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郎火葬场实录》   作者: 茉上霜   简介:   胡珊兰生的妍媚娇娜,令无数男人趋之若鹜,胡家为选皇商将她送去尚书府,成了庶子郑蔚的通房。   郑蔚品性端方相貌出尘,会在沉沉夜里背她回家,会在惹怒她后温存道歉,对她百依百顺。胡珊兰想,这样的郎君,怎能叫人不情动?   所以因他一句别计较,她容忍他表妹诸多算计。知他处境艰难,就忍下郑家上下磋磨针对。胡家总算选上皇商,但她却被郑蔚嫡兄众目睽睽之下轻薄,坏了名声。   郑蔚抱着她,一句句宽慰:做不做正妻不打紧,我心里只有你……   胡珊兰倾尽所有将郑蔚平安送进考场,他考了几日,她就被罚跪了几日。   喜报来的那天,胡珊兰还下不了地,却听见他淡漠与人说起她:不过是个玩意儿,不必放在心上。   甚至得知当初那场祸事是他一手促成,他一点点撕碎她盼着他辩解的渴求:胡家在朝毫无根基,你怎么能做我正妻呢?   胡珊兰大病一场,鬼门关一遭后,醒悟了。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阴谋。   数月之后,郑蔚看见久寻不见的胡珊兰站在城中新开的绸缎庄里,言笑晏晏,媚眼如丝从他身上扫过,冷漠的仿若不认识。   他癫狂的扑过去,谁能想到,当初他以身为饵诱她入局,做了一场他的棋子,可最终却把他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但哪怕他卑微乞求,几经生死,她也只是轻笑:“我随便说说的,大人怎么就信了?”   ①身娇体软V斯文败类。   ②SC1V1。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胡珊兰 ┃ 配角:郑蔚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斯文败类追妻火葬场。   立意:唯真情不可弃。 第一章 初见   盛京的夏末比南方凉爽些,黄昏一乘小轿行在巷子里,吱吱扭扭的声响传出很远,一直走到巷子尽头,小婢敲开角门,通红着眼睛赔笑行礼:   “妈妈,我们姑娘……”   “来了?进来吧。”   小婢瘪了瘪嘴,从轿子里扶出位娇媚少女,通身南方姑娘的袅娜柔软,尤其一双眼睛,水盈盈的仿佛能勾人心肠。她下了轿低声交代:   “叫老爷别忘了后日来见大人。”   “快些!”   婆子催促,少女从轿子里提出个小包袱,垂头从角门进去了。等婆子关了门,她才给婆子塞个荷包低声道谢:   “多谢妈妈。”   声音软的能滴出水来,婆子不禁多看她一眼。   盛京城里什么样的姑娘见不着?端庄的世家贵女,妖佻轻浮的在花楼。但这姑娘偏就介于二者之间,有南边特有的柔润,还夹缠了几许魅惑,眼睛却又清透至极,尤其行走间,不胜风情的摇枝摆柳,却又不到轻浮的地步。   真是个妖精。   都说谢姨娘极具风情,可哪又能与眼前这姑娘比?看来胡家这回可送对人,明年皇商里要有胡家一份儿了。婆子想着,就与她攀谈起来:   “胡姑娘多大了?”   “十六了。”   “读过书么?”   “认得几个字。”   婆子便道:   “咱们是书香世家,家里郎君姑娘都读书。”   单识字这一样,又比谢姨娘强。   “姑娘就这么点行李?”   “还有两箱子衣裳,明日送来。”   婆子撇嘴,送到尚书府伺候老爷的庶女,还能带两箱子衣裳,真不愧是商户人家,不缺银钱。   说话间二人一路穿行小道,到春晖阁的时候,天色已暗下来,院子里一众婢女正撤碗碟。婆子引胡珊兰在院门檐下等了会儿,等到里头叫茶,才要带胡珊兰进去,就忽听有人说笑,忙又站到门檐角落,低声交代胡珊兰:   “低头!”   胡珊兰忙站了,就觉身前微风拂过,几个郎君说笑着往里走。等风过去了,胡珊兰才松口气,微微抬眼,却正与一人对上眼光。这人目光疏冷,胡珊兰忙又低头。   正房里很快传出说笑声。   郎君们进去了,婆子有些踟蹰,这胡姑娘还带不带进去?她还犹豫,正房门帘掀起,谢姨娘站在廊下道:   “胡家送来的人到了没?太太要瞧呢!”   婆子忙应声,催促胡珊兰快进去。   胡珊兰低垂着头,谢姨娘看她这种姿态不免嗤鼻,年轻几岁又如何?终究是上不得台面,她带着胡珊兰穿过外堂绕过屏风进了小厅:   “太太,人来了。”   谢姨娘去到主位旁,给孟夫人捏着肩膀便斥胡珊兰:   “见礼呀,这呆头呆脑的。”   胡珊兰忙见礼,寻常的万福礼在她做来风情万种。谢姨娘凉薄笑容有些凝滞,那些言笑的郎君也都看过来。良久,孟夫人才道:   “抬头。”   胡珊兰慢慢抬头,眼神却始终低垂。屋里静谧无声,良久,谢姨娘同孟夫人悄声道:   “太太,这幅模样,若伺候老爷,别闹出什么不好风声,坏了老爷名声。”   孟夫人富态的脸上染了几许厌恶,谢姨娘努了努嘴,孟夫人就看见二郎正盯着胡珊兰看,眼睛仿佛点了蜡烛一样。孟夫人的厌恶越发厉害,但她又看见了唯一没盯着胡珊兰看的六郎,心里就埋怨起来。   一样读书的孩子,自家的这幅模样,庶出的却偏那么争气。   谢姨娘看孟夫人脸色几经转变,递了茶给孟夫人,孟夫人慢条斯理啜了口才道:   “起吧。”   哪怕胡珊兰在家也不少立规矩,这礼也见的腿都打颤了。孟夫人又看胡珊兰两眼,才总算开口:   “老爷房中不缺伺候的人。”   这话一出,不少人心思活泛起来,二公子郑昶几次去看母亲,见母亲理也不理,就忙与谢姨娘打眼色,谢姨娘踟蹰着还没开口,孟夫人就抢先道:   “六郎屋里还没个伺候的人,你去六郎房里伺候吧。”   “是。”   胡珊兰愣怔了一下才应声,继而有人走到身边,声音清冷:   “多谢太太。”   想来是六公子了,但紧接着咯噔一声响,吓得胡珊兰一哆嗦。郑蔚目不斜视,孟夫人冷冷扫了一眼。   是二公子,将茶盏重重搁在小几上,七公子拽了拽他衣袖,他看向郑蔚,冷嗤一声。孟夫人厌烦起来:   “不早了,都回吧。”   晨昏定省,今日结束的仓促了些。胡珊兰有些惴惴,正不知该如何,身边人淡声道:   “随我来。”   胡珊兰亦步亦趋跟着,才走到房檐下,郑蔚就被堵住了。还是二公子。   郑昶看着隐在郑蔚身后全瞧不到踪迹的胡珊兰,就觉着心里不顺畅,他刮刺郑蔚:   “六弟好福气。”   “二哥客气了,太太垂爱。”   郑昶气更不顺了,但胡珊兰就听不了那么多了。她身后也来了人。自以为摆了胡珊兰一道的谢姨娘摇风摆柳的出来,在她身后嘲笑:   “初来乍到,可要好生伺候六公子。”   胡珊兰回头,这才看清谢姨娘长相。是有几分姿色,但刻意求风情却落了媚俗,二十来岁的人生如三十岁。但胡珊兰应了声是,又诚心挚意的朝谢姨娘行了一礼:   “多谢姨娘。”   她是真心道谢,谢姨娘却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顿时哽在喉咙,不上不下,胜利的快感转变的莫名其妙,让她败了兴致。   人都散尽了,胡珊兰才跟着郑蔚往外走,从灯明火亮走到一片漆黑,羊肠小道仿佛没有尽头,眼见胡珊兰有了喘.息声,郑蔚才终于推开大门。   胡珊兰扫一眼就知道了,郑蔚不得宠。   院子里漆黑一片,依稀能辨别回字形为数不多的屋舍,只有正房亮着微弱的灯,郑蔚在院子里停顿了一下,才指着东边两间厢房:   “你暂且住那里吧。”   然后郑蔚就径直回屋了。   胡珊兰看着郑蔚背影,这是没瞧上她?   郑蔚进门,就瞧见趴在窗户缝偷瞧的阿瓜。阿瓜是他的小厮,眯眼看了好半晌:   “胡家送来伺候老爷的姑娘,太太这是赏爷了?明年可就会试了,太太没安好心。”   外头胡珊兰朝东厢去了,屋里有书架桌案,后头一个小榻,看来原是郑蔚书房。她捡了个椅子先坐了,从离开客栈后就一直强撑着发软的腿,这会儿再撑不住了。   结果不算好,但也不差。不枉她费心思打听郑家事,谢姨娘也没叫她失望。郑尚书再好,也比她爹年岁还大了。   胡珊兰无奈的笑了下,不知她那好二姐如今怎样了,当初姐妹斗的风生水起,都不想被当玩意儿似的送给郑尚书,她棋差一着,但谁想她爹竟还留了后手,把剩下那个送给内务府大总管了。   还不如郑尚书呢。   从南边到盛京,再到尚书府,胡珊兰的伤怀早过了,她简单收拾了,就在矮榻上草草睡下。   第二天一早胡珊兰起来,院子里静悄悄的,郑蔚早不知去处,胡珊兰忖着时辰又来昨日的角门。还是崔婆子当值,她现下看胡珊兰就有种豆腐掉进煤灰里的可惜感。   胡珊兰会看人脸色,也懂人情往来,她给崔婆子又递一把铜钱,崔婆子便悄声与她说个不停。郑蔚生母前年病死了,一个不得宠的妾没了,还不如雨点打在荷塘动静大。至于郑蔚,一个庶子样样比嫡子强,郑家几个庶子女,数他最招孟夫人厌恶。   且郑蔚明年二月就会试了,还有半年光景,孟夫人这会儿却把她送到郑蔚房里,用意显而易见。   这样看来,她的处境实在不算好。   没多大会儿角门被敲响,胡珊兰使了钱,几个婆子热络的帮她将两口箱子搬去郑蔚院子。   胡珊兰正收拾的时候,看见院门口有道影影绰绰的身影,含恨盯着她,待她想一探究竟的时候,人却不见了。   这日夜里,郑蔚没回来。   第三日,胡珊兰早早起来,对镜装扮。   胡泰送女儿是为讨好郑尚书,给胡家讨个皇商的名额。人送进来了,自然要探探口风。而这事顺不顺利,决定着她将来的日子好不好过。   果然午后有人来带她去前院书房,胡珊兰就见到了她脸色铁青的爹,也见到了乍然过后蹙起眉头的白胖郑尚书。   郑尚书能在户部这紧要又肥美的位置上一坐多年,还是很懂事的,但他唯有一样,喜欢年少又风情的娇软姑娘。无疑胡珊兰是他见过的姑娘里,最满足他一切幻想的人。   胡珊兰在角门外哽咽着将进府那日情形都细细说给胡泰,不巧的是胡泰昨日去内务府大总管的外宅,也没听到什么叫人安心的话。   胡珊兰看胡泰脸色,期期艾艾:   “爹,这天底下哪有人不喜欢银子?爹把东西掩饰了送给大人不就是了?”   “要真这么容易,也不必把你们姐妹都送来盛京了。郑尚书谨慎的很,怎么会做这种落人口实埋下隐患的事。”   胡珊兰想了想:   “那要是六公子孝敬父亲,谁又能说什么呢。”   胡泰忖了忖,从怀里摸出银票递给胡珊兰:   “快入秋了,明日我叫冬儿给你带几匹好锦缎。”   不是送,而是带。   “爹,我瞧着六公子性子冷,这事儿也不知成不成。”   “成不成都得预备着,咱家不缺银子。”   胡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要不是儿子读书不争气,他也犯不上费劲儿挣皇商,抬胡家地位。   胡珊兰送走胡泰,将银票掖进袖子里,擦干眼泪回去。她让冬儿提醒胡泰这一趟,为的就是银子。昨儿的两口箱子是她的体己,但总归有数。她姨娘从前再三告诫自己做妾的坏处,将来哪怕低嫁,也定要做正头夫妻。她如今正头夫妻是别想了,却总得预备着往后的日子能过得去。   无疑,银子是绝不能缺的。   一路回去,胡珊兰推门进东厢,乍然就看见屋里还有人。郑蔚听见声响回头,胡珊兰就怔住了。   胡珊兰没错过郑蔚眼中的淡漠,但掩盖不住自己眼中的惊艳。能叫孟夫人厌恶的相貌,她算见识了。若说郑蔚比郑尚书年轻,这让胡珊兰对他天然就有两分好感,那么如今看见这张脸,怎么也得再添三分。   “六,六爷?”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世子火葬场纪实》,求个收藏,感谢感谢!   作为谨言慎行的世家贵女,白知夏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让欠了她救命恩情的陆晏娶她。她始终记着多年前她把陆晏从水塘救出来时,少年攥着她手哀求:别离开我……   但似乎记着这句话的人只有她一个。   陆晏认定是她做局害了他的青梅竹马,恨她携恩以报霸占他正妻之位,所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报复,让她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白家遭人陷害满门抄斩,白知夏捧着休书跪求他为白家翻案,陆晏将休书挥在地上冷笑:“何必呢?我总归要休了你的……”   白家行刑这日,陆晏将她拘在房里不许去收尸,午时一过,白知夏一口接一口的呕血,死在陆晏眼前。   陆晏以为白知夏在耍花样,但拨开她身子却瞧见她腿上的疤痕。   多年之前,浮玉山上,他只瞧见救她的少女在水下划伤腿,血染红了他眼前的水……但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救他的是青梅竹马。   陆晏重生了。   他疯了一样去白家,却看到白知夏正与一清俊郎君言笑晏晏,眉眼温柔。   不久之后,杀伐果断的晋王世子陆晏红着眼跪在白知夏脚下:   “盈盈,我是浮玉山上的少年郎啊。”   白知夏笑的漫不经心:   “我的少年郎,早就死在浮玉山上了。”   ①女主救了男主两回。   ②sc1V1。   ③天雷滚滚狗血淋头,没有白月光,男主始终喜欢女主,但是被蒙蔽欺骗。所谓青梅竹马,是恩情加责任。 第二章 墨梅   前儿夜里胡珊兰是跟在郑蔚后头一路回来的,并没瞧清他的脸。郑蔚正收拾书:   “东厢给你住,我把东西搬走。”   胡珊兰讷讷让开路,看还有几本书,就过去搬。但还没碰上,就听见一道软声:   “别动。”   胡珊兰扭头看见位姑娘,生的温婉,哪怕现在带着怒气,也仍旧是温柔的。她蹙眉埋怨:   “要不是你,六爷怎么能受罚。”   胡珊兰诧异,那姑娘捧着书走了,胡珊兰就见前头走着的郑蔚脚步缓慢,仿佛不良于行。这是发生了什么与她有关的事,还连累了郑蔚?   崔婆子说郑蔚院子只有小厮阿瓜和婢女采薇,但采薇是郑蔚生母施姨娘的侄女,将来只怕也要收房。胡珊兰悄悄打量采薇,不像昨日在院门处盯她的人。   采薇并不住在这院子,伺候与伺候也不一样,她是婢女,而非通房。听说郑蔚心疼表妹,并不叫她时常伺候,如今两三日才见她在院子里头回现身,看来崔婆子说的是真的。   胡珊兰如今毕竟要仰赖郑蔚鼻息,遂将桌上笔墨收拾了往正房送。   采薇在门口堵住她,夺去她手里东西,但力气大了些,砚台里的残墨泼出来,刚好泼在来接砚台的郑蔚身上。月白的衫子顿时几处斑点。阿瓜慌着去擦,但墨早泅透了,阿瓜叹气:   “嗐,就没几件能见人的好衫子!”   采薇看一眼胡珊兰,才朝郑蔚内疚道:   “爷,都怨我,不干胡姑娘的事,您别生气。”   郑蔚瞧身上的墨点,神情一如往常的淡漠,叫人瞧不清喜怒。   胡珊兰抿了抿嘴,采薇这话说的,叫人没法儿再解释了。   郑蔚回房换衣裳,自始至终看也没看胡珊兰一眼,胡珊兰也转头出去了,阿瓜看她径直出了院子,撇嘴道:   “忒不知礼,把爷衫子都弄坏了,连错儿都不认,还跑出去。”   采薇正催促郑蔚换衣裳,等郑蔚换下衣裳,采薇又难受了半晌。没多大会儿胡珊兰回来了,后头跟着个婆子,提了一壶热水。胡珊兰与阿瓜道:   “给爷敷敷腿吧。”   阿瓜看着热水发呆。   郑蔚院子从来只用份例,多一点儿都别想。譬如一整个夏天,大厨房也只三天供一回洗漱热水,但胡珊兰偏就要来热水了。   郑蔚坐在床头温书,阿瓜撩起他裤腿热帕子贴上去,他嘶了一声才问:   “哪儿来的热水?”   “胡氏讨来的。”   郑蔚看着贴在自己膝头的热帕子,兀自出神。采薇瞧着,低低叹了口气:   “她眼睛倒利,看出爷今儿腿不舒服。”   阿瓜顿时想起主子今日腿不舒服,还是因二爷为胡氏迁怒六爷,联合书院几个纨绔给六爷下套,害的六爷被夫子罚在静室面壁一夜。   显然郑蔚也想到了,面色沉了沉:   “天色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我这儿也没什么事。”   采薇拿起郑蔚换下的衣裳:   “好,奴婢把衣裳洗了去。”   但她出来后,却朝东厢去了。   “爷衣裳脏了,我来了小日子,不好碰冷水,你能给爷洗洗衣裳么?”   她温言软语,胡珊兰扭头去看她时,她已将衣裳放下了。胡珊兰看着衣裳:   “好。”   采薇淡淡笑了笑:   “多谢了。”   胡珊兰也笑了笑:   “说笑了,我是六爷房里人,给六爷洗个衣裳不值什么,当不得你谢。”   采薇脸色一沉就走了。胡珊兰看她背影,抿了抿嘴,她也不是泥人,没那口气,你来我不往的。但也可见采薇极在乎郑蔚,否则不能才见面,就敌意这么盛。   胡珊兰虽从前见过府里下人洗衣裳,但自个儿洗还是头回,到底搓红了手。这边才将衣裳晾了,谢姨娘就扭着腰肢进来了。   “呦,我可是白操心了,姑娘可真殷勤。”   胡珊兰同她见礼,她受过礼才道:   “咱们都是一样的人,我可当不得姑娘的礼。”   她上下打量胡珊兰几眼,悄声道:   “离家背井,真是可人怜,不过女人嘛,总有出门子的那天。咱们这样的人,没宠爱可就没法过活。六爷是个性子冷的,你呀,多花点心思。”   她扫一眼正屋,胡珊兰脸就红了。但谢姨娘的到来也验证了胡珊兰之前的猜测。作为孟夫人的狗腿子,谢姨娘一言一行都显露着孟夫人的心思。快会试的儿子,做母亲的却想他耽于女色,显然安着叫他失利的心。   连她都猜到了,郑蔚还会不明白?   晚饭后郑蔚照例去春晖阁请安,胡珊兰等他回来就揣着东西往正屋去了。不管郑蔚待她什么心思,她该做的事是必须要做的。   郑蔚正要换衣裳,见她进来,立刻沉了脸:   “不用你伺候,你下去吧。”   胡珊兰颌首低眉,局促的绞着帕子:   “爷,我能在东厢放张小床么?”   郑蔚没想她来竟是为着这个,神色这才缓了缓:   “你随便。”   胡珊兰又嗫喏道:   “我爹今日,给我留了些银子。”   说着将两张五百两银票放在小桌上,阿瓜顿时抽了口冷气。不怨他眼皮子浅,只怕谢姨娘都没什么机会见五百两一张的银票。   郑蔚知道胡家送女来的意图,看来没能把胡珊兰送到老爷身边,这是要另辟蹊径。可转念一想,老爷允准胡家送人过来,不也是隐晦的表明,愿意收胡家的好处?   郑蔚在沉默的已经让胡珊兰渐渐失去希望时,才同阿瓜道:   “去看看老爷在哪。”   阿瓜飞也似的跑了,郑蔚拿起银票:   “我可以帮你送去,但老爷收不收,我不能保证。”   “爷肯替我奔忙,我已然感激不尽。”   郑蔚点了点头。   胡家的事顺利,这姑娘或许也不必听孟夫人的话,对他使什么魅惑手段。   得知老爷在前院书房,郑蔚就出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在东厢门口同胡珊兰说了结果。   郑尚书留下银票了。   诚如胡珊兰猜测,不会留把柄的银子他还是收的。且郑尚书留一张银票,让心腹将剩下一张给孟夫人送去。   孟夫人看着银票笑了笑:   “是个聪明的就行。”   胡家做的锦缎生意,铺子里三六九等,富贵人家与平头百姓的生意都做得来。今年头回遴选,胡家锦缎进宫已然留了牌子,预备帝后亲自择选。但胡泰来打听的时候,郑尚书特意没把话说明。   瞧瞧,这好处不就来了。   芮妈妈把银票锁进孟夫人箱子:   “听说胡家还给内务府徐总管送了个姑娘去。”   “那也送到徐总管心上去了。他虽算不得男人,却也盼着有妻有子的过日子呢。可惜京里人再巴结奉承他,总怕他怀疑是嘲讽,谁都不敢送姑娘。”   “那胡家这事,大约也成个差不多了。”   “他家的锦缎要不好,老爷又怎么会吊着他。你且瞧着吧,这才开个头罢了。”   郑尚书收了银票,胡珊兰也睡个好觉。早起照样不见郑蔚踪迹,摸着郑蔚衫子已经干透了,看前襟到腰侧几个墨点。昨日郑蔚帮她送了银票,她总得投桃报李,就翻箱子把她的丝线找出来了。   绣了大半,崔婆子来找她。   “姑娘,你家里送人送东西来了。”   不怪崔婆子眼热,哪怕在官宦人家为奴,但总富不过商人。胡珊兰进门才第四天,角门和大厨房就都盼着能有与她瓜葛的差事。   胡珊兰跟崔婆子去了,冬儿又带来两口箱子,崔婆子就觉着六公子这偏僻寒酸的院子仿佛要镀金了。   胡珊兰清点了,一箱寻常锦缎,一箱名贵的浣花锦,三百个银锞子,二十个五两的元宝,两张二百两银票。   胡泰亲自送来的,胡珊兰就在角门与胡泰悄悄说了郑尚书收了银票的事,胡泰喜不自胜,把预备好的红封给了她。胡珊兰偷偷解了一看,是五千两银票。   胡珊兰心怦怦直跳。   这些银子花出去,胡家的事若连个水花儿都没,她爹就不会再管她的死活了。   她吸了口气,打点精神,装了一百个银锞子,又选了两匹浣花锦叫冬儿抱了,就朝春晖阁去了。   孟夫人才理完庶务,正吃着西瓜。胡珊兰在小偏厅见礼,接了一匹浣花锦在手:   “太太,这是咱们自家铺子的浣花锦,我爹说瞧着颜色尚好,也不知能不能入太太的眼,若能做成衣裳穿在太太身上,也算是它的福分了。”   孟夫人早瞧见了,浣花锦在盛京可是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的名贵布料,花色也衬她,她笑笑:   “难为你父亲有心了。”   芮妈妈叫人接了,胡珊兰又开了匣子道:   “这是咱们南边儿锞子新样式,旁的倒罢了,我瞧着倒好看些,孝敬给太太打赏也好用些。”   一片银光闪闪,芮妈妈接过去凑到孟夫人跟前,孟夫人捏起一个看着慢慢点了点头:   “是新巧。”   她将银锞子丢回匣子就看向冬儿,胡珊兰才道:   “太太,这是从前伺候我的小婢,是胡家家生奴才,我能留下她么?”   “不是什么大事,你喜欢就留下吧。”   胡珊兰喜出望外:   “多谢太太。”   孟夫人看着胡珊兰淡淡的笑,她满足了胡珊兰的心思,往下就该胡珊兰满足她的心思了。她吩咐芮妈妈:   “胡叔主仆如今都算六郎房里人,你依着惯例安排下去,房里的事,也要打点稳妥。”   转头又与胡珊兰意味深长道:   “你只要伺候好六郎就是了,旁的啊,一概不必费心。”   胡珊兰就觉着咬了苦胆似的,笑着应声。   芮妈妈办事稳妥,午后就有婆子送来两张小床并一个柜子,胡珊兰打赏了,请她们帮忙将书柜书桌抬去郑蔚外稍间。既把书房挪去了外稍间,东西自然该搬过去。昨夜见他就着小桌,书也都在箱子里。何况东厢也并不大,要摆两张床和柜子,书桌书柜就必须挪出去。   郑蔚从书院回来已是酉时四刻,进外稍间就怔了一下,待进屋换衣裳就看见昨日换下被墨污了的衫子上,一支墨梅跃然而上。   郑蔚拿起细看,几个墨点都化成梅花,开在一支虬枝上,淡雅至极。昨儿是采薇拿走衣裳,阿瓜凑过来看着笑:   “呦,采薇姐姐这心思可真巧。”   偏巧采薇这时候进来,看见衣裳上绣的花后,脸上笑容顿时凝滞。她倒想冒认,但稳妥起见,她只笑笑,不承认,也没否认。心里倒有些后悔昨儿想给胡珊兰个下马威的举动。   正这时候,胡珊兰进来了,郑蔚转头看过去,看胡珊兰的眼神,有些意味不明。 第三章 表白   胡珊兰进门当晚采薇就知道人进了郑蔚房里,硬忍到郑蔚在才现身,就是想叫胡珊兰知道,她在郑蔚心里的分量,让胡珊兰自个儿掂量。   可如今郑蔚手里这件衫子却叫她不安,尤其当着胡珊兰的面,她及时制止了阿瓜的话。   胡珊兰是带冬儿来见郑蔚,并将今日的事禀报给他。如今处境复杂,更该越发小心,她便禀报的事无巨细,包括孟夫人嘱咐的那一句。   胡珊兰没忽视郑蔚眼底一闪而过的嘲弄。她不太理解一个在嫡母手下讨生活的庶子,缘何会有这样的神情。那种轻慢,透着对于小手段的瞧不起。   她很快收回思绪,悄声道:   “爷,今儿只怕还要劳烦您。”   “嗯。”   那边阿瓜与采薇不知说笑什么,险些压过郑蔚的声音。胡珊兰主仆回到东厢,冬儿就忍不住赞了起来。   “姑娘,这六爷年轻不说,生的可真俊俏。”   她看出郑蔚对胡珊兰的淡漠,却没戳破,只捡好听的道:   “庶子也有庶子的好处,等将来咱们胡家做了皇商,姑娘与六爷那就般配了。只是可惜了,这房里太寒酸了些。”   胡珊兰低声道:   “听说六爷生的好,书读的也好,处处压过嫡子,太太不喜欢他。”   “生的好,是看出来了。可之前打听的,六爷乡试是吊着底儿进的,但郑家嫡出的二爷可是亚元,这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哪里比嫡出的好了?”   胡珊兰抿了抿嘴,没将猜测说出口。   瞧孟夫人如今的做派,乡试前还不知做了什么呢。她转口问冬儿:   “你今儿出来时,二姑娘那边有消息了么?”   冬儿摇头:   “老爷又跑两回了,回回脸色都不好,我听他与大爷说话,好像徐大人不喜欢二姑娘。”   胡珊兰想不喜欢也好,把人退回去,往后日子还能好过些。   郑蔚请安后又去了郑尚书书房,回来站在东厢门口与胡珊兰说了结果,然后他在胡珊兰道谢后沉默了一下,又道:   “太太让你明日与我一同去请安。”   胡珊兰哑口无言,孟夫人这算什么?是敲打她还是敲打郑蔚?郑蔚浅淡的笑容里仿佛蕴含了什么,胡珊兰觉着这种时候是必要表白一番心迹了:   “爷,我知晓我往后的依仗在哪儿。”   这个答案,郑蔚还算满意。他垂眼依稀看见腰腹间一朵墨梅,沉吟道:   “她们总会想法子让你屈服。”   胡珊兰也垂头,声如蚊讷:   “我本就是爷的通房。”   这回换郑蔚怔了一下。是啊,她是他的通房,有些事是情理之中,但至于沉不沉湎,智不智昏,全看他自己了。   郑蔚神色淡漠走了。   冬儿在里头听他们说话,有些担忧:   “在南边儿时多少富家公子慕着姑娘,还不如早早儿在南边定下亲事呢。”   胡珊兰却清醒的很,她是庶出,那些富商嫡子不会娶她做妻,但做妾和嫁给庶子对于她那个做商人的爹来说,效用都远不如现在。她那有些宠爱的二姐都还是这样结果,她不觉着自己会有多特殊。   昨日的银票不过是趟趟路,今日郑尚书再度收下银票,大约会给胡泰一句明白话了。   第二天吃过晚饭,胡珊兰换了身不打眼的衣裳,跟郑蔚去春晖阁请安。谢姨娘照旧在孟夫人身边奉承,孟夫人身边还簇了个娇俏姑娘,十二三岁的样子,眉眼间几许骄纵。   郑家庶长女已出嫁,郑昶去年娶的亲,二少夫人上回回娘家小住,胡珊兰来的那晚没见着。三公子因奉承郑昶得力,生母又是孟夫人陪房,今年也定了不错的亲事。四姑娘也是庶出,上个月出嫁了,五姑娘与三公子一母所出,剩下就是郑蔚,还有嫡出的七公子、八姑娘。   一屋子人说笑,胡珊兰总觉有道灼灼目光盯着自己,让她局促不安,她悄悄抬头望过去,就见郑昶朝她勾唇一笑,胡珊兰忙移转目光,就对上一道凌厉眼神。   二少夫人何氏是个厉害的,胡珊兰低头,她又去看郑昶,郑昶虽不怕她,但碍在人前,还是收敛了目光。   郑昶眼神太过□□的显露心事,这让胡珊兰慌乱不已,下意识往郑蔚跟前依偎。郑蔚照旧沉默在人群外,就觉着后背被人轻轻挨上。他余光扫见何氏针一样的眼光,心生几许愉悦。   送到他手里来的好事,断没有松手的道理。   挨了一刻来钟,孟夫人总算放了人。胡珊兰跟着郑蔚出来,还在院子里,就听身后沉沉脚步,继而有人贴了上来。胡珊兰只觉头皮发麻,忙紧走两步,凑到了郑蔚身旁。   “六郎。”   郑昶叫住郑蔚,郑蔚低头看胡珊兰有些惊慌的神情,上前半步,将人挡在身后:   “二哥。”   郑昶看不见胡珊兰了,脸上假笑也懒怠敷衍。   “二月就会试了,这会儿时辰还早,不若咱们去大书房看会儿书去。”   郑蔚微侧头朝胡珊兰道:   “你先回去吧。”   “哎,别啊。总得有个研墨的不是?”   郑昶生怕胡珊兰逃了,竟探手去扯胡珊兰。郑蔚伸手去拦,廊下芮妈妈瞧着大惊,忙吩咐小丫头两嘴就扬声道:   “二爷,太太还有话与您说呢,您快回来!”   郑昶顿住,不耐烦起来。屋里孟夫人听小丫头耳语几句,恨不得扯郑昶在眼前打两下,但碍着江氏还在,只得道:   “昨儿得了一块好墨,说着要给二郎拿去,还是忘了。”   江氏与八姑娘说话迟了几步,并不知院子里生了什么事,郑昶满脸郁色在进门时掩藏起来,江氏嗔道:   “腿脚倒快,也不知等等我。”   江氏才怀了三个来月的胎,眼下满府正宠着,与郑昶说话也就放肆些。郑昶也笑:   “这不是出去不见你,又折回来了。”   外头胡珊兰早已惊惧一身冷汗,郑蔚垂头看她一眼,低声道:   “走吧。”   他走在前,胡珊兰跟在后,亦步亦趋,比头回跟他回去的时候跟的还要紧。郑蔚知道她心里发慌,这时候说两句宽慰的话能叫她安心,但他什么都没说。   胡珊兰头回直面郑昶,明白了他的心思,不由惶惶。可这是郑家,不是南边的胡家,郑昶若有心,她难避开。何况如今她只是个庶子通房,真出了事,也只会怪她狐媚引诱爷们。   待到进了院子,郑蔚见月光下胡珊兰惊惧模样越发娇怜,到底叹了口气:   “二公子莽撞,往后避着他就是了。你不用怕,他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自己小心些就是了。”   胡珊兰顿时红了眼眶:   “爷……”   声音轻颤,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摇了摇头。郑蔚这处境,想护她也难,何况如今这样,郑蔚也未必愿意护着她。   胡珊兰这一夜睡的不好,起的也就迟了,更没什么胃口。才收拾了,就有人敲院门:   “胡姑娘在么?”   胡珊兰探头见是个脸生的丫头,那丫头满脸不耐烦:   “六爷在大书房,唤你过去伺候笔墨。”   胡珊兰诧异:   “六爷不是去书院了么?”   “今儿书院休沐,爷们都在大书房读书呢,你快去吧。”   郑蔚有阿瓜,再不济还有采薇,很犯不上让旁人来传话。胡珊兰怀疑起来,推脱道:   “等我换换衣裳再去。”   丫头冷了脸:   “你一个通房,伺候爷推三阻四,看咱们禀报芮妈妈有你好果子吃!”   这要叫孟夫人知道,只怕又生事端。胡珊兰想去前院大书房这一路人都不少,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遂交代冬儿两句就出来了。   一路上郑家仆从往来不少,胡珊兰还是小心翼翼。等走过通连前后院的垂花门,就转上一条小道。小道很短,离垂花门又近,实在不是个做坏事的好地方,胡珊兰紧走几步,眼见要出去了,忽然眼前一暗。   胡珊兰下意识就顿住脚步,可迎头而来的人却往前凑,狭路相逢,她到底还是一头撞在那人肩上。   郑昶揉着肩,笑容意味深长的盯着胡珊兰,一步一步前进,仿佛猎食的猛兽。   “胡姑娘急什么?都不看路,把爷肩头撞的这样疼,想是要青了。”   胡珊兰一步步退,欲要转身就跑,却被他扯住一把胳膊。防她叫嚷,顺势也捂了嘴道:   “若惊动旁人,我就说是你引诱我。你说老爷太太是信你还是信我?你在郑家这样,老爷还管不管你胡家的事?”   胡珊兰惊恐无比,绝望的红了眼。但她仍旧狠命挣扎,往他钳制自己的手臂上狠狠抓去。郑昶急促道:   “你从了我,我保你胡家的事顺顺畅畅。你也不必怕郑蔚,有我给你撑腰,他也得好好儿待你。”   胡珊兰挣扎的越发厉害,郑昶眼见要惊动小道外头,怒不可遏,松开捂她嘴的手就往她细弱的颈子扼去。胡珊兰顿时觉着一阵窒息,惊恐铺天盖地而来,她用力拍打抠挖郑昶扼她的手,但胸腔里的气息终究是越来越少。   郑昶狞笑:   “你若死在这儿,也不会有人为你做主,你还是乖乖听我的话……”   话倏然而断,胡珊兰也觉口鼻间忽然能涌入大量气息,失了挟制,她软软倒在地上,拼命大口呼吸。方才窒息充血红透了的眼睛也顿时蒙上一层泪光,她尚在窒息过后的惶恐迷蒙中,只看清身前站着一道人影。   哪怕眼前再模糊,也瞧清了那是谁。   “爷……六爷……”   胡珊兰从来软嫩的声音这时候透着沙哑和委屈,甚至轻浅的叫人听不清。   郑蔚没有回头,只是肃冷着神情,直视郑昶。   郑昶冷不防被人一个手刀砍在臂上,疼的受不住松开手,就被人狠狠推开了。再然后,恼羞成怒的他看清来人,忍不住冷笑:   “六郎,你是安心要与我作对了?” 第四章 祸心   郑蔚并没回他,但护卫的姿态十足。   胡珊兰看他坚毅伟岸的背影,极致的惊恐过后,就是无以复加的依赖。郑蔚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她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捂着嘴强忍哽咽。   这时候除了郑蔚她只能想到不能出声,倘或惊动旁人,郑昶只要反咬一口,她就百口莫辩。   郑昶见并没威吓住郑蔚,转而利诱道:   “六郎,你房里人冲撞了我。你该知道,我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她是你房里人,这罪责我也只能记在你头上。不过……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让她给我赔罪,伺候我一天,这事也就过去了。你想要的书,想要的笔墨纸砚,我都能给你。”   胡珊兰一眼不错的盯着郑蔚,她看不见郑蔚的神情,但总算听见了郑蔚贯来淡漠的声音。   “你这心思,倒不如说给老爷听。”   郑昶冷笑陡然僵在脸上。昨日他才被孟夫人敲打,知道了老爷有意结交胡家的事。他原想着也是唬着胡珊兰自己咽下这事不敢声张,但偏偏就被郑蔚撞破了。他咬牙切齿:   “好啊,六郎,你可真是好啊。”   他指了指郑蔚,恶意太过明显。但到底忌惮,愤愤而去。   郑蔚这才回头,看满脸是泪的胡珊兰惊惶无措。他过去扶她起来:   “我告诉过你了,要小心些。”   胡珊兰浑身发软的哽咽:   “是您叫我去大书房伺候的。”   “我没让人叫你。”   胡珊兰陡然僵住了,她怀疑过,但终究因为畏惧孟夫人,还是屈服了。更想着青天白日里,不会出这些龌龊的意外。   “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旁人的良知上。”   胡珊兰腿一软,不受控制往郑蔚怀中倒去。这一下谁也没防备,郑蔚正说话,忽然温香软玉在怀。他愕然了一下,低头去看惊慌退离的胡珊兰。   “爷,我,我腿软……”   她怕郑蔚以为她在故意趁机引诱。   郑蔚在短暂的愕然过后,蹙眉看她颈子上通红的痕迹,想方才那古怪的触感,朝外头唤了一声:   “阿瓜。”   阿瓜从小道外跑进来,一头的汗。   “去大书房把我的书取回来。”   阿瓜嘟囔,原来郑蔚去大书房读书,特意交代阿瓜守在院子外,见有不妥就去寻他。阿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郑蔚交代的差事他总得办好。   “走吧。”   郑蔚将胡珊兰的衣裳往上提了提,遮住她颈子上的痕迹,便朝外走去。胡珊兰亦步亦趋的跟着,强撑着发软的腿脚。她现下最需要一个信赖的人陪在身旁才能安心,而无疑郑蔚是她在郑家里,唯一且只能信任的人。   况且郑蔚为了她,才与郑昶直面一回,在她昨日才卑劣的猜测过他后。   这一路上,郑蔚的背影让她熟悉在心,她忍不住一次一次看过去,而每次看过,心底的依赖又多加一层。及至回到小院儿,她才要进东厢,却被郑蔚叫过去了。   胡珊兰才踏入外稍间,郑蔚就从里屋出来,拿着一盒药膏。   “过来。”   胡珊兰乖乖过去,郑蔚挖了药膏:   “抬头。”   胡珊兰抬头,很快凉腻的触感在颈间,引得她一阵战栗,连睫毛都在颤抖。而郑蔚指下的柔嫩也让他生出了些许古怪的念头。他的目光从她颈子上的伤渐渐移转到她脸上,看她哪怕慌张也低垂的眼睛。   这张脸,这幅身子,无疑都是诱人的。   但可惜了,包藏祸心。或许包藏的不是她的祸心,但终究是有。   “明日托病吧,不然旁人问起,你要如何解释?”   郑蔚声音中带了些许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温柔,胡珊兰咬住嘴唇,她没法解释。因为没人会为她做主,甚至会维护脸面,而将所有罪责推在她一人身上。胡泰尚且要仰仗郑家,也是决计不会为她出头的。   郑蔚给她的伤细细的上了药,将药膏又地给她。   “回去歇会儿吧,往后真要小心些了。”   胡珊兰听话的结果盒子,双手捧着的模样无比乖巧。郑蔚看她回到东厢,下意识叹了口气,然后皱了皱眉,就往书柜去寻书去了。   胡珊兰回到东厢,带着伤,这事也就瞒不过冬儿了。冬儿害怕的厉害,胡珊兰再三交代,此事断不可传扬出去,冬儿恨恨咬牙的咒骂郑昶。胡珊兰躺在床上,努力平复自己。   但是脑海中却一遍又一遍的浮现郑蔚立在她身前的背影,那样坚决,那样叫人觉着安心,以及温暖。   初秋的天干燥且还热着,尤其这一遭后,胡珊兰只觉喉咙又疼又干,让冬儿往大厨房跑一趟,她静下心后,就往正屋去了。   采薇白日一般都不在院子里,只有早晚才过来伺候。胡珊兰想秋燥,郑蔚这院子位置也不好,闷热的很,他苦心读书,她没什么能做的,至少伺候好茶水笔墨。   只是才迈过小厅到外稍间门口,就看见书桌后的郑蔚并不是坐着,而是扎着马步,一边看书一边批注,额头颈间俱凝着汗珠,但他笃志凝神,眼神坚毅。   胡珊兰诧异了一下,心头陡然慌跳起来。   这时候的郑蔚无疑是叫人心动的,她捂着嘴转身出来,站在门口只觉脸颊发热。   难怪郑蔚能从郑昶手中,轻易就解救了他。分明瞧起来郑昶粗壮,可郑蔚却是清瘦的。他全不似读书人的文弱,原来是这般熬炼体魄磨炼情志。但这般显然对于毅力的要求,越发的高了些。   怎么会有像他这样的郎君呢?又怎么能叫人不心动呢?   胡珊兰在檐下盯着院子里的枇杷树良久,才总算平复下来。采薇这时候却忽然来了,胡珊兰见她进了院子,就提了提衣襟,将颈子遮掩。   采薇见她在正屋门口站着,变了变神色,待进去见郑蔚苦读,转头又出来了,与她并立檐下。   “昨儿夜里老爷动了大怒,责骂谢姨娘,不许她再出入书房了,这事儿你知道么?”   胡珊兰不知道,但老爷和谢姨娘的事,与她没什么干系。采薇见她摇头,又道:   “二爷院子也不宁静,昨儿夜里二爷收了个通房,还是二少夫人的陪嫁,二少夫人为这事恼着呢,这会儿还闹的厉害。”   胡珊兰皱眉,采薇瞧他神情,忽然凑过来悄声道:   “听说二爷睡梦里,唤了两声胡氏。”   “慎言!”   胡珊兰顿时变了脸色,郑昶对胡珊兰的心思那是绝不能宣之于口的丑事,偏采薇见她这般,还以为捏住了她的把柄。   采薇正得意,冬儿回来了,胡珊兰从她手里接过茶,采薇嗅到薄荷梅子的气味儿。这些东西她们在大厨房是从来要不到的,妒忌猛然升起,她拦住胡珊兰:   “胡氏,六爷二月就会试了,你那点小心思,我劝你还是收起来吧。”   “什么心思?送个茶就是有心思了?那你每日给爷送茶,又是什么心思?还是说你若不在,爷就只能渴着?”   “你!”   采薇气节,胡珊兰已越过她进去了。她跟进去,只见胡珊兰轻着手脚倒茶,送到书桌后,就悄悄退出来了。   胡珊兰出来后并没理会采薇,与冬儿回东厢后交代她:   “等黄昏凉快些,你出去给老爷带个话,让他预备着见大人。还有咱们从南边儿带来的腌菜,你同老爷要两坛子,尤其大头菜多要些,还有香油酱醋,盐巴之类的,也买些回来。”   冬儿意会,等去见胡泰时,先说了见大人的话,趁胡泰高兴又说起郑蔚房里寒酸境况,添油加醋,尤其房里还有个做丫头的表妹。   第二天半晌午,崔婆子得了冬儿昨日嘱咐,等在角门,胡家人敲开门,又送来了许多东西。有些是胡泰从南边带来的,有些是今早才吩咐人出去采买的。   除了胡珊兰要的腌菜,还有不少茶叶补品之流,甚至还有一个精致的红泥碳炉,配着红泥砂锅,几篓细碳。这是胡珊兰交代冬儿暗示出来的结果,郑蔚苦读,她总得叫他饮食上舒坦些,但吃个汤喝个茶都得去大厨房要,委实不便。   午后胡珊兰就在檐下立起炉子炖了陈皮莲子绿豆羹,炉火边一身汗,换衣裳时听见院儿里脚步声响,知是郑蔚回来了。   胡珊兰换好衣裳出来,正在檐下盛羹的时候,阿瓜过来了,探头看一眼,冷笑道:   “胡姑娘待爷可真殷勤。”   阴阳怪气,胡珊兰没理会他。阿瓜便去大门口等厨房的人送晚饭,一边走一边嘟囔:   “见天儿使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把旁人当傻子糊弄。把爷衣裳弄坏了,一句好话也没,亏得采薇绣了墨梅……”   胡珊兰往正屋去时,正听见了这些话。   郑蔚照旧的看书入迷,吃了几口才发觉不对,看了碗,又看胡珊兰。他垂下眼,很快吃过饭,就往书桌旁去了。   “爷今儿不去请安?”   “太太今日去孟府了。”   郑蔚往砚台注水,急促的研墨,溅出几滴墨水,胡珊兰捏住墨,郑蔚顿了一下,就松开手。她一边研,郑蔚一边批注。   “好了。”   胡珊兰放好墨,才要出去不扰他看书,他头也没抬又淡淡道:   “你对采薇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胡珊兰顿住身形。   他的语调淡漠至极,能叫人明显感到责怪。采薇昨儿才在她这儿言语间吃了小小一个亏,郑蔚今日就说这样的话。   “爷……”   “不管有什么,我都希望你放下成见。采薇贯来稳妥,不是个生事的人。”   她不生事?几次三番,哪回不是她生事?方才阿瓜还说起她弄坏郑蔚的衣裳,采薇绣了墨梅。但这两件事没一件对的,看着郑蔚淡漠眼底显然的责备,胡珊兰看向他身上的墨梅:   “爷,我绣的墨梅,您喜欢吗?”   郑蔚蹙眉,显然没想到这墨梅是胡珊兰绣的。胡珊兰看着他:   “墨不是我泼在您衣裳上的,是采薇来夺……”   “这又有什么干系?”   郑蔚动了气:   “我并没有因为误会是她绣的墨梅就奖赏,也并没因为误会是你泼了墨而惩罚,所以是谁泼的墨,是谁绣的花,有那么重要么?”   胡珊兰哑口无言,他不在乎真相,只是不想采薇受委屈。事在她头上,他便责怪。或许是采薇掀起是非,他就这样维护。   胡珊兰觉着憋屈极了,眼前这人真是昨日将她护在身后的人?   看胡珊兰眼眶红了,郑蔚越发不耐:   “你先下去吧。”   胡珊兰转头就走了,郑蔚起笔,照旧看书批注。他不喜欢有人在这种时候扰他读书,也不喜欢郑家的人对付采薇和阿瓜。   胡珊兰心里哽的难受,从正屋出来就瞧见端茶过来的采薇,红着眼,却面有得意。显然在此之前,采薇是来哭诉委屈了。 第五章 台阶   采薇搬弄是非胡珊兰尚没那么生气,可郑蔚不辨缘由就断了她的罪责,叫她又气又难过。才为他打算,给他要茶熬粥,都喂了狗似的。   胡珊兰赌了这口气,终究她想尽信照顾他,也要被他怀疑,索性远着他,叫他们一家三口好好的过日子。这日起她只在东厢,连日常侍奉也不往跟前,郑蔚也不找她,倒是好几日都不曾见过面。   这日胡珊兰正与冬儿在枇杷树下纳凉,看着琵琶果挂了一树,盘算着什么时候摘了拿蜂蜜熬些枇杷膏,秋冬咳嗽用来正好。多日托病不见的谢姨娘,忽然就造访了。   “呦,你这日子过的,倒比主子还惬意。”   谢姨娘才进院子就瞧见琵琶树下的红泥小炉,薄荷梅子茶的味道飘的满院儿都是。   胡珊兰见礼,将谢姨娘让到石桌旁坐了,给她倒了一盏薄荷梅子茶。   “这天儿,入秋了还这样热。”   谢姨娘拿帕子扇了扇,转头上下打量她几眼,嗤笑道:   “白瞎了这幅好样貌,别说我没提醒你,六爷待采薇可是不同,亲表妹兼之伺候十年的情分,还是给他姨娘送了终的,你要再不起劲儿,等将来采薇收房,你还有什么日子可过?做妾的,要没个子女,也没宠爱,还有什么活路?”   她把自己说红了眼,又立刻咽下去了,端盏子喝了一口道:   “听说六爷从不叫你近身伺候,你自个儿倒是想想法子,总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胡珊兰明白了谢姨娘的来意。   看来郑蔚仍旧潜心读书,叫她没了耐性。见胡珊兰不做答,谢姨娘转了话头:   “你现今在六爷房里,太太可是不好置喙的。你若不得宠,六爷不肯为你多说只言片语,你胡家就是万贯家财也没用。”   这话掐了胡珊兰七寸,胡家得不到郑家相助,她就是胡家的弃子。胡家弃了她,她在郑家也将寸步难行。郑蔚说不说话还真不紧要,但孟夫人却是个能左右郑尚书的人,得罪不起。   胡珊兰嗫喏道:   “六爷苦心读书,明年就会试了。”   谢姨娘看她这样,就知说的话管用了。这要不是快会试了,也不必如此,但她只道:   “书也不能死读,你瞧二爷,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歇的时候得歇,这乡试才能考了亚元。六爷这么死读,吊着底儿才算考过了。太太就是怕六爷还这么着敖坏了身子,又考不好,才叫你来伺候。可你倒好,只顾着自个儿轻省。”   胡珊兰抿着嘴唇垂头不语,谢姨娘叹气:   “老爷太太都盼着二爷和六爷都中了,这可是满盛京难寻的佳话!老爷太太一高兴,你胡家的事还不好说?等胡家做了皇商,你又怎么可能只是个妾?”   谢姨娘的鬼话,胡珊兰一个字儿也不信,但也只能道:   “我记下了。”   “记下有什么用?”   谢姨娘从袖中抽了本书放在她跟前,胡珊兰扫一眼,惊恐的移开眼,脸颊一直红到耳朵根儿。   “羞什么?都进了六爷的房,做了六爷的女人,这种事早该经了。”   谢姨娘慢慢起身,点了点那本避火图:   “好好学学,让六爷身心舒泰,才能读好书,明年高中。”   胡珊兰要起来送她,她按住胡珊兰:   “好好儿学,你让太太高兴了,比什么都强。”   胡珊兰被按下去了。   谢姨娘走后,胡珊兰就把避火图挥到一边烦闷道:   “怄了这么好些天,自个儿再往前凑,怪没意思的。”   冬儿在旁忍笑,她不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以为是二人怄气了。   胡珊兰却想怎么能搪塞过孟夫人,与郑蔚也不能就这么一直怄下去。想他几次在郑昶跟前护着自己,那回在去书房的小道上,甚至于郑昶动了手,不由心软下来。转念又想那日他的神情他说的话,什么叫采薇不是生事的人?合着都是她生的事?   这一下又恼起来,把帕子绞来绞去,好似那是郑蔚,让她磋磨着解气。   想了两日也没个结果,倒是快中秋了,那日郑蔚必然休沐,胡家也肯定借机给郑家送节礼,倒是个时机,顺其自然的下了这个台阶儿。   这口气,也只能忍了。   但这日夜里,忽然就狂风大作雷霆雨注。   东厢窗子吹的梆梆作响,胡珊兰是睡不着了。才坐起来,就觉着屋里闷热的很,可风太大了,又不敢开窗。她躺着听风雨声,却是渐渐觉着屋里凉快下来,临近清早,甚至觉着几分冷意。   院子里轻微声响,胡珊兰将窗户推了缝隙,一股冷风钻进来,她打了个激灵。   秋季一场雨一场寒,到现在还没停的大雨,不但解了初秋的燥热,还叫这天迅速冷下来。她扫一眼檐下正撑伞的郑蔚,还是那身夏天的衣裳,走入雨中。   “六爷!”   胡珊兰叫了声,郑蔚看过来。   “天凉,添件衣裳再走。”   但郑蔚脚步匆匆就走了。   胡珊兰哆嗦着关了窗子,等起床出门,才意识到今日的冷,可与她想的还不一样。   晌午阿瓜匆匆回来,翻找了一身衣裳带走。将要黄昏时,胡珊兰就在檐下煮了姜茶。   没一会儿阿瓜焦急的声音传来,一叠声叫着采薇,可采薇这会儿还没过来。胡珊兰站在檐下就见郑蔚脚步匆匆进来,身上的衣裳湿了大半。走到一半,他忽踉跄了一下。   “爷!”   阿瓜惊叫,偏抱着书匣,胡珊兰下意识过去扶,可还没走到跟前,他又站稳了,胡珊兰便停在半路。才要转身回去,郑蔚忽又倒下了,不偏不倚,正对着胡珊兰。   胡珊兰吓一跳,虽奋力扶着,可哪撑得住?连退几步,直到郑蔚伸手抵在墙上,才总算缓住身形。二人之间,倒成了将胡珊兰困囿于郑蔚身前的局势。   胡珊兰又不争气的心慌了,惴惴抬眼,看郑蔚紧蹙眉头闭着眼,可见是头晕。阿瓜慌将书匣扔进冬儿怀里,就与胡珊兰合力将郑蔚送进正屋。三人忙碌,谁也没看见院门处沉着脸的采薇。   方才郑蔚那般逼近,胡珊兰现在还慌张不已,心想这台阶儿来的,也太迅猛了些。将郑蔚安置后,看他身上湿透了的衣裳,胡珊兰问阿瓜:   “不是打着伞?爷什么湿成这样?”   “要不是二爷……”   “阿瓜。”   郑蔚虚弱的阻止阿瓜,胡珊兰探手试了下额头,果然已滚烫的烧了起来。   “还是去禀报太太,趁着天还没黑,快请个郎中来。”   “不用,叫阿瓜出去请就是了。”   阿瓜去开柜子,摸了半晌脸色难看,胡珊兰见状从荷包摸出一两银子递过去。阿瓜踟蹰着,到底还是接了银子跑出去。   但阿瓜跑了,胡珊兰扭头就发愁。郑蔚这一身湿衣裳谁给换?总不能叫他还穿着,那可就病的越发厉害了。   “爷,您换个衣裳?”   “你先下去吧。”   郑蔚这声音听起来就不叫人放心,但胡珊兰还是出去了。她才出正屋,采薇与她错身而过的进去,但没片刻也出来了。胡珊兰在檐下盛着姜茶,看采薇站在正屋门外。   屋里响起咳嗽声,采薇转头进屋,郑蔚已自己换过衣裳,只穿着一身中衣,衬着脸色越发的不好。胡珊兰送姜茶进去,才要让郑蔚喝,采薇忽然拦道:   “还是郎中来看了再说吧。”   背着郑蔚,她语调柔软,眼底却显然的不信任,仿佛胡珊兰在姜茶里下了毒。   今日骤寒,郑蔚是受凉,及时喝些姜茶逼出寒气,是会好的快些。采薇当着郑蔚的面儿就敢耍这种挑是非的把戏,胡珊兰抬手,一盏姜茶自己就喝下去了。   采薇诧异,胡珊兰扬声唤冬儿,冬儿将红泥小砂锅端进来,里头还有两盏姜茶。她重新倒了,越过采薇:   “爷,我煮了姜茶,您喝么?”   郑蔚睁眼,看胡珊兰冷淡的眉眼,一阵晕眩,伸手过去。   这是要喝的意思,胡珊兰就去扶他起来,采薇却过来挤开她,不可避免的撞倒郑蔚,惹得郑蔚又是一阵晕眩。   “采薇……”   郑蔚轻轻推了她一下,采薇满脸委屈的让开了。   入夜,阿瓜总算请来郎中。郑蔚是染了风寒,只是来势汹汹。阿瓜是给了一两银子的,又随郎中回去抓药带回来,天色已然不早。这时候大厨房已经封火,能熬药的只有胡珊兰的小碳炉和砂锅了。   “给我吧。”   阿瓜才把药送到胡珊兰手里,采薇顿时来夺,胡珊兰忙就松手。包药的纸哪经得住这样撕扯,这回她没忍,立时就道:   “你夺什么?这可不是砚台!”   阿瓜是眼瞧着采薇去夺的,听了这话,眼珠子转了一下,却没多话。采薇拿着药:   “我给爷熬,不劳烦你。”   胡珊兰本要回一句那也别使我的碳炉了,可看着郑蔚,终究忍下去了。没人给她做主,自己争了气还要挨责怪。采薇撞开她要出去,郑蔚忽然道:   “采薇。”   采薇又回到床边,郑蔚不知和她说了什么,她哽咽道:   “要不是她,二爷能这么算计您?”   郑蔚头晕的睁不开眼:   “没有她,郑昶就不算计我了么?”   这是句公道话,采薇无话可说。   “天色不早了,还下着雨,你回去吧。”   “奴婢今日留下来照顾爷。”   胡珊兰看见郑蔚微微蹙眉,他又道:   “回去吧。”   采薇咬了咬牙,把药愤愤塞回胡珊兰手里就走了。   屋里一时静默,胡珊兰看阿瓜身上也是湿衣裳,这一路请郎中还没换:   “把碳炉提到外稍间吧,你去换身衣裳。”   阿瓜有些难为情,毕竟他虽没针对过胡珊兰,可也没给胡珊兰过好脸色。他讷讷应了,把碳炉提进来,胡珊兰就在外稍间熬药,他忙跑回去换衣裳。   阿瓜才跑出去,胡珊兰就听见了几声响亮的喷嚏。看样子阿瓜也是要病了。   胡珊兰很好奇郑蔚的衣裳是怎么湿的,读书又不会站在雨里。但她没问。   阿瓜换好衣裳过来,耸肩搭背,这是畏寒的样子。胡珊兰暗自叹气,熬好药阿瓜要去给郑蔚送,胡珊兰拦住了:   “你是不是也病了?”   阿瓜笑了笑:   “是有点儿头晕,方才发冷,这会儿热,不妨事。”   胡珊兰摇头:   “去把药吃了。”   她端着药就进屋了。   郑蔚并没睡沉,虽烧的难受,却还强撑着在心里温习今日看过的书,听见声响就睁眼,看见胡珊兰冷淡着眉眼进来。他勉力坐起来,就着她手把药吃了,胡珊兰就要走。郑蔚看她背影,忍不住笑道:   “气性倒不小。” 第六章 病了   胡珊兰顿住,病中的郑蔚声音里没了往日的淡漠严肃,屋里只她二人,胡珊兰觉着这句话该是说她的。可她没回头:   “不敢。”   郑蔚看她赌气的样子:   “采薇是有些小性子,但心肠不坏。你初来乍到,搅了她的心神,她才会失分寸。你就别同她计较了。”   这算是同她解释?可话里话外,还在维护采薇。   胡珊兰就后悔花出去的银子,还不如让他病死算了。郑蔚却又道:   “你身上有茉莉花的味道,很好闻。”   胡珊兰的脂粉是掺了茉莉花粉,头油也是茉莉头油,她用的少,气味淡,但方才郑蔚与她近身相贴,这味道自然嗅的清楚。胡珊兰顿时红了脸,回头去看,郑蔚已合上眼。   阿瓜在外稍间吃了药,这会儿天色已沉,阿瓜还要在外稍间守夜,防着郑蔚病中需要照顾。但走路都脚步虚浮,胡珊兰只叫冬儿把他撵回西厢,但也不能真就丢个病人在这儿,看来今夜只能她守夜了。   阿瓜见她来守,这才安心。外稍间的小榻还是从前书房的小榻,冬儿将小榻铺了,胡珊兰催促她快些回去歇着。   折腾的时辰不早,她也累了,吹熄蜡烛,只留了寝屋角落一支,她也躺下了,很快就睡过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就听见屋里有人说话。胡珊兰忽就醒了坐起来,仔细辨认,竟是郑蔚的声音,她忙跑进去,看他好好躺在床上,屋里再没别人。   “阿娘,阿娘……”   胡珊兰怔了一下,郑蔚这是烧糊涂了,做梦了?她迟疑的过去,看郑蔚满头是汗,不安的扭头皱眉:   “你别走,阿娘……”   胡珊兰看见郑蔚眼角流泪,手在不住颤抖。这样的郑蔚叫人心疼,她探手过去,郑蔚立刻握住她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攀上浮木,当做救命稻草一般。   郑蔚掌心滚烫,胡珊兰去摸他的额头,竟比入睡前烧的更厉害了。但她才贴了郑蔚额头,郑蔚忽就睁开眼,一双迷蒙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才总算渐渐清明。他看清了床前的人,手忽的松开了,胡珊兰讪讪的要收回手,可才动,就又被抓住了。   郑蔚的眼神不过清明了一瞬,就又迷蒙起来。   “阿言把我骗去京郊,推进河里。采莲在我衣裳里藏针,那根针整个扎进皮肉,嵌在骨头里。阿娘,你告诉我,郑家的人,我还能信谁……”   胡珊兰心里惊涛骇浪,郑蔚口中的两个人,她从崔婆子嘴里听说过。   起先郑蔚房里是与其他公子一样,配着两个小厮两个婢女。阿言与采莲就是,都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的,但他八九岁的时候,二人不知什么缘由都调走了,原来竟是因为这样?   郑蔚皱眉,疼痛难忍的样子,他撩起中衣露出后腰,胡珊兰就看到了一个疤痕。看来是坐下时,整根针毫无预警就扎进去,而为了拔出这根嵌进骨头的针,留下了这个拇指大的疤痕。   郑蔚忽然挣扎起来,胡珊兰忙按着他,这一身的汗,若掀被子再透了风可怎么好?但没想郑蔚病中还这样大力气,胡珊兰按不住,只得低声呼喊:   “爷,您醒醒?我是胡氏啊……”   不知唤了多少声,胡珊兰按的都出汗了,郑蔚才总算停下来,他转头看向胡珊兰,眼神带着不解:   “你,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醒了。   胡珊兰松口气:   “喝水么?”   出那么多汗,不喝水是要虚脱的。但奇怪的是,出过汗衣裳湿透后,他竟又烧起来了。   “还是得请个郎中再瞧瞧。”   胡珊兰送了杯温水给他,他喝过才道:   “哪那么快就好了,慢慢来就是了。明日你替我去春晖阁请安吧,书院也得告个假。阿瓜呢?”   “阿瓜也病了,在西厢睡着呢。”   郑蔚沉沉应了一声,又陷入昏睡。   胡珊兰看他病中脆弱的睡颜,不觉就想他方才的话。他还能信谁?崔婆子说,郑蔚很护着他房里的人,十岁的时候三爷的奴才欺负阿瓜,郑蔚打了那奴才,三爷与他打了一架。瘦弱的少年被打的遍体鳞伤,三爷又去孟夫人那里告状,他被孟夫人罚在春晖阁的院子里跪了一下午。   但哪怕如此,他也不肯屈服。最终养成了这幅不摧不折的清冷性情。   胡珊兰忽然意识在,在郑蔚的心里,他房里人与郑家人,是分开的。而她介于之间,郑蔚护着她,却又不允许她损害阿瓜与采薇分毫。   胡珊兰心情复杂。   她不喜欢把她视作外人的郑蔚,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甚至心疼他。   与郑蔚对比,胡珊兰虽也是庶出,可从小到大,其实是没吃过多少苦的。   她生母白氏是幼年便签在胡家商号学徒做工的,签了二十年。但她肯吃苦,又有天分,十七岁就成了江南有名儿的织娘。胡泰怕她约满另聘别家,便花大把聘礼,把人纳回去做妾了。所以白氏虽是后宅妾室,却是日常行走在商号,在胡家没人敢得罪,但胡泰对她没多少喜欢。   胡珊兰十岁那年,白氏用一匹堪称惊才绝艳的浣花锦,换来一纸放妾书,离开胡家了。自此六年不见踪迹,连胡珊兰这个亲女儿,也一眼没再来瞧过。   胡泰想做皇商的奢望,也是从那匹浣花锦来的。因那匹锦,胡家被内务府采办瞧上,给宫里供过一回锦缎。而这回能有资格遴选皇商,也因曾给宫里供过锦缎。   那匹白氏留下的浣花锦,如同镇店之宝,镇在胡家布庄。   崔婆子说过郑蔚的生母施姨娘是从小服侍在郑尚书身边的,孟夫人怀郑昶时,收做通房,一直等有了郑蔚才抬了姨娘。她性子软糯,是个什么都不敢计较的人,被几个姨娘打压,很快就没了抬头的趋势。孟夫人针对他们母子,却是在郑蔚初初展露天分的时候。   开蒙做的第一篇文章,郑蔚做的极好,郑昶却写的不尽如人意。郑尚书若只训斥郑昶两句也就罢了,或单赞郑蔚也无所谓,偏训斥郑昶后,又赞了郑蔚,甚至叫郑昶多与弟弟学学。   这叫孟夫人怎么能忍。郑蔚比郑昶甚至还小三岁,郑蔚开蒙时,郑昶已然读了三年书了。一个庶子却压过了嫡子。   胡珊兰下半夜就没好睡,早起时熬药给郑蔚喂了,这会儿郑蔚已烧的昏睡不醒,她匆匆去春晖阁请安,芮妈妈见胡珊兰来了,面有憔悴,又不见郑蔚,有些诧然,胡珊兰见礼请安后赔罪:   “太太,六爷昨儿受了寒,回来就病倒了,今儿书院也去不得了。连阿瓜也病了,烦请太太安置个人,替六爷告个假。”   孟夫人上下看胡珊兰两眼,眼底渐有笑意:   “不是什么大事,让二郎去书院帮着告个假就是了。倒是六郎现下如何了,请郎中来瞧了么?”   “昨儿瞧过了,也用了药,但不知怎的,不见好,反倒越发重了。”   孟夫人便吩咐芮妈妈:   “这时气好染病,且不易好,你安排下去,请个郎中好生瞧了,别再过了病气给府里人。”   “是。”   胡珊兰念着院儿里两个病人,见孟夫人安排去请郎中,松了不小的心,道谢后便往小院儿回去。才进去就听见采薇伏在郑蔚床头哭。哭声缠绵,不像是心疼,倒更像委屈。   胡珊兰就不明白了,郑蔚病了,她委屈什么?是因为昨晚郑蔚推了她一下,让她回去?   胡珊兰进门,采薇擦擦眼泪站起来,背朝郑蔚,看向胡珊兰的神情满是厌恶,语调却柔软带着祈求:   “爷病了,阿瓜也病了,我一人伺候不来,这种时候,你也别脱懒了。”   胡珊兰看着采薇,莫名想笑。没等她笑出来,郑蔚就说话了:   “你回去歇会儿吧。”   “爷,我不累。”   采薇回头,却看见郑蔚是看着胡珊兰的。顿时咬紧了牙根。   “一会儿郎中就来了,还是等爷吃了药我再歇吧。”   胡珊兰倒水送过去,郑蔚咳嗽几声,听着还挺深。巳时芮妈妈带郎中过来时,郑蔚又已昏睡过去,采薇霸在床头,哭着守着郑蔚,芮妈妈一进来瞧见胡珊兰坐在外稍间,采薇在房里,顿时怒道:   “你一个下人丫头,献的什么殷勤?这屋里除了六爷,还有胡姑娘做主呢!还不滚出去!”   采薇落荒而逃,显然的欺软怕硬。   郎中给郑蔚看诊,芮妈妈便与胡珊兰在外稍间说话,言语间的暗示极为明显,胡珊兰心不在焉的应着。等郎中出来,又求着去西厢给阿瓜看了,二人倒是一样的症状。   瞧过病,胡珊兰要送郎中,芮妈妈却拦住了:   “这是咱们府上贯用的先生,不必姑娘费心了。姑娘还是好好照料六爷吧。”   她便与先生出了院子。将人送到半路,安置小厮送郎中出府前,芮妈妈悄声与郎中道:   “先生,我家六爷身子弱,经不得虎狼药,慢慢儿来就成。他近来劳累,倒是叫他多歇歇才好。再者……”   芮妈妈眼含暧昧的凑近,与郎中私语几句,郎中一副了然之色,点点头走了。   晌午大厨房送饭过来的时候,就带了两碗药。郑家惯例,病了只吃粥养胃,送来的也是白粥。胡珊兰叫醒郑蔚,先叫他吃了药,再伺候着吃了粥,冬儿在细想照看阿瓜,采薇却是被芮妈妈骂过后,竟吓得跑了。   郑蔚吃过药,没看几眼书就发困,但才躺下,就觉着很热。   那是一种从心里烧起的热,让他生出一种陌生的渴求,他掀开帐子,就看见正在关窗户的胡珊兰,眼光便不受控制的落在她粉润的菱唇上,又渐渐下移,雪白纤细的颈子,以及之下……   作者有话说:   狗蔚:有点美喔~ 第七章 内疚   郑蔚总算发觉了自己的不妥,他看着胡珊兰,那种渴望越发强烈,他死死的攥着被辱,丢开帐子将自己与外头隔绝。   有些事情,食髓知味。外头那个女人,又是那样诱人的模样,倘或今日中了,那么往后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再难控制自己。   他不能中了孟夫人的陷阱。   “胡氏……”   胡珊兰吓一跳,这才多大会儿,她看郑蔚去睡了,特意放了帐子给屋里通房,以免病气沉留越发难好,他这声音怎么就沙哑成了这样?   “爷?”   胡珊兰要掀帐子,郑蔚急道:   “别动!”   胡珊兰顿时僵住,只一只手攥着帐子,细嫩的手指透在帐子里,只这几根手指,就叫郑蔚觉着那样诱人。胡珊兰久不听他出声,才要问问,就觉着手指忽然被人攥住了。从指尖传来一阵热,胡珊兰吓得哆嗦了一下,要缩回来,却被攥的死死的。   “爷?您……”   “药换了?”   “今儿太太安排芮妈妈请了郎中,来的时候您正睡着。”   郑蔚闭了闭眼,果然是孟夫人。   他手中那两根柔腻的手指让他心猿意马,甚至想放在嘴里一尝滋味,他废了不小的力气把胡珊兰的手推了出去。   “请郎中来,悄悄的!”   他声音古怪,做的事更古怪,又特意问了药,胡珊兰压下心慌:   “是药有什么不妥么?”   郑蔚盯着帐子:   “药里,掺了能叫你伺候我的东西……”   胡珊兰大惊失色,官宦人家竟做这样不入流的手段!郑蔚还病着呢,就不怕要了他的命?   胡珊兰从屋里出来,才跑出来,就听身后屋门上闩的声音。胡珊兰来不及想别的,把冬儿叫出来,让她出去找郎中,从角门回来,只说是胡家送东西来了。   冬儿被胡珊兰吓得不轻,匆匆就跑出去,很快就请了郎中来。   大户人家总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迷信,郎中心里清楚的很,悄悄随着进来,待给郑蔚诊过脉,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帐子里静悄悄的,但郎中的脸色却凝重的很。他转头看胡珊兰,好半晌道:   “郎君的病症,我便不与姑娘细说了,只是郎君病中虚弱,哪里经得住这种虎狼东西?还请遣个人随我去取药,这可不是小事,也耽搁不得。往后也得仔细保养,别坏了根本。”   胡珊兰连连点头,冬儿与郎中一同去了,等拿药回来,有丸药有汤药,还有药包。冬儿急促的交代,胡珊兰记下,就先取了丸药往帐子里送。   只一个缝隙,就瞧见郑蔚颈间青筋迸起,牙根咬的死紧,身子绷的僵直,大汗淋漓。胡珊兰顿时忍不住,内疚夹缠着心疼:   “爷,您,您先把这药丸子吃了。”   这么折腾着,吃了几回药,天色就渐沉了。胡珊兰悄悄掀了帐子去看,郑蔚好容易睡着了,她也松了口气。其实她该想到的,郑蔚本就过的局促,但哪怕自己请郎中,也不愿意报给府中,由府里出银子请郎中来看,大约就是怕出这种事。   但到底还是出了这种事,都因她的疏忽不查。   这日胡珊兰照旧在外稍间守夜,才睡下没多久,就听屋里些微响动,顿时惊醒跑过去,就见郑蔚站在桌边,正倒水喝。   不过一日功夫,他看起来憔悴多了。   “爷……”   胡珊兰顿时内疚的哭了。   郑蔚笑了一下:   “哭什么啊?”   “都怨我……”   郑蔚神色凝滞了一下,想起采薇上回与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里说着怨自己,但一个眼神却叫自己以为,是胡珊兰失手把墨泼在他身上。可胡珊兰说这时候的这句话,却更明白的表达着自己的内疚。   “没事,有没有你,这种事情也总会发生。”   他安慰胡珊兰,胡珊兰想试试他还烧不烧了,却不敢靠近。郑蔚看着她,往前走了几步,胡珊兰看他过来,有些局促,又没敢动。郑蔚攥着她手腕,将她手掌贴在自己额头,病中有些沙哑的声音,低低问道:   “好了么?”   胡珊兰心慌不已,郑蔚额头比她掌心要热一些,却比早起的时候好多了。   “好,好多了。”   “嗯,我也觉着好多了。”   他盯着胡珊兰,胡珊兰若真有恶意,今日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只要她往前一步,如今她只怕已成了他的女人。孟夫人做到这样,胡珊兰也没如她所愿。   “多谢你。”   胡珊兰不解的看着他。   “谢你为我请医延药,谢你为我守夜。”   胡珊兰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哭了:   “您别谢我,原就是我的过失。”   郑蔚给她擦眼泪,她哭起来的样子实在可爱,咧着嘴眯着眼,那副娇媚的神态生生就没了。   “也不是你叫我病的,那天早上你提醒了我换衣裳的,是我没听。”   其实听了也没用。   滂沱大雨,郑昶等人骗他去找夫子,故意把他的伞撞翻再踩坏。   “时辰还早,再睡会儿吧。”   他说着,去外稍间书架上取了本书。   “爷还病着,多歇歇吧。”   “睡的多了,这会儿不困,看会书等困了就睡了。你睡吧,我在这儿看书,也只当你守着我了。”   矮榻就在书桌旁,郑蔚点了蜡烛,胡珊兰也确实是累,就躺在矮榻上看他。看着看着,眼神迷离,只是光影照在脸上,她总是不安稳。郑蔚看她眼皮子下不住的动,就拿了本书举起来,将光挡住,胡珊兰很快就睡沉了。   一大早大厨房送了早饭和药过来,胡珊兰正要出去,就听见采薇在外头说话,她接了食盒进来,看郑蔚与胡珊兰站在一处说话,且站的那样近,神色凝滞了一下,又很快笑开了:   “爷,您好多了?”   她惊喜的过去,摸郑蔚腕子还有些热,便把药端出来:   “先吃药吧。”   郑蔚接过药放到旁边:   “还是先吃饭吧。”   采薇把白粥端出来,连碟子青菜都没有,病中本就嘴里没滋味,郑蔚虽是能受苦的,可胡珊兰想着要是自己,是决计咽不下去的。她跑去东厢,夹了大头菜拌了香油端过去,郑蔚虽没言语,但显然吃的顺口多了。   “还是胡姑娘心细,我跟着爷十来年了,也没参透过爷的心思。”   采薇淡淡笑着,话里夸赞,可看胡珊兰的眼神却带着讽刺。胡珊兰懒怠理她,采薇便与郑蔚道:   “爷,药凉了,今儿我留下伺候您吧。”   “把架子上的书取给我。”   采薇取了本书给他,他翻开:   “我好多了,不用伺候,你该如何还如何,拘在这儿反倒难受。”   “您去书院了,我不在院子里也罢了,您如今在家,我还不伺候着,哪说得过去?”   郑蔚想了想:   “也是,那你回去歇会儿吧,在这儿总歇不好。”   他朝胡珊兰道,采薇看着书桌旁的矮榻,顿觉碍眼。她转头朝胡珊兰笑:   “辛苦胡姑娘了,快去歇着吧,我来伺候爷。”   胡珊兰倒是想去歇,但看着拿碗还没泼了的药,总觉着心慌。郑蔚看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   “去吧,别担心。”   胡珊兰就走了。   郑蔚明知药有问题,自然是不会吃的。   停了半日的雨,又下起来。中秋就在雨中过去,也在郑蔚的病中过去。除了晚上大厨房送来的两个月饼,郑家热闹的中秋仿佛与郑蔚毫无干系。   第四日上,郑蔚好了大半,就要去书院。但阿瓜虽不烧了,却咳嗽的厉害,郑蔚就自己提着书匣往书院去了。中午的时候阿瓜去大厨房取了饭,往书院去送。   见耘书院是庄太傅告老后所办,名声不小书院却不大,只二三十个学生,尽是京中权贵子弟,书院供茶不供饭。   阿瓜还没出府就咳嗽起来,食盒颠荡,饭菜撒出来,糊了满食盒。阿瓜发愁,下意识就回去找胡珊兰。原想叫胡珊兰去厨房再要一份,他还送去,胡珊兰看了食盒:   “还是算了,再要一份儿,你半路又咳嗽起来,还是这个下场。我去送吧。”   角门有马车,那是郑家几兄弟的小厮取送饭菜坐的,阿瓜嗫喏着交代:   “那马车上没咱们院子的位置,你得自己去送。”   郑家四兄弟每日马车接送去书院,但自从施姨娘过世时,郑蔚告了两日假没乘马车,郑昶就不许马车再等郑蔚。连带着取饭的马车上,也没了阿瓜的位置。   胡珊兰想这种天气,阿瓜走去书院,饭菜尚有余温,但倘或冬日里,拿过去就凉透了,也不知他是怎么过来的。   她寻思着,就往大厨房去。又取了饭菜不说,还添了碗蛋羹。冬儿先行去角门,崔婆子已去外头雇了车,冬儿提着食盒,与胡珊兰一同上了马车。   到了书院,胡珊兰先打听着找到膳堂,没见郑蔚踪迹,便往书堂去,竟也没人,只得又找人问了,说是大约在寝舍里。   胡珊兰一路往寝舍去,这会儿尚无人休息,一路静谧无人,才到寝舍,就忽听第三间屋里传出古怪声音,似是挣扎撞的椅子乱响,然后传出郑蔚急促而凌厉的声音:   “放开我!”   作者有话说:   女鹅:哦吼!我听见了啥(⊙_⊙)? 第八章 乡试   胡珊兰惊骇,紧接着里头又传出慢条斯理又矜傲的女子声音:   “你这样处境,又何必清高。伺候我舒服了,我自会为你保驾护航。”   胡珊兰忙朝冬儿摆手,冬儿提着食盒,就寻个地方避开了。胡珊兰悄悄过去,点破窗纸,就见郑蔚被一个孔武有力的婢女按在椅子上,他对面有个女人,正伸手往郑蔚脸上摸去。   郑蔚冷着脸避开,那女人大怒,往他脸上打去,郑蔚抬手,这一巴掌打在手臂上,一声脆响。女人恼怒:   “郑六郎!你别给脸不要脸!”   郑蔚冷笑,病后未愈的挣扎过后,让他有些狼狈。胡珊兰急得很,这要怎么办?正冥思苦想,外头传来声响,还隐隐夹杂着郑昶说笑的声音。胡珊兰情急之下,进了旁边无人的寝舍。   这对主仆也听见声音了,女人脸色一沉,婢女忙松开手,二人往门口望去,郑蔚才站起来,就觉有人在拽他衣袖,转头看见窗外胡珊兰探着半个身子,他伸手把胡珊兰抱进来了。   才安置好,门就被推开了。   “你瞧,果然有人。”   郑昶推开门就笑,那女人朝郑昶冷冷投去一眼,郑昶笑容凝滞,挪开了目光。郑昶带着两个书院的纨绔子弟,郑蔚数读的好,夫子几多夸赞,又总训斥他们,早看郑蔚不顺眼,此时见他寝舍又女人,顿时道:   “咱们倒要禀报夫子,郑六郎在书院与人行苟且之事,夫子只怕要失望至极了。”   说着就要出去,却听郑蔚身后传出一道娇滴滴的声音:   “爷,他这话,什么意思?”   屋里人都呆住了,这是哪来的声音?唯有郑昶听见这声音,顿时变了脸色。   郑蔚偏头,低声与她解释:   “他是说,我带着你,与人私会。”   胡珊兰老实不客气的嗤笑一声,这笑声的娇软,令人遐想。她从郑蔚身后探出一双眉眼,娇怯的望着屋里人。   天知道,她慌死了!   “郑二郎,她是谁?”   纨绔被胡珊兰惑的心痒,郑昶不客气的打开他伸来的手,惊诧过后恼怒道:   “她是六郎房里人!”   这笑话可就看不下去了,一个男人三个女人,还有一个是郑蔚的通房。   那女人冷冷看了胡珊兰一眼,这样的眼神让胡珊兰觉着有些熟悉。然后她朝郑昶道:   “阿昶,我寻你有话说。”   她带着婢女走了,郑昶硬着头皮也跟着走了。两个纨绔见状,也只得走了。   寝舍不得进食,郑蔚与胡珊兰就在院子后头的石桌上摆了午饭。郑蔚吃着饭,就看胡珊兰还有些发抖。这险些,郑蔚的名声就坏了,那个女人也不知是谁。   郑蔚知道阿瓜咳嗽的厉害,今日这午饭十有八九是胡珊兰送来。胡珊兰到底压不住,悄悄问道:   “那是谁?”   “孟凌薇。”   胡珊兰恍然大悟,难怪郑昶在她面前不敢动弹,那可是个厉害人物。   孟凌薇是孟夫人娘家侄女,永勤伯爵府嫡女,嫁了长平侯府的病秧子独子,只一年就守寡了,但她给冯家生了儿子。   当今皇后就姓冯。   胡珊兰知道的孟凌薇,那是端庄威严的世家贵女,是撑着皇后母族的冯家少夫人,与方才所见所闻,简直大相径庭。回想她方才所说,显然是觊觎郑蔚。   孟凌薇比郑昶年长一岁,比郑蔚便年长四岁。她是不可能放着尊荣前程不要,与郑蔚结亲的。她求的,只怕是春风一度,露水情缘。   胡珊兰暗自心惊,郑蔚被这样的人惦记上了,哪是好容易脱身的?   郑蔚看胡珊兰脸色几经转变,看来她是知道孟凌薇的。   连孟凌薇都知道,可见在进郑家之前,她是打听过郑家的。那么他也可以合理的怀疑,对于郑家了解不少的胡珊兰,并没如她爹所愿的去伺候老爷,反倒落入他的房里,或许有她谋划的缘由。   他浅浅的抿了抿唇:   “你胡思乱想什么?这是书院,她还带着婢女,无非是来恫吓利诱我一番。哪怕被撞破,也没人敢诟病她的名声。”   “不敢诟病她,但敢诟病您呀。”   胡珊兰小声念叨,郑蔚听见,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下,胡珊兰捂住额头看他,他淡淡笑着:   “书院里,闲言碎语做不得真章,有本事,科举考场见分晓。”   他不在意这种磨难。   这时候,孟凌薇也带着郑昶去郑家了。   孟夫人正要午歇,听说孟凌薇来了,还带着郑昶,顿时眼皮子抽抽。不怪她畏惧孟凌薇这个侄女,孟凌薇属实脾气不好,况且孟家子弟如今数她最腾达,自个儿还有不少事须得劳烦孟凌薇。   孟凌薇私下的胡闹孟家人都知道,连长平侯府的公婆也知晓,但她青年守寡,还为侯府延续血脉,只要脸面上的名声不出岔子,私下里不出格,也都不过问。   等孟凌薇三言两语把事与孟夫人说了,孟夫人心里再不以为意,嘴上还是狠骂了郑昶几句。这会儿人在院子里站着,连屋都不许进。   孟凌薇是有些瞧不上这个亲姑母的,有伯爵府做后盾,还有冯家这样的姻亲,郑家即便如今身居高官,可是没什么根基渊源,她在郑家就该摆着姿态,与一个庶子也不知计较什么。孟凌薇想什么就说什么:   “他就是再厉害,又能越过二郎七郎两个嫡子?孟家将来不还都是二郎七郎的?”   “话是这么说,可明年会试,他若压过二郎,旁人岂不是要笑话咱们孟家?”   “孟家的脸面可不必靠郑昶郑瑾。”   孟凌薇老实不客气的拆穿孟夫人的心思。孟夫人气噎,芮妈妈忙悄声道:   “姑奶奶,若六爷发迹了,您的心思,那岂不是更不成了。”   孟凌薇眼刀子过去:   “有你这老货插嘴的份儿么?”   芮妈妈连连认错儿,缩到孟夫人身后不敢再出声。孟凌薇皱眉,芮妈妈这话说的,却也没错。孟夫人看她脸色,试探道:   “会试的主考官,圣上定下了么?”   孟凌薇横她一眼:   “姑母,我劝你别打这心思了。会试可不比乡试。”   “是不比,我忖着,比乡试只怕还好些。到时候誊录,只把名字一换,神不知鬼不觉的。”   孟凌薇觉着姑母真是痴心妄想的魔怔了:   “你知道郑昶郑蔚的试卷会在谁手里誊录?怎么就能把名字一换?你知道会试有多少考官么?你能一个个都买通了?”   孟夫人被问的一句答不上,孟凌薇已霍然起身:   “姑母,你是乡试做了手脚,就上头了吧。”   孟夫人被戳穿心思,却还是道:   “这不是有你,还有皇后娘娘呢么。”   “别来找我,我没那本事,皇后娘娘也没那本事!”   “哎!”   孟凌薇起身就走,孟夫人唤了声,她也毫不理会。   郑昶的书算是读进狗肚子了,这一路靠着舞弊考上来,乡试换了郑蔚的试卷,若非她留了心眼,让得了郑昶试卷的郑蔚也吊着底儿进了,郑蔚若落榜疑心闹起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当初也不知怎就昏了头,替他们办这种事。郑昶本事不大胆子不小,今日连她也敢往里算计!   孟凌薇来时气,走时更气。走到郑昶跟前时,恨不过狠狠一脚踹过去,直把郑昶踹翻在地。   郑昶被踹不敢吭声,却把这账又记在郑蔚头上。   他想那日郑蔚将胡珊兰护在身后,今日又与胡珊兰那样亲近,可见是动了情肠的。他若对胡珊兰无意,这女人得手也欠了些意思,可若郑蔚喜欢,那他就越发势在必得了!   胡珊兰回去的时候,采薇正在院子里与阿瓜哭诉。阿瓜见她们主仆进来,立刻局促起身,采薇见状冷了脸色,扫了阿瓜一眼就走了。   冬儿冷笑两声,转身就进了东厢。   这几日胡珊兰主仆照应他和主子,阿瓜心里也不是没想过什么。   胡珊兰神色淡然,阿瓜期期艾艾过去:   “姑,姑娘,对不住。”   胡珊兰笑了笑:   “你这话古怪,你又没做什么。”   “实在,实在是这档口,太太对爷从不手软,这时候叫你来伺候也,显然居心不良。尤其第二天在书院,二爷就陷害我们爷,害的爷被夫子罚在静室面壁一夜。”   原来他没回来,是在受罚。   “后来的事,接二连三,我,我……”   阿瓜想起他赞采薇绣的墨梅的时候,胡珊兰主仆进来,她就断了自己的话头。后来才得知,那墨梅根本就不是她绣的。可他夸赞的时候,采薇虽没承认,却也没否认,这叫他与郑蔚都以为,墨梅是她绣的。毕竟前一天是她把衣裳拿走的。   谁知她拿走衣裳,却是胡珊兰洗的,胡珊兰绣的。   阿瓜不是什么都没想过,可到底这么些年与主子相依为命,交情不浅。   “姑娘,采薇她,没什么坏心思,您别忘心里去。”   阿瓜苍白的替采薇解释,胡珊兰的笑容转冷:   “她没坏心思,那就是我有坏心思了。”   阿瓜连连摆手: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病还没好透呢,回屋歇着吧。”   这样的话,郑蔚也说过,他们都觉着采薇心肠不坏,懂分寸,那与她不和的自己显然就是有毛病的那个了。   撵走阿瓜,胡珊兰忽然就出起神来。采薇同她作对,归根结底是因将来也要收房,所以现在就与她斗法争宠。将来郑蔚还要娶妻,这个院子里,主屋将会迎来女主子,她只能是这个院子里的其中一个女人罢了。   想郑蔚将来与其他女人亲近,竟叫胡珊兰有些难以忍受。   过了两日,春晖阁派人来叫胡珊兰,说是换季裁衣,叫她去量尺寸。   果然量尺寸的时候,芮妈妈与谢姨娘含沙射影,连激将法都用上了。好容易出来,还在院子里,冬儿就扯她袖子悄声道:   “姑娘,珠花呢?” 第九章 磋磨   胡珊兰摸鬓边,果然珠花不见了。冬儿回头看:   “进春晖阁时我瞧着还在呢,想是量尺寸时掉在屋里了,我回去找找吧。”   “别去了,也不值什么钱,别多事。”   她拉着冬儿出来了,就见崔婆子等在外头:   “姑娘,您家里来人了。”   角门外等着的是胡珊兰的大哥,胡家嫡长子胡青羽。冬儿先见礼:   “大爷。”   胡珊兰唤大哥时先瞧神色,胡青羽有几分轻松之色。   “爹让我来同你说声,咱们布庄选过头茬了,布料选送中宫,只等皇上皇后娘娘最后定夺了。”   胡珊兰喜出望外,胡青羽赞道:   “爹说都是你的功劳。”   胡珊兰问:   “二姐呢?”   胡青羽脸色就有些沉:   “总不至于受苦,但终究是任性。爹打听了,那徐大人喜欢乖巧听话的,爹头回去见徐大人时,听了不少怨怼之言,可见她任性妄为惹怒徐大人。爹原本想把她接回来,换个乖巧听话的良家女子送去,总能挽回些许,但徐大人却不许。”   要照这样说,胡瑜兰只怕是要吃些苦的。   “罢了,不提她了。爹还叫我与你说,若咱们家选上皇商,就会与大人提结亲的事,必不会叫你委屈,你安心就好。”   胡珊兰诧异,随而来的是压抑不住的欢喜。   她与郑蔚能做正头夫妻?   但喜悦不过片刻,她忽又觉着此事不妥。   胡家眼下还仰仗郑家,哪怕选上皇商,那也是新入贵的人家,在朝毫无根基,对于郑家而言,舍个庶子能各取所需,但对郑蔚来说,却失去了妻族相助。这怎么看都像是孟夫人会做出来的事。   郑蔚若高中,以他才貌,不难觅一门世家高门的亲事,孟夫人只怕是想用她一个商户女,早早堵了郑蔚一条路。她悄声问胡青羽:   “大哥,此事是爹的主意,还是?”   “爹原是这样想的,与孟家结了亲家,往后两家各的好处,岂不是两全其美。刚好孟夫人也派人与爹提了这事。”   果然。   胡珊兰心一沉,她与郑蔚的事若夹缠了孟夫人的心思,就复杂多了。   “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快了,再一个来月就有结果了。”   也就是腊月之前。   胡青羽这会儿高兴的很,从袖中取出银票:   “这事儿拖赖六公子牵线,爹叫我带给你一千两银票,你自个儿拿着,等六公子有难处时再拿出来,雪中送炭的情分,总叫人记得深。”   胡珊兰接过银票,勉强扯了扯嘴角。   见过胡青羽后胡珊兰就有些忧心忡忡,倘或真到那一步,孟夫人迫切的要将她和郑蔚的亲事定下,而郑蔚却要将她推拒在外,只肯许以妾礼,她终归是难过的。   一路回去,已日渐西斜,才进院子,就瞧见郑蔚与采薇阿瓜正站在院子里说话。郑蔚见她回来,朝她笑了笑,采薇见郑蔚笑,转头看见胡珊兰,脸色沉了沉。   但只回头这一下,胡珊兰就看见她鬓边明晃晃的珠花。冬儿也看见了,正要问,胡珊兰拦下她。   主仆回屋,冬儿就道:   “那是姑娘的珠花。”   胡珊兰沉着脸,她的珠花掉在春晖阁,如今却戴在采薇头上。   外头说笑声很快停了,胡珊兰拿着郑蔚的衣裳去正屋,郑蔚已换好衣裳。   “爷,今儿春晖阁说是裁制秋装,叫我去量尺寸。您不在,我就拿了你往年的衣裳,叫他们照着尺寸增长二寸。”   “嗯。”   郑蔚已在书桌后坐下了,胡珊兰有些心慌。从前每每涉及采薇,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采薇可能出入春晖阁的事,她还是想叫郑蔚知道。倘或郑蔚本就知道,这就没什么了,但若他不知道,存个心总是好的。   “爷,采薇今儿戴的珠花,倒与我从前的很像。”   郑蔚闻言抬头,往她鬓边看去,依稀记起大雨那日,他从书院回来,与她困做一团时,她鬓边是戴着一朵珠花。与采薇今日戴的,一模一样。   “我说怎么有些眼熟。她说是捡的,等会儿叫她还你。”   见他信了,胡珊兰松了口气,又壮了好半晌胆子才道:   “那珠花,我好似今日掉在春晖阁了。”   郑蔚嘴角浅淡的笑容顿时凝固,他看向胡珊兰,眼底些微的温度褪去,冷漠异常。胡珊兰心慌起来:   “爷……”   “捡了珠花,她也不知是谁的,戴也就戴了,我说过叫她还你了,你很不必这样构陷她。”   胡珊兰张口结舌,果然涉及采薇,她说什么他都不信。   二人又不欢而散,胡珊兰心想,归根结底,都还是郑蔚对她的不信任,在他心里,她始终是外人。   晚饭后采薇去春晖阁请安,采薇愤愤而来,丢下珠花就走了。冬儿气不过:   “她偷偷摸摸去春晖阁,保不齐是背主的奴才,捡了姑娘的珠花,原就该还回来,这幅神情是怎么个意思?”   “我不也出入春晖阁了?去春晖阁也说明不了什么。”   胡珊兰说着赌气的话,事实上郑蔚根本就不信采薇去过春晖阁。郑蔚也因此气上了,第二天一早上,都没理胡珊兰。但他才走,春晖阁就派人过来了。那位妈妈上下打量胡珊兰几眼,堆着假笑道:   “胡姑娘,太太请您去春晖阁说话呢。”   昨儿量尺寸的时候,孟夫人并不在。胡珊兰想孟夫人大抵还是为着那些事,眼见离会试越来越近,可郑蔚读书却是越来越用功。   胡珊兰到春晖阁时,孟夫人正在处置庶务,丫头通传后只叫她等,她就在院子里等,站了一个多时辰腿脚酸软,芮妈妈才算出来。   见过礼,孟夫人满面疲态,慈母般问了郑蔚近来境况,只说他太过辛劳,怕熬坏身子。   胡珊兰能说什么?接什么话都不对。   孟夫人瞧着,又说肩膀酸,丫头给她捏肩,她蹙眉把人撵开:   “你这手,硬的很!满屋子里,没一个捏的我舒服。我瞧着,还是胡氏的手软。”   胡珊兰看着自己的手,还没坐片刻,茶都还没上,只得起身道:   “我给太太捏捏试试?”   “这怎么好叫你来。”   孟夫人笑笑,胡珊兰垂头:   “能伺候太太是我的福分。”   孟夫人没再说话,胡珊兰就站到她身旁捏起来,孟夫人喟叹,与芮妈妈道:   “这胡氏的手啊,当真是软,你们这一屋子的人捏起来,都不如她捏的好。”   芮妈妈打趣:   “太太就是偏心,喜欢胡姑娘。”   这一捏,直捏到午时,胡珊兰的手指都酸乏僵硬,孟夫人假寐醒来才道:   “哎呦,你这手法同谁学的?真是解乏。这时候了,也别回去了,就在这儿吃午饭吧。”   “谢太太赏。”   胡珊兰哪怕再站不住了,也得照样站着。孟夫人吃午饭,她得在旁边伺候,直等孟夫人吃过午饭,才在偏房摆了小桌,让胡珊兰吃饭。   但胡珊兰这一上午乏的厉害,水也没喝一口,就没什么胃口。还没吃两口,芮妈妈便拿着一盒各色丝线过来:   “听说六爷那套夏衫上的墨梅是姑娘绣的?太太瞧着喜欢的什么似的,直夸姑娘手巧,我少不得腆着脸求姑娘,给太太绣个帕子。”   墨梅的事,只有郑蔚院子里几个人知道,看来采薇昨日确实来过春晖阁。胡珊兰看那方藕荷色的净面丝帕,可真不小。   “太太呀,最喜欢牡丹了。”   芮妈妈说话的时候,笑容已掩藏不住的恶意。牡丹花瓣繁复,这方帕子上哪怕绣上一朵牡丹,只怕也要夜沉了。但胡珊兰能说什么呢?胡家到底还没选上皇商呢。   净过手,胡珊兰就绣起帕子来。   也不知什么时辰的时候,八姑娘郑锦茹来寻孟夫人,满院子娇声笑语,孟夫人也坐在廊下看丫头陪着郑锦茹玩闹,郑锦茹渴了,嚷嚷着要吃桃浆蜜露,孟夫人便一叠声交代人去做。   胡珊兰出了一瞬的神,就忙又绣起来。若耽搁的迟了,回去就半夜了,这郑家后宅可还有个郑昶。   饶是一刻不停,绣到掌灯时分还有两片叶子,胡珊兰的手已酸的颤抖,她手掌几度蜷缩伸展时,看见院子里的人鱼贯而入,郑蔚也在其中。   胡珊兰想,她今日在春晖阁遭这些磋磨,不就是因着没听孟夫人的话,引诱郑蔚么?若是那日郑蔚中药,她……   但胡珊兰又否了自己的想法。   男女之间,总要两情相愿,真要那样了,只怕郑蔚还会怀疑她包藏祸心。毕竟在他心里,她就是个那样的人。   她自嘲的笑笑,满嘴苦涩。   手缓解了些许,颤抖的轻了,胡珊兰换了根墨绿的丝线,继续去绣。   约是两刻来钟,院子里再度声响,来请安的郎君姑娘们都散去了,还能听到郑昶与三爷郑佑抱怨,说近来读书辛苦。郑佑温声宽慰,只说过了明年二月就大好了。这种不显山露水的恭维,郑昶很高兴。   胡珊兰从透色的纱窗瞧见郑蔚目不斜视的走出院子。   他难道不知自己陷在春晖阁么?就没心找找她?   胡珊兰心里不是滋味,硬熬着,好容易绣完帕子,夜已经沉了,整个春晖阁都已熄灯了,暗沉沉的一片,也没人理会她。   她浑身酸疼难受,走出院子,原以为冬儿会在这儿等她,可院子外却漆黑一片了无人迹,胡珊兰麻木的头脑里忽就升腾起浓烈的畏惧来,那日小道上的遭遇顿时浮上,让她惊恐不已,脖颈仿佛被扼住,让她窒息。   她踉跄着退缩,手臂立刻被人扶住,她针扎一下往回缩,却被人紧紧攥住。   “是我。” 第十章 诟病   胡珊兰惊呼险些出口,却被这道声音止住了。   “爷。”   一整日的辛劳委屈,终于在极致的畏惧下倾泻出来。   郑蔚在黑暗里低低的叹了口气:   “走吧。”   胡珊兰挪了两步,脚步很沉,郑蔚看着她,忽然蹲下身子。胡珊兰诧异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顿时红透了脸,小心翼翼在黑暗中四下看过,才悄声道:   “爷,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胡珊兰怕被人看见嘲笑郑蔚,但又尝试着走,虽是累的厉害走的艰辛,仍旧咬牙道:   “我能走。”   郑蔚看她又挪了几步,忽就攥着她腕子,弯腰用力,就把人背在背上了。胡珊兰一阵晕眩,郑蔚已走开了。   “爷!”   胡珊兰小声惊呼,拍着他肩膀让他放下,郑蔚却没理她。她不敢在乱动,怕引来人瞧见。终究是累极了,午饭晚饭也都没吃,这会儿没了力气,渐渐的,就伏在他背上了。   初秋的衣衫很快透出彼此的体温,还有胡珊兰那颗怦怦慌跳的心。   一整日的委屈辛劳,在这时候伏在他背上时,顿时消散了。她看着地上二人的影子,甚至生出了几许甜滋滋的味道来。   胡珊兰想,他心里该是多少有些自己的吧。不然怎么会来接她?怎么会背她?上回又怎么会为了她,与郑昶敌对呢。   一双细嫩的手轻轻搭在郑蔚肩头,瞧着多从容,内里却有多慌张。郑蔚背脊感受到胡珊兰砰砰急跳的心,微微抿起嘴唇,但很快就觉察到旁边的小道上,有些许微光。   胡珊兰也觉察到了,朝那边看去,正见小路上有人提着灯笼正朝这边望着,阴鸷神情在她看过来时,抿出一丝狰狞的笑。   是郑昶。   胡珊兰浑身一凉,慌忙收回眼光,她看郑蔚微微侧头,想是也看见郑昶了,便默不作声。郑昶没动,郑蔚也若没瞧见他,背着胡珊兰从那条小道前走过。   亥时四刻,各处大多入睡,孟夫人也躺在帐子里昏昏欲睡,芮妈妈从外头进来,隔着帐子低声道:   “太太,六爷来接胡姑娘了,背着走了呢。”   孟夫人眼没睁,满意的笑了笑:   “那样的姑娘,哪个男人不心动?瞧她受委屈,总要心疼。也警醒警醒胡氏,这么好些日子了,阳奉阴违,寸功不见。这种事,男人总要食髓才能知味,她是六郎房里头一个女人,只凭着姿色,又能纠缠多少?”   芮妈妈应和了两句,又忧心忡忡道:   “太太,二爷也来了。”   孟夫人顿了一下,倏的睁眼坐起来,被撩开的帐子显露她的震惊愤怒:   “我不是交代下去不许和二郎透露胡氏在春晖阁的么?”   芮妈妈忙跪了:   “奴婢交代下去了,这春晖阁上下哪个敢不听太太的话呀……”   她忽的住口,孟夫人看她这模样:   “怎么?”   芮妈妈将猜测道:   “太太,除了咱们春晖阁,知道胡姑娘一直在春晖阁的,还有六爷院子里的人啊。”   孟夫人顿时想出是谁了,咬牙道:   “小贱人,心思不浅啊。”   郑蔚的院子是郑家后院离正房最远的院子,郑蔚一路将胡珊兰背回去时,胡珊兰都快要睡着了。才进院子,采薇就提着灯过来,见郑蔚是背着胡珊兰的,顿时变了脸色。   郑蔚一边往东厢走一边道:   “怎么还没回去?不早了,快回去歇着吧。”   采薇咬了咬嘴唇,看郑蔚将胡珊兰送进东厢,等郑蔚出来看她还站在原地。   “爷,这么迟了,路上黑,我害怕,今儿我睡在外稍间吧。”   “外稍间现改成书房了,只一个矮榻,睡着不舒服。”   郑蔚从她手中接走灯笼:   “我送你回去。”   采薇看了一眼东厢,随着郑蔚走了。   第二日休沐,郑蔚才吃过早饭,春晖阁的妈妈又来了,只在院子里便扬声道:   “胡姑娘,太太请您过去呢。”   胡珊兰睡一夜还没太缓过来,早起恹恹的吃了半碗粥,显然没饱,但委实没什么胃口。听见外头叫,不觉苦笑,便朝主屋看去。   郑蔚拿着书,似乎看的入迷,直等到胡珊兰随人走了,才叫阿瓜研墨。阿瓜磨了许久,忽然想起什么:   “爷,采薇今儿怎么这时候了还没来?”   今日胡珊兰到春晖阁,孟夫人才用过早饭,看着屋里插瓶儿的菊花抱怨:   “瞧瞧这摘的什么花儿,摆的模样也难看。我瞧着还是你办事稳妥,就去园子剪几支菊花来插瓶儿吧。”   胡珊兰应声,就有春晖阁的丫头领着她往花园去了。她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人带着采薇过来了。   菊花种在花园深处,初秋时节除了菊花,月季开的也还不错,胡珊兰想孟夫人喜欢牡丹的人,想是喜爱热烈雍容,菊花应时节,但清雅高洁少了几分几许热烈,她选了几支菊花后,便又剪了几支嫣红的月季。   待回到春晖阁,芮妈妈等在廊下,屋里隐约传出噼啪作响的声音,胡珊兰略有诧异,芮妈妈笑道:   “奴婢犯错儿,太太正在处置,姑娘先往偏间将花插了瓶儿吧。”   胡珊兰不是多事的人,便往偏间去了。等插好了瓶儿,芮妈妈赞了几句,便将花瓶抱着进正屋了,片刻出来,就叫人送胡珊兰走了。   胡珊兰诧异,今儿这就完了?   出了春晖阁,胡珊兰还有些恍惚。她摇头失笑,瞧着时辰还早,就与冬儿一同去大厨房了一趟,要了两样点心,煮了一壶菊花枸杞决明子茶带回去,郑蔚镇日看书,这茶刚好明目清心火。   只是提着东西才进正屋,就听见采薇的哭声。等进了外稍间一瞧,采薇伏在郑蔚腿上正哭的厉害,依稀可见红肿的侧脸,胡珊兰顿时想到方才在春晖阁时正屋里噼啪作响的声音。愣怔间,郑蔚朝她看过来,眼神竟冷漠沉厉,骇的胡珊兰退了一步。   郑蔚垂眼:   “你先下去。”   胡珊兰回头看冬儿,从她手里接过食盒:   “你先下去吧。”   冬儿愣怔着走了,胡珊兰将食盒放在桌上,转身将门也关上了。采薇的哭声渐渐嘶哑,胡珊兰直觉不好,果然郑蔚便道:   “是你与太太说,采薇对你多有不敬,请太太责罚她么。”   是问话,但却透着笃定的味道。胡珊兰心一凉,但凡涉及采薇,郑蔚从未信过她。她正要开口,采薇又道:   “爷,这事已经过去了,我往后一定敬重胡姑娘,将她当做您一般侍奉,您别再为这些扰了心神不能安心读书,是我不好,给您添了烦恼。”   “我没有。”   胡珊兰蹙眉,但辩解的苍白无力。春晖阁的人必然知晓她这两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可春晖阁的人说的话,郑蔚更不会信。采薇听她说话,立刻惴惴不安,仿佛被打怕了,往郑蔚身上依偎过去,头也不敢回,声音颤抖: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掌嘴的婆子说我对你不敬,叫我记在自个儿的本分。那日芮妈妈带郎中来给爷诊脉,骂我下贱不配进屋伺候,这屋里有姑娘做主呢,叫我安分。姑娘,我已经记住了,往后再不会犯了……”   郑蔚看向胡珊兰的眼光越发的冷了,芮妈妈骂采薇的事,他还不知道。但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芮妈妈在给胡珊兰撑腰。更像是警醒采薇,不要妨碍胡珊兰伺候他。   芮妈妈那日说的话是实话,郑家三等丫头只是粗使,不能进屋伺候。但这样的话是不能说到郑蔚跟前的,胡珊兰也不能为芮妈妈说的话辩解,仿佛与春晖阁一心似的。   郑蔚看脸色难看无话可说的胡珊兰,再看采薇脸上清晰的堆叠的巴掌印,被叫去春晖阁掌嘴,这些巴掌仿佛都打在他的脸上。这哪里是在教训采薇?分明是在教训他。是因为他没与胡珊兰圆房?还是没有沉湎美色?   “阿瓜,先带采薇下去上药。”   采薇立刻攀着他腿直起身子,细弱的声音颤抖:   “哥哥,别动怒……为着我,不值当,不拘有什么,都到会试之后再说吧。”   郑蔚将她扶起来,交在阿瓜手里,并将她送出门,将门关上。但他关上门后却维持着关门的姿势,头也不回:   “我同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同她计较。”   “爷,我没有。”   别说在春晖阁,便是相熟的崔婆子跟前,她都从未提过采薇。面对郑蔚的不信任,她是心痛的,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叫郑蔚误会她。   “爷,昨日芮妈妈说,您身上的墨梅是我绣的,太太很喜欢,叫我给她绣块帕子……”   知道墨梅是胡珊兰绣的,除了胡珊兰和郑蔚,只有阿瓜和采薇。郑蔚勃然大怒,一掌打在桌上:   “你现在还说这样的话!”   本就质地不佳的砚台被一掌打碎,尖锐的碎片刺破郑蔚的手,就见里头倾洒的残墨里夹缠着几缕暗红色,在桌案上缓缓流淌。   胡珊兰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心也揪痛起来。   她说的话,只是告诉郑蔚,采薇确实去过春晖阁。她不求郑蔚无条件的信任,但至少遇上什么事,能听她分辨过后再断生死。   一次一次的失望,终至现在,失望透顶。   那些懵懂的感激和喜欢,被郑蔚扼杀在心里,她心头钝痛,却硬忍着眼泪,倔强的不肯在郑蔚跟前服软。   郑蔚回头看她:   “你走吧。”   “你说什么?”   胡珊兰惊诧之际,郑蔚已转过身子背对她,冷漠道:   “你来之前,这个院子至少是清净的。”   胡珊兰惊愕过后,笑了一下。那种尖锐的刺痛毫无预警就出现在心里,让她难过的有些窒息。   她以为郑蔚几次三番,心里多少会有她的。可如今看来,他心里分着三六九等,而她,属于次等的。在他心里,也是个品性不佳的人。否则他怎会查也不查就断定了她的罪名。   否则怎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这么多年来,头一回依赖上一个人,头一回喜欢上一个人,头一回为了他患得患失,伤心至极。可郑蔚没要她喜欢啊,是她自己不争气。   人怎么可以这样矛盾呢?拼尽全力的保护,温言软语的说话,体贴的背她回来,却也可以这样恶言相向,一把钝刀子捅进她心里。   胡珊兰仓皇的点了点头,满心酸楚。她自问从未对不起郑蔚,也从来没有顺从孟夫人的意思败坏他,因此得到的惩罚,到头来只换到他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难。   她转身就走了,冬儿忙跟上去,主仆径直出了院子。   阿瓜从西厢出来,张了张嘴,看郑蔚没有现身,也没再出声。   郑蔚从窗子瞧见胡珊兰跑出去,眼光沉沉。   她走不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看到这里啦~~说明一哈更新情况,V前随榜,V后日更(如不能更新会提前请假)。   编推更新字数一万,周四、周六、周一晚八点更新,感谢感谢! 第十一章 真相   胡珊兰是流着泪从角门离开郑家的事很快就传到春晖阁,芮妈妈得知后,前后关联就猜出此事必与采薇有关,毕竟从孟夫人口中得知胡家选上皇商的可能性极大,老爷也显露了与胡家交好的心思,胡珊兰在郑家就尤为重要。   更何况,孟夫人留着胡珊兰还有大用处呢。   芮妈妈忙悄悄禀报孟夫人,孟夫人直想把采薇拘来打死了事。   胡珊兰离开郑家后,叫了马车就往胡家住下的客栈去了。只是白日胡泰父子都不在,她也没去胡家在客栈租住的院子,毕竟这事若叫胡泰知道了,也并不敢与郑家说什么,只会逼着她忍气吞声的回去。   到客栈要了间客房,已是晌午,胡珊兰流了一路的泪,没哭出声,只是眼泪不断,叫人看着辛酸至极。冬儿也心里难受,叫小二送些饭菜,劝胡珊兰多少吃些。   但胡珊兰哪里吃的下?   这一路上她想了许多,包括她根本不能离开郑家的事。   胡家还没选上皇商,郑尚书也喜欢胡家的孝敬,但这笔交易却要建立在她的身上,才算牢靠。换句话说,她算是个质子,她在郑家,郑尚书才敢收胡家的银子。   冬儿看她这幅样子,一言难尽,好半晌忍不住道:   “姑娘,咱们真要走,总得把家当带上,不能便宜那一院子乌龟忘八蛋呀。”   胡珊兰怔了一下,忍不住嗤的笑了声。   是乌龟忘八蛋,郑蔚就算十足的乌龟忘八蛋!   她气郑蔚气的要死,但这黑锅她却不肯背。若真离开郑家了也罢,毕竟现在也走不脱。   “你等会儿悄悄回郑家,寻崔婆子打听,采薇今日在春晖阁为什么挨的打。再有她那日去春晖阁的事,满院子总不能一个都没瞧见。”   冬儿应声,又呷声叹气:   “就算问明白了,六爷要不信,不也没法子?”   “他爱信不信,但我不背这黑锅。大不了回去求大人和太太,哪怕做个奴婢,我也不去他院子了。”   将要黄昏的时候,郑蔚沉着脸进了客栈。   自然是被逼来的。   房门打开,郑蔚就看见了双眼红肿的胡珊兰。胡珊兰只看他一眼,就回到窗边坐下,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   今天这事已扰了郑蔚大半日没能好好看书,他只冷淡道:   “随我回去吧。”   “六爷先回去吧,我自己会回去。也会求太太另寻个地方安置我,不会再扰爷的清净。”   与郑蔚同来的是芮妈妈安排的小厮,晌午跟了胡珊兰一路,知道她住在哪里。将郑蔚引过去后,郑蔚在门外站许久,才总算抬手叩门。片刻后,屋门打开,郑蔚就瞧见了双眼红肿的胡珊兰。   胡珊兰并没多少意外,但她的眼神却已冷下去了。冷的让郑蔚觉着陌生,仿佛不再是从前那个柔软的姑娘。她丢了门坐回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热闹,并不理会郑蔚。   郑蔚也冷淡道:   “随我回去吧。”   “不敢劳烦六爷,我会自个儿回去,也会求太太另寻个地方安置我,不会再扰了爷的清净。”   胡珊兰很从容,语调柔软,甚至让郑蔚听不出赌气的意味。郑蔚蹙眉,孟夫人训斥他,让他把人接回去,他独自回去只怕这事不能善了。所以他就站着,既不走,也不说话。   胡珊兰知道他在,也只当他不在。   掌灯时分,冬儿回来了。   冷不防看见郑蔚在屋里,冬儿愤恨的表情来不及收起,险些脱口的话倒是急急咽下去了,神情瞧起来古怪生硬,与胡珊兰悄悄说了半晌话,满脸气愤。   郑蔚看冬儿这样,莫名就觉着是再说采薇的事。   他垂眼掩下情绪,当时的笃定发展到现在,他也有了些动摇。但从小到大多年的情分,采薇向来稳妥从不生事,更没欺骗过他,他不信采薇会撒谎。   不同于冬儿,胡珊兰始终神情淡漠,等她说完只交代:   “去把客房退了吧,雇个马车。仔细避着家里人。”   郑蔚觉着胡珊兰这个交代是为他着想,若胡家知晓他撵走胡珊兰的事,总会不好。   冬儿走后,郑蔚等胡珊兰委屈的与他诉说,他甚至相好了驳斥的话,逼她自己查证,将证据送到眼前,来证实采薇到底有没说谎。但胡珊兰没出声,屋里再度陷入沉寂,一直等到急促脚步声传来,阿瓜来了。   阿瓜是有些慌乱的,把郑蔚叫了出来:   “爷,采薇那日确实进了春晖阁,有人瞧见了。”   郑蔚脸沉下去。   “昨儿您去春晖阁请安时,采薇去找了絮春。今儿她在春晖阁受罚时,院儿里的洒扫婆子听见太太怒骂,说她多嘴坏事……”   絮春是郑昶的通房,结合前后,哪怕不能确定郑昶昨夜的出现与采薇有关,但至少采薇确实撒谎了。她去过春晖阁,并且她受罚是因自己犯错,而非胡珊兰告状。   他回头去看胡珊兰,坐在窗口纤瘦娇弱的身子,单薄的叫人怜惜。   她辩解过,他不信,甚至把她撵走了。   郑蔚垂下眼,叫人看不清心思,摆手叫阿瓜先走,朝窗口过去。但他站到胡珊兰身旁后,却不知如何启齿。毕竟话是他说的,人是他撵的。   “珊兰?”   郑蔚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门外忽然有人进来,胡珊兰回头:   “大哥。”   “还真是你,我才在楼下看见冬儿,你怎在这儿?”   他忌惮的看一眼郑蔚,郑蔚已然见礼:   “六郎见过大公子。”   胡青羽怔了一下笑开了:   “原来是六爷!”   他回礼:   “只是这会儿你们在这儿?”   郑蔚去看胡珊兰,胡珊兰道:   “我原想来看看爹和大哥,谁知你们不在,我就想着等等,六爷是来接我的。”   郑蔚松了口气。   但胡青羽是比胡珊兰眼还明心还透的人,看郑蔚与胡珊兰模样显然是闹了嫌隙,不过胡珊兰这么说,他便笑:   “该叫冬儿先来看看,也不必白跑一趟了。爹还没回来,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吃饭吧。”   他将郑蔚让到胡家租的客栈院子,在客栈最后头,清净极了,地方也宽阔,还有几个仆从,很快张罗了一桌席面,还摆了小案,四菜一汤叫冬儿与阿瓜吃。   阿瓜哪吃过这么好的饭菜,筷子都在颤抖,惹得冬儿不住偷笑。   胡青羽擅应酬,推杯换盏几度劝酒,郑蔚酒量浅,吃了两盏就耳根泛红,胡青羽再劝时,胡珊兰低声道:   “大哥,六爷还得读书呢。”   胡青羽懊恼的摆手,险些把这事忘了,忙叫人把酒撤了,又上了几道好菜,陪着吃过饭,胡家仆从搬来一口箱子。胡青羽笑道:   “六爷,这是咱们自家铺子的锦缎,拿回去做几身秋装也是好的。我这妹子,人虽蠢钝,心却赤诚,往后就托赖六爷多照料了。”   郑蔚本要推辞,胡青羽却说了请他照料胡珊兰的话,倒推辞不得了。等出了客栈,郑蔚问胡珊兰:   “天气不错,咱们走走吧?”   看来这是要寻个契机和解,到底不能与郑家闹僵,她就也不能与郑蔚闹僵,便点了点头。冬儿和阿瓜上了马车,与那厢锦缎一同先回郑家去了。   这时候的朱雀大街热闹的很,二人一路无话,与这繁华格格不入。走到一个卖团扇的摊子,胡珊兰就看见一把挂着的扇子上画了一支墨梅,不禁多看两眼。   “喜欢?”   胡珊兰别开眼,但郑蔚还是花了买了那把团扇,送到胡珊兰跟前:   “赔罪。”   胡珊兰看着那把团扇,却没接。郑蔚始终是递扇子的姿势:   “是我不好,我不该不问缘由就责难你,更不该说那样叫你伤心的话。”   轻飘飘的一句话,胡珊兰想,往后再有这种事,只怕郑蔚还会如此。而眼下会这样,无非也是因为得知真相。   郑蔚看胡珊兰这样,就知道这件事恐怕不能善了。他忽然攥住胡珊兰手腕,将她带出朱雀大街,上了清风桥。   桥上初秋微风徐徐,吹得人舒服极了,郑蔚松开手,胡珊兰才要缩回手,就觉着小指被人勾住了。   胡珊兰眉头一挑。   怎么?要用美人计了?低头果然看见勾在自己小指上的,是郑蔚的手指。   “是我的错,我任你处罚。”   他通红着脸,不知是因吃了酒,还是羞涩。胡珊兰抽小指,他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我,我会试着信任你。”   胡珊兰想起阿言和采莲,作为从小服侍在他身边的人,他从前必定是信任的,但一个把他推下河,一个给他带来刺骨的疼痛。   他不肯轻易信任这并不是错,可这并不是他可以给别人造成伤害的理由。尤其他们……原本该是亲密的关系。可胡珊兰终究还是心软了。她低头看他握着自己的手,叹了口气:   “六爷,您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不该介入您原本平静的日子。”   她心平气和,只是语调里终究还是掩不住淡淡的委屈。   郑蔚手下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掌:   “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但有些事经年而过,是刻在骨子里的,给我些时间好么?”   “爷不必如此,高低贵贱,您不必在意我的心思。”   “我,我想在意。”   胡珊兰笑了一下,撵她走的时候怎么就没在意呢?   作者有话说:   狗蔚:极限拉扯玩儿的炉火纯青(o?v?)ノ   茉:滚~ 第十二章 背叛   郑蔚看着她的笑品出嘲讽,垂下眼:   “说这样的话,或许你会觉得我很自私。但这世上会对我好的人,并没有多少,每一个都弥足珍贵。我不是不珍惜你,只是采薇她……”   胡珊兰忽的抽回手,转身要走,郑蔚却更快的伸开手臂扶在桥身,便将胡珊兰困在了他与桥身之间的一方小小天地里,胡珊兰甚至不可避免的,触在他的胸膛。   “你……”   胡珊兰羞恼。   “听我把话说完,好么?”   难得他有了慌乱:   “她从没骗过我,阿瓜也是。或许,或许是我并不知道,所以我一直相信,她对我是忠诚的。”   “但事实上,她撒谎了么?”   郑蔚抿唇:   “撒谎了。”   不仅如此,他眼神中的晦暗不明让胡珊兰看不懂。   “撒谎,就是背叛,既然背叛,就不再是家人了……”   她从他声音听出决裂的痛苦,施姨娘过世后,他信任的人只剩下阿瓜和采薇,而如今,又少一个。在郑蔚心里,非黑即白,这样的性情或许并不算好,但以他在郑家的处境,却只能如此。   胡珊兰也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他对采薇的惩罚。而对于采薇而言,这样的惩罚并不算轻。胡珊兰深深的吸了口气,慢慢的吐了出来。知道真相愿意改变,郑蔚还不算糊涂的无药可救。   郑蔚握在桥身上的手用力,白日砚台割破的伤口裂开淌血,胡珊兰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手,竟觉着此刻他心里也在鲜血淋漓。   “你要的清白,真相,公道,我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只有一个需求……”   郑蔚竟哀求道:   “不要撒谎,不要骗我,永远都不要……”   他极度的没有安全感。   而他之所以会这样,与他的经历相关。胡珊兰看着这样的郑蔚,鼻尖酸涩。她才红了眼眶,郑蔚便将她纳入怀里:   “胡珊兰,只要你不骗我,我可以把什么都给你。”   胡珊兰皱着眉,怎么会有人,这么苦呢?   他的怀抱温暖且柔软,但他将温暖柔软给了她,对着外人的背脊却是坚硬冷漠。一如她才踏入他的院子时,他的疏离。他在保护自己,用这种笨拙但有效的办法。   “爷,您的手。”   胡珊兰捧过他的手,可光影昏暗并瞧不清,将他带去旁边馆子,透着里头油灯的光,胡珊兰依稀看到伤可见骨,顿时急了。   幸而旁边就有医馆,处置了伤口出来,没多远又有一个书肆。他的砚台碎了,但他一个用功的人,绝不能缺了砚台。等踏入书肆,胡珊兰又想郑蔚病那几日,书桌摊开的书上,他批注的字滞涩不匀,笔画还会开叉。看来郑家兄弟虽是一样的份例,可也会分贵贱。郑蔚房里的,都是次等的。   索性笔墨纸砚都择了买好,郑蔚看她选的认真,不住问老板,嘴角不觉带出笑来。不同以往,柔软而温暖。老板见只是小娘子在忙,郎君却站在一旁傻笑,也就笑着同郑蔚道:   “公子真是好福气!”   郑蔚点了点头:   “嗯,好福气。”   胡珊兰顿时红了脸。   等回到小院儿,阿瓜与冬儿都等在院子。阿瓜看二人神色不错,郑蔚还提着笔墨纸砚,顿时笑着上前接了,冬儿也簇着胡珊兰往东厢回。胡珊兰回头看郑蔚,郑蔚笑道:   “时辰不早了,快歇着去吧。”   胡珊兰才要走,采薇从正屋出来了。看见胡珊兰,脸色凝滞了一下,但很快又笑了,柔弱道:   “爷这时候才回来,叫我好是担心。”   “随我来。”   冬儿见郑蔚竟与采薇和颜悦色,还叫采薇与他一同回正屋,顿时愤愤。胡珊兰也不知郑蔚会如何处置采薇,但把冬儿拽回去了。   阿瓜放好东西带上门出去了,郑蔚才在书桌后坐了,采薇就红着眼道:   “哥哥,你受委屈了,都这样了,还得把她接回来。”   郑蔚看着她,抿了抿唇角:   “你不是一直想搬到这个院子来住么,明日搬去西次间吧。”   采薇惊喜不已,破涕为笑,郑蔚却道:   “搬进来后,谨守规矩。我在的时候,侍奉我,我不在的时候,侍奉胡姑娘。”   采薇惊愕,慌张的笑:   “她,她只怕不要我伺候。”   “我记着三等丫头,做的是洒扫浣洗之类的粗活儿,往后分内的事,总要做好。”   采薇愕然:   “哥哥,你答应过姑母,会好好照应我的!”   “我没有好好照应你么?你自问这些年,我可曾亏待过你?哪怕自己局促,也从未让你受过难,这郑家上下,哪个丫头能过你这样的日子?采薇,人的痴心妄想,也总要有个限度。”   “你为了胡氏,你为了胡氏……”   “对,我就是为了她。”   采薇的哭声很大,东厢听的清楚。冬儿往正屋张望,问胡珊兰:   “姑娘,六爷会怎么罚她?”   “他是心里有数的人,咱们不必费心。”   归根结底,这事她算是最大的受害者,而郑蔚也勉强算是个受害者,尽管他的受害与他自己的糊涂有关。冬儿的高兴就简单多了,她有种看狗咬狗的通快感。   采薇哭了好半晌,但郑蔚并不像从前那样哄她,冷漠的态度让她心慌,她渐渐止了哭声,畏惧的看着郑蔚。郑蔚冷漠疏离的问:   “你去春晖阁做什么。”   “我没……”   郑蔚沉沉眼光看过来,采薇撒谎的话生生咽下去,她畏惧的哭:   “芮妈妈,芮妈妈只是问了胡氏的事,我想着根本不会妨害爷,才告诉她的。爷,我不敢不听话,她会打死我的!”   所以第二天,胡珊兰就被叫去春晖阁磋磨了。因为她没有听话的引诱他。   “是你同絮春说了胡氏在春晖阁?”   “是,是。”   “你为什么要和她说。”   “絮春,絮春那日说,二爷睡梦里唤了几声胡氏。”   郑蔚忽然笑了一下,眼底是风雨欲来的晦暗。   “爷,我知错了,我往后再也不敢了。爷!”   采薇膝行过去攀在郑蔚腿上,郑蔚没有赶走她,只是冷冷笑着: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我只与你提过一个要求,既然做不到,就不必再做了。看在你身上淌着施家的血,我从前答应你的,还做数。”   可采薇听过这些后,却脱力的坐在了地上。   他曾经答应,会给她觅一门亲事,送她出门。可她想跟着他,想做官妾啊……她不想过苦日子!若不是为了争宠,她何必对付胡氏?   正屋渐渐归于平静,胡珊兰也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郑蔚就去书院了。巳时前后,采薇有些神情恍惚的在搬东西。忙碌过后,采薇在西次间枯坐一日,黄昏郑蔚回来,她顿时又有了精神,往郑蔚跟前去凑,但自始至终,郑蔚一眼也没看她。   郑蔚去春晖阁请安的时候,阿瓜与冬儿在院子角落嚼舌根。   “爷他不容人撒谎,出了阿言的事后,他只与我们提了这一样要求。采薇她不光撒谎了,若胡姑娘真……真遭了罪,胡姑娘可怜,必也不能留在郑家了。”   阿瓜没说出口的话还有,若处置不好,恐怕郑胡两家要交恶,郑蔚的脸面也丢的彻底。   冬儿也想不少,除了暗骂采薇几句,想后来听说郑昶那夜还带着两个孔武有力的小厮,若真是她等胡珊兰出来,只怕主仆两个都要遭难。亏得郑蔚来了,叫她先回去。   阿瓜不知胡家的事,她知道。胡珊兰要真被郑昶欺负了,胡泰恐怕会与郑家拉锯,在最恰当的时间提出最有利的条件,可以让郑家下台阶,也可以让胡家牟利。譬如,让郑昶将胡珊兰收做外室。   冬儿一阵恶寒。想到这儿,对郑蔚的埋怨也浅了许多。   这一场风波后,郑蔚显然待胡珊兰不同起来。每日晚饭都一处吃,看书时也叫她陪着研墨,倒把阿瓜清闲出来了,镇日与冬儿在院子里嚼舌根。   所幸胡珊兰也是个喜静的,郑蔚不需她研墨的时候,她就坐在角落,有时候做些针线活儿,有时候看些闲书,安静的仿佛并不存在,丝毫不打搅郑蔚。   如此到了九月中,郑蔚一早出门没多久,春晖阁便再度派人来叫胡珊兰。   孟夫人的急切她能想象得到,但就是不明白,郑蔚只是庶子,哪怕考中又如何?终究越不过嫡子。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如上回一般,在春晖阁一留整日。   这次照例午后绣花,却是在外稍间。正绣着花,也不知时辰,就听外头小厅里传来郑蔚的声音:   “太太若没什么事,我便先带胡氏回去了,我屋里不少事还须得她操持,离不开她。”   胡珊兰恍然抬头,看窗外天色未沉,看来郑蔚是才从书院回来,得知她在春晖阁,就立刻来接她了。忍不住抿了抿嘴,心里甜丝丝的。   孟夫人见郑蔚对胡珊兰上心,喜上心头,痛快的把人放走了。才出春晖阁,郑蔚就拉住她的手:   “你要是累了,就靠着我走。”   胡珊兰挣了挣,没挣开他的手,羞恼道:   “快松开,人来人往的……”   郑蔚笑了笑,却握的更紧了。胡珊兰知道他用意,他在人前待她越亲近,孟夫人就越放心。等走过岔路口,郑蔚同胡珊兰道:   “过几日休沐,趁着天气不错,咱们去西郊逛逛,那儿有好大一片荷塘,正是结莲蓬的时候。荷塘的主人还开了家小酒馆儿,在一片桂花林里。我想着采些桂花,拿蜜腌了,等冬天你吃粥的时候拌上,肯定好吃。”   听着就像吃过了似的,满心香甜,胡珊兰忍不住笑了笑,又劝道:   “也不急,荷塘桂花又跑不了,明年去也行。二月就会试了,爷安心看书的好。”   “近日总觉浮躁,许多原本看过的书都忘了,新看的又总读不透,我想着,跟我急躁有关,也想趁机出去疏散疏散。”   胡珊兰就不再劝了,二人渐渐走远,另条路上走出的人站在路口看他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西郊?”   他盯着郑蔚拉着胡珊兰的手,再看胡珊兰的背影,满眼贪婪。   九月底,郑蔚休沐,一早就叫阿瓜去租了马车,四人一同出了门。马车出城,胡珊兰撩起车帘,秋天的风吹着人干爽舒泰,郑蔚容她解了会儿馋,就把帘子放下了。   “风已经有些凉了,小心些好。”   马车上胡珊兰提早备的点心茶水,一路有阿瓜和冬儿凑趣,倒也不觉无聊,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还没下马车,胡珊兰就嗅到了浓郁的桂花香甜。   冬儿先从马车上跳下来,看着整片的桂花林,高兴不已。   桂花林外还停着一架极为阔大的马车,看来今日这桂花林与荷塘的客人,并不止是他们。   作者有话说:   女鹅:……恋爱上头,有点发昏~~ 第十三章 意外   因并没提前叫人来打点,一行人走进桂花林时,并无人接待。一直等到看见了林子深处的小酒馆,才有个酒保跑过来:   “客人游玩还是吃酒?”   郑蔚是听人说的这里,自己也是头回来,遂问道:   “吃酒,也游玩。这桂花可以摘么?”   “可以的,咱们这桂花啊,是二十个大钱一两。”   “听说你们这儿有莲蓬?”   “客人可真是找对地方了,就在后头,小人这就叫人带诸位过去。诸位是单要莲蓬,还是泛舟?”   郑蔚也怔住了,酒保就笑:   “咱们那不是荷塘,是个小湖,您要单要莲蓬,自有摘好的卖。但小人觉着,不若自个儿泛舟摘下的好。”   胡珊兰意动,郑蔚看她跃跃欲试的神情,便笑道:   “好,泛舟。”   酒保招呼一声,酒馆里出来个小二,引着一行人往后去:   “客人,咱们这湖里还有不少鱼呢,您要是摘莲蓬的时候钓到鱼,咱们这儿可是免费给做的。”   胡珊兰听着越发兴起了。穿过桂花林瞧见了足有好几亩大的一个湖,上头错落有致的荷叶莲蓬,还有几支快要凋零的荷花。   胡珊兰双眼光亮,一行人登船入湖。还没摘到莲蓬,就有一条鱼跳出水面,胡珊兰指着道:   “爷!有鱼!鱼!”   郑蔚还从没瞧见过胡珊兰这副模样,童稚可爱。便与船娘道:   “去有鱼的地方。”   这一趟胡珊兰尽兴的很,郑蔚钓了一条半尺多长的鱼,可她钓了一条将近一尺的,又摘了许多莲蓬,这才靠岸,预备去小酒馆吃了午饭再摘桂花。   鱼要钱,做是不要钱的。郑蔚酒量浅,午后还要摘桂花,就没点酒。清蒸一条,红烧一条,再点两个小菜,上一壶茶,但吃过午饭都犯起困来,只能先往客房歇着。   胡珊兰倒头就睡,冬儿伏在床头。郑蔚与阿瓜在隔壁,看阿瓜很快睡沉,郑蔚叫了几声也不见醒,他扶着发昏的头,隐隐觉着不妥,挣扎着往隔壁去。谁知才出屋,就见有人从隔壁出来,肩头扛着个大布袋子。而屋里冬儿躺在地上,却没了胡珊兰的踪迹。   “你……”   他上去抢夺,那人一脚将郑蔚踹翻,背着大布袋往外跑。郑蔚拼命咬着嘴里,血腥充斥口腔,疼痛减缓晕眩,他大声呼救,过了会儿酒保跑进来,见状大惊失色。郑蔚勉强拽住他衣襟:   “方才的人去哪了?我是尚书府公子,你们伙同贼人算计我们,我娘子若生意外,你们也别想逃过!”   满嘴是血的郑蔚狰狞凶狠,吓坏酒保,酒保结巴道:   “那,那人往后头去了……”   郑蔚踉跄往外追,酒保扫一眼屋里也忙去寻老板了。   后头是往湖边去的路,湖边有几幢小屋,余者便没去处了。带走胡珊兰极大可能是郑昶所为。郑蔚拼尽全力扛着药劲儿,能听见自己的喘.息,能感到慌跳不已的胸腔,只觉这一路格外漫长,盼着快些,再快些,不要迟了。   穿出桂花林果然瞧见那人,郑蔚却再支撑不住,索性一头栽进湖里,湖水浸没他发烫的身子,一阵刺骨,却也叫他清醒许多。   就在那人快要跑到小屋的时候,郑蔚一把拽在袋子上往后倒去,那人被拽个趔趄,袋子就离了手。郑蔚抱着袋子倒下,松开的布袋口露出乌发,郑蔚慌着拨拉,就露出了昏睡中的胡珊兰。   “珊兰!胡珊兰!”   郑蔚嘶声大喊,胡珊兰却一动不动。   屋里人听见响动出来,为首果然是郑昶。他身后跟着一个略年长些的随从与两个健壮的小厮,郑昶看郑蔚竟跟过来了,将胡珊兰死死抱在怀里护着,他仿佛得了意外之喜的笑道:   “好啊,真是好啊。你们去把六爷弄起来,就让他在屋外听着,我要叫他亲耳听着,我是如何宠爱胡氏的!”   两个小厮与之前的壮汉上前按住郑蔚抢夺胡珊兰,郑蔚抱紧胡珊兰,转身将她压在身下。三人不管怎么拖拽,郑蔚都死死用力。接连半晌见人拖不出来,郑昶大怒:   “打,给我打!”   拳脚顿时落在郑蔚身上,但他只紧紧抱着胡珊兰。   胡珊兰在不断的冲击中醒来,才睁眼,顾不得头晕头疼,一眼看见满嘴是血的郑蔚,她顿时大骇。   “爷……”   然后她看见正在施暴的三人,以及不远处狞笑的郑昶。她一下就明白了。   “别打了别打了!爷!爷!”   胡珊兰哭喊,郑蔚却仿佛入魔,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死死抱着她,双眼通红头颈青筋迸起。郑昶看着她二人,越发的兴奋。   胡珊兰声嘶力竭的大喊,随从皱眉,同郑昶小声道:   “二爷,若惊动旁人,恐怕不好。”   “正晌午的,谁会来后头?”   郑昶不以为意,但随从很快看到桂花林里人影幢幢,立刻拽着郑昶推回屋里,同打的起劲儿的几人道:   “躲起来!”   又急急道:   “六爷,到底也没怎样,可您要是败坏二爷,是什么结果您该明白!”   他关上小屋门,外面就只剩下胡珊兰的哭喊。   小酒馆老板一行人赶到时,就看到了这样叫人胆战心惊的境况。   “快!快把公子扶起来!”   几人上前却怎么也掰不开郑蔚,胡珊兰哭着叫他,他也毫无反应,抿的紧紧的嘴里往外不住流血。老板急着,只能道了句得罪,把他敲晕了。   酒保瞥一眼小屋,老板拽住他。这么近,闹成这样里头的人都没出来,叫人怀疑。但能对尚书府公子下手的人,也不是他们能得罪的人。   把人抬回客房,老板看现在还昏睡不醒的两个下人,吩咐酒保:   “请郎中,找夫人拿二百两银子,把铺子里的好东西都备上些。人到底在咱们地界儿出的事,赔罪礼是一定要备的。”   胡珊兰这时候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给郑蔚擦拭脸上的脏污和血。他在紧紧抱着她的时候,用力太大,左手无名指的指甲已经从根断了。   郑蔚伤情触目惊心,胡珊兰心里哽的难受,痛如刀割。   老板这时候进来,试探道:   “姑娘,可要报官?”   胡珊兰摇了摇头。   那人的话她听见了,她也懂得世家大族的脸面,这件事倘或传开,郑昶有孟夫人护着,郑尚书就只能迁怒郑蔚,孟夫人也不会饶过他们。   这样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让胡珊兰升起从未有过的无助。   难怪,难怪郑蔚这样急迫的读书,他的活路,也只有会试这一条路了。   郎中很快来了,而郑蔚的伤势比胡珊兰想象中还要严重,那些拳打脚踢不仅仅在他整个背脊留下淤青,手臂和腿也没逃脱,甚至还有内伤。   阿瓜与冬儿醒来大骇,慌着帮忙但并不敢问。   申时二刻,郑蔚还没醒,他们却必须回去了。再晚城门就关了。   胡珊兰无心应对老板,老板往他们马车放了不少东西,连连告罪。胡珊兰无心计较,心知酒馆必然也有问题,否则他们四人不能中药。   才回城,胡珊兰就让冬儿去找胡青羽,请他出面寻一位京中名医。胡青羽深知胡家与郑家关系是否牢靠,胡家又能占多大分量,都取决于郑蔚在郑家的地位,那么郑蔚的会试就极为重要。   回到小院儿,胡珊兰又让阿瓜去春晖阁报郑蔚意外受伤的事。   孟夫人得知高兴不已,只盼郑蔚伤的重,参加不了会试才好!   郑蔚直到躺在床上,也没醒来。   亥时三刻,整个郑家都已静谧,胡青羽重金请来的名医也从角门送进了小院儿。   这次的诊治持续了很久,子时,阿瓜熬好药送进来,胡珊兰再次尝试着去叫郑蔚。这一次,虽叫了很久,但郑蔚眼皮子动了动,总算醒过来了。   郎中暂且住在西偏厢,见人醒了忙也过来,又诊了半晌,才松口气:   “应当是没什么大碍了。脚踝这处该是有些骨裂,得好好将养。”   只怕伤了头,痴了傻了,也可能会妨碍其他。   郑蔚恍惚了一瞬,倏就要坐起,胡珊兰忙去按他,他转头看见胡珊兰,惶惑了半晌,拉住她手:   “珊兰……”   “我没事,爷,我没事……”   眼泪断断续续,这会儿郑蔚醒来,再度决堤。胡珊兰哽咽难言,郑蔚却笑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松口气,又微微蹙眉,去看自己被包起的左手无名指。   “爷……”   胡珊兰哭的越发厉害,郑蔚额头很快一层密密的细汗,忍着浑身的疼笑她:   “忒爱哭,劫后余生,这是好事,别哭了。”   他给她擦泪,她却攥住了他的手,只低着头,郑蔚就觉着手掌一滴一滴,滚烫的落进来。他低低的叹了口气,愧疚道:   “怪我,是我连累了你。”   “是我连累了爷才对。”   胡珊兰见过好色的男人,但像郑昶这样不仅好色还大胆下流的,还真是头回。叫人大开眼界,叫人恶心,也叫人害怕。郑蔚擦掉她眼泪,脸色沉下:   “就不知道这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周四、周五、周六、周日,周二更新。   感谢感谢呀! 第十四章 情动   此次出行知道的只有他们四人,胡珊兰猜猜:   “许是瞧见咱们出门,就一路跟着的。”   郑蔚想了想,点点头。   “爷,饿了么?”   他疼的没什么胃口,整个后背火辣作痛,也不知是伤痛还是抹了什么药膏。但看胡珊兰担忧,他还是点了点头。胡珊兰忙把早熬着备好的粥盛过来,他要去接,她却不肯,一口一口喂给他吃。   如果说今天的事,郑昶带给她的是强烈的畏惧,那么郑蔚带给她的,就是强烈的震撼。在震撼和惊恐过后,本就对郑蔚有些情意的她,一发不可收拾的动了情。   来势汹汹。   这个男人拼了命的救她,世上还能有几个拼了命对她的人?   “幸好是左手,好不好都不影响写字。”   郑蔚自嘲,交代阿瓜:   “你明日去书院,与夫子告假。再请晏公子下了学务必来一趟。”   阿瓜应了,又回道:   “今儿小酒馆老板往车上塞了东西,我才清理了,是二百两银子,还有腌好的桂花,干莲子,熏鱼,还有二斤新鲜桂花。”   不能追究郑昶,自然也不能追究小酒馆儿的过失。   “珊兰,房里事都是你打点,银子东西你都收起来。”   阿瓜看胡珊兰,然后笑了笑。   郑蔚吃过粥与胡珊兰说了会儿话,等药送来,吃了药就又睡了。胡珊兰小心翼翼给他盖好被子,帐子却没放下,叫阿瓜与冬儿把外稍间的矮榻搬到寝屋来,就打发他们去睡。   “姑娘,我来守夜吧。”   阿瓜小声劝,胡珊兰红肿着眼看郑蔚:   “还是我来吧,要不我心里不踏实。”   “哎。”   阿瓜就下去了,胡珊兰是躺在小榻上,看着郑蔚出神,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这半夜睡不安稳,不知醒了几回,去看郑蔚,都睡的沉沉的,呼吸平稳,她才安心。   第二天阿瓜去书院告假,巳时前后芮妈妈就过来了,故作担忧的问话,胡珊兰道:   “太太忧心爷的身子,叫爷张弛有度,爷贯来听太太的话,就想着出城疏散疏散,谁知就遇上贼人。”   芮妈妈听“贯来听太太的话”这句有点恶心,但忍着追问:   “什么贼人?劫道的还是寻仇的?”   “没瞧出来,咱们也没什么好东西给抢。”   芮妈妈眼珠子一转,这就是寻仇了。可从来只会苦读的郑蔚能有什么仇人?胡珊兰这时候也蹙眉道:   “昨儿是爷伤的厉害,什么都顾不上,一会儿就叫阿瓜报官去。”   芮妈妈点头,心想郑蔚这处总归闹的越厉害才越好。她打听清楚回去,细细禀报了孟夫人。郑家现下莫不是都在议论郑蔚挨打的事,孟夫人听说胡家给请了名医,还住在小院儿里,就不大高兴了。   黄昏请安时,说起郑蔚的事,孟夫人说郑蔚叫人去报官了,就听屋里一声脆响,吓得孟夫人一个激灵,就见是郑昶打碎了茶盏,脸色难看。   “失手,失手了。”   他勉强笑着解释,孟夫人皱眉,毛毛躁躁,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进益。   因知道郑蔚邀了人,胡珊兰特备了点心茶水,新鲜桂花配着莲子熬了桂花莲子粥。入夜后,晏深才姗姗而来。   珠玉在前,晏深再隽秀,也差了点意思。他一身竹青色长衫,盛秋且下过几场雨,已然有些冷的天儿,还拿着一柄折扇。进寝屋瞧见胡珊兰,诧异了一下,就朝她笑了笑。   胡珊兰回了一礼就避到外稍间了。晏深一直看她走出去,才笑着坐到床边的椅子:   “你这小娘子有些趣味啊。”   郑蔚冷冷睨他一眼:   “你太轻浮了,吓到她了。”   晏深笑,把手里的册子丢过去:   “知道你要什么,这是今日夫子课堂上讲的。往后我三日来一次,你备好酒菜招待我。”   他只字未问郑蔚缘何受伤,也没问伤势如何。二人就笔记上的内容探讨许久,天色黑沉下去,郎中来给郑蔚换药,晏深瞧见这位郎中,眼瞳一亮,同郑蔚悄声道:   “这位可是盛京大名鼎鼎的伤科圣手谷先生,你家太太头昏了?”   “是胡氏请来的。”   “哦。”   晏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拿扇子戳了戳郑蔚肩头:   “我瞧着你,动了心思啊。”   郑蔚蹙眉:   “胡说什么?”   晏深收回扇子掩了嘴,眼底的笑意却促狭至极。   谷先生在小院儿住了三日,郑蔚伤势稳定,他留下药就走了,只说过几日再来复诊。晏深第二回 来的时候,胡珊兰就知道他是谁了。   这位晏公子是盛安伯爵府的嫡次子,不巧的是宫里最得宠的晏贵妃就是晏深长姐,已育有一子一女,如今又遇喜了。   皇后与贵妃较量,冯家与晏家不和,七拐八绕的,郑家与晏家也是不太和睦的关系。但偏偏的,晏深就喜欢与沉默寡言,看起来孤僻清高的郑蔚往来。   “不着调。”   这是阿瓜对晏深偷偷的评价。胡珊兰很认同。   只冲着这天儿还拿着折扇,就是不着调。   尤其他走的时候,还朝她飞来一眼,自觉俊美的一笑,让胡珊兰一阵恶寒。   送走晏深,胡珊兰就与阿瓜交代起来:   “秋末就冷了,爷要读书写字,屋里太冷伸不出手,墨也要凝的。等正经冷下来,碳是要涨价的。”   阿瓜撇嘴:   “是啊,年年拿碳价贵搪塞,一整个冬天只给五十斤黑炭。”   胡珊兰蹙眉:   “屋里哪能用黑炭,明日你去买五十斤银骨炭。再去买些好料理又滋补的食材,但不要多买。再有,把你的衣裳拿一件最合身的,给冬儿。”   郑家给郑蔚院儿里做的衣裳都是瞧着还行但质地不好,胡珊兰也在郑蔚衣柜里瞧见从前的冬装,棉是结块儿的,还单薄。她转头交代冬儿:   “你明日拿了咱们四个的衣裳去找大爷,求他给做几身棉衣裳,还有夹棉的。趁势透露六爷现在境况,告诉他咱们买了五十斤碳和一点补品,预备过冬。”   冬儿抿嘴就笑。   这些东西在胡青羽手里,不过是眨眨眼的事,胡珊兰想就不必耗费自己千辛万苦的那点体己了。   阿瓜是不明白的,只知道五十斤碳绝支撑不了一个冬天。甚至再俭省的用,连一月都支撑不过。   冬儿第二天去找胡青羽,声泪俱下夸大其词,胡青羽暗道自己疏忽,吩咐下去,过没几日,胡家就浩浩荡荡送了好些东西去郑家。   角门上的婆子们眼睛都快瞎了。   五百斤银骨炭,两箱衣裳,二十斤银雪棉,还有花胶燕窝海参鱼翅,甚至还有两根人参。冬儿在角门还接了二百两银子。   角门婆子过年似的拿了胡青羽的赏钱,兴冲冲把东西抬到郑蔚的院子,还把屋后一直空置的小库房打扫出来。孟夫人得知消息时,气的摔了茶盏:   “这胡家真是昏头了!”   孝敬不说孝敬她,也不知给那庶子献什么殷勤!   芮妈妈心里有数,但不敢做声。胡家把郑蔚当姑爷看,姑爷落魄,自然要接济,毕竟还指望着郑家帮忙,也盼着郑蔚高中,胡家也算有个做官的女婿。   “太太何必与六爷计较,他也就享些这样的福。将来就算高中了,老爷是必要为二爷奔波的,那六爷就难逃外任的结果。这一外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七品上一坐到死的不知道多少人。”   孟夫人脸色这才和缓些,想前几日胡家也送来不少东西,才笑道:   “等胡家做了皇商,就把六郎与胡氏的亲事定了。好事成双么。”   哪怕做官又如何?这么个只有银子但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妻族,也就那样了。   外头如何,郑蔚却是不知道的。   谷先生走后,郑蔚就开始不听话了,一日里大半日坐在书案看书,剩下小半日被胡珊兰撵回床上,也要捧着书看。哪怕吃饭也离不开,仿佛要弥补躺那几日的缺失。   皮肉上的伤好的快,郑蔚身上的淤青十日左右褪的差不多了,只剩左手无名指和脚踝。至于内伤,就要慢慢将养了。   郑蔚现在还咳嗽,胡珊兰只盼着他能快些好,不然二月会试,那漏着风的考场,身子若不好那是要病的。   日子这么风声不显的过,十一月初,盛京落了头一场大雪。下了半日雪粒子,就成了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下了一夜,就有半尺来厚了。   冬儿一大早就去了客栈,胡家父子今日也没出门,俱在不安的等结果。   事实上昨儿就该有结果了,但没内务府的徐总管送信儿,就只能等今日宫里派下的旨意了。   胡泰也是经过不少场面的人,可现下坐在那儿,浑身白肉颤抖,端个茶也洒个不停。对比而言,胡青羽就要从容多的。只要忽略他不断颤动的袍子下摆。   巳时五刻,宫里的旨意还没来,一个郑家仆从快马停在客栈外,飞奔到胡家租住的院子,进门先磕头行礼,满脸堆笑:   “恭喜胡老爷贺喜胡老爷!我们老爷叫奴才先来给您送个信儿,旨意一会儿就来!”   作者有话说:   女鹅:呜呜呜呜,他对我辣么好……   茉:(¬_¬) 第十五章 中选   胡泰在人进来时忽的站起瞪大眼,这会儿就浑身颤抖老泪纵横,咧嘴去笑,却发出呜咽的声音。胡青羽也颤着腿去扶他爹,胡家非世家,竞选皇商一路艰辛,如今有了好结果,也不枉费筹划几年,花去那么好些银子。   冬儿欢天喜地要回去,胡青羽塞了个大红的荷包给她,冬儿一摸这荷包就不寻常,鼓囊囊沉甸甸,甜笑着谢了,胡青羽摆手:   “快去给你主子报信儿,大喜的好事,叫她别急,她的好事也快来了!”   “咱们胡家做了皇商,这就是我们姑娘最大的喜事了!”   胡家好胡珊兰才能好,冬儿拎得清。但这话讨喜,胡泰立刻摸了一把碎银子赏她,她越发欢喜,一路回去,胡珊兰得知消息后,喜不自胜,立刻去正屋与郑蔚报喜。   “爷!”   胡珊兰一进外稍间,高兴的唤了声,郑蔚陡然抬头,凌厉冷漠的眼瞳里显然是被打搅的厌怒,胡珊兰吓得生生顿住脚步,郑蔚恍然了一下,闭了闭眼,再睁眼又是那副温和的模样。   “怎么了?”   “爷,胡家中了。”   胡珊兰心有余悸,声音低下来,郑蔚顿了顿才笑道:   “中了?”   然后他又重复了几遍,仿佛才品出这个中了是什么意思,站起来了:   “选上了?”   “嗯。”   胡珊兰笑着点头,郑蔚一下笑开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他走的快了些,脚下一晃,胡珊兰忙扶了他:   “爷,脚不能用力!您忘了谷先生说的话了!”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过去二三十天。郑蔚喜不自胜的点头:   “好,好,我记下了。”   但神情显然不是。他贯会阳奉阴违,为着他养病,胡珊兰管着他,可他嘴里听话,但在看书的事上是从没听过。他有些手足无措的踮着右脚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忽然停在胡珊兰面前,眼神灼灼的看着她:   “我想,我想会试过后,去胡家提亲。”   “啊?”   胡珊兰愣住了,随即她脸倏的红了。孟夫人有这心思她早知道,无非是想用个名头好听但在朝中毫无根基,还得仰仗郑家的所谓新贵,就把郑蔚搪塞过去。   曾经还想若孟夫人一力促成,而郑蔚却推拒的话,自己心里会有多难过,但没想到,郑蔚会自己提出来。   郑蔚看她良久,眼底的光渐渐黯淡,他有些不安道:   “你,你不愿意么?你若是不愿意,我,我不强迫你,我……”   “我,我不是不愿意,而是胡家……”   “你愿意就好!”   郑蔚重又欢喜起来:   “我知道你想什么,但那些在我看来,都比不得你重要。”   郑蔚还是头回说这样露骨的情话,胡珊兰顿时脸颊红透,扭头就走了。郑蔚看她背影直到消失,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眼底的欣喜激越退去,一派从容。   胡家选上的消息,上回晏深来时他已经知道了。   左不过孟夫人不会放过他,不如他自己提出来,还能叫她高兴。   胡家接了旨意,第二天进宫谢恩,通晓职责。虽说给宫里供的远不如胡家一年销售,但挂了皇商的名头,胡家自是更上一层楼了。开春就有差事,胡泰预备打点好京中事宜,见过郑尚书后就启程回南。   胡家接旨后第四天,郑尚书设宴款待,但这种宴席胡珊兰是不够格儿参与的。席间热烈氛围良好,等宴席散去郑尚书邀胡泰去书房,胡泰就拿出了早预备好的五千两银票。   这是道谢,也是为着将来守望相助铺的路。   胡家有了皇商的身份,家中子弟也能捐官了。将来若立了大功,也能封个爵位,若干年后,哪怕比不上世家,也差不多了,毕竟胡家不缺银子,谁还不喜欢银子呢?   郑尚书嗔怪胡泰客气,但银票却收下了,二人相互恭维了几句,郑尚书便牵入主题:   “胡兄信得过,才将女儿托付在我家。如今大事所成,越发不能委屈了胡兄的女儿,我想着,六郎与胡氏甚好,不如喜上加喜,选个黄道吉日,交换庚帖。”   胡泰笑的眼睛眯起:   “这一辈子能与大人相交,真是胡泰的福气,大人诚心为胡家,胡泰感激涕零。昨日小女也送信儿与我,说六郎得知胡家选上,喜不自胜,提出会试后去胡家下聘的事。大人瞧瞧,真是父子同心。我想着六郎也要会试了,这合庚帖,三书六礼,可要耗费不小精神,倒不如等会试过后。”   郑尚书想着也是,孟夫人急着给郑蔚定亲是什么心思他清楚,但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孟夫人为嫡支,但他要顾着整个郑家。既然胡泰提了,他就笑道:   “也好。”   送走胡泰,消息传给孟夫人,孟夫人心里就有些别扭。事情虽办妥了,但拖到了会试之后。芮妈妈忙宽慰:   “这前前后后的,也不妨碍什么,终究六爷就是那么个商户妻族,哪怕胡家将来要起势,那也得个十几二十年,到时候二爷早在官场站稳脚跟了,哪还有六爷的事儿?”   孟夫人斜睨她:   “你这话说的,仿佛六郎一定会做官似的。”   芮妈妈忙拍嘴:   “瞧奴婢胡说八道,这不是万一么,太太算无遗策,把什么都算进去了,这不过是最坏的结局。”   孟夫人脸色这才好些,又问芮妈妈:   “六郎院子近来还有消息么?”   “那采薇,自从六爷得知她给了咱们消息,就冷着了。六爷与胡氏还没圆房呢,但听说六爷伤后胡氏很尽心,二人浓情蜜意……”   孟夫人笑了笑:   “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东西,送到嘴边的不吃,偏要自个儿吃。”   “或许自个儿吃着有趣味呢。”   芮妈妈意味深长的笑,孟夫人也嗤笑,她就喜欢把不摧不折的硬骨头玩弄股掌之间。   胡泰临走前留了个管事在盛京,上下打点购置宅院,胡家往后进京也总算有落脚之地。胡珊兰在胡泰父子走的这一天,得了孟夫人恩赏,能出城相送。隔了数月,胡珊兰在城外总算见到了她的二姐胡瑜兰。   与她预想的不同,胡瑜兰丝毫没有受过苦的样子,反倒比在胡家时还矜傲,送她来的几个小厮面润白净,显然是宫里出来的。   胡泰自来知晓他这二女儿是个自私的,也为他把她送到内侍房里而恼恨,胡家选皇商的事,她一点儿也没帮上忙,于是哪怕胡瑜兰来送他,也并没多看几眼,倒是胡青羽多问了几句,得知她过的还不错,安下心来。   等胡泰父子走后,姐妹二人往城内回,胡瑜兰看胡珊兰,嗤笑道:   “听说你给一个庶子做通房?”   胡珊兰也没客气:   “是呢,等会试过后,郑家就要去胡家下聘了。”   胡瑜兰脸色一变,谁不想与人做正经夫妻,胡珊兰这句话刺痛她,她哪怕一身锦衣又如何?哪怕将来在盛京能呼风唤雨又如何?终究从根儿上,就不顺心。   十六年姐妹,胡瑜兰头回用嫉妒的眼神看胡珊兰,在她愤愤要走时,胡珊兰忽然道:   “二姐,咱们都是一样的命,往后只能守望相助,你若有什么,到郑家角门寻崔婆子给我送信儿。我虽不济,也会尽力帮你。”   若是旁人说这话,胡瑜兰尚要怀疑是显摆,但胡珊兰说这话,就是真心的了。胡瑜兰眼圈红了红,她以为宠爱她的爹,遇上事儿毫不犹豫就把她卖了,倒是她从小欺负大的人,这时候还想帮她。   “自不量力。”   胡瑜兰冷嗤她一句,就上马车走了。胡珊兰看随行的小内侍腰间露出令牌,依稀辨别,竟不是内务府的标识。黄铜的令牌上,雕着一只雀鸟,反倒更像传闻中直属圣上的那支私兵,黄雀卫。   今年冬天大约是郑蔚和阿瓜过的最暖和的一个冬天,屋里烧着银骨炭,身上穿着暖和的冬衣,郑蔚只埋头苦读,交进腊月的时候,再不听胡珊兰的话,偏要去书院。   胡珊兰拗不过他,倒是这时候郑昶竟开始告假,他一不去书院,一直追随他的郑佑也不去了,马车上只剩了从不管闲事的郑瑾。郑蔚也就能坐马车去书院了。   腊月二十,书院也歇了。但有几个学生二月都是要会试的,夫子便交代,有什么不明的随时过府来问。   郑家也忙碌着预备过年,小年这夜,郑家大宴,宴后郑蔚回来,阿瓜便踟蹰着与郑蔚道:   “爷,采薇病了。”   郑蔚神色淡漠,径直回屋了。阿瓜为难的看一同来迎郑蔚的胡珊兰:   “姑娘,总不能眼瞧着看她去死不是?”   胡珊兰看郑蔚背影,叫阿瓜去府上报请郎中,阿瓜很快回来,满面愁容,小年夜本就不好请,何况郑家也不会为他们院子的事费心,自然搪塞了。   郑蔚在屋里叫胡珊兰,等她进去:   “年前年后的,胡家宅子只怕就置好了。既预备着会试后下聘,等过了年,你就先回京中宅子居住,总不能叫人对你闲言碎语。” 第十六章 寿宴   胡珊兰红着脸应声,郑蔚语调就淡了:   “采薇的事,你不用费心,府上明日会叫郎中来看。”   “好。”   胡珊兰本就不是个以德报怨的人,以二人从前仇怨,没落井下石也不错了。   第二天郎中果然来了,采薇病症倒不严重,但瞧着显然是虚症。阿瓜随着,末了禀报胡珊兰:   “郎中说,采薇是忧思惊惧又失于调养。”   她是怎么忧思惊惧的,大家都心知肚明。胡珊兰叫阿瓜去告诉郑蔚,但之后数日,郑蔚并没去瞧过采薇一回。   看来真是冷透心了。   采薇不管怎么耍心机,郑蔚从来不计较,但她骗了郑蔚,这却是郑蔚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   展眼除夕,夜宴后守岁,郑蔚就看书,胡珊兰在旁边做针线。她这时候已开始预备郑蔚会试需要的东西,譬如护膝,譬如露着手指的手套。护膝还好说,手套却不能厚重,否则妨碍写字,为这胡珊兰特出去寻了几日,花了不少银子寻了一块鹿皮,这会儿正在烛火下做手套。   子时钟响,外头焰火放起来,把胡珊兰吓了一跳。郑蔚看了眼窗户映出的光亮:   “不早了,快歇吧,明早还要请安拜年。”   胡珊兰应声起来,郑蔚扭头看见她手里的手套,眼神越发的柔和:   “天黑不要做针线,对眼睛不好。”   胡珊兰笑道:   “要不怎么坐在蜡烛下头。”   她叫阿瓜,阿瓜把热水送进来,郑蔚洗漱的功夫,胡珊兰给水壶换了热水,拿棉套子罩了,水壶水杯都放在床头小几上,又在角落点了油灯,小小灯火,能叫郑蔚瞧清,又不碍着睡觉。   年初一,胡珊兰也是要去拜年的。她如今在郑家处境尴尬,说是庶子通房,再低贱不过的身份,可她如今却是出身皇商家的姑娘,又是说定了要给郑蔚的原配嫡妻,就也一大早往春晖阁,去给孟夫人拜年请安。   胡珊兰是排在最后,先是姑娘们,再是江氏,江氏已经显怀,还没跪下,孟夫人就喜气洋洋的忙叫芮妈妈把她扶起来。胡珊兰行了正经的大礼,孟夫人如今也不敢太磋磨她了,赏了压岁钱。   薄薄的红封,胡珊兰甚至捏到了铜钱。   她不动声色坐在最后,众人就说起了年十二的大事。   孟夫人今年四十整寿,今年是要大办的。照理说该江氏尽心了,但偏她怀了身孕,这事就分派给五姑娘去盯着了。   郑家五姑娘已双十年华,未婚夫一直外任,但说好了今年回京成亲。因她贯来听话,生母又是孟夫人陪房,孟夫人便笑道:   “要做人娘子的,早早打点理事,往后也不会捉襟见肘。”   五姑娘通红着脸应了。胡珊兰眼观鼻鼻观心,这事与她也没什么关系,她只备好礼物,到时候吃席也就是了。   郑家的热闹现下确实与胡珊兰无关,哪怕年里亲友拜年道贺,胡珊兰也是衬不上接待陪坐,倒是清清静静镇日陪着郑蔚看书。   书院里二月会试的,夫子命过了初五就来上学,等到十一这日,郑家四兄弟都告了假。夫子也知这日是孟夫人生辰,往日都要操办,今年更是大办,他们家也是收了请柬的。   十二这日天还没亮,胡家就热闹起来。   预备待客的宏信堂是早几日就布置好的,一大早通过风就挂上了清透却隔风的帘幔,堂内也烧起碳炉,请的戏班子昨日就住进来了,一早开始装扮。大厨房里也忙着蒸上点心煮了茶,各色干果儿摆碟子,这是晌午看戏的零嘴儿。   胡珊兰也一大早装扮了去给孟夫人请安贺喜,这身装扮废了不小心思,既不能叫孟夫人说她故意素净,又不能太展眼碍着孟夫人。她扎在人堆儿里,等跪了几跪拿了赏钱,又随着众人去宏信堂了。   巳时戏就唱起来了,这会儿堂里已坐了不少人,胡珊兰并不认得是哪家的太太姑娘,五姑娘和郑锦茹倒是如鱼得水,四下与人寒暄,得了不少夸赞。胡珊兰就在角落坐了,看小桌上摆着四色点心四色干果儿,茶是君山银针,桌上还摆着小瓷盘儿,里头水养着的水仙,开的正好。   碳炉烧的旺,外头下了雪,堂里却仿佛暖春,水仙花在热气下越发浓郁,整个堂内香气弥漫。   裴云阁今天招待男客,正百无聊赖的郑昶也被叫出来了。他看了眼与郑尚书说话的许参议,嘲笑许公子:   “你爹还在里头呢,你偷跑什么?”   许公子悄悄把捏的紧紧的袖子给郑昶看了看,悄声道:   “寻个可靠的地方,我这儿有好东西,时辰还早着呢,叫你通房服侍了,身心舒泰,刚好回来吃席!”   郑昶看了眼许公子身后带的丫头,心里发痒起来。江氏善妒,怀胎后他素了一阵子,瞧见胡珊兰后欲望勃然而起,越不得手越不肯罢休。这才要了江氏一个陪房,江氏闹的厉害,为着她的肚子,伏低做小了好些日子才算罢休,上回在西郊也没成事,郑昶心里这把火,真是憋了好些日子了。   他叫小厮到旁边:   “去吧胡氏给爷弄去园子。”   “爷,今儿这日子,不兴闹。”   小厮畏怯,郑昶冷笑:   “多大点儿事,就是闹开了,还有太太在。哪怕是胡家,给他一个庶子做妻,哪如给我做妾?”   小厮听有孟夫人撑腰,又发愁道:   “爷,这么多人,怎么把她弄来?”   “蠢货!去找六郎院儿里那个丫头!”   小厮顿悟,郑昶这才带许公子往园子去。今天这日子,又下着大雪,园子里几乎没人。他寻个偏僻院子把许公子主仆安置进去,得了他一包药,在门口听里头很快颠鸾倒凤,动静颇大,他看着手里的药包儿,看来效果不俗,顿时高兴起来。   胡珊兰在宏信堂看戏,冬儿在她旁边站着,时不时得她塞一把瓜子儿花生,吃的兴起,茶水喝的也多。正觉着有些肚胀,转头却瞧见采薇。   采薇还病着,又是个娇气的,却病中冒雪前来,胡珊兰就有些诧异。看她悄悄摸摸寻人说话,而那人胡珊人也算眼熟,竟是孟凌薇在书院堵郑蔚那日,对郑蔚下手的婢女。   胡珊兰眉心倏的蹦了一下。   她与冬儿出来,一路尾随,看采薇又与人见面,远远避着听她问:   “六爷过去了么?”   “已经过去了。”   采薇咳嗽了几声:   “那就好。”   等人走了,她转头,却被胡珊兰堵个正着。采薇眼底一闪而逝的惊慌:   “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   采薇冷睨她一眼,欲绕过她走,却被胡珊兰一把拉住了。   “你帮着孟凌薇骗六爷?”   采薇用劲儿把她甩开,冷笑道:   “那又如何?爷总会明白我的苦心,有冯少夫人护着,爷的路不知好走多少,前程也敞亮!”   郑蔚那样的人,若真被孟凌薇这样算计了,只怕要羞愤欲死。胡珊兰被她的歪理说的气不可遏:   “在哪儿?你说?”   “怎么,现在还没圆房,心急了?急也没用!爷的好事就快成了!”   她不肯说,胡珊兰也不耗费光景,转头去寻冬儿,让她去找阿瓜。冬儿与阿瓜很快回来了,说郑蔚去园子看雪了,没叫阿瓜跟着。   胡珊兰心头突突直跳。   涉及孟凌薇,这事不好处置。别说郑家脸面丢不起,冯家脸面更丢不起!再说郑蔚毕竟是男人,孟凌薇若反咬一口,郑蔚可就没活路了!   “你去找崔婆子,让她带个嘴严稳妥又有力气的婆子,去园子半月门那儿等着,一定要快!”   冬儿很快带着两个婆子过来,崔婆子也不问,与胡珊兰一行风风火火就进了园子。   胡珊兰也是存了小心的,特地带了两个婆子与冬儿,还把阿瓜也叫来了。采薇给孟凌薇送信儿还没多久,胡珊兰觉着她们可以在此之前把郑蔚找回来。   园子里今日空无一人,胡珊兰只交代寻六爷,一行人在园子里穿梭,谁也没留意,身后还跟着人。等走到西北角荒芜院落,胡珊兰听身后钝响,回头就见几人都倒下了,还有乍然出现的几个健壮小厮。   胡珊兰大惊失色的呼救,但再尖锐的声音在这时候的园子里都仿佛没了效用。逃跑的胡珊兰很快被捉住,捆了扔进满是尘土的屋里。   屋门很快又打开,胡珊兰拼命呼救,却看见郑昶进来了。他神情癫狂,双眼诡异的泛红,看见胡珊兰越发的亢奋,连扣子都顾不上解,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裳。   “二爷!府上大宴宾客,你……”   “胡氏,爷可是想你很久了,我可不是六郎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爷真心疼你……”   他急不可耐的扑过来压在胡珊兰身上,胡珊兰惊惶愤慨目眦欲裂,一口咬在郑昶肩头。鲜血直流,可郑昶却仿佛觉不出疼,胡珊兰又听一声撕裂,她的袄子就被扯开了。   “郑昶!”   胡珊兰歇斯底里的喊了一声,用尽全力朝郑昶的耳朵咬去,这回郑昶总算觉出疼来,一巴掌打在胡珊兰脸上,胡珊兰耳朵嗡嗡作响眼冒金星,口齿不觉就松了。   郑昶兴奋的又去扯胡珊兰的衣裳,襟前已露出银白的里衣。他想郑蔚知道他睡了胡氏后的惊诧愤怒,越发兴奋,但才要下手,忽觉肩头一阵钝痛,痛入肺腑。   他倒头载下去。 第十七章 搭救   胡珊兰声嘶力竭的大哭,随即却被人拖出来了。   “爷……”   郑蔚肃凝着一张脸,但眼底有浓浓的疼惜和愤怒,三两下扯开绳子扶着害怕的浑身发软的胡珊兰往外跑。   郑昶怕引人耳目,将人都打发走了,这会儿院子空无一人。胡珊兰死死堵着嘴掩盖哭声,踉跄着挨在郑蔚身上,可还没跑到院门口,就觉身后一阵冷风袭来。她被郑蔚按在怀里护着,可郑蔚肩头却遭袭击,胡珊兰抬头就见大片血色。   继而郑昶癫狂的朝她扑来,郑蔚回身阻拦,谁知郑昶忽变的力大无穷,一手挥开郑蔚,朝胡珊兰抓过来,郑蔚虽被推开却没松手,他死死拽着郑昶手臂,胡珊兰就看见郑昶回手,匕首就狠狠捅在郑蔚身上。   “爷!”   “啊!”   “哎呀呀呀……”   忽此起彼伏的惊呼,压过胡珊兰声音,院子里忽然多了许多人,都是见耘书院的学生。原本约着一同游园赏雪,谁知竟瞧见了这么一副场景。那倒在地上的女人衣衫不整,但有人认出来了,这是郑六郎的通房。   “六郎!”   晏深踹翻郑昶,郑昶却仿佛野兽再度扑上来。   “帮忙啊!”   晏深大叫,众人这才回过神,七手八脚上前试图制服郑昶。可平素养尊处优的读书人,不知哪儿来的野蛮力,七八个人才勉强把他按住,他还朝着胡珊兰狞笑,眼珠凸起:   “胡氏!爷疼你!何必跟着郑蔚那个狗杂碎?你伺候得爷舒服了,爷就收你做妾……”   一众书生大惊失色目瞪口呆,这委实不是他们该听到的话。   “郑二郎他,不大妥当啊……”   晏深死死压着郑昶,费力的说话。   那头胡珊兰已跌跌撞撞到郑蔚跟前,看他脸色苍白似乎昏厥,身上的伤口簇簇冒血,很快就把冬衣都染透了。   “爷!”   她哭喊着去抱郑蔚,祈盼他能给予回应,可郑蔚死死闭着眼,胡珊兰朝那边的书生求道:   “求求诸位,给六爷请个郎中!”   晏深踹了一脚,也不知踹到谁,被踹到的连滚带爬跑了。郑昶这会儿还不住反抗,嘴里污言秽语,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狞笑,几人费力压制,另有人把郑蔚先抬到屋里。   动静委实不小,跑出去的书生身上带血,惊动了不少人。孟夫人得知消息时惊恐万分,伞也顾不得打,丫头也不叫扶,一路往后花园赶。等她来的时候,郑昶的亢奋已然褪去,脸色苍白虚弱,半阖着眼也不知是昏是醒,嘴角涎水四溢。   “二郎!”   孟夫人急着上前,这情形叫人瞧着,还当郑昶是被害的人。孟夫人大哭,一叠声叫人去请郎中。没多大会儿书生请的郎中到了,正要去看昏迷的郑蔚,却被人扯去了郑昶跟前。胡珊兰要争辩,却忽被人按住肩头。   是晏深。   他意味深长的与胡珊兰摇了摇头,张了张嘴,但到底什么都没说。这档口郎中已给郑昶诊上脉,没片刻便惊惶失色。   “怎么了?”   孟夫人急问,郎中脸色难看的摇头,孟夫人顿时哭道:   “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郎中脸色变的越发厉害,冷汗都下来了,孟夫人越发的急不可耐,以为郑昶已经没救了,大喝道:   “说!”   “这,这,这是服食了五石散……”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孟夫人更是愣怔后眼皮子抽搐了几下,天旋地转的晕过去了。   “太太!”   芮妈妈忙扶孟夫人,慌叫郎中来瞧。这一番人仰马翻,就错失了掩盖消息的最佳时机。几个书生见状不好,都悄悄退去了。连晏深也看一眼郑蔚,就走了。   胡珊兰一直拿帕子死死捂着郑蔚伤口,那些血的流失让她觉着郑蔚的生命在不断流逝,让她恐慌。   先祖皇帝在世时,嫡亲的弟弟就因服食五石散致性情大变,冲入皇宫屠戮嫔妃宫婢百余人,侮辱数人,连先祖皇帝都遭袭受伤,当时的太皇太后也因惊吓而病,没多久殁了。这位王爷没等醒来,就被射杀。自此先祖皇帝留下谕旨,朝臣若有服食五石散者罢官,尚未入朝者革去功名。   郑昶算是完了。   孟夫人只晕厥片刻便醒,但郑昶□□庶弟通房以及服食五石散的消息,已经在来赴宴的宾客间悄悄传开了。毕竟被人撞见时,只瞧见郑昶行凶,以及胡氏衣衫不整的倒在地上,怎么瞧都像是遭侮的样子。   郑尚书正与人说笑听曲儿,忽有人前来告罪,只说家中有事要先回去。郑尚书起先不解,但接二连三,他正诧异,就有心腹随从慌忙而来,耳语两句后,郑尚书脸色大变,往后花园去。   孟夫人虽醒来却还头晕目眩,满脸是泪,拽着郑昶的手大哭。郑尚书到时只见孟夫人霸着郎中死命救醒郑昶,可那厢郑蔚却命悬一线。郑尚书请走郎中,孟夫人大怒,但瞧见是郑尚书,陡然心惊。   郑尚书晦暗冰冷的盯了孟夫人一眼,将郎中请到角落低声问:   “先生,犬子……”   郎中吓得抖如筛糠,满头冷汗险些要哭了的告罪:   “大人,小人原不敢说,可夫人……”   看来是真的了。   郑尚书不禁暗骂孟夫人坏事,倘或叫他先给六郎诊治,等人散去再给二郎看,只有□□弟妇的事还好遮掩,可五石散的事却是大事。   但转念又想,郑昶发作时被人撞见,只怕已经怀疑,郎中说不说也没什么区别。他顿时冷了神色安排:   “烦劳先生去看看我家六郎。茂春,请夫人先回春晖阁。阿芮,去宏信堂告知宾客,太太突发急症,不好出来陪客了,叫两位姑娘好好招待宾客。来人,把二郎先送回去。”   他安排完转身就走,一眼不看郑昶。   孟夫人仍旧头晕目眩,看郑尚书这般,心冷了一半,悄声交代芮妈妈:   “去把孟凌薇叫来。”   孟凌薇在宏信堂听戏,没多久就觉着不妥,那些影影绰绰的消息传来,下意识要走,却被着急慌忙的芮妈妈堵住了。孟凌薇到春晖阁就见孟夫人歪在榻上哭,骂着让人去看郑昶,见她来了忙起来,却踉跄着险些摔倒。   “凌薇,凌薇!此事拖不得,你一定要救救二郎啊!他是个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么,是有些小心思,但绝没胆量去碰五石散啊……”   正因为孟凌薇了解郑昶,连她都敢算计的人,偷偷吃个五石散还真没什么不敢的。但她嘴上道:   “他□□胡氏了?”   “一定是六郎和胡氏设局害他!凌薇……”   “姑母,听说胡家选上皇商,您是要给六郎定胡氏做正妻的。将来也是要做夫人的人,拿自己名节犯险,就为陷害二郎?”   孟夫人被堵的大哭,孟凌薇不耐烦起来,与芮妈妈道:   “去把素日伺候在二郎身边的人都叫过来。”   郑昶出事,那些人早被郑尚书叫去了。这会儿书房里郑尚书已然了解全部,肃沉着一张脸,叫人去把许公子带过来,也把许参议请来,顺带去春晖阁告知采薇的事。与后宅女眷有关的,自该孟夫人来审。   孟凌薇没等到郑昶的随从,但等到了被绑来的采薇。   采薇吓得浑身颤抖,她只想着胡氏坏了名节不能再跟郑蔚,也想胡氏出了这事,郑家只能捂着,没准儿还会把胡氏送去二爷房里。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勘破,甚至把她堵了嘴绑过来。   送采薇过来的人把前头审出的结果也告诉了,孟凌薇便问:   “你说二爷派人叫你把胡氏骗去园子?”   “是,是……”   采薇牙齿打颤。   “怎么骗的?”   她依稀见到看戏时这丫头与她的婢女说了话,直觉不好。果然采薇抖抖索索回道:   “奴婢,奴婢,奴婢先叫人偷偷与六爷说,瞧见二爷把胡氏带去园子了,六爷就走了。再,再故意叫胡氏瞧见我与姑奶奶身边的人说话,告诉她,告诉她我帮着您把六爷骗去园子了,胡氏,胡氏就急匆匆去园子找六爷……”   孟凌薇眯起眼,身边婢女顿时几巴掌下去,打的采薇连话都说不出,后槽牙都活了,满嘴是血。采薇只顾呜呜的哭,孟凌薇看孟夫人,冷笑道:   “姑母管的好宅子,真是上行下效,二郎敢算计我,如今连个庶子房里的小丫头也敢算计我了。”   孟夫人咬牙,芮妈妈又上前,左右开弓打了十几巴掌,把采薇打的头晕眼花摔下去,再站不起来。   又过了会儿,茂春亲自过来。   “太太,老爷生了大气。许公子身上只有助兴的药,且当初二爷是当着自个儿人的面,自己从许公子荷包里掏了一包药出来,许参议因这事与老爷也生了嫌隙。”   这话的意思是,郑昶吃五石散的事,也别想找人来顶了。   孟夫人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孟凌薇走的时候,与七郎郑瑾错身而过,谁也没瞧对方一眼,谁的神情都不好看。   郑蔚中了两刀,肩头一刀尚好,但腰腹间那刀却厉害,足有五寸的刀刃全都没了进去,又因孟夫人而拖延许久,醒过来后没多久,再度因失血过多而晕了过去。   这时候郎中正给他拔匕首止血,一行诊治一行摇头。   作者有话说:   狗蔚:有点慌……   今天加更一章~~明天还有! 第十八章 动心   胡珊兰浑身发抖,她紧紧握着郑蔚的手,没有哭,可眼泪却不停的往下淌。觉着手里越来越凉,胡珊兰颤声轻唤:   “爷?六爷?您醒醒,别睡啊……”   她不住呼唤,可郑蔚却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胡珊兰看郎中一边处置伤口一边摇头,叫冬儿过来,悄声吩咐:   “去请谷先生,多带银子,把爷的境况说明,该带什么都带来。记住,多带银子!”   冬儿与阿瓜被打晕醒来在雪地里,着急慌忙跑出园子就听见传闻,越发惊慌的跑回来,就看见这幅情景。冬儿点头,回房摸了二百两银票就去角门,让崔婆子雇车,陪她一同去找谷先生。   谷先生住的远,请来时已是黄昏。郑蔚仍旧昏迷,伤口虽止了血,但境况并不好。郎中瞧见谷先生来松了口气,这人若还能救,也只有谷先生了。   谷先生瞧见郑蔚这样,下意识蹙眉,腕子上的脉搏已然浅的摸不准,只在颈子上摸了,便把人清退,只留阿瓜打下手,给郑蔚施针。   胡珊兰在外稍间等候时,脑中一片空白神情愣怔,好半晌忽然与冬儿道:   “这屋里这么冷,你去烧几个炭盆,多烧几个,别冻坏了六爷。”   冬儿应声,眼眶也红了。听说六爷是为着护她家姑娘才伤成这样,她在心里不住念佛,只求保住郑蔚性命。   胡珊兰枯坐外稍间,直等夜色深沉,她瞪着一双眼看着外面簇簇下着的雪,看地上的雪越来越厚,脑海中始终一片虚无。她甚至想不到郑蔚把她扯出来时的样子,甚至想不到……郑蔚是什么样子的。   直到屋门拉开,吱扭一声轻响,胡珊兰却仿佛雷击一样哆嗦了一下,诧然转头,看见阿瓜,她愣愣的站起来,阿瓜还没干的脸上顿时又流下眼泪:   “姑娘,爷保住了。”   胡珊兰愣了一下,抿嘴去笑,眼泪却汹涌而下。她死死捂着嘴,掩住哭声。阿瓜却拿着一张纸过来:   “可,可谷先生说,这上头的东西,都得备齐了,爷二月要会试的,若没这些东西,只怕撑不下来。”   胡珊兰扫一眼,尽是名贵药材。这时候谷先生也从里头出来,胡珊兰才道:   “先生,这些好东西,现拿银子也没处买。您铺子里若有,还求您割爱,银子上咱们绝不拖欠。”   谷先生扫一眼院子,叹口气:   “罢了,让人拿一千两银子,去我铺子取药。”   胡珊兰接了他递来的令牌就跪下了,她知道这些东西值不少钱,谷先生让了不少。   谷先生自然又住下了。   有谷先生在,胡珊兰就安心了。   隔了一日,郑蔚总算醒了。阿瓜与冬儿服侍在跟前,谷先生为他诊治,他从起先的浑浑噩噩虚脱无力,到总算能发出声音,用了一日多。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胡氏呢?”   “胡姑娘好好儿的,在东厢呢。她照料您几日,不眠不休,昨儿谷先生说您大安了,她才安心去歇着。”   阿瓜忙回,郑蔚却道:   “说实话。”   “真没事。”   阿瓜的笑快僵不住了,郑蔚看他不说,挣扎着要起,阿瓜忙按住他就哭道:   “爷!您可不兴乱动!谷先生说您血流多了,姑娘为着您会试,花了一千两银子买的药,您这伤口可不能再裂开……”   他喊声很大,胡珊兰在东厢一个激灵,急着跑过去,可在门口顿足,眼泪簇簇的下,心如刀割。想了想,到底还是迈进去了,却远远站着,没到床前。   “爷,我好着呢。”   她抿着嘴笑,宽慰他。郑蔚这才躺回去,看她眼底青黑,看她憔悴不堪,看她一双眼睛遍布血丝的红肿。   “珊兰。”   他叫她,她应声。他忽朝她笑了一下:   “不是你的错。”   胡珊兰错愕了一下,才擦干的眼泪再度决堤。她点头,再摇头。   郑蔚命悬一线时,她什么都没想过。如今他醒了,那日情景袭上脑海,让她浑身战栗。   外间纷纷扬扬的传闻,都是她被郑昶□□。哪怕她站出来说自己并没损了贞洁,可她到底被郑昶撕坏衣裳,到底坏了名声。若还留在郑蔚身边,只会带累他。   郑蔚看着她,眼瞳深邃,叫人瞧不出心思。胡珊兰同他笑,眼泪却滴滴答答:   “爷,别胡思乱想,先把身子养好,二月就会试了,有什么,咱们都等会试后再说。”   晏深是正月十九上的门。   开朝后,郑尚书不等皇上问责就先行上了请罪折子,并在朝上痛哭流涕的忏悔,自请革去郑昶功名,将他送去家庙思过。   郑尚书这么上道,皇上还是很满意的。于是郑昶功名被革除,郑尚书也受了罚,这事就算告终了。   但京中尚还有位传闻被郑昶□□的胡氏。   晏深将窗户开了缝隙,看外头没人,才与郑蔚道:   “你可真是昏头了,命都不要了?”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瞧你并不知道吧,你那日坐立不安,提早一刻来钟自己就去䒾㟆了。”   郑蔚没说话,却无比庆幸。晏深讥诮:   “我说你动了心,你还不认。我看你是沉湎温柔乡,那些遭遇那些仇怨,都抛到脑后了吧。为了一个女人……”   “好了。”   郑蔚不耐烦:   “过程如何不重要。”   晏深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别怪我没提醒你,她如今坏了名声,你若要留她在身边,也只会带累你的名声。”   郑蔚斜睨他一眼,晏深闭嘴。看样子,郑蔚是预备留下那个女人了,这么以来,他的兴味越发的浓了。没想到啊,郑六郎还有不顾自己的那一天。   他从小是不得宠的庶子,打从入学,就成了嫡母的眼中钉肉里刺,日子虽说不上生不如死,却也差不多了。孟夫人不许他逃出生天,他这条奋进的路,就走的格外艰难。   打从他认识郑六郎,他就没有一刻不在为自己打算。但忽然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为另一个人抛弃了自己。   真是可笑啊。   胡泰正月二十押送了头一批进宫的贡布,才进京就听见了传闻,顿时大惊失色。却还是强压着心思,等把差事全部办妥,才往郑家去。   郑尚书早知他进京了,可这几天却都没露面,一直等他上门。这叫胡泰气恼,郑家做了这样的事,郑家总该给个交代,但郑尚书却一如既往,摆明着瞧不起胡家的姿态。   果然,他登门后,郑尚书依旧叫他等了好大会儿,才请他去书房。   “胡兄。”   郑尚书笑容里仍旧带着些许轻慢,胡泰也笑,寒暄过后直奔来意:   “我才入京,就听了不少传闻。”   郑尚书脸色微变:   “也不是什么大事。原也要等胡兄来了与胡兄说道此事。胡氏名节受损,给六郎聘娶的事,只怕要变一变了。”   “怎么变?”   胡泰深吸一口气才没发火。   “她最好离开郑家,若真不想走,留在六郎房里也使得。胡兄若真心想与我郑家结亲,不如换个嫡女来。”   胡泰堵的慌:   “大人,还是先叫我见见女儿吧。”   郑尚书笑笑:   “茂春,带胡老爷去六郎院子瞧瞧。”   “老爷。”   郑尚书话音才落,茂春就在外唤了一声:   “六爷来了。”   郑尚书下意识蹙眉:   “他来做什么?”   他是看见了那日郑蔚伤的有多重,也知道胡氏请了谷先生才救回郑蔚一条命。既然胡氏愿意花钱,他也乐得省检。这么些日子,未涉足郑蔚院子,也没派人去看过他。   “让他进来吧。”   胡泰还是头回见郑蔚,先是讶异这郎君生的相貌,其次便是他格外苍白的脸色,这才想起传闻郑六郎为救胡氏,是被郑二郎伤了的。   “老爷,伯父。”   郑蔚施礼,胡泰托住他:   “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终归不是胡珊兰,郑蔚也是要做他女婿的。   “知道伯父过府,侄儿特意来见。”   郑蔚到底还是虚弱,胡泰对他的谦恭很受用,过问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这才看向郑尚书。   郑尚书的意思,自然是郑尚书自己提。郑尚书觉着没必要与郑蔚交待什么,但到底是胡家女儿,也算给胡泰个交待,毕竟还指望联姻从胡家得好处,这才道:   “你胡伯父过府,是来商议你的亲事。胡氏如今名声有碍,可两家交情不可因此而废,胡家尚有适龄女儿……”   “老爷。”   郑蔚打断了郑尚书的话,这叫郑尚书很不高兴。   “儿子只要胡珊兰。”   胡泰挑眉,郑尚书诧异了一下,顿时大怒:   “我郑家怎可娶一个名节有污的媳妇?庶子也不行!”   郑蔚沉默了一下,坚决道:   “儿子不换。”   郑尚书怒不可遏:   “此事由不得你。”   “老爷,胡氏是怎么坏了名声的,老爷难道忘了?”   郑尚书一下被堵住,胡泰悠长而缓慢的出了口气,却又重新审视这个庶子。倒真叫人钦佩了。见郑尚书铁青着脸色半晌不言语,郑蔚又重复了一回:   “老爷,儿子只要胡珊兰。”   来追郑蔚的胡珊兰站在门外,怔怔出神。 第十九章 会试(一)   郑蔚出来看见胡珊兰,诧异了一下,低声道:   “胡老爷在里头,你要见见么?”   胡珊兰讷讷摇头,他才拉住她的手慢慢往回走。走到半路,郑蔚停下脚步,回头就看见胡珊兰通红的眼,凹陷的脸颊上满是泪水。他叹口气,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做不做正妻不打紧,终归我心里有你,也只有你。我会尽力读书,若能高中外任,我就带你走,咱们远远的离开这里,只有你和我。若……我也不会叫你孤身置于地狱,我陪你,我们一起,生也好,死也罢,再苦的日子,我们一起熬。你,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他近乎恳求,胡珊兰的心越发纷乱。理智告诉她离开才是对郑蔚好,可情感上却又舍不得。   人这一辈子,能遇见几个肯用命来救自己的人?郑蔚若高中,以他的才学样貌,都可觅一门更好的亲事。但……   她慢慢回应着,回握住了他的手。郑蔚惊喜,与她十指交握,汲取她掌心温暖。回到小院儿冬儿等在大门外,见胡珊兰就一脸惊色的跑过来:   “姑娘!二姑娘来了!”   胡珊兰有些诧异,进去就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人。锦衣华服,斗篷下那双细嫩的手里,是一只流光溢彩的鎏金錾花手炉。   “二姐。”   胡瑜兰慵懒回头,不胜风情又淡漠的扫过二人,上下打量了郑蔚几眼后,才同胡珊兰淡淡道:   “你怎么样了?”   “挺好的。”   胡瑜兰嗤笑了一声,娇软又淡漠的与郑蔚:   “我要与我妹妹说说话,六公子先请。”   郑蔚攥了攥胡珊兰的手,先行回了外稍间。胡珊兰将胡瑜兰让到东厢,命冬儿奉茶,胡瑜兰嫌弃道:   “不必了,你的茶我喝不惯。”   胡珊兰便在她对面坐了,胡瑜兰明媚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了扫,冷笑道:   “与我斗的时候,不挺本事的么?怎么,到这儿就不行了?你是只能窝里横啊。”   “真有本事,也不会败在二姐手里了。”   胡珊兰意兴阑珊,胡瑜兰转话道:   “我瞧着郑六郎这样,倒丝毫没嫌弃的样子。”   胡珊兰抿了抿嘴唇,到底还是将方才在书房听见的与胡瑜兰说了,胡瑜兰听罢沉默半晌,才笑了笑:   “人这一辈子啊,名声是虚的,活给旁人看的,自个儿痛快才是实惠。倒是该报的仇,总不能忘了。”   胡珊兰没说话,但胡瑜兰说的每一样都对。郑昶做下的孽自然得还,只是如今郑蔚快会试了,郑昶也不在盛京,就不急在一时半刻了。   “成了,我就是来瞧瞧你。既没什么事,我就回了。”   胡瑜兰拢了拢斗篷起身:   “若有什么事,就去槐树胡同第三家找我。”   “徐大人待你好么?”   胡瑜兰冷嗤一声:   “他算个什么东西?”   这态度叫人看不懂,胡珊兰也没心思多问,送她到角门,看她上了轿子离开后,才转头与崔婆子说起话来。她好些日子没出门了,崔婆子与她说话时小心翼翼,怕说什么不对惹她难过。胡珊兰却自己问起来:   “二爷送哪了?”   “哎,送到老家家庙了。皇上都过问的事儿,哪敢作假。”   崔婆子踟蹰了一下又道:   “二少夫人小产了,娘家前些日子把人接回去,听春晖阁的人说,还送了合离书来。二爷走的时候,带着絮春和……采薇。太太说,让她们随行照顾。从二爷走,太太病到如今了。胡姑娘……”   崔婆子忽低声道:   “听说太太镇日咒骂六爷,您可得存着小心。”   胡珊兰抿了抿嘴唇,似笑非笑,神色却淡漠。她回到小院儿,远远就见郑蔚站在大门口等她,见她回来松口气。   但胡珊兰想稳妥的等郑蔚会试后再料理那些事情,有人却不想让郑蔚安生。   二月底,大厨房送来晚饭,胡珊兰正要给郑蔚盛粥,却发现瓦罐旁依稀有些粉末,若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站住。”   大厨房的人哆嗦了一下站住,回头赔笑:   “姑娘有什么事儿?”   胡珊兰看她两眼,笑了笑:   “天儿冷,下回要些炖煮带汤的菜,凉的慢。”   婆子暗暗松口气,应声就走了。胡珊兰叫冬儿拿碳炉熬粥,又小心将瓦罐边儿上的粉末粘下来,叫阿瓜拿去外头给人看。她坐在角落看郑蔚歪在矮榻上看书入迷,这么半晌都没醒过神。   粥熬好的时候,阿瓜也慌张的回来了。胡珊兰出门听他回话。   “是,是王不留行……”   竟然是活血的药。胡珊兰扭头回屋,就去解郑蔚腰带去看伤口。   “珊兰?”   郑蔚怔怔的,阿瓜秉着烛台过来,胡珊兰果然看到他本该愈合的伤口边缘有血肿,伤口也在渗血。可见这王不留行绝不是今天才下的。   胡珊兰气血翻涌。郑蔚看见自己伤口也明白了,他沉着脸。阿瓜又小心翼翼道:   “我回来时听崔婆子说,太太说自己久病不缓,时常噩梦,想是得罪哪方神明,请了僧侣明日来府上做法会。要做十四日,就住在咱们隔壁院子,说是太太的意思,六爷要会试,绝不能让秽气沾染,特地叫僧侣住在这里保六爷。”   郑蔚脸色更沉了。   有一有二,自然还会有三有四。出了郑昶的事后,孟夫人入魔一般,脸皮都不顾了。偏郑尚书还碍着孟家与冯家,是不会为郑蔚得罪孟夫人。自古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孟夫人做的一本万利的事,郑蔚却耗不起。   郑蔚寻思半晌,交代阿瓜:   “去寻个住处,不拘离贡院远不远,清净就行。”   阿瓜第二天一早就跑出去了,果然隔壁也住进了十几个和尚,巳时后就热闹的开始了法事。沉穆的念经声以及法器的声音仿佛咒语,郑蔚凝神看书,但眉头紧皱。   因会试在即,整个盛京大小客栈如今都人满为患,连租赁的屋舍都寻不到,阿瓜败兴而归,胡珊兰也发愁。胡家已购置好宅子,但现下却在修整中,整个宅子也糟乱不堪。   “我去问问吧。”   她想起胡家先前来京时租的那个客栈院子,匆忙就去了,客栈里人来人往尽是读书人,热闹非凡。   夏天还有一批料子入宫,胡珊兰的事因郑蔚的坚持,胡泰也有借口搪塞了,前几日就已回南了。这会儿院子空着,但不巧的是,今日租期已到,胡家管事前两天也已搬到胡宅督促修整。   老板倒是认得胡珊兰,赔笑道:   “姑娘要租么?三百两银子一个月。”   “这么贵?”   阿瓜惊呼,老板啧了声:   “这位小哥儿,先前就是二百两一个月,那么大的院子,还有下人服侍,管照三餐,不贵啦。如今正是会试的时候,您要不租,咱们写到门外,一会儿就租出去了!”   阿瓜虚汗都冒出来了,正这时候,有人进来:   “老板,还有客房么?”   二人回头,见来人衣冠楚楚,胡珊兰立刻道:   “租,我租!这是定金!”   老板笑眯眯接了银票,与来人道歉道:   “客官,没房啦。”   那人朝胡珊兰看了一眼,剑眉英气,但双眼无神。胡珊兰松口气,交代老板几句,就与阿瓜匆匆回去。郑蔚也从外头回来,见她蹙眉,忙解释道:   “我去见了老爷,说要去胡宅读书,那里清净,老爷应了。”   胡珊兰这才点头,几人忙着收拾东西,日落前悄悄从角门出去了,但前脚出去,后脚消息就传去了春晖阁。孟夫人得知是老爷许了的,郑蔚要去胡家读书,冷笑道:   “凭他逃去天边,我也不能饶过他。”   哪怕客栈人满为患,但后头的小院儿依旧清幽。这让郑蔚舒泰,读书到很晚,胡珊兰看他宁静的样子,纷乱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安心给郑蔚预备考试要用的东西。   她专心看笔下的单子,会试在贡院,九天七夜,二月还冷的天,被辱都得厚实,郑蔚又是伤后未愈身子虚弱的,须得购置一张好皮子,铺在褥子上能隔寒还保暖。   药得请谷先生制成丸药,姜粉等等也得备些。   还有手炉,笔墨砚台,干粮水壶等等。   先前她是备了一些,但耽搁了这么些日子,还没备齐。照理说这些东西都该郑家给郑蔚准备,但孟夫人这样,别说郑家根本不会用心准备,哪怕准备了,胡珊兰也不敢给郑蔚用。   安置妥当,胡珊兰第二天就出去采买。   第三天上,胡珊兰就发现院子外头有鬼鬼祟祟的人影。显然,孟夫人找到这里了。   胳膊别不过大腿,郑蔚抗不过孟夫人,她背后还有孟家冯家。而别提对盛京一概不知的胡珊兰,便是有个胡瑜兰和徐大人,那徐大人也犯不上为着胡瑜兰就与郑家作对。胡珊兰只能自己想法子。   她寻了家武馆,花大价钱雇了几个可靠的人,一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守着这院子。   等雇过人,胡珊兰积攒多年的体己已经薄的不能再薄了。她轻轻叹了口气。   没两日,院子里半夜就走了贼。惊动武师闹了起来,连城防都引来了,可人却跑了。胡珊兰心知肚明,这才只是个开头。 第二十章 会试(二)   胡珊兰小心翼翼,连客栈送来的饮食也不敢再用,都叫阿瓜与冬儿出去随机择着买的。而她是半步也不敢离开郑蔚,生怕虚弱的郑蔚遭人算计。   之后院子时常会有古怪的事发生,不是扔进鲜血淋漓剥了皮毛的动物,就是半夜古怪声响仿佛闹鬼,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胡珊兰日夜忧心,夜不能寐。   直到二月初七这日,胡珊兰一早寻了武师来,谋划许久。   初八这日晚上,胡珊兰絮絮交代,最紧要的笔墨砚台以及药丸和姜粉等等,还有被辱皮子,又将护膝和手套给他试了试,倒是合适。她正忙着,郑蔚却忽然伸手过来,抚在她脸颊。胡珊兰怔住,对上了郑蔚惊诧的神情。   他蹙着眉,满是心疼:   “你怎么……”   她憔悴了很多。这么些日子他醉心读书,哪怕人在同一屋檐下,甚至一同饮食,却也疏忽她许久了。   胡珊兰笑着摇了摇头:   “你安心考试,什么都不用管。”   “你这样,我怎么安心考试?”   “你不安心考试,我们往后要怎样?”   虽说三年一回,但以孟夫人这样,谁知郑蔚还有没有下一个三年。甚至郑蔚若此番失利,只怕也违抗不了郑尚书,难逃再娶胡家嫡女的命运。   郑蔚深深吸了几口气:   “我会安心考试的,你,你一定要保重。”   胡珊兰笑着点头,一一交代着把东西收拾好:   “今儿早些睡,明天一早就要出门。这城里不知多少举人老爷,明天都是要去贡院的,去得迟了只怕要堵住。”   郑蔚点头,头回听她的话,没再读书,早早睡下了。   胡珊兰拿棉絮给他堵了耳朵,熄了灯,又交代了阿瓜几句才出来,谢过守在院子里的两位武师才回屋。但这一夜,客栈的小院儿格外不平静。野猫的嘶叫,仿佛有人在哭的呜咽,甚至还有尖利的笑声……   半夜有打斗的声音,她听见武师愤怒的低喊,竟然有人往屋顶泼了油,差点儿就点上火了。   胡珊兰心噗通噗通的慌跳。   卯正,胡珊兰就起来了。小吊炉给郑蔚熬上粥,备好的点心小菜取出来,又烧好热水才叫郑蔚起来。   辰时,胡珊兰给郑蔚打点仔细,将斗篷给他裹好,连帽子都戴上了,才与他一同出来上了马车。两个武师护送,往贡院而去。   这一路如同胡珊兰猜测,拥挤的很。不仅仅是书生赶考,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   去往贡院途经集市,正是早市的时候,马车走的就很慢。好容易走出集市,还没几步,忽然一阵糟乱,一声嘶鸣,胡珊兰就觉着马车倾倒,她死死拽着扶手,与冬儿凑在一起随着马车倒下去,撞的浑身生疼五脏颠荡。   阿瓜与武师惊恐的呼声传来,有人七手八脚的将马车抬正,冬儿爬过来,胡珊兰也忙去看她,二人身上都带了伤,胡珊兰额头一片青紫见血,冬儿忙将帕子给她捂上。   阿瓜咬着牙,只看了一眼,就朝贡院飞奔而去。   原来是有人摔倒,肩上扁担飞起,正砸在马头上,马受惊倒下,连带着翻了车。   这时候有人拨开人群进来,瞧见马车里根本没有郑蔚,顿时阴沉了脸。没片刻,几个婆子过来,不由分说把胡珊兰拽起来带走了。两个武师见这些人分明是大户人家奴仆打扮,也不敢阻拦。   胡珊兰浑浑噩噩被人塞进马车,一路颠簸,下了马车又推搡前行。等看见春晖阁的匾额时,她忽然就想笑。   还没进屋,她就听见了孟夫人歇斯底里的怒骂。   郑蔚安然进入考场了。   胡珊兰鼻尖发酸,泪意涌上,这么好些日子提着气忍着,如今总算是成了。   孟夫人见胡珊兰掉泪,狠狠把手边小几上的茶具掼在地上:   “小贱人!你哭什么!你……”   孟夫人一脚踹在胡珊兰身上,胡珊兰倒在地上,肋下生疼耳边嗡鸣,孟夫人污言秽语的怒骂她听不清,眼前也渐渐模糊。   孟夫人见她没反应,怒不可遏的又踹一脚。这下让胡珊兰彻底晕厥过去,她还要再踹,被芮妈妈阻拦:   “太太,还得瞧着胡家呢。”   不是瞧着胡家,是瞧着郑尚书。郑尚书喜欢胡家送的银子,胡珊兰在郑家可以受苦受罪,但人不能残不能死。   孟夫人深深的吸了口气:   “进了考场又如何?他一个下贱的庶子,还想逃出生天?”   她淡淡吩咐道:   “胡氏不守妇道,在外厮混十来日,把她关进敬思斋好好思过,她既是六郎房里人,就等六郎来了再处置。”   她嘴角嗪着冰冷的笑,胡氏不是尽心竭力送郑六郎会试么?郑六郎要考九天,她就要看看,胡氏在静思堂跪上九天,悔不悔!   胡珊兰还昏着,就被人拖去静思堂。   这一路不少郑家下人瞧见,都远远避着,郑家七郎郑瑾也看见了昏厥中被拖走的胡珊兰,眼底几分讥诮。   胡珊兰醒来的时候,日暮西斜。静思堂里只有一盏油灯,这是郑家仆从犯错儿受罚的地方,除了一盏油灯一个蒲团,余者什么都没了。四面墙角,胡珊兰浑身上下寒浸浸的,她下意识蜷缩起来,慢慢睁开眼。   额头与肋下,还有小腿上都疼痛不已,眼前昏暗耳鸣口苦。这么些日子,她早熬的虚脱了,只凭着送郑蔚进贡院这心思撑着。她苦笑一下,怎么就落到这幅境地了呢?   屋里黑黢黢的,只角落一盏小小的油灯,油灯下一个蒲团,胡珊兰凑过去,就着蒲团蜷缩在墙角。她是怕黑的,自小就怕。她深思清醒后想的头一件事,就是郑蔚如今在做什么。   但这小屋并没窗子,外头是明是夜她也不知道,郑蔚现下是答卷还是吃饭,甚至已经睡下了,她都不知道。   也不知郑蔚记着吃药没,有没有讨要热水,被辱够不够厚,那张皮子有没有记着铺在褥子上,笔墨用的是否顺手……   她胡思乱想,身子却越发僵硬,越来越冷,看来是往夜晚去了。二月的天,还冷的很。   她哆哆嗦嗦在墙角,那扇小木门终于吱纽一声开了。   “呦,醒啦?”   进来的胖婆子眉眼间瞧着就不善,冷笑了笑,把一碗粥放在地上:   “胡姑娘啊,太太叫你来敬思斋是思过的,可不是享受的。那蒲团是用来跪的,也不是坐的。我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你快吃了饭,就跪着吧。”   胡珊兰看冒着热气的粥,哆嗦着上前,哪怕饥肠辘辘捧起碗来也没急着吃,冰凉的手从碗上汲取来的温度让她觉着舒服,胖婆子看她这幅模样,越发嗤笑。   等胡珊兰慢慢把粥喝了,饿了一天,小小一碗粥也挨不住什么。她将碗还过去,诚心道谢,胖婆子指着蒲团,胡珊兰取了耳坠子递给她:   “妈妈,这是岫玉的耳坠子,也值个十几两银子,还求妈妈给个厚实些的斗篷。”   不然今夜她就熬不过去。   胖婆子也是得了指点,能尽心磋磨,但不能叫人死了残了。敬思斋的冷她们都是知道的,听说耳坠值十几两银子,胖婆子就心动了,但还是揣着,往她头上扫了扫:   “这敬思斋看守可不止我一个,我给你拿个斗篷不值什么,可后半夜换了人来守,还是要拿走的。”   胡珊兰意会,将头上那支珠钗也取下递过去,胖婆子撇撇嘴,都说这胡氏不缺银子出手也大方,怎身上这样寒酸,首饰都没几样。她是不知道,给郑蔚治伤,为郑蔚会试,胡珊兰已花光家底,首饰也典当了大半。   胖婆子送来了一件半旧的棉斗篷,胡珊兰披在身上,将下头折了折铺在蒲团上,就跪在上头。胖婆子这才满意出去了,临走前还道:   “姑娘可别叫咱们为难,好好儿跪着,别太太派人来瞧看见你偷懒,咱们不好过倒是次要,姑娘只怕更不好过。”   胡珊兰点点头,这会儿心倒静了。   她等着,郑蔚出了考场寻不到她,自然知道她会在哪,一定会来接她。   后半夜果然换了人来看,胡珊兰已摇摇欲坠,腰肢往下腿脚酸麻发胀,却从膝盖传来尖锐的疼痛。这才几个时辰,倘或真跪上九天,还不知要如何。   可又没旁的法子,胡珊兰咬着牙伏在蒲团上,尽量减轻膝盖使力。婆子见她在蒲团上跪着,也不多过问。胡珊兰就这么伏着睡了会儿,等门再度打开时,外头隐约露进来的光,胡珊兰眯着眼恍惚去看,天亮了呀,这时候浑身的酸涩叫嚣着袭来,胡珊兰好半晌都没能动弹。   仍旧是小小一碗粥。   越往后,越发难熬。从先时的酸疼滞涩,到中间的麻沉无力,再之后便是一触便疼,胡珊兰更是时醒时昏,昏过去了倒好熬一些。   她算着,一天早晚两回粥,她吃了九碗粥后,送进第十碗粥的,竟然是郑七郎。   郑七郎看着伏在蒲团上缩成小小一团,憔悴枯槁的胡珊兰,心头袭上几许复杂。他将粥放在她跟前,胡珊兰颤着手去端粥的时候,他又递上了一块点心。 第二十一章 六郎   胡珊兰是早饿虚脱了的,一天小小两碗粥是根本不足饱腹,只能让她饿不死。看见点心她心里无比渴望,抬眼看过去,诧异过后,却忍住渴望端起粥。   郑瑾等她慢慢将一碗粥喝完,米碎熬的算不上浓稠的粥,她吃着却小心翼翼。这哪还能瞧出是富商家娇养出的姑娘?   “为了郑六郎,值得么?”   胡珊兰将碗放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一如既往的从容,并未因为落拓的久跪而失了分寸。   “多谢。”   连声音都嘶哑了。   郑瑾回想他初见胡珊兰时的情景,黄昏光暗的屋里,这个姑娘抬头的一刹那,整个屋里仿佛都映照光辉。她不仅仅是生的美,南方姑娘的水润妍媚令她越发勾缠人心。这样的姑娘,合该娇养在房里,吃穿用度都照着她的喜好送到她身旁,只为得她一笑。可偏偏的,却落到如今境地。   瞧着样子,跪了这么些天了,仍旧没一点后悔的意思。   她对郑六郎就这么痴心么?   郑瑾慢慢站起来,俯视胡珊兰,良久之后,淡淡笑了笑。   胡珊兰听见门响,但昏昏沉沉的,只在心里记着:第十碗   阿瓜身上装着她最后的一点银子。他守在贡院门口,等郑蔚出来的时候,只怕有什么不时之需。冬儿这时候大抵在小院儿守着,她的消息也总能知道。   当初搬出去的时候,胡珊兰把那些银锞子藏在了郑蔚的小院儿里。她想着等放榜的时候,这些银锞子也能打赏用,不叫郑蔚丢了脸面。   这样想着,她迷迷糊糊的,忍着浑身的疼痛,竟然笑了笑。   二月十七这日,贡院沉重的大门开启,大门外守着的人顿时沸腾起来。阿瓜挤在人群拼命张望,里头的人群群簇簇往外走,四下的张罗呼喊声将他淹没。   一直持续良久,从贡院出来的人渐渐变少的时候,阿瓜才总算看见郑蔚。他顿时鼻尖一酸,往他跟前挤去。等他挤到跟前才看见晏深先他一步,正与郑蔚说话。郑蔚看见他,立刻问道:   “家里如何?”   “爷,从您进贡院,胡姑娘就叫太太带走了。”   郑蔚脸色一变,急着要走,却被晏深拽住:   “六郎,可不是考过就没事了,咱们还得商量商量殿试的事情。”   郑蔚甩开他手:   “我心里有数,你先回吧,等我消息。”   匆匆就往郑家回。   角门外,冬儿张望着,见人回来顿时就哭了。郑蔚一行走一行问:   “如何了?”   “从姑娘进去,就被太太送去静思堂了。”   郑蔚脚步越发急促,眉头紧皱。才从贡院出来,九天未曾好生梳洗休憩,他是有些憔悴疲乏的,但想到胡珊兰陷在静思堂九天,郑蔚越发着急,径直往春晖阁去了。   孟夫人正好整以暇的等他,等着看他得知胡珊兰受磋磨时的愤怒痛苦,也想看到郑蔚听见她说的话后惊恐的样子。院子里很快吵闹起来,孟夫人没想郑蔚竟不等通传就往里闯,眼见郑蔚才进小花厅,她顿时怒道:   “放肆!”   郑蔚站定,她在郑蔚脸上打量,正要说话,郑蔚却先一步道:   “太太,我想晏家应当很盼着皇后娘娘犯错。”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叫孟夫人渐渐变了脸色。郑蔚也从她的脸色里窥探一二。   晏贵妃有宠,娘家势大,且诞育长子。冯家却渐渐势微,冯皇后靠着端庄持重谨小慎微压制着晏贵妃,这么多年立嫡立长在朝中争论不休,但冯皇后若犯错儿了,还是在皇上极为看重的科举一事上,那么多年僵持只怕就要有结果了。   趁孟夫人愣怔,郑蔚匆匆往敬思斋,路上同阿瓜道:   “去晏家一趟。”   孟夫人棋差一着,让他进了贡院,但绝不会没有后招,毕竟乡试都能换了他的试卷,如今又哪能轻易让他逃出生天。   等敬思斋的门打开,郑蔚看见里面蜷缩着跪伏在蒲团上的人时,眼瞳狠狠一缩。在这一刹那,郑蔚心里千头万绪,有很多陌生的情绪充斥而来,将他打的措手不及,让他觉着陌生而难受,甚至深深的畏惧。   不过九天,胡珊兰已瘦的脱了形,憔悴枯槁,他轻轻唤了几声,胡珊兰并没反应,等他将胡珊兰抱起时,她陡然满面痛苦,却也依稀醒来,辨认眼前模糊人影,试探道:   “六郎?”   “是我。”   她的声音细弱沙哑,但得了这句回应,就安心的歪在他肩头再度昏睡。她展现出这样脆弱易碎的模样,让郑蔚害怕的很。   郑蔚将胡珊兰抱回去,等安置好揭开裤腿的时候,膝盖上下足足延续了一尺多长的淤青触目惊心,她的腿也根本伸不直。冬儿捂着嘴哭,郑蔚的手遏制不住的颤抖:   “去请郎中。”   他坐在床边守着胡珊兰,试着去碰她的腿,但才轻轻按了一下,胡珊兰就疼的浑身发抖,昏睡中也呜咽出声,他只能收了手。   那种古怪且陌生的情绪再度蔓延,仿佛愤怒,仿佛难过,甚至担忧,以及深深的畏惧。   从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哪怕是施姨娘事事以他为主,但只要触怒孟夫人,施姨娘都会诚惶诚恐,不辨缘由逼他低头,并时时告诫他要屈服,要本分。   只有胡珊兰,哪怕面对摧折也毫不犹豫的同他站在一起,倾尽所有的对待他。   可是……   郑蔚不敢再想下去。   胡珊兰并没睡多久,郎中来后只是要将她的腿放平,就仿佛要了她半条命。郎中指挥冬儿将她的腿慢慢按下去,胡珊兰咬紧嘴唇,浑身冷汗。冬儿只哭,不敢用力,往复几回,胡珊兰受的疼越多,可腿却还没放平。   “我来。”   郑蔚上前抱住了她的双腿,朝胡珊兰道:   “想哭就哭,别忍着。”   过程是必然的痛苦,针灸热敷过后郎中写了方子就走了。郑蔚直等胡珊兰睡了才走出东厢,天色已暗,正与来拜访的晏深遇上。   “六郎!”   晏深很高兴,郑蔚看一眼东厢,将他引去外稍间。   “你不知道,皇后得知孟夫人打着她的旗号这几日拜访过了几位主考官,气不可遏又惶恐至极,这会儿大抵在上清殿请罪了。”   “嗯。”   郑蔚淡淡应了一声,随手拿了本书看,但心不在焉。晏深兴头正盛,说完这些转头又道:   “这回只要顺顺当当进了殿试,你的亲事……”   “不用再提了。”   郑蔚蹙眉截断他的话,晏深诧异:   “什么不要再提了?”   “我答应过胡氏,若能高中,就带她一同外任,远远的离开郑家。”   晏深匪夷所思的模样:   “你发昏了?外任去?没有世家高门的妻族,你只怕要在外任上一坐到死,都只是七品小官儿!”   郑蔚没言语,晏深越发的急:   “你筹谋这么久,就这样放弃了?你的仇怨都不报了?”   郑蔚心头糟乱,语调也不好起来:   “不报了!”   “你!”   晏深豁的站起来,死死盯了他半晌,一句话没有再说就走了。他没想到郑蔚为之筹谋付出所有心计的谋划,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但事情也未必就如郑蔚想的那么顺利。   他能不能高中,是否可以外任,都尚是未知。他原想稳住胡珊兰,高中过后定下世家高门的亲事,与仕途上一往直前,将那些曾今欺辱谋害过他的人踩在脚下。   但在静思堂的大门打开的那一刻,这些他秉持了十九年的心思,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与晏深不欢而散,郑蔚茫然坐了许久,又往东厢去。胡珊兰哪怕睡着,消瘦的脸上都是细密的冷汗,冬儿在旁小心照料。   “夜里冷,再多烧个炭盆,别让你家姑娘冷着。”   冬儿去烧炭盆,郑蔚坐在床边看胡珊兰,忽然觉着很陌生。他回想头一回见到的胡珊兰,站在檐下偷偷抬眼,飞快而又惴惴的低下头去,分明无心,却不胜风情。   这才多久?不过半年光景,娇花儿一样的姑娘就仿佛枯萎了一般。   胡珊兰睡中不安,挣扎了一下,却牵动腿,疼的颤抖着醒来,模糊的看见郑蔚。   “六郎……”   郑蔚扶她,端着盏子喂她喝了几□□血的药茶。   “怎样?觉着好些了么?”   胡珊兰点头,但双腿火辣作痛,疼的叫人想死,还不如跪着时尚有麻木,还能忍耐。郑蔚给她擦了擦汗:   “这几日,太太打着皇后娘娘的旗号,拜访了几位主考官。”   胡珊兰怔了一下:   “这是做什么?”   “乡试的时候,太太就上下打点,换了我的试卷。”   “啊。”   胡珊兰惊呼,顿时明白,大为慌乱:   “那……”   “别慌,没事了,我已将此事告知晏家,皇后娘娘也已知此事,皇上英明,不会叫她如愿。”   胡珊兰还是惴惴不安,催促道:   “若是中了,还得殿试,书不能丢。”   殿试才决定着他的真正结果。   郑蔚给她掖了掖被子,等冬儿回来才走。但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书来了,坐在床边一边看书一边给胡珊兰揉腿。胡珊兰看着她,心里从没有过的平静,她不过稍动动,郑蔚立刻丢了书道:   “怎么了?”   胡珊兰笑道:   “你安心看书,让冬儿来就好了。”   郑蔚却没理会,又拿起书看。   放榜是在半月之后,郑蔚这些日子始终在东厢看书,虽少与她说话,但始终陪在她身旁。每每郎中来诊治,也是攥紧她手,让她觉着安心。   放榜这日,胡珊兰早早醒来,郑蔚已在她身边坐了,阿瓜去看榜,胡珊兰心慌的很,叫冬儿把她藏起来的,剩了最后的那点银锞子拿出来,一个一个装进红喜袋。装银锞子的时候,她手都在颤抖。   胡珊兰满天神佛的求愿,难捱的熬着,快要午时的时候,阿瓜一叠声的叫喊从院子外头就传过来,胡珊兰一颗心也跳到了嗓子眼儿。   作者有话说:   狗蔚:我后悔了。   茉:呵,迟了! 第二十二章 探花郎   “爷!中了!中了!三月十五殿试!三月十五!”   胡珊兰狠狠松了口气,鼻尖酸涩眼泪上涌,忽的站起来又踉跄坐回去了。郑蔚忙着扶她,埋怨道:   “急什么,别急!”   胡珊兰转头朝他笑:   “中了!中了!”   郑蔚却淡然的很,见她笑的高兴,也笑了笑。胡珊兰一叠声叫冬儿把昨儿准备的红喜袋拿来,可惜却并没报喜的上门,也没人登门贺喜。   原来报喜的在门上就被郑家人一把铜钱打发了。   胡珊兰瞧郑蔚的样子,仿佛意料之中,便也不再提了。天大的好事儿,在这小院儿就只仿佛水点打在池子里一般,泛了些许涟漪就不见了。   立着殿试照旧还有半个月,郑蔚如常,还是每日来东厢看书,一边看书一边给胡珊兰揉腿。等到三月十五这日,胡珊兰已能坐在床边看他离开。   天不亮郑蔚就走了,脚步没停,却与她笑了笑。   三月中旬的天已经暖和起来,郑蔚院子里只一棵枇杷树,胡珊兰不禁想起她在胡家的院子,她种了两棵合欢,还种了一片鸢尾草,这个季节正是开满紫色蝴蝶一样的花儿。   胡珊兰在窗边枯坐,信马由缰的回想。与郑家对比,在胡家时的姐妹相争都仿佛不算什么了。她甚至想到郑蔚若沦落到补缺,郑尚书大抵就会与她爹商议,把她四妹胡璎兰嫁过来了。   胡珊兰攥了攥手,直到掌心刺痛才醒过神来,怔怔看破损手心沁出的血。   除非郑蔚离开郑家,否则他拗不过郑尚书,即便不是胡家女,他也总会再娶个门当户对的正妻,与郑家得益。所以郑蔚那么努力读书,是奔着外任去的。   思及此,胡珊兰心里又泛着甜。   胡思乱想一整日,但心慌没停过。郑蔚回来已是夜色沉沉,带着疲惫来到东厢,与胡珊兰说了会儿话才回去歇着。   胡珊兰心疼不已,他能做的都已做完,往后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殿试放榜是隔日,第二天郑蔚照旧起的很早,但在胡珊兰这儿看了会儿书,阿瓜过来:   “爷,门上有您书院的同窗送来的信儿,要请您出去聚一聚。”   郑蔚头也没抬:   “不去了。”   一个来月,胡珊兰的腿虽好了许多,可到底那么冷的天跪了九日,有些伤及根本了。他今日没看书,揉腿揉的很认真。阿瓜就回话去了。   胡珊兰实则是心慌的,从殿试前几日,就开始心慌。但她不敢问,她觉着郑蔚现下必然也是心慌的。郑家这地方,委实不易过活,离开才是正路。但只要孟夫人不肯,郑蔚想要分家都不可能,唯一的出路只有外任。   这一天,所有人都默契的很少说话。胡珊兰这一夜都睡的不安稳,第二天天不亮,郑蔚就在东厢窗外徘徊,然后与阿瓜走了。   他们要去皇宫门外的青龙大街等着放榜。   等结果无疑是最煎熬人心的,胡珊兰心慌不已,度时如年。巳时五刻,胡珊兰忽然听到些许敲敲打打的声音,带着喜庆的唢呐,仿佛印证,冬儿慌张跑进来,满脸喜色:   “姑娘!姑娘!报喜的来了!”   报喜?   殿试报喜,只有一甲!   胡珊兰顿时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她呆坐着,瞪大眼,只怔怔的发出一声:   “啊……”   冬儿眼泪就下来了。   崔婆子抖抖索索跑进来,满脸堆笑,那些声响就在院子外头。   “哎呦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了!六爷中了探花郎!报喜的已经到院儿门外了!”   她又悄悄凑近:   “已经到老爷那里报过喜了,老爷叫来六爷的院子留些喜气!”   胡珊兰胡乱点头,抓了几个红喜袋塞过去,崔婆子高兴的哎呦了几声,自己留了一个,捧着一把出去了。   听着唢呐声,还有外头一叠声的恭喜,以及郑家下人围在院儿门口的喧嚣,胡珊兰这时候才仿若如梦初醒,捂着嘴掉泪。   三甲,探花郎!   这时候的郑蔚大抵已在游街了。   胡珊兰多盼着现下能下地,能去看他游街的风采。她恨恨的锤了锤自己的腿,一叠声叫冬儿:   “拿银子去大厨房料理些六郎爱吃的,晚上好好庆贺庆贺!”   冬儿一叠声应着去了,崔婆子打发走送喜报的,见胡珊兰独自在屋里,便留下陪她。看她手足无措,少不得说了许多恭维宽慰的话,好容易叫她平复下来。   午时三刻,冬儿提着午饭回来,才进屋,郑锦芝就来了。   隔着门,郑锦芝与胡珊兰道喜。   这个郑家庶女在孟夫人跟前时始终谨小慎微,但现在却骄矜倨傲,她看了胡珊兰几眼,流露了几分艳羡与嫉妒,还有丝丝缕缕的厌恨。   “谢五姑娘。”   胡珊兰也淡淡回礼,郑锦芝道完喜却没动,等胡珊兰再看过来时,她笑了笑:   “说起来,今日游街生了一段佳话,没片刻就传遍盛京了,胡姑娘还不知道吧。”   不等胡珊兰回话,她自顾自道:   “今日探花郎的风采可是远胜状元公。这一路上,不知多少姑娘抛花抛玉,恰巧有那么一朵,就落在六郎发簪上,成了探花郎簪花的美谈。”   她慢条斯理恍然大悟般又道:   “扔这朵花的,是平章公余家的嫡女。这位余家姑娘的母亲是闻圣大长公主,姑祖母是文贤太皇太后,今上是她的亲表兄。”   胡珊兰的心陡然一沉。   郑锦芝看她终于变了的脸色,顿时心下痛快。   她怎么能不恨呢?她的亲事是孟夫人张罗的,如今孟夫人与郑昶接连出事,那家借口公务繁忙,将说定的婚期拖延了。思及此,她咬牙笑道:   “六郎若娶了余姑娘,往后仕途必定一帆风顺,真是可喜可贺呀。”   她笑着走了,胡珊兰心沉到底。   世家贵女当街抛花,这姑娘若没点心思,怎敢如此惊世骇俗。胡珊兰此刻也忽然想起,探花郎也是要入翰林的,他们只怕没法离开郑家,也没法外任了。   失望是不可避免的,但入了翰林郑蔚前程无量,这也是大好事。她打点精神,不想被郑锦芝说的话扰了心神,阿瓜这时候却匆匆回来了:   “姑娘!”   他脸色不太好,却强笑着:   “爷中了探花郎,这会儿平章公府的世子爷请了爷去说话,晏公子也陪着,爷只怕要回来的迟些,叫我先回来与姑娘说一声,免得姑娘担心。”   平章公府这几个字叫胡珊兰陡然一慌,余家姑娘前脚抛花,余世子后脚就把郑蔚请去了,是什么心思不言而喻。但她只笑了笑:   “好,我知道了。”   阿瓜转头就跑,冬儿会意,悄悄跟了过去,小半个时辰回来:   “姑娘,在韵春阁。”   胡珊兰硬撑着腿站起来:   “走,瞧瞧去。”   她心慌的很,也夹缠着浓密的难受。瞧这样子,郑蔚是要娶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趟,但她现在就是想去。   冬儿忙去张罗,雇了马车,又找崔婆子几个把胡珊兰送上马车,就直奔韵春阁去。胡珊兰才下马车,脚一踏地,腿上就刺痛不已酸软无力,她强撑着去了二楼雅间儿,在门外听屋里推杯换盏,晏深正与人说话,好半晌都没郑蔚的声音。   忽然余世子道:   “说起来,六郎今科的试卷,皇上大为赞赏,原是要钦点状元的,可惜……”   “这是为什么?”   晏深不解,余世子笑了笑:   “左不过,还是为着那些事。”   晏深忙打圆场:   “当初胡家为选皇商,送女入京,也是六郎与那胡家女的一场缘分。那胡家女我见过,是个本分的。”   “呵,晏兄,若是你妹子,还没嫁人,郎君房里就有个妖佻挑事,还得郎君宠爱的女人,你要如何?容雅是平章公府嫡出的千金,可不是受这种气的人。我们余家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这话带着浓浓的警醒,而在胡珊兰来之前,余世子已提过她一回,同样的警示,却比这回恶意更盛。   郑蔚没想到跨马游街会出这样的事,余家人行事又如此跋扈。余容雅瞧上他了,不肯放过,却又厌烦他屋里有人,余世子字里行间透露着要处置胡珊兰的意思。   这会余世子盯着他,等他的答复。郑蔚压下怒意,眼下他拒绝或是表达对胡珊兰的看重,都会给她带去灭顶之灾,于是他啜了口茶,淡淡道:   “胡家为选皇商,将女儿当做玩意儿一样的送出去,又何必放在心上。”   胡珊兰原因品出了余世子话里的威胁而担忧,忽然就听见了这句话,顿时如遭雷击,将她击打的溃不成军。愣怔过后,从心口就传出撕裂一样的疼痛,往四肢百骸蔓延。顿时她攥着冬儿,手下死死用力,冬儿惶恐,看她瞪大的眼里很快蔓延泪水,她却硬忍着转身,一步一步,仿若踩在刀尖儿上一般离开了。 第二十三章 真相   郑家后花园,桃花开的正盛。   郑瑾站在桃花下,尚有几分青涩的面容上,却也是无可挑剔的风流韵致。他嗪着一丝浅笑,仿佛有什么叫人愉悦的事情。未多时,郑锦芝来了。   “她果然是去了。我看她回来的时候失魂落魄的样子,六郎与平章公府的亲事就落定的这么快?”   郑瑾笑了笑,折了一支桃花,将开的正盛的都摘了丢下,只余几个颤巍巍的花苞。余容雅好美色且跋扈,尚未出阁就已豢养了好几个绝色面首,这在盛京是秘而不传的事。   所以昨日得知郑蔚外出,他才故意把余容雅引去,余容雅果然对郑蔚一见动心。平章公最宠爱这个女儿,为了她,势必要逼郑蔚屈服。   这天底下哪有密不透风的墙,人也总要为自己做出的事付出代价。   郑蔚为了胡珊兰,迎刀而上,做戏可断没有把命填进去的道理。就看如今,他汲汲营营想要的一切摆在眼前,唾手可得,只需要付出胡珊兰这一个代价,他要如何选择?   他很期待呢。   哪怕知道郑蔚说这些话或许另有原因,但胡珊兰的心仍旧割裂一样的疼痛。毕竟郑蔚说的没错,胡家就是将她们姐妹二人当做玩意儿一样的送出来了,不知多少人心里也是如此看待她们姐妹。   但郑蔚……他不能。   她攥紧手,心疼的喘不上气。   郑蔚在黄昏时回来,胡珊兰听他脚步直奔东厢而来,竟下意识闭眼,装作在睡。   她心头纷乱,并没做好面对郑蔚的准备。   郑蔚坐在床边许久才出去,胡珊兰听见他在院子里问了冬儿许多话,冬儿早得她交代,只说今日太高兴了,也没午歇,才早早乏了。   郑蔚自然是不信的。但也想不到别的什么。   胡珊兰一夜胡思乱想,天快亮时才昏昏沉沉睡去,只是睡不安稳,恍惚听窗外有声响,继而听到有人来寻郑蔚,郑蔚是在她窗外应的声。   是郑尚书寻的郑蔚。   父子上次见面还是胡泰来时。郑尚书坐在桌案后捏着眉心,近来郑家不顺,先是郑昶,又是孟夫人,还牵连他官降二品,让他没了耐性:   “平章公府的事,你思虑的如何了。”   郑蔚蹙眉,他昨日拖延,故意与余世子说他与老爷商议再说,这才过了一夜,余家就已同郑尚书知会了。可见余世子瞧出了他的心思,试图以郑尚书来摧逼事态发展。   “儿子觉着,不适宜与余家结亲。”   “不适宜?如何不适宜?”   郑尚书冷了神色:   “看来你是舍不得胡氏啊。”   平章公府提此事时只有一个条件,就是郑蔚房里要干净,显然是针对胡氏。   “你也是要入官场的人了,为父今日就教导你些夫子不能教的东西。在官场上,最紧要的是趋吉避凶。如今平章公府就是吉,有了余家,你往后官场一派坦途。为此,便是牺牲些什么也无妨。”   “老爷不是有意与胡家相交吗?”   郑尚书蹙眉:   “胡家与平章公府如何能比?六郎,你知道做人最不需要的是什么么?就是情分……我与你姨娘,当初便是多年情分,可太太不喜欢她,我难道要为她夫妻不睦得罪孟家?胡氏的事,你尽快处置,倘或处置不周,就别怪我动手,我可不是太太。”   郑蔚心头一突,紧紧攥着手。   “好了,别在这杵着了。最多七八日,皇上就要授官了,在这之前把事理顺,有余家出面,你定能留在翰林院,也必是升迁最快的一个。反之,你若得罪余家,哪怕你是探花郎,也照旧可能沦落到补缺的地步。”   郑蔚沉着脸行礼告退,一路心思沉沉。他太清楚郑尚书的手段了,郑尚书若动手,胡珊兰难逃一死。   郑蔚越走越觉着冷,不觉脚步加快,但在穿过半月门进了后院后没多久,就在一片紫藤架子前遇上了郑瑾。   虽说亲兄弟,这么多年一个书院读书,可从小到大他与郑瑾说过的话不足十句。   “六哥。”   郑瑾笑的温煦,郑蔚现下却没什么好心情。   “来与六哥道喜了。”   “多谢。”   郑蔚绕过要走,郑瑾在他身后忽然道:   “六哥大事所成,什么时候送走胡氏呢?”   郑蔚陡然停住脚步,郑瑾扫了一眼紫藤,慢条斯理笑道:   “太太换了你乡试考卷,让二哥顶着你的试卷做了亚元,而你险些落榜。这么多年,太太磋磨你姨娘,令她早故。收买阿言推你下河,让采莲在你衣裳里扎针,使郑家上下对你欺辱,苛刻你,让你活的连个粗使下人都不如。二哥他抢你的书抢你的笔,抢一切你在意的东西,把你踩在脚下,你若说你不恨他们,我是不信的。所以你瞧,寿宴那日的事,你完美的反击了他们。”   郑蔚蹙眉,郑瑾又道:   “二哥是个什么人,咱们都清楚。若非你数次在他跟前展示你对胡氏的在意,他不至于发昏上头,在许公子略加挑唆下,就一发不可收拾。六哥,太太寿宴那日的事,你早有预料吧。或者说,一切都在你的推波助澜之下。”   “你……”   “六哥可不要否认。你该知道,这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做过的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你要不承认,我只能禀报老爷和太太了。”   郑蔚沉下脸,但没说话。   紫藤花架后陡然传来沉重的声音,郑蔚只一刹那就明白过来,顿时脸色铁青急往紫藤花架后,就看见了郑锦芝,以及摔倒在地的胡珊兰。   “珊兰!”   郑蔚大惊失色去扶她,胡珊兰却被针扎似的躲开,剧烈挣扎。她满脸震惊恐惧,还夹缠了许多许多他一时之间探不明白的情绪。   胡珊兰挣扎要逃,但腿脚无力,她接连几次扑到在地,沾染一身泥污。郑蔚心头刺痛,郑瑾轻笑,郑锦芝淡淡道:   “六弟何必惺惺作态呢,她已如你所愿将你平安送进贡院,事到如今,她自己走不是正好解你烦扰,你与平章公府的事,也能顺顺当当的了。”   “住口!”   郑蔚喝止她,郑锦芝大怒:   “你……”   郑瑾却拦住她,有什么好争的呢?好戏已经开始了。   胡珊兰狠狠喘.息,攀着紫藤架子吃力的站起来。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狼狈过,哪怕是跪在静思堂九日的时候。现在想到静思堂,她竟觉着可笑至极,可胸口传来窒闷疼痛的感觉,让她喘不上气。   “五姑娘,你叫我看的,我都看到了,我可以回去了吧。”   她颤抖的声音让郑锦芝和郑瑾都怔了一下,没回话的功夫,她就踉踉跄跄往回跑,没几步又扑倒在地。郑蔚追过去,胡珊兰拼命躲避,看他如同看待洪水猛兽。   她害怕,她深深的害怕。   “姑娘!”   冬儿总算找来了,胡珊兰转头伏在地上,一下接一下的干呕起来,直呕的眼泪直流。   方才郑锦芝到访,支开冬儿去厨房取东西,胡珊兰原想着阿瓜还在院子里,就叫她去了,谁知阿瓜也被人叫走了。她回来就不见了胡珊兰,忙一路追问找到这里。   “姑娘,姑娘!”   冬儿使劲把胡珊兰拽起来,扶着她往回走。胡珊兰这一路上只觉眼前乱晃,四下里越发的模糊难辨。   “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冬儿吓得哭,胡珊兰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死死攥着襟口,可还是喘不上气,她用力锤着自己胸口,锤的邦邦作响,锤的叫人害怕。   胡珊兰一踏进院子就又摔了,冬儿哭喊,郑蔚从后将她抱起来,胡珊兰已然看不清眼前景象,任人摆布,等放在东厢床上,冬儿拿凉帕子给她擦了好半晌,她直冒虚汗发直虚空的眼睛才渐渐聚了起来。   “你先出去。”   冬儿看一眼郑蔚,就出去了。胡珊兰坐在床上,用力支着身子才能坐稳。她垂着眼,郑蔚站在门边,离她尚有些距离。   胡珊兰看着粗布床褥,看自己差点断了的腿,还有被掏空的家底儿。又想起昨日他淡漠的声音,说她不过是个“玩意儿”。她忽然就笑了,笑的凄厉,眼泪滚滚直流:   “他说的是真的么?”   郑蔚张了张口,却无法回答,更不想再骗她。从贡院出来后的这些日子,他每天都沉浸在恐惧里,怕的就是现在这样。他原以为可以瞒着她一辈子,他会尽全力去弥补。但显然老天不愿放过她,这么快就叫她知道了。   “珊兰,能不能给我些时间?等过了这阵子,我一定给你个交待。”   眼下平章公府、郑尚书、郑瑾,甚至是孟夫人和郑昶,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她。但他这句话等同默认,让胡珊兰心里那点奢望登时破碎。   其实早在郑瑾让他别争辩,他就果然没再说话时,她就已经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几次三番被郑昶欺辱的痛苦恐惧顿时浮上脑海,那时候有多绝望,现下便比那时越发的绝望。   “为什么?”   郑蔚满嘴苦涩,看她痛苦也心如刀绞,却不敢上前一步。胡珊兰看他这样,忽就替他回答:   “因为你要报复太太,报复郑昶!因为胡家在朝毫无根基,与你仕途毫无助益,所以我不能占你正妻之位!”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喉间的血。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一直以来的支持,没有你们,作者真是坚持不下来。狗蔚真的很渣,在此说明,男女感情中是绝对不能存在任何欺骗利用等等不良行为。塑造狗蔚这个形象,主要是想表达一旦出现这种行为,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不要存在侥幸心理,以此示警。   明天入V,开启狗生凄惨。订阅有抽奖,还会不定时掉落红包,感谢感谢!   下本开《世子火葬场纪实》,求个收藏呀,感谢感谢!   作为谨言慎行的世家贵女,白知夏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让欠了她救命恩情的陆晏娶她。她始终记着多年前她把陆晏从水塘救出来时,少年攥着她手哀求:别离开我……   但似乎记着这句话的人只有她一个。   陆晏认定是她做局害了他的青梅竹马,恨她携恩以报霸占他正妻之位,所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报复,让她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白家遭人陷害满门抄斩,白知夏捧着休书跪求他为白家翻案,陆晏将休书挥在地上冷笑:“何必呢?我总归要休了你的……”   白家行刑这日,陆晏将她拘在房里不许去收尸,午时一过,白知夏一口接一口的呕血,死在陆晏眼前。   陆晏以为白知夏在耍花样,但拨开她身子却瞧见她腿上的疤痕。   多年之前,浮玉山上,他只瞧见救她的少女在水下划伤腿,血染红了他眼前的水……但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救他的是青梅竹马。   陆晏重生了。   他疯了一样去白家,却看到白知夏正与一清俊郎君言笑晏晏,眉眼温柔。   不久之后,杀伐果断的晋王世子陆晏红着眼跪在白知夏脚下:   “盈盈,我是浮玉山上的少年郎啊。”   白知夏笑的漫不经心:   “我的少年郎,早就死在浮玉山上了。”   ①女主救了男主两回。   ②sc1V1。   ③天雷滚滚狗血淋头,没有白月光,男主始终喜欢女主,但是被蒙蔽欺骗。所谓青梅竹马,是恩情加责任。 第二十四章 离开   郑蔚被胡珊兰吓住, 但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辩解。   “哈,哈哈哈哈……”   胡珊兰忽然大笑起来, 笑的前仰后合。这世上还有谁像她这样?是个可怜的笑话呢?她笑着笑着, 搜肠刮肚的咳嗽, 眼泪流了满脸, 眼前模糊失去意识,歪在床边昏过去了。   他没有心,他从头到尾, 都没有心……   都是骗她的,他掀翻了指甲的手,骨裂的脚踝,鲜血淋漓险些丧命的苍白。   原来从头到尾, 不过是他一场算计。   她还想笑,但昏迷中却抽搐不止。   她梦到还是那个黄昏,她从小轿里走出来, 走进春晖阁。郑昶看她的眼神直白而热烈,带着赤.裸.裸的觊觎。   去书房的小道上, 他不救,她只怕早被欺辱了去。但他救了,却是带着算计, 让她陷入越发深重的地狱。   她是人,她有心, 她会疼。   胡珊兰陷入幻海, 昏迷不醒, 沉浮中奄奄一息。   四肢百骸的疼痛让她如置刀山火海, 她一次又一次的从疼的让她喘不上气的胸口剥出心来, 看着那颗一半火红跳动,一半漆黑糜烂的心,将它们一寸一寸撕裂,最终化作尘埃。然而下一刻,胸膛尖锐的疼痛,那颗心再度生长在她体内,折磨着她,周而复始。   不知多少回,她恍惚听到有人呼唤。   “胡珊兰?胡珊兰?你真是要死了!为了个男人,就成了这幅狗样子!”   这句话仿佛劈开迷雾她陡然醒悟,那股从心上传来的剧痛慢慢散去,她狠狠的喘了口气,咳嗽起来。   “醒了!醒了!”   冬儿大哭,胡珊兰慢慢睁眼,模糊中看见坐在床头的胡瑜兰。胡瑜兰那双明媚的眼睛一如往昔,带着厌嫌和高高在上的矜傲,并且夹杂着怒其不争的愤恨。   “不过是个男人!你就要死要活的?”   胡瑜兰端碗往她嘴里送水,胡珊兰喝了几口,干涩的嘴和喉咙,以及针扎一样密密疼着的心,都在慢慢缓解。   “我要走了……”   她沙哑着道,胡瑜兰蹙了蹙眉,这才道:   “想走就走。”   喂了几口白粥又问:   “要去哪?”   胡珊兰她怀念南边湿润温暖的天,怀念南边她种的花,却并不怀念把她当玩意儿一样送出来的胡家。   “泽安洲。”   胡家在清源洲,泽安洲毗邻清源洲,两地风俗气候都相同。   “什么时候走?”   “很快。”   胡瑜兰点了点头,良久才道:   “不管遇上什么坎儿,活着才最紧要,你懂么?”   胡珊兰点点头。   冬儿送走胡瑜兰后,胡珊兰让她整理瞧着还有多少银子。   “除了姑娘那会儿装在红喜袋的几十两银锞子,什么都没了。”   胡珊兰吃力的指着首饰盒:   “夹层里,还有张二百两银票。”   从胡家出来时她还有几两体己,后来牵线搭桥,胡泰又给了几百两,还有半匣子银锞子,连带从头回给郑尚书的银子里昧下的五百两银子,为着郑蔚花的只剩这么些了。   而这藏起来的二百两银票,原还是为着等与郑蔚外任时路上用的。   她笑了笑。是真的觉着可笑。   “明日你去找找有没近日往通州去的镖局,咱们跟着镖局走。”   “姑娘……”   冬儿踟蹰,胡珊兰同她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大梦一觉醒,不是不怨,也不是不恨,但她自问心机算计远不如郑蔚,那是个没心的人,不想被他吞的连骨头都不剩,离开是唯一的出路。这辈子最好死生不复相见,再无瓜葛。   一切都在悄悄且顺利的进行,冬儿打着去医馆的旗号每日出入,郑蔚前几日就已授官,果然去了翰林院,如今早出晚归,倒给了胡珊兰便宜。   数日后,一切安排妥当,只等郑蔚出门,主仆也从角门托词去徐内官府上探望胡珊兰的二姐,悄无声息的走了。   镖局押着货物,走的不算太快。往通州六七日的路程,胡珊兰大病尚未痊愈,路途颠簸吃了不少苦头,但离开盛京后,她渐渐放松下来,眼神有了些许神采,有了几丝活人的模样。   到通州这日,天靡靡的下了小雨。主仆与镖队作别,在客栈停留一夜,只等明日就登船南下。   胡珊兰选了最早的一班船,天不亮主仆就往码头去。这班船是商船,八成是货物,船客只有十余人,人齐就能发船。细软是昨晚托镖局的人已经送上船,主仆二人登船,胡珊兰才站上甲板,就听见了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马蹄急促,胡珊兰望过去,渐渐变了脸色。   郑蔚策马而来,憔悴狼狈,神情焦炙。但郑蔚并没能到船前,旁边忽然出来几匹马将他拦截,还有一架极为华贵的马车。   “胡珊兰!”   郑蔚被拦,踩着脚蹬站起来用尽全力的呼喊,可胡珊兰却背过身去了。   清晨天还没全亮,码头上除了他们再无旁人。马车帘子掀开,余容雅慵懒的歪在里面,摆摆手,随从即刻拉弓,箭尖点火。   “郑六郎,你若安分,我就饶她一命。你若纠缠不休,我只能要了她的命了。”   她盯着胡珊兰,郑蔚看着那些一触即发的箭,死咬牙根,额头颈间青筋迸起,但他死死攥着缰绳,直到撤了木板,船渐渐远行,都没有再发出声音。   船走远,余容雅才呵的笑出声来。   “六郎,咱们是天注定的姻缘,我劝你还是不要瞎折腾了,我的耐性是有限的,这是最后一回。随我回京吧。”   郑蔚看着渐渐瞧不清的船影,眼底一片通红。   与郑蔚的这一面在胡珊兰意料之外。   她回身避开举动说明了她的选择,之后没了声音,直到船开了有一会儿,她才回头看了一眼。郑蔚骑马与那架马车一同离开了。   她冷笑了一下。   何必呢?   有些事情她也不能否认,郑蔚救不救她,郑昶都会对她下手,但在郑蔚有计划的举动下,郑昶的行为被催化,才有了寿宴那天的事。而她,是一枚至关紧要的棋子。   那天郑昶服食过五石散后癫狂的样子叫人害怕,以及匕首送进郑蔚身子时的血色弥漫,郑蔚是不假思索替她挡刀的,但哪又能说明什么呢?   或许他心里有她,但也有限。   至少他没放弃报复孟夫人和郑昶,以她作为代价。或许想过与她相守,但绝不是明媒正娶。   呵,廉价的很。   她在船尾吹了半晌风,到底大病初愈,咳嗽了几声,紧了紧斗篷便转身回舱房。只是才转身,腿上一软险些摔倒,虽急急扶住了,却还是碰到了人。   “对……”   “对不住。”   那人倒先道歉了,胡珊兰越发不好意思,抬眼望去,只见是位隽朗郎君,眉眼疏阔英气逼人,只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空洞无神。   胡珊兰莫名觉着这人有些眼熟。   他道过歉绕过就。胡珊兰才迈了步子,吹了风的膝盖越发酸疼无力,她扶着栏杆许久不敢动弹。   “要帮忙么?”   那位郎君竟去而复返。   “啊。”   胡珊兰怔怔的,赧颜道:   “不必了,多谢。”   他腰间佩刀,将带着刀鞘的刀递过来,胡珊兰吓得头皮都发麻了,他道:   “当拐杖。”   “谢,谢谢。”   胡珊兰接过刀弯腰拄着,才走两步,跟在身后的郎君问:   “你是不是姓胡?”   胡珊兰顿时警觉,他继续道:   “有人托我顺路照应你。”   他想了想,大约觉着不足以叫人信服,又道:   “嗯,是我大嫂,她也姓胡。”   胡珊兰瞪大眼:   “你,你姓徐?”   “我姓沈。”   胡珊兰愕然了片刻:   “哦,那,那您大约寻错认了。”   他顿了顿道:   “你不叫胡珊兰么?”   胡珊兰心绪复杂:   “可,可是……”   可是她二姐是送进了徐内官府上。   “我叫沈润,舱房在你隔壁,有事叫我便是。等到下船跟我走,我护送你到泽安洲。”   胡瑜兰可真厉害,连她什么时候出发坐的哪班船都知道的仔细。但这姓沈的是谁?   沈润说完就走了,胡珊兰拄着把大刀慢慢回去,冬儿瞧见了,吓得汗毛倒竖。   “是隔壁沈公子借我当拐杖的,你,你还回去。”   这么大的凶器,她也害怕。   船上的日子古井无波,倒是两三日后,有人瞧见胡珊兰只主仆两个姑娘,又生的那样娇媚惹人心动,不禁动了坏心思,半夜敲门。   胡珊兰才被敲门声惊醒,就听隔壁开了门,然后刀出鞘的清脆声音,再然后……就只有关门声。   胡珊兰扯了扯被子,把自己裹住。   冬儿也醒了,黑暗中主仆二人对视,眼神复杂。   郑蔚在胡珊兰登船后的第六日回到盛京。   晏深去看他时,他正奋笔疾书。   晏深从未见过这样的郑蔚,眼底遍布血丝,下巴生了一层青密的胡茬,衣衫褶皱,急切且狼狈。   “六郎?”   郑蔚没理会他,他蹙眉:   “六郎,事已至此,不要再与余家作对,你以为你进了翰林,就不会被赶出去了?若真是那样,你的仕途就完了!”   郑蔚仍旧奋笔疾书,晏深凑过去一看大惊失色,抢过折子:   “你疯了?”   郑蔚在折子上历数自己过失,入翰林院不过数日,就未告假十数日未曾应卯,以及编撰过程中出现的疏漏,只是一封请罪折子。   “你这是,你这是要自断前程?”   晏深几下撕碎他写了大半的折子,郑蔚看着被丢在地上的碎片,提笔,重新再写。   “郑六郎!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个女人你疯了?”   郑蔚却恍若未闻,下笔的速度又加快许多。晏深气急:   “她已经走了!如果她心里有你,怎么会走?”   “如果你是她,被人骗的一无所有,还被算计被利用,失了名节,被人欺辱,你不会走么?”   郑蔚总算抬头,晏深蹙眉:   “她如何能与我比?”   “如何不能比?是她不是人?还是你不是人?”   郑蔚说着愣怔了一下,在晏深的愤怒中又道:   “我说错了,是我不是人。我做的事,禽兽不如。”   他想起寿宴那日,他慌张的闯过去时,正被郑昶欺辱的她惊恐畏惧,绝望无奈。他的心仿佛被扎了根针,一丝一丝往里戳,戳的他痛彻心扉,恨不得去死。在那一刻他就已经后悔了,他恨不得时光倒流,但为时已晚。   “你真是发昏了!”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晏深。打从一开始,一切都是错的。为了报复他们,为了给自己寻一条飞黄腾达的路,我肆无忌惮的算计。是我骗的她一无所有,是我让她身陷险境,寿宴那日她为什么会掉进圈套?因为她要去救我啊!”   郑蔚心里刀割一样的难受。   “晏深,我活成了禽兽不如的狗东西。我甚至觉着自己可以瞒天过海,与她相守到死。那天,我完全可以提前警示她不要去园子,可我却让她去了。”   他的样子吓坏晏深,晏深收敛怒气,小心安慰:   “但那天你也心神不宁,打破计划,提前抛下我们去了。不然,你不会差点死了。”   郑蔚冷笑了一下:   “我宁愿那时候死了。”   “六郎,郑昶惦记胡氏,即便你毫无作为,他也会对胡氏下手。你救,他会越发入魔,你不救,胡氏早也遭难了。从孟夫人把她送进你房里,她的命就注定了。你,你也是别无选择。”   “我有选择。我守着她不让她去园子,她不会被害,我也不会受伤。我可以带她离开郑家,但我没有!我选了最肮脏的一条路把她推进去了!就为了我的私心!晏深,我是最无耻的人!在那之后我竟然还心心念念着会试,觉着只有飞黄腾达才能保护我和她,利用她心疼我,为把我安然送进贡院,她那么冷的天,在敬思斋跪了九天……”   如今他踩上登天梯,却失去胡珊兰。   郑蔚觉着胸口闷的喘不上气。他曾经觉着他做那些都是无可奈何,如果不自私凉薄攻于算计,他早就死在孟夫人的算计里了。   但其实并没人逼他,他也不是真就无路可走。   只要他不读书,孟夫人就会放过他。只要他离开孟家,一切也都会过去。但他没有,他只想用最粗劣的手段让孟夫人那些人不得不退避他。归根结底,是私心。   胡珊兰的离开让他醒悟。   做人,不是这样的。   欺骗和利用,永远都不应该。   他后悔了,悔不当初。   晏深看他愣怔许久,忽发狠似的继续写折子,他再度试图去抢的时候,被郑蔚一把推开了。   “郑蔚!你一个区区七品修撰,你的折子送不上去!”   “那就给沈潇!”   这个名字一下震慑了晏深,他嗫喏道:   “沈,沈潇?”   沈潇执掌的黄雀卫直听命皇上,颇得皇上信任。满朝上下大炎疆土之内,没有任何消息能瞒过黄雀卫。偏此人行事狠戾诡谲,谁的账都不买,是以朝野上下谁提到沈潇,都是畏惧中带着忌讳。   谁能想到呢,胡家送去徐内官外宅的女儿,竟私逃出去,攀上了沈潇。   胡珊兰离开前几日,胡瑜兰来看过她。作为亲姐妹,胡瑜兰一定恨不得他去死,一定会将他打入地狱。   “郑六郎你简直是疯了!你真要自断前程?”   前程?算什么。   曾经心心念念为之竭力,甘愿堕落为鬼,可如今看着,也不过如此。   郑蔚已然入魔。   他在走出贡院后再度看见胡珊兰时,弥漫的心疼愤怒中夹杂的让他不明白的复杂情绪,他如今总算想明白了。   是畏惧,是后悔。他怕她知道真相。   “平,平章公与闻圣大长公主宠爱女儿,不会,不会让你如愿的!”   “那余容雅就只能嫁给死人了。”   晏深气的手发抖。   郑蔚将折子写好,带在身上去翰林院应卯。散值后,他径直往沈府去。   沈潇的宅子不算阔大,门上通传后,就请他进去了。等去了后院,只看见胡瑜兰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满树红艳艳的榴花似火,胡瑜兰慵懒的摇着扇子,见他进来,冷嗤了一声。   而郑蔚看着胡瑜兰,心头却越发的刺痛。   亲姐妹,同陷困局,胡瑜兰过的什么日子,胡珊兰又过的什么日子?   郑蔚将折子双手递上,胡瑜兰看了一眼,没动。   “求胡姑娘帮在下上书。”   “我没那本事。”   郑蔚又道:   “这是请罪折子。”   胡瑜兰这才看向他:   “郑六郎,耍什么花招。”   “还请胡姑娘告知,珊兰的去处。”   胡瑜兰愣怔了一下,忽就笑了。娇滴滴脆生生,百媚生。   胡珊兰从没这样笑过。   “郑六郎,人走了,你不是正好娶了余容雅就是,找什么?”   看来胡瑜兰还不知道胡珊兰离开的真正原因。胡瑜兰是什么性子,郑蔚大抵能猜到,能在那种境况下冷静铺排,逃离徐内官外宅撞上沈潇,还能求着沈潇帮她脱身,必是心机不浅的人。   胡瑜兰也不太相信胡珊兰仅仅因为郑蔚要娶亲,就会闹到那副境地。她见到胡珊兰的时候,那显然是心死的模样。势必发生了什么,但胡珊兰不想说。   看郑蔚宁愿自毁前程也要去找胡珊兰,胡瑜兰道:   “郑六郎,说说,说明白了,我再考虑帮不帮你。”   胡瑜兰摇着扇子,好整以暇的看着郑蔚。   但郑蔚没的选择,他可以自己去找,但势必耗时不短,也定会惊动平章公府,他自问没平章公府的本事,余容雅绝对比他早找到胡珊兰。而在他没把握离开盛京的时候,他也不能与平章公府撕破脸,这些都会导致胡珊兰陷入险境。   短暂思量,他没有任何迟疑,将胡珊兰打从进入郑家开始的事,一一道明。他没有收敛也没有扩大,如实叙述。将郑家的算计,孟夫人的算计,郑昶的算计,以及……他的算计。   胡瑜兰死死捏着扇柄,恨不得打死这狗东西!那口气梗在喉间不上不下,让她难受的想死,等他说完,好半晌后,她才从牙缝儿里挤出话来:   “公子请回吧。”   郑蔚看她,这一眼让胡瑜兰好容易压下的怒火腾的又烧起来,冷笑道:   “你跪下求我啊,跪到什么时候我心气儿舒坦了,我就告诉你!”   生了折辱他的心思,也生了让他知难而退的心思,毕竟文人风骨,哪能跪一个商户女?谁知郑蔚毫不犹豫,一撩衣袍跪下了。   胡瑜兰吓的站起来,他跪了她更生气了:   “跪死倒好了!”   愤愤就走了,留郑蔚一人在石榴树下,仆妇小心进去请示,屋里传出胡瑜兰愤愤的声音:   “叫他跪!”   沈潇回来时天已经很沉了。一进院子瞧见人影顿时拔刀,待看清是个跪着的人,又把刀撺回去了。他搓了搓鼻梁老大不高兴:   “瑜兰!你怎么能叫别人跪在石榴树下!”   那是他的专属!   他进屋去了,没多大会儿下人鱼贯而入的摆饭,继而送水,等到亥时五刻,屋里熄了灯火。郑蔚就直直的跪在石榴树下,青石板的地,从膝盖传来丝丝缕缕的僵硬疼痛。   这才多久?   可胡珊兰跪了九天。   那么冷的静思堂。   沈潇是不必应卯的,所以第二天起的就迟。   关于沈潇的传闻很多,他是皇上尚在潜邸时就追随的人,听说是先帝时获罪世家的漏网之鱼,辅佐皇上登基后,就开始排除异己,当初同在潜邸的功臣,被他陷害谋杀,最终只剩他一个。   前朝后宫,只要被他盯上的没一个能有好下场。至于追随之人,无事尚好,有点风吹草动,都是要送出来顶罪的。   沈潇足到巳时才起,胡瑜兰叫下人张罗早膳的时候,他才慢条斯理踱出来,随手抽了郑蔚的折子,扫几眼道:   “背靠郑家和平章公府两座靠山,你做什么想不开?”   沈潇又扫几眼:   “你是想外任?风头正盛,从翰林院撵出来,你这仕途也就到头了。”   郑蔚仍旧没答话,沈潇抖了几下折子:   “我帮你,有什么好处?”   “从今往后,唯大人马首是瞻。”   “嗤。”   沈潇不客气的笑:   “我不缺马前卒。不过,我喜欢看人倒霉。行了,你走吧。”   但郑蔚没起来:   “还求大人,告知珊兰的去处。”   沈潇勾唇邪笑:   “我可不知道她去哪了。”   这蠢小子都追去通州了,难道就没查查那船往哪去的?   “船往南去,但商船沿途停靠的地方太多,我不知道她会在哪里下船,下了船又会去哪,倘或贸然去找,万一惊动平章公府,会害了珊兰。”   “呦,余家这是逼婚啊。”   沈潇兴奋起来,转身回屋,将折子掖进袖子。   “你要管?”   胡瑜兰眼神冷飕飕的,沈潇赔笑:   “皇上早想寻个由头收拾平章公府,我也趁机公报私仇。”   “你跟他有什么仇!”   “我没仇,可娘子有啊。娘子昨儿不还说外头跪的那个死不足惜,那就叫他去死。那么大个泽安洲,他哪能找到?我听说他追去通州时,余容雅叫人拿火箭对着你妹子,把他给逼回来的。还说了他若纠缠,就要杀了你妹子。”   胡瑜兰满身戾气,沈潇暗搓搓高兴:   “叫皇上收拾他!”   早饭摆上了,沈潇拿个了肉包子塞嘴里:   “我现在就进宫,你自个儿吃吧。”   胡瑜兰哼了一声,沈潇换衣裳,脚步轻快的出来,走到石榴树下时丢下“泽安”两字就走了。郑蔚抬头,费力支撑的站起来。   沈潇进宫径直往上清殿,等皇上下朝,堆着笑凑过去见礼。皇上三十许岁的年纪,威严肃穆仪貌堂堂,但在看见他时露出显然的嫌弃,又透着熟稔。   “做什么?”   “爷,有封折子您看看?”   他还保有当年在潜邸时的称呼,圣上随手抽了看过:   “郑蔚?探花郎?”   “可不是。”   皇上生了趣味:   “自来犯错儿的官员都是小心遮掩,他竟自己请罪。”   “嗐,爷您不知道,平章公府要逼婚,他也是走投无路才要跑的。”   皇上斜睨了他一眼,他搓了搓鼻尖儿道:   “什么都瞒不过爷,这厮辜负了奴才的妻妹,奴才的娘子恨的牙痒痒,奴才这不是也想出点力,讨娘子欢心。”   “你真娶了那个商户女?”   沈潇笑了笑:   “爷高看奴才,可奴才这出身哪配得上那些世家女,胡氏挺好的。”   皇上打趣他:   “听说你院子里的石榴树下你常跪着。”   沈潇愣了一下,顿时怒道:   “哪个小崽子嘴这么不严实!”   皇上大笑。   沈潇从宫里出来上了马车,脸上玩世不恭又阴狠的神情退去,很是个端正儒雅的青年。他闭目养神。   皇上不喜欢身边的人心机,也不喜欢身边的人权势太盛。所以他的锋芒毕露广树灾敌,他麾下人马不服他的管束向皇上透露消息,都是皇上喜欢的。   散值后郑蔚拖着酸疼的腿从翰林院出来,就再见那架华贵的马车,余容雅坐在里面,朝他矜傲的笑,带着威胁。郑蔚便在众目睽睽下上了马车。   余容雅笑的满意:   “再休沐的时候,你随你爹一同到平章公府下聘。皇上与皇后大婚时就不提了,倒是晏贵妃,当初得了一百二十抬聘礼,我只能多不能少。你们郑家我是住不惯的,我在京中有自个儿的宅子,到时候你住过来,那里的郎君你不用管,你也不能纳妾,不能使唤婢女,我不喜欢男人脏。”   郑蔚肃沉着脸不言语,余容雅的笑容渐渐淡去,一把捏住他下巴,狠狠用力:   “郑六郎!你为什么不笑?我要你以后见到我都必须笑!开开心心的笑!能娶我是你的福分!多少男人想娶我都不能,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郑蔚扭头甩开她的手,她顿时大怒,一掌打在郑蔚脸上,很快便浮起了红肿的巴掌印。但不管余容雅做什么,郑蔚都只是沉着脸,毫不做声。余容雅忽冷笑:   “郑六郎,你最好听话,我可是知道那贱蹄子去泽安洲了。”   郑蔚神情一变,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抵在余容雅喉间。余容雅大惊,颈子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惊惧,却还色厉内荏道:   “你敢动我一根汗毛,你们郑家整个都要陪葬!”   “那就让他们都去死好了,连我在内!”   余容雅牙齿打颤。   “大不了一起死,余容雅。但你若敢对她动手,我也一定让你比她先出事。”   余容雅瞪大眼,她哪受过这样的罪?郑蔚盯着她,半晌才松手,但才下马车,余容雅便厉呼仆从对他拳打脚踢。郑蔚并不躲避,只死死的盯着余容雅,余容雅被他眼神吓住,眼见他官袍破损脏污,围观百姓不少,又不能真就杀个朝廷命官,只得悻悻走了。   郑蔚方才那模样,她若再敢逼婚,只怕新婚夜就是她丧命时。   郑蔚拖着浑身伤痛的身子回去,但麻木的样子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第二天早朝,郑蔚未曾告假便十日未曾应卯的事就被言官参了上去。郑尚书大惊,言官历数郑蔚过失,请求罢免郑蔚。圣上云淡风轻的听,只不轻不重的扫了郑尚书一眼,就叫他两股战战。   “郑蔚昨日已上请罪折。朕瞧着,他悔过之心倒诚挚。但翰林院是不能再留了,吏部尽快整理,暂且将他外任吧。”   郑尚书下朝就往平章公府去,谁知再三通传,平章公都没见他。回到郑家后,郑尚书越想越气,他苦心孤诣几十年,一夕崩塌与眼前。前有郑昶后有孟夫人,而他们做的孽也都和郑蔚有关。   郑尚书砸了一套茶具,命人把郑蔚叫来。郑蔚到的时候,郑尚书提着藤条。   多少年没挨过打了?年少时来这个书房背书,但凡背不下来,都会挨打。而他那个时候每次挨打却都不是因为没背下书,而是因为犯错。郑昶与郑佑总会想方设法陷害他犯错,让他受罚。   “跪下!”   郑尚书气的发昏,怒喝之后就一脚踹过去,然后一下一下狠狠抽打,直等到他没了力气,才气喘吁吁的坐在椅上:   “明天你就去平章公府,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求平章公替你说话!”   郑蔚脸颊也被抽了几下,透出血色,他抿唇,冷漠的似笑非笑,施礼离开。而他才踏入后院,就遇上了孟凌薇。   “你如果好好儿在翰林院待着,还做你惊才绝艳的探花郎,谁都不敢动弹你。”   在他就要走过去时,孟凌薇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皇上原本钦点了你的文章,但就因为你牵连了冯家,皇上才退让了。但哪怕你是探花郎,可你也一定是最前程无量的。”   郑蔚脚步不快,藤条抽打后的腿令他性子不便。孟凌薇也并没有被他忽视的愤怒,转身看他背影,倒有些迷茫。   好端端的日子不过,怎么偏就要作死?   郑蔚回到院子,下意识去看已经空了的东厢。他一步一步慢慢进去,坐在床头,仿佛胡珊兰还睡在那里。他想胡珊兰的一颦一笑,想他病的那次胡珊兰为他守夜,想那天晚上他去接她,把她背回来时的样子。   她很容易满足。   他说了那么重的话,冤枉她撵走她,但他只说了几句软话,她就心软了。哪怕被孟夫人磋磨,也并没如孟夫人心愿妨碍他,甚至因此受罚。但只是去接她,把她背回来,她就又觉着值了。   她只怕为自己都没那么费尽心力过,却为了他倾尽所有。   她离开的时候,盘缠够不够?路上会不会吃苦?那样娇姿软态的姑娘,倘或遇上歹人……   郑蔚鼻尖酸涩,他甚至不配去想她,去担心她。毕竟把她逼到如今境地的人,就是他。   衣衫被抽打破损,还有一道道伤痕,他只是擦过不流血后,就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往沈家去了。   这回沈潇料定他会来,正在石榴树下坐着,一壶小酒,一碟子花生米,翘着脚逗鹦哥儿说话。   郑蔚被带进去,朝他拱手见礼,沈潇丢了颗花生,鹦哥儿飞起来叼了,又落在架子上,逗得沈潇笑了笑,然后才同郑蔚道:   “你找她做什么?”   郑蔚没做声,沈潇拍了拍衣裳上的花生皮:   “她现在挺好的,她姐姐安排了人照顾她,你不要去打搅的好。”   郑蔚从沈潇那句安排了人照顾她里听出了些许不同的滋味,他看向沈潇,沈潇笑: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   郑蔚低头,紧紧攥住了手。   当胡珊兰身边有另一个人陪伴时,他不敢想。   “泽安州那么大,你未必能找到,即便找到了,没准儿下场也会不好,何必呢。”   沈潇说这话时的语气根本没有替他着想的意思,全是幸灾乐祸。   “那就……死她手里,也是我的圆满。”   “啧啧啧。”   沈潇摇头:   “何必呢?早干什么去了?”   “大人,我想去泽安州。”   “你想去就去了?”   沈潇冷笑,在得知郑蔚的所作所为后,对他也很不屑一顾。但郑蔚方才说,死在胡珊兰手里……这事儿倒是行。他那素未谋面的姨妹,闹的这事儿把胡瑜兰气的两天没好睡,把人送过去吃些苦头,叫人消减些许愤怒,总也是好的。   谁还不想报仇呢?   次日,朝中对郑蔚的处罚下来了。   免了翰林院的职务,杖责二十。但并未革除旁的,旨意上也言明他才学出众,诚心悔过,大抵是要派去外任,或者补缺了。   沈潇领了来监刑的职,看着羽林卫把他按倒,他伸了伸手,那支行刑的木杖就到他手里了。   “郑六郎,你该知道本将是做什么的。别说二十杖,十杖,本将就能打的你丧命。”   沈潇憋一肚子火,这东西气的胡瑜兰几天没吃好饭,要不是看在皇上下的命令,他把人打死了说不过去,非打死这兔崽子不可!   他往手心呸呸两下搓了搓,使劲儿打下去。   二十杖?皮开肉绽还是行的。   这时候的胡珊兰正在赶往泽安洲的路上。   船行这些日子,幸而有沈润保护,一路稳妥。下船后又行两三日,才算到了泽安洲。嗅着这里熟悉的气息,胡珊兰觉着心都踏实了下来。   沈润起先沉默寡言,一把大刀委实吓人,但日子长了就发现,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胡珊兰就在泽安州州府昴城落下,忙碌两日相看了一处不大,有些偏僻,却胜在宁静的小院子里。她才安顿下来,这日有人敲门,冬儿才开门就惊呼道:   “大爷?”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午十点更! 第二十五章 生意   盛夏酷暑, 正在树下扇扇子的胡珊兰顿住了。   胡青羽沉着脸跟在沈润身后进来了,待看见树下的胡珊兰,顿时拧眉, 脸色越加难看。   胡珊兰心也一沉, 慢慢站起来, 但腿软了一下, 趔趄着忙扶住树。   “怎么闹成这样,也不与我说一声?”   胡青羽快速走过来,上下打量她几眼, 似乎憋着口气,却又无可奈何。   胡珊兰离开郑家对郑家来说是最好的借口,可以不必给胡家交代,还能撕破曾与胡家口头上的约定, 让郑蔚与平章公府结亲。所以这时候郑尚书想必已与胡泰知会过这些,胡珊兰猜测,胡青羽是不是来问罪的。   胡青羽坐下, 看茶盘里还有空杯子,自顾自倒茶, 连喝了几杯,把一壶茶都喝空了,才算勉强平了那口气。在胡珊兰的惴惴不安下道:   “还有银子没了?”   胡珊兰没做声, 冬儿在旁边低声道:   “没,没了。”   一共二百来两银子, 这一路船费雇车, 沿途吃喝住宿, 沈润一路保护她们, 总不好还叫他出银子, 到泽安州后又买了这个院子,确实剩的不多了。   “你预备怎么过活?”   “我,我与人做些针线,浆洗衣裳,还是能养活自己的。”   胡青羽心气又不顺了。   胡家的女儿都沦落到给人做针线浆洗衣裳过活的地步了?   “你二姐给我写信说了你在郑家的事。”   胡珊兰诧异了一下,缓了缓,扇子又开始摇了。要是这样,还真不算什么大事了。她这才有闲心,叫冬儿给茶壶续了水。   胡青羽看已然没了颜色和味道的茶水,心里难受的很。也知道胡珊兰方才乍然见他之下的意外和紧张。她怕胡家对她私逃郑家进行责难,更怕胡家再度把她拘回去,待价而沽。毕竟她是个姿色不俗的姑娘,在清源洲名声不小。   “郑家不做人,爹那边你不用管,也不要回去,就在这边安安生生的过日子,短什么缺什么,都与我说。”   当初胡泰送女入京时,胡青羽就觉着不妥当。胡家日子过的好,很犯不上做这种卖女一样的事情,但他终究没有阻拦,而在胡瑜兰的信送来时,这种当初没有阻拦的深深后悔,更是让他难过至极。   他扫了眼院子,觉着太过寒酸,只七八间屋,当庭一个院子。这还是小事,这么个妙龄姑娘,又生的可人意,只主仆两个在这儿,确实不妥。   但胡珊兰出事后逃离郑家,没有选择回胡家而是孤身到此,可见当初他爹把人送出去,也叫她寒了心。   她显然不想再与郑家胡家有瓜葛,但他还是取了几张银票。   “这不是胡家的银子,是我与你嫂子自己的铺子赚的钱,你别推脱,我做兄长的,照应你本也应当。”   “大哥,我能过得去。”   胡青羽蹙眉:   “那你只当是胡家分家给你的,这还远不够。你只想胡家选皇商的事你出力不小,这都是你该得的。”   胡珊兰为胡家选皇商,确实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被人欺骗利用,耗尽身家,还丢了名声。一个姑娘没了名声那真是叫人活的艰难的事。   胡珊兰忍不住笑了笑:   “大哥,哪有分家给女儿分银子的。”   胡青羽长长的出了口气:   “做大哥的没本事,没法儿替你讨公道。”   但他会劝胡泰,不要再生与郑家结亲的心思。盛京权贵不知凡几,胡家如今也已是皇商,反正都要花银子,结交谁不是结交?   沈润听兄妹二人说了半晌话,忽然道:   “胡姑娘会打理铺子么?”   兄妹看过去,胡珊兰才道:   “生意上的事知道一些,但也只是布庄的生意。”   沈润道:   “那就行,沈家在泽安洲有几个铺面,前阵子被管事的蒙骗,人财两空,姑娘若有心,可否愿意替咱们打点铺子?”   胡珊兰想这大抵是胡瑜兰特意交代对她的照顾,才要开口,胡青羽却道:   “我妹妹不与人做管事,要做,就做老板。那两间铺子在哪儿?是否繁华?铺面可大?周边都是做什么生意的?可否稳妥?”   沈润答了,胡青羽道:   “西街的铺子就算了,那里寥落,倒是东大街的铺子还行,地处繁华,也离王府近。”   胡珊兰怔怔的,就见胡青羽将那几张银票往她怀里塞去:   “我妹子租你们铺子,自己开店。”   “啊?”   胡珊兰诧异,沈润想了想:   “合作?”   胡青羽也想了想,做商人的,与官家的人合作,有背景靠山,这生意才做的顺当,尤其适合胡珊兰这样的孤身姑娘,遂点头:   “行。”   胡珊兰还没缓过神,生意就已谈妥了。实则她也有这个心思,原想把仅剩不多的首饰典当了,去盘个小铺子做些小本生意,但没想到胡青羽来了,沈润也有意相助。胡珊兰张了张嘴,胡青羽立刻道:   “就这么定了!”   他以为胡珊兰要拒绝,谁知胡珊兰道:   “大哥,我从哪儿拿布?”   胡青羽梗了一下,才道:   “这还不好说?”   他看胡珊兰抿了抿嘴,又道:   “从胡家商铺拿布的铺子多了,你自己做自己的生意,又碍着谁了?”   几人三言两语,便把胡珊兰与沈家合作开铺子的事说定了。沈家出铺面,胡珊兰出人,所需本钱各出一半,利润也各得一半。   胡珊兰没什么野心,能养活自己和冬儿也就行了。   沈润见事说定,便说自己还有差事要办,就走了。胡青羽就与胡珊兰说起话来,自然就说到了胡瑜兰的事。   “爹押贡布进京了,我见你二姐的信后就急着来找你,这沈二郎就在你二姐说的地方等我,把我带过来的。”   胡瑜兰在被送到徐内官外宅当晚,就借口取行礼私逃了,自然是经过严密算计,偶遇下值回府的沈潇,凭那一身柔弱无骨扮出的可怜模样,一步步蚕食了沈潇。   沈家确实是前朝世家,遭人陷害满门抄斩,兄弟二人被提前一步送走才保下命来,后来经查一切都是陷害,又还沈家清白。   沈润是早年替皇上办差伤了眼睛,如今只能依稀瞧着光亮,却并瞧不清什么。   “你啊,到你二姐跟前差远了。若是你二姐去了郑家,他郑六郎哪能得什么好?”   胡青羽说罢自觉失言,生怕惹了胡珊兰伤心,忙住口偷瞧,却见她神色淡然。   “你……”   胡珊兰给他续了杯茶:   “总得活着不是?难不成要为别人的过错难为的自己活不下去?”   她是经过无数次掏心分割之痛的人了。   郑家就是个糟污坑,没一个好人,进去也别想好。要说抛下的一干二净了,也不是真话,曾经付出有多深,如今怨恨就会加倍的有,但那又怎么样呢?为了报仇失去自我?   还是等她有本事的时候一击致命吧,如今就踏踏实实过自己安稳的日子。   胡珊兰能不困囿其中,胡青羽很是赞赏:   “听沈二郎说,郑六郎不知发什么风,折腾的叫撵出翰林院了。”   “哦,真叫人意外。”   胡珊兰毫不走心的感叹了一句。   话说到这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胡青羽转头与胡珊兰说起铺子的事,趁着机会教导她许多,就教了她最稳妥便宜的算账法子。   白氏在时胡珊兰不少去胡家商铺,虽日子已久,但铺子里的事还是记着不少的,如今有胡青羽在,帮着她梳理,很快就把铺子的事情理顺下来。   胡青羽黄昏时离开,说定了明日来与她一同去买几个下人,毕竟胡珊兰这样的孤身姑娘,还是使唤卖身契在手里的人更能安心些。   送走胡青羽,日渐黄昏,天儿也没多凉快。如今正是梅雨季节,是不是淅淅沥沥一阵小雨,但并不见凉快,反倒越发潮湿闷热。冬儿是扇子不离手,胡珊兰往年也总觉着这阵子难熬,可如今坐在合欢树下,内心平静,这些潮热竟也不觉着了。   她只是想着,她爱吃的梅子要熟了。   日子么,这样才叫过。   胡珊兰熬粥,冬儿去街上买红豆饼,才走,院门又被敲响,胡珊兰无奈的从树下起来:   “又忘拿钱?”   但错开门缝,就瞧见外面站着个神情柔和,眉眼缱绻的女人。   胡珊兰那双如雾娇媚的眼睛,就是袭了这双眼睛。她站在门里愣怔了好半晌,门外的女人淡淡笑了笑:   “不叫我进去么?”   胡珊兰恍然回神,顿时觉着鼻尖发酸,却忍着,冷淡而不失礼道:   “请进。”   女人进了院子,四下打量过,视线落在合欢树下的小木桌。   “我去盛京找你,听说了你的事,费了些功夫才找到二姑娘,这才知道你的去处。”   胡珊兰倒茶,淡淡笑了笑:   “找我做什么呢。”   女人只沉浸的看着她:   “山岚,我走的时候,给你留了信。”   胡珊兰忽的顿住了,遥远的记忆里,她得知生母离开,哭着跑回去的时候,主母身边的婆子从她屋里匆忙出来,险些将她撞倒,但她只顾着伤心,没留意那些。   “胡家不许我带走你,我给你留了信,在客栈等了你半个月,直到胡泰来驱赶,我才离开。从那以后,我每年给胡泰送去两匹布,换看你一眼。”   胡珊兰怔住了。而慢慢的,泪水上涌。   白姮看她掉泪,也心酸的红了眼眶,她上前去,轻轻抚着胡珊兰的头,一如多年之前,她尚是伏在她膝头的幼女时:   “山岚,是娘对不起你。”   作者有话说:   女鹅支棱起来!   明天凌晨更! 第二十六章 外任   七年前白姮离开, 但并未走远。胡泰留下胡珊兰,一是为着这个女儿生的貌美,将来联姻有用, 二就是用胡珊兰能让白姮每年给他织两匹浣花锦。   难怪胡家商铺每年年底会留两匹最好的浣花锦, 价高者得, 胡珊兰还以为是从织娘每年织出的锦缎里挑选出来的, 原来还是白姮织的。   “我去送布的时候,胡泰只说夫人带你出门进香,为你择选婆家了, 再三再四的推脱不让我看你,我才生了怀疑,悄悄打听,才知道你被他送去盛京了。我一路赶过去……可到底还是迟了, 让你受苦。”   白姮很内疚,若非她无力带走女儿,也不会叫她遭这么大的罪。   胡珊兰对白姮是有些怨气的, 曾经母女多亲近,白姮织锦缎, 去布庄,都会将她带在身边,但忽然走了, 多年不见一面。她不想女儿,可女儿却念着娘。   当初胡泰只同她说了白姮离开的事, 余者一概不提。但每年十月初十她生辰的时候, 都会叫人带她去园子走走。从前不明白, 如今看来, 大抵是带去给白姮看看。   胡珊兰哽咽难言, 这么多年,她深埋着对白姮的怨,但没想到她也这么艰难。她大哭起来,白姮抚着她背脊温声劝慰: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母女不知簇在一起哭了多久,忽被冬儿的惊呼惊醒。胡珊兰这才看见大门外除了冬儿,还站着个不算年轻的女人。只是这女人容貌骇人,襟口上露出的脖颈直到脸上,一片烫伤的疤痕,将一只眼睛都牵扯的变了形,甚至还有两道刀疤。   冬儿正贴着墙,瑟瑟发抖。   “不怕,这是沛青,这么多年,亏她在我身边照料。”   胡珊兰看过去的时候,就发现沛青身边还放着两只不小的藤箱。她眼瞳晶亮的看向白姮,带着深深的希冀,白姮同她笑:   “能收留我么?”   胡珊兰顿时呜咽出声。   “阿娘当初,委实自私了些。这么些年看你好好儿的,我尚且还能安生,但自从得知你被送去盛京,我对自己的悔恨一刻都没有停过,我为什么就不能留下呢?那点子私心,和我的女儿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不管离开谁,离开哪,我最不想离开的就是你。往后你在哪,我就在哪。”   白姮也哭起来。   当初胡泰蜜语甜言,哄她以为情真,为着他,吃苦受累也甘之如饴。一直到那时候忽然得知,胡泰做一切都只是为了她织的锦缎,经历一段痛苦挣扎的磨难,还是用一匹世间绝无仅有的浣花锦,才换来了放妾书。   胡珊兰听着这些,只觉她们母女都是一样的命,一样的命不好,但白姮说的对,都过去了。她张了张嘴,那声多年未曾再唤过的称呼,终于又出现了。   “阿娘。”   白姮哭着点头。   冬儿听这半晌,也哭起来。   姑娘这一年熬的苦,如今可总算苦尽甘来。   沈潇没想到,郑蔚明明被他打的奄奄一息了,但第二天就又到他这儿来了。   他知道郑蔚想去泽安州,也知道郑蔚没法舍了这小小的官位就这么走了。毕竟他本来就一无所有,若再辞官,以郑尚书那老货的凉薄性子,郑蔚别说找胡珊兰了,连通州只怕都只能走着去。   如今人就跪在他院子里,沈潇从门缝儿看他,转头又看胡瑜兰。胡瑜兰正看沈润传回来的信,仿佛心气儿顺了很多,慢条斯理把信收了才道:   “让他去。”   “嗯?”   胡瑜兰都铺排好了,有沈润,有她大哥,如今白姨也去了,他想死谁还能拦着?刚好给胡珊兰出出气。但她凑眼看了看,啧啧了两声,压低声音同沈潇道:   “他这样,能活着到泽安州么?”   沈潇搓了搓鼻梁,心虚道:   “够呛。”   如今可没人花大价钱给他请谷先生了。   自从胡瑜兰气的食不下咽睡不安稳,沈潇特地叫人查了郑蔚。有些事确实没的选择,但有些事也确实干的真不是玩意儿。这种东西,也合该是中了探花郎,如今是有官身的人,轻易不能打死。   他是听娘子话的好郎君,娘子说让这狗东西去,他就安排上。   吏部很快下了调引令,调任郑蔚往泽安州任从六品同知。   以郑蔚一甲的名次,从六品也衬得上,但这职务却并比不上个七品县令。毕竟一县之主总能出些政绩,但作为州同知,有政绩那也是知州的,若是朝中无人,那升迁艰难。   东大街的铺子原是做南北货的,从前的管事不仅搜刮了铺子里的银钱,还赊了大批货物转而贱卖出去,捞了大笔银子跑了。铺子被欠账的商户捣的不成样子,修整就需耗费不少时光。   胡青羽在到泽安州的第二天再去看胡珊兰时,乍见白姮,很吓一跳。他比胡珊兰年长五岁,当初的白姨娘他印象深刻,如今七年过去,竟好似没有变化,还是当年模样,一般的淡漠,一般的从容。   “白,白姨。”   胡青羽对白姮更多的是敬重,毕竟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她那样,于商铺的事那样精通,更能织出世上最好的浣花锦。   白姮只点点头,依然坐在树下摇扇假寐。胡青羽愣怔了一下后,忽然觉着安心了许多。   有白姮在,胡珊兰商铺上的事就顺当多了。更甚至她一个孤身女子叫人担心的局面也就解了,但他才松口气,转身要寻胡珊兰说话时,忽就对上一张狰狞可怖的脸,他失声惊呼,陡然一身冷汗,心吓的突突直跳,那人只淡漠的扫他一眼,端着一碟子杨梅放在桌上。   “啊……”   胡青羽在沛青走后心有余悸的出了口气,胡珊兰在檐下瞧着她那贯来从容的大哥这般失魂落魄,端是想笑。胡青羽张罗着,带胡珊兰母女寻了本地可靠的人牙子,毕竟一院子女人,总得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还得有能传话的小厮。   这日胡珊兰与白姮往东大街去,看看铺子修整如何了,但走到一半,忽听身后马蹄声响,还带着铃铛轻缓而清脆的声音。   胡珊兰回头,顿时愕然。   昴城虽比不上盛京,但也富庶繁华,东大街作为昴城主街之一,更是热闹宽阔。但如今宽阔的大街看起来忽就逼仄了起来,那架马车也实在叫人觉着匪夷所思。   当马车慢慢从她身边经过,她嗅着一股香风,看轻纱帘幔里斜倚着的慵懒郎君,忽然就想起这是谁了。   是泽安州之主,南怀王。   不然谁敢如此公然造次?   若非文贤太子命薄,这位如今就是盛京上清殿的主子。   先祖皇帝过世时,是亲自择的封号和封地,且不顾病躯,亲自送南怀王出城就封,并下了旨意,泽安州每年赋税,两成都归南怀王府。   这是真正的富贵闲人,听说南怀王风流雅致,醉心琴棋书画,先祖皇帝过世后,再没去过盛京,哪怕过年也只是叫人送个折子给皇上,再带些泽安州本土的礼物。   马车过去的时候,胡珊兰恍惚从对面的人群里看见了沈润,但一闪而过,又仿佛并没看见。   铺子已修整过半,至少门窗是都装上了,至于里头的货架,污损的墙壁,连隔断用的博古架都惨不忍睹,还有裂开的房梁需要更换。   这哪是讨债,分明是拆房子。   胡珊兰啧啧了几声,与白姮回去时也不忘了带醉合斋的红豆饼。她喜欢吃红豆饼,这些日子冬儿换了不少地方买,只有醉合斋做的最好吃。   离开胡家,离开郑家,胡珊兰才仿佛新生,知道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院子太小,如今人多有些拥挤,白姮把旁边空置的小院儿也买下来,中间院墙打通,这才宽松许多。铺子虽还修整,但白姮陪女儿吃喝玩乐了几日后,就投入了铺子的准备中。   货总要备齐的,手续也要办妥。   铺子起名儿时,胡珊兰就犯难了。胡家叫胡记布庄,她总不好也叫胡记。还是白姮说,既然预备做浣花锦的生意,不妨就叫浣花布庄。   其实白姮更想叫山岚布庄,胡家没人知道,她给女儿取的小名儿叫山岚。但想着总不能叫人都唤女儿的小名,这才作罢。   这厢起好名字,那厢郑蔚也在通州登船了。   沈润听黄雀卫在昴城的小统领给他念过信后,觉着也没必要知会胡珊兰。到底没瓜葛的人,莫名其妙提那一嘴做什么?更何况听着形容,这人能不能活到这儿还不一定呢。   调引令下来的那天,郑瑾来见郑尚书,说了郑蔚在会试结束,见过孟夫人后,派小厮去了晏家一趟的事。   孟夫人派人打着皇后的旗号拜会几位主考的事,晏贵妃比孟凌薇要先一步告诉皇后。可见晏贵妃比郑家孟家都要早知道这事。郑尚书合理怀疑,是郑蔚通风报信,甚至怀疑郑蔚是故意让孟夫人如此,设了陷阱。   毕竟他在进贡院前就可以警醒孟夫人,又何必等到考完才说?   虽然郑尚书明知这想法不对,孟夫人也一定不会听郑蔚的话,但这并不妨碍他迁怒。   一个中了探花郎,又立刻让他丢尽颜面的庶子,外任去做那劳什子的同知,还不如死了算了!   作者有话说:   谁还不是个有妈疼的小可爱呢?   白姨贴贴~~   明天大概会很晚更……但是十二点之前肯定更~~ 第二十七章 报复   郑蔚在临行前, 又受了一顿所谓的家法,这令他原本就很严重的伤势越发的严重。阿瓜哭个不停,再三求郑蔚缓几天再动身, 但郑蔚却一刻不愿停留, 立即就要前往泽安州。   郑尚书哪怕恨的要命, 但脸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所以郑蔚启程时给了他五十两银子, 又拨派了两个名为侍奉,实则监管的随从。   郑尚书确实很烦心,接二连三出事不顺, 连胡家那边也忽就断了。原本胡氏自己私逃,无论怎样他也是占理的,谁知胡泰这回来送贡布,根本不踏郑家的门, 甚至在他派人送了信儿过去,也不肯回话。   这胡家才做几天皇商?就猖狂了?   但胡泰忽然改变的态度还是引他怀疑,叫人仔细追查后, 才发现胡泰这回进京竟与沈潇往来起来,这就知道了胡家当初一起送来盛京的另一个女儿, 如今是沈潇的夫人。   郑尚书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在胡氏私逃之后,郑蔚几次三番与沈潇往来。皇上下令责罚, 沈潇亲自动手,差点要了郑蔚的命不说, 还把他送去泽安州做那个看起来还不错, 但实则升迁不易的同知。这么看起来, 倒像是沈潇的夫人不肯饶恕郑蔚。   郑尚书有些后悔, 也有点害怕了。   早知胡家女儿做了沈潇的夫人, 那胡氏就算名声不好,怎么也得让她做个贵妾或是平妻。与沈潇做了亲戚,那比与平章公府结亲更好!毕竟沈潇是皇上的心腹重臣!   郑尚书仔细回想,他虽不管后宅事,却都知道。孟夫人与郑昶对胡氏的所作所为,如今让他想起来冷汗涔涔。以沈潇的本事,这些事只怕是都知道了。   他即刻写了封信,将逼迫郑蔚处置胡氏的事都推在平章公府的头上,命人送去沈府。   郑蔚熬过往通州去的一路,等上了船,就再坚持不住。   伤重仍然坚持赶路的结果,就是那些皮肉上的伤虽在慢慢好转,可本里却日渐虚空,令他越发虚弱,甚至一度到了粥水不能入腹的地步,哪怕喝口水,都会觉着难受异常,总要搜肠刮肚的吐到胆汁都出来了。   但他仍旧要吃。   如果他不能活下去,那就再也见不到胡珊兰。   阿瓜给郑蔚送饭来,郑蔚瞧着配粥的是青菜肉丝,就知道阿瓜定是花钱额外要的菜。   “俭省些,到泽安州要花银子的地方多了。”   他要找胡珊兰,四处往来自少不得要花银子。   阿瓜吸了吸鼻子,忍着泪。他也想冬儿了,冬儿也真狠心,走也不与他留个只言片语。但转念一想,自家主子做的事儿,谁还能容呢?   这些日子他也渐渐知道了大概,但他到底是伺候了郑蔚十多年的,从幼年就跟在他身边,心自然就偏了些。但哪怕偏心,心疼郑蔚不易,有些事无路可走,可这事也到底做的不该。   “爷,沈大人怎么忽然就松口了呢?”   阿瓜总觉着这事古怪。   照着这事,沈家那位夫人恨不得打死郑蔚,帮忙上折子那是要看郑蔚倒霉,杖打沈潇还亲自动手,比羽林卫动手可厉害多了,但怎就忽然愿意帮郑蔚去泽安州了?   “泽安州那边,想来是安置妥当了。”   郑蔚瘦骨嶙峋,说几句话就有些力不从心。   有人疼胡珊兰,这让郑蔚很安心。   想来没那么容易找到她,找到了,也不会有好下场。   他不敢求胡珊兰的原谅,因为他不值得原谅,他的过错是剥皮剔骨都无法救赎的罪过。但他不想死,他想看着胡珊兰,看她像胡瑜兰那样的笑,像胡瑜兰那样过恣意的日子。   他甚至对胡珊兰的过往都知之甚少,他有什么资格说喜欢?   喜欢的算计她?喜欢的不顾她的喜怒安危?喜欢的不愿意耗费时间去了解她的过往?喜欢的从不知道她的喜好?她喜欢什么颜色,她喜欢吃什么,她喜欢喝什么茶,她喜欢什么花,她喜欢做什么……   他都不知道。   郑蔚自嘲的笑了一下。   只有在看见她受到伤害那一刻的慌张心疼,就是喜欢了?   真是单薄低廉   谁稀罕这样的喜欢?   他认真的想,胡珊兰来到郑家的那个黄昏,倘或孟夫人遂了郑昶的心愿,把胡珊兰送到他的房里,哪怕有江氏那个厉害善妒的正房夫人在,胡珊兰的日子也会比跟着自己要好很多。   郑昶……   郑家老家在太平州兴云县,与泽安州隔着一州。   伤害过她的人,一个都不能饶恕,包括他自己。   时不我待,郑蔚使计支开郑尚书派给他的两个随从,提前下船了。   瞒不过郑尚书,他也不在乎郑尚书知道此事后会对他施加的惩罚。他现在满头满脑想的都是寿宴那日,郑昶将胡珊兰拘拿欺辱,打她一掌的场景。   胡珊兰的惊惧绝望从那时就刻在他心上,让他再也无法忘记。   是他造成了她的这场遭遇,她永生也难磨灭的创伤。   身子再难支撑,他还是奋力往太平州赶。用了九天赶到兴云县的郑家祖宅,郑昶这时候本该在城郊的郑家祠堂,但郑蔚却扑了个空。他想了想,趁城门还没关,又赶回城中。   兴云县不是个大地方,晚上城中已一片安宁,只有花街柳巷还热闹非凡,郑蔚守了一夜,直等天明,才见郑昶从一家花楼出来。   几个月的功夫,郑昶不见憔悴,反倒越发滋润,没了郑家和江氏管着,他日子更加舒心。郑蔚转头寻了个偏僻的医馆。   “先生,我想买一副叫人再做不得男人的药。”   郎中大惊失色,郑蔚放下一锭五两的银子:   “不用多高明,我不是此地人,寻仇而来,即刻便走,不会有人追查到你这儿。”   郎中思量再三,还是悄悄包了一包药给他。   “我只卖药,旁的一概不管。”   郑蔚接过药走了,又等黄昏,看郑昶再进花楼,乔庄恩客混进去,将药下在了郑昶的酒里。   有酒催化,这药只能更厉害。   他看着郑昶喝下这杯酒,等他半个时辰后哀呼连连,趁乱离开。   死太便宜了,痛苦的活着才是惩罚。最想要的得不到,就是痛苦。   两个随从追来的时候,郑昶的命根子已经烂了。   再回到船上的时候,郑蔚更加虚弱了,往后的三日船行几乎都在昏迷中度过。   等终于到昴城的时候,中秋已过。   胡珊兰过了这七年里最舒心的一个中秋。   小院儿里与白姮和冬儿团坐,吃着月饼喝着茶,赏着月。天很好,月亮很圆,桂花特别香甜。连月饼都是白姮特意在醉合斋定的红豆月饼。   中秋那一天,南怀王府还在城中设了几处粥棚,发派月饼和梨子,还有腌鱼腌蟹,听说每年如此,百姓蜂拥而至排队领取,冬儿也带着小厮阿凉跟两个粗使婆子去排队领了。   别说,醉蟹还是很香的,胡珊兰贪嘴多吃了几口,赏月的时候就滚在白姮身上不住撒娇,怎么也不肯起来,显然是像螃蟹一样有些醉了。   白姮很纵着她,被揉搓的衣裳褶皱发髻都松了,也只是笑着哄她。好歹喝了些陈皮绿豆汤,才把她哄去睡了。   中秋的时候,沈润同她们一起过的。   沈润是个面冷心热,粗中有细的人。从在船上起的事,冬儿都与白姮说过,那种不显山露水又细致入微的保护,让白姮觉着这是个很不错的郎君。   沈润这趟泽安洲之行大抵是为了沈家这两个铺子,西街的铺子比东大街的还要大许多,只不过西街不是闹市,那铺子损坏的更加严重,沈润这些日子就在西街那边整理,胡珊兰母女盯着东大街这边。   新买的两个婆子都是孤家寡人,从前在大户人家做粗使,有规矩且力气很大,但因性情耿直得罪人,才被发卖。白姮这些日子也在教导她们一些铺面里的事,想着等铺子开张,也能过去帮忙。   虽说已到州府递过接引,可郑蔚这幅身子现下是委实不能办差事,遂告了病假。朝中新拨下同知,知州是早打听过了的,知道这位就是如今大炎上下传扬的那两篇惊才绝艳的会试、殿试文章的探花郎,若非那些龌龊事,本该是妥妥的状元公。   知州啧啧了几声,与心腹私语:   “只怕是个耿直的,不然哪做出自个儿上请罪折子这事儿来?”   泽安州富庶,但在南怀王眼皮子底下,他也不敢放肆。这位陶知州当年也是科举外任,靠娶了世家夫人,一路升迁至此。对于他认为耿直且声名赫赫的郑蔚,确实有些碍陶知州的眼。   郑蔚虽告了病假,却并没在州府安顿下的小宅子里歇着,安顿下的第二天,他就开始在城中寻找了。   胡珊兰登船的日子,以及是哪家的商船,他记得清楚,下船那天特意与码头的人打听了仔细。胡珊兰容貌出挑,码头的人还有些记忆,但说到那姑娘带着个婢女,还有位俊俏郎君随行,郑蔚的心就有些乱了。   想必是沈潇口中,胡瑜兰安排的人了。   不过也得知那位郎君安排的马车,确实是朝着昴城方向走的。   他身子不济,一个昴城足走了四天才走了大半,并没有丝毫胡珊兰的消息,就怕胡珊兰在昴城只是短暂停留,再转去别处。毕竟泽安洲这么大,州辖之下那么多村镇县城。   他给晏深写了封信,双管齐下总是稳妥些。   这日他走到东大街的时候,忽依稀听到极像胡珊兰的声音,立刻便朝那声音的方向找去,果然看见一道身影,但眼前忽有人走过,略一阻拦,那身影就不见了。   从他身前走过的沈润将胡珊兰推进了铺子里。 第二十八章 昴城   “起风了。”   沈润虽看不清, 但从胡珊兰回头的姿态知道她的不解,坦然的扯谎。   他知道郑蔚前几日就到昴城了,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上。他认真的想, 该不该把这消息告诉胡珊兰。   不过姑娘的心思他到底猜不透, 于是特意去寻白姮, 与她说了这事。白姮并不知道郑蔚在京中做了什么, 乍然听说郑蔚出现在昴城,下意识蹙眉:   “他怎的在这儿?”   沈润便将郑蔚在京中所作所为全数告知,没添油加醋, 也没删减。白姮从这话里听出了郑蔚的后悔,不惜自断前程要找胡珊兰。她冷笑了一下,贯来平和的人,也少见的动了怒气:   “阴魂不散。”   “我想着, 还是与胡姑娘说一声的好,免得万一遇上了,胡姑娘太被动。”   白姮也吃不准, 因为不知道郑蔚找到胡珊兰预备做什么,更怕他偏激之下做什么损害胡珊兰的事。她将担忧说了, 沈润道:   “这点白姨放心,他还没那个本事。”   能在他跟前损害人。   “他是要长久留在泽安州的,可你等西街的铺子修整好, 安顿下去了,岂不是就要回京了。”   “我暂且不回去。至少……这一二年是不走的。”   白姮这才松口气, 试探道:   “要不, 我把西邻的空院子买下来, 你搬过来住?”   “我都安顿好了, 白姨不必费心。”   白姮嘴里西邻的院子, 在他得知郑蔚外任的消息后就已经买下了。   二人商量了片刻,决定还是告诉胡珊兰。   晚饭过后,白姮与胡珊兰到院子里与沈润说话。沈润缓了缓,告诉胡珊兰郑蔚已在昴城的消息。   胡珊兰愕然呆住,这个名字委实许久不曾出现在她耳边,久到了她刻意的遗忘,已经快要忘记的地步。如今乍然被提起,那股叫人窒息的感觉顿时涌上,她蹙眉了好半晌,才算平复下来。   “昴城又不是我家的,谁愿意来就来,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确实看开了,也抛下了。   “但他来昴城,是为找你。”   胡珊兰皱眉:   “找我?”   有些意外,又似乎没那么意外,但她还是疑惑。   白姮是不想让沈润将郑蔚做的事情都告诉胡珊兰,毕竟她这女儿她心知肚明,是个看起来有几分精明相,也真有几分小聪明,但太过心软的一个人。   但沈润还是说了,他觉着胡珊兰自己的事情,得让胡珊兰在知情的情况下,自己做选择。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所以沈润不仅仅说了郑蔚是如何到的昴城,也说了之前平章公府逼婚的事,甚至郑尚书送到沈家的书信,说他逼郑蔚处置胡珊兰,是迫于平章公府的威势。   也就是说,郑蔚被拆穿前后那些日子,面对多重压力,却也想死死守住胡珊兰。   胡珊兰始终淡漠的听沈润平铺直叙没什么情感的把事说完,心里没多大波澜,还是那句老话:   “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管做什么,都无法磨灭他曾经做过的事情。   沈润忽然笑了一下,这是胡珊兰打从认识沈润之后,他头一回笑。   “我搬到你隔壁了。”   西邻。   胡珊兰也笑了:   “那倒好,往后能凑桌吃饭了。你把雇伙夫和买菜的银子给我,往后来我家吃。”   白姮失笑,原本沉重的话题,怎就忽然转到吃饭上了。   “银子是没有的。”   胡珊兰顿时变了脸,却听沈润又道:   “不过昨天我发现了一个地方,酿梅子做的一绝。”   “真的?”   胡珊兰顿时又高兴起来,没法子,她顶爱吃梅子和红豆,可惜梅子不好储存,只能做成梅子干儿或是腌梅子酿梅子,这三种做法里,她又最爱吃酿梅子。   沈润眼睛虽不好,但感佚䅿官颇灵敏,嗅觉绝佳,他在极少数踏足这边的几次里,都嗅到了梅子的酸甜。   这三处院子格局相同,胡珊兰这边是将两个院子打通,西邻沈润却是独自住着,就显得院子格外空旷。胡珊兰帮着将西邻四下检查了,收拾的竟十分利落整洁,但空置许多的屋子,胡珊兰盘算着倒是能借来做库房。等布庄开起来,总有不少东西要放的。   郑蔚到昴城半个月,身子照旧不济,他不得不停止寻找的行为,安心在小宅子里养伤。   但表面的伤已经结痂,但内里的虚空却让他实实在在的能感觉到。这才秋天,还不到冷的时候,他就总觉着身上寒浸浸的,仿佛漏风一样,比在盛京的隆冬还要冷。   这日才吃过药,两个随从便将他请出来。郑蔚心里明白,郑昶的事只怕郑尚书已经知道了,并大发雷霆,预备惩罚他。不是因为宠爱郑昶,只是因为此事闹开会再度令郑家蒙羞。   郑蔚到院子时,两个随从果然脸上带着顾忌,但手里拿着鞭子。   他笑了一下,转过身去。   随从倒愣住了,还是略年长些的那个道:   “六爷,对不住了。”   便扬起鞭子。   这边二十鞭子打过去,因到底是奴才心存畏惧,又因郑蔚没有脱逃,让他们不受为难,下手也就没那么重,甚至还少两鞭子的时候,二人对视一眼:   “够了。”   郑蔚整个后背一片火辣作痛,但这种疼痛已久缠着他,让他觉着麻木了。他踉跄回屋,年长的随从荣寿甚至忙去搀扶他。   荣寿荣阳并不相熟,派两个根儿不一样的随从,也是为着相互监看。但郑家的事,郑家下人都心里有数,如今又天高皇帝远,差不多能交差也就罢了,做奴才的很犯不上得罪主子。   郑蔚被鞭打的事,当夜就传到沈润耳中。当得知郑蔚挨打是因为给郑昶下毒,沈润脸上就出现了些许微妙的表情。   都知道郑昶好色,如今缴了他的械,他往后过的可想而知的痛苦。   沈润想了一下,与来传信的人道:   “想法子让郑家那位孟夫人知道这事。”   郑家没一个好人,郑尚书孟夫人,还有郑昶,甚至那个庶女和七公子郑瑾,都不是好东西。那就闹吧,让她们郑家窝里开花最好。   当初郑瑾联合郑锦芝利用胡珊兰报复郑蔚,也不是要给郑昶报仇,只是不容郑蔚那个庶子压过他们正房。沈润甚至得知郑昶许多磋磨郑蔚的手段,都是郑瑾给出的主意,他这利用郑蔚消磨掉郑昶的心机不可谓不深。毕竟郑家两个嫡子,消磨掉了郑昶,那么郑家的家业就都是郑瑾的了。   铺子在十月初总算全数修整好了,又寻了木匠,按照白姮和胡珊兰的交代,给铺子打货架与柜台。那边胡青羽也将浣花布庄定的锦缎和布理顺入库,等过些日子命人送过来。   胡泰也隐约知道了胡珊兰的事,但在盛京见沈潇的时候,他那二女儿说了几句不轻不重的话,让他品出了威胁的滋味,就不太敢轻举妄动。何况他对郑尚书的不满由来已久,当初寿宴的事,郑家连个交代都没给他,归根结底胡珊兰逃离郑家,还不是因为郑家的磋磨。   但让他真正生了与郑家割断的心思,还是因为徐内官。   这位内务府的大总管,得知胡瑜兰如今是沈潇的夫人,也不敢太造次了,客客气气的接待了胡泰,并说了当初胡家选皇商,是贵妃瞧上了胡家的锦缎,皇上本是觉着选进的几家都不错,选谁都一样,既然贵妃喜欢,就要点了胡家。   皇后知晓此事,便先一步散出了自己喜欢胡家锦缎的消息,然后胡家中选,就叫人觉着是因皇后喜欢,皇上才定了胡家。   这么看来,作为皇后一派的郑家,如今又接连出事,遭皇上申饬降级,也不过如此。   但叫他意外的是,在家不怎么和睦的姐妹二人,如今倒亲密起来。胡瑜兰为了胡珊兰,打算的倒仔细。   十月初十,胡珊兰生辰。   去年在郑家浮沉,她自己都混忘了日子,等好容易想起来,已经快进腊月了。但今年这生辰过的就暖心多了,白姮亲手做了寿包,还做了一桌子她最爱吃的菜,沈润送了三大坛子酿梅子……这是要吃到明年梅子成熟时了。   过完生辰,天气也冷下来了。铺子眼见快要开张,胡珊兰与白姮商议着,想去一趟兴云县。   白姮不知道兴云县是什么地方,但胡珊兰要出远门,她就不放心,安排沛青和孔武有力的展婆子陪同她一起去。胡珊兰也是特意没说,怕白姮担心。   不过临行前,她被沈润拦住了。   “你去找郑昶?”   胡珊兰知道沈家的本事,沈潇执掌的黄雀卫那是皇上的眼睛,皇上想知道哪个大臣半夜几更打了几声呼噜,沈潇就得查出来,所以她这点事也瞒不过沈润。   “不必去了。”   胡珊兰没做声。   郑昶已成她心魔,这仇如果不报,她什么时候想起来,就永远身处阴暗。   “郑六郎在来泽安州的路上已经把他处理了。”   胡珊兰愣怔了一下,蹙起眉头,语气就不太好了起来:   “怎么处理的?”   沈润忽就梗住了,他要如何与一个姑娘说一个男人命根子烂了的事? 第二十九章 昴城   沈润顿了半晌, 掩饰的清了清嗓子:   “就,生不如死。因为这个,郑六郎还挨了二十鞭子。”   胡珊兰沉默了一下, 心情不太好。整理情绪, 大抵是无奈、烦躁, 以及厌恶。   她不想再跟郑蔚有任何瓜葛。   白姮见胡珊兰和沈润见过一面后就打消了出行的心思, 免不了问了沈润,沈润也没隐瞒,把事情都说了, 白姮愣了半天,风风火火转头回去,找见胡珊兰就朝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哎呀!”   胡珊兰委屈,白姮气的眼里见泪:   “你要怎么做?打还是杀?还是下毒?万一被抓住怎么办?这种事你还敢不和我说就要去!”   见被阿娘撞破, 胡珊兰忙赔笑:   “这不是不去了么。”   白姮气过之后也无奈,这仇不报,女儿永远有心结, 报的话,总要付出代价。可如今郑蔚把事做了, 就还是叫人心里怪别扭的。   胡珊兰从得知郑蔚已到昴城后,出门都带着小心,倒不是怕, 只是不想坏了兴致。这日在铺子里,看工匠照着她安顿的打好货架摆放妥当, 浣花布庄里的装设都是胡珊兰安排的, 她满意的看着, 这铺子虽远比不了胡家布庄, 但这是她的铺子。   铺子有两层, 楼下全是各色布料和锦缎,楼上隔出一块专门放浣花锦,剩下的分成两半,一半做成了几个能量身的隔间儿,一半雇两个裁缝,能做成衣。   裁缝她已经找好了,只等开张来上工。   这铺子能开起来也是亏得沈家和她大哥胡青羽,胡珊兰想着,自己得那一半,再匀出两成来,每年年底分红给大哥。   正畅想着,忽从窗子看见大街上人来人往,有道身影有些眼熟,不觉多看两眼,那人微微侧身,露出的半张脸让她愕然愣住,竟是顿了顿才认出来,心上陡然慌跳,立刻就移开目光。   郑蔚。   枯瘦憔悴的郑蔚。   她转身进了后头,蹙眉抚在胸口。心慌,还有隐隐的疼痛。哪怕经历种种,心境已经蜕变,但在乍然见到郑蔚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受到波及。   她深吸了口气,那股子不适就渐渐淡去了。   毕竟时至今日,只不过是个曾经认识过的陌生人了。同在昴城,早晚会遇上,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不懂郑蔚为什么阴魂不散,那点子廉薄的情意在她离开后也该尽快消散才是。他为了会试,为了逃出生天仕途腾达,不惜把自己搭进去的算计,毕竟几次三番与郑昶交锋,他也付出不小代价,最后一回还险些没命。   都到这种以身涉险破釜沉舟的地步了,那么坚决的心思,好容易高中探花郎进了翰林,哪怕余容雅性情不堪,但看在平章公府的地位上,他也该能接受才是。   娶了余容雅,步步高升,这才是郑蔚该走的路。   胡珊兰想不明白郑蔚的心思,但转念又想,郑蔚什么心思与她何干?   “珊兰?”   忽有人叫她,胡珊兰吓一跳,转头看见是胡青羽。   “做什么呢?”   胡青羽狐疑,胡珊兰看他这神情,想来没遇上郑蔚。   “没事,大哥怎这时候来了?”   “来送货。”   哪家铺子能趁的上胡家少东家亲自送货?也就是自家妹子了。   从前在家胡青羽是个与妹妹们不多话的,但他心里很明白,这些妹妹们不管是不是他嫡亲的,但将来出嫁后,要依靠的娘家就是他。   胡青羽是第二天一早离开的昴城,出城的时候,却不巧的刚好被也预备出城的郑蔚看见了。郑蔚眼瞳骤然一缩,惊喜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   这些日子他已经开始往昴城周边寻找,趁着休沐也跑过旁边的县镇,但始终一无所获。胡青羽不会无端出现在昴城,结合沈潇说胡珊兰是来了泽安州,可见她如今还是在昴城。   只可惜胡青羽是要走了,让他没法顺着寻找。但能确定胡珊兰还在昴城,对他来说已经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他心里宽松了许多,这天晚上的粥吃下去后,腹中翻滚的感觉竟浅了许多,没有吐。   郑蔚每次吃饭吃药,阿瓜都慌张的很,生怕他难受,生怕他再吐出来。他如今的状况让阿瓜很害怕,怕他活不下去。但今天忽然就好转了,连整个人瞧着都有了几分活人气儿了。   “爷。”   阿瓜抹眼泪,郑蔚朝他笑了笑。   这天晚上,他一直不敢动的那只藤箱终于被他打开了。   里面摆放整齐的文房四宝,还有他没用完的一摞竹纸。下面是被布裹的严实的包,他轻轻揭开,触眼就是那支墨梅。   他看着墨梅,如同看着胡珊兰,看着看着,胸膛里哽着,从喉咙泛上眼睛的酸涩,眼泪一颗一颗往下坠。直到打湿墨梅,他立刻如梦惊醒,将衣裳拿起来仔细查看,试图将眼泪抹去。   他玷污了她留下的东西。   同知庶务繁多,但陶知州是个守权的,原本该他分掌的盐粮、捕盗、江防等庶务,如今都被陶知州握在手里。这位陶知州对他带着显然的敌意,但他如今都无心计较。眼下最紧要的,是寻找胡珊兰。   自这日起,郑蔚每日下值后,就会在昴城的大街小巷一直走到夜色深沉才肯回去。   一定还有他遗漏的,没有走过的地方。   十一月的南边儿天也冷下来了,胡珊兰一早带着冬儿和展婆子要去铺子打扫,冬儿才开门,胡珊兰就瞧见一道身影正从门前走过,她立刻拽回要出门的冬儿,将展婆子推到门边。听见响动回头的郑蔚认真打量了几眼展婆子,这才离开。   他打听过了,这边的院子是前阵子才卖的,时间与胡珊兰抵达昴城十分吻合。   胡珊兰等了好大会儿才往外看,远去的郑蔚正与回来的沈润擦肩而过。胡珊兰眼皮子跳了一下,郑蔚就走出巷子了。沈润进了院子才叫她:   “别看了。”   胡珊兰讪讪的,有时候真怀疑沈润能看见,也不知靠着什么法子能辨别清楚。沈润那双眼睛是只能感到光,能看见个灰蒙蒙的轮廓,但他言行举止,除了双眼无神,真就叫人看不出一点不同。   “这是什么?”   沈润将一个包袱递过来:   “鞭炮。”   鞭炮属官府管控,但铺子开张,放上一挂鞭炮那是顶好的兆头。煊赫的声音,火红的炮皮炸的漫天飞舞,那是除夕夜连年兽都能吓跑的好东西。   胡珊兰高兴起来。   “同在昴城,哪怕他不找你,早晚也要遇上。”   “我知道。”   她只是……并不太想遇上。看见这个人,难免要勾起些不好的回忆。   十一月初九,炮竹声声里,浣花布庄开张了。   胡珊兰和沈润作为老板,自然是要镇场子的。铺子里请了位管事的还有两个裁缝,冬儿忙着照应,还是白姮有主意,在铺子东南角上支起了她的织架,就在那儿织起锦来。   莫说白姮织的锦流光溢彩,就是铺子里的布也都叫人眼前一亮。这可都是胡珊兰和胡青羽费心拣选过的,依着花色品类分门别类的摆放。   鞭炮放过,有那么一会儿真是客流如织。   南怀王府在东大街尽头,州府与南怀王府隔邻,郑蔚应卯下值必经东大街,这家新开的铺子他早几日就发觉了,也曾进去看过,只有几个工匠在做工,东家姓白。   今日铺子人来人往,郑蔚正走着,一股浅淡的茉莉花香便窜入鼻尖,他陡然顿住脚步。   虽说南边比北边用茉莉香粉和头油的要多谢,可郑蔚道昴城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再嗅到茉莉花的气味。   像极了胡珊兰身上的味道。   郑蔚迟疑的看着铺子,不知是这气味儿使然,还是有什么预感,他心如鼓擂,脚步不受控制的,就朝着铺子慢慢走去。   直到大门口才停下,他往里看,与之前他来过那次已全不一样,整个铺子装扮的极其雅致,他正看着,就有人过来:   “公子要买布还是做衣裳?”   迎上来的妇人满面含笑,那股子让他熟悉的气味儿也再度袭来。郑蔚蹙了蹙眉,失望席卷而来。他微微摇头,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又再度回头。   就在回头的那一刹那,他看见铺子里有一簇姑娘,被围在中间的那个正拿着一匹布与她们解说,若隐若现的人影,依稀能听到的柔软声音,都叫他顿时心慌起来。   “公子?”   郑蔚回神,已觉着鼻尖酸涩眼眶发热,他忙掩饰道:   “我,我看看。”   他怕失望,却更怕错过。   他的双腿如同灌铅,沉重却又颤抖的朝那人走去,眼见只有三步之遥,买卖做成,围拢的姑娘接了布去,就将那说话的姑娘露了出来。   姑娘唇边客气有礼的浅笑,倏然就对上了郑蔚。   郑蔚眼瞳一缩,他嗫喏着,踟蹰着,想叫她的名字却又不敢。但那姑娘的眼光却很快便移开了,他身后的大门,进进出出,她笑着扫视每一个客人,施舍给他的那一刹那的眼光,与看待任何一个陌生的客人没有任何不同。   客气,而淡漠。然而更多的,是从容。   郑蔚心头陡然尖锐的刺痛,让他深深的恐慌。   他幻想过无数次与胡珊兰再见时的场景,她愤怒、伤怀、满腹怨气,甚至痛恨的给他一刀,要了结他的性命,但从来都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境况。   她坦然面对,仿佛早已遗忘。   郑蔚觉着,那根牵着胡珊兰和他的线,一瞬间绷断了。 第三十章 昴城   人来人往间, 阿瓜并没瞧见郑蔚与胡珊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看见了冬儿,正高兴的要打招呼, 却被冬儿又冷又狠的一眼给吓住, 他缩了缩, 郑蔚这时候才算回神。   但心在哆嗦, 浑身上下都在控制不住的哆嗦。   他看了眼布庄,胡珊兰能有今日不易,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转头先走了。   郑蔚站在外面看“浣花布庄”的匾额,想胡珊兰方才客气而疏离的笑容,那种陌生是显然已有决断的结果,让他不敢再去向。他知道胡珊兰在郑家时就已经为他花光了积蓄, 还落了一身伤痛,她能走到昴城,开了这家铺子, 哪怕有胡瑜兰和胡青羽帮衬,可过程也是想象得到的艰辛。   他一直站在铺子外头到夜色黑沉, 铺子才熄灭烛火,关门上锁。眼见人要走了,郑蔚才从暗处出来,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改了称呼:   “胡姑娘。”   胡珊兰顿足, 回头看过来。   夜沉如水, 月光凉白, 胡珊兰的眼光比月光还要清冷。胡珊兰等人走到月色下看清了, 才淡淡道:   “郑大人。”   语调里的冷淡疏离让郑蔚望而却步。   胡珊兰的身边站着很多人, 白姮和冬儿,还有展婆子几人,甚至远远的,郑蔚还瞧见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他有很多话想和胡珊兰说,可全部涌上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踟蹰半晌,喉间哽塞:   “对不起。”   胡珊兰嗤的就笑了:   “大人说完了么?说完我就走了。”   她转头就走,郑蔚急道:   “珊兰。”   “郑大人!”   胡珊兰回头,语调满是不认同:   “我不认为郑大人可以这样孟浪的称呼我。”   郑蔚鼻尖酸涩,他忍着眼眶发热:   “我,我想……”   “大人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并不想被大人打搅。”   郑蔚被堵住,却还是死死盯着她,一点也不肯妥协的样子。胡珊兰忽就笑了:   “大人这是做什么?我自问无愧于心,大人也得偿所愿,好聚好散才不会让大人失了风度。泽安州是个好地方,昴城更是个好地方,适合让人脱胎换骨,重新来过。”   她的声音轻轻浅浅,却叫郑蔚觉着冷彻骨髓。   她确实割断了,她重新来过了。而她重新来过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他。   郑蔚惶恐的看着她:   “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弥补。”   “不能。”   她转头看了看几步之外等着她的人,同她们笑了笑,才又同郑蔚道:   “大人远离我,就是对我最好的弥补。我们之间,最好死生不复相见,再无往来。”   郑蔚脸色瞬间灰败下去,胡珊兰转头便与白姮一同回家。   家,她如今才算有了家。她的好日子不能被任何不该来打搅的人打搅。   自这日起,胡珊兰果然就再没见到过郑蔚。她对郑蔚还算有几分了解,那个在郑家落魄的庶子,骨子里却有着浓浓的自傲。初次见面,他在郑家锦绣的兄弟姐妹间,是最落拓寒酸的一个,却也是背脊最挺直的一个。   他肯吃苦,费心机,不就是为着出人头地,好叫那些人高看一眼,甚至是将他们踩在脚下?   话说的那么明白,他自是不会再纠缠了。   日子风声不显的过,眼见就到了腊月里。南边的冬天也是冷的,只是不像盛京那样冷,雪也不会像盛京那样的下。   胡珊兰虽瞧着娇弱,却是个能忍耐的。潮冷的冬天让她的膝盖发作,时不时就一股酸疼,她怕白姮担忧,总是装作无事,但这日回来,就瞧见西屋里堆了好些的碳,展婆子还买了好些的生姜,她还没用,就觉着心里一阵发热。   进屋去,白姮果然正与沛青在磨姜粉,嘴里还絮絮叨叨:   “姜粉一定要磨的细,到时候一块儿放进手炉里暖腿,去去湿寒,就好多了。”   “阿娘。”   白姮抬头看她,顿就笑了:   “回来了,锅上蒸着红豆饼,就等你回来吃热的呢,快去洗手。阿陈,把热水提来。”   一叠声的安排,胡珊兰暖的心都要化开了。进屋不说洗手,退了斗篷就往白姮身上腻,白姮嗔道:   “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在外也是做老板的人,这是什么样子?”   嘴里嫌弃,却搂的紧。   因是新开的铺子,又刚巧进了腊月,不少人新年做新衣,铺子生意就不错。这日晌午,客人总算都散了,沛青陈婆子送了午饭来,胡珊兰与白姮正要去后头吃饭,却进来了个小厮模样的人,胡青羽当初买的仆从里还有个八九岁的小厮阿平,阿平勤快嘴巧,立刻上前招呼,那小厮却拨开阿平,径直朝胡珊兰来了。   “胡老板。”   眼生。   “您是?”   小厮赔笑,但哪怕笑着,眉眼间也抹不去的倨傲:   “我家主人想请胡老板一同吃个午饭,聊聊给您的铺子投些银子的事。”   别说胡珊兰没说要招人一同经营,哪怕是有心,也总得商量着来,但这人的话里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思。她看一眼白姮,制止她要上前,只同这小厮道:   “不知你家主人是谁?铺子小,只怕投了银子要亏本,我们并没有招股的意思。”   小厮却笑着看她:   “胡老板不要这么早下定论,聊聊再说,对您的铺子准有好处。我家主人……您见了就知道了。”   小厮都能这么说话,还是在离州府和王府都这么近的地方,可见来头不小。胡珊兰无意得罪,就像之前与郑蔚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地头蛇与做官的都不好得罪,尤其她是做生意的,遂周旋道:   “眼下不得空,还是改日吧。”   人却站着不肯动,胡珊兰嘴角的笑容也渐渐凉下去:   “在哪?”   小厮满意的笑了:   “悦来茶楼,那就恭候胡老板了。”   人走了,白姮才忧心道:   “来者不善,会不会是……”   她怀疑是郑蔚,胡珊兰也拿不准,眼下搪塞过去,但往后总还是非不断,闹将起来铺子还开不开了?总得知道这人到底是谁,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但这个悦来茶楼更像是个鸿门宴,胡珊兰正想着,沛青忽然道:   “我乔庄姑娘过去。”   她少言寡语,忽这一句叫人都看过去。   这些日子相处,胡珊兰对沛青了解不少。从前是坏了事的武将家的奴婢,被辗转发卖,最后白姮收留了她。她是经过风霜的人,性子决绝狠戾,还有些武艺在身,对白姮奉若主子恩人,连带着对胡珊兰也当做自己女儿。   沛青去显然是最稳妥的,但胡珊兰还是担心。   “咱们跟着青姨。阿娘,沈二公子来了,请他来瞧瞧。”   沈润也是每天中午要到铺子来吃饭的。   沛青换了衣裳,带了帷帽,便往悦来茶楼去了。胡珊兰与展婆子在后头跟着,悦来茶楼就在东大街,没多远就到了。这边儿因是饭庄酒肆茶楼居多,晌午就热闹的很。沛青才进去,方才传话的小厮便将她往楼上引。   趁着人多,胡珊兰几个原想跟上去,谁知还走近那雅间儿,就有两个健壮的仆人将她们拦住了。   胡珊兰踟蹰了片刻,正预备下楼,就见沈润也上来了。二人还没说话,雅间儿忽传来一声凄厉惨叫,两个仆人顿时大惊跑去,胡珊兰与沈润也趁机过去,就见一个三十许岁的男人从雅间儿跌跌撞撞的跑出来,满脸惊恐冷汗,开着的门里隐约能瞧见沛青那张冷漠且遍布疤痕的脸。   胡珊兰也是戴着帷帽的,那人被仆人扶着,从她身边跌跌撞撞过去,胡珊兰蹙眉,这人她并不认识。等人都散了,她才悄悄形容了这人的样貌,问沈润:   “沈二哥,你认得这人么?”   沈润似乎在回忆,然后摇了摇头。   胡珊兰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这人显然是被沛青吓坏了,而沛青什么都没做,进门就木头桩子似的,这人自说自话,然后轻佻的把她的帷帽给取了,沛青甚至都没听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但门外的胡珊兰却听见那仆人叫了声大人。   做官的!   胡珊兰隐隐有不详的预感,从沛青的形容来看,这可不是要合伙做生意的样子,分明是惦记上了她!   沈润晚上回去的路上,就被人拦了。   “借一步说话?”   沈润没拒绝,二人就选了个被风的隐蔽处,郑蔚直奔来意:   “陶知州盯上珊兰了,想纳她做外室。”   沈润皱眉。   陶知州的夫人出身世家,虽是庶女,但陶知州却是仰仗岳家,是以陶夫人在他跟前极为跋扈,他只有一个妾室,也是陶夫人做主纳的,平庸木讷。   胡珊兰生的美,陶知州又是个好色的,被陶夫人按了这么些年,如今有个外来的商女,没查出什么不能动的底细,自觉能打点儿主意,养个绝色外室,予她些生意上的好处,保不齐还能再得银子,真是再好不过的打算。   “郑大人找我说这些做什么?”   “小沈大人这一趟昴城之行,可别提是为那两间铺子的事。沈家兄弟在盛京的威名,我还是知道的。不管是为铺子,还是为珊兰,沈潇都不可能让你走这一趟,沈家有大把的人能派。我不管小沈大人到底是为什么,但这么久不肯显露身份,想来是不好动手的,不如咱们合作。”   沈润沉默良久:   “你想怎么合作?”   “我来搜集陶知州的罪证,你帮我递上御案。如此哪怕陶知州倒了,也只当是我与他在官场上的恩怨,不会牵扯出沈家,也不会坏了小沈大人的事。”   沈润笑了一下,有些嘲讽:   “你不怕得罪陶知州岳丈王家?”   “孟家冯家,还有平章公府余家我都得罪了,也不怕再多个王家。”   沈润很快在心里计较了一番:   “你做这些,有什么意图?”   郑蔚笑了笑:   “还请小沈大人不要告诉珊兰这些,她不想与我有瓜葛。” 第三十一章 昴城   若不是郑蔚作孽太多, 沈润真是觉着郑蔚是个做谋士的材料。他也很好奇,初来乍到没有根基的郑蔚要如何查找陶知州的罪证。   但他转念又想,作为一州最大的官儿, 他与南怀王府也过从甚密, 有南怀王的保护, 他做事确实不必太小心, 只要不踩着南怀王的底线就行。   只是缺了一个有胆子的人。有胆子得罪陶知州,得罪王家,甚至得罪南怀王的人。   沈润是知道的, 自从郑蔚找到胡珊兰那天后,他每天下值后都会藏在布庄外头隐秘处,悄悄的看胡珊兰,一直到布庄关门。   但沈润同时也是嗤之以鼻的。   早干什么去了?   陶知州是个小人物, 但在泽安州却又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把他先扳了,确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因为昨天悦来茶楼那声“大人”, 胡珊兰不安持续多日。这日铺子里来了几个衣装矜贵的妇人,聘的曹掌柜立刻上前接待, 那些夫人们看过只道:   “听说你家铺子有上好的浣花锦,给咱们瞧瞧。”   曹掌柜要在一楼照应,胡珊兰便将人让去二楼, 白姮如今就在二楼,闲时顺带织锦, 几个夫人一上楼, 看见白姮正织的那匹锦, 顿时眼前一亮。   “这个不错。”   这哪是不错, 这分明就是上贡的品相。那夫人是压抑着惊艳, 余下几位夫人也同样附和。   “老板,这样的锦还有么?”   毕竟人多,不够分,何况还没织成。   胡珊兰取了两匹锦来,虽也流光溢彩,可惜总没白姮织的好,她们有几分失望,但也确实不俗了,便挑挑选选,还与胡珊兰定下了白姮正织的着匹,便叫裁缝过来量身。   胡珊兰在旁照应,听几位闲聊起来。   “这位新来的同知大人,就是今年顶出了大名儿的探花郎。听说外任到咱们这儿,是得罪了权贵,临来之前皇上还下旨打了板子的。”   “哎呦,真是可惜。听说是尚书府的郎君,生的又那样出挑,前阵子我娘家兄弟还打听,想给女儿结个亲,被我给拦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位郑大人如今与陶知州可是闹起来了,本该他分掌的盐粮江防等庶务,如今撕破脸的与陶知州要。”   “嗐呀,那盐粮可是肥差,哪能不争呢。”   一直没说话的那位年轻夫人这时候才轻轻开了口:   “我听说……”   几人顿时静下来去看她,她夫君也是州府的同知,比郑蔚要早许多年上任,与陶知州相交甚好,她说的话,自然是真真切切的内情了。她压低了声音道:   “听说陶知州与郑同知,瞧上了同一个女人。”   几个夫人顿时大惊失色:   “真的呀?”   白姮织锦的手一顿,胡珊兰也是猛然惊诧,与白姮交视一眼。   “可别浑说,陶知州家的王夫人可是个脾气不好的,这么多年,陶知州从不敢沾花惹草,怎会为个女人……”   那位知州的夫人只捂着嘴轻笑,再不说一句话,反倒叫人越发信了她的话,忍不住问道:   “是哪个女人,你知道么?”   “这就不清楚了,只知道陶知州与郑同知暗处吵了一架,听陶知州话里意思,大抵是这样的。仿佛是郑同知的心上人。”   胡珊兰皱了皱眉,哪怕再不多想,也总觉着这事与她有关。   等这日沈润来布庄吃午饭,胡珊兰便将他叫上二楼说话。   “那天的人是陶知州,你真不知道?”   沈润没说话,他委实不太擅长撒谎,那天谎称不认识已是极限了。胡珊兰看他这样子,顿时皱眉:   “郑六郎与陶知州如今斗法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   他只顿了一下,就把郑蔚的话抛下了。毕竟他虽请求了,可自己也并没答应。于是将那日被郑蔚阻拦,以及郑蔚的提议都说了,但隐瞒了郑蔚推测他昴城之行的目的。   “他怎么知道陶知州有这种龌龊心思?”   胡珊兰蹙眉,精准的找到破绽。   “他在州府任职,陶知州的随从必然是认得的。他……他是每日下值后都会守在铺子外头的。”   胡珊兰眉头皱的更紧了,但很快又舒展了。别人要做什么,和她也没什么关系。但郑蔚替她出头,她实在不想承郑蔚这个恩情。   既然王夫人是个脾气坏且能压制陶知州的人,那么此事要解决,或许可以找王夫人的路子。而今天来铺子闲谈此事的几位夫人,就可以作为引子。   胡珊兰让人给朱同知府上送了消息,只说新来了几匹不错的浣花锦,请朱同知的夫人去挑选,那位朱同知的夫人就欣然而来。   锦自然是有的,那位夫人选了几匹,最终难以抉择。   浣花锦价钱不俗,从六品官员家的内眷做这种料子的衣裳,确实不能太由着心思。胡珊兰看她难过的样子,遂道:   “夫人喜欢哪一块?”   “就是都喜欢,不知道挑哪一块才发愁。”   “那就都要了吧。”   胡珊兰叫阿平把锦缎拿下去打包,朱夫人急道:   “哎,老板,可不能强卖呀!”   “不能,这几块锦,都送给夫人。只求夫人引荐,浣花布庄的锦缎做成的衣裳若穿在王夫人身上,我这铺子的生意岂不是越发的好了。”   朱夫人听说这话,顿时松了口气喜笑颜开:   “你早说呀。王夫人啊,也喜欢浣花锦,可惜近来不得闲,才一直没来,你若有心,只管备好料子,我一准儿把王夫人给你请来。”   得了好处,朱夫人心情大好。胡珊兰也就安下心了。   没两日,朱夫人就叫人来送信儿,说王夫人在清潭月饮宴,让她带几块料子先过去。   作为一州最大的官员夫人,王夫人的忙碌是可想而知的。不仅仅是府内庶务,还有外头的人情往来。毕竟陶知州虽是泽安州的知州,可泽安州作为南怀王的封地,这儿还有王府的人需要讨好。   除了冬儿,展婆子也陪着胡珊兰往清潭月去了。   那是昴城最好的酒肆,因酒肆里有一汪碧泉,映照月影,才取名清潭月。只可惜这次饮宴是在晌午,无缘得见清潭月美景了。   打从胡珊兰从布庄出来,就有人悄悄跟上了。胡珊兰一路往清潭月去,却无知无觉。   清潭月在城东,大抵是正晌午都在家吃饭的缘故,外面人烟稀少,正走着,胡珊兰忽听身后有响动,回头就见有人扭在一处,她忙避了避,却见其中一个竟然是郑蔚。   胡珊兰顿时皱眉,下意识觉着郑蔚在跟踪她。但她细看,那与郑蔚打在一处的正是那日来传话的小厮,立刻又明白过来。看来尾随她的人还真不少。   “快走!”   郑蔚抽空喊了一声,那人一拳打在他身上,郑蔚是久伤的人,身子本就瘦弱的很,这一拳让他顿时变了脸色,但他仍旧死死揪着这人没放手。   胡珊兰觉着浑身发麻,一直麻到了头顶上。有些记忆想要破土而来,却被她狠狠镇压。   她一咬牙,转身加快脚步往清潭月去。   朱夫人安排了人在清潭月外等着她,将她接进去。整个清潭月今日热闹非凡,尽是昴城权贵,也不知再办什么宴席。朱夫人的人将她一直引到一处小厅,那日在铺子里买锦的几位夫人都在,正中坐着的圆脸富态的,想不就是王夫人了。   朱夫人见她进来,先不说引荐,只把浣花锦送上去,王夫人瞧着眼前一亮,她是盛京世家女,胡家选上皇商就因浣花锦的出名,江南如今有不少铺子偷学胡家织浣花锦,但到底不够正宗。   “你这……是胡家的浣花锦?”   朱夫人这才看胡珊兰:   “我可不知道,只知道看着好,就荐给夫人了。”   胡珊兰这才被让到人前,王夫人原本笑盈盈的神色在看到胡珊兰时,顿时就凉飕飕的。朱夫人瞧着不对,心里一慌,胡珊兰便朝王夫人拜了下去。朱夫人见状似乎有些猜测,脸色越发难看,立刻寻个由头将人都带出去了。   “好啊,你都寻到我这儿来了。”   “夫人,民女是良家女,不愿给人做妾,更莫说外室了。”   胡珊兰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假做惶恐,王夫人冷笑:   “良家女?良家女抛头露面勾.引男人?”   胡珊兰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王夫人不是个太聪明的,索性也不装了:   “那夫人是想让我给陶大人做外室么?”   王夫人被噎住,她是气不过,也最厌烦这种得男人喜欢的小贱人。陶知州近来不妥之举多了,早叫她生疑,也早从陶知州随从那逼问出缘由了。她还没腾出手来收拾,人竟自己撞上来了。   “夫人,民女冒险来是求夫人庇护的,民女并不愿意。可瞧这昴城,能管住陶大人的也只有夫人您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在管教陶知州这件事上,王夫人顿时气顺了。转头又看了看这些浣花锦:   “这是胡家的浣花锦?”   “是。”   瞧着确实与市面上卖的那些不一样,胡家正宗的浣花锦,尤其是这种成色的,可是价钱不菲。王夫人这才皱了皱眉,厌恶道:   “我知道了,往后安分守己。”   “是。”   可惜啊,不安分守己的又不是她。   从清潭月出来,胡珊兰急匆匆原路返回的时候,就不再见郑蔚和那个陶知州的随从了,但她在地上看到了几点血迹,还很新鲜。   她皱眉,一阵烦躁。   就是不想与他有瓜葛,但还是欠了人情。   胡珊兰回去后吩咐阿平:   “去问问沈二爷,郑大人伤的重么?”   要是重,得送点礼。他大抵是缺银子的,送点银子了却因果。   阿平很快就回来了:   “沈二爷说,倒没那么重,不过他那身子不行,怕打的不应会要命!”   孩子脆生生的声音让胡珊兰哆嗦了一下。 第三十二章 昴城   胡珊兰想了很久, 人命债是不能背的,但又拿不定主意,送多少银子的谢礼合适。   她去找白姮商量, 白姮认真想了想:   “二百两必是足够了。”   开张到现在, 也就赚了几百两, 还没结算本金, 更别提年底分红。白姮知晓她顾虑:   “这不急,你大哥应当愿意给你延一延,十一月才开的铺子, 明年再一齐分红也行。”   胡珊兰点头,装了银票,想了想,还是自己去了。   沈润告诉的地方, 很小的一个院子,阿瓜开门看见胡珊兰时,惊诧过后鼻子就酸了。   “姑, 姑娘。”   胡珊兰淡笑着点头,将来时路上买的点心递过去。   “我来道谢, 郑大人可好?”   太过疏离的话,让阿瓜陡然醒悟,难过更甚。   “爷在里头歇着呢。”   “伤的严重么?”   阿瓜点了点头, 又忙摇头。   阿瓜想请胡珊兰进去看看郑蔚,胡珊兰直言拒绝。她原想放下东西就走, 但又觉着有些话也需要再交代。但她的踟蹰在阿瓜看来却成了另一重意思, 仿佛看到了丁点希望。   “姑娘, 自你走后, 爷悔痛万分, 这半年来爷过的日子……全凭着姑娘留下的丁点东西,爷才支撑到现在。”   胡珊兰心下一沉,仔细思量当初遗落了什么。但除了衣衫脂粉,首饰都为郑蔚典当了许多,哪里还能遗落什么?思来想去,难道是那件衣裳?   “是什么,我能看看么?”   阿瓜没想胡珊兰竟接了话,顿时高兴起来,抹着眼泪道:   “我,我这就去取!”   他盼着胡珊兰看在这些情分上,哪怕赏郑蔚几分好脸色,能说上几句话,或许郑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成日让他担心活不下去。   阿瓜一走,胡珊兰就在不大的小厅里扫视,很快发现一柄裁纸刀,她将刀握在手里,阿瓜出来的时候,果然托着那件衣裳。   墨梅还是那样清雅高洁的姿态,但人却已早不复往昔,胡珊兰看见那支墨梅,想起尚书府的那个小院儿,只觉气息不稳。   阿瓜献宝的把衣裳送过去,谁料猝不及防,胡珊兰的裁纸刀忽就割了下去。   “啊!”   阿瓜惊呼一声,不太锋利的裁纸刀却还是穿透衣衫,在一声撕裂里,那支优雅的墨梅顿时断开。   “姑娘!”   阿瓜吓得魂飞魄散,忙去抢夺,胡珊兰却死死拽着不肯松,阿瓜不敢太用力,但抢夺不下,胡珊兰第二刀就很快又落下了。   然而预料中应该再度响起的布帛撕裂声却并没响起,裁纸刀在就要扎进衣裳那一瞬,被人死死握在手里。胡珊兰是用了大力气的,还没缓过神,就先看见了鲜红的血滴在衣衫上。   一簇一簇,墨梅仿若开出了红梅。   “胡珊兰。”   郑蔚的声音满是惊痛颤抖,也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只紧紧握着裁纸刀。   胡珊兰见到他,立刻松手退开两步。   阿瓜总算抢走衣裳,哭的厉害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胡珊兰冷漠的对上郑蔚震惊悲痛的眼神,郑蔚也松开手,裁纸刀当啷落地,他满手的血:   “胡珊兰,为什么?”   胡珊兰没做声,郑蔚仍旧怔怔的样子:   “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你为什么不肯留给我?”   “大人这话说笑了,我为什么要给大人留念想?”   胡珊兰的话就仿佛裁纸刀,他就是那件衣裳,这句话,生生将他割断了。   “我,我……”   胡珊兰却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多谢大人今日相助。”   她顿了顿又道:   “大人如果愿意,改日可到布庄来,我赔大人的衣裳。”   郑蔚紧紧攥着手,鲜血淅沥。   “说这样的话,或许是我不知好歹,但我以为上回同大人说的话已足够明白,毕竟大人是书读的很好的人,应该明白很多。”   胡珊兰的话让郑蔚陡然又是一阵刺痛,他忽就挪开了眼光,不敢再去看她。   “是我亏欠了你。”   “亏不亏欠的,多说无益了,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大人也救过我,没有大人,只怕我也早已遭遇郑二爷毒手。”   郑蔚将郑昶要做的事情干涉改变,进行催化,让它们发生在他想让发生的时间和地点。   但胡珊兰不能否认的是,郑蔚确实救过她,不止一次,哪怕是在有预谋的前提下。而郑蔚若不救,她如今只怕又是另一个状况了,但伤害总还是会存在,只是出现的方式不一样。   短暂的沉默后,胡珊兰深吸了口气:   “大人,断的干净利落才是正理。我没什么太大的奢念,只想安安生生的活着。从前的事不愿再想,从前的人更不想再见。”   她见了一礼,一如头回相见时那样娇软妍媚的姿态,如今却透出冷漠绝情。郑蔚怔怔的看她离开的背影,她很快走出院子没了踪迹,郑蔚眼前模糊,一片水雾。   “爷!是我的错儿!是我!是我不该!”   阿瓜悔痛万分,跪着不住磕头:   “爷!您醒醒神儿!您……”   阿瓜的话他听不清楚了,耳边始终浮响她的声音。   断的干净,活着……   郑蔚轰然倒下,阿瓜吓的不住哭喊,   荣寿荣阳从外头跑进来,阿瓜一叠声喊着请郎中。荣阳为难道:   “没银子了。”   荣寿眼尖的在放点心的篮子里发现了个红封,立刻拽出来就瞧见了里面的两张银票。   “有,有银子了!”   阿瓜呆住。   看来胡姑娘是真心要与自家主子割断了,主子帮了忙,就送银子来答谢,丁点人情都不欠。虽明知自家主子绝不愿动这些银子,可如今却全凭这些银子救命了。   “兑,兑了请郎中。”   胡珊兰离开后只觉神清气爽,真是无债一身轻。   回到铺子,就瞧见了正等她的朱夫人。   这朱夫人眼角眉梢瞧着都是个精明人,但精明人却被她蒙骗了一回,胡珊兰有些心虚,赔笑迎上去,朱夫人倒没多大气性,只淡淡道:   “胡老板好手段。”   朱夫人精明内敛,是个也喜欢聪明人的人。胡珊兰走后,王夫人就没了饮宴的兴致,提前走了,朱夫人猜测这胡珊兰大抵就是陶知州近来瞧上的姑娘了。   江南水润,娇俏可人的姑娘多了。但这胡老板却又是其中翘楚,难怪才来昴城几个月,就没陶知州盯上了。   朱同知玩儿心机玩儿不过夫人,所以与陶知州那点子事儿朱夫人都门儿清。陶知州是个看上去惧内又老实的人,惧内是真,老实就不是了。后宅虽清净,但时不时总要假借什么由头,在外头寻个地方把妓子招去伺候,贪财贪色还贪吃。   近来新来的郑同知与陶知州斗的风生水起,朱夫人瞧着那对儿都不太聪明的夫妻,觉着昴城的天大约是要变了。   “对不住夫人。”   胡珊兰诚心道歉,朱夫人指着一块锦缎:   “别空口白牙的说,没意思。”   胡珊兰就笑了,让人取了料子双手奉上,朱夫人趁着接锦缎,又仔细打量了打量胡珊兰,末了啧啧了两声。   确实叫人动心肠。   谁都没再提清潭月的事,胡珊兰送走朱夫人,便与白姮说了方才在郑蔚那处的事情。   虽手段激烈了点,但诚如她说的,断的干净才是正理。   白姮觉着定是自家女儿太赤诚良善好欺负,才叫郑蔚纠缠不放。毕竟这样傻的姑娘如今也不常见。   晚上关门回家,吃饭的时候沈润也知道了今天的事情。   胡珊兰当初找他问的时候并没说自己的打算,现下知道了,沈润陷入沉思。胡珊兰见陈婆子收拾饭桌的时候沈润还坐着不动,禁不住问:   “沈二哥在想什么?”   沈润正色道:   “昴城毕竟是陶知州的地界,即便抛开这些……”   沈润不知道胡珊兰生的什么样貌,但既然能让人因色生歹意,想必是十分貌美。这样的姑娘行走在外,保不齐就有不检点的人生出不妥的心思,陶知州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胡珊兰身边却不可能永远有人保护。   “你得学些防身的法子。”   胡珊兰诧异的挑眉,沈润已开始思量什么法子适合娇弱的姑娘来使。   掰手指倒有用,但接触到的手对姑娘总是不利。他扭了扭脖子,觉着有个法子还不错。   “胡珊兰。”   “嗯?”   “这里。”   他指着自己喉管:   “如果有人对你不轨,朝这里打。”   胡珊兰仔细看:   “哪里?”   哪怕力气不大,也能短暂让人难受窒息,总能暂得先机,得个逃脱的机会。   胡珊兰认真的看,觉着位置很明显,沈润还是不放心:   “你试试。”   “啊?”   沈润坐正:   “来。”   胡珊兰顿时畏怯:   “这哪行?”   脖子这地方怪脆弱的,万一打坏了怎么办?还是遇上歹人的时候再使的好。沈润却不这么想,万一真遇上了,但没使对,那就什么都迟了。   “没事,来吧。”   胡珊兰踟蹰再三,仔细瞄准,攥着拳头就打过去了。   沈润觉着一股茉莉香风,颈子被人软软的触了一下,顿时无奈:   “这不行。”   “我,我到时候再用力。”   “也不仅仅是用力的事,还有点歪。”   胡珊兰仔细看他颈子,觉着方才没打歪。沈润便点在自己颈子上,另一只手蜷起来,朝着自己颈子比划:   “拳头这个地方一定要打在这里。”   胡珊兰也比划了几下,不得要领。   沈润朝着微风来的方向伸手,精准的隔着衣袖抓住了胡珊兰的腕子,胡珊兰吓了一跳,他已经把她的手拽过去,往自己的颈子上点了一下。   “这儿。”   凸起的关节抵在他的喉结上,胡珊兰觉着手一下僵硬,沈润大抵也没料到胡珊兰的手那样软,喉结敏感,他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二人之间忽然就沉默下来。 第三十三章 昴城   “我, 我知道是哪了。”   胡珊兰抽回手,沈润道:   “知道是一回事,下手是另一回事。力气暂且能省检些, 但一定要多试试, 才能一击即中。你要知道你如果真的遇上不怀好意的人, 是不会给你第二回 下手机会的。”   胡珊兰觉着沈润说的很对, 但她唯一的迟疑是怕把人打坏。于是便凑过去仔细看位置,拿着手不住比划。   白姮与冬儿在旁边看着,胡珊兰一脸认真, 沈润满脸无奈。   “山岚,比划没什么大用,还是得试。”   她煽风点火。   沈润这孩子,她倒是很满意。人正派不说, 也有本事。但胡珊兰经了这么遭儿事,白姮也觉着婚嫁的事得暂且搁置,这人的心思哪能收放自如, 受了伤也总得给个时间让它长好。   胡珊兰没好气儿,阿娘真是的。她没法子, 往沈润颈子上试了几下,但力气都很小,触一下就离开。沈润也开始指点, 高了低了左了右了,倒也有中的时候, 只是不多。   “你别慌, 越慌越没准头。”   胡珊兰点头, 再度瞄准出手, 沈润一下咳了一声, 胡珊兰吓住了: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打坏了?”   沈润立刻就笑了:   “哪这么容易就打坏?你又没使力。就是方才的地方,方才的打法,要是再用力些,能叫人瞬间失去战力,这个时机就刚好能够逃脱。来,再试试。等有了准头,再练行动间出手,为非作歹的人可不会站着不动等你打。”   他又微微抬头,朝着胡珊兰坐正。   烛火下那张人如其名润泽的面容,掩盖在往日冷冽的气度下,如今看着,却是这样温和。   可惜胡珊兰心无旁骛,只专心盯着他的颈子。   白姮微微摇头,有些惋惜。   瞧着多登对的人,可惜瞧着样子,郎无情妾无意的。哎……   快要过年了,生意格外忙碌,连胡珊兰都操刀上阵给裁缝帮忙,做起量身裁剪的下手活儿。这日盘算着不能再接制衣裳的生意了,不然年三十都做不出来,只能卖布了。   大抵也知道布庄接的生意太多做不出衣裳了,腊月十五之后,铺子的客人就少了许多。   这日胡珊兰正在柜台后头算账,阿平脆生生的嗓音就响起来了:   “客人买布还是做衣裳?咱家铺子暂且不接做衣裳的生意了,太多做不出来,怕客人新年穿不上新衣裳!”   胡珊兰抬头去看,打算盘的手就停下了。   郑蔚漠然着一张脸站在门口,直直的看向她。   胡珊兰就想起那天她说过如果郑蔚愿意,她要赔郑蔚一件衣裳。   “阿平,请客人进来吧。”   阿平诧然,郑蔚已绕过他走到柜台边上。   “大人选块料子吧,只是衣裳未必能在年前做出来。”   “无妨,料子你定。”   郑蔚的声音也很冷淡,带着几分沙哑。   人是憔悴至极的,双颊凹陷,从前看上去温和的下颌这会儿斧凿刀削一般,便显得整个人沉郁异常。   一楼这会儿只有胡珊兰和阿平,沛青与展婆子在家,陈婆子和冬儿还有白姮都在楼上帮忙。   “阿平,看看谁有空,来帮客人量个身。”   阿平噔噔噔上楼,又噔噔噔下来:   “老板,没人得空儿!”   胡珊兰恨不得捏阿平两下,这小崽子一点都不通透!   郑蔚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愉悦,但他只看着胡珊兰。胡珊兰只得从柜台后头出来,硬着头皮道:   “我与大人量身吧。”   胡珊兰其实是知道郑蔚衣裳尺寸的,去年郑家裁衣郑蔚不在,是她拿着郑蔚的衣裳去让裁缝量的,还叫做长两寸。但如今看着,从前的尺寸显然是不行了。   她再三告诫自己,只当是寻常客人也就罢了,这才拿了尺子,给郑蔚量身。   郑蔚站着一动也不动,胡珊兰手也很轻,冬天的衣衫之下,郑蔚甚至感觉不到尺子落在身上。只有在量肩头时,后颈上隐隐有温热的气息。   只是这一丁点带着茉莉花香的气息,就让他攥紧了手。被裁纸刀割的伤口隐隐作痛,却无法掩盖心头的窒闷。   他是后悔的。   悔痛万分。   然而终究是无济于事。   他的喜欢廉薄,他的后悔也同样廉薄。至少在胡珊兰心里是这样的。   他从布庄出来的时候,正与沈润错身而过,他不觉顿足,很快听到里面传来胡珊兰轻松甚至带笑的声音:   “沈二哥。”   郑蔚脑中顿时浮想她唤六郎时的模样,那时候的她,已经是心力交瘁了。经历过郑昶的事情,面对郑家的威逼责难,但她总会扬着那张憔悴的脸同他笑,从不让他忧心。   是什么支撑了她?   是他。   郑蔚顿时红了眼眶。   如今她再不会唤他六郎了。   南怀王府,陶知州坐在下首,白胖的脸满是委屈,眼角还有些微青色的痕迹。   “王爷,他初来乍到就敢这样造次,显然没将您看在眼里!”   慵懒俊逸的青年歪在椅子里,侧脸对着架上的鹦哥儿逗着说话。好半晌直等没了兴致了,才回头,温软的声调,好脾气道:   “听说你瞧上了个女人,那女人去寻了你夫人。”   陶知州顿时局促,南怀王这才又道:   “该谁的职责,就是谁的职责,该他分掌的庶务就交给他管。你堂堂知州,为这些事情与下属争斗,传到京中到底是谁落不到好?”   陶知州一下缩起来,没想南怀王竟知道的这样清楚。   “他,他也是为着那个女人。”   南怀王挑了挑眉:   “美人?”   陶知州又笑了:   “虽不说绝色,但也相差不多了,那通身娇媚之气,还有娇软语调,叫人心肝儿颤。”   南怀王也笑了:   “你早晚死在女人身上。”   陶知州讨好的笑着,不敢再多言语了。南怀王笑过之后又道:   “从前州府里的人都是被你拿捏惯了的,这位郑同知却是京中尚书府出来的探花郎,即便是在盛京得罪了人才落到今日境地,但也未必就是个无路可走能任你欺辱的人,收敛些。”   陶知州喏喏应声,心里却不以为然。   都得罪平章公府了,还能好到哪儿去?何况他还背靠王家呢,区区一个同知,新入官场的人,还想与他斗?   南怀王看他眼底的神色,想说的话最终没有再说。   郑蔚在州府的举动,哪怕能瞒过陶知州,却瞒不过南怀王。南怀王认真思量,陶知州确实做的不对,如今遇上个不懂变通的郑蔚,一副誓死要把陶知州弄下去的架势,他犯不犯得上去保这个人呢?   陶知州方才的反应已经给了他答案。   犯不上。   郑蔚在州府行事忽然顺畅下来,看来是他的行为已得到南怀王的允许了。   不管是真心的,还是迫于无奈的。郑蔚也不在乎,陶知州是个伪君子,几番不得之后,已怀恨在心,打消纳胡珊兰做外室的心思,但瞧着却并不像是彻底丢开手的样子。   新年在即,倘或再拖延下去,胡珊兰就越发危险。   郑蔚下手急躁了些,难免就露出了些许马脚,终究惊动陶知州了。   当陶知州得知郑蔚正在搜集他在泽安州任职期间的过错罪证,大惊失色,想着再求南怀王庇护只怕不能,这东西一旦送进盛京皇上御案,只怕南怀王并不会因为他是条听话的狗,就会与盛京那边生出龃龉。   所以解决这个问题最根源的法子,还是郑蔚。   明目张胆自然是不行的。   郑蔚行事贯来极有章程,急躁之前就已预料会被发现。他叫了荣寿荣阳到跟前,一人给了二十两银子。二人惊诧,还以为郑蔚要收买他们反叛郑尚书。   毕竟离盛京那么远,他们又已经是派给郑蔚的人,尤其上回郑尚书要责打郑蔚,而郑蔚没叫他们为差事为难的举动,叫他们心里有了点旁的心思。   这会儿拿了银子,还没等郑蔚开口,二人已想过许多,荣阳看向荣寿,荣寿皱眉,艰难咬牙的点了点头,二人算是达成共识,正要表忠心,郑蔚咳嗽了几声道:   “近来州府里的事,想来得罪了人,怕要遭报复,辛苦二位,往后应卯下值,都有一人随同保护。”   又咳嗽了几声接着道:   “真遇上危险,不必拼命,只大声呼喊,说陶大人要打死人了就行。”   二人愕然呆住,好半晌忙点头应声。   等荣寿荣阳出去,郑蔚又拿二十两给阿瓜。   “爷,我不要。”   “你早晚要娶亲,自己不存着点哪行。跟着我,一个字儿的私房也没。”   阿瓜忽就想起冬儿,想哭。爷跟胡姑娘闹成这样,他还上哪娶亲呢?   郑蔚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往门外看着,目光悠长,也不知是与阿瓜说,还是与自己说:   “我若死了,大抵就会好了。”   阿瓜吓了一跳:   “爷!可不兴这样说!”   郑蔚笑了一下:   “是啊,我得活着啊。她是明月,这一辈子,总得有个追随着,驱赶污淖之人。”   这样想着,他与胡珊兰总还有些瓜葛,心里竟舒坦了许多。   腊月二十,郑蔚看着自己搜集到的东西,觉着也差不多了,便将东西收拾了去找沈润。   黄雀卫自有传递消息的便捷之法,郑蔚却还是有些懊恼,他耽搁的时间太长,年前是不会有结果了。   “小沈大人,年中还请大人多加保护珊兰。”   郑蔚的这个称呼让沈润不喜,他淡淡道:   “我与她的事,不劳你费心。” 第三十四章 昴城   胡珊兰年底确实忙碌, 也算是她独自有了家后的头一个年,除了铺子繁忙,她倒是很盼着这个年。忙里偷闲也要出门采买过年的东西, 于是虽不算十分丰富, 但也筹备的各色齐全。等腊月二十二这日好容易将衣裳都做出来, 铺子也挂了歇业的牌子, 胡珊兰才算松了口气。   这日郑蔚知晓浣花布庄是年前最后一天开门,大抵要忙碌到很晚,下值后特意又站在惯常的角落守着, 等铺子关门暗地护送胡珊兰回去。   胡珊兰确实忙碌到很晚,有个面容可怖的女人陪在身边,胡珊兰与她说话极为亲昵。这人郑蔚认识,白姮在盛京到郑家寻胡珊兰时, 身边就带着这个女人。   然而他还没从暗中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沈润从远处走来。   胡珊兰看到沈润很高兴,她们一同往回走, 郑蔚却始终停留在胡珊兰方才的笑容上。   她从没这样对他笑过,在郑家的时候, 她从来都不开心。   然而他深思时,却看到鬼鬼祟祟的身影尾随而去。   哪怕知道胡珊兰身边有人不会危险,但郑蔚还是忍不住跟过去。他身边今天跟着荣寿, 那边尾随的也有两个人。等瞧着那些人正要上前的时候,他与荣寿打了手势, 一人一个将人扑倒。   胡珊兰是无知无觉的, 但沈润却听到了。但他没回头, 只与胡珊兰说笑着, 一路将她护送回家, 等出来后,再原路返回。   荣寿身强体壮,这会儿也有些狼狈,更别提郑蔚了。   郑蔚坐在路边,衣衫凌乱,沈润还嗅到了风里些微的血腥味。他加重脚步,那边打斗声戛然而止,有人仓皇逃窜。郑蔚这才得了空档,坐在地上喘息。   他喘了几口气,忽然笑了一下。   到底没叫沈润救她。   沈润沉着脸问:   “伤哪了?”   郑蔚哑着嗓子回:   “死不了。”   荣寿仔细看,忽惊道:   “爷,您这是咬人了还是吐血了?”   自然是吐血了,被狠狠打了几拳,那会儿难受至极,现在倒觉着好多了。但他不想在沈润面前丢脸,遂咬牙道:   “咬的。”   荣寿感叹:   “爷真厉害。”   这么多血,那块肉没咬掉也差不多了。   沈润没忍住笑了笑,但很快又沉下脸:   “郑大人,你这样,让胡珊兰很有负担。”   郑蔚想到胡珊兰上回送银子的事,自然知道她不想欠自己人情。   “你不告诉她就行了。”   “那你图什么呢?你放着翰林院大好前程不要,跑到昴城来,只为了暗地里做事不叫她知道?”   沈润少见的语气里带出嘲讽:   “你难道不是为了重修旧好?”   他自然想,想的发疯!但……   犯过的错它终究存在,永生也无法磨灭。胡珊兰原谅他?呵,连他自己都不敢想。   沈润丢了个荷包给荣寿:   “带你家大人看郎中。”   转身前又道:   “咱们的交易已经完成,往后她有我保护,不劳大人费心了。”   这句话戳在郑蔚心里,让他觉着呛的肺管子发疼,一声接一声的咳嗽,一股腥热往上涌,他捂住嘴,就从指缝流出了鲜红的血。   “爷!”   荣寿怕了。   腊月二十三的小年,胡珊兰难得起的迟,等起来就忙着与冬儿带着展婆子跑出去,趁着还没关张的铺子,采买了年里最后一茬的东西。   但让她遗憾的是,醉合斋的点心做的好,年前这十好几天都在预备富贵人家定的点心,她都没买上红豆饼。   等到黄昏,沈润提着小篮子过来吃饭,胡珊兰就看见了篮子里二三十个的红豆饼。   她惊喜,这种天气也不怕坏,只放好了吃的时候再蒸蒸就行。连连道谢后,沈润才道:   “郑蔚搜集了陶知州贪墨鬻官的罪证,已经交给我递到盛京去了。如果事情顺利,大抵二三月里陶知州就会下罪。”   胡珊兰意外。但转念一想,即便她寻了王夫人让陶知州被迫打消了纠缠她的心思,但也未必就十分稳妥了。郑蔚这是想在根源上解决问题。   沈润见她没说话,又道:   “他应该会有危险。”   胡珊兰皱眉。   没人知道沈润在昴城,陶知州自然也不会知道郑蔚会走黄雀卫的路子,大抵到如今还会以为东西没送出来。毕竟黄雀卫隐秘,不到下罪的时刻,陶知州或许永远都以为郑蔚还没成事,总会想法子解决郑蔚。   他没与胡珊兰细说,但胡珊兰能猜测出个大概。   “有性命之忧吗?”   “有。”   胡珊兰踟蹰良久还是开口道:   “能保护他么?”   紧接着又解释道:   “我不想欠他人情。”   沈润笑了笑:   “可以,但你要如何答谢?”   胡珊兰冥思苦想,她有的沈润都有,她没有的沈润也都有,该拿什么答谢?总不能像郑蔚那样给银子,沈润不是郑蔚,也不缺银子。   “或者,做身衣裳?”   毕竟她如今是开布庄的。沈润又笑了:   “那布庄有我一半,不诚心。”   胡珊兰发愁,沈润道:   “你亲自做,就行。”   胡珊兰顿时笑开了:   “行!”   听着胡珊兰的笑声,沈润忽然有些遗憾。   在手上眼睛看不见之后,他五感敏锐,苦练了一阵子,倒也能如常人一般,始终没什么伤怀的情绪,但如今却有些遗憾,他看不见胡珊兰是如何笑的。   听着声音,应该很甜美。   这个姑娘无疑是特别的,尤其在他得知胡珊兰在盛京的遭遇之后。   白姮离开胡家后,胡珊兰是过了六年不算孤苦无依却也差不多的日子,内心的惶恐可想而知,即便大嫂现在待她很好,但也直言在闺中时是欺负过她的。   可她始终保有赤诚之心,只看陷入郑家后,郑蔚给了她一星半点的好,她就倾尽所有的回报。   而在经历那许多后,她没有沉湎痛苦自怜自艾,也没有纠缠恩怨让自己的日子面目全非。   瞧她如今,还能笑的这样甜美。   “胡珊兰。”   “嗯?”   沈润有些冲动,但又很快遏制了。这不是个好时机,只会让她顾忌。于是沈润很快改口:   “做的好看些。”   “好嘞!”   胡珊兰提着那篮子红豆饼去与白姮献宝了,欢快的声音从里屋很快传出来。   而院墙外面,郑蔚脸色苍白的听着,也怔怔的露出笑容。   他总算,听见她像胡瑜兰那样的笑了。   过了小年,胡珊兰就带着冬儿与展婆子陈婆子煎炸蒸煮,哪怕不会有客人,却还是认真的准备了各种吃食。也将宅子仔细打扫了一番,还买了一叠子红纸,叫大家自己绞窗花。   哪怕绞的千奇百怪,她还是贴在窗户上,还有廊下的柱子上,时不时瞧见了总要笑一场。   除夕夜,胡珊兰混迹在厨房一下午,与展婆子陈婆子操持了一桌酒席,虽说丸子炸糊了也不圆,却难掩她兴致高昂。   酒席上她难得喝了几口酒,夜是守不成了,不仅自己守不成,还闹的白姮也守不成。   于是一家人早早睡了,却在子时被鞭炮声又吵醒。   胡珊兰惺忪间跳下床,直奔白姮屋里,摊手就要压岁钱。   白姮气得发笑,给了她大大一个红喜袋,便一叠声叫冬儿:   “来!让你主子也给压岁钱!”   冬儿揉眼,听说有压岁钱,顿时两眼生光,缠着胡珊兰不放。   足嬉闹了大半个时辰,胡珊兰还是赖在白姮屋里又睡了。   胡珊兰这个年无疑是过的很高兴的,但年初四,沈润就带来了让她不怎么高兴的消息。   “除夕燃鞭炮,郑蔚的院子被点了,差点烧死,在州府挨了几日,后来把巷子最深处的小院儿买下来了,这两天大抵就要搬过来了。”   败了兴致,但胡珊兰很快又打点情绪:   “这么大的箱子,要住的人多了,我能管着谁?”   转头又问:   “真是燃鞭炮烧起来的?”   “不是。”   胡珊兰一副果然的神情,沈润却有些后悔了。那日不该学着胡珊兰,他将陶知州派来跟踪并试图掳走胡珊兰的人打发了,还受伤了,就也给了银子道谢。   不然郑蔚哪有钱买院子?   “呵。”   沈润气的笑了笑:   “什么时候做衣裳?”   “随时呀。”   可歇了好些日子了,过了十六就开张了,趁着现在的空档,刚好给沈润做身衣裳。   胡珊兰跑到沈润院子,他的空屋都被她借来当库房了,胡珊兰再三择选,送礼自然要心诚,想着沈润惯常穿的衣裳都是颜色淡雅的,那周身气派瞧着就像贵公子,如今想来当初在船上的时候,贵公子拿着那么一柄大刀,实在不搭调。   等她总算选好料子抱出来的时候,就在巷子里遇上了郑蔚。   郑蔚颈间依稀能见包扎伤口用的白布,胡珊兰只瞥一眼,便往旁边站着让路。   民让官,应当的。   谁知郑蔚走到她身边,却停下了。   他看着胡珊兰抱在怀里的锦缎,这颜色该是给男人做衣裳的,他有些蠢蠢欲动的猜测,却又觉着痴心妄想,到底忍不住,同她说话:   “近来可好?”   作者有话说:   狗蔚:我想咬人! 第三十五章 昴城   胡珊兰有些意外, 但还是冷淡回话:   “托大人的福,一切都好。”   没什么诚意,但郑蔚听见她回话, 还是很高兴。   “我搬到里面的院子了。”   胡珊兰就没应声了, 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郑蔚觉着不能心急, 于是再舍不得, 还是走了。但自从搬到这个巷子之后,只要想着离胡珊兰这样近,他就觉着心里踏实。   倒是趁着年假, 好好修养,他身子总算开始渐渐好转。   至少饮食在慢慢恢复。   年十七,各处开张,州府复衙。   布庄开张头一天, 胡青羽就来了。风尘仆仆,见面第一件事,就是给胡珊兰了个厚厚的红封。   “压岁钱!”   胡大爷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胡珊兰是知道的,她欢喜的接了, 胡青羽就忍不住分享好消息:   “你大嫂又怀了。”   胡青羽的长子都五岁了,当初温氏产子伤了身子,为此胡泰这几年给儿子纳了好几房妾室, 胡青羽虽拗不过,但待温氏还是宠爱敬重, 这些年请医延药, 既然能再有身孕, 可见是养好身子了。   “恭喜大哥了!”   “年前收你二姐的信, 也有好消息了。”   胡珊兰诧异了一下, 又笑起来,却又忍不住埋怨:   “二姐怎不给我写信?”   “她顶厌烦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胡瑜兰在闺阁中就厌烦她的逆来顺受少言寡语,胡珊兰失笑:   “如今又不是了。”   她想着,胡瑜兰不给她写信,她偏要给胡瑜兰写。   毕竟没有大哥和二姐,又哪有她如今?只怕还与冬儿在与人浆洗针线,过平静辛劳的日子。连阿娘也未必能顺利的找来。   胡青羽是走一遭,给胡家分号送货。胡珊兰说了年前的事情,胡青羽得知郑蔚竟也来了昴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但气归气,商人的秉性不能得罪官场的人,也只能作罢。   胡珊兰又说了要给他二成分红的事,胡青羽再三推脱,他确实不缺那些银子,胡家生意那么大,他每日手里进出流水都几千两,这一年几百两确实也看不在眼里。   “大哥也不必推脱,你若不要,我就留给侄儿侄女,记在他们名下。”   也就是说,这铺子虽胡珊兰经营,但也只占了三成。胡青羽不想妹子吃亏,就把沈润叫来商议。   “瞧,你出铺面,我出本金,但经营却最辛劳,不妨咱们这样分,你四我二,珊兰四成,如何?”   沈润没什么异议,沈家如今家大业大,委实也不太在乎昴城这两个小小铺面的收益。   胡珊兰都不知道二人商议了什么,回家就写信,足足写了满满数页,将从盛京出发后直到如今的事,都与胡瑜兰说了仔细。写完又跑去沈润院子的库房,仔细搜了搜,还真找出了半匹细软的银雪棉,连夜裁剪,过了两日,做了几件小衣裳,还有两条裹被。   拿去给沈润的时候,把给沈润做的衣裳也送去了。   “沈二哥,这是谢礼。我有些想捎带给二姐的东西,能帮我带去盛京吗?”   沈润摸了摸,包袱柔软,就猜到是给孩子做的衣裳。   “好。不过我帮你带了东西,你要怎么谢我?”   胡珊兰顿住,才还了人情,这就又欠上了。   沈润笑:   “能给我做一副护膝么?要保暖又轻便的。”   “好啊。”   胡珊兰笑着应了。   等她走后,沈润才去摸那件做给他的衣裳,他瞧不见颜色,但能摸到质地柔软,也能摸到针脚细密。   她做的真好。   盛京的这个时候,沈潇收到沈润送到盛京的东西,开朝第一天就拿去给皇上。皇上瞧了郑蔚的折子,气就有些不顺,等再看过递上来的证据,一下就把折子摔了。   晏贵妃产子,这高兴劲儿还没几天,开朝第一天就叫他收了这么糟心的折子。   “沈潇,泽安州这般,黄雀卫就无知无觉么?”   沈潇垂头:   “爷,有那位在,奴才们不敢太造次。”   皇上皱眉:   “就算是他的封地,可也是大炎疆土,朕的天下!瞧瞧这官员腐坏成什么样子了?竟都到了卖官的地步!”   州府是有些低品阶的小官儿,是知州可举荐任命的,于是在这些权利之下,陶知州真是把能贪的都贪在手里了。但明面上做的不过分,也严格约束下属,这才没出什么事,没闹到明面上来。但这在泽安州的官场上却已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情。   毕竟陶知州还背靠盛京王氏大族,谁也不愿得罪。何况还有个南怀王,他都不计较,更没人敢计较了。   “这郑蔚倒是有胆量,才去泽安州,就敢冒险将此事揭露。”   “奴才不敢瞒着爷,这厮去寻了沈润合作,消息才能这么顺利传达。沈润也护着他呢。”   “沈润去泽安州了?”   “爷的差事,自然得派最稳妥的人去。”   皇上皱眉,显然的不放心:   “该让旁人去。”   皇上虽信重沈潇,但对沈润却是最不同的。   当初夺储遭人暗算,是沈润护在他身前,为他抵挡。若非沈润,那几支冲着他来的箭,一支也躲不开。是沈润将箭格挡,格挡不开的以身相挡。但玄铁打造的箭尖,哪怕有盔甲,箭尖还是刺入脑后。   沈润九死一生才活的命,可眼睛却看不见了。   这是皇上心中的永痛。   他还记着在潜邸时,尚是少年的沈润提着刀与他说,将来要做大将军,为他护卫疆土。他一直记着少年的赤诚,然而沈润的愿望终究为着他而破碎了。   他心疼沈润,如今海清河晏,只剩了那么一点不安之处,但为什么还要沈润去涉险?   “爷,您要真疼他,就让他去。”   皇上叹了口气,看地上的折子。   “一个陶知州是小事,只怕……”   沈潇想了想:   “爷,昴城地界,那位还是手眼通天的。哪怕不知道沈润身份,可郑六郎做为是瞒不过他的。既然没组织查,又让东西送出来了,那会不会是也存了试探之心?”   皇上皱眉,这也确实是。如果明知有事却有所忌惮,在南怀王看来,或许更加怀疑。   “拟旨。”   “是。”   南怀王至今从未展现反叛之心,哪怕是在泽安州,也一派富贵闲人之像,除诗词歌赋就是吃喝享乐。但泽安州官场上下对南怀王的绝对臣服却让皇上觉察出了丝丝不妥。   身为皇族,又是身份非比寻常的皇族,得官员敬重无可厚非,但臣服却实在不妥了。昴城有南怀王,甚至都到了黄雀卫难以渗透的境况下。   旨意尚未下达,但京中已暗中有些消息流传。黄雀卫虽滴水不漏,可皇宫却就未必了。王家得到了丝丝缕缕的消息,忙就打探,倒不是多在意外任的庶女女婿,只是不想受到牵连。待得知竟是贪墨鬻官的重罪,即刻便写了封书信加急送往昴城。   王家同时也知道,陶知州之所以坏事,是因为郑蔚。这位今科探花郎,新任的泽安州同知。   区区同知扳倒知州,这可不是小事。郑蔚因此而付出的代价也可想而知。   小皇子会笑了,晏贵妃逗着儿子,瞧他饿了,让乳母抱下去,就听说了这消息。   “小三子的那位好友?”   晏贵妃还记得郑蔚。   女官应声,晏贵妃青葱玉指浸在玫瑰汁子里,笑道:   “听说是个痴情种子,为着那个出了事的通房,才闹着去了泽安州。没曾想才去半年,就办了这样大的事。皇上喜欢这样的下臣,看来他的仕途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断送了啊。小三子镇日跟着这样的人,人家中了探花郎,他连殿试的门儿都没进,皇上说起来就笑,他也不觉着没脸。”   晏贵妃说这些时是打趣的口吻,没有丝毫不悦。   这时候郑尚书也得知了消息,但心绪复杂。   郑家现在乌烟瘴气,孟夫人不知怎的知道了郑昶的事,郑尚书觉着必然是那不成器的孽子给他母亲送了书信。孟夫人闹的不可开交,要把郑昶接回盛京,甚至还要递帖子请太医给郑昶治病。   郑尚书自然知道怎么回事,郑蔚莫名支开人偷偷下船,郑昶发病的时候,郑蔚就在兴云县,没那么巧的事。但郑昶是决不能回京的,否则立刻会叫盛京的人想起,郑家曾经出过服食五石散的事。   他从前敬重孟夫人,孟夫人也知分寸,但如今他强硬压制,孟夫人也歇斯底里,整个郑家乱作一团。郑锦芝定亲的人家寻机送了退亲文书,郑瑾的亲事也说的不顺。孟夫人像魔怔了似的,回孟家,去冯家,甚至想递帖子进宫求皇后,闹腾着郑昶回京的事。   郑尚书想,还不如一劳永逸,让那个不孝子死在外头的好。   二月初迎春透了花苞的时候,王夫人收到信,震惊异常即刻命人送往州府给陶知州。陶知州只一见,冷汗就下来了。他惊慌了一刹那,就颓然摔在椅子上。   王家的信不是通风报信让他思量对策的,而是以王夫人嫡母口吻列数夫妻不敬不孝之处,与夫妻断亲的,自然也附带了京中的消息。   陶知州汗透重衣,忽冷笑了一下。   郑蔚啊郑蔚,不叫我好过,你也别想活。   荣阳暗里盯着,见陶知州见了家里送来的信这幅姿态,即刻悄悄回禀郑蔚。郑蔚忖着,陶知州已然知道消息了,那么免不了,要临死一扑了。   下值之后他立刻离开州府,往浣花布庄去了。   作者有话说:   我我我错了!今天更晚了!!! 第三十六章 昴城   陶知州现下最恨的是郑蔚, 但他心里明镜似的,郑蔚与他这么斗,不是为着外间传言的那些权势上的事, 而是为了那个女人。   郑蔚能派人盯他, 他自然也能派人盯着郑蔚, 何况在昴城地界, 郑蔚如何能与他比?他自然知道郑蔚初来昴城数月里,撑着病躯满城游荡,甚至都找到了周边县镇, 还有之后下值就守在浣花布庄门口,由此可见那个女人对郑蔚而言不简单。而他试图收了那女人的行为,踩了郑蔚的底线。   但如今郑蔚何止踩了他的底线,简直是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郑蔚在布庄斜对面的小巷子口的茶摊儿坐了, 看着布庄进进出出的人,排查是否有可疑之人。但正看着,就瞧见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这身影让他眼皮子不受控制的狠狠抽搐了一下。   是沈润。   郑蔚死死盯着沈润,眼神如刀。   沈润穿着的那身衣裳让他无比熟悉, 那日在巷子遇见胡珊兰,胡珊兰怀抱的正是这块布料。   原来是给沈润做的衣裳?   他死死咬牙,嘴里很快一股血腥味。   强烈的情绪让他咳嗽起来, 一声接着一声,直到最后死死捂着嘴, 还是无法遏制。他很快咳嗽了一身冷汗, 额头颈间青筋绷起, 让他喘不上气的。   但这还并不是结束, 他看到二楼的窗口, 沈润与胡珊兰的身形同时出现,沈润微微仰头露出颈子,胡珊兰垫着脚看,满脸歉疚……然后,她轻柔的给他颈子上药,末了竟还吹了吹。   沈润在笑,那种笑容作为男人再熟悉不过。   他惦记胡珊兰!   郑蔚一阵心慌。   他很清楚,在胡珊兰心里他是远无法与沈润相较的。毕竟他带给胡珊兰的是无尽的伤害,而沈润自从出现在胡珊兰身边,就是以护卫的姿态。   如果沈润求亲……   郑蔚不敢想,胡珊兰良善心软,她会答应么?应该会的吧,毕竟衣裳都给沈润做了。   郑蔚眼眶发热,滚烫的让他觉着眼睛快要瞎了似的。   沈润离开的时候,胡珊兰是站在窗口一直看着他离开的。   这日夜里,胡珊兰坐在窗下针线,沈润要的护膝得快些做出来,不然欠着人情总心里存着事儿。   院子里很快静谧无声,各下都睡了,胡珊兰等最后一针收好,剪断了线,自己套在手臂上试了试,针脚细密线头收在外头,唯一的不满意就是没找到轻薄保暖的好皮子。   南边就是这点不好,皮子不多。   她提了明瓦风灯去净房,只是才走出来,眼前忽一道黑影袭来,惊呼还没出口,她就被人抵在墙上捂住嘴,差点脱手的明瓦风灯也被人捞住,没有坠地。   但胡珊兰的惊慌也只是一瞬,那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胡珊兰的慌恐瞬间化作厌恶。   她挣了挣,却没挣开。   郑蔚在几次三番出事之前,虽瞧着是文弱书生,但实则本里健壮,力气不小。   “胡珊兰……”   郑蔚嘶哑的声音里还带着难掩的哽咽,但他只叫了这一声,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想哀求,但凭什么?   他太怀念与她的亲近,但也只是捂着她的嘴,不敢松开,也不敢太靠近。因为他知道她厌恶他。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气,那股茉莉的清香钻入鼻息,让他躁郁的心平静舒展,让他只想让时光停留在这一刻,永远在这一刻。眼泪往下坠,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哀求:   “别嫁给他,别……”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一道极大的力道将他掀开,郑蔚接连退开几步,狠狠撞在院子里的木架子上,那是前几日沈润才搭的架子,因为胡珊兰说喜欢开满架子的紫藤花,于是他就在院子里搭了架子,胡珊兰种下了紫藤。   狠狠的撞击让郑蔚觉着胸腔一阵闷痛,喉间瞬间涌上一股滚烫腥咸的味道,但他死死咬牙忍住了。   “郑大人,我与她的事,与你何干?”   沈润同样满身怒焰,他极少动怒,但夜里些微的声音以及他越墙而来时听到的话,都叫他怒海翻腾。   郑蔚靠着架子一动没动,他如今是狼狈至极的。沈润拉起胡珊兰,他只能依稀看到风灯里的光。于是握着她的双肩小心翼翼的问:   “怎么样?”   胡珊兰这时候才醒悟过来,郑蔚说的话,以及沈润的反应。但郑蔚在,她就只是摇了摇头,没说话。毕竟沈润的话没说错,与她有关的事情,与郑蔚何干?   郑蔚看二人间如此姿态,忽然笑了一下但咳嗽起来,气息中的血腥味就被沈润嗅到了。沈润蹙眉,将风灯递在胡珊兰手里:   “夜里冷,快回去吧。”   见胡珊兰听沈润的话就要离开,郑蔚那一刹那的绝望让他生出玉石俱焚的念头。这是再见胡珊兰后,他头一次的失态。   但他只是站稳,就狠狠攥住双手,想要做的事情被狠狠遏制,他咬着牙:   “胡珊兰,你要小心。”   胡珊兰听出了他恫吓的意思,但他却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搜肠刮肚,仿佛要把心都给咳出来的样子,却还是道:   “他知道京中的消息了,只怕要对你不利。”   “郑大人还是担心自己的好,陶知州落势之前最想让死的只有你。”   但郑蔚没答话,那涌到喉间的血让他废了很大的力气去忍耐,他匆匆的翻墙走了。   胡珊兰提着风灯站在墙角,看向沈润。沈润一派泰然,让她觉着自己想多了,郑蔚更是想多了。于是她道:   “刚好,护膝做好了,你等我一下。”   墙外还未离去的郑蔚,正听见了这句话。   “呵。”   他低低的惨笑一声,踉跄离开。   沈润眉眼含笑等胡珊兰的时候,就听到外面隐约不对的风声,他神情一肃,一跃出墙,速度极快的朝郑蔚袭去。   郑蔚觉着背脊被人狠狠一撞,人便不受控制的往前倒去。撞击使他五脏六腑都觉着疼痛不堪,他喘.息着回头,就见沈润的刀下倒着两个彪形壮汉。   沈润再快,也总快不过已经跟上郑蔚的歹徒,郑蔚被狠狠击打这一下,再忍不住喉间的血,几口血涌出,很快将衣襟染红。   “你要是在胡珊兰跟前吐这几口血,保不齐她还会怜悯你些许。”   沈润并非嘲讽,而是确实不明白郑蔚的举动。   几口血吐出来后,郑蔚反倒觉着舒服了许多,他擦了擦嘴边的血:   “多谢小沈大人了。”   “不客气。”   郑蔚挺直背脊往自家院子回,才进了院子,一头栽倒。   胡珊兰取出护膝却不见人,正纳闷着,沈润又翻墙进来了,只是身上血腥味浓重。   “旨意估计很快就要到昴城了,刚刚有人去杀郑蔚。”   沈润会去救郑蔚这叫胡珊兰有点诧异,但也没说什么,把护膝递过去,沈润捏了捏,心情顿时就好起来:   “早点歇着,外头还……我去处理。”   昴城的黄雀卫不多,也不敢多有动作,南怀王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这么多年瞧着谨守本分,从不踏足盛京,但昴城这地界儿却真是早已被他料理的先认南怀王府,再知朝廷的地步。   沈润招呼了两个人把死尸和血迹都处理了,南怀王那边也收到消息了。   身边的美人儿娇软动人,南怀王沉湎其中,好半晌尽兴才起,烹了清茶,一边品着一边淡笑。   陶知州有些聪明,但正是这些小聪明反倒误了他。总觉着天高皇帝远,他又手段高明遮掩的好,手脚也不大,更知今上是个秉持水至清则无鱼的人,但殊不知任何君王是都不会容忍鬻官这种事情的存在,哪怕只是八九品的小官儿。   “姓沈的查清了么?”   “回王爷,那铺子是个江湖门派的产业,姓沈的也是从那门派出来打点铺子的,瞧着似乎因为那个女人,也暂且停留了。”   南怀王又笑了,指尖在美人脸上轻轻划过:   “我瞧着,王妃近来的衣裳都很素净,听说那布庄的浣花锦不错,改日让她们送些料子来,给王妃做几身鲜亮些的衣裳。”   浣花布庄近来不太平,有人故意寻衅,只是正要闹事的时候,沛青刚巧来送饭,不过掀了帷帽,两个男人屁滚尿流的跑了,让胡珊兰觉着可笑之余,也不得不承认,郑蔚警醒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闹事是小,只怕那陶知州死性不改,暗地里对她下手。   但这日回去,才进巷子,胡珊兰就瞧见了心急火燎等在那里的阿瓜,莫名就觉着不好,低头绕路,才要过去,却被阿瓜看见了。   “姑娘!”   阿瓜顿时就哭了,一双眼睛红肿。   “姑娘,求您去看外面爷一眼吧,他,他……”   “阿瓜!”   郑蔚带着怒气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阿瓜惊慌,胡乱抹着脸上的泪跑去了。   这一来一去,让胡珊兰摸不着头脑,沈润心里有数,但没多嘴。等到晚上,胡珊兰正睡着,就听到屋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恍然惊醒,这声音倒不陌生,郑蔚住在客栈进贡院前一夜,孟夫人就安排了人上房顶泼油点火。   她忽的坐起来,要去叫人起来,就听到重物坠地的钝响,屋顶再没声响了。   看来沈润把人打下去了。   她悄悄错开窗户缝看,外面一片静谧不见人影,正要关上的时候,就瞧见月光映照着一道人影,踉踉跄跄从房顶消失了。   胡珊兰顿住正关窗的手,眉头蹙起。   这影子瞧着,不像沈润,倒像郑蔚。   正猜测着,院子外面果然又传来有人倒地的声音,虽然轻微,但在沉谧的夜里,还是清晰的传到她的耳中。   胡珊兰踟蹰,该不该出去看看。 第三十七章 昴城   胡珊兰听着外间动静, 终究还是出去了。才开院门,就看见了倒在院门外的人。   郑蔚是清醒的,只是没了力气摔倒, 如今正靠墙坐着。听到门响他下意识往周遭看, 见再没歹徒, 才松了口气。   胡珊兰探头的时候, 正看见他四下搜寻,然后松了口气就软下去的样子。   “郑大人?”   她试探着轻轻叫了声,然后就看见了他身边还丢着一把带血的短匕, 顿时吓住了。   “没死人,就是打下去了,人跑了。”   那几人也不是要杀人放火,陶知州还没放弃掳走胡珊兰的心思。他觉着一切根源既然在胡珊兰身上, 那就只有折磨胡珊兰才能让他出了这口气。   郑蔚吃力的想站起来,原本还能多坐会儿,但胡珊兰既看见他了, 他还是离开的好。用了几次力,总算站起来, 踉跄走了几步,忽捂住了嘴。   胡珊兰趁着月色看见他指缝里往下滴的血,哪怕不懂医术, 却也知道青年呕血,只怕寿数不长。果然郑蔚再次试图离开的时候, 晃了晃又要倒下, 胡珊兰几步上前把人扶住了。   才救了她, 没瞧见也就算了, 既然瞧见了, 总不好冷眼旁观。   郑蔚衣衫单薄,胡珊兰掌心的暖意隔着衣衫从他手臂传来,让他忍不住颤抖,想要汲取更多。他眼眶湿润的看向胡珊兰,却见胡珊兰目不斜视:   “多谢大人了,我送大人回去。”   “不用。”   郑蔚挣了挣,但没挣开。郑蔚怕她回去时再遇险,可胡珊兰却怕郑蔚连这短短的路都走不过去,万一死在路上,岂不成了自己的业障。   荣阳开门看见自家主子从外头被人扶着回来,顿时呆住了。   整道巷子的宅子格局大多相差不多,胡珊兰见荣阳呆着没接手,只得将他又往前送了送,一到屋门口,丢开手要走,却被郑蔚攥住了袖子。   “我,我有话同你说。”   胡珊兰沉着脸,他便道:   “如果,如果哪日我有不测,这宅子,还有屋后小库房里的东西,都留给你。”   胡珊兰就觉着可笑:   “不要。”   她要走,袖子却被攥的死紧,郑蔚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死死攥着她衣袖:   “珊兰,求你,求你给我个机会,让我赎罪。”   胡珊兰感到他的手在颤抖,荣阳提着灯笼过来,胡珊兰就看见了郑蔚唇边还残留的血渍,她皱眉:   “大人要做什么,我管不住,也不在意。”   她用力扯出了自己的袖子,转头就走了。   “荣阳!送姑娘回去!”   郑蔚痴痴的看她离开的背影,小小的院子,很快就到门口,转身不见。   胡珊兰才到门口,就遇上了匆匆而来的沈润。他被引开了,不过没追多远就回来了。看院门开着大惊失色,转头就听见了细微的脚步。   是胡珊兰的脚步。   他很熟悉。   “怎么出来了?”   胡珊兰把事情说了,沈润将她送回院子,但并没立刻离开。胡珊兰看着,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沈二哥,怎么了?”   沈润思量片刻,还是将许多胡珊兰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她。譬如郑蔚几次三番暗中护她,因此受伤,譬如郑蔚因她的事对付陶知州,如今险象环生几次遇险,再譬如郑蔚已心病入魔,身子每况愈下。   呕血,已不是头一回了。   胡珊兰眉头皱的很紧,这些事有的她有猜测,但大部分还是头一回听说。   “珊兰,昴城地界,哪怕我尽力,也不能将你护的周全。这些时日,半数事情都是郑六郎料理干净。”   郑蔚和沈润是全不相同的,沈润背靠黄雀卫,哪怕在昴城缩手缩脚,但也不是孤家寡人又体弱的郑蔚能比的。他几次三番抵挡陶知州派来试图伤害她的人,都是靠着那副病躯硬生生抵挡的。   胡珊兰原以为从前的事情,郑蔚救过她,又利用了她,事情了结就算两清了,毕竟她身陷郑家这事归根结底是胡泰做的事,她也不想再为从前的事纠结于心,也损了当下和往后。   上次发觉郑蔚救她,她送了银票答谢,但如今得知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郑蔚还做了这么许多,就觉着有些燥郁。   尤其郑蔚那眼瞧着似乎快不行的身子,也算有了答案。   他要真因为这些死了,可真就是她的业障了。   胡珊兰气息不稳,不知是气还是躁,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但好半晌,她还是问道:   “他那身子,真就快不行了?”   沈润心下一沉,却还是回道:   “现在若能想通,总还是能救一救的,毕竟还年轻,本里也算健壮。但若想不开,那就没救了。”   胡珊兰默了半晌,沉闷道:   “我知道了,多谢沈二哥。”   沈润等了半晌,听见门响,才一跃院墙回了自己院子。   胡珊兰第二天起的挺早,后半夜睡的也不安稳,有些头昏脑涨,但听巷子里有声响的时候,还是带着展婆子和冬儿也出门了。   两边忽就遇上了,郑蔚立刻顿住脚步,知道她不想见到自己,就等在几步之外,等她先走。   但胡珊兰出来后却停住了,她站在门口皱着眉头沉默了好半晌,转头看向郑蔚。   郑蔚脸颊瘦削青黄,气色看起来果然像是不久于世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一年前跨马游街的探花郎风采?胡珊兰心里那股郁气消散些许,淡淡道:   “大人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赎罪么?赎罪,总得活着才能赎。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郑蔚沉沉的眼瞳在短暂的凝滞后,渐渐绽出光彩,胡珊兰却又淡淡道:   “大人可别想多了,我只是不想沾染业障,碍了来世的平安路。大人什么时候得空,去铺子取衣裳吧。”   郑蔚眼底的光又渐渐黯淡,好半晌,他低低的自嘲的笑了笑。但他听出了胡珊兰话中的郁气,她不高兴了。哪怕她不想他死是想与他割断,但他仍旧不想她不高兴。   何况她说的都对,人活着,才能赎罪。   春风已暖,但吹拂而来,郑蔚还是咳嗽起来。但难受的感觉虽然还在,再抬头时看到的阳光,仿佛并没那么灰暗了。   毕竟,他有机会可以赎罪了。   沈润在院门里将她的话听的清楚,心里说不出的古怪滋味。   但郑蔚若真死了,胡珊兰早晚会知晓郑蔚的死因,只怕到时候才会真的记住郑蔚。毕竟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一个因为自己而死的人,也足够让人记忆深刻。   更何况,郑蔚还有用。   午后铺子人少的时候,郑蔚来了。   胡珊兰只扫一眼,就叫阿平去接待。   郑蔚也没觉着如何,随阿平上楼,过了片刻阿平下来,嘟囔着嘴:   “姑娘,衣裳宽了。”   意思得改。   但也可见郑蔚比做衣裳时是又瘦了许多。   她才要叫裁缝去改衣裳,郑蔚就从楼上下来了。半旧的衣衫,但穿在他身上平展的很,只除了有些宽松。   “不用了,过些日子穿许就合身了。”   他现在太瘦了,皮包骨,确实不是常人该有的样子。   胡珊兰点点头,又问阿平:   “还有哪里不妥么?”   “没有了,很合适。”   又是郑蔚回的话,但他没有趁机与胡珊兰多说,而是将换下的新衣裳自己包好,轻声道谢,就走了。   出门时再见沈润,他还是穿着那身胡珊兰做的衣裳,郑蔚的眼光不觉着在他身上停留,但脚步没停,与他错身而过。   胡珊兰晚上回去的时候,见阿瓜正送郎中,远远瞧见她,朝她鞠了一躬。   呵,心病去的还真快。   胡珊兰淡淡点了头,就回去了。   郑蔚心病淡了,胡珊兰的心病就大好了。总归人别为她死,怎么都好说。   三月初,桃李芳菲,胡珊兰早起出门时见她种的紫藤已经开始抽芽,顺着架子往上爬,还长出了许多嫩叶,心情就好了许多。出门前听见隔壁院儿门响,看来沈润又出门了。她们收拾了,就往铺子去了。   日子一如往昔的平淡,让胡珊兰的心宁静的很。她一会儿在楼下看着,一会儿去楼上看白姮织锦。楼上楼下跑的趟数多了,白姮不禁笑她。   晌午沛青来送午饭,板板正正低沉的声音:   “来的路上瞧见几队护城军来来往往,怪叫人心慌的。”   昴城是州府,繁华富庶,护城军每日也都会在城中巡视两趟。但来来往往,就有些古怪了。   到了下午,胡珊兰就瞧见东大街上也有护城军一队一队的往来,隐隐觉着不安。   “阿平,去看看沈二爷在家么。”   阿平应声要去,又被胡珊兰叫住了。   “算了,别去了。”   转头上楼找白姮:   “阿娘,今儿外头瞧着不太平的样子,咱们早些关门回去吧。”   白姮在楼上也听见东大街上甲胄的声音,织锦都不能安心。   “收拾收拾,咱们就回去吧。”   等关门出来,就瞧见不少铺子都预备落锁。才锁了门,就瞧见一架马车过来,朱夫人掀帘子见关门了,诧异道:   “今儿怎么关门这样早?”   “夫人好。街上护城军来来往往,看着怪慌的,怕不太平。”   “嗐。”   朱夫人悄声与胡珊兰道:   “说是州府丢了紧要的东西,是江洋大盗的手笔,这才叫护城军预备封城,全城搜拿呢。你啊,多加小心些,这趁乱不知要出什么事呢。”   朱夫人跑这一趟也是为着提醒,见她要回去,又四下看了:   “你这铺子另一个老板呢?”   胡珊兰缓了缓才明白她说的是沈润,还没回话,朱夫人又道:   “听说沈公子是有功夫在身的江湖人,有他在身边护着你才平安些,快回家吧。”   朱夫人这话透出的讯息实在太多了。   沈润自入昴城,从未显露身份,反倒小心隐藏,而如今孟夫人这话却叫胡珊兰怀疑。说什么江洋大盗,又说沈润是有功夫在身的江湖人。   孟夫人深宅妇人,是无从得知沈润的事,这般提醒,只怕是从陶知州的路子得来的消息,若这样看,今日这场乱事倒像是冲着沈润来的。   因着城防军,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这时候都在匆匆往家回。才走近小巷,胡珊兰就瞧见巷子口也有城防军往来,几人匆忙进了巷子,才进院子,就听身后脚步声响,胡珊兰回头就看见了郑蔚。   多日不见,郑蔚气色瞧着好了些许,只是眼下神情冷峻,带着阿瓜与荣寿荣阳也一同进了胡珊兰家,胡珊兰蹙眉,但驱赶的话并没出口,到底忌惮着巷口的城防军。   “沈润被绊住了。”   胡珊兰惊诧,但随后松了口气。   被绊住了,看来主要目标并非沈润。   郑蔚看她这般,心里不是滋味,她很担心沈润,却没想到自己的安危。正这时候,外面传来声音:   “大人,都在里面。” 第三十八章 昴城   胡珊兰顿时变了脸色, 原来这场乱事是为着她?   郑蔚拽着她手臂将她带去屋后,白姮等人跟来,郑蔚打开屋后那间小库房的门, 就把胡珊兰推进去了。   “别出来。”   “你……”   “听话。”   郑蔚同她笑了笑, 就关上了小库房的门。   胡珊兰一颗心慌跳, 这时候才忽然发现, 阿瓜与荣寿荣阳竟然都在小库房里。荣寿拽住要说话的阿瓜,沉声道:   “爷说,叫奴才几个护住姑娘。”   胡珊兰狠狠皱眉。   从盛京离开后, 直到再遇郑蔚,不管郑蔚做任何事情,胡珊兰都是信两分疑八分的,毕竟从前种种, 郑蔚的欺骗与利用,对他的不信任早已深入骨髓。可今日所面临的,却绝不是能作假的事情。   大门被骤然砸开的声响令小库房里的人都吓得一个激灵, 然而此时此刻,前面只有一个郑蔚。   依稀的声音传来, 杂乱不堪,良久之后才传来郑蔚的声音。   “杀害朝廷命官,陶知州, 你罪加一等。”   他的声音竟格外从容。   陶知州大笑,带着愤恨:   “终究要死, 把你们这些仇人带走垫背, 也不亏。”   陶知州身边就跟着个武将, 但瞧着并非是护城军统领, 只像是个小头目, 带着五六个心腹,跟在陶知州身边。陶知州知道自己的事经不起推敲,只想生乱,再趁乱生事。   选在今日,实在是圣旨已经快要抵达,他必须要趁最后的时间把事情料理干净。   譬如送走家产留给子嗣傍身。   他是获罪要抄家的,但不能让他的子嗣艰难度日无法生存,他还盼着陶家再出光耀门楣的人物。   再譬如临死之前,总要报仇的。   “去搜搜,把那女人搜出来。”   几人往后去,郑蔚却往大门处去。小头目立刻拿刀警醒:   “别动!”   可郑蔚只是去关上了院门。   后面很快传来激烈的声响,一个兵跌跌撞撞跑过来:   “大人!有埋伏!”   后头还在打斗中,一时僵持不下,小头目大惊,待要呼喊,却被陶知州死死拦住,咬牙道:   “先把他杀了。”   小头目皱眉,提着刀却半晌没动。郑蔚慢条斯理道:   “陶大人贪墨鬻官,抄家斩首的旨意不日即将抵达昴城。陶大人闹这一场,只是为着转移家产,趁机寻仇。杀我事小,但陶大人伏诛后,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也就只有你来背了。”   “少听他胡扯!就是他偷盗了州府重要文书!”   “谁不知道大人把持州府政事,紧要文书?”   郑蔚笑了笑:   “别说我拿不到,即便是拿了,我要给谁?谁要一个州府的文书?”   小头目已然开始发抖,郑蔚的话解释了陶知州近日的诡异。陶知州眼见小头目迟疑,劈手夺刀就朝郑蔚砍去,郑蔚闪身躲避,而后头的打斗声正在这时停下,几个狼狈的士兵将荣寿几个拖过来,还有一人拿刀驱赶着胡珊兰等人朝这边而来。   郑蔚一眼看见,几个躲避就朝那边冲过去。   一行人被打散,郑蔚将拿刀的兵撞倒,从靴筒里抽出短匕护在胡珊兰身边。   “走!”   几个士兵大怒,待要再动手,却被小头目喝住,呆愣中只见陶知州举刀而来,忙闪避着,就见陶知州直奔郑蔚而去。   郑蔚正叫胡珊兰等人还回后头躲避,毕竟外面还有好些护城军,在陶知州的煽动下,难免趁乱伤人,眼下只有避在院子里才是最安全的。   陶知州冲过来,郑蔚以短匕格挡,倒也挡开了几下,陶知州是酒色掏空了的身子,看着肥硕,实则没多大力气。眼见几次不中,早已红了眼,看郑蔚只小心翼翼护着胡珊兰,遂再度朝郑蔚攻去,在郑蔚要格挡的时候,将刀转向胡珊兰。   郑蔚大惊,回手已来不及,只能扑身而过,以身挡刀。   大刀在他胸前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液顿时翻涌着淌出来,染红了他的官服。胡珊兰大惊失色,将他扶住。   “哈!哈哈哈哈!”   陶知州大笑,眼见郑蔚失去抵抗,再度举刀。   胡珊兰被郑蔚推倒在地,他的后背立刻又被刀砍开一道伤口。他踉跄着让胡珊兰跑,转身再要去抵挡陶知州的时候,陶知州身上忽然一颤,举着刀顿住。   郑蔚喘息着看他,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陶知州轰然倒下,露出了身后的沈润。   小头目吓得哆嗦,眼看一州最大的官员倒在眼前,沈润却只冷淡道:   “没死,赶紧把他抬走!”   几人如梦初醒,忙搓弄着把陶知州抬走,小头目思量着还得与统领快些禀报方才郑同知的话。   郑蔚喘息的声音越发的重,胡珊兰爬起来跑过去,郑蔚却没等她到近前,就倒下了。   “郑蔚!”   胡珊兰惊呼。   他身上的血吓坏了她。   在桂花林,在郑家的后花园。郑蔚两次身受重伤的倒下,每次都是为了她,她的惊恐早已深入骨髓。在这一刻,许多事情都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惊恐。   郑蔚看出胡珊兰神情的不妥,艰难的朝白姮道:   “白夫人,请你,请你带她离开。”   白姮五味杂陈,方才混乱之中,不过瞬息之间的事,然而她却将郑蔚拼死保护胡珊兰的举动全数看在眼底。她拦住胡珊兰,捂住了她惊恐的双眼,与沛青和展婆子陈婆子将她搓弄走了。   阿瓜等人急着去找郎中,郑蔚看着沈润就笑了:   “总算是拖延到你回来了。”   “我若回不来,你就死定了。”   “你回得来,你一定回得来。沈二爷的本事,我还是信服的……”   他说着,就昏了过去。   胡珊兰心境平复已到夜深,但郑蔚浑身浴血的场景在脑中挥之不尽。许多她刻意去忘记的事情翻涌着上来,让她仿若重新经历了一番一般,让她惊惧,让她疲累,让她有着难以逃出生天的无力感。   “阿娘,他死了么?”   白姮也不知道。   不过因郑蔚伤的严重,就没挪走,还在他们院子的厢房里。   “我去看看。”   她往厢房去,在黑沉沉的夜里走过不大的院子,很快就进了厢房。一进门就有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扑面而来,胡珊兰皱眉,就听见了阿瓜的哭声。   郑蔚昏昏沉沉,这几日虽说有了心劲儿身子好了些,可再度受伤还是令他比常人要难以抵抗些。   沈润站在旁边,阿瓜在喂药,可药喂不进去,阿瓜急的哭。   胡珊兰看着一碗药几乎顺着嘴边都流出去了,她沉沉的站在门边上,看着生死不明的郑蔚,好半晌忽然淡淡道:   “郑蔚,你要是死了,我就再也不会原谅你,永生永世,生生世世。赎罪的机会也不会再给你。”   她说罢转头出来,站在院子里,胸中憋闷着一股气,让她臌胀的难受。   沈润跟出来:   “不必担心,虽瞧着严重,但并没伤到要害。”   胡珊兰狠狠的出了口气,又深吸气,再出气,往复几次后,才同沈润道:   “沈二哥,我为什么逃不出去呢?”   她不喜欢这样无能为力的感觉,哪怕走到泽安州,还是无法逃脱魔咒一般。   她生的美,所以在街市间难免遭人觊觎,却偏偏没有自保的能力,一而再,再而三。就像当初面对郑昶,没有郑蔚,她早遭遇毒手。如今瞧着还是这样,没有郑蔚,她恐怕也早已被陶知州所害。   “不是你的错。”   胡珊兰苦笑。   她不想再和郑蔚有任何瓜葛了,但一次两次,却总欠下他的人情。   “不必有负担,他能护着你,甘之如饴。等到你心底的恨消散了,或许你们就能心平气和的再也不见。”   “你是说,他在赎自己内心的罪责?”   胡珊兰却不信,若心里觉着是罪,当初就不会做那些事。可若不是如此,又如何解释他如今的拼出性命?   沈润觉着嘴里发涩,但还是道:   “他喜欢你,喜欢到了愿意抛下自己性命的地步。”   胡珊兰不期然就想起寿宴时的事情,郑昶拿刀来的时候,郑蔚就像今天这样,毫不犹豫的替她挡刀。所以那时候他的喜欢就已经这么重了?   但胡珊兰立刻又否认了。   喜欢的话,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她身陷险境?还是他一手推波助澜之下,形成的险境。   胡珊兰的心尖锐的疼了一下,从离开盛京之后,几乎没有再疼过的心。在亲眼目睹郑蔚再度为她以身涉险后,仿佛被唤醒了一般。   但这样的情绪让她厌憎。   “或许我就该与人浆洗针线,躲在宅子里度日,如今的好日子,我本就不配。”   胡珊兰自嘲。   这一夜胡珊兰都没曾睡,自然也听到了天才亮,就从厢房传来的声响。   郑蔚离开了。   往后接连几日,胡珊兰都寡言消沉,也没去看过郑蔚。哪怕沈润来说起旨意下达,陶知州被罢官抄家,押解入京接受审查,很快就要斩首,她也没提起多大的兴致。   直到三月底,紫藤花架子长出花苞的时候,胡珊兰的脸上才总算有了些浅淡的笑意。   “胡珊兰,郑二郎死了。”   这个消息叫人意外,但胡珊兰胸口提着的那口气,却忽然就散了些许。   原来她以为离开后就丢下的畏惧和痛恨,始终还是存在心里,一直到这一刻,深深的意识到再也不会受到伤害,才总算松了下来。   “只怕你想不到,是郑尚书派人弄死郑昶,做成病死的模样。他死后,孟夫人病倒。郑锦芝被退亲,郑瑾的婚事也说的不顺,如今整个郑家乌烟瘴气。”   胡珊兰没说话,沈润又道:   “你瞧,恶人都会遭到报应。” 第三十九章 长宁镇   胡珊兰这才抬眼去看他。   盛春的暖意, 灿烂的阳光照在沈润身上,那张生的俊雅又有些英气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晦暗无光。胡珊兰想, 曾经的沈润必是位意气风发的少年, 却遭遇伤患盲了眼睛, 但他直到如今也从未展现出分毫觉着不公的怨怼, 他始终奋而努力的活着,让每一天都过的很有意义。   沈润是那样的耀眼,让胡珊兰觉着眼前渐渐在模糊。不知过了多久, 胡珊兰笑了一下,豁然开朗。   “沈二哥,多谢你。”   沈润笑了笑。   胡珊兰嗅着风中隐隐的花香,其实纠缠与否, 不是全在她自己么?   人有所求就会有软肋,如今是郑蔚有,而她没有。   随着陶知州被送走, 城中关于陶知州的传闻沸沸扬扬,京中也很快又调拨了官员, 只是还在路上,泽安州的庶务就暂且由几位同知共同打理。   布庄的生意一直不错,陶知州的风波过去, 这日便有人拿着帖子上门,让胡珊兰择选上好的浣花锦, 去南怀王府给王妃娘娘做衣裳。   朱夫人得了这消息, 仿佛自己攀上了南怀王府一般高兴, 胡珊兰也诚心请教。   “安王妃深居简出, 据说是敬奉神佛, 衣裳素简的多。”   南怀王妃姓安,所以都唤一声安王妃。   胡珊兰寻思,南怀王府别说在泽安州,哪怕是在盛京都是数得上名号的皇族,王府不缺供锦缎的铺子,必也有用惯了的老字号,平白无故叫她去送,只怕是想换换花样。   于是择选料子时,她选了几匹素净的天青水蓝月白,又选了几匹略有些颜色的烟紫藕合。等到第二天,就带着冬儿和展婆子往王府去,在偏门递了帖子,就有人将她们引进去。   一路穿行到后花园,胡珊兰远远瞧见水榭上的凉亭里对坐二人。男人正是南怀王,但与胡珊兰上回在东大街瞧见的轻纱帷幔里的妖娆慵懒的青年大不相同,他束着玉冠,雅正端方的模样。   而南怀王对面的女人,穿着一身银灰色老气横秋的衣裳,头上也只有檀木簪,但最叫胡珊兰意外的是,这位安王妃容色连寻常都衬不上,神情更是刻板。但南怀王小意温存,眼底流露的情意不容忽视。   她正偷偷打量,南怀王慢慢转过头来,眼神直直投向她,吓得胡珊兰忙低头,背脊已是一层冷汗。   没多久就有人来传话,说南怀王对她送来的料子很满意,全留下了。   南怀王府从浣花布庄点了浣花锦的消息不胫而走,布庄生意越发的好,连周边城镇都有人慕名而来,胡珊兰越发忙碌。   入夏,胡珊兰这日一早才去接货安置送进沈润院子,刚巧遇上沈润。   自陶知州被拿后,沈润忙碌起来,胡珊兰已久不见他,好容易遇上,便问了许多胡瑜兰的消息。沈润有问必答,直等她实在没什么可问的了,才笑着走了。   胡珊兰才回布庄,就听说接了一单大生意,但须得往隔壁芗城的长宁镇送货。   胡珊兰心念一动,白姮也有意让她出门疏散疏散。她想置办个庄子的心思由来已久,在胡家时辛苦积攒,到郑家时这样的心思最强烈,可惜为郑蔚花光体己,这心思才不得不放下了。   长宁镇背靠大山面迎绿水,风景不错地也肥沃,周边有不少富贵人家的田庄,胡珊兰便也有心趁着此行查探查探,若有机会,也置办个小庄子好全自己的念头。等将来有机会,就与白姮住在庄子里过消闲日子,再不管外头。   胡珊兰是兴冲冲往长宁镇去的,不算远但也不算近,清早出发午后才到,将布料送去镇上的大户宋员外家,胡珊兰就开始忙着打听哪里有卖庄子的。   哪怕没有,只要有地也行,也能修建成庄子。   停留两天,倒真打听出了个要卖庄子的地方,谁知问来问去,竟是陶家的庄子。   胡珊兰腻歪歪的,可惜除了陶家庄,似乎再没要卖的田庄了。   大抵也是急于出手,六百亩良田,依着七八两银子一亩的价钱,现成的庄子,却只要三千五百两。便宜是便宜了些,可胡珊兰手头却并没这笔银子,也不太想要陶家的庄子。   预备明日去西边农户那里问问卖不卖地,但半夜里,胡珊兰听见外面有凄厉的哭喊声,客栈里为数不多的客人都被惊醒,不少人出来打探,展婆子也出去看了,一会儿回来:   “好像是个染病的流民死了。”   泽安州富庶,有些日子过不下去要做乞丐的,也总会选择到这边儿来,哪怕乞讨也总能比别的地方吃的饱些。   第二天一早,胡珊兰出门就觉着镇上的人行色匆匆,小镇也不复前几日的热闹,她寻思着不对,就叫展婆子赶快收拾行囊,预备回昴城去。但才走到镇口,就瞧见了拉起的鹿砦,以及看守的兵卒,长矛指向要出去的百姓。   胡珊兰立刻转头,与展婆子往别的路口去,但整个长宁镇的四个路口都被兵卒把守。可见长宁镇是出了什么事,胡珊兰与展婆子又退回客栈。   陶知州被拿已有两个月,不知是胡珊兰说的话管用,还是旁的什么原因,终归郑蔚这次伤势好的很快,等回州府上值时,身子甚至比之前还好了一些。   布庄做的衣裳现下穿上也刚好,人还是瘦,不过比从前却要好多了。   阿瓜也高兴起来,只是进进出出的,好些日子没在巷子与布庄看见胡珊兰,也不敢去打听。   这日才到州府,就见朱同知行色匆匆。   “怎么了?”   州府里不少都是从前陶知州的心腹,因陶知州犯事,一个个都人心惶惶,生怕盛京审查过后牵连出他们,自然对郑蔚也多有不满。   朱同知虽与陶知州走的近,却有朱夫人时时警醒,从未参与过陶知州的那些事,如今反倒心安,也成了州府里与郑蔚最亲近的。见他问,擦了擦头上冷汗,压低声道:   “芗城来报,说长宁镇似乎出现时疫,已叫护城军将镇子围住,不许进出了。”   时疫不是小事,偏发生在新任知州还未上任的时候,倘或处置不周,他们几个奉命暂管庶务的同知是一个也别想好。也难怪朱同知一头冷汗,焦躁异常。   郑蔚快速思索:   “快查卷宗,从前有这种事情都是如何处置的。”   “嗐,正要去查,不过不管怎么的,先把长宁镇封了总没有错儿。”   郑蔚点头,与他一同去查卷宗。朱同知倒同情他:   “你啊,一天省心的日子都没过上。”   好容易陶知州翻了,临走前竟还把他给伤的险些掉了命,又好容易好了,就赶上时疫了。   命不好。   郑蔚倒不在乎这些,卷宗查了一日,一个一个政令也从州府下发出去。直到夜色黄昏,郑蔚才从州府下值,照常路过布庄,站在外面看了许久,仍旧没见胡珊兰的身影。   好几日了。   郑蔚总觉着心头不安,寻思了半晌,还是进了布庄。   “白夫人。”   白姮见是郑蔚,面色虽冷淡,但到底是愿意与他答话了。毕竟上次陶知州的事时,郑蔚舍身相救胡珊兰,白姮也看在眼里。   “这几日都没见……胡老板,不知她去哪儿了?”   “哦,接了单生意,送货去了。”   郑蔚心头不安越发厉害,他追问道:   “是去了哪里?”   白姮已不高兴,但还是耐着性子道:   “长宁镇。”   郑蔚顿时惊愕:   “长宁镇?”   白姮点头,转头吩咐陈婆子收拾收拾预备关门。   郑蔚只觉着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他一边疾走一边交代了阿瓜几句,即刻买了石灰棉布还有几样时疫应急的药物,又买了匹马,举着牙牌打开城门,就直奔长宁镇而去。   要把胡珊兰带出来,要把胡珊兰带出来,要把胡珊兰带出来……   这念头强烈的霸占在脑海中,成为了他唯一的思想。   马车三个来时辰的路,郑蔚策马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到的时候天色已暗,远远就瞧见不少火把亮在长宁镇外。   整个长宁镇果然都被封了,那些兵卒和把总都用厚厚的棉布捂着口鼻,鹿砦之前还点了火堆,逼退那些试图离开镇子的人。   但人不多,眼下不少人瞧着无法离开,都已缩回自己家中,到底事态不明之前闭门不出还是要安全一些。   听见马蹄声,把总回头就瞧见了策马而来的人。   “停下!”   把总示意,郑蔚滚鞍下马拿出牙牌,把总瞧了顿时恭敬道:   “大人。”   “城中境况如何?”   “还算安宁,百姓如今大多还不知境况。”   “是如何发现?现下确定是时疫了么?”   “前些日子镇中来了几个流民,一直躲在镇子里的城隍庙里,之前有人发现死了两个,帮忙处置尸首的人,前日有一半便都发热咳嗽,喘不上气,身起红疹,还死了几个。镇上的老郎中断的时疫,毕竟这染的也委实太快了些。”   “没郎中再进镇子诊断么?”   把总为难道:   “听说或许是时疫,没人敢进去。”   “那里面的人怎么办?”   把总没话回,他们领命守在这里,如今也是心里发慌。听着镇子里偶然传出的哭声,听说是又死人了。   今日政令下发,县衙这会儿应已在预备抵抗时疫的物什,但郎中仵作现在还没进镇,却实在是疏怠了。郑蔚吩咐:   “去县衙回禀,立刻将石灰备上,洒在镇子外面。”   见郑蔚要进镇子,把总立刻阻拦道:   “大人,事态不明之前还是不要进去的好,万一真是时疫……”   他就出不来了。   郑蔚已用棉布将口鼻层层裹住:   “多谢,但我有家人在镇中。”   来的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而等看到这里的境况,就知道想将胡珊兰带出来是绝无可能了,如今只有他留下,尽最大可能保护她,直到可以平安送她出来的时候。   郑蔚提着包袱绕过鹿砦进了镇子,身形很快被淹没在浓稠的黑暗里,把总看着他背影消失,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郑蔚:命根子! 第四十章 长宁镇   虽已是深夜, 但镇子并不是宁寂的。忽然被封的镇子让百姓惶恐,那些有病患的人家时不时传出哭声。长宁镇并不大,两道主街, 其余小巷纵横, 整个镇子两三百户人家, 能去昴城到浣花布庄大量买布的, 绝非寻常人家,郑蔚寻了最大的宅子,就敲了大门。   “谁?”   大门里窸窸窣窣, 问话的声音暗沉警觉。   “前些日子贵府可曾在昴城定了一批布?”   里头沉默了片刻才回:   “送布的已经走了。”   原本两日来回,但胡珊兰却数日未归,可见是在此间有事,既没停留在买主家中, 就只能入住客栈了。幸而长宁镇只有两家客栈,郑蔚即刻往客栈去。如今客栈也大门紧闭,还是亮了身份才敲开门, 问了一家并没有,到第二家时, 郑蔚是又慌张又希冀的。   他盼着胡珊兰已经在他并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了长宁镇,却又怕她没住在这里,却还陷在这个镇子里。   在这个让人慌张的时候半夜敲开客栈大门, 哪怕他是州府的官员也叫人厌憎,郑蔚询问过, 得知确有像胡珊兰的姑娘入住在此, 狠狠松了口气。   “客栈有发热咳嗽起疹子的病人么?”   小二立刻换了殷勤的神色追问:   “大人, 这到底是怎么了?不会是时疫吧?”   “听县衙传话吧, 眼下还什么都不清楚。”   小二连连点头:   “咱们客栈是没有的, 从昨儿瞧着封了镇子,又接二连三的死人,我们老板就叫把客栈大门关了,也就是大人敲门才给开的。”   郑蔚又无比庆幸,胡珊兰好歹没流落在外,那就越加危险了。   轻轻叩响房门的时候,郑蔚的心又慌张起来,接连几次,屋里才传来警觉的声音:   “谁?”   是个苍老且威吓的声音。   “是我,郑蔚。”   屋里静了下去,郑蔚耐心的等着,好半晌,屋门才打开。   胡珊兰在门缝里露出半张脸,仰头看他。   昏暗的月色下,郑蔚瞧见她,竟一时激越的想要掉泪。   “我能进去么?”   胡珊兰并不是蠢钝到情绪把控思想,郑蔚能在这时候跑来找她,或许是情势危急。她让了让身子,郑蔚便错身进了屋。   “长宁镇或许生了时疫。”   郑蔚直挑来意,将石灰洒在窗台和门里,屋里一时有些气味,胡珊兰皱眉,他又将几包药和棉布掏出来。胡珊兰这时候浑身发冷,止不住颤抖。   已入夏,单薄的衣衫能看出她在颤抖,郑蔚心疼,却语调平和的安慰:   “暂且足不出户当是没事,我一会儿去看看镇子四下,若能找到路,就悄悄带你离开。”   胡珊兰紧紧盯着他:   “如果真是时疫又出不去,你要怎么办?”   郑蔚忽就笑了。   这一路的不安,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忽然就安定了。   “你这是找死。”   胡珊兰声音都在颤抖了。   “守着你,我才踏实。”   但面对郑蔚笑容,胡珊兰想到的只有之前一次又一次的算计和欺骗。那个时候,他也这样奋不顾身,他也温存解意。   “大人很不必如此,这个时候了,没必要做戏了。”   她对他的不信任已经根深蒂固,深入骨髓。但郑蔚找到她的欢喜却并没因为她的这句话而消散,他仍旧笑着:   “那你就权当看戏,看的高兴了,就好。”   他转身要走,胡珊兰不自觉的朝他迈了两步急道:   “大人到底为什么?难道我身上还有大人所图的东西?你已经报复了孟夫人和郑昶,也已步入仕途,我已经没用了大人!”   郑蔚顿住身形,听身后胡珊兰气不可遏的喘.息:   “有!有所图。”   他回头:   “你。”   胡珊兰越发气怒,郑蔚却笑了:   “胡珊兰,你想的没错,我就是个小人,彻头彻尾的小人。从前算计你为自己铺路,如今缠着你想要赎罪,也是为着我自己的心。是我错了,我用尽心机,以你作为代价铺成的这条路,是一条死路。因为这条路上没有你。”   胡珊兰不想听他说话,这些话如同他从前的行为,在她看来都不真实。   “能求你原谅,回到从前,那是我的奢念。这一辈子,能赎出罪过了却恩怨,得你一句郑六郎,我不怨了,那么下一辈子,或许我们还有机会能够再遇。哪怕只是擦肩而过,我都宁愿为此奉上性命。毕竟这辈子,已经糟糕透顶。我盼着下辈子能风光霁月的遇上你,诚心挚意的对待你,没有悔恨,没有遗憾。”   他对着胡珊兰肃冷的面容,贪婪的看着:   “胡珊兰,坦然接受,这都是我欠你的。”   他转头离开,胡珊兰面对着关闭的大门,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绪。   郑蔚的忽然到来让她意外,郑蔚的这番话让她愤怒,也让她有一股说不出滋味的情绪,这股情绪在她胸腔里四下撞击,撞的她生疼痛苦。   毫无意外,她是喜欢过郑蔚的,深刻的喜欢着,喜欢到了为他筹谋宁愿付出所有。但这份喜欢连个结尾都没有,在忽然得知他的欺骗利用以及算计谋害时,戛然而断,取而代之的是伤痛麻木。   她早知道郑蔚心里有她,如果丁点没有,就不会在郑昶持刀而来时不假思索的为她挡刀。但这份喜欢在她冷静下来的时候曾经评断过,廉薄且叫人恶心。   但如今时过境迁,这个人还在一次又一次的为她涉险。   胡珊兰心中翻涌,却也慢慢平静下来。   他想求的,势必不可能得到。已经做过的事情,又怎么能够当做不存在?一个好端端的人,还如何去信任一个对自己曾心怀恶意的人。   她又不是作死。   郑蔚离开客栈,在深夜里走遍整个长宁镇,哪怕捂着口鼻,也在身上扑了药粉,但现在仍然还是危险的。   几条出镇的路都有人把守,而有些隐蔽的能够出镇子的路外面,竟然也有人把守。看来整个镇子是真的被围的水泄不通。   可惜的是长宁镇并不靠山,只是它旁边的村庄是靠山的,不然倒也能翻山离开。郑蔚回客栈的时候天已蒙蒙亮,街上有人行走。这种时候避着人才最安全。   他上楼,认真清洗了手和脸,才敲门。   胡珊兰一直在等消息,她心里清楚倘或真是时疫,如果可控还好,如果不可控……   她是听说过前朝边城曾有时疫,传染极为厉害,为不染到戍守边疆的大军,那个村子是被封之后,整个村子放了一把大火。   虽说前朝皇帝昏庸暴虐,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最行之有效且影响可以降到最低的法子。以百姓的性命作为代价。   郑蔚进门摇头,胡珊兰就知道这镇子并没有私下可以出去的路了。   “别担心,等县衙和州府派的郎中来了,只要断出没有感染的人,是会和已经感染的分开来。到时候就会安全很多。”   胡珊兰点头,这是眼下唯一的法子了。   郑蔚喝了口水,又要出去。   “你……”   “我去问问客栈存粮够吃多久,如果采买出门,这里就也不安全了。”   但郑蔚去了很久,直到午时,房门才再度被敲响。可门外只有一大堆的东西,并不见人。郑蔚的声音远远传来:   “客栈存粮菜蔬还够吃两天,这些东西够半个月吃用,你封门不出就好。”   胡珊兰瞥一眼东西,朝郑蔚道:   “多谢大人了。”   郑蔚笑了笑,没在意她语调中的疏冷,转头又走了。展婆子往屋里搬东西,竟然还有小炉子和炭,胡珊兰就将窗户错了缝隙,见郑蔚出了客栈,朝同往镇外的路口去了。   从发现疑似时疫上禀县衙,到封了长宁镇,再到如今,三四日已过去,可除了封住长宁镇就再没有下一步举措,甚至连个郎中都没进镇子诊断,更别提派发药物,组织分隔。   路口已经换了把总,见了郑蔚的牙牌也是一脸苦色:   “大人,咱们已经派了好几趟去县衙禀报了,可县衙只回说征召不来郎中,仵作也抱病,谁都不敢来,咱们也是没法子。”   郑蔚蹙眉,镇子里如今这样,倘或家家户户一直闭门不出还好,但患病的人家却绝不可能等死,他们会寻医会出门,百姓也总要吃穿用度,眼下不是长久之计。   他又安顿半晌才回去,思量着对策。   囫囵了几口饭,仓促的睡了两个时辰,郑蔚就又起来了。看二楼胡珊兰的房门紧紧闭着,他心里就别提的安宁。   如此了两日,这日黄昏时,镇子上忽然乱了。   也不知是谁从看守那里得知了时疫的事,在镇子里传开,那些没有沾染的人顿时惊慌失措,收拾细软就要逃走,但所有的路都被封住,那些朝着百姓的长刀长矛令人畏惧,可对于死亡的畏惧终究让人想要搏一搏。   于是兵将与百姓即将要发生冲突,可正这时候,冲在最前面情绪最激越的一个男人,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吵嚷声压过他的咳嗽声,也不知咳了多久,忽然喷了一口血出来,周遭的人惊呼,顿时让开一片,那男人倒下,露出被遮掩的颈子上,一片被抓破溃烂的红疹子。   “啊……”   百姓们惊慌失措的逃散,连兵将也立刻退开。   这形式看起来,也不需郎中来诊断了,瞧着时疫无疑了。而这个男人,显然就是个感染的人。   把总将棉布又拽了拽,捂的更严,提刀道:   “方才在这儿的人,全部驱赶去城隍庙!”   “不能去!不能去!最先死人的就是在城隍庙!”   不知谁喊了一句,百姓立刻四散逃开,在兵卒的追赶下慌不择路,有些离家近的立刻跑回去,但有些远的无处可逃,就随意乱撞,只想着撞开一个门就躲进去。   郑蔚听着外面喧闹,立刻惊醒守到胡珊兰门外,并大声呼喊客栈的人去堵门窗。   可小二愣怔的功夫,门就被撞开了。   十几个百姓冲进来,小二被撞个正着,那撞他的人身上还沾着方才那男人喷出的血。   郑蔚听到屋里有脚步声,只在门外道:   “别开门!”   胡珊兰已从窗户看到街上乱景,也看到冲进客栈的人,她心慌的突突直跳,展婆子紧紧扶着她。胡珊兰的手在门上迟疑了一刻,终究还是去开门了。   总不能看着郑蔚被那些或许沾染时疫的人冲撞,但她才将门拉开一道缝隙,就被门外的人用力又拽上了。郑蔚少见的生了怒气:   “别开!”   胡珊兰的手在颤抖,心也在颤抖。   外头的喧嚣越来越盛,更多人涌入客栈,把总追着人进来,就看到了二楼的郑蔚。他脸色一肃,立刻叫人进来,而不想被驱赶去城隍庙的百姓自然便往后院和二楼冲去。   郑蔚紧紧握着木棍,守在胡珊兰房门外。 第四十一章 长宁镇   到底还是有人冲过来了, 郑蔚身上扑着药粉和石灰,脸上捂着棉布,他朝着冲来的人狠狠挥舞棍棒, 那些人畏惧着, 终究还是退缩了。   同样捂的严实的兵卒很快将人都拿住, 要押走的时候, 郑蔚忽然叫住了把总。   外面乱着,郑蔚就在胡珊兰的屋门外与把总说话。   “不能这样等着,镇上也有郎中, 现下就将人分出来,已经沾染时疫的送去城隍庙,没有沾染的,就让他们还在家里, 不要出门。”   消息既然已经扩散,引起恐慌,就不能再等下去了。再这么乱下去, 只会叫沾染的人越来越多,整个镇子也会越来越危险。   “送石灰药物, 还有粮食进镇子。”   把总为难道:   “大人,县衙一直没下令,也没拨银子下来。”   郑蔚同客栈要了笔墨, 很快写了一封信,将牙牌交给把总:   “事从权宜, 拿着我的牙牌, 告诉县令这是州府的政令。明日天亮, 石灰和药物必须进镇。”   虽说郑蔚只是从六品州同知, 比七品县令只高了一阶, 也无权下发州令。可泽安州如今是有圣令的,在新任知州到达之前,几位同知暂管庶务,所以他是有权签发政令的。   把总拿了信和牙牌匆匆就去了,但临走前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郑蔚隔着门又与胡珊兰交代了几步,将门外密密的撒了石灰,下楼去找客栈老板。   老板惊魂未定,整个前堂一片糟乱,郑蔚看着被扑在地上的小二,小二方才没捂脸,那人身上又显然是被发作的人喷出的血。   “把他先单独安置在一间屋里,除了隔门送饭,谁也不要过去。”   郑蔚安顿后才同老板道:   “老板想来也看明白了,这镇子或许是沾染时疫了。”   “啊……”   老板想哭,仿佛看着尸横遍野,整个镇子再没活人的景象。   但这时疫起的蹊跷,没有大灾大难,也没有古怪事起,莫名就兴起了这股时疫。且还只在长宁镇。   若真是流民带来的时疫,那么从哪来的流民?这一路途径多少,怎么就只在长宁镇散播了时疫?州府并没接到其他任何地方上报的疑似时疫的境况。   团团疑云。   “出个人来带我去寻郎中,客栈的门还要守紧,楼上那间屋……”   郑蔚指过去,回过神的老板立刻道:   “大人放心!小人一定派人守好那位姑娘的门!”   郑蔚点头,再度看了眼胡珊兰的房门,就与客栈分派的人一同出去了。   那位最先发觉像是时疫的镇上的郎中,在发觉的那天就已收拾东西离开长宁镇了。但镇上还有一位郎中,年纪轻些,往日生意也远不如那位郎中,但他在发现之后,还是选择留下了。他的药铺后院儿里摆满了药,他将那些能解毒疏散的药都择选出来,这些哪怕不能治疗时疫,但或许多多少少还有些用处。   郑蔚说明来意,年轻的郎中便立刻提着药箱随他走。路上郑蔚问他是否能诊断是时疫,郎中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   瞧着症状是时疫无疑,若非时疫,哪有感染性如此强烈的病症。但要是时疫,源何而起?   总不会无端端就生出了这样的病。   “最早沾染的几个人,都已经死了。”   郎中惋惜,因为人命,也因为失去了查探的机会。   “那几个流民都死了么?不是说当时收尸的人有一半出了这样的症状,剩下的人呢?”   郎中摇头:   “一共三个流民,先先后后都死了。那日处置尸身的几个人,后来是只有一半沾染,当时只当是病了,隔日剩下的两个人就也出了这样的症状,甚至比先发作的两个还要厉害,如今都死了。”   如此还真是不好追根溯源了。   二人一行走着,途径宋员外门外时,大门里就传来了大声呼喊。   “大人!大人!”   郑蔚看过去,错开的门缝露出一个包裹严实的头颅,示意郑蔚到门边,立刻递出来几张银票:   “大人,我们一家人没一个沾染的,这几日也从未出门,还请大人行个方便,放我们出镇。”   郑蔚看了眼银票:   “如今本官都不能出去,员外是这镇上的百姓,更不能出去了。”   宋员外想发怒,却还是忍了哀求,郑蔚道:   “员外不如安顿个人将这些银子送给看守镇子的把总,把总会安排人替你采买石灰药物,洒在门口总是安全些。”   说罢就走了,郎中看着郑蔚,倒有些钦佩了。   听说这位大人是在时疫爆发后才进入镇子的,如今又全靠这位大人统筹全局。   在兵将的压制下,郑蔚总算与激越的百姓说明状况,并将安排说了。镇民虽畏惧官员,可眼下人命关天的时候,也敢造次的与郑蔚叫嚣:   “大人说分开就分开?难道咱们不顾家人死活?”   “不愿意分开的还可以留在自己家里,但如今看着境况,倘或家中有一人沾染,只怕全家都无法幸免。”   说话的人不敢再说,方才在镇口发生的事还叫人心有余悸。谁也不清楚眼下看起来好端端的人里,是否就藏着一个已经沾染的人。   “那,那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沾染的人被送去城隍庙,是不是就必死无疑了?”   “州府和县衙会派人救治他们。”   虽没人敢大声质疑,却还是有人小声道:   “封镇都六七日了,若会救治,早该派郎中来了……”   郑蔚也听见了,只朝着镇民道:   “本官还在这里,州府自然没有放弃长宁镇。”   郎中立时道:   “郑大人是在封镇第二天才进的镇子。”   镇民窸窸窣窣,末了总算是安静了。   “不好集聚,诸位还请回家等候,本官会与这位先生挨家挨户诊断。”   镇民们这才慢慢往家回去。   郑蔚喘了口气,与郎中安置几句,就匆匆往客栈去。   客栈再度大门紧闭,但前堂并未收拾,看起来一片狼藉,郑蔚穿过上了二楼。   “胡珊兰?”   “在。”   立刻回复的声音让郑蔚安心:   “等会儿郎中会来诊脉,你一定要捂好口鼻,身上也遮掩仔细。”   胡珊兰缓了缓才道:   “好。”   郑蔚才要走,就听胡珊兰又道:   “还请大人保重身子。”   虽知道她这话只因眼下形势,可郑蔚还是很高兴。   安置好,郑蔚带着郎中先到客栈来。他远远站着,看郎中给胡珊兰和展婆子诊脉,还有客栈里的每一个人。幸而这些人都没沾染,而今天被扑倒的那个小二,日子还浅,暂且也瞧不出,郑蔚只叫老板还将他单独安置。   接下来便是在兵卒的护卫下,一家一户的诊过去,有疫症的自然有人带走,没有的暂且在家,等候安排。而他们在一路走过时,竟然还发现有两户人家已经全家都死在屋里了。   整个长宁镇人心惶惶。   一整个日夜过去,镇上尚还存活的七百余人里,有一百多人都染上疫症。城隍庙安置不下,便将旁边的两个宅子也暂且征用。   这两户人家也是最早发现染病,并已死绝了人口的人家。   有人哭喊,与家人离别,而家中有人沾染的,显然成了第三种分类。   郑蔚并无人能进行商讨,一切都只能自己拿主意。   他要的石灰和药物并没在他规定的时间送来,但虽然迟了一日,总还算是送来了。不过那位县令大人依旧没有现身。   长宁镇两道主街隔开的三段,染疫的在最北边的城隍庙,家中有人染疫,但现下还好端端的,在中间这段。剩下全家都平安的,在最南边这道。   客栈在中间,胡珊兰就面临着迁移。   她从客栈离开的时候,再度见到郑蔚。他裹着棉布,额头浸湿,但露出的眉眼平和。他陪在胡珊兰旁边,三五步之遥,将她送去南边最靠边的屋舍。   镇子周边撒了厚厚的石灰,郑蔚还安排人泼了许多烈酒,酒气弥漫,掩盖了镇上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和腐臭味儿。   郑蔚又写了信,让把总安排人带着他的牙牌去州府寻朱同知。   那位县令大人显然被时疫吓破了胆,只顾自己躲着,许多事都做的十分不周到,哪怕有州府政令压着,也还如此。   把总派去的人回来就带来了朱同知的回信,让他安心,且表达了钦佩。   过了两日,州府征的两位江湖郎中就与护城军护送的大批药物、石灰以及粮食炭火,都抵达长宁镇外。   这些举动让百姓安心,但唯一让人越发恐慌的是城隍庙那边仍然在不断传来有人死去的消息,也有人在更加恶化。而中间那道街上,每日也会有新的染上疫症的人被带去城隍庙。   客栈那个小二,一直没有发病。   郑蔚带着几位郎中和兵卒忙碌在镇上,但歇口气的时候,总要去南边的小屋外看看。哪怕只是紧闭的大门,也无比心安。   在长宁镇封镇的第十三日,新任知州大人总算到任。   在路上就听说了长宁镇的时疫,这位大人提早做足了功课,但等到了州府再转去长宁镇时,就见他想到的,都已经铺排过了。   得知镇上如今有位同知大人在统筹全局,霍知州感慨一二,但得知是将陶知州拉下马的那位探花郎郑蔚,心情就有点复杂。   把总在镇外回禀:   “大人,郑大人说还缺人,缺郎中,缺药物,缺粮食。”   霍知州立刻分派人去办,这时候才忽然想到:   “芗城的县令呢?”   把总道:   “在县衙。”   霍知州脸色就沉下去了。   这么大的事,坐县衙干什么?   “把他给我叫来。”   把总立刻安排人去,但跑了一个多时辰回来,只说县令大人病了,来不了。   霍知州这会儿已从兵卒口中得知不少,只是冷笑:   “真是惜命。”   这日里,郑蔚与郎中照例到南边来,给镇民看诊。隔日总会看诊一次,防止有人染疫瞒报。胡珊兰与展婆子诊脉的时候,郑蔚只远远看着。   他近来混迹三边,并不敢十分靠近胡珊兰。但眼神总是贪婪的。   胡珊兰诊过脉,才转身要走,排在后面的那个男人忽然朝胡珊兰扑了过去。   郑蔚眼疾手快冲上去拽开胡珊兰,那人就直直撞在了郑蔚身上。郑蔚踉跄中又推胡珊兰一把,将她推的更远些,而那个撞在他身上的男人趁势上前,满是血污的手拽开了他的面巾。 第四十二章 长宁镇   一切不过刹那间, 郑蔚立刻捂住口鼻,将人踹翻在地。   几个兵卒跑来将人压住,郑蔚转头看胡珊兰, 才站稳回头的胡珊兰就瞧见了郑蔚脸上沾染的几许血污, 以及掉在地上的那块面巾。   她呆怔着, 从脊梁骨升起一股寒意。   “大人……”   “别过来!”   郑蔚退开两步避开胡珊兰, 在胡珊兰震惊的眼神里,他仅露出的眉眼现出笑意:   “没事,不用担心。”   他话音没落, 那个男人就大笑起来:   “我不能活,谁也别想活!谁也别想活!”   郑蔚皱了皱眉,便在众人的注视下匆匆离开。   胡珊兰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   那人染病了, 但怕被发现送到城隍庙,死路一条,畏惧之下神思癫狂, 只想拖着所有人一同下地狱,而排在他前面, 看起来软弱的姑娘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若非郑蔚,那么被扯下面巾的就是她。   她心头尖锐的疼痛,不安。   这场事故令南边也不安全起来, 所有人人心惶惶,连诊脉也是在兵卒的陪同下, 郎中进屋来诊, 从隔日变成了每日。   可接连两日, 胡珊兰都再没见过郑蔚。她问过郎中, 只说郑大人在客栈, 闭门不出,隔着门安排庶务。   她的不安越发强烈。   夜半时分,郑蔚的房门被敲响。   “郑大人。”   门外是沈润平和醇厚的声音。   “你总算来了。”   沈润一回昴城,看见阿瓜留在他那儿的信,就即刻往长宁镇来了。但长宁镇此时已被封二十余日了。   “来迟了。”   沈润自责,郑蔚道:   “不迟。胡珊兰还很好,在南边那道街最东边的宅子里,请你带她离开。”   “你呢。”   郑蔚没做声,沈润猜测:   “你染疫了?”   “或许吧。”   沈润皱眉,郑蔚却道:   “这病发作剧烈传染性强,郎中到现在都无法断定这到底是什么疫症。但前日我发觉镇东的水井边有死狗,死状与染疫而死的人极为相似,可来时我查过很多卷宗,并没见到狗也会被传染的先例。并且这几日我将染疫的人所居住的地方盘算了一下,他们大多住在距离镇东水井要近些的地方。而离南边水井近的人家,染疫的就少很多。”   沈润立刻洞察他话中的意思:   “你是说,这或许并不是时疫?”   “说不准。但从流民而起的所谓时疫,在流民到长宁镇的一路上,再没其他地方有染疫的情况。”   沈润没做声,郑蔚又道:   “我没本事将她平安送出去,只能在镇中尽力护她周全,也总算等到你来。事不宜迟,现在就走吧。”   所以为了胡珊兰,郑蔚搭进去了自己。沈润试探道:   “既然可能不是时疫,为什么不让她留下,她看到你为她做的一切,或许心就软了。”   “不行。如果我判断错误,真的是时疫呢?我不能冒险。你快些带她走,务必不能惊动外面的守军,否则会很麻烦。”   沈润在门外沉默了好半晌才道:   “郑六郎,你是不是有疫症了。”   门内停了片刻才道:   “是。”   沈润皱眉,正要走的时候,郑蔚的声音又传来:   “别告诉她。”   胡珊兰这几日都心神不宁,所以半夜打在窗户上的小石子儿发出的微响,她立刻就发觉了。她才起身,沈润就在外面低声道:   “胡珊兰。”   沈润的声音传来的那一刻,胡珊兰觉着鼻尖猛然酸涩,眼泪就下来了。   “沈二哥。”   她开门,沈润听她有哭声,立刻道:   “怎么了?”   “没,没事。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但转念想,她久不回去,长宁镇这种状况只怕也瞒不住,必然是白姮告诉的。但沈润却道:   “我一回昴城,就见到郑蔚给我留的信了,让我来接你。”   胡珊兰愣住,原来郑蔚在来的时候,就已经将一切铺排妥当。她回想他来的那夜,带着石灰和药,还有棉布。   “你见到他了么?”   沈润是个不愿意撒谎的人,尤其面对胡珊兰。他到底还是点了点头。胡珊兰立刻道:   “他怎样了?”   他避着人,那天又是那样的情形,叫她很不安心。   沈润沉默了片刻,还是道:   “已有疫症了。”   胡珊兰慢慢屏住了呼吸,微弱的声音颤抖:   “他在哪?”   “福安客栈。”   是她来时住的那间客栈,胡珊兰下意识就朝那边去,沈润道:   “他不会见你。”   胡珊兰顿住脚步,她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但下意识的,就想去看看。   “走吧,不能惊动旁人。”   “他怎么办?”   “他走不了。”   胡珊兰沉默着,沈润叹了口气:   “哪怕没有染疫,他也走不了,从他以同知的身份踏进长宁镇的那一刻,他就不能离开了。除非疫症解除,除非……”   沈润停下,因为他意识到,如果真是疫症,那么郑蔚哪怕是死也不可能离开长宁镇了。   “走吧。”   胡珊兰还是没动,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胡珊兰,他以命换命把你换出去的,别叫他白做了这些。”   胡珊兰深吸了口气,回去与展婆子将东西收拾了,就随沈润在夜色里穿梭离开。   深夜的长宁镇上杳无人烟,他们走的要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尤其胡珊兰住的地方,在镇子的最边缘。   沈润是挟着胡珊兰越过守军出去的,远远的停着马车,驾车的竟然是荣寿。马车连夜往昴城回,赶在清早城门开时进了城。   白姮早就知道了长宁镇的事,镇日忧心以泪洗面,满心自责。若非接了长宁镇的生意,若非她有心让胡珊兰出去疏散,都不会让胡珊兰陷在长宁镇里。   清早展婆子的叫门声让白姮愣怔了一下,跌跌撞撞跑出去,阿平开门,白姮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胡珊兰。   “山岚!”   白姮哭着上前,要抱住胡珊兰,胡珊兰却躲避开:   “阿娘!让我清洗清洗!”   她怕在长宁镇带回来不干净的东西,白姮连连点头,让人烧了热水,胡珊兰与展婆子都用药粉泡的水洗了,那两身在长宁镇穿了将近一个月的衣裳也泡进了药粉水里。   见到白姮,胡珊兰的委屈顿时倾泻而出,但这些委屈里,有一大半都是因为郑蔚。   他生死未卜,还在长宁镇里。   母女哭了半晌,等总算平复下来,胡珊兰才将在长宁镇的事都一一告诉白姮,郑蔚的事自然也就说了。   白姮无言以对,若非有从前的事,哪个郎君为姑娘做到这一步,那都是要交心托付的。但可惜有了从前,郑蔚做十分,怕也只得一分。他哪怕拼命,在胡珊兰心里也是抗拒的,怀疑的。   沈润亦同。   胡珊兰已在之前的伤害里,失去了男女之间的感触和信任。她全不像这个年岁的姑娘,有着怀春的心思。她看待沈润的眼神,从来都是清澈和感激。   白姮毫不怀疑的想,如果沈润提出想与胡珊兰结亲的心思,只怕胡珊兰就会立刻躲开他。   她怕。   可那个把胡珊兰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始作俑者,如今也在付出关乎性命的代价。   白姮看着胡珊兰呆怔怔的模样:   “山岚,你是不是……”   “不是。”   胡珊兰矢口否认,脑海中忽然浮现郑蔚那日与她说的话:   “阿娘,他不值得被原谅。”   如果他死了,更加不能被原谅。   院门又被拍响,不多久,阿平领着阿瓜进来。阿瓜一见胡珊兰,眼眶就红了。他将一个小小的布包递上去。胡珊兰没接,阿瓜哽咽道:   “姑娘,爷临走前交代我,若您回来了,他没回来,就叫我把这些东西交给您。”   看胡珊兰还是不接,阿瓜道:   “是,是房契,还有钥匙。屋后的小库房的钥匙。陶知州得知京中下罪后,急着转移家中钱财,又怕被人发现,爷叫荣寿荣阳劫了马车,将那些贪墨鬻官得来的钱财掠来了不少。爷说……都留给姑娘。”   阿瓜说着哭了,跪下道:   “还有,还有我的身契。”   他将阿瓜也交给胡珊兰了。   胡珊兰从背脊升腾起的寒意一直到四肢百骸,让她僵硬,让她震惊。   所以郑蔚在去长宁镇之前,是已将一切都已预料,甚至安排好了后事。   “爷说,长宁镇是时疫,如果他没出来,必是染了疫症,如他这般,是连尸首都回不来的,会一把火,与染疫的人一同烧了,再无痕迹。他求姑娘,求姑娘忘了他做的恶……”   胡珊兰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她冷笑:   “呵,怎么可能?”   胡珊兰浑身发抖,心里的愤怒和糟乱搅的她无法安生。   沈润只停留了半日就又走了,但却不是去长宁镇。   在胡珊兰离开后,长宁镇又爆发了一次动乱。   城隍庙那儿死的人越来越多了,而住在中间那道街,应招给城隍庙这边做饭送饭的镇民感染的也越来越多了,哪怕捂的严实,撒了石灰,只是把饭送到城隍庙门口就走,但还是感染了。   这些人满怀怨恨,煽动城隍庙染疫的镇民,在这日夜里,防护疏漏的时候,往中间那道街冲去。他们咋开门,见人就往身上扑,还有些人直冲最南边的那道街。   郑蔚发热咳嗽,身上已经起了些许红疹,听见响动立刻捂好自己出来,但情形已经失控了。   把总领军持刀入镇,无论怎样驱赶,这些镇民悍不畏死,只往人身上扑,要扯下面巾!把总无奈之下,在混乱中依照郑蔚的手势杀了两个人,这些人才总算在惊恐之下停住了。   郑蔚咳嗽几声,声嘶力竭道:   “也有人染疫数日不曾丧命,有郎中在,还有活命的可能!但若如此,只有死路一条!”   “凭什么别人都好好儿的!我们就要死!”   “难道这些人不是你们的亲眷邻里?就不盼着能安生活命?”   “郑大人何必说这些话?你们这些做官当兵的,不是守在镇外,就是住在客栈,一个个把自己护的好好儿的……”   郑蔚一把掀开面巾,露出生了红疹的颈子,从兵卒手中夺过一支火把,让人清晰的瞧见。镇民顿时愕然惊住,郑蔚的眼神无比坚定:   “要生,一起生。要死,我与你们一同死。” 第四十三章 长宁镇   场面静默, 许久之后,人群中生出了几许呜咽,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 最终变成了一股声浪极大的嚎啕。   染病和没染病的镇民们都长久的浸染在恐惧中, 他们害怕镇守的兵卒, 却更害怕这些兵卒的离开, 让他们成为被放弃的人。谁不想活?谁都怕死路一条。   “好了,大家都先回去吧。”   郑蔚咳嗽起来,方才还躁动□□的镇民, 这时候擦了眼泪期期艾艾道:   “郑大人,您,您要保重。”   郑蔚若死了,就再不会有一个当官的进来了。那么没人知道镇里的情形, 没人与外头要药要粮,安置内里,他们只怕更别想活命了。   “我们都不会死的。”   郑蔚眼瞳晶亮, 让人看着越发心里安生。   当兵卒将人疏散,郑蔚重新将自己包裹起来, 远远的与把总道:   “安排几个人守在镇东的水井,将三位先生请过去,查看水井。”   把总不解, 郑蔚只摆手:   “你去吧,或许很快就有结果了。”   把总连夜安排。   几位郎中因是镇里最大的希望, 所以虽然一直住在中间这到街, 但饮食一概小心。两位游医得了消息立刻去水井, 镇上的年轻郎中到客栈来见郑蔚。   诊脉过后, 年轻郎中犯难的咂舌。   “怎么?”   “症状像极了时疫, 可这脉看起来,就是古怪。依照时疫下的药物,对于病症的治疗效果并不好。”   郑蔚试探道:   “若是药物呢?”   郎中不解,郑蔚又道:   “若是有人投毒……”   郎中怔怔的,忽的站起来:   “若真是如此,若真是如此……”   他激动的满脸涨的通红,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因为寻找到了突破的契机。   “先生不妨从这个角度重新思考。”   郎中连连点头,话也顾不得再说,脚步凌乱而快速的离开了。   沈润走后,胡珊兰没了消息的来源,对于长宁镇的事情一概无知,人瞧着越来越平静,但自己却知道,心是越来越糟乱的。   她脑海中无数次回想郑蔚将她拽开的场景,以及沈润告诉他,郑蔚染疫无法离开长宁镇的话。   以命换命。   然后不可避免的,郑蔚为她抵挡陶知州的刀,在深夜守护倒下呕血的情形都一一浮现,然而最终也想到了寿宴那日,郑蔚倒在郑昶的刀下的场面。   固然是为着救她,但那日发生的事情,却是在他的推波助澜下。   胡珊兰直到现在,哪怕心头糟乱,却奇异的忽然可以冷静去回想那日的事情了。   郑蔚受伤后晏深带着那么多同窗来了,撞破郑昶对她不轨,撞破郑昶服食五石散。郑蔚最先的计划,应当是与晏深一同来的,但他提前了。他身受重伤,所以晏深来看他的时候,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气急败坏。   想到这里,胡珊兰的心越发的静了。   即便如此,但那又如何呢?毕竟整件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下,只除了郑昶的那把刀。一切都归咎于郑昶的恶念,可郑蔚对于人心的拿捏实在太过稳准,郑昶会做的每一件事,都在他的计算里。   他如果后悔的更早些,即便没有阻止她进后花园,但只要再早一些将她带走。或者郑瑾如同郑昶一样,没有那么细密的心机,郑蔚的那些心思谋划,她只怕就要永远的蒙在鼓里了。   那么如今她会在做什么?   他娶高门嫡妻,步步高升,而她心怀感念的给他做妾,一腔情真的对待他。   想到这儿,胡珊兰竟笑了一下,然而笑过之后一阵恶心,心越来越凉。   只有不时的提醒自己,才能让自己不再犯蠢。   恩要记,但教训也永远不能忘。   胡珊兰离开的第九日,郑蔚将镇东的水井管控起来之后,城隍庙的镇民果然没有再恶化,中间那道街的人,也没有再染疫症。   由此郑蔚已经可以推断,这不是时疫,而是投毒。   把总拿着郑蔚的牙牌迅速前往昴城,那位芗城县令自始至终的逃避,让郑蔚也已经放弃了他。   霍知州看着郑蔚的信,忽就站起来了,心底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他即刻安排人去召集郎中,依照郑蔚信中所说采买药物,以及粮食布匹。并立刻写了上书的折子。   从长宁镇出现疑似时疫遭遇封镇到如今,已过去将近两个月,时节也已从盛夏入秋。   霍知州见到郑蔚的时候,他病症尚算稳定,但却并不轻。   长宁镇百姓得知是有人投毒而非时疫时,亦是喜极而泣。被分隔的镇民四下奔走寻找亲眷,哪怕瞧着狼狈至极,也再不畏惧,抱头痛哭。   郑蔚也去了面巾,站在城隍庙外看着他们,清浅的笑。   这种时候,哭与笑竟能如此相洽的融合。   短暂的激越过后,便有人叫了声郑大人,朝郑蔚跪下了。于是接二连三,城隍庙外跪倒了一片百姓。郑蔚怔了怔,忙叫人都起来。   霍知州进镇之后,就瞧见了这一幕。   他笑容凝了凝,之后神色如常。郑蔚看到他来,见礼过后回禀此间事态,得知霍知州带来了长宁镇需要的药物和郎中,以及粮食布匹等物,他示意把总告知百姓,百姓又一叠声的感念霍知州,跪了一地。   霍知州看着郑蔚,心绪复杂。但他心里很清楚,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郑蔚在此间的声望,只怕是谁也难敌了。   虽霍知州来了,但郑蔚也并没就离开,而是继续之前的调查。追根溯源之下,很快查到了几个可疑之人。眼见要有结果的时候,他却把事情留给霍知州了。   这份人情可不小,霍知州看着郑蔚留下的书册,心里明镜似的。   把总亲自驾车送郑蔚回昴城,听他在马车里咳嗽,把总不解:   “郑大人,这档口该留着,查出到底是哪个狗贼下的毒才是,您都查到这地步了,怎么偏就这时候要走呢?何况您这身子,也该在镇上等等,好些了再走。”   “镇上中毒的百姓很多,我留下,是与他们抢时机。等回了昴城,多少郎中不能瞧。”   把总感叹:   “郑大人,您这心啊,真是……”   把总是粗人,想不出形容的话,终归就是好。但他不知道郑蔚早就归心似箭,迫切的想要看看胡珊兰。但镇民信任他,几次求他不要走,他也顺带把事情做到这样的地步,与新任知州把情分建起来,往后才能在泽安州立起来,才能更好的庇护胡珊兰。   到昴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没人知道他会回来,他带着镇上郎中开的药方,先寻个了医馆买了药,才让把总把他送回家。   路过胡珊兰家的时候,他看着紧闭的大门,心里就觉着踏实。   阿瓜开门见是郑蔚,愣怔一下就抱着郑蔚大腿嚎哭起来。荣寿瞧着好笑,但笑着笑着眼底就有泪花。他接了药去,踢了阿瓜一脚:   “还不给爷熬药去!”   郑蔚咳嗽,还有点发热。   也是巧了,那日去南边诊脉之前,郑蔚喝了给城隍庙做饭的人送来的水,水是从镇东水井打的,刚好出了那样的事,第二天他就开始发热气闷,紧接着出了红疹,还只当是染了疫症。   在长宁镇吃了几天药,那些症状已然减轻,红疹在慢慢褪去,只还有些咳嗽。   郑蔚今日睡的很早,在长宁镇这些日子一人统筹操持,确实是累坏了。   这一觉郑蔚直睡到第二天午后,起身后洗漱休整,就往州府去了。   霍知州如今在长宁镇主持大局,朱同知听说他回来了,立刻就去看他。见了他,比自己立功还要高兴。   “霍知州已经上了两道折子了,一道诉清长宁镇事宜,还一道是特特给你请功的。长宁镇的事你功不可没。”   但郑蔚更担心的还是陶知州的事,朱同知听他问了便道:   “听说还在候审。”   郑蔚只担心有王家保着,陶知州还能保有一息,贼心不死伺机报复,胡珊兰总还是有危险的。他想了想,还是给晏深写了封信。   堆积的公务不少,郑蔚处置完,天色已经暗了,阿瓜再三催促,他掐算着时辰出来,经过浣花布庄的时候,就见已经上锁了,不禁蹙眉。   阿瓜偷笑:   “爷,这些日子布庄关门都早。”   郑蔚睨他一眼,脚步很快往回走。   阿瓜笑的更欢,这是在追胡珊兰啊。   倒是快到巷子的时候,果然瞧见了胡珊兰的踪影,她慢慢走在前面,冬儿跟在后头。转进巷子的时候,他快步上前,冬儿听到脚步回头,见是他顿时惊诧,正要出声,郑蔚忙摇了摇头,冬儿就没做声。   他快步上前,绕过到她身前,才要张口,胡珊兰忽朝他猛地挥来一拳。   郑蔚一瞬错愕,就觉颈间猛然受到撞击,疼痛难忍一阵窒息,他觉着颈子都要断了,骤然便弯腰咳嗽,双手捂在颈子上。   郑蔚一行咳嗽一行急喘,如同被抛上岸的鱼,张大嘴挣扎。眼泪都出来了,但他忽然就笑了。   胡珊兰近来总是消沉,如今没了陶知州,昴城也算安全,所以白姮每日都会给她一些独处的时间,让她自己想心事。回去的路上亦然,终究还有冬儿的陪着。   胡珊兰想着心事,忽就觉着有人逼近,还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下意识便使出了沈润教的法子。她是下足了力气,这会儿看着蹲在眼前喘不上气还咳嗽的人,就有些愣怔。   阿瓜急着要过去,却被冬儿拦住了。冬儿起先也惊呆了,但看郑蔚挨打,是觉着又可怜,还又解气。   郑蔚好半晌才算喘上气,这才站起来,但还是捂着脖子。疼倒是不疼了,但窒息的感觉还没消散。他笑了笑,声音沙哑:   “胡珊兰。”   胡珊兰愕然的看着他,觉着做梦一样。   “你,你……”   “不是时疫,是有人投毒,我查清了,所以回来了。”   胡珊兰有那么一刻是激动的,终究救了她的人没死,这是一件值得激动的事。郑蔚看她眼底闪动,但那份激越慢慢褪去,最终化作平静,甚至些许淡漠。   “大人平安回来,真好。”   胡珊兰笑了笑,然后推开一步,与他行了一礼。   “多谢大人,若没有大人……”   “没有我,你也不会有事,毕竟并不是时疫。”   但胡珊兰却中肯道:   “若没有大人,长宁镇只怕乱不可言,便不提镇民几次□□冲击,单是长久查不出真相,只怕谁都难以平安离开。”   郑蔚想说什么,胡珊兰又道:   “大人这份大恩,我也不知要如何报答,或者大人想要什么尽管提,只要我能还报的,一定做到。”   郑蔚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我不需要你还报。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报恩。”   胡珊兰垂下眼:   “我知道大人想要什么,但其实大人要的,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在陶知州作乱那夜,大人以身相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亏欠了。”   她顿了顿,郑蔚眼底有光,她又道:   “过往已矣,我只当初见大人,大人值得让人敬仰尊重。瓜葛了断,我与大人,不过是曾经相识过的陌生人罢了。”   她眼底澄澈,带着疏离。但这些话却叫郑蔚听的心里越发的冷,越发的沉。   陌生人?   他说了他心里想听的话,她没有怨恨了,这叫他欢喜,可她的决断却是曾经相识过的陌生人罢了。   “不。”   他矢口拒绝,满心慌乱。   “胡珊兰,我不要做陌生人。”   胡珊兰有淡淡的无奈:   “大人,我已经尽力了。毕竟我……无法再做到全心的信任了。没有信任,终究是连友人都做不到。”   “胡珊兰!”   郑蔚急促的往前两步,胡珊兰却也快速的又退开两步。他们之间始终是那几步之遥,却仿佛鸿沟难以跨越。郑蔚看着他们之间那几步,血气上涌:   “胡珊兰,你不是要报答我么?”   “大人想要什么,尽管提。”   郑蔚攥着手,那些话直冲上脑,就在嘴边,可他却死死遏制自己。胡珊兰见他久不回话,便道:   “或者大人什么时候想到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她行了一个民见官的礼,与他错身而过,就要离开。郑蔚觉着她这一走,他们之间或许就是永诀了,想要留住她的强烈念头让他冲口而出:   “我想到了!”   胡珊兰顿住脚步,郑蔚红着眼回头,看她背影:   “你!我要你。” 第四十四章   阿瓜早被这番对话惊呆, 也诧异原本还不错的氛围如何就越来越剑拔弩张,但在郑蔚说出这些后,巷口顿时寂静。他艰难的咽了口, 拽着冬儿避开了。   冬儿狠狠瞪了阿瓜一眼, 但却顺从的跟他走了。   这个答案仿佛在胡珊兰的预料之中, 但又仿佛让她错愕。   “三书六礼, 明媒正娶,原配嫡妻。”   郑蔚的声音里已然有了哀求和隐隐的哽咽。胡珊兰的背影看起来还是那样从容,哪怕他提了如此让人惊诧且如此无力的要求, 她仍旧从容的仿若并不在意。   “行么?”   胡珊兰笑了一声:   “大人既然提了,又有什么不行呢?”   “你,你会不会怨我?”   “大人高兴就好。毕竟欠了大人的深恩,总要报答。”   郑蔚闭上眼, 忍住了险些夺眶而出的眼泪。他几步上前,将胡珊兰紧紧抱在怀里。胡珊兰面无表情,没有反抗, 也没有迎合。这让郑蔚明白,他如此得到的她, 永远都会是这样。   “胡珊兰,你恨我,哪怕拿刀杀我, 但不要这样对我,好么?”   面对郑蔚卑微的哀求, 胡珊兰只淡淡道:   “大人挨的刀子不少了。”   她不是心里没有波澜, 当初戛然而断的情分也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消散的干净。甚至她也远不如她当初离京时觉着的那样, 放的干净。   原来他身涉险境时她仍然会担心, 他平安归来时她仍然会心生欢喜。   可是……   她很害怕。   曾经她以为的好不过是一场骗局, 那么如今的这些,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她远不如自己想的那样平和,她有怨气,也有恨。   她闭上眼,不去看郑蔚那张叫人心软的脸。   哪怕再贪婪,可郑蔚还是放开了她。   “胡珊兰,我们还会不会有那一天,两情相许,甘心情愿的在一起?”   “不会。”   她嘴角是淡淡的嘲讽。曾经她以为那样真挚的时候都是假的,更何况是如今?   两人相对,良久的沉默,郑蔚轻声道:   “我不会放手。”   胡珊兰笑了笑:   “大人高兴就好。”   郑蔚垂头,有些狼狈的往巷子深处走了。胡珊兰等他走远,慢慢的呼出口气,她也是慌张的。拂了拂衣衫上的褶皱,便也转身往回走,但没走两步,就瞧见了一道黑幢幢的身影。   她又走近两步,就瞧见是沈润。想方才郑蔚那般,胡珊兰问:   “沈二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很久了。”   胡珊兰有种被窥探的羞恼,但转念想沈润又瞧不见,她才道:   “吃饭了么?”   沈润抬头:   “大嫂生了。”   胡珊兰顿了片刻才明白过来,顿时欢喜道:   “生了?”   “嗯,六斤的女儿,母子平安。”   胡珊兰高兴的来回踱了几步,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沈润抽了封信给她,她高兴的接着就往家急着回。等挑了灯看,不长的信上都是嫌弃埋怨的话,嫌她铺子开的小,嫌她银子赚的少,嫌她不刚硬,嫌她还自己做针线……   自己做针线有什么可嫌的?   胡珊兰撇嘴,倚着门框的沈润道:   “大哥的信里说,大嫂一发动,就一叠声让把你做的小衣裳和裹被放到屋里,孩子一生下来,穿的头一件衣裳,裹的第一个小被子,都是你做的。”   胡珊兰嗤就笑了。   她那二姐,贯是嘴硬心软。可在胡家的时候,胡珊兰只以为她是个精明刻薄的人。   “什么时候生的?”   “上个月。”   胡珊兰与沈润说这话,就往小厅去寻白姮,白姮得知,也是高兴不已:   “大喜的事,就是暑热天坐月子,怕要受罪。”   胡珊兰已点了风灯:   “走,去库房,得给外甥女再做几件衣裳。”   沈润便随她去自己的院子,胡珊兰点着灯在库房里翻,找柔软细密的料子,沈润眼中只有那微弱一点风灯的光,他看了许久:   “如果他真的来下聘,你真的会嫁给他么?”   胡珊兰顿住,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退。   “他不会。”   “为什么?”   胡珊兰自嘲的笑了笑:   “我如今也是个会算计人心的人了。”   郑蔚从前是个不计较过程只要结果的人,瞧着风光霁月,内里却晦暗无光,什么样的手段都使得出。可他如今却束手束脚,想做个君子了。   至少在她跟前是这样的。   他几次三番相救的情分她记在心上,可他曾经做过的恶,她也忘不掉。却也不得不感叹,人这一辈子,遇上个肯为自己去死的人,真是不容易。但可惜了,有了前因,就结不出想要的后果了。   沈润仍旧看着那团光,有些话他也想说。   想说别嫁给他,想说等等……   但是等什么呢?   作为一个敏锐的人,他能感到胡珊兰对他毫无别样的感情,甚至对于男女情爱的排斥。他甚至也不明白自己,他感到自己对胡珊兰的心思不一般,但到底是哪样的不一般呢?   自己想着,自己都觉着可笑。哪怕他动了情,可胡珊兰没有,那么他的求爱就会成为她的负担。   沈润觉着,他还得努力。   胡珊兰这几日又忙碌起来,算着时间,算着气候,又给胡瑜兰的孩子做了几身衣裳。   虽然知道以沈潇如今的身家,胡瑜兰是很不缺这几身孩子的衣裳,但她做的也不仅仅是衣裳,而是情分。   托沈润带信带衣裳,胡珊兰又给沈润绣了条腰带。但沈润这般帮了你的忙就要你答谢的态度,让胡珊兰与他相处起来觉着很舒服。来来往往,不欠人情才是最好。   忙了好些日子,等入秋的第一场雨下来,天气转凉,胡珊兰才忽然想起郑蔚之前让阿瓜给她的东西还在她那儿。   于是这日提早回家,将东西预备好,站在巷子里等郑蔚。   郑蔚下值的时间不稳定,主要看公务处置的快慢。如今霍知州倚重他,他须得负责的庶务紧要繁重。胡珊兰是一直等到晚饭过后才终于见着他打伞进了巷子。   郑蔚看到胡珊兰撑着伞站在门外等她,略一思索就知道她要做什么,脸色就有些不好。   “大人。”   胡珊兰将东西用布裹着,递给郑蔚。   郑蔚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并没接:   “你留着吧。”   “无功不受禄,何况我还欠着大人的恩情。”   提到这个郑蔚就心绪不稳,胡珊兰显然知道这话能刺到他,但还是说了。郑蔚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却又想多看看她:   “长宁镇的事有消息了。”   “嗯?”   “投毒的是陶知州的儿子。”   这就叫人意外了。老子在京还生死不明呢,儿子不说奔走,反倒忙着下毒?   “锦衣玉食的日子过贯了,陶知州得知盛京的消息后,偷偷将家产转移,也是怕被人发现,才不敢安排很多人押送,被我劫了一半。王夫人将剩下的带去盛京奔走,子女安置在庄子等消息。这位大銥嬅公子受不得苦,就要卖庄子,谁知也卖不掉,心生怨念,就在长宁镇的水井下了毒。”   下在了镇东的井里,但镇东的老井这一二年水有些浑,镇民在那打水的人就少了。流民就近取水,最先中毒。之后料理尸首的人渴了,也顺带喝了水。再之后接二连三出现问题,镇民畏惧不敢四下往来,就近打水,中毒的人就越来越多了,造成了传染的假象。   胡珊兰有些唏嘘,这事传到盛京,陶知州可就罪加一等绝无活路了。她松口气,郑蔚也安心了许多。   有风吹来,郑蔚压抑的咳嗽了几声,胡珊兰看向他,淡淡笑道:   “多谢大人了。”   她将东西又往前递了递,郑蔚看着她手里的布包,仍旧不愿去接。   “大人不必如此,如今是我欠着大人的恩情。”   她将东西放在郑蔚手上,便见礼离开。关了门,白姮在门里:   “如果……”   “没有如果。”   胡珊兰淡淡的声音传到门外,郑蔚只觉着心头尖锐的疼痛。   没有如果。   白姮轻轻的叹息叹到了郑蔚心里,他有些彷徨无措,然而更多的还是伤怀。但他不能真就挟恩图报,让她以身报恩。   她会更恨,更怨。   他是要赎罪的,不是让她更不痛快的。   他慢慢走过胡家门前,又走过沈润门前,才走过,大门声响。沈润的声音在他背后传来:   “她变成如今的样子,拜你所赐。”   是郑蔚让胡珊兰变成了如今的样子,不信情,不信爱,小心翼翼,固步不前。看着不近人情的冷漠,可谁又知道她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佯装冷漠来保护自己。   “我的罪过,我自会去赎。”   “你能让她回到从前么?”   从前?   胡珊兰进郑家的那个夜晚,在檐下飞快的一眼,因为他的冷漠不公而有怨气的疏离,得知他经历不幸时的心疼,在他哀求时的心软,为他筹谋时的奋不顾身。哪怕一次又一次面对郑家的伤害而恐慌畏惧,却为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坚强起来。   郑蔚觉着眼前模糊,心里酸涩疼痛。   是他把那个姑娘弄丢了,是他把那个姑娘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沈润看他僵直的身子,冷冷嗤道:   “你死不足惜。”   身上扎刀子算什么?往心上扎刀子才能叫他痛彻心骨的难受。   郑蔚狠狠闭上眼,但再睁开眼时,软弱伤痛不见,化为坚定。   死不足惜。   是的,他死不足惜。但他不能死。   死在这时候,会让胡珊兰因此存下心结。她不想背负与他有关的业障,而他也不愿这时候就死。她的路还长,他还……不想离开他。   归根结底,他仍旧是那个自私的人。哪怕知道离开才是对她最好,可他不愿离开。   他觊觎着她。   京中很快下了嘉奖的旨意,郑蔚在长宁镇的作为确实值得被嘉奖。宣旨的内官同郑蔚道喜后,又与郑蔚寻了僻静处说话。   “皇上的意思,大人到昴城才一年多,升迁还得等到任满的好。不过皇上记着大人的功劳,除了旨意上的赏赐,皇上说您现既在昴城,那么陶知州被抄封的产业,大人也可择选一二。”   照理说立了不小的功劳,郑蔚确实可以升迁。但毕竟郑蔚处境尴尬,在盛京得罪了那么多权贵,朝堂上就有不少人要阻拦。何况郑蔚也不想离开昴城。   因为胡珊兰在这里。   内官又打开一道册子,是查清的陶家家业。郑蔚只扫了一眼,便点了长宁镇外的陶家庄。   内官见他老实,只选了一样,便在私宅一座的地方也点了一下,同郑蔚笑道:   “这是皇上的意思。”   郑蔚谢恩,等送走内官,他就去寻了朱同知。   “托大人帮着办件事。”   “什么?”   “请朱夫人去浣花布庄,只说州府在发卖查抄的陶知州家产,长宁镇外的陶家庄也在其中。” 第四十五章 贺生辰   朱同知不疑有他, 来宣旨的内官除了嘉许新上任的霍知州和郑蔚,确实还有查封陶家产业,并发卖一部分的差事。但他不知道, 陶家庄在一刻钟之前, 已经归郑蔚所有了。   但朱夫人从朱同知的话里咂摸出了点儿意思来。   “当初郑同知就是为着胡老板才与陶知州撕破脸, 陶知州临被拿之前闹的那么一大出事儿, 郑同知也是为着保护胡老板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如今发卖庄子……”   特意告诉胡珊兰,显然是叫胡珊兰去买的意思。但两个人若私下要好, 私下说这些也就是了,何必要借她的嘴?她想了想,把郑蔚与胡珊兰并在一齐想,还别说, 觉着还挺般配的。   朱夫人有种促媒的喜悦,第二天就去浣花布庄找胡珊兰说话去了。   胡珊兰也有些喜欢朱夫人,这位朱夫人很知进退, 人虽精明但不市侩。   布庄秋后狠忙了一阵子,但那阵子胡珊兰不在, 现下没那么忙了,白姮见朱夫人进来胡珊兰就面有笑意,就让冬儿备了茶水点心, 让她们到二楼说话去了。   “陶知州问斩啦,他那倒霉儿子过几日也要斩了。”   朱夫人喝了口茶说的第一句就是这个。   胡珊兰倒不太意外, 朱夫人看她神情, 忽然有些拿不准了。胡珊兰要知道, 那说明郑同知私下与她还是有消息往来的, 但怎么……   她又瞥了瞥胡珊兰, 这般年岁的姑娘郎君,闹些别扭也是有的。她便又笑道:   “这不,盛京来了内官宣皇上的旨意,郑同知这回立了这样大的功劳,还以为要升迁的,但皇上虽嘉许了,还赏赐不少,却没提升迁的事情。”   胡珊兰点点头,朱夫人便点着指头与她说起赏赐来:   “黄金百两,纹银两千两,一套奚山墨石的文房四宝,两块文山白玉,两块……”   胡珊兰越听越咋舌,东西还真不少。她忽然想皇上要知道郑蔚劫了陶知州的钱财宝贝,如今是个不差钱的主儿,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儿?   想着免不了抿嘴笑了一下,朱夫人见她笑,立时道:   “你也觉着赏赐丰厚吧。”   “嗯,嗯。”   胡珊兰忙应付过去,朱夫人便道:   “这内官宣旨是一道差事,还有个差事啊,是把陶家的家产清点,能带回京的带回京,不能带回去的就地发卖。我听说有几个铺子,奴仆罚没官奴,也是要卖的,还有两处庄子,一个远些,还一个近,就在之前出了大事的长宁镇边儿上。”   胡珊兰神情一顿,陶家庄也要发卖了?但她想了想,还是追问道:   “夫人知道多少银子么?”   “那就不知道了,还没挂出来呢。你想要?”   “想是想,之前也问过,六百亩良田,庄子倒是个极好的庄子,可惜银子要的太多,买不下。”   朱夫人想郑同知既特意叫她传话,想必还有旁的安排,遂怂恿道:   “嗐,你去问问,问问又不值当什么。这种事得尽快,万一要是实惠,被别人捷足先登可就坏了。”   胡珊兰觉着朱夫人说的也对,便叫阿平去府衙打听,朱夫人阻拦道:   “去府衙能打听出来的,那就全都知道了。听说郑同知与你住在一道巷子,你问他不就是了?左邻右里的,问句话又值什么?”   她觑着胡珊兰,自觉是给郑蔚造了时机。胡珊兰却笑了笑:   “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好叨扰郑大人。”   郑蔚的心思她明白,倘或她问一句,只怕郑蔚就要上了心,这田庄无论如何也要留给她。   朱夫人看她这样,觉着还真是闹别扭了。于是喝茶道:   “那我叫我家大人替你打听,等得了消息,你赶快去。”   “那真是多谢夫人了。”   宁愿欠她人情都不愿意和郑蔚说一句话,可见是闹了不小的别扭啊。   胡珊兰也不知道朱夫人想那么多,只单纯的在想那个庄子。   当初陶家庄她是看了的,不仅仅是田好,庄子建的也极好。尤其那庄子除了六百亩的良田,还跨了半边山林,种了不少果树,当初拿不下还有些惋惜。银子不够是一层,还一层是不想与陶家有瓜葛。但如今不一样了,是官府发卖,也就只欠着看银子多少了。   因内官来前就已叫霍知州将陶家产业查清入册,如今那些珍奇古玩和为数不多的银子自然是要带进京的,查抄下来府内的东西还真不多,不过内官是知道的,那位王夫人进京是带了一两万的银票去疏通的,可见是提早换了银子带去京了。   现下就将宅子铺子还有田庄奴仆等都在府衙造册,预备隔日挂出去发卖。   正巧了,这差事又落在郑蔚头上。   朱同知来打听,郑蔚就知道胡珊兰心思动了,告诉朱同知隔日挂出去,朱同知就问长宁镇外的陶家庄须得多少银子。   郑蔚思忖了个胡珊兰能接受,也不会怀疑的价钱:   “一千五百两。”   朱同知瞪大眼:   “这么便宜?”   他蠢蠢欲动,郑蔚冷眼泼灭他心头的火:   “那庄子如今是我私产。”   朱同知眼睛瞪的更大:   “什么意思?”   “皇上赏赐的。”   “那你卖?”   “胡老板看上那庄子了,又没那么多银子吃不下。”   郑蔚将那日的事与朱同知和盘托出,朱同知啧啧道:   “这庄子若按市价能卖五千两银子,你可真舍得。”   郑蔚笑了笑,朱同知立刻就明白了。   “哎,难过美人关啊。”   他又不明白了:   “看你这偷偷摸摸的样子,那胡老板还没瞧上你?”   郑蔚轻轻的叹了口气,笑容虚浮:   “是啊,没瞧上。”   “啧啧啧,你可是为了护她,被陶知州砍了刀子的,这都瞧不上?”   “挨刀子算什么?”   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朱同知回去与朱夫人说了,朱夫人这回就又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一准儿有内情,还是郑同知对不起胡老板。不然他一个做官的世家子,生的又那么好,何必伏低做小?强取豪夺也使得了,也不敢,献个殷勤还偷偷摸摸的。”   猜测不妨碍她兴头起,忙就去告诉胡珊兰,说隔日挂出去,那顶好明日就去买。   一千五百两,别说胡珊兰了,只怕一挂出去喘个气的功夫就叫抢了。她忙与白姮商议,但银子却有些短缺。孟夫人问:   “差多少?”   “一半呢。”   这铺子不是她自己的,眼见又到年底,这回给沈润和大哥的分红可不能再拖了。如今她能动用的最大限度也就是七八百两,还得全家人节衣缩食。   孟夫人心思一动,朱同知回家可是还说了,若胡珊兰提到银子不足,便借过去,她便道:   “嗐,多大点儿事,我借你,不要利钱。”   朱家可没那么多余钱,朱同知虽也是科举入仕,但夫人是青梅竹马,两人都是寒门出身,没多厚的身家,但这不是有郑蔚么。   郑蔚是预备好了的,一千两银子,朱夫人拿去给胡珊兰,胡珊兰要写欠条,朱夫人也连连摆手,胡珊兰再三应诺,过了年就还这笔银子。朱夫人心思就动了,这商户赚钱就是快,她也盘算着该弄个铺子。帮了郑蔚这么多忙,从他手里低价买个陶家铺子也不算太过。   赶场似的,连夜把东西预备了,第二天朱夫人陪着胡珊兰一同去州府找朱同知,然后朱同知再拿着郑蔚给的银子去找郑蔚,将陶家庄过了户,朱同知嘿嘿笑着,也一百两银子买下个铺子。   胡珊兰原本还有些疑惑,见朱夫人也接了契书笑,东大街街口的铺子只一百两就买了,疑心也就消了。   “怎会这么便宜?”   “嗐,犯官家的东西,忌讳的人多了。”   朱夫人信口胡诌。   办好手续,自有府衙的人带胡珊兰去陶家庄交接。管理陶家庄的并非陶家家奴,而是聘了两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做管事,自知晓庄子要易主,两人惴惴不安。   白姮是在外漂泊过的,看人还有几分眼光,瞧过之后,仍旧还叫他们管着庄子,一切照从前旧例,不过从今年起,庄子收益就该往她们家送了。   胡珊兰看着庄子想,如今可不能叫陶家庄了。她想白姮那日与她说的话,当初给她取小名,虽与闺名同音,但山岚山岚,白姮是盼着她能像山一样坚韧挺拔,像岚一样曼妙妩媚。胡珊兰脱懒,这庄子刚巧也靠着个小山,遂改名道:   “叫岚山庄吧。”   白姮嗤笑她懒惰,胡珊兰哪计较这些,在庄子停了两日上下打点,都理顺了,又兴冲冲的回去了。   途径长宁镇,胡珊兰还是忍不住掀帘子看了看。   白姮看在眼里,心下叹息。真是造物弄人。   这般忙碌着,又到十月。   胡珊兰十九了。   胡珊兰生辰这日,白姮早早回去了。胡珊兰等到黄昏也交代了曹掌柜几句,就带着冬儿和阿平回去。走到家门口,叫阿平去沈润院子看看他回来了没,阿平敲了半晌没人应,胡珊兰转头正要回去,就听身后有人道:   “贺生辰。”   胡珊兰回头,郑蔚还穿着官服,一手拖着个木盒,一手提着个食盒,脸上淡淡的笑容,竟有些当初探花郎的风采了。   “大人好。”   也是许久不见了,虽在一个巷子住着,郑蔚应卯下值又经过布庄。   “贺礼。”   郑蔚将东西又往前送了送,红豆饼香甜的味道透着热气从食盒里冒出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恩人,胡珊兰笑着接了食盒道谢,郑蔚将手里的木盒又往前送了送:   “小玩意儿,不值钱,讨个彩头而已。”   胡珊兰这才接了,郑蔚见她收了,脸上笑意又深了些许:   “我能讨杯寿酒么?” 第四十六章 醉酒   恩人, 还收了寿礼,如今还是人家辖下的小百姓,胡珊兰笑:   “一杯寿酒还是有的。”   阿瓜高兴的在后头拿肘子捣冬儿, 捣了几下冬儿没理, 等郑蔚往胡家进的时候, 冬儿忽抬脚, 狠狠踩在阿瓜脚上。   “呀!”   阿瓜惨叫,郑蔚与胡珊兰都回头,阿瓜眼泪都下来了, 冬儿还踩着他的脚碾,脸上堆着乖巧的笑,阿瓜憋泪憋的鼻涕也快下来了,硬笑道:   “没, 没事。”   人都进去了,冬儿也走了,阿瓜才惨兮兮一瘸一拐跟进去。   白姮见郑蔚也来了, 委实诧异了一下,但看胡珊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展婆子, 又有些明白了。   郑蔚的心思也算坚决了,出了这么多事,山岚说了那么多狠话, 就是不放弃。像个乌龟似的,咬定不松嘴。   将人让了上座, 郑蔚怎样也不肯, 还是白姮坐了, 郑蔚便在胡珊兰对面坐了。菜馔点心一碟一碟摆好, 酒也上桌, 中间是一大盆子热气腾腾的寿包,白姮朝沛青几个摆手:   “你们也去吃。”   今儿这氛围是有些诡异的,沛青看了看,便带着人往旁边屋里摆的另一桌坐了,连阿瓜也混了个地方。   白姮亲自给郑蔚斟酒,郑蔚忙双手举杯,带着晚辈的谦恭。等酒斟过,白姮与他举杯:   “多谢大人来与小女贺寿,不过这第一杯,我还是要谢谢大人。”   她看着郑蔚:   “谢大人从陶知州手下救了小女,谢大人在长宁镇护小女周全。这话说起来简薄了,毕竟大人救护小女,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是晚辈应当,夫人不必谢。”   怕白姮再说什么,他立刻举杯:   “晚辈先饮为敬。”   他一口喝下酒,胡珊兰微微挑眉。这人可是不胜酒力,别醉了又要生事。   白姮看他喝的干脆,可想说的话却还是要说,她朝胡珊兰道:   “厨房还蒸着鱼,你去看看。”   “哎。”   胡珊兰就往厨房去了,郑蔚看胡珊兰背影,白姮看他,浅浅抿了口酒道:   “大人厚爱,但山岚命小福薄,怕是擎受不住。”   郑蔚正襟危坐,置在膝头的手用力扣着膝盖。   白姮侧眼看见了,却一点恻隐之心也没有。   “山岚如今这样,便是一辈子不出门,我们母女相依,也是好的。但她若有心,最好的良配是赤诚坦荡,心中有她,还得是相熟的。自然,是绝不能有什么糟污过往的。如此看来,沈二爷就是最好的选择。”   她给郑蔚布了一筷子菜:   “大人,吃菜。”   郑蔚忙点头,夹了菜吃在嘴里,却觉着满嘴苦涩,没有其他的味道。白姮笑了笑:   “若真有那一日,我想大人一定也会为山岚高兴的,对么?”   那口菜在嘴里,却怎样也咽不下。   胡珊兰端着盘子进来,面颊发红,郑蔚立刻起身迎上去接了,就看胡珊兰的手指已经烫的发红,但他只飞快一眼就移开眼光。胡珊兰看他实实在在的端着盘子,才从蒸笼里启出来的盘子,他双手全托在上面,竟仿若不觉着烫。   等盘子放在桌上,胡珊兰就看见他掌心一片通红。   “大人觉着我说的对么?”   白姮还不肯放过他,郑蔚抿直了嘴唇,却怎样也不肯松口。   氛围有些古怪,但胡珊兰觉着她不该开口,三人正沉默的坐着,屋外忽传来一道声音:   “我来迟了?”   温润醇厚的声音,白姮怔了一下,立刻含笑起身:   “二公子来了。”   沈润进屋,手里提着一盒才出炉的红豆饼。   白姮闻着香甜的味道笑着:   “就会惯她。”   “今日的寿星公,哪能不惯着呢。”   沈润笑,白姮立刻叫人将红豆饼装了摆在桌上,又听门外吭吭哧哧的声音,胡珊兰已经倚着门笑道:   “阿娘,沈二哥又送了好几坛子酿梅子。”   “你爱吃,你沈二哥自然记着。”   沈润道:   “去年想着怎的也够一年,谁知不到梅子成熟就吃完了,今年就多来两坛子。”   阿平端凳子进来,在白姮的示意下,凳子摆在了胡珊兰的旁边。   胡珊兰总算找到氛围诡异的根源了,郑蔚微沉中带着苦涩的神情,以及沈润笑容里,竟然也夹杂了些许意味深长。   但他坦然坐在胡珊兰身边,胡珊兰也就坐了。   沈润看不见,胡珊兰很自然的给他布菜,才出锅的蒸鱼,胡珊兰夹了最肥嫩的鱼肚,又换了自己的筷子再夹了尝了尝:   “沈二哥尝尝。”   白姮脸朝着胡珊兰二人,脸上笑着,余光却在关注郑蔚。郑蔚垂着眼,并没看对面。白姮笑笑,又给他倒酒:   “大人吃菜。”   郑蔚笑笑,端杯就喝了。胡珊兰心一沉,给白姮使眼色,可别把人灌醉了,还得有事。   沈润这饭自然是吃的开心的,外头桌上的奴才们也吃的开心,阿瓜不知屋里境况,只看着冬儿就没心没肺的高兴。郑蔚这一顿饭就食不知味。   他也几乎没吃什么,但酒喝了好几杯。   他看胡珊兰捏起沈润买的红豆饼,吃的惬意。看沈润碗里胡珊兰布的菜。   原来他真的是多余的。   他笑了笑,起身: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白姮道:   “大人好走,阿平,送送郑大人。”   郑蔚一言未发,就这么走了。胡珊兰松了口气。   白姮这会儿拿了个红喜袋放在桌上,胡珊兰笑:   “阿娘还给红喜袋?”   白姮瞥她一眼:   “这是你大哥让人带过来的。”   胡珊兰拆开一看,几张大银票。   她大哥没什么新意,只会送银子。但谁不喜欢银子呢不是?胡珊兰看着就喜笑颜开。   胡大嫂又诞下了个男孩,生的时候胡珊兰在长宁镇。等出来缓了缓,知道消息,同样做了孩子的衣裳裹被,让送货的管事带回去。   “阿娘告诉大哥咱们买庄子的事了么?”   “说了。”   沈润道:   “在哪买的庄子?”   “就是之前的陶家庄。”   沈润没再说话,一顿饭,宾主尽欢,交入亥时,沈润做辞。胡珊兰送他到门口,沈润道:   “我明早启程,要回京一趟。”   “一路顺风。”   沈润过了片刻才道:   “陶家庄,皇上赏赐给郑六郎了。”   胡珊兰笑容慢慢凝结。   “你多少银子买的?”   “一千五百两,还借了朱夫人一千两。”   沈润笑了:   “价值五千两的庄子,一千五百两。朱家也不是有一千两银子能借给你的人家。”   胡珊兰立刻就参透了其中的关窍,看来是郑蔚假借府衙发卖之际,将他的庄子给了她,甚至她买庄子的银子也可能是他出的。   “他想给你,你就拿着,他如今不缺这些东西。你当初在盛京为他花出去的银子,也值这个庄子了。”   胡珊兰抿了抿嘴,但心情并没因此就松快。   “我这就走了,天冷,回去吧。”   沈润脚步匆匆,不是回家,而是朝巷子外面去了。   胡珊兰看他背影,总觉着他今天的笑容浮于表面,赶回来特地为她贺寿,但仿佛有什么心事在隐藏。如今又行色匆匆,好像出了什么事似的。   等到沈润背影看不见,她才转身要回去,但才转身,就看见背靠着墙站在不远处的郑蔚。   以胡珊兰对郑蔚的了解,他今天应该是醉了。   胡珊兰想了想,假装没看见,才要进屋,就觉着身后一阵凌乱脚步,然后人就被拽住了。胡珊兰咬着牙没做声,任他将自己拽去了巷子深处的黑暗里。然后她被抵在墙上,那具滚烫喷薄着酒气的身子就朝她压迫而来。   “大人!”   郑蔚堪堪停住,但双手撑着墙,将她禁锢在自己怀中。   “我不做声,是想给自己和大人都留些体面。”   他口口声声大人,可方才却是温软的叫着沈二哥。白姮今夜的话狠狠刺激了他,他觉着胡珊兰与沈润,大抵已经到了快要定亲的地步了。   “体面?”   郑蔚自嘲:   “我在你面前,不需要体面。”   胡珊兰推了他几下,竟然岿然不动。这人如今身子可见是大好了,胡珊兰气道:   “我与大人割断数次了,却总也断不去。大人如今既想做君子,为什么不能如君子那样利落坦荡?”   “你错了,我是小人,从来都是小人。”   火热的气息让胡珊兰有些发慌,她别过脸:   “大人……”   但话还没说完,手里忽然被塞了什么东西,坚硬且带着他手上的温度,胡珊兰还诧异着,就被郑蔚握着腕子抬起来,手中的东西就直直对上了郑蔚的胸口,胡珊兰这时候才趁着月色发现,是匕首。   她惊慌的手抖,却被他死死攥着,稳稳的抵在他胸口。   “大人,你,你……”   “胡珊兰,你不是要报恩么?我只要你。我知道你不会拒绝,但你却会心怀怨恨,一辈子都郁郁寡欢。我不能没有你,又不想你难过。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他手下用力,胡珊兰死死往回撤,她自然斗不过男人的力气,另一只手便攀上来,慌乱的又握在他的手外,用力往回:   “大人真是,大人真是疯了!”   “是疯了!胡珊兰!从你离开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疯了!”   “难道不是因为大人的原因吗!”   胡珊兰急的喊出来,郑蔚顿住了。   自然是因为他的原因,她才离开的。这一刹那的松懈,胡珊兰忙去掰他的手,但他很快再度握紧:   “所以,你报仇!”   他握住胡珊兰的肩头:   “胡珊兰,杀了我,你和我,都一了百了!”   “我不想做罪人!”   “我不会让你做罪人!你不是说你我已经割断过往?你不是说你如今欠了我的恩情?那么我如今痛苦万分,我求你给我解脱!”   他红着眼,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你和沈润,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第四十七章 南怀王   郑蔚的眼泪滴在胡珊兰脸上, 胡珊兰急道:   “别让我恨你!”   郑蔚陡然僵住了。   这么半晌的拉锯中,匕首早已刺破郑蔚衣裳,甚至有些微入肉的滞涩感。见他忽然没了力道, 胡珊兰立刻抽出匕首, 狠狠丢在地上。   “大人真是疯了!”   力量的较量之后, 她有些狼狈的发髻散乱, 她等气息喘匀了之后才冷冷道:   “大人的庄子值五千两,带上大人借的一千两银子,等我凑齐了就还给大人。”   “我不会要的。”   胡珊兰气恼, 郑蔚又道:   “他说的没错,我欠你的,你安心收着就是了。”   他脚步沉重踉跄,胡珊兰戒备的躲着, 看他捂着胸口去捡起匕首,胡珊兰立刻贴在墙上试图离开。郑蔚却好像在她方才那一声恨里清醒了。   “胡珊兰,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六郎?”   月色凄迷下, 他的声音万分寥落。   “不能。”   胡珊兰匆匆就跑了。   郑蔚看着她的背影,抿嘴去笑, 眼泪却一滴一滴的往下落。   “自作孽,不可活。”   他喃喃着,独自遗留在夜里。   郑蔚发疯也不是头一回了, 胡珊兰虽吓得不轻,但很快也就平复下来。时辰不早, 也没往白姮那边去, 托词累了就早早睡了, 没叫任何人发现不妥。   第二天又一切如常。   孟夫人照常闲着去寻她说话, 胡珊兰也没戳破, 想她们一百两银子买的铺子,大抵是帮着郑蔚蒙骗她的好处。不过到底没恶意,胡珊兰也犯不上与人计较。   郑蔚自那夜后,仿若消失了一般,好些日子没再出现。交入十一月,南边的冬天还是冷的,潮湿且冷。   布庄生意这阵子又入寻常,胡珊兰与曹掌柜正算账,有人进了铺子,阿平去迎,胡珊兰翻页的间隙抬头,打算盘的手就有些慢了。   这人瞧着有些眼熟,又仿佛没见过,但这周身的气度瞒不了人,非富即贵。而他身上的衣裳,胡珊兰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胡家的浣花锦。   二十许岁年轻的模样,却内敛沉稳,一双狭长的眼睛透着几许慵懒妖媚。胡珊兰上下打量了几眼,最终看到他头上束着的玉冠,顿时就觉着腿脚发软。   “王,王……”   “嘘。”   南怀王回头,眼底带有笑意,可见是微服出来的。胡珊兰立刻上前,恭顺道:   “公子。”   南怀王赞许的点了点头,指着货架道:   “怎没瞧见浣花锦?”   “在二楼,您随我来。”   南怀王便随着胡珊兰慢慢上楼,等到二楼,瞧见摆着的浣花锦,他显然眼瞳亮了一下,一面打量一边问:   “这是胡家送进宫的那种浣花锦吗?”   市面上不少人家仿制,胡珊兰明白他的意思:   “是,这是从胡家进货来的浣花锦。”   南怀王看了半晌,指了几匹锦:   “王妃还年轻,却总暮秋横秋,上次你送的锦就很好,既不叫她厌恶,也总算有了些颜色。”   胡珊兰忙恭维:   “王爷待娘娘真好。”   南怀王笑了:   “我与她青梅竹马,她又是我原配嫡妻,不待她好待谁好?”   胡珊兰是听朱夫人提过的,南怀王府除了王妃之外,再无其他的妃妾。据说南怀王曾说过,他纳妾,要王妃瞧上的人才行。于是哪怕成亲多年还无子嗣,他也仍旧没有妃妾通房。   这样的情分真叫人羡慕,胡珊兰流露出的心思取悦了南怀王,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又重新瞧了,给自己点了两匹锦。   “先这般吧,等到了新货,让人往王府送个信儿。”   说话间转头要走的功夫,扫见角落的织架,上头有三尺来长已经织出的锦缎,南怀王只一眼就掠过了,慢慢下楼。   自有人付银子取锦缎,送走南怀王,胡珊兰松了口气,做大人物的生意,也真是叫人心慌。   然而途径布庄就会驻足多看几眼的郑蔚,正好看见南怀王从布庄出来。   他没见过南怀王,但听说过,所以只一眼就猜测出他的身份。   他是从沈潇和胡珊兰那里得到的消息相结合,才推断出沈润的身份。沈润行事隐秘,胡珊兰在东大街的铺子他也查过,是挂在一个所谓江湖门派的产业下的,所以沈润在昴城的身份,应该也是江湖人士。   但他不会无端端停留在昴城,至少以他在盛京听说过的黄雀卫,以及沈潇的为人,是绝不可能只是为了胡珊兰。   所以昴城有什么事,有什么人能趁的上沈润亲自来?   似乎只有南怀王。   但南怀王从不过问政事,只沉迷风流雅致,醉心琴棋书画,唯一叫人忌惮的,是他丰厚的家业,还有富庶的泽安州每年两成的赋税。   他的家财,养兵足够了。   作为文贤太子唯一的子嗣,还是嫡长子。有先祖皇帝的宠爱,有文贤太子的母族和太子妃的母族护持,南怀王若有心生乱,也确实有那个本事生乱。   但眼下看起来,他似乎没那个野心。   冬至那天,南怀王府办了宴席,宴请昴城官员以及家眷,这是南怀王府每年都会办的。   去年郑蔚身子不济告了病假,去年的胡珊兰也没给南怀王府送过锦缎。但今年郑蔚和胡珊兰都收到了帖子,在冬至这一日,也都去了南怀王府。   彼此都知道对方在,也都假装不知对方在。   胡珊兰头回参与这样的场合,慌张是难免的,但好在有朱夫人陪着。朱夫人见到她时也吓了一跳,但得知是因她择的锦缎投了南怀王与王妃的眼,朱夫人就笑了:   “王爷啊,最随性的人。但今日赴宴的这些富贵眼,可并不是都随性,你只跟着我,少与人说话。”   胡珊兰点头,就仿佛朱夫人带着妹子来赴宴一般。   因王妃喜静,所以宴席也不会太过热闹,歌舞毕,饺子吃过,也就散了。   胡珊兰正要走,王妃却派人将她留住了。她惴惴不安的随人去见王妃,谁知竟被带去了王妃的寝殿,就见已经更衣沐浴后的安王妃懒散的抱着手炉歪在矮榻上,哪里还有半分初见时的刻板严肃。胡珊兰规规矩矩见礼,安王妃让人看座:   “不必这样拘禁。”   她的声音很好听,温软柔和:   “你送的锦缎,我很喜欢。”   胡珊兰要站起来谢恩,安王妃道:   “好好坐着。”   胡珊兰忙又端坐。   “这么多年,都说我常年礼佛喜好素净,从没有人敢给我供有颜色的锦缎。”   “回娘娘,是王爷惦念娘娘。”   王妃轻笑一声:   “王爷生的绝色,我这样的人,本也不配。”   她像是自嘲,胡珊兰冷汗都下来了,这话她没法儿接。但她不说话,也能感到安王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直停留,仿佛带着极大的兴趣。就这么如坐针毡了好半晌,安王妃似乎乏了:   “今儿不早了,得空来陪我说说话。”   胡珊兰并不想,但能得王妃青眼,又是天大的荣耀。   冬至后隔了一天,王府就派人往布庄送了赏赐。胡珊兰接赏赐都惴惴不安小心翼翼,递了荷包给送赏赐的内侍打听,得知只因她与安王妃一处说话后,安王妃第二天多了笑容,南怀王这才赏赐的。   安王妃对她的喜爱真是来的莫名其妙。但胡珊兰想着,大抵是她送了有颜色的锦缎的缘故,毕竟安王妃也特地提了这事。   过了几日,布庄又接了一批新货,胡珊兰就依照南怀王的交代,亲自往南怀王府去送信。消息送到角门,第二天王府就派人来请胡珊兰择锦缎送进王府,胡珊兰是早择好了的,午后就带着锦缎往王府去了。   冬至那晚短暂的相处,胡珊兰觉着安王妃并不如外人所说的那样,甚至也不如她头回见到的那般。这回进王府,竟然还是被人领着直接去了安王妃的寝殿。   寝殿里点着香,是清甜带着果香的味道,与檀香的肃穆沉静全不相同。   安王妃还是歪在榻上,身上穿着藕荷色的家常衣裳。   自然,是她上回送来的浣花锦。   胡珊兰就见屋中瓶儿里供着红梅,灿烈明媚的颜色,并不是素净的白梅。   胡珊兰请安,安王妃睁眼,见她带来的锦缎虽还是淡雅的颜色,但并不十分素净寡淡。哪怕是银灰色的,也有淡淡浮光。   “嗯,很好。看赏。”   安王妃甚至没与胡珊兰说一句话,就将她打发出去了。照例,第二天南怀王又派人送来赏赐,赏赐的原因是安王妃穿了好看的衣裳,心情不错。   胡珊兰忍不住嘀咕,南怀王待安王妃是真用心啊。   这般到年底的时候,胡珊兰正与白姮兴冲冲的预备年货,家中却忽然迎来了不速之客。   胡珊兰没想到,胡泰竟然能找到这里。或者说胡泰知道她在这儿,但将近两年都没来找她,这时候怎么就来了?   她站在院子里看与胡泰对面而坐,沉着脸说话的白姮,思忖着胡泰的来意。   她听不到屋里说什么,二人声音都小,但她看到白姮越来越坏的脸色,直到最后豁然而起:   “你想也别想!”   胡泰也站起来了,他自觉白姮从前是他的妾,胡珊兰是他的庶女,并不需要他的好脸色:   “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情,她是我的女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这是一桩好亲事。”   胡珊兰顿时愕然,竟然是在说她的事?   然后她就听见仍旧在说话的胡泰同白姮嘲讽道:   “难道叫她随你一直抛头露面?给南怀王做侧妃,是多大的脸面,多大的荣耀!” 第四十八章 侧妃   胡珊兰只觉着脑中轰然作响。   给南怀王做侧妃?   紧接着而来的, 就是难以控制的恐慌。   时至今日,她仍旧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带有深深的畏惧和极致的不信任。何况这事在她看来匪夷所思,她只见过南怀王两次!但转念又想, 安王妃在冬至那晚就表露出了对她的不同, 朱夫人也曾说过, 南怀王纳妾只一个要求, 就是安王妃的满意。   所以是因为安王妃对她满意,南怀王就要纳她做侧妃?   这让她越发的觉着可笑,但随之而来的还是浓浓的畏惧。   南怀王不是郑蔚, 不是她拒绝就能拒绝得了的人。至少在昴城,南怀王是比皇上还要尊崇的人物。   胡转头看院子里呆愣的胡珊兰,笑了笑:   “珊儿,你一向乖顺听话, 落到如今,名声也坏了,能去南怀王府做侧妃, 那是天大的机缘,上辈子修来的好福分。我打听过了, 南怀王性子好,家产丰厚,生的也不俗, 年岁也轻。尤其除了王妃娘娘,王府再没其他女人。那王妃是个性子肃沉的, 至今也无子嗣, 你去了……”   “住口!”   白姮气不可遏的打断他:   “胡泰, 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说的这样好, 其实只为这胡家能攀上皇族!”   胡泰被戳穿也不以为然,白姮气道:   “你已经是皇商了!还有什么不知足?”   “哪怕是官宦世家,女儿能入王府,做一个能入皇室宗牒有名有份的侧妃,那也是求之不得的!”   “你这么想,那你嫁过去!”   白姮气的口不择言,胡泰朝她冷笑:   “白姮,她是我胡家的女儿,她只能听我的话。当初从郑家私逃,是郑家做事不公,她在外浪荡了快两年,也该回家去了。便是我为了私心,可这桩亲事却是绝顶的好!那王妃坏了身子不能生育,王府又没别的女人,珊儿进了王府是绝顶的尊贵,生下子嗣也定是世子,等将来孩子承袭王位,她就是太妃!”   白姮看向胡珊兰,在她心里哪怕是做皇后,也要看胡珊兰愿不愿意。然而胡珊兰眼底透露出的惊诧和恐慌也足以说明,她不愿意。   胡泰见母女二人都沉着脸不说话,也不气:   “你们好好想想,别做那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事。我就在昴城住下了,等过了年,王爷就会派人来合庚帖。”   他往外走,走到胡珊兰身边时还道:   “珊儿,父亲是为你好。”   胡珊兰没做声,嘴唇都抿的发起白来。她怔怔的,直到被一双温软的手握住,才恍然回神。   “山岚。”   白姮的脸色也很差:   “他说的没错,他是你爹,确实能左右你的亲事。倘或南怀王去与他提亲,他能拒绝还好说些。”   但胡珊兰明白的很,胡泰不会拒绝。   当初把两个女儿当玩意儿似的送出去,就是为着遴选皇商攀附权贵。当初一门心思想做的事,如今有个更有权势更尊贵的人送到眼前,他哪会拒绝?   更何况拒绝还或许会得罪南怀王,胡泰是绝不会为了她这个庶女去做这样的事的。   但她又很疑惑,南怀王是如何得知她是皇商胡家的女儿?想纳她做侧妃的事,不登门与白姮提,却跑去清源洲与胡泰提?   她想起那日南怀王问她的浣花锦是胡家的浣花锦么?所以他就是凭着这些,就追查到了胡家?   白姮看她脸色,心疼道:   “山岚,你别急,哪怕拼了这条命,你不愿意,我也一定不会让胡泰称愿!”   胡珊兰忍着心慌转头安慰她:   “阿娘,王妃娘娘对我不错,此事我先去求求王妃娘娘,或许就没事了。”   白姮也听说过安王妃的事,心里也生出希冀:   “听说王妃娘娘常年礼佛,最心善不过的人,你不愿意,她当是不会勉强你。我陪你去。”   “不用,我独与娘娘说话,或许更好说些。”   她有些心慌,与白姮说了半晌话,大多是宽慰的,让她心怀希望的,但她自己心里却没底。说到安王妃对她不同,但其实也没见几面,更没说过几句话。   她转头去沈润的院子,想寻几匹浣花锦,再借着送锦缎去见安王妃。只是心事重重,低着头往外走,短短的路程,还没到沈润家门口,就一头撞在别人怀里。   胡珊兰晃了晃,立刻被人扶住,一叠声道歉,照旧的头也不抬,等拿着钥匙半天捅不开锁,就有人从她手里拿去了钥匙。   几声轻响,锁咔的一声开了。这一声让她激灵了一下,抬头对上了站在门边,正看着她的郑蔚。   “你怎么了?”   “没事。多谢大人了。”   胡珊兰进院子,郑蔚站在门口看她背影:   “有什么难处,可以和我说。”   胡珊兰脚步顿了顿:   “没什么难处,多谢大人关怀。”   便进了偏厢去寻锦缎。   等她抱着两匹浣花锦出来的时候,已没了郑蔚的踪迹。她松了口气,这一夜都在思量措辞,第二天忖着时候就往王府去了。   很顺利就被带进去了,仍旧是安王妃的寝殿,但却是偏殿。才一进门,浓厚的檀香扑面而来,安王妃跪在蒲团上,面前是一个佛龛,只是佛龛上有一道黄色帘幔,遮住了里面供奉的神佛。   安王妃极为虔诚,在香雾缭绕中不知念着什么经文,胡珊兰讷讷站在门边,一直等到她念完,轻击了一下磬,清脆的声音没叫胡珊兰的心安宁,反倒是越发慌乱。   安王妃并没看胡珊兰,而是走到屏风外面,胡珊兰也跟了出来。婢女奉茶,安王妃接过喝了两口,胡珊兰就跪下了。   “你不愿意?”   安王妃的话里有着不解。   “民女,民女蒲柳之姿,难堪重任。”   安王妃看着茶盏里浮沉的茶叶,屏退左右:   “你闺名是叫珊兰吧。”   “是。”   安王妃放下茶盏,走到窗口看外面草木萧瑟,却因马上要过年而又强行布置喜庆的景色。   “我与王爷年少时,曾为救王爷落水。那时候还在盛京,盛京的冬天可比昴城冷多了。我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孩子了。王爷敬重我,从不嫌弃我容色不堪,不嫌弃我身子虚败,从前要给他纳妾,他只不肯,后来好容易松了口,也叫我为他择选。”   安王妃笑了笑:   “你这样的年岁,总是怀过春心的吧。心里惦记着一个人,盼着他好,但其实心里也不愿意与旁人分享。”   胡珊兰回想曾经,她确实也这样过。虽然很短暂。   “我一直在为王爷择选通房,但好歹选了几个我还算满意的,送进房里王爷却不肯碰。直到遇上你。你是头一个让我的生活里有颜色的人,让我暮沉沉的心有了春机。我知道,王爷愿意,还是因为我喜欢你。但是珊兰,王爷那样的人,你难道不喜欢么?”   不喜欢。   可胡珊兰不敢说。   她不贪慕富贵荣华,她知道自己命小福薄,擎受不住,还是踏踏实实活着的好。   若论相貌……   南怀王确实生的好,但比起当年探花郎的风采,还是差了些。   安王妃见她不答话:   “珊兰,你是不是,心里有人?”   “没有。”   胡珊兰矢口否认,安王妃笑了笑:   “如果没有,我想不到你为什么不愿意。王府境况,想来整个昴城的人大抵都清楚。你进了府,无人争宠,将来的孩子也富贵无边,你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我也同王爷说过,你若不愿困在王府,布庄还能继续经营。只要……你对王爷好,给王爷生下子嗣。”   所以真正的需要,是子嗣。作为代价,是尊贵的身份。这笔交易任任何一个世家女来看或许都觉着不错,可在胡珊兰看来,却是越发的让她痛恨和畏惧。   她不愿意再做玩意儿。   当初是为胡家选皇商,如今是为南怀王生孩子。   胡珊兰艰难的咽了咽:   “娘娘,民女,民女不能。”   安王妃看着她,仿佛要从她身上洞悉些什么,但良久之后她只是道:   “你再想想吧。毕竟我喜欢,又能叫王爷愿意的,你是唯一一个。单看王爷愿意以侧妃的身份抬你入王府,就能瞧得出来了。”   “娘娘,民女……”   “别急着拒绝。再想想,或许你就想明白了。哪怕是拒绝,也得给我个明确的理由。珊兰,你该明白,王府是不能受你搪塞的。”   胡珊兰背脊生寒,就让安王妃派人送出来了。   这条路行不通。   她苍白着脸站在王府大门外,而角落处,一直跟着她的郑蔚看着她的脸色,心也一沉。   她一定遇上难处了。   郑蔚回去后就沉思不已,想不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难处能让胡珊兰这般,甚至还到了要去王府的地步。但胡珊兰不肯说,他也不敢胡乱打听,看着南怀王府的大门,浮现出许多猜测。   如果沈润在,胡珊兰是不是就会将心事说给他?   郑蔚笑了笑,自嘲冷漠。   胡珊兰失魂落魄的往回走,东大街的喧嚣让她心烦意乱,就选了一道背街小巷,清净的独自走着。忽眼前一暗,她抬头看过去,就对上了郑蔚淡漠的双眼。   那一刹那,她竟然想起安王妃问她的话,你是不是心里有人?   “胡珊兰。”   胡珊兰飞快的低头,她确实曾经心里有他。   “告诉我。”   “大人想知道什么?”   胡珊兰嘲弄。   “让你失魂落魄的原因。”   “大人看错了,我哪来的失魂落魄?”   胡珊兰笑了笑,错身要离开,郑蔚又道:   “你去南怀王府做什么?”   “与大人无关。”   郑蔚没再出声,胡珊兰慢慢走远,却听郑蔚又道:   “如果是沈润,是不是不用问,你就告诉他了?”   胡珊兰嗤笑:   “大人管的太多了。”   郑蔚看她背影,他已经查出来,胡珊兰的忽然反常,与胡泰的到来有关。   胡珊兰回去后,面对白姮希冀的眼光,只得扯谎道:   “娘娘说,她再思量思量。”   白姮略略安心,既然能听进去,总还是有希望的。她也叫沛青去清源洲寻胡青羽,看看有什么法子能从胡泰那边拒婚。   年关将近,胡泰越发逼的紧,布庄关张,郑蔚也得到了答案。   在得知竟是南怀王要纳胡珊兰做侧妃时,郑蔚惊怒之下,竟然气笑了。   这日夜里,人都入睡后,院门被敲响。展婆子没多久来找胡珊兰:   “姑娘,郑大人在外面,要寻您说说话。”   胡珊兰本要拒绝,又怕他不依不饶再做出什么不妥的事,只得出去了。才出门,就听郑蔚道:   “所以,你愿意给他做侧妃么?” 第四十九章 拒绝   胡珊兰转头就要回去, 郑蔚一把将她拉住: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   “愿意!自然愿意!他位高权重身家丰厚,生的好还痴情, 我为什么不愿意?”   “那沈润呢?”   胡珊兰一脸匪夷所思的看着郑蔚, 郑蔚却忽的笑了。他伸手, 将她晃到脸前的一缕头发理到耳后:   “胡珊兰, 你如果愿意,那天从王府出来就不会是那副神情了。既然不愿意,我来处理。”   他松手就走, 胡珊兰道:   “你怎么处理?你得罪不起。”   胡家在清源洲,胡泰都不敢说一个不字。更何况郑蔚就是泽安州的同知。   “大人是要毁我良缘?”   胡珊兰冲口而出,她不能让郑蔚再为她冒险,还不起的人情。   郑蔚顿住脚步, 胡珊兰又道:   “我真的愿意。”   过了好一会儿,郑蔚的声音才传过来:   “那我为你添妆,送你风光入王府。”   胡珊兰就觉着嘴里挺不是滋味的。她看着郑蔚僵在巷子里的身影, 重重呼出口气,扭头回去了。   如果不是她有心病, 进王府确实是不错的结果。   但胡珊兰脑海中就是不断的浮现郑蔚的背影,他说给她添妆,送她风光入王府。   郑蔚图什么呢?   图她?还是图她高兴?   胡珊兰想, 明日还是得去寻他,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毕竟南怀王也不是陶知州, 捏不住把柄, 也扳不倒, 反倒惹怒了南怀王还会把自己个儿填进去。   既然了断过往了, 就只是寻常邻里, 总不能叫不相干的人为她寻死路。   胡珊兰想着,一大早就出门,往巷子深处去郑蔚家。谁知才敲门,阿瓜就出来了,一脸茫然:   “姑娘?”   “你家大人呢?”   “不知道啊,不到卯时就走了,说要去清源洲一趟,三五天就回来了。”   要去找胡青羽?有什么用,胡青羽哪能做得了胡泰的主。   见他没与南怀王作对,胡珊兰也算安心,缩缩脖子回去了。   隔日除夕,胡珊兰强作镇定,欢声笑语安顿人做席面,只想让白姮安心过年,只是席面才做成,就听有人敲门,阿平片刻进来,惴惴道:   “姑娘,王爷请您去说话。”   胡珊兰愕然呆住,白姮不安道:   “说话?说什么话?”   胡珊兰宽慰她:   “或许娘娘同王爷说了我的心思,王爷是要问问。”   白姮就要去换衣裳,被胡珊兰拦住:   “阿娘,我自己去。”   “那怎么行,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阿娘,您想着,要拒绝的事,您要是也在,多一个人,王爷都会觉着脸面不妥。”   白姮这才不安的应下了。   胡珊兰换了衣裳,出门就见一个等候的内侍,巷子口一乘小轿。   “敢问大人,这是去哪?”   “没多远,不碍着姑娘与家人守岁。”   内侍语调和善,胡珊兰略微宽心,冬儿要随着,却被内侍驱散。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姑娘不必恐慌。”   内侍的笑容有些轻慢,南怀王还犯得上对一个民女使坏心思?那么多姑娘心甘情愿,王爷还多瞧一眼的。   胡珊兰惴惴不安上了轿子,也不知往哪去,更不知走了多久,等轿子一停,她更慌了。   内侍掀了帘子接引,胡珊兰就见是一处宅子,虽不算太大,但进去就见假山流水,院子修建的极其雅致。她被引着一路往里,等进了屋,迎面而来的暖香,以及悠扬清越的笛声。   屋里炭火烧的旺,南怀王只一身宽松的单衣,正在吹笛。   不过再动听,胡珊兰也没心思听。   一曲终了,南怀王道:   “好听么?起来吧。”   胡珊兰这才起身:   “好听。”   南怀王往碳炉里丢了两颗香饵:   “能与我说说,你不愿进王府的原因么?”   胡珊兰就想起那日安王妃的话,王府不是不能受她搪塞的。   “民女,民女不愿成婚。”   这话听起来就觉着是搪塞的话,但南怀王却一点都没有意外,也没有生怒,他看向胡珊兰,赏心悦目的眼光,语调也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因为沈侠士?”   “不是。”   南怀王笑了笑:   “那就是郑同知了。”   胡珊兰诧异了一下才道:   “不,不是。”   “你的反应已经说明了,是因为他。”   “王爷……”   “我不愿意强人所难。”   南怀王截断胡珊兰的话,让局促的胡珊兰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道:   “我自认为,还不是个需要强人所难的人。不过能过王妃的眼,又能叫我觉着不错的,你确实是头一个。”   他沉了沉,很好性子的样子:   “不如提个折中的法子,你不想进王府,那就不进,只要你给我生个孩子,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金银财宝,或者你看上了哪个男人,我也可以让他娶你做正妻。”   胡珊兰就觉着气息立刻不平起来,但眼前的人并不是个她能生得起气的人,只能自己死死压制。   “我想你生的孩子,王妃应该是可以接受的。我会把孩子记在王妃名下,哪怕是女儿,将来招赘,孩子会是下一任南怀王。”   “王爷金尊玉贵,可民女也……”   “也什么?”   南怀王的眼神柔和,可柔和之下却有淡淡的冷厉:   “本王要纳侧妃,难道会不查清这女人来历?胡珊兰,你一个败坏了名声的女人,难道还在乎清白?生个孩子而已,对你往后没有丝毫妨害。”   胡珊兰顿时如遭雷击,南怀王满意的看她的反应:   “本王甚至也知道,郑同知是为着你,才自断前程,从翰林院撵出来,跪求了昴城的官位。”   他笑着摇头:   “啧啧,让沈潇打的皮开骨裂,跪了整整一夜,才求来了泽安州的同知。他对陶知州是为了你,去长宁镇也是为了你。盛京的事让你存了心结,难道不是因为他?但你在本王面前,连句实话都没有。”   胡珊兰浑身发抖满嘴苦涩,所以那么隐秘的事,南怀王都查的清清楚楚了。他眼角眉梢的轻贱,仿佛在说她一个给郑蔚做过通房,又损了名节的女人,他肯让她生出他的子嗣,已经是莫大的恩惠。   胡珊兰深吸了口气,挺直背脊:   “王爷说的对,民女不堪,更是不配。所以民女不愿入王府,也不能为王爷诞育子嗣。”   南怀王的笑容越发的冷:   “还是回去好生想想,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挥手,胡珊兰憋着满腔的气被人带出去,但才转身,南怀王又道:   “王妃若是不高兴,本王就会非常不痛快。”   曾经她以为的神仙眷侣,但当将威压砸在她身上时,原来也是这样的面目可憎。   胡珊兰被原路送回去。   郑蔚在除夕夜,由胡青羽带着去见了乔夫人。   胡青羽内心还是不安的。   胡泰去泽安州前,已将事情都与他们说过,胡青羽也觉着胡珊兰能进王府是件不错的事情,他甚至也想不明白胡珊兰为什么不愿意。   毕竟这是一件名利双收的事情。   所以郑蔚找过来,说明来意的时候,他只以为是郑蔚想要刻意破坏。所以郑蔚废了几日的功夫才说服胡青羽。   乔夫人确实是个能左右胡泰思想的人,但乔夫人却不可能为了个庶女去出头。胡珊兰嫁给谁如何嫁,对她而言都无所谓。   乔夫人是正经的南方佳丽,年少时也姿色动人,甚至如今也依旧袅娜娇媚,只是神情冷淡,也并不会因为郑蔚是官,她就会给几分好脸色。   毕竟大过年的,不请自来,还是有求于人。   “大人还是回去吧,胡家的家事,大人不要参与的好。毕竟胡珊兰已经离开郑家,也不再是你的通房了。”   乔夫人只一句话,就要送客。郑蔚只从容道:   “当初郑家出事,胡老爷入京去郑府,郑尚书说胡珊兰坏了名声不能做郑家儿媳,若胡老爷还想与郑家结为姻亲,就再选一个嫡女送来,与我为妻。”   乔夫人睁开眼。   “彼时胡家二女三女已经送往盛京,再下一个,该就是夫人所出的五姑娘了吧。”   “他敢。”   乔夫人咬牙,郑蔚笑了笑:   “我不知道胡老爷敢不敢,我只知道,胡老爷没有拒绝。因为当时我就在场,是因为我拒绝了,这件事情才没有进行。”   胡青羽紧张的看着自己的亲娘。   乔夫人却心里恶心的很。   倘或当初这件事成真,那么胡璎兰就要嫁给胡珊兰用过的男人,还得姐妹共事一夫!   “夫人,胡家二姑娘三姑娘送走的时候,您是没拒绝的。这在胡老爷看来,您是默许的。既然为了胡家荣耀,女儿可以送出去,那么是哪个女儿又有什么干系?倘或这回南怀王要的是五姑娘呢?”   乔夫人冷冷瞥他一眼:   “若真是如此,这门亲事也还不错。”   “夫人大概不知道,南怀王与安王妃鹣鲽情深,王妃坏了身子不能产育,这么多年南怀王都不曾纳妾,通房都没有一个,除非王妃喜欢,他也瞧的上眼的,才会收房。但既然二人情深如此,那么收进房里的女人又要如何?其实不过是为了子嗣,什么生下的孩子能做世子,将来可以做太妃的荣耀,南怀王既然与安王妃情深,又怎么会不为之考量往后?我猜着,大抵是会去母留子的。”   乔夫人顿时一阵恶寒,却还是道:   “我的儿女,我自然会护着。”   “夫人纵容至今,胡老爷早已没有顾忌,倘或真到了算计夫人这一脉的时候,夫人想护也晚了。”   乔夫人脸色阵青阵白,这时候才睁眼看向郑蔚:   “你为了胡珊兰,费心可不小。” 第五十章 乔夫人   乔夫人想了想, 她还有连个女儿待字闺中,此事若不干预,保不齐下回又要联什么姻, 就把她的女儿祭出去了。但这回的事情确实不好处置:   “南怀王可不是寻常官宦世家, 不好得罪。”   “是不好得罪, 但南怀王总不能强纳已定有亲事的姑娘。”   乔夫人冷嗤一声, 对胡青羽道:   “去把你爹找回来。”   胡青羽不敢。乔夫人瞪他一眼:   “出息!”   她感慨道:   “看来这个年,总是不好过的。”   她自然知道南怀王派来的人说了,择了过了年二月的吉日要下聘, 这事还真不能多耽搁。于是她吩咐下去,叫人整理了,过了年初二往泽安州去。   郑蔚是不能等的,出了胡家, 他就策马往昴城赶回。   等初二一早进城,路过胡珊兰家时,还是忍不住敲了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 一点过年的高兴劲儿都没有。没多久冬儿开门,两眼通红, 见到郑蔚,眼泪就下来了。郑蔚皱眉:   “你家姑娘呢?”   “我家姑娘自那日回来,就一句话都不说, 这都好几日了,把夫人都急死了。”   冬儿开门前惴惴不安, 生怕是南怀王府的人, 却又盼着是沈润, 等看见是郑蔚, 多少还是有点失望的。   “我能见见她么?”   冬儿踟蹰着去回禀白姮, 白姮迎出来,想了想,还是叫他进去了。   胡珊兰背对着门坐在屋里,冬儿在屋里拢了炭盆,倒是不冷,只是胡珊兰眼神虚无,仿若一眼能看到心里,她的心也一片虚无。   郑蔚心疼,又无比后悔。   倘或当初不是因为他,他们如今必定好好儿的过着日子,胡珊兰又何必经历这么许多?   “胡珊兰。”   他轻轻的叫了她一声,胡珊兰立刻回神,仿佛睡的久了初初醒来,带着惺忪迷惘:   “大人?”   他蹲在她跟前:   “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一下。”   “什么?”   “我们定亲吧。”   胡珊兰的眼底慢慢浮上惊恐,她的神情让郑蔚心底一阵苦涩。   “搪塞过去,你愿意,它就是真的,你不愿意……就不做数……”   胡珊兰还是怔怔的看着他,从眼底浮现的惊恐。郑蔚忍着酸楚轻声道:   “你不要想沈润,哪怕他在,也绝不能出头。”   胡珊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沈润,郑蔚想了想,还是道:   “其实出发前,我就已经收到晏深信。沈……沈潇对平章公府下了狠手,平章公告了御状。”   沈潇御前伺候,又是在潜邸就跟随皇上的旧人,对皇上的性情不可谓不了解。郑蔚毫不怀疑的想,沈潇对平章公府下手,必然也是参透了皇上想打压平章公府的心思,毕竟权势太盛,又于社稷无功。但沈潇向来手段酷烈,难免失了分寸,余家是累世的世家,声望不浅,朝中权势极大,除此之外,闻圣大长公主还是皇上的亲姑姑。   世家也好,皇族也罢,沈潇这回都伤了他们的脸面。所以为平息,皇上贬了沈潇的官,让他在家禁足思过。   郑蔚缓缓与她说了,又道:   “所以,沈润回京是因为这件事,胡老爷发昏也是因为这件事。”   沈家的失势让胡泰惶恐,刚好这时候南怀王派人来说了纳胡珊兰的事,他自觉着是雪中送炭恰当其分的好事,哪怕硬逼着,也要把胡珊兰送到南怀王府。   “那,那……”   “你二姐没事,如今只是禁足。只是沈潇在朝中得罪不少人,瞧他一落势,年前参他的折子雪片一样呈上御前。但如今年里休朝,总还是好些。十来天的功夫,沈家兄弟该就想出对策了。”   其实形势并不乐观,但眼下这档口,郑蔚还是说的缓和了些。   胡珊兰寥落的点头,心还是慌的。难怪她生辰那天,沈润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珊兰。”   胡珊兰又回神。   “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么?”   那些叫人难堪的记忆浮上,胡珊兰狠狠皱眉,郑蔚立刻道:   “南怀王见你了?”   好半晌,胡珊兰才艰难道:   “他,他查到盛京的事了。他说,我不可以不进王府,只要给他生个孩子。”   郑蔚握紧手:   “对不起。”   他缓了缓又道:   “胡珊兰,对不起。”   胡珊兰心平气和的自嘲:   “没有你,郑昶也要做那些恶,我并没有本事自保。”   如果她能自保,大抵也能逃脱被送出去的命运。   “在这一切中,做的最好的是你,最无辜的也是你。我,我很后悔。但我也知道,不能因为我后悔了,你就必须要原谅我。我就是仗着你心软,你良善,所以缠着你,盼着能打动你,求你原谅。”   胡珊兰看着他,但没有说话。   “胡珊兰,不要勉强自己,也不要委屈自己,更不要有负担,因为都是我欠你的。如果……如果当初我真心待你,那么如今的一切磨难,都是可以避免的。”   他擦掉胡珊兰的眼泪:   “这一次,这一次过去之后,如果你还无法接受我,我就离开。”   “你是泽安州的同知,你能去哪?”   胡珊兰忍不住嘲笑他。   “辞官。天下之大,总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何苦呢?当初留在翰林院不就好了。”   “不好。我的前程,原本就是你用跪在静思堂的那九天,换来的。”   胡珊兰不太想提那时候的事了,尤其是跪在静思堂的那九天,熬的太苦,只凭着想他生生的熬过来的。可到头来,竟然只是一场笑话。   她推了推郑蔚,郑蔚就站起来了,离开她几步。   “大人,这不是个好法子,南怀王的脸面不是那么好折损的。这档口说你我定有婚约……”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必管。”   胡珊兰还想拒绝,但又清楚这是眼下唯一的路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也意识自己终于也变成了一个卑劣的人了。   哪怕不愿意接受郑蔚,却还是没有拒绝他的相助。   年初五,胡泰再来胡家的时候,就意外的看见了院子里的郑蔚。但想了想,又不觉着多意外了。毕竟当初郑蔚被从翰林院赶出来,外任到泽安州的事,也在盛京闹的沸沸扬扬。   “郑大人。”   胡泰敷衍的唤了声,就要往里去找白姮和胡珊兰。   “岳父大人找谁?”   胡泰怔了怔,转头气急败坏道:   “大人这是做什么?”   “是我该问岳父大人要做什么才是。毕竟当初说的好好的,等我高中,就与珊兰定亲。”   “还做数么?你们郑家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你还有脸与我说这些?”   “旁的不论,但当初这事,可是您与我家老爷说定了的。”   “不作数了,珊兰已经离开郑家了。”   “她是离开了,但我过来了。”   胡泰还要再说什么,白姮从里面出来:   “这么冷天,站院子做什么?”   她是同郑蔚说的,郑蔚见礼:   “夫人。正要进去,但见岳父大人来了。”   这突兀的称呼让胡泰脸色难看,白姮见他脸色难看,心里就高兴,对郑蔚的脸色不觉着就好了:   “进去吧。”   郑蔚进屋,胡泰在后道:   “我说不做数,就不做数了!”   “你是她爹,我是她娘,郑大人的聘礼已经下了,我也已经应准了。怎么,你做爹的,要与旁人一齐抢你已经定了亲的女儿?”   胡泰怒道:   “之前一直不提,这会儿说出来,可见是为着应付!你以为南怀王是蠢的?就查不出来?”   “南怀王自然英明神武,什么都能查出来,自然也知道我女儿与郑大人的缘分!”   白姮自知道南怀王那日与胡珊兰说的话后,就对南怀王格外厌憎,字里行间也就嘲讽上了。胡泰气的甩手:   “胳膊别不过大腿,我劝你们还是省事些,这又不是坏事!何况那郑六郎又是什么好的?他算计珊兰的还少么?”   白姮瞥他一眼不言语,胡泰大急: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呦。”   门外忽有道声音,只短短一个字,就叫胡泰打了个激灵。   乔夫人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厉害的脾气,与胡泰算是两家联姻,乔家也是身家深厚的人家,她自然不怕胡泰,反倒是胡泰有些怕她。   “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么?”   乔夫人一脸嫌弃的进了小院儿,四下打量了几眼,便与白姮道:   “不与我让座么?”   “乔夫人请进屋吃盏茶吧。”   白姮将乔夫人让进屋,胡青羽亦步亦趋的跟着乔夫人进去,胡泰眼瞧着她们进屋,也愤愤的跟进去了。谁知一进屋,就听见乔夫人正与白姮说:   “托你的福,胡家也选上皇商了,今非昔比,身份贵重。”   “与她有什么关系。”   胡泰嘲讽,乔夫人眼角眉梢都不扫他:   “怎的,不是你把镇店的浣花锦送去宫里,才最终点的胡家么?胡家生意能做的如今,也全赖着那匹镇店的锦。”   乔夫人说话的语调都叫人觉着刻薄,偏胡泰没法否认。他瞥一眼低眉垂眼的白姮,心里就怨,好端端的偏要走,不然留在胡家,哪怕每年只出两匹锦,指导织娘,也是好的。   “看什么!”   乔夫人斥了一声,胡泰立刻收回眼光,乔夫人就冷笑道:   “你哄骗着白姮为你卖了多少年的力,不说念着旧情,还卖了她的女儿。这卖了一次还不成,如今还要卖第二次。”   “瞧你说的,南怀王府是门好亲事,我才应的。”   “好么?人家是要去母留子的!”   胡泰斥道:   “怎么可能!”   乔夫人立刻道:   “因为你滥情,就觉着这天底下没有痴情的男人了?南怀王对安王妃的心意,满昴城都知道,南怀王又怎么可能让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承继王位,让别的女人做了太妃,踩在安王妃头上?”   白姮掐在这时候道:   “南怀王那日见了山岚,说她不想进王府也成,只要生个孩子就行。”   胡泰道:   “那还不是因为珊兰坏了名声!”   乔夫人立刻接道:   “你女儿怎么坏的名声?”   作者有话说:   乔妈持续输出…… 第五十一章 罚跪   “那郑家……”   胡泰还没说出什么, 乔夫人啐了一口:   “你要不送你女儿去郑家,她能坏了名声?你哪怕是生意往来的联姻,你女儿也落不到那般地步!我若知道你胡家都落拓到要卖女儿才能活的地步, 我哪怕绞了头发做姑子也绝不能嫁进你胡家啊!”   乔夫人把胡泰数落的不敢回话, 乔夫人却仿佛勾起怨气, 一股脑道:   “我是不喜欢你那些庶子庶女, 我待他们也不好,可我至少让他们都平安长大了,我也不算计他们, 比不得你这亲爹,生养一场只为待价而沽!我就告诉你了,你要是敢把主意打到我璎儿和琳儿头上,我就跟你拼了命了!真是作孽了, 她们真是上辈子杀人放火做尽恶事,这辈子才投胎到你跟前,做了你的儿女!”   说的喘不上气, 歇了歇又戳着胡泰道:   “京中消息还没作准呢,你就坐卧不安等着与胡瑜兰断亲, 生怕沈家的事牵连到你!当初知道胡瑜兰嫁到沈家,你是怎么屁颠儿屁颠儿寻好处的?这时候不说帮你女儿渡难关,哪怕接她回来避祸也好, 可你只想着自个儿!”   胡泰脸色阵青阵白:   “我就是,我就是想护着她, 我也没那个本事!”   “你都做了皇商了!当初做富商, 只想着生意再大些, 生意大了, 又想做皇商, 做了皇商,还想攀附富贵,再往后你是不是还想送女儿进宫?等女儿生了皇子就扶持继位?”   胡泰吓一身冷汗,忙不迭去捂乔夫人的嘴:   “这话也是浑说的……”   乔夫人使劲儿掰开他手,呸呸了两声厌恶道:   “我倒是不想说!你也别干这糟心事儿啊!”   胡泰急:   “那南怀王我又得罪不起!”   “谁叫你得罪了?既然胡珊兰与郑大人已经定亲,你如实回复就是了,他们拦不拦得住又不让你管。可你倒好,与旁人一心,刀尖儿往里的要逼死女儿。你胡家就算不出贞节烈女,可难道就要出那一女侍二夫?”   胡泰又要去捂乔夫人的嘴,还没到跟前就被乔夫人一脚踹在肥屁股上:   “你把个定亲的女儿送进王府,才真是得罪了南怀王!这天下悠悠众口嚼起来,是你能堵还是南怀王能堵?就是皇上都堵不住!”   胡泰踟蹰起来,乔夫人道:   “怎的?要等南怀王来下聘了再说你女儿已经定亲了?说起来她的亲事还是你和郑尚书亲口定下的呢。”   胡泰心慌起来,转头看厢房檐下站着的郑蔚,一派从容,咬牙想着郑六郎都不怕南怀王报复,他还怕什么?于是被乔夫人骂的心头火起,立刻就转身走了。   白姮吓得要追,乔夫人道:   “追什么,他是去求见南怀王了。”   说罢睨了白姮一眼道:   “你也是跟了他那么多年的人,被他拿捏的死死的,却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他这人,你弱他强,你强他弱,是个很识时务的人。”   白姮嗫喏着,乔夫人又道:   “你如今又不是胡家的妾了,在我跟前做什么这般拘谨?”   郑蔚在外面听乔夫人这一大通的话,总觉着胡珊兰那二姐虽不是乔夫人所出,但显然尽得真传了。   胡家拒亲,那么往后,就该看他的了。   南怀王也并不是非胡珊兰不可,安王妃瞧上眼,南怀王看得上,这只是个由头。胡珊兰的拒绝才是让南怀王不肯罢手的真正原因。   所以这位南怀王远不如传闻中的那般清风霁月,与世无争。至少偏私狭隘,只因损了脸面就会气急败坏,单从他对胡珊兰的恶言相向就能看出来。   可惜了,没了沈润,他的折子并不能顺利的送出昴城了。   也或者沈润的忽然离开,说不定也是南怀王的手笔。   郑蔚隐隐觉着,风雨欲来。   胡泰见过南怀王后,就匆忙的与乔夫人胡青羽返回清源州了。倒是太平了几日,到元宵这日,南怀王府又是照例的宴请。   昴城大小官员,以及胡珊兰。   这回安王妃没有出席,胡珊兰也是直接被带去安王妃寝殿的。南怀王府的元宵宴照旧的氛围良好,只是宴席散了之后,南怀王特意叫人留住了郑蔚。   后花园里水榭旁的八角凉亭,在这个时节格外的潮冷。郑蔚才踏入凉亭还未见礼,忽然一个巴掌就狠狠打在脸上,将他打的脸歪向一旁,嘴里也立刻有了血腥味。   “郑大人将本王的脸面踩在脚下,本王如此讨回来,郑大人觉着合适么?”   郑蔚从容见礼:   “合适。”   南怀王笑了一声:   “有时候本王真是很佩服郑大人,为了个女人,前程性命都能不顾。”   “王爷待娘娘才是情深义重。”   “郑大人几次三番,胡老板也并不领情,我不信郑大人看不出来,这又何必呢?”   “下官与胡氏,确实定有婚约。”   南怀王看着郑蔚那一派从容的神色:   “她一个坏了名节的女人,值得么?”   “在下官心中,她重若珍宝。”   “呵,那郑大人可真是贪财,为了珍宝,连命都不要了。”   “还求王爷成全。”   南怀王捏着手上的扳指:   “或者,你跪下求本王,求到本王愿意成全的时候。”   郑蔚缓缓撩了衣袍,就跪下了。   南怀王走到郑蔚身后:   “听说当初胡氏为了送郑大人会试,在郑家跪了九天,不如郑大人也在我这八角凉亭跪上九天,如何?”   郑蔚依旧低眉垂眼:   “王爷安排的很是。”   南怀王笑着走了,一条小径走到尽头,那里还站着霍知州。南怀王看霍知州眼神在郑蔚身上停留了片刻,却没有为郑蔚求请,满意的笑了笑。   而另一边,安王妃根本就没见胡珊兰,只让她在偏殿等了一个多时辰,就让人送她离开,却特地绕路让她看到郑蔚被打,以及罚跪的景象,就将她送出去了。   胡珊兰心里很明白,郑蔚要用定亲这样的说辞推拒南怀王,南怀王碍着怕人非议而不得不妥协,但那口气却是怎样也出不来,所以才用这样的法子磋磨郑蔚,就是为着叫他们也心里不痛快。   这一役,惨胜。   南怀王回到寝殿,安王妃刚刚沐浴完。   “皇上亲封的探花郎,名动天下,谁能想到死穴竟是一个女人。”   “王爷这是何苦呢。”   安王妃笑了笑,南怀王轻轻的抚着她的脸颊:   “无聊。你瞧,将来用什么拿捏郑蔚,不就被我试出来了么。”   胡珊兰这一夜并不平静,明知郑蔚跪在南怀王府,她又怎么可能安睡。她翻来覆去,半夜里,房门被敲响。   “山岚。”   胡珊兰开门,白姮提着风灯进来。   “我瞧你回来脸色不好,你向来是个存不住心事的,就知道你晚上睡不着。郑大人呢?”   两人一齐去的,却只有胡珊兰一个人回来。   “他,他在南怀王府跪着。”   胡珊兰将事情与白姮说了,白姮沉默了良久:   “郑大人他……”   “阿娘,我知道当初的事,有爹送我去郑家的缘由,有郑昶觊觎且手段下作的缘由,可是……”   可是她以为两情相许的人,不该在将她算计在那种低劣的陷阱中。   “当初陶知州行凶时,他为护我受伤,鲜血淋漓,那我想的却是当初寿宴时,他为了护我伤在郑昶手中,命悬一线。那时候我感念他,交托了所有的心给他,为了他我可以抵抗一切,只要能让他好起来。可到头来,那场事情他竟早就知情,甚至闹的那么大,还有他推波助澜的结果。哪怕他提前去了又如何?到底不过是一场笑话。”   胡珊兰看着白姮:   “阿娘,我如今,失去信任一个人的能力了。哪怕他做的再好,付出的再多,悔过的再诚,我总觉着等待我的,是下一刻的拆穿。可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他做到如今这一步,是真的悔过了,也或者是真的心里有我。毕竟曾经把仕途看的那么重的一个人,却愿意离开翰林院。”   白姮心疼,胡珊兰低垂着眉眼,却在想郑蔚与她说的话。   不要勉强,不要委屈,不要有负担。   她深深吸了口气。   “阿娘,该好好儿的结束了。”   元宵过后,州府复衙,布庄也开张了。阿瓜每天都在布庄带着,神情愣怔。胡珊兰一切如常的做着生意。郑蔚也始终没从南怀王府出来。   胡珊兰从那日见过南怀王后,就知道他并不是看起来那样的一个人了,所以他会真的让郑蔚在王府跪上九天这种事情,也就寻常了。   一直等到第九天的黄昏,胡珊兰早早等在王府偏门外,亥时天已经黑透了,她静静的站在门外,心也静的一片虚无。但那扇沉重稳固的大门忽然打开的那一刻,胡珊兰的心顿时就乱了。   大门缓缓打来,郑蔚站在门里,形容憔悴,但神情竟还十分从容。胡珊兰迎上去,他艰难的走出门,在大门合上的一刹那,踉跄着险些摔倒。   “大人……”   胡珊兰一把扶住他,仿佛又回到当年,天气乍冷,他衣衫单薄的从书院回来,病的险些倒下的时候。   郑蔚转头看她,费了些力气才瞧清眼前的人,竟朝她笑了笑:   “胡珊兰,我终于知道你那个时候,又多痛苦了。”   胡珊兰心里发颤,脸上却不显:   “又不是什么好滋味,为什么要尝试?”   “你又为什么要承受呢?本不该,不该让你承受啊。”   阿瓜忙着赶马车上来,几个人将他扶上马车,胡珊兰将手炉暖热的毯子给他盖在腿上。   曾经她有多疼,如今的郑蔚也就有多疼。郑蔚嘴唇苍白,却一直看着胡珊兰:   “胡珊兰,如果你从未去过郑家,那该有多好啊。”   这句话让正忙碌的胡珊兰停住。   他们不曾相遇,他就没有伤害过她。曾经她有多痛苦,如今他的痛苦便越加剧烈。   原来被辜负和爱而不得,都是这么痛苦。   他曾经在胡珊兰的拒绝下恨不得强取豪夺,恨不得玉石俱焚一同下地狱。但胡珊兰呢?那时候的胡珊兰又是独自经历了如何的过程?而她最后,只是选择默默离开。   她甚至没有责问他一句为什么。   甚至没有想过讨回公道。   郑蔚摸索着,找到胡珊兰的手,狠狠握住。   他的喜欢,是染脏了的。而她曾经对他一腔赤诚的情意,也被他弄脏了。   “胡珊兰。”   他仿佛已经陷入昏厥,却还是固执的叫着她的名字。   “我在。”   “胡珊兰……”   胡珊兰回握他的手。   “你能不能,能不能叫我一声郑六郎……” 第五十二章 沈家   胡珊兰并没有给郑蔚回应。   他笑了, 然后沉沉睡去。   跪了九天的那双腿还能撑着走出王府,郑蔚也算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郎中是早请好等着的,胡珊兰站在院子里, 听屋里一阵忙乱, 直到深夜阿瓜才从屋里出来, 眼睛红红的, 擦着汗道:   “姑娘,爷醒了,叫您快些回去歇着吧, 天色不早了。”   胡珊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问就走了。阿瓜看她走了,心里又委屈。等他回去,郑蔚疲惫的看他那副神情, 不禁笑了笑。   这九天跪下来,郑蔚的心却格外平静。在吃过这样的苦之后,他对胡珊兰心里所想, 竟能感同身受了。   他从没有过的平静。   在回来的第二天,朱同知就来探望他了。   “你告了这么许久的病假, 我来了几回,却都不见你,到底是怎么了?”   郑蔚靠在床头, 膝盖上传来密密的针扎一样的疼痛,还火热肿胀。他笑道:   “王府元宵那晚贪杯, 回去的路上就摔了。”   朱同知看着他不敢妄动的腿:   “这是出去治了?如今怎样?”   “好多了, 多谢关心。”   朱同知与郑蔚真正的亲近还是在帮郑蔚将庄子卖给胡珊兰之后, 他得了莫大的好处, 一百两银子得了间铺子, 如今朱夫人日日打理铺子,满心欢喜畅想将来,朱同知也觉着这是借了郑蔚的光,不能不感恩。   “这还得养多久?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的……”   “也不必太久,能下地我就去应卯,慢慢养着就是了。”   “啧啧啧,也不知是你这二年流年不利,还是昴城这地方与你相克,你瞧瞧这事情,一出接一出的。”   郑蔚笑了笑,这里还不好么?在郑家的时候才是真的不利。   朱同知又东拉西扯的说了好半天,才踟蹰道:   “听说,听说你与浣花布庄的那位胡老板,是定有婚约的?”   郑蔚笑容微滞:   “哪里听来的?”   “前日王府纳妾,内子接了帖子去吃喜酒,安王妃惋惜不已,说本要纳胡老板入王府做侧妃,无奈胡老板与你早有婚约,只得作罢。”   没想到南怀王如此注重颜面,丁点或许会损毁名声的可能都不放过。   “真的?”   “真的。”   “嗐,我就说,以你才貌,都这般年岁了还没家室。不过怎的不成亲?”   郑蔚想了想,认真道:   “八字合的不太好,要等吉日。”   朱同知怔怔的,这得合的多不好,一年到头都没个合适的吉日,得等几年?郑蔚便岔开话道:   “难得王爷经肯纳妾了。”   朱同知说到这儿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是芗城县令的女儿,原本因之前长宁镇的事,那芗城县令是要受申饬的,但因女儿得安王妃喜爱,收了房,霍知州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郑蔚笑了笑,终是没再多说什么。   正这档口,院子里有声响,朱同知探头从窗子往外看,就正瞧见胡珊兰提着食盒往里进。   胡珊兰进门见朱同知也顿住了,郑蔚道:   “这位是朱同知。”   胡珊兰就笑了笑:   “大人好。”   她与朱夫人交好,朱同知也是知道她的,但头一回见,这姑娘确实生的动人,于是他笑了笑,忙就站起来了:   “你们说,我也得回去了,你告假这些日子,差事都派在我头上,忙碌的很,等你好了可是要好好儿谢谢我的。”   “一定。阿瓜,送送朱大人。”   阿瓜忙迎着送走朱同知,胡珊兰已将饭菜从食盒端出来,在床上摆了个小案。   “今儿觉着怎样?”   “好多了。”   胡珊兰知道这腿头几日的难熬,郎中来治疗时尤其痛苦。哪怕他是男人能忍,也不好过。   “王府将你我有婚约的事散出去了。”   胡珊兰不解:   “说这些做什么?”   “大约是怕逼你入府的事闹出来损了名声,就先说出来了。”   胡珊兰冷笑了一下,没再多说。   才吃过饭,胡珊兰收拾了东西要走,阿瓜拿着信进来,郑蔚看过信微微皱眉,胡珊兰试探道:   “是京中的信么?”   郑蔚立刻收了信:   “没什么事。”   胡珊兰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但没再多问,提着食盒要走的时候,郑蔚忽然道:   “胡珊兰。”   胡珊兰回头。   “沈潇下狱了。”   胡珊兰怔住了,继而惊道:   “怎会这样?”   “说是彻查,他从前办过的差事,有不少为一己之私严刑拷打,将人逼死致残,形成冤案。沈家当年是遭了诬害才坏事的,几乎灭门,如今被他残害的,都是与当年事相关的人家。”   胡珊兰只觉着一颗心慌跳的很,胡瑜兰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女儿还那么小。   “那,我姐姐呢?外甥女呢?”   郑蔚摇了摇头:   “你别急,我这就写信打听。”   胡珊兰怎能不急,眼下这样,没了沈润,她就是写信去盛京,先是不知多久才能到,再者胡瑜兰若真出了事,这信收到收不到还未可知。   郑蔚唤阿瓜铺好笔墨纸张,就这床上的小案提笔快书,吹干了墨装到信封,就交代阿瓜:   “拿我的牙牌,多付银子,要快。”   阿瓜应声就跑了,胡珊兰还在一味出神。   “别急,沈潇对夫人极为看重,想来必有安排。”   “也只能这么想了。”   郑蔚却看她心里显然不是这样的,劝慰道:   “沈家也被封了,这事若无法回寰,只怕是要抄没家产的。昴城这两间铺子并没记在沈家名下,你若真有心,好好经营,说不定来日你姐姐就要依仗昴城的铺子度日了。”   这话让胡珊兰宽心不少,至少依仗铺子度日,说明还有来日。   “西街的铺子还一直空着,不如你想着能做什么,也现操持起来。”   胡珊兰讷讷应了,就往回走,与白姮说了这事,母女一齐发愁。但离得远不说,沈家的事也确实出不上力,只能等郑蔚那头的消息,若能好自是皆大欢喜,若不好……也只盼着胡瑜兰母女能安然脱身。   她这么想着,二月初的某日,大清早就听见隔壁院子有轻微声响,胡珊兰一个激灵就醒了,立刻换了衣裳往外跑,可沈润的院子大门仍旧紧锁,她正疑惑的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才踟蹰的要离开,就听院子里又传来一道沉闷但极轻微的声音。   胡珊兰是有钥匙的,慌着开门进去,但院子里一片静默,也没人影,连几个屋子的门都关的好好的。她正诧异着,忽觉背后冷风,才回头就被一把刀给抵住了。   冷冽锋利的刀刃在胸前,胡珊兰顿时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而眼前的人,浑身伤痕累累遍布血污。   “沈,沈二哥?”   沈润手一松,长刀脱手,人也倒了下去。胡珊兰忙去搀扶,沈润却拽着她手臂道:   “大嫂,大嫂在望松坡,快,快寻个地方把她藏起来……”   一股森寒从背脊升起,胡珊兰咬牙却没法将沈润扶起来,沈润还一径推她:   “快去!”   胡珊兰被推的翻到,但还没摔在地上,就被人给扶住了。胡珊兰回头,怔怔的看着扶住自己的郑蔚,从没有过的茫然无助。   郑蔚腿伤未愈,却还是硬撑着将沈润拽起来送进屋里。胡珊兰转头要走,被郑蔚叫住:   “你要干什么?”   “把,把二姐接过来。”   “没有搜查令,只是仇人寻仇。沈潇的夫人是你二姐,你觉得这事沈家的仇人查不到?”   “那,那怎么办?”   “先送到庄子上,你那庄子是新置的,还没什么人知道。”   胡珊兰点头,忙不迭要去,又被叫住:   “你不要去,太显眼了。等我安排荣寿荣阳去。你留下照顾沈润,他伤的不轻。”   郑蔚艰难的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交代:   “要小心些,别被人发现。”   胡珊兰点头,郑蔚就出去了。   沈润确实伤的很重,郑蔚叫阿瓜过来帮忙,阿瓜为沈润清理过伤口上了金疮药后,就出来给胡珊兰禀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只看那身衣裳上的血污,也不知流了多少的血。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得等沈润醒来才知。   阿瓜还带来了之前郑蔚受伤时买的药,都是外伤,大抵都能用,胡珊兰熬好药才凑到沈润嘴边要喂,沈润忽的惊醒了。   “沈二哥!”   胡珊兰忙出声阻止了他的警觉,沈润立刻道:   “大嫂呢?”   “郑大人派人将她接我去的庄子了。”   沈润松了口气又倒回去,胡珊兰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她与沈润虽相熟,形同兄妹,可对沈潇却是全然陌生的,感知也仅仅是姐夫,对她二姐尽心,为他的事也费了不小的心。如今胡瑜兰母女来到昴城,她之前一直悬着的心就踏实了许多。   “沈二哥,到底是怎么了?”   郑蔚送到盛京的信还没有回信。   “沈家,沈家获罪了。”   这胡珊兰知道。   “大哥在狱中指使人暗杀平章公。平章公死了,闻圣大长公主告御状,大哥被判斩首,沈家抄家。原本,原本我接走大嫂,预备来昴城安顿,但路上被人追杀……”   沈润是坚韧的,但如今那张脸上却现出痛苦之色,那双无神的眼中也有泪光。方才郑蔚也说过了,是有人寻仇。   “姑娘?”   阿瓜进来,还带着荣寿荣阳,胡珊兰立刻站起来,荣寿道:   “姑娘放心,那对儿母女安然无恙,已经安顿在庄子上了。冬儿姑娘暂且留下照料她们。”   胡珊兰松口气,荣寿又朝沈润道:   “大人,我们爷让接大人去我们院子。”   沈润道:   “多谢你家大人,不必了。”   沈润不想牵连郑蔚,□□寿却道:   “我们爷说了,一定要把您接去。您在这儿,胡姑娘时常来照应,必会引人怀疑。”   沈润沉默了片刻,还是起身,穿了件斗篷将自己全部罩住,就往郑蔚家去了。   胡珊兰也跟去了,进门正听沈润与郑蔚低低的说话,她就没进去,一直等到话音落下郑蔚出来,胡珊兰才道:   “到底怎么回事?”   沈潇若能沉得住气,是还有活路的,但为什么偏就要行这死路。 第五十三章 沈家   “沈潇查出当初陷害沈家的幕后之人, 就是平章公。”   郑蔚觉着,这真是一场孽缘。   “当年余家虽是世家勋贵,可多年下来威势早已颓败, 那会儿平章公连世子都还不是, 与沈潇的父亲一同办差, 沈潇的父亲立了大功, 但还没到论功行赏,就忽被查出通敌叛国。沈家被抄,灭门。功劳就全部都在平章公头上, 他得以从嫡兄手中夺过爵位,也尚了公主,让余家重回荣耀。”   他叹了口气:   “平章公知道沈潇查到他,就做了这场局, 联络沈潇得罪的那些权贵,让他失了圣心罢官下狱。沈潇是破着必死的心,也要报仇的。倒是提前安排夫人女儿离京, 只是不小心泄露行踪。”   胡珊兰怔怔的,心里就难受的很。   “别难过了, 事已至此,沈潇大仇得报,或许心里是痛快的, 只是不放心你姐姐和女儿,你就多用心照顾她们。毕竟……”   他嘴里涩了一下, 又安慰了笑了笑:   “你也不是孤身一人, 还有沈润在。”   胡珊兰只顾难过, 也没计较他话里的意思, 点了点头。   厢房的沈润却听清了这些话, 想方才郑蔚见他时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你不要莽撞,如今只剩你大嫂和侄女,若不能将之护卫周全,你大哥泉下难安。更何况,将来还有胡珊兰也需你照顾。   原本从胡珊兰离京他遇上,他是一直在照顾胡珊兰的,以后自然也会照顾,但这话从郑蔚口中说出来,却有不一样的意思。   过了没两天,胡珊兰就开始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不管是在布庄还是在家。她想着,沈家的仇人大概找来了。她只能神色如常,每日都去看郑蔚,也趁着这档口看看沈润。   胡珊兰不得不承认,郑蔚的安排才是最好的,只不过这样也将他陷入了危险境地。他收容沈润的事若被沈家那些仇人发现,势必也将他视作仇敌。   又过了几日郑蔚收到了晏深的回信,信中所说与沈润无异,但沈潇虽是被皇上下了死罪,却不是正经行刑而死,在行刑的前一天,诏狱上报他畏罪自尽,可晏深却在闻圣大长公主要鞭尸时瞧见,沈潇的尸身伤痕累累,分明是受尽折磨,死状极其惨烈。   郑蔚将信烧了,胡珊兰是个心软的人,若叫她知道了,又要难过。   日子如常的过,大抵郑蔚和胡珊兰二人终究没叫人觉察出不妥,且胡珊兰是沈潇妻妹这事不难查,他们也觉着沈润没那么蠢,会带着人投奔这里,叫他们能逮个正着。   但正因为此,胡珊兰这边才是最安全的,只要她能沉得住气,不叫人发现蛛丝马迹。   所以胡珊兰从没去庄子看过胡瑜兰。   一直等到四月初,仿佛一切平定。沈润的伤好了,郑蔚的腿也好了许多,胡珊兰的心也在渐渐平静,她想着,正是春暖时节,她假借出游,去庄子上看看胡瑜兰,是不是也可以了?   郑蔚收到晏深的信,说盛京关于沈潇的风波已经过去,朝堂融洽,只可惜皇上近来仿佛情绪不好。再者他也隐约得到些消息,说那些人去关外追沈潇的妻女了。   这大抵又是沈潇临死之前的安排。   但仿佛没什么人知道沈潇还有个兄弟。   郑蔚觉着这大抵与沈家往事有关,不叫外人知晓,不仅行事便宜,也能在紧要关头为沈家留下一脉。   他这日下值,胡珊兰照例在黄昏时过来,与他说了几句话就往厢房去了。郑蔚看书,等院门声响,知道胡珊兰走了,他才往厢房去。   沈润预备离开了,要去庄子寻胡瑜兰母女。   “昴城近来太平,那些人应当是都走了。”   沈润摸索着收拾包袱,郑蔚又道:   “能聊聊么?”   沈润停下,在郑蔚这里日子不短,郑蔚从没来与他说过话,但他很显然的能感受到,郑蔚有着极大的改变,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郑蔚不客气,自己找了地方坐,他的腿如今还不能太用力,沈润也从他身上嗅到药草的味道,但什么都没问。   “过年前的时候,南怀王要纳胡珊兰做侧妃。”   沈润皱眉,这件事他一点都不知道。   “为了推脱这件事,我只能说了我和胡珊兰定有婚约的事。嗯……虽然没有定亲文书,但在口头上,也算是说定了的亲事。”   “郑大人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沈润沉了脸,郑蔚却笑了笑:   “小沈大人别误会。因为这件事,倒叫我看出了南怀王的不一样。也因为这件事,我在南怀王府跪了九天。”   沈润慢慢攥紧了手。   难怪这次回来,他显然感到胡珊兰对郑蔚的不同了,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么?郑蔚为了胡珊兰,几次三番奋不顾身,若是寻常男女之间,怕是早已情根深种,但只因郑蔚曾做的那些事,胡珊兰哪怕纠结难过,可始终没有改变心意。   “在南怀王府那九天,大抵是我这一辈子内心最平静的九天。我忽然……就可以与她感同身受了。我可以体会她的内心,她的痛苦,甚至是她的决定。不怕小沈大人笑话,从她走后,我虽悔恨万分,知道自己的过错,但始终……并没有深刻的体会。我甚至曾生出过怨恨,怨她不肯给我机会,不肯看我的改变。”   郑蔚看着沈润:   “你说的没错,她变到如今这样,都是我的过错。她不肯给我机会,不肯看我悔过的改变,也是我一手造成。我不知道小沈大人的心里,是将她当做怎样的人来亲近,但我知道胡珊兰的心里并没有你。或者说,是没有你想要的那种。”   “所以这是郑大人如今心平气和与我说话的缘由么?”   沈润话中有嘲弄,郑蔚道:   “我很羡慕你,小沈大人。”   “羡慕?”   “你是她肯信任,肯亲近,自始至终只给与她维护,而从未伤害过她的人。”   沈润沉默了片刻:   “郑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郑蔚眼眶微微发红,嘴角嗪着浅笑:   “托付。”   沈润朝他的方向转过头,却看不见他的神情。   “我在等她找我。我终究还是存着奢望,万一呢,万一她原谅我了呢?”   “她早就放下了。”   “放下,不等于原谅啊。何况我贪的也不仅仅是她的原谅。”   “你还想和她重修旧好?”   沈润觉着可笑,郑蔚却很认真道:   “是啊,我奢望还能与她重修旧好。但其实我心里明白的很,不可能了。小沈大人,白夫人说你才是最适合她的人,我曾经很厌恶这样的话,可如今看来却也不得不承认,或许真的是。”   他站起来:   “我的存在,只会时时提醒她,她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晦暗,我又曾经对她做过怎样的事。在我来昴城之前,我听说那是她最高兴的日子。但一切却因为我的到来被打破了。哪怕,哪怕我尽心维护她,为她抵挡灾祸,但终究不能否认的是,因为我,她不痛快。”   沈润听出了他的意思:   “郑大人预备怎样?”   郑蔚眼中已有泪光:   “如果她不来找我,我就继续缠在她身边。但如果她来找我,我就离开这个巷子,然后,离开昴城,离开她的身边。还她自在,还她舒心的日子。”   他看向沈润:   “若真有那一天,沈润,只有你保护她了。”   但郑蔚很清楚,一定会有这一天。   第二天黄昏,郑蔚下值后,又是照例的等来胡珊兰,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胡珊兰就往厢房去了。她与沈润商量:   “沈二哥,我预备明天去庄子上看看二姐。”   沈润道:   “正好,我到时候混在马车上和你一起去。”   胡珊兰觉着沈润还有安排:   “是要离开?外头如今安全么?”   “留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当初沈家因逃脱我们兄弟,那些人才得到如今的报复,他们自然是怕的。虽然大哥向来将我掩饰的严密,那些人并不知晓我的存在,但总还会担忧大嫂和侄女。我明面上的身份,以及昴城这两间铺子,都是挂在一个江湖门派上的,我预备带大嫂暂且投奔那里,毕竟他们想不到朝中的沈潇会与江湖门派相连,况且门派高手如云,大嫂和侄女也能得到更好的保护。”   胡珊兰忖着,沈润的安排确实也是如今最好的安排了。   “那你这次过去,就预备带走二姐和孩子了么?”   “事不宜迟。”   胡珊兰心有不舍,却也只得道:   “好,还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告诉我。”   “什么都不需要了。”   沈润笑笑。   他相貌虽是温润的,但人却肃冷,极少会笑,尤其这次回来,更是始终沉肃,现在笑这一下,却让胡珊兰的心都踏实了起来。   “平安就好。”   沈润听着她的声音,却一直在想昨日郑蔚与他说的话。他说胡珊兰心里没有他,至少没有他想要的那种,哪怕他自己心里也知道,可却总还是想着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胡珊兰。”   “嗯?”   胡珊兰以为他有什么交代,立刻看过去,却见沈润道:   “等我安顿好大嫂和侄女,我们能不能……” 第五十四章 胡瑜兰   “沈二哥。”   胡珊兰及时的制止了他。   有些话一旦问出口, 他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沈家如今遭遇如此重创,亲人亡故,沈润的内心必然千疮百孔, 但她也不能因此而蒙骗他。   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沈润对她怀有怎样的心思, 但方才看过去的那一刹那, 沈润的神情太过熟悉。曾经郑蔚与她说话时, 就是这样的神情。   小心翼翼中带着希冀,还有几分掩藏的伤怀。   而在她阻拦之后,沈润那一闪而过的神情又再度让她明白, 她猜对了。   “沈二哥,望路途平顺,待事情了结后,我们还要团聚, 毕竟我们都是亲人。”   亲人?   沈润抿了抿嘴唇。   他事到如今最遗憾的,仍旧还是不能看见她。看见她生的什么模样,看见她与自己说话时, 又是怎样的神情。   “好。等事情了结,我来接你, 或将大嫂和孩子带回来。”   与沈润说定明日何时出发,胡珊兰才从厢房出来。只是才出来,就从窗户看见在屋里看书的郑蔚。   他拿着书看的认真入迷, 让她恍惚的觉着又回到了出入郑家,被分派去郑蔚房中的时候。那个时候, 郑蔚每日都是这样读书。   胡珊兰没想到, 她竟然还记着那时候。   眼角淡淡的红, 胡珊兰转头走了。在她转身的那一刻, 郑蔚的目光立刻看过来, 贪婪的看着她的背影。   入夜,四下沉谧,郑蔚又点了支蜡烛,才将那只藤箱从衣柜里搬出来。   她给他买的文房四宝,甚至她被孟夫人磋磨在春晖阁做活儿的时候绣的帕子,也在去年里,他托晏深想法子从郑家带出来给他送来了。他摸着牡丹上的一针一线,而在帕子下面,盖着那件被胡珊兰剪破的衣裳。   破碎的墨梅已然宣告了他们的结果。   是他不死心。   郑蔚看了看掌心留下的疤痕,又将下值路上买的丝线拿出来,就着光一丛一丛的比对,寻找最相近的颜色。比对了好半晌,总算寻了与衣裳差不多的颜色,又开始艰难的捋线穿针。等针穿上,已是过了一刻来钟,他将衣裳铺在床上,细细的拼对好,想着今日请教的卖针线的老妇人交代的,就开始缝补。   并没缺损,只是一道口子,拼好了缝就是了。郑蔚信心满满,但真到了下针的时候,才忽然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那么细小的针捏在手里,与他握笔全不相同,那针就颤抖不已,他使了好半晌的力,硬是扎不在该扎的地方。   出了一头汗,郑蔚直起腰,寻思了好半天,还是又开了衣柜,寻了条汗巾子出来。   还是先练好了再往那衣裳下手的好。   郑蔚对着汗巾子下手,没了那股子慌张劲儿,针还真扎进去了,但还没松口气,就觉着手指一阵刺痛,立刻抽出来,就见已经冒了血珠子。   用的劲儿不小,这针扎的就也深。郑蔚把血嘬了嘬,等不出血了,再接再厉。不一会儿又抽了口冷气把手抽出来,这回换了根指头,又往嘴里嘬。   这么折腾了一个来时辰,眼见都子时了,他瞧着被缭的蜈蚣一样的汗巾子皱眉。   是哪不对?   他看过胡珊兰做针线,那会儿陪他读书,她就在旁边做点针线,顺畅又娇美的姿态。他仔细回忆,然后捏针的那只手,慢慢的翘起小拇指。   是这样么?大约是没掌握要领。   还别说,翘了小拇指,手上力道就比五指聚拢的力道小了些,他又回想着,一根一根的指头翘起来,末了终究成了兰花指。   阿瓜半夜起夜瞧着郑蔚屋里还点着灯,就过来看看,谁知推门就看见郑蔚趴在床上,翘着兰花指做针线,顿时把个困顿惊没了。   “爷?”   郑蔚吓了个激灵,回头恼怒道:   “叫什么!”   阿瓜看见床上铺的衣裳,顿时就明白了。他挠挠头,假装没看见郑蔚的兰花指,赶忙走了。   郑蔚一直做到丑时快要寅时的时候,想着天亮还要随胡珊兰去庄子上,再看比头一回要好许多的汗巾子,到底还是收起来了。   睡了一个来时辰,他就匆忙起来了,叫阿瓜去雇车,沈润扮做荣寿的模样随他出去,敲了胡珊兰的门,等她出来,便一同出了巷子上了马车。   阿瓜与车夫坐在外头,车内只三人,但谁也没有说话。等到城门的时候,郑蔚故意掀了帘子,守城的护城军不少都在长宁镇与他打过交道,见了总要文安,郑蔚便道:   “趁着休沐,天气也好,与家人一同去长宁镇的庄子上疏散疏散。”   除了胡珊兰,沈润却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办。看来郑蔚也怀疑南怀王了。   不过如今已非人臣,自也不必担这份儿心了,沈润只闭目养神,任马车行了大半日,才总算到了庄子。   管事听说胡珊兰来了,忙丢了手里的活儿去迎,胡珊兰已经进了庄子,管事见她带着人来的,忙要禀报庄子上的事,胡珊兰道:   “不急,二月里家里一位亲眷暂居咱们庄子,如今可还好?”   她是压着心焦问的,管事道:   “也,也还好,那位夫人只不爱说话,如今在山上的屋里住着,她说想要僻静。”   胡珊兰点头:   “你们忙吧,我先去看看。”   管事忙叫了个小丫头给胡珊兰带路,郑蔚与沈润在山脚下就停下了,只胡珊兰随着上山。   说是山,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土山,山上中了几片果林,从前为看守果树,有两间木屋,胡瑜兰如今带着女儿和冬儿,就住在那里。   胡珊兰脚步很快,难免有些气喘吁吁。快到木屋的时候,已是申时了,远远听到孩子笑声,胡珊兰加快脚步,就瞧见屋外冬儿正引着个小姑娘玩闹,那小姑娘杏眼小嘴,生的甚是好看,这会儿正踉踉跄跄追着冬儿。   冬儿正跑着,听见脚步回头去看,一眼瞧见胡珊兰,顿时惊喜。   “姑娘!”   胡珊兰几步上前,就蹲在小姑娘跟前了。   小姑娘依在冬儿跟前,蹬着大眼睛看她,却并没多少畏怯,那模样别提的招人疼爱。胡珊兰喜欢的紧,心里却发酸,她抱住小姑娘道:   “我是姨姨,你是谁?”   “湉湉。”   孩子还小,话说的还不清。但她搂着胡珊兰,软软的嘴唇就在她脸上叭叭的亲了两下,胡珊兰摸了个荷包出来给她:   “这儿有松子糖,一天只能吃一颗呀。”   湉湉立刻高兴的接了荷包,又亲了她一口,就欢天喜地的去了。   屋门是开着的,但胡瑜兰始终没有出来。胡珊兰看冬儿跟着湉湉跑开,她深吸了口气,就进屋去了。   屋里光暗,胡珊兰看见后窗口那儿坐着的人,她慢慢走过去。   “二姐。”   胡瑜兰这才恍然醒悟般回头,曾经娇媚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的娇媚动人,那样的憔悴疲惫,她朝胡珊兰笑了笑,这没什么欢喜的笑容让胡珊兰顿时觉着胸口闷闷的,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但等她视线下移,她顿时抽了一口冷气。   胡瑜兰肚子凸起,眼瞧着……显然是又怀了。   “五个月了。沈潇下狱前怀上的。”   胡瑜兰又转过头,看向窗外:   “那时候担心受怕,后来一路逃亡,等到了庄子上才发觉,竟然又怀了。”   胡珊兰不知说什么好,只觉着满心酸楚。   “如果不是为着湉湉,我早随他去了。那毕竟是他存在事上唯一的骨血了,我总要把湉湉养大。如今更好了,又多了一个。”   “二姐。”   胡珊兰上前,蹲在她身前,胡瑜兰沉寂的眼睛这才转过看向胡珊兰,见胡珊兰红着的眼角,她道:   “哭什么?”   声音就轻了,枯瘦的手指在她脸颊抹去:   “不哭。跟他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他早晚有不得好死的时候,但不知道这天来的这样快。”   沈潇行事,确实早已埋下隐患。   “但我知道,他便是不嚣张跋扈,那些人也暗地里盘算着他,既然早晚要遭算计,又何必伏低做小,吞着那口气呢?好歹痛痛快快的,把仇也报了,不是么?”   “对。”   胡珊兰并不知道多少沈家的事,只知道那些仇怨,知道沈潇行事的狠辣。   看胡珊兰还是想哭的样子,胡瑜兰摇了摇头:   “你啊,总算那副软心肠,这怎么能行呢?”   她喃喃着怎么能行,一直不听的喃喃着,就起身离开了。胡珊兰听到她抚着肚子轻声道:   “他没离开我,他陪着我呢,他就在我身边……我们要看着湉湉长大,要给她相看一门好婆家,她夫君若对她不好,就叫她爹揍她夫君!沈潇功夫好着呢,厉害的很……”   胡珊兰看着胡瑜兰在屋里慢慢的走来走去,嘴里念念叨叨,胡瑜兰的神思显然是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   冬儿这时候牵着湉湉站在屋门口,也是红着眼。湉湉却跑过去,抱住胡瑜兰的腿:   “阿娘!”   清脆的声音,胡瑜兰就停下了,低头摸着湉湉的头,脸上的笑容温暖柔软:   “湉湉呀,等弟弟出生,阿爹就来接我们了,你高兴么?”   “高兴!”   胡珊兰再忍不住,捂着嘴痛哭不已。然而那对母女却抱在一起,笑的开怀。   胡珊兰没能与胡瑜兰说多久的话,因为胡瑜兰很快就不说话了,又陷入沉寂,坐在窗口呆呆的看着外头。不过幸好等晚饭送来的时候,胡瑜兰吃的很好。   等夜色沉寂,郑蔚才到木屋外。   胡瑜兰已经睡了,胡珊兰见只有郑蔚一人,便问道:   “沈二哥呢?”   “召集人去了。沈家在外,还是有些人手的。只是当初寻仇的人势大,沈润怕这些人手全损了,就没召集。如今风头过去,该是要带这些人一同走的吧。”   胡珊兰心渐渐沉下去:   “沈二哥是不是还要筹谋报仇?” 第五十五章   沈潇做那么多, 为着报仇不惜把自己都填进去了。亲兄弟两个,沈润一定也有这样的心思。   郑蔚想,旁人也罢, 沈润却是一定知道兄长死状之惨烈, 但凡有些血性, 总是忘不掉这些的。何况追溯根源, 始终还是那些人对不起沈家。   “你不想他报仇吗?”   胡珊兰没回话。   这样的仇,不报心里过不去的坎儿。可若要报,他势单力孤, 对抗那么多勋贵朝臣,一个不慎只怕还会重蹈覆辙。   “沈家不能再出事了。”   不仅仅是沈润,还有胡瑜兰和湉湉,甚至是胡瑜兰肚子里还没生出来的孩子。她们都再经不起磨难了。   郑蔚看她忧愁的模样, 宽慰道:   “沈润远比沈潇要沉得住气,事情也远不到你想的那样糟。他既能借江湖之力,或许暗杀就能解决问题, 犯不上与那些人正面争斗。”   胡珊兰这才安心些。   “你累了么?”   郑蔚忽问,胡珊兰点了点头, 又摇头。   这些日子没好睡过,今日又舟车劳顿,她确实是累的, 但又睡不着。郑蔚看着满天星斗:   “天气不错,林子里花都开了, 很香, 陪我走走?”   胡珊兰迟疑了一下, 还是应了。   夜路不平, 郑蔚一直关注着身旁的胡珊兰, 二人在山林里慢慢行走,暮春微暖又带些凉爽的风,夹缠着果花的香甜,让人沉醉。胡珊兰走着走着,那颗提着的心也不知不觉慢慢放下。   她深深的吸了两口气,那股子疲惫就袭上来。   “坐下歇歇。”   郑蔚寻了个大石头,将自己的袍子下摆铺上让胡珊兰坐。胡珊兰也累了,坐下原想着歇歇就回去,但夜风微微的吹着,她眼皮子就越来越沉,郑蔚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慢慢说着话,她渐渐就没了声音,晃了一下又睁开眼,可没支撑两下,又晃起来。   郑蔚稳稳托住她,她靠的踏实,也就没有再醒来。   郑蔚看她睡颜安稳,就忍不住笑了笑。让她靠在肩头睡着,他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胡珊兰睡了大半个时辰,终究是坐着睡不舒坦,皱眉嘤咛了一声,动了动险些摔倒,郑蔚忙将她扶住,夜半风也有些凉了,便将外袍脱了盖在她身上,将她横抱了起来。   胡珊兰头歪在他怀里,只嗡哝了一声又睡熟了,他就这样抱着胡珊兰,将她送回木屋。   冬儿已经带着湉湉睡了,郑蔚将胡珊兰送到旁边的屋里,才给她盖好被子,悄悄出来关上门,就看见了沈润。   “她怎么了?”   “睡了。”   郑蔚走远了些,到沈润跟前才道:   “她很担心,沈夫人状况不好,也怕你寻仇,势单力孤,再落得沈潇那样的结果。”   “仇自然是要寻的,但要仔细筹谋,沈家再耗不起人了,他们也配不上让我沈家的人陪葬。”   平章公死后,哪怕余世子尽快袭爵,可余家在京的权势也很快被人瓜分去了些。当初的沈家也是同样,权势太盛,人太卓绝引人妒忌,所以平章公略一挑唆,就有那么多人动了心思,参与进去。沈家倒塌,那些人吃尽了好处。   “其实你本可以将那些人暗杀了,也省事不小。”   沈润冷笑了一声:   “让他们这样死了,也太便宜了。死了老子,儿子承继,他们贪的荣耀还在继续,又算哪门子的报仇?”   郑蔚想想,觉着也是。   “那有什么我能帮的么?”   “沈家如今这样,你确定要帮沈家?”   郑蔚无所谓的挑了挑眉:   “我孤家寡人一个,又有什么在乎的。她想沈家好好儿的,我就帮你,尽力让你好好儿的。”   沈润终于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   “你不怕死么?”   “怕啊,这世上有几个人是真的不怕死?”   郑蔚失笑,沈润又问:   “那你为什么?”   郑蔚笑容深远:   “那年在桂花林外的时候,郑昶掳走胡珊兰,我中了药,却还是拼了命的去找她。我若说那时候我并没做戏,你信么?”   沈润想到查出的消息。   那是头一回,郑蔚为着护住胡珊兰,被郑昶狠狠打了一顿,打的出了内伤,骨头裂了。但他还是死死抱着胡珊兰不肯松手,哪怕指甲从根断了,也没有松手。   十指连心,整根断了的指甲都没叫他松开手。那时候沈润只以为,郑蔚真是个狠人。   “谁不怕疼呢?但我知道,一旦我松开手,胡珊兰就会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沈二郎,我自诩聪明,算尽人心,可到头来,其实最蠢的是我自己。”   他的心早就告诉自己了,可他却忽略了,固执的进行着自己的计划,直到如今,悔不当初。   “如果时光能够回溯。”   郑蔚顿住了,沈润想,他大约要回溯到寿宴那一日,守在园子外头,制止胡珊兰进去。谁知郑蔚却道:   “我要回到胡珊兰未出阁前,早早离开郑家,去带她私奔。”   沈润忍不住笑了:   “私奔?”   但他转念才想到,从得知胡泰要送女儿去盛京谋求皇商开始,胡珊兰就已然陷入不安中,直到后来去郑家,她其实是从来都没有快活过的。   沈润不禁去想,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回溯,他想回到什么时候?   回到尚在襁褓,沈家还没出事的时候?   回到进入皇上潜邸,辅佐皇上,谋取伺机而动的报仇时机时?   还是回到救驾的时候,哪怕断了手脚,也要保住这双眼睛,这样就可以看到她有没有哭?可以看到她是不是笑的开心……   沈润忽然意识到,他的心是驳杂的。他心里惦记的,并不仅仅只有胡珊兰。甚至是排起来,胡珊兰永远都不是最紧要的。   但是郑蔚的心里,只有胡珊兰。   他为了胡珊兰可以不要命,可以不要曾经心心念念的前程。沈润的心忽然就乱了,他忙岔开心思问道:   “南怀王府的事,你们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   “没关系,有我拖延着就好。”   “郑六郎,你今年二十有四了吧,一直不成亲,旁人就不怀疑?”   “流年不利,八字不合,总能找到借口。”   沈润心思一动:   “若胡珊兰成亲了呢?”   郑蔚回头看向沈润,慢慢道:   “那我仍旧是她的未婚夫,我会守着婚约,一直守下去。”   沈润觉着,他比不上郑蔚。   “你不可能永远留在昴城,你会升迁,也会调走,都有可能。”   “没关系,如果她需要我,那我就辞官留下。如果不需要,我就离开。”   沈润忽然没了话,郑蔚看着满天星斗:   “沈二郎,不要想那么多。能叫她舒心的人,才是适合她的人。天长日久,她又是个心软的人。”   “你这是将她托付给我了?”   “上次不就同你说了?怎么,你当我是试探?”   郑蔚笑了笑,沈润不明白,郑蔚为什么这时候还能笑出来。他是真的变了。   正坐着,屋里忽然传出胡瑜兰的声音,不知是做梦还是醒了,呜咽的哭声,叫着沈潇。沈润的心又沉下去。   天亮的时候,湉湉醒了,木屋周边又有了孩子的欢笑,胡瑜兰也淡笑着坐在饭桌旁,丝毫瞧不出昨夜哭的样子。沈润与郑蔚也进屋吃饭,胡瑜兰看着沈润进来尚神色如常,但郑蔚进来后,她笑容忽然僵住了,指过去:   “你是谁?”   屋里人一下都静住了,胡珊兰在她身边,正要解释,胡瑜兰忽的站起来,柳眉倒竖:   “好你个郑六郎!你竟然还敢来?”   胡珊兰怔住了,这是又清醒了,认出郑蔚来了。   “二姐,他……”   “你闭嘴!就你心肠软!这种人还理会做什么?不大卸八块报大仇!也得避如蛇蝎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她一指头戳在胡珊兰头上:   “你又不是个精明的!就不怕再被他算计一场?”   “好好好,我记下了,二姐快坐下。”   胡珊兰怕她气的动了胎气,忙安抚她坐下,又给郑蔚递眼色,胡瑜兰立刻又扯着她道:   “你看他做什么?”   “没有,二姐你看错了,我没有,我看沈二哥呢。”   胡瑜兰偏头想了一下:   “沈润好,老实靠谱,本事也不小,最紧要的,是心里也有你。”   这下除了郑蔚,沈润与胡珊兰都脸色难看起来,胡珊兰忙道:   “二姐又浑说。”   “我可没浑说,他们兄弟说话,我都听见了。你姐夫也问过我,我觉着挺好,你觉着呢?”   “二姐快吃饭吧,孩子饿了,湉湉也饿了。”   冬儿忙拉了拉湉湉的手,湉湉立刻道:   “阿娘!饿!”   还不到两岁的孩子,奶甜的声儿让胡珊兰松了口气。胡瑜兰立刻就去照顾湉湉了,但眉开眼笑给湉湉嫁了一筷子菜,便又道:   “这个竹笋呀,是你阿爹一大早天不亮去挖的,阿娘最喜欢吃了,嫩嫩的,你也吃,慢慢嚼。”   胡珊兰叹了口气,这是又糊涂了。   等吃过早饭,胡瑜兰又神情恹恹的坐在窗口,冬儿带湉湉去树林玩儿,胡珊兰与沈润郑蔚坐在屋外,想起胡瑜兰这样,就与沈润道:   “沈二哥,我二姐这样,如今怕是不好离开。不如暂且还将她留在这儿,也算稳妥。”   沈润想了想:   “好,我安排几个人保护大嫂。”   想到他说的人手,胡珊兰欲言又止,郑蔚瞧着,便问沈润:   “你呢?你预备去吧?下一步要怎么办?”   “我还照着老计划,寻我师父和师兄去,眼下就是不能明着报仇,也不能让他们痛快了。”   郑蔚就想着那封信,沈潇死状之惨烈,以沈润的本事不可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不恨,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   “需要我做什么?”   胡珊兰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郑蔚,郑蔚却还在同沈润说话:   “余家行事偏颇,哪怕老公爷死了,那位小公爷行事却越发出格,不如设个局,让他自取灭亡。”   沈润想了想:   “有皇上的亲姑母在,只怕不好说。”   “皇家最重脸面,不管是余家做事太甚让皇上不得不抛弃,或者这位大长公主……”   郑蔚悄悄看一眼胡珊兰,却正好与她对上目光,二人立刻移开,郑蔚声音低了些:   “那位余家姑娘,不是据说养了许多面首?闻圣大长公主出身皇族,言行举止本该最得体,对女儿的教养也该严格,但看着这样,只怕为母也未必就端正。”   沈润脸上没有丝毫意外,郑蔚猜测他们应当是有消息的,果然沈润道:   “你说的也对,报仇未必要直给。” 第五十六章   两人坐在屋外就这么一言一语的商量起来, 丝毫不避胡珊兰,胡珊兰也听不太明白,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 两人都说的隐晦。   一直到快要午时, 有个小丫头上来, 帮着冬儿做饭, 胡珊兰也去了,几人早早吃了饭,胡珊兰又和胡瑜兰说了会儿话, 就同郑蔚离开了。   郑蔚休沐一日,告了一日的假,今天就得回去了。   马车上只有两人,胡珊兰摇摇晃晃的想着心事, 郑蔚一路上也没说话,只偶尔给她递个水壶。回到巷子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白姮就在巷子等着他们,一见胡珊兰就把人迎回去, 显然是很多话要问的。   她到底还是担心胡瑜兰。   母女说了半夜的话,白姮去睡了之后,胡珊兰躺在黑漆漆静悄悄的夜里, 又睡不着了。   她翻来覆去,想到胡瑜兰就心疼, 想起沈润离开时独自一人的背影, 也是格外的萧瑟, 甚至也想到了从未谋面的姐夫。   她到底还是坐起来, 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去, 可胸口那股郁气怎么都舒展不下。她换衣裳起来,又怕坐在院子里叫人瞧见担心,就悄悄往隔壁院子去了。   等去了空荡荡的沈润的院子,独自坐了,那股郁气却越发的叫人闷了。   她深深的吸气,一下又一下,就是觉着心酸。眼泪才掉出来,院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谁。”   她扭头,就有光照在脸上。郑蔚提着明瓦风灯进来,看到她红红的眼睛:   “就这么心疼他?”   胡珊兰别过脸没说话,但还在深深的吸气。   郑蔚将灯放到石桌上,择了他对面的凳子也坐了,看着她。胡珊兰这会儿不好哭了,不甚在意的抹了眼泪:   “大人怎的这时候还没歇着?”   “想着你就要睡不着,果然半夜出来了。”   郑蔚对她很上心,胡珊兰垂眼,好半晌道:   “大人……”   “胡珊兰。”   郑蔚截断她的话,胡珊兰就停下了。   “婚约的事,你不要有负担。”   “我没有负担。”   胡珊兰确实不担心,哪怕知道还有个南怀王虎视眈眈,但知道有郑蔚管着,他就不会丢下,她就莫名的安心。郑蔚笑了笑:   “那就好。”   胡珊兰抿着嘴唇良久,终究还是道:   “或许是我没良心。”   “你做的很好。换做是我,一定不比你。”   这花言巧语的,比从前也不逊色。胡珊兰淡淡笑了笑:   “这一二年里,大人为我付出太多。但是大人想要的回报……我确实给不了。”   郑蔚眼底的光彩迅速退去,但脸上清浅的笑容始终维持:   “我知道。”   不同于从前每一次,他很平静。这叫胡珊兰有些意外,但早也有感觉,郑蔚从南怀王府出来之后,好像没变,但又好像变了很多。   “胡珊兰,我与你说过很多次了,我在赎罪,你坦然接受就好,不需要有负担。”   胡珊兰没做声,郑蔚又道:   “说我无所求那是骗人的,但我心里很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你……”   “大人。”   胡珊兰轻轻截断他的话:   “其实我也一直在找机会,想与大人说说话。”   郑蔚不觉着攥紧了手,心里发慌:   “好,说什么。”   胡珊兰想了想:   “从哪说起呢?虽然大人一直说让我坦然接受,不要有负担,可我却真的没法坦然。哪怕我知道大人如今所做一切都是真的,心也是真的,却总是忍不住会怀疑,大人做这些事说这些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而下一刻又还会发生什么。”   她指着院子里立着的一块儿大石头:   “从前的事在我心里就是个坎儿,哪怕几次三番稍有松动,可最终还是会存在那里。而我……过不去。”   郑蔚垂眼:   “是我的错。”   “事到如今,再说那些真的没什么用。大人数次为我身涉险境,我并非不感动,可是,也仅仅只是感动了。大人想要什么样的回报,我都可以尽力满足,但唯独大人上次说的,我做不到。”   她沉了沉,又道:   “婚约的事,不会耽搁大人,等过了这阵风头,我会与朱夫人说是我悔婚了。”   “不必了。”   郑蔚淡淡的笑了笑:   “终究,我也不预备再婚配了,能做你名分上的未婚夫也是好的。”   胡珊兰看着他,从离开盛京后,此刻才是内心真正平和的看着他。   “大人,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往后不谈亏欠,不负遇见,权当在异乡遇上了故知。”   郑蔚觉着从心里一直蔓延到嘴里的苦涩,他慢慢咀嚼:   “故知?也挺好了。”   他慢慢的站起来,他知道胡珊兰早晚会找他,但他一直存着奢望,心怀希冀,又明知无望的煎熬。今日却总算有了结果,难过的同时,也觉着有些轻松。   他将明瓦风灯交在胡珊兰手里:   “天黑,要仔细看路。那么……一别两宽。”   他淡淡笑着,看了胡珊兰一眼,然后干利落转身,慢慢离开。他只怕转身晚了,眼泪就忍不住在她眼前掉下。他一路模糊的看着黑暗的前路,一面慢慢咀嚼着她的话:   不谈亏欠,不负遇见……   她问心无愧,而他……却仍旧心怀愧疚。   郑蔚的离开也让胡珊兰松了口气,她知道郑蔚的心,也知道自己的心。她不是无动于衷,却再也做不到像从前那样的信任。所以又何必让两个人都痛苦呢?不如……只做故知。   后半夜,胡珊兰总算浅浅睡了一觉。只是午时才过,胡青羽匆匆忙忙的来了。   在铺子里,胡青羽小心翼翼的问:   “你见过瑜兰了么?”   胡珊兰看胡青羽:   “大哥怎么这么问?二姐不是好好儿在盛京呢么?”   胡青羽皱眉,脸色难看,指了指楼上,胡珊兰就与他上楼了。   “你不知道,沈家坏事了,你姐夫抄家斩首,我听说消息,本要去盛京接你二姐回来。爹正好送一批贡布去盛京,回来半路截了我,说是,说是在京中就与瑜兰断亲了,让我不要去找瑜兰。”   预料之中,她那爹就是个这样的性子。   但胡珊兰还是恰当的表达出了震惊和愤怒。   “后来我托人打听,沈家的仇人暗中算计,瑜兰母女不见踪迹了,也不知生死。”   说到这儿,胡青羽声音颤抖,眼中见泪。   “那孩子,我还没见过呢,才那么小,真是作孽。”   胡珊兰想到湉湉,也忍不住掉泪。这么小,家就没了,爹死了娘病了。胡青羽伤心的厉害,可沈家的事到底事关重大,胡珊兰也不知道昴城如今安不安全,那些仇家到底离开了没,与她相比,胡家想必也有人盯着,倘或露出一星半点更是不好。   所以胡瑜兰就在她庄子上的事,她就没提。   看胡青羽伤心的厉害,胡珊兰有点内疚。她也大哭了一场,胡青羽又见了见白姮,等理过货后就离开了,连住一夜再回去的心思都没了。   胡珊兰黄昏关铺子出来的时候,就见到正下值的郑蔚。郑蔚见她红肿着眼,皱眉道:   “这是怎么了?”   “没事。”   胡珊兰摇头,低声道:   “大哥今天来了,胡家与二姐断亲了。”   郑蔚鼻腔里低低的哼出了一声,满是嘲弄:   “断的好,与你也断了更好。”   若是断了,上次就不能帮着南怀王府逼胡珊兰了。但郑蔚转念又想,胡家到底是胡珊兰的娘家,出门在外的姑娘,娘家是后路,虽然胡珊兰也并不会回去,但无处可去与有,可是我不想回去,那是两回事,尤其胡珊兰不是个大胆的姑娘。   郑蔚觉着胡家得尽快换个当家的了。幸好胡家大爷有乔夫人教养,那是个很有情分的人。   郑蔚宽慰了胡珊兰几句就走了,白姮看他现如今并不痴缠的样子,也有些诧异。但他回去后并没闲着,而是很快的写了封信,让阿瓜拿着牙牌和银子去驿站,叫尽快送到盛京去。   胡青羽耿直,有些事和他说不准成不了,还会坏事。而乔夫人精明,但谁也不愿家宅不宁,尤其胡青羽是胡家嫡长子,又有她在,胡家下一任当家的妥妥就是胡青羽,乔夫人也犯不上多事。   沈润到底是独自离开的,胡瑜兰如今这样是不适合再长途跋涉,何况孩子也还小。但他离开后,盛京就沸沸扬扬的传出了沈潇遗孀幼女投奔一个江湖门派,得到了庇护的事,世家官宦人家,手能伸到那些习武门派上的还是少,想着只能暂且如此,终究孤母弱女,没有好处又能得多久的庇护?   等到秋天的时候,胡青羽又亲自来送货,但来的时候脸色很是不好看。等理过货,一脸沉郁之气,胡珊兰问,他又不肯说。   郑蔚下值的时候等在巷子口,选在恰当的时间“偶遇”他们兄妹,自然打了招呼,郑蔚便邀请胡青羽:   “胡大公子,喝点酒?”   胡珊兰忍不住翻白眼,就那几口倒还喝酒?但看胡青羽这样,郑蔚又有眼色过来,她也就明白了,便劝胡青羽道:   “大哥送货劳乏几日,郑大人也是少有相熟的人能一块儿说说话。”   胡青羽是脸皮子薄的人,郑蔚开口他也不好拒绝,就与郑蔚一块儿走了。   白姮不见胡青羽回来吃饭很是奇怪,胡珊兰告诉她郑蔚请胡青羽吃酒去了,但一直等到夜色有些沉了,胡珊兰才听到有人敲门。   胡珊兰忙出来开了沈润的院子,将醉醺醺胡青羽安置进去,让阿平照料,出来就问郑蔚:   “怎么了?”   郑蔚欲言又止,但胡珊兰从他眼底看出了几分笑意,催促道:   “大人说啊。”   郑蔚才道:   “胡老爷近来得了个美人,很是上心,为了那美人与乔夫人都动了手,听说那美人有孩子了,胡老爷从胡家悄悄支取了大笔银子,有几个铺子也从账上划出去了。”   胡珊兰怔怔的,胡家这是要乱啊?胡泰这做法,倒像是要把家业留给那美人生的孩子似的。   她兀自出神,就没留意郑蔚眼角眉梢的狡黠。 第五十七章   第二天胡青羽才醒, 就有随从将门拍的山响,胡珊兰母女自然也听到了,匆忙出来, 甚至连正要去州府的郑蔚也被惊动, 停在门口。   阿平才开门, 人就冲进去, 直扑到胡青羽床前,朝着还捏着眉心的胡青羽道:   “大爷!老爷把两个铺子的契书拿走了。”   胡青羽顿住,胡泰这时候拿走契书的意图不言而喻, 他压着怒气道:   “真是昏头了,为个女人五迷三道。”   那女人是瘦马,手段了得,也不是淸倌儿, 但谁知道胡泰怎么的就鬼迷心窍了,不但给那女人赎身,还纳到家里做妾。一知道那女人怀里, 高兴的悄悄给了个铺子,还抬成了贵妾。   大炎少有这样的, 出身如此低贱竟还能做贵妾。   况且那瘦马给乔夫人请安后回去就哭哭啼啼,胡泰得知不由分说就与乔夫人争吵。乔夫人是懒怠磋磨妾室和庶子女的,一个瘦马出身的妾更没看在眼里, 又怎么可能磋磨。可胡泰就是咬死了她妒忌。   郑蔚心里是明白的,胡泰还为乔夫人上回痛骂他, 与南怀王府没有结成亲的事耿耿于怀, 不过是寻个由头发作罢了。   这还不到头, 胡青羽急匆匆走后, 胡珊兰倒很惦记乔夫人怎么办, 郑蔚却安慰她道:   “乔夫人比你有心思多了,还用你担心?”   胡珊兰斜眼看他,他笑着走了。但她想了想,确实也是。早起为这些担心,可到了下午,朱夫人闲来无事到铺子串门,说了几句闲话,就左右看了看。   胡珊兰一看她这神态,就知道又有大人物的事儿要说了。上次她说南怀王府那个妾室在王爷陪王妃时,试图引诱将王爷从王妃身边抢走,被王爷赏了耳光时,就是这样的姿态。   果然朱夫人瞧着没人,就凑到她耳边悄声道:   “盛京的平章公府,你知道不?”   胡珊兰诧异,盛京的事情都传到昴城来了?但她的诧异在朱夫人看来就是不知道。她摆手:   “不知道也无所谓,我同你说,那是多少年的老世家贵族了,尤其今年才死了的那位平章公,还是娶了闻圣大长公主的,闻圣大长公主那是当今皇上的亲姑母……就是这位公主,守寡才半年多,初秋皇后娘娘大寿的时候,在宫里与随从厮混,被人撞个正着,你不知道,发现的时候衣衫不整,正是得趣的时候,那□□宫殿外的人都听见了……”   朱夫人捂着嘴难掩兴奋,胡珊兰瞪大眼,下意识就觉着闻圣这事与沈家有关。毕竟这么多年,这位公主就是暗地里再出格,可从没明面上闹出过事。   朱夫人还没停:   “她那女儿啊,爹死的时候才封了县主,但听说之前就名声不好,老公爷和大长公主宠坏了,京郊和京中都有宅子,是特特安置面首用的。听说皇上派人去的时候,从两处宅子里驱赶出了上百个风格各异的面首……”   胡珊兰一阵恶心。   “皇家脸面可是丢尽了,那位公主还去找皇上哭诉,让皇上给她主持公道,把撞破她好事的人给捉拿下罪。皇上大怒,下旨让她们母女去南边的大护国寺吃斋诵经,祈福一年呢。”   朱夫人眼神一瞥,大护国寺离她们这儿不算远。就在泽安州南边的倾湖边上。胡珊兰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真是,太惊世骇俗了。”   朱夫人笑了她半晌,忽然就问道:   “我听我家大人说,你与郑同知八字不合要掐算个好日子才能成亲?那算的好日子到底是哪年哪日?”   胡珊兰一想就知道这是郑蔚与朱同知说的,遂笑道:   “记不清了。”   “嗐,日子要太久了,你可得时常在他跟前殷勤些,这男人啊都不老实,别还没等到日子,他就在外头偷了腥。虽说如今看着还好,可往后谁知道呢。”   “哎,是,我记着呢。”   “别敷衍我,我瞧着你待郑同知可是冷淡的很。”   胡珊兰笑了笑,就不再说什么了。朱夫人是早猜过的,保不齐郑蔚是已经偷腥被逮住,胡珊兰才这么待他的。   也不用胡珊兰多关注,闻圣大长公主这事闹的太出格了,不少人当笑话传扬,至少消息比人传的快,闻圣大长公主母女是月底途径昴城的,或者说是刻意途径昴城。毕竟大长公主是当今皇上的亲姑母,那也是南怀王的姑母。   余容雅名声难听,亲事是别想什么好的了,但也总不能掉份儿,闻圣心里想着,不如让余容雅给南怀王做侧妃。如果南怀王要留下余容雅,她也顺势在这儿停留些日子,皇上总是很愿意给南怀王脸面。   又到胡珊兰生辰,郑蔚让阿瓜去送寿礼。沈润今年是必定不会来的了,郑蔚备了几坛子酿梅子,又买了红豆饼。阿瓜回来的时候提着一个硕大的包袱,用力的抛在桌上道:   “爷,胡姑娘说也不知道您生辰是什么时候,她就比照着一年四季,给您做了四身衣裳,权做给您的寿礼了。”   郑蔚失笑,倒是很有兴致的就试起衣裳来。等第二天下值路过布庄,就忍不住去找她:   “余容雅进南怀王府了。”   胡珊兰又瞪大眼。   余容雅是失德失贞,名声坏透了的,如果不了解南怀王,胡珊兰也只以为是看在亲人脸面,给闻圣和余容雅一条出路,可如今再看这事,胡珊兰就总觉着透着些古怪。   “怎么入府?”   “娶了侧妃的。”   郑蔚心里也有了点猜测,二人目光一对心下了然,却默契的都不再提这件事了。皇上要罚的人,他偏要留,显然不如明面上这样敬重皇上。   郑蔚走后,二人各自忙碌,倒是许久不曾见面,直到年底郑蔚带着阿瓜又来布庄,新年了,预备做两身春装,如今都知晓她们是未婚夫妻,他不到浣花布庄做衣裳倒成了诡异的事。   绣娘给郑蔚量身的时候,胡珊兰在柜台后头算账,郑蔚也没看过去,只闲聊起来,就说起了胡家的事,说着说着,胡珊兰连算盘都忘了打了。   “啊?”   她惊诧。   那个瘦马的厉害,胡珊兰上回从胡青羽口中已经得知,乔夫人沉得住气,一直叫人以为斗不过不得不蛰伏,却暗地里做了不少手脚,等事情都理顺,一下拿了那女人,先照着肚子踹了几下,也是查出这瘦马并没怀胎,或者说是从小被教导的人买进手里,就先给了绝育的药,就怕耽搁将来的生意。胡泰嚎哭不已,等发现根本没掉胎,才知道被骗了。   但他已经把乔夫人得罪了,那点子已经很浅薄的夫妻情分也断了。乔夫人沉得住气,趁他沉迷女色的时候,早已将铺子里的管事都收拢,起事时就已经预备撕破脸了。胡泰被架空,丢到别院,还与他那美人一处,每月也给不少银子叫他快活,只是商铺的事再不许他插手了,提前交给了胡青羽。   胡青羽确实心软良善,将两个庶弟也安置进铺子帮衬,乔夫人知道也并不管,这倒叫从前与乔夫人一房疏离的几个妾室和庶子一下归拢过来,胡家倒前所未有的心齐起来。   胡珊兰听了这消息,心里就高兴,郑蔚扭头看见她笑,也不禁笑了,却只淡淡道:   “有胡家大爷当家,胡家就永远是你的后盾,你的退路。”   胡珊兰下意识点了点头,低头又去打算盘,想着这话就越发高兴了。有胡青羽在,胡家有情有义,她的那些兄弟姐妹往后的日子也都会好起来,胡家往后会越发的好。但想到这,不免又想起胡瑜兰,上回就听说胡瑜兰的生母得知了沈家的事昏厥过去,醒来只是一味的哭,胡瑜兰还有个亲弟弟,也是要去盛京打听她的消息把她们母女接过来,但被胡泰拦住了,后来胡瑜兰生母日日以泪洗面,身子日渐不好。   胡珊兰心又沉下去,左思右想,还是到郑蔚身边,绣娘已经记过尺寸,见胡珊兰有话要说,很有眼力的走了,胡珊兰踟蹰再三,还是小声道:   “我想把胡家那位柳姨娘接过来住几日,以我娘的名义接过来。听说她现在身子不好,你看这事可行么?”   胡珊兰觉着这事不必问郑蔚的意思,毕竟是她家里的事。可她如今没主意,生怕惹来事端会让胡瑜兰不安全,沈润也不在,只能求教郑蔚了。她惴惴不安,郑蔚认真思索了片刻:   “要是以白姨的名义,也不是不可。”   胡珊兰顿时高兴起来,柳姨娘只要见了胡瑜兰,心病去了,身子就会大好。   “不过你要仔细,最好……”   郑蔚想了想接道:   “最好能把人留下。”   胡珊兰点头:   “好,我这就给大哥写信。”   她要走,郑蔚又叫住她:   “你写好信来拿我的牙牌,这要快些,也更稳妥些。”   “多谢大人。”   胡珊兰朝他笑,郑蔚也笑了笑。   看见她笑,他心里就舒泰的很。   牙牌是紧要的东西,胡珊兰哪会像郑蔚说的那样去拿他的牙牌,而是请他略等了会儿,很快就写了封信,简略说了从郑蔚处得知家中境况,又得知柳姨娘身子不好,白姮很是担忧,想接她来这边散散心。   她将信和送信用的银子一并交给郑蔚,郑蔚都接了,就在布庄点了蜡烛封了信,就交给阿瓜,拿着牙牌去驿站送信。   胡珊兰就等着,过了有七八日的功夫,一大早就听见了敲门声。正奇怪着,陈婆子开了门就唤道:   “夫人,姑娘,胡大爷来了。” 第五十八章   胡珊兰忙从屋里出来, 就瞧见了胡青羽身后跟着的憔悴枯槁的柳姨娘,心里顿时唏嘘不止。   柳姨娘与白姮全不相同,那是个典型的江南女人, 温润娇媚, 也有些心机, 贯来很得胡泰宠爱, 所以胡瑜兰也是胡家庶女中最得宠的。胡珊兰印象中的柳姨娘从来都是光鲜水润的,可如今看来,却憔悴苍老了许多, 两鬓见白,脸颊也瘦的凹陷了进去。   白姮从屋里出来,柳姨娘一见,就哭了起来:   “白姐姐……”   她们在胡家时不存在争宠, 柳姨娘知道胡泰看重白姮是为什么,也知道她是争不过的,除非她也能织出上好的浣花锦, 所以在胡家时二人相处还算和谐,但这种时候白姮还能想着她, 这就叫她很感动了。   胡青羽是亲自送柳姨娘来的,后面还跟着他的庶弟胡青旸,胡青旸才十四五岁, 见了人就笑了笑,但显然的笑容勉强。   胡珊兰忙将人让进屋, 张罗着一同吃了早饭, 母女今日就没去铺子, 让沛青和陈婆子去了, 柳姨娘精神头很差, 话也不多,同她说话不是简单回两个字,就是一味的哭,一日下来水喝不了几口,饭更是吃不了几口。胡青旸担忧母亲,也是心事重重。   晚上郑蔚下值过来,毕竟挂着胡珊兰未婚夫的名头,胡珊兰娘家来客他不过来也说不过去,即便抛开这些,他乡故知,总也该表示表示。   见过长辈后,郑蔚就请胡家兄弟去他那儿吃酒,胡青旸心事重重,郑蔚宽慰了几句也没什么用,郑蔚也就不说了。等送兄弟二人回来,胡青旸进门后,胡青羽就在门口与郑蔚说话,想起他不知所踪的二妹,也是连连叹气:   “在家的时候,数她伶牙俐齿,没她接不上的话,没她骂不过的架,我一直以为家里这么多兄弟姐妹里,她该是过的最好的一个,原本也确实是好,我见过沈……沈家大爷对她那样,很替她高兴,谁知……”   他也红了眼,郑蔚看了眼门里站着的胡珊兰,只拍了拍胡青羽道:   “很快都会好起来的。”   胡青羽只当他是安慰的客套话,只点了点头没说话了。胡珊兰晚上就与胡青羽说了想让柳姨娘往庄子上去散散心的意思,胡青羽也诧异胡珊兰竟都有庄子了,胡珊兰就将这庄子的来历与胡青羽说了。胡青羽听过后沉默良久,看着胡珊兰道:   “要说起来,他如今也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你要是心里……”   他劝不下去了,毕竟胡珊兰经历的事情并不在他身上,胡珊兰笑了笑:   “我与郑大人,如今只是他乡遇上的故知。再有,就是他为着帮衬我,明面上挂着的未婚夫妻的名分。”   胡青羽想着如今再见郑蔚,眼底的冷厉和偏执都已消散,那些柔和从容是从心里透出来的,或许二人都已放下了。   “哎,也好,只要你们舒坦,怎么都好。”   他说你们,看来郑蔚如今在他心里也算是有些分量了。胡珊兰想着也是,郑蔚为她做的桩桩件件,叫人看起来确实是用尽了心了。   “你瞧着安排,娘说柳姨娘想住多久都成。”   他说着又拿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你别推脱,柳姨娘和青旸都是胡家人,你如今小门小户,不能让你多花银子。”   胡珊兰就接下了,胡青羽说明日就回去,胡珊兰想了想问道:   “大哥忙么?”   “怎么?”   “如果不忙,不如明天与我们一同去庄子看看?”   胡青羽原想拒绝,但看胡珊兰眼底晶亮仿佛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话,胡青羽只觉着心都跳的慌起来,浑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他激动的想问什么,但张了张嘴,颤抖的嘴唇又立刻闭上了。   “好,明天,明天咱们一起去。”   胡青羽一夜都没睡好,天才亮就忙着起来了。他叫随从去雇了一架大马车,就骑马跟着往城外去了。等到了庄子,胡家也有庄子,且很大,这小庄子在他看来不值什么,但如今瞧着冬日里农闲的人,胡青羽都觉着亲切的多。胡珊兰这会儿来,本就是年底了,庄头自然与她见了,让她查了账,胡珊兰也说了家中患病的长辈要在庄子修养,请多照料的事,就领着人往山上去了。   柳姨娘身子不济,走没几步就气喘吁吁,还是几个健壮的婆子架了滑竿把她抬上去的。才到小屋外头,照旧看见湉湉与冬儿在外面玩儿,屋里一个姑娘正做饭。柳姨娘一见湉湉就怔住了。   小姑娘眉眼与年幼时的胡瑜兰足有七八成的相似,胡珊兰紧紧攥着柳姨娘的手,胡青旸扶着另一边,他是没见过胡瑜兰年幼时的样子,但能看出来这小丫头与他姐姐的相像。   “你……”   胡珊兰原预备着柳姨娘若失态要阻止,谁知是胡青旸要问,却被柳姨娘很狠狠捏住了手,她颤抖着却努力克制的往湉湉走近,摸了摸湉湉的小脸,努力笑道:   “这,这是谁家的小丫头,真是好看……”   湉湉就笑了。   她一笑,柳姨娘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拉住湉湉:   “你阿娘在么?叫阿嬷看看是谁家的姑娘,这么好看。”   湉湉就拉着她的手进屋了。   他们都在屋外,听里面很快传出隐忍的痛哭,原本都心里酸涩,但随之而来的,是胡瑜兰不耐烦的声音:   “你是谁?你哭什么?”   顿了一下又不可置信道:   “什么阿娘?你骗谁呢?我阿娘怎么会是你这幅模样?”   胡青羽诧异的看向胡珊兰,胡珊兰红着眼道:   “二姐她……”   显然是疯了。   胡青羽的激越很快退去,又是浓浓的伤怀,但他却打点精神安慰道:   “人只要还在就好。”   他是托人打听了的,也知道沈家那些仇人都追到关外去了,可如今胡瑜兰人在这里,他也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   “在这儿安全么?”   “安全的。”   沈润暗中是派了人的。   胡青羽这才放心,但想着还是得安排些人在外头盯着,若有可疑之人过来,立刻来报信儿。   他与胡珊兰也说了,胡珊兰自然愿意。在山上留宿一夜,胡珊兰就和白姮回昴城了,胡青羽也回去了。他们是在长宁镇外分开的,但没走多久,胡珊兰就听外头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音格外震动人,她在长宁镇的时候是听到过这样的声音的,就是在镇民□□,那些兵将前来镇压的时候。   胡珊兰有些意外,撩开帘子就果然看见一队兵将走过去。   泽安州不是盛京,是极少有兵将这样的,叫人心里慌乱。   回去后胡珊兰先往布庄去看了看,一切稳妥,特地等了等,等见郑蔚下值才出来,与他一同往巷子回的时候,就说了路上所见。   郑蔚神色一沉,同胡珊兰道:   “潞河有匪患,大约是奉旨剿匪的。”   胡珊兰这才安心,但胡珊兰不知朝中的事,他却是心里清楚的。   南边的兵营里这里还远,各州府是可以养兵护卫州府的,但数量有限,操练的也不如正经上阵的兵那样骁勇,而朝中的兵,疆土四边都有兵营,朝中领军的武将也有兵,还有边关。但这些兵现在都不该出现在泽安州。更何况他确实听到了潞河水匪的事,可这种匪患,朝中清缴是会下明旨的,如今也并不见旨意。   他早前心里的猜测现在仿佛在隐隐的透到现实中。   第二天到州府应卯,郑蔚将盐物的事整理了往霍知州那送去,禀报过后等待盖印。霍知州因永宁镇的事,对郑蔚很是宽和,二人闲聊几句,郑蔚便试探着问了剿匪的事。霍知州皱眉道:   “还没下明旨,不过听说皇上要派林将军来剿匪。”   郑蔚接过盖好大印的文书诧异道:   “从京中调派兵将?咱们南方答应离的近,怎么不调派南方大营的兵马?”   霍知州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沉了沉:   “好了,朝中的事咱们不好妄议,皇上怎么安排都有自己的道理。”   “是。”   郑蔚施礼,一句不再多说就走了。霍知州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闪了闪。   郑蔚下值后往城门去,见往日守城门的那些兵卒等人好像都换了,曾经有些熟悉的那些人如今都不见踪迹了。他转头寻了个酒馆,买了一小坛子酒,买了酱牛肉包着,肉香透出来,他又往城门去。   “怎不见赵把总?”   郑蔚到城门,与看守满面疑惑的问,新来的把总沉着脸,见他提着酒坛子,还能嗅到牛肉的香气:   “你谁?”   郑蔚亮了牙牌,把总脸色才缓和了些许,草草拱了拱手权做见礼:   “赵把总有差事。”   “哦,是带着他那一队的人都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那人不耐烦起来:   “不知道。”   他转头盘问入城百姓,把郑蔚亮到一旁。郑蔚笑了笑,寻了个小卒子把酒肉递过去:   “既然赵把总不在,就送了你们吧。”   小卒子偷觑把总,赶忙接了,一脸陪笑,郑蔚也不多问,转头就走了。那把总回头看他背影,脸色越发的沉。   郑蔚一路回去,思索再三,等到约莫着胡珊兰该回来了,就过去找她。胡珊兰才迈进大门,就听郑蔚叫她,回头的功夫人已到跟前,他低声道:   “我觉着不太对,你与白姨不妨先去胡家住阵子。” 第五十九章   “怎么?”   胡珊兰吓一跳, 郑蔚低声与她说了城内的古怪事,胡珊兰也觉着不太对劲,却又不明白哪里不对。郑蔚点道:   “南怀王显然不是面上显得那样。”   胡珊兰蹙眉道:   “他……”   郑蔚摇摇头, 胡珊兰就不说了。   从长宁镇的事后, 南怀王就显露出古怪来。长宁镇所在的那位县令大人显然在处置长宁镇的事情上出了不小的过错, 这是要受重罚的, 但那位县令送了女儿给南怀王做通房,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陶知州因此被斩,他的儿子也是死罪, 可见皇上是要重罚的,但得了南怀王庇护的人就能逃脱罪责,连皇上下了明旨的闻圣大长公主母女,也因他收了余容雅做侧妃, 闻圣母女现今还在王府,并没依照圣旨去诵经祈福。   别说南怀王若真存了谋反夺位的心思,昴城官员百姓都不安宁, 况且他们还是得罪过南怀王的人。   “要真是这样,你怎么办?”   见她还会关心他, 郑蔚笑了笑:   “没事,如果真是那样,我有法子脱身。”   胡珊兰沉吟半晌点头, 郑蔚又交代道:   “刚好快过年了,你就说庄子上有亲眷, 今年要在庄子上过年, 与白姨去庄子上接了人, 再悄悄走。如果真出事, 昴城周边也不会太平, 庄子上的人最好也带走。”   “好。”   胡珊兰点头,郑蔚看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同她笑道:   “别慌,或许只是我想岔了。你等我的信儿,没准儿很快就能回来了。”   胡珊兰松了口气:   “最好这样。”   南怀王真要反了,大炎动荡,这可不是一个泽安州的事。从南边打到中间儿,一半大炎疆土都要陷入战乱,这动荡不安的,边境别再出事,那可就更难了。   郑蔚走后思来想去,还是将许多东西收拾了,第二天一早再度敲门。胡珊兰亲自开的门,她家的门会敲响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如今也剩郑蔚了。   “怎么?”   她有些慌张,郑蔚笑道:   “这些东西你帮我先保存着,不然真有万一,我怕到时候不好带走。”   胡珊兰踟蹰再三,还是接过了他递来的匣子:   “好。”   她想了想,还是道:   “大人多小心。”   “好。”   他穿着官服,与她道别就往州府应卯去了。   胡珊兰将郑蔚送来的不算小的匣子押进自己的箱子里,就往铺子去了。没几日就要过年了,朱夫人闲着没事,这些日子倒是时常过来,今日也是,等胡珊兰忙完了,二人一处闲话,胡珊兰就特意道:   “因家里前阵子来了亲眷,在庄子上休养,这过年了总不好把人独自留在庄子上,等过两日我与我阿娘就去庄子上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朱夫人不多关心,随意应了几声就又说起南怀王府的趣事了。胡珊兰存了心,这会儿觉着这些趣事也诡异起来。她来昴城也两年了,从前南怀王府可是庄重的,哪里有这些传闻?偶尔听到的也是南怀王附庸风雅的事,可如今却因余容雅与县令女儿,把南怀王府从云端拉到了地上,与寻常人家一样,如今也是争风吃醋闹个不休。   胡珊兰觉着,没准儿是南怀王故意散布这些,迷惑人心。   “就是瞎闹,王爷的心显然都在王妃身上,她们不管谁生出孩子,只要是男嗣,是一定会过在王妃名下的。也不知瞎争个什么。因着她们闹,王妃又瞧了几家姑娘,预备过了年也都抬进王府呢。说起来王爷也是而立之年,确实该紧着子嗣了。”   胡珊兰胡乱应着,等关铺子的时候,模样装的倒真,还带了几块上好的料子,仿佛为着过年,要送给亲戚的。   第二天一早一家收拾了上车出城,郑蔚也随行送着,往庄子去了。   郑蔚到山上这夜里,等她们都睡了,只在半山的木屋旁边徘徊,徘徊了半夜令人生疑,然后择了个林子深处,倚着树仿佛自言自语,但声音却不算太小道:   “昴城异动。南怀王只怕要生事了。如果听见了,就丢个石子儿下来。”   他说罢耐心的等着,只片刻,就有一颗小小的石子儿丢在地上,咕噜噜的滚了几下。郑蔚看着石子儿抿起唇角,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   他的猜测没错。   打从一开始,在猜到沈润身份后他就忖度过沈润到昴城的真正意图。   当初沈家兄弟都在皇上潜邸效命,甚至传闻沈潇的弟弟为保护皇上而死,这才有之后皇上对于沈潇的偏爱。郑蔚头回见到沈润并得知他名字的时候,就忽然意识到故意扣上个已死的身份便宜行事的沈润,是绝不可能单单为着保护胡珊兰就特意走一遭昴城,并停留许久。   陶知州落马后,沈润显然忙碌许多,但仍旧没有离开。郑蔚就觉着他是奔着南怀王来的。   如今看来,还真是。   沈潇出事不偏不巧就在沈润在昴城的时候,沈家出事沈润离开,南怀王这边就有了异动。这么看起来,沈潇的事没准儿就是南怀王的手笔,调走沈润便宜行事。但皇上既然会安排人来盯着南怀王,可见也是早有疑心了,那么沈潇的事有一半的可能,也是故布疑阵。   郑蔚看着地上那颗石子儿,又想上回来时胡瑜兰状似混沌的与女儿说着什么爹会来接我们之类的话,如今瞧着,倒更像是趁机给胡珊兰透露消息,可惜胡珊兰是个太实诚,根本想不到,看她状似疯癫反倒越发伤心了。   郑蔚又笑了一下:   “城中若有消息,我如何传给你?”   南怀王也是有些本事的,单看将昴城经营的连百姓的都是先知南怀王,才提皇上,官场上亦是对他绝对的臣服,所以黄雀卫如今在昴城大抵是难打探到什么消息了。倒是他,如今还能出些力。   又是一阵静谧后,低低的声音如同风声传来:   “南城门馄饨铺。”   郑蔚蹙眉:   “不好,离州府太远了,我跑一趟太招眼。”   又是一阵静默后:   “景源书局。”   郑蔚点了点头,这声音虽小,但他听出来了,是沈润。这厮根本就没走远,一直还在庄子里。   第二天一早,胡珊兰等人是乔装改扮攀山从另一边下去,就往清源州去了。   作为胡珊兰的未婚夫,郑蔚不回京过年,自然是要同胡珊兰一齐在庄子上的,胡珊兰她们走了,郑蔚就独自留在庄子上了。   离着过年还有两天,南怀王府也是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热闹非凡。   南怀王才起,就听人进来禀报,那人细细禀完了,南怀王一直蹙眉捏着眉心的手停下,竟笑了起来。他仿佛很开心的转头与正梳妆的安王妃道:   “瞧瞧,这聪明的劲儿。”   安王妃没理会,他自顾自道:   “这时候偷偷离开昴城,可见是觉着不安。王妃,你说那女人是为什么不安呢?”   安王妃梳好头起身,冷冷道:   “猜到什么也无妨,他们终究不敢声张。闹出风声咱们大不了再蛰伏几年,可她们只怕是没命看到杏花儿开了。”   南怀王扣着安王妃腰肢将人揽进怀里,往她脸颊上蹭了蹭:   “我都说了斩草除根,你偏要心软。”   安王妃冷哼一声:   “简澍最假仁义,沈家兄弟为他付出那么多,如今被逼着必须杀了沈潇,总得给他留个后,不然简澍要出手,那沈家能留的可就更多了。”   “幸好,幸好啊。在我眼皮子底下,竟叫那沈润留了这么久,亏得围魏救赵,死了个沈潇,也算把沈润弄走了,也没打草惊蛇。”   安王妃眼皮子不抬,无声的又冷笑了一下。   没有打草惊蛇?   就是惊了又如何?   反正彼此之间是早有觉悟的,终究要有这么一遭,兄弟两个南北僵持,倒是耍的一手好戏,粉饰太平。   郑蔚年里也没闲,这庄子算是换了新主家后,主家头一回在庄子上过年。庄头和雇农都小心翼翼的,只是年都过了一半,也没见主家从那山上下来一回,正生疑着,郑蔚就下山了。   也不必寻人,自有人忙着告诉庄头,庄头忙跟着,倒是上回就忖度过郑蔚的身份,他说他是主家的未婚夫。庄头往他身后觑着,也不见自家主子下来,郑蔚只看着天地,问了些庄子上的事,见一切都平稳,才交代了几句:   “你们主家的亲眷病着,在山上将养。”   “哎,小人知晓,小人的女儿也是每日上去帮衬着。”   郑蔚点了点头:   “过了年,你们主家要送亲眷回去,也不必再叫你女儿上去了。”   “哎,好。”   郑蔚没再问旁的,沈润既安排了人在庄子外头护着,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人来瞎打听。他又在山上住了几日,就带着阿瓜几个,带着几架马车出了庄子。一半往清源州去,他身后还跟着一架空马车。   年还没过完,他回城后就备了年礼去朱同知家拜年。朱同知是本地人,家里亲戚不少,年过的热闹非凡,不过这时候了该走的亲戚也都走完了,好容易得了空,晚上去郑蔚家里偷闲,二人吃起小酒。朱同知有些醉了,郑蔚才道:   “去王府送过年礼了么?”   “去过啦,你那一份儿我也带过去了。”   朱同知笑道:   “王爷好福气,年三十儿王妃接了几个姑娘入府。”   然后凑到郑蔚跟前压低了声音:   “我同你说,过了年,那芗城县令就该倒霉了。”   “嗯?”   芗城县令因长宁镇的事早就该受罚了,只是有南怀王护着,郑蔚好奇,朱同知道:   “她一个小小县令之女,与长公主的女儿争宠,你说是不是蠢?如今斗败了,大过年的被打入冷院,说是过完年就要送回娘家。没了王爷庇护,那县令还不倒霉?”   朱同知嗤笑几声,郑蔚看着他,看来昴城的人还是知道芗城县令犯的这事是要受朝中重罚的,但却理所应当的觉着有南怀王的庇护,他就不会出事。   “哎?你不是同胡老板一齐去庄子上过年了?你回来了,胡老板呢?” 第六十章   郑蔚给朱同知又倒了一杯酒, 岔开话道:   “说起来,回来时我瞧着守城的还是那些脸生的兵卒,赵把总他们也不知到底领了什么差事, 年都不回来过了?”   “说是派下去了, 王爷大抵早有心要收拾芗城县令, 派了一支人马往那边县衙去了。”   “哦, 也是怪了。这守城的没一个眼熟的。”   朱同知也怔忪了一下,符合道:   “是呢,真是怪了。说是从府兵抽拨出了一队来守城, 可我瞧着也是一个眼熟的都没,也不知从哪弄来的人。”   郑蔚没应声,但猜测着如今护卫昴城的人会不会是南边大营的兵马。南边大营离泽安州太近,被南怀王渗透的可能也极大。但他来昴城这几年, 从未见过大营的人往王府来过。   “说起来,南边大营离咱们这边这样近,但我来昴城这几年, 逢年过节怎从不见大营统领与王府走动?”   “嗐,你不知道。早些年还是走动的, 自从换了这位林大统领,两边就再没往来了。听说那位大统领为人刚直迂腐,瞧不上咱们王爷奢靡, 在外头就大放厥词,王爷又怎么肯与他再来往?”   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了。   但也不好说, 郑蔚在京是知道这个林家的, 一家子确实耿直, 祖上也是尚过公主的, 算是有些皇族血脉。   朱同知醉了, 有些往日觉着得收敛的话,这会儿也不懂藏掖了,鬼鬼祟祟的觑了眼周边,就僵着舌头道:   “听说胡老板与罪人沈潇的夫人,是一家子的姐妹?”   郑蔚看他一眼,这事虽没明着提过,但也不是难查的事。但叫郑蔚一直奇怪的是,在沈潇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的时候,竟然没人提过胡珊兰。至少明面上是没有的。   “是啊。”   朱同知深吸了一口气,满脸惊恐:   “那胡老板的姐姐,就没投奔过来?”   郑蔚慢慢啜了口酒:   “没有。”   朱同知一脸不信,郑蔚笑道:   “不是什么秘密,都知道她是沈夫人的妹子,沈家的仇人会不盯着?我想沈夫人也是想到了这些,才没投奔过来。”   沈家的仇人不知道沈润还活着,会盯着胡珊兰,但却不会盯着沈润。可南怀王却是或许已经知道沈润了,且在昴城他的地界上,自然也能发现沈润带着胡瑜兰母女逃到这里来了,但竟然没出手,也没声张,这就更有趣了。   年十五,南怀王府照旧的宴席。席间热烈,衣装颇为用心的郑蔚浅浅啜了口茶,前日特意受寒,今天还有些咳嗽,不饮酒也就不让人觉着古怪了。等到宴席散了,郑蔚才出了王府,走在夜间静谧的小路上,前路忽然就出现了两个内侍打扮的人。   荣寿惊诧,就去瞥郑蔚,郑蔚顿足,那边的内侍便道:   “郑大人,娘娘请您叙话。”   郑蔚自然知道他嘴里的娘娘不是安王妃,今日席间那人也数次看他,如今更是如他所愿的追了出来。他笑了笑:   “难得得来的好日子,还是告诉你们娘娘,别胡乱生事的好。”   内侍脸色微变,旁边的小巷子里就传出了冷笑声:   “好大的脸面啊。”   余容雅竟都追出王府了,可见是心知肚明郑蔚不会见她的。又见郑蔚低眉垂眼显然冷淡,不预备理会她的样子,余容雅越发的气恼:   “郑六郎……”   “娘娘想要什么?”   郑蔚忽截断她的话,倒叫她诧异了一下。   想要什么?余容雅心里清楚的很。她对郑蔚那点子觊觎早因当初他亮出刀子时就吓没了,但这并不妨碍她厌恨郑蔚,想要寻他晦气。只是如今月色下看见那张脸,余容雅还是忍不住蠢蠢欲动。   “伺候我一个月,让我舒心了,我保你回京升官。”   郑蔚笑了一下:   “娘娘都没本事回京了,倒是还能保我回京。”   余容雅也不恼:   “我是没本事,可王爷有本事。”   “怎么娘娘觉着王爷会因为娘娘几句话,就费力操持让我回京升官的事?娘娘为外男说话,王爷就不怀疑?”   余容雅张了张嘴,但到底没再说什么,但眼角眉梢的轻松都让郑蔚品出了些许不同的滋味。   看来闻圣大长公主与南怀王或许已经达成某种共识了。   “总算相识一场,有些事还是知会娘娘一声。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可惜王妃身子不济不能有孩子,王爷这么多年才总算松口纳妾,听说诞育的孩子都会交于王妃抚养……”   “凭她也配。”   余容雅冷嗤一声,抚了抚鬓边的金钿,牡丹的花样,而她今天穿的也是正室才能穿的大红色衣裳,越发衬的安王妃形容委顿,貌丑苍老。   郑蔚露出迟疑的神色,余容雅上前两步笑道:   “郑六郎,当初你为了那个通房自断前程,离开翰林院到这个地方来,哪怕九死一生立了长宁镇的功劳,皇上都没晋升你的官职,如今后悔了么?”   郑蔚没说话,但有些寥落的神情趁着低低的咳嗽,显露出来一股叫人生怜的意味,至少余容雅就觉着郑蔚是后悔了。尤其打听过后,胡珊兰也没同郑蔚在一处,倒是借着什么劳什子的婚约,却始终未曾成亲。   “如今倒还不算太迟,我是个念旧念情的人,我说的话也做数,你只要伺候好我,我保你前程无忧。不过……我也不是不图回报的,将来我有了子嗣,你也必须用心辅佐。”   这话透出的意思就更深了。郑蔚看她,她道:   “沈潇死了,你该知道了吧。”   郑蔚还没做声,余容雅又笑了:   “你那通房,没靠山了。她姐姐逃走之前就疯了。你知道怎么疯的么?因为她亲眼看见我们母女对沈潇施刑。”   余容雅捻着手指,仿佛还在怀念当初的滋味:   “那沈潇生的不错,本事也不小,功夫更是不俗。但那有什么用呢?他害了我爹,皇上哪怕知道我们母女要对沈潇不利,也并没阻拦。能叫人受尽苦楚却连死都不行的法子,我有的是。从前在京中我能压制你,如今在昴城,我同样能掌控你生死。所以郑六郎,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郑蔚咳嗽了几声,良久后道:   “你让我想想。”   余容雅瞥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郑蔚看她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所以余家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儿呢?败了也不亏。   余容雅很显然是没什么耐心的人,第二天又派人到州府门外等郑蔚下值。到底做贯了盛京跋扈的贵女,不在乎旁人言论眼光,哪怕如今觉着该收敛些,却总还是难免会有疏漏,不然也不能在南怀王眼皮子底下就做这些事。   郑蔚随人去了茶楼,余容雅在雅间儿等他,他进门就表达了不满和担忧,字里行间都是害怕南怀王因此恼怒,余容雅冷笑:   “倒不知道你是这样胆小的人。”   可见是知道他当初为胡珊兰触怒南怀王,在王府跪了九天的事。   郑蔚的冷漠让余容雅越发生气,他愿意为胡珊兰那般,却同自己多说两句话,见一面,都不愿承担。   “娘娘还是仔细些的好,到底王爷宠爱安王妃,青梅竹马的情分,为着安王妃十年不纳妾,娘娘是觉着自己哪里比人强,初来乍到就能叫王爷抛却一切转变心意。”   余容雅脸色越发难看,可那股子有恃无恐的姿态却丝毫也没改变。   闻圣如今哪怕名声不好,但到底还是皇族中的长辈,江山易主,可到底还是简家子孙,甚至还是文贤太子的后人,若得了皇族中的人的支持,那么有些大逆不道的事做起来也就名正言顺了。   郑蔚对南怀王忽然多了点认识,这人,倒是重虚名。   他与余容雅在雅间吃了顿饭,说了些余容雅看来无关紧要的话,回去的路上就去了景源书局。他翻找到了当年南怀王府建造的图纸,也从余容雅口中得知了一些王府中的事。   此后数日,郑蔚又去过一趟书局。平心而论,以他如今能打探到的消息,都不过是些外围的消息,也就是黄雀卫在昴城被肃清的肃清,蛰伏的蛰伏,并不敢有什么动作,这才用到了他。   月底这日,郑蔚与朱同知一同走出州府,朱同知再度问起胡老板什么时候回来的时候,郑蔚瞧见一队甲胄加身的兵卒从身边走过,行走间铁甲发出的声音让人震撼,连朱同知都皱起眉来。   “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时常见兵将这般,倒好似要出征了一般。”   郑蔚瞧着那些人往城门去,嘴里却淡淡回道:   “不是说要剿匪么。”   朱同知脸色古怪,小声道:   “可并没有旨意啊。”   郑蔚瞥朱同知一眼:   “昴城还需旨意么?”   但可怕的是,朱同知听到这话后,竟很快就释然了。在他的意识里竟也认为昴城地界调兵遣将这事,并不需要朝中旨意,只要有南怀王府的指令即可。   隔日,余容雅不太耐烦的问他什么时候有答复。依照她从前行事,很不必在乎郑蔚的意思,可在京中要强迫他的那次,他亮出的刀子到底让她有些畏惧,总还是要他心甘情愿的好。   郑蔚又是对于回京这种事情的不确定而担忧,余容雅嗤道: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在昴城做官,是王爷的人,王爷去哪,你自然就能跟去哪儿了。”   郑蔚看向她:   “你是说,王爷要去盛京?”   余容雅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皱眉冷脸:   “胡说什么?泽安州是王爷的封地,这里哪儿不好了?”   郑蔚笑了笑:   “这里很好。”   他趁余容雅缓和的功夫又问:   “近来城中时常有兵将走街过市,如临大敌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州府都不知晓,倒要问我?”   “州府的消息哪有王府灵通,何况你又得王爷信重。”   余容雅恣意的笑了笑:   “有什么呢,左不过是潞河匪患朝中剿匪,王爷怕那些贼人顺河而下会对泽安州不利,才提前排布。”   “可听说王爷与林大统领不和,这兵是哪来的?”   余容雅皱眉,不耐烦道: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第六十一章   昴城城门近来守的越发严了, 自从年后朝中下了东大营剿匪的旨意后,百姓见着城中越来越密集的兵将巡街,非但没有惶恐, 反倒越发踏实。   相邻的清源洲, 胡珊兰收到了郑蔚的信。郑蔚将昴城的事都与她说了, 也说或许是自己多想, 但还是劝她在潞河剿匪的事平息之前暂且不要回来,毕竟泽安洲紧邻潞河,匪患不除, 确实有逃窜到昴城的可能。   二月初春,迎春已一簇簇开的灿烈,杏花也如云似烟的开了满树,胡珊兰就坐在杏树下, 白姮出来就见她失神的模样。   “惦记郑大人?”   几年光景,几次三番涉险,郑蔚所作所为叫人无可指摘, 作为母亲,白姮觉着郑蔚也算功过相抵, 往后的事,只看胡珊兰自己的心思了。   胡珊兰沉默了半晌才道:   “阿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哪怕他说一切无碍,可还是觉着新不踏实, 慌的很。”   白姮抚了抚她的头:   “关心则乱。”   胡珊兰也不能否认, 时至今日, 她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郑蔚的。毕竟有一回对人动心肠, 这个人如今为着她, 也用尽了心思。她叹口气,或许是她遇见的太早,也或许是他醒悟的太迟,终究有缘无分心结难舒。   她笑了笑:   “时间久了,有些事就真的过去了。”   屋里响起清浅歌声,还有湉湉咿咿呀呀的学着,不多时柳姨娘出来,脸上有浅浅的笑容,眼眶发红,但眼神柔和。   或许是回到熟悉的地方,胡瑜兰好了很多,但还是时常会与湉湉说起她的阿爹,说算着时日,快要来接她们了。胡瑜兰的肚子也渐渐大起来,偶然清醒了还会问胡珊兰许多与郑蔚的事,甚至沉思过后还会劝说她,说世间肯为女人死的男人不多,让她多想想。   每到这时候,胡珊兰都觉得胡瑜兰并没有疯,可一听她提起沈潇快回来了,她就觉着胡瑜兰还是不清醒,但也不忍心戳破。   藏着内心不知由何而来的不安,胡珊兰显得心事重重,这日在厨房看着胡瑜兰的补汤,胡瑜兰饮食不善瘦的厉害,凸显肚腹,胡珊兰才将补汤倒出来,小丫头来端着与她往屋里送,看她眼下乌青,小丫头道:   “姑娘又没好睡?”   胡珊兰笑笑没言语,小丫头又道:   “瞧姑娘有心事的模样,咱们城郊的圆音寺香火灵验的很,离的近,这会儿时气也好,姑娘倒是去上柱香求个心安也罢。”   胡珊兰自然知道圆音寺,但仍旧没有出声。因着胡瑜兰,她格外小心,从进了这院子起两个月来从没出过门。小丫头见她不答话也不说话了,等伺候胡瑜兰喝过汤,她端着碗出来,送去厨房后又绕去后院。   柳姨娘正剪了两支迎春,预备给胡瑜兰放在房中,有些颜色有些鲜活的气儿,也盼着她舒坦些。   小丫头笑着给柳姨娘打下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迎春花,忽然却道:   “方才见三姑娘呷声叹气,也不知为什么心里不安,奴婢听府里的老嬷嬷说,心里不踏实的时候,去圆音寺烧柱香,与菩萨倾诉一番,定就事事顺心了。”   柳姨娘整理好了迎春,也觉出胡珊兰从回来后就始终没有心里安宁过。但她以为胡珊兰是为着胡瑜兰,于是忖了忖,午饭后就与白姮商议着,请她们母女过两日到圆音寺上香,给胡瑜兰求个平安符。她觉着让白姮母女出去疏散疏散,心情大抵就会好很多。   她还说了许多这些日子时常说起的感念的话,甚至试探着她们是不是想回去了,操心布庄的事。   白姮知道的不多,也不多言论,但求个平安符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尤其胡瑜兰需要避着人,她们母女也并不需要,转头就和胡珊兰商量这事。   因是柳姨娘提的,胡珊兰就没拒绝。   二月初一初二都是好日子,上香的人多,胡珊兰特意选了初六这天,早早与白姮就出了门,想着上过香求过符,中午也就回来了。   圆音寺这日确实人不算多,母女上过香,求了平安符,才要走的时候,小僧却捧着签筒过来:   “施主,施主求个签吧。”   胡珊兰莫名就想给郑蔚求个签,昴城到底如何,他又如何,如今离的这么近,却也只能以这样的法子求个安心了。于是她接过签筒,重又跪下,心里念着郑蔚,求着平安,好半晌才听啪嗒一声响,小僧已经捡起签来。胡珊兰随着小僧到解签的僧人前,僧人照着取出签文,胡珊兰捂着,只觉心里发慌。   她一直等走到寺门口才忍不住展开签文,窄长的纸张只打开些许,胡珊兰就看见了“大凶”二字,顿时心头慌跳。   白姮也看见了,蹙眉道:   “前几日不是才收到郑大人的信,说一切平安么,你别混想。”   “我,我请大哥打听一下剿匪的事,若是平息了,也就没什么了。”   胡珊兰也强自镇定的安慰自己。   回程的路上,马车摇晃,白姮只觉眼皮子越来越沉,胡珊兰看白姮快要睡着,就将斗篷给她盖上。白姮不知睡了多久,还是被人摇醒的,睁眼只看见沛青沉着的脸,她觉着额头作痛,正捏着,沛青就问:   “姑娘呢?”   白姮一怔,低头就见马车里歪倒睡着的冬儿和陈婆子,却没了胡珊兰的踪迹,她顿时惊慌,掀了车帘去看,别说车夫了,连马都没了。   “你们一直不回来,我一直找到圆音寺都没找见你们,就去找了胡大爷,这时候了才在荒郊林子里找见你。”   沛青少见的也有了慌乱,白姮这会儿却把几个斗篷都掀起来,根本没有胡珊兰的踪迹。   “山岚呢?”   她问沛青,转而一颗心就又慌又坠,跌跌撞撞跑下马车。   几个下人打着火把在林子里翻找,却始终没有胡珊兰的踪迹。   胡珊兰不见了。   沈润得知胡珊兰不见的消息时,已是胡珊兰失踪的第三天。   派去保护胡瑜兰一行人的人派人来送信,胡珊兰与白姮敬香的路上失踪,暗中保护她们母女出行的人也没了踪迹。   沈润下意识就觉着,这是南怀王做的事。但转念又想,南怀王这时候掳走胡珊兰做什么?   他安排人下去查找,清源洲与泽安州境况不同,哪怕毗邻,可在清源洲,黄雀卫的本事还是不容小觑的。等消息的空档,郑蔚在州府忖着这几日昴城越来越紧迫的形势,觉着有些事只怕是很快就要爆发了。   前日休沐的时候他还特意出了一趟城,城外瞧着无碍,却多了许多寻常百姓打扮,但看起来却显然不像寻常百姓的人。   朱同知说赵把总一队人是被派去芗城县衙了,但他找到芗城却并没见赵把总那些人,甚至女儿被送回来后本该领罚的那位县令也仍旧好端端的。   郑蔚清楚的记着当初旨意下达时,虽主要说了陶家长子斩首的事,却也提了此事中处置不周的芗城县令须得受罚的事,按理说霍知州该下令的,可一直拖到如今。   入夜,初春白日还算暖和,但这时候又有些寒浸浸的,郑蔚只穿着中衣坐在院子里,阿瓜苦着脸道:   “爷,真要这样?”   郑蔚淡淡扫他一眼,他忙闭嘴,满是怨念的看向提着水桶的荣寿。荣寿也一脸为难,但想跟在郑蔚身边这几年,郑蔚行事极有章程,他咬牙将一桶凉水兜头泼在郑蔚身上。   郑蔚顿觉一股寒凉入骨,凉风吹起唇齿打颤,他缓了缓道:   “再来。”   荣寿咬牙,提了另一桶再泼。   泼了三桶,郑蔚冻的浑身打颤却坐着没动,一直等到寒气浸体头脑发昏,才昏沉沉的进屋换衣裳。他得病,但不能病的太重。   二月十二是南怀王寿辰,往年都会在昴城设立三日粥棚,给百姓送米面鸡蛋,可今年却要大摆寿宴。   郑蔚第二天强撑着去州府,走到浣花布庄时看了看紧闭的大门,抿唇笑了笑。强撑到巳时,朱同知就来寻他一齐往南怀王府去,郑蔚还没应声,先搜肠刮肚的咳嗽起来,朱同知立刻就看到了他潮红的脸色以及苍白干涩的嘴唇。   “这是怎么说?昨儿还好好儿的呢。”   “复衙后那场风寒就一直没好,昨儿夜里听见声响,还当她那儿遭了贼,跑去看了看,这就又招了风。”   “嗐,胡老板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都二月了,内人一直问着,还想找她说话呢。”   “快了。”   提到胡珊兰,郑蔚笑容就柔软许多,但直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又咳嗽起来。朱同知立刻摆手:   “罢了罢了,你今儿这般是不能去赴宴了。”   郑蔚将早预备好的礼物拿出来:   “也是,总不好过了病气给旁人,你帮我带去吧。”   “成,那你快回去歇着吧。”   因着南怀王生辰,州府都放了半日的假。郑蔚从公文里抽了一封出来:   “公务急,我往白术县去一趟。”   “不在乎这两日,等病好了再说。”   “我倒是不急,只是盐务上的事,拖延不得,昨儿也同霍大人办好了文书,本就预备今日寿宴过后就启程的。”   “这一来一往好几日。你照料好自己。”   郑蔚笑着送走朱同知,等出了州府就先往书局去了。老板一见郑蔚就笑道:   “哎呦,大人上回定的书刚好才到,只是还没整理出来,请大人进去坐坐稍等?”   郑蔚掩唇咳嗽了几声就进去了。   照例说了几句话,沈润从前几日离开就一直没回来,郑蔚说了预备离开几日的事,那老板道:   “二爷也送了信来,叫您多加小心,这时候离开也确实更稳妥些。”   “胡家那边如何?”   “没什么消息。”   老板笑着又道: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郑蔚点了点头,沈润既然叫他多加小心,可见如今外头也风起云涌:   “那我这就走了。”   老板递了两本书,郑蔚接过就走了。回去简单整理,让荣寿雇了车,他只带了阿瓜,拿着公文牙牌出城,让荣寿荣阳分开走,到城外汇合。   白术县在昴城东边,与胡家所在的阳城方向相反,但这些日子他总觉着心底不安,走到岔路还是吩咐先往阳城去。看过胡珊兰,再办公务不迟。   马车摇晃,郑蔚再支撑不住,吃过药就昏睡过去,荣寿看郑蔚病的厉害,就与阿瓜商量先寻个客栈停留两日,阿瓜是不管什么公务不公务的,只看郑蔚,自然没什么不肯的,忙就寻了客栈安置。这日半夜,郑蔚昏昏沉沉间就听到马蹄声声,仿佛一队兵马呼啸而过。   郑蔚一下就清醒了。 第六十二章   第二天小二送饭菜来时, 郑蔚就问:   “夜里是怎么了?兵马来往的,吵的一夜没好睡。”   小二也一脸烦郁,却还是堆笑道:   “听说在追拿什么逃犯, 说是往清源州逃了。”   郑蔚抿了抿干涩苍白的嘴唇, 逃犯?但他就是莫名的觉着, 那些人是奔着他来的, 可要说是为着抓他却又不该,他实在是个小人物,在南怀王的大事里, 微不足道,并不足以让南怀王费心才是。   可郑蔚的心却慌的越发厉害,他让荣阳买了些东西,主仆几个乔装改扮, 甚至将阿瓜和荣寿都留在客栈,只带着荣阳离开了。   走了两日到阳城,先让荣阳去打听, 得知胡家年前回来的人在别院将养,他就直奔别院去了。但远远的, 他就看到了别院外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像极了昴城这阵子突兀出现的百姓装扮,却显然不像百姓的人。   他们在等郑蔚。   郑蔚看出来了, 可胡珊兰在里面,这种时候他只能想到胡珊兰或许遭遇了什么不测, 顿时血往上涌, 就要冲过去, 但忽就被人拉住了。他皱眉回头, 原以为是荣阳, 却只看到呆怔的荣阳,以及拉着他的那个寻常又陌生的男人。那男人朝郑蔚“看”过来,眼睛虽对着他,却显然无神无光。   沈润。   郑蔚又看一眼别院,还是随着沈润离开了。郑蔚才总算明白,路上的兵马确实是追拿他的,而一路上并没有那么严格,也只是因为知道他的目的地。   一直等到进了一处小院子,郑蔚才道:   “她呢?”   沈润没答话,郑蔚心越发的沉,转头要走,沈润才道:   “她很安全。”   “安全?在哪里安全?”   郑蔚心头火起,忽朝沈润逼近:   “她被南怀王抓去了?”   沈润仍旧没答,郑蔚气的点了点头,又道:   “南怀王抓她做什么?还为之前的事恼怒?好,好好。是我和她有婚约,才驳了他的脸面,我现在就去,有……”   “你不能去。”   “为什么?”   沈润顿了顿,语调沉沉:   “南怀王要起事了。”   “和我们有什么㛄婲关系?他起他的事,与我和胡珊兰有什么关系?”   他太激动,沈润等他平息了些许才道:   “那是个重脸面形式的人,为着如今筹谋多年,营造名声,娶余家女也为着通过闻圣得到皇族支持。虽做着叛逆的事,却偏要打着天命所归,名正言顺的旗号。”   郑蔚不想听他说废话,转头又要走,沈润道:   “他要祭旗。”   郑蔚倏然停下。   “鼓舞士气,大振三军。郑蔚,你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长宁镇的事名声大噪,得皇上下旨赞许赏赐。所以郑蔚,血洒阵前祭旗的最佳人选,是你。”   郑蔚握着门栓的手开始颤抖,眼底的诧异震惊难以遮掩,他回头:   “所以他抓走胡珊兰,是为了我?那为什么不早在昴城就把我拿下?”   “上位者,总喜欢猫戏鼠的把戏。”   南怀王是个恶趣味十足的人,喜欢那些人拼命挣扎却无法逃脱的模样。所以他轻松的放走郑蔚,一路上摆着样子的追拿,只是为着看郑蔚最终得知胡珊兰被捉时的样子,也好奇他的选择。   郑蔚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   “郑蔚,胡珊兰不会有事。但你若去了,非但可能换不回来她,你也必死无疑。”   郑蔚回头:   “不会有事?是你以为?还是你有法子保护她?”   沈润没答话。   郑蔚又点了点头。   黄雀卫在昴城已经到了寻常消息都打探不到的地步了,又有什么本事保护胡珊兰?   他开门要走,沈润忽闪身到他身前阻拦。   “沈润,你难道不担心她么?”   他匪夷所思,为曾经想过放弃,为曾经觉着沈润若能给胡珊兰最好的生活,就成全他们的心思而后悔。沈润脸色越发难看,但却还是坚持道:   “郑蔚,你不能去。”   郑蔚看着沈润手中还持着的未出鞘的刀,他若要拦,自己真就走不脱。   “好,你告诉我,你们的安排到底是什么,沈潇没死吧。”   是问话,却是笃定的语调。早在庄子上郑蔚给他传递消息的时候,他就知道郑蔚或许已经猜出来了。   “所以你们做这一出戏,就是为着顺应南怀王,让他放松警惕。你们铺排严密,沈潇只怕也吃了不小的苦头,在国家大事上,个人生死荣辱都是小事,所以胡珊兰是死是活,你们并不在乎。沈润,我在这其中也不过是个小棋子,我死不死,也并不重要。所以你不要管了,只要不坏你们的大事,我把她换回来就好。”   郑蔚耐心的劝说沈润,他眼看着沈润握刀的手越来越紧,可他却如何也不肯松口。   “沈润,她会死。”   沈润咬紧牙关,郑蔚握住了他的刀柄:   “那不是个君子,我不去,他或许会杀胡珊兰泄愤。但哪怕是或许,我也不能冒险。如果,如果你有办法,能护她周全,我可以不去。”   “我只知道,圣令下,不能让他以你祭旗。”   “那没人在乎胡珊兰的死活吗?”   沈润无神的眼中忽然出现浓烈的痛苦,可不管他再痛苦,郑蔚也知道在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哪怕他喜欢胡珊兰。郑蔚笑了:   “你确实是她阿娘口中最适合她的人,但在你心里,国事永远大于她。沈润,你是忠臣良将。但……你不是良配。”   他忽然抽出了沈润的刀,沈润大骇倒退,郑蔚道:   “或者,你现在就杀了我,或者,让我走。”   沈润与他僵持片刻:   “郑蔚,我如今救不出她,也一定,救不出你……”   他听出了沈润的悲凉无奈,郑蔚笑了笑,心竟从容了。   “我只要她活着。”   他松开刀柄,长刀当啷落地,郑蔚同沈润笑了笑,离开小院儿。   走出院子后他长长的舒了口气,从荣阳提着的包袱里择出了几样东西包了个小包袱提在手里,交代荣阳:   “去找阿瓜和荣寿,你们的身契都还在郑家,我给你们都留了二百两银子,赎身做些小买卖过日子也足够了。”   “爷……”   荣阳声音颤抖,攥着包袱不松。郑蔚拽了一下,他赶快松了,低头不敢看郑蔚。郑蔚拍了拍他: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若是腾达路,你们跟着我是好事,但既然是黄泉路,还是我一人走的好。”   荣阳忽咧嘴哭了,壮硕的汉子哭起来委屈又可笑,郑蔚就笑了。然后他提着包袱原路返回,站在巷子里看宅子外面的人,看了半晌,他出了巷子目不斜视的往那处宅子去了。   打从他一出现,那些人的目光就追随而来,郑蔚进了院子,就先见了沛青。沛青一脸惊诧,郑蔚同她笑笑:   “青姨,白姨呢?”   “夫人,夫人病了。”   胡珊兰不见了,白姮自然焦急,郑蔚宽慰道:   “叫白姨宽心,珊兰很快就会回来。”   沛青顿时眼瞳一亮,待要再问什么,身后便有人围拢过来。   “郑大人。”   郑蔚没回头,只同沛青道:   “告诉白姨,我知道了。”   沛青惊疑不定的看着他身后的人,几人已上前,以压迫之势围住郑蔚。郑蔚才回头:   “怎么?”   “郑大人往白术县的公务,倒跑到阳城来了。”   郑蔚只看着他,并没回话,那人尴尬的清了清嗓子道:   “人在我们这里。”   “我知道了,我会去的,你们先走吧。”   几人相视几眼,最终还是退去了。郑蔚也同沛青道:   “我先告辞了。”   “郑大人!”   沛青唤他,却又不知说什么,郑蔚道:   “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就先走了。”   他认认真真看了眼院子,到底还是有些遗憾。阳城是胡珊兰的故乡,可这个院子却并不是胡珊兰长大的那个院子。   但他却不能停留了,每多一刻,他都害怕胡珊兰会多受一刻的煎熬,还有或许存在的伤害。   雇了马车,郑蔚孤身回昴城。马车在他的催促下跑的很快,半路又换了两次,日夜不停,不到两日就回到了昴城。他先回家,认认真真的梳洗,更换衣裳,然后在正午时的时候,去南怀王府递了拜帖。   见不得光的事,郑蔚却偏要走明路。很显然,他也是在逼迫南怀王必须要公平交换,放走胡珊兰。   南怀王得知郑蔚在门上递拜帖,嘴角虽含着笑,眼神却阴冷至极。不过在他眼皮子底下,哪里能容郑蔚兴风作浪?他亲自去门上迎接,满怀惬意,看着大门打开,郑蔚站在门外。   “王爷,臣来接未婚妻。”   南怀王负手含笑不接话,郑蔚又道:   “王妃与她投缘,接来说话也有些日子了,岳母担忧,叫我来接她,还请王爷高抬贵手。”   “郑大人进来说话吧。”   南怀王一副不受挟制的样子,郑蔚慢条斯理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守门护卫顿时大惊,朝南怀王护卫过去,却见郑蔚慢慢将短匕抵在了自己颈间。   “王爷,臣若血溅当场,王爷不能祭旗,总会有些遗憾吧。”   南怀王眼瞳狠狠一缩,二人相隔甚远,眼神对峙,郑蔚始终平和从容,南怀王忽就笑了:   “郑蔚,好。你很好。”   “多谢王爷夸赞。我们夫妻于王爷而言,不过是轻易踩踏的蝼蚁,王爷漏个指缝,也就放她逃出生天了。王爷人中龙凤,日理万机,何必在这些小事上多费心思。”   南怀王被取悦,转头不知说了什么,郑蔚就站在王府外等着,亏得袖口宽大,外人倒也不易看到他手中的短匕。   足有一刻多钟,郑蔚才瞧见有人带着胡珊兰过来,他急切的上下打量,见胡珊兰虽神情憔悴却并无狼狈,也并没什么凄创悲愤的神情,暗暗松了口气。   胡珊兰也很快看见了门外的郑蔚,以及他颈子上冒着寒光的匕首,她心一缩,急跑了几步,却立刻就被人扯住了,郑蔚皱眉,胡珊兰被带到南怀王身边时停下,南怀王就攥住了胡珊兰的胳膊。   “郑大人,人在这里了。” 第六十三章   南怀王眼神示意郑蔚的匕首, 郑蔚只道:   “我能与她说说话么?”   南怀王还真不在乎郑蔚做什么小动作,只要他想,哪怕郑蔚换走了胡珊兰, 他也照样能把人再逮回来。他将胡珊兰往前一丢, 胡珊兰踉跄了几下, 却也趁势跑出门, 郑蔚一手拉住她:   “你怎样?”   胡珊兰眼眶顿时湿了,朝他摇头,嘴唇不受控的轻颤, 好半晌才道:   “你,你不该来。”   她被困王府多日,南怀王为让她内心煎熬,甚至与她说了将她拿来的用处。   她就是饵, 而郑蔚就是南怀王要钓的鱼。这条鱼的命运早已注定,将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血溅当场,用以祭旗。她在他耳边很快将事说了, 末了还是那句:   “你不该来。”   但她看见郑蔚神色淡然,只是看着她, 清浅的笑。   “你,你知道了?”   胡珊兰大惊失色,郑蔚缓缓点了点头, 贪婪的看着她。胡珊兰的眼泪忽就下来了,她试图去抢他的匕首:   “你走!你快走!我对他没用, 他不会费心对付我!”   “我走不掉。”   胡珊兰扯着他的袖子呜咽起来, 这是她在他面前, 第二回 哭的这样悲切, 上一回还是在参透他卑劣的算计时, 带着悲愤。郑蔚心里搅缠的难受,不想看她这样难过。   “你怎么这么蠢?我对他没用,我不会有事的……”   郑蔚笑着将她散乱的发丝别再耳后,细细的为她整理鬓发,抚着她头:   “我不能冒险,毕竟他不是好人。”   胡珊兰哭的越发厉害,两人旁若无人,听到郑蔚话的南怀王脸色陡然一沉,递了眼色,有人要上前,郑蔚忽把胡珊兰拉在身后,抬了抬匕首,几人顿时又站住,迟疑的看向南怀王。   “王爷急什么?人还没走,我怎么能放心?”   他忽打了声呼哨,就有一架灰扑扑的马车慢慢走来,驾车的人裹的严实,斗笠压的很低,看不清人的模样。郑蔚回头看胡珊兰:   “走吧。”   胡珊兰抿紧嘴唇,郑蔚又同她笑了:   “这地方不吉利,布庄关了吧,那铺子卖了也罢,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他将胡珊兰往前轻轻推了推:   “听话。”   仿佛这一辈子走到如今,与胡珊兰这样多年,亲近的时候,痛恨的时候,疏离的时候,他满心算计也好,悔恨痛苦也好,煎熬疯狂也好,他都从来没有这样柔软的与她说过话。胡珊兰强忍着没有失声痛哭,却哽咽难言。她踟蹰顿足,郑蔚轻轻叹了口气:   “胡珊兰,别叫我死的没价值。”   胡珊兰忍不住呜咽了一声,一步一步,往马车挪去,她才爬上马车回头看他,他道:   “胡珊兰……”   “六郎。”   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胡珊兰忽就开口了,郑蔚心头狠狠撞击,这一声六郎他等的太久了。   “我等你。”   她努力的朝他笑,郑蔚道:   “好好儿过日子,下辈子,下辈子我等你。”   说罢不等胡珊兰回话,他摆手,马车忽就动起来,胡珊兰急着从窗口探出身子:   “郑六郎……”   她喊,却再说不出之下的话,因为他们彼此都清楚,再说以后真是奢望了。   眼见马车很快消失踪迹,南怀王才道:   “啧啧,好戏散场了,郑大人请吧。”   郑蔚收起匕首又纳回袖中,几个护卫要去夺走,郑蔚却锐利的逼视道:   “我总要留个后手,至少在王爷要我死的那一天之前,保证她的安危。”   南怀王不在意的摆手,人都散去。   “你说的对,她的命,我还真是不在乎。”   “皇上来日荣登大宝,想来也不会为难一个小百姓。”   南怀王听到这句话后,阴鸷的眼神忽就染满笑意:   “那就承大人吉言了。”   郑蔚未再做声,走入王府。   如同一个交换,以及互相挟制。以他换胡珊兰的安全离开。   当南怀王府的大门沉重的关上后,郑蔚的消息就如石沉大海,彻底断了。胡珊兰眼泪模糊的出了昴城,马车一路往北,一直走到半夜才停下,有人掀帘上来,胡珊兰瑟缩到角落。   “胡珊兰。”   是沈润的声音。   胡珊兰哽咽了一路,直到现在才终于敢嚎啕大哭。   “沈二哥!沈二哥!你快去救救郑大人!救救他!”   她手脚并用的爬过去,但漆黑的马车里她看不见沈润艰涩的神情。   “他让我送你去盛京。”   胡珊兰陡然停住,这时候才总算接受实情。郑蔚在交换她出来之前,是已经将一切后事都安排妥当了。   “白姨她们在码头等你。”   胡珊兰呆怔怔的僵在那里,良久才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我不走。”   “胡珊兰,这里或许很快就会变成战场,盛京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但胡珊兰又缩回马车里,时至如今哪怕她再不能接受,却也不得不认清形势。她被劫走多日,最终还是郑蔚将她换出来,那么如今陷入南怀王府的郑蔚自然也是没人能救出来的,甚至如今也没有能将他换出来的人。   她回想郑蔚神情温柔的为她整理鬓发的时候,那股淡然满足,他明知死路,却还是将她换出来了。要怎么办呢?谁能救他呢?昴城是南怀王的地界,哪怕皇上再统筹兵马掌控整个大炎,但南怀王却总能在皇上大军压境之前,杀了郑蔚。   郑蔚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没有去求助,只是选择赴死,换她活。   “我……”   她努力的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总要给他收尸。”   眼泪汹涌而下,沈润此时却有着深重的无力感,在上回面对郑蔚时,以及如今面对胡珊兰时。   “好。但这里不能停,我们先换个地方。”   胡珊兰点头,胸口哽的难受,好像有人捏着心一样的窒息,满心惊惶。他们转头往西去,进了一处山坳,胡珊兰见到了许多冰冷肃杀之人,这些人都行色匆忙。   胡珊兰浑浑噩噩,每日看那些人往来,可脑海中却始终是郑蔚那日平淡的神情,将她轻轻推出来,让她听话。她表面看着平静,心里却挣扎难安,煎熬了两日,沈润这日带了个女人来,那女人只看了胡珊兰几眼,便将门关上,为胡珊兰装扮起来。   胡珊兰心头慌乱,她明白这是要出发了,去看郑蔚。等装扮过后,胡珊兰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样子,出门看见了几个男人,都是寻常百姓装扮,相貌也都再普通不过。   “走吧。”   胡珊兰诧异的看走在最前面的人,那是沈润的声音。胡珊兰忙跟上去,她也一身中年妇人打扮,几人一行竟是又回到昴城。   整个昴城城门外黑压压一片兵马,震慑人心,不知就里的百姓都惶恐躲避,却总有些人远远看着,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胡珊兰几人挤在人群里,听那些百姓小声议论,都以为是要去剿匪的队伍。   胡珊兰又听到他们一起来的人里有人对沈润小声到:   “林大统领。”   胡珊兰就看见一个桀骜的中年将领被绑了过来,哪怕被人推推搡搡,却也努力维持步履平稳。他面色肃冷,一直被推到了城门外搭建起的高台上。   才站定,城门里就出来了一行马队,为首的正是一身盔甲的南怀王,其后跟随不少武将,再之后是一辆囚车,胡珊兰就看到了郑蔚。   眼前立刻就模糊了,胡珊兰咬紧牙根,看那队伍一直走到高台前,看南怀王登台,看郑蔚被拽出来,也推上高台。   在看清郑蔚的一身装束后,胡珊兰立刻捂住嘴,再三遏制也没忍住的压抑呜咽轻轻传出来,沈润侧了侧身,将她挡住。   郑蔚木簪束冠,身上是单薄的长衫,长衫上蜿蜒的一支墨梅,却还有一道破损修补的痕迹。   郑蔚神色始终从容,南怀王登高台后,那些兵将就开始山呼呐喊,胡声震天。南怀王抬手,一瞬安宁下来,而接下来南怀王说的话,就叫人大惊失色了。   他历数自己出身来历,自诩正统,这倒也罢了,但话锋一转,竟忽提起文贤太子当初并非病故,而是被人谋害,谋害之人正是后来继位的先帝,所以先帝与当今皇上都是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今日他将拨乱反正,诛杀逆贼。   百姓听到这些之后都愕然不已,但下意识都会觉着浑身发凉。   大炎乱了,征战起,最倒霉的就是百姓。甚至大炎内乱,边境外那些觊觎中原沃土的小国也会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百姓顿时乱起来,胡珊兰被挤在当中,努力维持平稳,只盯着郑蔚。   沈润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去角落。   林大统领痛骂起来,他确实没有投靠南怀王,可他的副统领却被收买了,如今南怀王身后站着的将领中有一半都是南方大营的,而与他一派系的,都被押入大狱了。   “林将军,你林家满门将才,我不会杀你,但会带着你,一路杀回盛京,诛杀贼子,维护正统,到那时,你再抉择也不迟。”   南怀王宽和的面对林大统领,却是笑了笑,挥手,立刻有人将郑蔚推到前来。   “此人耐贼子钦点的探花郎,当年文动天下,我本惜才,可惜此人效忠贼子,特地到昴城任职,试图加害于我。今日举事,就以此人血祭军旗,望我们一路凯旋,夺回江山!”   “杀!杀!杀!”   兵将振臂高呼,南怀王身后便走出一个魁梧的将领,一边走,一边拔出长刀。   “唔……”   胡珊兰紧紧捂着嘴,沈润握住她肩膀的手也在用力,仿若要嵌入她的骨血,可她却觉不到疼痛,心头尖锐的刺痛让她喘不上气,她瞪大眼,看着仍然还一派从容的郑蔚。   他慢慢勾起唇角,在一片震天的杀声中,身子忽然不受控的仰起,笑容凝滞,胡珊兰就见他胸前突兀的出现了一截满是血迹的刀尖,身上的墨梅迅速染红。 第六十四章   胡珊兰往前扑了一下痛哭失声, 却被沈润拽住,捂住嘴,隐在人群里将她拖进巷子深处。   胡珊兰挣扎着, 压抑多日的情绪再也忍不住, 哪怕知道郑蔚九死一生, 可如今亲眼所见, 她的疼痛如潮汹涌,四肢百骸都是难以言说的痛苦。而在这一刻还汹涌迸发的,是对他复杂纠缠, 却浓烈至极的情绪。   心里那道绷了太久的弦,这一刻忽就断了。   曾经对他的喜欢,曾经对他的恨,对他的怨, 在昴城再遇后,他做的桩桩件件让她迟疑让她感念,却又难抒心结的事, 但一切的一切,都在亲眼目睹他惨烈赴死的时刻, 忽然狠狠的后悔。   她被一路拖着远离,泪眼模糊中看他从高台跌下,身子如同布偶般再没了生气, 周遭是一片热烈的呐喊鼓舞声,与她的悲怆是那么不协调, 刺激的她撕心裂肺。   一直被拖到巷子深处, 外面喧嚣直上, 沈润才松开手, 胡珊兰就倒在地上。她奋力爬起来, 踉踉跄跄往外跑,她没有觉着自己在哭,可满脸却是一片湿凉,眼前模糊。   沈润没有再阻拦她,只是轻轻道:   “别让他死的没价值。”   胡珊兰忽就顿住了,扶着墙呆立着,紧紧揪着襟口,那里仿佛没了温度不会跳动,仿佛随着那把穿透他的刀,也失去了生机。   她再没力气,扶着墙倒下,坐在地上嚎啕痛哭。   那个曾经对她满腹心机,算计过她,纠缠过她,又数次救赎以命挽回的人,死了。   外头声响震天,很快脚步声马蹄声,以及百姓的惊呼躲避声传来。沈润往巷子外走去,胡珊兰看他,撑着发软的腿跟着。到了巷子口,随来的人悄悄禀报:   “出发了。”   沈润点头,回头“看”向胡珊兰。   “给他收尸。”   胡珊兰已跑出去,外面一片狼藉,胡珊兰在混乱的人群里奋力往高台的方向去,奉命守卫昴城的人见到,正要上前阻拦,随行的人已然赔笑塞了银子:   “是郑家亲眷,来收尸的。”   许是得了交代,郑蔚终究微不足道,对于南怀王来说只有个博名头的用处罢了,死了也就死了,与他相关的人也更算不得什么了。他们收了银子就开始驱赶百姓。   胡珊兰只觉着耳边嗡嗡作响,她听不见,除了郑蔚也再看不见其他,身子的沉重疼痛让她觉着身处炼狱,受尽刑罚,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刀剑上,终于到了郑蔚跟前。   她小心翼翼翻过郑蔚的身子:   “郑蔚,郑蔚你起来。”   她求他:   “你快起来。”   她看郑蔚染了血的脸,用手去抹,却没抹干净,反倒越发的多了。她把郑蔚抱在怀里,无措的四下看着,想求人救他,却哽的说不出话来。   随行的人上前试探,朝沈润低声禀报:   “死了。”   那种情形,自然是死了。胡珊兰摸索着将他的手攥住,喃喃道:   “没有,他没死,他的手还是软的,还是热的。”   刚死的人,自然还是软的,还是热的。但没人说话,胡珊兰抹着他的手,试图说服他们,但摸索着,她忽然用力去掰他的手。他手里紧紧握着什么,随行的人见了立刻帮忙,从郑蔚死紧的手里抽出一块帕子,胡珊兰就看见了那帕子上绣着的牡丹。   是孟夫人将她留在春晖阁磋磨时,让她绣的牡丹帕子。那一夜,郑蔚在沉沉的夜里等她,将她背回去。   胡珊兰看着帕子,回想那时他将她稳稳背在背上的时候,那样宽阔温暖的背脊,让她踏实安稳。哪怕,哪怕那时的他,是带着阴晦的目的的。但至少那时候的郑蔚,是活着的。   “你,你起来,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郑六郎,你别死……”   他是为她死的,多少次了,每当她有危险的时候,他都会奋不顾身的解救她。陶知州的时候,长宁镇的时候,南怀王的时候,还有如今……   最后这一次,是明知会死,却还决然赴死。   “你起来,你起来啊……”   她拉扯着郑蔚,郑蔚却入破絮一般任由摆布,那双紧紧闭着的眼睛,灰败的脸色,都在告诉她,他已经死了。   胡珊兰将他紧紧抱住,无声大恸。   沈润听她的声音,也难受至极,但忽然间胡珊兰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头,身边随行的人已然过去,沈润卓绝的听力就听见胡珊兰喃喃的声音:   “有,有……”   “快。”   沈润一声下,二人立刻背起郑蔚快速离开。胡珊兰满眼惊惶的跟着,等转出这片上了马车,沈润就一把撕开了郑蔚的衣襟。   胸膛上的刀伤触目惊心,随行之人立刻撒上药粉止血,沈润往他颈子上探去,虽缓慢轻微,但确实还有微弱的脉搏。随后又查探伤处,沈润才算明白了。   那一刀瞧着凶险至极必死无疑,但心肺之间却避开了要害。   “走!”   沈润往郑蔚嘴里塞了两颗药丸,马车立刻快速行进,与南怀王离开的方向并不相同,他们往之前的山坳又回去了。   半日功夫,郑蔚的体温在慢慢下降,但缓慢轻微的脉搏一直还在。   山坳里的人都离开了,空旷苍凉,只有他们几人行色匆匆。   将郑蔚安置在胡珊兰之前住的那间屋里,随行之人就立刻离开了。这时候天色已经沉了,胡珊兰呆愣愣站在床边,一眼不错的看着郑蔚,看他没有整理好的衣襟里,胡乱裹着染满血色。   她的周遭忽然一片安静,只有自己的心跳,佟佟,佟佟的,沉重而剧烈的跳着。   半夜时分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人。   黄雀卫的军医,也是江湖有名的神医。虽不说生死人肉白骨,可传闻但凡有一口气,总还是能救一救的。   那人进来就将套着鱼肠衣的手指伸入郑蔚的伤口,而一直昏迷的郑蔚虽没醒来,却也露出痛苦之色。胡珊兰心在瑟缩,听那人抽回手指神色淡然道:   “血脉并没断,还有救。”   说话间便取了针包在烛火上烧起来,还从一个瓷瓶里掏出不知什么质地的线,动手前转头看胡珊兰:   “敢看么?还不出去?”   胡珊兰脸色苍白,却坚决的摇头。那男人笑了笑,手法很快的穿针引线,旁边有人清洗郑蔚的伤口,然后他就像缝衣服那样,将郑蔚的伤口缝合。   前胸后背,甚至是伤口里面。   每一针胡珊兰都觉着仿佛扎在自己身上的疼,可郑蔚却仿佛真的死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直等到处理完伤口包扎起来,洗了手就要出去,胡珊兰期期艾艾的追着:   “先,先生,他……”   “能醒就能活。瞧着年岁轻,身子可不好,这一身伤患,再不好好将养,活了也妨碍寿数。”   他唠叨着走了,胡珊兰揪着的那颗心算是放下了一点,屋里只剩她和郑蔚,她回头看郑蔚好半晌,才去角落铜盆那打湿帕子,给他擦身上脸上的血污。   郎中的话在她心里想着,郑蔚哪一次受伤,都是和她有关。   当初在郑家后花园,哪怕算他活该,可那时候他却也是在拼命的护她。   多矛盾的人,多复杂的人。   她慢慢的给郑蔚擦着,午时有人进来送药送饭,还有一小碗补汤。胡珊兰先喂郑蔚,但几口下去都从嘴边溢了出来,胡珊兰静静的看着郑蔚,药吃不下去,郑蔚是熬不下去的。她试图叫醒郑蔚:   “郑蔚,郑蔚。”   他毫无反应,她又道:   “把药喝下去好么?”   但就是喂不下去。   胡珊兰这时候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了,她想了想,扭头去找郎中。郎中正在偏房吃饭,听她恳求,闲闲道:   “口渡呗,这种时候了,还瞎讲究什么?”   胡珊兰顿了一下,就道谢走了。郎中忽然生了兴致,丢了筷子悄悄跟着,就见胡珊兰含了一口药,就朝郑蔚渡去。她小心翼翼,但药还是顺着他嘴角都流出来了。   胡珊兰急的红了眼眶,那郎中啧了一声出来,胡珊兰立刻垂头,郎中便抽了根银针出来,上前在郑蔚身上扎了几下。   “呐,只管用半刻钟,你得快点。”   胡珊兰立刻去喂,果然没有再溢出来,只是流下去的很慢。胡珊兰急的满头生汗,半刻钟过去,只喂下去一半的药,补汤更是一口没吃。杜先生好心提点:   “这针,是不能一直用的,对他身子无益。嗯,不过口渡倒是快一些。下次你再试试?”   胡珊兰垂头道谢,杜先生就笑着走了。   他们只停留了一日,就离开山坳,顺潞河乘船北上。   潞河以及两岸依稀还能看见曾经剿匪的痕迹。七八日下来,郑蔚并没有醒来,让胡珊兰担忧害怕,但每每摸着他的颈子,觉着他的脉搏似乎在慢慢强健起来,又无比安心。   又是两日下来,明日就要下船了。胡珊兰去请祝先生,照旧的施针后,胡珊兰神色如常的喂药。只是这一口才渡了一半,她就倏的离开了郑蔚的嘴唇,相隔不过半尺,紧紧的盯着他,看他眼睫微微颤抖,胡珊兰惊喜的半口药一下就咽下去了,才要喊杜先生,就见郑蔚慢慢睁开了眼。   但只是睁开一半,胡珊兰看到他眼瞳的涣散迷蒙,却朝她看来一眼,还没等她有所反应,又再度闭上了。   “郑蔚?”   胡珊兰急,可郑蔚又没了反应。胡珊兰急着去找杜先生,杜先生诊脉检查后,同胡珊兰道喜:   “嗯,醒了,可见是活了。不过还是我从前说的,一定善加保养,以后断不能如此了,否则寿数不长。年纪轻轻的,太不爱惜身子了。”   胡珊兰连连点头道谢,送走杜先生,再回头看郑蔚时,心里堆积许久的情绪忽然就再控制不住。她捂着脸痛哭,这一回却是喜悦高过一切。   郑蔚到底是虚弱的,这一睡,就又睡到了半夜才醒。 第六十五章   郑蔚醒时还是茫然的, 他记着他好像见到了胡珊兰,可昏暗的房里静悄悄的,他的思绪也还是初醒的混沌着, 甚至身子也麻木的仿佛没什么知觉。   他想要找胡珊兰, 这是他最原始的念想, 才努力动了动, 就觉着手一下被人握住了,然后旁边立刻有人探过来:   “郑蔚?”   “嗯……”   郑蔚下意识回应,胡珊兰忙挑亮油灯, 就看见郑蔚半阖着眼,正看着她。   见到她了,他就满足的笑了笑。但只是笑笑,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胡珊兰也笑了, 可笑着,眼泪却滴滴答答的往下掉。   “别哭……”   没了往日温润醇厚的声音,尽是低沉沙哑。胡珊兰忙抹了眼泪:   “没有, 我就是,就是高兴。”   然后胡珊兰又将在吊炉上热着的药和补汤拿来, 他醒了,就是最听话的病人,再苦再涩的药, 只要是她送过来的,他就一口一口的咽下去。   一直到喝完, 郑蔚抿了抿嘴唇, 他好像有点些微的记忆, 上次吃药的时候, 嘴唇上是柔软温暖的触感。他仔细回忆, 努力让自己清醒,然后猜测着,忽然在兀自沉思里又笑了一下。   “感觉好些了么?”   “沉甸甸的。”   气若游丝,他是想用力说话让她安心的,但真是没什么力气。   药中大约有安神的效用,郑蔚很快就觉着昏沉沉的。他手指努力摸索,很快掌心就被填满,握着她柔软的手,他满足的再度沉沉睡去。   船上这些日子,胡珊兰几乎没离开过这间屋子,一直在照料郑蔚,连休息也是在床边摆了小榻,这些日子揪着心,也始终没曾休息好,这会儿见他都能自己吃药了,别提的踏实,这一觉也就睡的格外安稳。   天亮的时候,沈润轻轻推门,郑蔚就先醒了。   “嘘。”   他握了握柔弱无骨的小手,沈润顿住脚步。   说实话,沈润心里是有些难过的。但从郑蔚毅然要去换回胡珊兰起,他就知道本来就没什么希望的自己,更没什么希望了。尤其在南怀王发兵那日,胡珊兰眼见郑蔚赴死时的反应,也让沈润发现胡珊兰远不如她一直表现的那样,对郑蔚的淡漠。   是深埋于心吧。   终究还是心里有他,才会有那么大的怨恨。   他早该有觉悟的。   “我一直很好奇,在那种境况下,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郑蔚手指在胡珊兰手背上轻轻摩挲:   “只是,让他给自己留条后路。”   郑蔚被关押的那几日,除了每天送饭的,谁都没见过。只有南怀王发兵那日,就是那个将他带出来的人,短暂的单独相处,郑蔚也只说了两句话而已。   毕竟造反这种事总有成不成两种结果。   成了是从龙之臣,不成是死无葬身之地株连九族的罪名。南怀王倒是不怕诛九族,可追随之人谁还没个九族了?就是不怕诛九族,谁也不想就死不是?而那个南怀王的心腹,可见也并非十足的忠诚,也或许他觉着他也没做错,南怀王只是要用郑蔚祭旗,郑蔚也确实血溅当场了。   留他一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沈润点点头,郑蔚从来都是很会拿捏人心的。   “午后下船。”   “嗯。”   “你这身子,能支撑到回京么?不如先留在通州,等好些了再走。”   “她定急着见家人,不必等了,我没事。”   沈润抿了抿嘴唇,甘拜下风。   他确实做不到。   就如当初胡珊兰被劫走,他哪怕心急,但却还可以冷静的分析,胡珊兰是有一半生机的。所以在接到密旨时,就放弃了胡珊兰。   郑蔚说的没错,他是忠臣良将,但对于胡珊兰来说,并非良配。   “形势如何?”   郑蔚将沈润的思绪拉回。   “一切都在预料中,南怀王出了泽安州,大抵支撑不到三天。”   只除了南怀王兴起要用郑蔚祭旗这事,余者一切都在皇上和沈潇的计算之内。   南怀王养的私兵,收买的南方大营的副统领,在泽安州敛的财,包括他信重的武将里,都安排有人。之前安排剿匪从四下调兵,连闹了一年多的水匪之事,都是沈潇安排的。甚至南怀王忌惮黄雀卫,故意施计离间皇上与沈潇,沈潇也将计就计,趁机报了私仇,最终“死”在闻圣母女手中,让南怀王安心,才下定决心踏出最后这一步。   闻圣丑闻的暴露也是沈潇安排的,毕竟闻圣一直留在京中,好些事总有泄露的危险。   郑蔚点了点头:   “嗯,那就好。”   他也是颠簸的委实累了,想要安稳的歇歇了。   胡珊兰睡了很久,郑蔚的药和补汤送来的时候还没醒。一直到船快靠岸的时候才算醒了,她茫然的坐起来,看见靠着床头支撑身子,静静看书的郑蔚,那股子迷茫与怀疑是梦的情绪才慢慢消散。她看着郑蔚,宽慰喜悦之下,还有一股浓浓的委屈。   随手挽了头发,她活到如今二十多年,哪怕小心翼翼的时候都没如此随意狼狈过。然后快速整理,郑蔚看她将洗的干净的绣着墨梅的衣裳也一并包了起来打并行礼,心里就有股淡淡的喜悦。   胡珊兰草草吃饭,船一靠岸,就有人推了一架木轮椅来。   下船登车,胡珊兰与郑蔚一处,却仍旧是没话。   她不说话,郑蔚也不说话,只静静看书,看到累了就歇一会儿。虽是一句话没说,但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却让胡珊兰明白,马车的颠簸让他承受的艰难。   “要不……”   “不用。”   胡珊兰抿了抿嘴唇,就什么都没再说了。马车里气氛沉沉,她转头望向窗外,郑蔚才从书上挪开眼光看她,近乎贪婪的,带着满足和喜悦。   “看够了么?”   胡珊兰脸颊泛红,却没转头,有些羞恼。   “不够。”   胡珊兰回头瞥他一眼,郑蔚笑了。   “我想看一辈子。”   胡珊兰心慌跳了一下,眼神移开:   “谁还能捂着你的眼睛?”   郑蔚知道自己有些无耻,但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他做任何事都以胡珊兰为先,而如今他在胡珊兰身上体会到了她的接受,他就不会让她为难于如何开口。   试探的事,该他来做。   胡珊兰的回答让郑蔚的心也无比熨帖舒畅,他想打蛇随棍上的再说些什么,马车忽然颠簸的厉害了两下,伤口立刻传来的疼痛让他猝不及防的闷哼了一声,胡珊兰慌着扶住他:   “如何?”   郑蔚脸色一瞬苍白的厉害,他却看着胡珊兰,笑着摇头。他昏迷的时间久或许也有点好处,至少将近十天的时间里,他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痂,不是那么容易再次开裂了。   之后几日,二人之间还是话很少,但相处的却格外和谐,让人看着就觉舒服。分明还没成亲,倒像是多年老夫妻,极有默契。   进盛京的前一夜里,宿在客栈,胡珊兰就听到有人说起南怀王造反的事。这么些日子她倒把南怀王抛到脑后了,如今才得知他出了泽安州没几日,十万大军就内部生乱,最后一半剿了另一半,连南怀王都逃脱失败,如今正在被押解入京的路上。   南怀王并没走水路,打天下么,自然是要一个城池一个城池的攻破,走陆路就慢的多了。   胡珊兰从上船的时候就问过沈润,白姮一行人是之前就已入京了的,所以第二天在城门处,胡珊兰就见到了迎出城门来接她的白姮。   母女洒泪,等进了盛京,马车就往城东去了,进了一座不算小的宅子,胡珊兰有些诧异,但等看见院子里挺着大肚子的胡瑜兰,就醒悟这大约是沈家的宅子。   胡瑜兰眼角眉梢都淡淡的看着胡珊兰,胡珊兰一见她就心里酸涩,努力笑着过去,还没说话,胡瑜兰就嫌弃道:   “你那是什么死样子?可怜谁呢?”   “没有,二姐看错了。”   “我又不瞎。”   胡瑜兰翻了白眼就走,立刻有人迎上她,她立刻扑到那人怀里委屈的告状:   “你不知道,她哭的我心虚又内疚,可那狗贼派人盯着呢,我都努力给她暗示了,说了无数次你没死,会来接我们,她就是丁点不懂,我可累坏了。当初这事要闹出来,我就知道她要操心,才特地让润哥儿把我带去昴城,心想她见了我总会安心些,谁知……哎!”   男人笑着宽慰她,胡珊兰瞪大眼,仔细打量这男人,相貌与湉湉和沈润都不太相同,让她难以辨认。   在船上的时候,沈润与她简单说过这场事情的大致状况,她也猜测过,可沈潇是沈润的亲哥哥,湉湉的亲爹,总不能长的一点都不像。   胡瑜兰瞥她一眼嫌弃道:   “看这蠢样子……”   那男人大笑,这时候沈润也推着郑蔚进门,郑蔚嘴角也是浅浅的笑:   “珊兰只是太实诚了。”   胡瑜兰又瞥他一眼,冷嗤了一声。郑蔚已然上前,攥住胡珊兰的手:   “那是沈潇沈大人。”   “啊。”   还真是。   转念一想,湉湉生的像胡瑜兰,与沈潇就真像不多了。至于沈润,郑蔚几兄弟长的也不像。她忙就道:   “二姐夫好。”   沈潇也笑:   “姨妹好。”   然后转头哄胡瑜兰:   “接着人了,咱们回去吧?”   胡珊兰诧异,他们要去哪?郑蔚已慢慢站起来,她忙扶着。一路舟车劳顿,好人也受不住,何况一个重伤的人,她要说什么,郑蔚已低声道:   “这是你家。”   “嗯?”   呆愣愣的样子让郑蔚觉着可爱极了,他好心指点:   “我给你的东西,你一直没看么?”   胡珊兰就想起郑蔚送她走之前,以保管之名给她的一匣子东西,她摇头。郑蔚道:   “有庄子和宅子的契书,还有些银票,原本就是给你的。”   他劫了陶知州的东西,这几年里有用本钱做了些时间短收益大的生意,在盛京置了个宅子,写了胡珊兰的红契,那时候还一直在幻想着,有朝一日胡珊兰能住进来,没想还真有这一天。   二人正说着话,里面乌泱泱出来一群人,冬儿与阿瓜,荣寿荣阳,还有展婆子和陈婆子,见了二人顿时泪往上涌,还是沛青道:   “姑娘与姑爷都乏了,先服侍姑娘与姑爷歇着吧。”   宅子不比尚书府大,但也是二进的大宅院。二进是个阔大的园子,里面分出了四五个小院子,胡珊兰的院子与郑蔚的院子紧邻,才安顿郑蔚歇下,陈婆子就来了。   “姑娘,有位宫里的大人来传话,说贵妃娘娘明日接您进宫说话。” 第六十六章   数月之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胡珊兰愣怔了片刻才缓过来,如今宫里只有一位贵妃娘娘,就是晏深的嫡姐晏贵妃, 但不知道晏贵妃要接她进宫干什么。   她点头, 回去看郑蔚交给她的东西, 果然是他说的那些, 只是全部翻出来之后,下面还垫着一块锦缎,胡珊兰指尖敲上去, 觉着触感有些古怪,就掏出来一看,锦缎里果然还包着一张红纸,翻过来后, 上面写着两个字。   聘礼。   胡珊兰愣了一下,眼睛有些湿了,然后笑了一下。   真是痴心思。   她叫荣寿来问话, 问郑家的状况,也不是她关心, 只是郑蔚如今既然回京了,与郑家的牵扯也在所难免。从荣寿嘴里她得知尚书府如今状况不佳,从郑昶死后, 孟夫人疯魔了一般,被郑尚书以患病为由锁在后堂, 后宅庶务如今是三少夫人打理。   去年的科举, 郑瑾也中了, 虽不在前三, 可郑尚书上下打点, 也没外任,如今在京中领着七品的职,但因郑昶和孟夫人的事,说亲艰难。   “听说老爷在朝中这几年也不顺畅,今年年底再考核,只怕是不能再在户部留任了。老爷前几日就知道六爷要回来了,这几日天天打点人来,叫六爷务必要回家去。”   “回家?”   胡珊兰淡淡笑了,郑尚书若对郑蔚有丁点父子之情,在他成长中有些微关怀,郑蔚都不会长成那样冷清算计的性子。郑蔚在去昴城赴任的路上收拾了郑昶,到昴城后,还遭受了一顿郑尚书安排的毒打作为惩罚。   如今大抵是从郑蔚身上看到了好处。   在郑蔚心里,尚书府或许从来都不是他的家。   “六爷正养伤,明日我入宫的事不必告诉他,若问起,只说我去看望姐姐了。”   “是。”   胡珊兰也是乏的很了,安睡一夜,一早收拾了,天才蒙蒙亮就有宫里的轿子来接,这一路进宫,胡珊兰屏息小心,一直被带到晏贵妃宫里。   这时候天气不错,晏贵妃正在殿后的园子里,胡珊兰只扫了一眼就忙躬身请安,头低垂着,却也不禁感叹。   难怪是宠妃,听说晏贵妃已三十岁的年纪,可方才那一眼瞧着哪像这样的年岁?即便诞育了三个孩子,也一如少女娇嫩,生的明艳动人。   “起吧。”   桌上摆着点心小菜,还有吊炉里热着的粥。   “一早起过来,该没吃早饭吧,来陪我一同吃些。”   宫婢布菜,胡珊兰一时更茫然了,晏贵妃要见她到底是为什么?但贵妃既说了吃早饭,她也就陪着,小心翼翼的吃了,才撤下去,就有内侍禀报:   “娘娘,三郎与郑大人来了。”   晏贵妃就笑了,胡珊兰这才明白,晏贵妃原来还在等他们。   二人进来请安,胡珊兰站在晏贵妃身后,见晏贵妃闲闲的端着茶盏,也不急着叫起,胡珊兰就看郑蔚一眼,又看一眼,晏贵妃才道:   “听说郑大人伤的厉害,赐座吧。”   他没叫晏深起,眼神就还跪着,只是抬头满是怨念的看了姐姐一眼,晏贵妃很不客气的冷嗤了一声,晏深也只得乖乖跪着。   “当初尚书府闹的事,沸沸扬扬的,我在深宫里,也知之不详,如今想起来,你们都算涉事其中的人,不如谁来与我讲讲?”   郑蔚立刻去看胡珊兰,见她神色如常才安下心来。胡珊兰如今与郑蔚心意已明,从前的事也就再不纠结其中了。   晏深看二人眼神来往,谁都不说话的样子,只得直起身子,正要开口,晏贵妃又淡淡道:   “说实话。”   晏深脸色变了变,又去看郑蔚,却见郑蔚并不看他,只得硬着头皮一样一样都说了。   胡珊兰到底在他的叙说下还是渐渐变了脸色,毕竟如今亲耳听着旁人谋算自己的计划,总还是心里不顺的,她瞥一眼郑蔚,就见郑蔚满脸哀求,眼神别提的可怜,还是硬着心肠别过眼不看他了。   那边晏深磕磕绊绊,一直说到郑蔚与平章公府闹的厉害,跪求沈潇为他安排昴城的外任。晏贵妃柔腻的手就慢慢拍了几下:   “精彩,真是精彩。”   晏贵妃嘴角含笑,眼神却冷的像刀子一样戳在晏深身上,晏深太了解他这亲姐姐了,艰涩的吞咽了一下。果然晏贵妃道:   “两个败类凑在一处,倒还真是臭味相投。不过郑大人好歹还算醒悟,知道追去昴城,这几年为着胡姑娘,也算诚心悔过。倒是我家三郎啊……”   晏贵妃笑了一下:   “我还真不知道呢,晏家能养出三郎这般冷血无情精明算计的好人,别人的名声性命这般不看在眼里。怎么,你是多高贵的人么?难道比旁人多了眼睛鼻子?还是多了胳膊腿?”   胡珊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感情晏贵妃这是知道了当初的事情,要秋后算账的?   “天天自诩才子,那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亏你与郑六郎镇日为伍,人家都要功成名就了,你接连几次下场都还没个着落。那文章做的,华丽辞藻堆砌,写的玩意儿狗屁不如!”   晏贵妃忽然从屁股底下抽出几张纸来往晏深身上甩去,正是连着两次科举,晏深做的试卷誊录出来的。   “我都替你臊得慌!”   园子里落针可闻,只有鸟不害怕,啾啾鸣叫几声,晏贵妃这才深吸了口气,又恢复了淡然雍容的模样:   “南边是好地方,离着下次科考还有两年呢,你到南边去静心读书吧,下次还不中,索性就留在南边吧。”   “长姐……”   晏深苦着脸,晏贵妃眼神凌厉:   “闭嘴!”   然后又道:   “听说郑大人把全数身家都赔给胡姑娘了,三郎,你要如何赔偿?”   “我,我不过是个从犯。”   “不不不,你厉害的很呢,出谋划策推波助澜,人家良心发现悔过了,你还试图把人扯回来,继续做那王八羔子,你是最大的功臣。”   晏深不敢作声了,晏贵妃想了想:   “嗯,听说你从母亲手里讨到那个你喜欢的庄子了,就赔给胡姑娘吧。”   没人应声,倒是远远的有人道:   “娘娘说的很是。”   胡珊兰这就瞧见是胡瑜兰停着肚子过来了,晏贵妃看见她,立刻皱眉道:   “大着肚子瞎跑什么?”   “这不是听说娘娘要为我妹妹主持公道,我特地来瞧瞧么。”   郑蔚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他是聪明的,这时候说话无异引火烧身,所谓死贫道不如死道友,只求晏深自求多福了。   这边说这话,时辰不早,上清殿竟派了人来。胡瑜兰瞧着同晏贵妃道:   “怕是皇上要来娘娘宫里午膳?”   晏贵妃摇头,果然那内侍请安后就道:   “皇上请郑大人去上清殿问话。”   胡珊兰心里咯噔了一下,虽说昴城闹成那般,可细算起来郑蔚还是泽安州的同知,现下也算擅离职守了。她担忧的看郑蔚,郑蔚已起身,向晏贵妃行礼,起身给了胡珊兰一个安心的笑容。   胡瑜兰看胡珊兰一眼,与晏贵妃咬起耳朵来,声音细小,说着昴城的事情。   晏贵妃脸色渐渐肃沉,当得知郑蔚被南怀王祭旗,一道穿胸,九死一生才到如今,脸色就缓和了许多。但看一眼还跪着的晏深,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别人都是越来越好,只她这个弟弟不成器呢?   晏贵妃踹一脚晏深:   “你也别去南边了,跟舅舅去边关守几年吧。”   就是欠磋磨,好日子好多了就要生幺蛾子。   晏深苦着脸,却什么话也不敢说,说多了只会罚的越深。   胡珊兰是心事重重的,一直等到快要午时,晏贵妃看她可怜样子,就叫人去打听,谁知上清殿大门紧闭,人在里头到底怎么了谁也不知道。   好容易熬到快要未时,才有人来传话,说郑蔚已送到宫门处,晏贵妃这才叫人送胡珊兰出去。   胡珊兰脚步极快,到宫门外见到郑蔚的时候,已是一身薄汗。远远见郑蔚好端端站着,狠狠松了口气。等上了马车,先问郑蔚身子如何,待得到无碍的答案之后,才问:   “皇上见你要如何?”   “自是论功过的。”   “昴城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离开也不能算错。”   “这倒不算什么,只是皇家最重颜面,南怀王要拿我祭旗,皇上自然是不许这种打脸面的事发生,还是特地给沈润下了谕旨的,如今我们都要受罚。”   胡珊兰蹙眉,担忧道:   “那要怎么样?”   “罢官是在所难免的,大抵还要流放。”   胡珊兰听他说完,松了口气,还安慰道:   “这都不算什么了,只要人好好的就行,若真是流放了,我随你一同走。”   “嗯,还好当初东西都给你了,宅子庄子还有铺子都以你的名字下的红契,不然也都要罚没了。”   “嗯。”   胡珊兰点头,郑蔚看她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胡珊兰诧异着,忽然就醒悟过来,郑蔚是逗弄她的。   “好啊你!”   但郑蔚笑得震动胸口疼痛,捂着胸口就变了脸色,胡珊兰也顾不得算账了,忙就扶上他:   “怎么样?让你猖狂,让你笑……”   郑蔚覆上她的手,眼神灼灼的看她,二人就这么顿住了,郑蔚看的太久,久到胡珊兰不自在起来,才要嗔他,他却道:   “珊兰,还能有今日,我死而无憾了。”   胡珊兰忽的抽回手:   “行啊,你赶快去死,我如今身家丰厚,立刻再寻个可心意的郎君,过……” 第六十七章   “不行!”   郑蔚立刻攥住胡珊兰的手, 胡珊兰瞥他,他顿时败下阵来,岔开话道:   “南怀王的事上, 我也出了些小力, 等南怀王押解入京, 总要论功行赏的。”   “哦, 那什么时候进京。”   “可能还得些时候了,半路上寻死,如今半死不活, 总要耽搁些时候。如今内阁议着此事呢,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是想在盛京,还是还想回南边?”   盛京有不好的回忆, 但结合南怀王这事,昴城也有不好的回忆,郑蔚也说过昴城不吉利, 她道:   “你去哪,我就去哪, 没什么大碍。”   郑蔚心里蜜丝丝的:   “好,那我也不求皇上了,他安顿我在哪, 我就在哪。”   终究只要有胡珊兰,他在哪也无所谓。   皇上可能也是真没了耐性, 南怀王一路上寻死觅活了好几回, 到底没等到他进京, 此事就已下了决断了。于此事上有功有过的人, 朝中开始一道道旨意的下达。先惩处了与南怀王勾结的人, 该杀的杀,抄家的抄家,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   紧接着,就是论功行赏。   沈潇无疑是最大的功臣,整个事件都是他一手安排,还险些就死在闻圣母女手中,只不过沈潇如今本就已经是皇上心腹,再升官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倒是赏赐了一等公的爵位。   这赏赐的人中自然也有郑蔚,可以说这回的事里郑蔚在此名声大噪,知道他搜集消息协助的人不多,但却人人都知道他被南怀王祭旗的事,且那日不卑不亢从容的模样也大受赞誉。   结合之前长宁镇的功劳,如今两功并赏,郑蔚跃了一级,从六品的泽安州同知,一跃成了从五品的吏部员外郎。   旨意下达的那天,郑尚书也登门了。   努力掩藏燥郁之气,待看见胡珊兰后,顿时皱眉。   荣寿奉茶后,郑尚书责怪郑蔚:   “怎么,进益了,就托大了,不肯回家了?”   郑蔚只笑笑,没回应。郑尚书不满,却还是耐着性子道:   “你如今势头正好,胡氏不行,我早同你说过,于你仕途无益,也妨碍郑家脸面,这些日子我相看了不少,如今你顶头上司礼部尚书家嫡次女就不错,也门当户对。”   “老爷来就是为说这些?”   郑尚书有被打断的不喜:   “还有,你七弟虽说留京了,却是在苑马寺做个七品主簿,堂堂科举入仕的读书人,也太不体面了,你如今在吏部,要多帮衬你七弟,终究是一家人,往后在官场上也能相互扶持。”   郑蔚笑了笑:   “老爷,九月就良辰吉日,我预备那时候与珊兰成亲。”   “不好,我与你说了这样多,你在听什么?”   郑尚书不耐烦的盯着郑蔚,郑蔚将茶盏放下,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声音淡然从容:   “郑大人,我只是知会你一声,不是与你商量。”   “你!你这忤逆的竖子!”   “听说大人这二年考评不佳,靠着上下打点才算勉强维持,可今年该是再不行了的。我想着,大人会挪去什么地方呢?”   他想了想,无视郑尚书难看的脸色,恍然大悟道:   “哦,是了,我记着之前大人犯错,虽还领着户部尚书的官职,可品阶却已经的掉到三品了。我想啊,大人这回大抵是要外任了。”   郑尚书气的哆嗦,狠狠拍了桌子站起来,待要去打郑蔚,却听门外有女人娇厉的声音:   “送客!”   荣寿荣阳虽面有难色,却还是领着几个仆从上前:   “老爷,请吧。”   郑尚书梗着不动,胡珊兰站在门外:   “大人,总还要顾着最后的体面吧。”   郑尚书愤愤瞪了胡珊兰一眼,甩袖走了。胡珊兰又瞪郑蔚:   “怎么,就预备挨这一巴掌呢?”   郑蔚笑:   “我听见你声音了,知道你心疼我。”   胡珊兰斜他一眼要走,郑蔚道:   “我合了八字,今年有几个好日子,九月的虽迟了些,但那时候秋天凉爽,你在花轿里不会窒闷,你觉着好不好?”   胡珊兰顿时红了脸:   “谁要嫁你了?”   郑蔚笑:   “你不会不要我了吧?那我就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了。”   胡珊兰近来与胡瑜兰厮混一处,狠学了精髓,翻了个白眼,郑蔚就亦步亦趋的跟着,可怜兮兮道:   “宅子是你的,家业也是你的,我自然也只能是你的,你可不能不要我。”   “我信了你的邪。”   胡珊兰斥他,他笑道:   “行么?九月的日子行么?”   胡珊兰红着脸,不厌其烦的摆手:   “行行行!”   郑蔚就笑了。   因着郑蔚的升迁,也因着他与沈潇连襟的关系,如今朝中都知道这位新晋的吏部员外郎虽官阶不好,却是新贵得宠。谁见过从五品的小官,皇上是安排太医诊治,还留在上清殿赏了御膳的?   一时间与他结交之人不少,郑家也隐隐有再起势的苗头,连郑瑾也开始四处打点,预备着年底考评过后,运作调职的事情。   偏这时候,郑蔚却表达了与郑家分开的苗头,为此他还特地请沈潇随他一同去了一趟郑家,商议分家出去的事情。   郑尚书自然是不肯的,大好的便宜不拔掉郑蔚一身皮哪里肯松手?可面对沈潇的笑脸时,他就是不敢反抗。想沈潇当初当众抹了老平章公脖子的事,郑尚书就觉着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但他还是强撑着道:   “沈大人难道还要参与旁人家事?自古劝和不劝分,哪有劝别人分家的道理?”   “哦,我不想和郑大人做姻亲,所以只能让你们分家。”   沈潇话直白的让郑尚书梗住,郑蔚坐在旁边抿了抿嘴角,要笑不笑的,果然请沈潇来,话都能省了。他觉着事情说完了能走了,但沈潇坐着没动,还盯着郑尚书,郑尚书气的脸通红,见他这样没好气道:   “沈大人这是做什么?”   “啧,分家了总得把属于他的家产分给他,你快快清算了,折成银子,现下就拿走,省得以后牵缠。往后该他尽孝的尽孝,没什么旁的事,就别总是劳烦人,都在朝中尽忠的,谁都不得闲。”   郑尚书气的喘吁吁,一叠声叫管家,粗声交代了几句,哪肯好好清算,不过胡乱算了算,拿了一千两银子就出来了,沈潇蹙眉:   “只胡家就孝敬了上万的银子,郑大人这是打量我糊涂?”   郑尚书手都开始抖了,沈潇也不耐烦了:   “罢了,吃亏是福,再拿两千两银子,朱雀大街那个铺子也拿过来,下剩的六郎你也别惦记了,终究你不得宠,郑大人贯来偏心,别计较了。”   郑蔚忍着笑接过银票,沈潇一叠声催促,郑尚书待要争论,却叫沈潇一眼吓得不敢再声张,咬牙吞声,拿了东西沈潇还不走,沈潇一脸晦气道:   “字据啊,分家字据啊!”   郑尚书咳嗽起来,郑蔚这才道:   “我写好了,老爷签章即可。”   两人一唱一和,就把分家的事办完了,才出尚书府,郑蔚还没来得及道谢,沈潇就同随从道:   “郑家把郑六郎分家出去的事立刻散布出去,郑家人这才几日,在外头都已攀上我的名声了,要不得要不得。”   转头与郑蔚道:   “她二姐还在家等我,废话也不必多说了,你待你夫人好些,叫她二姐高兴了,我也就高兴了。”   不等郑蔚回话,摆手就走。郑蔚看沈潇背影,这人倒是真有趣。   晏贵妃说到做到,月底就送晏深往边关去了,晏深走时郑蔚去送,晏深满眼怨念,要不是为着郑蔚,他哪能落到这样地步?只是听晏贵妃那日惩罚他后,又留他说了许多话,他也觉出自己办事的不妥。   “这朝中,早晚还得乱。冯家虽势微,但皇后总还位主中宫,二皇子也是皇嫡子。可朝中立嫡立长一直争论不休,这二年晏家大门不知迎来多少人,都在劝说我父亲,扶持长姐夺东宫之位。”   郑蔚垂眼:   “东宫之位不定,这争论总是不休。”   偏晏贵妃教子有方,皇长子颇为不俗,二皇子哪怕也不错,可在皇长子跟前总还欠着些,如今连宫学里也议论纷纷,两兄弟也不和起来。   “六郎……”   “我不参与。”   晏深蹙眉,郑蔚道:   “贵妃娘娘教导你的,你这是又忘了。”   晏深张了张嘴,满不甘心,却什么都没再说。   一步之遥,不争争哪里甘心?   若是从前,郑蔚也这么想,可如今却透彻多了。晏贵妃在宫里从没展露过争抢之心,对皇后也极为敬重,反倒是皇后没有容人之量,对晏贵妃时常冷脸,郑蔚觉着能坐皇位的人,必是耳聪目明,想知道的没有知道不了的,这二年待皇后越发冷淡,不可能没有这其中的原因。   郑蔚拍了拍晏深,劝他道:   “娘娘说了,皇上若立皇长子,她便保皇长子至少做个不出错的帝王。若封王,将来也必是新帝最忠诚的左膀右臂,连皇长子都能做到宠辱不惊,你这做舅舅的反倒迂了。”   晏深笑了笑,将不甘收起。他们一家子,父亲如此,母亲如此,长姐如此,就连那皇族的外甥也是如此,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有着见不得光的贪念。   “我或许真该清心养性了。”   “边关不比别处,保护好自己。”   郑蔚叮嘱,与他道别。晏深塞了东西到他手里:   “你成亲我大抵是不会回来了,提前先把贺礼送到吧。”   “多谢了。”   “先恭喜了。”   晏深走后,郑蔚就往朱雀大街去。今日是特地告假送晏深的,回吏部的路上倒是能去看看胡珊兰。   沈潇替他从郑家要来的铺子,他也换了胡珊兰名下的契书,胡珊兰这会子正忙碌着整理,预备将浣花布庄开到盛京来。   因着胡瑜兰,柳姨娘也来了盛京,胡青旸自然也来了,胡青羽索性将胡家布庄在盛京的生意都交给胡青旸打理,胡瑜兰离生产还有些日子,这阵子正忙碌带柳姨娘给胡青旸相看说亲。   郑蔚也忙,吏部的事情显然不是泽安州一个同知能比的,而他分到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整理昴城官员履历,毕竟经历南怀王的事,那边只怕是要狠狠整顿一番了。   郑蔚也是到吏部之后才知道,霍知州在南怀王起事那天就自尽了。也得知在霍知州到昴城的那个月,他的家人就都已在南怀王的掌控之下,霍知州因此听从配合南怀王做了很多事,但在南怀王起事那天还不辨胜败的时候,就先自尽了。   因此,皇上宽恕了他的家人。   郑蔚在朱雀大街对面看胡珊兰在铺子里忙碌,虽然茫然,但眼角眉梢却没了曾经的沉郁,是飞扬的,晶莹的,她是一个赤诚的姑娘,哪怕深处困境,却依然肯交托真心。哪怕经历重重,困囿其中,但终究还是会走出来。她无疑也是善良的,不然哪会因为心疼他,而一次次的遭遇他的算计呢?   郑蔚想,他到底还是个小人,一次又一次,到底还是把她追回来了。   其实去昴城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多到从前他觉着他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原来喜欢一个人,爱而不得的时候,是真的觉着如果没有她,连活着都没那么重要了。   所以一次又一次,他奋不顾身。   胡珊兰看见他了,忙碌的抽不开身,郑蔚忙在窗外同她打了手势,还要回吏部去,二人相视一笑,胡珊兰就转头又忙碌去了。郑蔚又看了她一会儿,也转身要走。   嘴角的笑容还纯粹,转头却看见了郑瑾。   他站在不远的地方,盯着郑蔚,那神情说明就是找他来的。 第六十八章   从很早的时候郑蔚就知道郑瑾是满腹心计的, 比他要厉害,也比他要心狠,不然不能把自己的亲兄长也算计进去了。不过不知道如今整个结局, 郑瑾算到了没有。   郑瑾见他看来, 竟温和的笑了笑, 一副兄弟间从来都没有隔阂过的样子, 一副当初拆穿郑蔚计谋,离间郑蔚和胡珊兰的也不是他的样子。   郑蔚也并不气愤,毕竟是他先做了那样的事, 别人才有机会拆穿,倘或他真诚对待胡珊兰,又哪里还有郑瑾后来的动作?   “六哥。”   郑蔚点点头,但并没停下, 郑蔚就跟在他身旁,一边走一边说话,态度倒是恰到好处, 既不故作亲近的让人烦,也没降低姿态, 表达了郑蔚被分出去的遗憾,也表达了多年不见的思念,最终也表达了自己在苑马寺的不得志。   读书人, 科举入仕的,最终竟去了苑马寺, 郑蔚不必想也知道, 郑家这分明是被算计了。而最有可能动手脚的就是沈潇。   没法子, 沈潇看郑家人不顺眼。   “老爷在官场多年人脉, 给七弟挪个地方的力量还是有的。何况如今郑家只有七弟了, 七弟前程必不可限量。”   孟夫人当初费尽心机阻止他会试,就是怕兄弟一起入仕,郑尚书的力量分散,自己儿子前程不够明亮。而郑瑾心里想的也一样,上面三个兄长,除了三哥自己没本事,余下两个哥哥都连消带打了,但郑尚书在他的事情上竟然出不了力了。   郑瑾愁云满面:   “我想着,该是皇上厌弃了郑家,毕竟从前发生了不少事。”   这是真话,朝中那些人那个不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沈潇的得势不也因着他是天子近臣?郑蔚笑了笑:   “这我也没法子了。”   郑瑾也笑了:   “六哥如今得皇上宠幸……”   “都是用命换来的功劳。”   郑蔚意味深长的看着郑瑾:   “你如果愿意,也可以。”   二人四目相对良久,郑瑾嗤的笑了:   “六哥不实诚,若没沈家……”   他故意总把话说不到尽头,郑蔚道:   “是啊,离开盛京之前,沈大人亲自行刑,皇上下令那二十杖,可是打去了我半条命。”   郑瑾不耐烦起来,眼看郑蔚是不愿帮忙,索性退而求其次道:   “六哥百般推脱,我也不过是想求六哥一件小事。郑家如今是日暮西山了,可我心仪一位姑娘,不想让她委屈,想求六哥给个体面,请沈大人去帮忙做媒。”   显然是高门大户的女儿,郑瑾是想走这条捷径。毕竟如今连皇后母族冯家都落拓了,何况是姻亲孟家,以及如今的郑家。郑尚书还挂着户部尚书的职位,却谁都知道明年他就不是了。郑蔚笑的越发深了:   “既不想委屈她,不娶才是最好,毕竟你也说了,郑家如今日暮西山,你舍得让她进郑家受委屈?”   郑瑾一僵,郑蔚已道:   “我只告了两个时辰的假,委实不得空,得快些回去了。”   说罢拱手,一直跟着的荣寿便将马车赶过去,郑蔚上车就朝吏部去了。   郑瑾咬的牙根咯吱作响,却又无可奈何。   谁能想到呢?郑家有朝一日,要看这个落拓庶子的脸子?   郑蔚如今哪有心思与他们周旋,九月婚期虽还有几个月,但要预备的事情可真不少。桩桩件件,他事无巨细。连嫁衣都寻了最好的绣娘赶制,他们正住的那个宅子,正院也正在修整布置中,预备成亲时用。郑蔚与胡珊兰商议过,等到成亲前三天,让她们母女到胡家在盛京的宅子暂住,从那把她迎回来。   夏末的时候,南怀王总算押解入京了。一同来的还有南怀王府内被抄拿的一众人等。   闻圣母女在内,安王妃自然也在内。   但有件诡异的事情,沈潇是早已潜伏在昴城外的,南怀王那边一发兵,他就开始埋伏,那边一拿下,这边也立刻抄检王府。安王妃刚得了消息,竟乔装改扮正要跑,乍然被沈潇捉住,叫沈潇很是愣怔了一场。   这位安王妃根本就不是从前的安王妃,竟然是南玥宗室女假扮。   细论起来,多年之前南玥朝贡,随行的宗室女一眼看重了尚不是太子的当今皇上,遭遇拒绝后竟怀恨在心,之后潜入大炎,挑拨南怀王,以南玥相助夺取皇位为利诱。南怀王费心求娶青梅竹马,只因安氏家门凋零父母不在,并在迎亲路上就杀了安氏,半路换成了宗室女。   若说旁人也罢,但沈潇是早就在皇上跟前伺候的,当初皇上拒绝宗室女时他还在暗中保护,所以一眼看破。   于是南怀王不仅仅是造反的罪名,这就加了一条里通外敌。   活是别想活了,入宫当夜,皇上请皇族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进宫,对南怀王施了早已议定的惩罚,绞刑。   第二□□上,关于南怀王这件事的诏书也下达了。南玥宗室女既然假冒安氏,做了十来年的安王妃,皇上也难得装一回傻,就把那女人当安王妃给杀了。反正南玥狡猾,就算交涉过去,也众多推脱,甚至还要以边关太平作为要挟,把人要回去。   何必呢,杀了算了,反正南玥也不敢交战,小小边国拿什么与中原大国相较?   泽安州官场上的事,也在吏部与黄雀卫的查探下有了结果。有些人是明知而投,有些是知之不详,还有些就是压根儿没想到的,例如朱同知。   打从南怀王的事发生之后就一直惴惴不安的朱同知,在南怀王杀郑蔚祭旗的时候就吓傻了,这半年里眼瞧着昴城的人被一批一批的带走,整个昴城前所未有的萧条,终于在入秋的时候接到了圣旨。   照旧的杀头的杀头,抄家的抄家,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而朱同知是最好的结果,什么都没改变。   夫妻抱头痛哭了一场,朱同知也得在之前官府发放的邸报里得知,郑蔚升迁,他在那场事故里死里逃生了。   还没进九月,郑蔚就开始惶恐不安,几乎每日下值都要去正院待上很久,也不说话。成亲前三日,胡珊兰母女搬去胡家在京的宅子,郑蔚就变成了每日下值要站在胡家门外,呆愣愣的站上半个时辰才走。   成亲前夜,郑蔚更是一夜没睡。   胡珊兰虽也慌张,但好歹经事多了,年岁也大了些,又有白姮宽慰,总要好的多。   成亲这日天还没亮,郑蔚就跑到院子里,昨儿还有些热的天,因前半夜下了场小雨,今儿就两块了许多,郑蔚也松口气,只怕胡珊兰坐在花轿里闷热。   然后他忙碌起来,也不知忙的什么,甚少见沟壑在心的郑大人如此慌张过,阿瓜与荣寿几个免不得偷偷打趣。一直等到骑着高头大马,娶回了胡珊兰,他牵着红绸前面走,就开始一步一回头,嘴角也压不住的一直在笑。   冬儿瞧见阿瓜躲在人群里偷笑,过去兜头拍了一巴掌,咬牙切齿:   “笑什么?”   阿瓜顺势抓着她的手:   “好冬儿,爷跟夫人的事儿成了,明儿我就求爷恩赏,把你赏给我。”   冬儿红了脸:   “呸,胡说什么!”   “不胡说,咱们也是戏文里的良缘天定。你瞧我叫阿瓜,你叫冬儿,咱们就是冬瓜啊!”   冬儿本还羞红着脸,听他说冬瓜,立刻抽手又拍了几下,凶巴巴道:   “你才冬瓜!你还西瓜南瓜!”   阿瓜躲着求饶:   “不不不,不要西瓜南瓜,就要冬瓜!冬瓜!”   今儿道贺的人不多,郑蔚没同外人道,更没下帖子,来的就只有沈潇,胡瑜兰也坐月子不能来。亲事瞧着寥落,但耐不住成亲的人心里美。   这一路走来,就如胡珊兰爱吃的酿梅子。有酸也有甜,酸也远高过甜,有时还会带着些微的涩,但终究是品出了回甘。   郑蔚打从进了喜房就开始呆愣愣的,耳朵却通红一片,一眼不错的盯着胡珊兰,眼瞳僵直却晶亮,嘴角带笑。胡珊兰原本羞涩,但在他这种蠢样子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后,也就横他一眼,自己上床歇着去了。   整个院子只有夫妻两个,龙凤红烛烧了一夜,胡珊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腰肢酸痛咬牙切齿。   阿瓜果然来求冬儿,冬儿别着眼不理会他,胡珊兰也生了逗弄的心思,便作势要拒,反倒是冬儿先急了。   夫妻两个正凑头吃早饭的时候,宫里竟然来了赏赐。   皇上与晏贵妃都送了贺礼和赏赐,这一番惊动整个盛京,下半日和第三天里,夫妻两个就接连收贺礼,把个小库房都堆满了。   可见时机也很重要。   之后晏贵妃几次召胡珊兰入宫说话,见了几回面,晏贵妃就算看明白了胡珊兰,精准评价:   “白长了这么张精明娇媚的脸,却是实心儿的,你那心眼子到你二姐跟前可差远了去了。”   正是年底,四下喜气,胡珊兰也只腼腆的笑着,太医来给晏贵妃请平安脉,只是这一请,就又请出了隐约的喜脉。   日子还浅,还不到来月事的时候,哪怕宫里太医本事大,这时候也把不准。晏贵妃打赏太医,特特交代:   “做不准的事,别张扬的好。”   宫里做事的人都深谙本分之道,那太医连连点头,晏贵妃转头看见胡珊兰,忽就想到:   “这成亲可有三个月了,太医,也给郑夫人把把脉。”   胡珊兰笑道:   “这才没多久。”   却也伸出腕子来,还差两天到来月事的时候,想来也是把不准。果然太医收手时只道:   “大约是同娘娘一般的脉象。”   胡珊兰怔了怔,这意思,是怀上了?顿时惶恐又惊喜,太医嘱咐:   “日子浅,夫人还需小心,等过个几日再确诊一番的好。”   胡珊兰连连道谢,晏贵妃也高兴起来,一个小内侍急匆匆跑进来,晏贵妃见着不妥,把人打发下去就问,那人就抖抖索索回道:   “娘娘,不好了,宫学里出事了,说是,说是大殿下给二殿下下了毒,皇后娘娘已下令将宫学封了……”   作者有话说:   小伙伴们,倒计时了呀。其实从郑蔚挽回珊兰的心后,基本就开始铺垫结尾啦。 第六十九章   晏贵妃陡然变了脸色, 叫人先送胡珊兰出宫。   胡珊兰心里发慌,但想晏贵妃为人,以及从郑蔚口中得知大皇子为人, 下毒之事是绝不会做的。况且大皇子已然十一岁, 已经懂得不少事情, 真要害二皇子也绝不会做的如此疏漏, 被人当场抓获。   她惴惴不安的与郑蔚说了此事,郑蔚也蹙眉,但宽慰妻子:   “没事, 这种大事,皇上一定会派姐夫去查,黄雀卫的本事你该明白,不是大皇子做的, 就一定会查清。”   郑蔚想的就更深了,这保不齐就是一出苦肉计。   皇后比不过晏贵妃,德言容功都比不过, 连宠爱也比不过,二皇子比不过大皇子。既然比不过还寻不到错处, 也就只能自己造就一个错处了。   不过郑蔚是深有体会的,这天底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也就没有能全然隐藏住的秘密, 只看皇上愿不愿意让真相大白了。   胡珊兰也没为这是太多担忧,这也不是她能担忧的事。怀孕的事也暂且没告诉郑蔚, 毕竟也还没作准, 总怕空欢喜一场。但她存了心, 年前府上庶务不少, 她也甚少露面, 都交代给冬儿和展婆子,让她们下去操持,连铺子也不常去了,只有白姮忙碌。   郑蔚很快就发现了胡珊兰的不同,下值后就急匆匆回来,见胡珊兰懒洋洋歪在榻上,捧着一碟子酿梅子。胡珊兰算着郑蔚还有半刻钟才会回来,乍然见他一脸严肃,也吓得站起来:   “怎么了?”   郑蔚上前上下打量她:   “你怎么了?”   胡珊兰怔怔的:   “没怎么啊。”   “你两天没去铺子了,府上的事也不露面,到底怎么了?”   胡珊兰这才恍然大悟,不免失笑,郑蔚越发的急,胡珊兰才凑在他耳边说了,郑蔚愣怔了片刻,顿时大喜。   “还没作准的事呢。”   “太医的本事你还不信?尤其伺候晏贵妃的那位。”   他小心翼翼,然后反省:   “难怪前日晚上那么缠你,你也绝不肯,我还以为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反省两日了。”   胡珊兰红着脸啐他:   “青天白日,说什么混不要脸的话。”   郑蔚只笑:   “也不差几日了,我告假在家伺候你。”   “可别,这才几天,也没什么,你该怎样还怎样。”   “那叫岳母来照应你,铺子有青旸照顾也稳妥的很。”   “也不必……”   “还是答应我吧,不然也没心思办差了。”   胡珊兰笑了:   “成吧。”   郑蔚小心翼翼的,自从放榜那次胡珊兰大病一场,她在他心里就已然成了那么个脆弱易碎的模样,哪怕她韧性十足,独自走过多年,他却仍旧无法忘记。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想去寻了白姮请安,白姮也同他们住在一处,只是院子稍远些,郑蔚说明来意,白姮顿时高兴起来。   “哎呦,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自此铺子也不肯去了,只在家小心照应胡珊兰,连地也不肯让她下了,胡珊兰苦不堪言,让郑蔚劝说白姮,郑蔚反倒劝起胡珊兰来:   “岳母可不是混闹的,请教过郎中的,头三个月还是小心些的好,尤其你这是头胎,得越发小心。”   胡珊兰没法子了,只能天天躺床上。   过了七八日,白姮就迫不及待请郎中来诊脉,果然诊出喜脉,胡珊兰想着晏贵妃那胎也该诊出来了,但丁点消息也没有,可见是晏贵妃自己瞒下了。   关于大皇子毒害二皇子的事,朝上闹的凶猛,皇后一派的人好容易逮着机会,越发激烈的要求严惩,力求一击击破大皇子的储位之争,甚至还延伸到了晏贵妃的教导问题,甚至还想趁此机会将晏贵妃拉下来。   晏贵妃沉得住气,前朝后宫里皇上也一直没对此事说过人话,态度叫人拿不准。   胡珊兰开始孕吐的时候,正是前朝后宫都阴云密布的时候。郑蔚与她说的不多,她也只是感怀唏嘘几句,倒是胡瑜兰来看她的时候同她说了许多,胡珊兰也就知道了这次的事或许是真,或许是真就做的周密,终究是连沈潇也没查出什么不妥来。   朝中开始拜高踩低,尤其是支持皇后一派的那些人。晏贵妃倒是没什么支持的人,哪怕是从前赞许大皇子的,在立储的事上偏向大皇子的,晏贵妃也并没拉拢过,这时候也就都保持着沉默,该进的言照样进,面对皇后派来拉拢的人也不给与回应,看来倒像是中立派了。   晏贵妃这阵子一直闭门不出,腊月二十九夜,皇上涉足凤仪宫,皇后得知喜不自胜,才要迎出去,皇上已经进来了。皇后服侍着,想着夫妻间总要有所缓和,但皇上只沉默吃饭,等膳食撤下后,皇上才道:   “皇后有什么要跟朕说的么?”   皇后心里一虚,却还是笑道:   “不论多忙,皇上还是要顾惜身子。”   皇上又等了等,见她真的不说了,才道:   “皇后。”   皇后不高兴起来,皇上面对晏贵妃时总亲密的唤她闺名,可面对她时却只是冷漠的叫皇后。   皇上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笑了笑:   “朕都忘记了,曾经唤阿瑗的时候了。”   皇后悚然一惊,皇上曾经也待她那样亲密过,但不知从何时起,那份亲密就慢慢消散,变为疏离。但转念又想,这一切都归咎于晏贵妃,是她夺宠,才使自己与皇上落到如今境地,也使二皇子和冯家落到如今境地。   “皇后是朕结发妻子,所以朕对皇后,总有些不同的情分在,这让朕总愿意多给皇后些机会。”   “皇上?”   皇上却又笑道:   “颜华十六岁了,你上回同朕说,想给颜华定下廖家的亲事,朕觉着也不错,明日休朝前,就把旨意下了,吉日么,就定在二月里吧。”   皇后惊喜,廖家是大炎仅次于皇族的望族,太皇太后的母族,皇后给长女定这门亲事也是为着给二皇子拉拢辅助,之前皇上总是不愿,如今却松口了。但她又道:   “二月?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不会,有内务府,还有皇后在,婚事定操持的稳妥。她是朕的长女,也是朕的头一个孩子,朕自是看重。”   皇后欢喜,从皇上的做派里自觉品出了些滋味,于是便道:   “臣妾知晓皇上近来为孩子们的事烦心,二殿下虽还养着,但也没什么大碍了,臣妾斗胆求个情,也别处罚大殿下了。只是眼下这形势,伤了兄弟情分真是不好。”   “形势?那皇后觉着什么形势会不伤兄弟情分呢?”   “臣妾不好妄议,只是先祖皇帝在世时,早早就给孩子们封赏,倒是和睦太平的很。”   先祖皇帝时也不是没有争储的纷争,只是瞧不上的那些皇子早早就封了王位,建造王府,一满十五岁就迁居宫外。但先祖皇帝高寿,等立太子时皇子们都已成年,哪怕早封王的皇子也不是没有争储的。   皇后的意思很显然,是让早早给大皇子封王迁居宫外。   皇上笑了,只冷冷一眼,身后的内官便躬身道:   “皇上,孔太医来给皇后娘娘请脉了。”   皇后笑容僵了僵:   “本宫正与皇上说话,让他候着吧。”   皇上却淡淡道:   “皇后病了,拖延不得,还是叫孔太医进来吧。”   皇后呆住。   皇上皇后以及晏贵妃都有自己信重的太医,而太医院正孔大人则是皇上的人,皇后从没用过,皇上今日显然是带着孔太医来的,而在来时必然是已经有了什么决断。   皇后看着皇上,这时候才看清他脸上遍布冰霜,嘴角虽含笑,但神情却冷的吓人。   “皇上?”   孔太医已匆匆进来,搁了脉诊,皇后在皇上迫人的眼光中被诊了脉,孔太医的话就在皇后的震惊中慢慢道来:   “皇后娘娘劳心劳神失于调养,如今本里虚空,必得仔细将养才好,往后再不可劳神。”   皇上点头:   “嗯,既是这样,往后宫中庶务就不必烦劳皇后了,将金印交去雁回宫,由贵妃掌管。”   皇后这时候才恍然明白,原来皇上来这一趟是为着给她最后的机会,看皇上这般,显然是对二皇子中毒之事心中早明。   “皇,皇上……”   “皇后宽心,二月颜华大婚,或许皇后欢喜,身子就会大好了。”   皇后簇簇发抖,皇上淡淡道:   “朕说了,愿意多给皇后机会,但这机会不是无休无止。若非皇后,朕如今,总还会再多几个子嗣的,对么。这么多年,贵妃对皇后始终敬重,大皇子也对二皇子友善,宫中庶务,哪怕皇后故意在暗中为难,贵妃也从没说什么。倒是这么些年里,不时会有贵妃对皇后不敬的流言,也总会出现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怎么皇后觉着,在后宫里,还能蒙蔽朕的眼睛?”   他慢慢起身,带着些许遗憾道:   “如同皇后一般,二皇子是朕的嫡子,朕对他越发宽容,哪怕他比大皇子平庸,可朕也愿意给他更多的机会。了如今朕还正值盛年,你们母子便丁点容人之量都没有,那么将来这天下后宫若归于你们,朕的嫔妃,朕的子女,你们不喜欢的,是不是都要活的艰难,或者活不下去?朕怕啊,真怕将来无颜面对祖宗啊。”   皇后喉间哽咽出声,待要哀求,皇上却走了。   年三十最后的朝会,皇上下了给大公主赐婚的旨意。之后休朝。   年三十的晚上,郑蔚正给胡珊兰捏腿:   “怎么样?”   “嗯,轻重正合适。”   胡珊兰歪在床上,床头小几摆着几样她爱吃的点心,还有一碟子酿梅子。胡珊兰吃的兴起,外头些微声响,胡珊兰忙拿东西把桌上的东西盖住了,沛青的声音就在门外硬邦邦响起:   “姑娘,夫人交代了,晚上不能再吃酿梅子了,牙会倒,会反酸。”   “没,没吃。”   胡珊兰这声音一听就是心虚,郑蔚忙道:   “青姨,山岚吃的奶饽饽。”   沛青顿了顿道:   “不能再吃了。”   “不吃了不吃了,我这就给山岚端水漱口。”   沛青这才走了,郑蔚看胡珊兰松口气的样子,不禁失笑,却也还是把零嘴儿都收走了。胡珊兰苦着脸,她如今白日难受吃不下,晚上喜欢的东西倒是能吃不少,只是第二天难免积食,越发难受,吃的酿梅子又多,反酸的厉害。   “明儿年初一,我一早就去郑家送年礼,早早就回来,你等我回来,我带你去畅园看戏,听说新来的戏班子不错。” 第七十章   年里也没什么事, 郑蔚一家子在京也没几个亲眷友人,郑家那些亲戚郑蔚也并不打算多走动,也是与胡珊兰商量好了的, 谁家送年礼, 他也送年礼, 谁家来拜年, 他也走一遭。   胡珊兰叫按在床上好些日子了,听说明儿能出门,别提的高兴。   虽说除夕夜要守岁, 郑蔚还是早早哄着胡珊兰睡了,然后出来交代阿瓜和冬儿:   “明儿别叫夫人起,她近来贪睡,等我送年礼回来再起不迟。早上蒸新鲜的奶饽饽, 山药糕,今年宫里赏了些北边的金贵干果,明儿给老夫人送些, 再择一份装个食盒。”   想了想又交代:   “盐炒的花生瓜子儿也装上,还有梅子汤, 再炖些牛乳银耳,不要太甜。”   冬儿嗤就笑了:   “爷,这是看戏去呢, 还是吃去了。”   “啧,眼睛看着嘴吃着, 又不妨碍。”   郑蔚回屋想了想, 又轻手轻脚翻了几条帕子装起来。然后才拿了本书躺在胡珊兰身边, 微微烛光下看胡珊兰略有憔悴的脸, 想早起就听她伏在床头干呕的满脸通红冒汗, 就心疼的紧。   小心翼翼翻书,忖着时候差不多了,就掩了胡珊兰的耳朵。果然没片刻,外头就炸响鞭炮,一阵接一阵,有远有近。   胡珊兰在被窝里拱了拱,郑蔚忙捂得更紧,她眼皮子动了动,到底没醒,又睡过去了。   等鞭炮声好容易停了,郑蔚才熄灯睡下。胡珊兰夜里觉着热,踢了被子,郑蔚几次醒了给她盖回去,只是清早起来看见她脚在外面,一模冰凉,顿时自责不已,就将她双脚捂在怀里,一直等到焐热了才又小心放回去。   天才亮郑蔚就起了,轻着手脚梳洗,也没吃早饭,就去郑家送年礼去了。   分家出去的儿子,总也得回去过年的。不过郑蔚选在这时候,郑家人还都没睡醒,是预备放下年礼就走的。   等回来看着胡珊兰快醒了,才吩咐煮饺子。   辰时四刻,屋里才有轻微声响,郑蔚就忙进去撩起帐子,看她惺忪睡眼就笑:   “醒了?”   胡珊兰嘟囔了一句:   “渴。”   话音才落,温水就已送到嘴边了。胡珊兰笑:   “你可要把我惯坏了。”   郑蔚却小心看她喝水,怕她呛了,回话也顾不得,转头拿了紫姜青盐和漱口水:   “年初一,饺子煮下了,咱们去给娘拜年,讨个大红包,陪娘一同吃饺子。”   扶她起来,伺候她穿衣裳,胡珊兰只是笑,青盐擦了牙再漱口,又含了一片紫姜,郑蔚又给她裹的厚厚实实的,盛京的冬天可比昴城要冷的多,等仔细看了没有疏漏,才小心的牵着她的手出了门。   一路上半侧着身子,给她挡了大半的风,等去了白姮的院子,白姮清早吃了粥,也是等着胡珊兰一同吃饺子。不等胡珊兰拜下来拜年,红包就已经塞进手里了,等吃过饺子就撵起人来:   “一大早厨房就忙着蒸点心熬梅子汤牛乳银耳汤,我不碍着你们了,你们也别碍着我,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胡珊兰正想年里无聊,想叫白姮也一同去看戏,谁知白姮已兴兴头头叫人摆桌,抓了沛青和展婆子陈婆子,上桌推牌九去了。   不过半刻钟,胡珊兰看着那头已经甩开的牌桌,不禁失笑。   “可真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失宠了。”   胡珊兰打趣自己,郑蔚笑起来,就交代阿瓜备车。   戏园子里这会儿人不多,郑蔚是早定下的雅座儿,主仆四个坐了,小旦唱起来,不是太有趣的戏文,但对于久不出门的胡珊兰来说,却是好听的紧。   但她听着听着,几次去看郑蔚,郑蔚凑过来:   “怎么了?”   胡珊兰踟蹰再三还是问道:   “学里的事……”   郑蔚给她理了理围巾:   “没什么事。”   胡珊兰点点头就没再问了。午时他们才从畅园出来,一出来就瞧见人烟稀少的街上,对面马车上下来的人,胡珊兰高兴的摆手,胡瑜兰就笑了。   沈潇抱着湉湉,胡瑜兰抱着盛哥儿,他们身后还跟着沈润和胡青旸。   畅园对面是盛京最大的酒楼,看样子一家子是出来吃饭的,自回京后沈润就没再见过胡珊兰,哪怕是胡珊兰成亲的时候,也只是让沈潇带了一份贺礼。胡珊兰见了他也很高兴,一一见礼,胡瑜兰已经摸出个红包给她:   “呐,好兆头!”   胡珊兰笑着就接了,郑蔚也递了红包给胡珊兰,胡珊兰送给湉湉和盛哥儿。盛哥儿还小,接了红包咿咿呀呀,还流了一溜子口水,湉湉脆生生道:   “谢姨姨,姨姨福安康泰!”   胡珊兰高兴的很,揽着湉湉稀罕不已,胡瑜兰看她稍显宽慰的衣裳也微微顶起来的肚子,心里有数,也高兴起来。   姐妹两个说了会儿话就告别了,胡珊兰一一作别,等到沈润的时候,沈润顿了顿,才轻抿嘴角同她作别。   沈潇看着沈润,心下叹息。   不过郑蔚在昴城做的事,沈潇得知也不得不佩服,也合该是这样,还能把人追回来。   回去后白姮推牌九正兴起,胡珊兰就坐在外稍间听往日稳重的几个人,这时候吆五喝六,胡珊兰倚着门框,只听这声音就觉着高兴。   年初二,家里就有客人来了。一大早夫妻两个去给柳姨娘拜年,初三胡瑜兰夫妻也来给白姮过年,初四开始,郑蔚的同僚间也互相走动拜年。   郑家如今萧条些,虽不至于无人问津,但也没什么人亲自过府,都是派人送了年礼也就罢了。其实这几年郑家过年都不算热闹,因孟夫人“病”了,郑家只是个庶子媳妇当家。郑昶死的不光彩,老三文不成武不就,郑瑾又是如今这副模样。虽有个郑蔚还算不错,又是摆明着与郑家分开了,郑家荣华如今是显见的颓了,也没什么要特地交好的必要了。   到初九这日,吏部几个同僚约着一同出去吃酒,郑蔚再三交代几次回头,在胡珊兰的催促下才算出了门,暮色四合,胡珊兰正要去寻白姮一同吃晚饭,荣寿忽匆忙跑来。   “夫人,冯家那位孟夫人来访。”   胡珊兰愣怔了一下才想起这位冯家的孟夫人是谁,孟凌薇?   孟凌薇对郑蔚可是有心的,这叫胡珊兰如今面对这个人,难免心里不高兴。可去别人家拜访却选在这时候,让胡珊兰不得不猜测着,难道是要避着郑蔚?这倒是怪了,有什么事是要避着的郑蔚的?   胡珊兰本想不见,但就是有些好奇,就让冬儿叫了展婆子来,也好防患于未然,这才叫将孟凌薇请到前厅。   孟凌薇还是从前那副模样,泰然自若,端着皇后母族未来当家主母的架子,若非那双无神的眼睛以及厚厚脂粉都遮不住的憔悴,胡珊兰还真就信了她过的自在。   “孟夫人好。”   冬儿扶着胡珊兰,孟凌薇一眼就瞧见了胡珊兰微微凸起的肚子,眼底一闪而过的妒恨,但很快遮掩下去,她起身,下首坐着的人也跟着起来,胡珊兰这才多看一眼,是个圆脸讨喜,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很灵动的姑娘。   “胡夫人好。”   孟凌薇淡淡回问,谁也没再客气,宾主落座,孟凌薇就不受控的往胡珊兰的肚子上又瞥了几眼,然后慢慢的出了口气,才道:   “冒昧拜访,是有件事要与夫人商议。”   胡珊兰笑了笑:   “我倒不知道,我能有什么事同孟夫人商议的。”   孟凌薇假装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只淡淡道:   “是好事……”   “我不觉着是好事。”   胡珊兰似笑非笑的截断她的话,又看了那个姑娘一眼,那姑娘倒是直咧咧的盯着胡珊兰,见她看过来,还朝她笑了笑。   孟凌薇也懒怠维持好脸色:   “你一个商户庶女,如今做了官家夫人,本就不般配,你也不想想他在外头如何糟人耻笑。”   “莫说他有没有遭人耻笑,就是有人笑话了,那也是我们夫妻的事,与孟夫人何干?”   孟凌薇冷笑:   “你还是这样不知好歹。”   “总比孟夫人自诩知礼,却还跑到别人家失礼的好。”   “你!”   孟凌薇气急,但不知想到什么,已经变了的脸色硬生生压下去了:   “你如今有孕在身,无法服侍夫君,贤德的女人自该为夫君张罗通房服侍,你可不要落个善妒的名声,将来越发落不得好。这是我家妹妹,冯家的姑娘,给郑六郎做正妻也算他高攀了,如今既然他已成亲,就委屈做个平妻就好,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那可快收起你家的抬举吧。”   胡珊兰就站起来了,冬儿和展婆子扶着她,荣寿荣阳站在门外。   “送客。”   荣寿立刻进来,孟凌薇脸色阵青阵白,也忽的站起来,她旁边的姑娘也站起来,乌溜溜的眼睛仍旧盯着胡珊兰看。   孟凌薇大抵从没这样丢脸过,立刻愤愤就走了。   胡珊兰也没当回事,转头寻白姮吃饭,想着郑蔚与同僚吃酒,大抵不会回来的太早,交代荣寿荣阳等着,自己如今是真熬不得,就早早洗漱睡下。谁知才钻进被窝,屋门就响,胡珊兰怔怔的看郑蔚进来。   郑蔚脸上微红,身上带着些微的酒气,但眼神清朗。他酒量并不好,这么看来只是浅酌。   “怎么回来这样早?”   郑蔚已把手探进被窝,见还暖和,才又往外走道:   “身上有酒气,等我去沐浴。”   胡珊兰顺手拿了话本子,只是没看两眼就满眼乱晃,瞌睡的抬不起头,手里的书忽被人抽走,她抬眼,郑蔚一身清爽坐在床边,胡珊兰就往他怀里靠过去。   “孟凌薇来了?” 第七十一章   “嗯。”   胡珊兰睁不开眼, 胡乱应着。   “来做什么?”   “说亲。”   胡珊兰唔哝着,郑蔚失笑:   “孟凌薇的相公是独子,宫里年前忽报了冯皇后突发急症, 凤仪宫大门紧闭让皇后养病, 宫里今年的年礼都是贵妃主持的。前几日冯家派人去沈家提亲, 那姑娘是孟凌薇的婆婆从本家选了来过继的, 本想说给沈润为妻。从南怀王的事后,沈润算是露了头,有些门道的人都知道他身份了, 虽无官职在身,可得皇上宠爱,有没有官职也真没那么紧要。”   胡珊兰的瞌睡慢慢就没了:   “说给沈二哥?”   她回想那个姑娘,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 怎么看和沈润站在一处都不般配。   “沈家拒了,然后那媒人又登门,说给沈潇为妾。”   “冯家八成头脑不好, 说给沈二哥是明媒正娶,到姐夫那里就是妾了, 这不摆明着摆了高低挑拨兄弟?”   郑蔚觉着身上没那么凉了,才钻进被窝,胡珊兰立刻在他肩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上去。郑蔚给她捏着眉心:   “所以沈潇是把与媒人一同登门的冯家人给打出去的, 这事闹的不小,冯家丢脸也不小。”   “还是没记着教训, 今儿竟来这边, 说要给你做平妻。”   冯家这是急了, 这么看起来皇后在宫里只怕是不好, 冯家这是急着要给大皇子寻找助力, 这是看上了沈潇。   也是,沈潇是皇上跟前第一人,虽比不得那些王宫丞相,但在皇上跟前的分量却远比那些人要重。冯家胃口还不小呢。郑蔚道:   “冯家这是急眼了,皇上对冯皇后贯来宽容,只是这次的事确实闹的不堪,皇后竟给亲儿子下毒嫁祸大皇子,还试图蒙蔽皇上。皇上本有心给冯皇后最后一次机会,谁知冯皇后竟向皇上进言,要让给大皇子封王。”   他解释道:   “封了王迁出宫,大皇子几乎是断了议储的可能。皇上大失所望,当时就叫封闭了凤仪宫,我听沈潇说,过了年大抵要给二皇子封王了。原本二皇子比之大皇子就要平庸许多,品性更是远比不得,如今也算有了结果了。”   “啧啧啧。”   胡珊兰没有幸灾乐祸,但冯皇后这事办的,确实是不体面,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郑蔚给胡珊兰捏着眉心,胡珊兰没几下就又困的睁不开眼睡了。   初十这天白姮原预备着去慈光寺进香,胡珊兰本想跟着,只是慈光寺人多,她怀着身孕不好去,郑蔚就送白姮去,一早出门往京郊去,晚上也就回来了。   郑蔚出门前给胡珊兰安排的也妥妥当当,请了个女先儿给胡珊兰说书,还有冬儿和陈婆子陪着,连饮食零嘴儿都给备好了。   只是胡珊兰如今精神不济,一整天是要睡上个半天的,也就上午听了一刻来钟,歇晌起来就带着冬儿去库房,寻了几匹布,想给孩子做些裹被衣裳,顺手还带出了两块银雪棉,预备给白姮和郑蔚都在做一身里衣。   原是到晚上才回来的,但胡珊兰才找出料子,荣寿就又急匆匆来了:   “夫人,爷回来了,在前院生了好大的气。”   胡珊兰愣住了,手里还拿着一块银雪棉,就往前院去了。   好端端的发的什么脾气?何况郑蔚还是个几乎不怎么发脾气的人。等去到前头,还没转过院墙,就先听到了哀嚎和打板子的声音。胡珊兰心口突突的跳,几乎是她才走出半月门,郑蔚就回头看见她,立刻迎上去,胡珊兰还偏头往那边看,是个郑蔚身边的小厮,因为伶俐,近来在郑蔚书房做活儿,现下被打的嚎哭不已,他见胡珊兰出来了,忖着女人心软,立刻大哭道:   “夫人!夫人救命!”   “堵住嘴!”   阿瓜立刻塞住他嘴,他还呜呜嗯嗯的剧烈挣扎,却被几个粗壮的仆人按的死死的。   郑蔚脸色很难看。   “到底怎么了?”   胡珊兰小声问,白姮这时候从正厅里出来,也冷着脸看那小厮,转头朝胡珊兰伸手:   “山岚,走,咱们回后院儿去,让六郎处置。”   回去路上,沛青才与胡珊兰道:   “那小厮出卖公子行踪,还在公子茶水下药,幸而被公子洞察,那水才没喝下去。”   “哼。”   白姮冷哼了一声:   “亏是世家大族,皇后的母族,这种不要脸的事也做得出来。”   她不想说的太明白,胡珊兰怀着身孕,不想她孕中多思,坏了心思。但冯家手段也太龌龊,寺庙里面,竟让姑娘衣衫不整的在厢房里等着郑蔚。   但话虽没说明,胡珊兰却也明白了。她也不再多问了,难怪郑蔚气成那样。   她交代厨房做晚饭,就在房里等郑蔚。   郑蔚黄昏时回来,在她跟前还是忍不住沉着脸色,胡珊兰安慰他,郑蔚却道:   “这事只怕还不到头。”   “嗯?”   郑蔚拉她坐下,给她布菜:   “孟凌薇在闺中就是个名声不浅的人,只是后来嫁到冯家,也没什么可让她费心思的事了。”   聪明是聪明,可惜手段不光彩。   “哪怕事情没成,只怕也能趁势将这事闹下去,我不是沈潇,她觊觎却不忌惮。”   “还能怎么着?”   郑蔚捋了一把她头发:   “看好戏就成了。”   好戏也没叫胡珊兰等太久,过罢十五十六,十七开朝,就有人参了郑蔚一本。说是行为放浪轻薄姑娘,那姑娘不堪受辱一心寻死。沈潇似笑非笑的回头扫一眼郑蔚,见他低眉垂眼站的稳,好笑的撇了撇嘴。   沈潇站的离皇上近,皇上把他的表情看的清楚,也不禁好笑,让参了郑蔚的官员仔细说,那人就滔滔不绝,把郑蔚说的狗屁不如,皇上就好奇了,就这样还怎么把人塞到郑蔚房里?脸皮子都撕破了。   皇上沉了脸,立刻有人悄悄提示,那人立刻转了话头道:   “郑大人行事偏颇,但事已至此,总不好真叫人坏了性命,只能郑大人将人娶了。”   “郑大人可是已经成亲了。”   沈潇闲闲道,那人撇嘴:   “一个商户……”   郑蔚与沈潇都看过去,眼神森凉,那人脸皮子一抖,又立刻转了话道:   “郑大人自己作孽,又要怪谁?长平侯早年丧子膝下空虚,这才从同宗里过继了个女儿,就遭遇了这等事,冯氏出身高贵,又是郑大人的错,哪能做妾?”   这种事竟然都在朝堂上说起来了,皇上也觉着好奇,他看沈潇,眼神满是警告,沈潇这才收敛起戏弄的心思,故作诧异道:   “长平侯的女儿?可是前阵子要说给我家二弟为妻,被我二弟拒绝后,又要给我做妾的那位?”   朝上百官顿时表情丰富,显然想入非非,长平侯是领着闲差的,如今也在朝上,见众人投来的眼光,脸皮子滚烫,暗骂孟凌薇办事不利。原本还在坚持,但皇上诧异道:   “长平侯?”   长平侯腿一软,立刻跪下来。   朝堂上这事就如闹剧,长平侯一跪,皇上又看向郑蔚:   “吏部员外郎的私事都已闹到朝堂上来了,等下朝都去御书房候着。”   皇上沉着脸,再没人敢提此事,好容易将年里堆积的朝事都处置完,吏部就公布了官员调整。郑尚书果然调了,原本就是降了品阶但还领着户部尚书的官职,如今依着品阶调任,从实职调任了虚职,郑尚书这半年都熬的艰难,等这时候旨意终究是下了,颓唐之余竟还松了口气。   这一刀总算是砍下来了。   等官员调整公布完,都以为今日朝事总算是结束了,这会儿都过了午时了,但皇上沉默了片刻后,忽然道:   “皇次子恭顺贤德,着敕封为勤亲王,工部与礼部协同,即刻择地督造亲王府,八月勤亲王出宫建府。”   朝中众人又是一惊,皇次子是嫡子,夺储最有力的人选,尤其年前还遭遇皇长子投毒,朝中众人都思量着过了年皇上总会有所决断,但思来想去却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受害的人反倒被踢出局了?   不少人都偷偷去看皇上的几个心腹。   头号心腹沈潇,面色如常。   二号心腹首辅,同样的脸色沉静。   再往后,内阁的几位,也都一脸泰然,这显然是早就知道了的。一时之间中立派只是惊奇了一下就没什么了,觉着皇长子不错的就有些高兴,那些与冯家亲近,或是支持皇次子的,一个个脸色就不太好看,只是努力维持着。   兵败如山倒,皇上的心意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皇后只有一子,但贵妃有两子一女,宫里如今也传闻着贵妃是又怀了龙胎的。   如此圣宠,皇长子还这样出挑,后宫嫔妃就是已德行和诞育子嗣为功,那贵妃的功劳可真是不小。   下了朝到御书房,参郑蔚的人早已面如死灰,虽说封王也还有夺储的希望,但显然与皇长子相比那已经是无法抗争了。   “说吧。”   皇上面有疲色,沈潇道:   “爷,这时候了,您先用膳吧。”   皇上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大总管立刻吩咐上膳,几个人退到外殿,等御膳摆好,大总管出来,笑着请沈潇和郑蔚进去陪膳,把长平侯几个人丢下了。   长平侯脸色越发难看了。   算起来,他是皇上正经的岳父。他沉着脸叫住大总管,大总管才恍然大悟:   “瞧奴才这记性,竟险些忘了。”   长平侯这才脸色缓和,才要也进去,大总管却道:   “皇上说了,长平侯年岁大了,若是不好站着等,那就赐个座。”   小内侍立刻端了个矮矮的墩子过来,往长平侯跟前一放,长平侯的脸色更难看了。 第七十二章   沈潇在皇上跟前显然比郑蔚要自在的多, 皇上用膳很快,沈潇吃的也很快,郑蔚是文官, 但皇上没想到的是, 郑蔚吃饭竟然也很快, 但仍旧文雅至极。等撤了膳, 皇上接过漱口茶,就叫郑蔚说。   郑蔚就从孟凌薇登门开始,将事情都仔仔细细的说了。   皇上脸色始终如常, 郑蔚说的快且清,等皇上手里换了吃的茶盅时,他就已经禀报完了。皇上慢条斯理的啜了两口茶,忽然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但郑蔚瞧的清楚,皇上投向茶盅的眼神凉薄至极。   冯家大抵是没什么起势的可能了。   长平侯当年纳了不少的妾,但除了正室生了一女一子, 余下的也不是没怀胎过,但无一不是滑胎小产, 一个都没保住,正室起先还得意,后来也觉出不对, 但哪怕夫妻两个仔细养护,那些人, 包括是侯夫人本人, 后来的孩子没一个保住的。   独子早丧, 孙儿还小, 冯家靠着做皇后的女儿还能支撑到孙儿长成, 但长平侯心太急了,皇后也太迫切了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手段,但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瞒不过不说,还到底触怒皇上,断了夫妻那点最后的情分。   “去吧。”   郑蔚叩首谢恩,一句不再多说就走了。皇上过了半晌抬头,看早已没了人的大门:   “这郑六郎,如今瞧着倒是个能沉得住气,也堪大用的人。”   “爷眼神锐利,这人比之从前确实大不相同了,心性到底是改了。”   沈潇一脸欣慰,皇上斜睨他:   “你这意思,是你当年打他一顿的功劳?”   沈潇笑,皇上叹了口气:   “朕不想再见冯家的人,你去吧,见此事处置了。”   那姑娘到底也没损伤,毕竟郑蔚连茶水都没喝下去,更没去冯家安排好的厢房,冯家如今就是造势要逼迫郑蔚屈服而已。做了郑蔚的平妻,也算是和沈潇有了些牵连。   但长平侯却没想过沈潇与郑蔚的瓜葛是因连襟,他塞了女人给郑蔚做平妻,坏了郑蔚与胡珊兰的情分,郑蔚与沈潇又哪里还能再好下去?   或者说长平侯哪怕想到了也不在乎,只要有一线希望,总得做一做。   随着旨意下,亲王府督造起来,宫里也接连传出皇后病中要迁去南边别宫修养的消息,以及晏贵妃再度怀胎的消息。   皇后銮驾离京的前一日,宫里又下了晋升晏贵妃为皇贵妃的旨意,这一下位同副后,皇长子的身份越发金贵起来,身后还立着晏家。   晏家是伯爵府,子嗣丰厚,晏家子弟各个都教导的德行出众,只有一个晏深不着调,但被皇贵妃知道他参与了当年郑蔚算计胡珊兰报复嫡母嫡兄的事,也狠狠罚了一场,送到边关去了。   皇上看的清楚,虚情还是假意也看的透彻,晏氏能十数年圣宠不衰,是因晏氏自己和她身后的晏家都让人无比的信服。   十九这日,胡珊兰与白姮一同去铺子,才左右看过,与白姮择了极快料子,预备给孩子做两身小衣裳,孟凌薇就进来了。   孟凌薇比之前见着更憔悴了,更是毫无掩饰,半边脸上红肿一片。白姮立刻将胡珊兰护在身后,孟凌薇眼神太过骇人。孟凌薇却冷笑起来:   “你满意了?把我害成这样,你满意了?”   胡珊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如今才算明白了胡瑜兰为什么那么爱翻白眼,确实有些人有些事遇上了,也只能这样才能表达自己的情绪了。   “孟夫人这话说的真有趣,我与你既不相识也没什么利益纠葛,我害你做什么?哦,你要给我夫君塞女人,我夫君不要,这就是我害你了?”   铺子里的人顿时指指点点。   因浣花布庄卖的是名贵的浣花锦,所以客人也大多非富即贵,对孟凌薇也有不少人认识,当初她为冯家生下孩子,得皇后嘉许,成了冯家未来的当家主母时,那时意气风发,不知多少人争相讨好。可如今……   “不过是个平妻,娶了又如何?”   胡珊兰不想理她,不想守寡可以改嫁,但她既要做冯家未来的主母,还要在外春风一度,当初算计郑蔚的事还历历在目,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还真是不叫人意外。   可铺子里这些夫人姑娘们听了这话怕是都不会高兴,果然看着孟凌薇的眼神都有了变化。她们这样的人家,将来婚配都是门当户对两姓结姻,贤德的正妻自然不能阻拦夫君纳妾,可这平妻却是实实在在挑衅正室,哪个正经人家要什么平妻?   一个跟妻享有一样尊崇的妾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胡珊兰淡淡笑了笑,转身要走,孟凌薇要去阻拦,旁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话就传来了。谁的声音也不小,生怕她听不见似的,毕竟冯家倒了如今已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兼之孟凌薇方才说的话,这会儿都言语刻薄。   孟凌薇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顿时与人争论起来,这会儿气在头上,言语也难免不周起来。   胡珊兰母女相视一笑,慢慢就退出人群了。   官宦世家子弟,甚少不纳妾的,即便夫妻和睦也会有那么一两个通房预备着在正室不适时伺候夫君,郑蔚也是大户出身的公子,但成亲至今没提纳妾的话,胡珊兰也不提,甚至他每日一下值就急着回家,吏部如今也隐隐传言这位员外郎大人是个惧内的。   郑蔚也听说了,但只是笑笑,旁人问他为什么不辩解,他也道没什么好辩解的,叫外人看来更像是自己都默认了一般。   皇上从南怀王的事后就开始大肆在朝堂革新,一些老派贵族,还拘泥往日,譬如平章公府,那是早就坏了事的,还有冯家等等,都开始渐渐落了颓势。   有人落地自也有人起势,譬如沈潇,从前虽是皇上心腹,可官职上却并高,南怀王的事后,沈潇接连升职,展眼就跃到了正二品。连郑蔚也是,虽如今还只是六品,却俨然也算是朝中新贵了。皇上对他的信重显而易见,有些朝政的事情也会特地召他入宫,听他有什么见解,恰巧吏部右侍郎也已年迈。   皇贵妃与胡珊兰孕期几乎相同,但胡珊兰大腹便便还没到要生的日子时,宫里皇贵妃却发动了。   说是生了一日一夜,原本这是第四胎了,应该生的顺一些,但皇贵妃却生了一日一夜,一直没有消息的时候,冯皇后就一直希冀着,但第二天夜半时,却忽然传来消息,皇贵妃诞育龙凤双胎,皇上大喜,皇贵妃的位份是没什么可再晋升的了,如今也掌管凤印,皇上的喜乐无法宣泄,索性昭告天下,早早就为这一双儿女择好了封号。   皇贵妃越得势,冯皇后自然就越失势,已然封王等待府邸建造的二皇子见不到母后,心头慌乱无人指点,在身边人有意无意的警醒下,竟发昏的做出了谋害大皇子的事。   皇宫里有什么能瞒得过皇上,于是府邸也不必建造了,二皇子被褫夺皇族身份,罚去皇陵守墓去了。   外头的事闹的纷纷扰扰,郑蔚家中却一直安稳,胡珊兰这日一早起来,一站起来,就觉着身下有什么正往外涌,一股子热意,胡珊兰低头看着,心就慌了。   郑蔚一眼瞧见,立刻将她抱起来,胡珊兰立刻回想郎中交代,顿时深呼吸:   “产房,产房!”   郑蔚将她一径抱去院子里特地安置好的产房,也一叠声交代人安置下去,没片刻,两位接生姥姥和辅助生产的婆子就都到了。   昨儿夜里郑蔚才又在产房将预备的东西都一应清点过,这会儿人立刻到齐,下人也是早安排过的,一切有条不紊,郑蔚在产房里吩咐厨房立刻将一直备着的补汤奶饽饽送来,让胡珊兰多少吃些才有力气。他一直等着胡珊兰都吃了,肚子开始一阵阵发紧发疼,才一叠声安慰着胡珊兰退到了外面。   还穿着一身中衣,就在屋外来回徘徊。   “爷,该上朝了。”   阿瓜拿着衣服追着,郑蔚摆手:   “去告假,去告假,快去!”   阿瓜又一叠声要马车去告假,白姮这时候急匆匆过来,她这会儿才得了消息,郑蔚一见白姮又冷静下来,吩咐搬了椅子让白姮坐了,又叫厨房送来早膳让白姮吃。   胡珊兰是头胎,原本生的不会那么快,但先破水本瞧着不是太好的兆头,谁知没一个多时辰,屋里胡珊兰才喊了几声,婴儿脆亮的哭声就传出来了。   “哎呦!哎呦!”   白姮愣了一下就欢喜起来,忙不迭往产房里进,郑蔚也往里冲,却被几个婆子笑着拦住:   “哎呦我的爷,可是不好进去的,产房污秽,这会儿还没收拾干净呢。”   郑蔚只笑着往里进,婆子也不敢死拦,郑蔚就进去了。   白姮正抱着孩子看着胡珊兰,眼眶通红面上含笑,郑蔚却是直接扑到床边,也不看孩子:   “怎么样?你怎么样?”   胡珊兰就笑了:   “还好。”   他趴在床头嘘寒问暖,叫人送补汤点心,白姮在后头不禁失笑:   “你也瞧瞧你孩子。”   “有岳母抱着,比什么都强。”   郑蔚头都没回,干巾子给胡珊兰上下擦汗,比谁都忙碌,一直等给胡珊兰收拾妥当,换了干净衣裳,才拿毯子把人包裹严实,抱着回房去了。   果然是从头到尾没看孩子一眼,白姮都忍不住笑了。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爹。   胡珊兰睡了半日,郑蔚就守了半日,郎中说过产后夫人严防血崩,他就一直守着,等到胡珊兰醒了才松口气。胡珊兰问:   “孩子呢?”   “岳母抱着呢。”   他递热水,胡珊兰问:   “男孩儿女孩儿?”   郑蔚就愣住了。 第七十三章 (正文完结)   外稍间传来白姮低低的笑声, 孩子听见响动也哭起来,白姮这才进来:   “快喂喂你儿子吧,一直等着你醒呢。”   郑蔚有些微失望, 但很快又高兴起来。胡珊兰失笑道:   “怎么?”   “儿子好, 能护着妹妹。”   胡珊兰嗤就笑了:   “谁要给你生女儿?”   郑蔚就笑了。   郑蔚是早请教过郎中, 也请了两位擅伺候产后妇人的嬷嬷, 这会儿齐齐上阵,做好汤汤水水送进来,胡珊兰喂过奶吃饭, 郑蔚等她吃过,才风卷残云的把剩下的都吃了。   出月子的时候,别说胡珊兰了,连郑蔚都白胖了一圈, 引得沈潇和胡瑜兰笑个不已。   白姮总说着孩子是福星,后来也验证着,仿佛真是福星。他会走路的时候, 正五品郎中告老,郑蔚自然而然就升了五品吏部郎中。   等他会奶声奶气背三字经的时候, 胡珊兰又生下了妹妹。   以胡珊兰夫妻的长相,两个孩子都相貌出众。妹妹两岁时,郑家忽然派人登门, 孟夫人竟过世了。作为嫡母,哪怕郑蔚已经分家在外, 也该回去奔丧。   老郑大人前年放了外任, 没带走孟夫人, 只带走了谢姨娘和两个貌美通房, 在任上做的倒也不错, 毕竟在户部那么多年也没出过什么过错,只是后来因着孟夫人和郑昶母子,才仿佛走了霉运般事事不顺,在公事上也犯起混来。只是年岁到底不轻了,孟夫人过世还没两个月,任上官员竟有人递了折子到御前,告老郑大人流连青楼,甚至还包养了一个妓子养做外室。   偏巧这事就发生在孟夫人大丧的时候,虽说做夫君的不必为妻子守丧,可发妻过世没有回来治理丧事,竟还闹出了这种事,总叫人觉着无情无义。   皇上心里不喜,老郑大人这官途也就越发不顺,尤其年岁也不轻了。妹妹四岁上,郑蔚又添了次子的时候,老郑大人就被告老了。   这么多年,郑瑾的官倒是做的稳,一个位置坐多年,不管怎么运作始终没能离开。后来也就明白了,有沈潇和郑蔚在,他只怕官场难以如愿。   大皇子及冠之年,皇上封了太子,这仿佛是百官早有预料的事,一时之间朝上朝下竟都是喜气洋洋的。   顺熙二十一年,郑蔚的官职升到了三品吏部左侍郎,瞧着架势,仿佛是等着吏部尚书告老,他就能顺当的升上去了。   这么多年里与叫人羡慕的,郑蔚做官严谨平顺的传闻还伴随着他惧内的传闻,只因那年上元佳节宫宴,结束的时候忽然下起大雨,虽马车都停在宫门外,也有随从撑伞,可郑侍郎就是怕夫人湿了鞋袜,众目睽睽之下是把人一路背上马车的。   何况这么多年,别说纳妾了,连个通房侍女都没有,听说早年冯皇后家的弟媳意欲将过继的小姑子说给郑蔚做平妻,还闹的阵仗不小,郑蔚恼了,之后接连打压冯家,把个冯家都从盛京赶出去了。   皇后是真的病了,在冯家被赶出盛京后,就孤独的病在凤仪宫。皇贵妃掌管的后宫从未苛待过她,她仍旧保有皇后的尊崇,只除了不能走出凤仪宫。   被贬为庶人的皇次子在皇陵纠结人马意欲返回盛京的这一年,皇后病故。   顺熙三十年,郑蔚升任吏部尚书。   这一年里,胡珊兰也开始给长子物色姑娘了。   胡珊兰共诞育了三子一女,郑蔚对三个儿子教导的极其严格,对女儿却疼宠万分,儿子们犯了错罚跪,也只有女儿求情才管用。   长子少年才俊,倒是颇承袭了郑蔚读书行事的风范,十六岁下场就高中,照旧的探花郎,一时之间,郑家便有了父子两探花的美谈,郑蔚等着儿子在翰林院稳固之后,就上了辞官的折子。   沈潇诧异,这才四十出头,就要致仕了?   郑蔚只笑笑:   “年少时总觉着官场很大,宦海浮沉,攀上顶端才是我想要的。可后来才发现,不过尔尔,远不及她想过消闲的日子来的重要。”   沈潇挑眉:   “哦,那你们预备去哪?”   “天南海北,先走走,等她看够了风景,我们就去岚山庄落脚。”   她始终喜欢南边的气候,而在他眼里,不管多少年过去,不管他们有了几个孩子,她始终还如初见那时一样,水润娇媚的姑娘,自然是要娇养着的。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伙伴们陪伴到现在,真是十分十分十分的感谢!   下本准备开《世子火葬场纪实》,不过整理大纲写预存,大概在十二月前后开。   这本正文已经完结了,然后应该是会有番外的。沈潇和胡瑜兰,还有沈润。但是篇幅都不会长,大概会在下周更新。   最后还是要感谢,感谢感谢,是你们的陪伴才让我有了动力。   笔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