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公主,还骗婚吗?   作者:陆小夭   备注:   这是一个出来混总要还的、小奶狗变小狼狗的故事。男主闷且骚,女主怂且刚。   泅水逃婚的康平公主,被河边洗墨的害羞小书生所救。   无处可去的公主哄骗小书生带她回家:“你已看过了我身体,需得对我负责。”   呆书生红着脸点头。   公主在书生家好吃好喝、养好身体,顺带对书生伸出了她的邪恶之手……事后,潇潇洒洒,溜了。   四年江湖浪荡,一身铜臭的公主再回京城,无端端陷入一场命案。   谁成想,主审的刑部大员竟是当年的呆书生。   呆书生转眼已变成冷阎王,公主伏小做低,将自己活成了一条健硕的狗腿。   岂料,冷阎王步步逼近,公主步步后退。却听见他说:“娘子,陌上花谢,该回家了。”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陌上花谢,娘子,该回家了。   【小剧场】   以前:   呆书生红着脸说:“为母丁忧,目下还不能拜堂,得委屈姑娘几年。”   后来:   呆书生开了窍……   - "杜蘅思,你不是要为你娘守孝吗?”   - “娘子想是糊涂了,三年丁忧已满。我答应了娶娘子过门,便娶娘子过门。去岁挑了个良辰吉日,我与娘子已经拜过大礼了。”   - “我去岁在江洲,你和鬼拜的天地吗?”   - “是。我听宫中人说康平公主薨于和亲途中,我的确是与鬼拜的天地。”   食用指南:1. 1v1,女主脑补精分小戏精,男主闷骚装蒜大醋精;   2. HE,甜;含悬疑和破案情节,一边办案一边撩妹;   3. 全文架空,请勿考据;   4. 欢迎大家同时支持隔壁的欢脱小甜文《沙雕女匪复仇记》,是个短篇,不影响本文更新。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欢喜冤家 因缘邂逅 乔装改扮   搜索关键字:主角:冯花朝,杜誉(杜蘅思)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奶狗变小狼狗   立意: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第一章   冯花朝再回到京城,已经是永兴四年的春天。春阳下的红袖招,大红绸子挂出一片与天地争辉的热闹,才是傍晚,已然是遍地珠翠摇曳、笑语莺声。   花朝迎着一阵香风迈入门中,一个遍身绮丽的中年美妇立刻袅娜向他迎来:“公子许久不来,让奴家想得紧!”   在京城做生意果然头一桩是要脸皮厚,花朝啧啧望着楼内的奢靡景致,扇子骨在手中轻轻一敲,淡淡一勾唇角:“妈妈说笑了,小生是头一回来。”   美妇璀璨的笑在脸上稍稍一滞,却立刻如水纹般漾的更开,还伴着“咯咯”的笑声:“公子这样的俊俏人,奴定是在梦中见过,便当成现实相逢了,今儿一见,还以为是久别重逢!公子上门,也算是圆了奴的梦啦!”   这脸皮!这反应!花朝暗叹手下没这样的人才,浮上一笑:“妈妈前面领路,秦蟾秦少爷。”   风流之地虽快活,花朝却消受不起,玩个几次,就腻味了。今日来,单是为了生意之事,秦衙内为他请来了一尊大佛,这大佛只消抬抬金笔,抵得上他月余在京城的活动。   老鸨将他领到秦衙内的小楼,花朝还未拾级,便听见屋内笑语阵阵。此刻上去,撞见什么也不为怪,花朝摇摇头,看在银子的份上,硬着头皮上了楼。   花朝推门进去,秦衙内闻见声响,立刻撒开搂着姑娘纤腰的手,笑着迎过来:“马贤弟,马贤弟你总算是来了!“一把揽过花朝的肩:“你不是要见漓江钓叟嘛,我给你找来了!徐妈妈快再添些好酒好菜送上来!还有那花名册!”   花朝装模作样行礼,不动声色让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秦兄。”   “嗨,就你假正经,都到了这地方,还一板一眼!”秦蟾笑叹,并不以为意,迈开大步当先回到座上。   花朝这才有机会看清座上的另一人。并不夺目,三十上下,面色青白,十分瘦弱,比身侧陪酒的女子看起来还要消瘦。穿着一件半旧的道袍,挂在身上空空荡荡的,道袍袖口处隐约磨了边,似乎还拉了个细小的口子。花朝目光往那边一扫,那人立刻翻转了个手,将磨边破洞的那面袖口藏住。   再不修边幅的人,基本的颜面还是要的。   花朝忙垂下眼、趋步过去:“先生想必就是漓江钓叟,久慕大名,一直不得瞻仰,今日得偿所愿,是小子三生有幸。”   漓江钓叟下巴微抬,斜睨他一眼,鼻孔出气,轻哼一声,算是见了礼。   “嘿,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这是我兄弟!给爷好好待客!”秦衙内本被花朝酸的避过脸去,专心与美人玩乐,听见这一声哼,立刻拍案而起。   花朝顿时明白他所谓的“请”是怎么回事。见气氛不恰,忙岔开话题:“先生怎么称呼,小子姓马,贱名二富。”   “漓江钓叟”是个化名,擅写侠客传奇,写的《岭南女侠》京中人人爱看,一书难求。凡与刻版贩书相关的生意人,都想沾他的光,花朝做的便是刻书贩书的生意。   能抱上这尊大佛,他何必费那劲大冷天候在贡院面前蹲落魄士子?   钓叟一看就来的不情不愿,仍梗着脖子,被秦衙内这么一喝,却不得不勉强开口:“鄙姓童。”   “原来是童先生!”   “叫什么!我兄弟问你话呢!”秦衙内见他神色倨傲,又要发作,一掌将要拍下去,花朝连忙拦住:“秦兄不要动怒,这桌面硬实,拍轻了不够威严,拍重了手疼,随便说说话,不值当!”   秦蟾收回手,皱眉自语:“说的有理,确实有点疼。”   花朝趁机向他左右使眼色,左右美人当即领会,凑上前替他捏手捏脚。秦蟾这才想起什么:“差点把正经事给忘了!红袖招新进了一批美人,贤弟一会认真挑一挑。徐妈妈,徐妈妈,人呢!”   花朝就知道他的正经事正经不到哪去,含笑应呈,落了座,转向钓叟:“童先生如何结识的秦兄?”   钓叟轻叹,慑于秦衙内的泼皮耍横,正待开口,秦衙内却抢先道:“你们读书人做事就是喜欢婆婆妈妈!他叫童观,书一向请会贤书局刊的,我抓了会贤书局的当家,打了一顿,那厮不经揍,三两下就把他真实姓名家住何方抖落了出来。这不,我就亲自上门请了他来。”   “你……打了会贤书局的当家?!”   “昂,打了!”   “你知道会贤书局背后是何人撑腰吗?”   “知道,那当家的自己说了,他是王庭用的甥婿。”   “那你还打?!”花朝只觉自己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打了。”秦衙内浑不在乎:“王庭用是尚书,我爹也是尚书,他不过是个表亲,我可是我爹的亲儿子。那厮欺负你,我早想修理他了!”   花朝额上青筋跳的更厉害:“那你……你提我了吗?”   “没提,放心吧!“秦衙内道:”我只说我兄弟被他截了几个话本子,我来替他好好出口恶气!”   嗯,那就是提了。   花朝刹那心如死灰。这京城是待不下去了。   说话间,徐妈妈已携一阵香风而至,身后跟着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姑娘。“秦爷,这些个都是我们这顶拔尖的姑娘……”   秦蟾一见姑娘来了,立刻抖擞精神:“好好挑,多挑几个……今儿都记我账上……嘿,这个好!妈妈竟跟我藏私,这么漂亮的姑娘方才不带过来……”   徐妈妈连忙堆笑赔罪:“婠婠先头正在别处应客,方才回来,这不,一回来奴就把她带来见秦爷了,秦爷别冤枉奴!”   花朝顺着秦蟾手指看去,果见一少女婀娜玉立、清丽不凡,微微一愕,也顺势一指:“那就留下她吧。”   婠婠欠身行礼,莲步轻移到花朝身边,斜身坐下,举壶为花朝斟酒。   徐妈妈将其他姑娘带出去,秦衙内一拍手,阁内丝竹再起。   花朝顺势揽过婠婠细腰,婠婠微微一僵,旋即顺水推舟、半个身子欠过来,倚上花朝:“公子眼生,是头一回来?”端起酒盏,送到花朝唇边。   花朝就势饮下,唇凑到婠婠耳边:“姑娘也是?”   婠婠一怔,旋即浮起一个笑,满斟一杯,“公子说什么,奴听不懂。”   花朝垂目看她一眼,咬着她耳朵浅笑:“姑娘身姿端庄挺拔,不是烟花巷中人。”   婠婠笑意不减:“奴家道中落,流落此地不久,让公子见笑了。”   花朝轻笑摇头,拉过她的手,迫她摊开手心,轻轻摩挲:“红袖招的姑娘个个琴技高超,姑娘指尖没茧、指心有茧,这只手不是弹琴的,是握刀的。”   婠婠脸色微变,勉强维持笑意:“奴若是握刀,公子这么说,不怕我杀人灭口?我此时动手,公子可连叫都来不及……”   花朝笑笑,将她手翻过来:“姑娘手背肌肤细腻,并非江湖漂泊之人,当是生在高门。涉险此地,想必是公门办案。公门中人,岂可滥杀无辜?”见她笑意渐敛,又道:“我非但能猜出你是公门中人,还能猜出你是谁,姑娘,不如我们打个赌,我猜出你是谁,你待我走了再动手。”   婠婠笑道:“公子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专门冲着你来的?”   花朝淡笑:“你们若是冲着我来,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你早示意人冲进来了。”   婠婠沉默,鼻翼轻轻翕动,片刻,忽而展笑:“那公子便猜猜看。”   “这不难猜。自先帝时起,六部中女官不少,刑部也不例外。但刑部差苦,侯门鲜有女子经此道入仕,但凡有一个,民间多相传议论。近几年,我只听说一个——你是兵部王尚书家的女公子。”   婠婠含笑:“姑娘聪慧机敏、眼力过人,不如来我刑部办案。”   “姑娘过奖,那我猜对……”忽然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姑娘”,婠婠笑道,咬字清晰:“这赌是打不了了。你我不妨做个交易,你不言,我不语。”   花朝并不否认,只是问:“我哪里露了破绽?”   婠婠道:“喉头。男女喉头两异,姑娘为掩人耳目,做了假的黏在此处。作假之人手艺精巧,与真的无异,若非有心打量,很难看出破绽。只是那粘黏之物,你用的是牛皮胶,还是城南“千金庐”卖的牛皮胶。他们家的牛皮胶为除腥气,当中掺了佩兰,我嗅到这胶味,自然得多留几个心。”   花朝展颜:“王家鼻子吴家眼,说的原来是你,果然名不虚传……”   “传”字未落地,忽“嗖嗖”一阵风过,破空有利器射来,婠婠身姿一翻,从广袖中抽出长剑,格开暗器。秦衙内正醉心酒色,陡来变故,他惊叫一声,手中不稳,半盏残酒尽数泼于胸前。“马马马马……”   “别妈妈妈了,快跑!”花朝不通武艺,但只要那刺客不是针对她,逃跑不成问题。她方才耳聪目利,留心到那暗器是冲着钓叟来的,有婠婠和刑部的人应付刺客,她要趁乱逃走并非难事。   她可不想掺和进公门的事中,方才以语试探,也是为了谋个全身而退。   婠婠身形利落,手中剑光疾如电闪。刺客也不是庸手,招招又快又狠。   婠婠不可能独自涉险,门外肯定有刑部把着,花朝这一冲出去,少不得要到刑部过个堂。她可不想和刑部打交道。   四处一扫,当机立断向西窗奔去。这是二楼,跳下去最多折条腿,比送了命强。   秦衙内已和他的小美人们躲到桌下瑟瑟发抖,婠婠仍和刺客斗地难舍难分,眼见似乎慢慢落了下风……   跑!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花朝刚至西窗,屋门忽被人一脚踹开,两条身影纵跃而入,将婠婠自刺客剑下救开,局势立刻翻转,刺客以一敌三,左支右绌,渐渐吃力。   “抓活口!”门口一个声音沉沉下令。   花朝身子一震。这个声音……   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夹子可以带预收,我也战战兢兢来试试,给各位大佬鞠个躬,欢迎大家支持~~爱你们,比心~~~   1.《姐我不是那样的人》   傅松声第一次遇见落拓的周柏,以为他是不良少年,给了他几乎断子绝孙的一脚。   第二次再遇见光鲜的他,错将他当成不良从业者,苦口婆心劝他从良。   周柏却不以为意,打蛇随棍,卖惨卖笑骗松声带他回家。   松声一时心软,将“被富婆抛弃将要露宿街头”的可怜少年带回了家。少年声称为报恩,要向她提供自己最好的服务。   第二天早上醒来,松声意外在财经频道的精英访谈节目中看到了身侧少年的影子。   “姐,你看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开得了董事会扮得了牛郎,而且腰细腿长屁股翘,人甜那啥好不吵闹~~姐,带一个呗~~”   PS:这是个姐弟恋的故事。   2.《谁说才貌不可双全》   尚佳佳小时候吃过小帅比的亏,一直觉得长得好看的男人要么蠢要么坏,她喜欢丑的,丑的内秀又安全。   然而……   相亲遇到的第一个丑的足以入她眼的男人,是个只会抄酸诗的酒囊饭袋。   遇到的第二个,同时撩骚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女生。   ……   当她再一次踏入相亲的场所,看到陈逸那张能令大卫羞愧的帅比脸,二话没说,抓起包转身就走。   陈逸追过来:“妹妹着啥急啊,不坐下聊会再走?”   “对不起你不符合我标准。”   陈逸灿烂一笑:“你啥标准啊?”   尚佳佳诚实道:“你长的太帅了,我喜欢丑的!”   陈逸挑眉,从包中掏出一只马克笔,在自己左脸画上一个斗大的痦子:“现在……可以聊聊了吗?”   “不行,我是个智性恋。智性恋懂吧?就是只喜欢智商高的!”   陈逸点点头:“门萨会员了解一下?”   “……”   “长得帅心眼坏!”   “这个没法证明,谁主张谁举证。没证据,你不能空口白牙冤枉好人。”   “好啊,举证就举证。”   陈逸心中坏笑——来啊,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证明。   3. 《你是我的启明星》   屋漏偏逢连夜雨,沈嘉岚在面临感情背叛的同时,又遭遇了一场无妄的牢狱之灾。   而叱咤上海滩的风云人物顾昭却在这时走进她的牢房:“沈小姐,我们谈个合作。”   沈嘉岚别无选择。他们合作斗列强、办工厂,将生意做的蒸蒸日上。然而,就在关系日益亲密之时,沈嘉岚才发现当初是他算计了自己。   沈嘉岚:“顾先生算计我?”   顾昭:“对啊,我算计你,因为我想……得到你。”   沈嘉岚少女时代,曾以一己之力挽华亚银行大厦于将倾。那时,顾昭还只是个裁缝铺的小学徒。此去经年,沈嘉岚不记得那个小学徒了,可小学徒却永远也忘不了,当初低下头一笔一划教他写会自己名字的侧颜。   “明昭昏蒙,这个‘昭’便因你而起。”   你给了我启蒙,让我来护你前行。   【这是一个强强联手的故事,男女主都很强,无年龄差。男主狠辣果决,女主聪慧勇敢。民国背景,风云际会,两人联手在乱世中争一席之地,HE。】 第二章   门口话音刚落,三人身形齐头并进,手中利剑步步紧逼,刺客很快被逼入角落,眼见将要手到擒来,斜刺忽又窜出一条身影,直扑刺客而去,手中一柄短刃,微露寒光。   刹那,原本刺向刺客的三柄长剑突然转向,一击腕,一格匕首,一指前胸:“童观,跟我们走一趟刑部吧!”   刺客取下蒙面布,向门口拱手行礼:“大人!”   “这这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秦蟾心有余悸,不敢就从桌下爬出来,颤声问。   门口之人缓步入屋:“劳烦秦衙内,也跟我们回趟刑部……户部侍郎家的小妾被人拐带私奔,昨晚在城外,被人杀了。”   “杀了?”秦蟾一惊,一弹三尺,撞到顶上的桌子,才反应过来,“户部侍郎家的小妾,跟我没关系啊,我又没拐他小妾……你又是谁?”   来人低头见礼:“本官乃刑部司刑司郎中杜誉,主办此案。因本案牵扯童生,今日之事,秦衙内又是个见证,需得请衙内随本官回部衙,录个证词。”   “杜誉?你就是那个连中三元的杜誉?王庭用上赶着嫁女儿都不要的杜誉?”秦蟾从桌底下钻出来,一脸好奇和兴奋,上下打量他一眼,拍拍衣襟,沉下脸来,故作老气横秋:“我早就想认识你了。既是你,我就赏脸走这一趟。”   杜誉并不似被赏了脸,神色冷淡,郑重道:“衙内慎言。王小姐闺中贤殊,衙内不可污人清白。”   “这里就咱几个人,你不必假正经,放心,没人传出去!贤殊你怎么不娶?王庭用自己丘八出身,他女儿定是个悍妇!”   “你……”婠婠长剑一扬,越过杜誉,直指秦蟾。   “你你你干什么!”秦蟾见剑光掠到眼前,狠狠一哆嗦,膝盖先软了三分,急急大叫:“杜誉,管管你手下!”   杜誉不疾不徐,侧目看婠婠一眼。婠婠噙笑道:“大人,衙内先说赏大人脸,后又出言不逊,我以为衙内要将那赏赐收回去,不肯跟我们回部衙按章办事,一时情急,慌了神,吓着了衙内……衙内大人大量,我一个悍妇性子急些,难免的……”   “你你你还不快把剑拿开!”   “哎呀,怎么是好,衙内这么一吼,我也吓了一跳,手僵住了,动弹不得。”婠婠笑道,剑尖学着秦蟾哆嗦的样子颤了两颤,似乎更危险了。   秦蟾又是一哆嗦。   杜誉见差不多了,轻轻道:“好了王菀,别闹了。”王菀轻哂一声,依言还剑入鞘。   衙内整整衣襟,正要迈步出门。跟前杜誉忽然神色一凛,冷冷道:“马公子要去哪里?莫非是不肯赏本官这个脸?”   花朝见这边谈兴正隆,以为他没注意到自己,打算混水摸鱼、偷溜出去。才起了个念头转身,就被杜誉喝住。只好住脚低头:“大人说笑了,大人威仪如神兵临凡,小人惶恐,不敢造次。”   “不敢造次?”杜誉轻哼:“不敢造次你转身踮脚,本官怎么看这姿势,像要逃跑呢?”   这杜誉,是观世音开了光、长了千手千眼吗?怎么她缩在这角落,一举一动还落在了他眼里?   花朝腹诽,嘴上却十分乖巧:“大人误会了。草民踮脚,是想透窗看看,贼人还有没有同党,是想为大人分忧。”   “哦?”杜誉挑眉,冷冷一笑:“那本官承你好意。马公子既然这么古道热肠,还是随本官回部衙,为本官分忧吧。”   怕什么来什么。今日就不该信了秦衙内的邪,巴巴来趟这趟浑水!   花朝心中哀叹,垂首恭谨道:“是。草民分内之事,自当如此。草民不敢越礼,大人先行一步,草民趋步相随在后。”   话落,她感觉到空气中静默了片刻,有一道目光如芒刺射在自己后背。她眼下的姿态十分奇怪,若是换个别的官,她定连滚带爬扑过去献媚,可这是……花朝略一踟蹰,干脆把心一横,盯吧盯吧,就是盯出一个洞来老娘也绝不回头。   横竖今日是逃不过去了,就算如此,本姑奶奶也要维持最后的尊严和倔强。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传来衣裳摩擦的窸窣声。花朝的心随着喉咙口节节攀升,就在将出嗓子眼时,她听见杜誉启步转身,沉沉道:“马公子,走吧。”   一颗心“扑通”复落回肚中。花朝怔了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上天有好生之德!信女日后一定虔心供奉。   杜誉是坐车而来,车帷素淡,无甚装饰,一看就是刑部用了好些年的旧车,莫说他五品官衔,就是一般捕快,都会嫌它寒碜。   杜誉登车后,即埋首公案,对沿街热闹皆充耳不闻。车过白狮街,却忽然出声,叫停车夫,自车帷中递出几个铜板:“帮我买几个红薯。”   车夫老汉买了红薯回来,车前已多了数人,一名着公服的少女在车前抱拳行礼,脚边跪着个消瘦少年,“大人,人带来了!”见老汉回来,老练接过红薯,递两个进车帷,剩下的剥了皮,老实不客气地咬了一口,边在嘴里左右倒换滚烫的红薯边含糊道:“大人,您真个料事如神,这小子,啊不,姑娘果然要逃,让您吩咐守在另一条街的兄弟们逮了个正着……咱们累死累活办案,还得分心看着她,要不我干脆拿条链子给她栓上得了?”   杜誉接过红薯,见“薯”过被拔了一层毛,垂目笼入袖中,并不置喙。在司刑司薅杜大人羊毛已成了司内惯例,薅得到如今杜大人也买不起大宅,只能将就在官舍恁个房间。   目光重投回到眼前的卷宗上,眼睑微微颤动,许久方开口:“马夫人这是要去哪?莫不是有什么公案未了,不敢随本官回刑部?”   花朝机会被断,心中悄然问候杜誉全家,嘴上却极识实务,伏地拜倒,捏出戏曲《哭坟》的唱腔:“大人——民妇——冤枉啊——”   杜誉对这尖利一喊始料未及,手持卷宗,冷不丁一抖,差点将它抖落在地。回过神来,冷冷一笑:“马夫人何冤之有?是本官冤枉了马夫人?”   花朝咬牙待将这出戏继续唱下去,刚清了清嗓子,杜誉的声音隔着车帷悠悠传来:“说来马夫人这嗓音倒像极一位故人……”说着即伸手撩帘,似要探个究竟。   胡说!我不像!你耳聋!我不像!   花朝眼见一只修长的手自车帷缝隙中探出,连忙叩首:“草民粗鄙,怎敢与大人故人并论?”情急之下撇了戏瘾,恢复如常嗓音,还有一丝嘶哑。   “哦,是本官听错了。”车中之声道,隐含一丝戏谑:“马夫人如常说话,的确不像——我那故人并非雅士,满口谎言、盗窃成性,马夫人不像她,最好了。”   花朝总觉得这话听着不那么对味,但一时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得唯诺称是,不敢再打诳语。   杜誉继续道:“马夫人方才喊冤,有何冤情,直陈便是。”   花朝脑中思绪翻转,逮住一个,咬牙道:“大人明鉴——草民并非怯惧公堂,亦非逃跑,方才不告而别,实是无奈之举!”说着长叹一声,引袖拭眼。   “哦?如何无奈,说来听听——”   花朝叹息道:“大人有所不知,草民乃江州人氏,家中作这小本经营,有孤儿待哺、寡母将养。”   “孤儿寡母?”车中声音微变:“……这么说你已婚配?你……丈夫呢?”   花朝微微一愕,戏码编的仓促,未思虑周全,差点露出马脚。反应过来,立刻道:“民妇夫君已故,留下民妇孤儿寡母,和这刻版营生,勉强支撑度日。家中无男儿,民妇只好改扮男装,抛头露面,为的不过是经营亡夫留下来的产业,讨口饭吃。值这时节,千里赴京,是想趁着春闱之际,网罗仕子,刻些话本传奇,赚点微末利润糊口。原本京中诸事已了,预备就这两日回乡,车马已经预备,书信也早寄出。今日受秦兄相约,来见漓江钓叟,已是意外之事。更岂料遇上公门办案,牵涉其中,因方才听大人口吻,本案似乎牵连甚广,想来要多盘桓数日,可家中亲人殷盼民妇归去,民妇虽不能如愿,却不能不及时修书告知详情,免得他们白白担忧。”   “担忧?你还知道怕人担忧?”杜誉回道,口气冷淡,似在强压怒气,出口的问话也全不似往日升堂审案,沉稳有章、循序渐进。沉默半晌,突然问:“你丈夫是哪一年死的?”   “是……是永兴元年。”花朝始料未及,吞吐应答。   “哦……也是春天?”   “啊?…是……”花朝没料到自己那么长的一番剖白,他竟抓住了这点细枝末节,毫无准备之下,信口应道。   “好巧,拙荆也是那时去的。”不知是不是错觉,车中声音忽然变得轻快。王菀停下剥红薯的手,疑惑望向车帷——大人今儿个是吃错药了?攀关系这么个攀法?这莫非是……部里新出的审案妙招?   花朝也被他这么剑走偏锋的回应闪着了腰,半晌未反应过来——杜誉有老婆?死了?还是永兴元年春死的?永兴元年……那不就是四年前……   有什么东西正要呼之欲出,身侧忽平地响起一声惊呼:“马贤弟——啊不,贤妹——”   花朝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只因一只巨爪此刻正毫不客气地拍在她背上,习惯性欠过身子,让开他手掌,勉强挤出一个笑:“秦兄——”   秦衙内并不理会,另一只手自然接力上来,拍在她另一边肩头:“贤妹,都怪愚兄!相处数日,我竟不知你家中如此凄苦,你有这困难怎不和愚兄说,还任由那会贤书局的扒皮抢你生意!你早告诉我这些,我定将那厮打的半月下不了床!”   就这,你说我怎么不敢跟你说?   花朝心中苦笑,正要不动声色让开他另一只魔爪,却发现他慷慨之下手越抓越紧,只好尴尬道:“秦兄,松……松手……松开手……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么当街抓着我……”   话未落,车帷忽刷地一下被掀开,花朝下意识回头:“杜、杜大人……”   杜大人……杜誉?杜誉看到她了?   花朝脑中刹那一片空白,那张清秀的脸在眼前幻出无数个重影。完了。   杜誉脸色冰冷,目光在秦蟾的手上一扫:“衙内来了?本官正有一事相求——此案有几个疑点,只有衙内能解惑,衙内可否车内一叙?”全程只淡淡掠过花朝一眼,眼底并无波澜:“王菀,带马…夫人去乘另一辆车,好生照看。”   花朝愕然——杜誉这是……没认出来自己?   她顿觉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浑身舒畅,忍不住扭了扭脖子,引得杜誉侧目瞪她一眼,也未发作。她更高兴了,街巷的叫卖连声递入耳中,好一个祥和热闹的晚市!   秦蟾听杜誉这么一说,立生出当仁不让的使命感,松开紧抓花朝肩膀的手:“解惑?好说好说,杜大人有什么问题,只管问,休再提求字!我这人最热心肠了!”连拍胸脯,以示豪情满溢,直待倾泻而出。左右见状立刻附和,唯恐人不知地冲着数丈外兀自忙碌的百姓高声道:“衙内宅心仁厚、乐于助人,世人哪个不晓,就说前几日还当街还救了一位受人欺侮的小娘子……”   秦衙内作谦虚态,连连摆手:“切莫太过张杨!切莫太过张杨!”   花朝见他笑得舒坦,明白他十分受用,杜誉这随手一挠,倒挠对了地方。   当日的愣直小书生如今已成了长袖善舞的官场老油条,花朝看着跟前的半旧皂靴,忽觉恍如隔世。   “秦衙内侠肝义胆,本官好生佩服。”   啧啧啧,这么恶心的话,搁四年前,杜誉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果然时移世易,官场教人啊——   “衙内请吧。”杜誉低头,做个谦让的姿势,秦蟾老实不客气地当先上了车。杜誉紧随其后,走出两步,忽然住脚,转身打量花朝一眼,将怀中两个红薯掂了掂,竟毫不招呼地向她掷过来——   花朝一愣,红薯稳稳落在她怀中。   “杨婆婆的红薯,全京城烤的最好的,尝尝看。”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都没成亲,两人在互相扯淡~ 第三章   回衙门后,王菀安置好花朝,来向杜誉汇报。   “大人,卑职在途中审了审那个马氏,她似乎的确与本案无甚牵连。”   杜誉正在翻一沓卷宗,头都未抬:“我知道。”   “知道咱们还抓她?!”王菀愕然,转念一想当时马车前两人的对话,心中更惊:“大人莫非……要以公谋私?大人……大人眼下正是官运亨通之时,我爹都说大人封侯拜相,那是迟早的事,切莫在这种时候贸然做傻事啊!那……那马氏虽有几分姿色,可她毕竟是已婚妇人,就算寡居,大人什么样的女子娶不着,何苦为了她搭上大好前程——”   杜誉提笔在卷宗上勾勒数下,打断她:“守在红袖招偏门的小厮是我私账上走的银钱雇的,请她回衙门未加任何枷锁束缚,本官到现在并未升堂审过她,更未录过口供,如何是公器私用?”   被他接连一质问,王菀懵了懵,半晌才反应过来,嘴里含混不清的嘟囔:“大人,原来你早就存上了这心思,得,你要成心使心眼,那谁能是对手?”话落,见他从容镇定,半分于情于理不合的愧疚都没有,心道杜誉这心态,要有心向恶、为祸苍生,只怕也是天纵奇才的好苗子。   杜誉浑然不觉她的情绪,埋首卷宗,忽眉头一皱,抬首问:“胡府管家那边,有什么线索?”   “胡管家说,侍郎大人交代了,此事毕竟是家丑,还是不要闹大了为好。人死已矣,凶手能抓的着最好,实在抓不着,也就算了。想必是二人财物外露,路遇贼匪,遭了惦记,山阳道一向不大太平——”   杜誉点点头:“山阳道确实匪祸不断,只是寻常山匪逞刀剑之利便可,不必在兵器上抹剧毒。”   “那可不,上好的枭喙一两就抵我一月俸银,吴源说那毒是中上货色,寻常土匪可用不起。”顿一顿又想到什么:“对了,管家还说死者二人的确是卷带府上财物出逃,但遗失的皆是些金银珠宝,没什么特别之处。我还是想不明白,此案与童观有什么牵连,咱们不去追凶手,却将一个写书的抓回来,是为什么?莫非童观就是那凶手?否则怎么一见了刺客连问都不问,就要赶尽杀绝?”王菀说着,见杜誉一心忙于公务,生怕他不愿为自己分解,连忙补道:“大人,你可不能言而无信,你答应过只要我办好那件差,就告诉我原由的!我这回牺牲这么大,总得让我落点好——要让我爹知道我去花楼卖笑,非得打折了我的腿不可!”   杜誉对她的半撒娇半埋怨无动于衷,只是板板正正地回应:“小妾韩氏前夜与人私奔,胡府却不着急报官。若非今早山阳道上的百姓看到死者来报,只怕胡府打算将这事就这么瞒下去。这说明……”   “说明胡家自己心里有鬼!”王菀道。   “嗯,你明白就好。”杜誉一副言尽于此的态度,继续埋首眼前的公文。   王菀一头雾水:“哈?我明白什么了?”   “有什么不明白的?”杜誉露出“如此显而易见”的神情。   “不是你什么都没说我明白什么呀……”王菀轻叹,恨不得当即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该!让你自作聪明,还学会抢答了!嘴上连忙牵出一个谄媚的笑:“卑职愚钝,请大人详细解惑。”   杜誉自然看不见她内心的躁动,依言解释:“韩氏离家后,昨日胡府家丁沿街肆低调打探。但出城的路有数条,胡府人手很足,却没有分几路探寻,而是顺着榆树街一路往西,自李花巷南折,这就说明他们是有的放矢,是有方向的寻人。或者,可能不是在寻人,而是在解决一些后患。”   “而会贤书局在榆树街上,童观家在李花巷。”王菀忍不住接口。   “嗯。”杜誉应声,眼看又要低下头去……王菀连忙又问:“可榆树街上有那么多家店铺,李花巷里也有很多人家,你怎么知道是胡家人要找的是谁?”   “昨日胡管家在这两条街逛了一圈之后,回来的路上顺脚去了榆树街上的燕归楼。”   “燕归楼?我知道,京里官员都愿意去的酒楼!和红袖招、南瓦、祥云赌坊并称鸿雁南翔的四大快活地方,京中无人不知的!”   “那你可知为何京中官员都喜欢去燕归楼?”   “我好像听我爹提起过……”王菀皱眉道:“说是那地方不单菜好,还安全隐秘,老板娘嘴巴又严,官中谈点什么事情都愿意去……等等,咱们那儿也有人?”   “没有。”   “哦。”   “但京都城中有不少小乞丐,常常去燕归楼附近乞食。昨日傍晚,胡管家和会贤书局的董当家一前一后进入楼中。胡管家走的是正门,董当家是偏门。”   王菀点点头,转瞬又起一念:“说不定胡管家只是饿了去燕归楼吃饭呢?亦或者董元祥找的是别人,不是胡管家?”   “也有可能。因此我早间差人给董元祥送了张条子,说韩氏二人死了,董元祥见字时松了口气,接着又问:你家主人没交待别的?”   “这么说来,那董元祥确定与此案有牵连无疑了。只是……你又怎么知道,童观也牵扯其中呢?”   “胡管家在榆树街见过董元祥,自李花巷回来之后又约见他,说明胡管家在李花巷要找什么人,但是没找到。我查过,李花巷和董元祥有往来的只有童观一人。而童观当时,已经被秦衙内的人绑走了。”   王菀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正打算拍个结结实实的马屁,却见杜誉已垂首伏案,如老僧入定,全身上下写满了“无事退下”几个大字。共事几年,王菀已十分熟悉他的习惯,随意拱了拱手,算是打了声招呼,提步往外走去。心中忍不住叹,杜大人啊杜大人,这世上还有没有公务以外的事能让你这尊玉佛动容?   走出两步,忽见一人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大人!”   “嗯。”杜誉淡淡应了一声,并未抬头。   “那书商马氏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杜誉霍然抬首:“何时的事?什么原由?”   王菀盯着他的脸,眨了眨眼睛——玉佛动动……动容了?   “就在方才,小人一路奔跑过来禀报大人,大略是半盏茶的工夫。说是谋害朝廷命官。有大理寺卿赵大人的手令,是张慎张大人亲自带人过来拿的人。”   张慎是杜誉的同年,朝中清流里最浑的一湾水,手腕灵活,但原则上从不会出错。   他来抓人,倒是不会随意捏个罪名。   “谋害朝廷命官?谁遇害了?”   “会贤书局的董当家。”   “董元祥?董元祥死了?”王菀惊诧:“慢着,他什么时候成朝廷命官了?”   “崇文阁的不入流司员,你爹替他寻门路捐的官。”杜誉道。   王菀有些心虚,此地无银地小声鼓囊:“大人明鉴,下官一心为公务奔忙,他一个远亲,我哪里知道他的事?”   杜誉敲敲身前的书册:“卷宗里写着。”   王菀只好将头低成一只鹌鹑。   杜誉将案前卷宗拿起又放下,良久,终于道:“王菀,随本官走一趟。”   “走…….走哪里?”   “赵大人府上。”   花朝这一日过得可谓是峰回路转,刑部的板凳还没坐热,又上了大理寺的牢房。三司中逛了两司,这一趟京城来的,还真是不虚此行。   刑部抓了童观,董元祥无故遭人谋害。如今这什么世道,写个书卖个书都能惹上人命官司?   不管怎么说,这生意是做不下去了。只要她能出得了大理寺的牢,她一定金盆洗手!   想着,她四下扫了一圈自己这间牢房。这间牢房不算深,能听得见狱卒的喝酒谈笑声,但也算是看得起她,竟将她单独关了一间。   董元祥真真是个祸害,活着吭她生意,死了还连累她坐牢!   花朝摇头叹气,一会叹自己不该来京城,一会叹自己做生意太高调、不当与会贤书局结仇;叹来叹去总算咬牙切齿,叹到了杜誉身上——这厮可真是个扫把星,从他露面那一刻开始,她霉运就没断过!   正/念着,忽听门外一阵窸窣,接着狱卒毕恭毕敬地齐喊一声“杜大人!”   好么,念什么来什么!   花朝心头微微一跳,下一瞬,连忙往地上抓了一把灰,往自己脸上一通乱抹,另一手将发髻拆散,散发覆面,垂着头,十分狼狈,一见跟前出现一双皂靴,连忙扑过去:“大人,青天大老爷,民妇——冤枉啊——”对,白天被杜誉打断了情绪,没发挥好,这次不会错了:喊冤时声音要嘶哑,尾音要拖得长,要隐含哭腔,最好干脆洒下一把热泪,蹭湿来人裤脚——这是春熙班的双喜教她的,只可惜,最后这一点她是做不到了,她很少落泪,当年那样的情状,她也没怎么落过泪。   那皂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靴后一个声音冷冷道:“你们对她用刑了?”   “没、没有啊。”被花朝抱住脚的狱卒慌张道:“张大人只让我们将她收押,连审问都没来得及,大人就到了……”   花朝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抱错了人,连忙松开手,目光移向旁边,觑见一双草底黑布鞋——这才是杜誉,那冷淡声音的主人。   好好的一个狱卒,穿什么皂靴?臭美!   堂堂一介朝廷命官,学人家穿什么草鞋,自以为这样便两袖清风了么?做作!   花朝腹诽归腹诽,面上却不敢放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端跪在杜誉跟前,乖巧无比。喊冤这种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要先声夺人,此刻失了先机,再喊就索然无味了。   花朝感觉到一双目光在自己头顶盘桓了片刻,终于开口:“你们先下去吧。马夫人与刑部的案子也有牵连,本官要单独审审她。” 第四章   “抬起头来。”杜誉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傍晚华灯满街,他那时都没认出来,此刻在这黑漆麻乌的牢房中,自个又是这般模样,想必更是认不出来的吧?   杜誉说不定摔着了脑袋,失忆了;或者干脆……早忘了自己……   也是,都四年了。谁还记得一个萍水相逢、只处过半月的女子?   想着,花朝竟也有些多愁善感,还没来得及悼念那惶惶逝去的四年光阴,就听头顶又传来一遍冷声:“抬起头来。”   花朝只好放下自己的诗兴,依言抬起头——此刻已然身在狱中,自然能少生枝节就少生枝节的好。   然她抬头时没料到杜誉也正看着她,猝不及防间,两人四目一照,她微微一怔,连忙再垂下头去。   记忆中的清绝书生分毫未差地立在自己跟前,朗目如星、飞眉如剑,依稀还是那个话不多的木讷少年。   连衣裳都仿佛仍是那件洗的发白的长衫。   花朝忽有些后悔方才那把土灰。认出来又怎么了,至少再相逢时自己不输他太多,还有几分尊严,不像此刻,狼狈的像个臭叫花子。   罢了,都下了狱了,还死要什么面子。   头顶那片青天也沉默了许久,冷冷开口:“你其实不必如此。”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可能身在官场日久,比旧时多了几分沉稳。   嗯?不必如什么?不必喊冤?杜誉知道自己是冤枉的了?   她就知道杜誉这小子聪明盖世,不会轻易被小人的栽赃陷害所蒙蔽!不枉她当年对这厮寄予重望,她果然眼光犀利、没有看错人!   心思翻转间,花朝唇角忍不住浮上笑意,却听杜誉仿佛从恍然中抽身回来,口吻忽然变得板正,道:“马夫人请起,请坐下说话。马夫人不必跪我,本案是大理寺主审,本官也做不了主。”   花朝的笑横死在脸上。   牢房内只有一张床,杜誉让她坐,她只好坐到床沿上。杜誉站在她跟前尺许的距离,身材颀长,显得格外高大。   他侧身背手,没有看她,待她落座,忽然递过来一只手,手中一方素色巾帕。   花朝看看那帕子,看看递帕的人,不明其意。   “擦擦脸,本官……有洁癖。”杜誉见她不接,淡声道。   嘿,锦衣玉食真能让人矫情,以前和她一起赤手从土里扒红薯的时候怎么没听说他有洁癖?   花朝想起自己满脸土灰,一时那虚弱的自尊心又出来蹦跶了一圈,然而四年的江湖游历早让她明白面子里子不可兼得的道理,身子往旁边让了让,与杜誉保持一丈有余的距离:“民妇面有污秽,不敢脏了大人的帕子。”   杜誉并未理会她的话,反转过身来,目光上下打量花朝一眼:“夫人似乎在躲着本官,本官是不是见过夫人?”   花朝一怔,立刻赔上讪笑:“大人说笑了,几个时辰前红袖招中,民妇是头一回见大人。”   杜誉道:“哦,本官觉得也是。可夫人若不是在躲着本官,为何不肯以这巾帕擦面?”   我/擦,我/擦还不行吗?   花朝从他手中夺过巾帕,胡乱朝自己脸上揩了一把:“大人看这样可还行?”   杜誉果真端详她一眼,若有所思道:“这么一看,夫人似乎的确有些面善……”   我呸,面善你姥姥——咳咳咳!   花朝心思一转,忙忙轻咳两声,假装以袖掩面,躲避他打量的目光。见杜誉仍不依不饶地盯着自己,脑筋一动,立刻换了个思路,扯出个谄媚的笑:“大人这样的天人之姿,民妇若是见过,怎会忘得掉?”   “哦,是吗?本官有天人之姿……”杜誉以手轻触颊面,若有所思:“以前似乎也有人说过这话,还说垂涎本官美貌……”说话间,他脚下不自觉进了两步,与花朝的距离不到一尺,半俯身下来,端详她面盘,无端有压迫之感。   花朝听到“垂涎本官美貌”几个字,脑中轰的一声,面色通地涨红——这是她当年的原话,年少时为生活所迫,为骗一口饭吃,无奈曾口出妄语,如今句句都成了耻辱簿上无法面对的荒唐!然,少不更事时谁没犯过糊涂事说过糊涂话!杜誉这厮忒过狠毒,翻人旧账如挖人祖坟!杜大人,余乞汝为人!   慢着,这话什么意思?   杜誉记得那时的话?   那他这是在……   杜誉你个王八蛋!装大头蒜骗姑奶奶我!   “只可惜本官只隐约记得这句话,却不记得那说话之人了……”   ……杜、杜大人可真是个好儿郎!   “大人说笑了,呵呵呵呵!”见杜誉步步进逼,花朝只好干笑着连连后退。   杜誉却并不见好就收,继续俯身下来,更是伸出手,向花朝脸上探去……   你你你你你你……干嘛?你别别别别别……别过来!   看看!污秽官场,都把羞涩腼腆的小书生变成什么人了!   花朝眼见那手指离自己越来越近,只好继续后退,退到再无可退,却见那手半分停势都没有,情急之下不由大喊:“杜蘅思你住手!”花朝一直有一种错觉,发火时以三字称人能显得更抑扬顿挫、更有气势。十分遗憾,杜誉的全名是两个字,但令人欣慰的是……   “你叫我什么?”杜誉身子一滞,半晌方抽回手,直起身子,拱手行了一礼:“本官见夫人面上仍有一片灰迹,想替夫人擦擦。一时心急,冒犯了夫人,还请夫人见谅。”顿了一顿,又问:“夫人方才叫我什么?”   “大大大人,民妇自然叫的是大人!”花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连忙改口,斩钉截铁道。   “可本官方才仿佛听到了枫思二字,夫人在叫谁?此名未避天子名讳,以下犯上,夫人可知,按律当诛。”   花朝旧惊未消又添一悸,一时未反应过来,有些傻眼——天子名讳中有个“风”字,“枫”字的确犯了讳,她怎么被杜誉一逼,犯起了这等糊涂……唉?不对啊,她方才明明叫的是……“大人听错了,民妇方才叫的是蘅思,并非枫思。”   “哦,原来是蘅思啊,那是本官听错了……”杜誉难得笑道:“只是本官表字蘅思,夫人与本官不过两面之缘,怎会知道本官表字?”   花朝愣了愣,后槽牙磨得吱吱作响——杜蘅思你个小人竟给老娘下/套!   好在这么一来一往,她找回了些神志。须臾,回以一笑,道:“民妇做的是刻版生意,对书画文章些许有些了解。大人三元及第,文章风骨天成,京中无人不争相抄写颂唱,民妇一个贩书的,知道大人表字,并不奇怪,是不是?”   杜誉轻轻一哂:“夫人聪慧,自然不奇。”典一典衣袖,正色道:“本官此番来,其实是想提醒一下夫人。今早王尚书向陛下喊了冤,陛下顾念王尚书辅弼两朝、鞠躬尽瘁,着大理寺卿赵大人亲自审这个案子。赵大人为人刚正,康平公主一案,连陛下都拦不住他探查到底,夫人既有冤情,自向赵大人去喊,想必赵大人不会冤屈了夫人。”   大理寺卿赵大人?赵怀文?那个几年前真假康平公主案中,顶着天子的怒火、力证那欲送去和亲的康平公主为假冒、差点酿至两国兵戎相见的赵怀文?   花朝脸色霎然一变,扑通一声跪下,拽住杜誉衫摆:“大人!大人救我!”   杜誉冷道:“你既有冤情,自向赵大人喊去,为何要我救?”   花朝道:“赵大人以严刑闻名,民妇一介女流,怕……怕抵受不住。”大理寺却有手段酷烈之名,却不独赵怀文一人。   杜誉回头看她,沉默片刻,淡淡道:“大理寺办案,刑部不当插手,夫人怕是求错了人。”说着轻轻抽出衫摆、抬脚就走。   花朝眼见他抬脚,惶急之下大喊:“大理寺的张慎张大人,是大人的同年,听闻与大人私交甚笃!”   杜誉停脚,轻笑:“夫人似乎很关注本官,对本官身边的事十分了解。夫人凭什么觉得,本官会为夫人徇私情?”   花朝不答他话,一垂首,郑重大拜,一字一顿道:“大人只要能救民妇出去,民妇愿做牛做马,报答大人!”   杜誉道:“本官家无良田,无需耕牛,也不喜骑马。”   花朝凝望杜誉挺拔背影,见杜誉又要抬脚,一咬牙:“只要大人答应,民妇日后任凭大人差遣。民妇……从今往后就是大人的人!”   杜誉背影微微一僵,“你可知此话是什么意思?”不待她答,又一字一顿问:“今日若是张慎本人在此,你可还是会说同样的话?”   花朝没防备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杜誉拂袖而去。 第五章   杜誉走后,花朝缩在墙角,细思对策——不行,她绝对不能让赵怀文来审自己。一定要想办法在赵怀文审到自己之前逃出去。   正想着,对面牢房忽然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小娘子,你是犯什么事进来的?”   花朝抬目一撇,是一位十分细瘦的年轻人,嘴里嚼着根草芯。头发凌乱,眼窝凹陷,脸色发白,隐隐透出青光,脖颈处一道血痕,自衣襟往下,不知拖了多长。大理寺深牢之中,慎与人结仇,花朝垂眸一叹,凄声答:“这位小哥,奴是被指控杀了人……”   “杀人?杀了什么人?”隔壁的狱友似忽然来了兴致,将草芯一吐,问。   花朝低头答:“奴也不甚清楚,听说……是崇文馆的司吏。”   “呦,还是个官呢!”狱友轻哂:“几品呐?”   “未听闻有品阶。”   狱友上下打量她一眼,摆摆手:“那无妨,方才来的那个,我看品阶就不低,或者至少在朝里正春风得意,有他作保,你怕什么!”   花朝微微一愕——杜誉方才一身破旧长衫,虽自己接连叫了几声大人,但进了大理寺深牢,寻常民妇只怕见了狱吏也会乱叫大人,如何竟让他看出了杜誉官阶不低?   花朝又看了他一眼,对面的牢中并无床榻,那人瘫靠在墙角,一双腿被枯草盖住,看不出身量气度,只知年纪不大,与自己仿佛。略略沉吟,故意道:“奴不知这位大人官居几品,只是听见前头的狱卒都叫他大人,便也随着这么叫了!”   狱友瞥她一眼,轻轻一笑:“小娘子想问我是怎么看出来的?直问便是,无需试探,你我都叫牢门锁着,我奈何不了你,随便聊聊,小娘子愿不愿说全凭自己,不必防着我。”   花朝心头轻轻一跳,强作镇定地笑了笑:“小哥说笑了。奴一个不懂事的妇道人家,哪会试探人。“   狱友笑道:“小娘子走南闯北,如何是不懂事的妇道人家?”见她错愕,干脆道:“小娘子听口音是在京城长大,可京中人说话好吞音,小娘子说话字正腔圆,想必是在外漂泊久了,不觉受了影响。”   花朝怔了怔,坦然一笑:“小哥真真慧眼,奴替亡夫做版刻生意,这些年的确在走南闯北。”顿一顿,又道:“小哥既愿说开,奴便厚颜问一问,小哥是如何看出方才来人是几品官员的?”   狱友轻笑:“很简单。大理寺中/共有十牢,你我所在这间是丙牢。这和书生科举一样,排号越前的牢,所犯之罪越重。小娘子被关到这里来,想是犯了什么忤逆大罪。可方才小娘子刚进牢房屁股还没坐热,主审的官都没来得及招呼,这位杜大人就大剌剌来了。杜大人口称刑部之人,无权过问大理寺之事,却能抢在主审官之前单独问话,这不是优待是什么?如此看来,少说也是五品的官。”   花朝惊愕,挪步至牢门边,并未开口,神色却变得专注,想听他细说下去。   狱友得意道:“小娘子这个反应就说明我猜对了,不过呢……”微仰起头,本想捻须做高人状,无奈摸了一把,发现自己并无长髯,只好任由这一点美中不足破坏意境。语气却起承转合,有意将人胃口高高吊起,半晌方道:“这位杜大人衣着简朴,想必是寒门入仕。又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大概是两榜出身。而恰恰是因为非世袭,官高不过四品。我猜,这位杜大人,应该是个刑部郎中。”   丝毫不差。花朝在心中吸一口气,笑道:“小哥真乃高人,奴今日获益匪浅。”   狱友不屑冷笑笑,似觉得索然,合上双目,打算小憩一会。片刻,却又忽然睁眼:“小娘子为何那么惧怕赵大人?”   花朝没料到他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愣,方将刚才应付杜誉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听闻赵大人手段狠厉,奴怕奴受不住。”   狱友冷笑一声,摇摇头:“赵怀文为人中正,从不屑屈打成招。小娘子若坚信自己冤枉,赵大人正是能为小娘子洗冤之人。更何况,大理寺酷厉之名在外的,远不止赵怀文一人。小娘子进牢之后不哭不闹,反倒在听到赵怀文之名后反应激烈——小娘子这话,我都不信,那位两榜出身的杜大人,想必更是不信的。”   今日接连变故,花朝应接不暇。虽明白自己与杜誉的过手中错漏百出,却也没想到漏成了个筛子。轻叹口气,道:“不瞒小哥,奴与这位杜大人确有些私怨,怕他挟私报复。奴版书时刻过一本《沈氏雪冤记》,其中有……有影射赵大人之处。”说着,低眉垂目,作期艾状。   因狱中黑暗,期艾倒不似期艾,反仿佛有羞赧之态。花朝纤瘦高挑,一袭藕色男士长衫,散乱长发自胸前垂下,面莹如玉,玉上微瑕,有一种错落矛盾之美。   狱友微微一怔,笑道:“赵大人挟私之名倒远甚酷厉之名,小娘子很是聪明。”顿了一顿,忽然道:“我叫叶湍。”   花朝也是一愣,反应过来,立刻屈膝一福:“先夫姓马。”   叶湍却问:“你先夫姓马,你姓什么?”   “啊?”花朝毫无防备,一怔,错愕间下意识出口:“冯……”   “冯?”叶湍听到这个字,上半身立刻倾将过来,须臾,似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又懒懒躺回去,挑了挑眉:“‘宛如天上将,关塞不敌公’的冯家?呵呵,那可是一门两王侯的护国重器……你是高平王府的人?你是因为这个才被关进来的?”   花朝回过神,立刻敛起一个工整的笑:“叶大哥听岔了,奴若是冯家人,又怎会只在丙字牢中。自高平王案后,冯家连下人都死绝了,就算抓到了余孽,也该投到甲字号牢中。奴姓封,封侯的封。”   “说的也是,冯家人怎会和我关在一起?”叶湍笑道:“小娘子这姓吉利。能娶娘子者,将来必有封王拜相的命。”   花朝故意神色一凛:“叶大哥,奴夫君已逝。”   叶湍勉强直起身子,拱了拱手:“小娘子勿怪,是我唐突了。”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小娘子貌美,要再寻良人,不是难事。”   花朝听他出言轻佻,柳眉一竖,拿出这些年百试不爽的一招来:“叶大哥羞要再戏弄奴。奴立志为先夫守寡,此志不堕。”   “嘿嘿,那小娘子方才和杜大人说的话……”   花朝这才忆起杜誉临走前自己所说的那句话。想不到全被这厮听去了,不禁脸上一红:“那、那不过是权宜之词!”   叶湍笑笑,闭目靠倒,不置可否。半晌方没头没脑地吐出一句话:“不过你说错了,高平王案的余孽,并非不会关在丙字号牢……我就是。”   “什么?”花朝神色霎然一变。他却翻身过去,不肯再多言。   约莫半个时辰后,有狱卒过来,呼呼喝喝拖了一名囚犯出去。经过二人牢房前时,叶湍忽然睁眼,笑着喊问:“官爷,我的晚饭呢?”   狱吏喝道:“呸!晚什么饭!你他娘的还好意思提晚饭!昨日那马不过有些食欲不振,叫你治,你倒好,治地无端窜起稀来。今儿午后我们张大人骑马出去,在王尚书府门口窜了一回大的,把我们张大人颜面丢光了不说,还在王大人那落了个有意轻慢的罪名。原本王大人已要与我们张大人议亲了,现下全被你小子坏了事!今日人手不够,且放你一马,明日老子腾出手来,再好好收拾你!”   叶湍两手一摊,道:“官爷,这怎能怪我?是你们说那马不肯吃东西。不肯吃东西,那定是腹内太饱胀,你们又说那是西域名马,舍不得让它饿着。舍不得饿,又要让它肚子空,我就只能想法让它拉些出来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你……”狱吏口舌上争不过,索性不废话,“啪”的一鞭子抽过来,不偏不倚,正抽在他前胸。   他亦不躲不闪,笑嘻嘻受了,反道:“官爷,别动气啊,不过是一顿饭而已,不吃就不吃了。官爷罚半个月俸,我就陪官爷少吃一顿饭,怎样,够不够义气?”   “臭小子,老子明日不剥了你皮!”狱吏牙龈作痒,无奈急案缠身,恨恨撂下一句话,拖着囚犯走了。   叶湍冷冷一笑,将身前枯草推开,就地躺倒。   没过一会,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细声:“叶大哥,叶大哥……”叶湍茫然转身,见花朝凑到牢前,不明就里,皱起眉头。   花朝自袖中取出一个红薯,自牢门空隙中滚出去,滚到对面牢前:“这个,给你填个肚子。”这是杜誉傍晚时丢给她的红薯,她一路从刑部辗转到大理寺深牢,还没工夫享用这玩意。再加上她在红袖招时早已酒足饭饱,更无心享用。此时听见他与狱吏的对话,联想他那句高平王案之语,生出侧影之心,才想起这个早已透凉的红薯。   高平王案,不知牵扯了多少无辜之人?   叶湍始料未及,看着不远处那个红薯,半天没有反应。   花朝连连催促:“快拿啊,别一会狱卒过来,就又吃不了啦!”见他始终没有反应,联想他见识、智慧不同旁人,只怕心高气傲,又道:“大丈夫不拘小节,叶大哥莫跟自己过不去。我落魄时,坑蒙拐骗什么没干过,就差与狗争食。杨婆婆烤的红薯,全京城最好的,你我同流落至此,亦算有缘,这便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因捏低了声音,又心急,花朝一时忘了方才的作态,半蹲着身子,见那红薯离他尚有一段距离,恨不得伸长手臂,再推上一把,那神情,好像围观斗蟋蟀的顽童。   叶湍抬目怔怔看着她,许久,唇边荡开一个笑:“杨婆婆的红薯,的确是京城第一家。好重的一份礼!”   花朝笑道:“不过是一个红薯,待你我出去了,我请你吃上十个八个又何妨?”   叶湍也笑:“那只怕吃完会虚恭不断,平添京中浊气。”   花朝道:“京中污浊遍地,还在乎你我这点浊气?”   叶湍哈哈大笑:“正是。”话落,正色凝望她一眼,抱拳在胸:“封姑娘,多谢!”说着,他将身前枯草彻底挪开,以手撑地,一点一点向牢门移来……   花朝这才惊愕发现,他有一条腿,几乎动弹不得。   她一闪即逝的诧异落在叶湍眼中,叶湍迎上她的目光,不以为意地浅笑笑:“封姑娘,我是个瘸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男二。 第六章 (修)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卞和刖足,复琢和璧。叶大哥高才,跛一足耳,何须自怜?”花朝一瞬的怔忪后,慨然笑道。   叶湍迎着她明朗的笑,霎觉这逼仄牢狱开阔不少。也笑笑:“是,我不该自怜。”艰难匐身过去,探长手臂捡回那红薯。   他手指细长青白,因为瘦,指节突出,青筋毕现。   花朝心中不忍,却强迫自己不侧目,坦然看着他,让他不感觉到一丝怜悯之意。   待他吃完,花朝问:“你说自己与高平王府一案有牵连?”   叶湍看她一眼,点头:“我的确是因高平王府一案而入的罪,不过那也是阴差阳错了。”轻叹一声:“永兴元年,高平王案发时,我是兵部的一名弼马温,家中世代贩马养马。家父经营着私铺,却受高平王府所雇,定期上王府为府上养马查检诊治。高平王抄家令突然颁下,那日家父正在府上诊治,受了牵连,被大理寺人枷住,不由辩解,押往大牢。我听闻此事,连忙赶去,途中拦下官差,与他们说理。他们既不听辩解,也不肯收礼。情急之下,我与那官差起了争执,彼时年轻气盛,搂不住火,一时失手,打伤了几个差人。也因为此,被视为同党,扔进了大理寺深牢,蹉跎至今。”说着,轻抚那支不能动弹的腿:“我这条腿,就是那时被打折的。”   花朝闻言垂下双目,许久不知如何开口。冯府堂中高挂着“护国重器”的四字牌匾,到头来,却连累庶人至此,又如何担得起这四个字。   花朝沉默,半晌,方涩然吐出几个字:“是冯家对不起你们。”顿了一顿,又想起一事,好奇问:“你怎知那狱吏被罚俸半月?”   叶湍嘿嘿一笑,以手枕头,就地躺倒:“经验。”   赵怀文想是公务繁忙,一连几日都未有提审花朝的动静。花朝却丝毫不敢放松,铆足劲想与狱卒套磁,然那狱卒仿佛得了密令,每回经过花朝牢前,都摆出一副粪土钱财、凛然不容侵犯的样子。惹得花朝都忍不住自我反省,自己是不是眼神太过肆意,让这位身高八尺的小官爷有了逼良为昌之感。   无奈,第三天,花朝终咬牙将一枚玉佩交到一名狱卒手中:“烦请官爷跑个腿,请杜大人得闲来此一叙,说民妇有要事相告,恐与案情有涉。”   杜誉当天午时就来了,算算时辰,差不多跑腿的狱卒刚到刑部杜誉就出了门。这一回一身绯色官袍,衬地他意气风发,肤色莹然,秀致五官如玉石雕成。   杜誉令人将花朝带至审讯室,遣散随从:“马夫人有话要和本官说?”他负手背立,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一豆残灯投在他脸上,目光熠熠,花朝有一瞬的惘然,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残月下的细柳河旁,那个满脸通红的书生拎着才洗的砚台,手足无措地说:“姑、姑娘,小生并非有意窥、窥看姑娘沐浴。”   然而,下一瞬,花朝便从这惘然中回过神来,只因杜誉掀袍落座,屈指轻扣桌面,以十分公务的口吻道:“马夫人,本官时间紧迫,马夫人有话直说。”眉眼微垂,并未直视她,眼睑轻轻跳动,带的长睫微颤,如蝶振双翼。   啧,定是自己方才瞎了眼,这沉稳老练的样子,哪有半分昔日光景。   也罢,往事不可追矣。   花朝躬身行礼,道:“大人,民妇知道一些案子的线索,想换大人帮民妇一点小忙。”堆起一张笑脸:“至于这个忙是什么,大人知道的。大人举手之劳,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杜誉轻轻一哼:“大理寺牢中,岂由得你讨价还价。”   花朝笑道:“大理寺手段酷烈,民妇早有耳闻。反正身上背着命案,早晚会有一死,与其饱受折磨而死,倒不如……”语气一变,忽猝不及防掏出一块磨得十分锋利的陶片,抵在喉头:“只是我死了,大人的案子恐怕会难查些……”   杜誉没防备她突然的动作,脸色登时一变,霍然起立:“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个?快放下!”下意识伸出手,似要夺她手中陶片。   京中牢狱规矩,下狱之前要搜个身,将身上所有能用来自戕、戕人的东西都搜去。陶片是狱卒喝酒的陶碗碎片,是叶湍给她的。叶湍在这牢中数年,狱卒早对他放松了警惕。趁着被拉出去拷问的间隙,顺一两块陶片,不是什么难事。   “放下容易。”花朝含笑:“只要大人肯帮民妇这个小忙……大人,民妇杀没杀人,大人火眼金睛,想必早已心如明镜。民妇知道大人为人公正,从不会坐视百姓蒙冤,如今不肯就为民妇昭雪,想来也是看上民妇还有些用途。大人今日就将民妇干干脆脆用彻底了,民妇也厚着脸皮向大人讨点回报。”   杜誉死死盯着她手中的陶片,脸色较来时更阴沉了。花朝知道这一招很冒险,杜誉这样自负的人,绝不喜欢受制于人。可他毕竟在刑部为官,线索和面子孰轻孰重,相信他还是分得清的。   他沉着一张脸,与花朝纸糊的假笑隔桌对峙。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一垂眼:“那就向本官展展你的用途。”   “大人这是答应了?”   “嗯。”   “大人可要说话算话。”   “先把那碎片…放下。”   “放、放,民妇也不想死。”花朝松了口气,笑着将那陶片掷于桌上。杜誉冷着脸将它捡起来,笼于袖中:“你现在可以说说你的线索了。”   花朝垂目,两指上下交叠数次,最后犹豫了片刻,深吸一口气,道:“大人,韩氏与情郎私奔那晚,民妇在城外村驿曾见过两人。”   杜誉闻言眼皮子猛地一抬,盯着她。眸中慌乱尽扫,恢复片刻前的冷定,“几时的事?”   “大概酉时左右,天黑不久。”   “如此说来,你认得二人?”   “认得其中一人。那韩氏情郎,乃春熙班中小徒吟霜。民妇与春熙班有生意往来,故而有过几面之缘。”   “那小徒可曾认出你来了?”   花朝默了默,有一会道:“……未曾。民妇衣饰装束与往日不同,两人只顾说话,全心放在照看身边包袱上,并未留心民妇。”   “衣饰装束与往日不同?”杜誉冷笑:“马夫人深夜乔装出城,在山阳道上作甚?”   花朝想了一想,颔首答道:“民妇并非深夜出城……民妇是白日往京畿辖县拜访仕子,因路途遥远,至晚方归,没赶上闭城门,只好在山阳道外村驿歇宿一宿。”   “京畿辖县?”   “回大人,是乐顺县。”杜誉自己就是乐顺县人,乐顺之偏远,他想必颇有体会。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杜誉沉默了片刻,转而问:“你说他们一心照看怀中包裹?那包裹想必十分重要,你可曾听二人提及包裹中有甚物什?”   花朝点头:“民妇听见二人提及一本书,说是关乎两人性命。”   “什么书?”   “民妇不知。”   约莫半个时辰后,审讯室外传来敲门声。因要事已差不多谈毕,杜誉沉沉叫了声“进来”。   门外之人听到这声音,愣了一愣。推门进来,见果是杜誉,不由道:“大人,你怎么来了?不是你早上让卑职午后来接马夫人回部衙的么?你怎么自己来了?”   杜誉早让王菀接她回部衙?   这是何故?   花朝看看王菀,又看看杜誉,后者显然不欲作答,再怎么以眼神胁迫也无用。当年花朝借宿杜誉家中,杜誉家贫,屋中只简陋一床,杜誉将床让给花朝,席地而卧,只一件残破棉衣覆身。夜里冷地直打哆嗦,却只是喃喃口诵圣贤词转移注意,也不近床一步。花朝半夜将棉被覆上他身,醒来时发现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如此反复几次,花朝实在没力气再跟他折腾,兀自沉沉睡去。   彼时连床被子都奈何不了他,此时更不可能撬得开他嘴。   杜蘅思啊杜蘅思,说你心思直吧,任九曲十八弯的花花肠子也瞒不过你;说你城府深吧,你又轴的一根筋恨不能捅穿天际。   慨叹间杜誉开了口:“你既然来了,就把马夫人带回部衙吧。今日是照例每月的录囚,赵大人大约半个时辰会到,我还有事与他商量,你们先回去。”略顿一顿,补了句:“走……走西门。”录囚是每月大理寺卿巡查监狱的日子,以省察是否有底下官员舞弊弄权酿至冤案的情形。   花朝若在狱中,必然会碰上赵怀文。   花朝心中浮起一思,临行前侧目看了杜誉一眼。他五官十分端正,眸色明亮,生就是一张色正忙寒、秉公仁直的脸。   还真是有欺骗性。   上了马车,花朝终忍不住问:“官爷,我的案子究竟是谁主审?”   王菀道:“原本是赵大人亲审,你被带走的那日,我们大人和张大人登门拜会了赵大人。出来时,就改成张大人审了。”   好你个杜誉,又阴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高平王是小夭另一篇文《听说你要智取我》中的男主,大家感兴趣欢迎支持下~~~ 第七章   花朝翘着二郎腿在刑部蹭了一天公餐。刑部伙食着实不错,一荤两素还加一个汤。吃饭时,花朝终于见到了“王家鼻子吴家眼”的另一人,吴源。是个白瘦的青年,不多话,花朝注意到他袖中笼着一沓纸,因好奇,多看了两眼。吴源觉察到这目光,腼腆一笑,将纸往袖中推了推。用毕饭,并不多言,只躬一身,启步回了自己衙房。   王菀道:“别管他,老吴就这样,见了生人就不愿说话。”   因话提到了此处,花朝忍不住问:“官爷,那位吴大爷袖中笼的可是衙门的文卷?”   “哦!那个啊,那不是什么文卷,只是一摞白纸,老吴家中小儿初习字,家贫,京中纸砚日贵,只能在石板上画画练练。有一回我们大人撞见,便允他每日官中结余纸砚,他可拿些回去。“   花朝皱眉:“吴大人官居刑部书令史,竟然连纸砚都买不起?”   因案牵童观,王菀受杜誉命令正在翻看《岭南女侠》那一书,头都未抬,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翻着书道:“你是不知京中这几日纸张涨价有多快!旬日内,几乎翻了一番!老吴本是部衙案卷房负责誊录的一名小吏,去岁才受我们大人破格提拔,升成书令史。前些年妻子一直患病,未存下来什么钱,这才当上书令史没几个月,左右逢迎花销不小,亦没什么结余。”   花朝的确不知京中这纸张涨价之事。她虽做刻版生意,生意根本还是在江南。来京中只与科考仕子接触,欲寻些靠谱本子回去刊印,并未与版刻商联系。而京中最大的版刻作坊,乃是会贤书局所有。董元祥心胸狭隘,抢他几个本子已是不共戴天之仇,更不用说再在版刻上做文章。   花朝正待细问,抬头瞥见王菀手上的书,心头一动,转而问:“官爷手中这书,几钱银子买的?”   王菀道:“这个吗?二钱银子,衙门后院那有个小书坊,就能买到。”忽想起她是个书商:“买……买贵了?”   恰恰相反。寻常传奇话本一般三钱左右,像《岭南女侠》这样畅销的本子,卖个五钱也不为过。何以纸价涨书价反而跌了呢?   于是试探道:“那岂会?官爷去买书,书坊哪敢乱开价?只会卖的便宜些。”   王菀叹道:“便宜是甭想了。我们大人特意交代了,司里谁个敢出去白吃白拿,回来必革职查办,以贪贿论处。以低于市价的价钱与人买卖,同罪处置。书坊老板就是给我们便宜,我们也不敢占,久而久之,老板也就不认这身公服了。”   这么说来,果然是书价纸价倒挂了。   花朝垂目凝思,王菀见她神色有异:“你问这个作甚?”   花朝咧嘴笑道:“官人见谅,民妇生意人,改不了本性。”见她手里书将放未放,似欲审问自己又放不下那书中情节,忙岔开话题问:“官爷看到哪了?”   终还是那书中情节更吸引人。听她这么一问,王菀立刻又捧起那本书:“哦,看到曹娘子只身闯虎寨……诶,你说这曹娘子,当真要委身寨主吗?还是有什么计谋?曹娘子先前那情郎怎么办?人家可还在等着她呢……你快告诉我后面怎么样了……慢!慢!你还是别说了,我自己看下去吧!这段写的好生精彩,你先自己待一会,要是实在无聊就去隔壁老吴那转转,只别出这个院子便可……”   “王菀!”花朝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忽响起一个阎王般的冷声,她循声望去,门栏处嵌进一个板板正正的笔直身影。   王菀抬了抬眼皮,“诶,大人,你回来的正好!你陪马夫人聊会天吧,我把这段看完……”   “王菀!”   “大、大人……”王菀这才反应过来,手中的书下意识往身后一藏,想了想,又拿出来,叉手摆在跟前,撇嘴道:“大人,是你让我看的……”   杜誉不置一词,板着脸走回案前,半晌,方一摆手:“去,叫公厨烧点水来,本官要净面。”   王菀立刻爽快地一揖:“是,卑职这就去。”飞快退下。   花朝旱地葱似地在他跟前杵了片刻,想到他方才那声重喝,料想他心情必不甚好。再观他面上毫无表情,更佐证了这分猜测。忽然福至心灵,忙忙道:“民妇去帮忙!”话还未落,就要脚底抹油。   “站住!”杜誉忽然喝道,花朝被这一声吓地一激灵,下意识停住脚。   可等了好一会,身后都没有动静,心中有些打鼓,悄悄转个头,想瞥一瞥他反应。他却在这时终于开口,声音并不如想象中严厉:“一会你去把水提来。叫王菀带人去趟胡府,把胡管家请来。”   “是。”   花朝一路小跑赶上王菀,将杜誉的吩咐告知她。念着这一趟事由,想起杜誉之前在牢里说的话,忍不住嘀咕:“你们大人还真是有洁癖,这出一趟门,回来就得洗一把脸,怎么厨下也不随时给他备个十桶八桶的热水?”   “哈哈,这你可错怪我们大人了。大理寺的赵大人出身军中,一向不拘小节,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唾沫星子四处飞溅、喷人满脸!又自以为是我们大人座师,每每见了必一通狂风暴雨,那真个叫涤荡、啊不,冲刷人心啊!大人方才定是又经了一遭洗涤……”   花朝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忍不住笑了笑。又听见她说:“大理寺那个张大人你知道吧,就是你这个案子的主审。袖中时时备着汗巾和香膏,每回面见毕,必以汗巾擦面、香膏涂额。有一回挨完训斥,又被赵大人抓着同去勘视现场,下意识掏出巾帕来擦面。赵大人见了,斥他女子行径、举止轻浮。张大人有苦说不出,只好说自己体质虚弱,每聆大人教诲,自惭己过,不由冷汗涔涔,以巾帕擦面是怕在大人面前失了体统。哈哈,好在赵大人还没见到他抹香膏——后来这事传开,张大人背后就得了个“香汗公”的名号。”   花朝大笑。又好奇问:“你们大人既拜那位赵大人为座师,怎的不在大理寺任官?”   王菀道:“我们大人起初的确是在大理寺任官的。初封时便是寺正,若按如今我们大人破案的速度,现而今只怕已官拜少卿。”   花朝讷然:“那为何如今又调至刑部呢?”   王菀轻叹:“还不是那个康平公主案!我们大人极力主张莫要再查下去,与赵大人意见相左。赵大人遭贬黜前以渎职之罪参了我们大人一本,我们大人差点遭外放。所幸咱们部衙惜才,李尚书拼了一身老骨头,才把我们大人抢了过来。”   又是康平公主案。原来此案连杜誉都牵连到了。   “可……”花朝心生疑惑:“你们大人如此铁面无私,怎会在康平公主一案上反而那般随意?”康平公主一案,事后证明,那位康平公主的确是假的。真的康平公主据闻已死在了在和亲途中。天子无奈,只得选了一位朝臣女封为宜平公主,和亲沾兰。这位公主,便是王菀的二姐王毓。   “这我就不知了。我得去胡府了,打水之事就交给你了!”   公厨下热水不断,花朝灌满一桶,正欲提着回去交差,使大劲走出几步,意识到杜誉在整她。   好在厨边有几个歇脚小厮,见花朝长得标致,早冷眼瞟上了。花朝弱柳扶风般地一歪,真真假假装着吃力。小厮忙争着过来帮忙。   提到公房外的游廊,花朝忆起杜誉是叫她自己提水回来,念及他这几日的矫情,当机立断从小厮手中接过水桶,晃晃悠悠提完这最后一程。   杜誉已在伏案疾笔,听到动静,搁笔起身,走到门边,见她艰难跨进门内,并不搭手,只是向她身后探望一眼,冷笑:“公厨无人么?怎的竟需马夫人亲自提水来?”   花朝一愣,这意思是……其实可以不必她亲自提来?   不,杜誉一定是在钓鱼!   于是欠身道:“大、大人让民妇提水来,民妇岂敢假手他人。”   “哦!”杜誉挑眉:“马夫人很是实诚,本官着实感动。方才夫人自告奋勇,本官还有些担心夫人身娇体弱,提不动水。正欲差两个下人过去帮忙,没想到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正好……本官自北边马场经过,一身风/尘,晚间还要上崇礼侯府赴宴,不如夫人再去打几桶水来,本官就在这里沐浴更衣,也省得往返劳顿。”   “你……”花朝见他如斯无耻,几欲指着他鼻子开骂。然记起自己性命捏在他手里,终悬崖勒马,胸间起伏数回,方展颜一笑:“衙门是办公之处,大人在此地沐浴,只怕不妥。旁人见了,恐会背后说道大人公私不分……有、有失体统。”   “无妨。诸司长官在衙门内俱有厢房,本官为办案便利,常常在此歇卧。僚友皆知,无甚可说的。”   花朝胸口再度起伏,咬牙捏手,飒飒一转身,利落往门外走去。提就提!不就是提个水吗?老娘提个十桶八桶,淹死你、烫死你!   走出两步,忽然顿脚,转身利落下跪,一气呵成:“大人,我提不动。”   何为脸皮?何为骨气?贵几钱?   杜誉眉毛一挑,故作惊讶:“哦?怎么又提不动了?方才不是还……”   花朝咬牙闭目:“方才那水……不是我提的……”   “起来吧。”杜誉略略沉吟,道。指指她身后水渍:“那水自然不是你提的。从廊下所洒水迹看来,若是你一路从厨下提来,此刻只怕仅剩了半桶。”话未落,自她跟前提起水桶,径往屋内置盆处走去。花朝怔了怔,下意识跟着他入内,听见他清润的声音徐徐传来:“是我考虑欠周了。王菀是习武之人,一桶水对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素来这些小事我都是让她去办,习惯了。方才因想着别的事,没考虑到那水对你来说有些重……是…我的错……” 第八章   花朝望着杜誉背影,心头涌上莫名情绪。那破败茅舍中的几净窗明浮现在眼前,杜誉在灶后烧火,一手执火棍,一手执书。面上蹭了黑灰,也不说什么。听她说要洗热水澡,连夜砍木头,扎了个简单的浴盆,结果水一倒进去,哗哗流了满地都是。却未恼,只是默默收拾,红着脸道:“姑、姑娘,委屈了。”   他从来不是矫情之人。自己该知道的。   正兀自感怀着,杜誉忽叫道:“伺候本官净面。”   花朝脑中虚影扑腾消散。这人呐……也不是不会改变的。   花朝不情不愿地上前,将一方巾帕掷入盆中:“民妇一届罪囚,大人如此使唤民妇,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民妇卑颜谄媚大人,大人徇私枉法呢!”   杜誉道:“夫人乃大理寺罪囚,在刑部,只是个证人。方才夫人口口声声说要让本官用个彻底,本官却之不恭,何来徇私枉法一说?至于夫人谄不谄媚,那……就是夫人自己的事了……”说着,真低下头来,示意她揩面。   花朝心中破口大骂。然,人在屋檐下。无奈只得将巾帕拧干,扑开,往他面上覆去。   伺候,是吧?姑奶奶伺候掉你一张皮!   花朝拿出搓澡的力气替他擦脸,杜誉全程未吭一声。花朝仿佛觉察到,他唇角轻轻牵动了动。   两人相距甚近,杜誉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皂荚香,除此再无别的熏香,和几年前一样。   花朝微微一怔。这么一怔,手中忘了使力,帕子顺着手慢慢滑下来,花朝忙张手去接,好容易在下颌处抓住,五指却呈虬张之势,有一指上指苍穹,堪堪插入杜誉鼻孔之中。   恰这时,一人不待招呼,呼喇喇冲进来:“啊呀呀,跑死我也,蘅思,讨口水喝!你说这礼部尚书家下人怎一个个练的身手如斯了得……咦,你们在干嘛?这是……你们刑部新练的把式?”   花朝忙撤手身后,与杜誉拉开半丈距离。   杜誉也轻咳一声,正正衣冠:“莫凌兄,你怎么来了?”   来人大灌一口茶,顺下一口气,方道:“我来是问问你,何时将那董元祥的案子移往刑部?别的不说,我刚在路上碰上秦家的那个小祖宗,好家伙,带了一伙人团团将我官轿围住,当街就叫嚷我糊涂办案、枉抓好人,不配头上这顶官帽!我不想伤了与礼部的和气,下轿与他好生解释,他却揪住我就问何时放人!说明明那作案手法是亲近之人所为,为何不抓董家下人一一拷打,反抓了他朋友!若非有当年跑江湖的滑溜工夫,我此刻还在那西院街上丢人现眼呢!足足、足足追了我三条长街!”张慎为官前曾走街串巷靠给人算命看相为生,常常被人追着喊打,练就了一身扎实的脚下工夫,到了官场,抢功推诿逃命皆很有益处,颇自以为傲。   秦衙内三板斧,绑架、威胁、死缠烂打,果然不止对我等庶民使用,花朝颇感欣慰。   等等……秦蟾怎能看出那作案手法是亲近之人所为?   花朝不由侧目看向杜誉。杜誉并未回应她的目光,坦荡躬身地向张慎致歉:“莫凌兄,并非某不想移案,莫凌兄也知,移案文牍繁琐,李大人告假方回,案上压的文书足将你我脊背压断,某怎敢在这种时候不体恤长官,催他办移案事宜。”   “嘿,杜誉你个小油条,还和我打起官腔!”张慎一跳而起,忽瞥见杜誉身侧的花朝,稍稍一顿,端正坐回位子,一牵官袍,摆出一副正经人的样子:“罢了罢了,念在有小娘子在,不败你的面子!”转而面向花朝,语气温和:“小娘子瞧着面生,是才进的刑部?年芳几何,哪里人士啊?是考的制科,还是家中蒙荫啊?”那日拘走花朝时她仍是男装,又一直低着头,夜色昏暗下,张慎并未怎么看清她的面容。   张慎自诩翩翩君子,在菩萨跟前尚能失仪,在美人跟前不行。   不待花朝答,又兀自嘀咕:“你说说,怎么好看的姑娘都让你们刑部招来了?我们大理寺连官婢中都没一个长得周正的!”   花朝心中失笑。大理寺长官赵怀文,满京城出了名的惧内,若把漂亮姑娘放在身边,赵夫人定要上大理寺闹出腥风血雨。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张慎方才的问题,张慎又连连追问:“你们杜大人对你好不好啊?杜大人生就一张棺材脸,你不用怕,他若是对你不好,你只管和本官说,本官帮你教训他!”   花朝只好答:“回大人,民妇不是刑部的人,民妇是大理寺的……罪囚。”   “大理寺的……罪囚?啊!”张慎一拍大腿:“你就是那个马氏!果然我见犹怜,怪不得咱们杜大人四处为你奔走!”   “莫凌兄!”   张慎毫不理会他的冷喝,笑眯眯走到花朝身边:“我看秦家小祖宗说的没错,小娘子这般人物,怎会是残虐之人?小娘子快跟我回大理寺,本官这就升堂审案,还小娘子一个清白!”   花朝见他走近,闻到一股浓重的茉莉香味,料想就是那传说中的香膏,未及反应,“阿嚏!”打下一个喷嚏。   杜誉一伸手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莫凌兄不可对她动心思。”   “哦?这是为何?窈窕淑女,君子缘何不得求之?”张慎笑道:“连那几乎成为你未婚妻的王姑娘,你都不拦着我去追求,怎的到了这位,反而小气起来了?”   花朝听见这话,心中微微一动,不觉抬目看他,因被他死死按在身后,只能瞥见一个精致的侧颜,眉心微敛,薄唇紧抿。好半天,才听见他沉沉吐出几个字:“马夫人已然婚配。”   “哦,这我知道。她丈夫已逝,如今仍是孑然一身。无妨,本官不是迂阔之人,不在乎这些!”   杜誉再一次抿了抿唇:“若是马夫人的丈夫……还活着呢?”   “啧,蘅思,这就没意思了,你不愿我追求她,何必编出这么个理由!他丈夫活没活着,家有几口人,户部的黄册里写的清清楚楚,早送到我案头了——罢罢罢,我不跟你争就是!“   争什么?争我?喂,你们不过问下我的意见吗?   花朝忽觉荒诞,待张慎坐回位子上,轻轻抽了抽攥在杜誉手中的胳膊。杜誉似未反应过来,并未松手。   正好这时,王菀带人回来,脆生响叫了声“大人”,杜誉才有些恍惚地松开手,落座案前。   “大人你果然没有料错,董元祥贴身小厮董旺听见秦衙内当街质问张大人,立刻去找了胡管家。我将两人都带来了,大人要不要现在审?”   “等等,等等……你的意思是,秦家小祖宗拦本官轿子,是你们大人撺掇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张慎,字莫凌。 第九章   杜誉对张慎不予理会,向王菀轻点一点头。王菀将董旺和胡管家带上来。董旺双手被缚,口中塞着棉布,胡管家身上没有任何束缚,神色倨傲,背着手走进厅内。董旺一被拖进来,就蛤/蟆似的往地上一扑,口中呜咽做声。   杜誉示意,左右捕快抽出他口中棉布——“冤……枉……啊……”口中一能透气,董旺就大喊道,其声之凄厉刺耳,花朝只能自叹弗如,十分惭愧。   怪道杜誉不买自己账,听多了如斯动情的喊冤,听自己的,想必是味同嚼蜡。   连喊两声之后,忽然瞥见侍立在旁的花朝,一愣,立刻转口:“大人!是他!我家老爷定是被这个……”花朝入狱后,秦蟾派人送来一些银钱和几身换洗衣裳,此刻已是一身女装。董旺认出她脸,思路却停滞在她的装束上,结巴半天,才接上:“……这个不男不女的妖人害了,求大人明鉴,为我家老爷做主啊!”   “你既说她谋害你家老爷,可有什么证据?”杜誉不置可否,徐徐问。   “证据俱已上呈大理寺,不在小人手中……”   杜誉转向张慎:“莫凌兄可曾阅过卷宗?”   张慎明白今日受杜誉所诓来此,与此案再不可能撇扯干净。杜誉不愿移案,但只要两案长官同在,便算是两部合作办案,不算是越权。心中暗恨又被这小子摆了一道,面上却不能太拂他面子:“嗯,本官草草看过。死者董元祥身边搜到一份契约,是春熙班与马氏的签的。要将一部叫《十里亭》本子改编成戏唱出来。”   “春熙班与马氏的契约掉在了死者身边,有可能是凶手杀人后仓皇逃窜时落下,的确可疑。那为何只状告马氏谋杀?”杜誉问:“春熙班呢?”   “春熙班与我家老爷素无冤仇,生意上往来十分融洽。只有这马、马氏,一向嫉恨我家老爷抢她本子,前几日还让秦衙内将我家老爷打了……”   “既已打过,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杀人呢?”杜誉问。   董旺被问住,愣了一瞬,结巴道:“……定、定是没打够……”   “你既能凭现场落下的一纸契约断出凶手为马氏,那么现场如有别的行迹指向旁人,此人是否同样可疑?”   董旺愣了愣,好半天,才消化掉这句复杂的长难句,不确定地觑身侧胡管家一眼,茫然不知所措。   胡管家插口道:“既是审董当家的案子,不知大人为何将小人一并抓来?若无实据,如此随意抓人,只怕要担个滥用职权的虚名。我家老爷与大人同在朝为官,大人抓了小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大人与我家老爷私下有隙,恐于大人名誉有损,也引得我家老爷无端遭人猜忌。”   肚中有点墨水,又在朝廷要员家当差,气势果然与寻常草根不同。花朝暗道,不觉有些为杜誉担心。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户部侍郎胡惟简,官阶比杜誉大好几级,在朝中几十年,势力盘根错节。今上还是英王时,依附其对手高平王与崇礼侯,后来今上荣登大宝,却并未对这厮秋后算账,可见其明哲保身的本事。仆随其主,这位胡管家,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花朝生怕杜誉书生轴气上来,不管不顾和人撕破了脸,悄悄扯了扯他衣袖。杜誉微怔,未侧身看她,却浅浅一笑:“胡管家言重了。因此案与贵府命案恐有涉,本官着王令史去请胡管家来做个见证。怎么,王令史对胡管家动粗了?”   王菀挺直着腰杆,不咸不淡道:“大人明鉴。卑职自幼长在兵部,现而今又在刑部任职,往来皆是习武之人,手下没轻没重,若令胡管家受了委屈,是卑职的错。”嘴上说着错,面上却是“你敢说老娘一个错试试”。   胡管家唇角轻轻抽了抽,低垂下眉眼,满口伶牙俐齿和着不满吞了下去。   二世祖是把双刃剑,熊归熊,用的好了,亦着实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刃。而王菀,更是二世祖中的二世祖,宝剑中的尚方宝剑,非但有个兵部尚书的爹,还有一个在宫里做贵妃、为今上诞下长子的姐姐。   看杜誉眼下这炉火纯青的样子,王菀这把利刃,想必他没少用过。而今又添了个秦蟾。六部长官家中的宝贝疙瘩他一下占了俩。今后若与权贵相争,他只需派这两只神兽开道便可。   看得花朝啧啧感叹,张慎十分艳羡。   杜誉这时转向董旺,道:“本官再问你一遍,本官方才所言,可有不妥?”   董旺茫然四顾,良久,终于不确信地摇了摇头。   “好。”杜誉点头吩咐:“王菀,叫吴源过来。”   王菀领命出去,不一会,王吴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厅堂。   吴源低头拱手,杜誉道:“吴书令,把你在案发现场查来的证据仔细道来。”   吴源躬身应“是”,绕到董旺身后,仔细扫了一眼他的脚,不紧不慢道:“董元祥遇案那日,春雨初霁,道路多湿润、柔软。因此寻常人出门,脚下难免沾了泥迹。卑职在董元祥尸体旁发现了一个脚印,大小……”手指指董旺:“……便与这位官人的鞋长相似。”   “大人!”董旺脸色霎然一变,头咚咚直磕:“大人!不是我!不是小人!小人没有杀我家老爷!小人真没有杀我家老爷!大人,大人冤枉啊!”   胡管家也脸色微变,双手交叠,露在外面的指节微微发白。   杜誉沉着张脸,将桌子一拍:“大胆狂徒!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何狡辩?!”   这就证据确凿了?花朝不由转目偷看他。杜誉这是……   那董旺吓地往地上一趴,口中呜呜啦啦大叫半天,鼻涕眼泪齐流,颠三倒四,听不明白在说些什么。   张慎轻典一典衣袖,明白又到自己这位菩萨青天出马的时候了。因杜誉天然生就一张木头脸,当年在大理寺的时候,每每要诈案犯托出实情,俱是由他唱黑脸,张慎自己唱白脸。杜誉走后,他也曾与别的僚友串过此类戏码,只可惜在默契上终有一些欠缺,让张慎常常酒后思来,都深感寂寞。   如今伯牙子期终得再聚,让他不免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忍不住轻搓双手。杜誉咳嗽两声,他方才作罢,袖起手,作出一副慈悲做派,笑着看向那董旺,温和道:“你不要怕,本官才是此案的主审,你有何冤情,尽说与本官就是,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杜誉冷脸轻哼一声:“还能有何冤情,如今证据确凿,此子分明在狡辩,莫凌兄休要受他诓骗!杀人偿命,自古如是;家仆弑主,本朝律令,罪加一等,当判凌迟!”   张慎和蔼笑道:“杜大人所言不假,但你若有什么冤情,只管说出来,本官身为百姓父母,岂有不为民做主的道理?”略顿一顿,道:“你既说有冤,你的鞋印怎会出现在死者尸旁?”   董旺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向张慎连连磕头,带着哭腔道:“小人确实在那间屋中出现过……只不过……”说着,目光不自觉投向胡管家:“那日胡……胡管家来找我家老爷,两人在屋内聊着聊着,忽然吵了起来,老爷直说此事他再不干了……我听见胡管家在劝老爷不要意气用事……”   “我与董当家私下里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我有一副前朝的字画,想让董当家帮我在店里卖出去,我们在价格上有些分歧,就争了两句。董当家就说不愿再帮我卖画了……”胡管家接过话头,自己陈述道:“董当家当时被秦衙内打成重伤,卧病在床,还吵嚷着要报复。我劝他秦衙内不比旁人,莫要冲动、意气用事……”   “董旺,胡管家所言可有虚?”   董旺看了一眼胡管家,甩着一张肉脸,小抖连着大抖地摇摇头。   “至于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杜誉、张慎二人目光重又投到董旺身上,董旺只好抖抖索索、吞吞吐吐地继续道:“胡管家走后,我服侍老爷吃药,忽然听见有人大喊走水,就赶紧冲出去看看,结果刚冲出房门,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老爷……老爷已经……让人闷死了……”   “你醒来的时候,人在何处?”杜誉问。   “就、就在老爷床边。”   “什么时辰?”   “大概酉时一刻。”董旺道。   吴源这时忽然道:“酉时一刻前后,董家大小姐来找爹爹,发现房门是反锁的,喊了几声,屋内没有动静。”   “酉时一刻,你还在死者房内。屋门反锁,屋内只有你与死者,这么说来,依然是你嫌疑最大。”杜誉凛声道。   “大人!”董旺一受刺激,又开始鬼哭狼嚎。张慎眉心直跳,连忙安抚:“你还有什么没想到的,不必急,慢慢想。”   董旺方道:“小人醒来时,那房门已是反锁的了。小人也不知怎么回事。见四周无人,老爷……老爷被人闷死,吓得魂都不在身上了。恰好大小姐来敲门,小人不敢应,等了一会,小姐自行走了,才跌跌撞撞……冲出来……”   说到这里,胡管家忽然插口道:“大人说董当家案与敝府命案有涉,不知道是怎么个关涉法?”   杜誉道:“哦,本官听闻,贵府韩夫人与人私逃时携了一本书,董当家是贩书的,同样遇害,本官想,这其中恐怕有什么牵连。”   这……也算有牵连?那韩氏逃跑时头上戴的簪子身上穿的衣裳铺子岂不是都有牵连?   花朝瞠目看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牵强推测,而更瞠目的是,她注意到,胡管家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一变。   董旺听到“书”字,脊背也是一抖,似要开口说什么,张了嘴,却被胡管家抢了先。   胡管家道:“大人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这个消息。那逃妾韩氏是个戏班子伶人,连字都不认得多少,偷一本书做什么?”   “也是。”杜誉似不欲多在这上面作文章,颔首肯定,片刻,又问:“胡管家喜欢字画?”   胡管家没料到他聊着聊着案子忽然跳到这上面,微微一愣:“……额……嗯,算不上喜欢,只是略有涉猎……”   “哦,本官近日也是初对收藏起兴,听胡管家方才聊到有字画要卖,忍不住想多问几句……那前朝字画是何人画的?可是苏文渊?李邳?还是韩拂?”   胡管家额上冒出细汗:“……是、是苏文渊……”   “哦?是哪一幅?”杜誉急切问,果然眼中透出炽热:“莫非是苏文渊出使北漠归来时所绘的《秋暮雁归图》?”   胡管家舌头有些打结:“……正、正是那幅……”   花朝整个人一怔——晏守之乱前,杜家亦算是京城的富户,家中世代相传的至宝,便是这一幅《秋暮雁归图》。后来居姚鞑子攻入京城,杜家房田被抢,杜誉母亲挺着大肚子逃到乡下,才保住一条性命。杜誉昔日穷到家徒四壁、揭不开锅,也死守着那幅画。可那时花朝因在水中受了寒,高烧不退,杜誉没钱抓药,走投无路之下,竟狠心将它当了。花朝后来得知,悄悄拿姨母去世前留给他的金刀将它赎了回来。   这幅画,此刻应当还在杜誉自己手中。   这么说来……   花朝忍不住看向杜誉,眼前浮起一片大雾,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她看不清来路,也看不清去路,只有面前这个挺拔端坐的身影。   那时的少年郎,此时的堂上官。 第十章   杜誉令王菀将董旺押送到大理寺,自与张慎闲聊了几句。见花朝在侧,忽然道:“本官有些饿了,你去厨下问问,还有没有什么吃食,替本官取些来。”   一会要水,一会要吃的,看把你矫情的。花朝看着他绯色官袍领侧的一片韭菜叶子,转身的那一刻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么大人了,连吃带兜着都堵不住你的胃口,这才刚到未半,就饿了……”嘴上虽如此嘀咕着,行动却不敢有半分拖沓。   杜誉正听着张慎闲扯朝中的一件逸闻,忽然没头没脑道:“本官未用午饭。”   花朝愣了一下,想起来他耳力惊人,明白他这话是对着自己。背后说人被听见不是件光彩的事,她不免有些窘迫,却立刻下定决心倒打一耙:“大人不必骗民妇,民妇又未说不肯去。”   “我没骗你。”杜誉定定道,目光锁着她的脊背。   “……大人衣领上还残留着午食的证据。”   杜誉愣了愣,低头一看,果见自己右领侧粘着一片韭菜叶,正要开口。仍在一旁整理卷宗未走的吴源忽然道:“那不是大人的午食,那是……赵大人的午食。”   “赵大人的午食?”花朝惊讶看向他:“你怎知道?”   吴源道:“大人用饭一向使左手,这片韭菜叶子粘在右衣领上,定然不是大人落的。大人巳正出门,午时三刻便回来了。若非赵大人留饭,大人不可能有时间用过午饭。”   王家鼻子吴家眼,果然名不虚传。听到这里,花朝已然明白自己错怪了杜誉,但仍忍不住继续试探道:“那说不定你们大人在路上买了点什么吃食,在马车中随意解决的呢?”   吴源垂首,指指杜誉的袍角:“大人袍角有湿痕,说明是从后门抄近道回的衙门,那一带地势低洼,雨后有积水,才会弄湿大人袍角。而自大理寺到刑部后门,必经的几条街,都穿过民居,无酒肆饭庄,也无人贩卖饮食。”   花朝惊叹,这一个个大罗金仙,都是怎么被杜誉请到麾下的?   等等,杜誉何时开始用左手用饭了?   花朝抬头往他案上一撇,发现笔砚亦是搁在摊开的卷宗左侧。方才提水,他用的亦是左手。   杜誉成了个左撇子?这莫非是君子苦己心智的新招式?   花朝心中带着事,启步离开。张慎望着她高挑纤瘦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两手轻轻一拍:“我说你怎么自前几日郊游回来就魂不守舍的,原来是这样!”   旬日前,他和杜誉,还有几个同僚,曾趁着休沐,相约到京郊的漓江边去游玩。几人正在一株柳树下喝着酒吟着诗,杜誉忽然一弹而起,朝着不远处拔足狂奔而去。在座诸人都未反应过来,只有在他身边剥着花生米、被他这么一弹撞掉那枚雪玉可爱的花生米粒的张慎隐约看到了究竟——杜誉追去的方向,似乎闪现过一个姑娘的倩影。   张慎当即摇摇头,不可能,杜誉怎么可能会对姑娘感兴趣?   他不是一直醉心于本才子的凤仪吗?   不可能。绝计不可能。   果然不一会,杜誉就回来了。满头大汗,神思有些不属。旁人问他“干嘛去了”,他也没反应过来,张慎只好赔笑代答:“尿急,尿急。”   杜誉听他这么说,点点案前卷宗,道:“莫凌兄说笑了。这几日连续办案,睡眠不足,因而有些神思恍惚。”   张慎不屑撇嘴,将袍袖一抖:“少和我装腔作势,我又不是没和你同办过案。”   岂料杜誉打蛇随棍、接口就上:“既然说到办案,莫凌兄,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嘿,你小子,还能岔的更不生硬些吗?”张慎气笑了,摆摆手:“罢罢,你是锯嘴的葫芦,我是不指望能从你嘴里套出什么话了!莫说请教,有什么问题,但问便是。你把人家姑娘支开,为的不就是这个。”   杜誉道:“我听闻,先帝时,胡惟简曾力主立崇礼侯为太子,可有此事?”   张慎点点头:“嗯,的确有这么回事。先帝无子,姬姓子孙中,惟有今上与崇礼侯或可一争。启新年间,先帝西巡之时,还命崇礼侯监过一段时间国,原本朝中诸官都以为这是立储之诏,岂知还朝途中,先帝忽然颁旨立了今上。胡惟简是个擅投机之人,崇礼侯监国之时还只是个郎中,见形势如此自然连上折子催请陛下立储,谁知最后立了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人……先帝携今上还朝后,胡惟简又立刻见风使舵,连上折子自省己过、赞天子英明,总算在那场混沌的风暴中保全了自己。”   “不过今上也确实是心胸宽广……莫说像胡惟简这样的,就是当年高平王一党之人,都没有赶尽杀绝……”   杜誉皱眉:“高平王一党?”   “哦,这本是一桩事。”张慎道:“先帝早些年,曾将今上、崇礼侯、高平王还有康平公主四个孩子养在身边,其中高平王最长,早早就搬出宫中建府了;崇礼侯最幼,直到今上登基才离宫。先帝北伐时,曾受过冯家恩惠,是以虽然高平王和康平公主不姓姬,却最受先帝疼爱。尤其是康平公主,传闻先帝若非要将皇位传给高平王,就是要将康平公主许给储君。而康平公主自幼恋慕今上,今上能得先帝青睐,据说也是沾了康平公主的光。不过那康平公主,性子骄纵任性,今上揽权后,便不愿再受她掣肘。正好沾兰遣使求亲,今上便令公主和亲西域,谁知那公主性子极为刚烈,和亲途中忽然爆出重病之事,听闻是在闹自杀,亲事只得推迟。后面就是你我皆知的真假公主案了。”   杜誉听张慎说起康平公主,略略有些出神,半晌,一本正经地吐出一句:“你我身为臣子,不当妄议天家事。”   张慎正说到口干,抓起案上的茶盏,灌了一口,听了这句话,一口茶呛在嗓子眼里——嘿,你个小崽子,问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是天家事了!   好容易将一口茶顺下去,转目看他,见他沉着一张脸,不觉眉头一压:“莫非,胡家的案子,当真牵扯甚广?”   杜誉不置可否,好一会,徐徐道:“童观、董元祥、胡家,三者唯一的交点,是一本书——《岭南女侠》。而这本书有些部分,与崇文馆《先圣卷》中先圣武皇帝的一些经历颇有相似之处。” 第十一章   花朝想着杜誉被赵怀文喷的满脸唾沫星子加韭菜叶子的场面就忍不住要笑,一路走到公厨,心情颇为雀跃。   到了厨下,与管厨大娘说了要求,大娘道:“姑娘,咱们刑部的规矩,凡是过了饭点来讨吃讨喝的,都得自己掏腰包置办。你看,这个点来,咱们火都熄了,还得另外引柴……姑娘是挂账还是掏现银呐?”   花朝环视一圈,果然清锅冷灶,就是要一碗光头面,都得另外烧火,于是点点头:“那就挂账吧!司刑司的杜郎中。”   “哦!”大娘答应一声,立刻捧出一个账本,封页上端端正正写着“杜誉”两个字:“姑娘在这签一下就成!”   乖乖,杜誉一个人东吃西吃都吃出一个账本来了!   花朝接过账本,在接下来的空隙中签上杜誉的名字,见上一行画着一个圆圈,忍不住好奇,往前多翻了几页,只见满目的“杜誉”二字被签的东倒西歪、字形各异,更间或夹杂着一两个圆圈甚至乌龟。   花朝往前翻到第五页,才在一片混乱之中发现端正的“杜誉”二字。但这“杜誉”仍和她印象中杜誉的字相似中却也有些不同,记忆中他的字秀逸遄飞,有兰草之韵。   眼前的字却端正有余,洒脱不足。   莫非这是他左手习字之故?   可他那一笔好字,又怎舍得轻易放弃?   大娘见花朝盯着那账本良久,笑道:“姑娘怕不是看这册子上的签名花了眼?杜大人说了,他们司凡公务加餐都可以挂在他名下,你看,这字形瘦长的,是吴书令,竹竿似的倒是字如其人;这画圈圈画乌龟的,就是王姑娘,王姑娘心情好时就画圈圈,被杜大人训了,就画个乌龟。杜大人时常带着司里的兄弟们加班加点的办案,喏,这账本啊,两个月就得换一本。姑娘新来的吧,想吃点什么?”   花朝见她误会,忙摇摇头:“不不,不是我要吃,是杜大人要的。”   大娘一脸“我都懂”的表情笑笑:“新来时都这样,抹不开面子。没事,想吃什么自己点,杜大人从不管这些小事的!”   花朝仍在接连诧异之中,忍不住问:“杜大人一月俸银才那么些,怎么负担的起这么大的开销?”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们当官的,总有别的门路吧!”大娘笑道:“不说别的,就说那杜郎中差点成了王尚书的女婿,怎么可能会缺银子?”   所谓的官场捞钱路数,无非就是那么几招。别人花朝不敢说,但要说杜誉如此,她是断不相信的。   一个皂靴都买不起的穷官,还学别人请客吃饭!花朝轻撇撇嘴,重提起笔,将那签下的名字划掉,掏出几块碎银子:“大娘,这些钱,够销这个月的账吗?”   大娘连连摆手:“够我也不敢接。姑娘快收回去吧。杜大人说了,要销账时,得他自己来。去岁王姑娘自作主张替他销了回账,杜大人大发雷霆,气得王姑娘来这接连画了十几天小乌龟。”   花朝怔了怔,也是,杜誉那么强的自尊心。连王尚书这尊送上门的金佛都不要,自然不会为了几两银子折腰。   于是将多余的几块碎银子收回去,留下一块小的:“那这一回就走现银吧。杜大人喜欢吃什么,你给置办点……”   大娘狐疑地接过银子:“真是杜大人要吃?真是杜大人吃那就面条吧,杜大人偏好吃面……”   大娘手脚麻利,很快一碗素面就出了锅。大娘又剁上一些细葱,撒在上头,清汤白面上浮着一点绿,像大雪天里未被雪完全覆住的一点松影。意境是有的,但,着实寡淡。   “大娘,还有蛋吗?”花朝将出门时,又折返回来,问。   大娘道:“有,早上煮的茶叶蛋,还剩好几个。不过姑娘,我可跟你说,不是我小气,杜大人一向喜欢吃素面,以前伺候大人的那个官婢说,有一回部里诸位大人在燕归楼吃饭,聊到生平吃过最好的美食。诸位大人走过不少地方,说的都是天南地北、听都没听说过的稀奇玩意,轮到我们杜大人时,却只说,吃的最好的东西是一碗加多了醋的光头面,你说就这样,其他大人能不笑杜大人没见过世面么……这事后来被小厮们传开,各司的人都笑了许久司刑司穷酸……”大娘说着,揩揩手,从案台上取下一个小罐子,放到花朝餐盘中:“哦对了,差点忘了这个,杜大人爱吃醋……”   一碗加多了醋的光头面。   四年前,杜誉还是个穷困书生时,花朝曾陪他去乐顺县的庙会卖过字画。杜誉清高,喜寄情山水。可乐顺县小,能去庙会买画的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农妇,要么买幅观音娘娘回家挂着拜拜,要么求个大胖娃娃贴在房里招招子,杜誉连去了三天,总算卖出去了一幅画。唯一的一笔生意成交时花朝正抱着知己知彼的心态在别的摊子边打转,并未参与。后来听说那买主是个少女,花朝不免怀疑,人家看上的其实不是杜誉那幅画,而是他那张脸。   终于卖出一幅画,杜誉心情特别好,拉着她说要吃顿好的。两人到了庙外的饭庄,本准备阔气地来两晚牛肉面,可看了看那挂出来的价格,再掂掂手心的几块铜板——只够买一碗的。   杜誉说:“我不太饿,你吃吧。老板——”   眼看他就要把辛苦赚来的钱掷水里听响,花朝忙捂住他嘴:“吃什么呀,这么贵,抢钱啊!我不爱吃牛肉面,我就喜欢吃光头面,走!咱们回家,我给你煮面吃。”连拉带拽把他拖离了那个店。   回到家,花朝果然撸袖子烧火打水。这是她头一回干这种事,以前只是看杜誉干过。想着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她豪情万丈地开了工。可吃猪肉和看猪跑毕竟是两码事,明明看着三两下的活,到了她手上,竟变得难如登天。打燧石打的手快磨破了皮,还是没能将柴火引着,最后还是杜誉接过手,完成了从烧火到烧水到下面的全过程,她只是意思性地拿筷子在面汤中搅了几下,便大言不惭地自居了首功。   是以吃面时,为了弥补自己下面时的缺位,她表现地格外殷勤,又是给杜誉布箸,又是给他倒水。   杜誉吃面素喜添醋,才抬起醋瓶子,花朝忙忙接过来,自告奋勇要代劳。结果手一抖,半瓶醋进了杜誉碗里,好好的一碗清汤成了醋汤。   “咱两换、换一碗吧……”   杜誉听了这话,立刻端起面碗,西里呼噜一通吸,又咕咚咕咚灌了半碗汤下去,才将面碗一放,拿衣袖一揩嘴角:“好吃!”   花朝唇角微微抽搐——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不看功劳、看苦劳?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陪我说说话咩~~ 第十二章   花朝从游思中回过神,又和大娘讨了几个茶叶蛋,往杜誉衙房走去。她在外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张、杜二人想谈的话总该谈完了吧。   衙房内果然只杜誉一人。他端坐如仪,白皙的脸上勾着上等瓷器般的温润微光,其实他虽然表情不多,却并非像张慎所说的天然一张棺材脸。   低头看了看面前的两个碗——算了,无事献这殷勤干什么,显得多自作多情,他杜蘅思又不是小孩,想吃不会自己去讨?   于是将搁蛋的那个碗放在廊下,敲了敲衙房的门。   “大人!”   “进来。”杜誉搁下笔,看着着她走进来,眼底深沉,看不清情绪。若说这几年杜誉最大的变化,倒还真不是那千里冰封的气质,而是他的眼神。以前是一望见底的清澈,而今却杳若晦水,让人实在看不透那里究竟藏着什么。   花朝将食盘放在桌上:“大人,用饭吧。”   杜誉瞥了一眼那个食盘,取过面碗,低头拿筷子在面中搅了几下,抬起眼皮,问:“我的蛋呢?”   花朝一惊,没深想他如何知道自己原本是端着蛋来的,反而笑了——你的蛋?敢情你是老母鸡成的精?失敬失敬。   嘴上却斯斯文文、恭恭敬敬答道:“大人说什么?民妇听不懂。”   杜母鸡放下筷子,伸指在食盘上轻轻点了点:“这里,原本有一个碗,碗里装的应该是茶叶蛋。”   花朝怔了一瞬,转念料想他一定在诈自己,立刻咯咯讪笑两声,道:“大人您这说的,好像我巴巴上你们刑部、为偷几个茶叶蛋似的,我又不是黄鼠狼!”本来方才要是端进来了,他吃不吃倒无所谓,此刻再灰溜溜出去将那碗蛋取进来,倒显得自己真像个偷蛋的了。   “黄鼠狼一般不偷鸡蛋,只偷鸡。”杜母鸡谆谆指正。   “那我更不是了,我不偷你,啊呸,我是说,我不偷鸡。”花朝差点一口咬断自己舌头,忙忙改过来。   杜誉指指食盘:“这里有两个碗印子,却只有一碗面。另一只碗呢?”   花朝顺着他的手指低头看,果然隐约两个水渍晕出的圆印子,一愣,脱口道:”那你怎知道那里面盛的是茶叶蛋?”   说完立刻捂住嘴,已经来不及了。嗯,很好,不打自招。   杜誉觑她一眼,未在她的不打自招上做文章,反淡淡道:“把手伸出来,掌心朝上。”   花朝只得依言照做。手一摊开,不用杜誉说,花朝也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的拇指和食指间有一小块茶色污渍,大概是从盆中挑拣茶叶蛋时沾上的。   花朝泄气。杜誉继续道:“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时辰,厨下现成的吃食,应该只有茶叶蛋。我有几次外出办案回来的晚,去厨下讨吃的,大娘都说只剩下茶叶蛋了。那大娘每日卤蛋都故意多卤些,到了散值的点没人来讨,她就悄悄带回家,给她丈夫孩子吃。你这一去一回的工夫,现做的话,只够下一碗面。另一碗,只能是现食。”   花朝瞠目,这谁还愿意在他杜誉手下当差,平时摸个鱼都摸的心惊胆战!转念想到自己马上要背负来刑部偷蛋的大罪,进了刑部大牢狱友们问起来都难以启齿,忙忙将尊严抛到九霄云外,赔着笑道:“大人实在明察秋毫,民妇佩服不已!”   “佩服?佩服就偷本官的蛋?拿回去,留着做念想?”杜誉唇角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却立刻板起脸,端出刑部堂官的架子,道。   “大人冤枉,民妇没有偷大人的蛋!“   “那本官的蛋呢?”   “大人的蛋,民妇放、放在廊下了。”   “本官的蛋,为何放在廊下?”   看样子,今儿这蛋是绕不过去了。花朝只觉眼前无数个蛋次第连成一个圆圈,杜誉这只老母鸡端坐在蛋圈中央,手擒一只蛋做的惊堂木,森森冷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连忙诌了个理由,信口雌黄道:“大人,那蛋太烫了,民妇想着放在廊下晾晾,免得大人烫了嘴。”   “哦。”杜誉点点头:“那你晾了有一会了,端过来本官看看,是不是还烫。”   杜誉这么吩咐,花朝只好移步往廊下取那碗茶叶蛋。走到一半,咬咬牙,霍然转身道:“大人,民妇撒了谎,民妇不是在晾蛋。”那碗茶叶蛋因最后取得,取时面已煮好,花朝怕面坨了,没有让大娘再重新煮蛋,想着一会剥了蛋撂进面里,滚热的汤水一浸,吃着大概也不会嫌凉。   是以那蛋早已凉的透透彻彻的。杜誉一摸,就知道了。晚招不如早招,早招还能落个态度好。行走江湖,需懂得审时度势,识时务者,才成俊杰。   “嗯。那你究竟为何把本官的蛋放在廊下?”   花朝咬牙的瞬间已想到了新的托辞,酝酿出饱满的情绪,“诚恳”道:“大人,这,其实是民妇家乡的习俗!”   “哦?”杜誉对她的表演始料未及,一挑眉头:“你们家乡时兴偷别人的蛋、放在外头?这果然是别具一格的风俗。贵乡民如此做,是要……作法?那是祈雨呢?还是求子呐?”   花朝听出他的讽刺,恨恨捏了捏手,硬着头皮继续道:“大人!民妇家乡人认为,蛋,乃孕禽鸟之精华而生,需得辅之以日月精华,方能更加鲜美。故而每每食蛋,都要将其放在室外晾晒片刻。民妇方才正是在做此事,为的,是让大人蛋吃起来更加可口啊!”   “哦!”杜誉缓缓点头,继而皱起眉头:“马夫人如此为本官考虑,本官十分感动。可是本官有一事不解……现下外面是阴天,又还未到晚上,既没日,又没月,何来日月精华?”   花朝尚在得意自己天下独一份的奇巧心思,饱满的情绪正在胸中澎湃,忽然被杜誉戳破,噎了一下,心中愤懑,忍不住脱口而出:“杜蘅思你究竟要怎样……”话一出口又怂了,捏细了嗓子,嗫嚅道:“大、大人……”   这么说话的片刻,面已微坨。杜誉重新捡起筷子,将碗中的面翻了个个:“说实话。”   花朝的才干没有再发挥的空间,颇有些怀才不遇之挫,低下头,闷闷道:“公厨大娘说,你只吃素面。”   杜誉停下筷子:“那你拿蛋做什么?”   花朝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开口。   “偷盗官府财物,最少徒刑三年。”   花朝立刻道:“民妇、民妇看、看大人吃得太寡淡,想给大人添点花样……”   杜誉一愣,下意识脱口问:“既如此,怎么又不拿进来?”一出口,想起她方才的回答,意识到这是一个循环问题。她的回答是相互矛盾的,他这一回却没有再深究下去的兴趣,垂下眼皮,望着面前的清汤白面和浮在面上的一点碧绿葱花,唇边缓缓地绽出一点笑。   再抬头时,却仍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他本待摆摆手,跳过这个话题。   花朝却道:“后来民妇一想,大人身居高位,却只食素面。如此简朴,堪比圣人作为。大人定是在磨砺自己意志!民妇怎能让那小小鸡蛋乱了大人心志,鸡蛋虽小,为祸却不浅啊!”   杜誉听她一连串马屁,眉心微跳:“本官不是圣人,本官要吃鸡蛋。你把那……众恶请进来吧。”   花朝一怔,转而道:“大人能屈能伸,真真大丈夫耳!大人尝蛋,一如佛祖下凡历劫,为尝百姓疾苦,甘愿受那恶蛋诱惑,为的,不过是苍生黎民啊!”   杜誉身陷马屁丛林,却屹立不倒:“你别啊来啊去,本官吃个蛋,和苍生无关。”摆手令她将那碗茶叶蛋取来。见了碗中那圆滚滚、暗突突的茶叶蛋,端端正正一笑:“马夫人一片好心,本官怎忍辜负——本官虽一向不甚喜食此物,但马夫人若替本官剥好,本官自当勉强一试。”   这话是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   花朝唇角微微抽动——勉强?那我可真谢谢你赏脸哦。   她咬牙拾起一个茶叶蛋,剥开蛋壳。 第十三章   说是勉强,拿了四个茶叶蛋,他一口气吃了三个。剩下一个,还拿油纸裹了袖起来,说晚上办案饿了当夜宵。   若非他眼下身材略显单薄消瘦,这么吃下去,恐怕没几日就会吃成六部大员那样的膀大腰圆。   吃罢撤下碗筷,杜誉复将案上卷宗摊开,埋首其中。阅到一栏,忽然抬首,问:“你方才为何一直盯着我?”   “方才?”花朝没反应过来他的“方才”指的是何时,她确实没少盯过杜誉,不过就刚才这一会,她应该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厮盯出一个洞来的。   正自犹豫该不该和他说实话。杜誉道:“本官自知有几分样貌,可你众目睽睽之下盯着本官,就不怕引人误会?就不怕……本官误会?”   花朝怔了一怔,残存的一点良知转瞬荡然无存。   这是……向天借了张大脸?   君子泰而不骄,你这骄的很泰是怎么回事?   若是旧时,花朝定会凭着良心好好规劝一下跟前这位少年,然而这些年生意场上,那一点本就不多的良心早七零八碎地连卖带送了个干净,反而一张面皮,越蹉跎越厚。思绪稍稍一转,腆着一张无耻厚颜笑道:“大人这容貌,任谁看了也会移不开眼,岂独民妇一人?!民妇不怕人误会,人人都喜盯着大人看,怎会就民妇一人遭人误会。大人更无需怕人误会,大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旁人纵嘴碎说道两句,亦不必放在心上。”   “马夫人说的好,身正不怕影子斜……”杜誉闻言“哦”了一声,起身踱到她身边,离她越来越近,花朝都能隐约感觉到,随着一阵风动,他袍袖的边缘扫在了自己身上。“可若是本官……立身不正呢?”   花朝下意识往后一退,讪笑连连:“大人真会说笑,哈哈,大人真会说笑!”   杜誉见她后退,眸底微微动了动,停住脚步,不再上前。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转身回到案前:“你还没告诉我,方才审胡管家时,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审胡管家时……哦对了,是《秋暮雁归图》!”花朝叫道:“那个胡管家,在撒谎。”   杜誉眼皮微抬:“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花朝当然不能说自己知道《秋暮雁归图》在他手中,犹疑片刻,只好道:“民妇几年前见过《秋暮雁归图》,不在胡管家手中。”   “几年前的事?你怎知时移世易,不会变化?”他说这话时口气悠悠,似在想一些与此无关的事。   我知不知道你还不清楚,点到即止得了,别弄得大家下不来台。   ……好吧,其实是我一人下不来台。   花朝想了想,道:“《秋幕雁归图》是收藏至宝,胡管家不识货,董元祥不可能不认识。我若是董元祥,定会自己掏钱将那图买下来,不会拒之门外。”   “但若是那图来路不正呢?”   花朝撇撇嘴,忍不住叹:“那可是宝贝!一倒手少说几百两银子的进账,冒点险怎么了?行走江湖的,哪个没干过点脑袋悬腰上的事,董元祥这种下三滥,会把仁义规矩放在心上?”   杜誉忽然转目看她,眼底泛起一种看不清的情绪:“这么说,你也干过这种事?这些年,你很缺银子?”   什么?!   诶不是咱不是在说董元祥吗?   “不不不不不不,民妇不是那种人!民妇是良民,良的不能再良的良民!”花朝反应过来,浑身吓了一身冷汗,连连赔笑——她一个硕鼠,怎么和猫交流起偷米的技巧来了!   因神经紧张,她并未注意到杜誉后一句的“这些年”仿佛意有所指。   杜誉垂下眼皮,敛去逼人的目光,淡淡道:“你没说错,胡管家在撒谎。”   花朝道:“大人既知道,为何不抓他?”   杜誉道:“胡管家不是凶手。”   花朝皱起眉头,虽然她也直觉姓胡的没有杀人,但没有证据之前,一切的合理怀疑都不应当排除,不是吗?   杜誉似感觉到她的疑惑,反问:“你可知自己为何被抓?”   “不是因为那张契约吗?”   杜誉道:“张慎不会那么冒失……董元祥被人拿枕头闷死,床上挣扎痕迹明显。董元祥重伤在身,若是寻常男子,他根本无挣扎之力,因而杀人的,应当是个……”   “女人。”花朝道:“所以张大人认定我有嫌疑。”   杜誉点点头,“也有可能是孩童。只是现在证据仍然不足,难以下定论。”   花朝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忽然记起一事:“这么说来,鞋底泥迹之类的,也是诓董旺的了?”说着一拍手:“对啊,那天虽然有雨,但雨恰恰是酉时前后下的,照董旺的说法,他酉时前后应该是昏迷的,所以不可能脚上沾有泥迹。”   杜誉不置可否,只是道:“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思路会停滞,感官有时……也会失真。”见她似身陷思索,道:“一会我要去崇礼侯府赴宴,让王菀送你回大理寺。我只是将你从大理寺借出来一天,张慎尚未正式升堂审过你,书吏亦未有销罪的录档……还得……委屈你几日,走个程序。”杜誉声音不高不低,仍无什么波澜,却异常温和。   然对花朝而言,话怎么说不重要。话里的内容才最重要。杜誉的话让她想起了当前的身份——她一只硕鼠,成天操着老猫的心做什么?董元祥爱谁杀谁杀的,反正跟姑奶奶没关系。   “既如此,你刚才怎么不让我随张大人回去?”花朝忽然想起一事,问。   “张慎好女……”杜誉脱口而出,话到一半,清了清嗓子:“张大人公务繁忙,你跟着他,只会添乱。”   花朝好容易才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是狗吗,从刑部到大理寺三条街的工夫,就能给他添出乱子?我是能当街咬人,还是能就地刨个坑把他给埋了啊?   然而一低头,乖乖顺顺:“大人说的是。大人思虑周全,民妇万不能及。” 第十四章   杜誉见她强装出来的乖顺模样,轻轻一哂:“去那架子上把本官为崇礼侯备的礼拿来。”   花朝依言挪步过去,看到一摞书上摆着一个木头匣子,料想这便是杜誉为崇礼侯准备的礼物,取下来。见那匣子口未封全,出去好奇,背着杜誉悄悄将口推的更开,瞥见里面的物什,愣了一下。   崇礼侯再闲散,他好歹也是个侯爷。你就拿这么个小拨浪鼓当贺礼,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   花朝撇了撇嘴,犹豫几番,终于不忍一名前程似锦的大好儿郎葬送在人情世故上:“大、大人,你就……就送这礼?”   杜誉眼皮子都未抬:“有何不妥?”   “妥!非常妥!”花朝强笑着道:“不过大人要是能再添一点富丽气象,那就更妥了!”   “富丽?”杜誉喃喃“哦“了一声,道:“我看这几日院中芍药开了,你摘一朵放里面吧。”   抠,还是你抠!花朝撇撇嘴,将那木匣子合上。   杜誉忽然道:“崇礼侯给孩子办满月宴。才满周的孩子,我想来想去,只有这礼物合适。”   花朝心道,您不用跟我解释,您跟崇礼侯解释的通就成。   慢着,崇礼侯?崇礼侯府的满月宴,还敢请杜誉?   自打在皇位之争中落败后,崇礼侯一直如履薄冰。这些年来,不敢沾一点政事,往来若非闲散勋贵,就是些登不上台面的三教九流。   杜誉这样的刑部大员,春风得意的状元郎,他居然敢请?   这么疑惑着,忍不住脱口问:“崇礼侯府竟给大人发了请帖?”   “哦,倒是没有。”杜誉仿佛丝毫未觉有什么不妥:“我从礼部为崇礼侯操办宴会的吏员那买的。”   买?请帖指名道姓,这都能买卖?别人是掩耳盗铃,你这干脆是蒙着眼睛盗铃呐!   “那……那礼部吏员竟肯卖给你?”这是……视官途如粪土?   “原本不肯,不过秦衙内帮了些小忙。”杜誉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一百文钱。”   一百文钱,你怎么不说你是抢的?   花朝眉心一跳,忽然开始同情起那位礼部小吏来——一边是自家长官的倒霉儿子,一边是无实权却世袭数代、连在皇位之争中都未获罪的勋爵,可怜蝼蚁,只能在夹缝中卑微求存。做人难,想做人上人,更难啊!   花朝在心中长叹,一抬首,注意到杜誉扎人眼球的绯色官袍,抱着点“上天有好生之德”的慈悲心肠,小心问:“大人不会准备穿这身……去赴宴吧?”   好在杜誉尚未泯灭天良,摇摇头:“不,我穿常服去。一会你伺候我更衣。”   得嘞!花朝松了口气……   诶?不对啊,为什么又是我?!这你堂堂一届朝廷命官身边连个丫鬟小厮都没有吗?   腹诽归腹诽,衣裳真到了手里,花朝还是没那个尥蹶子不干的勇气。见杜誉双臂张开,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心底骂骂叨叨地替他披上了那件靛蓝色宽袖长袍。   低头替他系腰带时,终忍不住鼓囊了一句:“大人这么大的官,怎么也不找个侍婢!”   花朝只是随口一埋怨,没有指望他真答的意思。却听见他沉默了一瞬,道:“我一向性子孤僻,不喜外人在身边,更不喜人伺候……”   那现在这是……给我的额外赏赐?我是不是得……磕头谢个恩?   花朝含蓄地翻了个白眼,手下没控制住劲,将那腰带狠狠一拉。杜誉一声轻嘶,却反而笑了:“夫人不一样,夫人不是……”   夫人不一样,夫人不是人——花朝不用想也知道他会说什么。她不想让这糟心话乱了自己本就不怎么平静的心境,打断他:“大人特意买了别人的请帖上崇礼侯府做什么?”   问话间衣裳已经穿好,杜誉肤色非常白,一袭蓝衫更是衬地他面容皎皎。更衣时花朝特意摩挲了下那布料,是极寻常的棉布。在杜誉这个位阶的官员,至少也是穿绸穿缎。像张慎那样的骚包,更是件件都是丝绸。据闻还悄悄令人置办了上等的越府丝,因怕人弹劾,不敢堂而皇之的穿出去,只敢关起门来在家中穿,锦衣夜行,无人欣赏,每每思及,寂寞的几乎要垂下泪来。   可这一身寻常棉布,到了杜誉身上,无端端却有了玉树般的清贵味道——大概真如世人所说,人长得好看,披麻袋都是绝色。   无论如何,这已算得上他拿得出手的锦衣了。   杜誉听见她的问题,低头沉沉看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花朝十分乖觉,当即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过了边界,忙忙赔着笑道:“民妇就是随口问问,聊聊天,大人不用当真!”   刑部的人乔装上门,还能干什么。不用他说,花朝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姬敬修一个连做文章都板的像块砖似的大盛模范好儿郎,能犯什么事?杀人放火?不可能不可能。   花朝心中笃定地摇着头,杜誉忽然道:“户部侍郎胡惟简与崇礼侯的关系,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花朝脑中稍稍一转,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本官只是有一些猜测,想去核实一下。”   姬敬修可能犯的罪不多,但有一样罪,他只要活着,就有瓜田李下之嫌。而倘若当真沾了一点,那就绝无可恕的余地。   花朝垂目思索,不一会,抬起眼皮:“大人晚上赴宴,能不能带上民妇?民妇可以扮作大人的侍婢。”   杜誉道:“侍婢倒是不必。不过那请帖本就是给小吏夫妇二人的。本官原本还打算谎称夫人病重。马夫人既欲同往,只好委屈夫人扮作本官的娘子。”   “娘子……哦,嗯……娘子?!”   “马夫人不愿意?”   “……愿、愿意……吧。”   我有的选?   作者有话要说:  杜大人要说的是:夫人不一样,夫人不是外人。 第十五章   马车辚辚向东边驶去,崇礼侯府在皇城东南面。   花朝和杜誉挤在局促的马车里,两人彼此呼吸相闻。杜誉低头在剥一个橘子,花朝两手交叠,手心微微沁出点细汗。   杜誉手指修长,一个橘子剥的如分花拂柳,斯文好看。花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杜誉似觉察到,剥完,淡淡问:“吃吗?”   花朝立刻转过脸,连连摆手:“不吃不吃……”   “不吃你为何一直盯着它?”   果然。我那是盯它吗?我那是盯……   花朝突然意识到自己辨无可辨。算了算了就让他以为自己觊觎他橘子吧。总比让他觉得自己心思龌龊的好。   一会鸡蛋一会橘子,这要是做他邻居,该多倒霉。   这么想着,花朝愤愤接过橘子,“吃!我想吃,我想吃的要命!”囫囵往嘴里一塞。谁料那瓣橘子又大汁水又丰沛,一口咬下去,橘汁顺着未包严实的嘴角就往外噗噗直溢……   杜誉我¥#@%……&   见她如此狼狈,杜誉轻轻一笑。花朝见他笑得无辜坦荡,更想问候一遍他十八代祖宗。然,张嘴是不能张嘴的。只好拿眼睛瞪之,狠狠瞪之。此子欲以橘子谋杀老身,卑鄙至极,老身要替天行道。   杜誉自袖中抽中一方巾帕,递过来:“擦擦。”仍是那日狱中那方素帕,洗的十分干净,上面残余着淡淡的皂荚香。   罢了,天要行道自去行吧,老身是倦了,替不动了。   花朝擦拭掉橘汁,将巾帕递还杜誉。杜誉道:“夫人方才魂不守舍,有什么难解之疑?”   他倒时常敏锐的很。花朝不禁怀疑,他那人情世故上呆滞是不是装出来的。   花朝点点头。   杜誉道:“其实本官也有几点疑惑。不如这样,夫人问我一个问题,我也问夫人一个。”   花朝想了想,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来吧,姑且听听,遇到了实在敏/感的,大不了装傻充楞。   于是道:“大人请问。”   杜誉敛下眼皮,略略沉默了一会。抬目看她,目光深沉难辨,良久,方徐徐开口:“本官听闻,民间传说,康平公主幼时与陛下一同长大,十分思慕陛下。夫人久在民间,熟知乡闻传说,不知这……是否是真的?”   “竟……竟有这么回事?”花朝闻言微微一愕,扯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道:“民间传闻多捕风捉影,大人怎能信这等子怪谈?!”   杜誉见她神情不大自然,脸色暗了暗:“捕风捉影?那风是怎样,影又是怎样?”   “这……嗨!这我哪能知道!”花朝强陪着一张抽抽了的笑脸。真是邪性,这一回来京城,耳畔是左一个康平公主,右一个康平公主,皇帝都宣布公主死了,这些人还想翻甚蛾子。“大、大人是从哪听说的这个?”   “夫人怎关心起这个?”   花朝讪笑道:“自来民间最爱听宫中秘闻、王侯传说。民妇做版刻生意,想了解了解这位同行是从哪得到的这般好故事,想必十分好卖,有些羡慕,羡慕。”说完略顿一顿,又补了句:“大人不想说也无妨,民妇就不问这个了。”   杜誉却道:“是从南城一个说书人那听来的。说书人自称是听宫中出来的一个老内侍讲的。”   “宫中的老内侍?这般多嘴多舌……那老内侍还说啥了?”花朝接口就问。出口又意识到自己这反应有些急切,立刻摆摆手:“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杜誉道:“那老内侍说,康平公主为人刁蛮任性、冷血无情。”   “放……”花朝自座上一弹而起,车厢狭窄,头“咚”的一声撞在车顶上。立刻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连忙扶着头坐稳,此地无银道:“这车怎么晃的这么厉害!”   转眸却见杜誉像尊宝相庄严的佛像,不动如山,面上有些挂不住,呵呵干笑两声:“大人真个是安如磐石、稳如泰山,民妇佩服,佩服!”   杜誉并不答应,反问:“夫人方才打算说什么?放什么?”   花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本打算怒斥“放屁”,若非撞了一下头,那两个字已然脱口,暗地里感谢上苍有好生之德,忙忙改口道:“放、放得开!对,放得开!我原想说那个说书人当真编的一手好故事,放得开!”   杜誉没有吭声,垂下眼皮。   花朝小心翼翼道:“现下……是不是该民妇问大人问题了?”   “你问吧。”杜誉双目微阖,枕在车壁上。眼下淡淡一片暗青,似是有些疲倦。曾经彻夜写文章仍神采奕奕的少年怎会疲倦。花朝觉得一定是天光暗淡,自己迷了眼。   花朝想了想,问:“大人可是觉得胡家和董家的命案和崇礼侯有关?”   杜誉不答反问:“夫人似乎很关心崇礼侯?”   花朝自请他带上自己时起就想好了理由,此时从容道:“大人,民妇与春熙班的名伶双喜一向交好,双喜数日前告诉民妇,她上崇礼侯府唱堂会的时候被侯爷看上了,要收作妾室。民妇方才听大人提起崇礼侯,生怕侯爷牵连其中。倘或如此,民妇的姐妹或会遭受牵连。民妇是在为姐妹担忧……”   “春熙班的双喜?你认得她?”杜誉眉心一皱,有一会,方淡淡道:“夫人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花朝以为他是讽刺,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腆着脸道:“大人过奖。”   杜誉撇过脸,仿佛已不耐烦她的厚颜,好半天,才开口:“你可还记得那晚红袖招中童观的反应?”   “童观?漓江钓叟?”花朝道:“记得。那日童观一见刺客,就下了死手。他知道有人要来杀他……”   “嗯。”杜誉点头道:“那你可还记得那日童观穿的是什么衣,什么鞋?”   花朝凝眉回忆,脑中浮现那日童观倨傲的样子。她满腹心思都用在应对那张脸上了,至于他穿了什么,倒真没留意。犹豫了一会,才试着说:“……好像是一件苍青色道袍……至于是什么鞋,那着实没看清……”话未落忽然一拍手:“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那童观衣衫袖口处似乎拉了一个口子,不知道是不是记岔了,毕竟有几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顺手在隔壁开了个欢脱小短篇,《沙雕女匪复仇记》,甜甜甜,不影响本文更新,欢迎大家支持~~比心! 第十六章   杜誉道:“你没记错。不单如此,童观鞋底鞋沿上还沾染了些青苔。”   “青苔?这么说,童观去过河边?”花朝问,联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忽然明白什么:“不止如此!童观还在河边与人起了争执。”   杜誉垂下眼皮:“他杀了人。”   “杀人?!”   “嗯。春熙班的双喜,死了。”   “什么?!”花朝惊愕:“你说谁……谁死了?”   杜誉低头道:“春熙班的双喜。二月十三那晚,也就是红袖招的前一晚,童观与双喜在漓江畔起了争执,童观将双喜推下了漓江。次早童观从郊外返回,在家门口被秦衙内带人堵住带走,才有了后来的红袖招之斗。在见到童观之前,我也不知道有这一桩命案。后来我命人沿漓江打捞,两日前在漓江下游的李家沟捞到了双喜的尸体。”   杜誉声音平静,似细沙在沙漏中缓慢而有序的流淌。花朝心中,那细沙却似流进了一片空洞之中。   她与春熙班的双喜其实不算深交,毕竟她来京城也不过半月。只是那双喜自认识后便爱粘着她,屁大点事都颠颠来和她说。见了面,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听,噼里啪啦就一通倒豆子。譬如崇礼侯看上她这事,她十分兴奋,翻来覆去说了不下十次。因她年纪小,花朝很多时候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将两边耳朵都张开着,任由她的话和穿堂风一样自由出入。   可她竟就这么……死了?   “童观为何要害死双喜?”不知过了多久,花朝听见自己的声音沙沙地问。   杜誉道:“童观在狱中招认,《岭南女侠》那个本子的原故事,是岭南之地的乡野传闻。而双喜,原籍便是岭南。”   “这么说,童观的故事,是从双喜那得来的?怎么从未听双喜提起过?”双喜那么个毫无城府的人,这件事居然能藏这么久?《岭南女侠》在京中风头无两,她竟也未站出来说要分一杯羹。   “童观诓骗她说故事时,她还只是个春熙班小徒。童观许诺她,只要她不对外说,此书大卖之后,分她三成利润。双喜高兴答应。后来此书果然大卖,双喜向童观讨钱,童观声称他有一个好的来钱门路,这些钱放在他那,可得一分利息,要时随时和他说一声便可提走。双喜年幼,不谙世事,便欣然同意了。二月十三那晚,双喜因不日要嫁人,想置办几样体面嫁妆,来向童观要钱。童观不久前才在祥云赌坊输了个精光,此时恰是身无分文。两人在漓江边争执,双喜威胁说要将事情的原委说出去,童观情急之下与之拉扯,一个失手,将她推下了漓江。”   “失手?”   杜誉垂首道:“我查过现场,童观没有说谎。双喜的确是失/足跌落漓江。只是……童观原本有机会救她,但他没救。”说到这,他沉默了一会,又没头没脑地补了一句:“你放心,刑部一定会按律严惩童观,绝不姑息。”   花朝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没有在意他的话。杜誉又道:“所以那天童观见了刺客,才会反应激烈,他以为自己杀人之事暴露,未想许多,只想干脆把事情做绝了、杀人灭口。”   花朝这才反应过来,忽然想起什么,问:“你说童观早上从漓江回来,撞在了秦衙内手里。”   “不错,童观半夜杀了人。在城外游荡了一夜,赶着清早开城门方归。谁知一回来就撞在了秦衙内手上。”   “……”   “衙内天还未亮就去找了董元祥。”见她面露疑惑,杜誉补道:“衙内幼时厌学,十分痛恨起早。因此以己推人,认为世人都如他一般。为狠狠修理董元祥,己所不欲、偏施于人,特意起了个大早,为的就是给董元祥格外找些不痛快。而且衙内说,据他经验,人早起时,精神会有些迷糊,防备不强,届时无论问什么,都比一般时候容易。衙内幼时就被秦大人以此法问出过私房钱,因而深以为然,效仿乃父,大清早上董家寻了个晦气,更绑了童观。也因此导致童观无暇回家更衣,露了破绽。”   混世魔王原来亦有自己的章法,花朝不由心生敬意。想到他竟能为了自己,专门起了个大早去找人茬,有些感动。   双喜死了,可是人死已矣,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花朝这些年见过了太多生死,早已将此节看淡。在外流浪的那几年,她自己也经历过朝不保夕,有时前夜闭眼前都不知第二天还能不能再起来。双喜临去时正憧憬着嫁进大户人家的生活,死前亦算是做过了几天快活的梦。   花朝想着双喜之事,思绪不由浮远。这些年,身边的人死的死,反目的反目。多少年的感情也敌不过利益。   对已去之人她做不了什么。可活着的人,再怎么样,她也仍希望能好生的活着。   好死又如何,功名利禄不过是话本子传奇中的寥寥数语。她这些年刻书贩书,听了多少颠倒黑白的故事。   想着,花朝终于回过神来,问:“大人又是如何将此事与崇礼侯联系上的?”   杜誉见她脸上忧思稍敛,神色也似放松了些,徐徐道:“童观在狱中招认,《岭南女侠》一书,与双喜告知她的故事其实略有出入……他按原故事写了一个版本,交给董元祥刊印,董元祥不满意,打了回去让他修改,才有了现在这个版本的《岭南女侠》。夫人看过这本书吗?”   花朝点点头:“看过。书中的曹娘子侠肝义胆、不让须眉,十分招人喜欢。据闻京中闺阁女子俱喜爱看此书。因自己不得游历江湖,只好寄情于书中人物。”   杜誉道:“先帝以女子之身,抵御外侮、驱鞑虏于长城以外,国朝女子多引以为榜样。启新年间,女子入朝为官者甚多。到如今,今上掌朝,朝中女官方零零星星返家。”这是人人皆知的掌故,杜誉这般没头没脑的提及,看起来像是在应和她的话,其实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   花朝有些不解,却听他继续道:“但毕竟今上登基不久,六部中仍有不少女官,是受先帝激励才入朝为官的……王菀便是其中之一。”王菀幼年尚处/女帝时期,因自小受女帝故事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就起了投军的心。王尚书自己在兵部,军中那群臭烘烘的大老爷们是什么德行他比谁都清楚,一听女儿有这想法吓了个半死,绞尽脑汁要将它掐死在摇篮里。   但他又是京中出了名的惯女儿,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更舍不得自己的宝贝明珠吃一点苦。王菀自己呢,也是牛脾气一个,还是牛头龙身的怪胎,全身上下布满了逆鳞,你叫她往东她一定往西。王府上下连劝都不敢劝一句。   后来,不知哪位兵部鬼才向王尚书谏言了一句:“堵之,不如疏之。”王尚书深以为然,想起宝贝小女是受了那传奇故事蛊惑,要拨/乱反/正,需得正本清源。   于是半哄半骗之下,将王菀送到了礼部,美其名曰,在六部中各受受历练,将来投军时有益于管理军务。为此,王尚书还与礼部的秦尚书私下里定了“君子之约”:秦尚书在礼部照料王家小女;王尚书替秦家小祖宗搞定入禁中当衙内之事。   为了儿女孽债,两位急白了头发的老父亲当真是操碎了心。   岂料到礼部的头一天,王菀就将上司的长须给剪了,只因看不惯那老头子满脑子男尊女卑、扬文抑武!   可纵然被剪了蓄了多年的美髯,那位长官也不敢对着这位二世祖发作,只得哭哭啼啼求着王尚书将这颗宝贝疙瘩领回去。自此,六部再无人敢收这位莲花童子。   直至杜誉入了刑部。   花朝听杜誉提及王菀旧事,忽然想起那日王菀受他命令看书一事——既然王菀熟稔女帝掌故,那看了《岭南女侠》是不是会有一些特殊的感觉……   正想着,两人乘坐的马车忽然剧烈一晃。这一回,连杜誉身形都摇了一摇,是真晃。   花朝微微一惊,听见车夫冲二人喊道:   “大人坐稳了,这马不知怎的,似乎受了惊!” 第十七章 (二更)   马车此时才出刑部衙门不久,应当还在东西向的白狮街上。要去崇礼侯府,需在南北向的御街上转南,经文昌街往东。   花朝经了这么一颠,又听车夫那么一声喊,立刻以手死死扣住窗棂。这当口又顺势透过那窗口往外看了看——他们果然还在白狮街上。   此刻这马车明显是在向右/倾,车夫虽在呼呼喝喝地用力抽打那马,但它显然已经不太受控制,眼见就要朝着一个摊铺冲过去,车夫眼疾手快,手中缰绳死死往右边一拉扯,拐进了临街的一道窄巷之中……   然这一扯之后,那马似乎更受了刺激,四蹄如疯了一般跃地飞快。花朝的手死死扣在窗棂上,指节扣地已然发白,却仍控制不住左右上下的摇晃。受这一阵颠簸,胃里无异于翻江倒海,花朝觉得自己中午在刑部蹭的那顿饭都要吐出来了。   杜誉这时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花朝转目看他,已是被晃地面色发白,一张脸却还是十分镇定,看不出多少慌张:“我们得赶快跳车,这条巷子是死胡同……”   话未落,车子又是剧烈一晃,杜誉整个人扑过来,花朝避之不及,任由他大半个身体压在自己身上。正欲往旁边挪一挪,避免这么亲密的姿势,却觉察他左手从自己腰下穿过,正要喊叫,他已用劲全力一揽,就地一滚,两人顺着车子的颠势滚出车门——   花朝感觉自己听到一声重重的闷响,似骨骼与地面撞击的声音,却没觉到多少痛楚。两人落地之后,又就势滚了几滚,才卸掉惊马带来的冲击力。   那马继续拖着车子不管不顾地向前冲,眼看离尽头只有十数丈,车夫也跳了车。紧接着,就听到轰地一声巨响,那马无怨无悔地撞了南墙。   花朝从惊悸中回过神,这才意识到方才是杜誉垫在她身下,替她挡去了那一撞之下的冲劲。而他一条手臂一直揽着她的腰,与地面几次摩擦,想必已然血痕累累。   虽然如此,花朝还是感觉自己右腿如断了一般疼痛。她勉强起身,扯扯杜誉衣袖,杜誉一张脸已经苍白如纸,却反而浅浅笑了笑:“你、你没受伤吧……”   花朝心神稍定,一时麻痹的耳目也随之恢复如常。她正要将杜誉扶起来,忽听得耳畔有金石相交之声,心头一紧:“大人,好像有刺客。我扶你藏起来……”   杜誉顺着她手坐起来:“别怕,刑部的高手都在。”   花朝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侧耳再细听,能明显分辨出屋顶之上有数个兵器的打击声。好一个请君入瓮,杜誉这是拿自己和她做了诱饵。   这是有必胜的把握,还是全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   几年不见,杜誉已然冷绝如斯?   “这么说来,大人今晚的目的并不是去崇礼侯府?”花朝问。   杜誉典典衣袖:“去不去得成,并不是由我说了算。”   这是……什么意思?   花朝脑中一下子翻过数个念头,没有吭声,忍痛将他扶到墙边靠住。他一条衣袖已经血迹斑斑、不成样子,后背、衣摆、裤腿均扯了巨大的口子、衣下一滩血,显然比自己伤的严重的多。   见他这狼狈模样,联想他拿自己作诱饵之事,花朝忍不住一咬牙,自牙缝中低低挤出两个字:“活该!“   杜誉有些惊讶,低头看了一眼她咬牙的样子,丝毫不以为忤,反浅勾唇角,笑了笑,仿佛十分受用。   花朝不期然对上他的笑,不觉一怔。这挨了骂还笑,莫不是……摔坏了脑袋?   这可怎么是好,堂堂的状元郎摔成了傻子。   花朝忧心,不觉问:“大人,你看我是谁?”   杜誉果真认真打量她一眼:“马夫人。”顿了一顿,又补了句:“牙尖嘴利、精明算计的马夫人。”   “……”   花朝扶着他往墙边走。因自己腿上也受了点轻伤,步子并不稳健。杜誉注意到,微微一愕:“你也受伤了?”当即将自己胳膊从她手中硬抽出来:“你不必扶着我,我自己能走……”   哎,这时候还好面子!   花朝只好道:“大人想多了,民妇并非要搀扶大人。民妇是自己走不动了,跟大人借个力。”   杜誉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脚,眉心蹙起,犹豫一瞬,将手臂往她手中重又一塞:“给你,扶着。”身躯挺了一挺,似要显得自己稳如泰山,能令人依靠。   花朝心头微微一动,下意识抬头看他,见他下颌微微扬起,薄唇紧抿,颇有一种故作深沉之感。心中不免浮起一阵好笑,和一点怪异的感觉,兴许这四年,他并未变得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成熟老练。   花朝依言扶住他胳膊,本想借给他一点力,却发觉他死死将重心压在自己身上。不由自己承担分毫。   走到墙角靠住,杜誉忽道:“刑部大半高手尽皆在此。此地比刑部安全。”   “哦。”   嗯?他说这个做什么?   花朝扶着他的手一僵。   然而左右一思,立刻反应过来。他大概是在解释为什么要带自己出来。   虽说她目前名义上是大理寺罪囚,但主审张慎已然明确她无罪了。杜誉这时候带着她外出办案,还令她陷入险境,她若是个刁妇,到大理寺那一告,想必他得担一通申斥。   哎,他也太小瞧自己了。她冯花朝岂是这种刁恶之人,他们好歹也……一场,他怎会这么看自己。   花朝心下微叹,旋即方想起他已然忘了自己。   过往总总,早如浮云。他会这么想,亦是难怪。   这么想着,她心底竟觉得有一丝怅惘——她和当年那个羞怯的少年郎,终究已没多少瓜葛了。   不过也好,她本来滞留京城就是一场意外,若非莫名其妙遭了一场牢狱之灾,她此刻早已在南下的船上听着小曲喝着酒,又怎会再与他重逢?   滞留?   对!她应该早就出了京,继续潇潇洒洒浪迹她的江湖去了才对。   京城于她而言是再是非不过的是非之地,多待一刻,就多一刻的是非。   此刻她已经从刑部衙门里出来了……这附近能腾出手来的刑部的人只有眼前走两步路都满头大汗的杜誉和不远处一看就已半残的车夫。论身手,她反而是最矫健的一个。   若是……只要离开了京城,管他刑部大理寺,谁也别想抓着她。   想着,她问:“大人,我们现下在哪?”   杜誉道:“在与白狮街交汇的竹酒巷,再往东一条街就是御街了。”   御街……   那是一条南北大道,笔直通向南城门。而这个时辰,城门应当还未关闭。   花朝知道这附近有一家马铺,拖着这残躯走过去买好马,大概一盏茶工夫,还赶得上关城门前出城。   琢磨着,她回身看了眼杜誉。他整张脸连着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方才因为强撑着走了几步路,额上已布满细密汗珠。   刚才是他替自己挡去了大半的冲击。 第十八章   那又怎样,若不是他,自己亦根本不会遭遇这种倒霉事。   花朝心底浮起的一点歉疚很快消散。她看看杜誉,又望望街口,终是那逃离京城的可能对她而言更有诱惑力。   没事,看样子杜誉应该也不至于受了多重的内伤,左不过多伤在皮肉上,他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事?   就算伤重了,她又不是大夫,留下来又有什么用?给他摸摸抱抱心理安慰?   杜大人又不是三岁。   何况刑部的人就在上面丁丁当当打着,杜誉自己都说了,这几个是高手。等一会收拾了那刺客,将杜大人扛去医馆,也不过是一刻钟的事。   花朝念头一起,行动非常干脆。逃跑这事她有经验,容不得半点拖泥带水。她回望杜誉一眼、拱一拱手,便算是道了别。拖着一条残腿,打算启步离开。   杜大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了。   算了,还是别再有期了。   杜誉,你我身份如此,注定今生无缘。   杜誉一见她那眼神,脸色猝然一变。她抱拳的手还没撒开,已被他用劲全力一把抓住:“你要走?你要去哪?”他身子半倾过来,用的是他未受伤的那只右手。   花朝却没感觉到什么力气,虚虚浮浮。愣了一愣,思及眼前情形,立刻将疑惑抛诸脑后,将手臂自杜誉掌心抽出,嘿嘿一笑:“杜大人,刑部办案,民妇就不在这给你们添乱了。”说着不再犹豫,拔脚就走。   杜誉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连趋数步,追上来,一把攥住她:“你不能走。”这回用的是他受伤的那只手,血还未止住,顺着手臂流下来。花朝感觉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一片糯湿,不知道是不是血。   她心头本能一紧。然而下一瞬,她却咬牙将杜誉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杜大人,你以为就你现在这样,能拦得住我?”   杜誉定定望着她,没有说话,嘴唇抿地笔直。随着每一根手指与她肌肤的分离,他的眼底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终于,最后一根手指掰开,花朝毫不犹豫地转了身。   杜誉,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代价,才换来今日的自由。   “花……夫人“,花朝走出几步,杜誉忽然喊道,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大概是因为急走,他连咳数声:“你这一走,就成了大理寺的逃犯,你就不怕大理寺天下张榜,抓你吗?”   花朝原本脚步利落,听见他剧烈咳嗽,却停了下来:“大人今日不是帮民妇昭过雪了吗?民妇既不是犯,又何来一个逃字?”   “我……咳咳……我已经说过,大理寺流程尚未走完,你就不算已被开释。你现在走了,大理寺大可定你一个畏罪潜逃之罪……你……逃得了一时,能逃得了一世吗?”   “逃得一世?”花朝忽而一笑:“我这一世究竟有多长还未可知,逃得一时便快活一时,总好过在牢里蹉跎。”她不知道自己逃出去之后还能逍遥多久。但她知道,留在京城,她这一世必不会长。   杜誉沙哑着嗓音道:“我……我、保你在牢里多待不了几日,待你出狱,我亲自……送你出城。”   这口气出乎意料地软和,杜誉从未这么说过话,花朝感觉自己心神晃了一晃。很快,她又冷定下来,将心中诸多庞杂情绪抛诸脑后,轻轻一哂:“杜大人高义,我心领了。我这人性子乖张,受不得一丁点委屈。大理寺牢条件太过艰苦,我几日都待不了。”话落,再不留恋,忍着痛,脚下越来越快,向巷口移去。   “夫人!”杜誉再叫了一声,她却不再止步。   屋顶刀声铛铛,如雨打芭蕉。习习晚风扬起院中晾晒的被单,院里院外、檐上檐下全然两种光景,像一个个被错落切割的梦。   花朝身后,郎朗星河在杜誉眼底缓缓暗淡。他垂下眼皮,遮住眼底的情绪。   “花朝,你走不了的,并非我不让你走。”   -------------   走出十数步,花朝忽然听到一下一下铠甲摩擦的声音自巷口传来。心中咯噔一下,抬目望去,只见一列金甲兵士凛凛向巷中走来。   “巷中何人,报上名来!”   喝问声十分铿锵严厉,花朝哆嗦了一下。莫非是杜誉的帮手?糟了,才撂了狠话尥蹶子,这就被堵了个现行。   正在思忖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身后忽然传来杜誉的朗朗应答:“本官乃刑部司刑司郎中杜誉,路过此地,受到贼人伏击。尊驾可是龙武军统领邓将军?”   龙龙……龙武军?那可是天子的亲兵!   花朝脸色一变——看样子今日非但逃不出去,恐怕还有别的麻烦。   都怪她自己,没事和杜誉费那么多口舌干什么,不知道传奇话本子里,反派一向死于话多吗?   随着龙武军的一步步靠近,花朝也当机立断,慢慢向身后自己才撂过狠话的杜誉挪转回去。到了他身边,连忙伸手将他搀着,十分乖顺道:“大人,您受了伤,民妇扶着您。”   杜誉轻咳一声,低声道:“不是要逃吗?”声音虽平静,却并不似十分冷淡。   “逃?什么逃?”花朝眼见龙武军靠近,生怕他们听见,连忙装傻充愣、呵呵讪笑:“大人想吃桃?得嘞!民妇一会就去给大人买桃!沈娘子家的桃怎么样,个大又多汁!”她担心杜誉当着龙武军面发作,噼里啪啦一通胡说,欲堵住他的嘴。此刻若是有一把刀,花朝毫不怀疑自己会抵在他腰上。   杜誉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低声问:“不是要逃,那方才夫人那么急切往巷子口走,是要做什么?”   花朝连连赔笑:“大人明鉴,民妇是想去看看贼人还有没有同党,保、保护大人,对,保护大人!”   “保护我?那本官似乎应当重谢夫人。”杜誉故意将“重谢”二字咬的特别重,听得花朝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由着她信口雌黄间,龙武军已经走到跟前。待看清是两人,统领邓尧问:“这位是……”   “是本官的下属。”杜誉道:“王菀,快见过邓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杜大人够苏了吗?有点不自信。。。   我想明天插一张杜大人自白,写写杜大人的心路历程,不造有没有人想看~~ 第十九章   (一)   她以为红袖招的相遇,是我们阔别四年后的第一次重逢。   其实不是。   几天前的漓江畔,我已然见过她一次。当时我看到她的身影,未经思量就追了过去。这些年我错认过数次她的背影,每次看到一点相似的,我都不会放过。而这一次,我确信那就是她。   我不知道她是把我当成了一个疯子,还是认出了我,她拼命地跑。我脑子已然停滞,只知道本能地追。我看到她跑到退无可退的江边,正想走过去,她却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江。   那一瞬,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我冲到江沿,也要追随她跳下去,却看到她自如地游到了江心,还顺手捞起了落水的秦衙内。   我怎么忘了,她水性极佳。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河边。   夜色初降的细柳河边,我本在洗墨。她毫无预料地从水里钻出来,我吓了一跳,手中砚台落到地上,“铛”的一声,摔成了两半。在寂寂夜里闻来,格外清脆,如戛玉敲冰,让我的心里亦咯噔一下,漏跳了一拍。   她看到岸上有人,也吓了一跳,怔怔看了我一瞬,又不知想起什么,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啊”的一声尖叫,抱住自己,恶狠狠朝我吼:“看什么看,再看本……我就剜了你眼睛!”   其实若非她夸张的动作,我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或不该往哪看。或者说,从她冒出来的那一刻起,我的目光就只短暂的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便未再看她。   并非我念的圣贤书起了作用,让我此刻有了非礼勿视的觉悟。而是我……不敢看她。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读的诗词中的美人都有了具象的样子。   她这么一说,我想,即使我没有看她,她亦必是感受到了冒犯。一个姑娘家,受此大辱,想必十分委屈。于是我垂目行了个礼,恳切道谦:“姑、姑娘,是小生失礼了。小生并、并非有意窥、窥看姑娘沐浴,小生这就……”   她却看着我,忽然一笑:“书呆子,你脸红什么?”   她对于这点认知很快活,这快活很快抵消了她衣衫被水浸湿、浸透的苦恼。并且,对于后者,她很快找到了对付的办法。   她说:“书呆子,你背过身去。”   我乖乖地转过了身。   她又说:“书呆子,你快把外衣脱了。”   我懵懵懂懂地除了自己外裳。   我照着她的吩咐将衣服丢给她。她老实不客气地将自己裹好,眺望四野,深吸了口气。高兴了一阵,又有了新的烦恼。   她问:“书呆子,你家有吃的吗?”   我说:“有、有的。”   她说:“那你带我回家吧。”   她说的十分坦荡自然,像在和我讨一口水喝。我从没遇到也未听说过女子会提这种要求,愣了一下,大概这愣怔被她理解成了犹疑,她老实不客气地说:“你都看过了我的身体,你要对我负责。”   “负……负责?!”   我脑中轰地一声,心底炸开一个不知是什么样的东西,一阵酥麻的涓流漫过我全身,涌上脸颊。我知道那一刻,我的脸一定比煮熟的蟹都红。   多年以后,金榜题名之时,我亦未有这样的感觉。   “负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的吧?”她向我走过来,似乎对无师自通找到了能令我无措的办法而开心,一步步向我逼近。我能听见她发丝上的水滴在肩膀上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滴在了我的心头,我的心被那水滴搅得杂乱混沌,不知如何自处。   负责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但我不确定她知道。而后来的相处让我确定,她大概的确不知道。   我和她说:“为母丁忧,还得委屈姑娘几年。”   没想到她回:“你自丁你的忧,与我有什么关系?”   当下,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定定的望着我,繁星满天,都不及她眼底的光亮。她见我半天不答应,蹙起眉:“怎么?书呆子,你不愿意?”   “愿、愿意。”   别说这个,什么都愿意。   再见时我寻机问了她同样的话,她耷拉着眼皮,勉勉强强地说:“愿、愿意……吧。”   (二)   我不知道那天她是不是在躲着我,但红袖招中再见,我确信他是在避着我。她那样子,我一眼就猜出,她不想让我认出来。   她当初不告而别,大概是怕我如今算账。的确,我当时愤怒到了极点。   我自幼性子平和,情绪起伏不大。但那一次,我真正感受到了无法遏制的愤怒。那愤怒像一把火,将我整个人燎的癫狂。我没日没夜地写文章,想将这愤怒发泄出来。   可是没有用,每一篇文章底下,都是我忍不住的思念。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知道她是不是遭遇了什么。有时候会忍不住地想,她连生个火都不会,不知该去哪里才能弄到吃食。还有衣裳,她走时就一件单薄春衫,秋去冬来,也不知道此刻可有御寒的棉衣?   其实我早猜到了她的身份。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大户人家逃跑的小姐。我从未问过,因为我觉得她想说自然会说,她不说,必有她的道理。   但我后来听闻康平公主和亲队伍出了京城没多远,就因为公主病重,返了回去。那一向又有不少行止古怪的人在村落附近出没,虽穿着便装,但身材挺拔、举止有素,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大概不是衙门的捕快,就是军中的兵士。而能同时调动这两种人的,至少得牵扯出朝廷两部,联系近来的传闻,不难猜出来。   但是公主又如何,她不想回宫,不想和亲,我自会拼尽我的力量,护她周全。   她说了要我负责,我亦答应了要负责。我杜誉虽只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可还不至于连护住自己未婚妻子的担当都没有。   是,我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未婚妻子。   我知道她那时不过信口一说,可我不是。   我想,天长地久,我总能等到她明白的那天。   我以为等到了。山中那晚之后,我以为我们已然心意相同。却没想到,未过几日,她留下寥寥几字,走了。   她说:“妾本是山中狐仙,见公子有入仕之意,特来考验公子。公子为人仁善,经受住了考验,来年必金榜题名。”   她……当我是个傻子吗?   她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像被抽去了感知能力。每日睁开眼心中都是一片茫茫不着边际的白,空洞虚渺,不知在何处着力。   后来我在街头听人说,康平公主身体渐渐康复,来年春日必可大好,届时想必陛下会再挑个吉日,送亲沾兰。   我当时脑中一懵……这么说来,她回宫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双腿麻麻木木,仿佛牵线木偶。我在桌前坐了半日,直到桌前的日影慢慢退去,忽然想起一事,翻箱倒柜、找出已然蒙尘的书本,拂去尘埃,开始专心读书。   离科考只有短短数月。她走后,我浑浑噩噩,已经许久未曾翻过书本。我开始一日只睡两个时辰,连吃饭都觉得是浪费时间。我没日没夜地默书、做文章。   我不但要高中,还要中前三甲。惟有如此,我才能在琼林花宴上惹人注目。   我知道,琼林花宴,亦会有宫眷参加。我要到时当面问问她,这和亲,她是否当真想去。   还有她当日,为何离开。   花宴设在太液池畔,无数人过来与我祝贺,赞我年少有为。我却只觉耳畔嗡嗡作响,手心细汗绵绵。我盼着宫眷出来的那一刻,我备了数首诗词,欲献于帘后的他们。   天子单独召见了前三甲。内官唱和我名字的时候,我心中砰砰直跳。我想她应该听见了我的名字,不知作何感想。   照例会在天子赐酒后开宴。待酒兴将酣时,亦会有人起哄请状元郎吟诗。   状元郎,就是我。   岂料天子刚赐罢酒,大理寺卿赵怀文就站出来:“微臣有几个问题,想请问康平公主,可否请陛下恩准?”   天子宴兴方起,推脱了几句。然而赵怀文的不识时务和执拗天下闻名,几番推脱不掉,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康平公主在帘后低低开口:“赵大人有话,只管问便是。”   赵怀文究竟问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只因那开口的声音,与我记忆中的全然两样。   莫非我料错了?她并非什么康平公主?   那她究竟是谁?从哪里来?又往哪去了?   难不成她还真是狐仙所化?   杜蘅思啊杜蘅思,你真是中了邪了。   正想着,赵怀文忽朗声道:“陛下,此女冒充公主、欺君罔上,请陛下治罪。”   冒充?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我更是如遭惊雷,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么说来,我所猜可能并非有误。只是她,并没有回宫。   我心里霎时空落了一块。原以为所寻之人就在眼前,可没想到只是一场虚妄。   但那空落中转瞬又生出一丝安慰来。没回来也好,至少在外逍逍遥遥,不必勉强和亲。   只是不知,她过得可好。   已然又是一年春来时,我亦已有了薪俸,不必再委屈她,用我拿山花做的简陋胭脂了。   (三)   红袖招中再会,我怕她像那次在漓江边逃跑,于是就如她所愿,假装没认出来。   但是她依然要逃跑。   我其实心里已有预料,她那锲而不舍的性子,只要一有了机会,定然还会再做尝试。   那日漓江回来后,我已查过她的身份。并不难查。秦衙内是何等招风人物,在漓江救了秦衙内之人,一问便知。   我可以想见,她来京城必是有什么要紧之事,自然也想尽了办法要掩人耳目。   只是如此这般贸然救了秦衙内这等风头人物,还如何避人耳目?   她十分聪慧,但行事时常有些马虎。因此,当她每每在我面前竭力掩饰自己身份时,我都有些想笑。   但她愿意装,我就陪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不是很确定大家想不想看杜大人的自述,早早先发上来试个水~~有人看我明天就再写一章,没人看我就接着跑剧情了~~爱你们~~ 第二十章 (二更)   “卑职王菀见过邓将军。”花朝一愣,接口就上。   龙武军是天子亲军,一向戍守在皇城附近。统领邓尧,更算得上是天子近臣,十分得天子信赖。   杜誉在邓尧面前隐瞒自己身份,是怕这个案子受了天子重视?   邓尧上下打量王菀一眼:“原来是王令史。”王尚书家的祸水明珠京城为官的没人不知道,饶是冷肃如邓尧,也忍不住好奇多看了两眼。   “杜大人方才是说遭了贼人暗算?既有贼人在此,我龙武军自不当袖手!”邓尧打量二人,见他们全身上下血迹斑斑,似受伤颇重,愤然道:“杜大人、王令史在此稍作休息,本将替你们将那贼人捉来!”话未落,长刀出鞘、寒芒森森。更向身后诸人使个眼色,诸人纷纷亮刀,做出随时要冲杀的动作。   眼看他们就要跃上房顶,杜誉苍白平淡的脸色些微有了变化:“将军大恩,下官十分感激,只是……”   邓尧是个急性子,杜誉才开了口,就被他打断:“闲话少说!贼人在此,同心戮敌才是要紧,莫扯那些不中用的冠冕之词!”更是四处望了一圈,寻找腾跃的最佳点。   杜誉只好删繁就简,道:“将军,冲不得。”   “怎么?你怕本将与你抢功?”邓尧粗黑的眉毛一沉,似一尊门神。   杜誉摇摇头:“将军,那屋顶上瓦片单薄,刑部已有三人在上面,加上贼人……龙武军若上去,只怕会有坍塌的风险。”   杜誉显然不想让龙武军插手刑部的事,但能短时间内找出这么个恰如其分的理由,也着实是个人才。花朝望望他,压住唇角的笑,心生敬意。   邓尧果然凝眉思索了下,点点头:“有道理。”当下还刀入鞘。然而,听着上面刀剑相交之声,又仿佛有些手痒,忍不住道:“你们上面的人行不行?不行换一个下来,本将上去替他!”   敢情您以为这是打擂台?   花朝仿佛看到了一个武功高强的秦衙内。   不过邓尧话落不久,忽听得顶上“刺啦”一声,好像有什么利刃刺进了其中一人的身体里,紧接着,咚咚铛铛数声连响,似有一人从屋顶上滚落,掉进了院子里。   邓尧登时来了精神:“掉下来了!走!兄弟们跟我走!给刑部的兄弟们搭把手!”   眼看他们纷纷拔刀,杜誉忽然往花朝身上一歪,花朝听见他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贴着自己耳根掠过:“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花朝立刻会意,一声凄厉长嘶:“大人——你怎么了——”   对的,就是这样,要声带哭腔,要抑扬顿挫。   很好,今日有董旺这等珠玉在前现身教学,她果然大有精进。日后若这生意做不下去了,她还可以专职替人哭丧。   邓尧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被这嘶声惊的一跳,回过身来:“杜大人……怎么了?”   花朝哭嚎道:“大人……大人他深受重伤,失血过多,昏过去了!邓将军,邓将军,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大人啊!那一个贼人算不得什么,我们大人是刑部的栋梁,若是我们大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将会有成千上万个贼人逃脱法网啊!啊!大人,你可千万不能抛下卑职去了啊!”   数个“啊”字次第连接,杜誉感觉自己耳朵被炸地轰轰作响,还有不知什么湿湿滑滑的东西滑进了自己脖子里。   听到“贼人”二字,本来还在犹豫的邓尧果然刷地一下,再一次还刀入鞘,利落走到二人身边,自花朝手中接过杜誉,背在自己身上:“走,先去给你们杜大人看大夫去!”   原本高大的杜誉伏在魁梧的邓尧背上,竟莫名显得有些娇小。   邓尧将杜誉送到医馆,又巴巴念着那贼人赶回原地。只可惜,那地方已人去巷空。只余地上几点残血,十分寂寥。   让邓尧不禁生出怀才不遇的惆怅来。   他邓尧,终还是晚了一步,可叹可悲、可怜可哀。   “大人,那邓尧,为何一听到‘贼人’二字,就那般积极主动?”花朝问:“我以前从未听说,龙武军还会主动帮刑部抓贼。”   杜誉笑道:“邓尧原本只是个马夫,因天生神力,习了些武艺。今上微服私访时遇贼人偷袭,邓尧当时不知今上身份,仍豁出性命斩杀了贼人,救了今上一命。今上赞他勇猛无双,是天下贼人的克星,更因他杀贼有功,封了他龙武军校尉一职。邓尧为人忠厚,非常实心眼。今上说他是天下贼人的克星,他就立志真要当天下贼人的克星,以诛贼为己任。是以在这崇京城内,一听到贼人二字,必身先士卒,几头牛都拉不住。”   花朝脑中浮现邓尧魁梧壮硕的身材,与那憨实的性格十分契合,不由也是一笑。随口道:“没想到杜大人也将京里官员的这些个街巷里闻放在了心上,我还以为大人只看卷宗和圣贤书呢。”   杜誉瞥她一眼,端回正经人的模样,道:“王菀素好此口,常与吴源说道,我无意间听到过几耳朵。”   嘿嘿,无意?花朝知道,那些茶馆之中好听各家传闻的男子从不愿意承认自己有此项“隐疾”。   忍不住撇了撇嘴,杜誉似有所觉,立刻道:“我与王菀,私下并无往来。”   嗯?跟我说这个干嘛,你们私下有无往来,和我有关系?   花朝纳罕,却并未将这疑问放在心上。闲聊本就是东打一耙、西打一耙。听他提及王菀,又想起一事,问:“大人方才在邓尧面前说我是王菀,就不怕日后真的王菀与他相见,穿帮吗?”   杜誉淡淡道:“他以后都不会见到真的王菀……”因重伤在身,口气十分虚弱,似哀似叹。   “啊?!”花朝骇然一惊:“以后都不会见到真的王菀?大人的意思是……”日后再不会相见,那不是说……   这案子当真如此棘手,连尚书千金都折进去了?刑部当真是有进无出断魂窟!王菀啊王菀,你好好的大小姐不当,何苦来刑部趟这浑水!   连王菀都如此,自己这薄命一条,牵扯其中,岂不更是凶多吉少?   不行,她要逃命,她要想法子逃命!   花朝脑中转过千般念头,轻抚胸口,稳住心神,却见杜誉淡淡白自己一眼,道:“王菀不敢在邓尧面前自认身份。”   “嗯?”   “我说邓尧与真的王菀不会再相见,是因为王菀不敢在邓尧面前自认身份。”杜誉无奈又重复一遍。   “哦!”   长“哦”一声之后,花朝终于反应过来——不是不敢认就不敢认,你语气那么哀怨做什么?   见她似仍有不解,杜誉道:“王菀昔日初为刑部办案时,有一回将本应下到嫌犯碗中的泻药下到了邓尧碗里,被邓尧抓了个正着,五花大绑扔来刑部。怕堕了刑部名声,更怕被王尚书抓回去学女红,胡乱报了个名字。这之后,更是听到邓尧的名字都绕道走。”   “所以,冒充任何人在王菀面前都有可能穿帮,唯独王菀不会。   花朝恍然,心中为王菀的默哀不减。   听他这么说,又忽然想起一事,问:“我为何要冒充王菀?还有大人,你方才装晕,是想阻止邓尧插手刑部之事,对吗?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知道?”   “嗯。”   她“嗯”字刚出口,杜誉忽然阖上双目,当着她面施施然在榻上翻了个身,将一个后背留给了她。   这是……   “本官仿佛有些头疼。”杜誉悠悠道。   作者有话要说:  看评论好像没啥想继续看杜大人自白的,我又回来跑剧情啦~~ 第二十一章   花朝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   头疼是吧!好,姑奶奶给你按!看你有没有那个福消受!   然而真触到杜誉额头,才发现自己手下一层细密的汗,再仔细看,这厮额上青筋若隐若现,似在绷紧神经,强忍痛苦。他后背受伤颇重,掀开衣裳,一片淋漓血迹和能透出血来的乌青。   却到目前,只顾与她插科打诨,未吱过一声。   本想下死手狠狠整治他的花朝忽然心软了下来。手指摸到他额上的几个穴位,由轻至重的一下一下替他按了起来。   她明显感觉到杜誉微微一僵,旋即真顺着她的节奏放松下来。双目仍是闭着,因失血苍白,整张脸更像冰种翡翠雕出的一尊玉器。   呼吸也渐渐平稳。就在花朝以为他已经睡过去了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以前我娘子也曾这么替我按过头……”   花朝一怔,心中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当年杜誉通宵写文章头痛,她也曾自告奋勇为他按过头,但是说到娘子,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她都差点忘了。杜誉还有个亡妻。   杜誉说他妻子是永兴元年春天去世的。那就是她离开后不久。   花朝知道乐顺县中有不少姑娘中意他——陈员外家小姐温婉端庄、知书达礼,就是那丈母娘难缠些;李家香铺的三小姐生的十分妩媚,只是一向抛头露面做生意,性子有些泼辣;钱家姑娘倒是这两个毛病都没有,只是长相上也较他们略次些;此外还有孙家未过门就死了夫婿的小寡妇;金屠户那年过二十五还未嫁出去的老姑娘……   若非他那穷苦家境拦下了一半求亲者,杜誉家的门槛只怕都会被人踏破。   说笑了,杜誉家那样几间破茅屋,哪来的门槛。   也不知他最后究竟娶了谁。   可惜了,那姑娘竟这般命薄。   这么想着,花朝觉得胸口莫名有些酸涩。大概是为杜誉抑或他那从未谋面的亡妻伤感吧,她心想。深觉自己感情充沛、对于旁人之事亦能感同身受,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善良。   胡思乱想间,她手下渐渐缓慢,杜誉仿佛觉察到,徐徐道:“只是我娘子手法和夫人相比……差远了……不知夫人哪里学来的手艺?”花朝指尖有茧,想来做这事已然并非一天两天。   花朝笑道:“和南阖一个瞎眼老师傅学的。那时候没什么钱,只好学点手艺糊口。”   她自小锦衣玉食、从未伺候过人,在这种事上十分笨拙。当年为杜誉按头,那厮是个木头菩萨,好了坏了都不吭声,花朝一番摆弄完毕,他只是腼腆笑笑,说声“舒/服”,引得花朝以为自己当真天赋异禀,是个按摩界的奇才。以至于拜师时还大言不惭自诩经验丰富,直到第一回 替人按,那客人毫不客气地去师父跟前告了她一状,她才认清现实。   一只活在旁人羽翼下的小雏鸟就这么被丢下了悬崖。现实教会她做鸟,啊不,做人。   “那是哪一年?”杜誉问。   “永兴二年冬。”   那时杜誉已然高中,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状元郎的名字从京城贴到了江洲。   江洲百姓看榜时都忍不住啧啧称叹:“不知是谁家的好儿郎,定是祖上烧了八辈高香!”   “听闻这状元郎才十九岁!真真年轻有为啊!也不知长的如何,可曾婚配!”   花朝当时站在人群里,很想拍着胸脯骄傲地和身边人说:“我认识状元郎!状元郎长的可好了!风神俊秀,宛如仙人!”   可她终只是摸摸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悄悄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她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乞丐,说她认识状元郎,谁信啊!   花朝忆起旧事,沉默了一会。杜誉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天也没有开口。良久,方轻叹一口气:“你……吃了不少苦。”   花朝打小是记吃不记打的性格。当时虽吃着苦,过后回忆起来却并不觉得有什么。更尤其怕人拿什么苦难大做文章。这就像强行拿着馊掉的剩饭剩菜忆苦思甜,从鼻尖到齿间都是一股酸味。   卖惨可以,但钱,得够。   杜誉身上是不指望能捞到什么钱了,她这惨卖的像是白送的,自然不愿意再深入下去。于是摆摆手,将话题岔到杜誉身上:“那算什么,小老百姓要过日子嘛,总得手脚勤快些!大人您,不也是抓贼人抓得都受这么重的伤了嘛!大人,您这才是百姓楷模,有您这样勤勉的青天,我们这当小老百姓的,也不好意思犯懒,是不是?”   腆着一张脸,笑得像朵向日葵,而杜誉就是那太阳。她可还记得自己方才想着撇下杜誉一个人跑路的事。杜誉这人虽说不是个小心眼吧,但俗话说,官做的越大,心眼越小。   照他现在这个官阶看,想必正是心眼急剧收缩的时候。   能少得罪就少得罪。实在情况特殊得罪了——就像刚才,也得能亡羊补个牢就亡羊补个牢。   “对了大人,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让邓尧插手刑部之事呢?我可是给你按头了……”   杜誉自她开始谄媚笑时就闭上了眼,听她这么问,徐徐道:“龙武军一向戍守在皇城附近,白狮街离皇城隔着好几座厢坊,你不觉得,他们来得太巧了吗?”   “你是说……邓尧是故意守在那附近的?”花朝问,又皱起眉头:“可他那么想抓贼,何不省了打招呼直接去抓人?”   杜誉本能摇摇头。花朝正在替他按太阳穴,他这一动,花朝使不上劲,未顾虑许多,下意识将他头搬正了:“别动。”口气也有喝令之意。杜誉果然再一动不动,唇边奇异地绽开一丝笑。   略微出了会神,方道:“邓尧没那个心计,怕是有人将他诓来此地的。”   “会是谁?”   “谁都有可能。”   花朝忽然又想起一事:“大人,今晚咱们碰到的那些个刺客,究竟是什么来路?”   “知道我要去崇礼侯府、且不想让我继续查这个案子的人。”   两人正说着话,医馆药童忽然敲门进来:“大人,大理寺的张大人有急事求见……”话还未说完,已觉一阵风擦着自己掠过,张大人的快腿果然名不虚传。   “蘅思,我有事要麻烦……”张慎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手中握着一卷纸:“啊呀,蘅思,你怎、怎伤成这样!我路上遇着了邓尧,听他说你受了伤,连忙过来看你!我早和你说办案悠着点悠着点,你这拼命三郎的劲头却始终不改,天下有你这样的好官,那确确是天下之幸,可你自己也要顾念些自己啊!”   前一句还说是要麻烦他,下一句就变成了特意来看伤。   张大人脑子的转圜之快可一点不输他那双腿。   杜誉意思性地抬了抬上身,仿佛要坐起来:“有劳张兄探望,不过是些皮肉小伤。张兄如此说,倒叫某惭愧了。”   “休说什么有劳!你我这般交情,你受伤,我焉能不来!”张慎道,拖个矮凳在杜誉塌前坐好,满眼“心疼”地凝望着杜誉苍白的脸,花朝觉得他下一刻可能就要伸出手去,轻抚杜誉面颊,垂下泪来。   张慎引袖擦擦他那并不存在的泪,一眼瞥见花朝站在杜誉身后,忽然心思一动,“沉痛”道:“哎!你们杜大人真个是大公无私、爱民如子的好官啊!这些年为了办案,也不知受了多少伤,就说前年吧,为了查个吃绝户的杀人案,杜大人后背,这,就这,狠狠让一条房梁给砸了,那梁,少说有这么粗,这么粗。”一边说一边还比比划划,“你们杜大人当时啊,是什么话也没说,照样办案,回来看了大夫才知道,伤了骨头咯!”   其实那一回房梁落是落了,不过落在了杜誉身边。杜誉伤是没伤到,只是呛了一鼻子灰。   但那,不打紧。   女子最是心软,杜蘅思你这个榆木疙瘩,这等姻缘之事,看样子你还是不怎么开窍,还得要愚兄出马。   不必言谢,愚兄不是那种人。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伤了骨头?那亦是伤在脊背上?”花朝并未露出张慎意料之中的心疼神色,却皱眉问:“巧了,这一回也是伤在背上,方才大夫还问我是否有过旧疾,我倒是没有。不行我得去跟大夫说说……”她一见张慎那唇角含笑、高深莫测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故意道。说着,便要去前堂叫大夫。   张慎脸上微露尴尬——不是我说姑娘,就你这样,怎么嫁的出去?   总算杜誉抬手攥住了花朝袖子:“张大人在和你开玩笑,别当真。”又转向张慎:“莫凌兄方才似乎有事找我?”   “哦,对!”张慎一拍脑袋:“差点把正事给忘了!”边说边将一卷羊皮纸在杜誉面前摊开:“这些天总下雨,寺里甲字号牢中早些年的一处机关年久失修,木枢腐坏了。我去找工部,工部的人说当年你在的时候曾主持对一些机关做过调整,不敢擅动,需得你确定了没问题才行。”   甲字号牢?那不是叶湍父亲所关的地方?   当时叶湍替她偷来陶片她就曾纳闷过,叶湍虽然残疾,但手上十分灵活,更大言不惭地夸口在这些狱卒身上,她想要什么,他就能为她偷来什么。   花朝当时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既这么能耐,怎么不干脆偷了钥匙逃出去?”她不过是信口一怼,没想着那厮会认真回答。   没想到叶湍道:“不瞒你说,逃出这间牢房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我爹尚关在甲字号牢中,我这一出去,他必死无疑。”   “那带着你爹一起逃呢?”   叶湍轻轻一笑:“姑娘说笑了,甲字号牢是大理寺关押重犯要犯的地方,不说那森严守备,就是那牢中的机关,都保准你有去无回。”   机关。面前这个就是甲字号牢的机关图。   张慎将那一卷羊皮纸递给杜誉:“这、这,还有这,这三处我觉得都要修缮……若有别的,你也尽可以指出来。寺里年初才申请了一笔款项,专用作此途,有钱!有钱!”花朝丝毫不怀疑,若不是他一手牵着那纸,一手为杜誉指指划划腾不出空来,他定然要以手拍胸、以示豪阔。   杜誉将那卷纸摊开,细细研究:“这一处但改无妨。既然有钱,不妨索性将木头换成石块,日后可一劳永逸……这两处牵着暗器,一路连到了此处,需得小心。你看,这里一动,这两处必有暗器射/出……”杜誉纤长的手指在那纸上划来划去,仔细为张慎解说了各处机关。而花朝就站在他身后,他却丝毫不避忌……   张慎并非脑子愚笨之人,杜誉一番解说,他很快明白,兴高采烈揣着那机关图回去了。   临走前还不忘打量杜誉这残躯,细细叮咛:“看病的钱别忘了挂公账,挂公账!”   看样子杜大人的穷已然是闻名遐迩。   作者有话要说:  办案情节太多了吗,是的话我后面就直接掐短了来,其实前前后后就一个案子(包括男二),只是串联起来的。。。   二十五章揭露第一波悬疑答案~~ 第二十二章 (二更)   这么一折腾,已经是戌时了。天色已晚,黛色的天笼罩下来,透过薄薄的窗纱隐约可见温暖的万家灯火。   屋内也已经掌灯,一豆烛火,一盆子炭,将整个屋子熏得暖意融融的。杜誉身上的药香、张慎一阵风来去携来的茉莉香,和花朝衣裳上原本熏的清冽木樨香终于将那血味覆盖。   张慎走后,两人静谧相对。杜誉止了她按捏的手,没有事做,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概是受这些年的奔波所累,虽然重伤在身,但这样难得的静谧时刻,竟隐隐让她有一丝温暖放松之感。   这样的时候……   要是有一炉羊肉锅子就好了!   花朝忍不住舔了舔口水。可惜了,今晚崇礼侯府满月宴上定有不少好酒好菜。这什么珍馐没吃到,还白白受了伤,真个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么想着,花朝肚子猝不及防地“咕咕”叫了一声。   额,也不用这么……不矜持吧。   虽然内心住着几匹野兽,但花朝毕竟已然衣冠,基本的廉耻心还是有的。正欲轻咳两声掩过方才的动静,杜誉忽然挣扎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我……只有这个了,你吃不吃?”   “我……只有这个了,你吃不吃?”   一句话,又将花朝拉回到四年前的细柳河边。那晚她从水里钻出来,一身湿漉漉加饥肠辘辘,见了他,仰着一张脸、好不客气地问:“书呆子,你家有吃的吗?”那时的她尚不知逢人讨东西吃是件羞耻的事,她觉得她跟人要吃的,那可是予人的恩赐,因而口气格外理直气壮。   可是这小书生竟然怠慢她,拿一块鞋底一样、还咬了两口的破饼糊弄她:“我……只有这个了,你吃不吃?”   她冯花朝怎能吃这等贱食?事关尊严,就是饿死,都不能吃!   ……嗯,其实还蛮香的。   那饼上撒着白芝麻,嚼到最后将那芝麻粒一粒粒咂开,齿颊留香。   当晚做梦都梦到自己变成了芝麻仙,御饼而行,好不威风。   此刻的油纸包中正包着下午剩的那枚茶叶蛋。两人在地上一番乱滚,那油纸包已然变了形,估计蛋也难逃一劫。   花朝看着那油纸包,不觉神思有些惘惘。杜誉见她半晌不接,也自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包,看到它变了形,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道:“这怕是不能吃了……本想让你垫垫肚子,再差人去买吃的,现下你只能等一等,我叫人过来……”话未落,便摇铃让人进来。   望着那个变形的油纸包,花朝想起那个仅有几粒碎芝麻的胡饼,眼见他要将那油纸包收起来,忽然一把夺过,没皮没脸地笑笑:“饿了,等不及了。你自叫你的,让我先垫垫。”   “可……”杜誉有些惊讶,才要劝阻,已见她十分利落地剥开鸡蛋,囫囵吞了一口下去。到了嘴边的话只好换成了:“喝点热茶,别噎着了。”   医馆的药童听见铃声很快进来。杜誉丢给他一个钱袋:“去燕归楼,点些他们的招牌菜来。”   “招牌菜?”这范围也太宽泛了吧。药童为难:“大人,燕归楼的招牌菜可是少说有二十样……”   杜誉淡淡道:“知道,都点了来吧。”转向她:“我……也不知道你如今喜欢吃些什么?”   花朝愣了愣。燕归楼的招牌菜几乎样样都硬的堪比大理石,花朝两三个菜下肚就能撑的大肚皮朝上翻不了身,这二十个齐上……   这般不会当家,穷果然是有道理的。   像他这样的书呆子,还是得有个能干的贤内助当家才行。   只可惜,他妻子竟去的这样早。   连忙劝住:“这么多菜,大人,就你我二人,定吃不完。我看,三两个小菜就好。”   “三两个?你……够吃吗?”   一句话将花朝问地脸一红:“承您抬举,民妇没那么大肚量。”   杜誉“哦”了一声,“我见你中午吃的不少,还以为……”   花朝脸“噌”地一下更红了,原本只是红上脸颊,现在索性连耳朵根和脖子都红了。   喂杜誉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我不过多吃你刑部几口饭还是衙门的公餐,你至于这么斤斤计较嘛!   杜誉抬目觑她,惊讶发现她满面涨红,不明其意,还是问:“恼了?”   “岂敢。”   杜誉脑中蓦然浮现当初在大理寺当值时赵怀文不经意间的抱怨:“你说这女人怎恁地麻烦。动不动就生气,也不知道本官哪里得罪了她!生气了也不说,问她她只说没有。不问却又气鼓鼓地没有好脸色,有时还暗自里垂泪!几十年了,还是这般!”   他记得当时张慎揣着一颗见缝插针拍马屁的心巴巴为长官分忧道:“大人,女人不能惯,一惯就会这般阴晴不定、爱使小性。大人何必受她辖制,伤神伤心,苦了自己。这世上知冷知热、小意温顺的女人多了去了,大人何苦在这生闷气!不如待一会散值了,下官陪大人出去放松放松!”   “放松?去何处放松?”   “大人既是在女人那受了气,下官就陪大人去女人那讨回来!京城遍地温柔乡,大人喜欢什么样的,下官就给大人找来什么样的!”   岂料赵怀文一拍桌案:“胡闹!我堂堂朝廷命官,当持身中正,岂能干那等有伤风化之事!便是想上一想,都是无耻至极!我夫人为我勤恳持家数十载,养儿育女,劳心劳力,便是偶尔有点小性,又有何妨?定是我哪里惹她不快了,我自当三省吾身,好好宽慰她,岂能如你所说,干出那般下/流之事,惹她伤心!”   埋怨是你埋怨的,怎么反倒我成了个不仁不义之人了?张慎非常委屈,不敢再多说一句。   杜誉听她说“岂敢”,联想当日赵怀文的话,道:“这就是真恼了。”   花朝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辩驳,却见他翻过身去,又将背对着自己。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不是要恼的是我你翻身个什么劲啊?   花朝一头雾水:“大人这是……”   杜誉又翻回来,支撑着坐起来,因背后有伤,不敢在床头靠实,只虚虚撑着,以十分自然的口吻道:“方才你在巷中抛下我,我亦有些恼。我恼一回,你恼一回,我们就算扯平了,如何?”   啊?   他的口气太过平淡正常,让花朝几乎以为错乱的是自己。   原来翻了这么一个来回是为了表现恼怒,生怕她忘了他还有这么个可以抵消的权力?杜大人真个思路清奇,戏本子里都不敢这么写。   然而这么一打岔,花朝脸上果然红/潮退尽,又记起饿的事来。见杜誉仍定定望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又问:“大人想吃些什么?民妇着药童点了来。”   杜誉道:“拣你喜欢吃的点就是……”见她似对自己的善意有些不习惯,又补了句:“本官不挑食。”   花朝遂向那书童报了三样小菜,那书童领命出去。花朝又想起自己先前的感慨,顺口道:“大人如今正是春风得意,府上必有不少迎来送往的事要打理,怎么也不续个弦?”   杜誉听她问到此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会,道:“我娘子小气的很,我若与旁的姑娘有什么牵连,我娘子定然不悦。”   那他娘子,想必是李家三小姐了。   李家三小姐小气泼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喜欢杜誉。花朝随杜誉出去过几回,虽谎称是远亲,还是被她那犀利的丹凤眼狠狠瞪过。   以至后来在街边碰到了李家三小姐,她都绕着道走。有一次和杜誉一起亦是如此,花朝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非要往小巷子里穿。杜誉觉察到,忍不住问:“怎么了?怎么你一见她就避开走?”   花朝专心在莫给自己招麻烦上,随口答:“她喜欢你。”   话落,她记得杜誉仿佛笑了一笑,牵起她手,大摇大摆朝着大路走了过去。   对哦,为何她喜欢杜誉,我就得绕着道走。   没想到如今……果然心眼小的人命也短些,哎,可惜了。   作者有话要说:  直男和直男学哄女生,无解~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_╰)╭   赵怀文:哼,男人都是本官这样口是心非的,叉腰,略~~~ 第二十三章 (三更)   燕归楼的外卖送的很快,两人饱餐一顿,衙门终于来了人,寻了辆马车,将两人接回了刑部。   两人刚回到司中,吴源匆忙来报:“大人,司里卷宗失窃了。”   “失窃?丢了什么?”杜誉皱眉问,然而花朝细观他神情,并不似十分惊讶。   “童观案的部分卷宗,其中主要是……名伶双喜的户籍档案。”   双喜的户籍档案?为什么贼人要偷个户籍档案?   杜誉沉着张脸,问:“何时丢的?当时部里都有谁?”   童观案是当下正在办的案子,卷宗都堆在杜誉桌上。敢直接闯进刑部郎中房内偷东西,胆子倒是不小。   吴源道:“部里只有卑职,和两个值夜的捕快。当时卑职正在装订董家的口供,大概是戌正。”   戌正,那时杜誉和花朝正困在竹酒巷中,刑部的高手也尽在那里,部里防卫空虚,正是可趁之机。   这么说来,那个刺客是有同党?   花朝想着,又见人火急火燎冲进来:“咦~~什么味道?大人,你受伤了?!”是王菀。   杜誉淡淡应了一声,扫了一眼王菀神色:“那个刺客自尽了?”   王菀稍稍一惊,立刻想起在自家大人跟前,自己如白水一杯,藏不住丁点行迹,无甚可惊的。点一点头,耷拉着个脑袋:“卑职无能。”   “可在他身上发现什么?”   王菀道:“身上倒是没搜到别的什么,只有这把刀。”双手奉上一把通体漆黑的刀,刀刃发着森森寒光,凛气逼人,宽约三寸,长两尺余。   吴源凑上来,细细端详那把刀:“甄州的玄铁、江州的锻造工艺,既没有官中的印记,又非军中形制,能造出此刀的,除了天子,卑职能想到的,只有一人。”   花朝心中一震,杜誉沉沉道:“崇礼侯。”   甄州玄铁产量不高,独供官用,若非官中默许,民间私藏,是株连的死罪。而崇礼侯的封地,在甄州。   天子登基后还未分封王侯,如今尚存的仍是先帝时期的。天下原本二王九侯,现而今英王成了天子,高平王获罪,只剩下九个侯爷。   崇礼侯虽然身份尴尬,但毕竟是个侯。他这些年自请就番,皆被拒绝。可堂堂一届侯爷,向封地要些东西,自然不是难事。   倘若当真是崇礼侯,他为什么要刺杀杜誉?除非杜誉当下所查的案子,令他十分不安?   可,这么做,不是太意图昭然了吗?他难道有十成的把握能令杜誉毙命于那个巷中?   姬敬修行事,不像如此鲁莽。   思量着,花朝打量了下杜誉神色,见他十分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实在不知该不该提醒他这一句。姬敬修与她一同长大,她自问对他颇有些了解。尽管数年未见,亦不相信一个人会变化到如此地步。当年局势一片向着他的时候,他亦未作出什么出格举动。   杜誉转向吴源,又问:“董家上下查过了吗?还有会贤书局。”   吴源道:“果如大人所料,死者董元祥的床下,灰尘有动过的行迹。”   杜誉神色不变,沉吟了片刻,忽然道:“吴源,你再去查查会贤书局与京城各大纸坊的账务往来。”   纸坊?花朝眉头轻轻一跳,敏锐如杜誉,果然还是很快注意到了这点。会贤书局是印书的,近来京城纸价飞涨,不难猜到是与各个书局相关。   会贤书局若囤积纸张,作特殊用途,必不会轻易令人查到藏纸之处。越是如此,越显得形迹可疑。   “对了,账目上若看不出端倪,就去挨个盘问纸坊和会贤书局的小工。若有大量纸张进出纸坊和书局,工人虽被蒙在鼓中,活计必然会增多。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不可能全部瞒得住。”杜誉又补充道。   纸、书局、董元祥、童观、逃妾韩氏与他情郎、双喜乃至胡侍郎,似乎都或多或少地牵着那本书《岭南女侠》,可他们到底要拿这本书来做什么呢?   难道真的是姬敬修要拿这本书来做什么文章?可那本书她看过,虽说书中有些情节与女帝生平有些类似,但全书看下来,诸多情节已经修改,并非与当年之事如出一辙。   作这些吩咐的时候,杜誉丝毫不避忌花朝。花朝见他神色平静地一一做着安排,一点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若非这药味浓重,她几乎也要忘了此事。   一番盘问布置下来,已交亥时。杜誉晚上是不可能挪动了,大理寺那边张慎来那么一趟亦算是打过了招呼。可杜誉在部衙内有厢房,花朝却无歇卧之处。   吴源听完吩咐垂着头行了个礼便告退了,王菀却和一根大葱似地在二人跟前杵的笔直。见杜誉半晌未吩咐安置花朝的事,忍不住问:“大人,马夫人今晚,在何处歇卧?值房那边倒是多出一个榻。”   “不成。”杜誉言简意赅地回了两个字。   “怎么不成?”   “宋捕头今晚值夜。”   王菀微愕,立刻反应过来他怕是顾虑着男女之别,撇撇嘴:“大人,那怎么了!我还和宋捕头一起值过夜呢。那值房和后头的内间隔了老大一个厅堂。你不放心,就让宋捕头别越过厅堂去。”   杜誉未和她争辩,只是淡淡道:“本官说不成就不成。”   “那……行吧。”王菀耷拉着眼皮小声嘀咕了句“谁让你是大人呢?”,又道:“大人,那你说该将马夫人安置在何处。”   “马夫人就在此处歇卧。”杜誉十分平静地说。   他话音一落,王菀和花朝俱是一惊。王菀脱口道:“这……这不太妥吧……”你不让他和宋捕头一间,你自己倒是老实不客气。杜大人,你变了。   花朝随着王菀的话连连点头,直似恨不得将一颗脑袋点落在他跟前。   杜誉却丝毫不觉什么,从从容容地说:“本官答应张大人要看好马夫人,自当尽心尽力。”   大人,我猜张大人大概不知道你是打算这么身体力行地看的。   何况……   “大人,你现在伤成这样……还不知道谁看谁呢?”王菀忍不住顶了一句。   岂料,他的厚颜丝毫无法被撼动,反淡淡道:“正好,本官夜里也需要人照顾。”   真是人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王菀被噎了一句,正要再说什么,却听杜誉悠悠吐出一句:“哦,我方才在街上,碰见龙武军统领邓尧了。”   王菀脸色倏忽一变,当即抱了抱手:“马夫人之事,大人安排便是。卑职忽然想起家中还有急事,大人要没什么要紧的事,卑职就告退了。”   杜誉十分大度地应了一声:“去吧。”   王菀脚底抹油地一溜,花朝整个头皮都开始发麻:“大、大人,如此……不、不妥吧。”   “哪里不妥?”   哪里妥了?   “大人与民妇……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杜誉一笑,忽然逼近她一步:“夫人那日不是在牢中说,我帮了夫人,夫人从今往后就是我的人吗?”   他他他他他……他咋还记着这茬呢!   当时情急,只想着不要撞进赵怀文手里,哪还能顾虑得了这许多。   “大、大人当时不是也没答应嘛!”花朝惊出一身细汗,连连后退。   杜誉又逼近一步:“本官说了不?”   花朝一愣,想了一圈,杜誉当时虽未明言答应,却也的确并未拒绝。这么一思量间,杜誉高大身形已经半压下来,花朝嗅着那浓重的药香和杜誉自有的男性气息,只觉浑身倏地绷紧,像一根崩到了极致的弦,杜誉再靠近一点,她只怕就会崩断。   而杜誉,却并不见好就收,缓缓半躬下身,脸凑到她肩头,鼻息喷在她耳畔,低低“嗯?”了一声。   花朝被他温热的鼻息搅的心中一阵慌乱,连忙嗫嗫嚅嚅地应了个“没、没有。”   杜誉接着问:“现而今你这案子主审是谁?”   花朝哆哆嗦嗦地答:“张、张大人。”   “原先是谁审的?”   “赵、赵大人。”   “本官帮到了你没有?”   “帮、帮到了。”   “那夫人是不是……该践行诺言?”   “大、大人,民妇为大人提供了案件线索!”花朝忽然想到一事,急急喊:“大人,你别、别靠这么近……”   杜誉仍躬着身子,脸在她脸颊一侧徘徊。听她这么说,却并不往后挪开些距离,反唇边弯出点弧度,问:“本官为夫人奔走,是在夫人以线索要挟之前,还是之后?”   花朝偃旗息鼓:“之、之前。”   杜誉继续道:“夫人身为大盛子民,知道要案线索,是否理当积极禀报有司?夫人可知,知情不报,可以包庇罪论处,轻则徒刑三年,重则枭首。”   花朝愣了愣,下意识眨了眨眼:“这、这么严重?”被他紧紧逼着,花朝本已双腿有些虚软,精神又是高度紧绷着,再这么一吓,她本能又往后缩了一步。可已缩无可缩,身后俱是桌椅,她一脚绊到椅腿,整个人一歪,眼看就要栽到地上。   杜誉伸手一捞,将她捞入怀中。“夫人以为呢?”手揽着她纤细腰肢,淡笑问。   杜誉因回来又上了一回药,此时仅着中单。肌肤的温热透过薄薄的一层棉布传来,花朝浑身一热,脸又噌的涨了个通红。赶紧从他怀中挣出来,往后紧避两步,见身后就倚着桌子,干脆躲到那后面,隔着安全距离,不答反道:“大人正受着伤呢,应当爱惜……身体……切不可太过劳累……”   杜誉并未追过去,只是轻轻一笑:“你倒是很顾念我!”   “那是自然!大人安危牵着百姓福祉!”拍马屁这事,花朝可以和张慎拜把子。总算又到了她熟悉的领域,花朝稍松口气,接口就上。   “可方才大夫似乎说,让本官放松放松,说是有益恢复。”杜誉笑道。   这里的“放松”什么意思,傻子才听不出来!   花朝只好硬着头皮装傻:“对!大人是当放松放松,民妇给大人捏捏肩!打洗脚水!”   杜誉隔桌望着花朝,胳膊仍抬着,维持着方才搂她的姿势。那里一片淡淡余香,似乎还烙着她腰肢的弧度。   他们曾比这更亲密过。   作者有话要说:  杜大人,你降降火,你还记得那个大明湖畔,啊不,细柳河边动不动就脸红的小书生么~~ 第二十四章   那日杜誉上山为她采药,至晚未归。她有些着急,寻了出去,好容易在山坳处找着了他。   一见他,小狗似地一扑扑过来:“你……你怎么还不回来,我……我急死了!”为了找他,她在山中东窜西窜,一身汗已然湿透。发丝粘在额头上,脸上绽着潮/红,眉心微微蹙起,似怨似嗔。春花盛放满山,亦不及她这一点娇妍。   见她奔过来,他习的克己复礼全在一刹那失了效,忍不住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她明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一怔,在他怀里挣了挣,却没有挣脱。   “杜誉……”   “我脚扭着了,你让我靠一会。”   她低头看了一眼他手边的那根树枝做的拐杖,果然就不动了。其实靠着是不用抱这么紧的,他不知她是否意识到了,只见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   两人贴的这么紧,她温甜的气息像细蛇一样窜入他鼻中,他五感被这细蛇搅成一团乱,除了她,什么都再感受不到。   他低下头,她小小的面庞就缩在她怀里,精致的鼻尖挂着一点细汗珠子。因为跑的急,呼吸还有些急促,喷地他痒痒的。这么看着,他竟不知不觉伸指抚了上去。   她好像被他指尖的温度一烫。又下意识在他怀中挣了一下。   他不知哪来的的执拗,却将她锢地死死的。虽然是个书生,但他毕竟生的高大,力气并不小。大概是未料到一向进退守礼的他忽然变得有侵略性,她眼中露出一丝愕然。   他脑中已然是一片空白,手指渐渐顺着她的鼻尖滑到她的唇,唇色饱满鲜艳,像初摘的樱桃。   “杜蘅思,你干什么!”她从愕然中反应过来,轻斥一句,脸上绯色更甚。   被她这么一喊,他总算有些从那近似酒醉的情绪中醒过来,脸像被火燎了一下,一瞬间红了个通透:“我、我……”   看见他脸红,她原本有些紧张的情绪平复下来。方才那一瞬,她都快要不认识他了,总算他还是那个爱脸红的小书生。她一下子快活起来。不知是不是为了加强这种逗弄的快感,她故意踮了踮脚,凑得离他更近了些,温热的鼻息喷在他下颌和脖子处,笑得眉眼弯弯:“你什么你,你怎么又脸红了?”   杜誉被她这明媚笑颜一激,忽然鬼使神差的、毫无预兆地低头噙住了她的唇。   待反应过来,他脑中一震,可那一片柔软已是令他抽身乏力。他失却了所有的思考能力,惶惶然深陷其中,轻轻在她唇上摩挲、辗转。   她已是全然僵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回神,脸噌的一下涨红,在他脚上狠狠一跺,挣脱出来,气急败坏指着他:“杜蘅思,你、你……”   “你”了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气鼓鼓往前连走几步。   杜誉一张脸似被胭脂泡过,红到了脖子和耳后根,他亦没预料到自己会做出这等浑事,见她疾走,明白自己惹恼了她,心中一慌,拖着一条跛腿,连拐杖都没来得及拿起来,紧追过去。   早先因为知道她在家等得焦急,即便从峭壁上跌下来,崴地脚肿了老高,仍一步一拐地坚持着往家走。走了半天,他一条腿已然几乎动弹不得,失了拐杖,完全是硬拖着才能挪动几步。   只追了几步,就重心不稳,轰地一声,栽到了地上。   前面花朝听到这一声动静,下意识回过头来,见他栽在地上,连忙撇了羞怯和说不清是恼是兴奋的情绪,奔到他身边,将他扶坐起来。   “对、对不起,我并非有意要轻……”   “轻薄”二字还未出口,花朝已狠狠打断他:“书呆子!你胡说什么!”   竟是要矢口否认方才发生的事。   花朝虽然看起来胆子大、行事出格,但其实只是个纸老虎,在一些她当下处理不了的事上,她会变得非常逃避。   譬如眼前,譬如那夜后来发生的种种。   既然不承认方才的那个吻,也就无处可恼。杜誉一时不知是该松了口气,还是泄了口气,心底五味杂陈,浮上一些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那夜后来忽然下起瓢泼大雨,两人都没有带伞。花朝扶着杜誉躲到了一个山洞中,再后来……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风,支摘窗被吹得嘎嘎作响。将杜誉从这一点旧思中拉回来,他眼底浮起一点怅然。很快,这怅然便被如常的淡静所替代。见她避的如洪水猛兽般坚决,亦觉差不多逗弄到了时候,笑一笑:“也好。本官有些乏了,你替本官烧些水吧。炭在柜子里,窗下有一桶水,我下午着人打的。你就用那水就行。”   花朝怔了一怔,没料到他会这么快放弃。其实心底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和杜誉早不是清清白白、单单纯纯的初相见时了。这些年奔波,亦让她明白,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他真要怎样,她也无法拒绝。   当年的杜誉她还能喝上一喝、凶上一凶;如今这杜誉……算了吧她还想多活两年。   听他那么说,心头松了口气。往窗边一眺,果见那摆着一桶水。想起下午打水之事,心上不觉浮起一念。这厢房只是备着例外之需,杜誉照说并不经常宿在此处。这么说来,他下午就料到晚间会宿在衙门了,还早早备好了水。   倒是不必再劳动她大老远去别处打水了。   不管怎么说,两人终是不必再不尴不尬、不清不楚地再来一场糊涂。一听他这么吩咐,花朝立刻勤快开柜取炭,预备烧水。只是不知就这一间厢房一张床,两人晚上该如何睡。   正思量间,杜誉忽在身后开了口:“部衙只有诸司长官有单独的厢房。因这两日事多,我忘记了同他们借个厢房。值房那边是大通铺,不太舒适。何况毕竟有宋捕头值夜,终归有些不妥。今晚你睡里间,我在外头打个地铺。”   “啊?”   “不愿意?”杜誉笑了笑:“本官那床十分宽敞,本官倒是不介意和夫人同榻而眠。”   “愿意,愿意!”花朝连忙道。   “愿意和本官同榻而眠?”   “……”   杜誉淡淡一笑,丢下红着一张脸的她,抱着被子去了外间。   及至上/床躺下了,花朝心中仍有些恍然。杜誉果然在外间打起了地铺。厢房毕竟是官舍,别的不说,被子还是足的。   花朝又蓦然想起那时在杜誉的破茅草屋子里时的光景,那时亦是这样,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那时还没有里外间之隔,两人呼吸相闻,倒也睡得踏踏实实的。如今怎么了,竟然躺下半天还是心神不宁,想东想西的。   杜誉的伤也不知能不能睡地下。虽说已然入了春,但晚间还是寒气重。若寒气入了伤口,以后落下个病根子,也有的他受的!   但这都是他活该,谁让他拿自己作饵的!   想到这,她腿上竟也有些隐隐作痛。翻了个身,亦觉得没有舒服一点,遂又翻过来。   不知是不是这动静,惊动了外间的杜誉。一阵窸窣过后,帘子忽被人打起,门帘处嵌进一个人影:“怎么还不睡?”杜誉的声音有些沙沙的,夜深人静,像细沙在她耳廓摩挲,搅地她心里乱乱的。   “大人不也没睡?”本来就睡不着,还被人盯着,花朝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杜誉却似听不出来,不急不慢地踱进屋里:“是睡不着?还是不舒服?”   花朝以为自己吵着了他,没料到他会干脆进屋来,一紧张,干脆一坐起来:“民妇有些走了困,大人快睡吧,我、我不动了……”   “我也不困。”杜誉道,脚步并不是往着床边去,而是走到了桌边,晃亮了火折子,将桌上的一盏灯点亮:“左右也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虽如此说着,他却就着烛火的一点光,在柜中翻找了一瞬,摸出一个锦盒。   花朝好奇的目光追过去,见那锦盒中卧着一些香片,已用了一些,只剩下半盒。他衣上并没什么别样的香气,可知寻常是不熏香的。此时又翻出这些玩意来,却是为何?   杜誉并未与她解释,将那香片丢入香炉中点着了,又道:“你这些年刊印了不少话本子,可有有趣的,捡来说给我听听吧。”   花朝左右睡不着,见他赖定了不走,生怕他再起什么心思,干脆应了他的要求,捡了几个戏本子说给他听:“那民妇给你讲一个《狐妖媚娘》……”说时未经思量,出口才一下子勾起往事,当初不告而别时不愿杜誉来找自己,便胡乱留了张字条,说自己是狐仙变的;现下提起“狐妖”二字,怕一下子激地杜誉也想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连忙改了口:“算了,这个不好,我给大人换一个,还是给大人讲《沈生与桂娘》的故事吧……”   杜誉却仿佛对“狐妖”二字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一挑眉:“那个《狐妖媚娘》为何不好?”   “那个狐妖……会吃人,对,吃人!就像这样,嗷呜!”花朝信口胡诌,为了显得真实一些,怪叫一声,作出狰狞模样。   杜誉却并未被劝退,反故作思索状:“哦?吃人?怎么吃?”   “专掏人心窝子吃……”花朝怎么恶心恐怖怎么说:“就像这样……”表演欲望一上来,忍不住五指成爪,朝着杜誉一递一抽手。杜誉纹丝不动,有些挫败,只好回归语言攻击。“要趁人活着有意识的时候掏,这样心窝子掏出来还在跳,够新鲜够热乎,才好吃!被掏心窝子的人一时还死不了,只能挣扎痉挛,最后活活痛死!”   杜誉一笑:“夫人说的这般生动,仿佛自己吃过人心一样……”   “诶?没……”花朝尴尬一笑:“那哪能……书中写的!都书中写的!”   杜誉不再深究,继续问:“那狐妖吃什么样的人?我这样的……吃不吃?”   “嘿嘿,大人说笑了,大人是刑部堂官,一身正气,那狐妖怎敢近身?”花朝马屁在舌尖一溜而出。   “既不吃我,我有甚可惧……”杜誉道:“将全本说来听听罢。”   花朝只好硬着头皮给他现编了个《狐妖媚娘》的故事,讲了不知多久,忽然困意来袭,连舌头都开始打结,眼睛也像沾了腐皮胶,怎么也睁不开:“媚娘见那陆生生的俊俏……媚娘见那陆生生的俊俏……”   朦朦胧胧间,她感觉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掌,托着自己的脊背,轻轻缓缓地将自己放平了,又为自己掖了掖被子……   好些年没人为她做这件事了,真舒服……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吃笑了一下。忽想起自己还在为杜誉那个大尾巴狼讲故事,一面又想着这小子原不是这么个磨人的性子啊,不知是哪个王八蛋把他教成了这样……浑浑噩噩乱七八糟地想着,脑中的话已然连不成句子:“那狐妖见……见杜生……长的俊俏……”   迷蒙中她仿佛听见了一声低笑,接着似乎还有一个温柔缱绻的声音在她耳边垂着气似地吐出一句她连不成意思的话:“你说的对,狐妖掏了人心,不会就让人死,只会让人痛不欲生……”   “睡吧,夫人。”眼前最后一点不真切的光亮也暗下去,花朝放心地跌入一个黑甜乡。   作者有话要说:  杜大人又是乱占便宜的一天~~   小杜:哄媳妇睡觉,开熏~~ 第二十五章   花朝一夜无梦,睡得极为舒坦。早上起来,已是日上三竿,屋里屋外早没了杜誉的身影。朦胧忆起昨夜支离破碎的事,走到香炉边,揭开盖子,嗅了嗅,果然是安神的香。昨夜光顾着和他东拉西扯了,竟没往这上头想。   这些年在外奔波,过得颠沛而紧张,很少有睡得这样沉的时候。   只是杜大人衙房内,怎会特意备着这种香呢,何况还是用了那许多的。   转念又想,杜大人为公事操劳,想必亦时常有睡不安稳的时候。思及此,她脑中不由浮现出当年那个简单到有些呆板的小书生。   想来官途步步如履薄冰,进退之度极难把握,朝荣亦能夕败,并非易事。   她又如何不知。   思量间,她竟有些为杜誉叹息,那样清绝朗朗的少年人,被这官场一通摩挲,也不知是不是件好事。   刑部的待遇是上乘的,杜誉的床十分柔软。花朝这些年在外,已然习惯了睡硬板床,这乍一睡软床,腰还有些不适应。起来后伸了几个懒腰,仍觉有些酸酸的不得力,遂一边一只手扶着,一边琢磨昨日是不是也摔着腰了,早知那时候便让大夫顺便看上一看了。   正这么想着,王菀忽隔着院子跑过来,老远见她扶着腰的姿势,不由一愣。心道杜大人好生厉害,昨日伤成那样,晚上依然雄/风不减。她倒是低估大人了。   果然方才见他,眉梢眼角尽是春意,与人说话都温和了些,真是亘古未见。   还特别拿邓尧嘱咐了她一番不许瞎道昨晚的事。   哼,她王菀是那种爱嚼舌根的长舌妇吗?   见了花朝,遂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的确是生的亦见清丽亦见妩媚,怪不得人上心。可杜大人毕竟是棵老铁树,怎么眨眼就蓬勃开起了花呢?她王菀,长得难道就差了吗?   花朝见王菀过来,立刻收了自己的乖张姿势,站得端端直直,正经人似地行了个礼:“王令史好。”   王菀道:“杜大人让我来来看看你醒了没有,醒了跟我过去吃个早饭,吃完我送你回大理寺。”   花朝乖顺应了声“是”,老老实实跟着她穿过院子去用早饭。穿过回廊时,一眼瞥见院中站了三个人,一个是吴源,她认得;另外却是两个女子,一个妇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那少女正像妇人比划着什么,手伸出中间三根手指,像在比划个数字三。   见两人经过,那妇人连忙福了一福:“表小姐好。”   王菀淡淡挥了挥手:“表姐好。”   表小姐?表姐?   花朝立刻明白过来。这妇人应该是王菀远房表姐,但恐怕因亲戚关系隔的太远,不好意思腆着脸叫王菀表妹。看王菀的态度,亦是淡淡的,想必不太将这妇人放在眼里。   不用猜,那妇人大概便是董元祥的遗孀。而那女孩,应该就是董元祥的女儿。   王菀见花朝向他们多看了两眼,随口道:“大人让我将他们两也一并送去大理寺,催着张大人尽快把你这案子结了。”   果然。   ————————   杜誉正在案前看着卷宗,吴源敲门进来:“大人,董家方才送来一些票据,是那董旺在当铺当货的质单,多是些古董首饰,不像是董旺能有的……另外,这董旺在祥云赌坊,还欠了一些赌债。”   杜誉垂首听他说完,笔下未停,淡淡应了声“知道了”,又吩咐:“让王菀把这些东西一并拿去大理寺交给张大人。”   吴源应了声“是”,却没有就退下去。   杜誉感觉到他还杵在跟前,抬起头,搁下笔:“怎么,你是觉得这案子有蹊跷?”   吴源不置可否,只是道:“昨日才审出董旺有嫌疑,今日证据就送到了跟前。”   杜誉赞同地点了点头:“不错。不过既然你我能看出来,张大人亦不是糊涂人,放心吧。”说着,便站起身:“李大人休沐回来,本官正要找他述职,一起吧。”   两人在廊角处分手,吴源刚走出两步,杜誉忽然在身后叫住他:“吴源,帮我去后门书肆那买本书。”   吴源躬身答应:“大人要什么书?”   杜誉笑了笑:“《狐妖媚娘》。”   狐妖……媚媚媚娘?   饶是吴源一向冷定,也不由露出惊讶神情。然一怔之后,却并未再说什么,应了声是,便往外走。   迟钝如他,亦感觉出来了,大人今日心情不错。   刑部尚书李继盛衙房内,杜誉刚陈述完旬日内办的案子,李尚书忽然道:“听闻你昨日在办案途中遭人袭击了?那刺客是崇礼侯府的人?”   杜誉一怔,垂目道:“目下还有诸多疑点,尚不能完全确定。”   李尚书点一点头,须臾又问及卷宗失窃和名伶双喜遇害的案子。杜誉一一应答,并未给出什么确切结论。   李尚书却摸摸长髯,道:“我看这案子也简单,双喜是崇礼侯府未过门的小妾,崇礼侯昨日为了不让这案子继续查下去,竟然直接加害于你。料来是要隐瞒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若有什么要上门搜证的事,你只管和本部院说,本部院即刻签个手令给你。”   杜誉躬身称谢。   李尚书看了看杵在堂下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杜誉,想了想,一句话还是出了口:“本部院看此案牵连甚广,还是尽早结案为妙。你不要怕,要查谁办谁只管去,有本部院为你做主!”   杜誉是硬骨头赵怀文教出来的,从来就不知道“怕”字该如何写。是以这句话的重点是尽早结案,也不知这呆子能不能听得出来!   这呆子好用是好用,可时常到了关键事上,不开窍的让人心火蹭蹭直窜。   若非当初陛下亲自开了口,他怎会巴巴去赵怀文那把这活宝贝接过来。   呆子本人浑然未觉李尚书的心路历程,反倒注意起了他话里的别的意味。既说牵连甚广,自当小心谨慎着查,为何要尽早结案,听这话里意思反倒十分草率。   虽这么想着,却也只是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谢大人教诲!”   ———————   花朝再次回到大理寺牢中。   叶湍本懒懒靠在墙角,见她回来,眉头轻皱、微露惊讶,从那堆枯草中一坐而起:“你怎么回来了?”   “我的案子还没结,我当然得回来。”   “你一夜未归,我以为你已然开释了。”叶湍蹙着眉头:“那位杜大人都摆不平,你这案子,牵连挺广啊!”   “杀人案件,自是没那么容易摆平。”   叶湍笑笑:“你又未杀人,有什么难摆平的?”忽然想到一事,眉毛一沉下来:“那位杜大人,占你便宜了?”   花朝未料到他忽然有此一问,“啊?”了一声,方想起自己前几日没羞没臊的话,脸微红了红:“没、没有。”当真是说时轻巧,后患无穷啊。   叶湍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低低自语了一句:“最好是没有。”   “嗯?你说什么?”花朝未听清他说的话,下意识追问。   “没什么。”叶湍不愿再重复,反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丢给她:“喏,接着!”   “什么东西?”花朝反问,双手下意识合着去接那纸包。叶湍手法很准,隔着一个过道依然稳稳落在她手中。纸包有些热热的,花朝有些狐疑地打开它,霎时觉得喷香扑鼻,那纸包中静静卧了几颗栗子。   “你……哪来的这个?”   “嘘……轻点声,”叶湍将食指竖在唇边,作出一副很紧张的样子。花朝却觉得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唇边仿佛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方才他们抓我去拷打,我见他们桌边放着这个,就随手顺了几个——也不知道你回不回来,捂了一会,该还是热的。”说话间指了指外面的方向。那里几个狱卒正在喝酒吹牛,一片浑噩粗糙的热闹。   花朝凝目望他,果见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又多了几条刺目的鞭痕。纵是在昏暗的牢房中,亦难以遁形。   他却一直从容恬淡地笑着,令人注意不到那满身伤痕上去。   “快尝尝,凉了就不香了。牢里没什么好东西,只能这么借花献佛一回,给个面子,莫嫌弃!”   他又是一笑,苍白的脸将这漆黑的牢笼映的一亮。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男性角色为什么看起来都好穷酸。。。。 ̄□ ̄||我明明以前都是霸道总裁的路数(顺便厚着脸皮毛遂自荐一下我的霸道总裁完结文《贱招拆招》,蟹蟹~~)   杜大人昨晚睡地板,想必腰也是痛的~~   我错了数学废的我算错账了,揭秘在下一章及以后…… 第二十六章   花朝剥开栗子, 丢入口中,香气在齿间瞬间炸开,吃完一粒, 不觉又剥开第二粒。叶湍看着,笑了一笑:“昨日那张大人,可升堂审你了?”   花朝摇头,忽然意识到他话中别有所指, 愕然问:“你怎知换了张大人主审我的案子?”   叶湍笑道:“昨日录囚,你却恰在这时候被提出去。回来后案子又未了, 可见是有人有心在帮你避着赵大人。”   万事一经他分析,就变得清晰简单。叶湍虽然落魄, 却是个能见微知著的人,她怎么忘了。   花朝不再大惊小怪,想到他方才的话, 又忍不住问:“你怎知我没有杀人?”   叶湍轻轻一笑:“无他, 只因我信你。”   花朝才不会相信这种鬼话, 故意将身子别过去一些, 作出微恼状:“叶大哥不愿说就算了,何必诓我。”   叶湍见她这模样, 明知她是作态, 还是略略一怔,旋即绽开一个朗朗的笑:“真无凭据,只是直觉。封姑娘莫要把我当成个仙人了,万事万物都能看出来龙去脉。姑娘连案情都没和我说过, 我如何判断?”见她仍是别着身,无奈伸手斜指指对面自花朝起右数第二个牢房:“既然姑娘想听,那我就和姑娘说说我这感觉是如何来的……对面那和尚,杀了来寺中偷情的狗男女,被判了秋后斩;还有这边,正数第三间牢房,”说着,伸出中间三指,比出一个“三”字:有个婆娘,被指杀了自己丈夫……真杀了人的,脸上总有一种麻木,不会像姑娘这样,充满好奇,问东问西的……”   花朝愣了一下,旋即反问:“你怎知我不是装的?”   叶湍笑道:“我的确不知。所以我说是直觉,我还直觉……我和姑娘会有……颇深的牵连……”   “那可不,我又回到这牢里,和你难兄难弟,作伴来了。”   叶湍浅勾唇角,未作回应。   牢中一天无所事事过得特别的慢。张慎不知是太过忙碌,还是怎的,一直没寻出空来审这个案子。所幸杜誉还有几分良心,差人和牢头打了个招呼,她这日子过的并不艰难。而且她早上刚进牢,他下午就差人送了干净被褥之类的物什过来。   这架势,倒像是要让她在这安家。   花朝非但不领他好意,心中还生出狐疑来。   送东西来的小厮另外交给她几本书,道:“大人说,夫人昨晚故事讲的甚是有趣,只是他今早翻遍了一本《狐妖媚娘》,也没找到狐妖吃人的内容,不知是夫人记错了,还是他看得粗糙,漏过了什么。因而特命小人送这本书过来,让夫人再仔细翻翻。夫人做贩书的生意,对自己的营生不熟悉,可是不行……再者,夫人欺瞒朝廷命官,按律,是要入罪的。但大人说了,夫人想是无心之失,他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宥夫人这回。只是,为了弥补大人受的惊吓,夫人需得把这些书熟读了,往后一一将书里的故事讲给大人听。”   惊吓?我可去你的……昨晚和她讨论怎么掏人心窝子、生着吃还是煮着吃、蒸着吃还是炒着吃好的时候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惊吓的样子?   还按律,你不就欺负人没熟读大盛律嘛!早知道当初赵怀文给他们授课讲大盛率的时候,她就不在后头和姬敬修悄悄传纸条了。   花朝从那一摞书中捡起最上面的那本《狐妖媚娘》,掂量了量——杜大人你可真闲,大早上不好好看公文读案卷,竟把这话本子翻了个遍!   满肚子腹诽,又继续翻了翻底下的几本,发现都是些话本子传奇,什么《李氏鸳鸯佩》《沈生与桂娘》《西江七子传》《尘中缘》……   这一套看下来,她这牢倒是坐的一点都不枯燥。   正随手翻着其中一本,对面的叶湍忽然开了口:“封姑娘和这位杜大人……交情可真是不浅!”   他口气有些怪异,花朝心底有些虚、未听出来,只是连连否认:“哪有的事,他们稀里糊涂把我关进来,心里歉疚罢了。”   叶湍轻哂:“他们稀里糊涂关进来的人可不少。”   这回话里的怨愤口气花朝听出来了,联想他被冤之事,料定他心中必有不屈,连忙在这个话题上打住,往别处岔。因聊到案子,忽然想起他十分敏锐,说不定在董元祥案有别样的看法。   于是主动聊起自己身上的这桩案子,将董元祥案简略地说了一遍。   叶湍闲闲伸个懒腰:“那位杜大人不是说了吗?这个案子凶手不是女人,就是小孩。董旺醒来时听见董家大小姐在屋外喊门,房门反锁,可见不是董小姐。凶手是董元祥身边极为亲近之人,否则董元祥挣扎幅度定然更加之大,这些请刑部那位吴家眼一看就看出来了。董元祥身边亲近之人,排除董小姐,只能是……”   “董夫人。”花朝蹙眉,总觉有一丝不妥:“可董夫人为何要谋害自家夫君?而且,董旺醒来时房门是反锁的,她是如何在进来杀害董元祥之后又出去的呢?”   叶湍轻笑:“谁告诉你她一定出去了?”   花朝惊愕,又听见他道:“董旺自称醒来时发现自家老爷死了,精神受了极大刺激,跌跌撞撞冲出了房门,是不是?那你觉得,他在这种精神受刺激的情况下,会检查房内是否藏有别人吗?凶手只需要在董旺冲出去之后自自然然走出房门即可。”   花朝恍然,忽然想起昨晚杜誉令吴源去查董元祥床下的灰迹,想必亦是想到此处了。然而不一会,她又皱起眉头:“可她的动机呢?董夫人为何好端端要谋杀亲夫?我听闻,董氏夫妻和睦,连架都不大吵。董元祥虽然为人市侩刁钻,却极其尊重这位董夫人。”   “那你可知,董元祥为何会这么尊重这位夫人呢?”   “因、因为她是王尚书的远房外甥女……”花朝说着,心中忽然想起一事,不由一跳。   叶湍未将她的异样放在心上,继续道:“你说董旺听见董元祥与胡管家因什么事争执了?”   花朝点点头,心头已然盘着一团杂乱的线球,遂将胡家的案子也与他说了。别人的事她可以不管,但这事牵扯上了姬敬修,她不能不多一分关注。   姬敬修,那个当年追着她后面“姐姐、姐姐”叫着的小男孩,而今孩子都已满月了。   她,她的亲兄长高平王冯霖,姬敬修还有当今的圣上,自小是养在女帝身边长大的。女帝无后,待他们一如亲生。尤其她与敬修二人,因为年幼,额外又多了一分宠爱。   听完胡家的案子,叶湍噙笑道:“一本书,能令人争成这样,若非书页是金子做的,那就是书的内容里藏着什么秘密。而牵扯进了朝廷命官,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可能……那是本反书。”   花朝身子不自觉一晃,尴尬笑笑:“那只是本传奇,哪里会有什么反不反的地方……”   叶湍以手枕着脑后,往墙上懒懒一靠:“这么说来,你知道那本书是什么?”   “猜、猜的……”   现下,这么多事都撞到一块,都围绕着一本《岭南女侠》,她很难不猜出来,当日胡家小妾口中所说的书,就是这本。   “那本书叫什么?”   花朝略略沉吟了一下,还是将书名告诉了他。   叶湍“哦”了一声,淡淡道:“我没看过那书,讲的是什么?”   “讲的是岭南一个山寨少寨主曹娘子的事。没什么。”   叶湍忽然变得郑重:“你若是想让我帮你推断案情,就需得原原本本告诉我实情。不能瞒我,亦不能敷衍。”   花朝只好将《岭南女侠》的故事简述了一遍。说毕认真看了一眼对面半躺着的人,踟蹰了片刻,终于道:“这本书前半截的内容…与先女帝的生平…有些…相似……”   叶湍听完长长的“哦”了一声,陷入了深深的沉默。良久,就在花朝以为他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盘桓欲岔开之时,他忽然若有所思着开了口:“我听过一个坊间笑谈,不知道是不是胡扯。”   “你我闲聊,但说便是。”   “听闻……先女帝,是被当今圣上给害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跑跑剧情,杜大人戏份稍少,大家见谅;明早九点上大v章,杜大人携修罗场回归,欢迎支持;另,还有站男二的咩~~~   为了夹子上的位置,厚着脸皮请求大家不要养肥,帮忙资瓷一下下这几章~~感谢!!   为了庆祝入v,凡留评就有大红包;之前有个小可爱说看起来像交易,其实我想给没留评的也发点红包聊表感谢,但实在不造怎么操作~~Anyway如果真的让大家不适,那我以后就尽量不这么做啦~~ 第二十七章   花朝神色一顿, 饶是已做好准备能令他吞吞吐吐的话必然是晴天霹雳,还是悚然一惊。   此事她曾亲身经历过,没有人比她更为了解内情……   她心神已乱, 忘了问他是从何处听来如此荒谬的消息,好半天醒过神来,也只是掩耳盗铃地问:“这乡野无稽之谈和、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叶湍望着她,缓缓道:“方才你说的那本书, 若是改一个结局,会怎样?”见她不应, 顿了顿,自顾接了下去:“这些舆论之事, 一旦煽动,极易……动摇社稷。”   花朝其实自杜誉第一次提及崇礼侯时,心中就打起了鼓, 只是一直避免往这个方向想。此刻, 她已不能被触动的更厉害, 明知他说的有理, 还是硬着头皮道:“历来刊书都要报崇文馆批准,倘若真如你说, 那本《岭南女侠》改个有反意的结局, 崇文馆又如何会批!”   叶湍笑笑:“我记得你一进来时就和我说过,那个董元祥,是崇文馆的一个吏员。”他阖目靠在墙上,懒洋洋道:“若是我, 改便改了,为何要让崇文馆再批一回。夹在原先的批次里发售出去便是,等到官府察觉,已然晚了,正是我登高一呼的时候。”   其实都不需要额外重写一个结局。花朝忽然想到那日车中杜誉和她说起的一事。《岭南女侠》那书,童观本来写的是另一个结局,只是让董元祥给驳了。目下看来,那本书,倒是极有可能未被销毁,而是逃妾韩氏带走的那本。   见他沉思,叶湍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继续道:“其实,我听你这么说,原先那个《岭南女侠》的本子,但凡读过女帝传的人似乎都能多多少少看出女帝的影子,照说崇文馆亦是不应当批的,只是董元祥既在崇文馆任职,这里面稍稍活动一下,却是容易得多。”   “哦对了,你方才说你与那位杜大人在去崇礼侯府的路上遭到了刺杀。那刺客必然是知道你们要去崇礼侯府、方才选择在途截杀。可是,知道你们要去赴宴的除了秦衙内,似乎就只有那位被杜大人强买了请帖的礼部小吏……我方才想起一事,不知和这相不相干,我听闻王尚书最初是将女儿送去礼部历练的,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恰恰是礼部?什么样的人才能替他照顾好自己的掌上明珠?”   “不过听你一番叙述,从目下证据来看,反倒是那个崇礼侯有可能会被冤枉……董元祥明摆了算王家人,董氏更不用说。如今,也就一个胡侍郎算是崇礼侯门下,俩人的嫌疑,要我说,至少也是一人一半……”   花朝却摇摇头:“不。胡惟简不能算是崇礼侯门下。”旁人或许不知,她却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帝位之争,崇礼侯党落败后,是王庭用竭力牵头上书保下了一批人,其中就包括这位户部侍郎胡惟简。只是之后胡惟简送礼上门道谢,被王家人当着面扔了出去,世人因此断定王庭用为人公直,不结党。如今看来,倒更像是故作姿态了。   王庭用手握兵权,大女儿贵为皇贵妃,为天子诞下长子;次女远嫁西番,与西域甚是交好。若是他逼宫天子,扶幼帝而立,又有谁能辖制的住他。   这么想着,她立刻将牢门锁链敲地当当作响,欲唤狱卒进来。叶湍一眼看穿她意图,冷笑一声:“怎么?这么着急拿我的推断去讨好那位杜大人?”   他这口气颇不和善,与方才为她拆解案情时的娓娓道来全然不同,花朝一怔,面色微红,立刻辩驳:“怎么是讨好!若你说的是真的,此案关乎天下安宁,若有蛛丝马迹,自当立即禀报官府。”她一腔言辞说的是理直气壮,自己都有点疑心自己是被杜誉附了身。然而这话说的却不是假的,她们冯家这么些年为“天下安宁”四个字送了多少男儿。幼时摇头晃脑在叔公和女帝面前背书时就听他们侃侃而谈,潜移默化间,这四字已然烙进她血液。   更何况,现下这事,还牵着姬敬修的性命。   “官府?哪个官府?”叶湍哂笑:“你现下身在大理寺牢中,董元祥这个案子又是大理寺审的,你是不是应该禀报赵大人?抑或张大人?”   花朝被他怼地一懵,反应过来:“你怎知我不是打算禀报张大人?”话说的有些虚,她忍不住低下了头。不错,她第一反应的确是告知杜誉。不得不说,她对杜誉,就是有种对旁人没有的、出乎本能的信任。   她已换了女子的发式,垂头的瞬间,一缕散发从耳际滑下来,飘飘荡荡,添了一种说不清楚的风情。明明是因为心虚,此刻看来,却莫名有种羞怯的意味。   落在叶湍眼里,好像那绺柔柔软软的头发飘进了他心里,在他心上挠来挠去。   叶湍看着她,好半天才是一笑:“你愿意禀报谁,便禀报谁吧。只是我提醒你一句,董元祥这案子照说应当由刑部审的,那位杜大人到现下仍不肯移案,未尝不是顾虑他手下有一位王尚书的千金。”   见她猛然抬起头来,目露微讶之态,唇边笑意像湖水波纹一般荡开:“我一个断了腿的大理寺罪囚,天下安不安宁,与我无半分关系。只是你愿意听,我便多推演些也无妨,只要你高兴。”   目下,在这窄小的一方囚室里,我不关心天下人,我只在乎你。   ——————   杜誉从李尚书衙房回来,见廊下侧身立着一人,身材宽阔,气势英武。虽穿着一身宽大官服,但仍能看得出来腰背笔挺,一看便是行伍多年。   杜誉走到他身后,躬身行了一礼:“下官参见王尚书。”   王庭用回身望望杜誉:“杜大人不必多礼。”   两人寒暄了几句,杜誉道:“王尚书不如屋内说话。”欲引着他进衙房。   王尚书却道:“今日天气好,只几句话,不必屋内说了。就站在这,你我吹吹风,还能清醒些。”   杜誉垂目,应声“是”。   王庭用侧目觑觑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看着并不怎么不可一世,但骨子里有一股扭不断的拧劲,赤忱刚直,为官三载多了,尽管场面话会说了一些,可内里的油滑却一点也学不会。   不会无事,趁我王庭用还有些时间,我还能教教你。   他捻捻短须,眺望远处的苍苍青天,沉沉开了口:“我今日来,是和你聊聊小女的婚事的。”   杜誉微微一愕,从容抬目:“王姑娘婚事,下官一介外男,不当多言。”   王庭用一抖袍袖:“你小子少跟我装蒜!我来,就是来和你定下亲事的。”   杜誉自他先一句话起已经有所预料,平静道:“下官已有妻室,不能再娶。”   王庭用道:“本官已经知道,你妻子已殁,不必再找这些托辞。”   杜誉道:“大人见谅,下官发过誓……”   “这些话我已听过一遍……”王庭用不等他说完就打断:“我今日来,不是和你商量的。听闻你这两日和一位马氏走得很近,那马氏看着,仿佛与已故的康平公主有些相似……”   言尽于此,王庭用不再多说。留下呆立的杜誉,拂袖而去。   —————————   花朝仔细思量叶湍最后的话,没有再敲击锁链。杜誉是个聪明人,叶湍能看透的,他未必不能看透。   当晚睡下时她仍在琢磨此事。叶湍见她神思不属,一摞书堆在脚边,翻也未翻,敲敲牢门:“你那些书,自个也不看,能不能借我一本?”   花朝顺手丢给他一本《尘世缘》,讲的是两个神仙因有私情被玉帝贬下凡历劫、要做一世怨侣的故事。那仙君被贬在一西域之国当王子,仙子则是中原的公主。两国交战,二人虽意外中情根深种,却敌不过相爱相杀的命运。   叶湍翻了两页。他那么个目空一切的人,竟然一下子沉浸其中,看得津津有味起来。   花朝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但因为心里有事,睡得十分浅。睡到半夜,忽然听到外面一声大嚎:“走水啦……走水啦……”   走水?这几日怎么总走水?莫非是董元祥入她梦来了?可问题是……人不是她杀的啊?这是……魂魄迷了路?   她混沌中初初醒来,脑中仍是一片空茫。忽听隔壁传来几声急促的敲门声,转目看去,见叶湍已是伏在门边,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快醒醒,醒醒,走水了,咱们得想办法逃出去!”   “嗯……什么?!真……真走水了?”花朝一个激灵,从混沌中反应过来。   “当然是真的,不然他们喊什么啊。”叶湍道:“你听这声音,四处都在嚷嚷,估计烧了一大片。”   花朝果然听见一片乱糟糟的大喊之声,当即从床上跳下来:“我们……怎……怎么办?”   叶湍神色却不似十分着急,向她一招手:“你把头上那根钗给我。”   花朝狐疑地蹙了蹙眉头,但立刻想到他本领不小,此刻不是踟蹰的时候。若是火烧到了这边牢狱,她毫不怀疑那群狱卒会弃他们逃命。   她拔了头上的银钗,隔着牢房扔过去,叶湍伸手一抓,稳稳握在手中。他手上十分灵敏,若非断了一条腿,花朝几乎要怀疑他是有功夫在身的。   叶湍拿那银钗尖锐的一头对着锁孔鼓捣了两下,那锁应声而开。饶是知道他本事高强,花朝仍是有些惊讶。   他扶着牢门,艰难走向花朝,又同样鼓捣了两下,花朝这边门也被他轻轻巧巧打开。   果然,他之前没有吹牛,他若想逃出这丙字号牢,那是容易得很。   “快走,方才我听了动静,外面的狱卒都出去救火了,正是你我逃跑的时候。”叶湍道,老实不客气地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花朝下意识挣了挣,一侧目,对上他一个有些失落的眼神:“怎么,扶我一下都不愿意?那你走吧,我这样子,恐怕会拖累你……”说着,不知是有意无意,往自己瘸了的那条腿上看了看。   花朝果然不再挣扎,反而反手抓住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支撑起他整个人。原本瘫靠在那的时候不注意,这么一架着,才发现他非常高,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头。   在她看不见的头顶上方,叶湍唇畔轻轻一勾,绽出一个笑。   花朝扶着他往外走,忽然想起一事:“那钗子……还给我吧……”身上这些钗裙都是当日她被关进来时秦蟾遣人送来的。   “这么着急?很珍贵?”叶湍眉头微挑,从怀中掏出那根银钗。银钗十分朴素,钗头雕成迎春花瓣的样子,花心坠着一点碧玉。   “那位杜大人送的?”   “不、不是。”花朝连忙否认。   “哦我想起来了,上回你前脚入狱,后脚那位赫赫有名的秦衙内就送来了钗裙。”叶湍道,将那钗子在手中打了个圈:“封姑娘结交甚广啊……只是这尚书府的公子哥出手看起来似乎也不怎么阔绰!”   其实这个狐疑花朝自己也有过。以秦蟾的豪奢习惯和审美,怎么会出手竟只是一支银钗。   只是毕竟是白拿之物,也不好在那上面多想什么。   “既不怎么值钱,姑娘不如就送我了。”没想到叶湍老实不客气道:“就当……姑娘给我的谢仪。我为姑娘解了那半天案子,讨这点东西,不足为过吧……”未等她答应,已笑着将那钗揣入怀中。   钗的确不值两个钱,但毕竟是秦蟾送的,花朝没这个借花献佛的习惯,正要拒绝,还未开口,忽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两人忙藏到墙后,只听来人道:“这火可厉害,烧了一整片衙房,比去年烧了存卷室那场火都大!”是名狱卒。   “可不是,连甲字号牢的狱卒都调出来灭火了……”   “……”   甲字号牢……   花朝心头一动。待狱卒走远,她抬头看了看叶湍,见他欲言又止,似也有话要告诉自己。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干脆不等他开口,道:“你指个路,我陪你过去。”   叶湍一震,沉声道:“封姑娘,你可想清楚,这是劫牢。那是我爹,我必须去救他,但你不必跟着我。”   花朝淡淡一笑,低头看了看他脚,故意道:“我不跟着,你怎么过去?”见他神色一顿,又补了一句:“我虽未熟读大盛律法,但也知道逃狱是死罪。我只有一颗脑袋,死不了两回。走吧!”   既是她冯家开得头,那么便也让她冯家人来给这桩案子收个尾吧。   她笑地清清朗朗,令他心头像被针刺了一般。叶湍半天没有开口,再开口时声音已不再像之前那般轻佻,变得郑重深沉:“封姑娘,甲字号牢机关重重,可能有去无回,我不能让你陪我去冒这个险。你替我找根木棍来……我可以自己过去。”   花朝唇角一扬:“这倒无妨,我记得那牢中的机关。”杜誉那日与张慎解说时她就站在身后,看了个完完全全。再加上杜誉条分缕析、讲的十分细致,要记住并不多难。   “你记得……”叶湍惊讶。   花朝却不欲再多说,只是招招手:“跟我来便是。”   花朝一向不太好学,但记性不错。两人找到甲字号牢,果然狱卒已被遣去救火,整座牢房只有一名酒醉的牢头。两人轻巧自那牢头身边走过,他却只是伏在桌上打着呼噜,一点知觉都没有。   张慎的机关图画的十分精准。花朝照着自己的印象带着叶湍往里走,果然绕开了所有机关。   他们一间间牢房找过来,终于在尽头的一间找到了一个枯瘦虚弱的老人。   叶湍情绪有些激动,脱开花朝的手,扶着牢门,一步一步向那老人挪移过去。   却在这时,一柄匕首忽然架在了他的肩头。   叶湍顿住,神色却敛了片刻前的激动:“封姑娘这是做什么?”   这柄匕首是杜誉藏在被褥底下给她送来的,她晚上睡觉时才发现。大概是因为前夜发生了刺客之事,给她防身用的。   杜誉思虑周全,处处都想的细致。   “我不管你是谁。你只要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带你出去。”   叶湍笑道:“封姑娘这话我听不懂,我是叶湍啊……只要姑娘高兴,别说两个条件,二十个条件都成!”   “少跟我油嘴滑舌!”花朝拿刀柄一敲他脖子,冷冷道:“你不是叶湍,真的叶湍早就不知被你弄去哪了!”   “哦?姑娘见过别的叶湍?”   “没有。”   “那你怎知我不是真的叶湍?”   花朝刀刃轻轻一翻,割下他一缕发丝,凛然一笑道:“你不承认,那好,那我就让你心服口服……其一,杨婆婆是两年前才来京城卖红薯的。而高平王案发于永兴元年,你若是叶湍,四年前就已在牢里,又怎会知道杨婆婆的红薯是京城一绝?”   叶湍闻言,丝毫不慌,反微扬唇角,徐徐应答:“若我是听牢头他们说的呢?”   “倒是也有这个可能。”花朝道:“但其二,叶湍案是个冤案,案发时赵怀文不在京中,酿成如此错案也就罢了。待赵怀文官复原职,此案却仍没有被翻的迹象;而且赵怀文录囚,你亦未同他喊冤。是你自己说的,赵大人为人中正,向他喊冤,有极大的翻案可能。”   “若是我对大理寺官员失望,不信任他们呢?高平王案已成铁案,我被抓进来,是因他而起,他的案子翻不了,我的案子,如何好翻?”   花朝“呵呵”轻笑两声,没有回应他。高平王的案子为什么翻不了,她比谁都清楚。但别的案子,赵怀文还是有那个权限和本事翻的。   “刚才你也听到那两个狱吏讨论了……去年大理寺存卷室着火,烧了不少案卷。我想,你就是那个时候换了叶湍进来的。”花朝继续道:“其三,也是让我笃定你不是叶湍的最重要的一点,你不是中原人。”   “哦?”叶湍这一回终只是轻轻挑了挑眉头,不再反驳,静静看着她说下去。   花朝伸出右手中间三根手指:“你方才要给我指那个杀夫的妇人,比了下第三间牢房,是这么比的……中原人比三,不是这么个比法。中原人比三,一般会伸出中指、小指和无名指……你这种比法,只有沾兰人才会如此。”说着,她踢踢他那条“瘸”了的腿,“不用装了。”她兄长冯霖曾在鸿胪寺为官,幼年和她讲过不少各国习俗。   叶湍低头看了她一眼,漆黑牢房中,他的眼仍明亮如星。须臾,他轻轻一笑,果然不再歪着身子,站直了:“冯姑娘,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呸……”花朝正欲啐他一口,待听清他的话,脸色一变:“你胡叫什么!”   叶湍唇边含笑:“公主殿下,到了这一步,你我又何必再装?不如坦荡些。”   花朝脸色微变了变,匕首往他脖子又进了一寸:“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杀了我,你那两个条件怎么办啊?”叶湍笑道:“冯姑娘不如说说看自己那两个条件,说不定我能办得到,你我何必弄得这么剑拔弩张呢?”   花朝不是吃眼前亏的人,听他这话,略略沉吟,干脆地应了声“好。”   “我的第一个条件,你从那老头那得来的东西,分我一半。第二个条件,你帮我救个人。”   “我现在还在你手上,你让我帮你救人?”   “你既能点了大理寺,想必手上有不少人。”花朝道:“你答应我这两个条件,我就带你出去。否则这里面机关重重,你出去也是死。”   叶湍淡淡笑道:“若是我不打算出去呢?我就在这耗着,等他们扑灭了火进来发现我,就说是你挟持的。到时你逃也逃了,连个对证都没有。”他说话时低下头来,一张嬉皮笑脸紧挨着花朝。近处看,他大眼长睫,鼻梁高挺,肤色白的似透明,若非乱糟糟的头发掩饰,的确能看出一丝与中原人的不同来。   他离的很近,呼吸几乎要喷到花朝脸上,花朝有些不适,气势先泄了三分,“你……”“你”了半天只“你”出一句“你不会的”。   “你不会的”后面其实还跟了一串压制他的话,但还没出口,就见他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不会的。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出去。”他特别加重了“和你一起”那四个字。   “……所以,我答应你的条件。”   他答应的这么轻易,让花朝反而一愣:“你都不问问我让你救什么人?”   叶湍道:“现下能让你在意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崇礼侯,一个是那位什么杜大人。那位杜大人本事大的很,用不着我救,所以我猜,是崇礼侯。”   花朝被她猜中心事,惊愕之下有些语塞,闷了半天,也只挤出一句:“谁……谁说我在意杜大人?”   “哦,那你不在意杜大人,你……在意我啊!”叶湍唇边挂着笑:“你不如……在意在意我吧。”   “你……”   “我什么?”   “你……”叶湍之厚颜无耻,世所罕见,可谓刀削不破箭刺不穿。花朝欲开口斥他,却苦于词穷,到了嘴边,变成了一句气势矮了半截的:“你把那银钗还给我!”   “你送我的,怎么能再要回去?”叶湍笑得十分坦荡无辜。   “谁、谁送你的!”花朝知道在言语上讨不到他便宜,索性一伸手:“拿来!”   “不给。”叶湍干脆下颌一仰:“你不如杀了我。不过你想清楚,为了一根银钗,你那两个条件可都泡汤了!”   “你……你无耻!”   “哦,wuchi在我们沾兰话里可是‘俊俏’的意思。”   “……”   叶湍朗声一笑,将她那匕首的尖刃轻轻挪开自己脖子,“逗你的!”向那牢狱深处枯瘦颓败的老人走去。   叶湍在狱中与那老人用沾兰话交谈了一番,跟着花朝出了甲字号牢。交谈时花朝见他向那老人亮出一把狼头龙身的金刀,那老人旋即咕噜咕噜,一通倒豆子似地说了什么。   那把金刀……花朝愣了一愣,正欲开口相问,立刻意识到这老头跟前,多问一句只怕会拆他的台,对两人都没有好处,还是等出去了再问。   牢外火势仍然未灭,一片人声马喧。   大理寺诸多长官都连夜赶来了,马厩已经失了火,他们的马随处系在一些木桩子上。   两人出来后,叶湍环顾一圈四周:“会骑马吗?”   “会。”冯家从前担着护国重任。冯家孩子自小就是马背上长的。   “可那马隔得有些远,我们这么过去,中间无遮无拦的……”   叶湍一笑:“你那匕首呢?”   花朝有些狐疑地将匕首递给他。   “看好了。”叶湍将匕首在手中轻轻一转,“嗖”地一下飞掷出去,连断两匹系马的绳子,稳稳插入不远处的泥土里。   他果然是有功夫的。   花朝犹在惊愕之中,忽见他嘬圆嘴吹起哨子,哨声忽高忽低,在人荒马乱的救火地并不惹人注意。可两三哨声之后,那两匹被斩断绳子的马却抛开四蹄,向他们飞奔过来。   “上马!”叶湍拽住当先那匹,牵到花朝跟前。自己一个轻巧腾跃,跳上后一匹。他眼光毒辣,两匹都是好马。   两人一夹马肚,两马飒沓奔去。大理寺一片慌乱,人来人往,马蹄声本就不绝于耳。没有人注意到,这奔出去的两匹与别的有什么不同。   花朝手心已捏出了一把细汗,出了大理寺,才想起问他:“你究竟是谁?”   她听哥哥说过,沾兰皇族可以声御马,但所会者甚少。因沾兰人爱马,这是地位的象征,十分保密,绝不外传。   “怎么?又让你看出来了?”叶湍轻笑:“我叫叶里图安。叶湍是我的汉名。”   “叶湍不是你所顶替的囚犯……”   “和你,我又何必报个虚名!那囚犯叫李绅,叶湍是我自己的名字。”叶湍笑意不减,一扫狱中颓唐,虽仍是一袭破衣,却精神朗朗,有一种令人难以移目的气度。   花朝脑子滞了一瞬,忽然反应过来:“等等,叶里图安,这名字好生耳熟……”   “看样子你着实对我们沾兰十分了解。”叶湍笑得十分恣意,声音也似有了温度。   废话,她当初可是差点和亲去了沾兰的!若非女帝病中极力助她逃脱,她现下已然是沾兰王妃了。   叶湍深深看她一眼,朗朗道:“你没猜错,我本是沾兰王子,若非狗贼篡位,我现而今应当是沾兰王。要是你未逃婚,我亦还在沾兰,你本来应该嫁的人,是我……媳妇儿~~”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中不能用“吃干抹净”((︶︿︶)=凸),审的好严,想看公主怎么吃掉杜大人的姐妹我尽量在晋江允许的范围内发挥……   这一章再让男二发挥点余热,下一章杜大人回归~~   男一男二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小说哈哈哈(?ω?),话说这文原来叫《我不是狐狸精》~   另,男二有很苏咩?   And,这一章和下一章留评就有红包~ 第二十八章   沾兰人在京城果然有自己的据点。叶湍带着花朝去了一个米铺, 那里已经有人在接应。将两人带入后院,换了身干净衣衫,聊起晚上的事。   晚上的火果然是他们放的。大理寺也是不长记性, 前年才被烧了衙房,还不做好防火之事。   几人说的都是沾兰话,叶湍偶尔翻译两句给她听。她细思晚上整件纵火逃狱之事,忽然想到一节, 脸色一沉:“这么说来,你早知我见过甲字号牢的机关图, 你在利用我?”   叶湍无辜一摊手:“我怎会知道你见过甲字号牢的机关图?”   “那你们恰恰选在这时候放火?”   叶湍微笑看着她,现而今换了一身衣裳, 他那身清贵之气像陡然从原先那张颓唐的皮中蹦了出来:“你仔细想想。”   花朝从善如流,果然垂目沉吟,片刻, 眼皮子一抬:“是……那个醉酒的牢头?”忽然又想起那日来寻杜誉之事:“那甲字号牢的木枢也是你们弄坏的?”否则, 凭一个牢头怎么能弄到整个牢狱的机关图?   叶湍赞许地抬手拍了拍她头:“我媳妇儿就是聪明!”   花朝惊地往后一退, 气地仰起头:“不许动手动脚!还有……不许这么叫我!”   “不这么叫, 那怎么叫?”叶湍轻笑:“娘子?夫人?夫人……”   “不许叫!”   “为何不许?”叶湍挑眉:“我听那位杜大人,就是这么叫你的。他叫得, 我怎么就叫不得?嗯?夫人……”   花朝被他问得一懵, 好像杜誉的确这么叫过她。只是当时她一直自觉代入的是“马夫人”,倒未往这上面想。   现在经他这么一提,她反而心中生出异样,脸色微红:“反正你……你就是不许叫!”   “好的…”叶湍点头:“…娘子。”   “你……”花朝劈手一掌打过来, 叶湍一笑,伸手接住:“好了好了,不叫了不叫了。”   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让我叫你一声“娘子”。   打闹间,花朝一眼瞥见他方才在牢中给那老人看的金刀,沉声问:“你那把金刀,哪里来的?”   叶湍听她一问,微怔了怔,自腰间取下那把金刀,掷在桌上:“你说这个?”   “嗯。”   “这是老居姚王萧远的刀,你认得?”   “嗯,我问你它哪儿来的。”   当日她为了换回杜誉那幅画,狠心将女帝留给她的这柄刀当了,竟没想到,阴差阳错,被他买了去。   叶湍不语,眼神淡淡扫向身侧的一名侍卫,那侍卫立刻解释道:“这刀是我等从一个书生那……买、买来的。”   书生?和这刀有过渊源的书生,她只知道一个。   “买?什么时候的事?”花朝神色微变。   “永兴元年。”   永兴元年,那时候杜誉还未高中。哪来的银子去当铺赎回这柄金刀,难道不是他?不会,书生花重金买一把异族的刀,本就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   除非……他又将自己那幅画当了。   怪不得他审胡管家时说“你怎知时移世易,不会变化”。原来那画真的已不在他手中?   可杜誉既肯拿传家宝换了这把刀,又怎会轻易把它卖掉?   花朝眸光一凛,盯着那侍卫:“你们当真是……买来的?”   方才叶湍已用沾兰话和侍卫说了,日后将这女子当成“王妃”来看待。侍卫脑中一转,觉得既是自己人,没什么不可对她说的,爽快道:“其实是……抢来的。我等认出这是居姚王庭之物,料定对大王将来大业有益,欲向那书生买,那书生不肯,我们只好抢了来……”   “抢?怎么抢的?”   侍卫神色微顿了顿——王妃莫非亦是习武之人,要考教我们武艺?   于是道:“并不费力。那书生不会功夫,却死攥着这把刀不肯放手。我们就索性废了他一只手……”   话未落,花朝脸色已然一变,刹那凝上一层寒霜,嘴唇紧抿,牙关死死咬住,半天,才似飞暗器般地吐出一个一个字:“你们废了他一只手?!他是个书生,你们废了他一只手?!”   那侍卫被她气势所慑,下意识后退两步,茫然看向叶湍。   “他是个书生,那只手,能经世治国,能写锦绣文章,能书、能画、能诗,能乐……你们…竟废了他一只手!”花朝手指捏得发白,死死盯着那名侍卫,直似恨不得将他盯死在当场,从喉咙里喊出这句话,如一只受困的野兽在咆哮。   怪道杜誉现而今改用左手习字,原来是右手已废!他那么一手漂亮的楷书,笔笔灵动,字字秀逸,就那么被这群蛮子废了!   蛮子!   去死!   叶湍瞥见她赤红的双目,皱了皱眉头,已然反应过来那书生是谁,正待开口,却见花朝一个箭步冲向桌边,拔出那刀,拼尽全力、刺向那名侍卫。   那侍卫习武多年,对突如其来之攻击的反应已深入骨髓,下意识一个避让,一掌格开她这一刺。他那一掌蓄力颇厚,花朝眼看就要被他推翻在地,叶湍忽然身形一动,长臂一捞,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接下他那一掌。   “大王……”   叶湍不理会那侍卫,低头问怀中的她:“怎么样?伤到没有?”   花朝不理会他,仍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听见他声音,一股狠劲忽然从心头挣出来,脑中还未来得及反应,手中金刀已是反手一挥,狠狠扎入叶湍右臂之中。   “大王!”   诸侍卫脸色俱是一变,上前数步,纷纷拔刀。   叶湍也是一愕,霎时,一阵剧烈的痛从手臂传来,温热的血顺着他臂弯流下来,滴落在地。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趁机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诸侍卫当即拔刀相向。   “住手!”叶湍朝诸人大喝,又冷冷转向她:“为什么?”   花朝已从方才的狂热、愤懑中脱身出来,看着他臂上流下来的血,也是一怔。半晌,指了指那侍卫,冷冷一笑,缓缓道:“我本想废了他一只手,但杜誉的手,他双手双足一齐废了都敌不上!他们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他们怎么对杜誉的,我要怎么从你身上讨回来!”   叶湍沉默地盯着她,半晌,忽然轻轻一哂:“你们杜才子万里挑一,那双手能写漂亮文章;我这位侍卫已是尸山血海中杀将出来的,这双手,武艺已至巅峰,怎么就配不上?”   花朝毫不退让地回望他,定定吐出三个字:“配、不、上。”   “是配不上?还是在你心里配不上?”   花朝一怔。叶湍唇角又是一弯:“你拿我的手还那位杜大人,这是不是说,我在你心里,是和那位杜大人,一样分量的?”   ————————   那晚叶湍没有为难花朝,亦不许旁人为难她,自行将伤口包扎了一下,便去睡了。   花朝却在房中干坐了半宿,眼前不断浮现杜誉那张清绝的脸和叶湍流着血的手臂。杜誉当日亦是这般吗?今日她只是扎了叶湍胳膊一刀,她没有功夫,下手力度有限,可今日那侍卫,可是个高手,那一掌一刀下去,杜誉会有多痛?   这个呆子,刀丢就丢了吧,为什么要去和人那么拼命的抢!   都怪她,若非她平白招惹上那个呆子,他又如何会丢了祖传的画又被人废了一只手?   她闭上眼,眼前俱是杜誉那平静温和的模样,眉目舒朗清隽,自有一种雨后青山的洁净、淡逸气质。   而脸红起来,又是另外一般模样。刹那像变成了一只懵懂小狗儿,眼睛亮亮的,胆怯地在自己身边蹭来蹭去。   她那时就爱偷偷看他。且爱捉弄他,一看他脸红,就十分雀跃。   亦不是没见过长的好看的人。每回放榜,女帝都会带她去看新科的俊秀仕子。何况如今的天子、当初的英王,已是人间绝色。   她幼时确确对英王心思迤逦过,但那感情里更多的是掺了些对他凄苦身世的怜惜,和看着杜誉时的那分纯粹的欣喜,是全然不同的。   那是她离宫后最快活的日子,即使加上在宫里的日子,那短短半个多月,亦是最舒心自在的。   可她自己自在了,却将那呆子连累成这样!怪不得那日在竹酒巷,他连抓都抓不住自己!他虽是个书生,但昔日若想压制住她,她亦是动弹不得的。   这呆子,竟是一点也不知道顾全自己!呆子呆子呆子呆子!   花朝心中又气又酸,直到后半夜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才和衣躺下。   次日,她睡到晌午方醒。叶湍早早地不知忙什么去了。她稍作易容,径往燕归楼来用午饭。燕归楼是个庞杂的地方,三教九流都喜欢来此用餐。因此要打听点什么消息,这是最好的去处。   她甫一坐下,就听到邻桌几人讨论开来:“听说了吗?今早刑部尚书带人把崇礼侯府给围了!”   “崇礼侯府?那崇礼侯犯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看那阵仗挺吓人的,我二舅要去那条街上叫卖早点,都没让过去……”   “啧啧,怕不又是犯了什么抄家砍头的大罪吧……”   “……”   花朝一惊,叫的菜还没来及上,就匆匆会账走了人。回到米铺,叶湍正在院中树下静坐,手中捧着一卷书。不知怎的,纵是捧着书,他亦是杀伐之气多过儒雅。   他手臂上崩着白布,是她昨晚刺伤之处。不见有殷红渗出,应当是早止住了血。   其实她昨晚的确算是迁怒,他这刀挨地有些冤枉。只是当时那又气又痛的情绪之下,她恨不得将满屋子人都扎上十刀八刀。   她踢着腿走到叶湍跟前,闷突突问:“你……好些了没?”   叶湍见她问话时只埋首看着自己鞋尖,知道她大概是硬着头皮过来问地这一句,淡淡笑了笑,不答反问:“怎么,有事求我?”   花朝微微一愣,旋即想起过来他惊人的察言观色能力,收了那一点惊讶神色,闷闷点了个头。   “不算求,你答应我的,要帮我救崇礼侯。今晚,今晚你帮我混进崇礼侯府。”   叶湍搁下书册,挑眉好整以暇地觑了觑她:“我又不是你那杜大人,不会正人君子那套,你怎知,我此刻不会反悔呢?”   花朝性子有些好强,最不惧的就是他这挑衅的样子,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冷冷笑道:“我既然带你去了甲字号牢,自然亦不会不留后手。我给杜誉留了线索,我若是有什么意外,或你没办成答应我的事,那线索自然就会到杜誉手中。以杜誉的本事,不出几日,你们京城的据点就会被端个干净。”   “哦?”叶湍轻哂:“我都不知,你是对我太没信心,还是对那位杜大人太有信心?”   “要你管。”   自昨晚狱中亮了身份之后,她那一点温和柔顺就荡然无存了。但这样淋淋漓漓、骄傲倔强的样子倒更让他惊喜。她当了那么些年的天潢贵胄,虽然经了几年江湖磨砺,知道该何时低头、怎么低头,但那骨子里的骄傲本性仍是不变的。   叶湍注视了她一会,唇边勾起一个笑:“行。那今晚三更我带你去。只不过……”他转目觑觑自己的伤口,含笑不语。   花朝被人磋磨了几年,眼力见是有的,立刻闷闷道:“我替你换药。”   沾兰人在京中经营数年,各处都有线人。到了晚间,果然轻巧将花朝带进了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崇礼侯府。   侯府内四处一片漆黑,只书房还亮着一盏灯。姬敬修极爱作画,幼时就有这习惯,一旦不快时,就喜欢将自己关在房内,一张张作画。   两人到了与书房连着的回廊处,花朝要自己一人进去,让叶湍替她在外守着门。叶湍笑一笑,足尖一点跃上了屋顶。   到底他们习武之人经验老道,守着门哪有屋顶视野广阔。   花朝推开书房门进去,姬敬修果然在作画,听到动静二话未说一个茶盏丢过来,摔在她脚边:“不是让你们不要来烦我吗!”姬敬修少年老成,脾气古板,很少会无缘无故发火。看来眼下这事,已然陷入难解之境。   “敬修……”花朝望着那埋首案前的声音,喉头涌上一股酸味,轻轻低唤一声。   姬敬修听见她这声音,浑身一震,猝然抬头,望着她,仿佛不认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开口:“花朝……姐姐……”   叫完又眨了眨眼,将手上的笔一抛,趋步过来:“他们说你……死了,我……总不相信……”   花朝望着那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少年向自己奔来,只觉纷杂记忆霎时都长了脚,在跑向自己:顽童时期,两人锦衣华服躲在御花园的树后头挖蚯蚓;夫子拷问时,两人挤眉弄眼着作弊;再到后来,两人从宫外淘到一本□□、躲着看得津津有味却被女帝逮了个正着、罚没了晚饭……   她还记得那日敬修宫中的小宫女偷偷塞给了他一块小枣糕,他却给了自己,拍着胸脯说:“我是男子汉,男子汉要让着女孩儿家!”   那时两人亦不过才十岁,他那会还没有抽条,个子不过比桌子高不了多少。   如今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了。只是被闷在这权力猜忌的囹圄之中,失了生气。   “是,我没死。”花朝拉着他胳膊,细细打量他,笑道。   姬敬修亦绽开笑颜。他长的十分端正,只是不笑时太过少年老成。一笑,那眉眼慢慢弯起来,才有了少年人的朝气。   “太好了!知道你还活着,我就算放了心……”他的高兴自心底绽开,眼角眉梢都挂着那高兴的影子。他应当许久没这么笑了,一张脸,像冰层上面忽然起了波澜,让人明明白白的能觉出意外。   他兴奋地将花朝拉到座旁,将她按坐下,叽叽呱呱说个不停。自第一面叫了一声“姐姐”起,他就只“花朝花朝”的叫她,不肯再叫一个“姐”字。   其实幼时便是如此。花朝只长他几个月。幼时为压制他,让他叫自己姐姐,他却死活不肯。花朝拿石头丢她,偷了夫子的戒尺打他,他亦是不松口。   花朝就哭着去女帝跟前告状。女帝罚他跪了一天,他仍是梗着脖子,不肯开口叫一声。女帝问他为何,他昂着张小脸理直气壮道:“嬷嬷说了,姐姐都要照顾人,妹妹才是被照顾的。她那么瘦,我不要她照顾我!”   女帝莞尔,便不再逼迫他。   直到后来花朝一次病重,躺在床上脸烧得通红、十分虚弱时,他才别别扭扭地拉着她衣服,说:“我叫你姐姐就是。你快快好起来!”   姬敬修命人看了茶,两人对坐稍叙别来事,花朝刚说到劝他和自己一起离开京城的话,窗外忽然响起脚步声。不一会,便响起家仆有些忐忑的声音:“侯、侯爷,刑部的杜大人在外求见。”   “刑部的杜大人?”姬敬修一皱眉:“说本侯睡了。”   “侯爷,杜大人说那他就在侯府门口等上一夜,等侯爷醒了,再叫他。”   这杜誉……怕不是是狗皮膏药上了身?   花朝望了一眼姬敬修,思及侯府门外围着的刑部捕快,道:“杜大人恐怕有什么急事,你还是见一下吧。”   “那你……”   “我去那屏风后面躲一躲。”   姬敬修稍作踟蹰,应了声“好”。   杜誉随家仆走进书房,四处张望一圈,瞥见几上摆着的两只茶盏,紧着的神色一下子淡然下来,稍稍松了口气。少顷,又故意拿鼻子使劲嗅了嗅,一副夸张神态,让人很难不注意到。   姬敬修蹙起眉:“杜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杜誉道:“前两日本想上门贺世子爷满月宴,只是路上遇到些事,耽搁了,今晚上门特为向侯爷送份贺礼。”说话间,果然从袖中掏出一只木匣,正是装着拨浪鼓的那只。花朝隔着屏风的缝隙觑见,一股惊人的穷酸之气扑鼻而来,大老远都能闻见,不由眼前一暗。   杜誉你这理由还能更敷衍些吗?还有这礼,你当真能送的出去?   然而姬敬修听了这话,却并未伸手接过那礼,仍蹙着双眉,静默了片刻,沉声道:“杜大人,不管你信不信,前日你马车遇刺,并非本侯所为。”   杜誉却似并未将那事放在心上,淡淡道:“下官相信。侯爷也请放宽心,只要侯爷不离开候府、不离开京城,这罪就落不到侯爷头上。”   姬敬修闻言微微一愕,好半天,方反应过来,立扫片刻前的倨傲和冷淡,举手端正行了个士子间的礼:“谢杜大人周全和提点。”论爵位他比杜誉高出不知多少,自然没有他向杜誉行礼的道理。但回到读书人,杜誉有功名在身,又比他要高上一大截。   礼毕,伸手接过那木匣,推开一看,先是一怔,继而唇边荡开一个笑,将那拨浪鼓从匣中拿出来,端详一二:“别人都送金送银送珠送玉,却不知满周的小孩儿,最想要的其实是这个。这礼我收下了,本侯若有命度过这次风浪,日后定重谢杜大人。”轻轻摇了一摇,鼓点声咚咚作响,十分欢快。   “侯爷客气。”   杜誉说完话,却并没有就走的意思。姬敬修见他仍杵在跟前,忽然想起他进门时的异样,问:“杜大人可是闻到什么异味?本侯见杜大人却才进门时就仿佛在嗅什么东西……”   杜誉不避不让,施施然道:“下官方才闻到一股异味,有些像大理寺牢房的味道……不过下官才从大理寺过来,许是下官自身带进来的。侯爷赎罪。”   这屋里在大理寺久待过的只有花朝一人。一听他这么说,她连忙低头往自己身上嗅了嗅。都说身上有臭味本人是闻不出来的,难道她现在竟臭地如此招摇?   因动作幅度略大,她袍袖不小心扫到高案上的一只细颈花瓶。那花瓶晃了一晃,歪倒在案上,撞的那案板“咚”的一声响。   花朝连忙将那花瓶扶起来,心中一片慌乱。外间两人俱已听见这声音,姬敬修干笑着说:“本侯养的一只花猫,夜里爱窜来窜去。”   杜誉目光只在那屏风上淡淡扫了一下,便垂下眼皮,应了声“嗯”,又道:“这两天会落雨天也要转凉,侯爷出门记得多穿件衣带把伞,别冻着自己。”略顿一顿,补了一句:“猫儿最是怕雨,侯爷需照顾好了。”   这两句话……非但与他们所聊的内容毫无关系,而且亦超出了他们当前的身份和关系。更兼之,他前一句才说了让姬敬修不要出门,后一句就叮嘱人出门带伞,矛盾的实在不能更昭章。   所以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屏风后的花朝怔了一怔。杜誉莫非是看到她了?   愣怔间,杜誉已行了别礼移步往外走去。然而将走到门口处,忽见“咔嚓”一声巨响,一条黑影踹开大门,手持一柄青光森森的长刀,劈面向杜誉砍来。杜誉本能连退数步避开,那刀却锲而不舍,紧紧追着他连劈数下。杜誉立足不稳,摔倒在地。   花朝与姬敬修俱是一愣。花朝未经思考,自屏风后奔向杜誉:“杜誉,你……你没事吧?”   姬敬修当即拔出墙上佩剑,迎着那刺客快刺两剑。那刺客意外之下避让了一阵,很快又死死将姬敬修压制住,步步进逼。   花朝细察杜誉,发现他臂上已赫然一道血痕,见了她,半分惊诧都没有,唇边甚至绽开一点笑,连说了两句“无妨”,将她拉到身后。   他用的是无力的那只手。用了二十年,早成了一种本能。因而每回着急,他都不由拿这只手抓她,可是却抓不住。花朝感受他手下的绵软,鼻头一酸,反手将他按住,不肯往他身后躲,执拗地展开双臂,拦在他身前。   他神色这才一紧,情急之下,两个字脱口而出:“花朝……”   “你叫我什么?”花朝清晰听见他齿间吐出的两个字,身子不期然一僵。可不待他答,那刺客却已刷刷连挥数刀,一片银光泄地之中,姬敬修眼看就要招架不住。   花朝无暇他顾,两人交叠的手心一片细汗。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什么,朝着头顶扯开嗓子大喊:“叶湍!叶湍你快出来!姑奶奶快死了!”   话音甫落,门外檐上就倒挂下一人,龇着一张嬉皮笑脸:“媳妇儿,你叫我?”   叶湍说话间,那刺客已然一掌劈开姬敬修,长刀向杜誉挥去。花朝杜誉二人死死拉扯着对方,想将彼此藏在身后,却俱是不从,最后竟扶住彼此,齐齐迎着那刀闭了眼。   当此时,叶湍手中一根银针似地东西脱手飞去,带着一阵嗖嗖寒风,直插那人颈后心。“咄”的一声,银针入肉,那人的刀顿在半空,整个人轰隆一声,歪倒在地。   “没事了没事了,媳妇儿,别怕,啊。”叶湍自檐上轻轻跃下,口中嚼着根草芯,不疾不徐、一摇一摆地向两人踱来。   两人这才睁开眼。   花朝松了口气,低头发现自己死死搂着杜誉,眼神躲闪了一瞬,自他怀中脱身出来。   杜誉却不见任何死里逃生的喜悦和轻松,一张脸黑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棺材板。他眸光扫了眼进来的叶湍,又定定落在花朝身上,冷冷问:“他叫你什么?”   花朝避开他的眼神,想起叶湍那声“媳妇儿”,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作。叶湍却抢了先:“媳妇儿啊!”走到那刺客身边,自他脖颈处拔下一根长针:“哎呀,可怎么是好,方才情急,没有趁手的暗器,顺手拿了媳妇儿送我的银钗,啧啧,都弄脏了,媳妇儿,你别怪我……”   “叶湍!”花朝气地浑身发抖,饶是他才救过自己性命,她亦没半分好脸色向之,抄起手边一个花瓶就向他狠狠砸去:“你胡说八道什么!”   叶湍轻巧避开:“咦,媳妇儿,你生气啦~~”   杜誉眼底已不能更深更寒,周遭霎如雨雪过境,带来一阵刻骨凛意。他冷冷眸光越过花朝,投在那根不起眼的银钗上,千尺寒冰似的冰冷口气在她身侧响起:“那钗子……你送给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居姚:北方少数民族,曾占领过中原,被女帝赶跑了;   沾兰:西域少数民族,曾依附居姚而存,没和中原直接打过仗。   够不够修罗?   前面跑了不少男二的戏份,接下来几章都会是杜大人啦~   要求v章写一万字,我为了剧情连贯哼哧哼哧更了快一万五了,我优不优秀,求表扬~~   感谢大家资瓷,留评就有大红包~ 第二十九章   花朝听杜誉这么一问, 怔了一下,回身望他,见他脸色一片苍白。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 气势却无端矮了一截:“没……我没有……”   杜誉见她这神色,却以为她在心虚,脸色更沉了几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左手按住她胳膊,死死扣住:“跟我回家。”口气十分生硬, 不容拒绝。   跟我回家?回哪个家?你的家我的家?   花朝一愕,方想起他刚才情急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花朝……”, 心头登时一慌,一连串问题接连自脑中跳出——杜誉认出她来了?何时认出来的?   这事可有些棘手。她当时出现得不清不楚,走得也不清不楚, 以杜誉的脑子, 往下追查, 轻而易举就能翻出她的老底。   想着, 她不由皱起了眉头。落在杜誉和叶湍二人眼中,均以为她是不愿。   杜誉抓着她的手紧了紧, 又沉沉说了一遍:“跟我回家。”说着似不愿听到她的拒绝, 当下便迈开步子,欲带她离开。   花朝才被杜誉拖着走出两步,叶湍已捡过刺客手中的长刀,“刷”的一声掷出去, 堪堪擦着杜誉耳畔掠过,稳稳盯在那已残破不堪的门框上。   “她不想走,谁也别想带她离开。”叶湍冷冷道。   花朝见他动刀,一惊之下,却忍不住向他怒吼:“叶湍,你发什么神经!”。那刀刃森森,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器。若是偏上一点,杜誉耳朵就没有了。“你…你没事吧?”转向杜誉。   叶湍唇畔却对她的怒吼丝毫不以为意,反重新挂起吟吟笑意,不紧不慢地踱到她身边,一脸无辜:“媳妇儿,我这是在帮你啊~~”   “都说了不许这么叫我!”花朝怒道:“姑奶奶受不起你的好意,要帮我你方才最后一刻才出现,你再晚个一星半点,姑奶奶此刻已是刀下之魂!”   叶湍轻笑:“不捱到最后一刻,你怎么知道我的好?”顿了一顿,见她那炸毛的样子,又忍不住撸了一把:“是吧,媳妇儿~”   “她说了,不许你这么叫。”这一回花朝还没来得及发作,杜誉却开了口,声音如一贯沉沉,却不似片刻前那般紧绷。   叶湍目光转向杜誉,眉头一挑:“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杜大人吧?”   杜誉直直回视,神色平静,没有开口。   叶湍道:“杜大人让我闭嘴,啧啧,好大的威风!杜大人,刀剑不长眼,我脾气也不好,你若是说了我不爱听的话,我这手下的刀啊剑啊一抖,可比脑子要快。”   花朝听着这威胁,心头微微一紧,这情形直似才赶走了豺狼又迎来了恶虎。眼下他们三人中唯一有武功的只有方才被那刺客一掌拍晕的姬敬修。莫说此时他是晕着的,就是清醒时,他也不是叶湍的对手。   杜誉若是意气用事,那这眼前亏是吃的明明白白的。   这么一思量,她不由反手拽了拽杜誉衣袖。杜誉原本握着她胳膊,觉察到这动静,干脆顺着她小臂摸下来,反手将她小手握住,包在掌心。侧身望了她一眼,唇边勾起一点笑。   花朝一看他这笑,眼前就是一黑。这男人的意气啊,真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果然,不待她反应,杜誉已是冷冷回道:“正好,本官脾气也不好。本官不喜舞刀弄枪、打打杀杀之事。阁下方才救我一命,动刀之事本官可以不再追究;再要动手,就是意图谋害朝廷命官,可以大逆之罪处之。”   得,这书呆子,又拿律法唬人。   看你那大盛律能不能挡得住叶湍明晃晃的刀剑?   花朝正要开口说上两句和气话缓和缓和气氛,叶湍已冷笑道:“大逆?我最不怕的就是大逆。”话未落,手腕一转,原本正把玩着的银钗忽然疾风似的刺向杜誉咽喉……   “叶湍!杜誉!”花朝惊骇,一边想阻止叶湍动手,一边害怕杜誉受伤,都不知道该叫那边才能结束这场混乱。   那边厢姬敬修还在昏着,虽无性命之碍,但你们这种时候能不能……稍微懂点事?   杜誉却连眉头都未眨一下,平静道:“王子不怕,西平安街米铺、东顺德街布坊,还有红袖招的琳琅姑娘,也不怕吗?”   银钗的尖停在杜誉身前,离他的喉咙只有寸许。   花朝的心几乎要跳出来,想倾身去挡,又被杜誉死死扣着。   叶湍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像野兽觅食,透出一丝危险气息:“杜大人是如何知晓我身份的?”这一回他未再像牢中时一样否认,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杜誉身侧的花朝,眉头一挑,似在征询。   杜誉将花朝拉到自己身后,淡淡道:“跟她无关。”垂眉看了一眼抵在自己喉边的那支银钗,原本已缓和了些的脸色又沉了些许,有一会,方冷冷道:“王子原本在的囚室案犯叫李绅,受高平王案牵连入狱。高平王案不翻,无人敢翻李绅之案,而高平王案由天子亲自定夺,绝无翻案的可能。王子必是看中了这点才冒充李绅入狱的。永兴二年秋,大理寺存卷室被烧,兼之大理寺卿换任,王子便趁乱混入狱中。但其实……赵大人卸任之际,我已趁机将他阁中李绅案的卷宗销毁,预备等几日将李绅私放。”   “然而大理寺卷宗一向一式三份,以防遗失。一份存于大理寺卿阁中,一份存于大理寺存卷室,还有一份存于崇文馆中。崇文馆那份如无特殊因由,几乎鲜少有人调阅。存卷室却不然,大理寺办案经常要调阅旧案卷宗,以供参详。我正苦于如何销毁那一份卷宗,存卷室忽起了一场大火,我欲趁机行事,却发现那卷中内容已被人涂改过。李绅案因冤情昭然,我一直惦记着,对那卷中所载,十分熟悉,赶到牢中一看,发现囚犯果然换了一个人。”熟悉是谦虚了,杜誉一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有了这点疑虑,再要深查下去,查到王子身份和据点,并非难事。”   杜誉徐徐说完,花朝虽明白他对应付叶湍有了十足的把握,一颗心却如坠崖一般,快速的下落。   若说片刻前她还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此时却再也不敢妄想。与叶湍相处数日,她也只是猜出了他并非中原人。杜誉却顺藤摸瓜,查明了他真实的身份与据点。   那么自己这身份,想必亦是瞒不住了。   杜誉究竟已经知道了多少?   叶湍听完,眸光一点一点冷下去,盯着杜誉,直似下一刻那银钗尖头就会更进一寸,戳进杜誉咽喉。杜誉迎着他冰冷的目光,丝毫不避,眼底一片平静,无波无澜。   而下一瞬,叶湍却唇角一勾,撤了手:“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果然是名不虚传!只可惜不能为我所用——你们大盛的皇帝可真是好福气……”顿了一顿,却敛去这一点半哂半自嘲的笑:“不过杜大人可以离开,但不能带她走。”   杜誉言简意赅地回了两个字:“不行。”   叶湍一哂:“那只好得罪了!”   眼看又要动手,花朝终于再忍不住,从杜誉身后挣出来:“叶湍你住手!”   叶湍一脸无辜:“媳妇儿,我这是在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花朝无语:“还有,我最后再说一遍,不许这么叫我!”   叶湍笑地灿烂:“好好,我不叫。你不跟他走,我就不叫。”   “我又没说要跟他走。”花朝道。从刺客被杀到现在都是杜誉二话不说拖着自己,她连分辨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花朝侧目看了看身边这位冷面祖宗——要拒绝他,只怕也是个难事。   “那正好。”叶湍道:“杜大人听见了?”   杜誉不理会叶湍,眸光直直锁着花朝:“你不愿意跟我走?”   方才因为避让那刺客,杜誉梳的整齐的发髻在跌撞间被弄得有些凌乱,一绺发丝自他额际垂下,扫在他眉眼间。夜风透过那破败的门洞吹进来,将那绺发丝吹得飘飘荡荡,令他原本冷定的眼神多了一丝说不清是温柔还是委屈的感觉。   杜誉的眼睛可真明亮清澈啊,一如四年前自水中跳出来初见时的那样。她从那片澄澈的晶体中望见了自己的影子,小小的、怯懦的、犹疑的影子。   她没杜誉那么勇敢,她没有面对自己和他的勇气。   正酝酿着该如何开口,她忽然听到身侧发出滴答滴答的细微声音,像水珠子滴在岩石上。她下意识四处看了一圈,愕然发现那水滴……是杜誉的血。   他方才挨了刺客一刀,臂弯上赫然一道殷红血痕。那伤口仍在流血,顺着宽大的袖管流下来,滴到地面上,汇成一滩碗口大的血迹,如一朵盛放红莲。   花朝抬头看他,见他唇白如纸,虚弱的似摇摇欲倒,心霍地像被一只手揪住,忍不住伸出手扶住他:“杜誉……你……你没事吧?我去找大夫,你在这歇着别动……”   杜誉却不理会她的话,只是拿那只伤手虚虚地拉着她的衣袖:“跟我……回家。”因为伤重,原本有些冷硬的口气转眼变得像在祈求,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变回了那个时常因她而受委屈的“小狗儿”。   花朝一低头,就能看到他臂弯上那道刺目血痕,已从一条晕成了一片。   她心中微酸,垂下眼皮,咬牙稳住自己左右摇摆的心,好半天,才低低从齿间挤出一个字:“好。”   天涯广阔,可她欠杜誉的这一点说不清是什么的感情,终究是逃不脱。   杜誉唇畔绽开一个笑,松开自刚才她动了拒绝之心起,一直搭在自己臂上的那只手。那只手看似在托着臂弯,实则在暗中挤压伤口,以令它鲜血淋漓。   叶湍听她就这么答应了,皱起眉头:“诶,你这不公平啊,他就伤一胳膊,你就……你昨儿还刺我一刀呢……”见她扶着杜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忽觉索然,将后半句话吞了下来。   咂了咂嘴,又觉不快堵在胸口。眼见二人将要跨过门槛,忍不住再次开口:“冯姑娘,你就这么走了,我答应你的那两个条件呢?”声音撇了一直以来的戏谑,忽然变得郑重。   花朝闻言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见杜誉沉实的声音自身侧传来:“他答应你什么条件,我亦可以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苦肉计了解一下。   论腹黑,我状元郎从来不输。   花朝:看你那大盛律能不能挡得住叶湍明晃晃的刀剑?   杜大人:律法不行,脑子行。 第三十章   见花朝不为所动, 叶湍未再多话,一个纵身飞上房顶,反先他们走了。   昏迷在旁的姬敬修慢慢醒转过来——那刺客对他下手不重, 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他醒来见杜誉受伤,十分愧疚,明白自己府邸已不安全,便不再留客。取了两瓶上好的金疮药, 命小厮领他们出去。   花朝扶着杜誉往外,他的马车停在侯府西侧门。小厮引着二人穿庭院过去, 走到一半,竟然真如他方才所说, 下起小雨来。   小厮要去拿伞,杜誉怔怔看了一会那雨幕,拒绝了。   花朝见雨还不大, 想着统共也不过数重院子, 现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带这位祖宗去看大夫, 也就没有吱声, 任由细雨绵针似地落在身上。   岂料眼看只剩一重庭院,那雨忽然转大了, 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砸在两人身上。花朝欲拉着杜誉快跑, 谁知这位祖宗脚下却跟灌了铅似的,仍不疾不徐,直似闲时在逛街市。   大雨倾缸似地落在他身上,胳膊上的伤口血迹已被冲淡。沾了淋漓雨水, 红的不再刺目,却益发显得他脆弱。   “大人,咱们快些走吧……”花朝见他一点自觉性都没有,无奈催促。   杜誉却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一点奇怪的笑:“快些走做什么?好雨知时节,更知我心意。何不慢些走、好好享受一下?”   享受?我干干爽爽在家靠在贵妃榻上嗑瓜子看话本不享受?   杜大爷,你可心疼心疼你那只胳膊……还有我吧!   花朝见他不听劝,索性拽了他一把。他倒好,干脆住了脚。花朝一下子火窜上来,愤愤撒开他手,紧走两步,又还是不忍心,转过身,朝他怒吼:“杜蘅思你走不走!”   杜誉被她吼的一懵,好半晌,乖乖吐出一个字:“……走。”   “走快点!”   “哦。”   果然立刻十分听话地迈开大步。见那雨水瓢泼,又状若无意地伸出完好的那只胳膊,拦在花朝头顶。   然而因为两人婆妈,还是全身湿了个通透。上车之后,花朝拎拎自己尚在滴水的衣袖,没好气地给了杜誉一个白眼。   杜誉接收到,低下头,闷着声,有一会,忽有些受委屈似的鼓囊了一句:“生气的应该是我。”   花朝一听,这话奇了,先白白陷她于危险,又强拉着她淋雨,到最后,竟该由他来生气。   讲道理,这厮有些欠揍。   然而看在他眼下一身伤的份上,花朝决定先记下这顿揍,只斯文地回了他一个白眼。又低下头理理自己身上已经湿透的衣裙。   却听见杜誉悠悠的声音问:“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花朝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生气应当往前事中寻。心里的底气一时泄了,先默默在心中将他那顿揍销了账,又下意识舔了舔自己有些干涸的嘴唇,好半天,才下定决心,不答反问:“你是何时……记起我的?”   杜誉凝目看着她,唇边弯了弯。   花朝登时明白过来,一时心虚又被一股陡然窜起来的草莽气压制,忍不住脱口:“书呆子你一直在骗我!”   杜誉听到“书呆子”三个字,唇畔的弧度更深。定定看了她一会,温温润道:“书呆子从未骗过你。”几个字说的尤为认真。   “那你一直装作不认识我!”   “我从未说过不认识你。”杜誉道:“是你自己慌称未亡人马氏的。”   “你……”   “我以为……夫人话本子看多了,喜欢玩这种游戏。”   “……”   说话间医馆已到,花朝一面念着他的伤口,一面想避开他显然已到喉咙口的诘问。一听小厮报称医馆已到,便掀帘子利索跳下车。   杜誉看着她的背影,自嘲着笑了笑。   大夫看完杜誉的伤口,皱眉道:“大人伤的不重,只是有些失血过多。不过……草民有一丝疑虑,不知可否请教。”照理,这样一个伤口,不至于流这么多血。   杜誉一瞥他那眼神,明白他要问什么,眸光不着痕迹地掠过花朝,施施然一牵衣袖,冷淡道:“本官今晚有些乏了,先生有什么疑虑,改日再问吧。”   乏?一句话的事,当真是好乏哦!还有看个大夫,至于这么老气横秋、摆官架子么!   书呆子,你果然是变了。花朝心中啧啧叹。   然而她亦未说什么,扶杜誉上车,径往官舍而去。杜誉孑然一身,入仕后亦一直未买房置地,只在官舍赁了一间厢房。   两人俱淋了一身的雨,回来头一件事就是要更衣。杜誉倒是现成的家当都在此,花朝却是除了这一身衙内送来的湿衣,什么也没有。进了门,尴尬站了片刻,终硬着头皮道:“大人,你……借我一件衣衫吧!”   这场景与旧日何其相似。   初见那日她便是这般湿漉漉的随着他回了家,颐指气使地跟他说:“书呆子,拿件衣裳来给本……给我换!”   杜誉便捧了自己的旧衣给她。那旧衣上有清新的皂荚气息。   一上身,那衣裳大了好几个号。领口处松松垂下来,她自己看着还好,个高一点的俯视,却能清晰看见那白衣后面的一道迤逦沟/壑。杜誉煮了姜茶给她端来,一眼瞥见她这模样,脑中轰地一声,一下子红了脸,下意识背转身去:“姑、姑娘,小生并非……”   花朝却毫无察觉:“你干什么,我穿好衣裳了。”   浑然不觉的坦荡天真最是勾人,因不自知,妩媚中又多了一分娇憨。   杜誉闻着这娇软的声音,想着方才那映入眼帘的一点景致,霎觉自己浑身滚烫。连端茶都手都不能幸免,不但一片赤红,还微微颤抖。喉咙口也似一下子被拔干了水,仿佛在大漠中跋涉了数日。   他想回头,却又不敢回头。而愈是不敢,那想的愈是热烈。   花朝见他这模样,却在身后毫不知情地继续搓火道:“书呆子,你干什么一直背对着我?你不是说给我煮姜茶吗?茶呢?”   杜誉只好转过身:“茶、茶在这里。”嗓音已有些沙哑,喉结轻轻翻滚。   仍与她隔着丈余的距离,想将茶放在桌上,转身就走。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脚背,不敢抬头看她,生怕一个不小心,眼睛又飘到那上面去。   “你怎么了?”花朝却并不就将姜茶接过去,见他举止奇怪,反而凑过来。看他低着头,索性弯下腰,凑到他眼皮子底下,歪着头正对他:“书呆子,你是不是不舒服了?”   姑娘你……   她那么躬着身子,一片白玉般华光在他眼前猝不及防地炸开,混着一股温甜馥郁的香气,令他心神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她自己还一无所知。   杜誉此时是有心想避都避不开。更何况从心底里,他大概根本就不想避。   “姑、姑娘……我、我没事……姑娘快喝茶吧,冷了就暖不了身子了。”他语无伦次地说出这句话,额头已生出一层细汗。想闭眼,怕她看出端倪。不闭眼,又想看而不敢看她。好容易理智占了上风,她又偏偏凑了过来。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可是管什么用,夫子的书中亦未写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形。   短短几个眨眼,杜誉像是经历了一场酣斗。花朝却无知无觉,狐疑地看了一眼:“书呆子,我是洪水猛兽吗?你这么怕我……我又不能吃了你。”   我不是怕你,更不是怕你吃了我,我是怕我自己……   杜誉红着脸不吭声,待她喝完,端过茶碗,飞快地退去厨下收拾。走到门边,恰好一阵风来,他浑身打了个冷战。   可想而知刚才是有多热了。   当天晚上,杜誉在地板上翻来滚去,心中默念了几十遍圣贤词篇。她还以为他冷,硬要将唯一那床被子让给她,他坚辞不受,两人拉拉扯扯数个来回,她终于倦了,抱着被子呼呼睡去。   杜誉却将到破晓方才眯着了一会。每回一要闭眼,眼前就浮现那一片迤逦景象。只是那惊鸿般的一眼,便在他心中生出了旖旎的根,将他整颗心狠狠缠绕住,令他无法挣脱。   次日上午,杜誉便赶到几里外的市集上,为她买了一身女装。   杜誉听花朝向他借衣裳,伸手向她身后的衣柜淡淡一指:“在那里,自己去找。”   衣柜乃私人之物,花朝并不想亲自去翻。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当日那小书生可是巴巴将衣裳捧到自己跟前的,如今啊——花朝觑了觑杜誉那张冷脸——还指望能使唤得动他?   无奈只好走到那衣柜跟前,一打开,瞥见柜中物什,不期然一怔。   柜中整整齐齐摆着两摞衣裳,一摞是杜誉自己的,除却官袍,只有寥寥数件便服。另一摞比他自己衣裳码的还高,却是女装,春夏秋冬各色式样都有。   杜誉怎会私下里备着女装?莫非杜大人私下里常带女子回来?还是他……有些什么别样的爱好?   这这这……以前没看出来啊!   今日让她撞见,怕不会有杀生之祸吧!   “大、大人,我该拿哪一件?”花朝小心翼翼地问。   杜誉随口道:“喜欢哪件就拿哪件。”   花朝总觉得那摞女装藏着杜誉不可言说的秘密,想了想,谨慎起见,还是自男装中抽出一件。   杜誉却皱眉,叫住她:“你怎么拿着我的衣服?”   “不是你答应借我一件的么?”   杜誉仿佛有些失落:“那么些女装……没一件你喜欢的?”   “诶?”   花朝一瞬的愣怔之后,终于鼓起勇气问出那个问题:“大人独居在此,怎会私下备着许多女装?”   杜誉目光深深锁着她,良久:“那些衣裙都是为我娘子准备的……”   花朝一愕,心头不受控制地涌上一阵酸涩,好半天,“哦”了一声,却又忍不住问:“尊夫人不是已经……”   “她喜欢时新衣裙,她在时我太穷,没钱给她买。几次经过绣庄,她都忍不住往那些衣裙上瞟。她走后我才高中,有了俸银之后,我每月都会为她备一件新衣,怕她回来,那些旧衣都过时了,她不喜欢。”杜誉徐徐道,眸光定定锁在她身上,一刻不离。   他的声音清澈而柔和,有昨日堂上不一样的温润。   人都不在了,还这般借物寄情,杜誉想是爱极了那位李家三小姐吧。   花朝只觉一颗心似遭了挤压,莫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胀。   半晌,她捧着杜誉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衣,闷闷道:“大人那我去更衣了。”说着便似要逃离般的欲转身离开。   杜誉却拦住她,躬身自衣柜中抽出一件浅蓝衣裙,不由分说换了他那件旧衣:“这是玉蝶庄这个月的新衣,你试试?”   “不、不用,这是大人为尊夫人准备的……不、不好吧……”   “试试。”杜誉将自她手上夺下的旧衣往衣柜中一丢,关上柜门。   花朝无奈,只好战战兢兢捧着那件旧衣进了隔间,心中忍不住祷告“李奶奶你天上有灵可千万别怪我,要怪只怪你家夫君没个忌讳!”   然而那件衣裙一上身,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书呆子从未骗过你。”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骗呢~~   还有没错,杜大人私下里是个女装大佬哇哈哈哈哈哈(?ω?)   ***无聊加个内心小剧场:   花朝经过玉蝶庄看见那些挂出来的成衣,心中忍不住想:“这些个人可真没有品位,宫中好好的时新款式一传出来就七改八改变成了这么不伦不类的四不像,啧啧,当真是暴殄天物!”   杜誉见她眼神往那些衣裳上瞟:“我娘子想买衣服了!我要考功名!赚大钱!”   ***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看这两只小可爱时期,每次上回忆都担心会被说拖沓~~~还是我应该多写两只老可爱时期呢~~   ***最后大胆开了几个预收,《谁说才貌不可双全》《你是我的启明星》《姐我不是那样的人》,厚颜请大家支持一下,爱你们~~ 第三十一章   花朝从内隔间更完衣回来, 发现杜誉仍是那身湿衣,已端坐案前,执着卷宗看了起来。不由蹙起眉头, 问:“大人怎么还不更衣?这湿衣服穿在身上,会着凉的。”   杜誉抬抬他那只受伤的胳膊,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痛,动不了。”   这不……动的好好的么?   花朝看着他, 他也正看过来,那一双明亮眼睛在烛光下更加澄澈, 眼底映着几个光点,好像泛着水光。莫名有种无辜与委屈的感觉。   明知他做作, 还是叹了口气,走到他跟前:“劳驾大人将那动不了的胳膊抬一抬,民妇替你换。”   杜誉却没有动, 连眸光也愣愣的, 粘在她身上, 好半天, 才轻轻道:“瞧着挺合身的。”   花朝微微一愕,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这身衣服, 脸上微红了红, 没有答话。站到他身侧,拍了拍他肩膀,又示意了一遍他抬胳膊。杜誉这才乖乖照做,神色如常, 甚至隐约带着一丝笑意,并不见多么吃痛。   花朝自他腋下穿过,低头去解他腰带。她软软的头发披散开来,擦在他衣襟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股独属于她的气息冲入鼻中,杜誉忽觉前所未有的放松,手不自觉抚上了那片如瀑青丝。   花朝觉察到,身子微微一僵,下意识闭上眼,好一会,下定决心似的,问:“我可不可以厚颜以为,大人口中的娘子……便是我?”   杜誉轻抚着她秀发,低头凝视着她,温柔反问:“不然你以为呢?”   果然。   自那衣裙上身之后,花朝心中便有了数。衣裙的尺寸于她恰好合身。反而那李家娘子,比她高阔不少,大概穿不进去。   她心头盘桓着万千思绪。原本那股酸胀的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没有着落的茫然感。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杜誉,你我并未成亲。我不是你娘子。”   杜誉凝住她,目光灼灼:“我问你,那晚细柳河畔你是否曾叫我对你负责?”   花朝忆起旧事,神思缈远,有一会,方有些落寞地点点头。   杜誉问:“我是否亦答应了要负责?”   花朝再点头。   杜誉顿了一顿,似逡巡片刻,终缓缓再问:“那晚山洞之中,你我是否已……”   花朝不待他说完,像被烫着了似的从他身边一弹开来:“你别说了!”两颊染上一片淡淡的绯红。   “好,我不说,你只需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花朝垂目望着跟前的地板,再一次点了点头。   “便是这样,我们还不算夫妻?”杜誉不依不饶,咄咄逼问。   花朝沉默片刻,终于叹口气,道:“你亦说只是‘算’而已,算便是勉强,便不是——我们终究没有拜过堂行过大礼!”   杜誉却道:“你怎知没有拜过?”   我是当事人,我拜没拜过堂自己还不知道吗?   但终究不想令气氛太过难堪,只是道:“你可还记得,那时说你丁忧在身,不能拜堂?”她委婉提起旧事,欲令他做到心中有数便可。   然而杜誉却是轻轻一笑,倾身过来:“娘子想是有些糊涂了,三年丁忧已满。我去岁已挑了个良辰吉日,和娘子行过大礼了。”   花朝一愣,旋即反而气笑了:“我去岁在江洲,你和鬼拜的天地吗?”   “是。”杜誉却缓缓点了个头。花朝一怔,却听他十分认真地说:“我听宫中人说康平公主薨于和亲途中,我的确是与鬼拜的天地。”   “杜誉你……”   “无论你怎么想,在我心中,我已将你当成我的妻。我既答应了要对你负责,就一定会对你负责。”杜誉半个身子俯过来,离她只有寸许的距离,定定望着她,眼底漾起温柔的波光,“娘子,陌上花已谢,该回家了——”   陌上花已谢,该回家了。可是哪才是她的家?是那寂寂寥寥的深宫?还是那已被抄家封院的高平王府,抑或……是杜誉那间风大漏风、雨大漏雨的茅草屋?   若是必须在这三者择一的话,她定会选最后一项。但是她不能。   她当年就知道,杜誉凭着一手锦绣文章,有朝一日一定会出人头地、前程似锦。而她,明面上已然是个死了的人。连光明正大与人自报姓名都不能,更遑论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此刻他离得那样近,暖融融的鼻息就喷在她脸上,还带着些雨水和鲜血的味道。衣带子方才已被她扯开,前襟敞着,漏出里面已被雨水打湿有些透明的中单,隐约可见他宽阔的胸膛,虽然瘦,看着却一点也不弱。   花朝觉得微微有些颤栗,这样近的距离,让她不期然想起另一个雨天,他们躲在山洞里,彼此身上潮湿而燥热。   她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忍不住向杜誉靠近的。   当时以为此生再也不会相见,却没料到,兜兜转转这许久,她又撞在了他手里。   现下,望着那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的眉眼,花朝很想就那么伸手抚上去,但是过了四年,她早已不再是当时那个天真冲动的少女。同样的错误,她不能犯两次。   她凝望着杜誉,尽力压制住心中的情绪,用一种尽量理智的口吻道:“当年你我不过是一时贪欢,做不得数的。”   杜誉被她这话一刺,瞳孔骤然一缩,死死盯着她,眼底翻起一阵暗潮,晦暗莫辩,半晌,方一字一顿道:“你是一时贪欢,我不是。”话落,忽然左手一翻,一把扣住她后脑勺,将她整个人拉到身前,让她紧紧贴着自己。花朝顷刻感觉到他那湿漉漉的衣服连带着他身上的温热,正穿透身上的这层薄薄的布,向她侵蚀过来。   觉出些许不适,伸手推了推他。他却将她扣得死死的,纹丝不动。花朝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陌生的东西,下意识有些躲闪,然还未来得及反应,他整个人已压了过来,唇覆上了她的唇。   浑厚的男性气息刹那铺天盖地笼罩下来,花朝脑中一懵,好一会,才想起挣扎。然她抬臂在他胸前推了推,非但未推动,却被他搂地更紧。   他心中像压抑着一团火,欲借助这个吻释放出来;又似久旱逢甘霖,好容易拥住了渴望已久的东西。而那样不容推拒的粗暴动作,落到最后竟然化成了极小心极珍重的一个吻。   花朝被他吻的喘不过气来,轻轻呢喃了一声“杜誉……”,可这檀口微启的瞬间却被他捕捉到,他受她气息所惑,整个人如沉醉在她温甜气息编织的一张梦网里,已失去思考能力,只知随着本能趁势挑开她齿关,辗转、深入,攻城略地。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深吻弄的举足无措,来不及退缩,挣扎亦不得其法,进不得退不得,茫然之间,只能被他引领着,与他共同探索。心底一丝向他靠近的本能,随着这个吻的加深,慢慢自桎梏中挣脱出来……   然而过了一会,她忽感觉到一阵异样的疼痛从小腹传来,再一次推了推杜誉。杜誉因感觉到她的回应,这一次不再固执,轻轻松开她:“若与你在一起是贪欢,我不仅要贪一时的欢,更要贪一世的欢。”他尚未完全从情/动中解脱出来,嗓音哑哑的,口气却十分郑重。   花朝却无暇理会他的话,只是蹙着眉,一只手按在小腹处。   杜誉话落,低头瞥见她的脸色,眉头一蹙:“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我不该……强迫你……”一见她痛苦,他脑中的章法一下子乱了套,沉定的脸色泛出苍白。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顺嘴巴溜出来,希望能令她缓解些。   若是此刻花朝指着他鼻子说:“青州灾民造反了都怪你刚才亲我”,他只怕亦会点头应是。   然花朝现下却无余力和他开这种玩笑。她按着肚子低声道:“我突然肚子有些痛……仿佛是来月事了……”   “啊?月月……月事?”杜誉一下子慌了神,脸上绽出一点奇异的红。该、该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杜大人狼性爆发了嗷呜~~   然而不到一秒钟又原型毕露。。。 第三十二章   杜誉有些无措, 见她皱着眉头的样子又很慌张,小心将她扶起来,扶到贵妃榻上躺下。抬头见外面仍下着雨, 凉风和着雨丝飘进来,连忙过去关了窗。   一回头,看见她愈发苍白的面色,焦急道:“我、我去叫大夫!”   花朝忙忙拉住他衣袖:“书呆子!这种事, 怎么好叫大夫?”见他一脸茫然,自己身上还挂着那件敞着衣襟的湿衣, 亦顾不得换,强忍着痛道:“你先去把衣裳换了, 再去厨下给我烧些热水来。”   杜誉却顾不上更衣,听她这么一说,转身径直往厨下奔去。花朝急急在身后叫他:“书呆子, 衣服衣服!”   他却只是随口丢下一句:“到厨下烤烤火就干了。”   他这间房离官舍的公厨不远。但公厨这时候已经熄火熄灯。杜誉重新掌起灯, 又点着了柴, 正欲舀水时隔壁值夜的大娘听见动静, 摸索着过来:“大人怎么这么晚过来,可是饿了?厨下还有些晚上剩的枣糕, 奴给大人热热?”   杜誉摆手道:“不必麻烦了……”兀自去舀水。低头间忽然想起那大娘亦是妇人, 想必也经历过这类事,于是踟蹰片刻,吞吞吐吐问:“大娘可知,女子来月事时腹痛……可是……寻常之事?”说话间霞飞双颊, 一片绯红。所幸此时灯火昏黄,看不真切。   大娘愣了一愣,下意识打量了他一眼,不由问:“大人这是……”这位刑部的杜大人在京中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从前那位大理寺的张大人还宿在官舍时,曾拖着他去红袖招吃花酒,听闻才坐下没一刻钟就白着脸逃了,衣袖还与那神女拉扯间被撕了个口子。其后无论同僚再怎么撺掇,他都坚决不再去那种地方。   此外还听闻拒了兵部王尚书的结亲好意。   虽听说是立志为乡下的亡妻守节,但这种事,谁会信?男人飞黄之后死糟糠之妻,不是人生一大快事么!   是以京中不少人私下里猜测,这位杜大人十有□□是个断袖。   如今陡然听他提起女人,大娘脑中不禁一个激灵。   杜誉见她问,解释道:“是我夫……”本想说“夫人”,但思及花朝身份,还是改了口:“是我乡下来的妹子。”   哦!妹子!   妹子会与兄长谈论月事之事?大娘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见他神色似乎有些尴尬,不再为难他,道:“大人莫要太担心了,女子来月事腹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熬一熬就过去了!”   “熬?”杜誉皱起眉头。   大娘见他如此,笑道:“大人要实在心疼,就给她煮碗红糖鸡蛋。奴等粗陋没见识的妇人,都这么吃,让大人见笑了。”   杜誉躬身致歉:“谢大娘,大娘自谦了。”   这大娘见他斯文俊秀,又不大摆官架子,一向十分喜欢。此时见他手忙脚乱点柴烧水,二话不说,撸起袖子给他帮忙。将一枚鸡蛋磕进锅中,又想起什么,提醒他:“这种时候啊,切忌凉着了,大人记得提醒…妹子保暖——不过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忧了,多数女子都有这毛病。有些生完孩子之后,自然就好了……”   “生完孩子?”杜誉露出懵懂的神情:“自然就好了?”   大娘笑着点头:“道理奴也不懂。只是身边确有这个先例。”   大娘噼里啪啦说着话,那红糖鸡蛋一会就好了。杜誉又想起她说的“不能受冷”,另外烧了一大桶水。   方才都怪他,拉着她淋了那么一场雨。   大娘见他胳膊上受着伤,自告奋勇地要帮他提水。他却不肯,只将那轻便不少的食盒交给她,托她帮忙送过去。   回到房间,花朝已痛的有些迷迷瞪瞪,蜷缩在贵妃榻上,一手捂着小腹。出了不少汗,额头已让汗水打湿,几绺湿漉漉的碎发挂在眉前。眉头紧锁着。   杜誉望见她这模样,心头如被针刺了一下,一下抽紧。蹲到她身前,抬手轻轻将她的碎发拢到鬓边。   花朝觉察到,缓缓睁开眼。因为疼痛,她看起来非常虚弱,眼睛里一片茫茫然,在看见杜誉之后慢慢聚焦。   她逃婚之后的茫然心境亦是因杜誉而有了焦点。   她低头一眼瞥见杜誉身上的湿衣,眉头忍不住蹙地更狠:“书呆子,你怎么还穿着湿衣?”   杜誉却不理会,一只手从她颈下穿过,将她扶起来:“乖,喝点东西。”将那红糖鸡蛋移到她跟前,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一口一口喂到她嘴边。   那汤水仍冒着热气,暖意融融的,薰湿了她的眼。   已经很多年再没人给她喂过吃食了。氤氲水汽之中杜誉的眉眼显得格外温柔,似冬日里的暖阳,足以令再坚硬的冰都融化。而她的心,本就不是冰做的。   书呆子。   她觉得心头一酸,一股冲动就要往眼眶上涌。为了抑制这股冲动,她张嘴喝了一口那汤。一股甜甜的热流自喉间一泻而下,她觉得胸腔和腹部霎时蓄满暖意。   她抬目看了杜誉一眼,伸出手:“给我吧,我自己来。你快去更衣。”   杜誉“嗯”了一声,将汤碗递给她。   却并不就去更衣,反拖过来一个盆,将方才烧好的热水倒进去。伸手欲拉她脚,她却已觉出他意图,下意识往后一抽。   杜誉锲而不舍地伸手去捉她脚:“泡泡脚,暖暖身子。”   花朝尽可能地将脚往榻下藏:“不、不用了吧。”   杜誉轻轻笑了笑:“又不是头一回了,不好意思什么?”   花朝一怔,忘记了挣扎。只这么一瞬,他已捉住她的脚,取下袜带,将它们缓缓浸入水中。一时,那带一点刺激的暖意自足底升起来,花朝霎觉自己被密密的温暖包围,腹中刀绞似的痛也轻了些。   那缓缓上升的水汽中,她仿佛看到一张红的通透的眉目如画的脸。   那时花朝跟着杜誉去河边洗衣。实在无聊,就取了网兜下河捞鱼。捞了半天工夫,全身的衣裳湿透了,额头磕了一处,手上磕破两处,才好容易捞到一条发育不良的小鲤鱼。   而后果就是,因为磕破了手怕伤口恶化,晚上杜誉难得严厉了一回,说什么也不肯让她碰水。   她要洗脚,他就红着一张脸,蹲到她跟前,替她洗。   那时的花朝因自幼长在行事随意的女帝身边,没多少人教她这些男女大防之事。因而伸脚伸的格外坦荡随意。   杜誉却自蹲下来后脸就没褪过红。仍然硬着头皮将手伸进水中,微微颤着握住她白玉一般的脚。   她的脚小巧纤细、温腻柔软。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一触到,心神还是不自觉一荡,像碰着了块烧的赤红的铁,被狠狠烫了一下,手下意识从水中一抽出来——   因这动作太大,带起一串水珠,溅地花朝满头满脸满衣裙俱是。   花朝气鼓鼓瞪着他:“书呆子你戏弄我!”又伸手去够那毛巾:“用不着你帮忙,我自己洗!”   杜誉自茫然中醒过神,夺过她手中毛巾,红着脸:“我、我帮你。”   花朝只是做个样子,任由她抢去毛巾,并不挣扎,心满意足地往身后椅背上一靠,老气横秋地再一次将脚伸出去,唇边绽开一点笑。   杜誉勉强压制住心中的激荡,垂首继续替她洗脚。然没想到手一放进去,她脚冷不丁往上一撩,水花直冲着他脸溅开,伴着她“咯咯咯”的笑,他整个人淋成了个落汤鸡。   那温暖的水自他脸颊流下来,顺着他脖子,流进了衣襟里,流进了被那衣裳遮挡住的心底。也将她明灿灿的笑,映进了她心里。   杜誉呆呆看着她的笑,心中涌起一股要将她整个人和那白玉一样拥进怀里的冲动。他强抑住这冲动,低下头:“水有些凉了,我去添点。”话一落,转身逃一般的离开。   花朝见他这样子,却以为惹恼了他,脚都没来得及擦,当即趿了鞋追过去:“你不会恼了吧?阿誉!阿誉!”   他听到她喊,马上转过身。却没想到她追得急,他停的快,她整个人直直撞进了他怀里,撞的“哎呦”一声。   他立刻扶住她肩:“你没事吧?”   花朝一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手在他胸前轻轻打了几下:“都怪你!让你恼我!让你恼我!”   杜誉被她一打,反而笑了笑:“你看看这样子,究竟是谁恼谁?”   花朝一怔,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身去,轻轻一哼:“反正你不许恼我,方才明明是你先挑起的,我们扯平了!”   杜誉无奈一笑:“我本就没恼你。”   花朝听见这话,头微微转回来一点,试探性地拿眼角觑他:“真的?”   杜誉认真点点头。   花朝仍有些不确信,鼓着腮帮子问:“那你走那么急?”   “我去打水啊。我说了的。”   “那、那你刚才脸色那么不好看?!”   杜誉轻轻叹口气,好一会,才吞吞吐吐解释:“我、我可能晚上吃坏肚子了。”   我该怎么告诉你,我那是对你心猿意马。   官舍厢房的一豆烛火下,杜誉的脸格外温润清秀,四年的岁月,只剥除了他脸上少许的青涩懵懂,却使他这温润更加沉实,像久藏的好酒,香气更加悠远厚重、回味无穷。   他蹲在花朝跟前,将双手探入水中,轻轻道:“太烫了就跟我说。”   花朝低低“嗯”了一声,一勺一勺将那红糖鸡蛋送入口中。身上慢慢升腾出暖意,心中亦是。   杜誉纤长的手指轻轻触到她脚背上,张开手将它握住。花朝微微一颤,想要躲闪,却被他紧紧抓着,另一只手一下一下轻轻摩挲……   出神间,听见他有些沙哑的声音慢慢划过耳边:“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什么?”   “记得。是我网的那条小鲤鱼。”   杜誉垂目,极认真的说:“我现下……会杀鱼了。”   作者有话要说:  鱼:我%¥#&%……   杜大人今天够撩了吗? 第三十三章   花朝怔了一下, 思绪一下子又飞回四年前的那个小茅屋中。   那天她兴冲冲提了鱼回来,将它放入水缸里,搓着小手看它游了一个下午, 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问题——他们两都不会杀鱼。   杜誉一贯吃的很清淡,偶尔吃点鱼肉也是街坊给的或镇上买的,从未试过自己亲自动手杀鱼。   花朝就更不用说了,连生个火都不会。   两人面面相觑了半天, 终是杜誉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将那鱼从缸中捞出来, 拖着花朝去了镇上的鱼铺。   鱼铺老板是个市侩的大汉,一向嫌弃杜誉家贫, 无奈又有个正值思/春年华的女儿,十分心悦杜誉,因此更是对杜誉恨之入骨。   这日店中刚好只有老板一人。杜誉提着鱼过去:“劳驾, 能帮忙杀个鱼吗?”   老板吊儿郎当地回:“可以, 十文钱。”   “十文钱!你怎么不抢!”花朝从杜誉身后一跳过来, 咬牙切齿:“你这鱼才卖八文!”那铺面木板上斗大的字写着“新鲜鲤鱼, 八文一斤”。   “老子自己的铺面,老子愿意怎么定价就怎么定价!爱杀不杀, 老子还不稀罕赚你那两个臭钱呢!”那老板掀眼皮淡淡扫了一眼花朝, 眼见这斯文废物又勾/搭上了别家姑娘,更是不屑:“小丫头,跟着这种废物男人,杀个鱼都不会, 要吃苦的!”   花朝顿时气地整个人像河豚一样鼓起来:“你才是废物!一肚子草包、满脑子坏水,你家老婆孩子跟着你才是吃苦!会杀个鱼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会写文章吗?大字都不识一个,价牌都写不对,还好意思看不起人!我家男……”顺着那鱼铺老板的话,差点“男人”两个字就要出口,顿了一下,脸上一红,忙忙换成了别的:“杜大哥作的一手好文章,知书识礼,以后是要考功名、做大官的!岂是你这种凡夫俗子能相提并论!”   “花朝……”那大汉生的十分魁梧,杜誉怕她逞一时言语之快,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拉拉她袖子,想将她拉回到身后,她却固执不动。   其时新朝初创科举,开科尚没有多少年头,时人愚昧,乡里间从未见过读书做官的,因此对杜誉这等穷酸读书人并不多瞧得起。   那老板气地瞪圆双眼,“啪”地一拍跟前案板:“小丫头,你别给脸不要脸!”   花朝丝毫不示弱,叉起腰:“你才不要脸!你要脸你想骗我杜大哥钱……”两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铺边的街坊渐渐围过来,花朝眼角扫到,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你……你欺侮我!臭老汉不要脸,当街欺负我!!哇~~~~~”连在她身侧、一直小心护着她的杜誉都被这惊天一嚎吓了一跳了。生怕她真受了委屈,忙弯腰安慰她,却发现她袖子底下的眼睛里,挤了半天也只挤了个微红,连半滴眼泪都没有。   街坊听到小姑娘嚎哭,连忙七嘴八舌去问那老板什么情况。那老板气地直要冲过来揪打她,却更坐实了花朝的控诉。花朝又抽抽噎噎道:“来时娘亲曾告诉我,乐顺乡风最是淳朴,乡民个个和善好施,竟没想到遇到这等恶霸蛮棍,我、我我要回家……”   乐顺县在天子脚下,却又与京城相隔甚远。当初勉强被划入京畿,已是遭了周遭邻县无数白眼,因而乡民尤为好面子。   一听这小姑娘将两人之间的纠纷上升到对一县的控诉上,立觉那鱼铺老汉给大家丢了面子,纷纷指手画脚、说他无理。那鱼铺老板百口莫辩,要打她,又被诸人拦住。七手八脚间,反莫名挨了不少拳脚。   花朝却趁乱拉着杜誉从人群中钻出来,滑溜的像个泥鳅,又拉着他一路快跑,直到远离了鱼铺,才歇下来喘了口气。两人对望一眼,俱是一笑。   花朝笑得十分明媚,将手往杜誉跟前一伸:“给你!”   杜誉这才注意到她手上又多了一条鱼,一阵哑然,问:“你……你哪来的?”   花朝得意道:“方才那铺子里顺的。”   “顺的?”杜誉眉头微蹙。   花朝见他神色有异,立刻想起他为人正直,最不屑这等偷鸡摸狗之事,只怕非但不会高兴,还会不同意,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撒娇道:“他那么说你,我、我气不过嘛……你别生气……”   只是偷条鱼而已,搁以前,我可是能将他处死的。哎,好汉不提当年勇。   可不知怎么,当着山月般清朗的他,她就是理不直气也壮不起来。   杜誉怔怔接过鱼,望着她那漆黑灵动的双眸,良久,轻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怎会生气,我是怕你吃了亏,我又没什么功夫,怕护不住你……以后不要这么为我出头了,说便让他说去,几句话,伤不到我什么!”   花朝笑道:“那可不成,谁再敢说那么说你,我定给他好看!我不用你保护!你看我,跑的多快,谁能给我亏吃!”   而你,你这么软糯好欺,当然只能我一个人欺负。   杜誉望着她那空穴来风的自信,轻叹口气,无奈一笑。   两人继续往家走,走到半路,却不期在田埂上碰到了那老汉的闺女。那少女二八年华,生的有几分小家碧玉的俏丽。一见了杜誉,远远便羞红着脸往一旁避开。   花朝见了她,忽然心生一计,拉了拉杜誉衣袖,指指手中的两条鱼,鬼鬼祟祟道:“欸,你看到那姑娘了没?她就是那老汉的女儿。”   “嗯,我知道。”   “那你知道她对你有意思吗?”花朝挤了挤眼睛,暧昧一笑。   杜誉脸“噌”的一下蹿红,好半天,才低低“嗯”了一声,   “嘿嘿,你小子可真是艳福不浅!“花朝见他脸比对面的大姑娘还红,好容易忍住在他脸颊上戳一下的冲动,得意洋洋宣布自己的计划:“左右咱们不会杀鱼。这样,你就拿着这两条鱼去找那姑娘,让她回家找店里伙计帮你杀……”见他脸色慢慢沉下来,怕他要面子,不愿向姑娘低头,当即补充道:“你不用怎么求她,你只要说清楚情由,然后这么、这么一笑就好了,你看就像我这样……阿誉你别老板着一张脸,你生的这么好看,不多笑笑,可惜了,你只要一笑,那姑娘定然十分欢喜,不过杀个鱼的事,肯定能成……欸你别走啊……你走那么急干什么……哎呦!”花朝话还未落,杜誉脸色已十分难看,迈开大步转身就走,花朝一路小跑着追过去。眼见他仗着腿长越走越快,自己根本追不上,干脆往地上一蹲,“哎呦”叫了一声。   杜誉听到这一声,立刻住脚转身,见她蹲在地上,以为发生了什么,眉心一敛,拔足小跑过来:“你、你怎么了?”   花朝却是一笑:“我……跑不动了嘛。”   杜誉一见她那笑,就知道又上了当。然而听着这一声似娇似嗔的撒娇,又生不起气来。直直盯了她一瞬,干脆将两条鱼往她手里一塞,在她身前蹲下来。   “你、你干什么?”   杜誉拍拍自己肩膀:“上来,我背你。”   花朝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杜誉道:“不是说走不动了吗?又骗我?”   花朝当然不能承认自己骗他,犹豫了片刻,干脆往他身上一跳,抓鱼的两只手搂住他脖子:“驾~~”   杜誉脸色又是一黑。然而闻着那刺鼻的鱼腥味,渐渐却反而安心地笑了。   杜誉的肩膀很宽阔,花朝伏在上面很舒服。正是初春时节,百花待放,乡下的田埂子上,微风习习,刮来一阵一阵的青草香气。   “……阿誉你看你就是不开窍,不过是笑一笑,又不掉你一块肉,我要是笑一下有人能帮我杀鱼,我自己就去笑了……”   杜誉原本只是听着她叽叽哇哇地说着,并不吭声,听到这里,却沉沉回了两个字:“不行。”   “是不行,我长得没你好看。自然没人愿意为博我一笑做这些事……”   谁说的?   花朝初时还聒聒噪噪,不一会竟然睡着了。梦中她跟杜誉像两个年画娃娃一样,一人抱着一条鱼,她呵呵呵笑得特别快活。杜誉却画着红脸蛋,板着一张脸,眉头微微皱着,像被逼良为昌了一般。鱼尾巴一摆一摆,水溅地他全身都是。   真喜庆啊!她好想把杜誉打扮成这样!   醒来时天已半昏,她不知怎么回到了床上。杜誉正坐在窗下,埋首写着一篇文章。她望着杜誉的侧颜,想到他梦中的红脸蛋,忍不住“咯咯”笑了一声。杜誉听到动静,转过身:“醒啦?饿不饿?”   被他这么一说的确是有些饿了。花朝摸摸肚子,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饿了。”   “想吃什么?”   花朝心中念念不忘那两条鱼,舔了舔嘴唇:“鱼。”   她在宫中时便最爱喝鱼羹。那时膳房的鱼瘦了一点不新鲜了一点她都要挑剔。来这已经好几天没吃上鱼了,不免真有些想。   杜誉脸上登时浮现一点尴尬:“可它们……还没死……”   盼望那鱼自我了断的愿望看样子落空了。   如何杀鱼这个横亘在两人面前的旷世难题终于再度像一座大山一般压了过来。   “那……”花朝舔舔犹豫了一会,终不得不向命运妥协,微叹道:“要么过两天等它们活腻了自己死了再吃吧。”   活……活腻了?   杜誉见她脸上微现失望,搁下笔,走过来,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有些不自信地说:“……要么,我试试看?”   花朝馋虫被勾动,本不想干这等赶鸭子上架的无良事,可本能实在难以抵挡。装模作样地犹豫了一会,郑重点了点头。   杜誉从缸中捞出那鱼,放在砧板上。那鱼个头虽小,却十分活泼。一上砧板就蹦个不停。杜誉小心按住那鱼尾,勉强克服心中的不忍,一刀就要向那鱼头狠狠斩去。花朝却忽然拦住他:“好像不是这样,我见那老汉杀鱼,似乎都是先将它敲晕了。”她因实在想吃鱼,曾眼巴巴在鱼铺前望过几回,每回都是只望了个开头就下了狠心走了。   杜誉愣了一愣,放下刀,心中那好不容易蓄起的一点残忍又泄了气。而那刀的一起一落间,案板上的鱼好像感知到了自己的命运,立刻拼了命地翻腾起来,几跃之下,竟然翻下了案板。花朝一见,本能扑过去按住它:“快,快!现在拍!就现在拍!”   她这么一叫,杜誉亦下意识举起刀,脑中还未来得及反应,刀背已利落几下拍在鱼头上。那鱼似感觉到剧痛,在花朝手下拼死挣扎,尾巴用力打在花朝手腕上。然而几下之后,它便如僵死一般,没了生气。   花朝却被拍地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了。   杜誉更懵,还未从杀生的惊悸中回过神来,被她这一哭,更是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你……你怎么了?”   花朝松开握鱼的手,不顾那腥气,便开始抹眼泪,一边哭一边说:“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莫名想着自己若是这条鱼,定然痛的不行……”   这样的稚气之语若旁人闻来,估计会觉得荒唐可笑。杜誉却十分能理解她,他自己并非素食之人,亦不虔心佛教的杜绝杀生之说,然而真正亲手杀了一条生灵,那感同身受的挣扎与绝望还是能让人的心狠狠一紧。   怪道说“君子远庖厨”。   但他却无暇处理自己复杂的情绪,见花朝眼泪涟涟,手足无措地想着该如何安慰。脑中翻过数个想法,走到她跟前,却只是嘴唇一咧,咧出个再勉强不过的笑。   花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笑笑得一懵,原本正在抹眼泪的手愣愣停了下来。   “你……你做什么?”   杜誉见她神色中微现惊恐,尴尬摸了摸嘴唇:“你不是说我笑起来能令人欢喜吗?我想……让你欢喜……”   花朝愣了一瞬,哈哈大笑。   杜誉呆呆看着她——是这么……让人欢喜的吗?   然而见她总算笑了,心里亦是一松。可回头看那案板上昏死过去的鱼,又愁上眉梢:“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既这么不忍,要么今晚……我们就不吃鱼了。”   花朝却一把擦干眼泪,连连摇头:“敲都敲了,不如给它个痛快。不然这鱼明早醒来发现自己半身不遂,不是更痛苦……”   这理由……   还不如说她嘴馋呢。   杜誉忍住笑,勉强握住那鱼头。可两人都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一筹莫展。   一双好儿女难死在一条苟延残喘的鱼前。   然而天不绝人,恰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是东街卖烧饼的许大娘。许大娘为人十分爽快热情,见杜誉孤苦伶仃,常常关照他。   “杜哥儿,我今日在清凉寺中求了一个签,那和尚说我给庙里捐的香火不够,菩萨不肯保佑我媳妇生儿子。我就是想过来给你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许大娘不识字,嗓门却非常大,人未到,声已先至。   花朝听见这声音,像迎来了救星。生怕杜誉愣头愣脑,赶走了这救星,连忙按住他。自己笑嘻嘻迎出去:“大娘,要解签哪,我来帮你解……”   许大娘知道杜誉这个远房小表妹亦念过书,连忙将签递过去:“小娘子给我看也是一样。”   花朝扫了一眼那签文,夸张地一拍灶台:“那和尚当真不要脸……这一句,你看这一句,分明是‘喜得男儿’的意思!阿誉你说是不是……”   杜誉低头看了一眼被她解得牛头不对马嘴的签文,在良心备受谴责之下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但比起令她受庙里和尚诓骗,这倒亦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花朝又说了一箩筐好话,才将话题引到了杀鱼之上。   许大娘一听他们的难题,十分爽利地笑了笑:“这有何难!小娘子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自然不当沾血腥,不过阿誉你身为男子,这些活理应由你来做,日后过日子杀鱼杀鸡总是难免的,该当学学!”   花朝一听大娘这么说,登时又护上了:“大娘此言差矣,阿誉才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他的手是拿来写文章的,怎么能杀鱼杀鸡呢!”   许大娘笑道:“你个小娘子!你自己不会做这些粗活,你家郎君也干不了,你们往后怎么过日子?”   花朝未注意她话中的“郎君”二字,只是认真想着“怎么过日子”之事:“我们、我们可以不吃鸡鸭鱼肉……”话出口却没了底气,自己一晚上都忍不住,还谈以后呢!转而道:“我们可以去肉铺买来……也不行,那一斤肉要比自己养的贵许多……对了,我们可以早早买了来,将它们养到老死为止!”说完深感自己智慧无敌,忍不住快活地拍了拍手。   然而,她这厢正认真思索着未来的大计,杜誉那边却已背叛了她。   他听完许大娘的话,低下头,恭恭敬敬应了声:“大娘说的是,我日后一定学。”   身为你的郎君,这些脏活粗活日后自当由我来做。   那天晚上,杜誉煮了一大锅鱼羹,一大半都进了花朝的肚子。杀鱼时哭的真诚,吃时却丝毫不见半分不好意思。杜誉忍不住笑了她一句,她却理直气壮道:“鱼儿死都死了,我不多吃些,不是对不起它们的牺牲!”   摸着自己饱胀的肚皮,心满意足地往床上一躺:“鱼儿鱼儿,现在你们死得其所了!”   花朝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意识到他这话意有所指,脸上红了红,没有接茬。   泡完脚杜誉将花朝扶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自己另从柜子中取了被褥,要去书房打地铺。刚走出几步,却被花朝叫住:“你还受着伤,今晚就……就睡这吧……”   杜誉脊背一直,沉默了许久,方吞吞吐吐道:“我很贪心……惦记的是来日方长,不想现下强迫你……”   花朝虚弱一笑:“我眼下这样,你也强迫不了我什么。”见他仍僵直着,又补了一句:“我晚上怕冷,你过来替我暖暖被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就发上来了,不造有没有错别字,欢迎指出~   好喜欢写两只小可爱的日常,感觉像两个小朋友一本正经的过日子哈哈~~不知道你们看腻了没~~   杜誉小可爱令人欢喜的笑.jpg 第三十四章   杜誉缓缓转过身来, 眸光落在她身上,眼底被烛火照的一片透凉,那里面清晰可见一点患失患得。他没有说假话, 他的确怕这么一晌贪欢之后她再溜走。   然而那一点犹疑终被她那句“怕冷”打破。很快,他微微别开眼:“好。我……我先去更个衣……”   他走到柜子跟前,取出一件中衣,一只手伸到肩膀处, 去褪那外袍。他那只受伤的手几乎不能动弹,褪的十分吃力。才褪下肩头, 身后就忽然响起她低低的声音:“过来。”   他乖乖走到她跟前:“怎么了?”她二话未说,只是示意他弯下腰, 抬手替他去褪那外袍。外袍仍是湿乎乎的,被他的体温捂的,倒有些热了。花朝捏着那湿热衣服, 心下一片感慨。这呆子, 仍是如此, 一心专注起来, 就什么事都顾不上。   花朝褪完外袍,又低头却解那中单系带。杜誉像个木偶娃娃一样在她跟前坐的乖乖直直, 目光一刻不离地望着她, 有些出神,仿佛不相信这是真实。   花朝替他脱下外袍,露出他宽阔的肩膀。杜誉虽是个文人,身材却不错, 个头很高,宽肩窄腰,花朝承认,她一度十分垂涎。   并且想到做到,毫不留情地辣手摧了这朵纯白的小娇花。   而当上衣完全褪尽,露出他肩头上一个月牙形的小疤痕时,花朝不期然怔了一怔——那是那天晚上山洞之中她咬的。彼时他突然侵入,她一下子吃痛,本能之间,抱着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其实亦是私心作祟。那晚上山寻他时,她就已下定决心要离开了。虽然表面上告诉自己相忘于江湖,可潜心里大概仍是希望他能记住自己的。这个疤痕便是她留给他的印记。   不自觉间手已抚上了那个小小的伤疤。杜誉浑身一僵,凝望着她的眸光刹那变得黑透。她温软腻滑的小手轻轻在那疤痕上摩挲着,带的他身上起了一阵颤栗。好一会,轻轻问:“还痛吗?”   杜誉毫不客气地回了一个字:“痛。”   花朝反而笑了:“好要脸!这么久了还说痛,这是要赖着我?”   杜誉脸不红心不跳地回:“不要脸……”抬眸与她直视:“……就要赖着你。”   往日靠近了些就会羞的脸红的小书生此时变成了这副模样,花朝实在没了招。瞪他一眼,赌气似的一翻身躺下。杜誉亦不多说什么,索性就这么光着上身躺在了她外侧。   官舍一般是供刚入仕、孑然一身的年轻官员居住,不赁给拖家带口的,因此虽然舒适,却样样是照着一人的标准来的。那床一人睡十分宽阔,两人就只是勉勉强强了。   杜誉躺下后,不可避免地贴上了她的后背。花朝觉察到他光luo胸膛传来的温度,脊背一下子僵直。好容易忍了一会,杜誉又得寸进尺地将一只手揽了过来。   花朝终忍不住,肩膀在他手底下轻轻抽一抽:“快去穿上衣服!”   杜誉回地理直气壮:“睡觉为什么要穿着衣服?”   说话间鼻息喷在花朝后脖颈处,引的她一阵发痒。她恨恨咬牙,从齿间吐出两个字:“流氓!”   杜誉却低低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究竟是谁流氓?只管脱不管穿……”   花朝一听这话,立刻挣扎着要起来为他穿衣,却被他死死按住,装模作样的打了个哈欠:“好困啊,折腾了半夜,又流了好多血……就这么睡吧,好不好?”口气都转瞬变得十分虚弱可怜。   花朝虽明知他在做戏,但一想到他那只受伤的胳膊,还是心软了。再加上自己小腹还时不时传来隐隐阵痛,亦没有精神再跟他折腾来折腾去了。于是便依了他,只是道:“那你不许乱动。”   杜誉欣然点头,唇边绽开一个得逞的笑。   然而没睡一会,他就自食其果起来。   嘴上勒令着杜誉不要乱动,不一会花朝自己却泥鳅一样翻起身来,还不时伸伸胳膊踢踢腿。她本就睡相不怎么样,再加上肚子上的痛,实在忍不了一刻就得换个姿势。   杜誉光着身子抱她,本就像抱着一块炭,将自己全身燎的滚烫炽热。且这炭还有香气,那香气见缝插针,一点一点冲开他紧守的理智,他只觉浑身有股亟待突破桎梏的冲动。好容易勉强压制住,她却动个不停,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全然不顾他即将崩溃的防线。   他忍了片刻,忍的额上都冒出了虚汗,生怕她觉察到自己的异样,不动声色地往外挪开了些距离。不一会,她却凭着本能贴了过来,鼓囊道:“你真的好暖和啊——”缩在他怀中,像一只小猫安稳地缩在窝里,舒舒服服。   杜誉最后的防线终于被击溃,可又不能对她做什么。恨恨一咬牙,一站起来,快步走到桌边,倒了口早上剩的凉茶,连灌三杯。又径取了毛巾,浸了凉水,狠狠擦了一遍身子。待心中的欲/火稍稍缓了一缓,方走到柜前,翻出一件中衣,丢到床上:“帮……帮我穿上。”   花朝虽没什么经验,但毕竟经历过□□,这些年艳/情话本又没少看。见他这模样,联想到方才感觉到的他的一点异样,立刻明白过来。   瞥见他脸上绽出的久违的一点红晕,反霎时起了捉弄的心思,笑道:“不是说不穿吗?我只管脱、不管穿的……”   这始作俑者还这般奚落他!   杜誉自食恶果,恨恨瞪了她一眼,自己艰难地拿一只手穿起衣裳来。   花朝见好就收,轻笑着招了招手:“过来吧。”   杜誉见她笑得恶趣味,脸红的更甚,撑着最后一点骨气,不肯就范,身残志坚地将那袖管往受伤的那只胳膊里套。然而才一套上,另一只胳膊又荡到身后不知什么地方,找不到了。   只好拿完好的那只手,摸摸索索地往身后找袖管……却始终不松口求助、亦不过去,颇有和这一只袖子较劲到底的意思。   花朝见他这赌气的模样,和白日里一本正经地杜大人全然两样,不由失笑,轻叹口气,干脆走下床,到他身后,将那只袖子展开,示意他伸手穿进去:“大人,别拗了。来,我帮你。”   杜誉却并不立刻照做,只是侧目瞪着她,颇有一种“我生气了你都不哄哄我”的架势,好一会,见她并不能领会,才冷冷道:“你叫我什么?”   花朝愣了一下:“大人啊……”   杜誉别过脸去,轻轻一哼,执拗地不肯穿衣。   花朝一懵——这怎么……又变成我求你了呢?!   然而见他那赌气地幼稚模样,又不觉好笑——罢了罢了我跟他这计较什么?于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改了口:“杜誉……”   他仍是别着头,不肯抬胳膊。   “杜蘅思……”   不为所动。   “蘅思……”   不动。   花朝叹了口气——这总不至于让我叫您小宝贝吧大人?   见他大有这么僵持到天荒地老的架势,想了想,轻轻一捂肚子:“哎呦,这么站了一会,肚子疼的更厉害了……”   杜誉立刻转过头,眉心一蹙,十分焦急:“你没事吧……我自己来,你快回床上歇着……”   花朝学会了他的僵持之法,不为所动。   杜誉哀其不争的心一会就偃旗息鼓,看着她,半委屈半提醒道:“你以前……是怎么叫我的……”   经这么一提醒,花朝立刻反应过来。那时自己像只刚破壳的小鸡一样成日追在他后面“阿誉阿誉”的叫,只觉得十分坦然。   这么亲密的称呼,现下倒有些叫不出口了。   杜誉见她半晌没有开口,既强迫不了她,又不忍心她真这么陪自己干耗着受累,轻叹口气,乖乖将手穿进了袖管中,又转过身来,示意她替自己系系带。   花朝略怔了怔。替他理理衣襟,弯腰将那带子系住。低头的瞬间,忽低低叫了一声:“阿誉……”   杜誉浑身一震,原本已然放弃了,没想到她松了口,因而惊喜更甚。快活地咧开嘴了笑,笑得近乎有几分痴傻,像个稚童。   花朝一抬头对上他那笑,不由也一阵暖意也从心底溢出来。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快睡吧。”   径自回到床上,缩进床里边。见杜誉跟着过来,忍不住又起了捉弄他的心:“大……”瞥见他将要黑下来的脸色,立刻改了口,坏笑道:“阿誉这样,不如还是去地上睡吧……我这是为你好……我睡觉不老实,可不知道自己半夜会做出什么事来……”   杜誉不理会她的捉弄,转身从柜中又抱了床被子过来,大剌剌在她身边躺下,闷突突吐出一句:“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杜小幼稚鬼~~   -这总不至于让我叫您小宝贝吧大人?   -对,人家就是小宝贝!   我不卡文的话今天应该还有一更,姐妹们让我看到你们的手~~   快马加鞭更新中,留言我都看到了,晚点回复~~ 第三十五章 (二更)   缩在两个被笼里, 杜誉的安全总算得到了保障。欲/火慢慢被压制下去,不一会,手又不甘心地穿过被子, 覆上了花朝肩头。   花朝因为疼痛并未完全退去,躺下后久久不能入眠,觉察到他这动静,轻轻“嗯”了一下。   “还没睡?”杜誉皱眉问:“……因为疼?”   花朝轻轻点了点头。   杜誉单身二十多年, 除了与她相处的那半个多月,亲密接触的女人实在有限, 对这种事缺乏经验,有些不知所措:“那……那怎么办……我再去给你倒些热水?”   花朝摇摇头止住他:“没事, 你快睡吧,捱一会就好了。已经四更天了,你明早还要去衙门……”更鼓刚刚敲过四更, 那铛铛的声音划过寂寥的夜空, 渺远空蒙。因为尾音拖得长, 仿佛它是从极遥远的地方而来, 又要到极遥远的地方去。   无端有了种亘古的永恒的味道。   在这样的深夜中,人心极为柔软、极为脆弱。花朝缩在暖暖的被窝中, 身后的位置被杜誉占得满满当当, 她的心也似乎一下子被占满了。   痛归痛,却并不十分难捱。比起离开他的那些个岁月,容易多了。   若是真的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杜誉不知道她心里的这些婉转,一心仍盘桓在欲减轻她的腹痛上。一听她说捱捱就过去了, 眉心敛地更狠:“我陪你说说话,转移转移注意力……”又想起在厨下时大娘说的话,问:“你肚子冷不冷?”   “啊?”   花朝幼时贪凉,睡觉喜欢将手臂放在被子外面,这么些年一直没改这个习惯。因而此刻从肩头到手臂俱是一片冰凉。杜誉揽她时触到,以为她全身亦是如此,肚子疼的厉害,只怕更甚。见她只轻“啊”一声,未留心她上扬的语气,反把它当成个肯定。手不再满足于揽着她的肩,反穿过被笼探过来,覆在她小腹上:“我手暖和,我替你捂捂。”又犹嫌暖度不够,双手抽出来,互搓了几个回合,再覆上去。   花朝却未在意他的动作,反被他那话勾起细碎的记忆。   “你手暖和,你替我捂捂。”这是她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那时正值春初,乍暖还寒的时节,两人躲在山洞中,俱淋了一身的雨,冷得瑟瑟发抖。她自己捱不住这冻,就想蹭他身上的暖意,小狗一样凑到他身边,试探性地去触他的手,意外发现他果然比自己热许多,十分开心,索性两只手都覆上去,把他当个暖炉。   他明明自己冷得发抖,仍任由她握着,竭尽全力将自己所余不多的温暖度给她。   可握了没一会,他虽手仍滚烫,身上却控制不住地打起摆子来。   花朝一探他额头,才意识到,他这是发了烧。   此刻一听他这么说,又隔着薄薄的布料感觉到他手心传递过来的暖意,心头一跳,当即转身过来抚他额头:“你不会……发烧了吧?”   杜誉笑着捉住她手,放入怀中:“哪有那么容易发烧。”   他怀中虽然温暖,却并不似发烧那般往外扑扑冒着热气,花朝心下稍安。欲抽手出去,他却死活不让。捂了一会,她自己亦贪恋这分温暖,便不再坚持。   过了不知多久,因为实在太过舒服,她又忍不住得寸进尺,小心翼翼地将脚塞进他的被窝,搭在他小腿上,欲汲取他身上的温暖,真把他当成了个暖炉。   伸完又有些不好意思,抬目讨好着觑了觑他。杜誉低头看了看她假作乖巧的眼神,忍不住一笑。   她却以为他在笑自己厚颜,嘴巴一撅,理不直气也壮道:“我跟你说过我不知道自己会对你做什么的!”   杜誉笑笑:“悉听尊便。”   见她缩成一团,莫名小了许多。分明和旧时眉眼没多少分别,性格却坚硬了不少。心生怜惜,伸手拢开她额前碎发:“还冷不冷?”   花朝摇摇头。   “都怪我,方才不该拉着你淋雨。”   “不关那的事,我身子一向虚寒……”花朝道,话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这什么毛病,怎么好端端的要淋雨玩?”   杜誉眉眼微垂,沉默了一会,方缓缓道:“山洞那晚……就是个雨天,我们……我时常在想,若是没有那场雨,你会不会走?再下一场雨,你是不是就会回来?我想……让你想起那个时候……”   如果没有那场雨,我依然会走。   不过你我,大概不会有那场荒唐的□□……   想起那个时候吗?我其实……从未忘记过。那样荒唐恣意的快乐,此生但有一次,又如何能忘?   那晚花朝扶着杜誉在山中走。下山的路并不那么容易走,杜誉又受着伤,两人行动非常缓慢。天将黑时,山中忽然狂风大作,不一时,下起瓢泼大雨来。   花朝忙扶着杜誉就近找了个山洞躲雨。乐顺乡民靠山吃山,常常上山打猎,有时需数日方归。因而山中有不少洞穴,可供人栖身,并不十分难找。   两人原打算在洞中躲上一刻,等雨停了再走。没想到那雨越下越大,始终不停。两人衣衫都已湿透,花朝大病初愈,洞中又没什么可以烤火的东西。   山风呼呼从洞口钻进来,虽大半被挡在外面,还是有一些钻了进来。山洞不大,没有更深的地方让两人躲,洞口处有一个岩石,足以抵挡外面的风。花朝躲在岩石的后面。因淋了好一会大雨,全身湿得通通透透。春衫又薄,湿透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玲珑的曲线。   杜誉只看了一眼,便红着脸避到了另一个角落里。而那里正是风口,夹着雨星子的风挂进来。他已然湿透的身上更添一层寒意。   只是在洞中静坐了一会,花朝就冷得牙关打颤,更别说他。   她搓了一会自己的胳膊,怎么也搓不热,一抬头见杜誉仍和坐化的老和尚一样端端正正坐在洞口,想必更冷,招手唤他:“阿誉,你快过来啊,你在那干嘛!你冷不冷,这里暖和一些,你快过来我这里!”   杜誉却不动如山,牙关打着颤说:“还……还好,不……不……不冷……”   花朝如何看不出来他在强撑,见他死活不肯过来,干脆自己走过去。方从岩石后探了半个头,那冷意就掀地她身上一阵颤抖,联想杜誉在那洞口坐了好半天,定然更是冷得要命。   这闷葫芦!   强忍着寒意抱着肩膀过去,到了他跟前,不由分说,一把握住他手,要度点温暖给他,却意外发现他的手竟十分暖和:“咦~~你手好暖!”想起自己过来的正事:“你快过去我哪边吧,这儿太、太冷了!”不由分说就要拖他过去。   却死活也拖不动。杜誉毕竟是个男人,力气比她大了数倍。   嘴上还死咬着不肯松口:“不……不…冷,真……不……冷,你看我手,暖……暖和……的很……”说话间目光只盯着洞口,不敢看她。   花朝见他牙关都打着战还在死撑,以为他好面子,耍无赖似地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那我也不过去,你手好暖和,我要跟着你,让你给我暖手……”   杜誉怎忍心她在这陪着自己吹风:“你还是回去吧,在这我只能帮你暖一个手,身上别的地方却冻着了……”   花朝鼓腮在他身边坐下:“我不!”   花朝的倔强杜誉半分奈何不了。踟蹰片刻,只好起身拉着她躲到那岩石后面。一路却不敢侧身看她,只是盯着自己足尖。   岩石后并不宽敞,杜誉尽量缩着自己高大的身躯,与她保持些距离。   她却丝毫不觉杜誉的努力,反一个劲往他身边凑,两只爪子死死包着杜誉的手。过了一会,又忍不住得寸进尺起来:“阿誉,你手怎么这么暖和?那你身上也很暖吗?你这么暖和为什么刚才还打颤?”   眼见这情形,她似乎还想对自己的身体做些什么——杜誉浑身更烫,一下子如灼烧一般,吞吞吐吐道:“不……不暖……,一点也不暖……很冷……所以……打颤……”   杜誉已然知道自己发起了烧。一方面想避开她的诱/惑,一方面又怕她担心。   她却有些狐疑,一噘嘴:“我不信。”伸手就往他脖子处探去。   她的手十分软滑,因为淋了雨水,还有些湿漉漉的。虽握着他发烫的手捂了好一会,和他自身的温度相比,却始终仍算的上清凉。   那湿凉小手轻轻搭在杜誉的脖子上,杜誉不知是被那冷意激的,还是因那滑腻软糯的触觉,浑身不自觉一颤,伸手将她的爪子扒拉下来,难得口气变重了几分:“别乱动。”   花朝那时的性子,是典型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听他这么一说,当即两只手一起扑上来扒拉他,自脖颈一直摸到他脸。   然而手掌覆上他面颊和额头,突然意识到手下暖意的异常,反应过来什么,眉头一皱:“你不会发烧了吧?”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脸色一变:“啊呀,阿誉,你发烧了!”   杜誉早已知道,明白再遮掩不过去,只好淡淡应了声“嗯”。   花朝立刻道:“发烧怎么能穿着湿衣服!会更严重的!你快把湿衣裳脱了!”小的时候在宫中,她曾经亲见而今的天子落过水,那时候女帝将他从太液池捞上来,抱进殿里,头一件事就是吩咐人更衣:“快!快把他湿衣服换了,不然受了寒,定然会发烧!”   因而在花朝的概念里,发烧是和着湿衣联系在一起的。   眼见他已然发着热,身边又没有什么药,头一件事,便是催促他脱衣,免得受了更多的寒气。   杜誉却坚持不肯:“没、没事……淋个雨、发点热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明早就好了……”   花朝当然不肯听他说,他一向照顾她比照顾自己多些,又十分古板固执,只怕是担心自己衣着不整、有辱斯文,再任由他辩驳起来,估计他会抬出一整套孔孟纲常。   见他推辞,二话不说,干脆上手扒他衣服。   杜誉没料到她行动如此果敢生/猛,连听他说完都不愿意,吓得连连往后退却:“花朝……”   花朝不管不顾,索性整个人扑上来,拽他衣襟。他本能往旁边一躲,花朝冲势却丝毫没有减缓,“咚”的一下,额头撞在了一旁的岩石壁上。   那一下撞的不轻,岩壁又凹凸不平,登时磕了一个口子,有小血珠冒出来。   杜誉大惊,“花朝!”立刻扶起她看伤势。见那伤口红肿,有殷红血液流出来,一时歉疚又心疼。   花朝当然不给他自省的机会,一边捂着伤口,一边作势打他,气呼呼道:“都怪你!都怪你!”   “嗯,都怪我。”杜誉的确打心眼里认为是自己的错,但现在不是将他碎尸万段的时候。诚恳道完歉,立刻倾身过来托起她的脸,想要查看她的伤势,她却轻哼一声避开:“你不让我脱你衣服,你也不要管我伤口!”   “花朝——”   “别叫我,没得商量!”花朝怒道。话落却半晌没听到他声音,以为自己没威慑到他,撇撇嘴,又故意补了一句:“都磕破相了,以后丑死了,还怎么嫁人!都怪你!”   杜誉轻叹口气,好半晌,终无奈道:“好,我随便你……快转过来让我看看伤口。”   花朝这才转过身来,冲着他得逞一笑。   杜誉哭笑不得——我不肯,那是为你好。   花朝将额头凑到他跟前,任由她查看自己的伤口。那一下其实撞的还怪痛的,不过能让书呆子乖乖就范,还是值的。她笑的得意洋洋。   杜誉比花朝高,他捧着她的脸查看伤口时,前襟刚好展开在她跟前。她索性直接探出手去,解他腰带。   饶是已然答应了她,他还是本能一惊,下意识伸手握住她手。花朝登时气地抬头瞪他。   杜誉被她瞪的无奈,讷讷松开了她手。   花朝继续兴冲冲完成她的未尽大业。   一边忍不住问:“怎么样,伤口大不大,以后会不会留疤?”   “不大,没事。我今日刚好采了些治伤的药,一会给你敷上……”杜誉道,想起她那句“嫁人”的话,微微一顿,神色变得十分郑重:“留疤也无妨……反正……”   那一句话早已在腹中舌尖翻滚了不知多少个回合,可将要出口时,那样的势在必得终还是敌不过面对她时的患得患失。   他沉默了好一会。   花朝意识到他的沉默:“反正什么?”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奇地抬起头看他。而他也正低头看着她出神,两人本就离地十分近。她一抬头仰面,唇恰好擦到他的下颌上。她湿凉的唇触在上面,令他浑身如遭电击一般不期一震,眼底墨色猝然加深,全身的热亦一刹那汹涌起来。“反正、反正我会娶你……”话落,花朝仍在愕然中,他已伸手托住她后颈,唇狠狠覆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都被锁,愁人。。。   趁今天难得有空,大家再给我点掌声,我会飘飘然来个三更哒哈哈哈哈~~ 第三十六章 (三更)   花朝手上仍攥着他外袍的带子, 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弄得一懵,脑中刹那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不知是被他炽热的温度带的, 还是她藏于身体深处的岩浆突然爆发,浑身热的像一块烧的赤红的炭。攥着带子的手不觉松了,手无处安放,竟不知怎的抵上了他的胸膛。   这是今日他第二次亲她。前一次, 她羞于面对,也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 不愿面对。   她何尝感觉不到两人之间这些天慢慢生出的情愫,但她必须要走的。她不能拖累他。这附近已经有官府中人在打听她消息的行迹。她藏不了多久, 过不了几时,就会有更多的人来找她。   她本不该对他有这样的感情和依赖,亦不该令他产生对于未来的错觉。   令她震动的不单是这个吻, 还有他那句话。   他说要娶自己。若是一年以前, 她定然会含羞答应, 可是现下, 她是一个在逃的、未来岁月注定见不得光的人;而他,却前途朗朗, 定然会站到最明亮的地方去, 光彩夺目。   洞外风雨大作,密林被刮的呜呜作响。偶尔有雨丝被大风吹进洞中,亦被那一方岩石挡在外头。   岩石后这块小小的角落,就像他和他那间破败的小茅屋一样, 给了她短暂的栖身之地。   而就是这么小的栖身之地,让她感受到了比那轩敞富丽的宫殿多出数倍的温暖与开心。   但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如果没有明天多好!如果时间就这么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多好!   可就算是停留在这一刻,她仿佛亦没有恣情去享受。想到这里,她心里涌上一阵悲凉——如果她的未来注定是一片泥泞,那可不可以,让她自私一回、短暂地拥有一下现在?   杜誉的吻燎起她身上的火热,她抵在他胸口的手本想将他推开,可不知怎的,就是使不上力气。它们软软的伏在杜誉胸前,感受着他蓬勃的心跳。   一刹那,她忽然很想撩开他的衣襟,更近、更紧密、更无阻挡地去感受他。   这一股冲动自她心底喷薄而出,她完全没来得及抵挡,手已紧紧捉住了他的领口。那衣裳淋了雨,已然完全湿透,因杜誉发着烧,衣裳上传来扑扑的热气。   她的指尖十分冰凉,她的指下却相当灼热。唯一的共通之处,便是那融在一起的湿润。   杜誉此时正醉心于她的唇,小心翼翼、一点一点辗转其间,全未料到她对宽衣之事这般锲而不舍。   他眼底墨色更深,再这么下去……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杜誉最后一点理智在一寸一寸沦陷。她的唇散发着这世上最醉人的香气,而那,只是她整个人的一丁点微小的缩影。他本能渴求更多。   然而他终只是在她唇上狠狠啄了一下,松开她,声音已有些喑哑:“花朝别闹……”   她的小手却并未被他这不轻不重的一声喝住,继续在他身前乱动。他喉结轻滚,勉力将那里潜伏的、随时可能不受控制的挣脱出来的声音吞下去,捉住她双手:“花朝!”   花朝抽出手,露出一个顽艳的笑,明知故问:“怎么了?”又低低撒了个娇:“你方才……明明同意了的……”   “我同意了你为我宽衣,可没同意你……”杜誉轻叹口气,整张脸已经涨的通红。   花朝低下头,手指在他衣带上轻轻绞了绞,像在下什么决心。终于,一仰头,理直气壮地直面他:“那你方才……亲我……”   “我……”杜誉的脸刹那又红了一个度。   洞中十分昏暗,只有洞口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可因为是雨天,亦十分有限。花朝看不真切,但能感觉的到。轻轻低笑一声,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红透的脸颊——这是她自第一天见到他时就想做的事,临要走了,终于得以尽兴了一回。   她的手指似有特殊的魔力,能轻易勾起他心底的火苗。他再一次将它捉住。她换了只手,坚持不懈地挑衅他。他又将那另一只手抓住。   她似乎觉得这种你来我玩的游戏十分好玩,“咯咯”轻笑了一声。然而两只手很快均被捉住,无法再兴风作浪。   而就在杜誉松了口气,努力平复自己心境时,却觉察她整个人忽然凑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已感受到一个湿湿软软的印记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他整个人一怔。刹那,好容易平息下来的一点情绪又如秋冬枯草,被这个火星子一般的一个吻燎成一片赤色火海。   肇事者却眨着懵懂的眼,一无所知地望着他。若是此时灯火辉煌,杜誉亦能看到她脸上的红晕,和眼底一点隐秘的期冀。   见他愣怔着半天没有反应,她有些挫败,愤愤从他掌心将双手抽回来。   而下一瞬,她却觉察到一股大力,整个人被他一把揽入怀中。他拥着她,眸底一片浓重的墨色,怔怔盯了她一瞬,小心翼翼地在她的额头上、她的伤口处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她的挫败被一扫而尽。缩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身上炽热的温度,不由伸出双手锁紧了他。她湿漉漉的衣衫擦在他身上,原本应当十分不适,却给他带来从未有过的别样触觉。   杜誉凝望着她,吻一点一点落在她的眼下、鼻尖最后是那樱桃般的唇上。   “花朝,阻止我,在我做出更过分的事之前,快阻止我……”杜誉轻轻轻吻她,在她耳边呢喃。   花朝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本能摧使她想要探求更多。她低低笑了一声,将他拥的更紧,任由他的温暖、他的吻将自己淹没。   他觉察到她的热情,这热情似给了他鼓舞。他的唇又回到他的唇上,这一次不再是蜻蜓点水般的相触。他缓缓吮吸她的唇,试着以舌尖轻挑她牙关。她却将嘴唇抿的死死的,将他阻在门外。双目仍圆圆睁着,直勾勾地看着他。   杜誉无奈,松开她,轻轻道:“别紧张。”又伸手覆上她的双眼,遮住她那懵懂明亮的双眸。   花朝微微一愣,因为愣怔,她的檀口下意识轻轻张开。杜誉趁势攻陷城池。渐渐的,花朝亦开始笨拙的回应他,随着他一起,沉醉于这种近乎眩晕的感觉。   身上湿漉衣赏所带来的寒冷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至外的灼热,驱散那雨水所带来的湿寒。   这个吻绵绵长长,不知过了多久,流转于唇间的甜蜜终于无法再满足彼此。杜誉温柔地吻着她,手不知何时轻轻搭上了她的衣。   花朝脑中已然是一片混沌,然而他的手真伸过来的那一刻,她还是浑身一凛,手下意识覆到了他的手背上。片刻前不管不顾的草莽之气此刻已荡然无存。可真要她阻止他,她亦做不到——她明日就要走了,从此以后两人只怕此生都再无相见的机会。兼之这个吻带来的甜蜜、两人贴近所带来的温暖、她心底想要与他靠的更近的感觉均让她进不得、退亦不得。   杜誉感觉到她的小手覆在自己的手背上,可却并没什么力量,像是一种说不出的欲拒还迎。   她低垂着头,眼睛不敢看他,睫帘轻轻颤动,一只手紧紧掐着手心,一副新妇的娇羞样子。   他轻轻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此地无银地说了一句:“穿着湿衣容易着凉……”后半句梗在喉中,伴着一张红透的脸,未再说下去。   花朝却已然领会,垂着头,没有应声,好半天,轻轻点了点头。   霎时,罗裳如蝶翼般翻飞。山洞内微光沉沉,看不清别物,令他们有种这世上只有彼此的错觉。他们像拥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一般小心翼翼、却又生怕不足以表达情愫般的紧紧拥着彼此,一点一点探索。两双澄澈的眼映照出对方的影子,清晰而纯粹。   他一只手轻轻托着她,尽可能不让地上的凹凸不平和粗糙膈伤她。   后来,她因为吃痛,狠狠咬在了他的肩膀上,舌尖登时洇出腥气,血珠子自那齿印上冒出来。他却未发出一点声音,只密密的亲吻她,想为她缓解那点痛楚。“对不起……”他低低的声音轻轻灌入她耳中,十分沙哑。   洞外一片凄风苦雨,洞内亦是简陋粗糙,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黏黏腻腻,足以令人生出最大的不适。她却深陷于眼前这个人的温柔之中,什么也感受不到。   书呆子,连这种事,都要和她说对不起!   她松开咬着的肩头,双手攀上他后背,将他紧紧拥住。慢慢见她神色略微和缓,他才开始一点一点放松。两人懵懂的探索这一分欢愉。花朝忽有一种极致放纵的感觉,像她的生命、她的天地已然因此触到了尽头。   杜誉亦有一种极致放纵的感觉,而他的生命、他的天地却自此时方始。 第三十七章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区有小姐妹想看杜大人自白,杜大人自白来啦,乖巧~~老规矩,有人看我继续写,没人看我就推剧情~~   事后, 她伏在我的身上沉沉睡去,呼吸平稳,一进一出之间, 似带着甜甜香气。被这香气环绕,手抚着她光滑如玉的脊背,我久久难眠。   我在想,我何德何能、何其幸运, 可以怀拥这样清美无双的至宝。   我本身性子淡薄,所求甚少, 连对功名都没有多深的渴望。只是父母期冀,不得不从罢了。然而现下, 我却从心底里生出了渴求生出了贪念,那感觉像一枝藤蔓,攀着我的心生长, 以我心底的欲念为养分, 转瞬即枝繁叶茂;又像一簇扑不灭的火苗, 无风自动, 在我的心底勃勃跳跃。   我觉得十分口渴,想紧紧搂着她, 又怕弄醒了她。手抬了几次, 终只是轻轻摩挲了下她的发。   饶是这样亦让她觉察到了动静。她轻轻挪动了下身子,嘴里吧嗒了一下。她的唇娇艳欲滴、不点而红,我忍住要亲她的冲动,不敢再动。   过了一会, 她又吧嗒了一下,嘴里呢喃:“好吃!”   我忍不住低声问:“什么东西好吃?”   没想到她梦中还能和人对话,双手稚童撒娇般将我缠的更紧了:“不告诉你!”   我本就是随口问的好玩,没打算深究。然而心中却忽地浮起一丝难过。她与我相处这些日子,着实过得清苦,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此时梦中,大概是想起了旧时宫中的珍馐。   她本是天之娇女,却在这种地方陪我受罪,亦只能在梦中才能回味旧日佳肴。   念及此,我心中实在愧疚。   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心高气傲,不会算命、不肯测字,乐顺乡民以务农为根本,因昔日受过文人连累,不怎么把读书人放在眼里。我连想当个教书先生,都寻不着人家。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去考功名。   原本对此事无可无不可的我,看着她熟睡中仍不忘吧嗒嘴的可爱模样,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我正思绪翻转间,她甜睡中仿佛有些不瞒,又小声咕哝起来:“你怎么不继续问了?”   原来方才那句不告诉我不过是卖关子,我不肯买,她倒是急了。我笑了笑,于是凑到她耳边,像哄小孩一般地轻声问:“那你吃到了什么好东西啊?”   她“嘻嘻”一笑:“阿——誉啊——”   我愣了一愣,着实没想到她口中的佳肴竟然是我。心中欲/念顿时又被煽起来,她却浑然不觉,闭着眼在我怀中蹭来蹭去,显然十分快活。   “……我告诉你哇,阿誉生的特别好看,眉眼浓浓的,鼻子高高的,嘴唇……唔……”   她话未落,我脑中理智已尽数被击散,低头堵住了她的唇。我如何不明白她口中的“好吃”是什么意思。于我,她便是这世上最美味的珍馐。   她睡的很沉,并没有被这个吻扰醒。她一向如此,自水里钻出来那天想是才逃婚出来,当是受了不少惊悸,晚上仍是睡得很沉,前一刻还跟我为个被子争的气鼓鼓的,下一刻就沉入梦乡,连点挣扎都没有。   她比清醒时更加热情地回应着我的吻,喉中溢出令人沉醉的声音。我心中之火已成燎原之势,可我不忍再吵醒她。吻完,她仿佛很满意地又吧嗒了一下嘴,往我怀中更缩了缩。   我待她不再有什么小动作了之后,方轻轻将她放下。走到洞口雨幕前,吹了会风。   不知是因为发烧所带来的热度,还是我心中无法扑灭的炽热,我并不觉得冷。   洞门口有水落下来,沥沥雨珠积出了一片小水洼。没有闲花落叶,也是自在的一分景。   那一刻我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因为发着烧,脑中昏昏的,只有一种生怕这一切只是场幻梦的患得患失之感,反而不敢动用理智,不敢深想什么。   而后来我想,若是岁月能在那一刻驻足,该有多好。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方回到她身边躺下,搂着她,沉沉睡去。因为发热,那一觉后来睡得很沉,醒来时早已是日上三竿,洞外雨住风歇,晴空甚好。   我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我要赶紧下山筹办婚礼。虽仍在丁忧期中,但我母亲豁达,想必不会怪我。   然而第二个瞬间,当我看到身边之人时,我脑中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   她不知怎的,并不在我身边,取而代之的乡中一位常上山打猎的老汉,为人善良朴实,好帮助人。方才其实是他叫醒了我。   “杜哥儿,你怎的光着身子在这睡着了?”老汉问。   我无心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你来时洞中只有我一人吗?”昨夜睡时我们俩都衣衫不整,若是他无意撞进来,只怕……   老汉却道:“对啊,只你一个。本来我也没想到你会藏在这么个小山洞里。是你那个表妹,大清早就哭着来我家敲门,说你一个人受着伤在山洞中昏过去了,让我上山来帮忙将你扛下去……没想到你倒好,光着身子在这睡得呼呼的。”   哦,原来她是起早下山找人帮忙去了。   可她怎么不随着这老汉一块上来。难道是她发生了什么?   我脑中一下子翻过数个念头,顾不上他的调侃,急急问:“我表妹呢?她怎么没一起上来?”   老汉一掌拍在我的肩上,拍得肩头那个齿印剧烈一痛。他嘿嘿一笑:“你这样光溜溜躺在这,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好意思上来!方才支支吾吾说要去给你抓药,见我正要上山,就将你托付给我了……”   我光溜溜躺在这都是因为她,她怎会不好意思?   就算在人前不好意思,在山洞外等着待我穿好衣裳就行,又为何不肯上山?   何况,昨日我上山就是为了采药,需要的药我这都有,她又去抓什么药?   我觉察到不对劲,生怕她出事,立刻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外袍往身上一批,连带子都来不及系,就急急要往洞口冲。然而我忘了,昨日我伤了一只脚,今日仍肿着,没了拐杖,根本动弹不了。   我摔倒在洞口。   可我已然感觉不到痛,只想快点站起来,下山回家,看看她是不是安然待在家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老汉见我心急,叹着气过来扶起我:“我说杜哥儿,你这是怎么了?往日见你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还道没什么事能让你着急起来呢!你这腿啊伤得不轻,来,老头子扶你下去!”   下山的一路,我的心都在砰砰直跳。莫非昨夜一切都只是我高烧时的臆想?   可肩头的痛又那么真切。   那一段路比我这十几年来走过的任何一段路都要长。回到家,我望着那一室空洞,和桌上的那张短短的信笺,跳了一路的心,骤然停止。   官舍的那天晚上,我与她共宿一床。我被她撩起欲/望,忿忿下床穿衣,她袖手好笑看着,戏谑道:“我只管脱,不管穿的……”   不期然令我想起那个落寞的早晨。我孤落落在那山洞中醒来,衣衫不整。   的确,她只管脱,不管穿的。 第三十八章   人说, 对一个穷苦孩子最大的残忍便是,让他见过了繁华、参与了繁华,那么他会更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生活的贫瘠, 会对眼前短时间内无法改变的痛苦挑剔、不甘心,而这些,皆会带来比贫穷本身更加倍的痛苦。   此刻的我,就是那个穷孩子。而她, 就是那更胜宝马雕车的繁华。   她走后,原本平静恬淡的生活变得索然无味。我麻木的过了不知多久, 直至再听到宫中传出来的关于她的逸闻。   我拼尽全力地准备科试,如愿以偿, 取得功名。   可那帘幕之后坐的却不是她。   脑中嗡嗡片刻之后,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恰好天子已经转过话题,不愿当着群臣的面处置赵怀文的妄语。反要赐官, 问我意向。   历来任命鲜少有过问仕子意见的, 我却是个例外。因我是难得的三元及第, 亦可能因为我在此之前见过天子。   她走后不久, 我就狠心又将那副画当了。我母亲姓苏,苏文渊是我祖上, 那幅画是我的家传至宝。母亲将它留给我, 并非指望我能将它代代相传下去。她亲历过晏守之乱,明白世事无常。但她亦知道我是个痴人,不肯屈就、不愿转圜,再艰难时亦为我留着这画, 是想给我走投无路时留一点傍身之物。   当时她病重,需用贵重药材。我实在身无长物,只好将这幅画当了。孰料她醒来知晓,十分恼怒,未与我商量,就悄悄拿她随身的那把金刀将这画换了回来。她走的那日,这画就静静躺在那张桌上。春光正好,透过轩窗投进来,将一切都染得清透明亮。我却只觉得稀薄,无法呼吸。   除了这画和一张短短的纸笺,她什么也未留下。屋中空空荡荡,与她未来时一样。   我连想念都觉得是虚妄。旁人思念时还能以物喻情,我能做什么?   我又抱着那副画去当铺,将那柄金刀换了出来。我知道这么做很可笑,但如此一来,我总算还有一点念想。   出当铺时我撞到了一个人,那人衣着虽奢却不怎么显眼,举手投足可见不凡气度。我无心与他盘桓,匆匆说了声抱歉,离开当铺。   然而走出没有多久,我忽被一群莽汉拦住。他们将我逼至窄巷,迫我交出那把金刀。我不肯,他们便上手来夺。   我死死护住那刀,却被他们一脚踢翻在地。他们一脚踩在我的手背上,我剧痛,但仍不肯松手。他们没什么耐心,干脆拔出腰刀,一刀刺在了我的手腕上。一刀不够,又刺一刀……我痛的钻心刺骨,咬牙死撑,仍抵受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刀被夺走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身在医馆。当铺撞见的那位贵公子正坐在我跟前,见我醒来,若有所思着问:“为了一把刀把自己弄成这样,值吗?”   刀?他怎么会知道是因为一把刀?莫非他跟踪我?   我尽量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和他左右侍从一下,猜到了他的身份。   我知道,我需得小心回话。   于是回道:“某身无长物,只有此金刀傍身。歹人要抢,某自当拼尽全力护它,出自本能,谈不上值不值。让贵人见笑了。”   那人轻轻一哂:“那《秋暮雁归图》才是至宝,你舍得拿它换刀,可见不是贪财之人。”   他果然看见我易换当物了。   我尽量从容回应:“某家中贫寒,只有几间茅屋,雨天漏雨、屋中湿漉,这图虽是至宝,在某手中却难免受潮,长此以往,恐怕难以保存;某只得忍痛换了金刀。孰料钱财外露,遭了歹人惦记。”   他不置可否,良久,方随意点了个头:“既如此,那图我且先给你存着。”   原来我一出门,那画就让他买去了。   殿试之时,我见到御座上端坐之人,故意露出惊讶神色。他不知是否瞧出了我的作态,只是笑笑,并未追究。   琼林宴上,他索性直接问我欲做何官,这岂是一个臣子应当置喙之事。我却顾忌不上这些君臣之仪,老实不客气道:“草民欲往大理寺。”   赵怀文此人执拗,无论天子怎么阻拦,他对康平公主一案势必会继续查下去。我在大理寺为官,既能对此事来龙去脉有个了解,必要时,亦能阻拦他一把。   她既未回到宫中,想必是不愿去和亲的。若这个康平公主被证实是假的,那天子想必还会天下搜寻她。无论怎样,她不愿的,我会竭力帮她避免。   “你可想清楚了?”天子又问了一遍。历来状元都入文昌阁,为辅相之储才。   然封侯拜相并非我所愿。我心志坚定,伏地大拜:“望陛下恩准。”   天子若有所思,但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本欲入大理寺之后借力打力,借天子之手打压赵怀文欲查此案的热情——天子与她自幼一起长大,怎会认不出她的真伪?若无天子默许,谁人敢且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冒充公主。   我能猜出此节,赵怀文为官二十余载自然也不例外。可我依然低谷了赵怀文的执拗。他拼上一身老骨头,亦要阻止这位假冒的康平公主去和亲。   我只好另谋他法。   那一向,我常常往鸿胪寺与人攀谈,透过各种途径潜移默化地向沾兰使节传递尽快和亲的必要。沾兰使节果然开始催促和亲事宜。   康平公主案一了,和亲之事便被抬上了章程。此时朝廷自然再无时间满天下寻找真的康平公主。无奈之下,天子只得宣布真的康平公主已死,另封王庭用的次女为宜平公主,和亲沾兰。   现下,她可以无所顾忌地满天下逍遥了。   只是不知她能否真的逍遥起来。临走时拿的那几两银子够不够,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   每年初春,我都会趁着休沐回乐顺住上一阵。那间茅屋我始终未着人翻修过。许大娘劝我如今衣锦还乡,应当体面一些。我并未答应。   若是她什么时候回来,见这屋子变了样子,会不会认不出来。   陌上花谢了几回了,只是不知她玩够了没有,何时回来?   ——————   红袖招中再见之时,她一个劲的装样逃跑,其实我心中不是没有愤怒和难过,但比起见到她完好的喜悦,这点情绪根本不足为道。   其实那时我本打算放她离开。因我已知道她的身份,想追踪她不是什么难事。   可那日的红袖招,并不是只有我们一拨人。她逃出去的那个侧门,龙武军正在左近巡逻。后来竹酒巷中,亦是如此。   这一切定然不是个巧合。她一无所知,我却得极力护她周全。   若她注定逃不出京城,那只有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放心。   然而没想到董元祥案一发,她就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张慎从我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怎会不和我打招呼?   这件事果然另有蹊跷。   我立刻上大理寺,拉着张慎去找赵怀文。   赵怀文见了我,冷冷一笑:“你倒比我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我无话可说,躬身向他行了个礼。赵怀文在大理寺二十余载,眼光之毒辣非寻常人能及。我若在她跟前遮遮掩掩,反而会弄巧成拙。   赵怀文问:“是为那马氏而来的?”   我点头称是。   赵怀文不是拐弯抹角之人,单刀直入道:“你想让我放她,可以。但你需得为我做一件事。此事办成了,她的来历、去处我俱不追究。办不成,你当知晓后果。”   一根筋的赵怀文怎会陡然知道了转圜,开始与我谈起条件?   难道外放的两年让他终于学会了为官之道?   细思之下,我不免惶恐。然这条件我却是不得不答应。于是道:“为大人办事,下官万死不辞。”   赵怀文却问:“你都不问问要办的是何事?若是让你去死呢?”   我道:“欣然从之。”   从赵怀文衙房出来,我本不该去看她。然我脚下不受控制,不觉便走到了那牢房前。大理寺我待了两年,十分熟悉。那狱卒亦十分熟悉我,二话不说,便为我开了牢门。   事隔四年,我终于可以再次直面她。我想问她当时为什么走,我想问她那一晚又算什么……   可我终究打定主意什么都不问。诘问于我于她都没有意义,只要她此刻在我眼前,比什么都重要。   她比四年前更擅演了,为免我认出来,打散发髻、往脸上一个劲抹土灰,因为片刻前逃跑打斗,衣裳亦是弄的很不堪,在我跟前,眼神躲躲闪闪,像个贪玩晚归怕挨骂的稚童。   我想亲手为她拭去灰尘,怕她受惊,终只是将手帕递给她,让她自己擦。   我告诉她她其实不必如此,她想装作不认识我,我便会识趣地当个陌生人。她想怎么玩,我便陪她怎么玩。   见昔日最爱漂亮的她脸像花猫一样脏,却顾不得,眼珠子仍忍不住滴溜溜转思量对付我的策略,我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我随赵怀文查康平公主案,知道她与赵怀文旧时的小过节,故意拿赵怀文吓她。   她果然如受惊小兽一般,立刻伏地求饶。   我步步进逼,她被逼至绝境,忽然高声道:“只要大人答应,民妇日后任凭大人差遣。民妇……从今往后就是大人的人!”   她不知道我已认出了她,不承认我们的过往,却仍这么说。   那若是换一个人在此呢?她是否依然会这样。   是否山洞一夜,于她而言,真的只是随便玩乐?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在吃我自己的醋。   我拂袖而去。   走出牢房,让凉风一吹,才稍微清醒了一些。妒火一散,心中挥之不去的担心又浮上来。   我轻叹口气,快步走回官舍,取了两套衣裙,并自己亲手制的一支银钗,着人以秦衙内的名义送去牢房。   那钗头一支迎春花,因我右手不便,雕的略微有些简拙。   花朝是二月之意,二月迎春花开,热闹蓬勃,扫去人心底一冬的枯寒,带来盎然春意。   正如她这个人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区几位小姐妹的呼声,我就又写了一章~~   不喜欢的请轻轻拍,我下一章就推剧情~我好乖的~   今日份的杜大人温不温油? 第三十九章   花朝双手双脚缩在杜誉怀中, 果然不一会暖和了许多,身上的痛也渐渐缓和,她将手脚自杜誉怀中抽出来, 翻个身,继续缩回自己的被笼里。   杜誉却一笑,一只手穿过被窝伸进来:“怎么?利用完我就走?”   花朝被他说的赧然,脸一红, 身子轻轻欠了欠:“别闹,困了, 那样睡不舒服。”   杜誉却并未就将手抽走,反覆到她小腹上, 轻声问:“还痛吗?”   “好些了。”   他的手宽厚温暖,虽隔着一层薄薄的中单,她亦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也有可能是心理作用, 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暖和、放松。   过了一会, 他似乎犹嫌不足, 又将脚伸过来, 将自己小腿伸到她足下。这一回她连轻微的挣扎都没有,舒服的缩在他隔了一个被子的怀抱里。   两人静默了一会, 他忽然鬼使神差道:“刚才在厨下碰见了管厨的大娘, 她说……”   “说”字出口,却又半天无言。   花朝忍不住问:“她说什么?”   他又沉默了一会,方才吞吞吐吐地开口:“……女子月事时这腹痛,很多生完孩子就好了……”   花朝一怔, 这话意思十分明显。脸上不由一红,嗫嚅道:“这种事你怎么也与人说……”   杜誉无辜道:“我、我也是实在没有法子……我又没、没这么痛过……”   诚然,指望杜大人来月事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杜誉这些年孑然一身,自然也不可能了解女人的这些事。   其实她倒也不是真的在意杜誉将这等女儿事道于他人,只是谈及生儿育女,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罢了。   生孩子……   她其实很喜欢小孩。四年前困于宫中,得知嫂嫂有孕时,她还敦促宫人准备过小孩衣裳。那衣裳小小的,袖管和裤管都那么窄,那么短,单是抚摸那衣裳,便让人心中变得柔软……   她自己从未想过生孩子的事。自逃亡之时起,她便绝了这个念头。后来在江洲,亦不是没有过这种可能。只是,心里虽不承认,但杜誉的温润清华,足以令天下大多男子黯然失色,使她潜意识里对别的男子十分抗拒,连想都不会往这上面想。   可若是……她与杜誉的孩子呢?   念头稍稍往这上面转一转,她心中便流出一股奇异的暖流,浑身都觉得开始发热,闭眼静心一瞬,仍退不去脸上的潮/热。恰好杜誉轻轻动了一下,她立刻有一种做贼心虚之感:“别说话了,快睡觉!”   “我……我没说话啊……”杜誉一脸无辜。然而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她脑中所想,他将身子靠过来一些,以下颌抵着她的头,轻轻摩挲了一下,感受着她这么真真切切的缩在自己怀里,满足地闭上眼。不一会,那低哑的声音轻轻缓缓道:“待这个案子了了,我们再办一次婚礼,你……你给我生个孩子吧……”   话落,似乎生怕她有异议,立刻接了一句:“许或这样以后就不疼了……”   花朝心中一动——长夜漫漫,四野阒寂,她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咚”地剧烈跳着。   她多想就这么答应他。   可她终究只是轻斥一声“快睡!”,未搭理他的话,假装闭眼睡去。   已是四更天,再过一更多天,天就要亮了。   折腾了大半夜,两人在迷迷糊糊中浅浅睡去。睡时明明还装模作样裹在两个被笼里,没过一刻,杜誉便一点一点地摸了过来。花朝朦胧中感觉一只手臂将他搂的更紧,睡得更加安心、更沉了。   官舍因住的都是需早起点卯的年轻官员,养着一只十分勤恳的大公鸡。鸡鸣时花朝正睡的吧唧着嘴。杜誉摸索着起床,饶是非常小心,因两人贴的很近,还是惊动了她。   她迷迷瞪瞪地眯着眼:“……唔……好吵,这就天亮了吗……”意思性地抬了抬那沉重的眼皮,没抬开,十分欣慰地鼓囊了一声:“原来还没亮啊……”   ……你眼皮都没睁开,天怎么亮的起来?   杜誉转身见她费劲力气也拉不开那腐皮胶黏住了似的眼皮,不由一笑,伸手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你再睡会吧,现下还早。我让厨下晚点时候给你送些早点过来,顺便叫你起床。”   花朝却“身残志坚”,睡梦中仍惦记着他昨日一只手受重伤的事:“不用,我、我要起来……我要帮你穿衣……”   杜誉见她如此,自心底感觉到暖意,微微一笑,忍不住戏谑道:“你不是说,只管脱,不管穿的吗?”   “谁、谁说的,姑奶奶岂是那般不负责任的禽兽!?”朦胧中的花朝意识尚停留在斗嘴的动物本能上,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是吗?”杜誉见她意识混沌,忍不住逗弄:“可某人对我做了不轨之事,又不负责任地溜了,这可算得上禽兽行径?”   “禽兽!绝对是禽兽!”花朝朦胧中正义感爆棚,狠狠一拍床板:“小公子莫怕,本女侠为你主持公道!本女侠这就去将那禽兽掳来,就地正法……”   这大概是,串到哪个游剑江湖的戏本子里去了。   见她半梦半醒间仍能对答如流,杜誉不禁怀疑方才那挣扎要起来的状态根本是假的,她其实不过是在说着梦话。   当初在那茅屋之中,她就有这个毛病。白日里极尽可能的装着淑女,一到晚上却原形毕露,毫无章法、毫无预兆地张牙舞爪起来。   偏生杜誉还不能叫醒她,只能亦哄亦引导地陪着她。   眼下她这模样,实在既可爱又好笑,杜誉一面艰难更衣,一面随口接道:“女侠万万不可!小生对那人早种情根,纵是她再行禽兽之事,小生亦舍不得她死……”   “噫!你竟是个痴情人!罢罢,本女侠这就替你去将那负心人绑来,令她对你负责!”说话间,一个翻身,将身上盖的被子大半掀掉。   杜誉无奈,只好过来替她重新盖好,又掖了掖被角,衔笑回:“女侠预备怎么让她负责?”   花朝一拍床板,似拍惊堂木一般,另抬首捏捏颌下那并不存在的长髯,挺胸昂首,道:“本府自是判她下嫁于你,判你二人一双两好、同结连理。”说着,手下又是重重一拍:“来人啊,将这一对新人送入洞房!”   这不知,又是串进了哪个升堂审案的青天传奇里。   杜誉却不顾,唇边只是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弯腰凑到她身前,低低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唇轻轻在她额上点了一点。   她迷蒙中觉察到这个微有些凉意的吻,双眼小猫一样地眨了眨,睁了半天,也只睁开了一条缝——还口口声声说帮自己更衣呢?只怕同僚都散值了他衣裳还穿不好!   便是那条缝中,也仍是朦胧。这可当真是睡意绵绵,竟有一种抽刀断水水更流之感。   有时候竟不免有些羡慕她。   杜誉不由一笑。这一笑,落入意识尚混沌的花朝眼中,恰如日光自乌云后头挣脱出来,灿灿夺目。而这日光里头,是一张清俊到令多少言语都黯然失色的脸。   他这一笑,带的花朝也是一笑。下一瞬,她忽然伸出双臂,勾住他脖子:“小公子好生英俊,何苦为那负心人伤心,不如来我寨中,我给你个压寨夫……啊不对,压寨郎君做!”   好么,这一回又串上绿林好汉了。   杜誉忍着笑,故意冷声道:“不做!当家的好意小生心领了,小生已心有所属,当家的不妨再寻他人。”   花朝道:“我知道你心有所属,可那女子是个负心薄幸的禽兽,你何苦吊死在一棵树上?”   可亏的她,竟还记得前情。   见她无知无觉中骂自己禽兽,好容易忍住笑,一时未能立刻回答她。   她却勾着他半坐起来:“公子不肯,难道是我不够美?”   杜誉看着她散乱乌黑青丝下一张白如凝脂的脸,定定道:“够美。”   花朝轻咬下唇,媚眼飘飞:“那是不够妩媚?”   “亦够妩媚。”   一只手勾着他脖子,另一只手轻轻摩挲他襟前:“不够温柔?”   “够……温柔。”   “既如此,那女子有什么好?我有什么比不上她?”花朝噘嘴问。   杜誉眸光锁着她,晨起心头那难以抑制的火早被她燎的蹭蹭直窜,她非但无知无觉,还在戏里懊懊恼恼地与自己吃着醋。   望着她那迷蒙的睡眼、那微张着的、石榴子一般鲜艳的唇,好半晌,方咬着牙,恨恨道:“她啊,特别会勾人!”   “勾人?”花朝轻轻一笑,咬住下唇:“这我也会……”话未落,忽将衣襟往两边一扯,漏出肩头一大片雪肤:“官人~~~”   杜誉一怔,眼底墨色霎然变重——她再这样下去,他还怎么去衙门?   都怪自己自作自受,没事陪她串什么戏?   暗恨间,他伸手去拨她手。她却吃吃一笑,不等他触到自己,已松开了手,落回到床上。因松的急,她差点整个人直直摔了下去。好在杜誉眼疾手快,伸出一只手托住她,又小心翼翼将她放平在床上。她却过河拆桥,头一触到枕头,就抬掌将他的手一把拍开:“好困,别吵我!”又自觉拖过被子将自己舒舒服服的裹了起来。   看样子自己方才特意过来替她盖被子,倒着实是多此一举了。   杜誉失笑,却又想起一事,不由眉头一皱,眸光微凛:“你这些……都是和谁学的?”四年前的她可是一派天真,于情/事上几乎是一窍不通。只是凭着本能无意识地撩拨他,眼下却……   她在梦中听见问话,低低笑着,含含混混、口齿不清地回:“红袖招的……姑娘啊……”   杜誉心中的凛然和酸意一下子转成了无奈的笑。   “以后……莫再去那种地方了……”他也不知她还能不能听得见,淡淡道。末了,却又觉得如此,仿佛夺了她一件乐趣,转口道:“算了,想去就去吧,只是以后……可不准对着别的男人如此。”   她不知是否有听到了这句,轻轻“嗯”了一声,把头往床里侧埋地更狠了,似乎为了避开他喋喋不休的噪音。   作者有话要说:  花·戏精·朝~~   沙雕日常,献给大家~~   看到评论区小伙伴看到希望花朝早点对杜誉敞开心扉,快了快了~~ 第四十章   杜誉望着她缩成了个刺猬球似的睡姿, 无奈笑了笑,这才走出里屋,唤来官舍小侍, 为他更衣。   花朝是被门外小厮的敲门声吵醒的。小厮提着食盒进来:“杜大人让我给姑娘送早饭来。大人让姑娘用毕早饭,再休息。”一一自食盒中取出精致点心,和一碗温的恰到好处的鱼片粥。   花朝本还有些起床气,一看到这琳琅满目的吃食, 立刻消了气。因受过饿,她从不会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晨起大雨初霁, 屋外一片晴好。然而没一会,临到正午时, 竟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原本还淅淅沥沥,花朝并未在意,躺回床上, 打算再小憩一会。   然而当她再醒来时, 窗外雨点就变得如高空撒豆一般, 噼里啪啦, 砸在窗台上。   花朝走到檐下,怔怔望了一会那雨幕。一转头, 见门边放着把雨伞, 蹙起眉头。   杜誉忘了带伞?   这书呆子,如今竟变得这般马虎了吗?   他身上还受着伤,昨夜已淋了不少雨。衙门还隔着几条街,若这么一路淋过来, 只怕伤口会更加恶化。   可谁叫他自己不打伞的?活该!   他不是会夜观天象提前预测晴雨的么?   想着,她淡漠地踅身回了屋内。然而下一刻,她却又走到门边,捡起那把伞,撑开,出了门。   到了衙门口,令门口的小厮通报了一声。本待等小厮过来传她,却见到杜誉披着一身细雨,穿过院子,快步走了过来。   本来就是给他送伞的,他倒好,干脆先把自己淋了个湿透。   所幸这一会雨下得不算大,他只是肩头有一点湿迹。见了她,自眼底笑开:“你怎么来了?”   花朝将伞往他身前一杵:“喏,给你!”   杜誉先是一惊,见了那伞,明白她来意,笑意更加灿灿。她却似已完成任务一般,扭头转身就走。   却被杜誉一把攥住手:“伞给了我,你怎么回去?”   倒是真未考虑过此节……   花朝一时愣住,杜誉笑道:“还有一个时辰就散值了,你既来了,不如在这里坐一会。”   话未落,便撑开伞,半拉着她往部衙深处走去。   花朝就这么半推半就着随他回到了衙房。杜誉将她安置在一旁,拿给她一包果脯和吴源前日替他买的话本子:“在这稍坐会,我还有一个折子写,写完一起回家。”   花朝掂了掂那包果脯,略有些惊讶:“你竟会在衙房里备着这等零食?”   杜誉道:“记得你以前爱吃甜食。中午休息时上街买的,本想下了值带回去给你,正好你来了。”   花朝却抓住了他话里的一点关键信息:“中午时买的?中午下着雨,这包果脯怎的一点未湿?”   杜誉微微一怔,尴尬笑道:“我、我借了吴源的伞……”   话刚落,吴源忽匆匆走进来:“大人,街邻来告小儿不慎跌伤了腿,卑职想来和大人告个假。”   杜誉沉沉道:“快回去吧。”   吴源却未就走,又吞吞吐吐道:“卑职听……听门房说姑娘来给大人送伞,那大人原先那把伞,可否借卑职一用?”   杜誉从容的脸色突然垮下来,立刻掩饰着轻笑一声:“本、本就是你的伞,说什么借?!在柜子里,自己去拿!”微微侧过身,小心向吴源眨了眨眼。   吴源尚在懵懂中,花朝却含笑踱到杜誉跟前:“阿誉,你眼睛怎么了?”   杜誉尴尬一笑:“似乎风吹进了什么东西,有些迷了眼!”   衙房的门只开了一扇,室内连气息的流动都没有,更不用说风。   吴源立刻知趣,连伞都不敢拿,匆匆忙忙退出了杜誉衙房,还顺手帮他将门给带上了。   花朝浅笑着踱到杜誉跟前:“阿誉迷了眼?”   杜誉下意识往后避开:“……嗯。”   花朝更进一步:“那我给阿誉吹吹?”   杜誉听她如此说,本欲躲闪的心忽然受了诱惑,竟呆立住,任由她整个人靠过来。   还不觉躬下身去。   她果真撅起小嘴,要替他吹吹眼里的沙子。杜誉被那温温香香的气息一拂,一时竟忘了自己方才的错漏百出……然而才吹了一口气,她忽狠狠一脚跺在杜誉脚上,杜誉毫无防备,痛的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尚未走远的吴源听到这声惨叫,心有余戚地摇了摇头。   “眼里还有没有沙子了?”花朝叉着腰,气势汹汹地问。   杜誉连忙摇了摇头。   “那方才那伞谁的?”花朝鼓着腮,继续问。   杜誉乖乖答:“是我的。”   “我早该知道你这人不可能那么粗心大意!”花朝气鼓鼓走回自己的小桌边,大灌了一口茶水:“还巴巴给你送伞来!好心被你这般戏耍,真是气死我了!”   杜誉原本还一脸讪讪,看着她这样子,忽然出起神来,眸光悠远,像想起了什么旧事。良久,唇边绽出一个笑,踱到她身边:“不解气的话,这边再踩一下?”   “踩就踩,我不敢么!”花朝抬脚就要踩上去,杜誉果然不避。她愣了一瞬,讷讷收了脚:“书呆子,你少欺负我心软!”   “心软吗?你前几日在竹酒巷抛下我时,可一点都不心软啊!”杜誉轻笑。   花朝微微一愕——的确,她当时执意要走时,是不怎么心软。可她若是留下来,给他带来麻烦,那才是真的心狠。   她低头望着杜誉,心中浮起一丝难过。若非她这尴尬身份,她与杜誉又何必分开这么多年。   且未来呢?未来他们该怎么办?   思绪正游走着,杜誉忽然蹲到她跟前,淡淡一笑。   “你笑什么?”花朝忍不住问。   杜誉道,声音徐徐,像山泉流过风车,无端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遐想:“你方才那生气的样子,就好像幼时我娘和我爹生气……”   花朝微微一怔,脸上登时浮上一点红晕,别开脸:“书呆子,你又占我便宜!”   杜誉却顺着她脸亦移了个位子,蹲下来,握住她双手,迫她看着自己:“我要占的可不是这点便宜。”   花朝被迫与他对视,从他澄澈的眼底看到了自己怯懦,微有些自恼地抽开手。   他却又伸手将她的手抓回来:“今日是我不对,我不该瞒你……我一向在衙房备着把伞,早上出门时想着你睡醒了许或要上街逛逛,就没有带伞,没想到你竟给我送了来……”   花朝一时不知是贪恋他掌心的温度,还是只顾着与他理论,未再抽手:“那你方才见面也不告诉我?”   杜誉苦笑:“我告诉了你,你还不扭头就走。我纵是不说,你方才亦是准备就走……我想你……陪陪我……”   杜誉的温柔像一阵温暖的风将她密密包裹,可这风势却并不小,将她吹到半当空,虚虚浮浮的,脚着不了地,无端有一丝没有着落之感。   他这样的温柔,她该怎么回应?   杜誉将她的手包在掌心,抬目凝视她:“昨晚的话,你还没答应……待这个案子了了,我便告一阵假,我们再办一次婚礼……”   再办一次婚礼?她拿什么身份?他乡下亡妻的身份?他远房表妹的身份?书商马氏的身份……还是康平公主的身份?   望着杜誉那清澈的眼,她忽然有些疲惫,心中涌起一股冲动,要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向他和盘托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改了一天三十六章,这一章稍微短些……抱歉小可爱们~~ 第四十一章   花朝正要开口, 屋外忽响起王菀的敲门声:“大人,我爹……来找你。”   屋中两人微微一愕,花朝更是愕中还有一丝惧, 她幼年未入宫时曾经见过这位王尚书,只是不知时隔经年,他还记不记得自己。   杜誉却很快冷静下来:“无妨,你先去里间避一避, 我见见他,不过一会工夫。”   花朝依言转去里间。   杜誉亲自走到门边, 为王庭用开了门。正预备相迎出去,王庭用却已大步走了进来。   “大白天的, 你在衙房中还关着什么门?”王庭用气势英武,一进门就是这么一句淡淡的训斥。   杜誉低头道:“下官在写一个折子,怕人打扰。”   王庭用环顾一周, 点点头, 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我今日来, 是问你那天的事考虑的如何了?”   杜誉垂眉拱手, 看起来恭恭敬敬的样子,脊背却是僵着的, 似不肯屈服。良久, 方沉沉回:“婚姻之事,非同儿戏,大人容下官再考虑考虑。”   王庭用一拂袖:“好,那我再给你一日机会, 我明日再来。我查过了,下月初六就是吉日,你莫要误了这个好日子!”   王庭用走后,花朝自里间走出来,面上挂着疑惑:“婚姻之事?你与王庭用有什么婚姻之事要谈?是你……和王菀的婚姻之事?”她自己都未注意到,说这话时,她口气十分不善。   杜誉面上有些讪讪,忙过来,欲搂她,却被她一欠身让开。只好讷讷袖着手,乖落落立于她身侧,许久,方心虚似的低低应了个“嗯”字。又连忙补道:“可我并未答应。”   “但你亦未拒绝。”花朝没好气地回。   然而话落忽然反应过来。杜誉并未明言拒绝,可是为何?   杜誉若当真对王菀有意,头一回王庭用提及此事时,他便早就答应,何必等到此时?   莫非……王庭用拿住了他什么把柄?   沉思间花朝的脸色有些凝重,杜誉变得更加无措,连忙道:“你知道我心意,我不会娶她的!”   花朝见他惶急模样,忽然心思一转,侧身引袖,作出泫然欲泣的姿态:“可你二人同在一衙之中,朝夕相处,难免不会暗生情愫!”   杜誉听她此语,又顾不得判断她是不是在作态,急的一甩袖子:“不会!没有!只有朝,从未有夕!更没有朝夕相处!”   花朝不改忧怨姿态,如泣如诉道:“可你方才应对王尚书的话似有犹疑,想是心思已有松动……她是贵门千金,你娶了她,对你仕途亦很有利,我……不怪你!”   杜誉百口莫辩,急急道:“没有!从无!我绝不会娶她……我什么心思,你还不明白!”   花朝见他急得额上沁出汗珠,心中藏笑,以袖遮面:“可我只是了解昔日的你……你自己说的,时移世易,世事皆会变的……”   杜誉干脆举手起誓:“我杜誉若是对王菀有半分心思,此……”花朝心中暗嗔一声“书呆子”,连忙按住他手。放下衣袖,仰面与他对峙:“你当真不娶?”   杜誉又坚持将手举起来:“我绝对不娶。”   “那你为何方才言辞闪避?”   “我是……”忽然意识到她在套话,无奈一笑:“花朝……”   “你有事瞒着我!”花朝不买他的可怜账,步步为营,继续逼问:“你心虚!”   “我没有……”   “是没有瞒着我?还是没有心虚?”花朝又进一步,他知道杜誉嘴巴很紧,只有在他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他才有可能无意中托出实情:“此事与我有关?”   “花朝……”   “别叫我!”   “夫人……”   花朝忽然一顿,好容易蓄起的大势泄了几分,然她立刻将那气势捡起来,叉腰道:“这么叫也没用!”   杜誉实在拿她没有办法,又怕她担心:“我答应你,只要过个几日,你一定会知道此事的原委。”   杜誉没有否认——花朝望进他的眸子,那斗鸡式的气势忽然软和下来,心中忽然一片明朗,轻轻问:“他是在拿我……要挟你?”   杜誉微微一愣,正要开口否认。花朝却已然捕捉到他瞳孔中的细微变化,苦笑一声:“这么说,你早已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杜誉愕然,良久,轻轻点了个头。   “你是何时知道的?”   杜誉看着她,犹疑片刻,终还是坦白道:“四年前。”   四年前!   这就是说她离开之时他已然知道她的身份。   “那些官军来时,我便知道了。我本想……带你去别处避避,没想到……”   没想到她先一步走了。   他们失去的这四年,原来本可以不必要。   不不!   杜誉若跟他去了别处,大概亦只能隐姓埋名,他的仕途怎么办?他的前程怎么办?   杜誉这般才干,封侯拜相、名垂青史,是迟早的。   花朝想着,忽然道:“阿誉,我现下就出城,王庭用就威胁不了你了!”   杜誉笑了笑,轻轻替她拢了拢鬓边的发:“王庭用盯上你了,你只要一靠近城门,必会有人立刻来抓你……”   花朝略略沉思一瞬:“……那我易个容……”   杜誉笑道:“没用的。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只消过了这几日,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花朝问,联想到方才王庭用的请求:“你不会真要……娶王菀吧……你若是真心要……要娶她,我自是无话可说,只是……王庭用此人狡诈,只怕就算你娶了王菀,他亦不会放过我。”   话中竟有一丝酸意,“无话可说”四字出口时还有几分赌气之感,她自己恐怕都未发现。   杜誉忽然心情大好,展臂一把将她揽入怀里,任她怎么挣扎也不松口:“我不会娶她,我已有夫人了,怎可停妻再娶?”拿下巴轻轻摩挲她的头顶,又郑重道:“你相信我。”   杜誉的声音似有魔力,让原本还有些焦躁的她忽然安静下来。   花朝缩在他怀中,潜心里,她亦贪恋这怀抱的妥帖温暖。   “你相信我”四个字重若千钧,稳稳落在她心上,将她漂浮了四年的心一点一点、重新压回土壤之中,有了着落。   刹那,那土壤里又冒出细小的嫩芽尖,让她不由生出一丝希望。   她一向坚硬的壳忽然软了下来,靠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沉沉应:“好,我相信你。”   话落,她忽觉得心中雨霁风停,苍穹朗朗,一片阔远。   原来顺应自己的心,是这么的舒服。   然而她亦不是一丝理智全无。她悄悄在心中估量着最坏的结果——再坏,大不了一死便是。只要她想办法将杜誉从此事中摘出去,这件事对她便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杜誉的怀抱宽厚暖和,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勾住了他。   他们于恍然间已经失去了四年,未来若头顶终究不得不继续悬着这把利剑,他们亦不知还有多少个四年可以失去。   这么轻轻相拥着,片时,花朝忽然想起一事,抬头道:“那日在牢中,叶湍告诉了我一些事……”   杜誉听到“叶湍”之名,脸色微微沉了沉。   花朝注意到,轻轻在他手臂上一拧:“小气鬼!”不待他反应,便将叶湍那日牢中所说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担忧道:“王庭用如此,必不仅限这些手段,你得早些做防范。”   杜誉听罢却淡淡一笑,拉起她手,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花朝见他神色中竟是丝毫诧异也无,但亦不见多少认可,反透着一股子哂意,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好奇,半推半就地跟着他出了门。   跟在他身后,见他肩膀上雨水已渗进袍子里,氤氲开一片水迹,忍不住掏帕子给她擦了一下。   然而擦的时候,刚好经过门槛,她脚下一个没留神,整个人直直就往前面栽去。杜誉听到身后动静,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而她的手却仍搭在杜誉肩上,身体下坠的力量带的她手一拉,杜誉衣领“嘶拉”一声,被扯了个碗大的口子。   杜誉今日上值,穿的是那件绯色官袍。此刻袍子被扯了个大口子,半片衣襟像经幡一般搭下来,在胸前摇摇摆摆,不伦不类,十分狼狈。   他侧头一看,淡淡一苦笑,一手托着她腰,却不着急拉她起来,反凑到她耳边,轻轻道:“大白天就扯我衣服,夫人很是心急啊!”他的气息喷在花朝耳侧,温温痒痒的。   花朝脸一红,伸手将他脸推开。   不远处的吴源看见这一幕,捂着脸慌慌张张走开。他方才回自己衙房后,收拾了下东西,正预备出门时听闻王尚书来过了,料想这时再来借伞,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却不料正好撞见这一幕。   哎,这今日是注定要淋一场了。   “快拉我起来!”花朝不知是急的,还是被他暖暖的气息晕的,脸色微微发红:“这是衙门!”   杜誉一笑:“我都不怕,夫人怕什么!”却依言将她扶起,又为她整理了下凌乱的发。   然而自己这一身却无论如何都穿不出去了。无奈,只好转去厢房换了件常服,将那官袍收起来,欲次日送到裁缝铺子里去。   花朝却摩拳擦掌、自告奋勇道:“我来替你缝吧!”   杜誉刹那想起四年前她缝毁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一件衣袍之事,惊恐道:“还、还是不必了,我就两件官袍,这一件……”见她神色似有些失望,轻叹口气,不一会,捧出件半新常服:“这一件也破了,你要么……先缝这件吧……”   那件常服是在衣袖处裂了个口。口子起始处,不太像无意中撕开的,倒像是剪刀先剪了个口,再顺着那口子撕开。   要让她不染指自己的官袍,真的还挺费衣服的。   花朝欢欢喜喜将这件待遭她蹂/躏的残衣收了起来。以前在宫中时,她曾学着宫人的样子为嫂嫂做过小孩儿衣裳。宫人们个个都夸她有悟性。她心中一向对此事颇为得意。   当年为杜誉缝件衣裳,杜誉亦是舍不得穿,说要珍藏起来。   然而她却不知道,缝纫这种事,讲究的不是悟性,而是手艺。   她将衣裳收好,随杜誉出了门。   杜誉带她去的地方却是董家。亮了刑部的腰牌,董家下人哆哆嗦嗦地将二人迎进去。   杜誉领着她径往董元祥被谋害的那间厢房,指了指那张床,笑道:“你还觉得是董夫人杀了董元祥吗?”   花朝一见那张床,心中霍然一凛。那床是床柜一体,床下是一个小小的柜子,柜底离地面约莫只有不到五寸,董夫人那样一个成人,身材高大,怎么可能能藏身此处?   “那若是董夫人并非藏身此处呢?”花朝心中已有疑惑,忍不住问。   杜誉道:“那日吴源所说的话,你都听见了。王家鼻子吴家眼,吴家眼若令尘迹都辨别不出来,又如何能成吴家眼?”   花朝点点头,相信他所说不错。又弯下腰,以手丈量了下那床底的空间,这么窄的地方,大概最多仅能容得下一个孩童的身量。   等等,孩童?   董家的孩童,还能令董元祥毫无防备的……   “这么说那凶手是……”花朝有些踟蹰。   杜誉笑道:“没错。是董家大小姐。”   花朝皱眉:“可那日董旺醒来时明明听见董家小姐在门外叫门。”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吗?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思路会停滞,感官有时也会失真。”杜誉道:“董旺当时看到老爷身死,自己又是在场的唯一嫌疑之人。此时若是有人在外自称董小姐,但凡声音有五分相像,亦能听成十分。”   “但动机呢?”花朝还是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董家大小姐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亲生父亲?”   话落,她忽然想起一事。那日她歇在衙门,早起之后,跟着王菀穿过衙门庭院,看到董家大小姐在和董夫人比划着一个“三”,那手势,好像和叶湍的一样!   “董家大小姐……不是中原人?!”花朝脱口问。   杜誉对她的敏锐反应微微有些惊讶,旋即却点头道:“董家小姐七岁那年被拐子拐走,去年才寻了回来……因眼下这少女与原先的董家小姐长的有八分相似,身上又带着董小姐的玉佩,故而董家人从未怀疑过……现下你知道,叶湍为何告诉你凶手是董夫人了?”   花朝心中骇然:“董小姐是叶湍的手下?叶湍是想……栽赃王庭用?”她心中十分复杂,本还想以王庭用这事作为把柄,要挟于他。没想到竟是被叶湍设了计。   杜誉点点头,又循循善诱着问:“你可知那日崇礼侯府的刺客是何人所派?”   她随杜誉一起遭过两次刺杀。杜誉曾说过,谁最想阻止他办案,谁就是那幕后之人。   花朝犹疑:“难道……也是叶湍?可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你还记得吗?那日叶湍是最后一刻才出现的……”   “嗯,他当时说是要让我……”见杜誉脸色和变色龙似的陡然沉下来,将后半句话吞了下去。转而一思忖,立刻反应过来:“以叶湍的武艺,那刺客一靠近候府之时,他理当就发现了,他若有心阻拦,那刺客不可能能进到屋内……”   “不错,”杜誉点头,又问:“如果我听了你的话,将董夫人乃至王庭用认成凶手,你觉得我会将那刺客认成何人?”   花朝顺着他的思路继续往下推想:“王庭用……这么说,叶湍是在离间你与王庭用……不对,你眼下代表的是朝廷,那他离间的是……”她忽然一凛:“他究竟要做什么?那大理寺甲字号牢中究竟关的是什么人?!”   杜誉徐徐道:“晏守之乱,哀帝南逃,居姚人曾入主过中原。当时的居姚皇帝萧远曾经对宫城做过一些改建,听闻还建了一些密道……而大理寺甲字号牢中关的那人,就是居姚当时负责的工匠……”   花朝整个人猝然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有些颤抖的反问:“如此说来,叶湍要拿的,是皇宫的宫城或者密道图——怪不得他要夺得那把金刀,那刀是老居姚王萧远之物,在居姚人面前自然是个信物……若是、若是再配合《岭南女侠》一书在民间一煽动……而王庭用手握兵权,理当会成为他第一个要对付的对象……”一刹那,诸多事情都串到了一起。她眼前豁然开朗,亦悚然一惊。   杜誉只是含笑看着她,并不置词。必要时,轻轻点一点头。   花朝沉默,继续陷入沉思。片刻,可能是骨子里数代传下来的家国情怀影响,义愤填膺地一捶那床架:“我们不能让他得逞!”手与那红木冷不丁一撞,痛的轻嘶一声。   “别……”杜誉见她愤愤抬手,已料到什么,欲阻止她,然还是晚了一步。立刻将她手拢入手中,轻轻吹了吹:“放心,我不会让他得逞的,你亦别太担心,此事由我。”杜誉低垂眉眼,睫帘轻轻颤动,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热息在她指尖徜徉,让她心中涌起一种别样的冲动。花朝忽然觉得那阴影都很温柔,怔怔盯着它,有些想亲吻它。   杜誉抬起头来,对上她这眼神,弯唇一笑:“怎么,被你夫君的聪明才智惊到了?”   臭美!   花朝撇撇嘴别开头。杜誉索性追过来,身子又低了一点,凑的离她更近了一些:“怎么样?你夫君我,是不是比那什么叶湍要聪明?”   花朝被他的气息撩的心头和鼻头一阵发痒。   幼稚!   见她似要躲避,干脆得寸进尺,伸手揽住她腰,将她禁锢在自己怀中,气息离她更近,笑道:“你方才那么偷看我,可是要对我做什么不轨的事?”   花朝躲闪不开,索性迎着他,绽出一个妖媚的笑,伸指一抬他下巴:“是啊!奴乃山间狐妖,见公子长的十分俊俏,料来十分可口,想……”说着,还作势舔了舔嘴唇。   杜誉十分配合,立刻微微露出惊惧神色,颤颤道:“仙姑……竟是要吃小生?”转瞬又一抖袍袖,张臂闭眼,作出一副凛然姿态:“仙姑如此绝色,能解仙姑口腹之欲,乃小生之荣幸……吃便吃,来吧!”   “好啊,你当我不敢么?”花朝笑着,果真伸爪轻轻拍了拍他脸颊:“啧啧,这皮/肉当真是不错!”   而下一瞬,就在杜誉以为她又有什么新的戏码要串时,她忽踮起脚,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亲了一下。   吻完,她转身就要跑——他仍在怔忪间,手却已受本能驱使,一把拉住她臂,大力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手托着她腰,脸缓缓压了下来。   “仙姑这就……吃够了?”一个重重的吻在她唇上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昨天少更的~~   杜大人:本状元郎就是比那王子聪明,不接受反驳,哼!   女主对“夫君”这个称呼不抵触了哦~ 第四十二章   次日杜誉上值之后, 花朝便抱着那件官袍去绣庄请人缝改。从绣庄出来,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往南城门而去。   花朝想到杜誉昨日所说之事, 心下一思量,脚下加快速度,紧随他而去。   叶湍这个时候出城,是要做什么?   花朝紧跟着他出了城。她因捧着杜誉的官袍, 守城侍卫以为是那位达官的佣人,没有详问, 轻易便将她放了出去。   叶湍脚下非常之快,但不知是不是怕人看出迹象, 并未快到令花朝追赶不上的地步。他出城后一路往东,到漓江边又顺着江水一路往南,行了数里, 走到一片密林之中, 方稍稍驻足。   漓江边一向有不少春游之人。他今日已作易容, 面有大髯, 衣着粗朴,看起来就像寻常贵人家的脚夫, 并不突出。   花朝生怕他认出自己, 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见他驻足,连忙转身面向别处。   叶湍却远远向她招了招手,笑道:“媳妇儿这么想我, 跟了我一路,也不和我打个招呼?”   凭叶湍的功夫和敏锐程度,她想跟踪他,的确是掩耳盗铃。   花朝心中早做好最坏打算,并不十分惊讶,从容走出来:“你答应我的事呢?”   那日花朝帮他从甲字狱中出来,叶湍曾答应他两个条件。   叶湍轻哂:“那位杜大人不是说他帮你吗?怎么?他做不到了?”闲庭信步地踱到她跟前:“我这人很宽容的,媳妇儿,只要你叫我一声相公,我就不计前嫌,怎么样?”   “少废话!”花朝因昨日得知之事,脸色十分冷肃,待他一靠近,忽然从包袱中掏出把匕首,抵住他脖子:“东西呢?”她十分反感叶湍那么叫她,然而嘴长在他身上,她管不了,亦只能当听不见。此时不是纠结这些细节的时候。   那匕首刃口一片寒光、十分锋利,叶湍以手指轻轻擦了擦那刀尖,轻笑:“女孩儿家,没事不要玩这种东西,容易伤了自己。”话未落,另一只手闪电般不知从何处猝然伸出来,将她手腕一捏,她腕子脱力,匕首掉落,被他另一只手接住。   他腕子翻转,将那匕首在手中把玩了一下,反手抵在她脖间:“在比你功夫高的对手面前,要么服软、要么智取,要么服软后再智取,别想着动武,尤其别想着动兵刃,像你这样,等于是在给对手送兵刃……”说完,腕子又一翻,匕首已稳稳插入她怀中刀鞘之中。   花朝知道他所说不错,却冷冷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并未用智?”   叶湍听她如此说,丝毫不惧,反淡淡一笑:“这才是我媳妇儿该有的样子!”倾身靠近了她,逗弄似地道:“来,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对我用智?还是你……已经用了?”   花朝轻蔑道:“我来时已然通报了官府。若我今日无法平安回去,或是拿不到那图,我保证你走不出京畿,就会被人拦截。”   叶湍未理会她口中通报官府之事,却做作地微现讶态:“图?什么图?”   “少跟我装蒜,你从甲字号牢囚犯那得来的宫城图。”   “哦,你说那个啊!你都知道了?那位杜大人告诉你的?”叶湍笑得十分坦然,忽然将手探入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卷:“是不是这个?”   花朝见他随意将那图从怀中掏出来,微微一愕,觑目去看,果然是一张宫城图。图上标着几处暗道,大概便是杜誉口中的当年鞑子所修的密道。   “你……已拿到图了?那你今日来这里是做什么?”花朝脱口问。她今日本以为叶湍是来寻那宫城图的藏身之处的,遂尾随于他,原打算待他寻得那图之后将它威逼利诱来,等到他日她的事发,还可以给杜誉做个保命的筹码。   没想到叶湍原来早已寻得那图,那他今日莫不是故意引她来此?这是个圈套?   花朝下意识后退一步。   叶湍笑着逼近一步:“我来,是来会娘子的啊!”侧身指指几步之外的漓江,江面风平浪静,微风吹起细小的波纹,在灿灿春日下泛着粼粼的光。远处鹭鸶鸟悠悠地从彼岸飞过来,突然一个猛扎,只一眨眼的功夫,已叼住一只活鱼,再低低的贴着水面滑了回去。   “今日春光正好,我好心约娘子来漓江游玩,娘子怎这般煞风景,一来就刀啊图啊的!”   半穹碧蓝,浮云乖觉的缩在天边的一个角落里,懒洋洋的,半天才抻个腰。   他说的不错,的确是这几日难得的一个好天。   若非他们注定立场相对,叶湍这般机敏的人,倒不失能成个结伴相游的好友。   “少说废话!谁要跟你游玩!快把图给我!”花朝凶恶道。   她因自幼脾气随和,纵是身为公主,亦不怎么骄横任性,更没怎么苛责过下人,故而凶恶起来,不知怎的,反有种纸老虎之感。   落在叶湍眼中,有些像奶猫装老虎,有种别样的好玩。   叶湍果真将那图递过来,花朝糊涂胆大,愣了一下,不闻不问,当真伸手去接。手刚触到那图,他忽然往后一抽,带的她立足不稳,往前一扑,被他一探手捞入怀中。   “媳妇儿对我原来这般热情!”   花朝只觉受了羞辱,涨红着脸往他脚上一跺。他却不似杜誉那般任她欺负,脚往旁边一避,令她踩了个空。   “你放开我!”   叶湍将她整个人禁锢在两臂间,轻笑:“我若不放呢!”   “你……”花朝恶狠狠道:“我会让大盛官军将你碎尸万段!”   “好啊!”叶湍懒懒笑着:“我倒是看看大盛官军来了,先抓你,还是先抓我?”话落,竟挑衅似地压低了脸,向她脸侧凑过来:“这样,你亲我一下,我就把这图给你!你不是想拿这图当个护身符吗?我这人既大方又公平!”   “呸!”花朝狠狠啐了他一口:“无耻混蛋!”   在江湖混了这么些年,骂人到了极致亦不过如此,不改当年天之娇女之仪。   叶湍丝毫不以为杵,唇角仍挂着笑:“你自己不要这个护身符,你那位杜大人也不要吗?他身为朝廷命官,却私自窝藏你,你觉得这个罪,够不够他死个几回?”   叶湍猜到了她的意图!   花朝微微一怔——她自己无妨,可杜誉怎么办?   叶湍所说绝非危言耸听,她就算离开京城,有朝一日王庭用供出杜誉曾私藏她之事,杜誉亦会受到牵连。   沉吟良久,花朝咬咬牙,吞吞吐吐问:“你方才说的交易……当真?”   叶湍一愣,脸色刹那沉下来,好一会,方一字字、咬牙道:“当真。”   花朝抬目盯了他一瞬,手心死死捏着,已捏出了细汗,长长的指甲扎进肉里,似乎有湿湿的东西流出来,她却感觉不到痛。   微风拂过她的面颊,睫帘轻轻颤动,带的那眼底似乎水光盈盈,亦在颤动。   阿誉……   良久,她忽然狠狠一咬牙,踮起脚,向叶湍脸上凑去。   叶湍却脸色更沉,按住她,冷冷凝望她的双眸,像刀片一样令人畏惧的声音凛然道:“看来那位杜大人在你心中的地位可真是不一般……”手捏在她肩上,不自觉使了力气。她感觉到疼痛,却并未吱声。   他天生是个有杀伐之气的人,唯有在她面前,才敛了那凛冽之感,时时衔笑,显得漫不经心。这一刻,那危险的杀伐之气又从纨绔的皮中挣了出来。   就在花朝觉得他要对自己做什么时,他却忽然松开她,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将那图随手往后一扔,丢入花朝怀中。   “给你了。”他脚下步子不停,“我说过,我是个大方的人。”   然而话落不久,他却忽然住脚,回身看她,眉心微敛:“你真通知了官府?”   花朝犹在轻易得到那图的惊愕中,茫然地摇了摇头。   可就在她摇头的瞬间,忽听得蹄声四响、马嘶阵阵,四面有人快速围了过来。   花朝亦是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叶湍已敏捷靠过来,拦在她身前。   “公主殿下,别来无恙啊!”少时,王庭用沉沉的声音自那密林之后响起,身后跟着大队人马。   花朝听到这声音,一刹那的惊诧转瞬消散。她忽想起昨日杜誉说过的话,他说的没错,王庭用盯上了她。她一出城,这厮就追了过来。   花朝手握宫城图,短暂的紧张之后,她很快沉定下来:“王大人也别来无恙!”   “殿下私逃和亲,差点酿至两国兵戎相见,可知已然是犯了大逆之罪?如今竟还和这番邦细作勾结在一起,看样子非但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王庭用凛然一身正气,高声历数她“罪行”。   番邦细作?他怎么知道叶湍是番邦细作?   “殿下手中可是那细作所盗的宫城图?”未待花朝回应,王庭用又问:“还不快将那赃物交于本部院!”   叶湍不屑一笑,凑到花朝耳边:“你们这位尚书大人,不是个好人啊!”   花朝冷冷道:“要你说!”王庭用这话一出口,她心中反而落定了些。这厮显然亦是奔着宫城图来的,抓她回去大概不过顺手。   宫城图在手,她就有谈判的筹码。是以朗朗回应王庭用:“我若是不交呢?”   “不交?”王庭用却冷哼一声,手向身后一摆,身后诸人立刻弯弓搭箭。   “本官乃大盛公主,你们敢!”花朝眼风凛然扫过搭箭之人,那些人却丝毫不惧,手稳稳撑开弓弦,目光如电。   叶湍轻笑:“这些兵一看就是你们这位王大人的心腹,有什么不敢的?”下巴点点花朝手中的羊皮卷:“要么,你还是把这东西交给他们吧,保命要紧。这么多人,我还得护着你,估计够呛。”   “滚,我又不稀罕你护我,你要想逃尽快逃,别晚了就来不及了!”   “真没良心,枉我一心为你……”叶湍似乎并不紧张,随手摸摸鼻子:“……不过我喜欢……”   “臭流氓!”   叶湍轻轻一笑,仿佛十分受用,脸皮厚如城墙,不一会,又若有所思地问:“你说……若是四年前我先碰见的你,如今你会不会……喜欢我多一点?”   花朝怔了怔。   还未来得及答,林中忽又响起一阵马蹄和窸窣声,飒沓窜出另一队人马,领头的竟是杜誉和赵怀文。   他们不知已到了多久,杜誉脸色十分不豫,凛凛盯着花朝身前的叶湍。   赵怀文先向王庭用行了个礼,开口道:“王大人辛苦,竟大老远出城替我大理寺追捕要犯!下官忝为大理寺卿,既来了,自没有再让王大人辛苦的道理,此案从现下起就交给下官吧。”   花朝陡然见赵怀文和杜誉冒出来,想起杜誉昨日和她所说的话,隐隐有种一切皆在算计之中的感觉,正思量间,忽听得身前轻轻道:“快!把那宫城图丢给王庭用!”   花朝一愣,不解其意,他却已快手抢过,远远掷给王庭用:“王尚书,你不是要宫城图吗?给你,接着!”   王庭用身负武艺,稳稳接住那图,摊开它快扫一眼,眸光一沉,手心将它死死攥紧了。   赵怀文见这一变故,脸色一沉,却丝毫不乱,从容道:“王大人手中这图与大理寺大案相关,还请王尚书交于下官。”   王庭用却并不回应,反冷眼扫过他身后之人:“赵大人就带了这么些人?”大理寺本就不像兵部人员富足,赵怀文已几乎将大理寺所有擅武艺的人都带了出来,还是远不及王庭用心腹人数。   赵怀文似不解他意,躬身应了个是:“人虽不多,将这二人带回去,却是足够。”   然而话落,王庭用却忽然一招手,身后数十弓箭手齐齐转了方向,弓箭对准了赵、杜二人。   花朝大惊,却瞥见叶湍轻轻一哂,脸色一变:“你故意的!”眼见杜誉人亦在箭下,恨不得冲过去,向前两步:“阿誉……”却被叶湍伸手一把拦住。   “着啥急啊,你还不相信咱们这位杜大人?”   话未落,已见赵怀文气势不减,昂首挺胸,凛然道:“王大人此举可是认真?王大人私夺宫城图在先、欲谋害朝廷命官在后,可知这桩桩俱是死罪?王大人……要造反吗?”   “造反?你们拿那本破书构陷老夫之时,不是已经给老夫定了造反之罪!”王庭用冷冷道。他是个武人,懒怠与这些口齿伶俐的文官多废话,不再多言,向身边一摆手,身边当先的那名士兵手中弓弦一松,箭“嗖”的一声,向着赵怀文离弦而去。   王庭用是来真的!   花朝浑身一震——这一箭是赵怀文,那下一箭必是向着杜誉而去。她拼命往杜誉那边冲去,叶湍拦她,她索性在叶湍手上咬了一口。   杜誉见她如此,原本沉定的他从马上一跃而下,一面欲向她冲过来,一面皱眉摇头。   赵怀文高坐马上,见那利箭射来,身姿丝毫不动,一副视死如归之态。   当此时,却忽听得破空之声穿林而过,一支利箭横空飞来,“咄”的一下,将原本那根箭稳稳钉在地上。   既稳且准。   诸人犹在震惊之中,林外响起邓尧粗犷的高声:“王大人,束手就擒吧!你林外这些人皆被我们收拾了。”   龙武军到了?   好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王庭用脸色霎然一变。片时,却仰面大笑数声。笑毕,轻带缰绳,毫不挣扎,向密林外走去:“走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老夫早知会有这一天!飞鸟尽,良弓藏,天下尽逃不出这个死局!”   缓缓走出几步,却忽然勒停缰绳,回头道:“杜大人,老夫此刻不指望你还能娶我女儿,只是她毕竟在你手下两年,望你念在昔日一点情分,能设法保住她一命。”   杜誉神色复杂,须臾,拱手郑重行了一礼:“晚生定当不辜负前辈所托。”   王庭用率众走出密林,赵怀文忽然一声令下:“来人啊,给我把康平公主和这番邦贼子拿下!”   杜誉神色猝然一变,几步奔向二人,展臂拦在他们跟前:“大人!你答应过下官的!”   赵怀文端坐马上,凛然不阿,冷冷道:“此一时彼一时,她现而今勾结番邦贼寇,旧罪可免、新罪难赎。殿下,跟下官去见一见陛下吧!杜誉,让开,否则本寺连你一起抓!”   杜誉身躯却丝毫不动,双臂张开,直直拦在二人身前,眸光直直迎着赵怀文,神色不见一丝畏惧。   “杜誉!”   仍是不动。   “杜誉!”赵怀文又喊了一遍,手势一招,身后高手纷纷拔刀。   花朝见势不妙,轻轻拉了拉杜誉衣角,浅浅一笑:“没事阿誉,让我跟他们回去吧……”   杜誉言简意赅从口中冷冷吐出两字:“不行。”   又转向叶湍:“护我们到江边,你行吗?”   叶湍挑一挑眉:“行倒是行,可我为什么帮你。我命都快没了。”   杜誉冷笑:“此事从未脱出过你算计,你怎会没命?”顿一顿,又道:“我不会游水。而这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叶湍一愣,反应过来,神色复杂的觑了一眼——他不会游水,还往江边冲,那便是奔着死去的。   敌人对敌人的感觉才是最敏锐的。杜誉知道他喜欢花朝,此话等于是在说,他杜誉死了,他便有了机会。   叶湍冷冷一哼,沉沉道:“我可以护你们到江边,但你最好活着自那江里爬出来。”状似无意地扫了眼花朝:“你别误会,我对你的死活丝毫不关心。但你死了,我怕她也活不下去……”   杜誉眸光凝望花朝一眼,点了点头。   又转向赵怀文:“大人,你也知道宫城图一事是下官一手设计,王大人拿走的那张图虽是假的,但这世上并非没有真的宫城图……两年前下官在大理寺时,那图便已然被下官取得,大人放了她,下官这便将那宫城图交给大人,否则……”   赵怀文脸色黑了下来:“大胆杜誉!你可知这是叛逆之罪!”   杜誉一笑,向叶湍使个眼色,拉着花朝步步后退:“大人说笑了,下官忝在刑部,怎会不知这是什么罪?”   赵怀文冷冷望着他,催马进逼:“杜誉,你莫犯糊涂,本寺再给你一次机会。否则休怪本寺将你一并就地正法,再从你身上搜了那图上呈陛下……”   “大人说笑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下官怎会带在身上……”话落,眼见那漓江只有十数步远,忽然拉了花朝,拔足向那江边奔去。   身后响起刀剑相交的声音。   身前是哗哗的水声。   漓江是另一条大江的下游,水势不急,江面却着实不窄。   杜誉想都未想,就拉着她跳了下去。 第四十三章   杜誉果然不会游水。两人下水后, 花朝觉察到他的身体在渐渐向下坠去,心中慌乱,连忙腾出一只手抱住他, 将他双臂扣到自己肩上。   杜誉呛了两口水,虚弱道:“放开我……你自己往南边去……”   “想都别想!”花朝冷冷回应,生怕他挣扎或松开自己,又补了一句:“你要是敢乱动, 我就打晕了你背过江去!”   “花朝……”   “放心吧!我水性好着呢!当日我泅水逃婚,一个人能游那些里路!”花朝负着他, 纵是因水的托力轻了许多,仍有些气喘, 她咬牙拨开水,往那泱泱碧水中心游去:“你让我相信你,你也得相信我!”   杜誉唇角晕开一个无奈的笑, 日光照在水波上, 在他眼前炸开一个又一个光圈, 他怔怔出了会神, 想起叶湍在河边的话,沉沉应了个“好”。   花朝水性的确很好, 昔日天子年少时落水差点去了半条命, 她看了心有余悸,很是下了一番苦心练游水。如今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上了用场。   她一下一下、吃力地向前划着,“哗啦”一下拨开江水,再“哗啦”一下沉入水中, 每一下,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和牙关在隐隐颤动。   她不能放弃。   当日早春时节,坚冰初融,河水冰的瘆人骨头,她仍能咬着牙游出十来里,今日怎么不行!   她就不信了!   这么咬牙坚持着,游出里许,江面慢慢变窄。她正准备再窄一些的时候就干脆游过江上岸,却忽然瞥见不远处的芦苇丛中悠悠荡出一只小舟,因迎着日光,那小舟似从一片白茫的天际缓缓向她们划过来。   不错,那舟子的确是在向他们划过来,恍惚间已离他们越来越近,五十丈、二十丈、十丈……   花朝定睛一看,心底不由一跳——难道还有埋伏?   伏在她身上怕给她带来额外负担、一直没有吭声的杜誉却忽然道:“花朝,游过去。”   花朝怔了怔,然而对杜誉的本能信任使她的动作比脑子反应要快,脑中仍是混沌和犹疑,手下已经划开水,向那个小舟奋力游过去。   恰在这时,那小舟的船篷之中施施然走出一人,一身鲜衣,遥遥便能看见那抹亮丽的色彩。那日在漓江边,花朝正是远远看见这一身鲜艳掉入了水中,才纵身入水,游过去救人的。   是秦衙内。   衙内手摇折扇,走到船头,看见水中两人,兴奋地开始招手:“贤妹、杜大人,快上船!”   船夫当即抛下麻绳,花朝稳稳接在手中。一刹那,心中陡然一松,浑身竟有片刻的痉挛之感。杜誉连忙扶住她,自她手中接过那麻绳。船夫使劲,将两人向小船拽去。   两人湿漉漉爬上船,秦蟾见两人狼狈行状,连忙道:“篷中有干净的衣裳,你们快换上。”   花朝全身已然脱力,虚弱道声谢,往蓬内走去。走出两步,却见杜誉并未跟上来:“你怎么不过来?”   “你先换吧,我等你换好了再换。”   这时节才不过三月初,江水寒冷,花朝一路游水过来,使了不少力气,倒是还好。杜誉却只是浸在冰冷江水之中,不久前又才受了伤,尚未好全。此时已然脸色青白,嘴唇亦是。发冠已散,黑发湿哒哒的披下来,还有几绺晃到了额前,显得他整个人更是白的有些惨然。   手臂上几日前才包扎的伤口亦已被水冲开。殷红的血流出来,又被江水一遍一遍冲淡。   花朝舔了舔唇,低下头,状似无意道:“一起进来换吧!”   杜誉微怔了怔,唇边荡开一丝不着痕迹的笑,顶着秦衙内惊异的眼神,低头进了船篷。   船篷十分狭窄,两人几乎是擦着彼此。秦衙内在风/月场中留恋,自以为对这类事最是通晓,见两人方才在水中生死与共、出来后又怯怯含情的模样,早自以为通晓了八分情由。走到船头,与那船夫轻轻私语几句。那船夫忽将船身摇的一晃,花朝整个人都栽到了杜誉身上。   此时两人已是罗裳半解,肌/肤这么猛然一触,带起一阵奇异的酥/麻之感。杜誉喉头轻动,灼热的气息就喷在她的耳后,离得仿佛越来越近。   还未对她做什么,花朝已此地无银、垂着头低低道:“衙内还在外面……”   “嗯?”杜誉一笑,故意无辜反问:“他在外面,怎么了?”   花朝咬牙恨恨,伸手在他手心掐了一下。   杜誉忍痛轻笑:“放心,我知道分寸的。”将她身子搬转过来,替她理理衣襟,系好系带。   换下湿衣,杜誉脸色回缓了些,不再像先前那般苍白。花朝亦伸手替他束好腰带,闻见那衣裳上的皂荚香,忽然心头一动:“衙内是你请来的?”   杜誉任由她细软手指在自己腰间盘桓,淡淡点了个头。   “这么说来,你早已有了盘算?”   杜誉道:“凡事做两手准备,总不会错。”   花朝狐疑看他一眼,快速在脑中将重逢以来的诸般事过了一遍,迎着他,咄咄问:“究竟有多少事是你安排的?你从何时开始算计这些的?”不待他答,自又补了一句:“自我入大理寺时?”   杜誉沉吟,面对她逼人的眼神,终忍不住轻叹口气,老实道:“比那还早。”   “还早?”花朝心头一惊。她总把杜誉当四年前那个莽莽撞撞的毛头小子,却忘了,他亦是智慧超群之人。   杜誉像面对审问,明明没干什么不堪的事,却在她跟前弱了气场,一五一十道:“是我将宫城图的消息散布出去的,才有之后的叶湍顶替李绅入狱。”   “那……”花朝忽然想起叶湍谋得苦苦所求的宫城图,其中亦仰仗自己才能进了那甲字号牢房,不由皱起眉头:“那甲字号牢中的户枢亦是你弄坏的?那日在医馆,你是有意将那机关图露在我面前的……”   杜誉神色有些尴尬,觑一眼她的眼色,点了个头,生怕她恼怒,立刻解释道:“这是……我与赵怀文的交易……他答应我,从此不再追究你的事……”   花朝沉默,垂下头。杜誉以为她生气,忙道:“我往后一定再不瞒你,你别生气……”   花朝却忽然偎进他怀中,揽住他腰身:“我不知道你竟已为我做了这么多……”   说话间船身又是一摇。漓江上此时风平浪静,这船怎会摇晃个不停?   花朝皱眉,掀帘出去,衙内正快活地坐在船头,惬意地吃着一串葡萄,双眼微眯,见了花朝,满眼得色,恨不得将“深藏功与名”几字刻在脸上。   不用再说,定是这位思路清奇的鬼才的大作!   无奈苦笑,走上船头:“多谢衙内搭救!”   “谢什么!”秦蟾摆摆手:“我秦蟾什么狗屁诗词文章都不懂,但还知道知恩图报四个字。贤妹救我一命,这点小事,便是做个百十来回,也没什么!”   秦衙内虽是个草包,但心肠的确是热的。   花朝感念,又听他挤眉弄眼,小声道:“贤妹好大的本事,这几天工夫,京中最大的旷男竟被你拿下了。你知道么,京中人见他不近女色,都以为他是断袖呢!他又与张慎走的近,害的张慎受了不少牵连,原本几桩将定下的亲事,临到要过定,都因此黄了!”   竟……竟有这等事?   花朝心中不觉有些心疼张慎。   小船一路向南驶,衙内将两人送到了二十余里外的云津渡口。两人下了船,秦衙内站在舟头与他们挥手作别。然两人一转身,他却又忍不住一跃跳上岸,拉住花朝,自怀中掏出一块刻着“秦”字的玉佩。鼻头微微抽动,声音略有些喑哑:“妹子,这么一别,往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相见,你回了南方,若有人欺侮你,你就亮出这块玉佩……待风头消时,你再回京城,记得找哥哥喝酒。我……”脸上绽出一个傻乎乎的笑:“我……定不再带你去喝花酒。”   这一连串的事情都是那日去红袖招喝花酒惹出来的,秦蟾多少有些惭愧。   话落,却连她回应都不肯听,转身一跃而回到船上。登时,船夫撑杆轻轻一点,那船便划开丈许,荡开一圈水波,摇摇曳曳,像极了人心。   秦蟾这才转过身,手执一串葡萄站在船头,咧着嘴向两人挥手。日光自他背后照过来,明晃晃的,为他整个人镀了一层不真切的光。   花朝忽觉得有些刺眼,眨了眨眼。   渐行渐远的衙内亦眨了眨眼。侧过点身,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又趁这当口,不着痕迹地拿衣袖擦了擦眼下。   待衙内的船驶远,两人相顾一眼,方向大路走去。   这一日接连变故,她直到此刻,一颗紧张的心才慢慢放松下来。可放松下来,那些尚未消解的问题又接连冒了出来。   自此以后,他们真的就要这样,浪迹天涯了吗?   她已然是习惯这样的生活了,可杜誉怎么办?   想着,她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阿誉……”   杜誉却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伸手拉住了她的手,紧紧握了握。   一股安定之感刹那浮上心头。一切尽在无言之中。   因预料过这种逃亡的可能,这一带杜誉早提前勘察过,两人尽可能拣无人的小径走。因眼下风声正紧,不敢寻客栈住宿,两人在山中守着个篝火将就过了一夜,第二日天将暗时,终寻到山中一处破庙存身。   破庙早已荒弃数年。地方不大,东西却扔的到处都是,像是之前被人打砸过。   花朝往里走,脚边忽绊到一个什么东西,低头去看,是一尊佛塑,好奇拣起来,待看清了,脸色登时一红,像被烫着了似的将那佛像往角落里一丢……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庙。   “怎么了?”杜誉未看清她手中的那尊佛塑,见她反应强烈,好奇问。   “没、没什么。”花朝躲闪着回,环视一周,又立刻岔开话题:“我先去寻个笤帚,将这里打扫打扫……”   杜誉却道:“这里灰太重,还是我来吧。”见花朝撅起嘴,似不欲游手好闲的样子,又道:“你去外面林子里捡些柴火来,一会生火用。”   花朝得了任务,便不再与他相争,丢下包袱,拍拍手,就往外走去。   捡了一捧柴火回来,破庙已经被他打扫干净,连地都冲洗了一遍。杜誉一人独居时便是如此,窗明几净、坚壁清野。   不由撇撇嘴,往后主内主外,他都齐活了,还要她做什么。   莫名有些生自己的闷气,撒火似的将柴火往他扫的干干净净的堂心一撂。杜誉原本正在窗下端详着什么,听见她动静,回头一看:“怎么了?”   花朝一眼瞥见他手中之物,脸色霎时又涨红。杜誉瞥见她异样,反应过来,轻挑眉道:“你方才扔掉的,就是这个吧?”   “这种下/流东西……你怎么又把它捡回来了!”花朝指着他急斥。   “下流?”杜誉见她面色赤红,有些好笑,徐徐踱步过来:“夫人这些年刊了不少艳/情图册,竟不知道这个?”   花朝听到“艳/情图册”四个字,耳中轰地一下,脸色涨地更红:“谁说我不知道!这等艳/情玩意,看得多了,腻了罢了!”见这昔日害羞书生竟反将起她军来,心中不由生出一丝不甘心,反仰起头,迎着他,以攻为守道:“倒是阿誉,捧着这东西细细端详,怕是没怎么见过吧……”   杜誉却丝毫不以为杵,待她走到身边,忽然一展臂,将她捞入怀中:“我的确没怎么见过,你给我讲讲?”   花朝轻啐他一口,从他怀中挣开:“快些把架子搭起来,我饿了。”   杜誉手脚利落地搭起篝火。这破庙与河边不远,两人白日在河边还捕了一条鱼,这时候恰好可以烤来吃。   杜誉没有撒谎,他现在收拾起鱼来又快又狠。花朝眼见那鱼三两下就没了生气,不由想起两日前漓江畔王庭用的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脑中一下子跳出数个疑问,不觉脱口问:“王庭用那日为何有那么一叹?他觊觎宫城图,有心造反,怎么闹得好像反倒是个无奈?”   杜誉听她疑问,手中一顿,半晌,方有些感慨地道:“《岭南女侠》那个案子你还记得吧,一半证据指向的是崇礼侯,一半指向的是王庭用……李尚书曾发过话,让我早早定案过。”   花朝惊讶:“事涉朝廷忠臣,怎可草草定案?”旋即反应过来,心中霎时一片寒凉:“怪不得王庭用有鸟尽弓藏之叹!”   杜誉不置可否,良久,只是轻轻叹了一句:“我朝丞相已废,王尚书如今已是位极人臣。”   “所以你们当时确确打算过构陷于他?”   杜誉道:“我说没有,你信不信?我曾以证据不足为由写了一封呈文递于李尚书……”   “可那日江边之事……”   杜誉将那鱼串在签子上,端详片刻,缓缓道:“那日王庭用若不突起私欲,想将那图占为己有、对赵怀文痛下杀手,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可明知自己已然陷入围城、四面楚歌,任谁,都会想孤注一掷、暴起反抗的吧?   所以究竟是《岭南女侠》一案逼出了王庭用的反意,还是他本来就有反意,谁也说不清楚。   这些已到嘴边的话,杜誉想了想,还是吞了下去。   “别说这个了,来,不是饿了吗?把火生起来,我们吃鱼。”杜誉岔开话题,将串好的鱼递过来,又掏出火折子,低头生火。   衙内于吃喝玩乐十分精通,为他们准备的包袱中,还放了一壶酒。   待烤鱼飘出焦香的味,花朝将那酒推至杜誉跟前。杜誉却是脸色一变,两颊微微透出些绯色:“我、我不会饮酒……”   昔日家贫,两人从来没有机会把酒尽欢过,因而花朝并不知道他不善饮酒之事。略略一怔,笑道:“可惜了,这可是西疆贡的葡萄酒,几十两银子都买不到一壶,你可真是没有口福!”话落,仰头大灌一口,痛快擦一下嘴角,接过杜誉递过来的烤鱼大快朵颐。   然而花朝酒量其实亦不怎么样,葡萄酒又后劲十足,入口时不觉得,待到有感觉时已然醉意醺醺。   花朝慢慢觉得眼前晃过数个影子,呵呵笑着扑向其中一个,却扑了个空,所幸杜誉眼疾手快,一伸手接住她,未让她直直撞向地面。   因为醉酒,她身上没有力气,乖乖缩在杜誉怀中。两只手却十分不安分,像把他当成了一棵树,一个劲往他脸上攀爬。杜誉无奈,任由他尖利的指甲在下颌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记。   怀中搂着软软的她,望着她迷蒙的双眼和红扑扑的两颊,全身慢慢燥/热起来、心头砰砰直跳。   她灼热的气息喷在他脖颈处,带地他脖子痒痒的,一路红上了脸。   她两只手乱抓乱攀着,不知在杜誉脖颈上挠了多少个来回,终于摸得了法门,其中一只勾上了他的脖子。   另一只却伸指点点他脸颊:“书呆子,你怎么又脸红了?”   你说我怎么又脸红了!   杜誉心中已翻腾起一股冲动,恨恨将那一只手抓下来。   然这只不安分的手才在身侧垂了没一会,却又抓起那壶酒,欲往嘴边送。杜誉哪敢让她再喝,忙伸手按住她,她却索性将那酒往杜誉嘴边送:“阿誉,你也喝一口,好甜的!”   杜誉微微将嘴别开,她却又凑过来,半撒着娇哄他喝,他只好又避向另一个方向。如此反复几个回合,杜誉实在是无可奈何,唯有苦笑。   她因未得逞,却气鼓鼓将那酒壶往地上一摔:“哼,一点面子也不给!”   杜誉怔了,这怎么还气上了?   他因没喝过酒,不能感同身受那醉酒的混沌之感,以为自己当真做错了什么,还要问个究竟,却见她眨眼又转了策略,眯着眼鼓着腮,半嗔半嫌弃地瞪着他:“小书生就是小书生,连酒都不会喝,我不稀罕你!”   杜誉一听到“我不稀罕你”几个字,头都大了,心中左右摇摆,良久,忍不住轻叹口气,手哆哆嗦嗦、犹犹疑疑伸向那酒壶。花朝却先他一步,一把抢过那酒壶,杜誉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大灌一口酒。杜誉不知如何是好,伸手去夺她酒盏,却见她仰着脸,向自己唇上触来。   杜誉还未反应过来,那带着酒气软软的唇已覆上了自己的唇,下一瞬,一股暖流见缝插针地淌入自己口中,在口腔中轻轻滚过一遭,顺着自己喉咙一泻而下。   骗人,这酒好苦。   可她的唇却是甜的。   一口暖酒入喉,似一支火镝射/入腹中,热意刹那贯穿全身。杜誉被她煽起全身的火,托住她头,用力地、沉醉地回吻她。   杜誉从未饮过酒,那酒对他的作用比她还要快要大,犹如干柴陡遇烈火。   他们纵情吻着,死死拥住彼此。   吻着吻着,杜誉酒劲上来,一下子身子支撑不足,翻倒在地。花朝亦随着他倒下去,趴在他身上。   那尊佛塑就放在他俩身边。吻了一会,花朝有些脱力,软软伏在他身上,目光却被那佛塑吸引。   忍不住将它捡起来,仔细端详,眼底露出懵懂,像从未见过:“这是什么?”醉了酒捧着这物什,倒没了先前的羞怯。   杜誉此时亦是浑浑如堕梦中,脑中心中尽是她的唇、她的香,见她如此问,傻傻笑着,口齿居然还很清晰:“这是番僧的欢喜佛,他们讲究男/女双修,以欲制欲……”   “欢喜佛?为何叫欢喜佛?”花朝撅起嘴:“因他们行的这是欢喜之事吗?”   杜誉望着她那娇艳的唇,脑中理智早已荡然无存,浓浓酒意似将他整个人熏蒸了一遍,一下子什么“明王”“欢喜天”这些密宗知识全都抛诸脑后,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口,唇边挂着痴痴的笑,竟毫无抵抗力地点了点头。   花朝一听他认可,“咯咯”笑了两声,似特别快活。将那佛塑随手一扔,双手搂住他脖颈:“既是欢喜之事,我也想与你做。”   既是欢喜之事,我也想与你做。   这一句似梦中的一声梵音,杜誉听到,整个人都失了重量,轻飘飘浮起来,全身灼热难挡……他一个翻身压到花朝身上,手指轻轻抚过她鬓角:“好巧,我也想……”   花朝却在他怀中挣了一挣,一下子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一翻,又翻到他身上:“可那佛像……是这样的……”   话一落,不待他挣扎,她软软的吻便落了下来。   山月的清辉自破窗中洒了进来。一室破败,却亦是一室温暖。连那清冷的月光都被这温暖所染,变得温润柔和,洒在二人身上,与他们白玉般的肤色融在一起,倒仿佛他们是月光所化。   两个欢喜的人,行着欢喜的事,度着欢喜的劫。   “花朝……”待到情浓之时,杜誉深情望进她眼中,低低唤她:“夫人……”   花朝笼罩在这样缱绻的目光下,片刻,亦于一种极致的迷蒙与欢喜之中轻启檀口,柔柔回应:“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发现故事快结束了~~大家还愿意看的话,我就写点番外~~爱你们~~   关于欢喜佛,不了解的可以百度搜一下~~我在这不太方便解释,你们懂的~ 第四十四章   因为酒的助兴, 这一回的两人更加恣意、更加放纵,亦更加尽兴。   事后花朝伏在杜誉身上,沉沉睡去。天将亮时, 因为酒劲过去,她方悠悠醒转,发现自己大半个人趴在杜誉身上,衣衫七零八落, 脸上不禁一烫。昨夜她倒比杜誉还要主动,既霸道且狂放, 杜誉身上被她尖利指甲挠了数道红痕,便是天光昏暗, 亦能瞥见那鲜艳的痕迹,是他们昨夜纵情的证据。   好像每回欢/好,她都要在杜誉身上留下点伤, 上次是咬伤, 这回是抓痕。   因维持一个姿势太久, 她身上有点酸, 不觉动了一动。这细微的动作却被杜誉察觉,搭在她腰上的手轻轻揽了一下。   “醒了?”他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唔。”花朝低低应了声, 身子在他怀中一动, 企图换个姿势。   “别动。”杜誉难得以命令的口吻和她说话,然而却并不是因为严厉,而是急切。   花朝立刻停止了自己的不安分,却亦已觉察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将头埋在他胸前, 不敢看他,也不敢再吭声。任由他有些粗粝的掌心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腰。   他的手在她的腰窝处盘桓了不知多久,开始不知餍足地顺着她的脊柱向上,一遍一遍摩挲着她乌黑柔软的发。   那发丝间有淡淡的白梅香,似久酿的醇酒,令人沉醉。他摸着那柔软的发、鼻尖萦绕着独属于她的香甜,终于再一次托住她的颈,深吻下来。   酒醒后的杜誉又夺回了主动权。这一次,他比之前的两次都更具侵略性,却依然不减温柔。   花朝在他的攻势下再度沦陷,在理智完全被侵吞前的一刻,她忽然想起秦衙内在船上说他“不近女色”的话。   若是那些人见到这样的他,不知会作何感想。   旁的不说,张慎是真的冤。   破窗中透出黛蓝的天,远处启明星若影若现。天将亮了,仿佛又是一个好天。   花朝拥着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   第二天花朝醒时杜誉已不在身边,事后她又饱饱睡了一觉,此刻精神饱满、心情轻快,懒懒伸了个懒腰,出门准备去寻杜誉。   跨出庙门,看到庙前密林边相对而立的两人,整个人僵住了。   微风拂过两人的长衫,一着白,一着黑,一样的是他们如谪仙般的气度、和清俊到不似凡尘中人的脸。   其中一张,她已四年未见。   年少时,她曾像瞻仰天上星辰一般瞻仰过他。时时追在他身后,以为这便是世间男子全部的好。   枝头绿叶被风刮的簌簌作响,她听见他们似初春清早一般微凉的声音隔着几步远的前院徐徐传来。他们不知已聊了多久。   密林边有石桌石椅,玄衣人一掀袍角,当先入座,又做了个请的姿势。   “你是何时猜到这一切是朕布的局的?”他轻抬眼皮,淡淡问。   杜誉并不见一丝怯惧与惊讶之意,从容在来人对面坐下,因宿醉还有些沙哑的声音不疾不徐道:“自董元祥被杀后。”   来人轻挑眉头,“哦?”了一声,唇边漾开一个清浅的笑,道:“说说看。”   杜誉垂眉道:“微臣本来以为,董元祥被谋害,是因他不愿版刻《岭南女侠》的书,更是因为担心此事败露。可微臣后来一细想,若是担心计划败露,与《岭南女侠》一书牵扯更深的,应该是童观,而童观却无事,微臣由是猜,此事败露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   “只有这些?”   “还有龙武军、双喜以及吴源。”   “吴源?”来人有些好奇:“龙武军是朕疏忽了,可吴源与双喜,你倒是说说看,是怎么看出来的?”   “自竹酒巷回来那晚,恰逢双喜籍贯卷宗被盗,吴源说小偷大概是戌正时来的。吴源衙房临着衙门西街,戌正左右,西街通常会有个老汉在那叫卖豆腐花,吆喝声很大。吴源眼力惊人,耳力却极寻常。有那老汉的声音干扰,吴源不可能听见小偷的动静。可见,他在撒谎。”   “而他撒谎欲遮掩的,是双喜籍贯卷宗毁失一事。亦可见,有人不想让微臣看见双喜的卷宗。也就是说,双喜的卷宗有问题……”   “童观曾称双喜籍贯岭南,因而才知晓岭南乡间传说。但微臣去春熙班问过伺候双喜的小婢,那婢女说,双喜素喜食面、多添醋与辣子;对海物却并不热衷。岭南靠海,乡民多以海物为生。一个人的言辞会骗人,但她私下里的生活习性却骗不了人。是以双喜并非岭南人士,她得知《岭南女侠》的故事,是因她……亦是陛下的人。双喜与花朝和崇礼侯相识,并非偶然。臣斗胆猜测,陛下原本是打算以双喜之死,引得此案为人注意;却没想到胡家小妾私奔,反令此案先一步败露。陛下索性将计就计,派人杀了韩氏二人。”   “你只是猜测,有何凭据?”   “双喜坠河,岸边痕迹来看,确是脚滑;可从尸体来看,挣扎痕迹却并不明显。至于韩氏二人,他两人不会功夫,如当真为防事情败露,要杀了二人,直接装成山匪即可,不必用毒。上好的枭喙价钱昂贵,纵是王大人家财万贯,亦没必要做这么多此一举的事……”   来人听他娓娓说着,眼皮微垂,神色莫辩,许久,方轻轻一笑:“不错,你很聪明。但你既猜到了这些,想必亦猜到了朕这么做的意图,你私自提点了崇礼侯,就不怕朕怪罪于你?”话到最后,口气渐渐冷下去,似寒风乍起,吹得人不由颤栗。   杜誉却仿佛丝毫不觉,仍垂着眼,从容不迫道:“陛下想将崇礼侯逼至绝境,看看他有没有反的决心。当日四面楚歌,崇礼侯若是出了京城,陛下便可以畏罪私逃的名义斩了他。”略顿一顿,又道:“微臣只是提醒了他一句,他若想出城,一样可以出去,他未选择孤注一掷,可见他并无反心。”   花朝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听到这一句话,身子狠狠一晃。幸好那日杜誉打破,没有令她将姬敬修带出京城。   若是当日一切顺遂,而今他与姬敬修怕是脑袋已经在断头台上滚成了西瓜。   “那王庭用呢?”来人不置可否,轻轻一哂,又继续问:“你怎么不继续提醒王庭用?”   杜誉垂下眼,沉吟片刻,砂石般的声音缓缓自喉间流出来:“陛下已然决定了要杀王大人,臣就是提醒了亦是无用。”   话落,仿佛一粒石子落入了静湖之中,水面涟漪阵阵,那是花朝颤抖的心。   这呆子,不要命了!   连忙几步走下台阶,欲过来帮他弥补。   来人正对着庙门,此时已看见了她。她却只顾低头过来,并未与他目光对上。   早晨清透的日光下,她整个人显得十分轻盈,因为跑得快,脚下步子亦不怎么沉稳,让他不觉想起数年前那个跳脱的追在他身后的少女。   他其实当年并不怎么待见她,她的亲兄长高平王冯霖,轻易便能从女帝那得到远超他数倍的喜爱;而就连她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女帝亦悉心培育她,教她那些连他都未听过的“治世理政”之道。   可现下自己坐到了这个位置,他才明白,女帝那时恐怕不过是有些孤单,想与人抱怨抱怨罢了。而阖宫上下,唯一一个不怎么把帝王威仪放在心上的,怕只有她那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   细回想起来,当初足以令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少年妒火中烧的所谓“治世理政”之道,其实不过是“刑部那个老头子太烦了,朕还不能怎么着他,因为……”“礼部那个小子不知道哪里学来的门门道道,一看心思就不正,还不是想……”云云。   是以,他当年对她一直极尽可能的冷淡。她和宫女学了做点心巴巴送来给他,他转手就给了下人;她将他课上的习作小心的裱起来,他却假装失手将它摔了个粉碎……   可她似不会受伤、不知疲倦一般,总是跳跳脱脱、快快活活地跟在他后面,翻来覆去总是一句:“风哥哥,这个你喜欢吗?”   “风哥哥,这个你喜欢吗?”   “你喜欢吗?”   “喜欢吗?”   “……”   她拾裙匆匆过来的身影似穿过岁月飒沓而来,这么望着,他若有所思地一笑,须臾,收回眸光,半眯着眼觑了觑跟前的杜誉,冷笑问:“你倒是说说,朕为何定要杀那王庭用?”   杜誉似觉察到了花朝的靠近,犹豫片刻,然转瞬还是抬起眼,坦然迎着他,道:“王大人手握重权,已然位极人臣。”   来人轻轻一笑,点点头:“这道理其实朝中很多人都懂,但他们都不敢说,你说的这么直白,就不怕朕杀了你?”   花朝赶到跟前的时候,恰听到这一声“不怕朕杀了你?”心头一颤,脱口叫道:“风哥哥……”出口方知不妥,连忙改口:“陛下……”   来人听到这声“风哥哥”,一直半垂着的眼皮猛不丁一抬,对上她那一如旧时的澄澈的眼,心中似涓流潺潺淌过,下一瞬,灌入耳中的却又是一声有些怯怯的“陛下”。   “我……”他又垂下眼:“朕见你在外逍遥了几年,倒比从前更没规没矩了,在那台阶上听了半天壁脚也不知道过来见礼……”   花朝一愣,当即跪地认错。   天子看着她下跪的熟练姿态,心中微微一动——她幼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性子又倔强,除了登基那日还朝回来,她何曾这般跪过自己。   欲问一句“这些年过得如何”,但终究觉得是多余。见她跪时眼角仍不时觑向杜誉,不知是有意无意,未顾得及让花朝起身,便将目光重新投到杜誉身上。   杜誉一只手自广袖中垂下来,不动声色地握了握花朝的手,方道:“陛下知道臣是什么样的人,臣若是不说,那才是心中有所保留,陛下必不会信任臣,亦才有可能杀了臣。”   他话说的很慢,似茶汤缓缓倾入盏中,话落,三人间却突然一片寂静。   花朝能听到自己的心如战鼓般急擂的砰砰作响。她自幼与天子一起长大,熟知他性格,他心思细密、多猜忌,亦从不是心胸宽阔之人。   正反复绞着手,思忖如何应对和弥补,忽听得天子一声大笑,冲破这寂静:“杜誉,谁说你是个书呆子!”顿一顿,方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丢在石桌上:“这辞表朕给你带来了,你拿回去吧!”   “辞表?”花朝一惊,这么想着,竟不觉问出了口:“你何时写过辞表?”   杜誉还未开口,天子已道:“两日前。”   两日前?就是她给他送伞的时候,当时这厮说在写一个要紧折子,原来竟是辞表!   花朝心中百感交集,这书呆子,原是早已做好了与自己浪迹天涯的打算……   杜誉垂目看了那桌上辞表片刻,却没有伸手就接,半晌,反沉沉道:“臣已无心庙堂,望陛下恕罪。”   天子不提恕不恕罪之事,反问:“是王庭用之事令你寒心了?”   杜誉没有开口。   花朝捏了他一下,他亦没有开口。   天子冷冷盯了杜誉一瞬,目光逼人。见他神色丝毫不改,终叹了口气,道:“你这性子!”略略一顿,又道:“这样,朕也不逼你,朕给你个外放之职,你去江洲历练两年,两年以后,你若还是这句话,朕就随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这呆子若一意执拗,那便是变着法子找死了。花朝不待杜誉反应,连忙伸手一把将那辞表捡回来,拢入袖中,绽开一个谄媚笑颜,不住道:“谢陛下,谢陛下!”   又使劲一掐杜誉,杜誉方温吞吞谢了个恩。   天子这才将目光又转回到花朝身上。   花朝与他的目光短暂一触,心中一凛,垂下头——四年了,该来的,始终要来。   “妾知罪,求陛下惩罚。”她闷沉沉的声音自地面传来。   杜誉做了这么多安排,天子还是能这么快找到,可见再挣扎亦是徒劳。   那眸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她只觉头皮发麻。不知是她这些年变得更加畏权了,还是他变得益发有天子之威了。   无论如何,世事变迁若此,很难不让人不起感慨。   不知过了多久,那眸光的主人总算开了口,却只是目眺苍穹,若有所思地一笑,说了一句:“你确实有罪,自己逃就算了,还拐走了朕手下的栋梁!”   这话却让花朝怔了一下。   有一种骂叫笑骂,骂是假,笑才是真的。   花朝太熟悉他,知道他真正发怒起来绝不是这样。   正怔忪着,又听见他悠悠道:“年纪也不小了,比你小些的好多,都做娘了……再熬下去眼看就成老姑娘了,趁这次回京城,就在朕身边,朕算你娘家人,这回就做个主,替你把这亲定了。”说话间,徐徐从袖中掏出一个鲜红折子,上绘一幅并蒂莲花,竟是她的庚帖。   他将那庚帖递给杜誉,杜誉亦是一怔,却立刻起身告退,匆匆往庙中去了。   面上难掩喜悦,脚下亦连走带跑,像饿极了的人闻见了灶上的菜香。   花朝整个人完全不知如何反应,愣在当场。心中喜乐仿佛隔了一层纱,过了好半晌,才缓缓从那纱中晕出来。   还是天子见她这模样,忍不住拿扇子骨轻轻一敲她脑袋:“起来吧。”   望着杜誉匆匆离去的背影,道:“这人朕替你试过了。舍得为你死,值得托付。”   “试?”花朝犹在懵懂之中,所有的反应俱慢上半拍。林间鸟儿扑翅飞去,那翅膀,像扇在她心口上。   天子笑道:“别的事儿也没见你上心,一听说朕试他,就这反应,怎么,不舍得了?”   花朝懵懂之后已然反应过来,想了想连日来发生的事,不由问:“那日漓江边是陛下让赵怀文……”   天子轻轻一哼:“不然呢!你毕竟也是个公主,朕不开口,赵怀文他胆敢这般逼你!”眸光自她脸上移开,漫步目的地扫过庙边的一树苍翠,淡淡道:“那日江上还有别的船,因看到秦蟾的船,朕便让他们都撤了……”   说话间,杜誉已一路小跑着回来,手中多了一封红笺,脸上不知是因为小跑、兴奋,还是别的,一片鲜活的红,饶是勉力在外人前显得沉稳,唇角仍挂着一丝不自觉的笑,小心翼翼将那红笺递过去:“这是微臣的……庚帖。”   杜誉何时竟已将庚帖备上了?   天子望着那庚帖略有些发怔,有一会,方接过,收入袖中:“秦蟾既然认你做妹妹,回京之后,你就以秦氏女的身份嫁吧!”   “秦氏女?”花朝不由蹙眉:“赵怀文已然知道我尚活在世上,我这般明目张胆的以秦氏女身份……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赵怀文?”天子轻轻一哂:“不用担心,杜誉那个宫城图就够他忙活一阵了……”抬目不着痕迹地觑她一眼:“何况此一时彼一时,赵怀文当时的坚持不错,若是真的送了个假公主去沾兰,那才是祸患无穷。”他当初出此下策,亦是希望她能在民间隐的彻底一点,纵是日后她回到京城,被旧时见过她的人撞见,亦不过以为只是相似。   不会想到嫁去沾兰的那位才是假公主。   却没想到碰上赵怀文这个硬骨头。   不过亦多亏了这块硬骨头,敲醒了他一些不该犯的错。   花朝听他说起“沾兰”,忽然又想起赵怀文江边所说的话,踢了踢脚下石子,闷闷道:“赵怀文这回给我扣的帽/子不小,说我勾结沾兰细作,只怕没那么容易了结……”   这一回,天子还未解释,杜誉倒先开了口:“不必担心,那个叶湍,亦是陛下的人。”   花朝一惊,顾不上礼仪,抬目征询性地望向天子。天子并未回应她的征询,只是目光淡淡扫过杜誉,轻轻点了点下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杜誉先将昔日在街上与天子相遇的事简略说了一遍,又道:“自那时起,陛下便摸清了沾兰的据点。是以,叶湍一进大理寺,陛下就猜到了他的身份。你记得么,我告诉过你,大理寺的案子一向存卷三式,有一份存在崇文馆,陛下可随时调阅……而在叶湍,他要复国,唯一能依赖的只有陛下。”   “所以,叶湍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诱王庭用入瓮?”   “可以这么说。”   “那他自己呢?他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大盛的支持……沾兰的王妃,亦是王家女。陛下斩了王大人,便意味着选择支持他。”   到了此刻,已没什么事能令花朝更惊讶,她看着面前心思深不可测的人,问:“所以说,宫城图之事,从头到尾都只是个骗局?可王庭用怎么会上当?陛下方才说赵怀文仍在忙活此事,莫非他亦是被蒙在鼓中?”   天子却并未回答她,起身典典衣袖,轻轻一笑。   “走吧,跟朕下山吧,张慎他们还在山下等着你们,有什么话,路上慢慢说。张慎喜闲聊,他可以一五一十分解给你听。”   说着,抬头望望那一片湛蓝的天,启步往来的那条林间小径走去。   走出几步,忽听地身后一声清脆轻唤:“风哥哥!”不自觉停住脚。   身后的声音继续道:“你既能从当铺的那柄金刀追到叶湍的身份,大概亦能追到我当时的下落吧……我在江洲时几次受歹人欺负,却总能化险为夷,是不是……你在暗中照拂我?”   那一袭缂金丝的玄色衣袍忽然钉在两树碧绿之中,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东风乍起,那衣袂才有了些许摆浮的痕迹。   玄衣的主人轻轻一笑:“朕一天那么忙,那有工夫管你那些小事?是你自己……运气好。”   话落,未等她再说话,便快步走了。   花朝不期想起临和亲的前一天晚上,他来找自己,望着那鲜红嫁衣,出了许久的神,待到大半夜,临要走了,亦只是说了一句:“……就是我自己的亲妹妹、亲女儿,这一回,我一样会让她去。”   仿佛前面还有一句,因为太低,花朝未听清,不确信是不是。   “花朝,我把你当自己的亲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还有最后一章~~   番外中会有小包子~~ 第四十五章   两人跟着天子下了山, 山下张慎果然已经在候着,将两人带至后一辆马车,自己也很不识相地爬了上去。   天子特意大老远出京来请杜誉, 这可是天下至儒的待遇。   如张慎这样的泥鳅,自然没有放着眼前的大佛不抱的道理。   于是很是厚颜无耻地将杜誉一通海夸,听得花朝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杜誉却仍是一张波澜不兴的脸。   花朝心中忍不住感慨, 这几年宦海沉浮果然不是虚掷光阴,竟练出了如斯定力与城府, 到底是状元郎,学什么都比人精深些, 着实是令人钦佩!   正这么想着,恰好马车冷不丁一颠簸,她整个身子被晃到从座位上一弹而起, 直直扑到了杜誉身上。杜誉微微一颤, 又愣了一瞬, 才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揽她, 似这时才反应过来,忙连连问她有没有事。   花朝这才意识到, 他方才并非对张慎的恶心话无动于衷, 而是根本就在发呆。   想来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忆起坊间对他二人断袖的传闻,料想那些人大概也不知道二人是这般“貌合神离”,张慎这口锅背的着实是冤,还白白为他这“负心汉”断送了那么些个好姻缘。   当真是可哀可叹, 可泣可诉。   胡思乱想间,忽听得张慎道:“你小子真是将赵怀文坑的不浅。赵怀文这两日里里外外忙着寻那宫城图的痕迹,急的嘴上长了这么大、这么大的一个泡,将你那衙房底朝天地翻了三四遍,仍没什么头绪!”   花朝听他聊到此事,立刻来了兴趣:“所以,那宫城图到底存不存在?”   张慎轻笑一声,摆摆手:“不存在不存在,从头至尾都是咱们这位杜大人杜撰出来的东西!”   “可……张大人既能看得出那是杜撰的,赵大人缘何费这些工夫都看不出?”   “哎,我能看得出亦不过是巧合。正好左近我在主持甲字号牢的修缮,问过一些老工匠。有几个年岁颇高,参与过以前的皇宫修缮,还和居姚人合作过。才得知居姚人的营造工艺极差。对大盛人来说,要挖条密道,少说要五人一支的小队协作。若有居姚人参与,得十人。十多个人那得多少张口你想想,便是只回去和自己媳妇叨叨两句,那也是二十多张口,就这还密道呢,参观通道还差不多!”张慎叹道:“为谨慎起见,我还特别查了那些年的旧档,未查到一次坑杀数十工匠的旧闻,连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所以那密道,根本不可能存在!”   花朝听完不由小觑杜誉一眼,他能布下这个局,这些想必亦是门门清。   这厮寻常看着端端正正、人畜无害,但那九曲十八弯的肠子真动起来,任是十个寻常人也不是对手。   像自己这样的,怕是只有被算计的份。   哼,他敢!花朝忍不住狠狠掐了他一下。   杜誉被掐的一脸茫然。   听完张慎的解释,花朝仍有一丝疑惑:“大人说的这些,听起来虽然隐秘复杂,可赵大人在大理寺为官二十余载,这些蛛丝马迹,不出多少时日,他总能纠地出来吧?”   张慎十分高深地一笑,道:“这姑娘就有所不知了……咱们这位赵大人年轻时曾被一位工部侍郎抢过青梅,自那时起,便对工部十分痛恨,常常斥责工部的营造是雕虫小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上门去麻烦他们……这不,就连我们的牢狱,都得自己人牵头督修;不然我也摊派不到那样一桩活……”   原来如此,杜誉倒是挺会对症下药。往后再说他那些八卦是从王菀那听来的,鬼才信嘞。   更没想到赵怀文竟是这般的“性情中人”……   花朝听得十分唏嘘,和满足。   到京城以后,马车直接将花朝送去了秦府。秦衙内已得到了消息,拎着一串葡萄在秦府门口笑嘻嘻候着。   下月初六是好日子,大礼便定在了这一天。   秦府当真像嫁自己亲女儿一般大力操办这件事,阖府几日前就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四处皆是一片喜色。   杜誉在京城这些年一直住在官舍,并未置办宅子。这亲总不能在官舍迎,于是连日里满京城问待售的宅子。   然而他这些年攒的闲钱实在有限,京中宅子又十分抢手。   一时实在有些焦头烂额。   正焦虑间,天子忽然降下一道旨意,赞杜誉办案有功,将原先的高平王府赐给了他。   花朝听到这个消息,怔了许久——当初从那个宅子中走出去,而今又重新嫁回了那宅子。   宅子还是那宅子,世事却已不知变过了多少回。   成亲的前一天晚上,宫中忽然来了人。   老宫人带来一箱东西,说是陛下为姑娘准备的嫁妆。   花朝谢了恩,待人走了以后才打开它。昏黄烛光下瞥清箱中物什,整个人一僵,跟前似霎地腾起一圈雾气,将她眼眶熏的湿湿的。   那箱中静静躺着几幅画。有一幅是当日杜誉当掉的《秋暮雁归图》,而其余的,皆是天子少年时的习作。   他曾是她少年时代的星辰。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他作画,她就学装裱,小心翼翼将每一幅画都裱好、满心欢喜地送到他跟前。   他却不领情,或是随手一丢,或是索性摔坏了它们。   而眼前这些画却俱已重新裱好,整整齐齐地堆在她面前,仿佛岁月拨开云雾,活生生在她跟前现了形。   她丢弃的那些年原来仍在当初的地方,从未变过。   她那衣袖轻轻揩了一把脸,小声嘀咕:“真小气!堂堂天子,就拿小时候的画来糊弄我!”   次日一早,天刚擦亮,她就被婢女拖起来细细致致的上妆。身后的丫鬟仆妇们捧着大红喜服、凤冠霞帔鱼贯而入。   还另备了背心为她梳头。她已许久未被人这般服侍过,颇有些不适应。   手心掐来掐去,好容易熬过这样一个冰丝般微凉的早晨,脑中却是浑浑噩噩的,暖暖活活、有些疲惫却兴奋的浑噩。   红盖头盖上来,眼前只剩一片灼目热闹的红。   被侍女扶着走出阁去,耳畔霎然响起沸满盈天的喧闹,鞭炮声、吹打声、人群的起哄声不绝于耳。仲春时节,天仍有些凉,她却不知是不是那喜服太过繁复厚重,额上渗出细密的汗。   所幸藏在盖头里,外人瞧不着。   杜誉却只能顶着那一头细汗,往来逢迎。拜堂的时候杜誉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她能感觉到他湿透的手心,身上可想而知,大概不比她松快多少。   忽有种“同病相连”乃至“幸灾乐祸”的畅快感,亦紧紧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心中仍泰半是恍惚,像是一支浮在水面上的瓢,按下去又浮上来,按下去又浮上来。任人麻木牵引着拜了堂、扶回帐中,安静地等周遭的热闹一点点虚化成一个不真切的背景。   龙凤红烛烧得正旺,屋外的吹打和爆竹仍在继续,间或伴着一两声喜庆的吆喝,她在这铺天盖地的热闹中静静等着,摸着身后光华丝被上的浮凸刺绣,心渐渐安定下来。耐心等待着那个将与她携手一生的人推开这扇门,挑开她眼前的这层红幕。   沉沉过往分云拨雾般在她眼前一一掠过。这一次回京城,她本是听闻她在慈济寺出家的父亲病重,去送他最后一程的。却没料到短短几日,竟将自己嫁了出去。   人世的缘分实在奇妙,数年敌不过几日。千言敌不过无言。   当年的杜誉,可是个见了她,连话都讲不利索的书呆子。   阿誉……   一整日脑中没怎么转过的思绪忽然在这一刻转的格外欢快,仿佛知道那一刻将来,不遗余力地利用足了最后一点时间……可等了许久,却仍未等来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等的有些饿了,伸手自喜床上捞了一颗花生就往嘴里塞,然而还未来得及咀嚼,忽听见房门“啪”的一下被撞开,忙做贼心虚地停了咀嚼的动作,就听见来人急急道:“不好了夫人,新郎官不见了!”   “不见了?”花朝倏地一下从床上站起来:“怎么回事?”   “方才还见张大人拉着新郎官喝了一杯水酒,这一眨眼人就不知道去哪了!”   “喝酒?”杜誉那酒量怎么能喝酒!此刻还不知道醉倒进了哪个花丛里!   花朝霎时声音都变了,顾不得其他,一把将盖头扯下来,提着裙子就要出去寻他。   宴厅此时宾客已散,只剩下几个下人在收拾狼藉的杯盘。她左右张望,果然不见杜誉的影子。   心中慌乱,又去花园中找,花园里亦是没有。因今日请了个戏班子,就在花园的水榭唱戏,园中亦摆了几桌酒。   杜誉想必也要过来应酬。   花朝望着那水榭,心中不由一紧,背上已是一层细汗,让春夜的凉风一吹,一阵凛意,却全然顾不得——水榭水榭,自然是临水而建,花园里偌大一个湖,杜誉若是醉的迷迷糊糊的,一个不留神扎了进去……   花朝不敢深想,连忙叫过下人来问,又让他们准备捕捞的工具。不管是不是,先捞一遍,否则待确认了,已然晚了。   她还待自己也亲自下湖打探一圈。然而这身喜服实在繁重,她一下湖,只怕没捞着人,自己先被这衣服拖的沉了塘。   于是赶忙回自己的院落换衣裳。可脚才跨入院门,就看见那一身大红鲜衣静静立在榕树底下挥墨的熟悉身影,整个人一顿,心口揪紧的感觉刹那一松,一时却忘了奔过去。   杜誉已然听到她的动静,搁下笔,抬起头来,温润笑意印着月色在唇边荡开:“夫人买画吗?”眸底澄澈,哪有半分醉意。   花朝这才反应过来,先前的焦急退去后涌上来的,却是一阵怒意。她一手叉腰疾步走过去,揪住杜誉耳朵:“杜蘅思你耍我!你出息了!”   杜誉半躬下身任由她揪着:“夫人息怒。我只是想让夫人感受下当日你走后我的心情……”   “哦,敢情这是报复我呢!”花朝听了这话,一下子更气,在他耳朵上狠狠一揪,一甩手,背对着他站到几步开外:“杜蘅思你也忒幼稚、忒小心眼了!”   “我不是……”杜誉过来拉她,又被她一下子甩开,只好孤落落站在她身后,一副小狗儿般的委屈神情,可怜兮兮道:“我只是……想让你感受下我当时的难过和绝望,想着往后若你再有离开的念头,会多一些顾虑……”   花朝先以为他失踪,心初时像是被冰冷的水浇过一遍,后怒意上涌,变成了沸水,此刻这话……就像是恰到好处的温水。那水缓缓漫过她的心头,将她整个心都浸的温暖而舒适。   还有一丝隐秘的酸涩与歉疚。   良久,她转过身来,伸手去环杜誉的腰,轻轻道:“我不会离开了,往后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离开了。”   在他胸前靠了片刻,忽然想起他方才那句“夫人买画吗?”有些好奇,自他怀中脱出来,走到桌边,见那案上果然摊着一幅画,笔墨未干,似刚刚才画好。   画上一个少女,正自水中钻出来,天边一轮弦月,依稀便是他们初识时的情形。   同样的画她曾见过一幅。那还是四年前,杜誉悄悄画的。花朝在他书匣子里翻废纸时无意窥见,欢欣雀跃地拿着那副画去找他,颇有些自得。他却像犯了什么大错被人抓了包,一张脸涨成了猴屁股,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冒……冒犯了……我这……这就……撕了它……”   “撕了它做什么?!”   花朝丝毫不觉得冒犯,护住那副画不让他抢,仔细端详。这可比宫中画院那些人画的都好了!尤其将自己画的,仿佛比本人还漂亮几分!   小杜生我看好你,往后实在没考不着功名没营生了,还可以去帮那些媒婆给京中的公子小姐们画像。   凭他这画技,促成几桩姻缘绝对不在话下,亦算是功德无量了。   后来陪杜誉去庙会上卖画,这幅画因她的粗心,亦被夹带在了里面,被一个员外郎看中,硬是要买。   花朝本着开门生意、有钱不赚白不赚的原则,欢欢喜喜地接了人家钱,就要把画卷好递给人家。却被杜誉一把按住。   杜誉黑着一张脸,冷冷自齿间吐出几个字:“这画不卖。”   “好好的,干什么不卖!”花朝用劲将手抽出来,又要去拿那画。   杜誉却十分执拗:“我说了不卖便是不卖!”   花朝见他那牛脾气,也有些怒:“我陪你在这站一天了,你看卖出去一幅画没!我钱都收了,今日这画你必须卖!”   杜誉听见她前半句,眼神微微暗了暗,到后半句,却已干脆开始收拾摊子,嘴上仍十分倔强:“不卖。”   花朝性子有些急,左手攥着那一小块碎银子不舍得放,右手已干脆上来自他书匣中抢画:“不卖也得卖!”难得碰上一个不要送子观音、不要门神、不要年画娃娃的主顾,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桩生意黄了。   杜誉却眼疾手快,当先将那副画抢在手,眼睛死死盯着她,眸底隐含一丝怒意。   花朝明抢不过,干脆耍起无赖:“这画画的是我,我有权决定卖不卖!”   杜誉的回应始终是冷冰冰的两个字:“不卖!”   花朝力气上奈何不了他,讲“道理”他又充耳不闻,无计可施之下,忽然“哇”地一声大嚎,边嚎边以袖拭面:“你、你欺负我!”   杜誉一下子慌了,连忙过来安慰她,谁知她边擦着那并不存在的眼泪,眼睛边瞟着那副画,趁杜誉一靠近,手迅疾一探去夺那画。   杜誉始料未及,被她攥住半幅。犹嫌不足,另一只小手已攀过来,要掰开他紧握在画上的手指。一边掰,一边谄媚地冲他笑:“好阿誉,这画给我嘛,我想吃镇上的袜底酥,卖了这画咱们就可以去买那酥了!”   杜誉微微一愣,眼底闪过一丝心疼,转瞬,却又抿了抿嘴,坚定道:“要吃酥,我、我另画别的,画观音!画娃娃!这个不行!”   花朝才懒得跟他再多费唇舌,眼看他四根手指已被掰开了两根,胜利就在眼前:“给我!”更是干脆在他手腕上轻轻拧了一下,迫他松手。   他未料到她如此锲而不舍,吃痛之下本能松手,眼看那画就要落入她的魔爪,他另一只手却眼疾手快,一把搭上那画纸,拼命一使劲——“嘶拉”一声,那画被撕成了两半。   “杜!蘅!思!”花朝气地叉腰大叫。   案犯本人却松了口气,然而那一口气只松到一半,却又提了上来。   花朝一气之下转头就走,走出两步又折回来,恋恋不舍的将那好不容易到手的几块碎银子丢给那员外郎,狠狠瞪一眼杜誉,干脆就这么气哼哼地回了家。   杜誉手忙脚乱将摊子一收,追上来,她却气鼓鼓扬着头,怎么也不肯理她。一回家更是直接躺到床上,拿背对着他。   就这么躺了一下午,听到杜誉进进出出了几回,却仿佛不敢靠近她,脚步只在离床几丈远的地方来来去去的徘徊。   心中愤愤想着:“臭书呆!还不快过来哄哄我!”不知何时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屋内尚未掌灯,亦是一片黑黢黢的。   腹中已是饿的咕咕直叫,鼻尖仿佛还飘着一阵刚出炉的袜底酥的香气。   哎,都怪那书呆子,不然她何至于连梦中都吃不到一口酥,醒来了还心心念念地想着。   哎,竟是这般深的牵挂。   哎,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哎!哎!哎!   这么想着,她怅然若失地翻了个身,准备起床。岂料一翻身,杜誉那庞大的影子猝不及防地印入眼中,将她吓地本能往后一缩。   “杜蘅思,你做什么!”   杜誉坐在她床边,见她吓成这样,有些无措:“我、我买了酥来,想让你趁热吃,但看、看你睡的正香,不知该不该叫醒你……”   酥?   花朝一低头,透过一点昏暗的月光,果然看见她手中捧着一个纸包,方才那香气就是从这纸包中散发出来的。   难道……刚才竟不是她臆想的?   “你、你快吃吧,凉了就不香了!”杜誉将那纸包塞入她手中。   “你哪来的钱买这个?”花朝捧着那纸包,狐疑地问。   “我……我卖了几幅画。”   卖了画?还几幅?   我昨儿陪你等了一天都没卖出去一副,今儿我一走,就卖出去了几幅?   真这么邪门?   敢情我生的太凶恶,拦了你的生意?   花朝当然不信这个邪,低头一看他手,饶是月色暗淡,亦是能看出无名指间沾着一块黑,是墨迹。   “你现画的画?”花朝轻轻皱起眉头:“画什么了?”   杜誉微怔,半晌没有应她。   花朝索性继续问:“画送子观音了?还是门神灶神财神爷?”   杜誉继续沉默。   花朝看他这神色,无需他答案,心中已经了然。白日里的气早就消散了个干净。眼中忽然泛起一股酸意,为免他看出来,低头狠狠咬了一口那袜底酥,故意吧唧着嘴嚼地特别香。   又咧开一个甜甜的笑,将那酥送到他嘴边:“阿誉,你也尝一口!”   杜誉忙推拒:“不用我吃过晚饭了。”   “尝一口嘛,尝一口嘛!好东西不和人分享都不香了!”花朝撒娇道:“你是不是想让我吃的不开心?”   杜誉无奈,只好低头在那酥饼上咬了一口。然而因为天黑,他没太看清,一下子咬到了她的手指上,好在还没来得及使劲,她已反应亦十分敏捷,将手指迅疾抽了回去。那软而滑的手指,像条小细蛇一般,在他唇边滑了个来回。   心头一簇小火苗,一下子窜了数尺高,直燎到他的喉咙口,燎的他喉咙口发干。   他浑身一僵,张了口,却半晌忘了再咬上去。   终是花朝忍不住催促:“书呆子!发什么呆呢,快吃啊!”   他才反应过来,低头在那酥饼小小咬了一口。   那一口小的只含几块酥皮的袜底酥,香气却在他齿间如烟火般炸开,浓烈繁复,仿佛有绚烂的色彩。   他都分不清,究竟是那酥饼的香气,还是她手指的香气。   花朝见他只是意思性地咬了一小口,明知他是为了留给自己,亦顾不得许多,大块朵颐起来。   嘴里大口嚼着那酥,忽然想起白日的事,一口酥还未来得及吞下去,便含含混混问:“你为何白天不让我卖那副画?”   杜誉沉默良久,方吞吞吐吐地说:“那画……画的是你,让一个外男买回去,挂在家中,成、成何体统?”   花朝怔了一瞬,心头浮上一丝暖意,眨巴着眼看着他,忽然恶作剧式地一笑,问:“可你亦是个外男,你画了我,还藏在匣中,这……就成体统了?”   “那、那不一样!”杜誉被她问得一懵,红着脸,慌张道。   “怎么不一样了?”花朝眼角绽开一丝笑,迎着他,问。   “我……”杜誉避开她明亮的目光,“我”了半天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终于慌张一起身,吞吞吐吐道:“我、我厨下还有碗未洗,我去洗碗!”   说完未待她应,逃一般地出了门。   她未吃晚饭,就他一个破碗,值得他这样?   花朝毫不客气地在身后大笑出了声。   那事的后续是杜誉答应再替她重画一幅,然而他是画了,却还未来得及给她,她就走了。   花朝自回忆中醒过神来,仔细端详面前的画。确切的说,是一叠画,除了和旧日几乎相同的那幅,还有别的。画上皆是她,嬉笑怒骂,各种情态。   忍不住问:“怎么忽然想起画画了?”   杜誉道:“方才小厮替你抬的箱子不小心翻了,翻出…几幅画来……”他掩饰似地轻轻擦了下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我、我画的不比他差……你还是藏我的吧……”   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的,像不满,又像撒娇。   花朝一怔,立刻想到他说的那些画大概是天子昨晚送来的那些。他既看到了画,应该从落款便能看出是何人所作,现在这般表现……   花朝轻叹口气,在他臂弯处狠狠拧了一下:“幼稚!”   恰好这时婢女端着托盘过来,盘上托着那红艳艳的盖头,问:“大人,夫人,这礼还继续行完吗?”   花朝这才想起方才都因他那一出恶作剧,她盖头都是自己揭的。   礼自然是该行完的。于是自那托盘上取过盖头,正欲自己盖上,忽然想起什么,停了往头上覆的手,轻轻将那盖头在掌中掂了两掂,笑道:“这座宅子是原先的高平王府,本是我冯家的,你我在这办喜事,照说……应当是你入赘……”话落,不待他反应,已一踮脚,将那盖头覆到了他的头上。   杜誉冷不丁被她蒙住,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揭,却被她一把握住双手,厉声轻喝:“不许动!”   杜誉果然就不动了,乖落落垂着手,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羔羊。过了一会,听见她十分欢快地和婢女说:“快过来快过来,把喜称递给我。”   那婢女是官中为杜誉拨来的官婢,自然是听杜誉使唤。一见这情形,有些不知所措,同情地看了自家杜大人一眼,不知该不该将那喜称递给夫人。   杜誉虽蒙着眼,未听见婢女的脚步声,却已猜到了个大概。听花朝声音十分雀跃,不忍拂了她的兴,无奈轻叹口气,道:“入赘便入赘吧,夫人高兴就好——把称给夫人。”   婢女这才移步过来,将喜称递到花朝手中。   花朝握着那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将挑到那红绸时,忽然一顿,道:“你方才那话再问一遍。”   “什么话?”   “方才我刚跨进这院子,你问的那句。”   杜誉想了想,温声问:“夫人买画吗?”   花朝仰着脸笑道:“公子只会画画吗?画眉会不会?”   杜誉这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淡淡一笑:“目下不会,但可以学。夫人让画什么,便画什么。”   “那我不买画,买人。”   “买画,赠人。”杜誉流水般的声音潺潺流过她耳边。   称尖一挑,红绸翻飞在地。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幼稚醋小杜送给大家!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感谢大家的支持,每次看到你们的评都好好好好开心,得得瑟瑟的在家里上窜下跳~(虽然我是个小扑街,但不妨碍我得瑟,哼~)   看到有小可爱抱怨这么快就结束了,其实故事到这里已经相对完整了,硬要写怕有狗尾续貂之嫌,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是最好的状态,再写下去恐怕你们就会嫌我了~   不过,还是准备了几个番外小故事,感兴趣的请戳隔壁《公主》未尽篇;因为还有个《沙雕女匪复仇记》的坑没填,我准备先去填下那篇,不好意思开着v让大家久等,还是免费章相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