的把戏,心中暗喜,举头将珠钗举起,“娘子的钗……”   他话未完,便呆立在了原地。   直到一滴血落在他脸上,他才惊叫出声,“有人……有人死在了窗……”   路上行人被他声音吸引,尽数去看。   却见一人上半身搭于窗外,再细看,是一个袒胸露襟的中年男子,胸膛上正插着一支珠钗。   众人惊骇不已,最先发现的那位郎君怔怔看着手上的钗子,吓得大哭着扔开,直往人多处去,“死人了,死人了。”   对于从前的金陵,死几个人,不是什么大事,然而久见太平,再见不太平的事反使他们更害怕。   歌楼里这时才渐渐喧闹沸腾起来,不过片刻,楼里便不断有人跑出来,有客人,也有其中的歌妓、伙计,后来又有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衣衫凌乱地跑了出来,衣襟上还沾染了大片血迹。   众人正以为是这女子杀了人,不料她一脸的惊慌失措,口中还不停道:“去衙门里,去衙门里。”   围观的人见她如此,不免心生怜惜,恰有一人是这女子的主顾,上前一步揽住她问道:“茵娘,楼里发生了何事?”   茵娘见到熟人,便似抓住了救星一般,梨花带雨地哭道:“郎君救我,虞三郎把虞九郎给杀了。”   这话似惊雷一般,炸得众人头晕目眩,扶住她的那人也好一会儿才定了定神,疑问道:“虞氏的虞三郎君,杀了他的族弟,虞九郎君?”   茵娘泣不成声,“妾也不明缘由,他们将妾身支了出去,妾在门外听到吵闹进去看,虞三郎便一把将妾的发钗夺去,竟是刺中了虞九郎的心口,之后他还要来杀我,郎君,您救救我,救救我。”   那郎君却越听越慌,慢慢将她推开,“茵娘,虞氏的事,我们怎敢过问,你还是速去找虞詹事……”   “郎君,虞詹事怎会放过我呢?我本就是他从宫中掳来的,因着有几分颜色才有得几分人样,可是……可是我从前哪里又是靠卖弄颜色过日子呢?”茵娘哭泣声渐大,几个歌妓都来搀扶着她,小声劝解着。   围观者议论声渐大,不多时又从楼里出来几人,正是几个魁梧的伙计,还共同架着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便正是那虞三郎。   虞三郎浑身带着酒气,脸上带着明显的恐惧,双目呆愣,浑身也颤抖着,那几个伙计不敢伤到他,只是擒住了他的手,他的衣袖上,满是鲜红。   他一被架出歌楼,第一时间竟不是出口解释些什么,而是破口骂道:“全是这贱妇的错,是她挑拨我兄弟二人,我……”   他话未完,人群外冲进来一个郎君将他的嘴一把掩住,又对着人群道:“三叔酒醉了,险些受这妇人陷害,幸好诸位路过,也好做个见证,方才我远见着,分明是这贱妇刺了我九叔,却趁着我三叔酒醉,借机诬陷。”   茵娘不敢置信地啼哭道:“七郎这样颠倒黑白,就是仗着你虞氏势大,我风尘里沦落无依无靠吗?诸位,诸位请信妾。”   她泪目四望,却只是看到围观者各自后退了一步。   他们中男女老少皆有,有几个小孩好奇想往里看,被身后大人一把搂住走了。   之后,便无人为茵娘面露一点恻隐。   虞七郎姿态十分谦和,还在对人群道:“诸位,我虞氏多年来行善积德,族中或有子弟不肖,然族规森严,若有不逊子弟,自有佛陀教训。诸位若是能为我虞氏作证,我虞氏感激不尽。”   虞三郎也恍然清醒了几分,推开侄儿的手,挣扎道:“本就是这贱人害我,是她杀了你九叔,七郎,你速去衙门里请人,为三叔求个公正啊!”   驾着他的几个伙计也面面相觑,被虞七郎目光威压着,犹疑着放开了手,却走到了茵娘身边扶着她。   看客已经渐少,怕事的早已离开,但还是围了不少人。   歌妓们簇拥在茵娘身边,都为她伸张着。   “妾当时看得清,茵姐姐一直在门外候着,是屋里闹了动静才进去的。”   “虞三郎君手上还有血,茵姐姐手上却干干净净,怎会是茵姐姐杀人。”   “妾听到了虞三郎君的斥骂声,屋里……”   茵娘泪眼婆娑地看着她们,又转向看客们,直直跪在了地上,“诸位,妾绝不会杀人,若妾说一句假话,就叫菩萨不顾,死后下十八重地狱。”   “我远远便将楼上看得分明,我言若有假,便叫我下十八层地狱。”虞七郎也起誓道,“幸好今日我去太子府中赴宴,此时回府恰好路过,正将那楼上的情形瞧得分明,诸位,此妇恶毒,因与我九叔有私怨,便下此毒手……”   围观者听他话里提到了太子府,不免有几人露出歆羡的目光,又想他口口声声提到他目睹了,他们若是作证,也不用费什么事。   茵娘见他此话过后,不少人隐隐对自己露了指责,愤恨道:“我一介风尘人,与虞九郎有什么恩怨?今日单但凡你七郎说出一句来,我罗茵便自戕在这街上。”   “无礼妇人!”   这一句却不是虞七郎骂的,而是先前扶起她的那位郎君。   只见他挪动几步,站在了虞七郎身侧,一副大义凛然之态,“方才某看得清清楚楚,那窗口分明有你一片衣袖!”   众歌妓哗然,纷纷出言反驳。   然而围观者中却有人对她们指摘道:“娼妓嘴里出来的话怎么能作为证词呢?”   护着茵娘的一个伙计转头看了,见到出声之人正是才从他们歌楼中跑出来的一个客人,脱口骂道:“你这狗娘养的,上过娼妓的床,怎么还配活着呢?”   那人恼羞成怒,当即便扯谎道:“你这小子,我看就是你与这妓子合谋害人。”   茵娘身边的歌妓们顿时便急了,个个都出声反驳,然而看客们似乎仗着自己是最清白的人,只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打量着她们,甚至不用什么语言,仿佛只用眼神就能将她们活活杀死一般。   “原来,南阳王当年就是这样蒙冤的。”楚姜坐在马车中,听着沈当的汇报轻叹了一声。   车夫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以为她是抱怨路堵了,回道:“女郎,这路是城中主道,今日又是节庆,人本就多些,前头还出了这样的事,一时怕是过不去了。”   “不过去,看看。”她挑开帘子,远远望着那歌楼,看了看那悬着人的窗户,“虞七郎唬人,从这里,看不见那窗中的情形。”   沈当闻言便看向了不远处停着的马车,正是虞七郎的。   他们从太子府中离开时,虞七郎的马车便遥遥在前,方才却见路被堵了,虞七郎的车也停在这里,只留了车夫守车。   沈当将自己所知说了来,“女郎,那叫茵娘的,是虞氏在金陵中多处歌楼的主事人,曾是南齐宫中一位女官,闻说是虞巽卿的相好。”   楚姜凝眉听着,虞氏,又是虞氏,这里面会不会又是方晏的手法?   沈当没有听到她说话,只看到她望向了人群中的茵娘,她正在哭泣着诉说些什么。   “她在说什么?”楚姜凝眉问。   “属下这就去打听来。”说罢他便要疾步离开,楚姜却叫住他道:“季甫,无论发生什么,帮帮她。”   沈当一愣,“恐怕会与虞氏生出龃龉,太子殿下那里……”   “我与虞巽卿本就有仇,没有直接杀去他虞氏,是我仁慈。”她抚着车窗,目光沉静,“我担得起。”   沈当听到她声音冷下来,忙应了下来。   采采烘着手炉,看到她眉间有些忧色,小心将手炉置在她手上,“女郎,天要黑了,当心冷着。”   她这才回了心神,捧着手炉,低眉思索了片刻就要起身,采采忙护着她,“可是要出去透透气?”   “去那楼下看看。”   她立刻急起来,“女郎,秽恶之地,怎能去得?”   楚姜微微蹙眉,拍拍她的手,惋叹一声,“可怜人谋生罢了,怎么是秽恶呢?况且那虞巽卿今天嘴里念念叨叨地骂我,与他虞氏有妨碍的事,我该去看看热闹。”   采采顿时无言以对,没影的事她非要当作把柄,她要不是为了……为了看看是不是那方晏的手笔,采采打死都不信,一面取了帷帽给她戴上,一面嘴里嘀咕道:“要真想见人家,求郎主绑来家中供您戏耍,可不用着这么大费周章。”   楚姜听她嘀嘀咕咕,故意冷了脸,恶声恶气道:“我该把你先绑了。”   采采可不怕她,一面护着她前去,一面招呼着部曲们跟着,“把婢子绑了最好,省得婢子整日操心。”   楚姜气笑,将暖炉一把往她手里扔去,“不操心我,往后也不许你跟着了。”   采采反笑起来,戏谑道:“可从不见女郎这样子不讲理,想是长安的小娘子见了都要稀奇,从来冷傲的楚九娘,今日里胡闹起来了。”   楚姜被她调谑,嗔道:“瞧个热闹就是胡闹了?”   说着话,已经来到了人群外,楚姜瞧不清人群中,只看到了虞七郎站在歌楼前的台阶上满脸不屑地对着众歌妓指摘。   “昔日齐室不存,是我虞氏看你众人孤苦无依,才给了你们庇佑依托之所,如今你们却反咬一口,可恨我虞氏苦心空付。”   有人站在他身边附和道:“自苦□□无情,正是虞氏施恩不图报,才养出了这般忘恩负义之人。”   “得鱼而忘荃,得意而忘言①。酒色不过寻常事,却叫这等妇人做了杀人利器……”   “这妇人蛇蝎心肠,若非有我等作证,难免不会叫她得逞了去……”   茵娘被他们个个言语羞辱着,面色凄惨,口中嗫嚅数句却无人细听,突然挣脱开歌妓们的搀扶,往歌楼门前的柱子上撞去。   人群中的沈当见状,急忙一个健步冲出去将人拉着,于此同时,人群另一侧也有一人冲出将人给拉住,二人隔着茵娘面面相觑。   众歌妓们涌上来,连声道了谢就将人给搀扶走。   沈当理理衣袖,回到人群中,也看着那人低着头走回人群,不由暗叹,正是冤家路窄。   而那人也心有惴惴,甚至面对沈当还有些愧疚,不是廉申又是谁?他见到沈当,就猜楚姜或许也在,忙叫人去将方晏请来。   作者有话说:   ①《庄子·外物》   楚姜:不管是谁,只要他跟虞氏有仇,那我楚明璋一定帮帮场子。 第68章 可怜人   虞七郎眼看着他们出手,认出了沈当是楚氏的人,却不知另一人是谁,想到楚氏有人在此,他心念一转便笑着对沈当一揖,“多谢这位郎君出手,这妇人真要死了,倒成了我虞氏仗势欺人了。”   沈当只是微点了点头,却不妨站在虞七郎那边的几人急着讨好,又不识得楚姜是谁,还以为虞七郎是在明里暗里地讽刺茵娘,又出言道:“未必不是合伙演这一出,好假作节烈。”   “想来这妓子勾人,主顾不少。”   沈当蹙眉看向那言语不尊敬的男子,“某不过一过路人,郎君多想了。”   还不等虞七郎开口阻止,那人便继续道:“过路人不好好过去,怎么管起别人家的事了?说不定正是这妇人的奸夫,两人为了谋财害命串通一气……”   “我叫他管的,这位郎君觉得不妥,我们往府衙里去分辨分辨,看看以诽谤诬告他人者,衙门里会定什么罪名?”   众人听到这清泠的声音,纷纷往人群外看去,只见一少女临立,手上正摩挲着一只暖炉,周身穿戴出尘,还有护卫跟随,一时间都纷纷让开路来。   虞七郎一见竟是楚姜,恨恨往身旁那出声的男子望了一眼,等到楚姜提步往前来才温声笑道:“竟是九娘,失礼了,我家中乖谬之事,辱了九娘的眼耳。”   众人看虞七郎且对这女子温声好语,都暗暗吃惊,那几个站在虞七郎身边声音最大的几个男子也面有怵然,尤其是那对着沈当吼骂的。   楚姜来到沈当身侧,也对虞七郎笑了一声,“虞七郎君言重了,我不过是路过瞧了瞧热闹,不想你手下的人却辱骂了我的护卫,这可不好了结啊!”   虞七郎心中恨她多事,却不得不忌惮楚氏,忙回道:“这位郎君与我虞氏并无干系,方才见到娘子的护卫出手,我也是感激不尽,今日叫九娘受了惊,改日我请少岚妹妹登门致歉去。”   楚姜听他竟拿虞少岚来含糊人,蹙了蹙眉,“谁犯的错,谁来担当,季甫,明早就去衙门里,将这诬告之人告上公堂。”   那人知道自己捅了篓子,却见虞七郎丝毫不给自己脸色,急忙求饶道:“是某一时失言,不过口中妄语,并未上了公堂去,算不得诬告,某这便向娘子告罪,向这位郎君告罪。”   她却摇了摇头,指向茵娘道:“我这里,就替我家护卫原谅你了,可是这位娘子也被你信口胡骂了一通,我想起来有一日路过这楼下,口渴向楼里要了碗水喝,就是这位娘子给我倒了碗水,我知恩图报,今日你骂了我的恩人,我也不想轻易了结,你看要如何解决?”   茵娘疑惑望着她,她身边的众歌妓也是惊奇又感激,不知还有这样一个人物在她们楼里讨过一碗水喝?可是茵娘却知道,如此贵人,何时会短了一碗水去,想必真就是好心相助。   虞七郎此时才知她是来者不善,看向那神色忐忑的郎君,轻笑了笑,“九娘,眼下这妇人尚未洗脱嫌疑,又是风尘中人,与她牵扯,恐怕对九娘的名声有所妨碍?”   楚姜提步,想要朝茵娘走近几步,却被沈当与采采伸手拦了拦,她低声道:“我不信她有罪。”   二人对视一眼,忙护着她过去。   便见她扶上了茵娘的手臂,天色昏暗,隔着帷帽看不清她的脸色,只听她道:“方才众位还贬责我的恩人,说她忘负恩情,得鱼忘荃、得意忘言,我可不想受这样的指摘,圣贤书中总提亲恩二字,坐罪时亲亲相隐不为罪,此时我的恩人被你们辱骂了,而她身上只是背了嫌疑而已,我若是背弃她,那先前诸位所骂不是一一应到了我的身上?”   她说着声音便凌冽起来,“诸君方才句句娼妓辱人,可是虞七郎君却说当初是虞氏给了这些娘子安身立命之所,既然郎君以为风尘中人名声不好,为何当初虞氏要令她们沦落风尘?难道是郎君自己骂自己?   如此想来,虞氏命她们做了娼妓,虞氏该是娼妓之首才对,诸君方才口中句句所骂,原来句句应在了虞氏身上,原来诸君是在为这群可怜人报不平,是我错怪,失礼,失礼。”   虞七郎被她这讽刺激怒,一时脸色煞白,却轻易不好得罪她,心中倒是暗恼当初没能杀成了她。   先前那位辱人的郎君见形势不对,忙也对茵娘致歉道:“先前是某失言,望娘子勿怪。”   茵娘今日行事虽有自己的目的,但是对楚姜的善意还是十分感激,不想给她添了麻烦,便对那郎君道:“妾已原谅了。”   那人如释重负,却不敢多待了,拱拱手就逃也似地飞离此处,那几个最拥护虞七郎的人此时也十分无措,虽不知这位九娘是谁,却知道不是他们惹得起的人物,遂跟着那人,一个个地离了去。   虞七郎看到陆陆续续有人离开,都是先前为自己说话的人,一转头低声交代了身边下人几句,又才笑道:“当时情形不同,形势之下,这些皆是齐王手底下的人,从来只有骄奢淫逸的享用,不会旁的谋生之计,若不给她们这生计,她们活命也难了。”   楚姜闻言便是一声冷笑,还不等她说话便听身边茵娘声声泣泪地控诉道:“这话唬旁人也就罢了,七郎却要一再说是你虞氏的恩德,我们这些个,哪一个离了这歌楼不能活?那日齐王被请出宫,宫人四散逃窜,第一个杀进宫里掳夺的,不是你虞氏是谁?貌丑的你们拿去充作庄园杂役,貌美的被你们送进这见不得人的地方,我罗茵若不是被你虞氏所掳,怎会至此境地?”   “我手下这些女孩子,哪一个不是有本领在身,这一个,一手的好绣活,百官朝见的官服,那补子都是她领着绣局里宫娥们绣的,这一个,琴技绝佳,曾有几位夫人争着向宫里请过赐人,给家中女儿们教授,这一个……”   “妇人妄言?真有这本事,齐王何不带了你们……”   “郎君何必打断了她?”楚姜听得怒火中烧,冷声斥道:“妄语你也怕她说完?既是妄语,无根之水,郎君怕什么?”   虞七郎铁青着脸,看她如此回护,恨恨咬了牙,这场景并非他招架得住,忙叫人去太子府中将虞巽卿请来。   茵娘轻轻挥开她的搀扶,踉跄着转向人群,哭喊道:“诸位或也有知晓我声名的,从前齐宫里文德殿七万卷藏书,每一卷都是我罗茵在籍册上添的名录,我父亲乃大鸿胪罗瞻,我祖父与曾祖父均是大儒,我自小便养自经籍中,朝官们在宫中见了我都称我一声罗女史。”   她哭至此处,忽然痛难自抑,哽咽着望了望东北角的旧宫之址,悲痛中吐了一口血在胸襟上,“我……我罗茵,满身的才学,教导宫妃帝姬礼仪,掌宫祭之赞导,天下经典莫不熟通,我怎么就谋不了生?”   最后一句,她彷佛用尽了全力才嘶吼出来,三年来的屈辱与旧日的瑰伟,似一把剪子要分裂开她的身体,进退皆是苦楚,她只是望着人群,眼中已然没了对他们的期待,只是喃喃道:“我怎么就谋不了生?天倾地陷,丹青不知,我如何不能活下去。”   围观者中有不少妇人先落下了泪,不少男子也面露惭色。   帷帽下,楚姜擦去眼角湿意,与采采合力将她扶了起来,又转身看向了人群,肃声道:“我也刚从太子府中出来,就在虞七郎君之后几步,虞七郎说他看见了那窗中的情形,我却实在瞧不见,诸位若是有意去看看,我就叫我家护卫领诸位上我的马车去,从三里外一直望过来,看看哪个位置能瞧清那窗中,可好?”   人群一时喧沸,一听她也是从太子府里做客出来,更觉她身份了不起,先前觉得茵娘冤枉却畏于虞氏威压的人便纷纷出言道:“我愿去看。”   “我也愿……”   众歌妓看此情形,也都纷纷落了泪,向人群磕起头来。   虞七郎本就是仗着虞氏声威胡言,哪里真就看清了窗中,此时更是焦急,而楚姜还在继续道:“若是没有一处位置看得清,就是虞七郎诬告,亲亲相隐本非罪,可是虞七郎若是诬告了我的恩人,我这恩人此时无亲人可依仗,我便是依仗。”   众歌妓闻言都似见了救星一般望着她,她却承受不起如此感激,只是虞氏之恶,人所共知,却无人敢言,何不是悲哀呢?   她这时顾不得什么后果,想到她母亲救了曾经苦难的阿聂与她母亲时,说救不了全部的,便先救眼前的。   茵娘从苦痛里醒了醒神,感激地执着她的手,低声道:“多谢娘子好意,今日之事,不该再劳动娘子了,妾……”   她携起茵娘的手,也低声回道:“我能护你们,娘子勿怕。   虞七郎此时不知该如何驱走她,只得放狠话道:“九娘,这妇人嫌疑未清,还是等官府定夺吧!”   “官府定夺便官府定夺,等那些个从三里外看回来的郎君娘子们回来了,我们一个个去朝堂上作证,看看虞七郎你说那句你看清了是真还是假。”   酒醉的虞三郎实在看不过去侄儿受一女子要挟,先前被交代不许出声的他忍不下气,冲着楚姜来了一句:“是真如何?是假又如何?”   虞七郎立刻叫下人拉着他下去,而楚姜也没有理会虞三郎这句。   虞七郎看着许多人跟着楚氏一个部曲走向了不远处的马车,却也不上马车,口口声声要去三里外,一路瞧过来,看个仔细。   一时心中恐乱,叫下人们先将茵娘给拿下,楚姜叹他愚蠢,叫部曲们将众歌妓护住,自己上前一步,“虞七郎君一介白身,就敢大庭广众之下私自拿人吗?”   虞七郎气急,不敢伤到她,叫手下人退了回来,心中只急恼他父亲怎还未到。   天渐渐黑了下来,远在铁铺中的方晏才得了消息,紧急赶了过来,此时人群早已稀落。   他看到稀稀落落的人群中站着的楚姜,就这么站在众歌妓的面前,似乎要将她们全给护在羽翼之下,分明她也那般羸弱,只一身轻裘,单薄得像一朵随时就要散去的云。   他正要往前,手臂便被拉住,正是廉申。   “去不得,虞巽卿随时会来。”   他摆摆手,将斗笠按低了些,“无妨。”   “等到府衙里开始问罪,虞氏族中正好乱了,上了公堂后茵娘……”   “廉叔,风大了。”   “风大便风大,之前还说往后不再牵连上楚九娘,这回再叫她瞧见了……”   歌楼下还是一团昏黑,倒是对年的铺子里亮起了灯,辉煌映在街道上,昏色朦胧里,方晏看见楚姜的的肩动了动。   “风大了。”他继续重复了这句,不肯认廉申说的话,“医者仁心,不能见病人……”   廉申也气恼起来,立刻松开他的手,“您可算不上医者,本是让您来瞧瞧事态,还劝不住了。”   说着便十分无奈地离得稍远了一点,好做护卫,然而在等方晏跨步过去之后,他嘴角却露出一点窃窃的笑。   楚姜手里的暖炉早已没了热气,人群散去后,冷风逼人,几次翻飞她的袍角。   不知何时,风似乎消停了些,有一道影子打在她眼前,她没有望过去,只是觉得鼻头一酸。   来人也没有说话,默默替她挡了一侧的风。   虞七郎却见不得,喝问道:“这位郎君又是?”   “护卫。”方晏淡淡道。   而茵娘顺着他过来的方向,看到了不远处的廉申,心中激动起来,却不敢惊动,上前走到楚姜身边道:“多谢娘子相助,这里风大,娘子若是不嫌弃……”   只是她刚才说完,立刻又难堪起来,风尘之地,怎么能请她进去坐。   却不料她点了点头,“正好,我站得也累了。”   众歌妓也高兴起来,想要邀围观看客进去,他们却颇显犹豫。   楚姜看他们犹疑,忍住了喉中的一丝痒意,沉声道:“君子之节,松竹之间,何必险峦幽涧。”   众人一听倒是生了惭愧,一时无论男女,都跟着他们身后往歌楼里去。   虞七郎本站在门口,此时亦觉他们实在倚势欺人,恨恨看了茵娘一眼,不忿地让开了道。 第69章 煞破   一进楼中茵娘便领着楚姜到了一间简陋的屋子,一面道:“这里干净,都是伙计们煮茶的地方。”   楚姜坐在一张胡凳上,拢了拢袍子,温声道:“娘子不要看轻自己,是虞氏作恶,不是你们的错,清白从不在身之所居。”   茵娘心中一暖,整理了形容,才笑着应了一声,又慢慢抬眼看向了粗衣布履的方晏,刚想开口,就见他站去了楚姜身后。   她心中顿时明白了楚姜今日为何会如此痛快的出手,想必除了对她们的怜悯,也是她与方晏相识之因。   想到这个可能,她心中更畅快了几分,今时今日,何不似当年,世人怎不知南阳王之冤,只是无人与虞巽卿抗衡,而如今,有人敢站出来与虞氏对抗了,这一位九娘,就是楚九娘了,是楚崧的嫡女楚九娘!   她心底蓦然激动了起来。   方晏在她开口之际突然道:“茵姨,我与九娘说几句话。”   他这称呼让楚姜跟茵娘都是一怔,楚姜是纳罕二人竟如此亲近,茵娘却是因旧事的牵扯,十六年来第一次再听他这样的称呼,眼里默默含了泪。   楚姜看到她眼睛一红,猜测今日必是他们商量好的,自己未必不是给他们添了麻烦,心中暗恼自己多事,此时方晏还冷声冷气,想是嫌自己添乱。   女儿家的心思,变得快些也寻常,她越想越恼,忽地起身道:“我回府去了。”   茵娘一愣,看她提步就要出去,忙也抬脚跟着,却不防方晏先她一步挡在了前方。   “你冲动了。”   楚姜一听便心中不快,暗暗咬牙不言,绕过他又要走。   方晏暗叹一声,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今夜之后,虞巽卿又要恨上你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聂婶子一再交代你的话,九娘不该不听。”   她突然停住脚步回身,掀开帷帽望向他,“晏师兄既听了,今夜又现身做什么?”   方晏被眼前乍现的姝色刺了眼,他身手迅捷,在她停步之时便后退了半步,而这半步并不算远,人隔咫尺,眼前人就这么眉眼倨傲地望着自己,眼底还残着一丝红意。   她为什么红了眼?是为歌妓们难过,还是……还是在,他没能想下去,因为楚姜就这么望着他,唇色鲜亮,眼中睥睨。   他答不上来,也或是,他不敢答。   他便又后退了一步,“我……我送你回府去。”   楚姜心底莫名失落,看他已经别了眼去,放下帷帽回了身,“不必了,季甫,你留下来,娘子们若是受到刁难,你及时回府禀报。”   方晏依旧跟在她身后。   采采看到他跟来,扯了扯楚姜的衣袖。   她也听到了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烦愁交加,又顿了顿脚步,“不必送我。”   “季甫兄不在,无人护卫。”   “我家中部曲不是摆设。”   “若不是,九娘当日也不会在山道上受我胁迫了。”   跟着的部曲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服地伸了伸脖子,却见到他脚下挪动轻快,又都怯怯地收了心思,老实跟着。   楚姜听他提起旧事,冷笑一声,“想来也不会再有匪贼类汝。”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门口,虞七郎正在檐下训斥下人,神色焦急。   “虞巽卿来不了,他急了。”方晏道。   楚姜听到他这样笃定,疾步出去,“还是晏师兄神机妙算。”   方晏听她语气倨傲,又夹着丝不郁,知她是动了气,在她身后解释道:“虞九郎的死只是引子,他却也不无辜,当初宫娥们被掳来时,便是他做的首恶。”   “不必与我说。”   他顿了顿,“若是不说,怕你……恐你会多想。”   楚姜不由莞尔,却仗着帷帽遮挡,故意冷了语气,“我并不悠闲,不会胡思。”   说完她正到了马车前,上了马车又道:“不必送我。”   采采却道:“女郎,沈郎君不在,又已天黑,不如便请方郎君护送。”   “天黑又如何?我怕黑吗?”   采采心想,平日里是挺怕的,嘴上却道:“看方郎君之态,想是要去我们府中看看先生与方祜,顺便带上他去吧!”   方晏便也道:“是,请九娘成全。”   她这才似十分为难道:“晏师兄既是要去,我也拦不住。”   “多谢九娘成全。”   她倚在隐囊上,摘下帷帽便嗔怨着看向采采,“许你多嘴了?”   方晏跟在马车一侧,应得极快,“是,我不说了。”   采采失笑,“女郎并非说方郎君,是骂婢子呢。”   他抿了抿唇,一时无言,马车启动时车帘飘曳,从中传来一阵杜衡①的清冷香气,他忽想她是否感染了寒气。   不知近日又用的是哪一张药方,可是药里添了味杜衡吗?   他启唇欲问,却终究不曾开口。   车中楚姜也因他的回话一阵哑然的笑,笑过后又望向采采,采采便低声笑道:“这几日的苦闷,是折磨女郎,还是折磨婢子?”   她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许说。”   方晏听见采采的话,以为她是因疾而累,又不肯在自己面前露了怯,便也装作不曾听见。   不想此时那虞七郎竟赶着马车追了上来,辘辘声近前时,采采往后一看,惊道:“堂堂男儿,莫不是要来为难女郎?”   方晏的手立刻便扶上车窗,安抚道:“虞七郎此人外强中干,不敢做什么,别怕。”   她冷静道:“我并不怕。”   不过片刻,虞七郎的马车便紧随过来,“请九娘停步。”   楚姜掀开车帘往后看了一眼,“停下吧,看他要做什么。”   车才刚停稳,虞七郎便疾步跑来,正站在了方晏身边。   “今夜是我唐突了九娘,望九娘勿怪。”   他突然的讨好令众人都狐疑起来,方晏站在一边,更是不悦,扶着车窗冷冷看向他。   半晌,只有马儿嘶鸣了一声。   车中终于传来楚姜的声音,“郎君言重了。”   听到她出声后,明显地,虞七郎眼睛亮了亮,“不知楚太傅可有传什么话给九娘?”   楚姜顿时便明白了他这是未从太子府中将虞巽卿请出来,想从自己这里探话,这探话之举又透着点服软的意思,想想她便道:“家父并未有话传来。”   “敢问往日在长安时,殿下作宴何时方歇?”   “久有彻夜之欢,短有半日之乐,并无定数。”   虞七郎神色多了几分凝重,朝马车拱了拱手,“如此便不再耽搁九娘了,告辞。”   “郎君慢走。”   方晏看着虞七郎走远,淡淡道:“他来是向九娘服软。”   “我明白,想必他是请不到虞巽卿来,虞巽卿又交代了他不许与楚氏起冲突,他落不下面子,才来这一手。”   “他为何请不到虞巽卿?”楚姜忽问。   “因为诸东宫臣僚皆在宴上,他舍不得。”   “家中族弟哀亡噩耗也惊不动他?”   “惊不动。”他讽刺一笑,“顾三夫人曾在宫宴受惊,适时身怀六甲,只因那太医要从御花园中过路,那路上奇兽争斗正酣,虞巽卿怕打搅了陈粲斗兽的兴致,拦下了去请太医的人,令顾三夫人落了胎。”   楚姜听到他声音蓦然一低,不觉也揪了心,“知道他狠劣,却未想丧了人伦。”   “故而,我才说九娘今日冲动了,陈粲起初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杀人,是虞巽卿先替他杀了,有谏言他先压了,有违逆他先瞒了。他若起了歹心,谁也不知他敢做什么。”   他语气严厉起来,车中采采看到楚姜眉间怒意,捧着灯大气不敢出。   楚姜压着恼气道:“我只是可怜那些娘子。”   “若是九娘出事,千里南来求医岂不枉费?”   “共为女子,看着她们受辱,我做不到。”   “九娘不会猜不到其中有我筹谋。”   楚姜呼吸一滞,急恼道:“便是猜到了,我才……”   采采惊得手里的灯摔在了车壁上,幸好灯壁坚固,只有灯油在琉璃屏上流淌。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羞又恼,咬牙恨恨看向了摇曳的车帘。   采采小心捧正了灯,也望着车帘。   然而车帘只是晃动,采采看到自家女郎神色羞窘不已,慢慢将灯移到了车帘上去。   “嗯。”窗外传来一字回应。   采采立刻竖眉看向楚姜,她却依旧咬着唇,神色未动。   嗯,嗯?采采疑惑不已,一个嗯字?一个嗯字就能打发了她家女郎?   于是她将灼人的灯直接递出了车外,“外面黑,方郎君拿着照路罢。”   车帘之外,方晏面色沉静,脚步稳健,伸手接灯,“多谢九娘。”   只是他伸手时,手背被火苗燎了好几下,楚姜透过那一点微扬的车帘,看到他手背红了一片。   “火燎着了。”她缓缓道。   方晏疾问:“可严重?”   “红了。”   “车中可有冷茶?”   采采忙去琴几下看了看,“有的。”   “可慢慢浇在患处,缓些疼痛。”   采采疑惑地望向楚姜,“患处,在车中?”   楚姜忍俊不禁,伏在采采肩上笑得花枝乱颤。   随着她的动作,杜衡的香气又飘至车外,绕在方晏的四周,她的笑声与这冷香一道蛊人,什么面色沉静,什么脚步稳健,全被他鼓擂似的心跳出卖了。   “方郎君,是您的手燎着了。”   他这才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红了一片,他听到楚姜还在笑,也不禁唇角扬起。   随着车帘摇撼,总有些殷勤的情思煞破,怠慢的眷怀徐来。   车轮辘辘,过了石板,泥淖,印了车痕在长街之上,风未止,晃着马车上的角铃。   作者有话说:   ①杜衡:药用时可治风寒感冒。 第70章 许她   方晏提灯在手,听车中不时传出的笑声,手背上的那点灼痛便又轻了一点。   楚姜笑得迸了泪,良久方歇了,从琴几下提出那壶冷茶,叫车夫停下车来。   方晏也跟着停下,刚要问话便见她掀开车帘,手里提着壶,倚在车窗上娇俏道:“晏师兄,手且伸来。”   她眼睛里有一片晃眼的亮色,晃得他也神色愉悦。   “并不严重。”   话虽如此,他依旧将手伸了过去。   楚姜提着壶缓缓浇在他手背上,茶水淅淅沥沥滴落,晕在石板上。   “今日,虞巽卿骂我。”她以寻常声气道。   采采这才想,原来不是向太子告状,是来这儿告状了,却跟着补充,“不一定是骂人,只是他口中念念叨叨。”   方晏语气放纵,“过几日就能讨回来了。”   楚姜笑眼望向他,“怎么讨?”   他本该要躲这笑的,但他并不忍心,只是稍低了眉,“今夜虞氏会大乱,之后都不需我们出手了。”   她毫不疑他,“那虞巽卿是否会连官也做不成了?”   “会是,九娘若想看他落魄,之后我叫人日日盯着他,编成本子供你瞧。”   她专注地提着壶浇茶,望着他的手背,“不杀他吗?”   杜衡的香气直去他鼻尖,又钻肺腑去,他别了眼,不敢再看她玉润的柔荑,沉了声道:“我不杀他,等他绝望自戕。”   茶壶里的水已经浇完了,楚姜轻吹了吹他已经消红的手背,令他血液里暗涌起一股战栗。   “我不听他的落魄。”她将茶壶放下,抬眼问道:“好些没有?”   “好多了。”   采采在车中咂舌,这便多谢也不说一声了?   楚姜可不知她的心思,只是觉得心思一片豁朗,今夜并无月明,可心似月明。   方晏的手还搭着她眼前,她轻声问:“真好了吗?”   他血液里又激扬起兴奋,却是克制着神情,沉静道:“当真好了。”   “那师兄当真是要入府看先生与方祜吗?”她趴在车窗上问。   方晏心跳忽快,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神情,期待,又忐忑。   他是担心会牵连到方壸与方祜,自然也要担心会牵连到她。   可是她在看着自己啊!   这个起初视活命为毕生渴念的世家贵女,似骄阳一样的人物,这样不定地看着自己,甚至因为想看看自己在不在那处,便舍了千金之重闯进麻烦里去,他怎么能狠心呢?   只是一瞬间,心有风云翻涌,他微促的气息扑在凛冽的寒风中,缭乱兰薰的锦帐,跟她散在翠幔上的发丝自私的交相牵缠着。   他明明是要远着她的,可她眼里似乎有风雨暗啼,巫山沧海,她就如此看着自己,眼里带着一点希冀,任谁都舍不得破灭的微芒。   这天下再没有第二个楚明璋了,骄矜的贵气,纵贯古今的慧心妙舌,顾陆二圣①挥毫都画不出的秀骨清貌,她且这样问了,如何不诱惑人,足令王孙俯首,甘做她的弄臣。   可是他并不敢回答,看着她眼底的亮一点点地散了,看着那点忐忑成了失望。   “九娘,夜将深了。”他嗓中紧得干涩,几近带了丝恳求,“九娘,你的命很珍贵。”   “所以呢?”   “所以,我需得求你。”他不再避讳她探究的目光,坦然道:“我应求你好好珍重,江海倒流,天地倾覆,都不能挡你珍惜你难来的长命。”   “我好好用药,好好习导引术,命就留住了。”她听到这句,突然就不再失望了,浅浅笑了起来,“师兄,你我的命,都是一样的贵重,是亲恩离丧换来的珍贵,我从来没有舍弃,你若舍弃,我会瞧不起你。”   方晏怔然,由她的笑意引起,半晌才点了点头。   他轻声道:“我不会舍弃,只是,只是不堪与你并提。”   楚姜翘起唇角,轻轻地,慢慢地,傲气里带着丝欢欣,“我许你,与我并提。”   他举目过去,见到她眼里的笑意,终究还是抵不住了,方才的郑重顷刻塌覆,似乎只是提醒他这个机会有多难得,不是他避让就能安闲的心事。   琉璃灯撩动他的布衣,青灰的麻衣盖在了绚丽的琉璃上,他后退一步,微躬着身,心跳得飞快,呼吸举止尽沉湎在她那秾丽的笑里。   他斟酌着,呼吸微促,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欣悦,“那便多谢九娘宽仁大度了。”   采采在车中小心地瞥着二人,听这这两个心窍玲珑的人句句机锋,分明一字不提风月,却字字缱绻。   “师兄客气。”楚姜搭着车窗,手绕在锦帘上,任谁见了都能看出她此时心情颇好。   方晏收回手,怀着笑看她。   分明不是月色,不是雪色,此间却澄明透亮。   采采掩唇,“越发冷了,女郎,该启程回府了。”   楚姜挑眉,叫车夫启程。   风灌进了马车中,采采缩了缩脖子,一把来到车窗前,“女郎,风大了。”   她面上一赧,回到车中坐正了。   方晏跟随在马车旁,手中的琉璃灯在寒风里只摇曳着淡淡的火光,那斑斑点点的亮照在石板上,也仿佛照出了他心中的畅意。   “九娘,或许明年开春我便要去望长安了。”他柔声道。   楚姜唇角泄出笑意,“我父亲说,我们春来也该回去了。”   “师傅会去吗?”   “先生不去,他说要带方祜回琅琊去。”她突然感到一点惆怅,倚在窗上问他,“那师兄呢,去过长安之后呢?”   他听出她情绪渐低落下去,心中不敢喜不敢悲,更不敢许她。   “我不会舍弃生命,九娘,可我不敢许你更多。”   “我知道。”她自然知道,幼年横遭如此大祸,她并不忍心期盼他真的能许她什么,千秋万古太远,只要此时此刻,心事俱明白了,就已经足够了。   她便噙了笑,跟他说起长安风物,“师兄,长安实在繁华,你一定会喜欢的。”   “渭水的沧浪,骊山的凌云,还有灞桥的三春飞絮,到了正月里,灯火会彻夜的明亮,你若去了长安,先去渭水畔看看,那里常年有雅客坐谈,世家最爱在那里捉年轻文士了,若是看中哪个了,就举他做官,许给他一个落魄旁支的女儿,这样亲家就结成了。”   “师兄,你若是去渭水畔,也要如今时这般常带好斗笠,曾有个寡居的夫人,在渭水畔看中了一个郎君,仗着娘家势大,就把那郎君给绑了放在私宅里,师兄如此姿容,要是被人绑了,长安城里可不是我楚氏独大,到时候我怕是找不到你。”   方晏失笑,“那我便不去渭水畔了。”   “骊山倒是可去,天下文人赴往长安,总要去骊山上的烽火台看看,去聆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失了江山的教训,这一处师兄是去得的,长安的女子都嫌太史公偏颇,将失去江山罪过归在女子身上,所以她们都憎嫌,轻易不去。”   她娇笑一声,“这一处,许师兄去。”   “除了骊山呢?可还有旁的地方?”   “五陵原也可去,玉箫金管、锦袖红妆,我在那儿有一个宅子,偶也会去看看,那儿比淮河的歌舞管弦更有趣,师兄若去,便要穿戴得鲜亮些,那里处处都是富家纨绔,见你衣饰破旧恐会欺你呢!”   “嗯,这我也记着了。”   “那里,还住着齐王一家,他家在长安并不招待见,我表兄常带着人翻墙去他家宅子里,或是将他家的花树给拔了,或是往他家园子里扔虫蛇。”   方晏心中蓦的一热,低声道:“九娘,你不必与我说这些。”   楚姜低头抚着暖炉,笑道:“师兄,他们一门,是真的不受待见,我大舅舅最是看不起他,一旦遇上了,他便要羞辱齐王一番,我大舅舅曾说,南阳王是他唯一瞧得上的对手,在长安,许多人都听过南阳王的威名,即便是作为我朝的敌人,他也是可敬的敌人。”   方晏静看着那帘上映出的光,极力克服着挑帘的冲动,他渴望见到她,却不敢见到她,他怕自己会失礼。   第一次,他听到有人提起他父亲时,他不是痛心入骨,仿佛旁人口中得出的铺天盖地的安慰,全不如她一个字来得抚慰。   “九娘。”他艰涩开口,“那你呢?你觉得南阳王是怎样的人?”   楚姜笑得温文,“我觉得,南阳王是一世之雄,碧血丹心。”   说着,她声音也低下来,低到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我还以为,南阳王的长子,陈询,他是个好儿子,好兄长,好徒弟。”   方晏顿住脚步,提着灯的手几近颤抖,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人再叫他的名字。   不是他母亲将他推给方壸时哀哭着给他取的名字,不是天清日晏,阴云不来,只是陈询。   他看着渐远的车,提步跟去窗前,却不知该如何应答她,良久才道:“九娘,他……他或许承受不起这样的赞誉。”   楚姜挑开帘子,眼神坚定,“我说他当得起,他就当得起。”   他的呼吸紧了几分,在这一刻,慕念似暗里滋生的邪祟,又像遥远传说里的蛊虫,总之是把他从理智里拉离的邪物,让他不自主想许她些什么。   本就是不由人的,冷静自持在楚明璋面前是没有用的。他悲哀地想,他竟是个自私低劣的人,连活命之恩的师长都不能说动他向生的渴念,只一个楚明璋就做到了。   “他会来吗?”楚姜问。   方晏将颤抖的心思收起,抬眼轻笑,“他会来的。”   作者有话说:   ①顾陆:顾恺之、陆探微,合称顾陆,魏晋南北朝知名画家。 第71章 虞氏崩(一)   寒宵漏夜,城野皆静默,闲风里传来更人一声唱。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虞巽卿浑身的酒气,赤红着脸色,怒目望着跪在地上的虞七郎,“愚蠢,你当今是何时?竟还妄图借众人之势,就该将你三叔与罗茵一道送走,如何还容得她辩驳?今日不说是楚九娘,便是陆家、顾家随便哪个小子出来说几句,百姓们也敢不附和你。”   “父亲,孩儿知错,只是如今……”他说着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室外,全是妇人的哭嚎,夹着几道劝解的声音。   他又灌了一碗醒酒汤,才在下人的搀扶下起身,口中仍训诫道:“现下你三叔与罗茵俱被关押在府衙中,又有楚氏的人守着,族中……”   “夫主,夫主!你要我们孤儿寡母如何维生啊!”   凄厉的哭喊冲破紧闭的门,打断了他的训诫,便见他蹙眉将虞七郎叫起来,“先安抚好你叔母。”   虞七郎当即便起身,搀扶着他出门去。   庭中已经站满了人,虞九夫人带着孩子扑在尸体上,哭得撕心裂肺。   虞三夫人头上脸上全是被厮打的痕迹,看她被护着的样子,便知虞九夫人早厮打过她一回。   见他出来,九夫人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二伯,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虞巽卿作哀痛之色,眼带泪花,“弟妹,这回是我不察,叫那罗茵逞了凶,此次……”   “二郎,怎么回回都是不察。”   虞巽卿看去,便见一位族老从人群中走出来,语气苛责。   “头一次水匪作乱,你遣了几个旁支出去,他们虽不是族中的顶梁柱,却也是虞氏儿郎,当时我便不赞同。后来徐西屏竟是与你离了心,失了佐助不说,还带累了楚太傅记恨虞氏,不然怎会有今日之事?她楚九娘一介女儿,就敢当街为难?”   虞巽卿脸上的红意仍重,不知是酒气激的,还是因族老的话生恼,但是语气依旧谦和,“四叔,楚九娘骄纵,未必不敢。”   “她敢,她敢那是谁惹起的呢?”   随着他这话,数位族人似乎都觉得有理,却少有大声议论,只是低声交谈着。   虞巽卿当即便委屈道:“四叔竟是将此事责怪到我的身上,难道是我怂恿不成?当初宫城破,可不是我提议去掳走宫娥,那是叔伯们共谋的,她罗茵因不堪屈辱报复到九弟身上,这也是我的错不成?”   “分明是三伯下的手,人人都见到了,那贱人手上干干净净,三伯手上却满是血迹,难道是她抓着三叔的手刺去夫主胸前的?”   九夫人向几位族老哭诉道:“各位叔伯,那贱人虽不干净,可是三伯又能干净到哪里去?素来都知道他是个最爱逞凶斗狠的……”   “衙门里还没有出来决断,九弟妹怎么就先定了凶手!”三夫人也喊起来,急嚷道:“二伯都说了是罗茵所为,你三伯向来忠厚,平时就是嘴上占些便宜,哪有伤人过。”   “怎么二伯就能断案了?他的话就是至圣之言了?怎么罗茵从前不杀人,非要过了这几年才动手?难道是前两年她伺候人还自己快活了不成?”   几个夫人听到这话赶紧捂住了身畔女儿的耳朵,纷纷眼神指摘她,九夫人却不痛快,依旧哭喊道:“今日若是族中偏袒了凶手,我就带着一双儿女跳淮河里去。”   众人纷纷上前劝说她,虞巽卿一阵头疼,“弟妹,族中并不会偏袒了谁去,三郎若真是有错……”   “二伯!”三夫人也凄惨地哭起来,因为先前遭了一番厮打,她形容更是可怜,“三郎从来都唯您的命令是从,从来没有一回反驳,他怎么会动手伤了兄弟呢?”   “此时不是谁哭得大声谁就有理。”他沉下声吼道,“亲亲相隐都为法所容,今日你我亲人却要厮杀,说出去,虞氏在金陵还有什么脸面!”   “夫主死了,我们孤儿寡母的,要什么脸面?”   “你不要脸面,旁人也能不要?”三夫人明显看出虞巽卿是要护着虞三郎,吼叫也大声起来,“自古衅发萧墙,九弟妹何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即便夫主有错,虞氏族中若出了一个手刃兄弟的,传出去族中谁能得好?”   眼见三夫人将这事扯到了家族荣辱上,九夫人一见族老们都面色现出异样,心中也计较起来,便又哭得更大声了,“三嫂口口声声拿大道理压我,可是我一介妇人,带着一双未成人的儿女,如何拾掇得了养育之重……”   “九弟妹,族中自会承起养育之任,你不必担心。”虞巽卿耐心安慰道:“今次九弟遇难,我自痛心万千,然则三弟妹所言有理,自是家族荣辱为重,今后你一门的花用如常,九弟名下的财产、庄园、各般铺子族中也会遣人好好打理,新开的那条玉矿,也给……”   “二伯慎言,那玉矿已是许了人的。”虞八夫人乍然出言。   虞氏族人中,也有数人面色不豫,等虞八夫人出言后神色便更明显了,连先前出声的族老也不赞同道:“那玉脉才刚开采,本是都要填了八郎在会稽任上的花用,如今虽是砸了大把的金银进去没能听到个响,但是既然砸了,绝不能半途弃之。”   说着他便恶呸了一声,“想当初三百万钱都能买个爵位了,如今只得了个中下的考评,若知他周朝的官这么难做……”   “四叔慎言。”虞巽卿沉声打断他,“八弟在任上,也有不称职之处,不然也不会被抓了……”   “二伯也该慎言,夫主何时就做得不称职了?”八夫人的刻薄挑剔此时便发作了起来,替丈夫不平道:“自他八月去任上,便不曾离了会稽一步,百姓们提起他无不称道,怎么到了二伯口中还是他的不对了?”   九夫人见他们重点偏移,嚎啕道:“方才三嫂倒是说我不顾家族一体,如今来看又有谁顾忌了?兄弟的尸首横陈在前,赴宴的赴宴,争功的争功,夫主,你死得冤枉啊!这样的家族,叫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得下去!”   这话一出,几位族老便又商议了起来,显然,说的正是虞巽卿知晓虞九郎死讯后仍在太子府中的宴会上,思及此,众多族人也面有异色,未必不是叹他冷情。   虞巽卿心中恼怒,铁青了脸色,“我一心只为虞氏,东宫小朝廷,诸臣僚皆在,我得到消息时太子正在做什么,他在一个个问政啊!我非禽兽,忍能见兄弟哀亡?我宁做世人眼中的佞臣、弄臣,也要将虞氏拉扯起来。”   他痛心疾首地看着九夫人,“我宁愿弟妹与侄儿恨我,可我不能看着虞氏败落,一旦虞氏垮了,今时的享用,尽数将塌去,什么玉脉,什么庄园,没有一株草木留得住。石碏大义灭亲、赵威后出长安君质于齐,哪一个不是舍了亲缘为了大义,难道我又是为了我的私利?”   九夫人却不理会他的大义凛然,顾自哀嚎着丈夫死去后将要面对的苦楚。   虞巽卿心中烦躁更甚,妇人胡搅蛮缠,比之丈夫不好讲道理,眸光沉了沉便唤了声虞七郎。   “七郎,将我在会稽那座庄园分到你九叔门下。”   虞七郎见他此言一出,九夫人的哭声显然小了一点,而族人们也并无什么反对的举动,立即应声道:“是。”   “即刻去办。”   虞七郎当即便叫来了一个亲近的长随,吩咐他去取来契书,然而九夫人仍旧哭道:“难道我便是为了那些身外之物?我所求,不过一个公道,我要,也只要凶手付出代价。”   虞巽卿耐住性子劝道:“弟妹,我见九弟之哀,自是不忍,这只我给侄儿的,盼他早日成人,将来封侯拜相。”   九夫人却看向了三夫人,“衙门里未审出个结果来,我是不服。”   这便是要三夫人也许给些什么了,可是三夫人却觉得族中定然不会弃了虞三郎,她若松口才是先认罪了,急道:“九弟妹既要执着问你三伯的罪,那我也陪你等,不等出个衙门里审问的结果来,你我谁都不要离了此处。”   虞巽卿心中恨这妇人短视,便是分了财产,将来也不是拿不回,何苦非争于一时?   想着他又要开口,不妨一位族老却道:“此事还是等八郎从会稽回来决断。”   虞巽卿心中急怒,头一次族人不以他之意为首,却要等……要等他推上来的虞八郎来定?   他望过去,见到虞八夫人站在了那族老身边,二人正垂首商议着什么,他便冷笑一声,“八弟身在会稽,又至紧要关头,若是叫太子殿下知道他回来金陵,恐是会以为他对考评不满。”   那族老却蹙眉道:“可是我听说,这考评却并非是太子的授意。”   虞氏族人不由都望向了他,他才沉吟道:“先前徐西屏欲害楚氏女,楚伯安显然是将这事归咎在了二郎身上,周朝的吏部尚书,正是楚崧的表亲,二郎,未必是八郎在任上做的不够啊。”   他这话便不是意有所指了,只差明说是虞巽卿的责任了。   另一位族老也道:“虽说如今二郎在太子面前有几分体面,但是这位殿下,可不是齐王那般,即便二郎你才干出众,万一那楚伯安与左稚远嫉恨你的才华,处处给你使绊子,你又是虞氏的族长,恐怕我族儿郎仕途受阻啊!”   虞巽卿气笑起来,“我弃了声名、清誉,为的不是虞氏,是我想要个遗臭万年不成?没有我,八郎是如何当上的郡守,没有我,虞氏怎么有了今天的声势?”   几位族老却不受他言语所动,虞九夫人还在哀声哭泣,族人们开始交谈。   在这嘈杂里,一直一言未发的虞大夫人突然却笑了一声。   “要是大郎在,也未必不是成不了声势。” 第72章 虞氏崩(二)   众人不免怔愣,虞大夫人一向温和,向来唯虞巽卿的话是从,连虞巽卿要将虞少岚送进太子府去她也没有多言,怎么此时突然发作了。   正在众人疑惑之时,她却恍然惊醒,好似方才说错了话一般,惊慌失措地解释道:“二叔,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见到九弟妹如此,想到了夫主而已,我绝无它意。”   虞巽卿心有异样,顶着族人们各色的眼光,不得不露了个笑安抚道:“大嫂言重了,您身子一向就弱,夜中寒冷,还是先行回去休息吧。”   虞大夫人期期艾艾地应了,由婢女扶着离了人群,却在离去时十分温和地对族老们道:“各位叔伯,前夜侄媳梦中正见了大郎,飘飘渺渺看不见他面貌,只听到他唱歌,‘伯氏吹埙,仲氏吹篪。①’今夜才知,是他在天有灵窥探了今日,又不能道破天机,只得如此提醒侄媳,叔伯们,又何忍令二叔与九叔相争呢?”   她言语殷切,几位族老都一时停了议论,虞巽卿忙趁着这契机道:“八弟才德亦出众,定能执掌好虞氏,可是正值如此时刻,忠君之臣,便该将那考评视作教训,越加仁民爱物,一心守在会稽才是。”   虞八夫人却立刻叫住了要离开的大夫人,“大嫂,您劝说叫我们不要争,可是您也听听二伯这话,什么叫他就该守在会稽?难道族中如此大事,夫主还不能回来送别亡兄一程?若如此,这官做了,与不做有什么区别,况且二伯这话说得,好像八郎只要回来了,就一定会夺了他的权一般。”   虞巽卿未想今夜她才是最棘手的一个,见她在几位族老身边殷勤,也知她夫妇二人是对自己不满了。   大夫人被叫住,回身十分为难道:“你这话便是错怪了二叔,他一心只为虞氏,九叔遇不测,是合族之痛,八叔守在会稽任上,才是疗补这痛楚的良药。”   虞巽卿刚欲谢她,八夫人却自怀中抖落了一封信出来,冷冷讽刺着大夫人,“我就不如大嫂这样大度了,我是不能忍受夫主仕途受阻的,不像大嫂,大伯身死人手,您还能将那人当作恩人一般感恩戴德。”   众人哗然,便见她将信呈给了几位族老。   “这是八郎前些日子得到的信,我便说怎么龙骁卫全数战死,独活了一个徐西屏,原是他受人指使,害了大伯。”   虞巽卿心中大撼,努力维持着面上冷静,“南丰公主,果是记恨曾经齐王指使我诛杀了南阳王吗?故而今日,才与你的旧识罗茵一同作弄了这一出,来向我虞氏复仇?”   八夫人抚掌而笑,“我与陈烁又非一母所生,我记恨什么?倒是大伯,好端端的,怎唤起了我旧日的封号,莫不是心虚了么?”   几位族老正在争看那信,大夫人也踉跄着往他们处去,满脸不可置信,“不会的,大郎是死在周军围困之下,大伯怎会害他?不会的,不会的。”   虞巽卿额上青筋跳动,八夫人还在继续道:“我与罗茵,一个世家贵妇,一个歌楼娼妓,算什么旧识?二伯,望您向大嫂,向叔伯们,向族人们好好解释解释,这信上的内容。”   “徐西屏已死,何来信件?南丰公主你真是执念于皇家啊!非念你齐朝旧日辉煌,怎不顾我虞氏?让太子知道我虞氏有妇思归旧朝,他会如何待我虞氏!”   他的怒喝只惊到了几个胆小的孩子,余人无论男女,都欲争着去看那信,而大夫人已经扑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   八夫人向前一步,“二伯不用拿周朝太子压我,人家周朝太子温仁,不会似大伯这般拟就莫须有的罪名,至于陈烁,他的死与我何干,今时,我就只是为大嫂不平,为我夫主不平,凭什么戕害兄弟的小人,能做了虞氏之主?”   虞七郎心中虽有震撼,甚至知晓那信上所言未必是假,然而还是坚定地站在了虞巽卿身侧,“叔母,万不可受外人挑拨,前次那伙水匪尚未剿清,这信,定是他们所使出的离间计。”   虞八夫人痛心疾首,“七郎,你痴傻啊!你是没有看到这信上写了什么,连粮草被克扣了几次、数次苛瞒军饷余出多少银钱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几次延报军情,七郎,战场之上,粮草不足是要人命的,迟误一刻的军情,说不定就有千人丧生,你大伯可是神武大将军,就这么死在了淮左,他要是吃饱了上阵,是不是能畅快地杀敌?是否就有一线的生机能撤回来?你大伯母又何至于守寡,少岚又怎会连她父亲的面也不曾见过?”   虞七郎被质问得心虚,却听身边的父亲也冷笑一声,“无凭无据,蠢人奸计。”   “蠢不蠢的,二伯何不解释一番,兆康元年三月,宫里修了个牡丹花房,耗银十万两,我记得当时国库正空虚,所有钱粮都拨去了前线,王兄还因此大发雷霆,二伯你是他最亲信的宠臣,怎知那银两从何而来?”   “齐王有私库,怎能容我过问。”   “那就巧了,这信上正说到,徐西屏在兆康元年三月,瞒扣了一半军饷递给了二伯你,倒比十万两多些,是二十万两。”八夫人讥讽看向他,“莫不是从二伯这里,又克扣了一层?”   “可笑,可笑。”虞巽卿咬紧牙关,反逼向族老们,“我与长兄少小相伴,我崇文他尚武,曾在书阁校场许誓,一内一外,永不离心。我若是害了长兄,那南阳王的遁逃何至于令我心痛?”   几位族老站在一处,眼神闪烁了几下。   虞大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拍着心口,哽咽道:“二叔,这其中仍有言,兆康元年六月十八,传令兵带着大郎被围困的消息回来金陵,正值林娘娘寿辰,你将那传令兵关押了一日,第二日才放他面圣,那一日……是否……是否那传令兵被关押的那一夜,大郎正坐在城墙上,等着援兵的到来。”   她哭得实在可怜,却只是怯懦地问,并不敢职责虞巽卿,虞氏几位族老终究是尚存了良心,叫人将她扶起。   “二郎,你为虞氏是殚精毕力,但有这信在,族人亦怕矣。”族老悠悠叹了一声。   此时,一直站在人群中的虞舜卿才第一次开了口,“二哥,我不信你会存心害了长兄。”   虞巽卿心念微动,语气激动,“五弟,我……”   “可我却信这信上所写为真。”他神情哀切,十分心痛道:“若不是真的,二哥为何要给齐王献计杀害南阳王满门?难道不是因为南阳王察觉了龙骁卫军费有异,查到了真相吗?”   “如何是我献计?陈烁早为齐王所厌恶,他欲杀之,我操刀耳,臣事主,岂非忠?五弟,你是受了什么蛊惑?”他怒笑着指向虞舜卿,“莫不是你也记着南阳王?你与南丰公主共谋,就是为了……”   八夫人长叹道:“二伯,这里没有人要替南阳王申冤,您当初献奸计冤枉了他,这是满天下都知道的,可是他一家死光了,部下也尽鼠窜逃亡,没有人替他伸张,你不必混淆了主次,我们今日,只是问你这信上所写是不是真?”   族老也道:“二郎,或你并非故意,可你定然知道粮草被瞒扣、军情延误的后果。”   虞大夫人哀诉道:“二伯,我不求你将少岚接回来,你是他的长辈,说什么她都不会反驳你的,可是我……我就想知道,当年大郎他究竟,究竟是不是,也有可能活着回来呀!”   虞舜卿失望地看着他,“二哥,我不愿见到你将虞氏拖入深渊,周朝太子不是齐王,北边的世家,也不是顾、陆两家。”   他颤着牙,见族人们皆投来异色,冷声道:“笑话!一纸荒谬就要来问我的罪,长兄在天有灵若得知,岂不痛心?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如何振奋家族?长兄军功拼打来的家业,一夕之间岂不尽做齑粉?”   虞八夫人大笑,将信高高举起,“二伯说话有趣,这一纸是不是荒谬,您不若证明给我们看?”   虞七郎震怒,“叔母,不知何处所来的一张纸,竟要我父亲自证清白,传出去我虞氏岂不沦为世人笑柄?”   八夫人冷声喝道:“若是清白,又何愁证明不了?”   虞巽卿怔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颤动,这句话,是他当年对伏王妃说的。   彼时伏王妃在齐王面前哀诉,“昏沉不知人事,如何自证清白?”   “既是清白,如何不能证明?”   这话是他说的,如今,如今旁人反又拿来毁杀他。   他牙关紧咬,“自证清白?谁敢叫我自证清白,我是虞氏之主,是我将虞氏从会稽一个寻常显望,拉扯成了齐朝第一望族,尔等不念我功德,却叫我自证清白,真是,真是一群辜恩背义之徒!”   虞氏众族人受了他痛骂,却无一人有愧色,反而议论纷纷。   “便是曾经的第一望族,如今,却连顾氏与陆氏也不如,再过十年,世人焉知我虞氏?”   “太子初来,便是二哥忸怩作性,不肯身先士卒投了,落了后却要拿族中财物去砸官声,若是长兄在,不说国会不会亡,定不至于沦落至此。”   “前几日我见到顾十一娘,她还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话,摔了太子的杯子,太子还安慰她呢!”   “人家一个女儿,就得了这样的体面,而我族中男儿却要以金银投之,钻营苦之,要是当初第一时间就往太子那里投诚献好,说不定少岚妹妹早当上了太子妃。”   族人们的议论声如蚊,却渐渐盖过了虞大夫人与虞九夫人的哀嚎,一字字一句句直往虞巽卿眼前来。   “疯了,你们全疯了。”他狂声大笑,环视向族人们的目光阴冷,“没有我,不出十年,虞氏别说在金陵了,就是在会稽,也砸不出半点水花来,我,我是长兄选定的族长。”   他张狂地指着北方,语气偏执,“是当初长兄出征时,将一族之重交到了我手上,我有错,便是他识人不明的错,我卑鄙,就是他自私不察之责!”   虞大夫人听得心中大恸,泪涟涟地祈求他,“二叔,大郎早去泉下十六载,你何苦要拉他挡箭!我只想要你证明这信上是假,你却有三五托词,如此……如此怎么信你!”   “二郎,你如今,是当不起这担子了。”族老上前,召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护院,“先将二郎送回去,等八郎回来再行定夺。”   虞七郎大急,“叔公,尚未证明那信上所言是真,此时定夺,如何叫人信服!”   虞舜卿幽幽看向他父子二人,“那便请二哥证明给族人们看。”   虞巽卿骤然仰天大笑,“自证清白?自证清白,你们已经相信了的东西,要我来自证清白,你们早想好了,要夺我的权,可我是太子詹事,我有官职在身,朝廷的律法压着,你们谁敢动我!”   一位族老长叹了一声,“二郎,朝廷的律法,大不过宗族的孝道,周朝宣行的是孝道,家族内事,朝廷怎会来管?你做你的太子詹事,族里的事,且放放。”   虞巽卿早已酒醒,向前时脚步却踉跄起来,虞七郎伸手搀扶时,他已经栽在了虞九郎的尸首面前。   正入他眼睛的,是虞九郎未曾瞑目的一双眼,泛着白,似死鱼一样。   他怔然向后缩了缩,动作狼狈又难堪。   虞七郎赶紧扶他起来,可他的手撑在光滑的地面上,正流淌着血迹,湿滑一片。   他没能潇洒地起来。   族人们对他的畏惧在此时轰然倒塌,他只是个寻常的人,再没有了通天之能。   他再被扶起时,族人们已经开始毫不收敛地指责他了,连虞九夫人,也怕他不肯舍下虞氏那座庄园,叫两个孩子抱住了他的脚,直问契书何在。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诗经·小雅·何人斯》,赞美兄弟和睦。 第73章 虞氏崩(三)   深夜的虞府,灯火通明。   虞巽卿面色铁青,斥退了上前来的两个护院,“我是太子詹事,尔敢近身!”   虞九夫人更不愿让他走,哭着扑住他的脚,“二伯,二伯,夫主怎么办啊!”   虞七郎连忙叫长随将她拖开,又看向族人们,“未有证据证明那信是真,凭什么要父亲卸去族长之位?八叔母可是外姓人,怎能由她   一言来定?”   八夫人冷笑一声,“我嫁入虞氏二十一年了,七郎说我是外姓人,那在你眼里,你诸位祖母、叔母、嫂嫂弟妹,是不是都不算虞氏的了?”   众多妇人一听哪能接受,纷纷开始驳斥虞七郎。   一位族老忙道:“皆是我族之妇,不必听七郎的满口荒唐。”   虞巽卿冷目嗤笑,“妇人妄图以嘴舌压人,何其可笑,四叔五叔,今日这族长之位,你们要,我可以给,可是我给了,你们谁人能做下一任的族长呢?”   虞舜卿都不等众人议论就高声道:“自是该由八弟来做。”   虞巽卿不料他竟毫不念权,正在他怔愣之际,几位族老也赞同道:“八郎行事稳重,如今在会稽,也打出了好官声。”   虞舜卿补充道:“我方才已命人快马加急去会稽了,八弟今夜或将能够赶来。”   虞八夫人便谦和笑了笑,“只要是嫡脉一支,谁人都能做,五伯曾随大伯行军作战,尽得其真传,三伯年纪长,论嫡长,他也能做,未必只有八郎一人。如今选族长,该选贤能,不该以官身来定,族老们定当要好好商议才是,若不然,回去会稽,叫乡人们也共谋才好。”   她这谦和令几位族老都有些刮目相看,只因八夫人从前仗着公主身份性情跋扈,齐亡后也不见她收敛多少,从不见她是个体贴之人,今日却说出这样深明大义的话,不由都偏向了虞八郎。   虞舜卿本以为他们会因此争执,不想竟如此平和,难以置信地看向虞舜卿,“五弟,不对,你不该如此的,你从无主见,若没有人致使你,你不会如此,是谁?”   虞舜卿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抬眼却失望至极,“二哥,难道我这一生,便不能为自己做一回主吗?我便不能,因为长兄,自决一次?”   他语气逼人地走近,在路过虞大夫人时被他拉住了,“五叔,你容我再问问。”   她哀切地擦着泪,拿着那纸信走向虞巽卿,众人以为她仍要质问,不妨她在走近时突然从一侧护院身上抽出刀剑,一把向虞巽卿刺了过去。   神武大将军之妻,怎会是怯懦的无能妇人。   大郎教她舞剑时,念唱起于心、达于剑,一招一式,去仇敌也!   “大嫂不可!”   “大伯母!”   众人呼喊声起,大夫人却似她手中的剑一般凌厉,半点未肯收势,那剑,直直朝虞巽卿的胸口而去。   红白一瞬,白刃刺破的,不是虞巽卿的胸口。   虞巽卿倒在地上,举目见到血从虞七郎的胸口涌出,睖睁半晌,张嘴哑声喊不出半个字来。   虞七郎尚存了一息之气,抬眼看他,“父……”   众人齐涌上去,有的抱住了虞大夫人,有的抱起了虞七郎要去求医,有的要上前扶起他。   虞巽卿却没能等到虞七郎一声完整的称呼。   眼泪自他眼中夺目而出,他甩开众人的搀扶,跌跌跄跄从虞舜卿怀中把虞七郎抢来,带着尸体一起跌落在地上,“七……郎,七郎,我儿。”   他悲怆的哭喊没有得到回应,虞七郎双目圆睁,胸口的鲜血还在不停的流淌,像是活水,红的江流。   “我儿!”   只有虞七郎胸口的涌动,与他无声地对谈。   众族人红了眼,未有人上前打搅。   大夫人被妯娌们抱着,神情无悲无喜,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哀伤无助的虞巽卿,无声地笑了笑,这样好,这样更好。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九夫人已经哭泣到累倒在虞九郎的尸体上,族人们各自坐在了胡床上微养着神,待着虞巽卿清醒来。   虞巽卿还在怔怔地抱着儿子,望着那四方的黑天。   不知是谁摔了茶杯,骤然惊了他,他立刻捂住了虞七郎的耳朵,“七郎别怕,不是打雷,不是打雷。”   看得众人心酸,虞舜卿轻叹了声,“二嫂去得早,都是二哥一手养大的七郎,怎么就……”   他话未完,忽有一人从院外急忙跑进来,惊慌失措地喊道:“八……八郎堕马了。”   众人惊骇,几位族老由人搀扶着起身,急切问道:“人呢?伤得如何?”   “伤得重,且来不及回府了,就近找了家医馆安置着。”   虞八夫人一听就慌了神,忙疾奔出去。   虞舜卿眼神一闪,也匆忙跟着出去,却被几位族老叫住。   “五郎,八郎情形恐怕不好。”   虞舜卿当即也神色凝重起来,“侄儿明白,我这便去府衙将三哥……”   族老打断他,“五郎,事重,三郎莽撞,你须在这里守着。”   未离开的族人们一见,都知道了这是何意,倒也没有谁多说什么。   虞舜卿面色为难,想了想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等到更人又唱过一更,他便叫众人先散了,将九夫人好生安抚了,答应她虞巽卿若不给那庄园了,他从自己名下出,如此她才是肯叫众人来收敛虞九郎的尸骸了。   未几,这庭中除了几个值守的仆人,只剩他与虞巽卿父子了。   “二哥,叫人将七郎先安置了吧!”   虞巽卿被他扶着肩,侧头直勾勾地看着他,“五郎,我的五弟,我就七郎一个儿子啊!我就这一个儿子啊!”   虞舜卿被他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又不知他的称呼怎如此怪异,强装镇定道:“二哥,节哀顺变,你正值壮年,将来必能再有子嗣。”   虞巽卿却突然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五郎,你心虚了,八弟堕马,是不是你动的手脚?是不是?”   未等他回答,他便毫不在意地转了头,“我知道一定是你,你担不起虞氏的,他们个个都被养得自私又窝囊,没有一个人是助力,你不是我,也不是长兄,你担不起的。”   他心底的不服气被激起来,“二哥怎知我不能?都是嫡支一脉,一脉相承的血与骨,我怎么……”   然而虞巽卿却丝毫没有听他解释的意思,顾自将虞七郎背起,连仆人要来搀扶都被他挥退。   “凭什么我不能?”虞舜卿却急了,亦步亦趋跟着,“凭什么?我……”   虞巽卿依旧不理会他,口中顾自道:“七郎,你打小我就哀训你,教得你没出息了,往后我不训了……”   “二哥,二哥!”他喊得更加急恼,心中一阵空虚与荒凉,像是冰原上刮过了一阵狂风,卷走了最后一枝枯草。   次日金陵天大白,有人路过虞府门口,见到缟素铺了漫天,口中嗟叹。   “造化弄人啊,前几日早晨还见虞九郎打马过去,今晨就见了丧仪。”   “这可不止一位的。”   “还有哪一位的?”   “可不就是……”   两人正说着,便见几乘高大的马车过来,忙避去了一边。   正是刘呈与楚左两位太傅的马车,刘呈下马后,便见有几人站在门口,看到他后匆匆迎了上来。   “草民虞舜卿拜见殿下。”   刘呈看了眼为首之人,抬手叫他起来,温声问起了虞巽卿的情形,“虞卿可好?”   “失子失弟之痛,一时并不能平息,然二哥是坚毅之人,若见殿下必然有所抚慰。”   楚崧抬眼看了看他,见他殷勤若此,莫名不喜,果见太子的脸色也寻常,显然不为他殷勤所动。   等到府中,却有两处灵堂。   虞舜卿忙道:“草民九弟的灵堂,置在东府,侄儿的灵堂,置在西府。”   “长者为尊,那便先去东府吧。”   他连声应下,等到东府祭拜过了又才去到西府,便见到了虞巽卿立在堂前,他见到太子来,形容虽凄惨,但也尚能维持体面,拜会道:“臣拜见殿下。”   “虞卿不必多礼。”刘呈将他扶起,又说了一番关切之语,该是今日虞巽卿实在哀痛,倒少了些殷切,谢过了刘呈。   等到几人离开虞府时,刘呈便邀他们共坐于一车,脸上再没了方才的温和。   “那虞舜卿,老师怎么看?”   左融道:“昨夜虞七郎还曾在那歌楼前张狂放言,今早便有了丧仪,即便虞氏不对外伸张,想也知道是内中大乱,看今早的情形,该是这虞舜卿占了上风。”   楚崧也道:“昨日虞桓卿深夜从会稽任上赶来金陵,却深夜堕了马,或是虞氏内斗之因。”   刘呈蹙了眉,“若是没有虞巽卿,虞氏倒更好掌控一些,那个虞舜卿,倒合适当个傀儡。”   楚左二人对视一眼,俱提了提建议。   便又等几日,虞舜卿之子虞十郎封了个低微的武官之职,却是太子近卫,叫好些人艳羡不已。   等到虞巽卿办完了儿子的丧仪再回到太子身边,虽不如之前那般受亲近,但因着詹事之职,也未受多少冷落。   不妨衙门里那桩未决之案却葬送了他的仕途,众歌妓齐齐来到府衙中,状告虞巽卿当初逼良为娼。   她们口称当初宫城破,她们便是大周子民,却因被虞巽卿所掳,被日夜关押在那些污秽之所,从未有一日得见大周的盛世,如今护着她们的罗茵又被虞氏诬告,她们便要冒险与虞巽卿这狗官斗一斗。   刘呈听闻,自当重视,亲自去了府衙坐镇听审,还将虞氏众人叫来作证,不仅歌妓们指认是虞巽卿命人掳走她们,逼压她们为妓,虞氏众人也纷纷言说是虞巽卿一人所为。   虞巽卿立于堂上,才刚开口辩白几句,刘呈便已十分不耐烦地起身,“孤累了,赵卿不必顾念虞巽卿的官身,他犯下如此丧德之事,孤必不会包庇,孤即刻便写文书回京,必不令此人秽脏我朝纲。”   姓赵那府君一听便明白了,待送走他后便要虞巽卿自辩。   虞巽卿咬紧牙关,脸色煞白,又是自辩,又是自辩,他突觉一丝荒谬。   然而不等他自辩,虞氏一位族老已经开口要为他赎刑了。   “府君在上,其时慌乱,他也是好心为之,却因误谬之念成了大错,囚之流之,不若金银赎之,我族自放诸位娘子自由,再送以诸位娘子金银安身。”   虞巽卿却不服道:“既非我罪,何必赎我?”   赵府君一拍案,“人证在此,何来无罪之说?”   他四望了望,身上几道芒刺,是众歌妓们厌恨的目光,和族人们冷漠的眼。   那口口声声要为他赎刑的族老,脸上毫无怜色,他们只是怕自己咬到他们身上去。   那族老道:“二郎,七郎在泉下,怎忍你去受牢狱之苦?”   他嗫嚅数声,终究还是垂了头。   赵府君心有不愿,正是痛恶虞巽卿所为之时,然在周朝律法中,他所犯之罪确也能赎,便按章程定了案。   而如此定案之后,众娘子们又替罗茵申冤,赵府君自当提审,此时虞氏众人还想留在公堂,却再不是证人,丝毫不能为虞三郎支撑。   人本就是虞三郎所杀,因虞九郎笑话他不自量力,妄图争夺族长之位,他喝了几口酒,一时糊涂便杀了人,然而他又辩解是罗茵在酒中下了蛊物惑人。   赵府君本就对众位被逼良为娼的娘子心怀怜悯,此时听他已经认了罪还要辩解,怒喝一声,“这天下何来蛊物?人是不是你所杀?”   虞三郎被关押了几日,早低迷了神智,“是我所杀。”   众娘子都松了口气,扑在一处哭了起来。   虞三郎却是丧伦之罪,无法以金银了却了,处以了斩刑。 第74章 送别   江南的腊月,万树初见一点绿,水气淡似烟。   金陵城外的渡头上人影稀少,罗茵带着几位娘子立在码头,不时眺望远处,脸上神情忐忑又焦急。   廉申已将她们的行囊尽数搬去了船上,转来看她神色,笑道:“娘子不必急切,定会来的。”   她被点破,笑了笑,“十数年未见,那夜他又戴着个斗笠,我实在没瞧见人,今日怕他又有什么要事,恐往后相见就难了。”   说完她又看去,想想也觉得自己失态了些,便叫身边几个娘子去船舱中等着,不必在这里吹冷风。   那几个虽不知罗茵要等谁,倒也听话,都上了船去。   廉申便道:“扬州富饶,又是娘子的故乡,此去娘子定当能安闲度日。”   罗茵心有牵连,只与他寻常说笑了几句,终于看到有人策马而来依旧是一身灰白的布衣,斗笠掩面。   她看得眼睛发酸,别眼揩了揩泪,廉申忙也避开视线,不令她难堪。   铮铮马蹄声踏过渡头的风浪,落在了她眼前。   方晏一下马便执着鞭向她作了一揖,“我来迟了,茵姨……”   罗茵红着眼,忙将他手扶住,声音透着哽咽,“并不迟,不迟。”   方晏生得高大,站在罗茵之前,那斗笠便形同虚设了。   他低头时,就见罗茵神色怔然,触到他视线时又扬唇笑了,“像你父亲,像了个七八分。”   然而她语气里却有几分落寞,方晏便临风摘下了斗笠,毫无遮掩地将面容现于她眼前。   她却笑着落了泪,抬手想触触他的脸,却如何也下不去手,“怎么……怎么一点……一点也不像你母亲呢?”   她语气颤颤,叫人心碎。   方晏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他从来就不像他母亲,眉眼唇鼻无一处相似,可这却叫罗茵有些难过了。   “你母亲……”她颤抖着声气,终于从他凌冽似霜刃的眼睛里,探寻到一点似三春水泽般的明媚。   “伏姐姐就常如此看着我。”她和泪而笑,伸手抚着他的眼睛。   “我们写诗斗文,我输了便回回都耍赖,你母亲却从来不恼,就是这么看着我的,阿询,阿询,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母亲啊!”   她笑着低吼了一声,又哭得大声了起来。   方晏掩下沉痛的神情,温和扶着她,“茵姨,我记得母亲与我说过的每一个字,我是她的血脉延续。”   这话却安慰不了罗茵,她缩着肩,哭得肝肠寸断。   或也不是因为方晏不像伏王妃,只是她看到了他眼里的一点明媚,那是她曾经最好的时候,之后她十六年来都没有家人,再没有见到她的伏姐姐,家人尽在南阳王之案中离丧,只有她困在宫城,又被锁在脏污的淮水畔。   她心中似乎有千斤的苦痛,哭声撞进江涛里,随涛水扑岸,浇在堤上,将他们的衣摆尽数打湿。   渡口仍有行人,好奇地张望过来,以为是家人分别不舍。   廉申忙上前安慰道:“待娘子去了扬州之后,我们得闲定然要去扬州看望娘子,不必忧于这一时的离别。”   方晏摇头,示意他不必管。   而罗茵却渐渐收拾好了心绪,只是抬眼见他时实在忍不住掉泪。   “阿询,你像你父亲,这很好。”她笑道。   方晏便也扬起笑,“是,他们都说很好。”   她擦擦泪,“我……我帮不上你什么,你要顾惜好自己,长安不比金陵,权贵遍地,人物尽在,却也险恶万分,你去了万莫逞强,徐徐图之。”   方晏谦虚聆受,点头道:“茵姨的话,我都记着了。”   渡口上来往虽稀,却不乏好事者,见到他二人虽衣衫简朴却姿态优雅,相貌不凡,时不时有好奇的目光探来。   罗茵便以袖擦了泪,为他把斗笠戴上,“见到你我便知足了,你母亲见到你如此,一定会高兴的,回去吧,我去了。”   方晏扶着她去到船上,“茵姨,若遇难事,定要交代齐远去办。”   船上撑船那男子忙应道:“属下定会照料好罗娘子。”   罗茵轻笑,上了船还不住看他,却又挥着手让他回去。   “阿询,你们回去吧!”   方晏也招着手送她,却一直遥看着这船变做江上一粒。   廉申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若是罗娘子三年前肯由我们送走,也不会受了后头那些苦。”   他转身沉吟道:“有罗氏满门的冤情在,茵姨不会走的。”   大鸿胪罗瞻是南阳王的授业儒师,两家一直来往甚密,罗茵也是因此才与伏王妃交好,十六年前罗瞻为南阳王求情,不仅其人受戮,罗氏满门也遭流放,又是寒冬之中,罗氏满门文弱,竟尽数死在流放路上,只有罗茵因在宫廷中得了陈粲一位宠妃的喜爱,未受牵连。   廉申便也不再多说,随他一同来到拴马的茶寮,两人刚骑上马,策马才下渡头,就见在路口停了一架马车。   虞八夫人站在马车旁,定定望着马上的方晏。   廉申从未与她打过交道,甚至她在虞氏内斗中如此大显身手,亦不是他们的手笔,南丰公主与陈粲一母同胞,从来没有对南阳王一门展现过丝毫好意,即便她与罗茵在齐宫时算是友人,可也从来都看不上商户出身的伏王妃。   廉申惴惴道:“她是要过来吗?”   方晏却未理会,扬起缰绳便要离去。   虞八夫人眼神一闪,叫仆人将他的马给拦了下来。   方晏见有一人滚来马前,急忙勒马,将斗笠压得更低了些。   虞八夫人匆忙来到他身旁,疾声问道:“可是大郎吗?”   方晏沉声道:“夫人看错了。”   虞八夫人却十分笃定了,脸上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喜悦,“大郎,是你吧!姑母就知道,你没死呢!”   听得廉申咂舌,策马上前挡在了她面前,“这位夫人怕是认错了人,我侄儿怎会与您这般贵人有亲,请夫人让道,我们还有要事要办。”   她自然不会认得霜翎卫中一个低微的文书,蹙眉看了眼廉申,“你与罗茵,是何关系?”   即便如此情境,她依旧趾高气昂令人厌烦,方晏神情厌恶地扬了一鞭,高头大马骤然嘶鸣,吓得八夫人捂着胸口后退了一步。   然而不等马蹄动起来,她瞬间便抢上了他的缰绳,见近处无杂人便激动地低吼道:“在我的封地,南丰,我经营了一家柜坊,有黄金数百万之巨,这些做复国之资虽不足,但已然够你招兵买马,陈粲昏庸,大郎,你不认我无妨,只要你能匡复齐室,这些……”   “这位夫人,我不是什么大郎。”方晏讽刺地笑道:“不知您是哪一家的夫人,我可不想与您这般人物有牵连,还请您将您所说写于纸上,我好呈给太子殿下看。”   八夫人将他斗笠下的脸看得分明,闻言不敢置信地摇着头,言语有些癫狂,“你分明就是大郎,你分明就是,不然你写那封信给八郎做什么?我一听说罗茵杀人,就猜到她定是要替罗氏报仇,果然,是你在背后,你不是要报复虞氏吗?我都替你做了,虞巽卿死了儿子,虞三郎跟虞九郎都死了,八郎残废了,如今虞氏嫡支里就还剩个虞五郎,他没有害过你父亲,也要杀他吗?是不是我杀了他你就会答应我……”   方晏冷眼不理会她,向廉申递了个眼神,他立刻心领神会,大声道:“哎呦这位夫人,您可别纠缠我了,我是不会给你家做赘婿的,你也别在我们面前抖搂家丑了,你恨你夫君便恨嘛,下什么狠手让他残了呢?你们这些仆妇,赶紧将你家夫人拖走啊!”   虞八夫人显然没有见过比她更无赖的,手上一松,方晏便已经策马离去,廉申也紧随其后。   八夫人看着他远去,而身旁行人都向她投来复杂的眼神,忙掩了面,恨恨叫来一个下人让他去跟着二人,   已经远去的二人策马进到城中,进了闹市便换了马,步行在街市上,跟来的那人在人群中找了半晌,终未再见人影,懊恼地回去禀报了。   “乖乖,要是她真有数百万两黄金,那得花了多少力气搜刮,小晏啊,我们干脆假意应她,先将黄金哄骗了过来再说。”   方晏嘴角微扬,“她可不是等闲人,恐是真有那念头,想必那钱财她留着也是后患,保不齐哪天真叫她祸害了江南,害得百姓们又受战乱之苦,不如去劫了来。”   廉申猛点了几下头,兴奋得两眼放光,“那钱财要么是她从齐宫里得来,要么是从虞氏族中瞒来,总不是正经的,劫了它去!劫了去!”   他越想越激动,“回去就好好打算打算,劫了来,去长安买个大宅子,买个大庄园。”   他说着又促狭地看了看方晏,“听说楚九娘在长安五陵原有个宅子,我们去将她方圆几里都买下来,数百万之巨,该能置个豪奢的大宅了。”   方晏面色沉静,耳根微红。   “长安居不易,廉叔,谨慎花用啊!”   廉申戏谑大笑,“金银之物,要舍得花用,回去我也算算你名下的产业,不知道抗不扛得住她一个小娘子哦!”   街市熙攘,腊冬时节,家家户户都在为元日节庆备年节用物,被八夫人纠缠的方晏,于喧沸的烟火气里,听到耳边打趣,终是活了过来。   恰过酒垆,花椒酒新开,浓郁的酒气,翻飞进层见叠出的彩纸新绸中,行人摩肩而过,尘世鲜亮。   他的肩被碰了碰,廉申指向前方,“莫不是等着你的?”   他探眼过去,见到楚姜站在酒楼上,临着栏杆笑望过来。   “她猜到了我要送人出去,才来等了。”他轻声道。   隔着嚣杂繁闹的街市,他的手指动了动,在人群中步子渐快,路过一间门口挂着锦幡的铺子,上面绣着神女像,伙计在门口揽客,学了满口的文雅。   “新刻的宋玉诗集欸,有顾大家的神女像相送,睆似天星,灿比朝阳啊!”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又晚了,最近搞了个新项目,每天下班都太晚了(痛骂资本家) 第75章 相见   残冬本是最凋零清瘦的时候,年关之下却又不一样,薄霜初上枝头去,便被热闹的吆喝声融掉。   方晏避让开人群进到酒楼,廉申紧随其后,一脸的好奇,“她怎知我们一定会路过此处?”   “她玲珑剔透,不会猜不到。”   廉申望向他不大自然的神色,戏谑道:“怪了,虞八夫人是跟踪了罗娘子,才侯在了那处,莫不是楚九娘也如此看重罗娘子?怎不亲去渡头上送人?”   方晏嘴角微动,“廉叔何不亲自问问她?”   廉申立刻就摸着鼻子悻悻一笑,调侃几句是无妨,真要到了楚姜面前,他还是要小心谨慎的。   不过多时,两人便来到那阁子外,采采正在门□□代伙计,看到他们便上前一礼,“两位郎君请,我家女郎正候着呢。”   廉申指着自己,“我也去?”   采采看得心生怪异,怎么他这表情倒像是一个要送女儿去给高门显贵相看的寒门儒生,还以为他是不愿进去,便道:“若是廉郎君不去,也不需去的。”   方晏一笑,看向他,“九娘应是要见你我二人,廉叔不必惧怕她,九娘向来很好说话的。”   廉申扯扯嘴角,笑得并不赞同,一回是这小娘子令人恐吓她的族叔,一回是拿着簪子要捅了人的腰子,一回是兵不血刃败了匪贼,哪一桩看起来她可都不像是个好说话的人。   然而方晏已经迈着步子进去了,他啧啧两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方晏进去时,正见楚姜从栏杆处进到阁子里,青灰的狐裘裹着她,明明没有雪色映衬,却让她更比琉璃澄澈。   他眸光暗了暗,拱手向她笑道:“竟不知九娘会在此处。”   “我一直命人看着罗娘子她们,知道她今日要离开,便想在这里送送她,却不想见到了师兄与廉郎君。”   她微笑着坐下,叫采采煮茶。   方晏坐在她对面,心中一片融融,先采采一步拿过了茶具,修长的手指按在陶壶上,动作从容。   楚姜听到茶汤泠泠,轻笑问他,“师兄惯喝什么茶?”   他垂眼分了一块茶饼,耐心挑了,“我喝惯了散茶,贵贱都不拘,九娘呢?”   她伸手帮他摆着茶盘,回忆着自己惯喝的,“倒也不用多好的茶叶,不过得是新茶嫩芽。”   方晏抬眼,目光落在她清亮的笑上,心中胡乱搅动了一番,声气渐哑,“如此江南的明前新茶倒是合适的。”   廉申站在一边,默默往阁子外移了移,却叫楚姜正见到了,便也请他坐下。   他极不情愿打搅二人,却又要给她这面子,笑着坐在另一张案前,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九娘不必顾我,你与小晏接着商谈,别因我耽搁了。”   楚姜怔然一笑,“请廉郎君来,自是有事相请,岂能失礼。”   他忙点着头笑笑:“自然自然,九娘请说。”   “徐西屏还欠我他的全副身家,如今正是时候了,我想请廉郎君将他送回金陵来,我好向他讨要。”   廉申一愣,先看了眼方晏,看他还顾自斟着茶,便斟酌道:“眼下虞氏在金陵仍有余威,放他回来,是不是太急了些?”   “正是因此,才要送他回来,只是余威,徐西屏的幼子死在他们手上,该由他自己讨回……”   “九娘,你不必操心此事。”方晏将茶端给她,灰白的袖角盖在了她眼前。   “既说了,你我共谋,一同叫虞氏坍塌,我便从来不是事外之人。”   她减了笑意,眼神坚毅,反手盖在了他的袖角之上,语气固执道:“徐西屏并不无辜,师兄,他曾想杀我,他应当没有后悔过做虞巽卿的走狗,后悔的只是当初没有做得更周全,没有将我杀成了,虞舜卿也不无辜,他杀了徐西屏的幼子,他们之前应该要彼此缠斗,两败俱伤。”   方晏暗叹了一口气,手也不伸回来,便横在她眼前,任由她将自己的衣袖压住。   “九娘,你不必非要将自己也拖进来。”他深深望了她一眼,又有些懊恼,“等我解决好一切,他们也照样是两败俱伤。”   可是楚姜从不是个自私的人,她当然可以等着方晏解决好一切,自己干干净净地站在岸上吟诵清风明月,即便徐西屏的家产去向引人怀疑,方晏也会将那些俗物洗得清白,可是……   “可我,应该与你处在同一境地里。”   即便从不曾言明,她却想要与他纠缠不清。   她眼睛里带了一丝水汽,惹人哀怜。   方晏喉结上下涌动,隔着一片轻薄的袖子,他们几乎是肌肤相触了。   他忍住要握住她手的冲动,眼里暗色翻涌,“九娘,你不必的。”   她却突然看向一旁的廉申,“廉郎君以为呢?我真的是不必吗?”   廉申本就大气不敢出,生怕两人哪一句不对坏了情分,一被点到,手都抖了一下,泼了茶水在衣襟前。   “我……”他清楚方晏在顾忌什么,两人或许今日有一时欢宴,明朝却未知,一个世家贵女,除了公主皇妃,满天下便数她这般门第的小娘子最尊贵了。   而一个却身世晦暗,淹没名姓,即便此身得全,该以什么身份与她共处一境呢?   廉申暗恨自己看得透,他镇日的调侃,何不是趁着一时的欢愉,想着得一日是一日,可是这小娘子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非要有个牵连。   方晏也幽幽看着他,令他心头发毛。   “九娘啊!”他避开方晏的眼神,长叹一声,“我们小晏命苦,你今日给了他承诺,绝不能始乱终弃啊!”   楚姜瞬间啼笑出声,面若春色,“廉郎君放心,我绝不会始乱终弃。”   方晏终是怕了她,额角跳动几下,沉积了许久的情绪终于迸发了出来,隔着衣袖反手盖在了她的手上。   他沉着声,目光幽暗,“九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楚姜感受到手上的重量,心跳倏地加快,撞进他幽深的眼神里,激得她畅快地笑起来,“我楚明璋,言出必信。”   廉申在一旁看得老脸一红,还想添把火进去,采采却不乐意了。   “咳咳。”   楚姜侧头望她,“可是受寒了?”   采采忙靠着她坐下,将她的手给抽出来,捧在自己脸上,“应当是,女郎摸摸烫不烫人?”   她立即明白过来,面上顿时飞起红意,装模做样地摸了摸采采的脸颊,“倒是还好,回去让先生给你开一副药。”   方晏难道在她面前得了攻势,徐徐将手伸回,嘴角擒了笑问道:“师傅与方祜可还好?”   “都好,方祜倒是总念起师兄,不若师兄随我回府去看看他?”楚姜抬头问道。   廉申正在喝茶,闻言被呛得胡乱咳了数声,狼狈地望着二人,“这便能登堂入室了?”   采采立刻反驳起他,“只是请方郎君去瞧瞧先生与方祜罢了,我家郎主且忙着呢!”   楚姜却道:“我父亲早想见师兄了。”   方晏不像廉申想得跳脱,立刻就明白了原因,“楚太傅可是知晓了?”   楚姜点头,“却未曾与殿下说过。”   “说也无妨的。”他柔声笑起来,将她面前冷了的茶水倒掉,换了热的,“我绝无翻覆旧朝之念,天下人都知晓了也无碍,九娘尽可与楚太傅说起,若我有一念之错,便此生百年,不得见师友亲恩。”   楚姜心念微动,捧着茶犹疑道:“那便晚些时候,等师兄事皆毕了,再去见我父亲?”   这回说的,便多了旁的意思了,方晏见她神色里多了丝郑重,自不肯叫她失望,“好,晚些时候。”   得了回应,楚姜兀自低眉,笑声跌进了茶水升腾起的热气里,叫他恍然想起先前路过那铺子时听到的招揽声,睆似天星,灿比朝阳。   廉申自觉做了好事,起身将他们案几上的热茶拎走,美滋滋道:“这茶好,比我常喝好多了。”   楚姜笑问:“那廉郎君平常喝的都是些什么茶?若是觉得不好,我家中倒是余得多,顾渚紫笋、蒙顶石花、峨眉白芽、天目山茶,这几道剩得多,改日我叫季甫送去?”   廉申听到沈当的名字有些心虚,敷衍笑道:“这便不用了,我都喝惯了,不必劳烦。”   楚姜一眼看出了他心虚,还记得当初在山道上被他们摆了一道,小心眼地想打趣他,“季甫曾与我说,他与廉郎君算是朋友,被算计了一回,倒是难过呢。”   “啊……这我……”廉申支吾几句,即刻指向了方晏,怨叹道:“若不是小晏的主意,我也不会伤了季甫兄的心啊!”   方晏本在看好戏,突感压力袭来,见她目光悠悠转来,神色颇为淡然,“廉叔若说是,便是吧!”   廉申一急,“如何不是?”   “廉叔,我并未否认,哪日见到季甫兄,我会向他言明内情的。”   他越是淡然,反显得廉申的话有假了,楚姜憋着笑看廉申一脸的着急,半响才松口道;“那事便算是过去了,改日见到季甫,廉郎君可以亲自与他说。”   廉申看他二人都一脸谐谑,何不知是自己被逗弄了,一时羞恼一时笑,喝掉了好几壶茶。   时过正午,采采催促了一声,“女郎,出来时答应了给十四娘买花灯呢。”   楚姜轻应下,由她搀扶着起来,“我便先去了,等……”   她止了话声,抬眼看向方晏。   方晏坦然道:“不必改日,后日我去见……”   “咳咳咳。”采采突然猛烈地咳起来,身子半侧着挡在二人之间,她先前见着楚姜烦闷,想方设法也要为她解愁,可如今瞧着是动了几分真心,她便得拦着些了。   方晏移开一步,换了个说法,“后日我给方祜送花灯去。”   楚姜掖着笑,轻轻点了点头。 第76章 夜阑   夜阑沉静,楚姜坐在镜前,素净着脸,采采正给她绞着头发,嘴中喃喃道:“是不是身子大好了,女郎的头发比原先厚了不少呢!”   楚姜伸手摸了摸,嗔道:“一年半载也长不了这许多,是你绞得轻了。”   “当真?婢子可使了最大的力气了。”说着她手里那帕子又收紧了些,复用一支木钗盘了,拿过熏炉来将水汽烤走。   她望着水汽氤氲到铜镜前,模糊了楚姜的面容,仿若瑶台飘渺的幻景,不禁叹了一声,“瞧着女郎已是大姑娘了,恍恍惚惚地,若不是近身的,还真会以为是元娘呢!”   “傻采采,便不是恍恍惚惚,我与长姐也相似。”她擦了擦镜子上的水汽,笑看着,“不过长姐热烈,我更冷些。”   采采当即敲了敲自己的头,恍然大悟道:“便说怪呢,从前婢子从未如此感慨,原是从前女郎整日似个瑶台仙子,沾的都不是尘气,如今倒是越来越像红尘中人了。”   楚姜正对着镜子一时嗔,一时怨,一时蹙眉,一时娇笑,呢喃道:“笑时更像,不笑嘛,板起个脸倒是像三哥!”   采采也捉着她的神态,调笑起来,“眉毛粗一点……”   窗外忽传来一声树枝摧折的脆响,采采瞬间屏起气息,往门口看了几眼,“莫不是方郎君来了?”   楚姜被她窃窃的神态逗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勾结了什么窃贼呢,去看看。”   采采立刻去到窗前,便见了挂在树上的一盏鲤鱼灯,她复看了外间几眼,却未见人影,伸手将灯取来,摇了摇头。   她便也解了帕子,头发散了周身,将灯置在案上。   映着月明,她一眼就看见了隐在琵琶树下的一片影子。   她勾着唇,手撑在窗台上,漫不经心道:“想是哪个惯爱讨好主子的献殷勤,将灯扔出去罢!”   树下那人影才动了动,踏进了月色里,冷峻的眉眼里透着愉悦,“那灯可是我亲手做的,九娘实在狠心。”   “谁叫师兄躲躲藏藏呢?”她招手叫采采将灯拿来,仔细看了看,拎着问他,“只有给方祜的?”   他走近几步,“本想给你家小妹妹也做一盏,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改日再送。”   “那我的呢?”   话音刚落,他便自袖中掏出了一把刻刀,“上回送你那朵木兰不长久,灯是哄童子的,这回给你刻一朵长久的。”   楚姜心中绵软,想到曾经方祜说他还会做箱子,在箱子上刻各般花样,便要转身去拿只匣子来,却不妨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忙道:“应是阿聂,师兄且等等。”   方晏正要隐去,未料阿聂只是在门口停留了一瞬,小声扣了扣门,“采采,不要再与女郎玩闹了,熏好头发便歇了。”   采采心里正慌,急忙回道:“是,正熏着呢!”   等门外脚步远了,她拍着胸口惴惴来到楚姜身边,“女郎,要是郎主知道了,怕是要拘着您了。”   方晏眉一挑,将刻刀收进了袖中,“本来是要多做几盏灯的,不过方祜贪玩,我想做多了反叫他心散了,便只做了这一盏,九娘,你家幼妹喜欢什么灯?”   楚姜叫采采回去坐下,细望了望他的神色,低眉却见他手上的刻刀已经不见了,心中一沉,“怎不问我喜欢什么灯?哄童儿的东西,我未必不喜欢。”   她声音里夹了点嗔气,方晏顿时失笑起来,将袖中的刻刀拿出来,举在她面前道:“方才听采采说了,便想死物配不上你,故才不刻了。”   她面上一红,梗起声气道:“那要什么才配得上?”   “该是独一无二的。”他笑叹一声,“待我细寻寻。”   她这才显见地高兴了几分,她从来便是入了眼的舍得花心思去哄,此时便毫不吝惜好话,“独一无二的也多,师兄刻的,哪一个不是独一无二的呢?”   方晏实在承受不起她这样的温柔,侧了侧眼,清咳一声,“那便再刻一支木兰好了。”   “都好。”她转身抓了只匣子递给他,便见他手里动作利落无比,轻扬的木屑洒在窗台上,一点点累成堆。   “师兄是从哪处学来的?”   方晏手上顿了顿,“是我父亲教给我的。”   楚姜想起他的身世,心中一疼,不知是否触及他伤处,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便用帕子一点点将木屑收集起来。   “我母亲也会,却刻得不好。”方晏将她动作看在眼里,轻笑着将匣子递到她面前,“这样大小的几朵花可以吗?”   润亮的声音传进她耳里,她便知他并非心伤,将匣子接过看了看,笑道:“正好,我用来装我的几支好笔。”   说话时,她手腕的玉镯碰在窗台上,手帕碰去了外面,晚来风正急,一个旋儿那锦帕便挂在了树梢上。   她仰起头,看到那帕子将她所见的月亮挡了个分明,不经意地扯了扯方晏的袖子,“师兄,那帕子挡了我看月亮。”   方晏动作凝滞了一瞬,转眼便一个飞身,攀着树干将那帕子取了下来,动作轻似飞鸿临水。   楚姜看得心跳,抚掌惊道:“难怪方祜说师兄三拳打死一头虎,果真厉害。”   她这惊慕的眼神毫不敷衍,令方晏的心防一再溃败。   她若是想哄骗谁,玩弄谁,始乱终弃了谁,一定不是她的错,他毫无底线地作想,定是别人先辜负了她。   “师兄总共打死过几头虎呢?”她绕着帕子问他。   他又咳了一声,正了正颜色,“方祜胡说的,我没有这么厉害。”   “那也不差了,都是廉郎君他们教的么?”   “都有,幼时是我父亲教导,后来便是廉叔他们。”   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沉重,只是在平和地讲述,却听得楚姜心中难受。   她拂去窗台上的木屑,柔声问他,“先生仿佛并不喜廉郎君他们,师兄是如何学的?”   方晏抬眼,轻笑道:“九娘很好奇吗?”   她点点头。   “并不光鲜,很危险,你听了夜里睡不着。”   “我不怕。”   方晏停下手中忙碌,将刻刀在手里转了几下,挽了个花式,楚姜却看得眼睛一亮,一脸的跃跃欲试。   他笑得无奈,“九娘,那些地方,我情愿你一辈子都不要见到。”   她就该永远活在这琉璃仙境中,尘埃不染才好。   可是楚姜却摇头道:“师兄,我并不害怕。”   她渴望了解他的一切,她贪慕他身上未知的新鲜感,她本来就该受这样一个人吸引,不受什么门第、家世、财富的规束,她已经被病弱规束了十六年。   脱缰的思潮一点点蚕食着她的理智,或是吃药躁了火,她看着眼前人,她颤声道:“师兄,明日带我去看看吧,我要回长安了,往后再也看不到了。”   方晏与她对峙,从来没有赢过,这一回也不例外,只是听到她声音颤抖,他便俯伏了。   “若是不怕,今夜,今夜我带你去看。”   采采豁然起身,拦在了两人之间,“女郎怕黑。”   “我不怕。”她按下采采的手,转身便去案上写了张纸条塞给她,哄道:“好采采,你等我回来。”   采采顿时苦了脸,“要是聂婶子进来寻不见……”   她笑了一声,“阿聂不会来的,采采,阿聂知道的。”   采采便想到之前阿聂来了又去,这才应了,却见方晏已经伸手将楚姜带出了窗外,忙从架子上取了件大氅扔去。   方晏将大氅接过,盖在了楚姜身上,她纤瘦得要被这大氅淹没,墨发披散,一动一曳,掖在她臂上的手暗自收紧,怕她不经意间就从什么缝隙里逃了出去。   “师兄,我们怎么去?飞檐走壁,蹿房越脊?”   她太胆大了,她本来也就如此胆大,是敢收买水匪恐吓她族叔的,这也寻常,他暗忖道。   楚姜只隔着冬衣与他相触,呼吸落在他胸前。   他空咽了一口,打击着她的激动,“骑马去。”   她眼神瞬间失落,“当真不上屋脊去?”   方晏垂首低笑了数声,手隔着大氅,紧拢在她腰间,“若要上去,便该抓好了。”   她立刻就欢欣了几分,却不知要抓哪里,手在空中胡乱攀了几下,最后,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方晏身子一僵,幸好在月下,面色并不明显,不知道她头发熏的是什么香,他别开脸,心想绝不是什么正经的香。   楚姜心跳得飞快,却故作镇定,“一只手抓住,够不够?”   “够了。”他吹了会儿冷风,终于冷静了些。   “女郎,你们还去吗?”   采采握着那纸条,好奇地看着二人。   楚姜回过头,神色不太自然,“去吧,你……你关窗,别冷着了。”   方晏唇角动了动,一把将她拢得更紧了些,“可抓好了?”   她接连点了几下头,一瞬间便感受到脸上猛地被风刮疼,身子也随着方晏的动作而腾起。   吓得她立刻就闭上了眼,“走……走了吗?”   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笑,“九娘不是要蹿房越脊吗?”   楚姜感受到所倚的胸膛起伏,脚下似乎也踩在了实处,缓缓睁开了眼,便见他们已经站在了屋脊之上。   “当真是……”她深叹了一口,却一时不能言语。   眼前不是最繁盛的灯火,却明暗里交织,锦绣夹藏在江畔繁市里,远处的人声分明并未近前,不曾入耳,她却似高台俯瞰的圣人,彷佛洞悉了人间。   星月近前,她伸手触向天星,冷冽的风与寒穿指而过,“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第77章 江上   寒色带疏星,夜风飒飒,楚姜惊奇地望着楼市中的繁火暗灯,三千星子直下眼前来,胸次全无一点尘。   “师兄,我以为已经看遍了奇珍,可这,我从未见过。”   她声音里带着喜悦,“即便是我临登高楼时,亦不曾见过。”   这才是不设防的夜,没有刻意的灯火行人,只是寻常的夜,她站在屋脊之上,不知登的是哪片屋顶,这是一种难明的刺激。   方晏的手环绕在她肩上,闻言又低沉一笑,“九娘,这才是一鳞半甲,我带你去看,金陵的黑夜。”   说罢他便要从这屋顶跃下,楚姜心惊,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肩,两人便从屋顶来至一院墙之上,未等她出声,方晏又揽着她前行数百步,脚下轻快,似点水的蜻蜓。   这是一家富户,院墙修得结实,寒宵中毫不吝惜灯火,他们落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旁,透过窗隙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抱着几本册子睡在榻上,床边有两个婢女正在捧着一箱金子,看着像是要往光亮的地板上倒。   “这是吴轸,江南有名的富商,姬妾无数,却从来不与她们过夜。”   “为何?”   方晏指指他抱着的账册,“他谁也信不过,每日都要点一遍账册,可他家产实在太多,一时半刻怎能点完,白日夜里都在点,只是一旦被叫醒又会动怒,他便想了个主意,每隔两个时辰便叫婢女往地上倒一箱黄金,照他自己的话,只有黄金叫醒他,他才能心甘情愿醒来。”   楚姜掩唇,“那他平日去处理生意了可怎么办?”   “他不是徐西屏那样的傀儡,家业是祖上传下来的,他自己年轻时也有些雷霆手段,如今多是叫手下人去谈生意。”   “从来只在故事里听过这样的,这一见,倒是……倒是钦佩莫名。”   在她说话之际,那两个婢女便已经将黄金倾倒于地,那商人一把就坐直了身子,因身子肥胖,起身时将两本账册与一枚散着床上的黄金夹在了腰腹之间,便见他由婢女扶起,那黄金“扑”地弹去了墙上。   楚姜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伏在方晏怀里,笑得肩膀都在抖动。   方晏见她愉快至此,眼中现出几分笑意,又携着她往另一户人家去。   这次落在了屋顶上,方晏揽着一脸好奇的楚姜缓缓蹲下,取了一片瓦,便见这坐落于繁华闹市的大宅里,竟藏着这样一间破陋不堪的土屋。   有一个儒生装扮的中年男子,正卧在干草上翻着一册书,眼前悬着一只苦胆。   这人翻一页书,便要抬头舔尝一下苦胆,然则尝完后却并不镇定,总是龇牙咧嘴、苦皱眉头好一阵才安定下来。   “这人与友人在十年前比试文赋时败下阵来,从此每每见到那友人都要喊一声阿翁,他在外人面前装得霁月风光,却心有不甘,在家中布置了这陋室,效仿勾践卧薪尝胆,日日苦读,只盼哪日雪了那耻辱。”   楚姜忍住笑,凝眸仔细看了一眼,才恍然道:“这人,在秋猎时我曾见过,殿下还夸过他的文采呢!”   说话间她脚下的瓦片有所滑动,惊得那人往上一瞟,方晏便揽着她下了屋顶,行在巷道之上。   “这些说出去只是趣闻,有些人的隐秘,却是污秽不堪。”   他迁就着她的步子,行得缓慢,自下了屋顶,手也规矩地放在了身侧,不时撩动着楚姜大氅的一摆。   “人之隐秘,也该有好有坏。”她毫不意外,忽停下脚步,仰着头笑问他:“以师兄这样的本事,岂不是能将人心暗处尽明于心?”   方晏失笑,“我还做不到,只是少年时,戚翁嫌弃我步子慢,就常把我往各家院子里扔,万幸,我没被发现过一回。只是久了,总能都知晓些。”   说着他便指了指远处,“我不想你见到那些脏污,我带你去江上。”   她抑着声音,“便是渡口,也太远了,如何过去?”   “先与九娘说过了,骑马去。”他抬脚后退一步,吹了一声口哨,一匹马便从巷子深处跑了出来,在二人眼前停下。   楚姜看到这大物近前,不可避免往后退了几步,不过瞧这马儿温顺异常,在方晏鼓励的眼神中才上前摸了摸马头上的鬃毛。   粗粝的手感磨得她掌心发麻,令她笑了起来,“我还想师兄是如何过来的,原是藏在了这里。”   她笑时眉眼微弯,一头浓密的发散在肩上,裹着她明媚的脸,方晏看得心中生出莹亮,将手伸在她眼前。   楚姜微怔,眼睫翕动了片刻,缓缓地将手递给了他。   第一次除去外物肌肤相触,二人都微红了脸。   即便这双手是最无隐秘可谈的,在身周或是绮罗或是布衣的包裹下,这双手就这么清白地坦诚着,有的布满粗茧,有的细白柔软,或许是从这一片毫无遮掩的肌肤上,能看出一个人的处境所在,所以这片肌肤的相触,才比那些邪淫与狎昵更纯洁,也更诱惑。   方晏常年习武,手掌自有数道茧子,每一道,都刻进楚姜柔嫩的手心,掌心相触,掌纹也亲昵地连络着。   他呼吸紧促了几分,近前一步,“你我需共骑一乘。”   楚姜微垂着眉,头一次声音细弱起来,“那便共骑一乘好了。”   马儿的嘶啼打破了这旖旎,方晏沉了沉心,抚着她的手小心将她置在马上,而后一个翻身上马。   楚姜整个人都处在他的怀抱之中,闻到了一阵清淡的松香,这香气显得她熏头发用的苏合香过分轻浮,她心念一启,便向前挪了挪,与他隔了一分,手往前抓住了缰绳。   方晏无声一笑,拉了一把缰绳,马便疾速跑了起来,缰绳对于楚姜来说过于粗粝,马刚跑起来她就被勒得“嘶”了一声,整个人又回到了方晏的怀抱里。   她还来不及想些什么,方晏便已经微向前倾了一分,话音在她耳侧响起,令她无端战栗。   “九娘,别怕。”   她颤着气息,微微点了点头,只一动,便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就在耳后,她的头发,纠缠在了他的手臂上。   长街寂落萧瑟,一骑青骢踏破月色,马蹄扬起冷白,飒沓流星,锦衣疏狂。   不过多时,便已来到城外一处废弃的古渡。   暗夜中,远处低伏的群山好似沉睡的猛兽,似乎随时能将连年来脂粉气颇重的金陵拖进厚重的故事里去。   方晏勒了马,将人小心抱了下来,牵着她往那古渡去。   “这里……这里会有船来?”楚姜疑问。   “我能令船来。”他笑得清朗,牵着她又行了数步,踏在了渡头上仅剩的几块板子上,青骢马跟在后面,此时先一步就踏进了水里。   水中响起了一阵无名的响声,像是铃铛,又像钟声,片刻后从不远处的丛野里,驶来了一叶小舟。   坐在船头的是个满身横肉的大汉,冬夜里竟还光着上身,还不用起身划船,只坐在船头动了动手,那桨便激起一层大浪。   “哟,世……是小晏啊!”大汉看到他身侧还有余人,惊异不已,看他将人紧紧护在怀中,以为他是掳了哪家娘子,马上揶揄笑道:“总是开窍了,不枉我与戚翁日日念叨……”   “齐叔,这是楚九娘子。”   大汉吓得一个激灵,猛地起身,迅速将船划到了他们面前,口中急道:“怎能如此?掳了她,楚崧不得烧了金陵?”   楚姜掩住笑意,清咳了一声,“这位……齐叔,我不是他掳来的,是我逼着他带我来的。”   “啊?”齐叔更惊奇了,却见二人亲昵,十分不敢置信,“真是楚九娘?”   方晏点头,“正是那个,曾令你恐吓了楚十六与楚十九的楚九娘。”   这话一出,齐叔更是惊诧了,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楚姜,惴惴道:“这是为何要,为何要逼着他来这里呢?难道是你们要对小晏下手……”   “齐叔,她只是好奇,想去寨中看看。”方晏怕他再想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叫他将船扶好,携着楚姜上到船上。   楚姜见齐叔看着自己时颇有些小心翼翼,与外表极不相符,心中好笑,想起来廉申,还有之前那个假装乞丐的老头,心想他们并不像一群失意之人,反而颇为可爱,便是因此,才将方晏养育成了如此轩昂的郎君吗?   那个幼失怙恃的小小少年,是如何,成为了眼前这般郎君的?   她思绪涌动,似汹涌的江水,靠着江岸时,听到风声振着林野,直将万物号动化作江涛声。   轻舟易过,未多时,金陵城便全然落入了黑暗中去,月下江水遍起银光,闪着粼粼的莹白,挟裹起涛声送着这轻舟。   楚姜坐在舱中,看着江舟渐近了一座青山,一路贴着崖壁,从山壁缝隙里去,不由屏住气息,看得方晏一笑,起身牵着她行至船头,“内中尚有天地在,九娘,来。”   楚姜随他出来,便见几点寥落的灯火挂在崖壁之上,其余只昏黑一片。   她突然感受到船身一震,齐叔跑进了水中,淌着未及踝的水踏上了江岸,似是去通传。   在她的惊疑中,方晏也踏下了船,将船头的灯笼取下,照着江岸。   “九娘,踩在我脚上。”   楚姜还在犹豫,他便已经伸手将她扶了下来,她吓得赶紧攀着他的肩,两只脚都落在了他的脚上。   仰头便是他的脸,饶是她再镇定也心慌了一瞬,忙就着灯色看江岸,“水浅,我走过去也不过湿了鞋底。”   方晏给她找了个合适的借口,“湿了鞋底,回去不好交代。”   话音才落,便已是干燥的江岸,忽而灯火大亮,她还不及抬眼便听到了有声音传来,“小晏带的是谁?”   方晏刚要启唇回答,却又顿了顿,牵着人向前走了一步,“是楚氏九娘。” 第78章 不悔   这不是徐西屏来时所见的那几座低矮的寨楼,而是连绵在山壁之下的一座村落,桑竹错落,灯火连岸,仿似世外之所。   “当年戚翁与廉叔他们从金陵离开时,皆带了家小,便至此处,另辟了一片村庄。”方晏带着她向内去,一面道:“十六年来,每每遇见孤儿,他们也往里面领。”   他话音刚落,村子里便跑出来几人,为首的正是戚翁,满脸的笑,“原是楚九娘子,不知您还记不记得老叟?那日您的马车坏了,我曾提醒您要提防奸商的。”   楚姜曲身向他一礼,笑道:“自是记得。”   戚翁更高兴了几分,向身边几人得意地撇了撇嘴,方晏看楚姜落落大方地向他们一一点头致意,便含笑叫他们都各自回去。   “他们从未见我带人回来,新奇了些。”   “他们很热情。”这一群人,身上没有带着煞气,反而大方朴实,似乎十六年前那桩苦难并未给他们带来多么难以消磨的影响,只是塑造了他们,而这一点,也在方晏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他没有被仇恨淹没了善良的本性,不会伤及无辜,强大着,也温柔着。   楚姜一时竟不知能用什么语言形容他,从前读过的骈章清句,在此时全成了空白。   方晏挥退众人,便见她目似清水一泓,在灯色与月色之间,潋滟着千般风情。   他嗓子一紧,捏着她的手也不舍得松开丝毫,二人似乎只在彼此对视间,便能消磨去无数光阴。   沉闷的一声江浪响起,在他们身后的崖壁之上激起数丈高的银浪。   “归航了。”他低喃道。   楚姜好奇回身,却被他带着向前走了数步。   “九娘,随我来。”   江风撩人,她看着眼前目灿寒星的郎君,心不可抑制地跳了起来,任由他带着自己攀上了崖壁去,落在其上一间简陋的亭子中。   江天一色,明月伴潮,辉色之下,江舟归航,三艘大船似乎是挨着前方崖壁而过,激起千朵浪花拍岸。   楚姜看着大船过去,毫不停留,不明白这如何是归航,不待她想,便见从他们下船的地方进来了几个年轻郎君,衣饰儒雅,眼睛却被一块黑巾给蒙住了,打头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十分娴熟地叫他们肩搭着肩,将他们带进了村中。   “他们是谁?”楚姜问。   “想走航运的商人。”   她心中隐隐明白了些,却未敢想,又问道:“从长江走商,皆需师兄许可吗?”   方晏轻笑,“江水自在,他们任意来往,不需我许可,我也不会管,但若与我商量过了,利大于弊,我不会收取他们分毫钱财,反而会叫人护着他们,令其不持寸刃,便可远适数千里。”   楚姜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叹一声,“九娘,我不缺财物,缺的,是人。”   说完他就感受到了她的手在渐渐抽离,心下谓叹,捉得更紧了些。   她似笑非笑,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师兄要人,还说不是妄图颠覆我周朝江山?”   他笑得更是温柔了,“九娘啊,我要人,只是想要给廉叔他们一个安稳,陈粲缩在长安,周朝天子……”   他看到楚姜的眼神,换了个称呼,“陛下为显示仁义,不但会护着他的命,还要善待他,我杀了陈粲之后,恐会有轩然大波,廉叔他们为了替我父母弟妹报仇,已经付出了太多,若我出事,他们需要闲适的生活,我收拢的这些人,有商人,亦有官宦,他们散落在各个州郡,能替我护着他们。”   楚姜这才信了几分,问道:“就像罗娘子一般?”   “是,便如扬州刺史李甫珃,出自陇西李氏,他背着家族收了一房外室,还在扬州置了家产,不下于他在族中所有,那些财物,俱是我引线搭桥他才得到,正欠我几个承诺,恰好茵姨是扬州人,李甫珃在一日,茵姨便能得一日闲适。”   楚姜却心有异样,刺史乃一州长官,竟也与他连络甚密,大周朝廷,他又渗透了几分?   “晏师兄,你要的,只是杀陈粲吗?”   方晏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神情笃定道:“若我存有别念,何苦今夜令你来此,令你猜疑?”   她望着他的眼,半晌才应了声,“若你存有别念,有碍我亲族,有碍我朝纲,今日之好,他日霜刀。”   声音坚毅,毫无拖沓,叫方晏忍不住想要揽她入怀,“九娘,我绝不会与你对立。”   他没有多么沉重的诺言,这一句虽轻,却叫她信了,他今夜如此坦荡,令她来此,令她生疑,却也叫她思想浑沦。   她终复笑颜,指了指村中,“只是蒙住眼睛,他们听到江涛声,不会猜疑江岸之上吗?”   方晏低笑了一声,“他们猜到了也无妨,每一个外来之人,皆有秘辛在我手中,一触即伤及其全身。”   她捏着袖口,“那我来了此处,师兄是掌握了我的什么秘密?”   这一句叫他怔了一瞬,片刻后眼中又润起春泽一片,“你这样的人物,与我这山野莽夫来往,已是秘辛了。”   楚府之中,采采坐在案前,对面是一脸严肃的阿聂。   楚姜所写那张纸条置于案上,阿聂看一眼叹一口气。   “今夜必回,就这四个字,这是拿准了我不会告诉郎主呢。”   采采讪笑一声,“女郎说婶子您必是知情的,我才敢让女郎离去。”   阿聂白她一眼,她自然是知晓的,她的女郎,养在深闺十六年,哪一个不是哄着疼着她,偏一个山野郎君,与她争斗几回倒成了新鲜。   “她要走,你还能拦得了?也不知那小子是好在了何处,叫她如此痴迷了。”   越说她越气,往漏壶看了一眼,“再过半个时辰不回来,便去告诉郎主。”   她话音刚落,窗外便传来响动,采采忙跑过去开窗,就见楚姜笑盈盈地站在窗前,方晏立在她身后,看见阿聂,躬身行了一礼。   “阿聂,不要告诉父亲。”她正要翻窗,身后人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送进了屋中。   阿聂忙过来阖上了窗,低声催促道:“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方郎君请回吧!”   窗外立刻传来一声“告辞”,阿聂却有些怀疑,拉开一点缝隙看了一眼,“当真走了?如此厉害?”   楚姜笑了笑,脱下大氅便要歇息,阿聂却回身上下打量着她,“虽说长安女子少受拘束,游玩也不拘时辰,可是往后,女郎再要如此,奴便要向郎主告状了。”   楚姜拉着她坐下,语气娇嗔,“阿聂今日不也知道?”   她顿时无言,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女郎,金陵之事,不要带回了长安,方郎君无官无职,更谈不上什么门第,若不是方先生,您与他几辈子也搭不上干系的,若沉湎其中,将来郎主如何肯许?便是郎主疼爱您许了,大将军呢?如此天差地别,如何长久?楚氏这样的门庭,您该配的即便不是楚氏、杨氏、李氏,那也该是说得上的家族,该是长安数得上的俊彦。”   楚姜笑着听她说完,摇头道:“可是旁人不入眼,相处也是厌憎,阿聂,他日之事,他日再看,我不会伤父亲与舅舅的心,也……也不会伤他的心,将来事难测,长姐与姐夫行走天下之前,无人敢信女子亦有郦道元之志,那我又凭什么,将来就一定要循着什么门第嫁人?凭什么非要嫁一个有官有职的世家子弟?”   她声音渐沉,“阿聂,那样我不会甘心的,今日即便没有晏师兄,我也不会甘心的,我不该非要配什么门庭,我若是想去山水里自在,就能去看山看水,我若是想要嫁人,无论那人是贩夫走卒还是天潢贵胄,我看得上的我便能嫁。”   阿聂被她说得有些动容,伸手抚着她的发,“可是天下哪有这样简单的事呢?元娘久不在长安,便落了多少口实,那些人怕楚氏与左氏,当面与你笑声笑气,背地里却编了多少脏的臭的。”   楚姜拉下她的手轻拍几下,眼神无畏,“阿聂,我若怕他们几句口舌,前头十六年便白活了,长姐若怕他们的口舌,她许给父亲那句“长安纸贵”这辈子也实现不了,只有怯懦的人,才会畏惧他们的嘴舌。”   她淡淡一笑,“我不会怕,即便他日未得好景,我亦不悔今日。”   阿聂望着她的脸,终是笑叹了一声,笑眼里又有一点珠泪,似无奈也似妥协,“若是不悔,便不是枉费了。” 第79章 有婢似旧人   当长安来信催促刘呈尽快返京时,建始六年还尚未结束,此时左融新纳的一房小妾才刚刚抬进了门,顾媗娥刚诊出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因这封信的到来,两府都不曾有多大的欣庆气氛。   这日楚姜才刚用过早食,便听阿聂说顾氏一大早又送了礼来,还送了五个相貌妩媚的侍女来。   她叹了一声,“糊涂了。”   阿聂也附和道:“郎主昨夜宿在太子府中,尚未回来,夫人便已经将人和礼都收下了。”   楚姜有些意外,“母亲看似温柔,实则大有主见,她未入长安,族中却都知道她是个贤惠能干的,任谁都瞧得出顾氏打的什么主意,她心中若是没有父亲,收下倒也说得过去,但素日里瞧着,她对父亲,绝非无意。”   阿聂笑道:“金陵百姓都夸赞郎主清正,不似左太傅一般惯会风月的,夫人虽是继室,可比多少元配夫人都惹人艳羡,您与元娘、三郎都大了,从来都谦恭有礼,十四娘打小就离了生母,对夫人又爱又敬,她的风光,在这金陵必是数一数二的,顾氏这一回,令奴也想不通了。”   “倒也不是想不通,父母之事,我们总不好多管。”   阿聂看她神色淡淡,猜测着问道:“女郎可是要提醒一二么?”   她摇摇头,“昨夜父亲一夜未回,或是长安出了什么事,母亲若是有主意的,绝不会让后宅不得安宁,我们且先看看吧。”   阿聂点头,又听她问--------------/依一y?华/道:“今日母亲可好些了么?”   “说是好多了,昨夜吃了先生给开的药,今晨便有胃口了。”   她眉头松了松,“叫衿娘近几日少去打搅母亲,若是得闲……”   “女郎,青骊姐姐来了。”采采疾步进来,身后跟着青骊。   楚姜跟阿聂对视一眼,便笑着问候了一声,“母亲可是有什么吩咐?”   青骊笑得可亲,行了礼才道:“昨夜劳方先生给开了一贴药,今早便胃口大好了,夫人特叫婢子来谢过九娘,若不是您与先生的交情,这般神医可是难求了。”   楚姜展眉,“不必谢我,是先生仁心。”   “自也要谢方先生的,正好今早顾氏给送了些补品奇珍来,想着都赠给先生去。”说完她笑意便淡了点,眼中带着迟疑,又有些愧色。   “不瞒九娘,随着那些补品一道来的,还有五个娇俏的婢女。”   楚姜手中拿着珠钗,转了几转,也面有疑惑,“可是有什么说法?”   青骊脸色一苦,“这五个,却不是顾氏几位夫人送的了,是顾氏族长,说前几日宴上这几个弹琴奏乐的,咱们郎主多瞧了几眼,今日趁着送补品来,他给添上的。”   楚姜心中颇有疑虑,她父亲虽不至于不近女色,可是多年来修身,在她母亲去后,身边就只有楚衿的生母,两人一年到头也才见几回,何至于在宴会上会多看几个乐人,还让人给看了出来。   想着她便沉吟道:“那母亲的意思是?”   “夫人说,想请您去看看。”   她更是疑惑,看到青骊攒眉苦脸,便也应了下来。   路上青骊又道:“九娘若见了,万勿动了气。”   这话已是相当坦白地告诉她那几人不对了,楚姜心中疑惑更甚,等来到了顾媗娥院中,便发现了其中十分沉闷,院中伺候的下人见到她来都不敢多说几句话,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便低着头继续做事。   “夫人,九娘来了。”   楚姜随着青骊进门,第一眼便见到了并排立在其中的五个婢女,相貌艳丽,容貌相似,气质如出一辙。   最先惊疑地却是阿聂,她轻轻拉了拉楚姜的衣袖,“这……真是荒唐。”   众人此时都顾不上想她贸然出声是否不合规矩,连顾媗娥闻声,面色也是困顿不已,看到她们来,便伸手叫楚姜去她身边坐下。   楚姜却迟疑了些,慢慢经过那几个婢女,吓得她们大气不敢出,望着一双浅青的绣鞋从她们面前缓缓过去。   “九娘。”顾媗娥又叫了她一声。   她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母亲,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   顾媗娥苦笑一声,抬头看到阿聂,“正好阿聂来了,你与九娘一道替我出出主意。”   阿聂低头,“奴不敢。”   青骊忙搀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并坐在了席子上,“婶子万勿如此说,这事,您是定然说得上几句话的。”   阿聂便看了眼楚姜,见她点头才应了。   顾媗娥一招手,就有人来将那五个婢女请出去,她这才道:“难怪我三叔会说,你父亲在宴上多看了几眼。”   楚姜心中有几分怒气,却不是对着她的,“上一次,是见到几位小娘子学着我长姐,这一回,却是连长相都能相似了。”   说出去,谁人不觉好笑,顾氏为自家女儿,找了几个与前头元配夫人容貌相似的婢女,元配夫人所出的两个女儿还与其母肖似,能做出此事的人,不是昏蒙就是愚妄。   顾媗娥知道她气些什么,也不想替娘家辩解,只觉心中发苦,拉着她挚切道:“这几个我若不收下,难保他们不会再做出什么糊涂事来。我虽不曾见过你母亲,却从来都敬慕她,今日见到这几个,心中也是气的,本也能暗自处理了,可此事,还是要与你商量一声,我信你父亲绝不会玷污了与你母亲的情意,即便宴上多看了几眼,也是忽见生疑,却不想顾氏竟以为你父亲那几眼与他们俗人一样污秽。”   “这事若是被我大舅舅知道了,顾氏即便是楚氏姻亲,也不要想让杨氏高看哪怕一眼,不使绊子那都是我大舅舅仁慈。”她说得毫不留情,眉眼带怒,“此事若是怨我父亲在宴上多看几眼?何不怪他生了双眼睛?”   青骊忙上前轻抚着她的背,“九娘,莫要气着伤身子。”   她这才悠悠从怒气中清醒几分,自也知道顾媗娥的为难,想她此时尚有身孕,便柔了声音,“母亲,此事您是如何想的?”   “五个人都能相像,绝不是几日就能找到了,少说也要几月,怕是他们早就有这样的打算,我三叔为人虽不奸诈,却也不算忠厚,他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我丝毫不疑,可是你叔外祖母智谋不下诸多男儿,她竟不拦着,怕是顾氏族中出了什么事,他们害怕这一层姻亲不够,得新用些手段,好叫你父亲相帮。”   她说得坦诚,楚姜心中也对她更为敬重了,又听她道:“叫她们再做回乐人不好,为奴为婢也不该,也都是苦命人,便先关在府里,教些规矩,等我们要回长安了,挑几户殷实人家给嫁了。”   “如此倒是妥帖。”   听到楚姜也赞同她又看向了阿聂,因知道她是杨氏夫人留给楚姜的,向来对她也都和颜悦色,此时也不忘问问她的意见。   “若是请夫主也来看看,可是妥帖?”   阿聂恭敬道:“回夫人,夫主清风峻节,若他见了,定也是依着夫人的意见行事。”   她这才松快了几分,楚姜想想也安慰道:“母亲有孕在身,此事也不必过多牵念,若有了主意,更不要再多想此事了。”   顾媗娥一笑,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我明白的。”   楚姜便又关切了几句,等到日中陪她用了午膳方才离开了。   回去后阿聂便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楚姜以为她仍有旁的念头,“阿聂可是觉得母亲的处置不妥?”   “自是妥帖的。”她摆开几分沉重,却不免叹了口气,“只是想新人与旧人,谁都没有错。”   她缓了缓声气,轻声叹道:“父亲、母亲、继母都没有错,继母更是无辜,她实在受顾氏牵累太多了,做高门主母做到她这样,已是很难了。”   阿聂赞同,“如此之事,还要询问奴的看法,可不就是做得太难了。”   “但凡顾氏对楚氏无所求,她也能多自在几分,可顾氏实在不省心啊!”   阿聂扶着她坐下,也叹道:“方才夫人说,怕是顾氏族中出了什么事,想来必不是什么正大光明好开口的,不然两府是姻亲,怎么还出了个这么下作的法子呢?”   她深以为然,却不想多为之劳神,手支在琴几上眯了眯眼,“从前我想着两族是姻亲,想着母亲的为难,也会多体谅体谅顾氏行事,若是他们一再不念亲戚情分,甚至连母亲的体面也不顾了,这姻亲要来也是无用,任他们兴风作浪去。”   阿聂看她如此,知道她真是动了怒了,想想也平常,自己都气得不行,何况杨氏夫人的儿女,也暗忖着等郎主知道了此事,或也要发一回威的。   果真到了夜间楚崧回府时,见到那五人,顿时便怒不可遏,都顾不上顾媗娥有孕在身,扔下一句“你当我楚伯安是酒色之徒?”便摔门而出。   青骊忙去看顾媗娥的脸色,竟见她不怒反笑,“夫人?”   她往门口走了走,笑道:“怨我没有说明白,只说顾氏送了几个人来伺候他,他怕是以为我懦弱不敢反抗娘家呢!去请回来吧,应当也不会走远的。”   青骊这便放心了,唤人去请了楚崧回来,果见他在长廊里徘徊。   待他回来之后,顾媗娥便将白日里与楚姜所说向他讲来。   “夫主,我也不是无知妇人,知道事情轻重的。”   楚崧难得赧颜,向她致歉道:“怪为夫话未听全了,夫人勿怪。”   顾媗娥温柔一笑,将自己的主意与他说了,又道:“顾氏不知出了什么事,夫主,虽说姻亲是要彼此关照,但不能只说情分不讲道理,若是他们有何事求到了夫主这里叫夫主为难了,绝不要应了。”   外人听了怕是会以为她无情,可她却想得清楚,顾氏盘踞江南数年,又拜在了太子门下,家业总不会朝夕被败光了去,自是送她联姻可以,绝不能毁她人生。   楚崧听了眼神稍暗,也不曾多说什么,撇去此事,关怀起她的身子康健来。 第80章 长安来客   在金陵城中还在为即将到来的年关忙碌时,太子府中已经开始打点行囊了,连带着东宫诸属官,看着都似是要在旅途中过了这个年的样子。   方壸知道了消息后, 第二日便来向楚姜请辞了。   她还想挽留一二,却见他意思实在决绝,心中虽是不舍,却也不会勉强他。   方壸笑了笑,递了本医书给她,“我与你家两位疾医议论过数日,知道了不少长安贵人的疑难之症,大都记在了这书中,若是长安有贵人因你病愈想来寻我,你家疾医也能挽回几分。”   他此举虽有要撇开麻烦的意思,却也是要助楚姜一把,数月相处下来,他知道楚姜并不如诸多世家儿女一般。   他明白这些世家,从来就没有哪一姓是干干净净的,任是养出了多么清风明月的人物,究到底子里,哪一姓不是压在百姓头上,可是楚姜,他弃了偏见去想她,她也是松风水月一般的人物,却与他那孽徒有着纠葛。   楚姜望着手中的医书,似有千斤之重,看到他眼神有些凄暗,不觉茫然起来。   “先生,您若回琅琊,楚氏绝不会泄露您的去向,不必将您的心血……”   “也不算什么心血,老夫还是信得过你跟你父亲的。”他叹了一声,“我若回乡,哪孽徒必然会命人暗中相护,你莫受他几句花言巧语骗了,就以为他真是个憨厚老实的。”   楚姜不知他竟能猜到,倏地红了脸,“先生,并非……”   “九娘,我已是古稀之年,见多了小儿女心事,况你也瞒得不好,上次你送与方祜那灯,不是他的手艺还能是谁的?”   他话里意思是调侃,可是神色却并不大喜悦,令楚姜心有惴惴,莫不是他觉得自己不好么?   未料他又是一声嗟,“九娘,那孽徒,怎堪与你相配呢?”   楚姜怔愣,“先生,师兄他也很好的。”   听她此言,方壸便也笑了笑,抚着胡须道:“少年未知衰伤,落笔自在轻快处。你的病根已除,往后照我开的方子好好吃着,保你活到老夫这岁数,这本医书,算是我送你的一份礼,他日若是你师兄有何得罪之处,你看在这本医书的份上,饶他一回。”   楚姜当他是在担心自己会玩弄了方晏,郑重看了眼医书,“先生放心,不说这大礼,便是您对九娘的救命之恩,便足以令我铭记在怀。”   方壸却摆摆手,语气豁朗,“拿你家的诊金,做的也是分内之事,是我不曾想到你与那孽徒还能有所纠缠,罢了,不提了,劳你派几个人为我师徒打点行囊。”   她自无不应,“我再派几个人送先生回乡吧!”   方壸笑得谐谑,“我此去,你楚氏往后可不要再想寻到我了,总之路上不会少了人护送的,你不需操心。”   楚姜无法,知他是真不愿再出世了,想想也应了下来。   而方壸似是怕被什么人追赶一般,才等过了两日,便带着方祜出发了。   临行前方祜与楚衿好一阵哭,两个小孩泪涟涟地诉着离别之苦,等方祜哭完了伙伴,又抱着楚姜的裙子一阵不舍。   “九娘,等我长大了,我去长安找你跟衿姐姐。”   楚姜弯身给他擦着泪,“好,我等你过去,等回了琅琊之后,你师兄不在时,要是先生有什么不便之处,你记得要去找热心的乡邻帮忙。”   他哭着点头,又记挂着在东山的小伙伴,“九娘,你得空了,去东山找玢娘,把我的玩具都送给她好不好?”   “嗯,我稍后便叫人送去。”   “还有我师兄,我好久没见他了,九娘你消气了吗?”   方壸拉着他衣领,笑骂道:“都说了,你师兄就在琅琊等着我们。”   楚姜心知他是哄骗,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方祜却道:“我知道师兄在等着我们,可是九娘还在生气吗?你要是生气,我替你出气。”   “我不气了。”她摸摸他的头,即便知道方晏定会着人护着他们,心中仍是惆怅,看方壸连着催了好几声,才让了开来。   方祜脸上刚干,顷刻间又落了泪,坐上了马车还不停地向他们招手,楚衿被楚姜牵着,也直抹眼泪,“为什么不叫弟弟跟我们回长安呢?”   “因为长安太危险了。”   “我都能长大,有什么危险能被弟弟碰见?”   该如何与童儿解释呢?她望着远去的马车,黯然想道,说长安贵人太多,惦记神医吗?说神医的大弟子会在长安搅弄风云,或会碍及他们吗?   童儿怎会明白呢?他们一时欢一时喜,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小陶虎破了都要抹眼泪,怎会明白呢?   “九姐姐,弟弟长大了就不好玩了,大人都这样的,长大了就像三哥跟六哥那样,都要做官,说的话我也听不懂。”楚衿哭得越发大声,“我不要长大了的弟弟,长大了就不好玩了。”   她眺望着越来越远的马车,低喃道:“衿娘,我怎么能决定这个呢?”   当日晚间,沈当形色匆忙地从府外回来,见到楚姜都顾不上礼数便急忙回道:“女郎,先生与方祜在山崖下遇难了。”   楚姜一骇,走动的几步都有些踉跄,听到沈当说尸首已经寻到时整个人都站不住了,瘫软在了阿聂身上,“不是去的渡口吗?怎么经过了山崖?”   “属下一路送至渡口,看着先生上了船,见船远了才回来的,回来的路上便被船翁追上,说先生在船上见到了东山,一时牵念,想要找个荒渡停下,让他上山看看,船翁就在船上等着,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上山路上经过一处山崖,被乱石砸中,先生与方祜的……尸首还在船上,船翁正等在院外,属下已经令人去收敛遗骸了。”   楚姜怔然听到东山,觉出了一丝不对,艰难道:“你将那船翁请进来。”   沈当忙去将那船翁唤进来,那船翁见到楚姜便跪下哭道:“都是小人不察,老先生瞧着小人在渡口等得可怜,大方给了银钱雇小人的船,半日不到就能过江了的,老先生下船小人竟不拦着,真是辜负了老先生。”   楚姜听着此人声音,似有些熟悉,心中定了定,“你说得详细些。”   那船翁便抬起了脸来,她一见便想起了这是谁,那夜方晏带她去江上,在那村子里,这人随着戚翁一道出来迎接的。   船翁一看她眼神便知道他认出了自己,在她注视之下眼珠转了一圈,微不可察地摇了个头。   楚姜突然放下心来,向屋中的阿聂与采采道:“去将我衣裳取来。”又叫沈当去通知她父亲。   便趁这无人的空挡,她无声问道:“无事?”   船翁一面点头,一面无声回她:“尸骸是义庄新棺。”   刚说完阿聂已经拿着外袍过来了,匆匆给她披上。   楚姜便叫船翁起身,神色哀戚道:“多谢船翁相告,我这便去将他们迎回来。”   她们才刚出了院子,楚崧便也匆忙赶来,见她神色不免心痛,又为方壸师徒难过,语气自责,“是我叫方先生速离金陵,未料竟是害了他们。”   楚姜脚步一顿,乍然明白了为何方壸如此着急离开,却不能将方晏暗中换了人的事说来,便落了泪道:“天命难测,父亲万勿自责。”   楚崧叹气,带着她向前,难过之色不减,也顾忌着女儿,在她面前总要做她倚仗,打起精神安排下人去置备丧仪。   以方壸师徒名义的丧仪不说风光,却也实在尽心了,是尽数照着楚氏族中安葬族老的规程来办。   停灵的第二日,所来祭拜者寥寥,却从长安来了一骑,落在楚宅门前,不经通传便要闯入。   门房看他手上刀刃,一面拦着一面向府内唤人,这郎君却冷冷一笑,“你家主子见我都要行礼,你敢拦我?”   门房不识这人,听他口气心中惧怕,却还是要尽责,“并非不让郎君进府,您若找家主,待通传之后……”   “等通传?他楚伯安好大的脸面。”他抽出刀,一把比在了门房颈上。   门房再不敢拦,任他走进府中去,此人却不放过他,要他带路去往灵堂。   “我正要寻神医,神医转眼就死了,怎么只有那病秧子配神医治?”   此人一路来到灵堂,见到了站在灵堂之前的楚姜,便皮笑肉不笑地讽刺了句:“看你还是个病秧子的样子,莫不是也把这神医给克死了吧!”   楚姜见到人有些意外,却毫不失礼,曲身行了一礼,“九娘见过八公主。”   门房一听这郎君竟是个公主扮的,震撼得都忘了害怕,眼睛斜斜瞟了好几眼。   楚姜早在听说有人闯入时便出了灵堂等候,见到竟是八公主,实在有些惊骇,面上却镇定道:“还请殿下放了我家门房,他乍然得见贵颜,若是大喜过望往殿下的剑上撞了去可就不好了。”   八公主刘钿这才收了剑,向前几步站在她面前,挑剔地打量着她,“你这样子,说出去不还是个病秧子。”   楚姜任她打量,轻笑道:“殿下若是说,那就是了。”   刘钿看她不受激怒,撇了撇嘴,“我告诉你,这神医是母后亲自说了,要我跟二哥来请的,现在被你克死了,回去你就等着母后问你的罪吧!”   “殿下说得好笑,若是娘娘要请,怎么不给太子殿下来信?不向我父亲下令?神医之哀亡,我合家上下都悲痛不能,殿下擅闯灵堂,这就是您对亡者的敬畏?”   刘钿理亏,恨恨看她一眼,“楚明璋,你就仗着父皇偏袒吧,这回你如何也逃不了了。”   楚姜暗叹一声,她与这位八公主,小时侯是玩伴,因些琐事,却成了冤家,每每遇见都少不了口角争斗,此时听她这话,便任她挑剔的视线打量,浅笑道:“殿下若认为我为救命恩人守灵有错,那便是我的错好了。”   刘钿一听就怒道:“你又给我下套,等二哥来了,看你如何狡辩。”   “奇了,太子殿下可在金陵呢?为何要梁王殿下来治我的罪?” 第81章 梁王刘峤   刘钿从来就说不过她,心中一梗,羞恼道:“你给我等着,总之这回你是躲不过去了。”   “那我便等着,不过此是灵堂,我不承望殿下是来为神医上一炷香,只求殿下对亡灵敬畏几分,不若此事传回了长安,殿下怕是又要遭弹劾了。”   她闻言脸色果有些不好,昂着头冷漠地哼了声,“我这是看在神医亡灵的面子上,将楚崧给我叫来,本殿下与你这草民……”   “阿钿!”有一行人急匆匆地赶来,为首的正是刘呈,身后跟着一郎君,面容冷峻,神色恭谨,正是梁王刘峤。   当今周朝后宫之中,除中宫皇后生下太子刘呈外,便只有两位昭仪与两位夫人有子,其中尤数郑昭仪所出的皇长子刘岷,及谢昭仪所出的皇二子刘峤格外出色,而皇四子与皇五子年纪尚小,并不显能。   刘钿与刘峤便是一母所生,二人于此年关前来金陵正是为生母求医。   原是谢昭仪在十一月下旬便觉身子不痛快,宫中御医诊治后不得结果,恰有人听说楚姜来江南后似是遇了神医,天子因此也来了信询问太子是否有其事。   不料刘呈的回信尚未寄出,隔了三日天子又来信催他速回,这信中却只字未提是否要让他带上神医回去,而于此同时,楚崧又得了天子密信,信中令其将神医送走,这才有了他提醒方壸速离之事。   其中纠葛,楚崧只与楚姜粗略提了几句,她便猜测到谢昭仪有病应是假,不过是给梁王一个恰当的理由来江南,周朝向来遵从孝道,刘峤担忧生母之疾,若没有天大的事,自是没有理由拦他。   天子应当是看了出来谢昭仪母子的打算,所以才过了几日便叫刘呈速回,太子都从自己的地盘走了,旁人自没有理由再留,谢昭仪与梁王的打算自然也就落空了。   而刘钿,一向爱与她拌嘴,为了奚落自己几句而行走千里也不是不可能。   此时打断刘钿的正是刘峤,只见他说完之后便向刘呈请了罪,“殿下,臣多嘴了。”   看着像是对自己的辅佐地位十分清楚的,刘呈一笑,“二哥不必如此,阿钿说话不对,自要叫喝住她。”   刘钿脸色更不好了,嗔怨地看了楚姜一眼,向正走来的两位兄长小跑几步,撒娇道:“我与明璋闹着玩呢,二哥怪罪我了,三哥也跟着这么说我么?”   刘呈温柔看她一眼,望向正对着自己行礼的楚姜,伸手让她起身,却就着刘钿的话问她:“九娘,阿钿说的可是真的?”   “应当不是的。”   这一声连此处的众多下人都惊讶了,未想她竟敢反驳公主的话,却不知她对刘呈极为了解,自己若是稍有偏袒八公主,就是对谢昭仪与梁王有所顾惜了。   虽说楚氏百年望族,所出臣子不少,自也有几个偏向魏王与梁王的,但是如今楚崧只是扶持太子,他是楚氏最为出色的儿郎,楚氏自然是要站在太子这边。   果然,刘呈听到此话后便眉一挑,楚姜不顾刘钿的震怒之色和刘峤的惊讶,只盈盈笑道:“回殿下,九娘自幼多病,幸而得遇神医才养好了几分,九娘是弱质女儿,本就恨此身多病,不料八公主一见到九娘便说九娘还是病秧子,又说九娘把神医克死了,想来这话,决计不是玩笑,若是玩笑,九娘也受不起这样的玩笑。”   刘钿以为她说完了,正要发作,就见她神情蓦然低落,“二则,八公主一来,便直直唤我父亲之名,公主天家贵人,自是无错的,只是九娘愚孝,也听不得这个。”   不等刘呈说话,刘峤便先开口了,声音温和,“全是阿钿的不是,九娘勿怪。”   刘呈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未言。   楚姜便回道:“不敢当梁王殿下这句,九娘也绝不敢责怪公主殿下,所言句句,只是为了证明,公主绝不是与九娘在玩笑。”   刘钿咬牙,被亲兄长盯了一眼不敢再出声,惴惴看了刘呈一眼。   “我自是信九娘的,阿钿向来骄纵惯了,我都从未唤过太傅之名,她却敢如此,真不知她是不敬太傅还是不敬我呢!”刘呈幽幽笑叹了一声,语气亲昵,似是玩笑。   刘钿此时再顾不上气楚姜,急忙解释道:“三哥,阿钿绝无不敬之心,只是过于担忧母妃病体,一时冲动了些,待见到了楚太傅,阿钿定向他请罪。”   刘呈笑容浅淡,侧头看她一眼,缓缓点了点头,“只是你对九娘如此奚落,也是不该。”   刘峤便又盯了她一眼,她急忙向楚姜道:“是我不好,明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楚姜便也一笑,向三人复行礼道:“九娘不敢,想必公主也非故意,此是灵堂,不好招待三位殿下,不若请殿下移步,九娘去请母亲父亲。”   她话音未落,楚崧便已携着顾媗娥姗姗来迟,也不能怪他们怠慢,只是他们住处与灵堂离得远,得知八公主闯进府来时便已经动身了,此时见到太子与梁王俱在,忙请他们移步。   刘峤却对刘呈道:“请殿下先行一步,阿钿先前得罪神医亡灵,臣该敬一炷香告罪。”   刘呈弯唇,点点头,刘钿便也跟着留了下来。   才待他们离开,刘钿又急不可耐地冲着楚姜过来,满脸幸灾乐祸,跟在她身后,贴着她道:“楚明璋,你继母有身孕了啊!等着那孩子出来,你就等着失宠好了,到时候可别来我面前哭。”   “殿下好笑,我失宠了为何去您跟前哭?”她低声回道:“等弟妹出来,自是我该疼爱弟妹,什么失宠不失宠的,说出去旁人还以为我楚氏多么小气呢!”   “你就嘴硬吧!”她撇撇嘴,“我跟你说,枕边风最是可怕,到时候楚太傅把你随便嫁了,你都找不到地方哭去,我劝你趁现在好好讨好我。”   她像是只逐花的蜂,楚姜动一步她跟一步,“想好了吗?现在你讨好我还来得及。”   楚姜回身轻笑,将下人递来的香塞到她手中,“楚氏可从来不出阿谀奉承之辈,殿下请吧!”   说完她又向后几步,恭敬将香递给了刘峤,“殿下。”   刘峤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过片刻,便点点头将香接过,却在棺前徘徊了几步,仗着身量高大向棺中打量了几眼。   “殿下,神医与小方祜,都已看不清面目了。”楚姜幽然出声,面有戚戚。   毫无准备的刘峤手上香灰颤动,落了几许在虎口处,饶是他年少便去往军中,乍然在静寂的灵堂上听到身后幽幽一句,还是惊了些许。   他低敛眉目抖了抖手上的灰,面色镇定地将香敬上,随着她的话叹息道:“可惜。”   “不知昭仪娘娘是何病症?神医离去之前曾给了九娘一本医书,上面记了不少疑难之症,或是将家中两位疾医请去,他二人与神医相处过多日,本也是医术卓越,应当能有些助益。”   他转身回来便见楚姜说得十分真挚,“神医曾与九娘说,家中疾医并非不好,只是用药不如他大胆,经他数日点拨,二人早已脱胎换骨。”   刘钿倒是不知谢昭仪是装病,不然也不会贸然撞入楚府来了,此时听到楚姜的话脸色有些不自然,别了别脸强硬道:“看你识相,还说不会讨好我,这回我便勉为其难替母妃收下了,下次你且上点心,不要再让我们多等了。”   刘峤望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又对楚姜点头道:“阿钿胡言,九娘别挂在心上,若二位疾医方便,自是欣快之事,我与阿钿皆要谢过九娘相让之情。”   楚姜忙曲身道:“不敢当殿下的谢,灵堂简陋,还请殿下移步。”   刘钿还要说几句,便被刘峤叫住,楚姜看着刘钿面上的不甘,心中暗笑,唤了几人送他们过去。   在目送二人时,采采便嗟叹道:“这一年女郎身边没有八公主,还真是寂落了些。”   阿聂嗔怪道:“叫你每天被这么冷嘲热讽地就热闹了?”   楚姜莞尔,转身回到灵前,“我倒是情愿她不在呢!我可受不住了。”   刚走远的刘钿也在回望,正看到楚姜转身,忙拉着兄长的袖子,“二哥,看,她不敬我们,我们人还没走远她就转身了。”   刘峤深叹:“阿钿,你何苦呢?”   她愣了愣,复又笑道:“我就是见不得她好。”   “阿钿,你若想与她和好,这样下去是行不通的。”   “二哥说话真好笑,谁想跟她和好了,跟一个病秧子玩,说出去人家当我傻呢!”她昂着头否认道。   刘峤转身望了一眼灵堂,并不否认她的话,脸上却也没有认可之色,只是平淡道:“往后说话,也该顾忌些,殿下面前,更要敬重楚太傅。”   “什么殿下不殿下,凭什么我连自己的兄长都不能叫了?”她不服道:“二哥就是太谨慎了,母后如此宽仁,又从来不跟我们摆那些排场,倒是二哥你顾东顾西的。”   他沉静地轻叹了一声,“往后我与大哥皆要辅佐殿下,绝不能因此血缘便忘了君臣之分。”   刘钿听得有些不耐,便不想再回他,低着头嘟囔了几声,刘峤听着又是念叨楚姜,凛若冰霜的眼中闪现一丝笑意,“九娘何其无辜,跑出长安了还躲不掉你。”   刘钿脸一板,羞恼道:“父皇母后护着她,三哥护她,连二哥你也替她说话。”   “她少时多病啊,本就很可怜了!”   刘钿嗔怪地向前几步,反身打量起他的神色,“二哥是不是还记着她替你作了一首诗的事呢?就那一回罢了,她又不知道是你的功课,还以为是我的呢,现下我书房里,全是她无聊时替我写的,这可承不上人情。”   刘峤轻笑,低了眉,“我倒是不记得了,你却记得。”   刘钿信以为真,得意道:“你们都爱夸楚明璋好记性,倒忘了我记性也好,那年二哥从军营回来,父皇要你写一首诗,母妃怕你想不出,把诗题也给了我,正好她瞧见了……唔,如此想来倒也算得上人情。”   她咬着唇兀自点了头,“就看在她这回懂事,送了两个疾医的份上,先容她清净几日好了。”   见她如此,刘峤戏谑了一声,“若是要她与你和好,可不是几日清净就能解决的。”   “那要……哪要与她和好!”她的话急转了个弯,“我是懒得见她。” 第82章 走水(捉虫)   或是因为梁王的到来,本来未定的归期,骤然便定在了腊月二十三,年关之下,这归期显然会令人猜度。   腊月二十一这日,正是刘峤与刘钿来到金陵的第二日,刘峤深居在太子府中,一副对金陵毫无兴趣的样子,倒是刘钿,初来金陵,饶有兴致地乔装扮作了郎君,在城中畅快游玩了大半日。   时过正午,她正兴致勃勃地踏进一间茶寮,才刚坐下便听到其中两个儒生打扮的正在议论,说的便是刘峤南来,与太子乍归之事。   一个道:“虽说梁王有军功在身,母族未免也太低微了些,谢娘娘早年不过宫娥,毫无母族势力可言,若要与太子相争,一是宗法难容,二也不自量力啊!”   她听得怒火中烧,竖着眉正在过去,恰伙计上前招呼,挡了一挡,她便听见另一人回道:“梁王刚到,太子便要回京,想也知道这是敲打了,只是未免蹊跷,梁王若有心,为何不曾早些时候过来,如今江南尽在太子殿下袖中,不论是世家望族还是平民百姓,莫有不服者,这时候来,可不就是白白招了猜疑。”   刘钿听得震怒,推开挡在身前的伙计就朝两人过去,“两位兄台不知是在哪一府当差?皇家之事,也是能做笑谈的?某素闻太子与梁王兄弟情深,到了你们这好事之人口中怎么就变成了兄弟相争了?”   二人狐疑地看着她,见她面容净秀、身量纤细,又满身好绸缎,当是哪家小郎君,皆生戏弄之心,“这位小郎君,莫不知太子殿下曾说天下事尽为百姓事,殿下是储君,我们说的便是天下事,这如何是妄议?”   刘钿身后两个仆从一看她似要动怒,忙小声上前劝她道:“二郎交代了,不要招摇行事。”   她这才歇了几分,恨恨看了那两个儒生一眼,也再无游玩之兴,回到太子府中便向刘峤抱怨道:“若是这些书呆子知道二哥与母妃素日的谦卑恭谨,怕是要为今日这样张狂的猜测自投渭河了。”   刘峤站在窗前,正赏看着太子府中的景致,闻言笑道:“嘴在旁人身上,任他们说去,总之你我不要逾矩了就是。”   “偏偏这些读书人最是可恶,书由他们编,诗文也由他们写,我们来金陵是为了寻神医,到了他们口中倒是成了二哥另有图谋了。”她面色越加不忿,“他们还说为何之前不来,偏偏在这关头来,白白叫人猜疑了。”   刘峤手上的一朵枯叶随声折成了两半,只听他笑道:“什么猜疑不猜疑,你万勿在外胡言,你我皆是殿下的附庸之臣,若是在外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事,恐叫人以为我们兄弟失和。”   刘钿越发以为那两个儒生的话好笑,“他们要这么猜,还不如猜大哥呢!一样都是军功,大哥可没少仗着他比三哥大就摆谱,我们一宫可都老老实实……”   刘峤回身对她微微摇了摇头,“这也要慎言,大哥只是性情粗放了些。”   她吐吐舌头,顺着点了个头。   此日夜中,城东突然旺起一团红云,火光冲天,盈沸的人声直将半城唤醒,喧声直闹到第二日清晨。   楚姜晨起之时便觉府中喧闹,唤来阿聂问了才知道昨夜失火的竟是顾府,大半个宅子都被毁了去,仆人也死伤了十多个,更遑论身外财物了。   “毕竟是姻亲,住在那宅子里的大半人都先来府中暂住了,另一半赶回了吴郡去。”阿聂道。   楚姜便叫她随意挽了个发,“十一姨可有来?”   阿聂摇头,也有些不解道:“不曾,夫人也还问呢,说是十一娘随族人回吴郡了,不过顾族长跟三夫人、大夫人都来了。”   听到顾妙娘未来她便不甚急了,慢条斯理用了早食,又去书架前翻找着,“枚乘①的《忘忧馆柳赋》呢?我要在船上讲给衿娘听的,怎么也收起来了?”   采采便道:“那一篇女郎不是收进了枚乘文集里了?昨日收拾的时候婢子将这本放箱子里了,可要找出来?”   她在书架前踱着步子,“找吧,慢慢找,别伤了你的手。”   采采一笑,“找一本书,哪就能伤到手了?”   “傻姑娘。”阿聂笑瞋道:“叫你慢慢找,你便慢慢找去。”   采采恍然明白过来,楚姜一听说顾妙娘不在,连早食都用得慢腾腾的了,可不就是不愿意去见那几人?   思及此,她也慢悠悠地去箱子里翻找了,过了半刻才拿着书缓缓过来。   趁着楚姜翻看之际,还煮了一壶茶,“女郎,当心烫,慢些喝。”   楚姜浅斟了一口,任茶香萦绕在唇齿之间,细细回味道:“这回茶煮得不错。”   采采便又慢慢给她续上,一边收拾细软的阿聂一脸慈笑,“说是慢些,倒也不必这么慢,莫等过了午时这一壶茶还没喝完,夫人那边倒叫人来请了。”   她疑惑地歪了歪头,难得的俏皮,“为何要请我去?明日便要启程回京了,今日该好好休整才是。”   阿聂掩笑,“正是,这稍敬着些,他们还真当自己是女郎的正经外祖了,上回弄出那腌臜之事,说出去谁不笑话他顾氏。”   楚姜嘴角微扬,靠在隐囊上十分悠然,“有些糊涂,可真是要日久了才能看出来,初时怎不是通情达理的呢?”   阿聂也叹,“故而才说,岁寒知松柏。”   这厢正在议论的人,此刻也正在说着楚姜。   顾族长夫妇与大夫人显然是一派安好之态,顾三夫人看了眼顾媗娥住处,凝目看向她道:“你月份也将大了,这几日也不必理政,伯安怎不在?”   顾媗娥淡淡道,“我们也是天将亮了才知道顾府走水了,夫主昨夜便去了殿下府中,尚未归来呢!”   对面三人也不知信没信,顾族长却是十分大言不惭道:“怎么九娘也不曾来?虽说我们尚隔着些,但也逃不掉一个孝敬。”   顾媗娥心中讥诮,“上回见着那几个婢女,气得狠了,侄女担心她气出个好歹来,等闲绝不许她走动。”   大夫人顿时便脸色不好起来,郁郁道:“上一次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你有孕在身,伯安正值壮年,身边多几个红袖添香的,说出去也是风流趣事,旁人说起来你来,也是你识大体。”   顾媗娥不妨她母亲有如此言语,心中微冷,将视线送至三夫人处,“三婶婶也如此想吗?”   三夫人笑意凝住,低眉沉思了片刻,才沉吟道:“媗娥,总是为了顾氏。”   “若是为了顾氏,那主意出得才是下乘。”她也沉了面容,眉眼带了愠闹之色,“元娘与九娘跟杨氏夫人面容肖似,那五个拿出来,是谁的替身呢?夫主要真是贪色之人,要真是舍得作践他与杨氏夫人的情意,哪里轮得到我嫁给他。”   顾族长听到侄女这话,认为少了尊敬,脸也一板,“你是顾氏女儿,怎不知道以家族为重?”   “婶婶还是虞氏女儿呢,怎么如今虞氏内里都散成沙子了也不见婶婶去管?”   顾三夫人惊骇,“天下如虞巽卿卑鄙者有几人?顾氏又何曾如此对你?”   顾媗娥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气得站起身来,“姻亲是要彼此扶持,有彼才有此,难道顾氏以为一个顾媗娥就能拿捏了整个楚氏吗?我从来都劝告三叔,若是有事相求,大大方方说了,夫主不是狭隘之人,能帮的自会尽力帮了,若是不能帮的,难道使些下作手段就能帮了?”   三夫人神色愧赧,顾族长却犹自辩解道:“若是相求,那便是谢礼了。”   顾媗娥不看他,望向三夫人道:“婶婶难道也如此想?天下哪有请求的话没有说出口,先就将谢礼送上的,更遑论是那样的谢礼,你们可知九娘那日怎么说的?她说此事好歹没让杨大将军知道了,否则往后在朝堂上,有他在的地方,绝没有顾氏的落脚之处。”   顾大夫人听得心头一怵,惴栗道:“那……那五个我们还是收回去,往后绝不再犯如此糊涂就是了。”   三夫人却知道顾媗娥是想催问他们顾氏究竟发生了何事,她看向夫君,见他对自己摇头,便按住他的手,眼神坚毅。   顾族长心有犹疑,环视屋内,顾媗娥便将除青骊外的下人都叫出去,才听他惭愧道:“前年我往长安去时,曾与齐王赴了同一场宴,宴上我二人皆有些酒酣,不免失态了些,哭了几声故国,言语中多有几句不敬。”   顾媗娥惊得站不住脚,掩唇向后靠了几步,“如何……如何不敬之语?”   他哀叹一声,“那年齐王有孙年幼,未知江南,见我之后齐王问我江南如何,其孙听了问江南多远,齐王说永不可见,他那孙儿便说可见江南不及日月之远,不然何故举目得见日月,不见江南。②听之,我与齐王皆潸然。”   顾媗娥颤着身子坐下,“此事……外人可知?”   “当时幽园无人,只有齐王抱孙,遇见我便说了几句话。”他惭愧地站起身来,“未知……便在两月前,有人散了几本话本子在宅子里,正写了此事,又几日,花匠辟花圃十,在几桩老树根下又得了几纸,亦是此事,遍在宅中寻觅,所得不下数十。”   “所以昨夜走水,是故意为之?”   三夫人也起身道:“是,正借着这事,好叫族人们都回吴郡去,二来也是想将顾氏儿郎多留在金陵几日,未免得见齐王,牵扯了旧事。”   顾媗娥惊疑未定,虽说如今齐王得天子善待,可是如何容得下一个思念故国的臣子呢?即便顾氏儿郎入长安之后才能得显,总是妨碍的,对北方世族来说,他们本就是外来之客,再有不堪过往,如何能在朝堂上立足。   她小心地抚着腹部,轻叹道:“此事……此事夫主也不能摆平了,叔叔所为,或还会带累了他。”   对面三人也愁眉不展,三夫人斟酌道:“或是……或是能让他想想办法。”   “婶婶,他若知道了,岂不成了知情之人?往后牵连,如何不会碍及他?”   作者有话说:   ①枚乘:西汉时期辞赋家。   ②典故改编自晋明帝答坐元帝语。原文是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第83章 虞巽卿之死   顾三夫人却又深叹了一声,与顾族长双手交握,神情颇有难色,“此事未必能令我们如此艰难,你叔叔悲哭故国,总是文人,感时伤世也不是大罪,推说是他一人之过,如此即便顾氏少了器重,往后族中儿郎正身清心,我百年大族,不会毁于一时。”   顾媗娥心中稍定,“如此作想才是正理,而今殿下在江南所为莫不表明其重视儒家之心,江南一向儒风盛行,顾氏即便不如陆氏儿郎个个皆能吟咏诗章,却也不乏才高识远者,等到殿下继位,未必不是兴复之机。”   不料顾族长话锋一转,注视着她道:“可是若等数年,亦是败相。”   正在她怔愣之际,顾三夫人便已上前一步道:“媗娥,此事必得求伯安给我们出个主意,他熟知天子与太子的性情,必当明白如何处置才能令顾氏寻得最佳之解。”   顾媗娥眼中乍然一红,咬唇轻摇着头,“若是叫夫主得知了,不管他有何想法,往后被他人当作把柄又如何好?”   “不会的。”顾族长也逼近几步,“伯安何等智慧,必不能……”   “叔叔怎就笃定不能呢?”她后退一步,还欲反驳就忽感腹中一阵痉挛,额上现了薄汗。   三夫人并未察觉到,仍劝道:“媗娥,亲亲之间,何提罪矣,即便是……”   “夫人,夫人。”青骊忙冲过来将她隔开,便见顾媗娥已经捧腹呼起痛来,三夫人大惊,忽记起当初自己失子之痛,负疚不能,忙也向外唤疾医前来。   顾族长正待上前,被她一把拉住,“夫主,此时不要逼她了。”   只是顾媗娥再未听清他们的话,伏在榻上痛不能自已,青骊小心为她擦着汗,口中急切道:“速去请郎主回府来……”   “叫……叫九娘来。”顾媗娥声气微弱,揪着她的袖子道。   她便急忙让人去请楚姜,大夫人看得也心惊,蹲在榻前问道:“怎就突然发作了?不是说怀相甚好?”   青骊既来了楚府,自也不当自己还是顾氏的人,只一心护着主子道:“怀相再好,可也耐不住责难之下动了胎气。”   顾族长神情有些难堪,站在不远处看了几眼,也觉近前会再惊了她,后退几步坐下,再不言语,只是神情焦愁。   三夫人见他如此,心中无奈,却也别无他法,与他并排坐着,不时拍拍他的手背以示抚慰。   楚姜来时疾医正在给顾媗娥开药方,显然已是安抚好了胎气,只是人显得虚弱些。   她向三人行礼后便直直去到床前,探向顾媗娥的手腕,略听了听,又问疾医详细。   得知并无大碍后才放心了些,三夫人见到她,亦觉之前的事做得荒唐,心中羞愧不能,便起身道:“是我们不好,与你母亲起了几句争执,才惊动了她。”   楚姜想想也明白是因为什么争执,回头轻笑一声,“如今母亲无碍便是无妨了。”   三夫人有些愕然,这话说得倒像是顾媗娥一旦有碍,便要向他们问罪了一般。   顾媗娥也不欲她知道内情,看向三人道:“昨夜母亲与叔叔婶婶必是惊慌的,不若还是先去歇下,等得夫主回来再行招待。”   有楚姜在,三人再有什么话自也不好说,只好先离去。   顾媗娥这才拉着楚姜坐在床沿上,方才她是担心自己恐会不好,楚崧又不在府中,便要青骊将她请来好主持大局,眼下无事,她倒不知说些什么了,便只笑道:“是我听闻顾氏走水心中惊骇,引动胎气了,现下倒是无碍,疾医都说不会耽误明日动身的,白白累你跑动一躺。”   楚姜自不会信,思及顾媗娥的体贴,想想也道:“母亲若是有心事,不妨与我说说。”   “都只是些府中的琐碎之事,你要是得闲,帮我去点点箱笼。”   她见顾媗娥不愿深谈,再不好多说,便顺着她的话去打点起行囊来。   等她一走,青骊便喃喃道:“夫人是顾惜楚氏了,就怕顾氏怨您呢!”   “不得两全法,总该寻一头恰当的站。”她抚抚肚子,低头神伤,“我不怕母亲对我生怨,也不怕叔叔婶婶对我生怨,我只想我腹中这孩儿往后也能如三郎、九娘一般,皇子公主面前也不必多低眉几分,青骊,哪怕那事对夫主并无多大损伤,我也是怕的。”   “第一条路是将来夫主的政敌以此事来攻讦他,令他失了上意,第二条路是他将来位极人臣,我儿亦是人中难得的高枝,如此想,谁都不会选第一条的,我是自私,可我不会后悔,妻以夫贵,夫主不是薄情寡信之人,不会因我娘家如何就弃了我,为了这孩儿,我必不能为顾氏做打算。”   青骊点头,“婢子明白的。”   “可是他们未必明白,我只怕他们就如此去了夫主面前相求。”她神色黯淡,向青骊嘱咐道:“明日动身之前,必不能叫他们见了夫主,前头去请他的人你且叫回来,你亲自去,说顾氏又带了几个妖娆的婢女来,非要借着长辈的由头赠他,叫他先避一避,顾氏失火之事,我已安排得十分妥当,待我们去后,这宅子可留给他们暂住……”   “女郎,那日也未见夫人如此动气,莫不是他们见上回那五个婢女没了下落,又送了人来吧!”   楚姜听采采如此猜想,不由笑道:“或是他们以为母亲没有向着顾氏,斥责了她,母亲既不向着顾氏,楚氏便能安宁,该是个顺卦。”   采采便也一笑,跟在她身后道:“不过说来也是有趣,之前顾氏几位夫人对您与十四娘可都是亲近得不行,左也体贴,右也担心,如今一看,那体贴里全是主意。”   阿聂也赞同道:“若非血缘相亲,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坏。”   楚姜抿唇未言,心中想到顾媗娥的为难,心情并不松快,抬眉看到府中新枝初放,记起初见时的青木葱茏,朱门翠色,眼前倒是聊少生机。   分明春将至,金陵却仍余了寒声。   过眼之处,楚衿正搂着一只小羊在倾诉些什么,脸上神情瞧着十分忧愁。   她不由叹道:“时过境迁,连衿娘都有烦心事了。”   却在同一时,有人在欢庆这余着的寒意。   “老天不会弃我,不会弃我。”虞巽卿衣冠整齐,姿态依旧儒雅从容,似乎独子的离世与族人的厌弃只是痛他一时,而今他又抖擞了精神,坐在这江心孤阁中,眺望着正划着竹筏过来的身影。   他灌下一壶冷酒,眼角发红,“可怜你虞舜卿不知,哪怕你机关算计,罗织罪名,所得的,全是我不要的。”   于是越看着那人近前来,他的心情越发激动。   未等竹筏停下,他便跑下楼去,看到一袭青袍的年轻人,忙跪拜道:“拜见梁王……”   “殿下未至,郎君误认了。”来人将他托起,“某是殿下近卫,如今殿下正在太子府中,不便出府。”   他毫不为先前认错了人羞愧,反笑道:“是该如此,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免贵姓赵。”   虞巽卿看出了他不愿多说,邀他上楼坐下,看他腰间刀刃不离,心中猜测着他的身份,应是随梁王一道征战过的。   赵郎君随他上了阁楼,便直截了当问道:“账册与信件何在?”   虞巽卿一笑,“郎君莫急,我要的辟书①呢?”   赵郎君从怀中掏出一张绢帛递给他,“武昌郡守,已经盖了印章,郎君去了便能上任,那是个好地方,殿下为了这一纸所付出的精力,你送去那些俗物可抵不了。”   虞巽卿接过看了,心中一喜,笑道:“俗物自然难抵殿下厚望,亦不枉我弃暗投明一场,烦请郎君告知殿下,往后我虞巽卿所至之处,便是梁王殿下手眼能及之处。”   赵郎君也笑了一声,向他伸出手,“当初方先生向殿下引荐郎君时,便曾说郎君之大才,殿下心中早有爱重之意,区区三十万两黄金,殿下收下不过为了抚慰你之不安,不想郎君却将之当作把柄要挟,实乃殿下未曾料及之处。”   虞巽卿嘴角牵动,当初徐西屏背叛了他,太子审问之后他便觉在东宫处难以得到信任,暗中遣了亲信送了三十万两黄金,以及前次未送走的虞十娘去往长安,而梁王回信中却说黄金愧领,美人不受。   他见虞少莘颇有几分胆识,便令她留在了长安,如今这赵郎君只提黄金,想是虞少莘实在不曾入了梁王的眼。   只是这赵郎君的话未免有些好笑,即便不缺,可是三十万两黄金已是巨财,哪怕当初梁王只是想令自己蛰伏在东宫以图后用,可是既收了俗物,何谈清高呢?   他一面讽刺想着,一面自怀中掏出一本账册和几封信件,笑道:“殿下必不缺那些俗物,应是缺臣……”他顿了顿,念起那辟书上所写的名字。   “应缺臣温阐这么一个挡得了所有骂名的佞臣。”   赵郎君接过后翻了翻,忽掀起眼皮笑问道:“郎君若是仍余下了什么旁的,武昌可就不好待了。”   虞巽卿回道:“郎君说笑了,这东西一回好用,如何回回都能好使呢?”   赵郎君便将账册与信件都收进了袖中,眼睛弯了弯,手正往腰间去,忽来江风,他顿了顿,“郎君可曾见过方先生?”   虞巽卿正看着辟书,闻言一怔,“未曾,只是从殿下信中知晓是先生举荐了我。”   赵郎君“哦”了一声,缓缓点着头,手探上了刀柄。   江风又拍了几下窗户,吹乱了虞巽卿手上的辟书,他往里站了站,听见赵郎君猜疑的声音,“想来方先生应当是江南人士,不然也不会知道郎君大才了。”   他回身疑惑道:“怎么殿下也未曾见过方先生?”   “见是见过,却不知其身世,有些好奇罢了。”   “不若请其……唔……唔……”他忽然睁大了双眼,手往腹中摸去。   “不必了,此事郎君便不用挂心了。”他捂着虞巽卿的嘴,刀自其腹部横穿,血浸透了那张辟书。   “往后之事,皆不须郎君担心了。”   他将瞪着眼睛的这具尸首横在地上,捡起辟书,又为他阖上了双眼,悠悠叹道:“武昌郡守,哪是你三十万两就能买到的?”   作者有话说:   ①辟召,察举制做官的一种途径,可由中央和地方长官自行任用下属人员,例如汉制规定:上自三公九卿,下至地方州牧、刺史等,都可以自己辟用士人作为僚属,被辟的对象,可以是乡豪、名士,也可以是布衣,小吏。被辟者一般都由长官颁发任用文书,称为辟书或辟命。——解释来自百度 第84章 遇刺   建始六年的腊月二十三,北方来客辞别了金陵。   楚姜站在船头回望,隔着遥阔的江天,新草旧烟俱无踪迹,只是被雾气浇筑的金陵城,稍响着些烟火气。   若记此岁,倒也悠长,得遇神医,病体渐安,又遇方晏,得历情关,她凭舷而立,忽弯了弯唇,侧头往遥远的山壁上看去,心想那村落不知是在哪一处,亦不知他在哪一处。   初识相思未觉苦,她倒觉那些模糊的山壁也有趣,江水湍急,片刻间又过了几重山。   采采看她望得出神,心生好奇,也看过去,却只见一色的江天和远处淡墨泼就的山影。   楚衿正在船上跑得欢,看到临近的大船上楚郁正提着剑巡视,忽地扑在栏杆上,“六哥,六哥,午时我跟姐姐吃拨霞供,你跟三哥可要回来吃吗?”   楚郁所在的正是太子的船,他身侧尚有几个年轻武将在,一听都笑话他道:“六郎要是想回去吃,值守的活也不须担心,哥哥我替你。”   “欸,我也能替,不过等六郎回来也该给我带上一顿才好。”   “我看干脆叫六郎给送一口锅子来,我们自在涮了吃才是。”   楚郁面色一赧,挥手将他们驱散,才笑着回楚衿的话,“我与三哥抽不出空,你们自己吃就是。”   说完又吓她,“再往外边靠,当心落下水去。”   楚衿嘻嘻一笑,倒也听话地后退了几步,“等过几日下船了,九姐姐答应了,许我去逛铺子呢!”   楚郁事忙,无暇顾她,哄了她几句便叫乳母将她带走了。   楚衿却不消停,又在船上散了散,楚姜回头看她站在几块板子往下跳,瞧着似是欢乐,又像是无聊至极,便招手叫她近前。   “可是无聊了?”   她翘起嘴角,捏着袖子道:“有一些。”   楚姜一笑,摸摸她的头,“那许你去抖空竹。”   见她眼睛倏然一亮,她便嘱咐道:“只是不许来外头玩,殿下他们都在呢,瞧见了还以为你失礼!”   楚衿掖着笑猛点了几下头,得了许可便拉着乳母婢女回舱中去。   “殿下的船在前头,轻易也不会绕到船后来看,十四娘若是在外头耍耍也是无碍的。”阿聂道。   楚姜对她笑笑,手指了指右方的大船,“那一位在呢,我被她说几句无妨,衿娘原来可是一见她就眼泪汪汪,要是被她说上几句,怕是直到回京她都欢快不起来。”   阿聂一叹,“八公主也就是嘴上刁些,却也愁人,怎么专盯着女郎一人来烦。”   “就是仗着我不怕她吧!”楚姜轻笑,转身又看起了江上来。   不一会儿楚衿又跑了出来,手上只有两支木棍,哭丧着脸,“九姐姐,空竹落水里去了。”   几人失笑不已,楚衿的乳母忙道:“正玩着呢,十四娘往窗边才近了几步,一个不妨便掉了下去。”   楚姜弯身看向妹妹,“那空竹轻巧,想是会浮在水面的,你可有往水里看过?”   楚衿一愣,摇摇头,拉着她便要去看,“要是真在水面浮着,如何捞起来呢?”   “你寻个网,找个杆子,只要它不随着江水漂远了,总能捞起来。”   说话间二人便到了窗前,低头得见江水中果然漂浮着一只空竹,却在船每破开一层江浪时便漂远一点,看着在船上是难以取回的。   众人瞧着都不免有些失望,楚衿也不是无理取闹的,十分懂事道:“九姐姐,这便算了,回去找匠人新做一个就是了。”   她心中却想这是顾妙娘送她的,不免言语显得有些失落。   楚姜瞧着便安抚道:“这是十一姨送你的,虽不是你故意弄丢的,但也有些疏忽,你该亲自给十一姨写一封信,说明原因。”   小童儿乖巧地点着头,“等回了长安,我也给十一姨送宝贝去。”   楚姜笑着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江上,那空竹已经离得越来越远,便也不多纠缠,带着人出了船舱,想起顾妙娘,不觉也轻叹了一声。   顾氏因府中走水,族中那几个做了官的儿郎便都请求先留在金陵,等到族中元气恢复了再行入京,太子与众多官员却并不同意,毕竟此次回京是要昭示江南已归东宫,顾氏若是晚了几日,总少了声势。   太子便从私库中赐下了二十万两黄金给顾氏,顾氏也知道好歹,再也没有旁的托词了,只好叫儿郎们跟着入长安去。   楚姜想着也觉出一点好笑,楚顾是姻亲,按理该在路上彼此照应着,楚崧却是一听说顾氏的人来了便要想法子避开,而顾媗娥也一脸的乐见其成,饶是她再聪颖,也实在猜不透其中的缘由,莫不是顾媗娥不愿顾氏与她父亲碰面?   阿聂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女郎,瞧着十四娘还不舍呢!”   她回身望了望,看到楚衿还趴在窗上,又弯身进了船舱去,走近窗边搂着她道:“一等回到家,我便找匠人去。”   楚衿绷着小脸,郑重地点着头,却十分可惜道:“我都没有玩过几回呢!”   楚姜随她一道望着江上,那空竹被浪冲了数次,早不见了踪迹。   她收回视线,正要牵着妹妹起身便听楚衿惊喜的一声,“九姐姐,水里头有人,我们可以叫他帮忙捡起来。”   舱中众人都有些惊讶,冬寒水冷,便是渔人也不会于此时入水中去,楚姜也向外看去,果见几道人影浮出水面,尚远,未见相貌,却绝不是他们一行。   就在这一瞬间,水中又有人影冒出,正攀在太子所在的船下,楚姜得见之时,各个船上巡视的士兵也都发现了,一时数声惊呼响起。   她迅速将楚衿搂在怀中,叫仆妇们噤声,心中想到,他们一行人,所随士兵便有数千,水匪见到如此声势绝不敢胡来,或许只是冲着太子来的,是刺客!   得出结论后她便看向了右侧的船,是刘峤与刘钿所在,不料他们的船上也闯了几个苍衣人上去,又令她怀疑了几分自己的论断,甚至不知楚氏的船上是否也有贼人,不知家人是否安好。   楚衿一头扎进她怀中,抖得厉害,她忙轻抚着她的背,小声道:“我们人多,别怕。”   她叫阿聂将门窗都给合上,心中想到当初方晏所说,他能保商人在长江上的安宁,如此这江上的黑白,他必是能掌握的,如今却有人蛰伏水中,在江上行事,他当初若不是夸大自己的本事,此事他定然知情。   一时间她心乱如麻,若是他知情,自己却还遇见了今日这事,想来自己于他也不算什么,什么自己与他来往是秘辛,什么不堪相配,皆是他哄骗自己。   楚衿感受到勒在自己背上的手紧了几分,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在她怀中动了动,也让她更加冷静了几分,外面纷杂的叫嚷声传进来,不知是哪艘船上的。   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见他们所在的船上船夫、部曲等人虽都在外,却未见贼人,稍心安了些,正看着,门外忽传来了沈当的声音。   “女郎可在此处?”   “我在。”   沈当便说得十分迅速,“夫人与顾三夫人在舱中,皆是无碍,未曾找到十四娘。”   “她与我在一处,我父亲、兄长情形如何。”   “郎主跟三郎与太子在一处,属下并未看清情形如何,只见六郎领兵在与贼人厮杀。一行数条船上,只有太子与梁王所在的船上有贼人,贼人有数百之众,身手皆不凡,看情形是冲着太子与梁王而来。   ”   “我知道了,我母亲那里可有人护着?”   “属下已安排人护着了。”   楚姜松了一口气,“殿下身边近卫个个身手了得,我父亲与三哥应无碍,叫几个人来这里守着,你去帮帮我六哥。”   沈当依言,叫来部曲护卫,便搭了船板上了太子的船,不妨刚上了船,便见亦有人踏过船舷,飞身上了这船,正是梁王。   他还不及感慨梁王的身手,便见他已经一剑挑下了一个贼人的尸首,便知他是来护卫太子,果见他一路厮杀,去到了被士兵拱卫着的太子身边。   刘呈虽是第一次遇见刺杀,却并不十分惊慌,甚至隐隐怀疑是梁王手笔,此时见他近来,便先关切道:“二哥与阿钿的船上亦有贼人,该先珍重己身。”   刘峤恭谨道:“阿钿已藏好了,殿下这船上的贼人数倍于臣,护卫殿下才是臣的本分。”   话刚完,士兵们组成的包围圈向后退了几步,他们在其中便也跟着动作,又见众多贼人直往一处攻破,刘峤再无言语,持剑挡在刘呈面前,挡下了过来的数道暗箭。   刘呈正心情复杂之时,又见水中窜出数道人影来,手中武器各异,皆冲他而来。   一时刀枪激碰,白光飞刃齐发,刘呈眼见数道飞刃过来,楚郁与数位近卫纷纷持刀相挡,刘峤亦在他身侧观察着四周。   然在众人未料之处,有一低矮士兵突然反身,手中□□直向刘呈而去,他乍然不防,眼见白刃来到胸前,却是刘峤转身替他一挡,哪□□直直从他肩上穿过。   一时间众官员都慌乱不及,楚郁等人一边御敌,一边将那士兵制住,刘呈忙将刘峤扶住,看他肩上血流不止,还尚有意志地说着话,“殿下,这些贼人……蹊跷。”   刘呈心生惭愧,即便疑他,此时心中也是感动颇多,忙止住他的话:“二哥不要再说了,留些精神。”   楚崧因楚姜之故粗通医理,上前来为刘峤把了把脉,听到心脉稍弱了些,蹙眉道:“刺得偏下,又是在左侧,怕是妨碍甚多,该即刻请医。”   刘呈所在船舱早被撞开了舱板,闻言便叫人清理了一张榻出来,又叫楚郁速去将船上医者带来。 第85章 擒敌   贼人见他们稍显了些慌乱,又一齐攻上,此时士兵们也因梁王受伤,都担心太子倘若有事,怕是他等性命难全,个个皆显了英武,倒叫贼人尽显了颓势。   等到楚郁生擒了一个似是小头领的人,那人刚被楚郁擎住了脖子便叫其余贼人撤退,不过片刻,先还战意浓烈的贼人纷纷就近跳入水中。   楚郁一把将所擒之人下巴卸了,又一脚踢掉其手上刀刃,随手捡了绳子便将其缚住。   只见他将人扔在地上,便要纵身入水,刘呈叫住他,“穷寇莫追。”   楚郁心有不甘,却也知道追去也无踪迹,便回身将生擒的那头领踢了一脚,又将先前擒住的那伪士兵口中的一只布鞋拔出,也卸了他的下巴后,才蹲下身查看起他们口中是否藏有自尽之物。   两人被他摆弄时流了楚郁满手的口涎,他恶心得不行,咧着嘴往后靠,似是两人口中有什么恶臭,手上却更用力了,在两人后牙槽处见到一颗牙上藏了东西,便招手叫一个武将蹲身下来,各自往贼人脸颊上来了一拳。   楚郁一拳倒是令那人牙齿松了,他一个用力便将藏了毒药的牙齿拔出,任那头领对他话语不清地叫骂,流了满口的血。   转头看那武将似乎第一拳少了力道,并未拔动牙齿,他便咬了咬牙,自己一拳上了那伪士兵的脸颊,瞬间自贼人口中迸出三颗牙来。   刘峤苍白着脸,竟还有力气夸他,“这一下好,六郎替我再打一拳。”   这话显得他这人有些率然,楚郁倒是乐意听的,欸了一声将贼人另一边的牙也打落下来。   有几个文官竟看得掩了面,楚晔暗笑一声,撕下一角袍子将那两颗藏了毒药的牙包了起来,递向刘呈。   刘呈接过看了一眼便往怀中放去,又见楚郁跟另一武将已经对两个贼人搜起身来,从所用的武器到身周衣物,无一留下,直到将贼人剥得赤条条的才扔在了甲板上。   且不说贼人是否以为侮辱,总之船上的诸侍婢是不敢看了的,虞少岚与秦娘子藏在一架柜子后,本都担忧地看着刘呈,此时看到两条黢黑的躯体,忙掩了眼去。   一边刘峤却瞧着贼人笑了笑,再要说话就被医者按住了,“殿下这伤非同一般,险些就要伤了心肺,绝不可再动了。”   他忙噤了声,刘呈听着也面露担忧,蹲在他身边,问向医者道:“这伤好后妨碍可大?”   医者凝眉摇摇头,“养护得当身子无碍,只是伤及肩臂,往后左手恐会失了灵活。”   刘呈看到梁王神色蓦地黯然,即便左手并不多耽搁他使刀弄剑,也知对习武之人来说一只手失了灵活亦是难事,忙问道:“可有法子能使得左手恢复如常?”   这医者虽是御医,却也摇头道:“只臣之力不能及也。”   楚崧一见,便叫楚晔去将楚府两名疾医带来,又对太子道:“殿下,臣府中两名疾医虽医术不及御医,不过与神医相处过数日,亦习得一二,不若请来看看。”   刘呈点头,楚晔当即便提步过去,刘峤见太子神伤,提了提嘴角,微声道:“殿下,臣惯使右手,左手只是失了灵活,不算大事。”   众多臣子见其如此,心情各异起来,脸上倒都是感动之色。   刘呈也蹙眉对他摇摇头,“我定请求父皇遍寻天下名医,往后若是……”   时人总不爱将不好的后果说不来,刘呈亦然,他携住兄长的手,许诺道:“我势必会找出幕后之人,为二哥报仇。”   刘峤轻笑点头,刘呈回看船舱,尽是破败,想想便道:“该行陆路,在扬州落脚,再请杨大将军前来。”   杨戎在淮左驻军,有他在,众人的安全也有保障,若要追究敌人,有老将在,亦是助益,各臣子皆出言赞同。   刘呈便叫余人都各自散去,楚郁与几位武将亲自看押着两个贼人,又叫手下人去将船上江中的贼人与士兵的尸首收拢起来。   楚崧等见到楚晔带了两名疾医过来,上前低问道:“你母亲、妹妹如何?”   “皆无碍。”   楚崧放下心来,叫他将疾医领去刘峤处,转身走向刘呈,见他身边秦娘子与虞少岚都在关切地询问,笑着侯了侯,虞少岚先见了他,忙出声问候:“见过太傅。”   他笑应了一声,刘呈便也转身来,一面却嘱咐虞少岚与秦娘子道:“去看看阿钿与太傅的家眷。”   楚崧笑谢了他的心意,等人走了才低声道:“殿下前次剿匪,声势浩大,颇有成效,如今江上再有贼人袭来,有两大不利。”   刘呈略一想便明白过来,仍有贼,是他剿匪不利,前次剿匪之功作废,遇刺,重则身亡,轻则身残,他们甚至不必杀了自己,只要作弄一出便已经足够。   他望了眼江上的浮尸,问道:“太傅以为,是何人手笔。”   “绝不会是水匪报复,核对籍帐时便已知,江南这些水匪,多是当初日子过不下去了的百姓,不会有如此身手,二来水匪多粗鄙,从来只为劫财,自相残杀的事都常做,绝不会为了死去的伙伴以死相搏。此事只关殿下之利害,贼人再来,世人皆会以为是贼人报复殿下,损殿下前功是一,疑殿下能力是二。”   他话不必说尽,刘呈自然明白,叹了一声,知是手足不相亲耳!   楚崧的心情也十分复杂,梁王相护之情无论是真是假,在天子与太子眼中,仍是嫌疑满身,他微微看了眼梁王所在,看到他似是被疮药给咬得疼了,正痛得面目狰狞。   他阖眼暗叹,饶是梁王向来就恭谨卑微,可是他既有了军功,朝中武将多爱之,那他便是太子的忌惮,如此之人即便从来都不曾现了野心,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太傅,先请人去通知杨大将军,令他来接,二哥曾随他打过仗,想必他见了也会心疼的。”   听他提到舅兄,楚崧笑了笑,“要他究敌,自不能晦暗了他的心情,他若得见九娘大愈,喜将掩悲。”   刘呈展眉,与他相视一笑,梁王曾经入的是杨戎的军营,即便他再偏爱,可是杨氏亦是天子为东宫选下的辅佐,有楚氏在其中转圜,是与姻亲共繁荣?还是翻脸独争?杨戎即便不明白,杨氏其余人难道不懂?   另一头秦娘子与虞少岚离开后,秦娘子便先出声道:“楚太傅船上家眷多,六娘你担待些,便让我去瞧八公主,你受些累,多走动几步。”   虞少岚心中一暖,她与八公主都还未说过几句话,去了怕是相对无言,秦娘子此举自是替她担了难,她便感激一笑,“姐姐这话正是投了我的巧,我与九娘久未说话了,这机会我便也不让姐姐了。”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上了船。   楚姜正牵着楚衿往顾媗娥处去,正见她过来,喜道:“倒是不用我多跑一躺去看了。”   “我却是奉了殿下的命特来的。”她走近拉上她的手,细细打量了一回,又低头看楚衿,“十四娘可吓着了?”   楚衿甜甜笑道:“多谢少岚姐姐问候,我并未被吓着,有我九姐姐呢!”   楚姜捏捏她的鼻子,“方才是谁直往我怀里拱的?”   小姑娘撅起嘴,眼珠子转了转,“我瞧着是采采呢!”   众人失笑,虞少岚一面逗着她,一面问道:“六夫人安好?”   “我正担心是吓着了,昨日惊了一回胎,今日又遇这事。”   她便担心道:“方才见楚府两位疾医都被叫去为梁王殿下治伤了,船上可有医者?”   楚姜道:“那两位专研的是我这病症,母亲有孕后又请了个千金科的。”   她这才放心,随她一道去到了顾媗娥的舱房中,见到其中顾三夫人也在,问候过便关切看向顾媗娥,“殿下嘱咐我前来看看夫人。”   顾媗娥坐在榻上笑道:“方才是吓着了些,却未动胎气,六娘替我谢过殿下好意。”   她笑应了,又看向顾三夫人,“得见姑母安好,少岚也放心了。”   顾三夫人虽与虞氏早就划清了界限,却一直都顾惜虞剑卿一门,素来对她也算亲近,此时便笑道:“我也想着呢,那些贼人怎地专往殿下的船上去,正挂心你的安危,见你安好,我也放心了。”   顾媗娥也叫楚姜姐妹二人近前,“可是吓着了?”   楚姜摇头,将楚衿牵出道:“倒是这一个嘴硬的,吓着了还不肯承认。”   她便将楚衿揽进怀里,爱怜地摸着她的脸问道:“要是怕了,夜里去与你九姐姐睡好不好?”   楚衿忙不迭地点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往姐姐身上瞟,显着些得意。   楚姜笑她,“你就是不曾吓着,我也许你与我睡。”   “那我就是不曾吓到。”她从继母怀中出来,在舱中蹦了几下,嘴硬道:“方才是我哄母亲开心呢!”   因她的举动,舱中人皆被逗笑,因遇险带来的沉闷尽散了去。   船改了道,横穿江面而去,将泛着赩光的江水抛远了。   江面又复湛明时,扬州城已近在眼前。   楚姜叫人搭了船板将虞少岚送回去,正要转身时,看见刘钿在对面幽怨地望着自己,不时又幽幽看向虞少岚。   她心中愕异,趁着天色将晚,日色不明,装作没看见转了身。   “你还以为你吓死了呢!”   她听到这惊吓的语气无奈回身,“原是殿下在,殿下可是无碍?”   刘钿神色黯淡下来,“我无碍,我二哥受伤了。”   “梁王殿下有武神庇佑,定能无虞,我这儿有些珍稀药材,这就给殿下送去。”   刘钿看她又要走,莫名瞪了眼虞少岚,气急败坏地走了,“你这么弱,还是自己留着用好了。”   虞少岚不明就里,楚姜隔着船板对她笑笑,招手请她回去,“殿下率性,姐姐不要多想了。”   作者有话说:   明璋是有点渣气在身上的。 第86章 抵达扬州   直至江上月轮初见,一行人总算是抵达了扬州,江水映静影,暮霭沉树色,扬州不比金陵厚重,只是流云飘逸的清丽。   单薄的月色浇在江面,潋滟波光直扑上渡口去,冲刷着岸上的石板,得见数艘大船过来,渡口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动了动。   有一中年人着一身鸦青袍子,站在最前方,苍髯如戟,目光似炬,正是柱国大将军杨戎,他一看到船上人影便率手下之人齐齐拱手相迎,呼声震天。   刘呈站在船头,温润一笑,等到船停稳了,才刚搭上板子,他便叫士兵们先将刘峤给抬下去。   刘峤急忙推说于理不合,正要下了榻,却架不住刘呈已经行在他后面,他若不肯动,太子也无法动作。   岸上的杨戎虽提前得知了刘峤受伤的消息,心中不可惜是不能的,刘峤自十三岁便去了他的麾下,十五岁起跟着他打仗,那时候皇长子刘岷已经十六岁,得见异母兄弟因军功搏得了些关注才初入军营,两人虽都在他麾下待过几年,他对刘峤却更为看重些。   此时却得太子如此爱护兄长,心中那点怜惜也减淡了些,只粗粗看了几眼便叫属下护着刘峤,将他带去安置。   待两厢见了礼,杨戎便领着太子往城中去,“殿下,臣并无宅邸在城中,还请殿下先驻节李刺史府中。”   在他身后的扬州刺史李甫珃闻言便上前道:“寒舍简陋,得迎殿下踏于贱地,蓬荜生光。”   刘呈对他一笑,“有劳李卿。”   李甫珃出自陇西李氏,与长安诸官员自也识得,皆亲近问候了,又向顾氏、陆氏几人招呼了几声。   楚姜仍在船上,与众多女眷站在一处,看到在人群中左右逢源的李甫珃,想到了方晏与她所说他掌握了李甫珃的秘辛,思及今日之事,便想该通过他与方晏见上一面。   可是这念头才刚出来,她便蓦然意识到了自己与方晏之间,一直是她在等,他在哪里,在做什么,自己一概不知。   而方晏想来就来,他知道自己左不过就是在宅中翻翻书寻寻趣,出门戏耍也不过是女儿家的玩闹,他对自己一览无遗。   她低头看着江涛,心中忽涌上一阵悲楚,她再明白不过,方晏身上的未知对自己而言是莫大的吸引,可这种不确定,也让惯来镇定自若的她感到无措了。   她乍然知道了阿聂说的以后难以长久,明白阿聂为什么不拦她,外人并不需拦,只因骄傲如她,一旦感到事情不可掌控,她便会想通了。   她忽然急切地想见到方晏,她笃定,今日之事与他绝脱不了干系。   阿聂见她突然认真地看向李甫珃,好奇问道:“女郎可曾见过这位刺史?”   她摇摇头,“并未见过,应该见见。”   阿聂不明白她这话是何意,一脸的疑惑,正待要问就见下方已经来迎女眷下船了,忙护着楚姜下船。   杨戎站在路旁,将太子一行送走后便见到了楚姜下船,本欲近前,却见到她身边的顾媗娥等人,便按下了脚步。   楚姜一见,向顾媗娥说了一声便向他而去,久未相见,自是欢欣。   “大舅舅。”   杨戎身周的士兵便见这冷面铁将军顿时笑得满脸的慈爱,脸上的那几岔胡须似乎都软了几分。   他接住欢欣过来的外甥女,环视着她周身,目光柔软温和,“你信里说身子已经大好了,我还疑心你是哄我开心,现下瞧着,倒是真好了几分。”   楚姜笑着将手伸给他,“不信舅舅搭脉听听,父亲说如今脉象可是极为稳健了。”   杨戎笑得胡须抖动,把着脉点了点头,“是稳了些,不过还是要谨慎,听你父亲说你遇了几回险,怎么当时不叫人来说?”   楚姜揽上他的手,“几回可都是我自己解决的,连父亲都不曾插手,哪里就要劳动舅舅?”   “我就知道你父亲看顾不得当。”他说着睃了眼顾媗娥所在,似是有些不满,倒也不曾多说。   楚姜知道他一向对南方世家多有偏见,不想顾媗娥受他苛难,又说了几句自己是如何养好的身子,才将他注意力给移开了。   等到入城之后,刘呈与众官员都住进了李甫珃的府中,其余人则是住在客店或驿站,楚姜姐妹与顾媗娥因是楚崧家眷,由李甫珃的内眷腾了两家屋子出来。   次日清晨,楚姜是被同床的楚衿叫醒的,她睁眼就见妹妹一脸的好奇,“九姐姐,李刺史的小妾去拜见母亲了。”   她想起昨夜来时迎接她们的一个娇小妇人,适时夜深,倒是顾不上细看,不过既是妾室,便不是他那位外宅了。   若是她来问候顾媗娥,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她拽拽妹妹的手,“拜见便拜见,你兴奋什么?”   楚衿“咯咯”一笑,趴在她耳边道:“拿了好些礼去,母亲都不收呢,她又不肯走,赖着非要陪母亲说话,我刚才去院子里玩,看到她的屋子与母亲的屋子挨着的,她硬是一步都不动。”   楚姜一哂,应当是李甫珃叫妾室如此行事的,不过他也是一州长官,亦是重臣了,如此行事,实在是不太好看。   她想着又翻了个身,罗茵正在扬州,自己要找方晏问个明白,从她入手再合适不过。   念头一起,她便挠了挠幼妹的咯吱窝,与她玩闹着起了身,待梳洗过后,便在院中找了个婢女问话。   “请问娘子,近日扬州城中街市可热闹?”   那婢女笑道:“到了年关,来往商客少了,是不如从前的,娘子若要出去瞧瞧,城西的绸缎坊倒是好去处,哪里的坊子有数十家,天下丝绸皆有。”   话音刚落,在顾媗娥那里没讨着好的那小妾出来了,立刻就朝着楚姜过来,“娘子可是要出门去?妾叫人陪着娘子出去逛。”   显然李甫珃的妻子不曾来此,便是这名妾室做着后宅的主了,楚姜点头笑了笑,一面谢她,一面不留痕迹地打量着。   见这妾室面貌生得极好,体态也温柔,只是说话少了些底气,便猜测她行事皆是听从李甫珃的,楚姜心中一忖便低声对她道:“正好我有位姓罗的故人,不久前刚来了扬州,适时我疏忽未曾问了她安身处,如今得闲正想拜访她,想劳烦娘子您去与刺史知会一声,问问我那姓罗的故人此时住在何处。”   她看人果然不假,叫一州刺史帮她寻人这种话,是个能做主便该疑问了,可这位妾室却只是面有疑惑,便向下人问了问李甫珃正在何处。   一婢女道:“正在前厅与杨大将军议事。”   这妾室正欲叫此婢前去,楚姜便笑道:“正好我去拜见我舅舅,便不叫娘子多劳了,烦请娘子指个人给我带路去。”   这虽说有些于礼不合,可是楚姜既说的是去拜见杨戎,这妾室也不好多说,便叫了个婢女领她前去。   李甫珃正在协助杨戎分析贼人的衣物,他一见妾室的贴身婢女领着楚姜过来,心中正十分诧异。   杨戎见到时也有些惊讶,招着楚姜来身边坐下,“明璋可是有事?”   楚姜对二人行了礼,笑道:“听说舅舅来了,便想着来请个安,二来也是有事相求刺史。”   李甫珃也一脸的笑,“不知九娘有何事?”   “我有位故人,月前刚来了扬州,我一时疏忽忘问了她安身之处,想请刺史帮九娘寻寻人。”   杨戎当即便一脸的不赞同,“李刺史何其忙碌,此等小事怎好劳他,你说你那故人是谁,舅舅叫人替你找去。”   李甫珃也心中生疑,即便他不在长安多年,却也知道楚九娘不是跋扈骄横之人,怎会做出让一州刺史为她寻人之事?   正忖着便听她笑道:“大舅舅,明璋自不会妄行狂事,正是我那位故人与刺史是旧识,这才来了。”   李甫珃心想近日从长安并不曾有他哪位旧识过来,便按下心中疑惑问道:“是哪一位?”   楚姜轻笑,缓声道:“姓罗。”   杨戎正疑惑她哪来一位姓罗的旧识,李甫珃却有些惊讶,一时不能分辨出她的用意,却不好轻慢了她,虽说他家族也不差,自身也在重职,可他在扬州任上已经多年未动了,家族转圜又不力,若是再得罪了杨戎与楚崧便不好了。   只是楚九娘,既如此说,难道是她知道了些什么,可一介女儿,若知道些什么,该是父兄透露的,如此……   他越想越心惊,细看了看杨戎,听他向外甥女问道:“你何时多了个姓罗的故人?”   楚姜道:“闺中相识,舅舅知道了才是稀奇。”   李甫珃便猜测杨戎当是不知的,而楚九娘这话也坐实了,她要寻的,正是罗茵。   心念一过他便起身道:“她的住处我倒是有些印象,却记不清了,正好前几日得了她一封信,还请九娘移步。”   楚姜便向杨戎拜别,又对李甫珃谢道:“有劳刺史。”   二人才刚移步出了堂中,在廊上一前一后,李甫珃在前便问道:“九娘是如何得知我与那一位是旧识的?”   楚姜轻笑,“是一位廉郎君告知。”   他心中震撼,又试探道:“我与廉郎君也许久未见了,若是九娘下次遇他,替我问声好。”   “廉郎君常往来江中,行踪难定,我亦是难见的,若是见到,定替刺史问好。”   他慢慢停下脚步,知道楚姜必然是清楚自己的秘密了,回身笑了笑,“刚想起来我一位手下是知道那位罗娘子的住处的,便叫他领九娘前去。”   楚姜对他曲身行了一礼,目光含笑,“多谢刺史,你我与廉郎君相识,俱是秘事,我不会向外人提起。”   李甫珃闻言才安心了些,望着她走远时,想起来方才交谈,自己竟仿佛句句受她胁逼,所说的每一句话,彷佛尽在她筹算之中,心中大骇之余,又有些佩服起楚崧竟养了如此一个女儿。 第87章 方晏夜来   得益于李甫珃的暗中帮助,罗茵在扬州的日子过得十分安闲,因时日尚短,营生尚未操办起来,却也买了个铺子,正在装点。   楚姜去时正见了她与几位娘子皆着一身粗衣在铺子里忙碌,她刚进了铺子便被一位娘子叫住:“这位娘子,我们这铺子尚未开张呢。等……楚娘子!茵姐姐,是楚娘子来了。”   楚姜未想她还认得自己,笑道:“我随家父回返长安,路过扬州,知道罗娘子在此,特来拜会。”   罗茵忙放下手中的活过来,先是惊喜,继而便生了疑惑,她并不知李甫珃与方晏的交易,虽隐隐明白自己在此处有人暗中相护,却并不知详细。   此时只想即使楚姜曾相助于她等,可之后便未有交集,她怎能知道自己的所在?莫不是陈询告诉的她?   她只缓了片刻,便迎道:“娘子远道而来,妾不胜欢喜,只是这铺子里杂乱,娘子若不嫌,便去前头茶寮里说话。”   楚姜看出了她的疑惑,微微看了眼她这铺子,“我尚有事在身,便不必多劳了,娘子这铺子瞧着,是要办一家书肆?”   “书也卖,琴也调,也接些绣活,都是我们几个身上还算拿得出手的本领,不图挣多少金银,谋个营生罢了。”   她赞许笑道:“瞧着便十分雅致,像是娘子们的手笔,不知哪日开张?我可能凑上那巧?”   罗茵一赧,“还远呢,得要开春了,那时候怕是娘子已经回了长安了。”   楚姜便叹了声可惜,又看向几位娘子,好奇道:“若是开春便要迎客,日子也不算多了,这铺子说大不大,可也不算小了,只几位娘子怎能忙得过来?怎不雇几个伙计?”   罗茵便指着里面的杂间,看向一个锯着木条的少年道:“本也想要雇一个,不过前不久在门前捡了这孩子,瞧着瘦弱,力气倒是大,揽了所有重活去,我们几个身下都没有孩子,便当他是个养儿了,如今有他帮忙,倒是忙得过来。”   楚姜轻笑一声,看着少年轻松举起一把大斧,“瞧着是有把好力气。”   才一说完,她便托言仍有要事,出了铺子才似想起什么一般,向罗茵道:“容娘子先将那伙计借我片刻。”   罗茵心中虽疑,却也不好说什么,唤那少年出来,“阿戚,你来。”   那少年十分腼腆地走了出来,楚姜见他瞧着不过十三四岁,微微一笑以回礼,招手让他侯在马车旁,叫采采去车上取了几只大匣子,一一叠在了这少年手中。   罗茵这才明白,连忙推辞,却被楚姜拉着手道:“我敬佩娘子们的气节,这些都是俗物,不抵娘子们与恶人对抗的勇气,说句不好听的,我生来就不缺这些俗物,缺的是娘子这般志气。”   罗茵被她说得心中感动,为自己先前那点猜疑愧疚不已,又推辞了许久,见她实在诚恳,才是肯接了她的礼,又从铺子里拿了几把好扇子出来回赠于她。   等楚姜上车时,那少年手上已经堆满了匣子,在临行前她又将他招至窗边,从窗中递出一只小木匣给他,低声道:“叫你家主子来见我,我在扬州时若等不来他,这匣子便叫他自己毁了去。”   不顾这少年的反应,她向罗茵招了招手,“我看这位小郎君帮衬娘子们的心诚,这俗物也当是见面礼了。”   罗茵感激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等车走远了还忍不住跟着动了几步,回身看向少年道:“阿戚,这位娘子可是好心人,往后我们若得了机缘,第一个便该报答她。”   阿戚抱着许多礼品不敢回答,那好心的娘子威胁自己呢!   他将所有礼品抱进了铺子里,将楚姜最后给自己的小匣子塞进怀里,闷着头回了杂间。   “瞧着是喜欢那礼呢!”   “怕是阿戚要藏着偷偷看的。”   他听着娘子们的调侃,心中发苦,摸着那表面凹凸不平的匣子,心想楚九娘怎么就知道自己是谁的人呢?真要回去见了主子,岂不是耽搁了夜里睡觉?   可等到一入夜,这少年便摸着黑出了城,在一艘商船上见到了方晏。   他委屈道:“大郎,那楚九娘好生眼尖,又颇凶悍,您要是不去见她,怕是她找人剿您呢!”   戚翁一脚踢上孙子的屁股,没好气道:“臭小子,我们又不是匪,用得上剿字?人家九娘与大郎情谊深厚,闹着玩笑罢了。”   阿戚反手抱臀在屋中窜了几下,也不看方晏渐渐簇起的眉头,一边向外跑一边道:“反正大郎您得去见她,罗姨明早要给我炖野鸡汤喝,我要回去了。”   戚翁立刻就拖下鞋朝他扔去,直直叫他扑在了一堆麻绳上,看他爬起来时还跌了一跤又大笑起来。   等他将视线从孙儿身上收回来,就见方晏拿着那只匣子站在窗前,神情惑然,眉间有些郁色。   这是他夜访楚姜时为她所刻的匣子,那时却只刻了一半,未想她还留下了。   戚翁刚走近一步,就见他摩挲着那匣子,口中正喃喃道:“总不能与她亲族作对,还叫她喜爱我,也并非不能,不过……”   戚翁一惊,“绝不能啊!昔有帝辛攻有苏,妲己亡商;幽王攻褒国,褒姒祸周,更有虞巽卿之鉴在前,您看罗娘子可未曾对他有丝毫爱恋?”   方晏失笑,将匣子收进怀中,“她若听见戚翁前头两句,定然又不赞同了。”   戚翁一愣,不理他的话,“世子,我的大郎啊!可不能学那无情之人啊!虽说眼前我们是为梁王谋划,可是等我们的事做完了,管他梁王是谁,瞧您这相貌气度,哪一样有人比得过,到时候向楚九娘求一求,想来也能凭颜色与她好上几日。”   他说着还像是故意一般,“老叟可是知道她那乳母甚是瞧不上您,您要是真伤了她的心,她那乳母还不知如何高兴呢!说不定就撺掇她在长安寻个人嫁了,她那样的出身相貌,配个谁配不得?世子啊,说不定她是拿咱们当作一时的消遣呢!”   “他们长安不就有贵妇人爱玩弄寒门书生?楚九娘门庭如此,沾了些坏习气也寻常……”   方晏倚在窗前,笑叹一声,“戚翁,您这激将法对我无用的。”   戚翁大笑一声,环视着他卷起的袍角,“若是无用,将袍子卷起来做什么?去江里打鱼么?”   他被看穿,扶着窗棂纵身一跃便到了舱房顶上,戚翁听着头顶细微的动静,又听到他的声音传来,“我送三郎回城去。”   小少年阿戚欢欣地跑在小道上,方才离开时从他祖父腰间摸了只钱袋,他一面掂着一面想着买些什么吃食好,忽然身边来了个人影,将他手里的钱袋一把夺了去。   “大郎,这里头是您中秋那时候赏我的,被我祖父收着一直不给我,我再不拿,到了明年又没了。”   “中秋赏你的不是被你买了糕点吃?你私拿长辈的财物,这已是不孝了,还敢扯谎骗人,回去抄一百遍《孝经》,等我再来扬州时拿给我看。”   阿戚不服地跟上他,偏偏他脚下飞快,他跟得吃力,越想越气,“大郎您自己招了相好的骂,拿我出气,我祖父克扣我花用您怎不说?”   他无能的怒火并不能阻止方晏的脚步,他攀树过草,不过几刻钟时间便已经到了李甫珃府上。   他并不知楚姜住在哪一处,思索不过片刻他便扯下单衣的下摆蒙了面,直往李甫珃住处去。   时至深夜,李甫珃正在睡梦中,忽感腿上一痛,悠悠醒过来时便见床头站了个黑影,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抱着锦被惊疑道:“壮士是谁?”   方晏冷声道:“廉先生命我前来,索你一匹叠山素纱。”   李甫珃有些迟疑,这叠山素纱因薄似蝉翼、身披此纱便似流云叠山在绕而得名,然自其初现世不过才几月,是今年的鲜物。   这纱又需十名蜀地织女,历时三月才得一匹,工艺复杂,有这手艺的织女不多,如今世上所存不到十匹,他手上正有两匹还是托了那位廉先生的路子从蜀地重金购置而来,正想一匹送于外室,一匹送回长安妻子处。   “听说刺史这儿有两匹,我只要一匹。”   李甫珃有些不愿,与他商量道:“这两匹都有了去处,不若我赠郎君千金……”   “想必一匹已是足够刺史送回长安去了。”他沉了声音,“我们替刺史隐瞒您那位外室,已是十分艰难了,刺史所置的那几座庄园,也总被人问是不是……”   李甫珃白日里被楚姜要挟一回已是不悦,今日再被要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已答应你们护着罗娘子等人,你等却毫不守信,不仅令楚九娘得知我秘事,如今又要索取,真当我陇西李氏是什么寒门陋户了?”   方晏冷笑,背着月色,颀长的身影将他尽数掩在阴沉中,“刺史可别忘了您那些资产是托了谁人手笔得来?我们当然知道李氏的厉害,可脱离了李氏的刺史您,有什么值得我们怕的?”   李甫珃明白自己的资产与外室若被族中知晓,或是无碍,可他妻子若知晓了,那便妨碍大了。   他夫人出自左氏,其叔父是天子近臣,李氏近十年来都少有重臣,还是他娶妻之后岳家提携得多,加上族中转圜,才叫他有了如今地位,一旦捅到了他夫人处,恐是……   方晏哪容得他一再思考,再去晚了恐楚姜以为自己不肯与她会面了,便道:“我替刺史做主了,剩下那一匹送往长安尊夫人处吧!”   李甫珃这算是知道授柄于人的厉害了,心中怨艾也无法,只得起身去唤了下人,叫他取来一匹纱。   方晏在等候之时便坐在案前,看李甫珃踱步之态,忽出声道:“楚九娘也是我们半个主子,不是外人,她知道些消息也寻常,刺史不要惊奇。”   他不说还好,一说李甫珃才要惊奇,长安人人皆知的病儿,是他们这伙江上流匪的半个主子?是杨戎给外甥女打下的?还是楚崧表里不一给布下的?   他脸上神情变换得飞快,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难道郎君是楚氏与杨氏麾下吗?”   “非也。”许是仗着黑夜,或许也是仗着楚姜不在眼前,他装作不知道自己脸上发热,镇定道:“只是楚九娘一人罢了,与楚氏杨氏俱无关,她将我们主子给降伏了,便分了一半给她。”   李甫珃又是佩服又是震惊,百思不得其解,她是如何降伏得了这帮流匪,他身为一州刺史甚至不知道这伙流匪驻在何处,人数多少,是为何帮何派,而楚九娘一介女儿却做了这些人的半个主子?   下人捧着纱敲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继续往下想去,他一看到锦盒装着的素纱,不舍瞬间占了满心,岂料方晏竟是挑剔道:“瞧着这锦盒有些简陋,刺史可有什么精巧的匣子么?”   他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郎君,可没见过打家劫舍还挑包袱的。”   “罢了,就这个吧!”   李甫珃听他还一副将就的语气,险些一口血上了喉咙,听他临走还交代道:“对了,楚九娘与我等交集,还请刺史保密,也不要扰她才好。”   他笑应了一声,心中却想势必要扰的,既是半个主子,想必也能左右眼前这贼子的下场,等他打通了楚九娘的关节,俱是北方世家出身,又都居长安,楚九娘的姐姐还嫁去了他妻子的娘家,有这层亲近在,或许哪日就能报了今夜这仇呢?   作者有话说:   李甫珃: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 第88章 楚姜威胁   方晏刚出李甫珃房中,便发现有人暗中跟随,绕了几步便出现在了那人身后,手扼住他的咽喉,“回去告诉刺史,再有人跟着,我可不保证他那些秘密会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那人吓得双腿颤抖,一等他的手松开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   他挑了挑眉,又提着锦盒在刺史府中转了转,在一座长廊上见到楚姜身边的几位侍女正在值夜,略一观察就知道了她所在。   李甫珃这府邸建得素雅,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般,尽添了山石树木装点,不见几分富贵堆砌,这倒是方便了方晏,他提着盒子坐在山石上,静静候着楚姜屋中的烛火灭下。   他耳力好,听见了里头小孩的嬉笑声,心想如此深夜,她那幼妹倒是好精神。   “九姐姐,我还撑着,睡不下,姐姐给我念书听好不好。”   “要是睡不着,你把《忘忧馆柳赋》背给我听一遍。”   “‘忘忧之馆,垂条之木。枝逶迟而含紫,叶……叶’”小孩支支吾吾几声,忽问道:“九姐姐,忘忧馆在哪儿?”   他坐在山石上险些笑出声,想听楚姜生恼,却听她细语温柔地解释道:“忘忧馆早已不存了,那是西汉的梁孝王所建,枚乘这《柳赋》便是在园中所写,还有其他文人也作了文赋,记的都是馆中景致风情①。你若要知道那馆中如何,就该先将《柳赋》给熟读了。”   “那我明日再读几遍。”   “此时何不读?”   小孩拖长了声音,“唔,我睡下了,读不了。”   他听到楚姜数声笑,心中度着她那装睡的幼妹应当真睡下了,便起身拍了拍袍角,缓缓踱步到了窗前。   楚姜还坐在案前翻着书,忽听到窗前几声轻叩,望了采采一眼。   采采明了,去床榻前看了看楚衿,见她深睡了过去,便将其乳母叫来,让她抱起楚衿回了自己的屋里睡。   楚姜合上书,看到采采出去阖上门后,仍未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响起了他的声音,“九娘,是我。”   她这才起身过去,行至窗前,她缓缓推开,心中压着气,沉着脸看他,却见他一双笑眼,手上捧着一只锦盒,正要献给她。   那股气忽没了去处,她怨自己被美色迷了眼,侧着脸不想看他。   方晏也知道她生了自己的气,也是第一回 ,他知道自己身上竟还有些死缠烂打的功夫。   “九娘,这是叠山素纱,今年蜀地新出的丝绸。”   楚姜倒是没听过什么叠山素纱,可也见惯了新鲜,对置在眼前这锦盒微微看了眼,心中还有气,可不想因这物件就原谅了他。   “这盒子瞧着,倒不像是装得下什么奇珍的。”   他心叹果然,知她身边奇巧颇多,故而在李甫珃处他才挑剔上了,可也知她不是对俗物多么热衷,便笑道:“这便要怨李刺史了,我问他要一只精巧的匣子他也没有。”   “这是他送于师兄的?”   “算是吧。”看到她总算起了点谈兴,他将这锦盒又递进来一分,“方才从他那里抢来的,此等男子不忠不义,值得这一遭。”   楚姜抬眉,看他说起不忠不义时那一脸的凛然正气,带着丝笑,一字一顿道:“是乃天下男子,不忠不义者多矣,今日是他,明日是谁?”   “明日应当也是他,他还托了廉叔从东莱给他带回了一盒海珠,一颗足有半两重,九娘若喜欢,改日我再去要来。”   楚姜被他哄着,气性莫名下去了些,忍住笑嗔道:“怕又是师兄抢来的赃物,我才不稀罕要。”   方晏听她话音带笑,知道她气消了些,便当着她将那锦盒打开,取出那素纱来,置在两人之间。   昏烛光色浅,楚姜透着纱,竟能看见他眼睛里的烛火色,终是伸手摸了摸那纱,“我要是拿了这个做衣裳,岂不是也做了强梁?”   他将素纱搁在她手上,声音清朗道:“若是九娘以为不好,有人追究起来,便送我出去抵罪好了。”   楚姜见他脸色,也笑了笑,“真有那天,我可不会舍不得,我与师兄,相识不及一载光阴,便受美色相惑,言语相骗。”   方晏长叹,知她要兴师问罪了,从怀中拿出那只匣子来,又递给了她,“九娘,我绝不会欺你。”   楚姜一笑,不但素纱不收,匣子也不收,全塞回他怀中去,眼神十分决绝,“昨日江上,师兄可知?”   他静静看着她,似乎自己要是一个字说不对,便要被她弃了。   看着她越来越难过的眼神,他叹道:“不会有人伤及你与楚氏诸人。”   她神情有些哀伤,似是对他失望至极,“可是一旦太子殿下受伤,我六哥便会被问责,若是再不好,我父亲、三哥皆不得好,这不是牵连吗?”   “太子不……”他止了声,看她神情里那点愁色尽去,忽轻笑道:“九娘,这是你欺我啊!”   既已经从他口中得出结果来,楚姜也不再作伪,太子不会有伤,他们的目的便不是刺杀太子,而是……   想着她便将那纱从他怀中取过,对着灯色细细欣赏道:“倒是不一般,我夏日里正缺这样一副帐子,这叫叠山素纱么?”   方晏被她套了话,不怒反笑,撑手进了窗中,一步步逼近她,直至她眼前只有他灰青的袍子,触目只是他的胸膛。   “九娘,你欺我。”他委屈地低喃道。   他从林木中穿身而来,周身尽是草木的鲜润之气,楚姜被他逼在怀里,仰头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师兄不也欺我么?”   她伸出手指点着他的肩,“我父亲辅佐太子,却因为师兄从中作梗,令他不得不娶了我继母,我继母人很好,可是我不喜欢顾氏,顾氏叫我不高兴了,这是不是师兄欺我呢?”   他抓住她的手,点头道:“是我的错。”   “师兄惹了虞巽卿,令他无缘无故要杀我,这是不是师兄欺我?”   她的手被抓住了,还在他掌心不安分地动了动,与若有若无的杜衡香一同作乱,搅乱他的神志。   他想方才楚姜的话真是颠倒黑白,分明是她美色相惑。   “我在江上见到贼人作乱,师兄知情却未告诉我,这是不是师兄欺我?”   他喉结动了动,呼吸微促,“是。”   “我从来不知师兄在何处,师兄却想来就来,这是不是……”   她眼中有了一丝水汽,看得他心中一疼,弯身与她额头相触,拍着她的背安慰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欺你,是我不对。”   她声音渐渐委屈,揪着他的衣襟道:“师兄,方才你敲了窗,我让你等的那一刻钟,你有没有想到,一日百刻,我若在哪一刻想见你,要花上一个时辰的功夫去想如何才能见到你,满天下没有一个儿郎值得我如此,可我为了师兄,却至如此境地,师兄,如此之你我,如何长久?”   她眸中的水意,仿若要将他拖进沼泽里,他无声叹息,将她揽在怀中,“往后我每去他处,必令你得知。”   她并不满意,手依旧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反身仰望着他,“可你若与东宫为敌,便是与我父亲为敌,有人碍我父亲,便是我的仇敌。师兄,我说过的,你若碍我亲族,我不会手软。”   他轻轻拉开她的手,摇头道:“我不帮任何人,也不会伤害你的亲人、友人。”   “可昨日江中,作何解释?”   “非受我命,我亦不会阻拦,知道你在船上,我叫了几人潜入其中,是为护你周全。”   她从他怀中抽身,手里握着素纱,仿佛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若如此,我也不会逼问师兄他们是受何人之命。”   他笑问:“为何不问?”   她噙了笑,低眉抚着素纱,“我知道是谁。”   “是谁?”   “是魏王吗?”   他唇角微弯,“为何不猜是梁王?”   “本来我不确定,听到师兄这么问,便八九不离十了。”她移步去到案前,寻了一把裁纸的小刀,慢慢地给那素纱开着口子。   “其中或有梁王手笔,但是追查出来的,一定是魏王。只是有人透了信给梁王,让他笃定那些贼人不会伤及太子性命,才有了他勇救东宫的举动,也借此叫世人知晓他爱护手足,忠诚东宫。我猜透信给他的,便是师兄了。”   方晏跟在她身后,在她执起刀时小心护着她,闻言便在她耳后道:“为何是我?”   “我不知师兄是与梁王、魏王哪一位有来往,可是太子初南来时,是虞氏带头不服,后来才知道了他暗自送了黄金美人前往长安,师兄又向我承认过其中有你手笔,我非愚钝,也该猜到你与他们中的一位有交易了,如今看来,还不止一位。”   方晏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昏烛之下,气氛有些旖旎,他拿捏着她的手,一点点划开那素纱。   她却拿捏着他的心,每出口一字,成了句,浮在杜衡与草木的香气中,分明句句轻快,却似雷霆万钧。   “那么,九娘要弃我了?”   “我不弃。”楚姜反身,将裁成两半的素纱比在他袍子里的单衣上,那一角被他撕开来挡脸了。   她捧着那方衣角,面色忧愁,像是个满心只有丈夫的妇人,正在为即将要出远门的夫君缝补衣衫,只是嘴里的话又像是刀子一般。   “往后师兄的每一步,我都会猜度,一旦我发现自己无法掌控了,我便告诉我父亲,我大舅舅,还有太子殿下,陛下,我要他们都知道有一个南齐宗室,侥幸活了命,不仅不安分,还想要颠覆我大周江山。”   她扬起明艳的笑,“我还要求他们把那叫陈询的给绑起来,挑去手脚筋脉,把他困在我五陵原的那宅子里,我高兴了便去看看他,哄哄他,不高兴了便冷着他。”   方晏只觉自脚下而起了一股战栗,却不是害怕,是难言的兴奋,他信楚姜真敢这么做,莫名的,竟令他心跳加快了。   可是下一刻,楚姜又温了神色,转身要去翻找针线,被他一只手便钳制住了。   她话虽狠,可人实在娇小,被他逼在案前丝毫动不得。   他的声气触在她的颈侧,“把我困在宅子里,之后呢?只是看看我吗?”   楚姜抚着他的眉,微微一笑,他以为她要做些什么,眼神里带着期待。   可她忽向外道:“阿聂,我渴了。”   门外立刻便响起动静,正在阿聂进门之际,她低声笑道:“有此登徒子,夜闯我闺房,阿聂见了,绝不会许我再与师兄来往了。”   方晏眼见门口人影渐渐出现,无奈笑着松开她,携着那半截素纱翻窗离去。   阿聂进来便见楚姜乐不可支地伏在案上,笑得周身肩背都在抖动,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为她拍着背,好半晌方歇了。   作者有话说:   ①《西京杂记》 第89章 泥哨   翌日,东宫一行停留在扬州的第二日,对江上刺杀一案的追查也有了进度。   杨戎在翻搜死去的贼人衣物时,从一件布衣中找到一只泥哨,上面刻了“太原马家泥哨”六个字,上面的字迹磨损得十分厉害,似是长久偏爱之物。   而偏巧的是,魏王刘岷的母妃郑昭仪便是太原郡人士。   在翻搜这些贼人的衣物时,便可知他们在行事前,已将身上一应能辨出名目的物件丢弃,皆是一色的布衣,武器也是寻常,行事风格十分严谨,这只泥哨,或许是那贼人的爱物,便十分舍不得丢下。   杨戎便寻了些去过太原郡的商人来,一一询问他们可知晓这“太原马家泥哨”,果然有了些眉目,能知道在泥哨上刻上招牌,应当也不是什么小作坊,这马家泥哨便在太原十分有名,整个太原郡的小孩,不论贫富,手上都有一只拿着玩,不过早在十年前便壮大了声势,如今泥哨上刻的只有“太原马氏”四个字。   一位商人说完还十分殷勤地要回家将小儿子的泥哨拿来,“将军,我七八年前去太原郡,从他家置了些货,那时候他家的泥哨上便只刻‘太原马氏’了,这一只,少说也是七八年前的货了。”   杨戎笑着谢绝了他的好意,又叫人好生将众位商人招待了一番,拿着那哨子回了堂中。   自从两个贼人被抓住,便一句不言,饭食俱不用,俨然是要将自己饿死,杨戎手中摩挲这泥哨,心中想着这哨子若是数年前的东西,便是那贼人常年带着的,这伙贼人身手又不一般,没个十来年的训练绝出不来,这只泥哨,应是纪念之物,纪念人也好,物也好,总与太原郡脱不了干系。   自古不论游侠还是行商,总爱讲究个乡党,贼子也不例外,况且如今既然怀疑到了太原郡了,杨戎便不会放过,那二人心中防范甚重,并不好审讯,正在他焦愁时,楚姜带着羹汤来了。   “他们说舅舅自今早起便无心餐食了,莫不是心疼两个贼人了?”   他见到外甥女前来脸上神情顿时便松快了些,笑道:“事态紧急,总不能将这案子留到了年后去。”   楚姜挽着他坐在案前,给他盛了一碗鲫鱼汤,“这是阿聂做的,与母亲做的味道一样好。”   杨戎看了一眼便道:“还是不如,你母亲做的汤没这么香,这鱼骨也剔得太干净了,你母亲可从来都不剔骨头的。”   楚姜坐在他对面,闻言失笑,歪了歪头看舅舅,“那就是明璋的错了,是我叫阿聂做得香些,生怕舅舅不肯吃。”   杨戎展眉,拿着勺子喝了几口,“若是明璋的交代,我势必要多吃几口了。”   话虽如此,可他眉间仍有丝愁意,楚姜看了便问道:“可是那案子不好查么?”   杨戎摇头,她便道:“殿下虽是叫舅舅与李刺史全权负责此事,可也并非不许他人插手,何不请父亲与左叔父也一并参谋呢?”   “若是能请,我便也请了,只是此事却涉及了东宫与梁王,甚至魏王,你父亲他们俱是东宫属官,未免事后真查出些什么不利于另两位殿下的,他们便是要参与,也该在最后审问时。”   楚姜点点头,“李刺史去了江中,可有什么消息送回来吗?”   他见她如此关心此事,笑了笑道:“此人平庸,若是等他,还不如盼着你给我出主意。”   她本就是带着目的前来,一听便义不容辞道:“舅舅如此说了,明璋可就不让了。”   杨戎慈笑着看她,“莫不是你有什么妙计了?”   “妙计倒是没有,不过我却知道,他们不是真的为了刺杀太子殿下。”   杨戎自也明白这一点,这才短短两日,扬州城中便已经有些对太子当初剿匪的议论了,众口铄金,一场针对性的袭击被传了几回,成了水匪的复仇和太子当初下令剿匪的失误。   背后之人的目的,已经达成大半了。   他叹了一声,“即便不是,可事已至此了。”   楚姜知道他并没有明面支持哪位皇子,心中想着事情也不是不能挽回,只要将此事定性为夺嫡阴谋,如今这些人议论得越大声,等真相得出的那一日,再待转圜一二,今时议论太子的,都会心怀愧疚地支持他。   她便道:“舅舅,您是不是已经有了怀疑之人?”   杨戎一笑,“并未有证据,不能胡言。”   “可是,那得益最大之人,不该被怀疑吗?”   他微微怔愣,复沉吟道:“明璋,不该这么说的。”   若说得益最大的,如今该数梁王了,可是,梁王若是真的……他并未深想,或是怕失望,或也是怕旁的想法。   而楚姜,他明白这外甥女受她父亲影响颇多,心中极为偏袒东宫,想想他竟笑叹了一声,“你看,你父亲未至此处,只一个你,便带着舅舅往偏处想了。”   楚姜微微一笑,看着他已经喝完了一碗鱼汤,便又给他盛了一碗。   杨戎推了推,起身道:“喝不下了,该去审问了。”   她露出了几分感兴趣的神情,“舅舅,我可能去听听吗?”   杨戎摸摸胡须,“那处脏污,你要去了可是吃不下饭的。”   她立刻就跟着起身道:“舅舅小看我了。”   杨戎哈哈大笑,见她实在感兴趣,便也带着过去,路上便将那泥哨之事说了来,“倒是不知这泥哨有没有用,若是问得急了,又恐打草惊蛇。”   未防楚姜有了主意,叫阿聂去将楚衿的泥哨取两只来。   杨戎瞬间明白了她的目的,满意道:“倒也不枉你父亲那书呆子的教养。”   她佯做生气,“舅舅这么说我父亲,可是要我回去告状么?”   他又是大笑,哄了她几句才作罢。   等阿聂拿着泥哨回来,几人来到监牢外,楚姜询问了杨戎之后,便叫阿聂拿着楚衿的两只哨子远远吹了数声,而杨戎则在监牢外暗中观察着其中两个贼人。   听到泥哨声,两个被拔了牙的贼人伏在杂草上,仍旧一副闭着眼睛等死的样子,毫无动静。   杨戎便对阿聂示意了一番,她又吹响了那只出自太原郡的泥哨。   透过监牢的一扇偏窗,杨戎看到原本寂如死人的贼人眼睫动了动,他在疲弊行军中亦能决断千里,这点细微动作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哨声持续响了数回,两个贼人渐渐睁开了眼,神情有些茫然。   至此,再不需什么怀疑了,杨戎示意阿聂停止,打开监牢的门走了进去,站在两个贼人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太原郡人?”   二人方知是上了当,立刻闭上眼往草上趴去。   楚姜走进去之时,便被这其中的恶臭熏得直皱眉,掩了掩才走近杨戎身边,杨戎不想她能进来,正欲开口便见她摇摇头,指着阿聂手上的哨子,示意她再吹。   杨戎明了,在哨声中长叹道:“霸王值末路,四面尽楚歌啊!可惜,此情此境竟叫尔等贼子玷污了。”   他从阿聂手上拿过哨子,蹲身在二人身前,连吹了数声。   饶是二人一再隐忍,终究神色间有异色流露出来。   杨戎满意地起身,踢了踢二人,楚姜立在一旁看着,正听到他冷声对贼人道:“这世上从没有真正的亡命之徒,所谓亡命之徒,要么是身后无路的,要么是牵挂过多的,我看你们年纪轻轻,不像是前者,可是家人尽在太原么?”   贼人依旧伏在杂草上未言。   他也不急,继续道:“其实两者都不难收买,前者给他后路,后者动他牵挂,不是造反的大事,想要活命都不是难事,你们虽是刺杀了太子,可是殿下仁慈,只要你们老实交代了,依旧能允你们活命,可是看你们这不为所动的样子,是不是只要你们活了,就得有人死去?”   终于,那伪作士兵的贼人肩膀颤抖了些许,杨戎便继续道:“又是否,你们所搏,并不是为了自己,你们死了,你们牵挂之人才能过得更好?”   另一贼人睁开了眼,几日来第一次开了口,“不必废口舌了,我等不畏死。”   “你们不畏,你们在太原郡的父老乡亲也不畏?”杨戎俯身揪住这人的衣领,恶声道:“太原郡养出了你们这等胆大包天的贼人,乡党俱该受牵连,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儿友人,无一人能幸免,刺杀东宫,罪该株连九族。”   先前那颤抖的贼人也爬起身来,面有恐惧之色。   杨戎冷笑,“你等不招,也是无妨,待将你等画像拿去太原,百家千户地问,叫人指认,若是指认出了,便是你九族之祸,指认不出,便是整个太原郡之祸,加重赋税、徭役都是浅的,哪日胡人来犯便以太原儿郎作头阵,只教血水换汾水,尔等何其蠢,竟敢刺杀一国太子。”   “我……我招!”被拔了牙,这伪作士兵的贼人话音并不清楚,眼神却十分明显,先前的恐惧已经尽数换做了恳求。   另一人便是在船上时命令众人撤离的小头领,神情也极为痛苦,听到同伴的话便咽了一口血,拖着手脚上的铁链跪伏在地上,“我等招认。”   杨戎拍了拍手,叫来下属,令他们去将太子、梁王及所有东宫属官一并请来,并命人布置案桌,只等众人到来便要开审。   楚姜见状便也要告辞离去,杨戎将她送出监牢,温声问道:“可是吓着了?”   她笑着摇头,“并非,明璋见此一堂,获益匪浅。”   他抚抚楚姜的头发,笑道:“叫你瞧了也好,往后等你做了宗妇,族中欺上瞒下的多了,便该要你亲自审问。”   她笑着咬咬唇,抬头道:“舅舅,除了在宅子里,总有旁的机会能让我用上。”   杨戎见她眼神十分认真,也不打击她,依着她的话哄了几句。   等到楚姜携了阿聂回去,阿聂还心有余悸,“太原郡可是被带累惨了。”   楚姜淡笑,“所以这话由大舅舅来说才更具威慑,那两个贼人至多杀过百人,可大舅舅破过万马千军,燕雀安能知鸿鹄?”   阿聂恍然明白,掩唇笑道:“奴便说呢,陛下与太子殿下何等仁厚,怎会……哎呦,奴真是燕雀之见了。” 第90章 伤病   审问的过程如何,对众人来说并不重要,但是结果显然是令人震惊的。   刘峤侧卧在榻上,听到贼人招供他们皆是郑氏所豢养的死士时,险些从榻上跌下。   刘呈急忙扶住他,“二哥当心。”   他凝凝神,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或许,其中有隐情也说不定。”   刘呈眼神晦暗不明,却是笑了笑,“我亦不信矣。”   话虽如此,却并未叫杨戎停止招供。   两个贼人便如实将事情说来,郑氏虽不及周朝诸多豪门世家,却也是太原显望,二十六年前郑昭仪采选入宫, 第二年便生下了皇长子刘岷,先是升夫人,后又晋为昭仪,郑氏便是自那时起,便在太原择选儿郎培养为家族死士。   他们此次来的数百人中,便有一半是郑氏的死士,另一半是江湖中招募的流匪,本是既想保证行刺队伍的忠诚,又想队伍灵活多变,岂料那些流匪竟是收钱不办事的,逃窜倒是飞快。   那小头领说起时还有些愤慨,被杨戎冷喝了一声,“郑氏是否指使你们杀害太子、梁王及八公主?”   “未曾。”   “如实说来,否则一应罪过,尽加太原郡。”   两个贼人对视一眼,便立刻匍匐在地顿首求道:“我等实未受此命,来前家主交代,作乱第一,伤人第二,绝不可伤了皇子性命。”   杨戎便看了刘呈一眼,“殿下。”   刘呈摆摆手,“如实记录,留待入京复奏再审。”   若是涉及郑氏,即便两个贼子不曾说到魏王,却已经涉及了皇家争斗了,容不得敷衍,贼人签字画押后,供词上除了杨戎跟记录官员的字印,连同所有在场官员,俱一一画押。   梁王离开时还难掩震撼,向众人拜别时神情竟有些难过。   刘呈望着他被下人抬走,对身边两位老师淡淡道:“我已经能猜出入京之后的流言如何,若我宽恕,便是我不体恤二哥,若我不宽恕,便是我心狠不肯顾惜与大哥的手足之情。”   左融与楚崧对视一眼,皆叹息一声,轻轻摇了摇头,若那般境地,只要天子依旧爱重太子,四大世家便会依旧支持太子,流言并不足以伤他。   可是刘呈却不只想要世家的支持,他要的是天下人的心。   或许他也并不期盼着两位太傅能乍然想出妙计来,只是又望向梁王离去的方向,看向楚崧道:“听闻九娘那里有些珍稀药材,我有一支白玉杆鸡距笔①,与她换些补药,送于梁王可好?”   楚崧自无不应,楚姜库中的奇珍药材,与皇宫里太医署相比也不差多少了,尤其方壸离去之前,又给她留了不少炮制好的补药丸子,现下送出去,倒是减了负担了。   等他回去向女儿一说,楚姜便欢欣笑道:“正好呢,上回我要送给八公主,她还咒我,这回我送出去了,怕是她听了又要气着了。”   楚崧笑叹,“痴儿,平素你躲她,她不来了你又惹她,莫不是看八公主近日郁郁寡欢,担心了?”   她抿着唇佯怒,“父亲若要如此说,女儿可就不给了。”   楚崧抚抚她的头发,“这回也不是你的由头,殿下此刻想也烦躁呢!”   “贼人不是已经招供了?还有何恼?”   楚崧看她好奇,历来政事也未瞒过她,便与她说了详细。   楚姜闻言便神色怪异起来,只在顷刻间便站起身提起裙子小跑出去,在廊上交代阿聂道:“取栀子金花丸十枚,麦冬、柏子仁各五钱、二十年的人参……”   楚崧缓缓移步出去,听到她交代的方子,似是对于急火攻心之症,正有所思,便见她已经交代完,正回身笑道:“父亲,昔有司马懿一辞曹氏以风痹之症,二辞病重谋得高平陵之变,如今殿下得知手足相残,何不会气恼伤了自己呢!”   楚崧即便早知这女儿智谋过人,如今又见急智,实令他心喜自豪,大笑起来,不过刚出声便见她眉眼弯弯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走进屋中时楚姜扯扯楚崧的袖子道:“父亲,梁王殿下身强体壮,如今既已经能应对审讯,想必等到回京,也该大好了,可是殿下这心病,可是能时好时坏的,一国储君,怎能不顾身子熬着心力去应对案件呢?”   楚崧看她神情促狭,说得俏皮,哑然发笑,转眼又沉了脸,拉下嘴角来,作了哀伤之色。   楚姜被逗笑,便听他语气哀伤地向外唤着阿聂:“阿聂,速取药回,殿下正候着呢!对了,疾医叫来,疾医呢!”   楚姜立刻跟着神色哀痛下来,“疾医都在梁王那处呢,不若叫人去催催。”   阿聂捧着药回来,楚崧便一把携着药疾步离开,在出门时回头对女儿眨了眨眼,再回头时便只悲怆着神色向太子院中赶去。   她绷着嘴角忍住笑,看向阿聂道:“你再拿两张清火的方子去撵撵父亲,怕是这一招,那头有人也想使呢!”   梁王院中,刘峤正在换药,撒上药粉时他肩部那伤处的血肉似乎在翻滚一般,可他却神色镇定,毫不似那日在船上时的痛苦。   等到太医给他换完药出去后,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护卫上前来将他扶起,一看面容,正是那日在江阁之中杀了虞巽卿的男子。   细看他周身,脚下还带着些泥土,似是刚从外返回,果听刘峤问道:“金陵如何了?”   护卫敛眉道:“虞巽卿的尸体两日之后才被人发现,血已流干,虞氏族人皆在攀咬,倒是那位南齐的公主一口说是虞舜卿所为,这时候又忽然跑出来一个本该死了的徐西屏,说是虞舜卿勾结他陷害虞巽卿,还夺了徐氏家产,虞氏本也并不在意虞巽卿的死,一听到徐氏家产便又暗斗了起来,如今虞舜卿因着谋杀亲族的罪名被族人告上了官府,昨日殿下身边那名虞氏出身的亲卫便赶了回去。”   “哦,那一个,是虞舜卿的儿子?”   “正是,属下本欲拦上一二……”   刘峤扶着窗,望向簌簌的林木,“不必,如今虞氏已成烂泥,不是东宫助力,再有动作怕是会激怒了太子。”   护卫低头应下,又道:“不过却有些疑点,属下查了虞舜卿一房的财产,并无一笔横来之财,怕是那徐西屏的话有假。”   刘峤倒是并不太在意什么财物,只是问道:“当初徐西屏分明已死,还是楚六郎亲自监刑,如今却乍然现世,便未曾引人生疑?”   “他所言,是虞舜卿瞒天过海救了他,便连当初令人去东山药庐杀害楚九娘,亦是虞舜卿与他合谋,不过如今楚氏诸人已经离开金陵,府衙似乎也故意敷衍,不曾来人通知。”   听到楚姜,刘峤的眼神闪了闪,忽想在金陵见到她之前,距离上次见她该有两年三个月之久了,虞巽卿本也未必非要死,只是他想,他既然敢杀楚姜一次,将来不论楚姜身处什么地位,他还会杀第二次。   虞巽卿可以有很多个,可是楚姜不会再有第二个,她太娇弱了,轻易一阵风就会吹折了。   “殿下,是否要将此事泄于楚太傅?”   “不必了。”他缓缓转身,“楚六郎不是无能之辈,虞舜卿那等庸才绝无可能在他眼前瞒天过海,想必便是他们故意放了那人在金陵,要他与虞氏缠斗的。”   护卫便也不再多言,却听到他问道:“可曾打听到了方先生的身世?”   “并未,应当不是江南人。”   刘峤深叹,“这回可有见到先生了?”   护卫摇头,正要谢罪,忽然檐下一阵响动,二人抬眼时,正有一块石子穿过了檐下铜铃直直落入屋中,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桌案之下。   护卫正要弯身去捡,那窗前忽有一片衣角闪过,再眨眼时,便自隐处的窗户翻进来一锦袍男子,周身似一树的青,白玉发冠下又隐隐露着一片流云叠山的纱,却是面容寡淡,只有一双眼睛是亮色。   刘峤见到来人,忙回身拱手道:“见过先生。”   来人也向他拱手行了一礼,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殿下若要问方某身世,何必劳烦谢倓行走,殿下想知道的,方某绝不会隐瞒。”   刘峤便神色愧疚道:“并非我窥伺先生隐私,只是见先生孑然一身,若能知道先生家人,或能添置几房香暖,以慰先生辛劳。”   这方先生便哂笑一声,“家中已有妻室,凶悍霸道至极,她若知晓方某在外玩狎声色,方某余生怕是……”   他言未尽,刘峤便已是一脸会意的笑,那叫谢倓的护卫也笑起来,道:“若是如此,属下找的那几个貌美的娘子,便是白白浪费了。”   方先生戏谑道:“也不必,殿下房中无人,不若……”   “先生说笑,此事不提,不提。”刘峤笑着打断他,又听他说笑几声才提起正事来,“此次多赖先生妙计,还劳动先生涉险前往太原说动郑氏,小王实不知如何答谢先生。”   方先生谦虚摆手,“为殿下参谋,乃是分内事耳,此事还是殿下有先见之明,洞悉了魏王与郑昭仪的野心。”   说完他又一脸关切,“不知殿下伤势如何?”   “先生不必担心,这伤不过瞧着吓人,仔细些便好得快了。”   “却也不必好得快。”方先生道:“查审此案,本就易惹流言,若是殿下好得快了,陛下又偏爱东宫,难免不会令殿下查审此案,适时……”   他话未完,便被门外一声着急的通传打断,“殿下,太子殿下身边的秦娘子来了,说是太子殿下急火攻心晕厥了过去,急着请太医过去。”   刘峤蹙眉,与他对视一眼,“竟被先生说中了。”   方先生一叹,又是惭愧又是难过,躬身道:“南州冠冕,北地英杰,东宫实在……实在是占尽了啊!方某无能,竟不能提前想到。”   刘峤忙叫谢倓扶起他,“绝非先生之过,只是想来,我这伤,不好也得好了。”   方先生语气有些不平,“陛下如此偏袒,怕是殿下这伤不好起来,反成了您畏事贪闲。”   刘峤沉着脸,只叫人将太医跟楚府两位疾医都送过去,又整整衣袍,对方先生歉疚道:“太子有疾,我理该去探视,不能招待先生,真是小王之过。”   方先生忙拱拱手,直说无碍,等到送了人出去,又翻身出了窗,寻着隐秘处翻出了院子,直至一暗巷中,正有一男子在此接应他。   见到此人他伸手摸了摸脸上,便有一张□□从他脸上扯下,丢给了那接应的男子。   “主子,不走?”   他唇角微弯,看了眼身上的锦袍,“你先回去,我还有要事。”   作者有话说:   ①鸡距笔:晋唐时期盛行的一种毛笔。 第91章 情郎   清冬白昼寒,饶是春将来,总是惹人倦怠。   楚衿在廊上戏耍了一阵,不见姐姐归来,得清寒眷顾打了个喷嚏,采采忙哄着她进了屋。   她便拿着两只小风车在屋中玩了片刻,一时倦意袭来,自己摸上榻去睡着了。   方晏来时,隐在暗处正见采采轻手轻脚地从屏风后走出去,又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门,他望了望身上的锦衣,只觉来的不是时候。   正在他思索之际,那屏风后又出了点动静,他以为是楚姜醒来,   翻身入户,站在屏风外轻轻敲了敲。   等他见到小童儿蹬蹬跑过来时,只得忙不迭地绕去了屏风后,想着伺机离开。   “你就是我九姐姐的情郎吗?”   小孩清脆的声音响起,惊得他赶紧查看自己是否露了什么形迹,却并未见何处不妥。   楚衿没有听到回应,板着小脸在屋里找了一圈,方晏早已纵身上了房梁,坐在上面看着这小童儿严肃地道:“你不要不出声,我知道你就藏在屋里。”   他眼中闪现笑意,将发冠下的素纱抽出遮了面,又优游自如地从怀中掏了一只匣子来,打开取了一只海珠往下扔去。   楚衿正气呼呼地在各处查找,忽见一颗珠子从上方落下,忙往上看去,就见一青袍蒙面郎君正坐在房梁上望着自己。   “小孩,你家姐姐有情郎?天下竟有如此靡靡之事,我势必要说出去讹你楚氏一笔。”   楚衿翻了个白眼,“我是八岁,不是痴傻,你穿得就像是……就像歌楼馆子里的小倌人,才不是好人家的郎君,就是你勾引我姐姐。”   他轻笑一声,“你这小孩嘴真是毒,我可不认识你姐姐,不过要是你姐姐真看上了我,我也却之不恭,与你家做个上门女婿也无妨,到时候等我入赘了,第一个就谢你。”   “呸!我姐姐与你决计不能长久!”她气得跺脚,“我九姐姐要配的郎君,必是人中龙凤,我家不会许你入赘的!你这个……你这个以色侍人的登徒子,等你颜色衰老了,我就叫我九姐姐抛弃了你。”   “既是如此,我便也不隐瞒了。”他在房梁上站起身来,楚衿以为他要坦白了,正是得意,心想势必要将这人赶离她姐姐身边,决不让她姐姐名声有损。   未料方晏只是在房梁上抱臂轻踏,梁上风过,吹起他袍子,偏生施然奕奕,端是神仙态。   “童儿,如此我便也不瞒你了,如今你正在梦中,该醒来了。”   楚衿大笑,“这回我才信了你不是我姐姐的情郎,我姐姐绝不会看上你这般愚蠢之人,你还装神仙,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知道了,你是贼人,你偷了我姐姐的珍珠。”   他徐徐摇头,轻叹道:“童儿,你竟张狂至此,本仙君本不欲泄露天机,念你父功德深厚,便点你一二吧!待你睡醒后,可见东南角火光冲天,乃是其位之主德不配位,天道降罪。”   “什么神仙还藏头露尾的。”她叉着腰大笑,忽听外面脚步声响起,立刻动作道:“我这就叫人……”   方晏挥袖,翩然自房梁上跃身下来,衣袂拂动,风神卓然。   楚衿果被吓到,向后退时只听到一句“童儿,醒来!”便没了意识。   楚姜推门进来,见楚衿悠悠倒下去,正被方晏接住。   她忙回身关了门,“衿娘在里头睡着了,阿聂,稍后再来收拾。”   说完她便疾步跑过去,都顾不上方晏头一回穿了华服锦衣来见,看着他将楚衿放在榻上,拍着他的肩背急道:“你把她怎么了?”   方晏扯下面纱,愧色道:“只是安神药粉,师傅配来用镇癫狂之症的,对身子无大碍。”   她眉眼生怒,嗔道:“是药三分毒,我平素煎药都舍不得叫她多闻了,你这……你吓她做什么!”   她拍在方晏身上的几掌似抓痒一般,反叫他心神荡漾,又见她因生恼,白皙的面容上有春色娇媚,便侧了脸,呼吸稍有些急促,将事情详细说了出来。   楚姜听了不免失笑,便听他道:“我去给李甫珃院子里放把火,听到动静之后你把她叫醒,我……”   他顿了顿,深看了她一眼,“等我。”   楚姜却含笑打量了他一眼,“难得见师兄如此打扮,放火可别燎了袍子……”   他耳根一红,离去时丢下一句:“你这幼妹小小年纪,竟晓得了小倌人的打扮,好生管教着,免得被什么人带坏了去!”   她不由笑意大盛,却也挂上了心,在榻前坐下望着楚衿,细想了想她都接触了些什么人,等到见到东南角冒出一阵浓烟,便轻声唤醒了妹妹。   “衿娘,快起来了,我给你带了荷花酥回来,可是秦娘子亲手做的呢!瞧着就是一朵活的花,酥松香甜……”   楚衿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手还在揉眼睛,嘴里已经咽了好几口,“九姐姐,我……”   她四处望了望,又抬头看了看房梁上,十分疑惑。   “瞧什么呢?”   她摇摇头,掖着声不肯讲话,楚姜却已经叫采采将热好的荷花酥端了进来,她闻到香气又咽了一口。   “先下榻净了手再吃。”   采采给楚衿擦了手,一边将刺史府中失火的事说出来,“女郎,李刺史那院里火烧得可真是大,咱们从殿下那里回来时,路过瞧见还好好的,这一下子起了这么大的火。”   楚衿咬着荷花酥愣住了,连嚼也不嚼,便小跑着往外去,趴在廊前栏杆上目瞪口呆,意识到嘴里的荷花酥要掉了,她赶紧嚼了几口咽了下去。   楚姜出去时,只见她小手指着东边与南边念叨,“这是东,这是南,那是东南角,怪哉!姐姐,九姐姐,我梦里见着神仙了!”   她回身兴奋大叫,一把扑进楚姜的怀里,“姐姐,神仙梦里告诉我,那里要起……”   “嘘!”楚姜藏着笑,带着她回屋坐下,“鬼神之事可不能胡说。”   “真的!”她低声道:“我真的梦见了,穿个青袍子,戴个白面纱,我还对他不敬,说他……”   她瞟了一眼姐姐的脸色,不敢说实话,“我与他吵架,他说念在父亲功德深厚,愿意点我呢!”   楚姜神色严肃,仿佛信了她的话,“你将梦里的事都一一说来,等回了长安,我们去观里卜卜。”   她有些迟疑,楚姜便道:“此事关系颇大,你这样的机缘,往后怕是再也难遇见了,衿娘,你将实话告诉我,是否说了什么触怒了神仙?”   她瘪瘪嘴,眼睛里憋出几滴泪,有些委屈,“我说……我先问神仙是不是姐姐的情郎,说……说他穿得像是歌楼馆子里的小倌人,勾引姐姐,后头他不承认,我便说等他颜色衰老了,就叫姐姐把他抛弃了,他又说要入赘我们家,还掏了一盒珠子,我说他是贼……九姐姐,我知道说错话了,往后我再不敢了。”   楚姜看着妹妹嚎啕,忍着笑给她擦泪:“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我又没有情郎,你是如何胡乱想到的?”   她吸吸鼻子,抽抽噎噎道:“我看到姐姐案上写了几句诗,原来先生讲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是思念情郎的,还有那天晚上,我还没睡熟呢,就听见有人在敲姐姐的窗,后来我在我屋里瞧着,采采守在门口,就想……就想姐姐在屋里见谁了。”   楚姜不想她竟也想得如此缜密,怨自己大意,忙哄她道:“那诗我随手写来罢了,至于那晚,确实有人,不过,却是沈当。”   楚衿疑惑,她便解释道:“我交代了他一些事,不好被人知道,你没见他这几日都没出现?便是我打发他出去做事了,况且你想,我可是那般易被人引诱了的?”   楚衿摇头,“不像。”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也不要胡想了,再有,你何曾见了什么小倌人,怎会知道小倌人穿些什么?”   她立刻心虚地低下了头,支支吾吾道:“我前日出去玩,看到有个楼修得好看,里头好生热闹,有些郎君娘子,都穿得花花绿绿地站在楼上,我还要看,乳母就说那里不好,好品性的娘子都不会多看。”   她以为会被训斥,不妨只是听到姐姐淡淡道:“你乳母说得不错,往后不可去看了。”   她点点头,“那神仙会怪我吗?”   “你年纪小,又是担心我,神仙会原谅你的,只是此事你绝不能与外人说起,不然真就泄露天机了。”   她猛点了几下头,却有些难过,“早知道是神仙,我就问问他有没有见过弟弟跟先生了。”   楚姜不能告诉她真相,心疼地抱住她,安慰道:“方祜跟先生,已在仙境之中,或许哪日也要化作神仙来你梦中。”   小姑娘点着头,又默默擦了擦泪。   夜将暗时,楚姜点了灯坐在镜前散着发,临近的桌案上还有一只食盒。   不多时,方晏便自窗外翻入,她听到动静回身,看他徐徐走近,笑着看他身上锦衣,看到袍角有火燎过的痕迹,摇摇头道:“师兄,难得一身好衣裳,怎么如此不爱惜?”   他并不顺着回答,只是道:“未想你我第二回 联手,竟是哄孩子,废的心思倒比第一回毁杀一个家族还要多,不过有了经验,往后也不须想旁的主意了。”   他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楚姜,眼中仿佛有一团火,火舌卷起随时能将她卷进去。   她故作镇定,假作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指着案上食盒笑谑道:“师兄行强梁事,或是还未用膳?”   佳人揽镜,案前茶饭,这温情万千实在不好招架,他便打开食盒,拿起筷子用了几口,“方才放火时,见到李甫珃院中厨下做了几道好菜,我不忍毁之,替他吃了几口,那时觉得好,此时才觉那味道何其寻常。”   楚姜哑然,手支着下巴望他,想他总是在各处来去自如,缓缓道:“方才衿娘也没说错了,情郎是你,贼人也是你,师兄,你还是什么人?江湖侠客?朝堂谋士?”   “不然也。”他放下筷子,起身行至她身后,袍上青竹呈于锦绣纹,与她发丝交缠。   他将怀中那盒海珠取出置在镜前,取了一颗比在她发间,看镜中姝色明艳,低吟道:“只是你的情郎,为你行强梁事的贼人。”   一府之中的废墟旁,有人怒喝,“贼子!贼子!盗我珍珠便罢了,还盗我饭食!”   作者有话说:   李甫珃:大家好,我是冤种。 第92章 互许   方晏可不知李甫珃的怒吼,灯色下,楚姜就直直透着铜镜凝视着他,认真地看着他将海珠比在她发间。   瑶光浮白,粒粒呈绛光。   她垂眉寻了一支银钗,对镜比在那海珠旁。   “这一支配得么?”   她对镜问,端是眼波流转,潋滟波光。   至少方晏二十三年来没有见过如此姝色,如此明亮似骄阳。   他想起几年前也是在扬州,笙歌十里欢场,他冷眼看着只觉人间污秽肮脏,可怜的,可笑的,可恨的,俱在秽亵凡尘。   然而此时他伸手盖在了她手上,带着她将那支银钗送至发间,又俯身来看,热气扑在了楚姜的颈窝。   “明月宝镜中,物物天照齐。①”   她笑着伸手探向镜中,纤指轻点着他在镜中的眉眼。   方晏只觉呼吸也急促了几分,她触着那冰冷的铜镜,却传递着叫人发颤的热。   她的手移到了镜中那银钗上,在镜中与他的手相交缠。   “这支银钗,师兄可记得么?”   她说话时,微微侧了侧头,兰气扑在他眼前,隔着铜镜,像是她在轻吻着他。   似有万蚁噬心,他克制着心中那股激动的情感,对她笑道:“自然记得,那时月明,长安城里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女,忽地心狠手辣,要我小则亏了肾阳,重则风瘫。”   她将头转过来,细腻白净的肌肤就这样撞上他的脖颈,吐气如兰,香软的气息绕在他鼻尖,“那时月明,山野间的樵夫变作了匪贼强梁,要拿捏我的性命要挟我父亲。”   他叹气,阖眼感受到她的手触上了自己的眼睛,迷醉在她的若即若离的碰触中。   “第一眼,我还想,哪来的娇娇女儿,害得我每日要在东厨里多忙上一刻。”   “第一眼,我也想,这山里,竟有这么个仙君似的人物,分明一身粗衣,却比长安那些膏粱俊俏上那么多。”   他笑,“过几日我发现,这娇娇女儿倒是爱卖弄读过几本书。”   “过几日我也发现,这山野莽夫分明长得如此俊俏,怎是个痴傻的,明明一把腰如此劲瘦,怎么力气如此惊人。”   他伸手怀抱住她,与她交颈低语,“后来见这娘子,倒是可爱得很,摔了还晓得抱树。”   “可我后来想这郎君,怎如此可恶?竟叫我为他销赃。”她的手探向他发间,拆了他的冠,让他头发落下,与她的墨发交织纠缠。   “那时候我便想,哪一日把这郎君绑去我的庄园里,叫他做个伐桂的吴刚,无休无止地砍柴。”   他点着头,“这郎君实在可恶,值得如此下场。”   楚姜失笑,抬头看他,俱是欢快。   良久,纠缠在一处的头发缠结得更为紧密了,她忽然心中一恸,抬头望他,眼中带着一汪似水的情意。   “师兄,回了长安之后,会有很多人来向我求亲,他们不是图我,只是图我父亲跟我大舅舅的权势,图我在陛下跟娘娘面前得到的几分亲近,往昔我病弱,他们怕揽了我反与楚杨两氏结了仇,你可不知,长安仕宦多么会盘算,连衿娘,从她出生起便一直有人打她的主意,师兄,我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后你去见我父亲跟我大舅舅,可好?”   他从她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不确定,抚着她的发安宁她的心,灼热的呼吸一点点地撩拨着暧昧。   “我会去的,或许不用一年,只要半年,三个月,九娘,他们配不上你的,他们不知道你敢拿着银钗威胁人,他们会害怕你兵不血刃擒了贼人,诸多世家男子,懦弱卑微,不及女儿勇,九娘,楚太傅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们呢?”   楚姜只觉颈侧酥麻阵阵,听到他气息游离在耳底,“寒门士子、江湖游侠、朝廷新贵、落魄王孙,九娘,你喜欢哪一个身份,他们会接受哪一个身份?”   “他们喜欢世家儿郎,要匹配的门阀,出色的品行才貌。”她拂了拂置在自己肩上的俊美面庞,悠悠道:“可是,都不及我喜欢的,师兄,你到时候就大大方方地来,便只是你,是方晏,也是陈询,带着白茅包好的鹿,一对大雁。”   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②。   方晏默念,眼中似有暗涌,她这样平平淡淡的一句,已是极力的温柔哀求了,他一时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得她如此眷顾。   于是他许道:“那之后,我便与九娘做个伐桂的吴刚,为你砍柴,为你做饭食、缝补衣衫。”   她捉住他一丝头发绕在指尖,失笑道:“那谁去外头讨生活去?”   “我的资财,已足够你我呼奴唤婢地奢靡一生了,若是你我坐吃山空了,我便再做贼人,往李刺史这里使使力。”   “怕师兄适时年老了,被人捉去了府衙里,难道还要我去求人救你么?”   他眼神遥远,也畅想着,“那便金盆洗手罢了,到时候叫方祜供养你我。”   她再忍不住笑,在他怀里颤着身子,乌发如云,一点点拉拽着他俯身。   终于,他已经尽数将她抱在了怀里,揽着她玲珑的腰。   楚姜心跳如雷,面上结了红晕,眼中水光潋滟,芙蓉泣露,手攀在他肩上,低声伏在他耳边道:“师兄,你我还不见长久之像,怎能如此亲近呢?”   催命的穿肠毒药也不及她这一声逼人,他俯身一息,她便拿着银钗调拨着他的眉心,轻敲着逼他后退。   然而她眼神又如此缠绵,红唇轻启,令他气血上涌。   她感受到身侧的肩膀硬得似铁,紧绷着,似乎要将锦衣挣裂,心生顽劣,用银钗挑起他的下巴,“师兄,夜深了,仍不归么?”   他咬住银钗,唇齿翕动,生出靡艳之色,“九娘当真如此狠心,要赶我走么?”   楚姜心头一热,竟是愣了一瞬,片刻后便醒了神,恼羞成怒地想他竟以美色惑人,闭上眼道:“师兄每每夜来,传出去也不像话。”   “什么话?”他以唇齿从她手中夺过银钗,弃在地上,在银钗碰击地板的铮铮声中,他声气低迷,“楚氏九娘,楚明璋,竟与山野莽夫暗夜来往,二人情意缠绵,互诉衷心,互许姻缘,是这样的话吗?”   楚姜闭着眼,能感受到他越来越近的气息,知道自己是玩火自焚了,便壮起胆子睁眼,看到他眼睫与自己的眉相抵,入目,是他挺直的鼻,向下,他的唇只差丝毫便要碰到她的鼻尖。   她咬了咬唇,等着他的动作。   然而他却停住了,只是呼吸更加急促,扑在她脸上的气息越加灼热。   她不敢再激他,刚要伸手,被他叫住,“九娘,不要动,也,不要说话。”   如此已经过于刺激了,他该敬她,未有婚聘之书,岂能孟浪?   然情之不可抑,便致忘形,放浪形骸。   楚姜却大着胆子抬起了头,与他唇鼻相接,只蜻蜓点水的一触,她便盈盈笑着推开了他。   “师兄,夜深,该归矣。”   方晏被她如此眷顾,一时且无法平静,手撑在妆台上冷静着。   楚姜自他怀间抽离,未料二人头发相缠,拌着她不能动。   他见她眉一蹙,抚着她的肩笑问:“头油呢?”   她嗔了他一眼,反手拿起头油,向两人纠缠的头发抹去,“我这头油,可就最后一盒了,还是我长姐从益州给我送来的。”   “明日我叫人去益州置备上一箱子。”   她抬眉,“三五盒也该用腻了,不过益州我没去过,将来我也要去瞧瞧。”   他脱口笑道:“也可,那里有我一处……”   见他稍有迟疑,楚姜笑问:“一处什么?一处贼窝?”   他本也不想瞒她,“也算是,不过也是正经贼窝。”   “贼窝还有正经的?”   “专挑富人们做生意,只挣他们的钱,如何不是正经呢?”   她慢慢分开头发,漫不经心问道:“什么生意?”   “杀人越货的生意。”   他本以为这话会吓到她,不妨她眼睛一亮,“便是我予你金银,你替我杀人?”   他失笑,探向她的手,“替你杀人,不要金银。”   楚姜轻哼着拍开他的手,“我又没有要杀的人,倒是师兄这样,怕是杀孽深重,哪日我要始乱终弃了师兄,这便是一条原因。”   “你若始乱终弃我,我便夜夜探你闺房。”他见她终于将头发分开,心有不舍,俯身揽住她,“不仅如此,我还去长安哀告,这楚明璋玩弄我青春年少,见我容颜老去,便弃了我,如此无情女子,必引世人口舌。”   她攀着他的胸,仰头道:“那我便说是这郎君先欺我哄我,骗我青春年少不知事,哄得我以为他是朗朗君子,不想他是个登徒子,探我闺房,久久不离,坏我声名。”   他又欲开口,门外响起了楚衿的声音,“采采,九姐姐睡下了么?”   方晏咬着她耳尖,“说睡下了。”   她忍住笑,“当真么?”   而不等他出声,她便向外道:“我睡下了。”   楚衿直乐,“哈哈哈,九姐姐真傻,睡下了怎么会出声呢?”   她抵着他的胸,笑得满脸得意,“是啊,我真傻。”   方晏哑然,乍然神色低落,“我明日便要去长安了,却不知……”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在朝夕,思卿朝暮。”   她推开他,“便等三十朝与暮。”   他无奈地摇摇头,从怀中递了块牌子给她,“每至一驿,以此令牌示于驿外茶寮之主,便能得我消息。”   她伸手接过,忽生不舍,门外楚衿却又唤了一声,方晏翻身出户,笑着与她对视了一眼,“九娘,我等你来。”   她握着令牌,笑着点了点头。   夜深时,楚衿在她床上滚了一圈,懊恼道:“九姐姐,方才我睡了一觉,神仙也不曾再来,看来是真的不会再有机缘了。”   楚姜随口应答了一句,抚着袖中那块令牌,怀着缱绻入了梦。   作者有话说:   ①孟郊《寒溪》②《诗经召南-野有死麋》 第93章 长安   审查出刺客是太原郑氏所派的消息并未外泄分毫,对外只说是刺客嘴硬,留待入京再审。   东宫一行人便只在扬州草草过了年,大年初二便继续赶路了。   灞陵新柳迎归客,亦送离人。   于此长安冲要,除了东宫仪仗令路人震慑,更见诸多书生身负囊箧,次第赶赴长安。   左融与楚崧陪坐在刘呈车中,见此情景不由心中感触良多,左融叹道:“又是一年太学招考,今年兼有南方学子,盛况果不寻常啊!”   楚崧亦叹然,如今入仕方式除荐举、征召等,更有于诸多寒门学子而言更为稳妥的太学,若得入太学读书,再经太学考试,若试经及格,便可拜郎中。   而今太学共有太学生一千余人,每年一次大考选拔,每三年便向天下招考,学子多是自各州郡官学中而来,也有小部分来自各地私学。   刘呈掀帘看了一眼,亦笑道:“三年前南地学子少有往者,而今果真盛况。”   左融不免赞了他几句,“皆是殿下在江南之功。”   他倒是谦虚,向两位老师拱拱手,“皆赖两位老师尽心,子衎惭愧。”   三人间又是一番来往不提。   待至灞桥,便见有宫廷仪仗相侯,为首的是一紫袍青年,得见东宫仪仗,他便骑着马热情过来,到了太子驾前并不下马,只是在马上招呼道:“三弟,父皇母后已在宫中久侯多时了。”   楚崧与左融忙下了马车,向他见礼,“臣拜见魏王殿下。”   刘岷爽朗一笑,这才下了马,虚扶着二人起身,又才见太子下车来。   刘呈面上尚且苍白,勉强对他一笑,“有劳大哥相迎。”   他见了便担忧道:“听闻三弟遇刺,为兄心中大恸,却也知你安好,如今为何……莫不是你为了安我们的心,才假传了消息?”   楚崧忙上前扶住刘呈,“回魏王殿下,并非刺客所伤,只是殿下心病难消……”   刘呈按下他的手,摇头道:“我只是担心二哥罢了,并非大碍,大哥不必担忧。”   话虽如此,说话间却又痛咳了几声,十分骇人。   听他提到刘峤,刘岷眼神微暗,安抚了他一声,便见到了神采奕奕的刘峤走来。   他心中不由暗惊他伤好得如此之快,看向他时便微不可察地望了一眼后方的囚车,见囚车被黑布罩住,并不见详细,便按下了不安,与刘峤客套了几句,再才迎着东宫仪驾回了宫。   诸官家眷皆在灞桥之外停了停,见到东宫一行尽去了才入长安。   楚姜担心顾媗娥初来心中紧张,便带着妹妹与她共乘一架马车。   顾媗娥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因着赶路,神色有些疲惫,又兼新入长安,亦有些不安宁。   楚姜自能瞧出她的担心,轻声安慰道:“母亲不必担心,我们一府并不与族人们住在一处,还与在金陵时一般便是。”   她笑了笑,“我明白,总是挪了地,心头不安宁罢了。”   楚衿不知如何安慰她,抱着她的胳膊道:“母亲别怕,有我跟姐姐呢,没有谁敢欺负您。”   她心中感动不已,虽是小孩子戏言,却叫她安心了些。   等到马车进入城中,楚衿便挑起帘子向她介绍起来,“母亲,长安可比金陵热闹多了,常有人在街上打架呢!”   她掩唇,好奇望了望,楚姜便笑着解释道:“争闹常有,却不至于打架,今朝廷有令,若遇京城街市逞凶者,尽可府衙查办,便往往是世家子弟们斗富,若有不服时,便要从城东斗到城西,母亲瞧,街上那些金银玉器行、坊毡铺子、乐器行、酒楼,只要能花钱摆阔的地方,都能叫老板们大赚一笔。”   顾媗娥讶然,“如此岂不是奢靡荒唐?哪家儿郎如此不逊?”   她眨眨眼,“哪家都有,哪家都得有,此事虽伤了家族体面,却无伤大体。   顾媗娥这才明白了些,心中想着这些北方世家,倒是会在这上头下心思。   马车正路过一处乐器行,楚衿忽惊讶道:“九姐姐,那是七表兄。”   马车中人忙看出去,便见乐器行中有四五位郎君,分呈两派之态,一郎君身着鸦青锦袍,手中正调着一把胡琴,另一位身着缃色布衣,飘逸洒脱,正拿着一把琴与伙伴们调试,却仿佛不谙此道,神情有些不好。   那缃衣郎君正是楚姜的亲表兄,杨戎的长子杨郗。   楚姜便叫停了马车,向顾媗娥道:“母亲,容我与表兄说几句话。”   顾媗娥自无不应,却想杨戎如此受倚重,却有子如此,瞧着便像是楚姜方才所说的世家子弟相争,又对北方士族的露拙叹服了些。   未想他们马车才刚停下,不等楚姜下车,杨郗的一个伙伴便已经发现了停在外的马车,透过挑开的帘子看到了楚姜,便见他眼睛一亮,当即拍了拍杨郗,“七郎,你家妹子回来了,快叫她帮忙调琴。”   杨郗当即看过来,见到表妹也是欢欣,不理对面郎君的脸色,抱着琴便跑出来,巴住车窗把琴递进来道:“明璋真是回来得巧,快替我把这琴调好了,左小八那厮真是无赖,哪想他今日想出这法子来斗我。”   他刚说完,又见得了车中的顾媗娥,只一愣便想到了她是谁,收束了嬉皮笑脸的模--------------/依一y?华/样,正了神色向她拱手道:“想必这便是姑父的新夫人,不曾拜见夫人,失礼了。”   顾媗娥温声一笑,“郎君多礼,不必顾我,且与九娘叙话便是。”   楚衿这时才从她身后钻了出来,倚在车窗上笑道:“表兄怎么没有瞧见我呢?”   他当即一笑,伸手捏捏她的鼻子,“我且忙着呢,改日哄你玩。”   楚姜一面调着琴,一面笑道:“表兄今日不去灞桥迎我便罢了,倒是拦着我替你做事。”   杨郗知她玩笑,眼巴巴看着她调试,“我早与左小八定好了日子,那厮心机深沉,竟然暗地里学了胡琴,这才叫我落了下乘。明日我去楚府,正好近日我得了一株一人高的珊瑚,你摆着廊子里瞧新鲜。”   她已动手调好了琴,闻言谐谑道:“珊瑚且不新鲜,一人高的瞧着还显笨重,不如改日表兄带我去五陵原玩。”   乐器行中那郎君也走了出来,正是左八郎,“九娘,我在五陵原新辟个跑马场,你将琴扔了,我领你去玩。”   她一笑,将琴递给了杨郗,“八郎说笑了,不论有没有五陵原一遭,我都该帮着我表兄才是。”   左八郎不服地昂起头,“我也算是你表兄,况且你长姐可是嫁给了我堂兄的,你不帮我,往后我在族中也不帮你长姐。”   杨郗哈哈大笑,“你不被元娘欺负便不错了,还帮她,左小八,我先调好了,你那颗夜明珠该给我了。”   说完向楚姜眨了个眼,“我改日便带你去五陵原。”   左八郎气得要动脚踢他,他却先一步跑进了乐器行中,拿起置在柜台之上的一只盒子向伙伴们炫耀。   楚衿失笑,看他们又在乐器行中争闹起来,便令马车继续前行,不妨才刚行了几步,杨郗便骑马追了上来,将那盒子往车中一扔。   “明璋,这珠子给你扔着玩。”   她掀帘一看,便见他正骑马追赶着左八郎,片刻就不见了人影,回来笑着将那盒子打开,便见一只婴儿拳头大的珠子,润似白玉,却光泽几位鲜亮。   顾媗娥心想这郎君倒是爱护表妹,便见她摇头笑道:“这哪是什么夜明珠。”   她便细看一眼,伸手摸了摸才发现就是个汉白玉的珠子抹了些油脂上去,不由笑道:“倒是意气少年郎。”   楚姜面上带笑,心中却惋惜,将珠子递给楚衿,“给你玩。”   楚衿倒是欢喜,乐道:“我的陶雁正要下蛋了,就拿这一个做蛋。”   众人被逗笑,顾媗娥因见到一场逐闹,心中的不安更淡了些。   另一边的太子等人,自入宫门又有宫娥引道,南地世家那几个头回得见周朝宫廷,都暗自留了心神。   楚晔兄弟与陆十一站在一处,稍落后了些,向他说了几处随伴东宫时当注意的场所,倒叫他感激不尽,又问起了在灞陵见到的那些书生。   “太学设考在三月,为何如今还未出正月,便已见人群蜂拥?”   楚晔抿唇一笑,“自要留待人观。”   他心有疑惑,却点了点头不再询问,等到进入了内宫之中,来到议政的太华殿时,太子与两位太傅被先行宣召入内殿,其余官员皆留在了大殿。   在闲饮茶水稍作歇息时,他听到一位官员不经意向身旁人道:“这一批学生倒是有些资质。”   他这才恍然那句留待人观是什么意思,既能知道资质,便是提前看过了才知晓的,他本以为周朝与南齐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官员择选。   南齐只有举荐一途,寒门难见,而周朝却有太学一门,故而得见大周朝廷之上亦有不少庶族出身,而今一听,莫不是看似庶族,实则也是门阀瞧中的人选?   不待他细想,内殿中便传来了动静,不多时,有几位宫娥迎着一位身着宽博衫子的中年男子出来,刘呈与两位太傅紧随其后。   他只看了一眼,便见到天子神姿凛然,面色沉静然不怒自威,始一端坐便探目下视,再不多看,低敛了神色列班下拜。 第94章 天子   天子端坐在上,俯视众臣跪拜,只微微向下抬了抬手,便有内监唤群臣起身。   他往南地臣子所在投来视线,却只是微微一眼,便叫楚崧与左融上前呈报太子在长江中遇刺一事,二人遂将事情详细一一说来。   众臣神情本都严肃,忽听二人齐跪在地,左融自怀中呈上一纸,慷慨道:“贼子受擒,非不招也,只是兹事体大,在扬州时,杨大将军提审,臣等与太子殿下、梁王殿下旁听,得此供词,却见恐怖之处,不敢妄报,故请陛下观此供词,再定复审与否。”   众臣一听都不免面露骇色,刘岷本来温和的神情骤现一丝僵硬,却掩饰得极佳,立刻眼怀关切地望着面色苍白的刘呈。   天子眉头微蹙,他身边那内监立马去将那供词请了上来,摊开呈在他面前。   随着他视线在纸上行走,殿下诸人都不由屏气凝神,几位重臣都暗自揣测着纸上所写,不可避免都有了些猜测。   不过片刻,天子便面色铁青地站起身来,目光森严地看向了楚崧与左融,肃声道:“何故当时不报?”   不等他们答话,他又看向了刘呈与刘峤,“太子、梁王又何故不报?”   众臣讶然,刘峤心中微苦,看到刘呈脚步踉跄上前,急忙先一步扶住他,兄弟二人一齐跪下,端是和睦之态。   刘呈先拜倒回道:“父皇,是儿臣优柔寡断,与太傅、兄长无关。”   “父皇,儿臣亦同殿下之念,与两位太傅无关。”   刘岷一看两个弟弟如此,忽觉诡异,却不见天子给他任何眼神,却颇有些骑虎难下,不知是否应当上前求情,却看几位重臣都低敛神色,便也先按下了这念头。   天子听到儿子们的答话,冷哼了一声,“自与他们无关,你二人擅自就定了主意,他们做臣子的还敢拦你们不成?”   两人急忙告罪,皆说是自己的错,天子的脸色却没有好上几分,复坐下来眼神巡视了一圈众臣,忽点了几个人出来。   “度支中郎将、郑侍郎,你们怎么看?”   刘岷顿知不好,这二人俱是他母族中人,岂不是……岂不是那供词里,真有实际内容?   在他惴惴不安时,两名官员已经站了出来,二人低着头互看了一眼,都知道怕是来者不善,又兼心中有鬼,心中地不安不比刘岷少。   且天子言语不详,是问他们对太子遇刺一事的看法,还是对东宫隐瞒供词的看法?   二人内心焦灼,面有踟蹰,众臣亦不敢言,皆噤若寒蝉。   未想天子先笑了笑,招手叫内监把供词递给二人齐观,“若是无言,也是无妨,等看完这供词了,朕不吝再问你二人一遍。”   此时饶是刘岷再作镇定状,额角冒出的汗也出卖了他,天子语气含笑,看向他道:“魏王可是觉热?”   他心中一惊,急忙回道:“回父皇,儿臣不热。”   “若是不热,何故汗如雨下?”   他便看了跪在地上地两个弟弟一眼,拱手道:“见兄弟受斥,心中哀怜。”   “既如此,便将你两个弟弟扶起来吧。”说完他又看向楚左二人,“伯安、稚远,也起来吧,他二人行事荒唐,倒是连累了你们。”   二人齐声谢恩起身,刘岷也正好上前搀扶两个弟弟。   而此时那供词已经到了郑侍郎与度支中郎将手中,二人只细看了一眼便齐齐跪倒,膝盖与地板相击的声音撞进刘岷耳中,惊得他扶人的手一松。   刘呈与刘峤本都接力于他,乍然被松开都不免有些狼狈,踉跄着彼此搀扶了才起身。   郑侍郎哀诉道:“陛下,冤枉啊!这供词实在是空穴来风,郑氏满族惟效陛下,绝无妄心。”   刘岷这便知道那供词写了些什么的,忙也跪拜道:“父皇,儿臣虽不知那供词写了些什么,然纸上若指责郑氏忠心,实不该也,数年来郑氏儿郎戍守北境,若有一人心生妄念,何叫我边境安稳数年?望父皇明察。”   天子冷肃脸色,在龙椅上向前俯身道:“那你们这意思,这供词里所说,郑氏派了死士刺杀太子与梁王并非为真?是这供词冤枉郑氏了?还是说,是太子与梁王冤枉了郑氏?”   乍闻此消息,众臣不免都倒吸一口凉气,郑氏二人与刘岷也低伏在地回道:“儿臣不敢,当是贼人攀诬。”   “臣不敢。”   刘峤便又上前拱手道:“回父皇,正是太子殿下见供词如此,亦怕贼人胡乱攀咬坏冤枉了良臣,才不忍妄自报回京中,殿下亦因此染病,而今儿臣等人尽在京中,恳请父皇复审,只盼得还郑氏清白。”   刘呈也面容惭愧,“父皇,儿臣愿主审此案,望得还郑氏清白。”   天子尚未回话,丞相左芩便上前一步道:“陛下,臣以为不妥,东宫赋性仁慈,只见供词便忧戚若此,若行主审之事,恐大伤矣。”   刘呈一听正欲反驳,天子却点了头,“丞相所言有理,太子至性纯善,不宜主审,此案复审,便由……”   他向下巡视了一圈,目光停在了刘峤身上。   “便由梁王主审,限一月之内查出真凶。”   刘峤早知有此结果,瞒下心中不平之苦,面色沉静地应了下来。   便见天子又望向了跪伏在地的刘岷与郑氏二人,眉眼依旧沉郁,郑氏若蠢如斯,他并不惊讶,一个发迹于军功不过三十年的家族,底蕴微弱而图求甚大,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长子竟也如此,却叫他怒火不知何所泄,北境驻守的儿郎,各家族皆有,郑氏那几个算得了什么,又怎敢称功?   因着这怒火,他对刘岷毫无温色可言,“魏王难避嫌疑,在复审结果出来之前,便先在府中休养,两位郑卿,亦当避嫌。”   天子这话说得客气,但是众臣都明白了意思,与魏王走得近的那几个都难免焦急,却见魏王神情尚好,又想案情或有转机。   待至众人离开太华殿要赴宴时,刘峤便叫住了左丞相与楚崧、左融三人,只见他请教道:“小王初担大任,恐审问有失,欲请丞相及两位太傅协助一二,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楚崧一眼便知他是拖不下太子,也要将太子身边的人拉几个下水,却也有推脱之词,便笑道:“得协助殿下审案是臣之幸,然尚有不巧,今科太学生选拔,陛下已施圣意要臣任主考官,一身难以两处,实在愧于殿下相请。”   刘峤便笑道:“自是太学选拔为要,太傅言过矣。”   左融见此也轻叹一声,“臣亦然,今科太学生选拔,楚太傅主考,我当辅助从之。”   刘峤心下更沉,倒不是因二人的拒绝,而是东宫两位老师皆做了太学选拔的考官,如此一来,这批太学生将来所偏向,自也不必多言,他虽知天子偏心,却未想能至如此。   然纵他掩饰得好,左丞相也看出了其中暗涌,笑了一声,“看来只有老臣是个闲人了,殿下若不弃,老臣愿受殿下驱驰。”   他便一脸欣然,拱手相谢,仍也对楚左二人亲热,四人一并赴了宴。   正当众人赶赴接风宴时,魏王刘岷却去了郑昭仪宫中,未想初至永延宫,便见宫门紧闭。   他身后随从忙上前叫门,便听其中宫娥回道:“殿下请回吧,娘娘已知太华殿中处置,为避嫌疑,在结果出来之前当紧闭宫门,娘娘亦请殿下恭谨为要。”   他陡然一惊,“母妃如何得知?”   那宫娥惊疑他为何如此发问,“难道不是太华殿中林内监前来……”   他暗道不好,“快开门让我进去。”   那宫娥还在犹豫,便听他伏趴在门上低声道:“后宫干政乃是大忌,而今太华殿中竟有内监前来相告,便是要闭宫也要本王来过之后,什么林内监,本王从未使唤过。”   此时里面才知道不好,急忙打开宫门让他入内,郑昭仪也听到了方才的对话,急切出来相迎,“珉儿,不是你使人前来,还能是谁?”   他面沉如水,想着大殿之中众人的反应,眼含怒,“不是太子便是三弟,母妃,那位林内监是何时而来?”   “约莫一刻之前。”   他看见郑昭仪面色惶恐,抚着她肩背安慰了几声,又才与她分析道:“母妃,当是那被生擒的两人招供出了郑氏,如今舅舅与郑侍郎已经被父皇下令幽于府中,暗中势必有人盯着,母妃切记,不要替郑氏求情。”   郑昭仪眼含热泪,“可是……可是他们是为了你我母子……”   “母妃!”刘岷扶住她肩膀,劝诫道:“死士是郑氏豢养,母妃与我俱不知情,刺杀之事是他们所行,你我仍不知情。他们既然能审问出一次,这一次结果定然不会比上一次好,留待京中再审,不过是怕落人口实,而今入了京中,能有机会置我于死地,不论是三弟还是太子,绝不会手下留情。父皇虽偏爱中宫与太子,可对我们,从未冷视过,只要你我咬死不认,左不过换个偏远的封地,适时一切尚有可能。”   郑昭仪忍着泪点点头,“可是我们要是没了郑氏,可真就毫无倚仗了。”   刘岷摇头,目光探向太华殿处,“母妃,我们的倚仗是父皇,只要父皇有一念恻隐,你我便得全,我手下还有武卫营一万士兵,这也是倚仗,将来前往封地,他们尽可随往,此时最重要的,是让郑氏咬死了此事与你我无关。”   郑昭仪点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我给你舅舅写信,你着人……”   她恍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位谋士呢?让他想想法子保全你舅舅,将来……”   “母妃,那是郑氏的谋士。”他蹙眉道,“此次,恐是国士也力不能逮也。”   郑昭仪更是难过,伏在案上研墨时仍忍不住落泪,刘岷看之不忍,只等取了信便离去。   再出宫门时,他看向了喧声震天的宴会处,不甘与嫉妒齐上心头,相由心生,倒显得他面貌有些狰狞。   他的随从看得心惊,又在宫中,恐有人见到再生闲话,忙提醒道:“殿下,仍在宫中。”   他收回视线,低头整理了神情,咬牙低声道:“我的两个好弟弟,一个有病装没病,一个没病装有病,都是为了送我下地狱去。”   说完疾步往宫外过去,随从不敢妄言,只得紧跟着。   宴会之上,绣衣朱履交织,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刘呈一口酒下肚清咳了数声,身后一个内监忙上来搀扶,趁着搀扶之际在他耳边轻声道:“永延宫事成。” 第95章 齐王府外   建始七年春二月,长安城外千山绿,芳华初惊,草芽新发,不比江南的杨柳春烟,长安的春风中,多有几分豪迈。   琵琶胡琴,鼓舞醉人。   远来的书生乘兴举笔,落墨盼惊长安人。   正趁春光,五陵道上白马相斗,少年半醉,上得高楼听绿琴,亦有侠客系马垂柳边,典裘换酒拭青锋。   楚姜临立高岗,放眼看去,颇为享受这样的热闹。   杨郗刚与左八郎比试完一轮跑马,落了下风,不愿再玩,借着看护楚姜的借口跑了出来。   “如今三郎与六郎竟都不得闲,还是你我自在。”   楚姜听到身后声音,回身笑道:“自在归自在,却也闲得慌。”   杨郗撇撇嘴,“如今你这身子也大好了,倒不必如从前一般拘束,过几日我领你去黄河里玩。”   “只是稍好了些,又不是乍变神勇,黄河我是不敢去的,不过我要去看看齐王的宅邸。”她笑得灵动,“在金陵时听了不少齐王的事迹,我实在想瞧瞧这齐王现今如何了。”   杨郗却十分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去年九月我跟左小八扔了条巨蛇进齐王院中,把齐王的一个小妾给吓疯了,齐王去宫里边找陛下告状,陛下特意嘱咐了,不许我们再靠近齐王府。”   左八郎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愤愤道:“哪是吓傻了,齐王那老小子当我们不知道呢,那巨蛇被他全家炖成蛇羹吃了,那可是我花了五十两黄金从胡人手上买来的,还指望它通灵的呢。”   楚姜伸手挡了挡日光,笑道:“便远远看一眼,你们不得近前,我独自前去,总不会违了陛下的圣令。”   杨郗见她怕晒,便从随从手上拿过折扇打开替她遮阳,却并不赞同她的话,“这齐王从年初起便好生怪异,陛下派给他的一百卫兵被他反复折腾,日夜值守在王府内外,本来我还以为是我们吓着了他,可一想这老家伙可从来没有如此过,莫不是从前他虐杀的那些人,化作亡魂回来了……”   “杨七,你且闭嘴吧!”左八郎似乎畏惧这些鬼神之论,提高了嗓门打断他,“九娘听了这些话,夜里害怕了可怎好?”   楚姜抿唇而笑,“表兄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应是作恶多端,如今报应才是来了。”   杨郗看左八郎神色,说得更欢实了些。   楚姜只笑看着,心中却想或许那也是方晏的计策之一。   她不知道的是,这实则是虞八夫人命人往长安送来的消息,自她认出方晏之后不久,她在南丰的那家柜坊①便被人给劫掠了,数百万两黄金顿时便没了,可恨的是她那柜坊多为贼匪销熔金钱,更不敢上报官府,只能吃了那哑巴亏。   虞八夫人在家中看着残疾的丈夫心中火气越来越旺,眼见复国无望,虞氏又已是破败不堪,唯一算得上出息的竟只有虞少岚与虞舜卿那个在太子身边做亲卫的儿子,真是捉鸡不成蚀把米。   她一深想自己只将那柜坊告知过陈询,便知是陈询盗了她钱财去,更是咽不下这口气,遂命人将南阳王长子仍存的消息送来了长安齐王处,盼着齐王能威武起声势,哪怕不将陈询剿杀,也不要让齐王先死在了他手上。   虞八夫人这想法说来也不算错,她心心念念复国,如今陈询无此念,她更要寄托在齐王身上了。   然其不知,她给齐王送来数信,即便暗里谨慎,却每一字俱被人誊抄,齐王收到的是原本还是摹本且不知。   且不说虞八夫人的希冀,端看眼前,杨郗与左八郎带着楚姜来到了齐王府外,远隔一条街,便见卫兵们来往巡逻。   一个卫兵长眼尖,发现了杨郗等人,喝道:“杨郎左郎,不可近前,不然奏于圣上……”   杨郗与他似乎极为相熟,在马上朝他拱手,谐谑笑道:“王五啊,我不过来,你别怕,我就是许久未见齐王了,想得慌。”   左八郎也一脸浪荡,“王五,你记得向齐王通传一声,就说我跟杨七来看他了,过几日我纳妾作宴,请他务必赏光,若是他来不了,叫他家大郎来也好啊。”   王五十分无奈,挥着剑朝他们走来,心中又猜测这两个混世魔王身边怎还有辆马车,不知又是哪一个,口中却喝道:“陛下有令,杨七郎、左八郎不得近了……”   “欸,王五,我可一步未近。”杨郗拉着缰绳绕了一圈,挡在马车面前,“这大道宽敞,我骑马累了歇歇也不行?”   左八郎也大笑,“王五,你再敢近前,我可要去官府告你以官身威吓我等白身了。”   在马车中的楚姜看着齐王府良久,回了心神才听到二人与王五的对话,颇觉有趣,正欲掀帘就见拿王五丝毫不畏,正提剑过来。   杨郗手上缰绳一紧,往车中说了句:“明璋,看够了就该走了。”   话音刚落,他便催车夫赶车,自己跟左八郎却又奔马绕过王五,在齐王府院墙外跑了一圈,哇哇一通呼叫才追上了马车。   王五看着生气,追他们时却并未尽力,只因近一月来齐王总是折腾他们,要他们日夜不停在府内外轮值看守,叫他们俱是身心疲惫,如今杨左二人这一遭,倒是解了他心头一点气。   另一边楚姜得见二人骑马追来,掀帘笑问道:“方才表兄与八郎在齐王府外是喊些什么?”   左八郎眉飞色舞,“我说过几日我雇几个游侠去偷他的小妾。”   楚姜掩唇,又问杨郗,“表兄呢?怎么我听着表兄吼的那几声怪里怪气的。”   “我那是学妇人叫呢!”他脸上尽是得意,尽显齿牙春色,“我说我是被他虐杀的宫娥们,齐齐来要他的命。”   “可惜这话未必能吓得着他。”楚姜黯然道:“我去了金陵才知道南齐竟无史官敢记他,倒是几本野史写了齐王的残虐,想他杀人如麻,或也不怕鬼魂索命。”   杨郗笑意稍淡,不平道:“忠良赍志不得善终,却叫小人安坐高台,若不是陛下留他一命,早该有侠士去取了他狗命。”   楚姜看他神情,心想若是天子不保齐王,怕是她这表兄第一个就要充作侠士去杀了齐王。   不过这也只是她心中作想,又听到左八郎难得地赞同了杨郗的话。   他神情悠远宁静,“南齐虽亡,那虞剑卿与南阳王倒是风骨长青的。”   楚姜还以为他会有一番感慨,却不想他忽然一脸向往地望着自己,“九娘,我听说虞剑卿的女儿就在东宫,是个绝色美人,你可有见过?”   她忍俊不禁,“八郎这话好笑,好好说着齐王,怎么又念起了旁人?”   左八郎咧咧嘴,“这长安城里的大大小小的娘子我都见过了,倒是想看看南方女子如何,九娘,你且说说那虞娘子如何?”   楚姜知他并无秽亵心思,便笑道:“与我们长安的女子并无多大区别,倒是性子坚毅,又大方温煦。”   “你这话听着倒是寻常了。”他骤然失了兴趣,百无聊赖地甩着缰绳,“九娘啊,江南有趣么?”   杨郗也投来眼神。   “并不算有趣。”只是刚说完,她忽想起了方晏,瞬间笑似熙春,轻缓道:“不过也算有趣,有好人,也有坏人。”   左八郎立刻作声道:“这我知道,我听我母亲说了,你在金陵遇险,说是那些贼人还未动手,见到金银便先自相残杀了,九娘,多亏了那时你运气好,六郎又及时赶到,不然真是凶多吉少。”   杨郗也唏嘘道:“江南一行,你也算是逢凶化吉了。”   她只是微笑着应了一声,想必她利诱贼人自相残杀之事,在长安人看来并不可信,传着传着便成了贼人先斗了,这样也好,倒是少了些口舌。   三人说着话又至闹市之中,忽见一间茶寮热闹非凡,方圆不过几丈大的茶寮,竟是密密麻麻围了数十人,一时人声熙攘,一时又只听蚊声。   左八郎惯爱凑热闹,一见便下马往人群里凑去,杨郗本也欲往,思及楚姜在此,便故作调侃,“这左小八啊,真是和尚排队买木梳。”   她不解,“这是什么话?”   他指着往人群里扎的左八郎,大笑道:“瞎凑热闹。”   楚姜哑然自笑,正见到在人群里扎得满头大汗的左八郎回来。   他满脸不屑道:“两个呆书生辩论呢!害得我以为是斗鸡。”   他话音刚落,那边人群中便高喝了一声彩,“妙,秦郎君这句说得妙。”   熟料方才还嫌无趣的左八郎下意识便问了声:“哪一句?”   杨郗与楚姜俱是发笑,楚姜看出二人都有心想听,便指了指茶寮后的酒楼道:“正好我想听听,瞧着那里清净,应是能听着,表兄与八郎不若陪我坐坐,一并听听。”   杨郗倒是好说,左八郎却别别扭扭,好半晌才似十分为难般应了下来。   三人始在酒楼坐下,便听下方声音传来:“方才秦兄以韩非子《五蠹》‘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一句,陈明当今斯以武力为先,然而若及教化,百万雄师不及一本《论语》,且《五蠹》中尚有言‘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   其中上古、中古、下古不当以年岁久远分,当适其时,或今日可适中古,或明日可适上古。亦如我朝,若当从前,自是力气争雄,故收南齐。而今天下一统,得有敌万乘之能,以此根本,再施教化、行仁义,秦兄当见东宫于南地兴办官学蒙馆,仁义教之,故得江南民心,若以兵刀驭之,或见垄上田间怨言,必不如今日多矣。”   左八郎听得咂嘴,“那秦郎君照本宣科,这人倒是有几分真才实学。”   说完又欲交代下人去探听姓名身世,楚姜一笑,“八郎不必去了,那是东宫的陆司直,吴郡陆氏陆十一郎。”   左八郎当即便有些失望,“还当是哪个寂寂无闻的书生呢。”   楚姜深看了一眼,知道陆十一不会狂妄到在闹市之中与人随地辩论,这是太子,要为自己挑门生了。   作者有话说:   ①唐都市中代客保管金银财物与借贷的机构。 第96章 长安再见   东宫此举,楚姜并不惊奇。   由来寒门入仕,或是才德昭彰,显于州郡,自有刺史郡守前往征辟,另有一途便是太学了。   若进入太学之后能得门阀庇护,更是保障,而若是受东宫青睐,便更难得了。   可惜陆十一对面那位秦郎君并不知情,他见陆十一年纪尚轻,竟是轻蔑嗤笑一声,“郎君说天下一统,莫非是忘了塞北虎视眈眈的鲜卑胡族?遥想当年霍去病操兵,禅于姑衍,封狼居胥,登临瀚海,直击匈奴王庭,是为一统,而今尚有鲜卑觊觎我北境,焉能称之为一统天下?”   说着他朝北方指了指,“夷族卑鄙,不通文化,如何怀柔?故纸陈墨俱是枉费,而我百姓顺服,故而教以文明能得民心,然则胡族野蛮,若非兵刀不能驭也。”   “兵刀过处,自有臣服。”陆十一先是赞同了一句,接着又道:“然灭南齐不过数载,若再兴烽火,不免伤及筋骨,而今北境多有胡人与我百姓互市,若其不通文明,便该无市,若有市,便知其尚晓文明,只是懵懂愚昧似幼儿,施以仁义,怀柔教化,使之衍变,我朝即为父母,为师长。”   众人闻之不免随之细想,不少信奉孔孟的看客一听,颇觉有理,天地君亲师,天仰地俯,天子在上,父母师长,如何不比拿着刀枪来打杀的要亲近?   那秦郎君一见众人纷纷点头,有些躁了,“野蛮胡族蒙昧,何以知晓报恩?”   陆十一淡淡一笑,“若如秦兄所言,胡人更似初生稚儿,天生一副野蛮,因得以教化,故有今日你我,你我忠君尊亲敬师,他日胡人衍化,何不是今日你我?”   左八郎在楼上笑出声,“这陆十一郎说话有趣。”   杨郗仰靠着,面上神情纨绔,口中却道:“要是兵刀震慑,辅以教化,应比一策单行要好些。”   楚姜轻笑,“不过下头这辩论,是要分个你死我活的,若是糅杂了意见,想必旁观的该先失了兴致了。”   然而未等看客们先失去兴趣,那秦郎君先耐不住了,草草应对几句便离去。   杨郗三人顿觉无趣,楼下茶寮里人群也渐渐散开去,陆十一也向众人一一作别,便离开了此处。   杨郗便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这陆十一郎,是不是就是与三郎、六郎交好的那一个?”   楚姜点头,“正是。”   “便是那运气上佳的?”显然左八郎也曾听说过。   她又噙着笑颔首,心道果然,长安对金陵城的事,无一不关心。   待至午后,楚姜与杨郗二人分别后,带着采采在一间铁铺面前停了下来。   “我要铸一把剑。”   铺子里正在打铁的是个年近六旬的老翁,闻声好奇看来,见到是个形容高贵的小娘子,咧嘴笑了一声,露出一口烂牙,“这位娘子,我们这里不铸剑,要是旁的锅呀盾呀老汉倒是能做,这剑嘛,从来没做过。”   她往铺子里打量了一圈,淡淡道:“可是有人告诉我,你们这里能铸剑,且只铸一把剑,剑名眉间尺。”   老翁眼神矍铄,忽笑着迎来,“原是如此,娘子请进。”   铁铺中湿热,亦非洁净之所,老翁似乎知道她是谁,迎着她往铁铺后走去,便过了铺子里两间杂室,见一雅致小院。   其中正有个少年在择菜叶,口中骂骂咧咧,听到有脚步声,忙端起菜来,“大郎,活我都做完了……咦!”   看到楚姜,他吓得向后一缩。   楚姜一看,正是当日在罗茵铺子里那少年,见他此态笑问:“难道罗娘子也来了长安?”   戚三是知道她与方晏的关系的,不免觉得别扭,担心自己方才骂方晏的话被她听了去,闻言便讪讪笑道:“未曾,是我祖父把我送来长安伺候大郎的。”   “不知郎君祖父是哪一位?我可曾见过?”   他看她笑似春风,心中更怕,“我……我祖父姓戚,我不是什么郎君,在家排行第三,娘子同大郎一般唤我戚三便好。”   先领她进来那老翁一看便笑道:“原来戚三也识得娘子,老汉便不招眼了,外头尚有活计,便使这小子招待娘子。”   楚姜对他曲身谢道:“有劳老翁。”   戚三便拖了张胡凳给她坐,有些拘谨地抱着篮子站在一旁,“大郎早上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无妨,我左右无事,等他就是了。”   春光薄淡,楚姜正坐在了一架葡萄下面,新绿的叶子稀疏,挂着嫩色,替她遮了大半的日光。   戚三也嫌太阳晒,缓缓挪到葡萄架下来。   “你家大郎出去做什么你可知道么?”楚姜忽问。   他急忙摇头,“大郎从来不跟我们说的。”   只是刚说完,他眼里便闪过一丝狡黠,故作黯然道:“不过长安繁华,大郎时常玩得晚些也能理解,他那般年纪,上个歌楼争个歌妓的,也都是常事。”   楚姜忍住笑侧头看他,“常事?那他花销岂不是颇大?”   戚三以为她信了,向她大倒苦水,“娘子您是不知,岂止是大,用黄河决堤来比他的花用都不为过,我这么跟娘子您说吧,我去年的压岁钱,哎呦,一个子也没落到我手里,全被他拿去花用了。”   她看戚三神情悲痛,叫采采递了只荷包给他,“若是去年,我也算识得你了,这是我该给你的。”   他心中一喜,又觉得不好,推脱道:“若叫大郎知道了,该要说我了。”   “不怕,我担着你,他不敢如何。”   戚三思忖不过片刻,立刻就接了荷包,先向采采拱手,“多谢美人姐姐。”   又对楚姜殷勤道:“多谢娘子,难怪祖父跟廉叔他们都说您是难得的好人,说你既善良,人又亲和,您看上我家大郎,那真一朵鲜花插在……”   他忽搂着荷包愣了愣,即刻便改口道:“那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一只仙桃上,一个仙姿佚貌,一个神采英拔,真是檀郎谢女,一双佳人啊!”   楚姜与采采都笑出声来,楚姜看他迅速将那荷包往怀里塞去,若然猜到了方晏就在身后,回头看去,就见他倚在门框上,正笑看这方。   戚三便似刚发现他一般,拿起菜篮道:“大郎来了,我正与娘子夸您呢!”   方晏拍拍手,眼似墨玉,虽是对着戚三说话,却直直向楚姜走来,“夸我上歌楼争歌妓么?”   “呦,大郎可是听差了?”戚三后退几步,“我……我说的都是好话呢!”   楚姜看着他走来自己身前,仰头拉了拉他的衣袖,“我作证,说的都是好话。”   戚三长吁一口气,看着方晏正低眉缱绻地望着佳人,急忙抱着菜篮跑进东厨里去,采采见状也识趣跟在他身后离开院子,正见他抖了抖肩,口中嫌弃道:“嘿,真是怪兮兮的,我瞧炙鹿脯都没这么痴迷。”   那眼神痴迷的郎君,正轻轻抚着心上人的头发,低喃道:“我未曾去歌楼。”   楚姜掖着笑,手攀在他臂上,“我又不曾信了戚三的话。”   “那为何赠他金银?”   “瞧他被你没收了压岁钱,怪可怜的。”她摩挲着他袍上的花纹,低眉见到素罗上绣了几枝柳条,轻抚了抚,“二来,也是想着收买他,近来郑氏诸人被幽禁,魏王与郑昭仪闭门不出,我怕师兄你不安分,想出什么坏主意来。”   方晏摇头轻笑,“九娘竟如此想我么?”   她仰头,笑得明亮,“那师兄敢同我说,你再不插手了?”   他险些被她温柔蛊惑,眼睫颤动,避开这话。   “九娘,你我分离多日,再见竟是这句话吗?”   楚姜将手从他臂上抽离,捉了一片叶子置在眼前.   他避而不答,是为承认,又微弯下身,手盖在她手上,两人摆弄着那片叶子。   叶片上的脉络纵横交织,楚姜白净细腻的手衬得新绿更深,他的手一盖上去,与她手指相合,彼此缠斗,便似交织的脉络。   叶片被他们压在掌心,楚姜施手轻轻将叶片抽出一许,“师兄,你有不告诉我的理由,我能谅解,可若师兄所为碍及我亲族,那我对你逞凶那一日,你也不该怪我无情。”   “若有那一日,你我不该互怨。”他争夺着将她抽出的叶片又覆上。   “不仅不该互怨,我若对师兄逞凶,我也依旧要缚住师兄你这个人。”她欲挣脱与他相合的手,却每一指都被紧扣,那片娇嫩的葡萄叶子,在两人手中已变作凄惨的一滩绿,枝液渗去袖上,将她衣袖染绿。   方晏被她霸道的话逗笑,细细的笑声扑在她颈后,“九娘,我若碍及你亲族,我也不会对你放手。”   她怔然失笑,仰身靠在他肩上,将手上那片捣碎的枝叶举起来对着日阳,几缝光影打在二人交缠的身影上。   只是轻风,便将那可怜的叶片吹得只剩几丝经脉,楚姜笑叹,“师兄啊,你我可真是一对佳人。”   方晏也瞧着那可怜的叶片,轻声附和她,“天下间,再无人比你我更相配了。” 第97章 审问之后   春庭朦胧,双燕翩跹过藤下,惊落枝叶三五。   楚姜弃了手中那一片,轻拉着方晏的衣袖,让他来到自己身前。   她才刚仰头,方晏便担心她累着,半蹲在她身前,眼神缱绻,“九娘,你要与我说什么?”   她含笑伸手,抚向他脖颈,用手指细细为他拢起碎发,“我没什么说的,只是久未见师兄了,觉得想念。”   她轻柔的衣袖摩挲着他脸颊,像是一湖温洋般细腻,可他却感受到了她正触摸着自己颈后,在她纤细的手指下,在皮肉之下,血液在激烈地涌动流淌,而这,也是一处命门。   他与她对视,在春光里眼神缠绵。   只是轻柔的摩挲,竟至心潮沸腾,即便她所轻抚之处,只用力一击便能致他于晕厥。   “九娘,我又做了什么叫你不高兴了?”他笑问。   楚姜摇头,将手从他颈后移开,探上了他的玉冠,“师兄,你还是该穿布衣,这精巧的玉冠加之你身,倒叫这玉冠庸俗了,岂不可怜它自矿脉里深埋千载,一遭经了雕琢现世,却叫师兄给掩了风采。”   他低笑出声,心想她若是动了心思哄谁,可真是那人的劫难。   她见了便又轻笑道:“师兄若是仁慈,就该穿布衣,粗粝的经纬,疏略的纹路,是被轻视惯了的料子,穿在师兄身上被埋没,倒是它们的福气了。”   他顺着她的话哄着,“我毕竟须得一身好衣裳与人周旋,等哪日不理俗世了,九娘叫我穿什么料子我便穿什么料子。”   她娇嗔一声,怨道:“这倒是奇怪,为何与人周旋还非要一身好衣裳?我倒是知道有些寒门书生讨好贵夫人时惯爱装扮,莫不是,师兄也为此等不齿之事?”   他牵上她的手,谓叹道:“若是世事简单若此,倒不必九娘担心我了。”   楚姜怔然失笑,不再逗弄他,与他双手交握,仰头望了望四方的天,“师兄,我回了长安后,倒觉心思索然,今日得见师兄了,才算心头顺畅了。”   琴棋诗酒太风雅,度日简单,却闷倦寡趣,见到方晏,总是鲜活了半分。   “未见九娘之前,我心思亦索然,所见皆寡淡。”   “骗人。”她从胡凳上起身,也拽拉着他跟随。   院中除了一藤葡萄,便只是利落的柴堆,她望着那柴堆,想起药庐中来,笑问道:“如今先生与方祜可好?”   “很好,师傅回了乡,给方祜找了个学堂。”   “衿娘还想念方祜呢!”   “等她大了可以告诉她。”   她轻轻点头,神情追忆,“只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与先生相见,先生心性纯稚,却世事洞明,延请名师聆听学问,俱不如他一言。”   说着她低笑起来,“先生总爱骂师兄孽徒,这一条我是不赞同的。”   方晏揽着她,低声道:“我受了这许多年骂,总算有人为我抱屈了。”   “不过师兄也该受这样一场骂,我要是先生,骂且是轻的,该给师兄下几剂药,叫你吃吃苦头。”   方晏顿时苦笑,“九娘怎知我没吃过那几剂药?”   楚姜眼睛一亮,反手捉上他,“什么药,吃了会如何?”   他却讳莫如深,向后避了一步。   楚姜更是好奇了,在院子里追着他问,非要他说出是些什么药。   纱窗日落渐黄昏,沈当在铺子外传来话,楚姜便没能等到戚三做好那餐饭,只让方晏送她至这院门口。   “师兄明日要做什么?我要去长生观里,师兄有空随我一同去吗?”临别时她回首问道。   他却惭愧道:“尚有些琐事,九娘若不急,待忙过了明日,我陪你同去。”   她便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待上了马车,看到他出了院子,正遥遥笑望着她,便也颔首微笑着对她摆了摆手。   然才等放下帘子,采采正欲调笑,就见她笑意骤然减淡。   “女郎?”   “回府吧!”她低眉抚着手上那块令牌,手指顺着上面的“陈”字勾画了一遍,在马车辘辘声里,轻叹了一句,眉眼怅惘。   “采采,我爱他,却不能全然信他。”   采采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而她都能明白的事,方晏自不会糊涂。   戚三看马车远了他还驻足不动,怪声怪气道:“难怪大郎舍不得放手了,要是我,我也舍不得放。”   在铺子中打铁的老汉哈哈大笑,“你个三小子,大郎要是哪日再欺负你了,可不是无缘无故的。”   方晏嘴角带笑听着他们戏言,待见马车拐过街角再不见了才笑看了戚三一眼,戚三被他眼神盯得发瘆,后退着嘴硬道:“人家九娘叫你陪她去道观里你都不去,哪日她不喜欢大郎了也不奇怪。”   老汉便瞟他一眼,笑骂:“说你这小子没个眼神,还真没说错,也不看看明日是个什么日子。”   戚三疑惑,数了数,明日非节非庆的,“什么日子?”   方晏收起笑,负手往院中走去,“梁王提审刺客的日子。”   “梁王提审刺客?这与大郎有什么干系?”戚三嘀嘀咕咕跟在他身后,“又不是大郎去审,要是我,我就陪九娘去道观里了。”   经今日一面,他对楚姜的称呼亲近了些,尤其怀里那只装满了金豆子的荷包,时刻温暖着他的心。   方晏却顿下脚步,对他伸出了手,“荷包。”   “什么荷包?”他捂着胸口后退几步。   “九娘给你的荷包。”   “哦,大郎想要荷包啊!也是,想必九娘从来没给过你什么定情信物,这下醋着了啊!”他贼兮兮地笑着,转身飞快将荷包里的金豆子倒出来,将一只空荷包递给他,“喏,大郎你要的荷包,下回你直接问九娘就好了,何必扭扭捏捏的呢?”   一只石青锻绣牡丹纹的荷包放在他掌心,他本欲收走戚三所得的黄金,忽想起楚姜说这是她该给戚三的,唇角微弯,掌心合拢。   “这回便先罢了,不过你手里那点不要再被胡商骗了。”   戚三一见金豆子保得住,饶是个半大少年,也忍不住欢欣,从怀里摸出一个金豆子来,“大郎放心,我心眼多着呢!”   方晏淡淡看他一眼,手中拿着荷包,“你且珍惜着,过几日她该生气了,或许再也不会赠你黄金了。”   “她方才还摸大郎的脸,怎么会生气?”戚三满不在乎地咂咂嘴,幽幽道:“我看大郎你真是走运,这么阔绰的娘子看上了你。”   他眼底涌现暗色,荷包在他掌心,其上绣线细腻,似乎要镶进他掌心的纹路里去。   他低喃一声,“只盼她践诺,即便对我逞凶,也要缚住我。”   翌日凌晨,天刚破晓,两名江上刺客便被羁押至公堂之上,梁王与左丞相分坐两侧,先对着两名刺客询名问字。   “堂下可是郑奇、郑兰?”   刺客应然,又问其籍贯、行事目的、受何人指使等等,所出供词与扬州时杨戎审问出的毫无二致。   待至审问完毕,公堂上旁听的几位官员已经能预测到了魏王的下场,想必这供词只要一到天子眼前,魏王也少不一场刑狱。   刘岷在府中自也是心中焦急难耐,即便知道结果不会太好,待听到下人汇报供词时还是禁不住颓然倒在了榻上。   “怪我心急,怪我心慈手软顾念兄弟性命,若不然就叫他们直接放手将那几条船上的人都杀了干脆,何至于留得刘峤一命来如此害我。”   下人听他如此念叨,又观他眼神阴鸷,吓得不敢近前。   然不过片刻,又有一内监从宫中匆匆赶来,神色急切地对刘岷哭道:“殿下,咱们娘娘被降了位份,移居了池林苑。”   刘岷不敢相信,“父皇竟如此狠心?池林苑荒置多年,如何住人?”   “娘娘那日紧闭宫门的消息传了出去,陛下不知从哪儿知道有人从太华殿里给娘娘递消息,斥责娘娘窥视前朝,干预政事,是皇后娘娘求了情陛下才作罢,未料那供词送进宫中后,陛下一见便勃然大怒,任谁求情也不顾,直接下了圣旨将娘娘降做了容华。”   他激动起身,在屋中踱步,喃喃道:“容华?母妃自入宫后还没有过如此低的位份!”   那内监忙道:“娘娘说郑侍郎与度支中郎将都将被羁押,殿下此时更该谨慎清心,若是有人来要殿下受审,殿下务必配合,一如商量好的那般。”   “我明白,我明白。”他看向内监,“母妃可笃定郑氏一定不会供出我来?”   “娘娘叫殿下放心。”   他却不敢放心,在屋中来回走动,“康内官,母妃……母妃那里,你们定要好好伺候了,不许有丝毫闪失,告诉母妃我一切都好,叫她不必忧心。”   内监应下,“殿下,老奴须得赶回去了,您务必保重。”   刘岷点头,叫人将他送了出去,心中却是急躁难安,他与郑昭仪是承诺了会设法保全郑氏妇孺,郑侍郎与度支中郎将才答应将罪名担下,可刺杀东宫是大罪,天子一见供词都不管他母妃于此有无干系,便动了如此盛怒,万一自己之后为了保全郑氏妇孺再触怒了他,岂不是再无余地? 第98章 路遇八公主   郑氏密令死士刺杀东宫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不过一日,街头巷尾便尽是流言。   黄昏未尽,寒鸦初落前山,长生观上烟雾暝迷,余辉沉入烟中,遥引开星汉,便见西方红霞尚在,已见东升月。   楚姜一身素衣,由一位道姑送着出了长生观。   在她出门之际,却见有几个宫娥正侯在楚氏的马车附近,她一见便觉十分头疼,刚迈出观门的脚又往后退了一步。   刘钿眼尖,从她马车一侧现出身形,一看到她便高声唤道:“楚明璋,我就说一定是你!你家这部曲还不肯承认。”   她无奈地告别道姑,朝她过去行了个礼,“真是碰巧,竟在此遇见了殿下。”   刘钿冷哼一声,“可不是巧,我从山上下来,瞧着你的马车故意等在这里的。”   楚姜微微一笑,之前在扬州得见她心情低迷她还有些担心,未料回程路上刘钿一见刘峤身子大好了,嘴上又开始不饶人了,一会儿挑剔她冷淡,一会儿又挑剔虞少岚寡言。   楚姜虽知她不过刻薄骄纵,然被她冷嘲热讽多了,总是懒得再见,此时听了她这话便敷衍笑道:“原是如此,殿下有心了。”   “我当然是有心了。”刘钿最恨她冷冷淡淡的,又哼道:“你上车去,我有话跟你说。”   她无可奈何,由采采扶着上了马车,刘钿便手脚轻快地跟着她进去,才等落座,她便对她马车内的摆设又挑剔了一番。   楚姜只觉眼前有飞虫在扰,佯作头痛,手扶上了额头。   “你就装吧。”刘钿恶声恶气地对她道,“待会儿我给你说的消息,你听了谢我还来不及呢!”   她轻叹,“今日嗅了太多香灰,正是难受。”   刘钿又冷飕飕地吐了口气,看她矫揉作态,才终于道:“前几天有人进宫拜见母后,我母妃也在,她说赵七夫人请求母后为她家六郎赐婚,就是求的你。”   她这才有些重视了,当今中宫便是颍川赵氏女,赵氏虽不及左、楚、杨、李四姓势大,却也是门阀中的佼佼者,楚赵两族也并非没有通过婚姻,只是不先通个声气便请皇后赐婚,此举未免鲁莽,皇后必不会应。   果真,刘钿下一句便道:“不过母后未曾应,说你的婚事要仔细慎重,赵七夫人就哀天叫地,直说可惜,然后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刘钿调皮一笑,“她说这么好的轮不上她,那便请母后指她个差些的。”   楚姜失笑,“这是拿我做筏子呢!娘娘应了她谁?”   刘钿见她来了兴致,倒是卖弄上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殿下不告诉我,为何在道观前等我?”说完她也摇摇头,一副并不上心的样子,“殿下不说也无妨,既然娘娘允了她,过几日总有消息,我亦非好事之人,晚些知道反而清净。”   刘钿没想到这一茬,有些下不来台,愣了愣才抬起下巴倨傲道:“看你问得诚心,本公主便好心说了吧!”   “我倒也不是诚心。”   “好了,你不要嘴硬了,我告诉你。”她眨眨眼,“就是你长姐的小姑子,左十娘。”   楚姜愕然,左融要将女儿嫁给太子的母族?于此关头,这婚事势必也是由左丞相点了头的,这是不是表明,往后无论如何,左氏全族,必定心效太子?   而先求自己,不过是自己正好此时回了长安,恰好身子大好,先向中宫求自己,倒显得他们图谋的是自己这个人,只是皇后不应,便再求了左十娘。   刘钿见她神情怔愣便得意起来,“哈,我就说你会害怕,左十娘本就最讨厌你,几次她说你坏话都被我抓到,这回要是知道赵七夫人说她不如你,还以你做筏子讨她,我看你只要出门就一定会被她堵了。”   她这才想到这一茬,又听到刘钿在耳边幽幽道:“楚明璋啊!你说要是一个人讨厌你,或是那人自己看谁都不顺眼,可是满长安都没有几个小娘子喜欢你,你该要反省反省了哦!”   楚姜暗笑,面色却乍冷,眼含霜色望向她:“怎么,殿下也以为我惹人厌烦吗?”   刘钿顿时支吾起来,“我……我当然是厌烦你的。”   她便喝住车夫,“既如此,坐在我这马车里,真是委屈了公主了。”   刘钿心头一梗,“你敢赶我下马车?我可是公主。”   楚姜无辜道:“可是公主厌我,怎能叫您与厌烦之人共处狭室?”   刘钿明知这是她的激将法,却忍不下这口气,立刻跳下马车,“楚明璋,我记住你这回了。”   楚姜撩开帘子,对她行礼道别。   等马车悠悠驶远,采采回头看到刘钿在宫娥的搀扶下气急败坏地上了轿辇,回身看到楚姜神色冷淡,怕刘钿的话伤到了她,忙安慰道:“女郎,公主的话并无依据,像左十娘跟公主这样骄横的,自是谁都看不惯,旁的小娘子只是怕同女郎玩耍时女郎伤了病了,她们回去会挨骂,才稍稍远着些,可是一旦见了,都是和和气气地招呼,除了左十娘几个,没有谁讨厌女郎。”   她蓦然轻笑,“人人都有日子要过,谁无缘无故要去讨厌别人?我若是十娘,我也会讨厌楚明璋,凭什么一样的出身,她就因为身子不好非要让人人都让着她?凭什么一道随驾秋猎,她坐在帐子里一动不动,领到的赏却比我猎了一只狐狸还要重?所以啊,十娘即便是个菩萨都该被逼出三分反性了,可我也无法,我也不能低声下气去哄她高兴,她要厌烦便任她厌烦,也碍不着我什么。”   说完她也掀帘向后看了一眼,轻声笑叹,“采采,我不爱与八公主共处,是恨她嘴上招人,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可她又是公主,我也不能像对十六叔、十九叔那样找人吓她,故而她一日说话气人,我一日不爱搭理她。”   采采心头一松,见车外天色将晚,又叫马车赶得快些,总算是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府中。   正在府门口看见有下人套车,似要出行,楚姜忙问道:“天将要黑了,还有谁要出门么?”   “回女郎,宫中有诏,召郎主入宫。”   她点点头,在门口侯了侯,便见楚崧身着朝服匆忙出来,她忙上前问他入宫事宜。   楚崧叹道:“郑侍郎与度支中郎将已经招认,是郑氏密令死士刺杀东宫与魏王,并未与魏王、郑昭仪通过气,陛下看了供词之后又叫梁王再审,还叫御史台将魏王请去了,如今召我,当是有了什么变故。”   楚姜见他神色,便也不多耽搁他,将八公主与她所说一一说来,“父亲,是否娘娘也认为这场轩波与殿下无益,故此叫母族与左叔父在此关头定了亲事?”   楚崧不想她触觉如此灵敏,沉吟道:“应是如此,今夜兴许不太平,你三哥又在东宫值守,叫人去将你六哥叫回来。”   她乖顺应下,待送走了楚崧便依言让人去城外大营中将楚郁请回来。   楚崧进宫时天色已昏暗,新月高悬,夜风拂动,宫道上灯火通明,照着他的影子晃曳着去往内廷。   他来到紫宸殿中,在门口看到了肃立着的左融,上前低问道:“见过陛下了?”   左融摇头,“正等你来了一并进去。”   话音刚落,便有内监出来请他们,口中仍叮嘱道:“傍晚便未曾进食,两位太傅劝劝。”   “娘娘劝过了?”楚崧问。   内监点头,左融便向楚崧摇摇头,示意这回当是事态不对。   两人还未进殿中,就听里面天子声音愠恼,“几步路要走这么久?”   楚崧轻叹着走进去,“陛下,医理有言,若是腹中空荡,脾性便会浮躁,如今看来医术果真不假。”   说着二人已进内殿,正见到天子站在书案前,眉头紧皱。   听到他的话,天子一抬头便呵责道:“身为臣子,君王有急竟还嬉笑,佞臣耳!”   这一声,哪还有当日在大殿上的威严,倒似兄弟间顽笑斥责一般。   果真楚崧与左融皆是笑脸,向天子揖身行礼。   天子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将两张绢帛扔给他们,“瞧瞧,郑氏说与魏王毫无干系,只是他们想要杀了太子与梁王,好为魏王铺路,如此无私付出,朕瞧了都难忍感动。”   这话显然是冷嘲热讽,楚崧看过供词后便道:“刑狱已去太原拿人,待将郑氏族人悉数审问了,或能有不同。”   天子冷笑,又自案上扔出另一张布帛给他,“这是魏王被御史台请去的路上所写。”   楚崧接过,一见竟是血书,那布似也是自衣袍上撕下,心中不由一惊,便听天子道:“朕以为他至少不蠢,只是心思不纯,如今你们看看这血书,他竟拿这东西来堵朕的心。”   左融看过去,只见血书之上俱是魏王自诉其为人子、为人兄、为人甥做得不足之处。   “……为人子不孝双亲膝下,汲于功名奔波在外;为长兄不教兄弟,以至于兄弟不睦;为人甥者暗于外家心思,以致彼此离心……”   楚崧顿时明白了天子为何如此动怒,这魏王啊,一说自己汲于功名,却是暗表军功,二说兄弟不睦,暗指此事有兄弟陷害之因,三说自己与母族离心,于此事无辜至极。   难怪天子要说他心思不纯了。   于此同时的御史台,魏王刘岷正被送进一间净室之中,“殿下,得罪了,陛下有令,在郑氏复审结果出来之前,委屈您在这屋子里候着了。”   待人走后,他便在矮塌之上细思起来,被咬破的手指上又传来隐隐的刺痛,他眉头拧起,想起那封血书,不知天子的反应如何。   长夜漫漫,他静坐在榻上,直直看着新月西下。   忽门外有声响传来,有人微声道:“殿下,郑侍郎招了。” 第99章 魏王   刘岷神情错愕,竟无心去辨这声音是谁的,沉了嗓音道:“其心怀忤逆,招了便招了,何必通知本王。”   门口却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便有一青年进来,“殿下,是臣。”   刘岷一见是自己的下属,武卫营的将领孙平,心神稍宁,起身看着他手里的钥匙,“这钥匙何来?”   孙平显得有些急切,“殿下,臣守在诏狱外,听到录事说郑侍郎翻供了,这回的供词中,说是您跟娘娘与他们共谋,陛下方才又诏了左太傅与楚太傅进宫,殿下,您虽未与臣说过您的谋算,臣却不能坐视您受刑狱流亡之苦,这钥匙是臣暗中盗来,殿下,您随臣等出京去吧!”   他心中不愿相信郑侍郎会反水,然孙平是他忠实的部下,又为他行此违逆之事,情形如此,也容不得他不信了。   只是他还心存念想,“即便父皇……”   “殿下!”孙平着急地打断他,“刺杀东宫、残害兄弟,陛下便是再仁慈,又能如何处置您?是流放还是□□?还不如今日您随臣等逃出京去,往后隐姓埋名富足一生……”   “不!”他想到将要庸碌余生便眼中生出些恐惧来,“本王不贪生,不畏死,况且本王走了,母妃怎么办?”   “娘娘毕竟是陛下的妃嫔,至多也就是被冷落……”   屋子外渐渐起了些动静,人声火光齐现,孙平便上前拉住刘岷,“殿下,臣只带了百余人前来,若是动静传进内廷去,陛下派了御林军前来,您便再也没有机会了,是逃也好,还是殿下旁有他念,此时皆需出得此处,若再被□□,臣等无法近身……”   刘岷眼睛逐渐睁大,旁有他念,旁有他念……   孙平带着他奔逃至宫墙下时再回头,便见他双眼通红,鼻息粗重,“孙平,本王不甘心。”   孙平惊愕,“殿下,您,您之意如何?”   刘岷深看他一眼,看着身边数丈高的宫墙,声音阴恻,“五千御林军,敌我武卫营一万兵,胜负将会如何?”   孙平吓得脚步踉跄,“殿下,城外大营尚有五万营骑,如何……”   “端只看,一万武卫营与那五万营骑,谁先赶到宫城。”他目光森冷,“孙平,若叫本王隐姓埋名庸碌一生,倒不如一搏得个痛快,皇祖父与父皇俱是中宫嫡出,便以为只有嫡出的才能担得起那大位,可本王实在不甘。”   “大军未得天子喻不得进京,武卫营离长安不过十里,营骑大军却在三十里外,亟发密令,你领兵先拿下城门,除武卫营士兵之外,一应人马消息俱不通行。”   孙平从他眼神中看到了漫天的野心,又听他声音低诱道:“武卫营是本王一手建成,本王若死,你们必遭猜忌打压,余生升迁无门……”   不待他说完,孙平便已跪下表明忠心:“殿下,不为外物,臣甘愿为殿下赴死!”   他目光幽暗地扶起他,拍着他的肩低声商议起来。   另一边的紫宸殿中,天子心中盛怒依旧不减,楚崧与左融见安慰也无用,便也不再言语,陪坐在殿中。   天子忽悠悠叹道:“若是当真与他无关,余生叫他做个富贵闲人也便罢了。”   左融眸光乍闪,知道这是要放弃魏王了,却开口道:“陛下,魏王那血书或也只是一时冲动。”   天子冷笑,“你我之间,说话竟也含糊其词起来了。”   左融忙起身拱手,“臣不敢,只是魏王为皇长子,臣以为陛下不论如何处置,心中俱会痛矣,故请陛下三思。”   天子轻哼,看向巍然不动的楚崧,“伯安呢?怎不说话?”   楚崧微叹,“臣忽见窗外寒霜,思及明璋清夜遇寒咳喘,为人父者,心不宁也。”   天子斜睨他二人一眼,半晌才笑骂道:“两个谗言媚上的佞臣,句句机关,是生怕朕心狠枉杀了自己的儿子?”   话虽如此,却也叫他心中满意,知道太子的两位老师对魏王心怀仁慈,便可知太子立场如何了,一个温仁怀爱的储君,在此非大争之世,才是明君之选。   二人见他展眼,俱是一笑,皆口称不敢。   恰与此时,内监来报魏王自御史台中逃走了。   天子刚舒展几分的眉眼顿时又紧皱起来,唤来御史台官员询问。   “复审结果未出,他便先行逃离,原来这血书不过缓兵之计。”   左融与楚崧心中俱是复杂难言,对视一眼便不再多说。   天子起身,负手看了眼窗外,“令御林军在宫城与京中搜捕魏王踪迹,城门关隘,自即刻起,不许通行。”   夜将过半,长安百姓们自睡梦中被催醒,配合着御林军的搜查,又闻街市中传来铁蹄声,御林军大惊,皆出街市中,得见有士兵直引皇城去,他们便上前搏斗,或奔走传信。   “陛下,武卫营将士造反了,魏王,起兵谋反了。”   随着这一声通传,宫门的城墙处,箭雨火光齐放,将这寒夜,彻底唤醒了。   天子率先出大殿,人声火光齐冲而来,只令他蹙了蹙眉,随后便轻吐出一句:“朕竟生了这么个蠢货。”   楚崧心中也叹魏王粗莽,即便破了皇城,御林军中多是世家子弟,折损多了,便是他真破了宫城又如何?各大世家俱有儿郎殒命他手,这皇位,拱手送他坐,他也坐不稳呐!   天子轻叹了一声,忽见皇后形色匆忙地赶来。   她是个相貌华贵的女子,眉眼秾丽,却面若银盘,端庄里有半分艳色。只见她面色担忧,得见天子无碍才松了口气,“陛下,真是吓煞妾了。”   天子忙也扶住她的肩,低声劝慰了几句。   正此时,太子也带着东宫值守的官员自东宫赶了过来,楚晔与陆十一俱在其中,天子见到众人便长笑了一声,“若叫他攻破内宫,得见他的目标俱在此处,倒不必他费心去找了。”   众人一听天子如此语气,便知他有十足的把握魏王不会成功,却见火光将近,刀枪击撞声也渐渐重了。   刘呈走去父母身前,“父皇、母后,还是先行避一避。”   天子摇头,“阿呈,待会儿你好好看看你大哥,看看他是怎么,被自己一步步逼到绝境的。”   今夜之事实在来得紧急,刘呈本以为势必会有一场激烈的鏖杀,却见天子镇定若此,只得按下心中疑惑退后一步。   内宫宫门之处,刘岷只觉自己一路而来顺畅至极,以两千士兵便一路攻至内宫,即便知道其中有御林军出宫搜寻之因,却隐觉不对。   跟在他身后的孙平也察觉到了,“殿下,到了内宫之中,御林军反减少了,是否有诈?”   刘岷红着眼,“来便来了,不必多顾,可叫吴质攻进宫来了。”   他所说的,正是他手下另一名亲信将领,一万将众自城外大营赶路未免招眼,孙平便只先领了两千精锐攻破城门,再叫吴质领八千士兵跟随在后,等他们破了城门之后便可长驱直入,少些惊动。   孙平领命,即刻叫人去到宫门传信。   刘岷望着正前方遥遥的灯火明亮之所,“等吴质来了,一齐去往紫宸殿。”   紫宸殿外,天子牵着皇后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被一众臣子劝阻,“陛下,娘娘,危难在前,还请顾惜龙凤之体。”   天子便轻叹一声,看向天边的一抹鱼肚白,“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   随着他话音悠悠落下,终于听到了冲杀之声震天而来,皇后牵着天子的手紧了紧,被他轻拍了拍,“梓童别怕。”   刘呈即便不知他为何如此有把握,却见父母情意仍旧如初,竟将此夜的疲累消去了大半。   火光照亮紫宸殿的丹楹刻桷,贝阙珠宫之间,火把似星汉点点,铁甲将士齐齐冲来,驻留在御林军形成的一道屏障之前。   “吴质,还不替朕拿下逆王刘岷?”   随着天子这一声落下,忠君的,谋反的,一时之间,俱不能言语。   刘岷不敢置信地向后看了一眼,便见他所信任的将领,正率着他身后的八千士兵,齐将千万刀光掠来。   孙平也错愕不已,怒喝道:“吴质,你竟敢背叛……背叛殿下!”   “我大周将士所效命者,唯陛下一人。”吴质翻身下马,剑锋直指刘岷。   刘岷忽而大笑,丝毫不畏这剑,举目望向天子,看到他身边的太子与皇后,三人立在群臣之前,亲密和睦。   他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悲凉地大笑起来,“父皇,您从来就不信儿臣是吗?”   天子冷眼看向他,“朕本是信你的,只是你今夜之举,朕如何相信?”   他见吴质逼近,心中更是凄哀,索性将手中的剑扔下,朗声质问:“父皇的信任便是安插人手在儿臣军中吗?”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的兵,何时成了你的兵?”天子向前走近几步,威严道:“朕对你,从未忽视,从未刻薄,从未失了为人父之职,诸皇子所有,你一应俱有,你及冠之后,朕允你建武卫营,掌京畿巡防兵事与度支职事,你便是如此回报……”   “便是因为父皇您从未忽视,从未刻薄,从未失职,才养得儿臣这心也野了。”只是吼完他却怔然了,看着太子与皇后直摇头,“是儿臣忘了您爱重中宫,不,儿臣一刻也不曾忘,所以儿臣才要如此行事,因为只要我的好三弟,他还能喘气,父皇就一定不会给旁人机会,可是父皇,凭什么?三弟他连战场是什么恐怕都说不出来,一出生便是太子,这天下竟有如此不讲理的事?”   作者有话说:   尘仔又出差了,现在这章还是在高铁上码的,明天请一天假哦(虽然看的人寥寥无几,但我还是写得挺开心的哈哈哈) 第100章 春雨   天子身姿峨峨,下视长子,“宗法有制,立子以贵不以长。”   刘岷听了连连大笑,眼神偏执癫狂,“所以我不甘心,论文才武略,三弟他哪一点比得过我跟二弟?就因为他是嫡出,所以我跟二弟就要辅佐于他?父皇,我不甘啊,我母妃也是太原郑氏荣尊贵养的女儿,我身上流淌的血,不比三弟低贱,我少有军功,三弟他有什么?凭什么他就能让楚伯安跟左稚远做他的老师?凭什么那么多世家儿郎都要去做他的亲卫,父皇,我不服啊……”   刘峤率兵赶来时正听见他这番话,又听到他竟然提到了自己,心中除了跼蹐,更甚添了些屈辱,他不该,不该说到什么低贱的血脉。   易了容的方晏跟在他身后,看到他脚步停滞,肩背僵直,轻拍了拍,“殿下,您该前去护驾。”   他这才醒神,正听到天子威严的声音,“就凭他是朕亲自立下的太子,他所有即是朕所允,你对东宫不满,便是对朕不满。”   “我当然不满,谁能甘心?”他目光触及身边的下属,“孙平,你可能甘心?”   孙平自知已无退路,索性站去了他身后支撑着他,“殿下,臣生有所欢,死亦不悔,臣也不平,东宫无德无能,我魏王殿下,如何不能取而代之。”   “好,好,好。”他连叹了三声好,又才看向上首,正见天子睥睨看来。   众人各怀心思,都看向了天子,见他看向太子笑道:“太子,你怎么看孙平所言?”   刘呈眼神晦暗,忽向身边亲卫伸手,“弓给我。”   众臣愕然,天子与皇后亦然,便见刘呈已经搭好了弓箭,直指刘岷。   “大哥,你看看孤这太子,究竟哪点比不得你。”   皇后与楚左两位太傅俱是惊慌,都上前去拦他,却见箭已离弦,殿下的刘岷面有错愕,却丝毫不避,甚至推开了前来挡箭的孙平。   灯火照夜,五更钟动,万千红焰燃华阙,一支箭穿进焰火,“砰”的一声响,挑落了刘岷的发冠。   天子松了一口子,皇后与两位太傅对视一眼,也都放了心。   却见刘呈二次搭弓,再次指向了刘岷,“大哥,你及冠时,我为你赞冠,这一箭,是我怪你不念兄弟之情。”   第二支箭应声而落,却是从刘岷的胸膛处落下,那处布料完整,毫无损失,原是刘呈将箭镞折断了。   “这一箭,是我回敬大哥派去的刺客。”   刘峤在后看着,低声道:“先生,第三箭,能否令他杀人?”   “太子不会使第三支箭了,殿下,您已经来了,他会提防的。”   果然,刘呈已经将箭递回给亲卫,立刻就跪倒在天子面前请罪道:“父皇,儿臣鲁莽了。”   天子不怒反笑,伸手将他扶起,欣慰地拍了拍,又看向殿下身形狼狈的刘岷,见刘峤已经领兵到来,便轻挥了挥手,“吴质,梁王,活捉庶人刘岷。”   一句话,大周朝的魏王便不复存在了,有的只是庶人刘岷。   刘岷向后望了望,看到提剑前来的刘峤,散发大笑,捡起地上的剑,一副要往殿上冲去之态。   孙平所领来的士兵中,不少人已生畏意,孙平即便忠心魏王,却也不忍他们送死,满脸痛色地拉住了刘岷,“殿下。”   “孙平,本王不怪你。”刘岷挥开他的手,剑锋直指太子,狂笑数声,“三弟,没了我,你以为满朝文武就会服你了?”   刘峤缓步,心中生出几丝不好的念头,果真刘岷已经朝自己看来,“二弟,你以为你能争得过吗?”   他冷着声音向前,“大哥,何必言语挑拨,真以为世人皆如你一般心怀不臣?”   刘岷已知陷入绝境,并不认为挑拨的几句能派上多大用场,只是抬眼之处,却见天子与皇后执手而立,心中愤懑更甚,迎着风狂呕出一阵咳。   孙平欲上前搀扶,被他伸手挥退,“你带着人降了。”   孙平即知不好,看到他忽提起剑横向脖颈,一把上前抱住了他的剑,“殿下,不可啊!”   庶人总比死了好。   他是这么想的,可是刘岷却不以为,挥剑欲踢开他。   殿上的刘呈呼喊过来,“大哥,不可!”   刘岷正欲讽刺他假慈悲,却见到殿后角门处,郑昭仪正眼含热泪地对着他摇头,她身后是两名太子亲卫。   他忽然明白是自己错估了太子,可是为时已晚,他手上的剑已经提了上来,活着,会同绝壁上折翼不生的孤鹫一般,只能叼食自己的腐肉为生。   他扯开视线不去看郑昭仪,“孙平,放开本王,不然本王连你一块儿杀。”   天子看得已然不耐,冷喝道:“孙平,夺下刘岷的剑,朕可饶你不死。”   孙平却未曾听言,只是哀戚求着他,“殿下,放下剑吧!还有娘娘呢!”   天子便朝刘峤招了招手。   刘峤忙疾步上前,趁着刘岷不觉,一脚将他的剑飞踢出去。   众人以为刘岷能够束手就擒了,却见他一个翻身又拾起了剑,看到刘峤他大笑一声,持剑与他对峙,抬眼向殿上天子道:“父皇,您曾问,我与二弟谁的身手更好,彼时我二人俱是自谦,如今,便比试一场给父皇看看可好?”   天子恐他自刎,并不曾回答。   便见他神色失望,拭了拭剑身,寥落长叹,“若如此,儿臣也还是想让父皇看看。”   语罢,他立剑直指刘峤,不给他任何机会便冲杀过去。   刘峤见剑来身前,只得提剑相挡,又一势,剑锋横过,要将他擒下。   然而众人所见,只是刘峤的剑划过了兄长的脖颈,鲜血迸进一旁倒地的火把上,同时浇灭火焰。   众人惊骇,天子轰然向后倾倒。   刘峤瞪大了眼看向手中的剑,又怔怔看向捂着脖子仍挡不住血流的长兄,心中恐惧,正欲向后请罪,忽膝窝一痛,令他伏倒在刘岷身上。   他看到身后一片布料,认出那是方晏,乍然明白自己该先为误杀,不,为长兄前来寻死感到悲痛才是。   刘岷尚存一丝气息,被他搂住,血中带笑,“二……弟,这轮是你……不敌我!”   刘峤的痛哭声将他的话音尽数掩盖,他尚有几分意识,却再也说不出话了。   刘呈也匆匆跑来,看到众人将正在挣扎着要去看刘岷的孙平缚住,微不可察地对身后点了点头。   便在他路过孙平之际,孙平正好被放开了双手,直直扑向刘岷的尸体,然而刘呈却稍挡了几步,远看着,便似孙平要扑杀向刘呈一般。   一旁的御林军急忙动手,□□几缚,孙平还未见到刘岷便已然失了性命。   方晏低头看着刘呈的脚步从自己身前掠过,心中莫名可惜,他若是不以收服江南世家为功绩,自己该要轻松许多的。   哭声中的皇子们不会知道旁人的算计,他们都跪在兄长的尸首面前哀诉,然而又像是等待检阅的将兵。   等到天子踉跄过来,等到郑昭仪哭喊着跑来,刘呈便哀诉着,惭愧着哭道:“父皇,儿臣……儿臣已将郑娘娘请来,便是不想……不想大哥走上绝路,可是……大哥他竟如此决然。”   刘峤亦哭,顿首在地,额上青红,“都是儿臣的错,儿臣不该拔剑,不该挡剑。”   躺在血泊中的皇长子,还披散发,不,他的三弟已经哭着替他拢上了,他横躺在他二弟的臂弯中,脸上的血被他的泪水冲刷着。   建始七年二月春,大周朝的皇长子,因谋逆犯上,自戕于紫宸殿前。   他的死只是告诫了他年幼的弟妹们要恭谨戒慎,另外再给仲春带了一场大雨,其余的,只是长安人口中的嗟叹。   天子并没有褫夺魏王封号,也未曾加罪于魏王的家眷,却也不会因他的死再行抚慰,魏王妻妾无数,却只有正妃膝下有一女,另外便只是一位妾室身怀遗腹子。   魏王家产府邸并未被没收,仍由魏王妃处置,因她膝下的女儿年岁尚小,她便只好寄希望于那妾室,望她得子,好求得天子怜悯,叫魏王府尚有男丁支撑。   “虞娘子,王妃说了,只要您这胎是个郎君,她一准进宫去求陛下让小郎君承袭殿下封号,往后您就是太妃娘娘了。”   虞少莘抚着隆起的腹部,对着前来劝慰的嬷嬷,脸上只有敷衍的淡笑,心中却恼恨万千,如今虞氏再无消息,她在东宫的族兄与族妹与她又从未有过多的来往,自己才是真走进了绝境,本以为魏王是个好倚靠,未想竟是一时发了症谋反了。   她如何不知魏王妃的话只是妄谈,却再无他法,她悠悠长叹,便当望梅止渴了。   长安的雨一连下了半月,待雨歇时,魏王的死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交谈中,如今巷议街谈中最常见的,则是将于三月中旬进行的太学入学试。   这日楚姜随着家人来到楚氏诸多族人们所居的大宅,为一位族老贺寿。   因着魏王的死,这寿辰并不喧哗铺张,只有亲近的亲朋前来,楚姜才应付完了众多来观探自己脸色的夫人,在亭子里躲闲之时又被几位小娘子给撞见了。   她一见为首的左十娘,心中暗生警惕,不料从前张扬的左十娘竟对她柔柔一笑,向身边的伙伴们低说了几句便至她身前来。   “瞧着你是真好了。”   语气熟稔,似乎她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楚姜却知道,自她二人懂事以来,她从未对自己有过如此温声细语的时刻,哪怕在长辈面前,也是对自己冷眼相视。   “多谢十娘关心,托尊长之福,我是好了些。”   左十娘看她神色淡淡,与她隔着一根梁柱坐下,神情悠然,“我早就知道赵七夫人拿你做筏子向娘娘求婚的事了,她行事之前,还特意问过了我。”   楚姜即便心中疑惑,还是轻笑,“那该生气的难道是我吗?”   “随你气不气。”左十娘拍拍手,好整以暇地侧头看她,“九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闹你了吗?”   楚姜笑看她,“我不知道。”   “因为我知道,你婚后一定会比我痛苦。”她似看破了天机,形色得意。   她轻轻抬眉,“十娘何故如此说?难道我未来的夫婿,定然比不过赵六郎?”   “这倒不是,比赵六郎好的这长安多了去了,我倒是还想嫁给你三哥呢,可惜他早定了亲事。”她毫不避讳地可惜,又看她眼中淡淡地疑惑,抚掌笑得有些刻薄。   “我母亲说,在娘家越受宠爱的,往后在夫家就过得越艰难,我突然就想到了你,但凡女子,都是要在内宅里讨生活的,你相貌好,聪明,读的书多,见识也广,我虽然讨厌你,可我也知道世家儿郎中没几个能配得上你。”   “你的夫婿,难挑,即便挑到了,将来你夫婿一旦压不住你了,就会纳妾,找外室,冷淡你,哪怕将来楚伯父与三郎不嫌弃你,叫你和离回家,过不久又会给你寻夫婿,周而复始,九娘,你一定会过得痛苦的,你饮食起居哪怕奢靡,你的心里一定会很痛苦。”   楚姜倒是有些惊奇她能想到这一点,即便心中有异样,仍是含笑问道:“可我为何就一定要挑个世家儿郎?”   为何我一定就要在后宅里讨生活?   后一句,她隐在喉中,并未说出。   左十娘倒是愣了,“你还想嫁个寒门?”   愣完她就笑了,“那更好了,往后我就能放心欺压你了。”   楚姜起身,“十娘,事未定,皆不好说。”   左十娘看她毫不为自己的话所动,一时想自己是不是想错了策略,却又撇了撇嘴,以为她故作坚强。   而楚姜,确实也为她的话,心中起了一丝涟漪。   “但凡女子,都要在内宅里讨生活吗?”   采采以为她在问自己,回道:“或是如此,即便贵如皇后娘娘,亦不可插手前朝分毫,只能安居后宫呢!”   她轻轻摇头,望着不远处扑蝶的族妹们,又想起了族中几位为家中琐事、夫妻情意而愁烦失意的伯叔母,竟也不觉感叹。   几顶儒冠从假山处掠过,采采看她视线,忙说道:“那是族中看中的几个书生,以为在这次太学考试中能大放异彩的。”   她便喟叹一声,眼神里划过几丝神采,“天下女子,竟都要如此吗?我想不尽然。” 第101章 定澜楼   风暖处,晴昼不许人辜负,渭水畔处处是游人醉客,袖罗轻轻,玉郎来看。   楚氏要将两个旁支的女儿嫁给看中的两个寒门书生,便趁次日,双方共约踏青时,互看了一眼,双方便都趁了愿。   采采将事情详细报给楚姜听时,便见她神色并不欣喜,不免多问上了一句,“女郎,可是有什么不会?”   她摇摇头,看在坐在另一边棚子里神情茫然的两位族妹,心情实在说不上好,“族中遂了愿,那两个书生遂了愿,却没有人问她们欢不欢喜。”   采采愕然,坐在她身后半响才道:“女郎是受十娘那话激着了,但凡女儿家,若不是受家中娇宠的,哪能对自己的婚事多插嘴几句呢?便连十娘,婢子瞧着她也不是多喜爱赵六郎,说到这婚事倒是十分满意的样子。”   楚姜抿唇,心知自己若不是去了江南一遭,应当也会与左十娘一般,夫婿或许不如意,却是再三权衡下最最合适的人选,只是她毕竟去了一趟江南,见到了水泽南国里生长出来的孤霜瘦雪。   她看着此间翠袖青袍,细细莺语,便不由地想起了方晏,只是心中毫无旖旎心思,每见梁王安好一日,她心中的不安就多一分。   魏王已死,他如今必定是在梁王身手谋划,不知他在魏王谋反一案中又发挥了什么作用?   想着她便问道:“梁王可随殿下一并来了?”   “来了,方才三郎特意交代了,说八公主也来了,就在定澜楼里,叫婢子引着您避避呢!”   她舒眉一笑,拂袖起身,“我又不怕她,不须避什么,走,我们也去听听那些书生辩论。”   说罢便径直起身,往不远处人声盈沸的定澜楼而去。   过了几重树影,又穿了一间小院,沈当与采采一左一右护着她,等来到楼外几丛芭蕉旁,便听采采一声惊讶的喊叫:“六郎怎在此处?”   楚姜看去,正见到一身湿漉漉的楚郁与陆十一,似乎是刚从一旁的溪水中淌起来。   二人都十分狼狈地拧着袍子上的水,她忙停下脚步,“六哥,陆司直,这是怎么了?”   楚郁一见妹妹便大倒苦水,“我们路过这里,忽来了一个书生要推他的书童下水,我们瞧那小孩可怜正要问一声,不妨那书生将我们一把推下去就往楼里跑,若不是我没有提防,哪会受他暗招?我已叫人去追了,无碍。”   楚姜掩唇,“只叫人去追了,便不曾叫人去拿两身干衣裳来?哪一个书生这么大胆,我叫沈当去捉来。”   陆十一耳根绯红,窘迫地抖抖袍子,“也不是无妄之灾,先前我与那书生曾有过一场辩论,算是结了怨,如今已经叫人去拿衣裳了,九娘先行吧!”   “我不着急,只是春风料峭,六哥与陆司直还是先进楼里去避避的好,或是进了阁子里点个炉子烤烤也好,在此候着感了风寒可不好。”   她刚说完,陆十一便以手掩唇轻咳了一声,见她看来更显羞窘,楚姜便也别开眼,听到楚郁抱怨道:“里头正热闹,除了殿下与梁王,还有父亲与左叔父,连左丞相都来了,我二人如此进去被人看见了,岂不丢脸。”   楚姜立刻与他同仇敌忾,“那书生好歹毒的心思!想是不知道六哥与陆司直的身份,记恨陆司直与他辩论的仇,今日便不想要你们露脸。”   说完她眼神流盼,嘴角轻扬道:“也不知六哥是遣的谁去拿衣裳,许久也未见人影,不如我撑着伞在前头替六哥与陆司直挡着?正好我在这楼里头也没有去处,就去六哥定的阁子里。”   楚郁倒是赞同的,他们骑马出门,哪会多带一身衣裳,想必小厮此时也寻得焦头烂额呢,还不如先进了楼里去等着,打定主意他便推了推陆十一。   陆十一却面有赧色,“在楼中打伞,旁人会否错责九娘?”   楚姜明媚一笑,从采采手上拿过伞撑开,“不必担心,他们一知是我,便不会觉怪了。”   此时楼中又传来一声喝彩,楚郁面色一急,不等他再说,便拉着他往楚姜身后去,“想必那小子正在楼里舌灿莲花,再不速去,他博得喝彩后就要跑了。”   陆十一被他一扯,脸上擦过一片轻柔的袖角,隐有甘松香气拂来,脚下竟不觉失了章法,晃荡几下才站稳了脚步。   便听他兄妹二人已经在商量着如何走了,“明璋,伞再低些,叫采采在前头引路……”   定澜楼中有空庭,四周围有高楼,只在一边的楼上便能瞧清另三方的情形。   空庭之中,正有两位书生辩论白马非马。   正南方的二楼上,刘钿看着采采引着一人打伞进来,又是一声冷嗤,“又要凑热闹,又怕嗅人气,怕是这里又有漫天柳絮要她避了。”   刘峤一听她的话便知是楚姜进来了,下探了几抹视线,正见轻绯薄柿的竹绢伞下洒过一撇窃蓝。   他轻笑,“你但凡在她面前做个哑巴,她见你也不会像老鼠见了猫一般。”   “我偏不。”刘钿昂起下巴往栏杆处近了几步,瞥见在伞后还有两道身影,慢慢蹙眉道:“她伞后头还有人。”   刘峤漫不经心地上前一步,看了一眼,小心将她拉回,“有人便有人,你恼什么?”   “我倒要看看是谁?瞧着像是个郎君,我去看看去……”   正坐在这阁子里的方晏,手上动作微僵,脸上那张苍白的面具显得更不似活人了。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看着刘峤将刘钿拉住,从容不迫地起身,“殿下若是不放心公主,方某愿护送公主过去,正好也叫某一睹这楚氏贵女的风采。”   刘钿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对这瞧着半死不活却身手奇好的谋士一直便有着好奇,一听他这么说,急忙抚掌道:“我看这样好,我路上也向先生询几个计策。”   刘峤不由哑然失笑,或也想知道楚姜伞后避了哪个郎君,便道:“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殿下言重。”   刘钿看着他揖身出了阁子,忍不住笑道:“先生,我六哥可不是谢你护我。”   方晏脸上现出几分玄妙的笑,“哦?公主的意思是?”   “他是怕我闹楚明璋。”她阔步先前,见楚姜几人进了一间阁子,急忙小跑起来,“先生,快些,等她进了阁子里,知道我在这楼里我再敲门她可不开了。”   方晏便也跟上,却问道:“殿下与楚九娘可是有什么怨仇?”   刘钿一听就停了脚步,脸上顿时阴沉下来,先前的好脸色荡然无存,“方先生,你不过是个幕僚,不该问的便不要多问了。”   方晏从容点头,拱手致歉,“是方某失言了。”   刘钿又才转身向前,等来到楚姜所在的阁子,门外候着的两个婢女正欲通传,便被她轻声喝住,“不要说是我,说是楚三郎。”   婢女面色为难,方晏便道:“便称有一位姓方的先生求见。”   刘钿立刻点头赞同,在婢女通传时又回身赞赏道:“楚明璋这人最是虚伪,你但凡讲些道理她就会礼待的,要是生人求见,她还真会应呢!”   方晏微笑颔首,站在她身后不言,静等着房门打开。   屋中的楚姜听到通传心中暗惊,不想方晏竟敢这么大胆来见她,却见屋中有楚郁与陆十一在,亦觉不好,正见楚郁疑惑地看向门外,“哪一位方先生?”   门外的刘钿听到声音细细辩了辩,回身低叹道:“啊,是楚六郎啊,我还以楚明璋学那些夫人逗引寒门书生呢!”   方晏眉头松弛,“殿下慎言。”   “我知道,我不会胡说。”说完她便向屋中回道:“不是什么方先生,是我。”   楚姜蹙眉,不知她假称方先生,是否是因为如今方晏在梁王身边已经表明了身份,然而等她见到门口的刘钿与一个面容陌生的男子时,倒心生了疑惑。   屋中三人齐齐拜见,“见过殿下。”   刘钿神色张扬,向陆十一多张望了几眼,见到他与楚郁的袍子都在向下滴水,便猜到了几分,挥手叫他们起身。   楚姜看她目光游移,上前笑道:“殿下前来可是有事?”   她故作轻松地摆摆手,向后引出方晏,“无事,这位是方先生,我引他来见见你。”   “不知这位方先生是……”   刘钿清咳一声,“是我二哥的幕僚,我看他半死不活的,想向你讨几颗药。”   阁子里,陆十一似被咳声引动,又咳了几声,楚姜便对刘钿称了声得罪,叫采采去随身的匣子取来两枚克制风寒的丸药送给陆十一服下。   方晏的视线悠悠看过去,正看到陆十一笑谢楚姜。   他脚下动了动,向下揖身,露出了发冠下束发的叠山素纱,“方某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娘子不必劳心。”   他一动,楚姜便觉似曾相识,一见他发冠露出的一点素纱,立时便悉知他身份。   难得地,她说话有些吞吐,“我……殿下稍等,我为这位先生探探脉。”   刘钿点头,久病成医,她自然知道楚姜是会些搭脉看病的本领的,便自顾自进到阁子里坐下,熟稔地望着楚郁,“六郎玩水去了啊?”   楚郁神情微凝,“不慎落水了,让殿下见笑了。”   她淡笑一声,看向站着的两人,她倒不担心楚姜探不出什么来,毕竟方先生瞧着便是命不久矣的样子,要是真是个病鬼,她还能多坑些楚明璋的药,是她赚了。   只是她不知道那对立站着的两人,远看着似乎疏离,一方帕子搭在那方先生的手腕上,楚姜也隔着几步伸手细听着,却在那轻薄的手帕上,有暗流涌动。   楚姜的手在锦帕上轻点了几下,他伸出的手也轻握了握拳,以示回应。   “咳咳咳。”和水服下丸药的陆十一似是被呛着了,又陆续咳了几声,楚郁上前替他拍了拍背,便见他虚弱一笑,“有劳六郎。”   楚姜回身看了一眼,“陆司直应当先去屏风后避避风才是,采采,你去……”   她话未完,便觉手下脉象突然大变,一时脉率迟滞,一时歇止无力,又一时急促有力,她蹙眉回身,看着方晏,缓缓交代完剩下的话,“去叫他们送两个炉子上来。”   陆十一温仁一笑,“九娘不必顾我,不过风寒,等几日也就好了。”   楚姜自小病痛缠身,尤其听不得别人轻忽病症,正欲劝他谨慎,身前这人却面色痛苦起来,“楚娘子,方某偶有心痛之症,不知该用些什么药?”   作者有话说:   方晏:可恶,他茶我! 第102章 定澜楼辩论   哪怕楚姜的医术并不高深,也知道眼前人这脉象诡异了,听他开口便收回手来,眼神促狭,“我不过浅显会听几声脉,说医术且谈不上,先生的心痛之症,应当请疾医仔细瞧瞧才是。”   方晏顺着她的话点头,“听说娘子您是遇上了神医,方治愈了顽疾。”   “是啊。”她惋惜地转身,“不过苍天不顾,竟叫神医罹难。”   刘钿一听还以为她要搪塞,忙起身来她跟前,“神医是可惜,不过我二哥极为重视方先生,你有什么好药都拿出来,我花钱买。”   她笑着摇头,“吃药也要讲究对症下药,可不能胡乱吃的。”   方晏便一脸的赞同,却又疑问道:“方才见九娘只听那位郎君咳了几声就给他吃了药丸,就不怕吃错了药?”   楚郁闻言便蹙了眉,觉得这方先生怪里怪气。   陆十一微笑颔首道:“多谢方先生关怀,九娘心细如发,所思所行自有章法,自不会胡乱赠药。”   方晏展眉一笑,普通寡淡的面容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郎君所言有理,是方某多言了。”   楚姜还当他来只是为了见自己,不过听到刘钿说梁王极其重视他,心中又有了些计较,转身走到书案前,“我倒是知道个方子,先生回去后可找个疾医瞧瞧是否对症。”   说罢便叫采采给她研墨,刘钿立刻就要跟着去看,被她挡了挡,“殿下,这是一位医者给我的密传方子,这回若不是您带着方先生来,我是决计不会给出去的。”   刘钿听到这话,被她拒绝了也无怒色,反而有些得意,“这才对,只要你听话,往后我也不会亏待了你去。”   楚姜提笔几行便收了墨,将纸张折了折便叫采采递给方晏。   方晏感激地拱了拱手,“谢九娘慷慨。”   “先生客气。”   刘钿见此情形,越发觉得是自己的功劳,美滋滋地对着楚姜挑挑眉,“近几日进贡的常山真定梨我那里还余了一筐,明日送来谢你。”   说罢便带着方晏离开,等出了门却叫他把那药方给自己看,方晏笑着将方子揣进怀中,“楚娘子既说不可外传,殿下还是守着她的规矩才好,叫她知道了,怕会与殿下置气。”   她这才歇了心思,嘴上又不肯饶人,“本公主还不稀罕看呢,给她梨?我每一个上面都咬一口再给她,气死她算了。”   “殿下,梨不可两分,民间常有说法,吃梨须得整齐,若是分开了吃……”   屋中的楚郁等二人出去便起身不悦道:“这什么方先生,好生个怪人,瞧着半死不活的,说话倒是阴阳怪气,说不定尽是给梁王出些阴毒主意。”   陆十一按下激动的他,好奇道:“来长安数日,倒是并不知梁王殿下还有这样一位幕僚,看八公主的意思,似乎梁王殿下对之极为重视,不知是何方神圣。”   楚姜站在窗前,暗想他的身份说出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足够令陆氏惊上一惊了。   就在她思想间,楼下关于“白马非马”的辩论已经分出了胜负,楚郁便懊恼地拍了拍腿,“都怪那书生,害我错过了听这一场。”   楚姜便安慰他道:“回去之后,叫三哥复述一遍,我们不就能听见了?”   他这才脸色好了些,又听下方高声报出了下一道辩题,“性善焉?性恶焉?”   陆十一闻之轻叹,“人性善恶之辩,这定澜楼的楼主倒是偏好古题得很。”   楚郁便笑了笑,“幼琰不知,这定澜楼以辩论为噱头,不知招揽了多少生意,每年春三月,都是古题再加上几道偏诡新题,且等等,这一题过了便该轮到新鲜的了。”   楚姜坐在楚郁身边,闻言笑道:“要听新鲜的,该去太学外的茶寮酒馆里听,表兄上回与我说,有些太学生读书闲得慌,连吃菜该不该喝酒、酒宴该不该奏乐都能辩上一辩,该当要比定澜楼里规规矩矩地你来我往有趣些。”   陆十一受教地点点头,楼中突然响起一阵轰然的人声,打断了几人的交谈,楚郁忙唤人来问,“已经开始了?说了什么?”   “回郎君,一位钱郎君出来应了性恶论,一位孙郎君应了性善论,钱郎君上来便陈明道:‘人生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①’”   陆十一便道:“荀子的老话了,不新鲜,是说了些什么叫楼里轰动了?”   “这钱郎君下一句便道:人同野兽无益,性嗜杀,故仁善,性享乐,故劳作,禽兽驯于灵囿,便称凤凰神龟,长于山野,便称恶兽,故荀子言:性恶。又驳人性非善,不过法度、礼仪束缚天性,才有性善之论。”   陆十一曾将人同兽相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提起湿漉漉的袍子走到朝向楼内的窗户旁,敞开听了起来。   楚郁便也随之过去,不时将辩论情形说给屋中的楚姜听。   待听完此局,三人皆有些意犹未尽。   楚郁抚掌道:“荀子言: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②说起来真是法度、礼仪所规束,常说漠北粗莽、江南细腻,若一胎双生,一人居漠北,一人居江南,自然也性情不同,这例子举得恰当。”   陆十一却隐有不服,“言谈虽有过人之处,却不尽详细,孟子阐述恻隐之心,此乃心中内隐之情,不受法度所规束,人见灾祸而心生恻隐,是人心之善,钱郎君却又要说此情是礼仪教养之下的情不自禁,殊不知这情一字便合性善之说了。”   “不然,情亦是文明所养,何不见野兽见灾荒而不食人?”   “若以野兽论,野兽生子而养之护之,难道野兽也受文明所养?”   两人越说越激动,后来竟将楚姜也扯进去。   她笑道:“古有孔夫子自认不如两小儿,今时六哥与陆司直怎么还要旁人决断?”   辩论的两人脸上俱是一赧,对视一眼俱大笑起来。   楼下又呈上了一道新辩题,楚郁站得累了,袍子又还湿着,便回来坐下,正好他的小厮送来了两身干净衣裳,楚姜一见,便称去寻楚晔,好叫他们换了衣裳。   她在廊子上刚走了几步,楼下中庭上已经站了两个书生,正在彼此问候。   楼中伙计高声报道:“颍州吴郎应题:日月之远,永不可及。荆州沈郎应题:日月之远,人可及之。”   她不禁笑了笑,驻足听了起来,“这题出得有意思。”   然她不知,在楼中另一间阁子里,顾氏几人在听到辩题之时顿时神色大变,对视之间望见彼此眼神,俱是惊骇。   楼下却已经开始了激辩,那吴郎道:“日月之照临,拂天下万物,天涯不过共一轮,而如烛火立身前,所照只一人一衣,立一丈之外,所照三五,一仞之外,所照数十,而其光若明似日月光芒,于千里之外可照州郡万民。而今天下,极北至瀚海,极东极南至汪洋,极西见昆仑,未见车马脚步越此天下,而见日月照拂远不止四极,可知人力绝不能抵日月。”   楚姜顿觉惊艳,与采采道:“话虽粗陋简单,却以实际喻理,天下疆域未必不能走遍,却无人走遍过,日月未必不能抵达,却无人抵达过,他这开题便精彩。”   说罢便期待地看向此人对面的沈郎,要听他如此应对。   “兄台所言,我见烛光,烛光亦见我,我见日月,日月应见我,倘若我不去日月,而日月来就我,是否日月与我两近?”   “是。”   这沈郎便朗声笑道:“烛火之光,当属烛火,那么日月之光,应当属日月,谁人断定,日月就一定是那两轮?我若说那两轮便似烛光汇聚。烛光聚于一屋,晦暗隐约;聚于手心一团,可照掌纹清晰,即日月亦当如此,是光芒聚做日月,今我所照日光,即我所触日月。”   楼中顿时响起议论,显然二人这第一个来回已经足够精彩。   那吴郎却十分从容地问道:“沈兄所言,日月乃光团一簇,而日月东升西落、日月之蚀、今时人照古时月又当如何解释?莫非光芒可任意走动、随意消减、永久不消,君比之烛火光,烛火将有灭时,日月之光何不曾灭?”   “君亦比之烛火光,烛火自有点灯人,你我执烛台,仙人掌日月,东升西落、日月之蚀、古今一轮,不过仙人俯仰之间。”   楚姜听了轻叹一声,“这句倒是俗了,先前既然以实际而论,便不该说得玄了,这句一出,怕是要落了下风。”   果然,那吴郎便笑道:“若是仙人所掌,何谓日月是光芒?烛火有物,故曰烛光一体,而仙人手持日月之光,仙人若要灭了那光,且不是人间再无日月?若无日月,如何抵达?”   楼中众人亦纷纷赞同,殊不知那沈郎却意不在此,只听他笑道:“兄台与我所辩,乃是日月是否抵达,你我辩论前提,便是有此一物,而此物若无,这辩题便也不必再谈。我且问兄台一句,眼前之物,与天边故人,孰近孰远?”   吴郎倒是颇有风度,“眼前之物近。”   沈郎一笑,“故我言,日月可抵,君先前所言不见有人越此天下,却见日月照拂四极,以此推论无人可抵日月,我便也做一推论,我在长安,得见天上日月,却不可见荆州故人,眼前日月何不是比荆州故人远?而再作推论,我可去荆州见故人,荆州故人亦可来见我,我能抵达更远的荆州,难道不能抵达更近的日月?”   作者有话说:   ①《荀子·荣辱》   ②《荀子·劝学》 第103章 欺她   “虽是诡诳之辩,却也激昂可听,有意思。”   “非也,我看并非诡辩,而是论之有理……”   而在楼中议论纷纭时,顾氏几人面上俱有恐慌之色,顾媗娥的一位堂兄,正是担任了太子少傅的顾晟,形色比其他几人要沉稳些,看向下方那吴郎蹙眉道:“当初以为那些纸页只是恐吓之作,未想大敌竟埋伏在此,此事若宣扬出去,不仅我顾氏有急,太子殿下的声名亦会受妨碍,这一手,想来是冲着顾氏与东宫来的。”   其余人便都急起来,顾晟又看了一眼那逐渐落了下风的吴郎,看出他意不在辩论输赢,心一横便起身道:“还是先去殿下面前请罪,若让他从旁人口中得知,顾氏前途怕是更难定了,今日趁伯安也在,或许殿下看在他的情面上会饶上几分。”   说罢,他又叹了一声,“着人看着那沈郎,若不得活人,便不必令他活命了。”   另几人忙应承下来,目送着他去往太子所在之处,此时楼下的辩论也分出了胜败,只见那沈郎败亦欣然,与对面的吴郎互通了住处,两人颇为相投的样子。   又见两人并肩走下中庭,甫入人群中便被围住,有虚心请教的,有替家主询其门第的。   两人都有些神采飞扬,那沈郎被人问了几句是如何想出这般辩驳之语时,洒脱地挥了挥手。   “亦是受教于小儿,沈某三年前曾做客于长安的一场宴会,躲酒时遇见一个小儿,尚是垂髫,沈某与他戏耍时他笑问沈某自何处来,我言自荆州,小儿问我荆州与江南相比哪一个远,我说江南更远,那小儿又问荆州与日月哪一个远,我言自是日月,未想小儿大笑,说日月比江南近,怎么反而比荆州远。”   “沈某惊奇之下问了才知道这小儿是江南人,尚未知事便随家人北上,未见江南如何,恰那日宴会上他家祖父见到一位江南故人,二人思念故土,潸然之中谈及江南永不可见,小儿便叹原来日月不及江南之远,不然何故举目得见日月,不见江南,沈某……”   他一脸快意地畅谈,却不见身边所围着的人群脸色俱显异常,那吴郎与他相惜,已然听出不对,赶紧拉了他一把,“沈兄,说了这许久你也该口渴了,不若去外间茶寮共饮一盏。”   他这才慢慢收了声,对周围人异样的神情颇为不解,正待要问,便被吴郎拉出了酒楼。   楚姜凝眉看着楼下的熙攘,缓缓将视线移到了梁王那间阁子,轩窗前栖了一片竹帘,有两只画眉在竹帘前遮荫。   她启唇轻声道:“原来是一招一石二鸟,这算计真是打得好。”   如今南北通达,什么人永不可见江南?自是南齐旧主齐王。   谁人与齐王是故人?自是南齐旧臣,江南世家。   方晏骗了她。   除了虞氏与齐王,他还要将陆氏与顾氏一并毁掉,为了这个目的他还要将护着江南世家的东宫一并拉下来,便会碍及她父亲。   她置在栏杆上的手骤然收紧,眼中现出几丝冷芒,回身对沈当交代道:“去看住那沈郎君,他走出这楼,怕是再难见踪迹了。”   沈当便立刻动身,她又看了梁王所在那阁子一眼,终于下定了决心,提起裙摆向东侧的楼走去。   采采看她神色冰冷,忙上前扶着她,“女郎慢些。”   “慢不得,我因情废理,已是荒唐,如今再不幡然醒悟,恐是终生皆要亡于他手。”   方晏在窗口看到她往太子阁中走去,逗引画眉的手顿了顿,向刘峤告罪一声便去到廊上。   他侯在楼道拐角,等她过来,“九娘……”   楚姜顿下脚步,裙摆拂在栏杆上,眼中晦暗不明,本欲质问他,却看到他眸中一如的深情,忽向后退了一步,头也不回地与他擦肩而过。   他眸光霎时间黯淡了下来,深看了她背影一眼,却并未多做停留,回到阁子中便将梁王请到窗前,将她的去向指给梁王看。   “殿下,此女巧黠。”   刘钿不知他们说谁,也来窗前看,一见是楚姜便赞同笑道:“看来我与先生所见略同。”   刘峤却侧头看了眼方晏,“先生何有此言?”   他向后退了几步,看了刘钿一眼道:“方某欲报殿下以实情,却只欲叫殿下一人知情。”   刘钿顿时竖起眉头喝道:“二哥的事便是本公主的事,难道还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   刘峤轻笑,看着这听了下头一番辩论还毫无察觉的妹妹,暗想以她的天真,有些事,她还真是一丝一毫都听不得,而自己有意于那位置,对她更该隐秘,让她一直以为自己淡泊卑微才好。   想着他便哄了几句,才叫刘钿心甘情愿地出去了。   方晏的目光正看向窗外,那一袭倩影已经去到了太子的阁子前,正在窗口与她的兄长对谈。   他嗓子紧了紧,“殿下先前好奇方某的身份,适时不谈,实是伤痛难提,而今楚九娘却要先行揭露了,方某便也不该隐瞒。”   “先生此话何意?九娘她,如何知道先生的身份?”   方晏听他竟也唤得亲近,手指动了动,先前想说的话便拐了个弯,“她去金陵寻的那位神医,正是方某的恩师。”   如此奇巧,便是刘峤再镇定也无法淡然了,复问了一句,“那位神医,是先生的恩师?”   方晏点头,脸上那张面具竟也将他愧疚的神情呈现得分明,“我本不姓方,而是姓罗,南齐的大鸿胪罗瞻,正是我祖父。”   刘峤凝神,向亲卫看了一眼,谢倓立刻禀道:“其人曾在齐王面前为南阳王求情,却连带了家族俱被杀害,只有一女留在宫闱,后沦落风尘,去年虞氏大乱,方脱离苦处。”   刘峤便蹙眉看向方晏,“虞氏之祸,亦是先生所为?”   他点点头,“恩师与我祖父有旧,将其弟子与我调换,因此我才得以幸存,恩师博学,除医术之外,本领尽数授于我身。楚九娘前往求医时,我与虞氏的暗斗波及于她,兼之恩师对她毫无防备,叫她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之后我便再未重返药庐,方才知其在楼中,便是想看看她是否能够识破我的伪装。”   谢倓听得入迷,一听他停下便好奇道:“故而是先生的伪装令她识破了?先生您是如何伪装……”   “谢倓。”刘峤轻唤,“可是她听出了下头这辩论不对?想到了先生的身份?”   方晏点头,“我之所以相投于殿下,并非为功名前途,只是想要为家族报仇而已。我与江南世家之仇,楚九娘亦从我恩师处得知,适时恩师以救治之恩恳请她隐瞒,而今却见其背信,也是怪我并不曾改换了姓氏,又去她面前试探了一番,不想她竟聪慧灵巧至此。”   说着他起身向刘峤郑重地鞠了一躬,“殿下,方某面具下这张脸,被大火焚烧,实在丑陋不堪,难以见人,故才以此伪装示人,今……”   刘峤立刻阻止了他要掀下面具的动作,心中对他的话,已经姓了九分,对他的相助之心,更是毫不生疑。   一个心慕前程的谋士,跟一个身怀仇恨,那仇家还是在自己敌对一方的人,自是后者更令人信任。   方晏便又含着感激对他一揖,“我与虞顾陆三姓,仇深似海,当初使计毁杀虞氏时,我与殿下之间,颇多猜忌,故才利用了殿下,此为方某之过,甘愿受殿下责罚。”   刘峤却心中更为满意,如今一看,方晏目的实在过于单纯,为了毁掉虞氏,不惜与自己生嫌隙,若是自己承诺他势必会为他报仇,此人的利用价值,可比一个忠心不二的谋士更高。   “先生不必如此,齐王残虐,人神共愤,而江南三姓却任其施为,亦属奸佞,我朝绝不能容下此等臣工,先生尽可放心,小王必不会令先生的苦心白费。”   他将方晏扶起,又感慨道:“先前先生献计令定澜楼中有此辩论,我还颇有担忧,以为不过流言,伤不到东宫实际,如今想来先生与东宫既有如此深仇,此计必有后招,先生,小王实在叹服。”   方晏受他如此赞扬,并无喜色,却也叹他言语巧妙,将自己与顾陆两族的仇恨加到了东宫去,便又看了看东楼那间门窗紧掩的阁子,“殿下,实不知楚九娘会如何编排于我,我的身份,怕是会给殿下招来一场麻烦了。”   刘峤毫不在意地对他一笑,“她知你身份,可有实际证据?书信、证人、证物?若无这些,仁善的东宫怎会贸然来质问?”   方晏立刻一副放松的神情,却叫谢倓好奇他这面具怎么如此逼真,眼神来来回回,就差往他脸上直接招呼了。   他便笑了笑,又要上手掀,刘峤忙瞪了亲卫一眼,又对他好一番劝慰。   而东楼那间阁子里,刘呈刚听完那场辩论,又被顾晟一番老实交代给惊着,心中正是惊疑不悦,楚姜此时前来,直说有要事要独自禀奏,实在令他一颗心高悬不定,怕她再说出什么棘手的来。   此时他与楚崧、楚姜三人在内间,看到楚姜神情惭愧便叹道:“今日我所受惊吓并不少,九娘有话便直说吧。”   楚崧也不知女儿要说些什么,有些忐忑,却见到她抬眉时眼神十分委屈,话音委顿道:“殿下,父亲,梁王殿下身边一位姓方的幕僚,德行不正,方才公主领他前去向我讨药,我好心为他诊脉,不想……不想他竟然……轻薄于我。我本想今日定澜楼里如此热闹,殿下正是好兴致,便不想声张,谁知方才我在廊子上吹风,那幕僚竟然……竟然拿出一张纸来,说我约他夜里相见,我分明是好心给他写了一张药方,他却换成了那一纸,九娘实难忍受,求殿下为九娘做主。”   楚崧气得面色铁青,不等她说完便起身道,“是哪个混账?”   刘呈一听竟是这般荒唐事,正想那场辩论必是梁王手笔,十分乐意为她出气,便起身向楚崧劝慰道:“太傅勿躁,九娘一向柔善,如今受此欺侮,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说罢他便向外道:“去请梁王前来,叫他带上他那位姓方的幕僚。”   楚姜眼中带泪,捏起袖子揩了揩,感激地对他一礼,“九娘多谢殿下。”   楚崧也慢慢从愤怒中清醒了些,听到一个方字,暗觉不对,眼神下挑看了看女儿,正见她轻轻抽泣,不等他怒气填胸,便见女儿抬起罗袖,借着轻纱遮掩对他眨了眨眼睛。   作者有话说:   方晏:三分真七分假,梁王为我把call打。   明璋:男人把我骗,把他腿打断。 第104章 不舍杀   梁王听到太子相请时,并不认为他会把方晏如何,方晏却没有如此自信,心中尚存一丝欺骗了楚姜的愧疚,与梁王对视一眼便摇了摇头,离那前来传话的人远了几步,对梁王低声道:“殿下,若事有不当,不必护我,我自有应对之法。”   刘峤对他的本领已然知晓七八,得他此话便点了点头。   而刘呈处,待他出来见到顾晟与左融,便直言有要事与梁王相商,请他们先行离去,二人自能猜测到与楚姜有关,即便顾晟心中顾忌颇多,想到今日太子也尚未对自己冷脸,也知道见好就收,暗中向楚崧递了个恳求的眼神才与左融一道出了门。   此处便只剩太子与楚姜一家三人,楚晔看到妹妹神情委屈,问了才得知她受了人欺负,等一见到梁王与方晏进来,若非礼仪规束,他便要动手收拾人了。   “殿下……”   “二哥这位幕僚好生眼生!”刘呈起身打断刘峤的问候,携着他坐下,含笑打量起方晏来。   楚姜背身在兄长怀中,闻言又轻轻抽泣了一声。   方晏见此便生侥幸,心中又有暗喜,猜测她未必是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来,应是不舍才是。   然而刘呈的下一句话便似一盆冷水般浇来,只见他不等刘峤回答便目光一冷,嘴角的笑也凛冽起来,“二哥若是缺了人手使唤,有满长安的子弟供二哥挑选,实不该将如此德行败坏之人留在身边。”   刘峤蹙眉,“殿下此话何解?臣这位幕僚,老实本分……”   “二哥想是被骗了,若不信,二哥问问九娘,你这位幕僚都做了些什么。”   方晏立刻揖身道:“回禀太子殿下,小人并未与这位娘子有多余交集,实在不知……”   楚姜转身过来,眼中凄凄惶惶,饶是可怜姿态,“难道我还能冤枉了你!”   刘峤一看楚崧与楚晔的愤怒神色,隐隐猜出了几分,看向楚姜道:“九娘若受了委屈,还请直说,小王但能弥补,势必不会叫九娘吃了亏。”   刘呈噙笑往后仰了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要看他究竟要如何弥补。   方晏却因楚姜梨花带雨的嗔怒暗叹了数声,垂下眼睫道:“某实不知错处,望娘子言明。”   楚晔正欲上前,便被楚姜拉住。   她只是望了方晏一眼,眼中便又起了晶莹,纤指立在他眼前,莹白柔软,扑面而来的话却似利刃。   “方才公主带你前去求药,我好心为你诊脉,你做了什么难道你不清楚?”   控诉着,她又上前一步,“方才在廊子上,我赠你的那张药方,怎么突然就成了那般不堪的内容?”   “方某不知娘子所言……”   “你自然是不认。”她擦干泪冷哼一声,“我为你诊脉时你不安分我便忍了,可方才在阁子里,公主是看着我写下药方的,怎么那方子,到了你手中竟成了我夜里约见你?”   刘峤登时便站起身来,方先生怎会做出如此行径?   他不得不疑心是太子指使她所为,毕竟今日,楼下那场辩论确实伤及东宫了,他若是要将不满发泄到自己身上,未必不会使如此手段,只是……   只是若是太子授意,涉及楚姜,楚崧也应当答应才是,难道方先生……   方晏见他眼神看来,自要开口解释,但是楚姜毫不给他机会,质问道:“方才在廊子上,你说那药方不抵暗约之乐,还当着我的面撕了,你若未曾对我口出狂言,何不将药方拿出来,但凡那方子齐齐整齐完好无损,便是我冤枉了你,你可敢?”   方晏被她逼得后退一步。   他当然不敢,她写的也自然不是药方,只是在纸上唤自己阿询,原来那时所见情意,竟是字字作逼害。   他若拿出来,又该怎么解释呢?   说自己与她早已互通情意吗?那自己在梁王面前说过的话,又要怎么解释?   楚姜少有地骄横起来,咄咄逼人地叫他将药方拿出来,便连刘峤,也生了疑窦,“先生,可有药方?”   刘呈与楚崧父子也都凝神望着他,他看着楚姜眼中的盛气凌人,猜不透她究竟是要将自己如何,却自心底爬上一股缭乱,像是秋水涨,将情愫冲来荡去。   此时她的心情应当是戏弄的,傲慢的,愤怒的。   他怔然想道,她不舍得杀自己的。   有此念头,他顿时便自认猥獕,那张苍白得仿似要僵死的脸上懊恼与羞愧交织,甚至连他的动作也惭怍起来,“方某这里并无药方,方才……方才……”   一句话,吞吞吐吐半日也讲不完整,看在众人眼里便当是他认罪了。   刘呈心情大好,敛着神色,自若地看了一眼刘峤,“二哥,这位先生是你的幕僚,我不该多言,只是九娘从来没有受过此等委屈,若叫她难受了,我第一个便不应的。”   刘峤如何也不曾想到方晏会做出这种事来,对楚姜自心底涌上一阵愧疚,却也舍不得方晏,对她拱手道:“是小王识人不明,此人小王先行带回惩治,待回去之后,必以厚礼表意。”   楚晔面色铁青,且顾不上什么颠越不恭了,拱手道:“梁王殿下的好意我们便心领了,只是九娘又何曾缺过什么,臣所求的,只是想叫这脏东西……”   “三哥。”楚姜听到他这么骂,眼神闪了闪,看着在众人面前卑微的方晏,又心生怜惜,不过这怜爱只一闪她便又冷下心,看向刘峤与太子道:“太子殿下,梁王殿下,若不叫他付出代价,不知有多少无辜娘子要受他欺负,便送至府衙里,治他个戏辱良家之罪。”   刘呈看向刘峤,“二哥之见如何?”   他当即便点头道:“如此自是好,不过此罪太轻,他家中财富颇丰,想是几日便赎出来了,不足以惩治,自然,是要看九娘的意愿。”   楚姜回身看了父亲一眼,想想便道:“那便罚这恶贼去道观里修一年的道,念一年的清净经,一年期满,再不得回长安,否则……”   她话头一转,“殿下不要怪九娘说话难听,这等恶人留在殿下身边,实在是于您名声妨碍过多,昔日虽有曹操唯才是举,可是殿下身边这般魑魅魍魉多了,您一向来的好名声,怕是也抵挡不住的。”   低头饮茶的刘呈暗笑一声,知道楚姜这后头的话是在扳回今日这辩论将要带来的局面,倒是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一向便知她懂事,若没有今日那场辩论,她应当会忍下此事,不过看她如今这话,他便知往常对她的爱护并不枉费,一时竟觉她比刘钿那异母的妹子更要贴心些。   刘峤的神情也有一瞬的怔愣,又观她神色认真,便笑了笑,“多谢九娘提醒,小王记得了,那便依照九娘的意思来办。”   在一旁沉默的方晏该要多谢脸上那张面具,不然他也不会泯然至被众人搁在一旁,如今听到自己的去向几句话便被定下了,嘴角嗫嚅几下,“多谢娘子手下留情。”   楚姜轻哼一声,再不看他,自然知道那道观关不住他,看他脸上这张面具,怕是过几日又会换了副新的再次出现。   楚崧在一旁虽未发言,却一直关注着女儿与方晏,心中暗叹连连,等到刘峤指派人手要将方晏押送至道观时,他才终于出了声,“便送去长生观吧。”   刘峤神情微凝,长生观的观主可是楚氏一位奉斋戒的族老,去了那里,再要将人偷换出可就麻烦了,然而方晏却递给了他一个眼神,他便也不再推脱,吩咐人照做了。   等到梁王离去,楚姜便向太子道了谢,刘呈却温和笑道:“九娘,今日是我要谢你。”   楚姜听出他的意思,想到初来时他与几位臣子脸上的愁色,便大胆道:“殿下,那场辩论未必就棘手。”   楚崧不妨她如此,开口唤了她一声,刘呈却抬手让她继续。   她便对楚崧摇了摇头,继续道:“殿下您居东宫,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天下之主,您有兼怀天下之德,这是臣民之福。   齐王昏庸,自覆宗室,其千百臣工,临危不能受其主命,是南齐恨事,我朝幸事,然但凡臣子,一朝国灭,若心中无憾,此等臣子,我朝又焉能安心用他?怕是要时时提防他,会否因小利便变节。   而此等臣子,一旦臣服,必是为我朝所动,故摒弃私心,甘受殿下驱使,春秋士燮曾赞钟仪,‘不背本,仁也。不忘旧,信也。无私,忠也。尊君,敏也。’①如此仁信忠敏之臣,我朝得之,竟不称幸事,反有小人以之来攻讦殿下识人不明,以九娘拙见,那小人才该称奸佞。”   刘呈眼神璀璨,她这一番话,竟是瞬间扭转了局势,先不说那些个臣子是否仁信忠敏,她这话,已然足够摆脱今日那辩论带来的逆局了。   想着他抬眼看了眼楚崧,“太傅,九娘之智慧卓然,不下东宫里诸多郎君。”   楚崧骄傲之余却也有担忧,向他笑道:“殿下过誉了。”   刘呈看出了他的情绪,笑道:“楚氏于我,比外家更亲近,太傅与三郎、六郎俱是我臂膀,而九娘亦时常为我解忧,待将来九娘出嫁,我当以兄长之礼亲自送她出门。”   都是聪明人,楚崧与楚晔一听便松了口气,楚姜却毫无此种担心,太子不是短视之人,亦非好色之徒,他求贤若渴,礼贤下士,自己即便是女子,只要身具智慧,能出得良策,便不会被他埋没。   作者有话说:   ①《左传·成公九年》 第105章 父女谈心   回程路上,楚崧看着女儿,顿觉她早有种种心事,心中愧疚自己忙于朝事竟疏忽了她。   “父亲是要问我那位方先生吗?”   他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他,是谁?”   窗外春光袭扰进来,啼莺舞燕,流水飞红,楚姜的手指在车窗上轻轻弹了弹,面色踌躇,眼睫颤动,久久不曾答话。   这让楚崧想起来她小时候与八公主闹了生分,八公主受了天子与皇后的训斥,之后再不愿与她玩耍。   她知道后来寻自己,为八公主辩解,然而那年却实在不巧,杨戎正在南伐之战中所向披靡,同年她祖父,在丞相任上病逝,那般情形之下,天子决计不会委屈了她。   可是她那时候不过垂髫,并不懂,只当是自己这病躯拖累,哭得又大病一场,待她病好后,就是如今这般神情。   然而她如此,却让楚崧笃定了方先生的身份,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可是方晏?”   即便轻声,还是惊着了她,尤其是她抬眉看到楚崧担忧的眼神时。   “父亲,我……没有证据能揭穿他的身份,我知道他是南阳王之后,可是我没有证据。”她说着便红了眼眶,“父亲,我被他骗了。”   楚崧叹息,将她的委屈、懊恼听得分明。   “父亲。”她眼中滚下泪珠,落在她的手背上,车轮压过一地青草,声音瑟瑟,又显春风嶙峋。   楚崧伸手替女儿擦干泪痕,听到她可怜地哭泣,“可是我舍不得他死。”   “我儿,明璋。”他叹了数声,此情此景,他如何不能知晓其中儿女痴事,然而面对这娇疼着长大的女儿,他又怎么忍心指责呢?   只得可怜他这女儿,初识儿女之情便栽了这样的跟头。   转念在想到方晏之时,他心中怒意大盛,恨不得亲手杀之,他这女儿,是他如此小心才呵护着养大的,却受他欺骗,因他落泪,天底下,没有一个父亲能忍下此事。   楚姜的泪水却已经打湿了一片衣袖,窗外的鸟雀啾鸣,随风拂乱车帘,“父亲……我不该受他蛊惑的,可是我……我不舍得他死。”   楚崧疏去心中怒意,细细替女儿擦着泪,“父亲明白的。”   情爱苦人,总叫叶叶声声,独看空阶。   他想起了元妻,陡叹死别之恨,望着女儿哀伤的神情,眼中怀缅,她与她的夫婿,该同他与元妻当年。   “我儿该当配这长安最出众的郎君,美姿容,贵气质,迎你以华屋金碧,翠庭葳蕤,绝不是那等匿影藏形之徒。”   楚姜却摇摇头,眼中含泪,“父亲,您与母亲,难道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吗?”   他被这句问住,神情微凝,年少细密又深厚的爱意,随着他埋没于案牍中那些久藏的思念,一并齐涌现而来,再念元妻,苦痛不下失她之日。   “我与你母亲,年幼便订了亲事,与你对那方晏的情意,不可共提。”他看到楚姜脸上泪痕已经半干,眸中满是决然,更觉不妥,势必要斩断她这念头。   他既知相思苦,便不会叫女儿再路此程,然而苛骂是不忍的,他只是轻声哄道:“明璋,你未历世事,如何好妄谈终身?他于你,终究只是一时新鲜。”   楚姜沉默许久,“父亲,女儿是分得清的,我不舍得他死,我也不会放任他与楚氏作对。”   楚崧想到她方才所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不愿让她背负如此责任,“明璋,即便你与他毫无交集,今日之事也一样会发生。”   “父亲,女儿不是在愧疚。”她少有地与楚崧说了反话,看着父亲脸上一瞬间的愕然,她将湿了的那片衣袖提起来,眼底还留着淡淡的红意,“父亲,这是我第一次因他哭泣,也是最后一次。”   养了这个女儿十七年,楚崧第一次不明白她的话中深意,分明她初时哭得如此委屈,却又不肯放手,此时又似冷了情意。   “明璋,为父不明白。”   她目光清亮,因着方才一场哭,说话还带着鼻音,“父亲,我是真是,很喜欢他,我从来没有如此喜欢过谁。”   楚崧见她此态,知是情意已深,并不急着问她两人往来。   “我早便知道他与我终有对立的一日,只是他这个人,是死是活都应该要在我手心里。”   楚崧愕然,竟从她眼中看出一丝执念与阴鸷,一向以为他将这女儿教养得温和知礼,却不想……不,却也寻常,她从来没有被辜负过,想要什么自有大把人捧来给她,如今乍遇情爱之苦,这样的念头是很寻常的,不过执掌一个人的生杀,并不算……   他实在说服不了自己,目光落在女儿的眼睛上,这双眼睛像极了她母亲。   那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美丽,善良,敏锐,她眼中没有女儿眼中这样的偏执。   不觉间,他竟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也是父亲的女儿,母亲眼中没有的,父亲的眼中有。”   他错愕地看着女儿。   “母亲去后十六年您不肯续弦,若非东宫有急,您也绝不会续娶继母,父亲,为什么我便行不得此事呢?”   “这不是行不行得之事,那方晏是个什么人?亡国的王孙,他身尚无依托之处,你要叫为父眼睁睁看着你苦头吗?”   “父亲,那我嫁给谁,不是吃苦呢?”   楚崧震惊她怎会如此发问,“我怎么舍得叫你嫁给一个,会让你吃苦的人?”   她双眉颦蹙着,将左十娘那日与她说的那番话说了出来,“嫁了人之后,即便我能逞贵妇的威风,若是不顾惜名声,还能任意交游,山水玩乐,可是父亲,叫我面对着一个,甚至处处不如我的人,是他的痛苦,还是我的痛苦?”   楚崧本想说世上自然有卓然儿郎,才华气度不下于你,相貌姿容配得上你,家世与你登对,只是一想他自己都想发笑,他这女儿平日里温和,可是骨子里早被养得傲气了,便是有这样的人,她也不会服气,总有她能挑剔的地方。   又听她继续道,“若我成了婚,今日我在殿下面前说的那番话,我那世家出身的夫婿听见了,他的反应会是将这献策的功劳尽数揽在自己身上,还是在外人面前赞颂我?父亲,我们这些世家儿女,都是一贯的虚伪自私,太多人所求的,都是自己的痛快,我不能同这样的一个人过一辈子。”   楚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话,他想不到所见的哪个儿郎,面对功名能心静如水,而今时今日尤可见,分明是女儿所献计策,太子第一时间却是看向自己,先同自己说话,将来若是她成了婚,再多智慧,何不是归于她那夫婿身上。   他这骄傲的女儿,怎能接受?   他曾经叫女儿不要枉费了这些年来读的书,若自己将她嫁给一个不如她的郎君,岂不是自相矛盾?   这念头让他心中震撼不已,可是这却不意味他认同了方晏,“谁说世家里面,便挑不出一个叫你服气的人呢?”   “即便有这样的郎君,他就一定愿意娶我吗?”   楚崧一怔,“怎会不愿?满长安不知多少郎君想要求娶你,但凡我儿看得上……”   “父亲,他们想娶的,是楚太傅的女儿,杨大将军的外甥女,不是楚姜,她的字是明璋还是暗璋都不重要,只要有这么一个人,能让他们成为楚太傅的女婿,不论貌丑还是貌美,才高还是粗鄙。”   她抿抿唇,坦然道:“我不想嫁给这样的人,父亲,您与舅舅,应当也不需要我嫁给这样一个人,对吗?”   楚崧不知她竟想得如此深,诚然,他自是不需要让女儿联姻,于是他点头道:“父亲养你一场,只想你欢喜。”   “那父亲知道,方晏是怎么与我说的吗?他说诸多世家男子,懦弱卑微,不及女子勇,他们不知道我敢拿着银钗威胁人,他们会害怕我兵不血刃便擒了贼人,他说父亲您,不可能看得上他们。”   楚崧竟不知方晏还有如此花言巧语,分明他这话里的意思是恭维自己眼光高,却令他生出一股被高高架着的感觉,彷佛自己只要应了哪个郎君,便是对女儿不负责任一般。   想着他冷哼一声,“真不枉费了他遮掩面目一场,原来还是个挑拨你我父女亲情的小人。”   楚姜终于才笑了一声,却只有一声,她望着衣袖上的绣着的春藤,那藤曼的缠绕仿似她将要出口的话,“我喜欢方晏,我也不一定要嫁给他,我便是不想放过他,我也不想嫁给哪一个世家儿郎。”   他能预见到她将要出口的话势必会叫他惊讶,竟暗暗抚了抚衣袖,“不愿嫁给方晏,也不愿嫁给旁人,明璋,人生百年,将来我不在了,你要如何?”   她凝神半晌,“父亲,长姐曾经要出去看天下,是您替长姐拦下了那些流言蜚语,是您在左叔父与左家叔母面前说,谁说女子便不能随心而行,如今我不想顺着世间女子必经的轨迹走,父亲您为何会感到惊奇?”   楚崧怔然,忽觉竟是自己将女儿养成了如此,长叹一声,“可即便是你长姐,也是同她丈夫一道出去的。”   楚姜微愣,忽然想起了长姐出嫁前的欢喜,那时只以为她深爱左敬之,此时听了父亲这话,竟觉她是不是知道自己挣脱不了那藩篱,所以便选择嫁了人,才能……她不敢再深想。   对面的楚崧神情也有些不对,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这种想法令他心中乍然生出些悲苦来,恍然以为,是不是他刻意将两个女儿养成了这般惊世骇俗的样子,然而他只是教她们读书识字,像教养儿郎一般教养她们。 第106章 长生观(一)   楚姜看着他神色变换,以为是自己的话伤了他的心,愧疚地唤了他一声。   楚崧从思绪中抽离,看着女儿神色,终于说服了自己,不过娇惯女儿,这是很寻常的事,前朝李司马的有个女儿暴虐到将丈夫打残了,照样养尊处优地活到了七十九岁。   既然自己像教养男子一般养大了女儿,便该接受她们似诸多男子一般行事,无情也好,多情也罢,如今他这女儿不过不想嫁人,想要去折磨一个玩弄了她感情的郎君,这不算大事,楚氏的山林里,是有多余的地方安置坟茔的。   这样的宠溺,发生在楚太傅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身上,也不是多么令世人惊讶的事,他曾经能对女儿说出“闺阁是你的居所,不是你的天地”这般言语,便注定他会妥协于楚姜今时这番话。   他不忍心女儿面露愧疚,伸手抚平她的眉头,“你的弱症,尚未好全了,如今神医已去,未免那方晏手上留着什么秘方,你且下手注意些轻重,在你病好之前留他一命。”   楚姜怔然失笑,知道自己之前那番话逼得急了,叫父亲以为自己要做出多么残虐的事。   殊不知楚崧已经将她与前朝李司马那位打残丈夫的女儿相比了,如今是提前将最糟糕的结果给设想了出来。   看到女儿笑起来,他也跟着展眉,又谓叹道:“明璋,你要的自在,即便有为父铺路,也会很难啊!”   “父亲,不会很难的。”她轻轻笑着,看向窗外的渭水,河水润湿两岸青草,有娟娟戏蝶,翩翩轻燕,那般自在,仿佛除了时节的衰退,再无任何外物能干扰他们。   “父亲,今日我在殿下面前说的那番话,您以为如何?”   楚崧明白她的意思,有意谦虚,“为父亦不如也。”   “必不如父亲,我是父亲教出来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女儿比之长安诸儿郎如何?他们是否也能献出此策?”   楚崧至此时已经明白了她“不是很难”的意思,明白她今日绝非只是想在太子面前出一回风头,顿时眼神有些复杂,又有些难言的骄傲。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他望向车前骑马的儿子,毫不吝啬地拿他出来作比,“端看今日你兄长,他比长安诸子,已是佼佼,今日他不言,或是心有计较,却不敢大胆说出来,或是真的心无计策,若要比较,今日你更胜一筹。”   楚姜笑起来,搀上父亲的手,“那女儿可否在东宫众多谋士中获得一席之地呢?”   楚崧又看了一眼儿子,正见他关切地望来,对他一笑,“有今日你所献之策,不必为父为你多提,若遇难题,殿下也会先想到你了。”   得了父亲的认同,她自心底欢欣起来,靠在父亲肩头伸手,感喟   一声,“若是这般,我自少时便听父亲议政,蒙父亲教养所读的那些书,便不是枉费了。”   楚崧听了也笑叹一声,看着车外明媚,细想起这番对谈,是如何从方晏谈到了楚姜想要做个谋士的?   应是自她落下第一滴泪,便已经想好了这最后一句话,旁人或要叹多智近妖,然而这样聪慧的孩子是他的女儿,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胸中横添的,只有自豪。   翌日,御史台风闻奏事,在殿前将定澜楼中那沈郎所言说来,句句犀利,直指向齐王与陆氏、顾氏,甚至是太子身边的虞少岚与虞氏那名太子亲卫。   太子当殿便承认了陆氏族长曾有此言,却是感慨周朝得纳贤臣,众臣惊讶之后他才将楚姜所说那番话讲来,其中自有不少添减,却并不妨碍天子心悦,连赏了被御史台弹劾的几人,便连齐王,也得了一张江南春景图。   楚姜在家中刚听完此事,又值沈当前来汇报那位荆州沈郎的下落,“跟随他的人不少,以属下分辨应有四五家之多,他也察觉到了,今早他与那位吴郎君相约前去渭水畔赏春,便有几人冲出去要捉他,他竟纵身跳入河中,多人齐齐打捞,都不见踪迹,如今渭河春水湍急,若不是水性奇好之人,实难活命。”   “如今下游有人守着吗?”   沈当点头,“此人或许是梁王那方派来。”   楚姜并不惊讶他这观点,魏王之死,百姓们便以为那是夺嫡之争的落幕了,殊不知,那只是夺嫡的开始,梁王即便隐忍多年,然而种种迹象,并不难看出他的野心,尤其是,方晏做了他的谋士。   想着她便站起来,取过外袍披上,“今日朝上,御史弹劾几位东宫属官心念故国,便是那日月之远所带来的了,去长生观吧,看看罪魁祸首。”   沈当依言,随着她走出几步,见她又突然折返,俯身对采采低说几句,片刻后,便见采采拿着一只小匣子走了过来。   他心中好奇是什么,却看楚姜眼中神采奕奕,似是对此行颇为期待的样子,便不好再问,一路护着她去到了长生观中。   楚姜先是拜见了观主,又才来到囚禁方晏的屋子里。   说是叫他修行,可扭送他来的人却没好好说,只说这人得罪了九娘,叫观主看守他一年,观中自然便将他囚禁在了这屋中。   楚姜站在门外,看着几扇脆弱的门窗,竟有些不敢进去,这屋子自然囚不住他,以他的本领,他随时都能离开,或是让谁替他受囚,楚姜当日便是在赌,赌他会留在这里,起码见到自己一面。   万一里面不是他,她就输了。   她在门前徘徊了几步,心生委屈,从采采手中将那小匣子拿过来,豁然推开门。   屋中只有一张草席,一张琴几,内中一人正坐在琴几前,目光流转,望着门口。   楚姜松了口气,回身将门合,“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要进来。”   屋中那人听声笑了笑,手支在琴几上,竟先向她诉起了委屈,“九娘,这观主好生无礼,这屋中空荡至此,真叫我待上一年,我便要移情这张琴几了。”   她冷冷一哼,缓步走去他身前,越见他脸上那张面具越不高兴,伸手在他脸上用力捏了一把,直叫他颦眉张口呼她狠心。   她伸手在他脸上多摸了几下,找不出他这面具的破绽在哪儿,心中恼火更甚,“这张假脸,如斯丑陋,我该用刀子割开它,看看底下那张玉一般的面容上,有没有一丝的愧疚。”   她的手又顺着方晏的脖颈移至他胸膛,顺着心脉的方向,她以手作刃,挑拨起衣袍,“若是脸上没有,我再拿刀子刨开师兄的胸膛,看看师兄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方晏微微起身,半跪在地上,被她俯身时倾来的香冷之气笼罩着,颈上身上被她胡乱碰触,抬眼处便是她因气愤而涨至红面色,眼中还隐有珠光。   他喉中一紧,长臂一揽,触及她的肩背,任她的外袍罩住自己,也拢住她。   不知他在手上抹了些什么,一伸手便撕下了面具,用俊美的脸哄她,轻声循循,“是我心狠,九娘,你别气坏了身子。”   楚姜抚摸着他的眉眼,眸中水光盈盈,却似笑非笑,“我怎么会气坏了自己,师兄,我多么不舍得你死啊,我都在我父亲面前坦白了你我情意,你却如此负我。”   他心头一颤,将双手送至她掌中,仰头看着她的时候,像个虔敬的香客,仿若眼前是降世的神佛。   他阖眼倾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谓叹道:“九娘,你我之间,不至于如此的,等我事毕,便做你的奴仆,为你砍柴,为你做个渔翁,何必非要今日便见了敌我呢!”   楚姜抱住他的颈,俯身在他头顶,一头的墨发倾泻,与他的发交缠着,她也轻叹,“师兄啊,我父亲是太子的老师,你却为魏王谋划,我怎能置之不理呢!”   二人一跪一站,都用尽了全力亲近彼此。   她环着他的颈,任他的头坠在自己腰间,环佩绶带繁复,与他的发冠泠泠相击。   方晏睁眼,眼中似燎了一团火,只是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便带着她一同坠在草席之上,那张琴几碍人,被他横踢着摔下草席。   楚姜落在他怀中,浅笑着伸手,将他近在咫尺的脸又勾画了一遍,语气轻飘,“等我把师兄杀了,也去寻个异人,将这张脸做成面具,等我想念师兄了,便叫人戴上,师兄,好不好。”   他斜搂住她,唇瓣翕动,含住了她在自己脸上动来动去的手,细细吻了几遍,“九娘,你舍不得杀我的,我也舍不得令你楚氏陷入溃局。”   她在他怀中失笑,翻了个身,覆在他胸膛上,左手支起脸,右手在他脸上游移,眼神兴味,像在把玩什么有趣的物件,“可我不信你了,梁王想要的,当然也是皇位,他若是得了皇位,我父亲可怎么办?我父亲是人称三百年日月方养出的楚氏麒麟,由他辅佐的,才该登上皇位。”   她说着便低下头来,伏在他肩头,唇抵在他颈上,“师兄啊,哪怕我爱你至此,我也不会容许你成为我楚氏的障碍,你是南阳王遗骨,应当为你家人报仇,我是楚氏女,应当护我家族,师兄,你我之间,如何圆满?”   她不设防的亲近叫方晏浑身都发紧起来,抱着她的双臂更是僵硬难言,这样的旖旎,却是在如此境地之下。   他喉结滚动,默念了几句清静经,复才低头吻着她发顶,“九娘,你我的圆满,只在你我之间。”   楚姜顿觉无力,他终究还是没有放弃为了梁王筹谋。   良久,二人只是相拥着,彼此无言。   楚姜望着屋顶的横梁许久,在他怀中动了动,忽然抬头轻轻啄了他的喉结一下。   似山洪忽来,他坚似铁石的双臂将她勒得更紧。   春阳透进那闭窄的窗,将草席煽动激起的半分灰尘纠缠进阳光,楚姜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引来他如此大的反应,被他反身压下,抬眼便是他一双幽暗的眸子,   “九娘事后又该怨我轻薄了。”   楚姜不言,微笑着用指点了点他的唇。   这一下方晏再顾不得什么矜持,将手垫在她脑后,温柔却又不容拒绝地与她唇齿相接,任彼此灼热的呼吸交缠。   而下一刻,楚姜被他含着唇,却低低笑了起来。   他这才察觉到唇齿间一股药香,知道上了她的当,却发了狠地更加抱紧她,咬着她的耳垂,吻着她的颈与肩,“是什么药,令我昏睡,令我沉眠,还是会让我变得痴傻?”   楚姜身子酥麻一片,无力地轻擂他几下,“我叫疾医特意配的,我舅舅军中对待俘虏的药,让他们手脚无力,一枚能抵三日。”   然而他亲吻的动作却越发凶狠起来,她搂着他的肩,畅意笑道:“师兄赶紧逞威风吧,再过半刻药效便该发作了。”   作者有话说:   阿啊啊啊,他们亲嘴了,写到这里我今天工作的疲惫一下子都消去了o(* ̄▽ ̄*)ブ 第107章 长生观(二)捉虫   方晏腾出一口气的空来,支起身子含笑看她,目光似野狼凶狠,   入目是她洒了满地的乌发,润湿的眼眸,红得滴血的唇瓣。   他又拱在她颈间,声音呜咽,“九娘,你好狠的心。”   楚姜大觉畅意,抚着他的肩背,丝毫不知这动作带来的危险。   顷刻间他的手便来到了她的腰间,春衫轻薄,他常年习武,不知揣摩的都是些什么武器,指腹的茧子厚重,透过春衫将她腰侧的肌肤刺得微疼,她立时便被激起一阵战栗,不觉蜷了蜷肩,却被他的手紧紧擎住,肩上一热,便是他灼热的气息。   她不可抑制地轻喘出声,云鬓散乱,面色潮红,更将他拉入无边地狱之中。   半响,那药效终于发挥了作用,楚姜只觉手脚无力,却见伏在自己身上的那人动作毫无消减之意,伸手轻推了推,却只似挠痒一般勾得他肩背僵直,一只手轻易地捉住了她,在她掌心轻吻着。   “登徒子!”她笑骂。   方晏受她嗔骂抬起头来,便见她的头发被汗浸,贴在雪白的肌肤上,无疑又是一股刺激。   他被眼前艳色所迷,目色猩红啄着她的唇,手指摩挲着她光滑的肩头,借此消减着心头的欲望。   他呢喃道:“九娘含血喷人,分明是你要喂我吃药。”   楚姜手脚皆使不上劲,却见他还如此兴致勃勃,在他的吻落下时便用力一咬,“怎么这药全作用在了我身上,真是便宜了你这登徒子。”   方晏大笑,伸手揩了揩唇,见指腹一点嫣红,便轻轻抹上她的唇,直将这腥色送入她唇齿间。   “那药对我自是有用的,只是我不舍,便是撑也该撑到占尽了便宜。”说完他又伏在她颈间,以唇色描摹着她纤细的颈。   楚姜被他戏弄得浑身酥麻,却是浑身无力推不开他,只得任他施为,又是恼又是气,无力的手胡乱揉着他的头发解气,直叫他发冠坠地,铿锵作响。   他这才歇了歇,抬头时看到彼此头发皆被汗水浸湿,缠在一起乱作一团,他不觉笑了起来,拿起一缕置在二人眼前,口中轻问道:“九娘,我们成亲后住在哪里好?你喜欢金陵吗?还是扬州?还是留在长安,你去过东海吗?我们可以去那里买一个宅子,就在城寨之上,春宵过后伴海潮晨起……”   楚姜脸一红,从他手中夺过头发,“师兄倒是想得美。”   此时,那药效才是真是上了方晏的身,他便也搂着她谓叹了一声,仰躺在草席上,牵过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楚姜身上尽是薄汗,有些禁不住春寒,不禁向他怀中蜷了蜷,他便也顺势将她抱得更紧,缱绻过后,他终于知道安抚佳人了,“九娘,梁王想要登上那大位,除非杨大将军公然向他投诚,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她蹙了蹙眉,脚下轻动,踹了他一脚,“师兄竟说这番话,真是枉费了梁王殿下对师兄的一番信任,他今早还送了一份厚礼去我家中,试图叫我放了你呢。”   “九娘为何不顺了他的意?”   “我为何要顺了他的意,放你出去四处作乱吗?”她笑着拂了拂衣裳,用尽全力想要起身,却实在无力,又被他紧紧抱着,刚起了一寸又坠进他怀中。   见他一脸春风得意,她的手贴在他脸上轻轻拍了几下,极为轻佻,“你这宵小,怕是一枚药不够使的,来,师兄,张口。”   方晏眼见着她从那小匣子里取出一枚药丸来,用白皙纤细的手指捏着,像是哄小孩子一般哄他吃下。   他反手抓住,眼神潋滟,“自小我便吃不下药,要么佐了蜜饯,要么得有桨饮,今日尝了个新鲜的,以后旁的法子都不好用了。”   楚姜可不容他花言巧语,佯做要送进自己口中,却忽然伸手塞进了他的嘴里,却不妨他的动作也快,一瞬间便仰头又亲了上来。   采采守在门口,听到其中嬉笑之声,心中闪过无数不好的画面,一时想起长安有个贵妇囚禁了一个落魄公子,也是制了这药,叫那公子供她日夜玩耍。   一时又想起来路过烟花之地时撞见有客出来,便是一面调笑那些可怜的女子,一面说着下次再来。   又有一阵笑声传出,采采剁了剁脚,担忧地想,她家女郎应当不会堕落得如此之快吧!   屋中场景与她所想,倒也大差不差了。   楚姜连着吃了两回药,又非方晏这样的体格,早浑身没了力气,好不容易叫方晏放过了,坐起身来,想要梳理头发且抬不起手来。   方晏虽失了大半气力,却还是使得上手的,跪在她身后,用手指为她梳拢着头发。   旖旎散去,楚姜感受他指下的轻柔,一面理着身上的衣裳,一面含笑道:“师兄还为谁梳过头?”   方晏被她这醋意的一句给逗笑,竟假作沉思,“九娘容我数一数。”   她立即便转身看他,眼神含嗔,“原来方祜与我说师兄在山中便常以美色蛊惑其他小娘子,哄得她们为你送瓜果蔬菜,便连成婚的妇人你也不曾放过,原是我错付了。”   他低笑,“我数了数,便也只有方祜与玢娘了,玢娘爱俏,去药庐里玩的时候你跟采采也爱为她梳头的,至于那些送我瓜果蔬菜的小娘子,我可一句话不敢与她们说,倒是方祜来者不拒,九娘竟是相信那小滑头的话。”   “稚子天真,我不信他的,难道信你这面是心非、袖里藏刀的?”   她手上结着腰间环佩,心念一转,又取出一枚药丸递进他嘴里去,这回方晏倒是毫不抵抗,含下药丸时将她手指也轻含了去,眼神又荒唐起来。   楚姜脸一红,抽出来拍了拍他的脸,“赶紧为我束好了头发,我表兄等着我去玩呢?”   方晏神色顿时委屈起来,幽怨道:“先是陆十一郎,这下又有个表兄,九娘真是交游广阔。”   她被他这眼神看得无端生出些愧疚之情,猛然想起诗文传奇里唱的什么痴情女对薄情郎来,忙折回身去,“谁叫师兄先骗了我。”   方晏正为她挽好了发髻,闻言便伸手来到她身前,为她理起衣裳,却是紧紧贴在她后背,呼吸都扑在她颊侧,“这就不讲理了,我骗九娘,九娘也骗我就是,却要三心二意来伤我的心。”   她怔然失笑,“师兄手眼通天,又四处闯荡,可怜我只是闺阁女儿,略会写几个字罢了,如何骗得过师兄呢?”   说罢她便要起身,却是徒劳,连转身的动作都费了些劲,她看了眼周身凌乱的方晏一眼,眼中流光闪过,“师兄也该收拾收拾,我唤采采进来了。”   这话浑似一个不负责任的风流郎,哄了黄花闺女后便要速速打发了人。   方晏亦有此感,可怜他连着吃了三枚药丸,铁打的身躯也扛不住了,将先前被他踢翻在地的琴几扶起来,用它支着才稳住了身形。   他似是自暴自弃一般,随意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叫采采看见她家女郎有多么无情才好。”   楚姜心情大好,倾身在他脸上落下一吻,“师兄真乖,等我三日之后再给你送药……再来看你。”   这话一出,方晏便想起了李甫珃去见他那位外室时,每每离别,都是这句话。   楚姜看他神情,越发觉得快意,向外唤了一声采采。   采采甫一进门,便见她家女郎神色端庄,衣饰整齐地端坐在草席上,除了额角一点湿意外,全看不出她经历了什么,然而在她对面的方晏,却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眼角微红,眉梢带着一股餍足。   她忙避开眼神,看着楚姜伸手忙上前去扶起她,却是废了好大的力气。   临出门时,面对方晏一脸的恋恋不舍,楚姜回头,嫣然一笑。   屋外等候的其余婢女一见,都忙上前来搀扶,等到了马车上,她才对采采道:“快给我解药,那药配得真是要命了。”   采采忙喂她吃下一粒,又倒了温茶给她服下,却不慎碰到了她手中一物,手感细腻,又十分怪异。   她惊奇地抬起楚姜的手,看清那是什么之后吓得瞪大了双眼,“皮……女郎,人……”   楚姜笑着扔下,任那□□摔在锦褥上,“没错,□□!”   采采看她竟丝毫不怕,便往她身上靠了靠,害怕道:“这个东西,女郎拿来做什么?”   她轻笑出声,不答她这话,待稍有了些力气便掀开帘子对沈当道:“季甫,我落了块玉佩,怕是被那贼子偷了,你速去叫观里带人去寻,以免被他藏匿起来再寻不到了。”   而长生观中,方晏自送走楚姜后,正欲整理一番,却忽然发现方才撕下来的面具不见了,心中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又待起身才发现自己手脚无力。   便用尽力气将琴几抬起,砸向了窗户。   不过片刻,便有一青年人探出头来,面色赧红,尤其是望着屋内凌乱的草席跟凌乱的方晏时,脸色更似红得要滴血。   “主子,属下还是个童男子呢!”   方晏被他气笑,“再不赶紧,你便做一辈子的童男子罢。”   他这才赶紧翻身进来,轻巧将人扶起,嘴上却喋喋不休,“方才属下在外听着,真是羞人,主子您被人玩弄了……”   方晏耳根绯红,却冷冷道:“再多嘴,你便留在此处替我好了。”   来人便撇了撇嘴,然而还不等他们翻出窗,便闻门外一阵动静。   作者有话说:   先发了,明早上班路上再捉虫 第108章 渭水见凭吊   方晏侧头看了下属一眼,眼中之色昭然。   那青年人顿时就哭丧起脸,“主子,大郎,一会儿戚三便来换属下的值了,不如叫他留下,属下不想听道经,这观里吃得又清淡……”   话虽如此,在听到门口脚步声越来越近时,他还是迅速换上了方晏的外袍,并攀上房梁将他藏在屋顶的横梁上。   待几个道士推门进来时,便只见一个青年男子站在残破的窗户前,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愁色。   他看到道士们进屋,立时便感慨道:“几位道长,贵观这窗户真是脆弱啊,方某不过想推开吹吹风,手下轻轻一动,竟是坏了半扇。”   出口的声音,竟与方晏的声音别无二致。   进来的几位道士却是满脸的狐疑,盯着他的脸道:“先前那人呢?你又是何人?”   青年人洒脱一笑,摸着脸道:“不怪道长认不出方某,方某打小便因这张脸招了不少烂桃花,入长安时听闻长安贵妇剽悍,实在惧怕,便戴了一张假面具示人,方才得见楚娘子前来,心生妄念,不想这张脸却不曾入了她的眼……”   方晏在屋梁上听着他这大言不惭的一番话,拢了拢身上凌乱的衣衫,因为外袍褪去,只剩一身素白的里衣,实在显得有几分可怜。   又见到那几个道士将他那位油腔滑调的属下一番搜检,更有两个在搜检时往他脸上扯了几下。   “如实说来,你将楚娘子的玉佩收在了何处?”道士一边问着,一边在屋中四处翻寻,又向屋外找了找,显然有些不信他就是原本囚在这屋里的人。   然而却寻之无果,只得如实去向楚姜回禀。   楚姜吃过解药后渐渐恢复了气力,听到回禀后便脸色惊讶,“竟是如此,那贼子真是满口的胡言,我去时分明是个半死不活的文人模样,怎地你们去看时便成了个清秀健朗的,我看分明就是他矫饰面容,要遁逃离去,这可不是小事,他是受太子殿下之命在此清修,又曾是梁王殿下的幕僚,竟是伪饰了面容蛰伏在梁王身边,恐是有天大的阴谋在身,怎不叫人恐惧?”   说着她还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罢了,那玉佩便不要管了,这等大事,必要报于太子殿下与梁王殿下知情,未免哪一日这贼子再易了面容藏在哪位皇子或是重臣身边,那般才是骇人呢!”   道士一听,立刻便明白过来,“如此贫道便禀明观主,由观里将此事上报去东宫与梁王府。”   她面色惊忧,顺着点了点头,待看到他们折返了才叫马车起行。   而方晏那张□□,已经被她收在了一方秘匣里,留待后用。   马车行经渭河时,忽见河畔人群熙攘,楚姜好奇望了一眼,竟见不少书生在其中,便向沈当道:“三日之后便是太学入学试,这些书生不温书备考,在这时候竟还想着游玩,你去瞧瞧。”   沈当领命即去,去了才知他们皆是来此凭吊那位沈郎,为首的正是当日与沈郎辩论的吴郎。   观者身份各异,有布衣百姓,有华服男女。--------------/依一y?华/   他听着那吴郎的悼词,深感异样,急忙回去禀道:“女郎,是书生们在凭吊荆州沈樊,为首的是定澜楼中与其辩论的吴郎,他所念悼文,意有所指,似乎以为沈樊是为江南世家所害,话中又对东宫有要挟之意,似是东宫若不出面查明沈樊为谁所害,便是东宫包庇。”   楚姜怔了怔,目光森然地看向那方,注视了许久才道:“我们也去听听。”   因着先前服下的药,她手脚还十分绵软,带上帷帽后更显弱不禁风,等她走进了人群中,众人都只以为是个来看热闹的寻常小娘子。   吴郎站在河畔,不停有浪花激去他身上,而他神色痛苦,对着湍急的河水撒下了数篇诗文。   “昊天不吊,不慭遗我知音……神龙自珍,深潜九渊,却为蛭蟥扰,而门阀走狗,谗谀得志,浊世得飞升……”   楚姜轻叹一声,沈当闻声便请示道:“女郎,这是不是……”   “他骂得挺对的。”她轻声道。   沈当心生疑惑,随着她走出人群,问道:“这会不会是梁王一派所为?”   她轻轻摇头,“季甫,他骂世家呢,梁王若有意于大位,便不会有这胆子,我看这位吴郎,倒是真的舍不得他那位知己,竟愿意舍了前程来为他鸣不平,殊不知他那位知己,早早便逃了去,倒是可惜了他的才华。”   沈当一听便明白了,“女郎的意思是,这次太学选拔,吴郎君必不会入选?”   楚姜点头,回身又看了看那方,见到书生们在听到他痛斥门阀作为之后都渐渐散去,心中竟多了丝惋惜。   她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季甫,恐怕有人要他的命,自今日起,你带人暗中保护他,待太学试后,送他回乡。”   说罢她便深感自己虚伪,自己不正是他痛骂的世家儿女?然而这是无法改变的,她是楚氏的女儿,便该护卫楚氏,却连她自己,也不敢承认楚氏就是清清白白。   便似方壸曾在药庐中斥骂江南世家一样,所谓门阀,从来就没有哪一姓是干干净净的,任是养出了多么清风明月的人物,究到底子里,哪一姓不是压在百姓头上?   “季甫,还是去吧,这位吴郎,终究还是有些才华的。”   沈当听她此言,仿佛她沉默的一瞬间是改变了主意的,再观她身形,却再也瞧不出什么来。   “暗中保护吴郎的事,可要令郎主知情?”   “不必了,你只管去就是。”   春日过半,烟水茫茫,拂拍春堤。   那位吴郎还在慷慨地凭吊知音,楚姜坐在车上远去,遥看着人群渐散,竟是为他,生了些不值。   然而下一瞬她便心狠地别开了眼,她是门阀之下最得益的那一批人,不该虚伪地,去反省自己的出生,况且,便如她父亲所言,没有楚氏,便没有她。   采采看着她闭目凝神,却见到了她眉心的一点愁意,悄声叫车夫放缓了速度。   而在长生观中,方晏也并不好受,戚三年岁还小,身量不足,将他带出了长生观还不曾走上一里便累得瘫倒在地,嘴里还抱怨不停,“大郎,你往后该少吃些了。”   方晏靠在树上,冷笑一声,“不若你便丢下我。”   戚三立刻便讪笑一声,起身来扶住他,“大郎这是哪里话,我怎么会抛下你呢,我是说咱们在路边等着,看看有没有车马经过,或是我回去叫人,正好廉叔他昨夜里刚到了长安,我去叫他来接大郎。”   方晏被他扶着走动了几步,向路上看了看,“若是见到车马,我叫你去拦你再去。”   戚三欢喜应下来,扶着他在几颗树后稍藏了藏。   长安的道观从来就香火旺盛,尤其是依托在楚氏的长生观,向来规矩分明,位置也上佳,不过一刻钟,便已经有三架马车由此道路过。   戚三耐心等着方晏发话,等第四辆马车驶来时,方晏看了眼马车上的标志,推了推戚三。   戚三立刻就上前去拦下,待人掀帘,却是刘钿。   正见她含怒看向戚三,其随行婢女亦面色不好,方晏忙扶着树出现在路边,虚弱地对着刘钿道:“草民拜见公主殿下。”   戚三听他喊公主,吓得向后退了一步,急忙醒了神来将他扶去路中。   刘钿即便惯见繁华,也被他容色所惊,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喝道:“你为何认得本公主?”   “草民是梁王殿下府中幕僚,有幸见过公主一面,前不久草民奉命外出做事,却不慎遭遇贼人,草民乃文弱书生,实在不敌,不仅被他们搜刮了财物,连一身外袍也不能幸免,幸好路上遇见这位小兄弟。”   他拍了拍戚三,面色感激,“有他相护送,才将草民带来了这大道所在,这才有幸遇见公主。”   刘钿本是听说楚姜来了长生观,欲来寻她玩闹的,却未逮到她,心情正是不好,此时观他行事有礼有节,又兼容色实在过人,竟不觉心情好了些。   “可是要让我带你去二哥府中?”   “有劳公主。”   刘钿便叫侍女将他扶上车来,又看了眼戚三,“这位可要一并前行?”   戚三可从来没有坐过公主的马车,正一脸的跃跃欲试,不料方晏竟笑道:“这位小兄弟是山里人,去了城中反倒累他多走动一场。”   刘钿见他一笑,不由又多看了眼,又觉不对,忙移开了眼神,叫车马起行。   “从前怎么不曾见过你?”她冷淡问道。   “草民才疏学浅,并不常在人前。”   刘钿看他形色拘谨,怕是自己语气冰冷伤着了他,柔了声音问道:“这回二哥是叫你去做什么?”   方晏微笑道:“容公主恕罪,隐秘之事,梁王殿下交代万勿令第三人知情。草民也是思及这一点,在见到公主仪驾时才毫不犹豫拦了车,若是旁的车马,恐会泄露梁王殿下之秘。”   若是往常,得了这样的回答她早该生气了,这回她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看了眼他身上的里衣,微红了脸,将视线移去了车外。 第109章 两处筹谋   一路上刘钿未再多与方晏说些什么,只是到了梁王府外,在方晏向她道谢时微点了点头,问了他的名姓。   “草民姓戚,因在家排行第三,故而都唤草民戚三。”   刘钿一听心中竟是生了点怜爱,心想这些薄祚寒门出身的也不容易,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因着这一张脸,怕是没少被欺负。   想着从前在梁王府中从未见到他,她便想或是兄长并不重视他,在他下车后便仍叫侍女扶着他,开口道:“你若有什么不如意处,尽可来寻我,我住宫中……”   “多谢公主好意,戚某已受梁王殿下庇护,不该多劳。今日多谢公主相送,戚某感激不尽。”   刘钿越发觉他可怜,却见他神色卑微,便也不再多说,看着他在门口与门房交谈了几句便被门房扶着进了王府,不由轻叹一声,“二哥身边的人怎地都与他一个样,行事恭恭敬敬,瞧着倒是少血性。”   她身边婢女都跟着附和,她却瘪瘪嘴,颇觉无趣,叫车夫调了个头。   “昨日左八才跟我说今日楚明璋会跟着杨郗去长生观玩耍,却害我白跑了一趟,走,去找左八算账去。”   她的兴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今时的长安,如此畅意酣然而心无挂碍者,第一个该数的,当属这位天真的帝姬了。   却说方晏进到了梁王府中,一路被引去了梁王书房外,正巧的是,梁王也正在与幕僚商议如何救出他来,一听门外通传方晏遣人来见,脸上顿现欢欣。   “在那长生观中,先生是如何能够遣人……”   随着方晏进门,刘峤的声音戛然而止,其余幕僚脸上神色也与他相仿,不仅是对方晏面容的惊诧,亦有疑惑在心。   不知方晏是使了什么法子,出口的声音却又变了个样,像个清亮天真的少年。   “草民拜见梁王殿下。”   刘峤点头,皱眉看向他,“先生被困长生观中,是如何使唤了你来的?”   他身躯无力,比之之前戴上那张苍白的面具更像个病人,此时便道:“回殿下,草民是先生收养的孤儿,与其余几个兄弟听说先生被囚禁在道观中,便设法相救,今晨已将先生救出,未免牵连到殿下您,先生还令一个兄弟戴上面具扮作他继续待在观中。”   “未想今日楚九娘前去观中拷问,不知寻了什么异人,将留在观中那兄弟脸上的面具给掀了,适时草民与先生尚未遁离那屋中,不知楚九娘又使了什么法子,草民与先生只闻一阵药香,之后便浑身力气尽失,先生更是可怜,一步也动不得,草民无法,只得将先生藏在山中,幸在路上见到公主车驾,求她带上草民来了殿下府中报信。”   刘峤得知方晏竟脱了身,不由大喜,却听对面道:“殿下,先生叫草民务必告知您,此时那楚九娘已将先生伪饰面容之事捅破,怕是东宫得知之后以此攻讦殿下。”   “无妨,之后本王托称几句无知便是。”   “殿下,先生说恐怕东宫并不会轻易松口,若是以此事指责殿下您无识人之明,且先生之前又被那楚九娘一番诬陷,听闻她备受陛下与皇后宠爱,只恐殿下您会因此被陛下责骂,轻则只是父子家事,殿下受几句斥责,然若申之危重,如今朝中正在决议该由谁人接管魏王曾经所掌的京畿巡防兵事与度支职事,殿下本是不二人选,若因此事便丢了差事,更是可惜。”   刘峤这才意识到情形的严重性,与幕僚们对视一眼,便见一位幕僚道:“不知方先生可有何应对之策?”   方晏仍被人扶着,闻声脚步踉跄了一下,颇显病态,“先生说,殿下应当先发制人,应当赶在东宫之前去向陛下请罪,殿下向来以谦卑示人,在大局未明之前,必当要尊敬东宫,如今这差事若是没了,也不必强求,待到太学试后,殿下以谦卑之态立于不败之地,比如今大出风头来得更好。”   听到太学试,刘峤与几位幕僚神色都有所变化,便赞同地点了点头,“大哥之死,父皇便有责怪本王之意,怨本王审问逼迫了郑氏。”   一位幕僚立刻出来为他抱不平,“郑氏并不曾招供出魏王,是他自己心急,这般也能怨到殿下身上,无怪世人皆说陛下偏心了。”   另外几位幕僚都纷纷赞同,刘峤心中发冷,看向方晏道:“本王这便派人前去将先生接回府中。”   “殿下,先生说如今面容丑陋,怕是脏了殿下的眼,还请殿下遣人将草民送回居所,草民叫手下兄弟去……”   刘峤摇头,沉声道:“在本王眼中,先生的面容如何并不重要。”   方晏又勉力向他一拜,险些就倒了地,“殿下,请为先生留几分余地吧!”   刘峤见方晏仍如此顾惜容颜,知道若是见了其真容怕是伤了他的尊严,便叫人将眼前人给扶好了,叹道:“难为先生遇了难关,竟还先想着本王,也辛苦你跑一趟了。”   另外几位幕僚也都开口赞扬起方晏来,一个竟还提到了楚姜,“原以为楚九娘只是个病秧子,未想手段竟如此毒辣。”   方晏脸上也留有余惊,惊慌道:“草民与先生也不曾料到,本见她生得如此貌美,先生都险些心软,幸而先生心性坚毅,藏在暗处一直不肯现身,却也不曾躲过了她这迷药。”   “这样的女子,怕是满长安也没有哪个敢求娶了。”   “杜兄此言差矣,有那般家世,只要不同前朝李司马那位女儿一样,求娶之人必然趋之若鹜……”   “正是,她有此心计手段,将来必能为夫婿谋划,如此看来,她将来的夫婿才是有福之人……”   方晏听着他们轻易便将严肃之事换成市井笑谈,一副不曾见过世面的样子,瞪大了眼睛,一脸的好奇。   刘峤清咳一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闺阁女儿,有几分手段也不过在内宅里小打小闹,不过些拈酸吃醋的心机,不值多说。”   说罢便叫人将方晏送了出去,未见他低头时唇角微动。   拈酸吃醋、小打小闹?这样的事,求她做她也不会做的。   在他出门之后,其余几位幕僚也都分别离开,有两个神色轻佻的,竟是看着方晏的背影道:“不知方先生竟还养了这样的尤物在身边,想必是自己越缺的,便越要找回了。”   “你我如今是没有这样的艳福了,不知将来方先生厌弃了……”   方晏虽手脚无力,耳力可不曾减弱,缓了缓脚步,将这猥辞尽数听在了耳中,折转长廊时余光瞥见二人,看见梁王也站在他们身侧,却并未出言阻止,渐想到他方才对楚姜的论断,心道他夺嫡的胜算实在是不大。   文人立世,总该以德为先,却对同侪毫无尊敬,这般臣属,竟也不加规束,将来即便他得了大位,朝中多是这般臣子,朝纲也不稳啊!   长安风流得似锦,处处俱是看花人,楚姜坐在车中得见长安春色,心中的沉闷去了几分,却没了与表兄一道去游玩的心情,遣人去说了一声便径直回了府。   回府之时看见府门外有几架车马,向门房问了才知道都是些前来拜访的寒门书生。   正听了那位吴郎在渭水的一番斥骂,看着门口这几架马车,她摇摇头:“不好好温书,走此歪门邪道,今日又非休沐,家中郎君俱不在府中,他们来了又能如何?况且太学试中父亲是主考官,让人知道了还不知要如何议论呢,还不速速送客。”   门房一脸的为难,“是族里二房的三郎将人带来的,说是七娘与十娘的未婚夫婿还不曾拜见过郎主,他们连同几个同乡好友都十分崇敬郎主,早想拜会了,夫人推辞了几句都不管用,只得招待了。”   楚姜峨眉微蹙,旁支的七娘与十娘许下那两位夫婿,自是不值当楚崧亲自去见,往常的也都是族里自己定下就是,二房的与旁支的关系比楚崧这一支还远,又管这事做什么?   趁着今日来,莫不就是拿捏着顾媗娥不敢得罪族里?   想着她便疾步去往顾媗娥处,心中计较良多。   自周朝设立太学以来,几大世家择挑几个寒门书生进入太学便是约定俗成的事,然而如今时局似迷雾重重,兼之那位吴郎的话,实在令她心中不安。   顾媗娥孕期正苦,二房那位带着几位书生在厅堂之中谈诗论对,虽并不要她待客,却也叫她焦愁,知道楚姜回来了便似见到救星一般。   “九娘,那位三伯说话实在是咄咄逼人,句句拿族里压我,我真是……”   楚姜看她急得要掉了泪,怕她伤了胎气,忙安慰道:“母亲不要动气,您请他们入府,又已经礼待,族里如何也说不了您的错处,倒是三伯,家中郎君不在,他引些男子前来,这才是他的失礼。”   说着便对采采道:“采采,你去送客,请三伯留下,叫他等父亲归来,其余的书生,每人赠一匹绸缎,再即刻去请几个泥瓦匠来,照着那几个书生家乡的风貌建两个亭子,再对外夸几句,向少岚姐姐、秦娘子、我几位表姐妹、还有左氏李氏几位与我说得上话的小娘子发个帖子,便说我在书上瞧中了那几个书生家乡的建物风情,特请了族中两位准姐夫带同乡上门来参谋……”   顾媗娥听她几句话便将事情安排了下来,心中渐渐大定。   夜间楚崧归来之后,不知与二房的都说了些什么,回房时向妻子道:“往后若族中再有人前来,夫人不要顾忌,你若想见的便见,不愿见的便不见。”   顾媗娥应道:“妾观九娘回来时的神色,便知事情不好,今日是妾大意了,夫主,可是有什么妨碍吗?”   “本是那两个书生被同乡吹捧了几句便得意忘形,送了些东西给三哥,哄着他来了,幸而今日夫人你冷着他们,明璋的处理也甚妙,等那两桩婚事解除之后,再有什么,便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夫人不要多想了,以免伤了身子。”   顾媗娥神色惭愧,“幸好九娘□□。”   楚崧也笑了笑,想到傍晚出宫时,天子说到梁王那位被囚在长生观的幕僚,竟是个伪饰面容的妖人,不仅斥责了梁王识人不明,还按下了本该叫梁王接管的京畿巡防兵事,而这,竟也是楚姜的功劳。   他眼神里多了分笑意,越发觉得将女儿囿在内宅,实在是天大的耽误。 第110章 夜谈   建始七年二月十五日,太学入学试开考,共计考生八千九百三十人,在为期两日的考试中,以策问试士为主,策试中又以《诗》《书》《易》《礼》《春秋》这儒家五经为要,另有百家之学佐之。   然而书生们如此重视的这场考试在长安百姓眼中却不算什么要紧事,依旧有三五摊贩推着车去太学门口叫卖,待其见到持了兵刃护在门口的御林军,才悻悻推着车离开。   太学虽设在城中,却处在僻静之处,不过有太学生千余人,其外的客舍酒楼书肆也都热闹着,尤其是考试这两日,诸太学生都在客舍里候着,口中议论纷纷,皆是在谈论这场考试。   到了第二日午后,太学生们带着一股过来人的自矜,都涌在太学外面的酒楼里,想着看考生们出此门时的众生相。   等候时,不免有人品评起来,又有人提到了那在渭水凭吊的吴郎君。   “可惜了颍州吴厝,他若是不为沈樊祭文,必受博士青睐。”   “只怨他心气过高了,那些话说出来,谁能忍下他!”   却也有众多嗟叹者,言语中都暗暗对那吴厝含有褒扬之意。   沈当与一个伙伴坐在角落里默默听着,将这群太学生脸上的神情看得分明,见他们众多都穿戴富贵,那几个说吴厝心高气傲的,谈及世家时甚至不敢面露嬉笑,又看了那些惋惜嗟叹的,虽并未散发不敬之言,神色间总是有些桀骜不驯。   他便就着这间酒楼里的太学生数量看了看,发现这两类人约各占一半,心中尚有困惑,想他年轻时亦曾赴过几场太学试,那时候谈及世家,可无人敢神色不敬,如今也只十数年,倒是另一番光景了。   正在他凝神思考时,太学门口渐渐有了动静,他便叫上伙伴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考生们出门时,从其形色面容都能窥见几分端倪。   有春风得意的,或是早便找好了仪仗,或真是才华过人,答得行云流水。   有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一见便知考得不顺。   在其中神色自若的反属异类了,沈当看见吴厝随着人群出来,面色无悲无喜,在这一群考生中显然十分好认。   他与伙伴便暗随其后,欲待合适时机再与他对面相谈,好送他出京。   这吴厝应当是家产尚丰,住的客店正在长安繁华之所,沈当远远目送着他进了客店又才进去,将伙伴留在楼下守着,自己则进了一间与吴厝相邻的屋子。   日暮昏黄,柳浪桃声充盈长安,早有高楼点灯,翠色浓艳中,又是画里升平貌。   正当沈当临窗观景,感慨这几日的安宁时,他的伙伴突然推门进来。   “季甫兄,吴厝的两位书童带着行囊走了。”   他眉头一皱,出门看了一眼,却见到吴厝房门大开,他正神情冷硬地端坐在案前,案上纸页错杂,笔墨凌乱。   他倍感异常,便佯装下楼时路过,向内一瞥,热情提醒道:“这位郎君,风将你的笔墨吹散了。”   吴厝头也不抬,只是摆摆手中的笔,墨渍甩了满身。   “若得东风便,送我心事满长安,也不枉某这千里一程,多谢兄台好心,无碍。”   他话音落下,正有一阵风从他窗口吹入,将一页送到沈当脚下。   沈当看他屋中只余下些许日常所用,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笑着捡起那一页,却不见什么狂悖之言,只是一篇曹植的《九愁赋》。   他想想便笑着俯身,将纸页轻轻放回了屋中,见吴厝仍奋笔疾书,便向后退去,一副不愿多事之态,随后与伙伴一同下了楼,又交代伙伴回去报与楚姜知情,自己则是点了一桌酒菜在楼下候着。   楚姜正在教习楚衿诗文,得闻此事脸色便有些不好。   楚衿等在堂中久未见姐姐进来,忙出门去看,一出门便见她眉眼带愁,体贴地上前拉了拉她的手,“九姐姐,怎么了?”   她扬唇笑了笑,叫采采将她牵回去,又深看了她无忧无虑的背影一眼,眼中笑意不存,对来人道:“叫季甫见机行事,若是有人去害那吴厝……”   她语气稍缓,凝了凝神,“先不必送他出长安,若是有人对他动手,依旧尽力护他,最好分辨出是哪一系,留下些证据。”   来人连忙领命离去。   楚姜看人影渐远,倚着栏杆坐了下来,眼神悠远。   本以为这吴厝即便惋惜知音,哪怕罔顾前程,应当还是顾惜性命的,如今却已将书童遣回,独身留在长安,倒更是显了硬气,恐怕天下文人亦要颂他风骨。   若是梁王与方晏此时杀害了他嫁祸给东宫与南方世家,正值太学试的紧要关头,不过书生狂论便丢了命,焉不令天下文人对东宫生出意见?   想着她便要提步去找楚崧,怔然想到他近日要禁闭宫中主持太学试阅卷一事,便起身回屋,提笔将此事写下,又叫采采送往楚晔处。   楚晔正任司议郎,要记注东宫大小事宜,便时常值守在东宫,拿到信后只翻看一眼,便知道妹妹的担心不无道理,想想便送往太子手中。   “……吴厝之事,妹深患之,今父为禁所闭,此事乃与兄谋。恐人移祸东宫,妹止令仆力护吴君,兄若更议,必以告我,妹闺门行事,不若君等讳多,亦勿忧监察参我树党……”   刘呈读至这几行,按在纸上的食指动了动,忽仰头看向楚晔,温声笑问:“三郎有何高见?”   楚晔侧眼看了看堂中几位同僚,见他们都各行其是,似乎并不关心此处,便拱手答道:“高见不敢,臣只是以为,信中所提,应当重视。”   刘呈亦颔首,顾自喃道:“如今两位太傅尽为太学试所困,倒是少了参谋。”   话虽如此,倒不见他神色困顿,只见他招手叫过在一边研墨的虞少岚上前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这话音却未避着楚晔,他敛眉听着,安心了不少。   刘呈的吩咐正是叫虞少岚带人去替下沈当几个,又想楚姜近日受此忧惧,怕是心中愁困,也叫虞少岚留下伴她几日,好解解闷。   而他的不避讳,也叫楚晔明白了他的另一层意思。   若是东宫真被嫁祸,必不是楚姜护人不力的责任,而叫虞少岚相伴,也表了东宫的谢意。   是夜,楚姜与虞少岚共处一帐,久未相会,二人俱是无眠。   观婢女阖门离去,虞少岚脸上顿时少了些相聚的欢喜,借着灯色坐起身来,眼中浮现忧色。   “殿下将那信给我看了一眼,你怎能写下那些话来,自古后宫不得干政,你竟……”   楚姜微微蹙眉,也坐起身来,打断了她,反声道:“少岚姐姐,我又不是后宫。”   她一滞,知道自己失言,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些事都是他们男子所谋,你在信中说什么‘闺门行事,不若君等讳多,亦勿忧监察参我树党’,这话真是僭越了,幸好这次殿下派了人接过了这事,万一真叫你去处理此事,即便你做得好,外人评断来,怕是牝鸡司鸣、阴阳颠倒这些浑话都要往你身上安,到时候你要是处境艰难可怎么好?”   楚姜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对她口中那句,她写下时便不曾担心,若是太子连将此事揽过的胸襟都没有,自己倒是甘心藏拙也不愿为东宫谋划的。   不过她却轻轻摇了摇头,拉着虞少岚的手有些惋惜道:“当日初见,姐姐与我共谈兵法,我并未见姐姐你身上有如此迂腐的想法,而今不过数月,姐姐却以为外人的评断就能左右你我吗?”   这一句像是深夜鸣钟,让她一瞬间愣了下来。   楚姜观她神色,又轻声叹道:“少岚姐姐,那时候我说众人俯仰,不过天地一盘棋,如今我心万虑,不想耽搁到俗处,也想做个执棋之人,难道世间竟不许女子下棋么?我记得姐姐曾经,也是誓要红装挂帅的,现下却叫我不明白了。”   她回过神来,被楚姜如此一提,便记起旧事,竟有隔世之感。   “我……”她嗫嚅起来,“我不曾忘的。”   然而是什么令她说出了先前那番话来?   她凝望楚姜,见她分明笑着,眼神却是惜怜,顿觉惊慌。   她瞬间便相通了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番话来,或是虞氏的坍塌,或是她母亲叫她离开金陵时的释然,又或是,是太子的温柔。   莫名地,她觉得是最后一桩。   她看楚姜仍不言语,只是凝望着自己,心中沉了沉,却未提出心事,只是笑道:“我只是与秦姐姐、画筝姐姐她们相处久了,总以为东宫能庇护我们一辈子,竟是忘了志气,九娘,先前是我失言。”   楚姜含笑,拍拍她的手,若是秦娘子她们,也不怪她说出后宫不得干政了,那几个太子亲近的,将来俱是后宫之选,自要谨慎行事。   她看着虞少岚眼中的一撇愁色,心中微叹,知道她有心事在怀,却不好探究,便推了软枕靠在床头。   帐子上的海棠花撒在她手上来,她轻轻摩挲着,心中思绪良多,低声道:“少岚姐姐,我不要在意他们的评断,人生苦短,我不要将光阴消磨在无趣之处。”   虞少岚垂下眼,一时不敢言,也庆幸楚姜未曾逼她对答。   先前那句话,她是扯了谎的,不止秦娘子她们将东宫当作依靠,而是连她也以为,太子是她的倚仗,因此她也可以,不必再执着于仇恨,可以如天下诸女子一般,安守闺阁中,尽行女儿事。   她也将软枕堆起来,靠着望向天青色的帐顶,昏色之中,天青荡曳,仿似片片落白。   没来由的,太子在雪中将她接回太子府的场景又呈于眼前。   这叫她深感不安,楚姜的话像是刀子一般,将蒙在她眼前的似锦繁花碎裂开,又叫她记起前尘。   那时候她还记恨周朝,记恨刘呈。   “九娘,我有些不明白。”她轻喃道。   “姐姐不明白什么?”   她侧头道:“不明白我往后要怎么做,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姜也转头看向她,烛光洒进帐子,照在二人眉眼间,一个坚定,一个茫然。   “我要这么做,是因为我想。”她握住虞少岚的手,婉声道:“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是对的,我先前诧异,只是觉得姐姐不是在意他人言语之人,并非对姐姐的决定指手画脚,路要自己走了,才知道那道上露水沙尘沾衣几何。”   “有的人顺遂一生,便要寻些坎坷,有些人年少便惯见风波,所以追逐安定,少岚姐姐,余生如何谁也不知,但求无悔而已。”   虞少岚看着她诚挚的神色,不由怔然,片刻后才笑着点点头,笑中有些释然,“是我入障了。”   长夜未央,烛火漫漫,二人相视一笑,终再无言。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等我,此后继续日更。 第111章 润物无声   建始七年三月一日,清昼多雨,天白含翠。   在宫中阅卷半月的楚崧终于回返家中,因着禁中劳困颇多,兼细雨披身,不觉在儿女面前咳了几声。   楚姜立即便叫人去唤疾医前来,楚晔也面含忧色,“便是卷册繁多,父亲也该珍惜身子。”   楚崧正要开口,见到怀中幼女也皱了鼻子,小手正指向自己,“父亲往后再要说是我们顽皮闹了毛病,可是再不能了。”   众人发笑,连苦于孕事的顾媗娥也好一场开怀,一家人又是一番欢笑不提。   檐雨连珠般坠地,熏炉里升烟,缭绕阁中,本该清淡的景致,因着一家团聚于此,反成了温柔可亲的陪衬。   待至楚崧喝下一碗女儿亲煎的药,时已过正午,楚晔还要回东宫,顾媗娥与楚衿也面露倦色。   他怜惜妻女,一个正孕中,一个尚是年幼,便叫各自散去。   临别时顾媗娥又叫了楚姜到一旁去,自袖中掏出一纸给她,“你十一姨在家中待得无趣,说是要来长安玩耍,这信是同昨日随礼一并送来的,尚不知她几时到呢!”   楚姜有些欢喜,当着继母的面便拆了信,却只见薄薄一行,“明璋吾甥,我要来长安了。”   这俏皮明快的一句,仿佛已将那个娇憨天真的少女带至了眼前。   她嗔笑一声,“前几日少岚姐姐在时,还说不知何时得见十一姨,这却要来了。”   顾媗娥也笑,“她一惯爱胡来,又不说明哪一日到,哪日灰头土脸地上了家里的门,我可是要撵出去的。”   话音刚落,却又被阴雨激起的泥腥惹发一阵呕,仆妇忙不迭地搀着她回去。   楚姜便又送走兄长与幼妹,待折着信回头时,正见父亲含笑看着自己。   她殷勤笑问:“父亲这是头一回做主考官,都瞧了些什么奇才?”   楚崧失笑,挥挥袖子,“还不待为父问你那吴厝是怎么回事,你倒是先问起来了。”   “本来以为他好歹是个富家子,舍了仕途也能做个富商,后头女儿一见他连曹子建的《九愁赋》都写了出来,又遣返仆从,怕是要出大事,已经请示去殿下跟前了,眼下且不必女儿做些什么的。”   她说着便挽上父亲,“倒是今年这回太学试,清早采采便说街市吵闹,张在宫门外那张榜单上挤挤攘攘几大行,名字怕是有上千个,往常不过只招三百人,这回又是为何?好些以为自己不能入选的书生,都回返家乡了,这回岂不是劳动他们再跑一趟。”   楚崧听她一问便在症结处,悠悠道:“后宫有喜,陛下大悦,又闻太学中学舍空置颇多,特下此恩赐,原先三百人分甲乙丙三等各一百人,如今仍旧前三百入甲乙丙三等,其余七百人为添员,将来不入朝官擢选之列,只在各州郡吏员缺处去做填补。”   楚姜恍然大悟,周朝的吏与官,是有着明显区别的,倘以郡吏入仕,身后若无家族,升迁难矣,难怪诸世家对此没有抗议之言,又是天子自称狂喜之举,稍有眼色的便不会去扫天子的兴。   况且书生们若是回乡,靠着才学也并非不能做个郡吏,故而那榜上的也未必个个都要去太学里虚废三年光阴。   不过又有一念自她心头闪过,她看向楚崧,果见他神色并不如语气那般轻松,遂轻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陛下此举,可是在为寒门开路?”   楚崧这才点点头,开口便叫楚姜震撼。   “那吴厝的答卷,在前头几轮阅卷里被刷出了两千名外,最后呈到我与你左叔父眼前的,只有一千份定好位次的,然而陛下竟于深夜前往,玩笑般地从那刷下去的两千多份答卷里随手抽了几份,其中便有这吴厝的。”   回忆起天子当时的笑,楚崧犹觉心惊。   夜烛阑珊,残灯昏处,笔墨堆叠。   天子立于那些被黜落的卷册处,抽出的那几页,仿似自泥垢里翻洗出的新芽。   “伯安,稚远,朕瞧着这一个颍州吴子善,答得也不差,怎么落在了这里来。”   天子俯身执卷,论对指点,这是自立太学以来,开天辟地头一回。   除楚崧与左融外,殿中人皆噤若寒蝉。   终究是楚崧站出来自认疏漏,叫众人将三千多份再审再阅,方有了今日这榜上的一千人,那吴厝,便在甲等第八名。   阁中一时静默,楚姜脚下轻动,只觉膝下一软,跌在了一边的栏杆上。   终究是,南齐故事,成了儆戒。   楚崧观她此态,心中微叹,“明璋,不足惧矣。”   楚姜扶着栏杆坐下,“只是绵雨惹生青苔,脚下湿滑。”   然而此句终了,她还是承认道:“加之,女儿心中也有惧意。”   昔日短寿之征不令她惧怕,匪众胁逼未令她胆怯,如今不过是天子欲为寒门开路,却叫她仓惶至此。   楚崧忽觉他这女儿才是世族政客该有的样子,   这样的反应,说明她已经想到了此事的归终,寒门若立,则世家门阀衰微。   然而他却笑问:“明璋,君子有中和之道,捭阖豫审世间变化,预卜吉凶,你以为此事,便能致使世族末路吗?”   楚姜观他仍旧云淡风轻,神情松动,不觉摇头,“一朝寒门起,一夕豪族立。”   崛起的寒门,总会成为新的豪族,这是必然。   可是她的担忧却并非此处,而是由虞氏想到了楚氏。   她叹道:“然而若似昔日南齐,一但风教薄,士无德,门阀立于皇权之上,便纵无外敌,终将谱录废。”   楚崧抚掌,指着宫廷方向,“自陛下即位以来,灭南齐,抚北境,天下咸宁。前魏王乱,手下将士大多只效陛下,各族虽皆有儿郎驻守北境,所任俱将官,无有低微之职,而自先帝以来,望族子弟多自矜文雅,鄙薄武事,即便从军,亦向往宫廷,连你伯父当年,前往北境时也并不情愿,若推论一二,你舅舅手下三十万大军,乃至北境二十万将士,是效陛下,还是效将帅?再论文治,郡吏之中,庶族渐多。”   他声音渐缓,楚姜也明悟过来,“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①却动松柏,憾高城,冲陵激水,梢杀林莽。”   若无提醒,她也以为不过郡吏、低微武士而已,几无升迁之望,最多终身碌碌。   又想起来曾有人赞颂她舅舅乃世家俊彦,却能屈志戎旅,从那时候起,军中寒士便已经势众了。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②   天下起于黎民,疆域分于州郡。   郡吏点籍账,治文书,上见府君,下理百姓,这般亦官亦民的存在,一旦成万千之众,如何不比朝官更有影响力?   武士御侮戡乱,外御敌,内固天家,总有军功可搏,渐至显达。   这是皇家的手段,似春雨细腻,润物无声。   若不是这回太学试一次多取了七百名,恐怕也无人有心去想那些郡吏、士兵是庶族还是世族,这一回,便是提醒了。   楚崧看她神情变幻,即知她明白了天子的用心,便又说回了他开头那句,“君子捭阖,豫审世间变化,明璋,我朝不会成为第二个南齐,为父身为臣子,得遇如此明君,必忠君以报,而为家族计,却不能抛舍家族,故此,何以计?”   楚姜眼中浮现一抹异色,迎着父亲期待的眼神,她心神渐定,缓缓道:“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楚氏百年,所为不过逆风戢翼,顺势扬帆,而今世族不能挟皇权,陛下欲为,便是大势去处,楚氏便该顺势而为,既是忠君,亦为家族计。”   楚崧扬眉大笑,从她这话里实在听出了点奸滑之味。   若世族不能挟皇权,便顺皇权;反之……   他深笑着,拂袖起身,手向檐下,接住了几枚雨滴。   “明璋,山雨欲来啊!”   楚姜随他视线眺望过去,正是皇城方向,又明白他口中的山雨,或许不只是天子这和风细雨的手笔。   连日春阴,直到三月初十才见了晴明。   暮春占了暮字,却毫不显颓气,倒是草木竞发,春光频惊。   亦如楚姜所料,除了前三百,其余的七百书生并非人人都要进太学蹉跎光阴,及至初十这日,前往太学登名的不过七百余人,更有甲等第八的吴厝,与甲等第五十三名的一个年轻书生不曾去。   吴厝不往,情有可原,自考试过后,他便终日放浪诗酒,不过文赋里暗贬几句,或因太子命人暗护之因,至今未见他惹出什么风浪来。   那另一个却着实令人猜不透了,这日太学中遣了小吏前往其所住客舍,却闻其因染病在身,难久于人世,早已无心什么功名,已于数日前动身返乡了。   正在小吏惋惜时,这位对外称染病的书生却正在兄长府中被禁足。   只见一斜楝花下,一个面容稚嫩的少年正满脸的愁闷,口中殷勤,直央着仆妇去为他求情。   陆十一甫一进门,便见亲弟一副不加反思的样子,心中恼气更甚,出口骂了几句,见他气势萎靡了又有些不忍。   未想脸色刚缓几分,陆十九又嬉皮笑脸起来,他索性将近日查探一一说来。   “你顶替的那一个扬州书生,我已命人前往扬州打探,丹阳郡广德县扶马巷并无一个叫孙显的书生,那门户所在,乃是一户姓赵的人家,如此情形,你还想着要与他通信!”   陆十九一愣,“十一哥莫不是找错了地方?我在扬州时,可是亲自去过他家中的,他家中一双父母尚是年壮,门前三棵……”   “门前三棵柳树,临河,门前两头石狮子,一只口衔的圆球被砸豁了口子。邻人相告,几月之前,倒是有一户人家在那里赁屋而居。”   跪坐席上的陆十九轰然便向一旁倒去,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兄长。   “十一哥,他如此骗我,能有什么目的?”   陆十一俯身将他扶起,看他神色痛苦,肃声道:“你逃婚一事,族中顾忌与顾氏的交情,分毫未敢向外张扬,可你一到扬州便受那孙显相助,事后他又哄得你一路来到太学试,若非是楚太傅见了你笔迹熟悉,一出禁中便告知了父亲,怕是他便要顶着那位次进入太学了,往小了想,只是他利用你进入太学,可若被揭穿,便是欺君之罪,你说他为何骗你?”   陆十九年不过十五,脸上稚气未消,“可是他与我说,是他家中逼他来考,他又怕考不上好名次被家中责骂……”   陆十一眉目稍冷,“你年纪尚小,他怎知你就能考个好名次?族中遣令数百人寻你不见踪迹,怎么他就那般恰巧,与你上了同一艘小舟?还有你逃婚这事,若是不愿,来信与我商量了,我自会央求父母为你解除婚约……”   “解除了跟顾十一娘的,还会出来什么顾十四娘,顾十五娘,我心中就只有十三娘,她不在人世了,我也不会再娶其他人,何况顾十一娘性情粗莽,不识文墨……”   陆十一简直被他气笑,去年家中为陆十九定下婚事,他与顾十三娘倒是十分相投,瞧着他也欢喜,不料顾十三娘元宵外出赏灯时竟不慎落了水,回去后便大病数日,竟是不幸去了。顾陆两族不想作废这桩婚姻,便该成了顾妙娘。   他看弟弟满脸的追思,喝道:“你小小年岁,与十三娘不过约定,难不成真要终身不娶了?”   “人家楚太傅与元妻青梅竹马,不就是……”   “你敬仰楚太傅,不过效其形表,未得风骨,我看你这回上当,便是知道楚太傅任主考官,哪怕没有孙显,你便是用了自己的名姓……”   他顿了顿,更气了几分,“这样倒好了,旁人看了还赞我陆氏儿郎一声好才华,偏你愚懦顽劣,负才傲物,若是再寻不到那孙显的踪迹,只怕合族俱要被你拽入险境。”   陆十九终于才惊惶起来,“怎会如此?我若……我若自行认罪……”   陆十一看他此时才知悔改,在院中踱步了几个来回,细听他忏悔了数声,才终于道:“此事自有我与父亲处理,你只管在此好生反省,回头若再不愿迎娶顾十一娘……罢了,想来有此一事,顾氏也不愿再将女儿嫁与你,这你倒不必担心了。”   陆十九愕然抬头,临了还受他一句讥讽,想辩解又觉兄长说得有理,只得懊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了几回,又是眼泪不迭。   作者有话说:   ①宋玉《风赋》   ②《道德经》 第112章 星象   陆十一话虽严厉,心中却有十分的计较,便连太学试的诸位考官都是在卷册送入禁中后才得知后宫有喜,天子欲开恩赐。   虽不知天子是如何与诸近臣商定的此事,然而如今若要有人借太学试生事,无异于是在质疑天子。   他这念头,正是梁王如今所苦之事。   “我那好三弟,真是回回天幸。”   堂中诸位幕僚都纷纷出言,或劝慰,或勉励,总也说不在他心上去,便将视线投向了方晏。   又换了张面具的方晏坐在他下首,这回倒不是病态了,却也面容不美,甚至颇有些丑陋,见他看来便道:“方某倒以为,殿下所虑过矣,陛下只是想给寒门开路,如今几大世家俱拱卫东宫左右,我们折其羽翼,伤及世家,不是正好中了陛下之意?”   其余几位幕僚都未料到他如此大胆,其中一个道:“方君所言实在锐意,将来若无世家相助,殿下夺嫡之路岂不艰难?”   刘峤却目光浮动,显然也想到了天子的用意,此时又听方晏回答那位幕僚道:“尚兄以为,陛下一次多收这七百名太学生,难道不是明晃晃地告诉世家,寒门当起么?”   那人顿时哑口无言,其余人也都思索起来,渐也对方晏所说认同起来。   刘峤见此情形,仍略显迟疑,“只恐受父皇所疑。”   方晏一笑,“山木自寇,象齿焚身,生而顺者莫不庸也,殿下想要的,可是人间极位,之前魏王之乱,陛下也不曾疑心到殿下身上,况且如今若要借这回太学试生事,诸世家,不是嫌疑更大吗?”   梁王心中一惊,看着他站起身来,去将窗边一局残棋打乱,又捡起数枚棋子,指着棋盘上所剩无几的棋子道:“错峙时是僵局,殿下,您的棋若不打活,如何再走?”   东风将动,一帘春暗。   刘峤静看黑白各据,目光渐沉。   三日之后,正是太学生入学之日,临近太学的一座园苑忽起大火,火势冲天,经久未歇。   长安人以为只是一桩不慎,却于此夜中,城西与城东各有两处民宅起火,城北又有几座连铺被焚,火灰漫天,吓得百姓们漏夜查点家中薪烛。   武候铺预防及救火不利,连带京畿巡防也被问责。   而市井流言也越演越烈,却提的不是武候铺,反是提起太学试来。   陆十一对此流言,心中不安渐重,独坐书房中思索良久。   正好陆十九前来思过,见到兄长对着屋中一只相风铜乌①凝神许久,书案上又凌乱铺着几本书,想到近日流言,问起他是否在想自己闯下的祸。   陆十一见他尚知悔改,心有宽慰,面色却依旧凝重。   “本以为虞氏之祸与族中无关,却想当日顾氏不过与齐王几句闲谈竟被做了文章,若非太子殿下对答得当,怕也是一场大祸,然而看似风平波静,想必在陛下眼中,顾氏早已被记了一笔,如今你又被带进太学试中去,这考试虽非什么要紧的选拔,却也抵不住有心人借此生事。”   陆十九面生俱意,即便年少,倒也分得出形势的,“兄长的意思是,有人是要故意针对顾氏与陆氏?”   “不是针对,是要让顾氏与陆氏,如虞氏一般,轰然楼塌。”   陆十九见他从案上捡了本《观象玩占》②,跟着他走了几步,却见他只是略看了几眼便掷下。   忽有风来,拂动他衣袍,一袭灰青的竹叶纹盖在了铜乌上,他手下轻移,袍角便带着铜乌坠地。   是夜,西南风动,城中再起大火。   朝廷再不能坐视不管,深究走水之因未果,只得如实禀报。   悬而未决之时,太史令呈报,西南有星孛入于北斗,而箕星在天,岁有凶风;又见北斗第四星微不见光,天权孱则文运衰。③   一时之间,朝野纵论不休,皆以为天子会对这次太学试的结果另有发落,却不想天子一言不发,只叫太史令再观。   连着两日星象俱是如此,太史令便献策,当请此次卷册中上佳者,焚之供奉上天,祭礼过后再观天权星是隐是现,方知这批卷册是凶是吉。   这一策很快便得到了天子的许可,天子思索过后,又命太学试主考官主持祭告仪式。   与此同时的梁王府中,刘峤临立窗前,看着天上几片云笑道:“以星象破解,楚伯安这一手,本王倒是不曾想到。”   一位幕僚笑道:“焚卷册,毁证据,倒也不用愁怎么去找出那一份了。”   方晏却是笑道:“想来或许并非是楚太傅之计,他在这次考试中实在清白,楚氏原本看中的两个书生这次虽都名次在前,却早被解了婚约,与楚氏再无瓜葛,这回可是拿捏不住他家的。”   堂中另几个幕僚便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个问道:“难道是左稚远跟陆诩猜到了什么,不然为何那夜又生了一场大火?”   方晏轻笑,“诸君,东宫众属臣中,尚有几位看似不见经传,实则圭角不露之人,或许,不该只盯着那几位位高权重的。”   刘峤忽想到了什么,“可是吴郡陆氏十一郎,陆约?”   众人一听这名字,都想起了陆十一是怎么入的东宫。   身怀运道,以玄问途。   刘峤看他们神态,抚掌大笑,“任他是谁,不过自作聪明,也省了本王废心去腾挪,正是个,瓮中捉鳖。”   一番议罢,方晏出了梁王府中,上了一架驴车,坐在车辕上便自己动手赶车,侯在车中的戚三一见他便禀报起来。   “大郎,沈三哥已经过去了,孙五险些被陆氏的人抓住,逃跑的时候藏进羊圈中被踢了肚子,正在哭天喊地呢……”   方晏听他胡天胡地一通说,半句不在他关心处,打断他道:“我交代……”   戚三一顿抢白,“哦,楚九娘啊!我看她机灵着呢,想必也知道了长生观里不是大郎你,再也不曾去了,不过昨日她与她表兄又外出玩耍了……”   方晏手中缰绳一紧,皱眉侧身道:“我交代的是这个?”   戚三一愣,才知道自己将与伙伴们闲扯琐谈的说了出来,忙改口道:“我记错了,大郎问那个太史令啊,他应当是听说陆十一身怀好运道,想着探究一二,却不知二人怎么就结交上了。”   他略一想,思及陆十一与楚氏兄弟二人的关系,倒也不惊讶他与人结交的本事了,尤其太史令还先对他生出了好奇,这般情形,两人有些交情也不足为奇。   戚三见他再无言语,心中乐了起来,难得他为自己赶一回车,想着他便索性向后一仰,乐不可支地挑开帘子窥看街市。   “她去了何处玩耍?”   戚三正看到一处胡人杂耍,正在酣乐之际,被这冷不防的一句吓得手上一抖,回了好一会儿神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便放下车帘,调侃道:“大郎,打探人家小娘子的行踪,这不好吧!”   不想他脸皮甚厚,笑声传进来,“那是你将来的嫂夫人,为兄还问不得了?”   戚三吐吐舌头,“人家可是跟太子一伙的,大郎你总害东宫,还指望她嫁给你,我要是楚九娘,早就与大郎断绝往来了,我瞧着常与她一块儿玩耍那个左八郎便很不错,长得也好看,出手还阔绰呢,上回我瞧他买茶,出手就是一锭黄金,都不叫找补的……”   他正说着,一锭黄金便从车外掷进了他怀中。   他忙嬉笑道:“不过他比起大郎你来,还是差得远了,昨日他们去城外北山踏青,他连个纸鸢都舍不得买,还是上回那个公主给楚九娘买了一个,不过她又不爱玩,敷衍几下就跟她表兄看斗蛐蛐去了,气得那个公主跟她闹脾气……”   方晏久未见她,听着戚三描述,心中思慕又重起来,却记着长生观里的事,一时气她对自己无情,一时又觉得自己也无情。   只如此想来,倒令他发笑,两个无情人,活该凑做一对,正好互相折磨。   不觉间,这架破陋的驴车便从楚府门前缓缓驶了过去,方晏借着面上这假皮,毫不遮掩地向内探视着,看到门口几架车马,猜测她或又是要出门玩耍,心中竟是隐隐泛了点酸意。   顾妙娘初下马车,正见到一个面黑貌寝的青年人怪模怪样地看着她的马车,一转头便张大眼睛瞪了回去。   方晏一见是她,心头那点涩意好歹减了些,收回视线方去了。   而顾妙娘一等见到楚姜,便抱怨道:“长安怎么出些怪人,我刚在你家门口落脚呢,就有个丑郎君瞧着我,那样子,活像是我从他碗里抢了饭吃。”   楚姜失笑,“怕是见十一姨华贵美丽异常,忍不住多望了几眼,慕美之心,哪里就怪了?”   顾妙娘被她这一说,倒与高兴起来,短叙了几句,又带着她与楚衿去看自己带来的新鲜玩意儿。   夜里楚姜刚沐浴罢,她窗外一株梨树开得正好,夜中无风,犹有香气拂窗。   采采收拾起湿衣,正要开窗,看到有几瓣梨花落在窗棂上,捡了去与楚姜笑谈。   “今日十一娘说她养了一盆花在屋子里,能控制花期,落进来这几瓣太淡了,女郎,不若我们也在屋里养一株梨树?等到了冬日里,催着它开花。”   楚姜失笑,捏着那几瓣来到窗前,“我可不爱侍弄,你要养了,可不许叫我帮忙。”   她说罢,借着月色望向那株梨树,忽见伸来的一枝上有一点绯色,压过枝条一见,正是一支玛瑙翠玉簪。   采采瞬间便猜到是谁所系,调笑道:“簪子到了,人却未来,莫不是徒惹女郎相思?”   楚姜握着簪子,将枝条放回去,任其掸落花瓣,笑喃道:“他这是怕来了,我又给他下药呢!”   作者有话说:   ①相风铜乌:铜质乌形的候风仪,可指示风向。   ②《观象玩占》:是一本研究占卜星相的著作。   ③“有星孛入于北斗”这句史书里记载是凶兆,箕星是二十八宿之一,古人以其明亮为起风征兆;北斗第四星也叫天权星,文曲星。文中星象是我瞎编的。 第113章 舞弊   非大祭之礼,本不必天子亲至,却实在与天子心事相关,一场祷问之礼,倒成了盛事。   当日,天子端坐祭台正前方,诸官也沐浴焚香,分列祭台左右。   一句“尚飨”念罢,太史局中两位官员便迎向楚崧与左融,请其呈上佳卷,待接过卷册,又念了一遍祭文,才要送至炉中。   不妨祭台上还未起烟,宫城东北角一座阁子竟先燃了起来。   众人讶然,看祭台上动静都停了,便都垂首等着天子的反应。   不想天子只是面色平静地看了那方一眼,问向太史令道:“何不继续?”   太史令忙禀道:“回陛下,神其有灵,兆不吉也。”   “何时再祭?”   “再待吉日。”   天子微微蹙眉,看他面色踟蹰,肃声道:“若有言,不必遮掩,下一个吉日,是西南角再起火,还是西北角再生烟?”   楚崧闻此语,心中明白天子要做这场祭祀,并非认为祭礼有用,天子可是连神医都舍得叫他放走的,一个连延寿养生都不期的帝王,怎么会以为凶兆吉兆能左右太学试。   鬼神之后,不过是人心在缠斗。   是谁京中放火,是谁将太学试卷进流言之中,是谁让这场祭祀做不成?   连他,也分不清幕后之人是谁。   “陛下,或是卷册不对,该当另择佳卷。”太史令跪地道。   天子冷笑,“是哪一份不对?索性去将三千多份卷册都拿来,一并给焚了,再有不够,往年封存的也一并取来。”   太史令闻声,再不敢抬头。   日阳高升,东北角的动静早已下去,正在场面渐僵之时,立在楚崧与左融二人身后的一个太学博士出列拜道:“陛下,臣有奏。”   天子闻声只是轻轻挥手,便有内官开口道:“当奏。”   众人视线过去,正见那博士执笏出班,朗声道:“昨夜臣在太学外救下了三个书生,遇时正是深夜,街道尚无行人,那三个书生身后却有数人追赶,皆兵刀在手,幸而臣昨夜自家中返值,尚有部曲护送,追赶之人见臣身后有势,方遁了去,那三个书生却意识混沌,臣便将他们安置下,今晨方见他们意识清明,五感灵醒,甫一见臣便高呼悔矣,求臣相救。”   此言一出,顿有蚊声起,连天子也微微俯身向前。   又听他继续道:“这三人皆是徐州人士,去年十二月抵的长安,为的正是此次太学试,而三人无一人赴考,却惊奇甚者,其中一位却在榜上有名。”   一语既出,祭台上下皆哗然。   下一刻,这博士又道出更为惊秘之语,“三位书生还告知臣,早在太学试前两日,他们便已经拿到了太学试题。”   “荒唐!”天子拍案,“寒士久苦,孰人再误?”   众臣看不明白,这究竟是对谁发怒,然而两位主考官却不得不出来表态。   左融道:“回陛下,太学试题乃是诸位博士在禁□□拟,刻印后由御林军看守,至考试当日,诸博士与看守卫士无一人离开禁中,饮食皆有看护,便连臣,也是考试当日才知试题如何,如此缜密,若仍有疏漏,必不可轻忽。”   楚崧也道:“回陛下,太学取士关乎我朝文运,若卫博士所言非虚,必深察之。”   天子目光阴郁,又听下方几位重臣附和,复看向卫博士,“三位书生试题何来?又何以早日不告?”   “有人比他们更早得到,三人遂以孔方换来,然考试前日惴惴其栗,不敢赴考,匆匆回乡,却在驿站听说有一人名字在榜上,心中惧甚,急忙回京,三人无胆,不敢前往衙门,只往太学告屈,却言被一博士阻拦,受唾数句,三人不敢相斗,不想才刚离开太学便被追杀,藏躲几日后,终想一搏,才叫臣遇见了。”   他每出一句,便叫此间人声沉下一分。   他身后数位博士俱面有异色,似在彼此疑猜赶走三位书生的博士是谁。   天子忽问道:“赶走他们的博士是哪一个?”   “三人不识,只道是容长脸,面白,有须。”   几位容长脸的博士都面面相觑,其中几个面白的更是惊惴,然而只如此看着,实在不能辨出是谁。   天子又问:“那在榜上的,叫什么名姓?”   “姓孙名显,字文普,世居扬州丹阳郡广德县,列于甲等第五十三名。”   楚崧眼中微芒闪过,五十三名,那卷册是陆十九的字迹,阅卷考官中,只有他认得那字迹。   那是个赤诚的孩子,第一眼见到自己便激动得跌了跟头。   他赫然便明白了是谁人设局,目光越过祭台上的祭炉,看见对面的梁王面色肃然。   在他前方的太子,也依旧温润平和,他身后,站着陆氏父子,陆诩的神色显然不如陆十一沉静,他暗叹着收回视线,目光掠过在祭台上捧着卷册的太史令,心中暗猜本该焚到第几册才是陆十九的。   卫博士此时也从怀中献出一张绢帛来,交由内监呈上,“陛下,臣来前令三人提名画押,此次祭礼不成,或是上天昭示卷册不详,或许其中,便有甲等五十三名,臣所言是真是假,只请一核便知。”   天子点头,内监立时便带着绢帛去祭台上。   日阳高升,祭台上光明洞彻。   刘峤看着内监手脚轻慢,躁意上了怀,又带着难言的兴奋。   陆诩手心一片滑湿,紧紧盯着那方,眼中似要喷出烈焰,要去代替内监那双手,去焚了卷册,去烧了祭台。   一只手轻轻拍在他臂上,内监的声音也响起来:“禀告陛下,其中并无甲等五十三名。”   刘峤双手轻颤,抬眼前看,见到站在太子身后的陆十一身影镇定,连一阵风过,也不曾激起他衣裾。   这不可能,卷册封存禁中,今日开阁去取,是他毁掉证据的唯一机会,若不然他也跟着放一场火是为何?星象、祭礼,不都是为了毁掉……   怔然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陆十九所写的卷册,若是不在祭台上,也绝不会在封卷阁中,进了那阁中的人,翻卷之时,轻易便可调换。   一旁的楚崧也不曾料到,正见卫博士面色不改,“想来便在封卷阁中,亦可辨出。”   天子望了群臣一眼,看着这些精明深算的臣子个个低头不言,忽看向两个儿子,“太子与梁王,一并领人前去,将那甲等五十三名的试卷,拿来祭台上。”   这句话,令太子与梁王都有些惊讶。   这尚是头一遭,天子在群臣面前,将二人并提。   二人心思如何,群臣不得而知,只看二人恭敬领命,一派兄友弟恭地去了。   不多时,二人便已执卷而归,与卫博士呈上的绢帛字迹一比,果真有异。   天子扫向群臣,手指在椅背上轻敲了几下,眼神渐渐沉重起来,直直看向卫博士,“三人可有说,谁人将试题卖与他们?”   卫博士顿首,周身气势大义凛然,“正是如今甲等第十名与第十七名,言辞之间,牵扯其中者,当有十数人之众。”   群臣哗然,陆诩与顾晟更是错愕,原因无他,只因他们入京之后也效仿北方世家,在书生中择挑了几人做女婿,这甲等第十名与十七名,正是两族分别选中之人。   刘呈也面色微凝,之前他叫东宫中的年轻属臣们去访看书生们,看中的人中正有这二子,得知顾陆两族招他们做女婿时还十分满意,本想等太学试后对他们多加青睐,却在此时……   他未深想下去,心中更怀疑那牵扯进去的十数人,或许大多是东宫看中的。   刘峤垂着头,暗暗伸直了肩背,心中想着一个陆十九本就是引子,骈枝而已,没了便没了。   天子的目光,也悠悠投向了东宫诸人所在,与太学博士们站在一处的楚崧与左融,对视一眼,已然猜到了天子要说些什么。   “事涉太学博士与众位考官,诸卿认为,此事何解?”   楚左二人当即领着身后博士们拜倒在地。   楚崧道:“臣涉其中,不敢妄言。”   其余人纷纷附和。   “太子与梁王呢?”   刘呈心中深明,他两位老师涉入,东宫也不得幸免,便回道:“回父皇,兹事体大,甲等第十名与第十七名,儿臣曾探知其才华,不敢妄发议论。”   刘峤也随之道:“儿臣以为,该当严查。”   天子蓦然眯起眼,神色间隐隐有些不耐。   左丞相观此情形,略一想便道:“禀陛下,而今星象有异,正是上天昭示,事既现,便当如梁王殿下所言,一一查实,试题有泄,所图者尽已在太学之中,不如请太子殿下与梁王殿下共同究办此事。”   “陛下,臣以为不妥。”卫博士抬起头,头上的进贤冠轻晃了片刻,“那第甲等第十名与第十七名,早被陆氏与顾氏招了女婿,太子殿下爱才,昔日顾氏惜齐王之失尚殿前回护,如今恐是……”   “卫仲弦,你竟敢攀诬东宫?”左融愤而出列,顿首道:“陛下,东宫所庇亦乃天下寒士,又怀仁儒怜悯之心,何须作弄太学试中?”   顾陆两族官员也都出列拜倒,口称清白,自请囚闭,只待查办结果出来。   天子嘴角翕动,却是望了眼刘呈,看见他站在众臣之前,满身的春阳之辉,最是松风水月,见到他望去,他这最为疼爱的儿子微微抬起眼来,一眼清明。   刘呈看到他神情微妙,便也顿首下拜,“父皇,儿臣愿避嫌,寒士之苦,累年经月磋磨文墨,一朝沾恩,暮春挟纩,儿臣爱之怜之,对俊杰亦惜之重之,望父皇彻查此事,以还诸士子公道,儿臣自请避于东宫,望父皇恩准。”   众臣面色各异,楚崧脚下缓移,与左融站至一处,也拜道:“臣请伴于东宫左右。”   他如此表态,连带着太子身后诸人与左融,都跟着跪倒附求。   梁王低着头,并未想到太子能如此忍退,正想跟着也说上几句,却听天子已然赞同,“便着梁王与左相主查此案,暂将太学封禁,那三人……交至御林军看管。”   众臣听了这命令,又恍然明白了几分。   而梁王心中虽有喜色,却还是挂着怅意,左丞相他,可是一心向着太子的,天子此举,对自己究竟是信是疑? 第114章 独谋   不待梁王多想,天子便已称倦,叫太史令匆匆收拾了祭礼,上了柱香便先行离去。   太子此时才看向两位老师,走至他们身侧惭愧道:“是子衎连累了老师,东宫之中殿阁粗陋,委屈老师了。”   楚崧叹道:“是臣履职不力,怎敢推脱于殿下,待臣回返家中……”   他话未完,便有天子亲近的内侍近前来,笑脸请他们前往东宫,说话前还怕他们多想一般,“陛下的意思也是,清白便要清白个干净,免得遭人拿了筏子,一应起居之物,禁中俱出得了。”   刘呈眼神一暗,随即便笑道:“正是,王内官所言有理。”   说罢便请两位老师同行,身后又跟着众多属臣。   刚行了几步,刘呈便似想起什么一般,面色微红,“王内官,我宫中一位女史,身上落了些症,楚九娘子吃的一副药,刚好对她的症,这几日看着,怕是要吃完了,不知是否方便,孤遣个人去九娘那里,再取几贴药来。”   王内官看他面色,笑得有些慈蔼,“得殿下如此关怀,是那女史的福气,殿下是自请避嫌,自然去得,老奴这便叫人去。”说罢便交过一个年轻内监,从腰间解了块令牌给他。   刘呈便笑着看向楚崧,“太傅可有什么叮嘱要一并送去?”   楚崧便看向那年轻内监道:“有劳内官,只叫她按时吃药就是,另有,我新给她写了一副字帖,便放在我书房里,书架第三层的楠木盒中,嘱咐她不可轻忽了功课。”   刘峤远观着他们师生言笑,见那内监执了出宫令牌离去,低声叫过贴身的亲卫谢倓,“跟去看看。”   谢倓应声,一路相随着那内监来到楚府之外,见人进去之后才离开了。   楚姜听闻父兄皆随太子禁闭东宫,满怀惊讶,天子从来偏爱太子,竟也能准许,这是否也说明了,这次太学试对天子而言意义非凡?   内监看她渐入沉思,又轻唤一声,“楚娘子,不知如今那味药可有配好的?”   她连忙回神,“有的,我先前正算着那几帖药能吃几日呢,请内官稍候,我这便叫人去取来。”   内监看她嘱咐婢女去取药,仍笑道:“太傅如今只是为避嫌疑,世人皆知太傅高风峻节,如今避了也好,想来过几日便能回来了,娘子也无需过忧,您这身子好不容易才养好了,更要珍惜爱重才是,不然陛下与娘娘皆要心疼的。”   楚姜感激一笑,“多谢内官提醒,说来我回京数月,倒不曾进宫拜见,想来娘娘该要气我了,本来早便要去的,倒是家中事情繁忙,母亲又有孕在身,实在脱不得身,正好我给娘娘做的两身披袄刚过完香,劳内官替我送一趟,也请她不要担心我,等事情忙过了我再进宫去拜见。”   内监自无不应,楚姜便劳他稍等,回到房中便收拾起一个包裹,出门时手上又拿了一只锦盒,只见她笑着递去,“我记得王内官腿脚到了寒湿之日便不灵便,疼痛难挨,父亲怨是我小时候总要他老人家抱着玩,害得他落了病,这里头是一张神医赠的方子,江南水雾重,多些老汉腿脚亦有此症,都是赖着这方子治好的,烦请内监为我一并送去,也算是我报答他老人家的。”   内监倒是先替着上司推了一句,看她神情实在诚恳,便也接了来。   等到采采拿着药来,他接过时,便觉袖中有什么东西坠下,心中明了,待分别时又听楚姜道:“还要烦请内监告知我父亲,我会照料好母亲与妹妹,请他安心辅佐殿下,对了,也告知殿下,我这里的药足够,叫他不要担心虞女史的病,药吃完了,尽可来取。”   内监一一记在心中,离去时惦着袖中那块暖玉,倒是心情颇好。   楚姜等他身影离了院中,才轻叹了一声,叫采采去顾媗娥院中通报一番,又特意嘱咐她一定要好生劝慰几句。   阿聂因知她敬爱顾媗娥,问道:“女郎何不亲去?夫人孕中思虑重,采采嘴下没个轻重的,万一叫夫人动了胎气可不好了。”   “殿下与父亲托了如此重任于我,可是耽搁不得的。”   阿聂看她匆忙要往院外去,赶紧取了伞跟上,却不明白她说的重任是什么,“殿下与郎主何时……”   楚姜回身叫她止步,“叫个小丫头跟着我就是,阿聂,神医赠我的那本药方,你即刻叫人去抄下来,每一份都要单独放,再备上十份礼,便照着……照着我回外祖家看舅母们的份例来,还有,把沈当叫来院中候着,我有要事让他去办。”   阿聂观她面色凝重,知道事态不好,忙将伞交给一个婢女,自己去忙她交代的事。   她一路向楚崧的书房过去,穿花过柳,她侧眼见锦色春荫,渐觉天子恩威难测,恰如这般繁盛光景,春夏灼人,秋冬凋敝,今昔加身之锦绣,哪日凋折惨败,才是可怜。   想着她又加快了脚步,等进了书房翻找到那只楠木盒,心中忽生怔营,暗吐了一口气才打开来看。   然而盒中,确实只有一本字帖。   是楚崧所擅的楷书,写的是《易传》中的《彖传》,她仔细翻过数页,却未见任何字帖之外的交代,不觉蹙眉,又从头翻了一遍,依旧无果。   她父亲为何要写《彖传》?   她随手翻开一页,目光探去,忽想起她父亲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明璋,阴谋阳计,早有记载,故曰读书人仁义,读书人奸狡。”   她怔然垂眸,看到随手翻开的这一页上正是一个《随卦》的卦辞。   “随,刚来而下,柔动而说,随。大亨贞,无咎,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①”   书墨自纸页里脱离,萦绕在她眼前。   她忽然便想明白了,不觉露连个笑,默念道:“‘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卦若家国、似君臣,君臣相随,君是君,臣是臣,东宫是储君,梁王是臣下,哪有臣下不敬上的道理呢?”   想通之后,她便匆匆抱着锦盒回去,正见到沈当侯在廊上,见到她来,沈当也面露忧色,“女郎,属下刚得知东宫众人俱被禁闭宫城中……”   “是有书生告发太学试舞弊,殿下与我父亲、三哥,都为了避嫌,留在了东宫。”   沈当惊讶,“女郎可是有事情要属下去办?”   楚姜点头,问道:“殿下护着的那个吴厝,现今如何了?”   “之前恍若疯癫,整日在客舍里喝酒写诗,之前多有书生去寻他辩论,只是其所言俱是指摘门阀,渐渐便少人去了,太学试放了榜之后他倒是震惊得很,却因不肯去太学报道,又多了些名气,已有许多人前去请他做幕僚,更甚者,扬州刺史还征辟他做豫章郡的郡守,却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楚姜拧眉,扬州刺史李甫珃?一念闪过,她也想到了其中关节,天子广纳寒士,李氏也愿意顺势,李甫珃收一个吴厝,或能打破他庸碌的官声。   “可有人对他下手吗?”   “有过一回,被太子殿下派去的卫兵发现了,不过也不曾抓住什么证据。”   楚姜点头,沉声道:“后日夜里,你带几个人去刺杀他,务必隐匿身份。”   沈当正错愕之际,便听她继续道:“现在护着吴厝的,你之前也见过,你与他们的长官通个气,问他要一块东宫近卫的令牌,刺杀之时只要闹出动静就是……”   他越听心中越是惊恐,不敢相信她竟如此大胆,然而看她神色如此镇定,听她淡淡解释了几句,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他临走时,楚姜又叫住他,“季甫,替我送个口信去城外大营,叫我六哥务必不要回来,让他与我三哥一样,在外避嫌,不要散发议论,不要心生不满。”   沈当垂首,看她扶着栏杆莲步轻动,掠过柱子时身形纤瘦得尽数被挡住,只有一片轻薄的碧绡得彰见人影,这样一个弱女子,能撑起如此重任吗?   她似看出了他的疑问,缓缓摇了摇头,“季甫,这是东宫所托,我不一定做得好,可如今,可我不会绝令事态更为严重,也或许,我真能挽回局面,上党匪患那年,我父亲也十七岁,他一人便舌战劝降了上千匪众,如今我也十七岁,未必不能如他一般。”   沈当惭愧拱手,“属下自相投于女郎,便知女郎才智过人,往后绝不敢深疑。”   楚姜挥挥袖,笑着叫他离去,等他人影渐去,笑里竟渐渐带着些惆怅。   阿聂出门来看见,心中疼惜,“女郎,药方都在抄了,是要给哪家送去?”   “先给大舅母送去,不过她素来体健,我得写封信给她才好。”说完她便提步回屋,阿聂看她匆忙,又是一阵心疼。   却说那位王内官,收到楚姜送去的药方时白腻的脸上便是一阵笑。   跑路那位年轻内监一见便殷勤道:“楚娘子说是报答您呢,不过早不来晚不来,这会子来,陛下知道了,不知道您老人家是用好,还是不用好呢?”   王内官手一摆,倒是将锦盒收进了袖中,“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她能记着,便是好的了。”   说罢他又对着这内监笑道:“九娘从来就出手阔绰,想必你小子也没被冷落。”   “正是想着将这暖玉献给您……”   “这玩意我老家伙拿着真是照丑呢!”他又看了一眼,拍了拍年轻内监的肩,“是好东西,好生收着,这好意你可得记着,别做了那等朝三暮四之人。”   “小的明白。”   王内官便点点头,手拢着袖中方去了。   作者有话说:   ①《彖传》   抱歉今天晚了,部门应酬真是烦死了。 第115章   春尽之时,云气渐稀,长安百姓爱在这时节裁布做衣,因少了湿意,又免躁气。   月沉之时,仍有人户在响着机杼声,在这般祥宁的声响中,忽有嘈杂的人声响起。   “有贼,有贼!”   “速请衙署,速去。”   在客舍伙计的呼救声里,当事人倒显得十分沉静,脸上神情笃然,似是早已料到一般。   客舍主人不知是怜惜他的才华,还是舍不得他付的房资,十分殷勤地关怀着他,“哎呦吴郎,这紧要关头您举着烛火四处看甚?还不速速去府衙里寻个依托庇护。”   吴厝摆摆手,镇定坐在床沿上,“多谢阿翁关怀,吴某早料到有此一遭,怕是……”   店主听他话音停下,借着烛色好奇望去,正见他蹙着眉,从身下帐褥中摸出个令牌来。   “这怕不是贼人遗留……”   未等店主人说完,吴厝便大笑一声,将令牌置在烛前,一字一顿道:“原是,东宫要杀我。”   说完他便意气起身,回身看了眼床上破烂的被褥,正露着丝絮,显着刀剑撕扯的痕迹。   店主一听就吓了一个趔趄,显些没抗住摔下去,“吴郎,这话可说不得,那东宫害你作甚?休要胡言,休要胡言。”   吴厝看只是提起东宫便令他畏惧至此,嘴角轻扯了个弧度,将那令牌揣进怀中,“害我作甚?自是我吴某挡了他们的路,折了他们的脸,在这紧要关头怕我吴某生事加重他们的罪,阿翁,我自去告我的,不会连累尔等。”   店主看他匆忙出门,又惊又忧,一路跟着下楼去,“吴郎,这向来民不与官争,穷不与富斗,何况那可是太子,您就是不想着前程,也该想想家人。”   吴厝冷笑,脚下不停,“阿翁,吴某正是想着家人,才更要奋身一搏,我家中高堂俱在,下有一双儿女,又有妻妾遥盼,我若不去告,将来我阖门百口,与活在桀纣之下污暗的浊世又有何异?”   “吴郎,这话实在过激了,吴郎……”店主看他自客店出去,只得无奈地跺了跺脚。   伙计也是一脸的惊疑,“要是……要是衙门里遣人来问,我们可能作答?”   店主看着街邻都点了灯,好奇来看,挥手对他们笑了几声才折回客舍来,对着伙计又是一番长吁短叹,“哎,瞧他舍得花钱,又有名气,留着是个宝,哪想倒是成了祸?”   “阿翁,衙门来人……”   “来来来,我当然知道衙门里会来人,你如实答了就是,上一回不也有人来行刺杀之事,也照样答了就是,来了几个义士相助,长个什么样貌,点了什么酒菜,花了多少钱,给我拿出账本来一一对了回答……”   深夜的长安府衙,鼓声似六月阵雨急促。   当班衙役出门来看时,正见到一清隽郎君击鼓,裹了裹身上外裳,发问道:“何人深夜击鼓?”   “学生吴厝,深夜遇贼,特来报官。”   “府君未在,何不白日前往,也不惊扰百姓。”   “学生恐命短,留不到白日。”   衙役先看他衣容齐整,以为是纨绔胡闹,此时一听才重视了些,叫他进门详说,不想才等吴厝一只脚踏进府衙大门他就后悔了,见着吴厝手中那块令牌,慌张到双腿失力。   “学生要告东宫卫兵杀人。”   衙役叫悔,双手颤颤,不敢接他递来的令牌。   吴厝又向前一伸,他反后退一步。   “难道学生竟是来错了地方?这府衙难道不是为百姓伸屈的?”   衙役心怀惴惴,想要撵他出去,又见到门外多了些被鼓声惊动,来看热闹的百姓,想要让他去公堂上,又怕得罪了东宫。   幸而他的一位上司过来,终是年纪长些,听了只是眉头紧皱,思索片刻倒也让人进去了,又嘱咐这衙役赶紧去请县令前来。   不过半个时辰,县令便匆忙赶来,一路对那衙役又是一番教训不提,待其进得衙门,一见吴厝便觉头疼。   他既为长安县令,自然知道这名满长安的吴厝,更知道他是个难缠的,上回他那客舍主人便来报过一回案,倒是这吴厝阴阳怪气一番,说什么不见凶手,不见证物之类的话给撤了回去。   如今却是拿着块东宫的令牌前来,想到这里他又心生侥幸,幸好律法中有八议之辟①,审理东宫的案子,也轮不到他头上来。   吴厝见他满脸的愁容,又上前一步拜道:“学生吴厝,要告东宫卫兵杀人。”   县令心中思绪万千,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本府已然知情,只是周律中有八议之辟,本府无权审理此案,你为太学甲等,必不会不知,为何不前往宫城外击鼓,非要深夜扰民?”   他便顿首道:“学生心中惧矣,前有书生太学告屈被博士喝退,又于天子脚下被追杀,今学生所告东宫卫兵,实在怕步后尘,只得先求于府衙,有百姓闻学生鼓声、见学生进府衙,想必,府君也能送学生前往御前,讨个公道。”   县令被他一堵,顿时哑口无言,想想才道:“本府无权求索御前,你且去宫城罢了,念你在太学榜上,本府且饶你深夜扰民及言出不敬之过。”   “府君治民,进贤劝功,决讼检奸,学生于长安遇险,府君却靳于光阴,罔顾治下百姓安宁,陛下知情,何不道府君懒政?”   县令听着心口又是一堵,怨自己竟是摊上了他,看他嘴舌还不肯饶人,若不是为着官声,真要暗里拿捏了他,又奈何天子脚下,门外又有百姓在,不送他去皇城外,少不了有政敌攻讦,送他去了,又得罪了太子,实在是左右两难。   吴厝看他犹豫,反从容了起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门外百姓渐渐散了,县令才终于决定要轰他出去,不想他被送到门口,又预备敲鼓,县令这才不得已,叫几个衙役送着他去了皇城,自己则是立刻去写请罪的奏折,想着能推一点是一点。   天将大白时,楚姜刚起身便得知了吴厝告到御前的消息,抿了抿唇,穿戴齐整后便叫来沈当。   “如今吴厝已经闹大,守着他的,可仍旧是赵卫率?”   她口中的赵卫率正是太子的母族中人,沈当便点头道:“正是赵卫率。”   她便放心不少,将手中一只匣子递给他,“下一步,也可做了,去探探八公主的踪迹,这张面具,用法也在匣中,却不如方晏所使的法子好,切记,不要让她近身了。”   沈当看了一眼匣中的面具,定下心神点了点头。   楚姜想了想,又起身道:“还是我去引她罢了。”   “女郎,公主今日未必会出宫。”   “今日初一,城东的李氏糕饼铺会做新鲜花样,她会去的。”说罢她便起身添了支钗子,又吩咐采采去邀她表兄与左八郎。   沈当观她事事想得齐整,便收起了匣子,告辞而去。   作者有话说:   ①八议:又称“八辟”,古代为了庇护统治阶级成员的罪行,规定如议亲(皇亲国戚)、议能(有大才能者)、议功(对国家有大功者)等八种人,司法官员无权直接审理管辖,必须上报皇帝特别审议。 第116章 童谣   楚姜来到李氏糕饼铺时,这铺子里正热闹着,她未下马,只是略望了望,见到八公主尚未过来,便先静坐在马车中,叫采采下车去买糕点。   她挑帘看去,见到热闹的铺子门口有几个童儿在分着糕点吃,一边又有几个抱着风车的童子念着童谣过去。   她听着他们口中的童谣,嘴角微扬。   不过一刻钟时间,杨郗与左八郎也骑马赶了过来,倒是都先出言安慰了她一番,杨郗又道她送去的那张药方十分有奇效,他外祖母年事将高,夜里实在睡不安宁,照着药方喝了两碗药,连着两夜都睡得安稳,白日里也精神抖擞。   “什么药方?我祖母也总说睡不安稳,九娘有这方子怎么不给我一张?”左八郎好奇问道。   楚姜愧疚一笑,“是神医赠我的一本方子,上头记了不少疑难杂症,本来想着病症隐难,我随意探听总不好,便都留在手中了。也是舅母信中提起我才知道,书上正有这么张方子,才送了去。只是如今这本药方在我手中,也是不好做人情的,我父亲与三哥留在东宫不出便是为了避嫌,我在外头广施药方,怕是妄惹嘴舌。”   左八郎满不在乎地甩甩缰绳,“又不是你上赶着送的,我从杨七这里知道了,家中祖母有疾总不能坐视不管,总之我不管,那方子杨七你回去得要给我抄一张来。”   楚姜失笑,“这我倒是管不着了。”   杨郗便也应了下来,又问起她怎么今日想起请他们出门,“我本来想去大营找六郎的,我父亲送回来一张弓/弩图,瞧着有意思,兵部却做不出来,六郎素爱弓/弩,我还想叫他看看呢!又听到你叫人来请,我一想姑父与三郎被留在宫中,怕你心头想得多,才匆匆来了,不然也要把那弓/弩图拿来给你看个新鲜。”   左八郎一听就来了兴致,“什么弓/弩图?怎么我不曾看过?”   “你看了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我奇才在身……”   楚姜看他二人笑闹起来,摇头道:“我在家中待着心头闷,恰好衿娘想吃糕点,我便想着出来散散,正好也有事求教表兄与八郎。”   两人少有被人正经请教,见她正色,都正经起来,“什么事?”   “表兄与八郎,可知道吴厝吗?”   二人点头,杨郗还感慨道:“狂生不折腰,抱屈上诉堂。”   这便是知道吴厝深夜击鼓的事情了。   楚姜探二人神色,想是他们尚且不知吴厝告的是东宫卫兵,眉头微微蹙起,“之前我在定澜楼里听过他辩论,有些敬服他的才华,后来听他妄发议论,怕有人要杀他,便叫手下人去保护了他几日。”   左八郎挑了挑眉,看她眉眼忧色颇重,又含着胆怯,试探问道:“九娘是怕他,是去陛下面前告你?”   她忙矢口否认,“我护着他,自该他谢我,我是怕,他不识好歹反咬我一口,本来我父亲就涉入太学试一案中,要是……”   “呦,这不是杨小七跟左小八嘛?斗富都斗到糕饼铺子了?”   楚姜听到了想听的声音,慢慢止了话音。   刘钿今日又是一身男子袍裳,骑在马上得意地向马车中看了眼,“楚小九也在啊。”说着又转身向身后随从笑道:“瞧这七□□三个,愁眉苦脸的,咱们真倒霉,一来就看见三个倒霉鬼。”   杨、左二人都翻身下马,向她拱手行了个礼,楚姜也下了马车,见礼后方笑道:“难怪今早我出门的时候听见几声喜鹊叫,原来是遇上殿下的吉兆。”   刘钿听不出她是真欢喜还是假欢喜,哼了一声下马来,正见到采采提着糕点出来,“女郎,十四娘爱吃的五福饼只剩这一包……婢子见过公主……”   刘钿不想惹动静,瞧她一脸的惊吓,忙抬手打断她,有些急切道:“五福饼没了?”   采采点头,看楚姜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伸手把五福饼递向了刘钿的侍女,“这是最后的一包。”   那侍女正要接,刘钿一个冷眼过去,“我还不屑与一个小孩子抢吃的,眼下楚太傅被关着,回头父皇知道了,又说我欺负你呢!拿回去!”   “那我便替幼妹,谢过殿下相让了。”   刘钿看采采动作飞快地将糕饼放到马车上,却轻嗤道:“本公主就知道你是虚情假意,这么快就收回去了,你的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   杨郗与左八郎都后退了一步,怕被波及。   楚姜也笑容一凝,挥手叫采采将糕饼又取来,亲自递过去,“那殿下请?”   “不要,收回去。”   “还是殿下收下,衿娘正换牙呢,糕饼吃多了也不好,是该抑着些。”   “不要就是不要。”   “殿下当真不要?”   刘钿看她把手往回伸,瞪了一眼,“难道我说不要,你就不给?”   楚姜含笑,“难道我给了,殿下就会要?”   “你不是诚心想给,我为什么要?”   “殿下不是诚心想要,我……”   杨郗看她们再争下去怕是会惹来人群围观,上前将糕饼夺过,“这五福饼给我吃罢了。”   刘钿眈他一眼,欲言又止,终于才是作罢了,她的侍女一见忙跑进铺子里去,怕去晚了又少了几样。   恰此时两个童子掰着糕点吃,正路过她们身边,嘴里你念一句我唱一句,十分欢乐的样子。   刘钿本也注意不到,只是那两个童子手里头正是五福饼,不由惹得她多看了一眼,正好将他们口中唱着的童谣听了个明白。   “居显位,华不实,以为图得江南客,不见东边火光秽。江南客,江南悲……”   “站住。”刘钿执着鞭子挡住两个童儿的路,吓得他们手中的糕饼落了地。   “你们唱的这歌是从哪里学来的?”   两个童子看她颇凶,还有仆妇众多相随,都吓得落了泪,左八郎忙上前挡了,将童子叫走,从腰间解下钱袋一人分了个小金豆,温声问道:“童儿,是谁教你们唱这个歌的?”   “我们跟着学的,有好多人在唱,我们就跟着学了。”   楚姜也蹙眉过来,俯身问他们,“后面还有吗?是什么?”   一个童子吸吸鼻子,捂着金豆道:“还有,江南客,江南悲,毁了宗庙进长安,士子门生拢成堆。”   杨郗与左八郎都倒吸一口冷气,刘钿更要过来,楚姜便微拦了拦,挥手叫两个童子赶紧走了,“拿着金豆子去买糖糕吃,以后这歌不要再唱了,再被听到,你家大人要打你的。”   两个童儿都惴惴点了点头,牵着手跑远了。   刘钿怒不可遏,“你没听见他们唱什么吗?眼下三哥被囚禁起来了,这童谣胡唱,让他再被御史参奏怎么办?”   楚姜知她性情天真,却未想她如此关心太子,垂了眼叹道:“那只是两个小童子,拿捏了他们,殿下得的美名还是骂名?”   刘钿一愣,却仍是气不过,杨郗与左八郎也在察看着这热闹的街市,忽见到几个童儿拿着饼从糕饼铺子一侧的巷子里出来,忙提醒道:“看那里。”   刘钿忙疾步走了过去,她身后奴仆自也要跟着去。   楚姜望了采采一眼,采采便心领神会,在楚姜也疾步过去时着急地唤道:“女郎您慢些,便是看热闹也不必这么急,您的身子可是急不得……”   浩浩荡荡一群人往巷子里去,又兼有人在喊那巷子里有热闹,不仅路人,连在糕饼铺子里的人都跟着去看了。   楚姜跟上刘钿的脚步,几乎与她同一时间来到巷子口,第一时间便是气喘吁吁地提醒她,“殿下,不论见到什么……”   一句未完,下一刻,容色不镇定的却是她了,而刘钿,竟成了那个捂住她嘴的人。   楚姜被她挟住,只发得出几个模糊的字音:“唔……那是……唔……”   然而有杨郗与左八郎在,他们以为二人闹别扭,帮着拉开了刘钿,便见楚姜一得了自由便激动地指着那人。   刘钿忽然也满是恳求地拉拽着她,“明璋,不要说,楚明璋,我求你……”   可是楚姜却比她更激动,“散播谣言的是那位方先生,是梁王殿下身边的幕僚方先生,表兄,八郎,抓住他,快抓住他……”   围观百姓莫不好奇地望着,一见便知几人身份不凡,眼下又听到这两句,莫不意兴盎然地讨论起来。   “什么方先生,又提到了梁王殿下?”   “说是散播谣言呢!”   “什么谣言,我今早去买肉,倒是听王屠户家的那小子唱了几句,什么江南客……”   “江南客?可是说太子殿下去江南的事?谁这么大胆敢编排太子……”   “嘿,这不是正听着呢,谁的幕僚……”   刘钿听着议论声渐重,眼神绝望起来,对着人群喝了一声闭嘴便跟着杨郗与左八郎追过去,然而那位“方先生”早在巷口有动静之时便已经遁逃离去,众人只见得五六个被吓哭了的小童子在巷子里。   有人认出其中有自家孩子,冒着风险拉出来责问,“不在家中温书,跑出来作甚?”   小孩抽抽噎噎,“我在家里……听到外头有人唱歌,出来看了一眼,他们在发饼子吃,我也……我也想吃……”   众人唏嘘,又看到那个开口呼喊的小娘子柔弱地跟着跑了几步,似是不胜如此冲击,竟扶着墙缓缓倒了下去,令得她家下人蜂拥上去搀扶。   于此同时,宫城之中,太华殿上,吴厝正拜倒在地,口中陈述着昨夜之事。   听他言罢,众臣噤若寒蝉,莫不敢言。   天子端详着内监呈上来的令牌,亦是良久未言。 第117章 嫁祸   吴厝伏在地上,静等着天子的决断,良久,只有内监巡案添水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   他今日倒也来得巧,正是五日一轮的朝会,除了梁王与左丞相因奔波太学试一案免了上朝,其余五品以上京官俱在。   他跪在殿中,心沉如水,众大臣跪坐案前,心思各异。   于此凝重气氛中,天子终于出了声,众臣望去,正见他将那令牌递给内监,口中问道:“太子自请避嫌于宫中,可曾留有卫兵在外?”   王内官忙回道:“回禀陛下,只有当日在东宫当值的卫兵们留在东宫,其余都在京郊大营中。”   天子点点头,“那便叫人去查查,是谁的令牌丢了,提来殿前审问,也去将太子叫来。”   吴厝听此吩咐,尚觉天子袒护东宫,怕他只是随便找个人来顶罪,心中暗忖若无太子吩咐,他底下人怎敢如此行事?他便又要出言,却忽听天子唤了他一声。   “吴厝,你为何不前往太学?”   他一愣,看到大臣们视线纷纷过来才答道:“回陛下,学生自觉才德不配,不敢玷污太学门槛。”   天子竟是笑了一声,“矫言伪行,确实是不配。”   吴厝没想得会得到这样一句,听他语气仿似家中寻常长辈一般,有些不明白。   然而天子也不再就此事问他,只是问向诸臣此事如何看。   曾参奏过东宫的一位御史便起身出班,“臣以为,东宫之避嫌,未尽避也,若与外尚有往来,与自由无异。”   天子凝眉,却并非生气,“文卿之意,便是太子指使人去杀吴厝?”   “臣不敢,只是闻楚太傅有女,在东宫禁闭后仍送了物件入东宫,此若外有襄理,并非万事袖手,如此,自然不算避嫌。”   天子望向王内官,他当即答道:“回陛下,是有此事,太子殿下宫中女史有疾,恐避嫌多日延误了病情,遂请药于楚氏九娘,是奴使人去取的药,楚氏九娘只是送了药,另有两身做给皇后娘娘的披袄托了一并带进宫来。”   天子眉头便稍有舒展,看向那御史道:“太子是自请避嫌,朕尚未察他有罪,堂堂储君,尚不得为身边人取几贴药?”   众臣观此情形,皆纷纷出言。   吴厝跪在殿中,看他们个个为太子说话,而那位御史见参奏没了下文,也一副不强求的样子退了回去,他只觉好笑,满朝重臣,自然都是天子骅骝,天子要护太子,他们当然也要护太子。   不觉中,他竟将希望寄托在了梁王身上,想他母族也是寒门,又不受世家支持,总该会比东宫表面的仁义好些。   未多时,刘呈也随着内监来到殿中,一路上却一字未问,令前去请他的内监松了一口气。   他甫一进殿便朝座上天子行了礼,又才姿态从容地问道:“不知父皇召儿臣前来,是为何事?”   天子抬手,指了指殿中的吴厝,“太子可认得他?”   刘呈望他一眼,面色有些怪异,却叫人以为其中有什么端倪,不想他只是道:“定澜楼中,儿臣听过吴君辩论。”   天子也看出他面色有异,沉吟道:“便只有如此?”   他稍有犹疑,缓缓道:“儿臣也派了一队卫兵暗中护卫他。”   顿时满殿哗然,吴厝也错愕地抬起头来,刘呈被他怪异的眼神看着,心中尚有计较,只是对他点了点头。   座上天子却似听了什么有趣的话一般,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可知他来御前是为何事?”   刘呈又是一阵犹豫,“可是太学试一案中,吴君有何证据提供,儿臣亦能佐助?”   天子却笑,挥手让内监将那块令牌递给他,“若是如此,他倒不必来御前了,他来,是告东宫卫兵暗夜刺杀于他,这令牌,正是昨夜凶手遗留。”   刘呈大惊,“东宫卫兵是奉儿臣之命前去护卫他,怎会杀他?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父皇可请……”   天子挥手打断他,“你且说,这吴厝怎值得你命人护卫?”   他低眉看了眼神色惊诧的吴厝,“儿臣惜其才华,又叹其过刚易折,不愿见此子有失,故才令人护他。”   吴厝却有些不信,然而以他之力,磕破了头也不过只是给这华丽的大殿添上点艳色,便心灰意冷地跪伏在地,静等事态发展。   殿中却也有旁的议论,有人出班道:“陛下,若只殿下一言,恐怕难以服众。”   刘呈敛眉,看了眼出声之人,中书舍人冯至,心中暗记了下来,向前一步,忽跪倒在地,面有戚色,“父皇,儿臣护吴君,一是惜才,二,却是为了自保。”   “此话何意?”   他便哀声道:“吴君于长安,多有言语暗讽攻讦东宫,儿臣却从未以为吴君可恨,只觉其言似镜,得令儿臣自照陋处,时时省之,儿臣初时亦未曾有命人护他之意,只以为吴君高才,清风劲节,长安必将人人敬之。   忽一日楚氏九娘来信于儿臣,言其担心有人暗害吴君嫁祸于东宫,提醒儿臣提防行事,儿臣故才有此举动,如今那信还曾留在东宫,父皇尽可命人前往取来一观,便知儿臣所言是真是假。”   众臣听到他话中楚九娘,倒是未有多想,只当是她父兄叫她写信,一想到今日之事,倒觉楚崧十分有预见,至于嫁祸,他们都暗移了视线,等着天子出声。   天子果然叫了内监去取,又问太子是令哪几个去护的吴厝,便听他道:“右卫率赵行领了二十卫兵,扮作普通百姓,轮流值守,还曾于三月二十六日夜晚,驱退了一伙前往吴君歇宿客舍行刺的贼人,府衙之中,应有当日报案留卷,客舍主人及伙计,应也识得赵行等人。”   吴厝恍然抬头,看着太子跪在前方,仍旧不敢信,然当日遇刺一事却犹在眼前,正是一伙义士前来襄助,才叫他身全,那时候他便以为,定是东宫一系行暗杀之事,可如今听太子这话,是有人要杀自己好嫁祸东宫?   此事时局渐已明了,天子沉下面容,嘱咐内监紧急将赵卫率、客舍主人、及府衙留卷速带进宫来。   刘呈所说的那封信却先一步到来了,天子只看过一眼,便对太子的话信了八分,又叫内监将信递给了几位重臣。   刘呈见他们看罢,容色皆不对,猜到是其中几句惹了他们不悦,便开口道:“父皇,楚氏九娘有此信,也是因昔日在定澜楼中受儿臣所托……”   未料天子只是点点头,“有父如此,亦不会有庸儿碌女,此事不提。”   那几位重臣本来正要发些议论,虽说几大世家都沾亲带故,楚姜见了他们都该唤声翁伯的,可他们自也见不得楚氏独揽盛宠,听天子这句,那些议论都憋在了心中,便盼着御史哪日能出言参上一本,倒是楚姜的一位堂舅看得兴致勃勃。   天子的目光又移向了殿中跪着的两人,一个吴厝,一个太子。   想到太子口中的嫁祸,心又沉了几分,连带着面色也有些阴郁。   王内官忙添了水,低劝一声。   天子一盏温水入喉,也看了眼群臣案上,便有内监在殿中又添了一遍水。   那位叫冯至的中书舍人,早在太子说自己派人护卫吴厝时便察觉到了不对,奈何人在殿上,妄动不得,只得心中焦急。   如他这般想法的,在这殿中虽不称多,却也有数位,更多的,则是为太子庆幸,知道他经此一遭后,若要再自请避嫌于东宫,想必天子与诸臣皆不会再允了。   在众人各异的心思中,客舍主人与伙计来了殿中,二人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且是由内监扶着,才勉强答完了话。   等到赵卫率等人前来,客舍主人又一眼认得他们中有几人打住在自家客舍,又如太子所言,正是他们护着吴厝叫他免遭了一次暗杀,府衙留存卷宗也记得分明。   天子眼含郁色,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问向赵卫率:“为何这次你们皆不在吴厝身侧相护?”   赵卫率便道:“臣等是东宫卫兵,首要之责当是护卫殿下,便且搁置了吴君之处,此为臣咎,求陛下处罚。”   天子向前俯身,“太子在东宫之中,不仅有卫兵,还有御林军,尔何出此言?”   便见他面有愤色道:“东宫卫兵谨守殿下之命,非当值之日不得进城,城中便只有臣等尚可自由行走,然而自殿下自请避嫌于东宫,长安城中,竟是多了首童谣,无知稚儿念唱,尽点东宫,臣等……臣等无奈,只得四散查访,遂无暇顾忌吴君。”   “什么童谣?”   刘呈也跟在天子后面发问:“什么童谣?”   然而不等赵卫率答话,天子便看向群臣,“诸卿可有听过长安的新童谣?”   众臣皆称不曾,倒不知其中真假几何。   赵卫率正答道:“臣等为隐匿身份,散落市井,故而先知市井消息,童谣所唱,‘居显位,华不实,以为图得江南客,不见东边火光秽。江南客,江南悲,毁了宗庙进长安,士子门生拢成堆。’”   群臣听得瞠目结舌,刘呈亦然,甚至面有凄凄,“父皇,儿臣自东宫生长,所言所行,未敢有字句分毫不称,若儿臣居于东宫,只是妄引天灾,招致不详,儿臣自当让贤……”   群臣一听,纷纷出言打断他。   “储君乃国之根本,殿下切不可妄言。”   “东宫之重,立政根基……”   “先是嫁祸东宫,再是童谣暗指,陛下,这是有奸人欲毁国本啊……”   而殿中的吴厝,却从这些嘈杂的声音中脱离了出来,他看着手足无措的客舍主人与伙计,忽生悲意。   在这殿上的,出了这宫城,挥手便是一方风云动,可他们三人却如此卑微,像是飘渺天地中的几粒尘沙,是江中青萍,是无用的,却也不得不存在,像是,被人随意腾挪的棋子一般。 第118章 机谋显   等到太华殿中议论初歇,时已过正午。   群臣们不敢直说是谁嫁祸东宫,然而形势已经十分明了,东宫若败,得势的,便只剩下梁王了。   天子脸上显露着些许疲态,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失望,沉吟许久,才吐出一句:“今日先至此,吴厝遇刺一事,责令长安县令于十日内查出真凶,另童谣来处,责御林军查究,太子也不必再避嫌,只叫楚崧、左融及诸位太学博士仍避于禁中,配合梁王办案即是。”   群臣称诺,列班而出,刘呈却是望了眼身后的吴厝及客舍主人、伙计三人,见吴厝仍跪倒在地,移步至他身前,施手向他,“陛下已移驾,吴君请起。”   客舍主人这时又少了惊慌,眼中精光一闪,显是见太子礼待吴厝,又打起了生意经来。   吴厝见身前锦衣袭来,抬头避开了刘呈的手,等站起身来才向他谢道:“学生谢过太子殿下相护。”   刘呈观他神色淡淡,知他对自己怕也称不上敬服,微微一笑便叫来两个内监,交代他们将三人送出宫去。   因是太子的吩咐,内监对他们一路上都十分客气,客舍主人这回反多了些看热闹的心情,一路上观望画栋飞甍、楼阁台榭,心中直称奇,等出了宫便对吴厝道:“吴郎啊,你这回可是有大造化了。”   吴厝蔑笑一声,“阿翁,这可不是什么造化,你我俱为棋子,用得一时,便算有一时风光,哪日棋残局毁,伤者非弈手,胜者非你我。”   客舍主人听不懂他这话,斜睨他一眼,只是多劝了他几句心高气傲折亏己身的道理,而他听没听进,这便是后话了。   只在二人出宫城时,有一人骑马而来,神色匆忙,落在宫城门口,口中直称紧急。   吴厝闻身向后看了一眼,看是个锦衣郎君,知是世家子弟,见其只是报了姓名御林军便已请他进宫,又是无奈一笑。   回头看到客舍主人仍在意犹未尽地讲诉见闻,轻叹黔黎欲见,登访设寻,使尽手段,而膏粱欲见,只需家祖豪陵。   进宫那位郎君,正是梁王亲卫谢倓,原是前两日刘峤与左丞相只是核对卷册,又将三位书生提到的士子一一唤来问话,至今日,便是叫谢倓前往东宫请诸位太学博士前往大理寺配合办案的,好叫三位书生指认是哪一位将他们从太学门口骂走。   却见他进了宫门之后,恍惚觉得擦肩之人眼熟,向后看了一眼,只见到吴厝三人背影,便又觉是错觉,兼之身有要事,便以为是自己多想,匆匆转身进宫去了。   当日午后,众太学博士正在前往大理寺的路上,其中几位容长脸、面白有须的看似紧张,却都有些不以为意,他们的同僚一看,忙都笑言调侃。   其中一个回道:“我那日感了风寒,正在家养病呢,不曾去过太学。”   另一个也道:“韩某当日可不曾出了太学的门,我那房妾室可以作证。”   有几人倒笑起来,脸上皆是狎弄调谑之色,“这我倒也能证明,韩兄那房妾室,真是能叫韩兄乐不思蜀的,那才叫江南美人。”   “胡言,我当日不过吟咏风月,尔等真是目色龌龊,淫者见淫。”   “是是是,是韩兄好福气……”   “顾晟那家伙,倒是会挑的……”   之前检举的那位卫博士,对他们口中戏谑嗤之以鼻,独自出了马车坐在车辕上。   骑在马上的谢倓听着几辆马车上的谈论都渐渐朝风月移去,唇角微扬,江南美人,哪是好消受的!   等到了大理寺中,那卫博士便一马当先走了进去,谢倓且追不上他,等在堂中的三位书生一见到他便激动地站了起来,他却没几分叙旧的心思,拜见了梁王与左丞相之后便对三人道:“太学中诸博士已至,尽可指认。”   后面进来的博士们一听便生了不满,“卫仲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便是唯你清白,吾等……”   左丞相听他们言语刻薄,在堂上清咳了一声,众博士才纷纷收敛,对着他与梁王行了礼后才列次站定了。   三位书生也得了梁王的许可,在来人之中细辨着,忽一位书生激动地指着那位韩博士,“是他,正是他。”   刘峤出声,“孙显,你可确定?”   “学生确定。”   另两个书生也跟着道:“正是,当日是他,是他赶我们走的。”   韩博士满脸错愕,在同僚们异样的眼神中感到无端的屈辱与委屈,“我并未见过你三人,殿下,丞相,这实属冤枉,臣当日虽在太学中,却一步未出房门,饮食俱在屋中,更何谈出太学门口来赶走三人?”   左丞相沉声问道:“当日你尚有一门《春秋》要讲,缘何未出房门?”   他顿时便面色青白,半晌才道:“当日臣正感风寒,身有不爽,托了马博士代了一日,臣一房小妾在房中照料,她可作证臣当日未离床榻一步。”   左丞相便看向马博士,“那一日是你代讲?”   马博士忙点头道:“正是。”   左丞相便与刘峤对视一眼,却见刘峤摇头道:“亲亲相隐,可免,人证不足,可有旁人为你作证?”   韩博士急切地想了想,又点了点几个太学中的杂役、自己的仆人,三位书生一听,也都急了起来,那位孙显更是直接出言道:“学生当日,正是被这位博士驱赶,学生尚且记得,这位博士当日身穿一身豆红袍子,胸前绣有饕餮纹,若是他未出门,学生又不曾进太学去,哪里能知道他穿了什么衣裳?”   韩博士顿时斥骂道:“孰知你从何处得来消息,竟敢……”   左丞相冷喝一声,“此为公堂。”   他这才收敛了,拱手解释道:“丞相、殿下,臣当日,甚至自前一夜起,便觉身子渐沉,于当日凌晨便叫了仆人去请马博士代讲。”   刘峤却问:“当日你所穿,是否便是那身衣裳?”   “回殿下,衣裳虽是……”   “衣裳虽是,而你却实在不曾踏出太学门口一步是吗?”   他便笑道:“正是,殿下明鉴。”   一旁的卫博士却十分看不过去,嘲讽道:“奇了,那这三个文弱书生,是怎么知道你穿的是那身衣裳呢?难道他们有通天之能,千里穿墙之言不成?”   刘峤也提醒了他一声,“卫博士,公堂之上,慎言。”   他却一揖道:“殿下,臣可作证,当日韩博士,并非一步未出房门。”   韩博士怒目向他,“卫仲弦,你此言何意?”   卫博士并不理他,“殿下,丞相,臣在太学中曾听学生笑言,道韩博士那日雨中折梨赠美,胭脂裳袍格外显眼,可见当日,曾有学生见过在其屋舍之外的地方见过韩博士。”   左丞相当即拍堂,“韩皎,如实说来。”   韩博士急忙辩解道:“当日是臣那房小妾,与臣玩耍,换了臣的衣裳出门去折的梨花,或是当日细雨朦胧,学生们瞧错了。”   卫博士轻嗤,“我太学诸生,竟连男女都分不清不成?”   不说卫博士,堂上诸人都觉他这话错漏百出,刘峤更是拍桌道:“韩皎,还有何言以辩?”   韩博士只觉有苦难言,出口数句,无一字能叫人信服。   左丞相又问他一遍是否还有证据证明自己未出太学时,他已是辩无可辩,却一直不肯承认,然而三位书生人证在此,便将他除了官服羁押狱中。   于此同时,御林军也在长安收集到了不少关于那童谣来处的消息。   从“都是孩子们胡唱”到“是一个叫方先生的人拿吃食引导孩子们念唱”,所用不到一个时辰。   这支卫戍皇城、直达帝王的军队,知道竟是楚九娘与八公主一同撞破那“方先生”教唆孩童时,都不由惊奇起来,幸而御林军中世家子弟也多,倒不必拘束什么,傍晚便上了楚府。   楚姜身姿柔弱,被仆妇搀扶着才来到堂前应见。   楚晔午后方从宫中回来,此时正在接待,看她来了忙扶着她。   几位御林军见她如此,也不想催逼得急了,怕她真要急坏了,倒是自己得麻烦,不想她却十分激动道:“将军,那位方先生,正是曾在梁王殿下身边那位,小女与八公主都识得他,昔日他在定澜楼中言行不当,太子殿下便命他前往长生观里反思自省,他甚至会矫饰面容,长生观中曾上报东宫与梁王知情……   今日小女见了他,等回过神叫人去长生观里寻时,才知那人五日前便不见了踪迹,观里怕遭责问,竟是瞒着自行先找去了,将军必要寻到此人,怕是他记恨殿下当日罚他禁闭道观,他心生不满,才要编了这童谣暗讽东宫……”   御林军几人看她说得激愤恳切,眼中尚有泪光,怕她一时背过气去,忙执笔记下她所言,等问完后又笑拒了楚晔的茶,“多谢司议郎,只是我等还需回宫复奏,亦有八公主处未及询问,不便多留。”   兄妹二人便不好再请,浅送了几步方罢。   “真是多事之秋。”楚郁轻叹,回头看楚姜正拿袖摆擦着泪,以为她还是伤恼,失笑着扶她坐下,“怎学了这鲁莽做派。”   不想才等坐下,他便见妹妹脸上一点戚色也无,原先那点弱态也荡然无存,只见她嫣然一笑,“三哥,鲁莽算什么,有用才是正理。”   楚晔有些疑惑,“此中深意,如何?”   她弯着眼睛,“等父亲回来,我一一说给三哥听,此时,我不说。”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被朋友吐槽文案了,说这本文案比我上一本还要废,估计要改改,但是我就是个文案废啊好痛苦(扭曲)(阴暗地爬行)(扭动)(分裂)(阴暗地蠕动)(翻滚)(扭曲)(痉挛)(嘶吼)(蠕动)(阴森地低吼) 第119章 天子之疑   御林军在刘钿处却未能如愿,甚至连她的面也不曾见到。   只有一名宫女出来说她身体抱恙,不便见人。   几名御林军面面相觑,自然明白原因,梁王的幕僚在外散播东宫流言,还被梁王的同胞妹妹撞见了,加之这位公主由来骄纵,不愿配合也在常理之中,不过几人却也不怵,将手中证词稍一整理便呈到了天子眼前。   连日的劳碌令天子面色有些疲惫,看见御林军呈上的证词,只是浅看了几页,沉眉听完御林军的禀报才问道:“八公主今日为何会出宫门?”   这却不为御林军所知,王内官便躬身回道:“今日初一,城东的李氏糕饼铺会做新鲜花样,公主殿下一向喜爱她家糕饼,每月这日,都要出宫去。”   天子忽侧眼审视着他,沉香炉里升起的白烟隔在二人之间,他并不能看清王内官面上神情,却也猜得到大抵是恭敬的。   “王河,朕听说,你收了九娘一张药方?”   王内官抬头,有些惭愧,“老奴有罪,知道楚娘子与神医结交,生了侥幸,找人打探着她那里可有什么方子能治老奴这腿,楚娘子心善,却不曾得了机会进宫来,只等到那日潘葛去替太子殿下取药,才托了他送进来,陛下……”   天子见他扶着腿要跪下,抬手打断道:“一张药方而已,倒值得你解释这几句,你这腿脚,也是该好好养养了,若缺了什么药,太医署里没有的,不要俭省,只管叫人去寻访。”   王内官当即感激涕零地应了下来,天子便将视线从他身上收回,看向下首御林军道:“杨七与左八,还是无赖模样?”   “在楚娘子面前,倒是有几分兄长的模样,其余时候,依旧如常。”   天子点头,目光有些悠远,良久才低头看向案上证词,“阿钿与她生分已久,如今倒时常一处玩耍了?”   他初说完这句,窗外便有风来,将被镇纸压住的几卷证词吹得翻飞,王内官便移步过来,又放了一块镇纸上去压着页边,一面道:“殿下与楚娘子总是幼年玩伴,当年楚娘子病弱之躯,除了兄姐堂表外,便只有八公主与她玩耍,便是生分之后,也常听殿下念着她呢,这回楚娘子病愈归来,倒是多了些活泼,常与杨七郎、左八郎外出玩耍,殿下每每出游,也不过是与郎君娘子们一处,一回两回的,情分应是又回来了。”   闻言天子却沉默了片刻,半晌方道:“这么说,这回也是巧合了?”   王内官摇摇头,“老奴倒是不知了。”   站在下首的那御林军统领窦将军,见到天子看来,便答道:“禀陛下,今日楚娘子,言是为家中幼妹买糕饼方去了,杨七郎与左八郎,俱是受她相邀,是她因听到吴厝来到御前,为她曾护着那吴厝之事向他们寻些建议,她惧怕吴厝遇刺一事,自己会被牵连上,因有些焦急。”   天子却笑了笑,“看她写给太子那信,朕还诧异她胆子大,这一看,倒是纸上称英雄。”   窦将军便又道:“李氏糕饼铺,向来都属孩童汇集之处,若是传散童谣,正是好去处,早几日城中也有童谣传唱,不过孩童念唱几句便被家中大人喝止,一直未成声势。”   随着窦将军话音落下,天子脸上的笑才收了收,叫王内官去将刘钿请来,又问御林军那位方先生的身份。   “其姓方名晏,会稽人士,先时,是梁王殿下的幕僚,二月中,在定澜楼中,他因言行得罪了楚九娘子,被楚娘子在太子殿下面前告了一状,便由两位殿下相商,将其送入了长生观里修养,第二日,长生观里发现方晏竟能伪装面貌,便报于东宫及梁王府知情,陛下当时也知其事,还将梁王殿下叫进宫中斥责了一番。”   由他一说,天子也全想了起来,却是抓住了其中两字问道:“会稽人士,怎入了梁王麾下?”   窦将军道:“梁王殿下曾往江南为谢娘娘寻医,或于那时相遇。”   不妨天子竟是冷笑一声,“江南是太子的地盘,倒叫他捡了个异士了。”   窦将军未敢出言,闻上首声音传来,“太学试舞弊一案,不必劳累我们梁王殿下了,请他回宫来,朕好好问问他这位方先生。”   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刻薄了,窦将军正要领命出去,刘钿却已经急匆匆地跑进殿下,满面涕泪地拜倒在地,“父皇,那方先生,早便从二哥身边被要走了,被楚明璋锁在了长生观里,他行事,与二哥又能有什么干系呢?”   天子看向她身后,并未见王内官的身影,遂问道:“是从你母妃宫里过来的?”   刘钿一愣,忙回道:“女儿见到那方先生后害怕,又不敢打搅二哥跟三哥,回宫后想了许久,才去母妃那里的。”   天子便叫内监将她扶起,神情并不温和,反是严厉,“你以为,一个能伪装面貌、判若两人的异人,会被长生观困住?”   刘钿不曾猜到他会如此问,却也答得巧妙,“可是父皇,他都被关了一回,怎么还要用那张犯了事的脸去干坏事?”   “这也是你母妃教你说的?”   她目光微闪,“是女儿自己想到的。”   天子也不知信没信,只是叫她整理好仪容,“有百姓说,你见到那方晏时,听到九娘刚说了个方字,就将九娘给捂晕了?”   她眼中还有泪,闻声忙解释道:“捂了不假,可没有捂晕,是她自己晕了过去。”   天子目光幽深,“那你为何捂住她?”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从天子冷肃的脸上,丝毫不曾见到作为一个父亲该有的慈祥与怜爱,只有怀疑。   “钿儿,在你父皇眼中,只有中宫是妻,东宫是子。”她脑中突然想起来谢昭仪所说的这句话,大感她母妃说得没有错,没有一个父亲会这样看自己的女儿,没有一个父亲会不信自己的儿子。   可她恰忘了一点,没有一个父亲愿意看见自己的一个儿子算计另一个儿子。   然而天子似乎早有预料一般,他轻声道:“阿钿,东宫之重,可固山河,你三哥难道不可怜吗?他什么都不曾做,便有桩桩似剑,直指向他来,你若是不念他,怎会在听到有孩童念唱时便动怒呢?”   她点着头,却还有不明白,“父皇,女儿不懂,二哥从来都没有对三哥有不敬,这回也绝不会……”   天子失笑,招手叫她近前,起身揩去她眼角的泪,“阿钿,你不必明白,朕的女儿,只需做个自在的帝姬就是了,不论你二哥三哥如何,你都是公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她不知如何应答,心中却有一道声音在提醒她,没有谁是自由自在的,公主也不会自在,小时候她被她母妃喝止不许与楚明璋继续往来,那时候她就不自在了。   御墙之外,渠水红繁,行人不解柳风语,顾盼红花绿锦,不见瓦砾碎石坠落。   被人假冒了面容的方晏,顶着另一张假面,隐在女墙边,眼看着被梁王被御林军大理寺请走。   见他们远了,才纵步离开,径直回到铁铺。   廉申一见他,正有事情禀报,“世子,陈粲近日,已有神昏智迷之状。”   方晏厌恶地蹙了蹙眉,“假装罢了,暂且不必管他。”   廉申点头,正欲说话,戚三便兴冲冲地跑进来,“大郎,梁王被带进宫了,说是他指使你散播谣言呢!”   他早知此事,自不会急,反平静地问道:“若是我,会叫他此时被抓?”   戚三顿时便两眼放光,“是不是楚九娘,一定是她,是她抢了你的面具,叫人假扮,大郎,她真厉害。”   他轻笑一声,目有缱绻,“是啊,她真厉害。”   廉申却有些紧张,“这是否,会影响我们的计划?”   方晏一面向外走去,一面道:“廉叔,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扳倒东宫,如今事态已如你我所愿,再掺进周朝皇储之争中,周朝天子不是陈粲那般昏君,叫他知晓了可不好,况且九娘也不会放过我的,我的命,不及她家族重要。”   廉申一时语凝,望着他走出去,问道:“不过刚回来,又要去何处?”   “大理寺中。”   戚三一听忙也跟上,“去完大理寺,大郎可要去见楚九娘吗?”   “不去。”   “为何不去?我倒是怪想她的。”   “她且不在眼前,你不必总说她好话。”   “大郎这话说得好笑……”   二人来到大理寺时,日已昏黑,大理寺牢狱中只有值守的衙役在看着监牢。   韩博士因是官身,又是地方望族出身,所住监牢倒也整洁干净,连带饮食,也比其余监押之人要好上不少。   待至月上枝头,监牢外有明光洁亮,韩博士自矜文雅,身受冤屈,自入狱起,已从屈原咏到了曹植,见月光洒来,不觉又落了几滴泪。   “韩博士好文采。”   他吓得猛然回身,忽见监牢之外站了一个青年人,隐在黑暗中瞧不清面貌,却是满身的气度,又看旁近监牢竟无动静,连衙役也不见身影,不由心惊,“你是何人?”   “救你之人。”   他深表怀疑,“为何救我?”   方晏在黑暗中笑了一声,颇有清越之感,出口的话却十分骇人,“因为是我将你送进来的,我要救你,也易如反掌,不信博士请看。”   韩博士看去,只见他的手探在钥匙上,不过几下,锁链便应声而落。   “逃刑可是会累及我家族,若被抓住,罪有数倍,何况如今亦并未定我的罪……”   方晏走入牢中,向他走近,“我的意思是,博士若不依我所言,我便令博士成为逃犯,博士若听了我的话,我便有计能令博士全身而退……”   作者有话说:   韩博士:你不要过来啊! 第120章 未见其人   刘峤在紫宸殿外侯了近两个时辰也未得宣召,直到二更时分,谢昭仪过来时,见到他肃立在殿门外,殿门四开,却静寂无声。   刘峤观她而来,只是静默着行了个礼,谢昭仪看向静寂的殿阁,心中微冷,向门外侍立的内监问道:“陛下可曾歇下了?”   刘峤不明她来意,却知天子极其不喜后宫过问前朝之事,对她轻摇了几下头。   她却拍了拍他的手,等着内侍进去通传。   不过片刻,王内官便笑着出来,迎道:“陛下尚在批复奏疏,并不曾歇下,娘娘请。”说话间,只是和蔼地对刘峤点了点头。   谢昭仪便也不看儿子,随着王内官进了殿中。   天子端坐在案前,听到声音头也不抬,清夜有南风来,殿阁生微凉,谢昭仪温柔地行了一礼,径直走向窗户,掩了半扇。   听到细琐动静,天子搁笔,看向她道:“这便是皇后与你所不同之处,太子自东宫不出那几日,她也一步不曾踏出宫门,而今朕不过令梁王站了几个时辰,你便匆匆来了。”   谢昭仪面生惶恐,当即拜道:“妾粗识短见,不敢与娘娘相比,唯仰赖陛下,陛下是君父,梁王若有错,陛下对他如何责罚都在情理之中,只是妾身妄念,想他卑敬数载,未敢有一言一行僭越,如今事有波澜万丈,直叫他与太子殿下兄弟二人情分渐疏,妾身愚笨,不知前朝波谲云诡,却知道梁王心性,陛下心中有疑,何苦冷落了他?”   天子从她柔美温婉的脸上,看见了一丝恳求和希冀,分明是一张极美的脸,却并未激起他分毫的怜爱之心,他怔然想起她是怎么成为自己的后嫔的,不过是前朝进言要充盈后宫,她恰是郑昭仪宫中婢女,填了那一年的后嫔人选。   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其余嫔妃,皆因前朝一句“后宫空虚”而来。   谢昭仪被他漠然的眼神注视着,心中也有些不安,在这后宫之中,唯入宫年限与是否有子,算得上晋升之道,除了皇后,天子从无偏爱,她甚至以为,天子偏爱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不论谁在中宫之位,他都会偏爱。   这是宗法之下,最合理的一种情形。   合理,却并非必然,她掖着袖口,眼睛里逼出来一汪水意,“陛下,殿外露重,梁王的左手,如今一受寒便疼痛难耐,妾身求陛下,允他进了殿,陛下再责罚不迟。”   天子的神色这才有所松动,望向王内官,叫他将人请进来。   刘峤甫一进殿,便跪在案前道:“儿臣拜见父皇。”   天子抬手,叫他起身,“你可知,朕唤你进宫是为何事?”   他却不起,道:“童谣一事,儿臣并不知情,那位方先生,自当日言行不当之后,儿臣便已斥之不用,实不知,其为何会有此大逆不道之举。”   “难道说,正如阿钿所言,只是他对太子不满,所以才要散播谣言?”   “儿臣亦不敢如此作想,此人虽是江南人士,却是三年前来到长安求仕的,儿臣观他精于兵法,便将其收入府中做了个谋士,几年来他才能不过平平,只是儿臣愚笨,常受他言语推戴,倒对他十分喜爱,不论场合大小,时常携他同往,遂才有了,在定澜楼中,他对九娘言行轻薄一事,那之后儿臣便懊悔不已,对殿下要罚他入道观修心的决定也大为赞同,也是经由长生观里,才知道他在我面前,尽是伪装……”   说至此处,他恍然有悟,抬头道:“说不得,他因此记恨儿臣与殿下,此举正是他报复之举,要借此离间儿臣与殿下的兄弟情份,父皇,儿臣愿亲自领命前去缉拿此人。”   天子目色稍有温和,叫王内官将他扶起来,“若是如此,倒也说得过去。”   谢昭仪乍听,心中正有疑惑,她深知天子绝不会如此轻信,果真下一句便听他道:“然而叫你亲去捉拿,未免过于为难了你,当初他伪装面貌与你相处多日尚不为你所察觉,如今再改换了面容隐匿市井中,想必也不会露了马脚,便且叫御林军处理此事,你近日也疲乏多劳,听你母妃说你的左手还不曾好全了,朕给你指几个太医,你便好生在府中休养着。”   刘峤面上波澜不惊,眼中乃有感激之色,“儿臣多谢父皇。”   谢昭仪也随他谢了一声,端看天子又要执笔,母子二人便一并请辞离去了。   王内官送走二人回来时,却不见天子在案前,四顾之后才发现窗边的身影,提步过去时,见他正注视着那母子二人的背影。   “王河,谢昭仪的兄弟,可还有在家躬耕的?”   王内官忙道:“自谢娘娘的长兄受封乐陵伯后,其家中兄弟及族人已次第迁往乐陵,如今,已无亲身躬耕者。”   “朕不久前听到有人称其为乐陵谢氏,乐陵谢氏,听着已颇有门阀气度了。”   王内官未敢言语,天子便回身笑道:“你这老家伙,好处占尽,却一句坏话也不肯说。”   王内官赧颜,“老奴阉人一个,是人世最末流,神仙有教训,叫老奴积些口德,好求个来世囫囵。”   天子被他逗笑,倒也不再说谢昭仪之事,只是问起太子来,“让他开口请你去取药的那个女史,是虞剑卿的女儿?”   “正是。”   天子便轻叹道:“朕倒是听杨戎时常感慨,有父如此,其女应也卓然,叫太子哪日来请安时,将那女史一并带来。”   王内官笑应,看他又提步回去案上批阅,低劝了几句无果,只好叫人煮了一炉养生汤药来。   却说刘峤与谢昭仪离开紫宸殿后,谢昭仪便是满眼的心疼,“说来可恨,那什么方先生,偏偏被钿儿跟楚九娘给撞见了,他若是……”   “母妃,我并没有叫方晏去行此事。”   谢昭仪愕然,她本以为,方晏是受了刘峤的指使,才有如此举动,如此看来,竟还是他人手笔?   “那……难道是太子自己演的一出贼喊捉贼?方先生竟是投了他?可他人在东宫,他老师也在,……”   “母妃,方先生脸上那张面具,早在长生观中便已被人揭去,他如今在我府中,已是另一番面貌,是有人,戴着他先前那张面具行事罢了。”   谢昭仪理了理才算明白,想起是楚姜与刘钿一同撞见,怀疑道:“莫非是,太子叫人前去取药之时,暗中交代了楚九娘?不然怎会如此巧合?”   刘峤眸光有些幽暗,记起方晏说过,楚姜知晓他身份,他被困长生观,是她使计,他被揭穿伪装,也是她,此次有一个顶着他面具散播谣言的人,还是被她撞破。   若一次,或是巧合,可这几桩迭次而来的,无一不是针对自己,他实在说服不了自己。   谢昭仪观他沉默姿态,又是长叹,携着他走在静默无人的宫道上,墙角几栏红花,被她翠烟衫子盖过,残落几许红,“峤儿,连太子也不曾如愿娶到楚赢,不过一个楚九娘,总是得不到的,碍了大事,又何妨顾忌。你父皇疼她不假,这疼爱,却不过是因为她父亲与舅舅罢了,杨大将军,对你也是疼爱的,这疼爱却非血缘,只是他认为你优秀卓然,甚至超过了那一位,这样的疼爱,比血缘还要紧密可靠……”   刘峤扶着她,渐也轻笑起来,“母妃说笑了,我对楚九娘,不过记着几分她少时巧合相助的恩情,哪有什么舍不舍得,杨大将军人品贵重,可不会偏向于谁。”   一语将毕,正见到了迎面而来的刘钿,她一看到兄长完好无损,便哭着扑了上来,让谢昭仪与刘峤好一番安慰。   待至刘峤回府之时,向下人询问起方晏的去向,府中却无一人知情,他心中稍有不安,去到他住处查看,推门便见满室空荡,只有一张草席落在地板上,上面遗留了一张纸条。   一位幕僚急忙殷勤捡起来,“方某无能,见权贵而生惧,长安不敢再居,谢殿下容留之恩。”   他面色顿时便阴沉下来,又有一位幕僚惊问:“不是要报仇?人跑了他要如何报仇?”   “莫不是东宫细作,潜伏在殿下身边?”   “大有可能……”   刘峤未理会几人议论,知道楚姜设计陷害他时的恼恨,不及此时他心中怒火的一半,他咬牙切齿地在屋中巡视了一圈,而他身后幕僚还毫无眼色,甚且啧啧叹了起来,“真是蝗虫过境,连床帐都要卷走。”   刘峤怒火更甚,“谢倓,去他宅邸找人。”   “殿下,这里且空荡至此,怕是那宅邸,早已没了人影……”谢倓看他目光阴鸷,吞下了为未出口的那半句,立即领命出去,其余幕僚顿时也噤若寒蝉。   却见他看向原本摆了一张紫檀青玉榻的地方,那里还残留了一片碎玉,几位幕僚跟着看过去,都面面相觑,心道这方先生行事,实在不地道,原先梁王为表礼待,予他用处的器具,尽是珍惜,未想真是……真是贼不走空。   几人看着那张草席,乃至看出了些许被卷折的痕迹,想必若不是带不走,这草席也留不下来了。   那张被幕僚们惋惜的紫檀青玉榻,上面正躺着一个少年郎君,正听他对着院中人道:“廉叔,这榻睡着真是舒服,将来我戚三郎娶妻了,就把这榻当作聘礼去。” 第121章 见吴厝   时催日月动,长安县令眼看着十日之期越来越近,已是急得夜不成眠,尤其是此时,太学试舞弊一案已有侦破之相,更叫他焦急不已,虽从东宫近卫那里知道了那令牌是一名卫兵不慎丢失,却实在寻不到端绪。   距离期限还剩三日时,他与手下谋士终于想出了一条计策,便将吴厝请来了府衙之中。   吴厝一听他们竟是妄图收买自己胡乱指认个凶手,当即冷笑一声,县令一看行不通,顿时就凄惨地哭叫起来,想着此生仕途大约是要断送于此了。   吴厝听他提到太学试舞弊案,好奇问道:“敢问府君,那案子可是有端倪了?”   县令本就因他不肯配合怀着怨怼,也不愿好好答他,阴阳怪气道:“若是两桩案子一同胶着,本府倒不必如此急切了。”   他对那桩案子却更为关注,一听便告辞离去,往大理寺去了。   从府衙到大理寺,尚有半个时辰的脚程,他急切想去,在路口雇了架驴车,不想他刚上车坐稳,赶车之人便道:“吴郎,我家主人欲请您一见,郎君所好奇的案子,我家主人也将不吝告之。”   他心中震骇,不信光天化日之下,距离府衙不到一里之处,便有人敢挟持百姓,抓稳车栏正欲呼喊,便听赶车人道:“郎君在长安居数月,在遇沈郎之前想必亦有知己友人,而今却尽负朋俦,孑然一人,郎君为沈郎叫屈,可知那沈郎,尚躲在暗处,尽看郎君如今这可笑的情形?”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沈兄,尚在人世?”   赶车人笑道:“郎君,他可不值得您念他一声兄长。”   他被这声薄凉的讥诮之语弄得有些无措,半信半疑地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等郎君见了,自然知晓。”   他便按下了心中的怀疑,眼睁睁看着他将车赶到了一处酒楼,等上了酒楼看这赶车人卸下斗笠,又觉他面容有些熟悉。   沈当见他眼神,笑着引他进入一间阁子,“郎君可是观我眼熟?倒也不稀奇,毕竟我与郎君曾共居一家客舍数日。”   吴厝这才若有所觉,刚回忆起些许,却被阁中倩影打断了思绪,正色望去,便见一少女琳琅笑立,貌生明秀锦光,周身似有朝阳之辉。   他正惊艳之时,见她望来,声音泠然,“我是新平楚氏楚九娘,吴郎君,久仰了。”   吴厝恍然惊觉,这竟是那日在皇宫中,太子口中提到的那位,令人护他的楚九娘。   如此那赶车人说的与他同住一间客舍,便也不必再想了,他惊疑之余,脑中也毫不失理智,问道:“不知楚娘子,将我掳至此处,有何目的?”   竟还只报了自己的名字,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女子在外行走,不提父兄夫婿之名。   楚姜请他坐下,从一旁案上拿过一卷锦帛递给他,“我请郎君来,是想请郎君接受扬州刺史的征辟,这是辟书,郎君……”   “荒唐。”吴厝挥袖,颇有些气恼,“吴某竟不知求官问职,竟能由女子施为,纵知门阀脏污处,吴某却从不曾想到,竟有如此屈辱一日。”   沈当闻言便生怒意,楚姜对他摇头,面上犹挂着笑,“吴郎若以为女子递你辟书是侮辱你,那郎君于家祠跪拜祖宗时,莫不是也要避开女人的灵位不拜?”   “简直谬论,二者如何能够并提?”   “二者如何不能并提?”她笑容淡下来,将辟书置在案上,“皆为女子,郎君是你家中祖妇的血脉延续,却不觉得自己脏污,今日这辟书只是经了同为女人的我的手,你便觉这辟书脏污,何以?”   吴厝被她说得气结,半晌吐出一句“诡辩”来。   “吴郎君,你家祖妇生下你父亲,生下你,你妻子又为你生下孩子,你与你父亲、儿子,俱可求功问名,你们若得了功名,至少也有你家祖妇的一半原因,推及天下女子,莫不如此,如今我为女子,不想只寄托功名在父兄夫婿身上,我那一半,为何不可用在自己身上?”   “自古以来,从无中正妇人沾染政事……”   “在郎君眼中,何为中正?汉高祖算不算中正?”   吴厝不知她究竟要表达什么,便只道:“‘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万物殷富,政由一家。①’自然算的中正。”   楚姜便从容笑道:“如此自古以来,也多的是中正妇人执掌政事。汉高祖临危抛儿女,大业定时杀功臣,面对项王烹其父时竟不加悲伤,如此算得中正,那与他一并计杀韩信的吕后自然也算得中正;东益地,弱诸侯的秦宣太后更是中正,连史家笔法都不得不记的孝文窦后更不必提了,因此,自古以来,怎就没有中正妇人沾染政事呢?”   吴厝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讷讷几声,又一副不愿应答之貌。   楚姜也不觉他轻慢,将辟书放在他眼前的小几上,道:“我无吕窦之能,却也自觉不落世间诸多男儿,吴郎君,这辟书也非我为你求来,只是我听说李刺史曾向你来过一纸辟令,便去信问了问,他听我说起曾命人护你,以为你会谢我恩情,便请我转交此令。”   吴厝面上浮现一丝惭愧,观她毫无世家儿女的倨傲,便带了歉意道:“是吴某激进失言,吴某先前虽无向生之念,仍要谢过楚娘子相护之恩,这辟书,请恕吴某不能接受。”   她便道:“郎君不必急着回答,你先时无向生之念,是以为知己亡故,我却知道,那沈樊尚在人世。”   他带着一丝怀疑,“楚娘子怎知……”   “我说了,郎君不必急,今日,我可以将你心中的疑惑全部解开,也愿意同你打一回赌,若是今日你走出这楼时,是心甘情愿拿着这辟书出去的,往后,郎君便要投于我楚氏麾下。”   吴厝不明白她眼中的笃定神情是如何来的,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在敲门,沈当立即便上前来请他进到内间去,楚姜也伸手相引,他只得怀着满心的困惑进去,沈当却又在一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楚姜往门口看了一眼,“进吧!”   立刻便有一个少年郎欢乐地走进来,“九娘,好久不见你啦!”   她见到只有戚三,笑问道:“你家大郎呢?”   戚三自如落座,初夏熏风暖,他却察觉到了身下蒲席温热,不是南风所吹,忽听她道:“这蒲席采采刚坐过,你换一张,她稍后还要出来的。”   戚三对温柔灵静的采采也十分欢喜,当即便换了一张坐,又才答她的话:“大郎在下头栓马呢!”   说话前,方晏的身影便已来到门外,只听到几声轻叩,戚三替着叫了一声进。   楚姜见人进来,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容,眼含潋滟地看向来人,“师兄,许久不见了。”   戚三吹捧道:“九娘真厉害,这样都认得出来。”   方晏噙笑,眼神却扫了眼戚三,眼中之色昭然。   戚三摸摸鼻子,正要起身出去,楚姜便叫住道:“师兄赶他做什么?他要是不在,我倒怕师兄扯谎哄我。”   方晏凝眉,向她走近几步,“九娘还在生我的气?”   她仰头看他,嘴角轻扬,“师兄不生我的气?”   “气是气的,总不能一直气,见到你气便消了。”他看了一眼内间,在她对面落座。   楚姜察觉到他视线,“师兄要去看看吗?”   不待他答,戚三便道:“大郎,那是采采姐姐。”   他不知信没信,却也不再多看,楚姜便抬手为他斟了一盏茶,叹道:“师兄,我父亲还在东宫,我心中实在有些恐惧。”   方晏可是难得受她一回茶,抚着茶盏低笑一声,“过了这几日,太傅便该回府了。”   “我要问的,倒也不是这个。”她抬眉凝视着他,眸中情意昭然,忽见他发冠上那玉簪稍偏,欠身伸手过去,轻轻为他扶正,“师兄,我是想问,你先前派去的那沈樊,现在何处?我想借他一用。”   她说话时,一袖山岚便涌入他眼前,还是那股杜衡冷香,在她衣袖远去后还缠留在他鼻尖,他眸色稍暗,将她抽了一半的衣袖牵住,“用他做什么?”   楚姜嫣然一笑,“用来对付师兄啊!”   话音刚落,内间便有一声轰然,似是什么重物坠地的声音,戚三狐疑地看进去,“采采姐姐,你怎么了?”   走出来的,却不是他温柔可亲的采采姐姐。   “沈兄……沈樊未死?”   方晏眉头微蹙,见他意色愤怒,对面的楚姜又一脸讳莫如深的笑,心头才明白她那句对付自己是什么意思,正要起身回答他,又被他冷声叱问道:“沈樊人在何处?我引他为知己,他却见我放浪前程,我……”   “吴郎君,沈樊他并非冷眼坐看。”他站起身来,与他对面道:“他从渭河中潜离之后,便被我送回了金陵,只因他实在牵挂吴郎你,闻知京中事后,亦曾数次来信求我,吴郎君不必恨他,只恨我心狠便是。”   吴厝心绪百般,连站也站不稳,沈当得了楚姜一个眼神,立刻扶他坐下。   “吴郎君,我师兄说得对,你只要恨他便是。”楚姜盈盈笑道:“我这位师兄,最是心狠手辣,沈樊要是不听他的,便是酷刑加身,他手下好些人,皆因不听话没了命。”   “对,对,我可以作证,我就常被打。”戚三以为她这话是在解围,忙不迭地出来作证。   楚姜憋着笑,看向满脸无奈的方晏,眼中尽是谐谑。   作者有话说:   ①语出陆贾:汉初政治家。 第122章 敬服   戚三还在试图举例证明方晏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吴厝却也不蠢,自然看得出来自己当日不过是凑巧撞上了那场辩论,之后的狂浪豪言与般般不敬,皆是自己由心之语,若怨,也只怨自己鲁莽灭裂、轻口薄舌,若说悔,却也并非。   方晏观他神色黯然,打断了正说得欢的戚三,沉吟道:“吴郎如此赤心相待,沈樊得闻后日夜泣泪,只是我恐耽搁大计,决意留他在江南而已,吴郎若有什么要求,我能满足的,定不会推辞。”   吴厝悲怆一笑,“吴某若无如今之事,便是将来进了官场,也安生不了几年,早早看清倒也算得我上一桩幸事,看尽万般,遁世隐居才是我之归处,便请兄台转告沈樊,我那位知己已死在了渭河里,也请他万莫再记着吴某。”   他仿似释怀,方晏便也不再多言,嗟叹一声便罢了,不料楚姜却微微蹙眉问道:“飞遁离俗、枕山栖谷虽是美事,只是吴郎君数载苦读,满身学问托付草木岂不可惜?”   他惨淡一笑,“楚娘子,这世上,哪有一条路,是供我寒门士子所走的?”   “眼下难道不是有一条摆在你眼前?”   方晏知晓自己今日是被她做了筏子,也不恼,侧身走到一边的胡床上坐下,跟着听了起来,便见到吴厝眉眼怅然,语有郁郁,“楚娘子,非我吴某不敬女子,只是我仕心干涸,经不起这般重任。”   楚姜伸手,请他坐下,“吴君恨世家当道,恨门阀一手遮天,所发议论,自千百前便已不新鲜,然而千百年来,却从来没有哪朝那代能铲除了世族而皇权永立,总是新朝一起,便有寒门变世家,吴君以为,你所骂所厌,陛下便不曾明白吗?”   他乃有不明,“陛下纵然明白,却奈世家何?”   她笑道:“世家仪仗的,也是世家,我们似狼群一般,结伴而居,互相照应,深知一旦脱离族群,便会被其余的野兽啃食,因此总是凶狠丑陋,在利益面前总是虚伪作假,吴君所厌恶,不正是这一点?”   吴厝面有讶异,并未想到她能笑着说出这一番话来,似乎话中骂的,并非自己一般。   “楚娘子。”他终于对这小娘子生了点敬意,“猛虎面对狼群时,亦是力不逮。”   “那若是一只猛虎,身后相随者有千万百万之众呢?以往千百年,那猛虎是离不开狼群,可是以后如何谁又知晓?”   他凝眉半晌,再看向她时眼中有些困惑,“楚娘子为何也要追随那猛虎?”   她反而问道:“猛虎能叫民殷国强,我为何不追随?”   吴厝有些不肯信,“楚娘子若追随,岂不成了脱离狼群的孤狼?”   “吴君,我虽为女子,读的书未必比你少,万物负阴而抱阳,你与我,抛去家世之别,只是对立阴阳,谁也不比谁强,谁也不比谁弱,读的是一样的圣贤道理,尊的是同一家天子,你能有的抱负我为何不能有?”   吴厝被她凛冽的眼神看着,竟是被说服了几分,心念抱负,不过忠君忧民,出将入相,不过女子,为何敢谈及抱负?   这是他今日听到,最为荒谬的话,可是从面前这小娘子口中说出来,却又令他自惭形愧,女儿尚晓报家国,男子却要隐士而居,这且不是更荒谬?   楚姜看到他神情松动,轻声念了句《木兰诗》,“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   她忽然轻笑,缓缓念道:“木兰不用尚书郎,吴君,你认为木兰手下兵将,想不想做这个尚书郎呢?”   又是一句令他面红耳赤的话,他明白楚姜这句是在回击自己先前不敬女子的话,简直羞窘得想要遁地而逃。   他听到一旁的戚三窃笑出声,终于服软,起身向楚姜郑重一揖,“吴某不如楚娘子。”   楚姜也欲起身,方晏十分殷勤地来托了一把,被她轻拍了几下挥开。   他忽生委屈,瞪了眼对面看好戏的戚三,又见楚姜也正色接受了吴厝的歉意,仍道:“然则郎君憎恶世家门阀,却要躲避乡野,这一举,焉能于民有利?焉能报效天子?焉能折损世家一二?”   吴厝被这三问问得更是惭愧,道:“只恐力不能及,为官数载,亦不过做世家马下扬尘。”   楚姜摇头,“而千百扬尘,可掀马摧车。今日太学多了七百个太学生,明日军中又多七百个十夫长,后日各郡县再多七百个小吏,风起于青苹之末,终冲陵激水,梢杀林莽。”   她将辟书拿起,沉静地望着他:“吴郎君,你并非踽踽一人。”   他心中震撼良久,看向她递来的辟书,沉思良久,终于伸手接过,诚挚拱手谢道:“子善,谢楚娘子今日之劝。”   他肯自称表字,已是表明态度了。   楚姜莞尔,却听他叹道:“楚氏竟是如此大义,是子善狭隘了。”   “大义的不是楚氏,是我父亲。”楚姜道:“我楚氏,自认世家第一流,陛下要令寒门崛起,朝堂上却只有那几个位置,便必然有世家败落,与其被杀得片甲不留,楚氏更宁愿温和地避让,而我父亲,竟想要做个变法的商君,大义的,只是我父亲,自私的,是我与族人们,郎君,我请郎君入我楚氏门下,是知吴君心性纯善,才过屈宋,不忍见郎君被埋没,更是为了让我父亲不必独行。”   吴厝有些动容,“楚太傅竟……竟忠君至此!”   他嗟叹数声,终是长叹道:“子善,服也。”   楚姜便再无负担,见他收好辟书,视线悠悠转向了方晏与戚三,复请他坐下,“这位是我师兄,是害我父亲禁闭东宫的人。”   吴厝还未坐劳,听到这一句身子歪了歪,“啊?啊,幸会。”   楚姜失笑,看方晏坐在胡床上只是点了点头,侧头望了一眼,他这才过来坐在楚姜身侧,“在下方晏,从前得罪,望吴君莫怪。”   吴厝有些慌乱,笑道:“自然不怪,不怪。”   心中却腹诽这一位究竟是什么来头?   楚姜下一句便解答了他的疑惑,“吴郎君,我师兄与你,也算同道之人,他是……”   说到这里,她却停了下来,看向了方晏,他感受到腰上一疼,忙道:“方某乃是会稽一渔人,早年家人俱被齐王与南齐世家所害,侥幸被世外高人所救,也才有幸识得九娘。”   吴厝心中百转千回,瞬间便想了一出眉间尺复仇的故事,将近日的波谲云诡都往他身上安了安,对他莫名多了些敬意,“原是如此。”   楚姜想他说得也不差,便收回手来,将事先允诺要与吴厝说的太学试舞弊案告诉他。   “如今那位韩博士招了,说是顾少傅对他说过,有三个逃窜的士子请他留意,因此他当时一见三位书生便喝斥着他们离开,又报于顾少傅知情。那两位被举报最先泄题的,倒是一字不肯承认,然而在他们的住所却找到了信件,二人信中所讨论的,正有几道太学试中的试题,还找到了一封陆学士根据试题指点的回信,其余涉案学子,一一承认,曾从那二人处拿到过一份写有试题的卷册,却题有不对……”   吴厝大惊,“那两个,一个是顾氏的女婿,一个是陆氏的女婿,难道是顾陆两族所为?”   楚姜叹了一口气,借着袖子与案几的遮挡,手又往旁边拧了几下,“是啊,弄出这案子的人,可不就是要让世人如此以为!”   吴厝知其与顾氏有亲,以为她是惋惜悲痛,跟着叹了一声,倒也不再好发什么议论。   方晏哪知她玉手纤纤,竟是毫不留情,纵他打小便受摔打,也架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令吴厝侧目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方兄与他们有仇,当是欢欣吧!”   他牵动嘴角,“正是心中大喜过望,一时失态。”   吴厝却还好奇那童谣一事与刺杀自己的人,方晏一听眼中便放了神采,“这个方某倒是知情,吴兄大可一想,这两桩事,对谁的好处最大?”   楚姜微笑着看向他,一言不发。   他便默默移开视线,紧紧压住置在自己腰间那只手,甚至分了手指去戏弄。   对面的吴厝一脸正经,“若是好处,应是梁王得了,不过如今梁王却是实实在在被禁足在府中,世人皆以为是他妄有夺嫡之念,所以陷害东宫,如此说来,他不仅没分到好处,还惹了一身的嫌疑,可是太子并不会害我,他的近卫,我曾在客舍中见过数次,甚至还有楚娘子的书信为证……”   一声轻“嘶!”令他抬头,看到方晏眉头微蹙,他不禁道:“难道是我猜测有误?”   耳根一片绯红的楚姜轻轻揉着手指,正了正颜色才道:“吴郎猜得不错,并非梁王,却也事出梁王。”   吴厝若有所思,抬眉看到她眼中的歉意,怔了怔。   察觉到什么之后,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中那纸辟书,心情开始复杂起来。   阁中忽而寂静,吴厝应道:“楚娘子,子善明白了。”   她心头一松,吴厝却欠身为她斟了一盏茶,茶水久搁,透着清凉,泠泠声动,“若论忠君,子善不如楚娘子,论人心洞察、政风敏锐,皆不如,子善以茶代酒,敬谢楚娘子。”   她忽生感动,接过茶一饮而尽,将空旷的白瓷盏执于身前,由衷道:“今后,愿郎君只为弈客,坐看沧海起扬尘。” 第123章 互诉   楚姜目送吴厝离开酒楼时,方晏在她身后无端深叹了一声,“九娘对他,倒是真心一片。”   她不禁笑起来,回身道:“我对谁,又不曾是真心?”   初夏的日阳晃眼,她满身辉色,倒教人不敢直视,方晏轻轻牵起她的手,揉了揉先前被自己捉弄的那几根手指,“我上次被你喂了药,回去之后好几日都没什么气力,连戚三也笑话我。”   这酒楼的糕点香甜,还是个半大少年的戚三正吃得入迷,乍然被叫到名字,不服地抬起头来,抱屈道:“九娘,大郎在你面前卖惨呢,第二日他就罚我去跑腿了。”   楚姜满意地对他点点头,“戚三,幸好有你为我解惑,不然我真要被你家大郎给诓骗去了。”   方晏眸光浮动,“九娘信他做什么,他跟方祜一样的油嘴滑舌,惯会讨好卖乖的。”   她笑着抽回手来,轻推了他一把,缓步回到案前坐下,“我自小吃惯了甜的,就爱听好听的,可是师兄言行之间,无一步一言让我觉得甜蜜,该是你要同戚三学学才对。”   方晏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眼神紧紧随在她唇上,听得此语,纵步至门口,将戚三面前那盏糕点往外扔去,戚三立马也跟着那糕点跑,刚到门口接住糕点就被关在了门外。   楚姜倚着几子笑道:“师兄不要以为季甫去送吴厝了,此间便能任你施为,楼下我家部曲都等着的,只等我唤上一声,立刻便能上来捉拿了你这南齐余孽去陛下面前邀功。”   他回身站在她身前,深看了一眼便跪坐在她身后,与她共一席。   他身形高大,坐下的一瞬间便挡住了灼人的阳光,尤其还微微起身将她圈住,更是投下一片阴影,尽将她笼罩住。   在模糊的光影里,她美得不似凡尘中人,令他忍不住谓叹,又仍要记得她的狠心,“九娘先时不捉拿,是没有证据,还是舍不得?”   她感受到肩上一沉,阖眼道:“第一舍不得,第二没有证据。”   真是个狠心的小娘子,他恶心一起,咬着她的颈不肯松,唇齿间泄出几句不满来,“顾氏算什么,九娘竟为了他们这般欺负我,一群与虞巽卿同恶相济的奸宄,你护他们,九娘,你竟要护他们。”   楚姜听出他语气中的委屈和恨意,而周身被他箍得愈来愈紧,像要被他揉碎一般。   他像是野兽一般啃噬着她的颈,又撩拨着她的肩,灼热的呼吸扑来她的面前,她睁眼看到他的唇盖在自己的眉睫,看着他这张陌生的假面,心中痛意一深。   她的晏师兄,竟脆弱得令她心疼。   “师兄,也只比殿下大一岁呢。”   方晏未曾理会她的呢喃,只是发泄般地亲吻着她,他知道眼前这小娘子狠心,不待哪日,就要将自己抛弃了。   可是楚姜已经心软了,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低语道:“殿下他已经有了那么多人爱护,我偏心一下师兄,也没有人会责怪我的。”   他动作一滞,终于舍得离开她脸上了,眼中除了激烈的情意,还有惊喜。   “师兄。”楚姜抬手,抚摸着这张假面上她唯一熟悉的眼睛,“我如此自私,却又如此爱你。”   在山野药庐里,在东厨烟火中,她第一次被如此牵动心绪,成为采采口中活过来的人。   十七年前的秋天,他失去家人,她来到人间,仿佛是注定的痴缠。   她该要疼他的。   方晏仿似不敢信一般,眼中有着不明显的狂喜,又含着犹豫,启唇良久,却一言未出。   她遂轻叹一声,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我的理智,遇上师兄,便都都不见踪迹了,我的晏师兄,如此敬爱先生,疼爱师弟,比诗赋里的明月还要清白,你要对顾氏跟陆氏下手,必然是他们曾做了错事,我不怪你了,师兄。”   方晏顿时便失了心防,方壸不理解他为何非要复仇,连廉申他--------------/依一y?华/们,也只以为杀了齐王跟虞巽卿便已经足够了。   只有楚姜说他做的事,尚有理由。   他近乎颤抖地捧着她的脸,语气低弱,“九娘,他们是做错了,徐西屏被虞舜卿杀死之前给我留了一封信,上面有着两族共谋的证据,他们早便知道虞巽卿想让虞大将军死,他们比虞巽卿更早知道齐王恨不得我父亲死在战场上,什么陆氏满门书香,顾氏老实本分,只是两座矿山而已,他们便要为了那两座矿山,去逢迎齐王的心思,他们送了个女人给齐王,传令兵带着大军被困淮左的消息回来时,他们正怂恿那个女人将本不是那日的寿辰,故意说成是那一日,若没有这一桩,哪里轮得到虞巽卿扣押传令兵?九娘,顾陆两族的恶,是河决鱼烂,是决疣溃痈,比虞巽卿更令我痛恨。”   他语近崩溃,眼中有滔天恨意,楚姜忙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师兄,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她用尽全力支撑着他的身子,两人相拥着,皆是红了眼眶。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孤弱,只是感受着他肩臂的颤动,楚姜便不禁要去想那个才七岁的小小儿郎,要如何在失去父母弟妹之后振作起来,才能长成如今眼前这模样。   是不是常要和泪睡下,又涕泣着醒来?   她想象不到他的苦,只好仰头吻去他眼角的泪,“师兄,我没有吃过苦,以后你遇到的苦,我都为你分担。”   他激动的心绪被她抚平几分,眸中痛意渐消,“九娘,你不能反悔。”   她拢着他脸,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我决不反悔。”   荡漾红尘里,多的是痴男怨女,多了这一对,也并不稀奇。   方晏揽她入怀,带着炽热的爱恋,却又轻若一袖和风般地,亲吻着她的发顶。   楚姜缓缓靠在他胸膛上,低喃道:“师兄,这一声跳动,是为了我吗?”   他终于展颜,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每跳动一下便道一句:“这一声是。”   “这一声也是,这一声,这一声……”   楚姜轻笑出声,他每念一句她便数上一声,两个在外决算千里的人,在这间阁子里,似幼童启蒙时初识算术一般新鲜好奇。   天色渐昏之时,方晏仍欲送她回府,却反被她送了一程,临别时他站在车窗边,又生了些依依不舍。   倒是戚三看他们越说越缠绵,忍不住咳了一声,“大郎啊,那个,廉叔他们都在门口瞧着呢!”   楚姜闻声忍不住面上一红,看过去时,果真见铁铺门口站着几个满脸揶揄的人,其中有个中年汉子见她看来便笑道:“娘子上回来我们铺子里,让铸了一把剑,如今已经铸好了,可要取走吗?”   她这才记起来,笑道:“我不会使剑,便送于师兄吧!”   戚三忙道:“九娘,我会……”   “你不会。”方晏敲了他脑袋一下,“我正该换一把剑使,九娘实在想得周到。”   楚姜却有些惭愧,觉得轻慢了他,柔声道:“想必诸位铸剑之术必然绝佳,只是当日我说得随意,倒不曾有几分心意,等我舅舅回来,我再叫他替我寻些好的给师兄。”   方晏抬眼看她,轻轻点了点头,一旁的戚三以为来了机会,凑到二人跟前去,“那这一把给我吗?”   脚上又挨了一记踢。   楚姜失笑,看向他道:“适时我也送你一柄。”   戚三顿时欢喜起来,殷勤着吹捧了好几句。   眼见月影将出,沈当提醒了一声,楚姜才命人驱车回府。   方晏遥看着街市上那伶仃一车,没注意到身后戚三一脸窃笑地跑进铺子里,等他进去时,只听到他在向众人胡诌八扯,引得赞叹连连。   “九娘说,往后我替你吃苦……”   “呦,这是知道心疼人呢!”   “你呀,我不怪你……哎呦,大郎你不送了!”戚三忸怩作态的声音被人一掌打断,忙不迭起身扶着人坐下,“我这是安定他们的心,廉叔之前便总怕九娘始乱终弃于你,这被骗钱骗财,都不如被骗情骗爱来得厉害,今日我一说……”   方晏冷脸看他,“你一说什么?今日的剑练了?”   廉申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不妨也被他点了点,“廉叔,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好奇这些事?叫叔母知晓了,还以为你心中泛了什么涟漪……”   “世子,我可不曾,我……我就是逗三郎玩呢!”说着便要起身,轰着戚三向外走去,“我这就盯着他练剑去。”   他视线又移向铸剑那汉子,“远叔,上回我见您写信……”   “啊!剑!还有把剑在炉子里。”   “今日的账还没算……”   “三郎,上回我指点你那套剑法学会了不曾……”   顷刻之间,这屋子里便只剩方晏一人,看着众人仓皇,他含笑提步至案前,看到悬在那里的一柄剑,正是楚姜曾随口说下的那一把。   剑身上映着剔透的月光,犹照着这间陋室孤窗,他伸手触着剑柄,不由低笑起来。 第124章 黔驴技穷   伴着月色回府的楚姜,不过刚进了街口,便见府门口有人影绰约,未等她细看,那人群中便有一人策马而来,落在她车前。   “楚明璋,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   是刘钿的声音。她不明里就,下车看向她,“殿下夜里不回宫,又不进府去,难道是特意在此候着?”   刘钿嗓音一尖,带着哭腔又问了一句,“三哥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你一定知道的,你能不能告诉我?”   楚姜看了眼府门口,她两位兄长都为了奉陪这位帝姬侯在那儿,正朝着此间而来,她不明白刘钿闹这一场是为了什么,梁王被禁闭府中,谢昭仪应当与刘钿说过叫她谨言慎行才是。   她遂摇头道:“我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   刘钿坐在马上看她,眼中有些悲愤,“那日在糕饼铺子,是你让我故意看到方先生的对不对?楚明璋,我自认对你没有丝毫辜负,你为什么要害我二哥?我还以为你病好了,起码也不该再让所有人都让着你了,可你还是如此自私……”   “殿下,明璋不过闺中女儿,并不知诸多事端。”楚晔过来站在楚姜面前,打断她的话,“殿下,夜深了,您该回宫去了。”   楚姜又听得“明璋”二字,忽生仲怔,这是她母亲临去前给她取的字,只有亲近非常之人,会如此唤她。   那时候扎着双髻的刘钿,话还说不清楚,便跟着皇后也喊了一声明璋。   她心头莫名一酸,仰头见到刘钿含泪看着自己,苦笑着摇摇头,“殿下,我为何要害梁王殿下?您来问我,或是梁王殿下那里出了什么乱子,此时谢娘娘应当正烦闷着,您不回宫陪伴谢娘娘,过来质问我,是否不妥?”   刘钿坐在马上,衣袍被南风缭乱,目有恨意,“可我知道是你,楚明璋,我倒是恨,恨我当年拿的那条柳枝怎么没能让你死过去。”   “殿下慎言。”   刘钿冷笑,“楚晔,你以为你是谁?还轮不到你一个司议郎来打断本公主!”   楚晔不卑不亢地对她一礼,“殿下乃一国公主,言行当有斟酌,于此深夜苛责臣女,实在不合规矩,亦则言语之间颇关朝政,恐将谢娘娘拉入御史谏言之中,若是落了个后宫干政的名声,实在于梁王殿下无益。”   刘钿恼怨地看了他一眼,终也知道事有缓急,看楚姜还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样子,眼里蓄了点泪,恨恨说了一句:“楚明璋,以后左十娘她们说你坏话,我再也不帮你了。”   楚姜观她此时还只吐出这样一句,心中苦涩愧疚交织,却实在不知如何应答她,而刘钿也不曾等她回话,狠狠瞪了她兄妹三人一眼便驱马离去。   她曲身目送她远去,听到身边楚晔叹道:“今日长安县令求助于他族兄章常侍,又去了吴厝所居那客舍探查,在院墙处一株槐树上寻到一缕布条,那料子是去年秋时织造司新出的,因造价极为低廉又耐磨损,布样看着也不算精美,陛下便令其作为军中用物,等能够充足军中所用之后再将织法散于民间,去年不过初得了五十匹,便尽数赐给了魏王与梁王两位殿下,令他们分给手下将领,先行用上几月再看如何,连各宫娘娘处都一匹未发。”   楚姜凝神听着,一面随他向府中走去,仍听耳边道:“长安县令一拿到那缕布条后呈进宫中,织造司的一眼就认出那料子来,陛下便命人先去了魏王府中,魏王妃一听,便将去年分于魏王的二十五匹布料分毫不少地拿了出来,原是魏王当初嫌弃那料子拿不出手,都封在了库中全然不用,陛下又才叫人去问梁王,梁王殿下却都分发了给了手下人,陛下便将其叫进宫中去了,八公主也是因此事才来寻你。”   她微微蹙眉,这事如何看,都是梁王嫌疑最大,她甚至怀疑这布条是上一回吴厝被刺杀时所遗留?那时候,她本就怀疑梁王会杀人嫁祸东宫。   一边的楚郁便道:“八公主一直说在糕饼铺子外是你引诱她。”   楚姜顿时无言以对,这片刻的沉默将她两位兄长吓了一跳,楚晔问道:“难道是……”   “三哥想什么呢!”她笑道:“我即便能引得她过去那糕饼铺子,我还能引得她捂住我的嘴?我只是在想该怎么由那缕布条查到凶手。”   楚晔顿时放下心来,“早上大理寺中刚将顾少傅与陆学士请去查问太学试舞弊一案,下午梁王又被请进宫中,任谁都能看出是东宫与梁王两立,怕是风波过后仍不平静。”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进府中,楚姜凝眸道:“因此还是得要两桩案子都结清的好,仔细想来,这布料要查也简单,只要不是天外来物,总有来处可循,先清点织造司所出布料是否有所遗漏,查看其库中所有是否对得上,梁王殿下是皇子,将他的嫌疑暂且放到最后,织造司的对不上了再来对他的,让他手下将领,没做衣裳的将料子拿出来,做了衣裳的将衣裳都拿出来,虽说军中难免刮刮蹭蹭,但是刮蹭了总有缝补痕迹,送给织造司一对经纬便能明了。   况且御赐之物,总不该有人态度轻慢会弄丢了,若是谎称丢了的,连同梁王殿下也该被问一个懈怠之罪。如此查办之下,那槐树上挂的是哪处来的,不是清清楚楚?”   楚晔兄弟二人都点头称是,楚郁道:“这样查倒是清晰了,我看八公主今日这般气势汹汹地过来,恐怕梁王是实在脱不了干系,她才慌了神。”   她闻言有些感慨,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她虽骄纵天真,却没有坏心思,梁王若做错了,陛下也不会迁怒于她,况且帝姬之中,只有她曾被皇后娘娘亲自抚养了几年,论起受宠程度,帝姬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她今日这举动,怕是被谢娘娘怂恿。”   楚郁不解问道:“谢娘娘怂恿她来质问你?”   “不是质问我,是想让怀疑楚氏,乃至东宫。”她叹道:“恐怕梁王这回,真是难掩嫌疑,谢娘娘才会连八公主都要利用了,她深夜出宫,与我就此事争嘴,陛下自要问几句,谢娘娘也是黔驴技穷了,证据在前,陛下又深知八公主性情,若无人点拨她,她绝不会想得如此深,她越在陛下面前说是我受东宫指使,陛下只会越怀疑是他们妄图僭越东宫。”   楚郁听得连连点头,只是楚晔却面色凝重,“可是陛下他,定然也会对你,乃至楚氏有意见,你当初那封信,陛下是实实在在看见了的。”   她仰头轻笑,神色淡然,“三哥,陛下若是全信了臣子,那才是朝堂悲事。”   楚晔闻声而笑,这话,倒是不假的,天子若对臣子毫无猜忌,可实在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帝王。   兄妹三人月下漫谈,等进了内院之中,才见到大着肚子等在此处的顾媗娥,顾妙娘正陪在她身边。   三人忙行了礼,顾媗娥便问道:“八公主可曾走了?”   楚晔满脸歉意道:“已经走了,三郎不知母亲尚在等候,竟不曾叫人送个消息给母亲,劳累母亲了。”   她笑着摆摆手,“我总之是闷得慌,在这里吹吹风也舒坦。”   楚姜便上前去安抚着她,关慰她今日如何,楚晔兄弟二人一听她提起妇人孕事,礼貌听了几句便告辞而去。   顾妙娘立时便活泼了几分,道:“今日你出门竟不带上我,害我被几位夫人捉住问了好久的话。”   她笑问:“今日有人上门来了?”   顾媗娥道:“是李老夫人带着两位儿媳来了,我接待了才知她们也是冲着你那本药方来的,幸好你叫阿聂备着了,我便留她们用了中饭,妙娘才被她们问了几句话。”   她心中满意,知道当初送给她舅母那张方子的后效来了,当时左八郎抄了一回,京中老祖宗多,抄几回方子多传几家,自己手中有本神医留下的方子这事,自然也该在京中妇人口中流传了。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又是她们自己来讨的方子,若不记几分自己的恩情,说出去,自也少不了一场指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被人非议可不是美事。   顾媗娥看她面有所思,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楚姜听她关怀,想起来她堂兄顾晟被大理寺查问一事,不知她是否知情,知道后又是否会碍及她心情。   顾媗娥看她面色凝重,摸着她脸庞关切道:“可是今日外出玩久了,身子不适?”   顾妙娘也忙上来摸摸她额头,“是不是穿少了受凉了?”   她拉住顾妙娘的手一笑,“无事,我只是忽然想到今日的两桩案子。”   顾媗娥神色有一刻的凝滞,观她目色,顿时也明白她的想法,微微一笑道:“九娘,若是他们真犯了事,朝廷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痛也罢悲也罢,做人不能想着占尽好处却不付出丝毫代价,九娘,我腹中这孩子还有几个月便要出来了,我想让他看到的人间,是要分对错的,他大可以骄纵,大可以浪荡,大可以毫无作为,却一定要做个心中有对错的人。”   楚姜被她拉着拍了拍手背,“太学试泄题不是小事,他们真若参与了舞弊,叫太学试失了公正,我若是为他们求情,将来我教导你弟妹之时,如何问心无愧?”   顾妙娘隐隐约约听明白了几分,心想难怪她姐姐要让她留在楚府陪她而不是让她去顾三夫人那里,恐怕正是怕自己被他们利用了。   楚姜看她如此想得开,便也放心几分,又陪着她说了几句话才回去歇了。 第125章 皇后   夜霜侵透重重宫阙,禁中灯烛绵延,直将数道游廊照作天阶。   刘钿步履匆忙地绕过一座游廊,周身尽被霜月笼罩,两侧宫灯不堪夜冷,灯油被风吹过便凝在了青铜灯座上,隐约像是灯座上雕刻的狴犴流下的泪。   她目光紧紧随着远处的灯火而动,身侧宫娥的提醒才将她拉回眼前,“殿下,是娘娘。”   她恍然收回视线,看到前方的的谢昭仪,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紫绡织锦披风,正在沉静地望着自己。   一路提着心的刘钿顿时心头便更委屈了,指着远处移动的灯色与人影道:“母妃,父皇是要送二哥去哪儿?”   谢昭仪轻叹了口气,行走间被风卷起的披风有一角探入了宫灯中,被火舌燎起一丝火光,却被带着冷霜的夜风剿灭,廊上竟无人能留意到。   谢昭仪牵着女儿往寝宫走去,“那些粗布,你二哥手下人并不能对上来,紫宸殿是你父皇的寝宫,他自然留不得。”   刘钿不肯信,“那是要去何处?太学试舞弊案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审问疑犯,怎么就凭一块布料就能定二哥的罪了呢?”   谢昭仪面含悲色,却只叹了一口气,再未多言。   刘钿忽然挣开她的手,流着泪向后退了几步,“我不信父皇会这么狠心,我去求母后,母后一定会相信二哥的。”   她提着裙子向后跑去,廊上宫人都急忙去追,却怕积露湿滑,迫得她急了摔着她,举止有些小心。   谢昭仪却只是虚虚伸了伸手,口中唤了两声“钿儿”。   刘钿跑得急,撇下了一众宫人,并未来得及看她母妃的神情如何。   “娘娘,要不要去……”   谢昭仪抬手打断宫人询问,缓缓提着步子跟去,一面走,一面将身上披风解下。   涂着蔻丹的纤指划在丝薄的锦绫上,不消用力,便是一副仿若被狂风骤雨吹打过的惨败模样,她面目依旧沉静,将残破的披风虚虚挂在肩上,慢慢加快了步伐。   只是在步下台阶时,似是不慎,直直朝着青石地砖摔去,吓得她身侧宫人大惊,急忙将她扶起,却是衣衫尽残,发髻凌乱,那条披风因沾了夜露,更是凄惨。   扶她起身的宫娥眼见着她落下泪来,满目悲怆地朝着刘钿追去。   寂静的宫道上渐渐多了声响,巍峨的皇城中,一道纤细的身影显得实在微不足道,她跑过的一座殿前,门口有两个打着瞌睡的小黄门,连呼吸声都不曾变得急促几分。   只在谢昭仪追来时,呼喊声渐重了起来,两个小黄门惊醒,不敢看形容凄惨的谢昭仪,满怀惴惴地跪下目送着她们远去了。   皇后所居的广阳宫中早已寂静下来,只有两只狸猫在屋脊上打架,似是被人声惊动,一只猫儿不敌,顺着屋脊落到一边的桂树上,惊起万叶簌簌,伴着这猫儿一声叫,刘钿扑在了宫门前。   “母后歇了吗?我想见她,我有急事要求见母后。”   内中守门的宫女细辨了辨,才听出这是刘钿的声音,正欲回答,却见殿中已经出来一位姑姑,低喝着她:“娘娘刚睡下,惹的这是什么动静?”   “姑姑,是八公主殿下在外叫门,说有要事求见娘娘。”   刘钿夜听到了内中对答,无措地后退了一步,口中喃喃道:“母后若是睡下了,我……我明日……”   那位嬷嬷隔着门,听到她连明日再来都说不出,轻声道:“殿下,娘娘已然睡下了,您若有什么要紧事,不妨先告知老奴,待娘娘晨起,老奴定然转告,也不多耽搁。”   她长着嘴嗫嚅了一声,忍着不让泪落下,“我……我只是……”   “钿儿,钿儿!”谢昭仪急促而激动的呼喊跟了来,随着而来的,还有她身边跟着的众多宫人嘈杂的脚步声。   环佩的碰撞,衣饰的厮磨,细碎的脚步,这在沉静的夜里此起彼伏地交织着,却又显着一点刻意的压制,除了谢昭仪初来时的那一声,其余人声都是低而细,便如谢昭仪责问女儿,“深夜来扰娘娘做什么?赶紧随我回去。”   也如她向门内致歉,“林姑姑,只是八公主思念娘娘了,她惯爱胡闹,姑姑万不要惊动了娘娘,我这便带她回去了。”   林姑姑嘴角挂着讥诮的笑,看到内殿已经亮起了灯,忙回道:“老奴拜见昭仪,多谢昭仪体谅,娘娘今日睡得早,明早老奴必将今夜殿下前来之事告知娘娘,不会辜负了殿下的思念。”   她说完后便静等着门外人群离去,却听到宫娥们低叫一声,“娘娘。”   守门那小宫女向她投去不解的眼神,她立刻便蹙起眉头,看到内殿有人影闪动,示意小宫女回去禀报,又故作不知地道:“夜深露重,昭仪与殿下回去路上当心些。”   殿内赵皇后坐在榻沿上,身上披了一件素净的烟色披袄,手上捻着一支金簪正在挑烛花,火舌轻舞时,那小宫女正好小跑进来。   不等小宫女说话,她便挑眉问道:“是哪个娘娘在外?”   显然是被谢昭仪那些宫娥们的一声娘娘给惊醒的。   小宫女一眼见得她秾丽的眉眼间带了丝不悦,心有惶惶,“是谢昭仪与八公主,殿下先来的,说有要事求见娘娘,知道娘娘睡下之后本要离开的,谢昭仪又追来了,口上……说着要离开,却似乎跌了一般,眼下,还不曾离去。”   赵后嗤笑一声,将手上簪子随意抛了,慵懒地扶着宫人的手起身,站在窗边看着宫门处,见到辉煌灯色越过那道墙,将广阳宫屋檐下挂着的数盏宫灯衬得都暗了些。   她忽笑了笑,叫宫人将殿中最明亮的几盏灯给灭下来。   门口的林姑姑听到几声痛苦的吟哦,小宫女又跑回来,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她面上浮起笑意,回头见殿中暗了下去,便关切地对门外道:“昭仪可还好么?可有带了步辇过来?若不然,坐着广阳宫的步辇回去?”   正揉着脚踝的谢昭仪闻声便是一愣,皇后的步辇,今夜她但凡敢做,明日刘峤就得被打发到封地去,乃至她,或许都得要陪着去。   刘钿眼中带泪,跪坐在谢昭仪身边,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听到步辇都不曾多想,“多谢林……”   谢昭仪急忙打断她,“多谢林姑姑,不过是轻碰了一碰,倒是不要紧的。”   说话后便要勉力起身,却是目中一狠,连带着扶她的刘钿与宫人都一并摔了下去,几声娇呼都不曾掩住一声“咔嚓”的响。   谢昭仪忍着脚踝处传来的剧痛,趴在宫人肩上,听到林姑姑的问候,苍白着脸回道:“无事,再不走,怕是……真要扰了娘娘。”   此时却有宫娥捧着刘钿的手惊呼,“公主的手给摔着了,流血了。”   林姑姑紧皱眉头,交代了小宫女几句,她便又蹑着脚跑回去禀报。   门外刘钿却已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将受伤那只手抽回,吩咐身边人回去抬步辇来。   谢昭仪看向她,忍着痛摇摇头,她却倔强地回视过来,还嘱咐宫人将谢昭仪背起来。   然而广阳宫内忽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刘钿怔怔看去,心中突然有些悲伤,见到宫门打开,皇后疲惫的面容出现,她竟不敢上前。   皇后看见她母女二人,倒是先叹了一声,“摔着了何不叫门?难道本宫还舍不得这几刻的睡意?”   谢昭仪痛得满头大汗,闻声惭愧道:“都怪钿儿胡闹,妾追不上她,倒叫自己吃了苦头,本是实在不愿惊动娘娘的。”   皇后微笑,嘱咐宫人将她扶进宫中,又叫人去请太医,最后才看向目光躲闪的刘钿,伸手要牵她,“伤到哪儿了?母后看看?”   刘钿听到这温柔的一声眼睛又是一酸,伸手给她牵着,摇头道:“不痛的,是阿钿不好,不该来打搅母后。”   皇后看着她掌心被挫得出了血,眼神颇有些责难,“便是急着来见母后,也不该把自己弄伤了,幸好我听着动静醒了,不然你这手真要拖着回去才上药?”   刘钿摇头,一句不肯再提什么求情的话,谢昭仪却不会罢休,她们才到殿中坐下,便听她含嗔带怨地看向刘钿:“这孩子也是倔,妾身都说了娘娘此时必是歇下了,她非要跑来,妾身先还骂她呢,早些不来,偏要等这时候来折磨人。”   皇后低眉轻笑,轻轻吹了吹刘钿受伤的手,“阿钿是有什么事急着要见母后?”   刘钿低着头,闷闷道:“不是的,只是阿钿想念母后了,怕母妃不许我来,才撒谎说有要事。”   谢昭仪目光顿时有些黯淡,心中有些讶异女儿为何会如此说,却见皇后向自己看来,“她若想来,你拦她做什么?她镇日里胡闹,腿脚连军中男儿也未必不如,你又哪里追得上她?倒是累得你自己周身狼藉,便等她胡来就是,到了广阳宫这里,本宫自有法子治她。”   说完她便伸指轻轻点了点刘钿的额头,颇为亲昵,看得谢昭仪十分不是滋味,却要陪着笑应和。   然而不过一瞬,她便愁眉轻叹,“妾身追来倒也不是怕别的,就怕这孩子嘴上没个轻重。”   刘钿顿时紧张起来,若说初时看不出来她母妃用意,那被连带着摔跤时,她若再不明白,真就是愚蠢了,眼见谢昭仪还要说话,她警觉地抬起头来,忽而惭愧道:“母妃是怕我告明璋的状,我今日外出,与她斗了嘴,本来想着叫母后教训她的……” 第126章 进宫   听完刘钿的话,皇后掩唇轻笑,“你二人素来爱闹,是为了什么而争吵?”   刘钿像是怕谁赶在她面前答话一般,急忙道:“只是阿钿怨她先一步抢了我的饼子,害我没得买了。”   皇后顿时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你要拿这样的借口叫我替你讨公道,这却是难了,不过想来她能将你气成这般,必然是精气壮了,不如我将她叫进宫来,你二人好好相处几日,就在我眼前,好叫我看看你两个谁对谁错?”   她对刘钿说话时,丝毫没有姿态,如同寻常母女般说笑,倒是衬得一旁的谢昭仪像个外人了。   谢昭仪却是笑望过来,碧眼盈波,也瞧不出几分脚崴伤的痕迹,“那孩子自小便懂事,又深得娘娘喜爱,听闻如今身子大好了,是该进宫叫陛下与娘娘瞧瞧才好,正是花一样的年纪,镇日在家中待着才是耽搁青春。”   皇后心头虽不待见她,却着实有几分意动,余光看见身上的披袄,便向林姑姑道:“明日去诏明璋进宫来,将西边元娘住过的那屋子收拾出来,再叫东厨里给她辟个煎药的地方。”   她说完不忘问刘钿一句:“你的寝殿一直都空着,也给你收拾出来?”   刘钿越受她温柔相待,心头便越是痛苦,此时即便不愿与楚姜共处,也不愿意她失望,便低声答应了下来。   谢昭仪怎看不出女儿心思,略一思忖便笑道:“娘娘想着她二人好,妾身却怕钿儿吵着您,九娘是个冷性子,一天争不上一句的,偏偏她与钿儿在一处,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怕是要掀翻了广阳宫的屋顶了,尤其是钿儿这几日性情越发狂慢,因着她二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嘴快,不安地掩了口,“妾身多言。”   这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连刘钿都察觉了出来,她僵直着背,不敢置信谢昭仪能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口来,等她看到皇后笑容稍凝时,立刻出声道:“母后,儿臣与明璋吵嘴,都是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儿臣也不愿与她再多来往了,她在的时候我便不来了,免得打搅母后。”   皇后忽而一笑,“吵便吵了,广阳宫里总是静得很,多些热闹才好。”   谢昭仪未料她竟全然盖了那句话过去,心中不郁,也知道今夜自己再皇后这里是讨不了什么好了,不过想着今夜自己这一趟,明早便该传遍皇城了,适时天子必然会询问皇后,她惯来向外标榜身为中宫的贤淑仁德,便是虚情,也该假意求一声情。   翌日午时,一乘宫廷式样的马车缓缓驶进宫门,御道一侧有桐叶交覆,照下浓郁的翠荫,遮了半分薄暑。   楚姜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出马车,不过初夏之时,玉墀上反射着的光芒无端将时节带入炎夏去,她望着眼前的九重宫阙,忽而生畏,   林姑姑站在内宫入处,见得人影将来,上前迎道:“九娘来了。”   她是有品秩的女官,楚姜对她施了一礼才回她的话:“劳累姑姑在此等侯了。”   林姑姑携她入内,又欢喜地打量着她,“都说九娘大好了,只是未曾见着,总是担着心,这回看着倒是真的了,只是不跟着元娘长了,越发有些太傅的风姿了。”   楚姜笑道:“还是姑姑好眼力,往常我便犯愁呢,长姐在前头先长了那模样,我再如何也好看不过她去,真要像了我父亲才好,三哥是个郎君,总不会比我好看了。”   林姑姑有些讶异她如今说话竟也如此活泼了,尤其还少了些冷气,不似从前般。   想她往常进宫,除了在皇后面前娇软几分,对待旁的人虽也十分有礼有节,却总是隔着云山雾海一般,哪有今时这般鲜灵气?   林姑姑暗想着,对那位神医的本事又多了几分叹服,想必是病症去了,心胸也疏朗豁达了,方显得这人也有了朝气。   楚姜却不知她所想,与她一面说着话,才是来到了广阳宫。   见到尚为熟悉的殿阁,她颇有一股近乡情怯之感,惭愧地向林姑姑道:“怪我回京之后不曾主动请见,还要娘娘念着我。”   话音刚落,皇后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门前,正含嗔看来,“知道不对还不快些进来。”   楚姜忙笑着拜见,不过才近身便被她牵着进去,林姑姑带着阿聂跟进去,看内中只有两个皇后极为亲近的宫人,便吩咐外间人都不必进内。   皇后带着楚姜坐下,细细端详着她,又是喜又是忧,“若非昨夜阿钿来,本宫还不知托些什么借口才好接你进宫来。”   楚姜目中泛红,“明璋亦然,自回京起,便不知找个什么借口才能见到娘娘。”   皇后看着她的脸,眼睛一酸,忙将她搂进怀中,阖眼轻声叹道:“你跟元娘,都不是听话的,她偏就要去荒山野岭里奔累,你也一样,偏要掺进浑水里去,你们若有什么好歹,我要如何同宝月交代。”   她口中的宝月,正是楚姜的母亲,二人是娘胎里的交情,连同夫婿,也要是一对至交友人。   楚姜知是她看见自己的脸,想起了母亲,便轻声答道:“娘娘,母亲会欢喜明璋与长姐的做法的。”   皇后却面带薄怒地却拍了她一把,“她会欢喜?你怎地不想想我?太子是个不知轻重的,竟也任由你去了,若是事情传出去了,外人知道你一个小女子竟敢掺和皇子争斗,你往后还如何择婿?”   楚姜知晓她的担忧,却对她笑道:“娘娘,明璋若不掺和,殿下又怎么办呢?或许等太学试舞弊案有了结果,殿下便能获得自由了,可是娘娘看如今舞弊案的情形,殿下若一直避嫌,是真避了嫌,还是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皇后自也想得明白,却终究是担心她,叹道:“有众多男子在,哪里就想不出一个法子呢?昨夜阿钿与谢昭仪深夜来广阳宫,就是想着为梁王求情,我平素从不敢在陛下面前过问一句朝政,便是因我朝最忌讳后宫乱政,可是阿钿昨夜若是真的出了口,便不是政事,是家事了,我为嫡母,若不肯为庶子张一声口,还说什么国母之慈?”   她便也道:“听娘娘这话,八公主却是未曾说出口的。”   “她是不说,谢昭仪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昨夜她们闹得好大一场动静,陛下若是下了朝,恐怕第一时间便要往广阳宫来,陛下何等睿智,尤其如今顾氏与陆氏显然是在太学试中动了手脚的,他即便偏爱太子,也多少会有些猜忌。”   楚姜看她想得严密,道:“东宫小朝廷,臣子有错,不一定就是太子有错,正如朝堂之上,多有臣子犯错,可无人思及陛下有错。况且如今梁王身上尚有两罪,一是刺杀嫁祸,二有散传童谣污蔑东宫及其属臣,他的罪若坐实了,那舞弊案中顾陆两氏是否真的动了手脚,答案便只在陛下心中了。”   皇后听得心中震惊,更惊讶的是自己分明不赞同她做此事,却无比自然地与她谈论了起来。   她懊恼道:“本宫不愿信你所言,却又不得不信,怪便怪他楚伯安,将娇娇小娘子养成了个阴谋家。”   楚姜失笑,语气轻快道:“娘娘,明璋在做一个阴谋家的时候,心头是很欢喜的。”   皇后顿时不知如何应她,又听她道:“娘娘,如今世家并不再能左右皇储废立,只要陛下认可殿下的储君之位,朝臣再多谏言,也不过是往阁子里添些无声案牍。”   “你……你却是如何想到的?”   她迎着皇后惊讶的眼神,嫣然道:“娘娘,您既如此问了,那您自然早就想到了,明璋多读了些书,常日里多想想,便也能想到了。”   皇后眼中的惊讶并不作假,她素知她聪慧,却不知她竟如个老道的政客。她沉默了半晌,良久才摇头道:“你这样子,像是顶着你母亲的脸,在做你父亲的事。”   她刚说完,自己便先笑开了,楚姜亦觉她说的话实在有趣,跟着开怀大笑。   一时之间,阁中俱是欢声,直至天子驾临。   皇后与楚姜听到通传,都起身相迎,“妾身不知陛下驾临,有失候迓,望陛下恕罪。”   天子踏进殿中,亲自扶起皇后的手,“朕不过是下朝路上顺道过来。”   说罢他看向楚姜,笑得有几分慈祥,“九娘真是气色大好了,朕见了都欢喜,难怪皇后适才如此欢悦。”   楚姜笑应道:“多赖陛下与娘娘关爱,尚算好了几分,今日见了陛下,想是晚间又该少喝一碗药了。”   天子大笑,“不过一年光阴,倒是将你父亲身上的油嘴滑舌学了个尽然。”   皇后笑道:“妾身看来倒非如此,这孩子不过是藏着性子,这回病好了便无所顾忌了,想如今妾身每每听到她消息,都是跟着杨七和左八到处胡闹,一会子去招人家的猫,一会子去闹市里买马,哪有个闺秀该有的样子。”   天子戏谑看向楚姜,见她面带赧颜,开怀笑了数声。 第127章 深宫人心   待至午时,天子留在殿中用了午膳,楚姜看出他似有意与皇后深谈,借着喝药的功夫往殿外暖阁中避了避。   一碗药尚未过半,殿中突然传来两声冷喝,她初初抬头,便见林姑姑出来掩了殿门,对着她沉默地摇头,脸上神情有些紧张。   她不觉有些惊讶,只闻天子爱重中宫,却观林姑姑脸色,也知今日这事有些稀奇,不觉思索起来。   她手上捏着一只蜜枣,涎了几缕蜜在指尖,宫娥忙小声递上药,“九娘,药该凉了。”   她恍然应了应,一口将药饮尽,那蜜枣才算是落得个干净。   蜜枣有些腻人,将她本就糊涂的心绪搅得更乱,她起身行至窗前想要吹吹风,入目见连廊宫阙层叠,那些葱郁的林木错落期间,只似在迷宫里增几分他色,又似盘错的人心。   “九娘,可要一盏清水压压?”服侍她的宫娥道。   她忽然一笑,顿时觉得殿中发生的事也不足为奇了,一个小宫女都能如此洞察人心,可见这宫闱中,这权力汇集之处,这样的事情才是寻常,夫妻、父子、甚至母女,皆在彼此猜疑。   又过了半刻,殿门终于打开,出来的天子却一脸平和,对着拜别的楚姜甚至笑了笑。   皇后也依旧仪容得体,在宫门前送别天子时与他低声笑语了一句。   楚姜心中无端感慨,这或许便是帝后夫妻多年养成的默契了。   “明璋,你在担心什么?”皇后已经提步回身,望着她落在身前的手,指尖上有一点蜜色。   楚姜顺着她视线低头看了眼,才知道自己先前竟是忘了擦手,羞赧笑道:“明璋并未担心,只是忘了擦手。”   皇后却不信,微微颦眉,嘴角却上扬着,带着些少女般的娇态,“撒谎。”   楚姜见她从宫娥手中接过湿帕,忙伸手要接过来,却被她轻轻拉住擦拭起来,又被她带入殿中,看到了一枚摔在地上的琉璃茶盏。   皇后笑着叫林姑姑将茶盏捡起来,“陛下只是问我昨夜之事,我顾着嫡母慈爱,顺着求一声情罢了,然而梁王犯下如此错事,陛下心中正不郁,我一求情倒是火上浇油了。不过谢昭仪却是打错了主意,她总装作愚钝痴傻的莽撞样子,一片爱子之心,也不曾犯下什么大错来,陛下不会多怪她,可我为梁王求情,却也不曾深问了去,只说那孩子向来恭恭敬敬,绝不会做下错事,今时之事,怕是底下人为了挑拨他们兄弟情分做下的,陛下虽恼怒,骂的却是我不体恤太子之苦,还道太子委屈,明璋,你瞧,装傻是真有用的,难怪谢昭仪用得这般顺手。”   楚姜看她胸有成足,不觉跟着笑起来,赞道:“娘娘智慧。”   皇后嗔她一眼,悠悠道:“这宫里数十载日月,真要是个慈悲人,哪里能在这里坐得长久。”   接着她却话锋一转,“故此本宫才不想你掺和进来,明璋,世人皆道天子爱我,甚至以为太子都是因我之因才受宠至此,他们不在这宫城里,没有见到未央殿前的孤月,金碧台前的隐嶙楼阁,只以为鸾车重门中,全是无忧宫妇,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每一个人,连走路时步子该迈多大都要计算好,不知道陛下之爱,是宗法礼教之爱,谁是中宫,谁是太子,并不重要。”   她眼中忧色更甚,重提起楚姜设计一事,“明璋,你如此大胆,可有想过有朝一日本宫不在这广阳宫了,太子不是太子了,你要怎么办?你是女儿家,该寻个家世相当的郎君婚配,这才能保证你的优渥,若是将来没有了权力的庇护偏宠,你与农女、渔女皆无异,原来的逢迎都会变成奚落与侮辱,那般你如何承受得了?”   楚姜见她眉目怅然,心内跟着揪起来,知道她的话十分有理,却细声反驳道:“娘娘,比起被人奚落侮辱,明璋更受不了做个糊涂愚昧的人。”   皇后早便知说不通她,见她还晓得低声下气,一时间又是气又是笑,“什么叫糊涂愚昧?妇人相夫教子,你为世家妇,还能肆意潇洒,哪里就糊涂愚昧了?”   早在天子来之前楚姜便与她就此交谈过一回,那时她的态度并不如此,楚姜便隐隐清楚是她与天子的谈话让她心中不安了。   她向前拉了拉她的手,带着些撒娇的意味,“若是如此,便不该叫我读书了,娘娘若见过了十里青山,难道还会看得上几道矮墙?”   林姑姑在一旁掩唇笑出声来,被皇后嗔视着便低头笑道:“老奴是觉得九娘说得有理,放眼这长安,哪有谁配得上九娘?可不就是书中见惯如玉郎,尘中难觅知心人?”   皇后身居高位,虽从未亲手搅弄权谋,却是实实在在处在权力漩涡的最中心,比起林姑姑口中的情爱,她更明白楚姜是在表达对权力的向往,这在世家儿女中,本也是很寻常的,旁的女子要权力,借着父兄夫婿的手行事,毁誉大多不在己身,她却另辟蹊径,未嫁之身,父兄未在,便敢施大计。   半晌,皇后才是悠悠叹道:“你真是大胆。”   已经含着一些妥协的意味了。   楚姜坐在她身边,笑道:“明璋不敢揣测陛下与娘娘都说了些什么,却知道如今梁王是难以翻身了,而殿下,从来就未曾因明璋是女子,便认为我插手有何不妥,娘娘,殿下他才是真正的唯才是举。”   皇后假作嫌弃地推开她,“倒是脸皮颇厚?说自己是才,我倒要看着你能被提拨成个什么官!”   “明璋不爱做官,可以做个幕僚。”   这是刘峤第一次来到离台,此处清幽僻静,四周都是荷塘,入耳尽是清流淙淙,晨初夜暮,更有蛙鸣阵阵。   不是个修心的好地方,偏偏天子叫他来此修心。   谢倓不知何时进入了殿中,刻意加重了脚步令他察觉。   刘峤转身,“今日早朝时,可有提及本王?”   “陛下并未主动提及,冯舍人才刚提起殿下,左丞相便出来打断,用太学试舞弊案的结果盖了过去。”   他心内冷笑,“他以为把孙女嫁给赵氏,太子便能让左氏越过楚氏?哼,庸夫之见。”   谢倓顿了顿,看他面色恢复了才道:“只是太学试一案的结果,与我们所想大有出入,顾晟与陆诩确实曾指点过一份试题,那些涉案士子,也实实在在拿到过一份试题,可那试题,与太学试的真实卷册,无一题相同。   尤其是顾陆二人自从祭礼当日起,便是被分别关押的,皆由御林军看守,二人并未会面,亦未有一字书信相传,却都将假试题一字不差地默了出来,与士子们默出来,几无二致。   顾陆二人说是士子好学请教,他们只以为是寻常卷册,未有多想。殿下,这一点,方先生并未与我们说过,我们都只以为,他们拿到的就是真试题,今早左丞相禀报说那些士子承认了舞弊行为,他们以为那就是真试题,也向顾陆二人说明了,那就是真试题。因此如今悬而未决的,只有顾陆二人是否故意舞弊。”   刘峤微微眯眼,眉间带着怒意,“假试题?所以如今,最严重的只是顾陆有罪,楚崧、左融,连一个泄题之罪都没有?孙显呢?顶替孙显的陆十九不是楚崧的拥趸吗?”   谢倓低头,“殿下,只有我们知道陆十九顶替了孙显,陆十九所答的卷册上,又已经被掉换成他人字迹,若出来告发他,反而惹嫌疑,那位真的孙显,又被御林军护着,他似乎也不想追究,左丞相提到他时,只简单略过。   属下以为,这孙显与陆十九,倒更像是方先生为了令我们做局,为了殿下深信他,而故意在我们面前闹大的。陛下今早也不曾定了顾晟跟陆诩的罪,叫御林军窦将军将案子接了过来,命他严刑审问顾陆二人……”   “顾氏陆氏如何本王并不关心!”刘峤厉声打断他,“两颗废子罢了,本王要知道的是方晏何在?为什么说好的真试题,却成了假试题,为什么本该泄题的楚崧没有泄题,本该从东宫搜出来的士子书信没有搜出来,谢倓,你去找到他,去……去找齐王,去问齐王罗瞻的家人……”   谢倓被他怒火所惊,犹豫道:“方晏称其与楚九娘相识,楚九娘又陷害殿下至此,会不会,楚九娘知道他的行踪?”   他得话十分严谨,没有说方晏就是楚姜或是太子安插的暗线。   刘峤却不得不如此作想,手撑在黑漆螺钿四扇围屏上,屏风上簌簌落了木屑。   谢倓听他念得咬牙切齿,似乎要将口中之人以言语凌迟,“刘呈,楚明璋,楚明璋啊,本王真是错估了你。”   荷风入帘,有几道细碎的脚步声从廊子上传来,谢倓顾不得安慰他,低声提醒了一句便侧身隐入了内室中去。   刘峤缓缓放平神色,深吁了一口气,转身望着来人,见到不过是几个来送饭的宫娥,便失了几分遮掩的心,顾自坐回榻上凝神。   却不防领头的那小宫女竟传话道:“奴婢拜见梁王殿下,奴婢等人奉陛下之命前来,陛下命奴婢传话,因皇后娘娘求情,陛下特许殿下不必再于宫中陋处,只需回府静思便是……”   刘峤抬眼,不信皇后的话会对天子有这么大的作用,她或许能够动摇天子的怀疑,却不足以打消,不待他再想,果然下一句就是:“陛下还交代,殿下此番虽铸成大错,然太子亦上书求情,可见殿下与太子兄弟情深,殿下犯错,不过一念之差,皆因身侧小人煽诱,特命殿下暂且交出兵符,并遣散门客幕僚,清静门庭。”   他心中一时难以置信,惶惑交加,太子求情?太子为什么要求情?没有人要他求情,他……   小宫女的话却还没有完:“陛下仍有命,梁王殿下年已二十有六,府中却只姬妾几位,尚无正妃,特命皇后为殿下择挑婉顺淑女,陛下已命太史令择良辰吉日,定日即可大婚。”   这些话仿似一道道惊雷,不停地轰击着他。   大婚,大婚过后就该让他就藩了,交回兵符,遣散门客,清净门庭,他梁王府除了迎进来一个木头傀儡,还剩下什么? 第128章 选妃(捉虫)   翌日,长安惊闻梁王交出兵符,各有议论,又过两日,天子便下诏,命卿以下文武官员为家中女儿登册画像送往宫中,由皇后亲自择挑淑女,适为梁王正妃。   不过十日,所有画像便已呈到广阳宫来,楚姜本欲避一避,皇后却叫她从旁佐助,递了个小册子给她让她划名。   她正有些好奇,却见皇后只是简单看了几张画像便直接吩咐道:“留万御史长女万奚、冯舍人三女冯采月……怀远将军齐昇四女齐槿,其余画像册子都收起来。”   楚姜有些讶异她怎么就留下了不到十人的画像,坐在一边仔细翻着册子,将未入选的一个个挑出来糊掉了名字,想着皇家终非好去处,心中又有些为她们欢喜。   皇后在那几幅画像前凝神细看了许久,等楚姜糊完了数十个名字,仍未听她出声,不觉抬头跟着看了起来,便见留下的这几幅画像上的女子莫不明媚娇艳,不过纸上笔墨,竟也清眸流盼,绛唇映日,有妩媚似芙蓉牡丹,清丽比云边探竹,出尘若新出明月。   皇后侧头见她目光疑惑,笑问道:“可有瞧出什么不对?”   她有些犹疑道:“明璋曾见过其中几位,都是貌美,却与画像上,有些不同。”   皇后轻笑,“这些画像在来到广阳宫前便已被翻阅过几遍,本宫先前去掉的那些,画像上都各自添了些细节,或是面貌有瑕、身量不够、体态不端的,要不就是在面相上添了些病祸、夫离、妨夫之相,唯有留下这几幅,不仅未有丝毫不良之处,反而或多或少地进行了一番美化,连册子上的记录都字字彰显着她们的贤淑美德,婚事本也是你情我愿,一张画像就能得出来的东西,何必强求呢?”   楚姜恍然大悟,起身来到画像前,细细思索了一番才道:“如此岂不是表明了他们,有心簇拥梁王?”   “留下画像的,十之八九是,那些不曾留下画像的,应也有不少与梁王勾连过,只是此时看他式微,不想折个女儿给他罢了。”   楚姜忽而眼睛一亮,“是否该让谢昭仪知晓那些刻意丑化的?”   皇后含笑,“自然该让她知道,去将谢昭仪请来,她是梁王生母,本宫也不能独断了去。”   林姑姑立即应下,交代手下人去将人请来。   时近五月,风催暖意,几张画像被吹得微微卷起,衬得画中人似要离画升仙一般。   楚姜暗暗记下了这些人的官职,略想想便发现梁王似乎并不偏重拉拢低微武官,这些人中,倒是中层文官居多,其中还有三位言官,她将太子受到的攻讦理了理,发现大多是出自这三位言官,不由轻叹了一声。   皇后将着声微弱的叹息听在耳中,问道:“明璋何故叹息?”   她便将心中所想一一说来,又分析道:“尧有欲谏之鼓,舜有诽谤之木,言官自古以来便是纠弹官邪、针砭时弊的,如今这几位却柔媚污鄙,沦为梁王夺权的工具,实在悲哀,若叫陛下知道,定然失望。”   皇后扬眉一笑,知她话中深意,招着她来身边坐下,“梁王是陛下的儿子,此事绝非是本宫一人能定的,这些画像上动了什么手脚,他必然知道,可惜梁王看错了自己的位置,生了不该有的心,要不然也不会只拉拢到这些蠢货了。”   这话说得虽是刻薄,却也字字在理,留下画像这几个,若不是心向梁王,画像也不会如此独树一帜了,这刻意而为的举动看在天子眼里,不就是结党营私?   不多时谢昭仪便已来到广阳宫,带着满脸的愧意和感激,“那孽子被人煽动犯下这样的浑事,如今还要劳累娘娘操劳他的婚事,真是妾身的罪过。”   楚姜微观她颜色,觉得皇后说她装傻充楞是一把好手实在没错,便将心绪按下不提,跟着她与皇后在画像前看了起来。   “妾身倒是觉得,这些淑女个个人品贵重,那孽子是哪一个都配不上的。”   皇后挑眉看她,似乎颇为意外,“哦?谢昭仪心中莫非早有了人选?”   她当即惭容道:“妾身不敢,只是想着梁王心性单纯,易为身边人蛊惑,这些小娘子虽好,怕是性子太温柔,婚后压不住他。”   楚姜顿时明白,这是嫌弃家世不够呢!隐隐为这几个花功夫美化女儿画像的官员叹了一声,想着该将谢昭仪这话传给他们知道才是,挑拨离间,总要这边离间完,那边也吹吹风。   谢昭仪也确实嫌弃留下这些家世不够,心想曾向梁王示好的官员中,身出世家、前途无量也不算寥寥,怎会连一个都未被选上,她自然要怀疑是皇后故意为之。   她这样一说,正中了皇后下怀,便听皇后惋惜道:“本宫亦有此感,只是……唉,只是落选的那些个,本宫实在不忍心配给梁王,他虽铸成大错,终究也是本宫的儿子,本宫何不想他良缘佳妇,就怕将来成了怨偶……”   说到这里她悠悠停了下来,交代林姑姑去将落选的画像一一拿出来,展开给谢昭仪看。   谢昭仪先是被她一句“本宫的儿子”给说得心头一堵,又听她语焉不详地说下这一番话,立时忐忑了几分。   林姑姑一面叫人将画像展开,一面拿着已被标注好的册子解说道:“李将军长女李瑶,眉中有妨夫痣……宗正丞杨其五女,肩有不正……”   听完谢昭仪只觉一阵莫大的屈辱,这些人竟如此,如此折辱她母子!   皇后坐在一旁,施施然饮了一盏温茶,神情遗憾,“本宫先前便十分为难,想着家世低了委屈了梁王,却是家世高了,也委屈了梁王,那几个家世好的,要不就是克夫相,要不就是面有大瑕,本宫正是发愁,好在你来了,你是梁王生母,毕竟更了解他……”   谢昭仪即便心中有滔天怒火,也不敢在广阳宫里表露出来,只是暗暗记下来几个名字,又才恭敬向皇后道:“娘娘思虑得周全,妾身也实在挑不出来。”   皇后便温和笑道:“若如此,本宫也该问一声陛下的意见,圣明在御,比你我定然要多些斟酌。”   谢昭仪哪能有什么二话,顺着应了,等看到人将画像送往紫宸殿,目光扫到一旁的楚姜,忽笑道:“太子殿下已是好年岁,东宫侍奉不过两位娘子,真是可怜了我们殿下,要是见到兄长大婚,怕是年轻心事也遮不着了。”   皇后便一下子想到了虞少岚,天子曾叫太子去请安时,将她一并带上,说起来她在天子面前,也是露了几回脸的。   皇后倒也并非不满,总之天子是绝对不会从几大世家里为太子选正妃的,她看中谁都无用,若不然当初有楚赢,眼下说不得都有皇孙了。   皇后又并未细问过太子,余光看谢昭仪还在等着回答,笑道:“本宫倒是不急,陛下心中也自有决断,眼下,只将梁王的婚事妥帖办好,这才是最要紧的。”   谢昭仪便也笑而不提,陪着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去了。   当日傍晚,天子便定下了梁王妃人选,冯舍人之女冯采月。   是王内官亲自来送的消息,皇后听完后便笑道:“本宫本也觉得这女子最佳,不知陛下可还交代了什么不曾?”   “陛下只说一切依藩王之礼既是,想来娘娘心中自有裁酌。”   听到藩王之礼,皇后心中顿生喜意,这便是定了。周朝以汉时的七国之乱为鉴,规定皇子一旦离京就藩,其与子女若无诏命便终生不得回京,且旧有权力都将一一收回,藩王所有,除了封地便只有一座藩王府及王府属官,况且其封地尚有刺史等官员钳制,实在不必担心他再翻出什么风浪来。   她掩住心中情绪,又将一桩心事说来,“此次落选女子颇多,本宫是想着女儿家无辜,实在不该声张落选理由,未免百官寒心,正想在宫中下一道诏令,命经手画像的人皆要缄口此事,还请王内官将此事禀与陛下知晓。”   王内官恭敬应下,“娘娘慈悲。”   待至他离开广阳宫时,看到楚姜与几个小宫女在殿前放风筝,驻足笑看了片刻,楚姜察觉到,便放下风筝朝他走来,“九娘拜见内官。”   他笑着托起她,“九娘客气了,该是老仆谢您才是,那方子用着,实在是妙,宫里头几个老家伙,都向老仆讨了几回,只是老仆念着是九娘的方子,倒是一直舍不得给他们。”   楚姜怎听不出他的意思,笑道:“药方在世,本就是救人的,这才是医者慈悲之心,我既送了内官,便该由内官自由处置,说来倒是惭愧,我实在找不到理由进宫,那方子捂在我手中多日,不曾早些送给内官,竟叫内官多受几日的苦。”   王内官眼怀感激,或是失了阳气之人情感抒发得更自然,他眼中不觉间都闪了些泪花,“老仆残身,哪里就值得九娘惦记了。”   楚姜忙递上帕子,安慰道:“我幼时来宫中玩耍,陛下与父亲议事时,都是内官哄着我玩,这恩情,当然值得我记……”   不远处皇后与林姑姑并立站在窗前,看着楚姜与王内官说得亲近,皇后失笑道:“本宫记得,明璋幼时进宫来,也少有去紫宸殿里,怎么如今连陛下也以为明璋被王内官哄着玩了许多次?”   林姑姑掩唇,“九娘昨日方说了一句话,什么事说多了,假的也能变成真的,陛下连八公主出宫起居都关怀甚少,哪里会记得九娘是不是被王内官哄过?”   皇后嗔笑,“王内官最得陛下信赖,多少人千方百计地讨好都不得法,偏生叫她寻到了空子。”   “奴婢倒是以为,药方不过是引子,更多的是良机,天时地利人和,九娘占全了。”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明早上班路上来捉虫 第129章 皇后的教导   皇后有心为那些个被故意丑化的小娘子遮瞒一二,毕竟女子立世已是艰难,若是再传出些面相不妥的话,将来岂不是坎坷,民间嫁娶尚且讲究个你情我愿,昌明德治之君更不该因此事便令臣子寒心。   却不想这道诏令才刚出了广阳宫,市井中就已经有了流言,说是诸落选女子中,有几位面相颇恶,一旦娶入家中,轻则家中临祸,重则家毁人亡。   尤为可恶的,还是这流言里不曾指名道姓,连累了所有落选的闺秀,其中家世好些的、惯爱招摇的倒不必多愁,她们常在市井中露面,流言真假与否,一见她们便得知了。   倒是可怜了那些人极内敛、家世又不如的,本来婚姻事都要慎之又慎,有了这些流言,对她们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皇后得闻时,怒极生笑,“好个谢昭仪,这般下作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清早本宫的诏令刚出了广阳宫,前一日夜间楼台笙歌里却已是这流言野调传唱,让群臣得知,岂不背地里骂本宫两面三刀!”   说罢正要交代林姑姑去天子面前请御林军,将散播、议论谣言的人都给拘上几日。   楚姜忙为她顺着气,心中顿时便有了一篇筹谋,稍有几分迟疑,“娘娘,谢昭仪或许已是猜到了娘娘的反应。”   皇后听她欲言又止,道:“你有什么顾虑,但说无妨。”   她这才斟酌道:“明璋便大胆说了,娘娘,您若是出面澄清此事,百官难免猜疑为何那些家世好、相貌齐整的都不得入选,怕是会参您身为国母,对身前庶子都有私心,何为天下之母?再说陛下,即使早便知晓那些官员是故意丑化女儿,可是娘娘您若一澄清,岂不是表明了您早也知情?   圣心难测,梁王毕竟是陛下的儿子,又有军功在身,除了此次栽赃东宫,以往他在人前,可最是个恭敬谦卑的皇子,连唤殿下一声‘三弟’都不敢,人心本就难以猜详,万一陛下动了爱子之心,责难广阳宫倒是事小,万一拖延了婚事,甚至不再提就藩之事,这便事大了。倒不如先压上些时日,等到梁王婚后,大事定了,再为她们澄清。”   皇后眸色一深,面有愠色,却并非为谢昭仪。   她回身看了眼楚姜,语气十分难过,“明璋,送上画像的女儿家,都是在适婚年龄,本也是谈论婚嫁的时候了,要等梁王离京就藩,少也有二三月,在这二三月里,若有那些胆小的、性子少了点坚毅的小娘子想不开,又怎么办呢?”   楚姜怔然,忽而自疚难当,嗫嚅几声,才觉得自己那话说得何其自私。   “宝月往昔,不知救了多少可怜的女儿家,她看到阿聂那样苦,不惜大着肚子亲手教她认字算账,那时候,你就在宝月的肚子里啊!”   楚姜那番话,比谢昭仪的算计更让皇后痛心。   她看到楚姜眼中含泪,悲戚地摇着头跪来自己膝前,摸着她与故友相似的脸,“明璋,我听说你在金陵,也为那些歌楼女子喊过一声可怜的,怎么今日,你却说出了这般自私的话?”   “娘娘,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说出了这般可怕的话,我错了,娘娘,我错了。”   她伏在皇后膝头,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一阵阵后怕。   皇后轻拍着她,轻轻给她擦着泪,让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眼睛,“明璋,你不能只学你父亲的思谋,你母亲何等慈悲,你要学她的善良,你曾经并非这般的,你在书阁里,常与元娘议论女子之苦,赞扬史上后妃们的功绩,哪怕史书上几笔描过的妇人过错,你都要骂史官春秋笔法,为何如今,就只剩下你自命不凡,以为旁的女子,便可拿来利用了呢?还是说,在你眼中,不论男女,世人皆如棋子?”   她泪如雨下,痛苦道:“娘娘,我……我不会在这么说了,我不知道我怎么变得这么可怕,我从前不是这样的。”   皇后的衣襟已经被泪沾湿,看着她如此痛疚,宽怀了几分。   她越发像个政客,可她终究还是宝月的女儿,并不曾泯灭了良心,更庆幸,自己能在她来不及长歪的时候发现这一点。   于是她捧着楚姜的脸,谆谆告诫道:“明璋,我也不是圣人,我要为太子筹谋,少不了策事谋心,但这策谋里,要有良心,我是一国之母,是这盛世里最尊贵的女人,可是若连本宫都不能替女子喊一声屈,还能有谁?难不成要指望那些连女人功绩都不肯承认的男人吗?”   楚姜抬眼,为她的话感到一阵阵惭愧,又同样地,也感到一丝庆幸,若是晚了,自己怕会成为尘世中恶鬼。   “明璋,你身而不凡,你是楚崧的女儿、杨戎的外甥女,杨氏、楚氏两族都疼惜的娇儿,是陛下和本宫都疼爱的小娘子,有着这样的身世,你骄纵些都不是大事,可偏偏不能丢了良心。你总说女子不输男儿,往常看话本时也最为鄙夷女子相轻,如今你非要自己挣进权力漩涡中,明璋,你这般做的意义是什么?假使将来你为太子臂膀,连朝官也不敢轻看你,那时你身在高位的意义又是什么?”   楚姜明白她的意思,为自己先前的话一再羞愧,擦了擦泪,凝然道:“身在高位,是想要自己掌握命数,是要叫别人提到我时,不必先提我父兄,是要护住家族,令我父亲无忧,更应,为女子抱不平。”   天地阴阳,男女各半,怎偏偏,束了女人的天地?   这句话,才是她惯常记得的。   皇后冁然一笑,满意地拍了拍她的手,牵着她起身来到殿前。   二人的视线越过宫墙,远处是苍茫云海,翻涌起层叠起伏的涛浪。   “明璋,我救不了所有受苦难的女子,你也做不到,可是一朝天子能做到,或许一年不能,五年不能,可是十年、三十年,我不信不成。明璋,你自傲本领不下男子,那便在太子前面站稳了,不要被那些男子给挤了下去。百年之后,要史官骂你颠倒阴阳,骂你浊乱朝纲,骂你一手遮天,如此方为天子臂膀,也至少为那些你我看不见的,似曾经的阿聂那般在苦难里挣扎的女子,搏一个活路。”   “娘娘。”她眼睛还红着,说话带着一丝鼻音,“我还是喜欢下棋,往后的棋,却不会被折杀了。”   皇后失笑,伸手刮了刮她鼻头,“这样哭得倒是好看,像宝月。”   夜中静寂,阿聂落着泪,在缝补一条披风。   “娘娘竟还留着这一条,这上头的牡丹还是夫人病中绣的,至最后几针时,实在拿不动针,还是老奴给补上的。”   楚姜替她掌着灯,看她撑起坏了的那一处,又红了眼睛,轻喃道:“母亲的针线活不算顶好呢!”   阿聂带泪而笑,“与女郎的针线活一样,不上不下,偏偏娘娘喜欢。”   她一说到皇后,又是感动得盈了满眼的泪,赶紧将披风拿远些,不让泪水沾湿。“娘娘与夫人,皆是慈悲之心,老奴记得那年被接回府中,府中几个老人并不待见,夫人引着老奴往宫里走了一趟,就只是留老奴在廊子上吃了几块糕点,回去她便说老奴得了娘娘欢心……”   她说着慢慢凝了神,抬头看向楚姜,“女郎,先前老奴总想您该与那方晏断了,嫁个家世相当的郎君,今日听了娘娘的话,老奴才是醒悟了,若是夫人在,定然会赞许女郎的行为,那方晏,若是能叫女郎高兴,留着也无妨。”   楚姜闻声便放下烛台,想要说些什么,在她慈祥的注视下,半晌才笑道:“阿聂,从前母亲是怎样将你与你母亲,从你那恶父狠父身边带回来的,往后我便如何将那些受苦的女子,从折磨她们的人手中带走,阿聂,我会做到的。”   阿聂含笑点头,“老奴信女郎。”   昏色透过桃花窗纸,映在窗外的芭蕉叶上,错落灯色,疏落了月光。   屋中话音,一一入了窗外人的耳。   楚明璋少了点自私。他吟着这句话,莫名有些欢喜,听了许久,屋中话音渐渐琐碎,阿聂似乎并无离开的意思,他有些迫不及待了,像是阔别了三秋,却分明,只是想见见她而已,想看看不再自私的楚明璋,是否比珠钗环绕下更为美丽。   终于他轻扣了一下窗,想着阿聂都接受他了,自己露一面才好。   屋中阿聂却陡然一惊,显些便扎着了手。   楚姜疑惑看去,不敢相信方晏竟敢夜探皇宫,却看映在窗上的身影,不是他又是谁?   阿聂正欲唤人,被她压了下来,她疾步去往窗前,微开了一条缝隙,便见到方晏熠熠的目光。   “怎么还哭了?”他伸手探上她的眼睛。   楚姜有些高兴,他这回不曾戴了那些丑陋的面具,便后退一步,将窗户开得更大了些,视线越过他看了四周一眼,才拍着他的肩让他进来。   面对阿聂审视的目光,方晏面色稍有些不自然,然而不过一瞬,他便笑着走过去,“婶子是在补坏损了的花样?”   阿聂仿佛又回到了药庐,在东厨里,那个淳朴的郎君问自己火势大了没有。她便点了点头,“是,这块儿花样不好补。”   方晏在她身前蹲下,拿起烛台看了一眼才道:“是有些难补,不过我听过一种绣法,可先在底下铺一层丝……” 第130章   阿聂照着方晏说的法子果真补好了花样,一时间都欢喜得忘了怪罪他夜闯内宫的莽撞行径,只顾着捧着披风笑道:“这法子新奇,方郎君是从哪里知道的?”   “前几年我去过一趟并州,见当地百姓缝补皮毛的时候爱用这法子……”   楚姜倚在一旁的琴几上,支着脸无声地笑了起来。   方晏余光看见她,睫毛颤动几下,却先伸手帮着阿聂将披风给叠好了。   灯火暖亮,这场景无端生出些热切的温柔来。   楚姜顿觉心头一阵清净,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执着烛台跟在阿聂身后,仔细妥帖地为她照着亮,轻唤道:“师兄,深宫戒备森严,你是如何进来的?”   方晏轻笑一声,替阿聂将披风放进柜子里才道:“我若擅自独闯,自然进不来。”   她一听便生了兴致,招手让他近来细说。   方晏却是顿了顿,十分谦卑地要搀扶阿聂。   阿聂暗自发笑,想着在药庐里,尚未见他如此对待神医,这回屋中怕灯火通明,他倒是上了心,便看向楚姜道:“女郎,老奴去煎药。”   说罢也不等人反应,便往屋外去了。   方晏有些诧异,走到她对面坐下,看她目光晶亮,笑道:“聂婶子往昔防备之深,好似我是个浪荡子,今夜竟敢独留我在你屋中!”   “阿聂可不傻,你要是敢做什么,这宫中多的是武中奇才,一个两个奈何不得你,十个二十个,甚至上百个,必能将你拿个彻底!”   她的手指点向方晏,得意的样子,像是方祜一下子背完了一整本医书,带着丝难得的天真。   他捉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放在她眼前晃了晃。   “这是御林军的令牌,师兄是如何拿到的?”   方晏却神秘一笑,摩挲着她的指节,“九娘不妨猜猜?”   楚姜只觉掌心一阵阵酥麻,嗔笑道:“师兄都这样问了,显然是笃定我猜不中的。”说罢便要将手抽回来,却被他反手拉得更近了,整个人显些跌进他怀中,抬眸时双瞳潋滟,云鬓荡漾。   方晏有些招架不住,念着是在深宫之中,不好孟浪,只盯着她看了许久。   楚姜生着戏弄的心,故意歪着头看他,语气缠绵低回,“师兄,怎么不说话了?”   方晏哪能看不出她的心思,便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在她唇上轻轻落了一吻,在她耳边轻声道:“九娘,这令牌,是御林军统领窦将军所赠,我入宫,也是他所邀。”   楚姜扒开他的手,微微起身捧着他的脸,惊奇问道:“他给你做什么?难道你还……”   方晏看她神情紧张,失笑道:“我与他做买卖罢了。”   “什么买卖?”   “正经的买卖。”   楚姜不信,手在他脸上轻拍了几下,“说实话。”   这几下只如挠痒一般,威慑力是没有的,反而让他担心她这姿势会摔着自己,便小心扶着她的背,“倒真是正经的买卖,杨大将军送了一张弓/弩图回长安,长安却没人做得出来,巧的是,我手底下有几个巧匠,正是造弓/弩的好手,廉叔向兵部打探此事,反被御林军顺藤摸瓜找到了他,我便顺势出了个面,未曾想到,是御林军背后的天子想要那几个巧匠,故而,我是被实实在在给召进宫的。”   她更为疑惑了,在他眉眼唇鼻之间探寻着谎言的痕迹,“想要造弓/弩,御林军与你在哪里商量不得?师兄,不许哄我,陛下怎会亲自接见你?”   方晏被她扒拉着脸,一时笑不能抑,情不自禁地将她揽得更近了些,“九娘,昔日有诸葛连弩一发十矢,这张弓/弩因其而改进,一发能出五十矢,那弓/弩图乃是我父亲亲手所制,当年我家中罹难之时,弓/弩只差箭矢,却毁于打砸之中,如今这弓/弩的制法,世上只有我还记得。”   她听他提起南阳王时目有黯然,哪里舍得再追问,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满目地疼惜。   方晏便侧头吻了吻她的手,“我无碍,那弓/弩图也是我故意让人送往杨大将军处的。”   “师兄为何送给我舅舅?”   他垂眸道:“是私心,或也是公心。我不想我父亲的心血就此埋没,也想着我父亲曾经守护的齐朝百姓,如今俱在周朝治下,他所为的只是百姓安宁,这张弩若入军中,必能震慑胡族,也算是我父亲为曾经的齐朝百姓流尽的最后一滴血。”   楚姜轻轻咬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他这句话。   一日之内,令她见识了两般无私。   皇后的仁爱,方晏的公心,一个是她以为的,为了刘呈的太子之位稳固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的□□娘娘,一个是她忌惮着,会为了报仇而伤了周朝根基的人。   然而他们俱非她所想那般,皇后仍旧守着良心,方晏他也似乎,未曾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就连太学试舞弊案中被牵连的诸多士子,她本以为他们无辜,却不想他们皆是将假试题当作真试题,本就是冲着舞弊去的。   白日里皇后的话像是一把刀子,剥去了她华丽的衣裳,将她血肉刨开,审判着她的良心。   此时方晏的话却更令她透不过气来,令她惭愧得无地自容,将她的怯懦展现得毫无遗留,只是因为怯懦,所以她才会急切地想要维持家族容光,好让自己能一直像是个站在云端的高人,可以随意操弄一切。   方晏不明白她为什么颤抖,抱着她安抚,“九娘,怎么了?”   她怆然扑进他怀里,声气孱弱,“师兄,我好难过。”   他担心不已,不停地拍着她的背,“为何难过?九娘,是我的话令你难过了吗?”   她在他怀中摇头,白日里未曾发泄完的情绪也随之涌来,不过片刻,方晏便察觉到泪水已经透过轻薄的夏衫,湿润了他的胸膛。   他只得无声地安抚她,一遍遍地用手指梳着她的发,顺着她的肩背,不至于令她哭得背过了气去。   良久,楚姜的哭声才终于歇了,抬眸时双眼红得可怜,方晏轻叹着吻上她的眼睫,“九娘,是什么令你如此难过?是那张弓/弩吗?”   她摇着头,眼里又盈了珠光,却一言不发。   方晏便笑了笑,“好,那我继续说?”   楚姜点头。   他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道:“天子召我,自然是为了连弩制法,而不令御林军与我商量,是因天子极为重视此事,也可以说成是,他不愿杨氏,或者是几大世家,先皇家一步,造出连弩来。”   她闻言有一瞬的怔愣,陡然间心头又生出一股难言的心绪。   她早便知道天子防备世家,然而此夜,她却不因此害怕了,不似当日雨幕之间,她惊闻天子欲起用寒门时的惊慌。   她梳理着这股复杂的情感,看在方晏眼中,却以为她在为世家筹谋。   他又轻声问:“九娘,我明日才得以去见天子,你想我将制法告诉天子吗?”   楚姜凝眸,良久,她点头道:“师兄,你应当要告诉陛下,杨氏若独享制法,或许会分享给其余几姓,却绝不会,分享给陛下。”   这却轮到方晏错愕了,却不过一瞬他就明白了过来,他也似乎知道了她先前哭泣的原因。   方晏目光明亮地注视着她,知道她并非是要一意地维护世家了。   她正在温和地了解世家的过错,来得迟了些,或也不迟。   而楚姜又探向他的脸,“师兄,你明日去见陛下,用什么身份去?”   “以南阳王旧部遗孤的身份去。”他说得轻描淡写。   楚姜嫣然一笑,“不如以陈询的身份去?”   方晏清楚她的话中深意,如今顾晟与陆诩在太学试舞弊案中已经毫无挣扎余地,不管他们是否能安然脱身,不论天子是否猜忌他们,北方世族都不会放过顾氏与陆氏。   方晏比谁都明白,在这追拥门阀的天下,要想毁掉一个望族,天子的喜恶,并不如其余世家的打压来得有用。   在北方世族眼中,他们在太学试中也不过各自保二三人而已,区区南齐败姓,却敢舞弊留用数十士子,假以时日,是否周朝的朝堂上便是顾陆两族的天下了?   这已经不是分一杯羹了,这是在挑衅北方世家。   南齐不存,它昔日的臣族焉能去撬动胜者的根基?   方晏心中思绪万千,楚姜还在等着他的回答,“南阳王曾是我朝的大敌,他去后,我朝却莫不嗟叹,只因为一个高尚的对手,是值得铭记的。师兄,你荡析离居多年,可以回来了。”   方晏心头轻颤,低唤她了一声。   她看着他面上有些惶恐的神情,心头一痛,低头与他额头相抵,小声喊着他,用琐碎的,连不成条理的字句安抚他,“阿询,阿询,这是南阳王为师兄取的名字吗?师兄的字是什么?我还从来不曾问过,先生可有为师兄取了字吗?……”   他被她破碎的话催问着,一时间竟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这一刻,什么凄迷惶恐都尽数都抛去脑后。   楚姜如同一头幼兽,毫无章法地亲近着他,却有着奇效。   她是个在关爱中长大的小娘子,以为爱意稀松平常,唾手可得,便毫不吝惜地向他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他分明也不缺关爱,却似久旱逢着甘霖,耐心地回答起她的话,“是我父亲起的,他说‘询十有二变,而道宏广。①’字却并非是师傅起的,我母亲将我推给师傅时给我取字子晏,要我余生天清日晏,阴云不来……”   作者有话说:   ①《尚书大传》 第131章   第二日楚姜起身时,只看见阿聂在屋中忙碌。   昨夜方晏是何时离开的,自己又是如何睡着的,现下想起来只有一点模糊的影迹。   阿聂听到动静看向床帐处,看到小娘子手撑着锦绡帐子,微微歪着头向屋中四处张望着,尽显少女娇态,含笑道:“女郎可是忘记了?昨夜老奴煎好药回来时,女郎都已经困倦得趴在案上睡着了,那药也只半睡半醒地喝了几口。”   经她提醒,昨夜记忆又回来了些。   她与方晏胡天胡地地说着话,又哭了一场,竟是不觉间睡了过去,又见到阿聂面色欣慰地走过来,“昨夜方郎君走时,与老奴说往后他若再来,便不是藏头露尾了,女郎,这般才好,总要……总该要有个正经身份才好。”   楚姜被她戏谑的眼神看着,面上微红,梳洗时胡乱扯了几句话应付她。   等她来给皇后请安时,在殿外见着了刘钿的几位侍女,想起之前与刘钿的不愉快,她不免有些担心,等进到殿中,就看见刘钿在陪着皇后用膳,忙曲身行礼。   皇后见她来笑道:“听阿聂说你昨夜看书看得晚,便不曾叫人去催你,阿钿却比你来得早些。”   刘钿低头饮着羹汤,未曾言语。   她便顺着皇后的招呼坐去了她另一侧,赧颜道:“是明璋懒惰。”   皇后轻笑,“我似你们这样的年纪时,也是恨不得日上三竿才起,那时候做太子妃……”   她顿了顿,眉宇间有些追忆之色,“那时候真是好年纪,虽知道些愁,又觉得青春光景,出了再大的事也落不到我的头上,只记着胡闹玩耍了。”   刘钿抬头,视线掠过楚姜时刻意避了避,只冲着皇后撒娇道:“母后这样说,阿钿倒是有些不信,人人都称赞母后最是沉静贤淑,哪里会有胡闹的时候?”   皇后扬眉,“说出来也不怕惹你们笑话,那时候中宫娘娘慈爱,总亲手做糕点给我们吃,我与你父皇有一日夜里饿了,偏偏馋中宫娘娘做的,夜半悄悄跑出东宫往未央宫中的小厨房去,只看见几块面团子,我与陛下动了玩心,夜里在那小厨房里动起火来,可怜我二人谁也未曾经手庖厨之事,将那小厨房给点着了……”   她尚未说完,殿中已是一片欢快,林姑姑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感叹道:“那时老奴就在厨外候着,一见里头亮了起来便冲进去,便瞧见娘娘与陛下手上脸上全是粉印子,还来不及擦呢,未央宫的宫人们都匆匆赶了过来,陛下急忙将娘娘往身后藏,一点儿也不许别人瞧见娘娘的狼狈模样。”   楚姜与刘钿俱是笑得不住拊掌,皇后面颊绯红,嗔了眼林姑姑,“这样琐碎的事偏你还记得。”   说罢自己却又笑了出声,放下筷子感慨道:“青春好年岁,实在不应当辜负了去,我瞧着阿钿与明璋如今都很好,你们爱同杨七与左八一道玩也是好事,他们两个是纨绔了些,却玩得潇洒。”   楚姜有些不明白她为何便将话头转到了这儿,只是仔细听着。   刘钿却别有所思,她自明白她母妃的心思后,便知道刘峤陷害东宫是不争的事实,故此对皇后怀有深深的愧疚之情,却也因为亲缘血脉,害怕刘峤早早去了封地以后兄妹再难相见,两种情感在她心中交织,简直要令她发狂了。   故而今早广阳宫的宫人去请她来用早膳之时,她在感到不安的同时,又怀着一丝解脱,却不想只是听见了皇后与天子少年夫妻的情意,她忽然为她母妃的想法感到困惑,皇后与天子如此恩爱,为何她母妃不能好好地做她的昭仪娘娘,安心等到她二哥过了三十岁之后,随着她二哥一起去封地,做个无人规束的太妃呢?   忽而她的手被碰了碰,“阿钿,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她忙回神看向皇后,羞赧道:“我方才看见桌上的糕点,想起了五福饼来,不觉入了神,母后恕罪。”   皇后也不怪罪,“这宫里头,就你最嘴馋,回回自己出宫去买,还为了个饼子跟明璋置气,说出去哪有一国公主该有的气度?”   楚姜被点到,笑道:“是明璋不懂事说话惹着了殿下,殿下并未对我使脾气。”   刘钿才对她放了一回狠话,在皇后面前却不得不好好与她相处,便也笑道:“是我小性子了,明璋大度不怪罪我,我却知道错了。”   皇后见她们和好,倒是欢喜,又见刘钿挽了她胳膊问道:“母后先前与我说什么?”   她遂道:“我说你父皇为你二哥定下的王妃,冯娘子,还不曾进宫来过,我与陛下都想见见她,也叫你母妃看看,正好这时节御苑风光最佳,顺道将这回参选的小娘子们都请进御苑游玩一回,我念着她们有些不远千里从京外赴往长安,不能叫她们白跑了一趟,进宫来我一一见见,等她们回去了,也跟小姐妹们有些说辞,再来也是瞧瞧有没有好的,虽配不上梁王,可你赵家那些表兄们好些个还不曾定了婚,你外祖母急得求了我好几回,这次正好看看,若得成几桩姻缘,也是善事。”   刘钿跟着点头,“母妃思虑得极是,我也想见新嫂子呢!”   “你若有心便好,等她们进宫了,你该管着弟妹们不许去御苑里玩闹,免得吓着她们,方才也同明璋说了,叫她伴着那些小娘子们说说话……”   话至此处,她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楚姜道:“太子身边那个虞女史,陛下夸她是个妥帖的,让她也来帮衬一二。”   楚姜点头,心想皇后终究手段不凡,将那些小娘子请进宫来,理由又这般仁爱,不仅能得到好名声,等到那些小娘子进了宫,被皇后称赞了几句,许了几桩婚事出去,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这厢说着话,不觉间一上午便过去了,皇后交代完了,又叫楚姜替她送刘钿。   二人缄默着行至宫门,刘钿才出声道:“你不必送了。”   楚姜心情复杂,“殿下慢走。”   不妨林姑姑追了出来,“九娘、殿下留步,娘娘给太子殿下新做了一身道袍,今日广阳宫中事多,腾不出人手来,想请殿下与九娘送一趟。”   二人如何看不出来皇后是在设法令她们和好,然而两人心中都含着别扭,这段友情又说不上亲近,两人却欢喜冤家般相处了十几年。   刘钿嘱咐宫娥拿好衣裳,推说道:“我去便是了。”   林姑姑便又道:“娘娘还请九娘将太子殿下抄的□□经带回来,哪里需要殿下您在几宫之间来往奔忙,九娘回来时顺手带回来就是。”   这下两人才是没了二话,一前一后地往东宫去了。   宫道宽阔,刘钿余光看见楚姜的身影落在后面,脱口道:“你若不愿与我一道走,便在这里候着我回来,等我从三哥那里拿了经书交给你就是。”   说完她便拧了眉,觉得自己先前放了狠话,这会儿这样说,倒显得自己多想与她一道走一样。   楚姜也有些愕然,稍加快了步伐,“是我以为殿下不愿与我一道走。”   刘钿又是一阵无言,半晌忽道:“楚明璋,你也不必觉得委屈,我三哥是做错了事,可那自有父皇跟母后管教,轮不上你,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你父亲现在还关在东宫里呢,你家里还有个大肚子的继母,有个蹭吃蹭喝的穷姨母,还……还有个傻妹妹,说出去,你家这摊子事才是好笑。”   这几句话,让楚姜瞬间以为是从前的刘钿回来了,她顿觉头疼,想的是自己往常盼着她不理自己,可她真不理了,自己却愧疚了。   眼下她这番话颇有些虚张声势,毕竟楚府的安宁,已是长安难得了,楚姜便含笑道:“殿下,我家衿娘不傻,我继母有孕也是喜事,我家十一姨来做客,我求之不得,怎么到了殿下口中,竟成了笑话?”   刘钿不自然地望了她一眼,“你就逞强吧!”   “我何时逞强了?殿下……”   宫娥们看这二人相处又回到从前那般,都松了口气。   二人一路斗着嘴,刚越过一道石桥,便见前方御林军列队而,便都放缓了步子。   桥下危波横俯,菏泽生香,一朵莲花擦了楚姜的裙子,她伸手点了点那花瓣,忽听耳边女声惊疑:“戚三?”   戚三?   是她认识的那个戚三?她疑惑地看向刘钿,她也认得戚三,还是……   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她视线中,哪里是戚三那未长成的小孩模样!   刘钿却向前多走了几步,拉着身侧侍女问道:“我没有看错吧!是不是那个拦我马车的戚三?”   侍女望去,见到那道灰青色的身影随着御林军进了一道宫门,有些不确定,“殿下,婢子未曾看清。”   楚姜便看见刘钿皱了眉,似是在思索什么,良久才甩甩脑袋道:“难道是他在二哥府中待不下去了,要投身御林军吗?算了,回头我找窦将军问问。”   她猜测到这又是一个被方晏所蒙骗的,不过想着至多几日方晏的身份就要大白于天下,此事自己也不必多解释些什么,便如常上前道:“殿下是见着了谁?”   刘钿哼了一声,“要你管?”   “我只是好奇罢了,殿下若不愿说便罢了。”   “你好奇我就得告诉你……” 第132章 草民陈询   这并非是方晏第一次窥见深宫之境,却是第一次来到紫宸殿,窦将军领他上了玉墀,落在殿前。   他抬头看了一眼,这座华丽的宫殿与他记忆中的齐朝皇宫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一样的画栋飞甍,丹楹刻桷,皆是穷工极巧。   似乎也有些不同,只是他细想不分明,幼年时他满门俱不为齐王所喜,进宫也不过年节朝拜,只觉得那整座皇城窦充斥着血腥与腐臭的气息,似乎走过每一道宫道,都能听见宫娥凄厉的惨叫。   他站在紫宸殿前,忽而心中躁郁,这座宫城,与那座宫城,究竟有什么分别?   窦将军走出殿来,笑着引他上前,“戚君,请。”   他微微颔首跟着进去,入到殿中,只见天子身着苍色道袍,正站在雕红漆戏婴屏前,背对着他们,手上拿着一张绢帛,上面是连弩图。   他随着窦将军下拜,“草民拜见陛下。”   天子这才转身,却看他俯首,和颜道:“戚君请起,王河,赐座。”   方晏拜谢过后才起身,抬眼看向天子,正见他也望着自己,目色深沉,令人看不透其中情绪。   不过只是一眼,他在殿前所发出的那个疑问,瞬间便有了答案,起码两座宫城的主人是不一样的。他见到天子面有疲色,却目清神正,毫无酒色侵蚀之貌,其案上奏呈堆叠,隐见些许批阅痕迹。又观殿中高悬一处军情图,正是北境之况。   天子见他竟如此大胆,竟毫不遮掩地对着那张军情图看了起来,笑道:“戚君可是瞧出了什么?”   他微微躬身,不卑不亢道:“草民不敢,只是在思量草民那张连□□,是否献对了地方。”   窦将军心中一惊,呼道:“戚君,慎言!”   天子却摆摆手,“缘何这弓/弩图就成了你献上的?难道不是杨戎在淮左得到?”   方晏道:“正是草民令一装疯乞子送给杨大将军。”   满殿俱惊,王内官正吩咐人抬着两张锦席,都有些不知如何安置,好在天子神色如常,叫他与窦将军都坐下回话。   “有此图,为何不直接递到朕面前来。”天子问。   方晏颔首道:“回陛下,其因有二,一则,草民乃江南人士,适时未敢远故土,且德薄能鲜,便只想通过杨大将军叫此连弩图现世。二则,草民之父,视杨大将军为一生敌手,这连弩图乃先父所制,先父去时弩已造成,只是毁于人手,遗憾未曾用于战场上,草民斗胆,料先父悔恨者,必有不曾以此连弩与杨大将军交手,便将此连弩图送于杨大将军,欲观其是否能制出弓/弩。而今看来,先父一手制图,一手造出弓/弩,而杨大将军及满朝文武,俱有不识,这一场,是先父胜了。”   天子眉宇间升上了些好奇,自他气度间已知不凡,又听他这语气,似乎还是南齐哪位大将的后人,将连□□扔到一旁,问道:“尔父何人?”   其余人都默默伸长了耳朵,实在好奇。   “南齐三军统帅,陈烁。”   殿中霎时静寂,只余香炉中香灰坍落的细声。   天子目光移向他面庞,心道果然,这与陈粲的长子,颇有几分相像,却问道:“朕闻南阳王满门,早已葬身江河,尔从何而来?”   “先父旧部中尚有忠勇,以其弟子相易,又暗自抚养草民至今,南齐败亡之后,才令草民现世人间。”   天子忽而一笑,“尔父冤屈,天下尽知,尔为人子,又已成人,前有几年何不现身报仇?”   “先母遗命,万勿有复仇之念,只顾余生苟且,延留血脉。而草民性怯懦,未敢有大举,隐匿山野十数载,见天下泰平,感吾父之愿不过百姓安乐,念旧南齐百姓乃今大周子民,今有胡族频频扰边,必损碍百姓,故令此连弩图现世,望驱胡族千里之外,今见殿前军情图,便知献图不枉。”   他说得情真意切,连窦将军都心生感慨,可天子却凝眉道:“你若为陈烁之子,乃不恨齐王?”   方晏微微抬头,面有揪然,“若说不恨,神明难恕,却感南北之坚固,若齐王活命可叫南人安心,草民亦不愿以此图作挟,前仇旧恨,尽可作烟云。”   天子深看他一眼,也不知是信是疑,良久才沉吟道:“也罢,若你有心,朕也不该夺你之志,只是你献图有功,朕也不是昏庸之主,该记你一功,念你隐世多年之苦,又是南齐宗室,实不该令你沦作庶人。”   说罢又叫王内官近前,“陈王孙与齐王终也叔侄一场,算来多年未见,既然陈王孙愿意化解仇恨,也该请齐王进宫,令他叔侄二人相见一场,你派人去请来,便说有其故人前来。”   即叫他王孙,便是认可他这身份了。   方晏虽不明天子此举深意,却正中了他下怀,顿首拜谢,“草民叩谢陛下恩典。”   天子抬手,温声问道:“如此你便不叫戚三了?”   “是,草民单字一个询,字子晏。”   “陈询,好名字。”天子赞叹,“你父英勇,你也不落,虽口称怯懦,却实有兼怀仁爱之德。”   方晏,不,该是陈询了,他躬身谢道:“陛下谬赞,草民若得见叔父,亦了却此生一愿。草民闻说叔父自来长安,便抛尽陋习,尽改前非,若先父得见,必然欣慰。”   天子也笑,“极是。”   闲叙一番之后,才问起那连□□来,陈询将制法说得详细,天子也极为满意,至晌午时甚至留他与窦将军用了膳,又才叫窦将军领他至偏殿休息。   待只剩下窦将军与陈询时,他便感慨道:“陈君竟是……竟是这般身份,也不早早与我说了,若是陛下眼前,说错了什么话,什么献图的功劳可都不顶用。”   陈询看出了他面上余惊,听他转变了称呼,拱手笑道:“是小民之过,然则秘事颇大,不好胡说于人,将军见谅。”   窦将军轻叹,在心头好好消化了一番才拍拍他的肩,“南阳王威名,我朝俱有闻,亦感其冤情,陈君能如此不计前嫌,实在大义,不过陛下向来宽仁,等到连弩制成,必然少不了陈君一份大功。”   他赧颜一笑,窦将军也体谅他初次进宫,想到他往后少不了与权贵往来,与他说了不少长安轶闻。   又过一个时辰,才刚说到左太傅的长子,便听殿中有通传声,窦将军忙止住话音,陈询却低声问道:“左太傅长子,可是娶了楚太傅长女?”   窦将军是个健谈的,想着殿中还未来召见,再谈谈也无妨,应道:“正是,他那长子啊,大好的前途不要,惯爱游山玩水,可怜楚元娘,那可是陛下与皇后娘娘看着长大的,也要随他在外磋磨,可怜。”   陈询目光微闪,“楚太傅家,不是还有个女儿?”   “还有两个呢,一个九娘,长安是没人敢招惹她的,有那么个父亲,那么个舅舅,幼年与公主吵架陛下都是只罚公主的,小的那个倒是听得少。”   “如此说来,这楚九娘也是千宠万爱的人物,想必求娶之人必然趋之若鹜。”   窦将军笑道:“世家儿郎,只要想往上头走,谁不想娶这么个夫人?我两个月前还替我家侄儿问过一声呢,奈何楚太傅不肯应呐,我那侄儿身高八尺,风流俊逸,小时候进宫来玩时,还跟楚九娘拉手看过花灯呢!要是成了,说出去也是青梅竹马好姻缘!”   陈询看他说得挺美的,默默记了一笔,看灯,记住了。   此时忽有一个小内监进来,说是齐王已至。   陈询本以为自己会情绪翻涌,却不过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点波澜,他甚至觉得哪怕见到齐王脸上的惊恐害怕,那给他带来的快意,还比不上他拿这看灯一事去质问楚姜来得有意思,能见她烦恼,听她辩解……   窦将军看他神凝,拍拍他的肩,“陈君,可是不愿见?”   他微微摇头,含笑道:“非也,不过近乡情怯,血缘所引,一时激动。”   随即便随着那内监来到殿中,看到一个肥硕的身影背对着他跪坐,正在谄媚地向天子问道:“不知是哪位故人,竟能劳动陛下您亲自接待?”   他只觉可笑,端正了面色向前。   齐王听到脚步声,向后看来,正见他拜倒在地,“草民陈询,拜见陛下。”   齐王听到“陈询”二字顿时便大惊失色,一身肥肉随着他一块儿轰然倒地,一边几个小内侍看得“嘶”了一声,不知是心疼地板还是心疼齐王。   他浑浊的眼中浮现起莫大的恐惧,在陈询抬头之时,他竟是害怕得不敢看他,急忙用宽大的袖子挡在眼前,形态猥琐慌张,丑态百出。   天子坐在案前,似乎极为心悦,“齐王这是怎么了?你叔侄二人多年未见,何至于遮掩面目。”   陈询亦笑着上前几步,“叔父,您怎看也不看一眼侄儿?”   齐王又惊又怕,浑身颤抖,陈询他怎么会被天子接见?天子他……是不是要让他取代自己,虞八夫人来信说他劫了她的钱财,还害了虞氏,他来复仇了,他使了什么诡计,让天子叫他王孙……   可惜多年来的酒色与残虐,令他完全丧失了深思的能力,他听到天子的笑声,竟是慌得伏在地上,连连讨饶道:“陛下,陛下,臣当初杀了陈粲,就是为了能够早日归顺大周啊,陛下,陈询他,此子非善也,陛下……”   陈询听得满脸惋惜,“陛下,想必叔父仍是对草民不喜,连这等胡话都说出来了。”   陈粲骤然转身指着他,“你竟悖逆祖宗,叫你父亲赴死,叫你去死,是为了告罪先祖,你却……”   陈询向前一步,殿门口打进来一道光,将他面容呈现在齐王眼前。   齐王哑然失声,脸上又是一阵恐惧,那是陈烁的脸,陈烁来索命了,他慌张地向后退去,“逆臣贼子,逆臣,朕叫你死你还敢不死……”   说着又似神智尽失一般,爬到天子脚下道:“陛下,陛下,帮我杀了陈烁,杀了他,有他在,您就永远收服不了齐朝,朕要杀他,他妄图夺朕的皇位,杀他……”   王内官见天子皱眉,低声回禀道:“陛下,去请齐王时,其长子说齐王自年初起,便已有癫狂之状……” 第133章 宫道上   陈询又上前一步,面容惋惜,在齐王癫狂的叫喊声中,他清越沉静的话音显得无比端贵,“陛下,令叔父至此,实为草民罪过。”   天子被齐王凑近,尚能闻见其身上浓厚的香粉味,心头嫌恶,脚下微动,几个内侍立刻上前来将齐王拉开。   齐王口中仍有胡言,一时骂南阳王,一时又骂虞剑卿,一会儿称臣,一会儿称朕,形容之癫狂,全似丢了神智一般。   陈询又向他走近一步,微笑着伸手欲搀他一把,“叔父,您还认不认得侄儿?”   齐王登时又是满目惊恐,嘴里的胡话也越发没有逻辑,甚至言语中还对天子有所不敬。   天子倒也不怪,看陈询遗憾地伸回手,也轻叹一声,“罢了,王河,将齐王送回去吧,也遣两个太医去齐王府邸,叫齐王好生养养。”   陈询便微微躬身,目送着内监们将齐王扶出宫殿,忽闻天子问道:“陈王孙多年来,何以为生?”   陈询从容道:“抚养草民的先父旧部中,有几位匠人,草民跟在他们身边,做些木匠活,又跟随他们习得些武艺,闲时在山中打猎,日子已是富裕。”   天子点头,“难怪能熟知这□□图制法了,你既有一身本领,也不好予你些虚职,便先在御林军中留上些时日,等朕得了闲,好好思量思量。”   陈询顿时便感激涕零道:“草民惶恐,献图不过为全先父遗志,实不敢居功,草民在江南,尚有屋舍几间,抚养草民的几位叔伯,业已年老,草民只待□□制成,便将返还故土,侍奉他们晚年,万不可留于长安。”   天子沉眉,“他等养你一场,若见你功成名就岂不更为欢喜?何不皆请来长安,你即全了功名,也不辜负恩情,何况……”   他淡笑起来,拖长了话音,“何况如今齐王智迷神昏,若有个好歹,恐也担不起安抚南人的重任。”   他说完,便静等着陈询的反应,见他目中有喜色昭然,却还不住地推辞,便长叹道:“陈王孙,朕,也是可惜你这个人才啊!”   窦将军立刻会意,心想天子都说出了齐王担不起重任这样的话,显然是有意要许给陈询个什么爵位的,方才观他面色,分明欣喜,却还要摆几分样子,心头暗笑几声,哪里有人能抗拒这般美事呢?便十分殷勤地劝了几句,陈询这才是十分艰难地应了下来。   待日头偏西,天子立于窗前,看着他与窦将军远去,含笑吟道:“王孙何许见故人,不说仇怨理相思。有趣,这个陈询,瞧着比齐王好用些。”   王内官貌作不解,“这陈王孙似乎颇会钻营,方才陛下只说齐王担不起大任,他便欣喜异常。”   天子回身,“满朝文武谁不会钻营?陈粲那厮活命,倒连累朕跟着挨骂,听说他往常不知戕害多少人命,喜怒皆要杀人,南齐宫中的宫人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纪岁数小,那又是谁人儿女?今天来了这个陈询,又是南阳王后代,他这献图的功劳只需夸上几声,想来除了朝中有几张嘴不满,满天下,也无人能说出个不妥。”   王内官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   “回头叫皇后瞧瞧哪家女儿合适,赠他个一妻一妾,你再叫人去查查,他在江南……”   却说楚姜与刘钿,正要从东宫里回来。   刘钿瞧着虞少岚与楚姜依依不舍地在门口说话,不免酸了几句,“你要是舍不得你这个姐姐,叫你三哥娶了回去不是正好,我看三郎一表人才,她去做个妾也不委屈了。”   虞少岚十分难堪,楚姜也有些不高兴,轻声与她道了别才跟上刘钿,也冷冷回道:“少岚姐姐难得与我相见,我们说几句话而已,倒是惹了殿下不喜,下回我记着了,要跟谁说话之前都先求过殿下您的许可,否则又该听殿下那些刻薄话了。”   “本公主在宫里,愿意怎么刻薄便怎么刻薄,倒是你,个个都亲得跟你亲姐姐似的。”刘钿撇嘴,“本公主本听说她是个女中豪杰,还带过什么娘子军,后头一看,净会跟在三哥屁股后面跑,什么女中豪杰,我看是心机深沉才对,我三哥的太子妃,就算不是赢姐姐,也轮不着她这样的败将之后。”   楚姜听得越发不是滋味,“殿下,您若心头不悦,何苦拉这么多人下水,我长姐与太子殿下高山流水,乃为知音,少岚姐姐命途多舛,初入东宫时也是逼不得已,后来感于东宫仁慈,甘愿一心侍奉东宫,到了您口中,怎么都只剩下那点男女间的事了?”   她越说越气,索性甩了袖子,从一旁侍女手中将经书抱了过来,侯在路边道:“我知晓殿下并无坏心,却不敢再惹殿下不悦了,这经书我自行奉回娘娘身边,便不必劳烦殿下多走一趟了。”   刘钿本就是嘴上不饶人,见她如此自己还觉得委屈呢,也恨恨甩了甩袖子,放狠话道:“楚明璋,我二哥的事,我还没原谅你呢!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本公主说话!”   楚姜低头,抱着经书一言不发。   她心头也火气大起来,对着她大叫一声,气急败坏地走了。   楚姜目送她远去,独自一人回去也乐得清净,顺着宫墙慢慢散着步子。   行至一处林苑,碰巧遇见几个广阳宫里的小宫娥在采花,榴花照眼,锦葵将发,一树合欢下,两个宫娥对坐着编了几个花篮,里头是一篮的荷香。   她笑着过去,“青瑜,采这么多花是要做什么?”   被叫到的宫娥这才发现了她,欢喜地举起手里的一捧锦葵道:“娘娘说想看花呢。”   在编花篮那两个却反驳道:“青瑜姐姐说错了,娘娘是说叫我们采些花回去,她先看看,好定下后日送哪些花给进宫来的小娘子。”   楚姜看着树底下两个小宫娥各自顶了一朵荷叶在头上,权作遮阳,大觉有趣,那两个倒也活泼,看她独身一人,拉着她一并坐下,“怎么只有九娘一个,八殿下呢?”   楚姜捻了只莲蓬玩,笑道:“我说话鲁莽,惹着殿下了,她不爱带我玩。”   小宫娥不知回些什么,便将花篮递给她瞧,得意道:“这里头就该只放水里的花,偏偏青瑜姐姐说单调,九娘您且评评,在里头加上几朵旁的,是不是俗了去?”   她便顺着点点头,“是该这样,不过青瑜也不曾说错,我看你这里编了好几个花篮,不如留一个添些旁的花进去,回去娘娘若是喜欢也说不定。”   这小宫娥思索片刻便也认同下来,那叫青瑜的宫娥一看日头,便招呼宫娥们收拾着回身,楚姜便也帮着抱了几捧花,跟她们说笑着一道往广阳宫去。   而行走不过一刻,却在宫道上遇见了楚晔与陆十一。   楚晔见妹妹捧了花,将手中的经卷递给陆十一,上前摘了朵榴花插在她发间,戏谑道:“我瞧你倒是乐不思蜀了。”   楚姜面上一赧,将花递给宫娥们,让她们先行回去,才嗔笑道:“三哥惯会胡闹,这花是娘娘要的呢!”说罢又才对陆十一一礼,只见他眉宇间有几许疲顿,联想起如今顾氏的情形,也并不诧异了。   陆十一温和一笑,“九娘多礼,我便不打搅你们说话了。”   楚晔便道:“便请幼琰先行,我随后便来。”   他便又向楚姜点点头才离去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楚姜道:“陛下如今虽是夺了那些舞弊士子的名额,倒是一直未曾定夺陆学士与顾少傅的罪名,想必陆司直定也心头焦灼。”   楚晔轻叹,“毕竟是东宫属官,陛下心头必有斟酌,幼琰虽深得殿下信重,却从未在殿下面前表露丝毫,实在难得。”   她倒是不曾想到陆十一人品如此实诚,又听兄长道:“你在宫中多日,却也不曾见到父亲,太学试这案子一日不定夺,父亲与左叔父便要留在东宫多一日,然而倘若定了,怕是顾学士与陆少傅不能全身而退,与东宫而言,还是损伤。”   楚姜摇头,提步往回走,楚晔便也送她回去,“三哥,这也未必,倘若梁王就藩,对东宫官员的所有责难处罚,都不算什么了。况且权力之中,无有清白人,你我惋惜者,恐也曾罪过滔天。”   楚晔沉吟道:“不过感慨而已。”   兄妹二人顺着狭长的宫道,一路闲话,直至身影渐隐。   次日夜间,如水月色侵入长安,盈落都人满怀。   鼓舞笙箫,惊动月华,歌楼里玉箸金杯轻掷,欢声漫天。   热闹里阁楼,竟也有一处静寂。   陆十一独立窗前,片片窗棂上的莺燕与公子,随着月色一道铺陈在他眼前,他深觉有趣,指点那片窗上酒醉的公子,该配那片窗上弹琴的淑女。   忽而门窗翕动,有脚步声在阁中响起,“陆司直在烟花风尘里,竟只顾着瞧热闹,稀奇。”   他含笑回身,看到来人,躬身行礼,“下臣拜见梁王殿下。” 第134章 御苑赏花   至五月二十五日,御苑中百花竞放,碧琅玕亭间,满是罗衣锦绣。   葳蕤草木中,拂落绛英,裙袂过处,蝶闹蜂喧。   皇后携着定下的梁王妃冯采月,正落在一丛虞美人前,奇道:“昨日这一圃虞美人还少些样子,今日竟开得这样好了。”   冯采月是个明艳的小娘子,肤色白净细腻,笑起来时一双眼睛微微上挑,瞧着颇有些精明,一等她开口,果真如此,“这莫不是玉英喜见远来客,故向熏风一夜开?①”   众人都朝她望去,便见她纤指朝向苑中诸女,声气温柔,“小女听闻有数位娘子不远千里而来,这圃虞美人占了天家灵秀,哪里又是不识趣的呢?必然是不愿误了娘子们赏花的乐趣,紧赶慢赶地,定要在今日争艳。”   她说得轻快,皇后听得也欢喜,笑了几声才赞叹道:“冯舍人文采惊世,生了个女儿也果然不俗,这回可真是便宜我们梁王了。”   冯采月顿时便面上飞红,“娘娘谬赞。”   皇后见她少女情态,与身后的谢昭仪戏笑道:“瞧瞧,这说到梁王,先前的灵巧倒是一下子就不见了。”   谢昭仪虽对冯采月不算极为满意,却想冯舍人已是刘峤身边最得力的帮手了,如此想来,他的女儿也还说得过去,便顺着皇后的话也说笑了几声。   楚姜与虞少岚皆陪同在这队伍后面,还远远被宫娥们给隔开了,此时只能听到前头在笑,楚姜向前看了看,大约猜到了是在夸奖冯采月,便不再多顾那处,轻轻拽着虞少岚的袖子,又落后了些。   忽听身边人问道:“九娘,你在内宫中,可有见过那位陈王孙?”   楚姜并不惊奇她会好奇陈询,那日晚间天子便向外下了诏令,嘉赏陈询的大义之举,顺道渲染了一番他的身世,这几日宫人们口中出现最多的,便是这陈王孙,还编排起他的故事来,其中波澜比起程婴救孤来也不逞多让。   她便点头道:“我随娘娘去章台赏月的时候远远见过,他应当是被分在了那处值守,少岚姐姐问他做什么?”   “我父亲与南阳王是至交好友,我族中曾发生过一些事,我怀疑与他有关。”   楚姜眉心一跳,斟酌道:“姐姐若是心中怀疑,是该要见他问个分明的。”   虞少岚道:“我听闻陛下欲为他择挑妻室,今日好些未婚郎君都进宫了,他应当也会来,你见过他,稍后若是他也来了,你为我指点指点。”   楚姜虽不知陈询会不会来,但十分明白,即便虞少岚见到了他,他也不会说实情的,不仅是他自己少些麻烦,也避免了将虞少岚拉进那滩浑水中去,可见到虞少岚目中的期待,还是点了点头。   前方皇后等人已经走进了一处水榭中,虞少岚忙拉着她跟了进去,二人初初站定,就听见谢昭仪在夸楚姜,“今日我看着,这没多小娘子,唯独一个九娘最打眼,不愧是在娘娘跟前长过见识的,衬得旁的,倒是一下子都俗了下去。”   虽说这回进宫的小娘子父亲的官职都不算高,可这并不代表她们的家族就都低了去,此时一听这话,心中自然不好受,尤其是见到她姗姗来迟,心头一有了成见,她的这举动就成了轻慢,便见有几个小娘子,面色已经开始沉了下去。   皇后却仿佛十分受用般,招手叫楚姜近前来,一面道:“旁的本宫都要谦虚了去,唯独明璋,本宫可是一句也舍不得说她不好,谢昭仪这句话,本宫便要当真了。”   谢昭仪一梗,不料她接得这样坦然,余光觑了眼阁中众位娘子,见她们都压了压情绪,又要出声。   却只听楚姜笑道:“谢娘娘惯来便喜欢夸小女,若是往日,九娘脸皮厚也就受了,可今日这昭昭人前,谁好谁坏都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这倒叫九娘想起了些流言来,说是娘子们面相不好那般恶毒的话,那时候九娘还想呢,散播这谣言的人心肠是有多么歹毒,倘若真有一位小娘子不幸应了那谣言,岂不是毁了她一生。   更兼流言还不曾指名道姓,这要是往大了去,莫不是这苑中的娘子都要被毁了去?万幸有今日,九娘一见娘子们便知那些流言是假,乃甚还见着许多位叫九娘自惭形愧的,还想着该求娘娘为娘子们正名呢,昭仪娘娘您却忽然来了这一句夸赞,知道的,是您喜爱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传出去了那些狠毒的流言,因此才不知天高地厚地,要与百花争艳?”   谢昭仪早知她口齿伶俐,却不防她瞬间便点出了她心思,心头稍滞,又见她摇头道:“可九娘也是明白事理的,如今娘子们最为流言而苦恼,再看到连九娘这般姿容都能自夸比过她们了,必然更为愁闷,娘娘您夸我,大可以私下里与九娘悄悄说就是,那时候我暗喜几天,谁也不妨碍,偏偏这百花丛中,硬要拉我这只傻莺儿来比。”   皇后见她撒娇,嗔笑道:“你倒是委屈上了,又说那些诛心的流言做什么,那散播流言的歹人自有天收,跟你有什么干系,还连累诸位娘子又难过一回。”   “九娘正是恨那歹人,真真是恶毒心肝,怕是五脏六腑都是黑的。”   阁中的小娘子们一听楚姜那番话,哪里还气得起来,见她话里话外都是为被流言所害的女子鸣不平,也都忿忿出声。   一位娘子更是斥骂道:“真不知那流言传出去了对那歹人有些什么好处。”   楚姜看了眼神态自若的谢昭仪,轻笑道:“娘子您不知,这世上有一种人,好比阴沟里的臭虫,或是想到娘子们能进宫待选藩王妃,心中嫉妒,便散播那等谣言,好叫她那阴暗肮脏的内心有些许满足,殊不知流言是最好攻破的,娘子们似皎皎清月,只需人前一走,多的上门求娶的,那只臭虫呢,只能守在她的阴沟里,整日吃着泔水过日子,回头还要怨,今日的泔水怎还不如昨日的稠了!”   阁中顿时响起来哄笑声,好几位小娘子笑得前仰后合,“这般说来,那臭虫若得知我们被皇后娘娘接见了,岂不是要气得连泔水都吃不下了?”   “倒也未必,或是气急之下,多吃了一桶呢?”   楚姜轻轻伏在皇后怀中,听到这句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向旁边扑腾几下,不慎拽着了谢昭仪的裙子,她便揩着压眼角笑出的泪无辜地向她道:“谢娘娘,九娘不是故意的。”   话里有话。谢昭仪面色平和,只有袖子下方被盖住的双手能看出她此时的屈辱,然而她还要陪着皇后笑,还要对楚姜这句话示以回应。   阁中犹还有几位小娘子妙语连珠,说得众人更是开怀不已。   经了这一回,小娘子们在苑中游玩倒也更为欢快了,皇后一一赐花后,她们便各自拢了几个小姐妹游玩起来,又因知道今日长安有些未婚郎君也进了宫来,行止间又留了些神。   皇后因那一场心头酣畅,倒也不爱走动了,见谢昭仪端坐侍奉,笑着让她带冯采月出去瞧瞧。   未想冯采月见楚姜与虞少岚尚在此处,认为自己离了皇后身边失了礼仪,便推说了一声,不想这拒绝落在本就心头气结的谢昭仪眼中,竟成了她瞧不上自己,不免又暗暗记了一笔。   皇后便也不勉强,问起虞少岚来,“本宫听明璋说,你是会武艺的?”   虞少岚回道:“回娘娘,粗略会些拳法枪法,不过耍花架子罢了。”   “会些花架子也比不会好,本宫瞧你身姿纤弱,可是来长安后水土不服瘦了些?”   皇后问得温柔,令她心头一暖,“并非,少岚自小便瘦弱,不过手脚上的力气并不小。”   皇后失笑,“你一个女儿家,要手脚上的力气做什么?难不成太子还罚你做粗活?若是这般,你可要来广阳宫里告状,本宫为你撑腰。”   虞少岚抬眼笑道:“殿下御下宽仁,并无苛待之处。”   “若是有,你也不许替他瞒着。”   她便应了几声,与阁中人随皇后又说了会儿话,忽听到苑中热闹起来,有个小宫娥跑进来道:“娘娘,郎君们来了。”   皇后含笑道:“来了便来了,仔细盯着他们不许冒犯了娘子们就是,怎还慌慌张张的?”   “打头的是杨七郎君跟左八郎君。”   “这两个魔星怎来了?”皇后微微坐直了身子,“去将他两个给本宫叫进来。”   小宫娥忙匆匆去了,不过片刻杨郗与左八郎便走了进来,穿戴得过分鲜亮,玉冠簪花,锦袍新绣,皇后与楚姜不约而同地发笑。   他二人面上也有些羞意,拜倒行礼时皇后便道:“本宫可不曾请了你们进宫,你们来作甚?”   杨郗挠挠头,“回娘娘,祖母听说您要给郎君们指婚,急得连夜叫人裁了新衣,是央了陛下,陛下允了七郎进宫的。”   “左八,你呢?”   “回娘娘,也是祖母求了陛下,陛下允了的。”   皇后开怀大笑,“明璋,你将这两个糊涂蛋带出去,盯着他们不许胡闹。”   杨郗便喜道:“娘娘,我祖母说叫我抢个好的,您可有好人选?”   皇后忙别开脸,“速去速去,本宫听不得你这魔星说话。”   左八郎也不甘示弱,刚要说话就被楚姜撵着一并出去了,他一出去便指责道:“九娘,你八哥我哪回有好东西不是先紧着你,你就这样对我?”   楚姜说得毫无心理负担,“只怨八郎你声名在外啊!”   “我呢?祖母可是说了,必先紧着我一个好的,明璋,你快说个好的给我。”   楚姜按着他们坐下,“回头我自去外祖母跟前说去,表兄您与八郎便安心待在这廊子上,瞧着人家旁的郎君是如何与小娘子说话的,可不是你二位那般,要不就是拿虫子吓人,要不就是拿柳条戏弄,若有小娘子愿意与你们好好说话,那才是奇了。”   二人却相视一笑,嘻嘻哈哈地得意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①原诗为“芙蓉喜见江南客,故向西风一夜开。”出自宋伯仁《维扬万花园》,此处根据情境略作了修改。 第135章 吉士诱之   疏林斜晖,残照临苑,此间热闹终是歇散了几分,皇后遣了宫人将娘子们一一送回,又见楚姜与杨郗二人说得欢实,唤来说道:“本宫心中也藏了两个好的,本是不愿意便宜了你两个,瞧你二人这回老实,本宫便也愿意与两位老夫人说上一声,后头成与不成,皆要瞧你们自个儿了。”   二人立即一脸喜色,连连拜谢。   此情此景,旁人或会以为不过是皇后对小辈的疼爱,殊不知这又是一场世家对皇权示好。   婚姻大事,一国大将的嫡长子,一朝丞相的嫡长孙,来央着皇后赐婚,起码周朝立朝以来,是从未有过的。   楚姜心中不过略想了想,也能明白是那张连弩的敲打,经过陈询的解说她也知道了那张连弩的威力,知其甚至能拆卸成精巧部件,便于携带,一旦上了战场,不过一刻钟便能组为连弩,其弦之坚,能御敌于数百步之外,且有连发数矢的优势。若对上胡族,其最具威力的便是骑兵,而以此弩作战,漫天箭雨袭来,胡塞之外又城楼可避,不可不谓之神器。①   且不说旁的世家有些什么心思,起码从杨氏、左氏两位老夫人向天子请求为家族儿郎赐婚,便已是表态了。   楚姜忽又听皇后对杨郗二人道:“今日宴罢,你两个还要本宫送一场不成?”   左八郎嬉皮笑脸,“不必劳累娘娘,我与七郎去陛下面前谢个恩就自个儿乖乖滚了。”   皇后眉开眼笑,笑骂一声才离去了。   楚姜与虞少岚忙也跟上,皇后却体贴她们今日玩得不痛快,叫她们在这御苑里玩上些时候再回去,这正中了虞少岚心思,才看到诸人离开便有些懊恼道:“还想着今日那陈王孙能来,未想人影也不见一个,我在东宫,他在章台值守,怕是往后也见不着了。”   “少岚姐姐也不必急于一时,他人来了长安,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虞少岚观她如此笃定,奇道:“要是真跑了呢?我听那连弩威力虽不小,可毕竟神器,恐怕难以制成,长安已有了一个齐王,哪里还需得一个陈王孙?”   楚姜神秘一笑,拉着她坐在亭子里,“我说他不会跑,就是不会跑,至于齐王,连装疯的招数都想出来了,又何以为惧。倒是少岚姐姐你,今日娘娘召您来此,是什么目的你莫非瞧不出来?”   虞少岚面上一红,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愁意,“那时殿下为了叫你筹谋,才谎称是为我求药,却被陛下误会了,传我召见,此次娘娘必也是如此,九娘,我心头有些慌,我不是……不是抱着那样的目的才来长安的。”   她只是想要待在太子身边,却并不想做他的姬妾,这种想法说出来,怕是会叫人耻笑她矫情的。   楚姜不知如何疏解她的愁闷,只是拍拍她的手道:“无论你做什么,必然有你的道理,人生不过数载,唯有快意最难得,少岚姐姐该要抛却那些负担,为自己活一场,我想当初虞大夫人送你离开金陵,应当也是如此想的。”   她沉默片刻,忽而笑了一声,倚在栏杆上良久未言。   正有一宫娥疾步过来,形色匆忙地唤着她,“虞女史竟在这处。”   虞少岚认得是东宫婢子,好奇道:“你怎来了?”   “殿下遣婢子来的,他从紫宸殿里回宫,路上瞧见了娘娘的仪仗,却未见女史,以为女史出了什么事,便叫婢子来瞧瞧,婢子在苑里寻了一圈未见着,可是急坏了。”   虞少岚失笑,“你回去禀告殿下,说我与九娘说会儿话就回去。”   “可是殿下,此刻就在外头等着呢!”   她不由有些惊奇,急忙起身向楚姜告了声抱歉便匆匆离去。   楚姜看她背影翩然,莞尔一笑,坐下从亭子外拉了一支合欢把玩,轻喃道:“果真是情一字,不由人。”   倏尔檐角轻响,她见着一枚落石掉落,向四周看去,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廊子上,其处无宫人,有着一丛巨大的芭蕉遮掩,瞧着十分隐蔽,她提着裙摆就要过去,亭外宫娥正要跟上,被她挥手叫住。   陈询一身皂衣,昏黄之中实在有些隐蔽难见,他看着楚姜朝自己跑过来,雪青的绫裙拂过青绿,眼中带着欢愉,似一点秋水在瞳。   那样坦白的情意,令他不由向外踏了一步,伸着手欲接她。   可她却落在了廊下,与他隔着一尺,让朱红的漆木与将明还暗的石榴宫灯落在二人之间,她忽歪头问道:“你便是陈王孙?”   他按下笑意,收回手来,配合道:“我是,娘子是谁?”   她稍向前一步,抬头看他,“我是楚姜,字明璋,行九。”   “某姓陈名询,字子晏,家中最长,楚娘子,初次见面,不胜欢色。”   一栏芭蕉牵引风声,催动石榴灯上系着的一缕红绡,陈询抬手拂开,定定望着楚姜。   林栾初见,她一身月白衫裙,孤傲地望着山野,明明体贴,却处处娇贵,又机灵万变,多智近妖,分明是北国来客,又若春风横渡。   楚姜微仰着头,粲然一笑,“陈询,幸会。”   疏影侧落朱栏上,冷翠落芭蕉,她的袖子拂过,叶子便抖了抖,“今日未婚郎君们来这苑里,都是冲着小娘子们来的,陈询,你来做什么?”   他也欺身低头,在芭蕉叶底,话音落在她耳侧,“我来见心上人。”   她侧头,看到他眼瞳明亮,似有火光在其中,生了玩闹的心,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故作恶声恶气,“你这小南蛮,谁人是你心上人,你竟要仗着这张面皮子,引诱我这未经世事的小女子?”   说罢她脚下一滑,跌出了这芭蕉丛的遮掩,陈询立刻将她拉到廊子上来,她却怪笑一声,笑斥道:“小南蛮胆敢拉我的手?”   陈询便也陪着她玩闹,神色卑微地松开她,低下头来,对面这恶娘子那肯放过他,竟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脸,语气轻佻,“瞧你生得这样好,倒是……”   “楚明璋,你在做什……唔……”   二人陡然一惊,忙向人声处看去,竟是杨郗与左八郎,正在拽着刘钿,掩着她的口。   而三人神色,皆是惊诧不已。   楚姜哪知这么隐蔽的地方竟也能被撞见,讪讪收回手来,低骂陈询,“你的耳力不是好得很?怎么有人来了都听不见!”   “我的耳力再好,也听不见百步之外的细碎脚步,九娘,你该向他们解释解释你的轻薄言行。”   他分明就是在得意。楚姜心想。   又看见那三人近前来,头一回失了伶俐,便暗中掐了他一把,“公主认得你是不是?是不是你在外头招蜂引蝶招惹了她,才让她看见你我这么生气!”   陈询不想她竟祸水东引,哑然道:“九娘,我是落魄王孙,你是得势贵女,这场景任谁见了也是你孟浪轻薄我,但凡有点良心的,都不会坐视不理。”   “你还狡辩!”   “我不过搭了她一回车,本以为她早该忘了的。”   刘钿气势汹汹地跑过来,看他们还在低声交谈,气道:“戚……陈王孙,你不要怕她!本公主为你撑腰。”   杨郗与左八郎也跟了来,杨郗第一时间便挡在楚姜身前,讨好道:“殿下,明璋她也是不懂事,一时糊涂,您可别声张了,这叫外人知道了,这……”   他目光转到陈询脸上,倒是猛地被惊艳了一回,又警告地看了楚姜一眼,才拍着陈询的肩道:“说出去,陈王孙面上也不好看,对吧!”   陈询被他拍了拍,对刘钿道:“多谢殿下好意,先前是我面上落了只蚊子,楚娘子好心替我拍开,并非她……欺负我。”   楚姜却觉得听着怪,这话怎还有些委屈,越过杨郗看向他,被左八郎一把往后拉了去,他不如杨郗那样严厉,而是带着她低声道:“九娘你……你真是这个!”   刘钿瞧见左八郎竖起的大拇指,本就因陈询的解释生气,这下直接绕过陈询与杨郗,一脚踢上了左八的大腿,“都是你带坏的!”   左八捂着大腿无辜地看向她,“殿下,我怎么了?您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楚姜忙向后靠了一步,躲在杨郗身后,细声细气道:“表兄,我懵懂无知,是……是陈王孙勾引我!”   杨郗错愕,侧头看向陈询,心道果然,这人没了亲族,定是要寻个依托,他这表妹如此得宠,怪不得他要如此,真是贼子淫心!   陈询看他目光逐渐愤怒起来,往旁边移了移,却被他一把揪住了衣领,“陈王孙是吧!献图有功是吧!也不看看……”   刘钿见了又是一怒,上前一把拍开他,“杨郗你做什么!你还敢在本公主面前欺负人!”   没讨到公道的左八郎容不得自己被忽视,一瘸一拐地掺进两人中间,“殿下且说明白了,无缘无故地踢我一脚作甚?便是陛下踢我也是有个因由的,殿下您……”   “为什么踢你,你心中不清楚?那些秦楼楚馆的腌臜地……杨郗你站住,你往哪儿去?”   “我教训那小子我,什么王孙,老子……”   “你在谁面前称老子?我今日把话……”   “殿下您就能随意踢人!我是要定婚的人了,踢坏了怎么办……”   楚姜与陈询隔着争吵得糊涂的三人,对视一眼,不明白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却见他们吵得欢,不约而同地提起脚步,还不等落下,就听到三道错落的话音,“站住!”   楚姜悻悻回身,低头讷讷:“我是被引诱的。”   陈询也惭愧卑微,终于承认道:“是我蓄意勾引。”   看着刘钿眼里,何不是她楚明璋仗势欺人,逼着这可怜的王孙应了下来。   杨郗眼见如此,自是他天真的表妹被引诱了,岂不见那下流坯子自认卑鄙给应了。   无辜的左八郎却谁也不帮,只是捂着他的大腿凄惨地落下泪,“我的新嫁娘啊,为夫无缘英姿,将来上不得高头大马,岂不是辜负你新妆相侯,让你平白被四邻笑话!”   楚姜都嫌他有些吵,上前虚虚扶着他,“八郎,我有良方,必不会叫你瘸了。”   刘钿冷冷看向她,“楚明璋,我可真是不曾料到啊,好的你不学,这些偷鸡摸狗的本事,你比左八还厉害!”   楚姜谦虚地听着她训诫,满脸的羞愧,“殿下可别说八郎呀!免得他又讹上您。这回是我被这陈王孙勾引,我真是羞愧,回家后我便断绝情爱之念,去观里做姑子去。”   “殿下,您听着了?”杨郗怜爱地拉过表妹,心痛道:“她哪里经过这些,怕是见到这陈王孙长得好,被他引诱几句就糊涂了,这都要做姑子了啊!殿下,我祖母最疼的就是她了,她要是做了姑子,杨氏与楚氏都得翻了天去。”   楚姜低着头,吸吸鼻子,“殿下,我知错了。”   陈询在一边实在觉得有趣,奈何面上还要装作可怜,在刘钿看来时更是一脸的愧赧。   刘钿也知道楚姜人品,却不愿相信眼前这俊美郎君竟会如此下作,楚姜却还添油加醋道:“殿下,您难道也被他勾引过吗?”   她立刻急着撇清,“本公主持身清正,哪里会像你这般被轻易引诱。”   可心中却想起来当日他拦自己的车,又想起来他是梁王府的幕僚,装得也是凄惨可怜,现在又成了陈王孙,自己去御林军找他想要问他与刘峤是否有些什么商量,他还避而不见,果真是……   她情绪变化得飞快,瞬间便怒目向他,“果真是一个诡计多端的贼子!”   陈询羞愧得头也不敢抬,“是,殿下教训得对。”   刘钿又看向楚姜,“下回不要再……不要再随便给人拍蚊子了,你是母后教导过的,传出去也有损广阳宫的颜面。”   “殿下的训导我记着了,往后绝不再犯。”   她这才满意起来,恶狠狠地瞪了陈询一眼才离去了。   左八郎还没从她那里讨到说法,一瘸一拐地跟上去,“殿下,带我去太医署……”   杨郗拉着楚姜离去,离去前又是一句警告,“往后陈王孙该要知道检点,不是谁都能胡乱勾引的。”   我是可以的,楚姜在心头加了一句,被拽走时向后勾了勾手指,口中却问道:“表兄怎回来了?还带着殿下。”   “我跟左八在路上遇见她,她今日躲在这儿看未来的梁王妃,娘娘却是让她看着小殿下们,未曾召她进御苑,她丢了陛下赏她的一只钗子,怕这里清幽不敢独来,又不愿叫宫人们知晓怕闹到娘娘那里去,遂拉着我们……”   陈询望着她袖底柔荑,更觉心头爱慕之重,听着二人交谈声渐渐远去,正欲离开时听到有衣料擦动的声音,辨了辨之后心中有了底,倚在柱子上静静看着人出现。   作者有话说:   ①尘仔瞎叨叨:这里的连弩,参考的是曹魏时期的机械发明师马钧改制诸葛连弩,从连发十矢改为连发五十矢。不过后世对诸葛连弩和改制后的弩一直争议很大,认为根本不可能实现,但从《三国志》描写的一些人物对诸葛连弩的描述来说,其实连弩的威力真的挺可怕,连惯见众多武器的西晋名将刘弘看到诸葛连弩直赞“神弩”就可见一斑。《武备志》也记载过,明人研制出了具有巨大威力诸葛连弩,后来清人在此基础上,改制成弹弩,威力非常符合诸葛连弩的描述,可惜因为热武器的问世,这种弩不被重视,又失传了……好吧,这么大段废话的目的是想说本文毕竟虚构,就搞个大杀器吧,不要去深思它究竟能不能搞成了。 第136章 三夫人坦白   “先生真是骗得本王好惨啊!”   陈询挑眉,看来人负手立在身前,淡淡一笑,“梁王殿下,您这话,陈某实在听不明白。”   “不明白,哈哈哈,先生是要装糊涂?”刘峤发笑,目光却森冷,“难不成你当这天下,尽是傻子不成?”   他直起身来,拍了拍手,“起码殿下您,不是。”   他的淡定无疑令刘峤更为恼火,张臂拦住他,“陈询,不过一个楚九娘,竟值得你为了她与本王反目?”   陈询摇头,“殿下,你我之间本就各取所需,今时各得其所,殿下还有什么不满?”   刘峤愤怒地低吼,“各得其所?本王要被赶去那不毛之地,你权势美人在怀,这叫各得其所?陈询,你所行江匪奸商之事,本王早有证据,你那江寨所在,也不是什么世外隐蔽之所,什么天灾人祸……”   他缓缓抬头,满眼的笑意,“殿下尽可试试,看看是您设计毒杀魏王的事情先暴露出来,还是我先被赶出长安。”   刘峤自然忌惮他,被他风轻云淡地样子再次激怒,对着他背影冷冷道:“怎么楚九娘你也不顾?”   “殿下若伤她,陈某……不,是她。”陈询回头,“她心眼小,怕是会叫殿下您,步了魏王的后尘。”   刘峤看他离去,额上青筋迸起,腰间的一块玉佩瞬间便被他捏碎。   六月初,在酷暑中煎熬的长安人听到了天子对于太学试舞弊案的判决,参与舞弊的士子入学名额作废,流放日南郡,期三年。   顾晟与陆诩褫夺官职,遣返回乡,终身不得再入仕。   对顾陆二人的惩处并不算严重,天子也有意留情,甚至有好事百姓怀疑这是因为楚太傅的夫人将要生产了,天子为了叫楚太傅赶上产期,才如此定下来。   可这看在被驱离出京的陆诩眼中,却远不是家族一人被降职这么简单,他出城时那些在高楼上笑看的北方世家,望向他的眼神,便似要上前来撕咬他的肉一般。   前来送行的陆十一看到父亲眉眼忧色,安抚道:“父亲,不要担心。”   陆诩看向年轻的儿子,落下两行泪来,“约儿,这长安群狼环伺,你千万谨慎,万勿如为父这般,落得个想要证明清白也无处可去的地步。”   在陆十一身后,是因怕孙显仍在暗处观伺,戴着斗笠不敢露出面容的陆十九,他红着眼睛哭道:“父亲,皆怨孩儿,若不是我轻信他人,怎会……”   陆十一抬手打断他,“父亲,您且安心回去,顾好族中,长安有我在,十九弟我也会管教好。”   陆约拍拍儿子的肩,“我已求了楚太傅,他会写一封引荐信,送十九郎去徐大儒门下读书,适时你要指派几个刚勇的仆人看着他,不要让他继续任性妄为了,还有顾十一娘,我已将退婚书写好,你挑个日子送去顾三夫人那里,不要耽搁了人家,为父……未能立身作训,却要累得我儿如此,实在枉为人父。”   陆十一看得心中作痛,与弟弟一道劝慰他许久,见衙役催动,许久才分别了。   回程路上路过楚宅,见到热闹盈满门庭,仆妇们在兴高采烈地向外散着鲜果糖点,遂知道是顾媗娥产子了。   陆十九放下车帘,失神低喃,“我在金陵时便写好了贺词,太傅若得子有一副,若得女有一副。”   “十九弟,太傅很喜欢你。”陆十一是个好兄长,从一旁案屉下拿出纸笔来,为他研好了墨,“你写下来,我替你送进去,太傅他,他帮了你我良多,不论如何,也该送上一声祝贺。”   陆十九以为他是在说楚太傅认出他笔迹,助他们调换了试卷的事,却不知道自己这个从来孤高的兄长也能有如此敬佩楚太傅的一日,他连喜欢人家的女儿,都不肯言语讨好低微几句,只会小心翼翼地与楚九娘的兄长们交友。   陆十一却笑着催他,“写吧,等我出来时,为你带一包喜果子。”   他这才动笔,片刻便写好了两纸,“我不知太傅得的是儿是女,便都写了,十一哥,太傅若问起我,他如此忙碌,应当不会问起我……”   “这是十九郎写的?”楚崧拿着一首贺诗,面上带着欢喜,吟了一句,“自今一落人间后,即见新枝压旧枝。①我瞧着是有长进了,这诗灵动了几分。”   陆十一应道:“他得了太傅这句,定要欣然数日了。”   楚崧将诗收起,“他也是赤子心性,等过几年,让他实实在在地自己来考一回。”   说完又看向陆十一,目中带着深意,门外又传来动静,他便只是道:“三郎就将要回府了,你留下来用膳……”   “十九弟还在门外等我,幼琰先告退了,等满月酒那日,幼琰再来贺。”   楚崧知道他今日是送了陆诩离京,想要明白他心境,便也不再多挽留,目送他出了门。   陆十一带了一包喜果出门,正见到楚姜与顾妙娘手上提着几只长命锁,从一道长廊上说笑着过来。   廊前的榴花已经盛放得极为靡艳,遮着两位小娘子的笑靥。   她比之初见时,更要康健了,这是很好的事。陆十一心道。   去年似乎也是这时节,石榴半吐,他坐在书房中,从湘妃竹掩着的轩窗,不停传进来女子笑声。   十九郎笑话他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   他却故意撞落了幼弟的书册,回望那一眼,见到秾艳一枝。   顾妙娘看见了他,撞了撞身侧的楚姜,“是十一郎。”   楚姜抬眼过去,正见他温润一笑,便也笑着遥遥点了点头,见他转身离去,“陆司直应是来寻我兄长,不过他们两个都不在,想必失望得很。”   顾妙娘瘪瘪嘴,“失望才好,偏我失望怎么行?他将十九郎藏起来,我几次去他门上,都说没有十九郎的踪迹,害得他家门房都以为我对十九郎情根深种,那小屁孩,我对他情根深种?要不是因为我十三妹妹有遗言交代,我……我早就,早就回金陵了。”   楚姜听她几次提到了顾十三娘的遗言,却连顾媗娥也不知道那遗言说了些什么,她只深藏在心,谁也不肯告诉,只说那是十三娘要说给陆十九一个人听的。   却见她情绪收得也快,举着长命锁欢快地说:“不必说那小子了,先将这些个锁带去给我小甥儿。”   楚姜很为她身上这股活泼所动,随她说笑着去到顾媗娥院中,看见顾三夫人站在廊前与青骊说话。   顾妙娘有些不高兴地嘟囔了几句,“怕不是为着我四哥来的,姐姐刚刚生产,又听她胡言乱语,定然月子也坐不好。”   楚姜明白她的心情,却知道顾三夫人毕竟是娘家人,当初一并来了长安,后来顾媗娥对顾府也从不曾少了礼节,可也说不上热络,如今顾媗娥产子她若不来说出去也不像话,也担心如顾妙娘所说,她真是为了顾晟求情而来。   二人走近时,三夫人已经看见了她们,等她们见了礼便拿过她们手上的几只长命锁看了看,赞道:“这几只打得倒是好,跟我们南边匠人的手艺颇有不同。”   顾妙娘在她眼皮底下可不敢表露不满,笑着说了是在哪家铺子打的。   三夫人点点头,也不曾多说些什么,叫她们且进去,又交代起青骊一些坐月子要注意的琐事来。   楚姜回头看了她一眼,想到她往常为顾氏如此尽心奔走,有些不信她这般风轻云淡。   然而一直等到日暮宴罢,顾三夫人离开之时,似乎毫无要提起太学试舞弊案对顾氏的影响之意,她见分别时顾媗娥似松了一口气般,也知她也一句未在顾媗娥面前提起。   越是如此,她越不安心,便接过了送她的任务,行至湖边,三夫人忽然出声,“九娘可是有话对我说?”   楚姜从见她第一面起,就知道她颇有智识,遂沉吟道:“叔外祖母,母亲她性情柔顺,又刚刚产子,恐怕并不适宜做什么劳神的事。”   三夫人侧头,本来就生得有些上扬的眉因微微挑起更显得犀利了,“九娘,你以为叔外祖母是个如虞巽卿那般不择手段的人吗?我经历过的痛,我怎会叫你母亲也去历一场相似的劫。”   楚姜毫不掩饰自己的愕然神情,她看了又是一声笑,站定在一树杨柳旁,问出句不搭边的话来:“九娘,你在宫中,可有见过那位陈王孙吗?”   楚姜点头。   “那他生得如何?像不像他的父母?”   楚姜猜不到她问话的目的,看她目光久久停留在湖面,良久才回道:“有见过南阳王的人说,他生得与南阳王十分相像。”   三夫人回眸,目色怀念,“是吗?”   楚姜难免要猜疑其中莫非还有一段旧事,却只是听她叹道:“南阳王啊,死得多么可怜。”   “叔外祖母,您曾为他求过情吗?”   她摇头,眼睛里泛起了悲意,楚姜上前扶住她,感受到她臂上传来的颤抖,关切地望着她。   她凄然发笑,“九娘,你这样聪慧,你觉得那陈王孙真如陛下口中说的那样宽仁吗?”   “叔外祖母。”她低唤道,“南阳王死得可怜,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您该翻过前事才是。”   三夫人看向她,目中有隐约的泪光。   柳枝轻拂,西沉的一抹日映在湖面上,三夫人眼中的泪被粼粼的湖水盖过光芒。   “我不曾为他求情,不曾为伏王妃求情,满金陵城,除了死去的罗瞻,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他们求情。”她微微叹息,从湖面的倒影上看到自己的满头乌发像是衰白了,怔然抬手摸了摸。   “九娘,顾氏也没有能耐再做些什么了,我与你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你什么呢?我只是常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南阳王与长兄教我们骑马,那时候我不过跟衿娘一般大,在会稽山下,我们在马上,他与长兄一人牵着几匹马儿慢慢地走,顺着剡溪,来来回回,我们在马上唱曹娥江的诗赋,南阳王博学,还要字字纠正。   我们那时还不叫他南阳王,随着长兄叫他粲哥哥,叫着叫着,族里不知多少娘子爱慕上他,可这样的爱慕,却并未在他枉死的时候化成丝毫的援求,我们连对夫婿叹上一声可惜的勇气都没有,连去庙里供奉一个牌位都不敢,九娘,这样的我,怎么敢去恨些什么?”   楚姜看到她目中的悲哀,蓦地明白了她今日说这些的目的,试探问道:“叔外祖母是怀疑,是陈王孙设计陷害了顾少傅吗?”   三夫人怔然,“是他不是他,又有什么分别,顾氏如今最好苟延残喘,难道还能有什么还手的招数不成?本就是顾氏欠他的,他能报复回来,也是他的本事。”   楚姜莫名从她语气中感受到一丝快意,纳罕非常,她为宗妇,怎会不为自己的家族着想?   三夫人仿佛看出她的想法,“九娘,他的手段,如此高明,连你楚氏族中都对你母亲颇有微词了,若无你父亲挡着,楚氏也会同旁的世家一样,开始排挤攻讦顾氏,顾氏惧怕了,为儿孙计,只能避让,如何还敢来连累楚氏?你可知虞氏的境况?”   不等楚姜回答,她就凄然道:“你或是不曾留心的,虞氏的主事人几乎死光了,只有年轻的几位郎君在极力撑着门庭,可我细思来,死的那几个,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他们与南阳王一道习武,一道读书,却……将虞巽卿的话奉若圣旨,陈王孙对他们所为,还不及他们所做一半,他……”   她情绪逐渐崩溃,微微佝偻了身躯,“他是南阳王的长子啊,我出嫁时伏王妃还带着他来给我添妆呢,小小郎君话都说不清,还娇声娇气跟着王妃念催妆诗,拢了个团子大小的发髻,念一个字脑袋晃一下,发髻也跟着摇,真是惹人爱,我就……就那么狠心地看着他们死去了,怎还敢……求他不记仇呢!满金陵的百姓,都这么看着他们死去,尸骨就在长江里,无人打捞……”   楚姜忍住鼻头的酸意,非为感她之情,只是心疼陈询,他要忍住不对那些冷眼旁观的人下手,心头该经了多少的苦痛折磨,他眼睁睁看着母亲弟妹被斩首后推入长江,岸上冷眼看着的,都是他父亲用命护着的百姓,是他父亲曾经的友人,是他唤过姑姨叔伯的人,这些人却连泪也不敢掉一滴。   三夫人的低泣声渐渐收了,湖畔下人们都远远站着,低着头不敢见她的失态,她擦干泪,与楚姜分别着离去了。   她脚下不时地踉跄催得楚姜心头酸楚更重,这些迟来的歉疚,能为她的晏师兄带来丝毫抚慰吗?   她顾自摇头,这不能的,那个七岁的小郎君就这么看着亲人尽去,他在那滚滚的江水畔,连一声对他亲人的叹息都不曾听到。   如今这一个站在她面前的陈询,是如何度过了那些思念亲人的日日夜夜?   她站在湖水边,看着水面上那些涟漪想他在药庐里的日子,想他是如何撑起了那江寨,他习父亲的剑法时,是不是也曾抱着剑哭泣,听先生每唤他一声,是不是就要想起他母亲叫他子晏……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下去,晚风起了。   她看着湖面波澜,心头的思念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重,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见他,要温柔地抱着他,倾诉自己所有的情意,她要带他见她父亲,见她兄长……   作者有话说:   ①宋代晁说之《王顺之得子》 第137章 陈询前来   她忽而提起裙摆向府外跑去,采采从未见她如此急切的情态,急忙追上去,“女郎,女郎,天色这样晚了,要去何处?”   她被采采抱住,想到宫门宵闭,泪落下来,“我要见他,采采,我想见他。”   采采知道她话中的“他”是谁,为她擦着泪安抚道:“夜里了,不能进宫了,明日可见,后日也可见,女郎,他是王孙了,往后日日都能见。”   楚姜被她安抚着,理智恢复几分,知道自己夜里不能进宫,可是他能出宫,不,他现今是御林军了,若是陛下夜里忽然要见他,他不能擅离职守,万一陛下降罪,他的处境又要艰难起来。   采采今日可是开了眼界,听她喃喃自语,一会儿朝前一步,一会儿又退回来,正愁不知怎么安抚的时候,忽闻府门口传来一阵热闹声,采采抬眼看过去,隔着数行荫柳,便见有众多内监或抬或捧地进了楚府的内宅,旁边护送的,正是御林军。   她灵机一闪,“女郎,宫里来人了,正往内院里去了。”   楚姜怔然抬头,遥遥得见,瞧不清其中是否有他的身影,却无端地笃定,想他必然会来。   此念一起,她似乎看见了,他就站在了某处等她。   飞扬的裙裾拂过了道旁草木,罗衫金缕飞柳花,昏旦湖影里,俏丽的娇女儿,奔跑中跌落了琉璃碧钗。   顾媗娥院中正十分热闹,一名内官在内室里对顾媗宣天子的恭贺,楚崧与一名御林军校尉在笑谈应酬。   楚姜抚着衣襟,扶在月洞门上,看见她的情郎站在廊上,被楚衿拉着问话。   “我真的不曾见过你吗?我觉得我见过呢!”楚衿仰头绕着他转了一圈,又悄悄摸了摸他身上的铁甲,“从前小将军是不是来过我家呢?许多小将军都来过我家。”   陈询掖着笑,温和地回应她:“楚小娘子,我初来长安,从未见过你。”   “是吗?”楚衿疑惑地瞪大了眼睛,见他的佩剑十分好看,忍不住想要上手摸摸,便机灵地说话吸引他的注意力,“那你去过金陵吗?我去过哦,我是不是在那里见过你呢?”   陈询见她眼神时不时地瞟上自己的佩剑,微微低下身,让她看得更清楚些,嘴上却哄道:“我是金陵人,或许楚小娘子在那里见过我。”   “我就说嘛!我就觉得你眼熟。”她得意地蹦了蹦,装作不小心撞到他的佩剑上,捂着额头“哎呦”一声,等陈询问时她便假模假样地皱皱眉,“你的剑跟他们的剑不一样,真好看,剑柄上头还镶了一条玉纹……”   楚姜看着陈询取下剑递给楚衿,又小心护着她不令她伤着,扶着墙无声地笑了起来。   日色已昏沉,院中点了灯,红的灯纱,投下的光影中全是暖意。   她故作骄纵,越过忙碌的人群,连招呼也不曾与她父亲打,直直来到廊上,“衿娘,这位小将军是谁?”   陈询抬头,看到她扬起下巴,倨傲里带着一丝可爱,含笑拱手道:“某乃御林军左卫威虎营陈询,奉陛下之名,护送陛下御赏贺礼而来。”   楚衿见姐姐也对他好奇,笑道:“九姐姐,他是金陵人哦,我们或许见过他。”   说罢又觉得他的佩剑实在好看,指着夸道:“小将军的剑好看。”   楚姜却十分刻意地打量着他,心道她送的剑,自然是好看的。   楚崧与那校尉早便发现了此间动静,看过来时,只见她正在曲身行礼,面带羞怯,眼波流转,言语娇柔,“原是陈王孙,小女楚氏九娘,在宫中曾听过王孙,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假呢。”   楚崧心头一跳,那校尉也满脸惊惧,这是,天呐,楚九娘看上了这落魄王孙!   “明璋,休要无礼。”楚崧轻喝一声,院中等候的内侍与御林军将那情形尽看眼中,听到呵斥,都赶紧低下了头。   校尉啧啧称奇,心道楚太傅千挑万选,不知拒绝了多少前来求亲的世家儿郎,不曾想楚九娘竟是个喜好皮囊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面露羞意!   陈询若说不被她的举动震撼到,实属不能,她这是要,给自己个名分?   楚姜被呵斥,立刻就眼中闪了几滴泪,泪盈盈地看向楚崧,又气又难过,“我……我与陈王孙说几句话罢了,父亲不愿意,我……往后做个哑巴好了!”   知女莫若父,她还是自己一手养大的,楚崧哪能不清楚她心里那点小九九,眼见院中除了校尉,其余人都低下了头,知道她这一场免不了进天子的耳了。   舍不得对女儿生气,他便冷眼看了陈询一眼。   “陈王孙,小女鲁莽,言语不当,王孙勿怪。”   陈询哪敢对他说个不字,立刻恭恭敬敬地作揖,“卑职不敢,楚娘子出于好意,好心询问而已,非有不当。”   楚姜便虚虚收了泪,在父亲眼皮子底下对他娇羞一笑。   陈询自然受用,却也形容羞涩,不敢直视。   楚崧登时心头就冒了火,看向采采道:“女郎今天的药可喝了?”   楚姜不等采采回答便道:“喝过了,女儿等母亲听了旨意,想看看弟弟呢!”   校尉眼珠子看得滴溜溜地直转,楚崧余光觑见,无奈又恼火,叫住一边的楚衿,“衿娘,带你姐姐看弟弟去!”   楚姜立即便露出些不舍来,被妹妹拽着进屋后,在门槛内又回望一眼,对着院中几人行了个礼,“父亲,赵校尉,陈王孙,九娘先告退了。”   陈询心中的欢喜简直要压不住,低着头蚊声应了句:“楚娘子慢走,楚小娘子慢走。”   恰此时屋中的内官也走了出来,还不明里就,在屋中与楚姜打了个照面,招呼了一声,出门时喜气洋洋地对着楚崧道:“老奴刚瞧着楚娘子眼睛都红了,必是思念太傅,陛下正有旨意,太傅在东宫里拘束数日了,该在家中好生与家人团聚。”   楚崧看了眼身旁因忍笑而致面色涨红的校尉,对陈询越发不满,先前见他来时,瞧他端正清贵的模样,还想女儿的眼光也不算差,往后他在陛下面前闯出些名堂,也算得良配,还以为是个正经人,未曾想,竟如此不丈夫,竟是,以男色惑人!   内官顺着他视线看去,见他目光复杂,忙笑道:“太傅应当还不认得,这便是陈王孙了,今日陛下得知太傅喜讯时正召见他呢,这才赶了巧,点了威虎营护送。”   楚崧怕他再说下去赵校尉就要憋得背过气去了,对内官笑道:“方才已然见过了,陈王孙一表人才,真是名不虚立。”   陈询从他最后落下的四个字里,听出了几许咬牙切齿的味道,心想往后不免要想些法子博他欢心才是,眼前却只得好声应答:“太傅过誉,卑职德薄才疏,不敢当太傅赞誉,却是仰望太傅久矣,太傅之名,天下人莫不想望风采,今日得见,实为卑职荣幸。”   楚崧轻哼,“王孙过奖。”   内官还不明白楚崧的态度,校尉却知道再留下去,恐怕楚崧就要动手了,忙招手道:“天色将晚,我等也该回宫复命了,太傅,告辞。”   屋中人听到脚步声渐渐大起来,轻巧地小跑了出来,倚在门口正欲出声,被楚崧一眼瞪了回去。   才刚出了楚府,赵校尉便忍不住感慨出声,“子晏,你这回可是走了大运了!”   陈询故作糊涂,他身旁的人便艳羡地撞了撞他的肩,酸溜溜地道:“子晏兄来得晚,却架不住,有如斯美色啊!叫京中人知道,不知会招了多少嫉妒。”   陈询不知其他人会否嫉妒,总之眼前,他的同僚里是有不少的,便温和一笑,“子晏不知诸位说的是什么。”   他身边立刻便有几人围上来对着他轻扬了几拳,“子晏兄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今日楚太傅不过新得了一子,陛下便下了这样的封赏,满长安可都找不出第二人来,楚九娘真要是……”   陈询忙打断他,“云卿兄慎言,闺中女儿最重清誉,不该胡言。”   “这算什么,咱们……”他压低身影,“咱们校尉族里有个娘子,直接将一个有妇之夫给绑了回去,还给那妇人新配了个俊朗的丈夫,送钱送房,那妇人欢喜得不行,有御史要借此攻讦赵氏,一问那妇人,她说自己是自愿的……还有史书上那个娄太后,不是见了高欢一眼就暗送私财令他去求亲,说起来,还是一段佳话呢!如今这位楚九娘啊,身子是弱些,想是性情也偏执,真要看上了子晏兄,你的福气可是大了!”   身边人纷纷赞同,陈询看这群世家出身的郎君,竟是个个想着娶了个好妻子就是好前程,深感天子真是手段高明,将多数勋贵子弟留在御林军中,貌似看重,可细想来,正经的仗没打过,朝廷的政务也一知半解,有这样的后继人,这些世家的未来如何,也能一眼窥见了。   楚府中,楚崧看到人皆出去了,才含怒走向倚门羞看的女儿,“这像什么话?”   楚姜挽住他撒娇,“父亲,我这也是为了族里着想。”   “胡说,你分明就是被那小子给迷了眼睛。”   “父亲,您当女儿是什么人?我可是您教大的,长安那么些郎君,哪一个不比他好看,女儿打小就见多俊俏的,他也不过如此,我是看他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比起旁的家族,陛下自然更放心他,您这般厉害,谁不想娶您的女儿?   可是陛下是不乐意见的,把我嫁给左氏?长姐已经嫁了,将来左氏与楚氏牵连更深,陛下还如何削弱我们?杨氏、李氏也都是如此,若是旁的世家呢,把我嫁过去,陛下定要怀疑您与舅--------------/依一y?华/舅要扶持那世家,女儿思来想去,还是这个陈王孙最好。”   楚崧气笑,“什么陈王孙,不是你的晏师兄!”   “父亲说他是谁就是谁,女儿是有那么一点儿私心,想得更多的,还是楚氏,三哥六哥太出息了,木秀于林啊,父亲,我不正好补上了?将来人们说起您,这楚太傅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宠女儿了,这个女儿又插手政事,又横行霸道,真是楚氏的冤孽……”   楚崧终于被她逗笑,却还对陈询恼火,轻哼着斥了一声,楚姜忙为他锤着肩,跟着他的话也笑骂起来。 第138章 楚晔发狂   楚姜看上落魄王孙这事,先还是在皇宫中流传着,赵校尉与那名内官一回宫便将此事禀与天子,天子的第一反应自是诧异,而深思不过一刻,便问了一个令赵校尉不知如何应答的问题:“陈子晏是否有,蓄意引诱行为?”   赵校尉顿时便手足无措起来,以为天子是在暗指他管教下属不严,斟酌回道:“陛下,臣未曾看出,当日臣等在院中等待钱内官,楚娘子是晚些时候到的,一进门都未曾与楚太傅和臣招呼上一声,直直往陈询处去,问他是谁,楚太傅一见便动了怒。以臣之见,陈询体貌非凡,饶是长安风流尽在,也难寻一二。”   “浑言!”天子低斥,然嘴角却有一丝笑意,挥退了赵校尉,对王内官问道:“那日朕叫陈子晏也去御苑中,广阳宫里又说他未去,九娘不是痴傻女儿,哪里会今日只见了一面便有了那些失态之举,你去踅摸一二,看看是不是他在九娘面前耍了什么花招。”   王内官应了下来,又问道:“陛下,这事怕是宫里边遮不住了,是不是叮嘱御林军嘴严些,不要往市井里传去了。”   “那些毛小子的嘴,谁能管的住?说不准这会儿他们后宅里已经开始议论了。”天子哼一声,“这事你亲去广阳宫说一声,以伯安对九娘的疼爱,没准儿这婚事还真能成,陈子晏是朕的人,适时皇后即便嘴上不说,心中怕也有怨,与她说了,瞧瞧能否打消些九娘的心思,若不然,朕要得罪的人可是多了去了。”   王内官应下后便立刻去了广阳宫,却在那里见到了刘钿,以及眉目嗔怒的皇后。   刘钿还面有愤色,见到王内官才歇了声。   王内官心中略明白了些,见皇后看向自己时脸色并不好,低眉敛目地将天子的话转告了,“陛下担心楚娘子年幼不知事,易被人哄骗了去,特才嘱咐老奴前来,娘娘若得空,对楚娘子开解开解,也□□言毁伤。”   “御林军回宫不到一个时辰,连阿钿都知道了,本宫还能管得住流言?”皇后冷冷看着他,又叫了声刘钿,“阿钿,你将你知道的说来,那陈王孙是个什么人物,做了些什么,一五一十地说给王内官听。”   刘钿立即忿忿回道:“那日在御苑里,他就引诱了楚明璋,若非我与杨七他们撞见了,真不知他会使出什么……什么狐媚手段来!”   王内官听得满头大汗,这狐媚二字,似乎与陈王孙并不匹配啊,而刘钿已然说至气头上,“非但如此,他这人诡计多端,定然是要借着楚明璋升官的,那日在御苑里,他走路还扭腰肢!”   不说这话真假如何,刘钿显然是带着些泄愤的意思了,还未说出自己曾识得陈询一事,显然是受了梁王提点。   王内官听得一阵心惊,顶着皇后的怒火回到了紫宸殿中。   时已近深夜,陈询还在章台巡守,似乎做好了被召见的准备,然而直到寅时换值,仍未有任何一人召见,回到住处,只有同僚们此起彼伏的笑谑声。   他略猜到了几分,以八公主的性子,她若知晓今日之事,必然是会将御苑中的事告知皇后或天子的,自己定然少不了被斥责几句居心叵测、歪心邪意,可是至今未有动静,难道是天子乐见其成?   翌日,满宫尽有流言,各宫反应不一。   太子倒是真心实意为楚姜着想的,一听说此事立刻将楚晔叫来,便见他面色铁青,问了方知他昨夜在家中便与妹妹争吵了一通。   “三郎,九娘性子是有些偏执,却也不至于见了一面便动了心思,其中或有什么隐情?那陈王孙曾在江南行走,是否,九娘曾见过他?”   楚晔见太子问得克制,心头苦水立刻就倒了出来,“说出来谁会信,她说……她竟说在梦里见过,说在药庐里吃药不见好,一回夜里梦见了他,第二日立刻就有了精神,合着臣与父亲为了她求医费尽了心思,功劳全成了那梦里人的……衿娘还捣乱,说她也梦见过他,在她梦里,那厮还是个神仙!殿下,臣怎么办啊!她可是入了迷了,臣看那陈王孙相貌也不过平平,哪里值得她违逆我,连我继母那样柔顺的人都想不通,今早臣去问她,她还不愿见人了,话也不肯与我说,殿下,您说这算怎么回事啊?”   刘呈看他要一副随时都要疯癫的模样,赶紧叫婢女给他端上一盏凉饮,他一口下肚,牢骚还未完,“我与他说世间男子大多薄情,利用了她加官进爵后,自有姬妾成群,但凡楚氏失势,他又得费尽心思娶第二个楚九娘了,殿下,臣心里苦啊,明璋她就像入了魔障一般,谁的话也不听,我父亲偏还宠着她,都在打探那陈王孙的身家了,殿下,您替我出个主意啊……”   刘呈实在不曾见过他这样子,看他接连饮下五六盏凉饮,终是抬手按下了他连珠般的牢骚,“三郎,九娘是个有主意的,诸多男子娶妻,确也冲着家世去,九娘身后有楚氏与杨氏,我亦视她若亲缘,世间男子必然趋之若鹜,如此情形之下,焉知其中能否找出一个在借完了她的势后还能全心全意对她的人呢?这陈王孙,你我未知他底细如何,然而以太傅明断千里的智慧,难道会叫九娘自毁?三郎于此自苦,不如好生查探一番。”   楚晔被他安慰着冷静了些,却还是不甘,“可是殿下,他……他一个败姓宗室,怎堪匹配!”   刘呈轻叹,“三郎,什么败姓,俱为我大周子民,不该再论了。”   楚晔还带着难过,刘呈便拍拍他的肩,“九娘非池中之物,我看来,满长安也没有哪个儿郎能配得上她,想来你与太傅也如此想来,既然有个她能瞧上的,何不遂了她的愿?”   “可是殿下,她毕竟是女儿家,这说出去,免不了叫人指摘。”   “九娘她要做的,可不止会惹来流言,对于我东宫谋臣,她便是看上十个八个,也不算大事。”   楚晔已知妹妹做下的事,当时心中虽有诧异,却是自豪居多,如今再听太子这句,实实在在地被震撼到了,“殿下,明璋她……她……”   刘呈看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开怀大笑:“三郎,九娘为孤筹谋,不是以谁的女儿、谁的妹妹这样空乏的身份,在你我、太傅,所有东宫属臣尽被困在东宫的时候,她独自一人,将东宫嫌疑在一夜之间洗清,如此胆魄,如此智谋,孤若只将她视为三郎你的妹妹,岂不成了庸主?孤与九娘虽非兄妹,却比三郎你更要了解她,九娘这性子啊,若落人间第二等,不灭尘嚣不肯休。”   楚晔在心中消化了半晌,只将他最后一句话细细咂摸了几遍,终于承认他的话有理,自己虽是兄长,可论及对妹妹的了解,实在不如太子。   听完细细思索来,又觉太子与妹妹,性情之间,隐有□□分相似,楚晔忽看向太子,他相视一笑,顿时明白这相似何来,他们有相同的老师,他父亲,皇后。   他们甚至能模仿他父亲的字,太子一句求药,明璋便设下大计……   内殿的虞少岚听着传进来的笑声,莫名地心头慌张起来,像是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些什么东西被抽离了一般,她怔怔低头,看着面前的账册,因停笔太久,纸上已经洇开了一团墨迹,正留在“兰台奉仪秦氏支玉刻三扇松柏纹屏一座”一行上。   她蓦地心惊,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   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为这些琐事而消磨时日?   她像是受了惊吓一般猛地将笔抛下,望着手上练枪留下的茧子,它们似乎浅谈了,是如何淡的?   她摩挲着那些茧子,记起来初入长安时,一日太子携她登楼,她被宫廷女官繁琐的衣裙绊住了脚,太子回身,施手牵她上了楼,带她看长安,临了轻叹,心疼她手上茧子重。   回来秦娘子便送了香膏来,纹箫与画筝写了养颜方子来教她消茧子……   刘呈忽而踏步进来,“六娘,我那支青玉珊瑚羊毫呢?三郎今日不高兴,送他赏玩罢了。”   虞少岚忙回神过来,却不如往常热络,刘呈看出她情绪不对,又见案上狼藉,关切道:“可是这些琐事你理着烦闷?便叫画筝来办就是。”   她翻找的动作凝了凝,继而缓缓摇头,“无事,方才手酸了,殿下要的是那支青玉柄的?那支上月五皇子殿下生辰您送了出去了,现下还有支白玉的,送这支给司议郎可好?”   她拿着锦盒回身,刘呈却弯身去她面前,有些不信她先前那说辞,将锦盒推到一边,翻起她的手看了看,“若是心情烦闷了,去寻九娘说说话也好,或是去母后宫里,她对你十分欢喜,等九娘进宫来时,你也去广阳宫小住几日。”   他的脸近在咫尺,虞少岚按下那颗跳得飞快的心,轻轻推开他,别开脸道:“六娘明白,殿下可不要叫司议郎久等了。”   刘呈当她羞怯,笑着将锦盒拿了出去。   虞少岚看他背影,忍不住支在案上深叹起来,天子与皇后的意思,甚至太子的意思,她都明白,还有秦娘子她们口中不时透出的艳羡,无一不在告诉她这座宫城是她的归宿。   以自己如今的身份,一个良娣之位已是极为难得了,然而似乎总有一道天堑越在自己面前,那不是对情爱的纠结,她甚至也说不清,只是看到手上的茧子浅淡之后,莫名地感到一阵悲哀。   作者有话说:   太晚了,实在不会起标题,就叫哥哥浅浅发个疯吧!   明日继续观看师兄在流言里扭腰肢(师兄:我不是,我没有,我扭的是明璋的心。) 第139章 宫中   楚姜对陈王孙一见倾心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长安,惊诧之余,长安人对那位陈王孙更为好奇了,不知是何等容色,竟能让身份高贵的楚九娘痴迷如许。   人性喜猎奇,在这般喧腾之间,梁王的婚讯竟未能激起多少浪花,更无需提顾氏与陆氏的几位官员被御史连篇弹劾的事了,虽皆是琐事,却也为实情,或内宅阴私,或街邻口角,甚至连十年前的一桩伤人案也被翻了出来。   陆十一听着谢倓将弹劾的那几位御史的身世一一讲来,面无波澜。   看得刘峤直称奇,“陆司直当真豁达,陆宾客十年前走马伤人的事都已银钱了事了,这回被翻出来,害得他被贬潮阳,司直竟也不为族叔惋惜?”   陆十一淡笑,“殿下说笑了,陛下圣裁明断,岂容下臣置喙。”   刘峤从他风轻云淡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挥手叫谢倓退下,勾着笑拍了拍手,“不愧是东宫栋梁,此言一出,连本王也敬服不已。”   冰缸里有碎冰裂壁,动起清淑凉气,陆十一看着刘峤面上薄凉,微微一笑,“殿下,还未来得及恭贺您大喜。”   “本王的喜事尚不急,那陈王孙的喜酒才好喝呢!”他提起陈询时眼中满是嫌恶,毫不遮掩,又对陆十一哂笑道:“他竟是攀上了楚伯安,本王听说楚九娘装了一回病楚伯安就心疼了,正在打探陈王孙的身家呢,若他得势,只怕将来陆氏在朝堂上的存身之地更不好说了。”   陆十一不喜欢他提起楚姜时的眼神,别开眼看向冰缸里升起的白气,“有殿下在,区区落魄王孙,又算得了什么。”   刘峤大笑,起身看向楼下,赤日红尘里,绿阴池树在炎威之下也显了靡态,都人苦夏,尽避炎蒸,楼下只有稀疏行人,他似乎可怜他们,低低谓叹起来,“这都什么天了,怎还有心思出门呢?”   陆十一目光稍暗,按在盏盖上的手紧了紧。   楚府中,休沐在家的楚晔兄弟坐在妹妹屋中,看着紧闭的帐子,无奈地又喊了一声,“三哥答应你,不再去找陈王孙的麻烦了,这大热的天,你憋在里头再有个好歹可怎么好?”   帐子里传出瓮瓮一声,“六哥呢?”   “你先出来把药喝了,我便答应你不去寻他。”   “你先答应,我再喝药。”   楚郁窝着气,被兄长瞪了几眼才应下来,面前那银丝锦绡的帐子便一下子拉开来,楚姜一张得意的笑脸出现在二人眼前,随着帐子打开,一股凉气从中袭来。   “往后等他成了兄长们的妹夫,随便你们怎么为难他。”   楚晔兄弟看着帐中那张小几上摆的药碗跟冰盆,又气又笑。   “三哥,我就说又是花招,这回我非要去找那……”   “六哥,他武艺很好呢!”楚姜笑着打断他,将曾经方祜对陈询的吹嘘说来,“他曾孤身打虎,还会制弩,六哥不是好奇虞氏枪法?他可是跟着虞大将军学过的,比六哥找的那些个耍得正宗多了,他还能穿墙过巷……”   楚晔二人不知陈询就是那位在药庐里挟持过楚姜的方晏,看她这样吹嘘,楚郁皱眉道:“打住!你从前又不曾见过他,怎么知道他会这些?”   楚姜羞涩地捂住脸,“我叫沈当去打听的,他在御林军中,武艺可是佼佼呢!”   二人一阵无言,正还要说上她几句,便有婢女进来,说是宫中来人,要请楚姜进宫。   楚郁一喜,“定是娘娘知道了,有娘娘在,什么王孙侯孙你皆不要想了。”   楚姜却对他眨眨眼,匆匆在镜前照了一眼便提着裙子小跑出去,语气十分兴奋,“六哥等着吧,这个王孙我要定了。”   楚晔经过太子的一番开导已经想通了许多,拍拍错愕的楚郁,“放心,明璋定能说到做到。”   楚郁不解地转头,微张着唇,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迷惑。   叫楚姜意想不到的是,一并进宫的还有楚崧,两人坐在马车上,顾忌着车外的宫人,楚崧故意冷哼了一声。   楚姜见父亲装作不理自己,也笑着不作声,然而心中却泛着丝丝甜意,便掖着笑靠在车窗上,透过竹帘看街上,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欢畅。   楚崧头次得见她这样的神情,什么稀世的红珊瑚、琉璃刻的屏风、百年难得一见的海珠,这些奉给她,也未见她这样的欢喜。   她第一次脱离了沉静,像个娇俏的小女儿,分明已经很是故作镇定了,可是还弯着眼睛,手指搭在车弦上轻轻地敲打着。   楚崧心头泛起酸涩,沉默许久,轻唤了女儿一声,“明璋,你说他好,父亲便也认他好。”   楚姜微愣,欢喜地抱住父亲的手臂,“当真?”   “当真!”   车外宫人听见里面传出的笑声,面面相觑,皆心有感慨。   紫宸殿中,陈询站立在殿前,被皇后冰冷的目光看着,生平第一次,有了怯意。   殿中除了皇后与天子,还有太子与刘钿,刘钿是为了叫楚姜不落入贼子之手,太子却是要来助楚姜一把,他心中甚至怀疑,楚姜与陈询之间,必有外人不知的联系。   以她的心计,若真的看上了谁,必会暗中使手段,绝不会令自己的私事沦为街头巷尾的逸闻趣谈,而如今的情形,若说这陈询没有拿捏了她什么把柄,连他也不愿信。   天子将皇后的神情看在眼中,执起她的手拍了怕,“梓童,可曾累了?”   皇后对他温柔一笑,“不过粗坐,哪里废了神,况且尚有陈王孙这般才俊在前,妾瞧着便亮眼,哪里能累着!”   她后头那句话说得轻,天子却能感受到其中隐约的不满,倒未觉冒犯,只是虚笑一声,“陈子晏这才貌,确实也难得。”   陈询未曾抬头,初进来时刘钿那挑衅的神情便已经令他猜到了皇后的态度,却未听她多说什么,倒是太子关切了几句,他正思索着,就听殿外通传楚崧父女到了。   他心中一动,见一道月白身影掠来,裙裾擦撩着他身上的铁甲。   楚姜拜倒行礼,陈询此时才是将她看得分明,见她刚被天子唤起便看了自己一眼,清凌凌的一双眼里,盛着一湖漪澜。   二人的眼神交汇不过一刻,众人都看在了眼里,皇后的眼神瞬间便带了点冷意,天子关注着她的动静,对着王内官点了点头,便有两个内监送上锦席,供楚崧父女坐下。   楚姜看只有陈询站着,遂对着天子行礼道:“多谢陛下,九娘站着便好。”   她话音刚落,皇后便朝她觑了一眼,“坐下!”   天子这才是信了楚姜对陈询许了情意,看楚姜延宕着跪坐下来,轻笑一声,对陈询也赐了座。   皇后见楚姜看到陈询坐下后显见地心情好了些,更为不悦,天子不愿她再动了怒,清了清嗓,沉吟道:“今日召伯安与九娘入宫,不过私事,近日京中流言,连朕亦有耳闻,有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九娘闺阁女儿,陈王孙也初至京师,若说两情相悦,自也是美事,可若是旁人口舌添减,怕也毁杀。”   楚崧顿首,“不过小女任性,竟烦累陛下与中宫,臣之罪也。”   楚姜也面露惭愧,天子便笑道:“若此说来,倒煞有其事。”   楚崧正待要答,天子却问向楚姜,“九娘,流言之中,可有几分是真?”   她抬头看了眼皇后,见她目光深沉,心虚地别开了脸,“回陛下,流言句句是真。”   “你可想好了说。”皇后轻声道。   她顿首道:“明璋不敢胡言。”   皇后有些失望,看向一边静默的陈询,“陈王孙呢?你可知流言如何?”   陈询在听到楚姜说“流言句句为真”时,心跳便已然不能自抑,他似乎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而为皮囊挟裹,只叫他情意汹涌却不得出。   他刚开口,与他的声音一并响起的还有楚姜的话音。   “陈王孙不知道流言,娘娘不要责怪他,都是明璋的错。”   “臣知晓流言如何,恐煞毁楚娘子清誉,虽喜极却不知何以对。”   两人说罢,皆是一愣,抬头看向对方,又似羞怯,方低了眉。   在旁人眼中,何不是戏文里的巧鸳鸯,传奇里的知心人。   天子开怀,指着二人对楚崧道:“伯安,你瞧瞧,这双金童玉女,这都掖着情,念着彼此呢!”   楚崧笑得有些勉强,“正是,正是。”   皇后见此,望了刘钿一眼,她正欲出声,忽见陈询目光擦来,不过一瞬,她刚想嗤笑,不妨见到了他腰间露出的一块玉璜,那是,是她送给她二哥的,怎么……   皇后见她怔愣,便向天子道:“陛下,九娘少不知事,妄下定论,恐有不妥,况且这位陈王孙曾在御苑里有不良行径,还是细细斟酌才是。”   楚姜也知刘钿会告状,早便想好了说辞,惶恐道:“娘娘,当日御苑初见,一见断肠,是明璋行为孟浪,才叫公主误会了,后来陈王孙去府上,明璋恐他早忘了我,又扰他一回,求娘娘不要怪罪陈王孙。”   皇后因她的神情而有所惊讶,刘钿也因那块玉璜改了说辞,她深知陈询若能拿到那块玉璜,那他在梁王府中必然不是寻常幕僚,若他说出了更多梁王的隐秘之事,后果绝不是自己能够承担的。   “父皇,母后,对于陈王孙的说辞,多是儿臣妄言,儿臣并未见陈王孙行事不妥,只因与明璋生隙,见她心悦陈王孙,才狂妄出言,今见明璋与陈王孙情孚意合,儿臣才知自己险些便要误了一桩佳缘,实在懊悔,而口出恶语,毁伤王孙清誉,是儿臣之错,求父皇母后责罚。”   皇后素知刘钿性情,她倒是真能做出这样的事。   天子看她面色,知她态度和软,笑说了几句,兼之太子在旁劝说,她看着陈询,终是顺眼了起来。 第140章 皇后松口   虽少了偏见,皇后却不曾疏忽了,问起陈询惯常喜好、可有近身之人。   “回娘娘,臣性粗野,并无文雅之好,略会些武艺,由来无近身服侍之人。”   皇后点点头,对这个回答倒是十分满意的,却在天子意欲赐婚时笑道:“陛下,明璋身子虽说好了些,可此时未必担得起家妇之责,还是侯上些日子,等她年岁大些再提也不迟。”   楚崧心头感激不已,倒是说得温顺,“臣亦同娘娘之想,明璋的病,还该养上几年,况她上头两位兄长婚约都已定下多年,尚未迎娶,明璋也不该越了去。”   天子本想说不过先缔下婚约,婚期往后再谈也不迟,又一想皇后与楚崧不过嫌弃陈询家底薄,自己真要赐婚,楚崧未必敢推辞,却未免伤他。   而见座下那一对儿虽分坐两席,瞧着却实在般配,便也应了皇后的话,又道:“此等小事,本不必登上殿堂细说,只是陈王孙亲故尽去,齐王又失了神智,实在少了个长辈替他张罗,朕念他之苦,思他之功,又是朕要他安居长安,便也要为他做一回主。”   众人心中俱生错愕,从中品味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天子既然当着太子与楚崧的面说了这番话,必然也会在朝中提起,那陈询便不是一个落魄王孙这般简单了,也绝不会只是御林军中一个小小士兵。   时已向晚,天边流云灿若丹霞。   殿中除了刘钿反应颇大,其余个个皆是人精,反应都是平淡,天子看在眼中,自有了打算,便沉吟道:“伯安与太子留下,陈王孙,也留下来。”   楚姜这才毫不遮掩地看了一眼陈询,被皇后嗔了一眼,忙低下头。   等到她们出了殿门,刘钿立刻绷起脸:“母后,阿钿先告退了。”   皇后本欲斥责她诬陷陈询的举动,一见楚姜在旁,想她二人素来不对付,不想她失了面子,便也允了。   楚姜也想效仿,被林姑姑拉住了手腕,“九娘这是赶着回去瞧弟弟?”   她看着林姑姑笑眯眯的脸,心知皇后要追问了,撑起笑,“不是,是想着娘娘若不忙,我也与娘娘说几句话。”   皇后神情松动几分,走了几步才问道:“你在金陵当真没有见过那陈询?”   她为欺骗皇后而心生愧意,却知道与陈询的相知相识绝不能与她提起,否则太子必会知晓他就是所谓的会稽水匪,也会知道她父亲曾猜疑过陈询身份。   “娘娘,我说是一见倾心,您必然不信,可我,只是那一眼就喜欢上了他。”   “明璋,不要骗我。”皇后停下来,回身注视着她,“若为私心,你与陈询成婚,对东宫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是我仍不赞同,他身家单薄,性情未知,与你哪是良配?”   楚姜咬着唇,微微摇头,眼神认真,“娘娘,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跟旁的人都不一样,他一身布衣,就是比那些锦袍华裳要好看,我从来没有这般喜欢过什么,是人也好,是物也好,只有看着他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个俗人,才知道除了缠身的病痛,我喜欢的郎君也会令我心脉紧促。   娘娘,我很喜欢他,管他是铁匠也好,木匠也好,是渔夫樵夫还是猎户,我都喜欢他。”   皇后被她如此坦诚的剖白给吓到了,定了定心神,才神色复杂地问她,“你可想好了说,婚嫁不是儿戏,夫妻可是要过一辈子的,一时的新鲜,总会被琐碎散落的桩桩件件给消磨,明璋,他若野心勃勃,你的抱负,便将不值一提,史书上不会记你名字,只有楚氏女嫁陈询,夫荣而妻贵,史官至多记你闺中灵秀,你的所有智慧,全将成为你丈夫的登天梯。”   她笑得笃定,“娘娘,不会的,若连一个落魄王孙都敢压我的功劳,旁的人岂不是更不许我出头?”   皇后微愣,明白她所言不假,半晌才笑了起来,“也罢,若你将来反悔,有我在,也有回头的路。”   楚姜见她总算松了口,由衷欢喜起来,想要送她回宫,皇后却笑着摇头,“你父亲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了,你继母初生产,该是有个贴心人在身边,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出宫。”   楚姜知她从不与自己虚言推拉,便也不再推辞,向她行了一礼,由宫人领着向外宫走去了。   直至她身影渐成一粒,皇后才返身,林姑姑看到她嘴角的笑,笑问:“看来那陈王孙,倒也并非不好。”   皇后抚着袖上的落月纹,含笑摇头,“我只是在想宝月若是还在,必会比我苛刻,也必然会被她几滴泪就给说动了。”   林姑姑看她感怀,便也敛了笑,只听她轻叹,“宝月总嫌宫闱太深,她怕来入梦时再也找不到我在哪儿,可是广阳宫比未央殿显眼了这许多,我自移居,还不见她来,如今明璋这样违逆,她会不会来梦里与我生气?”   林姑姑闻声,目中泛了泪,似见昔日小女儿亭台闲话,笑扑流萤,而年华倏忽,经年数载,梦沉从未见故人。   夜露沾湿窗沿,楚姜正欲入睡,忽闻窗外一声轻响。   阿聂警觉地向门外看了一眼,口上叮嘱道:“女郎可要谨慎些,此时最好不见,郎主要是知道了,明日会否将女郎门窗全锁起来也未可知。”   楚姜被她防贼般的神情逗笑,“我们可是陛下金口说下的一对佳人,不怕,你回去歇了,叫采采守门就是。”   阿聂听她搬出了天子,终是无奈地出去了,去前却叮嘱采采务必不要出了屋子,好好盯着。   楚姜便执着罗扇开了窗,见到一支木雕的兰花簪,她捻在手心,那扇子向外扑了扑,便有一个健壮的中年妇人从一旁的树后出来,“女郎可是唤老奴?”   她强笑:“我开窗吹吹风,外头蚊虫扰人,我扇扇。”   那妇人才离开了,楚姜便道:“马阿嫂,我想闻闻茉莉,你去帮我折几朵来可好?”   妇人应下离开,她又清咳一声,忽然便有一道人影从窗中翻进来,显得十分狼狈。   惹得她低笑,俯下身望着他的眼睛,“这是谁?”   陈询抬头,用额头轻轻撞了撞她的下巴,“是你的情郎。”   采采坐在门口的矮塌上,见此情景忙捂了眼睛,小声提醒道:“远些,女郎离远些,不然我要喊聂婶子了。”   楚姜大笑起来,正好那妇人折了几支茉莉回来,听到笑声问道:“夜深了女郎还这样有兴头,可要出来走走?”   “我逗采采玩呢!”她将扇子盖在一边坐着的陈询脸上,与那妇人说话时,罗扇不时轻动几下。   陈询感受着阵阵酥麻,似是她的指在他眉眼处流连,而那妇人的声音还不歇,非要问楚姜茉莉药用的功效。   门口正对着的采采看得面红耳赤,心一横举起灯对那妇人道:“马阿嫂,明日我写一张方子给你,夜深了,女郎也该歇了。”   “是,老奴说得忘性了,女郎歇好。”   “不急,我左右睡不着。”她说着将扇子拿起摇了摇,陈询与采采同时松了一口气,不妨那只木簪又晃在了陈询眼前,一点点地轻敲着他的发冠。   采采当即起身来扶着楚姜,“女郎,该歇了。”   那妇人这才离去,采采生怕别人察觉屋中还有人,眼疾手快地关了窗。   陈询靠着墙,仿佛是被人追杀了半日终于见了活路一般,喘了一口气,“多谢采采。”   采采不作声,而是不悦地看向楚姜,“女郎,往后可不要在郎主与三郎六郎面前说起婢子知情,不然……”   “好采采,我绝不说。”楚姜将她轻轻推出门去,临了还保证道:“我们说正事,真的。”   陈询靠坐在窗前的地上,看她回身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活像是被吸了精气一般。   楚姜看他目光紧紧跟着自己,便蹲在他面前笑问:“师兄不怕陛下夜里传召?”   他伸手抽走她手中的扇子扔在一旁,“值守数日,也该是我休沐之日了。”   楚姜不信,“御林军里惯会欺压弱小,你又是初来的,他们怎肯容你休息?”   陈询低笑,“我这不是攀上了你?”   她顿时便笑倒在他肩头,脚下不稳,与他跌坐在一处。   陈询飞快地接住她,起身抱着她,将她置在书案上,耳朵却被她轻轻揪住,“你个小南蛮,真是好的不学尽学坏的,不好好在陛下面前奉承着,怎么买宅子、买庄园?”   他伸臂护住她,笑谑道:“九娘便如此急切?”   楚姜难得在他面前红了脸,又梗起一口气,嘴硬道:“我是怕你将来将先生跟方祜接来长安后,他们没个住处。”   “这便不必担心了,只要你不想住皇宫,旁的宅邸我都能设法给你买来,庄园更好说了,皇家的我都能给你要来。”   楚姜轻拧他面颊,“小南蛮口气倒是不小,我要是想住梁王现下那宅邸,你如何弄来?”   “九娘可真是高估了我的道德,我与他也算狼狈为奸了一些时日,一座宅邸罢了,还能比他的爵位重要?”   “那我若要现下住的宅子,你又待如何?”   “我也不怕委屈,就怕楚太傅不肯我入赘,适时还有九娘多替我美言几句。”   “不要这座了,要金陵那座皇宫!”   “一把火烧了,给你建座干净的……” 第141章 互诉情意   楚姜听他这般说齐宫脏污,抚了抚他的背,“算了,那地方我也不稀罕。”   烛火微亮,将她面上的疼惜清清楚楚地送进了陈询的眼中,他心头一软,低叹道:“九娘,前尘俱罢了。”   她却对顾三夫人说的那番话耿耿于怀,想着她说的那个小小郎君跟着母亲去赴宴,团了两个摇摇晃晃的小髻,她伸手勾勒着他眉眼,越发心痛起来,若不是突来横祸,他才不是任谁都能戏谑的落魄王孙。   陈询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九娘,不要这样看着我,如今我大仇得报,尚有你垂爱,这尘世也可爱起来了。”   她顺着他的动作搂住了他的颈,温顺地伏在他怀中,“我恨不得,亲手为你杀了齐王。”   “九娘,杀人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从贵族豪门到贩夫走卒,杀人不过头点地,陈粲此生作孽过多,一刀过去太便宜他了,况且他若乍然离世,南方的南海、合浦、交趾、日南等七郡必有动乱,当初南齐国力渐衰,边南七郡蛮夷者甚,时有部族动荡,北有周朝,陈粲无力南顾,只得一味赏赉,竟也叫那七郡的部族渐渐安定下来,乃至对陈粲推崇备至,他死不足惜,只是叫边南动荡,实在大苦百姓,况且如今看他故作疯癫,担惊受怕,还要随时担心天子撤了他换上我,这何不是一种惩罚?”   楚姜总会为他身上这股凛然正气而动,他不是个自私的阴谋家,哪怕那般深仇大恨,也不会枉杀一个无辜的人,“师兄。”她轻唤着,又为他不值,“我若是师兄,定然会搅乱这时局,什么边关的安稳,百姓的安宁,我都不要顾了,可是师兄,你怎么能这般好呢!”   陈询感受到她气息低迷下去,吻着她发顶叹道:“南边的百姓啊,在当初的陈粲与世家治下,他们过得已经很苦了,他们哪怕为我父哭上一声就会一家老小没了命,那不值得,我心中虽怨,可并不恨他们,强权之下,我与他们俱为蝼蚁,我不该恨他们。”   “九娘你也不会的,你总说自己自私,可也每每心软。”他轻轻拍着她的背,似在哄小孩,“你只是不曾看过民生之苦,没有走过泥泞的田埂,不知道能够入画的江景里,垂垂老矣的渔翁要忍着病痛等上一日,不知道山间的荒地里,忙碌了四季的农人对着天灾哀哭痛骂……   可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看见的,你有一天会明悟到你在长安随手的一指,远在千里外的山野中,田地间,就有数人因之哭,因之笑,你终会意识到你在太子身边的劝告谏言,并非只是诛锄异己,这权力中心的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会影响到一郡一县的百姓生死存亡。   便如你为扬州送去吴厝,你以为自己只是想要拉拢他为你所用,可他却是个难得的清官,不过初至豫章郡,便最先扫除了郡中恶霸,办了好几桩为民伸冤的案子,甚至得罪了当地几大望族,却因他是受李甫珃征辟,在天子面前也是有了名姓的人,那几姓望族行事都收敛了几分,对他也颇为忌惮。九娘,你说中宫教你惜爱女子,然而你却不觉,你本就是个怜贫惜弱的人,你爱万民。”   楚姜被他满怀的大义映衬着,由心羞愧,不肯承认自己被他说中了,埋在他怀中瓮声瓮气地反驳,“我不爱,我只爱师兄。”   “你爱。”   “我不爱。”   陈询将她脑袋从自己怀中□□,看到她憋红了脸,头发凌乱不已,俯身去亲吻她,从细细密密的亲吻中还在不停地告诉她,“九娘,你爱的,你只是不肯承认,楚太傅心怀天下,你是他的女儿,你不是自私地要护着家族,你只是以为守护家族是你的责任,你怕两相冲突,便固执地以为自己只是为了家族。”   楚姜被他亲得透不过气来,不明白他怎么还有空隙来追问她,便紧紧攀着他的肩,好让自己不至于晕厥过去。   陈询箍住她的腰,半晌才停了下来,看着昏烛之下面红鬓湿的楚姜,仍追着说道:“楚明璋,你爱的。”   楚姜被他一双灼灼的眼盯着,被他口中唤出的“楚明璋”三个字弄得心头一颤,他很少这般唤她,这三个字莫名激起她浑身的战栗,她带着一丝难言的兴奋,便终于承认起来,“我爱他们的时候,师兄要留在我身边爱我。”   这话活像个病态的人在渴求关怜,可她说得那样兀傲,眼中的睥睨似乎在告诉他这是他的荣幸,像只猫儿,骄矜又傲慢。   陈询低笑起来,揉着她的发,“我当然爱你,爱你滔天的富贵,爱你睥睨一切的骄傲,你若一无所有,我更要爱你,我带你去滇地看处处花飞,去东海看采珠,为你在长江边上建一座绝世的阁楼,为你浆洗衣裳,为你烹调饭食,楚明璋,我会永远爱你,我若死了,也要拿着你的画像入眠,我要叮嘱我们的儿孙为我求巫问神,让他们设坛做法,以期来生再遇。”   情话句句扑在她耳边,楚姜忍不住笑得眯起了眼,揪着他的衣襟,望着这俊美无俦的郎君,轻问道:“可我要是先死了呢?我怕师兄活在这世上孤单,那该怎么办?”   这可真是个活阎罗,陈询心叹,可又叫自己甘愿为她奔赴。   “没了你,或这世上也该了无生趣,我便抱着你入眠,黄土一掩,我们做对地下的鸳鸯。”   她眼里跃动着一丝狂恣,注视着他的眼睛,良久方悠悠叹道:“不要,我情愿黄泉等你,你多活几年,下来告诉我人间的新鲜事。”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轻易的安排起来身后事,话音刚落,便不由自主地,相视着大笑起来。   春阁夜久不归眠,月至中天,一斜辉色打到二人身上,楚姜笑得累了,趴在他肩头微微阖上了眼,“师兄,这月色真明朗。”   陈询轻应一声,小心地将她抱起来放至榻上,看她微微睁眼,便蹲在床头望着她,“可是倦了?”   她摇头,倚在软枕上,伸出手来抚摸着他的脸,“陈子晏,阿询,我真是欢喜你,恨不得将你藏起来,不许他们任何人见你,只有我能看你,只有我能跟你说话,我想这月色下,只有我与你。”   陈询耽溺于她的情意,毫不犹疑地答应她,哄着他。   楚姜失笑,在他温柔的声音中渐渐入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收看《霸道贵女强制爱》《霸道贵女的小娇夫》 第142章 梁王大婚   七月朔,正是梁王迎亲的吉期。   天家娶妇,即便是将要去国的藩王,所铺陈的灯彩,已足够令百姓们咂舌。   时为午后,炎气正蒸,百姓们仍旧舍不得错过这一场热闹,熙攘地挤在街道两侧,瞧不清车中新妇,便对梁王吆喝了起来。   刘峤满面喜色,对着百姓们一一点头回应,因其陷害太子之事只为朝臣知,百姓们尚不知这眼前这仪表堂堂的皇子已然惹了天子的厌嫌,只是艳羡这排场。   韶乐之声直来至御街前,早有宫人披挂红绸引道,自东门而入庙见先祖,后又跪拜帝后。   因皇子婚仪繁琐,届归梁王府时,已是繁星照路,而梁王府中张幕结采,宴饮欢声震天,刘峤与新妇合卺对拜过后,便赴身宴中。   冯采月坐在青庐中,由仆妇伺候着卸了钗环,换了身常服,满面酡红,小声问着导引女官之后礼仪。   女官笑答道:“王妃不需紧张,不过明早入宫朝见需留侯些体力。”   女官话中有话,令她更为羞怯了起来,听着外间的阵阵欢声,又是喜又是忧,喜是得嫁良人,忧是初为新妇,恐做不到尽善尽美,不由想起来她父亲叮嘱的话,只叫她百依百顺,好生伺候梁王,旁的皆不需管,自有大道等着她。   她父亲说得笃定,可她母亲却叫她务必行事谨慎,若去国之后,在藩地要尽心规劝梁王安守本分才是要紧。   她也不是愚笨娇儿,自然能明白梁王对东宫所为,不仅为当今天子所恶,将来东宫登位,他们更会被弃遗偏僻,若是那般,倒是更好了,梁郡虽远离京邑,却是富饶所在,远离了这些权力争斗,也好过在京中煎熬。   想起梁王,她脸上红意更重,那般轩昂男儿,怎能困在这长安失了斗志呢?等去了梁郡,自有封地要他打理,等东宫与天子消了偏见,或还将令他领兵出征,堂堂公子,本就不该陷于阴谋争斗中,梁郡沃野千里,大有施为之处,或修桥搭路,或筑堤种柳,只要治民安乐,处处皆比长安好。   她还陷在甜蜜的遐想中,忽听到外面有一阵明显区别于欢笑的喧闹,忙叫侍女出门去看看。   “王妃,好似是宫里来人了。”   女官恐她着急,安抚道:“宫中赏赐多,或是陛下与娘娘又赏了些奇珍。”   不想她话音刚落,刘峤便阔步进来,面色森严,又挥手叫屋中其余人都先出去,冯采月看他如此,也顾不得什么羞怯了,起身问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宫中来人,母妃忽生恶疾,我要进宫一趟。”   冯采月惊骇不已,傍晚拜见之时还见谢昭仪神采奕奕,而观刘峤神色,似乎情形十分不好,却已容不得她多想,刘峤正换下一身吉服,她赶紧取出一身燕居服来替他穿上,又将自己散落的头发挽起,“妾随殿下一并入宫。”   刘峤深看她一眼,便也点头应下,牵着她匆匆出了门。   宴上宾客皆知情形不好了,看到梁王夫妇离府之后也都二三散去。   刘呈出了梁王府,看见二人的马车才刚刚离开,与身边随行的楚晔与陆十一对视一眼,便轻叹一声,“二哥这婚成得真是一波三折,回宫吧!叫车夫快些,赶上二哥他们。”   说罢便登上马车,又邀他二人共乘,楚晔与陆十一皆吃了些酒,都是要回东宫值守的,便也不再推拒。   虽入七月,尚未有秋信,马车两侧的帘幕都敞着,夜风正大,不一会儿便将三人身上的酒气吹散了去,刘呈看着前方的马车,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点了点,方笑道:“二哥太急了,赶这样快,也不怕惊了新妇!”   楚晔道:“谢娘娘有急,梁王急切也是应该的。”   刘呈便也似明悟了一般,叫车夫将车赶得更快些,却始终追不上梁王,便只是远远缀着。   谢倓看见在后方的车,提醒了一声,冯采月回望一眼,正欲开口,却感受到勒住自己的那只手上濡了汗,她不由抚了抚刘峤,“殿下,娘娘会没事的。”   刘峤勉强对她一笑,然而并未叫马车缓一缓,全也不顾身后是太子仪驾。   终于来至宫门前,他们下车时,刘呈三人也到了。   “二哥,二嫂。”刘呈倚在车窗上,温和地唤了一声。   冯采月顿时感受到丈夫牵着自己的手更紧了一点,忽而被他松开,见他回身向太子行了礼,便也随着他一道施礼。   刘呈却摆摆手,“二哥与二嫂先进宫去吧,谢娘娘有急,不要耽搁了。”   刘峤便托了一声失礼,又急切地进了宫门。   冯采月这回没有被他牵住,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只得小跑起来,总算跟上了他,“殿下,发冠斜了。”   刘峤恍然,顿下步子正要整理,她便抬手为他正了正,又主动地牵起他的手,“好了。”   长宁宫中人声喧沸,天子与皇后坐在殿前,不断听到内殿称急,刘钿伏在殿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皇后看得不忍,也红了眼眶,“白日里还好好的,都与妾商量明日该不该给新妇加些重礼,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天子眉眼也带着焦愁,沉了一口气,叫宫人们将刘钿扶起来,“阿钿,过来,不要惊了太医们诊治。”   刘钿哭得浑身无力,被宫人扶至帝后膝下后,又趴在皇后膝头哭了起来。   梁王夫妇来时,刚要拜见,天子便摆手道:“不必耽搁了,你去看看你母妃。”   刘钿听到这句,更是要昏厥过去,冯采月一见便心中有了数,怕是谢昭仪这回是真不好了,不然天子也不会说出这句话来。   刘峤神色悲痛地点点头,步子踉跄地朝着内殿去,她忙上前搀扶着,进到殿中便见到围在榻前的众多太医,个个面色凝重,再走近几步,就看到昏睡的谢昭仪面白如雪,襟前隐有些血迹。   “我母妃如何?”刘峤问。   “回殿下,昭仪气息微弱,脉搏也渐弱了下去,眼前尚不明娘娘这急症的原因。”   刘峤沉着脸,问向殿中宫人,“是何时有的症状?”   “殿下与王妃离宫之后,娘娘与陛下、皇后娘娘还有诸宫娘娘、公主们一并宴饮,宴上还十分精神,可回宫后便觉胸闷气短,不过半个时辰便吐了几口血出来,紧急召了太医来瞧,未等太医到,娘娘便昏睡过去了。”   他立刻便红了眼,定定看着谢昭仪,半晌未言。   冯采月也悲切不已,分明先前还是个鲜活的人,眼前静静躺着的,却没有一丝活气。   忽听身边人低喃道:“母妃曾说,等我们去了梁郡之后,她就不要再装扮了,便将她的首饰华服一半给你,一半给阿钿,要我们在梁郡为她建一座小院,她说她幼年跟随外祖们躬耕,还记得如何种地,要在小院里亲手种些蔬果,等我们有了孩儿,便能同她幼年时一般去菜地里玩耍,亲自瞧四时造化。”   冯采月不知谢昭仪竟曾说过这样的话,听得越发心伤,连着内殿宫人们的低泣一并传到了殿外,这番话便也传到了天子与皇后耳中。   皇后一手拍抚着刘钿的背,余光看见天子神伤,隐隐明白了谢昭仪母子这是要做什么,急症,无人害她,怎会有急症?   哪怕她口口声声憧憬就藩之后的日子,看在皇后眼中,有前事的铺垫,她可不会轻易信了,今日怕又是冲着东宫去的。   而她膝前的刘钿听到那番话,忍不住要向内殿去,皇后瞧她跌跌撞撞的样子,又见刘峤夫妇出来,便拉住她道;“你二哥都出来了,”   再等上些时候。   时已是寅时,天幕乍见一点轻蓝,又含着模糊的黑,刘峤听到蝉声,望了眼天色,余光见到天子伸手将皇后额前的一缕发拨去耳后。   他低下头,携着妻子坐在了下首,目中幽深起来,正有内侍来添水,待其侍奉了帝后的茶水,他轻轻摆手道:“母妃宫中常备葛花饮,给我和王妃热一盏来。”   尚未从哭泣中醒神的刘钿懵懵懂懂中听到这一句,过了片刻,忽疑惑地朝他看过来,长宁宫中从不备葛花饮,哪里来的葛花饮?   刘峤捕捉到她的眼神,对她轻轻摇摇头。   她忽然有了丝不好的预感,看向那个来添茶水的内侍,只见到他背影离去,那不是,应当不是,她母妃宫中没有这样的宫人!   她轰然起身,将天子手上正要入口的茶掀翻,茶水落了天子满身。   “父皇,不要喝,不要喝!”   不过瞬间,天子便看向了刘峤,目中暗色明显。   皇后也意识过来,赶紧起身护在天子面前。   刘峤看着便笑了一声,“父皇母后真是鸿案相庄,阿钿也孝顺,只是你将二哥想得糊涂了,哪里就,需要下毒呢!”   天子大怒,“何必步你长兄后尘?”   “不,父皇,我与长兄不同,御林军是挡他的,却是,帮我的!”   他话音才刚落下,长宁宫外便有刀甲撞击之声冲来。   于此同时,有铁骑铮铮,响彻长安街道,有一骑,落在了楚府门前。   门房见他,喜不自胜,“竟是大将军回京了!听着街上的那动静,还以为是宫中急命呢!”   “我回得急,听说你家太傅要给明璋定下婚约了,我正路过了,来看看明璋。”   “呦,这会儿九娘怕是睡下了。”   “无妨,叫醒就是。”   门房看着眼前威严的大将军,不敢信这话竟是从他的口中说出,长安谁不知道杨戎最是心疼外甥女,怎会舍得从睡梦中将她叫醒!即便是对那未订下的婚事不满,也不该…… 第143章 杨戎挟持   一帘风动,有烛微明。   楚姜被唤醒,懵懂轻问:“可是天亮了?”   阿聂笑道:“还蒙蒙的,是大将军回京了,路过府前想着见女郎一面,应是急命,怕是不能在京中耽搁的,不然也不会舍得这时辰叫女郎起身了。”   她这才回了点神智,略略梳洗了一番,换了身单衣出门去,甫一踏出房门便听见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间有马蹄声响起,似是由街道上传来。   她微蹙了眉,不待多想便见到杨戎,正站在廊前笑看着她。   “舅舅怎回京了?”   杨戎笑道:“王命急宣。”   “是见了陛下就要走吗?街上的兵马又是怎么来的?难道是北境有急?”   杨戎经她一连串的问也不生恼,接过阿聂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面上风尘,“离京之期未定,舅舅只是顺道看看你,也接上你与你父亲进宫去罢了。”   楚姜疑惑不已,想请他坐下说话,不想他却摆手笑道:“不该耽搁了,宫中陛下与娘娘等着呢!”   “娘娘与陛下急召父亲还说得过去,召我做什么?”   杨戎便笑道:“正是商议你与那陈王孙的婚事,我来得急,去得也急,怕是只有今夜留驻,陛下便允了……”   听着府外传来的阵阵声响,她心中生出一丝不安,微微后退了一步,“可是舅舅分明说是顺道看我,为何又变成了是陛下允了?您怎不问问那陈王孙如何,就答应要商议婚事了,舅舅,您在做什么?”   杨戎知她聪慧,并不惊讶她的排斥,收起笑道:“舅舅做的,自然是为了你好,明璋,随我进宫去。”   楚姜自然不允,院中的侍女们也都看出不对,却犹豫着不敢上前,杨戎军伍多年,不过几步便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向外走去。   阿聂吓得不行,带着婢女们一道上前去想要救人,却被杨戎身边的士兵拿着刀给挟持住了。   杨戎看了眼阿聂与采采,复对她道:“明璋,阿聂与采采能不能活命,全看你肯不肯听舅舅的话了。”   楚姜一见此形势,立时便放弃了挣扎,“舅舅,您叫他们收起刀,我随您进宫就是。”   杨戎这才满意起来,出院门时听见阿聂的哭泣声,忽扔下一句:“你们待在院中不要胡乱奔走,外头乱起来可不分你是谁家的仆妇。”   他这句话或是好心,却叫楚姜瞬间明白了过来。   天子对她父亲的信任远胜她舅舅,他挟兵马自淮左而来,如此大事,她父亲绝不会不知情,若说动乱,京中的动乱,最大的就是皇家之乱了。   梁王今夜大婚,婚后便要去国,终于还是不甘心,而她舅舅,在诸皇子中,从来都对梁王有所偏睐,如此,才好解释了他今夜的举动……   “舅舅,您糊涂,你从淮左来,怎会没有人发现呢!”   杨戎听她语气如此冷静,反笑道:“我奉命而来,发现又如何?”   “您奉的谁的命?梁王?”   杨戎沉默了一瞬,未再多言,拉着她向外走去,看见了等在府门口的楚崧。   楚崧神色自若,见到来人温润笑道:“内兄吓着明璋了。”   杨戎见他父女二人一样的淡然,一面叫身前后士兵去将他挟持住,一面将楚姜塞进一辆马车中。   楚氏的部曲都围在府门处,先因楚姜在他手中而不敢上前,此时见到家主也被拿住,更忌讳起来,楚崧便笑道:“大将军不会伤了我们,府中却要你等尽心护卫。”   说罢就被士兵们塞进了车中,楚姜一见父亲倒也安心了,扶着他坐在车中,本想低声说话,楚崧却对她摇摇头,对车外杨戎道:“内兄,梁王贼子野心,却无一处过于东宫,内兄此举实在糊涂。”   杨戎又被说了一句糊涂,霎时面色铁青,仍旧一言不发。   楚姜只要一想到此事的后果,便觉害怕,梁王若谋反成功,必会清算东宫诸臣,他若失败,她舅舅也无活路,便又出声劝道:“舅舅,我不明白您为何要帮梁王?不管那座上是谁,您都永远是柱国大将军,为何要犯此谋逆?况且宫中尚有御林军,您带来的这些兵马,实在不足以敌,不如救驾去……”   杨戎丝毫不为她的话所动:“明璋,你太天真了。”   楚崧见他顽固至此,叹道:“内兄,天子欲用寒门,竟也叫你恐惧至此么?”   杨戎勒着缰绳的手一紧,“我不及你,几个儿子无一敢有出息,亦不及你自私,为报君王,弃置家族。”   “内兄,陛下又何时说过要对世家下手?”楚崧因他的态度也急了起来,“内兄焉有事败的可能?可有想过杨氏会如何?而今内兄掠我父女前往宫中,是为了保我们,还是为了害我们?”   “自是为了保你们。”   楚姜一听,顿知不好,向窗外看去果见街道上有几列士兵从相反的方向而来,似乎是要去往楚府。那兵甲,正是梁王未被收回兵权时所统领的振武营中所有的,当初被移交到了兵部尚书李其手中,如今看来,这李其也随了梁王……   她顿时便激动起来,扒着车窗,急得要挣出去,“舅舅,他们要去做什么?衿娘还在府中,还有我继母跟弟弟,我继母的妹妹也在,舅舅,您叫住他们!”   楚崧冷冷质问道:“内兄期我活命,竟要屠杀我家小?”   杨戎深知梁王要做什么,看到他们如此激动,便策马叫住了那几列士兵。   楚姜父女得见他们折返回来,终于缓了缓心神。   “我已令他们回返,他们不会有事!”   “那便放我回去。”楚姜喊道:“我不信他们,梁王恨极了我与父亲,怎么会轻易放过她们,她们若能平安,我在府中自也会平安,舅舅若不肯带上她们,我即刻便跳下车去。”   杨戎目光微沉,“明璋,胡闹也该要分清状况。”   “什么状况?如今的状况是刘峤要杀我家人,我的舅父要为虎作伥!”   楚崧却并不多话,趁着楚姜不察移去车外,杨戎及士兵来不及抓住他,便见他沿着车辕滚了下去。   然而他毕竟不是武人,被几个士兵给制住了,杨戎又下马将楚姜也给塞回车中,拿过栓马的绳索将她父女二人皆绑了起来,又撕了车帘堵住了他们的嘴。   面对二人敌视的眼神,他别了眼去,“我会叫人去护着楚府,只是楚伯安你该记着,宝月是要你活到九十九岁的,你辜负她的情意便罢了,可若早一天死了,我绝不会放过你那继室与幼子。”   楚姜看到父亲身上摔出了伤,眼里蓄满了泪,却什么也做不了,想到家人可能出事,更是悲由心生。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她听见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父亲,宫门已开。”   她表兄竟也参与其中了!   杨戎的声音响起,“明璋与你姑父在车中,带他们个僻静的地方待着。”   杨郗应声,等待杨戎带领兵马进入宫城之后才掀开车帘,连绵的火把照映之下,见到楚姜泪汪汪地看着他。   “明璋,怎么还被绑起来了,唉你这……姑父怎么还受伤了?”   楚姜祈求地望向他,杨郗看出她眼中的意思,却只是叫士兵将他们抱下马车。   楚崧看着清净的宫门,心中莫名觉得诡异,从杨戎的举动,似乎御林军已经倒向梁王,可御林军中虽有不少世家子弟,他们害怕天子对世家下手,与梁王同谋再正常不过,但是其余的都是天子从各处军营中择挑的寒门将士,他们的忠心毋庸置疑,梁王的振武营即便强悍,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攻破宫门。   怔然间,他想到了魏王谋乱之时,突然倒戈的数千士兵,想到了魏王手底下的吴质在倒戈时所说的那句“我大周将士所效命者,唯陛下一人。”   他早便明白,军心是朝着天子的,一时间恼恨自己先前不曾想起来,忙挣扎起来,支吾地唤着杨郗。   杨郗看他有伤,终是不忍,扯开他嘴中的布团,便见他急不可耐地喊道:“去将你父亲叫住,魏王之鉴在前,陛下不会不防备,七郎,去将你父亲叫回来!”   杨郗一怔,望向宫城中,敞开的大门内,早不见了他父亲的身影,只有向内冲荡的士兵,他定了定神,不信天子知道,“姑父,有魏王之鉴,梁王也不会愚昧不明的。”   “七郎,你信我,立刻带人进宫去护驾!你父亲会毁了杨氏的,快去,不然……”   “呦,这不是楚太傅吗?都这时候了,还危言耸听呢!”   楚崧看过去,见到冯舍人与兵部尚书李其并肩过来,这声奚落正是冯舍人发出,只见他走近几步,目光忽而放到了楚姜身上。   杨郗对他并不喜,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冯舍人看他一眼,知道事成之后自己比不过杨戎的功劳,可是一想到自己是梁王的岳丈,对他的冷眼也不甚在意了,又看了一眼楚姜,冷嗤一声“不过如此”,才与李其一并走进了宫门中。   楚崧还要催喝,杨郗便先行打断道:“姑父,您与明璋便待着这客舍里,事成之后,我再来接你们。”   “七郎,御林军不会……”他话未完,便又被布团给堵住了嘴,而后与楚姜一道,被安置在了一旁客舍中。   天已微亮,父女二人对视,目中俱有悲色。   忽而窗户上传来一阵响动,楚姜忙抬眼看去,看到戚三撬开了窗翻进屋中来,陡然松了一口气。 第144章 梁王谋反   戚三轻手轻脚地将二人身上的绳索解开,一面道:“九娘,你们才刚离开之后就有人闯进你家中将你家里人都带走了,你家妹妹似乎是认得他的,是不是你的族人?”   楚崧顾不上问他是谁,心中想道既是楚衿认得的,又能轻易哄得她们离开,必是嫡支中的哪一个,一想到那族人是受了刘峤蛊惑,顾媗娥他们或会受到折磨,顿时便急切问道:“小郎君可有见到他们将我家人带去了何处?”   戚三有些惭愧,望向楚姜,“我看见你家妹妹与那人亲近说话,以为是太傅的安排,担心你们出事,只顾得上跟着你们。”   楚姜虽心急如焚,却也不能责难于他,毕竟刘峤此举,实在是突然。   楚崧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戚三道:“烦请小郎君暂护小女……”   他话未完,窗边又出现了沈当的身影。   楚姜一见他便放了些心,“季甫,你可有看见衿娘她们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沈当点头,他本见是杨戎带走楚衿,想她不会有事,便留在府中护卫,也以为楚衿她们被带走是楚崧的安排,便暗中跟随了几步,发现并不是去往楚氏族人所居之处,而不过多久便有士兵出现驱赶她们上马车,心知不好,看他们人数众多,绝非部曲能敌,一路跟随之后竟是看到她们被带进了宫,正在宫门外寻时机时,便发现了戚三……   他遂指向宫城道:“刚刚被带进宫中去了。”   知道了下落,也算是安心了些,楚崧便对沈当道:“季甫护送我进宫去,明璋你随这位小郎君去个隐蔽的地方躲着。”   楚姜红着眼摇头,“父亲,三哥还在东宫,六哥得令之后必也要领兵入宫护驾,您不能留我一个人在外面,或我们一道进去,或都留在外面。”   楚崧听她声音沉静,沉默了起来,良久才点头道:“既如此,便一同进去。”   起码入宫,也是护驾勤王,得近亲缘,形骸潦倒虽堪叹,骨肉团圆亦□□。①   戚三见他们说定,便护着他们翻了出去,带着他们从一条小道离开,口中又絮叨道:“九娘,你们这时候其实不该进宫的,我觉着里头这会儿定然乱得很,有大郎在,他会把你家人救出来的。”   楚姜扶着父亲,沉默未言。   戚三知道她心思深,看他父女二人都一脸的慎重,便又道:“南边的承天门这会儿定也有人守着,不知该要如何进宫去?”   楚崧道:“继续向南走,至曲江池,有一道角门可以进入宫中,直通东宫,请这位小郎君护我们进宫,曲江池畔有一处驿站,季甫去借车马,快马出城叫六郎召集京畿兵力,速速进宫护驾。”   长宁宫中被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皇后看到御林军统领窦将军竟被他们除了盔甲,反缚双手挡在最前,越发开始担心太子的安危。   天子也怒目看向刘峤,“尔心之毒,竟敢下手毒害你母妃。”   刘桥大笑,“父皇,若没有母妃的配合,儿臣怎么名正言顺地进宫来呢?”   在他身后的冯采月早已惊呆,不敢信梁王竟会在大婚之夜谋反,恍然明白了出阁时她父亲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却是讷讷不敢言语。   刘钿看着父兄对峙,上前一步挡在了皇后面前,强忍着泪道:“二哥,你……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刘峤一把将她抓了过来,扔向了身后的谢倓,“将公主带进内殿看管起来。”   他的动静吓得几个内监慌忙将帝后护起来,刘峤看得生笑,“父皇,儿臣别的也不要,只要您一纸退位诏令,那般儿臣还能奉您做个太上皇,至于母后,您做了三十年皇后,便也做三十天的太后好了。”   天子冷笑,携着皇后一并坐下,“你这般得来的退位诏书,百官焉服?”   他负手看向殿外,“父皇你曾说过,只有手上有兵权的才算为君为王,嘴上不服,打就是了。”   “就凭你拉拢的这些废物?”   众人都听了出来,他这是意指御林军。   “当然不,父皇,您等上一等,马上就来了。”   皇后看他这狂态,紧张地攥紧了天子的手,“你将太子怎么了?”   刘峤拧眉,“太子?这世上还有太子?”   皇后腾地起身,瞠目欲言,一口气却上不来,痛苦地坍落了身形,“你……你竟敢残害手足?”   天子扶住皇后,面色铁青地看向他,凛声斥道:“豺狼丑类,敢悖天常,罔顾亲恩,潜通宫禁,朕若托付贼子宗社,何不贻害县邑黎庶!”   殿外被绑起来的窦将军听到天子还中气十足着,也激昂骂道:“乱臣贼子,毁误朝纲,你等还不速速醒悟,于此悖逆相谋,必将骂名千载。”   刘峤对天子的话倒没什么反应,却对窦将军出声极为不满,起身走近天子道:“父皇不会以为今日仍有人来救驾吧!您莫不是以为我与大哥一样愚蠢,连自己手底下的人都驯服不了?”   天子冷笑,“与你长兄相比,你可不配!”   刘峤咬牙一笑,“怎么不配?因为我膝下没有孩儿吗?”   他说着便摆了摆手,便见魏王妃及虞少莘被挟持着从御林军的包围外走来,魏王的遗腹子正被梁王一个亲卫抱在手中。   魏王妃见到天子,立刻便哭求起来,“父皇,您救救赟儿,父皇!”   刘峤看天子勃然变色,将那孩子抱在自己手中,看他睁着眼望向自己,伸手逗了逗,“父皇,不要以为儿臣不知道您暗中去看过这孩子,您说他与大哥长得像不像?儿臣看来是很像的,儿臣该怎么处置他呢?”   冯采月看着面目如此丑陋的新婚丈夫,惊惧着疲软了双腿,巴着他的腿哀声求道:“殿下,那只是……只是个孩子……”   梁王低头对她一笑,“王妃不要害怕,这又不是我们的孩子,谢倓,将王妃送到殿中与公主关在一起。”   “其实诏书对我来说,本就是无用的东西,可今日,儿臣就是要父皇您亲口承认,我才是着大周的继任者。”   天子看他伸手盖上孩子的脸,忙出声道:“将孩子放下。”   刘峤得意地向前几步,看到王内官伸出手要接住孩子,本该在松手的时候却后退了一步,“可这时候,儿臣却……”   他话未完,众人便见一道身影飞快从屋梁上纵下,刘峤心中一惊,忙抽出佩剑来与他搏斗,手中便松了。   只见那道青色的影子双臂一弯,便将快要坠地的孩子抱在怀中,又一个回身将孩子放在王内官手中,与刘峤缠斗起来。   天子得见是陈询,松了一口气,将身侧恸哭的皇后搂在怀中,低语安慰道:“东宫有数千卫士,便连他身边那个女史也会武,绝不会出事的。”   皇后却是万念俱灰,看在陈询在缠斗中占了上风,颤声道:“陈王孙,杀了他,给本宫杀了这个罔顾人伦的逆子!”   刘峤独身难敌,虽身后尽是帮手,却狞笑一声,“陈询,本王若死了,楚明璋也不必活了。”   陈询剑一颤,定在他眉心,只隔咫尺便要刺入。   刘峤看他犹豫,抬手让亲卫又带出一人来,“十四娘,过来让你这未来姐夫瞧瞧!”   楚衿满脸都是泪水,战战兢兢地被推到人前。   陈询心中陡然一慌,刘峤便自在从容地向后退去,也不吝惜舍一个楚衿,连带着魏王妃与虞少莘也不留了,推着她们送到陈询面前。   楚衿一个踉跄跌在陈询面前,忙紧紧地抱住他,哭道:“姐姐被舅舅带走了,姐姐不在!”   天子与皇后听到她口中的舅舅,都是一惊,果然刘峤大笑起来,“不错,杨戎他也来了,父皇,他是来帮我的!他向着我!您不是决算千里吗,您猜猜我手上有多少筹码?”   天子脸色极为阴沉,“你的筹谋,便是以臣工家眷要挟?”   刘峤摇头,看着陈询护在他们面前,忽觉好笑,“父皇您可知,这位陈王孙,早便与楚明璋勾搭成奸,什么一见钟情,也只有您与母后这样的蠢人会信了。”   可是殿中众人看向他的眼神都极为不屑,他的这番话未曾激起丝毫涟漪,反而衬得他像个跳梁小丑。   渐从殿外,响起了兵甲铮铮,天已大亮,杨戎率领兵马出现在了殿外,他身旁还有数多朝臣。   皇后越发心惊,“陛下。”   天子看向殿外,起身道:“杨戎,你竟敢私自调任兵马!”   杨戎下马跪拜,“知陛下为奸佞所迷,特来护驾。”   他身旁的官员也都一并跪拜道:“臣等特来护驾!”   “护的谁的驾!谁又是奸佞!”   杨戎看向皇后,“中宫无德,煽惑东宫结党营私,凡有政令,偏置朝廷而私议之,而陛下竟不识,听之任之,险些毁碍宗庙,幸得梁王殿下识破奸计,方叫臣等知晓情讯,还请陛下下诏,废除中宫与太子!”   “请陛下废除中宫与太子!”   众臣山呼之声,令天子冷笑,“什么政令私议?朕竟未知!”   刘峤走出殿去,站在殿前回道:“自是东宫与那些草贼之谋,太学生将来为我朝廷栋梁,东宫却收受贿赂,将本来苛刻的选拔变作自己纳污之境,公然开阔门途,令上千无才无德之人进入太学之中,岂不是危害社稷?更甚有东宫与楚左两位太傅、左相及赵氏勾结,大小政令尽数沦为其党同伐异的手段。其余大小罪状,更是数不胜数,若要儿臣数来……”   皇后痛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子拍拍她的手,一一打量着殿外的大臣,“杨戎,翟问,楚萳,李其,左彦侯……”   众官员被他点到,尚不明白,便听他道:“尔等可知,谋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刘峤拊掌,“父皇,这叫护驾勤王!”   忽从广阳宫外传来一道声音,“违圣意,登殿堂,连结中外,祸害京畿,率兵马闯禁,行鸩毒杀母,骂名之于中外,危困施于宗社,而见梁王者,数聆圣泽而悛性,尔等忘性猖狂,因其煽诱,逼我君王,若此为护驾,青史俱将改!”   天子闻声,目有欣慰,其余人也尽数回望,便见人群之外,楚崧被楚姜扶着,正激昂怒骂,在他们身侧,是东宫一行。   刘峤看见太子,已是一惊,再看见站他身边的陆十一,目光骤然锁紧。   作者有话说:   ①“形骸潦倒虽堪叹,骨肉团圆亦□□。”---白居易。   待会儿十二点多还有一更。 第145章 败局已定   刘峤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陆约!你竟敢背叛本王!”   他此话一出,杨戎等人便知不对了,再看天子的面色,似是早有预料一般。   天子淡定看向他们,“杨戎,淮左千里路遥,你一路而来,实在辛苦了,朕怜你为国尽忠多年,今日你若擒下乱臣,朕还可饶你不死。”   天边辉光大盛,将数人的面庞尽数照在杨戎眼中,他提刀一笑,“陛下放过臣,可会放过杨氏?”   天子摇头,“抄家灭族的大罪,怎么轻饶!”   众臣一听都面如死灰,杨戎更觉怆然,目中隐有绝望之色。   天子还在等杨戎的决定,一时间,气氛僵持起来。   夜中便燃着的火把次第熄灭了,在士兵们的手中现出焦黑,不知是谁先扔下了火把,越来越多的士兵都将说手中的火把扔到地面。   刘峤侧眼一瞬,几乎以为他们在缴械,慌着往后倒了一步。   天子手中有什么倚仗?   既然陆十一是假意投诚,他早便该知道自己的计划了,是像魏王那般兵戈相见之后将士们的突然倒戈,还是御林军也是假意投诚,更或是,杨戎以为带来的都是亲信,实则都是天子的人?   目眩之间,他以剑撑地,看向杨戎,“降是死,不降方活,杨将军,诸卿,尔族百年荣光能否延续,只看今日了!”   又见他冷冷地看向楚崧,“楚太傅,你的妻儿,可都在本王手中!”   随他语出,顾媗娥与顾妙娘都出现在了人前,怀中还抱着孩子,面上俱是凄惶。   楚崧神色一紧,刘呈当即便道:“二哥,你新婚佳日,何必执迷不悟,再作挣扎,不过平添杀戮之罪。”   刘峤不理他,视线在他们脸上巡视了一圈,定定停在了顾妙娘脸上,“本王看太傅下不了决心,便先杀你妻妹好了,可怜这小娇娘,大好的青春光景,就要死在这冰冷的刀下了。”   顾妙娘颤着身子被他拎出,不停流着泪,眼睛望着顾媗娥,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天子肃斥向他,“以臣僚家眷要挟,这便是你的本事?”   “那父皇要儿臣怎么做?”他受不了天子一句句似乎失望的指责,好似自己做什么都不如他的意,做什么都在他掌控之中,因他激动,手中的刀嵌入了顾妙娘的脖颈,有血色渐渐湮在她身前。   楚姜心头慌得不行,看到他身边尽是护卫,哪怕陈询离他这样近,可是稍有动作,顾妙娘就要没命了,情急之下才喊道:“梁王,她不过是我家亲戚,你放过她。”   “楚明璋,你有什么资格对本王发号施令!”刘峤对她早生恨意,目光悠悠移向陈询,妒嫉之色横生,对楚姜骂道:“本王怜你病弱,未想你却自轻自贱,看上这亡国丧父的贱种,正好,今日本王倒想看看你的情意值多少,来,你来选,若你能叫陈询替这娇娘去死,本王便放过你家人,如何?”   众人皆未料他竟卑鄙至此,楚姜更是气息梗滞,看向杨戎道:“舅舅,您可看清了,如此卑劣之人,怎值得您随他冒险,母亲若知道您亲手将杨氏拖入深渊,您便是去了九泉之下,要拿什么面目对她!”   刘峤看到杨戎神色变化,手中的刀又勒紧几分,回身看殿中陈询身影将近,目光狰狞起来,“杨将军,随本王一搏,你全族都可活命,而父皇您,您的挚友,你最宠信的臣子,您又要怎么选?您若杀我,我杀他们,或者,您杀了陈询,我放了他们。”   众人皆不理解他为何对陈询如此深恨,天子的目光也微闪几下,陈询手中的剑微微一紧,提剑之时,围在天子身边的人都莫名紧张了起来。   楚姜不知道殿中情形如何,眼中落下泪来,急得要向殿中去,戚三紧紧拦住了她,“九娘,大郎不会死的。”   “万一呢?戚三,里面没有一个人能护着他,他再厉害,也抵不住的。”   何况他,还是个如此善良的人,他不会忍心叫她继母他们去死的,他还……   看她悲伤若此,连戚三也不敢肯定了,却谨记陈询的话,压着慌张,将楚姜紧紧看住了。   殿中,陈询的剑被楚衿抓住了。   天子眉目含愁,知道刘峤的举动,是要离间自己与楚崧,人心,从来都是不能试探的,若是他妻儿死去,未来他心中或许无怨,可是天子明白,自己会对此事耿耿于怀,会猜忌他在心中怀恨,有一日,君臣终将失和。   而眼前的陈询,他也不该赴死……   陈询知道天子的犹豫,对他笑道:“陛下,臣甘愿为楚氏九娘赴死。”   刘峤闻声大笑,笑讽道:“果真情深,如此……不,你便自刎在本王面前。”   天子面色更冷,见殿外的杨戎几无倒戈可能,因陈询的举动,心中有了悲意。   陈询却低下头擦着楚衿的泪,温声道:“十四娘,你告诉你姐姐,我遇见她,已是一场美梦,是华筵喜聚一会,清霖凄雨一场,我已梦醒,待我去后,她若登临高楼,遇明月清风,俱是我在。”   皇后伏在天子怀中落下泪来,看他提剑自刀,不忍再看。   刘峤在殿外听到楚衿一声惊叫,细看过来只看到他颈上剑影一过,立刻便有血迸出,看到他轰然倒地,一时怔愣不敢信。   天子立刻便俯身下去,又似被惊到一般连连后退。   他看到这反应才算是信了几分,叫亲卫去确认,将尸首抬出来,天子忍痛抬手,扯下一道锦帘盖在尸首上,“人既已死,何必折辱。”   刘峤停顿一瞬,仍旧叫亲卫进去。   王内官却上前一步,叫几个内监将尸首给抬出去,那两个亲卫一看,便只是顺着内监的脚步退出。   楚姜看到一具尸首被抬出,几欲昏厥,戚三也当即红了眼,立刻就要冲上前去,被人拦住了便大哭着叫骂起来。   殿前,陈询被放置在离刘峤几步远处,因内监力气不够,竟将他面朝下放着了,一名亲卫掀开他头上一角,探了探鼻息,抬头对刘峤点了点头。   随着他的动作,楚姜整个人都瘫倒在地。   而下一瞬,随着刘峤将顾妙娘扔开,地上那人忽然腾地而起,似蛟龙临水,腾身之际,从那名亲卫腰间抽出佩剑,众人只得见数道光影绚过眼前,刘峤大惊失色,忙移身躲避。   那道剑影却并非直冲他来,而是向着挟持顾媗娥等人的亲卫过去,那几人哪能敌他,都挟着人回退,正在援助未至之际,陈询又从身侧一人手中夺过剑,将手中两柄剑齐朝刘峤飞掷过去,挟持着人的亲卫离刘峤最近,再顾不上眼前,将人随意一扔便去相救。   陈询忙施手将顾媗娥与孩子接住,顾妙娘见势忙也向他身后来,他回转几步,护着人向殿中移去,刘峤等人已经反应过来,纷纷上前与他搏斗。   楚姜看着那身影,终于才悠悠吐了气,攀在她父亲肩头缓缓回了神智。   此时局势便十分明了了,天子等人在大殿之中,杨戎率人围住了广阳宫,在两者之间,是缠斗的刘峤与陈询。   终于,陈询的剑又擦过了刘峤身侧,斩落了几缕发丝,谢倓看到刘峤目中渐起的疯狂之色,将他拽拉着向后退了几步,“殿下,他身手诡异,我们独斗不利。”   刘峤面色骤冷,只得看着他将人护着送回殿中,此时谢倓便又道:“娘娘与王妃还在内殿。”   刘峤抬手,显然是让他不必理会,看向了杨戎,“杨将军,便不必多言了。”   楚崧一见杨戎竟如此执迷不悟,心知多说无用,叫东宫卫士齐齐后退到了广阳宫之外。   透过宫门,他们看见杨戎手下之人与御林军齐齐发动,都向着大殿进发去,忽闻王内官一声“陛下有令,可动也!”   倏忽之间,混杂在大军之中的数多将士当即反身而向,皆露出了襟前的一道白巾。   刘峤与杨戎相视一眼,当即也整合人手拱卫,然而楚崧等人在外看来,却是白巾军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天子终于从殿中走了出来,脱了身的窦将军当即领着人去他身前护卫。   如此情形,再痴傻的人也该看出来这不过是天子的诱敌之计了。   相随杨戎进宫的数多官员当场便有认怂的,奈何天子一个眼神也不给他们。   陈询也提剑欲去厮杀,又或是,杀出一条路来,去见楚姜。   窦将军方才已知他身手不凡,要留他在天子身边,天子却道:“去吧,他与你父未在战场见胜负,如今你去,让朕瞧瞧是江南的剑好,还是我长安的刀快。”   杨戎惯用刀,南阳王惯用剑,故才有此说法。   陈询目光微凝,应声之后便投身激战中去。   杨戎一直未察观他面容,见到他带着一张熟悉的脸杀来眼前,不觉一惊。   “杨大将军,久仰了。”   “陈烁,不,你是他的儿子!”   陈询未再与他寒暄,手上动作一凛,便将他逼退几步,杨戎立刻被激出斗志,腕一回转,刀身便横着砍向他去。   陈询跃身一避,又回身一脚将刀身踢偏,杨戎只觉虎口一阵酥麻,直呼痛快,脚下飞快地朝他杀去。   数个回合下来尚未分出胜负,杨戎察觉到他未尽全力,目光一森,故意留了个破绽,果见他避而不见,只正面与他相搏。   饶是在此情境,杨戎也生出了一丝欣赏之意了,微喘着气对他笑道:“你比你父亲厉害些。”   陈询也缓了缓动作,“多谢大将军认可。”   “你也算配得上明璋了,那便尽全力吧,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几分本事!”   只有尽全力,才是对对手的尊敬,可是陈询却心有迟疑,杨戎却等不了他回话,施刀之际狠声道:“我与你父亲对阵之时,从未有一次留手,陈询,你在怕什么?”   陈询手上动作稍凝,他怕的,是楚姜难过。   她曾口口声声要挟自己时,这一句“让我舅舅捆了你”,那一句“我舅舅知道了便要打杀你”,她那么敬爱的舅父,要是死在了这宫闱之中,她会有多难过!   杨戎的刀忽而逼来,他横剑相挡,将他的刀留在眼前,“杨将军,你所做之事,会让九娘难过的。”   杨戎听到楚姜时,目光柔和了一瞬,转眼却抽刀再砍,毫不留情。   陈询知道他在逼自己,看到天子望来,尽了九分力气,抬脚踢去他手腕,顺利将他的刀打落,将他逼去了汉白玉的围栏前,低声道:“杨将军,北境动荡,至多两年内,胡人必将入侵,我会尽力保你不死,北境需要你!”   杨戎怔然抬头,陈询立刻将他双手反剪,对着殿前激烈厮杀的反军道:“杨戎已败,何不速降!”   刘峤抽身得见,便喝道:“本王尚在,谁人敢降!”   天子对陈询的身手满意至极,皇后也放下心来,叹道:“这陈子晏,终究还是有几分本事。”   天子含笑,“陈询,将杨戎押来殿前,速将乱臣刘峤拿下!”   陈询应声,将杨戎的双手缚住交给几个白巾军,立时便朝刘峤冲去。   谢倓观他携着杀气凛凛而来,知道连杨戎都不曾敌他,自己如何也敌不过,劝告刘峤道:“殿下,我们怕是不敌。”   刘峤从两方交手人数便知道自己占了下风,可是无论如何都是一死,总要一搏,叫过几个亲卫护在自己身边,朝着殿前而去。   可是陈询在白巾军的襄助之下,已然快要逼来他跟前,余光又见有数名官员伏跪在天子面前,心中越加焦躁。   谢倓也知败局已定,又劝道:“殿下,陛下未必会狠心杀您。”   “蠢货,不会杀我,你的命,谢氏的命,便能不要了。”总算他还有几分血性,“成王败寇罢了,若非他陈子晏误我,本王何至于如此!尽全力,杀他。”   谢倓等人便也不再犹豫,齐力而去,可白巾军也不是摆设,陈询不需多留心力对付他们,只要生擒了刘峤就是。   一道女墙之隔,透过宫门看着里间战局的刘呈向楚崧笑道:“太傅得了个好女婿。”   楚崧心情不如他松快,只要一想到今日这一遭是天子早便设好的局,便为杨氏与楚氏的前程担忧,殿前那些伏拜的大臣,个个领的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北方的望族,经此一回,不知还能剩下多少,毕竟天子可以名正言顺地为他们定罪。   再观殿前,谢倓已经被陈询逼得节节败退,而反军也只余寥寥。   谢倓与刘峤合力,不过堪堪抵挡,还未知陈询是否尽了全力,天子便唤道:“陈询,不必顾忌,乱臣刘峤不论伤了死了,朕都记你一功。”   刘峤心中一慌,让谢倓独力应付不及,被削掉了一半的头发,   在陈询的剑挑过来时,他也乍然失了神,竟失了还手的力气,被挑去了发冠,数多白巾军一拥而上,将他与谢倓制住,压着去了天子面前。   此时东宫一行人才走进广阳宫中去,陈询回身看去,看到楚姜过来,立刻提步过去,正要近前之时,便被戚三扑了个满怀,“大郎,你吓死我了!”   他轻笑一声想将他推开,却被他死死抱住,只得哄道:“你再不放开我,我才要被你勒死了。”   戚三这才放开他,他便迎向楚姜,在血海尸山间,他怕血迹污了她的裙摆,全然顾不上什么礼节,对刘呈等人也视而不见,只是轻声道:“九娘,地上脏。”   刘呈闻言放声大笑起来,叫楚晔去扶着楚崧,看向楚姜道:“九娘,地上脏,你便留下来与陈王孙说说话。”   说罢也不等她反应,带着人径直往天子处去。   楚姜眼底微红,对着陈询看了许久,却一个字也不曾出口。   她实在是怕极了,看到他颈上的大片血迹,顺着他的衣襟留下,又泼留几许在他的脸上,便伸手拿衣袖为他轻轻擦了擦,终于哭道:“我以为你真的死了,吓死我了,师兄,你吓死我了。”   陈询低下头任她擦拭,她哭得梨花带雨,颗颗泪珠坠地,似要将那些血污洗净,也将他心头所以不良恶绪都带走了,他温声哄她,“这血是假的,是谢昭仪吐的血,我从那些太医那里偷来的,你瞧,我脖子上好好的。”   楚姜泪眼婆娑,轻轻抚了抚他的脖子,才渐渐止了泪。 第146章 事定   天光大盛,血腥气弥漫了整个宫城。   楚姜没有预料到这场叛乱会平息得这样快,放眼看着这巍峨的宫阙,明明处处玉楼金殿,而在霓旌之下,无外乎人心阴暗。   令人以性命相搏的,不过权力二字,天下至尊之位,自然引人垂涎,青史从不为败者高歌,却也不绝名姓,这或许是一种惩罚,让他们的后世子孙,在翻开史书时,来背负前人的罪过。   更悲哀者,那些睡前刚饮了一盏五色饮的小娘子,与伙伴约定了晨起去玩鸠车的童儿,打马御街饮歌高楼的郎君,忧心明早就要见翁姑的新妇……在一觉梦醒之后,或要赴往刑场,或要沦为宫婢,或要流放千里。   楚姜踏过脚下的血泊,毫无避让,让脏污尽染绣襦,怔然意识到,权力之下,人人尽是蝼蚁。   倘若今日梁王功成,那么即便是如今的天子,也终将成为权力的工具。   然而这场博弈不过是天子的一手棋局,“万物莫如身之至贵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势之隆也。①”天子防备的,从来就不是梁王,可偏偏,是梁王让棋局活了过来。   她与陈询缓缓来至殿前,听到了众多朝官的告饶声。   楚姜却想天子会毫不吝惜地杀了他们的,他不是无人可用,只是可用之人尽被拦在了门阀之外。   她看到她那位堂伯,拽着他父亲的衣角,痛哭流涕地懊悔过错。   绝不能为他求情的,他狠心将衿娘他们哄了出来,明明知道梁王会杀他们,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与她舅舅不同,求的不是存,是妄图更进一步的荣望。   楚崧果然置之不理,径直来到天子身侧,却见到被押着的梁王看向天子时,仇恨不已的眼神。   也听到他问出了魏王也曾问过的一句话,“父皇,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是三弟?”   刘呈先抬了眼,这似乎是他们记事之后,他第一次听到刘峤没有称自己殿下,因为穷途末路了,所以便不必遮掩了吗?   天子因他仇视的目光微有叹息,“若不是他,为什么就是你呢?”   刘峤竟是一愣,随即道:“我年少离宫,军旅多年,毫无母族可倚仗,却有了而今的威望,除了我,还能有谁?”   天子对他这话,显然失望至极,并不想与他多谈些什么,只叫御林军将参与谋反的人都押下去。   可刘峤却犹有不服,吼道:“父皇,您早便想好了算计儿臣是不是?陆约是您故意安插到我身边的,杨戎进京你也早就知晓,您是不是就等着我来,父皇……”   天子长叹一声,“朕从未主动召见过陆约,他只是东宫属臣。”   在场众人都心生错愕,如此说来,岂不是太子先向天子提议的布局?   刘峤却更为不信,“不可能,连楚崧都不知道此事,是谁为他筹谋?父皇,您骗我,不是他,绝不是他。”   刘呈低敛眉目,悲悯地看着他,一言未发。   天子也不多作解释,只是叫人押他下去。   这场叫数千人死伤的谋逆,随着刘峤渐渐远去的怒吼声,更显得只如一场闹剧一般。   余人各散,带着兵马前来的楚郁只料理了那些在各处宫门把守的反军,并不知与他自小玩闹着长大的太子,已将帝王心术玩弄到极致了。   这对楚姜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她想要作为一个谋臣的心,自今日后,只增无减。   世人对于权欲的渴求,或至真至纯者为黎庶,或卑鄙龌龊为私欲,而今她越加明白了一个人站在权力之巅,究竟能做成什么事。   她心中暗叹,这宫城中出去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一邑百姓的安乐与否啊!   宫人们在清洗着殿前的血迹,却丝毫没有冲散血腥气,天子离开之时低声在皇后耳边说了几句话,皇后面色微变,应下之后便去了内殿中。   谢昭仪还躺在榻上,毫无活气。   一名太医跪倒在地,将谢昭仪急症始末一一讲来,听得一旁的刘钿与冯采月更加胆战心惊。   听完之后,皇后只是淡淡道:“乱臣刘峤为行谋逆,以鸩毒杀母,令昭仪谢氏梦中哀亡,陛下怜恤,命谢氏以王姬之礼下葬。”   “母后,母妃她还……”   皇后冷冷看她一眼,叫宫人遮住了她的口,“将公主送回宫中,严加看管。”   冯采月看着殿中的动静,跌坐在一旁静静看着,连一丝求生的欲望都没有,她的丈夫逼宫,她的父亲是主谋,她纵是逃过一死,也将沦为宫婢。   皇后看着她,暗叹了一口气,“将冯氏与乱臣刘峤关在一处,听候陛下发落。”   她怔怔抬头,在皇后踏出殿时,鼓起了一丝勇气来,“求娘娘,允小女与梁王和离,小女即便赴死,仍愿做冯氏女,无念碑文跌宕,只想与母亲弟妹葬在一处,纵是抛尸荒野,也算团圆。”   皇后蓦然心酸,沉默了片刻回道:“此事需由陛下许可,本宫会为你问上一句。”   她感激地磕下头,“小女多谢娘娘。”   三日之后,乱臣刘峤以谋大逆之罪,问斩闹市,刑期定在七月初十,其妻妾尽数充作宫婢,天子终究还是不曾允了皇后的请求。   其余犯者皆斩,一族内其父与十六岁之上儿孙皆施以绞刑,其余家眷尽充官奴婢,家中奴婢资财等私物收没;三族之内十六岁以上男子皆流三千里。②   或许天子也还是对世家留着情面,诸反臣家中年六旬以上老者,可免于刑罚。   令初下,长安盈沸,因楚左两府在此次谋反案中牵扯最小,一时之间,尽是前来托请之人,两府俱是闭门谢客。   七月七日,星桥鹊驾,长安满座,无一欢声,   楚姜静坐廊前,案上是太子送来的信,信上所书,是他欲为杨戎求情。   感激之余,她更明白这举动更多是为了淮左的三十万大军。   杨戎领领着他们灭了南齐,百战沙场,饮马秋水,也曾嘹唳孤鸿,萧索悲风。天子能得到他们绝对的忠心,然而太子在军中未必能有天子的声望,杨戎随梁王谋反是当诛的大罪,可是淮左三十万将士未必不念他。   她思索罢,联想到陈询说的北境动荡,知道她舅舅的性命或许是能过保下来的。   香炉中烟气消散,采采添了一枚香丸进去,忽见沈当进来禀道:“梁王妃吞金自尽了。”   楚姜抬头,目有怔色,想起来那个在御苑中的明艳小娘子,不觉心头发紧。   若说可怜,谁能比她可怜呢?怀着满腔的情意出嫁,良宵好夜,却是丈夫早早筹谋好的起事之机。   她听皇后说,她曾请求与刘峤和离,若是天子允了,她或许也不会如此绝望赴死,掖庭为婢虽苦,可也不是没有机会离开,天子千秋,太孙诞世,新帝登基……或许会有一次大赦轮到她的,便是不得大赦,皇后如此仁厚,也不会苛待宫人。   可她如今死去,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活下来又会怕些什么呢?   倏忽之间,她又想到了杨郗,他已经不眠不食好几日了,心头更是一痛,抑声问道:“今夜刑狱是谁值守?”   沈当依言答了。   楚姜看向采采道:“我记得他家祖父曾在我这里抄了一张药方?”   采采点头,“是抄了一张,您还叫婢子将导引术也传授给了元老太爷。”   她便起身道:“我去刑狱见见表兄。”   沈当劝道:“女郎,怕是夜深了。是不是问过郎主才好?”   “不必,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我若连亲恩都能狠心不见,与禽兽何异?”   沈当这才不再多说,带上人护着她往刑狱去了。   值守刑狱的长官一见是她,果然因那张药方多有感激,又因收监世家郎君之后,前来探视之人实在不少,多她一个也不算什么,遂叫手下人领着她进去了。   刑狱之中阴暗难言,在火把的照映之下,才有了半分的人气,透过狭长的过道,楚姜终于见到了杨郗。   他正立在那道不过方寸,只透着丝缕光亮的窗前,被月光打来,消瘦得已无人样,与那个在五陵道上跑马的意气郎君,再提不上一丝干系。   她忍住泪,轻唤道:“表兄在看什么?”   杨郗恍然转身,见到她时头稍微歪了歪,似在辨认她是谁,而片刻后,又轻笑起来,“明璋。”   他朝她走近,因脚下少力气,短短几步,走得十分艰难,眼里却带着光亮,笑道:“窗外那棵树上,挂了一张锦帕,不知是哪个小娘子的。”   作者有话说:   ①《韩非子》   ②参考自《唐律》,稍有修改。《唐律》规定:谋反、谋大逆者,本人不分首从皆斩;其父亲和十六岁以上的儿子皆绞;妻妾和十五岁以下的儿子以及母亲、女儿、儿子的妻妾、孙子、祖父、兄弟姐妹全部入官为婢;家中的部曲、奴婢、资财、田宅也全部没官;伯叔父、侄子无论是否同居,皆流三千里。 第147章 牢狱中(修)   只此一句,几欲令人心碎。   时年少,打马御街前,处处红袖招,不过倏忽之间,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郎君,还说着相同的话,却在囹圄之间,慷慨地看着去路。   楚姜忍住泪,想要伸手触碰他,杨郗便伸手拦了拦眼前的发,笑道:“明璋,我瞧着可依旧风流?”   她点点头,“依旧倜傥不群,若此时策马在长安街市中,仍是最潇洒的郎君。”   杨郗伸手接住了她腮边落下的泪,“明璋,不要哭,比起庸碌一生,我如今已然十分满足了。”   楚姜并不太能接受他要赴死的事实,含泪望着他。   他便不停地给她揩着泪,“明璋,我这也是死得其所了,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从未去过淮左,分明年少之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随着父亲南征百战,可那场如此盛大的战争,我只在书纸中见过,回回梦里出现的铁马金戈,我也从未窥见过,只因为我是杨戎的儿子,便连拿起刀的本领也不能有,如此一生,实在无趣。   明璋,不要哭,你该要为我高兴,我死前也指挥了兵马,当后人翻开建始七年的初秋,他们会如何评说?会不会在史抄里发现我一掠而过的身影?会不会我人生二十四载,尽数只化作了纸上寥寥的一行,或只有几个字,或许我名姓都不会留下。”   他笑叹一声,“这些也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我死时并不懊悔。”   刑狱之中,牢室挤攘,旁近的几人听见了这声音,又是凄惨地叫喊,又是哀怜地暗讽,总之是要在临死前留下些什么印记,纷纷搭起话来。   楚姜毫不理会他们的声音,抬手将杨郗的头发理好,用丝帕擦干净了他的面容,心头渐渐下了决定,她缓缓道:“表兄,这不是死得其所,这样的死,泰山鸿毛皆不是,庸碌一生,是鸿毛之轻,死在沙场,是泰山之重,表兄,你若如此死去了,连一块碑也不会有!”   旁近的一个,是反叛的一名御林军,闻言对杨郗嘲讽道:“七郎,听见没有,这就是成王败寇,什么满足不满足的,你还是趁这几日,该吃吃,该睡睡,等死了,依旧做个俊俏鬼才好。”   二人皆未将他的话放在眼中,楚姜揩净眼泪,“表兄,我要走了,外祖母与舅母我会看顾好,你记着了,你犯下的是谋反的大罪,自绝而死不足以赎罪。”   杨郗怔怔,看着她远去,仍听旁近的人在讽道:“我姑母说宫里头正在为你父亲奔走呢,七郎,看来你父子二人注定只能活一个的,你也不要想什么泰山鸿毛了,好生吃睡,我看楚九娘这人虽是险毒了些,说话倒是中肯的,你要死早了,陛下不乐意……”   杨郗置若罔闻,默然看着楚姜的身影远去,面色惨白地落下泪来。   楚姜离开刑狱之时,那位值守刑狱的长官还欲卖她个好,笑道:“此次几位大犯都单独关押在东边,楚娘子可要看看杨犯?”   她感激一笑,那人却显得有几分殷勤,“都曾是长安贵胄,陛下也仁慈,并不阻拦探视之人,其中除了杨犯与乱臣刘峤,都曾有亲故前来的。”   楚姜对他的殷勤有些诧异,自觉自己那一张药方没有这么大的作用,因她近日多为杨戎之事而苦,并不去探听外界的消息,等他离开,在进入东边的牢室之后,才问向沈当。   沈当也不敢笃定,“女郎,或许是因陈王孙之功,如今京中皆知他在陛下面前立了大功。也或是因当日您曾随郎主进宫护驾,他们在考量您在天子面前的分量。”   楚姜点点头,忽听见有人声唤她,“九娘?”   她侧眼看去,便见到刘峤坐在一张潦草的书案前,或因皇子身份,仪容尚算得体,这周近数座监牢,只有这一间住了他。   她停下脚步,刘峤便将案上的烛火抬高了些,“果真是你。”   他的脸色十分阴郁,楚姜对他可生不成丝毫怜悯之心,淡淡点了点头,又听他一声冷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话说得十分引人误会,她淡淡回道:“我不知道您这话何意,听闻冯王妃哀讯,您节哀。”   刘峤恍惚看了眼右侧的监牢,那是曾关押冯采月的地方,现下正空空荡荡。   他便唏嘘一声,“冯氏啊,是,可惜了。”   如此浅谈的语气,似乎那只是一个陌路人。   楚姜心中厌恶更甚,正欲提步,刘峤便又道:“九娘,阿钿如何了?”   “陛下与娘娘都疼爱公主,她如今很好。”   刘峤竟笑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中宫无女,甚是爱她,可是我仍不放心。”   他顿了顿,“九娘,我不曾在父皇面前说出他就是方晏,他为我幕僚之时所筹谋的一切,对东宫的也好,对魏王的也好,我都一概不曾说出。”   楚姜蹙眉,神色不解,“您说的他是谁,我不明白。至于方晏,那术士不是早已潜逃,难道您知道他的踪迹?”   “九娘,这里没有旁人。”   她无言,刘峤便道:“我早怕我会败,至那时母妃怕也护不住阿钿,所以我没有说出他来,九娘,我以此请你,若阿钿遇上不好,请你回护一二。”   楚姜静静看他一眼,“公主有陛下与娘娘,还有东宫疼爱,余生必将顺遂安乐。”   即便未曾言明,刘峤却知她是应诺了,看到她欲走,忽开口道:“九娘,你该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的。”   她本还心念他的兄长之慈,却闻他如此一句,几欲作呕,以为他癫狂了,嗤笑道:“不知道您是如何有了这样的论断。”   刘峤站起身来,朝她走近,低声道:“九娘,你不记得了,九年前的长宁宫中,你替我作了一首诗,那诗作得其实并不算好,可是父皇看了却很欢喜,留我在宫中多住了一个月……那首诗,本王记了九年,你不知道我见到你病愈有多欢喜……”   楚姜摇头,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梁王殿下,我记性很好,还记得那首诗,不过那是谢娘娘哄我写下的,她说那是公主的功课。   谢娘娘为什么叫一个八岁的孩子写诗?自是因为她知道我听过陛下与我父亲谈论诗题,我知道那个诗题如何写陛下会喜欢,她知道我为了公主会尽力投陛下所好,必然,你也知道这一点。后来那诗传出来,我虽年幼,却并不傻,所以我再明白不过,你记的不是那首诗,是那首诗给你带来的好处。   至于你总说怜我病弱,你自然要怜,满长安都知道,娶了我就能得到楚氏与杨氏两大家族的助力,自我年幼时便打上我主意的谢娘娘与梁王殿下您,怎会不知道呢?我病弱,不知道哪一日就要命丧黄泉,并不适合婚嫁,我一旦病愈,觊觎我父亲与我舅舅的,便都一拥而上了,梁王殿下,您无外乎是想要助益,谁是楚九娘,都不重要。”   “我也再清楚不过,若你的算计成真,等你被杨氏与楚氏扶上那位置,第一个杀的,就是我了,如你这般阴隘之人,怎能容许旁人说你是因为一个女子才得了那位置的呢?我死后,便是楚氏、杨氏的败落,你不会吝惜死一个楚九娘,会有天下美人入你后宫之中。”   刘峤不想她竟如此回击,而确实,他竟想不出一个反驳之词来,抬眼看到她冰冷的眉眼,第一次发现,自己从不曾在意过她的面容如何,是清雅,还是秾丽。   楚姜目光看向那间空荡的监牢,为那个无辜的女子叹了一声,“梁王殿下,我只是不傻,仅此而已,你有今日,全因你的贪心,也害得冯王妃在这样大好的年纪,便要无望地死去。”   他睖睁着,记起来那个女子,他知道她的面容是怎样的,笑起来弯弯的一双眼,眉梢有一点红痣,在宫道奔忙中,微笑着抬手,为自己正了发冠。   他想起来她的脸,心中突然像是缺失了一块儿,泪水毫无征兆地就流了出来。   楚姜仍觉不痛快:“我在御苑初见冯王妃时,见她明眸巧笑,说着一丛盛放的虞美人,她说那虞美人前一日不开,等着我们去了才开,是玉英喜见远来客,故向熏风一夜开。她真是聪慧,那日御苑中,人人都喜欢她,我还记得,她那日穿一身绯色的衣裳,婉丽极了,梁王殿下,那般鲜亮的一个人,死前却没有一身整齐的衣饰,就在这阴暗的刑狱中,绝望地死去了,你想起来她时,却只叹了一声冯氏。”   说罢,她再无停留,只听见身后传来的痛哭声。   她依旧生不出一丝的怜悯来,因这人的贪妄,连累了多少无辜之人,他此时痛哭懊恼的,或许也不是冯采月,而是他的事败。   她一路来到杨戎的监牢前,狱卒却说杨戎不欲见人,她看着那道背影,轻轻唤了声“舅舅”。   杨戎未曾回头,她心中有了打算,便也不再多留,打点了狱卒便径直离开。   回程已是深夜,长安灯满,虽因这场谋反收敛了欢声,可七夕佳节,总有按捺不住的,要与良夜共醉。   她从车中仰头看去,一钩月下,天回河汉斜。   采采也仰头看着星汉,看到河桥双星,轻喃道:“女郎,牵牛织女星相见了。”   她抬眼去,正驶过一座酒楼,是她表兄的一位红颜知己所在,只是绕梁清唱未再闻,亦未见佳人。   她压下心中的酸涩,看着稀疏的行人提着花灯走过,想起曾几岁,她表兄与左八郎便在这楼前作赌,赌下一个来的人提的是什么灯,那小娘子头上戴的是什么钗,那郎君扇上提的是什么字……   远处传来飘渺的竹笛声,她阖上眼,静静趴在窗沿上,听着笛声远去,又一声,断在月明中。 第148章 新貌(捉虫)   七月初九日夜,天子有诏,杨戎因当年夺下淮左之功,免于一死,流放北境戍边。   杨氏族人未来得及欢喜,便闻杨郗自绝于狱中的消息。   杨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十多年前失去了最疼爱的幼女,如今要看着长子流放边关,终生未能再见。   而杨郗的死令她瞬间回想起来,此生所经历过的所有为数不多的伤痛,桩桩令她心碎。   楚姜与楚晔来看她时,她正卧养在床,被杨氏另几位夫人伺候着。   楚姜绕过了年少时最喜欢的那座紫檀嵌石插屏,两个小丫头抱着一只银鎏金的匣子在数珠子,看到她来,一个小丫头手上落了颗珍珠,溜过紫玉珊瑚帘,落在一座雕花细木床前。   床上躺着的杨老夫人再不复从前精神矍铄的模样,分明这屋中的摆设与从前毫无二致,可从她脸上的暮色,楚姜仿似窥见了日薄西山的杨氏,乃至是周朝的所有世家,如同这些外物一样,渐将成为只能炫示的名号。   杨老夫人看见楚姜来,以为看见了女儿,轻喃道:“宝月,你怎么穿着这样素净的衫子?”   她笑着上前,跪在床头为她理了理鬓发,“外祖母,我是明璋。”   杨老夫人定定看了一会儿,忽而笑道:“是,是明璋,外祖母睡迷了。”   说罢,这位老人眼中又起了水光,却仍旧笑看着外孙女儿,又看向楚晔,半晌问道:“你舅母跟你两个表姐,是去了哪里了?”   楚晔答道:“李氏为舅母求情,将舅母接回去了,表姐们进宫了,在娘娘宫中。”   她眼中的忧色便少了点,兄妹二人便又陪着她说了一会话,伺候着她用了午食,在离开时,杨老夫人终究还是不曾忍住,“明璋,三郎,你表兄,是如何安置的?”   陪坐的几位夫人都面色微变,顾忌着老人身子都不敢直说,对着兄妹二人直使眼色。   楚姜凝眉,轻轻拉过杨老夫人的手,借着衣袖的遮挡在她掌心写下了几个字。   回程的车上,楚晔想起杨老夫人的眼神变化,问道:“你与外祖母说了什么?”   楚姜摇头,“我只是说了表兄的葬身之处。”   楚晔不信,压低了声音问她,“你是否动了什么手脚?”   她侧眼看他,眉眼疑惑,“三哥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担心你会做错了事。”   她低头整理着衣袖,让凌霄花纹盖过那层素锦,“可是三哥有没有想过,许多事情,本来就分不清对错,只有立场黑白。”   楚晔沉默半晌,神情渐渐平和下来,“明璋,近时长安有谰言兴起,说你借着父兄权势,胡乱指点江山。”   她歪了头,带着些顽劣的笑,“我曾指点了什么?”   “说你仗着中宫宠爱,插手梁王选妃之事,又说你曾向扬州刺史举荐吴厝,植党营私。”   “看来这是嫉恨父亲的人,不敢攻讦父亲,也不敢攻讦你与六哥,便往我身上来了。”   楚晔因她风轻云淡的态度而有些恼,“你可知这些流言将会碍你终生?”   “三哥,我怕为何要怕这些流言?我若想要嫁个寻常的郎君,要与他做对寻常的夫妻,要在宴席上为了他的仕途笑脸逢迎他人,要担心我的名声会否影响到他的晋升,这样我才应该要怕,可是这些我都不会做,那我还怕什么?”   “陈王孙难道就不关心这些?”楚晔不信陈询如此淡泊权势。   楚姜冷哼一声,“他要是敢关心,大不了我换个人喜欢。”   楚晔听得又气又笑,见她也不郁起来,兄妹二人都生起了闷气。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车外人声鼎沸,楚晔终究心疼她,先出声道:“是乱臣要被问斩了。”   楚姜便也看了一眼,只见到行人们围观着囚车,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去,收回视线来,又听他问:“你可要去看?”   “血腥,不去。”   楚晔失笑,“我以为你已经不会惧怕这些了。”   楚姜一嗔,“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不怕,寻常时候,还是知道怕的。”   盈沸的人声渐大起来,楚姜放眼看去,见到在萧萧的梧桐叶中,有众多太学生站在阁楼上,口中议论指点,神采激扬,意气风发,与那远去的囚车,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边是从殿堂中离开,脱离了曾经的贵胄之身,要去往之处,但无陵庙依托。   一边即将要登上殿堂,要取代那些将要身首异处的人,成为这长安风头最盛的一群人。   七月初十的夜里,一场秋雨落下,秋声乍起。   深巷黄花,低窗红叶,都人听到秋声凄凉,皆紧闭了门窗,丝毫不知道这场秋雨过后,这个王朝将要走入另一番新貌。   七月十五日,天子御前策问太学生,见其中诸多秀异,圣心大悦,钦点三十太学生前往吏部侯职。   又十日,天子以朝中空荡为由,从各州郡提拔了不少官员,而提拔之后的缺职,俱从在太学中学习满三年的太学生中选拔而来。   以上两条,诸世家望族,俱无异议。   至七月末时,左丞相以年老多病,自请辞官,天子再三挽留,左相却依旧坚持,天子心中遗憾,无奈允了,又三日,楚崧任丞相之职,佐天子,总百官。   这并未引起多少惊讶,甚至有百姓以为,这丞相之位,早该轮到楚氏了,可百官皆知,这不是加在楚氏身上的荣耀,只是楚崧一人而已。   这日楚姜正在家中陪着弟妹玩耍,忽而东宫来人请她,她去时正见到虞少岚与一位娘子在亭中说话,未见太子踪迹,等走近才发现那是虞少莘。   心中正纳罕,这虞少莘怎敢公然出现,毕竟当初她在太子面前可是亲口承认过自己早有婚约的,不知何时却与魏王有了首尾,还生了他的遗腹子,太子或许想着魏王已故,无意追究,那日在皇宫中便也故作不识了。   她正腹诽时,虞少岚唤了她一声。   她笑着近前,便见到虞少莘眉目瞬间低伏下来,不等她问,虞少岚便道:“这是我族中十妹妹,在金陵时你曾见过的。”   她点点头,曲身行礼,“是,我还记得,见过娘子。”   虞少莘忙虚抬起她,“妾不敢当,楚娘子多礼了。”   楚姜不待多看她几眼,就听虞少岚道:“九娘,今早魏王妃与我十妹妹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魏王妃想起来我在东宫,特遣了她来与我说说话,却叫殿下见到了,我十妹妹恰好知道些那陈王孙的密事,便与殿下说了。”   不需尽说,楚姜便明白她话中之意,故作疑惑地问道:“不知那陈王孙是做过些什么?”   虞少岚早已猜测到她与陈询是旧识,此时虽有些不信她这话,却愿意帮着她,便道:“我十妹妹曾被水匪绑去过,她说,她记得陈王孙的声音,能肯定陈王孙曾就在那些水匪中。”   楚姜遽然色变,“真有此事?”   虞少莘见她反应这么大,心头一喜,郑重道:“妾不敢胡言,妾虽愚昧,却打小便记性好,声音面貌,只要听过见过两回,绝不会忘记,妾以性命起誓,当日妾被他们关在一间暗室中,偶尔只有一个老妪来送餐食,我起居不安,常在深夜醒来,便能听到几句人声,但凡是他说话时,或有人叫他大郎,或叫他小晏。”   楚姜这才有些信了,面上震怒无比,“早知他是如此不堪的人,我……我这便去娘娘宫中,与娘娘说我对他早已无意了,真要与这样的人牵扯在一起,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虞少莘完全未曾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楚姜将她一瞬间的怔愣看在眼中,面色更沉,“少岚姐姐,你与殿下说一声我来过了,我这就去广阳宫里,好他个陈子晏,为了谋生竟然做下那般勾当。”   虞少岚也一愣,忙拉住她,“或许是误会也说不定?”   “虞娘子都说得这样详细了,怎会是误会?”   虞少莘之所以不拿这事去要挟陈询,就是被他的身手所震慑,自己到了他眼前,还不必多说,怕是先就遭他灭了口,也不敢独自在楚姜面前说,也是怕她是个心狠手辣的。   本以为楚姜看上陈王孙这事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若太子先知道了,自己再在楚姜面前说来,她会为了保住陈询而答应自己的要求,未想她的情爱竟来得快去得也快,连多问上一声也不肯。   然而气氛已经至此,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虞少岚身上,希望她能劝住楚姜。   虞少岚拦下楚姜却是因为太子的嘱咐,“殿下也知道此事,你且等殿下来了再走不迟。”   楚姜顿时便羞愧掩面,伏在一边的石桌上气恼道:“连殿下也知道了?真是丢死人了!看上个水匪,外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呢!”   虞少莘见她尚且如此顾惜颜面,暗觉有些希望,犹豫道:“这样的事说出去,实在对楚娘子的颜面有损,妾也是想着这一点,听说太子殿下对娘子亲厚,这才先告知了太子殿下,想是殿下有些主意也说不定。”   虞少岚心中对族妹的话并不怀疑,心中却想哪怕陈询是那伙水匪的头,自己也不会记恨分毫,毕竟得知虞巽卿失势时,自己的痛快不是作假。   此时见楚姜这样子,更愿意帮她一把,便按住虞少莘道:“十妹妹可不要再说了,九娘是最好面子的,还是等殿下来了再说。”   “哪里需要劳烦殿下,我与虞娘子一同去质问陈询就是。”楚姜瓮声瓮气地道。   她虽在此万般作态,心中并无多少担心,当初虞巽卿送虞少莘来长安可是想要送她给刘峤做姬妾的,后头她却成了魏王的妾室,若是天子知道,哪怕她是魏王唯一的儿子的生母,应当也讨不了什么好。   且因着刘峤的叛乱,天子对长子反而怀念起来了,对魏王妃多有关怀,将来那遗腹子承袭个爵位应当是无碍的。此时她竟然将陈询那旧事说来,必然是想要与自己达成什么交易,还恐自己分量不够,先在太子面前告了状。   刘呈来时楚姜正欲拉着虞少莘去找陈询,虞少岚忙将原委说来,他便笑叹一声:“九娘,薄情也不该至此啊!”   楚姜忙收起动作行礼,“可是虞娘子所说,句句为实,我可不想未来夫婿是个水匪。”   刘呈笑道:“虞娘子不过是听了几道声音,万一她听错了呢?”   虞少莘动作一滞,不明白太子为何这样说,如今陈询正在天子面前得宠,他为东宫,若是能拿捏住一个宠臣,何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楚姜也不曾料到刘呈的反应,险些没能继续演下去,“殿下,虞娘子都听见有人叫他小晏了,他的字就是子晏。”   “或许是燕子过梁的燕,也或许是美士为彦的彦,再说了,他一身的本领,做什么不好,去做水匪,这说出来才是笑话,孤看,是虞娘子记错了才是。”   虞少莘心中一慌,若连太子都不信,还有谁能帮助自己,眼见楚姜眉头渐渐松开,她心中苦意更重,面对着太子的威视,终于曲身道:“妾想起来了,是妾记错了。”   楚姜观她转变之快,将她记在了心底,便见太子微笑着叫虞少岚送客,又叫自己留下。   等人走后,她还有些疑惑,“殿下,万一他曾经真的是水匪,我若与他成婚,岂不是羊入虎口?”   太子蹙眉,一时竟分不清她口中的谁是羊,谁是狼,停顿了片刻才道:“你若是不喜他了,也该好好与他说明白,他如今圣眷正浓,要真是个小人,参你几句也够你受的。”   楚姜不知他是真的不信,还是因为自己要帮陈询一把,抑或是因为陈询如今得圣心要刻意拉拢,只明白在他这里,是不必担心那事被戳出去了。   刘呈看她沉默,对此事也揭过不提,“今日叫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事,在吏部候职的那些太学生中,有几个曾与乱臣刘峤有过往来,九娘,你识人有术,身份也便利,替我试一试他们……” 第149章 识破虞少莘   另一边未能达成所愿的虞少莘自然不甘心,才等少岚送她出了东宫,她便泫然落泪,“六姐姐,我说的并不是假的,我是当真记得那声音。”   虞少岚轻叹一声,“你若记得,为何在殿下面前又否认了?”   “太子殿下他……见他如此护着楚娘子,我不敢再说,如今就一座空空荡荡的魏王府,我还在王妃手底下讨日子,要是得罪了太子殿下,我往后的日子,怕是没有活头了。”   虞少岚擦掉她睫上的泪,“傻妹妹,你此时与我说这些又能如何?此事要么你就憋在了心底,谁也不告诉,你是小皇孙的生母,陛下哪能看着你们母子日子难过呢?要么你说了就要讲个干干净净,也算个大方的人,可如今你这样,是当真怕九娘被人蒙骗,还是想要拿这事来做什么交易,十妹妹,谁也不是傻子,你若是为了小皇孙好,就掖好了心思,不然当初叔父那些龌龊的勾当再被翻了出来,怕是整个魏王府,都要被你拖累了去。”   虞少莘感受到她指甲就停留在自己眼睫处,动作十分轻柔,可出口的话却冰冷得让她以为那指甲就要嵌入自己的皮肉,第一次发现曾被这位向来吞声饮气的族姐竟也有如此气势,却佯做害怕,后退一步,“六姐姐为何如此想我?我自然是不想楚娘子为贼子欺瞒。”   “既是怕她被欺瞒,又为何反口称记错了?”   “我……六姐姐不知我光是向王妃请求前来东宫便已经费尽了天大的力气,见到太子殿下动怒,我如何还敢再说?”   虞少岚收回手来,眼神难得凛冽,“十妹妹,叔父挑中你来京,初时我也以为你是无辜的,可是在皇宫里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不敢肯定了,如今我更确定了你的心思,你若是怕九娘被人欺瞒,直接向她说了就是,何必绕一圈来殿下面前说?”   她又怯懦地向后退了一步,神情无措,“六姐姐,你竟如此想我?我只是想着你我同族姐妹,我想来见见你,至于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起,不也是为了姐姐你?我听到王妃说,你就将要被赐给太子殿下做良娣了,你我在这长安,举目无亲,我卑微谨小也就罢了,我却不想你也如此,想着那陈王孙正得圣心,叫太子殿下拿捏了他,既是我说的,不就是你的人情?我如今只守着小皇孙过日子,我还能希冀什么?”   虞少岚虽素来性子隐忍,可此时却丝毫不为她的苦肉计所动,只摇头笑道:“十妹妹,你这话说出来,你自己能信?”   她越是冷静,虞少莘心中便越没有底气,此时见她竟连良娣之位都不上心,又要装模做样地落下泪来。   虞少岚缓缓道:“十妹妹,你想要的,大抵也就是取代魏王妃了。”   她眉心一跳,不敢抬起头来。   虞少岚便更为笃定了,“可是人家魏王妃膝下也有个女儿,身后是有母族可以倚仗的,她是魏王明媒正娶的妻子,当初进了宗庙拜了先祖的,十妹妹与她相安无事岂不是两全其美,为什么非要想着取而代之?”   被她戳中了心事,虞少莘竟也毫不遮掩了,看向她时眼中满是狠色,“魏王妃拿着我的儿子去献殷勤,教我的儿子叫她母亲,得来的赏赐全数拢在自己怀里,我平日里想要见我儿一面还得先跟她求上几声,六姐姐,是她先不仁的。”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初魏王死时,若是没有她的娘家转圜,你能不能平安产子?小皇孙是魏王的遗腹子,她不带着孩子来宫里为魏王府讨上几分颜面,难道十妹妹你能来?十妹妹,你该知道,魏王死后是她在支撑魏王府,如今魏王府在长安又活了过来,最大的功臣不是小皇孙,而是魏王妃,要是没有她,你这身绮罗要如何寻来?”   虞少莘最是厌她这副遥遥高看的姿态,既是在她这里讨不了好,也不愿多费力气了,“怎么六姐姐就以为自己将来能进宗庙拜祖先了?良娣,说得好听,不也是个妾室,你今日这样劝我,将来轮到你自己了,也要推己及人,你若生子,也天生就比正妃所出的矮一头,什么九五至尊之位,哪里比得了你这副好心肠?”   少岚只是淡淡看她一眼,微微摇头,“我至少不会如你一般。”   “六姐姐,你不比我清高!”她冷笑道:“起码我的父亲,不是死在他们周人的围困之下,起码我没有嫁给周人的太子,六姐姐,从前你在金陵挥旗舞枪的气势,都尽数化作了你对周朝太子的谄媚,你爱上了你曾经睡梦中都想要绞杀的敌人,你不是也为了一身绮罗,自甘下贱?”   虞少岚瞬间便逼近她一步,“一身假皮而已,谁又抛舍不得?十妹妹以为这样说就能激怒我么?我痛我父之死,却也分得清敌人是谁!”   “姐姐这话也就骗骗自己罢了,二叔有错,齐王有错,怎么周朝的大军就没有错了?在你眼中,递刀子的有罪,捅刀子的就清白了?”   她说完,瞬间看到虞少岚面色一白,又十分痛快地笑了一声,“六姐姐,今日你不愿帮我,那往后,你我最好也毫不相干,我可不愿与这样下贱的人做姐妹。”   虞少岚按着胸口抬眉,见她提步离开,缓缓靠在了墙上,渐感受到有苦痛自骨髓中泛发,一下一下地叩问着她的心。   有两个小宫娥出来时,见到她泪流满脸,俱是一惊,“虞女史这是怎么了?”   她颤着声气摇头,又恼恨自己被虞少莘几句话给说得如此难过,便只是沉默,忍了泪回去。   一路上却忍不住去想那番话,一时想是自己轻贱,一时又觉自己失了良心,因为一席温柔,将自己的尊严都忘了个干净……   忽而间,她抬头看见刘呈与楚晔从廊子那头疾步而来,身后是笑语追赶的楚姜。   她擦干了泪,正要过去,却见他们连余光也未曾送给旁人,直直向着东宫外去。   还是楚姜走得慢,发现了她,“少岚姐姐,我长姐与姐夫回京了,就要到灞桥了。”   她说得欢快,让虞少岚一下子想起来方才太子神情,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欢喜,她印象中的太子,从来都是沉稳的,温柔的,从不曾有丝毫失仪,更遑论在东宫里疾奔。   “少岚姐姐,你要与我们同去吗?”楚姜问道。   她稍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楚姜自看出了她面上湿痕,携着她一面向外走,一边递了帕子给她,“姐姐因何事神伤?”   她羞赧起来,“只是见到我十妹妹后,思念我母亲跟姐姐了。”   楚姜便安慰道:“若是这般,将来也可将她们接来长安小住。”   她只含糊一笑,未再深说此事。   等二人出了宫门,刘呈看到了她,便笑道:“六娘来了正好,我在信中提到你几回,阿赢与敬之早说想见你了。”   她一怔,不知竟还有这样一出,还不待反应就听楚晔一声揶揄的笑,“我叫殿下在信中替我加几句话殿下且不愿,却提了几回虞女史,真不知那是谁的姐姐。”   楚姜看出虞少岚有些窘态,嗔了兄长一眼,催着他们上了马车,自己又携着虞少岚上了另一辆,心想如今满宫皆知虞少岚是要被指为太子良娣的,观她与太子,也是情意相投,可是又想起来当初金陵一事,那时候几位小娘子学着楚赢的装扮出现在了人前,虞少岚也在其中,她若为良娣,此事必然成为心结。   她便道:“我长姐与姐夫,还有殿下,是一并长大的,后来却多有缪传,说是殿下与我长姐颇多纠缠,这话便可笑了,真要如此,殿下怎还会与他们通信如此频繁?”   虞少岚微笑,“九娘不必向我解释的。”   楚姜微叹,“殿下至今尚未有嫔妃,娘娘与陛下对姐姐你又颇多喜爱,总是早晚的事,我不想你与殿下之间有什么误会。”   “不会的。”她拉住楚姜的手,笑得感激,“九娘,我明白你的好意。”   话已至此,楚姜也不再说些什么,便只叙了些闲话,一路来到了灞桥。   等上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扬尘从东边扑来,众人忙翘首,渐渐得见两骑飞跃,身后是几辆朴旧的马车。   虞少岚隔着烟尘,离着柳叶,听到木落声,心中的期许甚至超过了其他人。   下一刻,她一眼便认了出来,那女子一身胭脂色,戴着帷帽,秋风之中飒沓而来,未见面容,她却由心一撼,若此洒落,当真不曾辜负了自己的一场期待。   终见其下马,露出一张与楚姜极为相似的面容来,却气质分明似泾渭,不如楚姜的冷,她像是一团热烈的火,像晚霞映照在湖面,泛着诱人的波光。   看到太子朝她走近,虞少岚却不由揪紧了心,然而太子离得尚有几步远时,便停住了,不过说了几句话,又回身来唤她,让她也过去。   她看到楚赢温和的眼神,莫名地想要亲近她,便上前去与她见礼,听到楚赢清朗的笑,“虞女史,殿下信中对我们夫妇说过你,如今看来,却是他藏着掖着了,若非见到真人了,我是不信这世上还有小娘子能如我家明璋一般讨人喜欢。”   她心中有些惊讶,竟不知自己在她心中能与楚姜相提并论,见她笑得明媚,对她的好感更大了些。 第150章 定澜楼的主人   本来楚赢回到长安,也只是女儿家诗会雅集上多提上她几句,然而她与左敬之却带着一本益州游志回来,其中写遍了巴蜀的名山胜水,描绘之余,又多有引证,楚崧及儿女们只略看了几篇便是赞不绝口。   楚崧叹道:“只看其中山岭风月、江海怒流,便已叫人向往。”   楚姜也道:“只看这一《剑门关记》,钩采群书,句斤字削,读来便似那崔嵬峥嵘的关隘就在眼前,又一眼栈云寒雨,关柳知春,等读到最后却叫人嗟叹蜀相苦心……”   楚赢被如此吹捧,也毫不谦虚,反笑道:“且赶紧叫府上先买上够一年的书纸,我与敬之可是送了抄本出去的,怕是过了些时日,长安书肆里的纸都要告急了。”   左敬之也笑道:“岳父不要以为阿赢是在说大话,今早我们出门时,在门口便已经拦上了几个书肆的话事人,争着要为我们印书,且不知这是因岳父你高升了,还是我们这游记当真叫人如此读之忘俗,总之这一回,我与阿赢是势必要将游历蜀地花费的金银全给挣回来。”   楚崧笑骂一句,“俗气,怎拿俗物比文章!”   楚赢便撒娇道:“怎么比不得,我们是打算明年开春了便往黔中去的,然后再入滇地,这一趟也该要个三五年了,我们只在蜀地这两年,都卖了两座庄园了,您与舅姑又不肯接济我们,光靠着变卖家产,我们连玉门关都走不出去,父亲,您可行行好,为我们这游记提一篇序,也算是名家作序了。”   楚崧眉一挑,“听你这语气,我还不算名家?”   左敬之忙道:“岳父大人您自然是,不然我与阿赢也不会这大清早地便来守您了。”   楚赢也赶紧卖好,楚崧这才应了下来,口中仍不忘数落这夫妻二人。   等过了日中,二人得了序词,忙不迭地向顾媗娥请了个安便离去。   顾媗娥看着二人,心头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与青骊道:“长安都说这元娘性子热烈,似火一般,还担心与她相处不好,可这回见着,她连一句不好也没跟我说过,真叫我诧异了,我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娘子,竟是这锦绣长安不爱,偏爱爬山下河的。”   说完又忍不住赞了一声,“可是她那游记,实在写得好,我这般粗于文墨的人见了,也不禁对她笔下那山水生出了些向往来。”   青骊抱着幼儿笑道:“这更说明了咱们郎主教养儿女们尽心,光这两个女儿,哪一个也不比男儿差,再看十四娘年纪虽小,可也伶俐喜人,这可不能怪人家夸世家最爱夸楚氏了,分明就是个个琳琅,将来我们小郎君,可也要像兄姐们那般出众才好!”   却说楚赢那厢,正离开时撞见了在嘱咐下人套马车的阿聂,问道:“明璋是要去哪儿?”   阿聂道:“今日定澜楼里有新辩题,女郎要去听,十四娘也去,元娘可同去?”   她摆摆手,“我便不去了,正好她不在,阿聂,你来。”   阿聂疑惑走近,便听她问道:“八公主写信与我说,明璋被那陈王孙引诱,你与我细说说此事。”   左敬之叹气,“你当面问她便是,叫她知道了再同你闹脾气。”   “她都要与人约定婚姻了,能与我说真话?”   “可是八公主向来与她对着来,她信里能说九娘好话?”   “八公主虽性子娇蛮,心却不坏,明璋纯善,那陈王孙的身世一听就是个在红尘里打过几回滚的,要拿捏一个小娘子的情意岂不是轻而易举……”   阿聂见她夫妇二人拌起嘴来,暗笑几声,不等两人吵完,楚姜便牵着楚衿出来了。   “长姐与姐夫这是斗什么呢?”   二人回头,见到是她才各自收了声,楚赢笑了笑,“无事,我们胡闹呢!”   楚衿便上去牵住她,“我跟九姐姐去渭水边上玩,长姐去不去?”   她回头瞪了眼丈夫,“我还有事呢,你们去就是了。”   楚姜含笑望着她,“长姐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她又顿了顿,好半晌才道:“罢了,你去吧,我与你姐夫还有一架要吵。”   左敬之瞪大了双眼,看她气势汹汹地上马车,亦步亦趋地追着问:“我又做了什么?”   楚姜忍着笑,看到他们上马离开才走向马车,向阿聂问道:“可是问你陈王孙的事?”   “女郎神机妙算,不过奴还来不及答呢,两人便吵起来了。”   她不由失笑,摸着楚衿的丫髻道:“那要是长姐问起来,衿娘要怎么答?”   楚衿歪着头,“陈王孙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武功盖世,与九姐姐最般配了。”   阿聂笑起来:“元娘可不会被这几句话打发了,眼下是她忙着,等他空了女郎且等着呢!”   她轻笑一声,“那便不是我的事了,该由陈王孙来应付才是。”   哪有想娶人家的妹妹,只叫女儿家自己对付的呢?   况且以陈询在益州的生意,说不定早就打上了她长姐的主意,哪里用得上自己去解释。   等到了渭水畔,有几处衣香鬓影,罗袖生香,楚姜看到楚衿与其中几个小女孩子招呼,便叫她自己玩去,留了阿聂带人看着她,自己则上了定澜楼。   因她只带了沈当跟采采两人,又戴了帷帽,穿戴简单,进入楼中并未引起多少注意。   而一等上楼,三人才刚进了阁子,便见到在窗边坐着,笑看过来的陈询,“我看到你上楼,便先进来等着了,九娘应当不会怪我擅闯吧!”   楚姜掖着笑,“这整座楼都是师兄的,我能如何责怪?”   沈当与采采听着都是一惊,这定澜楼在淮水畔矗立了四十多年,初时是杨氏一位郎君兴起所建立,后来经营不善又卖与他人,多年来几经转手,楼中生意与渭水畔旁的楼馆比起来都不算好,渐渐也无人关心这楼转到了谁的手里。   还是近些年定澜楼以辩论为噱头,对进楼的文人不仅送茶水,还会对赢了辩论的人送上一份大礼,生意渐才好了起来,尤其是每年春三月,进京赴考的书生们为了搏名声,都爱往此楼中来,而诸多文人雅客、朝廷官员,常也乐意来听上几场,若是运气好,还能收上几个幕僚。   沈当敛下眉目,心道原本以为这楼主该是哪位世家郎君,未曾想却是他。   窗边陈询伸手扶着楚姜坐下,为她倒了一盏温饮,“九娘怎知这楼是我的?”   楚姜挑眉,“我问遍了各个世家也没结果,这也不是天家的,思来想去,这长安除了世家与皇家,应当就是师兄你了,再一算,这楼里兴起辩论也不过是七年前的事,七年前这楼刚好被一个扬州商人给买下了,那年师兄十七岁,也能主事了,又有今年春日里那遭日月远否的辩题,我便想,除了师兄也没有别人了。”   陈询眼含情,嘴噙蜜,“九娘真是聪慧,如此都能想到。”   沈当与采采只觉牙酸,纷纷掩面。   楚姜也毫不相让,抬手捏住他的下巴,“这张嘴这么会说,等见到我长姐了,你可得让她欢喜才是。”   “想来对于左少夫人,我是不必多费什么口舌了。”   楚姜眼睛一亮,“师兄待要如何?”   他故作神秘,“我不待如何,有人替我说。”   “是谁?”   “去岁益州地动,他们本该前往金陵的,却因一位友人受伤耽搁了,他们那位友人,姓廉。”   楚姜微惊,“那是廉叔的亲旧?”   陈询听她对廉申改了称呼,心头一阵甜蜜,哪里舍得与她兜圈子,如实道:“正是廉叔的长子,我该唤一声义兄的。”   她立时便竖起眉,捏着他下巴的动作一狠,嘴上凶道:“那时候,我可不曾去药庐呢,陈子晏啊,你是早就打上了我楚氏的主意是不是?那时候你是不是想着算计我父亲呢?我倒忘了,最早你还要挟持我呢!”   陈询眨眨眼,将头重重落在她手上,眼中似有一团火,“那时候我不择手段,所以活该我爱上你,九娘要怎么惩罚我,我……”   “咳咳咳……”   两道重得不能再重的咳嗽声响起,楚姜耳根一红,撇开手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收敛了眼神,牵着她的手轻轻摇着,“是我错了。”   她抿着笑甩开他,“谁爱听你胡说。”   陈询又要讨饶,沈当却看不下去了,出声道:“女郎,这便将辩题送去?”   楚姜端正了颜色,“送去。”   沈当犹豫:“可是这楼里规矩是只能楼主出辩题。”   陈询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当即便道:“季甫兄不必多走一趟,叫门外伙计送下去,说是我的交代就是了。”   楚姜侧眼看他,戏谑一声,“楼主竟然破例了?”   采采登时便知陈询要说出什么荒唐话来,赶紧跟着沈当一并出了阁子。   果然他下一句便是:“我的全都是你的,这并不算破例,这是楼主夫人的交代。” 第151章 路遇   楚姜所拟的两道辩题甫一念出便引起了一阵热烈的讨论,楚姜立在阁楼前细听了一回,未见到曾与刘峤来往过的那几个太学生,便叫采采将一只匣子送下楼去,当作辩论得胜者的奖励。   陈询坐在另一侧笑问:“九娘为何笃定这匣中之物能引得他们出来辩论?”   她回身轻笑,“那是一册《易繇阴阳卦》,坊间传闻其在汉初之时便已失传,去年我无意得了一本,送给了我父亲,我父亲又呈与陛下,前不久我父亲与陛下还有左太傅三人共读之后,对其中几篇颇为疑惑,认为内容或被伪饰过,陛下为止烦闷了几日,抄了几本送给太学博士们读,要他们将那几篇归置归置,最好能辨出真假与否,这几位太学生虽不日便要离开太学了,可是为师长分忧这样的事,定然也义不容辞。”   陈询起身来,站在她身后向下看去,“要是他们几个没有那份心,可怎么好?”   “要是没有,今日楼中出现《易繇阴阳卦》的事便将传到太学去了,不论我这一册与陛下手中那一册是否一致,太学博士们都必然遗憾,若有小心眼的,或许会往这几人的仕途上使使绊子也说不定。”   她话音刚落,楼下便有人出现应了辩题了,二人看去,正是那三位太学生。   楚姜含笑,“师兄,看到没有,他们还怕落到外人手里呢!”   陈询伸手理着她的头发,口中尽是奉承,“九娘妙算。”   她回头嗔他一眼,“师兄今日嘴皮子耍得欢,可知你在东宫留了把柄了?”   “虞十娘么?”他牵着她往屏前走去,眼神中尽是了然之色,“若不是她去,太子怎会放心你我成婚呢?”   楚姜眸中微亮,“师兄早已知道?”   他对她惊喜的神情十分受用,低眉笑道:“她来长安本是奔着刘峤来的,然而刘峤谨慎,生怕后院中多出个绝色美人会引人议论暴露了野心,便要送她回金陵,不妨她悄悄留了下来,竟成了魏王的妾室,她的下落我一直知情,那夜宫中我见到太子与陆十一郎的谋算,连你父亲也不知情,便知东宫必然也不会放心我做了楚氏的女婿。   若是虞十娘能去太子面前告状,正合我意,太子一旦得知是我绑了虞十娘,那么虞氏在金陵时发生的事,他都会联想到我身上来,如此我也算在他面前留了个把柄,我若顺势为他所用,也是理所当然,更因此,他在你我婚事上,才不会多加阻拦。”   楚姜微赧,望着他的眼睛,良久方笑道:“若是将来殿下将这事说出去怎么办?他若拿这事来要挟你去做违背良心的事又怎么办?”   他低下头,将她拢进怀中,“我信你,你与楚相都心甘情愿辅佐他,我便想他绝不是无德之人。”   楚姜伸手回抱住他,将头埋在他怀中,“师兄,我也不敢笃定的,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会不会猜忌你我,会不会斥我一介女子沾染朝政是玷污宗社,这些都未可知,师兄怎能如此笃定呢?”   “事君主者,总有惆怅处,九娘,若害怕,你便往高处去,至高至寒之处,再无人敢对你有所指摘。”   楚姜心中触动,无端想起来在金陵时,他带着自己上了屋顶,看到那些明暗里交织的灯火,听到淮河两岸的锦绣繁声,她只是看着,便彷佛洞悉了人间。   彼时星月近前,而今星月仍在前。她仰头,将食指轻轻按在他唇上,“师兄,若我当真能站在那高处指点江山,你不会惊讶害怕对不对?”   陈询轻轻摇头,满眸深情,“若我都惧怕了,这世上还有谁去爱那个站在高处的楚明璋呢?”   她抿着笑意,将手指点去他眉心,“既说好了,将来你要是怕了,我要打断师兄的腿。”   沈当的声音在阁子外响起,打断了她这凶残的发言,“女郎,辩论开始了。”   她这才收回手,轻轻推开他,走到靠近廊前的那道窗旁,支起了窗槅,楼下那场关于“论亡秦者,赵高与胡亥孰罪更大”的辩论已经激烈辩论了起来。   楚姜出这辩题,一是试才,二是试心。   自古以来关于秦亡之因的议论,或说亡于政,或说亡于制,针对胡亥与赵高这两大罪臣来争论谁的罪过更大,实在罕见,故而这辩题方才在楼下刚念出时,便有人直斥荒唐,可楚姜却明白,若要将这辩题辩得精彩,少不了引经据典,也更能看出思辨之能。   她仔细听着楼下辩论,便听那两名太学生都激烈批判了秦始皇病逝时的沙丘之变,对于公子扶苏的正统地位都十分捍卫。   听到这里,她便笑了笑,陈询瞬间明白了这道辩题的意义所在,“九娘便不怕他们只是口上说说?自古文人虚伪,心口不一的数不胜数。”   “当初他们与刘峤的往来,不过是看着入仕无望,刘峤恰对他们示好了,便想着为他做个幕僚罢了,若他们真与乱臣结交甚密,陛下也不会让他们入吏部侯职了。无论他们是心中以为东宫正统才是皇朝之基,还是因为刘峤已死才如此说,如今我要看的,只是他们对于东宫的看法,看他们会不会在太子对他们态度温和时趋之若鹜,如今二人这般抨击胡亥与赵高对东宫正统的谋害,可见心头是虚着的。”   她说完又向楼下看去,只听二人又就着“指鹿为马”大辩了一回,然则话语中总不忘提到几句公子扶苏的仁德。   陈询拊掌笑道:“这些文人表忠心的方式可真有意思。”   楚姜笑看他,“师兄这话说得,倒似自己是个不通文墨的粗人一般。”   “在九娘面前,我可不就是一个粗人?”   这话本无他意,只是他眼神过于缱绻,楚姜面上一红,嗔了他一眼再不肯理他。   又过半刻,辩论才算是停了下来,楚姜见到那位没参与辩论的太学生十分急切地出来发表意见,便知道此行目的达成了,又听了一场辩论才下楼离开。   陈询本还欲避着,楚姜便笑道:“满长安都知道我看上了陈王孙,陈王孙还怕什么?”   陈询轻笑,缀在她身后,“九娘若不怕,我自然不怕。”   这日正是休沐,楼中宾客甚多,更有诸多女眷来此,见到一个俊美无俦的郎君护着一个戴帷帽的小娘子下楼,不少人都看了过去。   “那是谁家女公子?哪里找的这样俊美的夫君?”   “那小娘子穿得如此贵气,那郎君却一身布衣,可不像是夫妻。”   “可是哪有这样气质端贵的仆从呢?”一位贵妇人看了眼自己身后的两个随从,不免露出嫌弃之态来,又叹道:“瞧那样子,或许是寒门出身的,正在讨好未来的妻子,那小娘子倒是好福气,这样的俏郎君,竟叫她捡着了。”   “去问问是哪家的?订亲了没有?”   “张姐姐这话倒像是没有订婚你就要去抢来一般,怎地上回抢的那个俏书生不如意了?”   左十娘没好气地看了眼她们,她刚新婚不久,十分不习惯这群贵妇们说话时的荤素不忌,兼之认出了楚姜身边的采采,虽不曾见过陈询,却也想得到是谁,便出声道:“姐姐们可瞧仔细了,九娘虽不常与你我来往,我们几家却都沾亲带故的,抢了她的未来夫婿,怕是在族里面不好说呢!”   众人闻言都想了想是哪个九娘,便有人觉着采采眼熟,“那不是楚九娘又是谁?”   “那一个,岂不就是陈王孙?”   这话一出,这些贵妇对陈询更加好奇了,有几个甚至走出了阁子,就直接站在廊上对着他们瞧。   陈询察觉到视线,唤了楚姜一声。   楚姜佯作未觉,等出了楼才道:“师兄莫怕,她们只是瞧新鲜罢了。”   陈询随着她一道上了马车,“我听着她们那话音,倒是十分轻佻。”   她抬眉道:“师兄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爱在渭水畔挑俏书生的贵夫人?她正在其中呢,不过也不须怕,她向来讲究你情我愿,从不强求。”   “只怕今日之后,长安就要风传你与情郎私会了。”他将车中案桌摆开,为她斟了一盏茶。   她浅浅饮了一口,低声道:“我还担心她们不去传呢!”   陈询听了,正要揽她,便听见楚衿欢快的声音传来,“九姐姐,我赢了一张大弓。”   他忙端正颜色,坐直了身子,楚衿进车时看见他还惊讶了一瞬,下一刻便将叫仆从将弓递上来,“小将军也在吗?你替我看看这张大弓,左十三娘说是宝贝呢!”   楚姜忍着笑,倚在一旁看他拿着弓教楚衿,不时见到他幽怨的目光传来,故作不见,逗着楚衿去烦他。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山色撇落辉光,随着辘辘声往城中去。   萧萧落叶中,陆十一抱着书从书肆出来,身后跟着不停追问的顾妙娘,“十一郎,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现在可不怕死,你要是再不告诉我十九郎在哪儿,我马上就死给你看。”   陆十一见到她颈上因刀伤还未好的伤痕,十分怕刺激到她,温声细语道:“十一娘,退婚书我已经送到了三夫人手中,误你一场是十九郎的错,你想要任何弥补我都应你,只是他犯下了错,我送了他去一位隐世的大儒座下,那大儒规矩严,见他心性不稳,要他三年不得见客,否则便要逐他出师门,连我也不能见他,恕我实在不能告诉你他在哪儿!”   “我不算外人啊!”顾妙娘提着裙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你送来那些珍宝我都不稀罕,我就想见到十九郎,有些话我必须当面跟他说,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怎么是客呢?”   “十一娘,你们已经退婚了,这话不要再说了,以免损你清誉。”   “我不怕啊!”顾妙娘紧紧盯着他,看他仓皇上马离去,对着身边侍女得意一笑,“不告诉我,我烦死他!”   却道陆十一离开那书肆之后,随从往后看了好几眼,终于才松了口气,“郎君,索性便告诉了她,我瞧着她那伤还没好全,哪日讹上了咱们就不好了。”   陆十一无奈轻叹:“她或是心头有气,非要撒出来罢了,无妨,过几日顾三夫人便要携着家小回金陵了,她必然也要回去的。”   随从听了才嗟叹一声,“当初来的时候气势汹汹,如今去得灰溜溜的,这长安,也不剩几个同乡故旧了。”   陆十一神色浅淡,未作回应,心中却也感慨颇多,北方世家即便被天子如此料理了一通,可是排挤起南方世家来,依旧不遗余力啊。   忽而随从又轻声道:“郎君,是楚九娘的马车,这些书何不请她一并带去给三郎?也不必我们多跑一趟了。”   他抬眼看去,见到车辕上坐着的采采与阿聂,忙勒马停住,下马时却手上一松,离地尚有半尺时踏了空,伴着仆从一声惊呼,他扶着马轻“嘶”了一声。   沈当第一时间发现了他,见他情形便知他是伤着了,一面向车内禀报一面下马来扶他。   楚姜掀帘看他,“陆司直可还好?”   他点点头,“不想在此见到了九娘,倒是凑巧,正好三郎托我寻了几本书,劳九娘替我带去。”   她自无不应,却见他被扶着的几步都走得踉跄,与他那随从二人都只骑了马,便道:“最近的医馆离这儿都比我府上远,不如陆司直先上车来,去府上诊治了再说。”   陆十一面色犹豫,“恐是不妥。”   她知道他是顾忌男女之防,便将车帘掀得更大些,却只有楚衿的脑袋钻了出来,笑着唤了他一声:“十一哥哥,我今日得了一张大弓哦。”   楚姜正欲说车中还有旁人,他便笑道:“那便有劳九娘携我一程了。”   沈当与那随从立时便扶着他向马车走去。   楚姜腕上被轻捏一把,回身看到满脸醋意的陈询,低声哄道:“他是我兄长好友,便不是,我见了人在路旁受伤,也该相助一二。”   话音刚落,车帘掀开,楚姜看去,竟从陆十一温润的脸上看出一丝僵硬来。   陈询大方地坐在马车一侧,与楚姜有着一段距离,手上却拿着一张弓,整个身子都倾向楚姜那方,似在为她讲解那张弓如何,听到动静,他侧头微笑,“陆司直,真巧啊。”   作者有话说:   陈询(和善微笑):“好巧哦小陆,你也来坐我老婆的车吗?” 第152章 拜见(捉虫)   陆十一的手轻轻落在帘子上,也温声一笑,“陈王孙,幸会。”   楚衿十分热情,见他腿脚不便,上前去扶着他进车来坐下。   楚姜见他尚抱了几册书,笑问道:“我三哥是托陆司直带的什么书?”   他坐定下来,拂拂身上半旧的棠苎襕衫,将书递给她看,“刘歆的《七略》,这一册是我家曾祖父所整理,说来实在惭愧,前些时日我来这书肆中时因缺了银两,急于争一方砚台,恰好身上携了此卷,便先作抵押了,前几日与三郎说起时他连声怨我,说是楚府那册《七略》有佚失,我便趁着今日休沐来赎回了。”   楚姜掩唇,“陆司直也是性情中人,一册经典换一方好砚,也是一桩美谈。”   陆十一便大方笑了声,“只是九娘性情大善,尚不以为我此举粗鄙罢了。”   陈询在一边默默收起了弓,“陆司直谦虚了,我也认为陆司直此举颇为风雅,若无人间俗与烟,文墨本是绝意笔,虽说其间涉了金银俗物,可观陆司直爱书爱砚之态,那些俗物又算得了什么。”   陆十一看过去,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心中暗想他这话应当是没有什么好意的,便微微一笑,“只我凡人之身,怕是脱不了俗,只能先谢过陈王孙美言了。”   陈询便道:“陆司直这话过谦了,司直文名才气,满长安也难有匹敌者,早该是脱俗之人了。”   “陈王孙此话实在折煞了陆某,若真有此虚名,我这俗人也不怕担了去,倒是陈王孙当日宫中救驾大显神威,武德之雄,翻遍御林军中怕也难寻敌手。”   “陆司直这话抬举了,还是司直名声更盛,陈某听闻日前司直一篇《秋叶赋》便惊得数位大儒齐齐赞颂……”   楚姜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客套恭维,有些不明理就,在看向陆十一时却见到他面色隐忍,眉头微蹙,忙问道:“陆司直脚上的伤可还好?”   陆十一便强撑着笑道:“无碍的。”   楚衿却凑去他腿旁看,“十一哥哥不要强撑着,我原先也摔过一回,卧床了大半月才好呢!”   陈询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是啊,俗语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陈某会些微末医术,司直若不嫌弃,便让陈某瞧瞧?”   楚姜也道:“陈王孙习武之人,知晓些跌扭的应对之法,陆司直不若让他瞧瞧?”   陆十一听得此话,才让陈询替他看了,楚姜与楚衿便都别开了眼。   陈询只是伸手摸了摸,心头诧异他竟是真摔着了,又觉他心思十分不纯,想着在东宫未去金陵时,人们提起陆十一郎,莫不叹其孤高,兼之自己又知道了陆诩那老狐狸曾打过楚姜的主意。   偏偏是在楚姜去到金陵之后,陆十一郎开始拜访楚崧,又在秋猎中结交了楚郁,后来更与楚氏兄弟二人成了至交好友,乃至今日楚衿见到他都要叫一声“十一哥哥”,可想而知他与楚崧一家交情多深。   他若只是冲着太子去,以他的才智,根本不必要如此与楚氏兄弟结交,尤其是他还在天子料理北方望族中立下了如此大功,再与楚氏结交甚密,未免会落了个结党的骂名。   虽知其与楚氏兄弟或许真是知己也说不定,陈询却依旧心存疑惑,收回心念道:“是有淤肿,好在未伤到筋骨,养上几日便能好了。”   陆十一感激一笑,“多谢陈王孙。”   楚姜也放心地回头,“养伤之时,应当是不能下地行走的,或会耽搁陆司直的正事?”   陈询也道:“以陆司直的体格,怕是连轿子也不便坐,不如告了假在家中养好了伤再去。”   这话便显得有些刻薄了,楚姜瞪了他一眼,他这才似失言一般连声道:“是陈某失言,只是想陆司直从来不曾如此受伤,偶尔伤这么一回,实在折腾得很。”   陆十一将二人的互动看在眼中,心头微黯,却是强笑了一声,十分善解人意地说了声“无碍。”   回去楚府的一路上他便少有再说话,至多是楚衿问他时笑说几声,楚姜看他面色黯然,想是陈询说的话伤着了他,十分过意不去,一等下了车便叫阿聂与沈当将人扶去楚晔院中,又携着陈询去见她父亲。   等两厢分别过后,她便嗔道:“师兄怎地说话夹枪带棒的,我知道你厌恶陆氏,可当初师兄既然没有将陆司直赶出朝堂的意思,我便想你应当也认为他是无辜的,若是不愿见他,车上时全当没有这个人便罢了,却要热情地捧了他一通,又明理暗里说人家身子弱,师兄,这样怕是旁人说你小心眼哦!”   陈询跟在她身后,无视掉府中下人投来的视线。   他明白她说得有理,却不想她与陆十一再有什么往来,不过一瞬,他便周身气息都凄迷起来,话音也低落。   “九娘,我只是嫉妒他罢了,我看到你对他笑,便忍不住想若你不曾遇到师父,或是药庐里从来没有我这样一个人,你应当就会嫁给这样一位郎君,他出自望族,才名满天下,又是朝中新贵,还深得你家人的喜爱,因人品贵重,不会像其他的世家儿郎那样想着借岳丈的势力,行事温雅,进退有度。九娘,我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便倍感煎熬,他像是悬在我头顶的一把刀,随时都能将我眼前的幸福给斩断,尤其是见到你与他言笑对谈,我便似看到那把刀正在落下……”   楚姜没想到他竟如此患得患失,回头看到他神情如此低落,忍不住心疼起来,“师兄,不会的,我与陆司直,连一句多的话都不曾说过,他在我眼中,只是我兄长的好友。”   “可是将来呢?你与他都在太子麾下,时日一久,你发现他是无瑕之玉……”   楚姜牵住他的手,软声哄道:“师兄,我答应你,我与他若是相处,绝不会谈及私事。”   他淡笑起来,“九娘,我无权阻止你与任何人往来,我也不想阻止,你更不该为了我便断绝了与人往来的自由,若是不谈私事,他若问起近日你兄长的近况呢?你如何能避而不答,我只想往后你若与他交谈,心中想着我就是。”   楚姜此时方觉她的晏师兄才是这世上最善解人意的人,连着点了几下头,正要牵着他向前去,便见到不远处一脸郁色的楚崧,旁边是抱着孩子拼命对自己使眼色的顾--------------/依一y?华/媗娥。   陈询先时还装得低沉,一见楚崧便僵直了身子,毕竟此时非彼时,跟着楚姜走近几步,看到顾媗娥直盯着两人交叠的双手眨眼,心头明白过来,正要松开,却被楚姜紧紧抓着。   他垂眸跟着她过去,看见她笑盈盈地举起与自己相牵的手,“父亲,母亲,我今日去渭水畔玩,见到了陈王孙,想到他还不曾正经拜见过父亲母亲,便带着他来了。”   他顾不及去看楚崧是什么表情,心中又惊又喜,她是临时起意要带自己来的,还是见了自己先前那一番做戏才如此说的?   只是哪有这样说的呢?正经的拜见,该是带着重礼,站在楚府的门前,向门房问过了,由人领进来,然后见到她含羞坐在双亲下首。   陈询只觉血液里都是无名的战栗,想到她从来都是不按常理来的,初时被自己要挟了一通,便想到了毒杀自己的计策,她……她总是这般出人意料的。   于是他也抬起头看向楚崧夫妇,松开楚姜的手,郑重地拜见道:“金陵陈氏陈子晏,拜见楚相,楚夫人。”   楚崧沉默片刻,只说了声“进来吧”便转身往院中去,顾媗娥这才笑起来,叫青骊赶紧去将二人请进来。   青骊硬是忍着不去看陈询的脸,分明在东山的药庐里,他还是神医的二弟子,来了长安又成了陈王孙,然而这府中见过他的主子们都仿似从不知情一般,她们更不敢胡说了。   此时的楚晔也有着相同的苦恼,听到阿聂说楚姜一并将陈询带进了府中,神色十分怪异,只看着医者为好友诊治,半晌不曾说出一个字来。   待上好了药,陆十一与他闲话之时见他神色依旧苦恼,笑问了一声,他这才吐露道:“那陈子晏何德何能,能叫我妹妹看上。”   陆十一便哑了声,楚晔知道他不会妄说他人之过,只是苦闷地叹了口气,“我父亲既是没有二话,我也不能多说什么,只盼我长姐回来了能说上几句。”   陆十一这才道:“方才我们一架马车回来,我观陈王孙行事也是十分有礼,应当不是孟浪之人。”   听到一架马车,楚晔更气,“若不是孟浪的,怎会……”   说着他又住了声,想着两人在药庐里朝夕相处,怕是那时候就有了情意,心头叫苦不迭。   陆十一见他竟再无二话,便收起了心思,问起他楚赢与左敬之的游记来。   至黄昏时分,楚晔指派了一辆马车送陆十一归家之时,他见到尚有一骑在楚府门口,知道陈询还不曾离开。   随从见他怔愣,抬眼看他脸色,竟见到他眼中无尽的悲意,“郎君,郎君,回府了。”   他垂眸,由人搀着下了石阶去。   上车后,车帘翕动,他回望一眼,苦笑了一声,随从担心地看着他,“郎君,可是伤痛灼心?”   “灼心者,非伤痛。”他回身轻叹,车内昏暗,随从正要点烛,他抬手按住了,“不必点了,殿下嘱咐的平戎策我还未写完,我在车中小憩片刻,今夜恐是要熬上一夜了。”   随从心疼道:“郎君何必这样急,既是伤了,放纵几日又如何呢!”   他沉默未言,只是心想,他是不能豁出去的,他身后还有陆氏要他去支撑,他连对她都这样小心翼翼,怎么敢豁出去前程呢?   日色渐已去,马车中连半分光亮也没有,随从只觉压抑得过分,掀开了帘子透了点光,被刚刚游玩回来的顾妙娘撞了个正着。   她鲜亮活泼得似将西沉的日光全揽在了身上,勒马逼停了马车,欢快地拉开车帘:“十一郎,可是来告诉我十九郎的下落的?”   陆十一缓缓摇头,她便向内看了一眼,立刻调转了马头,“十一郎,你受伤了呀,看着你是我未来夫婿的兄长份上,我送你回去罢。”   “十一娘,你与十九郎已经退婚了。”   “我自己都没答应,凭什么说我们退婚了。”   “淑女之仪,不该将这些事情挂在嘴上妄谈。”   “呦,陆先生这是想要教导我呢!”   “我并无此意。”   “那你便告诉我十九郎……”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明早上班路上再捉虫吧。 第153章 齐王府   楚崧对陈询若说没有意见实在不能,然而看见女儿晶亮的眼睛,责难的话就这样堵在了喉咙里。   还是顾媗娥以长辈之态,问了陈询几句他身边那些抚养他的叔伯是否还好,楚崧才提起话头道:“你在长安,都有些什么产业?”   楚姜顿时娇嗔道:“父亲,怎么问这个?”   楚崧白她一眼,“为父什么问不得?”   她正要回嘴,陈询便欠身道:“回楚相,子晏在长安置买屋宅并不多,只在五陵原上有一座小园,城东兴乐坊一座地方三十亩的宅院,在……”   在他回答时,楚姜紧紧盯着楚崧的神情,便见他看向顾媗娥道:“夫人带明璋去瞧瞧宴席好了没有,陈王孙初来,可不能疏忽了。”   她这才悻悻离开,只等他一走,楚崧的脸色便冷了下来,陈询未完的话便也停在了口中。   “子晏知楚相并非在意外物,而我心昭昭之处,唯九娘是牵念而已,楚相如对子晏有任何要求,子晏必当完成,绝无二话。”   楚崧不置可否,只问道:“你未来又将如何?”   他凝神片刻,“楚相欲要子晏如何?”   “明璋不会甘心居在内宅中,一心只相夫教子,她也有她的志向。”   “子晏明白。”   “你既明白,就不怕将来旁人笑话你,攻讦你,说你家妻子不守妇德,沾染朝政?”   陈询一笑,“楚相不也是不怕吗?”   楚崧此时才大笑起来,对他的态度总算和善了几分。   楚姜在门外听到笑声,轻轻抚着胸口道:“当初姐夫可没有受过这般审问。”   顾媗娥笑道:“那是你父亲看着长大的,又是左太傅的长子,你长姐青梅竹马的玩伴,与你如今这情形哪能相比。”   她回身叹了口气,点头道:“罢了,想来父亲也不能撕了他。”   不知楚崧又问了些什么,总之在宴会上,除了楚晔与楚郁十分不悦,气氛倒也算融洽。   夜幕时分楚姜亲自将陈询送出府门,临别时见他衣襟上沾了酒渍,拿衣袖为他擦了擦,顺势问道:“我父亲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他含笑摇头,因饮了酒,眼睛格外明亮,“是我与楚相的秘密。”   这一说她更好奇了,非要他说个明白,还不等听到答案,就见到她两位兄长出现在不远处,皆是抱着臂,沉着脸。   她这才收回了手,轻推了陈询一把,“回吧,陈王孙路上当心些。”   陈询忙对不远处那两人行了个礼,却见那二人已经作势要将楚姜拎回去,便缓缓出了门去,不必回身,他尚听得见楚姜称醉的无赖声音,等上了马嘴角还掖着笑意。   至于楚崧说的话,还是不能告诉她的。   要是女婿辜负了女儿的情意,岳丈便要杀了女婿,这样的事说来有些凶残了,不利于楚崧在女儿面前树立慈祥的形象,说不得。   时有星汉在天,清浅的桂香落在长安街道,万家灯火明,直逼秋虫声暗。   青骢马嘶鸣了一声,他轻轻拍了拍马头,拉紧缰绳,从长街的灯火中踏过,飒飒风过,吹落半分酒气。   未多时,这一骑便停在了齐王府前。   凄冷的月色下,这座府邸显得静谧无比,却叫陈询想起来齐宫里的灯弦歌舞,那些响彻金陵的靡靡之声,如今,全龟缩在长安这座宅子里。   他静静看了许久,在齐王府外值守的卫兵不免上来问上一声,知道他就是在宫中救驾,如今颇得天子倚重的陈王孙后便态度和悦了起来,“可要在下替王孙叫门?”   陈询笑拒了,下马来到府门前,轻轻扣了扣,门房知是他却面色一惊,犹豫着请他稍等,又过了一刻,才有人前来。   陈询依着灯色,见到一张与自己有些许相似的脸。   来人殷勤地请他入府,“阿询可是忘了长兄?幼时在宫中,你我曾共骑一个竹马玩的。”   他冷着脸,听着齐王长子这句话,心中颇觉好笑。   幼时,长兄,他可从来没有这样的记忆,齐王曾在朝堂上公然斥骂南阳王府满门低贱,哪会容许自己在齐宫中玩耍,至于这位堂兄,他连话也不曾与他说过几句,哪来的幼时玩乐?   齐王长子陈钺又如何不知呢?不过如今要忌惮他,低伏做小若是能让他放过这一府,又有何做不得?   即便陈询不答,他也依旧笑道:“阿询夜来,可有什么要事?”   陈询这才道:“我听闻齐王神智渐昏了,特来看看。”   陈钺心中发怵,叫齐王装疯是他的主意,本以为深闭府门,往外散播些流言也就罢了,如今他亲自来了府中,等他看了,哪能瞒得过他去。   陈询见他沉默,又道:“若是不便,我也不多求了。”   陈钺见他面色阴沉,想到虞八夫人那信,想到虞氏的下场,想到如今顾氏与陆氏的黯然离场,深知他的本领,知道若是不应他,怕是更加讨不得好,便应道:“没有什么不便的,只是如今怕父亲歇了,我着人去问一声。”   说着便引他往内院中去,陈询一路上略看了看,见到宅中布置清雅,若不是有前事在,他几乎要以为这府邸的主人是个高雅的文士。   一个昏淫嗜杀的昏君,亡国之后竟能过得如此安逸,实在不公平。   他收回视线,“我听说,齐王是在今年春日突然不好的?”   陈钺心中发苦,想他或许知道了虞八夫人开春时写信来了,暗忖了片刻才道:“父亲从前行事,多有无德之处,今春噩梦频频,渐渐才失了神智。”   陈询讽笑一声,“您言重了些,杀些人罢了,哪里算得了无德呢?”   陈钺再无言以对,脸上差点挤不出笑来,又听他问:“如今府上,可一向还好?”   “都好。”   他便只是点了点头,这更叫陈钺猜不透了。   终于来到齐王院中,二人甫一进院便有个婢女前来相迎。   陈询留意到她身上一大片湿痕,还冒着蒸腾的热气,又见她双手有些颤抖,顿时明白过来齐王是拿她撒气了,心中怒火更甚,等进到厅堂中,果见到一只跌落的铜盆跟一只木桶。   齐王一见到他,便惊叫着往床帐中缩,“陈烁来索命了,陈烁来了,钺儿,天师呢,和尚呢,快请来,请来驱鬼。”   陈钺立刻上去扶着他,“父亲,不是伯父,是阿询,是伯父家的大郎,父亲,您仔细看看。”   齐王挥开他的手,慌张地钻进被子里,“什么大郎,他早就死了,逆子,你是不是要篡位,是不是?”   说着,他腾地从被子里伸出手,狠狠地掐住了陈钺的脖子,“逆子,我就知道你要谋反。快来人啊,将这逆子给我拿下。”   陈询静静地看着这父子二人演戏,听到陈钺的呼救,渐觉无趣,将目光移到了那个被泼了热水的婢女身上。   只见她也上了前去解救,却始终落在帐子外,不敢近齐王一步。   数千惨死的齐宫婢,仿似又在眼前了。   好半晌,陈钺终于脱了身,仓皇地对他道:“父亲这疯症,怕是难好的,几位太医来看了都无法。”   陈询便提步出门去,“我尚有些珍惜药材,明日叫人送来。”   陈钺又惊又喜,不敢信他心中的仇恨当真消弭了,怔愣了片刻才想到他即将要做丞相的女婿了,或许是舍不得富贵权势,才要与齐王府结交,便道:“如此便都多谢阿询了。”   “您客气了,不知齐王向日里都有些什么症状,都喝的什么药,我……楚氏九娘有一本药方,尽是奇方,或许其中有齐王能用上的。”   陈钺听他提到楚九娘,心道果真如此,便答了几味药,又听他细问了药方都是怎么开的,都一一答了。   陈询这才道:“天晚了,我明日还需入宫,不好耽搁,便先回了。”   陈钺便要送他,他推拒道:“您看顾齐王,打发个人送我就是。”   陈钺看到他态度软和了许多,便也顺了他的意思,正要叫自己随身的仆从送人,却见陈询目光幽深地看着一个婢女。   他霎时间便有了主意,叫那婢女去送他。   行至一座长廊,有一妇人带着两个提了花灯的童儿在一旁的小园中玩闹,陈询望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看到前头领路的婢女脚步有些颤抖。   “身上若是被烫红了,当尽快以冷水冲洗,再上药膏,若不及时处理,或会留下伤痕。”   婢女一愣,领着他向外走了数十步,才低声回道:“多谢王孙,婢子无碍。”   “你送我这趟,回去之后陈钺会放你去休息的,你适时只要呼上几声疼,他便会为你请医。”   婢女不知他为何这般说,却想到素日里常齐王猥琐的目光,便含泪看向他道:“若是王孙抬爱……”   “娘子误会了,我只是想要利用你罢了。”   婢女脚步一滞,不明里就地看着他。   陈询便继续向前去,“娘子若想不再受苦,受了什么委屈都该告官去才是……”   婢女一路随着他向前,听完了他的话,仍有些不敢,便只听得他一句:“娘子知道曾经在齐宫里,有多少宫娥无辜枉死吗?我只听说那年齐宫被破后,堵了数年的御沟终于通了,因为里面的尸骸被挖了出来……”   婢女眼神瞬间惊恐起来,回望了齐王院落一眼,吓得摔在了地上。   陈询便收了声,抬脚向外走去,“娘子不必送了,我认得来路。”   婢女满目凄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许久才站起身来,扶着墙一步一拐地走了回去。   翌日清晨,长安县衙外出现了一个瘦弱的小娘子,言是齐王府婢,击鼓痛诉齐王暴行。   然周律之中,奴婢若告主,非谋叛以上,视为与主同罪①。   都人俱惊,都以为这婢女是不要命了。   作者有话说:   ①参考自《唐律疏议·斗讼》“部曲奴婢告主”专条。 第154章   事涉齐王,长安县令不敢轻忽,紧急报送天子知情。   因这婢女道齐王是装疯,天子震怒不能,当即将齐王父子召进宫中,又将那婢女叫来对峙。   陈钺一见到是她,懊悔不迭,本以为陈询昨日是去示好的,未料竟是催命去的,往昔齐王府中的下人,天子所赐的一一警惕,自行买来的也看得极严,今晨门房禀报说这婢女欲出门去,自己想着昨夜陈询对她另眼相待,便也允了,不想她竟是陈询留下的后招。   面对天子威压的眼神,他自然不敢承认,当即拉着齐王跪倒道:“陛下明鉴,昨夜陈询才去到府中,今早这婢女便来诬告,可见这婢女分明就是与陈询勾结,陛下,小民之父虽有前错,却已然诚心悔过,自入长安后,无有丝毫违背良心之举,而此贱婢,受陈询蛊惑,便要诬害我父……”   天子蹙眉,看着齐王畏缩地趴在地上,听陈钺口口声声不肯饶过陈询,便叫人去将陈询叫来。   那婢女也哭道:“奴婢绝不敢诬告,陛下,齐王分明就是装疯,对奴婢等人动辄便是打骂,回回皆要下死手,奴婢身上现今还有伤,昨夜陈王孙去府上时,奴婢正要服侍齐王梳洗,刚提了一桶热水进屋,齐王一听说陈王孙来了,一脚踢翻了木桶,口中还叫骂着陈王孙是贱种。”   齐王是不是装疯,天子心中自然明白。   此时听这婢女言语混乱,伸手扶了额,有一内监立时便上前去,叫那婢女先噤声,只等着陈询来了一并问话。   陈询来时神色中尚有一丝惊异,等听到王内官说了原委才道:“陛下,臣并未看出齐王装疯,然陈郎君说是臣与那婢女勾结,臣也不能认。”   陈钺反身看着他,“天子圣明在前,你还要狡辩。”   天子抬抬手,他顿时便噤了声。   “尔为奴婢,可知状告主人乃是大忌?”   天威在前,婢女颤抖着身子拜道:“奴婢知道,告了至多是死罪,起码……死得利索,若不告,怕是死后身上都没有一块整齐的肉。”   说完她便抬起头,将衣袖掀起,露出一双伤痕遍布的手臂来。   王内官俯身看了一眼,吓得低呼一声,“哎呦!”   陈钺当即便狡辩道:“陛下,自古有律,若奴婢捍主,主可喝杀,这婢子常有违逆,府中不过略施惩治,她却怀恨在心诬告来了御前,其心可诛。”   天子凝神片刻,缓缓道:“惩治之法算得狠厉,不过也尚为律法所容。”   此言一出,陈钺当即便叩首道:“陛下英明。”   天子却将视线投向那婢女,见到她神色绝望,然而她与一旁跪着的陈询毫无神色交流,一时间有些怀疑陈询是否真与此事无关。   那婢女接触到天子目光,心中茫然又害怕,紧紧压着内心的恐惧,不让自己看向陈询。   他答应了,会让自己活命的,自己要是反口,便是一丝生机也没有了。   陈询低着头,不知道天子的眼神是怎样的,只听到陈钺道:“陛下,还请陛下容许小民将这贱婢领回去教训,她若得逞,这长安不知多少奴婢都要效仿了。”   陈询这才觉得这个堂兄也不算草包,渐渐抬起头来,“陛下,臣有不服之处,陈郎君先前说是臣与这婢女勾结,臣行事清白,绝不容人污蔑,求陛下给臣一个说法。”   陈钺手一抖,有些忐忑地看向天子,“陛下,是小民一时气愤,误会了陈王孙。”   天子勃然色变,“明堂之上,言出又反,当此处是尔家宅园苑?”   陈钺惊吓不已,急忙叩首,“小民不敢,小民不敢。”   趴在地上流着口涎的齐王当即也胡乱地跪拜起来,一会儿说佛祖在上,一会儿说三清真人在上。   陈询静看着,便听天子问向那婢女:“你说齐王装疯,可有真凭实据?”   陈钺大骇,心中想到天子若要追究此事,必是要给陈询铺路的,然而如今齐王府满门的生死都只在天子一念之间,更不敢出声惹怒了天子。   只听那婢女道:“奴婢有证据,齐王床榻下有一个暗格,上月奴婢被齐王打骂时将水泼在了床帐上,齐王便十分愤怒,将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去翻了那暗格来瞧,奴婢那时候怕损了财物会受罚,偷偷看了一眼,便见到齐王翻出几张纸来瞧。”   齐王在空中挥舞的手停顿了片刻,王内官捕捉到,立刻伏在天子耳边说了一声。   陈钺更知不好,那暗格中所存的,不过都是些金银地契之类的俗物,可是那些地契所在的地方,却是大忌。   天子便问道:“陈钺,可有此事?”   陈钺忙回道:“那之中只是小民父亲的一些私财,他守得紧,时不时喜欢去看几眼,小民看来,这实在算不得什么证据,不过是这贱婢的狡辩托言。”   “当不当得证据,看了便知道了。”天子说罢,便叫御林军前去取来。   陈钺与齐王心中都恐惧起来,齐王本就因常年酒色与残虐失去了些理智,顿时惊叫着喝住了御林军。   陈钺忙拉住他,向天子辩解着,“陛下,我父守财,神智去后更是如此,并非故意失仪于殿前。”   齐王被拉住才稍有了些收敛,依旧有疯态。   天子并不答他,只是看向陈询道:“陈询,你可知在朕面前装疯,是什么罪名?”   陈询淡淡回道:“回陛下,乃是欺君之罪,无论王公大臣抑或黎庶,按律立绞。”   陈钺心中惊慌,可全无应对之法。   那暗格中的东西取来是死,被戳穿装疯也是死,见天子这样,分明就是因宠信陈询,要拿齐王府给他出气。   时过正午,天子移步去了偏殿中,那婢女也被押去了长安县衙,以奴婢告主罪处置。   一时间,这殿中只剩下了陈询与齐王父子。   然而陈询却是跪坐在一张锦席上,只静静地看着二人,   虽是秋日,陈钺父子俩身上却都被汗濡湿了,殿中静寂得只剩下三人的呼吸声。   齐王终于按捺不住,抬头狠狠地看向了陈询,被陈钺紧紧给压住了。   陈询便笑道:“叔父何故恼怒,难道真是装疯不成?”   陈钺知道殿中必定有人窥伺,不敢妄言,貌作不解问道:“我们本是一家人,阿询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这话该是我问堂兄才是,我昨夜好心上门去拜见,见叔父顽疾,好心送药,今日才知道我竟被堂兄您诬告了,堂兄就是这般待家人的?”   他眼神冰冷,心中想着的,却是无辜枉死在滚滚江水中的父母弟妹。   他念着边南七郡的安稳,甚至都愿意留下齐王的命。   昨夜一行,只是不想带着恨意与楚姜度过一生,却见到齐王暴行依旧,边南七郡的百姓是人,眼前的奴婢也是人,边南尚可震慑,可齐王不会悔改。   陈钺对他的话无言以对,只得紧紧压制住齐王,心中却存着一丝侥幸,有边南七郡在,他父亲若死了,边南必定会借机起事,天子应当会留他们性命的。   可是一想到那暗格中的地契,心中又没了底,只因那地契所在,也是边南。   不知过了多久,有几名御林军带着一只匣子进了偏殿,不多时,里头便传来阵阵叩头声。   是天子动了怒,内监们在求饶。   陈钺心一沉,颓然地倒在了地上。   齐王见长子如此,连疯也顾不得装了,浑浊的眼睛环顾着四周,突然朝着偏殿爬去,“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王内官满脸怒色地出来,被他扒住了衣角也全然不顾,“今齐王勾结边南部族,于合浦郡私造宫阁,意有谋反之念,又兼欺君之罪,陛下有命,着刑部羁押齐王府……”   齐王手上脱力,重重摔在了地上。   众人忽然闻见一股骚臭味,向他看去,竟见其股下有水渍漫开,都嫌恶地避开了眼。   陈询看着齐王父子被带走,心中全无快意。   天子注视他良久,“齐王府的奴仆,有一半是朕的人,他们都不曾发现陈粲那暗格,你是如何发现的?”   “臣亦不知。”他揖首如实作答,“臣昨日拜见楚相,得他认可之后,深觉不该心怀着怨气去求娶九娘,宴后便去了齐王府,想着齐王如今疯癫,见他度日痛苦,臣也解了气,至于那婢女,也是陈钺令她送臣出门,今日她来告,臣实属未解。”   天子便笑了笑,“或许那婢女早就知道了暗格中是什么,见你之后以为你欲报血仇,才下了决心告主,未想你陈子晏却宽仁至此。”   陈询敛眉,“臣不敢当。”   天子摆摆手,“在朕面前,也无需如此作态了。”   这话听得一旁的王内官都不由侧目,这样亲昵的语气,看来这陈王孙,可真是要成了天子宠臣了。   当日傍晚,齐王府满门被羁押。   朝中重臣与太子都被紧急召见,共同商谈应对边南七郡之策。   众人商讨着,渐渐又成了主战与主和的辩论。   待至漏夜,这场辩论终于分出了胜负。 第155章   得知天子不欲对边南布防,楚姜十分疑惑,向楚崧请教道:“我朝灭南齐不过四年,边南七郡因部族颇多,素不以朝廷为重,尚在南齐时,诸多部族便桀骜难驯,全赖齐王常年施惠才有安稳,而今齐王若去,边南必然不稳,若是因今施惠,会不会养虎为患?”   楚崧摇头道:“自秦汉以来,治边之策皆重北轻南,盖因北方胡族久为边害,仰仗胡骑之雄,却无物产之富,其心势在掠夺,而边南之地,肥硗不齐,然部曲群落之居,虽为夷族,却知足安乐,无有侵扰之心,施以恩惠便能俯首,即便兵马强健,冒着山谿之险强夺,于我朝廷亦是鸡肋。   还不如扩大其与中原来往,施恩教化,授以文明,令其从自认蛮夷到自认大周百姓。故而于北需防攻,于南需浸润,待经年日久,再无边南夷族,只有我朝子民。①”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他继续道:“陛下之所以要齐王死,并非不知齐王从前是装傻。   南齐初灭时不止是边南,整个南方民心都不稳,齐王虽残暴,他们却认为挥师南下的周军更可怕,那时留下齐王,是为了民心,而今南方民心已定,只剩下从来都是隐患的边南七郡,齐王活着,他们没有起事的借口,朝廷也没有突然镇压或乍然施惠的借口,如今齐王之死,算是给了朝廷一个台阶下。”   楚姜恍然大悟,“我便说陛下哪里会如此宠信晏师兄,原来如此。”   楚崧笑道:“宠信倒也算得上了,子晏一介孤臣,至多有为父算得上他的倚仗,昨夜殿中,陛下所用舆图,便是他亲手所绘,最后在颇多重臣面前,也是经子晏口中说出一句‘忍小耻而固疆域’后,陛下便盖棺定论,对边南只得施以安抚。我出宫时,你左家两位叔父便上来夸为父眼光好了。”   她见父亲竟对这未“过门”的女婿改观如此之快,嗔笑道:“父亲真是势利,往昔叫他那小子,如今见他得了陛下宠信,就变成了子晏。”   楚崧开怀大笑,想着陈询一路从金陵到长安的手段,感慨道:“那小子,不输为父几分。”   八月中秋刚过,齐王府除妇孺外,尽数斩首,那名告主的婢女因揭发了齐王谋逆之念,被放归了齐王府,与齐王府中其余奴婢一并充为官婢,后被一位姓廉的商人赎买。   于此同时边南有部族首领携着数十青壮闯进日南郡的郡守府中,活捉了郡守的消息也一并传到了长安。   不过区区数十人,一郡兵力至少也有三千,这难免有些蹊跷。   于是长安多了些斥骂南蛮夷族凶悍的诗文,使臣将这些诗文也带去了边南,相随而去的,自是朝廷的恩抚。   边南部族对这些诗文十分感兴趣,对于其中说他们勇武的字句更是喜欢,使臣便顺势留下了一百文士,让他们在边南开馆设学,将百家经典传授给边南的百姓。   长安百姓们对此倒是热烈议论了许久,有说朝廷不该施惠,该以兵力镇压的,有夸赞天子圣明的,直到九月底,为太子选妃的消息自宫廷传出,百姓们的注意力才彻底被吸引走。   那位被活捉的郡守是不是受了苦,被送去边南的文士能不能担起教化人文的重担,使臣纳了日南首领的女儿为妾……这些琐碎闲谈,都比不过皇家娶妇来得有趣。   这日皇后将楚姜召进宫中,她才刚入广阳宫,便见到刘钿坐在廊子上逗一只画眉。   这是宫乱之后楚姜第一次看到她,少了往日的活泼,像是失了些生机。   见到她来,刘钿只是默默看了眼便收回视线。   林姑姑便一面引着她进殿中,一路解释道:“公主前些时候病了一场,娘娘将人挪来了广阳宫里养了一个多月才好了些。”   楚姜点头,心情有些复杂,不等她多说什么便见到了殿中坐着的楚赢与虞少岚,皇后正笑着听她们说话。   虞少岚正在惊叹,“浦阳江竟穿过了那么多地方?”   楚赢郑重点头,沾了茶水在案上画给她与皇后看,“大多人读《水经注》,多为其中人物历史、山川风情所动,我却偏爱考其中山川起处,水泽生处……书中写浦阳江又东流南屈,又东回北转,径剡县东……”   她刚说完,虞少岚便敬佩不已,皇后也笑赞了几声。   楚姜笑着对皇后行了礼,“我说姐夫怎么在宫门外的茶寮里闲坐着,原是长姐也在宫中。”   楚赢嗔她一眼,“瞧你病好了之后,嘴皮子倒是厉害起来了。”   皇后招手叫楚姜来膝前坐下,“往昔不见元娘,明璋总是说想念,见了还斗嘴。”   楚姜便偎在她身前笑道:“都是长姐惹的我,我看到姐夫在外,怎么还说不得了呢?少岚姐姐说是不是?”   虞少岚含笑摆手,“可不要将我也扯进来。”   皇后便轻嗔她一眼,“知道少岚是个害羞的,你还非要逗她,我看元娘说得对,就是你嘴皮子厉害了。”   楚赢顿时得意起来,惹得皇后笑出了泪。   又过了半个时辰,楚赢便要告退,叫了楚姜送她出去,在广阳宫门口问道:“子晏哪日休沐出宫?”   楚姜挑眉,“子晏?”   她都不知陈询何时与她长姐见了面,这就成了子晏?   楚赢脸上一红,“子晏人品贵重,配你虽有不足,也算尚可罢。”   “长姐何时见了他?”   楚赢笑叹,“他对你上心,便也想了法子来讨好我,我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书局印制游记,他便带了个商人上门,说来倒巧,那商人与我们一位友人还是亲戚,也在蜀地行过商,谈吐之间可见其文雅。子晏又指出游记中的一幅山川图有误,幸好经他指点了……”   楚姜听着她对陈询赞不绝口,心想道那画错的山川图,未必不是陈询指使他们那位友人误导的,怕是他早就在图谋今时了。   楚赢说完看她眼神潋滟,戏谑道:“我夸他,你欢喜个什么?”   “我方才说姐夫,长姐又羞恼些什么!”   楚赢当即嗔了她几声不知羞,又笑话了她几句才离开。   等楚姜再回到殿中时,虞少岚已经不见了踪迹,她正思忖着,皇后便携她去了内殿中,将一本册子递到她手中。   “这是少岚的名册。”   楚姜看了一眼,见是礼部所制,联想到近日为太子选妃之事,心中不明,“娘娘,这是为何?”   若是按规程,自是由礼部呈到天子面前,皇后此时拿走,难道是不想让虞少岚入选?可是她往昔表露出的意思,就差没有明说让虞少岚做太子良娣了。   皇后看出她的疑惑,将册子翻至一页。   她低眉看去,渐渐皱了眉。   “命宫相克?”   皇后伸手盖上那几个字,神色间带了丝愠恼,“少岚的生辰八字,我早已令人对过,礼部却呈上这东西来,不知其中是谁作祟。”   楚姜顿时明白,将册子放回案上,“娘娘可是要我去查出这背后是谁在弄虚作假?”   皇后点头,“陛下心中早有了太子正妃的人选,怕是这良娣之位在引人垂涎,你行事稳妥,又与少岚相惜,此事你去查我才放心。”   她是知道太子与虞少岚之间的情意的,自然要应下来。   作者有话说:   ①观点参考自----方铁,邹建达.论中国古代治边之重北轻南倾向及其形成原因[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03):174-181. 第156章 少岚的心   楚姜从广阳宫中离开时,虞少岚送了她一程,一路上谈及最多的却是楚赢。   临分别之际,她又悠然长叹了一声,“世间女子,若能如元娘那般活一遭,才是不枉此生。”   楚姜看出她眉目间艳羡,笑问道:“少岚姐姐若是也爱山水,将来访亲或巡游之时,也能去得许多地方的。”   “我倒并非爱山水,只是羡慕她的勇气,我知长安女儿性情疏朗,但如她这般不顾世俗之见,能为了心中理想抛舍一切的,并不多得。”   楚姜看到她眼神中有些许遗憾,笑问道:“姐姐如今难道并不欢喜吗?”   她闻言怔愣了片刻,慌忙摆着手道:“我自然是欢喜的,往后能在殿下身边,明年开春了便能将我母亲接来长安,连带着我姐夫跟我那嗣弟,也能封个微末的爵位,我怎会不欢喜呢?”   楚姜不想自己无意的一句,却暴露了她慌张的情绪,心中一沉,从她神色里渐渐猜到了那名册是谁动了手脚,看着周遭,叫广阳宫中的小宫娥留在原地,拉着她去到了空庭中,低声问道:“少岚姐姐,你与我说实话,你究竟是欢不欢喜?”   虞少岚被她这咄咄逼人的态度吓了一挑,“九娘,我自然是欢喜的。”   “不,你骗我,你不想做殿下的良娣,是不是?”   “我怎么可能不想,我对殿下,如此……九娘,我爱殿下,我怎会不愿做他的良娣呢?”   她的眼中隐隐有了一丝珠光,楚姜知道自己说话重了,却知道她此时还未说实话,温声道:“少岚姐姐,方才娘娘给我看了一本名册,是礼部递给她的,上面将你的出生时辰改了,从酉时三刻改成了酉时一刻,这一改,你与殿下便成了命宫相克,方才娘娘很是焦急,她担心你与殿下不能成就姻缘,叫我去查,姐姐,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回复娘娘?”   她被楚姜的眼神逼得毫无还手之力,眼中含了泪。   过了许久,知道瞒不了她,才低诉道:“九娘,殿下没有我,也会过得很好的,就如从前他可以没有元娘一样,可是我不想困在这宫里,殿下他也并非爱我,他只是见我听话,他有秦娘子,他有纹箫、画筝,我跟她们三个都是一样的。”   楚姜不敢置信,“殿下从来不会在给我长姐跟姐夫的信中提到秦娘子她们,却多次提到你,说你喜欢翠色,可是翠色的锦缎难寻,他便请我长姐去寻在蜀地织锦最好的织女为你织一匹翠色的锦,怜惜你耍得一手好枪,却碍于身份不敢在东宫里耍,叫我六哥去寻几个好匠人,在云来殿里修一座演武阁,往后等你封了良娣住在云来殿,便能自在耍枪了。   他还问娘娘能不能先与你成婚,半年后再娶太子妃,少岚姐姐,殿下是我见过最为谨慎克制之人,他不会不知道这样会让太子妃母族对他生出意见,可是他却为了你,宁愿冒这样一场险,你怎能说他不爱你呢?”   她有些震惊地抬起头来,两行泪滚落下来,半晌还是摇头道:“九娘,我留在这宫里,会活不下去的,我习的枪法不是为了让我耍来消磨时间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只要一想到余生皆要留在这深宫中,我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又何曾不爱殿下,是他从雪夜里将我带回了太子府,只那一眼,我便知道我喜欢他,可我不敢留在宫中,我知道这里有多么可怕,将来面对温柔善良如当今中宫一样的太子妃,我该不该嫉妒?等到我们都有了孩儿,我会不会变得跟谢昭仪一样?九娘,我曾经在肮脏恐怖的齐宫里住过,连残暴似桀纣的齐王,宫妃们都会为了他争宠,互相陷害,这座宫城里,并不会有什么大的区别,我不甘心如此度过一生,九娘,你明白我的。”   虞少岚希冀地看向她。   即便太子视她如亲缘兄妹,愿意让她以女子之身成为东宫谋臣,将来或许还会让她涉入朝政,这样的恩重之下,虞少岚也仍然坚信,她会明白自己。   楚姜因她这话,良久无言,终于才抬手为她擦了泪,“少岚姐姐,我……我明白,可是,可是我要怎么明白,你明明爱殿下的。”   “九娘,为什么相爱就要相守呢?”她和泪而笑,“我母亲爱我父亲,生死相隔了十六年,爱意也仍未消磨,爱不是一定要相守的,怨憎、嫉妒才是这深宫里最常见的感情,我不想如此,九娘,你志在朝堂,我志在……”   她吞下泪,坚定地扶着楚姜的肩膀,眼中与泪一并折射出的是熠熠的光,“志在沙场。”   楚姜凝视着她,霎时间,那个东山上与她论对兵法的少女便又站在了眼前。   她眼中尚有泪光,“九娘,你我初见时,也是这样的秋日,校场上旌旗猎猎,你说众人芸芸,各有经纬,兵士商农侠,兵刀一指、笔墨一横、金银一掷、稻谷一把、山水一程,一步一仰,不过天地一盘棋,至今我才想明白了,我的那盘棋,不该在这锦绣的禁宫中。”   楚姜收起了泪,却只问道:“少岚姐姐,你告诉我,你的生辰,究竟是酉时三刻还是酉时一刻?”   她笑起来,“是酉时一刻,我母亲在酉时一刻生了我,她产后疲累昏睡了两刻钟,下人们倏忽,等到我母亲醒来吩咐了才去向族中报喜,族中便记了我生辰是酉时三刻,我也如此记得,进宫时便报的是酉时三刻,如今是礼部遣人去问了我母亲,我母亲想到如此大事,必当谨慎,便依实报了酉时一刻。”   楚姜点点头,又问:“我回去告诉娘娘,姐姐是否与我同去?”   虞少岚看向远处那个面色担忧的小宫娥,拉起她的手朝她走了过去。   一等回到广阳宫,楚姜便道自己将名册之事擅自告诉了少岚。   皇后听了那一番虞氏下人混乱了生辰的话,又看虞少岚眼睛红肿,当即心疼起来,“你这孩子,怎就这般实诚。”   虞少岚对她是由心地崇敬,伏在她膝头又落下泪来,“娘娘,少岚怕继续留在殿下身边,会妨碍殿下的运道。”   皇后搂着她,“这些,本也就是虚妄。做不得太子的嫔妃便罢了,怎会连掌个文书都不能呢?”   她低喃了一声,当是真心之语,“娘娘,我怕我会嫉妒她们,便不要给我这样的机会了。”   楚姜不知虞少岚要如何向太子解释,只是疲倦地出了宫,马车才刚启动,陈询便追了上来。   她一见到陈询,便有些抑制不住情绪了,“师兄怎么来了?”   陈询将她拢入怀中,轻问道:“我听内宫门值守的人说你与虞女史在宫门口哭了一场,怕你有事,告了假出来了。”   她叹道:“我不明白,为何偏偏相爱,他们却并不在一起。”   陈询不去问她话中说的是谁,“因为总有些事情,比情爱重要。”   她舒了口气,“道理总是这样的,可要割舍,该有多难啊!”   陈询见她心情好了些,哄道:“这道理若落在你的身上,你或许会更决绝。”   她仰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可是因为是师兄,便会变得难了起来。”   车帘外掀进来一阵风,陈询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吻了吻她的发顶,“因为是你,叫我割舍,也比登天还难。”   她因哭了一场,有了些倦意,与他细细絮叨着,不觉在他怀中睡了过去。   等再清醒时,已经是天幕昏黑之时。   屋外传来了楚衿的银铃般的笑声,她起身出门,看到院子正中,陈询与楚郁正在比试剑法。   见到她出现,陈询顿时便收了剑势,被楚郁的剑指住了脖颈。   “六哥要是伤了他,我未来一年也不与你说话了。”   楚郁这才收起剑,回身对她一瞪,“没出息。”   楚衿蹦了几步,也笑话楚姜,“九姐姐没出息。”   楚姜也不恼,上前捏着妹妹的发髻,“谁没出息?”   小童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知道了这里谁最好欺负,“小将军没出息。”   楚郁大笑一声,楚姜又嗔他一眼,朝陈询走去,“我们陈王孙才不会没出息,我没来之前是谁输了?”   陈询被她擦着汗,十分受用地承认败局,“是我不敌六郎。”   楚郁倒也是要脸的,虽看不惯妹妹对他亲近,还是道:“你也不必这么赶着,我输了就是输了,是我的剑落了一等,下回换一柄再比,谁输谁赢也未可知。”   一旁的阿聂失笑起来,这哪是对六郎上赶着,这分明就是在博取她家女郎的同情怜惜,可怜六郎这愣头青还在那儿美呢!   下一刻,楚郁又受了一记重击。   只见陈询举起剑来,含情脉脉,“我用这剑,确实胜之不武,这毕竟是九娘亲自嘱咐了铁匠为我锻造的。”   楚郁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你给他铸剑?我习武这么多年,你连把匕首都不曾给我铸过,明璋,你给他铸剑?”   陈询立时便似说错了话一般,将手中的剑递给他,“既如此,这剑便送于六郎好了,九娘曾说,要给我铸一柄更好的呢!”   楚郁气急败坏,“我要你这废铁?”   楚姜忙去安抚他,“六哥,在铸了,你的那柄更好。”   “我才不稀罕要,除非……”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向陈询手中的剑看去,心中感慨确实是宝剑,装模做样的别开脸,“除非,比这把还要好。”   “当然,自然比这把好。”   陈询低下眼睫,“便是这一把不够好了?”   楚郁看得更气,“陈子晏,你该够了啊!”   楚姜又两边安抚,楚衿也去凑热闹,亦步亦趋地拉着楚郁的衣角,“六哥,我送你匕首,我有一把镶了珍珠的,你喜欢吗?上头还刻了一只小猪哦!” 第157章 少岚离京   月明之下,冷桂无声。   虞少岚立在中庭,看着坐在殿中的刘呈,被他幽深沉怒的眼紧紧盯着,心头骤然一紧。   中秋时做的灯笼还未曾取下,满地玲珑烛影间,一枝晓露落金蕊,浇了她满身的秋寒。   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便见殿中的刘呈面色缓了一些。   虞少岚微微笑起来,知道楚姜说的那句他喜爱自己应当不假,可是那样的喜爱,定然比不上他对楚赢的。   在宫人们屏息凝神等待了许久之后,刘呈终于说话了。   “母后不会逼迫他人,你便以为孤也是如此?”   虞少岚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冰冷的语气,却并不害怕,“他们都说,殿下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少岚也是如此以为的。”   刘呈起身,阔步来到她面前,“六娘,你欺骗了我。”   她微微一笑,“殿下,我没有骗您,我生在酉时一刻,与您命宫相克,做不了您的良娣了。”   刘呈目色越加愤怒,望着她平静的眼睛,只觉得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他喜爱的女子要离开他。   这座森严美丽的殿阁,甚至吸引不了她们。   将来至尊至贵的地位,她们也弃之如敝履。   虞少岚看到他神色渐渐痛苦,心中一痛,伸手触向他的脸,“殿下,我与您不成鸳鸯,才是一桩美谈,从来深情,无有永寿时,时日消磨,面面相对,新人纷至来,爱便生厌恶。”   刘呈抓住他,“六娘,我不会的,我会像父皇爱护母后那般对你。”   “可是娘娘是中宫,是一国之母,殿下,您该爱护的是太子妃,不是侧妃。”她轻声道,“殿下,您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爱您吗?去年冬日里,金陵漫天的大雪,您站在我眼前,向我伸出手来,要接我回府,那时候殿下是想要利用我,还是当真怜惜我,我都不在意,我只知道在纷飞的雪中,有一双温润的眼看着我,像是我十岁那年读的诗篇,玉郎何事来江南,抱春一枝,赠我一春。   殿下,我愿意一生都留在您的身边,可是我不能让一个面目全非的我留在您身边,宫阁连绵,我怕将来夜睡难眠,我要猜忌您留在了哪座殿台,迎了哪张香帐,您又会不会喜爱他人胜过喜欢我?若如此度日,我定然面目丑陋,那时候留在殿下身边的,还是我吗?”   刘呈十指紧紧扣在她的肩上,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说谎的迹象来,然而她却如此情真,丝毫不掩饰情意。   她含泪笑了起来,姝丽至极,“殿下,我要走了,娘娘请了陛下开恩,许我离开皇宫。”   刘呈抬手轻轻摸着她的脸颊,将她脸上的泪痕一一擦干。   “要回金陵吗?”   她摇摇头,攀上他的肩,第一次与他相拥。   她落在他怀中,“殿下,我要去北境。”   刘呈将她抱得更紧,忽而也明白了她尚有未完的话,她不要这座金贵的囚笼,她更爱阔野的长天。   像是当初楚赢指着疆域图对他所说的话一样。   那时楚赢要离开长安,指着图上的山隘峡谷对他说,“阿呈,这将来是你的天下,你有不能极之处,我与敬之一一替你去看,黄山的松,东海的水,滇地的层云千里,北疆的冰雪琉璃,为你写遍山河,为你的盛世谱一卷壮丽。”   而今,他怀中的人也说出了一番一样的话。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殿下,我想去北境,为您守护边疆,为您驱除胡人,千里之外,我是您的子民。”   她握住他的手,带着引向自己的心,“我永远在您的身边。”   中庭一夕冷月,丹林不带人间露。   二人相拥着立在桂树旁,少岚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殿下,三年后的中秋,我若还活着,我会从胡人的王帐里,为您送来一封捷报。”   建始七年八月二十三日,天子下诏为东宫聘娶河东大儒柳启之女为正妃。   诏令刚从宫里出来时,楚姜与陈询站在灞桥的驿站,看着一身男子装扮的虞少岚与驿站的小吏对路引。   那小吏看向她周身行囊,只有一匹马上面驮着些包袱,便好心提醒道:“小郎君一人,只身匹马地,恐怕到不了北境。”   她对他善意一笑,并不解释。   回到楚姜身边看到她担忧的神情,才笑道:“九娘,你有丞相这般开明的父亲,我母亲却也不是狭隘的妇人,她已经派遣了家中几位武仆在下一处驿站侯我,倘若我连这一路都不能过去,怎么算得了虞剑卿的女儿?”   楚姜知道她有自己的主意,只是叮嘱道:“给我伯父的引荐信,姐姐务必收好了,去后先寻我伯母,就住在……”   虞少岚听她说完,一一点头应下,看到陈询,又是一笑,“陈王孙,你我终于相见了。”   陈询也一笑,“当年大夫人初有孕事时,我母亲曾携我与弟妹去贵府上祝贺,那时母亲玩笑说,若是个女儿便与我家幼弟结亲,若是个儿子便娶了我幼妹,后来很遗憾,但是,我一直都知道你,你的枪耍得很好,像虞将军。”   虞少岚对于虞氏的败落早已有了猜测,此时却不想再问了,目光落在楚姜身上,“九娘,你我相知不过一载,却倾盖如故,你的喜酒我喝不上了,若再有登高盛会,得见旌旗,便当你我重逢。”   楚姜见她上马,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然而良久之后,两人只是默默相对,终无一言。   一骑去后,只有被扬尘环绕着的柳叶还余着响声。   楚姜回程时将车帘掀开,与马上的陈询说着话。   过一书肆,听到伙计叫卖蜀中游记,“楚相作序,左太傅题名,《蜀中游记》新出不过二十本,此乃长安第一家,现在只剩下十本了……”   她听了打起点精神来,买了一册翻了翻,骤然间眉头一簇,“怎么没有我长姐的名字?”   陈询闻声立即叫车夫将马车停下,去到那书肆中翻了翻,果见堆着的几本书里全是如此,所有文章,全成了左敬之一人手笔。   等他看向那书皮,并非廉申所提的书局,便叫过那伙计,将十本全买了下来,又问道:“请问这本游记,可还有多的?”   伙计看他这气势,不敢多说,赶紧将他家主人请了出来,那店主一见这情形,赶紧对他笑道:“这位郎君,可是书不好?”   “书很好,印得不好。”   “这可不是印的,这是太学里出来的。”   陈询挑眉,“太学生素日忙于学业,又有朝廷的供养,抄书怎挣得几个钱,这样耗精神的活,他们怎会干?您莫不是为了提价,故意说成这噱头。”   店主大笑,“这比太学生的笔墨更难得,是太学中教大经的马博士从左太傅那里借的原本,亲自抄了一册,我家夫人的族姐是马博士的如夫人,我一听说又去借了抄本来,叫手底下的抄书匠堪堪抄了这二十本出来,若是卖得好了,再刻了雕版来印,郎君买这许多,可是要送友人?”   陈询一笑,“我见其中内容不错,不过若是抄本,是否会有抄错的地方?”   店主接连摆手,“这与马博士亲手抄的那本全无二致。”   “您的意思是,马博士给您的那一本,就是如此?”   “自然如此。”   陈询便不再多问,谢过了他后便将书都带走,送了车中,正看到楚姜沉着脸将手上那本甩在地上。   便进车中将原委告诉了她。   楚姜冷哼一声,看着书又更气了,“又是这个马澜,前年他家儿媳还未过门他家那长子便病死了,他非上门逼着他那儿媳过门,去为他儿子守寡,有人上门去劝,他拿着一本《礼记》砸旁人脑袋上,说什么夫妇有义,他那亲家脸皮子薄,竟也让女儿过去了。”   陈询听她止住话,“后来呢?”   她讽笑一声,“他那儿媳却不是个好惹的,进了门之后不过几个月便搅得他家宅不宁,不是撺掇着婆母打杀小妇,便是引诱着家中小姑们骄横行事,他又要嚷着休了人家,他那儿媳却死活不肯走了,他一提休弃便要寻死,还撺掇婆母为她过继了一个嗣子,但凡宴会都要带着那嗣子去,口口声声都是等马澜死了家产就是她们母子的。”   陈询轻笑,“这不是报应回去了?”   “光听前头还觉得解气,可是他那儿媳手段再好,也敌不过一个孝字,她婆母新丧,她就被送进了家庙里守丧,娘家不管她,她的旧故友人想去管却被“家事”两字驳回,若不是她那小姑子时时看顾她一二,怕是早便被折磨得没了性命。”   陈询惋惜地叹了一声,“如此说来,这个马澜还真是能做出将你长姐的名字从书中摘录出去的事了。”   “要是他这样的人当道,天下女子都要没了活路了。”她越说越气,陈询便轻轻为她顺着气,安抚了几声,叫人去查还有多少人私底下抄了书,却摘除了楚赢的姓名的。   这一查,楚姜才知道太学博士中有不少都干了这缺德事。   戚三看她如此生气,将抄了书,还写诗夸赞楚赢的几人念了出来,试图让她消气。   她却更气了,“六十八位太学博士,三十个抄书去我长姐名字,六个如实抄,三个写诗夸她,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若我长姐不是楚氏女,左家妇,她也没有能耐大量印书,是否百年千年之后,后人翻赏赞颂那本游记之时,只会夸赞我姐夫一人,全然不知道有一位小娘子也曾翻过山川,淌过河流,从地动的乱石中逃生出来,攀在剑阁险要的栈道上,只为了写一篇倚天的峰峦。”   戚三悻悻地摸摸鼻子,“九娘若不高兴,我去太学放把火去?”   陈询驱开他,向楚姜道:“可要告知长姐吗?”   楚姜摇头,怕楚赢听到后难过,感叹道:“那些博士们的女儿、妻子,有的苛责打骂奴仆,有的抢夺有妇之夫,有的嫉害妯娌,我朝是不爱讲究什么《女诫》,可这些人总爱厚此薄彼,自家做的便是无伤大雅,我长姐做的便是抛头露面,以女子之身强行男子之事,如今我看来,却是他们最为懦弱的表现。”   戚三疑惑地伸过头来,“他们胆子可不小呢!太学那样森严的地方,他们还藏春宫图,写淫诗。”   陈询又瞪他一眼,他忙缩缩脑袋。   楚姜却对戚三一笑,“他们的胆子,可没有用到正道上,便如我长姐,她的文章胜过了我姐夫,这些虚伪的博士便害怕了,我姐夫与我长姐都有着一样的老师,从小到大读一样的书,甚至睡的都是同一张榻,怎么可能我长姐比她丈夫的才学还要好?他们更怕的是,他们自知才学本领连我姐夫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看到有女子比我姐夫还厉害,他们怎能不怕呢?可是如今更可怕的是,太学生们受着这般教导,将来他们上了朝堂,有着修法改制的权力,会不会连门也不让女子出了?”   陈询抚着她的背劝道:“陛下早就对太学有意见了,向来惋惜太学生们才智过人,却被庸师所耽搁。”   她听了便心中一动,想到太子时时慨叹太学博士这官职多为膏粱子弟收容之处,二十太学博士,不如一个隐士大儒。   便叫过戚三,在他耳边轻说了几句。   戚三眼睛一亮,攀着屋檐兴奋地跑远了。   陈询失笑,“这样的事,真能治得了他们?”   她伸出手指移动了案上的茶盏,笑道:“师兄,你不如我了解殿下。”   陈询听得有些醋意,“你们一处长大,自然了解。”   她仰起头,定定望着他,“可是师兄,你与我有百年之期。”   采采听得牙酸,挤进两人之间,看了看天色,“郎主说,若是天黑,便该请陈王孙离开了。”   陈询无奈起身,临别又叹,“可是这百年之期,只是九娘许给我的,楚相吝啬,始终不肯应啊!”   院中众人发笑,阿聂来送他,笑谑道:“王孙呐,眼下正在忙碌东宫的喜事,您且侯一侯。” 第158章 太学博士   翌日,卖游记的那书肆店主去找了马博士,将一南方商人欲买三千本《蜀中游记》的事情向马博士说了出来。   马博士疑惑问道:“十本百本好说,千本他能克化得了?你肯定这生意没问题?”   店主叫伙计将一箱黄金抬来,打开放在马博士面前,“不瞒您,我先时也怀疑,那商人却说先付三分之二的钱,余的等书一印好就付。”   马博士将目光从黄金上移开,“你应下了?”   店主羞赧一笑,“自是要等您发话,那商人识趣,知道左郎的笔墨不是谁人都能拿到的,又道正知晓如今有书局已在刊印,他下月便要去往边南,问了那书局,那书局不肯许他,昨日买了我们的,瞧着实在不错,才来问了我们,说是若不成,这箱黄金便当作是与我们交个朋友。”   马博士抚抚胡须,他身后一个小厮便上前将那箱黄金合上,与人抬去了一边,又听他道:“边南?这商人倒是脑子灵,那边正要兴文风,这游记倒是大有销路在。”   店主闻之知晓事成,又说了些那商人的要求,“他还说想请我们再做些添减,一些不要紧的文人、左郎的什么友人写的序言便不要放了,加上些当世大儒的,像是楚相的便很有噱头,余下可添的,如河东柳大儒,如今女儿要做太子妃了,也是极有分量,还有胶东的钱大儒……”   听他说话,马博士蹙起眉,“如此,怕是颇耗人力啊!”   店主殷勤一笑,“他道是原本我们这书只是五两银子一本,如今添减后他愿再加二两。况且边南那地方,谁能知道这本游记都有谁作了序?”   马博士眼中精光一闪,片刻后才应道:“罢了罢了,想来此举,也是助益朝廷在边南大兴文风,倒也是善事,可行。”   这店主便欢喜去了,回去后当即雇佣楷书手、熟纸匠等数名工匠,赶在九月底将书给印了出来。   然而等到约定之期已过,还未见人上门来取,便带人去了那商人留驻的客舍,才知道他在重阳登高时从山下跌落,一命呜呼了去,尸骸都被家人运走了。   店主再三询问,又知道那商人没有留下关于游记的只言片语,其家人便也丝毫不知,便如实报给了马博士知情。   此事若落到旁人身上,或许是守诺去南方寻到商人的亲旧,将书送去;或是知道伪造大儒文墨不对,将书赶紧销毁了去,昧下那定金当作此事没有发生。   可偏偏马博士两者都不是,他略一思忖便叫店主将书拿去长安周近的几座城市里卖,以为只要离开长安,这书便兴不起风浪来。   当柳大儒携家小来长安时,过渭南,听到街市叫卖中提及了自己名姓,不由疑惑,买了一本来看,随后便勃然大怒。   文人生起气来,小可似清溪,大可生洪流。   长安人还在戏言天子也要见亲家时,柳大儒便慷慨激昂地将左敬之告在了天子面前。   弄得天子也糊涂了起来,“先生若说旁的书籍,或是无疑,然而这本游记,朕如今都只拿着抄本在看,不知先生这印本从何而来?”   河东柳氏本就是望族,不过多年来少有儿郎为官,稍有些沉寂,然而族中累出大儒,在周朝文人之中也颇有声望,故而柳大儒才敢在天子面前告状,仰仗的不是太子未来岳丈这身份,而是自身的威望。   听了天子这话,他便将如何得来此书说来。   皇后在一旁笑了笑,“陛下,正好元娘与明璋都在宫里,现下正在御苑里与阿钿玩耍呢,妾叫人将元娘叫过来一问不就清楚了?”   柳大儒的妻女一听,暗中交接了一个眼神,被皇后看见了。   她便敛眉一笑,对柳夫人笑道:“本宫口中那元娘,正是写这游记的,可怜她寒暑里不顾,一时攀悬崖一时走峭壁的,只为了几篇文章,她与她那夫婿,都是本宫与陛下看着长大的,两人说来性情都有些顽劣,可是伪造大儒文墨这样的荒唐事,本宫倒是敢笃定,他二人绝不会做。”   柳大儒一听,便也笑道:“有娘娘此话,小民自也放心,实在不需劳动内官去请人了。”   天子拍手笑道:“然而有此一本,必定有人冒犯先生,便是不想着为那两个孩子正名,朕念着与先生的情谊,也要严查。”   这情谊,说得自然就是亲家这层身份了。   果见天子下一刻便叫过坐在一旁的刘呈,“太子,此事着你彻查,务必找出是谁冒犯了柳先生。”   却道御苑中,楚姜是知道柳大儒一家今日进宫,便前几日就住进了广阳宫去,楚赢却是被刘钿请来。   皆因刘钿不愿与楚姜说话,皇后每每令二人相处,她都要叫上楚赢。   此时楚赢与刘钿在一旁放风筝,楚姜便坐在一边遥遥看着。   忽然一个小宫娥进来对楚赢说了些什么,她便将纸鸢放到楚姜手上,匆匆离开了。   刘钿见楚姜过来,脸色的笑瞬间便凝了下来,想要扔下纸鸢离开。   她路过楚姜时,楚姜叹了一声,“殿下,人是为自己活的,您是公主,可以做任何您想做的事,可是您不该,让娘娘因您心生愧疚。”   刘钿脚步一顿,看她说得事不关己,对她的怨气瞬间涌了出来,“楚明璋,我最厌恶你这副表情,好似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死的不是你的兄长,不是你的母亲,你当然能高高挂起。不,我忘了,你连杨七的死都能不在意,你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冷血无情的,杨七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让他去死了,你连一声情都不为他求。”   她话里带了鼻音,楚姜一怔,放下风筝看向她,不明白她眼中的泪是为谁而流。   刘钿下一刻便收起泪,对她狠狠道:“我知道陈询为我二哥做过幕僚,楚明璋,或许哪一日,我就会在父皇面前说出来,他敢玩弄皇子,隐瞒天子,这样的罪名,便是你父亲也不能为他脱罪。”   “殿下或许不知,我曾见到梁王。”楚姜朝她走近一步,“他说他不曾说出陈询来,是想请我在必要时,护住您,我那时候,当他是个好兄长。”   刘钿却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信你?”   “不,即便您说出来,如今也没有人能够作证了。”   刘钿便笑得十分讽刺,“你看,你就是这般冷血,我说一句,你便已经想好了无数对策,你在知道杨七死的时候,想的是你那可怜的表兄,还是怕他会连累到你楚氏?”   杨郗未死,起码此时未死。楚姜便反问道:“殿下呢?梁王死讯传来那一刻,您是恨东宫与皇后,还是懊悔没能劝住梁王与谢娘娘。”   刘钿一愣,恨太子与母后?不,她绝不会的。   楚姜从她凄惶的脸上看出她的情绪,放下纸鸢朝她更近了一步,“殿下,我会应诺,保您安乐无虞,也不只是应梁王的诺,还因为五陵道上,你我与表兄、八郎,一并追过的云与风。”   刘钿凄楚地看着她,摇头道:“五陵道上,再不会有七郎了,楚明璋,你只是在欺骗你自己,若没了楚氏,你自己都自身难保,我是帝姬,我用不着你来护。”   “我不是在欺骗自己,我只是在向前看。或许您不需要我护,你是公主,本就该安乐一生,便当我只是为了良心,为了应梁王的诺,仅此罢了。”   她说完便要走,刘钿顿时迷茫起来,想要叫住她,却不知叫住她后还能说些什么,奚落、冷嘲、针锋相对,这些似孩童般无赖又无聊的对话,早在那夜的宫乱中,一并消散了去。   她怔怔地看向她的背影,她在向前走。   一瞬间,她莫名感到无助,被宫人搀扶着去到亭子里,她问向贴身的宫婢,“她说我让娘娘,因我而愧疚,是真的吗?”   婢女不敢说话,她却已然明了。   伏在栏杆上静默了许久,她看向一丛芭蕉,枝叶已被秋意凋折,衰败得紧。   曾在那芭蕉后面,杨郗与她争执,左八郎要她解释,楚姜在油嘴滑舌地狡辩。   可人要往前看的。   她想起来楚姜这一句,站起身来,将纸鸢收好了。   婢女问:“殿下可是不玩了?”   “不玩了,回广阳宫搬东西,回浮光阁住。”   婢女看她忽然有了意志,喜不自胜,急忙应了下来。   柳大儒的名头被冒用一事,第二日上午便被查得清清楚楚。   刘呈得知印书的竟是太学博士,一时气得忘了下令。   回禀的亲卫又说道:“这游记已经卖出了七百多册。”   在他无言之际,殿中几位幕僚都笑谑了起来,对于马博士的行径或是叹贪念,或是叹无信。   然而议论过后,他们心中都明白这事大可利用起来。   “殿下,如今太学不同以往,其中学子将来都将成为朝廷栋梁,太学博士中沽名钓誉者甚众……”   “若是借此事整顿一番,安插些殿下的人进去……”   刘呈听过他们的议论,心中尚有迟疑,便未有所表,叫人将陆十一与楚晔叫来,交代完他又顿了顿,“去广阳宫将九娘请来。”   殿中幕僚都面面相觑,他们虽知楚姜于东宫有功,然而这还是第一次,太子将她与陆十一、楚三郎并提了。   有几人心中虽有异议,却含着轻视,以为楚姜来了也说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来,便都静等着。   等到楚姜来时,楚晔与陆十一都已等到殿中,才等她行过礼,她才刚听完了事情原委,便有幕僚打断道:“殿下,某以为最紧要的还是先将此事告知柳大儒。”   楚姜微笑未言,等着刘呈发话。   便见他看向后来的三人,“告知柳大儒是必要,可是太学中是只有马澜这一匹害群之马还是蛇鼠一窝,这事孤心中有决断,父皇心中未必如此想。”   陆十一道:“太学博士清闲,臣所知者,多是膏粱所充。”   楚晔心中更气的是他抄书故意将楚赢的名字除去了,却还冷静着,“此事必然,要先告知陛下,不该绕过了陛下先让柳大儒知情。”   那幕僚便道:“若要请天下大儒前往太学,柳大儒这般鸿儒泰山,才更应交好,闻他性秉直,怕是会因为与东宫结了亲而避嫌,不接受殿下的邀请。”   陆十一回道:“此话不妥,他若想避嫌,以此事讨好也无用。”   那幕僚还要说话,刘呈却开口问向沉默的楚姜,“你来时父皇可还在广阳宫?”   她摇头道:“不在,娘娘带上柳夫人与柳娘子去御苑赏菊去了,陛下清晨用了膳,请了柳大儒去经阁里。”   众人尚不解太子为何这般问,又听他道:“此事你看来,是否算得东宫之机。”   楚姜又是摇头,“从梁王谋反那一刻往后,东宫已经不需要再寻觅时机了,九娘不懂朝政,只知道如今的太学是陛下的太学,朝堂还是陛下的朝堂,殿下还是陛下的太子。”   刘呈又看向楚晔与陆十一,楚晔点头。   陆十一也道:“除非贴身隐私,陛下应当尽知天下事。”   刘呈看向几位幕僚脸上憋闷的神情,大笑了起来,将亲卫叫来,交代道:“将事情原委回禀给陛下。”   那几位幕僚幽怨的神情暗暗投向楚姜,她还说自己不懂朝政?   楚姜对他们的视线视若未觉,眼神里却有淡淡的得意,心道难怪传奇里的隐世高人行事前都是道一声自己只是个扫地的僧人云云,这种叫人生气,他人却奈何不得自己的感觉,着实不错。   当此事传到天子耳中,也如她所想,不仅马博士一个,连带着所有太学博士,都被一番问责。   又过半月,天子礼贤下士,向多位大儒发出求贤令,请他们执教太学。   多位大儒皆言不愿与马博士之流为伍,自言为诸生师长,不仅要兼才与德,更该道德高尚,无有挑择之处。   天子顺势罢免了马博士几人,未料一日太学走水,武候铺救火时,从博士们住处救出来许多卷轴书册,救火匆忙时,堆作一处,博士们胡乱翻检时翻出了好些春宫图与淫词乱曲。   本来已经来到长安的几位大儒当即就要打道回府,生怕自己一世的英名要折在了太学中。   此时连天子脸上也挂不住了,对太学生更是愧疚,竟叫他们受如此人物教习多年,一怒之下又撤了数十位博士,大儒们这才肯应诏进了太学中,进去后又是一番整顿学风不提。   至于楚赢夫妇那本游记,因天子的诏令传遍州郡,买了那本伪书的或是自行销毁了,或是找去要了赔偿,留存的倒也寥寥。   等廉申那书局印好的书散入长安,又引起一时轰动,三月之间加印数次,也真应了楚赢曾许下的豪言“也叫他长安纸贵。”   在建始七年将要过去的时候,东宫大婚初过,传来了胡人入侵北境的消息。   楚姜坐在檐下看雪,听闻此讯,心中忽而一紧。   作者有话说:   马上就要大结局啦 第159章 终章   北境陈兵二十万,仍旧抵不住胡人的来势汹汹,位于周朝北部平原上的两支胡人,东胡与北匈奴第一次联合起来向周朝进攻。   朝廷紧急调令各地兵马增援,终于在建始八年的五月里,将敌人阻隔在边城之外。   时年六月中,北匈奴单于遣使臣来往长安求和,愿献上骏马两千、黄金万两,求娶周朝公主。   一时之间,朝野轰动。   在匈奴使臣来京半月后,出乎意料的是,天子拒绝了匈奴的求亲。   朝臣皆不能认同,纷纷进言。   便是不嫁宗室女,封个宫娥嫁往匈奴,也能缓和三五年。   太子正要前往劝告时,楚姜带着一封信拦住了他,那是少岚从北境写来的。   信上是北境粼粼的冰原,五陵道上奔马的郎君断了左臂,孤刀对着胡人的马蹄,将两个牵着羊的牧童护在身后。皑皑的雪被热血融化,见到援军时,断臂郎君倒在马蹄下,牧童哭着扑在他身上。   边民被掠夺为奴,雪夜里被关在羊圈中,因在干活时挡了北匈奴贵族的马,数百边民尽被活埋。   被围攻的将士们刀枪尽折后,被胡人挑开胸膛,将血肉淋漓的肠肉挂在周朝的旌旗上,扔入城中示威……   她定定地看着信上的血迹,“记汉时之盛,匈奴每与汉和亲,不过数年即违,如此反复无常,安能使我百姓与之友好?”   刘呈的手拂过信纸,定定注视着她,“九娘,打仗不是儿戏,不能意气用事。”   “殿下,我伯父驻边十五年,我六哥十五年来不曾见过父母,往后也再不会见到了……匈奴将我伯父俘虏后,劈开了他的脊梁,每每交战便将我伯父的尸首绑在立柱上示威,如此蛮夷,若得我朝粮食酒水养了十年,又复兵强马壮,下一个被他们如此折辱的又是谁?”   她忍住泪,第一次对他下跪,“殿下,天下臣民,俱是陛下儿女,此事不是舍不舍得一个宗室女,而是陛下他不能看着胡人残忍杀害了他的儿女后,还要将另一个女儿送去被他们折磨。”   众多东宫属臣与幕僚都在殿外,听到这一席话,不敢相信她怎么如此大胆。   然而在殿中良久的沉默后,刘呈走了出来。   陆十一上前问道:“殿下,劝陛下和亲的奏表已经写好了。”   刘呈摇头,“不必递了,烧了罢。”   众人一惊,将视线投向他身后的楚姜,心思各异。   “可还去太华殿?”   刘呈点头,众人又欣然抬头,以为事情尚有转机,却只听他道:“我去劝群臣。”   这年夏天的长安,注定安宁不了。   北匈奴求亲未果,退而求其次,提出与周朝互市的要求。   户部紧急议定了规程,在七月初与北匈奴签订了阴山之盟,以阴山为界,两朝军马绝不过阴山。   北匈奴使臣离京时,楚姜受封女侍中,入侍皇后。   这是周朝有史以来第一位未婚娘子受封这职位,而群臣俱知中宫甚爱她,对此并无多少议论。   时年七月底,天子擢陈询为中郎将,领兵十万,驻军肃州。   楚崧终于肯松口,定下了两人的婚事,只等两人婚后,陈询便要去往肃州。   二人订亲之后再一次见面,是在广阳宫的廊子上。   皇后逗着猫儿,远远笑看着他们。   才初有凉信,楚姜只加了单衣,坐在栏杆上。   陈询站在廊下,为她挡着秋阳。   认出来她穿的是叠山素纱,心中瞬间想起来两人曾在扬州的缱绻。   楚姜见他目光停在自己衣裳上,笑道:“这一匹,还是你从李甫珃那里偷来的。”   陈询便笑道:“今年廉叔又得了十匹,给你做一床帐子。”   “这料子做帐子花眼睛,不如献给娘娘五匹,给母亲三匹,我留两匹给你做一身袍子。”   因着皇后在不远处看着,他伸手的动作又凝了下来,只是微微俯身下去,“我去肃州后,那身衣裳穿上实在不像话。”   她扬眉轻笑,“有什么不像话的,最是傲人者,胡骄马惊沙尘里,绣衣倾绿樽,等你去了,我要遣个画师去,将你穿这衣裳的样子画下来。”   陈询忍俊不禁,冷峻的眉眼里绽放出一汪菡萏的春,余光看到皇后与林姑姑的都看着这方,低声道:“廉叔说宅子里都布置好了,要不要去看看?”   她眼睛一亮,兴奋地点点头,正要走向皇后,心念一转,跑来廊子下牵着他去到皇后面前,“娘娘,子晏说宅子里都布置好了,您可愿意同我们一道出宫去看看?”   皇后哭笑不得,嗔道:“你自己想出去玩耍,非要拉着我,我可懒得去。”   说罢又笑谑了她两声才许他们去了,见着二人背影,林姑姑便感慨道:“娘娘先前还嫌这陈王孙,如今看来,与九娘可当真是匹配。”   皇后却是叹了一声,“这两个,还有得坎坷呢!陛下叫陈询去肃州,防的自然是东胡,三五年轻易回不来长安,楚相也舍不得明璋去肃州,怕也就年节里两人得团聚,从来妾心如铁,郎心易变,真就怕他陈子晏在外胡来。”   林姑姑顿时笑起来,“若是旁的小娘子,娘娘才该如此担心,可是九娘是谁?”   皇后轻笑一声,“这倒是有理,他陈子晏但凡敢胡来,用不着外人去管,光是明璋,便能将他治得服服帖帖。”   却道楚姜与陈询到了那宅邸,见到戚三正在百无聊赖地与门房搭话。   一看到两人,戚三便兴冲冲地跑上来,殷勤地对楚姜笑道:“九娘,你来啦,我在你院里种了一株梅树。”   陈询横他一眼,他不服地瞪回去,绕去楚姜身边,“大郎你往后可管不着我了,人说长嫂如母,你去肃州后我便跟着九娘了。”   陈询长臂一伸,绕过楚姜将他的衣领揪住向后一扔,“我去肃州后,给你定下每月花用,你就是整日跪在九娘面前叫祖宗她也不会多予你。”   楚姜失笑,听着戚三在后面阴阳怪气地叫骂,问道:“不带他去肃州历练?”   “不带,叫他留在长安哄你高兴。”   她刚要回话,便被陈询牵住了手,带进了宅邸中。   初秋微有风动,送来簌簌叶声。   这宅邸是什么样,她突然便不在意了,如斯木叶声,处处可见,便处处可安。   “师兄。”她轻笑道:“前年初夏时,我就是在这样的叶动声中,第一次看到了你。”   陈询低头看向她,见到她眸中清泓。   “我第一次见到你,却是在纸上。”他触向她的脸,“新平楚氏有女,行九,年十六,貌似朝霞和雪艳射,有才德。”   “我何时被记在了纸上?”   “你去江南时,廉叔他们曾为我献计,让我□□于你,好取信于你父与太子,以行复仇之计。”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视线游离在他面容之上,轻佻地打量着他的眉眼,“或许此计可行,为何不试?”   他捉住她的手,“一则舍不得大丈夫气势,二则收到一条消息,说有个小娘子要雇佣我们绑架她的族叔,廉叔他们一听,赶紧打消了这个主意,怕我报仇不成,沦为你的禁脔。”   她轻啐一声,“呸,净胡说。”   陈询却低下声气,“可我瞧九娘后来对我放狠话,也不似做不出如此之事来。”   楚姜轻轻点着他的眉心,“傻师兄,挑断你的手筋脚筋,这样的话都是我吓你呢!你不听话,我至多把你绑起来罢了,再过分一些,也就是打断你的腿,不要听他们胡说,日子都是我们自己过的。”   戚三刚爬进来,就见到她笑得明媚,嘴里出来的话却恐怖至此,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半晌才连滚带爬地跑去抱住陈询,“大郎,你带我去肃州吧!我不要留在长安,带我去吧!”   陈询腰上被他紧紧抱住,楚姜一见又俯身下去,幽幽问道:“戚三,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长安陪我?”   他顿时便“哇呀呀”地叫起来,手忙脚乱地往宅子里跑,“廉叔,齐叔,太可怕了,救我啊!”   楚姜看着他的背影笑得伏倒在陈询身上,“师兄,戚三得留下来。”   陈询替她擦着眼角笑出的泪,“可不能天天吓他,他是戚家的独苗,吓傻了我对不起戚翁的。”   话刚说话,他也再忍不住笑,揽着她看向哇哇大叫的戚三。   至黄昏时,两人才离开,戚三惴惴不安地坐在车辕上,不时往里面看几眼,“九……九娘姐姐,你真的没有杀过人吗?”   “唔……我没有亲手杀过。”   戚三苦起脸,“那你……都是让谁杀的呢?沈大叔吗?还是你家部曲?不会是采采姐姐吧!”   陈询在车中清清嗓子,“她上回杀人,也就三五百人,血流遍了山野……”   “啊,我不要听了!”他蹬地跳下车,又见楚姜拉开了车帘,目光深沉地看着他,“戚三,不要说出去,不然,我会伤心的。”   戚三只觉背后一阵发凉,手足无措地指着不远处的茶寮,“我……我去给你买一碗茶。”   她忍着笑,无声地点了个头,看着戚三脚步踉跄着过去,又扑在陈询怀中笑得花枝乱颤,“瞧着也人高马大的,胆子怎么还不如方祜大。”   陈询拢住她,“我去肃州后,师傅会带着方祜改名换姓,投向军中,作为军医随我归来。”   楚姜伏在他胸膛上,仰头看向他的眼睛,轻喃道:“东胡比北匈奴难缠,师兄若率兵去了草原上,可定要仔细些。”   “九娘,我不会死的。”   “可我仍是惧怕。”她以指抵住他的唇,威胁道:“师兄,你要是死了,我不会随你的,等哪日生犀通灵,叫你回魂看我佳婿良缘、儿孙满堂。”   陈询亲吻着她的指尖,“念此一句,不敢不回。”   秋声里,满城风起,落露为霜,却比繁华好景,六楼六馆遥有新声。   管弦飘渺入耳,楚姜启唇笑道:“那便说好了,不然我八十八岁终老,你还年少俊彦,你我黄泉相见,对面不识,实在遗憾得很。”   恰好戚三端着一碗茶小心翼翼地过来,又听到“黄泉”两字,颤抖着端上茶,想说些新鲜的让他们的对话正常些,“九娘,你家那个姨母,正在茶寮里与人吵架呢!”   陈询饶有兴致地掀开车帘,与她一并将视线投过去。   楚姜遥看着,笑谑道:“母亲说十一姨不肯回金陵,原是因这般。”   戚三告状,指着茶寮里一身荼白的郎君道:“我听着了,你家姨母就是因为他才留下的。”   那是陆十一,正护着胞弟,不让他被顾妙娘抓花了脸。   “亏得我十三妹妹生前说你好,是不是徐大儒不来太学,你就要躲一辈子啊!”顾妙娘恨恨瞪着兄弟二人,“我要是因为你们耽搁了青春,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们,尤其是十一郎你。”   陆十一无奈道:“十一娘不是有话告知十九弟?”   她又是一眼瞪来,恶狠狠道:“我说给他一人听。”   陆十一这才让弟弟出来,一见到陆十九近前,她蓦然鼻头一酸,泪水轰然决堤。   “我十三妹妹说,她背着我七叔母给你做了一双鞋,绣了一对鸳鸯,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金陵城里会骂她不守清誉的,那双鞋,我带来了,你留着,等你哪日订亲了,就把鞋烧了,她便能知道你在世上有人陪了。”   陆十九立时便落下泪来,颤着手接过她递来的包袱,哭得泣不成声。   顾妙娘看他一眼,抬手擦了泪,“我从金陵来到长安,非要亲自等到你,就是想要亲口对你说一声,十九郎,你懦弱不堪,不配我十三妹妹的喜欢。”   最后这一句,她不曾掩了声量,落在了陆十一耳中。   他以为她还要对自己说些什么,却一句未曾等到,只见到她翩然的身影离去。   “十九弟,她或许说得很对。”他低叹一声,叫仆从将十九郎送回府中去,俯身收拾了茶案上翻开的一卷书,提步欲走时看见了远处的楚姜与陈询。   他收起面上的落寞,微笑着遥遥作了一揖,看着二人车马远去,心绪乍似江天遥阔。   西风里高卧,萧飒长安,他执卷走进西风中,叹此世多有女儿郎,可入青史里,并不拘于楚氏九娘一人。   有闺阁守诺践约,奔走为行约。   有帝姬赤子热忱,血亲狠相负。   有蛾眉奔行山水,挥毫写江山。   有巾帼策马狼烟,银枪挑弦牙。   有红袖决算千里,挥手动风云。   如此寂寥的几笔,若能被一阙明月照到千百年后,便也作此萧索秋声里,一山苍苍的翠微。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故事便写完了。   应该会再有一个番外,这个周末写吧。   虽然不知道下一本写什么,什么时候开,但是,如果有缘,我们下一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