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皇后   作者: 寒花一梦   简介:   【排雷:狗血追妻火葬场,正文已完结】【古言预收《淑妃今天也只想咸鱼》求收藏 点进作者专栏可见】   文案:   一道懿旨,虞瑶成为楚景玄的皇后。   年轻皇帝性情暴戾,行事乖张,常有些荒唐无度之举,对她这个皇后亦不尊重,以致她日渐成为妃嫔口中的笑柄。然虞瑶感念楚景玄曾从虎口救下她性命的恩情,一心尽好皇后职责,于前朝端庄持秀,于六宫贤良大度。   如是过得数年,太后薨逝。   守孝期过,楚景玄逼虞瑶交出凤印。   机缘已报答过他救命之恩的虞瑶平静接受,从此成为一名冷宫废后。   后来冷宫一场熊熊大火,废后虞氏葬身火海。   妃嫔们只当笑话看,未想此后皇帝再不踏入后宫一步。   ·   楚景玄曾以为虞瑶做了他的皇后,这辈子都会在宫里陪着他,却遭遇最决绝的告别。   失去虞瑶的第三年。   楚景玄偶然入一处寺庙避雨,望见雨中一个撑伞尼姑,同虞瑶极为相像。他发疯似的奔上前,双目猩红,语声颤抖:“瑶瑶……”   一袭青袍的貌美尼姑闻声回头。   她眸中藏着疑惑,温柔询问:“施主可是认错人了?”与虞瑶声音不同。   楚景玄愣愣站在原地。   大雨滂沱,他眼睁睁看着日思夜想的那道身影,离他越来越远。   备注:①狗血追妻火葬场梗。②基本日更。③谢绝扒榜。   我的专栏:不收藏一发吗ο(=·ω<=)ρ⌒☆   下一本古言《淑妃今天也只想咸鱼》求收藏>▽<   文案:   前世,云莺恋慕皇帝赵崇,费尽心思博他宠爱。然而她的两个孩子却都早夭,她病逝前,得到的是一句报应不爽的讥诮。   重回初初入宫的年岁,回想前世种种,云莺只觉得不值。   云莺终究想开了,从此悠闲度日,遛鸟逗猫,赏花品茗,准备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谁知皇帝翻她牌子却越来越勤快,隐隐的,似比前世更加偏爱她……   ·   一日,赵崇发现自己莫名得了个能听见周围人心声的本事。   他烦不胜烦,唯有和云莺相处最为舒心,不免多翻几次云莺的牌子。   于是便见云莺面上欢喜:“陛下朝事繁忙,仍日日来看臣妾,臣妾实在感动。”   心下却抱怨,“这样冷的天,又要伺候陛下早起。”   赵崇:“……”   翌日天不亮,赵崇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起身,生怕吵醒身侧的美人。   大太监看在眼中,心下惊叹:陛下也太疼爱淑妃娘娘了!   点进作者专栏可见=3=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瑶 ┃ 配角:楚景玄 ┃ 其它:追妻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皇帝追妻火葬场。   立意: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第1章 挽留   盛夏的天气最是燥热。   纵然已至黄昏,热意丝毫不减。   一片寂然的清宁宫又比别处更闷热一些。   虞太后这些日子病得厉害,太医嘱咐过不宜吹风,殿内门窗便都紧闭,更不敢拿冰块降温。   鼻尖沁出汗珠的虞瑶坐在床榻旁,挽袖拧了帕子,动作小心为虞太后擦汗。虞太后身体抱恙,她作为皇后又喊虞太后一声姑母,自当侍奉左右,以尽孝道。   而午憩的虞太后便在此时悠悠醒转。   见姑母醒来,虞瑶一怔之下收回手,低声开口:“姑母醒了。”   虞太后闻言转过脸,目光不轻不重落在虞瑶脸上,却蹙眉:“怎么又过来伺候哀家?”不待虞瑶回答,虞太后又说,“哀家身边自有人伺候,你如今最要紧的是怀上陛下子嗣,为皇家开枝散叶。”   虞瑶垂下眼,攥紧手中的帕子。   虞太后见她一脸顺从,愈深深皱眉——从前如何满意这个侄女的乖顺,如今便有多厌。   听话归听话。   可许因太过听话,至今没有怀上一儿半女,这也叫人头疼。   身在后宫,最要紧的一桩是有子女傍身,尤其是皇子。   她往前没有少吃这个苦头,而今不可能再让自己的侄女栽在这上面。   眼见她身体越来越差,必须抓紧这桩事。   往后虞家的荣华富贵得靠虞瑶撑着,在她走之前,须得看着这个侄女为陛下诞下子嗣才行。   “白嬷嬷。”   虞太后阴沉着脸别开眼去,喊得一声,白嬷嬷立刻从外面快步进来。   “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白嬷嬷与虞太后、虞瑶分别福身行礼恭敬问。   虞太后缓声道:“去将哀家之前吩咐你准备的东西取来。”   白嬷嬷应声而去,虞瑶却心弦一紧。   果然听见虞太后沉声说:“今日乃是十五,陛下定会过去凤鸾宫,你当记得哀家的话,好生侍奉陛下。”不一会儿,白嬷嬷回来了,她手中多出一个黑漆木质托盘,托盘上是一壶酒与一袭轻纱裙。   “这两样东西你且收着。”   虞太后说着又轻叹,“瑶瑶,想一想虞家,想一想你妹妹,别犯糊涂。”   “你也许久没见敏敏了。”   “过两日,哀家让人去接她进宫陪你小住几日,解解闷。”   虞瑶心弦颤动,一时紧抿着唇。   她望向白嬷嬷手中的托盘,轻轻颔首:“是,姑母。”   虞太后又说:“这酒有助兴之效,但不会损伤身体,你不必忧虑。”   “安寝之前与陛下共饮即可。”   虞瑶眉眼低垂,再应一声。   “回去罢。”虞太后交待完便不留她在清宁宫,催促她回凤鸾宫为夜里侍寝做些准备。   虞瑶唯有从清宁宫出来,回凤鸾宫。   路上想着虞太后说过的那些话,她禁不住有一些心神恍惚。   遥想初初进宫,已是两年之前。   那时陛下来凤鸾宫尚算频繁,后来渐渐少了,近半年,除去每月初一十五,几乎不会出现。   思来想去,应当与近半年姑母身体状况时好时坏有关。   皇帝陛下册封她为皇后,本也属于迫于姑母威压的无奈之举……   但姑母不知在更早的时候,陛下便已不碰她。这些日子姑母身体抱恙,时常昏睡,陛下偶尔来凤鸾宫,小坐片刻便离开,根本不会留下安寝。又如何会有子嗣?   虞瑶想着这些,心中闷堵。   可她今日别无选择,若不按姑母的意思做,她见不到妹妹。   上一次和妹妹见面已是正月了。   她想见妹妹,至少得让陛下宿在凤鸾宫,否则没有办法向姑母交待。   然要她去勾引陛下……   虞瑶贝齿用力咬了下唇,娇嫩的唇上映出一道白印子。   未几时,轿辇已在凤鸾宫外稳稳停下来。   暂且收敛起思绪的虞瑶被大宫女扶着下得轿辇,她抬眼看一看宫殿外高悬的匾额,定住心神,缓步入得殿内。   虞瑶回来凤鸾宫后,按部就班在为夜里可能发生的侍寝准备着。   宫人备下热水,她便前去沐浴。   浴池水面上飘满玫瑰花瓣,皆是今日新鲜采摘回来的。   虞瑶泡在浴池里,鼻尖萦绕淡淡的花香,任由大宫女服侍她洗头,却也不知不觉睡着过去。   迷迷糊糊似做了个梦。   梦中也是花香萦绕,春水微皱,柳枝抽嫩芽,处处人间好颜色。   那一日是她们娘亲的忌日。   她带着妹妹虞敏去供着她们娘亲长明灯的慈恩寺上香祭拜。   回府以后,父亲派人来将她喊去书房,知会她姑母不日将下旨,而她会是新帝的皇后。父亲说:“此事关乎虞家上下满门荣耀,你心甘情愿是最好,不是,也没得抗旨。若想你妹妹能平安长大,便乖乖听话,莫要想着耍花招。”   无人知她彼时心中恋慕着新帝,那个叫楚景玄的男子。   她曾幻想站在他身侧。   然而当这个机会当真落到她的手中,她的一颗心却一寸一寸冷下去。   或许自那时起已注定她要落得今日处境。   “娘娘,娘娘,醒一醒。”   大宫女流萤的声音把虞瑶从那个往昔的梦中拖了出来。   她睁开眼时,眼底残留着几分茫然,一刹那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流萤的声音依旧响在耳边:“娘娘怎么……”   觉察到面上湿漉漉的虞瑶拿手摸一摸脸。   一手的泪。   “可能是有些累。”   虞瑶怔怔看得几息时间手指沾染的泪痕,低声开口道。   流萤轻轻叹气,拧了帕子为她净面。   虞瑶下意识闭一闭眼,余光瞥见流月从外面进来,立刻强打起精神。   虞瑶身边惯用的大宫女有两个。   流萤是自小在她身边服侍,带进宫里来的,流月是入宫之后,姑母拨到她身边伺候的。   她在宫里一举一动难逃流月的眼睛,亦是难逃姑母的眼睛。   方才那副模样倘若叫流月瞧见再说与姑母听,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   流月把虞太后让虞瑶带回凤鸾宫的那袭轻纱裙取来了。   这衣裳异常轻薄,过分清凉,穿在身上,玲珑身段半遮半掩,于男子而言,自然诱惑非常。   但虞瑶心下抵触。   时辰尚早,她瞥一眼那衣裳故作镇定吩咐流月:“晚些再换。”   流月倒也没有坚持让虞瑶现下便穿。   衣裳被留在浴间的衣柜里。   待小厨房按照虞瑶吩咐备下一桌丰盛晚膳,外面天也彻底黑了。   流月去过一趟宣执殿回来,回禀虞瑶:“常安公公说,陛下很快会过来。”   虞瑶坐在罗汉床上,偏头看一看窗外被夜色笼罩的一丛紫竹,点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这个时辰,对于楚景玄而言,的确尚早,他最近偶尔过来凤鸾宫,大多时候是要更晚一些才会出现。   她耐下性子等楚景玄。   无事可做,便让流萤取来自己未看完的书册子,对流月让她去换衣裳的提醒充耳不闻。   在虞瑶意料之外,书册子才翻过几页,有小宫人递话御辇正往凤鸾宫来。   楚景玄来得要比往日早上许多。   虞瑶微怔,流月又一次提醒:“娘娘该去换衣裳了。”   “我知道。”虞瑶合上手里的书册子,不冷不淡说得一句,站起身。   虞瑶去浴间慢吞吞换上那件银红轻纱裙。   对镜一看,纱裙果真薄得根本遮不住心衣与亵裤,整个人几乎赤条条,而她要这样去见楚景玄。   虞瑶心底涌上一阵难言的羞耻。   唯有自欺欺人不去看铜镜里映照出来的人影。   从旁服侍的流萤看着轻纱包裹玲珑身段的虞瑶却羞红了脸。作为虞瑶的贴身侍女,流萤一直清楚自家皇后娘娘雪肤花貌、粉妆玉砌,然而那样的窈窕婀娜裹在轻纱裙下,恰似犹抱琵琶半遮面,愈散发出一种叫人脸红心跳的魅惑。   她作为女子尚且如此。   倘若叫……流萤相信皇帝陛下也很难抵挡得住,只苦了她家娘娘,身为皇后,却要做这样的事。   “娘娘,奴婢先去让宫人们退下。”   收敛思绪福身与虞瑶请示过一声,待虞瑶点头,流萤才出去了。   殿内的宫人被流萤悉数屏退后,虞瑶磨磨蹭蹭从浴间出来。   帝王的御辇已至凤鸾宫外。   放在往日,虞瑶会亲自迎到外面,然则今日她穿成这个样子,没有勇气到殿外去迎楚景玄。她鼓一鼓软软的雪腮,想着楚景玄其实不在意她是否迎他,出去或不出去也无差别,索性留在殿内。   她在桌边坐下来。   当捕捉到楚景玄的脚步声,或因身上这袭不甚正经的衣裙,胸腔里的一颗心控制不住怦怦直跳。   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   虞瑶深吸一口气,努力弯起嘴角,起身脚步轻快迎得上去。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福身行礼后,虞瑶压着心底不停翻涌的羞耻,缓缓抬眼去看楚景玄。   一如既往清隽俊朗的面庞落入她的眼中。   楚景玄穿着紫檀色常服,高大身影立在虞瑶面前,在灯火通明殿内投下的阴影将她笼罩住。   虞瑶竭力维持住脸上的笑。   只是对上楚景玄比往日更冷冰冰的一双眸子,她唇边的笑不由凝滞一瞬。   “陛下可曾用晚膳?”   虞瑶垂眸,不去看楚景玄,软着声音说,“臣妾命人备下酒菜……”   偏她话音才落,外面响起大太监常安的声音。常安恭敬与楚景玄禀报道:“陛下,贵妃娘娘的大宫女来递话,说贵妃娘娘身体不适,想请陛下去一趟昭熙殿。”   六宫皆知贵妃娘娘霍雪桐深得皇帝陛下宠爱。   虞瑶自然也知道。   而挑在这个时候让大宫女来请楚景玄是什么意思,她同样知道。   如若皇帝陛下就此离去……   不,不行。   陛下一旦去昭熙殿定不会回来凤鸾宫,那样她便要错过和妹妹见面的机会。   今日不能留陛下宿在凤鸾宫,姑母不会答应让妹妹见宫见她的。   挽留楚景玄的想法在虞瑶脑海逐渐变得清晰。   她来不及多思索,连忙伸手拽住楚景玄的衣袖:“陛下!”   虞瑶抬眸,又一次对上楚景玄深邃如寒潭的一双眼,她忍着羞耻鼓足勇气,轻声问,“陛下……能留下吗?”   作者有话说:   瑶瑶小可怜和她的大猪蹄子上线了!   这是一个狗血追妻火葬场基调的故事,感兴趣欢迎跳坑 ̄ω ̄ 第2章 习惯   虞瑶不记得上一次开口挽留楚景玄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这些年牢记于心的是不要自取其辱,譬如像她现下这般,寄希望于他会心软应她所求。   可是她别无选择。   顶着楚景玄锐如鹰隼的视线,虞瑶尽量轻声细语:“可以让太医先过去昭熙殿为霍贵妃看诊。”   她努力搜刮着让楚景玄留下的理由。   但不待她再开口说话,先望见冷着一张脸的人嘴角慢慢勾起嘲讽的弧度。   明亮烛光静静照在楚景玄脸上。   他唇边一抹刺眼的讥笑,衬得他英俊的眉眼愈发冷若冰霜。   “皇后几时改性了?”   楚景玄笑着,却没有任何犹豫拂开虞瑶拽住他一片衣袖的细白手指。   虞瑶妄图紧拽住他衣袖的手忽然一空,人也有些怔住。   只是楚景玄转过身,分明要走。   “陛下!”   在楚景玄抬脚往外走去时,虞瑶连忙又喊一声,急急上前两步。   偏生楚景玄脚下不停。   直到跨出凤央宫的正殿也未回头看追在他身后的虞瑶。   眼睁睁看着楚景玄背影消失在殿内,没有勇气继续追到廊下去的虞瑶脚下步子停住了。她低头,肩膀垮下来,想到此番又无法与妹妹见面,一颗心沉沉落下去。   在原地站得片刻,虞瑶心情沮丧往回走。   仔细看看身上这件银红轻纱裙,自己也忍不住为这般行径感到可笑。   楚景玄不爱她,甚至厌她恶她。   做这些事,总归毫无意义,可惜姑母不死心,她只能装傻充愣。   帝王御辇一刻钟也未停留又匆匆离开凤鸾宫。   流萤流月入得殿内,两人此时心思各异,但无不眉头紧锁。   一个是担心虞瑶。   一个则忧虑起明日要如何与虞太后交差。   皇帝陛下连十五也不留在凤鸾宫而是去了昭熙殿,这样大的事待明日一早定传遍整个后宫。尽管陛下宠爱霍贵妃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可往日到底仍留皇后一二分的体面。今日之后……皇后又当如何在后宫立足?这皇后之名,当真快要变成一个虚名了。   流萤和流月入得正殿却不见虞瑶。   隐约听见浴间传来些许动静,两个人又快步走向浴间。   虞瑶已自行换下那件太过妖媚的轻纱裙。从浴间出来,见流萤流月面有忧虑,她温声说:“酒菜让人撤了,你们下去罢,不用伺候了,我想自己待一会。”   流月本以为虞瑶在为皇帝陛下离开的事忧心。   见她面容平静,似根本不以为意,哪里有伤心忧虑的模样?   “陛下这般匆忙去往昭熙殿,娘娘便什么也不做吗?”   流月忍不住道,“娘娘可知此事严重?”   流萤听言,立刻不满呵斥:“流月!你莫在这煽风点火。”   流月不理会流萤,只对虞瑶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望娘娘体谅太后娘娘一片苦心。”   “我也想让陛下留下来。”   虞瑶走向罗汉床,自顾自坐下,“可是我央陛下别走,陛下仍是走了。”   “下去罢。”   “我想自己静一静。”   流月犹欲开口,被流萤拽着退下去。   虞瑶独自待在殿内,她推开窗户,任由徐徐夜风拂面,拿起那本未看完的书册子继续翻看起来。   陛下已经离开,多想无益。   这些年令人心灰意冷的事太多,倒渐渐麻木。   都习惯了。   ……   乘坐御辇离开凤鸾宫的楚景玄在去往昭熙殿的路上却始终阴沉着一张脸。   大太监常安留心他神色,心下暗忖不知凤鸾宫发生什么事。   能让陛下如此心绪焦躁的也唯有皇后娘娘了。   可才在凤鸾宫待得那么一会儿……   “霍贵妃没请太医?”   楚景玄声音响起,常安收起思绪,连忙回答:“说是已经命人去请,想来太医该到昭熙殿了。”   口中问起贵妃霍雪桐,然楚景玄眼前、脑海、心底晃动的无不是虞瑶的身影。只越想虞瑶方才穿着那身软烟轻纱裙的模样,他便越心口闷堵,憋闷得厉害。   御辇到得毓秀宫昭熙殿外。   常安恭敬立在一旁,等着楚景玄从御辇上下来,但楚景玄迟迟未动。   直到常安觉察出更多的不对劲,想小心询问,忽听御辇上的人沉声道:“去让太医出来回话。”   “是。”常安应声让个机灵的小太监进去殿内请太医。   小太监一溜烟地去了。   目下瞧着皇帝过来昭熙殿,不下御辇,不进去看霍贵妃,常安暗暗认定在凤鸾宫,只怕当真确发生过一些事。   来为霍贵妃看诊的太医未几时跟着小太监出来,与楚景玄行礼请安。   楚景玄问道:“霍贵妃如何?”   太医躬身谨慎说:“回陛下的话,贵妃娘娘乃是有些肝虚血少,经脉失养,故而胸闷燥郁,脉细无力。微臣待会为贵妃娘娘开好药方,只要贵妃娘娘仔细服药调理,过些日子应能好转痊愈。”   楚景玄几不可见颔首,示意太医退下去开药。   他抬眼看一看不远处的昭熙殿,常安从旁谨慎询问:“可要奴才进去同贵妃娘娘问声安?”   楚景玄手指轻摁眉心。   少倾,他语声淡淡吩咐:“回宣执殿。”   本以为回到宣执殿会有所好转,偏偏虞瑶的身影依旧在眼前不停地晃动。   楚景玄心口那一股闷堵不减反增。   耳边犹似能听见虞瑶追在他的身后喊他,一声又一声,带着些许急切、哀求与渴盼,仿佛真的不舍得他离开,如同问他能否留下——今日的虞瑶实在反常。   她从前根本不在意他去不去凤鸾宫也不会央他留下来。   那一身轻纱裙更莫名其妙。   难道她准备用这种法子勾引他不成?   当年连嫁他都倍觉委屈的虞瑶竟也会愿意对他卑躬屈膝、曲意逢迎?   楚景玄想着嗤笑一声。   虞太后久病不愈,担心自己撑不住,对皇嗣一事定然着急,虞瑶变着法子想怀上孩子不无可能。   把他当什么了?他怎会让他们虞家如愿?   楚景玄冷笑,眉目森然,又慢条斯理取过一本尚未批阅的奏折。   堆积的奏折批阅完,已过亥时。   一面放下手中的朱批御笔,楚景玄一面喊大太监常安进来。   快步入得殿内,常安躬身问:“陛下可是要安寝了?”   沉默一瞬,楚景玄道:“摆驾凤鸾宫。”   ……   皇帝陛下去而复返,守在廊下的流萤和流月双双吃惊。   但楚景玄没有让她们进去通禀。   凤鸾宫的正殿寂然无声,他独自入内,在罗汉床上寻见捏着本书册子、不小心睡着过去的虞瑶。   此时虞瑶身上的衣裳不是之前那一袭轻纱裙。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寝衣,一张不施粉黛、素净莹白的小脸孔,柔软的唇是如桃花般的粉色。   乌鸦鸦的发散落在肩头和身后。   也有几缕调皮的发丝凌乱贴在她的侧脸,衬得她肤白胜雪。   看着虞瑶恬静的睡颜,楚景玄自她手中抽出那一本书册子,略翻两页,发现她在看的是一本讲经商的书。楚景玄挑眉,又看一眼虞瑶,这才将书册子放在一旁。   见她未被吵醒,楚景玄也不喊她,只一撩衣摆,在罗汉床的另一侧坐下。   睡梦中的虞瑶双眼紧闭,卷翘的眼睫在眼底投下淡淡阴影。   楚景玄端详片刻,伸手拨弄两下虞瑶的睫毛。   大约不舒服,她将脸转到另一侧,以躲避那点儿不适。   见状,楚景玄收回手,索性站起身。   他把仍在睡的虞瑶横抱起来,走向床榻。   虞瑶迷迷糊糊感觉到不对。   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细缝,发现自己被人横抱着,而当视线触及到楚景玄的面庞,她一怔,犹以为置身于梦中,反倒闭上眼,转过脸不自觉往楚景玄胸前埋一埋。   楚景玄低头去看虞瑶睡眼惺忪、迷糊乖巧的可爱模样,又想起她今日哀哀戚戚央着他别走。   默一默,他轻笑一声。   正是这一声笑令重叫闭上眼的虞瑶僵住,继而打了个激灵,刹那变得清醒。   清醒过后反应过来自己此刻的处境。   意识到自己当真正被人横抱着且抱着她的人是楚景玄,虞瑶猛然睁开眼。   错愕中,楚景玄已将她放到床榻上。   虞瑶仰躺在锦被上,想要起身,却碍于楚景玄俯身凑过来不敢动作。   她一双眸子看着楚景玄近在咫尺的面庞,思绪很混乱。   不是去了昭熙殿么?为何会又折回来凤鸾宫?   虞瑶不知离开的楚景玄为何去而复返,亦不知他为何体贴将在罗汉床上睡着的她抱来床榻。   但,同样在这一刻,她迅速醒悟自己得抓住这个机会。无论楚景玄为何回来凤鸾宫,既然他回来,只要他今晚可以留下不走,她仍能交差,仍有希望见到妹妹。   “陛下……”   念头转动不过几息时间,虞瑶心底一面小鼓在敲打,低声唤楚景玄。   楚景玄却看出她方才微微失神。   手指轻捏住虞瑶的下巴,楚景玄望住她:“皇后在想些什么?”   他口吻随意,一双眸子却依旧锐如鹰隼。   一句话隐隐带着逼问之意。   虞瑶自然不可能对他说出实情。掌心覆上楚景玄的手背,她弯一弯唇,眼底有小小的欢喜和雀跃,似为他的去而复返后知后觉感到欣喜:“殿下回来,是不是霍贵妃的情况尚可,没有大碍?”   手背传来温软触感,楚景玄静静盯住虞瑶一双带笑的眸子。   只是不提霍雪桐情况如何。   半晌,自虞瑶掌下抽回手,也放过她的下巴。   楚景玄从头到尾顶着一张肃然的脸。   “起来伺候朕沐浴。”   立在床榻旁的楚景玄语声不带一丝温度,对虞瑶说道。   作者有话说:   楚狗:呵!骗朕龙种的把戏罢了!   但还是回来找老婆。 第3章 服侍   虞瑶这会儿也算是有求于楚景玄,自然对他言听计从。   只担心不顺从他,他一个不悦又离开凤鸾宫去别处,她见妹妹的念想再一次轻易化为泡影。   宫人很快在浴间备下热水。   寝衣、巾帕与香胰子之类的东西亦一应准备妥当。   虞瑶动作小心伺候楚景玄宽衣解带。   待楚景玄入得浴池,又半是跪在浴池边拿帕子替他细细的擦背。   自进来浴间,楚景玄一言不发。   虞瑶向来认为多说多错,且有些拿捏不准楚景玄的心思,识趣保持沉默。   但这样的沉默只持续片刻。   在她浣洗巾帕时,楚景玄侧眸忽问:“之前那身衣裳呢?”   虞瑶手一抖,险些叫手里的帕子掉进浴池里。   攥紧那块湿漉漉的巾帕,她脸颊滚烫,声若蚊呐:“陛下若想看臣妾穿,臣妾便去换上。”   楚景玄却又不谈这个,转而问:“你让人备了酒菜?”   “是。”   虞瑶继续帮他擦背,“不过那些酒菜已经撤下了,陛下若是要用宵夜,臣妾让人去重新准备。”   停顿几息时间,没有听见楚景玄的拒绝,她道:“臣妾出去吩咐一声。”   “很快便回来。”   放下手中的那条巾帕,虞瑶欲站起身,却骤然被握住手腕。猝不及防之下不察那握住她手腕的宽大手掌添几分力气,立时将她拽得身形不稳,跌入浴池中。   池中热水顷刻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夏日的寝衣本也单薄,湿漉漉贴在身上,勾勒出婀娜曲线。   虞瑶艰难从震惊中回过神,顾不上在意这些。   尚未猜出楚景玄的举动因由何在,她已被欺在池边,后背被迫紧贴着浴池坚硬的池壁。   身后如此,退无可退。   身前同样是犹如墙壁般、楚景玄的坚硬胸膛。   虞瑶脑袋嗡嗡的。   然后一个属于楚景玄的吻没有任何征兆地落下来,落在她唇上。   唇上传来柔软、温热的清晰触感。   虞瑶心口猛然一跳,虚虚攀在楚景玄手臂上的双手下意识收紧手指,但是那个吻没有停下。   想开口。   可所有的话被堵住了。   她入宫两年。   已做楚景玄两年的皇后,他们有过夫妻之实,她晓得这是要发生些什么。   大约……   他今夜当真准备留下在凤鸾宫。   这不是一件坏事。   虞瑶想着,慢慢放松紧绷的心弦闭上眼,一双手臂绕到楚景玄的身后,回应般抱住他。   翌日天未亮,楚景玄如常醒来,起身洗漱,准备去上早朝。   被折腾一夜至筋疲力尽的虞瑶依然在睡。   楚景玄起身时没有吵醒她。   只虞瑶惦记着自己身为皇后的责任,蓦然惊醒,发现床畔无人,有一刹那的慌神,连忙拥着锦被坐起来。   “醒了?”   刚洗漱好的楚景玄注意到床榻传来些许动静,两步走过去。   瞧见楚景玄尚在凤鸾宫,虞瑶眼眸一亮。   她掀开锦被,一面从床榻上下来,一面微笑说道:“臣妾为陛下绾发。”   楚景玄昨夜在凤鸾宫待得一整夜,姑母那边有交待,和妹妹见面的事有着落,虞瑶怎会心情不好?她尽心帮楚景玄绾发,又帮他整理衣摆,始终嘴角微翘。   其实昨夜的皇帝陛下不知为何狂悍异常。   自浴池出来,非让她重新穿上那件轻纱裙的举动也令人摸不着头脑。   可是这些已不要紧了。   身为皇后,是站在他身侧的人,自有一份服侍陛下的责任。   何况他折返、宿在凤鸾宫,对她无不是好事。   半年没有见过面,妹妹定然又长高许多……等见面便晓得,高了矮了胖了瘦了,都会晓得。   垂眼去看俯身为他抚平衣摆皱褶的虞瑶,楚景玄目光轻掠过她螓首微垂时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   雪肤上错落一点红痕,是昨夜两人亲密过后所留下的痕迹。   错眼又望见她被裹在寝衣下不盈一握的腰肢。   回想起昨夜的云雨,楚景玄眸光微闪,移开眼,沉声道:“好了。”   “是。”   虞瑶重新站起身,微笑看着楚景玄。   不一会儿,她送楚景玄至廊下。   直到目送御辇离去,虞瑶方才缓缓松下一口气,折回殿内。   流萤跟在虞瑶的身后,待入得殿内,忍耐多时的她笑道:“恭喜娘娘。”又说,“陛下昨夜既回来,又留下,想来其实也将娘娘放在心上,是看重娘娘的……”   虞瑶依旧不知楚景玄为何会回来凤鸾宫。   不过,那或许没那么重要。   “我心里有数,你也犯不着拿这些好听的话来哄我。”   虞瑶轻声细语说着,无意多聊,只是吩咐流萤让人去准备热水。   流萤见状,自觉噤声。   她是跟着虞瑶从虞家到宫里来的贴身丫鬟,对虞瑶在闺阁中的许多事比旁人更为了解。   若非被陛下伤透心……   记起一些旧事,流萤暗暗轻叹,与虞瑶一福身,听从吩咐出去交待事情。   虞瑶今日在浴间待得许久才出来。   仔细看看,满身红痕,要遮掩也费许多功夫,脖颈与锁骨处不得不扑上一些脂粉,衣裳专门选了件领子高些的。尽管如此,仍旧多少遮掩不住,难以见人。   妃嫔们晚点儿会过来请安。   虞瑶一面任由流萤为她绾发梳妆一面想着,正考虑免去妃嫔请安,楚景玄身边的太监常禄过来了凤鸾宫。   常禄手中提着个食盒。入得殿内,见到虞瑶,他规规矩矩行过礼,躬身道:“陛下怜爱皇后娘娘,特吩咐奴才为娘娘送来一碗补药。陛下说,娘娘务必喝下。”   虞瑶隐约知道常禄口中的补药实则是避子汤。   皇帝陛下不喜虞家更不喜她,如何会允许她诞下皇嗣?   “有劳禄公公费心走这一趟。”   虞瑶眉目温和,微笑说着,仿若不知这碗汤药藏着的秘密,示意流萤去将食盒接过来。   当着常禄的面,她没有犹豫把那一碗汤药喝了个干净。哪怕她将汤药喝下,常禄也未离开,又吩咐候在殿外的宫人送早膳进来。这些早膳也是楚景玄御赐。   一直耐心守着虞瑶用过早膳,他才似功德圆满行礼告退,回去交差。   常禄退下离去,流月却咬牙:“陛下未免欺人太甚!”   倘若刚喝下那避子汤,尚且可以催吐,饮下的汤药待吐出来便少了药性。   偏偏今日让常禄守着用早膳,便是不允这种事情发生。   流月一心为虞太后和虞家着想。   堪破帝王心思,连谨言慎行也一时忘在脑后。   虞瑶倒认为这样不错。   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若降生在这世间,比起美好,大约会看到、经历更多的痛苦。如今的她,要保护自己尚且吃力,哪里有余力照顾和保护好另一个孩子?   “慎言。”   虞瑶瞥一眼流月,平静道,“让来请安的妃嫔们回去罢,便说我身体不适,今日的请安免了。”   ……   虞太后不是楚景玄的母妃。   只是楚景玄自幼养在虞太后膝下,又得虞太后扶持坐稳这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故而待虞太后异常恭敬。   楚景玄七岁登基。   他登基后,虞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朝堂,直到他十五岁那年,才渐渐收回一些权利在手上。   虞瑶入宫那一年,楚景玄有过一次大选。   今年春,有了第二次大选。   经历过如是两次大选,楚景玄的后宫纵使仍谈不上佳丽三千,也算充盈。   每日来凤鸾宫请安的妃嫔不在少数。   在虞瑶免去请安之前,贤妃、德妃、淑妃等人已经到了,唯有昨夜身体抱恙的贵妃霍雪桐缺席。   昨天夜里凤鸾宫发生的事已传到妃嫔们耳中。   对于陛下离开凤鸾宫去昭熙殿看望霍雪桐又折回凤鸾宫一事,众人无不存着几分好奇。   帝后不和乃是妃嫔之间的一种默契共识。   但有虞太后在,她们也心知,皇后娘娘的地位不是任何妃嫔能够动摇的。   正如,哪怕帝后不和,皇帝陛下每月初一十五,必去凤鸾宫。   纵使不宿在凤鸾宫也不会翻其他妃嫔的牌子。   昨夜陛下离开凤鸾宫去昭熙殿的举动,莫名意味深长。   这是对皇后的威慑吗?   毕竟,太后娘娘这几个月身体一直不太好,且眼瞧着越来越不好,谁知能撑得了多久?   倘若陛下存着废后之心便只是早与晚的差别。   一旦废后,后位空悬……   谁人不动心?   是以前来凤鸾宫请安、正坐在殿内的妃嫔们心思各异。   众人耐心等着虞瑶的出现。   却最终只等来虞瑶身边的大宫女。   听闻皇后娘娘身体不适,说得些关心的话,一众妃嫔便未多留。   她们相继从殿内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贤妃、德妃与淑妃三人。   同为四妃之列,三人明面上地位相当,但有人受宠些,自有人不那么受宠。   淑妃虽无法与霍贵妃的恩宠相比,但若与贤妃与德妃相比,她被翻牌子的次数要更多一些,也得过更多赏赐。这会儿从殿内出来,淑妃赵晴柔不紧不慢走在贤妃与德妃身侧,抬手轻扶鬓发间一支御赐的嵌红宝石双蝶赤金步摇,微微一笑。   “皇后娘娘想是服侍陛下辛苦才身体不适。”   “这般辛苦,妹妹却也有过些体会的,贤妃姐姐、德妃姐姐,我们应当多体谅皇后娘娘才是。”   贤妃与德妃不是愚笨之人。   如何听不懂淑妃这话实则暗讽她们不够得宠?   身为贤妃的林舒敏瞥一眼得意洋洋的淑妃赵晴柔,冷笑一声:“我们自然体谅皇后娘娘。”   “但有些人也不必在这儿攀姐妹。”   “像那样丝毫不以家风不正为耻的妹妹,我要不起,想来德妃也一样。”   一句话戳到赵晴柔痛处。   她面上一白,林舒敏已步出廊下,上得软轿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   有些人表面上一本正经,背地里伺候老婆一整夜。   中午好>▽< 第4章 姐妹   赵晴柔的母亲原本是他父亲的宠妾。   后来先夫人病逝,她母亲被扶正,她身份才跟着水涨船高。   但,诚如林舒敏所言,扶妾室姨娘为正妻被许多高门大户以为不耻,视为家风不正。林舒敏说她“不以家风不正为耻”乃嘲讽她不知廉耻,赵晴柔如何不气恼?   偏难以反驳。   这件事,她没办法反驳半个字。   赵晴柔咬唇看着林舒敏的轿辇走远,憋着气跺一跺脚。   随即也乘轿离开。   反而比贤妃、淑妃慢上一步的德妃面上无波无澜,只对身边大宫女道:“我们也回去吧。”   不久皇后因身体不适免去妃嫔们请安的消息传到毓秀宫昭熙殿。   正欲用早膳的霍雪桐气得拂袖扫落一地杯盏。   作为贵妃身边大宫女的丹夏倒仍定得住,一面沉稳示意小宫女上前清扫,一面从旁柔声劝道:“娘娘昨日晚膳便没有怎么吃,为着身体也该用一些才好。”   霍雪桐不耐烦说:“没胃口。”   丹夏让小宫女端上来一碗素粥,她试探性将素粥放在霍雪桐面前说:“陛下昨夜吩咐小厨房,做些清淡的粥点让娘娘用。”   见霍雪桐不抗拒,丹夏复将瓷勺递过去,霍雪桐倒也接了。   然而她方才舀起一勺素粥,殿外忽然传来刺耳声响,像花盆摔碎的声音。   “怎么回事?”   本便心情不爽利的霍雪桐将瓷勺扔回碗中,溅起的粥水洒在桌面上。   眼见霍雪桐又生怒,丹夏当即厉声呵斥:“哪个贱皮子手脚不麻利,惊扰娘娘用膳?”立时有一小宫女惊慌失措从殿外进来,扑通跪在桌案附近不住磕头求饶。   霍雪桐瞥过去,瞧着小宫女战战兢兢的样子越发厌恶。   小宫女一面哭一面磕头,太过用力,不一会儿便磕破头,伤口渗出的血残留在地面上。   那抹刺眼的红却彻底消耗霍雪桐的耐心。   她收回视线,站起身随口吩咐:“拖下去,别让她脏了我的屋子。”   “是。”   丹夏福身应下霍雪桐的话。   她冲左右两个正听候吩咐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当即会意,上前捂住小宫女的嘴把人拖走了。又有小宫女垂眉敛目取来巾帕,擦去地上残留的血痕。   丹夏看着他们办好这些差事才慢一步回到霍雪桐身边。   她走进里间,盘算如何劝一劝自家娘娘,抬眼望见霍雪桐正站在摆放着一盆茉莉的花几前。   霍雪桐手中的一把金剪子不停张张合合。   那盆花开正好、枝叶翠绿的茉莉被摧残得不成样子,花叶掉落一地。   “娘娘何苦为个小宫女生气呢?”   丹夏快步上前,虽知霍雪桐是为别的事生气,但只拿小宫女说事,“气坏身子,终究还是娘娘不好受。”   霍雪桐心下憋闷,语气十分不快:“往日里倒以为当真不争不抢,结果呢?无非装装样子骗骗人罢了,到头来不是照样想着法子勾着陛下往她那里去么?”   昨日是十五。   按照以往的情况,皇帝陛下会去凤鸾宫不会翻任何妃嫔的牌子。   可谁不知陛下这般乃因顾念虞太后?   对皇后是没有多少情谊的。   只自从两个月前虞太后大病一场,身体迟迟不见好,霍雪桐不免生出心思,想要试探一回。   因而,她借着身体不适之由命人前去请皇帝。   皇帝陛下来了昭熙殿,霍雪桐本该高兴,却不知陛下为何不愿进来看她。   这倒也罢,偏生迟些居然回凤鸾宫去了!   无缘无故陛下怎么会折回去?   定然是……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叫陛下不得不宿在凤鸾宫。   终究虞太后一日健在,陛下便得给皇后一日体面。可虞瑶有什么好?!无非倚仗一个好出身,否则皇后的位置,怎么轮得到她呢?霍雪桐恨恨想着,心下烦躁,忍不住又举着剪子摧残起那盆茉莉。   “但陛下放在心上的人是贵妃娘娘啊。”   丹夏温声劝说,“昨夜得知娘娘身体不适,便立刻赶来昭熙殿,想必有别的要紧事才没进来。”   她从霍雪桐手中取过那把金剪子,扶着霍雪桐在罗汉床上坐下。   “娘娘体谅陛下,陛下也知娘娘心意,那才是和和美美,旁的人分明只有羡慕的份。”   正当此时,一小太监在外间禀话:“贵妃娘娘,陛下着人来问娘娘今日身体可感觉好转一些?又让传话,让娘娘仔细身体,另送来两盆兰花供娘娘赏玩。”   丹夏当即笑道:“陛下果真最是惦记娘娘。”   得知皇帝惦记自己的霍雪桐眼角眉梢也迅速染上笑意。她轻扶鬓发间一支嵌红宝石白玉莲花金钗,扬声吩咐:“还不快把花搬进来让我瞧一瞧?”   丹夏微笑福身:“奴婢出去看着,叫他们仔细一些。”   霍雪桐弯唇轻“嗯”一声,由着她去了。   ……   凤鸾宫中的虞瑶始终心情愉悦。   楚景玄赐下那碗“补药”未影响到她分毫,她坐在窗下罗汉床上,捧着小库房的礼单认真在看。   关于皇帝陛下昨天夜里去而复返,虞瑶心中清明,此事定已在后宫传开,也叫许多人惊讶。连她都倍觉惊讶,何况旁人?她甚至能想见有些人私下里对她会有什么样的议论,不过也无所谓了。   可以和妹妹见面总归叫人开心。   她得好好准备一番,尤其下个月的十八便是妹妹生辰。   这次见面过后,下一次见面不知要几时。   下个月的生辰她恐怕难以亲口祝贺,索性提前备下生辰礼交给妹妹。   妹妹正值豆蔻年华,这生辰礼得仔细挑一挑。   虞瑶一双眼睛落在礼单上,选中几样东西让流萤带人去小库房取来,她好亲眼看一看、挑一挑。   流萤领着几个小宫女应声而去,流月恰巧从外面快步进来,行至罗汉床前对虞瑶一福身说:“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身边的杨姑姑过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快请杨姑姑进来。”   虞瑶目光从礼单上移开,一面合上礼单一面微笑着道。   昨夜的事后宫传开,势必一样传到清宁宫去。   她相信姑母已晓得陛下昨夜宿在凤鸾宫,杨姑姑前来大约也与此事有关。   “是。”   流月福身折回去请人。   须臾,得虞太后吩咐前来凤鸾宫的女官杨瑜君被流月引着入得殿内。   她与虞瑶恭敬行礼道:“见过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安。”   “姑姑快快请起。”   虞瑶含笑伸手虚扶她一把,又命宫人赐座、奉桂花酸梅汤。   杨瑜君是虞太后身边得用的人,论地位,大多数宫人确实不及,不受宠又分位不高的妃嫔见了她更是要客客气气。虞瑶待她和气倒不单纯因着这些,更因她入宫这两年得过杨瑜君许多的照顾。   “姑母今天身体可好些?”   待到杨瑜君坐下,虞瑶问起虞太后情况。   “比昨日略好两分。”   杨瑜君接过宫人递来的一盏酸梅汤,笑着回,“太后娘娘今早听闻凤鸾宫的事,也是高兴的。”   虞瑶微笑垂眸,也端起手边那盏冰镇过的桂花酸梅汤。   杨瑜君视线落在她身上,目光在她颈间掠过,一时多停留几息时间。   为遮掩昨夜欢爱留下的痕迹,虞瑶虽专门选了件领子高些的琵琶襟夏衫,只未能完全遮掩住,在衣领边缘,仍能窥见些许端倪。只不便再寻其他衣裳,一来天气热,二来欲盖弥彰,反更引人注意。   觉察到杨瑜君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得一会儿,虞瑶眉眼不动,慢慢喝得两口消暑的酸梅汤。   杨瑜君收回视线,一笑道:“太后娘娘吩咐明日派人去接二小姐。”   “太后娘娘也说皇后娘娘同二小姐已是许久未见面。”   “得留二小姐多陪皇后娘娘几日才好。”   等来承诺的虞瑶彻底安心。   她搁下茶盏,莞尔道:“累姑母操心是我不对,今日有许多事要忙,恐抽不开身,只能劳烦杨姑姑替我谢过姑母。明日敏敏进宫来,我再带她去同姑母请安。”   “皇后娘娘的话奴婢定带到。”   杨瑜君说着起身对虞瑶福一福身,“太后娘娘且等着奴婢回去伺候,奴婢便先行告退了。”   虞瑶同样站起身来,依然和和气气说:“姑姑慢走。”   杨瑜君再福身,含笑退下,流月代虞瑶跟去殿外送杨瑜君离开。   流萤领着小宫女捧上虞瑶点名的各式珍宝从库房回来。   她指挥小宫女们站一排以便虞瑶欣赏这些宝贝,压低声音问:“娘娘,方才是杨姑姑来了么?”   “嗯。”虞瑶点点头,走到小宫女们面前,对流萤说,“明日敏敏会进宫陪我小住几日,待会儿我写一份菜单,你亲自送去御膳房,叫他们提前准备着。”   听闻虞敏明日便能入宫,流萤笑逐颜开:“娘娘终于能和二小姐见面了。”   虞瑶也笑,又招呼她:“快帮我一起挑一挑选哪个作礼物好。”   “是。”   流萤上前两步,帮虞瑶挑选起虞敏的生辰礼。   虞太后没有诓骗虞瑶。   翌日清早,一顶软轿抬着虞敏进皇宫,轿子直奔凤鸾宫去。   虞瑶早已梳妆妥当按捺性子在等着。   待小太监禀报软轿停在殿外,她提裙快步朝外面走去。   穿过珠帘已然瞧见一个眉眼俏丽的少女,虞瑶顿时大喜:“敏敏!”   楚景玄一下早朝便从大太监常安的口中听说虞瑶的妹妹虞敏进宫了。   他自晓得虞瑶有个妹妹,也知她们姐妹之间关系亲厚。   “陛下仍摆驾凤鸾宫么?”常安躬身问。   楚景玄沉吟中道:“罢了,回宣执殿,便让她们姐妹待着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鹿搖瑶扔了1个地雷、鹿搖瑶扔了1个地雷、铜钱不躺枪扔了1个地雷、铜钱不躺枪扔了1个地雷、铜钱不躺枪扔了1个手榴弹、鹿搖瑶扔了1个火箭炮。   感谢读者“鹿搖瑶”、读者“小鳥”灌溉营养液。   妹妹前来助攻=v= 第5章 糕点   姐妹相见,两心欢喜。   虞敏和虞瑶乃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   只在虞敏出生后不久,她们娘亲便因生产落下的顽疾病逝,陪伴虞敏长大的唯有虞瑶这个姐姐。   虞瑶入宫那年,虞敏十一岁,虽是多少知事的年纪,但终究尚年幼。   两年过去,小娘子渐渐如花朵绽放般长开,亭亭玉立。   虞瑶拉着虞敏来回打量好半晌才笑道:“妹妹长高不少,也瘦了。”新春时脸颊两团软肉的小娘子,这会儿已是一张鹅蛋脸,“不过越瞧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姐姐才是越来越美了。”   虞敏甜甜一笑,又摸一摸虞瑶的脸,“也瞧着有些清减。”   “你还不晓得我么?每逢天气热便容易没胃口,从前在府里哪年不是这样?没得还要你为我操心。”虞瑶牵起虞敏往里去,“但今日见到妹妹心情好,想来能够多吃些,可不许再说我是清减了。”   转而同虞敏闲话家常,关心她这半年在虞家过得如何。   虞瑶总担心虞敏会受欺负。   娘亲病逝后一年,她们的父亲迎娶新人进门。   继母也在三年时间里相继让她们拥有了两个弟弟,父亲对继母很信任,对两个弟弟也十分偏宠。   当年父亲以妹妹性命相要挟,迫她入宫,为虞家谋求荣华富贵。   她便晓得自己倘若不能令他们满意,这般看似尊贵的皇后身份一样要连妹妹也护不住。   “姐姐不用担心,我一切都好。”   虞敏说着轻晃虞瑶的胳膊,“我嫡亲姐姐可是皇后娘娘,谁敢轻视我?”   虞瑶嗔怪:“还和小时候一样爱撒娇。”   “在姐姐面前何必拘着?”虞敏理直气壮回答,又注意到虞瑶脖颈处一块未淡下去的红痕。   “这儿是怎么了?”   虞敏手指轻点一点那处红痕,辨不出如何闹出来的痕迹,紧拧了眉。   虞瑶握住虞敏的手,脸颊微烫说:“不小心被蚊子咬的罢了。”   虞敏眨眨眼,天真无辜:“皇宫里的蚊子好生厉害。”   “你这儿又是怎么回事?”   忽而望见虞敏小臂上的一块淤青,虞瑶连忙寻机转移话题。   那淤青瞧着像快好了,颜色有些淡。   虞瑶认真查看,没注意到虞敏瞥向自己小臂时,眼神微黯,唇边的笑也有一瞬的凝滞。   “不碍事。”   虞敏语气听来轻巧,“是前些日子不小心在桌角磕了下。”   虞瑶抬眼看她:“瞧着便怪疼的。”   “现下不疼了。”虞敏笑一笑,“何况当时便擦过之前姐姐给的药膏。”   “那白玉膏确实好用,回去时再捎上些……”   略过之前的话题,虞瑶很快又温声同虞敏聊起来别的。   难得见虞瑶这般高兴,流萤也心下欢喜。   她吩咐宫女奉茶,趁她们姐妹说话,又去端来几样虞瑶亲自下厨做的糕点。   “虽然不能和二小姐时时见面,但娘娘心里一直惦记着。”   流萤将端来的点心一一放在罗汉床榻桌上,“二小姐快尝一尝,这些都是娘娘亲自下厨做的。”   虞敏望过去。   一碟芸豆卷,一碟玉露霜,一碟翠玉豆糕,无不是她往日里爱吃的。   “竟都是姐姐亲自下厨做的?”   她又惊又喜去看虞瑶,见虞瑶颔首,虞敏当即笑道,“那我可得仔细尝一尝,不能辜负姐姐一片心意。”   虞敏净过手便取糕点来吃。   尝一块翠玉豆糕,香甜滋味满溢唇齿,她眉眼弯弯:“姐姐的厨艺如今越发进步了。”   豆蔻少女,亦是情愫懵懂、初识情爱时。   虞敏压低声音,揶揄起虞瑶:“到底是姐夫好福气。”   在宫里的处境,虞瑶从来不与妹妹虞敏说起,也不曾提过与楚景玄之间真正关系如何。她不想妹妹在宫外为她挂怀,自只让虞敏以为她同楚景玄关系不错,以为她在宫里一直都过得不错。   忽然遭遇虞敏调侃,虞瑶维持着脸上的笑意。   她言语更听不出异样。   “你倒有心情来同我说这些。”   “我们姐妹如今难见一面,你当知道自己往后也难享这份福气,趁着这一次多吃些才行。”   说话间便取过一块芸豆卷送到虞敏唇边。   虞敏弯着眼睛笑,美滋滋咬一口,不吝夸奖:“真好吃!”   “先少吃两块。”   虞瑶拿帕子帮虞敏擦去唇角沾上的糕点屑,“一会儿得去和姑母请安。”   虞敏点点头,各尝过一块便不再吃。   净过手,端起茶盏,她又似蓦地想起什么问:“姐姐做了糕点,也让人给陛下送去了么?”   在一旁服侍的流月听见虞敏的话,便道:“娘娘尚未派人送去呢。”   虞敏扭头望向流月:“为何?”   流月不解释,只道:“奴婢不敢随意揣测娘娘心思。”   虞敏便又转过脸去看虞瑶。   流月自然很清楚虞瑶为何没有派人送去。   但她认为这样很不妥当,皇帝陛下态度日渐冷淡,虞瑶作为皇后,合该想法子缓和帝后的关系。   旁的不提,送送糕点、绣个香囊这些小事总归不费神。   起码该让皇帝陛下晓得这份心意。   她清楚当着妹妹虞敏的面,虞瑶会选择遮掩帝后关系疏离之事。   故而虞敏一问起,她抢先虞瑶一步回答。   “陛下……”   被妹妹澄澈明灿的眸子盯着看,虞瑶想推托楚景玄不喜这些,却又放弃。   倘若关系和睦,即便不喜也会愿意赏脸品尝。   哪里会让她知道那一份不喜呢?   “陛下想来才刚下早朝,我是要命人送些糕点去的。”   虞瑶吩咐流萤去准备。   虞敏似不疑有他,笑说:“姐姐要亲自给陛下送去吗?也不知去与姑母请安顺路不顺路。”   “让流萤送去吧。”虞瑶道,“不顺路的。”   单送送糕点也罢。   要在妹妹面前演上一出和帝后恩爱的戏码,那才是真的难。   “好了,送糕点的事自有人去办。”   虞瑶站起身,又朝虞敏伸出手,“时辰已不早,我们也该去清宁宫了。”   虞瑶带虞敏去见虞太后,流月跟随左右。   流萤则依着虞瑶的吩咐提上食盒去宣执殿给楚景玄送点心。   对于虞瑶而言,在流萤与流月之间,此事交给流萤去办她才放心,若让流月去,虽能将流月从身边打发,但料不定流月会不会在楚景玄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而流萤老实规矩,从不会给她添乱子。   却不知,虞敏乃有意试探。   宫里的消息难打听,她不知道自己姐姐在宫里究竟过得如何,也担心姐姐在她面前报喜不报忧。   但奶娘说过,只要姐姐和陛下关系和睦那便事事皆好。   因而她刚刚会问出那么个问题。   应当无碍罢?   虞敏跟着虞瑶从殿内出来,悄悄看自己姐姐一眼,在心里嘀咕一句。   ……   流萤平素虽不喜流月,但在希望虞瑶和楚景玄关系缓和这件事上,两人有难得的共识。   是以前来宣执殿帮虞瑶送糕点的她是高兴的。   “禄公公。”   流萤行至宣执殿的廊下,见太监常禄守在殿外,与他行了个礼。   常禄与流萤回以一礼。   他视线飞快扫过流萤手中那个食盒笑道:“陛下正在批阅奏折,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事?”   “皇后娘娘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糕点,命奴婢送来宣执殿。”   流萤说着解释过有哪些点心,将食盒递过去。   常禄当下接过食盒:“流萤姑姑稍等,咱家这便进去向陛下通禀一声。”   流萤再福身:“有劳禄公公了。”   宣执殿内,楚景玄一身明黄龙袍坐在玉阶上的龙案后。   他正翻阅着奏折,余光瞥见常禄进来,头也不抬:“什么事?”   “陛下,皇后娘娘身边的流萤奉皇后娘娘之命,特地送来些皇后娘娘亲自下厨做的点心。”   常禄行过礼,立在玉阶下躬身回话。   楚景玄不紧不慢抬起头,目光落在常禄手里提着的那个食盒上。   常禄觉察到他视线,机敏把食盒送至龙案前。   “有芸豆卷、玉露霜和翠玉豆糕。”   食盒放在龙案一角,常禄打开盖子把几碟点心一一取出来。   楚景玄冷然瞧得这些点心片刻,轻扯嘴角,笑得意味深长:“难得皇后竟有这份心。”   常禄垂首,不敢多言。   其实,宣执殿三天两头便有妃嫔前来送糕点、汤品或别的一些吃食。   然而皇后娘娘……   常禄倒也清楚记得,皇后娘娘才入宫那半年对待陛下不是现在这般冷淡。   那个时候,皇后娘娘也常命人送吃食来。   这一年多却几乎没有过了。   常禄念头转动间,楚景玄已收回视线,继续低头批阅奏折。   三样点心没有一样是他偏爱的。   “撤下去。”   楚景玄冷声发话。   “是。”   常禄应声,忙又把糕点一一放回食盒里,“奴才这便去回了流萤。”   流萤尚在殿外等回话。   后面的那半句,是常禄委婉提醒楚景玄此事。   楚景玄听言,视线再次从奏折上移开:“皇后在哪?”   常禄提着食盒推开两步,躬身道:“流萤方才说,皇后娘娘同虞二小姐去了清宁宫请安。”   “罢了。”   楚景玄语声淡淡,“东西留下,你也退下。”   “是。”   常禄又应声,留下食盒在龙案一角,如进来时般轻手轻脚出去。   殿内转瞬恢复之前的安静。   唯有手指翻动奏折与朱批御笔写字的声音不时响起来。   常禄退下之后,楚景玄埋头批阅奏折没有在意放在角落的食盒。待他批阅完堆积的奏折已是晌午附近,他一面喊常禄进来,一面抬头,余光瞥见龙案上的东西,记起那些是虞瑶亲自下厨做的糕点。   净过手,楚景玄让常禄把那几碟点心端出来。   他尝过一块玉露霜,味道不错,又分别去尝芸豆卷和翠玉豆糕,闲闲问常禄:“皇后呢?”   作者有话说:   楚狗:呵!没有一样我爱吃的!   但一块也没剩吃完了。   建议楚狗珍惜现在的美好时光,总有一天,为爱发疯=v= 第6章 闲书   虞瑶和虞敏去清宁宫向虞太后请安。   比起前两日,虞太后虽依然不能下床榻,但气色确实变好两分。   之前让杨瑜君去过一趟凤鸾宫,虞太后知那日皇帝去而复返宿在凤鸾宫,应是让虞瑶侍寝了的。   虽说翌日立刻赏下补药,但也无妨。   皇帝愿意让皇后侍寝足矣。   今日虞瑶让大宫女去宣执殿送糕点一事,虞太后同样从流月口中听说了。   对于虞瑶这般举动,虞太后很满意,又晓得虞瑶最在乎这个妹妹,自没有多留她们两个,亦未在虞敏面前多说别的话。只留她们姐妹闲话家常约一盏茶时间,虞太后便放虞瑶和虞敏回凤鸾宫。   乘软轿回到凤鸾宫已是艳阳高照。   去送过糕点、先行从宣执殿回来的流萤快步迎至廊下。   虞敏从软轿上下来又去扶虞瑶,抬头望见流萤,她笑嘻嘻问:“姐姐的糕点送到了?”   流萤福身行礼,笑着答:“送到了的。”   虞瑶看一眼流萤,几不可见冲流萤摇一摇头,示意她勿要多言。   “不过送个糕点这样的小事,哪儿值当你这么上心?”虞瑶带虞敏入得殿内,“方才匆忙,来不及考校你的功课,你且顾一顾自己,别是待会儿一问三不知。”   读书识字,乃至博览群书。   这是虞瑶自虞敏开蒙之时便为她定下的要求。   虞瑶自己也甚喜读书。   宫中常有无聊时,有书籍为伴,可消解许多的无聊与孤寂。   但作为妹妹的虞敏时常认为读书枯燥而乏味。   没有兴趣作为支撑,难以为继。   听见虞瑶要考校她的功课,虞敏几是抱头求饶:“姐姐,大好的日子,何苦提这个?”   虞瑶笑:“休想逃避,我必然是要考你的。”   于是,一个撒娇央求晚点儿再说,一个假作无情一再拒绝。   两姐妹便又笑笑闹闹。   楚景玄到凤鸾宫的时候,虞瑶正对着一摞她挑选过的书籍一一为虞敏讲解,让她出宫时带回府中慢慢看。被示意不必通禀,宫人们悄无声息,楚景玄负手站在虞瑶和虞敏看不见的地方,安静将虞瑶温柔的话语一字一句听在耳中。   “那些读来确实难免艰涩,但慢慢看也能看懂,实在不懂,可请教夫子。”   “知道你偏爱话本,便挑上几本。”   虞瑶笑着把另外一小摞的书册子拿给虞敏看。   最上面一本《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光是瞧见书名,虞敏眼前一亮。   “姐姐真好!”   她终于笑盈盈把书收下,“回府以后,我定然细细拜读。”   “皇后推荐的什么书?让朕也瞧一瞧。”   在珠帘外站得半晌的楚景玄抬脚穿过珠帘,阔步朝虞瑶走过去。   耳边乍传来属于楚景玄的声音,虞瑶微讶中连忙拉着虞敏从罗汉床上下来,垂首规规矩矩与楚景玄福身行礼:“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楚景玄走到罗汉床附近,伸手虚扶一把虞瑶道:“皇后不必多礼。”   目光却落在榻桌上那些书册子。   楚景玄记得前两日来凤鸾宫,撞见虞瑶缩在罗汉床上睡着过去,手里拿着的是一本讲经商的书。   此时他看着那本《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轻挑了下眉。   被免礼的虞瑶觉察到楚景玄的目光,没有迟疑伸手将那摞书册子搬走,交给一旁的流萤,温声说:“只不过几本小女儿家的闲书罢了,不敢污陛下的眼。”   落在楚景玄耳中,更像不愿意让他晓得她看的什么书。   他脸色微沉,抬眸去看虞瑶,而虞瑶冲他莞尔一笑:“陛下可曾用午膳?”   这般如花笑靥楚景玄已许久未在虞瑶脸上见。   今日……是因为她妹妹在?   楚景玄不着痕迹瞥一眼旁边的虞敏。   果然见虞敏一双眸子来回在他和虞瑶之间转着,似乎很关心他们的相处。   呵。   楚景玄心下嗤笑,说到底是为在虞敏面前做戏才这样殷勤?   有意思吗?   楚景玄倒想问上虞瑶一句。   “未曾。”   他一撩衣摆,在罗汉床上虞瑶坐过的那个位置坐下来。   开口询问是否用午膳,本为让楚景玄注意力从那些书册子上转移开。   放在往日,他是不怎么留在凤鸾宫用膳的。   然眼瞧着楚景玄的架势是要留下用午膳,虞瑶心下虽有些抗拒,但又无法开口赶人,唯有装傻,有心道:“陛下要留下一道用午膳么?若是陛下留下用膳,臣妾这便吩咐小厨房多添两道菜。”   言下之意,她已经吩咐过传膳,而当时没有考虑到他。   如若他留下用膳便麻烦些。   楚景玄却平静说:“由皇后安排便是。”   虞瑶无法,扭头低声吩咐流月去让小厨房添菜,又亲自为楚景玄奉一盏茶。   在旁边看着听着的虞敏始终乖乖的默不作声。   私下里她有胆子和虞瑶打趣一声“姐夫”,可终归晓得,当这“姐夫”是天子,与寻常人家是不一样的。   虞敏没胆量在楚景玄面前放肆。   也不希望这位“姐夫”注意到自己,故而噤声不语,一直安安静静。   直至离开凤鸾宫,楚景玄也没有特地问过虞敏什么话。   用过午膳,他未再多留,乘御辇离去了。   常禄在廊下略略停留。   他躬身笑着对虞瑶道:“皇后娘娘命流萤送去的糕点,陛下很喜欢,连吃得许多块。”   虞瑶当常禄有意说些好听话与她,不往心里去,只微微一笑,客客气气说:“如此我便也安心了。”又示意流萤替自己给常禄塞些打赏。   常禄却没有接那荷包,笑道:“皇后娘娘的好意,奴才心领。奴才还得赶着去伺候陛下,便先行告退了。”说着与虞瑶行一礼,退出廊下,快步追上御辇。   直到目送御辇离去,虞瑶才牵着虞敏回殿内。   虞敏笑道:“那位禄公公颇有趣。”   虞瑶关心的却是虞敏午膳用得如何:“方才瞧你很是拘着,可是没吃饱?”   虞敏似觉惊奇:“姐姐难道还藏了好吃的?”   “那也是你爱吃的太多。”   口中虽嗔怪,但虞瑶一样吩咐流萤去端些零嘴儿来让虞敏享用。   待晚点儿消过食,她们姐妹两个又一道午憩。   午后正是盛夏日头最毒的时候。   午憩醒来,太阳落下去些,虞敏缠着虞瑶带她去御花园走一走。   御花园中有一处湖水种满荷花。   虞敏从前见过,晓得这个季节那湖最是漂亮,故而缠着虞瑶来游湖赏花。   宫人提前在湖边备下小舟。   风吹碧波皱,日光自天幕倾斜而下,将湖面上的荷花镀上一层金光。   泛舟湖上,清风徐徐,鼻尖萦绕着丝丝缕缕清幽花香。   被碧绿荷叶和娇艳荷花团团包围的虞敏,脸上不禁流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憨。   “太美了。”   虞敏连连赞叹,一时记起凤鸾宫花几上有一尊白釉荷花如意云纹花觚,用来供荷花正好,便生出采荷的念头。   询问过虞瑶,得到应允,负责撑船的小宫女机敏将小舟划得慢一些。   虞敏便得以探着身子去摘荷叶、采荷花。   荷叶枕着荷叶躺在小舟上。   未几时,含苞待放的粉白花朵堆起一座小山。   虞敏尽兴不已,想着再多摘两朵便收手,指挥小宫女往前划去。她笑吟吟和之前一样拨开荷叶,手指才够上花茎,余光恍惚瞥见水中有什么,下意识望去,一眼之下却是大惊失色,惊叫出声。   “姐姐姐姐——”   虞敏双眼紧闭、身子不住往后缩,手胡乱指向水面,“那儿、那儿好像有什么东西!”   在听见虞敏的尖叫声的一刻,虞瑶已转过身子望过来。   她往湖水中望去,带看清楚水中的景象,也如虞敏一般大惊失色,下意识闭眼,倒吸一口冷气。   水里……   竟飘着一个死人!   “快,回岸边。”   忍下因方才看清楚水中一幕引发的难受,虞瑶吩咐撑船的宫女。   忽来的意外使得这场游湖变得不再愉悦。   回到岸边,见虞敏脸色煞白,虞瑶当下命流萤先行送虞敏回凤鸾宫。   虞敏已然被吓傻了,整个人愣愣的,任由流萤扶着她离开。   留下来的虞瑶则又喊来宫人打捞水里的尸体。   慎刑司的人也赶到御花园。   虞瑶没有离开,等着他们查验清楚这个宫人真实身份。   出了人命,又面对作为皇后的虞瑶,慎刑司的人不敢怠慢。   不过小半个时辰,他们查验清楚,回禀道:“皇后娘娘,此人应当是昭熙殿的宫女小兰。”   昭熙殿的小宫女?   虞瑶深深皱眉,昭熙殿住着的是贵妃霍雪桐,此事便难免与霍雪桐有牵扯。   “你们且将人带回去,先查清楚死因。”   吩咐过慎刑司的人几句后,见已暮色四合,虞瑶先离开御花园。   回凤鸾宫的一路上,虞瑶心绪不宁。   这小宫女若遇到什么事、自己想不开倒也罢了,若……   “皇后娘娘何不借由此事敲打敲打霍贵妃?”   跟在虞瑶身后的流月觉察出虞瑶的犹豫,低声道,“何况,二小姐已经撞见这一桩事了。”   “皇后娘娘难道打算让二小姐认为您在宫里毫无威严吗?”   “倘若不查,不还那小宫女一个公道,皇后娘娘认为二小姐会怎么想?”   流月的话说中虞瑶的心事。   妹妹已经撞见了,更何况那是一条人命。   “左右有太后娘娘撑腰,皇后娘娘又何必畏惧?”流月低声继续说,“太后娘娘仁慈,陛下仁厚,哪怕宫人犯错,也是轻易不会处死的。即便那小宫女犯下大错,也当交由慎刑司处置,而非动私刑。”   虞瑶入宫之后,的确不曾见姑母与皇帝陛下随意处死宫人。   她蹙眉想一想:“太着急反倒像针对霍贵妃,等慎刑司给出一个说法,再行禀报陛下也不迟。”   “皇后娘娘高见。”   见虞瑶已想清楚该怎么办,流月当即敛话,垂首应道。   作者有话说:   护妹狂魔即将重拳出击(× 第7章 侍墨   御花园闹出来的一场动静不小,何况连慎刑司的人也赶过去了。   事情很快传到楚景玄耳中。   他抬眼望向玉阶下向他禀报此事的常禄。   “如何发现的?”   “是皇后娘娘携虞二小姐前去御花园游湖赏花。”常禄道,“听说虞二小姐和娘娘都受惊不小。后来娘娘命人将尸体打捞上岸,又让慎刑司的人去了,慎刑司已确认那小宫女生前在昭熙殿做事。”   听罢常禄的话,楚景玄一时不语。   他手指慢悠悠轻敲两下龙案:“你去一趟慎刑司,让他们细细查清楚那名小宫女的死因。”   “是。”   常禄领命,当即行礼告退。   楚景玄收回视线,垂眸看面前摊开的书册子。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说是话本,实则乃是一出北杂剧。   讲的是一位风尘女子宋引章遭受纨绔子弟周舍欺骗,以为嫁得良人,婚后却备受欺凌、饱受煎熬,为脱离苦海,写信求助另一位结识已久的风尘女子赵盼儿。赶去相救的赵盼儿凭借美貌与手段,最终成功从周舍手中救出宋引章。   虞瑶既让自己妹妹看,定是喜欢的。   楚景玄合上书,记起白日在凤鸾宫用午膳的时候,虞瑶甚至主动为他布菜。   那般殷勤,甚是稀罕。   她似乎很怕虞敏会发现他们关系并不和睦,可她有什么好怕的?   楚景玄冷着一张脸起身走到窗边。   已是夕阳西斜,目之所及,花木被斜阳余晖笼上一层暧昧光泽。   负手立在窗边的人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只眉目森然,深邃如寒潭的眸子久久凝睇窗外风景。   御花园里发生的事同样传到妃嫔们耳中。   昭熙殿也无例外。   大宫女丹夏进来禀话的时候,霍雪桐正躺在美人榻上,一面让宫女为她揉肩捶腿一面享用着冰镇过的葡萄与寒瓜。丹夏上前在她耳边低语一句,她脸色骤变,立时开口屏退左右宫人,留丹夏一个。   “怎么回事?”   霍雪桐被丹夏扶着坐起身,眉眼笼上愁绪,急急追问。   丹夏将御花园里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听闻乃虞瑶撞见那个小宫女又专程令慎刑司的人去,霍雪桐银牙暗咬:“她定是冲着我来的!”   丹夏眉眼低垂,默一默道:“贵妃娘娘为何这样说?”   霍雪桐不悦望向她,丹夏继续道,“那个叫小兰的小宫女前两日粗手粗脚摔了娘娘心爱的盆栽,娘娘不过责骂她两句,也不曾罚,谁知她胆子小成这样,竟闹出这种事,偏又冲撞皇后娘娘。”   “贵妃娘娘也预料不到会发生这些事。”   “只如今皇后娘娘和虞二小姐受惊,贵妃娘娘心下自责,故而前去赔罪。”   “赔罪?”霍雪桐柳眉倒竖,轻哼一声,“我可没做错什么。”   丹夏耐心劝道:“不拘是陛下抑或是太后娘娘,皆从不轻易处死宫人,娘娘也是知道的。”   “这会儿到底闹出人命,虽说不过一个小宫女,但事情可大可小。”   “娘娘当以退为进。”   霍雪桐有些不耐烦:“你瞧不出来她闹出这么大阵仗,便是要寻机对付我吗?前两日陛下宿在凤鸾宫,许叫她翘起尾巴,认为我好欺负。我若去赔罪,同送上门给她看笑话有何区别?我才不去!”   丹夏欲再劝:“贵妃……”   “好了,我心里有数。”霍雪桐截断她的话,“你方才说的很对,我哪儿料想得到那小宫女这般脆弱?”   “她做错事,我责骂她两句,她竟寻死觅活,这也怪我不成?”   “我唯有求陛下帮我主持公道了。”   霍雪桐自认想出个满意的、将她自己摘出去的法子,心情一下好转。   她从美人榻上下来:“去吩咐准备热水,我要沐浴梳妆。”   丹夏见说服不了霍雪桐,也无法,唯有领命。   霍雪桐想着虞瑶对付她的算盘要落空,揽镜自照,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   ……   虞瑶从御花园回到凤鸾宫,受惊的虞敏情绪仍未平复。   到底年纪尚小,又从未见过这种事情,一时半会难以冷静下来也是有的。   “太医可来过?”   虞瑶见虞敏怯生生一张小脸,忧心忡忡。   “太医来过,说二小姐乃受惊心悸,开得一副安神的药方,现下正命人煎着药。”流萤回答过虞瑶的话,又道,“娘娘方才在御花园也受惊了,待汤药煎好,娘娘也同二小姐一起服用一些才是。”   虞瑶颔首,算认可流萤的建议。   她伸手拨开虞敏额前碎发,见虞敏眼巴巴望着自己,模样可怜,如受惊的小鹿,愈发心疼。   “姐姐……”   虞敏低声喊得虞瑶一句,寻到她的手掌握住,“那个宫人……”   “姐姐在。”   虞瑶柔声哄着妹妹,“那小宫女的事也会查清楚的。”   “嗯!”   虞敏相信虞瑶,因她的话而稍微安心,握着虞瑶的手掌放在自己脸颊上,乖巧蹭一蹭。   知道虞敏恐怕没什么胃口,虞瑶让小厨房煮粥来当作晚膳。   喂妹妹喝过粥和汤药,她哄着虞敏睡下。   谁知到得半夜虞敏却浑身滚烫。   虞瑶又让人去请太医,如是一通折腾过后,真正睡下便很晚了。   虞敏是因白日受惊而发热。   虽说不算严重,但在虞瑶的照顾下,也吃得两日太医开的药才恢复大半。   只连着几夜睡不安稳。   哪怕喝过安神的汤药依旧夜夜要叫噩梦魇着,令虞瑶心疼不已。   这期间,慎刑司那边倒查清楚小宫女死因——   名叫小兰的小宫女是先被人敲昏以后扔到水里淹死的。   虞瑶听过慎刑司的禀报,未置一词,只道他们辛苦,让人退下。   然既查明死因,知这小宫女是被人谋害,便总归该有个正经的说法才行。   “流萤,替我梳妆。”   暗忖过片刻,虞瑶对流萤说着,又吩咐流月让人备轿。   小兰生前是在昭熙殿当差的小宫女。   她被谋害,当真要查、要审,无疑从昭熙殿查起、从昭熙殿宫人审问起,如此势必牵扯霍贵妃。   虞瑶准备去见楚景玄。   六宫皆知霍雪桐是楚景玄的宠妃。   宫女小兰被打捞上来那日,霍雪桐亦曾去过宣执殿面见楚景玄。   她也得去见皇帝一面才行。   大约只有皇帝不插手、不有意袒护,此事才查得明白。   否则……   即便真相摆在眼前也全无用处。   楚景玄会允许她查吗?   虞瑶不确定,可前去宣执殿,她同样打定主意不会退缩。   慎刑司得过楚景玄吩咐,不敢怠慢,仔细查明小宫女死因,在去凤鸾宫回话之前已将查明的结果禀报他。是以虞瑶来宣执殿见楚景玄的时候,知道虞敏这几日病着的楚景玄也清楚她是为什么而来。   宫人通禀过后,虞瑶在宣执殿外略略等得片刻便被楚景玄召去殿内。   她走上前,在玉阶下住步向楚景玄福身行礼。   本在殿内端茶研墨的常禄悄声退下。   轩敞的宣执殿正殿内转眼余下坐在龙案后的楚景玄与站在玉阶下的虞瑶。   “过来侍墨。”   楚景玄免了虞瑶的礼便使唤起她。   虞瑶念着左右要与楚景玄说事,一福身,沿着玉阶拾阶而上,目不斜视走到龙案旁去。心底慢慢酝酿着说辞,她一面挽袖帮楚景玄研墨,一面徐徐开口:“陛下,臣妾有一事想要禀报。”   楚景玄问:“何事?”   虞瑶目光落在眼前的一方砚台上:“前两日,臣妾与妹妹在御花园游湖,无意发现一具小宫女的尸体。”   “臣妾身为皇后,掌管六宫,有维护六宫安宁之责,故而当即将慎刑司的人喊去了。这两日慎刑司的人紧赶着查明那小宫女死因,乃是被人敲昏以后推下水。”   “似有人在宫中兴风作浪、蓄意谋害宫人,臣妾职责所在,想查明真相。”   “陛下以为如何?”   虞瑶一字一句说得镇静,心里却打着鼓。   偏偏半晌没有等来楚景玄半个字。   虞瑶悄悄抬了眼看他。   见他手中一支毛笔铁画银钩,似乎未认真听她的话,不由蹙眉。   “臣妾……”   虞瑶又出声,楚景玄忽而开口问,“是哪宫的宫女?”   “毓秀宫。”   虞瑶回答过他一句,索性直白告诉他,“生前在霍贵妃的昭熙殿当差。”   楚景玄的反应让虞瑶确信他已知晓这桩事情。   虞瑶便又道:“臣妾入宫至今,头一回碰上有宫人死得不明不白。”   “倘若这次随便揭过,只怕助长嚣张气焰。”   “往后许仍要发生这样的事。”   楚景玄沉默听罢虞瑶这些话,却嗤笑:“皇后当真是为了六宫安宁才想查明真相吗?”   虞瑶蹙眉:“陛下何出此言?”   “朕还以为,皇后是心疼自个妹妹受惊才惦记着查个明白呢。”   楚景玄搁下手中毛笔,“看来是朕想岔了。”   “皇后自认查明此事乃职责所在又何必特地来向朕禀报?”   “只管安排人去查便是。”   虞瑶研墨的动作顿住。   楚景玄话语中那一股冷诮她不陌生,自她入宫,多少次皆这般,叫如何滚烫的心也跟着冷下去。   “是,此乃臣妾职责所在,臣妾必会查明。”   虞瑶虽不愿,但觉察出他别有心思,唯有道,“姑母也会赞同臣妾的。”   一句话却似将楚景玄激怒。   他猛然站起身,脸色刹那间阴沉到极点。   “虞瑶,你真当朕不知道你心里都在盘算着些什么?”   他伸手捏住虞瑶的下巴,迫她仰头看他。   虞瑶看见他淡漠的一双眸子,眼底铺满嘲讽。   “你怕你妹妹知道朕对你不好,可你说一说,朕该对你好吗?”   手中一方龙纹墨跌落在地。   闷响声顷刻归于沉寂。   虞瑶别开脸,推开楚景玄的手臂淡淡道:“是臣妾不配。”   “但臣妾仍会想法子查清楚小兰被谋害的真相,陛下英明仁厚,为六宫清平风气,理应支持臣妾此举。”她垂眉敛目退开两步,规矩冲楚景玄一福身,“陛下诸事繁忙,臣妾不便多叨扰,先行告退。”   起身时,余光不经意瞥见龙案上放着本《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虞瑶没多在意,只留给楚景玄一个背影。   作者有话说: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元代关汉卿创作的元杂剧。   故事梗概:汴梁歌姬宋引章不顾与秀才安秀实的婚约,轻信富家子弟周舍并嫁给了他,婚后遭遇周舍毒打,书信求救姐妹赵盼儿。赵盼儿巧用计谋,从周舍手中骗得休书,成功解救宋引章。周舍发觉中计,告到官府。安秀实也到官府状告周舍夺妻之罪。在人证物证面前,周舍理屈词穷,被州官杖责六十大板,削为庶民,落得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的可耻下场。安秀实与宋引章终于结为百年之好。   ~   原来女鹅第一拳给了楚狗啊(狗头 第8章 关心   虞瑶从宣执殿出来便意识到自己太冲动。   可不提及姑母,以他想要偏袒霍雪桐的那份心思,她许是什么也做不了。   未曾想他会针锋相对提及虞敏。   乃至为偏袒霍雪桐,竟搬出妹妹来威胁她……   只是要查,究竟会查出来什么、究竟怎么一回事现下根本说不清楚。   凡事要讲究证据。   或许那小宫女与旁的宫人有私怨,遭对方报复,方才有此劫难。   未必与霍雪桐有关系。   他却急不可耐,不留商量余地。   莫不是他心里也十分清楚,霍雪桐往日常有苛待宫人之举?   虞瑶匆匆步出廊下,思及此,脚下步子一顿,紧抿着唇,回头朝着宣执殿的正殿望去一眼。   在原地迟疑过几息时间,终是没有回去。   说出口的话便如覆水难收。   单单她要查这件事,或已触他逆鳞,回去对着他低声下气也不会有用处。   归根结底,他们之间一段孽缘。   偏谁都挣脱不得。   守在殿外的常禄见虞瑶面色发白出来,觉出气氛不妙。   果然虞瑶离开宣执殿未及片刻,殿内传来一阵“哐哐当当”的动静。   常禄忙疾步入得殿内。   于是见地上墨汁飞溅,书册子与碎瓷片纠缠在一起,处处狼藉。   抬眼一瞧,望见楚景玄的左手鲜血直流。   常禄心惊肉跳,不敢怠慢,扬声吩咐小太监赶紧去太医院请御医来。   明知与皇后娘娘有关,亦是半个字不敢多提。   记起虞瑶从宣执殿出来时的发白的一张脸,常禄暗暗叹一口气。   眼瞧这几日陛下和皇后娘娘关系好转……   却竟又如同过去许多时候那样,两个人说闹翻便闹翻。   虞瑶心思沉沉乘软轿回凤鸾宫。   流萤跟随她来宣执殿。   但直到回去凤鸾宫,扶着虞瑶从软轿上下来,她才敢低声问一句:“陛下不让娘娘查吗?”   “没有。”   虞瑶轻声否认道。   楚景玄的那些话没有哪一句是明明白白不允许她查的。   她从宣执殿出来的时候,他也不曾说过不许。   流萤又看一眼虞瑶,愈发担忧:“如此娘娘为何脸色这样差?”   虞瑶听言微怔,抬手摸一摸自己的脸:“许是这两日忙着照顾敏敏,休息得不太好,不碍事。”   “有些话奴婢知道不当说,却又心疼娘娘,忍不住想说一说。”咬一咬唇,流萤横下心道,“娘娘心善,想为那小宫女讨公道,想让二小姐相信世间自有公正礼法……可若为此事,惹得陛下不快,到头来,仍是娘娘背地受罪。”   “奴婢没有娘娘的气量。”   “娘娘在宫里这两年光保全自己便耗尽心力,如何顾得上这些事?”   “为奴为婢,由来也是遭人轻贱。”   “娘娘能有这份心,想来小兰泉下有知,一样感激娘娘。”   说到最后,流萤语声低落,眸光也变得黯淡。   正所谓兔死狐悲,如今见那小宫女遭遇,她同为婢女难免伤怀,晓得自己不过运气好,遇到一个好主子。   又恰因自己遇到一个好主子,心怀感激。   她盼着虞瑶好,不想看虞瑶受苦,不想帝后不和,叫妃嫔们看虞瑶的笑话。   “有姑母在,我不会有事的。”   虞瑶明白流萤担心她,没有计较她那些话,反过来低声安抚,顿一顿又道,“敏敏还小。”   “可倘若有一日……娘娘又准备如何自处?”   流萤眼眶泛红,“二小姐也终会长大,无法永远活在娘娘的庇护之下。”   虞太后的身体究竟能撑多久,哪怕太医院也说不出个准话。   然而在这件事上,虞瑶表现得坦然:“流萤,那一日迟早会来,何必早早为此伤怀?”   “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之后要怎么办毕竟要等那一日来了才好仔细谋划。”   已经身为皇后的她能往哪里逃呢?   至少姑母在一日,妹妹性命捏在他们手里一日,她注定逃不了。   她必须得撑住,她希望姑母的身体一样撑住。   撑到她的妹妹真正长大,撑到她的妹妹真正脱离虞家,才会有她想办法逃脱这似海深宫的一天。   “流萤,我也知敏敏迟早会长大,我没办法一直庇护她。”   “可长大需要时间。”   原本从宣执殿回来,虞瑶有些烦闷。   但因流萤的话仔细梳理下心绪,那股烦闷便渐渐消散。   虞瑶在廊下停下脚步,见流萤眼泪将落未落,反倒忍俊不禁:“好啦,多大点事。你哭丧着个脸,待会儿让敏敏瞧见,还得我替你遮掩,这不是给我裹乱吗?”   流萤被她说得当真落了泪,又连忙抬手拿手背迅速擦去。   虞瑶笑一笑,抬脚入得殿内看妹妹去了。   ……   和虞敏一起用过午膳,虞瑶小憩得一阵,留下流萤照顾虞敏,带上流月去往毓秀宫昭熙殿。   目下已经惹得皇帝不高兴,该查的自然要查。   但霍雪桐不在昭熙殿。   同住在毓秀宫的冯嫔冯汐岚和采女叶秀莹见虞瑶来了,迎出来同她请安。   “冯嫔和叶采女都免礼。”   虞瑶看着她们问,“霍贵妃去了何处?”   叶采女比冯嫔性子内敛,也更老实规矩,便轻声说:“回皇后娘娘的话,妾身也不知贵妃娘娘去了何处。只瞧见晌午贵妃娘娘匆匆出去,似有什么急事。”   晌午出去,直到午后仍不曾回来……   虞瑶心里冒出个猜测,却正当此时,霍雪桐从外面回来了。   霍雪桐没有乘坐轿辇。   日头毒辣,她被晒得脸颊通红,发鬓也微微凌乱,乍看之下有两分狼狈。   往常出现在人前的霍雪桐时时光鲜亮丽。   从未有过这般仪容不整的模样。   冯嫔暗暗打量霍雪桐几眼,叶采女则低下头去,似不敢直视她。   而霍雪桐的眼里只有虞瑶。   瞧见虞瑶在毓秀宫,霍雪桐眸光闪一闪,恨恨盯她一眼,上前胡乱与虞瑶行了个礼便说要告退。   也懒理会福身向她行礼请安的冯嫔和叶采女。   “霍贵妃留步。”   虞瑶出声喊住霍雪桐,不多绕弯子。   “前几日在御花园的湖中发现一具女尸,慎刑司确认过身份,那小宫女名叫小兰,生前在昭熙殿当差。后来慎刑司验过尸,确认小兰乃是被人敲昏后扔水里才溺水而亡的,可见有人蓄意谋害。故而本宫前来提审昭熙殿的宫人。”   虞瑶不希望闹得太难看,客客气气说明情况。   霍雪桐却一听就炸,她一双美目迸出近乎可以称之为恶毒的光。   “皇后娘娘在这装什么菩萨心肠?”   “陛下受伤,皇后娘娘不关心,倒有心情跑来昭熙殿管这些琐事!”   霍雪桐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吃惊。   冯嫔下意识追问:“陛下受伤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伤?”   连叶采女也悄悄抬头看霍雪桐。   霍雪桐想起此事又咬牙,眼神如刀瞪向虞瑶:“谁知道为何?偏皇后娘娘去见过陛下,陛下便受伤了!”   她得知消息,赶去宣执殿。   然陛下却不见她!任由她在殿外晒得大半日依然不肯见她!   怎么会这么赶巧?   偏偏皇后去过宣执殿,陛下便受伤。偏偏皇后去过宣执殿,陛下便不见她。   只怕是皇后没有少借机在陛下面前肆意诋毁。   否则,怎会变成现下这样?   虞瑶清楚霍雪桐不可能拿这样的事乱说,那么楚景玄是当真受伤了。   她去宣执殿见他的时候,他分明……   “霍贵妃岂可血口喷人?”流月不憷霍雪桐,听过她的话,当即道,“如此随意污蔑皇后娘娘,霍贵妃这是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吗?”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教训我?!”   被顶嘴,霍雪桐愈发怒火中烧,上前两步,扬起巴掌便要去打流月。   流月也未站在原地任由她打,一个闪身避开。   霍雪桐猝不及防,扬起的手掌落了个空,又脚下不稳,当着众人的面跌倒在地,发鬓被这一摔闹得彻底乱了。一跤跌得狼狈不堪,哪里有身为贵妃的光彩?   冯嫔和叶采女难得看一回霍雪桐的笑话,只强忍笑意。   虞瑶看霍雪桐这幅模样,蹙眉命呆傻立在一旁的小宫女赶紧把人扶起来。   被宫女从地上扶起来的霍雪桐头昏眼花。   虞瑶见她浑身虚软,热汗涔涔,怀疑她中暑,便让宫女赶紧把她先扶回昭熙殿去,又命人去请太医为她看诊。   霍雪桐犹想挣扎着斥责流月,却身上无力,说出的话软绵绵,毫无威慑。她觉出自己身体不适,不得不暂且放过流月,任由宫女扶她回殿内。   虞瑶想提审昭熙殿宫人的事也被迫搁置。   左右已经知会过霍雪桐,略晚上两个时辰没有大碍,一时便离开了。   从毓秀宫出来,虞瑶对流月道:“你又这般得罪于她,她是不见得记恨你,只算到我的头上。”   “皇后娘娘往日太纵着她了。”流月不喜虞瑶的软弱可欺,更不喜霍雪桐的嚣张做派,“您是皇后娘娘,她纵为贵妃,也无资格在皇后娘娘的面前作威作福。”   话不投机半句多,虞瑶懒得与流月辩论。   流月是姑母倚重的人,由来不怎么愿意乖乖听她的话。   要想法子把流月弄走不难。   但走了流月,姑母照样会安排其他人放在她身边。以姑母的性子,只怕换一个人来会比流月更令她头疼。   虞瑶不说话。   流月却没有就此住口。   “霍贵妃方才道陛下受了伤。”   “皇后娘娘是否该如霍贵妃一般去宣执殿探望陛下?”   坐进软轿的虞瑶看一眼正站在软轿旁的流月。   她接过流月递来的一柄碧叶清莲罗扇,沉默一瞬道:“去吧。”   皇帝受伤因由不明,本不该宣扬。   可霍雪桐已当着许多人的面将此事宣之于口,知道的人定然会越来越多。   去一趟也好,虞瑶想。   但倘若当真如霍雪桐方才所言,与她惹得皇帝发怒有关……   皇帝此时只怕未必肯见她。   只候在殿外的常禄见虞瑶过来宣执殿,直接请她入内。   虞瑶顺利入得宣执殿。   常禄说楚景玄在侧间,她便独自穿过正殿,往侧间的方向走去。   殿内异常安静,虞瑶放轻脚步,走到侧间附近,望见楚景玄闭目半靠半躺在一张逍遥椅上。他搭在逍遥椅扶手上的左手缠着一圈圈白布,大约是受伤的那只手,身上别处则一时瞧不出来问题。   不知是否觉察虞瑶目光,楚景玄缓缓睁开眼。   他凝视着站在不远处却不再靠近的虞瑶,丰神俊朗的一张脸辨不出情绪。   “虞瑶,你痛苦吗?”   楚景玄的话仿佛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虞瑶一怔,没有回答,也无从回答这个问题。   再痛苦也是不能说的。   楚景玄却似乎不需要她的答案,嘴角的笑透出凉薄,说出口的话残忍而真实:“可惜,一日做了朕的皇后,这辈子你便只能被困在这皇宫里,永远和朕作伴。”   作者有话说:   虞瑶:大郎,该吃药了。 第9章 包扎   流光容易把人抛。   短短几年时间,一切已变了样。   虞瑶回想起来那些情窦初开、暗生情愫的日子,竟觉遥远。   甚至清楚感知自己从前的过分天真。   直到十五岁那年,书房一场寥寥数语的谈话令她如梦初醒。   少女心事无声无息化为齑粉,伴着苦咸的泪水,湮没在无人知晓的深夜。   痛苦吗?   即便痛苦,痛苦的人却不会只有她一个。   骤然听见楚景玄的话,虞瑶下意识以为那句话是问她,细品才觉得楚景玄分明在问他自己。   诚如她轻易无法逃脱深宫束缚,他再不愿意,不也得认她这个皇后?   有那么一个瞬间,虞瑶恍然觉得她和楚景玄同病相怜。   但这个念头仅有那么一瞬而已。   他是皇帝,万人叩首。   他的手里握着至高无上、生杀予夺于心的权利,怎么可能真与她一个弱女子同病相怜?   哪怕同样被这段孽缘束缚,对于楚景玄,大约痛苦的日子是看得到头的。   而在那之前,他们两个人唯有一起忍耐。   虞瑶站在侧间外,一时脚下不动,静静看重新闭上眼的楚景玄。   回想不过在三两日之前,因久违和妹妹相见,她满心欢喜。本以为妹妹在宫里这些天必日日也都欢喜,谁知撞上那么一桩事情,妹妹受惊生病,她又与陛下一通争吵……闹得现下所有人都不开心。   虞瑶却也大致清楚为何会变成这样。   无外乎事情牵扯到霍雪桐,惹得他不高兴,才叫他言语上如此不留情面。   兼之她冲动之下,在他面前逞了回口舌之快。   彻底点燃他一腔怒火。   但,总不能一天之内吵上两次。   静静看得楚景玄半晌,虞瑶抬脚走上前,在逍遥椅旁蹲下。   想起方才叶秀莹说过霍雪桐晌午离开昭熙殿,而霍雪桐直到午后才回去,又似中暑,虞瑶心下有计较。她垂眸看着楚景玄受伤的那一只手,主动放低姿态,温声问:“陛下可曾用午膳?”   楚景玄没有回答。   虞瑶又问:“御医来过,可开了药方?”   她温声软语的关心,陷在逍遥椅里的人似不怎么买账。   楚景玄仍是之前那样淡漠冷然的语气:“这儿没别人,你不必委屈自己做这样的戏。”   虞瑶看他一眼,没有接话,径自起身出去了。   闭着眼的楚景玄听见脚步声远去,睁开眼见侧间空空荡荡,沉默一瞬,眼底掠过一丝阴郁之色。   “禄公公,御医可曾为陛下开过药方?”   楚景玄没办法好好说话,虞瑶干脆从殿内出来找常禄。   左右楚景玄是否用膳、用药这些事,负责贴身服侍的常禄定然一清二楚。   常禄与虞瑶见了个礼,方躬身道:“回皇后娘娘的话,陛下午间不曾用膳,也尚未喝药。”   虞瑶颔首,吩咐说:“让御膳房准备些吃食,把汤药也送来。”   常禄应一声“是”,即刻去办。   准备吃食到底需要时间,虞瑶也暂且不回侧间以免惹楚景玄不痛快。   记得宣执殿附近的一处小花园种着栀子花,正值花开时节,虞瑶索性去小花园转一转。拿捏着分寸,折回来时,吃食和汤药一道送来了,她从常禄的手中接过食盒,重新入得殿内,回去侧间。   一脚踏入侧间,便见楚景玄目光幽幽望着她。   虞瑶忽视楚景玄眸子里透出的古怪,语气温和道:“不管怎么样,陛下总归得用膳喝药。”   楚景玄只是盯着她看。   虞瑶便自顾自将手中那小捧栀子花放进博古架上的一个花觚里,又走到桌边放好食盒。   去净过手,她回到逍遥椅旁,本想问楚景玄在何处用膳,却在靠近之后先发现他左手缠着的白布染上血迹。她记得之前过来侧间见到他的时候,他左手缠着的白布干干净净,并无血染的情况。   虞瑶深深皱眉,终于忍不住抓过楚景玄的手。   掌心摊开,看得愈发分明,是他左手才被处理过的伤口又在流血了。   “方才明明……”   疑惑的话只说出口几个字便顿住,虞瑶反应过来,许是楚景玄自己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楚景玄不耐烦自虞瑶的掌中抽回手:“回来做什么?”   “臣妾未曾离开。”虞瑶纠正他。   “陛下左手的伤口又流血了。”   赶在楚景玄和她计较回来不回来这件事之前,虞瑶先道,“臣妾出去吩咐一声让人去请御医。”   “不许去!”   楚景玄霍然起身,拽住虞瑶的手腕。   手腕处传来楚景玄左手缠着的白布略粗糙的触感,虞瑶惊讶回头,视线往下,落在楚景玄的手掌上。微微一怔,她哄着楚景玄松手道:“是,臣妾遵命。”   伤口应是很疼的。   见楚景玄眉头也不皱一下,虞瑶倒是佩服他。   说去请御医是念着得有人给他处理伤口。   然而他说不许去。   虞瑶深想两分,心觉不请御医也罢。   皇帝陛下一天之内连请两回御医,偏她在宣执殿,当真要变成她的罪责了。   动静越大,越要传到妹妹耳朵。   她不想这样。   但伤口不能放任不理。   扶楚景玄坐回逍遥椅里面,虞瑶在侧间找到一个小药箱,有包扎伤口用的白布以及止血的伤药。   药箱放在逍遥椅旁的小几上后,她去搬来张玫瑰椅,在楚景玄身边坐下。   楚景玄冷眼看她,怪声怪气:“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皇后身上的本事可真不少。”   这是在说她为了妹妹有意讨好。   虞瑶忍耐着,只握住楚景玄左手手臂,让他掌心摊开,去解缠绕的白布。   “臣妾笨手笨脚,恐不小心会弄疼了陛下。”   “请陛下恕罪。”   楚景玄似又要发作,嘴巴张一张,忽见虞瑶凑得极近看他手上伤口,掌心仿佛能感觉到她的鼻息,硬生生闭了嘴。想抽回手,手掌却被虞瑶两只手捧着,他寒着一张脸,像竭力克制,方一动不动。   却难得见楚景玄一副吃瘪又乖顺的模样。   虞瑶嘴角弯了弯,小心翼翼帮他处理起伤口,重新洒过药粉,细细包扎。   笨手笨脚是假,不怎么会包扎是真。   磕磕绊绊终于包扎妥当,虞瑶暗暗松下一口气:“好啦。”   抬头一看,楚景玄额头冒了汗。   虞瑶迟疑中问他:“陛下可是觉得热?”   “不热。”   楚景玄咬着牙回。   虞瑶不疑有他“哦”一声,整理好药箱,她又去净手。   回来以后同样不再问楚景玄要在何处用膳用药,径自将食盒提过来放在逍遥椅旁的小几上。   虞瑶自己不怎么能吃烫的东西,舀起一勺牛肉粥,便习惯性吹一吹。   发觉楚景玄在看她,慢一拍记起本不必如此。   她脸颊微烫,佯作不曾发觉,将瓷勺递至楚景玄唇边:“陛下若不喜臣妾去查那小宫女为何被人谋害、被什么人谋害,索性派安公公或禄公公去查可好?”   楚景玄没说话,也不吃粥。   虞瑶耐心等得一会儿,正要缩回手来,他又张嘴将粥吃了。   她的提议,楚景玄没拒绝,似乎有商量余地。   虞瑶心弦稍松,不急在这一刻多说,专注喂楚景玄吃完粥,再喂他喝药。   食盒另有一小碟蜜饯。   猜是为喝过汤药去去嘴巴里的苦味才准备的,虞瑶放下药碗后,便掂了颗蜜饯喂给楚景玄。   吃进嘴里,楚景玄才明白是什么。   他向来不喜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可有些人从来不知道。   虞瑶对这事的确不知情,她入宫之后不曾有机会仔细了解楚景玄的喜好。是以,拿蜜饯喂过楚景玄,她自顾自摸出帕子替他擦一擦嘴巴,又起身去倒一杯冷茶。   “安公公和禄公公皆是陛下身边得力的人,想是很容易能够查清真相。”   在玫瑰椅上坐下来,虞瑶旧话重提。   此前念着是一个小宫女的事,楚景玄大约不愿意派人去查,因而想着自己揽下来这事。   但若他愿意派身边的大太监负责查明情况,她也可以放手。   是否与霍雪桐有关现下辩不清。   虞瑶无意针对她,且知道哪怕同她有关,证据难查,至多如流月之前说的那样,敲打敲打而已。   无意针对谁,更无心为此为难自己。   退一步,可以查出来是谁对那小宫女动的手亦是好的。   耐心等待却未等到楚景玄认同。   虞瑶又轻声道:“今日是臣妾不对,惹陛下不快,臣妾定反躬自省,日后谨言慎行。”   楚景玄抬眸看她:“你妹妹几时回去?”   虞瑶说:“妹妹前几日受惊病得一场,现下好转许多,待彻底休养好,臣妾便命人送她回去。”   “几时?”楚景玄问。   宫里乱糟糟,虞瑶也不愿虞敏多待在这个地方,便回:“过两日。”   “好。”   楚景玄把大太监常安喊进来,吩咐,“你带上人去提审昭熙殿的宫人,两日之内查明那小宫女为何人所害。”   常安在侧间外躬身领命,退下了。   看向常安的虞瑶慢慢收回视线,听楚景玄问:“还有事?”   听来是想要赶人。   虞瑶识趣起身,一福身道:“陛下好好休息,臣妾先行告退。”   楚景玄什么话也没有。   虞瑶如进来时那样提上食盒,悄声出去。   ……   楚景玄受伤之事,果真飞快叫六宫知晓。   虞瑶下了死命不许宫人在虞敏面前提,虞敏便不知情。   宣执殿这些天热闹不凡,而两日后虞敏要出宫回府,虞瑶珍惜这短暂的姐妹相见时光,连着两日不去别处只待在凤鸾宫陪妹妹。虞敏身体已无大碍,虽心有余悸不愿去外面,但姐妹两个待在一处,光是吃吃喝喝,照样许多乐趣。   两日的时光转眼而过。   虞瑶让流萤流月带着人收拾起要让虞敏带回去的东西。   “那名小宫女的事,陛下命人去查了。”   虞瑶告诉虞敏,“只需要时间,你无须太挂心,回去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虞敏用力点头:“好!”   虞瑶微笑摸一摸她的发鬓,让流萤取来只紫檀木鎏金匣子。   “下个月是你生辰,我提前挑好生辰礼给你,想必不会有人比我这个做姐姐的更早。那我便是头一个祝贺你生辰的。”她把匣子交到虞敏的手上。   “多谢姐姐!”   虞敏欢喜接过匣子,“能打开看看吗?”   虞瑶颔首,虞敏伸手拨开铜片锁扣,匣子里是羊脂白玉的玉兔吊坠。那玉兔小巧精致,栩栩如生,可爱至极。虞敏一眼便喜欢,愈发高兴,禁不住张开手臂去抱虞瑶,呜呜撒起娇:“姐姐真好!”   “你喜欢便好。”   虞瑶笑着轻拍虞敏后背,又摸一摸她的后脑以作安抚。   正当这会儿,小宫女进来禀报:“皇后娘娘,安公公在殿外,说是来回禀宫女小兰那桩案子。”   虞敏乖觉松开虞瑶,虞瑶示意将常安请进来。   楚景玄那时命常安两日之内查明宫女小兰为何人所害。   当真便两日。   常安被请进殿内,隔着珠帘与虞瑶行礼请安,也留在珠帘外面回话。   虞瑶问:“安公公可查清楚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查清楚了。”   “那谋害宫女小兰的小太监,奴才已让人押来了凤鸾宫,娘娘可随时召他进来问话。”   虞敏在这里,虞瑶没让把那个小太监押进来。   她让虞敏留在殿内,自己拂开珠帘出去,常安跟在她身后回到廊下。   看着被两名大力太监压着的小太监,虞瑶转过脸问常安:“安公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常安躬身回:“这小太监私下里强逼小兰做对食不成,便生害人之心。”   虞瑶沉吟了一下:“陛下怎么说?”   常安答:“陛下未有所吩咐,只让押人过来,听凭皇后娘娘发落。”   “那便交给慎刑司按宫规处置。”   虞瑶做出决定,常安应下她的话,未得旁的吩咐,又行礼告退。   “姐姐……”见虞瑶回来,虞敏轻声问,“怎么了?”   虞瑶拉着虞敏坐下,简单和她说明情况。   听罢,虞敏叹一口气说:“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虞瑶道:“逝者已矣,我让人去查过,她家人尚在,已派人去知会,日后也好入土为安。”   “另备下些薄银,届时交给她的家人。”   “希望能给他们些慰藉。”   虞敏点点头。   后来东西收拾妥当,虞瑶带虞敏去清宁宫见过虞太后,随即便派人把虞敏送出宫去了。   杨瑜君被虞太后谴来送一送虞敏。   目送轿辇离开,杨瑜君转过身,对虞瑶福一福:“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吩咐,让娘娘再回一趟清宁宫。”   虞瑶看着杨瑜君:“是何事?”   杨瑜君摇头,复压低声音道:“或与陛下受伤之事有关。”   虞瑶点点头。   因而她未回凤鸾宫,又随杨瑜君去见虞太后。   作者有话说:   提问:女鹅给楚狗包扎,楚狗额头冒了汗,是因为——   A、疼。B、疼。C、疼但不说。   虞瑶:?真的吗我不信 第10章 误会   虞太后已经能从床榻上下来了。   虞瑶随杨瑜君回清宁宫,虞太后正坐在罗汉床上,靠着一个紫檀色绣金线边福禄寿纹的大引枕。   “瑶瑶,来坐。”   见虞瑶进来,虞太后手指轻点自己身旁位置,让她上前来。   虞瑶同虞太后规矩见过礼方才入座。   虞太后眼眸含笑,似心情不错,闲话问虞瑶:“敏敏回去了?”   “是。”   虞瑶低眉顺眼,“已送她出宫了。”   虞太后缓缓点一点头,见虞瑶额头、鼻尖几许汗珠,命宫人奉冰镇过的桂花酸梅汤让虞瑶消暑。   待屏退宫人,只留下杨瑜君和白嬷嬷服侍,虞太后不疾不徐道:“这几日的事你处理得不错,往后也当如此。只陛下前些日子受伤,所为何事?”   “姑母,我也不知。”   虞瑶迟疑中说,“那日我离开宣执殿,陛下尚无碍,后来便从霍贵妃口中听闻陛下受伤。”   虞太后轻笑一声:“她的消息倒灵通。”   “可惜在殿外求得半日,陛下也不曾召见她,哀家瞧着陛下未必多喜欢这个霍贵妃。”   虞瑶却不认为。   只也没有必要反驳虞太后的话,便沉默不语。   “前两日敏敏在,你想多和她待一待,连凤鸾宫也不出,倒罢了。”虞太后端起面前的一盏热茶,喝得两口,搁下茶盏又道,“现下敏敏回府去了,陛下身体有恙,你身为皇后当多多关心陛下。”   “此番宫里闹出人命,虽说未查明与霍贵妃有关,但她平素便多有苛待宫人的流言。哀家已经让陛下罚她禁足抄经,闭门反省,以作惩戒。”   听见虞太后说让楚景玄罚霍雪桐,虞瑶刹那脑袋“嗡”地一声,明显一愣。   回过神来,心下只觉不妙。   在名叫小兰的小宫女之死这一件事情上,在虞瑶看来,楚景玄命身边的大太监常安去查,又在虞敏离开之前给一个交待,她放手,不为难霍雪桐,便形如她与楚景玄之间心照不宣的某种交易。   楚景玄愿意让步,已十分不易。   而姑母非要他处罚霍雪桐,既是为难,也似逼迫,更像她出尔反尔。   因她曾将姑母搬出来压他。   那时乃冲动之言,不是当真有此打算。   且她本以为姑母近来正在休养身体,区区小事,不值当费心神。   敲打霍雪桐确有必要,但不该是这般……   她已想得出来楚景玄会如何发怒,又如何迁怒于她,而她无法辩解半个字。   虞瑶心下惶惶,虞太后却似乎颇为快意,冷哼道:“说到底,是陛下将霍贵妃宠得无法无天。”   “是应该提醒他收敛收敛了。”   许多时候,虞瑶听着自己姑母的话,会有一种姑母太过轻视皇帝的感觉。   那样的一个人,当真会甘愿被虞家摆布不成?   可姑母似乎很有信心。   她委婉劝过,全无用处,反遭一通训斥。   在清宁宫陪虞太后坐得约两刻钟,虞瑶行礼告退,从殿内出来。   守在殿外的流萤和流月迎上前。   虞瑶辞别杨瑜君,步出廊下,流月压低声音,弯着唇禀报道:“皇后娘娘,陛下已下令,道霍贵妃管教宫人不力,罚禁足毓秀宫一月,抄写佛经,闭门思过。”   她语声里对霍雪桐的嘲弄之意藏不住,乃至带上一丝笑意。   “霍贵妃此番想来要伤心不已了。”   虞瑶安静听着,一言不发。   日光浓烈,晒在人脸上,一阵一阵发烫。   清宁宫里虞太后的话仿佛忽然给虞瑶一闷棍。   叫她措手不及,也叫她满心疲惫。   果真从她入宫之初一切便已是一步错步步错。她理应晓得,却时常忘记,皇帝憎她厌她,皆有理由,她夹在虞家和皇帝之间,注定不得安宁。   对虞家,一如她的父亲以妹妹性命相威胁,她除去乖乖听话、当一颗安分棋子,别无选择。对楚景玄,她是虞家人,永远与虞家休戚相关。对她让步,因她是虞家人,待她冷漠,也因她是虞家人。   但那日在宣执殿,楚景玄没有抗拒她帮他包扎、喂粥喂药。   她以为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可以有所和缓。   又天真一回。   流萤看出虞瑶的情况不对,瞪向流月:“你少说两句罢!”   流月但笑:“不过几句实话。”   流萤不与流月争辩,扶着虞瑶走向软轿,轻声问:“娘娘,是回宫吗?”   虞瑶仰头看一看头顶湛蓝苍穹:“回去吧。”   流萤应是,扶她坐进软轿。   软轿的帘子被放下,周遭光线变得黯淡,虞瑶坐在软轿里,低头看身上一袭锦绣衣裙上绣着华丽繁复的纹样。   裙摆一对火红凤凰欲振翅遨游。   虞瑶手指摩挲其中一只凤凰的羽翼,眼底闪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   虽短短时日,但虞敏出宫回府,虞瑶送她离开,再回到凤鸾宫时,忽觉偌大宫殿冷冷清清。细细想,是因少了牵挂,失了惦念,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流月。”被流萤扶着坐下后,虞瑶强打起几分精神。   “派个机灵点的,去打听下昭熙殿的情况。”   霍雪桐从不是安分的性子。   此番被罚禁足抄写佛经,她不可能不闹,虞瑶怕她又生出事端。   这担忧却太迟了些。   尚未派人去毓秀宫打听霍雪桐情况,先已有消息传到凤鸾宫——   霍贵妃得知陛下将她禁足,闹着说要见陛下。   甚至不惜以死相逼,险些闹出人命!   虞瑶听得心惊,又是一阵头疼。   明知霍雪桐不是头一回如此,多半不会真的有事,却不得不赶去昭熙殿。   赶到的时候,霍雪桐已爬到屋顶上去了。   宫人们小心翼翼不敢靠得太近,同样不敢不靠近,唯恐霍雪桐一个脚滑摔下去,摔出个好歹,全都要被降罪。   虞瑶站在庭院里,仰头去看胆大坐在屋顶上的霍雪桐。   冯嫔和叶采女见虞瑶出现,相继上前行礼,冯嫔拧眉:“皇后娘娘,这该如何是好?”   虞瑶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觉得自己不该来,可来了刺激了霍雪桐是错,不来不管妃嫔死活更是错。   正进退两难,不远处传来小太监尖细的、拖长调子的声音。   “陛下驾到——”   虞瑶与冯嫔、叶采女循声望去,只见楚景玄一袭明黄衣袍,如脚下生风,阔步朝昭熙殿走过来。   冯嫔和叶采女忙随虞瑶上前去福身行礼。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虞瑶低着头。   她眼角余光唯一能瞥见楚景玄从她身边经过时的一片衣摆。   但却同样感觉得到楚景玄没有看她一眼。   不过似一阵风,从她身边掠过。   身后很快响起霍雪桐有些虚渺的嘤嘤哭泣声:“陛下终于愿意来见臣妾了……陛下若不来,臣妾今日定要从这里跳下去,好让陛下明白臣妾一片心意……”   未得楚景玄一句“免礼”的虞瑶自顾自起身。   她示意冯嫔和叶采女也起来,恰听见在屋顶上的霍雪桐骤然一声尖叫,三人齐齐回身去看。   便见霍雪桐从屋顶摔下来。   跟在楚景玄身后的两名侍卫飞跃而起,护着霍雪桐平安落地,她似双腿虚软,整个人立时攀在楚景玄的身上。   “陛、陛下……臣妾好怕……”   霍雪桐将脸埋在楚景玄胸前,呜呜地哭。   楚景玄面色铁青,英俊的眉眼积聚起山雨欲来的森冷。   他沉声道:“把霍贵妃扶进去。”   一声令下,无人敢怠慢,霍雪桐的两名大宫女快步上前去扶她。霍雪桐本不愿撒手,被楚景玄盯了一眼,心下犯憷,不得不呜咽着松开揪住他衣袖的手指。   哭哭啼啼的人被扶进殿内。   楚景玄目光锐利扫过外面一众宫人。   “霍贵妃不成体统,肆意妄为,再罚禁足一月抄写心经。”   “但今日之事,若再发生,朕唯你们是问!”   帝王盛怒,昭熙殿的宫人们齐齐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喘,应声领命。   殿内的霍雪桐听清楚楚景玄的话,一脸不可置信,瞪大眼睛,便要冲出去,被丹夏拼命拦下了。   “娘娘何苦此时又出去?”   “皇后娘娘尚在殿外,娘娘冲出去理论,岂非又让皇后娘娘抓住把柄?”   霍雪桐恨恨推开丹夏,恢复理智。   虽不闹着要闯出去找楚景玄了,但怒气难消,若非楚景玄也在外面,这殿内的瓷器无不得遭殃。   虞瑶听见楚景玄要多罚霍雪桐禁足一个月也颇为惊讶。   她本立在原地,不觉上前两步,而楚景玄转过身,四目相对的一瞬,她脚下顿住,没有走上前。   楚景玄看着不远处的虞瑶,抑或该说盯着她。   眸光晦涩难明,叫人辨不大真切。   虞瑶却看懂楚景玄眼中的怫郁与恼怒,无法直视他的一双眸子,别开眼。   而楚景玄朝虞瑶大步走来。   经过她身边,楚景玄特地停下脚步,视线一扫,周遭的宫人连同冯嫔与叶采女识趣退到远处,转眼之间,留楚景玄和虞瑶两个人在此处。   楚景玄一双眸子紧盯住虞瑶的面庞。   “皇后满意吗?满意了吗?”   明明猜到他要误会是她在背后作怪,被这样质问,虞瑶仍心底颤动。   她却语塞,张一张嘴,竟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作者有话说:   中午好!   我的新封面好看吗o(*////▽////*)q 第11章 旧事   楚景玄拂袖而去。   虞瑶低眉,垂在身侧、藏在衣袖中的手握一握拳,扭头追上他。   “我没有。”整个人横在楚景玄面前,虞瑶鼓起勇气,仰起头看他,一字一句轻声说,“我没有出尔反尔。”   楚景玄凉凉盯着她,眸子里寻不见一丝温情。   无声对峙半晌,他蓦地冷笑,仿佛听见什么笑话,反问虞瑶:“是吗?”   “我没有,我不知道……”   虞瑶被楚景玄眼里的冷刺痛,熟悉的无力的感觉将她席卷。   她垂眸,那一点点勉强鼓起的勇气消失得无影无踪,辩解徒留苍白。   楚景玄凝视虞瑶片刻,未置一词。   一片静默中,他只越过虞瑶,大步而去。   冯嫔和叶采女在远处看着。   纵然听不分明楚景玄和虞瑶之间的对话,却瞧得出来两个人闹得很不愉悦。   “霍贵妃真是好命。”   冯嫔酸溜溜开口,“陛下究竟为何这样袒护于她呢?”   同住毓秀宫,冯汐岚自认对霍雪桐有所了解。霍雪桐这样的人无非空有一副皮囊,那般动不动撒泼打滚又自傲自大的性子,与她小门小户的出身很相符,却实在不是一位贵妃娘娘该有的做派。   然陛下对她极为偏爱,极为纵容。   今时今日即使霍雪桐受罚,禁足也非被禁足昭熙殿,是毓秀宫。   何况瞧陛下与皇后娘娘因她闹得这样不愉快。   许根本等不到两个月,她便会被放出来。   这样天大的求不得的福气如何就落到霍雪桐头上了呢?   冯汐岚咬一咬唇,绞着手中帕子,忽听身旁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妾、妾也不知。”   是叶采女叶秀莹。   冯汐岚瞥去,见她瑟缩着身子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目露嫌恶。   “又不曾问你!”冯汐岚没好气地开口。   叶秀莹深深埋下头,甚觉无趣的冯汐岚收回视线,再朝远处望过去,发现虞瑶不知何时已离开。   “罢了,我也先回去了。”   冯汐岚懒懒说着,她的大宫女立时上前扶她。   叶秀莹一福身:“妾恭送冯嫔。”   待到冯汐岚被扶着走远,叶秀莹方起身,对身边的大宫女说:“回去罢。”   转身之时,叶秀莹朝昭熙殿的方向不经意般望去一眼。   她眸光闪烁了下,垂下眼帘,遮掩心事。   ……   虞瑶自毓秀宫出来,没有上轿辇。   她兀自往凤鸾宫的方向走,流萤流月与抬着软轿的小太监不远不近跟着。   朱红的宫墙伫立在甬道两侧。   宫墙之外,入目却是深宫里一片金碧辉煌,高耸屋脊上铺着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映照出刺目的光。   虞瑶走得很慢,也慢慢梳理着此刻心底纷杂错乱思绪。   她知道自己是又犯傻,才明知楚景玄不会相信,仍拦下他妄图解释。   被讥讽实属活该。   心下却禁不住感到一阵一阵悲戚,黯然神伤。   这样自怨自艾、自艾自怜实在不好。   虞瑶暗暗反复告诫着自己,奈何眼睫轻眨,泪珠滴落,心下悲戚挥之不去,偏又勾起旧时记忆。   她与楚景玄起初也不是这样的。   虽入宫前因父亲的话心冷,大婚时忐忑不安,但他们有过一段在外人眼中尚算甜蜜的时光。   虞瑶很珍惜那一段日子。   彼时,她初初成为楚景玄的皇后,楚景玄几乎日日宿在凤鸾宫。   晨起去上早朝,她在睡,楚景玄便不吵醒她,她醒着,也不让她起身服侍。   离去时偶尔会在她额头或脸颊落下一个轻吻。   某一日下朝倘若早些,楚景玄会回凤鸾宫和她一道用早膳。   甚至有过一日三餐都一起用的时候。   任谁瞧见,不说鸾凤和鸣、琴瑟之好,起码当得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总归也是和睦的。   便因楚景玄的这份温柔体贴,因他是她悄悄恋慕之人,纵然几多不安,她亦想过,或许她可以更相信他。毕竟他是皇帝陛下,手握无边权力,兴许能有两全的法子,既不引姑母怀疑,又能让妹妹脱离虞家,她从此不必受人威胁。   然而……   不等她寻得合适机会将心事说出口,楚景玄先给了她当头一棒。   虞瑶记得很清楚,最初是一个雨天。   楚景玄冒雨至凤鸾宫,身上的锦袍大半湿透。   他面沉似水,看向她的眼神仿佛淬了冰,幽深的一双眸子蕴着狂风暴雨。   那亦是她第一次见楚景玄盛怒时的模样。   楚景玄便那样盯得她许久,而后一个字未说又拂袖离去了。   在那之后,大选入宫的妃嫔渐渐得到楚景玄的宠幸,除去每月的初一、十五,他几乎不再出现在凤鸾宫。   楚景玄的转变来得太过突然,她一时难以接受,不懂本待她温柔体贴的人为何如此,恰逢姑母身体抱恙,她一面照顾姑母,一面寻得诸般借口出现在他面前,试图弄明白他心思,想着若有误会当解开。   楚景玄大约被她纠缠得烦了,终选择让她死心个明白。   其实也不过一句话而已。   楚景玄对她说:“虞瑶,你以为朕当真想要你做朕的皇后吗?”   刹那间如遭雷劈,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她始知自己有多痴傻,更觉出想依赖楚景玄的心思多可笑,再不敢、不愿、不肯生出一丝愚念。   天气太燥热。   虞瑶一路慢慢走回凤鸾宫,身上出得许多汗,便吩咐宫人备水沐浴。   流萤忙前忙后给虞瑶递冷茶和寒瓜:“娘娘快吃些,消消暑。”   虞瑶一气儿喝得三杯冷茶。   至此真正缓下一口气。   纷杂情绪在回来的路上已梳理明白,知流萤必又在担心她,虞瑶温声说:“我无事,你宽心。”   流萤不怎么信,但不想提她伤心事,顺着虞瑶的话道:“娘娘无事便好。”   虞瑶勉强笑一笑。   又过得片刻,宫人在浴间备下水,虞瑶起身去了沐浴。   她在浴间待得许久,仔细洗去满身的湿腻,亦洗去心底疲惫,重整旗鼓。   ……   楚景玄离开毓秀宫后便回宣执殿。   一路上,他面色冷然,无人知他在想些什么。   却不知楚景玄在想虞瑶。   想她那一双澄澈明灿、无辜至极的眸子。   想她在一刻之前横在他面前仰头看他,眉眼藏着小小的执拗倔强,对他说她毫不知情。   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可惜他不愿再被她那一张状似无辜的脸欺骗。   楚景玄指腹摩挲着腰间的龙形玉佩,微凉腻滑的触感传来,他眉眼沉一沉,抬手摁揉两下额角。   不愿去想,往昔记忆却有如潮水涌上心头,不请自来。   楚景玄记起最初,四年前,那个时候,他十六岁,虞瑶十三岁。   两个人都尚是半大不大的年纪。   便是那一年秋狩,他见到正值豆蔻年华的虞家小娘子。   彼时虞瑶本随她父亲跟在围猎的队伍里,却不小心与父亲走散,落单之后又运气极差遇上一只吊睛白额大虫。   他策马路过附近时听见不远处传来小娘子的啜泣声,派人去查探情况,便发现那猛兽。带侍卫将那猛兽降服,记起应有位小娘子,忽见树后探出颗小脑袋。   十三岁的虞瑶不似现下清瘦单薄。   那时她一张软乎乎肉嘟嘟的莹白小脸孔,穿绿罗裙,梳垂鬟分肖髻,从树后怯生生探出头,发鬓间一支双蝶赤金步摇颤颤巍巍,哭得红肿的眼睛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惊慌,如同受惊的小动物般惹人爱怜。她躲在树后不敢出来,直到他走上前,朝她伸出手去。   后来才知她是虞家的小娘子,喊虞太后一声“姑母”。   又渐渐的,他偶尔会在宫里瞧见她。   也曾经有过一回。   楚景玄发现停留在宣执殿附近小花园的虞瑶。   他示意宫人不要出声,悄然靠近,她骤被吓一大跳,吓得小身板抖一抖。   惊吓中又慌忙将什么东西藏在身后。   他佯作不知,问她为何在此处。   虞瑶支支吾吾半天,涨红着脸垂眸低声说出一句:“迷路了。”   迷路自可找宫人引路。   楚景玄不信,好整以暇看她,直看得她小脸红透,终把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来,一只受伤的鸟雀被送到他面前。   “陛下,它受伤了。”虞瑶软软对他说。   于是他带着她和那只受伤的鸟雀去宣执殿,命人去请御医。   不仅要救受伤的鸟雀,也认真和他约定待鸟雀伤愈他们要一起将它放飞。   他答应了她。   如此种种,他便相信她心性纯良,赤诚无邪,相信她不知朝堂内外弯弯绕绕,相信虞太后和虞家那些事与她一个小娘子没有太大的关系。即便听见她对旁人说不愿意做他的皇后,仍觉得或另有因由,两个人的关系有回寰的余地。   直至查出那年秋狩,他从虎口救下虞瑶性命,实为虞太后与虞家有心算计。   幡然醒悟,她为何要说不愿意嫁他。   他曾那样相信她。   捧上一颗真心,她却将他的真心踩在了脚下。   既如此——   既她本不愿做他的皇后,既她为此痛苦,他便偏要将她困在这宫里,看一看她的这场戏,准备演到何时。   楚景玄压抑着怒气回到宣执殿。   入得侧间,望见博古架上花觚里一把微枯的栀子花,看得那花几息时间,记起前几日虞瑶在这里捧着他的手为他包扎伤口,顿时怒从中来:“把这破花扔了!”   作者有话说:   你扔花的样子好潇洒,你捡花的样子好狼狈┭┮﹏┭┮ 第12章 锦书   一场闹剧,几败俱伤。   然而转过头来,想要继续过下去,便得学会装聋作哑。   贵妃霍雪桐虽被禁足,但其他妃嫔和往常一样晨起至凤鸾宫向虞瑶这位皇后娘娘请安。   昭熙殿那些事亦已是六宫皆知。   虞瑶待妃嫔们一贯不偏不倚、态度宽和。   她们来请安,通常闲话几句,留得一盏茶时间便会放她们回去。   在今日也是如此打算。   然坐在下首处的淑妃赵晴柔见无人提昭熙殿与霍贵妃,终认为少几分乐趣。   “往日贵妃娘娘在不觉得,今日贵妃娘娘不在,方觉出两分冷清。”   淑妃抿一口凉茶,兀自伤怀般道,“念及往后两个月要见不上贵妃娘娘一面,竟已感到寂寞。”   贤妃林舒敏听言嗤笑一声。   她向来看不上赵晴柔,此时同样不留情面:“淑妃寂寞,大可以去昭熙殿陪霍贵妃。”   “霍贵妃被禁足,又非不许旁人前去探望。”   “淑妃自可去与霍贵妃诉衷肠。”   赵晴柔被贤妃毫不留情的几句话刺得脸上一白,一时无言相对。   她便没有一次能够在林舒敏面前占到嘴皮子上的便宜。   下首处坐着的其他妃嫔乐见看戏,并不插嘴。   其中心思敏锐些的,无不如贤妃一般将淑妃话中炫耀之意听得明明白白。   霍贵妃被陛下亲口下令禁足两月。   正所谓君无戏言,霍贵妃这次想要被免于责罚颇有些困难。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短,况且这几日陛下不曾入后宫,更不曾去昭熙殿见过霍贵妃。   冷眼瞧着,陛下此番确未必有继续回护霍贵妃的意思。   这一桩事细数起来,须追溯回本月十五那日。   十五那夜,陛下按照惯例去凤鸾宫。   御辇落地也不过一刻钟,霍贵妃的人便到了,道霍贵妃身体不适,请陛下过去瞧一瞧。陛下当真离开,虽后来又折回去宿在凤鸾宫,但那会儿私下猜测,太后娘娘身体时好时坏,陛下或有意为之。   只无论陛下何种心思,皇后娘娘恐也难忍受这般羞辱奚落。   将这笔账算到霍贵妃的头上也算不得她冤枉。   明知每月初一、十五陛下去凤鸾宫乃惯例,眼巴巴派人去凤鸾宫请陛下不是挑衅又是什么?   旁人看得懂,皇后娘娘以及太后娘娘自然不会看不懂。   又有御花园湖中冒出昭熙殿小宫女尸首一事。   如此把小宫女遭人谋害拿来大做文章,反将霍贵妃一军,不甚稀奇。   霍贵妃被牵扯其中,终究理亏。   不提从她如今被禁足、被罚抄写佛经看,在皇后娘娘与霍贵妃之间,陛下仍给了皇后娘娘脸面。   总之,霍贵妃没有从皇后娘娘那里讨到好处。   往日见皇后娘娘待妃嫔们客客气气,也当真以为她是本便性子绵软。   现下看一看,人不可貌相。   不拘中间几多波折,十五之夜起桩桩件件勉强落了幕,而对六宫来说,又面临另外一桩事。   这正关乎淑妃语含炫耀、分外得意的缘由——   倘若陛下这些日子对霍贵妃冷下去,霍贵妃从前霸占着的这一份恩宠不再,往日里得过不少宠爱的妃嫔岂不好事将至?淑妃恰是往日里便颇得陛下偏爱的。   淑妃那一番虚情假意的话,听来似为霍贵妃感到惋惜。   实则志得意满,擎等着在明心殿恭迎陛下了。   被贤妃当着一众妃嫔下脸的淑妃赵晴柔甚觉难堪,犹不甘心,静默几息时间,扯出个笑来。   “我不过是关心贵妃娘娘几句罢了,贤妃姐姐何必咄咄逼人?”   赵晴柔揪两下手中帕子,撑着笑意。   “却不知这几日,贵妃娘娘在昭熙殿如何。”   她转头去看坐在正殿内的冯嫔。   “冯嫔妹妹与贵妃娘娘同住在毓秀宫,可晓得贵妃娘娘情况?”   赵晴柔问起霍雪桐情况,一来为自己找个台阶下,二来把话题转移开去。   闻言,冯汐岚笑又不笑回:“臣妾这几日也不曾见贵妃娘娘,倒不知贵妃娘娘的佛经抄得如何了。淑妃娘娘这般关心,不若问一问叶采女。”像无意多聊。   赵晴柔问:“叶采女在何处?”   作为采女的叶秀莹每次来凤鸾宫请安,只能坐在几乎最末尾的位置。   离得太远,难以回话。   叶秀莹垂眉敛目上前与赵晴柔见过礼以后道:“回淑妃娘娘的话,贵妃娘娘这几日精神尚可。”   冯汐岚瞥向叶秀莹,挑了下眉。   赵晴柔又笑,望向虞瑶:“听来贵妃娘娘近日正在认真自省。”   “这般皇后娘娘也可以放心了。”   面色平静的虞瑶端坐上首听妃嫔们间的谈话。   六宫之中暗地里的那些揣测与流言,有一个流月在她身边服侍,她很难不知道得一清二楚。   虽被误解前些日子的种种是有心针对和故意敲打霍雪桐,但虞瑶想一想,误解便误解,也不坏,总归比被轻视来得好。她自不会笨到想着与妃嫔们解释,此时听罢淑妃的话,只不过淡淡一笑:“霍贵妃的性子磨一磨也是好的。”   当下聊得几句别的,便让妃嫔们退下了。   在叶秀莹行礼告退之时,虞瑶有心朝她手腕多看一眼。   这一眼令虞瑶确认叶秀莹手腕红肿并非错觉。   沉吟中,跟在一众妃嫔后面将要离开凤鸾宫的叶秀莹自己先一步折回来。   “皇后娘娘,妾有一事想……”   叶秀莹冲仍坐在上首处的虞瑶深福下去,语气诚惶诚恐说,“妾有一事,想求皇后娘娘。”   她说得十分直接。   是“求”,有事相求,则多半要添麻烦。   虞瑶直觉叶秀莹未出口的事与她手腕红肿有一些关联。   面上不显心思,令流萤上前扶起叶秀莹,虞瑶道:“有什么话,叶采女坐下慢慢说。”   叶秀莹似迟疑过一瞬方谢恩入座。   之后,虞瑶从叶秀莹口中听见一番哀哀哭诉。   霍雪桐被禁足被迫困在昭熙殿抄写佛经,便让冯汐岚和叶秀莹去为她研墨。研墨的姿势不对不行,研出来的墨她不喜欢不行,可谓百般折腾。冯汐岚只忍受半日,翻脸不去,叶秀莹却成了被捏的软柿子,日日被请去昭熙殿,以致身体承受不住,手腕变得红肿。   叶秀莹是采女。   采女论分位乃是从七品,而贵妃身居正一品四妃之首。   与霍雪桐相比,叶秀莹同她的地位天差地别。   更不提在皇帝跟前的情面。   “皇后娘娘,妾无用,不敢忤逆贵妃娘娘,却又承受不得这般……”   叶秀莹哭诉中离座朝虞瑶跪拜下去,她跪伏于地哀求道,“只能盼皇后娘娘怜悯,救一救妾。”   “叶采女,快起来。”   虞瑶又一次示意流萤上前将跪伏在地的叶秀莹扶起来。   至于叶秀莹方才所说所求之事……   纵然地位悬殊,然摆脱霍雪桐刁难的法子不是只有求到凤鸾宫。   再则,皇帝是否知情?   倘若知情,无非喜欢便事事宽容,不喜欢才万般皆是错。   另外霍雪桐当真不知收敛抑或有意为之,单凭叶秀莹的话难以判断。   乍听起来这无非一桩小事,贵妃娘娘欺压小采女罢了。   但出头容易,却可能因此落入圈套。   她不能不谨慎些。   虞瑶想着轻抿唇角,她和皇帝前些日子再昭熙殿闹得那样不愉快,两个人不欢而散,这几日自未见面。即便霍贵妃欺负人是真,她也得想个周全的法子处理,以免被重新拖进那一桩事的泥沼之中。   思忖间,虞瑶正当考虑如何回复叶秀莹,流月从外面进来。   流月福身禀报道:“皇后娘娘,陛下派了小太监来传话,说请娘娘即刻过去一趟宣执殿。”   “即刻”过去不是小太监传的话。   流月禀报时添上这两个字,乃有意让虞瑶借着此事暂且打发叶采女。   “知道了,你先回那小公公,我这便过去。”   虞瑶对流月一点头,转而对叶秀莹道,“你说的事我已晓得,只陛下召见,须得先去宣执殿。”   叶秀莹忙福身说:“不敢耽误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正经事。”   “妾先行告退。”   虞瑶自不留叶秀莹,让流萤代她送一送。   待叶秀莹退下,她问折回来殿内的流月:“陛下寻我,所为何事?”   “小公公未曾透露。”   流月回答着,转而提醒虞瑶,“娘娘,叶采女的话不可尽信。”   她一面上前扶虞瑶进去梳妆更衣一面低声道:“陛下已罚霍贵妃禁足两个月,所谓穷寇莫追,逼急了,没得娘娘讨不到好处不说,反因叶采女那点子事吃亏。”   虞瑶想一想:“若叶采女所说句句属实呢?”   “满后宫再找不出比娘娘更善良的。”流月轻笑,“叶采女即便句句属实,也不过想着投靠娘娘罢了。”   虞瑶朝流月看去。   流月扶着虞瑶在梳妆台前坐下,取过象牙白玉花鸟梳帮她梳头。   “若不愿去为霍贵妃研墨,身体抱恙便可作为借口。即便身体抱恙霍贵妃仍逼着去,索性在霍贵妃面前晕倒两回,难道霍贵妃那般胆大,不怕闹出人命?”   流月说:“叶采女不得陛下宠爱,出身低微,攀附霍贵妃无望,转而想要攀附娘娘也属寻常。但陛下派人来请娘娘去宣执殿,无论与何事有关,皆是娘娘与陛下重修旧好的机会,娘娘待会不应在陛下面前提起霍贵妃与叶采女。”   “何况陛下不知情便罢。”   “若陛下知情,娘娘提起来能捞着什么好?”   虞瑶认真听着流月的分析,不由道:“你在我身边当个宫女,实在可惜。”   流月不以为意:“奴婢的这条命,是太后娘娘给的。”   梳妆妥当,换过衣裙,虞瑶乘轿辇至宣执殿。   楚景玄正坐在龙案后批阅奏折。   听见玉阶下传来虞瑶行礼请安的动静,他未抬头,手指似随意点一点龙案的一角,硬邦邦开口:“你的信。”   作者有话说:   狗子连着几天辗转反侧,后悔不迭,夜不能寐,终于等到一个和老婆见面的蹩脚借口,赶紧用上。 第13章 羞怒   虞瑶本是螓首低垂,规矩与楚景玄福身行礼,闻言微讶中抬起头来。   她一双眸子望向龙案一角,站在玉阶之下却什么也看不见。   殿内无宫人听候吩咐。   那封信不可能自个从龙案飞到她手中,虞瑶略迟疑一瞬,便眉眼不动走向玉阶,提裙而上。   靠近龙案,定睛一看,辨清楚信封上的字迹,不觉惊喜浮于面。   又顾忌楚景玄便坐在龙案后,她压下心底油然而生的欢欣,淡然拿起被搁在龙案一角的那封信。   “瑞王妃都在信中写了什么?”   虞瑶才又看得两眼信封上写的字,仍埋首看奏折的楚景玄已沉声问。   这封信来自瑞王妃沈碧珠。   虞瑶和沈碧珠自幼相识,她比沈碧珠略长一个月,两个人的关系当得起一句手帕之交。   她们同一年出阁。   她入宫为后,沈碧珠嫁入瑞王府,做瑞王妃。   沈碧珠在与瑞王大婚之后不久便随瑞王去往封地,这几年一直幽居阙州。   瑞王无诏不得回京,她和沈碧珠自然也没有机会见面。   不说见面,山长水远,两人身份又与往日不同,收到来自于沈碧珠的书信亦头一回,是以虞瑶险些难抑欢喜。这会儿听楚景玄问起信中内容,她悄悄轻抬眼帘看他一眼,随即低头不紧不慢拆开信。   虞瑶展开信笺,一字一句看过去。   将信中内容细细看罢的她一时心底惊讶愈盛。   沈碧珠在信中提及不日将随瑞王奉诏回京,她们两个届时可以相聚。   而诏书无疑是楚景玄下的。   楚景玄早知瑞王与瑞王妃要回京城。   并且按照沈碧珠在信中提及的回京时日认真推算一番,大约要不了多久他们便能抵达。   虞瑶又抬眸看楚景玄。   她不想费心去揣测楚景玄此前为何不曾提过瑞王与瑞王妃回京之事。   然他命人将她专程请来宣执殿,当面交于她这封信……   前几日,他们两个人闹得不欢而散。   而今楚景玄想借着沈碧珠的这封信借坡下驴,她若继续在他面前横眉冷目,便定然要被认为不识好歹了。   她又招惹不起他。   流月今日的话却说得很对,她没必要再惹恼楚景玄,自找麻烦。   “瑞王妃在信中说不日将随瑞王奉诏回京。”   念头转动,心下谋定,虞瑶温声问,“可要派宫人先去瑞王府将里外仔细打扫出来?”   心不在焉盯着面前奏折的楚景玄听清楚虞瑶的话,几不可察缓下一口气。   他淡淡道:“皇后看着安排便是。”   那日在昭熙殿,怒中质问虞瑶,见她目中泪光微闪拦下他,执意说自己不知情,他虽不甚相信,但夜里忆起她起初被质问得呆愣在原地,后又追上来执拗向他辩解的模样,心下已然隐隐后悔。   可是她不该狂妄搬虞太后出来压他。   真当他是任由他们虞家一生摆布的木偶不成?   楚景玄想起此事心中依然有气。   他合上奏折,终于抬头瞥向立在龙案旁正把信笺塞回信封里的虞瑶。   薄施粉黛的一张脸看起来气色不错。   细细辨认,也分毫瞧不出眼角眉梢何处藏着憔悴倦怠。   她这几日似乎过得很不错。   看来在昭熙殿那些事情,没有怎么影响到她。   楚景玄唇边的哂笑一闪而过,眸光逐渐变得冷凉,却不知自己今时今日为何仍要为这种事不快。   不是早知她不喜他、不愿意嫁他么?   他当年亲耳听见她对沈碧珠说的,不想入宫,不想做他的皇后。   她和沈碧珠关系确实好,私下里这样的话两人也说得。   下诏让瑞王和瑞王妃回京的人自然是他。   晓得她们闺中密友,自然不会早早告诉她这个消息,让她为此高兴。   不过,这封信却来得正是时候。   虞瑶整理好沈碧珠写给她的书信塞进袖中妥帖放起来。   隐约觉察楚景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抬眼却瞧见楚景玄面容有些许的憔悴,眼底一片乌青之色。   是这几日休息得不好?   微抿了下唇,虞瑶默一默,关心他一句:“陛下左手的伤可是好些了?”   楚景玄的左手一直垂放在龙案下。   虞瑶问起,他蓦地嗤笑:“皇后这般在意朕,当真令朕心中宽慰。”   听来话中藏着讥讽,却几乎辨不出怒意。   无心与楚景玄又起些口舌之争,虞瑶不与他计较,但说:“陛下朝事繁忙,臣妾不便多扰,先行告退。”   楚景玄一口气哽在心口,额头青筋隐隐一跳。   虞瑶浑然不觉,一福身后步下玉阶,隔着衣袖摸一摸那封信,嘴角微弯。   楚景玄冷冷盯着虞瑶背影。   他正又要寻个由头发作,忽见立在玉阶下的虞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刹那只来得及狼狈收回视线的楚景玄似因此恼羞成怒。   楚景玄的脸色格外阴沉:“皇后还有事?!”   虞瑶斟酌中说:“陛下励精图治,勤政为民,乃百姓之福,但也应顾念身体,有劳有逸……”顿一顿,她声音低了点,“陛下已近半个月不曾踏足后宫。”   在楚景玄面前提这个,是想借此让他想起霍雪桐这么个人。   许他这几日未去过昭熙殿乃因朝事忙碌。   虞瑶想着,倘若霍雪桐欺负叶采女为真,而楚景玄对此尚且不知情,一旦他兴起去看望霍雪桐却撞见那样一幕,自会有所处置,亦不必她去插手。她不曾提起过霍雪桐、昭熙殿、毓秀宫或叶采女,总不至于又闹出莫名的误会来。   坐在龙案后又拿起一本奏折的楚景玄因虞瑶的话动作一滞。   他看向玉阶下的人,暗忖中饶有兴味道:“不必皇后提醒朕也记得初一将至,会去凤鸾宫的。”   虞瑶却不意楚景玄说起这一茬。   经由他提醒,方才反应过来,他上一次入后宫,便是十五那一日……   脑海恍然闪过些旖旎画面。   虞瑶一张脸“腾地”烧了起来,又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臣妾……并无此意……”   她勉强反驳一句,反而听见玉阶上龙案后端坐的人喉间逸出两声低低的、愉悦的笑声。   虞瑶脸颊愈发滚烫一片,心觉越描越黑,忙又与他福身告退,匆匆离去。   楚景玄望着虞瑶如受惊野兔般逃窜而去的背影,扬一扬唇。   只凝神细想,觉出她那番话应当是别有用意。   耐下性子思忖片刻,楚景玄喊常安进来:“派个机灵点的小太监暗中查探下,昭熙殿这几日可有什么事端。”   “是。”常安当下躬身领命而去。   楚景玄慢悠悠瞥向伤口已然日渐愈合的左手,心气终于勉强顺了些。   虞瑶从宣执殿的正殿内出来时脸颊通红。   安静守在殿外听候吩咐的流萤和流月见她这般模样,难得一齐不明所以,互相看一看。   两个人微愣之下快步追上脚下生风、疾步走向软轿的虞瑶。   回凤鸾宫的路上,流月已从虞瑶反应里品出她与皇帝之间确关系缓和,流萤心思却全都在虞瑶好不好上。   “娘娘,陛下让人请娘娘过去是有何要事?”   跟在虞瑶身后入得里间,流萤着急不安,“是陛下难道又为难娘娘了吗?”   虞瑶径自在罗汉床上坐下。   她拿起榻桌上一把团扇自顾自扇得几下风:“去取酸梅汤来。”   流萤忙应声,很快取来冰镇酸梅汤,虞瑶又一气儿喝得四五碗,才觉得脸上的羞臊被压下去些。拿帕子擦一擦嘴,缓过神来,她自袖中取出那封信,努力语气平静说:“是瑞王妃写了信来。”   “一封书信却非要娘娘大热天亲自跑一趟。”流萤早已接过团扇为虞瑶扇着风,隐有不满。   流月反笑:“若不想见娘娘,又何必让娘娘亲自去。”   同样的一桩事在她们口中是截然不同的看法。   虞瑶不愿回想宣执殿内发生的事情,便只提瑞王与瑞王妃,不提楚景玄。   “瑞王和瑞王妃不日要奉诏回京。”   “须得赶在他们回来之前,派人去将瑞王府里外仔细打扫一番,该添置的物件要添置上。”   “流月,这事便交给你去办,皇家的规矩你比流萤熟悉。”   虞瑶看向流月,流月一福身:“是,奴婢领命。”   随即又细细交待流月一些事宜。   一刻钟后,宫人早已备下水,心觉安排基本妥当的虞瑶起身去往浴间梳洗。   虽在宣执殿时,在楚景玄跟前提及六宫,但被楚景玄会错意,虞瑶几乎落荒而逃,便以为毓秀宫的事须另寻法子。未想翌日楚景玄去得一趟昭熙殿,赶上霍雪桐正刁难叶采女,当下斥责霍雪桐一番,甚至说她德容有亏,担不起贵妃之位。   “贵嫔?”   虞瑶从流月的口中听说楚景玄下旨将霍雪桐从贵妃贬为贵嫔,多少诧异。   楚景玄是在昭熙殿当着霍雪桐的面下的口谕。   这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也就比旨意上正儿八经的消息要传得快一些。   “那也是她应得的报应。”   流萤小声道,“霍贵嫔从前仗着自己是贵妃又得陛下宠爱,在娘娘面前蛮横得紧,奴婢觉得这样甚好。”   “我自也不喜她那般仗势欺人的性子。”   “只是……”   虞瑶微拧了眉,想到霍雪桐往前那样得他宠爱,也照样轻易被抛之脑后。   帝王薄情,果真不假。   作者有话说:   虞瑶:陛下半个月没有踏足后宫……   楚狗:初一!见老婆时间!   于是很想给狗子弄一张熊猫人在耳边悄悄说“你老婆不要你了.jpg”的表情包哈哈哈哈 第14章 子嗣   霍雪桐从贵妃被降为贵嫔。   虞瑶诧异,六宫的妃嫔亦不遑多让。   彼时霍雪桐被禁足两个月,后宫不少妃嫔确盼着她在此事过后慢慢失宠。   却未曾想来得这么快。   皇帝陛下雷霆之怒,霍贵妃变成霍贵嫔,众人不觉得当真因霍雪桐为难采女叶秀莹以致招来祸患,分明……是她已失去陛下往日偏爱,事情才会变成这般。   也与皇后娘娘有关么?   有妃嫔暗暗揣测,揣测之余,又醒悟皇后的地位,如今仍难以撼动。   前些时候情况凶险的太后娘娘不也挺过来这一遭了吗?   只怕,这日子且有得熬呢。   而气色一日比一日瞧得出在好转的虞太后,从杨瑜君口中听闻霍雪桐被降为贵嫔一事,当个笑料听便罢。如霍雪桐那样小门小户出身且自大蛮横、笨头笨脑的人,她尚不至于放在眼里、惦在心上。   御花园湖边水榭之中。   倚窗而望,入目艳艳荷花映日,湖面凉风吹入水榭,岸边垂柳细枝轻摆。   陪虞太后坐在水榭里小憩的虞瑶,低眉顺眼执壶为虞太后倒一杯莲心茶。今日去清宁宫请安,这两日已能下地走动的虞太后想来御花园散心,她唯有作陪。   “天气燥热,后宫又许多事端,难免引得陛下这半个月少入后宫。”   “但而今霍贵嫔的教训便摆在那里,想来能消停些。”   虞太后似苦口薄心与虞瑶道:“你晓得哀家只那一桩心愿未了,你要再多费些心思。”   “明日便是下月初一了。”   话语似委婉含蓄,提及的却是虞瑶最不愿费心思的——   皇嗣。   她不愿自己的孩子生来便被利用。   然又清楚,或在姑母眼中,这方是她最大的“可取之处”。   不过虞瑶同样知道,楚景玄不想和她有孩子。   因而即便她有时承了君恩,翌日的清早必会得一碗补药,那药的效果极好,让她至今无孕。   虞瑶将茶杯送到虞太后的面前。   忽听虞太后说:“你无须担忧什么,哀家自会让陛下将给你的补药撤了。”   虞瑶几不可察地手抖一抖。   幸得已将那杯莲心茶搁在石桌上,方不至于泄露别样心思端倪。   “姑母身体刚好转些便累得姑母这般操心,实是我不该。”   虞瑶温声应着,心下斟酌,又想开口,反而先被虞太后轻易截断她的话。   “陛下已是弱冠之年,却至今膝下无一子半女,身在皇家,子嗣丰盈尤为重要,大臣们也是着急的。”虞太后轻描淡写,虞瑶听得心惊,“这些日子大臣们上奏的折子不在少数,陛下自当认真考虑。”   言下之意,朝堂上的大臣们近来又在为皇嗣之事谏言。   虞瑶从虞太后的话中听出一种志在必得。   她一时接不上话。   想起的是十五那一日,交给她的轻纱裙与那一壶未能派上用场的酒。   “哀家命人为你准备好了药。”   虞太后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喝得一口微苦的茶水,“只须侍寝之后及时服下,对你会有帮助。”   所谓的帮助,自然是对孕育子嗣有帮助。   三言两语令虞瑶后背冷汗涔涔。   也不见得当真会有孕,这么多年她始终不曾有过身孕。   明知如此,却光想到那一种可能便叫她胆寒。   她幼年丧母,又不得亲生父亲疼爱,最晓得这种无人庇护的日子有多苦。   更不愿自己的孩子再如她那般经受这种痛苦。   楚景玄本不喜她。   难道会一改态度去疼爱她的孩子吗?   她更难说,待楚景玄将所有权利揽在手中、朝堂内外无人能左右他分毫时,她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届时她的孩子在这深宫之中,又待如何自处?   唯一避免悲剧发生的办法便是不生。   不要和楚景玄有孩子,不要让那个孩子来这世上受苦受累。   何况,她对虞家毫无信任可言。   焉知待她诞下皇嗣,他们得偿所愿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心底有声音叫嚣着不可以。   但此时此刻,虞瑶藏在石桌下的手只能暗掐自己一把。   疼痛使得她面上维持着镇静之色。   虞瑶始终姿态温驯,她声若无比乖顺应下虞太后的话:“是。”   虞太后没有在意虞瑶这会儿在想些什么。   她继续告知虞瑶她的安排。   “上一回哀家让你带回去的酒,未派上用场,正好留着这一次用。哀家晚些会命人送一壶新的酒去凤鸾宫,其他事你心里应有数,不必哀家来反复提点叮嘱。”   虞瑶又应下一声。   楚景玄便是在此时出现在水榭的。   伴着宫人高声通禀,虞太后和虞瑶一时噤声,几息时间,见他阔步入得水榭,与虞太后见礼:“见过母后。”   虞瑶也当即离开石桌与楚景玄福身行礼。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皇后不必多礼。”   楚景玄伸手扶住虞瑶的手臂,让她起身,复带她在石桌旁重新坐下。   虞瑶抬眸望向楚景玄。   楚景玄只平静寒暄关心起虞太后的身体情况。   虞太后同他聊得片刻这些,话锋一转便谈及皇嗣:“哀家身体时好时坏,如今惦念不多,陛下膝下无子,却是头一桩。”她拉过虞瑶的手轻拍了下,又拉着虞瑶的手覆上楚景玄手背,“唯盼着陛下和皇后能够早些有喜讯传来。”   楚景玄笑得凉薄,公事公办的语气:“累母后操心,倒叫朕心中歉疚。”   虞太后也笑:“你们年轻,要个孩子总归是容易的。”   “哀家晓得陛下向来关心皇后,方一直不忘与皇后赏下补药。”   “然终究是药三分毒,以哀家所见,陛下往后把那补药撤了也是无碍,今日太医瞧过,皇后身体很好。”   虞瑶去清宁宫时,正赶上了太医在为虞太后请平安脉。   虞太后便让太医为她诊一回脉。   太医会意,细细诊脉之后,回禀道虞瑶身体康健,于子嗣无碍。   楚景玄自虞瑶掌下抽回手。   他慢悠悠整理下衣袖,虞瑶透过他冷然的眉眼,辨出他正逐渐失去耐心。   但楚景玄说:“好。”   他应下虞太后的话,冷然一笑,“朕亦一直盼着早些有子嗣。”   虞太后满意颔首。   虞瑶却因楚景玄这般隐忍不发的态度心口猛然跳一跳。   他从不是驯服的性子,今日答应得如此轻巧,纵然大臣们的谏言有些压力,却到底不是头一回。虞瑶直觉楚景玄在盘算别的什么事,这令她心中惴惴不安。   偏皇帝的心思向来难揣摩。   许多时候,碍着揣摩也是徒劳无用,虞瑶少做这样费心费力的事,这两日她却反复记起这一桩。   皇帝分明不愿和她有孩子却轻易答应撤药……   这是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钝刀子割肉最是难捱。   未及两日时间,虞瑶少有倍感心烦意乱,难以静下心。   妹妹的性命被拿捏在姑母手上,她纵有千万个不愿,可面前无路可走,唯一的选择是妥协。   她逃无可逃。   何况即便逃过这一次,照样会有下一次。   因而生出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   侍寝未必有孕,后宫那么多妃嫔曾侍寝过,不照样无人有过喜讯吗?   便有孕也不见得能顺顺利利十月怀胎,把孩子生下来。   这中间无数道槛摆在那里。   她甚至想,或许她越主动,楚景玄会越厌恶。   厌恶到不愿忍受,自然不要她侍寝。   虞瑶心知这般想法根本不可取。   却令她不会那么害怕,不会被自我厌弃的情绪团团围住,手足无措。   六月初一如期而至。   虞瑶午憩醒来后,宣执殿的小太监便已经来传话,说楚景玄晚些会摆驾凤鸾宫。她才睡醒,人恹恹的,有些懒怠,木然被流萤和流月扶着去浴间沐浴梳妆。   从浴间出来,外面天将黑未黑。   宫人们正在布膳,而待布膳的宫人们退下,流月将一壶酒放在桌边。   “娘娘,陛下的御辇快要到了。”   流月走上前,压低声音,“一应事宜已安排妥当,祝愿娘娘一举得子。”   虞瑶沉默从正殿内出来,帝王仪仗越来越近。   须臾,御辇停在凤鸾宫正殿外,虞瑶带着宫人迎上去福身行礼。   从御辇上下来的楚景玄看一眼面前的人,免礼之后,径自入得殿内。   宫人们在廊下住步,虞瑶独自随楚景玄入内。   “陛下可曾用晚膳?”这些年要在人前摆出温顺的样子已成习惯,虞瑶跟在楚景玄的身后温声细语问,“臣妾已命人备下晚膳,陛下略用一些?”   楚景玄没有拒绝。   虞瑶便同他在桌边相继坐下来。   见楚景玄表情淡淡的不怎么愿说话,虞瑶只安静为他斟酒布菜。   连续喝得几杯酒后,楚景玄问:“皇后怎么不动筷?”   虞瑶没胃口,但唯有打起精神,陪楚景玄一起用晚膳。趁着她夹菜的功夫,楚景玄信手执起酒壶,往虞瑶面前的酒杯斟满一杯酒:“皇后也来陪朕小喝两杯。”   这一壶别有用处的酒乃是虞太后今日命人新送到凤鸾宫的。   不敢叫楚景玄发现端倪,虞瑶不动声色,微笑端起酒杯:“是,臣妾陪陛下饮一杯。”   一杯之后又一杯。   酒量不佳的虞瑶很快脸颊浮现红晕,已然是不胜酒力。   楚景玄冷眼看她柔软殷红的唇瓣上沾染一层水润光泽,仿若诱人采撷,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他却只面上笑一笑:“皇后醉了。”   楚景玄站起身,醉意上头但残留几分清明神思的虞瑶随他一道起身。   不妨便被楚景玄横抱起来。   “时辰已不早。”   “朕和皇后也该洗漱安置了。”   虞瑶攀在楚景玄手臂上的手,手指收紧。   她无声将脸往楚景玄胸前埋一埋,不让他看她的表情,低低“嗯”一声。   作者有话说:   修文来晚了(躺倒   上一章一个小bug,霍雪桐是降为贵嫔,我改了下,说一声!   ~   女鹅:你看别人也都不怀孕啊,没准是他不行。   楚狗:? 第15章 亲吻   由于那日在御花园水榭,楚景玄应虞太后的话应得太过容易,虞瑶内心深处便怀揣着一丝希望。   许彼时皇帝应下姑母的话不过搪塞应付。   他或会如从前来凤鸾宫时那样做,终归不会当真要她侍寝。   但他们风平浪静用过晚膳。   之后,他做出似温柔体贴举动,抱她去洗漱,又将她从浴间抱至床榻上。   虞瑶便觉出今日的楚景玄身上有一种不同往日的平和。   这种平和来得太突然,愈令她心中忐忑。   难道他当真准备顺从姑母心意,当真准备让她拥有怀上皇嗣的机会?   直觉告诉虞瑶,这实在不是楚景玄的性子会有的妥协。   只是这一刻——   几痕纱幔淡了烛光笼罩出另一方天地,虞瑶醉眼朦胧仰面陷在锦衾中,青丝铺满被,看楚景玄俯下身来。   许醉意上头,人不大清醒。   刹那之间念头转过,她忽生出试探之心。   当下一双手捧住楚景玄的脸,虞瑶凑上前抹去两个人最后一点距离。   她闭眼吻楚景玄的唇。   成为楚景玄的皇后至今,她尚是初次对楚景玄做这般亲密之事。   从前未曾有过,初时因深藏少女心思腼腆羞涩,后来因晓得他不喜她,无意自轻自贱。   今日一吻亦生涩至极。   她全无技巧,只凭着感觉尽力在他唇齿摸索试探。   虞瑶慢慢生出念头,若楚景玄本便心不甘、情不愿,再疑心她为皇嗣而如此主动,难免要动怒。平日他便极易恼怒对她刻薄讥讽,如此行径定令他更厌烦。   以楚景玄的性子怎么可能忍耐得了她毫无遮掩的算计?   摔帐而去才应是他的做派。   可没有等到。   双目紧闭的虞瑶没有看见她吻上楚景玄的唇时,楚景玄眸中闪过的诧异,也迟钝未觉察他深邃眼眸犹似燃起两簇烧得正旺的火苗,正目光灼灼盯住她的芙蓉面。当她后知后觉不对,想与他分开,没来得及睁开眼,先感觉一股大力扣住她腰肢,反应迟钝又被卷入无力抗拒的欢海之中。   云鬓花颜,春宵帐暖,悬挂帐外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不停摇曳。   几分醉意又被折腾至筋疲力尽的虞瑶浑身虚软,才被放过便被袭上来的疲乏困倦拖入沉睡。   却不知楚景玄让她亲昵枕着他手臂、将她揽在他怀中。   于幽幽烛光下,他静静凝视她容颜,目光一寸寸划过她的眉眼、琼鼻、朱唇,最后低头吻去她额间香汗。   夜深之际,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殿外一场暴雨轰然而落。   怀里的小娘子被忽来的骤雨狂风惊扰,眉心微蹙,无意往他怀中蹭一蹭。   楚景玄一双眸子却渐渐浮现戾气。他面无表情,手指拨开虞瑶颊边一缕被香汗浸湿的乌发,伴着滚滚雷声,在她的耳边喟叹:“瑶瑶,你为何不能爱朕?”   温热气息喷洒耳畔,招来痒意。   睡梦中的虞瑶下意识偏一偏脑袋想要躲开,却惹得又被堵住唇。   “不要了……”   耳鬓厮磨间低喘的空隙中飘出一声娇软呢喃嘤咛,藏着似有若无的啜泣,楚景玄停下动作。   恰逢外面一道惊雷轰鸣,仿佛非要将天地劈开的气势。   虞瑶身体轻颤,楚景玄低头去看,见她未醒,收紧手臂,一面拥她在怀一面手掌捂住她的耳朵。   瓢泼大雨敲打得琉璃瓦噼啪作响。   这一夜,虞瑶睡得极不安稳,醒来时,枕畔无人,楚景玄早已离开。   她拥着薄薄的锦被坐起身。   在昨天夜里发生过的许多事慢慢浮现于脑海。   隐约记得下过雨,却回忆不起别的。   除此之外,便余下……   又是如十五那一夜的满身红痕,仔细看看,甚至比那一夜更加凶残粗暴。   昨夜的酒断断是不能再喝。   虞瑶怔怔想着,依旧参不透楚景玄心思。   只晓得昨夜借醉酒放肆试探他想法的举动有若泡影,全无用处。   “娘娘终于醒了。”   从外面进来的流萤见虞瑶坐在床榻上,快步上前,“难得娘娘一觉睡得这样沉,现已是隅中。”   虞瑶微讶:“这样晚了?”   “是。”流萤点点头,“不过陛下吩咐过不要打搅娘娘休息。”   不觉松松挂在虞瑶身上的衣襟无声滑落。   流萤望去一眼,见她香肩、胸前处处旖旎痕迹,到底面皮薄,忙别开眼。   虞瑶因流萤的话沉默一瞬,也未多说,只让她命宫人准备热水。   皇帝……似变得更加奇怪。   楚景玄应虞太后,承诺撤下补药便当真撤下。   常禄这一次没有过来凤鸾宫送药,但虞瑶依旧被迫喝虞太后给她安排的药。   这药本该昨天夜里便喝。   然而,终究没有那样的机会与力气。   流月看着虞瑶将药喝罢,接过药碗,福身对虞瑶提前道喜。   “娘娘此番定然能迎来龙嗣。”   虞瑶心下根本没有这种期盼,对流月的话不置可否,却无论如何,初一已经熬过去,下一次……早也是十五那日。她便撇开这些思绪,问起流月瑞王府打扫得如何,流月将各项事宜一一与她禀报。   且算着不必月中,瑞王和瑞王妃便能到京城。   和沈碧珠久违相见是虞瑶这些日子心里少有的惦念,只不曾想,尚未与沈碧珠见面,先发生另外一桩事。   事情与虞家有关。   是虞太后最小的弟弟、虞瑶喊一声小叔叔的虞三爷闹出的乱子。   虞三爷生性贪恋美色,府中姬妾塞满后院。   即便如此,犹觉得不满足,平日里寻花问柳的事没有少干。   此番他在大街上偶遇一美人便生出强夺之心。   虞三爷想了,也当真做了。   因那美人乃青楼花魁,才被赵家的少爷买下初夜,赵家少爷得知属于自己的美人被强抢,如何能够忍得下这口气?遂与虞三爷当街大打出手,而虞三爷仗着虞家现有一位太后、一位皇后,无人敢得罪,便是目中无人又蛮横跋扈,竟然把赵家的少爷打个半残,连床也下不来。   这位赵家少爷不是旁人,正是淑妃赵晴柔嫡亲的哥哥。   她只这么一位哥哥,也无弟弟。   赵家少爷自幼便被家中父母长辈捧在手心里。   而今遭遇这种事,大夫道可能落下残疾,赵家人焉能不气不恼?   何况事发的地方在大街上,有许多人看热闹,事情恨不能当日传遍京城,兼之虞三爷欺男霸女早已不是初次,往前次次有虞太后想法子为他遮掩才没出事。   如是种种。   朝堂上下弹劾虞家的奏折也如雪片般飞到楚景玄的龙案上。   虞瑶是从流月口中得知的这些消息。   她这位小叔叔虞三爷何种德性,她不是今日才知,也早清楚会闹出乱子。   其实又何止她小叔叔?   虞家几位大爷,底下一众大小郎君便没有一个靠谱的。   但凡有一两个争气些的,也不至于要靠女儿家为他们谋荣华谋富贵。   只此事发生的时间……   到底太巧,楚景玄才摆出愿意让她有皇嗣的态度,虞家便出事,又偏偏惹上的是淑妃家里。   淑妃的哥哥已然下不来床。   虞太后若想平息事端,自有求于楚景玄,如何继续在皇嗣一事上强逼他?   虞瑶确实认为此事发生的过于凑巧。   可她说不上来会否与楚景玄有关,如若与他有关系……   “三夫人这会儿正在清宁宫哭着求太后娘娘救命。”流月将一碗百合莲子雪耳汤放在虞瑶面前,少见气愤,“现下却记起太后娘娘了,早先怎不知管住三爷?”   虞瑶低头喝甜汤。   喝得几口,她对流月说:“我今日先不过去清宁宫请安。”   未出阁之前,虞瑶和她这位小婶婶关系便十分的生疏。   既知小婶婶在清宁宫,她不想去。   虞瑶虽然不想去,但挡不住虞三夫人甫一从清宁宫出来又转头寻到凤鸾宫。   人已在殿外,又是长辈,是没办法继续躲了。   “那便请进来。”听过小宫女的禀报,虞瑶搁下手中的书册子。   少倾,一名金妆锦砌、翠绕珠围的妇人疾步入得殿内。   “瑶瑶,你可得救救你小叔叔呀!”   虞三夫人瞧见虞瑶,顿时便扑上去哭诉起来,浑然一副想要对虞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模样。   虞瑶示意流萤扶着虞三夫人在罗汉床坐下,又命宫女奉上茶水点心。   之后,她安静并耐心听得将近两刻钟虞三夫人的哭诉。   直到虞三夫人再挤不出眼泪,虞瑶慢慢道:“小叔叔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也难过得紧,只小婶婶不知,我在宫里,亦诸般难处。何况此番受伤的是淑妃嫡亲哥哥,我有一想法,不知小婶婶可愿意听?”   虞三夫人问:“什么?”   “淑妃住的明心殿离我这儿不远。”虞瑶诚心诚意,“我让流月陪您过去,小婶婶去求一求淑妃原谅如何?”   虞三夫人怔一怔。   反应过来,她霍然起身:“瑶瑶,你怎能这样对你小叔叔?!”   虞瑶知道虞三夫人定未在虞太后那里讨得好。   见她对自己蛮横起来,只是觉得逗趣,虞瑶反问:“不求得赵家人原谅,此事如何平息?”   虞三夫人被问得语塞。   却到底不愿意去向淑妃讨饶,就此离宫回府。   “娘娘,现下该怎么办?”   送走虞三夫人,回到殿内的流萤见虞瑶出神坐在那里,不由低声问。   虞瑶回过神,摇摇头道:“不宜轻举妄动。”   流萤迟疑开口说:“陛下那边……”   虞瑶取过未看完的书册子。   她想,赵家遇上这种事情,又牵扯到虞家,大约他会去明心殿安抚淑妃。   以及想来这个月,不会出现在凤鸾宫了。   ……也好。   作者有话说:   高情商:凶残粗暴。低情商:你活不好。   楚狗:?? 第16章 不快   很快,虞瑶便发现自己想岔了。   淑妃赵晴柔得知哥哥被虞三爷打没半条命,下不来床,且可能落下残疾,当下便奔去宣执殿找皇帝哭诉喊冤。她哭得梨花带雨、哀哀戚戚,也不提虞家,只道未出阁时哥哥极疼爱她,她十分难受。   说起淑妃的这位哥哥。   在他们母亲尚且是赵家大爷的姨娘时,便先后为赵家大爷生下一子一女。   这一子一女,自然是淑妃赵晴柔同她的哥哥。   他们兄妹年岁相差得不远,而他们母亲仍是姨娘的时候,也有过一段不太轻松的日子。   那时,淑妃得自己哥哥的保护和爱护才不被其他房的小姐少爷欺负。   是以他们兄妹确实关系很不错。   淑妃一番诉苦,楚景玄便金口玉言允她回府去探望她哥哥。   给得足足一天一夜时间,允许她翌日再回宫又特地令常安跟随出宫侍奉。   妃嫔入宫之后,想见亲人一面便已难如登天。   何况出宫回府去?   尽管淑妃碍着自己哥哥出事才得此机会,但一样是满后宫独一份的荣耀。   常安乃是楚景玄身边的大太监,有常安跟随淑妃离宫,左右侍奉,其间重视之意不言而喻。   因此,在宫人侍卫护送之下乘轿辇出宫去时,淑妃既为自己哥哥的情况担忧,也为自己得此不一般殊荣激动兴奋。她去宣执殿向皇帝哭诉前,怎想能得此殊荣?   她的哥哥她自己晓得。   疼爱她归疼爱她,平素不学无术、花天酒地也是真的。   赵晴柔其实很不满自己哥哥这一点。   但想到虞三爷把她哥哥伤成那样又无法不气愤,虞家岂能这般仗势欺人?   淑妃怀揣着复杂心情出宫。   她离宫阵仗大,消息传到虞瑶耳中比她哥哥被虞三爷打伤了更容易。   此前,虞瑶想过楚景玄大约会去明心殿安抚淑妃,却未想是直接允淑妃出宫回府探病。倒有几分急人所急的意思,淑妃可以亲眼见到自己哥哥定能安心些。   流月禀报过消息,冷哼一声:“倒叫淑妃因祸得福。”   “若小叔能趁此机会亲自登门谢罪,此事却或有回寰的余地。”虞瑶微拧着眉,思忖间慢慢说。   可问题是——   虞三爷他会愿意去赵家谢罪吗?   虞瑶很怀疑自己的小叔叔会不会愿意这么做。   事实上,她的怀疑不无道理,并且淑妃在赵家待得整整一天时间,虞三爷始终不曾露过面。   虞家其他人想代虞三爷去请罪,也被赵家奴仆轰走了。   赵家根本不接受。   淑妃亲眼见到自己哥哥那副病病歪歪的样子,回宫去与皇帝谢恩时,又哭得不成样子。兼之气恼于虞三爷顽固不化、冥顽不灵且毫无悔改之意的态度,便又一求再求楚景玄为她哥哥主持公道。   在这件事上,楚景玄是怎么应淑妃的,虞瑶不甚清楚。   但虞太后为虞三爷动怒伤身却是真。   如同得知淑妃回赵家时虞瑶心中所想那般,虞太后此番特命人往虞家递消息,要虞三爷去赵家登门谢罪。   可是虞三爷对虞太后的话无动于衷,那天根本没有去赵家。   不但不去,他甚至与府中姬妾纵酒寻欢。   又让那小太监带话给虞太后,只道赵家一派胡言,是赵家少爷有错在先。   但虞三爷说这话并非委屈,无非是认定虞太后不会不管,认定自己会平安无事,肆无忌惮罢了。   换言之便是在耍无赖。   虞太后焉能不气?   身体才好转一些又几乎被气得倒下。   这一次的事却远远不只是如此。   与赵家少爷这一桩事没理明白,在那些弹劾虞家的折子里,又出现几封关于虞三爷强行霸占良田的上奏。   争抢花魁、打伤赵家少爷毕竟是两家的恩怨。   霸占良田却不同。   何况那些奏折里提到虞三爷为霸占良田,甚至纵容恶奴闹出过人命。   欺压百姓便绝无可能当小事处理了。   这些事情连虞太后也不知情,虞瑶更不可能事先知道。   她既震惊于背地里虞三爷已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又怀疑她的父亲、二叔是否当真不知情。   即便知情,大约一样包庇到底。   而此次事情被揭发,哪怕虞太后想保虞三爷,也只怕有心无力。   在今日得知这桩事之前,虞瑶一直认为,只要姑母身体撑住,虞家总归可以多撑上几年,那个时候妹妹便长大了,可以借别的法子脱离虞家。她在宫中多有不便,但沈碧珠马上到京城,沈碧珠作为瑞王妃,比她自由,她们又自小的交情,她可以求沈碧珠帮忙。   但虞三爷的所作所为令虞瑶深深觉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   皇帝不满虞家已久,又事关重大,岂会轻易放过这个狠狠敲打虞家的机会?   而如今的虞家,亦根本无法与皇帝对抗。   其实,可以说虞瑶丝毫不意外楚景玄会对付起虞家,甚至觉得这是一件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朝堂上的权力之争向来不死不休。   又岂是一两句话说得清?但若虞家安分守己,起码这一日不会来得这样快。   虞瑶倒也盼着虞家强盛,乃至强盛到能给她许多庇佑。   但她瞧一瞧而今虞家的大小郎君们,实难生出这样全无根基的自信。   深感事情严重,虞瑶得知消息便赶去清宁宫。   匆匆从软轿上下来,忽听闻虞三夫人此时正在殿内,晓得她小婶婶无疑又是为着虞三爷的事情来见虞太后的。   待宫人进去通禀过虞太后一声,虞瑶入得清宁宫正殿。   然而殿内除去虞太后、虞三夫人等熟悉的人外,另有一名眼生的小娘子。   立在虞三夫人身后的小娘子一袭银红夏衫,粉面娇颜,清凌凌的一双眸子朝她望过来,没有怯意,反藏好奇。虞瑶目光从她脸上划过,只上前去与虞太后见礼,又规矩与虞三夫人问得一声好。   “皇后娘娘,这是芸儿。”   虞瑶才被流月扶着入座,虞三夫人忙不迭向虞瑶介绍起来。   名唤“芸儿”的正是虞三夫人身后的小娘子。   一被介绍,她当即上前两步,与虞瑶深福:“民女见过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   虞瑶又看得芸儿几眼。   瞧着十五六岁,正是如花似玉水灵灵的年纪。   “皇后娘娘,芸儿这孩子极好。”   虞三夫人见虞瑶打量芸儿,忙说,“皇后娘娘若瞧得上,便留在您身边,随您使唤如何?”   芸儿含羞带怯看一眼虞瑶又飞快垂下眼。   她脆生生道:“能留在皇后娘娘的身边服侍,是民女莫大的福气。”   虞瑶当下什么话也没有说。   朝自己姑母望过去,见姑母面色不愉却一言不发,她心下几分了然,却不禁生出些许的怒。   事到如今,他们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便是向皇帝进献美人?   这实在是可笑,未免太过滑稽。   除此之外更为重要的是,透过他们今日这般举动,虞瑶很难不怀疑,有一日他们连把她妹妹一并送进宫的算盘都敢打!她竟要庆幸妹妹比她小上许多岁,他们现下纵然有此想法也做不得什么。   “小婶婶未免说笑。”   虞瑶语气克制回,“这宫中岂能缺人服侍不成?反叫小婶婶费心。”   虞三夫人欲待又开口,却听殿外宫人高声通禀陛下驾到,虽噤声但悄然已是喜上眉梢。一袭明黄龙袍的楚景玄阔步入内,她当即起身随虞瑶一道行礼请安。   楚景玄平静与众人免礼,在虞太后旁边入座。   方才入座,便觉察底下一道视线望向他,他瞥去一眼,见是正立在虞三夫人身后的一名小娘子。   见他目光投向她,小娘子更眉目含羞带怯,媚眼婉转。   楚景玄念头一转已明白怎么回事,心下顿时生出几分的不快,面上却不显。   “你叫什么名字?”   他嘴边浮现一抹笑意,似有些兴趣。   虞瑶望向楚景玄,看见他似笑非笑的模样,不由眉头紧皱。   芸儿却已娇滴滴福身道:“回陛下的话,民女芸儿。”   楚景玄又问:“你是虞家人?”   芸儿越发满面娇红,羞怯说:“民女唤三夫人一声姨母。”   她乃是虞三夫人的外甥女。   去年被接来京城,后一直住在虞家。   虞瑶从芸儿口中听说这些,想起的是前些日子妹妹进宫看望她,对芸儿的事只字未提。   或许妹妹不曾上心,不以为意才不提起。   又或许……是有意隐瞒……   可芸儿不过是一个表小姐罢了,有何故意对她隐瞒的必要?   “今年多大?”楚景玄仍在问芸儿些鸡零狗碎的问题。   芸儿说:“民女十六岁。”   虞三夫人见楚景玄与芸儿说得这许多话,又面有笑意,以为他对芸儿很有兴趣,殷勤道:“启禀陛下,芸儿是个好姑娘,最是体贴细心,陛下若不嫌弃,便放在身边当个小宫女使唤也是极好的。”   虞瑶心神一凛,再去看楚景玄,见他面上笑意愈深,但笑容透出虚假,分明笑里藏刀,被虞三夫人的行径惹得异常不痛快。   虞家最近若无事便罢。   出事之后却想着往他身边塞人,他若收人、免虞家无罪,与昏君有何不同?   这分明是种羞辱。   虞瑶不确定楚景玄再开口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却绝非是虞三夫人期望的那样。   “陛下身边缺宫人服侍?”   虞瑶状若惊讶,又起身福身向楚景玄告罪,“臣妾身为皇后,竟不知此事,实乃臣妾之罪过。”   楚景玄看着忽然跳出来似欲阻拦的虞瑶。   他转一转指间一枚白玉扳指,似笑非笑,意味不明问:“多一个又如何?”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四)休息一天不更新,提前说一声。   本章评论送小红包,后天(周五)中午十二点准时见=v= 第17章 亲昵   楚景玄的话令虞瑶悚然一惊。   她担心小婶婶的言行将皇帝惹怒反而招来更大的祸患,一时却忘记了,皇帝性情如此。   旁人劝着不希望他做的事,有时他偏生要做。   发觉自己或弄巧成拙,对上楚景玄冷峻凉薄的目光,虞瑶面上一白。   她沉默,楚景玄反而故意追问:“皇后怎么不说了?”   却又能怎么说?   皇帝若想收一个女子在身边,自是再轻轻松松也不过的事。   虞瑶垂眸道:“臣妾无阻拦陛下之意。”   楚景玄嘴边的笑淡下去,不轻不重转着白玉扳指,愈发目光森凉盯着她看。   偏虞三夫人全然不明白虞瑶与楚景玄之间的暗流涌动。   她只从旁安静听他们几句话,似同意留下芸儿,连忙压着喜意催促:“芸儿,还不磕头谢恩?”   芸儿面上一喜,便听话在楚景玄面前跪下去。   “民女……”   克制住激动的谢恩之言方才吐出两个字,却被一道漠然的声音截断。   楚景玄淡淡道:“皇后是有罪。”   跪伏在地上的芸儿愣住,虞三夫人也愣住了。   而依旧维持着福身姿势的虞瑶,反应过一瞬便深福下去,语似乖顺告饶:“请陛下恕罪。”   楚景玄离座行至虞瑶面前。   他微微弯下腰,伸出手添了力气托住虞瑶的手臂扶她起身。   虽不明白楚景玄此举有何用意,但隔着衣料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虞瑶唯有顺势站起身来。方站直身子,又感觉他的手掌从她手臂上滑落,转而握住她的手掌。虞瑶一怔又一惊,反应不及,人已被楚景玄牵着亦步亦趋走向殿外。   “朕的身边不缺人。”   “即便缺人,也不会放个连规矩也不懂的在身边给自个添堵。”   楚景玄的声音从正殿门口的方向飘过来。   虞三夫人和芸儿齐齐脸色一变,芸儿惶惶中抬起头,却只望见帝王背影,以及帝后交握的双手。   “姨母……”   楚景玄与虞瑶的身影飞快消失在视线中,芸儿用力咬了下唇,颤声开口。   回过神的虞三夫人却忙去看虞太后。   “太后娘娘,这……现下该如何是好?三爷、三爷他会不会有事?”   稳坐在太师椅里、始终一言不发的虞太后在楚景玄离开以后,整个人明显卸下几分端庄,面上浮着一层灰败之色。虞三夫人话音落下,她只攥着帕子捂住唇,下一刻,一口鲜血便呕出来,染红那方绣着玉兰花的帕子,分外刺目。   虞三夫人大惊:“太后娘娘!”   从旁听候吩咐的杨瑜君和白嬷嬷发现虞太后呕血,也赶忙围了上来。   清宁宫乱作一团。   然而虞瑶在被楚景玄强行从殿内牵出来后又被他带上御辇,复被迫与他同乘御辇一道离去。   皇帝为何要将她带离清宁宫,虞瑶不得而知。   只清晰觉出楚景玄握住她手掌的力气极大,恨不得将她的手掌捏碎一般。   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做什么。   尤其竟让她同乘御辇。   御辇乃是天子宝座,后宫妃嫔不可染指。   即便她是皇后,按照礼矩,与帝王同乘御辇也是不可为之。   但现下已坐在御辇上,御辇四周俱有宫人跟随着,楚景玄身边的大太监常禄同样在御辇旁随侍。   想下去是不能了……再三思量后,虞瑶选择保持沉默。   一直到上得御辇,她的手才被松开。   期间,她强忍着手掌传来的疼,是以被松开手时,也暗暗松一口气。   垂下眼飞快掠一眼那只手。   见手指被攥得发白,正慢慢恢复血色,便将手往衣袖里缩一缩。   微小动作逃不过楚景玄的眼睛。   虽反应过来带虞瑶离开清宁宫时或动作有些粗鲁,但见她偷偷藏起那只被他握过的手又生不悦。   御辇只有这么大。   两个人并排坐在一处便挨得十分近,衣袖轻擦着衣袖。   虞瑶尽量维持着端坐姿态。   未想身侧的人不甚稳重,朝她的方向凑过来。   楚景玄一靠近,他身上那一股威压之感愈无法忽视,虞瑶几不可察蹙眉,肩膀又被楚景玄手臂揽住。他似晓得她要避开,是以故意借此举摁住她,不让她乱动。   周围的宫人们自不敢乱看。   但倘若闹出动静,即便他们不看也能猜到发生什么事。   虞瑶微抿唇角,没有刻意挣扎,只是低声道:“请陛下自重。”   楚景玄的轻笑便响在她的耳边。   “朕自重?”   “究竟是朕不自重,还是皇后不自重?”   虞瑶便知楚景玄定要提一刻之前在清宁宫发生的那些惹他不快的事。   她不语,揽在她肩膀上的手臂却往下探去扣住她腰肢。   这样亲昵的举动,又是青霄白日。   虞瑶终于仍是挣扎了两下。   想摆脱楚景玄却无用。   他甚至收紧手臂,紧搂住她的腰,令两个人贴得更近。   更加躲不过的是楚景玄在她耳边的嘲弄之言。   “皇后刚刚在母后那里不是迫不及待要往朕身边塞人,现下又躲什么?”   “朕倒瞧不上旁人,觉得皇后便很好。”   虞三夫人让楚景玄把芸儿放在身边,自不是当真盼着他把人当成小宫女使唤,是想让芸儿承宠。   一旦承宠,便有可能孕育皇嗣。   然而芸儿的身份低微。   但虞瑶是皇后,若芸儿诞下皇嗣,她大可把孩子抱到自己宫里养在膝下。   楚景玄特地压低声音,几句话只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   落在虞瑶耳中却几分阴恻恻的意味。   虞三夫人带芸儿进宫、希冀以此换得虞三爷被宽宥之事,她根本不知情。   又怎么可能与他们串通在一起?   更不必提什么孩子不孩子。   亏得他深谋远虑,连那么长远的事也想得明明白白,拿来讥讽。   但她知道楚景玄不会相信她不知情。   一如他不会相信她其实有心想阻拦她小婶婶。   恐怕不但不信,还会认为她在清宁宫是故意拿一些话激他。   是以前后一刻钟变脸得那么快。   “臣妾并无此意。”默一默,虞瑶依然替自己分辨道。   楚景玄自是不信,在她耳边冷冷一笑:“是吗?那么皇后是何意?”   他摸到虞瑶藏进袖中的手,将那只手从袖中拉出来又握在自己掌中,一下一下揉捏,感受她的柔若无骨。便轻易发现她掌心有汗,不知是热是怕,方以至于此。   虞瑶想抽回手,觉察到她动作的楚景玄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逃脱。   楚景玄盯着她侧脸:“怎么不继续说?是编不出谎来了?”   “陛下信与不信,臣妾皆未撒谎。”   虞瑶依旧否认楚景玄的话。   “朕为何信你?”   楚景玄眸光变得幽深,面上又是如在清宁宫时的虚假笑意。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巴不得朕收下那个小娘子?朕瞧皇后做戏倒有趣,一时故作惊讶说不知朕身边缺人,一时又假作无辜说无阻拦之意,以皇后的本事,倒比得上那戏台子上一出接一出了。”   “你们虞家人当真个个可爱。”   “在朕上头有个太后、身边有个皇后犹觉不够,惦记着往朕身边塞人。”   楚景玄嗅着虞瑶发间淡淡的香气,闭一闭眼。   想到她和虞家人一起盘算着怎么往他身边塞别的女人,盘算着怎么摆布他、从他身上攫取更多的利益,一颗心如被她的手紧紧攥住又被慢慢捏碎。   “皇后是不是又在后悔?”   楚景玄仍笑,笑声里藏着一点诡异的愉悦,“可你是朕的皇后,万事已由不得你了。”   虞瑶忍着手掌被楚景玄反复玩弄的奇怪感觉听他阴阳怪气。   却不明白说到最后,怎么全都扯到她身上来,仿佛虞家那么多人,他只高兴和她单独算账一样。   也是。   只有一个她,与他有这世间至亲至疏的关系。   话不投机半句多。   虞瑶忍下楚景玄的奚落与嘲弄,默一默索性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臣妾的小叔叔?”   楚景玄呵笑:“你想为你那个欺男霸女、作恶多端的小叔叔求情?”   “皇后之良善,怕叫菩萨看了也落泪。”   虞瑶不想为小叔求情。   她只是怕,怕小叔叔遇到的事没那么简单,怕整个虞家被此事牵连后,妹妹也要跟着受罪。   今日已看得分明,姑母对虞家逐渐有心无力。   久病难愈身体撑不住只是其一,皇帝日渐羽翼丰满是其二,虞家内里腐朽溃烂是其三。   此番之所以姑母忧心,因为此事牵扯到的是自己的弟弟,小婶婶着急,因为此事牵扯到的是自己的夫君。但倘若小叔叔做下的那些事不会牵扯到整个虞家、不会令妹妹受苦……她薄情寡性,根本不在乎除妹妹之外的虞家人如何。   但……   既姑母已再难如从前那样左右皇帝,之前霍贵嫔的事,皇帝为何那般生气?   虞瑶的沉默引来楚景玄几分不满。   手掌被用力捏了下,她吃痛中望向楚景玄,见他目中一片淡漠。   楚景玄慢条斯理问:“皇后又在想些什么?”   “臣妾只是在想……”虞瑶斟酌中略微停顿了下,缓缓道,“陛下明察秋毫,火眼金睛,臣妾小叔叔所涉之事,陛下定然会秉公处理,惩前毖后,以儆效尤。”   楚景玄一面听一面抬手轻抚她鬓边乌发。   他语气染上些许漫不经心,慢悠悠问:“秉公处理?往前你们虞家的事情,母后哪一次是秉公处理的?”   作者有话说:   常禄公公:这是我不充钱能听的吗?   中午好,上一章评论红包已发=v= 第18章 碧珠   虞瑶被说得哑口无言。   一旦牵扯到虞家,她在楚景玄面前便常常都无话可说。   因为是事实。   因为她无法昧着良心否认和反驳,也没办法辩解那些与她没有关系。   谁让她是虞家人?谁让她是被虞家供养长大?   所以每一次皇帝被虞家的事惹得心生不快,在她面前冷嘲热讽,她除去忍受别无他法。   有时候虞瑶也会想,皇帝究竟希望从她口中听到怎样的话?   沉默便要被追问。   开口却有更不客气的嘲弄在等着她。   但她这会儿不能继续沉默。   皇帝翻起旧账,又这样阴阳怪气,指不定在筹谋着些什么。   这些年她早已经学会不和楚景玄硬碰硬。   上一回那名小宫女的事情,纯粹因为牵扯到妹妹她才没完全克制住情绪。   “但陛下圣明英武无人可及。”   虞瑶从肚子里努力搜罗出两句好听话,“臣妾相信陛下。”   换来楚景玄的一声笑。   他手指不紧不慢挑起她一缕乌发把玩,却又不说话了。   楚景玄没有继续冒出些嘲弄之言,在虞瑶看来,是一个向好的信息。   意味着他已发泄许多不满。   虞瑶也不再挑起与虞家有关的话来。   发丝被楚景玄勾在指间,一圈一圈不厌其烦缠绕、松开、缠绕。   她恍然间记起在她入宫之前发生过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楚景玄十七岁年纪。   姑母虽已不再垂帘听政,但对时局的影响力依然很大。   当时朝堂上有一位姓董的大人,曾经是姑母垂帘听政时期的入幕之宾,深得姑母重用。经年累月,董大人仗势横行已成习惯,即便姑母幽居深宫,他也未收敛。   那次,一位言官上疏弹劾他有不法行径。   这位董大人便在当日带人将那位言官堵在家门口,把言官打成重伤。   事情自然闹到姑母和楚景玄面前。   彼时她对朝堂之事不甚了了,不清楚中间发生过什么,唯一晓得这位董大人平安无恙。   因为董大人到清宁宫叩谢恩典的那一日,姑母恰巧召她进宫。   她便陪在姑母身边,看着那位董大人极殷勤地献上一株红珊瑚盆景摆件。   当天,她偷偷去见楚景玄,发现他心情低落。   那时的楚景玄不会在她面前阴阳怪气,只是皱着眉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忤逆不孝?”   她摇摇头,告诉他:“不是。”   楚景玄默然不语,彼时以为他心情不好、想一个人待着,未多打搅。   这件事之后又过得约莫一年,那位董大人被革职下狱。   于当年秋后问斩。   董大人被斩首时她已入宫为后,对朝堂上的许多事情有更为明晰的认知。   回想楚景玄当时的沉默,后知后觉,他只不过不信她。   对虞家,他是不是也准备秋后算账?   虞瑶想到这里,收敛神思,瞥见楚景玄仍在纠缠她的发丝。   “陛下手上的伤已痊愈了吗?”伸手握住楚景玄手掌,将自己的头发解救出来,虞瑶拉着他的手掌放在自己膝上,掌心朝上,枕着裙摆摊开。   楚景玄一怔,凝睇虞瑶一眼,要抽回手。   却如他之前对待她那样,虞瑶双手捧住他的手掌不放,甚至问他:“而今可还会疼?”   楚景玄眸光复杂:“你当真想要为你那小叔叔求情?”   “臣妾没有。”虞瑶抬眼认真看着楚景玄,“只小叔叔若有错,便应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应连累旁人。”   楚景玄嗤笑:“母后可不愿壮士断腕。”   虞瑶终于还是说:“姑母年纪大了,难免会犯糊涂。”   楚景玄不语。   虞瑶垂眼看着他手掌上的纹路,一时也无话。   紧紧跟随在御辇旁的大太监常禄始终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什么也未听见。   待瞧见宣执殿一小太监朝御辇赶来,他疾走几步上前把人拦下。   走近之后,常禄问:“何事急匆匆的?”   小太监连忙回:“禄公公,是瑞王和瑞王妃进宫了。”   常禄已猜出或是此事。   昨天有消息来,道瑞王与瑞王妃今日便可以抵达京城,到京城后自会第一时间入宫来请安。   经由小太监的话得到确认,常禄略问得几句,方让小太监退下。   他自己也退回御辇旁,躬身禀报。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   “瑞王爷和瑞王妃已经进宫来请安了,现下正在宣执殿。”   闻言,虞瑶抬起头,微讶中望向楚景玄。   此时她也真正明白过来楚景玄为何带着她离开清宁宫。   瑞王和瑞王妃必命人提前递过消息。   楚景玄事先晓得他们会到,而她这个皇后不能不露面,又赶上那么一桩事,便干脆带她一起走。   本是一件欢喜事。   可两个人吵闹过一通,那欢喜难免缺少斤两。   却来不及多问,又有一名清宁宫的小太监赶来禀报说是虞太后呕血昏迷。   他们复乘御辇折回清宁宫。   虞三夫人已被杨瑜君劝着离宫回府,把芸儿也一并带回去。   本在宣执殿的瑞王楚辰远和瑞王妃沈碧珠得知消息,很快赶到清宁宫来。   瑞王楚辰远只比楚景玄小上一岁。   虽非一母同胞,但或母妃皆早逝的关系,两人在皇子中算亲近些的。   与楚景玄身上那一种属于上位者的不怒自威的气质不同,这些年一直待在阙州的瑞王楚辰远身上俨然有种闲云野鹤的潇洒自在,眉眼也透出几分温润气质。   沈碧珠仍是记忆里的模样。   穿一袭丁香色夏衫,梳近香髻,腕间一对紫玉镯子,笑起来颊边两个甜美的酒窝,环佩叮当,婀娜动人。   又大约近朱者赤。   虞瑶瞧沈碧珠身上同样沾染一股明媚活泼的气息,比往昔更甚。   两相在清宁宫见面,无瑕叙旧寒暄。   太医赶来为虞太后诊脉、施针、开药方,待夕阳西斜,虞太后终于悠悠醒转,算勉强撑过去了。   迟一些,虞瑶和沈碧珠相携着跟在楚景玄和楚辰远身后从殿内出来。   外面天已经黑了。   楚景玄看一看天色,对瑞王楚辰远道:“五弟与王妃一路奔波劳累,今日天色已晚,朕便暂不多留你们在宫里,你们先回府好生休息。待明日朕再安排下去,在宫中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瑞王楚辰远与瑞王妃沈碧珠二人回到京城便入宫请安。   又在清宁宫待得大半日,难免疲乏,因而瑞王不推辞,应下楚景玄的话。   沈碧珠握着虞瑶的手,冲她眨了下眼睛。   “皇嫂,明日我再来向你请安。”   她们本相识已久,沈碧珠的这一声“皇嫂”多少带着调侃之意。   虞瑶悄悄捏了下她的手说:“回去休息吧。”   楚景玄先行步出廊下。   偏头望一眼,却见虞瑶没有跟上来。   虞瑶正与沈碧珠说话,确未怎么注意到楚景玄如何,尚是瑞王楚辰远的一声“恭送皇兄皇嫂”叫她有所反应,松开沈碧珠的手,随楚景玄离开清宁宫。楚景玄送她回凤鸾宫便乘御辇走了。   同样疲累的虞瑶无瑕揣测他有何种心思。   回到凤鸾宫,沐浴过后,简单用过一些吃食,她早早歇下。   许因白日里发生太多事情。   虞瑶一夜被各种各样的梦来回折腾,便休息得不太好。   晨起念着晚些要见沈碧珠,梳妆时她特地多扑上两层脂粉遮掩。   却仍叫沈碧珠看出来。   休息过一夜,沈碧珠与楚辰远很早便入宫来请安,去探望虞太后。虞瑶正巧在清宁宫,因而沈碧珠与她一道过来凤鸾宫。瑞王楚辰远则去宣执殿见楚景玄。   吩咐流萤和流月奉上茶水点心和果品后,虞瑶屏退殿内的宫人,和沈碧珠两个人单独说话。   沈碧珠便仔细看她两眼,问起她是否夜里休息得不好。   “不知怎么做得许多梦。”   虞瑶淡淡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晚些困了再补上一觉便无碍。”   沈碧珠眼底的担心并未消散:“昨日见你不方便多说,但我瞧着你也像一副很累的样子。”她拉着虞瑶的手,压低声音问,“瑶瑶,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隔着长长时间的一句关心使得虞瑶心弦轻颤。   但她脸上依旧笑意温和:“近来事情多,确比往日累些,不过不碍事。”   “我不是说这个……”   沈碧珠小声,明亮的眸子看着她,“你和陛下,还好吗?”   沈碧珠犹记得她们出嫁之前,虞瑶曾为入宫为后一事踌躇难言。   个中因由,不甚清楚,只记得她当时说害怕。   然而太后娘娘的懿旨已下,虞瑶终入宫,被推上皇后之位。   沈碧珠也记得,大婚之初尚在京城未去封地,她瞧着皇帝对虞瑶不错,走时倒无太多担忧。   虞瑶微笑:“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沈碧珠总觉得虞瑶有些奇怪,便不肯随便放过这个问题,又追问:“那,有什么好?”   虞瑶觉出沈碧珠在逼问,笑道:“好端端的,怎么盘问起我来了?”   沈碧珠不由叹气。   如若帝后关系和睦,自然可以坦坦荡荡、明明白白聊一聊。   有意回避,恐怕当真是有问题。   “我记得……”沈碧珠握一握虞瑶的手,“你入宫之初,我没有和王爷去封地那阵子,陛下待你关怀备至。你才入宫便生得一场大病,病中食不下咽,只惦记着一种青梅糕。御厨做出来的味道不对,得知我身边的大丫鬟会做,陛下半夜来王府讨人,让你翌日一早能吃上。”   “那时你和我聊起陛下,也不是现在这样。”   “瑶瑶,你和陛下到底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趴地   评论送小红包,么么! 第19章 夫妻   虞瑶同沈碧珠坐在窗下罗汉床上。   一缕明灿日光透过雕花窗棂静静照进来,明晃晃落在她面上,反如将她眉眼笼在一层迷雾中,叫人辨不分明。   尘封在内心深处的旧时记忆被沈碧珠的三言两句勾起。   却更清楚晓得已是过去了。   她记得大婚之初的楚景玄待她如何温柔体贴。   但又能如何?谁也无法抱着回忆过,从前是从前,再怎么惦念也回不去。   不想活在不甘与怨念中,便只能把这些旧事压在心底不去多想。   正所谓难得糊涂。   何况,即便最初有过不甘心、想过要挽回,那些心思也早被楚景玄的冷漠消磨得干干净净。   唯一能放过自己的法子便是不去怨恨任何人。   只本以为能在沈碧珠面前装一装。   现下这般,越假装反而越是要引得她忍不住起疑心……   “碧珠。”   虞瑶抬手将颊边碎发别在耳后,微微一笑,“你知道,爱一个人没有错,不爱一个人,自然也没有错。”   这便是回答。   好与不好、从前如何现下如何皆逃不过如是浅显的一句话。   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分说,也无非是不爱。   这又恰是世间最无法强求之事。   她语声平静,如闲话家常。   沈碧珠却听得鼻酸,一忍再忍,仍没有忍住落下泪来。   彼时几多甜蜜,后来便定千百倍的苦楚。   在宫里本连个能说体己的人也没有,那么多心酸苦楚全靠自己慢慢咽下去。   是经历过怎样的煎熬与自我开解方能笑着温声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碧珠根本不敢深想。   反倒虞瑶见她忽然哭鼻子,笑着一面拿帕子去帮她擦泪一面安慰:“好啦好啦,你瞧我现下不也好好的吗?但碧珠你这样在我这儿哭,晚些叫瑞王爷瞧出端倪,该逮着我非要个说法了。”   越安慰却越止不住沈碧珠的泪。   虞瑶不得不从罗汉床上下来,绕到沈碧珠身边重新坐下,伸手轻抚她背脊,帮她平复情绪。   过得片刻勉强忍下泪,沈碧珠啜泣着压低声音愤愤道:“你这样好一个小娘子,他怎么能这样不珍惜?”话说罢又忍不住补上一句,“他往后定是要后悔的!”   虞瑶笑,拿帕子帮沈碧珠小心擦去面上泪痕:“这些都无关紧要。”   “快别说我了,你这两年在阙州过得如何?”   沈碧珠囫囵道:“大差不差,也不过寻常那个样子。”   “你不说我也晓得。”虞瑶有心揶揄她,“瑞王爷身边再无旁的小娘子,只你一个,对不对?”   嫁入瑞王府这两年,沈碧珠与楚辰远夫妻恩爱、如胶似漆。   虽是真的,但得知虞瑶与楚景玄关系不似从前,怕虞瑶心里不好受,沈碧珠不愿同她聊自己的这些事情。   这会儿听她聊起来,也只含糊应得一声。   又晓得虞瑶最在乎的是妹妹虞敏,沈碧珠当即主动问起虞敏的情况。   沈碧珠说:“我记得敏敏今年也该十三了?”   “你们近来可有见面?我许久未见她,不知她如今是高了瘦了,但定比两年前更加可爱。”   虞瑶含笑慢慢告诉沈碧珠:“前些日子敏敏来宫里陪过我几日,人又长高许多,正当是长身子的年纪,抽条儿似的长。眉眼比起两年前也确实长开不少,你这么久不曾见她,乍一见未必认得出来,没准儿要被她的变化吓一跳。”   沈碧珠不由莞尔:“你说得我好奇起来,引得我想要去府上瞧上两眼。”   聊起虞敏,虞瑶心里又揣着事,想一想索性一并提起。   “碧珠,有一桩事,我确实想拜托你帮忙。”   虞瑶收敛起脸上淡淡的笑,面容肃然,郑重对沈碧珠说道。   她严肃而正经,沈碧珠不敢怠慢,连忙握住虞瑶的手。   “你我之间什么关系?瑶瑶,有什么事,你直说,我定然是要帮你的。”   虞瑶斟酌几息时间,凑到沈碧珠的耳边低语。   沈碧珠认真听罢虞瑶的话,惊讶之余,一时紧拧着眉说:“单论法子是有的,但……”   虞家如今的情况,沈碧珠也算清楚。   从前虞瑶在虞家怎么被她父亲冷待、被继母磋磨,沈碧珠同样有所了解。   虞瑶提及虞三爷近日之事,又道担忧妹妹,沈碧珠想的是虞敏眼见要到谈婚论嫁的年纪,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不知以虞家这般状况往后会如何。   沉吟过片刻,沈碧珠凑到虞瑶耳边低语一句。   虞瑶闻言却摇头。   沈碧珠说可以让她想法子讨一道旨意,为虞敏赐婚,进而免去家中插手虞敏婚事的可能性。   这种法子,虞瑶自也想过,然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怎么想考虑。   “固然是一种办法。”   虞瑶蹙眉又在沈碧珠耳畔慢慢道,“只我如今经历一场,不愿妹妹有一日如我这般。”   她知夫妻离心、同床异梦之苦。   赐婚容易,赐下的是一桩好姻缘却太难,故而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赌。   沈碧珠听明白虞瑶话里潜藏的那层意思。   既暂否了赐婚,那么便剩下……   小娘子正经出嫁以后,寻常情况下,与本家的纠葛会变得淡薄。   若有心,这自然可以是脱离本家的一种法子。   沈碧珠从不是呆板迂直的性子,倘若论起行事大胆,比起虞瑶向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要嫁人这种法子,在沈碧珠看来,余下的法子,无外乎假死之流。   但假死涉及另一个问题,是之后怎么安置人,这须得提前筹谋才行。   除此之外又要考虑最坏的情况。   倘若暴露、倘若被发现人其实依旧活着,当如何应对?   做好万全准备,方不至于临了手忙脚乱。   “阙州是王爷的封地,把人安顿在阙州也不错,有什么事,我这儿自能照料着。”沈碧珠对虞瑶轻声说,“但我和王爷而今在京城,此事现下便急不得。”   虞敏到底乃虞家的小娘子。   一旦被发现活着,哪怕已在别地,虞家要把人找回来也再正当不过,任凭瑞王或瑞王妃也没有道理阻拦。   他们若在阙州,各方消息灵通,会好办很多。   沈碧珠的意思便也明明白白——此事可为之但须得合适的时机。   虞瑶听罢沈碧珠的话,轻轻颔首,复离座起身对着沈碧珠深福下去:“碧珠,多谢你……”未待说完道谢之言,已被沈碧珠扶着起身又被摁回罗汉床坐下。   “我只当敏敏也是我亲妹妹。”   “你心疼她,难道我便不心疼么?还要同我说这些。”   虞瑶在宫里事事受限。   平常身边明晃晃有一个流月盯着,暗地里更不知多少双眼睛,宫外的事尤其难以插手。   她也知道此番必会给沈碧珠添麻烦。   却除去倚仗与相信沈碧珠外,再寻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碧珠,有你真好。”   虞瑶笑着抱住沈碧珠的手臂轻晃,面上久违露出一点女儿家的娇态。   沈碧珠也笑,伸手捏一捏她的脸又抱怨。   “怎么瘦成这样?难道是小气得连饱饭也不给你吃?”   虞瑶记起今日楚景玄要为楚辰远和沈碧珠接风洗尘,忙拉着沈碧珠道:“你在别处可不能浑说这些,我同你坦白,也不是惦记要你去为我抱不平。你听过便罢,我自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沈碧珠哼笑:“我倒想去臭骂一顿呢。”   可谁让那一位偏偏是皇帝陛下?姑且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别的事,我自己可以应付。”   虞瑶眼巴巴看沈碧珠,“但敏敏的事唯有麻烦你了。”   “好啦,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不会乱来。”   沈碧珠又掐一把虞瑶的脸,“何况我若是冲动行事不也是在给你裹乱吗?我又不傻。”   虞瑶莞尔:“咱们碧珠自是最聪明的。”   当下略过这些事不提,拉着沈碧珠喝茶吃点心,真正闲话家常。   ……   傍晚一场宴席专为楚辰远和沈碧珠接风洗尘。   虞太后身体不适,无法赴宴,席间只楚景玄、虞瑶与瑞王夫妇并几名宗室。   却也面上和和乐乐将一顿饭吃罢。   宴席散,楚辰远带沈碧珠出宫回瑞王府,楚景玄如前一日把虞瑶送回凤鸾宫后便离去。   大约昨夜休息得不怎么好,虞瑶今日也早早已犯起困。   她沐浴梳洗过便歇下。   夜里不觉又下起一场大雨。   虞瑶枕着雨声与琉璃瓦劈啪作响的动静醒来,隔着轻薄纱帐,望见殿内幽幽烛光映照出桌边的虚渺背影。   楚景玄坐在桌前,身上仍是宴席上那件墨色龙纹锦袍。   在他手边有一盏白玉酒壶和一只玛瑙杯。   眼见楚景玄执壶倒酒,虞瑶方知自己没有看错,她拥着锦被坐起身,手指撩开纱帐,便见楚景玄偏头虚虚望来一眼:“醒了?”又朝她伸出手,“过来。”   虞瑶便下得床榻。   理一理寝衣,她缓步走到楚景玄面前,尚未来得及开口,已被他拽入怀中,被迫跌坐在他腿上。   “陛下?”   虞瑶惊疑中唤楚景玄一声,楚景玄却只拥住她,下巴轻搭在她肩上。   暧昧而眷恋的举动叫虞瑶一时呼吸也放轻了。   殿外一场雨淅淅沥沥下着。   伴随雨声,在殿内讳隐的寂静中,虞瑶听见楚景玄似含着几分的幽怨在她耳边说:“五弟比朕强多了,尤其他的王妃一心对他,他们夫妻恩爱不用假装。”   “我们呢?”   楚景玄抓着虞瑶的手覆上她心口位置,“瑶瑶,你说我们算哪门子夫妻?”   作者有话说:   因为有份稿子赶着交,所以明天的更新请个假,评论送小红包补偿摸摸大!   后天中午继续见(可恶,便宜狗子了   大家五一劳动节快乐! 第20章 怨怼   太过亲密的姿势令虞瑶嗅到楚景玄身上淡淡的酒气,听来便也全是醉话。   只想一想瑞王和碧珠,想一想他们,心下确生出两分不忍。   她也想过,若她不是生在虞家,若太后娘娘不是她的姑母,他们两个人如今是不是会不同?   然而又或许那样他们根本不会相识。   目下唯有再忍耐一段时间。   再多等一等、熬一熬,这些于他而言痛苦的事很快便会结束了。   紧贴着手背的掌心传来一片温热的触感。   虞瑶悄然反握住楚景玄的手,将他手掌从自己身前移开,复慢慢站起身。   “臣妾去让人准备热水。”   松开楚景玄的手,她温声对楚景玄说,“待会儿好伺候陛下沐浴。”   虞瑶不接话,楚景玄便也觉得自讨没趣。   他噤声,没有认可,没有反对,虞瑶只当他是默认,自去吩咐。   回来时见楚景玄坐在桌边自斟自饮。   殿内烛火明暗的光影在他周身静静流转,在夜深的寂静里,伴着雨声,勾画出一种消沉的森凉。   此时的虞瑶辨不清他心中所想。   只是看他心怀忧思,念及他被瑞王夫妇勾起对她的不满,又多少不明所以。   他们两个人怎么可能和瑞王、碧珠一样?   他是皇帝陛下,他的后宫有那么多的妃嫔,往后许会变得更多。   一生一世一双人与他们大抵无缘。   为着这个跑来凤鸾宫质问起她,问他们算哪门子夫妻,当真不讲一点道理。   还是赶紧伺候他休息吧……   虞瑶想着,掩唇小小打了个哈欠又听宫人说备下热水,方才走上前。   只即便睡醒过一觉,在服侍楚景玄沐浴时,一浪一浪困意袭来,虞瑶依然困倦得厉害,甚至控制不住偷偷打了许多个哈欠,眼皮也直打架。楚景玄背对她,本看不见,却觉察她动作时而顿住,渐渐觉出她疲惫,草草从浴池出来。   虞瑶没多想。   以为白天太累又未曾休息好以致于如此。   后来从浴间出来,两个人歇下。   强撑到这会儿的虞瑶沾枕头后不消片刻便已沉沉睡去。   未曾醉酒的楚景玄凝视半晌虞瑶的恬静睡颜,眉心微拢,伸手试一试她额头温度,却不烫。   收回手,他终于也轻拥着她闭上眼。   翌日,直到楚景玄洗漱梳洗妥当准备去上朝的时候,虞瑶依旧在睡。   他又试一回虞瑶额头温度,亦如昨夜那般无生病迹象。   楚景玄从凤鸾宫出来。   上得御辇,他吩咐常禄:“晚些让周太医来请个平安脉。”   那之后楚景玄便如常去上早朝。   从早朝上下来,待与大臣商议过诸般事宜,他留在宣执殿批阅奏折。   埋头批阅过许久奏折,楚景玄把常禄喊进来问:“周太医可去过凤鸾宫为皇后看诊?”   常禄躬身道:“回陛下的话,周太医已请去凤鸾宫。”   “方才奴才打发人去问,道皇后娘娘未起身,周太医也唯有耐心恭候。”   “可要再派人去一趟凤鸾宫?”   楚景玄搁下朱批御笔:“什么时辰了?”   常禄又禀:“回陛下,现下约莫巳时三刻,快到晌午了。”   昨夜虞瑶在他面前那副疲态,楚景玄觉出些许不对。醒来到他去上早朝前,虞瑶始终在睡着也颇反常,更不必提迟迟未起身。放在往日,即使夜里睡得迟,她也会惦记着该服侍他起身,不敢多睡。   思忖间,正欲吩咐摆驾凤鸾宫,底下的人禀报周太医前来回话。   楚景玄便命把人传进殿内。   周太医入得正殿。   行至玉阶下,躬身垂首与楚景玄行过礼,他向楚景玄回禀一件事:“陛下,皇后娘娘,恐有中毒迹象。”   如是一句话使得楚景玄心神一凛:“皇后怎么了?!”   周太医道:“微臣为皇后娘娘诊脉,不曾发现娘娘身体有其他病症,然细细询问,知娘娘近来隐约有些嗜睡,微臣又为娘娘施针,于是发现些许的异样。据微臣推断,皇后娘娘应是中毒,只现下毒性不强,除去轻微的嗜睡外,未曾有其他表象,兼之娘娘近来本便较往日操劳,故不甚明显。”   “皇后娘娘平日里入口一应吃食均有宫人重重把关,近来又不曾用药。”   “是以微臣斗胆猜测,那毒恐下在沐浴所用的水中。”   楚景玄一双眸子幽邃如寒潭,眼底戾气尽显。   “说下去。”   周太医又道:“近来天热,沐浴本便相较其他时节更为频繁,药若下在水中,既可有药浴之效,又不易引人觉察,或也是目下毒性甚微的因由。然若长此以往,恐对皇后娘娘的身体大有损伤……”   楚景玄问:“皇后可知此事?”   “不曾令皇后娘娘知晓。”周太医回,“微臣只与皇后娘娘说无甚大碍,药方也只道是用来调理身体。”   楚景玄颔首,面色沉沉对在一旁听候吩咐的常安道:“此事交由你去办。”   “太后这几日身体欠恙,皇后多半会去清宁宫侍疾。”   “你便趁此机会去查探。”   “但不可引发动静,不可叫旁人窥知内情。”   常安便领命应是。   楚景玄让他们暂退下去,却兀自久久坐在龙案前,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宛若一尊精致的石雕。   ……   周太医来凤鸾宫请平安脉,虞瑶未往心里去。   这也是个宫中惯例,且往日周太医也为她请过平安脉。   从周太医口中得知自己没有大碍,嗜睡应与近日操劳多、思虑重有关,本便揣着一肚子心事的虞瑶不疑有他。周太医开了药方调理,她喝过药歇息过小半个时辰,人精神一些,又去清宁宫服侍虞太后。   前两日虞太后忽呕血昏迷。   虽勉强撑过去醒来了,但这几日一直不分白天黑夜昏昏沉沉在睡着。   原本有所好转的身体再一次垮下去。   虞瑶看着这般躺在床榻上须得有人日夜服侍的虞太后,只觉往日多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风光也凋零了。   她在清宁宫侍疾,不知凤鸾宫发生些什么事。   待暮色四合、天色渐晚,她带着流萤和流月从清宁宫回到凤鸾宫,凤鸾宫已看似一切如常。   命宫人准备热水以伺候虞瑶沐浴时,流萤发现有个小宫女一直不见踪影。   那名小宫女向来负责沐浴梳洗有关的事宜,此时不见她,不免要问,问起都道小宫女生病告假。   流萤未多想,关心过两句便罢。   将那名小宫女带走大半日的常安却已去向楚景玄复命。   “从这小宫女的住处搜出一点未用完的毒药,一番审问过后,她承认自己在皇后娘娘沐浴所用热水中下药。因那毒药溶于水中便无法觉察,又有花香遮掩些许气息,便未叫旁人也发现不对。”   常安躬身与楚景玄回禀从那小宫女嘴巴里撬出来的话。   楚景玄眉眼微沉:“受何人指使?”   “此前昭熙殿有一名小宫女被皇后娘娘在御花园的湖中发现尸体。”   “后来事情查下来,牵扯到一名小太监,那小太监被送到慎刑司后认罪伏诛,这小宫女与那小太监有旧情。”   “小宫女称,因那件事心怀怨恨,是以对皇后娘娘下药。”   “再问,只道受霍贵嫔指使。”   常安便又说了自从被禁足又被贬贵嫔以后,霍雪桐时常在毓秀宫中咒骂皇后娘娘一事。   楚景玄冷冷瞥去一眼:“此事为何从不曾禀报?”   闻言,常安当即跪伏于地,一磕头道:“奴才疏忽,请陛下恕罪。”   楚景玄不语,手指不紧不慢轻敲过两下龙案。   “这次便算你将功折罪。”   他随即站起身,吩咐,“摆驾毓秀宫。”   毓秀宫,庭兰轩。   被从贵妃降为贵嫔以后,霍雪桐被迫从雕梁绣柱的昭熙殿搬出来,搬进同在毓秀宫的庭兰轩住。   即便搬出来,禁足之令犹在,她被困在毓秀宫中,不得不每日抄写佛经。   霍雪桐心里是恨的,抄写佛经不能让她心静,反将她几乎逼疯。   “贱人!贱人!”   “都是你害的!全都是你害的!”   霍雪桐一手捏着一根银针,一手攥着一个布偶小人,手中银针反复扎在那个布偶小人身上。   她口中念念有词,眸子里藏不住的怨毒之色。   直至耳边忽传来一道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霍雪桐一个激灵连忙藏起手中那些东西。   她猛然抬头,看见身穿明黄龙袍的楚景玄迈步而入,一怔之下,恍然记起要行礼请安。慌乱无措中,霍雪桐手忙脚乱把东西藏进榻桌下,欲起身,复听楚景玄冷冷一句:“东西交出来。”   “陛、陛下……”   霍雪桐支支吾吾,不敢动,又不敢不动,想辩解,偏不知从何处开始辩解。   却不待她为自己分辨,常安已快步上前:“贵嫔娘娘,得罪。”   跟着将霍雪桐胡乱藏进榻桌下面的布偶小人翻找出来。   “陛下,臣妾只是太想念陛下。”霍雪桐终于回神,几乎滚下罗汉床,跪倒在楚景玄面前,手指扯住他的衣摆,泪眼盈盈哭诉,“臣妾只是不甘心有人蓄意挑拨臣妾与陛下的关系,陛下千万相信臣妾,臣妾对陛下赤诚之心……”   楚景玄未理会霍雪桐。   他目光落在常安找出来的那个布偶小人上,赫然见上面写着的生辰八字……   是虞瑶的。   作者有话说:   中午好! 第21章 在乎   庭兰轩里外被楚景玄的人把守。   连霍雪桐的大宫女丹夏也被拦在外面,不得靠近,不知里面发生什么事。   同住在毓秀宫的冯嫔和叶采女远远看得几眼,无端觉出一种不甚寻常的氛围,便相继回到住处。冯汐岚本欲派个小宫女去打听消息,被身边大宫女劝住,歇了心思,这一夜再无旁的动作。   而庭兰轩里,常安带着人把庭兰轩仔细搜查两遍。   未发现其他异样。   霍雪桐战战兢兢跪伏于地,身体止不住发颤。   她自晓得宫中最为忌讳巫蛊之术,只心中有怨、无处发泄,以为不会被发现,顾不上许多。   陛下怎么会突然过来?   是来看她的?结果被她弄砸了?   霍雪桐脑袋嗡嗡作响,心底又怕又悔,又怨又慌,从未如这般五味杂陈。忐忑不安中,头顶再一次传来楚景玄的声音:“有宫女招供说你指使她给皇后下毒。”   一字一句落在霍雪桐的耳中,她蓦地抬起头来,瞪大眼睛。   “没有,妾从未指使谁去给皇后娘娘下毒!”   霍雪桐冷汗涔涔。   好端端的怎么冒出来皇后娘娘中毒之事?她在庭兰轩,什么也不曾听说!   是有人……设计要陷害她?   思及此,否认过的霍雪桐又抬眼,望见楚景玄冷若冰霜淡漠至极的一张脸,忙又一次否认。   “妾绝不曾对皇后娘娘做过这样的事!”   “请陛下明察!”   楚景玄盯着手里那个巫蛊小人:“朕知道不是你。”霍雪桐一愣又一喜,以为有转机,正欲开口谢恩,望见那个巫蛊小人,瞳孔微缩,果然听楚景玄冷声道,“但你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后,罪无可恕。”   霍雪桐止不住地颤抖着,抬眸间不经意触及楚景玄的目光。   那般似欲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神,让她一颗心彻底被恐惧与绝望一分分淹没。   “陛下……”   霍雪桐艰难张一张嘴,想为自己求饶却不知能说什么。   她更后悔,悔自己为何要沾染这些东西。   倘若、倘若她没有诅咒皇后……   便在这一刻,电光石火之间,她恍惚抓住皇帝今夜震怒的关窍。   不单单因巫蛊之术,更因——皇后!   当如是念头从霍雪桐脑海中转过,一刹那,她几是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陛下竟然如此在乎皇后娘娘?!   自从得帝王宠爱,步步高升变成贵妃起,霍雪桐始终坚信的一件事,便是帝后不和,皇帝陛下不喜皇后。她从不曾怀疑过此事,但今夜,她第一次动摇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   霍雪桐想不明白其中因由,恰逢此时,常禄领着小太监抬了个烧得正旺的火盆进来了。   火盆被送到霍雪桐的面前。   她怔怔瞧着,楚景玄也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将巫蛊小人塞回她手中,示意她:“投进去。”   楚景玄看一眼那火盆。   霍雪桐艰难回过神,双手发颤以致巫蛊小人从她掌中滑落。   然而很快,巫蛊小人被继续塞回她手中。   她能将这巫蛊小人做出来便也多少有所了解。据说……据说破解之法便是将巫蛊小人投入烈火之中焚毁,但那个妄图破解之人,可能招来灾祸,乃至为此丧命。   霍雪桐怕了。   她瑟缩着身子不愿意做这事,楚景玄却不给她退缩的余地,非要她自己亲自来承担这后果。   那个巫蛊小人到底被投进火盆里面。   而被迫做这件事的霍雪桐浑身瘫软坐在地上,两眼空洞,看着熊熊火光吞噬被投入火盆之物,泪流满面。   楚景玄也凝眸望着那个巫蛊小人渐渐消失在烈火之中,被烧成灰烬。   过得不知多久,火势渐小。   “霍氏以歪门邪道祸乱宫闱,即日降为采女,打入冷宫。”   全无温度的话响在头顶,瘫坐在地的霍雪桐只是双眼盯着火盆里的一簇火焰,没有任何的反应。   楚景玄没有看她,拂袖而去,常安常禄等人随之离开。   庭兰轩慢慢陷入寂静。   不消片刻,御辇出得毓秀宫的地界。   自上得御辇楚景玄便一言不发,跟随左右的常禄躬身问:“陛下,目下是回宣执殿?”   一声询问依旧未能等来任何吩咐与示下。   常禄却已明了,站直身子,扬声吩咐:“去凤鸾宫。”   约一刻钟后,御辇到得凤鸾宫外。   殿内透过的光亮照在廊下几盆栀子花上,楚景玄匿去身形,静静看得半晌,转身大步离去。   白日自那小宫女住处搜查到的东西,经由周太医鉴别,已经确认是轻可使女子小产、重则使女子无孕的毒药。幸而发现得及时,毒性尚浅,细细调理,对身体不会有所损伤,也不会就此遗留病根。   但——   “今夜庭兰轩巫蛊之术事涉皇后不得泄露半点风声。”   回到宣执殿,楚景玄肃然吩咐过一句,又对常安道,“以毒药谋害皇后另有其人,继续追查。”   常安只躬身领命。   候在一旁的常禄恭敬询问:“御膳房已备下宵夜,陛下可要传膳?”   “不必了。”   楚景玄抬手摁一摁眉心,面上浮现几许憔悴,“下去吧。”   但他午膳用得极少,晚膳又不曾用。   常禄欲言又止,想要再劝,然知楚景玄此时心中烦闷,终究噤声与常安一道轻手轻脚退至殿外。   作为楚景玄身边得力的大太监,常禄自事事看得分明。   今夜这一桩与往日许多瞒下皇后娘娘的事一样,皆乃皇帝陛下不愿叫皇后娘娘知晓的。   归根结底,是陛下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又放不下皇后娘娘,正竭力守着自己为自己划下的一条底线。可长此以往,那一道底线能守得了多久,谁又敢保证?一旦哪一日,皇后娘娘有所损伤……   常禄想着便暗叹一气。   旁边的常安瞥过来:“叹气作甚?”   常禄看他一眼,知道常安向来不关心这些,摇头道:“无事。”   常安听言收回视线,恢复成默不作声的状态。   ……   虞瑶又一日早早歇下。   她不知楚景玄前一夜来过凤鸾宫。   只在梳妆时听闻霍雪桐昨夜被楚景玄降为采女、被打入冷宫,虞瑶眉头紧拧问:“为何?”   流月道:“口谕称她以歪门邪道祸乱宫闱。”   歪门邪道这样的措辞太过笼统含糊,一时反而辨不清究竟何种原因。   见虞瑶皱着眉,流月又说:“庭兰轩的宫人也不知内里。”   “着人仔细打听也无用。”   “昨夜陛下见霍采女的时候连她身边的大宫女丹夏也被拦在外面,旁的宫人更是一无所知了。”   虞瑶不解的是……   皇帝既去庭兰轩,理当是去探望霍雪桐,毕竟这些日子霍雪桐一直被禁足。   但若这般,为何会将他惹怒至此?   流月隐约猜出虞瑶的心思,反倒一笑:“娘娘为何奇怪?”   “陛下心思,本便不可揣测。”   “到底皇后娘娘有太后娘娘撑腰,又身份尊贵,无论陛下对娘娘何种心思,明面上终究不会亏待娘娘。实是娘娘这两年太过顺风顺水,才不知后宫倾轧何等惨烈。若非太后娘娘庇护,如何安安稳稳?”   “娘娘若同情霍采女,那当初她对娘娘无礼之时,便不该纵容她。”   “越纵容越放肆,自然捧得越高摔得越狠。”   虞瑶记起楚景玄在她面前,时而一句话不高兴便翻脸。   她以为他在别的妃嫔处未必也这般。   “何况,娘娘不觉得陛下是故意选了这么个人来宠么?”流月漫不经心说着,“霍采女出身不高,性情蛮横,亦无什么城府。倘若心计深沉些,当初那些对娘娘无礼的事便也不会做了。论样貌,霍采女是不差,可倘若陛下是看重美色之人,那霍采女的容貌也是远远不及娘娘的……”   虞瑶听她口中吐出一番离经叛道的话,眉心不由一跳。   “流月,你当真是越发放肆越发口无遮拦!”   流月也反应过来自己说得过火。   她退开两步,对虞瑶深福下去,垂首道:“奴婢失言,请皇后娘娘恕罪。”   虞瑶没说话。   流月斟酌着又道:“娘娘难道想要去陛下面前为霍采女求情?”   “我为她求情和自找麻烦有什么区别?”   虞瑶语声平静,从妆奁里挑了一支凤凰衔珠金步摇,“何况不知内情,没必要去触这个霉头。”   今日得宠,明日失宠。   后日呢?或许皇帝一个高兴,便又复宠了……   只如今想来。   霍雪桐从高处跌下来,似正是从那名小宫女的事开始。   流月上前接过步摇,继续为虞瑶梳妆:“娘娘若不想她在冷宫受太多罪,找个机会提点两句底下的人便是。只即便娘娘一番好心,霍采女也未必会领情。”   “过两日再说罢。”   虞瑶想一想,微抿唇角道。   迟些用过早膳和汤药,虞瑶仍去清宁宫侍疾。   沈碧珠也入宫来给虞太后请安。   因虞瑶这两日同在喝药,又有沈碧珠入宫来,在清宁宫略待得半日,她便和沈碧珠一道先行回凤鸾宫了。却不想甫一回凤鸾宫,沈碧珠蓦地拉着她问:“瑶瑶,过几日我们一块去狩猎可好?”   作者有话说:   流月要是去搞传销估计很刑(。   正在给狗子定做忠犬款狗嘴,大家莫着急,会安上的!   以及有一个问题,我很想问一问你们,但我又怕问了有剧透的嫌疑,好纠结┭┮﹏┭┮ 第22章 覆辙   狩猎是瑞王楚辰远提议的。   此前和虞瑶在凤鸾宫私下说过的那些话,沈碧珠没有对楚辰远提起。   却未曾想,楚辰远也觉出自个皇兄似有些不对劲,反倒主动问起来,后来便有了这个提议。   沈碧珠原本有过迟疑。   只转念想一想,哪怕带着虞瑶出宫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何况,那日虽然从虞瑶口中得到过那么几句话,但当天回到瑞王府以后,夜里回想起,细细揣摩,总觉得其中含着许多未说尽之言。这两日听闻过虞家一些事,想着或许虞家这边是有影响的。   可问起楚辰远,楚辰远却说当年楚景玄得知要迎娶虞瑶为后时,私下未有任何的不喜。   到得如今也无故意帮忙遮掩的必要,如此……   沈碧珠不愿虞瑶在宫中煎熬磋磨。   她心下抱着一丝希望,想两个人是否有误会,许本不至于到今日的地步。   于是同意楚辰远所说的一道去南苑狩猎之事。   楚辰远负责去与那位皇帝陛下商议,而她负责来和虞瑶提一提。   虞瑶不知沈碧珠心下诸般弯弯绕绕。   然念及自己身份,多有不便,她微笑说:“怎得突然拉上我?你晓得我不似你能自在行事的。”   “想带你去别处散散心。”   沈碧珠一面说一面随虞瑶坐下来,眼巴巴看她,“瑶瑶,可以吗?”   虞瑶迟疑:“姑母近日身体不大好……”   “等母后身体好转些也不迟。”沈碧珠笑道,“却不是那么着急,活似非赶着要明天便去的。”   虞瑶思忖间执壶帮沈碧珠和自己各倒一杯茶。   几息时间,她抬眸看着沈碧珠问:“总不会单我们两个人去?”   沈碧珠眨一眨眼,虞瑶便明白了。   端起那盏凉茶慢慢喝得一口,她又开口:“我觉得你和王爷同去最好。”   沈碧珠见虞瑶不大愿意,也不想要勉强。只未把话说定,沈碧珠笑道:“到底得算一算日子,瑶瑶,你先考虑着便是,但我想陪你出宫去散散心是真的。”   虞瑶相信沈碧珠一片好心。   若可以,她同样十分乐意出宫散心,却担心不小心要坏他们兴致,届时闹得大家都不高兴。   不过转念想一想,皇帝未必能答应带她同往。   虞瑶便没有满口回绝沈碧珠,道自己会认真考虑考虑。   偏迟些瑞王来接沈碧珠时捎带来个消息,说楚景玄已点头同意狩猎一事。   此事又传到虞太后耳中,在翌日虞瑶去清宁宫侍疾时被提起来。   彼时,虞瑶刚喂虞太后用过汤药,正拿着帕子帮她擦去嘴边沾染的药汁,却被虞太后摁住手臂。虞瑶微微一怔,随即便听虞太后缓缓道:“哀家这两日感觉好了些,南苑狩猎,你当与陛下同去。”   “姑母身体抱恙,我理应在姑母身边侍疾。”   虞瑶收回手,攥紧帕子轻声回。   “不必了。”躺在床榻上的虞太后觑着虞瑶,手掌用力攀回她的手臂上,“你与陛下同去狩猎,寻机在陛下面前为你小叔说情,求陛下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虞瑶没有应虞太后的话。   她沉默着,目光落在虞太后抓住她手臂的那一只枯瘦的手。   短短一年多时间,病痛将虞太后的身体渐渐掏空,从前保养得宜的人,已无几分光彩照人模样。虞瑶不懂自己姑母的执着,不懂为何要这般努力去保全那样一群只会躺在女人身上吸血的酒囊饭袋。   “姑母现下最重要的事应是将养身体。”   虞瑶伸手握住虞太后攀在她手臂上的那一只手,“这些事,操心太多对姑母的身体恢复无益。”   虞太后却只觉从虞瑶口中听见大逆不道之言。   手指轻颤了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奋力甩开虞瑶的手。   “瑶瑶,你是不是不想听哀家的话了?是不是因为碧珠来了京城,你觉得自己有帮手了?”虞太后眼窝深陷的一双眸子几分阴沉盯住虞瑶,“真当避人耳目,哀家便不知你们背地里在谋划什么?”   “呵呵。”   虞太后喉间逸出一声笑,被病痛折磨得憔悴的面容也变得扭曲。   “你那些心思,哀家能不清楚吗?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敏敏不在虞家,哀家往后便拿你没办法,你往后大可以不听哀家的话?可是你忘了,哀家是太后!”   “哀家当年一道懿旨,你便成了六宫皇后。”   “你说,哀家今日再下一道懿旨,敏敏会如何?她今年十三岁,也差不多到了年纪。”   分明人在病中,喝药都费劲,但当虞太后对虞瑶一口气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一改前一刻的虚弱,目光矍铄,眉眼可见一种快意,隐隐似一切尽在掌握的痛快。   虞瑶不可置信看着虞太后,姣好面容止不住一阵一阵发白。   她心底涌出阵阵悲哀,悲哀是,明知道姑母痴狂,她却依旧被拿捏住软肋。   尽管她的姑母已然是这般。   可要拿捏她、拿捏她的妹妹却易如反掌。   虞太后见虞瑶双唇失去血色,缓一口气,淡淡道:“敏敏的事且不提,瑶瑶,你也不想碧珠被牵累吧?她而今是瑞王妃,身份早已与往日不同,背后又有沈家,你以为她当真会过得轻松吗?”   “何况哀家还在呢,你的那些小心思,趁早收起来。这些日子的事情,哀家不与你多计较,但你小叔的事,你必须上心,往后也不可再动邪念。”   “瑶瑶,你是虞家人,便合该为虞家着想。”   “你和虞家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虞家给你撑腰,你以为你和敏敏的日子可能好过吗?”   虞太后重又抓住虞瑶的手:“这便是为何姑母一直盼着你能怀上龙嗣。”   “只有子嗣,才能成为你的依靠。”   虞瑶在虞太后眼中看到一种偏执的疯狂。   她却唯有低下头颅,再如同过去每一次那样乖乖应下自己姑母的话。   但心底想让妹妹彻底脱离虞家的念头愈发坚定和清晰。   否则,迟早有一日……妹妹会重蹈她的覆辙!   南苑狩猎之事便定下来了。   虞瑶心知姑母有所觉察,不敢妄动,要如何为小叔求情,于她一样艰难。   她晓得淑妃这些日子时不时在皇帝面前哭诉自家哥哥的伤病,赵家也未曾原谅过虞家,自然不可能轻易善罢甘休。这两日,她小叔因霸占良田之事已下狱,大约是姑母着急上火,逼迫于她的原因。   记起自己在楚景玄面前说过的许多话,虞瑶惴惴不安。   不知当开口求情,又要面对怎样的狂风暴雨。   只是眼见姑母的痴狂,虞瑶甚至想,让皇帝厌弃她或许并不坏。这两年,许多事情看在眼中,撇开儿女情长,她知道他励精图治、日理万机,是因胸有丘壑、心有抱负。无论如何,她望他终有一日能成为一代明君,望终有一日,文治武功、政通人和、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这般想过,虞瑶便不怕了。   两年间的步步退让与逆来顺受不过换来任人摆布,往后只可能变得更糟。   现下须得继续同姑母虚与委蛇。   无非多忍耐些时日,终归会有破局之时。   虞瑶自清宁宫回到凤鸾宫,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异样。   她歇息过一盏茶功夫,便见流萤从外面快步进来,上前压低声音道:“娘娘,霍采女在冷宫也不安生。”   “霍采女她怎么了?”   本懒怠趴在紫檀绣金线边凤凰纹大引枕上发呆的虞瑶坐起身问。   流萤停顿了下,慢慢道:“霍采女今日欲撞墙自尽。”   “现下虽则性命无碍,但……”   虞瑶蹙眉凝神思索过半晌,示意流萤扶她起身:“我去看一看霍采女。”   流萤小声:“陛下恐怕不喜娘娘如此。”   “倒也不见得。”虞瑶让流萤扶她从罗汉床上下来,“哪怕被打入冷宫,不仍是陛下的妃嫔么?关心妃嫔是我这个皇后的本分。既是本分,陛下没道理迁怒。”   虞瑶去冷宫看霍雪桐。   撞墙闹过一场自尽的人伤了脑袋,被粗略包扎一番,白布胡乱缠着,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   “太医来过吗?”   虞瑶问跟随霍雪桐到冷宫服侍的大宫女丹夏。   丹夏低眉顺眼,一福身答:“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方才去得一趟太医院请,只太医迟迟未至,唯有奴婢擅自胡乱帮霍采女止血。”没有说出口的,自是去太医院这一趟遭受何种冷落与白眼。   虞瑶也明白。   宫里惯常有捧高踩低之事,更不提霍雪桐这些日子一直被皇帝冷待。   “流萤,你速去一趟太医院。”   虞瑶偏头轻声道,“若是周太医在,便请周太医来。”   话音刚落,躺在床榻上、本背对他们的霍雪桐猛然坐起身。   因之前包扎脑袋的伤口,她乌发披散,此刻素净的一张脸,眼底一片乌青。   霍雪桐瞪着虞瑶。   似乎是生气,她胸脯起伏几下,眼眶刹那间泛红,满脸的愤然。   “虞瑶,你是不是很得意?!”   霍雪桐惨然质问着虞瑶,“陛下最在乎的人是你,你是不是很得意?!”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一天不更新,评论发小红包,摸摸大家=v=   (虽然说休息,但也要码字的呜呜呜快入V啦入V以后得多多加更!   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那我就问了哈哈哈哈哈   你们觉得狗子到底脏了没(。   最后祝大家立夏快乐! 第23章 蹊跷   虞瑶一时辨不清楚霍雪桐在说什么。   心思转动,也只以为霍雪桐是误会她在背后作怪,便拧眉说:“前两日的事,我不知情。”   霍雪桐反而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仿若听见天大的笑话。   她口中念叨着:“你不知情,你不知情……”   看着虞瑶眼底藏着的不解与懵懂,霍雪桐从未如此刻般,清楚意识到自己过去的蠢笨。   皇帝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她,也包括此刻站在她眼前的人!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所以要特地对她下死令,不允许她透露半个字那天夜里庭兰轩发生过的事。   六宫人人看在眼中,帝后不和是真。   皇帝陛下实则十分在意身为皇后的虞瑶……同样是真。   谁能想到呢?   求而不得的那个人,竟是皇帝陛下。   一瞬间,在看见虞瑶的一刻控制不住想要质问她的那些话,霍雪桐忽然半句也不想说。   既然虞瑶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说?反倒像成全他们。   霍雪桐亦无心探究帝后之间的恩怨纠葛。   她只要知道他们不痛快便好,他们两个人最好一直这样不痛快下去。   “你当然不知情。”霍雪桐情绪逐渐恢复平静,她收回视线,躺回床榻上,依旧拿背对着虞瑶,淡淡道,“皇后娘娘永远纯善,永远无辜,可惜妾不知好歹,不愿领情,辜负皇后娘娘一番美意。”   虞瑶不知霍雪桐为何骤然态度大变。   但她直觉,那些霍雪桐不愿告诉她的话或许非同寻常。   “那天陛下去庭兰轩……”   虞瑶看着她背影,皱着眉问,“到底发生过什么?陛下为何震怒?”   回应虞瑶的唯有霍雪桐一动不动的背影与无尽的沉默。   良久,霍雪桐依旧没有只言片语,显见已经打定主意一言不发。   虞瑶虽奇怪,但也不至于想法子撬开她的嘴。   便作罢。   从房间里出来,虞瑶正欲离开,霍雪桐的大宫女丹夏却疾走几步拦住她的去路,在她面前跪下,一磕头泣声道:“奴婢斗胆,求皇后娘娘怜爱,帮忙请个太医来为霍采女看一看脑袋的伤口。”   跟着,又连连冲虞瑶磕头相求。   瞧得出是真心实意在担忧霍雪桐脑袋上的伤。   “你叫什么名字?”   虞瑶看着跪伏在她面前的人,问得一句。   丹夏叩首回:“奴婢名叫丹夏。”   虞瑶转过脸对流萤道:“你带着丹夏一并去一趟太医院,让太医院的人对霍采女的伤上些心,别落下隐疾。”   流萤福身应:“是。”   丹夏微怔之下意识到虞瑶是允了,又一磕头道:“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虞瑶没多说什么,准备乘软轿离开冷宫。   丹夏知她在意霍雪桐被打入冷宫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迟疑一瞬便做出决定,多一次嘴。   有心喊一声“皇后娘娘”,待虞瑶停下脚步,丹夏追上几步,福身道:“霍采女为何惹陛下震怒,奴婢当时在房门外,也不知情,无法为皇后娘娘解惑。只晓得……”她又上前两步,声音压得很低,“只晓得,当时抬了个火盆子进屋。”   火盆?   虞瑶眸中闪过丝疑惑,丹夏已垂眉敛目躬身退开几步。   尚是夏天,好端端的断用不上火盆。   难不成要烧东西?   但,丹夏的话可信吗?   看一眼此刻低着头的丹夏,虞瑶抿一抿唇,无声步出廊下。   流萤也依照吩咐,领丹夏去太医院。   霍雪桐独自留在屋中。   冷宫不比庭兰轩更不比昭熙殿,如今这般时节午后最热得厉害。   她在床榻上辗转躺得许久,被屋中闷热腻出满身汗,心下愈发烦闷。喊得丹夏几声,不见有人应,她烦躁坐起身,欲下得床榻去寻人,却见叶秀莹从外面进来。   霍雪桐瞧见她,不由得一愣,随即皱起眉,不快问:“你来做什么?!”   想到自己如今连叶秀莹这个采女也不如,霍雪桐有些难堪。   “妾听闻霍采女寻死觅活,特来探望。”   叶秀莹走上前去。   分明仍是过去那样几分怯懦的语调,此刻落在霍雪桐耳中,莫名叫她听出些诡异之感。她朝叶秀莹望去一眼,眉眼冷淡:“我好得很,用不着你来可怜。”   “遥想当初,霍采女步步高升,位居贵妃,何等的风光。”   “而今,却也沦落这般田地。”   叶秀莹慢慢说着,行至床榻前冲霍雪桐微微一笑:“霍采女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以霍采女的性子,大约从未曾想过,但我,却替霍采女想过千千万万遍。”   霍雪桐看着叶秀莹脸上陌生至极的笑容,无端觉出危险正逼近。   然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只手已然朝她脑袋拍了过来。   霍雪桐今日脑袋本便受过伤,伤口处理得简单,方才又因虞瑶动过一场怒,人尚且晕晕乎乎的,现下一巴掌拍过来,她的脑袋立刻嗡嗡作响。   愤怒的情绪刚从心底涌上来,一巴掌过后跟着又是一巴掌。   她眼前一阵眩晕,根本无法开口、无力抵抗。   接连的痛楚令霍雪桐眼前发黑。   她勉力闪躲,最终虚虚靠着墙晕过去,彻底失去意识,便是万事不知了。   ……   流萤领着丹夏去得一趟太医院。   周太医正巧当值。   流萤与周太医说明过情况,又念着等周太医为霍雪桐看过诊才好回去复命,便与丹夏、周太医一道回去冷宫。未想瞧见霍雪桐昏倒在床榻上,几个人大吃一惊。   碍着这突来的状况,流萤回去凤鸾宫已是天将黑未黑之际。   入得殿内,她疾步上前与虞瑶复命。   虞瑶此时正在用一碗甜羹。   见流萤面色凝重,虞瑶搁下瓷勺,出声屏退左右宫人,待无其他人在,方问:“怎么了?是有何不妥?”   “娘娘,奴婢陪丹夏去太医院请太医,回去后,霍采女便昏迷不醒了。”   流萤压低声音回禀道,“现下仍正昏迷着。”   “离开的时候,霍采女不是好好的吗?”虞瑶一蹙眉,抬眸看向流萤问,“请的是哪一位太医?太医又怎么说?”   流萤回答:“是周太医。周太医为霍采女查看过脑袋的伤,诊过脉,道霍采女伤得重,昏迷便与此有关。现下人未醒,说不好之后如何,唯有留心照看。”   虞瑶不由得陷入沉思。   流萤忧心忡忡道:“娘娘前脚才走,霍采女后脚便出事,万一有个好歹,岂不是……”   虞瑶同样在想流萤说的这个问题。   她去过冷宫,见到霍雪桐的时候人好好的,她离开,霍雪桐便出事。   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论起打探消息与盘问宫人,终究是流月厉害。   虞瑶暗忖过片刻,对流萤说:“先去把流月喊进来。”   只消息亦传到宣执殿。   楚景玄听常禄禀报霍雪桐昏迷一事,得知是虞瑶身边的大宫女流萤帮忙请的太医,便召周太医进来回话。   “霍采女何故昏迷?”   望向玉阶下的周太医,楚景玄免了他的礼,单刀直入问道。   周太医谢过恩,立在玉阶下回话:“微臣查看过霍采女脑袋上的伤口,应不至于导致霍采女昏迷不醒。且从霍采女面色苍白、冷汗明显、瞳孔散大看,微臣推断霍采女有头部受到震荡刺激之嫌。”   周太医话里的意思很浅显。   不是脑袋上的伤口,是有别的原因导致霍雪桐如此的。   皇后去过冷宫,之后便发生这种事情……   楚景玄记起目下尚未查明、手段阴毒暗中给虞瑶下药的那个人。   “霍采女可有性命危险?”   端坐在龙椅上的楚景玄慢慢转一转指间一枚白玉扳指,如磨刀霍霍。   周太医斟酌道:“霍采女伤在脑袋,现下昏迷,脉搏虚弱,是否能挺过去这一关,微臣尚说不准。恐怕到头来,还是得看霍采女自己求生的信念如何……”   “要尽力救她。”楚景玄发话。   闻言,周太医当即躬身道:“微臣必定竭尽全力,救治霍采女的性命。”   楚景玄颔首:“这些日子你便暂守在冷宫,寸步不离,所有用药须得一一查验,决计不能让她有性命之忧。”   周太医领命,复过得一刻钟,他行礼告退,楚景玄又对常安道:“暗中查一查今日下午皇后离开冷宫后,有什么人曾去过,或有过什么形迹可疑的人物。”   常安领命,即刻去办。   楚景玄面色沉沉仰靠在龙椅上闭目半晌,起身去侧间。   ……   虞瑶让流月去暗中打听有什么人在她离开后去过冷宫。   尚未打听出个结果,反倒先得知周太医守在冷宫为霍雪桐诊治,而这无疑是皇帝陛下的吩咐了。   听闻此事,虞瑶记起来的却是霍雪桐前一日对她说过的那番话。   那些话听来似不明所以、全无根据,偏叫人觉得,霍雪桐会那么说一定有特别的原因。   大约真相尽在那天夜里庭兰轩发生的事。   除去霍雪桐以外,最清楚发生过什么事的人是楚景玄。   从霍雪桐的反应看,又似乎牵扯到她……一个妃嫔被打入冷宫这么大的事,其中因由半点风声都不漏。可能与她有关,她却什么也不晓得,实在诡异蹊跷。   为什么要瞒她呢?   虞瑶想不明白,又不待她想明白,南苑狩猎的日子已如期而至。   作者有话说:   中午好!   说点啥呢,总之后宫妃嫔大多数会有好结局,包括霍雪桐,大家可以安心。   南苑,给狗子的最后一点美好回忆了,希望他珍惜。 第24章 体贴   晨光熹微,云霞漫天。   自宫中出发前往南苑的仪仗队伍声势浩大,宛若游龙。   南苑乃位于京郊南面一处皇家园林,最是水丰草茂,花木扶疏。山林湖泊之中,鸟兽虫鱼、飞禽走兽繁多,又有四处行宫供以休憩,来此处狩猎十分便宜。   未出阁前,虞瑶因虞太后到过一次南苑游玩。   反而入宫以后,直至今日,才算头一回与楚景玄一道南苑出游。   而此刻,虞瑶坐在一辆华贵宽敞的马车里,面上低眉顺眼,无比安静,却禁不住想去看坐在她对面的人。   与楚景玄见面,那日在冷宫霍雪桐说过的话又一次萦绕在她的心头。   瞒着她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会否不止这次,从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   但,为何?   是什么天大秘密值得费尽周折瞒住她?为何不能叫她知道?   虞瑶谨慎朝楚景玄看去一眼。   皇帝今日穿一袭玄色绣龙纹常服,金冠束发,此刻微微垂首,正凝神看着手中的一本书册子。他清隽俊秀的眉眼隐在马车微黯的光线中,少了平日里冷面的凌厉与威严,多出几许虚幻的温和。   虞瑶心里有诸多疑问。   只面对楚景玄,又是问不出口的。   即便开口问,既要瞒她,如何会告诉她真相?   反倒叫皇帝晓得她窥知两分那天夜里的事情,不定怎么惹恼这个人。   虞瑶悄然中收回视线,垂下眼看着衣袖上一朵芙蓉发起呆。   不妨手指轻敲案几的响动传入耳中,随之是楚景玄的声音:“倒杯茶来。”   “是。”   虞瑶刹那回过神,温顺应答,便取过只干净的茶杯,执壶倒茶。   茶水送到楚景玄面前。   他不伸手接,虞瑶淡然将茶盏搁在小几上,却见他目光忽从书册子上移开,落于她面。   虞瑶正抬眸看着楚景玄,而他蓦地朝她望过来,便是一瞬四目相对。许怀揣着心事,虞瑶被他这一眼看得生出些许心虚,移开眼,轻声道:“陛下喝茶。”   楚景玄放下书册子,一面端起茶杯一面又看一眼虞瑶。   他语声淡淡问:“皇后在看什么?”   这样一个问题仿佛在说他知她刚刚偷偷看他。   本以为自己不动声色的虞瑶心下微讶,辨认楚景玄语气,也算平和,是以弯唇一笑:“虽常见陛下穿玄色衣袍,但总觉得,陛下今日这身衣裳格外好看。”   楚景玄几不可见扬了下眉。   他灌下大半杯茶,搁下茶盏方轻笑一声:“皇后也有无事献殷勤的时候。”   虞瑶浅浅笑着,替楚景玄添满茶水。   “臣妾实话实说罢了,陛下本便天人之姿,常人所不及。”   的确是实话。   亦不愿难得出游却与楚景玄生出不快,有心与他说上两句好听的话。   少有人不喜欢被赞许。   虞瑶想,哪怕身份尊贵如皇帝陛下,在这一点上大约也是一样。   谁知眼前的皇帝陛下偏生与众不同至此。   一句话换来一声“呵笑”,而楚景玄复喝得半杯茶,只拾起那本书册子继续看书去了。   此后直到抵达南苑,两人一路无话。   后来,虞瑶也随手捡了话本,如同楚景玄一样靠看书打发时间。   马车入得南苑,直至承光宫外稳稳停下。   虞瑶方才收起手中的那本书册子,已听见马车外面响起沈碧珠的说话声。   只是不待她从马车上下去,楚景玄已先一步下得马车。   又当虞瑶准备下去时,宫人掀开的马车帘子外,一只手朝她递过来。   虞瑶抬眸,望见立在马车旁的楚景玄面容平静回望她。   沈碧珠和楚辰远这会儿相携着过来,站在马车旁,含笑候着她。   “劳烦陛下了。”   将自己的手搭在楚景玄掌心,虞瑶低声说道。   便在同一刻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住。   随即楚景玄扶她下马车,却哪怕她从马车上下来也没有松开她的手。   虞瑶默然中又看一看楚景玄。他眉目始终无波无澜,她心下记起深夜里楚景玄的那一声他们算哪门子夫妻的喟叹,隐隐明白他今日忽然的体贴自何处而来。   虽认为楚景玄这般有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之嫌,但虞瑶依旧顺从配合他。   瞧见沈碧珠冲她笑,虞瑶便也弯了下唇。   此番至南苑狩猎,只当是忙里偷闲。   除去他们四个人以外,倒再无旁人跟随着一道前来了。   于是,虞瑶被楚景玄牵着,与楚辰远、沈碧珠相继入得承光宫正殿。四人略作休息,宫人已从马厩牵来高头大马,另外又备下狩猎所需的弓箭之类的一应用什。   楚景玄和楚辰远有惯用的弓箭。   沈碧珠便拉着虞瑶一起认真挑选趁手的长弓。   其实,虞瑶已许久不曾参与过狩猎。   当年……   十三岁那年,她随父亲前去秋狩,围猎时不小心与父亲走散,又运气极差遇到一只吊睛白额大虫,险些命丧虎口。若非皇帝陛下偶然路过,将她从虎口下救下来,她不知自己如今究竟是何种模样。   那年秋狩回府之后,夜里梦魇许久。   每每靠着梦中那只朝她伸来、宽大温暖的手掌获得些许的慰藉。   后来难免下意识回避这事。   待入宫为后,身份变得不同以往,不必刻意回避亦难有机会,到得如今便已然多年不曾碰。   心底的旧事接二连三悄然浮现脑海。   细算一算,分明才四年之前,却令人觉得那样的遥远。   那时的她年纪尚小,皇帝陛下十六岁年纪,仍留有一、二分少年的青涩。   而今,不知不觉,他们皆变了模样。   “瑶瑶。”   询问虞瑶意见全无回应,见虞瑶发起呆,沈碧珠拿手臂轻碰一碰她。   虞瑶恍然被沈碧珠的拉回思绪,偏头看去:“碧珠,怎么了?”   沈碧珠笑,低声道:“这话该由我问才对。”   “在想些什么?”   “怎得站在这儿兀自发起愣?”   虞瑶微笑,目光落回眼前的长弓上:“在想该选哪一把弓好一些。”   沈碧珠虽认为她没说实话,但未追问到底,顺着她的话,伸手去指着一把长弓让她瞧一瞧。   复过得片刻,她们选好弓箭,四个人亦休息得差不多。   于是再从承光宫出来,骑马入山林。   起初,虞瑶和沈碧珠一边闲谈一边骑马走在后面,楚景玄与楚辰远骑马走在前面。但楚辰远惦记起沈碧珠,有意放慢速度,待沈碧珠追上来,便与她并肩而行。   虞瑶见状,自然知情知趣,留他们夫妇在一处,策马上前。   她骑马跟在楚景玄后面,与他略保持距离,不会离得太远,叫人看出生疏,也不离得太近。   马背上的人身形高大、背脊挺直。   毕竟不是面对面,虞瑶大胆多看几眼楚景玄的背影,无人闲聊,不觉神游。   依然被之前的些许回忆拉扯,此时记起的便全是旧事。   当年被楚景玄救下以后,似乎也是这般,她骑马跟在他身后,暗中偷偷去看他的背影。   那个时候已觉得他身形格外高大。   这些年,他又长高不少,比起那时更是轩昂伟岸,视线一分分往下,无声拂过他宽阔的肩膀、窄瘦的腰。   皮囊确是一副好皮囊。   可惜皮囊如何好,虞瑶心道,那随时随地能咬人的狗脾气,谁也受不了。   “跟紧朕。”   神游间耳边骤然捕捉楚景玄的声音,虞瑶循声望向他,只瞧见楚景玄一夹马肚,策马疾驰而去。   回头发现沈碧珠与楚辰远不见踪影。   虞瑶转过脸来,微抿唇角,驱马去追楚景玄。   越往山林深处走越是幽静。   马蹄声回荡在山道上,惊起林中鸟雀挥动翅膀在空中不停盘旋。   虞瑶策马跟在楚景玄身后入得山林深处,各式各样飞禽走兽逐渐频繁出现在他们视线中,他们骑马的速度随之慢下来。不久后,一只只野山鸡、野兔子倒在楚景玄箭下,变成他们的猎物与战利品。   半日过去,收获颇丰。   虞瑶见楚景玄对狩猎之事得心应手,便不去掺和献丑。   反而这位皇帝陛下不答应。   林间灌木丛中蹿出来一只野兔,楚景玄驱马至虞瑶身边,淡淡道:“皇后也试一试。”   “臣妾的射箭之术早已生疏,只怕要失手,叫陛下失望。”   微怔之下,虞瑶含笑温声回他。   楚景玄却道:“皇后今日尚未试过,怎知定会失手?”   虞瑶便应下他的话,自箭囊里抽出一支长箭,回想当初学习射箭时的那些要领,弯弓搭箭,瞄准那野兔。   须臾,长箭飞射出去。   如同虞瑶所想,失了准头,不但没射中那只野兔,反而惊扰它,叫它飞蹿出去,隐匿踪影。   “陛下,臣妾……”   虞瑶看向楚景玄,想说自己的确箭术不佳,话到嘴边,骤然咽回去。   因楚景玄蓦地换骑到她身下这匹枣红大马,与她同乘一骑。   离得那么近,后背几乎贴着前胸,她轻易便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息。   “皇后射箭的姿势不对。”   虞瑶耳边响起楚景玄的声音,下一刻,一支箭又搭在她手中长弓上,而楚景玄有佛心无旁骛,虚虚握住她的手,帮她调整着射箭的姿势。直至又一次瞄准山林间的一只野兔,箭矢飞射出去,野兔倒地。   “应该是这样。”   楚景玄的声音再次响起,压下惊慌的虞瑶点一点头:“是,多谢陛下指点,臣妾晓得了。”   话音才落,听闻一阵渐行渐近的马蹄声。   沈碧珠和楚辰远策马而来,两相碰面,沈碧珠笑问:“皇嫂收获如何?”   作者有话说:   中午好!   今天是努力和老婆贴贴的狗子!   写这一章,我想的是,狗子现在有多暗爽,以后就被瑶瑶亲手刀得有多狠,一些火葬场的趣味(。 第25章 变故   沈碧珠和楚辰远的出现让虞瑶心弦稍松,亦对楚景玄反常的亲密行径有了自己的判断。   她勉力配合,偏头去看沈碧珠,莞尔微笑:“碧珠收获如何?”   沈碧珠斜睨一眼楚辰远,哼笑道:“有人不仔细寻猎物,白白浪费功夫。”   楚辰远便宠溺说:“明日本王定认真听王妃的指挥。”   “今日——”视线扫过将刚被楚景玄与虞瑶合力猎下的野兔拎回来的一名侍卫,楚辰远一笑,“今日你我便厚着脸讨一回白食吃,沾一沾皇兄皇嫂的光。”   打趣的话令气氛轻松愉悦。   四人会合,天色渐晚,不宜在山林间多待,又一并骑马回行宫休息。   楚景玄猎得许多的猎物,足以他们晚膳享用。   沈碧珠和楚辰远亦是过来与虞瑶、楚景玄一道用膳的。   其乐融融用过晚膳,楚辰远陪楚景玄下棋,虞瑶拉着沈碧珠去别处说话。白日沈碧珠与楚辰远忽然不见踪影,她心下怀疑他们有意为之,却无法下定论,只盼着明日不如此,让沈碧珠同她在一处。   沈碧珠在虞瑶耳边小声问:“陛下不是与你共乘一骑么?”   虞瑶不好说楚景玄的那些心思,便佯作抱怨:“此前有人说要陪我散散心的,看来是诓骗我。”   沈碧珠忙笑一笑,哄她几句又答应明天陪在虞瑶身边。   聊得几句,楚辰远从殿内出来,与虞瑶告辞,携沈碧珠去别处宫殿休息。   虞瑶目送他们离开方才回到殿内。   楚景玄斜倚在罗汉床上,榻桌上棋盘未收,黑白棋子星罗云布。   见他仍在研究棋局,虞瑶轻手轻脚上前道:“臣妾让人去准备热水,陛下待会儿好沐浴。”   楚景玄漫不经心应一声,她复又从殿内出来。   吩咐过宫人,虞瑶也未着急回去。   她兀自步出廊下,仰头忽见漫天的星光,禁不住一怔。   之前在殿外未能留意这般景象,骤然发觉行宫有如此曼妙夜色,心下赞叹。   行宫的夜也比皇宫更静谧。   徐徐清风伴着清幽的花香拂面,远处清晰传来声声虫鸣,又不知何处飞来一只流萤,萤火微光与夜幕之上满目闪烁的星子交织成深宫难得一见的夏夜意趣。   虞瑶伸出手,那只流萤仿若几分灵性,落在她的掌中。   一点微弱萤火便躺在她的手心里。   “附近是有萤火可看么?”   微笑瞧着掌中的流萤飞舞而去,虞瑶好奇问守在殿外听候吩咐的行宫宫人。   楚景玄的声音却冷不丁响在她身后:“有。”   虞瑶回身,与他一福,楚景玄抬脚上前,目光落在她身上,顿一顿,又道,“陪朕去个地方。”   只在虞瑶身边停留几息时间,他随即先行步出了廊下。   虞瑶望向他背影,见他回头看过来,收回视线,安静跟上他的脚步。   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在行宫里走着。   对南苑,虞瑶不如楚景玄熟悉,也不知他要带自己去何处。   只这般在夜色中走得许久,他们却走到一处小树林前。   一条小径蜿蜒林间,不知尽头通向何处。   “跟紧朕。”   楚景玄偏头淡淡说得句,虞瑶颔首应是,他放慢脚步沿着小径入得树林。   林中光线比行宫别处更暗几分。   虞瑶走得小心,又兴许楚景玄嫌她走得太慢,特地等一等,且隔着衣袖拽住她手腕,牵她往前。   不过再走上几十步,小径到得尽头。   虞瑶听见似有水声传来,好奇中被楚景玄带出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穿过树林便是另一方天地。   绿草茵茵,山溪潺潺,万千流萤在夜色中盘旋飞舞汇聚成星星点点的光,如银河星子洒落人间。   虞瑶几乎看呆在原地。   楚景玄仍牵着她走向宽阔的草地,带着她一道坐下来。   从未有机会见识过这般景象,虞瑶双眼不停朝四周来回张望,脸上不觉浮起笑意,面上残留着惊叹之色。待仰头朝头顶天幕望去,又因璀璨星河流转惊艳。   “多谢陛下。”   虞瑶终于看向在她身侧的楚景玄,莞尔一笑。   纵然楚景玄方才是说陪他去一个地方,但目之所及这般美妙景象,虞瑶心下也明白,他是有意带她来领略的。   是让她陪他在碧珠和瑞王面前扮做恩爱夫妻的补偿吗?   念头在虞瑶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却晓得,没有追究皇帝为何如此的必要。   与其纠结因由,不如多欣赏夜景。   回到宫中,便又不能见了。   楚景玄只枕着自己的手臂在茵茵草地躺下来。   虞瑶抱膝坐在他旁边,宫人们留在那片树林的附近,没有跟随上前。   无人说话,周遭异常安静,唯有虫鸣鸟叫与溪水叮咚响在耳畔。在这样的夏夜静谧中欣赏得许久夜景,虞瑶看一看保持沉默的楚景玄,迟疑着是否要同他搭话。   双眼紧闭、仰躺在草地上的人仿佛有所觉察。   楚景玄睁开眼偏头望向虞瑶,淡淡问道:“这儿的夜景如何?”   “很美。”   虞瑶认真回答,又补上一句,“是臣妾至今见过最漂亮、最惊艳的夜景。”   她不吝夸奖。   说着朝楚景玄看去,同他对视过一眼,虞瑶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夜风吹得颊边的碎发凌乱。   虞瑶一双眸子欣赏着不远处的萤火,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微笑道:“只是好奇陛下如何发现的这个地方。”   虞瑶的话未即刻得到回应。   以为他无意多聊时,又听见楚景玄的声音伴着溪水声飘入耳中。   “登基那一年。”   停顿了下,他不紧不慢继续说下去,“来南苑避暑的时候,偶然发现有这么个去处。”   虞瑶想楚景玄登基那年七岁的年纪。   念头在心间流转,本仰躺在草地上的人却坐起身,伸手拍一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她坐过去。   难得这样的无边夜色。   且揣着虞太后同她提过的那事,不想和楚景玄闹得尴尬或不快的虞瑶如他所愿挪到他身边。   距离拉近之后,楚景玄长臂一伸,揽过虞瑶肩膀,便带她一并躺下。   虞瑶微愣中被迫顺势枕着他的手臂。   这般暧昧亲密举动虽非初次,但也是极少的。   宫人们的确瞧不见,可想到不远处许多人在,而她与皇帝这般,虞瑶脸颊微烫,身体也难免有一些僵硬。   被楚景玄觉察,惹来他的一声轻笑。   “朕将胳膊借给皇后枕着,莫不是也叫皇后委屈了?”   “臣妾不敢。”   虞瑶压低声音应他,本欲起身的念头不得不打消,索性抬眼去看头顶的璀璨星河,以分散心神。   然而,鼻尖悄然钻来楚景玄身上淡淡沉香,眼帘低垂便是他的宽阔胸膛。   虞瑶不敢乱看,不敢乱动,唯有默默数起天上的星星。   偏楚景玄身子侧一侧,有些面朝着她的方向。   继而将她一只手握在掌中,摩挲着揉捏着,乃至送到唇边,轻吻她的指尖。   温软触感自指尖清晰传来。   伴随一股隐秘酥麻之感,虞瑶心弦一紧,亦无法控制身体下意识的轻颤与在此之后的僵硬。   这是往日在床笫之间才可能会有的亲昵。   但现下……   虞瑶脑袋嗡鸣,当楚景玄松开她的手,转而拥住她,手臂添两分力气将她揽入怀中时,面对楚景玄近在咫尺的坚硬胸膛,她思绪有一刹那的空白。一颗心逐渐怦怦直跳,紧张的情绪一浪一浪扑上来,下巴又被楚景玄的手指攫住。   “陛下!”   艰难从混乱思绪中寻回一丝清明,虞瑶嗓子发紧,惊慌出声。   楚景玄只轻抬她的脸。   四目相对,她在他眼中辨出一种似炽热似危险的情绪。   虞瑶看着楚景玄低下头,那张英俊无俦的面庞离她越来越近,在几乎令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化为乌有时,楚景玄动作一顿,侧眸的同一刻直接揽着她坐起身。   “有异样。”   楚景玄语声听来镇静,虞瑶却心惊肉跳,又听他低声说,“待在朕身边。”   虞瑶连忙点点头。   前后也不过几息时间而已,在他们有更多反应之前,不远处听候吩咐的宫人已然遭遇危险。   “有刺客!快护驾!”   伴随常禄一句尖细的警醒之言,这一方夜景极美的天地转瞬陷入混乱中。   变故乍生,危险逼近。   一群手持长刀的黑衣人很快出现在他们面前,将他们团团包围。   虞瑶没有武艺在身,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是不添乱,乖巧待在楚景玄身边,而楚景玄也将她紧紧护在身后,帮她挡下一次次辟向她的、闪着寒光的长刀。   周遭不断有人在倒下。   空气中弥散着的血腥气息逐渐变得浓郁。   而在楚景玄又一次护着虞瑶避开黑衣人刺客砍向她的长刀时,背对溪流的虞瑶无意一瞥,望见对岸人影晃动,随之她耳边捕捉到一丝细微利箭破空的动静。来不及思考,一支利箭已飞射向楚景玄。   “陛下!”   楚景玄听见虞瑶语声慌乱,眸光微凝,踹开扑上来的一名刺客,正欲回头,后背蓦地一沉。   不安的感觉袭上来。   他回身扶住有若浑身无力、往下滑去的虞瑶,目光触及她后背那支长箭,仿若刹那被人掐住脖颈,呼吸凝滞。   作者有话说:   这是文案的报答过救命之恩!   也是女鹅和狗子各自感情变化的重要转折,狗子要为爱发疯了。   ~   一个关于入V的小通知。   如无意外,将于周二(5.10)从下一章开始入V,入V当天三更合一,V后会努力多更新。   码字不易,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   顺便推下我的古言预收《淑妃今天也只想咸鱼》,感兴趣可以提前收藏,点进作者专栏可见。   文案:   前世,云莺恋慕皇帝赵崇,费尽心思博他宠爱。然而她的两个孩子却都早夭,她病逝前,得到的是一句报应不爽的讥诮。   重回初初入宫的年岁,回想前世种种,云莺只觉得不值。   云莺终究想开了,从此悠闲度日,遛鸟逗猫,赏花品茗,准备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谁知皇帝翻她牌子却越来越勤快,隐隐的,似比前世更加偏爱她……   ·   一日,赵崇发现自己莫名得了个能听见云莺心声的本事。   他心下奇怪,不免多翻几次云莺的牌子。   于是便见云莺面上欢喜:“陛下朝事繁忙,仍日日来看臣妾,臣妾实在感动。”   心下却抱怨,“这样冷的天,又要伺候陛下早起。”   赵崇:“……”   翌日天不亮,赵崇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起身,生怕吵醒身侧的美人。   大太监看在眼中,心下惊叹:陛下也太疼爱淑妃娘娘了!   ~   另一本预收《买来的马奴登基了》感兴趣也可以收藏,是男主暗恋成真小甜文。   入V三更应该是在零点发,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26章 低头   得知楚景玄和虞瑶遇刺的消息时, 楚辰远和沈碧珠刚沐浴过,正要休息。   震惊中,两个人慌忙带人赶去。   消息来得迟, 他们到得也有些迟了。一场混乱几近平息, 那些黑衣人刺客正被先一步赶到护驾的御林军围剿,被杀的被杀、自尽的自尽, 也有几人被活捉。   而楚景玄抱着中箭受伤的虞瑶, 双目猩红,面容狞狰, 嘶吼着命去请御医。   不是平日里那个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帝王。   却犹如负伤的困兽,声嘶力竭, 惊惶不安,甚至能叫人轻易在他眉眼中捕捉到无措与害怕。   被楚景玄抱着的虞瑶双眼紧闭。   看清楚她身上一件薄薄夏衫被鲜血浸染, 沈碧珠眼泪轰然而落。   “皇兄!”楚辰远疾步上前, 目光扫过楚景玄怀里的虞瑶,心神一凛, 连忙说, “这里交给臣弟处理, 皇兄先带皇嫂去处理伤口。”   楚景玄在看见楚辰远之后, 似理智回拢。   他一颔首,当下把此间事宜交给楚辰远去善后,只抱着虞瑶在御林军的护送下奔向承光宫。   见状,担忧虞瑶情况的沈碧珠连忙擦了眼泪。   在与楚辰远一个示意过后,她提裙小跑着也赶过去承光宫。   回到承光宫, 楚景玄大步入得殿内, 至床榻旁, 他小心翼翼避开虞瑶后背的伤, 将昏迷中的人放在床榻上。常禄也疾步从外面进来:“陛下,御医到了!”   楚景玄侧眸朝常禄身后的御医瞥去:“皇后今日乃为救朕而受伤。”   “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让皇后平安无事。”   他低沉微哑的声音响在殿内。   御医躬身应是:“微臣定当尽心竭力救治皇后娘娘。”   说罢,御医提着药箱上前,仔细查看过虞瑶后背伤口,又凝神为她诊脉。   承光宫的正殿也因此陷入一种沉寂之中。   楚景玄坐在床榻旁,一面等待御医的禀报一面一眨不眨盯住床榻上的人。他视线一分分划过虞瑶的眉眼,见她眉头紧蹙,伤口疼得额头渗出冷汗,只抬手指腹掠过她的额,一点一点为她擦去汗珠。   此刻的皇帝太过平静。   常禄从这样隐忍的平静之下嗅出从未有过的危殆讯息。   他已开始暗暗祷告,只愿皇后娘娘平安无恙。   否则皇帝陛下不知会如何!   “皇后娘娘身上的箭伤未伤及心肺,待将箭簇取出便可细细处理伤口。”   “只是皇后娘娘脉象十分虚弱,恐……有中毒之嫌。”   沈碧珠匆匆赶至承光宫,恰听见御医向楚景玄禀报虞瑶的情况。呆愣过一瞬,她抬手捂住唇,暗中死死咬着牙,方不至于失控到直接在众人的面前哭出声。   “什么毒?”   楚景玄垂眸看着虞瑶问御医道。   御医伏地叩首:“微臣无能,尚无法确认皇后娘娘身中何毒。”   楚景玄眉心微拢,再开口时声音里隐隐的不悦:“你是御医,尚且无法确认那便想法子确认。”   御医复叩首应是。   楚景玄手指轻轻摩挲两下虞瑶的脸颊,对御医下令:“准备为皇后拔箭。”   利刃入肉,要治伤便须得先拔箭。   而拔箭的过程血腥可怖,御医本欲劝楚景玄暂且避到外间,见状也知有些话不必多提。   “是。”   御医再一次应下楚景玄的话,即刻做起为虞瑶拔箭的准备。   沈碧珠无声入内,只安静待在角落里,不多言,不去打扰御医救治虞瑶。   少倾,沾染鲜血的箭簇被扔进床榻旁边的一只铜盆,箭簇与铜盆在碰撞中发出几声刺耳的响动。   宫人忙忙碌碌,一盆一盆血水自殿内送出去。   一整座承光宫被森凉阴晦的气氛笼罩,内外宫人无不大气也不敢喘。   更晚一些,楚辰远过来了。   他望向角落里的沈碧珠,在沈碧珠回望他时微微点了下头,方走到楚景玄身后,低声说那些刺客已处置妥当。   一直守在床榻旁的楚景玄目光终于从虞瑶的脸上移开。   他问楚辰远:“活捉的刺客在哪?”   楚辰远道:“臣弟正想与皇兄请示,是将他们连夜押送回城,抑或……”   “你带人押送去刑部大牢。”楚景玄道,“朕迟些亲自审问。”   楚辰远看一眼床榻上的人:“皇嫂怎么办?”   “回宫。”楚景玄当机立断。   行宫医治的诸般条件到底不比宫里。   幸得南苑离皇宫不远,即使路上走得慢一些,天亮之前也定然到了。   这亦是御医之前的建议。   虞瑶受伤又中毒,许多药材终归得在宫里才方便取用。   常禄此时已指挥着宫人将楚景玄和虞瑶来时坐的那辆马车改造过一番,在里面摆放上一张小榻,铺上柔软的锦被,以便昏迷的虞瑶躺卧在马车里。因而,此后过得约莫半个时辰,诸事安排妥当后,他们一行人踩着夜色打道回宫。   夜明珠散发着柔和光亮,驱散马车里的幽暗。   楚景玄守在小榻旁,双眸紧盯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的虞瑶,心底翻腾着如摧心剖肝的痛楚。   便在今夜,在一个多时辰前,他几乎眼睁睁看她在他面前受伤倒下。   他险些彻底失去她并仍要继续忍受可能失去她的煎熬。   白日来南苑的路上,她夸赞过他生得好看,他们去狩猎,共乘一骑回承光宫,便在两个时辰前,她枕着他的胳膊,他们仰躺在草地上,一起看星河看萤火。   却是顷刻间幻灭。   而在她倒在他怀里的一刻,在她双眼紧闭的一刻,他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自己无法承受任何失去她的任何可能。   什么爱与不爱,变得如此不重要。   即便不爱他又如何?人平安无事,在他身边,也是会对他温柔笑的。   “瑶瑶……”   楚景玄低喃一声,手指轻抚过虞瑶的眉眼,满目怜惜。   他手指拂开她颊边碎发,温柔抚摸着她莹白脸孔,依依不舍、深深眷恋。   终难以自持,手掌轻捧住她的脸,俯下身来小心翼翼亲吻她面。   这两年间,被竭力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在今夜彻底爆发。   化作一个又一个吻,近乎虔诚落在虞瑶的额头、眼睛、脸颊,直至最后,也落在她柔软的唇上。   楚景玄心中难受,犹如锥心刺骨的痛楚无声无息将他淹没。   他亲吻了下虞瑶的耳朵,脸虚埋在她颈间良久,终是带着哀求低低在她耳边道:“瑶瑶,朕要你活着,即使你不爱朕,只要你留在朕身边便好。”   昏迷中的人锦被下的手指动了动。   楚景玄未曾觉察,只又吻一吻虞瑶的侧脸,缓缓坐直身子,靠于马车车壁,久久凝望着她。   ……   一行人深夜回到皇宫。   楚景玄命马车直接停在宣执殿的殿外,把虞瑶留在宣执殿医治。   能在宣执殿服侍的都是他的人。   比起把虞瑶送回凤鸾宫,把她留在宣执殿,他更放心。   “传令下去,不许任何人探视皇后,不许往外泄露半个字皇后的情况。”   安顿好依旧昏迷的虞瑶之后,楚景玄对常安和常禄吩咐道。   晓得流萤是虞瑶陪嫁,一心为虞瑶着想,楚景玄允她留在宣执殿照顾虞瑶,但不允她回凤鸾宫、不允她接触宣执殿之外的宫人。放在以前,流萤对楚景玄是有几分戒心的,只见他似真心为虞瑶受伤着急,这种戒心才稍微被放下。   何况虞瑶伤得太重,又中了毒。   流萤心知此时须得仰仗这位皇帝陛下,自家娘娘方能真正摆脱性命之忧。   对楚景玄这番话,流萤便仔细记在心里。   复过得片刻,数名御医从太医院赶到宣执殿来为虞瑶医治。   楚辰远将擒获的刺客押去刑部,沈碧珠跟着回宫,此时同样在宣执殿内。御医相继为虞瑶诊断过,得到的结论与之前那一位吴御医大差不差。   目下最为要紧的事便是弄清楚虞瑶中的什么毒以及找到解毒的法子。   唯有把毒解了,才当得上脱离性命威胁。   沈碧珠不免想到或许可能从那些刺客嘴里撬出有用的东西。   她将目光投向楚景玄。   在行宫时已想到这一点的楚景玄不多解释,对沈碧珠只不过一句话:“照顾好瑶瑶。”之后命御医候在宣执殿,随时观察虞瑶情况,又命常禄留下听候差遣,他便离开宣执殿,去往刑部大牢。   天光微亮之际,虞瑶身上逐渐变得滚烫,是后背伤口所致。   这对仍在昏迷又身体虚弱的她亦极凶险。   高烧不退,更难清醒。   御医不敢懈怠半分,然则一日过去,虞瑶既未醒来,也无半分退烧的迹象。   守在殿内的沈碧珠和流萤又心疼又着急。   两个人自昨夜起没怎么休息过,勉力苦熬到天黑,皆面容憔悴。   “王妃去偏殿休息一会儿罢。”流萤低声劝着守在床榻旁的沈碧珠,“有御医、禄公公和奴婢在这里伺候,会照顾好皇后娘娘。王妃顾念些自己的身体才好,不然瑞王爷见了也是要心疼的。”   沈碧珠摇摇头,伸手取走虞瑶额头上敷着的帕子递给流萤。   又去试虞瑶额头温度,仍滚烫一片。   沈碧珠惶惶不安。   一整日,御医已试过许多的法子,这烧却迟迟不见退,究竟该如何是好?   愁容满面之际忽听床榻上的虞瑶喉间逸出两声轻咳,沈碧珠忙去看她,握住她的手:“瑶瑶!”   然虞瑶不曾醒,既未睁眼,也未有任何回应。   甚至在又两声轻咳过后,呕出一大口血。   刺目的隐隐泛着乌青的血迹让沈碧珠心绪慌乱,连声扭头大喊御医。   宣执殿内,兵荒马乱。   候在外间的御医迅速赶进来,见状忙为虞瑶诊脉喂药继而施针。   沈碧珠在一旁看着,心知御医这些法子,至多勉力维持虞瑶的情况,能保住她性命,却根本无法为她解毒,让她彻底脱离危险。而毒性若继续这般扩散下去……   不敢深想,也没办法深想。   沈碧珠盼着楚景玄和楚辰远可以从那些刺客口中撬出解毒之法。   他们自天亮之前离开宣执殿便迟迟未归。   绞着手中的帕子,沈碧珠用力咬了下嘴唇让自己甩开脑海诸般不好的念头。   恰在此时,听闻殿外传来脚步声。   沈碧珠心有所觉回头去看,几息时间,见楚景玄与楚辰远阔步入内。   两个人已将近两天一夜的时间未曾休息。   脸色都不太好,不似寻常那般的意气风发、神采焕然。   沈碧珠迎上去两步,走向楚辰远也对楚景玄道:“瑶瑶白天一直高烧,可是御医试过许多方法皆未退烧,方才又呕了血,御医正在为她施针……”话音落下,她感觉身边有一道黑影掠过,微怔中反应过来是楚景玄疾步走向床榻。   楚辰远也走到沈碧珠面前。   见她眼睛红肿,这一天一夜不知哭得多少回,楚辰远无声握住她的手,怜惜摸一摸她的脸,给她些许的安慰。   靠近后,沈碧珠从楚辰远身上清楚嗅到淡淡血腥气味。   刚刚楚景玄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也在楚景玄身上嗅到类似气味,心下便大致明白过来因由。   沈碧珠以眼神询问楚辰远是否有所收获。   楚辰远冲她摇了下头,希望落空,沈碧珠眸光黯淡下去,愈发揪心。   那些刺客嘴极严。   单如此,用尽手段照样能从他们嘴巴里撬出些东西来。   只撬出来皆非与毒药或解毒有关的东西。   唯有暂且把这些人晾在刑部大牢,先行回宫看一看虞瑶的情况。   楚景玄走向床榻,吴御医有所觉,欲停下手里的事行礼请安,被楚景玄拦下,示意吴御医继续。他负手立在吴御医身后不远处,身姿如松,无言凝睇着虞瑶苍白的面庞,便是无声的威压。   过得许久,吴御医施针完毕,躬身从床榻旁退开几步。   与楚景玄行礼请安后,吴御医道:“微臣以针刺血疗之法为皇后娘娘封住经脉,可避免毒性继续扩散。”   楚景玄哑声问:“以皇后的身体能撑多久?”   听言,吴御医迟疑过一瞬方谨慎回答:“若不恶化,撑上数月也是有的。”   “若比预想更严重,恐十数天便难以为继。”   “是以须得尽快为皇后娘娘解毒,但这解毒之法尚需要时间推敲。”   楚景玄问:“多久?”   吴御医躬身答:“请陛下再宽限一日。”   “好。”   楚景玄闭一闭眼,应下吴御医的话,放吴御医回偏殿。   楚辰远和沈碧珠缓步上前。   楚景玄没有回头看他们,只道:“你们从昨日开始也几乎不曾合眼,先回瑞王府去休息。”   楚辰远迟疑着未应话。   楚景玄又问:“难道你们打算一起累倒,让朕操心?”   “皇兄也已两天一夜不曾合眼。”   楚辰远说,“也请皇兄保重身体,勿太勉强,臣弟明日再与王妃一道进宫看望皇嫂。”   楚景玄几不可见颔首。   楚辰远便携沈碧珠行礼告退,离开宣执殿,暂且出宫回府。   他们走后,楚景玄扫一眼身上的衣袍,也从侧间出去,命宫人准备热水沐浴。待沐浴梳洗,换得一身干净衣袍,他喊来未随他前往南苑的常安,询问宫中事宜。   按计划他们本会在南苑待得数日。   目下提前回来,如楚景玄所想,冷宫那边没有异动,而霍雪桐依旧未清醒。   思索半晌,楚景玄道:“待人醒来以后,松懈一些。”   “鱼饵撒出去才能有鱼上钩。”   常安便知晓该怎么做。   他领命退下,楚景玄复命常禄将奏折送至侧间,迟一些他亦回去,将流萤、常禄等人屏退,独自守在虞瑶的身边。   一方案几被摆在床榻旁边。   楚景玄坐在案几后,沉默批阅着堆积的奏折。   夜深之际,烛火摇曳。   床榻上的人口中喃喃低声呓语,捕捉到这细微动静的楚景玄望向虞瑶,同一刻起身至床沿坐下。   “瑶瑶。”   楚景玄低声唤着虞瑶,见她面有惊慌痛苦之色,忙握住她的手。   “别怕,朕在这里。”   “不会有事的,朕一定会想法子救你。”   楚景玄几句安抚话语换来意识不清的虞瑶声若蚊呐的一句“陛下”,他又俯下身去,努力听清楚楚虞瑶的话。但当辨认出虞瑶的呓语,他身形一僵,面上浮现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之色。   他眼底温情稍退。   直至虞瑶再次陷入昏迷之中,似终于回过神。   楚景玄松开虞瑶的手,手掌抚上她面,半晌自嘲一笑:“在你眼里,朕到底算什么?”   他语声低哑,话语中隐隐流露从未有过的失落与受伤情绪。   却只替虞瑶盖好锦被。   楚景玄回到案几后重新坐下,这两日累积的疲惫涌上来,他手肘抵在案几上,轻揉额角,不觉陷入沉睡。   ……   悄然间一夜过去。   隐在云层之后一轮旭日露出些许的灿烂光芒,天边泛起鱼肚白。   楚景玄自睡梦中惊醒过来。   双眸迅疾恢复清明,他望向眼前床榻,见虞瑶安安静静躺在那里,怔一怔,不由上前探她鼻息。   收回手,又去探她额头的温度,稍退了些,略松口气。   常禄的声音便在此时从侧间外面传进来:“陛下,吴御医有要事禀报。”   “宣。”   楚景玄沉声说道,离开床榻旁,走到窗棂前。   吴御医被常禄请进侧间来。行至近前,他行过礼,当即道:“启禀陛下,微臣与诸位太医彻夜翻阅医书,已从古籍中觅得良方,推演出为皇后娘娘解毒之法。”   楚景玄霍然转过身。   他看着吴御医,知这解毒之法定有别的难处,果然听吴御医说:“只其中一味药,宫中暂无。”   楚景玄问道:“什么药?”   “新鲜的蝮蛇蛇胆。”吴御医躬身回答。   “蝮蛇多见于黔中的密林深处。”   “从黔中至京城,路途遥远,又须得将蝮蛇活捉回京,可谓轻易不可得。”   楚景玄心下估算需要花费的时日问:“确定一旦得此蝮蛇蛇胆,便能够为皇后解毒?”   吴御医道:“兹事体大,若非有把握,绝不敢浑说。”   “如此——”   楚景玄眸光沉郁,“在蝮蛇送入京之前,你们务必确保皇后无恙。”   吴御医躬身道:“微臣领旨!”   见他有此把握,当下楚景玄自侧间出去便是一连串的旨意。   晚些沈碧珠和楚辰远进宫。   得知寻得解毒之法,才算得两分宽慰,无论如何,终归是多一些希望了。   而虞瑶被楚景玄留在宣执殿医治,不许任何人探视,连流月也无法接触流萤、探知半分消息。六宫妃嫔更无人知晓虞瑶真实情况,不知南苑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他们晓得的,是帝后与瑞王夫妇一道前往南苑去狩猎。   本该在南苑留得数日,事实上,一行人却在第一日的深夜忽然回宫,且似皇后娘娘出事了。   哪怕无法知晓虞瑶的真实情况,作为皇后的她始终不露面,已十分蹊跷。   又有数名御医同在宣执殿,猜到她有事不难。   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消息是不知了。   不止六宫妃嫔如此,哪怕是虞太后亦一样没有办法将手伸进宣执殿。   只以虞太后的年纪而言,经历过许多事,身份摆在这里,自很容易猜到大约是个什么情况。   一时又几分担心虞瑶的身体状况一时又生出几分安慰。   倘若此番如她所想乃虞瑶护驾有功,正在狱中的虞三爷不必多说有救了。   而且从今往后,虞家上下皆可同沐恩泽。   虞太后便做出决定,暂不去宣执殿探虞瑶的情况,同样不把瑞王夫妇喊来跟前盘问。她想着迟一些,待事情更明朗,再说不迟。如若虞瑶当真护驾有功,此事不会隐瞒得太久,皇帝必要公之于众。   果真如虞太后所想的这般。   复过得几日,皇帝在南苑遭遇行刺的消息公布,而此时已经查明这些刺客受命于乱臣旧部。   南苑有宫人侍卫与他们里应外合,以致出现那一夜的刺杀。   到消息公布的这天,牵扯进南苑这一桩刺杀的人已悉数被抓捕入狱。   事情明明白白摆出来后,朝堂内外一阵哗然。   与皇后虞瑶有关的猜测变得清晰。   宣执殿外,风风雨雨。   对于日日躺在床榻上昏睡的虞瑶而言,却事事不关己。   御医每天为虞瑶施针护住她心脉,直至令她身体撑到黔中抓来的蝮蛇被快马加鞭送入宫中。   依旧是一个深夜,御医取新鲜蝮蛇蛇胆配合提前备下的药材,为虞瑶解毒。   每隔得一个时辰便一碗汤药灌下去。   如此直至卯时附近,虞瑶脉象终于恢复平稳,呼吸也不似之前那般微弱。   沈碧珠不忍落泪。   与之前不同,此番哭泣,是为虞瑶挺过这一劫而高兴。   “陛下,到上朝的时辰了。”常禄低声提醒。   楚景玄目光从虞瑶脸上移开,叮嘱过御医不可懈怠,方先行去上朝。   他离开后,沈碧珠开始询问御医若虞瑶醒来可以用些什么吃食一类的问题,以便提前准备。   流萤也在一旁用心记御医的话,一个字也不错漏。   却不待虞瑶醒来,虞太后被白嬷嬷搀扶着亲自过来宣执殿。即便有楚景玄的口谕在,面对虞太后,无人敢强拦,最终在虞太后的强势态度下,她顺利入得殿内。   这些日子,虞太后一直在清宁宫养身体,也是这两日,沈碧珠方听闻她身体有所好转。   见虞太后亲自过来宣执殿,她有些吃惊。   沈碧珠迎上去与虞太后见过礼。   走到另一侧去扶虞太后,她关心道:“近来晨早风大,母后不宜吹风,怎还特地过来了?”   “这两日才觉得身体好一些。”   握住沈碧珠的手,虞太后面上一团和气,“哀家想过来看看瑶瑶。”   沈碧珠迟疑着说:“母后,瑶瑶仍在睡……”   “哀家只想看看她。”虞太后说着入得侧间,行至床榻旁,让白嬷嬷扶她在床沿坐下。   便在这一刻,床榻上的人眼皮略动一动。   沈碧珠见虞瑶睁开眼,杏眼圆睁,又惊喜不已:“瑶瑶,你醒了!”   ……   虞瑶恍然不知自己是怎么。   模模糊糊记得的是仿佛一直在睡着,不知究竟睡得多久,但始终昏昏沉沉,不甚清醒。   意识逐渐回拢,试着睁开眼,先听见熟悉的属于沈碧珠的声音。   眼前的事物变得清晰,她又看见虞太后。   虞瑶想开口,张一张嘴便发觉嗓子发干根本说不出话。   不仅如此,身上更难受得厉害,又似没多少的力气,连手臂也抬不起来。   “瑶瑶。”   耳边响起虞太后的声音,虞瑶偏头,见虞太后满目爱怜看她,“姑母在这,好孩子,没事了。”   随之是沈碧珠的声音:“陛下去了上朝,晚些下朝便会回来,流萤正在小厨房给你煎药……”停顿了下,又连忙道,“我先让人去让御医过来给你诊脉!”   沈碧珠对虞太后向来没有太多戒备之心。   何况来去不消片刻的功夫,她径自出去吩咐宫人请御医,留下虞太后和白嬷嬷在侧间。   刚刚醒来的虞瑶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对于沈碧珠那些话,尤其特地提到皇帝去了上朝,更不甚明白。   目之所及,从帐幔、被褥到陈设处处不熟悉。   当下确认的是自己不在凤鸾宫。   不待她思量更多,虞太后含笑看着她:“瑶瑶,你这一次做得极好,没有让姑母失望。此番你护驾有功,只消在陛下面前提上一句,你小叔叔便可安然无恙。”   正是虞太后的话中提及的一句“护驾有功”,让虞瑶记起记忆停留最后一刻之前所发生过的事。   南苑,刺杀,中箭……   那天夜里发生过的事,一幕一幕在虞瑶的脑海中闪现。   虞太后也单来得及对虞瑶说得这么一句,沈碧珠已然折回侧间。   “瑶瑶,你要快点儿好起来。”   面上笑容愈发慈祥,虞太后抬手轻抚虞瑶发鬓,“敏敏若是晓得你受伤,该多担心。”   沈碧珠听虞太后提起虞敏,对虞瑶解释道:“敏敏尚不知你伤得重,她年纪小,恐难以承受此事,故而想着待你情况好转一些,再让敏敏进宫来探望你。”   殊不知虞太后的话之于虞瑶犹如催命符。   是提醒她顾虑妹妹,也是提醒她记得借此番护驾有功,保她小叔叔无恙。   虞瑶昏睡这么长时间刚刚清醒,本便虚弱异常,面如白纸。   而御医匆忙赶来,将沈碧珠注意力吸引过去,也未能发现她面上一闪而过的不安情绪。   虞太后被白嬷嬷扶着起身,让御医上前去为虞瑶诊脉。   听御医确认虞瑶脉象平稳、性命无碍后,叮嘱过虞瑶将养身体,她便离开宣执殿回清宁宫去了。   虞瑶醒来之后,脑子乱哄哄的。   尤其虞太后前脚刚走,楚景玄后脚便已出现。   那时在南苑,虞瑶中箭受伤之后,楚景玄的着急分明不是装出来的。而虞瑶昏迷不醒的这些日子,楚景玄日夜守在床榻旁,亲力亲为照顾她,喂饭喂药喂水、净面净手擦洗身体,连同换药之流……桩桩件件,无不是他亲自动手。   沈碧珠将这些看在眼中,总觉得楚景玄待虞瑶并不是没有真心。   念及虞瑶不久之前对她的倾诉,更认为他们是有误会。   因是这般,沈碧珠又希望此事过后虞瑶和楚景玄两个人能够开诚布公谈一谈,解开彼此的误会。   是以见虞瑶醒来,沈碧珠本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有许多事想告诉她。但楚景玄比往日下朝更早,多半得知虞瑶醒来的消息便立刻赶回宣执殿,沈碧珠干脆将侧间留给他们两个人,让他们单独说话。   “瑶瑶,陛下这些日子很担心你。”   沈碧珠匆忙中低声说得一句,在楚景玄朝床榻走来时,悄悄退出去。   虞瑶模模糊糊意识到她或许是在宣执殿。   一双眸子看着楚景玄靠近,她却不知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那夜在南苑,楚景玄一面护着她一面与刺客缠斗时,她发现有暗箭射向楚景玄,没有多想便扑上去以身相护。   说来,楚景玄多年之前本便救过她一命。   她此番为他挡箭,若说得冠冕堂皇,无非受过他的一场恩情,理当回报。   虞瑶无心借此谋求些什么。   可姑母的几句话,却逼着她不得不去靠这件事为虞家谋求利益。   她也记得昏昏沉沉之中无法放心的便是妹妹。   怕自己出事,妹妹会被姑母和虞家人磋磨,怕自己没来得及为小叔求情,妹妹会因此受罪。   现下借着“护驾有功”,如姑母所说,她对皇帝开口求情,皇帝定会应允。   然她内心却生出一种强烈的、比往日更盛的不安情绪。   “喝水吗?”   楚景玄低沉的声音拉回虞瑶的思绪。   她勉强点点头,便见楚景玄倒来温水,坐在床榻旁,拿着瓷勺慢慢喂她。   片刻,大半杯温水入喉,虞瑶感觉嗓子不那么难受了。   她又一次尝试着开口。   只是低低的、嘶哑的一声:“陛下……”   楚景玄道:“朕在。”   虞瑶一瞬不瞬凝视他面庞,哑声问:“陛下能不能看在臣妾的份上,宽恕臣妾的小叔叔一回?”   本以为自己为小叔求情定会惹怒楚景玄,因这似乎意味着她在南苑舍身护他别有目的。在她意料之外,楚景玄表情十分平静,眼也不抬道:“朕可以应允你。”   太过平静的语气令虞瑶心口一跳。   楚景玄抬眸看她,眸光不似从前的那一种冰冷,却藏着另一种疯狂。   “论起来,在你十三岁的那一年,朕救过你性命,如今你舍身为朕挡箭,便算是一命还一命。”   “是以,你想借着为朕挡箭换得朕宽恕你小叔是不能的。”   “瑶瑶。”楚景玄轻唤她一声,伸手慢条斯理帮她理着颊边的碎发。   “这世上没那么多公平,但大多时候,想要得到什么,便要为此付出另外一些什么。”   “你今日于朕另有所求。”   “可已做好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   那天夜里,他听见她的呓语,即便是在那般情况下,她惦记的是她那在狱中的小叔叔。他知道醒来以后,她必定会在他面前为她那位小叔叔求情。   而今,他知自己无法承受失去她的任何可能。   既然如此,他便应她所求。   但,假装也好,做戏也罢,抑或为着虞家的荣华富贵,皆无关紧要。   他要的是,从今往后,她安心待在他身边,顺从他,听他的话,心里眼里唯有他一人。   楚景玄慢慢说着那些。   一字一句落在虞瑶的耳中又在她心底搅动出滔天巨浪。   她向来认为自己对楚景玄脾性有所了解。   只此时此刻,眼前的人如此陌生,那一句句话听来,仿佛在用最稀松平常的语气对她下着最危险的通牒。   “为何这样看着朕?”楚景玄指腹慢悠悠摩挲着虞瑶的唇,眸光微沉,“其实朕早知道,你根本不愿意嫁给朕,不愿意当朕的皇后。那年你对沈碧珠说那些话的时候,朕便亲耳听见了。”   “不过无妨,这些旧事朕往后不与你计较。”   “你想要虞家荣华富贵,朕应允你,但朕想要的,你也必须给朕。”   当听楚景玄不紧不慢提起入宫以前的那样一桩隐秘旧事,虞瑶彻底无法掩藏内心的诧异与惊讶。   诧异之余,瞠目结舌。   他亲耳听见了,他当时去过虞家?   可是,这两年多的时间,他却一个字不曾说。   “你若想保虞家的荣华富贵,用母后压朕已没有用。”   “好在你还有别的办法。”   楚景玄说着,俯下身吻一吻虞瑶的眼睛。   他在她耳边缓缓道:“瑶瑶,深宫孤寂,朕既要你的人,也要你的心。”   作者有话说:   变疯狗了(。   珍爱生命,远离疯狗。   谢谢大家的支持!评论送小红包摸摸大=v= 第27章 错过   虞瑶被楚景玄的闹得脑袋嗡鸣。   骤然得知楚景玄误会当初她对沈碧珠说过的话, 便认为应该去解释。   “不是……”   虞瑶皱着眉哑声开口,“那个时候……”   她在脑海中竭力筹措着言语,想要与楚景玄仔细分说当年的事, 偏头疼得厉害, 脑子转得极慢。   而楚景玄显然不甚在意她此刻心中所想。   “好,你不是。”   楚景玄手指抚上她的眉眼, 微微一笑, “不重要了。”   “过去的事,朕说过不追究。”   “瑶瑶, 你要明白,朕在乎的是以后如何, 我们总归是要过一辈子的。”   以后,过一辈子。   虞瑶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张一张嘴, 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眼瞧着虞瑶有些呆愣,楚景玄姑且敛话。   “你才刚醒, 身体尚十分虚弱, 不宜思虑太重。”他语声温和说道。   虞瑶怔怔垂下眼, 掩下眸中情绪。   楚景玄又怜惜般俯身吻一吻她的脸颊:“你先好好休息, 往后的时日还长,我们慢慢说。”   未几时,楚景玄从侧间出去了。   早朝上忽然得知虞瑶醒来,他便退朝回宣执殿,但到底有旁的事须得处理。   侧间有半晌沉寂。   虞瑶垂着眼, 一双眸子怔怔盯住暗云纹锦被。   醒来之后接连不断的事情令她的思绪更陷入一片混乱。   不一会儿, 沈碧珠和流萤从外面一道进来, 顺便送来刚煎好的汤药。   楚景玄出去的时候, 脸色平静没有异样。见他这般,虽不清楚他与虞瑶单独说过些什么,但沈碧珠和流萤不曾往别处想,进来以后便只关心起虞瑶的身体。   “瑶瑶先喝药。”走到床榻旁的沈碧珠低声说得一句。   流萤端着药碗在床沿坐下也说:“娘娘,喝了药才能快些好起来。”   沈碧珠掖一掖被角,含着嗔怪莞尔道:“你不知你昏睡许久,这些日子叫我们担心不已。”   “好在醒来了,往后安心将养便是,必能仍如从前那般康健。”   沈碧珠语气听来轻松。   但虞瑶看得出她面上的憔悴,知她这些日子定过得辛苦,便将心底的诸多疑问压下去。   皇帝方才说的话里有一句极对。   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不必急在一时。   是以,虞瑶没有勉强自己扛着身上的难受非要立马将所有的事情弄明白。   也没有把楚景玄那些奇怪的话语透露给沈碧珠和流萤。   让流萤喂她喝过汤药,不多时虞瑶又睡着了。   只不过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太久,醒来时,流萤正安安静静坐在脚踏上拿着绣绷子埋头绣花。   流萤绣花期间时不时会抬眼去看一看床榻上的虞瑶,留心着虞瑶的情况。因着这份细心,不待虞瑶出声,她很快发现虞瑶醒来,脸上也立刻浮现笑意:“娘娘睡醒了,方才不曾用膳,现下想是饿得厉害,小厨房的灶上温着粥,奴婢去端来。”一面说一面搁下绣绷子,又一溜烟出去。   虞瑶来不及开口。   但确实觉出腹中饥饿便未出声把流萤喊住,由着她去。   流萤去得快,回来同样快。   食盒搁在小几上,麻利将热粥端出来,流萤取过瓷勺笑吟吟喂虞瑶吃粥。   “瑞王妃昨天夜里一直守着娘娘未曾合眼。”   “娘娘方才睡着的时候,瑞王爷来带瑞王妃先回府去休息,因娘娘正睡着便未特地吵醒娘娘。”   流萤喂虞瑶喝粥,絮絮叨叨:“陛下正与几位大人商议事情故而不在。”   顿一顿,她压低声音告诉虞瑶,“娘娘是在宣执殿。”   宣执殿是楚景玄这位皇帝陛下平常起居之所。   批阅奏折、会见大臣大多也在此处。   又睡醒一觉的虞瑶比之初初醒来时头脑清醒不少,凡事能深想两分。   从流萤口中真正确认自己如今是在宣执殿,她也意识到在她昏睡期间定然发生过许多事情。   “我昏睡多久?”   配合又咽下一瓷勺的素粥,虞瑶低声问。   流萤轻叹道:“娘娘昏睡至今其实已有大半个月了。”   见虞瑶面上讶然,她又低声说,“娘娘此番不但中箭受伤,且身中剧毒,险些便……”   一时回想起此前虞瑶气息微弱、昏迷呕血,情况凶险,她眼眶微红。   流萤泣声:“娘娘没事当真是太好了。”   听闻自己昏睡大半个月,本以为大约三五日的虞瑶很难不惊讶。   更不提中箭受伤之外竟又中毒。   虞瑶此时才算真正晓得她经历过一场怎样的劫后余生。   既庆幸,又后怕。   “奴婢前些日子真心吓坏了,瑞王妃也为娘娘流得不知多少眼泪。”   “只好在陛下也极在乎娘娘。”   流萤擦一擦眼角的泪,继续舀一勺素粥递到虞瑶唇边,重又露出笑脸:“娘娘受伤中毒,昏迷不醒,御医得陛下命令,日夜不休寻得解毒之法,但仍缺少新鲜蝮蛇蛇胆这一味药才能为娘娘解毒,偏偏这蝮蛇须得黔中才寻得见。”   “陛下便命人快马加鞭赶去黔州。”   “据说那蝮蛇剧毒无比,生在密林深处,捕捉之时凶险异常,活捉后又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   回头看一看,确定身后无人,流萤小声说:“陛下其实是在乎娘娘的。”   “这些日子陛下也时常亲自照顾娘娘。”   “陛下照顾娘娘的时候格外细心体贴,不但亲自给娘娘喂药喂水喂粥,连净面、净手、换药之类的事也不假手于人。奴婢虽说被陛下恩准留在宣执殿照顾娘娘,但唯有陛下不在,才轮得到奴婢来照顾。往日里……娘娘,奴婢想着,陛下往后,应该不会再待娘娘那样了……”   流萤晓得这些话多少逾矩。   只她念着往后自家娘娘仍要在这宫里把日子过下去,难免盼望虞瑶和楚景玄关系和睦。   虞瑶也知流萤不会故意拿假话骗她。   何况,碧珠同样对她说过一句“陛下这些日子很担心你”。   想来是她昏睡期间,楚景玄的言行令她们得到这些结论、做出这些判断。   亲自照顾她么……   虞瑶便记起醒来后楚景玄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过去的事不追究。   要和她有将来,有以后,要过一辈子,要她的人,也要她的……心。   楚景玄说应允她想要的保虞家荣华富贵。   问她可做好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   虞瑶明白过来当时听楚景玄说着这些话时,为何会觉得他陌生。尤其回想楚景玄那样无波无澜的语气,似平静,字里行间却流露威压与不容置喙。她能在那些话里感受到他身为上位者、身为帝王的压迫,是根本由不得她不答应。   从前的楚景玄自然不是像今日这个样子。   尽管他们关系向来不甚和睦,可放在往日里,一个不悦,他会恼怒,会对她阴阳怪气,却不会让她如此不安。   楚景玄说……   他说早知道她不想嫁给他不想做他的皇后,他说是亲耳听见的。   那些话,她曾经对碧珠说过,是在那道懿旨下来后不久,因心中慌乱害怕,忍不住与碧珠倾诉。   楚景玄听见了,意味着他那时恰巧去过虞家。   去虞家做什么?去寻她吗?   可他隐瞒这件事,连带听见她对碧珠说过那些话一并隐瞒直至今日。   虞瑶记得当初楚景玄对她说过:“虞瑶,你以为朕当真想要你做朕的皇后吗?”言犹在耳,也是自此之后,她一直认为,楚景玄厌她恶她不喜她,因她是虞家人,因她的姑母是虞太后,原来不是。   往昔旧事与今时今日之事交织缠绕。   如是种种,使得虞瑶内心生出某一种与楚景玄有关的猜测。   或许在最初的最初——   他们,她和楚景玄,是互生情愫、互相倾心于彼此的。   “娘娘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搁下粥碗,一转头见两行泪划过虞瑶面庞,流萤慌忙道,“可是伤口疼?奴婢马上去喊御医!”   流萤一个激灵要起身,却被拽住衣袖。   她动作顿住,回头见虞瑶冲她摇头,便半是跪在床榻旁,攥着帕子心疼地为虞瑶擦去眼泪。   “现下毒已经解了,没事的,娘娘不哭呀。”以为虞瑶流泪与受伤中毒有关,流萤连声哄她,“再过些时日,娘娘恢复得好便能下床走动,以后定会痊愈的。”   虞瑶只点头,努力收住泪。   却不待将不停涌上来的眼泪彻底压下去,已先听得殿外一阵哭闹的动静。   外面闹的动静越来越大,不见收敛。   流萤紧拧着眉,站起身道:“娘娘,奴婢出去看看。”   虞瑶隐约辨认出殿外哭闹的声音像来自淑妃赵晴柔,心下记起虞三爷,继而想起楚景玄,愣忡过半晌,悚然一惊。她已对楚景玄开口提过虞三爷的事,而楚景玄似确实应允过她……莫不是……   流萤折回侧间后,虞瑶的猜测得到印证。   虞三爷已平安无恙回到虞家,而虞家因她这位皇后护驾有功沾光得到恩赏。   淑妃正是为此事不平。   那些全无预兆窥知她与楚景玄怨怼至今真相而生的伤感,在这一刻,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胆颤与惊惧。   虞瑶来不及深想心底涌现的这些情绪,楚景玄从外面大步进来。   流萤与他行过礼便退下去。   楚景玄见虞瑶醒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望向他,心情不错。   他在床沿坐下温声问:“是不是吵醒你了?”   虞瑶只是看着他,目光划过眼前之人的一张英俊面庞,分明眉眼熟悉,却又面目模糊。   她其实,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外面怎么了?”   哪怕从流萤口中已知晓大概怎么回事,虞瑶依然问楚景玄一句。   楚景玄道:“是淑妃。”   “朕进来之前已命她先回明心殿,不会再吵你休息。”   “你的小叔叔现下回府了,你护驾有功,虞家也得到恩赏。”楚景玄自顾自说着,握住虞瑶搭在锦被上的手,与她十指相交,“瑶瑶,朕答应你的已经做到。”   楚景玄的掌心一贯温热,虞瑶的手掌却很凉。   半日时间不到,虞三爷被从狱中释放,虞家得到恩赏,如此不遮掩的偏袒,淑妃怎么可能不闹?   但最要紧的并非这些,而是楚景玄。   虞瑶见到他、听他轻描淡写告诉她这些事,便又晓得自己前一刻为何会感到胆颤惊惧。   她窥见楚景玄因与她之间这份感情而生的执念与疯狂。   同样一件事,往日的楚景玄绝不会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随便放过她小叔叔。   如今的他却这样做了。   明知道不对、不应该却依旧这样做了……   是因为她开过口。   他竟然在用这种方式取悦于她!   “陛下!”虞瑶心弦颤动,猝然出声。   对上楚景玄沉沉眸光,她声音变得有几分艰涩,慢慢同他说,“臣妾……想见妹妹一面。”   楚景玄视线不轻不重落在虞瑶反握住他手掌的细白手指上。   他微微一笑:“你尚虚弱,不宜见太多人。”   虞瑶看着眼前的楚景玄,又记起她入宫以后他们曾有过一段融洽的日子。全是假装吗?若非假装,他那时候为何突然态度大变、待她冷漠、对她说出那样的话?   还有不久之前霍雪桐被打入冷宫。   以此前霍雪桐的说辞,与她有关系,那天夜里在庭兰轩究竟发生过什么?   脑中竭力揣测楚景玄的心思,虞瑶依然艰涩道:“妹妹知臣妾受伤,见不到臣妾,定会担心。”   楚景玄听言,意味不明笑叹一声。   “瑶瑶这么快便想通了?”   他松开虞瑶的手,轻抬她下巴直视她的双眸,笑道,“朕心甚慰。”   虞瑶微愣,慢一拍才反应过来楚景玄何意,表情一滞。   “想要得到什么,便要为此付出另外一些。”   这是楚景玄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在此刻的楚景玄眼中,她想要见妹妹,等同于正在对他提要求。   而她想得到见妹妹一面的机会,须得去付出他想要的。   虞瑶嘴唇轻颤,不觉毛骨悚然。   这般行径,同虞家待她同姑母待她有何区别?不过都是想尽办法从她身上索取他们的所求。   还有机会挽回吗?   倘若她向他解释这些年他们之间累积的诸多误会,会有用处吗?   “陛下,臣妾……”虞瑶慌乱中忍着疼痛艰难抬起手臂,手掌攀上楚景玄的手腕,而楚景玄也配合松开对她下巴的桎梏,不紧不慢握住她的手掌。他用温和的语调说:“瑶瑶也还不能乱动。”   虞瑶眼底积聚起泪,咬了下唇,忍住哭意告诉他:“臣妾当年,不是不愿嫁给陛下。”   楚景玄只笑:“是吗?瑶瑶果真聪慧,知道朕爱听什么。”   那笑意未达眼底。   而这样一句话落在虞瑶耳中,如一道惊雷劈下来,粉碎她不切实际的妄图与他解开误会的幻想。   她的所有解释,他已然不会信了。   即便告诉他当初她心悦于他,他如今也必是不会信了。   在他眼里她又是什么样子?   大约是,一个为着荣华富贵事事可出卖的人。   “陛下当初不是对臣妾说,不想要臣妾做陛下的皇后吗?”虞瑶别开眼,几是颤声问。   楚景玄见她似执意同他提起旧事,轻笑一声。   “瑶瑶心里介怀着这个?”   “其实不过一句气话,况且朕为何那样说,你应当比任何人清楚。”   她应当清楚?   虞瑶拧眉:“因为陛下听见臣妾的那些话?”   “难道只这一件事么?”楚景玄反问,在虞瑶错愕抬眼看他时,他嘴边噙着点虚假笑意道,“不是连你虎口遇险也是假的么?瑶瑶亲自参与的,怎么也忘了?”   刹那便又是一个晴天霹雳。   虞瑶满脸愕然,不可置信看着楚景玄,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楚景玄也知提起旧事会叫她慌乱。   毕竟她从来不晓得他其实知道这些隐秘之事。   但挑明也罢。   亦免得她弄不明白局面,时不时旧事重提,叫人心烦。   “罢了,朕不是要和你算旧账。”   楚景玄嗓音低沉,指腹擦去虞瑶眼角淌出的泪,“朕说过不计较便不计较,往后好好的便是。”   虞瑶闭一闭眼,没有回答。   楚景玄静静看得她片刻,见她不愿睁眼,只让她安心休养便起身出去了。   却不知虞瑶心如刀割。   原来,原来连她被皇帝从虎口救下也尽是他们的算计。   这一桩连着皇帝听见她说不愿嫁他,怎会不认为她与他们同流合污?   她又怎么解释得清楚自己没有参与其中?   原是后来所有的一切皆有因由。   她与楚景玄走到今日这一步,已不必挽回,亦明明白白无可挽回了。   且无论她与楚景玄之间变成何种模样,哪怕某天姑母仙去,只要她一日是皇后,楚景玄便一日会顾及她这个皇后的脸面,给虞家优待,让她有个不丢脸的娘家。   不能继续等下去。   虞瑶想,她要尽快见妹妹一面,让妹妹配合碧珠早日离开虞家,她已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   ……   楚景玄从侧间出来,想着虞瑶流泪的模样,便让流萤姑且不必进去。   他压下心底些许沉郁情绪,如常坐在龙案后批阅奏折。   后来几次按捺不住进侧间去看虞瑶,她都在睡着,楚景玄觉出她似有意避他,心下隐隐的不快。   却在记起她想见妹妹后,终把常禄喊来命他即刻出宫去请虞敏。   常禄领命退下,楚景玄随手取过一本奏折打开,看得几眼又“啪”地合上。   恰在此时,常安进来回禀事情。   “抓到人了?”楚景玄看一眼常安,沉声问。   常安躬身道:“是,证据确凿,无可抵赖,此人已经招供了。”   “摆驾碧霄宫。”   伴随楚景玄的声吩咐,他从龙案后走出来,步下玉阶。   德妃柳月珍住在碧霄宫绛云殿。   她入宫以后,皇帝极少会过来绛云殿,上一次来,更不知多久以前。   听见宫人通禀皇帝陛下驾到,德妃柳月珍一怔之下失手打翻手中一只青花瓷茶盏。大宫女连忙让小宫女清理,又去扶德妃:“陛下来了,奴婢服侍娘娘梳妆。”   德妃愣愣被大宫女扶着站起身。   却不待她先去梳妆,楚景玄已阔步入得殿内。   看见他走近,德妃勉力回神,连忙向他规矩福身行礼:“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楚景玄淡淡道:“全都退下。”   德妃的大宫女福身应是,领着殿内的宫人齐齐退出去。   楚景玄瞥一眼僵硬立在原地的德妃,也没有走到罗汉床坐下,只问:“德妃可知朕为何而来?”   前些日子,冷宫里的霍雪桐去世,毓秀宫的采女叶秀莹被赐死。   凤鸾宫里也有小宫女不知去向……   德妃眉眼低垂,克制住心慌,低声回:“臣妾愚钝。”   她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   “下在皇后沐浴所用热水里的毒药,光凭德妃自己想必没办法弄进宫。你们柳家好大的本事也好大的胆子,敢对皇后下毒,且是令皇后或小产或无子的毒药。”   楚景玄蕴着怒的话无情戳破真相。   德妃一张脸刹那间失去血色,变得惨惨淡淡。   楚景玄又对德妃说:“最初你想将事情推到霍雪桐身上,选的小宫女也颇具迷惑,可是霍雪桐没有你的脑子,霍家也没有你们柳家的本事,她和霍家做不来这件事。只你觉察到那小宫女有异,心中不安,又见朕将霍雪桐打入冷宫,趁着皇后去过冷宫探望霍雪桐便妄图谋害她,以栽赃皇后。”   “叶秀莹是你的人。”   “她恨霍雪桐欺辱过她便听从你的安排,以为你会保她平安。”   “德妃好算计。”   楚景玄冷笑,淡漠道,“可凡事做过便会留下蛛丝马迹。”   “为你们柳家将毒送入宫中的人,已经被擒获,并认罪伏诛。”   “德妃,你说朕追究还是不追究?”   楚景玄一句又一句的话早将德妃柳月珍击溃。   她瘫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眼泪不停从指缝渗出来,却犹有不甘与不解,不知皇帝为何如此。   “陛下不是不愿皇后有子嗣吗……”   “臣妾……臣妾是在替陛下分忧,臣妾只是想替陛下分忧而已啊!”   柳月珍以为自己做的事,哪怕皇帝有所觉察也会默许。   她以为,即便失败,她也必平安无恙,可现下皇帝来绛云殿兴师问罪,何曾有包庇的态度?   喃喃低泣之言换不来半分的怜悯。   楚景玄漠然道:“朕愿不愿意皇后有子嗣,不必你们来为朕操心。”   “朕可以将此事压下去,放你们柳家一马。”   “你设计谋害皇后,其心可诛。”   “朕给你最后一点体面。”   “自今日起,你便称病闭门谢客不见任何外人,否则这一次的事,朕连带你们柳家一并清算。”   德妃颤颤巍巍松开捂住脸的手,满面泪痕去看楚景玄。   她明白,称病之后,则是有一日她会以病逝的名义了结性命……   可用她的性命保全家族称得上网开一面。   德妃柳月珍木然低下头去,颤声道:“臣妾……领旨……”   从绛云殿出来,楚景玄乘御辇离开碧霄宫回到宣执殿。去侧间看虞瑶,见她正在用膳用药,楚景玄净过手走到床榻边坐下,从流萤手中取过粥碗:“朕喂你。”   虞瑶乖顺没有拒绝,眼神示意流萤退下。   用过粥,又喝过药,见她乖巧,楚景玄心情稍霁,往她口中塞了颗蜜饯。   “陛下……”   将蜜饯吃下,虞瑶自锦被下探出手,轻拽楚景玄衣袖。   楚景玄看她:“怎么了?”   虞瑶手指一点点拽紧他衣袖,摸索到他的手,主动握住,软下语气问:“臣妾想见妹妹一面,可以吗?”   楚景玄含笑望住她。   虞瑶尝试着,拉过楚景玄的手掌,放在唇边吻一吻他的手指,重又抬眸:“好不好?”   语气里藏着撒娇之意。   楚景玄被虞瑶这般软绵绵看着,一颗心也软下来:“好。”   虞瑶问:“明日可以吗?”   “为何这般着急?”楚景玄随口一问,却不提已命常禄去请虞敏,笑道,“会让你见妹妹的。”   “嗯。”   虞瑶见楚景玄没有应下,也不执着非要明日,免得叫他觉察出不对。   让流萤撤下碗碟,楚景玄留在侧间批阅奏折。   虞瑶白日已睡得许久,这会儿没有困意,便安安静静相陪。   窗棂渐渐透进来昏黄的光。   又昏昏欲睡时,虞瑶听见侧间外响起常禄的声音,她抬眼去看楚景玄,楚景玄温声道:“朕出去一下。”   虞瑶便看着楚景玄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外面的说话声传不进来,确信什么也听不见,她闭了眼,去捉睡意的尾巴。   楚景玄却因常禄的禀报而眉目森然。   “不见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说:   狗子,路走窄了。   谢谢大家的支持,评论送小红包=v= 第28章 勘破   常禄领旨出宫, 去虞家请虞敏。   虞敏却不在府中。   心知皇帝陛下乃为给皇后娘娘一个惊喜,方命他出宫来请虞二小姐。   常禄自不会见人不在便空手回宫去复命。   他在虞家耐下性子等一等。   等到天色渐晚,仍未见虞敏回府, 觉出些许怪异之处。   这事不难想明白。   既是皇帝陛下派人来请, 虞家岂敢怠慢?少不得立刻派人去把虞敏寻回来,可偏见不到人。   常禄又见虞家的老爷夫人焦躁, 多费几分心思见着虞敏的贴身丫鬟。他从那小丫鬟口中得知虞敏是被府上的少爷和表小姐带出府去的, 他们回来时却不见虞敏,而到得现下虞敏依旧不知所踪。   至此事情才算瞒不住。   原是那虞家少爷同虞家表小姐一道把虞敏带出府, 把人骗出城,荒唐地扔在荒郊野外。   常禄传楚景玄的旨意来请人他们才慌了。   期间, 虞家少爷和虞家表小姐欺瞒着先派奴仆出城去寻,却寻不见人, 不得不同老爷夫人坦白。   “奴才后来便请虞家少爷、表小姐亲自引路, 出城去寻过一番,实在寻不见二小姐踪迹, 方急忙赶回来向陛下禀报此事。那虞家少爷、表小姐以及二小姐的贴身丫鬟, 奴才也一并请进宫, 正在外面候着, 陛下可要召他们问话?”   常禄细细禀明过情况,躬身等着楚景玄示下。   楚景玄一双眸子深邃阴郁,眉眼间凝着的冷意昭示他此刻心情。   “此事,暂不必让皇后知道。”   他摩挲了下指间的扳指,吩咐过一声, 又令常禄去传御林军统领来。   一个小娘子被扔在荒郊野外, 会遭遇什么是不能想的。   必须得尽快把人找到。   楚景玄让御林军统领安排人连夜在京城内外搜查, 尤其是城郊周边村镇。   并让虞家的少爷、表小姐以及虞敏的贴身丫鬟随御林军去找人。   治罪容易, 找人却是头等大事。   御林军不认得虞敏容貌,但他们认得,倘若找到人,是一种处罚,找不到人,自是另一种处罚。   安排妥当这些事宜,楚景玄暂按下这一桩,回到侧间时,面上丝毫不显。   但虞瑶已又睡着过去。   天色渐晚,斜阳隐没在云层之后,倔强透出最后一点血色霞光。   楚景玄立在床榻旁看得片刻幽幽烛光下虞瑶的睡颜,终于重新坐回龙案后,继续批阅奏折。   虞瑶这一觉睡到亥时附近。   醒来时见床榻前摆放的那张案几已撤走,楚景玄不在侧间。   不待她出声喊流萤,才刚沐浴过的楚景玄穿着一袭宽大寝衣出现了。   虞瑶醒着,他当下又命人送汤药和粥食进来。   如同流萤之前说过的那般,亦如午后那般,楚景玄不假手于人又亲自喂她喝药、吃粥。   虞瑶想要拒绝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现下受着伤,刚解毒,确实最是需要安心养身体的时候。   不过一直留在宣执殿受伤总不那么舒服自在。   虞瑶有些想回凤鸾宫。   尤其当她洗漱过,流萤退下,而楚景玄上得床榻显见要和她一起安寝,这种念头变得更为强烈。   身上有伤,虞瑶不大担心楚景玄会乱来。   只是和他一道躺在床榻上,两个人似亲密依偎在一处,她心中惴惴。   帐幔被放下来,遮去烛光。   楚景玄手臂轻揽在虞瑶的腰间,闭眼欲睡,听见虞瑶小声喊他,又睁开眼。   “还不困?”   一时垂眸望向虞瑶,楚景玄轻声问。   虞瑶咬唇,抬眸眼巴巴看他:“臣妾在此处养伤于陛下多有不便。”   “陛下不如送臣妾回凤鸾宫?”   楚景玄忙碌至此时,原本颇感疲乏,听言眼眸恢复两分清明,笑了笑:“朕不觉得不便。”他稍一低头,滚烫的吻便落在虞瑶脸上,“在朕这儿养伤很好,即便送你回凤鸾宫,也等你痊愈再说。”   虞瑶道:“臣妾在此处住下,恐于礼不合。”   “那又如何?”楚景玄不以为意,复道,“这些日子,朕挂心着你,一个好觉也没睡过。”   “瑶瑶,有话明日再说。”   他独断结束他们的这一次聊天,大约的确困乏,不多时陷入沉睡中。   虞瑶被楚景玄虚拢在怀里。   在一片静默里,她思忖着许多的事,直想得累了才又睡着。   因尚连床榻也下不了,亦可谓什么也做不了。   有些事要想明白便不那么难——既最要紧的一桩是养好身子,自可把别的事往后面放一放。   唯有妹妹的事情不愿意往后推。   是以虞瑶打定主意,待沈碧珠又进宫来探望她的时候,她便和沈碧珠提。   殊不知清宁宫翌日清早便过分热闹。   是虞家的二夫人和三夫人一大早相携着入宫来求见虞太后。   被楚景玄下令去找虞敏的虞家少爷是二夫人的孩子,而那位表小姐正是三夫人此前带到虞太后和虞瑶面前的芸儿。二人被常禄请进宫里后彻夜未归,又听闻被捉去找人,二夫人和三夫人忧心不已,更担心虞敏若出事了,他们二人有事,慌乱来求虞太后想个妥善的法子保全他们。   前几日,虞太后去过一趟宣执殿,看似精气神不错,实则身体十分勉强。   但之后虞三爷平安回府,虞家得到陛下恩赏,算是两桩喜事,也让她宽心不少,身上松快两分。   未曾想这帮人立刻又捅了个天大的窟窿出来。   听明白二夫人和三夫人话里那层意思,虞太后气得将药碗摔了。   “你们是一群什么混账!”   “敏敏那么好的一个小娘子,你们私下竟敢那样对待她,竟敢做出这天大的错事来!”   “不是有瑶瑶和敏敏,你们以为你们能过得上现下这样富贵的日子吗?”   “真那样有本事便别来哀家面前哭哭啼啼,不知好歹的东西!”   虞太后激动之下一连骂得许多句,胸脯也不停起伏着。   她被气狠了,眉眼间隐隐显出一团黑气。   白嬷嬷忙上前轻拍着虞太后的后背帮她顺气,扭头对缩头缩脑的二夫人和三夫人道:“两位夫人,老奴多嘴一句,现下最要紧的是将二小姐找回来。否则他日皇后娘娘知晓此事当如何交待?”   “二小姐没事便罢。”   “一旦二小姐出现半点差池,求太后娘娘也是无用。”   这话可谓是足够委婉客气。   事实上,白嬷嬷最清楚,虞瑶能听虞太后的话便与虞敏有关,虞敏有事,虞瑶岂能善待虞家人?   二夫人和三夫人见虞太后被气得不轻,又听白嬷嬷这样说,隐隐知今日这一趟算白来。   即便仍想要求情,那话也不怎么说得出口了。   两个人挨过一通骂灰溜溜出宫。   虞太后却比她们更关心虞敏的情况,想到虞敏不知所踪便气不打一处来。   白嬷嬷宽慰道:“听二夫人和三夫人所说,陛下已出动御林军在京城内外搜寻二小姐的下落,想是很快能够有消息。二小姐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恙回府。太后娘娘不妨宽心些,保重身体,这个时候太后娘娘可千万不能有事。”   “哀家真没想到,他们居然连这样的事情也做得出。”   虞太后疲惫阖上双眼。   心下却又晓得白嬷嬷所说不假。   她还不能倒下,若倒下了,往后虞家怎么办?   “再让人去煎一碗药来。”   沉默片刻,虞太后叹着气吩咐白嬷嬷道。   ……   虞瑶虽打定主意要和沈碧珠重提妹妹的事情,但在宣执殿和沈碧珠见面时,不是沈碧珠与楚辰远一道来,便是楚景玄也在旁边。没有独处的机会,她自根本寻不到与沈碧珠提那一桩事的时机。   起初虞瑶没发觉有不对劲。   过得几日,她身上慢慢恢复力气,连御医也说不消数日便能下地走动的时候,她终是有所觉察。   虞瑶感觉这几日,楚景玄盯她似乎盯得很紧。   因为她发现楚景玄倘若不在,莫名连流萤也不能和她独处。   这自然奇怪。   在她最初醒来的时候并非这般。   兼之楚景玄答应过让她和妹妹见面,妹妹却迟迟没有被请进宫,虞瑶按捺数日便又提起这件事。   “御医说臣妾过两日便能下地,可见是好转许多了。”   “陛下一言九鼎,答应过臣妾让妹妹来看臣妾,可不能反悔。”   直到今日,虞敏仍无半点消息。   楚景玄心里已生出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听虞瑶问起来却担心她身体承受不住噩耗,不敢直言。   “怎么会反悔?”他语声平静说,“待你能下地走动了,让敏敏进宫看你,正好陪你去御花园转一转。”   虞瑶见楚景玄如同前些日子那般将这件事往后推,无端觉得不大对劲。为着顺利和妹妹见面,这几日她在楚景玄面前的表现可谓乖巧,按道理……他差不多该愿意满足她的这个小要求才对……   难不成,有难处?   但她要见自己妹妹一面,会有什么难处?   尽管生出一种不甚愉快的直觉,但虞瑶把话压在心里,没追问。   午后,楚景玄如前几天陪她小憩。   虞瑶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身侧躺着的人轻手轻脚起身了。她在睡意朦胧中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反复思量后,鼓起勇气,忍下疼痛勉强靠自己下床榻。   楚景玄出来见御林军统领。   对方进宫复命,呈上一枚羊脂白玉的玉兔吊坠、一个香囊。   “末将带人在山崖下搜寻到一具被野兽啃咬过的尸首,尸首面目全非,但让仵作验过,是一名小娘子。在那小娘子的四周,散落着些遗物,其中便有这两样。”   楚景玄冷沉的一张脸,嘴唇近乎抿成一条直线,看向御林军统领呈上来的这两样东西。   香囊不提,这枚玉兔吊坠的质地稀罕,他瞧一眼便知是宫里的物件。   而这也意味着……   楚景玄眼底浮现残酷暴戾之意,面色逐渐变得铁青,正欲询问尸首在何处,忽听见身后传来虞瑶的声音。   “敏敏怎么了?我妹妹怎么了?”   他脸色骤变,回头去看,见虞瑶脸色惨白颤颤巍巍扶着墙壁立在侧间外,连忙快步走过去。   虞瑶没有去看楚景玄。   强撑着朝御林军统领的方向走得两步,她嘴唇颤抖:“我妹妹怎么了?”   楚景玄扶住几乎站立不住的虞瑶,示意御林军统领退下,将虞瑶拦腰抱起,几步回到侧间,放虞瑶在床榻上:“你后背的伤口才好一些,不能勉强下地。”   虞瑶抓住楚景玄手臂不放,一双眸子盛满悲恸看他,反复追问着同一个问题:“敏敏怎么了?”   “你告诉我,敏敏怎么了?我妹妹怎么了?”   从御林军统领口中听见的话太让她震惊。   虞瑶失魂落魄,顾不上规矩礼仪,忘记自己身份、忘记楚景玄身份。   楚景玄眸光沉沉握住她的手,知这件事再瞒不下去,不得不道:“敏敏可能出事了。”   虞瑶一张脸唰地彻底失去血色。   “那日,你说想见敏敏,朕让常禄去虞家请她,她便已不在府中。”   “后来派人去寻,到得今日……”   常禄把御林军统领呈上来的物件拿托盘捧到虞瑶面前。   虞瑶木然着一张脸望过去,待看清楚那枚玉兔吊坠与那个香囊,眼泪一瞬决堤,扑簌簌往下落。   玉兔吊坠,是她送给妹妹的生辰礼。   香囊她出阁前亲手所绣,上面绣的是妹妹最喜欢的玉兰花。   “不会的。”无法接受亦不愿接受这种可能,虞瑶下意识不停地摇头,口中喃喃道,“敏敏不会有事的,她那么小,她才十三岁……”又逃避着不愿再去看,索性紧闭双眼,却无法阻止眼泪汹涌。   楚景玄心疼不已,张开手臂把虞瑶抱在怀中,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   见状,常禄悄声退出侧间。   虞瑶伏在楚景玄的怀中痛哭一场,哭到最后仍不相信,又眼泪朦胧仰头看楚景玄:“为什么?”   “敏敏为什么会不在府里?为什么会出事?”   今日见过她这般哭得肝胆欲裂的模样,方知她对在乎的人是怎样的情感。   楚景玄怜惜地捧住虞瑶的脸,去吻她脸颊的泪,嗓子发紧。   “敏敏是被你堂哥和远房表妹带出府去的。”   “他们把敏敏一个人扔在荒郊野外,后来……敏敏便不见了。”   虞瑶听得呼吸一滞:“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敏敏?”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妹妹会被这样欺负。   这是第一次?或不止一次?   她却从来不知道,从来没有发觉,妹妹在虞家过得如此辛苦,会被他们如此对待,他们怎么敢?怎么能?   又记起之前见妹妹,妹妹手臂上的一块淤青。   当时妹妹说是不小心磕碰,她没有怀疑,会不会根本不是磕碰闹的?   念头转过,脑袋像有颗石子不停在磨,叫她疼痛难忍。   胸口也传来锥心刺骨的疼。   “不对。”愣怔间,虞瑶仿佛后知后觉记起什么,紧抓着楚景玄的手,神色蓦地变得激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敏敏的尸体呢?没有尸体怎么作数?”   楚景玄嗓子一哽:“尸体也带回来了。”   “是在山崖下发现的,那种地方常常有野兽出没……”   燃起的最后一丝希望就此破灭。   虞瑶呆滞看得楚景玄半晌,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唯有倚靠着楚景玄方不至于滑落下去。   “陛下,臣妾要见他们。”   她语声低弱,痛苦开口对楚景玄道。   “好。”楚景玄温声应她。   当即下令让常禄去把人带过来,低头又见虞瑶昏厥在他怀中,惊惧之下立刻传召御医。   ……   御医赶来,为虞瑶诊过脉,道她是悲痛过度以致昏厥。   喂虞瑶吃下护心丸,过得两刻钟,守在床榻旁的楚景玄看见她悠悠醒转。   在望见楚景玄的一刹那,虞瑶恍惚之前种种全是梦境,却在看清楚他眼中的担忧、记起自己为何晕厥时,醒悟过来不是在做梦。而同一刻,楚景玄紧握住她的手问:“瑶瑶,感觉好些了吗?”   “嗯。”   虞瑶近乎用鼻音回答的楚景玄,顿一顿她低声道,“他们人在哪?”   “你若要见他们便不能激动。”   楚景玄抚摸了下虞瑶的脸,“你身子弱,朕不想你有事。”   “好。”虞瑶应他。   楚景玄这才吩咐常禄把虞瑶那位堂兄、虞家的表小姐芸儿以及虞敏的贴身丫鬟带进来。   虞家少爷和芸儿是被绑着进来的。   小丫鬟无罪,一并喊进来是为了叫虞瑶了解前因后果。   嫡亲的妹妹出事了,必然有许多话想问。   虞瑶确实没有去看虞家少爷和芸儿,她只看着那小丫鬟:“敏敏平日在府里,也会被欺负吗?”   小丫鬟一磕头泣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二小姐平常便被欺负。”   “只二小姐不愿让娘娘担心,从来不肯透露半个字。”   “芸儿表小姐来了后,对二小姐也格外不客气,前些日子进宫过一趟,不知怎得对二小姐越百般刁难。”   若非虞瑶此刻躺在床榻上,只怕是站立不住。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宫中委屈隐忍,受姑母的摆布,起码能换来妹妹在府里过得好,实则却这般。   很好,当真是好得很。   虞瑶深吸一口气,又低哑问:“他们这一次对敏敏做了什么?”   小丫鬟答:“大少爷和表小姐带二小姐出府,不让奴婢跟着,回来的时候却不见二小姐。”她抬手抹了下脸上的泪,“后来奴婢听见他们对二夫人和三夫人说,二小姐被他们扔在荒郊野外,结果二小姐便不见了,直到今日……”   直到今日,在山崖下发现一具小娘子的尸首。   周遭散着香囊、玉坠之类的东西。   虞瑶听罢小丫鬟的话,听闻芸儿在进宫过一趟后便百般刁难虞敏,很快想通其中弯弯绕绕。   这个芸儿进宫唯有那么一次,是三夫人想将她献给皇帝的那次。   当时没把她留下在宫里,竟就被记恨上。   叫她欺辱起敏敏来了。   可恨的是,自己的堂兄也帮着她一起欺负自己的妹妹。   不知哪一个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虞瑶从没有这般恨过、气过,她执意从床榻上下来,被楚景玄扶着走到堂兄面前。看着眼前这张不陌生的脸,想到自己与他同是虞家人,那种怨恨,更为刻骨。   啪!   虞瑶抬手,一巴掌重重甩在他脸上,却不够,立时又一巴掌甩过去。   “敏敏喊你一声大哥,她也喊你大哥?”   “你怎么能帮着外人欺辱自己的妹妹,你怎么能这般丧尽天良?!”   “仔细手疼。”   楚景玄扶住身形不稳的虞瑶,轻声说着去抓住她的手。   一个示意,常禄上前便替虞瑶去做这事。当下巴掌接连落在虞家少爷的脸上,和虚弱的虞瑶不同,他手掌有劲,着实了打,直叫被堵住嘴的虞家少爷脸颊红肿。   同样被堵住嘴的芸儿在一旁身体止不住打颤。   她本想给虞敏教训,想着吓唬虞敏一场,谁知转眼的功夫便出事了。   却在这时,听见皇帝问:“瑶瑶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语声无比温柔,哄心肝宝贝似的,与那日清宁宫的冷漠沉郁全然不一样。   “臣妾不想再看见他们。”   虞瑶的声音低低传来,不待芸儿细想何意,她已被小太监拖下去,连半句求饶的话也没机会说。   这一日,虞瑶知晓的这些消息同样传到清宁宫虞太后耳中。   从杨瑜君口中听说虞敏遇难,御林军只勉强寻得被野兽啃咬过的残肢与几样遗物,虞太后惊怒之下连连呕得几口鲜血,当下便昏迷过去。又自从这一日之后,她几无清醒的时候,再没能下得床榻。   作者有话说:   太后的盒饭在热了在热了在热了。   明天(周五)的更新会比较晚,可以睡前再来看,我努力多更一点。   ~   悄悄再推一下自己的古言预收《淑妃今天也只想咸鱼》,感兴趣可以提前收藏。   文案:   前世,云莺恋慕皇帝赵崇,费尽心思博他宠爱。然而她的两个孩子却都早夭,她病逝前,得到的是一句报应不爽的讥诮。   重回初初入宫的年岁,回想前世种种,云莺只觉得不值。   云莺终究想开了,从此悠闲度日,遛鸟逗猫,赏花品茗,准备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谁知皇帝翻她牌子却越来越勤快,隐隐的,似比前世更加偏爱她……   ·   一日,赵崇发现自己莫名得了个能听见云莺心声的本事。   他心下奇怪,不免多翻几次云莺的牌子。   于是便见云莺面上欢喜:“陛下朝事繁忙,仍日日来看臣妾,臣妾实在感动。”   心下却抱怨,“这样冷的天,又要伺候陛下早起。”   赵崇:“……”   翌日天不亮,赵崇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起身,生怕吵醒身侧的美人。   大太监看在眼中,心下惊叹:陛下也太疼爱淑妃娘娘了!   app读者点进作者专栏可见。   ~   谢谢大家的支持,评论送小红包! 第29章 决意   虞瑶后来依旧强撑着去看被御林军带回来的残缺尸首。   一张脸面目全非, 辨不出原本的模样,唯一可以辨认身份的只剩下破烂的衣裳与那些遗物。   丫鬟指认那残破的衣裳便是虞敏出门前穿的。   事实仿若明明白白摆在她眼前,由不得不认也由不得不信。   虞瑶终究是认了。   她收起眼泪, 撑着尚未伤愈的身子为妹妹筹办丧礼, 不要虞家任何人插手。   而虞家人眼中那最大的倚仗虞太后又病倒了。   他们之中即便有人为此感到不悦,如今缺少倚仗也无非敢怒不敢言。   但虞瑶却不止丧礼不让虞家人插手。   她亦不愿意将妹妹葬在虞家, 不愿意将妹妹的灵牌位供在虞家。   这般行径可谓是大逆不道。   可虞敏出事个中因由外人不清楚, 虞家上下却再清楚不过,在这一桩事情上难免心虚。   虞父唯有顶着压力站出来, 在虞瑶面前摆一回亲生父亲的架子,以家训礼矩令她遵循虞家规矩, 周全虞家在外的脸面。虞瑶早对这个父亲失望透顶,全然不买他的账, 对他一言一语不为所动, 又得楚景玄撑腰,虞父终铩羽而归。   虞家人束手无策。   虞瑶不管他们, 另请高人为妹妹选得块风水宝地厚葬。   又请慈恩寺的大师为妹妹作法超度, 后如同她们早逝的娘亲那样, 在慈恩寺的小佛堂里供起一盏长明灯。   楚景玄挂心虞瑶的身体, 自不希望她如此折腾,却晓得她心中悲恸难熬,想为自己妹妹多做一点儿事情,便不阻拦。明里暗里也少不得派人帮她看顾着些,直至诸事安排妥当, 再不乐意让她插手。   本便有伤在身的虞瑶忙完妹妹的丧事后, 身体愈发的虚弱。   她强撑过那些日子, 心里紧绷着那一根弦松懈下来, 整个人也犹似陷入虚空茫然之中。   这些年的委曲求全、任人摆布变得全无意义。   一直以来,哪怕见面少,妹妹在她面前总归是如小时候那般活泼可爱的模样。虞瑶从未怀疑过,便以为自己在宫里过得辛苦些、受些委屈,好歹能为妹妹撑起一小片天地,能保护好想要保护的人。   可是如今妹妹不在了。   到头来,她没能保护好想保护的人。   既没有保护好妹妹,连妹妹在虞家被欺负、受委屈也浑然不知。   她是一个失败的姐姐。   倘若……倘若上一次见到妹妹,发现妹妹手臂上的淤青,多问几句,也许便会晓得妹妹被欺负。   为什么没有问呢?   虞瑶反问自己,却只愈发明白自己疏忽大意。   但已没有机会补偿和挽回。   妹妹,回不来了。   她不知自己从前做的许多违心之事究竟有什么用处。她究竟图什么,她又究竟为什么?   亦没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每每想到这里,虞瑶便感觉心口被冰冷的事实戳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她置身宫中,无论走到何处,皆是满目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而她看见它们长出森森白骨的手,张牙舞爪扑向她,掐住她的脖颈在她耳边质问她为何好好的。   虞瑶坐在木轮椅上,看眼前朱红宫墙,又仰头去看天幕上一轮太阳。   那样炙热夺目的光照得她心底魑魅魍魉无所遁形,那掐住她脖颈的一双双白骨爪更添力气。   很快便会结束罢。   虞瑶闭上眼,任凭那种窒息感觉将她淹没,只想陷入沉睡。   “瑶瑶!”   一声虚渺的惊呼响在耳畔,手腕被用力握住,被迫睁开眼,望见的是楚景玄铁青的一张脸。   又有人朝着她扑过来,喊她:“瑶瑶!”   这一次,是碧珠。   虞瑶视线落在沈碧珠满是担忧与关切的脸上,再看一看四周的锦衾罗帐,有些恍惚自己为何会在宣执殿。她刚刚,不是坐在木轮椅上被流萤推着晒太阳吗?   “碧珠,我累。”虞瑶垂眼对沈碧珠道。   沈碧珠咬唇压下哽咽,轻抚她鬓发:“那便睡一会,睡醒一觉便好了。”   虞瑶乖乖地闭上眼睛。   沈碧珠扭头去看,楚景玄目光从虞瑶脸上移开,转身出去。   他攥紧从虞瑶手中抢走的那根金簪。   太过用力,指骨微微发白,手背的青筋暴起,一双眸子幽邃森然,眼底情绪晦涩不明。   流萤跪伏在殿外泣声请罪。   “奴婢用木轮椅推着娘娘去外面晒太阳,后来娘娘说累,奴婢便陪娘娘回来。娘娘说今儿想吃桂花糖藕,见娘娘睡了,奴婢想着去吩咐一声,未曾想……”   未曾想,人其实没有睡,甚至自寻短见。   若非楚景玄这会儿带沈碧珠去看她,指不定她要怎么伤害自个。   自从虞敏落葬、将她困在宣执殿将养身体,她便时时失魂落魄、枯坐发愣。   楚景玄也知虞瑶的状态不对,故而让沈碧珠来开解她。   谁知她已到得这般自残自伤的地步。   为何会这样?   楚景玄直觉有些诡异之处,欲待深想,又听常禄禀报:“陛下,工部和户部的大臣已经在御书房里候着了。”南方水患成灾,他近来确实忙碌,一时收敛神思。   “把皇后身边可能伤到她的东西全部收走。”   沉声对流萤下了声令,楚景玄将那根金簪交给她,抬脚去往御书房。   宣执殿侧间。   沈碧珠坐在床沿看着虞瑶消瘦沉静的面庞,既疼惜又难受。   原是过得些日子,待她离开邺京时,便可如她们之前商量过的那般,让敏敏彻底脱离虞家。   现下那法子却再也派不上用场。   沈碧珠明白虞瑶的难过,明白她的自责。   只逝者已矣,又希望她节哀顺变,往后能够振作起来。   “瑶瑶……”   见侧躺在床榻上的虞瑶睁开眼,沈碧珠低低地喊她,眼底泛起湿意。   虞瑶安静回望沈碧珠。   片刻,她伸手去擦沈碧珠脸颊的泪,缓缓开口:“碧珠,我是不是,没有脸面去见敏敏?”   “我没有保护好她。”   “连她在家被欺负也不知道,天真以为她过得不错。”   “我算哪门子姐姐?”   她说着这些,已流不出泪,只剩下满腔苦涩。   沈碧珠听得心颤,一把握住虞瑶的手:“不是,瑶瑶,这不是你的错。”   虞瑶慢慢皱了下眉问:“那是谁的错?”   沈碧珠想她经受虞敏出事这样一场巨大打击,未能自我开解,已变得心灰意懒,消沉萎靡,又显见是被颓丧的自责情绪压垮,方以至于做出自寻短见之事。   “是那些欺负敏敏的人不对。”   沈碧珠说,“敏敏不愿意告诉你这些,定是不想惹你担心,是为你着想,定不会为此责怪你。”   “瑶瑶,你要好好的。”   “你还有我,还有我们,我们会陪着你的。”   虞瑶一双眸子懵懂看着沈碧珠。   她听沈碧珠说是那些欺负妹妹的人不对,眉头皱得更深,沉默过半晌,扶着沈碧珠坐起身。   这些日子密不透风将她包围住的自厌自弃情绪,碎裂出一条细小的裂缝。   虞瑶垂下眼,将沈碧珠那句话想得许久。   她想起虞家那些人,想起虞太后。   恍惚捕捉到近来被自己遗忘和忽视的一些事。   她想起不久之前被迫为虞三爷求情,想起她为楚景玄挡箭,虞家白白从中得许多便宜。   他们又凭什么?!   姑母心甘情愿费尽心力养着他们,她何曾心甘情愿过?   他们逼迫她,欺负她的妹妹,何曾有哪怕半分善待她们姐妹的心思?   那道细小的裂缝逐渐变大、变深。   在虞瑶心念转动之间,一点一点拽着她从悲戚消沉之中走出来。   从前碍着妹妹,她不得不受他们的摆布,一次一次低下头。   而今,却还有什么可畏惧?反倒她如今若有个三长两短,皇帝指不定会念着她而善待起这些人。   沉默之中,虞瑶抬眼去看沈碧珠。   她双眸恢复两分旧日神采,不似之前那般了无生机。   沈碧珠不知虞瑶此刻心中所想,见她迟迟不说话,担忧问:“怎么了?”   虞瑶去握沈碧珠的手,又跪在床榻上几分郑重握住她的手。   “碧珠,求你,帮帮我。”   单凭她自己一个人,许多事难以做成,她需要有沈碧珠在宫外帮她。   沈碧珠未开口问虞瑶需要帮什么忙。   她相信,虞瑶不会提出过分的、会叫她陷入危险中的要求,因而只没有任何犹豫道:“瑶瑶,我帮你。”   “别怕。”   “我会帮你的,不会让你一个人。”   虞瑶听见沈碧珠坚定的、全无迟疑的答复,一颗寂寥的心终仿似冰雪消融,淌过一阵暖意。   她伸出手去抱住沈碧珠,轻声说:“谢谢你,碧珠。”   虞家人究竟都做过些什么事情,虞瑶确实不怎么清楚。   可不久前虞三爷的事情让她意识到,暗里只怕许多污糟糟的事比她想的更为不堪入目。   妹妹出事以后,她确为妹妹心伤顾不上别的。   然而流萤在她的身边,也将近来发生的许多事絮絮叨叨说与她听过。   姑母身体已然不好了。   流萤说,妹妹出事的消息传回宫里当天,姑母呕血昏迷,至今未有清醒的时候,御医这一次也无能为力。   她知道姑母为何会被气成这样。   正如同她的姑母十分清楚,没有妹妹,她不会继续听他们的话,不会甘愿去为虞家谋荣华富贵。   这也意味着这些年所有在她身上的谋划变成白费功夫。   大约,姑母从未想过最终会变成这样罢。   曾经的大权独揽、显赫一时,蒙蔽姑母的眼睛,总不甘心不复当年风光。   总以为虞家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不会了。   她势必要让虞家上下都为妹妹出事付出代价。   小叔的事,得罪的是赵家,往前细数起来又不知得罪过多少人。   而今姑母身体撑不了多久的时日,想必待到那一日到来,对虞家蠢蠢欲动的必会踩上一脚。   她要做的是推波助澜、火上浇油。   何况,她所霸占的皇后之位盯着的人更不少。   姑母不在,虞家被翻出诸般恶行,届时想让皇帝废后的人岂会少了?   只要她这个皇后被废,虞家从此之后是再不可能翻身。   楚景玄的救命之恩她已报答过。   想要她的人、她的心不过是他的偏执,他们之间隔着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没有她,对他才会是最好的。   在以前看不分明的事情,如今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她和楚景玄从一开始便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哪怕最初那些误会不存在。   单单因他是皇帝,因她是虞家人便注定在日后生出重重的矛盾。   下令把她小叔从大牢里放出来的那个时候,他是什么心情?   违心之举,大概也不是不痛苦,而若没有一个她,他自不必再因她去做那般违心之事。   更不说楚景玄想要的那些她已不愿意给。   光这些年,他如何对待过她,到底全都是内心深处无法抹去的记忆。   她不准备告诉他那些倾慕,亦不准备告诉他那些委屈。   因无心从他身上赚取什么悔恨。   对于他们之间这一段形如孽缘、有缘无份的纠葛,她不怨不恨。   只是与他有关的感情,不管他爱她或不爱她,事到如今,她统统不想要了。   虞瑶努力从记忆深处搜刮出一些名字悄悄告诉沈碧珠。   这些人无不是和虞家过从甚密的,暗中查探许能从中有所收获。   查出确实证据,与栽赃污蔑无关。   无非是想法子捅出去而已,会有人愿意闹大。   沈碧珠听明白虞瑶话里的意思,却又忧虑,而当听见虞瑶说出自己当初入宫为后之所以心有不愿,盖因被亲生父亲以妹妹的性命相要挟时,她几乎呆愣住。   有一瞬间,来不及深想的沈碧珠下意识问:“陛下他晓得吗?”   虞瑶平静道:“陛下不知道也是好事。”   “哪怕陛下晓得此事,亦不会改变我是虞家人的事实。”   “我身上流的是虞家人的血,陛下回护我,朝臣必有意见,对陛下何尝不是两难?不如不知。”   沈碧珠拧眉:“可若到得那般地步,瑶瑶,你在宫里又如何自处?”   “再说吧。”虞瑶淡然道。   变成冷宫废后的日子自不可能好过。   却又何妨?贪恋这荣华富贵的人,从来不是她,哪怕玉石俱焚,如今对她也无甚影响。   “陛下他……”   沈碧珠迟疑中说,“陛下他应是在乎你的。”   同样十七岁,相比虞瑶,沈碧珠生活顺遂,经历的事的确少一些,仍留有少女的天真。她便总觉得若有情,凡事应有转圜的余地,不至于要到那样糟糕的局面。   况且今日撞破过虞瑶自戮。   她担心到得那个时候,虞瑶会又一次想不开。   “碧珠,记得未出阁之前,我们最投缘的、想法最相近的是什么事吗?”   虞瑶的话让沈碧珠记起旧时她们两个人在许多事情上志趣相投。   最为投契的是一个对未出阁的小娘子而言难免羞涩的话题。   亦即对于未来夫君的期许。   说来不过寥寥一句——   只愿君心似我心,一生一世一双人。   见沈碧珠眸光微闪,虞瑶语声镇静说:“他已然是不可能了。”复笑一笑,久违露出笑容,伸手捏一捏沈碧珠的脸,低声道,“你和王爷要和和睦睦的。”   沈碧珠却又想哭。   想到虞瑶往后不知要过什么日子,她实在心疼,恍惚中,一个大胆的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   那想法实在太过大胆了些。   以致于当它出现在脑海中以后,沈碧珠自己也吓一吓。   没有冲动把这想法说与虞瑶听。   沈碧珠抱一抱她,在她耳边轻声道:“不管怎么样,你绝不能再像今日这般做傻事。”   “好,不会了。”   虞瑶答应下来沈碧珠的话,“往后定再不会像今日这样犯傻。”   沈碧珠见虞瑶缓过神,虽依旧有不放心,但相比刚过来时少了两分惊慌。   直到陪她用过晚膳,沈碧珠才出宫回瑞王府。   是夜。   楚景玄终于与大臣商议完南方水患相关的事宜,抽身去看虞瑶。   流萤捧着药碗在床榻旁,正准备喂虞瑶喝药。   楚景玄步入侧间,看一看虞瑶神色,不似白日两眼空洞,暗暗松一口气。   “给陛下请安。”   觉察到身后似乎有人,流萤回头看得一眼,连忙行礼。   楚景玄缓步上前,接过药碗让流萤退下。   他在虞瑶的目光里侧坐于床沿,如之前那样耐下性子喂她喝药。   “陛下,臣妾可以自己喝药的。”   当盛着汤药的瓷勺递到虞瑶唇边的时候,她微别过脸,伸出手去接药碗,开口对楚景玄道。   这样疏离而又客气的口吻楚景玄很熟悉。   很长一段时间,虞瑶皆这般同她说话,偏偏此刻听来令他不由怔松。   楚景玄看着她,嗓音低沉道:“朕想喂你。”   是想喂,不是要喂,不是必须喂,似给她回绝的余地。   放在从前,虞瑶知道倘若她又一次拒绝,楚景玄将多少心生不快,而她的不领情更像不知好歹。   如今反倒拿不准他的态度,可是也无所谓了。   “臣妾,自己可以。”   虞瑶试探着手上略添力气,口中回绝楚景玄,没有在意他是否会为此不快。   一碗汤药终是落到她手中。   楚景玄没有执着喂她,只在一旁看她将药碗递至唇边,凝眸看她将一碗苦涩汤药灌下。   药碗空了,楚景玄又将空碗接过去放在一旁。   “要吃蜜饯吗?”他问虞瑶道。   虞瑶闻言,却对楚景玄说:“臣妾想回凤鸾宫休养。”   在最初南苑中箭受伤中毒艰难醒过来以后,她曾提起过一次这件事,楚景玄当时拒绝了她。   楚景玄本便敏锐,虞瑶开口三两句话足以让他觉察出她的反常。   这种反常在于虞瑶对待他的态度。   往常她的疏离客气里,每每带着些小心谨慎,大多时候亦会选择对他顺从。譬如,放在往日,他说要喂她喝药,她不会拒绝,抑或他说过让她留在宣执殿养伤,她不会再对他提出要回凤鸾宫。   楚景玄眸光微沉。   他有意拒绝:“你留在宣执殿养伤便很好。”   “臣妾想回凤鸾宫。”   虞瑶重复一遍自己之前的话,语声已从疏离转至淡漠。   楚景玄问:“为何?”   虞瑶没有和他讲什么道理,又继续重复自己的话:“臣妾想回凤鸾宫。”   楚景玄彻底确信虞瑶今夜的反常。   他原不想提白天那些,徒勾起她的伤心事,叫她难过,然能叫她变成这样的唯有白天的事情了。   “瑶瑶,你今日险些做出自伤之事,朕不放心让你回凤鸾宫。”   楚景玄对虞瑶解释,又说,“你若不想一个人待着,朕明日也让常禄请瑞王妃进宫陪你。”   他好声好气。   说话间略略前倾靠近虞瑶要伸手去揽她入怀。   虞瑶却推开楚景玄的手臂,在他一怔间,便从床榻上下来。   她站在几步外:“臣妾想回凤鸾宫,不想待在这里。”   “朕说了,你就在这里。”   楚景玄再出声时便恢复一贯不容置疑的口吻,失去之前诱哄的温情。   虞瑶却颇不识趣去触他的霉头。   她道:“臣妾不想待在这里,陛下又何必执意强留?”   在耐心被耗尽之前,楚景玄想到此前隐瞒过她虞敏不见的消息,暗暗揣测她或为此发作,重又按下心绪:“瑶瑶,你讲讲道理。朕那时瞒下你敏敏的事,是因你有伤在身,受不得刺激。虽瞒下你,但也当即命御林军去找人,盼着把人尽快早点,让你不必忧心。朕不知事情会变成那样。”   “那日臣妾想见妹妹一面,陛下不允。”   虞瑶提起便心中刺痛,声音发颤,“那时,倘若陛下应允臣妾,敏敏也许不会有事。”   她知道错不在他。   可是要她怎么不后悔?也许早那么一个时辰妹妹便能平安无恙。   楚景玄哑然。   他只记得当时背着虞瑶派常禄去请人,可细想起来,距离她提出想见妹妹确实过得一个多时辰。   “瑶瑶,朕那个时候……”   楚景玄终于慌了,两步上前想要去抱虞瑶,被虞瑶又一次推开。   双手落空,且眼见虞瑶退开几步,避他如避瘟神,他更疾步朝她走过去。   一个逃避一个步步紧逼,虞瑶终被逼至角落。   退无可退,楚景玄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虞瑶仰面去看他,楚景玄也低下头,两个人在侧间一隅无声对峙着。   “启禀陛下。”   “清宁宫的杨姑姑来了,道太后娘娘醒了,想要见皇后娘娘。”   常禄两句话打破沉寂。   楚景玄眉心微拢,晓得话里暗藏的意思。   御医此前禀报过太后的身体状况,或是在这几日,而在这个时候乍然醒来,多是回光返照。   这一去,许便是最后一面。   “摆驾清宁宫。”   楚景玄扬声吩咐过常禄,扫两眼虞瑶身上的寝衣,维持着面上的镇定,“朕让流萤进来帮你换身衣裳。”顿一顿,又补上一句,“今夜大约须得守在清宁宫。”   作者有话说:   呀,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放火!   明天不能后天也肯定能了,就在这两天。   谢谢大家的支持!评论送小红包,大家周末愉快=v= 第30章 薨逝   无星无月的一个夜晚, 夜风微凉。   虞瑶被楚景玄带着乘坐御辇从宣执殿匆匆忙忙赶去清宁宫。   今夜的清宁宫比之往日更透出萧索之意。   宫人们也个个愈发恭谨小心,面上无不显出两分哀戚。   自前些日子虞太后又一次呕血昏迷,清宁宫便再无热闹与欢声笑语可言。   无人敢点破, 却上下皆心知肚明太后娘娘的身体难以为继, 只怕此番当真要撑不住了。   而今夜,这种悲凉之感到得顶点。   越是悲凉越是一整座清宁宫在夜里寂然无声。   御辇停在正殿外。   楚景玄伸手想去扶虞瑶下来, 虞瑶却依旧避开他, 兀自下御辇。   杨瑜君领着清宁宫一众宫人们在殿外与帝后行礼请安。   宫人们垂首福身,未瞧见那样一幕。   只楚景玄见虞瑶不但私下里待他态度骤变, 当着宫人的面亦不肯给他脸面,有些挂不住, 霎时眉眼沉沉。   虞瑶没看他,几步走向杨瑜君问:“杨姑姑, 姑母怎么样了?”   “太后娘娘在等着皇后娘娘。”   杨瑜君维持福身的姿势, 垂首轻声说道。   虞瑶当即入得正殿内。   被她晾在外面的楚景玄慢上几步方才抬脚入得殿内,但被特地守着的白嬷嬷委婉拦在外间。   虞太后弥留之际要单独与虞瑶说一说话, 哪怕楚景玄不想放虞瑶独自进去也不便强闯。   他留在外间, 周身散发的沉郁气息却带来摄人的威压。   虞瑶去见虞太后。   除去她们, 里间再无旁人。   虞太后这会儿的确正醒着, 听见脚步声以后,她眼睛转一转,望向虞瑶。   当虞瑶一步步靠近,站定在床榻前,她朝虞瑶伸出手。   自南苑突然的变故之后, 虞瑶已有一阵子未与虞太后见过面了。   此时瞧见虞太后命若悬丝、气息奄奄的模样, 默一默, 她后退两步, 避开虞太后伸来的手。   虞瑶淡淡问:“姑母想要说什么?”   从她避让的姿态里觉出她的不悦,虞太后手指虚虚拢了拢,终放弃让虞瑶再靠近一些。   “瑶瑶,你是虞家人……”   虞太后粗喘着气,勉力出声,光这么几个字便已说得艰难。   而她一开口,虞瑶便知道她的用意。   无外乎让她不要为妹妹的事记恨,想让她顾念血脉亲情继续为虞家卖力。   虞瑶只觉得可怜她这位姑母精明一生、荣耀富贵,老了糊涂至此,弥留之际依旧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想靠着几句遗言绑住她。怎么可能?她决不会心软。   “姑母又何苦为难自己。”   一双眸子落在虞太后显露衰老痕迹的面庞,虞瑶漠然道,“姑母惦记着的那些人早已没救了。”   “说到底,儿孙自有儿孙福。”   “且正所谓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姑母再怎么费心不过是白费。”   “何况——”   虞瑶扯了下嘴角,唇边笑意讥讽,“我和敏敏同样喊您一声姑母,为何只能被这样对待?”   “因为姑母您的心从来都是偏的。”   “因为我和敏敏那位所谓亲生父亲的心也从来都是偏的。”   “因为,虞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心不是偏的,所以我和妹妹在你们眼里,可以随意轻贱。”   “你们那样对待我、对待敏敏,又几时想过要顾念血脉亲情?”   虞瑶说着冲虞太后笑一笑。   “姑母,你们不在乎敏敏我在乎,我便明明白白告诉您,虞家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   “您总归宽心些的好,莫再理会这些俗事。”   “桩桩件件,到得如今又何尝不是虞家咎由自取、作茧自缚?”   虞太后满脸骇然,深陷的眸子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的人。   从来温顺至极的侄女却说出如是一番话,她既震惊又惶然,尤其是那一句“虞家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   “瑶瑶!”   虞太后急促从嗓子眼挤出一声,反被带起一阵剧烈咳嗽堵住未出口的话。   持续不休的咳嗽声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   虞瑶叹气,上前两步至床榻旁伸手轻抚虞太后的背:“姑母放手罢,您眷顾他们够多了。”   虞太后身体颤抖着,竭力抬头去看虞瑶,浑浊的一双眼,眼底泛起泪花。   也不知是被虞瑶的话闹的,抑或是被身体的不适闹的。   她张一张嘴,似想要说什么可未能发出声音。   只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拽虞瑶的衣袖,而如今拼尽力气也只单单能拽住虞瑶的一片衣袖。   虞太后到底没有再说出半个字。   那片衣袖自她指间滑走,虞瑶快步从房间出去,几息时间,恭敬候在外面的御医、白嬷嬷等人鱼贯而入。   有过片刻清醒的虞太后再次陷入混沌中。   御医守在床榻旁又是喂药又是施针,竭尽全力延续虞太后的这一生。   虞瑶和楚景玄并肩沉默立在两步外。   未几时,听得脚步声传来,是瑞王楚辰远得到消息带王妃沈碧珠入宫了。   其后陆陆续续,在京城中的皇家宗室纷纷赶至清宁宫。   所有人便在静默里等待着。   楚景玄偶尔侧眸去看身侧的虞瑶。   灯火通明的里间,她温婉娇艳的一张脸却似笼在一层云雾之中,叫人辨不分明她此刻心绪。   虽顾念她身上伤口愈合不久恐怕辛苦,但此时除去勉力熬着也别无他法。   半晌,楚景玄身影微晃,靠近虞瑶同她挨在一处,以便虞瑶悄然往他身上靠一靠,借力站着,少些辛苦。   虞瑶起初不知忽然凑近的楚景玄是何意。   待明白过来,默一默,她不动声色略往旁边挪开一小步,无声中以此举谢绝他的好意。   楚景玄扭头朝虞瑶望过去一眼。   见她眉眼淡然无波,又记起今夜宣执殿种种,额头青筋跳了跳。   只不再自讨没趣。   这之后,楚景玄缄默负手而立于她身侧,眸光幽深,脸上什么表情也无。   难熬的一夜终仍旧迎来崭新一天的旭日东升。   却在太阳升起、日光四射之际,虞太后在清宁宫阖目长眠。   太后薨逝,朝堂内外皆哀。   京城之中早已戒严,未几时便是处处素缟,哭声四起。   举国臣民也自此以日代月为虞太后服丧,守孝期为期二十七日。   二十七日后可释服,婚嫁无所限。   虞太后的丧事办得隆重,以表皇帝一片孝心。   守孝期间,本便诸多条条框框,虞瑶作为六宫之主,日夜领着妃嫔为虞太后守灵哭灵。   其实到得这会儿,妃嫔们也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虞瑶了。   自帝后南苑出行遭遇刺客,虞瑶这个皇后受伤,妃嫔们的晨昏定省免了,她又在宣执殿养伤,想见也见不上。   唯一晓得的一点消息乃是皇后护驾有功,虞三爷得以从狱中出来,虞家也得陛下赏赐。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了。   现下久别见面,众人隐隐感觉皇后有些不同。   只又说不上来怎么个不同。   虞瑶不甚在意妃嫔或探究或打量的目光。   她平静遵循礼制为虞太后守孝,耐心等待释服之后诸事真正的爆发。   借着守孝,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和楚景玄少见面、少说话,两个人倒比往日更相安无事。   他们之间的这种平和持续到虞太后棺椁顺利入葬皇陵。   当天,虞瑶随送灵队伍去往皇陵,又将对虞太后一片忠心的流月留在皇陵,此后为虞太后守陵。   这是流月自己请命的,虞瑶也认同她的想法。   而这般举动落在外人眼里自然从中品出一番别的意味。   到底流月本便是虞太后安排在虞瑶身边的人,虞太后去世,若早有不满借机处置不算稀奇。   何况终究也不过一个宫女罢了。   比起这个,众人更关心往后皇后会如何。   在南苑护驾之前,六宫妃嫔认定皇帝陛下对皇后不满已久迟早废后。   可是现下有那么一桩大事横在这中间,难免扑朔迷离。   朝堂上的大臣们却最快做出反应。   一封封弹劾虞家的折子陆陆续续出现在龙案上,其中许多陈年旧案被重新摆出证据,证明和虞家有牵扯。   南苑之事后,碍着虞瑶这个皇后护驾有功,对楚景玄关于虞三爷的处置多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目下提及的这许多案子里,涉及结党营私乃至于贪赃枉法,又毫无疑问属于另一层面的事情了。   朝臣们心知肚明。   虞家人往前敢做这些事全凭虞太后撑腰。   而今左右虞太后已逝,少了顾忌,便不停不休奏请楚景玄查明真相。   此前虞三爷和赵家的冲突让赵家心里憋着一股气,见此形势,少不得在其中出一份力。   仅仅如此,楚景玄尚有余力周旋。   却很快又有大臣奏禀道虞家人和南苑刺杀一案擒获的乱臣旧部暗中有来往。   那些被擒获的乱臣旧部所涉及的乃是谋逆之罪,罪不容诛。   这一封奏折一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倘若虞家和乱臣旧部有来往,自可光明正大怀疑同为虞家人的皇后虞氏“护驾有功”存在蹊跷。   不能不说是事关重大。   朝臣们寻常情况下虽往往各有心思,但在虞家的事情上,态度出奇一致。   他们要皇帝彻查虞家,上书谏言虞瑶不胜其任,不堪一国皇后。   楚景玄查看过呈禀上来的书信往来证据。   虞家确实有人与乱臣旧部有过联系,只也是早年间的事情,不能证明虞家与南苑刺杀有关。   说来几分的可笑。   虞家当年设计他虎口救人,他晓得那是虞太后、是虞家做得出来的。   可若要论不臣之心……   楚景玄也晓得,虞家的人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能力。   他膝下无子无女。   诚如虞太后生前几次三番变着法子要他宿在凤鸾宫,盼着他早些有嫡长子,图的无外乎是延续虞家富贵荣华。   让身为皇后的虞瑶为他孕育嫡长子。   这是最稳妥、最奏效的法子,而不是冒着巨大风险去勾结乱臣旧部。   然而,不管是虞太后或其他人皆不清楚,在朝局稳固、在彻底收拢皇权之前,他根本没有半分要子嗣的打算。虞瑶不会有身孕,后宫其他妃嫔更不可能会。   但与虞家有关的这些事愈演愈烈,他必须得有所应对。   要平息这场风波,既需要花费精力也需要花费时间,一朝一夕难以解决。   楚景玄烦躁将手中奏折扔在一旁。   他闭一闭眼,抬手摁了下眉心,问常禄道:“皇后在做什么?”   虞太后去世之前,虞瑶说过要回凤鸾宫。   楚景玄没有放她回去,这些日子依然把她拘在宣执殿的侧间里住着。   “回陛下的话。”   玉阶之下,常禄恭敬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用过晚膳后便一直在看书。”   这答案对楚景玄已不陌生。   虞瑶发现自己回不了凤鸾宫以后同常禄要来许多书看,她整日整日除去看书,几乎什么也不做。   对待他的态度却一日一日冷漠抗拒。   默然不语过半晌,楚景玄自龙案后站起身,走向侧间。   虞瑶缩在罗汉床上如常禄所说正在看书。   她穿着月白色衣裙,如瀑青丝只用一根白玉兰花发簪松松挽起,螓首低垂的模样恬静美好。   自从那一夜的对峙过后,虞瑶再未给过他一次好脸色,夜里也不愿与他同榻而眠。他自知她在抗拒他,但心下念着她尚未完全从失去妹妹的悲伤里走出来,愿意给她时间,等着她慢慢缓过来。   楚景玄站在不远处凝望虞瑶许久。   终究忍不住走到罗汉床附近,伸出手臂去从背后将她揽入怀中。   “瑶瑶,朕提醒过你许多次,夜里这样看书伤眼睛。”   “怎么不肯听?”   他有些日子未抱过她。   此刻感觉她在他的怀中,轻嗅她身上的馨香,楚景玄舍不得松手,便收紧手臂把人紧箍在身前。   骤然被楚景玄从身后抱住的虞瑶反应很激烈。   手中书册子掉落在罗汉床上,顾不上在意,只是竭力想要挣脱他的双臂。   楚景玄不松手,眸光黯然忽视怀里的人激烈至极的反抗,自顾自道:“瑶瑶,我们要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很好。”   只要虞瑶有身孕,想稳住她后位便多份筹码。   楚景玄一面说一面脸颊贴向虞瑶的侧脸,在她耳畔许下承诺:“朕定会护你们周全。”   虞瑶被楚景玄拘在宣执殿不假,却没有不允她打听任何外面的消息。   朝堂上虞家遭受的弹劾她一清二楚,亦是她心中所盼。   南苑刺杀,虞瑶也不信和虞家有关。   以虞家那些人的做派而言,如当初虞三夫人那般领个小娘子要往皇帝身边塞,才是他们想得出来的法子。   只是真相本便不重要。   报复虞家的人、想让皇帝废后的人、对虞家落井下石的人,他们所想无非让虞家从此一蹶不振。   楚景玄此时提出要个孩子应是希望可以护她全身而退。   但,她不要。   “不!”   虞瑶偏头避开楚景玄的亲昵,斩钉截铁回绝又道,“陛下想要孩子,自可去召妃嫔侍寝。”   话音落下的刹那,勉强寻得一丝空隙,她赤脚飞快逃离罗汉床。   和楚景玄拉开一些距离,虞瑶轻喘着望向他。   仍旧立在罗汉床边的楚景玄僵硬收回手,过得几息时间,他凝睇向虞瑶,眸中藏着冷怒之色,英俊的面容却忽而漫上诡异的笑:“你是朕的皇后,不愿意同朕有孩子,难道你还能同别人有孩子?”   “臣妾不愿意和陛下有孩子不等于臣妾要和别人有孩子。”   虞瑶冷静反驳,“臣妾同样可以不要孩子。”   她觉出皇帝对她的忍耐濒临极限。   因而在说出这两句话之前,连语气、语速也是在心里仔细拿捏过的。   守孝期过后,她对于楚景玄所有冷漠抗拒与挑衅,等待的恰是这一日——朝堂上压力重重,他对她失去耐心,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激怒他。   想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人不会轻易说出“废后”二字。   失去耐心、恼怒以后,冲动之下却是可能的。   楚景玄不知虞瑶心里的种种盘算,只以为她仍恼他、怨他,一时又想到近来虞家被翻翻捡捡出来的破烂事,光火之间不由冷冷一笑。   “每月初一十五,朕去凤鸾宫,床笫之间,你每每惊慌害怕,朕迁就你,少留宿凤鸾宫。往前那次,你求朕留下的时候,也是今日这般想着不要和朕有孩子吗?后来那次,让朕与你同饮助兴的药酒,也是想着不要和朕有孩子?”   “朕那日没有立马答应去接你妹妹进宫,你便怨朕至此。”   “是不是唯有你们虞家闹出些污糟糟的事情,朕对你有用处的时候,你才愿意给朕一个好脸?”   楚景玄将虞瑶逼至黄花梨木方角柜,将她围堵在自己、木柜与墙壁之间。   “瑶瑶,做人不能这样翻脸无情。”   楚景玄手指捏住虞瑶的下颌,迫她仰头看他:“你不能够仗着朕舍不得伤你便肆意妄为。你介意六宫这些妃嫔,朕找个机会遣散了便是,左右朕未碰过她们。”   虞瑶本以为自己既然已经决意舍弃他们之间的感情,无论楚景玄说什么,皆于她没有不同。   这一刻却依旧震惊了。   她甚至怀疑眼前的人在发疯在胡言乱语。   他分明是召过妃嫔侍寝的,霍雪桐不是得过他那么多宠爱,怎么可能……   虞瑶勉强从震惊中找回一丝理智。   沉默之中,她抬眼直视着楚景玄的双眸,反问:“那又如何?”   “有没有让妃嫔们侍寝,陛下自怎么说都可以,臣妾也无处查验。”   “即便可以查验,亦与臣妾无关。”   虞瑶说话间恢复些许的冷静,抓到其中关窍:“是,臣妾无处查验,即便是真的,陛下也不见得是因臣妾才不要旁的妃嫔侍寝,凭什么将责任推到臣妾身上?”   “陛下既然早知臣妾无意嫁与陛下。”   “又何苦强求?”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明天放火,但已经开始给狗子捅刀子了(。 第31章 大火   虞瑶清楚, 而今楚景玄最不想提不愿提的便是往前这些事。   她从鬼门关转过一圈以后,他对她态度大变,曾对她说过不追究过去, 只在乎他们的将来如何。   但那个时候, 她已从楚景玄的言行之中窥见他的偏执。   以及隐在那层温和体贴之下一种掌控欲。   和姑母、和虞家一样,他希望她乖乖听他的话, 顺从他, 也依附他。   若要说有何不同,大约是虞家扯的那一面大旗叫做血缘亲情, 而他扯的大旗——是他爱她。   要她的人,要她的心。   便如那个时候她想要见妹妹一面须得开口求他, 他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她会任由他摆布。   爱一个人难道是这个样子的吗?   不是,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她又猜测他心里不是不明白。   恰似他回避过往, 回避她妹妹的死,是因他也晓得他们之间难以挽救, 是因也晓得横亘在中间的那么多事无法抹去。却碍着执念与遗憾, 舍不得松开手, 索性回避到底, 情愿活在虚假虚幻里。   但这也是不对的。   哪怕多长多美的梦终有梦醒时分,何况根本不是什么美梦。   早一日清醒对他早一日好。   即便伤心一场,往后他也依旧会是那个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皇帝陛下。   是以,哪怕楚景玄的脸色越来越森凉,哪怕他周身的压迫感越来越强, 虞瑶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她从头到尾不闪不避直视他寒凉的双眸。   “陛下想要一个人总归容易, 哪怕那个人不情愿, 陛下自然有千百种法子能折磨得屈服。”   “但即便面上奴颜婢膝, 那一颗心也是难以真正顺从的。”   “记得陛下曾说这世上没那么多公平。”   “臣妾深以为然,喜欢不喜欢一个人尤其如此,喜欢是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哪怕陛下也不能操控人心。”   言语可如刀。   两年来,楚景玄令她领教过无数次,现下无非他自己同样领教一次。   而虞瑶的字字句句确如一把把尖刀插在楚景玄的心上。   他当然听明白了,她这是在说她不爱他,哪怕他费尽心思,她也不会爱他。   楚景玄盯住虞瑶的芙蓉面,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下意识添了几分力气。   只觉眼前的人一张脸恬静温婉、纯善无辜,却心肠冷硬至此,将他的真心一次又一次踩在脚下。   楚景玄眸中慢慢浮现怒意。   那怒意不再克制,激起他内心深处崭露过一角又被掩藏起来的偏执疯狂。   “然后呢?”   他轻扯嘴角,一抹笑容在他俊朗的面上透出森然诡谲。   “瑶瑶究竟想要同朕说什么?你知不知那些大臣这些日子一直在弹劾你们虞家?一直在逼着朕废后?朕同你商量要个孩子,是为了保护你。你不怕自己被废?你也不管你们虞家上下的死活?”   楚景玄瞥见虞瑶下颌肌肤被捏红了,收敛力气,指腹轻轻摩挲那片红痕。   他慢条斯理的话语此刻听来也似磨刀霍霍,仿佛她再惹他不快,他便准备好将她生吞活剥。   “那陛下便将臣妾废了罢。”   虞瑶似破罐子破摔,颓然闭上一双眼睛。   楚景玄微怔。   这般反应不在他的预期,他本以为自己搬出虞家,她只有低头妥协的份。   微怔过后,怒意更甚。   想到她只怕心里认定他要舍不得她吃苦受罪,故而这般不将他放在眼里,楚景玄不觉冷笑。   “瑶瑶,朕怎从来不知你这样有骨气?”   他视线往下,冷冷盯着虞瑶白皙的脖颈,那么脆弱,那么纤细。   楚景玄手指移到虞瑶颈间,屈指蹭着她脖颈腻滑雪肌。他借着最后一点耐心,在虞瑶耳边叹息道:“瑶瑶,你想要的,朕可以给你,但不是让你这样对待朕。”   虞瑶闻言重新睁开眼。   她抬手拽住楚景玄的手腕推开他的手臂。   “臣妾想要的陛下都可以给?”   虞瑶看着楚景玄,眼中带笑,笑里又带着若有似无的讥讽。   “臣妾最想要的是自己的夫君有干干净净的身子和对臣妾干干净净的心。”   “陛下,有吗?”   胆大妄为的话令侧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虞瑶紧抿着唇,别开眼。   一字一句清晰落在楚景玄的耳中,他眼底爬上失落,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却蓦地又笑一声。   “你觉得朕脏?”   话音落,楚景玄呵笑两声,冷冷盯一眼虞瑶。   “好,很好。”   “既然你不要朕给你的这些,那朕便干脆成全了你。”   楚景玄拂袖往外走,又扬声命常禄拟旨。   这道旨意虽未明明白白说与虞瑶听,但可以想见是废后的旨意。   他走得不快不慢。   也在等,只要虞瑶肯服软,他便不计较,便依然全心护她。   直至从侧间出来,楚景玄住步。   因虞瑶的声音在这一刻自侧间传出,她对流萤吩咐道:“即刻去凤鸾宫为陛下取凤印来!”   惊心动魄之言让常禄不禁一个激灵。   他谨慎小心去看皇帝的脸色,只见楚景玄面色阴郁骇人至扭曲,眸光锐利冷凉,是至今从未有过的滔天怒意。   楚景玄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终是没有回头,没有折回去,大步离开。   ……   废后的旨意一下,朝堂之上,朝臣满意,六宫之中,人人惊讶。   虽然私下里猜测过皇后会有这一日的人不在少数,但当这件事真的变成事实,仍叫人讶然唏嘘。   唏嘘之余,一面是有两分看好戏的心态。   另一面想着皇后护驾有功照样落得这么个下场,倒真变成六宫的笑话了。   淑妃赵晴柔只觉大快人心。   若非皇后南苑护驾有功,下狱的虞三爷岂能被随随便便放过?她哥哥又何须受此委屈?   “由来废后便从来没有半个能翻身的。”   “奴婢提前恭喜娘娘了。”   大宫女的话,淑妃赵晴柔听得十分舒心,面上却端着。   “陛下被虞氏惹恼至此,我甚心疼,你莫名其妙提前恭喜我什么?”   大宫女压低声音笑道:“请娘娘莫要怪罪奴婢失言,只是奴婢想到而今后位空悬,德妃娘娘前些日子大病一场,至今未愈,身体每况愈下,贤妃又远不如淑妃娘娘得宠……心直口快,方才失言。”   赵晴柔愈发受用。   毕竟,这一句一句全是实话呀。   后位既空悬,迟早重立后。   德妃的身体往后能撑几日尚不可知,贤妃终究不够受宠,她近来又因虞氏受过那么多委屈。   赵晴柔弯一弯唇,斜睨一眼自己的大宫女:“放肆!”   “这种话往后不许再说,册立皇后乃是大事,陛下自有定夺。”   大宫女连忙福身请罪。   “奴婢知罪,往后再也不敢口无遮拦。”   赵晴柔不紧不慢理了下衣袖:“罢了,起来吧。”   又伸出手去,让大宫女扶她起身,“今日的天气不错,陪我出去走走。”   这一走便不知不觉走到冷宫来了。   只是见冷宫外几名侍卫正看守着这个地方,淑妃微拧了下眉,往前走得几步,竟又被拦下。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淑妃娘娘这般放肆无礼?”   淑妃身边大宫女一声斥责。   拦下他们的侍卫听言只眉眼不动,肃然冷漠道:“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靠近冷宫半步。”   “淑妃娘娘请回罢。”   陛下的旨意?   赵晴柔皱眉,不懂皇帝陛下为何派侍卫看守。   转念想,大约是陛下想禁足虞氏,不许她与旁人有接触,故而如此。   淑妃便压下那份赶来看虞瑶笑话的心思,很快离开了。   沈碧珠几乎日日进宫求见楚景玄。   然而想得到她是要为虞瑶求情,兼之为当初的事迁怒,楚景玄懒得见她。   另一边,被打入冷宫的虞瑶却终于身心松散。   唯一跟着她来冷宫的流萤环顾一圈灰扑扑的房间,心下戚戚然。   “让你陪我受苦了。”   虞瑶也知冷宫日子辛苦,歉然说着,握一握流萤的手。   流萤忙反握住虞瑶的手:“娘娘怎这样说?奴婢本便是娘娘的贴身婢子,自与娘娘荣辱与共。陛下能让奴婢跟来,奴婢反而安心呢,好歹娘娘身边有人照顾。”   虞瑶莞尔道:“往后我也不是什么娘娘了。”   流萤眨一眨眼睛,也笑:“即便往后不是娘娘,也照样是奴婢的小姐。”   流萤不知虞瑶的有心筹谋。   只是见她不悲不戚,跟着心情和缓,认为该振作起来。   沉吟片刻,流萤说:“小姐自入宫以后,除去最初的那会儿,身上很久没有过轻松的感觉了。”   虞瑶便道:“若终有这一日,早死早超生到底好过提心吊胆。”   “往后日子艰难,我们互相照顾。”   “你也不必再想着怎么费心思如过去那样伺候我,好吗?”   流萤只笑不说话。   虞瑶欲再开口,她却岔开话:“这屋子得先打扫一番才能住人,奴婢这便去找一找扫帚。”   最终是两个人合力把屋子收拾干净。   幸得目下天气不算冷,被褥哪怕单薄一些不至于受冻。   吃食自有小宫人送来。   好在虞瑶这两年间不曾苛待底下的人,虽说送不来美味佳肴,但起码不是馊饭馊菜,尚能裹腹。   冷宫里面原本也有别的宫人在。   只是虞瑶和流萤住进来前,那些宫人被调走了,现下唯有她们两个。   有侍卫负责把守,虞瑶和流萤自出不去。   而其他人同样进不来。   无人打扰,也无挂心的事情,不由演变成难得的清净。   有没有锦衣华服、有没有八珍玉食,对于此时此刻的虞瑶而言,实在统统都不值一提。   她在冷宫夜里睡觉从未有过的安稳。   睡不安稳的另有其人。   从那天夜里被虞瑶那些话惹怒起,楚景玄再也没有一刻的痛快。   虞瑶的话反复回荡在他脑海,连梦里亦不肯放过他,每每令他梦中惊醒,额间已冷汗涔涔。   他是该晾她一些日子。   楚景玄想,让她在冷宫里吃一吃苦头,兴许她会想明白,也知道惹怒他的日子不好过。   “皇后在做什么?”   冷寂的宣执殿正殿内,响起坐在龙案后楚景玄的声音。   废后旨意下来,皇后被打入冷宫,皇帝陛下一天恨不得问二十遍皇后在做什么,常禄早习以为常,对答如流:“目下已是亥时,半个时辰之前,娘娘歇下了。”   那些被楚景玄派去冷宫的侍卫,既为让后宫妃嫔无法靠近冷宫,也为随时知晓虞瑶的情况。   因每个时辰皆有人来回禀,常禄几乎时时晓得冷宫的动静。   这几日,虞瑶夜里比他更早歇下、翌日又比他起身得晚,懒散异常。   楚景玄瞧不出她有讨饶的心思。   “她为何不慌?”   抬手抵在额前,楚景玄目中几分不解几分恼意,“为何至今仍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每一日送到冷宫去的吃食皆须经过重重查验。   以确保不会有人暗中下毒。   单凭这一件,常禄知道,皇帝陛下存着让冷宫那位低头求饶的心思。   是希望冷宫那位低头而不是希望她有事。   是以常禄斟酌着开口。   “大约娘娘在那里无半点儿消遣,才不得不靠睡觉消磨时辰。”   “粗布素衣、粗茶淡饭的日子终究是难熬。”   “只怕娘娘这两日其实正在想着怎么向陛下赔罪呢。”   “呵。”   楚景玄冷笑一声,以那日虞瑶的胆大肆意,怕是正指望他哪天去对她低头,向她赔罪才对。   端起手边的一盏冷茶,喝得口茶水,他将茶盏摔回龙案上:“随她吧。”   楚景玄站起身,去浴间沐浴梳洗。   ……   然又过得一些时日,楚景玄迟迟没有能等到虞瑶求饶。   哪怕将虞家包括她父亲在内的众人因牵扯进旧时案件而下狱的消息透露到她耳中,也不见她有任何反应。   楚景玄感到奇怪。   尽管奇怪,可若主动去向虞瑶低头,真真脸面无存,从今往后,他的话在她面前更无效用。   “把冷宫的侍卫全撤走。”   心觉这么将她护在冷宫里也无用,楚景玄终狠一狠心下了道令。   常安领命去办,常禄领着个小太监端来汤药。   楚景玄冷冷瞥一眼,不待常禄开口便不耐烦道:“端走。”   常禄未出口的话被迫咽了回去。   但作为皇帝近侍,他依旧小心劝说:“陛下这些日子身体不适,若不服汤药,万一病得严重,便更麻烦了。”   “出去。”   楚景玄说罢,一时手握成拳,抵在唇边掩唇咳嗽起来。   常禄不得不退下。   在廊下听候吩咐期间,他琢磨着皇帝心思,想起冷宫那一位,暗暗叹气。   要让陛下喝药,又有何难?   只消冷宫里那位劝上一句两句也就成了。   常禄便记起三两个月之前,楚景玄盛怒中弄伤了自己的手,偏不允底下的人去请御医。   那一次处理伤口和包扎伤口全然靠皇后娘娘费心哄着。   皇后娘娘或不知。   他这个近身服侍的人由来看得分明,许多事,也只有皇后娘娘的话有用。   常禄反复琢磨过许久,终决定大胆一回。   待到常安回来,他便暂离开宣执殿,悄悄去一趟冷宫。   去过一趟,后来陆陆续续又暗中去过许多趟。   可惜没有哪一次顺利请动虞瑶。   “娘娘,奴才今日便跪下求您了。”   常禄扑通跪在虞瑶面前,叹着气道,“求您随奴才去一趟宣执殿。”   “陛下这些日子,日夜不休处理朝事、批阅奏折,分明生病了,却不愿意请御医、不愿意喝药。这般折腾下去,身体如何撑得住?而今奴才再没有法子,只能这样求娘娘,望娘娘体恤一回。”   距离楚景玄撤走冷宫侍卫已有一些日子。   后宫妃嫔中,有专程来看笑话的,有特地来奚落她的,却也有来安抚她的。   这些,虞瑶不甚在意。   最重要的到底是碧珠来看她那一次。   虞瑶静静看着跪伏在地的常禄,没有即刻便给他答复。   过得良久,她问:“公公确定陛下想见我?”   “娘娘,陛下的心思,奴才不敢随意揣测,只……娘娘不知,这些日子陛下一直记挂着娘娘。”   “日日关心娘娘在冷宫如何。”   虞瑶又看得一眼常禄:“陛下病得很严重?”   “病来如山倒。”常禄觉出她态度松动,忙不迭道,“生着病也要操劳,不愿好好休息,岂能不病得严重?”   虞瑶沉默着,好半天才点头:“那我随公公去一趟。”   常禄当即又拜下去:“叩谢娘娘。”   趁着夜深之际,虞瑶穿好斗篷、戴好风帽稍事遮掩面容,随常禄去宣执殿。   楚景玄躺在侧间的床榻上。   虞瑶缓步走上前去,靠近便发现楚景玄短短时日又消瘦许多,脸颊微微凹陷下去,眼底一片青黑之色,病中更显憔悴。哪怕她走到床榻旁,楚景玄也未觉察,放在平时自不会这般迟钝,试探着伸手去试他额头温度,滚烫得厉害。   常禄说楚景玄病得严重,没有半点儿假。   虞瑶轻叹一气,手掌轻摁住楚景玄的肩膀:“陛下,醒一醒,喝药了。”   病中的人似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当虞瑶将药碗递到他唇边,却异常乖顺,将一碗苦药喝下。   “陛下是一国之君,应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搁下药碗,虞瑶低声说得一句,顺便帮不甚清醒的楚景玄盖好锦被。   喂楚景玄喝过药,虞瑶便准备离开。   只在她站起身的一刻,小臂猝不及防叫人拽住,她身形不稳,被床榻上的人拽得跌入他的怀中。   两条长臂也顿时将她箍在身前。   虞瑶以为楚景玄是醒来了,正要挣脱他离去,抬眼却见他仍是之前那副不清醒的样子。   “瑶瑶……”   他手臂越收越紧,在她耳边喃喃,滚烫的面也凑过来,贴上她颈间。   几息时间,温热的泪洒在她的颈侧。   虞瑶禁不住愣怔一瞬,又听他似痛苦似哀求在她耳畔问:“到底该怎么做,你才肯爱我?”   “陛下,一定要做一个为百姓谋福的明君。”   心软抬手轻抚楚景玄的鬓发,虞瑶也在他耳边低低道。   侧间烛光摇曳着。   在寂然无声的深夜里,虞瑶轻手轻脚从床榻上下来,过得片刻,如来时那般悄声出去。   “陛下睡了。”   虞瑶对常禄轻声说得一句,“我也该回了。”   常禄也亲自送虞瑶回去。   至冷宫外,迟疑着,虞瑶终没有多言,无波无澜,安静中迈步入内。   常禄心觉自个今夜办成这事,来日一切便有机会好转。   毕竟娘娘在宣执殿停留的时间不算短啊。   只终究世事难料。   楚景玄是在头疼难忍间听见常禄的声音勉强醒过来的。   昨夜一觉莫名睡得很沉,隐隐约约,又仿佛做得一个什么梦,梦里的虞瑶待他极温柔,抱着哄着他喝药。   不待细想那究竟是个怎样的梦,先听见床榻旁的常禄颤声禀报。   “陛下,冷宫……走水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让狗子给大家表演一个:我磕我自己的cp,我自己玻璃渣里抠糖吃。 第32章 痕迹   楚景玄赶到冷宫的时候, 宫里的救火班已将大火扑灭。   虞瑶住的一座宫殿徒留断壁颓垣。   大火虽被扑灭,但冷宫已然被焚毁得厉害,空气里弥漫着呛鼻的烟灰气。   几缕残存的浓烟自残破的房顶袅袅飘向碧天。   本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宫人见皇帝出现, 纷纷跪倒行礼请安。   楚景玄没有理会。   他忍耐着脑袋一阵一阵的嗡鸣, 双眸死死盯住那片荒芜废墟,浑身僵硬得厉害, 却又控制不住往前走得几步。   人在病中, 身体欠恙,兼之不管不顾自宣执殿赶来, 早已脚步虚浮。   分明不过多走得几步而已。   只这几步便叫楚景玄几乎一个跄踉跪跌在地。   幸得常禄和常安在旁边紧跟着。   在楚景玄跌倒之前,两个人眼疾手快把他稳稳扶住了。   “皇后呢?!”   稳住身形, 楚景玄拂开常禄和常安的手,在满目的荒凉里, 他不甘心试图去搜寻虞瑶的身影, 厉声质问。   对于在场的宫人而言,冷宫住的是废后虞氏。   可皇帝陛下开口便找的是“皇后”, 谁又有胆子指正那已不是皇后娘娘?   救火班的太监们个个大气不敢喘, 领头那人抖若筛糠。   “启、启禀陛下, 娘娘她、她……”   楚景玄循声盯住他, 眸光如刀。   锐利冷凉的视线骇得太监一句话在嘴边,偏生如何也说不出口。   “皇后呢?”   楚景玄复沉声问得一遍,怒意内敛,又似正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狂风暴雨。   “娘娘她、她没有能逃出来。”   回禀过楚景玄后,领头太监忙磕头求饶, “陛下恕罪, 陛下恕罪。”   楚景玄瞳孔骤缩。   他心里有一瞬空落落的, 随之便被不相信的情绪覆盖。   视线缓缓再次投向不远处那片焦褐的尺椽片瓦, 楚景玄沉默着,一瞬不瞬望着那景象。   周遭也随之陷入冰封雪冻般的死寂。   片刻,自这沉沉的死寂之中,突兀响起两声诡异至极的笑。   楚景玄状若痴狂,笑过两声以后,倏然变脸,伸手怒指着地上的宫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愚弄朕!”   领头太监顿时间内心叫苦不迭。   他哪有愚弄皇帝的本事?火扑灭以后,他们抬出来的,确实只有面目全非的两具焦尸。   却又见皇帝陛下得知消息这般不冷静不理智。   只怕说出实情,今日一样要倒大霉。   “陛下明鉴,奴才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愚弄陛下。”   领头太监颤颤巍巍,“此处僻静,昨夜走水得突然,奴才们赶到时,情形已有些失控……”   楚景玄凝眸瞥得跪伏在地的领头太监两眼,倒一脸肃然不笑了。   他似若有所思,半晌开口:“不可能。”   “你们这帮人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求饶能有什么用,还不速速去将皇后给朕找出来?”   这一次真真欲哭无泪。   领头太监不敢应下楚景玄这话,也不敢不应,胆战心惊中,后背冷汗几乎将里衣浸湿。   “陛下!”   骤然响起的属于淑妃赵晴柔的声音,在这一刻对领头太监犹如活命稻草。   他识趣闭嘴保持沉默。   淑妃赵晴柔也快步走上前来:“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从大宫女口中得知冷宫昨夜大火的消息,她即刻赶来凑回热闹。   到地方才发现皇帝陛下已经到了。   陛下这些日子一直病着,她想去宣执殿探望也不得见,心下便很是奇怪陛下怎么来得这么迅速。   这也罢,待到靠近瞧见人以后真正不明所以。   赵晴柔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瞧见皇帝陛下如此刻般失态的模样。   衣裳凌乱,发髻松散,双眸布满血丝,眼底几分茫然,眼角眉梢也透出六神无主之意。   这当真是她往日里见着的那个英武不凡的皇帝陛下吗?   虞氏有事……陛下竟像丢了魂?   赵晴柔维持福身请安的姿势,心下暗暗嘀咕。   未等到皇帝开口免礼,她正欲自顾自起身,忽听楚景玄冷声斥责:“是不是你谋害皇后?”   赵晴柔身子矮下去,愕然望向楚景玄:“陛下何出此言?”   楚景玄一甩衣袖冷冷说:“别被朕查出来!”   赵晴柔便发现皇帝不对劲。   为什么?是因为……她面上愈发诧异,怔然间扭头望向形若废墟的冷宫。   这时,各宫妃嫔相继赶到冷宫。   所幸与她们前后脚过来的,还有瑞王楚辰远和王妃沈碧珠。   常禄昨夜方请虞瑶去过一趟宣执殿,得知冷宫走水的消息时也震惊不已,又知皇帝陛下若听闻此事,恐怕难以承受,故而早便派人火速去请瑞王夫妇进宫。   妃嫔们是劝不住陛下的。   底下的宫人,更没哪个能够有这个份量,唯一能让陛下冷静下来的指望便是瑞王夫妇。   见楚辰远和沈碧珠到,常禄暗暗略松一口气。   而看见楚景玄此时一副丢了三魂、丧了七魄的样子,楚辰远忙上前搀扶他。   “皇兄,你如今尚在病中,臣弟先行送你回去休息。”   “这里的事情,不妨暂交给臣弟处理。”   楚景玄双眸如古井无波看向楚辰远,被他的声音勉强拉回一分理智。   紧抿着唇,过得许久,楚景玄缓缓颔首,算应下楚辰远的话,又一本正经说:“一定要把你皇嫂找到。”   妃嫔们无不听见皇帝此话。   赵晴柔觉出两分可笑,皇嫂?什么皇嫂?虞氏已经被废了!   可现下这话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皇帝非常不对劲,甚至怀疑她故意纵火谋害虞瑶,赵晴柔不敢去触霉头。   楚景玄便暂且被楚辰远送回宣执殿去了。   各宫妃嫔也在贤妃的示意下,识趣各回各宫离开此地。   回到宣执殿的楚景玄静静躺在床榻上,虽满身疲惫,但无丝毫困意。   他盯着头顶帐幔想事。   一时回想昨天夜里的那个异常真实美好的梦,想梦中虞瑶的那个怀抱温软得令人沉沦。一时又想他没有把虞瑶禁足在冷宫,走水以后,她不会来不及逃走。   指不定故意是躲在哪里,想吓唬吓唬他。   只要知道他怕了,她肯定会回来……可拿性命开玩笑这种事,往后绝对不能让她再做。   这些可以等以后再说。   楚景玄想,只要她乖乖的回到他身边,这次他便低头了。她一直不理他,不正是想让他低头吗?   上一次他们吵过一架再没见面。   肯定是在生他的气,宫人们没找见人肯定是她故意躲起来吓唬他的。   这么反复想着,楚景玄心里变得稍微好受些。   疲倦困乏当下一股脑涌上来,他渐渐闭眼,不知不觉睡着过去。   一觉直睡到晌午附近。   楚景玄猛然睁开眼,回想起什么,当即坐起身一面咳嗽一面喊常禄进来。   进来的却不是常禄而是楚辰远。   看清楚他面上哀哀的表情,楚景玄微怔,眉心微拢,哑声问:“如何?找到你皇嫂了吗?”   “皇兄……节哀……”   楚辰远长叹一气,几分不忍道,“宫里四处未曾搜寻到皇嫂的下落,那两具焦尸也已确定是两名女子。”   “不可能!”   楚景玄一口剪断楚辰远的话,狐疑看他,“你们竟合起伙来骗朕?”   楚辰远轻叹道:“皇兄,欺君之罪,谁也担待不起。”   “不可能!”楚景玄仍是不相信。   他掀开锦被赤脚从床榻上下来,便要往外走:“朕即刻去找她,朕恢复她的后位,答应她,往后再不这样对她。不,你先去刑部大牢,让他们把虞家人都放了……不然,瑶瑶不会愿意出来。”   楚辰远见楚景玄说话隐有颠三倒四迹象,忙把人摁回床榻。   “皇兄,节哀!”   尚在病中的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楚辰远推开。   他呵笑两声:“你走,朕亲自去找她。”   “陛下能不能不要闹了?”   留在侧间外的沈碧珠听见里面的动静,进来正巧撞见楚辰远猝然被楚景玄推得跌倒在地,连忙上前去扶。   她扶楚辰远起身,似终忍不住,眼眶泛红:“瑶瑶回不来了。”   “无论陛下去哪里找,也不会回来了。”   楚景玄被沈碧珠的两句话定在原地。   他面上茫茫然,眼底浮现不解:“为什么?”   沈碧珠哽咽道:“冷宫走水,她和身边的婢女都没有逃出来。”   “那虞家人呢?”楚景玄依旧面有不解,“她为什么不愿意向朕低头?她不管虞家人死活了?”   “瑶瑶,她……”   沈碧珠压下心底的情绪,脸别向楚辰远怀中,“其实她一直被逼无奈。”   “他们一直用她妹妹的性命威胁她,要她乖乖听话。”   “她,从来都不想那样。”   “威胁她?”楚景玄低语一句,一张憔悴的脸蓦地失去最后的血色。   疾走几步到沈碧珠面前,他压着眉问:“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们一直用她妹妹的命威胁她?”   仿佛被理智与混沌、清醒与茫然不停拉扯。   话音刚落,他又自言自语:“你们关系那么要好,她当年连不想嫁朕都同你说,指不定你们暗中合谋骗朕。”   沈碧珠身体有一瞬的紧绷。   但很快,她反问:“陛下……为何会晓得瑶瑶当年说过的话?”   “呵。”   楚景玄冷笑,“朕亲耳听见的,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她都敢同你说,你们关系真是要好。”   “可我和她关系这么要好,她却直到前几日才告诉我当年为何要那样说。”沈碧珠想起虞瑶受过的委屈,情绪失控,一时难以自持,伏在楚辰远身前大哭,“因为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威胁,若不如此,便不会让她妹妹好过。她太害怕,太慌张,才说过那样的话。”   “一日夫妻百日恩。”   “陛下和她做得这些年的夫妻可晓得她心里的委屈?”   “瑶瑶同我说,陛下将她废了,她心安许多,从此陛下不必为难。”   “陛下可能明白瑶瑶的一番心意?”   楚景玄只觉得脑袋空空,继而嗡嗡作响。   恍然间,似忆起虞瑶不知何时曾经在他耳边说过:“陛下,一定要做一个为百姓谋福的明君。”   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一直……什么也不知道。   楚景玄脚下无意识往后退得两步,又颓然跌坐在床榻前,目光涣散。   难怪她那么痛快交出凤印,难怪她始终不肯对他低头。   怔怔出神间,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想压下去却未能成功,楚景玄偏一偏头,立时一口鲜血呕出来。   “皇兄!”   楚辰远惊骇至极,扶住沈碧珠,一面让常禄命人去请御医,一面疾步上前。   楚景玄什么反应也无。   他神色麻木,如一尊木偶般,任由他们摆弄。   ……   冷宫一场熊熊大火,废后虞氏葬身火海的消息未两日传遍皇宫内外。   对于如是莫名的一场大火,暗地里揣测颇多。   而在大多数人的眼中,一个冷宫废后与死人也无什么区别。   尤其虞家倒台,显见皇帝有意清算。   死了那便死了罢。   总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刑部大牢中。   一盏六角琉璃宫灯擎在常安手里,他跟在刑部尚书的身后探路,而在他的身后是一袭明黄龙袍的楚景玄。   五爪金龙云纹皂靴步伐沉稳踏过青砖地。   直至走到审讯室外,刑部尚书驻足侧身恭敬禀报:“陛下,到了。”   楚景玄眸光森凉瞥向被吊在木桩上的虞瑶那位亲生父亲,冷冷下令道:“全部退下。”   “是。”刑部尚书领命,退到远处。   常安常禄也躬身退远。   楚景玄不紧不慢抬脚步入审讯室,信步走到虞嵩面前。   虞嵩刚又经历一番刑讯逼供,身上一件囚服血迹斑斑,人也意识涣散,勉强抬眼,看清楚眼前的人,嘴唇微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放弃了,无力低下头去。   “虞嵩,朕问你几件事。”   “如实回答,朕便考虑放你们虞家的女眷一条生路。”   楚景玄低沉的声音响在审讯室中。   虞嵩直觉这事重要,又怀疑会让他更罪孽深重,可抵不过虞家女眷能够被放过的诱惑。   “陛下有话……”   “罪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景玄想沉住气,然一开口依旧咬牙切齿:“当年,你曾用虞敏的性命逼瑶瑶入宫,是不是?”   虞嵩一怔,眸中涌上惊愕。   楚景玄心里便有答案。   却按捺住性子等着虞嵩开口,听他颓丧承认道:“是……”   “她是你的女儿,你怎能这样逼迫她?”   楚景玄霍然上前一步,挥拳打在虞嵩脸上,他根本不能深想虞瑶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这一拳下了蛮力。   虞嵩两口鲜血连连呕出来,疼痛难忍,额头冷汗密布。   楚景玄揪住他身上的那件囚服,愈发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所有刑罚加诸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上:“精心筹谋,让朕碰巧从虎口救下她性命,也是你们逼她做的?”   “不是……”虞嵩被浑身的剧痛折磨得无力思考楚景玄为何知晓这些,又究竟几时知晓的这些。   他只能语声虚弱回答,“瑶瑶不知情,她不知道……”   楚景玄面色骤变,一双眸子顷刻间杀气腾腾。   虞嵩自顾自说:“她那性子最是执拗……若知情……必不愿配合……不知情才好……”   愤怒与愤恨翻涌上来,楚景玄心底剧痛难消,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   一拳又一拳打在虞嵩的脸上,看他连连呕出鲜血,看他晕厥过去,也照样消解不去半分他心底的恨与怒。   直至虞嵩气若游丝,甩开他的衣领,楚景玄收起拳头。   他转身往外走,吩咐刑部尚书:“看紧他,不许他活也不许他死。”   从刑部大牢出来,楚景玄坐上轿辇。   闭一闭眼,他手掌摁一摁胸口,竭力缓下一口气,吩咐常禄:“去虞家。”   三年前的那个春天。   楚景玄记得,当时懿旨既下,虞瑶不久之后将被他迎娶入宫为后,他按捺不住想要去见她一面。   那个时候他手中没有收拢太多的权利,事事举步维艰。   唯有此事算得上称心如意,他想她当他的皇后,也只想要她当他的皇后。   路上,他碰到一位老妇向他兜售用粉白花朵与柳枝编成的花环。   那花环漂亮得紧,想着给她一个小惊喜,便买下捎上。   于是在那日有了平生头一回翻墙。   他去到虞瑶的院落里,悄悄靠近她的窗下,忽听见她说:“碧珠,我不想入宫,也不想嫁他。”   房间内外,无不陷入静默。   后来……   楚景玄只记得自己失落从她院子里离开。   那花环大抵是扔了吧。   倘若那个时候,他没有走。   倘若明明白白问一问她为何不愿,是不是便不会有之后的事,他们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   楚景玄站在虞瑶出阁之前的闺房里。   他环视一圈这个长久未曾有人住过的地方,复又环视一圈这个地方。   东西不多,陈设简洁。   花几上摆着的花觚皆空空荡荡,书架上倒有不少书籍。   原来自在闺中,她便已这般爱看书。   楚景玄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看得两页,再随意翻一翻,发现夹着不少单独写在纸上、看书留下的笔记。   不止这一本如此。   别的书册子也全是这样的。   无不……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无不是她活生生存在过的证据。   “常禄。”   听见门外常禄应声,楚景玄道,“命人将这儿的东西,一件不落悉数搬到凤鸾宫去。”   他从虞瑶从前的闺房出来。   回宫以后又去虞瑶在宫中一直住着的凤鸾宫。   楚景玄坐在桌边,仿若那个雨夜,在这个地方抱在她怀是昨日的事。   那时他问她,他们算哪门子夫妻的时候,她会是什么心情?   “陛下。”   常禄的声音拉回楚景玄的思绪,又发觉不知何时外面悄然下起一场秋雨。   这天,近来当真越发冷了。   楚景玄侧眸瞥向常禄,见他捧着个紫檀木匣子走近,“在娘娘的闺房中发现一个暗格,里面放着这个。”   那个匣子随即被放在楚景玄的面前。   常禄无声退下,而坐在桌边的人良久方才抬手去将紫檀木匣子打开。   匣子里四四方方放着几封信笺。   信封干干净净没有字,楚景玄只犹豫一瞬,抵不过想要窥知虞瑶往事的欲望,打开其中一封信。   信笺上的字迹他不陌生,是虞瑶的字……   楚景玄垂眸,视线刚划过信上两句话,便如遭雷劈,四肢僵硬。   下一刻,又如被万箭穿心,又如被千刀万剐。   因那信上写着——   “今日真万分惊险,竟被他逮个正着。”   “幸好幸好,路上捡了一只受伤的鸟雀,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瞒过他……我是专程去看他的。” 第33章 悔恨   初秋清寂的夜, 殿外雨声潺潺。   洞开的窗户吹进阵阵冷风,撩动轻纱罗帐扬起又飘落。   忍受着内心汹涌翻腾的万分悔恨与歉疚,楚景玄将匣子里的信一一看罢。   眼前似又瞧见眸光澄澈、温柔可人的小娘子。   信上一字一句记录点滴旧事, 浮在书信上的少女心事一览无遗。   深埋于心珍藏着的一幕幕往昔回忆在脑海中不断回荡。   楚景玄指腹摩挲着其中的一封书信, 又去看上面甚至一笔一划认真记下他对她说过的话,那般珍视的、雀跃的心情, 隔着许多年, 依然能叫人轻易窥见。也仿佛看见十四、五岁的小娘子曾小心翼翼向他捧上一颗真心,却被残忍挥落在地, 那个时候,她该有多伤心?多难过?多失望?   “臣妾最想要的是自己的夫君有干干净净的身子和对臣妾干干净净的心。”   “陛下, 有吗?”   耳边犹似听见那日他们吵架时虞瑶语声坚决。   楚景玄红着眼,一颗心如浸寒潭, 仰头逼退眼底涌上来的湿意。   是他伤害她。   所以, 她不信他,不要他。   她不要他了。   他便也从中窥见自己这些年的愚笨可笑。   分明是他离不开她, 分明是他需要她, 他却一直不愿承认, 那样伤害过她, 又妄想留她在身边。   楚景玄视线缓缓从书信上移开,转而环顾四周,凤鸾宫中的一切仍如虞瑶在时的模样。   可她……是真的不在了吗?   想起冷宫那一场大火,楚景玄面上有些茫然。   愣怔出神片刻,他又凝神思索起这个问题, 仔仔细细回想几遍当时他们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常禄。”   楚景玄终于出声喊人。   正守在殿外的常禄甫一听见他的声音, 即刻轻手轻脚进来:“奴才在。”   楚景玄沉声吩咐:“你立刻去找一个最好的仵作……”   他本小心谨慎、近乎虔诚在整理眼前的书信, 话出口, 却动作一顿。   随之整个人倏然陷入萎靡消沉。   “无事了。”楚景玄呢喃般道,“退下罢。”   常禄凛神,躬身退下。   但皇帝找仵作是想要做什么,常禄心里猜得出个大概。   只这件事……   冷宫一场大火来得太突然。   倘若没有走水,那天夜里娘娘去过宣执殿一事,他必定要禀报陛下。   可现如今瞧着陛下时而精神恍惚、时而怅然若失的模样,常禄考虑再三,终认为闭口不提为好。   否则陛下再多受一次刺激,才有所好转的身体兴许又得垮下去。   倘若娘娘实则仍活着便罢。   倘若冷宫抬出来的那两具尸体里当真有娘娘的,常禄暗叹,届时只怕瑞王爷也按不住陛下。   召常禄进来,楚景玄本欲让仵作去验尸。   一开口,心底却油然生出一种害怕,怕那里面其中一个人当真是她。   如若两个人皆不是呢?   楚景玄黯然想着,若不是便是瑶瑶从他的身边逃走了。   他可以用尽法子追到天涯海角。   然后呢?   瑶瑶还想见他吗?瑶瑶会原谅他吗?   强行将她带回来困在宫里,瑶瑶会不会恨他?   楚景玄又去看那些信。   一封一封,反反复复,字字句句看在眼中,刻在心底,一言一语全都是她心悦过他的证明。   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好的一份情。   “瑶瑶……”楚景玄痴痴看着手中的一摞书信,在凤鸾宫枯坐一夜。   楚辰远和沈碧珠奉诏回京,本不欲在京城待得这么长时间。   只这几个月,事情一桩接着一桩,现如今,更放心不下楚景玄,唯有在京城继续多留得些时日。   他们看着楚景玄从最初的不愿接受、不肯相信,到慢慢恢复冷静和理智。   同样看他励精图治、勤政恤民。   皇帝勤政,底下的官员自无法懈怠半分。   路上过得数月以后,越来越多的人熬不住开始往瑞王府跑,只为委婉让楚辰远劝谏皇帝有劳有逸、爱惜身体。   楚辰远瞧着自个皇兄不要命一般整日陷溺于朝事,不无担忧。   他便也试图去劝一劝。   坐在龙案后批阅奏折的楚景玄头也不抬。   伸手将一摞被有意搁置在旁边的折子推向楚辰远,他淡淡道:“这帮人倒是闲得慌。”   楚辰远取过最上面那封折子看得两眼,复又取过另外几本一一翻看几眼。   放下奏折的一刻,他轻咳一声:“他们也是为皇兄着想。”   “立后、皇嗣,再没别的新鲜词。”   楚景玄无波无澜的语气,“不过这些折子提醒朕了。”   楚辰远问:“提醒皇兄什么?”   “遣散后宫。”楚景玄平平静静说出几个字。   楚辰远反应过一瞬,怔然望向自己皇兄,却见他眉眼不动,仿佛闲话家常在说一件极普通的事。   “皇兄为何……”   楚景玄到底停下手里的事。   他未抬头,沉默中道:“她们皆是清白身,不该在宫中虚耗年岁。”   楚辰远诧异不已。   只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以后,思忖间隐约明白过来什么。   “皇兄是……曾用过幻欢散?”   见楚景玄没有否认,楚辰远晓得自己猜对了。   幻欢散乃是宫中禁药,服下此药的人会在睡梦中生出欢爱幻觉。   先帝在时,曾有妃嫔对先帝用过此药,假作承宠,事发之时引来帝王震怒。   妃嫔们若用此药便会以为自己承宠。   “你也觉得荒唐是不是?”   楚景玄说着反倒嘴角扯出个笑,“大抵是太过荒唐,瑶瑶才不要朕罢。”   楚辰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朕要遣散后宫。”楚景玄把他神思拉回来,“待来年开春此间事了,你同瑞王妃再回阙州。”   楚辰远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件事的发生。   但斟酌再三,他依旧问:“往后呢?皇兄有何打算?”   楚景玄膝下无子无女。   遣散后宫之后,仍终究是要去面对这个局面。   “朕总是觉得你皇嫂还活着。”   楚景玄抿唇,凝神思索过几息时间,“兴许哪一天朕便找到她了。”   楚辰远心神一凛,面上不露痕迹,又听楚景玄道:“这些日子才算想得明白,即便虚置六宫,瑶瑶若在,也必然面对许多烦心事。这根源在朕身上,朕若不好好改了,瑶瑶定然不会多看朕一眼。”   “皇兄……”   楚辰远想劝却不知从何劝起,终是选择噤声。   遣散后宫之事,自然遭到群臣反对。   但楚景玄已不是当年那个举步维艰、被太后一党处处压一头的皇帝。   反对的朝臣虽不至于被降罪,但强行往后宅里塞几尊菩萨,闹得家宅不宁,和降罪也无甚区别。   未消一段时日便求着要将那些菩萨送走。   楚景玄欣然应允。   便碍着他态度异常的坚决,手腕强硬,又雷厉风行,此事利落推行下去。   后宫妃嫔们一一被送出宫。   各有封赏补偿,出宫之后自也不限婚嫁。   暮春之际,楚辰远携着沈碧珠辞别楚景玄回阙州封地。   他们离开的时候,楚景玄看起来已恢复往日里那副矜贵冷傲的模样。   要说放心并非完全放下心。   只他们夫妇继续待在京城无济于事,何况,以他们的身份,不适宜这么继续待下去了。   回到阙州的楚辰远和沈碧珠后来也一直未曾听闻有何异样。   而大概,唯有在楚景玄身边服侍的常禄能够偶尔窥见那么一二分的端倪。   冷宫那一场大火过后的第二个春天。   常禄如常恭敬随侍在从早朝上下来的楚景玄身后,穿过游廊,忽见走在前面的楚景玄停下脚步。   顺着楚景玄视线望去,常禄瞧见海棠花树下立着一个身穿绿罗裙的宫女。   那宫女手中拿着一枝海棠花,一阵风过,花朵扑簌簌掉落,一场花雨换来嫣然笑靥,画面极是赏心悦目。   常禄正暗自揣测皇帝心思,便听得喃喃一声:“瑶瑶……”   也知不必多想旁的了。   又看一眼海棠树下那一名小宫女,身形、面容确与当年初初入宫时的皇后娘娘有几分相像。   常禄暗忖间低声恭敬问:“陛下,可要将那小宫女召来?”   “赶出宫去。”   楚景玄冷漠的声音响起,常禄略抬一抬眼,只见帝王拂袖而去。   “是。”   常禄应声领命,指挥着两个小太监往海棠花树下寻那心思活络的小宫女。   只日子照样得过下去。   一年一年,皇帝后宫一直空置着,膝下始终无子无女。   倒是朝野内外在两三年时间里焕然一新。   一条条利国利民的新政颁布,举国上下渐显出欣欣向荣的景象。   悄然之中,又是一年的年节过。   早春的天气尚冷得厉害,凛凛寒风,吹得人直打哆嗦。   夜已深,宣执殿内和往日一样灯火通明。   楚景玄将最后一本奏折批阅完,抬手摁揉着眉心,没喊人进来。   松懈下来便觉出疲惫。   他手肘压在龙案,手握成拳抵在额前,闭目缓一缓神。   过得片刻,却听得一阵很轻又很急的脚步声。   楚景玄未睁眼,淡淡问:“何事?”   常安双手捧上封密函:“启禀陛下,有一封自成州来的密报。”   听言,楚景玄睁开眼。   成州一带常年有山匪在作乱,势力庞大,且有地方官匪勾结的可能。   他派了人去前去调查为后面剿匪做准备。   楚景玄从常安手中取过那封密函,迅速拆开浏览得一遍,看到最后,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眸子流露出冷冽的光。将密函递回给常安,楚景玄道:“你即刻出发去一趟成州,确认密函所说是真是假。”   这封密函里禀报上来一个消息——   在调查成州山匪情况时,似乎发现虞家二小姐的踪迹。   虞敏,有可能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一些奇奇怪怪的私设奇药又上线了!   今天事情多,只写了这些,明天重逢=v=   慢慢从狗子的视角给大家揭晓瑶瑶这些年在宫外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评论送小红包。 第34章 寺庙   常安退下了。   宣执殿的正殿恢复一贯的寂然无声。   楚景玄坐在龙案后, 感觉自己三年来一颗孤寂冰封的心恢复两分的生气。   三年来,他终于发自内心感觉到些许的愉悦。   没有虞瑶在身边的这些日子,楚景玄觉不出所谓什么喜怒哀乐。   他的心早已沉寂在无边黑暗里不见天日。   可笑是他曾信誓旦旦认为虞瑶会一辈子在宫里陪着他。   到头来被抛弃个彻底。   只又清楚知道绝对不能辜负她那份不愿意让他为难的心, 辜负她受过的那些委屈与长久的隐忍。   因而也熬下来, 尽心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虞敏可能活着的消息既呈到他面前,便是八九不离十。   瑶瑶知道以后, 一定也会很开心罢?   脑中想着虞瑶高兴的样子, 楚景玄按捺不住起身,在殿内急躁来回踱步。   片刻, 他稳住情绪将常禄喊进来,沉声吩咐:“去命人把那座坟刨了, 让仵作仔细查验。”   所谓那座坟,无疑是当年大火后用来埋葬冷宫两具焦尸的坟墓。   因两具焦尸难分彼此, 楚景玄下令把她们落葬在当年“虞敏”下葬的那块虞瑶亲选的风水宝地。   这些年, 他一直没有让仵作去验尸。   虽也带着几分逃避的心思,只要不确认那里面有虞瑶, 自己便可当她依旧活着, 但在此之外, 逐渐冷静以后, 他越来越觉得虞瑶还活着。却晓得即便费尽心思找到人,强行将她带回来必定行不通。   然有一件事毋庸置疑。   若她活着,那时能从宫里逃出去,不可能光靠她自己,是有人帮她。   暗地里什么人帮她也不难猜测。   可能冒这么大风险、冒着欺君之罪帮她的, 一只手便数得过来。   既敢冒着这么大风险帮她从宫里逃出去, 可以想见会照顾好她、不会让她在外面吃苦受罪。   这也是他不急迫强行把人找回来的原因之一。   瑶瑶心性纯善, 到得宫外生活, 为不拖累无辜之人,想是不会与旁人有不必要的牵扯。   这件事他同样算放心。   如今,虞家牵扯的案子桩桩件件重新审理过。   论罪应该被斩首的已经问斩,牵扯其中该平冤昭雪的也已平冤昭雪。   虞家女眷虽然被流放南蛮荒野之地,但他没有下旨将虞家女眷贬为贱籍。   如此她和虞敏便不会受到这些人半分的牵连。   包括南苑刺杀那一桩案子与虞家无关也查得清清楚楚。   这本在楚景玄的预料之中。   到得现下,横亘在他们中间的诸多阻碍被清理得七七八八。   又得虞敏可能依然活着的消息,楚景玄觉出时机到了。   待到迟一些,他将虞敏平平安安找回来,知道妹妹在京城,瑶瑶会愿意随他回来。楚景玄反复想着这些,眉宇间染上几分由衷的欢心,当常禄带回来消息,验明那两具焦尸身上不曾寻见受过箭伤的痕迹,内心的这一股喜悦更甚。   那时南苑虞瑶为楚景玄挡箭,纵然未伤及心肺,却是伤及骨头。   仵作们皆未验出箭伤,便说明里面没有虞瑶。   瑶瑶果然还活着。   而他,终于有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去找她带她回来的理由。   楚景玄心里觉出久违的畅快,在这种畅快中,他夜里开始敢梦见虞瑶了。   夜夜梦见他们过去的欢愉时光。   梦见十三岁的虞瑶怯生生躲在树后、双眼泛红,却信任他,朝他伸出手。   梦见宣执殿外,他发现她的身影,她将藏在身后的鸟雀捧出来,眸光澄澈看着他,让他帮帮忙。   连同南苑他带她去看萤火、看星星看月亮也敢梦见了。   可惜那时出现意外,但下一次,她仍可枕着他手臂,他们紧挨在一处,哪怕看一整夜星星月亮也不会被打扰。   这些年,楚景玄愈发喜怒不形于色。   如近来这般温和松快的时候,是从未有过的。   不但近身服侍的常禄感觉出来了,连底下的宫人们也有所觉察。   除去常禄,众人对其中缘由却无从得知。   被派去确认虞敏活着消息真假的常安,日夜兼程赶赴成州。   待他捎消息回京,已是暮春时节。   常安得楚景玄的命令,去成州查证过一番,虞敏确实极有可能依然活着。   但境遇谈不上好。   她大约沦落到山匪的手中,变成那个年轻山匪头目的小妾之一。   想要救她出来,须得费上些功夫和力气。   楚景玄听罢常安这番详细的禀报,眸中闪过凶戾之气。   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落到山匪手里少不得吃苦头,瑶瑶知道自己妹妹这般受罪,必然心疼不已。   不过人活着便是好事。   过得三年,也依然是个孩子,往后日子还长着,总会好起来的。   “你先休息一日再开始着手准备。”   楚景玄沉吟中道,“朕,亲自去成州一趟。”   ……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在官道上,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官道两旁间或能瞧见几株在初夏里枝头挂满绿果子的桃树、梨树与李树,被一阵阵扬起的尘土遮掩颜色。   做好一应相关安排,楚景玄留下常安在宫中,带常禄微服出京赶赴成州。   随行数名武艺高强的侍卫,另还有隐卫负责暗中保护安全。   成州与阙州相邻。   要去成州,取道阙州是最佳的路径。   阙州是楚辰远的封地。   但楚景玄此番没有给楚辰远和沈碧珠递消息,他预备将虞敏带回京城以后,再让他们知晓此事。   从京城出来一路不停不休赶路。   如今已至阙州境内,离成州已经很近了。   今日天气不似前几日明媚,自晨早起始终阴沉沉的天。   而阙州气候也与京城大不相同,午后空气越发闷热,也愈有要下雨的迹象。   果真一场雨说来便来。   眼见再上赶一段路能够进县城落脚,却挡不住雨越下越大,最后不得不停下来躲进郊外偶见的一处寺庙避雨。   楚景玄负手立在廊下,看天地间一场大雨瓢泼,不停地冲刷着寺中草木。   雨水在瓦檐汇聚成一股股水流倾斜而下。   原先午后的闷热也被大雨驱散。   空气里随之渐渐氤氲沾染着泥土草木芳香的潮湿水汽。   楚景玄在电闪雷鸣中怡然欣赏着突来的大雨。   此时此刻,他想起的是虞瑶尚在宫里时,曾经于雨夜乖巧依偎在他怀中。   瑶瑶倒不怕打雷。   只是夜里若风雨大作、狂风骤雨,难免睡得不够安稳。   楚景玄又想,不知她如今究竟身在何处,不知她如今在的地方是否也下了这样大的雨。   好在他稍微多忍耐些时日,他们便可以相见。   想到距离和虞瑶见面的日子越来越近,楚景玄不由得弯一弯唇。   届时,他定要同瑶瑶认真表明他的心意。   这场雨没有扰乱楚景玄的心情。   他思量着若雨一直不停,借宿在寺庙一夜也不无不可。   正当考虑这个问题,楚景玄余光不经意的一瞥,望见雨中不紧不慢出现一道身影。只一眼,便身形一僵,他视线猛然追寻着那道身影,望见雨中一个穿宽大青袍、手中撑着一柄油纸伞、似是庵庙中尼姑的娘子,行走之间娴静的姿态叫他感觉甚为熟悉。   楚景玄死死盯着那道瘦弱身影几息时间。   痴怔看她从远处走近,纸伞下的那一张脸一点一点映入他眼中。   琼鼻朱唇,雪肤花貌,即使素面朝天也美得摄人心魄,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温婉娴雅却更胜从前。   楚景玄怔怔立在原地痴痴地看,待回过神来,那似尼姑的小娘子已走远。   身体在意识彻底反应过来之前已先一步行动。   他冒着大雨发疯似的奔上前,眼眶发热,双目猩红,心口震颤不已,开口时,语声颤抖着。   楚景玄红着眼喊她:“瑶瑶……”   雨声掩盖他声音,对方没有停下脚步,仍如之前那般走在雨中,他追上几步去执着喊她,一声接着一声。   身穿青袍似是尼姑的小娘子终于觉察到身后有人,仿佛在唤她。   楚景玄便见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分明眉眼熟悉至极,与他的瑶瑶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   然她回头,明澈双眸藏着疑惑,看他的眼神如在看陌路之人:“施主……可是认错人了?”   一句话语气也是极温柔的。   可是她的声音……哪怕隔得许多年时间,楚景玄认得这不是虞瑶的声音。   楚景玄愣住了。   他愣愣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思绪混乱,刹那间五脏六腑如被一把尖刀翻搅着。   那似尼姑的小娘子未能等来只言片语的回应。   一时见廊下有人朝这边过来,与楚景玄略一颔首示意,先一步离去。   楚景玄想去追。   但此处乃是一座寺庙,若她当真是出家之人,自己的冲动之举容易给她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手捏成拳,拼尽全身力气方克制住把人留下仔细盘问的冲动。   便不得不眼睁睁看她的身影消失在滂沱大雨中,看她渐渐离他越来越远。   “陛下,厢房已经准备妥当。”   常禄见楚景玄竟在淋雨,慌忙撑伞上前,一面不动声色去看一眼远处的那道清瘦身影,一面向楚景玄禀报道。   只这么远远瞧一眼,常禄隐约觉出这身影似有些眼熟。   然悄悄观察着此时楚景玄的表情,又认为这么一个穿着打扮肖似尼姑的人不会是虞瑶。   大抵又是陛下出现错觉罢。   常禄想着,见楚景玄一双眸子死死盯住那道身影,复道:“陛下,沐浴的热水也已准备妥当。”   楚景玄却不知在想什么,冲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森然一笑,转身往廊下走。   常禄连忙擎伞跟在他身后帮他遮雨。   自从收到虞敏可能活着的消息起,几个月的时间,楚景玄满心满眼盼着和虞瑶有朝一日的重逢。   在他的计划里,他会出其不意出现在虞瑶面前,带给她虞敏平安的消息。   但他确未想过虞瑶不认得他这种可能性。   更没有想过她离开皇宫以后,兴许出家遁入空门以避红尘俗世。   这里是阙州地界。   刚刚那个似尼姑的小娘子和瑶瑶五官近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天底下当真有那么像的人?当真有那么巧的事?   楚景玄不信自己会认错人。   哪怕瑶瑶化成灰,他也照样认得出来究竟是她不是她。   只是——   他想不明白那个人若是瑶瑶,为何不认得他,又为何声音变得不同?   他确信她并不是假装不认识他。   即便瑶瑶打定主意将他当作陌路之人,今日乍然相逢,全无准备,怎么可能做到一点端倪不露?   更像是当真不认得他。   难不成,她在宫外这些年,不小心受伤失忆,以致将他忘记了?   他们究竟是怎么照顾人的?   怎么做到的把人照顾成这个样子?!   楚景玄越想心里越是憋着一股气,胸腔里闷着一团无名火,又无处发作。   转念再想,左右跑不了,不必急在一时。   他先弄清楚是个什么情况。   继而自我安慰,哪怕不记得也不要紧,忘记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正好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这么想得一通、安慰一通,楚景玄心情勉强恢复两分。   他终于开始沐浴梳洗。   午后一场大雨断断续续下到入夜仍没有消停。   楚景玄自然而然留宿此处寺庙,顺便命人想法子去打听雨中那个小娘子究竟是不是附近的尼姑。   派出去的探子不久便回来禀报。   下午他偶遇的那个小娘子不是庵庙里的尼姑,只是近来正在庵庙中为已故的亲人吃斋祈福。   至于那位小娘子姓甚名谁、住在何处,却非庵庙会特别关心的。   楚景玄听着,便又茫然了。   虞瑶母亲忌日在春天,以为虞敏出事那个时候也是在盛夏。   现下尚且是初夏……为已故的亲人祈福?   “暗中盯住那小娘子的动向。”双眸仿若燃起两簇火苗,楚景玄目光灼灼。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绝不可能认错了人,多半是这些年在瑶瑶身上发生过什么超出他预料的事情,他得弄清楚来龙去脉。   翌日的一大清早。   楚景玄听闻那个与虞瑶长得极为相像的小娘子正准备离开这里。   他阔步从寺庙后院厢房出来,赶到寺庙门口。   迈步而出,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闯入眼中,楚景玄又看见她,同样看见她怀里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   稚嫩的一张脸,纯澈无辜的一双眸子,小小的胳膊依恋地缠抱在她身上。   瞧着……才三两岁的年纪。   楚景玄脑海里疯狂回想虞瑶离开他时有没有可能怀了身孕。   只任凭他怎么搜寻记忆,也寻不到半分可能。   自瑶瑶南苑受伤,他们两个人几乎再没有过亲密举动,起初是因为瑶瑶受伤,后来是因为虞敏不见,瑶瑶不愿意他再靠近她,之后又是近一个月的守孝……那些时日,他们床笫之间不曾有过欢愉。   瑶瑶不要他,甚至和别人有了孩子?   光想到这样一种可能性,楚景玄便轻易的回忆起当年失去虞瑶时那种如被万箭穿心的痛楚。   她怎么敢?她怎么能?   难道不怕他找到她,把那个胆敢染指她的人千刀万剐?   或者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他的瑶瑶?   她们两个人声音不是不一样吗?可是他怎么会认错,他竟会把瑶瑶认错?   短短时间,楚景玄感觉他的一颗心像被无情扔进滚烫的油锅又像被扔进熊熊大火,令他受着这世间最痛苦的煎熬。一种混杂着愤怒、不甘、不安与戚戚然的纠结情绪在他的四肢百骸里不停流窜着。   常禄跟随楚景玄从寺庙里出来。   相比于昨天午后的背影,这一次,他看见这位小娘子的正脸,心下吃惊。   当真……   同娘娘长得叫一模一样呐!   可不远处那位小娘子,对他们的存在浑然不在意,权当陌路人。   这便罢,她的怀里甚至抱着个孩子。   常禄努力睁大眼睛去看那孩子。   试图看出这孩子与皇帝陛下眉眼的相像,却愣没瞧出来,不由一个咯噔。   若这个孩子与陛下相像,且这个小娘子便是皇后娘娘。   对常禄而言,事情倒简单。   冷宫走水那天夜里,娘娘在宣执殿待得许久,有些事他是没有确认过,但起码那种可能性是摆在这里的。   偏偏,偏偏这个孩子不怎么瞧得出来像陛下。   在一切皆不确定不明朗之前,常禄不敢多嘴提起那天夜里的事。   他惊疑中去看楚景玄表情。   乍然瞧一眼,似乎面色如常,可眼底流转的幽凉冷峻,分明昭示着他情绪即将失控的可能。   常禄也将近三年没有见过楚景玄的这种状态。   但他从未忘记过楚景玄情绪失控以后究竟是什么模样。   “爷……”   压低声音,常禄连忙开口,“目下成州的事,才是第一要紧。”   闻言,楚景玄瞥一眼身侧的常禄。   而寺庙外抱着孩童的小娘子已上得马车,那马车眼见是要离开此地。   “牵马来!”   楚景玄冷声吩咐,当侍卫将他的坐骑牵过来,他翻身上马,不管不顾便追着那辆马车去了。   马车便一路入得县城。   楚景玄不远不近跟在那辆马车后面,直到马车在街边一处酒楼稳稳停下。   他在远处,看见马车上的人下来。   也看见近乎同一刻,从那间酒楼迎出来一个年轻男人。   楚景玄看见那小娘子面上浮现温柔笑意,不知与年轻男人说过些什么,一并笑着相继入得酒楼。   他一双手紧紧攥住缰绳,胸前一团火烧起来。   呵。   楚景玄暗自冷笑,眸中闪过丝疯狂,俊朗面容却微微有些扭曲,显出一种嗜血的狰狞。   他想杀人。   作者有话说:   你老婆不要你了.jpg 两倍暴击   嘿嘿嘿嘿,狗血再次拉满,狗子想追妻可没那么容易! 第35章 选择   成州的事情确实要紧。   但在这个小县城偶然碰见这么个谜团一样的人物, 不弄清楚她是不是虞瑶,楚景玄并不想离开。   乃至此刻,他压下冲进酒楼去的冲动后, 翻身下马便转身去对街的茶楼。   茶楼二层临街的一间雅间, 楚景玄站在窗边紧盯着酒楼看。   常禄自不可能留在寺庙等着楚景玄回来。   他随楚景玄进县城,此时同在茶楼二楼的雅间, 尝试劝解:“那位娘子确与娘娘生得极像, 但也尚未确认。”   “且奴才瞧被抱着那小小娘子……”   “其实无论和那位娘子还是和娘娘,都不怎么像的。”   相比于常安, 常禄对楚景玄和虞瑶之间不少事情要看得更透彻。   他这会儿两句话也可谓正中楚景玄下怀。   楚景玄根本没在意被抱着的那个孩子究竟是男孩女孩。   此时听常禄提起,他侧眸, 思索中问:“你也觉得这个人像极了皇后?”   常禄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奴才眼拙,这么隔着些距离瞧, 一时间实在分辨不清楚。”   楚景玄幽幽道:“可她不认得朕。”   常禄垂首, 乖觉不去接话。   楚景玄盯住酒楼方向的一双眸子反而浮现几分渗人的笑意。   “她最好不是残忍到故意把朕忘记了。”   “否则——”   后面的话哪怕没有说出口,常禄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他觉出楚景玄隐隐显现出三年前的癫狂, 忙低声道:“若娘娘忘却前尘, 许是想要重新开始。”   “娘娘不知虞二小姐平安活着。”   “只怕每每想起当年以为二小姐遇难之事便心中悲恸难抑, 方出此下策。”   “但见那位娘子分明不认识陛下容貌。”   “倘若她恰是娘娘, 以奴才所见,娘娘对陛下,也是有心的。”   楚景玄饶有兴味:“怎么说?”   常禄斟酌中委婉解释道:“只是奴才愚见,娘娘若对陛下有提防之心,便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谈论的是虞瑶假如有意忘记前尘旧事的情况。   可即便听常禄这么替虞瑶说话, 楚景玄也未能从中品出些许的欣慰。   把他忘了……   难道不是不想再认识他、不想再和他有牵扯的意思吗?   楚景玄心中郁结。   他出神看着对街那间酒楼, 又暗忖是否直接去县衙, 让县令将那娘子的信息一一如实禀报。   只要户籍在这座县城, 要查她的事非常简单。   家里几口人、有无丈夫、有无孩子,事无巨细皆能了解得明明白白。   却不待楚景玄正经做出决定,先看见酒楼里走出来一个人。   定睛细看,辨认清楚那人的容貌,他弯唇,嘴角勾勒出凉薄笑意,下令:“去,让侍卫把她请到寺庙。”   常禄探头朝着街对面看去两眼。   当确认刚刚从酒楼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虞瑶的婢子流萤,饶是他,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   城郊寺庙后院的一间厢房。   穿玄色暗云纹锦袍的楚景玄气定神闲坐在桌边,看着侍卫将流萤请进来。   侍卫们退下,他视线落在流萤身上。   眼瞧流萤跪伏在地向他行礼请安,似害怕至极抖若筛糠,不由一笑。   一个长得和瑶瑶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娘子。   一个瑶瑶待字闺中时,便已经在她身边服侍的大丫鬟。   自不必再费尽周折去确认身份。   那个于寺庙之中偶遇、似如今不认得他的小娘子,是瑶瑶无疑。   “你家娘娘实在是心善。”   楚景玄觑向流萤,似笑非笑,“欺君出逃也不忘捎带上你,朕倒羡慕你有这么好的福气。”   流萤却未想皇帝陛下有一日驾临这座小县城。   当冒出陌生脸孔胁迫她来城郊时,她心底虽然生出非常不妙的预感,但仍抱有一丝侥幸,现下是不能了。   亦在被带到寺庙中来后,明白自家小姐多半在庙中被发现。   前些日子,小姐在庙里为故去多年的夫人吃斋祈福……   “你不必害怕,朕不会伤害她。”   见流萤吓得面如白纸,楚景玄轻抚腰间玉珏,慢悠悠道,“找你来也只是了解一些事情。”   “说说吧。”   “你家娘娘为何失忆了?”   然而这个问题令流萤刹那面色愈发惨白。   她身上冷汗直冒,哪怕三年前虞瑶教过她如何应对,她依然心慌得厉害。   “小姐……”   流萤艰难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又连忙改口,“娘娘她,其实给陛下留了一封信。”   没有计较流萤的答非所问。   楚景玄只好整以暇、缓带轻裘:“什么信?”   流萤哆嗦着将随身携带的那封写好多年的信摸出来,双手捧上。   随身携带也是虞瑶将信交给她时的叮嘱,这么做无外乎遇到现下这样的情况,能及时把信递上。   常禄上前接过信笺,检查过无碍,交到楚景玄的手中。   楚景玄看见熟悉的字迹,脸色稍微严肃了些,小心将信拆开,字字句句仔细地瞧,却越看眸中煞气愈盛。   那个紫檀木匣子里虞瑶未出阁前写下的一封封信笺,这些年他时时翻看。   信笺里的内容早已倒背如流,更不提辨认虞瑶的字迹。   楚景玄认得这封信的确是虞瑶亲笔所写。   泛黄信纸沉淀出岁月痕迹,显而易见不是这两日匆忙写就的信。   是早已准备好的。   是为可能某一日他找到她而提前做好的准备。   虞瑶在信上清清楚楚写着断情散是她自己为忘却前尘而吃。   而服用断情散便会导致语声的改变。   她想要忘却前尘,主动吃下会忘记过去一切的断情散。   把他和同他有关的记忆抛弃个彻彻底底。   没有意外,没有被逼无奈。   是清醒的、冷静的做出这般选择,选择余生将他当成一个陌路之人。   在他因她痛苦因她折磨的三年时间里,她已不记得他。   不会因他悲伤不会因他痛苦也不会记起往昔旧事,她甚至连怀伤也不愿意分给他半分。   手中信纸因为手指太过用力而变得扭曲。   无法控制胸腔里怒意翻滚,楚景玄面色阴沉,眉眼间尽显森然戾气,挥手扫落桌上的茶盏。   “她当真是好大的本事!”   茶盏摔落,碎裂一地。   见状常禄便知只怕最糟糕的那种情况发生了。   “流萤,你和娘娘怎会在此地?”   他连忙开口又用眼神示意流萤配合,让她坦白这些年虞瑶在宫外的生活。   “奴婢老家正是灵河县。”流萤低垂着脑袋,也垂下眼,按照虞瑶当初教过她的慢慢道,“娘娘说,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安顿下来,便让奴婢带娘娘过来这里。”   常禄再问:“那个瞧着刚两三岁的小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她是娘娘收养的女儿。”流萤解释,“在来灵河县的路上,娘娘见到被遗弃在路边的宁宁。”   “那个孩子小名叫宁宁。”   流萤补上一句,“也是娘娘帮她取的名字。”   “娘娘那阵子原本日日心伤惆怅,收养宁宁以后,娘娘逐渐振作起来。”   “因而吃了断情散……自那之后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娘娘在灵河县安家,置办宅院和酒楼。这些年平日里除去照顾孩子,时不时也会去县上的书院教课,有的时候也会去教小娘子们做珠花、发簪这些东西,让她们能赚些银钱补贴家用。”   楚景玄沉默听流萤说虞瑶在宫外的生活。   寥寥数语,稀松平常之下有远离是是非非的安宁和乐。   瑶瑶喜欢这样的生活?   翻腾的怒意被浇淋一大盆冷水,楚景玄蹙眉问:“可是她专程来寺庙为她娘亲妹妹吃斋祈福?”   流萤默一默:“娘娘给自己也留过一封信。”   信里自然是想要记得的事。   楚景玄眸光闪烁:“日子也不对。”   “本该前些日子来,只是孩子生病了,娘娘不得不推迟这事。”流萤说。   楚景玄记起从酒楼里走出来迎接虞瑶的那个年轻男人。   他斜睨流萤:“你家娘娘莫不是还想改嫁?”   “没有的事情。”   怕皇帝陛下误会之后不知做出什么,流萤连忙否认道,“娘娘曾经说过,此生不会再嫁。”   楚景玄便说不出心里何种滋味了。   瑶瑶离开他之后确实如他所想过得很好,却又不是他以为的那种过得好。   枯坐半晌,楚景玄恹恹让侍卫送流萤回县城。   在流萤离开以前,他不忘警告:“你若让你家娘娘晓得朕在这里,朕便立刻将她掳回宫里去!”   流萤自然一副绝不敢在虞瑶的面前多嘴半个字的模样。   但其实,她本也不准备提。   同样是虞瑶在服下断情散之前做的安排。   那时不知会否被发现依然活着,也不知会否被找到,只仍做最坏的打算。   流萤始终记得虞瑶的话——   即便被皇帝陛下找到,只要不会伤及他们的性命、不会将她强掳回去,日子便如常那么过。   她们主仆心里皆十分清楚,若被找到,若皇帝震怒,她们毫无招架之力。   故而虞瑶选择划出那么一条底线,好过终日提心吊胆。   侍卫送走了流萤。   留在厢房内的楚景玄直觉得心口闷堵得厉害。   放任她余生留在这个小县城是不可能的。   可他现下面对的局面,是瑶瑶不记得以前的事,他的忏悔与歉疚在这个前提下将全无意义。   仿佛……   她不怨他,不恨他,却也不爱他。   但他们原本是互相喜欢的,他们两个人原本明明是互相喜欢的。   瑶瑶怎么能抛下他一个人?   这几个月时间,他期盼又期待那么久的重逢似变成一场空。   仿佛她已经走出去很长一段路,而他像傻子一样停在原地,以为能等到一个无意回头的人。   楚景玄是生气的。   但即使冲到她面前发怒,恐怕她也只会茫然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断情散解药难得却非不能得。   只这般情况下,让她回想起来旧事意义何在?   他此时也看出来了,她在这里扎根以后根本没有打算再逃。   大约是她说过的“喜欢是喜欢,不喜欢是不喜欢”,哪怕他是皇帝,在她眼里一样没有办法操控她的心。   于是她便轻易令他什么也做不了。   “陛下,奴才听流萤方才说过的那些话,总觉得娘娘是愿意和陛下重新来过的。”常禄压低声音,躬身道,“娘娘能心悦陛下一次,定然也能心悦陛下两次。”   “待陛下将二小姐寻回来,自变成娘娘眼中的恩人。”   “娘娘岂会待陛下不好?”   楚景玄垂眸,暗忖间道:“不能把虞敏直接送来灵河县。”   常禄听着这话语气不对,悄悄抬眼,只见楚景玄惨然一笑,“但朕和瑶瑶,是要重新来过了。”   ……   夜渐深。   住进县城中客栈的楚景玄趁着夜色穿着一身玄色衣袍从客栈里出来。   在一刻钟后,他平生第二次翻墙。   依旧是翻虞瑶的院墙。   虞瑶在灵河县置办的酒楼与宅院,实则为前院和后院。   借着清冷月色,楚景玄打量得几眼这座小院。   院中栽种几棵夜里难以辨认品种的果树,院落一角有一座葡萄架,另一角则以竹为屏,有一座蔷薇花架。   小小院落,随意瞧一瞧也觉出温馨。   清凉夜风送来淡淡的花香。   楚景玄循着房间窗户透出的光亮,悄然靠近窗下,听见房中传出那道实则陌生的声音。   唯有语气温柔异常,诱哄般说:“昭儿乖乖睡觉明早才有羊乳羹吃哦。”   又一道乖巧的声音软软道:“娘亲一起睡。”   房间里的人仍在继续辩论睡觉事宜。   本也是温馨一幕,躲在外面听壁角的楚景玄偏拧了眉。   他听出来房间里的像是一个男孩,而他清早见过的那个是女孩。   流萤在他面前也只明白提起过一个叫“宁宁”的女孩,这个孩子叫“昭儿”,他们无疑是两个不同的人。   这个孩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总不会也是收养?   刚弄清楚一个,马上冒出来第二个。   楚景玄想起他和虞瑶至今没有孩子,一时间甚为心烦。   当下又回想流萤白天说过的话。   “娘娘见到被遗弃在路边的宁宁”与“只是孩子生病,不得不推迟……”   暗自咂摸一番流萤当时在他面前说出这几句话的语气与用词,楚景玄隐约感觉触及到什么。   那个生病的孩子,不是“宁宁”,而是这个“昭儿”?   即便如此,又有什么不能直说?   楚景玄倒也不信流萤敢随便拿话糊弄他,隐瞒虞瑶和别人有染之类的事。   他对这个叫“昭儿”的孩子忽地生出些好奇。   耐心在暗处蛰伏许久,直到虞瑶离开,楚景玄听她脚步声走远,寻机身形轻巧从窗户掠入黯灭烛火的房间里。   疾步至床榻旁,悄然掀开帐幔一角。   楚景玄自袖中摸出颗夜明珠,往床榻上陷入沉睡的那个孩子面上照去,几息时间,他倏然愣住。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36章 后怕   此刻榻上熟睡的孩童眉眼与他颇有几分相像。   楚景玄看着这张稚嫩脸孔, 愣怔之间,一颗心无可抑制软下去。   瑶瑶在这里。   这个与他眉眼相像的孩子能是谁的?   只能是他们的孩子了。   回过神后,一种含着怅然与激动的情绪在楚景玄心底激荡。   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却又莫名难过。   一刻间, 楚景玄记起三年前冷宫走水那天夜里, 他稀里糊涂做过的美梦。   唯有那天夜里的记忆至今仍旧有些含含糊糊。   但倘若他隐约记得的那些并非梦境,倘若当时瑶瑶来看过他, 哄过他喝药, 也被他紧拥在怀……   只消那些全都不是梦,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眼前种种便有了解释。   楚景玄静静凝视这个叫“昭儿”的孩子。   一想到这是他和虞瑶的孩子,想到这个孩子会叫娘亲也会叫爹爹, 他便舍不得移开眼。   然廊下有脚步声响起。   收起夜明珠,将帐幔放下, 楚景玄如进来时那样又从窗户敏捷一跃而出。   隐在暗处待这座院子重新归于沉寂, 他暂收敛心思,回去客栈。   而他甫一回到客栈, 便将常禄喊至跟前问话。   冷宫走水那夜, 虞瑶有没有去过宣执殿, 旁人或不清楚, 作为近侍的常禄却必然十分清楚。   当常禄跪伏在地请罪,楚景玄已明白自己被隐瞒至今。   “常禄,朕当真是小看你了!”   他太过着恼,又觉得荒谬,怒指常禄, “这么大的事你竟瞒着朕这么多年!朕看你是活腻了!”   光想一想虞瑶独自承受怀孕生产的辛苦, 楚景玄便难受得厉害。   女子生产由来不易, 他的母妃当年艰难产下他, 血崩而亡,他甚至没有机会见上母妃一面。   瑶瑶怀孕生产,他却什么也不知道。   若早些晓得那一夜的事情,他自能觉察出其中的异样,怎么可能会放任她一个人在外面这么多年的时间?   楚景玄深想几分又是后怕。   在宫里,有最好的御医和稳婆,在这座小县城,能有什么?   她受过伤、中过毒,身体本便比常人虚弱些。   一旦有个三长两短……   楚景玄怒气难消。   恨不得立刻将常禄打入慎刑司去拷问,偏偏他们在灵河县。   常禄觉出楚景玄出去之后定撞破过什么。   否则,不至于忽然间觉察出三年之前那天夜里的异样。   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是白日瞧见娘娘抱着个孩子时想过的那种情况。   只怕,娘娘当真和陛下有个孩子呢。   “奴才死罪难逃,不敢求饶。”常禄脑海中诸般念头飞快转动着,他埋首跪伏在地,一磕头道,“唯望陛下让奴才临死之前道上一声喜,祝贺陛下喜得龙嗣。”   楚景玄呵笑。   常禄却知自己小命保住了,对于这些年的隐瞒,不画蛇添足去辩解。   楚景玄觑得他两眼,沉着脸至窗边,遥望虞瑶那座院子的方向。   常禄跟着略调转个方向,仍面朝他跪着。   “朕想接他们母子回宫。”   跪伏于地的常禄听见楚景玄的声音朝他头顶飘过来,“不能让他们继续在外面吃苦受罪。”   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把人接回去,无疑像是强抢了。   也是下下策。   母子……   那娘娘乃是生下了大皇子。   知楚景玄乃关心则乱,常禄斟酌着委婉规劝:“娘娘而今失忆,或以为自己本该过这样的生活,不以为苦。”   “娘娘既为陛下诞下大皇子,可见是惦记与陛下的夫妻情分。”   “奴才听闻,普通老百姓之间有夫妻吵架的时候,若妻子赌气跑回娘家,往往是靠哄把人给哄回去的。”   楚景玄侧眸:“哄回去?”   “是。”常禄低着头答,“据说寻常夫妻大多如此。”   楚景玄回想虞瑶方才哄昭儿入睡时的语声温柔,以及昨日寺庙偶遇,她对待他的态度。看起来,她的确很满意在这小县城的生活……   “她当真不认得朕?”   想起那个眉眼与他相像、属于他们的孩子,楚景玄语气低落,“那个孩子分明像极了朕,她看见朕的时候当真什么想法也没有吗?”   未免皇帝钻牛角尖,常禄又劝:“兴许娘娘在和陛下赌气呢?”   “陛下尚未与娘娘正经见面也未说得几句话,才不大明白娘娘的想法。”   赌气的说辞,楚景玄没信。   但常禄后面的话提醒他,他和虞瑶昨日单单那么一个照面,论起来确实谈不上正儿八经的重逢。   他们如今有孩子。   他作为孩子的亲生父亲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把瑶瑶哄回来……   楚景玄正思忖着究竟该怎么哄,客栈外响起暗卫的声音,是自成州又有新的密函送到。   成州那边,因须得讲究时机和策略,围剿山匪之事已刻不容缓。   此前他传令要亲去成州,诸事本便有些紧迫,今日忽在灵河县多停留一日,时间愈发紧张。   但,他得去成州才行。   “你留下。”   看过成州来的密函,楚景玄很快做出决断,“朕会留下两个暗卫,务必保护好皇后。”   “不要惊扰她也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   “顺便将如今时常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一一摸查清楚。”   这便是将功折罪的意思了。   常禄当即叩首:“奴才谢陛下隆恩,定不负陛下信任将事情办得妥当。”   楚景玄又遥看一眼虞瑶那座院子的方向。   他离开窗边,交待过些事宜,继而连夜离开灵河县,出发去往成州。   ……   成州的初夏雨水繁多。   一个雨夜,山林之中夜色愈发浓稠,雨持续不休淅淅沥沥下着,呼啸而过的山风带出阵阵凉意。   朝廷的军队已将这座山团团围住,封堵所有可以进出此山的路。   一场厮杀历经一天一夜至翌日天光大亮才休。   盘踞在山林深处、被朝廷军队攻破的一座悍匪山寨,到得此时,早已遍地横尸,血流成河。   空气里弥散着浓浓的血腥气味。   披甲戴盔的楚景玄手中执着一柄染血长剑,面色肃杀冷然。   他朝山寨中一处屋舍走去。   有士兵正守在门外,见楚景玄过来当即行礼,复在他的示意下打开房门。   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坐在房中唯一的那张木桌旁。   此刻的她双目空洞,眼神涣散。   哪怕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也似反应迟钝,过得许久才转过脸。   楚景玄从前对虞瑶这个妹妹不甚关心,对虞敏的印象也停留在数年之前。   眼前的人若不仔细分辨,甚至有些与记忆里那个虞敏联系不起来,细细看却也能瞧出她和虞瑶眉眼两分相似。   在门口时已收剑入鞘的楚景玄缓步走上前,沉声喊呆坐在木桌旁的小娘子一声:“虞敏。”   面容清癯、身形单薄的小娘子听见这个名字时,搭在膝上的手颤抖了下。   抬眼望向眼前的人,虞敏瞳孔微缩。   她霍然起身,似乎想要行礼,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无碍。”   楚景玄出声道,“这座山的山匪今日已被剿灭,你现下平安无事。”   虞敏仿佛找回一丝理智,没头没脑问:“那个人呢?”   楚景玄问她:“什么人?”   “那个头目……”   虞敏声音颤抖,一双眸子反而浮现出坚定之色,“他死了吗?”   楚景玄侧眸看跟在他身后进来的祁寒川。   祁寒川回:“山寨头目已活捉。”   今年二十岁的祁寒川是楚景玄前两年从御林军中选拔出的一名小将。   楚景玄提拔他为越骑校尉,有意历练,这两年便将多地剿匪事宜交由他来处理,成州也是其一。   在成州发现虞敏踪迹的也是祁寒川。   当初虞敏不见,楚景玄派御林军出去搜寻她下落,祁寒川在被派出去的御林军之列,曾见过虞敏的画像。   “我要见他。”   虞敏一瞬不瞬看着祁寒川,低声说道,“我想见他。”   楚景玄稍微沉吟了下,令祁寒川去押人过来。   不多时,那名年轻的山寨首领被士兵五花大绑押到虞敏的面前。   他没有被蒙眼堵嘴,一见到虞敏,眸光微闪,面上莫名显出两分不可置信:“敏敏,这些年,是我待你不够好吗?我何曾亏待过你,你为何要背叛我?!”   虞敏身体颤一颤,眼底闪过似恶心似厌恶的神色:“谁稀罕!”   “不得不委身于你的每一天都让我度日如年,若不是知道姐姐会挂心我,我恨不得一死了之。”   “这些年,每个日日夜夜,我最想做的事便是要你的命!”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虞敏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呼吸略微急促,胸膛起伏,面上惨惨淡淡。   余光瞥见祁寒川腰间那柄长剑,她咬牙上前,将长剑抽出,便一剑捅在那山匪头目的心口。   鲜血沾染了剑身。   虞敏眼眶泛红,没有收回手,而是抽出长剑又一剑捅过去。   被抢走长剑的祁寒川眉心微拢。   他肃然望向一旁的楚景玄,向他请示,却见楚景玄眉目森然盯住虞敏手中的剑,眸光晦暗不明。   未得到拦下虞敏的命令,祁寒川当下站在原地没有动。   便看着虞敏发泄般拼尽全身力气,一剑又一剑捅在那山匪头目身上。   “虞二小姐。”   直到那山匪头目倒下,祁寒川上前探过他脉搏,抬眸对虞敏道,“此人已经断气了。”   一句话让游走在失控边缘的虞敏略寻回理智。   被握在她手中的长剑“哐当”落地,她也浑身瘫软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喘着气,随后开始干呕。   楚景玄始终神色冷峻。   过得许久,他转身往外走去,吩咐找两名娘子来扶着虞敏下山。   一行人下山后,楚景玄令祁寒川亲自护送虞敏去阙州,把人送到阙州城瑞王府交由瑞王妃照顾。   祁寒川垂首抱拳领命。   “若她向你问起皇后的事,无须多提。”   楚景玄眉眼沉沉,“待她到得瑞王府以后,瑞王妃自会告诉她所有的事。”   “末将遵旨。”   祁寒川又一次应下楚景玄的话。   除去虞敏身份特殊之外,其他一应的事情该怎么安排自有章程。   是以,安排好虞敏的这些事情,楚景玄先行离开成州。   ……   阙州,灵河县。   被楚景玄命暗卫抓去寺庙问过一通话后,流萤心里终归有几分忐忑不安。   她很担心这位皇帝陛下变卦,做出伤害自家小姐的事。   即便三年过去,流萤依旧清楚记得当初在沈碧珠的筹谋与帮助下,她和虞瑶从冷宫逃出来。   那种惊险与刺激也很难叫人忘记。   从宫里逃出来以后,她们一起来到阙州,来到灵河县。   而在楚景玄面前说过的那些话没有半句作假。   仅有一桩事情……   那时告诉皇帝说,宁宁是在她们来灵河县的路上收养的,此事千真万确。   但,在收养宁宁后没多久,她家小姐也被大夫诊断出有了身孕。   即便从宫里假死出逃,她家小姐担心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要牵累无辜,决心此生不再嫁人,自也没有想过要有孩子。是以觉得有缘分,便将襁褓之中的宁宁收养。   有孕的消息来得突然。   流萤也记得,虞瑶挣扎许久,没忍心喝下那碗堕胎药。   这几年间在灵河县的生活太过平顺安宁。   顺遂得流萤快要忘记从前在宫里的生活是何种模样,而当皇帝驾临这座小县城,她悚然发觉这平静如何脆弱。   犹记得虞瑶在服下断情散时道自己自私。   可是在流萤看来,若那样能让自家小姐往后快乐一些,她打心眼里支持。   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痛,忘记之后,起码不会时时回想起来。   而她后来也在虞瑶脸上看见久违的温柔笑意。   但皇帝出现在灵河县,流萤不知眼下这种平和的日子究竟还能持续多久。   帝王心思难以揣测,她也实在很难不整日悬着一颗心。   那一日过去有小半个月了。   尽管再未在灵河县见到过皇帝,流萤依旧不敢懈怠,怕有暗卫潜伏,也不敢往瑞王府送信。   这般实在折磨人。   尤其今日出门去买菜时,她被常禄公公拦下,要求她配合。   之后便告诉她一些话让她牢记。   不知皇帝要做什么……想起这些,立在柜台后的流萤暗暗叹一口气。   “最近怎么总心不在焉?”   虞瑶的声音蓦地响起,拉回流萤神游的思绪。   流萤回过神,勉强一笑:“小姐多虑了,没有的事。”   “你说没有我便信你。”虞瑶莞尔,“今日酒楼便早一些关门……”   话未说罢,酒楼门口忽而传来一声闷响。   虞瑶和流萤下意识齐齐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浑身是伤倒在地上,似乎失去意识。   流萤辨认出是楚景玄,身体抖了抖。   虞瑶偏头去看她。   流萤状若惊吓,探着脑袋:“这个人怎么伤得这么重,看着有些吓人。”   虞瑶又看倒在地上的人,垂下眼,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好心机。   小可爱们对女鹅多一点信心吧,不管失忆没失忆,都不会恋爱脑的。   周末愉快! 第37章 故人   有人受伤倒在他们酒楼门口, 不闻不问终归不太合适。   虞瑶和流萤走了出来。   到得这会儿,流萤已然明白常禄清早说过的“配合”是个什么意思。   大抵让她配合着,令自家小姐“救下”皇帝。   不管是之前被请去寺庙抑或是今日和常禄公公见面, 流萤未曾告诉虞瑶。   说来徒增烦扰, 不如不提。   只……其实今日见面,常禄公公可谓把话说得很清楚。   在她们已经暴露的情况下, 配合是上上策, 若不配合,难保皇帝震怒, 闹成所有人都不希望看见的局面。   现下皇帝不曾强行把人捋回宫中,说明暂不会为当年之事降罪。   同样表明不会随便伤害她家小姐……   流萤知晓其中的道理。   当年从宫里出逃计较起来是欺君大罪, 如若降罪,连同当时帮助她们出逃的人也难逃惩处。   又如何敢不配合?   故而从酒楼出来后, 流萤硬着头皮假作此时才认出地上的人, 惊呼一声。   欲俯身去查看楚景玄情况的虞瑶转头看过来。   流萤掩唇讶然道:“这不是娄将军吗?怎么会跑来灵河县了?”   虞瑶问:“是故人?”   “嗯……”   流萤含糊应一声说,“只奴婢前些日子偶然听闻过娄将军前去成州围剿山匪, 不知怎么会……”   “娄将军”的身份是常禄交待她的, 去成州围剿山匪也是。   并且告诉她大名叫“娄明深”。   在流萤的印象里, 京城里并无什么娄将军, 更不曾听说过叫娄明深的人。   她不知皇帝为何给自己安这么一个身份。   虞瑶转过脸,眉眼不动俯下身去看倒在地上的楚景玄。   很快也看清楚眼前之人的英俊面容。   是她见过的。   大约半个月以前的事情,那一日在寺庙,便是这个人冒着大雨追上她,不停喊她“瑶瑶”。   后来一直相安无事, 日子如常过着, 她也没将一件小事太放在心上。   现下瞧见这张脸又被勾起记忆。   虞瑶暗自思量中去看流萤。   “半个月前在寺庙里, 我见过这个人。”   流萤紧张问:“小姐认得他?”   “不认得。”虞瑶否认, “不过这张脸……”   他们在灵河县开酒楼。   这座小县城寻常时候外地人不多,见的便多是熟面孔,如这样的陌生脸孔在本地人中格外招眼。   何况地上躺着的人通身气度与衣着打扮丝毫不像小门小户出身。   眉眼之间那一种难掩的不怒自威、运筹帷幄的气质,非上位者难以拥有。   可以说很容易能判断得出来他身份不俗。   哪怕没有这些,光是清隽俊朗的皮相便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之前在寺庙中隔着雨帘难免朦胧。   此时仔细多看得两眼,她的昭儿和这个人眉眼也似有几分相像。   寺庙偶遇是巧合。   今日倒在他们酒楼的门口,怕难用“巧合”二字解释。   不过也无须为此纠结。   起码,这个人不像是想要伤害她,否则有许多法子可以选,而不是非要挑这么拙劣的一种。   虞瑶伸手去试楚景玄鼻息。   流萤不由自主放轻声音,小心问:“小姐要救他吗?”   忘却前尘归忘却前尘。   但凭借自家小姐的聪慧敏锐,流萤深觉,只怕小姐此时已经发现不对劲。   如若不记得半个月前寺庙打过照面便罢。   记得那日见过,两相联系在一起……怎么可能不觉出其中蹊跷之处?   “既是故人,见死不救也不妥当。”   虞瑶温声对流萤道,“先让阿福去请崔大夫过来看看罢。”   流萤怔一怔。   虞瑶已麻利指挥着在酒楼做事的两个小二把地上的楚景玄先扶到后院去。   如血残阳隐没在云层后面。   最后的几缕霞光消失,天色渐晚,夜幕降临。   借着昏暗光线绕过竹屏、穿过蔷薇花架,能瞧见一道小门。   从小门出去,乃是一处小小的院子。   院中墙角处栽种着两棵芭蕉树,另有一排三间的屋舍。   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这么个小院子虽然是当初一并买下来的,但这些年始终闲置在这里。   虞瑶和两个孩子、流萤住在后院,与这个小院子说是相连,可只消落下锁便算是两处地方。   这个小院子也另有一道临街的小门可以进出。   为着尽快把人送到后院,虞瑶让扶人的小二抄近路,而阿福去请来崔大夫,两个人是从另外临街那道门进的。   崔大夫本名叫崔方旭。   年纪不大,如今正是弱冠之年,医术却了得,又有一颗仁善之心,灵河百姓无不对他赞不绝口。   虞瑶也是得客人推荐才晓得这位崔大夫。   两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两岁,都恰逢容易生病的年岁。   请过崔方旭来为孩子们看得几次病,见他医术不错,后来逢孩子生病,便大多命人去请他。   一来二去也慢慢变得熟悉。   崔方旭在房间里为楚景玄查看伤势。   虞瑶和流萤留在廊下,耐心等一等崔大夫为其看诊的结果。   这么一等,等得许久。   原本由奶娘照顾的两个孩子由于奶娘要回家去,也被虞瑶和流萤带过来这处小院子里。   酒楼做事的小二中数阿福性子最为忠厚老实。   “娄将军”受伤需要照顾,虞瑶准备让阿福来做这事,比她和流萤方便。   带着宁宁、昭儿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崔大夫终于从房间里出来,虞瑶和流萤分别抱起一个孩子朝廊下走去。崔大夫也步出廊下朝他们走来,几个人很快碰面。   “崔大夫,不知那位公子的伤势如何?”   虞瑶温声询问崔大夫。   站在他们面前的崔方旭面露难色,迟疑中说:“倒无性命之碍……”   见他这般表情,虞瑶又问:“有何问题吗?”   “掌柜的,请容崔某冒昧一问。”   唇红齿白、气质温良的年轻郎君抬眼看她,“这位受伤的公子,是、是掌柜的熟人与否?”   “崔大夫几时看诊也喜欢打听这些了?”   流萤听言连忙笑道,又说,“今日劳烦崔大夫跑这一趟,既性命无碍,我们也安心,只不知是否要开药方?”   她打个哈哈把这个话题揭过去。   崔方旭会意,望着虞瑶的一双眼睛眸光闪烁两下,垂下眼道:“药方刚才已经开好交给阿福。”   “我已帮他处理过伤口。”   “过两日我再来查看他身上的伤势,顺便帮他换药。”   为昭儿看诊过不止一次,对昭儿这个孩子也可称得上一句熟悉。   在见到房间里那个年轻男人的时候,崔明旭便发现昭儿眉眼与此人相像。   只这些年一直见掌柜的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   原本以为……   可这个人近三年时间从未露面。   此番突然冒出来又自己故意将自己弄伤,掌柜的一个娘子,只怕斗不过这种心计深沉之人。   寻常情况下,崔方旭不会回头帮忙换药。   但这一次他觉得颇有必要。   “有劳崔大夫了。”听罢他这些话的虞瑶只微微一笑,颔首道。   崔方旭抬眸,视线飞快掠过被虞瑶抱在怀里的昭儿,复交待过一些要注意的事,背着药箱告辞。   小二阿福拿崔大夫开的药方去附近的药房抓药回来煎。   一应用什添置妥当,虞瑶让阿福留下照顾人,带着两个孩子和流萤一起穿过小门回后院,顺便关门落锁。   之后便仍如往常。   她们同宁宁、昭儿一起用晚膳。   用过晚膳,虞瑶在房间里面给孩子们讲故事,更迟一些又为两个人洗漱梳洗、哄他们睡觉。   直到两个孩子睡下了,忍耐许久的流萤拉着虞瑶问:“小姐有何打算?”   “那位娄将军……便让他住在小院子里吗?”   虞瑶轻唔一声:“难道应该将他赶走?”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流萤说,“只是没想到小姐愿意收留他。”   虞瑶失笑:“寺庙一次照面,他便自伤以图收留,若今日不顺从这个人的心思,改日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既然他没有伤害我们和孩子,且看他要做什么。”   “你也不必太忧虑。”   “阿福看着他呢,咱们过自己的日子。”   流萤瞪大眼睛:“自伤?”   “我见崔大夫吞吞吐吐,所以这么猜一猜。”虞瑶道,“若因剿匪所伤,大约崔大夫会直言。”   “且在成州受伤怎么也不至于到灵河县来。”   “再看一看罢。”   流萤便确定虞瑶果真觉出蹊跷。   却远远比想象的镇定平静,看不出丝毫的慌乱与无措。   被虞瑶态度感染,流萤定住心神点点头:“小姐说怎么样便是怎么样。”   “奴婢都听小姐的。”   虞瑶笑:“时辰不早了,我们也早些歇息。”   “奴婢去准备热水让小姐沐浴。”流萤也笑一笑,立刻接过话。   约莫半个时辰后,虞瑶和流萤相继陪着孩子们歇下了。   一夜安睡。   翌日一大清早,流萤采买回来。   她下厨做好早膳之后,送两份去一墙之隔的小院,其中一份是楚景玄的,另一份是阿福的。   酒楼的厨娘、小二们如常守着时辰过来,为酒楼今日开门做起准备。   虞瑶则在照顾着相继醒来的宁宁和昭儿。   帮他们穿好衣裳、净手净面,又把他们抱到桌边坐在靠背椅上。   流萤早上给他们蒸的蛋羹。   宁宁大一些,会自己用小勺子了。   虽然勺子用得不够顺畅,但是已经倔强不要别人喂饭。   虞瑶不强求。   干脆让她自己拿着小勺子慢慢吃,又专门给她做几个可爱的围嘴换着用,免得饭菜掉在衣服上,将衣服弄脏。   宁宁今天也不要人喂。   小手握住小勺子,舀了放凉不烫嘴的蛋羹卖力往小嘴里塞。   虞瑶一面看她一面喂昭儿用早膳。   这边其乐融融,那边一墙之隔,楚景玄看着摆在他面前的早膳,面容紧绷。   “吃啊,你快吃啊。”忠厚老实到有些迟钝的阿福,语气诚恳劝他,“流萤姑娘的手艺好,这牛肉面真的很好吃,你有伤更得吃饱一点身体才恢复得快。”   不说楚景玄的皇帝身份,哪怕他杜撰出的“娄将军”身份,阿福也不知情。   比不上旁人有眼色,亦辨别不出楚景玄身份暗藏玄机。   故而对待他,与对待旁人无异。   阿福只当自己照顾的这个人乃自家掌柜的好心救下的陌路。   楚景玄:“……”   心中郁结,昨夜辗转难眠,此时全无胃口,他掀开被衾,要下床榻。   “使不得!”   阿福见状连忙拦下他,“你伤未愈,崔大夫交待过,你这几日最好躺着。”   楚景玄看着一脸担忧的阿福,越发一口浊气堵在胸口。   本不耐烦,但转念想到这个人应是虞瑶信任的,索性假模假式盘问起他:“崔大夫是谁?”   阿福老实回答:“昨天请来帮你看伤的那个大夫就是崔大夫。”   “他和你家掌柜的有交情吗?”楚景玄又问。   阿福说:“崔大夫医术好,大家都爱找崔大夫看病。”   “小姐和少爷生病都是崔大夫看好的。”   楚景玄道:“我见过你家少爷。”   他大马金刀坐于床沿,问阿福,“你不觉得,你家少爷长得有些像我?”   阿福便认认真真端详起楚景玄。   过得片刻,阿福一脸恍然:“真的是!”   楚景玄慢悠悠道:“我怀疑,你家少爷是我的孩子。”   阿福一愣,听不明白:“为什么?”顿一顿又问,“你要是孩子他爹,那你怎么现在才出现?”   突来的问题令楚景玄脸色有刹那的僵硬。   他眸光变得黯然,却也未回避到底,只说:“是我以前不对。”   阿福仿佛听明白了,同情看着他。   又将那碗牛肉面端起来塞到他的手里,拍了下他肩膀:“那也还是得吃饭啊。”   楚景玄本以为和阿福之间一场对话能传到虞瑶的耳中。   想着或许她会有所反应,可强忍去见她的冲动,在这个小院子里困得一天,她始终没有露过面。   楚景玄便明白这是另一种煎熬。   虽然顺利被收留,虽然如今同她分明才隔着一堵墙,但却无异咫尺天涯。   这些年虞瑶不在他身边,他夜夜难以安寝,深夜自梦魇中醒来,看着空空荡荡的寝殿,只觉从未有过的孤寂。但心里总归存着几分希望,想他们再见面,没有往日里的那些阻隔,一切自然会好转。   然现下只觉得那种剜心刺骨的痛楚卷土重来。   他心烦意乱,想起在成州时虞敏那句“度日如年”,忍不住去想当年虞瑶在他身边是否也如此。   便又是一夜不得安睡。   熬到天亮,听见一墙之隔渐渐传出一些动静。   让阿福打来热水,楚景玄梳洗过一番,换身干净衣袍,将自己收拾得仪容齐整,去见虞瑶。   作者有话说:   把结尾的几百字修了下,不影响剧情。 第38章 书院   隔着一堵墙便是虞瑶和孩子们住的地方。   相连的那扇小门落了锁, 即便楚景玄有翻墙的本事也只能老老实实绕路。   好在灵河县不大。   从小院出来再走到酒楼只消一刻钟时间。   站在柜台后面的流萤看见出现在酒楼门口的楚景玄,心里一阵犯憷。   但这尊大佛终究得罪不起,便不得不迎上去。   视线扫过酒楼大堂, 不见虞瑶身影, 楚景玄沉声:“瑶瑶呢?”   流萤告诉他:“小姐出去了……”   “出去了?”   楚景玄眉心微拢,眸藏不悦, “你平日里便都这样让瑶瑶一个人出门?”   流萤噎一噎。   她和小姐如今过的是寻常老百姓的日子, 自不可能如从前那样奴婢成群,独自出门是常有的事。   然而眼前这位皇帝陛下似不大接受。   “小姐让奴婢留下来照看酒楼的生意, 孩子们也在家的。”   流萤委婉回答道。   自寺庙偶遇起,楚景玄便知虞瑶现下当自己是普通百姓那样过日子。   但他心里总觉得虞瑶不该过的这种生活。   一如每次想起她失去记忆忘记他, 也有种虚幻的感觉,如眼前被迷雾遮蔽, 事事看不真切。   偏偏全都是事实。   楚景玄沉默一瞬又问:“瑶瑶去哪了?”   “去书院教小娘子们读书识字。”流萤谨慎说, “小姐做这件事已经有一年多时间。”   问出虞瑶去向,楚景玄抬脚便走。   流萤一怔, 想起当年旧事, 暗叹一口气, 复见阿福回到酒楼, 思索片刻仍是让他跟着去书院看一看情况。   灵河县仅有一座略大一点的书院,名为百川。   坐落在灵河县的北面。   楚景玄寻到百川书院以后,没有费太多的功夫便找到虞瑶。   她今日打扮得比前两天更素净,月白衣裙,未施粉黛, 只以一根木簪绾发, 有种飘飘然的意味。   学堂里坐着许多的小姑娘。   她们仰头看虞瑶, 眼睛里闪烁着钦佩与羡慕。   楚景玄站在外面不会惹虞瑶注意的地方, 隔窗看她,听她一字一句缓缓念着书籍上的句子。   手中捧着书册子的小娘子眉目温婉,唇边有浅浅笑意。   与小姑娘们交谈时,一笑起来,如花似玉的面庞流露出别样的鲜活灵动。   楚景玄看得痴怔。   直到一堂课结束才勉强回过神。   他收回视线,离开廊下,走到庭院里一株枇杷树附近。   橙黄的果子累累挂在枝头。   楚景玄在枇杷树前来回踱得几步,等着虞瑶出来,当下却见一个年轻男人先一步将她拦下。   虞瑶看着那个年轻男人,脸上露出温和的笑。   这一幕太刺眼,楚景玄眸光微沉,一刻也按捺不住,抬脚朝虞瑶走过去。   ……   虞瑶从学堂出来便听见有人喊她。   抬眼见是在百川书院教书的夫子孟韬,一时互相见个礼,她微笑问:“孟夫子可是有事?”   时年二十四岁的孟韬气质温文、举止儒雅,是书院最受学生欢迎的夫子。   虽平常在百川书院教书,但却是名副其实的举人老人。   虞瑶初来书院便曾听闻他在多年以前便考中乡试,早已取得入京参加春闱科考的资格,只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入京去赶考,情愿窝在小县城里教书。这是孟韬的私事,她谈不上好奇也不多打听。   “也没有什么大事。”   孟韬笑容温雅,“只端午将至,想问一问瑶娘,初五那日可要一道去河边观看龙舟比赛。”   虞瑶来到灵河县,她用生母沈氏之姓,没有改名,对外报上姓名称沈瑶。   便有不少人喊她一声瑶娘。   两个孩子取名也干脆都用的“沈”这个姓氏。   宁宁大名沈燕宁,昭儿大名沈昭。   对“瑶娘”这个友善中带着客气的称呼,虞瑶向来不抗拒。   她正欲开口婉拒孟韬,余光瞥见有人朝廊下走过来,多看一眼,发现是那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娄将军”。   孟韬注意到虞瑶的目光一道望过去。   见一名身量修长、眉眼难掩贵气的年轻男人走近,又一双眸子紧盯着虞瑶,不由蹙眉。   “阁下面孔陌生,不知今日前来百川书院所为何事?”   脚下微动挡在虞瑶面前,孟韬客客气气开口,目光里全无畏惧之色。   不欲令孟韬无辜牵扯进麻烦中,虞瑶从孟韬身后走出来,先对孟韬说:“孟夫子误会,这是娄公子,应是来寻我的。”复问楚景玄,“娄公子怎么来书院了?”   这是他们经年重逢之后,虞瑶对他说的第二句话。   楚景玄低头,与虞瑶四目相对,英俊眉眼不自觉染上温柔之意。   “流萤说你在百川书院,我便寻来了。”   他语声和煦回答。   孟韬视线不动声色在虞瑶和楚景玄之间转得两圈,维持着面前笑意说:“原来是瑶娘的朋友。”   便冲楚景玄一拱手,“在下孟韬,是百川书院的夫子,娄公子,幸会。”   楚景玄懒得看他甚至懒得搭理他。   但当着虞瑶的面,不想让虞瑶以为他是无礼之人,也耐着性子勉强敷衍孟韬一句“幸会”。   孟韬倒是好脾气。   觉出楚景玄对他的不喜,只含笑对虞瑶道:“方才所说之事,瑶娘考虑好了再回我。”   当下道自己有其他事须得忙,先行告辞。   孟韬走后,虞瑶自顾自抬脚步出廊下,楚景玄立即跟上去。   “娄公子来书院寻我,是有事吗?”   走出去一段路后,虞瑶公事公办的一句话飘过来。   楚景玄的目光始终落在虞瑶背影,这会儿只觉得怎么看她也看不够。   听见她客气中带着冷淡的话,斟酌了下,摇了摇头,反应过来她看不见又补上一句:“没有。”   不妨走在前面的虞瑶停下脚步。   楚景玄没收住步子,两个人一下子离得极近,虞瑶险些撞上他。   见她后退两步要同他重新拉开距离,又身形跄踉,怕她摔倒,楚景玄伸出手臂扶住她的腰,帮她稳住身形,当即收回手臂,也退开两步。   楚景玄的动作太快,虞瑶没来得及挣扎,他已然松开手臂。   便谈不上有故意轻薄之意。   虞瑶抬眸看他,见他目光脉脉,心下虽有些别扭,但终是与他道一声谢。   随即道:“娄公子既无事,便请回罢。”   楚景玄问:“你呢?”   虞瑶平平静静答:“我在书院仍有事要办。”   依旧客气疏离之至的语气。   落在楚景玄耳中却令他嘴角弯一弯,他喜欢瑶瑶和他说话。   “好。”   几息时间,他颔首,“我先回去。”   虞瑶听楚景玄语声温顺,仿佛她对他下令,他乖乖听从,更觉别扭。   只也不便多说,她看他一眼,转身走向廊下。   楚景玄目送着虞瑶慢慢走回廊下,转眼被一群小姑娘团团围住。   他是要走,又觉不舍,想再多看她两眼。   最后脚下挪不动步地站在远处看得虞瑶许久,见她与小姑娘们又回到学堂里去,楚景玄才终于舍得离开。然而转身先瞧见一名珠围翠绕的妇人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走向学堂,身后跟着一众小厮家仆,来势汹汹,不知要做什么。   他不是管闲事的性子。   但虞瑶在这里,楚景玄不甚放心,没有即刻离去,便发现那名妇人直奔虞瑶在的地方。   虞瑶正准备给小姑娘们上另一堂课。   廊下传来一阵骚乱,她偏过头,见是钱夫人,皱一皱眉,走了出去。   钱夫人是灵河县张员外的妻子。   虞瑶与她曾见过两次面,但无什么来往。   “钱夫人。”   同眼前的妇人问过一声好,虞瑶道,“书院正是上课的时候,钱夫人带这许多人来,只怕扰了学生们读书。”   钱夫人哼笑,看虞瑶的一双眸子里又是鄙夷又是厌恶。   “就是要当着这帮孩子们的面,让他们知道,你究竟是什么货色!”   她一面说一面扬手,便准备打人。   然而一巴掌没能落下去,被人握住手臂,一愣之下,被大力一推,整个人身形不稳,往后倒去。   只她周围丫鬟婆子多。   见钱夫人要摔,立时七手八脚把人扶住。   楚景玄挡在虞瑶面前,冷冷看着这个有胆子对虞瑶放肆的妇人。   钱夫人也不意会有人对她动手。   稳住身形定睛一看,见是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正当怒气汹涌时,她只管指着虞瑶破口大骂:“你果真是个……”淫、妇二字尚未说出口,钱夫人右腿膝盖一疼,又左腿膝盖一疼,在楚景玄一个侧身时,“扑通”便跪在虞瑶面前。   虞瑶讶然,却晓得是楚景玄作怪。   她朝楚景玄望过去一眼,又见他气势逼人、语气不屑说:“今日能跪她一跪,也是你的福气。”   钱夫人不知自己膝盖被什么东西狠狠打中,疼得厉害。   当下发髻松散跪在虞瑶面前,滑稽异常。   原本想说的话少了气势,她心里窝火,见楚景玄拽着虞瑶要走,钱夫人喝道:“把他们两个人给我抓起来!”   小厮家仆们一拥而上,书院里包括孟韬在内的不少人也已经赶过来。   演变成一场混战。   楚景玄的身手对付几个小喽啰自然不在话下。   只被他护在身后的虞瑶少见这种场面,又记得他身上有伤,难免心惊肉跳。   一刻之间,钱夫人带来的小厮家仆纷纷倒在地上“哎哟哎哟”的叫。   发觉楚景玄不大好惹,倒怕他对她也动手,顾不上撂下两句狠话,钱夫人狼狈的逃离书院。   虞瑶得以从楚景玄身后绕到他身前。   她微拧了眉看着他:“你怎么样?身上的伤可还好?”   楚景玄心中一暖。   没来得及回答,又见虞瑶转头去看朝他们走来的孟韬。   当瞧见孟韬的嘴角有血迹时,她两步上前:“孟夫子,你受伤了。”   楚景玄刹那间面色阴沉,眸光如刀盯着孟韬。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的结尾狗子那几百字修了下,不影响剧情,摸摸! 第39章 审问   方才一场混战, 孟韬被卷入其中。   他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应付不来这种场面,便挨了揍。   毕竟那位钱夫人明摆着冲她来的。   书院遭受一场无妄之灾, 虞瑶心有歉疚, 不免关心两句孟韬的情况。   “不碍事。”   孟韬目光温和,抬手擦去嘴角血迹, 想露出个笑容让虞瑶放心又牵动伤口, 那笑很是牵强。   虞瑶更觉得过意不去:“记得马车里有伤药,我这便去取来。”   她转身要走, 孟韬伸手想去拉她胳膊:“不用麻烦。”   尚未碰到虞瑶的一片衣角便被劈手打落。   孟韬微怔下抬眼,见楚景玄横在他和虞瑶中间, 继而伸手将虞瑶拉到自己身后,双眸淬了冰似的凉湛湛看他。   “孟夫子不是饱读圣贤书吗?”   “难道连男女授受不亲这么基本的礼矩也不清楚?抑或是假装不清楚?”   楚景玄语含讥诮。   孟韬看着他, 面色微沉, 明白此人故意找茬,便道:“娄公子既知礼守礼, 当放开瑶娘才是。”   楚景玄觉得孟韬当真可笑得紧。   他和瑶瑶是夫妻……念头刚在脑海浮现, 又被虞瑶不认得他的现实击溃。   刹那的沉默换来虞瑶挣脱他的手掌。   楚景玄掌心一空, 听见虞瑶对他道:“娄公子, 你先回去罢。”   虞瑶是不知道楚景玄在做什么。   她虽感谢他方才舍身相护,但也不喜他这般莫名其妙生事。   “孟夫子,我先去取伤药来。”   虞瑶对孟韬微微颔首示意,先行离开此处,没有再看一旁的楚景玄。   被忽视的楚景玄双眸不由追随虞瑶身影而去。   只他立在原地, 身形依旧高大, 周遭却萦绕着一种难言的落寞。   孟韬没有多理他。   闹过一场, 四下乱哄哄的, 学生们虽然被拦在学堂里没出来,但个个凑到窗边探着脖子看热闹。   孟韬和书院其他人一起重新组织学生们温书。   又喊来平常负责书院洒扫的奴仆将庭院稍事清理一番。   虞瑶取伤药回来见楚景玄不在也未多想。   把药交给孟韬后,书院山长便派人来喊她去一趟,她便又去见山长,旁的事暂且先搁下了。   钱夫人为何带人来书院闹事,虞瑶不大清楚。   她不记得自己几时得罪过钱夫人。   但在书院里发生这种事,总归会带来一些不怎么好的影响。   山长苦口薄心,为书院着想,虞瑶理解。   何况说不准那钱夫人今日心有不甘,下次还会来书院。   闹起事耽误的是读书识字的学生们。   当初能够同意让她一个女子来书院为小娘子们授课已经称得上开明。   不想让山长为难,虞瑶接受最近暂不来书院,待弄明白今日之事前因后果以及这场风波彻底过去再论的提议。   忙忙碌碌,待书院这些事处理妥当已是下午。   虞瑶回到酒楼,见阿福在酒楼里帮忙,终于记起“娄将军”这一号人物。   她把阿福喊到跟前:“娄公子呢?”   阿福摇摇头:“不知道啊,从书院出来以后他就找不到人了。”   流萤已从阿福口中听说书院里发生的事。   见虞瑶回来,她拉着虞瑶看一看,确认没有受伤方道:“娄公子从早上出去便不曾回过。”   虞瑶皱眉:“没回来吗?”   “没有。”阿福再一次摇头,“掌柜的,我去小院子看过,没有人,可能是走了吧。”   走了?   虞瑶眉心微蹙,却没有太纠结这个人的去向。   总归是一个大男人,自会照顾自己,见他在书院也颇行动自如。   便略过楚景玄的去向这个问题。   和流萤说得些书院的情况,虞瑶先行回后院去看孩子。   ……   灵河县县衙。   县衙后院里一池荷花在夏日里开得正好。   日光自天幕倾斜而下,为池中碧叶映衬间的粉白花朵镀上一层淡淡金色光芒,显出别样的娇艳。   一袭锦袍的楚景玄坐在池边水榭中。   他看着池中荷花,不紧不慢转着指间的白玉扳指,听县令禀报钱夫人情况。   “所以一个员外的妻子却有胆子带人闯进书院闹事。”   听罢县令说明“钱夫人”情况,楚景玄转动扳指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问,“你这个县令是怎么当的?”   “整个灵河县只有百川书院略大一些。县城里大半孩子在那里读书习字,今日是钱夫人闹事,明日来个别人,这书院还要不要教书了?他日若去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呢?是不是非要闹出人命来,你这县令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灵河县的县令名唤孟斌。   孟斌也不知这么一个小县城为何把本该远在京城的皇帝都给招来了。   百川书院有人闹事,县衙尚未接过报案,他也不知情况,反而皇帝忽然出现在县衙问起此事……字字句句说得严重,根本是容不得半个字的辩驳。   摸不透眼前这尊大佛心思。   孟斌只能扑通跪下:“下官知罪。”   楚景玄看他一眼。   孟斌又道:“在下官的治下却有人如此肆意妄为,实乃下官失职。”   “下官即刻派人去捉拿钱氏归案。”   “并严加审问,令她供认出去百川书院闹事的缘由。”   话说罢,孟斌迟疑过一瞬,仰头去看楚景玄。   楚景玄淡淡道:“朕亲自审问。”   孟斌心神一凛当即行礼告退,从水榭出来,命捕快去捉拿钱氏。   楚景玄坐在水榭里,常禄躬身立在他的身后为他添茶。   四周皆有侍卫在守着。   常禄便趁这会儿功夫将几桩要紧事一一禀报。   楚景玄坐在太师椅里,一双眸子目光幽幽望向水榭外池中荷花。   “往后便将奏报送去朕住的地方。”   楚景玄现下住在虞瑶安置他那处小院子里,往后将奏报往那个地方送去,无疑存着长住的意思。   常禄听言,心思转动,低头应诺。   又过得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去书院闹事的钱氏被押回县衙。   县令孟斌带捕快把钱氏押到后院水榭外。   钱夫人本带人去书院找虞瑶的麻烦,反将脸丢尽,自心中郁愤。   却未想自己会被县令下令捉拿。   她稀里糊涂被押到县衙,被迫跪在水榭外,仰头去看水榭里的那个人,没看清楚脸,只觉出一种令人生畏的威压。又见县令孟斌对其毕恭毕敬,心下茫然。   “把她押上来。”   直至楚景玄低沉冷凉的话从水榭传出,钱夫人愣住,僵硬着身子转过脸去看县令孟斌。   她才意识到书院里护着虞瑶那个年轻男人乃是她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连灵河县的县令都对这个人恭恭敬敬……   不待钱氏想出个所以然,她被押进水榭,跪在楚景玄面前。   楚景玄斜睨她一眼,目光凉薄,却慢条斯理开口:“说一说吧,为什么去书院闹事?”   分明是夏天,钱氏却身上发凉。   她战战兢兢、支支吾吾:“民、民妇,是、是去……”说不出句完整话。   楚景玄眉眼浮现不耐。   孟斌见状,便厉声道:“大胆刁妇,还不速速招来!”   钱氏脸色惨白,颤抖着唇一一交待。   只她心里认定虞瑶也有错,言语之间难免带着贬损,而事情说来不复杂。   钱氏与张员外膝下有一宝贝儿子,未及弱冠。   自见过虞瑶一面,念念不忘,更时时在府里叫嚷着非虞瑶不娶。   媒婆上门来为她儿子说亲却无不被轰出去,钱氏心中不快。若虞瑶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她疼爱儿子,自张罗着上门提亲,可那是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啊!   钱氏便想要给虞瑶点颜色瞧瞧。   是以有今日之事。   而选在书院是为让虞瑶脸面无存、从此在灵河县待不下去。   没想到,变成现下这般……   “你儿子不知检点觊觎别人的妻子,你不想着对自己儿子严加管束,反倒去找别人的茬。”   楚景玄冷冷一笑,“那就把你儿子也押来。”   钱氏大惊,连忙磕头求饶:“不可,万万不可,求大人高抬贵手。”   楚景玄似饶有兴致:“为何不可?”   不待钱氏开口,他又道:“你那儿子虽在外人眼里是痴呆,但在你眼里却能引得小娘子勾引他,想必也是个非同凡响的痴呆,倒正好叫百姓们开开眼界。”   “是民妇的错,都是民妇的错。”   钱氏不停冲楚景玄磕头,“民妇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民妇儿子的事啊!”   楚景玄颔首:“好啊,你打算怎么一人做事一人当?”   “民妇明、明日便登门去向沈娘子赔罪……”颤颤中话说出口,钱氏又连忙改口,“今日!今日便去!”   “赔礼谢罪当然要,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   楚景玄漠然道,“你那些妄图污蔑人清白的污言秽语也照样要罚。”   他抬眸朝着孟韬看去。   孟韬道:“口舌之祸理当掌嘴。”   “那就掌嘴一百。”楚景玄轻飘飘做出决定。   孟韬不敢怠慢,即刻命人将钱氏拖到水榭外面去掌嘴。   水榭外很快响起钱氏惨叫。   楚景玄似没有听见,屏退孟韬,眉眼间浮现疲惫,喃喃道:“瑶瑶情愿过这样的生活吗?”   “若在宫里……”   倏然想到什么,楚景玄蹙眉问常禄,“瑶瑶往日在宫里是不是也会被搬弄口舌是非?”   常禄斟酌着不敢随意接话。   楚景玄又沉声道:“朕要听实话。”   “似乎……是的……”常禄躬身委婉回禀,“虽说当时有太后娘娘为皇后娘娘撑腰,但太后娘娘那些年常在病中,许多事无心操劳,兼之陛下去凤鸾宫次数不多,与皇后娘娘见面也不多,难免叫爱搬弄是非的在背地里嚼舌根。”   楚景玄不言,目中颓然之色愈盛。   许久,久到水榭外已听不见钱氏半分哭喊之声,他语声低迷,怔怔道:“难怪瑶瑶不想要朕。”   作者有话说:   最迟十二点有二更。 第40章 误解   虞瑶回到后院过得一会儿, 宁宁和昭儿相继午睡醒来。   她便陪两个孩子坐在铺着竹席的地上玩诸如陶响球、拨浪鼓之类的玩具。   拨浪鼓欢快的声音时不时伴着银铃笑声响起。   宁宁和昭儿玩得开心,虞瑶面上也有笑,一时将书院的事抛在脑后。   直至听见门口传来流萤的声音。   虞瑶偏头去看, 见站在门口不进来的流萤双眉紧皱, 觉出有事,便让奶娘照看孩子, 起身出去。   “小姐, 你快去看看罢。”   流萤声音放得很低,语声却透出些许的急切。   虞瑶问:“怎么了?”   “钱夫人来了。”流萤飞快解释, “据说是来和小姐道歉的。”   虞瑶便和流萤一道往外走。   流萤又说:“县衙的捕快押着她的,我瞧她一张脸, 脸颊肿得老高,满是血痕, 估摸她在县衙受过刑。”   毕竟流萤是大门人家出来的丫鬟, 又在宫里待过许多年,不少手段都见过。   钱夫人脸上的伤, 她看上两眼便知是被掌嘴打出来的。   流萤自然而然想起楚景玄。   暗暗猜测是他去为她家小姐做得一回主, 才叫钱夫人受了罚, 并且这么快便主动登门赔罪。   虞瑶并没有想到楚景玄身上去。   听流萤说起捕快和县衙, 她记起书院有人说应该报官,只想起孟韬。   灵河县的县令孟斌正是孟韬的亲生父亲。   虞瑶以为是孟韬暗中帮忙。   从后院出来,和流萤一起穿过大堂至酒楼门口,见到钱夫人,虞瑶才算真正明白流萤所说的话。   钱夫人的脸几是毁了, 不是受过刑也弄不出这样的伤。   正因钱夫人一张脸变成这幅模样, 又被捕快押着, 不待虞瑶出现, 酒楼门口已聚集着不少凑热闹的百姓。   而虞瑶出现在酒楼门口,钱夫人见到她,更直接在她面前跪下。   “沈娘子,今日是我不该去书院闹事,妄图毁你的清白。”   “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吧!”   围观的百姓们听见钱夫人的话,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虞瑶看着钱氏,一时没有开口。   即便到得现下她来赔礼谢罪,虞瑶依旧不清楚她为何跑去书院找她麻烦。   只看起来,那样的事应当不会再发生了。   何况有这么多眼睛在看着。   今日钱夫人这般,兴许也能让其他想招惹她的人歇了心思,对她来说,确不失为好事一桩。   押着钱氏来酒楼的捕快得过吩咐,在钱氏话音落下后,冲虞瑶一拱手道:“沈娘子,钱氏妄图仗势欺人,已受惩处。往后若再遇到这种事,还请沈娘子命人来县衙报案,孟大人定秉公处理。”   虞瑶与捕快回以一礼道:“今日也谢过孟大人秉公为民。”   复顺水推舟,“既钱夫人已受过惩处,我亦不再计较今天之事,只望往后相安无事。”   如是客套过几句话,虞瑶请捕快入酒楼喝茶。   捕快推辞,又押着钱夫人离开,围观的百姓们未几时陆陆续续散去。   “真不知钱夫人为何忽然针对起小姐。”   看着捕快走远,流萤陪虞瑶往回走,声音里有抱怨,也有不解。   虞瑶想起钱夫人刚刚一句“妄图毁你清白”。   在书院时,那些钱夫人大约本来想要说的话其实没有说出口,因为……在准备说的时候,骤然跪倒在她面前。   虽然钱夫人没能说出来,但凭着话中意思,并不难猜。   虞瑶更不记得自己几时招惹过钱夫人家中其他人,当真是一场飞来横祸。   “也罢。”   虞瑶握了下流萤的手,“总之她往后应是不敢了,我也未受委屈。”   “反倒是书院里大家受我牵连。”   “还闹得要孟夫子私下帮我讨回这个公道。”   流萤听言微愣,偏头去看虞瑶,见她是真心认为孟夫人出手相帮,一时犹豫是否要提起楚景玄。   想一想,到底没有说。   她也不过是猜测。   倘若猜错了呢?再则想起自家小姐从前在宫里受过的委屈,也不想多提了。   “明日我下厨亲自做些糕点当作谢礼,去和孟夫子道谢。”   虞瑶兀自琢磨事情,没有注意到流萤的表情,只念着要准备好哪些食材。   流萤回过神,将虞瑶的话一一记下。   “好,奴婢待会便让厨房将这些东西提前准备妥当。”   而楚景玄处理过一些紧急要务回到小院,已是天上中天时。   他走到那扇紧闭的院门外,伸手想去推开院门,却发现被从里面上了闩。   一个白日不在竟便已将他拒之门外?   楚景玄心头一哽,闭一闭眼,深吸一口气,忽听得门内有脚步声,随即是门栓松动的声音。   阿福从里面打开门来。   见站在外面的人果真是楚景玄,他诧异中笑道:“娄公子,您没走呀。”   说话间也让开路。   楚景玄以为是虞瑶认定他已经离开,冷着一张脸迈步入内。   阿福重新闩门,快步跟在他身后:“我以为你白天走了,但掌柜的说让我晚上稍微留着心,没成想你当真回来了。站在外面怎么也不敲门?若不是我像听见有动静看一眼,你不知要去哪里落脚。”   楚景玄听着阿福的话,回头问:“你家掌柜的让你在这里等着的?”   阿福点头:“对啊。”   楚景玄心情稍霁。   他朝一墙之隔的那处院子望去,见瞧不见多少光亮,猜虞瑶已经睡下,便也梳洗休息。   及至第二天。   虞瑶从阿福口中得知楚景玄夜深回到小院,也未多言。   她亲自下厨做好几样糕点。   出门之前,回房换过一身衣裳,不经意瞥向蔷薇花架时想起楚景玄,略一迟疑,仍去隔壁小院看一看他。   楚景玄正在窗下那张书桌前看奏报。   暗处有护卫在,不必担心小院有莫名其妙的人闯进来。   听见门外传来动静,以为是阿福,他脚下未动,直至虞瑶的声音在廊下响起,他一怔,霍然起身,快步走到门边,打开房门。站在廊下的虞瑶抬眼望去,立时对上楚景玄目光灼灼的一双眸子。   “瑶瑶……”   脱口而出的称呼换来虞瑶皱眉,楚景玄不得不改口,“瑶娘。”   他昨日听见那个孟夫子便是这样喊她的。   虞瑶却仍皱着眉淡淡道:“娄公子叫我沈娘子便可。”   楚景玄面上笑容一滞,没接她的话,只问:“特地过来,是有事找我吗?”   虞瑶道:“也没有什么大事。”   “昨日在书院,多谢娄公子舍身相护。”   “我让阿福去请崔大夫,晚些崔大夫会来帮你看诊,同你说一声。”   楚景玄垂眸,默一默道:“一点小伤罢了。”   “那待养好伤以后,”虞瑶平静说,“娄公子便该离开了吧?我这小院也不能总让公子住着。”   “瑶瑶,你赶我走?”   楚景玄愕然看着虞瑶,不敢相信她来寻他只是因为希望他离开。   “请娄公子自重。”   虞瑶拧眉,缓过一口气道,“你我素昧平生,那日见公子受伤昏倒在酒楼前,是以出手相救。”   “可娄公子终究不是灵河县本地人,想来有家要回。”   “若迟迟不回,娄公子家人不担心吗?”   几句话说得楚景玄郁极,心口闷堵。   他这几日,怕会无意惹她厌烦,小心翼翼,说话行事不敢有丝毫的逾矩。   以为能换她多容他些日子。   结果换来的是她一面道谢一面开口赶人。   楚景玄缄默。   好半晌,他才闷声说:“沈娘子放心,我没有家人,不会有人担心我。”   他的母妃血崩而亡,他自幼养在虞太后膝下。   虞太后对他所有的教导是要他听话,自不会有几分的母子温情。   他的父皇同他也没多少父子亲情。   更不提这些人已不在人世。   便是唯一亲近些的弟弟,不也帮着她出逃,将他蒙在鼓里?   想要珍惜的人,也没能好好珍惜……   虞瑶却不想会从楚景玄口中听见这样的回答。   不意触及他伤心事,见他低落,想宽慰又不知从何宽慰,反被弄得语塞。   “抱歉。”   虞瑶话语比刚刚委婉了些,“只娄公子在这小院住着终非长久之计,须得早做打算为好。”   楚景玄不置可否。   他看一看虞瑶的打扮,问:“要出门?”   失忆归失忆,楚景玄发现她有些习惯是没有变的。   譬如要见的人时候,喜欢打扮得端庄些,私下里则会稍微随意。   虞瑶微讶,不知他怎么瞧出来的,并未否认:“是要出门去书院一趟。”   也没有多解释是去做什么。   再提醒过一句崔大夫晚些会来为他看伤,虞瑶便走了。   但楚景玄依然得知她去书院的原因。   阿福去请崔大夫,恰逢崔大夫有事在身要晚些过来,他先行回小院。   见到楚景玄,无意提起昨天书院的那一桩事。   阿福说:“掌柜的今日是专程去书院和孟夫子道谢。似乎那钱夫人能被县令老爷抓去,受罚认罪,就是孟夫子相帮,所以掌柜的亲自下厨做了糕点作为谢礼。”   楚景玄不想自己会为他人做嫁衣裳。   他克制着脾气,冷声问阿福:“是孟夫子自己说的?”   “不是啊。”   阿福笑,“可孟夫子是县令老爷的亲生儿子,不是他帮忙,县令老爷怎会那么快就抓人审了?”   楚景玄才想起灵河县的县令叫孟斌。   他心中憋闷至极,不知如何发作,想到虞瑶去给那姓孟的送亲手做的点心便焦躁不已。偏又没法子阻拦,没法子解释,心下越是憋着一口气。   另一边。   虞瑶到得书院,找上孟韬向他道谢的时候,忽然得知自己谢错了人。   不是孟韬……   她拧眉想着,终于,还是记起了楚景玄。   作者有话说:   二更=v=   过了零点就生日啦,想厚着脸讨一句祝福(探头   顺便开了个抽奖,订阅率满足自动参加,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41章 盘缠   百川书院中, 庭前阶下,树影婆娑。   孟韬和虞瑶站在清凉树荫里,他看着虞瑶眉心微蹙, 又有清风拂面, 吹得她鬓边碎发微乱。   当从眼前的人口中听见道谢之言起,孟韬便知虞瑶误会了。   昨日出手去帮她讨回公道的人并不是他。   若昧着心却也可以默许不否认。   但孟韬不愿意如此, 更不提太过容易被拆穿。   “我得知钱夫人登门去与你赔礼道歉的消息时尚在书院。”   “故而, 昨日之事确非我相帮,不敢承瑶娘一声谢, 更不能无功受禄,收下瑶娘的谢礼。”   孟韬徐徐对虞瑶说道。   只内心一样记起昨日同在书院的“娄公子”。   他回府以后, 询问过自己父亲其中因由,然而父亲闪烁其词, 在他面前照样没有一句明确话语。   与底下的人打听也未能打听出什么。   孟韬当即敏锐意识到那个暗中出手的人身份非同寻常。   随即如虞瑶这般, 不由想起“娄公子”。   哪怕不是“娄公子”,另外一个与眼前娘子有关的推断却不会受到影响。   能与身份非常寻常的人扯上关系, 瑶娘……身上想必有些秘密。   其实初初见到她时心里便有这种直觉了。   单论她的见地、谈吐已非寻常人家能养得出来的, 不说她云鬓娇艳、雪肤花貌, 又俨然十指不沾阳春水。   纵然温和有礼, 和善可亲,也掩藏不住骨子里流露出来的那股贵气。   怎么看怎么像出身于世家贵胄。   只她不似逃难而来,从来不曾东躲西藏,坦坦荡荡在灵河县扎根,开一间酒楼, 养着两个孩子。   此外, 三年间, 一直事事平静如水。   他便渐渐认为她或是经历家中落魄方以至此。   而今……   钱夫人的事虽谈不上大事, 但这几年的平静只怕注定要被打破。   不知她可嗅见山雨欲来的气息。   “瑶娘。”   念头转动不过几息时间,见虞瑶微微走神,孟韬重又开口,“还是将这些糕点拿回去罢。”   有些晃神的虞瑶被他的话拉回思绪。   她莞尔一笑,只道:“那便拿给书院的孩子们吃吧。”   “孟夫子,此事是我的疏漏。”   虞瑶对孟韬说,“耽误孟夫子的事情实在抱歉,我便先行告辞了。”   “瑶娘请留步。”   眼看着虞瑶抬脚欲走,孟韬开口留下她。   待她重新转身,孟韬上前一步,低声:“虽觉得有些唐突失礼,但想起昨天之事,仍心有忧虑。”顿一顿,他问,“昨日的那位娄公子,不知究竟是什么人?”   听言,虞瑶抬眸去看孟韬。   分明她面色平静,但此时被她无波无澜的一双眸子看着,孟韬便是看出她隐隐的不悦。   孟韬立时后悔自己探究她的私事。   以他的身份,的确不该这样过分关心她与什么人来往。   “是一个故人。”   虞瑶语声如常,用温和的语调对孟韬说。   如此的一句答复像说了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有说,但孟韬不便追问。   他颔首,放虞瑶离去。   虞瑶把带来的糕点留给书院的孩子们后才准备回酒楼。   快要从书院出去的时候却被人从后面追上来。   “瑶娘且慢,山长说要见你。”   身后传来的声音令虞瑶停下脚步回过头,见一名夫子气喘吁吁来追她,当下随这夫子去见山长。   昨日见书院山长因钱夫人之事,今日见山长仍与昨日之事有关。   乃至也同样关乎她在书院授课一事。   山长道:“钱夫人上门与你赔罪道歉我已听说,既有孟大人为你主持过公道,便谈不上对书院有何不好影响。你若得闲能来授课,只如往常即可,无须顾虑。”   虞瑶一时未应声。   山长见状问:“是有什么问题?”   虞瑶微微一笑说:“没有什么问题,山长的意思,我明白了。”   “后日我会如常过来书院的。”   山长颔首“嗯”一声。   虞瑶与他告辞,走出去几步却忍不住回身,迟疑中说:“有一事心中不明,望山长如实相告。”   山长问:“何事?”   虞瑶慢慢道:“昨日,是有人找过山长吗?”   山长似不意从她口中听见这样的话,一愣之下,失笑摇头:“沈娘子何出此言?烦请沈娘子不必多心,昨日让你暂勿授课,并无他意,只担心孩子们受影响,变成那样于你绝非好事,更不至于有人特地上门来说情才改变主意。”   “书院的夫子们来为你说情的确实有。”   “除此之外,便没有了。”   铮铮坦然话语令虞瑶心弦稍松。   她一笑,温声道:“是我多思多虑了,请山长见谅。”   “无妨。”   山长面上浮现宽容笑意,宽慰过她两句不必在意钱夫人的事,未再多留。   回酒楼的路上,虞瑶心神才转到楚景玄身上。   昨日之事既非孟韬出手相帮,那么帮她的极有可能便是这个人了……   这意味着此人身份不寻常。   自那日流萤道他确为“故人”起,她嗅出过去的事恐再找上门,现下更确认与过去的事情有关。   只她忘却前尘便因不想与往昔再生纠葛。   短短几日,被迫承情,这个人又能轻易使唤得动县令。   若下一次又遇到什么麻烦,说不得不小心要欠下更多的人情,更说不清。   她不想这样。   为今之计便是让他早些离开了。   虞瑶没有怎么纠结,心下已经做出决定。   因而回到酒楼,她未歇息,径自去那小院子找楚景玄。   崔方旭也正巧来为楚景玄看诊。   两相碰面,虞瑶与崔方旭问一声好,崔方旭含笑应声:“瑶姐姐。”   两个人才打过招呼,原本待在房中的楚景玄推门而出。   虞瑶望向他:“娄公子,崔大夫来看诊了。”   该看诊便要看诊。   有些话,迟上一刻两刻说也不妨碍。   反倒楚景玄紧抿着唇,幽怨看一眼虞瑶,方才依言又回到房间。   崔方旭跟在他身后也进去。   虞瑶没有离开,在小院子里等着崔方旭出来。   殊不知房中崔方旭与楚景玄气氛僵硬,崔方旭对楚景玄颇为防备,而楚景玄看崔方旭很不顺眼。   前有孟夫子,后有崔大夫。   同为男人的楚景玄很容易便看懂他们眼中暗藏的一些情愫。   上一回崔方旭为他看诊,未免虞瑶不相信他身上有伤,他尚算配合。   今日他却无意再让崔方旭查看他身上的伤势。   作为大夫的崔方旭心思纯善,见楚景玄连手也不愿意伸出来,耐下性子与他讲道理:“瑶姐姐请我来为你看诊,烦请你配合一些,不要浪费瑶姐姐好心。”   楚景玄咂摸了下“瑶姐姐”这个称呼,似笑非笑:“我却不知瑶瑶几时多出一个弟弟了。”   “你们何年何月结拜的姐弟?”   崔方旭被他讥讽的话轻易闹得耳根泛红。   但竭力撑起点气势,反问道:“与你有何关系?你又是瑶姐姐什么人?”   楚景玄斜睨崔方旭,慢条斯理转一转指间的白玉扳指。   他悠悠道:“你不是常为两个孩子看诊?难道半点儿看不出来,昭儿那孩子眉眼与我生得像?”   崔方旭瞠目。   楚景玄说:“瑶瑶可不是寡妇,我和她也从来没有和离。”   崔方旭是发现了。   正因发觉昭儿那个孩子和眼前的男人眉眼相像,他方对这个人生出警惕。   此时听楚景玄振振有词,崔方旭眉心微拢:“姑且你没有撒谎,那为何瑶姐姐独自带着孩子在灵河县三年?你可知女子生产多么不易?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又多少艰辛?瑶姐姐如今在此地生活安稳,你此时冒出来究竟想做什么?”   被崔方旭连声质问,楚景玄一时间面沉如水。   之前那一股气势反弱下去。   见他不语,崔方旭更质问:“你的所作所为当真是为瑶姐姐好吗?”   楚景玄面色阴翳。   崔方旭不畏惧直视他,两相僵持,虞瑶的声音在廊下响起:“崔大夫?”   “瑶姐姐稍等片刻。”   应过虞瑶,崔方旭背起药箱从房间出来。   这么一间屋子谈不上多好的隔音。   虞瑶无意偷听,只在外面隐约听见崔方旭在说话,感觉他的语气不大对劲,便开了口。   待崔方旭背着药箱出来,她上前两步:“怎么回事?是他为难你了吗?”   话音落,楚景玄身影出现在门边,脸上尽是颓唐之色。   崔方旭看他一眼,只对虞瑶说:“瑶姐姐,他身上的伤无什么大碍,不日便可痊愈。”   又道医馆里尚且有病人在等,当即道别。   虞瑶送崔方旭出小院。   行至院门外,崔方旭压低声音:“有些话本不该我多嘴,但姐姐勿要轻信这个人才好,免得吃亏上当。”   和崔方旭两个人分明年岁相当。   但虞瑶总觉得他不经世,有时被喊一声“瑶姐姐”也认了。   此时见他忧心忡忡,她如对晚辈般温声道:“我自有分寸的。”   崔方旭点头,冲虞瑶笑一笑,再次道别。   目送崔方旭离去,关上小院的院门,虞瑶回身便见楚景玄立在廊下,双眸似紧盯她的身影。她觉出他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仿佛几分悔恨,又几分幽怨。   虞瑶心如止水走回廊下,走到楚景玄面前,在离他几步远站定。   从袖中摸出个钱袋,她上前一步塞到楚景玄手中。   “先前是我的疏忽。”   虞瑶淡然说着又退开一步,“这里面有一点银钱可作为盘缠,算起来,应当足够你回家所需。”   交到手中的钱袋沉甸甸的。   楚景玄视线却没有从虞瑶脸上移开,他眼眶微红,声音很低:“瑶瑶,不要赶我离开,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蛋糕小龙虾小馄饨的一天嘿嘿。   谢谢大家的祝福,么么哒!   晚安。 第42章 萤火   前一刻在崔方旭面前矜贵睥睨的楚景玄, 在虞瑶面前全无底气。   这已是她又一次开口催他离开。   甚至比起前一次,连盘缠也为他备下了。   分明打定主意不愿意留他。   虞瑶明明白白表现出对他的不欢迎,这让楚景玄心中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尽管数日之前, 他颇有信心认为他们有机会从头再来。   听出楚景玄语声里的卑微, 沉默过一瞬,虞瑶抬眼静静看着他微红的一双眸子, 语气温和两分, 但话语之间并未让步:“娄公子这话未免强词夺理。我不是在赶娄公子离开,只是提醒娄公子不应在此逗留太久, 以免耽误正事。”   虽本不想提流萤此前说过的他那层不知真假的将军身份,但已不能不提。   顿一顿, 虞瑶说:“偶曾听闻娄公子为前去成州剿匪的将军。”   “成州山匪被剿灭的好消息也传到灵河县。”   “娄公子既为今上股肱之臣,想来时常公务缠身, 又见娄公子行动自如, 大概不便久留。”   楚景玄木然。   半晌,他闷声道:“我伤未愈……”像不死心地试图挣扎。   虞瑶不为所动, 平静问:“若未伤愈, 影响动身, 娄公子昨日为何夜深方归?”没有停下等楚景玄解释, 她继续问,“又为何方才不要崔大夫帮忙看诊?”   在朝堂之上,面对口若悬河的大臣也从善如流的人,这一刻语塞了。   他缄默,神色寂寥, 只将钱袋塞回虞瑶手中。   这行径不免带着赌气意味。   虞瑶看他一眼, 利落将钱袋收回袖中, 赚钱不易, 他既然不要,她自己乐得好生收着。   “若娄公子担心回程路上出现意外,也可雇人护送。”   “雇人之事,我也可以帮忙。”   楚景玄便听得清清楚楚,但凡关乎他离开的事,她皆愿意“伸出援手”。   而他继续赖在这里,当真像不要脸了,只会惹她愈发不喜。   其实此番在灵河县停留非计划之中。   按照离京之前的安排,他会直奔成州去指挥剿匪,救下虞敏之后便把虞敏带回京城,再行搜寻虞瑶下落。   可明知她在这里,他怎么舍得直接打道回京?   现下却又发觉难将人哄回去……   等得片刻没有等到楚景玄的答复,想着该说的话说罢,虞瑶看一看他,自顾自转身往回走。   楚景玄凝望她的背影。   想起她以为是孟韬暗中帮她,想起她出门去与孟韬道谢回来便又催促他离开,楚景玄一时垂眸。   “赶我走是不是怕别人生出误会?”   虞瑶脚下步子微顿却没有停下。   立在原地的楚景玄又似不依不饶追问:“瑶瑶,你难不成对别人动了心?”   虞瑶站定在小院门边,冷淡回眸:“与娄公子何关?”但记起楚景玄对孟韬和崔方旭那种不客气的态度,怕牵连无辜,她仍补上一句,“我已无意再嫁,同任何人都是清清白白,请娄公子慎言。”   楚景玄怔怔。   听过虞瑶的回答反而更加怅惘。   瑶瑶曾经是爱着他的。   哪怕临到离宫,也愿意给他一个美梦,愿意哄他喝药。   如今却不愿与他有牵扯,只想拒他千里之外。   而如此种种,是他一手造成的。   昔年旧事无声无息浮现脑海,楚景玄心中一阵钝痛,又眼前发黑,头昏脑胀。他面色惨白捂住心口位置,手指攥得身上一件锦袍扭曲。   而虞瑶越过那扇小门将门落锁。   她没有再去看楚景玄。   尚是阿福回来小院,见楚景玄冷汗涔涔、脸色极差,上前扶他进屋躺着。   费尽力气把人弄上床榻,低头一看才发现楚景玄昏了过去。   阿福吃惊,忙去告诉虞瑶。   “那便去请个大夫。”   虞瑶也不知楚景玄是不是故意闹些名堂出来,平静吩咐道,“别请崔大夫了,另请个吧。”   交待过,她从钱袋里拿出些银两给阿福。   “他的事不必特地来告诉我,你将他照顾好便是了,该花银子就花,不够再同我说。”   跟着另又拿一份银钱也交给阿福。   虞瑶道:“这些是给你的,近来也辛苦你忙里忙外。”   阿福捧着白花花的银两傻愣愣说:“掌柜的,这也太多了……”   “那你好好做事。”虞瑶自是知道阿福老实忠心才给他优待,“去吧。”   “哎!”   阿福咧嘴一笑,信誓旦旦,“掌柜的,我一定好好干活!”   之后他便一溜烟去请了个大夫回来小院。   回来时,却发现本该在小院里躺着的楚景玄不知去向。   他在小院里来来回回找得几圈,始终不见人。   本想去告诉虞瑶,又记起虞瑶说不必告诉她这位娄公子的事情,索性打消念头送走大夫等着楚景玄回来。   一日,两日,三日……   楚景玄再也没有出现,阿福后知后觉他可能不会回来了,这才去找虞瑶。   未用完的本拿来给楚景玄看病的银子悉数交回虞瑶的手中。   阿福说:“娄公子已经走了。”   虞瑶看一看手里的银两,与她那日交给阿福的几无区别,不由疑惑。   见她蹙眉,阿福解释:“那天我去请大夫回来他就已经走了,这些给他看病的银子也省下了。”   那天去请大夫……   虞瑶略反应一瞬才明白是指哪一天。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阿福挠挠头,想起来依旧不明白怎么一回事,自顾自念叨,“我去请大夫的时候,他明明昏过去了,脸白得和鬼一样,结果回来发现人不在,他这身子骨可真是好。”   “他能走想来是不严重。”   只当那日楚景玄的昏倒别有猫腻,虞瑶从容对阿福说,“走了就走了,也不必为他挂心。”   让阿福回酒楼帮忙,她将这件事搁置在一旁。   小院子命人去打扫过一番又重新锁上,仍如过去那样闲着。   得知楚景玄离开了的当天。   戌时三刻,送走最后一名客人的酒楼打烊,虞瑶回到后院,迈步入得院中,便是一怔。   跟在虞瑶身后也回后院的流萤同样愣住。   不知何处飞来漫天萤火,在院子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又于茫茫夜色勾勒出别样的夏夜景致。   “小姐!”   回过神的流萤惊叹中喊得虞瑶一声,忍不住笑,“这可真是稀罕。”   “哪儿冒出来这么多的萤火?”   她舍不得上前破坏这夜景,轻声感叹,“在这里住得好几年,头一回碰上这样的事,真美呀。”   虞瑶目光却扫过院子。   流萤扭头,又顺着虞瑶视线往院子里看去:“小姐,怎么了?”   “无事……”   没有捕捉到什么异样的虞瑶轻声回,复拉过流萤的手,“走吧,早些回屋洗漱休息。”   流萤笑:“可惜小小姐和小少爷睡得早,不然瞧见这般景象定也高兴。”   两个人往前走去,走到院子中,虞瑶忽然间停了下来。   她偏头去看院墙。   看得两眼,又朝着院墙走去,流萤不解追上她,当下倒没有再出声。   很快,流萤和虞瑶一样发现院墙附近飞舞着的萤火格外多。   尤其那些萤火是从院墙外侧朝院子里飞。   如此怎么也谈不上是“偶然”。   流萤惊讶,见虞瑶冲她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她点点头,闭口不言顺便十分机灵放轻脚步。   两个人轻手轻脚走到同隔壁的小院相连那扇小门附近。   小心翼翼打开锁,推开小门两步进去,却发现小院里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唯有墙根处几盏六角琉璃灯被遗落。   琉璃灯里没有点烛火,只有一闪一闪的萤火光亮,而她们院子里的那些萤火多半也是这么来的。   虞瑶和流萤无声对视一眼。   两个人退出小院,将门重新落锁。   穿过蔷薇花架,绕过竹屏,虞瑶出声道:“明日还是得让阿福去买只大狗回来护院才行。”   流萤附和:“奴婢明日便交待阿福办这事。”   虞瑶的一句话准确无误传入躲在暗处、隐去身形的楚景玄耳中。   他黯然垂眸,缄默良久,悄然离去。   常禄早已在灵河县内置办下来一处宅院供楚景玄暂用。   楚景玄回到宅子,常禄候在门口,见他面色冷沉,周身凝着阴沉气息,晓得皇帝陛下又碰了壁。   跟在楚景玄身后进得宅子,常禄低声道:“陛下务必保重自己的身子。”   楚景玄不语。   常禄暗自叹一口气,不得不又说:“陛下若身体垮了,如何有精力想法子哄娘娘回来呢?”   “待陛下养好伤,自有许多时间和精力的。”   前几日,暗卫将楚景玄护送来这处宅院。   常禄瞧见他面容苍白、双唇毫无血色,惊吓中慌忙令随行的周太医来看。   周太医诊过脉,道皇帝陛下乃郁极攻心又兼身上有伤却太过疲劳,方以至于如此。其后周太医开好药方,算着时辰两碗药灌下去,到得翌日清早见人醒来,气色好转一些,才勉强松下一口气。   发生过什么事是没法问的。   但见楚景玄躺在床榻上养伤却郁郁寡欢,也知道是为着何人了。   常禄记得,昨日皇帝问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把人哄好。   他劝着说要做会叫那人开心的事。   后来楚景玄便命人去打探灵河县周遭是否有大片萤火之地。   之后……   常禄正想着这些,底下的人送来两封急报打断他思绪。   当下检查过,又将急报送到楚景玄面前。   一封急报关乎朝中要事,一封急报是从阙州城里送出来的,与虞敏有关。   祁寒川在急报里说,虞敏不愿去瑞王府,途中几次三番想要逃跑,到得阙州城后更为抗拒。   拿不定是否将虞敏强行送去瑞王府,祁寒川唯有请楚景玄示下。   因此有了这一封急报。   楚景玄凛然看罢,吩咐道:“明日一早便动身回京。”   停顿数息,又说,“先去一趟阙州城。”   作者有话说:   此时的狗子发现,有瑶瑶在他身边的日子,他是多么幸福(嘿嘿   晚安~ 第43章 端午   从灵河县去往阙州城, 快马加鞭,晨光熹微出发,天黑之际便到了。   楚景玄一行人在入城之后, 直接去找祁寒川。   为安顿也为便于看住不愿去瑞王府的虞敏, 祁寒川让人在阙州城中租赁一处宅院用来落脚。   被严加看守的虞敏整日待在房间不露面。   楚景玄入城之际,祁寒川正提着食盒送晚膳到虞敏的房间。   敲门无人应, 又谈不上多少意外发现房门被从里面落闩, 非强闯不可入。   素来器宇轩昂的年轻将军一路已习惯这样被挡在门外。   起初难免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渐渐摸出门道, 晓得虞敏不是故意为难,便不会觉得太难办。   此刻隔着一扇门, 祁寒川对着房间里一声不吭的人硬邦邦劝:“虞二小姐该用晚膳了,今晚有糖醋鱼、八宝鸭、炙烤牛肉、山海羹、鸡汤馄饨、雪菜笋丝面……若不想用这些, 也可以让人准备别的。”   耐心地报上一连串的菜肴, 房中依旧听不见任何动静。   他倒不气馁,拿出如同行军打仗与敌人周旋该有的耐心, 语声依旧温和。   “食盒暂放在门外。”   “我也先去同其他人一道用膳了。”   知道虞敏能够听得见他这些话, 告知过, 祁寒川离开廊下。   他沿着青砖甬路退到远处, 在抄手游廊几乎走到尽头时住步,继而在廊柱后隐去身形。   祁寒川耐心在暗处等虞敏打开房门取走食盒。   恰在此时,他手底下的人匆匆赶过来禀报:“祁将军,陛下驾到。”   祁寒川回眸。   那人又飞快低声道:“陛下已经入城,马上便到了。”   听闻楚景玄即将抵达这座宅院, 祁寒川朝虞敏住的那个房间看去一眼, 随后转身疾步往外走去。   行至大门外, 听得一阵马蹄声传来, 转眼之间,楚景玄到达宅院外。   祁寒川上前行礼。   翻身下马的楚景玄将马鞭随意递给候在一旁的常禄,阔步入内。   “怎么回事?”   楚景玄一面往里走一面问祁寒川。   祁寒川回禀道:“自成州护送虞二小姐来的路上,虞二小姐几次三番有意逃跑,幸得将士们警醒,皆提前识破。但入城之后,本欲送虞二小姐去瑞王府,虞二小姐却极为抗拒,如何也不愿意去。”   为此,他一不小心手臂上便被咬了几口。   留下的牙印此时也尚未消。   楚景玄沉声问:“她在路上可曾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不曾……”祁寒川小心回答,又道,“陛下,以卑职愚见,虞二小姐似乎是不愿意见故人。”   楚景玄默一默,眉目森然说:“也未必都不愿意见。”   祁寒川听言不由心神微凛。   虞家在此前已经倒了。   住在阙州的瑞王妃与皇后娘娘是旧识,送虞二小姐过来,瑞王妃想必会愿意帮忙照拂。   但若……   除此之外,难道指的是皇后娘娘么?   祁寒川心下纵然生出这般猜测,涉及皇家秘辛,面上也不能流露出痕迹。   毕竟,世人皆以为三年之前宫中一场大火,皇后娘娘葬身火海,以为这世上再无那样的一个人。   祁寒川识趣噤声,只走在前面引路。   将楚景玄引到虞敏住的房间外,看见原本放在外面的食盒已经不在,他心弦稍松,知道是虞敏出来取的。   “陛下,虞二小姐这会儿正在用晚膳。”   祁寒川又低声开口道。   楚景玄行至廊下,站在房门外。   他目光一扫,本跟随在他身后的人纷纷退下,祁寒川也退到远处去。   常禄这才走上前敲门,说:“虞二小姐,陛下来了。”   如同之前祁寒川来送晚膳时那样,房间里没有动静传出,常禄复道,“二小姐难道连娘娘也不想见吗?”   此话出,不消半晌,房门被虞敏从里面打开。   常禄无声退到楚景玄身后,而站在房门里侧的人急切探着脑袋试图在廊下搜寻虞瑶的身影。   “不必再看了。”楚景玄道,“你姐姐没有随朕来。”   “你若不想去瑞王府,那便送你去灵河县。”   陌生的地名令虞敏目中流露出疑惑。   楚景玄缓缓道:“你姐姐如今住在灵河县,你不知去向的这些年,你姐姐身上也发生许多事。”   当下瑞王楚辰远和瑞王妃沈碧珠收到消息亦赶到这座宅院。   楚景玄没有多解释,将虞敏交给沈碧珠。   看到虞敏的刹那,沈碧珠也险些认不出来她。   但已得知虞敏被找到时落入山匪手中,这会儿看她身影伶仃,瘦弱的一张脸上过分的苍白,禁不住鼻酸。   沈碧珠红着眼拉虞敏回去房中。   房门一被关上,惦记着虞瑶的虞敏双手抓住沈碧珠胳膊,一面落泪一面问:“我姐姐怎么了?”   “瑶瑶她……”   沈碧珠黯然垂下眼,声音很低,“她忘记了以前的事情。”   虞敏一惊,呆立在沈碧珠面前。   沈碧珠却唯有将记忆拉回三年之前,一点一点告诉她,后来发生过什么。   从南苑狩猎,虞瑶中箭受伤又中毒之事开始说起,紧跟着是虞敏出事,虞瑶得知她在虞家被虐待之后的心灰意冷,再到太后薨逝,以及虞瑶对于虞家的报复……   朝堂之上,大臣对虞家的弹劾、废后的谏言。   后宫之中,虞瑶有意刺激楚景玄说出废后之言,及至成为废后,入冷宫,最终以一场大火为掩饰,逃离深宫。   “从宫里出来以后,瑶瑶想重新开始生活。”   “后来便在灵河县扎根。”   沈碧珠抬手抹了两下满脸的泪痕:“这些年她在灵河县的生活很平静。”   “灵河县便在阙州,瑞王府也能照拂一二。”   “瑶瑶现在有一儿一女,都是两三岁的年纪。女儿叫宁宁,大名沈燕宁,今年三岁,是收养的,儿子叫昭儿,大名沈昭,今年两岁,是……陛下的孩子。取名的时候,用的你们娘亲的姓氏。”   沈碧珠吸一吸鼻子,抿了下唇带着浓浓鼻音说:“虽然许多事不记得,但是她一直惦记着你。”   “知道你平安,瑶瑶一定很开心。”   骤然知晓这些事情的虞敏早已泪痕满面。   她双目空洞,无声无息中眼泪汹涌,泪珠如雨划过脸颊,渐渐将身上一件薄薄的夏衫浸湿。   庭院中。   浓重的夜色浸染四周花木,夜风吹动树枝颤颤,枝叶摩挲发出沙沙响动。   空气里氤氲着闷热潮湿的意味,黏腻得人身上也浸出薄汗。   今夜只怕有一场大雨。   楚景玄负手立于阶下,背对房门的方向,身影似隐在茫茫夜色之中。   伴随呼啸风声,站在他身后的楚辰远艰涩开口,语声有一点低,对楚景玄道:“皇兄,抱歉。”   虞敏活着,被送来阙州城。   而楚景玄自灵河县赶来,他发现其实虞瑶活着已然如板上钉钉。   楚辰远至今记得,三年前的一天,碧珠突然把一封和离书递到他的面前。   她说自己要做一件大逆不道至极的事情,不想牵累他。   吃惊之余,盘问出她到底要做什么,又自她的口中听明白前因后果。   后来,便是两个人一起想的法子。   楚辰远也无意多辩解。   哪怕在当时,他斟酌后认为在那种局势之下对他皇兄不是坏事。   哪怕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些年他皇兄在朝堂上少了束缚,比从前更能施展开拳脚。   可一切终有代价。   而这些年将他皇兄的形单影只看在眼中,提起来也总归不那么理直气壮。   倘若被降罪,亦是当年做出选择之后应该承担的后果。   “朕哪里敢降你们的罪。”   仿佛晓得楚辰远心中所想一般,楚景玄道,“你们如若有事,瑶瑶岂不是更不会回到朕身边?”   他没有回头。   抬头望向无垠夜幕,楚景玄眸光幽邃:“可读过《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你的王妃是救人的赵盼儿,瑶瑶是身陷囹圄的宋引章,而朕便是那个欺凌于瑶瑶的恶人周舍。自然许多事与这出杂剧的故事大不相同,可说到底,朕和周舍一样,都是活该,也喊不得什么冤。”   “瑶瑶已不愿意要朕了。”   “你告诉朕,朕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挽回她?”   楚景玄说话之间收回视线。   此刻垂首,如鸾孤凤只,身影中透着消沉与孤寂冷清。   楚辰远心下不忍,有心宽慰:“是因皇嫂忘记前尘,难免警惕,但皇嫂说过从未怨过皇兄,也不后悔从前。”   “是吗?”楚景玄却不信他的话。   “倘若不曾后悔,倘若忘却前尘是想重新开始,为何只将朕拒之千里?”   “不愿意和朕重新开始,也能叫做不后悔?”   从前他问过不止一次她是不是后悔。   她没有正面回答过,可如今想来,在那个时候她大约便后悔了,所以她重新来过的生活里,不希望有他。   楚辰远被楚景玄的两句话问住,踟蹰不能言。   楚景玄闭一闭眼:“你去吧。”转而吩咐常禄把祁寒川喊过来。   楚辰远唯有行礼告退。   未几时,候在远处的祁寒川行至楚景玄面前,与他行礼:“陛下。”   楚景玄道:“虞二小姐若要去灵河县,仍由你护送。”   “灵河县有一处闲置的宅子,她若一时半会不敢在皇后面前露面,便让她先在那宅子里住下。”   “你也暂留在灵河县,负责保护皇后、她还有大皇子的安全。”   “若有事,便及时向朕禀报。”   寥寥数语却足以让祁寒川大吃一惊。   尽管此前心下有所猜测,但当那种猜测得到证实,更在此时得知“大皇子”的存在,实在太过出人意表。   “是,卑职领命。”   祁寒川收敛思绪,一抱拳领下楚景玄的旨意。   楚景玄没有等着沈碧珠或虞敏出来。   当下对祁寒川下过令,复命常禄将那座宅子的一应东西交给祁寒川,他预备启程回京。   明日乃端午佳节。   楚辰远想留楚景玄多待一日,楚景玄没有应下这番话。   他只道:“今夜启程,明日你们倒是可以在灵河县团聚过节。”   说罢翻身上马,不再赘言,转眼间策马离去。   沈碧珠对虞敏分说完这些年的事情,从房间里出来时,仍有几分的感伤。   楚辰远几步上前,揽过她肩膀轻声道:“皇兄已经回京城了。”   沈碧珠微愣。   她残留泪痕的一双眸子茫然看向楚辰远。   楚辰远深深皱眉:“皇兄方才问我,可曾读过《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他说,你是救人的赵盼儿,皇嫂是身陷囹圄的宋引章,而他,是那个恶人周舍……”   沈碧珠垂眸,心下戚戚然。   她和虞瑶尚在闺中时,曾经一道偷偷看完过这出杂剧,也曾一起感动于赵盼儿和宋引章之间的惺惺相惜。   但她们两个人是沈碧珠和虞瑶,不是赵盼儿和宋引章。   皇帝也非恶贯满盈的周舍。   “夫君,抱歉。”   沈碧珠闭眼轻轻靠在楚辰远身前。   楚辰远抬手轻抚她的发鬓,又低头在她发顶落下一个轻吻:“这些事,也并不是你的错。”   沈碧珠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若非她那时帮虞瑶逃离深宫,或许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可假如回到那个时候,让她面对那样的境况,她大约依然会帮虞瑶逃走。   楚辰远轻叹一声。   他伸手去帮沈碧珠擦去脸上泪痕,问:“虞敏情况如何?”   “突然得知这么多事,大约也受不住。”   沈碧珠低声道,“我让她先歇着,暂且让她一个人慢慢想一想吧。”   楚辰远问:“今夜想留下吗?抑或将她接去瑞王府?”   “我问过,她不想走。”沈碧珠说。   楚辰远心里有数。   知沈碧珠这会儿回府定然放心不下,他和祁寒川商量着要来一间房,留下在这座宅院过夜。   这一留,便在这里留得许多天。   远在灵河县的虞瑶尚不知阙州城里发生的事。   那夜的萤火过后,她只如常和酒楼的人一起为五月初五的端午做着准备。   粽子是提前开始包的。   各色甜咸粽、碱水粽都包了许多,分送给酒楼的客人。   前一夜下过大雨。   到得端午这日,雨过天晴,仍如往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酒楼在午膳过后早早打烊。   虞瑶陪宁宁和昭儿睡午觉,午睡醒来,带着他们去看龙舟比赛。   阿福提前雇了船,抢占一个好位置。   至于此前孟韬的邀请,虞瑶到底没有应下他。   每年的龙舟比赛皆紧张又刺激。   宁宁和昭儿无不喜欢这种热闹场合,哪怕比赛结束也不舍离去。   有两个孩子,虞瑶没有着急赶在人多的时候离开江边。   她特地等人群散得差不离才从船上下来。   回到县城已是天将黑未黑。   意外的,却发现县城里今夜有灯会。   难得光影斑驳的长街人流如织,小摊贩们在街道两侧卖力吆喝。   宁宁和昭儿两个小朋友看见小摊上漂亮的花灯,撒起娇,虞瑶不忍微笑,和流萤一起抱着他们去小摊前挑选。   两个人伸长小胳膊,拿小手先指一指这个、再指一指那个。   最后一个挑了盏兔子灯,一个挑了盏锦鲤灯。   明明细胳膊细腿,提小花灯依然费劲,偏执意要自己拿在手里。   虞瑶拗不过也随他们去了。   穿梭在人群往前继续走得一段路,又看见杂耍,有人走索、有人爬高竿、有人表演耍酒坛。   眼花缭乱的表演再次吸引两个小朋友的目光。   “小姐,真稀罕,今晚不但有灯会,竟连杂耍也有。”流萤和宁宁一起看得兴致勃勃,半晌方才笑着对虞瑶道,“往年端午从不曾有这种热闹。”   虞瑶也觉得稀奇。   见宁宁和昭儿看得眉开眼笑,她弯一弯唇:“那便多逛一会。”   话音落,一道陌生的声音传入虞瑶耳中。   她偏头见一名冰肌玉骨、顾盼生辉的小娘子目光炯炯,似又惊又喜:“虞瑶,竟当真是你?!”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霸王票和营养液。   晚安=v= 第44章 直面   在灵河县偶遇虞瑶, 霍雪桐实在太诧异。   起初以为自己一晃眼看错了,走近辨清楚这张脸,方知没看错。   她不住打量几眼虞瑶, 内心感慨。   一别经年, 在这座小县城见到虞瑶这位曾经的皇后娘娘,回想起深宫之中的那些过往, 真真叫恍如隔世。   当年原以为小命要交待在宫里, 未想获得一条生路,甚至摆脱深宫束缚。   大抵在生死边缘游走过, 后来许多事情顿觉豁然开朗。   在宫里那些年,以为自己宠冠六宫, 故而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热衷和虞瑶这个皇后叫板。   如今想想, 实在可笑。   更不提对虞瑶有过的那一些恶毒心思……   可在她被打入冷宫, 唯一愿意真正给她一点关心的,只有虞瑶。   登高必跌重。   那时她连这样简单的道理也不懂。   直到平日在她面前时刻表现得软弱可欺的叶秀莹, 险些轻而易举取走她性命, 她才如梦初醒, 晓得自己的愚蠢和狂妄, 晓得身为皇后的虞瑶待她有多宽容。   对虞瑶的怨毒心思,说到底全是她自己魔怔。   捡回小命,得到一大笔金银补偿,如今自由自在,若放不下那些过去, 便无异于非要自我为难。   离宫之时她昏昏沉沉不知世事。   待到醒来已然远离京城, 后来在家中休养数月也几无宫中消息。   皇帝废后和虞瑶葬身冷宫大火的消息同时传到她耳中。   她十分诧异。   离宫之前, 霍雪桐清楚记得她无意窥知皇帝对皇后求而不得的心思。   被打入冷宫的那个夜里皇帝如何震怒, 她更不可能忘。   皇帝最终却竟依然走到废后这一步。   每每回想又唏嘘不已。   唯有一件事,她不甚相信虞瑶当真葬身在那场冷宫大火里了,连她都能够有活命的机会,何况是虞瑶呢?皇帝怎么可能会舍得要她性命?   只是——   虞瑶为何会在灵河县?   纷杂思绪流转,霍雪桐对虞瑶这些年的经历生出诸般好奇心思。   而虞瑶看着此时立在她面前的霍雪桐,没有即刻应话。   霍雪桐也后知后觉虞瑶怀里抱着个孩子。   四下里人影绰绰,看不甚分明,欲待仔细多看两眼,流萤已抱着宁宁两步挡到虞瑶和昭儿面前。   记得当初在宫中霍雪桐如何喜欢同虞瑶做对,顾不上想为何她出现在灵河县,流萤一门心思保护好虞瑶,也不希望虞瑶和霍雪桐有任何接触。   正想让虞瑶先走一步的时候,又有人过来了。   这次是孟韬。   孟韬走到霍雪桐身侧,望向流萤和虞瑶,觉出气氛的微妙。   面上如常和虞瑶打过一声招呼,他偏头看霍雪桐:“表妹和瑶娘竟认识?”   霍雪桐看一眼孟韬,笑着没接话。   “表哥,我去那边看看。”   孟韬过来后,霍雪桐打消和虞瑶“叙旧”的心思,暂去别处凑热闹。   她走得干脆利落。   孟韬对虞瑶一拱手道:“祖母大寿将至,姑姑携表妹特地从江南赶来祝寿,路途辛苦,便也在灵河县过节。”   “瑶娘,我这位表妹性子确有些骄纵。”   “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请见谅。”   虞瑶听言,摇摇头:“孟夫子言重,方才不曾发生什么事情。”   “那便好。”孟韬说罢,看一看霍雪桐离开的方向,尚且有照顾表妹职责在身的他未继续多留,寒暄过后与虞瑶告辞。   同虞瑶分开后不久,孟韬寻见在灯会上闲逛的霍雪桐。   他问:“你和瑶娘是如何认识的?”   站在小摊前挑选面具的霍雪桐似漫不经心问:“表哥关心这个做什么?”   孟韬说:“只是奇怪你们怎么会认得。”   “我记得表哥以前可从来不是这种追根究底的性子。”霍雪桐拿起一个钟馗面具在脸上比划两下,又嫌面具太大不适合而放回去,笑道,“表哥关心的人是我,还是旁人?”   孟韬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霍雪桐发觉那小摊贩一直瞧着她,仍将面具买下,继续往前走。   她忽而间想到什么,猛然回头去看孟韬。   “表哥该不会是……”   孟韬挑了下眉:“表妹慎言。”   “哦。”霍雪桐几分敷衍应他一声又笑,“我什么也没说啊。”   在霍雪桐和孟韬相继离开后,虞瑶和流萤也没有在外面逗留得太久便带着两个孩子回去了。   直到哄得孩子们入睡,有些话才方便说。   在灯会上,虞瑶留心到流萤对那个偶遇的小娘子有一种别样的警惕。   而这种警惕来自于对方可能会给她们带来危险的判断。   与之前那位“娄公子”冒出来反应颇为不同。   虞瑶有心想要问一问流萤因由。   “小姐,她从前……”流萤在脑海中搜寻出委婉些的说法,“她从前便对小姐多有敌意,我怕她如今又对小姐不利。”   虞瑶道:“方才在灯会上,她瞧见我倒像颇为惊喜。”   流萤一时间难以接话。   那会儿乍然瞧见霍雪桐这个人,流萤没顾上深想,等到人走了,冷静两分,才想起来当年霍雪桐被皇帝打入冷宫,在冷宫因寻死觅活而受伤。那时虞瑶去看过霍雪桐,好心让她陪着霍雪桐的大宫女去请太医帮忙看诊。之后再得知与霍雪桐有关的消息,应当是她在冷宫逝世。   霍雪桐依然活着。   可见当时那消息是假的,但什么人帮霍雪桐逃出来的?   或许到底当年经历过虞瑶假死离宫。   对于霍雪桐实则平安无恙活着这样的一件事,流萤接受得很快。   只她不解,她们能从冷宫逃出来是有瑞王和瑞王妃,霍雪桐又靠谁?且听霍雪桐喊孟韬一声表哥,俨然她逃出来后,也没有隐姓埋名,仿佛顺顺利利便归家了。   若为欺君……   流萤眉头紧拧,倘若有欺君之嫌,断不可能如此无所顾忌。   最大的可能性仿若剩下那一种。   即,皇帝陛下以假死之名将她从宫里放出来。   虽然灵河县不过为阙州的一处小县城,离京城十分遥远,但一些大事照旧会传到这个地方。   譬如皇帝遣散六宫的举动。   流萤记得,那两年朝廷不停派出军队到地方剿匪,诸多将士因剿匪而牺牲。皇帝以此事为缘由,下旨缩减宫中的用度,将多余银钱分发下去用于抚恤牺牲的将士家中亲属,而六宫随之被遣散。   百姓中多有人讨论此事,一旦提起来,无不交口称赞。   毕竟少了山匪,大家出行安全不少。   流萤不知是否因皇帝遣散后宫,霍雪桐得以这般潇洒自在。但相比于废后、虞家倒台,霍雪桐的那些事情在百姓之中几无流传,想来不至于受太深的影响。   可在这个小县城碰上。   流萤深深皱眉,她不敢赌霍雪桐不再计较从前在宫里的那些事,不敢赌霍雪桐如今没有害虞瑶的心思,更不敢赌霍雪桐发现昭儿的存在,会不会做出不轨之事。   “小姐,我们去阙州城避一避吧。”   思前想后,始终没办法安心,流萤对虞瑶说,“待她过些日子离开灵河县,我们再回来。”   虞瑶抬眸望向流萤,她在流萤的眼中捕捉到紧张不安。   没有马上讨论是否离开的问题,她先问:“这个小娘子比娄公子危险?”   流萤垂下眼:“娄公子没有伤害小姐。”   “可是这个人,奴婢不敢赌。”   虞瑶见流萤满面忧虑,念头略转一转,心下歉疚不已。   几息时间,虞瑶没有犹豫应下这个提议:“好,我们去阙州城避风头。”   答应过又握住流萤的手,她轻声说得句抱歉。   流萤愣怔一瞬,连忙摇头。   “是我对不住你。”虞瑶微抿唇角,低下头,“本该我自己去面对和承受的事,却躲起来,将你推到前面。”   其实那个所谓的“娄公子”出现的时候,她便隐约意识到这一点了。   之前几年,没有过这种烦恼,流萤也不会因此有压力。   但当旧人出现,往事扑面,想避也避不开时,她当初做出忘却前尘的决定有多么不负责任,亦愈发凸显。   诚然她自己能轻松些,可跟在她身边的流萤又为何要代她承受?   那些往事,本该她自己承受的。   那些人……也原本应该由她自己面对的。   “娄公子”出现,她已经躲在流萤身后一次。   今日,可谓是第二次。   倘若往后又出现其他人呢?   她什么也不知,便也拿不出真正的应对之法,论起来,当初不过一厢情愿以为与许多旧识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以为至多昭儿的亲生父亲可能寻到她、发现她还活着。   真实情况却远比想象复杂。   “娄公子”离开,端午佳节的热闹,两个孩子的欢声笑语,无不令她生出过往后的生活依旧平静的幻想。但在灯会上遇故人……不论是偶然是蓄意,幻想被打破,她已嗅见平静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流萤心有顾虑,甚至提出来去阙州城避风头。   虞瑶骤觉,她的举动形如畏畏缩缩,是把流萤推到面前,替她去当靶子。   听虞瑶口中说出那样的话,流萤忙又道:“小姐没有对不起奴婢。”   “小姐待奴婢很好,奴婢的心里只有感激。”   虞瑶握住流萤的手,一时没说话,过得半晌方问:“灯会上遇见的这个小娘子,叫什么名字?”   流萤愣一愣。   虞瑶又问:“我和她有什么过节?为何需要这样防备她?你觉得她可能伤害我和孩子,我相信你,但你不妨告诉我其中因由,我也好有个准备。”   流萤嗫喏道:“小姐本可以远离这些。”   “如果不能远离,那就面对吧。”虞瑶轻声说,“刚走一个娄将军,又冒出来一个小娘子,如若继续让你挡在前面,让你去承受,我只会觉得自己软弱无能。”   “我现今有宁宁和昭儿。”   “我想保护好他们,便得从有能力保护好自己开始。”   “流萤,当初确实是我太过自私。”   “谢谢你也辛苦你。”虞瑶轻叹一气,勉强弯唇一笑,低声问,“之前那娄将军便是昭儿的生父,是不是?”   流萤目瞪口呆,讷讷不能言语。   虞瑶又问:“他的真实身份,当真只是一个将军吗?”   “你看,哪怕不记得过去的许多事,可当这些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便无法忽视,我会思考、会判断、会猜测……却又因根本不记得过去的事,无法做出准确判断,无法准确分辨他们的用意。”   “我可以回避一次,回避两次,能回避三次、四次?”   “回避能够解决问题吗?”   虞瑶平静直视着三年前的那个以为回避伤痛便不再会有伤痛的自己。   她又一次对流萤说:“没关系,告诉我吧。”   作者有话说:   为早更新早睡觉早起床奋斗中。   大家晚安。 第45章 周全   一番话, 起初是因歉疚,然而说到最后,虞瑶心里的想法变得清晰。   她意识到隐在安宁生活下自己对过往的逃避。   也许是时候去直面了。   一味回避迟早有无法招架的那一日。   想着这些, 虞瑶脑海浮现楚景玄的身影。   回想起他身上那种摄人威压, 她慢慢补上一句:“连同娄公子的真实身份,一并告诉我。”   这个人或许乃昭儿的生父。   他若身份特殊, 意味着她的孩子身份也特殊。   而这一层特殊身份便足以招来麻烦。   此前以为自己只需防备这位“娄公子”实在是明明白白的疏漏。   道理很浅显。   可若非今日于灯会之上又遇故人, 许不吃上一次亏她不会醒悟,到那时, 更悔之晚矣。   思及此,虞瑶内心的想法变得坚定。   她一双眸子看着流萤, 流萤也安静回望她,如是过得半晌, 流萤方才垂下眼去, 缓缓出声。   “娄公子他……”   “实则便是九五之尊,是这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人。”   语声极轻的话落在耳中有千钧重。   虞瑶一怔之下不免回想起楚景玄前几日的那副低微姿态, 骤然之间实难与这般身份联系在一起。   可搜寻记忆, 与这个人有关的, 除去前几日那些, 剩下偶从酒楼食客口中听过的只言片语。   但那些话也多与这几年朝廷颁布的政策有关。   便不知他们为何走到这一步。   只晓得,变成如今这般定有特别因由,而她……不想回头。   流萤观察着虞瑶表情,停顿几息时间继续道:“今日灯会上遇见的小娘子乃霍雪桐。小姐尚在宫中时,她曾位居贵妃, 屡次三番挑衅于小姐、对小姐颇有敌意, 故而奴婢担心她对小姐不利。”   流萤逐渐把和霍雪桐有关的一些旧事细细说给虞瑶听。   个中恩怨, 明晰之至。   “听来都像属于别人的故事。”   皇宫, 皇后,妃嫔……这些对于只有在灵河县记忆的虞瑶而言太过遥远。   沉默半晌,她很快做出决定:“我们明日一早出发去阙州城。”   “只是暂避风头,不用收拾太多行李。”   以旧时恩怨判断确实需要当心。   尤其灯会上她们带着孩子,霍雪桐那会儿已注意到了。   “娄公子”身份如此不凡。   偏昭儿同他长得像,若叫霍雪桐留意,若霍雪桐有心针对,恐怕轻易就能够生出事端。   流萤不敢留下赌,她一样不愿意拿自己孩子的安危赌。   于她们无非谨慎为上。   虞瑶又想起被“娄公子”发现,她们反应远不如今日见到一个小娘子大。   想来,关乎与她当初对流萤的叮嘱。   曾经的她知那位九五之尊不会随便伤害她罢?   他在灵河县这些日子也的确没有做过令她或孩子受到伤害的事。   “好。”   见虞瑶做出决定,流萤点点头应下她的话,“奴婢这就去收拾好行李。”   虞瑶也颔首道:“我来帮忙。”   她们两个大人的东西收拾起来简单,两个小孩子要收拾的东西却多。   哪怕尽量挑必须要带的也整理出许多个包袱。   行李收拾妥当早已夜深,草草沐浴过虞瑶和流萤便歇下了。   翌日两人和往常一样醒得很早,正当喂孩子用早膳时,忽听见后院一扇小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小姐,奴婢去看一看。”   流萤同虞瑶说得声,起身从屋里出来,开门瞧见是霍雪桐,当即关上门。   “哎——”   一扇门在面前“嘭”地一声被关上,霍雪桐碰一鼻子灰,也终于发觉自己的不被欢迎。   她没有气馁。   站在门外思忖过许久,再次拍响这一扇院门。   流萤猜到多半仍是霍雪桐,本不愿理会。   然而持续不休的敲门声一阵阵传来,连同两个孩子也被吵得不安宁。   “霍小娘子有事吗?”   又一次开门,流萤克制着脾气问道。   霍雪桐好声好气:“我要见你家小姐一面,有些话想同她说。”   流萤说:“有什么话,奴婢可以代为转告。”   “不是什么话都可以代为转告的。”霍雪桐看着流萤,压低声音,“当年在宫里的许多事,确实是我不对,可我如今绝无害人之心,更不会害你家小姐。”   流萤不信霍雪桐。   只虞瑶见她迟迟未回屋,特地出来看一眼,便被霍雪桐捕捉到身影。   “虞瑶!”霍雪桐扬声喊她,信誓旦旦,“我有话想同你说,是你以前很想知道的那件事情。”   虞瑶听言,抬眸望向霍雪桐,继而抬脚走近。示意流萤暂回屋去看着宁宁和昭儿,她温声对霍雪桐道:“若为旧事,既过去这么多年,索性让它过去吧。”   霍雪桐轻叹一声:“可后来我知道若非你宽容,我日子不会好过。”   “说来,我该认真同你道歉和道谢的。”   虞瑶慢慢道:“如今你已拥有新生活,我也一样。大约对于你我而言,向前看才是正经。”   霍雪桐上下打量她几眼,拧眉:“可那位怎么舍得放你离开?”   虞瑶没有接话,沉默一瞬问:“霍小娘子可还有别的事?”   霍雪桐从她平静的面容感觉出她对往事的淡漠心思,心知继续多提难免要惹人不痛快。   “也没有什么事……”   霍雪桐说,“只不意会在灵河县遇见你,心下实在太过惊奇。”   “当年我被打入冷宫,唯有你愿意去探望我、命人去请大夫为我看诊,这份恩情,我当时糊涂不领情,终归受过,应当记在心里。曾经你问我,在我被打入冷宫的那天夜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那时,我不想看你痛快,不愿松口告诉你……你若仍想知道,我便同你说。”   虞瑶辨出霍雪桐口中的事多半和皇帝有牵扯。   她微抿唇角,摇头:“不必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也无心于此了。”   霍雪桐见虞瑶态度如此坚定,心下恍然生出一种猜测。   譬如,那一位之所以放虞瑶出宫,是因虞瑶始终不愿意接受那份情。   求而不得的人,终究是求而不得。   念头转过,又生慨叹。   霍雪桐忽而记起昨夜在灯会上似见虞瑶抱着个孩子,随口问道:“你改嫁了?有孩子了?”   “没有。”   虞瑶否认过一句,只说,“孩子是收养的。”   霍雪桐不疑有他。   如此两个人也无更多的话可聊,她很快有眼色地同虞瑶告辞了。   霍雪桐的这些话没有改变她们去阙州城避风头的决定。   虞瑶安排妥当酒楼事宜、命阿福送信去书院代自己交给山长,依旧和流萤一起带着两个孩子乘马车离开。   她不愿让霍雪桐知晓昭儿的存在。   但此番可以选择避开,事情倘若往长远了想,便知这不是长久之计。   孩子会日渐长大。   幼小时,让昭儿藏着掖着不见人似能解决不少问题、避免祸患,可是,当她的昭儿长大以后呢?   不可能藏一辈子也不可能躲一辈子。   只当初选择保住这个孩子的时候,未曾想他会与他的生父长得这般相像。   虞瑶低头看躺在她怀中睡着过去的昭儿。   手指抚过小小的稚嫩面庞,她暗叹,晓得在如今的局面之下,自己不能不尽量考虑得长远。   想着这些,一时之间,虞瑶思绪悄然转到楚景玄身上。   他来过灵河县,也发现她仍活着的秘密,那么他——知道昭儿的存在吗?   ……   霍雪桐和虞瑶道别后回了孟家。   她在庭院里撞见孟韬。   两相碰面,孟韬问:“表妹一大清早出门是去何处?”   霍雪桐莞尔一笑,话语含糊:“随便走走。”又问,“表哥是去书院?”   孟韬略颔首。   霍雪桐维持着面上笑意:“如此我也不好多耽搁表哥时间。”随即让到一旁,一副要目送他出门的架势。   “表妹请自便。”   孟韬与霍雪桐客客气气说得一句,抬脚越过她往前走。   走得几步,他停下脚步回首去看霍雪桐。   转过身的孟韬示意周围仆从退下,踱步走回霍雪桐面前,低声问:“表妹是不是去见的瑶娘?”   霍雪桐抬眸看着孟韬。   孟韬一双眼睛却没有看她,而是望向庭院里的一株繁茂梧桐树,问:“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口中虽然这么问,但孟韬心中已有猜测。   昨夜灯会上,他问起自己表妹为何与瑶娘认识,然不曾得到明确答复,他便觉出其中蹊跷。   寻常旧友有何不能说?   唯有话语敏感方有不宜直言的可能。   他这位表妹身上,寻常最不方便提的无疑是在宫中那些年的事。   但今上遣散后宫在两年前,瑶娘出现在灵河县乃三年前,时间不大对得上。   若要对上……   须得追溯到三年前,今上废后,以及在不久之后,废后于冷宫逝世。   孟韬记起前些日子那一位只怕身份不俗的“娄公子”。   这些加起来,也不足以证明他的猜测无误,却光存在这种可能性,就已令他心中五味杂陈。   霍雪桐讶然看着孟韬。   自己表哥会这么问定然有所觉察……   这么关心虞瑶的事,又可能是什么原因?   她斟酌着道:“表哥若肯听我一句劝,就不要费这些心思了。”   孟韬眉心微拢反问:“为何?”   “表哥能从过去的伤痛里走出来,我也替表哥高兴。”霍雪桐劝道,“但有些人,总归不是那么合适。”   孟韬没接话。   霍雪桐却不欲与他多聊虞瑶这个人,当下寻个借口,先行回房。   孟韬立在原地,看着霍雪桐背影,紧抿着唇。   良久,他终于转身,出门去了。   因霍雪桐的出现而心生忧虑,暂且离开灵河县的虞瑶,和流萤、两个孩子一路往阙州城去。   带着宁宁和昭儿,赶路没办法走得太急,在路上走得两日多他们才到地方。   比往日多出一份警惕之心,出门在外的虞瑶和流萤开始戴帷帽。   入城以后,他们在城中的一处客栈安顿下来。   虽然忘记从前许多事,但沈碧珠那样为她冒风险、帮过她,虞瑶不可能会把沈碧珠也忘在脑后。只在灵河县这三年里,未免横生枝节,她们没有见过面,私下里有过书信来往,大多报个平安。   而今皇帝已然知晓她活着。   往日的这份小心谨慎倒是可以抛却一二,因也变得无多少用处。   但没有不打招呼,直接上门去瑞王府的道理。   直至找到落脚的地方,流萤拿上沈碧珠当年曾交予她的信物,独自先行去一趟瑞王府。   得到的是瑞王妃不在府中的消息。   流萤告诉虞瑶:“管家说王爷和王妃自前些日子出门便一直没有回府,只中间差人回府取过一些衣物。”   “能命人回府取衣物想必没有走得太远,我们不着急,索性耐心等等。”   虞瑶笑道,“在灵河县待得三年,阙州城却极少来。”   “此番既来了,不如带孩子一道逛逛。”   “再打听打听哪家酒楼吃食好,我们一起去尝尝,也瞧一瞧别人经营的酒楼有哪些长处。”   流萤见虞瑶宽心,心绪跟着放松:“好,我待会去和客栈的小二打听。”又微笑说,“这一路上到底舟车劳顿,照顾宁宁和昭儿也辛苦,小姐先休息一番,养足精力晚些才好出门去逛。”   “你也得休息。”   虞瑶嗔怪她一句,“快别忙活了。”   流萤微笑望向床榻上并排躺着、陷入熟睡的两个孩子,微笑颔首:“好。”   如此,两人便带着孩子在客栈安心住下。   而那日把虞敏交给祁寒川保护、交由沈碧珠照顾之后,自阙州离开的楚景玄连夜赶回京城。回宫后,他夜以继日处理完堆积的朝务方有片刻喘息。   灵河县的消息传来时,楚景玄正躺在侧间的逍遥椅上出神看着花觚里一束被他命人做成干花的栀子。这一束花,尚是虞瑶在宫里时随手从宣执殿外的小花园摘来,插在他殿中花觚里当装饰的。   听见常禄的声音在侧间外响起,楚景玄回过神,命他进来。   未几时,密报被呈到面前。   楚景玄看罢,人也从半躺着变成坐起身。   他眸中情绪几经变换,以手擎额,闭一闭眼,沉声道:“朕想去阙州。”   密报上说霍雪桐出现在灵河县。   在她和虞瑶见过面的翌日,虞瑶带着两个孩子和流萤一起离开灵河县,乘马车去往阙州城。   沈碧珠不会不知虞瑶身边两个孩子。   哪怕和虞敏姐妹相认,虞敏去灵河县即可,不可能让虞瑶这么折腾。   那问题多半是出在霍雪桐身上。   是怕霍雪桐会对她不利,所以干脆先去阙州城避风头?   常禄听言,心神一凛。   才回来不过几日又要走,朝堂上那些大臣……   “陛下……”   常禄正想开口劝上一劝,楚景玄直接拍板道:“明日下了早朝便启程。”   他想去瑶瑶身边。   哪怕她不记得他、不记得他们的过往,他还是想待在她的身边,他想亲自护她和孩子周全。 第46章 相见   阙州城远远比灵河县繁华热闹。   宁宁和昭儿两个孩子尚且是初次离开灵河县, 瞧见什么都新奇不已。   虞瑶本担心他们鲜少离家,又年龄小,身子骨会承受不住。   但抵达阙州城两日, 宁宁和昭儿皆身体康健无恙, 反而她不小心染上风寒,有些头疼咳嗽。   未免给孩子们过了病气, 虞瑶同客栈多要一间房单住。   虽然不能同吃同住, 但好在两个房间挨着,有什么事能听得见动静。   三岁的宁宁和两岁的昭儿能明白一些事理了。   听说娘亲生病不舒服, 乖乖不哭不闹,哪怕半夜醒来也不吵着非要找娘亲。   可他们年纪小, 离不得人。虞瑶让流萤安心照顾宁宁和昭儿,自己去附近的医馆看诊, 待捡药回来, 又再花些银钱同客栈借个小炉子在后院自行生火煎药。   客栈后院来去的人并不多,天气又热, 她没有戴帷帽。   虞瑶坐在树下阴凉处一张板凳上, 手中捏着柄蒲扇, 守在离炉子不远的地方耐心等药煎好。   却哪怕素面朝天、荆钗布裙, 一样熠熠动人。   偶有经过的男女无不被她吸引目光,在客栈后厨帮工的刘三便是其中之一。   刘三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娘子。   那脸蛋白白嫩嫩的,瞧着比豆腐都滑,让人直想伸手摸上两把。   他和相熟的店小二打听过。   这个娘子是前几日带着两个孩子一道住进来的,没见过身边有男人, 指不定是个寡妇。   寡妇好啊, 刘三想, 这么漂亮的寡妇也稀罕。   他站在远处, 垂涎地直勾勾盯着此刻正坐在树底下的人看。   虞瑶见小炉子的火有些太小了,往里添了添柴火,又拿火筴拨弄几下,见火烧得旺起来两分,才将火筴放下。正准备去拿蒲扇时,一抬眼,见有个身穿短褐的年轻男人摇摇晃晃朝着她走过来。   这个年轻男人双目凹陷,眼白发黄,眼底一片灰黑,一眼望去,就有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虞瑶蹙眉,刚刚放下的火筴又被她攥在手中。   这会儿正值夕阳西斜。   她在煎最后一剂药,今晚再服用一回,明日若不再咳嗽便是痊愈了。   “娘、娘子又在煎药呢。”   喝了不少酒的刘三醉醺醺靠近,装模作样冲着虞瑶拱手见个礼。   虞瑶看清楚他的脸,闻到一点难闻的酒气,也记起这个人似乎是客栈后厨的一名帮工。她冷着脸,假作没有听见,不去应刘三的话。   刘三见虞瑶冷冰冰的一张脸反而笑了笑,弯下腰凑近些,笑嘻嘻说:“听闻娘子是寡妇?丈夫死了,日子不好过吧?尤其是晚上,一个人躺在被窝里……”   “娘子难道不想再有个暖被窝的人么?”   一面说,一面朝虞瑶伸出手要去摸她的脸,“从了爷,定让你快活……”   “啊!!”   污言秽语出口,又是一声惨叫响起。   被虞瑶攥在手中的火筴朝刘三的一只眼睛狠狠刺过去。   那声惨叫便由此而起。   刘三手掌捂住受伤那只眼睛,瞪大另一只眼睛看着虞瑶,怒不可遏:“臭娘们,给脸不要脸!”   他抬手,大掌朝着站起身的虞瑶扇过去。   虞瑶拿火筴一挡,连忙闪身避开。   而下一刻,眼前似忽然有寒光闪过,那刘三仍瞪大着一只眼睛,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却直挺挺倒在地上。   他原本捂住眼睛的手掌滑落开去,被弄伤的这只眼睛红通通的。   在刘三的脖颈,一道血痕刺目。   突来变故令虞瑶心口猛然跳得几下。   她抬眸望向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此刻挡在她面前的两个背影肃杀的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两人什么话也没有。   确认过刘三死透,他们直接把尸体拖走了,甚至没忘记清理地上的血迹。   待虞瑶真正回过神来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后院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唯有远处天边一轮残阳依旧如血。   她怔怔的,心底漫上慌乱,不敢继续在这个地方多待。   匆匆煎好药后,虞瑶将药一股脑倒进茶壶里,提着茶壶飞快回房,一路克制着发颤的双臂。   直至回到房间搁下装着汤药的茶壶,她瘫坐在桌边一把椅子上。   又发现两腿颤颤,分明全身在抖。   但不妨碍她反应过来那两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实则是在保护她。   他们的身手也绝非寻常人。   怔怔中,虞瑶想起出现在灵河县过的楚景玄。   她眉头紧锁坐在木桌边,思绪纷乱,久久无法回过神。   刘三的事,虞瑶终是没有和流萤提。   但翌日清早她们便从客栈的一个小二口中听闻刘三的死讯。   只在客栈小二的口中,刘三是不好好做工,偷懒跑出去寻花问柳,醉酒之后遇上大火没来得及逃,被烧死的。原来这刘三虽有妻有女,但却是个好色之徒,每回手里有几个钱,从不管妻女死活,一心寻欢作乐。若没钱便对家中妻子拳脚相加,逼迫妻子交出银钱,供他享用。   如今听说他遭遇这么一档子事也无人怀疑其中蹊跷,也惹不来多少同情。   倒是官府做主让那青楼的老鸨赔了刘三妻女些银两以息事宁人。   虞瑶听着,怀疑昨日那两人早知道这些事情。   可倘若如此,岂不意味着……他们更早便已暗中调查过这客栈的人?   “这种人可当真是死有余辜。”   听过一回八卦的流萤凑到虞瑶耳边低声感慨着评价道,“他的妻女摆脱他,日子反而好过些。”   虞瑶游离的思绪被这么两句话拉了回来。   她今日不头疼也不咳嗽,几乎已是病愈,干脆退了隔壁的房间。   此刻虞瑶坐在床沿,三日没陪两个孩子玩闹过,宁宁和昭儿正一个趴在她背上,一个窝在她怀里,恨不得齐齐黏在她身上才好。回过神,她手指戳一戳怀里宁宁的小脸:“也不知碧珠回府没有。”   流萤道:“奴婢今日走一趟问问?”   话音才落,房间门被人敲响,虞瑶抬眼,沈碧珠的声音已然在门外响起:“瑶瑶,是我。”   “是王妃!”   流萤惊喜说得一句,马上站起身快步去开门。   穿一袭水蓝色夏衫的沈碧珠立在门外,看见流萤,知没有找错,不由一笑。   她疾步入内,提裙奔向床边的虞瑶。   两个人分明多年未见。   然而即便隔着这么长时间没有见,也谁都不觉得隔阂。   有些话却不必多说、多问。   沈碧珠走到虞瑶面前,两个人互相抱了一抱,便尽在不言中了。   “瑶瑶,去我那儿住。”松开虞瑶后,沈碧珠当即道,“我来之前已吩咐底下的人收拾出院子,此前不在府中,不知你们过来阙州城。今日回府才得知消息,好在流萤告诉过管家你们住在这间客栈。”   经过昨日刘三那事,虞瑶心下对这间客栈也多少犯憷。   是以沈碧珠提出去王府住,她没有拒绝,何况,她有些话想同沈碧珠说。   “小姐先和王妃聊。”   流萤机灵道,“我来收拾东西。”   见状,沈碧珠也喊自己身边的大丫鬟进来房间帮流萤一起收拾。   她和虞瑶并排坐在床沿,这一回,注意力被黏在虞瑶身边的两个玉雪可爱的小朋友吸引了过去。   虞瑶抱过宁宁,低下头温柔开口:“宁宁,喊姨姨。”   宁宁一双水润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沈碧珠,乖乖巧巧喊她声“姨姨”。   沈碧珠笑,抬手轻摸宁宁的小脑袋。   虞瑶又把昭儿抱过来,同样让他喊沈碧珠“姨姨”,昭儿和宁宁一样乖乖巧巧地喊了一句。   沈碧珠也应下,心里却生出别样的滋味。   她看着面前两岁大的小小儿郎,高挺的鼻子,疏朗的眉,颇有皇帝的影子,少有的在人前哑言。   虞瑶既知有人在暗处,此时便没有和沈碧珠多说什么。   收拾好东西,他们一行人离开客栈,分乘两辆马车去往瑞王府。   沈碧珠专门腾出来一座院子给虞瑶几个人住。   回到瑞王府以后,她直接带虞瑶过去,让虞瑶看一看可有不满意的地方好让底下的人去改。   宁宁和昭儿到得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在灵河县时的活泼。   沈碧珠带虞瑶去看房间时,他们一左一右紧紧牵着虞瑶的手不肯放。   “两个孩子当真是黏你。”   逛过一圈,沈碧珠忍不住道,又问,“有没有哪里不太满意?”   “挺好的。”虞瑶含笑回答过沈碧珠,恰逢流萤将行李收拾妥当,她便哄着宁宁和昭儿随流萤去外面玩。   过得片刻,房间里终于只剩下虞瑶和沈碧珠。   虞瑶压低声音,却没有拐弯抹角,直白问:“碧珠,他是不是来过?有没有为难你?”   这个“他”自然是皇帝。   一听虞瑶的话,沈碧珠知她现下多少晓得一些事情了。   “没有,别担心,他没有为难过我和王爷。”   沈碧珠摇摇头道。   虞瑶垂眼,默一默问:“昭儿是不是长得很像他?”又不等沈碧珠回答,她轻叹一声,“我猜他已经知道昭儿的存在了,其实也瞒不住,昭儿和他生得太像,只要他见到昭儿便很容易发现。”   沈碧珠眉心微拢低声道:“瑶瑶有何打算?”   “没有。”虞瑶对沈碧珠坦白,“我猜他会想要带走昭儿,说实话,我舍不得,只是……”   “只是他若强行带走昭儿,你束手无策。”沈碧珠帮虞瑶补上未出口的话。   虞瑶没有否认,这的确是她心里的想法。   “却也不见得他一定会这么做。”   沈碧珠伸手,轻轻握住虞瑶的手,“他如今未必有胆量做这种事。”   虞瑶蹙眉:“但即便他不会,我也有另外一层顾虑。”   “我怕我保护不了昭儿。”   沈碧珠念头一转,明白虞瑶的担忧。   她沉默中说:“他只有昭儿这么一个孩子。”   兄弟阋墙之事,暂无踪影。   作者有话说:   火筴(同“册”音)是相当于火钳的东西。   开奖啦,中奖了吗?(探头 第47章 书信   “我知道。”虞瑶温声应沈碧珠的话, 继而拉着她在桌边坐下。   “灵河县虽小,但这些消息偶也能知晓的。”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   虞瑶喜欢在灵河县这些年的生活, 自没有宫里的富贵荣华, 却舒心安定。   她做自己想做的事,靠一双手赚得银钱。   辛苦是有的, 糟心事也有, 但不用倚仗旁人,坦坦荡荡, 心里踏实。   但也晓得……   当她无法装聋作哑、无法继续不问旧事,这样的日子也到尽头。   皇帝膝下无别的子女。   这不假, 可凡事牵扯到皇家又有几件谈得上简单二字?   皇帝遣散六宫,从食客口中听来只当是闲篇。   可惜她成为不了置身事外的看客。   “他那样的身份, 往后会不会有别的孩子, 这也不是我能左右的。”虞瑶慢慢说,“即便没有, 一旦昭儿的存在为人所知, 难保有人暗地里打些个什么主意。”   “此番我突然和流萤带着宁宁、昭儿来阙州城, 实则因在灵河县又遇见另一位故人。我怕那人见到昭儿, 这才出来暂避风头。单只遇见他一个,大约我这会儿不会出现在这里。偏见着其他人了,容不得我多想几分,一想到往后昭儿会长大,不可能永远躲着避着, 我便发觉自己从前确实怯懦软弱, 分明是当的逃兵, 以至于叫你们一直为我担惊受怕。”   “往后不会了。”   虞瑶垂下眼, 轻声道,“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话说得好听,归根结底是我自己不能面对。”   沈碧珠听得眼眶发热又不忍嗔怪:“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她伸手摸一摸虞瑶的脸,“也别自责。”   “我们是朋友,我帮你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倘若那个时候是我遇到难处,你定然一样会帮我的。更不提明明能帮你我却不帮,我这辈子都于心难安。”   也是过得这些年方才能似稀松平常谈论起来。   可在那个时候,她怎会不知虞瑶面临着人生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刻?   三年前,原本轻松畅快的南苑狩猎突生变故,回忆起来,自那场变故起,一切便陡然变得糟糕。   尤其那时以为虞敏遇难,又骤然得知虞敏在虞家备受欺凌,过得并不好。   如此种种,对当时的虞瑶而言,几乎是一场致命打击。   但那会儿的虞瑶尚撑起一口气想让虞家人为欺凌虞敏付出代价。   之后呢?   沈碧珠记得自己去冷宫看虞瑶。   太后薨逝,皇帝废后,虞家在朝堂上遭受弹劾,虞家的男丁相继入狱……失去全部倚仗的虞家大势已去。虞家彻底倒了,虞瑶能做的、想做的已经差不多做到。她在冷宫里见到的虞瑶,眉眼无波无澜,有一种将生死看淡的沉静。   至今回想起来,沈碧珠的心里仍有几分害怕。   如果她没有打定主意要救虞瑶,说不定便当真是一场天人永隔。   最初听说虞敏遇难的消息,虞瑶已有过自伤自残之举。   后来看似被开解,也只是看起来,如何开解,以为失去妹妹的伤痛和没有照顾好妹妹的自责也无法抹去。   冷宫一面,她更确信不能继续留虞瑶在宫里。   所以不给虞瑶拒绝被救出宫的机会。   她在冷宫那次见面时,半是胁迫对虞瑶说,倘若虞瑶不同意、不配合,她会一意孤行。   届时人救不出来,皇帝也必降罪。   虞瑶只有答应与配合的份。   之后按照计划以一场大火作为掩饰,顺利把虞瑶救出来了。   人救出来后,更要紧的是往后日子要怎么过。   明白虞瑶难以怀揣失去妹妹的伤痛却心安理得开始新生活的心情,后来得知虞瑶服下断情散,她亦无心苛责。   是啊。   无论多少次想起来,她不后悔救虞瑶离宫,不后悔自己那时的决定。   但也未曾想过皇帝始终无法走出来。   面对一个不记得往事的虞瑶,哪怕虞敏依旧活着,他们两个人只怕也……   沈碧珠想着,又重新琢磨了下虞瑶的一番话。   片刻,她不确定问:“瑶瑶,你是在犹豫要不要让他们父子相认?”   “嗯……”虞瑶点头,承认了。   然而没有旧时记忆便难以做出最终决定,虞瑶只能询问沈碧珠:“碧珠,你觉得可行么?”   “他在灵河县待得数日,无论他知道多少事情,无论我不记得多少事情,皆无法否认他没有伤害过我们,不曾有过逾矩之举。我便想,若他待昭儿好,用心教养昭儿,我是否不该强留昭儿在我身边,是否该给昭儿选择的机会?”   还有许多话不方便说出口。   但涉及之事心照不宣,也无须特地解释。   寻根究底,昭儿的父亲楚景玄是当今的皇帝陛下,他便有一层皇子身份。   细论起来又是皇长子。   一世隐姓埋名不为人所知倒也罢了。   如若终有一日,他人继承大统,少不得招来杀身之祸。   这样的事只能往最糟糕去想,做最坏的打算。   太过天真便不定如何。   沈碧珠见虞瑶双眉紧皱,怀疑她内心纠结,说不得在后悔当初没有更慎重些,将孩子带来这世上又没有能力保护好他,钻进牛角尖,一时道:“你可知你那个时候身体虚弱,强行落胎多么危险?”   “昭儿这个孩子和你的确有缘分。”   “若叫他晓得你曾后悔生下他,才是当真叫他伤心难受。”   虞瑶讶然,半晌轻叹一笑:“我很喜欢昭儿,不会后悔生下他的。何况他在我肚子里时,我也不知他会是什么模样,连是男孩女孩也不清楚,哪里想得到偏偏是这般。只是时常觉得自己不够成熟沉稳,考虑事情不够周道完满。”   沈碧珠道:“许多事本便没有十全十美的处理之法。”   “否则怎会有左右为难之说?”   沉吟过几息时间,她重提虞瑶之前的犹豫:“你若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先观望观望?幸得昭儿才两岁,他亦尚且年轻,身体康健,有些事情算不得急迫。”   虞瑶思索中问:“碧珠是认为他应当还会去灵河县?”   沈碧珠颔首。   虞瑶:“所以,你想让我届时便姑且让昭儿和他见上一见,只旁的事情不点破,看一看他怎么对待昭儿,再做决定?”   沈碧珠再次颔首:“他若打心底里疼爱昭儿,你也能够放心一些。”   虞瑶微抿唇角,没有立刻说可与否。   “不急。”沈碧珠笑道,“现下他回京城去了,你可以慢慢考虑清楚。”   话音落,又听她身边的大丫鬟在门外响起说有事禀报。   沈碧珠心念微动,扬声让人进来。   不消数息,大丫鬟疾步入内,行至虞瑶和沈碧珠面前见过礼,方上前在沈碧珠的耳边低语两句。   今日回瑞王府之前,沈碧珠一直待在那处宅院里守着虞敏。   当年虞敏出事,是十三岁的年纪。   三年间究竟经历过些什么事情,虞敏不愿透露半个字。   可即便她没有多言,单凭从京城流落到成州,落到山匪手中,其间无疑吃过许多苦头。祁寒川说她不愿见旧人,在沈碧珠看来却是虞敏难以接受伤痕累累的自己,也害怕这样的自己出现在相识的人面前。好在她一样始终惦记虞瑶这个姐姐,故而仍能鼓起一二分的勇气。   这些勇气足以支撑虞敏去了解自己姐姐这些年的经历。   目下看也足以让她赶来和虞瑶相认相见。   今日回到王府,沈碧珠从管家口中得知虞瑶正在阙州城中,当下命人去往那处宅院递消息。   她让虞敏自己决定要不要见虞瑶,现下人来了,她终于能够对虞瑶坦白。   “快去把人请过来。”   吩咐一句,大丫鬟领命而去,沈碧珠又伸手紧紧握住虞瑶的手。   见沈碧珠收敛笑意,神色凝重,虞瑶反握住她的手:“碧珠,怎么了?”   “瑶瑶,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沈碧珠道。   她语气郑重,虞瑶表情跟着变得严肃,微微点下头:“你说。”   沈碧珠默一默方徐徐开口:“敏敏,其实还活着,她现下在阙州城,在瑞王府,马上来见你。”   虞瑶刹那间怔住。   落在耳中的话犹令人不敢相信,却已下意识霍然起身。   “敏敏……碧珠,敏敏在哪?”   回过神,面上残留着愣怔之色的虞瑶抓住沈碧珠的胳膊激动问。   她忽觉如坠云端。   明知沈碧珠不可能哄骗她却又怀疑在做梦,不敢相信耳中听见的话。   沈碧珠也站起身。   只未回答虞瑶的这个问题,而是朝房门的方向望过去。   虞瑶顺着她视线也看过去。   视线之中,出现一个身形瘦弱、面容苍白的小娘子,虞瑶看着她,心口一阵绞痛,眼泪也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妹妹的画像便珍藏在书房。   虞瑶时时与画像相对,将她的眉眼刻在心底。   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哪怕虞敏容貌与三年前相比有不小变化,但虞瑶仍轻易认出她。   自己曾经想要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妹妹,不会认错的。   “敏敏!”   虞瑶几步至虞敏面前伸手抱住她,哽咽喊得一声,眼泪汹涌再说不出话。   如是一个没有任何犹豫向她敞开的温暖怀抱却令虞敏心弦颤动。   她泪流满面,抬手回抱虞瑶,泣声开口:“姐姐……”   阔别数年,各自历尽诸般苦楚终得姐妹重逢。   虞瑶和虞敏哭作一团,看得一旁的沈碧珠也红了眼睛,却到底悄声离去,留她们姐妹单独说话。   两个人哭得许久才慢慢缓过神。   彼此为对方擦着脸,虞瑶指腹擦过虞敏的面庞,又哭又笑:“真好,我们姐妹都还活着。”   虞敏无声流泪,用力点头,算认同这话。   过得良久,缓和情绪、擦干眼泪,方才能正经说上几句话。   虞瑶不问虞敏这些年过得什么生活。   只晓得她活着、她们姐妹相见便再好不过,往后妹妹也绝不会无依无靠。   虞瑶和虞敏说自己在灵河县的酒楼,说自己去书院教小娘子们读书。   也说宁宁和昭儿两个孩子。   “过些日子,我们一起回灵河县。”   虞瑶含笑温柔对虞敏道,“敏敏在灵河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此前分明从沈碧珠口中知晓过这些事情,但听虞瑶亲口说,虞敏心里便生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她的那些害怕和忧虑,不知不觉也散去大半。   虞敏倚靠在虞瑶的肩膀上,感觉这些年游移不定的一颗心终于有了着落。   和姐姐一起,她便不是没有家的人。   只是欢喜过后想起别的许多事,虞敏离开虞瑶肩膀,坐直身子,目中流露出两分紧张,压低声音:“姐姐,是他将我救回来的。我流落成州,他得知我的下落,救下我后命人送我来阙州城。”   “我早便该去见姐姐的。”   她低下头,“只是……我心里害怕……”   虞瑶微微一愣,反应过来虞敏口中所说之人应是皇帝。却没有空隙细想这件事,听见妹妹的害怕,她当即柔声说:“不怕了,有姐姐在呢。”   “来。”虞瑶微笑起身牵过虞敏的手,“我带你去见一见宁宁和昭儿。”   虞敏被牵着站起身又红了脸——她没给孩子们提前准备见面礼。   被从山寨中救出来后,她一直将自己封闭起来,事事不操心自有祁寒川负责料理,反而像变得不食人间烟火。到得这会儿,猛然发觉囊中羞涩,哪怕想要给宁宁和昭儿准备礼物也根本没有银钱……   “怎么了?”   虞瑶抬眼看她,见她脸颊微红,抬手捏一捏她的脸,又笑,“难不成是在为见面礼发愁?”   虞敏咬唇,脸红得更厉害。   虞瑶不由得笑道:“他们往后能多个人疼,便是最大的福气。”   流萤带着宁宁和昭儿在小花园里玩。   瞧见虞瑶牵着个小娘子出现,得知小娘子是虞敏,一时间愣在原地。   她也没忍住哭得一场。   到底是一桩喜事,很快破涕为笑,欢欢喜喜。   虞敏在小花园见到宁宁和昭儿。   听着他们乖乖巧巧、软软糯糯喊她一声“姨姨”,只觉得一颗心也化了。   一群人便哭一阵,笑一阵。   迟些,沈碧珠让厨房备下丰盛的酒菜,聚在一起庆祝虞敏平安无恙,也庆祝她们姐妹相逢。   虞瑶很高兴,哄着宁宁和昭儿睡下后难得喝了几杯酒。   夜里和虞敏睡在一处,两个人紧挨着躺在床榻上,虞瑶便觉得她未出阁的时候,定然和妹妹也是这样的。   似乎妹妹在身边,她开始敢多想以前的事了。   不像往前恨不得一星半点也不去想,恨不得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真好。”   虞瑶心里踏实,低声喃喃。   虞敏侧身往虞瑶的方向凑一凑,低声喊她:“姐姐。”   “嗯?”应过虞敏,她笑说,“我在。”   虞敏弯唇,抱住虞瑶的手臂闭上眼睛道:“夜深了,姐姐也睡吧。”   “睡吧。”虞瑶轻声回,借着摇曳的烛光,静静看着虞敏在她的身边安然睡去,呼吸轻浅。   原本贪杯喝酒,有些醉意上头。   但此刻看着虞敏的恬静睡颜,虞瑶反而没有多少困意,也舍不得睡。   看得半晌,她嘴角弯一弯。   哪怕恍惚仍有些许不真实的感觉,却又清楚晓得妹妹回到她的身边,是真的活着,真的回来了。   虞瑶后知后觉想起虞敏白日说过是皇帝将她救出来的。   细细推算起来,正是寺庙皇帝偶遇她到后来又出现在灵河县那一段时间。   所以……   皇帝虽然救下她妹妹,但没有借此事接近她,反倒另寻个蹩脚理由。   回想起那几日对皇帝的冷淡态度,几次三番赶他离开,而他始终没有提及过这件事。又想不久前客栈那件事……虞瑶想着,忽觉是不是把他想得太坏、对他的防备太过。虽无意再续什么前缘,但或许不是不能平心静气讲讲道理。   昭儿的存在,他若已知晓,势必也得谈一谈。   一直将人拒之千里总归行不通。   还有碧珠白天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得考虑。   脑海里稀里糊涂想着这些事情,虞瑶渐渐生出困意,睡着过去。   自这一日起的一段时日,虞瑶、虞敏、流萤和两个孩子一起住在瑞王府。   待沈碧珠派了可靠随从去灵河县探听过消息,确认霍雪桐离开,她们收拾行囊,启程回灵河县。   沈碧珠一再相留,被虞瑶婉拒。   他们出来有小半个月,酒楼不能一直扔着不管,差不多是该回去了。   而且,虞瑶想带虞敏去灵河县看看。   在灵河县住得这些年,已生出感情,她如今把那里当成是自己的家,自然称得上带妹妹回家去。   只是回去的时候,不仅虞瑶身边多出一个虞敏,紧紧跟随在他们马车旁边的还有一个骑马而行的祁寒川。   观察得一会儿马背上的年轻郎君,虞瑶放下马车帘子。   “这位便是祁将军?”   虞瑶压低声音,询问虞敏——她之前听虞敏说起过,离开成州后,是祁寒川负责一路照料保护。   虞敏点点头,小声问:“姐姐是不想他跟着我们吗?”   不必多猜便知是皇帝的吩咐,虞瑶沉吟中道:“他也不过是听命。”   虽然那时抗拒去瑞王府,但虞敏对祁寒川不曾有过什么坏印象。为令虞瑶稍微安心,她想一想,继续小声说:“祁将军应当是要保护姐姐的安全,若无危险,大约平日里不会打扰到姐姐的。”   “好,姐姐晓得了。”   虞瑶浅浅笑着应下虞敏的话,之后默许祁寒川的跟随。   从阙州城回灵河县又费两日时间。   他们不在的这些日子,酒楼一直关门,唯有阿福每天夜里过来帮忙守一守,免得遭遇窃贼。   马车直接停在后院的门外。   流萤先一步下去开门,虞瑶和虞敏相继下得马车,再把孩子抱下来。   祁寒川见到了地方,也翻身下马。   在流萤搬行李下来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却动手帮忙。   祁寒川只帮忙将东西搬到廊下没有进屋。   搬完东西便离开后院。   虞敏出来和流萤一起把东西搬进屋里,正望见祁寒川从后院出去的背影。   她回屋又问虞瑶:“姐姐,我们管祁将军的住处吗?”   天气太热,宁宁和昭儿身上都是汗。虞瑶正帮他们擦脸擦身子,听见虞敏的话,她略一思忖道:“若是祁将军可靠,隔壁有个闲置的小院子可以让他住。”   收拾着东西的流萤当下道:“那我待会儿去收拾出个房间来。”   “先去让祁将军到隔壁的小院子休息吧。”虞瑶说,“他这一路也辛苦,总不能在外头晒着。”   “哎!”   流萤答应一声,将包袱里要洗的衣服放进竹篓子里,出去找祁寒川。   忙完后院的这些琐事,把虞敏的房间收拾出来,再在隔壁的小院子收拾出个房间供祁寒川住,流萤又去酒楼。今日虽不能营业,但得让熟客晓得他们回来了,否则明日酒楼开门也没几个客人知道。   流萤顺便清点下酒楼的东西,确认没有问题。   迟一些,阿福也来了。   他是和往常那样傍晚过来酒楼守夜,才发现虞瑶和流萤回来了。   高兴寒暄过几句,阿福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是一个姓霍的小娘子交给我的,说务必转交给掌柜的。”   所谓姓霍的小娘子无疑是霍雪桐。   流萤接过信问:“那小娘子可曾说过些别的什么话?”   “没有。”阿福道,“只说这信重要。”   流萤大致检查过这封信应当没有被动过手脚,把信送到虞瑶的面前。   “给我的信?”虞瑶蹙眉。   流萤颔首:“是,且她同阿福说这信重要。”   虞瑶疑惑中将信拆开,展开信札看罢信上的内容,她深深皱眉。   这封信上详细写明一件陈年旧事。   即便已不记得,也能从字里行间知晓那是从前在宫里的事,而这一件事涉及她、霍雪桐与皇帝。   一言以蔽之,说的是霍雪桐当年之所以被皇帝打入冷宫真正的原因。   霍雪桐在封信里写自己那时以巫蛊之术诅咒她,被皇帝发觉,惹来皇帝震怒,因而被降罪。又再三为当年的阴暗心思道歉。   “小姐,信上写了什么?”流萤见虞瑶皱眉,从旁问。   虞瑶将信递给她。   满心不解的流萤把信接过去,看过信中的内容,面上浮现诧异之色。   虞瑶问:“你记得这事?”   “奴婢记得一点……”流萤竭力回想,“那天夜里发生过什么,连霍雪桐身边伺候的人也不知情,唯一晓得的是大热天,底下的人却莫名抬了个火盆进屋。如若是信上所说这般,倒也解释得通。”   虞瑶紧皱的眉未舒展。   垂眸沉默片刻,她缓缓对流萤道:“将这信烧了罢。”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狗子也要到了。 第48章 希望   休整一夜, 酒楼重新开张。   晨起用过早膳以后,虞瑶亲自帮着虞敏梳妆。   十六岁的年纪正是娇俏可人时。   眉目秀丽,琼鼻朱唇, 一双眸子湿漉漉如可爱小兽, 略施粉黛便光彩照人。   “我家敏敏真是个漂亮的小娘子。”   虞瑶笑着揽过花鸟螺钿镜让虞敏也看一看镜子里的人。   虞敏飞快掠一眼,仰头望向虞瑶:“姐姐……我……可以不去吗?”   她眼底隐隐泪花微闪, 语声有哀求之意。   “敏敏, 别怕。”   搁下手里的螺钿镜在梳妆台上,虞瑶俯下身, 握住虞敏正用力攥住裙摆的手,“姐姐陪着你, 没事的。”   虞敏用力咬了下嘴唇。   觉出她的手指将裙摆攥得愈发用力,虞瑶索性蹲下身。   和妹妹重逢后的这些日子, 虞瑶发现妹妹在她身边虽然乖巧, 但其实十分害怕与陌生之人接触,也无法与陌生之人有任何交谈。紧张、害怕、无措甚至是恐惧。   毋庸置疑, 是这些年的经历带给妹妹的阴影。   她没有问过妹妹经历过什么事, 但在瑞王府期间从碧珠的口中听来一些。   其实碧珠一样知道得不多。   毕竟妹妹不开口, 他们很难窥知她这些年独自经历过的许多事。   只是, 单凭妹妹最后被从山匪手中救出也能猜想几分。   落入山匪之手,被困在深山的山寨里,恐怕难与外人接触,说不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与世隔绝。   太久没有接触过生人,故而害怕、畏惧。   乃至忘记要怎么与人正常来往。   更不必提受过的伤害。   虞瑶自然心疼妹妹, 也明白妹妹为什么会害怕和不安。   可她不希望妹妹一直将自己封闭起来, 她希望妹妹能一点点重新接纳这滚滚红尘凡间俗世。   是以, 今日她准备将妹妹正经介绍给酒楼的帮工与邻里们认识。   “周围邻居平常见面多, 都是姐姐相处过许多年的,他们很和气也很好说话。”虞瑶仰头去看虞敏,握住妹妹的手,柔声说道,“在酒楼帮忙的厨娘和小二们是我和流萤一起挑的人,品性基本不错。”   “你今日和他们互相见一见,便算认识过。”   “往后有什么事,多少能有个照应,何况你是我妹妹,我自然是要正经让他们知晓你身份的。”   虞瑶反复宽慰她:“没事的,姐姐陪着你,不会让你一个人。”   直到虞敏原本紧紧攥住裙摆的手指慢慢松开。   虞瑶这才站起身。   她又仔细看一看虞敏的妆容发饰,确认一切妥当,牵着虞敏起身走出去。   阿福昨日去帮忙通知过之前在酒楼帮工的人回来做事。   之前离开灵河县去阙州城,虞瑶交给阿福些银两分发给大家作为补偿,因而此时喊人回来,大多便也回来了。   何况小县城里想寻得一份满意的差事不容易。   大家酒楼做事舒服,待遇比别处略好些,也舍不得真丢掉这活计儿。   回来以后仍和和气气。   一帮人忙忙碌碌,为今日酒楼重新开张做着一应准备。   虞瑶便是在此时牵着虞敏出现在众人面前的。   感觉一道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虞敏用力抿着唇,低下头,在夏日里掌心和后背冷汗涔涔。   小二们朝虞敏看得几眼已红着脸别开眼。   几名厨娘却围上来,其中一人笑嘻嘻问:“掌柜的上哪儿寻见个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我打眼一瞧,还以为掌柜的领了个仙女。”她话说得很是夸张,引得其他人哄笑,又附和夸赞起虞敏漂亮。   虞瑶微笑道:“这是我妹妹。”   对外只称姓沈,厨娘们便不生疏地一口一个“敏姑娘”喊起来。   虞敏被她们喊得不好意思,一时脸颊泛红,连脖颈也悄然浮上一层粉色。   她越害羞众人越热情,争相介绍起自己。   不多时,虞敏被她们团团包围。太久没有这样面对过如此多不认识的人,紧张与无措的情绪将她淹没,但感觉到虞瑶始终紧握着她的手,又似乎少了两分惶恐。   在虞瑶鼓励的目光中,虞敏努力微笑着与厨娘们寒暄。   幸得没有被盘问从前的事情,待众人散去,她暗暗松下一口气。   “还好吗?”   虞瑶凑过来在虞敏耳边低声问道。   一面问一面掏出帕子抓过虞敏的手替她细细擦去掌心薄汗。   虞敏勉强点点头。   她能感觉出他们的善意,只是她心下戚戚然,方会闹成这个样子的。   虞瑶又问:“那我们去和邻居们打个招呼?”   待虞敏再次点头,她们捎上从阙州城买回来的手信一一去拜访。   在酒楼左右也是铺子。   幸得只去离得最近的几家,虞敏跟在虞瑶身边多只笑不语,反而比被厨娘们包围来得轻松。   “过几日我带你去百川书院看一看。”带虞敏见过邻居们,准备回酒楼时,虞瑶笑道,“书院有许多小娘子,她们读书写字也学做珠花发簪、香胰子。你若是愿意,往后也可以去书院教她们的。”   虞敏听言微怔,不确定问:“我也可以吗?”   “可以的呀。”虞瑶给出肯定答复,“我妹妹写得一手好字又最擅女红,多少绣娘都比不上你的绣活。”   虞敏愈发愣愣的。   她恍然想起来自己并非一无所长,却记不起从前的虞敏是什么模样。   “姐姐……”   虞敏愣怔片刻,懵懂问,“姐姐为何记得我的事情?”   虞瑶笑一笑。   她只温声对虞敏道:“因为你是我妹妹,我怎么会忘记你,怎么会忘记与你有关的事情?”   那个可爱活泼、俏皮可人的妹妹没办法留在记忆里,却可以留在信纸上。   一遍遍看,一遍遍温习,便也印在脑海中、印在心底。   但那个时候记下与妹妹有关的点点滴滴,是以为此生无缘相见。   她很庆幸还能有今日。   看着虞瑶这一刻的温柔笑靥,虞敏心中又是酸涩,又是升腾起一片暖意。压下鼻酸之感,虞敏挽着虞瑶的手臂小声撒娇:“想吃姐姐做的芸豆卷和翠玉豆糕。”   虞瑶笑:“好。”   她万分宠溺应下虞敏的话,“晚些让人将东西备下,姐姐给你做。”   虞敏心底那些惊惶便这样一次次被抚平。   她在虞瑶的鼓舞之下,在周围人流露的善意里,重新尝试接纳这红尘俗世。   过得数日,虞敏陪虞瑶去百川书院。   于是发现一如姐姐所言,她在书院见到许多认真读书习字的小娘子,个个荆钗布衣,面上却有最明灿的笑容。   看着这样的笑容,恍惚记起许多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自己。   虞敏站在庭院里透过轩窗几乎看得痴怔。   从书院回酒楼的路上,坐在马车里的虞敏情绪低落,也颇心不在焉。   虞瑶发现了,不免问一问。   “姐姐,我……”   虞敏迟疑开口,想去应虞瑶的话,又被一阵颠簸打断。   原本平稳往回走的马车骤然间剧烈摇晃几下。   待马车停下,堪堪稳住身形,虞瑶和虞敏尚未询问怎么回事,先听见祁寒川示意她们不要出来。   这样的话使得虞瑶和虞敏互相对视一眼。   彼此脸上严肃的表情,意味着她们在这一刻齐齐意识到外面有危险。   坐落在灵河县北面的百川书院,位置谈不上多么偏僻。   只与县城之间有一段路稍显荒芜。   他们目下恰走到此处。   而打斗声很快便在马车外响起。   兵器碰撞之间发出的动静与有人受伤发出的痛呼相继传入耳中,隐隐约约,马车里又飘进来淡淡的血腥气息。   伴随着这些,另有一道粗嘎的声音响起。   “虞敏,你害死我们的大哥,今日便要你拿命来赔!”   一句话迅速被一阵打斗声覆盖过去,可是无碍虞瑶和虞敏听得清清楚楚。   虞瑶拧眉,去看虞敏,见她身体发颤,面若白纸,忙将人揽入怀中。   轻拍着虞敏的背,虞瑶低声说:“敏敏,别怕,没事的。”   虞敏双眼紧闭,靠在她肩膀上。   见妹妹双唇失去血色,虞瑶忧心忡忡却知言语安慰苍白,只抱住妹妹,一下一下轻拍虞敏后背。   马车外面的这一场打斗没有持续得太久。   动静小下去之后,不多时便听见祁寒川说已经无碍了。   过得片刻,马车重新上路。   虞瑶低头去看虞敏,见她依旧面色发白,低声道:“敏敏,没事了,我们平平安安。”   虞敏紧闭的双眼反在这时流下两行清泪。   她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眼泪汹涌但一星半点的呜咽声也没有。   虞瑶看着妹妹这般,心中难受,拿帕子帮她擦去泪珠。   只不知方才那人所说何事也不知彼时发生过什么,想安抚安慰亦有种一时无从下手的感觉。   心思扑在妹妹身上的人未发觉马车外面多出一道马蹄声响。   待马车稳稳停在后院门外,虞瑶欲先行从马车上下来,看清立在马车旁朝她伸出手的人,当下不禁一怔。   英俊清隽的一张脸,眉眼间流转着脉脉温情。   虞瑶不经意对上楚景玄的眸子,望见他眼底浅浅的温柔以及深深的眷恋。   她移开眼,无意的一瞥,目光又落在楚景玄紫色锦袍上的一点血痕。   楚景玄便顺着虞瑶视线看去,复轻声道:“不碍事。”   虞瑶再一次移开视线。   没有让楚景玄扶,从马车上下来后,她转而去扶马车里的虞敏。   正陷入浑浑噩噩中的虞敏对周围的人与事皆无瑕关心。   被扶进屋后,她被虞瑶扶至床榻上躺下。   “敏敏,你躺一会,我很快回来。”   拉过薄毯替虞敏妥帖盖好,虞瑶起身从房间出来,回到后院那一扇门外。   楚景玄仍在这里,但祁寒川已不知去了何处。   虞瑶朝楚景玄走过去。   记得妹妹说过是眼前的人去救她回来,虞瑶猜皇帝应当知晓些情况。   故而想问一问。   负手立在原地的楚景玄看虞瑶朝他步步靠近,面上维持着镇定,心下却克制不住有些激动。   他看着虞瑶走得他面前,想要朝他福身,当下伸手扶住她。   虞瑶动作一顿,抬眸去看楚景玄。   楚景玄飞快收回手:“你们无事便好。”言下之意不必为方才的事道谢。   虞瑶垂眼,沉吟中道:“娄公子进来坐吧。”   她转身抬脚往院子里走去,惹得楚景玄反应不及,愣一愣,迟钝醒悟她邀他入内,两步追上去。   “娄公子请坐。”   带楚景玄去到正厅,虞瑶请他入座,又取过干净茶杯执壶为他倒茶。   骤然得与之前天差地别的待遇,楚景玄只觉不敢相信。   入座之后,他偏头一瞬不瞬看虞瑶如画侧脸,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希望。   作者有话说:   提前祝大家端午节快乐!   狗子终于回来追妻了┭┮﹏┭┮ 第49章 探究   有那些暗卫在, 虞瑶相信,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已传到眼前之人耳中。   许多事便也心照不宣。   只即使晓得眼前之人真实身份乃是皇帝陛下,虞瑶思忖再三, 不想主动戳破这一层窗户纸。   他之前自称将军, 道自己姓娄,她索性仍以此称呼他。   但想打听与妹妹被救一事, 有些话绕不过去。   顶着一道灼灼目光, 虞瑶将凉茶递到楚景玄面前,继而离座与他深深一福。   楚景玄蹙眉, 微怔之间站起身。   在他伸手相扶之前,虞瑶螓首低垂道:“有娄将军奋勇剿匪, 我妹妹方才得以逃出生天。”   “如是恩情,我铭感五内, 没齿难忘。”   “今日又得出手相救, 我代妹妹一并在此谢过将军。”   楚景玄垂眸看着虞瑶。   他明白她真正想说、想问的是什么。   当下伸出手去虚扶虞瑶一把,楚景玄缓缓道:“你妹妹被救时, 在山寨里的身份是那个山匪头目的小妾。祁寒川见过你妹妹画像, 认得她容貌, 在探查山寨与山匪情况时发现她。适才那些人, 大约将这些事迁怒到你妹妹身上。”   虞瑶站起身,认真听楚景玄的话。   楚景玄却坐回去椅子里,端起那杯冷茶灌下,品出几许的苦涩滋味。   “把人救出来那日,你妹妹为自己报仇了。”   那山寨头目死在虞敏剑下。   虞瑶讶然, 又听楚景玄道:“本以为之前已将他们一网打尽, 未想仍有漏网之鱼, 以致于出现今日之事。不过有祁寒川在, 他武艺高强,心思敏锐,能保护好你们,不让你们陷入危险境地。”   话里话外并不主动替自己揽功。   但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英俊眉眼隐隐带着些低落消沉,似昭示心绪难平。   虞瑶思忖楚景玄所说“妹妹为自己报仇了”。   这话隐晦,只深想两分,所谓当日报仇怕是他们将山匪头目活捉之后,由着妹妹亲手斩杀恶贼。   虞瑶重新落座,沉默执壶添茶。   楚景玄也噤声不语,独他们二人的正厅陷入一片寂静。   又在这种寂静之中传进来小孩儿的哭闹。   是昭儿睡醒以后闹着要找娘亲,奶娘正哄着他,让他不要过来打扰。   听见廊下动静,辨出这会儿闹着要找虞瑶的是个男孩儿,楚景玄心神微凛,不动声色去看坐在一旁的虞瑶。他上一回来灵河县,虽然晓得这个孩子的存在,但没能和孩子真正见上面。今日……   “昭儿,过来正厅。”   虞瑶扬声对廊下的人平静说道。   楚景玄又如在院门外听见虞瑶请他入内时那般呆愣住。   这一次,他确信虞瑶对他的态度转变,甚至愿意让他见到这个孩子。   离开灵河县后发生过什么,他的确事事知情。   无论是霍雪桐,抑或阙州城客栈那一桩,兼之她们姐妹相见,自然也能够猜到虞瑶或已知晓他真实身份。   虞瑶不戳破他便仍做那个娄公子。   但,在这般情况下,她默许让他同他们的孩子见面……   楚景玄心弦骤然紧绷,心底油然生出一丝紧张的情绪,一双眸子巴巴望向正厅大门的方向。   几息时间便瞧见一个小人儿迈着小短腿进来。   昭儿走路稳稳当当,不要人扶。   但发现正厅里不止有娘亲一个人在时,他动作明显有所迟疑,漆黑双眸无辜朝楚景玄看去一眼。   虞瑶目光温柔看着昭儿,招手让他过来身边。   昭儿眼睛转一转,冲自己娘亲咧嘴而笑,踢踏着小胳膊小腿扑进虞瑶怀里。   奶娘本跟在昭儿身后。   晓得正厅里坐着位客人公子,当下留在廊下没有进去,又悄声退远。   虞瑶把昭儿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腿上。   昭儿靠在她怀里,略歪着小脑袋悄悄多看得楚景玄两眼,对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颇为好奇。   楚景玄视线落在他们母子身上,不觉愈满目柔情蜜意。   但最初骤知他和虞瑶有个孩子时的那种怅然与难过情绪同样在心中满涨。   “瑶瑶,能不能……”   楚景玄试探着问,“能不能让我看看孩子?”   虞瑶不置可否,垂眸低声问怀里的昭儿:“想和叔叔去玩吗?”   昭儿睁着滴溜溜的眼睛没说话。   楚景玄却被一声“叔叔”闹得唇边笑容凝滞,刹那如遭雷劈,不敢相信虞瑶竟让他们的孩子当他是叔叔。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几乎浇灭他生出的那一丝希望。   但瞧见昭儿从虞瑶身上下来,慢慢走向他,心底又流淌过一阵暖意。   楚景玄静静看昭儿走到他的面前,伸出小手攥住他的手指,便再也计较不起来什么叔叔不叔叔。   “劳烦娄公子帮忙照看片刻昭儿。”   虞瑶起身与楚景玄一福,“我妹妹情况不大好,我去看看她。”   楚景玄抱起昭儿。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正厅目送虞瑶的身影离去。   虞敏情况大概真的不大好。   但她有意让他与昭儿单独相处,楚景玄心里一样有数。   想到虞瑶对他信任才可能把昭儿交给他。   楚景玄顿时又变得心潮澎湃,他把昭儿举起来新奇端详良久,越看越觉得这个孩子像自己。   昭儿被他举得不甚舒服,踢着腿闹着要下来。   楚景玄没有经验,不知他不舒服,却好歹晓得该哄着,便把他放下来了。   未曾想昭儿一落地便撒开脚丫子往外跑。   担心他跑去找虞瑶,叫虞瑶以为他一刻也不想和自己待在一处,楚景玄连忙几步追上去重新把人抱起来。   昭儿不高兴,在楚景玄的怀里不停扑腾着小胳膊小腿。   知道小孩子大多喜欢热闹喜欢新奇玩意,楚景玄当下说:“我带你去逛集市好不好?”   眼见昭儿停下挣扎,他趁热打铁一气儿道:“我们去买糖人买拨浪鼓。”   “晚些还可以一起去看皮影戏。”   喜欢出门逛集市的昭儿立刻被楚景玄的话吸引注意力。   他拿手指戳一戳楚景玄的脸,奶声奶气问:“皮影戏是什么?”   楚景玄知道有得商量了。   一面抱着昭儿往外走,他一面慢慢对着昭儿解释起来皮影戏是什么。   虞瑶离开正厅之后回去找虞敏。   行至廊下,看见也从房间里出来了的宁宁,她微笑弯腰抱起宁宁,带着宁宁一起过去。   独自待得一刻钟的虞敏寻回两分理智与冷静。   虽依然如虞瑶离开时那样躺在床榻上,但已非之前双目空洞无神的模样。   虞瑶抱着宁宁走到床榻旁。   宁宁在虞瑶怀里低头去看躺在床榻上的虞敏,又挣开虞瑶怀抱,继而手脚并用爬上床,歪栽着身子在虞敏的身边躺下。   仿佛知晓虞敏心情糟糕,她安抚一般凑上去在虞敏脸上“吧嗒”印下一个吻。口水糊在虞敏的脸上,宁宁又伸出小手,抻着小袖子替虞敏擦一擦。   虞敏看宁宁小小的人儿也在关心她,情难自禁,落下泪来。   宁宁见她哭,无措去看虞瑶,又在虞瑶的鼓励下再拿小手摸一摸虞敏的发鬓,软软哄她:“不哭不哭。”   虞瑶也侧着身子在床沿坐下了。   她摸出帕子替虞敏擦泪,一如既往语声温柔:“我们都在呢。”   多了解些许妹妹经历过的事情更明白妹妹为何会如此。只那山匪头目已死,害得妹妹出事的人当年便不曾放过,这些人已经付出代价,而她们终归是要往前看。   虞敏泪盈盈握住虞瑶的手。   掌心覆在脸颊,双眼泛红的虞敏努力冲虞瑶扯出个笑,轻声却坚定说:“姐姐,我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嗯,姐姐相信你。”   虞瑶含笑看着她又拿帕子替她擦一擦泪。   在虞瑶和宁宁的安抚之下,虞敏的情绪逐渐有所缓和。   见她有所好转,留下宁宁陪她玩,虞瑶去打水来让她梳洗一番。   便也发现楚景玄和昭儿不在正厅。   从奶娘的口中得知他们出门逛集市去了,压下脾气,虞瑶没有多说什么。   带着昭儿出门的楚景玄却从虞瑶那句“叔叔”的阴影里走出来。   他乐呵呵带昭儿去集市买糖人,又给他买彩色的不倒翁和绸布六角风车,另买得一些软糯糕点。   所有的东西昭儿都要双份。   这对楚景玄而言不算什么,自有求必应。   只是他们逛得一圈再打听一番,才知这县城里寻常没有皮影戏可看。   天色渐晚,楚景玄唯有先带着昭儿回去。   小半日时间下来,念着他们相处尚算融洽和谐,在回酒楼的路上,楚景玄试图和昭儿商量:“听见方才那些人说的了吗?你生得像我,我是爹爹,不是叔叔。”   昭儿手里举着个宝塔样式的糖人吃得正高兴。   听见楚景玄的话,他扭过身子换个方向继续吃糖人,没有理会。   楚景玄皱眉,这一刻他心下不无失落,却明白得慢慢来,又安慰自己起码孩子不讨厌不抗拒他。   于是略过这个话题,重整旗鼓问:“想不想学武艺?”   又一本正经说起射箭、骑马之类的事宜。   昭儿听得认真,楚景玄备受鼓励。   之后的一路上他们两个人便谈论着这些回到酒楼去的。   怀里有昭儿作为“倚仗”,楚景玄没走后院另一道门,而是大摇大摆从酒楼大门进来。他原本想要光明正大穿过酒楼去后院,未想立在柜台后的人是虞瑶。   “娘!”   半日不见虞瑶的昭儿立马欢喜喊得一声。   楚景玄抱着昭儿踏入酒楼的时候,因他长相气质出众又抱着个孩子已吸引大堂里一些人的目光。   而昭儿这一嗓子令更多人朝他们在的这个方向看过来。   便见虞瑶面容平静把那孩子抱过去。   食客里见过昭儿的不多,但瞧见虞瑶把人抱去也晓得那是她的孩子。   最为要紧的是——   这个抱着掌柜的孩子的男人,又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   一道道藏不住探究与兴味的目光在虞瑶和楚景玄之间来来回回。   楚景玄背脊挺直立在柜台前,低声道:“我给昭儿买了些软糯的糕点,吃得不多,应当无碍。”   虞瑶几不可闻“嗯”一声。   她垂眸拿帕子去擦昭儿嘴角沾染的糖渍。   发现糖渍粘在脸上擦不去,又见昭儿出了不少汗,虞瑶同他商量:“娘抱你回后院沐浴?”   昭儿乖巧地点头。   虞瑶喊了流萤过来守在柜台前,便抱着昭儿往后院去。   楚景玄立在原地略暗忖过几息时间,捎上给昭儿买的东西顶着那些探究目光,大摇大摆跟上虞瑶的脚步。   他们离开后,有食客过来柜台结账顺便好奇打听起楚景玄。   流萤也不知应该怎么同旁人介绍,唯有微笑打着岔将这些话掠过去。   跟在虞瑶身后的楚景玄原本担心虞瑶会赶他。   未想顺顺利利回后院,多了底气,放下手里的东西之后,也自告奋勇要和虞瑶一起帮昭儿沐浴。   虞瑶看他一眼,眼里有不信任。   楚景玄当即道:“照顾孩子或许没经验,但提水的力气活总没有问题。”   沐浴自然要准备热水。   后院有一眼水井但不生火,热水须得要去后厨提才行。   “我来吧,你忙得一天也歇一会。”   见虞瑶没有回绝,找到表现机会的楚景玄捋起衣袖问了问后厨怎么走,提着两个木桶去了。   待楚景玄离开虞瑶的视线,立马有暗卫出现。   他出生在皇家,从来没有干过这种粗活,暗卫出现是想替他做。   楚景玄冷着脸让他们退下。   倘若连这样的小事情都耍滑头,他想让瑶瑶回心转意,那无异无稽之谈。   去到后厨,顶着厨娘们嬉笑的目光,楚景玄要来两桶热水提回后院,之后又去水井里打两桶井水上来送到浴间去。虞瑶也已准备好为昭儿沐浴的一应东西。   楚景玄一时没走。   虞瑶抱着昭儿进来浴间,见他留在这里,只道:“娄公子去正厅歇会吧。”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楚景玄问。   虞瑶说:“不用了。”   楚景玄不再坚持,从浴间出来却未离开。   他在门口靠着墙一面想事,一面留心着里面的动静,未免出现意外。   是以,当虞瑶帮昭儿沐浴过后,甫一出来便瞧见外面的楚景玄。   玩得大半日的昭儿在穿衣服时已靠在虞瑶肩上睡着了。   楚景玄想帮忙抱孩子,虞瑶没让。   他便巴巴跟在虞瑶的身后,最终在廊下停步,看虞瑶把孩子送回房休息。   不知不觉已暮色四合。   夕阳余晖洒落,霞光将院中花木笼上一层朦胧的暖色。   廊下的楚景玄耐下性子,研究着葡萄架上挂着的一串一串碧绿葡萄。   直至听见虞瑶从房间出来的脚步声,他收回视线朝她望去。   楚景玄两步上前,又赶在虞瑶开口之前先说:“我无处落脚。”为了令这句话多两分的可信,他解释,“今日才到灵河县,本想看看你,听闻你去书院便赶去书院,未想遇上那样的意外。后来护送你回来,却不得空去找客栈。”   可这理由也是蹩脚的。   他那种身份哪里需要亲自去找落脚之处?   虞瑶知道楚景玄揣着什么心思。   但和他上一次出现不同,这一次有心让他和昭儿多接触便无意开口赶人。   “祁将军也住在隔壁的小院子里。”   虞瑶退开半步,微微仰头去看楚景玄,语气温和,“娄将军若不嫌弃,正好能和祁将军作伴。”   楚景玄霎时面色一僵。   不是因为虞瑶让他去住隔壁的那处小院子,是祁寒川轻易也得这般待遇。   但在虞瑶面前不敢有半分抱怨。   楚景玄颔首,虞瑶去将那扇连同两处院子的小门打开。   “瑶瑶……”被虞瑶看着跨过那扇小门,楚景玄本想借口自己尚未用晚膳晚些离开她身边,被看得一眼,又改口,只关心起她,絮絮叨叨说,“你别忙得太晚,早些休息,要记得按时用膳。”   虞瑶平静听罢楚景玄的话,客客气气道谢,动作利落关门落锁。   楚景玄看着她的面容消失在门的另一侧,收起眉眼间那一抹可怜兮兮,脸色微沉,召暗卫出来。   白天那些半道冒出来打着为他们大哥报仇雪恨旗号、想取虞敏性命的山匪,也有人逃脱的。   不过是被他故意放跑。   既晓得有遗漏,他们又自己冒出来了,合该顺藤摸瓜。   放跑人,再命暗卫在暗中跟随,寻得他们如今盘踞的巢穴才好斩草除根。   楚景玄正听暗卫禀报,捕捉到那扇小门有动静,便令暗卫退下。他扭头去看,只见小门被推开,虞瑶抱着被褥和枕头出现,这些毫无疑问是送来给他用的。   楚景玄心中一暖,疾步至虞瑶面前。   从她手中接过被褥和枕头,他弯着唇轻车熟路走向住过的那个房间。   作者有话说:   晚安=v= 第50章 揽活   翌日, 久违一夜好眠的楚景玄起个大早。   祁寒川命人准备满桌丰盛早膳。   楚景玄扫得两眼,一口不碰,只拿食盒选了几样印象里虞瑶爱吃的, 又留心起旁边虞瑶这一处院子的动静。确认虞瑶等人起身以后, 暗暗估摸着时间,他径自提起食盒绕路至后院门外, 抬手敲门。   打开门看见容光焕发立在院门外的楚景玄, 流萤一如既往犯憷。   楚景玄迈步入内问:“瑶瑶在用早膳?”   流萤应一声,便见楚景玄朝膳厅的方向走去。   她没办法将人拦在外面, 唯有关好院门,疾步也赶往膳厅。   膳厅里。   虞瑶、虞敏和宁宁、昭儿正一道用早膳。   宁宁和往日一样不要人喂, 捏着小勺子一点一点往嘴里送温热的肉糜粥。   昭儿也逐渐有样学样,正不安分从虞瑶的手里抢木勺。   但出现在膳厅外的楚景玄将他目光吸引过去。   楚景玄冲昭儿勾了下唇, 又去看虞瑶, 他靠近木桌放下食盒,脸不红心不跳:“早膳买多了。”   食盒里的蟹黄包、葱油花卷、牛肉酥饼、蜂蜜杏仁酪、羊乳等被一一端出来搁在桌上。   有更合口大人味的, 也有小孩子能吃的。   虞敏起初看这一样样吃食心中纳罕, 后来终于忍不住偷笑。   在她的印象里, 自己姐姐从来是待谁都温柔。   而她的这位皇帝姐夫身份尊贵。   如今眼瞧楚景玄纡尊降贵, 在她性子温柔的姐姐面前大气也不敢喘。   虞敏便无端想笑。   又仿佛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头稍微落下去了。   她清楚,她的姐姐会变成现下这样,与她不无关联,连同与楚景玄这位皇帝姐夫之间几乎关系闹崩也是。   好在……皇帝仍有心哄着她姐姐,这近乎崩裂的关系才会有转圜的可能。   且有人如此在乎她姐姐, 无论如何她心里也是高兴的。   虞敏嘴角弯一弯又将笑意压下。   她捏着帕子替宁宁擦去脸上不小心弄上的肉粥, 哄宁宁继续用早膳。   怀里正抱着昭儿的虞瑶抬眸, 看一眼仿若乖巧站在桌边的楚景玄, 垂下眼对流萤道:“添一副碗筷吧。”流萤应声去取干净的碗筷来,楚景玄则一脸受宠若惊却十分“上道”地挑了虞瑶旁边的位置坐下。见昭儿一双眼睛看向他,又笑着伸手把昭儿抱到自己的腿上。   流萤取来一副干净碗筷摆在楚景玄面前。   楚景玄提筷给虞瑶夹了个蟹黄包放在她面前的瓷碗里:“你尝尝。”   又把昭儿那碗没吃完的肉粥端过来。   回想昨天听他说起骑马、射箭这些时昭儿兴致勃勃的模样,楚景玄低头道:“乖乖吃饭,给你做木剑玩儿。”   昭儿的年纪还小。   骑马、射箭尚且学不了,但既昭儿对武艺有兴趣,给他做把小木剑不难。   “木剑?!”   双眼发亮的小孩儿仰起脑袋去看楚景玄。   楚景玄觑着虞瑶神色,见她没有不快,方温声细语道:“对,木剑,但你要先好好吃饭。”   昭儿立时乖巧端坐在他身上,奶声奶气喊着说要吃粥。   虞敏偷笑得更为厉害。   而宁宁看着被楚景玄抱在怀里喂粥的昭儿,眼中禁不住流露出羡慕之意。   她比昭儿更大一些,便懂得更多些。   对“爹爹”这样的存在同样要多两分的敏感。   尤其昨日昭儿分她许多小玩具。   她模模糊糊知道那是正抱着昭儿的这个人给昭儿买的。   虞瑶注意到宁宁眼中情绪,也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扫向桌上的吃食,虞瑶柔声问道:“宁宁想吃什么?”   宁宁窝在虞瑶怀里摇摇头。   楚景玄听见虞瑶的话,也去看她怀里的小女孩,略一思忖,搁下木勺,将一碗羊乳端过去。   “羊乳润燥和胃,喝些也无妨。”   解释过一句,楚景玄依旧淡定喂着昭儿用膳。   虞瑶只柔声问宁宁:“喝羊乳吗?”   宁宁眼巴巴看着面前那只白瓷小碗,沉默良久点点头。   虞瑶便喂她喝起羊乳。   待两个小孩儿吃饱喝足以后,虞敏和流萤一手牵一个带他们去院子里玩。   膳厅里转眼只有虞瑶和楚景玄在。   楚景玄用仅仅为虞瑶夹过蟹黄包的那双筷子,再夹一块牛肉酥饼放在她碗里:“你近来又瘦了,多吃一些。”   虞瑶抬眸:“娄公子也用膳吧。”   她倒没礼尚往来替楚景玄夹吃食,但得她这句话,楚景玄即刻提筷用膳。   两个人坐在膳厅里,相安无事用着早膳。   楚景玄始终嘴角微翘。   他只觉这一顿饭的吃食味道格外好。   乃至眼见虞瑶搁下筷子也未走,像特地在等着他吃好,他舍不得搁下筷子,硬是将余下的吃食一扫而光。   楚景玄吃得很饱。   但当站起身时,明显感觉不止吃得很饱,分明是肚子撑得厉害。   虞瑶捕捉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却不戳破。   她沉默收拾起用过的碗碟,又被楚景玄将这活抢过去,三两下将碗碟整齐地分摞开来。   这些碗碟被楚景玄收进食盒里。   待收拾妥当,他问虞瑶:“拿去后厨?”   “我来吧。”   虞瑶伸手去提食盒,见楚景玄想揽活,不紧不慢道,“你方才不是说要给宁宁和昭儿做木剑?”   听言,楚景玄勾唇一笑:“自然不会食言。”   却仍在虞瑶之前提起这个有些沉的食盒,随即先一步走出膳厅。   他知道虞瑶不怎么想和他一路走。   是以他没有放慢脚步等她,只提着食盒阔步走向后厨,走出去很长一段路,回头一看,却未发现虞瑶的身影。   楚景玄失笑。   终究脚下步子慢下来,然而哪怕从后厨出来回后院的路上也没有遇见虞瑶。   直至看见在碧绿葡萄架下举着剪子忙着剪葡萄的那道身影,才晓得虞瑶根本没有离开后院。他站在远处,看树底下宁宁和昭儿仰起小脑袋殷殷切切瞧着虞瑶,便觉得这般画面是此生未有过的温馨。   楚景玄舍不得破坏这温馨画面。   他没有走上前,只站在远处安安静静看得片刻,又去吩咐人准备做小木剑所需的木料和刨子之类的东西。   吩咐过,再想一想这一处院子的布局,楚景玄道:“另外准备些木材。”   “过两天在院子里添架秋千。”   他要的东西不到半个时辰送至后院。   楚景玄曲腿坐在廊下,手里不停鼓捣着木料。   宁宁和昭儿对这些十分感兴趣。   两个人齐齐蹲在楚景玄附近,津津有味地围观起他做木剑。   虞瑶送葡萄、糕点和茶水进来后院的时候,所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靠近一些,还能听见楚景玄在和两个小孩儿慢慢说着话本里执剑行侠仗义的故事。   她把端来的果品茶点放在廊下的小几上。   与楚景玄对视过一眼,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没有打扰他们,悄悄离开。   被话本故事吸引了注意力的宁宁和昭儿不知虞瑶来过。   待他们将楚景玄的故事听完,纷纷高兴拍起小手,而楚景玄也已把两柄简单的小木剑做好。   “记住,这是爹爹做的。”   楚景玄抓住机会,在宁宁和昭儿期待的目光里,认真对他们强调道。   宁宁歪着小脑袋看他:“爹爹?”   “对,我是爹爹,不是叔叔。”楚景玄含笑揪一揪宁宁头顶扎着的小揪揪。   宁宁虽然才三岁,但很爱漂亮。   被揪了小揪揪也很不高兴,她鼓一鼓脸颊,伸手捂住自己的小脑袋,站起身嘟着小嘴巴跑开了。   宁宁一跑,昭儿跟着也丢下楚景玄去追姐姐。   被扔在廊下的楚景玄错愕一瞬,却对这两个小孩儿的过河拆桥无可奈何。   他收起两把小木剑站起身。   不知不觉之间晌午已至,知这会儿酒楼最忙,他未离开,视线扫一圈,最后闲闲坐在廊下小几旁,享用起虞瑶之前送来的茶水点心。   虞瑶忙完午膳这一阵,回后院休息,远远望见楚景玄坐在廊下。   她朝廊下走去,楚景玄也朝着她走过来。   “宁宁和昭儿用过午膳已经睡了。”   楚景玄对虞瑶说过一声,又道,“我也先行回去了。”他口中的回去乃是回隔壁的小院子。   虞瑶颔首,不留他。   但看着他往后院那扇门走去,似欲绕路回去,终心软让他走那一道小门。   绕过竹屏,穿过蔷薇花架,楚景玄在连同两座院子的小门外住步,等着虞瑶将小门打开的同时问她:“在院子里搭一架秋千如何?宁宁和昭儿应会喜欢。”   虞瑶低声道:“他们年纪尚小。”   楚景玄目光落在她脸上:“可我不知道能不能看着他们长大。”   虞瑶微怔,抬一抬眼。   楚景玄幽幽说:“趁着有的人尚未给我赶路所需的盘缠,先把秋千搭好,免得没有机会。”   虞瑶凝视楚景玄半晌,莞尔一笑道:“那的确应该提前搭着。”   “便劳烦娄公子了。”   楚景玄一噎,虞瑶已然推开门。   他唯有抬脚跨过这扇小门,回身哀怨看得虞瑶一眼,小门在他面前关上。   楚景玄又懊悔起自己不该提起上一次的事情。   却不知隔着一扇木门,虞瑶嘴角微弯,落锁之后脚步轻快回到廊下。   作者有话说:   今天去了外婆家,只写出来三千,大家晚安~ 第51章 皮影   虞瑶和宁宁昭儿一起午憩。   楚景玄则回到房间, 趁着午后的时间处理政务,顺便召见近臣。   上一次偶然在灵河县发现虞瑶,事先未能来得及多做一些筹谋, 故而在此停留的时日短浅。   此番回来, 无疑不同。   灵河县虽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但离郢城颇近。   郢城位置特殊, 贯通南北, 又有十万精锐驻军,即便他在灵河县多留些时日, 朝堂上也生不出什么乱子。   这些年,天下承平, 百姓安居乐业。   纵使有人妄图生事亦师出无名,注定名不正言不顺, 难得人心。   又倘若当真有个别人看不清局势也无碍。   无非趁此机会抓住狐狸尾巴、诛锄内奸, 于朝堂内外反而不失为一桩好事。   处理过政务便不早了。   楚景玄从房间出来,站在廊下听见一墙之隔传来宁宁和昭儿的笑声, 还有虞瑶叮嘱他们小心伤着的温声软语。   他嘴角微弯, 朝院墙的方向望过去。   常禄悄然上前躬身道:“陛下, 会皮影戏的艺人已经请来了。”   “赶巧有一个皮影戏班子在邻县演出。”   “奴才见他们演得不错, 便花些钱钞将他们请了来。”   昨日想带昭儿去看皮影戏没看成。   后来楚景玄便命人去请个皮影戏班子到来灵河县表演几天。   闻言,楚景玄笑意微敛,侧眸问:“这个皮影戏班子都会些什么剧目?”   常禄回:“奴才问过,也让他们演了,《花木兰》、《闹龙宫》、《降火龙》这些都是会的。”   这几出戏皆适合小孩儿看。   知晓楚景玄心思, 常禄自然提前问询筛选过。   楚景玄略沉吟, 吩咐道:“让他们去集市上先演着。”   “是。”常禄应声, 暂且退下。   楚景玄又看一眼院墙的方向, 转身回房。   日落时分,他出现在虞瑶住的这一处院子里,宁宁和昭儿手里正举着他今日做的小木剑在葡萄架下嬉笑玩闹。   “看来他们挺喜欢。”   楚景玄走到虞瑶身边,低声开口。   虞瑶偏头看他,见楚景玄比之中午已换得一身黛蓝暗云鹤纹锦袍,金冠束发,腰间缀着一枚流云百福的白玉玉佩。眉眼间虽显出淡淡的疲惫之色,但无损他通身清隽矜贵气度。如此精心打扮过的模样,似正准备去赴什么人的约。   “是,宁宁和昭儿都很喜欢。”   看得楚景玄两眼后,虞瑶平静收回视线,“多谢娄公子。”   楚景玄一笑:“听闻集市上有皮影戏可看。”   说话之间,他望向朝他们走过来的宁宁和昭儿,“想不想去看皮影戏?”   昭儿记得前一日没看成的皮影戏,听言眨巴眨巴眼睛。   宁宁有昭儿之前的疑问:“皮影戏是什么?”   楚景玄一边卖起关子:“待会儿瞧见宁宁就知道了。”一边对虞瑶说,“宁宁和昭儿难得有机会看上一场,不如带上他们一道去集市凑个热闹。”   宁宁和昭儿皆眼巴巴瞅着虞瑶。   虞瑶心觉这皮影戏班子来得未免太过凑巧,又想起端午那日突来的灯会。   端午那日去逛灯会,两个孩子都玩得开心……   眼见虞瑶认真考虑起这件事,楚景玄又微微一笑说:“届时点两出孩子们爱看的戏便是。”   虞瑶最终颔首同意了。   她去寻同在后院的虞敏,虞敏却不打算去凑这个热闹,当下笑着道:“我去前边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   不待虞瑶开口,虞敏已往前院酒楼迈步而去。虞瑶心下两分无奈,低头看一看自己身上的衣裙,没有进屋特地去换,带着宁宁和昭儿同楚景玄一道出门了。   酒楼距离看皮影戏的地方不远。   他们散着步走路过去,走到半途的时候,昭儿便闹着要抱。   沉浸在和虞瑶、孩子一起出门看皮影戏的温馨气氛里,楚景玄心情愉悦,一把抱起昭儿,又把宁宁也抱起来。两个小孩儿他一手抱着一个,虞瑶看他,他便笑得灿烂:“这点儿力气总还是有的。”   虞瑶不想在街上和他争抢。   是以没有说什么,只由着楚景玄去。   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又有虞瑶走在他身侧的楚景玄更加精神抖擞。   他嘴角微翘,享受来来往往行人的注目。   乃至嫌弃这段路太短。   不过一刻钟时间,他们已经到了地方,又毫无疑问“凑巧”抢占观看皮影戏位置最好的那一桌。   附近几桌皆有人坐下在等,虞瑶看破不说破。   她在桌边入座,从楚景玄的手中把宁宁接过来,让宁宁坐在她旁边。   楚景玄也抱着昭儿在虞瑶对面坐下。   未几时,来看皮影戏的百姓变多,不少是带着孩子来的,因此有小贩前来兜售起吃食和小玩具。   征询着虞瑶的意见,楚景玄买了些烤红苕、糖炒栗子又两碗小馄饨,叫了茶水和几样点心。另给昭儿和宁宁各买了竹木做的小马驹玩着。   新的一场皮影戏尚未开始。   他们面前这张木桌上已堆得满满当当的吃食。   楚景玄剥着糖炒栗子,将一颗颗鼓鼓的栗子肉放在碟子里,似不想叫虞瑶认为他铺张浪费,他慢悠悠对虞瑶说:“你也没用晚膳,正好趁着这会儿吃点东西,看完皮影戏回去恐怕会有些晚。”   吃食摆在面前,虞瑶也不愿意浪费。   她想一想,从袖中摸出钱袋,拿了些碎银子放在楚景玄面前:“不能让娄公子如此破费。”   楚景玄看着眼前的碎银子,嘴边的笑容凝滞。   一刻之间,他心情变得十分复杂,也未曾想虞瑶还能用这种法子对待他。   “我不要。”   楚景玄别开眼,声音闷闷的说,“瑶瑶,你未免太看不起人。”   虞瑶不理会他的置气。   伸手把那碗小馄饨挪近一些,她捏着瓷勺舀了个小馄饨,耐心喂给宁宁吃。   楚景玄心中憋闷。   又知虞瑶不可能会来哄他,唯有自己哄自己:不是非要划清界限,只是不想被认为占便宜。   “老爷,给夫人买一篮花吧。”   忽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闯入耳中,楚景玄抬眼,见一老妪提着竹篮在卖花。   老妪有些浑浊的眸子带着讨好的笑意:“老爷,您瞧瞧,我这茉莉花球又香又漂亮,买回去挂在帐子外,又消暑又有花香,保管您和夫人一整晚都睡得安稳。”   竹篮里如老妪所说摆着几个茉莉编成的花球。   白绿相间的花球下缀着流苏穗子,看得出来是个费功夫的活计。   听老妪一口一个老爷夫人,将他和虞瑶认做一对,楚景玄瞬间心情舒缓。见虞瑶看过来,他弯一弯唇对老妪道:“婆婆误会了,她不认我。”仍将花球悉数买下,便用虞瑶放在他面前那些碎银子。   楚景玄将那几个茉莉花球摆在桌上,摆在虞瑶面前,目有得色。   却在这时,又一道声音响起,带着惊喜:“瑶姐姐?”   虞瑶偏头去看,只见崔方旭含笑几步走过来说:“远远瞧着像,本以为自己眼花,当真是你。”   话音落,目光才转向沉下脸来的楚景玄。   崔方旭忽视他不善的目光,喊一声“娄公子”,复笑着看向了此刻坐在楚景玄膝上的昭儿。昭儿认得崔方旭,崔方旭一伸出手,他也伸长胳膊要崔方旭抱。   楚景玄沉一沉脸。   摁住昭儿在自己怀里,他似笑非笑:“崔大夫也得闲来看皮影戏?”   崔方旭道:“可惜来得迟,没有地方可坐。”   “便坐这一桌吧。”虞瑶温声说,“左右尚有位置,也不会有其他人来。”   崔方旭咧嘴而笑:“瑶姐姐既这么说,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   他在面朝看皮影戏的位置坐下,四方的木桌,一边是虞瑶和宁宁,另一边是楚景玄和昭儿。   崔方旭一落座,昭儿同他离得更近,又扑腾着往他身上爬。   楚景玄不得不松开手,在心里暗暗骂臭小子。   偏在这时皮影戏也开始了。   夜幕降临,锣鼓声响,皮影人出现在挺括透亮的白纱布上,便一出花木兰替父从军的好戏登场。   宁宁和昭儿今日第一次看皮影戏,看得十分得趣,也看得十分专注。   虞瑶和崔方旭同样有兴致看这些。   只有楚景玄心烦意乱。   他坐在桌边,在热烈的气氛里,一双眸子盯着虞瑶看。   一面看一面将糖炒栗子剥好满满一碟子。   把那碟栗子肉推到虞瑶面前,他斜眼去看坐在崔方旭腿上的昭儿,终是掩不住眼底的落寞。   楚景玄难以忍受这种仿佛自己像是个局外人般的气氛。   可总不能在个大夫面前失了体面,何况,他若在这个时候离开,会影响到宁宁和昭儿看皮影戏。   楚景玄别开眼,压抑住脾气忍耐着。   须臾,余光瞥见虞瑶伸手去取剥好的栗子吃,他重新转过脸,神色稍缓。   又不觉衣袖被扯了扯。   楚景玄低头,才发现宁宁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面前来。   小姑娘手里拿着一块糕点,踮脚往他跟前递。   “是给我的?”楚景玄低声问。   宁宁点点头。   楚景玄心情舒缓,接过宁宁手里的糕点,见她似乎想要挨着自己坐,索性单手将她抱上来。   他吃了糕点,又去看虞瑶。   却只看见虞瑶这一刻笼在明灭光影里精致漂亮的侧脸,透出温婉与恬静。   那样美好,令人心折,楚景玄再无脾气。   而昭儿大约瞧见宁宁挨着楚景玄坐,有样学样,也从崔方旭腿上爬下来,跑到楚景玄身边去扯他的衣袖。   也不可能和孩子计较。   楚景玄抬手掐一把昭儿的脸蛋,“不计前嫌”把他抱到腿上坐。   另一只手臂拢着宁宁,免得她不小心掉下去。   最后便是这样将一折皮影戏看罢。   人群四散回家,崔方旭站起身,对虞瑶道:“姐姐,我送你回去。”   楚景玄斜睨他:“不必。”   又慢悠悠补上一句,“我和瑶瑶住一处,十分顺路。”   作者有话说:   女鹅一天看狗子八百遍的表演。 第52章 璧人   楚景玄早看崔方旭不顺眼。   上一次在灵河县, 他便见识过崔方旭怎么围着虞瑶姐姐长、姐姐短。   而今这般提出来要送虞瑶回去可谓图谋不轨。   他倒也不屑和个毛头小子计较,但送瑶瑶和孩子回去这种事,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外人来做。   楚景玄如是两句话说得底气十足。   哪怕他住的隔壁小院, 也是住在一处, 和崔方旭的不顺路可不一样。   崔方旭听言,瞥一眼楚景玄后依然去看虞瑶。   “姐姐……”   崔方旭开口似欲再同虞瑶说什么, 虞瑶只瞧着崔方旭, 温声细语:“天色已晚,崔大夫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她不动声色拒绝送她回去的好意, 上前抱过宁宁。   楚景玄挑眉斜睨崔方旭,勾唇抱起昭儿。   在虞瑶往外走时, 伸手虚拢她肩膀,顺便对崔方旭道:“崔大夫回吧。”   话音落下, 楚景玄护着虞瑶带着宁宁和昭儿离开此地。   崔方旭在原地看他们相携离开、宛若一对璧人的身影, 眉眼似浮现几分寥落,却唯有自行归家。   楚景玄虚拢着虞瑶走出去一段路。   虞瑶有所觉察, 侧眸望去, 楚景玄已迅速收回手臂, 面上一派纯良无辜。   她没说什么, 手臂拢住靠在她怀里的小姑娘。   楚景玄便安静走在她身侧。   青石板长街两侧的各式铺子这会儿大抵关了门,间或有一、两家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打烊的。未打烊的铺子里透出烛火光亮,静静照在青石板路面。   已是六月下旬了。   盛夏燥热稍减,夜风拂面,带来一阵的凉爽。   虞瑶低下头去看怀里的小孩儿, 便见宁宁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去看昭儿, 发现昭儿此时同样在楚景玄怀里睡着过去。   宁宁和昭儿今晚皆玩得很高兴。   虽然已经睡着, 但两人的手里无不紧攥着楚景玄买给他们的竹木小马驹。   楚景玄扭头看虞瑶, 低声问:“累不累?要不要我来抱宁宁?”   “不用。”摇头拒绝后,虞瑶又轻声说,“现下的确有些晚,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一句“我们”勾得楚景玄心底一荡。   “好。”他弯唇柔声应下,紧跟虞瑶的脚步回去酒楼。   酒楼正准备打烊。   流萤、虞敏和祁寒川正帮忙收拾东西,清理大堂里食客留下的垃圾。   楚景玄抱着昭儿,一直随虞瑶回到后院。   后来虞瑶先把宁宁送回房间,复折回廊下,从楚景玄怀里接过昭儿,把昭儿也送回房。   从房间出来,见楚景玄面朝院子的方向负手立在廊下。   虞瑶走上前低声道:“你也早些休息。”说罢,先行步出廊下朝竹屏蔷薇花架的方向走去。   楚景玄踏着月光,信步闲庭走在虞瑶身后,凝视她的纤细身影。   终是觉得人太过清瘦了些。   行至小门附近,不待虞瑶动手,楚景玄接过钥匙开锁。   也不等虞瑶开口说什么,他把钥匙塞回去便抬脚跨过那扇小门,且分外柔情又体贴道:“瑶瑶,好梦。”   楚景玄心知能在虞瑶这有今日待遇已是难得。   纵然他不满足于此,只不敢造次,晓得循序渐进的道理,不去画蛇添足。   “娄公子,多谢你为宁宁和昭儿费心。”   虞瑶道谢的话一出口,楚景玄却心生警觉,果不其然,下一刻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被塞到他手中。   楚景玄瞠目。   又听虞瑶说出看皮影戏时那句话:“不能让娄公子如此破费。”   楚景玄神情僵硬,禁不住皱眉。   他将钱袋塞回虞瑶手里,也不说话了,扭头赌气一般自顾自往前走。   走出去几步,蓦地停下了。回头看一眼站在小门另一侧的虞瑶,楚景玄大步走回她面前,按捺不住道:“若是孟韬或者崔方旭,你也会这样对他们?和他们一点小帐也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比起楚景玄的焦躁,虞瑶脸上表情格外平静。   乃至听他提起孟韬和崔方旭,她只神色如常反问:“为什么不会?”隐约带着淡淡的疑惑。   楚景玄本是被虞瑶三番两次和他清算银钱而闹得心下烦闷不堪。   质问的话出口,犹觉得不妥当,未想得虞瑶如是一句。   微怔之下,他眸光闪烁,带着些许欣喜与小心翼翼,试探道:“瑶瑶也觉得他们没什么不同?”   “有何不同?”虞瑶又问。   楚景玄便确信是他自己胡搅蛮缠、多思多虑。   想一想,深觉合该如此,孟韬崔方旭有什么好的,瑶瑶怎么会看上他们?   “端午那日的灯会是不是也与你有关?”沉默过一瞬的虞瑶凝视楚景玄,问出这么一句,捕捉他面上表情,心下有数,垂下眼仍将钱袋塞回他的手里,“今日的皮影戏也劳娄公子费心。”   楚景玄才知虞瑶清楚的事比他以为的多。   身上的力气仿佛被卸去大半,他倚靠着那扇小门望着虞瑶,半晌没开口。   “灵河县不比京城,终年难得能有几回热闹的时候。”   楚景玄缓缓说着,语声难掩低落,“只是请些伶人特地来表演一场罢了,也不值当什么。”   花费银钱把人请来灵河县表演确谈不上难事。   但那时,她几次三番催他离去,甚至要给他盘缠,他在端午之前离开却仍悄悄安排那一场灯会。   不过虞瑶那个时候没有往楚景玄身上想。   是今日见那皮影戏班子,猜乃他花费钱钞请来的才记起端午的灯会。   如出一辙的手笔。   略作试探便确认是他所为。   “娄公子,你对昭儿如此上心,我心里也是感念的。”   虞瑶温声冲楚景玄道,“只无论如何,不想看你平白费这许多的钱钞。”   楚景玄直觉这话有哪里不太对。   未待他想明白,见虞瑶伸手来关门,他避开两步,回过神时,愕然抬眼,小门已在他面前关上。   “瑶瑶,不是。”   楚景玄上前一步,隔门对虞瑶说,“不是因为昭儿,是因为你……”   小门另一侧什么声响也无。   楚景玄噤声,紧抿着唇,忽听虞瑶的声音响起:“娄公子可知,为何我后来并没有养狗?”   养狗?   楚景玄记起来,是他上一次离开之前听见过她说的话。   说要买一只大狗回来看家护院。   确实没有……   小院里没养狗,隔壁院子同样没有。   那日他费心捉来萤火供她赏玩,以为她会喜欢,或至少博她一笑,却没有得半句好笑,实在打击。是以楚景玄有意不去想这些事,不想自己找不痛快,只听虞瑶旧事重提,他一时好奇:“为何?”   “因我只是不需要那些。”   虞瑶语声平静,复道,“夜深了,娄公子早些休息。”   楚景玄便很快听见她远去的脚步声。   但她留下的一句话,他在心底反复咂摸许久,愈发觉出苦涩——只是不需要他的小意殷勤而已。   原来许多事,瑶瑶都知晓。   上一次离开灵河县的前一天夜里,她那些话也是故意说与他听。   而今不像之前那样抗拒他……   不是被他感动或接受他心意,想来是因昭儿这个孩子。   楚景玄揣摩着这两日虞瑶的态度。   说到底,更像允他和昭儿接触,方才有,愿意让他和昭儿独处。   可被她不似之前冷漠的态度多少冲昏了头脑。   以为是在尝试接纳他。   抬手摁一摁眉心,楚景玄轻叹一气。   哪怕这样,也是向好之始,他想,瑶瑶不记得以前的事,能对他有这点信任已是不易,他不能浪费这份信任。   慢慢来。   楚景玄又一次在心里提醒着自己。   这天夜里虽辗转难眠,但及至第二日,他照样一大清早提着早膳去敲门。   虞瑶也没有将他拒之门外。   前一天夜里虞瑶说过的那些话、话里藏着的意思,楚景玄牢记于心,以自我警醒不可急躁莽撞。   他照旧陪着宁宁和昭儿玩,依言给他们在院子里架起一架秋千。   如是无波无澜又过数日,一日早膳过后,楚景玄正带着宁宁和昭儿在院子里荡秋千,听见虞瑶说要准备马车。   他偏头朝廊下的虞瑶望去。   “要出门?”   “嗯。”虞瑶颔首,慢慢走到秋千附近,“去书院。”   解释过,她又冲宁宁和昭儿说,“你们在家要乖乖听话,知道吗?”   并排坐在秋千上的两个小孩儿颇不配合,立刻吵着要抱。虞瑶无奈,伸手挨个抱他们一抱,便欲出门,楚景玄想跟着去,又担心虞瑶认为他扔下孩子不管。   “姐姐让娄公子一道去吧。”   慢两步走上前来的虞敏扭头看着虞瑶,“有娄公子跟着去,我也放心。”   先前从书院回来的路上,他们遭遇山匪伏击。   幸得有祁寒川与及时赶到的楚景玄,才没有出什么事。   虞敏两句话也是说她心有余悸。   可到底揣着小心思,想让自己姐姐和楚景玄有一点单独相处的机会,也想或许能慢慢关系好转。   虞瑶微抿唇角,去看妹妹。   多少心虚的虞敏移开眼,补上一句:“我会在家照顾好宁宁和昭儿的。”   虞瑶不是不知自己妹妹的那些心思。包括虞敏会有这些小心思的原因——大抵是自责,认为她会变成现下这样同她这个妹妹脱不了干系。   虞瑶不愿妹妹这样想。   只无法凭借三言两语消除妹妹这种念头,亦不想妹妹为此自责。   原本她今日也该和妹妹同去书院。   然而,之前那一桩意外对妹妹造成不小心的刺激,妹妹心下抗拒不愿意出门,她不会强求。听妹妹说不放心,也明白为何“娄公子”同去会放心。   目光从虞敏脸上移开,虞瑶去看楚景玄。   楚景玄敏锐说:“我今日得闲,陪着出门一道去书院也无妨。”   “劳烦娄公子了。”虞瑶温声道。   一旁的虞敏见她应允,嘴角微翘:“姐姐快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虞瑶颔首,和楚景玄去往前院。   立在秋千旁的虞敏便和宁宁昭儿一起目送他们离开了,之后变成虞敏陪他们在院子里玩闹。   带着两个孩子玩得一阵,奶娘仍没有来,而流萤在前院酒楼忙碌,虞敏莫名的心慌不安。她环视一圈院子,空空荡荡,唯有她同两个孩子在,脸色不由得微微发白。心慌不安之际,脑海里闪过祁寒川的身影,也记起这些日子祁寒川总在,她讷讷开口:“祁将军,你在吗?”   “在。”   虞敏听见她头顶上方飘来属于祁寒川的声音。   仰头去看,院墙上坐着一个人,逆光看不十分清楚对方的容貌,但她知道这个人是祁寒川。   那种心慌不安悄然中散去两分。   虞敏收回视线,攥住裙摆的手指松开,缓缓松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勇敢狗勾,不怕困难。 第53章 理会   没有带着孩子一起却能和虞瑶一道出门, 楚景玄无疑是高兴的。   但他恪守虞瑶尚未重新接纳他的底线和原则,没有去打和虞瑶同乘一辆马车的主意,单单吩咐人牵马来。   之后他们去往书院的路上, 楚景玄便骑马走在马车旁。   虞瑶坐在马车里, 心中确也安定,只随手从暗格取了本书册子打发时间。   便一路无事到得书院。   马车停下, 虞瑶方才收起手中的书册子, 车帘子已被掀开一角。   楚景玄眉目温煦立在马车旁,朝她伸出手来。   虞瑶扶着他手臂下得马车, 抬眼见百川书院附近几个衙役正在巡逻。   其实上一次来书院她也注意到了,并未怎么放在心上, 今日又见,方觉这些人似护卫书院安全。   “此前有人随意跑来书院闹事, 便让县令上心一些。”顺着虞瑶的视线看过去两眼, 楚景玄没有避讳遮掩,直白表明这些巡逻的衙役与他有关, 又解释, “书院里多是孩子, 若平日不警醒, 一旦闯进来穷凶极恶之徒易生大乱。”   虞瑶一面迈步入得书院一面去看楚景玄。   楚景玄喟然道:“而今不止百川书院,别处的许多书院也是这般。”   言下之意,受钱夫人闯至书院寻衅虞瑶一事影响不假。   但后来不止考虑到虞瑶会来往的百川书院,也考虑到其他地方。   他是一个心系百姓的皇帝。   虞瑶并非今日才知,只市井之中有所耳闻与瞧着他在近前, 心境多少不同。   “娄公子心系苍生、胸怀天下……”   慢慢开口说着客套之言, 虞瑶顿一顿, 弯唇道, “这样很好。”   她回忆起来一桩旧事。   是当年初至灵河县时遇上的事情。   似乎也不能说是多大一桩事,因或许在别处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事情发生。   只那会儿,一个将将及笄的小娘子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向她这个素昧平生的陌路人求救。   那个小娘子家中父母准备让她被一顶小轿送去邻县一名年逾花甲的老商贾家中做小妾。   因为那商贾给了五十两纹银作为聘礼,又许诺之后另给五十两。   百两纹银对于普通人家确非小数目。   可为着这百两纹银断送一个女儿家的一生,她于心难忍亦无法袖手旁观。   “后来事情解决,那小娘子的父亲收下银钱后同我说,能被那等富庶人家看上,原是他家女儿的福气,往后穿金戴银、呼奴唤婢自有好日子过,不去定然有后悔的时候。然我见那小娘子当时痛不欲生、誓死不从,到得如今,多年过去,从未曾后悔。”   因着这件事,她生出想要教小娘子们读书识字的念头。   也尽己所能教她们一些谋生的手艺。   “其实我也知,她们不能考取功名,读书识字于她们也非什么要紧事。”   “然却仍望她们多读些书,多明白些事理。”   虞瑶记起这一桩事,心中隐隐钝痛。   她忘却前尘,不知过往,只彼时对那个小娘子由衷的悲悯,令她怀疑过自己是否也曾身不由己。   楚景玄是记得的。   记得那些过往,知她心中曾有万千苦楚不能与人言说。   即便那些人再也无法伤害到她,从前诸般伤害也是无法真正抹去的。他本清楚这个道理,分明知道这样的道理,但偶然重逢之际,发现她不记得他仍心中闷堵。   与她受过那些苦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楚景玄眸光黯然过一瞬又掩下思绪,偏头问虞瑶:“那小娘子现下如何?”   虞瑶想一想回答:“嫁得一个小郎君,生得一个女儿,做着一份小工。”楚景玄面上露出一点思索的神色,她反而微微一笑,“平日在酒楼后厨帮忙呢。”   楚景玄微怔。   酒楼后厨他已去过许多回,虽然多是去帮虞瑶打热水,但后厨那些厨娘也几乎认了个脸熟。   那些厨娘年龄不一,却似个个爱笑爱闹。   叫他分辨,不仔细留心,当真瞧不出来是哪个有过那样的遭遇。   “瞧不出来说明她走出那些旧事的阴影,过得不错,到底是好事一桩。”说话间两人已至学堂附近,虞瑶停下脚步,看着楚景玄,“娄公子要留下在书院么?”   楚景玄颔首。   虞瑶说:“那娄公子自便,我先去做事了。”   她客客气气说罢,要往廊下去。   恰逢孟韬从长廊尽头走到他们跟前,他身后跟着一名小厮,手中提着书箱。   楚景玄看见他,挑了下眉。   本该放虞瑶自行去准备一会儿给小娘子们上课,却两步跟上去。   虞瑶没有理会楚景玄,与孟韬互相见过礼,望向他身后小厮问:“孟夫子今日不上课吗?”   孟韬微笑,轻声说道:“瑶娘,我要走了。”   虞瑶一怔:“孟夫子去何处?”   “父亲日前收到调令要去别地赴任。”孟韬见虞瑶目露懵懂,微笑说,“待送祖母与父亲母亲去安顿下来,我也打算赴京备考,故而大约要与瑶娘就此别过。”   调令……   虞瑶心思转动,便明白怎么回事。   不过孟大人在灵河县任县令有六年之久,调往外地任职其实也是寻常事。   只骤然从孟韬口中听说,不免有些意外。   “原是如此。”   虞瑶与孟韬微微点头,含着笑道,“此一别不知能否再见,我便在此提前恭祝孟夫子蟾宫折桂,前程锦绣。”   孟韬一笑:“多谢瑶娘,瑶娘也务必珍重。”   谢过不忘添上一句,“山水有相逢,我与瑶娘,当后会有期。”   楚景玄眉目森然站在旁边,听他们你来我往、互相关切,便觉得颇憋闷。可待孟韬离开,他又不得不马上同虞瑶解释:“孟斌在灵河县任县令已有六、七年时间,按照惯例,早该有调令下来了。”   虞瑶斜睨楚景玄,嘴角弯一弯,含着淡淡的讥诮意味。   楚景玄自然理解成她不相信他的解释,欲待分辨,虞瑶已出声道:“娄公子,我先去忙。”   说罢丢下他,抬脚行至廊下,走向山长拨给她用的那一间书房。   被扔在庭院里的楚景玄看她背影消失在拐角,抬手捂住额头,长叹一气。   他明白不能打搅虞瑶的正经事。   留在书院,却无事可做,最后依旧是悄无声息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隔窗去看去听虞瑶给小娘子们上课。   楚景玄一面听一面回想虞瑶片刻之前同他说起的那位小娘子的遭遇。   思及虞瑶经历过许多事仍保留那份纯善,又无限怜惜。   与此同时,楚景玄心下渐渐生出些想法。   却只有简略至极的雏形,须得花费时间精力,日后再细细琢磨。   他守在书院。   直至虞瑶为小娘子们忙碌过大半日,再如来时那样一个骑马一个乘马车,一道回酒楼。   起初两个人几无交流。   走出去一段路,楚景玄按捺不住靠近马车些许,隔着马车车窗帘子问:“瑶瑶,你信不信我?”   手里捏着本书册子的虞瑶听见楚景玄的话,没有理会。   她不紧不慢翻过一页书,又听马车外的人絮絮叨叨继续不甘心问上一遍。   虞瑶抬手轻捂住一只耳朵。   未能得到只言片语回答的人似安静下去。   消停不过半晌,忽然间有什么东西从马车车窗被扔进来,圆滚滚的,在马车里咕噜噜乱滚一通。   虞瑶低头去看那被扔进来的东西,不待她寻见,又有什么被扔进来。   转眼一个个圆滚滚的东西在马车里四处乱滚。   到得这会儿,虞瑶也终于分辨清楚,被扔进来的是一个个李子,而且是书院庭院里那两棵李子树上结的李子。   她弯腰拾起两个李子握在手里。   心下恼堂堂皇帝陛下竟然这般胡来乱来,又因他莫名幼稚的举动有些想笑。   欲伸手去撩开帘子,稍一冷静,沉吟几息时间,虞瑶弯唇,压下去与楚景玄对话的冲动,仍拿起小几上那本书册子慢慢看,如之前那样,不给他任何反应。   以为虞瑶会着恼与他理论的楚景玄,终究未如预想中那般顺利看见在马车帘子后的那张脸。   也不知该说没想到虞瑶如今这么沉得住气,或该说像对他毫无兴趣。   她不理会他。   他偏想闹得她不得不理他。   背脊挺直坐在马背上的楚景玄目光掠过帘子后,四下看一看,马鞭一甩,骤然间策马而去。   远去的马蹄声传入耳中,虞瑶翻动书页的动作微顿,扬了下眉。   她起初坐着没有动。   好半天没有听见楚景玄回来的动静,又觉得他或不至于贸贸然一声不吭的离开,虞瑶终究被勾起好奇心。   挑开马车车窗帘子的一角,她小心探出脑袋,便见楚景玄从远处骑马回来。   马背上的人瞧见她,勾唇一笑,继而伸出手。   虞瑶看见楚景玄掌心躺着只鸟雀。   楚景玄说:“它受伤了。”   虞瑶伸长手臂,从楚景玄手中将那一只鸟雀接过来,发现它的确受了伤。   受伤的鸟儿在她的掌中瑟缩着毛绒绒的身体。   “回去让周……找个大夫帮它瞧瞧。”   楚景玄轻咳一声,转而道,“待它养好伤,便放它离开。”   虞瑶点点头。   一时抬眸去看楚景玄,她弯唇,将马车帘子重新放下。   嫣然笑靥从眼前一晃而过。   楚景玄被虞瑶灿烂愉悦的笑容晃了眼睛,他目中不觉也蕴着几分笑。   然而这份松快的心情只维持到回到酒楼。   转进长街,遥遥望见酒楼门口似聚集着不少的人,楚景玄蹙眉,驱马先行过去查看情况,发现是有人在闹事。   祁寒川带着几个小二堵住外面的人,避免他们闯进酒楼去。   另一边却是男女老幼,哭天抢地。   楚景玄隔着人群看得几眼。   只不待他示意,已有人飞快上前禀话:“爷,有熟客说吃了酒楼的饭菜上吐下泻,来讨说法。”   作者有话说:   晚安o(* ̄▽ ̄*)o 第54章 相商   既是熟客, 故意生事、妄图讹诈的可能性便低了许多。   楚景玄侧眸瞥一眼徐徐驶来的马车,沉声问:“来讨说法的单只一家?”   那人回禀:“目下已有三家。”   楚景玄眉眼染上冰霜冷意,翻身下马, 将马鞭随手递过去, 这人当即暂牵着马退下了。   熟客,不止一家来讨说法。   纵然不能轻易完全排除合起伙来寻衅的可能性, 这种可能也变得非常小。   楚景玄走到平稳停下的马车旁边, 一面伸手去扶虞瑶下来一面低声道:“酒楼似乎有些状况,说是有熟客称吃了酒楼的饭菜上吐下泻, 且不止一人如此。”   方才在马车里虞瑶已瞧见酒楼门口莫名聚集着许多人。   此时听罢楚景玄的话,她眉心紧蹙, 面容肃然,快步朝人群走过去。   确为相熟的食客。   他们认得虞瑶, 虞瑶也认得他们, 知道这些人的确三不五时会来酒楼用饭。   虞瑶的出现令众人朝她围过来。   楚景玄跟在她身侧,见许多人围上来, 当即眼风一扫, 混在人群里几个暗卫便围上来, 将凑热闹的人隔开些。   不等虞瑶询问, 围堵住她的那些人已七嘴八舌说起来。   虽然周遭很是嘈杂混乱,但虞瑶没有急着将这些人请进酒楼,也努力听清楚他们的话。   几家皆乃有家中亲友今日在酒楼用过饭。   回家之后,无不身体不适,请过大夫, 皆道吃过不净之物以致如此, 故而寻到酒楼来讨要说法。   “若当真为酒楼之过, 定给大家一个说法。”   知他们情绪激动, 虞瑶安抚道,“诸位家中亲友看病花费的钱钞,我们酒楼皆愿意补偿。”   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话放出去,令他们稍微安心一些,明白酒楼不会抵赖不认,虞瑶才请他们入酒楼商议。   见他们面有犹豫之色,虞瑶语声温和道:“诸位皆是灵河县的乡亲,我们酒楼想继续开下去,自须得言而有信。若有反悔之举,便是酒楼关门也是我们活该。还请各位把心放在肚子里。”   众人细想,明白是这样的道理。   灵河县地方不大,闹出事,一传十、十传百,这酒楼的生意也别想做了。   是以,在虞瑶的再三相请之下相继进酒楼坐下来商量。   楚景玄始终没有开口横插一嘴,而看着虞瑶淡定冷静处理着这些事,他既为她感到骄傲,也有两分怅然。   没有他在,虞瑶也有法子摆平这些无疑极好。   但难免带着点私心,希望自己派得上用场,让她知道他不会是累赘麻烦。   那一种怅然转瞬而逝。   楚景玄压一压嘴角,看虞瑶进去酒楼,又见凑热闹的人群散去,吩咐一声:“去请周太医来。”   这些人所说之事应当不会有假。   但酒楼饭菜倘若出现问题,终归得查一查是怎么回事。   虞瑶在大堂同那些人商量怎么处理这般情况。   楚景玄只等着带周太医去往后厨,那些食客用饭过后难免剩下些残羹冷炙,检查一番,且看是否有收获。   然不待周太医赶到酒楼,崔方旭先到了。   他匆匆进来,瞧见虞瑶之后,疾步至虞瑶身边,似因来得匆忙,喘着粗气。   楚景玄在虞瑶之前先注意到崔方旭。   看着崔方旭过来,他挑了下眉,又见虞瑶转过脸发现崔方旭的存在。   虞瑶微讶:“崔大夫怎么过来了?”   “掌柜的。”在人前倒是不喊那一声姐姐,崔方旭喘着气说,“听闻酒楼有事,我过来看看。”   说话间,崔方旭视线扫过站在虞瑶面前那些人,抿了下唇。   虞瑶见他欲言又止,心念转动,只说:“多谢崔大夫关心,我们正在商量如何处理。”   崔方旭颔首:“掌柜的先忙。”   之后自觉走开一些,做出不胡乱插手的姿态。   反倒食客的亲友中的一位娘子瞧见崔方旭,拧眉道:“崔大夫,你今日中午来为我家汉子看诊,不是说吃得几服药便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吗?怎还一副匆匆忙忙、大事不妙的样子赶过来找掌柜的?”   崔方旭闻言忙道:“这位娘子,我的医术你难道是信不过么?”   “药方开了,照方抓药、按时吃药,吃得几服药便能好,我来只是……”   娘子柳眉倒竖:“只是什么?”   崔方旭道:“外头传得厉害,说有人闹事,我担心你们和掌柜的闹出误会,故而赶来瞧一瞧。”   “都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不会不讲理的。”   虞瑶温声细语说得一句,转而继续同众人说定如何赔偿的事宜,又记下各家住在何处。   说是花银子息事宁人也没有错。   可确定与在酒楼用饭有关,酒楼自有些责任,这事儿没法回避。   况且,陆陆续续有别的人家也赶来酒楼。   一样家中有人今日在酒楼用饭,回家后人便不大好了。   虞瑶让流萤拿些银钱来,分给众人,安抚过他们情绪,请他们暂回家中。   众人得了说法,又见她态度诚恳,一时也信她,便揣上散碎银子,先行归家照顾家中亲人。   周太医终于赶到。   楚景玄令祁寒川带他去后厨,自己留下与虞瑶、崔方旭在一处。   已无旁人,虞瑶开门见山问崔方旭道:“崔大夫去看过诊,莫不是发现其中的什么蹊跷?”   崔方旭犹豫着目光扫过楚景玄。   虞瑶看楚景玄一眼,平静说:“无碍,崔大夫直言。”   楚景玄弯唇,背脊挺直往虞瑶身侧挪了半步。   崔方旭这才压低声音道:“瑶姐姐,我去看诊,瞧那人似是中毒。”虞瑶皱眉,他又说,“不知是中的什么毒,但瞧着于性命无碍,未及多想。后来听闻酒楼出事,想起那家人提过今日曾来酒楼用饭,才将两件事联系在一处。”   “中毒?”虞瑶面色凝重。   楚景玄从善如流说:“已经让人先去后厨查看情况。”   虞瑶看他一眼,又去看流萤问:“小二和厨娘们回家了?”   “没有。”流萤说,“都仍在酒楼呢。”   酒楼一应茶水、吃食,无不是每天现行准备。倘若出了问题,多半是出在今日在酒楼做工的人身上,正想着,虞瑶又问:“咱们自己人里面有人身体不适吗?”   流萤微怔,摇头道:“没有啊。”   这似是一处关节所在——在酒楼做工的人也一样是会在酒楼用饭的。   姑且不提这些做工的。   流萤、虞敏还有两个孩子,如何不是吃厨娘们做的饭菜?却无人身体不适。   两相对比,浑然像……   奔着让酒楼的食客出事来的一样。   虞瑶一时间陷入沉思。   崔方旭看着虞瑶:“瑶姐姐,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有。”收敛思绪,虞瑶道,“今日天色已晚,诸事多有不便,崔大夫先行回去。只明日一早烦请崔大夫来酒楼一趟,随我同去这些食客家中,一一为他们看诊,看一看他们是否病症相似。”   崔方旭应允:“好。”   “如此,明日我一早便赶来。”   与崔方旭说定,虞瑶谢过他特地赶到酒楼,送他离开。   之后大堂里剩下虞瑶、流萤以及楚景玄。   在崔方旭提出中毒之说的时候,流萤也意识到有人故意栽赃陷害的可能。   因而,她忍不住问:“小姐,现下怎么办?”   “别慌。”虞瑶拉一拉流萤的手安慰她,“即便是栽赃陷害,单凭对方的手段,也不必太过畏惧。只既能做成此事,恐怕内里有人相帮,咱们得先想法子找出证据、将这个内贼揪出来才行。”   流萤点点头。   虞瑶抬眼去看立在旁边不怎么开口的楚景玄。   她心下却也清楚,这样的事情在楚景玄眼中大约小事一桩,不必费多少精力便足以弄清楚因由。   没有故意在这种时候逞能,虞瑶主动问他:“娄公子可有何看法?”   询问他意见无疑是相信他的判断。   楚景玄眸中含笑:“瑶瑶不妨等一等周大夫从后厨回来。”   虞瑶颔首,算应下他的话。   那周大夫想必医术不凡才能跟着前来灵河县,这一点上,虞瑶没有忧虑。   却又听楚景玄说:“明日也让周大夫与崔方旭同去。”   虞瑶道:“崔大夫去应该足够,他是本县的大夫,对大家来说算熟面孔,那些人会信任几分。”   “他刚刚提过诊不出来是什么毒。”   楚景玄勾唇,不无嫌弃道,“既然如此,他今日所开出的药方能否根治这些人身上的病症,尚要两说。”   崔方旭确实说过这话。   虞瑶凝神思索中,楚景玄慢慢说,“有崔方旭同去,想来这些人不会对周大夫太过抗拒。”   “总得先看过诊才好开药方。”   “若不能将这些人治愈,若他们留下病根,想你心里也不会好受。”   虞瑶被楚景玄的三两句话说服。   “那便这样吧。”   楚景玄与虞瑶议定这一桩事情,趁着周太医尚未回来,去马车里将那只受伤的鸟雀带回酒楼,顺便将那些李子挨个捡起,齐齐交到虞瑶手中。那李子摆在柜台上,受伤飞不起来的鸟雀则放在桌上。   但周太医从后厨回来却道不曾在残羹冷炙中发现异样。   楚景玄挑眉:“那便再检查茶水、用过的碗具、茶具之类的东西。”   他话说得十分顺畅自然,不假思索。   虞瑶不由去看他,楚景玄觉察到虞瑶的目光,也看过来,同她四目相对,漫不经心的语气下藏着点小心思:“多经历几次被人谋害之事,便也有经验了。”   虞瑶抿唇别开眼。   她又去看周太医,螓首低垂客客气气说:“有劳周大夫。” 第55章 尽心   虞瑶让流萤带着周太医去检查茶水、用过的碗具和茶具之类的东西。   周太医跟着流萤去, 她也转身要走。   连个眼神都没能等来的楚景玄两步拦下虞瑶。   他心下不无黯然却不愿流露,只是问:“去做什么?”   虞瑶终于抬眸看楚景玄一眼:“厨娘和小二们仍在酒楼,但今日的生意显然做不成了, 他们这般干等着必定烦躁不安。我先去与他们分说几句。”   楚景玄问:“有何打算?”   见他恢复正经之色, 虞瑶便正经与他商量道:“崔大夫怀疑食客中毒,而周大夫尚在查探, 我想让他们留下来。若有必要, 今夜恐怕也得委屈他们在酒楼过。”   楚景玄听过虞瑶的想法,帮她补上两句:“倘若客人中毒为真, 多半乃是酒楼里的人所为。哪怕周大夫什么也没有查出来,一样可以讹那个人一讹。不过是寻常百姓而已, 家中又有子女长辈,做出这等事, 若得知被发现有人故意使坏, 容易心慌害怕,自然露出马脚。”   在酒楼里帮工的无不是灵河县本地人士, 也确为寻常百姓。   若得知会被扭送官府, 心慌害怕, 在所难免。   虞瑶想一想问:“你觉得那人心慌之下会想要逃跑?”   楚景玄道:“不见得给他机会。”   “你忙碌过一天, 且坐下歇一歇。”在虞瑶又开口之前,楚景玄摁着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唱白脸的事,我去做效果大约更好。他们与你相处非一日两日,知晓你性子良善好说话。况且那些重话, 你也难对他们说出口。”   让虞瑶坐下歇息, 楚景玄独自去后院倒座房。   他去见酒楼的厨娘小二们, 所谓重话不过拿出几分威压, 提及崔方旭怀疑食客中毒,恐有内奸。   将话说到这个程度便足够。   在这种前提下,有些事自没得商量,也不可能允他们随便离开酒楼。   一刻钟后,楚景玄回到酒楼大堂。   而这个时候周太医也和流萤一道回来了,两个人面色凝重。   原是流萤带周太医去检查茶水、碗碟与茶具后,在铜壶的茶水中不曾发现异样,又连同今日客人用过的碗碟与茶具皆已被清洗过,未能发现被下药的证据。   如此一来,要么崔方旭的诊断有误要么证据已被销毁。   虞瑶不由得蹙眉。   与崔方旭认识也有些日子,单论医术,崔方旭的医术确实过人。   但是另一方面,她同样相信这位周大夫不是寻常大夫,对这些手段想来不止见过一次两次。   虞瑶沉吟中问:“周大夫怎么看?”   “茶水。”在周太医回答之前,楚景玄已然出声抛出一种推测。   虞瑶看向他。   楚景玄道:“下在茶水中最容易销毁痕迹。”   按照酒楼招呼客人的习惯,待客人入座以后,首先便是给客人上茶。   而在等待饭食期间,客人也多半会用茶。   客人喝的茶水乃用大铜壶冲泡。   想销毁证据,茶具若是留有茶水只消倒进泥里便无影无踪,铜壶换新茶时清洗两遍,也可以不留下痕迹。   除此之外,饭食一律是从后厨处理。   厨娘们做事时在一处,想不招眼弄点儿小动作不容易。   又倘若在上菜途中动手脚,因每个食客点的菜式或各有不同,想动手脚也是个费劲的活计。   比较起来,皆不如那一杯茶水来得容易得手。   “茶叶的残渣可检查过?”虞瑶问流萤。   流萤恍然:“没有……”随即反应过来,“方才似乎不曾见茶叶渣呢。”   按理那茶叶渣该倒在泔水桶中。   不曾见,或许意味着被人给偷偷摸摸处理了。   坐在虞瑶身侧的楚景玄睨向她,慢条斯理站起身:“负责茶水的是那群伙计,我带周大夫、祁寒川去给他们搜个身。”见虞瑶看过来,又说,“搜不搜得出东西不要紧,搜得出来最好,搜不出来,也指不定要吓破他们半个胆。”   酒楼的小二们是男子。   对虞瑶和流萤而言皆免不了的不方便,交给楚景玄去处理会好一些。   因而虞瑶没有反对,她正欲起身,被立在一旁的楚景玄摁了下肩膀:“说了让你歇一歇。”虞瑶抬眼,楚景玄收回手,又带周太医和祁寒川回后院倒座房。   几个人一离开,大堂倏然变得冷清。   流萤走到虞瑶的面前,凑上来,压低声音:“小姐……娄公子很尽心呢。”   虞瑶瞥向她。   流萤不惧,弯唇一笑说:“是实话啊。”   这话确实没办法否认。   对酒楼而言,今日之事谈不上小事,可在他眼里,会是什么大事吗?   只他认真当作大事来对待,也询问她意见,没有自作主张。   如是种种,虞瑶不能否认。   但无心和流萤谈论与楚景玄有关的事情,虞瑶沉默中问:“敏敏在陪着宁宁和昭儿?”   流萤颔首:“嗯,一直和奶娘在后院带着宁宁和昭儿呢。”   虞瑶虽然想去看看孩子,但念及楚景玄正在帮忙查酒楼的这一桩事,她按下心思,将瑟缩在柜台上的鸟雀捧过来。也是到得这会儿,流萤才注意到这只受伤的鸟雀,随口问:“这鸟儿是哪来的?”   “回来的路上遇见的。”虞瑶道。   流萤伸出手指轻抚两下那鸟雀的脑袋,心念转动记起一桩旧事,暗叹一气。   只是……   流萤想,总归她得站在自家小姐这一边。   虞瑶却捕捉到流萤的叹气声,一时问:“这鸟雀难道有什么问题?”   流萤说:“没有问题呀。”   虞瑶却想到了,或许其中藏着与旧事的渊源。   往昔旧事,她不记得,自有人记得,有人记得便注定抹不去发生过的痕迹。   “是牵扯着什么事?”   虞瑶默一默,看着流萤问,“同我说一说你方才想起了什么。”   流萤微讶问:“小姐想知道?”   “算是吧。”虞瑶垂眼,“如今想来,知道也无妨。”   流萤收敛面上的惊讶,认真思忖过几息时间,又慢慢说:“是小姐未出阁以前的事情……”随后略去同虞太后有关的部分,与虞瑶说起当初她入宫,曾在宣执殿外遇上一只受伤的鸟雀,后来央求着楚景玄帮忙救治的那一桩旧事。   “那鸟儿有一阵子养在宣执殿内,小姐也不能时常去探望,再去的时候,那只鸟儿便已伤愈。于是小姐和陛下一起将鸟儿放飞了,没有让它继续困在笼子里。”   虞瑶安静听过流萤口中的这一小段故事。   她拧眉问:“我为何会去那儿?”所谓的“那儿”是指宣执殿。   流萤但笑不语,双眼有些发亮。   虞瑶隐约触及某种可能,轻咬了下唇,又听见一阵脚步声,偏头去看,见祁寒川押着个小二跟在楚景玄身后。   “掌柜的,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官,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求求你大人有大量……都是我的错,是我猪油蒙了心,干出这种对不起你的事情。”   那小二一被押到虞瑶的面前便开始求饶。   言语之间,分明招认了今日酒楼发生的事情同他有关。   楚景玄冷然道:“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小包药粉,周大夫鉴别过是能使人上吐下泻的毒药。”   那小二双腿发软,跪伏在地,颇为害怕,浑身上下颤抖得厉害。   搜出药粉,自己也承认,似乎没什么可说的。   虞瑶低头去看眼前的人:“这药粉从何处来?又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情?”   “你说你上有老母,下有妻儿,那些来酒楼讨要说法的客人,难道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吗?你怎能如此糊涂?倘若你生活上有难处,需要银钱使,自可同我说,何必做这等子将自己搭进去的事情?”   那小二便抹着眼泪道自己乃是受百味饭馆掌柜的指使。   对方许诺他二百两银子的好处,他没禁受住诱惑,答应对方的要求。   至于为何要做这等子事……依照小二的说辞,是百味饭馆的掌柜的眼馋他们酒楼生意好,兼之此前虞瑶去阙州城、酒楼关门那些时日,百味饭馆的生意变好了一些。因而此番虞瑶回来,酒楼重新开门以后,那掌柜的生出计策,想毁了他们酒楼的生意,让客人往后不敢上门吃饭。   这小二平日里尚算勤快,做事虽不是一等一的好,但也并不差。   若不是受人指使,确实没有做这种事的动机。   但他提到百味饭馆的那一位掌柜的。   同样在灵河县做生意,互相之间说毫无利益冲突是不大可能的,何况涉及到的是白花花的银子。   乍听起来,处处顺理成章。   只虞瑶心里莫名觉得这种说辞太过顺理成章。   他们酒楼生意好不是突然好起来的。   之前那些日子,从未见过这种下三滥手段,一时实在难以轻松接受。   虞瑶沉默半晌问:“你有何证据能证明是百味饭馆的掌柜的指使你?若你不能证明,不提我信不信你,那百味饭馆的掌柜的也必定要说你是在胡乱攀扯。”   小二道:“那掌柜的只给了我一百两银子,另外一百两事成才给。”   “此前约定好,是今晚给我。”   虞瑶又问:“你如何确信他定然会去?”   “他给过我一块传家玉佩……”小二吞吞吐吐说,“若不给银子,东西他赎不回去。”   虞瑶不语,神色淡淡。   话说到这个地步,是真是假只消确认百味饭馆的掌柜的会不会给他银子。   “玉佩呢?”虞瑶追问道。   小二哆哆嗦嗦回:“在、在家……”   虞瑶微抿了下唇。   楚景玄一贯会掐准时机表现自己,出声道:“后面的事情可以交给我。”   小二和百味饭馆的掌柜的要在夜里见面,她没有武艺在身,又有两个孩子得照顾,交给楚景玄处理自然更为稳妥。现成能使唤的人,虞瑶也不闹别扭,颔首道:“如此余下的事便劳烦娄公子了。”   楚景玄轻声:“别担心。”   虞瑶相信他能办得妥当,并无担心,但仍配合点点头。   那小二便被祁寒川先带下去了。   双手拢住的掌间,那只受伤的鸟雀动了动,虞瑶有所觉,低头看一眼,将鸟雀交给周太医。   到得此时,食客在酒楼用过饭后上吐下泻的因由变得十分明晰。酒楼其他厨娘和小二的嫌疑也基本洗清,虞瑶去见他们,留他们在酒楼用饭,之后考虑再三,让他们各自回去了。留在酒楼要叫人认为她怀疑着他们,那掌柜的今晚未必肯露面,而让他们回去,只要酒楼内发生的事不泄露出去,应当不会有大碍。   厨娘和小二们离开后,酒楼一样打烊了。   楚景玄命人暗中跟住那个小二,他手底下的人个个训练有素,这点儿事情办起来不难。   天黑之际,虞瑶回到后院。   虞敏一直知道前院酒楼有异样动静,但她得照顾宁和昭儿两个孩子,更没有丢下孩子往前面跑,去打探情况。   是以,直到虞瑶回来,她才问几句情况。   虞瑶言简意赅告诉虞敏事情始末,复道:“后面的事娄公子会帮忙处理。”   虞敏知道能够处理妥当便也放下心。   见自己姐姐眉眼间满是疲惫,她很快收敛话题,放虞瑶去沐浴。   楚景玄却在处理过酒楼的这些事情之后收到两封密报。   这两封密报与之前出现在灵河县并冲着虞敏来的山匪有关系,也是之前的跟踪和探查有了结果。   看过密报,楚景玄喊来祁寒川。   他吩咐过一番,祁寒川当即连夜离开灵河县。   这一夜注定要有些不太平。   那个小二和百味饭馆的掌柜的约在子时见面,楚景玄完全不必亲自动手,只躺在床榻上等消息。   半睡半醒间,隔着一扇房门传来暗卫人赃并获、扭送到县衙的禀报。   楚景玄淡淡应声,便拥着衾被睡去。   翌日清早,洗漱梳洗妥当的楚景玄和往常一样提上食盒,捎上丰盛的早膳,去同虞瑶、宁宁和昭儿一道用膳。   将食盒搁下,他拉着虞瑶从膳厅里出来。   楚景玄告诉虞瑶:“那小二和百味饭馆的掌柜的已在昨夜扭送县衙了。”   “县衙今日或会派人来问询情况。”   顿一顿,他道,“倒不如让流萤代替你去那些食客家中探望。”   虞瑶凝视着楚景玄数息时间,知晓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昨日之事,感谢娄公子出手相帮。只不过同县衙打交道这种事,我和流萤皆有些糊涂,且昨天夜里的状况我和流萤不甚清楚。若娄公子能帮人帮到底,我定感激不尽。”   楚景玄噎住。   他是不想看虞瑶和那个崔方旭走得太近,反倒变成他要被排除在外。   正要分辨两句,又听见有人敲门。   楚景玄代虞瑶去开门,果不其然,站在门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崔方旭。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56章 赌气   楚景玄与崔方旭隔着一扇院门无声对峙。   廊下的虞瑶觉出些许微妙气氛, 一面走过去一面问:“是谁来了?”   崔方旭当即自楚景玄高大身影的缝隙探出头。   他歪着脑袋,面上是纯良无害的笑容,冲着虞瑶道:“瑶姐姐, 是我。”   前一日约定过让崔方旭今早过来。   却未曾想他来得这样早, 虞瑶微愣之下开口请他进来。   楚景玄不得不侧身让开路。   崔方旭便弯唇含笑看一眼楚景玄,背着他的药箱迈步入得院中。   虞瑶上前去关上院门。   见站在院门附近的楚景玄冷眼瞥向崔方旭, 她轻声说:“去用早膳吧。”   楚景玄当即摆出乖巧姿态, 勾唇微笑,目光柔和, 应下一声好。   虞瑶转身,他也跟上她的脚步。   于是, 虞瑶走在前面,楚景玄在她的一侧, 背着药箱的崔方旭走在另一侧。   流萤从膳厅里出来看一眼, 瞧见这般画面忍不住捂嘴偷笑。   崔方旭来得很早。   来得这样早,却是用过早膳方才过来的。   流萤听崔方旭说已经用过早膳, 又念着虞瑶尚未用膳, 便机敏上前, 请崔方旭去正厅稍坐。   虞瑶同楚景玄则去往膳厅。   对于楚景玄而言, 至少眼下在膳厅里清净了。   他入座后,十分顺手把昭儿抱至膝上,喂起昭儿喝粥。   余光瞥见虞瑶不似往日慢条斯理,虽然吃相优雅,但颇有两分急匆匆的意思, 俨然是不想让崔方旭等得太久。楚景玄看在眼中, 酸溜溜道:“也不急在这一刻两刻, 便让他多等一会儿又有何妨。”   虞瑶将一个桃花烧麦吃罢, 方说:“要去探望的人家多,早些将事情处理妥当也好早些回来。”   楚景玄便不好再多言。   只说到底不愿意留在这后院里等着虞瑶回来,他自是要同去的。   故而也一改往日喂饱昭儿再用膳的行事,这边喂着,那边寻着时机赶紧捡几个烧麦包子吃。   这般又吃又喂,却分毫不乱,动作格外利落。   虞瑶难以忽视这样一幕,瞧见正喂着宁宁的妹妹虞敏嘴角弯弯,搁下手中瓷碗,她起身去净手。   再回来时,虞瑶便主动将昭儿从楚景玄怀里抱过来了。楚景玄微怔中去看她,虞瑶伸手把那碗粥移到面前,低头去喂昭儿,却说:“你快吃吧,待会儿凉了。”   楚景玄又愣了下。   随即反应过来,之前在廊下那些话不作数,虞瑶愿意让他一道前往。   恍惚不敢信。   原本以为唯有厚着脸皮跟着去,却倏然得到应允,楚景玄心中欢喜,弯一弯唇,索性大快朵颐。   用罢早膳不多时,交待过诸般事宜,他们便出门去了。   昨日发生过那样的事,酒楼这几日不方便开张,流萤正好清闲着,免得县衙来人询问情况。   去那些客人家中也非空手。   流萤一早去买好新鲜的鸡鸭鱼肉,另并些时令果子,作为致歉的礼。   东西堆在马车里,都是活物,吵闹不停。   马车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楚景玄被迫听得一路动静。   阿福今日是跟着马车一起来的。   每到一户人家,他便会去马车车厢里将东西取出来一份,再跟着他们进去把这些东西送到食客亲人手中。   崔方旭和周太医相继为这些因昨日去过酒楼用饭而身体不适的食客看诊。   大抵他们去的人多,食客们态度尚算客气,兼之虞瑶诚心诚意致歉,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   看过诊后,他们不久留,临走又奉上提前封好的银子。   如此便算探望过一户人家,只是从这家出来,还得马不停蹄去往下一家。   这些事,楚景玄没办法代替虞瑶做。   食客们认虞瑶这个掌柜的,不是掌柜的亲自来道歉,怒意怎消?   好在称得上顺顺利利。   事情完满解决,不留下隐患,往后才不担心什么,这酒楼的生意也能继续在灵河县做下去。   当他们从最后一户人家出来的时候,已是酉时附近了。   日头不似午后那般晒人,但颇有几分闷热,虞瑶额头沁出薄汗。   崔方旭体贴递过去块素色帕子:“瑶姐姐,擦擦汗。”   虞瑶没接,微笑摇头:“多谢崔大夫。”继而从袖中摸出块帕子慢慢擦去脸上的汗珠。   楚景玄见虞瑶全无犹豫拒绝崔方旭的小意殷勤,哪怕不是为着他也心下受用。他更不忘在这会儿添上一把火,悠悠然对崔方旭道:“崔大夫似不与我们顺路。”   才收回帕子的崔方旭望向楚景玄。   楚景玄盯他一眼,继续道:“非要绕路同我们回去,难道是有话要说?”   今日重新与那么多食客看过诊,又有昨日确认食客们上吐下泻乃被下药,楚景玄的话使得虞瑶也看向崔方旭。   虞瑶问:“崔大夫莫不是发现别的不对劲?”   “不曾。”崔方旭否认道,“这些病患比之昨日皆症状减轻,过得两日应当便可无碍的。”说着又去看周太医,“周大夫以为呢?”   周太医认同崔方旭的诊断。   如此一来,同样意味着崔方旭没有其他事了。   不过虞瑶没有让崔方旭就此回去,而是问他:“崔大夫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用过晚膳再回家去?”   崔方旭目露惊喜,满口答应:“好啊!”   楚景玄听言沉下脸,轻哼一声。   他在隔壁小院子里住着不假,却也只有早膳能和虞瑶同用,晚膳从来不曾被邀请过一起吃。   听见他那声不满的轻哼,但虞瑶半个字也无。   是以回到酒楼,楚景玄没有去后院,直接绕路回小院子去。   他命人准备热水沐浴。   又将周太医喊到跟前来问话,周太医在人前和在单独在他面前的说辞倒是一致,那些被下药的食客确无大碍。   前一日,从那小二身上搜出过药粉。   周太医验过,里面用的药是些寻常的草药,故而毒性不强。   楚景玄沉吟数息,又问过周太医几个问题方让他退下。   其后另喊了个暗卫进来,问县衙那边的情况。   于是知晓白天县衙派人来过酒楼。   百味饭馆的掌柜的和那小二皆在县衙,后面该怎么断案、判案,楚景玄并不打算插手。   了解过情况,待准备好热水,他去沐浴。   黄昏时分,虞瑶过来小院子请楚景玄去用晚膳,他恰巧从浴间出来。   楚景玄这会儿穿着一袭紫檀色织金云鹤纹暗花纱衣袍,金冠束发,束鹿纹白玉腰带,愈衬得身量颀长,眉眼间显出一股不可忽视的贵气逼人,也越发神采奕奕。   虞瑶而今也算看惯这张脸。   只此时楚景玄的打扮,比往日分明更加张扬,彰显他骨子里的矜贵气质,乍一看有两分的愣忡。   楚景玄却不曾想虞瑶会来这小院子。   他微讶,继而看一看天色,猜到她为何过来寻他,偏面上分毫不显。   甚至可谓冷冷淡淡从虞瑶面上移开目光。   楚景玄理了下衣袖,压一压嘴角。   “掌柜的不该正当招呼今日忙碌奔走、尽心尽力的崔大夫吗?”   “怎么有空过来这小院?”   两句话阴阳怪调,细细分辨,亦能听出一点赌气意味。   虞瑶听出来他对崔方旭留下用饭的不满。   懒得同楚景玄解释什么,她平静道:“娄公子若不曾用饭,可与我们一道用晚膳,若嫌弃,也可不来。”   正事说罢,虞瑶转身回隔壁的院子。   见状,楚景玄阔步上前拦下她,低头的一刻,与虞瑶四目相对。   楚景玄主动开口,仍是之前的怪异语调:“哪里敢嫌弃?我哪里比得上人家讨喜,又哪里比得上人家说留下便能留下用膳了。好不容易被请去用一次晚膳,不用厚着脸皮去蹭,自然是欢欢喜喜。”   虞瑶实在懒得理会楚景玄这没事找茬的样子。   她眉眼浮现不耐烦,推开楚景玄横在面前的手臂,自顾自越过小门。   楚景玄反而被虞瑶的举动闹得怔住。   片刻,他垂眼,嘴角微弯,笑容里几分痴恋几分苦涩。   曾记得当初在宫里,便是这样。   不高兴也会对他发脾气,会和他顶嘴,会拂开他的手臂,对着他冷言冷语。   心底无声无息中漫开一层酸涩之感。   楚景玄却正色收起唇边的笑,略整理衣冠,不紧不慢跨过那一道小门,朝着膳厅走去。   然而崔方旭之后几乎日日过来。   他每天去帮那些食客看诊,确认他们情况好转,又光明正大专程来告诉虞瑶那些人的身体情况。   如是过得数日。   县衙的判决出来以后,百味饭馆的掌柜的和那小二各有惩处,稍作休整的酒楼也继续开张。   生意说无半分影响是假话。   不过趁势推出的几道新菜肴同样拉回些客人。   只很快,又发生另外一桩完全不在虞瑶预想中事情——   百味饭馆的掌柜的被县衙惩处后,在一个深夜,于家中上吊自尽了。   掌柜娘子不堪打击,带上家中的稚儿,托人抬了棺木,直接闹到他们酒楼门口,道是被他们逼死了那掌柜的。   大堂里的客人们见此情形纷纷散去。   虞瑶出来查看情况的时候,便见掌柜娘子披麻戴孝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嚎哭。   她错愕中疾步走上前。   未想那掌柜娘子一瞧见她便直接扑上来,袖中露出把锋利剪子,猛然朝她身上刺过来。   虞瑶反应不及,惊愕之中有人挡在她的身前将她护住。   她心弦骤然间紧绷,抬眼去看,见楚景玄眉心紧蹙,望向她的眼神却带着关切与着急之色。   那一剪子扎在楚景玄的手臂上。   伤口顷刻间涌出来的淋漓鲜血浸染衣袍,虞瑶视线落在那处,呼吸一滞。 第57章 混乱   身体先于意识, 虞瑶伸出手扶住楚景玄。   那掌柜娘子在同一刻被暗卫摁住了,手中染血的锋利剪子哐当落地。   围观百姓们被掌柜娘子突来的举动闹得纷纷退开几步。   她来闹事本也不占理,又肆意伤人, 引来一阵指指点点的声音。   本被掌柜娘子抱在怀里的孩子尚懵懂不知事。   这会儿他茫然无辜立在原地, 只顾得上扁着嘴巴大哭起来。   酒楼前一片混乱。   虞瑶眉眼微沉,下意识想让人去请大夫, 忽记起楚景玄身边有个周大夫, 只命人赶紧去请。   楚景玄俊朗面容覆着一层冰霜,手臂传来的疼痛令他嘴唇有些发白。   他凝睇向那个掌柜娘子, 眸光晦涩阴沉。   “念你孤儿寡母,生活困苦。”   “伤人之事且不与你计较, 倘若下次再有这般举动,绝不会轻饶!”   楚景玄的话传入耳中, 虞瑶心神有一瞬恍惚。   见来酒楼前闹事的掌柜娘子、孩子以及那些抬棺木的人被押着离去, 她也连忙扶楚景玄回后院。   “伤口难免可怖,别让宁宁和昭儿瞧见, 他们容易害怕。”   一进酒楼, 楚景玄便低声对虞瑶道。   虞瑶看他一眼, 扭头去流萤说:“去告诉敏敏一声, 让宁宁和昭儿先待在房间玩别出来。”   流萤点点头,小跑着往后院去。   虞瑶也继续扶楚景玄穿过酒楼的大堂,送他回去隔壁的小院子。   才扶他在床榻旁坐下,周太医已经被请来了。   当下便是为帮楚景玄处理伤口一阵忙碌。   虞瑶送热水过来后,暂从房间出来, 留周太医在里面为楚景玄包扎。   昨夜断断续续下过一场雨。   今日也是阴沉沉的天, 天气微凉, 立在廊下, 凉风卷着细碎的雨丝扑面。   虞瑶微倚着墙,双眸望向墙角的芭蕉树,不由发起愣。刚刚酒楼前,楚景玄拿身体护住她的一幕停留在脑海,复又勾起自寺庙偶遇后与他有关的种种回忆。   这些记忆连同知晓的些许旧事缠绕纠缠。   虞瑶眉眼不觉显出疲惫之色,良久,她终是轻吁一气。   神游期间,周太医已然替楚景玄包扎好伤口。   那一剪子刺下去伤及皮肉,幸得尚不至于伤筋动骨,悉心养着,过得一阵子慢慢自能愈合。   不过可以预见行动将有许多不方便之处。   虞瑶回到房间,见楚景玄正拿一只手费劲系着衣袍,犹豫之下仍上前帮他。   “我让阿福过来照顾你?”   低下头,去帮楚景玄系好衣带,虞瑶轻声问。   楚景玄目光落在虞瑶近在咫尺的白皙脖颈,喉结上下滚动两下,移开眼说:“不用。”虞瑶便没有勉强。   当初让阿福住在小院,名义上是照顾,实则也是监视。   如今晓得他身份,同样明白,他倘若需要人照顾,是无须她操心什么的。   仔细帮楚景玄系好衣带,虞瑶退开几步。   抬眸看他,虞瑶又问:“为何这么容易便放过那个掌柜娘子?”   问出这个问题并非认为楚景玄不该放过对方。   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   论答案,或许在酒楼外的时候,他已经说得清楚明白。   虞瑶依然选择再问楚景玄一遍。   楚景玄也知她想听的不是方才的那些话。   当下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沉默过片刻,没有去看虞瑶,楚景玄正色道:“她蛮不讲理、伤人固然不对,但她骤然失去丈夫,心中悲恸,冲动之下做出这般事情也不是不能理解。倘若执意降罪于她,那个孩子又该怎么办?”   “她如若有事,那个孩子便是孤儿了。”   “何况……”   虞瑶又问:“何况什么?”   楚景玄眸光沉沉,声音里夹杂着隐约的叹息:“这些年,你孤身带着宁宁和昭儿,定然辛苦。”   “我想你或不会太过苛责于那孤儿寡母,故而轻轻放过。”   “但倘若她下次仍敢伤人,便绝无可能再如同方才那样随意揭过去了。”   还有一些话,楚景玄暂不想与虞瑶多提。   免得她心神不宁。   虞瑶目光落在楚景玄脸上。   她偏头,看一眼外面渐渐下起雨,转过脸来,将心底的一些话压下。   “虽说悲恸之中失去理智是常有的事,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次发生的事不对劲。”虞瑶轻声细语说,“其实从百味饭馆的掌柜的有意对付我们酒楼便有些不对劲了……单论事情败露,纵然受到惩处,何以至于要搭上性命?”   “若性子这般脆弱,哪里的胆子下药陷害?”   “且那掌柜的,我也有所了解,脾气确实谈不上好,却不见得是喜欢用阴私手段的性子。”   楚景玄问:“瑶瑶认为事有蹊跷?”   “我不知,只凭直觉。”虞瑶轻叹,“可若认定有蹊跷,又寻不出因由。”   分明瞧着是冲着酒楼生意来的。   若不是,那为何做这些事?害得食客上吐下泻是为何?   楚景玄宽慰她:“或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   虞瑶眼帘低垂,沉默之中暗暗重新在心底捋一遍这次酒楼遭遇的事。   从有食客来用饭后身体不适,到查出小二故意下药,再到那掌柜的被扭送官府,以及掌柜娘子来闹事……即便她认为不对劲,也几乎寻不见能佐证猜测的证据。   也许当真只与生意有关系?   见楚景玄似乎不认为其中另有蹊跷之处,虞瑶思忖半晌,收起这种想法。   既无证据,难免像自己吓唬自己。   撇开内心的纠结,虞瑶对楚景玄道:“娄公子,你先歇息着,那扇小门我也给你留着……”   闻言,楚景玄轻扯嘴角:“只不过手臂受了点儿伤,不严重。”   “午膳我会过去用,晚膳也是,无须特地为我送来。”   哪怕是这个意思,从楚景玄口中听见这番话,虞瑶依旧禁不住默然。到底楚景玄今日为了保护她才受伤,她颔首温声道:“我会询问周大夫你这些日子有何忌口,多做一些适合你吃的菜肴。”   “今日之事,要多谢你。”   虞瑶想要与楚景玄福身道谢,却被宽大手掌托住手臂。   楚景玄手掌添几分力气,扶虞瑶站起身。   虞瑶看他,他却没有多说什么,仅仅道:“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沉默中自楚景玄掌中抽回手臂。   虞瑶又是之前那句话:“娄公子好生歇着。”话说罢,从房间出来,冒着小雨回隔壁的院子了。   虞瑶一回来,听见动静的虞敏便从房间里迎出来。   虞敏担忧问:“姐姐可还好?”   “我无事。”虞瑶走上前,低声对妹妹说,“当时娄公子护了我。他受了伤,伤在手臂,大夫已经帮忙处理过伤口,也说只伤及皮肉……但须得将养些时日。”   虞敏踟蹰轻声道:“他是在乎姐姐的。”   “敏敏,我晓得。”虞瑶不回避虞敏所说之事,几息时间又开口,“待他伤愈,我会同他认真谈一谈。”   虞敏微讶中眉眼舒展。   抬眼去看虞瑶,她小心问:“姐姐是不是想明白了?”   却响起一阵敲门声打断姐妹俩的话。   虞瑶和虞敏同时望过去,虞瑶道:“我去瞧瞧,这个时辰许是崔大夫。”   虞敏依然不怎么习惯见生人,当下说:“姐姐,我先回屋去。”   虞瑶点一点头,行至院门附近果然听见崔方旭的声音。   之前身体不适的那些食客已差不多痊愈。   今日是崔方旭最后一次去为他们看诊,确认他们无碍,往后便不必再去。   虞瑶将院门打开。   站在外面的崔方旭立刻上前两步,面色焦急:“瑶姐姐,我听闻酒楼今日又出事了?你可好?”   “崔大夫,我无事。”虞瑶请崔方旭进来去正厅说话,没有多聊酒楼前发生的事,只一面往回走一面问,“崔大夫可去过那些食客家中?应当无什么大碍罢?”   “他们身体已经痊愈,瑶姐姐往后也不必费心挂怀。”   走在虞瑶身后的崔方旭回答她的问题,一双眸子却无往日里的温和。   他不动声色靠近虞瑶。   在拉近两个人距离的刹那,崔方旭手中一根银针刺进虞瑶腰背的命门穴中。   银针淬毒,针尖泛着幽幽的乌黑。   在刺入虞瑶腰部时,他一脚踩在虞瑶的裙摆上,虞瑶脚下不由跄踉了下,身形不稳,未曾注意他的细微举动。   崔方旭伸手去扶虞瑶的同时迅速收回银针,口中惊呼:“瑶姐姐!”虞瑶堪堪站稳,又听崔方旭自责,“怪我不小心,险些害得姐姐跌跤。”   “无事……”收回手来,虞瑶轻拍胸口。   只当崔方旭是无意,定一定心神,她稳住情绪,略整理下裙摆,依旧走在前面,引着他去正厅。   另一边小院。   虞瑶走后又一刻钟,将那掌柜娘子“送”回家中的暗卫也回来复命。   暗卫向楚景玄禀报道:“为百味饭馆的掌柜的验尸的时候,发现其胸心有青黑之色,是中毒之像。此外又在他颈间发现极为细小的伤口,应为针刺所致。”   “故而,百味饭馆的掌柜的应当是被人谋害。”   “以针刺致使他中毒,再造出上吊自尽身亡的假象。”   暗卫的禀报令楚景玄面容阴沉。   百味饭馆的掌柜的非自尽而是被人谋害,意味着酒楼这次遭遇的祸事完全有可能别有目的。   问题在于,那目的是什么?   目标又究竟是谁?   奔着瑶瑶来?   有那掌柜娘子才在酒楼前闹过一场,栽赃陷害的戏码并不好演。   如若奔着他来,何必兜这么一个大圈子?   针刺……   楚景玄蹙眉。   听外面又有暗卫禀报崔方旭来见虞瑶,他猛地起身,疾步去往隔壁院落。   作者有话说:   磨磨蹭蹭终于写到了这里T-T 第58章 蚀心   楚景玄赶至正厅。   虞瑶循声偏头看见他, 又见他眉目森然、眸光冰冷如浸寒潭,视线扫过正厅,仿佛在找人。   没有在正厅里发现崔方旭身影, 楚景玄朝虞瑶大步走过去。   他问:“崔方旭呢?”   “崔大夫?”   虞瑶虽心下不解, 但告诉他,“有人来寻, 崔大夫先走一步。”   楚景玄得知崔方旭来找虞瑶便立刻赶过来正厅, 的确是对崔方旭不信任,怕他对虞瑶不利。然这会儿观察虞瑶气色, 未见异样,又瞧她眉眼平静, 便道:“百味饭馆那掌柜的不是上吊自尽。派人暗中查过,他被人下毒, 乃中毒身亡, 之后被伪装成自尽假象。”   “目下只查出下毒之人用的针刺之法。”   “瑶瑶,不管怎么样, 在背后真相查明以前, 你要对崔方旭多些警惕。”   楚景玄这一连串的话闹得虞瑶又惊讶又犯懵。   百味饭馆的掌柜的被人下毒谋害?下毒用的手段是针刺……   崔方旭是大夫, 行针本为医者手段。   虞瑶可以理解楚景玄希望她对崔方旭有所警惕的心思, 却又想到那种可能性,免不了觉得荒唐。   如若崔方旭要害她,她在灵河县那么多年,为何从来不曾下手?   何况,她与崔方旭常有接触, 即便当真要谋害她, 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 甚至牵扯那么多无辜的人进来?   虽不认为平素温和有礼的崔方旭会牵扯进这些事, 但虞瑶谨慎问:“可是发现什么证据?”   楚景玄道:“已让人继续去查了。”   “崔方旭懂医术、会行针,无论毒药或针刺之法皆不是他陌生的东西。”   “虽暂无证据,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楚景玄明白,在虞瑶眼里她认识崔方旭已久,崔方旭在她面前,几无逾矩失礼时,甚至可谓心地良善,而基于这种了解,她大约很难相信对方会手段狠辣。只万一与崔方旭有关,倘若全无警惕,无异于跳进对方的火坑。哪怕虞瑶不爱听,有些话他也得说。   “方才他来见你,可有什么奇怪举动?”   楚景玄紧绷着一张脸问道。   虞瑶当楚景玄身为上位者,生性多疑,对旁人也多有不信任的时候,故而这般猜忌崔方旭。或藏着私心,因她近来与崔方旭接触频繁,他不喜欢。   却念在这是正经事,虞瑶没有去追究楚景玄是否另藏私心,语气平静回答:“没有,除非在娄公子的眼里,他不小心踩了下我的裙摆也算得上奇怪举动。”   楚景玄问:“他扶你了?”   “我那会儿险些摔倒,崔大夫确实扶过我。”虞瑶说。   “谋害百味饭馆掌柜的那人便擅长以针刺之法下毒。”楚景玄很不放心,拧眉追问道,“瑶瑶,他扶你时,你可有感觉到什么细微的疼痛?或别的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如若与他有关系,他在这个时候过来,很可能会对你不利。”   他神色认真,眼里也满是焦急。   哪怕认为楚景玄过分猜忌,虞瑶仔细回想一番,亦未发觉不对。   “当真没有……”   虞瑶说话间站起身,却未想甫一起身,她的眼前无端一阵一阵眩晕。   伴随着这种眩晕而来的是心口骤然间传来剧烈的痛楚。   虞瑶抬手摁住心口位置,眉头紧蹙,又觉四肢无力,浑身绵软,似乎在刹那间被抽走身上力气。   她站立不住,几乎跌坐回椅子里。   楚景玄眼疾手快扶住虞瑶,一只手臂揽她在怀,低头去看怀里的人,转眼之间已不是之前那般的好气色。   猛然发觉不对,意识到不是寻常的身体不适。   楚景玄瞥向正厅外面,厉声道:“马上去请周太医!”   虞瑶抬眸去看,偏眼前发黑,连楚景玄的脸也看不清,想开口,偏思绪混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数息之间,她被扶回椅子里坐下,那种眩晕与痛楚却没有得到缓解。耳边似一直响起楚景玄的声音,她却不知他在说什么,也无从回应,只能被身体的痛楚淹没,彻底昏厥过去。   端着茶水从后厨回来的流萤正撞见楚景玄面色发白抱着虞瑶从正厅出来。   她疑惑望向自家小姐。   当瞧见虞瑶惨淡淡的面容犹似覆着一层乌青之色,流萤惊慌之下,将手中的木质托盘打翻在地。   “小姐!”她惊呼一声,快步上前去引楚景玄将虞瑶送回房间。   才为楚景玄捡药回来的周太医也被火速请去。   他匆匆入内,至床榻旁俯身去看此时双眼紧闭的虞瑶,骇然中连忙抓过她的手臂,为虞瑶诊脉。   房间里一片死寂。   隐约听见些许动静赶来的虞敏被流萤拦在房间外,只冲她摇了摇头。   虞敏双唇轻颤,终究没有闯进去。   直至楚景玄冷厉的声音响起,他问:“皇后中的什么毒?”   周太医脸色异常严肃,躬身道:“启禀陛下,从症状与脉象看,应是……”   “蚀心散。”   周太医如是三个字出口,楚景玄眸光一沉,垂在身侧的手掌倏然握紧,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房间外的虞敏立刻冲进房中,却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怎么会?”   蚀心散乃是一种传闻中的致命毒药。   据说此毒极难制成,而中蚀心散者心脉日渐受损,直至十日后暴毙而亡。   唯一的解毒之法便是换血。   且须得有人在服下解药后甘愿为对方换血,才能令对方得到生还的机会,而换血之人,十之八九将难逃一劫。   解药难寻再搭上这几乎称得上一命抵一命的解毒之法。   正因如此,它对解毒之人残忍,对中毒之人更为残忍,亦所谓“蚀心”。   “照顾好皇后。”   楚景玄阴沉沉的一张脸,吩咐过周太医一句转身要走。   周太医心神微凛,对着他背影道:“陛下手臂上的伤恐须得重新处理。”   楚景玄瞥向自己受伤的那条手臂。   他不置一词。   没有理会周太医的话,楚景玄紧抿着唇,冷着脸抬脚走出房间。   崔方旭来过一趟虞瑶便中毒了。   即便现下尚未弄清楚崔方旭究竟怎么做到的,也已不必怀疑是否他所为。   深想两分……   或许恰是虞瑶提及崔方旭不小心踩了下她裙摆的时机。   但这些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明白了崔方旭的目的。   一场小雨已停,天空依然灰暗。   迎面吹来的风带出丝丝缕缕浸入骨子的冷意。   楚景玄从房间出来,行至廊下,便有暗卫上前,递上一张字条。   这张字条乃是有人从外面以弹弓射进院子里。   暗卫只在院墙外抓到个总角孩童。   那孩童不谙世事,无非是有人给他铜板让他这么做,他便欢欢喜喜照做。   楚景玄接过字条。   展开,见上面写着“灵山,解药”几字。   看得这两个字几息时间,楚景玄眉眼染上寒霜,冷声道:“备马。”   自楚景玄手中接回字条又看罢内容的暗卫当下单膝跪地,垂首劝:“陛下三思,那些人故意引陛下去灵山,定有蹊跷。山中地势复杂,此事当从长计较。”   楚景玄看他一眼:“取我的剑来。”   而后道,“留四人在此,再去喊常禄过来,余下的人随我去灵山。”   “陛下!”   暗卫欲待再劝,楚景玄冷冷淡淡打断他的话:“别说是灵山,是刀山是火海,我也要去。”   崔方旭是冲着他来的。   不管崔方旭为什么兜这么一个圈子,但崔方旭确实冲着他来的。   他怎么能、怎么可以不去?   这暗卫无法,不得不按照楚景玄的命令行事。   约莫一刻钟后,楚景玄从院子里出来,带着暗卫直奔灵山。   灵山位于灵河县城郊。   但哪怕当地普通百姓也极少来这个地方。   因不同于别处,灵山向来有些诸如山上有吃人野鬼之类的诡谲传闻。   同样由于平日少人来,摸索着上山便不容易。   不过灵山上有一座废弃已久的寺庙。   楚景玄带人直奔山上破庙,谈不上意外,在破庙前见到崔方旭。   昔日人前一副唇红齿白、气质温良做派的年轻大夫,此刻眸中杀气闪烁,看楚景玄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嘴边慢慢浮现一抹沾染着怨毒的笑。他缓缓开口,语带嘲讽:“皇帝陛下为着一个废后,不惜以身犯险,实在令人感怀。”   楚景玄懒得与崔方旭废话。   在离崔方旭十来步的地方站定之后,楚景玄沉声问他:“解药呢?”   崔方旭呵笑道:“解药?”   他目光扫过破庙四周,灌木丛中、树林里一批又一批的黑衣人现出踪迹,将楚景玄一行人包围。   楚景玄眉眼不动。   崔方旭问:“皇帝陛下觉得自己今天能有命回去吗?”   “你想取我性命,何必将一个弱女子牵扯进来。”楚景玄自腰间抽出长剑,剑尖抵在杂乱的野草上,“她相信你是个至纯至善的好大夫,你不该这样对待她。”   崔方旭清隽的面容上闪过自嘲之色。   “难道是我想要这样吗?她三年前出现在灵河县时,我如何知晓她是虞家人?又如何知晓便是她的姑母害得我家破人亡?只要她姓虞,她就永远不无辜。” 第59章 犯上   虞家早在三年前虞太后去世之后便倒了。   纵使有怨有恨, 想要报复,也没道理非要对着一个弱女子出手。   楚景玄余光睨向周遭逼近的黑衣人。   从这些人的眼神、步伐、握刀的姿态与身形看,分明个个训练有素, 不似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   上一次见到崔方旭, 他命常禄去查过这个人以及崔家。   他父母是灵河县本地人氏,邻里皆可作证, 且对他们崔家医馆也多有褒扬。   无论崔家夫妇如何收养的崔方旭。   倘若他们想让崔方旭为自己的亲生父母报仇雪恨, 便不会令他只在灵河县做个小小的大夫。   虞瑶会来灵河县扎根不是可以提前预料的事。   连崔方旭自己也说了,最初见到虞瑶, 他不知虞瑶的真实身份。   自无窝在这么个小地方守株待兔的道理。   显然,崔方旭是被人利用。   “虞家早已被抄家, 男丁伏诛,女眷也遭流放。你说为了旧时恩怨想要复仇, 她在灵河县三年之久, 你也认识她多年,冲着她去, 利用她对你的信任, 当真能令你痛快?不过我瞧你抑或你背后之人, 只不过想要我的性命罢了。”   “崔方旭, 你和谁勾搭在一起?”   楚景玄冷眼看他,手掌握紧住剑柄,略转方向,“是荣王吧。”   “你认定虞家和我不是好人自有你的理由。”   “但,难道荣王是好人?”   他幼年登基, 除去太后垂帘听政, 朝堂上另有辅政大臣以及辅佐他的荣王。   太后一党与荣王一党倾轧尤为激烈。   及至他十五岁那一年, 早已生出不臣之心的荣王妄图颠覆朝堂, 被太后与他联手压制。此事过后,碍着先帝的遗志放荣王一条生路,将其软禁于封地,命人日夜监视,而荣王的党羽大多伏诛。   三年前的南苑刺杀,查到后来便发现和荣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时趁机清理过一批人,未曾想,又过得这许多年,荣王依旧执迷不悟。   楚景玄万般心绪流转。   而崔方旭被他短短几句话堪破心思,眼底闪过丝慌乱。   只临到现下这一刻,越觉出楚景玄身上那一股压迫,他越不甘示弱。   崔方旭低喝:“少废话!”   当下他后退两步,欲令黑衣人上前。   楚景玄却嘲讽一笑:“你很怕听这些话?怕听见真话发现自己做错了事?”   “可你已经错了,已然只有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路可以选。你说她是虞家人,便永远不无辜。可她难道能够选择自己的出身?难道她能阻止那些事情的发生?她一个小小娘子,从未执掌过权利,怎么害得你家破人亡?而她如今又是什么境地?背井离乡,亲人不再,与你,又有何异?”   说起这些,楚景玄不禁心下黯然。   却实在不是伤怀的时候,他竭力忽视那些情绪,凝目看崔方旭。   “何况你替那个人如此卖命,事成便罢,倘若不成呢?你想过养育你至今的崔家夫妇?你确定他们希望你做这些事?一旦失败,他们便会被你牵连。其实即便成功也未必不受牵连,你拿什么保证那人不会过河拆桥、杀人灭口?”   “哪怕你得手,我今日将性命交在这里,他也绝不可能背弑君的罪名。”   “那么,这个罪名是谁来背?”   在楚景玄的眼里,崔方旭这样一个灵河县的小大夫,不会真正晓得权力厮杀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这是一条你死我活的路,这浑水他趟得起吗?   倘若没有传位诏书,哪怕成功坐上那个位置,也极易背负骂名。   有人李代桃僵自然又不同。   崔方旭背负罪名。   藏在后面的人便无疑清清白白,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崔方旭没有考虑过楚景玄提到的这些事。   他目中流露出些许迷茫,而楚景玄捕捉到他神色的细微变化,又肯定道:“弑君的罪名,当然是你背。”   “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崔方旭,你当真已经想好了?”   楚景玄的话掷地有声。   落在崔方旭耳中,促使他被牵动着随楚景玄的话思考。   当下自他身后传出一阵鼓掌的声音。   崔方旭回首,见锦衣金冠、精神矍铄的荣王从那一座破庙中被几名黑衣人围簇着迈步而出。   “厉害,真不愧是陛下。”   荣王走到崔方旭身边,手掌用力拍了下他肩膀,斜眼看他笑道,“崔大夫,你怎么可能是陛下的对手?”   楚景玄冷眸睨向荣王。   “看来皇叔年事已高、老糊涂了,竟忘记私自离开封地乃是重罪。”   荣王懒洋洋看楚景玄:“那陛下打算如何治我的罪?”他扫过将楚景玄与暗卫团团围住的黑衣人,不无得意,也禁不住轻蔑一笑说,“若陛下当真能有命活着回去,再慢慢治我的罪也不迟。”   楚景玄面容凛然,轻叹道:“皇叔本可以在封地含饴弄孙、安享天年。”   “何必非要走到今日这一步。”   荣王见楚景玄如此镇定,心底闪过疑虑。却不相信楚景玄能提前预知他的筹谋,留下后招,只当他强作淡然、故意拖延时间,以期望事情能迎来什么转机。   “那个位置,本便该是我的。”荣王冷冷道。   “当年它被我的皇兄、你的父皇抢走,如今我抢回来,合情合理。”   他看着楚景玄,目中流露出冷诮,忽而一笑:“你放心,待你去后,我定然会让虞氏为你陪葬。你们生前虽不能共厮守,但死后同长眠,也算我这个做皇叔的对你这个侄儿最后的一点疼爱。”   楚景玄却不看荣王,只看崔方旭。   听见荣王说出要让虞瑶为楚景玄陪葬的话,崔方旭面有错愕,这让楚景玄确信他不是执意想取虞瑶性命。   如此看来,崔方旭的手里应该确实是有蚀心散的解药。   楚景玄一时间移开视线,重新去看荣王。   “皇叔,可惜,你又失算了。”   他面无波澜,说出这句话时语声也听不出半分的波澜。   荣王眼眸微眯,见楚景玄抬手,一名暗卫当即吹响暗哨,便听得空旷冷清的山林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些动静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待到荣王朝着四周看过去,发现一大批身穿甲胄的将士朝他们合围过来。   为首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被楚景玄派出去剿匪的祁寒川。   荣王终于脸色大变:“这不可能!”   楚景玄不语,侧眸瞥向在黑衣人外围的那些将士,沉声下令:“荣王犯上作乱,罪不容诛。若其一意孤行对抗到底,则就地诛杀。”   亦伴随楚景玄的一声令下。   一场厮杀在山中激荡,山风卷着细雨扑过来,裹挟空气里弥散开的一股浓重血腥气息。   荣王私自离开封地,兼之到得今日,手底下的人折损太多,带着上百黑衣人出现在灵河县已是极限。本以为楚景玄现下身边只有暗卫,拢共无非十数人,未想……他居然当真有所防备和筹谋。   在看见祁寒川出现的一刻,荣王知道自己今日注定要输得彻底。   但他不明白。   “你怎会知道?你怎么会做了这些筹谋?”黑衣人一个接一个相继倒下,眼见大势已去,荣王恨恨问,“祁寒川不是被你派去剿匪了?他为何会在这里?”   楚景玄道:“是啊,本被派去剿匪了。”   荣王想不明白:“你究竟从什么时候发现的不对劲?”   “皇叔又何必执念。”   楚景玄冷冷说,“那些山匪能找到灵河县寻仇本便怪异。”   一群山匪,为了所谓死去的头目,非要追杀一个小娘子追杀到灵河县,又一击即退……对那山匪头目情深义重至此也未必不可能,因而最初,楚景玄没有发现太多不对。但过得一阵子,当暗卫来报,说那些山匪投靠在一个新的山寨,他觉出奇怪之处。   回头再看总觉得像有意引他将注意力放在那些人身上。   剿匪之事不能马虎,会派祁寒川去办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正因如此,他多留了一分心思。   山匪和来酒楼闹事的人也联系不到一处。   当初让祁寒川假作离开,暗中调兵,再潜伏在灵河县附近,多是出于谨慎。   他此番来灵河县之前已做好可能有人妄图生事的准备。   只能说所料不假。   现下想起来,酒楼食客闹事,崔方旭频繁出现在他和虞瑶的面前,或许是在寻找时机出手。后来百味饭馆的掌柜的身亡,今日掌柜娘子来酒楼闹事,而他为护虞瑶受伤,大约让崔方旭彻底下定决心对虞瑶下毒,以诱引他来灵山。   正因食客被下药引发的一连串事看起来那么顺理成章,才让人不易起疑心。   不起疑心,便容易进他们的圈套。   “是我大意小瞧你。”   荣王咬牙说得一句,却自衣袖中露出藏得严严实实的袖箭,对准楚景玄。   一枚短箭立时飞射而出。   不必楚景玄动手,一道寒光闪过,他身边的暗卫已执剑将短箭挡下。   但荣王在这个时候没有再对楚景玄出手。   他调转方向,将袖箭瞄准从未见过这般场面、被吓得脸色煞白的崔方旭。 第60章 摧心   一记声东击西过后, 荣王催动袖箭,连续数枚短箭朝着崔方旭飞射而去。   那些短箭无不瞄准崔方旭身上的要害部位,锋利的箭身淬毒, 闪烁着一点幽冥的光, 俨然想取崔方旭的性命。   崔方旭没有武艺在身。   何况他被眼前这般可怖的厮杀场面闹得心慌无措,更无从应对。   楚景玄与崔方旭隔着距离, 来不及相救。   千钧一发之际, 祁寒川从后面冲过去一把将崔方旭拽到身后,又执剑几个招式将短箭悉数挡下。   崔方旭跄踉中跌坐在地上。   他眉目凄惶, 双眸空洞无神愣愣怔怔朝着荣王看过去。   只见荣王愤愤中收手,目中满是不甘与怨毒。   至此, 黑衣人已被降服个七七八八,余下十数人被逼着围簇在荣王四周。   先前对楚景玄形成的合围之势被破。   两边形势早已逆转, 而哪怕荣王想要逃走, 到得此时,亦插翅难逃。   出现在楚景玄面前时精神矍铄、目光如炬的荣王, 面上也终于显现出两分回天无力的颓丧。他看向那些手持长刀、面容肃杀正步步逼近的将士们。   “今日虽是我败了, 但我永远不会忘记, 你的父皇曾经怎样背叛于我。当年边关危急, 我带着将士困守城中,几乎弹尽粮绝,我这位皇兄却按兵不发,不愿支援。若非我拼着性命杀出一条血路,早在三十年前, 我已马革裹尸、埋葬沙场。”荣王说起这些旧事, 又近似癫狂仰头大笑起来。   孜孜汲汲一生, 落得这么个下场。   荣王也已说不出遗憾二字, 只痴怔笑过一场,他眼中隐有泪光。   却不再看楚景玄。   从黑衣人手中夺走长剑,荣王眉眼沉沉,随即没有任何犹豫地自刎而亡。   荣王一死,余下的黑衣人见状纷纷弃了手中武器投降。   灵山上的一场劫难也至此消弭。   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   祁寒川上前重新确认过荣王已无气息,复折回来向楚景玄禀报。   山风依旧,空气里的血腥气息愈发浑浊浓稠。   被惊飞的鸟雀又逐渐落回树梢。   楚景玄阴沉森然的一张脸,一面沉声对祁寒川道:“你暂且留下,带人安葬好这些人,另外收殓好荣王尸首带下山。”一面走向崔方旭。   崔方旭惨白的一张脸。   他方才跌倒在地,身上衣袍沾染大片的污泥,发髻松散杂乱,十分狼狈。   当楚景玄走到他面前,崔方旭仍木着一张脸。   “我知道你有蚀心散的解药。”楚景玄盯住崔方旭问,“解药在何处?”   崔方旭张一张嘴,没发出声音。   楚景玄冷声:“没关系,回的路上你可以慢慢想。”他话音落下,两名暗卫已上前押着崔方旭一道下山。   神思麻木的人被暗卫押着跄跄踉踉艰难走在下山的山道上。路难走,崔方旭也勉强从失魂落魄中找回两分理智,若此时依然不知自己被利用,那便实在太蠢了。   往日不知楚景玄真实身份,虽是个小大夫,虽也猜到他身份尊贵,但崔方旭从不曾在他的面前觉得抬不起头。   前些时日,即便知晓楚景玄真实身份,可被荣王的话蒙蔽,崔方旭亦不觉楚景玄如何。而这一刻,看着楚景玄背影,想起虞瑶遭他设计陷害,身中蚀心散,正生死一线,他终究羞愧难当。   “我、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她的命……”   崔方旭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双唇颤抖,冲楚景玄背影道。   一声冷笑很快传入崔方旭耳中。   崔方旭更涨红着脸,又听见走在前面的楚景玄说:“用你的命去换她的命,好让她因此一辈子记得你?”   “你利用她对你的信任下毒谋害于她,却不敢面对。”   “反倒想继续利用她的良善,叫她即便知晓真相,也难以再怨恨于你。”   “崔方旭,我看你其实是个账房先生。”   “还得是个厉害的账房先生,毕竟稍寻常一些的账房先生,根本打不出你这么好的算盘。”   楚景玄几句话令崔方旭愈发羞愧。   再开口的时候,他声音小了许多也明显变得没有底气。   “荣王告诉我说我亲生父亲在太医院任职时,受虞太后胁迫,被逼制出一种名为幻欢散的药。后来又因此药而卷入一场宫闱斗争,事后被虞太后推出去顶罪,才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崔方旭低声喃喃道,“我家中确有一本医书记载着幻欢散,而这本医书,分明为外人所不知……”   幻欢散。   楚景玄挑眉,未想崔方旭身上可能牵扯到的竟然是这一桩事情。   那场宫闱倾轧是先帝在位时发生的。推算起来约莫二十年前,崔氏夫妇若非他的亲生父母,也必在他幼时收养他,如此合计一番,与崔方旭的年龄大致对得上。   若崔方旭所提及医书为真。   这医书能出现在他手中本便不同寻常,为他亲生父亲所留却也说得过去。   崔方旭不知楚景玄所想,依旧喃喃低语。   “那个百味饭馆的掌柜的时常对掌柜娘子拳脚相加,所以……”   “你若想解释,也应当等瑶瑶醒来以后解释给她听。”楚景玄不耐烦听这些七零八碎的话,打断崔方旭,又转而问他正事,“蚀心散的解药到底在哪里?”   “在……”   一愣之下,崔方旭深吸一口气,回答,“在酒楼后院正厅里。”   楚景玄微怔。   崔方旭颓然低下头去道:“藏在别处都不安全,藏在那里是最安全的。”   前些日子,他频繁出入酒楼后院同虞瑶见面。   偶有独自留在正厅里的时候,索性寻机将解药藏在正厅里,因晓得荣王不可能找得到这个地方。   楚景玄只觉一口郁气凝结于心。   下山的动作变得更快,一离开灵山,他策马直奔酒楼。   ……   回去以后,在后院正厅里,楚景玄当真找出崔方旭所说的解药。   但对这解药信任不足,他把瓷瓶交给周太医,让周太医立刻查验一番真假。   流萤看见崔方旭被楚景玄的暗卫押着回来,诧异不已。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弄不明白,然瞧见崔方旭面上的羞愧之色,她也知虞瑶中毒当真与他有关。   流萤不由得咬牙暗恨。   只现下并不是追究计较这些的时候,盯得崔方旭几眼,她也看虞瑶去了。   上午楚景玄带着暗卫离开。   过得没有多久,常禄便赶过来了,而周太医也暂且为虞瑶行针以护住她的心脉,延缓毒素扩散。   尽管如此,虞瑶从上午起一直陷入昏睡。   楚景玄至床榻旁,见她双眸紧闭、面白如纸,倏而犹如回到三年前。   仿佛回到南苑那一场刺杀过后。   她为他挡箭,受伤中毒,命悬一线,日日夜夜在生死边缘徘徊。   那种摧心剖肝的痛楚比三年前来得更为深刻。   光看着,楚景玄垂在身侧的手已下意识紧握成拳,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是心痛是自恨,是他再无法承受一次这种境况,是无法承受哪怕一点点她会出事的可能。   万千情绪皆化作一句:他不希望她有事。   三年前如此,三年后更是如此。   在正厅找到崔方旭所说的瓷瓶里面装着的乃是药粉。周太医从瓷瓶中少少取些出来化在用白瓷碗盛的清水中,又以银针刺破虞瑶的中指,泛着乌黑的鲜血滴落瓷碗。那滴血与化开药粉的水混合在一处,鲜血中的乌黑之色渐褪去。   “启禀陛下,此药确有解毒之效。”   周太医将瓷碗送到楚景玄面前。   楚景玄凝视虞瑶,一撩衣摆在床榻边坐下,平静道:“那便马上开始为皇后解毒做准备。”   房间里有刹那的安静。   始终一声不吭的虞敏这个时候冲到楚景玄跟前跪下,一磕头道:“陛下,我愿帮姐姐解毒,无怨无悔。”   流萤听言,也上前几步在虞敏的旁边跪下来:“小姐对奴婢有活命之恩,既小姐有难,奴婢愿意为小姐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望陛下成全。”   楚景玄没有看她们,只淡淡道:“你们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妹妹,一个是跟在她身边十数年的贴身婢子,你们若有个三长两短,是要让她往后余生活在自责里?虞敏,你想让你姐姐再失去你一次?”不待她们出声又说,“你们都退下,也只管照顾好宁宁和昭儿,让常禄进来。”   虞敏和流萤没有起身。   楚景玄对周太医道:“解毒之法若有什么疑虑,可以去问一问崔方旭。”   周太医会意,当下退出去。   和常禄一道进来的还有几名暗卫,虞敏和流萤被他们强行带了出去。   留下常禄交待过些事情,楚景玄也命他退下。   他在来灵河县之前,本便做过最坏的打算,防的恰恰是万一,此时倒也无须做太多的安排。   目光一寸寸贪恋望着床榻上的人,在无人打扰的寂然中,楚景玄伸出手,指腹轻轻摩挲虞瑶脸颊,又慢慢划过刻在心底的嫣然眉眼。他心绪平静,不止是这三年多的时间里,而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更知道,此事风险极大,若无事便罢,倘若有事,落在他身上,至少那些人必会尽力救治。   他若顺利活下来,于她不过是一如往常。   即便出现意外……想来,也不会对她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   这些时日,一点一滴看在眼里,他知道她可以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很好。   往后定然也会很好的。   楚景玄摸索到虞瑶锦被下的手掌轻握在掌中,痴痴看她,又抓过她的手,俯身吻一吻她的手背。他抓住她的手掌,将掌心贴在他的侧脸。   “瑶瑶。”   眷恋轻唤一声虞瑶小名,闭一闭眼,楚景玄偏头轻轻吻了下她的掌心,在静默中嘴角微弯。   这么做,大约——   至少他对她可以不是一无用处。 第61章 如梦   祁寒川被楚景玄留下在灵山善后。   当他从灵山回来, 去向楚景玄复命之时,踏入后院便见廊下虞敏和流萤两个人正抱着哭作一团。   两个人也都竭力压抑哭声,直哭得泪水涟涟。   整个宅院笼罩在无声的压抑沉闷里, 哪怕不知发生什么事, 亦能切实感知到那份悲苦无望。   祁寒川眉眼微沉,慢慢走上前。   听见脚步声, 虞敏抬头望去, 看清来的人是祁寒川,她有一瞬愣怔。   迟钝中反应过来祁寒川应是楚景玄信任的人, 虞敏泪眼看他,艰涩开口:“祁将军, 你能不能……能不能去劝劝陛下……”泣声说得一句,又落下一串泪。   祁寒川眉头紧拧:“陛下怎么了?”   虞敏哽咽回答:“姐姐中了蚀心散, 陛下要涉险为姐姐解毒。”   祁寒川愕然。   他抬眸朝虞瑶平日所住那个房间的方向望去, 下意识往前走得两步,又在回过神的一刻停下了。   祁寒川心知皇帝不是任性冲动之人。   如若做出这样的决定, 必也不是随性而为, 更非劝上几句能阻止得了的。   “二小姐, 我先去向陛下复命。”   祁寒川方与虞敏说得一句, 常禄已然出现在廊下,遥遥冲他说:“祁将军,陛下要见您。”   未几时,祁寒川跟在常禄身后入得房间。   他停在一扇月下荷花云母屏风外,听见楚景玄的声音自屏风后传出。   楚景玄问:“事情可曾办妥?”   祁寒川躬身应道:“启禀陛下, 灵山诸事已办妥, 荣王尸首也安置妥当。”   “好。”楚景玄语气温和, 停顿数息, 又似带着些许感慨说,“寒川,你知道朕信任你,对你放心,故而往后也得你负责保护皇后和那两个孩子的安全。待宁宁和昭儿长大一些,便由你来教习他们武艺。须得委屈你到他们长大,等他们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再卸下这担子。”   祁寒川沉默。   楚景玄只不紧不慢道:“朕不是在和你商量,这是命令。”   想起在廊下时虞敏说过的那些话,祁寒川试探着说:“陛下,或许还有别的法子……”   楚景玄反笑:“连你也要说这些废话?”   “那解药朕已经喝下了。”   他用平静的语气告诉祁寒川,“不必再想旁的法子,也没有旁的法子。”   祁寒川一时踌躇难言。   过得半晌,他在一片安静中郑重开口:“陛下和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定然福星高照,平安渡过这一关。”   楚景玄兀自笑笑:“自当如此。”   随即又淡淡对祁寒川道,“好了,你退下吧,周太医该做正事了。”   祁寒川唯有应声,脚步沉重从房间离开。一扇屏风后,楚景玄仰面躺在临时铺就的小榻上,他偏头看一看虞瑶,闭上眼道:“开始吧。”   “是。”   候在一旁的周太医走上前。   未及片刻,楚景玄的神思逐渐模糊。   在这种微茫混沌里,他想起幼时在深宫中那些孤寂苦闷的日子。   母妃早逝的他自幼便被虞太后养在膝下。开蒙之后,父皇驾崩之前,他被虞太后派人盯着悬梁刺股读书习字,以有出色的表现,博得他父皇的赏识与青眼。   及至七岁那一年。他的父皇驾崩,他被扶上皇位,虞太后对他的期许,自此也变成一无所长、碌碌无能。   那些在宣执殿内偷偷摸摸读圣贤书的日子似乎离他已经很远了。   远得叫人回想不起当时究竟是何种心情。   只朦胧感觉那些年的人与事如笼着一层灰扑扑的阴影。   仿佛是无休无止阴雨绵绵的天,永远潮湿、惨淡、幽暗、晦涩。   而那种日子又是从什么时候结束的?   楚景玄想着,脑海中浮现一道穿着绿罗裙的娇小身影,怯怯躲在树后,红着眼睛小心翼翼探出小脑袋,却在他伸出手去时,也朝他递过手来。   如今回忆起当年旧事,细细咂摸,方知那是他今生欢愉之始,也是他少有发自内心的快乐。   在那些他念她想她的日夜里,她也一样念着他想着他。   她心里也是有过他的。   真好。   往昔记忆汹涌到最后,定格在那个红光浮动、喜气洋洋的大婚之夜。红盖头掀开,凤冠霞帔的小娘子羞赧抬头看他,粉面花颜,朱唇若丹,往日一双明灿的眸子含羞带怯,眼底映出他的模样。   那样好的一个人,照亮过他的孤寂岁月。   他该知足了。   楚景玄心平气和想着,渐渐被一阵疲乏拖入沉睡之中。   ……   虞瑶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最初是小时候,娘亲坐在花木扶疏的庭院里,笑意温柔看她荡秋千。也在她玩累以后将她抱到膝上,喂她喝水,也喂她吃点心,笑着点一点她的鼻子,拿软帕动作轻柔擦去她嘴角的糕点碎屑。   可娘亲终究离她而去。   她跪在那口漆黑的棺木前哭得很久很久,娘亲却再没有和从前那样,抱她在怀,温柔的哄。   再到后来,她的爹爹迎娶别的娘子进门。   她趴在小小木床前,看妹妹正睁着湿漉漉的眸子卖力啃着小拳头,恍然间懂得相依为命的意思。   在那一方被忽视被冷落的院落里,她和妹妹相伴长大。   直至——   虎口惊险过后,于她慌乱无措之际朝她伸过来一只手。   一个少年郎君也毫无征兆闯进她的心房。   可那是假的。   耳边仿佛听见一道声音问:“不是连你虎口遇险也是假的么?瑶瑶亲自参与的,怎么也忘了?”   是啊,那是假的,她怎么忘了?   虞瑶竭力思索着这个问题,在一阵头疼欲裂中,勉力睁开眼睛。   入目的素色帐幔令她眼底漫上茫然之色。   耳边却响起熟悉的、语带惊喜的声音:“姐姐醒了!流萤,姐姐醒了!”   敏敏!   反应过来这道声音属于谁,虞瑶连忙循声看去,只见下巴尖尖、眼下一片乌青的小娘子又笑又哭扑上来。   “姐姐,你终于醒了……”   “姐姐……”   一声连着一声,不停喊她“姐姐”。   虞瑶却只觉如梦似幻,不敢相信耳中所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敏敏……还活着……回来了……   念头转过,虞瑶脑海已浮现在阙州城在瑞王府中和虞敏姐妹相认的场景。   她逐渐记起来这些事。   慢慢回过神,也发觉不但这些年的事记得,往昔旧事,也记起来了。   虞瑶视线落在正伏在床榻旁哭泣的虞敏身上。   身上依旧有种绵软无力之感,她勉强从锦被下缓缓伸出手,掌心轻抚妹妹鬓发,眼底涌上热泪。   流萤也几步回到床榻前,见虞瑶醒着,一样又笑又哭:“小姐醒了,太好了。”而后转身往外走,忘记要遮掩周太医身份,说着,“我这就去喊周太医!”   虞瑶却动作一顿,手掌无力滑落。   她被流萤口中的“周太医”勾起些别的记忆,后知后觉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发生过什么。   酒楼,后院,正厅……   楚景玄以及……她和他本在谈论与崔方旭有关的事情。   后来起身时忽然眼前眩晕,又心口疼痛难忍。   跌坐回椅子里之后,昏厥过去之前,只记得楚景玄厉声命人去请周太医。   虞瑶感觉脑子转得很慢,艰难捋清楚这些,她费力出声问:“敏敏……我这是怎么了……”她的声音异常低哑,甚至带着点难听的粗嘎。   虞敏这会儿已经止住泪眼。   她双眼通红握住虞瑶滑落的手掌,带着鼻音含糊说:“姐姐之前被人陷害,身中蚀心散,险些便丢了性命。”   蚀心散?   虞瑶愣怔半晌,想起蚀心散是何种毒药,又想起它传闻的解毒之法,心底漫过不好的预感。   “敏敏,我身上的毒是怎么解的?”   她连忙追问虞敏。   虞敏支吾了下,没有回答,瞥见流萤和周太医来了,当即起身。虞瑶看她,她却再不敢看虞瑶,只去看刚从外面进来的两个人:“周大夫,我姐姐醒了。”   这种躲闪态度使得虞瑶眸光有一瞬黯淡。   然而身上的疲乏未散,她实在没有精力继续追究,不得不暂收敛起思绪。   在床榻上病歪歪躺得几日,未受外伤的虞瑶身体便已好转许多。   宁宁和昭儿来看她,两个小孩儿挤上床榻,必要紧紧挨着她躺着、腻在她怀里才罢休。   哪怕睡着过去,四只小手仍拽住她衣襟衣袖。   似乎生怕一撒手她会不见。   而她始终没有从流萤、虞敏与周太医口中问出是谁帮她解毒的。   但到得这会儿,哪怕没有问出来,她心里也已有答案。   这些日子除去躺着什么也没有办法做,足以令她想清楚之前一些事。   譬如给她下毒的人,十之八九是崔方旭。   那个温良和煦的少年郎对她下死手,想要她的性命……虞瑶也觉得很难想象,可摆在她面前的便是这么一回事,容不得她不信,也容不得她逃避。   错信的滋味并不好受。   然而比起追究崔方旭的所作所为,她更想弄明白楚景玄的情况。   又一日。   身上恢复大半力气的虞瑶已经可以下地走动。   她找个借口将本守在床榻前的虞敏支开,兀自从床榻上下来,想要去隔壁的小院子看上一眼,确认楚景玄在不在。当她从房间里出来时,却见廊下跪着一个人。   朝那人多看去一眼,发现是崔方旭。   虞瑶手扶着墙壁停下脚步。   这些日子心中的那份羞愧有增无减的崔方旭,根本不敢直视她。   在崔方旭低头的同一刻,祁寒川也走了出来。   虞瑶的目光从崔方旭身上飞快掠过,落在祁寒川身上。   她一面朝祁寒川走过去两步,一面开门见山轻声道:“我要见他。” 第62章 小心   楚景玄感觉自己一直在睡梦中。   梦到最后, 只剩无边黑暗,却自黑暗中传来一道温柔声音,不停呼唤他。   他辨出那道声音来自虞瑶。   心绪仿佛被拉扯着, 被拖着拽着, 诱他往前。   然而茫茫暗夜遍寻不见虞瑶的身影。   脑海也隐隐约约浮现一个念头,令他记起虞瑶身中蚀心散之事。   可瑶瑶身上的毒不应该解了吗?   难道说出现纰漏?   思及这种可能, 楚景玄忽然感到一阵心慌, 又觉得愤怒,不明白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做事的。   他挣扎着想抓个人仔细问问是怎么回事。   拼尽全身力气逃脱梦魇, 却不过艰难而缓慢睁开眼睛。   心有余悸,那种慌乱与愤怒残留心口, 视线所及的一切事物从朦胧到清晰。   天青色暗云纹罗帐,黄花梨木架子床……   他后知后觉自己正躺在床榻上。   这一刻, 楚景玄反应迟钝, 在几分呆滞茫然中意识到自己似仍活着。   想坐起身又发现身上软绵绵没有力气,连手臂也抬不起来。   想喊常安常禄, 张一张嘴才发现嗓子发干、说不出话。   楚景玄不得不放弃了。   却在这时, 耳边捕捉到房间门被推开的响动。听见脚步声传来, 他偏头望去, 目光最初触及一片摇曳的裙摆,微怔中缓缓抬眼,看清楚那一张脸,他愣住。   愣怔中,楚景玄心口猛然跳动几下。   他视线黏在虞瑶脸上, 顷刻间又是心潮澎湃, 又是恍惚不敢信。   “瑶瑶……”楚景玄挣扎着艰难发出一点声音, 语声低弱嘶哑至极, 复因嗓子传来痒意带起一连串咳嗽。   伴随着咳嗽声,他隐约捕捉到瓷碗与小几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待止住咳嗽去看虞瑶,恰与她四目相对,而虞瑶别开眼,半个字也无,便转身提裙快步出去了。   楚景玄错愕看着虞瑶身影消失在房间里。   不待他想明白怎么回事,瑞王楚辰远、周太医、常禄等人已齐齐涌进来。   他们围簇在床榻旁边。   而进来房间又很快出去的虞瑶迟迟没有出现。   自长久昏睡中初初醒来的迷茫散去,楚景玄知道自己当真活下来了。虞瑶身上的蚀心散也解了,且在他昏睡期间,她身体几乎痊愈,目下已经无什么大碍。   得知她无碍,楚景玄松一口气。   由着周太医为他诊脉,安心喝过药又喝下一大杯温水,嗓子的不适有所缓解,他问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于是得知,自他那日为虞瑶解毒起便陷入昏睡之中,靠着周太医为他行针又佐以汤药,勉力吊住一口气。期间几次三番在鬼门关转着圈略过不提,后来是周太医和崔方旭靠着那本崔方旭私藏的药典,合力摸索出救命的药方,真正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因其中涉及到不少名贵药材,只能让离得最近的瑞王楚辰远想法子。   故而瑞王和瑞王妃现下皆在灵河县。   此外便是虞瑶醒来以后,猜出乃是他舍身为她解毒,想要见他。   后来祁寒川带她过来这一处宅院。   他昏睡这些时日,虞瑶留下悉心照料他。   喂饭喂药喂水、净手净面之类的事情一应不假手于人。   楚景玄醒来,熬过最难的那关,后面自然会越来越好,常禄更是高兴,当下笑道:“陛下虽不曾亲眼瞧见,但奴才看在眼里,斗胆说娘娘依然是在意陛下的。”趁势又道,“陛下养好身体,再好生哄一哄娘娘,定然回京在望。”   常禄口中这一番话,楚景玄没有怎么听进去。   从听闻虞瑶一直悉心照料他起,他便回想起在自己昏睡期间仿若听见虞瑶的声音时时响在耳畔。   原来那不是错觉幻觉。   是虞瑶在他身边,他才会在混沌里捕捉到那些对他的温柔呼唤。   可是……   他醒来之后,瑶瑶没有来见他。   楚景玄心中亦喜亦忧。   一颗心浮踪浪迹,几多忐忑,几多不安。   想问虞瑶在做什么、在不在这宅院、抑或已经回去酒楼,又不想他们强行将她请过来,楚景玄紧抿着唇,闭一闭眼:“朕累了,想睡一会,你们下去罢。”   常禄本等着楚景玄开口问虞瑶,只等来这么一句话,面上笑容凝滞,复醒神自己方才的话恐不妥当,忙敛笑应是。   须臾,他和常安轻手轻脚退下。   虞瑶没有走。   她方才端着汤药进去,发现楚景玄醒了,便又出来知会周太医等人。   但又不止是如此。   之前那些日子,楚景玄昏睡未醒,他们不用面对面,即便恢复往昔记忆,她并未觉得如何。   他醒来之后变得多少不同。   她也发现,自己没有考虑清楚要怎么面对他。   当年借冷宫一场大火的遮掩从宫里逃走,抱着的是此生不复相见的决心。   那个时候离开深宫,她真切认为他们两个人不会再见。   后来楚景玄出现在灵河县,前尘往事被她强行遗忘,纵使和楚景玄见面也没有太多故人重逢的实感。因她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不记得自己喜欢过这个人,也不记得那些伤心、误会、纠葛。   而现下她什么都记得,什么都知道。   又有这几年间发生过的许多事情夹杂在其中,譬如妹妹回到她的身边,譬如宁宁和昭儿……   虞瑶便发觉,她有些不知道如何对待楚景玄。   不过,如今经历过这么多,她同样晓得逃避绝不是什么好法子。   沈碧珠站在远处看得虞瑶片刻。   见虞瑶恍恍惚惚,她终是走上前去,将虞瑶拉到她歇脚的那个房间。   “碧珠……”被沈碧珠摁着在罗汉床上坐下,虞瑶抬眸,眸藏不解看她,手里又立刻被塞过来一杯冷茶。   沈碧珠也看虞瑶:“瑶瑶,喝水。”   虞瑶又垂眼望向手中茶杯,只出于对沈碧珠的信任,几息时间,依言将那杯冷茶灌下。   茶水入喉,淡淡的甘,夹杂着些许的苦。   一杯冷茶饮下,茶杯也被沈碧珠取走:“好些了吗?”   略恢复两分冷静的虞瑶点点头。   沈碧珠搁下茶杯在榻桌上,慢慢问:“陛下醒了,怎么不去瞧瞧?”   虞瑶恢复记忆一事,她随楚辰远赶来灵河县以后已经知晓,是虞瑶主动告诉她的,只这件事暂且没有对旁人提起。至于虞瑶没有去见楚景玄的原因,即便大概能够猜得出来,沈碧珠依旧问上一问。   虞瑶也不隐瞒,坦白道:“碧珠,我没有想好要到底怎么面对他。”默一默,她继续说,“当年以为不会再见姑且不提,便说这几个月发生的这些事……敏敏被找回来,其中少不得他出力,此番我身中蚀心散也是他帮我解毒。”   “他的心思,他的心意,我若装傻充愣,未免残忍。”   “可我和他之间终究隔着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我和他,又怎么可能还和从前一样?”   “想到这些便觉得自己没有做好准备。”   “见面也不知该说什么。”   沈碧珠轻叹:“不要为难自己,瑶瑶。”握住虞瑶的手,沈碧珠又说,“事关你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在于他,更在于你,我或许帮不上太多的忙,但你无须因我而有所顾虑。当年帮你,是不想看你在宫里受苦,如今那份心意也是一样的。无论你做什么选择,只要你自己觉得好便是最好。”   “瑶瑶,你若愿意和他重新开始,我也是祝福你的。”   “你若不愿意,我一样支持。”   “但如若你担心和顾虑我会不高兴而做出违心之举,绝不是我想见的。”   “况且……”   沈碧珠看一眼虞瑶,低声道:“之前你不记得以前那些事,我也知你在这儿过得安宁和乐,不愿拿那些话扰你。只如今兜兜转转你们又走到这一步,我便同你说一说这些年间京城里都发生过些什么。”   虞瑶安静听着,从沈碧珠口中将许多事了解得更细致。   到得最后,沈碧珠说:“不管怎么样,两个人若能把话说开总归好些。”   楚景玄让虞瑶在这段感情里曾经受到过伤害,这是不能否认的。但这几年看在眼里,也知楚景玄的确对虞瑶有情。她不会劝着虞瑶回到楚景玄身边,可也并不会反对这件事,端看虞瑶自己怎么选。   “我明白。”   虞瑶沉默中开口,“我……先去看看他罢。”   许多话,要说是要说。   但楚景玄目下身体虚弱无比,不是聊这些事情的合适时机,得等到他身体康复,另寻机会才好。   沈碧珠和虞瑶一道出来,送她至楚景玄所住房间门外。   虞瑶独自进去了。   房间内外异常的安静。   她慢慢走到床榻旁,见楚景玄双眼紧闭,辨不出他是睡是醒……   正踟蹰犹豫是否离开时,躺在床榻上的人忽而伸出手来,拽住她的手腕。   虞瑶一惊,楚景玄已然睁开眼,目光灼灼偏头望向她。   “瑶瑶,别走。”   楚景玄嗓音低哑出声,言语间隐隐带着恳求。   虞瑶抿了下唇,轻声说道:“我不走,你先松开手。”   楚景玄微怔。   虞瑶拿另一只手去推他的手臂。   楚景玄愣愣中松开手指,小心翼翼问:“瑶瑶,你是不是……记得我了?”   虞瑶心下不由得有些纳罕。   她从外面进来,他分明不曾睁眼,却已经知道是她,而她甫一开口,他又猜出她恢复记忆。   “陛下怎么知道的?”   同样没有在楚景玄面前藏着掖着这件事,虞瑶自顾自坐下,问他道。   楚景玄心领神会,见她当真不走,心弦稍松,温和解释:“我没有睡着,听见脚步声,便晓得是你。之前你不记得我,同我说话也不是这样的语气,故而……”一面说一面觑着虞瑶的神色,又用无辜纯良的语气转移话题,问,“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第63章 造作   虞瑶未施粉黛的一张素净脸孔, 雪肤粉唇,眉目温婉。   楚景玄静静看着她,见她沉默不语, 那些不安情绪悄然浮上来。   又怀疑是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   暗暗回想揣测, 想她是否不高兴他装睡,抑或不喜他方才伸手去拽了她。   尚未反省出个所以然, 先听见虞瑶徐徐道:“陛下的确昏睡许久, 有大半个月的时日,好在挺过这一关。周太医和崔大夫说过, 只要陛下醒来情况便不凶险,之后安心养上数日亦可以行动自如。”   这些楚景玄刚刚已从周太医和常禄口中知晓。   见虞瑶愿意同他认真分说, 他又对自己生出些许信心。   楚景玄状若乖巧接话:“常禄告诉我,这些日子是你在照顾我的。”   “瑶瑶, 辛苦你了。”   虞瑶看楚景玄一眼, 语气变得比方才客气两分:“若非为救我性命,陛下亦不会落得那般凶险境地, 这些是我应该做的, 不敢称辛苦。现下陛下脱离危险, 我也能放下心。过几日, 陛下便不必如前些日子那样只能让人照顾了。”   过几日便不必那样让人照顾……   楚景玄这会儿脑子转得动,当即品出虞瑶话里的意思。   在他身体痊愈、行动自如之前,她会如同前些日子那样照顾他。   那么之后呢?   照顾是肯定不会照顾他了。   可单单如此,或不会特地添上那么一句。   楚景玄再一次敏锐觉察到虞瑶的话里暗藏着别样深意。   虽心下清楚明了,但面上唯有装傻, 且毕竟尚有几日的时间, 他还有机会努力想法子不被抛弃。   自我安抚过, 暗暗深吸一气, 楚景玄稳住心神。又念及虞瑶这些日子留下在这处宅院照顾他,想是和两个孩子聚少离多,他温声问:“宁宁和昭儿可好?”略略停顿,他补上一句,“我想见见他们。”   虞瑶也有几日没有见宁宁和昭儿了。   不是不想念两个孩子,然而最近这几日楚景玄的情况格外凶险,她放心不下,自然走不开。   这会儿听楚景玄提起宁宁和昭儿,虞瑶道:“有流萤和敏敏照顾他们,应当是无碍的。若是陛下挂心他们,我待会回去一趟,明日带他们过来看望陛下。”   今日回去,明天过来便要有大半日不能见面。   楚景玄心下不舍,却也疼惜虞瑶辛苦,晓得她会言而有信,明日会带孩子们来看他,于是乖乖颔首:“好。”   虞瑶略等一等没有等来别的话,索性站起身:“那便不打扰陛下休养。”   “我先回去了。”   楚景玄仍乖巧颔首,没有强行留人,只拿一双眸子眼巴巴瞧她。   那般模样,仿佛被无故抛弃的可怜大狗。   虞瑶忽视他的视线抬脚往外走。   但当打开房门,恰见常禄提着个食盒走过来。   常禄也在同一刻看见似准备离开的虞瑶。   他极有眼色两步上前,把个食盒递过去,笑道:“劳烦娘娘。”   虞瑶虽然不怎么喜欢“娘娘”这个称呼,但明白纵使她被打入冷宫、纵使她从冷宫逃出来,按照礼矩,只要她活着,身份上而言,依旧是皇帝的女人。常禄不愿意改口对她用别的称呼,她也知反复计较这个无益,终究随常禄去。   不过未等虞瑶开口,房间里传出楚景玄的声音:“常禄,什么事?”   常禄恭敬道:“回陛下的话,奴才从小厨房取了些吃食。”   默一默,楚景玄的声音又响起:“提进来。”   随即是十分体贴的一句,“别麻烦皇后,她这些日子颇为辛苦,还是让她回去好好休息。”   常禄面有难色说:“可陛下身体虚弱,尚不能自己用饭,偏偏奴才又笨手笨脚,只怕要伺候不好陛下。”   楚景玄道:“无非多费些功夫,总不会连一碗粥也要吃不上。”   常禄脸上的表情更加为难。   他看向虞瑶,迟疑着:“这……”   虞瑶听他们两人一唱一和演完一场戏,面上无波无澜。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会笨手笨脚,伺候不好人?与其这样拐弯抹角诓她,倒不如直白让她留下来。   侧眸瞥一眼床榻的方向,虞瑶抬脚步出房间。   而后也体贴让到旁边方便常禄进去,她语气温和:“禄公公快些进去罢,别让陛下饿着。”   一句话准确无误传到床榻上正竖着耳朵的楚景玄耳中。   盼她多留两刻再走的希望落空,他眼底掠过失落,神色恹恹翻了个身,隔帐面对着墙壁闭上眼。   虞瑶不留下,常禄无法,唯有提着食盒进去。   将食盒里的吃食一一端出来,常禄捧起一碗鸡汁粥冲楚景玄的背影说:“陛下该用膳了。”   楚景玄闷声道:“放着。”   常禄又劝:“陛下多少吃一些……”   楚景玄懒理他,闭眼假寐。   半晌,常禄叹一口气,将那碗粥搁下,又安静退出去。   留下楚景玄在房间里独自郁郁寡欢。   不是为虞瑶没有多留片刻,是想到虞瑶可能依然会选择丢下他。   数月前重逢,碍着她不记得他,满腹想要向她倾诉的话语不知从何说起。   如今她记起前尘旧事,忽觉不知该如何开口。   方才生出的那点儿信心消失殆尽。   楚景玄越想越难受,正当情绪低迷时,耳边再一次捕捉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的响动。   而当脚步声传来,他一愣之下立刻翻了个身,转过脸。   直至望见虞瑶的身影、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楚景玄才敢相信她去而复返。   “瑶瑶……你不是回去了吗?”   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楚景玄嗓子发紧,声音也不自觉有些哆嗦。   虞瑶伸手来扶楚景玄坐起身,往他身后垫两个大引枕,垂下眼道:“陛下用过膳我再走。”   楚景玄又是一愣。   反应过来虞瑶话中之意,心底涌上一阵欢喜。   他嘴角飞扬,感觉到她的手臂环在他身侧,刹那间如在云端,如坠梦境。   当虞瑶端过那碗搁在小几上的鸡汁粥,拿瓷勺一勺一勺喂到他嘴边,他异常配合张嘴一口一口吃下,乖巧至极。吃过一碗,犹觉腹中空空,开口要第二碗。   会折回来喂他用饭分明是对他心软了……   楚景玄受宠若惊,前一刻那些矫情念头一扫而空,被心花怒放取代。   虞瑶耐心温柔喂他吃下两碗粥,没有如他所愿去盛第三碗,但是另外喂他喝下一碗骨头汤。   如此才端来茶水让他漱口,拿帕子替他擦嘴。   楚景玄整个人变得飘飘然。   他看着虞瑶去净手,看着虞瑶走回床榻旁,得寸进尺,可怜兮兮问:“瑶瑶,你要回去了吗?”   虞瑶本不愿在这个时候打击楚景玄,却实在承受不住他这幅不同往日的造作矫揉模样,终究狠下心提醒他:“陛下为救我才受这份罪,照顾陛下是我应做的。”   言下之意与旁的任何事都无关。   话一出口,果然见楚景玄唇边笑容凝滞。   虞瑶别开眼说:“今日我便回去了,明日我再带宁宁和昭儿探望陛下。”   没有多看楚景玄,这一次,她真正离开。   楚景玄仰躺在床榻上,落寞盯着帐顶放空片刻,长吁一气,到得这会儿愈发没有睡意。   压下心尖泛起的一股酸楚苦涩,他将常安常禄喊进来。   昏睡这些时日,只怕积压着不少的事情,他打起精神做点儿别的正经事。   虞瑶乘马车回到酒楼后院。   这阵子发生不少事,才因食客中毒休整过一番重新开业,又遇上她自己被下蚀心散。毒解了,身体好转,她又前去日夜不休照顾楚景玄,酒楼便也一直关着门。   前些日子顾不上考虑得那么多。   现下认真想一想,忽而发现经过这一场变故,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远远不止和皇帝之间的那些。   在灵河县的平静生活确实已被打破,这一点不能回避。   往后是留下是离开不能不重新筹谋。   与楚景玄有关的事,她可以一个人做决定,留下离开却不能如此,须得和妹妹、流萤商量才行。   也只能一桩一桩慢慢来了。   虞瑶从马车上下来,走到院门附近便听见院子里传来宁宁和昭儿的笑声。   她不由微笑,暂且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流萤听见敲门声连忙过来开门,见是虞瑶,面上一喜:“小姐回来了。”   虞瑶点头,迈步进得院子才知宁宁和昭儿正在荡秋千。   那秋千是之前楚景玄做的。   想起楚景玄,她微怔,又听见宁宁和昭儿在喊她,当下收敛思绪,含笑朝他们走过去。   两个小孩儿被哄着玩着的时候倒也开开心心。   可一旦瞧见虞瑶,那些见不到娘亲的委屈齐齐涌上来,秋千也不愿意玩,抱住虞瑶便不肯撒手。   之前偶尔回来皆是如此,虞瑶有应对之法,在路上提前为他们买了糖人和糖葫芦,耐下性子哄得一阵,也勉强把人哄好了。迟些用过午膳,陪他们去午睡,待宁宁和昭儿睡下,她才得以脱身。   虞瑶从房间出来。   等在廊下的流萤和虞敏走上前。   祁寒川得过楚景玄命令保护虞瑶和两个孩子。   是以这些日子,虞瑶和楚景玄在一起,安危自有保证,他便留下来和之前那样住在隔壁的小院子里,时刻警醒着,确保宁宁和昭儿平安无事。   同样因为有他在,楚景玄醒来的消息在虞瑶回来之前便传到了。   流萤和虞敏也听说这件事。   因而略问得虞瑶几句楚景玄的情况,流萤道自己去为虞瑶准备沐浴用的热水,留下虞敏和虞瑶单独说话。只她们姐妹两个,那个一直想问却没有问的问题,虞敏终问出口:“姐姐可有什么打算?” 第64章 振奋   虞敏心里一直介怀着虞瑶和楚景玄闹崩一事。   在她的记忆中, 自己姐姐同皇帝之间本没有什么不好,她没办法自欺欺人说变成这样与她无关。   而今,明摆着皇帝陛下为了她姐姐连命也可以豁出去。   且姐姐已然记起旧事, 这些日子一直在那处宅院悉心照料着皇帝陛下……   虞敏不免生出些想法。   想姐姐是否态度松动愿意重新接纳皇帝, 想姐姐和皇帝从前有过的误会是否能慢慢消除了。   抱着这些念头,她才有此一问。   而在虞敏把话问出口时, 虞瑶便明白她在问什么又在关心什么。   “敏敏, 进去再说。”   虞瑶拉过虞敏的手先带她进去房间里面。   两个人挨着坐下来,虞瑶没有松开虞敏的手, 单刀直入,与她直言:“敏敏, 我和陛下变成如今这般绝不是你的责任。此事怪我,当初我不该瞒着你, 叫你以为我和陛下关系和睦, 也叫你暗暗自责。”   “其实自我入宫,那几年间, 我和陛下一直有许多的不愉快。”   “回想起来, 倒觉得迟早是会这样的。”   虞瑶语气平静说起这些, 握住虞敏的手腕, 稍微撩起她衣袖,看着她手臂上的伤疤。这是那些年,妹妹吃过的苦、受过的罪留下的痕迹。   “敏敏,和陛下分开我从未后悔。”   “可是不知你在虞家受罪,不知你在虞家过得不好, 我十分后悔。”   “我也一样自责, 怨自己没有多关心你, 怨自己太过迟钝, 竟什么都不曾发觉,竟以为那些人不敢亏待你。”虞瑶说着,眼底泛起湿意,语声却越发温柔,“但我们姐妹终是好好的聚在一处了。过去那些事既然记得,那便记住,往后再不要互相隐瞒,要互相依靠、互相信任。”   虞敏从虞瑶掌中抽回手臂,放下衣袖,依恋抱着她胳膊,依偎在她身侧。   “知道姐姐一定在等着我回去,我才一天天熬过来。”   “从前那些事也不是姐姐的错。”   虞敏轻声说,“因为姐姐我才能活下来的。”   虞瑶抬手摸一摸她的脸,顺势道:“所以在姐姐眼里,最重要的是你,宁宁,还有昭儿。”   “你问我有什么打算……昭儿是我的孩子,同样与陛下血脉相连。我若不知便罢,既知他身份特殊,自当为他考虑得长远。前些日子有意让陛下和昭儿接触,他们也相处得不错。因而我仔细想过,只要陛下疼他爱他,即便陛下想带他回宫,我也不应该阻拦。”   “宁宁自然是与我们在一起的。”   “至于我和陛下,说起来,我在世人眼中已是一个死人。”   “一个世人眼中的死人,要如何光明正大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本注定是一桩大麻烦。”   思忖间,虞瑶与妹妹逐渐剖明心迹。   “若要说,我也不甚想回宫里,那个地方我不大喜欢,而京城亦有太多故人。但你知道,娘亲的墓在京城……我们已有三年未去给娘亲扫墓了。这些事混杂在一处,须得一点点捋清楚、想明白。”   “究竟要怎么做、怎么选,我虽未彻底想清楚,但寻到合适时机会同陛下说开的。在那之前,我得自己不犯糊涂,得明确自己的心思,不能着急,不能武断。”   虞敏安静听罢这些话,松开虞瑶的手臂,也坐直身子。   她偏头去看虞瑶,低声又语气慎重问:“姐姐……心里有陛下吗?”   虞瑶眼帘低垂,一时不语。   良久,她抬眸去看虞敏,莞尔一笑:“有或没有,其实也不过如此了。”   ……   翌日,清早。   重振旗鼓的楚景玄自睡醒一觉起便惦记着虞瑶会带孩子们过来。   虞瑶前一日不曾说清楚是早上、中午或下午来看他,他略琢磨一番,早早洗漱梳洗,修理胡茬,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换上一袭华贵衣袍,将自己打扮得美美的。虽比前一日身上舒缓不少,但为博怜爱,他没有下地,只捏着本书册子靠坐在床榻上捏慢慢等。   不知不觉间日上三竿。   手里的一本书册子来回胡乱翻看,却迟迟没有虞瑶出门的消息传来。   楚景玄耐心渐消。   他把常禄喊至跟前质问道:“怎么回事?已经这个时辰了,那边为何依旧什么动静也无?”   常禄总归不能回答虞瑶不着急过来。   “陛下莫急。”常禄躬身赔笑说,“娘娘这些日子劳累,许是一觉睡得长,起身迟了,须得晚些过来探望陛下。”   楚景玄紧抿着唇,将手里的那本书册子递过去道:“换一本。”   常禄赶忙将那书册子接过,另又换一本新的。   复过得小半个时辰,楚景玄终于听见虞瑶出门的消息。   灵河县不大,这处宅院离酒楼不远不近,乘马车赶来花不上一刻钟时间。   趁着虞瑶尚且在路上,楚景玄揽镜自照。   确认自己仪容仍然妥帖便放下心,他乖巧低头捧着书,竖起耳朵等。   直至听见廊下响起一阵脚步声。   楚景玄嘴角微弯,又敛笑,继而听见房间门被推开,有人进来。   宁宁和昭儿已有些时日没有见楚景玄了。   他们跟着虞瑶出门过来这宅子,入得房中瞧见半躺半靠在床榻上的楚景玄,皆眨一眨眼睛。   楚景玄早收起书册子。   这会儿偏头望向宁宁和昭儿,他微笑道:“不记得爹爹了吗?”   一面说一面偷偷觑向虞瑶。   见虞瑶波澜不惊,楚景玄冲宁宁和昭儿招一招手:“走近些让爹爹看看。”   偏两个孩子不给面子。   听见楚景玄的话,反而往虞瑶的身后躲,一左一右藏在虞瑶身后,小手攥着她裙摆,探出个小脑袋好奇瞧他。   本以为隔得一段时间没有见,两个孩子总有人惦记他。   但他们的反应让他明白什么叫自作多情。   楚景玄不无黯然。   虞瑶抬手分别揉了下宁宁和昭儿的小脑袋,安慰楚景玄:“慢慢来吧。”   楚景玄点头。   而后慢一拍反应过来虞瑶话里有话。   他始终清楚记得,最开始在昭儿面前介绍他的时候,虞瑶曾让昭儿喊他一声“叔叔”。但方才他当着她的面自称两个孩子的“爹爹”,她没有不快也没有反驳。   这算不算……   对他的名分多了些许认可?   楚景玄立时精神振奋,目光脉脉,微微仰头去看虞瑶。   虞瑶眉眼不动,只问:“陛下可曾用早膳?”   “没有……”楚景玄面上一派温良无害道,“不知你们几时过来,原本想等你们一块儿用的。”   虞瑶说:“我和宁宁昭儿用过早膳了。”   眼底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失落。   楚景玄语声低微,却体贴说:“那我自己随便用些。”   虽然心知他乃故意装出这幅可怜模样,但她昨日没有提几时过来是真,他也可能当真想要等他们一起用早膳,虞瑶便未多计较他的矫情。亦哄着宁宁和昭儿陪楚景玄片刻,自行去小厨房取些吃食。   小厨房灶上的大蒸笼里温着不少的东西。   包子花卷、豆浆粥点,另又烙了牛肉饼、葱油饼,炸了油条,备下只等下锅的手擀面。   有不少是楚景玄尚不能吃。   提前命人准备这些,可见他说想要等他们一块用早膳不是撒谎。   虞瑶抿唇,捡了几样楚景玄能吃的装进食盒。   提着食盒从小厨房回来,走到房间外,听见里面传出楚景玄的声音。   “爹爹给你们买的糖好吃吗?”   几息时间,他声音又响起,大约宁宁和昭儿点了头,他笑道,“那喊声爹爹来听好不好?”   虞瑶不由得停下脚步。   她站在外面等得片刻也未能听见宁宁或昭儿喊他一声“爹爹”。   待进去房间,便见楚景玄面上一片落寞。   虞瑶提着食盒朝床榻走去,宁宁和昭儿相继也离开床边跑向她,举起手里的糖盒给她看:“娘,吃糖。”   看一眼楚景玄又看向两个孩子,虞瑶微笑问:“是谁送的糖?”   宁宁扭头去看楚景玄,昭儿也一样,同她示意,两个人却都不开口。   虞瑶自不会勉强他们。   她对宁宁说:“宁宁乖,带弟弟去外面玩一会好吗?”   “好呀!”脆生生应下虞瑶的话,宁宁牵起昭儿,带他往外走。   虞瑶目送他们出去了,这才上前几步,将食盒搁在小几上,将里面的吃食一一端出来。   “宁宁和昭儿毕竟已两三岁。”递给楚景玄一双筷子又端过一碟仍冒着热气的包子,虞瑶慢慢说,“以前从来没有和他们提过什么父亲、爹爹,他们也不大清楚这些,故而不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楚景玄一手拿筷子一手接过那碟包子,笑一笑说:“不碍事。”   “时日还长,往后多和他们相处,待我和他们熟悉了,应当会好一些。”   虞瑶轻“嗯”一声,只让楚景玄先用膳。   楚景玄便乖乖地吃起包子。   直到他吃饱喝足,虞瑶收拾好碗碟。   净手回来,她立在床榻旁看得楚景玄半晌,忽而说:“中秋快要到了。”   楚景玄望向虞瑶。   她又问:“陛下着急回去吗?”   提及中秋,问他着不着急回去,楚景玄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想让他一起过团圆佳节的意思。当下正色,一本正经道:“离中秋没多少时日,此地距京城路途遥远,难免奔波劳累。顾念着身体,启程回去一事,大抵没办法着急。”   虞瑶便说:“若届时陛下尚未启程,不如同我们一起过节罢。”   得此邀请的楚景玄目中闪烁欣喜。   虞瑶却转而提起另外一桩事,“昨日没能来得及多问,只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崔大夫?”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打个预防针!   狗子很快又要被刀了…… 第65章 商量   这是一件正经事。   崔方旭为何对她下蚀心散, 蚀心散的解药从何而来,这些虞瑶俱已知晓。   但楚景玄服下解药帮她解毒之前并未提过怎么处置崔方旭。   而事涉荣王犯上作乱,终该由楚景玄做决定。   对于楚景玄来说, 之前没有处置崔方旭, 一来左右崔方旭跑不了,不急在一时;二来虞瑶与崔方旭算有几分交旧, 他不想自作主张。倘若他最后未能熬过这一关, 常禄常安会听由虞瑶吩咐,按照虞瑶的意思再对崔方旭进行惩处。   只他得幸挺过来。   常禄常安大约不曾对虞瑶提及他的那道旨意。   现下虞瑶谈及此事, 楚景玄便问:“瑶瑶有何想法?”   虞瑶一眨不眨看着他。   楚景玄又道:“我想你们毕竟算有些交情,故而问一问你的意见。”   听言, 虞瑶垂眸,缄默中眉眼添了严肃。   过得数息, 她问:“崔大夫幼时遭遇家破人亡劫难, 失去双亲,当真同……虞太后有关系么?”   如今再次说起虞太后, 那一声“姑母”已难以喊出口。   楚景玄正色颔首, 没有瞒虞瑶。   随即他柔声道:“在为你解毒之前, 我吩咐过常安去核查, 确有此事。”   “可当年那些事情与你全无关系。”   “即使心中有怨也非他利用你对他的信任蓄意谋害你的理由。”   只这些话从楚景玄口中说出来多少底气不足。   他自己……从前也照样因着虞太后、虞家而误会虞瑶,不相信她,伤害她,令她伤心难过。   想起那些年岁自己的所作所为,楚景玄心底涌起一阵自责寥落。   亦心中歉疚难以直视虞瑶, 低下头。   提及虞太后, 虞瑶记起诸般旧事亦不免怀伤。   又觉楚景玄周身萦绕着浓浓的低落, 她沉默许久方才重新与他开口。   “既然核查过确有此事, 毕竟事涉他的亲生父母,换做任何人,想来也难不以为意、无动于衷。他迁怒于我,说到底,无非人之常情。诚然我不曾参与其中,可若执意置他于死地,追根溯源,他因虞家落此劫难,何尝不无辜?”   “只我在灵河县三年,自认与他有些交情。”   “他受人挑拨,便头昏脑胀用那样的手段来对付我,说心中对此全无介怀也是不可能的。”   “然蚀心散毒能解与他交出解药有关,且那解药悄悄藏在我们那处宅院里,抱着两分善意来想,猜他心下挣扎也非一心取我性命。而他得知自己为人利用,后来救治陛下,也出过不少力气。”   说到此处,虞瑶问:“陛下以为他足以功过相抵吗?”   楚景玄道:“瑶瑶说得在理,他虽有错,但又的确罪不至死。”   借着虞瑶一番话,大致了解过她心思,楚景玄主动拿个主意,说:“可即便他知错,终究牵涉荣王犯上作乱之事,不宜轻轻放过。他正当弱冠之年,医术了得,足见是个有天资的。这等天资不应浪费,用在正途不失为造福民生的好事。瑶瑶以为让他从今往后潜心著医书,以期造福百姓,如何?”   虞瑶思索片刻,颔首道:“听凭陛下决断。”   楚景玄柔声说:“好,那崔大夫之事便这么定下了。”   虞瑶同楚景玄说罢这一桩事也无别的话。   她起身欲走,准备去喊宁宁和昭儿进来同楚景玄待上一阵,反而先被楚景玄手指勾住衣袖。   虞瑶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袖。   见那手指缩了回去,随即楚景玄的声音响起:“瑶瑶,给你这个。”   虞瑶望向楚景玄。   于是瞧见他摸出个红漆嵌螺钿八宝攒盒,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   “厨房今早现做的点心。”   “有你爱吃的玉露霜、翠玉豆糕、芸豆卷并几样其他小点。”一面说一面将攒盒送到虞瑶手中。   虞瑶捧着攒盒,多看一眼楚景玄。   “陛下费心了。”她只把手中攒盒搁在小几上,“还是待会儿让宁宁和昭儿尝尝罢。”   话里的意思不难领会。   她没有领楚景玄的情乃至暗示他对宁宁和昭儿好即可。   楚景玄脸色微变。   虞瑶已然捎上小几上的那个食盒走出去。   楚景玄仰靠在身后两只大引枕上,听着虞瑶离开的脚步声,双目微阖,唇边浮现一抹苦涩的笑。   她不领情,不接受他的小意……   这些日子因虞瑶对他悉心照料而生出的一点希冀碎得四分五裂。   连同愿意让他和孩子们相处也觉出几分他意。   当他领会到这些,再想起虞瑶邀请他中秋共同佳节,便觉出别样的意味。   略略咂摸,只觉心如刀绞。   又哪怕心下黯然失落,当宁宁和昭儿回来房间,楚景玄掩下低落情绪,打起精神陪着他们玩闹。   也依虞瑶所言,打开攒盒,让他们尝一尝那几样点心。   之后数日,虞瑶每天带上宁宁和昭儿来见楚景玄,让他们和楚景玄多相处。   她仍旧用心照顾楚景玄用膳,直至他用过晚膳才带孩子们回去。   直至楚景玄行动自如。   而到得这个时候,距离中秋不过两日的时间。   虞瑶不再去楚景玄住的那座宅子。   且趁着宁宁和昭儿睡觉期间,把流萤、虞敏喊至一处,同她们商量酒楼往后怎么办的事情。   “这些日子发生许多事,你们也都清楚,我便不费心细说了。”   “将你们一道喊来,是想问一问你们的意见,这酒楼是否要继续开下去?”   虞瑶话出口后,虞敏和流萤齐齐看向她。   她温声道:“正因发生许多事,才想着该慎重考虑,你们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   “姐姐在哪儿我便在哪儿。”虞敏很快回答。   顿一顿虞敏补充说,“经营酒楼之类的事情我也不懂,于我而言听凭姐姐决断便是,总之我不和姐姐分开。”   流萤看着虞瑶斟酌问:“小姐是有灵河县的打算吗?”   虞瑶道:“灵河县是你的家乡,你若想留下来,酒楼和宅子便送给你。”   “小姐不要我了吗?”流萤诧异。   又是眼眶微红,“我家中早已无亲人,小姐若也扔下我,那我当真是孤零零一个人。”   虞瑶忙抬手轻拍流萤后背:“哪里叫扔下你呢?你陪我经历过那么多风浪,倘若没有你,我也不知能不能撑到今日。只是不想你一直受累,你若不想留下,自然同我们在一处,绝无扔下你之说。”   流萤破涕为笑:“小姐不扔下我便好。”   “小姐去哪里我也跟着去,只要小姐不赶我走,我绝不离开小姐身边。”   两个人便都像听虞瑶的决定。   虞瑶轻唔,又听虞敏问:“他日离开灵河县以后,姐姐有何打算?往后我们去哪里?回京城?”   “暂无回京的打算。”   虞瑶轻摇了下脑袋,“只顾虑着诸般牵扯,或许选择也不多。”   “当初碧珠想留我们在阙州城,担心一旦有事,轻易将他们牵扯进去,便不曾应下,于是来了灵河县。而今陛下已然知晓我们的事,我也不想带你们东躲西藏。若陛下不强行带我们回京城,不如我们届时去阙州城。到得现下同碧珠见面不必遮遮掩掩,在阙州城想与碧珠往来也多几分方便。”   流萤但笑:“小姐说得不错。”   “且阙州城终究比灵河县热闹得多,往后想做点什么想来便宜,即使单过日子,也比灵河县来得舒坦。”   谈及阙州城,虞敏想起先前住的那一处宅院。   那宅院是祁寒川置办的,思及此她又觉得不方便提,只道:“确也不错。”   虞瑶微笑:“如此便暂时这么说定了。”   “待过得中秋,陛下离开灵河县,我们也着手此事。”   虞敏听话里话外,自己姐姐谈及将来的事,都把皇帝陛下排除在外。   她心有所觉,却在夜里按捺不住悄悄问虞瑶:“姐姐……当真无心再与陛下坠欢重拾么?”   作者有话说:   高烧了两天,今天终于好点了,勉强写了一点出来,大家不要嫌弃QAQ   实在抱歉,评论送小红包摸摸! 第66章 忐忑   虞瑶原本坐在床榻旁。   见妹妹眼巴巴不睡觉却来寻她, 又谈论起这些事,索性拉着虞敏在床榻上并排躺下来。   烛光幽幽,虞瑶凝视虞敏, 有一刹心神恍惚。   仿佛回到她入宫之前, 她们姐妹散漫躺在一处笑闹着说体己话。   虞瑶的目光越发温柔。   她记得之前妹妹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但那个时候毕竟尚未真正做决定。   一再确认……   说到底是妹妹仍在为她和皇帝之间的事歉疚。   虞瑶想一想, 该说的话已经说过了, 有些道理也得让妹妹慢慢领会。   这会儿便只对虞敏道:“待我们离开灵河县以后,大约是不会再开酒楼了。敏敏, 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没有得到正面回答,答案反而变得清楚。   虞敏微怔, 掠过这些事不提,摇一摇头道:“我都听姐姐的。”   “认真考虑下。”   虞瑶伸手摸一摸虞敏的脸, 微笑, “左右得费些时日,考虑清楚也不迟。”   虞敏心下怅然, 垂眸低声道:“我只会给姐姐添乱。”   “没有的事。”虞瑶轻握住虞敏的手, “何况我们姐妹两个相依为命, 哪有添乱不添乱之说?”   “前些日子发生那些事, 敏敏觉得我给你添乱了吗?”见敏敏迅速摇头否认,虞瑶一笑,温声道,“那些事若你不觉得我添乱,便是一样的道理, 我也不会觉得你给我添乱。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们往后要相互扶持, 不要再有所欺瞒。”   听着虞瑶这些话, 虞敏便感觉自己总纠结那些事才叫添麻烦呢。她顺势抱住虞瑶的胳膊往姐姐身边凑, 却沉默过良久,方轻道:“姐姐,我不想嫁人了。”   如此一句话说得不容易,尾音也带着颤。   甚至低头将脸埋在虞瑶的身侧。   虞瑶朝虞敏看去,视线落在妹妹发顶:“那便不嫁。”虞敏抓着她胳膊的手颤一颤,又感受手掌落在发顶轻抚,听她温声说,“倘若遇不到良人,不嫁的好。”   “可以吗?”虞敏抬眼,有些怯生生看虞瑶。   虞瑶回望她道:“当然可以!”   虞敏看着虞瑶毫不犹豫给出这样的答案,继而听虞瑶说:“当年我自己身陷囹圄时,我便想过了,你的婚姻大事绝不能潦草糊涂,不能让你受同样的苦楚。只没有来得及,你先遭了他们的毒手。”   “故而在这件事上,敏敏,你不用担心也不用顾虑。”   “你若不想,那便不做。”   虞瑶当然知道妹妹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从未细细过问,也不会去揭开妹妹心底的伤疤,但她知道妹妹心中所想。   “我们女子于这世间本便艰难。从前许多事,我们没有办法自己选择,如今既然有机会,自然可以认真的选一选。这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见不得人的勾当。”   虞敏怔怔看得虞瑶半晌,扑向她怀中,呜咽出声:“可我还是怕,怕拖累姐姐,怕变成姐姐的负担,怕自己自己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   “前些日子,不是幸亏有你帮我照顾宁宁和昭儿吗?”   虞瑶微笑着轻拍虞敏后背,“且若有这种顾虑,方才所说更该好好考虑。”   “我们也都是读过圣贤书的。”   “虽无法考取功名,但做一些别的事情总归做得到。”   虞敏一面点头一面哭。   哭到最后,窝在虞瑶身侧睡着过去。   如此又过得片刻。   待到虞敏睡熟,虞瑶悄悄下得床榻去拧帕子来小心翼翼帮虞敏擦脸。   重新躺下之后便也有几分释然。   前些日子恢复记忆,再到楚景玄醒来,最开始,她确实没有想清楚往后要怎么对待他。   冷静下来慢慢重新捋一捋,便一样想得明白。   倘若没有荣王、崔方旭这些事横插一脚,她原也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同楚景玄说清楚一些话的。而那些想说的话,在心底重新反复咂摸一遍又一遍,又觉得与她有没有旧时记忆并无太大关联。   她与楚景玄,在冷宫的那一场大火过后合该彻底断了。   如今这般纠缠不清,要闹到什么时候才收手?不如快刀斩乱麻,免得拖泥带水,叫大家都难受。   不知不觉,隐隐约约有梆子声传入耳中。   虞瑶枕着这点响动也沉沉睡去。   翌日,用过早膳,虞瑶见了崔方旭一面。   这也算是自蚀心散一事发生以后,她与崔方旭头一回正经见面。   崔方旭在虞瑶面前依旧局促不安。   他深深埋首,不敢靠得太近,主动同她保持几步距离。   两个人在院子里说话。   不远处,祁寒川与暗卫们严阵以待,几双眼睛盯着虞瑶和崔方旭的动向。   崔方旭面容有些消瘦,往日在他脸上温煦的笑容已是瞧不见了。   虞瑶看着他,默一默出声道:“崔大夫……”   才喊得一声便见崔方旭抬起头看她一眼。   那眼神里闪烁着不可置信与惊喜,似未曾想她当真依然愿意理会他。   虞瑶微抿唇角,继续说:“冤冤相报,难有穷尽之时。起初醒来得知真相,我也因你之举而心中介怀,但后来想一想,你我立场本不相同,自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你身上背负着那样的伤痛,说怨与恨都显得轻飘飘了。且他们不曾注意到昭儿,是崔大夫始终不曾透露与昭儿有关的事吧?”   崔方旭瞠目,重又低下头。   虞瑶说:“无论如何,此事当谢过崔大夫。”   她身边一直有楚景玄的人暗中护着,荣王倘若不想打草惊蛇,便不会派出陌生面孔接近她。   但崔方旭谈不上陌路。   在此之外,崔方旭见过昭儿,也见过楚景玄,在与荣王有所接触以后,知晓她与楚景玄真实身份,也免不了想到昭儿这个孩子又是什么身份。倘若荣王知晓这件事,不会不拿来做文章,□□王俨然不知,自是崔方旭不曾透露过口风。想清楚这一点,方才有那样一句话。   崔方旭听言心中愈发羞愧懊悔。   眼见虞瑶与他福身道谢,崔方旭忙避开两步慌张道:“万万不可!”   他背过身去,不敢再看虞瑶:“分明相识三载,知你与人为善,却仍利用你的信任谋害你。分明晓得那时你尚年幼,不可能参与其中,却仍迁怒于你。分明幼时学医是想治病救人,却以此害人……我愧对父母,愧对你,愧对天地良心……”话说到最后,只剩下深深的自责。   正因相识在先方才落得如此尴尬的境地。   有些话却是不必反反复复多言。   虞家已不再。   始作俑者早便人死如灯灭,多少的怨与恨不过一场空。   崔方旭的歉疚亦由此而来。   纵然他心有悲愤,想为父母报仇,也不该冲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去。   何况,那日楚景玄的话点醒他。   倘若亲生父母希望他报仇雪恨,如何会叮嘱养父母不向他透露分毫?   他便知自己不过被人利用。   莽撞糊涂以致险些酿成无法弥补的大错。   虞瑶看着崔方旭背影,静默片刻道:“中秋之后,我们会离开灵河县。”   崔方旭身形一僵。   到得如今是不必畏惧什么。   这样的计划与安排告诉崔方旭便也无妨。   虞瑶慢慢说:“大抵从此山水不相逢,崔大夫珍重。”   听着告别之语,崔方旭回过身,对上她平静的双眸,终于仍是低下头,喃喃说:“珍重。”   他们两个人中间隔着家族仇恨。   往后确实不见面为好,免得一见又勾起那些痛苦回忆。   太阳静静高悬于天幕之上。   秋日暖阳洒落,却照得崔方旭的一颗心滚烫。   他朝院门的方向走得几步又回过头。   看着虞瑶往廊下去的背影,他忽而开口喊她一声:“瑶姐姐。”   虞瑶只停下脚步,未回首。   崔方旭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道:“那个时候,我原本想用我的命换你的命,但他怕你醒来知晓真相要自责懊悔,并不允……他应是极爱护你的。”   虞瑶立在原地许久,终侧眸对崔方旭说:“我知道。”   崔方旭愣住,话音落下的虞瑶已抬脚继续往前,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子里。   虞瑶同崔方旭见过一面之后便将此事放下了。   其余那些自有楚景玄会吩咐人去办。   既然决定离开灵河县,要料理的琐事繁多,她也转眼忙碌起来。   趁着中秋未至,虞瑶将原本在酒楼里做事的小二、厨娘们悉数喊来,各自给些银钱遣散了。   预感到离别,几名和虞瑶亲近一些的厨娘纷纷落泪,几多不舍。   连带着阿福也在旁边呜咽。   虞瑶温声安抚过他们几句,微笑道:“明日便是中秋,想来你们家中有许多事,我也不多留你们,都回吧。”复与流萤一道分送些给事先给他们准备的月饼,算是祝贺佳节,继而送他们离开酒楼。   人一遣散,要离开灵河县的实感也愈发强烈。   生活过三年的地方,总归有感情。   虞瑶心中轻叹,正要同流萤回后院,又见一辆马车缓缓在酒楼门口停下。   楚景玄轻裘缓带从马车上下来,气色瞧着很不错,几步至虞瑶面前,语声温柔喊她:“瑶瑶。”   虞瑶一点头,没有同他客客气气寒暄,只转身进酒楼。   流萤连忙跟上去。   楚景玄望向虞瑶的背影,眼中落寞一闪而过。   这种疏离的感觉于他已不陌生,但越印证他心中猜测,便越发叫他刺痛。   太像了。   像极了当年她一面抗拒他一面在暗中筹谋离开他身边。   然而那个时候,他从不曾想过她会离开。   如今却能感知到她会不要他……   来时精神几分振作的楚景玄,同虞瑶一个照面过后已陷入颓唐。   又忽听虞瑶的声音传来:“不进来吗?”   楚景玄抬眸。   虞瑶平静道:“酒楼今日不开张,若不进来,我们便关门了。”   “我帮你。”   顾不上再想那些的楚景玄立时重新振作,两步入得酒楼,连忙挽起衣袖,乖乖帮虞瑶干活。   酒楼大门关上,流萤悄悄先一步回后院。   大堂里只虞瑶和楚景玄在。   因为这会儿门窗紧闭,酒楼大堂的光线难免昏暗,大堂里桌椅又多,楚景玄体贴朝虞瑶递过手去,温声说:“略扶着我些,免得小心磕了碰了。”   虞瑶径自往前走,含笑道:“陛下对这儿不熟悉,确实该小心些。”   楚景玄微怔,复见虞瑶轻车熟路穿过大堂走到往后院去的门边,哪里像是有可能磕了碰了?   发觉自己弄巧成拙,他讪讪收回手。   楚景玄看一看站在门边的虞瑶,不无低落说:“瑶瑶,你如今是不是觉得我其实很没用?”   虞瑶道:“陛下乃一国之君,怎么会无用?”   楚景玄朝她走过去:“除此之外呢?倘若在你眼前的只是一个……”   “陛下说笑了。”虞瑶觉出楚景玄的话不对,强行截断,她看着楚景玄,正色道,“陛下肩负着天下安定的责任,若无太平盛世,海晏河清,焉有百姓安居乐业?单说这些年我能在灵河县过得安稳和乐,便必然有陛下的功劳。”   她一本正经,落在楚景玄眼中说不出的可爱。   待虞瑶的几句话说罢,楚景玄轻叹一声道:“瑶瑶,你不知,你不在我身边这些年,我什么也不想了。”   “唯一记得你似曾在我耳边说,让我要做一个为百姓谋福的明君。”   “我日日夜夜莫不敢忘。”   楚景玄卖起乖,虞瑶倒是不戳穿,甚至附和道:“陛下确实做得很好。”   虞瑶附和,楚景玄反而变得不安。   “瑶瑶,你是在夸我吗?”他不禁小心确认。   其实楚景玄更想问虞瑶,为什么今天突然夸他,又感觉不妥才换一种问法。   虞瑶只无声一笑,越过那一扇门,走向后院。   楚景玄被她的笑容闹得愈忐忑,却唯有沉默随她一道回去。   原本雇来照顾宁宁和昭儿的那个奶娘,在更早些的时候便被辞退了。   这会儿是虞敏带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闹。   他们手里正挥动着楚景玄之前亲手给他们做的小木剑。   不用来做别的,用来给墙角栽种的花木松土。   楚景玄失笑。   虞瑶冲虞敏招一招手,等虞敏走过来又牵起她一道去往廊下,留下楚景玄和两个孩子在院子里。   被撂下的楚景玄老老实实带着宁宁和昭儿在院子里玩。   两个人之前日日被虞瑶带去见楚景玄,且每一次去都有好吃的糕点、糖果,小孩子天性单纯,一回生二回熟,很容易对楚景玄生出好感,也变得近亲一些。   后知后觉发现楚景玄的存在,再看一看手里的小木剑,宁宁和昭儿齐齐将手背在身后,心虚中笑嘻嘻瞧着他。   见状,楚景玄心下好笑,本想板着脸假作训斥,又担心会吓着他们。   未曾想宁宁丢开手里的小木剑,走上前仰头轻扯一扯他的衣袖。   昭儿有样学样,也凑上来扯他的另一只衣袖。   楚景玄嘴角微弯:“怎么了?”   宁宁便笑着松开小手,从袖中翻找出小巧的糖盒,卖力冲他晃一晃。   糖盒里装的似是硬糖。   这么晃一晃,便叮当一阵乱响。   昭儿盯得宁宁手中的糖盒几息时间,想起自己也有,马上不甘落后将糖盒掏出来,继续学着宁宁举起那糖盒冲楚景玄晃了几下。又见宁宁把糖盒塞给楚景玄,当下把手里的糖盒也毫不犹豫塞过去。   楚景玄攥着两个糖盒,微讶中看向他们:“给我的?”   宁宁和昭儿一面捂着嘴笑一面冲他点头。   这是孩子们对他的善意和认可。   楚景玄心情愉悦,也笑了:“谢谢宁宁和昭儿,爹爹很喜欢。”   虞瑶从房间里出来时,两个孩子正排排坐在廊下吃糖人,旁边还坐着一个楚景玄守着他们。   她一出现,三个人陆续抬起头来看她,个个眼巴巴的。   虞瑶:“……”   楚景玄解释:“方才听见有卖糖人的吆喝声,便让他们一人挑了一个。”   虞瑶点头,略沉默过一瞬,她又道:“我出去一趟。”   楚景玄站起身说:“我陪你。”   “不用,敏敏陪我去。”虞瑶温声道,“只劳烦陛下照顾宁宁和昭儿。”   楚景玄是想要陪虞瑶一道出门的,但她拒绝,他也不好强求,便说:“那让祁寒川跟着。”   虞瑶颔首,算应下他的话。   出门要去的地方实则是百川书院。   这些日子她无瑕去书院,虽则有身体不适的消息递去,但临到决定离开,是正经道别为好。   此外,将妹妹从阙州城带回灵河县之后,妹妹陪她去过一次书院,未想发生那样的事,后来妹妹也没能再去书院。故而她想在临走之前,再带妹妹去看看。   她们乘坐马车过去的。   不论去的路上抑或回来的路上,虞瑶始终紧紧地握住虞敏的手。   虽发觉妹妹手心沁出薄汗,但没有拆穿。   她明白,与山寨有关系的那些事情,对妹妹来说没有那么容易忘在脑后。   作为姐姐的她可以陪伴左右,却无法代替妹妹去克服。   不过她也相信,妹妹迟早会迈过这一道坎的。   楚景玄在后院守着两个孩子等虞瑶回来。   起初尚且心平气和,然而眼见她们出门一个时辰也不见踪影,想着灵河县才这么大点的地方,难免心浮气躁。   宁宁和昭儿在廊下互相追逐一阵,玩得累了,便跑回楚景玄身边要水喝。   楚景玄言听计从提起茶壶给他们筛温水。   两个人捧着茶杯慢慢喝了。   将茶杯递回去,楚景玄接得漫不经心,一双眼睛不停朝院门口的方向看。   宁宁伸出小手指轻戳一戳他的脸问:“你不高兴吗?”   昭儿也拿小小的手掌摸上楚景玄的脸颊。   被拉回思绪,楚景玄索性将他们揽到自己大腿上来一边坐一个。   他趁机说:“只要你们喊我一声爹爹,我就高兴了。”   作者有话说:   身体差不多好了,没想到病了这么久,非常抱歉┭┮﹏┭┮ 第67章 中秋   这些日子, 每逢见面,每每逮住机会,宁宁和昭儿便会听见楚景玄让他们喊一声“爹爹”。   他们次次对着楚景玄喊不出口, 自顾自跑开。   今日又听见这样熟悉的话, 两个小孩儿相继收回手,踢着脚从他身上下来。楚景玄看他们牵着手跑去别处玩闹, 大约预想会是这样的回应, 也不觉得多么遗憾。只念及不知这一声“爹爹”究竟几时才有机会听见,心中难免怅然。   宁宁和昭儿跑出去一段路才停下。   待回头看一看, 见楚景玄仰靠在椅子上,偏过头盯住院门的方向, 似乎比方才更加不高兴。   两个小孩儿互相瞧得几眼。   宁宁竖起一根手指对昭儿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复轻手轻脚牵着他折回去。   楚景玄虽然没有转过脸, 但觉察到他们回来了, 不戳穿。当他们相继蹿到他面前,有意吓唬他, 他亦格外配合表现出惊讶诧异, 惹得宁宁和昭儿咯咯直笑。   继而又陪两个小孩儿笑闹一场。   玩够了, 宁宁才扯着楚景玄的衣袖认真问他:“你真的是爹爹吗?”   微愣之下, 楚景玄伸手掐掐她的小脸蛋,正正经经颔首回答:“当然。”   宁宁却揪起两条小眉毛,歪头盯得楚景玄好半晌,眸中藏着不解,抿着唇问:“那、那……你怎么才来呀?”   一句话将他问倒。   楚景玄看一看宁宁再看一看同样瞧着他的昭儿, 张开手臂将他们拢进怀里。   “是爹爹对不住你们, 也对不住你们娘亲。”   他语声歉疚说着, 默然过数息, 又问,“爹爹以后都陪着你们好不好?”   尚未等到宁宁和昭儿回答,院门口传来了开门的动静。   是虞瑶和虞敏他们回来了。   一瞧见虞瑶的身影,宁宁和昭儿便毫无留恋离开楚景玄的怀抱,扑腾着小短腿朝她迎上去,一口一个“娘亲”的喊着。虞瑶和虞敏一个抱起宁宁一个抱起昭儿,虞瑶看一眼朝他们走过来的楚景玄,笑问:“你们有没有乖乖的?”   两个人忙不迭点点头。   楚景玄很快走到虞瑶的面前:“宁宁和昭儿都很乖。”   虞瑶抬眸看他,莞尔一笑:“陛下辛苦了。”   “快到用午膳的时辰,陛下不如留下来,便和我们一起用膳?”   楚景玄自然应好。   未几时,一行人去客厅小憩,而在厨房忙碌许久的流萤也将饭食准备妥当。   安然同虞瑶他们用过午膳之后,晓得虞瑶和两个孩子都有午憩的习惯,楚景玄不便多留,乖觉告辞而去。他从院子里出来,上得马车,立时有暗卫向他禀报虞瑶遣散酒楼帮工以及去百川书院之事。   遣散酒楼帮工、去书院见山长……   这些举动,无论怎么想都充斥着辞行的意味。   楚景玄想起此前虞瑶邀请他中秋一起过节,曾特地询问他是否着急回去。   彼时未深想,以为她不过礼貌询问他是否有离开灵河县的打算。   却原来暗藏另外一层意思。   而这令楚景玄越发认为自己的猜测不假。   瑶瑶果然没有对他心软,她依旧没有改变心意,并不打算要他。   楚景玄想掉头回去找虞瑶。   又知无用,何况若在今日把话说破,明日这顿团圆饭恐怕没有办法吃了。   那是他和她以及宁宁、昭儿在一起吃的第一顿团圆饭。   也不知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楚景玄舍不得破坏原本可以欢欢喜喜的氛围。   他便想,在她真正开口拒绝他之前,至少能在她身边多待一刻便是一刻。   因而中秋这一日,楚景玄如常神采奕奕出现在虞瑶和宁宁昭儿面前。   前些日子,他命人去外地采买的新鲜瓜果菜肉、糕点零嘴已送至灵河县,赶上过节,正是合宜。   其中一筐螃蟹、一筐鲜虾并几样贡品鲜果、各色口味的糖果无不是在灵河县买不到的。   宁宁和昭儿初次见肥美的大螃蟹,一并趴在木框旁边研究许久。   见有一只螃蟹从里面爬出来,横着在廊下爬来爬去,两个人尖叫着又笑又闹,一会儿跑过去拿根小树枝戳一戳,一会儿又乐不可支跑开,笑声一直回荡在廊下。   黄昏之际,丰盛的菜肴陆陆续续端上桌。   楚辰远和沈碧珠尚未离开灵河县,与楚景玄一道过来同贺佳节。   人一多,节日气氛也变得热烈。   众人围坐于桌边,热热闹闹吃起一顿团圆饭。   虞瑶这些年在灵河县,逢年过节,大多是她与流萤带着两个孩子过。   终归不可能有今夜这般的热闹。   不提妹妹在身边。   叫她如何能够不高兴?   看着坐满一膳厅的故人,虞瑶心情异常愉悦。   如此一顿饭吃到后来,她饮下过数杯酒,便是醉意微醺,两颊酡红。   喝的是应和这个季节的桂花酒。   香醇清甜,其实谈不上醉人,只太久滴酒不沾,一时难以招架。   楚景玄安静坐在旁边帮她和孩子们拆蟹剥虾。   偏头见她脸颊泛红,弯着的唇角始终一抹浅浅的笑意,心里便有一种满足。   多希望这一刻能变得悠远绵长。   让他留在她身边,陪着她,长长久久沉湎于如梦境般的美好中。   感受到楚景玄的目光,虞瑶转过脸看他。   往日一双明灿的眸子此刻醉眼朦胧,如同蒙着层水雾。   楚景玄笑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虞瑶不语,垂眼看一看他面前碗碟颇为干净,分明没有怎么吃,便提筷为他夹一筷子菜:“陛下也快用吧。”   “好。”楚景玄含笑应下。   十分听话的提了筷子,慢条斯理地用起饭食。   沈碧珠视线无声在虞瑶和楚景玄身上来回转过两圈,沉吟中望一眼窗外。   夜幕早已降临,天地漆黑的一片。   沈碧珠笑着起身走到虞瑶身侧,俯下身问:“我们带宁宁去拜月?”   虞瑶闻言,微笑附和:“好呀!”便站起身。   也没忘记拉上虞敏和流萤。   一群大大小小的娘子从膳厅里出来,到院子里去拜月祈福。   天幕之上圆月如玉盘,院子里设一张大香案。   香案上摆放着月饼和新鲜瓜果,一对红烛静静燃烧,中间置着香炉。   沈碧珠看向虞瑶:“只咱们几个人,也不必那么多规矩。”说话间上前点燃三炷香,递给虞瑶,笑说,“瑶瑶,你是我们中年纪稍长的那一个,不如你先来?”   虞瑶接过沈碧珠递来的三炷香笑说:“好,我先来。”   她当下上前,对着月神牌位诵得一段祭月祝文,复拜得三拜,心中许了个愿,再上前上香。   “碧珠,轮到你了。”   退下来的虞瑶也帮沈碧珠点燃三炷香递给她。   沈碧珠微笑接过,如虞瑶那般,上前拜得三拜、许愿,上香继而退回来。   再之后便轮到流萤和虞敏。   趁着她们拜月期间,沈碧珠凑过去,悄声在牵着宁宁的虞瑶耳边问道:“中秋过后有何打算?”   虞瑶小声问:“我们若搬去阙州城可欢迎?”   沈碧珠不意会得到这般回答,不由看向虞瑶。   见虞瑶全无玩笑之意,她低声问:“已经决定好了?”   “嗯……”虞瑶点点头道。   沈碧珠又问:“他已经晓得此事了吗?”   虞瑶沉默过一瞬摇摇头:“准备过两日找个时机同他认真说一说。”   沈碧珠思索几息时间,告诉她:“我们明日启程回去,你若决定好了,要去阙州城之前,先捎封信来。既来了,也不必另寻住处,同我一道住在瑞王府。不会麻烦的,且总比外面另寻住处安全。”   眼瞧着虞瑶对此犹豫,沈碧珠复道:“你们若带着宁宁和昭儿住在外面,岂能叫他放心?不如与我们同住在府里,万事也都方便。”又再凑到虞瑶耳边,低声笑说,“瑶瑶,不瞒你说,我有身孕了,你和我住在一起,有什么事我届时也好同你讨教。”   虞瑶微讶,眨眨眼望向沈碧珠,反应过来便立即道喜。   拜过月的虞敏和流萤听见虞瑶的道喜之语,虞敏好奇微笑问:“碧珠姐姐是有什么喜事?”   虞瑶笑一笑:“弄璋弄瓦之喜。”   沈碧珠从旁微微颔首,表明确有其事,虞敏和流萤也连声祝贺。   唯有被虞瑶牵着的宁宁不甚明白是什么意思,仰起小脑袋眼巴巴看着她们。不过很快她被虞瑶牵向香案,在虞瑶的帮忙和指点下如同其他人那样祭拜月神。   院子里一阵笑闹。   楚景玄、楚辰远和被邀请同过中秋的祁寒川也离开膳厅,候在廊下。   吃得饱饱的昭儿被楚景玄抱在怀里。   他年纪尚小,困得早,这会儿趴在楚景玄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楚景玄发觉他犯困,抬手轻拍他的后背,在廊下来回踱步,哄着靠在肩上的人慢慢睡过去。感觉到肩头趴着的一个小人儿,看一看院子里袅袅婷婷的虞瑶,感受着他们在心里沉甸甸的份量,反而释然。   无论如何,她如今愿意温柔待他。   或许,他也不该叫她为难。   院子里几个人拜过月,把大香案上的月神牌位和香炉撤下,另又飞快搬来几把玫瑰椅,泡上一壶热茶,便又分别入座。众人一面赏月一面吃着月饼和瓜果。   虞瑶去看被楚景玄抱在怀里的昭儿。   见昭儿睡着了,她对楚景玄轻声说:“我先抱他回房去休息?”   “不碍事。”   楚景玄冲虞瑶温声道,“我抱他一会,免得他惊醒。”   虞瑶便没有坚持。   她拢住正坐在膝上的宁宁,低头柔声问宁宁要不要喝水吃东西。   宁宁小手揉一揉眼睛,摇摇小脑袋,乖乖的靠在虞瑶胸前,安安静静的。   不多时,宁宁也在她怀里睡着了。   略喝得两盏茶,沈碧珠和楚辰远相携着起身。   楚辰远道:“碧珠身子重,须得早睡,这会儿也该回去休息了。”便与楚景玄、虞瑶告辞。   他们走后,虞瑶抱宁宁回房间,又折回来抱昭儿回去。迟些她从房间里出来,楚景玄仍在廊下,流萤、虞敏与祁寒川已经一道把院子里的桌椅、杯盏收拾妥当。   这会儿已然酒醒的虞瑶走向楚景玄。   在她开口之前,楚景玄先一步说:“若无别的事,我也先回去了。”   “好。”虞瑶应声,不多留他。   又送他上马车,看他离去方才闩上院门。   不知不觉中夜色浓重。   沐浴洗漱过,困意上涌的虞瑶同虞敏、流萤各自回房。   待到躺在床榻上,一片寂静里,分明觉得困的虞瑶却迟迟未能入睡。   辗转良久,越躺越是清醒,她索性披衣起身。   本欲下床喝水,偏偏发现房中盛水所用白瓷水壶空空。   虞瑶唯有穿好衣裳,举着烛台从房间出来了。   步出房间,抬眼的刹那,忽觉院子里刚闪过一道人影。   能不惊动暗卫自由出入这座院子,除去楚景玄,虞瑶想不出第二人。   她站在廊下望着空荡荡的院子。   垂眸凝思间,抬脚稍微往前走得几步,低声开口询问躲在暗处的人:“陛下怎么又折回来了?”   虞瑶的声量虽不高,但夜里安静,足以耳聪目明的楚景玄听得清楚。   只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默一默,她又问:“当真不肯出来么?”问罢并不离开,似沉默与暗处的人无声对峙,直至楚景玄妥协从暗处走出来,证明她没有看错。   虞瑶朝院子里的人看过去一眼。   她抿唇去客厅里倒水喝,灌下两杯水,再从客厅出来,吹灭烛灯,方不紧不慢走向楚景玄。   未在楚景玄身边停留。   虞瑶越过他,继续走向那架楚景玄所做的秋千坐下了。   楚景玄跟在她的身后也走过来。   她仰头看一看他,语声依旧压得很低:“怎么没有回去休息?”   楚景玄同样低下头去。   借着月光,望入虞瑶的眸子,他问:“瑶瑶,你是不是有话想同我说?”   虞瑶不置可否,只道:“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楚景玄往前走得一步,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我知道你有话想同我说,不必过几日,今日告诉我也无妨。”   被握住手的一刻,虞瑶想要将手抽回来。   却因为楚景玄的话愣一愣,也忘记这件事情,任由他这么握着。   虞瑶深深看他:“今日乃是中秋。”   楚景玄笑,柔声道:“可多拖一日,你便要将那些话多藏在心里一日。”   虞瑶便知楚景玄多少猜到了,猜到她做出什么决定,猜到她中秋过后,她会同他说些什么。她别开眼,终究从他手中抽回手,扶着秋千绳,收紧手指问:“哪怕会让你伤心难过,也不要紧?”   楚景玄轻嗯一声。   虞瑶默然望着院子里逐渐枯萎的葡萄藤。   彼此陷入沉默,又过得不知多久,虞瑶的声音飘入楚景玄耳中。   “陛下想不想……带昭儿回去?” 第68章 计议   皓月当空, 月凉如水。   夜风拂动裙摆,在半空中飘荡出优雅的弧度。   楚景玄视线从虞瑶的裙摆逐渐上移,重新落在她半隐在夜色里的侧脸上。   听她当真将话说出口, 刹那有些许酸涩失落, 也有种尘埃落定之感,终究她要对他说出这些话。   自从他们重逢以来, 至今未能有叙旧的机会。   今夜过后, 更难有了。   临到如是一刻,楚景玄心中不舍, 不想与她的这一夜草草结束。   却不得不直视他们之间的局面。   “我若带走他,你怎么办?”沉默过许久, 楚景玄问。   虞瑶转过脸,语调也是平静温和的, 同他仔细分说自己的想法。   “霍雪桐那时出现在灵河县, 其实见过昭儿了。不过那个时候运气好,没叫她瞧清楚正脸, 倘若瞧见, 她会发现昭儿同陛下生得极像, 会猜出昭儿可能是陛下的孩子。她是如此, 换作旁的故人也是如此。一旦有什么意外,凭我是无法保护好昭儿的。”   “这些日子看在眼里,看得出来陛下喜欢昭儿,待昭儿极好。”   “故而陛下若想带昭儿回去,我也不必太为此担心。”   “虽然不舍, 但作为昭儿的娘亲, 不能不为他多多考虑, 也不能不为他考虑得长远。倘若陛下无意带昭儿回去, 倒无大碍,我也正好早一点儿另做打算。”   一番话令楚景玄此前猜想得到印证。   的确是为让他和昭儿拉近关系,方才允他和昭儿接触。   楚景玄安静听罢,只问:“瑶瑶,那你呢?”   虞瑶说:“我会照顾好自己。”   楚景玄掩下心底的寥落,勉强扯了下嘴角,又问:“那我呢?”   虞瑶默一默道:“陛下也会过得很好。”   “可是自从你离开我身边起,我没有一日是好过的。”楚景玄声音低了点,几分幽怨意味。本不想说这些令虞瑶不快的事情,却按捺不住说出口,只得又添上一句,“瑶瑶,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虞瑶轻倚着秋千绳,须臾摇头否认。   也不见得不想,但一时想得起来的唯有多年不曾去为她们娘亲扫墓,难以寻见其他的理由。   在离开灵河县重新安顿下来之前,虞瑶没有回京计划。   只能从长计议了。   楚景玄心下难受,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又松开,竭力维持着温和的语调:“昭儿年纪尚小,离不得你身边。强行带他回京,他定然难以适应,想见你也见不到的滋味不好受。我膝下只这么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往后不会再有别的,他不会沦落须得与人争权夺利的地步。”   “因而还是让他暂且留在你身边。”   停顿几息时间,他问,“往后有什么打算?”   听着楚景玄这些话,见他语调始终平和,不是从前一言不合发怒的模样,虞瑶免不了心生恍惚。   却很快回神,温声回答说:“过些日子我们会离开这里。”   楚景玄问:“要去何处?”   虞瑶抬眸看他一眼,他慢慢道,“不管去哪儿,让祁寒川跟随保护你们。”   “祁将军乃是朝廷栋梁。”虞瑶说,“让他这样一直这样负责跟随保护我们,未免大材小用。”   楚景玄问:“可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   虞瑶听言也不好坚持,以免叫楚景玄认为祁寒川失职。   她微抿了一下唇:“祁将军做得很好。”   不觉间同楚景玄将话说到此处,而想说的不止昭儿的事情,虞瑶暗自理一理思绪,重又开口:“陛下既不准备带昭儿回去,我会继续照顾好他。他日若陛下改变心思,再谴人来与我商量便是。只……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实不宜这般长期在外逗留,往后实在无须如此亲力亲为。”   这话说得很委婉,话里的意思却不难懂。   她在说,让他往后不必再寻她。   楚景玄对虞瑶想说的这些话是有心理准备的。   尽管如此,当亲耳听见,依旧呼吸一滞,愁闷、懊悔、苦涩诸般情绪涌上心头,将他湮没。   垂在身侧的手又一次紧握成拳,手指被捏得咯咯作响。   他几乎控制不住心底悲戚,想问她一问她为何不愿意与他重新开始。   但显然这是他的执念,是他自己放不下。问了又如何?即便问出口也不是不知道会得到怎样的答复,甚至当他问出口之后,他们之间这份表面的平静会被撕破。   他知道,她而今想要什么。   她想要平静的、不被打扰的生活,想远离纷纷扰扰,他能给,亦是尚且能为她做的最后一点事。   楚景玄仰头看一看头顶的圆月,压下心底汹涌的情绪。   他单单回虞瑶一个字:“好。”   虞瑶不曾想过会这么顺利,她一双眸子望向楚景玄,借着月光辨认他面上表情,未从他眉眼窥见不满的端倪。虽不知他为何答应得如此轻松,但她知道他答应下来,便不会出尔反尔为难于她。   “谢谢你。”   从秋千上下来,虞瑶立在楚景玄面前,微微仰头去看他,轻声道,“陛下也要保重身体。”   楚景玄望入虞瑶的双眸,眼底流露温柔意味。   他嘴角微弯,仍是那样一个字,回应她带着关切之语:“好。”   “碧珠和瑞王明日启程回阙州城。”虞瑶问,“陛下哪一日启程回京?”   楚景玄凝视着虞瑶,放软语气:“我想送一送你们。”   “灵河县尚有许多琐事未打点清楚,陛下留下恐怕耽误许多功夫,毕竟出来得太久,该早些回去才是。荣王之事,不是得陛下回去主持大局么?”虞瑶和和气气与楚景玄分析情况,劝说他早日回京城,“左右有祁将军在,陛下也可以放心。”   楚景玄便没办法坚持。   他不觉沉默,虞瑶迟迟等不来他的那声“好”,垂眸道:“我有些乏,陛下也该回去休息了。”   原本虞瑶不想选在中秋同楚景玄提这些。   只楚景玄主动问起,既瞒不住,便顺水推舟同他说了。   他不提旧事、不谈旧情,虞瑶也没有主动提起,目下同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以为足够。   多看楚景玄两眼,见他无意聊别的,当下转身往廊下去,准备回房休息。   楚景玄目光追随着虞瑶的身影。   他痴痴看着,深深意识到自己将又一次失去,心中一阵钝痛,终是按捺不住,几步追上去,从后面将她抱住。   骤然被揽进一个温暖怀抱,虞瑶的身形顿住。   继而觉出楚景玄的手臂用力箍住她,哪怕她没有挣扎。   贪恋轻嗅虞瑶发间清香,楚景玄低下头,感觉着怀中温软的身子,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在她耳边痴怔道:“瑶瑶,我不想和你分开,可是我应该怎么留住你?在你心里有我的时候,我却伤害了你,我怎么会那么糊涂,连我们两个人是两情相悦都不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一切都是我的错……”   虞瑶听出他语声里藏着的悲苦之意,一时任由他抱住她,始终没有挣扎。   她侧眸,低声说:“已经过去了。”   几个字说得楚景玄心中愈发悲恸,他微闭上眼,艰涩问:“这些日子我有没有叫你厌烦?”   “没有。”虞瑶轻轻摇头。   楚景玄喟叹,语气轻松了些:“那便好,这样往后倘若你偶尔想起我,至少不会全是一些不好的回忆。”他偏头,在虞瑶发间落下一个温柔的轻吻,松开手臂退开两步,像恢复理智,“去睡吧。”   虞瑶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去看他。   知他心中有所执念,心有不忍,温声说:“当年以为妹妹出事,我也不该迁怒责怪陛下。”   “是我那时不能接受妹妹出事。”   “当时说过些难听的话,论起来,是我对不住陛下。”   “虽然和陛下有缘无份,但回想过往,那些恋慕着陛下的日子不令我感到后悔。只是不幸欠缺些机缘,叫我们都在那几年的时间里吃尽苦头。如今过得这许多年,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陛下才高识远,通达谙练,一定也可以。”   一声一声温柔话语落在耳中,楚景玄听得眼热,愈发不舍。   最后不过嘴角微弯,轻轻颔首:“好。”   虞瑶迟疑了下,仍劝上两句:“陛下贵为天子,与常人有所不同。”   “后位一直空悬也不是正经。”   余下的话,到底没有多言。   只要让他知道她不介怀这些事便足够了。   楚景玄晓得虞瑶所说不假,她当真不在意他另立新后。   可她温温柔柔对他道出这样的话,于他而言,不啻于另一种意义上的惩罚。   为何不在意?   自是她没有要他那份感情的意思,才能轻松劝说他开始新生活。   “同样的错不能一犯再犯。”楚景玄徐徐回复,“瑶瑶,在忘记你之前,我不会这么做。”   又说,“那些大臣也不能怎么逼着我立后,别担心。”   静默数息,他道:“从前你不考虑再嫁之事,大约是怕我有一日找到你,连累无辜。往后不必再有这种顾虑,只要那个人对你好,只要你幸福快乐,我……其实没资格阻拦,也没资格为难你们。”   话音落下以后,楚景玄沉默了。   他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些话,可仍旧佯作大度说出口。   不仅楚景玄意外,虞瑶更为此讶然。   这些话,令她更进一步认识到楚景玄的转变……放在从前,他怎么可能会说出这些话?   虞瑶一时间眼眶微热,点一点头快步走向廊下,回了房间。   她靠着房门,手捂住心口的位置,忆起那些在今日彻底终结的少女心事,没忍住落下泪来。   被留在院子里的楚景玄再难强撑。   怕自己反悔,为难于她,他不敢在这个地方多留,失魂落魄地离开。   翌日。   虞瑶收到消息,去城门口送沈碧珠和楚辰远回阙州城。   沈碧珠拉着她的手,仔细看一看憔悴的面容和眼下的乌青,小声问:“昨天夜里没有休息好?”   虞瑶勉强一笑:“是有点儿。”   沈碧珠抬手摸了下她的脸:“那你别送了,快些回去,好生歇着。”   虞瑶道:“不碍事。”   沈碧珠便未多劝,只说:“我和王爷先回阙州城了。”   “你们快些打点好灵河县的事,早些过来,我们在王府等着你们。”   虞瑶微笑颔首:“一定。”   沈碧珠拉一拉她的手,多说得几句话,同她道别,随之被楚辰远扶上马车,先一步乘马车离去。   而自中秋那夜过去,楚景玄没有再出现。   流萤和虞敏看在眼里有些稀奇,毕竟她们见识过皇帝对虞瑶的殷勤小意。   却不便多问。   尤其见虞瑶一切如常,唯有压下疑问,为离开灵河县而忙碌着。   在决定离开灵河县的最初,虞瑶想过将酒楼让渡给之前在酒楼帮工的阿福继续打理。但思想来去,担心有人嫉恨,最终放弃这个想法,张贴出酒楼转让的告示。   出事之前的两年多,这间酒楼生意一直很不错,位置也好。   一转让,很快有买主上门。   虞瑶挨个接触过,选中一个感觉诚意最足、出手相对阔绰些的签下契书。   之后他们拿一个个箱笼开始收拾起东西。   宁宁和昭儿帮不上忙,两个人日日结伴在院子里玩闹。   收拾东西期间也翻找出他们的那两把小木剑,看见小木剑的他们终于记起许久不露面的楚景玄。   两个小孩儿在楚景玄的耳提面命下记住这两把小木剑乃他所做。   尤其宁宁年龄稍长,能记事,牵着昭儿哒哒哒跑去缠虞瑶,一本正经问:“娘,他怎么都不来陪我们玩了?”   虞瑶微怔,又瞧见他们手里的小木剑,反应过来宁宁口中的人是楚景玄。   她只蹲下身扶着宁宁的胳膊问:“他是谁?”   宁宁指一指小木剑:“是他呀。”   反而旁边的昭儿拿手中小木剑戳一戳地面,咕哝一句:“是爹爹。”   虞瑶捕捉到他口中这一声,诧异望过去。   宁宁也仿佛被点醒,点着头连声附和道:“对,是爹爹!”   虞瑶好半晌说不出话。   她知道楚景玄多希望听见他们这一声“爹爹”,但现下只怕是听不见了。   往后一段时日能听见的希望也不太大……   小孩子忘性大,即使有机会再见,恐怕也不记得楚景玄这个人。   虞瑶暗暗叹一口气,没有多言,哄着宁宁和昭儿去玩。   而他们也的确很快把这件事情忘在脑后。   虞敏恰巧听见虞瑶同宁宁、昭儿的这一番对话,她本便奇怪楚景玄为何中秋过后再未出现。   但见祁寒川一直在,不由寻个机会问祁寒川:“陛下离开灵河县了么?”   祁寒川给出肯定答复。   虞敏拧了下眉,又想自己姐姐的态度,猜想是两个人把话说开。   “祁将军,那你呢?”默一默,虞敏问。   祁寒川道:“陛下命我留下来继续保护娘娘、大皇子以及诸位的安全。”   虞敏问:“所以你会和我们一起去阙州城?”   “是。”祁寒川颔首。   虞敏也点一点头。   从祁寒川口中得知这样的答复,她心里生出安定之感,当下回去房间里继续收拾东西。   如是又过得约莫两日。   虞瑶收到一封信,一封来自霍雪桐的信。   霍雪桐在信上提到自己已改嫁。   除此之外,又谈及另外一桩隐秘之事,牵扯到从前在宫里的事。   直至新婚之夜,霍雪桐懵懂之中发现……   她竟一直是处子之身。   信中未细说因由同样不方便细说。   然而足以令虞瑶记起楚景玄曾经同她说过的一些话,与中秋夜他说“同样的错不能一犯再犯”。   虞瑶捏着那封信失神许久。   她由衷感觉到一种似来自于命运的捉弄。   亦倍感无奈。   对于楚景玄这些行径更无从评断。   因为过去横插在他们之间的虞太后和虞家,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以致她和楚景玄生出许许多多的误会。纵然有一日这些误会得以解开,也早已物是人非。   当年的那一句“干干净净的身子和干干净些的心”,该有多刺痛他?   她从未曾想过,即使以为她不爱他,他也……   可知晓真相又如何呢?   事到如今,谁都无法当那些事从未发生。   留在记忆中的悲苦过往,又要到哪一日才能真正忘怀?   虞瑶思忖再三,给霍雪桐写了回信。   信中没有谈及旧事,只祝愿新婚燕尔的她琴瑟和鸣、百年好合,告知她,他们要离开,劝她往后不必写信来。   磨磨蹭蹭,虞瑶他们离开灵河县的时候,不觉马上要到九月了。   在祁寒川的护送之下,一行人分坐两辆马车,捎上许多行李,去阙州城。   比起上一次去要多上许多东西。   路上难免走得慢,花费三日时间才顺利入城。   如同此前和沈碧珠约定好的那样,虞瑶提前让人捎信过来,因而在城门口他们便遇见沈碧珠派来迎接他们的人。而后一路去往瑞王府,又在府门口见到专程迎出来的沈碧珠,被热情招呼着入府去。   楚景玄坐在马背上,远远看着虞瑶的身影消失在瑞王府大门内。   他调转马头,朝城门外去,也离开阙州城,回京城了。   沈碧珠将虞瑶一行人迎入府中。   如虞瑶上次来阙州城那样,她专门安排一座院子,让虞瑶他们住下。   那院子足够宽敞,房间足够多,虞瑶、虞敏、流萤外加两个孩子宁宁和昭儿住着也不至于拥挤。   比起他们在灵河县的住处无疑更加典雅奢华。   庭院里栽种着不少的花木。   既有丹桂飘香,亦有拒霜木芙蓉,廊下则摆放着一排各色菊花盆栽,或紫或黄,或粉或红。   各个房间沈碧珠提前命人仔细打扫过,处处干净整洁。   她笑说:“你们安心住下,有什么不足,只管同我提出来,无须客气。”   待他们休息过一场,沈碧珠又引着虞瑶去见为他们挑选的丫鬟婆子并两个小厮。让众人见过虞瑶,她道:“既然住下来,这么一个院子,难免有要用人的地方,这些人便供你差谴。若不习惯,让他们没有吩咐不必到跟前便是。”   这意味着王府的体面。   虞瑶心下明白,即便已不习惯跟前有许多人伺候,也未拂沈碧珠的好意。   “碧珠,让你费心。”她笑着把人收下。   沈碧珠莞尔:“只要你安心住下,别想着往外搬我便不费心。”   晓得虞瑶一路奔波辛苦,略说得一会儿话,沈碧珠把虞瑶送回房间,一面命人准备热水一面道:“你先好生歇一歇,晚些我再吩咐人来请你们过去用膳。”   “不管怎么样得给你们接风洗尘才是。”   “我让厨房备下一桌丰盛的饭菜,也当……”   沈碧珠握住虞瑶的手:“既然做出选择,便当翻篇。”   “瑶瑶,向前看吧。” 第69章 鸟雀   虞瑶同妹妹虞敏、流萤带着两个孩子在瑞王府住下来。   上一次因霍雪桐而离开灵河县来阙州城避风头, 是虞瑶生得一场病,这一次轮到宁宁身体不适。   他们到阙州城的当天夜里。   夜半之际,宁宁身上变得滚烫一片, 虞瑶连忙让人去请大夫来。   大夫来看过, 道是受了风寒,兼之水土不服, 开得两副药, 让先喝着看。   之后也每日都过来给宁宁诊脉。   病中的宁宁十分虚弱,也十分黏人, 醒来总要找娘亲。   虞瑶自然亲力亲为照顾着。   又念及昭儿年幼,容易不小心被过了病气, 只把他交给流萤和虞敏照料。   如此过得数日,宁宁退了烧, 身体逐渐好转。   昭儿也终于得以和病中的宁宁见面。   他虽比宁宁小上一岁, 但这会儿不像弟弟,反而像哥哥一样, 特地举着糖人来哄宁宁喝药。   汤药苦口, 宁宁眉头也不皱一下, 乖乖巧巧被喂着药。   昭儿守在旁边为她鼓着劲, 待她喝完汤药又立刻把手里的糖人递了过去。   虞瑶将姐弟和睦的画面看在眼里,不忍微笑。   询问过宁宁不想睡觉,便让流萤搬来两个人专门放各色玩具的匣子,让昭儿陪宁宁在房间里玩。   她自己则暂且离开院子去见沈碧珠。   两相见面,沈碧珠问及宁宁的身体状况, 得知有所好转, 方谈论起正事。   沈碧珠笑问:“之前在灵河县, 你又是开酒楼又是去书院教课, 如今来了阙州城,若清闲下来,不知能否适应?抑或是有什么想法,届时做点儿别的事?”   “从前在灵河县,到底人生地不熟,做起这些事情没有太多顾虑。”   虞瑶慢慢说,“而今不能不多想几分。”   “和敏敏、流萤商量着离开灵河县的时候,便想定了,往后不便再开酒楼。”她轻声说道,“酒楼毕竟人员混杂,一个不好招了眼便能惹来麻烦,故而一时半会大约不会考虑。至于别的,目下也无什么打算,又年关将至,准备再细细考虑。”   距离新年只三两个月。   的确谈不上做新计划的好时机。   虞瑶想一想,笑问:“不知碧珠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沈碧珠抿唇一笑。   “与其说有什么建议,不如说我对你从前在那百川书院教习小娘子们颇感兴趣。”沈碧珠拉着虞瑶的手,“现下有空,你且同我仔细说一说,究竟怎么回事?”   虞瑶见沈碧珠颇有兴趣,便与她聊起来。   沈碧珠听得认真,偶尔发问,也偶尔帮虞瑶添茶递茶。   如此渐渐听明白来龙去脉。   沈碧珠笑道:“论起来这当真一件极好的事,可惜此前没能出一份力。”   她思索半晌又对虞瑶说:“酒楼人员混杂确实多有不便之处,倘若开间书院倒好上不少。”   “便专程收小娘子进来如何?”   虞瑶微讶中看沈碧珠。   沈碧珠莞尔,佯作不满道:“莫不是觉得我会碍手碍脚,不乐意?”   “没有的事。”虞瑶笑得无奈,端起茶盏喝得一口茶,敛起笑意,徐徐道,“那时在灵河县,也谈不上正正经经去做这件事,只因瞧见不少小娘子们生活凄苦无望,心有不忍。想着她们若能有一技之长傍身,总归算多一条出路,或许不至于一下子走上绝境。”   沈碧珠听着这些话,忽而便红了眼。   虞瑶抬眸一看,见她泪盈盈,连忙起身揽过她肩膀:“怎么突然伤感起来了?可是我哪句话说得不对?”   “不是……”   沈碧珠摇摇头又破涕为笑,“怪我自己,有身孕后没得多愁善感起来。”   其实是想起虞瑶这些年的经历为她感到心疼。   且念及自己,无非运气更好一些,若遇上同样的事情,又哪里敢说能做得更好、比她更坚韧呢?   可这些话也不便多说。   归根结底,她一直过得安稳富足,有些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未免太轻飘飘。   “瑶瑶,你考虑考虑吗?”沈碧珠往虞瑶身上靠一靠。   虞瑶低头看沈碧珠一眼,知她是为自己着想,便未随便回绝:“好,我这些日子再考虑看看。”   不过沈碧珠提起,虞瑶也认真思索。   他们这样住在瑞王府的确无什么事情可做,不如寻些正经事消磨时间,日子才能过得充实。   书院是读书识字之所,不会如同酒楼那样人员混杂,客来客往。   只收小娘子……对他们而言倒能减少些麻烦。   虞瑶自己暗自琢磨过几日。   之后与虞敏、流萤商量过一场,才去正经回复沈碧珠。   沈碧珠同虞瑶将此事说定,复又笑道:“寻常情况下,若突然冒出一间书院,说要专门收小娘子去读书习字之流,只怕百姓们难以接受,也不会相信。索性这儿是阙州,不如打着瑞王妃的名头来办这件事,想来可以顺利许多。”   因为书院只打算收小娘子们进来,沈碧珠方提出这么一个建议。   这些小娘子纵然读书识字也无法参加科考,不会进入朝堂,便足以避免被朝臣们弹劾结党营私。   故而摆出瑞王妃的名号亦是无碍的。   虞瑶讶然,但很快想明白沈碧珠之所以敢这么提议的因由。   只她心下仍有忧虑:“若此事办得好便罢,若办不好,或有什么意外,届时岂不也要你受着?”   沈碧珠不以为然,摆摆手,笑道:“瑶瑶,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自不会擅自做决定,是和王爷商量过的。何况,只是收些小娘子,朝堂上那些人哪会在意?”   虞瑶微抿了下唇:“终究是让你们担风险。”   “合着是要把我踢出去?”沈碧珠笑,“但凡我参与进去,若强行针对,总能寻到借口。”   “即便我不参与进去,要针对瑞王府,难道会寻不到借口么?”   “光当年的事,足够我们吃不了兜着走了。”   眼见虞瑶面露愧疚,沈碧珠当下道:“所以瑶瑶,这些顾虑可以放一放。”   “得为书院想个好名字才是正经。”   虞瑶不由得看一看沈碧珠,见她面上一派轻松,顾及她有孕在身,没有执着纠结那个问题。   至于书院名字……   虞瑶沉吟许久,抬眼去看沈碧珠,询问:“便叫‘木兰书院’,如何?”   沈碧珠一听当即抚掌叫好:“是个好名字!”   三言两语之间把书院名字定下。   沈碧珠道:“名字有了,我再令人去寻个好地盘,也好筹备起来。”   虞瑶见沈碧珠兴致勃勃、一脸兴奋,微笑道:“你身子重,不能太过操劳。中间若遇上什么问题,告诉我们去处理便是,可千万不要独自强撑。”   沈碧珠笑:“我哪儿能?”   她伸手摸一把虞瑶的脸,压低声音,“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使唤使唤你,我可不会手软。”   虞瑶只是笑。   沈碧珠也笑一笑:“最近天有些冷下来,你要多注意些身子。”   “我让绣娘明日过去给你们量身子,正好一人准备几身冬天的新衣裳。”   “不会连这个也要同我客气?”   赶在虞瑶开口之前,沈碧珠先堵住了她的话。   虞瑶无法,唯有应承下来。   从沈碧珠所住的正院回到他们住的院子时,宁宁和昭儿两个人正在房间里对着一只鸟笼子喂鸟。   虞瑶看见他们围住那一只鸟笼子,微微一怔。   流萤小声凑上前道:“小姐,是从灵河县带来阙州城的那只鸟儿。”   虞瑶被她的话拉回思绪,也记起这件事。   这只鸟雀……算是楚景玄留下的。   她又记起那一日。   彼时,她去书院给小娘子们上课,听闻孟夫子要离开灵河县,与她辞行。   楚景玄当时陪她一道过去。   回来的路上,他揣着从书院庭院里的李子树上摘下的李子,一个一个往马车里扔,故意逗她,又不知从何处发现这只受了伤的鸟雀,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   那个时候楚景玄说过:“待它养好伤,便放它离开。”   后来却发生一连串猝不及防的事情,乃至他们都忘记了这只受伤的鸟雀,也未如约定好的那样将它放飞。   而在更早之前……   她便曾经将一只受伤的鸟雀捧到他面前,掩饰内心悸动、掩藏少女心事。   他记得。   记得那些点点滴滴,最终如同放飞那只鸟雀一样,对她放开手。   虞瑶禁不住愣怔。   直到感觉有人揪着自己的衣袖,她回过神,低头看见昭儿正仰着小脑袋看她,眼前的这张脸同楚景玄那样像。   虞瑶弯腰去把昭儿抱起来。   她拿自己的侧脸贴一贴昭儿的脸颊,柔声问他道:“怎么了?”   昭儿小手摸着虞瑶的脸,晃一晃小脑袋,一双小胳膊腻腻歪歪地搂住她。   虞瑶搂住他,又看一看宁宁,瞧着两个小孩儿,心绪逐渐安定。   流萤出去一趟折回来。   “小姐,底下的人来问是否要传膳了。”   虞瑶闻言点点头:“传膳吧。”   流萤当即先走出去,虞瑶和虞敏分别抱着宁宁和昭儿从房间出来去用膳。   翌日,沈碧珠安排的绣娘过来替他们量身子、裁冬衣。   在此之后的一段时日,选定书院位置后,虞瑶开始为书院的筹备而重新变得忙碌起来。   天气渐冷,新年悄然之中到来。   楚景玄自中秋那天夜里过后,再也没有出现在虞瑶面前过。   宁宁和昭儿起初偶尔会记起这么个人,念叨两句,到后来慢慢不提。   他们在瑞王府的日子无波无澜过着。   但新年的除夕夜。   当沈碧珠捧出几份提前准备好的新年礼物,虞瑶多看得两眼,轻易发现其中混着楚景玄准备的。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又生病了,不能稳定更新非常抱歉QAQ 第70章 手笔   自然是尚在灵河县的事情。   楚景玄满口答应过要送宁宁和昭儿的七巧图和九连环。   一人一份装在匣子里, 另各有一串压岁花钱。   细细瞧上几眼,发现花钱的红绳编得有些歪歪扭扭,分明不是出自熟手。   沈碧珠更捧出又一个匣子说:“瑶瑶, 这是给你的。”   匣子里整齐摆放着许多瓶瓶罐罐, 有时兴的胭脂水粉也有香膏面霜,另还有些首饰簪子, 装得满满当当。   在瓶瓶罐罐的缝隙中露出一点鲜红颜色。   同样乃一串压岁花钱, 同宁宁、昭儿收到的是如出一辙的编织手法。   虞瑶面上不显,欢喜收下。   心下却晓得其中有楚景玄的手笔。   时值年节, 作为皇帝陛下,楚景玄不可能出现在阙州, 这些东西也可以提前备下命人捎来。   但虞瑶最为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碧珠也帮着隐瞒。   同样不是责怪沈碧珠偏帮皇帝。   是晓得寻常情况下,沈碧珠未必拦着瑞王做这事, 自己却基本上不会做。   按照沈碧珠的性子以及她对沈碧珠的了解, 将东西退回去让皇帝自己亲自送给她,才是沈碧珠会做的。现下沈碧珠帮了楚景玄, 多半是有旁的她所不知的缘由。   可那缘由是什么?   虞瑶颇为在意, 然顾念着新年正是气氛和睦热闹时, 没有着急盘问沈碧珠。   昭示新年的钟声悠远响起。   夜幕之上, 一颗颗烟花陆陆续续腾空,拼凑出火树银花的热闹景象。   守夜的宁宁和昭儿熬不住,早早在虞瑶和虞敏的怀中睡着过去。   这会儿她们抱着孩子们踏着一路的烟火回去,流萤领上几名侍女跟在她们的身后,侍女手中捧着一个个匣子。   不多时回到房间, 侍女们搁下东西便退下了。   虞瑶和虞敏把宁宁昭儿放在床榻上, 哄他们安稳睡下, 虞瑶又让流萤把提前准备的荷包拿出来。   得楚景玄吩咐负责保护他们安全的祁寒川等人自也无法离开阙州, 去与家人新年团聚。   虞瑶白日便为他们准备新年荷包,算是一点小小心意。   “敏敏,你和流萤一起去吧。”拉着虞敏的手说得一句,虞瑶微笑道,“待会儿也不必折回来,直接回房去休息便是。”顺便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虞敏手中,低声,“这是姐姐给你的。”   虞敏含笑将荷包收下了:“姐姐新年吉祥。”   虞瑶复将另一个荷包递给流萤,又得一句新年祝愿,方送她们两个人出去。   待只剩她独自在房中。   她从匣子里取出那几串压岁花钱,一一塞到宁宁和昭儿的枕下。   虞瑶坐在床沿,静静看着两张熟睡的稚嫩脸孔发起愣。   另一边,虞敏和流萤从房间里出来后,相携着走到院门附近略喊得两声,祁寒川便出现了。   在这座院子里住着的,除去昭儿这个两岁的孩子以外都是女眷。   祁寒川身为男子不方便与他们同住在一处,同在灵河县一样,寻常不怎么露面,当他们要出门时则跟随保护。   尽管不大露面,却是晓得他在的。   见到人,虞敏和流萤上前去与祁寒川互相见过礼,寒暄过,虞敏先将一个荷包递过去。   “祁将军,新年吉祥。”昏暗朦胧的烛火光亮照在小娘子脸上,天寒地冻,她说话间便是白雾袅袅,面上少有挂着淡淡的笑,“时逢年节,念及将军辛苦,这是我姐姐一点心意,望祁将军不要推辞。”   将荷包塞到祁寒川的手中,虞敏又说:“是诸位都有的。”   便同流萤将许多荷包一股脑儿塞给祁寒川,以证明当真是人人有份。   祁寒川没有机会说出拒绝之言。   怀里被她们塞过来许多荷包,他不得不小心捧着,抬眼只见虞敏笑着冲他摆摆手,转身回院子。   与阙州遥遥相对的京城皇宫正是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宫宴散去,楚景玄拢一拢身上的斗篷,回到一贯冷冷清清的宣执殿。   常禄端着一碗醒酒汤进来。   行至龙案旁,楚景玄正举着一盏小灯专注研究着龙案上铺开的一张舆图。   “陛下宴席上喝了不少酒,不如喝碗醒酒汤解解乏。”   将醒酒汤搁在龙案一角,常禄轻声劝道。   楚景玄听言不紧不慢收回落在舆图上的视线。   他搁下小灯,在龙椅上坐下来,常禄当即将醒酒汤端到他面前。   手里捏着一柄瓷勺,楚景玄却迟迟未动,似乎在想事。如此过得半晌,他搁下瓷勺,端起那碗醒酒汤,几乎一饮而尽,搁下青花瓷碗说:“东西应该送到了?”   “是,请陛下安心。”   常禄躬身回答,“昨日已有消息递回来,说东西顺利送到了。”   楚景玄抬手摁一摁眉心:“你下去吧。”   常禄应喏,撤走碗碟,奉上一盏热茶,这才悄声退下。   殿内又恢复安静。   想起远在阙州的虞瑶,楚景玄却再无心看舆图,他枯坐良久,起身走向侧间,只不进去,站在门口望向里面。   离开灵河县回到京城数月时间。   朝堂内外、大大小小无数的事情轻易将他的精力霸占。   忙碌起来便无瑕多想。   不去想,权当不记得自己被虞瑶温柔无辜地拒绝,便仿佛他仍有机会,仍有资格出现在她面前。   其实他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有哪儿不能去?   哪怕要将虞瑶和两个孩子接回宫里来住,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可她不喜欢。   而一旦他做出那样的举动,他清楚她不可能会任由他摆布,他们之间的关系亦将真正万劫不复。   他不能也不敢那么做。   她不想回到京城、回来宫里的因由,他一样十分清楚。   因为这个地方,于她而言,没有多少好的记忆,便根本不值得留恋。   楚景玄闭一闭眼,转身回到龙案前。   如今分隔两地也不是那么糟糕,他对自己说,起码知道她和孩子平安无碍,她可以做喜欢的事,会过得很好。   想着这些,心绪和缓两分。   楚景玄重新取过龙案一角的那一盏小灯,继续研究眼前的舆图。   边塞安稳过十数年,于近两年却有小国开始蠢蠢欲动。   年末派去南凉的使节更被残忍杀害,边关百姓也遭遇劫持捋杀,不少百姓家中被蛮横洗劫一空。   这是毫无遮掩的挑衅。   只怕光是南凉一个小国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胡作非为。   如此情况下想维持边关安定,唯有以战止战。   只年节之前边关接连有战报传来,情况竟不甚乐观,连同南凉在内的诸个小国有联手迹象。   楚景玄打定主意,于年节过后亲征塞外。   南凉继任的首领他有过些接触,对此人品性也有所了解,正好会上一会。   这些消息不曾往外透露过半分。   身在阙州的虞瑶浑不知情,虽然对沈碧珠帮忙转交礼物有所疑虑,但年节期间按捺着没有发问。   他们在阙州没有亲朋。   即便年节,也无须去谁家登门拜年。   只是瑞王府日日有客上门,沈碧珠很是忙碌。   虞瑶帮不上忙,带着两个孩子和虞敏、流萤待在小院子里闲散度日。   宁宁和昭儿将新近收到的七巧图和九连环翻找出来玩。   沈碧珠将礼物交到虞瑶手中时,他们已经睡着了,这会儿听说是有人送他们的新年礼物,难免好奇发问。   虞瑶微笑告诉他们:“是爹爹送给你们的新年礼物。”   两个小孩儿一脸懵懂,她抬手摸一摸他们小脑袋,“不记得了吗?是爹爹答应过你们的。”   数月以前的事,两三岁的人哪里能记得?   懵懂片刻,全无负担抛开这些念头,两个人已然兴趣盎然摆弄起七巧图。   转过元宵便出了年节,沈碧珠稍微变得清闲。   虞瑶去探望她,亦直到此时方问起七巧图、九连环与压岁花钱的事。   沈碧珠乍然听见虞瑶的话,微微一怔,却很快笑一笑道:“我便说,不可能瞒得过你。”当下并不否认,直接认同虞瑶所想,“是陛下年前派人送来的。”   虞瑶也不算意外听见沈碧珠承认。   她看着沈碧珠,面有不解:“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他送来礼物这样的事要故意瞒着我?”   沈碧珠在心里暗骂,她早料到会这样,偏有些人要画蛇添足,面上却不得不佯作镇定,道:“他以为你不想收。”   “瑶瑶,你也别为此不高兴。”沈碧珠轻扯虞瑶的衣袖,“换作是我,自恨不得将东西扔回去,让他有本事亲自来当面交到你手中。可……怪我犯糊涂。”   她说得诚恳,也没有故意寻借口。   虞瑶微拧了眉:“当真不是有别的事?”   沈碧珠摆出无辜的表情,反问:“别的事是什么事?”   未发现蹊跷,虞瑶只摇头:“大约我多心。”   沈碧珠有孕在身,她不可能反复询问,没有觉察异样,这件事便暂翻篇。   开春之际,坐落在半山腰、周遭静谧清幽的木兰书院顺利落成。   书院开放的第一日是阳春三月。   日渐身子重的沈碧珠不方便露面,但有身为瑞王的楚辰远出席,兼之以瑞王府的名义请来阙州城中不少名望,同样吸引诸多的目光。   大门口匾额上的红绸布在今日方被揭开。   虞瑶回首,望见上面铁画银钩“木兰书院”几个字,却是一怔。   这字迹,她认得。   也不可能认错,分明是楚景玄的字。   以致于回瑞王府的路上,虞瑶频频走神发愣。   惹得虞敏轻推她胳膊:“姐姐今日怎么了?为何一直在发呆?”   虞瑶回过神,勉强笑一笑:“无事。”又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一眼,让车夫停一停,对虞敏道,“出门之前说好给宁宁和昭儿带芙蓉糕回去,不能食言。”   两个人从马车上下来。   买糕点的人很多,她们排着队,听得旁边有人津津乐道:“此番今上亲征,打得南凉落花流水,实在解气!” 第71章 消息   话语准确无误传入虞瑶和虞敏耳中。   两人皆一怔, 虞敏又下意识望向自己姐姐,见虞瑶愣愣的,少有凑上前去和陌生人搭起话。   大约于市井之间不是稀罕传闻, 三两句话的功夫, 虞敏便听明白了。   当她缩回身子的时候,虞瑶也已回过神。   “姐姐……”   虞敏低声喊一声, 虞瑶冲她摇了下头:“迟些再说。”   外面的确不是聊这些事的地方。   佯作如常买完糕点, 两个人回到马车上,马车车厢内的气氛一时凝滞着。   虞敏坐在虞瑶的身侧。   她看着虞瑶, 伸手去握住姐姐的手,感觉掌心一层薄汗, 不由收紧手指,将虞瑶的手握得更紧。   虞敏压低声音道:“姐姐, 我方才问过那些人, 说如今传回来的都是好消息。这两个月已经接连许多场胜仗,兴许要不了多久便能得胜凯旋, 班师回朝。”   虞瑶却并非在想这些。   抑或该说不全在想虞敏所说的这些。   她在想今日的那间书院, 那块匾额, 想楚景玄的题字。   想他究竟知道多少、参与多少。   虞瑶记起在灵河县, 楚景玄曾不止一次陪她去过百川书院,他见过她在书院教授小娘子的样子。   而他无声无言的支持与包容终究令她感到自惭形秽了。   在做出选择,依旧决定离开他身边的那个时候,她所思所想无不是自己。   也觉得他身份金尊玉贵,身边有她无她, 全无差别, 无论如何, 也不至于会因此过得不好。   其实不是不明白, 她敢那么做是因有恃无恐。   因为知道他不会再为难、强求,因为知道他不会再做出伤害她的事。   便以为两个人彻底分开不过尔尔……   以为终不过时光如流水,慢慢抚平一切过往,以为他迟早看开放下,不会执着非要同她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可似乎是她装聋作哑的一厢情愿。   恰如他御驾亲征,这么重大的一桩事却在她面前瞒得滴水不漏。   这必然不是一日半日做出决定。   甚至新年收到那些礼物时,她疑心却未能得知的那件事,兴许便是这个。   为什么瞒她?   虞瑶心里隐约有一种答案。   可大概也晓得不可能一直瞒着,迟早会知道。   谁让他是皇帝呢?   “敏敏,回去以后便当我们不曾听说此事。”虞瑶对妹妹轻声说道。   虞敏怔一怔,面有不解:“这是为何?”   虞瑶低声说:“这么大的事,碧珠怎会不知?既未说与我们听,想是无意令我们知晓。她过两个月该生产了,不宜太过操心,还是别拿这些事扰她养胎。”   虞敏乖巧点点头。   又不由看得虞瑶两眼,她小声问:“姐姐不担心吗?”   虞瑶缄默片刻,点一点头道:“担心。”战场上从来刀剑无眼,哪怕他是皇帝,却晓得他并非龟缩在将士身后的性子,势必冲在前面,若说丝毫不担心是假话。   “可这些我帮不上忙,能做的唯有不添乱。”她反握住虞敏的手,垂下眼,“书院开张,往后我们要忙起来了。碧珠眼瞧着一天天临近生产,一切平平安安方才最好,最好什么事情也不要发生。”   一番话说得温柔,虞敏却无端从自己姐姐的话中品出些许酸涩。   只此一刻,她唯有点点头应好。   于是乘马车回到瑞王府,两个人面上皆一片风平浪静。   虞瑶和虞敏去见过沈碧珠。   七个多月身孕的沈碧珠肚子鼓鼓,行动多有不便,围簇在她身边的丫鬟婆子无不小心伺候。   落座以后,虞瑶同沈碧珠说了些书院的事情,后来与沈碧珠留下一份糕点,便同虞敏相携着回住的院子。   而楚景玄御驾亲征一事,谁也没有提起。   在瑞王府的日子比之灵河县更加衣食无忧、平静安宁。   书院开张之后,虞瑶出府比往日频繁,与书院有关的事无不由她经手打理。   有瑞王府的名义在,书院招收小娘子来读书学习比预想中顺利。   没费上多少时日的功夫便招满了。   虞瑶执拗,想着机会难得,优先挑选的是家中或贫苦或普通些的小娘子,不少专程冲着瑞王与瑞王妃来又家境不错的被她一一婉拒。招满人,提前找来、负责教习的女夫子便开始授课,一切步入正轨。   虞敏一直陪着虞瑶做这些事情。   当瞧见小娘子们坐在学堂里跟着夫子诵读诗文,听着学堂传出那些稚嫩清脆的声音,她感觉出几许心潮澎湃。   这边厢事事顺心,那边厢也仍在意边关战事。   市井之中即便有传闻,终归不便打听,虞敏将目光投向祁寒川。   虞敏认为,那些事祁寒川必定知晓。   且祁寒川手中的消息应当远远比市井流言要来得准确。   心下打定主意,当真要与祁寒川开这个口,虞敏却发现此事来得有些为难。   虽然认识祁寒川不是一日两日,但他们之间的接触太少,论起关系,比起陌路不过多一层彼此认识罢了。   贸然问起那么重大的事,唯恐太过唐突。   不去问,于她而言,又没有比祁寒川更可靠的消息来源……   踟蹰犹豫之下,虞敏避着姐姐虞瑶,悄悄写了封信,将信写好后,寻得个机会塞给祁寒川。   她在信中反复写明因由,再三郑重强调,若有不便可不予答复。   虞敏把这封信塞给祁寒川是在傍晚。夜里自无见面或交谈的时机,而翌日要出门去书院,祁寒川一如既往跟随保护,虞敏见他面色平静,也拿不准是如何。   未曾想,到得书院,趁着虞瑶去忙别的事情,祁寒川便主动找上她。   却只一句:“陛下无碍,烦请二小姐转告娘娘尽可放心。”   虞敏蹙眉纠结:“倘若……若……”   她话语含含糊糊,不吉利的话不好说出口,支吾半晌问,“祁将军,你也会收到消息吗?”   祁寒川倒也听得明白。   对此,他全无隐瞒告诉虞敏:“不会。”   虞敏愣一愣。   祁寒川道:“任何可能影响士气的消息在这种时候,是不会流出来的。”   这样的话当得上直白,虞敏自然听懂了。   她恍然醒悟,自己姐姐为何明明担心、关心却不去打听这些消息,原是晓得打听来的,也只会是好消息。   虞敏愣怔出神少倾,垂首对着祁寒川道:“多谢祁将军指点。”   自此便乖乖不再刻意打听这些。   沈碧珠临盆分娩正值盛夏。   庭院花木传来一阵一阵聒噪蝉鸣,搅得思绪难以平静。   王府的丫鬟婆子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楚辰远守在廊下,从晌午一直到傍晚,终于见虞瑶从房间里出来了。   “恭喜王爷,母子平安。”   面有疲惫之色的虞瑶温声对楚辰远道过喜,又说,“碧珠醒着,王爷进去看看她罢。”   楚辰远当即一阵风地进去房间。   房间里面也很快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昭示这个新生儿的健康活力。   虞敏上前来扶在沈碧珠床榻旁守得一整日的虞瑶,确认这边一切无碍后,她送虞瑶回去休息。行至半途,仍忍不住对虞瑶说:“姐姐,陛下凯旋回京了。”   虞瑶偏头看一眼虞敏,她笑一笑问:“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虞敏小声说:“祁将军。”   “既然得胜回朝,陛下应当平安无恙罢?”见虞瑶沉默,虞敏小声问道。   虞瑶又看她一眼却没有只言片语。   两个人无言中回到院子里。   正由流萤陪着在外面玩闹的宁宁和昭儿一路小跑朝她们迎上来。   虞瑶弯腰抱起昭儿,偏头轻声对虞敏道:“敏敏,我想一想,你也想一想,等想清楚了再说。”   话音落下,她一面抱着昭儿,一面牵着宁宁走向廊下。   流萤不知前情,听不大懂虞瑶的话。   她悄声问:“二小姐,小姐刚刚在说什么?”   虞敏看一看眉心微蹙的流萤,轻叹中拧眉道:“姐姐累得一天,我去让人准备热水,再让人送些吃食过来。”没有同流萤解释发生过些什么。   但关于虞瑶口中所谓的“想一想”,虞敏当天夜里便想明白指的是什么。   是让她想清楚是否想回去。   世人眼中,她们姐妹已不在人世,若要回去,势必得避人耳目。或许这没有太大的难处,只须小心谨慎,但回去之后,还能回来吗?倘若回去,要带宁宁和昭儿一起回去吗?正因她姐姐心中诸般顾虑,决定才做得艰难。即便想关心皇帝,也怕会关心不起。   虞敏想到这些,意识到自己确实不该多提的。   翌日清早,她顶着眼下两片青黑,颓然去同虞瑶道歉。   虞瑶反而一笑:“也不是你做错什么,怎么闹得你一夜休息不好?”   “姐姐不也是吗?”虞敏看一看虞瑶眼底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两片青黑,更歉疚,“是我不好。”   “那便罚你这些日子去书院帮我做事。”虞瑶不客气开口。   虞敏疑惑,她又说,“碧珠才生产,身体正虚弱,我陪陪她,书院那边的事,这几日你代我多留心着。”   “好!”   听言,虞敏连忙应下。   及至楚辰远和沈碧珠的孩子恒恒满月当天,宫中诸多赏赐送至瑞王府。   亦在这天深夜,楚景玄出现在虞瑶房间窗外。 第72章 眷恋   虞瑶在瑞王府住的这一处院子轩敞幽静。   只今天夜里, 狂风大作,虽凉爽,但吹得花木飘摇, 有大雨的迹象。   夜已深, 虞瑶和孩子们早便睡下。   楚景玄立在廊下,隔窗凝视虞瑶的房间, 分明什么也看不见, 却痴怔看得许久,徘徊不去。   直至天边划过几道闪电, 惊雷声响,打破庭院的寂静。   在廊下停留许久的楚景玄恋恋不舍离开。   伴着电闪雷鸣, 未几时,雨滴噼里啪啦落下, 胡乱敲打着瓦檐和窗棂, 发出一阵阵急促的响动。   虞瑶是被外面狂风骤雨吵醒的。   房间里留着盏烛灯,散出幽幽光亮。   躺在床榻上的虞瑶侧过身, 挑开帐幔一角, 听见院中风雨飘摇。   这些日子都与她睡在一处的昭儿忽然发出几声呓语, 似被雷雨声的吵闹动静惊扰好梦。   她收回手, 放下帐幔,偏头去看,见昭儿隐隐有被吵醒的迹象,忙凑过去,低声哄他继续安睡。   风声雨声却迟迟不休。   在这些不停传来的吵闹动静中, 虞瑶睡意渐消, 心下莫名有些惴惴。   按捺心绪哄昭儿重新熟睡, 她轻手轻脚从床榻上下来, 披衣起身给自己倒得一杯冷茶。捧着茶杯行至窗边,窗户推开一条细缝,只觉凉风袭来,庭院中雨声清晰可闻,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声响。   虞瑶倚窗神游,一杯冷茶不觉饮尽,又捧着茶杯愣神。   一场大雨无端勾起心事,也令她不断记起醒来之前做的那个梦。   自远离京城之后,她其实几乎不会梦见以前的事也几乎不会梦到楚景玄。   却在今夜忽然梦见小时候的事。   轻叹一气,虞瑶垂下眼盯着手中空空的茶杯,忽听床榻方向响起昭儿黏黏糊糊、懵懵懂懂喊“娘亲”的声音。   她回神,关上窗折回榻边。   搁下茶杯在小几上,转头见昭儿一脸稚嫩迷茫从床榻上爬起来,瞧见她便立刻往她身上扑过来。虞瑶忍不住微笑,便张开手臂将小孩儿接了个满怀,感觉怀里软软的一团,立时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当下抱着昭儿重新在床榻上躺下来。   看他依恋靠在自己身前又一次熟睡过去,虞瑶收敛心绪,也闭上眼,不知不觉渐渐睡着了。   一场雨却从深夜下至翌日清早也未消停。   虞瑶带宁宁和昭儿用过早膳,将他们交给流萤和虞敏,独自去找沈碧珠。   恒恒满月,沈碧珠也出了月子。   她生产之后休养得不错,身体一如既往康健,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虞瑶过来寻她时,沈碧珠刚刚用过早膳,正在逗弄醒着的恒恒。   两人便围着刚满月的恒恒笑闹片刻,沈碧珠才让奶娘将孩子抱下去喂奶哄睡,又招呼虞瑶喝茶。   同沈碧珠在罗汉床旁坐下的虞瑶却无心喝茶。   她略略正色,冲着沈碧珠轻声道:“碧珠,我有事想同你说。”   沈碧珠闻言抬眸看她,随即一面辨认她的神情,一面让丫鬟婆子们退下。   转眼房间里余下她们两个。   沈碧珠心有所觉,视线落在虞瑶的身上问:“瑶瑶想同我说什么?”   虞瑶一双眸子看着沈碧珠慢慢道:“我想回去一趟。”   沈碧珠微怔。   虞瑶又似重复一遍自己的话:“我想回去看看,应该……是能回来的。”   沈碧珠眸光微闪,想起某个正在阙州城在这瑞王府的人,微抿唇角,压低一点声音问:“是打算回去见他?”   虞瑶颔首,没有否认。   沈碧珠心下暗暗轻叹一气,只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水以做掩饰。   她晓得虞瑶做出这个决定有多不易。   也晓得多半与之前皇帝御驾亲征一事有关联。   且挑在今天提起,也分明是特地等到她出月子、诸事平安,少了顾虑才同她提起来的。   心思转动,沈碧珠面上维持着镇定。   她没有着急多聊楚景玄,只柔声问:“那宁宁和昭儿呢?是留在瑞王府,还是与你一道回去?”   虞瑶默一默说:“我想自己回去。”   “带着孩子多有不便,一个人回去一个人回来,大抵方便些,倘若遇到什么事也好脱身。”   沈碧珠又问:“敏敏和流萤也留下在这里?”   “孩子得有人照顾,书院的琐事也得有人帮忙打理。”虞瑶轻声说,“想一想,不让她们跟着我折腾为好。”   沈碧珠便大概弄明白虞瑶的心思。   心下暗骂过楚景玄几句,她拉一拉虞瑶的手:“怎么突然又想回去了?”   虞瑶笑一笑,当下反握住沈碧珠的手,好脾气说:“碧珠,我原本以为,他那样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是过得很好的,故而一直觉得安心。直到听闻他御驾亲征,想起一些事……才发觉或许那样想只是为了让我自己心里好受些。”   “我总想着将我和他之间那些事翻过去,也不愿意想得太多。”   “可偶尔想起来也会觉得,经历过那么多以后,不是靠着我一厢情愿便说翻过去就翻过去的。”   说话之间,虞瑶松开沈碧珠的手,偏头看一看窗外雨雾蒙蒙的庭院。   她语声变得低微两分。   “昨天夜里不知怎么便梦见他,梦见小时候的事情。”   “其实仔细回想一番,那么多年的纠葛,无论是我还是他,在这份感情里,都从来不曾拥有太多好的回忆。”   或许在她入宫之前有过一点儿。   但随之而来的,是他们之间的一切走向歧途,离温馨和睦越来越远。   沈碧珠一贯很心疼虞瑶在感情之事上的遭遇。   现下听她聊起这些,心口有些酸涩,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解。   反而虞瑶自己又微微一笑,主动说:“我想明日便启程,此一去多少要费上些时日,终究得你帮忙照看敏敏他们,还有两个孩子。麻烦你的事太多,多少道谢的话也说不尽,如今又生出事端麻烦你一回,只要你别嫌弃我便好。”   沈碧珠立时横眉竖眼,佯作不悦:“我倒是那等子踩高捧低的人?”   虞瑶笑着摇头:“自然不是。”   她站起身,拉一拉沈碧珠的手:“总归这么一回事。”   “敏敏和流萤她们还不知道,少不得要费上一番口舌,我便先回去了。”   沈碧珠没有多留,也起身送虞瑶到廊下,目送她离开。   却也在虞瑶离开之后即刻去往楚辰远的书房。   甚至等不及让底下的人通报,沈碧珠直接闯了进去,引得书房里的楚辰远和楚景玄相继望向她。   他们二人正坐在案几旁喝茶聊天,一尊铜香炉里飘出袅袅香雾。   沈碧珠面色不愉望一眼楚景玄。   转身令丫鬟小厮退下,抬手将书房的门关上,继而疾步朝着他们走过去。   楚辰远已然起身来迎。   他熟悉沈碧珠,辨得出来她要发作,又不知发生什么事,唯有迎上去,悄悄握一握她的手,暗示她冷静。   沈碧珠从楚辰远的掌中抽回手,面色微沉,只隔着几步距离看向楚景玄。   不过到底冷静两分,少了些冲动的情绪。   尽管如此,待她开口之际,言语之间依旧藏不住冷诮之意:“陛下此番既不打算同瑶瑶和昭儿见面,却不知是准备几时启程回京?若无事,不如今日便启程?”   这话来得突然而莫名。   楚辰远朝沈碧珠凑过去两步,轻扯她衣袖,低声:“碧珠……”   沈碧珠却如之前那样拂开他的手,一想起虞瑶的那些话,压抑不住脾气,没好气地看着楚景玄:“瑶瑶方才过来同我说,打算明日独自启程去京城,以探望陛下。陛下觉得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合适吗?难道要让她回去却扑了个空,寻不见人?”   她说这些话,自然不是当真催着楚景玄回去。   只是终究偏心虞瑶,想到虞瑶鼓起勇气要一个人去京城见楚景玄,而楚景玄人来了偏不露面,心里有气。   楚景玄和楚辰远却因沈碧珠的这一番话而齐齐怔一怔。   楚辰远微拧了眉:“碧珠,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坐在案几后的楚景玄站起身。   他面上的错愕来不及收起,也是不敢相信,过得好半晌才恍然问:“瑶瑶……想要见我?”   沈碧珠不语。   楚景玄逐渐醒悟过来,不是假话,心下禁不住生出甜蜜滋味,也激动兴奋,但在此之外,更多的是惴惴不安。   “瑶瑶当真想见我?”   几息时间,他又忍不住向沈碧珠确认,“甚至要回京城见我?”   沈碧珠冷哼一声,冷然问:“所以陛下打算怎么办?”   楚景玄愣怔中道:“我去找她。”   沈碧珠冷笑:“现在么?然后叫瑶瑶知道,你其实在瑞王府,我们却都瞒着她一声不吭?”她深吸一气,“瑶瑶说打算明日启程,陛下即使要去见她,也别闹得像之前不愿意见她一样。何况她虽说去探望陛下,但也是抱着回来的心思,才会说要一个人去,免得折腾孩子。”   事情牵扯到虞瑶,楚辰远又不清楚情况,见皇兄不介意便由着沈碧珠了。   听到这里,他也认为直接去找虞瑶不太妥当,故而劝道:“皇兄现下出现的确不大合适,当另行筹谋为好。”   楚景玄眉眼沉一沉,轻轻颔首。   沈碧珠这会儿略缓一口气,对他道:“瑶瑶心软是一回事,要跟着陛下回去是另一回事。”   “陛下可晓得瑶瑶心里的顾虑究竟是什么?又可曾想过要怎么解决她心中那些顾虑?倘若想让她跟着陛下回宫,总该有让她安心的法子才是。”见楚景玄凝神在听,沈碧珠继续说下去,“她如今没有亲人可以依靠,只一个同样柔弱的妹妹在身边,若随陛下回宫,陛下可知她是在赌上自己的一辈子?陛下如果当真想同她再续前缘,便该让她知道,陛下绝不会再做从前那样的事情。”   楚景玄良久未言。   但沈碧珠后来的这些话,叫他咂摸出些不一样的意思。   他后来晓得冷宫大火那一夜以为是梦中的那些,实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晓得虞瑶曾经去哄他喝药,同他道别,乃至同他有过一场亲密。这似乎足以说明,即便到得那个时候,她也没有真正厌他恨他。   只依然义无反顾的离开他身边。   在离开他身边以后,不甚愿意回到他的身边。   难道除去在宫里没有什么愉快记忆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   楚景玄抓住关窍,当即问沈碧珠:“瑶瑶当年下定决心离开……有除去我和虞家以外的因由?”   沈碧珠看他一眼说:“没有。”   楚景玄微愣:“那么她不愿意回去……是因为对我没有信心?”   “陛下忘记对瑶瑶都说过些什么了吗?”沈碧珠凉薄道,“难道陛下至今也不明白,陛下当初的那些话有多么不负责任多么不应该?她又怎么背负得起?”   楚景玄便一一回想起来了。   那时以为虞瑶不爱他却执念要将她留在他身边时,他说过的那些话。   他眸光黯然,一时间缄默不语。   沈碧珠将话说到此处,心觉已然无须多言,沉默过片刻,最终先行一步从书房里出来。   楚辰远见楚景玄心神恍惚,想着让他自己静一静,便也暂且离开了。   虞瑶不知在楚辰远书房发生的这些事情。   她见过沈碧珠后,回到院子里,拉着虞敏和流萤分别说得自己的计划与安排,努力说服她们留下在阙州。   虞敏和流萤起初皆不同意也不放心让虞瑶独自回京城。   可是顾念着两个孩子,被虞瑶劝得一通,到底不情不愿点了头。   随后则是知会祁寒川。   要离开阙州,不可能避开这个人,虞瑶心里明白,也无意躲着藏着,便直接将事情告知他。   祁寒川如沈碧珠一样晓得楚景玄正在瑞王府。   听过虞瑶的话便少有犯起愣,引得虞瑶奇怪看他几眼,问他说:“祁将军,是有什么不妥吗?”   祁寒川心下犯难,面上丝毫不显。   他只对虞瑶道:“娘娘若有这般安排,卑职自当遵命,做些准备。”   虞瑶见状不疑有他,微微颔首说:“有劳祁将军了。”   祁寒川道:“职责所在。”   虞瑶又点了下头,交待过祁寒川便回去为明日的启程做准备,然而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她和祁寒川商量:“祁将军,我回京一事,能否先不往陛下那儿递消息?”迟疑中解释,“陛下不知,我也有反悔的机会,兴许半路上改了主意……”   祁寒川平静回答:“这于卑职而言,乃是欺君之罪,请娘娘见谅。”   虞瑶无意令祁寒川为难,便未坚持。   她回房间去收拾东西。   独自出门,干脆轻装简从,收拾几身换洗的衣物,再收拾一些零散用得多的物品便也罢了。   对着宁宁和昭儿只当一切如常。   虞瑶白天陪他们玩闹,夜里让他们两个同她睡在一处。   比起前一天夜里风雨不休,今夜无风无雨,除去虫鸣,房间内外很清净。   但虞瑶迟迟未能入睡。   小孩儿不知愁,也不晓得即将同他们的娘亲分别,正睡得香甜。   睡不着的虞瑶抱膝坐在床榻上,借帐幔外透进来的些许光亮,静静凝视着他们稚嫩可爱的面庞。   从未和两个孩子分开过,她心里也多有不舍。   可是此去路途遥远,不想叫他们路途颠簸,兼之担心出现什么意外,才想留下他们在阙州。   安静看得两个睡梦中的孩子好半天,觉出时辰已晚,想着不管怎么样得睡上一会才好,虞瑶勉强重新躺下了。她闭眼努力寻找睡意,尚未能寻见,耳边忽然捕捉到房间里响起一点细微的动静。   虞瑶心弦一紧,下意识睁开眼,又反应过来,能越过暗卫屏障出现在这里的人,极有可能是……   念头虽然浮现在脑海中,但她仍闭上眼,心口止不住猛然跳了两下。   极轻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   虞瑶僵硬着身子,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却靠着脚步声辨认出楚景玄走到床榻旁,感觉他伸手撩开帐幔一角,复在床沿坐下来。   又感觉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手指眷恋轻抚过她的面庞。   虞瑶没办法继续装睡。   她抬手,先是轻轻握住楚景玄的手,而后睁开眼,抬眸看向他。   楚景玄愕然。   他不意虞瑶会醒着,更不意虞瑶会握他的手。   虞瑶在楚景玄呆愣的目光中坐起身。   殊不知,这一刻的楚景玄已然是脑袋空空,转动不了半分,唯有手背传来她掌心的温暖与柔软依旧清晰可觉。   只虞瑶坐起身后便收回手。   楚景玄去看虞瑶,见虞瑶瞥向床榻上熟睡的宁宁和昭儿,复又声音压得极低:“出去说。”   他乖乖起身,让到一旁,伸手去扶虞瑶下来。   虞瑶看一眼楚景玄递过来的手,犹豫中没有拒绝,扶住他手臂下得床榻。   而后楚景玄视线迅速扫过房间。   几步走到木施旁,取来虞瑶的外裳便帮她披上,又在虞瑶穿上外裳后,伸手去帮她系好衣带,整理了下裙摆。   须臾,他们从房间里出来。   两个人先后走到庭院里的一株香樟树下。   树影婆娑,清冷的月光借着枝叶缝隙悄然洒落,纵然面对面站着,眼前的脸孔也几分模糊。   虞瑶看着楚景玄,乍然之下见到人,却难免相顾无言。   楚景玄望向虞瑶的目光却异常温柔。   祁寒川也将消息递到他跟前了,他便知虞瑶此时清楚他已知晓她的安排。   因而楚景玄主动打破这份安静。   他低声问:“瑶瑶,你是不是有事想见我?”   也谈不上有事找他、见他。   虞瑶定一定心神,摇摇头,微抿了下唇方才慢慢问:“陛下近来可好?”   楚景玄说:“除去想念你和孩子以外,也谈不上好不好。”虞瑶又抬眼去看他,见他低下头,同她四目相对,语声低微,“瑶瑶,若不是你想见我,我有些不敢出现在你面前,怕你不希望我出现在你面前,厌烦打扰你的生活。”   虞瑶垂下眼,半晌轻轻摇头道:“我没有这样想过。”   楚景玄小心翼翼:“我以为你不喜欢。”   虞瑶一时没有说话,少倾转移话题问:“陛下几时来阙州的?”   楚景玄含糊回答:“才刚到。”   虞瑶缄默片刻,又问:“为何突然来了呢?若我没有说过想去见陛下,陛下打算怎么做?”   楚景玄不妨她会突然发问,却心觉这个问题须得慎重给出答复。   原本是有许多投机取巧的话可说。   但皆被放弃。   楚景玄单纯对虞瑶说:“这半年时间在边关辗转,有点儿闲暇功夫想起你和孩子,便想再看一看你们。这一次来,也只是想看一看你,看一看孩子,想着别打扰你们,能够看上几眼,知道你们过得好也知足。瑶瑶,我很想你。” 第73章 心迹   楚景玄含情脉脉, 几句话说得语声轻柔。   却单单换来虞瑶在沉默过后的一句反问:“为什么?”   如是一句话,令楚景玄在愣怔中骤然黯灭心底由于虞瑶想见他而生出的那一份希冀与期待。   他语塞,颓然垂下眼, 难以回答。   寂然中夜风轻拂而过。   吹散虞瑶颊边碎发, 也吹得楚景玄一颗心似寒噤噤的。   陪他缄默过半晌,虞瑶将颊边散落的碎发别至耳后, 眼帘轻抬, 看着楚景玄道:“我一直认为,在宫里那些年, 陛下也过得很辛苦,以为我离开之后, 一切便能得到解脱,未曾想陛下执念至此。”   “可为什么呢?”   她一瞬不瞬望住楚景玄, 重又轻声问一遍, “陛下为何对我如此执念?”   虞瑶也拿捏不准这么问合适不合适。   只是在她眼里,眼前之人这些年种种行径的确有些这样的意味。   倘若他们有过许多甜蜜, 他执念, 她能理解。   可在那几年时间里, 他分明也感到痛苦, 因而情绪反复无常,时时焦躁烦闷,少有能够真正展露笑颜的时候。   他们已经分开许多年。   直至今日,他却始终没有考虑过要与旁的人重新开始。   楚景玄安静听罢虞瑶的话,低落情绪稍缓, 他勉强打起精神道:“那些年, 以为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心有不平, 说过许多伤害你的话、做过许多伤害你的事,都是我不对。瑶瑶,其实回想起来,很多时候,也是厌弃我自己。”   “喜欢你,却不愿意承认,想你关心我在意我,却不愿意表露,应该珍惜你,却吝惜对你好。”   “若我那个时候敢承认对你的喜欢,你也不会吃这么多的苦。”   回忆起来又是万分悔恨与内疚。   楚景玄眼眶微湿,别开眼低声说下去:“和你同去南苑、和你同乘一骑也是开心的。”   “却没有能保护好你,令你因我而受伤,命悬一线。”   “那个时候,我便意识到,失去你会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瑶瑶,我不是故意说好听的话哄你,也不是故意博你同情和可怜,但我这二十几年,虽然身在万万人之上的位置,却没有多少快乐可言。和你在一起却有很多开心的时候,后来没有你在,好像那些快乐温暖也都消失不见了。直到确认你仍活着,见到你平安无碍,才感觉我也真正活过来。”   将这些话一一说出口,楚景玄心里轻松不少。   他微微一笑,尽量语气轻快说:“落得你不要我的地步,说到底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瑶瑶,我不会强迫你跟我回去,你想在哪便在哪,自由自在也很好。”   “御驾亲征讨伐南凉也不是赌气之举。”   楚景玄重新转过脸来看虞瑶,维持着面上的一抹温柔笑意:“我不会有事的,如若出事,谁来保护你和宁宁昭儿?只是得让天下太平,你们才能过安生日子。”   虞瑶一直认真听着楚景玄的这些话。   同样称得上是她第一次听他剖白自己的心迹。   也是楚景玄说起,仔细想一想,虞瑶才发觉在有些事情上他们是相似的。   她自幼缺少长辈的关爱,与妹妹相依为命,单单论这一点,楚景玄与她并无那么大的区别,甚至可能不如她。   虞瑶抿唇,当下没有言语。   然而心口涌动着的酸涩情绪却到底无法忽视。   她明白自己因为楚景玄这些话心生动容。   也明白他最后的那几句话不过在她面前故作轻松罢了。   虞瑶深深看着楚景玄,在一片安静里,慢慢开口:“那些年,我一直以为陛下厌恶我,直到后来,才晓得自己误会了。但那个时候和陛下之间已经隔着太多的人与事,心知无法奢求奢望毫无芥蒂的和睦生活,便觉得陛下身边没有我才是唯一的出路。”   “尤其是陛下说过的许多话,甚至要因我而纵容虞家,让我感到害怕。”   “即便到得现在,我也很怕陛下又会那样。”   楚景玄低声却笃定摇摇头:“再也不会了,瑶瑶,我绝不会再对你生出那样可笑的误会。”   虞瑶默一默,说:“我知道。”   她往后稍微退得两步,后背轻轻靠着香樟树的树干借些力,偏头凝视着楚景玄:“我知道陛下不会再那样了,可我心里好像有一道坎,怎么也迈不过去。”   “陛下可不可以……”   “再多给我一点儿时间,我试一试……”   楚景玄愣住。   他猛然看向虞瑶,下意识往她的方向走过去几步,又怕吓到她退了两步,却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见的话。   “瑶瑶……”楚景玄愣愣喊得虞瑶一声,稍微回过神,连忙对她道,“没事,没事,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你。我们可以慢慢来,不用着急,你也别太勉强,别为难自己。”   话说罢,他胸腔里涌起一阵热血,心潮澎湃。   一时不忍微笑一时担心这是在做梦。   虞瑶被楚景玄的灼灼目光盯着,脸颊微烫,也感觉话说到此处已差不多。   避开他的视线,她轻声说:“陛下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见一见宁宁和昭儿罢,他们也很久没有见过陛下了。”   “好。”   楚景玄目光舍不得从虞瑶的脸上移开,柔声道,“我先送你回去睡觉。”   几步路而已。   虞瑶虽然认为无须送她,但未拒绝,沉默离开树下往廊下走去。   楚景玄安安静静跟在她的身后。   他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翘起,只觉得她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无声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从香樟树到廊下的路程却实在太短。   仿佛才几息时间便走到了。   楚景玄心有不舍,但不敢强留,怕虞瑶不喜欢,送她到房间门外,当下温声说:“瑶瑶进去吧,我也走了。”   虞瑶回头看楚景玄一眼,冲他略点一点头,推门进去。   楚景玄看着虞瑶走进房间里,看着房门紧闭。   哪怕瞧不见她的身影,仍旧按捺不住流连过半晌,方强迫自己离开。   虞瑶回到房中,躺下以后才觉出自己心跳比寻常剧烈。   她伸手捂住胸口的位置,回想前一刻居然大着胆子对楚景玄说出那样的话,脸颊热意难消。   但或许是夜深困倦,这一次闭上眼没多久,虞瑶便沉沉睡着了。   一夜没有睡、天不亮起身的人是楚景玄。   虞瑶这一觉睡得舒坦。   她醒来时,宁宁和昭儿已经醒了,却不吵不闹,坐在床边脚踏上自己在玩。   楚景玄人在阙州,要一个人回京城之事自然搁置不提。   收拾好的行李也失去用处,被重新整理妥当。   虞瑶让人送热水进来,和宁宁、昭儿一起洗漱过后,有小丫鬟在房门外道:“娘子,早膳已经备下了。”她应得一声,一手牵着一个,带宁宁和昭儿出去。去到膳厅,却发现楚景玄在这里,妹妹虞敏和流萤这会儿反而不见踪影。   小丫鬟在虞瑶身后道:“敏姑娘和流萤姑娘已经用过早膳了。”   话音落下,她无声行一礼退了下去。   虞瑶看向朝他们走来的楚景玄,在她左右的宁宁和昭儿一并看向他。   两个小孩儿已经快要一年时间没有见过楚景玄了,此时此刻,他们看他的眼神不免带着些陌生。   但出乎虞瑶的意料,同样出乎楚景玄的意料。宁宁和昭儿在看得楚景玄片刻之后,先是宁宁开口,小声喊得一句:“爹爹……”继而是昭儿也喊了声“爹爹”。   虞瑶诧异看向两个小孩儿。   他们却在开口以后往虞瑶的身后躲,比之前更加羞怯。   楚景玄也被他们这两声喊懵了。   尤其当初费尽心思,始终没能从他们口中听见这一声“爹爹”,如何能想到得以在久别之后的今日听见?   他不敢置信去看虞瑶,见虞瑶冲他颔首,稍稍醒神,面上绽放灿烂笑容。   楚景玄上前要抱他们。   宁宁和昭儿怯怯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试探着伸出手去。   楚景玄俯身将他们一左一右抱起来:“乖,快来用早膳。”便抱他们走向木桌,放他们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   虞瑶跟过去。   楚景玄凑过来她身边,扶她坐下以后温声道:“瑶瑶,你看看这些吃食合不合胃口。”   虞瑶一听楚景玄这么说便晓得早膳是他让人去准备的。   她看向桌上吃食,有梅花汤饼、鱼片粥、栗子糕、羊脂韭饼、糖酥煎饼、小馄饨,及一小锅新鲜的牛乳。   比起他们寻常用的早膳要丰富许多。   虞瑶说:“很丰盛了,陛下也坐下用膳罢。”又询问宁宁和昭儿想吃什么。   两个人一个点了梅花汤饼,一个点了小馄饨。   不等虞瑶动手,楚景玄已经迅速拿干净的瓷碗帮他们分别盛好。   长大一岁的昭儿也已不要人喂饭。   他和宁宁一样自己拿把小木勺便埋头自顾自用起早膳。   安排好两个小孩儿,楚景玄笑着去看虞瑶:“瑶瑶想吃什么?”又热情介绍,“今天的鱼片粥不错,鱼很新鲜,鱼肉片得薄薄的也没有鱼刺,味道鲜美。”   虞瑶看过去,楚景玄已经帮她盛上一碗,送到她的面前:“尝尝?”   她接过楚景玄递来的瓷勺,道过谢,正要低头喝粥,感觉楚景玄视线黏在她身上,不得不抬头。   虞瑶学着他之前那样问:“陛下想吃什么?”   楚景玄一笑,替自己也盛一碗鱼片粥,随即十分上道说:“我和瑶瑶吃一样的就行。”   虞瑶:“……”   她终于被这个样子的楚景玄打败,老老实实噤声用早膳。 第74章 喜欢   在虞瑶起身之前, 流萤和虞敏先见过楚景玄,因而用早膳时她们没出现。   但待到他们用罢早膳,迟迟没有踪影的两个人一起现身, 唯一做的事却是把宁宁和昭儿领去别处带他们玩闹。   两个人的心思再明显不过。   只即便经历过昨晚同楚景玄之间将一些话说开, 对于虞瑶而言,与他独处仍有两分的尴尬。   这种尴尬不来自于别的, 是来自于太久的客气与疏离。   忽然之间, 虞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了。   且,除此之外, 同样感觉难以为情。   在面对楚景玄的时候,心底莫名有一种压不住也说不出的羞赧。   楚景玄显见没有这些情绪。   宁宁和昭儿一被流萤和虞敏带走, 他便立刻殷勤小意凑到虞瑶跟前:“瑶瑶待会儿去做什么?”   今日原本的计划是启程去京城。   现下这计划作废,特别的安排定然是没有的。   虞瑶看一眼近在咫尺、面含笑意的楚景玄, 微抿唇角, 思索过半晌,轻声问:“陛下想不想去书院看一看?”   楚景玄笑问:“瑶瑶想带我去?”   虞瑶也不扭捏, 冲他笑一笑, 点点头承认了。   书院能够顺顺利利办起来, 背后少不了楚景玄的支持, 她心里既然知道便没办法假装不知。   见状,楚景玄面上的笑意越发温柔:“那我让人去准备马车。”   虞瑶也同他从膳厅里出来。   之后虞瑶回房间收拾过一番,换得一身衣裳,马车也已经准备妥当。   她交待过底下的人几句,同楚景玄一道出门。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几句便走到瑞王府的大门外。   虞瑶却见除去马车, 另有名侍卫牵来一匹枣红大马在候着, 这匹马毫无疑问是给楚景玄准备的。   她微愣中去看楚景玄。   在虞瑶的凝视下, 楚景玄走到马车旁, 掀开马车帘子,这才望向她。   回过神,她终是没有说什么,被扶上了马车。   而立在马车旁的楚景玄这会儿也放下帘子,走向马匹枣红大马。   虞瑶方才便看出来了。   他们一起出门归一起出门,但楚景玄打算和之前那样,让她乘坐马车,他自己骑马,以免与她同在马车里面,她会觉得不自在。只不过,她心下同样晓得,楚景玄应当是希望能够和她待在一处的。   因为她没有开口,所以哪怕有所希望,他也不那么做。   依旧选择像这样和她保持着让她舒服的距离。   虞瑶在马车里略坐少倾,迟疑之下,在上路之前,她掀开马车车窗的帘子搜寻楚景玄身影。   仰头去看此刻坐在马背上的人,她出声:“陛下不坐马车吗?”   车窗帘子一被掀开,骑马待在马车旁边的楚景玄当即低下头来看她。   听清虞瑶的话,他双眼一亮,忍不住咧嘴一笑,却十分谨慎小心,克制激动问上一句:“瑶瑶,我可以吗?”   虞瑶垂眸,轻轻颔首。   楚景玄见她同意,愈是心怀热切,目光炯炯,全无犹豫地立刻翻身下马。   虞瑶也收回手,将车窗帘子放下。   不一会儿,上得马车的楚景玄重新出现在她视线之中。   他隔着车厢里的一方小几在她对面坐下,视线温柔落在她身上,自从上得马车便始终嘴角扬起。   这一次,他们也终于启程去往木兰书院。   但马车刚走出去一段路,虞瑶忽而怀疑自己中了楚景玄的圈套。   她看着楚景玄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八宝攒盒,打开以后放在小几上,送到她面前。   攒盒里不少零嘴。   有云片糕,如意糕,有松子糖、银丝糖,有各色蜜饯,还有肉脯和肉干。   一样一样在攒盒里码得整整齐齐。   看得出来是新鲜备下的,也说明楚景玄“有备而来”。   “瑶瑶,路上无聊,吃点儿零嘴打发时间。”   楚景玄温声同虞瑶说着,又取过一只干净的茶杯,执壶替她倒茶水。   虞瑶望过去,发现他让人备下的乃是桂花茶,倒茶水时,鼻尖能嗅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气。   那杯桂花茶一样被送到她面前。   看着眼前装满零嘴的攒盒和散发着热气的桂花茶,虞瑶沉默了。   她清晰感受到楚景玄这一份体贴与用心。   当他在她身边时,他便连这些琐事也尽心尽力,只为让她多两分的安逸。即便不在她身边,他一样为她考虑,默默付出,却从不刻意提及自己做过些什么。这似乎意味着他不奢求或不敢奢求来自于她的回报,亦不再对她提要求。   虞瑶捧起那杯桂花茶,不紧不慢品尝过两口,桂花的清香顷刻溢满唇齿。   搁下茶杯又掂了颗银丝糖塞入口中。   楚景玄面带微笑,静静看着虞瑶,似为此而感到满足。   他们便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抵达木兰书院。   由于书院坐落于半山腰上,上山的路也不够宽阔,马车只能停在山脚下。   楚景玄先行从马车上下来后没有走开,他立在马车旁,一手掀开帘子,一手伸出去扶虞瑶。   虞瑶没有拒绝他。   她将手轻轻搭在楚景玄的掌心,感觉到手掌被握住,旋即从马车上下来了。   只下得马车,稳稳落地,楚景玄并未松开手。   他悄悄调整个更方便也更舒服的姿势,牵着她沿山道往山上去。   交握的手掌传来彼此掌心的温度。   四下虽然没有其他人,但大白天这样在外面同楚景玄牵着手,虞瑶多少觉得不好意思。   过得片刻,觉出楚景玄掌心微微的湿意后,发觉他不如面上看起来镇定,虞瑶心下感到有趣,身心也因此逐渐变得放松,原本那一种难为情的情绪淡下去。   最终两个人便这样牵着手走到书院门口。   匾额上“木兰书院”几个字仍旧如同最初挂上去那般苍劲有力。   虞瑶在书院门口停下脚步,仰头去看那块额匾,转而又歪头去看此刻站在她身侧的楚景玄。   她不说话,楚景玄也只安静回望她。   虞瑶看得楚景玄好一会儿方道:“我认得陛下的字。”随着话音落下,她松开楚景玄的手,迈步入书院,轻声说,“年节陛下为宁宁和昭儿准备的礼物,也都收到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也明白陛下其实一直都在关心着我们。”   “是以反应过来,这座书院的落成应当有陛下在背后帮忙和出力。”   “甚至,可能是陛下的意思。”   虞瑶沿着石阶往上慢慢走。   楚景玄跟在她的身后,听过她的话,默一默,低声道:“瑶瑶,我以为你喜欢做这些事。”   虞瑶嘴角微弯,点点头说:“是,我喜欢。”   “比起从前在宫里的那些日子,这样的日子更让我感觉到轻松和快乐。”   这大约也是她不想回去的原因之一。   楚景玄想着,沉默着,不妨又听虞瑶道:“我确实没办法否认,哪怕当初选择离开,心里亦并非没有陛下。”   他一怔之下抬眸,见虞瑶站定在石阶上,回身面朝他,继续道:“只是那个时候不止一遍想过,纵然心里有陛下,可若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全无快乐可言,大概不如分开对彼此来得更好一些。”   “不瞒陛下说,哪怕到得今日我仍是这般想法,从不曾更改。”   “在这世间有太多事比感情之事来得要紧。”   昨夜由于虞瑶那番话生出的期盼欢喜,又在这一刻被她的话打散,一颗心禁不住沉入谷底。   楚景玄心如刀割,面上却不露踪迹。   他喊她:“瑶瑶……”   想要同她说点儿什么,虞瑶冲他摇一摇头,示意他暂且听她说下去。   虞瑶微抿了下唇,对楚景玄道:“后来偶然从陌生娘子口中听闻陛下御驾亲征,打了胜仗的消息,便晓得这些事是被刻意瞒着我的。我没有去问碧珠,没有去问瑞王爷,之后也不曾打听任何与此有关的消息。一半是因为知道不会有坏消息传出来,一半其实是和陛下赌气。”   “可到得最后,仍是在意陛下的安危,想亲眼确认陛下平安无碍。”   “我才发现自己能安心待在灵河县、待在阙州城,无非是因为我认定陛下必然会身体康健、诸事顺遂。”   “我希望陛下可以过得好,也以为陛下会过得很好。”   虞瑶将话说到这里,又戛然而止,陷入沉默。   楚景玄悄然上得一步台阶。   他靠近虞瑶,试探着伸出手去握她的手,小心翼翼:“只要你别再赶我走,我便会很好。”   虞瑶并未接楚景玄的话,只同样没有抽回手,任由他这样握着。   她轻声道:“其实有的时候想起来,也会觉得遗憾……遗憾那么多年的时间,我们没能留下多少美好回忆。”   “还有机会的。”楚景玄忍不住将虞瑶的手握得更紧。   “瑶瑶,只要你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我会努力让你开心,让你快乐。”   虞瑶抿唇:“可是我……”   顿一顿,她慢慢对楚景玄说,“可是我不怎么喜欢现在的你。”   楚景玄不意会从虞瑶口中听见这样的话。   他以为自己后来表现不错,才换来虞瑶如今肯向他敞开心扉,实在不解,一时眉眼间浮现忧郁晦暗之色。   “我喜欢刚进宫时见到的那个你。”虞瑶沉吟中说,“那个时候的陛下不会刻意讨好我,是因为喜欢我,所以珍视我、爱护我、尊重我,我很喜欢那段时光。无论多少次回想起来都会觉得甜蜜。”   “可是发生过那么多事,我们也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时候。”   她默然数息,反握住楚景玄的手,“陛下,我们一起努努力一起向前看吧。”   作者有话说:   补更失败,明天继续努力_(:зゝ∠)_ 第75章 起落   虞瑶的一番话不是经过深思熟虑方才说出口。   只是看着书院, 看着眼前的楚景玄,想起他们之间的许多事情,不由自主便想同他说一说。   楚景玄如今自然待她极好。   这一点虞瑶从未否认, 然而同样无法否认他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   怕不小心说错话惹得她不快, 也怕举止不妥令她不喜。   正因后来的楚景玄始终克制守礼,虞瑶才能鼓起勇气重新朝他迈出这一步。   尽管如此, 却又无碍她心里十分清楚, 所谓感情和睦,从来不是一个人须得这般小心翼翼讨好另一个人。她喜欢楚景玄尊重爱护她, 对她体贴关心,但从来不曾享受他在她面前的卑微与低声下气。   虞瑶明白楚景玄迫切想要修复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可在她眼里, 这不是一件能着急的事情,她没办法很快做到心无芥蒂、全盘接受他的感情。   而楚景玄一颗心随着虞瑶的话起起落落。   最终因虞瑶主动反握住他的手, 叫他确信她不是改变主意不要他了。   心神稍定, 暗暗松下一口气,楚景玄认真思忖着虞瑶的这些话, 一本正经对她说:“你不喜欢现在的我, 那我便努力改正, 争取让你重新喜欢上我。往后的日子还长, 不着急,我们慢慢来。”   闻言,虞瑶轻“嗯”一声,点点头。   当下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偏同一刻自身后方向传来一阵说笑声。   尤其听见有人喊她, 也不知有没有被瞧见这种羞人的亲密, 虞瑶心口怦怦直跳, 脸颊滚烫。   她连忙从楚景玄掌中抽回手, 转过身去。   楚景玄的掌心变得空空落落的。   但这会儿当着外人的面,不敢在虞瑶面前放肆,他面上一派正经上前两步,负手立在虞瑶身侧。   上前来同虞瑶问好的是在书院里帮忙做事的两位娘子。   一旁的楚景玄实在难以忽视,叫她们禁不住朝他的方向看过去几眼,又神色暧昧望向虞瑶。   如是场景莫名的熟悉。   虞瑶回想起来,曾经在灵河县的百川书院时,有过类似的事情。   归根结底,楚景玄样貌英俊、气质矜贵,生得玉树临风,任凭走到哪里,想不招眼也是极难的。   她也朝楚景玄看过去一眼。   目中悄然流转过淡淡的温婉笑意,虞瑶对两位娘子介绍:“这是娄公子。”   随即将声音放低了点,她慢悠悠补上一句,“也是我的夫君。”   娘子们惊讶过后含笑与楚景玄福身见礼。   楚景玄竭力想要在外人面前端着,但听见虞瑶这样一句话,任凭他有多少的定力也端不住。   他心里美滋滋的。   纵然犹有些许不敢相信,却无碍他顺杆往上爬,冲那两个娘子一颔首道:“我是瑶瑶的夫君。”   娘子们寒暄两句笑着相携而去。   楚景玄立刻又去牵虞瑶的手:“瑶瑶,你带我到处转一转吧。”   书院落成以后,楚景玄初次来阙州,亦是初次来这里。   虞瑶便带着他慢慢在书院里走一走、看一看。   山中静谧,空气清新。   小娘子们清脆的朗朗读书声远远近近传来,愈发衬得书院四处安静。   楚景玄和虞瑶牵手漫步于书院。   逛到后来走到一丛翠竹附近,又见有一处凉亭,他带虞瑶过去凉亭里面坐一坐,稍作休息。   楚景玄没有同虞瑶一样坐下来。   他微依朱漆梁柱,一瞬不瞬,目光温柔看她。   微风拂动虞瑶颊边碎发,楚景玄凝视她莹白小巧的面庞,下巴尖尖,也看她一双眸子闪烁着柔润的光,嘴角微翘,一点软软的笑意,便觉得世间美好不过如此。   看得她许久,楚景玄轻声道:“我也甚少能够有机会来阙州城,更几乎没有在城中逛过。”   “瑶瑶待会儿带我去逛一逛?”   虞瑶仰面望向楚景玄。   楚景玄又道:“顺便去给宁宁和昭儿买些礼物,这一次来得有些匆忙,也没个准备。”   这是楚景玄想和孩子们重新拉近关系,虞瑶便不劝他什么,只点头应好。   如此两个人在凉亭里多待得片刻,晌午将近,他们也离开书院。   虞瑶选得一间雅致的酒楼带楚景玄去用午膳。   用午膳期间,楚景玄帮她盛汤夹菜,一块块鱼肉挑去鱼刺才放到她碗里,将她照顾得十分周道。   这顿饭也被迫吃得颇有闲情逸致。   待到他们吃饱喝足,从酒楼出来以后便转而去商铺林立的热闹长街。   楚景玄拉着虞瑶去逛卖金银玉石的铺子。   来回逛得几家,最后选中一家东西质地最好的,挑上两样玉雕的可爱小物件给宁宁和昭儿。   让掌柜的将东西包起来,楚景玄又牵虞瑶走到陈列着玉器首饰的柜台前。   他悄声问:“那支簪子好看吗?”   虞瑶顺着楚景玄的视线望过去,见他说的是一支白玉兰花簪子,料子用的是上好羊脂白玉,花蕊处缀着小巧精致的琉璃珠,看得出做簪子的人用了几分巧心思。她诚实颔首,回答:“好看。”   楚景玄笑,便让掌柜的将这支簪子也包起来。   虞瑶听言当即喊住店铺掌柜的,试图和楚景玄商量自己有许多首饰。   楚景玄老神在在,理直气壮问:“我想买下这簪子也不行么?”   又起了逗弄虞瑶的心思,打着趣说,“我没说要送人,瑶瑶不让我买,莫不是怕我乱花银钞,要替我管账?”   他扯出这种话,虞瑶也再没办法阻止,只能任由他将簪子买了下来。   但从铺子出来以后,她自顾自回到马车上,待到楚景玄跟上来,她即刻吩咐车夫回瑞王府。   楚景玄没有像出门时那样坐在虞瑶对面。   他这次挨着虞瑶坐下,沉默过半晌,低声问:“瑶瑶,你是不是生气了?”   过得好一会儿,虞瑶勉强冷淡道:“没有。”   楚景玄悄悄朝她看去一眼,又深深低头,话语中带着幽怨:“那你怎么看也不看我?”   虞瑶抿唇没说话。   楚景玄叹气,自觉往旁边挪一挪,和她拉开点距离,继而侧过身,让虞瑶看不清楚他的脸。   “瑶瑶,我也想你能依靠我。”   “想你在我面前不必同在别人面前一样端庄有礼,想你在我面前撒娇,告诉我,你想要这个,也想要那个。”   “想你和我说想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明知我做不到,也偏要让我为难。”   “而不是永远和我这样客客气气,哪怕一支簪子也不想收下。”   虞瑶安静听罢楚景玄的话,抬眸之间只望见他线条坚毅的英俊侧脸,于此一刻流露出些许落寞。   想一想,自己反应是太过激烈了些。   尤其忽然一声不吭,难免要叫他胡思乱想,自责懊恼。   可终究不过是支簪子。   “陛下年节那会儿不是送过我许多首饰簪子吗?”虞瑶轻声道,“还有胭脂水粉、香膏面霜,满满当当的一匣子,首饰簪子这些,我一直都仔细保存着。”   她又去看楚景玄,迟疑中伸手去轻扯他衣袖:“陛下……”   楚景玄按捺不住转过身,握住虞瑶的手。   “瑶瑶,我只觉得给你太少。”   他冲虞瑶笑一笑,“何况这簪子衬你,惦记着你戴这簪子一定好看,便想买来送你。”   虞瑶微抿唇角,从楚景玄手中抽出手道:“那……陛下帮我试一试罢。”   楚景玄不由眸光闪烁,声音愈温柔:“好。”   白玉兰花簪子被从锦盒里取出来。楚景玄捏着这簪子,一手扶住虞瑶的肩膀,替她将簪子戴上,复双手扶住她的肩,含笑端详片刻说:“瑶瑶,你真美。”   赤条条的夸赞令虞瑶面红耳赤。   想挣脱楚景玄的手掌,抬眼却先对上他灼热的目光,她别开眼,反被楚景玄一双手捧住脸。   虞瑶被迫重新转过脸同楚景玄四目相对。   她看清楚他眼底涌起的欲念,感觉到他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同样听见他声音微哑问:“瑶瑶,可以吗?”   虞瑶心口狂跳,脸红得更厉害。   太久不曾有过的亲密,乃至从前在宫里也极少与楚景玄有这样的亲密,终究令她难以招架。   她知道自己开口拒绝抑或哪怕冲他摇头,楚景玄便不会再继续。   却仿佛被蛊惑般,既说不出话也未摇头拒绝。   虞瑶嗓子发紧,眼帘低垂,动作极为细微的点了下头。   若非楚景玄的一双眸子将她盯住,势必错过她这样小小的回应,但已经足够了,足够他晓得她的不抗拒。   于是,属于楚景玄的吻落下来。   温热的、柔软的、珍视的,亦是叫虞瑶脸红心跳,呼吸紊乱的。   一个吻最终因马车稳稳停下、他们回到瑞王府而结束。   虞瑶被楚景玄揽在胸前,轻倚着他,微微喘息,莹白的一张脸双颊早已飘上两片绚烂云霞。   楚景玄满目爱意,耐心等虞瑶平复过呼吸,帮她整理过仪容,才从马车上下去,又扶着她从马车上下来。之后一路送虞瑶回去住的院子,也不离开,只捎上新买的礼物去陪宁宁和昭儿玩。   虞瑶暂且先回到房间,虞敏和流萤见状便跟着挤进去。   她们两个人仿若将虞瑶堵在梳妆台,虞敏面上止不住的笑意,问:“姐姐脸怎么这样红?”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一条咸鱼(安详躺平 第76章 承诺   铜镜里映出满面娇红。   虞瑶悄悄瞥去, 想起马车里与楚景玄的亲密,手指揪了下裙摆。   她强作镇静,从妆奁里取过梳篦, 一面慢慢整理着发髻一面略带嗔怪道:“我和陛下说, 会试着努力接纳他,你们不要笑话我……但我在乎他, 没办法一直自欺欺人。思来想去, 终究是认下了。”   虞敏和流萤闻言相视一笑。   “怎么会笑话姐姐?”虞敏上前两步,从虞瑶手中接过梳篦, 帮她梳发,“是为姐姐高兴呢。”   流萤也微笑附和:“是呀, 是为小姐高兴。”   “而且小姐想着去见陛下的时候,陛下也来见小姐了, 这不是很好吗?”   虞敏低声道:“姐姐好, 便也是我好。”   她手指抚过虞瑶乌鸦鸦如绸缎的发丝,又笑着说, “碧珠姐姐之前派人来递过话, 让晚上一起过去用膳呢。”   虞瑶知道, 碍着她此前和楚景玄之间的关系始终隔着一层距离, 即便如去年中秋,他们聚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面上虽然也是和和美美,但难免不够轻松自在。   如今她与楚景玄将话说开,关系有所缓和, 他们才方便张罗着聚在一处。   故而虞瑶温声道:“好, 晚些我们便过去。”   虞敏帮她梳头, 也注意到她发间那支白玉兰花的发簪。   不过一时没有说什么, 只在临到要出去时,悄悄在虞瑶耳边说:“姐姐的新簪子很好看。”   话音落下,不等虞瑶有所反应,虞敏一溜烟拉着流萤离开房间。   虞瑶无奈失笑,余光不经意瞥见铜镜里映出笑脸,她微愣,又弯一弯嘴角,面上笑容越发灿烂。   楚景玄把买好的礼物拿给了宁宁和昭儿。   两个小孩儿扭捏着没有收,皆拿一双眸子眼巴巴瞧他。   楚景玄也不硬塞。   宁宁和昭儿站在石阶前,他索性在石阶上坐下来,怀里抱着两个小匣子。   于是,三个人安静对视过许久。   最终宁宁没有按捺住,撅一撅嘴巴软软问:“你明明是爹爹,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来看我们呀?”   大人之间那些事,说给两个孩子听不大合适。   何况他们也不怎么能听懂。   楚景玄一笑,认真回答宁宁:“有坏人想欺负我们,我去了很远的地方揍他们,这样以后他们就不敢再来欺负我们了。这么久没有来看你们,是爹爹不对,以后不会了,以后我们一家人不分开。”   听到楚景玄说去了揍坏人,两个小孩儿双眼发亮,立刻朝他围上去。   昭儿扯着他的衣袖,兴冲冲问:“爹爹怎么揍坏人?”   楚景玄一把将他捞到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膝上,宁宁便凑过去乖乖坐在楚景玄身边,一副等着听故事的模样。两个人都双眼放光,眸含期盼,楚景玄也不好辜负他们的这份热情,干脆捡一些在边关有意思的事情慢慢说给他们听。   宁宁和昭儿待在虞瑶身边过得一直是安稳顺遂的生活。   对于楚景玄口中的漠北自然陌生,对于楚景玄所提到的事也倍感新鲜有趣。   故事听到最后,一个歪栽在楚景玄怀里,一个小手抱住楚景玄胳膊。   眼睛无不亮闪闪的,看向他的时候满是崇拜。   楚景玄重新把那两个小匣子取过来问:“爹爹给你们的礼物,还要吗?”   这一回,他们没有拒绝,喜滋滋收下,乖乖巧巧道谢。   虞瑶从房间里出来时,便见楚景玄带着宁宁和昭儿排排坐在石阶上。   两个小孩儿正埋头摆弄着新买的小玉雕。   虞瑶抬脚走上前。   楚景玄循声抬头朝她望过来,随即宁宁和昭儿也仰起小脑袋,笑嘻嘻看她,软软糯糯喊起娘亲。   虞瑶见他们这会儿心情似乎很不错,好奇去看楚景玄。   楚景玄站起身,拍一拍身上沾染的泥尘,微笑说:“晚点儿去和五弟他们一起吃饭。”   虞瑶点头,又看两眼宁宁和昭儿,朝他们伸出手,牵着他们站起身,要趁现下得闲带他们去沐浴,顺便让折腾一天的楚景玄去休息。楚景玄想留下帮忙,虞瑶轻声道:“昨夜休息得晚,今日却起得早,想也知道夜里没能休息好。何况从清早开始没个消停,怎么会不累?陛下快去歇一歇罢。”   楚景玄立时满面春光,笑吟吟问:“瑶瑶,你是在关心我吗?”   虞瑶只说:“照顾两个孩子已经很费心了。”   楚景玄嘴角弯一弯,想去牵虞瑶的手,却碍着两个孩子在,克制住冲动。   他依旧笑着:“我身子骨好,不会轻易生病让你操心的。”   口中虽然这样说,但舍不得辜负虞瑶这份关心,楚景玄在虞瑶的催促下恨不得一步一回头离开这座院子。   他走后,虞瑶和流萤、虞敏一起分别带宁宁和昭儿去浴间沐浴。   忙完这些便已是暮色四合。   碧珠派人来请,说晚膳已经备下,他们没有多耽搁,过去了王府的膳厅。   虞瑶在膳厅外遇到楚景玄。   比起一个时辰前,他换过一身衣袍。   此时的楚景玄一袭紫檀色游雁戏鱼暗花澜衫,腰间系白玉玉带,又玉冠束发,乍一眼望过去,很是温文儒雅。   宁宁和昭儿看见他,主动喊“爹爹”,十分热情,如今亦俨然对他这层身份十分认可。   楚景玄笑着应下他们的话,乐呵呵靠近虞瑶:“瑶瑶,我们心有灵犀。”   虞瑶也不知道是凑巧赶在同一刻过来这里,抑或提前有暗卫给楚景玄通风报信。见虞敏和流萤牵着宁宁昭儿先进去膳厅,她只轻声道:“我们也进去吧。”   她抬脚走进膳厅,楚景玄紧跟她的脚步。   两个人先后进去便发现沈碧珠和楚辰远已经到了,连同虞敏他们,齐齐朝这个方向看过来。   顶着众人视线,楚景玄悄然牵过虞瑶的手,带她在上首处入座。   膳厅里的大家心照不宣,知道他们这一段感情的艰难,也都为他们高兴。   轻松而愉悦的氛围在膳厅里蔓延。   这一顿晚膳也用得颇为自在,席间欢声笑语不断,而气氛如此融洽,同样免不了令人举杯贪饮。   天黑以后,吃得饱饱的宁宁和昭儿相继犯困,被流萤和丫鬟送回去睡觉。   膳厅里伺候的其他也会被遣退,便转眼留下虞瑶、楚景玄、沈碧珠、楚辰远和虞敏五个人。   虞瑶和楚景玄关系缓和,沈碧珠真心为虞瑶感到高兴。   她明白虞瑶每一个决定都做得艰难,迈出与楚景玄重修旧好这一步,并不意味着从此一片坦途。   “陛下,瑶瑶,我敬你们一杯。”   沈碧珠端起面前的酒杯,微微一笑冲楚景玄和虞瑶道。   话音落却自顾自一饮而尽。   虞瑶见状轻声道:“碧珠慢些喝,小心醉。”   沈碧珠目光盈盈看她,又忽然间正色去看楚景玄,语气认真:“陛下一定要照顾好瑶瑶。”她看一眼虞敏,徐徐道,“我们女子,在这世间本便不宜,何况瑶瑶和敏敏如今都失去亲人庇护。若陛下往后再让瑶瑶伤心,让她经历以前那些事,同再杀她一回……其实也没有多少分别。”   这话说得重。   在沈碧珠的眼里不过是几句完全不应该藏着掖着的实话,不能因为不够好听便假装不清楚。   楚辰远晓得沈碧珠的性子。   纵然这些话逾矩,却明白今日若不说出口,她会一直为此难受。   是以,楚辰远没有责怪沈碧珠。   只揽过她的肩安慰道:“皇兄和皇嫂苦尽甘来,往后定然也会很好的。”   楚景玄同样不因沈碧珠的这一番话心生不快。   他甚至有些感慨,又觉得高兴,为虞瑶有一个沈碧珠这样真心为她着想的朋友而高兴。   “碧珠,辰远,谢谢你们这些年对瑶瑶的照顾。”楚景玄冲着他们举起酒杯,“这杯酒,该我敬你们才对。说起来,幸好有你们,当年我才不至于一错再错。”   他仰头饮下那杯酒,搁下酒杯,去牵虞瑶的手,偏头看着她,郑重说:“瑶瑶,你若不想回去,想留在阙州生活,我不会为难你。你若愿意随我回去,我便为你准备丹书铁券,让你想离开便随时可以离开,让你从此没有束缚。”   当着楚辰远、沈碧珠和虞敏的面给出承诺,自是君无戏言。   虞瑶便知他已想得长远,为她考虑甚多。   沈碧珠对楚景玄能当着他们的面做出这种承诺很满意。   她微倚着楚辰远的肩膀,半开玩笑道:“瑶瑶,你可不能同陛下客气。”   “好。”虞瑶明白沈碧珠为她着想,用心良苦,一面应下一面唇边绽出笑容,“碧珠放心,倘若回去,我必不与陛下客气,要让陛下言而有信。”   把话说开,他们又喝得不少酒。   眼见虞瑶和沈碧珠有些醉,楚景玄和楚辰远命人送来醒酒汤,各自一点点喂她们喝下。   直到亥时附近,他们陆续从膳厅里出来。   虞瑶牵着虞敏的手,在廊下温声对楚景玄道:“我和敏敏一起回去便好,陛下也回去休息罢。”   楚景玄是想送虞瑶回去的。   但听她这样说,终是没有执着这事,目送她们姐妹相携着离开。   一弯新月挂在天幕上。   虞瑶和虞敏挽着胳膊慢慢走回住的院子,灯笼散发的烛火光亮照出两道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沉默许久,虞敏仍小声道:“姐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姐姐回去,我也回去,我不怕的。可是我怕姐姐因为顾及我,想做的事没办法去做,不得不放弃。我已经长大了,更不想变成姐姐的负担。”   虞瑶转过脸看着自己妹妹。   看得半晌,她莞尔一笑:“敏敏,我也怕你因为顾及我,不想去做的事却不得不做。”   虞瑶抬手宠溺地摸一摸虞敏的脑袋:“其实这件事颇为复杂,得从长计议。我虽原本打算回去一趟,但也是隐姓埋名,不惊扰任何人,悄悄去,悄悄回。”   “可若是随陛下回去便是另一码事了。”   “我甚至想象不出来,那些人发现我们还活着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虞敏反握住虞瑶的手悄声问:“陛下也没有法子吗?”   虞瑶看她,虞敏眨眨眼,更加理直气壮,“难道不应该陛下想法子吗?”   虞瑶便忍不住笑。   她捏一捏虞敏的手说:“那我改天问一问。”   只是虞瑶没来得及问一问楚景玄,先被另外一桩事情夺去心思。   一天清早,宁宁迟迟没有起床。   虞瑶去房间看她,却发现她浑身滚烫,又似昏迷不醒,当下连忙命人去请大夫来看诊。   等着大夫被请过来期间,虞瑶留下照看宁宁,注意到宁宁身上起了红色的疹子,前胸后背、大腿、手臂、脖颈处都有。大夫赶来,查看过宁宁身上的红疹,皱着眉诊过脉,便是冷汗涔涔,惊慌不已:“娘子,这、这是天花啊!” 第77章 相随   大夫的话令虞瑶愣住。   天花……这是可以要人性命的病, 且属于疫病,会传染给旁人。   好端端在王府里待着,怎么会染上这样的病?   虞瑶回过神, 意识到此事严重。   宁宁倘若当真得的是天花, 多半被人传染,这意味着王府里其实近来有其他人也得了此病。思及此, 她心下示意自己冷静下来, 一时听那大夫说自己无能为力,也没横加阻拦, 放那大夫离开。   流萤从外面进来,见大夫摇头叹气而去, 皱着眉问:“小姐,宁宁……”   话未说出口, 先被虞瑶喝住, 让她不要靠近。   流萤懵一懵。   她在房间门口停下脚步,慌张问:“小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虞瑶面容严肃, 沉声交待流萤:“你马上去找陛下, 问一问周太医有没有随行来阙州, 若周太医在, 便请过来。若周太医不在,便再另请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过来。方才那大夫给宁宁看诊,说宁宁是得了天花,须得确认真假。”   “还有,让敏敏照看好昭儿, 暂且不要与旁人接触。”   “也让院子里丫鬟婆子们先不要随意走动。”   对流萤交待过一连串话, 虞瑶也放流萤离开, 让她去找楚景玄。   她留下在房间里, 坐在床沿看着昏睡中面色痛苦、皱着一张小脸的宁宁,心疼不已却束手无策。   虞敏从流萤口中听闻大夫说宁宁得了天花,放心不下,安顿好昭儿,连忙跑来找虞瑶。   和片刻之前对待流萤一样,虞瑶也不让虞敏进来房间。   虞敏站在门口,着急道:“姐姐,倘若真是天花,是会传染的……”   说话间已然红了眼睛。   “昭儿需要有人照顾,你不用担心我,帮我照顾好昭儿便是。”虞瑶平心静气道,“宁宁一样需要人照顾,她生病的时候最黏我,喜欢找娘亲,我当然得留下来照顾她。那大夫诊断的也不一定对,即便诊断无误,她这么小一个孩子也承受不了这样烈性的疫病。我陪着她照顾她,她多少能好受一些。”   虞敏听出虞瑶准备和宁宁共进退的决心。   倘若宁宁当真得了天花,这样贴身照顾孩子是最容易被传染的。   她想劝、想拦,不知怎么开口。   虞敏焦急徘徊在房间门口,想着先等一等别的大夫过来,好确认刚刚那名大夫的诊断是否有误。   被留在房间里的昭儿却似觉察出今天的气氛不同寻常。   他溜出来,摸到宁宁住的房间便想进去,被发现他的虞敏一把抱住。   昭儿被虞敏抱了起来。   他隔窗看见房间里的虞瑶,立时在虞敏怀里不安分扑腾着细胳膊细腿,口中喊着:“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虞瑶也看见昭儿,站起身道:“敏敏,你还是先带昭儿回去。”   “有什么消息流萤会去知会你的。”又远远安抚昭儿几句,哄着他听话。   往日里哄一哄便乖乖巧巧的人,今日一反常态的哭闹。   昭儿哭得极伤心,一双眼睛通红通红,大颗泪珠滚滚而落,伸长手臂扁着嘴巴念叨要娘亲。   虞瑶听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一样心疼难受。   可没有法子,只能隔着距离哄哄他,不敢随意离开房间去抱他。   楚景玄是在这个时候带上周太医过来的。周太医即刻进去为宁宁看诊,楚景玄从虞敏手中抱过昭儿,低下头看他泪痕满面的一张脸:“哭成这个样子做什么?”   昭儿扁着嘴巴掉眼泪。   楚景玄对他说:“你姐姐生病难受,你也要听话,哭成这样成何体统?”   昭儿仰面去看楚景玄严肃的一张脸。   他不甚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但听说姐姐生病,忍下眼泪,倒是没有继续哭闹着要娘亲了。   楚景玄把昭儿交给虞敏,示意她把昭儿带走。   之后没有任何犹豫,他大步走进房间,惹得正守在床榻旁看周太医为宁宁诊断的虞瑶心下一惊。   “陛下!”   虞瑶视线落在朝床榻方向走来的楚景玄身上。   想上前拦他,走得两步,却见楚景玄淡定疾步至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楚景玄看一看仍在昏睡中的宁宁,低声安抚虞瑶道:“周太医的医术了得,相信他。”   虞瑶拧眉抽回手:“陛下不该进来的。”   “为何?”楚景玄反问一句,又不紧不慢说,“你在这里,宁宁在这里,瑶瑶,我怎么能待在外面不进来?”   虞瑶气闷,不想和他多讲道理或分析他是否该这么做。   她只伸手指一指房间门的方向:“快出去!”   楚景玄摇头失笑,认真端详过半晌虞瑶这幅气呼呼的样子便越是笑。   一面笑一面道:“瑶瑶,你关心我,我知道,可是我不会出去,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虞瑶觉得楚景玄这话说得嬉皮笑脸。   她深深皱眉,终于赌气不理他,只去看周太医和宁宁。   周太医为宁宁诊脉、查看宁宁身上的红疹,最后面色凝重替宁宁掖好锦被。他站起身,语气带着两分沉重,对楚景玄和虞瑶禀报道:“陛下,娘娘,是天花。”   连周太医也这样说……   虞瑶身形微晃,被楚景玄伸手扶住她,稳住身形,她上前一步:“周太医,我们该要怎么做?”   ……   一场天花疫病来得十分的突然。   宁宁整日待在瑞王府,如同虞瑶所想她是被底下的人不小心传染的。   确认是天花以后,念着沈碧珠和楚辰远的孩子恒恒还小,千万不能被传染,虞瑶带宁宁搬到别院去养病。流萤跟着去别院服侍他们,而昭儿被留在瑞王府,由虞敏照顾。此外,在虞瑶院子服侍的那些丫鬟婆子也一起被看管起来。   流萤跟着虞瑶和宁宁去,是因为需要有人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   单说做饭送饭、煎药送药,也可以不与他们接触,因而虞瑶才同意流萤跟着他们一道过去别院。   去别院的却不止他们三个人,同样有楚景玄。   以及周太医。   虞瑶是不希望楚景玄跟着他们去的。   可她哪怕想拦也拦不住,到头来只能在进了房间以后,不等把宁宁放到床榻上便立刻闩门。   “陛下,不要跟进来了。”   让宁宁趴在肩上,虞瑶隔门对楚景玄说,“你若染上天花,谁担待得起?”   门外听不见动静。   虞瑶抿一抿唇,抱着宁宁走向提前铺好的床。   她弯腰把宁宁小心放在床榻上,正当拉过锦被帮宁宁盖好,忽然听见窗户的方向传来一点动静。   偏头去看,只见楚景玄从外面跳窗进来。   虞瑶帮宁宁盖被子的动作一僵。   楚景玄回身关上窗户,虞瑶回过神也收回视线,替宁宁盖好锦被便离开床榻走到桌边坐下。   几息时间,楚景玄信步走到她身边。   虞瑶没有看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恼怒和委屈,这些情绪不停翻涌着,化成一串串泪珠,砸在她的手背上。   “为什么要跟过来?”   “这是天花,不是能开玩笑的,你不能等着我们平平安安回去吗?”   她压不住语气里的埋怨,一边哭一边止不住觉得生气。   又因为带着鼻音,少了气势,软绵绵的。   下一刻便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楚景玄手臂拥住虞瑶,让她靠在自己的身前,轻拍着她后背,柔声说:“不会有事的,别怕。”   指腹擦过虞瑶脸颊的泪水。   须臾,他宽大手掌捧起她的脸,楚景玄低头去看虞瑶,俯身吻去她的泪。   “宁宁是你的女儿,便也是我的女儿。”   “瑶瑶,宁宁喊过我爹爹,你说哪有当爹爹的不管自己女儿死活?何况你在这里,你在这里,我便在这里。” 第78章 心软   一字一句落入虞瑶耳中却惹得她眼泪更汹涌。   似乎不知何时压抑在心底的那些情绪, 忽然之间拥有了宣泄的出口。   虞瑶将脸埋在楚景玄身前。   起初尚且有所克制,到后来终究没有忍住,放声痛哭。   哭过一场, 也发泄过一场, 待到逐渐止住眼泪,她情绪也恢复平和, 整个人恢复冷静。   楚景玄拿着帕子帮她擦泪的时候, 外面传来敲门声,是汤药煎好了。   “我去取。”   低声同虞瑶说得句, 收起帕子,楚景玄走到房间门口。   流萤将食盒放下便离开了。   食盒里除去汤药、蜜饯之外还有一碗肉糜粥:从清早起一直昏睡的宁宁到现在也不曾用过吃食。   楚景玄把肉糜粥端出来搁在床榻旁的小几上。   虞瑶走过来, 他在床沿坐下,将宁宁抱在怀里将宁宁喊醒, 又从虞瑶手中端过肉糜粥。   “你先歇一会儿, 我来喂宁宁。”   楚景玄对虞瑶轻声说着,重新把粥碗搁回小几上, 舀得一勺粥喂到宁宁嘴边, 哄着迷迷糊糊的宁宁喝下。   宁宁此刻虽然意识不甚清醒, 但闻到肉粥的香味也乖乖张开嘴。   虞瑶在旁边看着, 眼睛又变得湿漉漉的。   楚景玄这样的态度和举动,分明是打算把照顾宁宁的事情抢过去做。   而这是为什么,原因再浅显不过。   虞瑶只觉得心口闷堵。   她缄默中也又一次把那碗肉糜粥端起来,捧到楚景玄的面前,方便他舀粥喂给宁宁吃。   喂过粥便是喂药。   药汁苦涩, 宁宁小脸皱起, 好在她很听虞瑶的话, 被哄着慢慢把药喝完。   最后被喂了两颗蜜饯去去嘴巴里的苦味。   直到吃过粥、喝过药, 依旧精神不济的宁宁很快昏昏沉沉睡去。   虞瑶沉默把粥碗和药碗收进食盒里。   她提着食盒往外走,走得几步,回过头看一眼跟在她身后的楚景玄。   “陛下刚刚也已经瞧见了,宁宁需要我照顾,她生病的时候只黏我也只听我的话。”虞瑶仍是想要劝一劝楚景玄,“宁宁得天花是被人传染,兴许这场疫病在阙州城中已经传开了。宁宁有我照顾足够,我和宁宁平日接触也多,但陛下不应留在这里,应当去和瑞王爷一起主持大局。”   这是虞瑶的真心话,虽然也藏着劝楚景玄离开的私心。   却显然撼动不了楚景玄的决定。   楚景玄一脸乖巧安静听罢虞瑶这番话,面上流露些许无辜神色。   他说:“瑶瑶,在这里也不耽误这些事的。”   虞瑶咬唇,扭头快步走到房间门口,打开房门走出去,将食盒放在廊下。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是楚景玄也跟着从房间出来了。   她转身面对楚景玄,正色道:“你不要再进去了,宁宁不用你照顾,这别院房间很多,你去别的房间待着。”   楚景玄维持着那副无辜的表情没有接话。   虞瑶气恼得暗暗跺一跺脚。   楚景玄反笑,见她扭头要走,伸手拉住她胳膊,上前轻拥住她:“别气,我不会乱来的。”   “虽然宁宁只是个孩子,但要你一个人照顾也辛苦。”他在虞瑶的耳边轻声说着,“我帮衬你一点儿,你也不会那么累。总得有人守夜,看着点宁宁是不是?”   虞瑶垂首,没有说话。   楚景玄又道:“你是不是想着自己和宁宁接触得多,没准儿早便染上了?”   “这些天我也没有少陪宁宁玩,和你更没有少接触。”   “那我……”   楚景玄一句话被转过身瞪他一眼的虞瑶截断。   虞瑶看他许久,心知不可能赶走他,实在无可奈何,又怀疑他故意为之。   可倘若是故意……   难道他依然想着用这种法子逼她心软吗?   念头浮现便又令虞瑶感到心口闷堵。   她一双眸子望向楚景玄,往后退得两步,同他多拉开一点距离。   “陛下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或是认为若自己不小心染上这样的病,我必然心生歉疚,对陛下百依百顺?即便没有染上,这些日子,我也必定提心吊胆,陛下想要享受这样的关心和在意?”   虞瑶语气冷硬,话音落,咬了下唇,声音低了点道:“不可能的。”   “倘若抱着这种心思,只会让人讨厌罢了。”   “丑话”摆出来。   没有去看楚景玄什么表情,虞瑶埋着头自顾自进去宁宁隔壁的房间休息。   楚景玄被虞瑶忽然几句质疑闹得僵立在廊下。   字字句句是对他真心的不相信,是怀疑他别有所图,有心算计。   但她不信他,分明是他自己造下的冤孽。   楚景玄唇边漫上一抹苦笑,却晓得怪不得谁,只一时间没有勇气追进去那个房间继续纠缠虞瑶。   他在廊下凝视紧闭的房间门好半晌。   直至暗卫前来禀话,楚景玄离开廊下去别处处理正事。   从周太医确认宁宁染上的是天花起,也确认瑞王府中有丫鬟小厮同样染病。之后派出人去阙州城中搜查一番消息,便进一步确认天花疫病在城中有所蔓延。   疫病之事容不得怠慢。   诸种命令虽然是楚景玄下的,但这里是阙州,用的便大多是瑞王府的人。   他让楚辰远派人拿上令牌征用一些能容人的闲置之所。   又命人守住城门口,严查进出的人员,避免染病之人离开阙州城去往别地以致于疫病泛滥。   之后则挨家挨户排查家中是否有人染病。   若有染病者,一律送去征用来的地方,安顿在一起,以免疫病继续扩散。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大夫。   如果没有大夫去照顾这些病患,那他们只有等死的份。   只是天花本也没有什么治疗的良方。   能做的,不过尽量减轻染上天花之人的痛苦,尽己所能帮助他们挺过去。   暗卫向楚景玄禀报各项命令落实的情况。   毕竟天花可怖,城中难免人心惶惶,但在普通百姓觉察之前,他们已经采取措施,便没有引起大的骚乱。   兼之有瑞王府压着,瑞王府的侍卫亲去请城中大夫,情愿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听从命令。   起码能够将事情有序推行下去。   楚景玄听过暗卫的禀报,又吩咐过一些事宜。   临到最后,他道:“去铺子里买些糖,另外回瑞王府搬些书过来。”   暗卫当下应诺,领命而去。   不多会儿周太医进来,送来新制好、给宁宁擦的药膏。   之后楚景玄捎上药膏去宁宁的房间。   周太医则继续去翻阅医书典籍,尽力寻找天花的医治抑或缓解之法。   快走到宁宁的房间门外时,虞瑶恰巧也从房间里出来。   两相碰面,因为之前虞瑶说过的话,不免尴尬,亦是彼此无言。   只虞瑶注意到楚景玄手里似乎拿着药膏。   她微抿了下唇,记挂着宁宁,终究问:“是周太医给宁宁制的药膏吗?”   楚景玄颔首。   虞瑶上前一步道:“陛下还是把药膏给我吧,我去帮宁宁擦。”   “周太医说,捂住口鼻应当对预防被传染有些作用。”楚景玄一面叮嘱虞瑶一面递过去一方巾帕,亲眼看着虞瑶用巾帕将口鼻蒙住,才把手中药膏递给她。   虞瑶拿着药膏进去了。   楚景玄留在外面,没有跟着她进去。   迟一些,暗卫按照楚景玄的吩咐送来新买的糖以及一大匣子的书籍。   他把糖盒留下,把那匣子的书送到虞瑶房中。   “照顾宁宁是一回事,不好同其他人接触也难免需要做点事情打发时间。”   楚景玄说,“干脆让人送些书过来,记得你以前便很爱看书。”   虞瑶看向那个装满书籍的匣子。   她好半天说不出话,心里也隐隐为揣测楚景玄别有用心而后悔。   恰在此时,流萤给他们两人送饭食过来。   吃的饭菜虽然是一模一样的,但遵从周太医的意见,特地分装两份。   楚景玄出去取食盒和攒盒。   食盒里是灵芝乌鸡汤、鸡丝小馄饨以及米饭,攒盒里是各式菜肴,荤素搭配十分得宜。   楚景玄把虞瑶的那一份饭食取出来搁在桌上便出去了,像担心惹她不喜。   被单独留下在房间里的虞瑶愈五味杂陈,一餐饭吃得不是滋味。   第二次给宁宁喂饭喂药仍是楚景玄。   这一次喂过药,不是往宁宁嘴巴里塞的蜜饯而是新买的糖。   注意到楚景玄从袖中摸出糖盒,虞瑶免不了多看几眼,反应过来大约是随着那些书册子一并叫人送到别院的。正因她多看的这几眼,换来口中猝不及防被塞了颗梅子糖。酸甜滋味在唇齿间漫开,她略带愕然看向楚景玄,见楚景玄只笑不说话,收起糖盒便去从橱柜里翻出干净的被褥。   眼瞧着楚景玄抱着被褥走向房间里的罗汉床,虞瑶追上去。   “陛下做什么?”   楚景玄将被褥放在罗汉床上,撤走罗汉床上的榻桌,语气轻松回答:“给宁宁守夜。”   虞瑶微怔,想起他白日说过的话。   “熬夜毕竟伤身,你回去休息,不用挂心。”楚景玄整理着床褥,对虞瑶说,“我留下来照顾宁宁,你便能放心睡觉。休息好了,白天才有精力照顾她。”   他语气仿若稀松平常,虞瑶却听得难受。   也更加为那几句伤人的话后悔。   收养宁宁的人是她,与宁宁朝夕相处、感情深厚的人同样是她。   楚景玄明知自己和宁宁没有血缘关系,依旧愿意冒险照顾宁宁,派周太医为宁宁治疗,无非是知道她会着急。   她实在不该恶意揣测。   只是明知他与从前不一样,内心深处始终不敢全心信任,害怕会重蹈覆辙。   虞瑶愣愣的。   楚景玄将被褥摊好,再从橱柜里抱出一床锦被,便催促虞瑶去沐浴睡觉。   虞瑶站在罗汉床前没有挪动步子。   不知她在想什么,却看出她情绪不太对,楚景玄一笑,故意说:“这罗汉床毕竟只能睡一人。”   以为虞瑶会因为这调笑之言而负起离开。   但此刻,她抬眸静静看他,面上丝毫辨不出从房间出去的意思。   “我下午翻过医书,说染上天花,约莫三个人里有一个人要活不下来。”虞瑶看着楚景玄,低声问,“倘若遇上最糟糕的那种情况,陛下不怕会后悔吗?”   “怕。”楚景玄默一默,回答虞瑶。   随即又是一笑,“我怕你有事,会离开我,我也怕我出事,再没有机会陪在你身边。”   “正因为害怕我才不愿意走。倘若我们两个人中间最后有人要出事,我情愿那个人是我,那么这些日子可能便是我们最后相处的时间……瑶瑶,我不想浪费,哪怕一日、一刻钟,我都不想浪费。”   “我明白过去我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让你对我没有信任。”   “这些是我自作自受,若是你接受不了我,我以后可以不打扰你,但起码现在,不要开口赶我离开好不好?”   他反复向虞瑶解释自己的想法。   却不敢说这些心思能得到虞瑶的谅解与宽容。   楚景玄同样不知虞瑶心中那份懊悔。   其实白日靠在楚景玄怀里哭泣宣泄情绪时,在那一刻,她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让人想要依恋和依靠。   与之相对,不安的情绪滋生,乃至在她心底不停疯长。   她怕自己贪恋依靠,怕自己沉湎他的体贴保护,怕那会变成一张温柔的网,令她无处可逃。   虞瑶看得楚景玄好一会,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对楚景玄说,默许他留下照顾宁宁便心思沉沉出去了。   可夜里起初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一时梦见过去在宫里的生活,一时梦见在灵河县的那些日子,一时又梦见楚景玄在边关征战沙场……终究没能睡个好觉。   翌日清早醒来,虞瑶眼下两片乌青。   她洗漱梳洗过去看宁宁,楚景玄已经喂宁宁用过早膳、喝过药。   而一夜过去以后,比起前一天,红疹蔓延到宁宁脸上。   原本玉雪可爱的小巧面庞平白变得可怖,想起天花即使痊愈也极有可能留疤,虞瑶又心下抽痛。   这个孩子出生不久便遭遇亲生父母抛弃。   若不是她刚巧经过,如若没有遇到别的好心人,许会被豺狼叼走,许会白白饿死,抑或遭遇一些别的什么事。   幸运逃过一劫,如今又碰上这样的事情、遇到这样的磨难。   看醒着的宁宁冲自己笑,虞瑶只觉鼻酸不已。   她越发用心照顾宁宁,按照周太医的叮嘱,每天为宁宁擦药一次又一次。   可无论怎么用心都没办法代替孩子受过。   复过得两天,宁宁身上的红疹变为丘疹,开始痒和疼,宁宁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   后来,丘疹又转变为脓疱疹,而期间阙州城内开始有人因天花丧命。   阙州城内的这些消息被楚景玄拦下,没有传到虞瑶的耳中。有时虞瑶问起,楚景玄单单告诉她诸如被传染天花的人基本收治了之类的话。   可外面的情况却是可以想象的。   虞瑶没有反复追问,是因为知道周太医在尽力研究药方,知道大夫们冒着风险为大家看诊。   已经尽了人事,余下的,便实在没有法子了。   好一点的,是宁宁身上那些脓疱一点一点逐渐在结痂。   虽然宁宁最开始整日昏昏沉沉,后来被身上的疹子折磨得难受,但在此之外一直没有别的严重病症出现。这么一天天熬下来,大概周太医给的药膏发挥作用,十来天时间,宁宁慢慢脱离最危险的时期。   尽管如此也不敢松懈。   在宁宁彻底痊愈前,他们得一直住在别院,否则仍有传染给别人的可能。   而眼瞧着宁宁应当脱离危险,虞瑶忧心起她脸上这些厚痂往后极有可能会留下的疤痕。   未曾想,在这个时候,有位故人专程找上门送来可以不留疤的膏药。   作者有话说:   关于天花的信息均来自网络资料,说明一下。 第79章 解释   来的人是崔方旭。   虞瑶听见这个名字时有一瞬的愣怔。   自从一年前离开灵河县, 她便将崔方旭以及与崔方旭有关的事忘在脑后。   本以为两个人从此不会再见面,今日乍然听见这个名字,一时心底反倒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阙州城出现天花疫情的消息传到了外面。   虞瑶从流萤口听闻, 崔方旭得知此事之后立刻赶来阙州城, 这些日子一直在城中治病救人。   会来送膏药是因为偶然在大街上偶见出门采买的流萤。   后来打听到他们中间有人染上天花,便找上门, 来送可以不留疤的膏药。   这些说辞来自崔方旭。   虽然话里含糊, 但细想却不难猜到崔方旭在偶然见到流萤之后,大约曾暗中跟着流萤来过别院。   别院住着感染天花的人也并非打听不出。   故而崔方旭不知是宁宁染上天花, 只是想着送膏药来。   虞瑶听过流萤这番话,沉默许久又思索许久, 才最终决定见一见崔方旭。   于是崔方旭被流萤带进院子里。   暗卫在,楚景玄在, 虞瑶不担心崔方旭今日会揣着其他的心思。   她也没有情崔方旭入内, 不过在院子里见他。   崔方旭跟在流萤身后迈步入得庭院,往里走得几步, 抬头便望见已然站在廊下的虞瑶。他走上前去, 不必虞瑶开口, 自顾自在石阶下停下脚步, 不再继续靠近,转而正正经经同虞瑶见了个礼。   太久不曾见面,兼之曾经发生过那些事,再见面不免两分尴尬。   虞瑶看一看石阶下的崔方旭,心下轻叹。   容貌上, 若细细看, 其实比之过去, 崔方旭没有太大变化。   但当望过去时能轻易觉出他与从前不一样了。   眉目清秀的少年郎君褪去身上稚嫩。   人瞧着变得干练不少, 也黑了些,气质增添两分沉稳。   与过去颇为不同的崔方旭更让虞瑶觉得陌生。   尽管如此,依旧主动问好,冲崔方旭轻轻点一点头道:“崔大夫。”   崔方旭目光落在虞瑶身上。   见她面上没有红疹一类的东西,知染病的人不是她,又见她面容疲惫,猜她是在照顾病人。   崔方旭迟疑了下,没有询问虞瑶染上天花那个人究竟是谁,仅仅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一盒膏药,弯腰放下石阶上。随即他同虞瑶解释:“这些日子我一直在阙州城为染上天花的百姓诊治,其中有一名小娘子因害怕病愈之后容貌俱毁,险些想不开,因而尝试着配置出膏药。”   “那名小娘子之前已经用过这膏药,确实有些效果。”   “娘娘若不嫌弃,可以收下。”   崔方旭一面对虞瑶说着,一面往后退开一步。   如是举动像在表明自己当真为送膏药而来,除此之外再无旁的目的。   虞瑶微抿唇角,静静望向崔方旭。   看着他这幅谨小慎微的模样,她终是开口道:“多谢崔大夫。”   崔方旭微怔。   下一刻,他面上绽放笑容,温声应:“举手之劳,不敢受娘娘的道谢。”   似乎得到这样一句回应已经足够。   崔方旭很快同虞瑶告辞,转身大步往外走去,身影消失在庭院。   周太医从暗处出来,俯身拾起崔方旭留在石阶上的膏药说:“娘娘,请容微臣先验一验。”   虞瑶颔首道:“有劳周太医。”   周太医拿着膏药也退下了。   当周太医出现时,虞瑶心知楚景玄也在,回身果然发现他站在房间门口。   这些日子两个人一起留在别院照顾宁宁不假,事实上却没有太多除去宁宁病情以外的交流。   虞瑶朝楚景玄看过去一眼便收回视线,更未特地同他解释什么。   恰巧宁宁从房间里跑出来。   她快步朝宁宁走过去,便牵着宁宁回到房中。   宁宁跟随虞瑶往前走得两步,又回过头看一看楚景玄。   只她们入得房间,虞瑶便将房间门关上,楚景玄则被留在廊下。   熬过最虚弱最难受的那一段时间,宁宁这两日身上恢复力气,胃口也比前些日子变好不少。她自己爬上罗汉床乖乖坐着,一双乌润润的眸子眼巴巴看虞瑶取过本书册子,之后在罗汉床另一侧坐下。   虞瑶翻开那本书册子,柔声问:“给宁宁继续讲故事好不好?”   宁宁点点头,又小脸严肃摇头。   见状,虞瑶微微一笑:“宁宁不想听故事?”   “想听……”宁宁迟疑回答,又伸出小手,本想去扯虞瑶衣袖,瞥见手臂上的脓疱疹,缩回手。   “娘亲和爹爹怎么了?”她将双手藏进衣袖藏到榻桌上,语气软软地问。   虞瑶脸上笑容一滞,而后恢复如常。   “宁宁怎么这么问?”   虽然将小姑娘藏起手的动作看在眼中,但虞瑶没有提起这个,只顺着宁宁的话说下去。   这个问题却似把宁宁问倒。   咬着嘴唇沉默好半晌,宁宁才慢慢说:“娘亲和爹爹不高兴。”   虞瑶一惊,说不出话的人变成她。宁宁看她呆愣住,小心翼翼攥住衣袖伸出手去,手指拽一拽虞瑶的衣袖:“娘亲,宁宁乖乖的,你和爹爹不要不高兴。”   “没有……”   虞瑶回过神来,隔着衣袖握住宁宁的手,柔声道,“宁宁很乖,娘亲也没有不高兴。”   正当此时,周太医在外面敲门。   他仔细查验过崔方旭专程送来的膏药,确认没有问题又将膏药送来给虞瑶。   敲门声使得虞瑶从一阵心惊里稍微得到解救。   稳一稳情绪,她含笑对宁宁说:“宁宁先坐着,娘亲去看看。”   开门从周太医手中接过膏药的时候,虞瑶视线越过周太医,望见停留在廊下的楚景玄。   脑海中又闪过宁宁那句话,她垂眸听过周太医的叮嘱,拿着膏药回到房间。   宁宁才四岁。   却可以清晰洞察她和楚景玄之间不够愉快和谐的气氛。   这令虞瑶意识到孩子们比她以为的敏感。   宁宁和昭儿如今终于愿意喊上楚景玄一声“爹爹”,说明他们对楚景玄的接纳,也说明他们对楚景玄的喜爱。   那么,她呢?   从那日马车里的那个吻开始,她便确认自己内心不抗拒、不抵触楚景玄。   可仍旧变成这个样子。   而这些时日,楚景玄默默照顾宁宁,一次也不曾同她提起那日她说过的话,没有同她要个解释。   仿佛便那样接受她对他的指摘误解。   他承受着却不多辩解,不执着于让她相信他实则并无那些心思。   是因为曾经他对她的误会?   虞瑶一面动作轻柔替宁宁擦药,一面思索着。   待擦完药,准备帮宁宁穿衣裳的时候,发现宁宁趴在罗汉床上睡着过去。凝视数息宁宁恬静的睡颜,虞瑶嘴角微弯,帮她穿好衣裳,又抱她去床榻上。直到哄宁宁重新熟睡,净过手,虞瑶从房间出来。   楚景玄仍在廊下。   他轻依朱漆廊柱坐在靠椅上,听见响动,偏头看过去,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出来的虞瑶身上。   虞瑶没看楚景玄,自顾自转身将房间门关上,这才抬脚走向他。   原本坐着没动的楚景玄当即站起身。   眼见虞瑶主动走到他面前,楚景玄目光黏在虞瑶身上。   虞瑶在他面前站定,抬眼之间便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虞瑶没有移开视线。   她看着楚景玄道:“崔大夫听闻阙州城出现天花疫病,特地赶到阙州城帮忙救治百姓。这些日子,他费心研制出一种能够不留疤的膏药,恰巧偶然在大街上撞见流萤,又得知我和孩子中有人染上天花,因而今日好心送膏药来。”   “陛下,宁宁应该躲过这一劫了。”   “若崔大夫的膏药发挥效用,不必担心往后留疤,那便再好不过。”   楚景玄认真听虞瑶说话,听着听着,逐渐明白过来她在同他解释和崔方旭见面的事情。   她在说崔方旭为何找到别院,在说她为何会见崔方旭。   楚景玄心里并不介怀虞瑶和崔方旭见面。   不介怀,一则是因为他如今懂得虞瑶的心思,二则他不想横加干涉,叫虞瑶误会他有任何妄图掌控她的心思。   单纯是说几句话罢了。   楚景玄暗忖,瑶瑶对着崔方旭半点儿笑容也没有,哪里还能有别的什么?   “宁宁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这一次的天花平安熬过去了,往后一定事事顺顺利利。”楚景玄满目温柔,应着虞瑶的话,反倒不去提崔方旭如何。   虞瑶抿唇,缄默与楚景玄对视过片刻,终究先别开眼。   她上前两步在游廊的靠椅上坐下,眼帘低垂,不去看楚景玄,低声说:“之前误会陛下,是我太小人之心。”   手掌抓着廊柱,虞瑶手指收紧:“是我胡思乱想,又……可到底不该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陛下,我……”   她仰面去看楚景玄,道歉的话未能说出口,便被俯下身的楚景玄封住唇。   虞瑶微怔,微弱的反抗被温暖怀抱消解。   直到深深的一个吻结束了。   楚景玄屈指轻刮虞瑶绯红的脸颊,轻叹:“瑶瑶,怎么能让你同我道歉?”   “你不要有负担,我只知道你会那样说一定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   “是我应该反省应该努力去改正才对。”   “不是,是我的问题。”虞瑶微微闭眼,摇头否认道,“是我知道陛下对我很好,是陛下对我太好了,我怕我会贪恋,怕自己会太过依赖……我害怕……”   楚景玄心弦颤动,小声问:“害怕又会变成以前那样?为了你,我放弃应该有的原则和底线?”   虞瑶咬唇,点一点头。   “瑶瑶,抱歉,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楚景玄双臂拥住她,“没关系的,你若是害怕,便继续留在阙州生活,往后我得空便来阙州看你和孩子们。”   虞瑶忽而想起发现宁宁染上天花之前,她和妹妹虞敏说过的一些话。   那个时候她和敏敏说要问一问楚景玄一桩事。   “若随陛下回去呢?”   趁着这会儿,虞瑶索性把话问出口,“若随陛下回去,陛下打算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我不会到完结都支棱不起来了吧(惊恐 第80章 腻歪   楚景玄略松一松手臂。   他低头去看虞瑶, 见她一本正经,继续松一松手臂,放开了她。   楚景玄目光复杂凝视着坐在靠椅上的虞瑶, 一言不发。   甚至沉默过几息时间, 他往后退开两步。   虞瑶也看不太懂楚景玄的反应。   她回想自己方才那两句话,没有觉察出其中的不妥, 再抬眼去看楚景玄的时候不由得拧眉。   楚景玄觑着虞瑶, 也将她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见她拧眉,他反倒忽然微微一笑, 不紧不慢上前挨着虞瑶坐下。   虞瑶视线追随楚景玄身影。   尽管将楚景玄的表情与举止看得清清楚楚,却依旧看不明白他这般反应。   然在虞瑶出声追问之前, 楚景玄先一步悄悄伸出手去握住虞瑶的手。   “瑶瑶,我不想隐瞒你。”   “可我若是说出实情, 我又怕你会介怀, 会不高兴。”   楚景玄轻声开口,话音落下, 小心觑向虞瑶。   见虞瑶这会儿眉头紧拧, 他收回视线, 犹豫之下也准备缩回手。   未曾想被虞瑶反握住手掌。   楚景玄一愣又一惊, 偏头望过去,坐在旁边的虞瑶眼帘低垂道:“陛下说吧,我不会介怀,也不会不高兴。”   “即便陛下对我方才所说之事早已有所筹谋,我也不会生气。”   “陛下无须为此而顾虑。”   楚景玄目光落在虞瑶的手背上。   看她细白的手指抓住他, 感受她手掌传来的温热与绵软触感, 刹那间一颗心无可抑制软了下去。   “瑶瑶……”楚景玄凑到虞瑶跟前, 小声道, “那个时候冷宫走水,我不信你出事,又不敢去查证,怕你当真有事。到得后来,虽然直觉你是平安的,但想到你选择决绝离开,我不知该怎么做。”   “直到祁寒川暗中递消息说发现敏敏。”   “我才觉得自己有了重新站在你面前的理由和底气。”   “那时收到消息,我赶去成州,原本想着救下敏敏带她回京城,便派人去搜寻你的下落。”   “却在灵河县和你偶遇,想来我们两个人终究是有些缘分的。”   虞瑶抬眼,楚景玄忙垂眉敛目做出乖顺姿态,收起那少许的不正经。   他轻咳一声继续说:“因而在那时,我便考虑过要怎么让你光明正大回到宫里,留在我身边。”   虞家在十年之前便已倒台。   世人与朝臣眼中,曾经的虞皇后仙逝多年,若以“虞瑶”的身份回去,难免横生枝节。   虞瑶隐约猜出楚景玄是如何筹谋的。   但她依旧追问一句:“陛下在那个时候打算怎么做?”   楚景玄道:“虞家虽然出事了,但沈家是无碍的。可以给你在沈家旁支里安排一个新的身份,届时以沈家娘子的身份入宫。明面上过得去,纵然发现你的真实身份,朝堂上那些大臣也不能置喙什么。”   虞瑶和虞敏的娘亲便是沈家人。   让沈家配合做这件事,确实比什么都更稳妥。   虞瑶刚刚猜出楚景玄可能会是这般打算,可没有立刻想到沈家。   她心下不认为这筹谋有何问题,只面上辨不出情绪,似对此不置可否,且如同刁难般问:“若我不愿意呢?”   楚景玄看一眼虞瑶,趁机同她十指相扣。   “那便坦坦荡荡的回去。”   “如若这样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说到底是为所谓的大局,是替我自己考虑得多一些。”   “你不愿意,我怎舍得强逼?”   虞瑶视线无声掠过楚景玄和她交握在一起的手,又去看一看楚景玄。   沉默中,仍是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了。   “陛下认为我很好骗吗?”   虞瑶站起身,转而有些居高临下地垂眼去看依然坐着的楚景玄。   被她一句话说得心慌的楚景玄怔一怔,正欲起身,忽见虞瑶嘴角微弯,伸手摸一摸他的耳朵,语声温柔:“当年尚在宫里时,我也曾经历过被大臣们弹劾,那些折子摞起来说不定能够将我埋了。”   “倘若他日,我偏以‘虞瑶’的身份回去,陛下难道会受更少的罪么?”   “只怕为了护我,要心力交瘁。”   楚景玄仰头怔怔看着虞瑶。   他一颗心怦怦直跳,耳朵被她手指碰过的地方也一片滚烫。   楚景玄抬手又一次抓住虞瑶的手,随即将她掌心覆在自己的脸颊,满目温柔,眼底蕴着笑。   “瑶瑶,如今若保护不好你,我这皇帝便是白做了。”   虞瑶被他火热的目光盯着,本有两分不自在。   却在触及楚景玄心思,知他因她摸了下他的耳朵而心潮彭拜时忍不住笑。   虞瑶莞尔俯下身,与楚景玄离得极近,几乎鼻尖擦着鼻尖。   “我发现——”她一面开口,一面再次从他掌下抽出手,“和陛下在一起总归是开心的。”   话里透出对他的肯定,楚景玄满脸不可置信。   虞瑶已面含笑意退开两步,脸颊微红,再无别的话,转身要走。   楚景玄霍然起身,从后面拽住虞瑶的手臂,没有任何犹豫将她拉入怀中,展臂紧紧拥住她。软玉温香在怀,楚景玄嘴角扬起,低头吻一吻虞瑶的侧脸,在她耳边低低道:“我也一样,瑶瑶,和你在一起,整个人又开心又满足。”   腻腻歪歪的话偏让人受用无比。   虞瑶耳根也变得滚烫,一张脸红扑扑的。   楚景玄越看越觉得她可爱。   他收紧手臂,不肯撒手,有意同她多腻歪一会儿,不远处却蓦地响起一声软软的惊叫。   虞瑶瞬间辨认出是宁宁的声音。   抬头去看,见宁宁小手捂住眼睛匆匆回去房间,连忙挣开楚景玄的怀抱。   前一刻耳根的滚烫轻松蔓延虞瑶整张脸。   她手掌捂一捂脸颊,热意难消,心底难免生出些尴尬,便没有再去看楚景玄,只快步回去了房间。   撞见害羞一幕而跑回房间的宁宁趴在床榻上闭眼装睡。   虞瑶走到床榻前,见她眼睛紧紧闭着,小嘴紧抿,轻手轻脚在床沿坐下。   最后是宁宁自己按捺不住,双眼睁开一条细缝偷偷地看她。   虞瑶语气温和问:“还睡吗?”   宁宁这才睁开眼睛,自顾自爬起来。   她伸长两条小短腿坐在床榻上,摇头表示自己不睡了。   虞瑶摸一摸她的小脑袋:“那娘亲给你讲故事。”便起身去罗汉床榻桌上取话本过来。   宁宁老神在在,看着虞瑶走开又折回床榻旁。   于是重新在床沿坐下的虞瑶正巧瞧见宁宁眉眼弯弯,捂嘴偷笑。   她一坐下,宁宁朝她扑过来,扑进她怀里,笑嘻嘻道:“娘亲高兴了。”   “是。”   虞瑶屈指轻刮宁宁鼻尖,“看到宁宁健健康康,更高兴。”   被留在外面的楚景玄终于确定自己和虞瑶有所进展,一时愈发徘徊在廊下舍不得离开。   而虞瑶始终留在房间里陪宁宁,哪怕暮色四合也没有从里面出来过。   准备好吃食、煎好汤药的流萤提着食盒来送晚膳。行至廊下,骤然发现倚靠廊柱、嘴角微弯一瞬不瞬看着那扇房间门的楚景玄,她心下一惊,压下心绪,手掌轻摁胸口,小心出声:“陛下?”   楚景玄瞥向流萤。   视线在她手中的食盒停留几息时间,他方才有所动作。   将食盒接过来,示意流萤退下,楚景玄定一定心神,提着食盒走向房门。   敲门三声,他嗓子发紧,温声细语道:“瑶瑶,该用晚膳了。”   房间里没有传出回应。   楚景玄凝神细听,辨出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心下稍安,果然不一会儿房间门被从里面打开。   虞瑶站在门内的一侧。   同门外的楚景玄目光相对又马上移开,不久前发生在廊下的事浮现脑海。   虞瑶觉得羞赧,也觉得尴尬,没有让到旁边,单纯朝楚景玄伸出手。   她说:“陛下将食盒给我即可。”   才觉得和虞瑶有所进展,见她不让自己进去房中一道用膳,楚景玄一颗心沉沉落下去,眉眼也染上些许落寞。但十分顺从,将手中食盒递过去,交给虞瑶。   一扇房门便在他眼前重新关上。   楚景玄怅然若失,抬手去摸一摸被虞瑶碰过的那只耳朵,暗暗长叹一气。   他转身欲走,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蓦然如前一刻被从里面打开。   楚景玄惊讶中回头去看,虞瑶迈步出来,走到他面前,看得他一眼之后便牵起他的手。   “陛下也一起用晚膳罢。”   虞瑶柔声说道,在楚景玄的诧异中,牵着他进去房间。   却哪怕在桌边坐下,眼瞧着宁宁冲自己笑,楚景玄依旧不敢相信,如坠梦中,晕晕乎乎的。   三个人的晚上和之前一样分开。   虞瑶递给宁宁一把小木勺,跟着递给楚景玄一双银筷,轻声说:“快吃吧,待会儿凉了。”楚景玄举着那双银筷半晌,看一看乖巧吃饭的宁宁,再看一看慢条斯理、吃相优雅的虞瑶,终是让自己从那阵患得患失的情绪里走出来。   一顿饭食从未有过的美味。   三个人用罢饭,虞瑶喂宁宁喝汤药,楚景玄动手将碗碟收进食盒里。   外面天将黑未黑,房间四处已燃起烛火。   楚景玄借着烛光静静望着虞瑶和宁宁,觉出一种温馨静谧,扬起的嘴角没有垮下来的机会。   一碗汤药快要见底的时候,他也将蜜饯和糖果准备好。   虞瑶放下瓷勺,楚景玄立刻体贴把蜜饯和糖果送到她们的面前。没有同他客气,虞瑶喂宁宁吃了蜜饯和糖,想一想,索性对楚景玄说:“陛下去让人送热水到浴间吧,晚些我要帮宁宁沐浴。”   “好。”   楚景玄温声应下她的话,当即起身出去吩咐。   后来楚景玄格外上道主动帮忙张罗起巾帕、香胰子之类的东西。   待虞瑶帮宁宁沐浴,他便趁着这会儿也回去房间沐浴,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打扮得美美的。   帮宁宁沐浴过,帮她擦过膏药,虞瑶才抱着宁宁出来。   她们从浴间出来的时候,楚景玄先一步回来了,正坐在罗汉床上,捏着本书册子在看。   虞瑶朝楚景玄的方向望过去一眼。   见他合上书册子站起身,虞瑶说:“我哄宁宁睡觉。”   楚景玄便又坐了回去。   起初尚且能装模作样翻看两页书册子,过得片刻干脆丢开书,视线黏在床榻旁的虞瑶身上。   这些日子在别院为着照顾宁宁,太过操心,哪怕吃食上流萤非常用心,晚上有他帮忙,虞瑶还是消瘦了两圈。她坐在床沿,探着身子哄宁宁入睡,衣裙贴在身上,勾勒出愈发不盈一握的腰肢。   楚景玄琢磨依然得想法子帮虞瑶补一补身子。   将宁宁哄睡的虞瑶已起身放下帐幔,她动作很轻离开床榻,走向罗汉床,又无声示意楚景玄去外面说话。   楚景玄随她从房间里出来。   虞瑶开门见山道:“宁宁这两日身体好转不少,陛下不用特地为宁宁守夜了,免得耽误休息。”   楚景玄说:“我不要紧。”   “要紧。”虞瑶纠正他的话,“日日在那罗汉床上睡,怎么睡得安稳?”   楚景玄身量修长。   罗汉床论起来确实能睡人,可是他睡在上面,总归得缩着身子,想翻个身亦是多有不方便。   这件事情,前些日子虞瑶早该和他提的。   只关系一直没缓和,她不知如何开口,磨磨蹭蹭便耽误了几天。   楚景玄微微一笑:“瑶瑶这是关心我,我知道,但我不碍事。”   虞瑶无奈:“陛下今夜安心休息,明日回瑞王府吧。”   楚景玄讶然。   他目瞪口呆看着虞瑶,挫败不已:“瑶瑶你……哪怕到今天,也非要赶我走不可吗?” 第81章 漂亮   一句话里满含惊慌与委屈。   呆愣过后, 楚景玄低下头,努力掩藏眼底的落寞,强撑着说:“你若是不喜欢, 那我……”   “陛下误会了。”   虞瑶越发无奈的话悄然落入耳中。   楚景玄微怔, 抬眸去看,见她莞尔而笑, 又陷入愣怔。便听虞瑶慢慢道:“这些日子留昭儿在瑞王府, 虽说有瑞王、碧珠和敏敏照顾不用担心,但他也是会想爹娘的, 故而想让陛下回去看一看昭儿。”   不是赶他走。   而是让他去瑞王府看看孩子……   楚景玄在愣怔中明白过来虞瑶方才那些话真正的意思。   回想自己的激烈反应,那一份委屈被尴尬替代, 且内心深处角落里暗暗滋生出些许的欢喜。   廊下一时间寂静无声。   相对沉默过半晌,楚景玄轻咳两声掩饰尴尬, 努力板一板脸, 装正经:“瑶瑶说得对,是该回去看看昭儿。”   虞瑶却好整以暇含笑盯住他看。   印象里身为皇帝的楚景玄大多数时候是从容不迫、不怒自威的。   她在宫里见识过他发怒的样子, 见过他挣扎痛苦的样子, 见过他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后来也见过他小心翼翼、努力讨好他的样子, 但像刚刚手足无措、一脸尴尬的样子却极少有机会见。   虞瑶知道这是因为她的一言一行皆牵动楚景玄的心绪。   所以, 她的一个举动便令他浮想联翩,她的一句话便令他胡思乱想。   看着眼前的楚景玄,也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偷偷喜欢着他的日子。   反复惦念着一个人的感受,她是明白的。   虞瑶迟迟不开口说话。   楚景玄被她这么安安静静盯着,虽然不再胡思乱想, 但摸不透虞瑶心思, 不由低头摸了摸鼻子。   “瑶瑶……”   顿一顿, 楚景玄声音低了点, 把话问出口,“你会不会觉得我烦?”   虞瑶语气认真道:“陛下为何这样问?”   楚景玄眉眼浮现淡淡的颓色:“我总是想黏在你身边,又总是心神不宁,误会你的意思。”   “那么陛下会觉得我烦吗?”虞瑶也问,随即说,“这些日子,我态度总是反反复复,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让陛下心里没底,弄不明白我究竟想怎么样。”   楚景玄抬眸,一本正经回:“我喜欢你愿意搭理我。”   虞瑶又笑:“陛下不烦我,我也一样。”   楚景玄稍作反应。   反应过来虞瑶分明在说不烦他,一扫颓丧,喜不自禁凑上前:“以后也别赶我走,好吗?”   “不好。”   虞瑶手掌推开楚景玄的脸,笑道,“我现在便打算赶陛下去休息。”   明灿俏丽的笑容悉数落在楚景玄的眼中。   又被虞瑶温软的手掌摸着脸,鼻尖嗅到一点虞瑶身上淡淡的香气,他禁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只不敢造次。   晓得他和虞瑶之间许多事须得循序渐进慢慢来,自然不会强求。   握住虞瑶的手掌,吻一吻她的指尖。   楚景玄笑一笑:“好,我这便去沐浴梳洗,早些休息,明日回瑞王府一趟看看昭儿。”   指尖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虞瑶手指微蜷从楚景玄掌中抽回手,轻轻颔首:“陛下好梦。”   翌日清早。   陪虞瑶、宁宁一道用过早膳,楚景玄便独自回瑞王府。   他是下午回来的。   回到别院时,捎上给宁宁新买的零嘴和小玩具,也捎上为虞瑶带的书册子、她爱吃的糕点。   昭儿在瑞王府被虞敏照顾得很好。楚景玄和虞瑶说一说情况,将昭儿为她采的一把栀子花拿给她。怕虞瑶伤心,没有提自己离开时昭儿哭着喊着要跟他走。   一把栀子花香气扑鼻。   虞瑶看着这束花,心下免不了怅惘。   从昭儿出生,他们母子从来没有真正分开过。   因而这些时日说不想昭儿是假的,但是宁宁没有痊愈,暂且不方便回去。   “等宁宁脸好了就可以和昭儿见面了。”   楚景玄辨出虞瑶心思,手臂揽一揽她的肩,宽慰,“不会太久的。”   虞瑶点点头。   她找来一只甜白釉的细颈插瓶,仔细插好那把栀子花。   之后的这些日子,楚景玄留在别院陪虞瑶和宁宁,偶尔回去探望昭儿,每次总要捎上不少东西回到别院。   也次次少不了昭儿托他带给虞瑶的那一束花。   崔方旭送至别院的膏药渐渐生效。   宁宁脸上那些厚痂慢慢脱落,但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的坑坑洼洼,不过浅色痕迹是有的。   唯有继续擦着药。   直到膏药见底,又过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宁宁的脸终于恢复如初。   在这之前,虞瑶让人把铜镜悉数收起来。   也不让宁宁靠近任何水边,以免她瞧见那个水中倒影里的自己。   哪怕宁宁才几岁大,可虞瑶清楚,宁宁一样是爱漂亮的,何况她生得玉雪可爱,往前常被夸赞。   倘若看见自己满脸厚痂的模样,怎会不感到惊慌害怕?   如今便不必再担心顾虑了。   打算重新搬回瑞王府的这一日晨早,虞瑶抱宁宁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坐下,帮她梳头。   虞瑶帮宁宁梳丱发,两侧盘扎的发髻绑上红绸带,绸带上缀小巧的银铃铛。   又帮她换上一袭朱红衣裳,衣襟、袖口和裙摆上绣着花鸟蝴蝶,令她看起来愈发活泼可爱。   梳妆妥当,虞瑶牵宁宁从房间里出来。   楚景玄候在廊下,听见开门的动静两步上前,瞧见他的宁宁当即甜甜喊一声“爹爹”。   “宁宁今天真漂亮。”   这些日子和宁宁关系拉近许多,楚景玄不吝夸奖,引得小小娘子捂嘴偷笑。   楚景玄一笑,走到虞瑶身边,压低声音:“瑶瑶今天也漂亮。”   虞瑶偏头看他一眼,语声平静问:“陛下可让人打听到崔大夫的消息?”   “打听到了。”楚景玄说,“他仍在城里。”   虞瑶颔首:“我们待会儿去一趟。”   多亏崔方旭送来的膏药,宁宁才不至于因染上天花而毁了容貌。   受过这份恩情,不能不去道谢。   要带走的东西有流萤指挥底下的人收拾妥当,一些不便带走乃至要烧毁的东西,也已经安排下去。时辰差不多,虞瑶和楚景玄便带着宁宁乘马车离开别院。   崔方旭住在城中一处小巷。   马车停在巷子口,楚景玄从马车上下来,又把宁宁抱下来,再去扶虞瑶。   捎上路上准备好的谢礼,他们寻到崔方旭暂住的地方。   好巧不巧,崔方旭正在收拾行李,似欲离开。   听见敲门声前去开门,看见立在外面的楚景玄、虞瑶和仰着小脸的宁宁,崔方旭一怔。   虞瑶主动开口:“崔大夫,多谢你之前送的膏药,宁宁已经好了。”   “我们今日来是来向你道谢的。”   “多亏你的膏药,宁宁痊愈之后才能和以前一个样。”   崔方旭有些局促。   他挠挠头,略显羞赧说:“娘娘言重,只是举手之劳,宁宁无碍便好。”   虞瑶面含笑意,低头去看宁宁,轻轻拉一拉她的小手。   宁宁便看着崔方旭软软道:“多谢崔叔叔。”   崔方旭瞬间涨红了脸。   他变得更不知所措,偏他住的地方逼仄,赶上在收拾东西,越混乱,实在难以招呼人进去喝茶。   虞瑶看出崔方旭的窘迫,从楚景玄手中接过准备好的谢礼递给崔方旭:“这是一点谢礼,也是我们的心意,望崔大夫不要嫌弃。”又扭头冲着楚景玄柔声道,“我想和崔大夫单独说两句话。”   楚景玄抱起宁宁,退到十来步外。   崔方旭抬眼去看虞瑶,对上她明澈的一双眸子,别开眼低下头。   “城中这一场天花疫病也快要过去了,崔大夫有何打算?”   沉默片刻,虞瑶打破安静。   不远处,宁宁被楚景玄抱在怀里,看着虞瑶和崔方旭。   她小手搂住楚景玄脖颈,待收回视线看一看,见楚景玄皱眉盯着虞瑶,便拿手指戳一戳他的脸。   “爹爹不高兴?”   宁宁一面戳楚景玄的脸颊一面笑嘻嘻问。   楚景玄听言,勉强缓和神色,弯了下唇否认:“爹爹没有不高兴。”   宁宁却笑着摸摸他的脸:“爹爹不要不高兴,娘亲很快就回来找我们啦。”   楚景玄始终黏在虞瑶身上的目光这才收回来。   他小声问怀里的小孩儿:“宁宁觉得是崔大夫好还是爹爹好?”   宁宁认真想一想,诚实回答道:“爹爹好,崔大夫也好。”   楚景玄问:“非要选一个呢?”   宁宁只笑不说话。   楚景玄以为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不曾想宁宁竟然回避,不觉有两分泄气。   再去看崔方旭面上的笑容,想来和虞瑶聊得开心,忍不住哼哼。   因而虞瑶辞别崔方旭,走回楚景玄面前,便见他又像被什么事招惹到了,心情不怎么痛快。   虞瑶问:“陛下怎么了?”   楚景玄摇摇头,抱着宁宁转身要往巷子外走。   宁宁趴在楚景玄肩上,冲虞瑶抿着唇笑:“娘,爹爹不高兴。”   楚景玄身形一滞,竖起耳朵,只听身后的虞瑶问宁宁:“你爹爹为什么突然不高兴?”   宁宁偷笑:“爹爹想娘亲哄。”   “没有的事。”怕虞瑶误会他乱教宁宁,楚景玄连忙打断宁宁的话。   虞瑶却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上前两步,走到楚景玄身侧牵起他的手,弯一弯唇:“只是问了问崔大夫今后有什么打算。”   “陛下不会小心眼到连这也要计较吧?”   虞瑶收紧手指紧握住他的手,带着些许调侃偏头笑看楚景玄问。   被握住手的一刻,楚景玄早没有了脾气。   “怎么会?”他压低声音,一点儿也不大度说,“但瑶瑶不对他笑得那么甜,便更好了。” 第82章 亲密   满是醋劲的话从楚景玄口中冒出来。   虞瑶抬手摸一摸脸, 斜眼看他,楚景玄面上不动声色别开眼,小声强调:“分明笑得很甜啊。”   “是呀, 看到崔大夫重新振作起来了, 我也很高兴。”虞瑶不但不否认楚景玄的话,而且顺着他的话夸赞崔方旭道, “崔大夫本性良善, 是一个好大夫。”   说话间他们步出小巷。   楚景玄添了力气反握住虞瑶的手,语气幽怨追问:“那我呢?”   虞瑶却同之前宁宁的反应一模一样。   她笑一笑, 没有回答。   楚景玄便又一次感受到那样不被肯定的挫败。   趴在他肩上的宁宁见他灰心丧气,拿手指轻戳他的脸, 扭头对虞瑶道:“娘,爹爹不高兴啦。”   楚景玄顺势重新幽怨望向虞瑶。   虞瑶只笑, 自顾自上得马车, 而后将宁宁从楚景玄手中接过来。   她们两个人刚坐好,楚景玄也上得马车, 在她们对面坐下, 一脸的颓丧。   虞瑶看他一眼, 没说什么, 低头陪宁宁玩闹。   马车很快便继续上路。   楚景玄默不作声,马车车厢里偶尔轻轻回荡虞瑶和宁宁说话的声音。   直至虞瑶避着楚景玄在宁宁的耳边低语几句。   一时间,宁宁从虞瑶身上下来,越过小几,坐到楚景玄一侧, 又手脚并用往他背上爬。   担心宁宁会摔着, 楚景玄伸手护她。   顺势把人从背上捞到怀里, 让她稳稳坐在自己大腿上。   拿手臂虚虚拢住宁宁, 楚景玄抬眼去看虞瑶。   他想从虞瑶脸上辨出一点她的心思,只见她依旧是那样浅浅的温婉笑容。   同一刻,正坐在楚景玄腿上的宁宁探过身子、伸长手臂,想要去够小几上装着零嘴的攒盒。   楚景玄不得不收回视线,伸出手去帮她将攒盒挪近些。   于是宁宁翘着兰花指从攒盒里掂了颗莲子糖。   那颗莲子糖没有塞到她口中,而是送到楚景玄的嘴边:“爹爹,吃糖。”   楚景玄垂眸看一看,温声道:“宁宁乖,爹爹不吃,宁宁吃。”   宁宁不依不饶,纠缠着令他被迫张开嘴。   才刚刚品尝出莲子糖清甜的滋味,又是一颗莲子糖被送到他的嘴边。   但这一次喂糖的人不再是宁宁。   楚景玄望着虞瑶细长的手指,掂着白白的糖,再看她歪一歪脑袋冲他笑得灿烂,这颗糖尚未吃到嘴里,心底已然控制不住生出一点甜蜜滋味。面上却故意拿腔拿调,哼哼唧唧不愿意乖乖张嘴。   见他犯起矫情,虞瑶笑,将那颗糖再往他嘴边送过去。   也平静问:“陛下当真不吃?”   楚景玄收紧手臂拢紧怀里的宁宁,低下头拿脸颊贴着宁宁的小脑袋,可怜兮兮缩了下脖子。   他声音很低,哀怨道:“瑶瑶,我就想听你夸夸我。”   宁宁听见楚景玄这样一句话,坐不住,努力扭动身子转过脸去看他。   这阵子在别院日日能从楚景玄口中听见“瑶瑶”这个称呼,宁宁已明白“瑶瑶”便是她的娘亲。   爹爹想要娘亲的夸奖?   脑子里转过弯来,她笑嘻嘻捏了两下楚景玄的脸:“娘亲喜欢乖乖的。”   楚景玄看着宁宁正经反问:“爹爹不乖吗?”   宁宁抿嘴暗笑,麻利从他怀里溜走,折腾回虞瑶身边。   虞瑶把那颗莲子糖顺手喂给宁宁。拿帕子慢条斯理擦一擦手,她捂住宁宁的耳朵,方对楚景玄轻声道:“陛下不是很清楚吗?我唯一心悦过的人,便是陛下。”   唯一,心悦过的人……   直白话语轻松扫荡楚景玄那些矫情,他倏然耳根滚烫,被撩拨得难以为情,脸颊浮现一抹淡淡的可疑的红晕。   四下里有几息时间的静默。   扭捏了两下,楚景玄轻咳一声,回应她:“瑶瑶,我也只心悦你。”   马车恰巧在这时停下。   不一会儿,暗卫在马车外恭敬禀报:“陛下,娘娘,瑞王府已经到了。”   气氛正好偏被破坏,楚景玄脸色微沉,显然不大高兴。   虞瑶松开捂住宁宁耳朵的手,抬眸看他一眼:“我们下去罢。”   楚景玄便听从指挥从马车上下来。   继而如之前那样抱宁宁下马车,放宁宁在地上后,再伸手去扶虞瑶。   虽然此前派人知会过他们今天会从别院回来,但因要绕道去见崔方旭一面,时辰上算不准,自然没有个准数。尽管如此,他们一到,那边收到消息的楚辰远、沈碧珠同虞敏齐齐赶至王府的大门外。   这些时日哪怕一直互通消息,可毕竟经历过一场劫难。   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两相碰面,便免不了心情激动也免不了泪眼汪汪。   虞敏疾步上前一把抱住虞瑶,不禁呜咽两声。   虞瑶哄她几句,虞敏稍微平复情绪,又把宁宁抱起来仔细地瞧。   玉雪可爱的小脸没有留下任何疤痕。   也不知是太久没见抑或旁的因由,虞敏怎么看怎么感觉宁宁变得更漂亮了。   被抱着的宁宁笑脸嫣然,软软糯糯喊她一声“姨姨”。   虞敏被这一声“姨姨”喊得心软得一塌糊涂,泪花闪闪应下宁宁的话,亲一亲她的小脸蛋。   宁宁“啵啵”也回亲虞敏两下。   小胳膊搂住虞敏的脖子,她探着小脑袋往周围看过一圈,眨巴眨巴眼睛:“弟弟呢?”   虞敏微笑说:“在睡呢,等弟弟晚点儿醒了再和宁宁一起玩。”   宁宁乖巧点点头。   另一边,楚景玄、虞瑶和楚辰远、沈碧珠也寒暄片刻。   最后楚辰远道:“皇兄和皇嫂想来未用午膳,厨房已经备下吃食,不如先进去坐下慢慢说话。”   一行人这才往府里去。   楚景玄安静走在虞瑶的身侧,回想马车上他们之间说过的话,他悄悄伸出手试探着去牵她。手指才碰到虞瑶的手背,见虞瑶朝他瞥过来,似乎对他这般举动有所抗拒,他唯有假装若无其事收回手。   虞瑶却慢一拍明白楚景玄的心思。   暗自沉吟过数息,她偏头瞥向楚景玄,楚景玄立即有所觉,回望她。   两个人有刹那的对视。   同样在这一刻,虞瑶不动声色伸出手去,握住身旁楚景玄的手。   这举动令楚景玄神思瞬间呆滞。   覆在手掌上的温软叫他反应过来之后一颗心变得飘飘然,却不忘抓住机会,手指悄然间一根根挤进虞瑶的指缝,同她十指交缠,将这牵手变幻成更亲密的举动。   虞敏抱着宁宁走在后面,首先注意到楚景玄和虞瑶之间不同以往的亲密。   讶然过后,她不由得弯唇微微一笑。   虞瑶始终没有挣脱楚景玄的手,两个人便是这样牵手入得王府。   楚辰远和沈碧珠迟些也瞧见如此亲密的一幕。   两个人相视而笑。   许多话、许多事不用多问不用特地确认,尽在不言中。   宁宁在别院养病的这些时日,楚景玄陪在虞瑶身边这件事他们一清二楚。   期间虞瑶和楚景玄感情拉近亦无须太过惊奇。   是以,无论虞敏还是楚辰远、沈碧珠在觉察这样一幕的时候,更多的是因此会心一笑。   大家心知肚明便不去刻意谈论盘问。   用午膳之前,楚景玄和虞瑶先去见昭儿顺便稍作梳洗。   但昭儿仍睡着尚未醒来,没有强行吵醒他,他们先行去用午膳。   午膳过后,楚景玄、虞瑶和虞敏带上宁宁回去休息,这一回昭儿正巧睡醒了。同样已经从别院回来的流萤在帮他净面净手,昭儿本乖乖坐在床沿,听见脚步声,看见楚景玄、虞瑶和宁宁,他当即从床榻上下来,一面口中喊“娘亲”一面撒开腿跑过去。   昭儿跑到虞瑶跟前,张开两条小胳膊抱住她的腿,仰起小脸眼巴巴看她。   虞瑶笑着弯腰抱起昭儿,昭儿抽一抽鼻子,又喊一声“娘亲”。   “娘亲回来啦。”   揉了下昭儿的小脑袋,虞瑶和他脸颊相贴,柔声道,“昭儿乖,以后爹娘再也不和昭儿分开。”   久未见面,想念娘亲的昭儿缠着虞瑶不撒手。   母子两个好一阵腻歪。   惦记昭儿未用午膳,楚景玄吩咐底下的人送来些吃食。   后来虞瑶抱着昭儿喂他用过膳,他才稍微消停,愿意和宁宁一起去玩闹。   昭儿年纪小,还不能表达太多心中想法。   他和宁宁在绒毯上坐着玩得片刻玩具,叮嘱宁宁不要走,又撅着小屁股爬起来跑去找虞敏。   未几时,宁宁看见昭儿牵着虞敏回到房间里。   又过得少倾时间,昭儿费力抱住一个小匣子回到她的身边。   “姐姐看。”   昭儿小手拍一拍那个匣子,拨弄铜片,将匣子打开了。   小匣子里不少的东西。   一眼看过去,像乱七八糟堆在一处。   昭儿埋头在里面扒拉过半天,翻找出一个糖盒,他把糖盒塞到宁宁手里嘻嘻笑:“姐姐吃糖。”然后扒拉出一个竹蜻蜓,如同糖盒那样继续往宁宁的手里塞,豪气干云、十分大方说,“给姐姐!”   便是这般一样又一样东西塞了宁宁满怀。   不多时,两个小孩儿的笑声持续不休飘进虞瑶的耳中。   劝过楚景玄去休息,虞瑶折回房中来看孩子,注意到昭儿那个不知从何处搬出来的小匣子。   虞敏见她好奇,含笑说:“昭儿当真很喜欢宁宁这个姐姐呢。”   “这些日子虽然不能和宁宁见面,但昭儿惦记着宁宁,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留着等宁宁回来给她。”   “我便寻了个小匣子帮他装起来。”   虞瑶目光温柔凝视正从糖盒里倒糖吃的宁宁和昭儿,嘴角弯弯。   过得半晌,她和虞敏轻手轻脚离开房间。   “姐姐和陛下真正和好了吗?”她们走到廊下,四下无人,虞敏低声笑问。   不等虞瑶回答,她又道,“论起来该恭喜陛下才是。”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陛下将我和宁宁照顾得很好。”虞瑶没有否认,笑一笑补上一句,“但也不能说全都是因为这个。”停顿几息时间,转而把楚景玄之前同坦白的曾设想过的安排说给虞敏听。   认真听罢,虞敏颔首赞同道:“陛下这个安排倒也颇为稳妥。”   她挽住虞瑶的胳膊,语气严肃两分,“姐姐,这些日子我仔细想过,从今往后姐姐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我不要再和姐姐分开。”   “也不分隔两地,让姐姐为我操心,最重要的是,我害怕任何的意外。”   “这一次宁宁突然染上天花,命悬一线,让我更坚定这些想法。我们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可以有个照应。哪怕帮不上太多忙,能帮一点是一点。”   虞瑶小声道:“但可能会让你受委屈。”   “我不怕。”虞敏摇头,“无非被故人认出身份,传出些风言风语,倘若论这个,姐姐要承受的不会更少。”   “姐姐,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才十几岁,若被那几年经历的事情困住一生,多么不值得。”   “我明明有那么长的路可以走啊。”   虞敏说着兀自一笑:“何况,不管怎么说,经历过那么多事以后,我平平安安,姐姐平平安安,我们如今还有宁宁和昭儿,不努力往前看,岂不是辜负良辰?”   “那……”虞瑶看向妹妹,“敏敏有没有想好往后想做什么?”   虞敏轻唔一声:“也想了想。”   数月以前,不知楚景玄会来阙州的虞瑶考虑回京一趟,把木兰书院许多事交给虞敏去打理。   虞敏回想起那一个月,确实比平日过得更充实和满足。   故而她将心思打到这上面。   起码,她已经确定自己愿意在这些事情上花费心思、花费精力。   “姐姐晓得的,京城名门贵胄繁多,贵女们大多读书识字,却多是专门请来夫子在府中教习。”虞敏慢慢对虞瑶道,“像木兰书院这样教寻常小娘子们读书识字的地方实则是不存在的。若回京城,倒可以操办起来,而这里的木兰书院已井井有条,兼之有碧珠姐姐照看,往后都不必太操心。”   虞瑶听妹妹平心静气、有条有理聊起这些,知她是花了心思琢磨的。   因而也不必多提别的,虞瑶微笑说:“姐姐支持你。”   她们的能力有限。   可大约尽力而为总比无所作为来得要好,哪怕只能好那么一点,也是好的。   虞瑶和妹妹虞敏互通过心思,又拉着流萤正经谈一谈。   她很清楚,回去京城、留在楚景玄身边的选择,意味着她将要回到深宫。   流萤陪她经历过这么多年的起起伏伏,从虞家到宫里,从宫里到灵河县,再从灵河县到阙州城。   她们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主仆。   正因如此才得为流萤考虑。   感情深厚并不是把人长久绑在她身边的理由。   “流萤,你有没有想过留在阙州生活?”虞瑶单刀直入问她道。   “我想留在小姐身边。”流萤一瞬错愕,连忙说,“小姐不要赶我走。”   虞瑶温声道:“我和敏敏他日若顺利回到京城,我便会回到宫里,流萤,我不想让你被困在深宫。你或许想说,你可以留在我身边照顾我,但哪有贪图你的照顾,将你困在我身边的道理?我早便将你当作我的亲人,又哪里能不为你的将来考虑?”   “你若愿意留下来,可以去木兰书院帮忙。”   “我们帮你置办田庄、铺子和宅子,让你往后过得富足无忧。”   流萤缄默,一声不吭。   虞瑶本耐心等她考虑这个建议,等来的却是流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起来说话。”虞瑶忙去扶她。   流萤握住虞瑶的手,执意不肯起身:“小姐说将流萤当亲人,对于流萤来说,小姐是流萤心里的定海神针。”   “只要能待在小姐身边,心里便是安定的。”   “我愿意追随小姐。”她松开手,朝虞瑶一磕头,“只望小姐不嫌弃……”   几句话说到最后带着鼻音。   流萤抬起头时,虞瑶看见她微红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如何舍得坚持让她留在阙州生活?   “你先起来,否则这件事情没得商量。”虞瑶拉了拉流萤的胳膊,让她起身,又思忖良久,缓缓道,“你若随我们回去,往后便不再是我身边的丫鬟,也不是我身边的宫女,你得听从我的安排。”   流萤诧异:“小姐……”   “既然喊我一声小姐那便听我的。”虞瑶截断她的话,“待我考虑清楚怎么安排再同你分说。”   虞瑶不给流萤讨价还价的余地。   暂且说定,她兀自琢磨一回,方寻机问楚景玄:“陛下打算几时派人送我们去沈家?”   虞瑶想的是要借沈家旁系的小娘子这重身份,大概须得去沈家住上些时日。   未曾想,楚景玄回答:“不去沈家,我们直接回京。”   作者有话说:   终于要回去了! 第83章 幽怨   虞瑶和楚景玄在庭院里的香樟树下说话。   温煦日光静静穿过枝叶缝隙, 洒落一片明灭斑驳光影,将他们笼罩。   楚景玄的话让虞瑶有些许反应不及。   不去沈家,直接回京……到底是个什么安排?   这同虞瑶以为的筹划相去甚远, 她凝视楚景玄数息, 反应过来,便追问起楚景玄此话何意。   楚景玄轻倚树干歪头看她, 又兀自一笑。   “我等不了了。”含笑打量过虞瑶片刻, 楚景玄慢慢道,“好不容易你愿意搭理我, 瑶瑶,我不想又和你分开。挑中的那沈家旁支同在阙州, 也省去些麻烦。”   这样的话并没有说服虞瑶。   她蹙眉,想一想, 怀疑楚景玄不曾坦白实情。   当下狐疑看两眼面前气定神闲的楚景玄, 虞瑶暗忖间镇静几分。   事到如今,她理应对他多些信任, 否则大可不必去考虑什么回京之类的事, 自己找不痛快。   既要信任于他, 合该相信他会处理妥当。   无论他现下是不愿多聊, 抑或故意在她面前卖关子,她皆可以少操些心。   捋清楚这一点的虞瑶便少了纠结。   她点点头,放弃继续追问,只道:“陛下如此成竹在胸,我也相信陛下, 一切听凭陛下安排。”   楚景玄确实在卖关子。   故而他将话说罢, 便擎等着虞瑶追问他, 未想虞瑶半个字也不多问。   楚景玄心下觉出不妙, 然未待开口,见虞瑶抬眼看他,随即略过之前这一茬,不紧不慢说:“敏敏也决定回去,是以想和陛下商量下往后怎么安顿敏敏。除此之外,之前我私下问过流萤,她也不愿意留在阙州,想追随我回去。”   “原本我想着她可以在阙州安顿下来,往后便在阙州过安生日子。”   “只是她父母亲人不再,又不曾遇见可托付终身之人,她不想留下,我亦无法强行扔下她,叫她伤心难过。”   “但瑶瑶不想再让她留在你身边当个宫女?”   楚景玄一面听,一面接上虞瑶的话。   虞瑶颔首:“是。”停一停,复轻声与楚景玄道,“我同流萤相依为命许多年,她自九岁起跟在我身边,实在没有多少快活日子,反而吃过许多的苦头。”   楚景玄便明白虞瑶心思,沉吟中说:“瑶瑶可以封她做女官。”   “如此,往后留在你身边服侍或出宫嫁人皆无阻碍。”   虞瑶听言认真思索起楚景玄的话。   而见这会儿已然谈及这些事,楚景玄干脆说起另外一桩惦记着的事。   他谨慎靠近虞瑶,声音低了点询问道:“瑶瑶,我想命人将宫里重新修缮一番,你觉得如何?”   虞瑶被楚景玄一句话拉回思绪。   反应几息时间,她转过脸安静看得楚景玄半晌,冲他摇了摇头。   略略思忖,虞瑶知晓楚景玄话里的意思。   修缮皇宫之举是担心她回去以后会被太过熟悉的地方勾起许多痛苦回忆。   倘若并非她熟悉的皇宫,或可免去这种烦扰。   起码,不会常常记起那些过往。   这是一片好意,是为她着想,可虞瑶仍旧拒绝楚景玄。她缄默数息,语声平和开口道:“陛下,我没关系的,实在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况且年初才刚有过战事,为些许小事这般劳民伤财,实在不妥。”   楚景玄小声说:“打了胜仗才好做这些,也不至于大兴土木。”   “我会注意分寸的,只要你点头。”   虞瑶依然摇头拒绝他这个提议:“我当真不碍事,陛下无须担心。”   默一默,楚景玄转而说:“明日陪我去个地方可好?”   虞瑶望向楚景玄。   楚景玄压低声音,继续解释:“只我们两个人,宁宁和昭儿留在瑞王府,暂让他们帮忙照看。”   虞瑶问:“是要去何处?”   楚景玄温声道:“去方才提过的那个沈家。”   虞瑶知他应有所安排,又想着好歹是该去一趟才行,对此没有异议。   她只问上一句:“敏敏不与我们同去?”   楚景玄说:“倒不妨碍。”   虞瑶沉默中点了头,应允他的话。   “虽然那沈家旁支便在邻县,但乘马车过去须花上两个时辰。”楚景玄心神稍缓,摸一摸虞瑶的脸,“瑶瑶今夜早些休息,明日得早起,以便早些出发。”   “好。”   虞瑶再次应下来,问得几句待多久、几时回来之类的话,同楚景玄分开,回房间稍作收拾。   翌日一大早。   天边将将泛起鱼肚白,楚景玄和虞瑶便一道乘马车离开阙州城。   提前备下的热气腾腾的早膳装在食盒里,送到车厢里。   楚景玄拉着虞瑶吃饱喝足,见她小小打了个哈欠,当即从暗格里取出一床薄毯,又扶虞瑶枕着他大腿躺下来。   “稍微睡上一会儿。”   拉扯展开的薄毯替虞瑶盖好,楚景玄轻声道,“快到地方了我喊醒你。”   今日比往日要起得更早些。   心下惦记着早起,夜里亦睡得不甚安稳。   虞瑶起床时便十分疲乏,梳洗过后勉强维持清醒的模样,用罢早膳却是困倦之意愈盛。被楚景玄半是强硬摁着躺下来,倦意翻涌,惦记晚些毕竟要见人,她没有怎么推拒和客气,不一会儿舒舒服服枕着楚景玄的大腿闭眼睡着了。   马车一路上走得平稳。   虞瑶的这一个短觉也睡得意外舒坦。   她醒来的时候,他们尚未到邻县,徐徐睁开眼,先听见头顶响起楚景玄的声音:“醒了?”   “再过半刻钟便可入城,瑶瑶醒来得正好。”   两句话使得思绪逐渐变得清明的虞瑶仰面去看楚景玄。   对上他含笑的眸子,虞瑶弯一弯唇,而后被他扶着慢慢坐起身。   马车车厢只这么大的地方。   哪怕躺下休息也不可能如同平日里睡在床榻上一样肆意翻身,尽管如此,一觉睡醒,虞瑶的发髻仍有些散乱。   楚景玄体贴找出一把象牙玉雕梅花梳,又摸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铜镜。   他将铜镜塞到虞瑶手中,继而让她侧过身子帮她梳头。   虞瑶起初乖巧举着那面小铜镜。   但当楚景玄小心翼翼却依然扯断她几根头发以后,那面小铜镜便被塞回到楚景玄的手中了。   本想在虞瑶面前表现一番体贴温柔偏偏失手的楚景玄很是心虚。   他老实举着小铜镜,看虞瑶仔细整理云鬓,不敢多言。   视线一直落在那面小铜镜上的虞瑶,在整理好仪容后抬眸去看楚景玄,忍不住笑:“陛下的腿可还麻着?”一面说一面将玉梳和铜镜收起,又撩开马车帘子往外面看一看说,“马上进城了。”   楚景玄微笑:“已经不麻了。”   放下马车帘子的虞瑶重新转过脸,目光在他大腿上停留一瞬,伸出手去想帮他揉一揉。   然而当她的手隔着衣料落在楚景玄的大腿上。   楚景玄犹如同被浇一盆热水,立刻挪动身子避开她的手,口中连连念叨:“无事,无事。”   虞瑶手掌落了空。   不知楚景玄为何突然间反应这么大,她面上浮现不解:“陛下怎么了?”   楚景玄避开虞瑶的视线,耳根泛红:“无碍,无碍。”   知道这不是实话,虞瑶歪着脑袋,蹙眉深深端详得他许久,始终猜不出答案,唯有故意说:“陛下厌弃我。”   楚景玄自然立刻否认。   虞瑶便质问:“倘若陛下不是厌弃我,方才为何是那般反应?”   楚景玄听言默默侧了下身子,背对虞瑶靠着马车车壁,一只手捂住耳朵,变成三缄其口的模样。   看着这样的楚景玄,虞瑶越发想笑。   他躲躲闪闪,她犯起执拗,凑上前靠近他,拉近两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身子贴着身子。   虞瑶探着身子在楚景玄耳边反复问:“陛下怎么了?”   楚景玄缩了下脖子,感觉到虞瑶贴上来,继续挪动身体往角落里躲。   一来二去便是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楚景玄彻底被虞瑶堵在马车车厢的角落里面。   虞瑶忍笑,揪一揪楚景玄的耳朵,学往日宁宁的样子拿手指戳一戳他的脸:“陛下为何脸红?”   楚景玄可怜兮兮拿手挡住半边脸。   虞瑶不放过他,依旧穷追不舍,非要他把话说明白些。   直到又一次把虞瑶的手从自己身上挪开,楚景玄回头看她一眼便迅速收回视线。而后维持背对虞瑶的姿势,声音很低,似乎带着些许沙哑,幽幽叹道:“瑶瑶,其实,我也尚在血气方刚的年纪。”   这话乍听之下只觉得莫名。   虞瑶微怔,几息时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弦外之音,转瞬面红耳赤。   她红着脸别开眼。   余光瞥见楚景玄的背影,忙同他拉开距离,恨不得坐到马车车厢的另一头。   一方小天地,气氛变得尴尬暧昧。   两个人谁也不再开口说话,亦是不知要如何将这气氛挽救回来。   幸得不多时到得沈宅。   马车稳稳停下后,暗卫禀报过一声,虞瑶抿一抿唇,先行从马车上下去。   沈家人大约是提前收到他们要来的消息,此时已在大门外候着。   而虞瑶的视线落在人群中其中一位夫人身上,看清楚那张脸,太过惊讶令她几乎愣在原地。   楚景玄也从马车上下来了。   他恢复在人前一贯严肃正经的模样,走到虞瑶身侧轻轻握住她的手。   寒暄过片刻,楚景玄和虞瑶在众人的簇拥中入得沈宅。   虞瑶迟迟方才回神,她暗暗来回深呼吸,缓下情绪,到得这会儿,晓得了楚景玄前一天卖的关子究竟是什么。   那位叫她震惊不已的沈家夫人是杨姑姑。   曾经在深宫之中、在虞太后身边服侍过的女官杨瑜君。   这么多年,过着普通老百姓生活的虞瑶无从得知杨瑜君的消息。   只如何能够想到,杨瑜君同在阙州,甚至……   不怪楚景玄说不必在沈家生活。   既有一个杨姑姑亲自坐镇,这些事情毫无疑问能被打点得妥妥当当。   沈家老爷请着楚景玄和虞瑶去正厅叙话。   便在正厅喝得一盏茶,杨瑜君寻了个借口和虞瑶从正厅里出来。   两相见面,诸多感慨。   杨瑜君叹道:“娘娘和陛下终于有机会能好好在一起了。”   “是好事呀。”她拍一拍虞瑶的手,“娘娘,过去的事便让它们过去罢,将来的日子还长呢。”   虞瑶也不扭捏,莞尔而笑道:“杨姑姑,我都明白。”   两个人过去在宫里的时候便相处得不错。   如今再见,恰似旧友重逢般,禁不住互相关心起对方这些年的生活。   得知虞瑶这些年过得平静平凡的生活,杨瑜君心中愈是慨叹。小小年纪,从锦衣玉食、珠翠围绕落到这般地步,亏得从来都是这般温柔平和、不贪恋荣华富贵的性子,否则只怕早已熬受不住。   杨瑜君感慨着,想起当年冷宫那场大火过后偶然得知的一件事。   她一双眸子望住虞瑶,思量再三,温声道:“原说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但有些事,大约娘娘不知情。”   “不知娘娘可还记得柳家的小娘子柳月珍?”   杨瑜君问道。   骤然听见这个名字确实颇为陌生。但虞瑶沉吟中想起柳月珍正是当年的德妃,在宫里最后那些日子,她无心在意太多别的事,隐约记得那个时候德妃柳月珍身体抱恙。至于柳月珍当时生的什么病、病得有多严重,实在一无所知。   虞瑶微拧了下眉:“姑姑为何忽然提起她?”   杨瑜君沉默数息,缓缓道:“当年冷宫一场大火,宫里再无娘娘身影,不久之后,德妃柳月珍在宫里病逝。”   “但,她实则并非病死。”   “是因为她曾下毒谋害于娘娘,叫陛下觉察,被暗中下旨赐死的。”   杨瑜君忽来的话叫虞瑶瞠目结舌。   她下意识道:“我、我……从来不知有这样的事……”   “陛下有意瞒着娘娘,娘娘如何能够知道?”杨瑜君长叹一气。   虞瑶垂眸,用力抿了下唇。   杨瑜君又道:“将此事说与娘娘听,不是有意为陛下曾经冷待娘娘开脱。只是觉得,娘娘和陛下能有今天实在不易,明明两个人心里都有对方,却几多波折。”   虞瑶缄默许久,抬头看着杨瑜君问:“可有法子验证姑姑所说之事真假?”   杨瑜君一愣。   “柳月珍既曾与娘娘下毒,娘娘不若回想一番,当初是否有过什么全无缘由的身体不适之处?”杨瑜君顿一顿,复道,“且要确定娘娘被下毒,必定要让人验毒。陛下信任的太医,娘娘可以私下去盘问看看。再则,常安和常禄两位公公多半也知晓此事。”   一时间思绪混乱,虞瑶捋不出头绪。   却因杨瑜君的点拨想起周太医,也许……周太医正是知情之人,而周太医现下便在瑞王府。   作者有话说:   狗子,危!(bushi 第84章 主动   当日, 虞瑶和楚景玄便赶回阙州城。   与杨瑜君之间一场对话闹得心绪芜杂的虞瑶,在回程的的时候一路假寐。   楚景玄看出她像有些不适。   但总归得先回去,只让虞瑶如来时那般枕着他大腿躺下来休息。   虞瑶其实没有多少困意, 盖因无心同楚景玄说笑也不想被追问关心, 索性全程闭着眼。   她脑海里细细回忆同杨瑜君提起的那桩可能有关的事。   越想却越是心口抽痛。   像有一种不知缘由的悲伤排山倒海席卷而来。   哪怕竭力想要将这些莫名的情绪压下去也是徒劳无功。   忍耐到最后,两滴晶莹泪珠终究不受控制从虞瑶的眼角滑落, 一闪而过, 无声无息隐没发鬓间。   楚景玄看在眼中,更确信她的反常, 继而思及杨瑜君。却不晓得她们谈论过些什么,不确定虞瑶如此是否与自己有关, 亦是心中闷堵,想帮她擦拭眼泪, 想问一问她怎么回事, 无端不知如何开口。   可仍是伸出手去。   指腹轻抚过虞瑶的眼角,楚景玄缄默不语, 迟疑中手掌落在侧躺着的虞瑶后背, 慢慢轻拍着, 给她一点安慰。   无言中的安抚举动反而让虞瑶情绪更加失控。   上一刻想要忍耐的眼泪彻底汹涌, 转瞬便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感受到掌下的人身体轻颤,见虞瑶哭得愈发厉害,楚景玄瞳孔微缩,轻拍她后背的动作凝滞住。   几息时间, 终是把止不住泪的虞瑶拽起来, 让她伏在自己胸前。   楚景玄依旧没有开口。   他一点点收紧手臂, 将人拢住, 任由虞瑶宣泄着情绪。   泪水逐渐洇湿楚景玄身上一袭锦袍。   难以平复情绪的虞瑶把脸深深埋在他胸口,直哭得双肩发颤,不能自已。   却同样在汹涌的泪水中意识到,自己从未能真正放下。尽管在深宫里那些年,她便一次次反复告诫过自己不在意、不奢望方不会心伤。尽管这么多年,连她自己也以为自己早放下了诸般过往。   可是今日从杨姑姑口中得知那么一件事。   她竟被轻易击中,又不由想起霍雪桐在信中告诉过她的那一桩。   回忆往昔,盲目疮痍。   内心深处不知压抑多久悲苦的情绪彻底爆发。   本该两情相悦的一段感情偏生千疮百孔,那是她年少小心翼翼心动过的人,是她小心翼翼靠近过的人,是她年少时的一场绮梦。怎会没有遗憾,怎会没有不甘?   虞瑶手指紧紧攥住楚景玄的衣襟,止不住泪。   她哭得嗓子发哑,那般委屈,那般无助,直令楚景玄肝肠寸断。   便是到最后哭得累了,趴在他怀中浅浅睡去,眼角的泪痕依然擦了又现。   楚景玄勉强拿帕子帮虞瑶擦过脸,凝视她眼尾洇晕的红晕半晌,凑过去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吻。   他们回到瑞王府已然天黑。   没有吵醒虞瑶,楚景玄横抱着她从马车上下来,送她回去住的院子。   但在途中虞瑶便醒了。   她有些犯懵,呆呆倚在楚景玄身前,感觉到他胸前一大片衣襟被泪水浸透。   湿漉漉的一块衣料贴在脸颊上,有些凉意,黏黏糊糊。   虞瑶愣怔良久,手指轻拽楚景玄的衣袖,哑声道:“我身体不适,想让周太医帮我看看。”   楚景玄循声低头去看虞瑶。   方才应下她的话,又听见她低声说:“我不想回去。”   楚景玄微怔:“不回去要去哪儿?”   虞瑶没能给出答案,停下脚步的楚景玄思忖间柔声问,“去我住的院子?”   等得一会儿没有等来虞瑶开口拒绝,楚景玄脚下调转方向,带虞瑶去他这些日子住的那处院子。   他径自抱她回去他的房间,将她放在床榻上。   见虞瑶不言不语拿一双眸子盯住他不放,楚景玄暂且维持着倾身的姿态,没有立刻松开手。   这般相对沉默片刻,楚景玄温声道:“瑶瑶,你先歇着,我去让人喊周太医过来,再命人送些热水和吃食。”   虞瑶仍旧是那样看着他,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楚景玄温柔回望,缓缓抽回手臂,正欲站直身子,不妨被扯住衣袖。   他目光落在虞瑶勾缠住他的纤纤玉指上。   楚景玄便重新俯身靠近两分,拿另一只手拨开虞瑶额前碎发,摸一摸她的脸:“我去去便回。”   虞瑶慢慢松开手。   楚景玄多哄她两句才收回身子,离开床榻,出去吩咐底下的人。   不一会儿,楚景玄回来了。   之后热水和吃食相继被送进房间,周太医也被请来,正在廊下候着。   虞瑶被扶着靠坐在床榻上,身后被楚景玄塞了两个紫檀色织金大引枕,让她能靠得舒服些。楚景玄拿帕子用热水浸湿拧干,帮她擦去脸上泪痕,而后语声温柔问:“先用膳还是先见周太医?”   虞瑶便晓得楚景玄心知她并非身体不适,而是有别的什么事情。   她手指不禁暗暗攥住锦被一角,眼帘低垂道:“我想单独见一见周太医。”   “好。”   觉察出虞瑶说这话时,似有些紧张,楚景玄应允她,抚了抚她的手,放下纱帐转身出去了。   虞瑶隔着层纱帐朦朦胧胧看楚景玄的背影消失在房中。   很快周太医进来。   “见过娘娘,不知娘娘身体有何不适?”   背着药箱的周太医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躬身询问。   “周太医,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我。”静默许久,虞瑶低声开口。说话间撩开纱帐一角,她盯住周太医的脸,不打算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当年尚且我在宫里的时候,是否有人曾欲图下毒害我,被陛下识破,但没有叫我知晓?”   借着杨瑜君的话,她记起虞太后身子衰败、难以为继那些日子,她曾有过一阵子颇为嗜睡。   那段时日多半是周太医来为她请平安脉。   由于那阵子有嗜睡的情况,周太医还为她开过调理的药方。   而她当时日日心事重重,无瑕多想,也未能留心觉察其中是否有蹊跷之处。   周太医无从预料虞瑶突然问起这么一件旧事。   他愣一愣,心下斟酌着该如何回答,又听虞瑶说:“如今难道还有瞒着我的必要么?”   周太医缄默垂首。   除去最初他眼底闪过的诧异,虞瑶没有自他脸上捕捉到更多的反应。   这样的缄默形如给出答案。   虞瑶收回视线,愣怔看得锦被上的四合如意纹片刻,轻声道:“劳烦周太医待会知会陛下,我已经知晓了。”   少倾,未得其他吩咐,周太医无声行礼告退。   楚景玄守在廊下,见他出来,眉眼微沉,随即两步上前低声问:“皇后单独见你,所为何事?”   周太医冲楚景玄规矩行礼。   他躬身垂首,恭敬道:“回陛下的话,先柳德妃曾欲图毒害娘娘之事,娘娘……知晓了。”   楚景玄心神一凛。   须臾沉默,抬手将周太医挥退,在廊下踌躇好半天,他才谨慎推开房门。   轻手轻脚靠近床榻,远远见烛火光亮勾勒出纱帐内虞瑶的身影。   她抱膝而坐,脸贴在膝上,正歪头看他。   楚景玄慢慢上前,撩开轻纱帐幔,复侧身在床沿坐下,一面伸手轻抚虞瑶发鬓一面柔声劝说:“瑶瑶,你午膳用得少,晚膳多少吃一些,免得脾胃难受。”   虞瑶安静看着他却是一动不动。   一双眸子仿若盈满秋水,潋滟渺渺波光,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僵持半晌,楚景玄收回手,准备从床榻附近的小几上取来吃食。   虞瑶微哑的声音便在此时传入他的耳中。   “我记得那一年春天,在立后的旨意下来之前的一日,父亲将我喊去书房,知会我那事,告诫我,若想敏敏能平安长大,便乖乖听话。自那时起我便意识到,若继续倾慕陛下,只会是万劫不复。”   “明知不能奢望,原本不敢奢望。”   “可进宫之后的那些日子,陛下待我极好,好到令我生出坦白一切、求陛下帮忙的心思。”   一番话说到这里时,虞瑶不再看楚景玄。她将下巴轻轻搭在膝上,望向锦被,语声低弱:“巫蛊那事,今日得知的这事,我才忽然发觉,其实我也是遗憾的。”   楚景玄因虞瑶这些话一颗心烧起来。   他们确实错过得太多。   那么多的误会,那么多的遗憾,和那么多的后悔不迭。   楚景玄试探着上得床榻,靠近虞瑶,手臂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低头吻了下她的耳朵,他温声道:“瑶瑶,往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们好好的。”   虞瑶两条手臂环住楚景玄的腰,点点头应他一声:“好。”   又在静默中被他温暖怀抱逐渐抚平心绪。   房间里悄然无声。   良久,依偎楚景玄身前的虞瑶微微仰头去看他,对上他的双眸,微愣之下,虞瑶主动凑上前,吻上了他的唇。   温软触感令楚景玄也有一瞬愣忡。   这些日子,他们之间虽曾有过这样的亲密,但无不是虞瑶被动承受。   生涩至极的一个吻,乃至透出些许笨拙。   却叫楚景玄浑身燥热起来,终是按捺不住手掌扣住她的后脑,深深回吻。   最终是被外面暗卫有要事禀报打断纱帐下的一片旖旎。   虞瑶红着脸伸手去推一推满脸不快的楚景玄,勉强被放过坐起身,低头一看,衣裳凌乱,愈是脸颊滚烫。   楚景玄见她双颊泛红,含羞带怯,只觉得无比可爱,便忍不住又凑上前飞快吻了下她的唇。随即帮她整理好衣裙,吻一吻她的脸颊,温柔道:“我出去看看。”   虞瑶轻轻颔首,楚景玄方下得床榻去见暗卫。   歪头看他走出去的虞瑶手掌轻摁心口位置,感受着那个地方剧烈的跳动,终于渐渐生出一种安心的满足。 第85章 回京   暗卫向楚景玄禀报的要事与南凉有关系。   今年一场边关征伐, 南凉大败,其后数月时间,因王位争夺倾轧, 南凉陷入内乱之中。   前些时日, 南凉大臣终于拥立新王从而结束这场混乱。   诸事尘埃落定,这位新王有意归顺, 是以派出使臣送来朝贡的国书一封。   这事原本也在楚景玄预料之中。   只是南凉这位新王届时会亲自带人前往京城, 楚景玄作为一国之君,届时必然得露面, 亦须得回去主持大局。   听暗卫禀报过各项事宜,楚景玄回到房间里。   虞瑶已经从床榻上下来了。   她坐在罗汉床上。   起初搁在床榻旁小几上的两个食盒也被拎到罗汉床榻桌上放着。   楚景玄见状抬脚朝虞瑶疾步走过去。   又哭又闹过一场兼之有过那样激烈的亲吻, 隔得片刻再见面,气氛忽然变得有些许的古怪。   尤其回想起自己今日情绪失控, 且主动去吻楚景玄, 虞瑶脸颊微烫。   她压下那些不自然的想法,佯作一切如常伸手打开食盒, 一面端出来里面的吃食一面道:“陛下, 用膳了。”   楚景玄走到罗汉床旁。   “这些多半凉了, 让他们另外送些热乎的来。”他伸手摁住虞瑶的手背, 制止住她的动作。   一时间感受着楚景玄指尖的温热,虞瑶脸颊愈发滚烫。   她本想缩回手,但最终克制住这种想法,只轻声说:“还是温热的,不用那么折腾。”   话音落, 虞瑶索性反握楚景玄的手掌, 拉着他在自己对面坐下。   两个人便隔着榻桌而坐, 榻桌上面摆满吃食。   迟来的一顿晚膳安静吃罢。   楚景玄命人进来撤走食盒和碗碟, 不一会儿,底下的人又奉上两盏热茶。   虞瑶轻啜茶水,搁下茶盏方问:“陛下方才可是有什么急事?”   楚景玄微笑:“不算急事,不过是件要事。”   “南凉的新君王准备亲自前来朝贡,年底附近会到京城,宫中也须得提前做一些准备和安排。”   他没有隐瞒虞瑶,坦白道。   虞瑶听言,心下暗自算一算时间又问:“陛下打算几时回京?”   “这等大事是千万不能耽搁的。”   毕竟在皇后的位置上待过许多年,虞瑶听罢楚景玄的话便晓得,两国战事方休之际,南凉的新君王亲自前往京城朝贡事关重大,关系到两国往后边境和平。   楚景玄却慢悠悠颔首:“的确是一桩大事。”   虞瑶望向他,他垂眸执壶替虞瑶添茶,“若后位空悬,岂不是不像话?”   话里的意思也算浅显。   目光呆滞过一瞬,虞瑶沉吟中问:“陛下……有何打算?”   为自己添过茶的楚景玄搁下手中的茶壶。   他正襟危坐,伸出手紧紧握住虞瑶搭在榻桌上的手,郑重道:“瑶瑶,我们再成一次婚。”   “这一次,没有误会,没有隔阂。”   “是因为我想娶你,是因为你愿意嫁我,所以我们欢欢喜喜结为夫妻。”   虞瑶眸光闪烁,楚景玄始终紧握着她的手继续说:“瑶瑶,灵河县你中毒的那次,帮你解毒之后,昏昏沉沉间,我最后记起的是我们大婚那一夜你凤冠霞帔的模样。我便又一次深深意识到,在我内心深处那是多么美好的记忆。”   “可终究有诸多的遗憾。”   “瑶瑶,你愿意吗?愿不愿意再嫁我一次?”   虞瑶听着楚景玄的话,面上怔怔。   半晌未能等来她半个字答复的楚景玄,也从踌躇满志变得忐忑不安。   楚景玄仍舍不得松开虞瑶。   他紧张看她,谨慎问:“瑶瑶,你是不是觉得有哪里不妥当?”   心神稍缓的虞瑶将楚景玄眉眼间藏着的小心翼翼看在眼中,嘴角微弯,摇摇头否认:“不是。”顿一顿,她语气同样变得郑重冲楚景玄说,“愿意,我愿意。”   得到答复的楚景玄反而一脸痴怔凝视着虞瑶。   直至虞瑶从他掌下抽回手,饮下那盏茶站起身道:“天色已晚,陛下,我该回去休息了。”   楚景玄随她起身。   虞瑶朝楚景玄看过去一眼便转身往外走。   楚景玄回过神,快步追上去,从后面拽住虞瑶的胳膊,抱住她。   “瑶瑶,你真好。”侧脸腻歪贴在虞瑶脸颊,楚景玄在她耳畔轻声说道。   虞瑶偏一偏脑袋:“陛下也早些休息。”   其实楚景玄是想让虞瑶留下来的,但见她想回去,便不强求,何况现下虞瑶留在他这儿过夜也不甚稳妥。   静静这般抱得虞瑶许久,楚景玄不情不愿松开手:“我送你。”   虞瑶点点头,同他一道从房间出来。   他们牵手走在王府中。   一路上,底下的人提前避让开去,因而直至回到住的院落,虞瑶和楚景玄不曾碰见其他人。   宁宁和昭儿这会儿早已被虞敏和流萤哄睡了。   回来以后,楚景玄亦命人递过消息,虞敏和流萤知道虞瑶在楚景玄那里,也没有太多不放心的。   楚景玄送虞瑶到廊下房间门外。   他拉着她的手,忍下不舍道:“我会安排好一切事宜的,瑶瑶不用太过挂怀,安心休息。”   “好,我相信陛下。”   虞瑶柔声回应他,继而微微一笑,“那我先回房了。”   楚景玄点点头,不情不愿松开虞瑶的手。   他看着虞瑶推开房间门,分明要进去,却忽然回头,含笑看他一眼又两步走回他面前。   楚景玄也笑:“瑶瑶……”   是舍不得我吗?   调笑的话尚未说出口,唇上一软,刹那便将楚景玄的话堵在嗓子眼。   一个吻一触即分,偏偏叫他呆愣在原地。   抬眼去看,只见虞瑶步入房间,从门后探出脑袋冲他笑一笑,再冲他摆摆手,房门随即被关上。   心潮澎湃的楚景玄不由往前朝着紧闭的房门走得两步。   却在推开房间门的前一刻停下动作。   楚景玄无奈一笑,收回手,在门外流连片刻,也暂且回去住的院子。   他们往后有许多时日,实在不必如此的急躁。   且瑶瑶才答应……他要安排的事情很多,得抓紧时间。   楚景玄忙碌至夜深方睡下。   但一夜美梦,一觉睡得格外的舒坦。   翌日清早。   楚景玄是被突然响起的一阵推门声给吵醒的。   睡梦中也警觉于他是稀松平常的事,是以很容易觉察到周遭的动静。   发觉脚步声很轻,颇像是宁宁和昭儿喊醒,他闭眼装睡,骗得两个小孩儿爬上床榻趴在他身边。   他们似乎特地来喊他起身。   偏调皮得紧,伸出小手对他又是揪耳朵又是拍脸,被他逮了个正着。   楚景玄一手一个把想逃跑的他们拎回来:“跑什么?”   宁宁和昭儿可怜巴巴对视一眼,继而齐齐看他,宁宁说:“娘亲让我们来喊爹爹起床用早膳。”   楚景玄也舍不得当真吓唬他们。   听言,他弯一弯唇道:“好,爹爹这便起。”   当下从床榻上下来,命人送来热水。   楚景玄仔细洗漱梳洗过,再认真打扮一番,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儿去找虞瑶。   到得膳厅,一见到人,楚景玄便松开宁宁和昭儿,几步到虞瑶面前,含笑看着她问:“瑶瑶昨晚睡得可好?”   “挺好的。”虞瑶微微一笑,便让楚景玄坐下用早膳。   其实睡得也不十分好。   大约白天睡过几觉,又发生那些事,她躺在床榻上没有多少困意,脑海不停盘旋发生的许多事。   想起楚景玄郑重问她愿不愿意再嫁他一次,亦觉得如梦如幻不真切。   一夜辗转反侧,半梦半醒,实在谈不上睡得多好,可无端不想把这些透露给楚景玄听。   只是当与楚景玄见面,虞瑶心知昨天的一切并非梦境。   那些全都是真的。   用罢早膳,让流萤和虞敏带宁宁和昭儿去庭院里玩,虞瑶拉着楚景玄问:“陛下准备几时启程回京?”如是一个问题,得到的唯有楚景玄一句“不着急”。   起初虞瑶安心任由楚景玄去筹划。   然而一日一日,不知不觉又过去大半个月,她禁不住再问起这件事。   楚景玄依然如同之前那样,单回答她一句“不着急”。   这么几次“不着急”的回答过后,他们留在阙州城又同沈碧珠、楚辰远还有新出生的恒恒一起过得一个中秋。   便也终于等来启程回京的日子。   行李塞满一辆辆马车,他们在晨光熹微里告别沈碧珠一家三口,出发去往京城。   回京的路途遥远。   带着两个孩子赶路赶不急,何况有楚景玄的照顾与事先安排好诸般事宜,他们这一路不算疲累。   比起这些,虞瑶发现他们越靠近京城,她心情便越不平静。   甚至隐隐有两分“近乡情更怯”的惶惶不安。   当抵达京郊时,虞瑶心底这一种感情变得越来越强烈。   出乎意料,楚景玄却没有直接回城,而是尚且在中午的时候便让队伍停下,准备留宿京郊。   “瑶瑶,我先陪你们姐妹还有孩子们去一趟慈恩寺。”   他温声对虞瑶说,“今日慈恩寺不会有外人出现,不用担心。”   位于京郊北面的慈恩寺,供奉着她们姐妹亲生母亲的牌位。   多年不曾回京,这确实是她们姐妹一桩心事,虞瑶未与楚景玄提过,想的是以后寻机会去慈恩寺祭拜娘亲,而他暗地里考虑周道,乃至提前帮忙打点妥当。   周道、细致,又妥帖温柔。   这是如今的楚景玄,虞瑶实难招架,唯有承认……她喜欢他这样对她好。   “多谢陛下。”   虞瑶心底翻涌着一阵感动,终究接受楚景玄的安排,稍事休息,便戴上帷帽乘马车去往慈恩寺。   作者有话说:   终于!回来了! 第86章 大结局   初冬的京郊冷意袭人。   慈恩寺在山上, 有一段极长的石阶要爬。   宁宁和昭儿平生初见京郊风光,开始时颇有些兴奋,哼哧哼哧努力往上爬。   却到底体力不济, 很快便气喘吁吁。   楚景玄一手一个将两个小孩儿抱起来继续往慈恩寺去。   虞瑶不住偏头去看他, 想将宁宁或昭儿接过来,每每遭到拒绝。   这么又过得一刻钟时间他们才爬上石阶。   见开阔平地之上, 青山白云环绕坐落于此的慈恩寺, 四下甚是静谧安宁。   虞瑶从入宫起便再没有机会亲自来慈恩寺了。   算一算足有七八年的时间,这座寺庙却与她记忆中的模样几无区别, 依旧庄严肃穆,古朴厚重。   虞瑶凝望慈恩寺匾额。   在她旁边的楚景玄将宁宁和昭儿放在地上, 转而不动声色悄悄拉一拉她的手:“进去罢。”   一句话也拉回虞瑶游走的神思。   虞瑶看一看楚景玄,发觉他额头有汗, 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递过去。   “陛下擦擦汗。”   她柔声提醒, 换来楚景玄淡淡一笑,只不接她的帕子。   虞瑶反应几息时间便已然明白他的用意。   只不仅两个孩子在, 虞敏、流萤和祁将军等人也是随他们来慈恩寺的……   将帕子再往楚景玄面前递一递, 见他当真不来接, 虞瑶收起那方帕子。在楚景玄面容变得黯淡的一刻, 她正准备牵过宁宁和昭儿带他们进去,流萤和虞敏已经上前两步,先行把两个孩子抱走。   连同祁寒川竟也先走一步。   虞瑶眼看着他们三个大人带着宁宁和昭儿走进慈恩寺。   楚景玄无声微笑往虞瑶的身边挪动两步。   复又悄悄拉一拉她垂在身侧的手,把她软软的手掌握在手心,楚景玄悄声道:“瑶瑶……”   虞瑶斜睨他, 毫无犹豫将手抽出来。   楚景玄当即噤声, 换作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安静立在她身侧。   见状, 虞瑶微微弯了下嘴角,面容又迅速恢复平静,重新掏出那方帕子。   她指挥起楚景玄:“陛下弯弯腰。”   楚景玄依言照做,俯下身。   虞瑶一面帮他擦去额头的汗一面说:“陛下也不必太过逞强,宁宁和昭儿身量见长,这么抱他们太过费劲。”   楚景玄笑笑:“瑶瑶,我身体很好,不至于连两个孩子也抱不起。”   虞瑶抿唇,瞥他一眼。   “陛下以为我当真不晓得吗?当初在灵河县,陛下为救我,面上瞧不出来,实则元气大伤,才调养过数月,陛下便又御驾亲征,在边关辗转许久。那般情况下,如何能继续养身体?只怕没将身体拖垮便是万幸。有些事须得陛下亲力亲为便罢,有些事,陛下实在不该劳累。”   虞瑶关心他,楚景玄的确高兴。   然而不愿意在她面前承认自己身体变弱,更不想叫她有所负担。   楚景玄又一笑,不以为意说:“周太医的医术瑶瑶见识过,有他帮我调理身子,早便痊愈了。”   “当真不碍事。”   虞瑶并没有坚持什么。   帮楚景玄擦过汗后,她收起帕子:“陛下,我们也快进去罢。”   平日里香火鼎盛的慈恩寺,今日除去他们与寺庙中的僧侣之外再无旁人。   寺中处处幽静,偶有鸟叫声与僧人们诵经的声音传来。   先一步入内的虞敏、流萤和祁寒川带着宁宁和昭儿等在大雄宝殿外。   虞瑶和楚景玄与他们碰面之后,寺中方丈露面,与楚景玄寒暄,称呼他为“娄公子”,显见此前曾有所接触。   望向身侧这一刻面容平静的楚景玄,虞瑶福灵心至,忽而想到——或许她和敏敏不在京城的这些年,楚景玄其实会代替她们,前来慈恩寺为她们娘亲上香。   娄公子。   这个称呼谈不上多陌生,当初在灵河县偶然相见楚景玄也自称姓“娄”。   会不会是……   虞瑶暗暗想,会不会是他的母妃姓娄,故而如此?如同她后来对外人也自称姓“沈”一般。   她心思转动之间,同楚景玄寒暄过半晌的方丈亲自为他们引路。   他们被带到一处小佛堂外,在这处小佛堂内常年供奉着的正是虞瑶和虞敏生母的牌位。   少倾,方丈离开。   虞瑶牵过昭儿对楚景玄道:“陛下,我和敏敏带着宁宁和昭儿进去吧。”   楚景玄轻轻颔首:“我便在外面,若有事随时喊我。”   “好。”虞瑶温声应下他的话,虞敏也牵过宁宁,他们四个人随即陆陆续续进去小佛堂中。   小佛堂里燃着许多烛火,十分亮堂。   香案上一尊尊佛像与墙上神佛壁画交相辉映,勾勒出威严肃静之感。   在外面尚且会因好奇而左看看、右看看的宁宁和昭儿被小佛堂内这种氛围所感染,又见虞瑶和虞敏面容严肃,这会儿一样乖乖巧巧、老老实实,既不乱看,更不乱跑,只静静待在她们的身边。   “宁宁,昭儿,这是供着的是你们外祖母。”   虞瑶低头对两个小孩儿说道,带他们在蒲团上跪下来,“给你们外祖母磕个头、上柱香。”   宁宁和昭儿在虞瑶的引导下冲香案上供着的牌位磕头。   上过香,虞敏便带他们先出去了。   过得不一会儿,虞敏折回小佛堂,她和虞瑶又在里面待得许久。   再出来时,两个人眼眶泛红,眼底隐约闪烁泪花,细细看便知哭过一场。   虞瑶自小佛堂出来,楚景玄便已快步迎上去。   却在握住她的手后直接牵着她又进去,虞敏回头望去一眼,和流萤哄着让宁宁和昭儿留在廊下。   虞瑶被楚景玄带回小佛堂。   她亦步亦趋跟在楚景玄的身后,眼见楚景玄径自走到香案前去。   在蒲团前停下脚步,楚景玄回头去看虞瑶,随即牵着她到自己身侧,手臂揽上她的肩膀,方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香案上供奉的牌位。楚景玄郑重开口:“外姑在上,今吾得与瑶瑶再行好事,必尊之重之,爱之护之。外姑在天有灵,可朝督暮责,吾定言而有信,言出必行。”   话说罢,他鞠躬三次,又缓步上前上三炷香。   虞瑶看着楚景玄上过香后回到她身侧,她知道楚景玄的心思,暗忖间索性主动握住他的手。   “娘亲,女儿还是选择了这个人。”   嘴角微翘望向自个娘亲的牌位,虞瑶轻声说着,“女儿愿意再相信他一次,倘若……”   不等虞瑶说下去,楚景玄抢过话:“倘若我不能让你快乐幸福,倘若我令你失望,令你想要离开我,那便是我的错,当真变成那样,我不会为难你,不会强留你在身边。但我不会让你想要离开我的,瑶瑶,我们余生永不分离。”   虞瑶偏头去看楚景玄。   一瞬四目相对,又相视一笑,多留得片刻,他们从小佛堂出来。   因楚景玄提前做过安排,不用担心会遇见其他人,其后他们没有着急离开。   顺便带宁宁和昭儿在寺中散步赏景。   冬日天黑得要比旁的季节早些。   他们下山时乃是傍晚,夕阳余晖层层铺满石阶,等乘坐马车回到下榻之处,天便彻底黑下来了。   毕竟赶了半天的路又在慈恩寺逗留半日。   终于能休息,无论虞瑶还是宁宁和昭儿难免心神松散。   然而当虞瑶带两个小孩儿回到房间,甫一推门进去,三个人齐齐被房间里浮动的一片红光与金光闹得怔一怔。宁宁和昭儿目瞪口呆,慢一拍发出“哇”的一声。   虞瑶回过神,多看得几眼那些东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当即回头。   楚景玄走到她身边,见她面上辨不出情绪,语声不由得染上紧张:“瑶瑶,你喜不喜欢?”   虞瑶没有回答楚景玄的话。   她上前去查看被提前送过来的这些东西:一袭繁复的、绣工极精致的大红嫁衣,各式做工极精湛的赤金首饰。   若看不明白,倒是她犯起傻来了。   在他们离开阙州以前,楚景玄便郑重问过她,是否愿意再嫁他一次。   当时楚景玄表现得不着急回京,大约正是因为这个了。   因为需要时间准备和安排,因为打算……让她此番回来便光明正大以皇后的身份随他进宫。   虞瑶垂眼去看那一袭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大红嫁衣,手指搭在上面,指腹不自觉轻轻摩挲着衣料。回想起他在慈恩寺小佛堂里那席话,且晓得他既这么做,定然已事事妥帖,又觉得他如今晓得诸事多为她考虑,一心一意为她遮风挡雨,心下百般滋味。   她一直不说话,叫楚景玄渐生不安。   “瑶瑶……”正欲开口解释,虞瑶却抬眼截断他的话。   虞瑶问:“明日须得几时起身?”   楚景玄稍微愣了下,反应过来,悬着的一颗心安然放回肚子里,一笑说:“寻常的时辰便可。”   虞瑶点点头。   “起太早天儿冷。”楚景玄悄悄靠过去,“只是礼仪繁琐,难免累人,今晚得好好休息。”   虞瑶是经历过一次的。   那些繁琐的礼仪、各式各样的规矩,虽记忆不甚清晰,但大致记得。   印象更为深刻的是一整日下来,疲惫不堪,腰肢酸软。   而前些时日答应楚景玄所说的再嫁他一次的时候,自然没有惦记这些事。   而今……   虞瑶看一眼楚景玄,慢慢收回搭在嫁衣上的手,轻唔一声:“陛下的话倒是提醒我。”   楚景玄问:“提醒什么?”   “累人呀。”虞瑶语气有些无辜,“实在是一件累人的事情。”   楚景玄正琢磨此话何意,虞瑶已慢悠悠补上一句:“陛下,我后悔了。”   “瑶瑶!”楚景玄听言便是一惊。   虞瑶笑看他一眼,牵起睁大眼睛好奇看着他们的宁宁和昭儿:“走,娘亲带你们去用膳。”   楚景玄立在原地讶然看虞瑶三人出去了。   须臾,他后知后觉,那几句话应当是在和他开玩笑……   只心下惴惴,楚景玄跟去用膳,见虞瑶的旁边有空位,自觉坐过去。   虞瑶正专心用膳,没看他。   “瑶瑶,”楚景玄沉默拿起银筷,夹一筷子菜放到她面前的碗碟里,忍不住问,“刚刚的话,不是真的吧?”   几个字说得异常小心。   虞瑶嘴角微翘,也夹一筷子红焖羊肉给楚景玄:“陛下用膳。”   “吃饱以后——”   “也好早些洗漱休息,明天可是得早起呢。”   楚景玄微愣之下确认之前那话是玩笑,唇边终于浮现一点浅浅笑意。   “瑶瑶也吃。”他笑着殷殷切切帮虞瑶多添一筷子菜。   本是嫁过一回的人,何况年岁长了那许多,虞瑶便以为自己能平静对待翌日会发生的一切。   却未想,夜里辗转忐忑,竟生出些少女心事。   恍然仿佛回到最初出嫁那一次。   心中惶惶,几多忐忑,细想又知今时今日与那个时候大不相同。   当初对进宫以后的生活充满悲观的念头。   这一次,她并无那些忧虑,她同楚景玄之间亦不再隔着那许多的人与事。   虞瑶想着这些,脑海诸般念头逐渐被楚景玄这些日子的体贴温柔占据,一颗心也变得安定。   复在心神安定中捕捉住困意,在夜深寂寂里悄然睡去。   翌日清早。   虞瑶一觉将将睡醒,流萤便已领着梳头娘子并一群小丫鬟进来。   她在众人的簇拥下留在房间里洗漱、用早膳,用过早膳,她们随即马不停蹄开始帮她绾发梳妆。起初她被伺候得晕头转向,后来索性丢开手任由她们摆布。   灵河县生活的那些年,衣着上虞瑶养成以轻便舒服为主的习惯,盛装打扮也离她颇为遥远。   今日凤冠霞帔,满头珠翠,愈觉得脑袋发沉。   她这个样子已顾不上别的。   但知道虞敏和祁寒川会照顾好宁宁和昭儿,便不至于太过挂怀。   当红盖头被蒙住脸,眼前红雾蒙蒙,虞瑶被流萤扶出房间。   又在锣鼓喧天中坐进花轿,在热闹喜庆的气氛里,入京城,直奔向皇宫。   花轿外始终有热闹的动静传进来。   虞瑶听着,一颗心反而很平静,并无昨天夜里有过的忐忑。   直到热闹的动静渐消。   周遭变得安静,除去脚步声、马蹄声与马车车辙滚过地面的声音外,几乎听不见别的响动。   看不见外面情况的虞瑶凝神仔细听一听这些动静,想着大概已经远离长街,花轿骤然停下,马蹄声、马车的车辙声一并消失。这一阵忽然的寂静只维持数息时间,转眼之间便是排山倒海山呼万岁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虞瑶的耳中。   她讶然,心口猛地跳动了两下。   而伴随着群臣恭迎,花轿重又启程向前而去。   浩浩荡荡的队伍入得皇宫。   当花轿又一次停下时,轿帘被掀开,虞瑶被扶着从花轿上下来,未几时,手里被塞过来一截大红的绸缎。   她清楚在大红绸缎的另一头便是楚景玄。   于是,一步一步走得十分平稳,被牵引着入得正殿内。   在礼官的主持下,在一道道目光的见证之下,他们同牢而食,合卺而饮。   象征他们从此夫妻合一、永结同心。   到得此时,虞瑶内心平和,想到那些朝臣们日后晓得她真实身份,不知如何吹胡子瞪眼,不但不觉得紧张惶恐,乃至无端有些恶趣味的好笑。似乎确信楚景玄会在她身边会保护她,便不感到害怕。   饮下合卺酒,他们两个人也又一次礼成。   被扶着从殿内出来的虞瑶转而被送回了凤鸾宫去休息。   流萤、虞敏和宁宁、昭儿暂不便露面,是以先行被送到凤鸾宫。   祁寒川的身份不便入后宫,进宫以后很快与他们分开。   临别之际,坐在马车里的虞敏掀开帘子一角,看见马背上少见穿着一身藏蓝衣袍的祁寒川。   那一刻心有所觉,知此一别,恐难再见。   虞敏十分清楚——   这一年多时间,若非陛下有旨,令他保护昭儿和她姐姐,祁寒川也不会一直待在他们身边。   况且祁寒川本也从来不是寻常侍卫,往后自有别的许多正经事要忙。   那是原本便属于祁寒川的生活,注定要如此。   分明清楚这一点,却在祁寒川朝她看过来时,虞敏脑袋一嗡,脱口而出:“祁将军,我们还会见面吗?”   话出口,立刻意识到自己太过冒失。   但祁寒川对她说:“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虞敏红着脸放下马车帘子。   今日至少名义上乃是帝后大婚之日,凤鸾宫被装扮一新,处处张灯结彩。   虞瑶被送至凤鸾宫后,顾不上欣赏或感慨回味,只觉得快要被沉沉的首饰压断脖子,连忙让虞敏来帮她。   顺便问得几句宁宁和昭儿。   听闻他们在偏殿睡下了,有流萤在照顾着,虞瑶也放下心。   初冬夜里冷凉,凤鸾宫中燃起炭盆。   沐浴梳洗一番的虞瑶换上一袭轻便些的大红衣裙,重新绾发,整个人才算是松快许多。   楚景玄担心她饿着,命人送来热乎乎的吃食。   虞瑶不客气和虞敏一起用过些,填饱肚子,才拉着虞敏说得一会儿话,外面有宫人高声通禀说楚景玄过来了。   “姐姐,我也先去休息。”   虞敏笑着起身,帮虞瑶用红盖头如之前那样蒙住脸,她便从凤鸾宫的正殿出来,去偏殿寻流萤。   蒙着红盖头的虞瑶端正坐在床沿。   脚步声靠近,她手指略略揪了下裙摆又松开,眼帘低垂,瞧见一双龙纹靴出现在她视线中。   下一刻,脑袋上一轻。   是红盖头被掀开,周遭事物变得亮堂堂。   虞瑶缓缓抬眸,恰撞进楚景玄目光灼灼的一双眸子,一时四目相对。   楚景玄一瞬不瞬看着虞瑶,眼前温婉动人、粉面花颜的娘子与当年的小娘子重叠在一起,他不由得弯一弯唇。   “瑶瑶,你真美。”他含情脉脉,柔声说道。   话音落下便伸出手去,牵着脸颊微烫的虞瑶站起身,带她在桌边坐下来。   红烛高燃,灯火通明。   楚景玄变戏法似的将一个巴掌宽、半壁长的锦盒推到虞瑶的面前:“瑶瑶,这是给你的。”   虞瑶看着那锦盒,眼底有淡淡疑惑。   静默过数息,她在楚景玄的目光里将锦盒打开,便是一怔。   锦盒里装着的东西……   乃是当初在阙州楚景玄当着沈碧珠、楚辰远等人的面许诺过的铁券丹书。   虞瑶手指扶住锦盒,眼也不眨盯住锦盒看,心绪难言。   楚景玄握住虞瑶的手从锦盒上移开,继而扶住她的肩让她稍微侧过身子,两个人相对而坐。   “瑶瑶,许诺过给你的那些,我没有忘记。”   “也都会努力去做。”   楚景玄柔声说道,重又拉着她的手。   “往后我们互相陪伴,瑶瑶,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对我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情,我一定尽力去做。”   虞瑶说不出话,起身靠近楚景玄,坐在他腿上,脑袋靠着他的肩膀。   楚景玄手臂环住她,低声道:“但是我也有个请求。”   虞瑶问:“是什么?”   楚景玄沉默间捏一捏她的手,小声说:“这几日,能不能把宁宁和昭儿稍微放一放,我们两个人待在一起。”   虞瑶刹那间莫名记起去沈宅那日马车上楚景玄那些不正经的话。   她脸颊愈发滚烫,视线迟迟扫过殿内,仔细看一看,发现与她在宫里时没有多少差别。   迟来的翻涌回忆将虞瑶的心思勾走。   旧事如潮水扑面而来,最终定格于他们在南苑遭遇过的那一次刺杀。   虞瑶记得,那场刺杀过后,楚景玄对她态度变了很多。   她得知他对她的感情也是那之后的事情。   “好呀。”   虞瑶慢吞吞赞同楚景玄的提议,“我们单独待几日,让敏敏和流萤帮忙照顾宁宁和昭儿。”   楚景玄双眼一亮。   虞瑶却又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去南苑,好不好?”   虞瑶是故意提起南苑这个地方。   果不其然,不出所料,楚景玄一听见这个地方神色顿时严肃了些,眉眼间辨别得出紧张的情绪。   楚景玄语气变得谨慎起来:“瑶瑶,冬日的南苑十分无趣,换个地方?”   虞瑶因他前一刻的反应而态度坚定。   “不,我想去南苑。”   “陛下方才不是还说有什么都可以对陛下说?不是说能做的事,都会尽力去做?难道不过是糊弄我的假话?”   楚景玄:“……”   难以反驳,兼之虞瑶格外坚持,楚景玄唯有言出必行,去吩咐准备马车。   他们趁夜出宫,赶至南苑。   甫一从马车上下来,虞瑶便发现南苑守卫森严,不输皇宫,显而易见是楚景玄下的令。   夜里风冷,楚景玄帮她裹紧身上的斗篷,牵起她的手,一面带她朝近在眼前的承光宫走去,一面问:“瑶瑶怎么突然想过来南苑?”虞瑶却拽了下他的手掌,停下脚步,继而朝着四周看过去。   楚景玄问:“怎么?”   “去一个地方。”虞瑶说罢,反握住楚景玄的手,拉着他脚下调转方向。   循着记忆,虞瑶带楚景玄去寻那个藏在树林深处看萤火的地方。   楚景玄比她更熟悉南苑,不多时领会她的用意,虽然克制不住感到紧张,但没有横加阻拦。   他们终于在多年过去后再次穿过那一片树林。   借由宫灯照亮,沿着蜿蜒小径至尽头,眼前一如从前顷刻豁然开朗。   初冬的这个地方没有流萤飞舞。   山间那一条溪流也不远似夏日那般流水潺潺,连同这片草地亦无茵茵茂密之像,甚至夜风要比别处更冷一些。   事事寻不见从前。   却又事事令人追忆起从前。   但虞瑶没有任何不满意,她拉着楚景玄在草地上躺下来,枕着他的手臂。   仰面去看头顶夜空,只是无星无月的夜晚,一样叫人不知烦忧。   “陛下当年其实是特地带来我这里看流萤的对不对?”   虞瑶往楚景玄的身边挪一挪,含笑问他。   那个时候,看不透、猜不出的事,而今无比浅显,不必等待回应,早已知晓答案。虞瑶也不是想要楚景玄的回答,是以她顿一顿又继续说:“那的确是我见过最漂亮、最惊艳的夜景,我很喜欢。论起来,亦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陛下明白吗?”   虞瑶收回视线去看楚景玄,见他眸光沉沉,索性趴在他身上,凑近看他。   “过去了。”   她伸出手,摸一摸楚景玄被夜风吹得微凉的脸,微微一笑,“那些事再也不会发生,对不对?”   楚景玄握住虞瑶的手,放在唇边吻一吻:“不会了。”   “绝不再让瑶瑶受到那样的伤害。”   虞瑶笑:“我相信陛下。”   她探过身子,在楚景玄的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做了当时楚景玄大约想要对她做,却没能做成的事。   这般举动对楚景玄而言,是无法言说的撩拨。   他喉结顿时上下滚动了两下,本顾念这是在外面,终情难自已,将虞瑶定在自己身前深深回吻。   夜空之下,衣袂纠缠。   一阵寒凉夜风吹过,有一道低沉微哑的声音散落风中。   “瑶瑶,你对我笑的每一天皆是我此生之中最为幸福的一天。”   “能够遇见你,真好……”   作者有话说: 正文在这里结束啦。   从南苑开始彻底变得支离破碎的这份感情,在南苑迈出新一步。   番外计划先写一写后面瑶瑶和狗子在宫里的生活,然后想写宁宁和昭儿长大以后的故事,大家挑感兴趣的看吧!   写这个故事不记得哭过多少次,经常一边写一边哭,可以说投入了很多感情。连载期有过不太平,生了一个多星期的病以后状态也一直不太好,连日更都难保证,觉得很抱歉,也非常感谢大家的体谅和支持。千言万语,评论送小红包,有缘我们新坑见!   ~   下一本古言打算写《淑妃今天也只想咸鱼》,感兴趣可以提前收藏,点进作者专栏可见。   文案:   前世,云莺恋慕皇帝赵崇,费尽心思博他宠爱。然而她的两个孩子却都早夭,她病逝前,得到的是一句报应不爽的讥诮。   重回初初入宫的年岁,回想前世种种,云莺只觉得不值。   云莺终究想开了,从此悠闲度日,遛鸟逗猫,赏花品茗,准备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谁知皇帝翻她牌子却越来越勤快,隐隐的,似比前世更加偏爱她……   ·   一日,赵崇发现自己莫名得了个能听见云莺心声的本事。   他心下奇怪,不免多翻几次云莺的牌子。   于是便见云莺面上欢喜:“陛下朝事繁忙,仍日日来看臣妾,臣妾实在感动。”   心下却抱怨,“这样冷的天,又要伺候陛下早起。”   赵崇:“……”   翌日天不亮,赵崇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起身,生怕吵醒身侧的美人。   大太监看在眼中,心下惊叹:陛下也太疼爱淑妃娘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