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山河 作者:小柒崽子   我的好兄弟拿刀架着我,逼我承认我是女的。   「你不答应,我就得娶你妹妹。」靳以安急得咬牙切齿,「那疯婆子十五岁给我开了瓢,我得死在她手上!」   我叫温仕宁,护国将军「嫡子」,是我家唯一的「男丁」。   与「明仪王府世子」——靳以安同窗三载,一起翻墙翘课,掏鸟窝,什么荒唐事都做了,我把他当兄弟,他竟然想娶我…… 第1章   大逆不道。   我一掌拍在他清隽如玉的脸上,顺势推开他,坐起来抖抖袖子,「我是男的。」   靳以安捂着脸,重新扑过来,大有饥不择食之相,「我管你男的女的,你长得俊,化妆描眉披嫁衣,总能糊弄过去!」   他要娶我妹妹了,倒不是他自己愿意。明仪王与我爹是拜把子的交情,当年定了娃娃亲,长女配长子。   所以他得娶。   以前,靳以安没见过我妹妹的时候,他还挺高兴的,总说有我这样的哥哥,妹妹能差到哪去。   直到两年前,十九岁的靳以安遇见了十五岁的温语宁,然后,她用一块玉珊瑚给他脑门上打了个大洞,靳以安从此对她避如蛇蝎。   这会儿,靳以安已经抱着我往外走了,一边走一边紧着念叨:「温仕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嫁过去,我保证对你好。扮个女人而已,能有多难!」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下个月要上战场,没工夫陪你玩。」   话音刚落,人突然不动了。   到底是自家兄弟,我自觉话说重了,开口安慰他:「你不要过于思念我,如果运气好,我逢年过节还是可以回京城的,你……你努力耕耘,给我生个外甥出来,不算辜负我们的同窗情谊。」   「不……」靳以安语气苦涩,抱着我往回走,「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靳狗拿命来!」   一道中气十足的狮吼自身后传来。   靳以安哐当一脚踹上房门,变抱为扛,去掀后面的窗户,「她来了!她来了!」   在他惊惶的说话声中,身后的门应声而裂,温语宁武一柄长刀,虎虎生威。   「靳狗,听说你要娶我?」她长身而立,冷笑不止。   靳以安搬着我放到自己身前,讪笑:「女侠息怒,我……我对你兄长一见钟情,必不会娶你,只是……我与他不为世俗所容,还请女侠开恩,让仕宁借你身份嫁给我……」   温语宁眼睛一眯,转而看我:「哥,你自愿的?若他强迫于你,我必叫他身首分离。」   温语宁是个暴脾气,只怕不能善了,我只好暂时应下,对她道:「语宁,我有话同他说,你先回去。」   温语宁离去前,粗声粗气道:「哥,你安心去吧,我代你上战场。」   她刚走,我便捡起掉在地上的外衫也往外走。   靳以安拽住我,「你上哪去?」   我抽着袖子,「回家。」   「行,我让家里照你的身量做嫁衣,你喜欢东珠还是五色线,几只凤凰?还是都要?」   我甩开他,「随你。」   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去了演武场,天幕下,我爹还坐在那儿,看着光秃秃的演武场愣神。   他听见动静,扭头看我,接着对我招招手,「坐。」   我点点头,在不远处坐下。   「仕宁,准备得如何了?」   我应道:「还行。」   他瞥了我一眼,语气深沉,「咱家的仕途,都指望你了。去了战场,挣个功名出来。」   我想了一会儿,「爹,语宁一定要嫁给靳以安吗?我看她不想嫁。」   他轻咳一声,避重就轻道:「她性子烈点没关系,嫁过去不吃亏。咱们家没有男孩,你作为长姐,多劝劝她,你娘泉下有知,也能安心。」   我点点头,去了语宁屋里。   她正擦拭那把寒光凛凛的长刀,眼都不抬,「姐你别劝我,我跟随父亲在战场上长大,受不了和一群婆妈文人相处,我生来就是杀蛮子的!」   我叹了口气,「战场凶险,刀剑无眼,你一个姑娘家,别掺和。」   温语宁目光灼灼,「姐,你也是姑娘家,三岁识字,五岁作诗,七岁骑射问鼎皇城,若是男子,早该拜相了。你可以做到,为什么我不行?」   我板起脸,「咱们家有我一个就够了。」   温语宁腾地站起来,「这些年,我亲眼看着你变得沉默寡言,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咱们家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女人。」   「温语宁!」我语气森冷,恨不得敲醒她。   「你是不是怕被我抢了风头?」她彻底翻脸了,用蛮力将我推出门外,一个月闭门不见。   我原以为事情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可万没想到,大婚当日,我是在喜轿里醒来的。   四周是热闹的爆竹声和人声。   我撩开盖头,眼前叮叮当当一串东珠晃得我头晕。   我突然想起昨夜温语宁出嫁前,曾面露愧疚,亲自斟酒赔罪。   一杯下肚,不省人事。   岂有此理!   真是反了!   袖子里晃晃悠悠洒落一封信。   我捡起来,温语宁苍劲有力的字跃然纸上,「哥,见字如晤,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杀蛮子去了。后会有期。」   我缓缓攥紧了信纸,暗骂了一声,「艹……」 第2章   事已至此,我只能见机行事,不可落了明仪王府的面子。   轿子一停,喜娘高声喊道:「新娘子下轿。」   随之,帘子外面伸进一只手。   修长白皙,骨肉匀称。   是靳以安的手。   他见我没有反应,勾了勾手,小声说:「别愣着,快点的。」   旋即人脑袋顺着帘子缝隙挤进来,「姑奶奶,我求你……」   话落,人突然定在那儿,与我四目相对。   靳以安的眼珠子一转不转粘在我脸上,白皙面庞渐渐染了红晕,不多时,涨得跟柿子般。   我淡定地盯着他,他也盯着我,半晌渐渐勾起一抹灿烂的笑,「宁宁,为夫来接你了。」   事发突然,从得知我代妹出嫁,到被他土匪般抱出轿子,只有一瞬间。   我下意识地挣扎一番,无果,轻咳一声:「岂有此理。」   靳以安浑不在意,抱着我大步跨过火盆,「原本还愁如何保全我小命的同时,把你妹妹领进门,现在不用了,兄弟的豆腐不吃白不吃!」   我沉闷闷地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稀奇的目光。   「你别说,是挺好看的,你要是个女人,我就娶你了。」   我被他气得气血翻涌,抿唇一言不发。   华灯初上,靳以安刚把我送进喜房,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被拽去前院吃席。   人刚走,我一把揭了盖头,在屋中翻箱倒柜,掏出了压箱底的陪嫁,随便扯了床单打成包袱,甩到背上,掀窗就走。   蓦地,一群人出现在院子里。   开窗声惊动了他们。   一时间,数目相对,针落可闻。   我保持翻窗的姿势僵在门口。   被围在中间的矜贵公子愣了片刻,脸色大变,冲过来拦腰将我抱住,对着别人打哈哈,「内子顽劣,见笑见笑!」   众人安静如鸡。   靳以安风风火火地将我扛进屋,小门一关,俊脸一板,「祖宗,您想干什么?」   我驱走靳以安的胳膊,「温语宁今夜就要出北关了,我抓她回来。」   靳以安抱着我转了个个儿,往屋里推,「抓什么抓,腿长孩子身上,你还能剁下来!」   我和他对视半天,突然转身往外跑。   靳以安眼疾手快地一把将我扯回,「这么多人看着呢!我让别人帮你找行了吧!」   见我还是没松动,靳以安背靠窗,成大字型拦在我跟前,苦口婆心道:「温大公子,城门下钥,您穿着一身火红嫁衣在街上狂奔,是生怕外头人不知道,您今儿男扮女装,嫁给我靳以安?」   我掐着脑袋,额头突突直跳。   确实不划算,如果被我爹识破,抓回去,定然要打断双腿。   靳以安见我没了动静,缓了口气,「少安毋躁,我已派人追去了,不出几日,定能得到消息,在此之前,烦请温大公子委屈几日。」   看他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我烦躁的心性渐渐平息下来。   靳以安此人虽擅长掇乖弄俏,但也是京中少有的出众后辈。明仪王府就他一独子,压着他学了诸子百家,厚黑权谋之道,办事最为靠谱。   我扔了包袱,坐在床上,「如今怎么办?」   靳以安早解了红锦袍,紧挨着我坐下,淡淡酒气扑鼻,却并不难闻。   「不如……早点圆房?」   他眼神闪着亮光,不知是说着玩,还是存心找打。   「靳公子的耳朵,可听见自个儿嘴说了什么?」   靳以安笑容一收,贴着床边讪讪站起,「瞧你,我……我就随便说说……外头不是……有人听着么……你一个大男人,还怕什么调戏不调戏的?」   「靳以安,过来。」   他摇摇头,身杆笔直,「您别客气。」   不知不觉,他退到凳子旁。   我皱皱眉,提醒他:「你别跑了。」   靳以安又往后挪了一步,「我……」   随后我眼睁睁看着靳以安后脚绊在小凳上,撞上小榻,脸一转朝下栽去。   门牙亲在了桌子楞,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 第3章   大婚当夜,世子妃闺房嬉戏,用力过猛,导致世子负伤,连夜请来了御医。   老御医憋笑憋得老脸涨红,还佯作淡定,「世子,牙只是缺了一小块,不影响观瞻。饮食上多加注意,需清汤寡水,凉热适宜。」   靳以安捂着牙,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不要声张,不要声张。」   过后几日,靳以安坚持宿在小榻上,一副被我欺负了的模样,频繁使唤我端茶倒水,我生性沉闷,不爱言语,便也由着他。   到了晚上,他要与我同床共枕。   起先我颇为抗拒,直到他拉着我,从王家的寡妇讲到张员外家的十八房姨娘,讲得人昏昏欲睡,一点花花心思都没有,我才渐渐放心下来。   期间,明仪王妃派人听了几回墙角,得知圆房毫无进展,心生一计,让我一个「新妇」跟着她参加集会。   我们温家满门糙汉,哪里去过这个呀?   当我得知自己马上要套着几斤首饰出现在襄王妃寿宴上时,头皮都炸了,对着窗外的一束芍药走神半天,没想到好对策。   靳以安从书上露出桃花眼,一挑,「温兄……温兄!」   我收回目光静静看向他。   靳以安腆着脸笑,「劳烦帮我看看哪家小娘子身材好。」   我刷地抽出长剑,比着他脖子,「你不守男德,我将妹妹嫁给你,不是让你看美女的。」   靳以安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推开剑刃,「言重了,我这不是……替你物色人选吗?」   明仪王妃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轻咳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靳以安一改嬉皮笑脸,夺过我的剑放在手中把玩,吊儿郎当道:「我啊,教宁宁练剑呢。」   说完还在自己的脖子上比量一番,「你瞧,遇见危险要朝这里砍。」   我知道他在帮我遮掩,问门口:「娘,有事?」   明仪王妃道:「给你送些料子过来,明日在场都是名门闺秀,语宁你跟在我身边,要谨言慎行。」   我就知道明日不能轻易过关。   我还没回话,靳以安挑眉,「她不喜嘈杂场合,我替她去吧。」   我盯着靳以安的后脑勺,都能听见他脑子里的算盘劈啪作响,他喜欢欧阳家的大小姐、辛家的妹妹、陆家的寡妇,但凡喘气的漂亮的,他都喜欢。   明仪王妃嗔他一眼,「女人家的集会,哪有你的地儿,老实在前院待着。」 第4章   我被她敲打一番,第二日便被盯着戴上禁步,一身环佩之下,我仿佛失了精气神,木偶一般被弄上马车。   襄王妃寿宴佳丽云集,明仪王妃领着穿过回廊,吸引了许多目光。   不少女子交头接耳,对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当然晓得靳以安在怀春少女中的名气,以前和他同窗,每日醒来,窗前都会出现许多娇艳的花,是送给靳以安的。   我端坐在一群长辈中,神游天外,偶尔听上几句,便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福嗣绵延,生儿育女为女子之本」,心里琢磨昨夜兵法读到哪一章节。   渐渐地,我就听出画风不对。   「温家无女眷教导,你爹忙于练兵,教出的女儿举止粗俗些,寻常人家都忍不得,只有你婆母不嫌弃,留你在王府悉心教导,这是你的福气。」   襄王妃大气端庄,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难听。   周围之人纷纷附和:「王妃和婆母在场,你怎可心不在焉,半句也不答?」   我不曾出入于后宅,不擅应对此情此景,一时愣在当场。   不料此等反应更引来众人的不满,连明仪王妃都蹙起了眉,「我在家便是这样教你的?方才说的,你可记下了?」   「母亲趁我不在,说什么了?」珠帘一掀,一明眸善睐的公子神色从容地迈进来,他穿着水红色的圆领袍,头顶鎏金冠,华贵绮丽,瞬间吸引了场中所有姑娘的目光。   靳以安悠哉悠哉来到我面前,对着明仪王妃作揖,「我在前院待得无聊,特地跑来后院听伯母们闲谈。」   说完示意我给他让开地方。   我松了口气,站在他后面。   襄王妃笑得一脸和煦,言语间丝毫没有苛责之意,「许久不见你了。」   明仪王妃笑笑,「在书院待几年,失了管教,连规矩都不顾了。」   靳以安转回刚才的话题,「方才都谈什么呢?」   我轻咳一声,示意靳以安别再问了。   他似有所感,摸摸鼻子,笑道:「这几日群芳楼新来了个花魁,舞姿一绝,正打算今晚再去呢,母亲替我跟语宁求个情,放我一马。」   这般混不吝的话,将错处都揽在他自己身上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变了神色,看我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同情。   明仪王妃更是坐不住了,低斥一声:「胡闹,你新婚燕尔,怎可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   靳以安笑笑,任凭她骂,少顷起身,「我荷包呢?绣好了?」   我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靳以安一手搭在我肩膀上,「就知道你忘了,走,回家给我绣去。」   我一路被他牵出屋,走在小花园里,靳以安一改方才的沉稳,跟我邀功:「温兄,如何?我刚才表现不错吧?」   我望着面前那张挂着明艳笑容的脸,身子默默朝后退了一步,「多谢。」   靳以安没觉察到我的不自在,笑眯眯道:「不如谢点别的?」   「什么?」   我千算万算,没算到靳以安让我请他喝花酒。   他把一沓银票往桌子上霸气一拍,「老鸨,叫你们这儿最好看的姑娘伺候。」   都说这里的姑娘姝色倾城,他安排好自己,还好心地为我安排了一位。   那妖娆艳丽的姑娘贴在我身上,将美酒凑到我唇边,娇滴滴地劝道:「公子喝酒……」   我浑身僵硬,极力忍住心中翻涌的不适,看靳以安在温柔乡里左拥右抱,游刃有余。   他穿过轻薄的绫罗,笑问我:「温兄,都是男人,别放不开啊。」   话落,他在一旁的姑娘手上轻掐了一把。   女人的声音嫩得滴水,咯咯笑着同他打趣。   我腾地起身,生怕此等行径污了我眼,目不斜视地开门,「我在外面等你。」   丢下一袋钱,我步速急促地出了花楼。   华灯初上,满楼红袖,琵琶琴曲缠绵不绝。   我身处其中,自觉难以融入,对着暗沉沉的夜空倾吐一口浊气,听身后靳以安急匆匆跟出来。   「宁宁,你怎么了?」   我自顾自跳上马车,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玩开心了?」   靳以安只一眼,便觉出我心情不对,推开粘过来的美人,拍拍袍子蹬车,「不玩了,咱们回家。」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   身上沾惹的脂粉气在空中慢悠悠浮动。   马车压过青石板,偶尔几个石头顶起车轮,车脸摇摇晃晃撞响了车角的银铃。   靳以安动了动胳膊,说:「宁宁,我是怕你在家太闷。你不喜欢,以后我不带你去便是。」   我自幼勤学苦练,连半点胭脂都不曾沾惹,就连街角少女最喜欢的桂花糖,味道经年累月的打磨早已模糊在记忆深处。   这样的富贵温柔乡,便是我心底难以企及的梦。   按照我爹的话,我不该对此有一丝一毫的向往,我生来就是属于沙场的。   今夜,我才晓得,我和靳以安终归不是一类人。   「宁宁?」靳以安的声音将我唤回。   我轻蹙眉头,「你还是唤我温兄吧。」   「不成,你住在家里,不可露出破绽。」靳以安支着头,皎洁的月色落在他侧脸,「若母亲为难你,记得跟我说。」   我一时晃了眼,「嗯」一声,移开目光,心里空落落的。   待回到家中已然夜深,我浑身疲惫,沐浴过后便蜷进被子里,靳以安不知在外面忙些什么,我等不得他,早早睡下。   半梦半醒,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   「明日王妃要给世子妃立规矩,晨昏定省一样不落。」   「她睡了。」   「世子不睡,她怎可先行休息。」   靳以安冷笑一声,「你这么喜欢规矩,不如给我立立?」   「老奴不敢。」   「她是我的人,院子里的规矩我来定。明日晨昏定省我替她去。」   「世子!她出身粗莽,若不加约束,将来可是丢您的脸。」   我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看见屏风后一站一坐两个影子。   靳以安单脚搭在凳子上,「我劝你别找事。我娶温氏,便容不得府里说她闲话。」   「您忘了额头是怎么伤的……」   「我不长眼,撞石头上磕的,怎么了?」   人声消停,那人不情不愿地福福身,「老奴话已带到,还望世子如实告知。」   我盯着屏风上静坐的身影,有些庆幸。   语宁没嫁过来是对的。   我爹因为娘亲的事心怀愧疚,总想替语宁寻个好去处。她性子活泼,天真烂漫,明仪王府于她来说,是禁锢而非救赎。   哗啦……   珠帘轻拨,外间熄了灯。   我匆忙闭眼,佯装熟睡。   透过眼皮能察觉一道暗影投落床前。   半晌,靳以安轻叹一声,自己也上来,替我拉好被子。   「宁宁?」   我假模假样地「唔」了一声,往里挪挪。   好半天,我察觉到脸上痒痒的。   后知后觉,靳以安在摸我的脸。   我突然睁眼,对上他柔情蜜意的眼神,瞬间僵住。   靳以安地眼神,从安详,渐渐转为惊恐,手盖在我脸上尚来不及撤走,吞吐道:「你……不要误会啊……我,我看见个蚊子……」   我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个荒唐的念头疯狂顶撞我的理智,企图破壳而出。   他……不会……喜欢男人吧?   眼看靳以安红了耳根,急赤白脸地辩驳,我飞快地翻了个身,闭上眼,「睡吧。」   靳以安的手停在半空,好半天,他深吐了一口气,小声说:「你不要乱想,我还是挺喜欢逛花楼的。」   「嗯,知道了。」   我嘴上虽然答应着,心里已经在盘算怎么给语宁退婚了。 第5章   第二日起早,靳以安不知去向。   我想起昨夜的对话,迟疑一番,让丫鬟替我装扮好,去王妃院子里请安。   晚春时节,天还不热,偶尔穿堂风吹过,拨弄起发间的金串子,分外惬意,远处是少女在嬉戏打闹,秋千迎风,少女裙摆飘扬。   我看呆了,站在回廊下,想起幼年时,母亲曾站在后面,将我推向高高的天空,我能看见围墙外穿短襦裙卖豆腐的妇人,和追逐的幼童。   我的裙摆装满了盛夏,和母亲的温柔。   后来母亲死后,这些都不属于我了。   父亲说,我的手臂,不是用来抓秋千的,而是提枪斩虏,保家卫国的。   「世子妃,时辰不早了。」   仆从出声,打断了我漫长遥远的思绪。   隔着窗户,王妃已经看见我了。   靳以安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身竹青色圆领袍,白色腰封,矜贵儒雅,笑道:「让她看,我堂堂王府世子妃,看一会儿秋千怎么了?」   「咳……」明仪王妃低声表达了她的不满。   靳以安继续他的话题,「娘,我平日最烦有人吵我,她若日日来请安,我便睡不安稳。」   明仪王妃面露迟疑,「可是……她……」   「我自己的媳妇儿,好与不好只有我自己晓得,立什么规矩?」   明仪王妃看了眼在旁边装聋作哑的我,叹了口气,「我晓得你与她兄长交好,我也并非想为难她。可你与你父亲在朝中行走,内宅妇人若被人抓住把柄,怕是有人给你们使绊子。」   我生怕靳以安为此跟王妃吵起来,点头应下:「婆母所言极是,日后晨昏定省,媳妇一样不落。」   靳以安卡壳似的瞪着我。   明仪王妃神色略有舒展,「我便知道你是个懂事的,若是生个一儿半女……」   靳以安脸色瞬间变得极不自然。   「娘,我先带她回去了。」说完不等我反应,靳以安便急吼吼拽我出了院子。   「我还没给母亲请安……」   「请什么?你难道想听她念叨生孩子的事?」靳以安耳根泛起粉色,眼神游移。   我浑身过电般,觉得他手心灼人,那种不好的预感又来了。   「你……能不能先把我放开?」我语气僵硬,连话都不会说了。   靳以安后知后觉,被烫到似的松手。   我不是傻子,我懂那种暧昧中缓缓流动的是什么。   远处的少女咯咯笑着,越荡越高,像只自由的鸟儿。   栀子花簌簌,香气席卷,却化不开我和他之间的尴尬。   他垂下眼睛,深吸一口气,碰我一下,「你喜欢那边的姑娘?」   「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秋千上的少女笑容明媚。   靳以安悄悄瞥了我一眼,咬牙说:「那是我远房堂妹,你……若是喜欢,我便帮你二人牵线。」   原来我的行为叫他误会了,我摇摇头,浅笑道:「不必,我只是觉得那秋千有意思。」   靳以安眼神一颤,渐渐变得明亮,「你想玩?」   想吗?   自父亲让我改头换面后,我再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不是想不想,而是该不该。   男孩,不该喜欢秋千。   靳以安大剌剌勾住我的脖子,「别害臊啊,你现在就是女子,女子荡秋千没人笑话你。」   虽然只是轻飘飘一句话,却像一根头发丝,落在心头,挠得痒痒的,蛰伏多年的愿望,像一粒种子,破土而出。   靳以安笑眯眯地靠近小姑娘,掏出几枚铜板,道:「烟儿,你嫂子想试试,你拿着钱,去街口买糖吃。」   小姑娘晃动了几下,落地,兴高采烈地接过铜板儿,用眼睛打量着我,笑道:「这个姐姐真漂亮,裙子也好看!」   是个讨喜的孩子,我摸摸头,目送她走远,随后坐在秋千上。   仰头,是密集的树叶和斑驳的天光。   风和日暖。   靳以安站在后面,「坐稳了。」   他手掌贴在我背上,稍加用力,久违的失重感将我包裹,春风过耳,这一刻,天空近在咫尺。   秋千越荡越高,我缓缓张开了双臂。   「烟儿小姐!」   突然,一阵惊呼自墙外传来,我接着最高点,清楚地看见烟儿被一壮汉裹住,逃向街角。   「靳以安,叫人!」   我屈腿一蹬,借势飞上墙头,落在墙外。   那壮汉被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抽出匕首向我捅来。   我唯恐他伤了孩子,一把将她抢来。   烟儿吓哭了,挣扎间不小心拽住我的袖口,导致我动作瞬间停滞,匕首擦着我肋下捅进去,钝痛感并没有减慢我的招式,弯腰给他一个扫堂腿,壮汉跌倒在地。   我提着烟儿扔向赶来的侍卫。   另一只手反手扣住壮汉,单膝压住他的脊背,匕首擦着他耳朵插进地面,冷声道:「谁让你来的?」   壮汉拼命挣扎,大喊:「饶命!我想抢点银子。」   可他的招式分明不像寻常土匪,匕首乃精铁所制,绝非凡夫俗子能得到。   我拿刀逼近他的脖子,低声在他耳边道:「不说实话,用不用我给你放放血?」   「宁宁!」   我突然被人从地上拽起,落尽一个怀抱。   靳以安脸色阴沉,咬牙切齿:「把人看住,别让他跑了。」   眨眼间,壮汉已经被侍卫团团围住。   「姐姐流血了!」烟儿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珠,啜泣不已。   我刚想说没事,靳以安把我打横抱起,一脸阴沉地喝道:「请大夫。」   我心中一紧,「不行!」   「我的人,你放心。」   他的人我更不能放心了,硬着头皮道:「不必了,小伤而已,我自己能处理。」   「放屁。」他一路踹开门,畅通无阻,他将我放在床上,动手来解我外衣。   我挣扎起来,「你干什么?」   「别动!」靳以安语气严厉,「我看看。」   我忍痛,一把推开他,「不用你。」   「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就是怕你!」   男扮女装,是欺君之罪。   绝不能有任何人发现。   话音落,靳以安僵在原地,脸色刷白,他仿佛被人窥探了隐秘,后退两步。   我压住伤口,忍痛合上凌乱的外衣,靠在墙上慢慢喘息着,纾解疼痛。   「宁宁。」靳以安盯着我,轻声商讨,「你先让我看看伤口行吗?我哪也不动。」   「出去……」我感觉束胸的带子似乎松了,语气急切。   靳以安嘴唇抖了抖,半晌低下头,攥紧拳头,「对不起,我……让大夫进来。」   「不必了。」我额头布满汗水,「拿酒来,我自己弄。」   那壮汉招式狠辣,几乎从我的肋下戳去了一层皮,好在有束胸的保护,伤口不大。   我常年跟随父亲出入沙场,这样的大伤小伤早已遍布身体,多一个也不算多。   靳以安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只剩外间伺候的丫头。   我咬住被褥,烈酒泼上伤口的瞬间,疼起一层薄汗,闷哼声被堵在被褥中,屋中只剩不规则的喘息。   「世子妃……需不需要奴婢喊大夫进来?用些麻沸散或许好一些。」   我勉强分出一些精力拒绝她。   常年在战场之人,哪有条件用麻沸散,都是在危急关头,实在挺不住了,才用上一点。   不出半刻,我处理完伤口,脱力般陷进被褥。   「换水……」一开口,声音沙哑。   丫鬟进来,看见血红的水盆,都吓哭了,哆哆嗦嗦端出去。 第6章   夜里我烧起来,半梦半醒,回到了沙场。   那一年,我年轻,策马穷追,深入敌军深处,被一只箭矢射穿肩胛骨,最后我爹将我从敌军中救出,扔在帐中,说:「次日不好便滚回家去。」   我稀里糊涂地攥住一个人,要水喝。   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有茶杯喂至嘴边,我如沙漠中的旅人,拼命地汲取甘泉,一杯接一杯。   到最后,他止住我要水的动作,抱紧,「缓一缓再喝。」   我口干舌燥,只好忍着,点点头。   「疼吗?」   「不疼。」我语气急切,用力抓紧那人。   「疼你就说出来,我在呢……」   「父亲放心,我不疼。」怕他不相信,我一遍遍重复,「我不疼……明日就好了,别让我走……」   迷迷糊糊,终于熬过一夜,天明睁眼,我还尚未从梦魇中缓过神,盯着装饰华美的窗台看了好一会儿,破旧的军帐渐渐淡去,我才记起,原来我在明仪王府。   动了动,靳以安便惊醒了,他从床边爬起,「宁宁,要喝水吗?」   我咽了口唾沫,嗓子火辣辣的,说不出话,无声点点头。   靳以安擦了擦眼,起身去倒水。   「你昨晚一直在?」   他背对着我,应道:「是。大夫说你得有人看着,他们都是女子,我不放心。」   我许久没说话,靳以安便紧接着补充道:「等你好些,我便走。」   经他提醒,我才意识到,昨日混乱间,他似乎……不小心暴露了什么。   靳以安一转身,正对上我打量的目光,难堪地低下头,远远站着递给我茶杯,「自己接着。」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这种事。   他喜欢男子,亦是将我当男子来喜欢。   可我并非男子。   「你和我,道不同。」半晌我只干巴巴挤出这么一句话,希望他悬崖勒马。   靳以安的手还停在半空,里面的茶水散着幽幽袅袅的热气,无声飘上半空。   「我知道。」靳以安语气干涩,目光却幽暗执着,「可是这跟我喜欢你不冲突。」   果然。   我心一沉,半天没想好要说什么。   我甚至从来没想过,他会喜欢我,而且是这种……完全错位的感情。   「对不起。」我半晌,只挤出三个字。   靳以安点点头,将茶水塞进我手里,退回去远远坐着。   我心乱如麻,「语宁有消息了吗?」   靳以安弯腰,将茶水放在一旁,「嗯。」   「和离吧。」我抬眼,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开口,「从今以后,我们两家,都不要有联系了。」   壮汉手中的匕首,出自关外蛮人之手,那是温家的敌人。我给不了他任何答复,便要断的干干净净。   靳以安眼中的光瞬间暗淡,最后应道:「好。」   自从靳以安答应和离后,他人便消失了。   我躺在床上静养了几日,便叫人把我挪到廊下,闲来无事,看着远处小姑娘荡秋千,一晃就是半日。   窗台上每日都会莫名其妙出现糖果和糕点,直到某天,我看见远处慌乱逃窜的小身子,才知道烟儿为此一直心怀愧疚。   我默默收拾好行李,某夜,我展开温家的密信。   「蛮夷叩关,公子速至。」   父亲不知从哪打听到我的行踪,托人来信,并未多加苛责,只是寥寥数语:「将功补过。」   看来,是等不到明日了。   月夜澄明,窗口的风分外温柔。   我抽出发间的金簪,漆发卷落,栀子花的香气扑鼻。   镜中的女子红唇粉腮,温柔和顺,如月亮似的皎洁。   也许这辈子,对镜梳妆,只有这一次了。   寂静的夜晚,突然传来碎瓷片声。   我打开门,看见靳以安抱着一坛酒,坐在门前,仰头看月亮。   他似乎没想到我能开门,瞬间从台阶上站起,慌乱后退一步,「宁宁,你怎么出来了?」   靳以安发丝凌乱,似乎醉了。   我捡起放旁边的酒坛,拔开塞子,「有些话,想跟你说。」   靳以安这才慢慢坐在我身边,「你说。」   「我要走了。」   靳以安抱着酒坛子没动,半晌低低应了一声:「还回来吗?」   「不知道。」我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喉管,灼烫了五脏六腑,「蛮夷作乱,一打可能要很多年。」   「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靳以安轻笑一声,「我不会另娶女子为妻的,这种事,我宁愿你不知道。」   原本那些不可名状的情愫渐渐封实,我心中压了块石头,一时间想不出任何话。   靳以安似乎默认自己让我难堪了,低低说了句:「对不起。如果你有喜欢的人,就……」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蓦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夜风簌簌,吹起我的黑发。   靳以安抬眼,看见我微红的眼眶,一愣,牵强地笑了,语气苦涩:「温兄,世事岂能都如人所愿?」   「嗯,爱而不得是寻常。」   我轻轻呢喃,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   远处传来哨声,那是父亲的亲信发来的信号。   我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提起行李,站在台阶下,笑笑,「那我走了,保重。」   今夜一别,半生就此错过。   靳以安有些醉了,「嗯,保重。」   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突然,靳以安出声,「温兄,你东西掉……」   等我回身去拿,发现他盯着手上的一方帕子愣住了。   脑中紧绷的弦砰一下断了。   我动作迅速地去捉,靳以安敏捷地避开,眯眼打量帕子一角绣的小字,「长女,仕宁。」   那是母亲离世那年,亲手绣给我的,不知道怎么,从行李里掉出来。   一股麻意自脚后跟窜上脖颈,倘若身份暴露,便是欺君之罪,爹曾千叮咛万嘱咐,他日有人窥破我的身份,要斩草除根。   我劈手去夺,靳以安闪身躲过,眼中似有火苗燃起。   我没有说话,继续去抢。   谁知道靳以安长了本事,几个回合下来,硬是没让我碰到一片衣角。   「靳以安,给我。」   他语气干巴巴的,「烦请温大公子解释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抱歉,说来话长,等以后我跟你……」   「以后?」靳以安冷笑一身,「我们同窗多少年,都值不得你一句真话?」   「我早说过,你和我,道不同。」我抽出匕首,「我是温家的顶梁柱,这个身份变不得。」   靳以安似乎被气狠了,躲也不躲,反而上前拿胸膛抵在匕首上,「好,温仕宁,你好得很。杀我灭口是吧,你有种一刀捅死我,一了百了!」   我挣了挣,没挣脱,手腕被他死死扣住,压在他胸膛上,深入几分。   我被他这幅不怕死的样子激起了脾气,冷眉冷眼道:「我不像世子您,家世显赫。温氏上下,全指着我爹养活,百年之后,由我来养!您想让我怎么做?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我的命,是从死人堆里挣出来的!我对您唯一的歉疚之处,便是不顾身份尊卑,做了知己。千错万错都是我,待我凯旋,听凭世子责罚!」   靳以安脸色难看至极,「我稀罕责罚你!」   「那世子想要什么?我的命?」我压低嗓子,语气冰冷似刀。   靳以安三两下把帕子塞进自己的前襟,「若是早知道你是女人,老子还顾忌个什么劲儿?我要你以身相许!」   他愤怒地吼出最后一句,震得我脑子嗡嗡响。   我瞬间手脚并用将他蹬出很远,踉跄几步站稳,心乱如麻,「不可能。」   靳以安踢开碍脚的石头,「过来!」   「谁说你的命要去战场挣。」他渐渐扬起嘴角,眼神明亮炙热,「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我也有,你追你的,我追我的,咱们各凭本事。」   看着他渐渐靠近,我思绪混作一团。   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他像是吃了疯药,笑出声来。   我吃准时机,狠狠抬脚踹在他膝盖上。   「艹!」靳以安吃痛,弯腰跪在地上。   我瞅准时机抬脚就撤。   突然,他拽住我衣裙下摆,咬牙道:「你别想跑!」   情急之下,我捡起匕首,嗤啦划破衣裙,靳以安盯着手里的一角破布,怒吼道:「温仕宁,你敢跟我割袍断义!」   我再也顾不得向他解释,慌乱地离去。   自此一别,一夜千里,待日出东方,已越过数座山峦,京城早隐没在群山之中,再回去,便不知何年何月了。   青山下,茶棚旁,我正盯着那段断了一角的衣服出神。   随从连唤我数声,才将我唤醒。   「公子从昨日就心不在焉的,可是在担心二小姐?」   我淡淡「嗯」了声,结了茶钱,翻身上马。   随从看看日头,「公子,再有一日便至北关了,马上就见到二小姐了。」   是啊。   青山外,有绵延千里的荒原,和残忍嗜杀的敌人。   我此生,是黎朝横亘在北方的利刃,做不了京城的富贵花,做不了别人的廊下燕。   北关才是我的天地。   我冷却思绪,扔下几个茶钱,上马。   秋风起,北地的天凉了。   我扬鞭,赶赴战场。   不承想,一晃就是三年。 第7章   三年后。   一场大雪自天空洋洋洒洒飘落。   傍晚,朔风卷积暴雪,吹入帐内。   温语宁冻得搓搓手,掀开帐子,嘟哝着:「蛮子也要过年了,最近突击了几座小镇,抢鸡抢鸭的,也不怕死。哥,你是没见,他们仗着你养伤,都翻上天了。」   我躺在床上,眼睛从兵书上虚虚抬起,「我吃了败仗,怨不得别人。」   「呸!分明是蛮子头耍诈!你要不是为了救那群老弱妇孺,不至于生挨一刀。」   语宁一边说,一边拿起炭钳在炉子里胡乱拨弄。   帐内很快弥漫起一股烟味。   我咳嗽几声,觉得肋下又隐隐发痛,这次刀伤牵动了旧伤,让我吃了一番苦头。   「语宁,帮我看看,渗血了。」   咣当!   语宁扔了炭钳,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让你救,明仪王府对你如何你心里清楚,脑子坏了去救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落下病根,动不动就裂开,真是造孽!」   我忍痛不言,翻身让语宁揭开纱布。   她半天没说话,我扭头,发现她竟然红了眼眶。   到底是被人护着长大的,性子骄纵些。   语宁擦擦眼,开始替我清理伤口。   帐中无声,只留外头的瑟瑟冷风。   「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低头,闷闷问道,「整个黎朝都无人可用了,需要你顶上?因为一场败仗,就派个巡按使过来。京城的那群人都有点毛病,娇生惯养的,难免挑刺。」   我闭着眼,想省些力气,「你不喜欢他们,不见便是。」   「我不见,难道让你去?」她动作利落地处理好伤口,替我穿好衣服,「父亲年纪大了,如今你是咱们北关的主心骨,可不能出事。」   「好,我知道了。」   语宁离开,帐中又暗下来。   我蹙眉饮尽苦涩的汤药,擦擦嘴,从枕下摸出一封信——「京都巡按使不日便至,为公子故人,需行事谨慎。」   我目光落在「故人」二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当日气急之下割袍断义,将他心意狠狠践踏,他该是恨我入骨,再见难免要多加责难,这也是我不放心语宁接待的原因。   勉强养了几日,待入了腊月,巡按使的行伍便进了北关。   这日,我骑马前去相迎。   远远看见一队人簇拥着一顶乌木轿子,浩浩汤汤自冰天雪地里走来,长长的队伍展开,如留在天地间的一抹墨迹。   心头骤然跳了一下。   我攥紧缰绳,嘴里灌了风剧烈咳嗽起来。   「哥,你脸都白了。」语宁担忧地看我一眼,「别勉强。」   我摇摇头,「没事。」   直到轿子走近,前面的侍从跳下马车,作揖道:「大人一路车马劳顿,劳烦将军安排个舒适的住处。」   语宁最见不得这副养尊处优的样子,蹙眉,「北地苦寒,住哪都是一样的。」   侍从眼都不抬,「那便住在将军府。」   「你……」   我伸手打住,缓缓道:「请大人入城。」   车中并无动静,侍从依旧立在车前,淡淡道:「请将军下马。」   语宁当即炸了,「她重伤未愈,能来便是给你家大人脸。北地乃黎朝关要之地,无特殊情况根本不需下马行官礼,怎么到你家就不行?」   侍从一愣,半晌微微一笑,「免礼是情分,不免才是本分。」   我正欲下马,突然从车中传出一道淡极的声音:「罢了,不必兴师动众。」   时隔三年,我闭着眼都能听出靳以安的声音。   只是这声音,再无当年的热烈,冷冰冰的。   我调转马头,在前面带路,语宁走在身边,叽叽咕咕地,「刚才我没听错的话,是……」   「嗯。」   「他吃错药了?怎么这副德行?」   我忽略语宁语气中的探究,警告她:「如今他身居要职,你小心说话。」   许是听出我语气中的严厉,语宁吐吐舌头闭上嘴。   我甚少住在将军府,府中常年空置,只余三两老仆。   语宁扶着我下了马。   车渐渐停在门口,一只手率先伸出帘子,骨肉匀称,纤长分明。   风雪似乎等不及了,蓦地吹起幕帘。   一张俊逸的脸露在眼前,清贵风流,那双桃花眼一如三年前,只是多了一份清冷和疏离,叫人移不开眼。   他穿一件黑色狐裘大氅,肌肤似雪,眼睛黑白分明,眼珠一转,便落在我身上。   靳以安从车中缓步而出,冷淡地勾勾唇角,「温小将军,好久不见。」   我公事公办道:「请大人入府。」   靳以安扯扯嘴角,扫落肩头的雪,经过我时,一停,「你受伤了?」   「不是大伤,劳大人挂心。」   靳以安淡淡「哼」了一声,抬脚入府。   侍从拂开沸沸扬扬的灰尘,蹙眉抱怨:「这里真的是将军府?」   语宁挤开他,扶着我进去,「爱住不住,臭毛病真多。」   那侍从还要说话,靳以安开口道:「石竹,你话多了。」   侍从立刻住嘴,躬身跟在后面。   如今府内年久失修,只有主院能住人。   靳以安跨过破败的枯草,兀自推开一间房舍进去,语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我止住。   「今夜有洗尘宴,请大人前往。」我顿了一会儿,见里面没有动静,继续道,「有胡姬献舞。」   里面传来「砰」的一声响,门被打开,露出靳以安那张冷冰冰的脸。   「多谢将军美意。」   说完「砰」又关上门。   吃了一鼻子灰的语宁莫名其妙地摸摸鼻子,「哥,我怎么觉得他脾气不太好?」   脾气好就怪了,以前他甚好恼人,看来当年,是真的将他气狠了。   我暗自笑笑,由着他去。 第8章   北地的夜晚通常黑得早,接风宴并未设在将军府,而在军帐之中。   篝火燃起,照亮了夜空,熊熊火焰炙烤着新鲜的牛羊。   胡曲响起,银铃阵阵。   靳以安如约而至,换了身更矜贵的狐皮袄,坐在主位上,与父亲把酒言欢。   胡姬舞动间,柔媚的眼风频频扫向靳以安。   语宁啃着羊腿,凑过来嘟哝:「哥,他怎么穿得像个花孔雀?好看是好看,一群大老爷们,不知道给谁看呢。」   我笑笑,饮下一口京城带来的桂花酒,甜意快速在舌尖弥漫开,到最后,反而只剩酒的辛辣和苦。   酒过三巡,靳以安兴致来了,单手支着桌子,面色酡红地笑问:「温兄,一别数年,可有心上人?」   见我被点到,一时间,所有人都来了兴致,纷纷侧耳倾听。   我缓缓饮下一杯桂花酒,闭眼感受着耳廓处腾起的温热,摇摇头,「尚无。」   靳以安若有所思地盯了我半天,突然回身与父亲碰杯,「岳丈大人。」   「哎!大人喝醉了,你我两家早已没有这门姻亲了,可不敢乱说。」父亲郑重提醒。   靳以安支头浅笑,「古有破镜重圆,岳丈大人可曾听过?」   我爹脸都白了,胡子一抖一抖的,似乎下一刻就要站起来打他。   语宁手里的羊腿啪嗒掉落在地,「卧槽!他穿给我看的?疯了吧?」   关键时刻,我倒满一杯酒,晕晕乎乎起身,走向靳以安。   这一刻,靳以安的眼睛便不动了,双眸闪着幽暗的光,将我锁定。   我来到桌前,酒盏在他杯上轻轻一碰,「小妹多有得罪,还望大人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靳以安虚起眼来,「若我说,得罪我的另有其人呢?」   我捏着酒杯,沉默半天,一口饮尽,「但凭大人裁夺。」   靳以安冷哼一声,「这句话,将军可要记好了。」   随后的宴会,靳以安未再发难。夜深,宴席散场,众人三三两两离去。   我喝多了酒,脚步虚浮,架在语宁身上向外走。   因要坐车回将军府,便在路旁与靳以安碰在一处。   我暗道不妙,示意语宁稍坐片刻再往前走,谁知靳以安眼尖,晃悠过来,寒暄:「温小将军,回府?」   眼前的场景在晃,我压下眉眼,语气尽量平缓:「是。」   「一起?」   「不劳烦大人。」   我刚说完,语宁便吃力地往上一顶,喘了几口气,小脸红扑扑的。   靳以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几眼,我当即将语宁拽到身后,遮住靳以安的目光。   他皮笑肉不笑地讽刺:「温兄真是拿她当眼珠子疼。」   我晕晕乎乎地作揖,「恭送大人。」   靳以安一滞,转身,在即将离开的前一刻,蓦地朝后一探,拽住我的手腕,向前一拉。   在桂花酒的作用下,我酒酣耳热,神志混沌,哪里经得住他的牵拽,一时间向前跌去。   扑通。   衣衫相撞,摩挲出钝响。   靳以安早已回过身,将我抱个满怀,嘴上却不饶:「温兄,喝多了么?怎么净往我怀里撞?」   我眼前光影混沌,只听得见靳以安的声音,这一刻,一种难言的悸动传遍全身,我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肩膀上,酒意上头,再也动不了了。   「她喝了不少,又有伤在身,轻一些。」语宁轻轻提醒。   靳以安沉默半天,突然拦腰将我抱起,「不能喝逞什么强?」   说完将我塞进马车,自己也紧随而上。   「语宁……」   「丢不了她。」靳以安按下我捞帘子的手,马车便动了。   这个姿势牵动了我的伤口,我不自觉地闷哼一声,蜷缩成团。   靳以安坐过来,轻轻托住我的下颌,拨开碎发,「疼?」   我喘息几声,压下腹中的翻涌,轻缓地摇摇头,「不疼……」   「脸都白了,哪能不疼。」一阵窸窣之后,他将水递至我唇边,「润润嘴。」   我突然攥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脸上,感受到温热的触感,久久没说话。   「靳兄……」   「嗯。」   我牵起袍子一角,往他手里塞,「拿好了。」   靳以安久久没动静,「当初是你亲手割的,如今要我自己拿起来,温仕宁,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我拎着衣角,那一瞬间,觉得很难过。   三年,于我来说,是无数个生死相搏的日夜,于他来说,在富贵温柔乡里打过滚,也许早已有了心仪之人。   我凭什么呢?   马车还在前行,靳以安坐着同我说话。   「你喜欢的那位,可在北地?」   我犹豫了一番,闭着眼睛点点头。   「你们在一起了?」   我慢慢摇头,听得他一声讥讽,「我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呢,三年,连个男人都追不到。」   此话听得我心中憋屈,推开他端水的手,往远处挪了挪,因触碰到伤口疼得蹙起眉。   砰!   水杯被靳以安扔到一旁,他冷眉竖眼,「瞎动什么?」   他扣住我手腕,止住我逃跑的动作,问门外车夫:「还有多久能到?」   「回大人,前面就是。」   「你放开我。」我说话带了鼻音,不安分地挣扎一番。   靳以安反而收紧力气,不紧不慢道:「闹吧,惹恼了我,便把你妹妹娶了。」   这句话轻而易举地拿捏了我的软肋,我立刻萎靡在靳以安怀里,不说话了。   下车时,侍从犹豫了下,「爷……」   「取药酒来。」   「是。」   我单手勾住靳以安的脖子,微微睁开眼,看着漫天繁星,亮得惊人,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我和他,也贴的这样近。   「轻了不少,这三年都是怎么养的?」靳以安掂量我一番。   「唔……」我简单应了几句,懒得同他解释。   北关已经缺粮很久了,全靠周围百姓接济,仗才能打得下去。   吃得少,自然就瘦了。   「房间在哪?」他站在院子里,等我开口。   我歪过头,仔细辨认后,指指不远处,「那间。」   「那间是我的。」   「我的。」   靳以安气笑了,「好。你的。」   他踹开房门,将我放进里间的小榻上,恰好石竹送来药酒,他接过便把门关了,屋内只有月光透过窗缝温柔洒落。   他蹲在床边,捏捏我瘦弱的肩胛骨,叹息一声,「温仕宁,难不成要我亲自伺候你?以前就算了,现如今你眼里瞧不见我……」   「瞧得见。」我酒意未退,含混吐出三个字,勉强睁开眼,寻到靳以安模糊的人影。   他一动不动僵在床前。   我生怕他听不清,又补充一句:「瞧得见。」   「瞧得见也不帮你。」他将药酒往我手里一塞,起身不冷不热地看我一眼,「明日带我上街逛逛,今晚我去隔壁睡,你早些休息。」   眼看他大步走出门,挽留的话堵在喉咙里,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盖住眼睛,半晌自嘲一笑,握紧了留有余温的瓷瓶。   也许,他对我只是心怀怜悯。   跟对待阿猫阿狗一样。 第9章   次日一早,靳以安要我带他去逛花楼。   今日他又换了一身新衣裳,在这色彩暗淡的冬日,格外扎眼。   去之前,他似笑非笑地说:「你心上人在哪,叫上一起,我帮你探探虚实。」   我后撤一步,敛下眉眼,「多谢大人,军令严苛,不敢违背。」   靳以安摆摆手,「我已同你父亲知会过了,奉旨巡查,不算。」   我不去这种地方,此事便交给另一位老将全权负责。一路上,我跟在后面,神情寡淡地听着他卖力介绍:   「宜红院来了个花魁,模样不错。   「春风苑来了个舞姬,身段窈窕。   「玲珑坊来了个唱曲儿的,嗓音婉转。」   靳以安便也随着去,去了又各种嫌弃:   「胳膊太细,跟竹签似的。   「平日里不给饭吃,腿能撑起身子?   「性子软,又爱哭,听着心烦。」   老鸨照常强打笑脸,「大人,这都是咱们楼里腰最细的美人了,连京城都寻不着哩!您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靳以安目光逡巡而过,淡淡扫了我一眼,「要性子刚烈一点的。」   老鸨笑容一僵,半晌双目放光,香帕轻佻地拍在靳以安肩膀上,像个撒娇的蜘蛛精,「讨厌……您喜欢奴家就直说啊……还用拐弯抹角的……」   靳以安一把安住扑来的蜘蛛精往外推,额头青筋跳了跳,「滚出去……」   回头问我:「温小将军可有中意的?」   我垂下眼睛,一板一眼道:「都不错,末将改日将她们一起送到大人府上。」   靳以安盯着我看了半天,眉宇罕见地皱起来,「我要娶,便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不要小妾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突然严肃,弄得我一愣,不知该怎么接,只好说道:「的确,花楼寻妻,不是什么好法子。」   老将似乎察觉到气氛有些僵硬,打哈哈:「男人嘛,二三红颜,人之常情。」   靳以安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二三红颜,我竟不知这位同僚有此雅兴。」   老将一惊,意识到这位是京城来的巡按使,连忙告饶:「大人言重了,末将不曾……」   靳以安一撩袍子,坐下,「罢了,饶你一次,叫最好看的出来。」   老将忙不迭地去了,屋里只剩下靳以安和我两个。   他不轻不重地叩着桌面,四处打量一圈,笑道:「都道军中穷,原来银子都流到这里来了。」   我突然意识到,这次还未正儿八经坐下同靳以安叙旧,亦不知他是何目的。   「你……」   刚说一个字,门就被推开,一歌女怀抱琵琶窈窕入内。   靳以安好像突然来了兴致,注意力全数被吸引过去。   那歌女福了福身,落座在不远处,轻声弹唱。   靳以安喝着小酒,靠近我,「你瞧那琵琶绝非凡品,挖出背后那个,够你们吃几年的。」   我何尝不知他们内里的肮脏事,然而地下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北地战事焦灼,轻易动不得。   这边我与他交头接耳,那边舞女弹唱起劲,召来一群女子伴舞,继而热情劝酒。   靳以安被众多美女环绕,左环右抱,很快便醉了。   我知道他要装装样子,但起身时,看他脚步虚浮,全身重量便压在我身上,竟是真的。   守在马车旁的石竹见到,手忙脚乱将其接过,我紧随其后,一只胳膊帮忙架着靳以安,一手提着袍子上车。   几乎刚进去,靳以安便失了平衡,「咚」地倒在软垫上,还不忘勾着我脖子一起倒。   他摔了个四仰八叉,后肘柱地,身子半起,我则保持狗啃地的姿势,趴在他上头,四肢撑在靳以安两侧,两人堪堪拉开一小段距离。   浓郁的酒香和热气在黑暗中播散。   靳以安目光潋滟,因为别扭的姿势扯松了领口,脖子、喉结和锁骨,便也露出来,如同市井之中售卖的靡靡画卷,写尽了世家公子的风流。   「夫人……」   语气缱绻又暧昧,瞬间炸碎了我的理智。   「媳妇儿……」他又神志不清地唤了一声,指尖儿刮擦着我耳廓,像在回味什么。   我的心脏咚咚咚剧烈跳动,裹挟着一丝抽疼,颤抖起来。   靳以安抓住我,带倒在他怀里,「你还跟不跟我好了?」   这句话重重叩在我心门,那一刻,心头的锁几乎落地。   一方陈旧的帕子自怀里掉落,边上起了毛。   便是我那只。   心头的酸涩之意更甚,我这辈子,只能是温小将军,我给不了任何人承诺。   啪!   我一掌捂在他嘴上,打住他的话,借力撑开身子,冷着脸道:「大人自重。」   靳以安被我拒绝,默默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捏住我下巴狠狠吻住。   陈年佳酿在唇齿间弥漫出醉人香气。   我一颤,僵在那里,大脑空空荡荡。   第一次被人这般……轻薄,我却全无羞愤,呆愣在原地,乖乖任他磋磨。   背后突然有人拉开帘子,「大人……」   老将的声音戛然而止。   靳以安得空,冷睨他一眼,「滚出去。」   我听见他连滚带爬地跑远,紧张地攥紧靳以安的袖口,心沉入谷底。   完了,他们知道了……我这般隐晦不堪的心思,终于被所有人都知道了。   靳以安出了气,才松开我,缓缓抚过我后背,回到正题:「不自重,你拿我如何?」   我后知后觉地腾起一股羞臊,「咚」地站起身。   他怎敢这般……   不知羞耻!   「我和大人并无瓜葛!」   靳以安挑挑眉,「他已经看见了。」   「你难道真不在意世俗的眼光?」   「若你披着这张男人皮过一辈子,我不在意。」   我如坠寒潭,绝望无孔不入,最后将我充斥填满。   他这种清风明月般的人,何苦跟我纠缠在一起。   「你放过我吧。」   我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近乎麻木地发出陌生的音节,声止,心脏碎裂般牵扯五脏六腑。   靳以安迷离的眼神渐渐转为清明,他黝黑的瞳仁盯着我,半晌,自嘲一笑。   「我就知道。」他拢好衣襟,坐起,眼神清明,「温仕宁,这是最后一次。你不要我,我便不纠缠了。」 第10章   今夜星星很亮,我一路走回府中,中途磕绊过好几次。   语宁房中的灯还亮着,听见声音开门出来,恰好接住踉跄的我,弯腰给我拍袍子上的灰,「你摔河沟里了?」   我摇摇头,笑呵呵道:「喝花酒去了,也摔过几次。」   语宁神情复杂,「靳大人也在?」   我点点头,靠在语宁肩膀,「在,他很喜欢女人。」   语宁摸不着头脑,「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不该喜欢女人吗?」   我揽着她,笑笑,「是啊,该喜欢的。」   语宁吃力地架着我,念叨:「疯了不成,以往滴酒不沾,自他来,你是日日沾酒。」   这一夜,因酒意上头,我早早睡下。   待天亮,照旧去演武场习武。   一路走来,不少人看我的目光透着怪异。   语宁打听一圈,回来时气得脸都红了,「哥,他们编排你!」   我目不斜视,执起长枪,「好。」   「好?」   「嘴长在他们身上,我管不着。」   不用打听也猜得到,无非是我跟靳以安不清不楚,丢了北关的脸。   「所以你俩到底怎么回事?」语宁揪住我的袖子,压低声音,「你真的跟他……」   「语宁。」我甚少这般郑重地同语宁说话,「咱家这一辈,只有我了,我不能倒。便是有什么……」   说一半,我叹了口气,「要打仗了,心思都收一收。若是谁皮痒,不必留情。」   以我在军中的威望,还不至于被子虚乌有的谣言压得翻不了身。   日子一晃就到了腊月底。   靳以安那边静悄悄的,战况愈加胶着。   你来我往打了半个月,双方的主将交手不下十次,次次见血。   这日我骑马回府,撞见正要出门的靳以安。   他瞥了眼我被鲜血染红的肩胛骨,动了动嘴唇,最后也没说什么,移开目光,大步离去。   府中老奴忙出来牵马,我落地之后,擦了把冷汗,「预备热水,此事不要告知二小姐和父亲。」   伤口尚未养好,今日吃了敌方将领一戟,顿时崩裂开来。如今略微一动,便钻心地疼。   以防军营里的人看见,我这才深夜骑马回府,运气不好,被靳以安撞个正着。   我背对窗口,坐在炭火旁,褪下外衣。   血液早已干涸,粘在血肉上,只能咬着牙硬生生扯开。   我扯了几寸,便伏在膝头,喘几口气,熬过令人崩溃的锐痛。   蓦地,房间被人推开,我尚不及拉上衣服,靳以安便夹着一股冷风阔步而入。   「你……」   靳以安面容阴沉,大掌攥住我提衣领的胳膊。   我争不过他,只能耳根滚烫,仿佛受刑,被迫将遍布伤口的外表尽数展露在他面前。   「别看。」   我疼得声音嘶哑,眼眶都红了。   靳以安非但不听,反而将我的手捆在一起,在身后一通忙活,最后坐在我斜后方,语气冰冷:「咬牙忍着。」   说完,他不知将什么敷在我伤口和衣服粘连的地方,冰凉的药香令我稍稍松缓了心神,随后,衣服被他慢慢扯下,露出的伤口触目惊心。   「女子和男子之间,本就存在差别。」靳以安声线冷淡,「我不想看你继续这样。」   我感受着他指腹沾染药液,涂抹在我的伤口上,轻柔疼惜,心中泛起一丝柔软的甜。   「北关必须是温家的。如果我放弃,那些人会亲手将我们踩入谷底。」   「这就是你选他的原因?」   靳以安动作不停。   「他?」   「你喜欢的人,能帮你建功立业的男人。」   我默默攥紧了衣袍,没有说话。   「其实我很好奇,他到底有何过人之处。」靳以安没打算饶过我。   我深吸一口气,「你很好,不用跟别人比。」   靳以安自嘲一笑,「我不会打仗,眼睁睁看着你一个姑娘冲锋陷阵,伤痕累累。战场刀剑无眼,我却不能护你左右。这也叫好?」   我敲敲一旁的盔甲,笑了笑,「可是这战甲,甚好。」   比起入冬前偷工减料的东西,好了不知多少倍,若非靳以安从中斡旋奔走,伤亡会十分惨重。   靳以安说:「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我见不到你,便让他们好好活着,替我保护你。」   炭火劈啪作响,映照着墙上两道重叠的身影。   在这看不到头的日子里,似乎,也并没有那样难熬。   「我过不久就要回去了。」靳以安突然出声,「有些事情,你做不来,只能我做。」   我知道他要回京弹劾北地的官。   只是这份得罪人的差事,为何会落在靳以安头上。   靳以安替我细细卷好衣裳,「我用三年的时间,为你扫平障碍,不枉我喜欢你一场。祝你……早日封狼居胥,功成名就。」   他的眼神,隐忍而炙热,最终,归于平寂。   在这一刻,他彻底放下了。 第11章   靳以安离开后,我枯坐在窗前,一夜未眠。   天明之时,自南方八百里加急来信一封。   展信一看,圣上密旨:封尔镇北侯,一月为期,平北蛮,予丹书铁券一张,可便宜行事,三洲兵马,皆可调动。   听闻数月前,东边的战事逐渐频繁,如今黎朝八方受敌,一场胜仗迫在眉睫。   北关,便是圣上杀鸡儆猴的第一场戏。   我手指在「丹书铁券」上划了几圈,久久没动。   圣上肯下血本,封王侯,赐免死金牌,甚至予了三洲兵马权,便是将他的后背交给我。   背水一战。   只准赢,不准败。   可要荡平北蛮,并非信手拈来之事,此去,是九死一生。   容不得我犹豫,天光破晓,我重新戴好战甲,锁上小门。   在回身时,撞见石竹在门口,等了我许久,肩上布满露水。   「温小将军。」竹石恭敬作揖,「竹石有些话,不得不讲。」   我停住脚步,静等下文。   他看了我一眼,最终没忍住,「我家爷,明明有更好的去处,却为了您揽下这个破烂活。如今明仪王府承受甚多流言蜚语,将军一句谢语都没有可以,但求不要折磨我主子。」   原来如此。   「抱歉,我从来不知道……」   「他不说,您自然不知道。京中有多少好女儿待嫁,入不了我主子的眼,偏跑北关来求温家女。将军若还有良心……」   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越跳越快。   远方蓦地传来战鼓,北蛮动手了。   我仰望北方,弯月未沉,却已日出东方。   一种莫名的冲动在胸口积蓄,撕破裂口,喷涌而出。   「竹石,有句话,我只能跟你讲。」我直直望着他,「这次,我上战场,也许就回不来了,若你家主子不肯另娶,便请你告诉他,我爱慕之人,只有他一个。我以命济天下,只为全他余生安稳,儿孙绕膝。温仕宁缘浅福薄,死人一个,忘了便忘了吧。」   说完,我绕过一脸震惊的竹石,出门上马。   远处的号角一声催过一声,天上开始下雪了。   我最后看了眼破败的院落,马鞭甩出清脆的响,向着北方暗沉沉的天地奔去。 第12章   半月后。   接连数十日的大雪堵死了曲山的最后一条路。   数千兵马蛰伏在冰天雪地中,雪盲的将士越来越多。但一连串的胜仗打下来,军中士气大振。   「将军,大雪封山,蛮子能来吗?」   我趴在雪地中,默默观察下方的山路。   此处是蛮子粮草供给的关要之地,是人就要吃饭,一定能等到。   父亲和语宁守在东麓,我单独率人守在山口,只要切断了粮草,我们其他三路的人马便可势如破竹般杀入北蛮腹地,直取王庭。   因此,这一战最险,最至关重要。   到了夜晚,寒风如刀,我望着黑漆漆的夜,脑海中回闪起那夜说出的话,握了握手中的兵符,心中浮起一丝暖意。   终于,一丝星火出现在山头。   身边将领刚要起身,我突然按住,「夜间山路难行,为何非选在这个时候运粮?」   其中处处透着古怪。   眼看星火越来越多,将士按捺不住,「将军!再不打,他们就出谷了!」   我紧盯着星火,突然,绵延成片的灯火戛然而止。   我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不对!他们主力转到东麓了!撤!」   此时,东麓山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一支利箭破空,我及时捉住身旁的士兵往后一拉,避免了他横死当场的命运。   数以万计的北蛮人自山野中冒出,我们顿时如瓮中之鳖,被迫挨打。   场面顿时乱了,我们凭着经验,勉强抵挡北蛮的拼死一搏。   这一战打得十分惨烈,我们替东麓挡下了九成的攻击,身边的兄弟死的死,伤的伤,我撑着长枪,一步步跨过崎岖的树林,身后敌人穷追不舍。   「斩下温仕宁的头,王重重有赏!」   声音一传十十传百,我迎面捅死一个蛮子,踩着他尸体,咬牙向前。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多,我眼前发黑,脚步虚浮,自知已是强弩之末,然而心中却分外平静。   父亲和语宁定然已经截到粮草,三路兵马明日之后,将破开他们脆弱的战甲,直抵王庭。   死我一个,不亏。   我走到一处悬崖,仰头看见了月亮。   皎洁,纯粹。   林风簌簌,吹起我的头发。   我想起在遥远的南方,拿到明艳张扬的身影,只是这辈子,大概再也见不到了。   万幸,心里的话,我早就说过了。   我勾起一抹笑,展开双臂,轻轻倒向山涧。   刹那间,身后响起肝胆俱裂的呐喊:「温仕宁!」   那声音包含着极大的恐惧,撕心裂肺地穿破天地暮色,如一支利剑射进我心房。   我愕然睁大了眼,想回头去看,然为时已晚,身子如蝴蝶般,坠入深渊。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我似乎察觉到有人拉住了我的手。   但也许,只是临死前的错觉。 第13章   都说人死前会走马灯,我不是。   我闭着眼,浑身像被人打断了骨头一样疼。   我不禁哼出声。   瞬间意识拉回,我听见耳边有人轻轻问:「宁宁,哪疼?」   我缓缓睁开眼,正上方是折断的枯木,靳以安衣裳破烂,脸上血迹斑驳。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死了。   缓慢地眨眨眼,最终看清了他,动动胳膊,意识到我断了肋骨,只好躺着不动,问:「你怎么来了?」   靳以安捧着我的脸,在确认到我还活着后,泄力瘫坐在地,仰头看着月亮,笑出声来。   这一刻,山间的风都轻了。   林叶摩挲,轻慢悦耳。   我无力地勾勾唇角。   靳以安笑够了,爬起来,将我背在背上,「知道援军在哪吗?」   我伏在他肩膀上,「不知道,我辩不清方向。」   「月亮在那。」他指给我看。   我沉吟许久,「往前走。」   「抓紧我,这次若能活着出去,你欠我一条命。」靳以安顺着我指的方向,慢慢向前。   「好。」   很快,我察觉出他步伐怪异,一瘸一拐的。   「你腿怎么了?」   靳以安呼吸杂乱,低声道:「摔的,不严重。」   我知道山涧有多高,跳下来便没抱着活的念头,只为留一副骸骨,不落入敌人之手。   若非山间错乱蔽日的林木,我早已丧命。   靳以安当真是……什么也不想就跟着跳下来了。   我问:「你不怕死?」   他停住脚步,将我往上掂了掂,继续向前走,「殉个情而已,有多难。」   他是疯了。   我揽紧他的脖子,红了眼眶。   他大概是知道的,走了很久,攒足力气才慢慢说道:「多亏石竹机灵,不然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大概,一直……到死。」   「让你个闷葫芦开口真是不容易。」靳以安哼了一声,突然停下,说,「前面没路了。」   在我们面前,是一片丛生的荆棘,将出路堵得严严实实。   待到天亮,追兵就会尾随而至,为今之计,只有劈开荆棘。   我咬咬牙,「放我下来。」   「你想干什么?」   「劈开它。」   靳以安将我放在地上,抽出袖子里的匕首,「我来劈。」   荆棘密布,根本无从下手。   手深入其中,不消片刻,便会被扎成刺猬。   靳以安养尊处优的皮肉,如今已被乱石磨得血肉模糊,他像个没事人,抓住一束荆丛,利落地挥动匕首。   我撑着树干站起,「我来。」   靳以安擦掉脸上的血,头也不回,「坐着,别给我添乱。」   我确实没多少力气了,靠树干跪坐在地上,企图枕着石头恢复体力,蓦地,我听到细微的震动声。   常年在沙场练就的机敏促使我立刻睁开眼,重新咬牙撑起身子,步履蹒跚走入荆棘丛。   尖刺立刻刺入血肉,我没有着力点,只好扶着尖刺,徐徐向前。   沿途的荆棘丛沾染了不少血。   「靳以安。」   我声音嘶哑,只听到前方簌簌风声。   突然,转了个角,我看见靳以安无声无息地靠在荆棘上,血顺着指尖儿,一滴滴地往下躺。   他听见动静,猛地睁眼,站直身子,看见是我,蹙眉:「你怎么来了?」   「后面有人,等不了了。」   靠近时,我才发现靳以安内衬上遍布血迹,他分明自刚才跌下来就受了伤。   察觉到我的目光,靳以安拉紧领子,弯下腰,「上来。」   他的体力哪能再支撑一个人,我握住他的手,拿起匕首,用力劈砍。   两人的力量总好过一个人,待后方听见清晰可闻的脚步声,荆棘丛也终于破开了一角。   明亮的月光洒落,我心一沉。   月光下,是早已干涸一望无际的滩涂。   逃出去,面对追兵,我们将无所遁形。   靳以安拉拉我的袖子,我看到不远处的峭壁下,有一处狭窄的小洞,正好能容纳两人。   靳以安先把我塞了进去,自己又钻进来,顺便盖上了一块石板作为遮挡。   逼仄的空间里,我们两个紧紧贴着,我在下,他撑在上面。   由于空间狭小,我不得不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万一被他们发现了,我拦住他们,你跑。」我轻声叮嘱。   「我是贪生怕死之人?」靳以安呼吸浑浊,已是强弩之末,「要回一起回,要死一起死。」   说完,他将我抱得更紧,「别怕,阴曹地府,我替你开路。」   外面追兵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我大气不敢喘,他们四处搜寻一番,便骂骂咧咧地跑远了。   只等许久之后,脚步声彻底消失,我才松了口气。   「他们走了。」   这时,身上的重量骤然加大,靳以安松松垮垮跌在我身上,再也没了动静。   「靳以安。」   我唤了一声,他没应。   我心头一紧,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默默摸上他的颈部,感受到皮下细弱的搏动,松了口气。   接着我尝试去推压在头顶的石板,一寸寸挪开,皎洁的月光透进来,我看清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紧闭的唇。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拽出来,躺在夜空下,平复气息。   待恢复了力气,我强撑着爬起来,去拍靳以安的脸。   他呼吸比之前更弱了。   「靳以安……」我推了推他,依然纹丝不动。   「靳以安……」我语气多了一分颤抖。   「靳以安……」   我哭着一遍遍地喊,终于,他闭着眼哼了一声,含混道:「宁宁。」   他缓慢地动动手,用手指勾住我,「别哭……我守着你,哪也不去。」   我如释重负,匍匐在地,双手抓住他的手,将额头枕在他手心,无声地哭了。   「宁宁。」靳以安语气低弱,「你先走吧,回去等我,我休息一会儿。」   我像抓住根救命稻草,摇摇头。   「别给我殉情。」靳以安推了推我,「走。」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双手颤抖着,抱住他,在他耳边道:「我喜欢你好多年,我不想走。」   不知道靳以安听见没有。   他再也没了声息,我慢慢蜷缩在他身边,握住了他没有温度的手。 第14章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我跟靳以安在学院读书的时候。   那日,他挨了罚,挨鞭子的时候,许多学子挑开了轩窗,名义是读书,实则是为了看靳以安笑话。   我坐在窗边听着,那鞭子声声清脆,竟一点也不讲情面。   二十鞭子打完,靳以安走进来,背对着我,将自己的衣裳一撕两半,露出鞭痕密布的强壮后背,灯火的光被汗珠折射,碎成金箔,又有鲜血刺激眼球,活色生香。   啪嗒。   兵书掉在棋盘上。   我保持着握书的姿势,呆愣当场。   「我因你挨了打,你替我上药不过分吧?」他闷闷道。   那是我第一次,被少年明艳的笑容迷了眼,从此以后,刻进了我的岁月,成为我遥不可及的梦。   「宁宁,你往后想干什么?」   「我想当将军。」   「那我做权臣,肃清朝野,让你无后顾之忧。」   场景一转,靳以安坐在窗前,笑着看我:「宁宁,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我沉默半天,抿唇问:「哪家的女子?」   靳以安挠挠头,「算了,不说了,今日去逛花楼,你喜欢哪个?」   「都好。」我垂下眼,心不在焉地答。   「啊……是吗……」   此刻,我才终于看清了那时靳以安小心的试探。   而我用以伪装男子的回答,一点点浇灭了靳以安的希望。   他不喜欢花楼,我也不喜欢,可在一次次试探和躲避中,我们的心意蒙上一层又一层的阻隔,最终,渐行渐远。   「哥……」有人在远处喊我。   我浑身发沉,想应却应不出声。   「哥……」   这一声更清晰了一些,我意识到是语宁,就在我身边,双手无意识地乱抓。   「快!人醒了!」   一声急促又充满惊喜的呼唤将我骤然拉回,我睁开眼,盯着上方熟悉的人脸,愣了一会,渐渐意识到,我,还活着。   下一刻,我骤然坐起,「靳以安呢?」   声音沙哑难听,好在他们听懂了。   语宁攥着我的手,眼睛红得像个兔子:「活着呢,你别急。」   然而我一刻见不到,便难以安心,推开人就往外跑。   在帐子门口,突然撞入一个怀抱。   湿寒的衣服之下,是炽热的体温,那样热烈又充满生机。   他一把将我抱住,合上帐子,抵住风雪,摸摸我后背,轻声说:「不害怕,咱俩都活着呢。」   我刚醒来,心神还处于惶恐之中,本能地紧紧抱着他,一言不发。   他抱着我回到床上,说:「都出去吧,我看着她。」   这句话才真正让我安心下来。   众人散去,我一动不动,死活不肯撒手,靳以安也没有说话,这一刻,风雪似乎停了,只剩下他陪着我。   后来,我便重新睡着了。   再醒来,靳以安不见踪影,语宁怕我着急,解释说,靳以安身子没好利索,被众人强行关到别处养伤了。   等彻底恢复好,已经半月之后。   近来,我发现众人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那日,老将一脸自责地跪在我面前请罪。   「属下罪该万死!早知……您与靳大人情投意合,我就不该带二位去花楼。虽说男子与男子少见,可……也不是……全无先例……此番将军与靳大人患难见真情,大家有目共睹,只要是将军喜欢的人,我们就认!」   当时场面极其尴尬,我只好转移话题,问起当日的情况。   经他人之口,才知道他们寻到我和靳以安时,靳以安正死死将我保护在怀中,生怕我被风吹日晒,丢了小命。   他自己则差点冻成冰棍,被带回来给大夫一瞧,大夫频频摇头,大意是不好救。   我心中疑惑,问老将:「他不该回京吗?为何出现在北蛮境内?」   老将摇头,说:「那日靳大人千里单骑,杀入北蛮,谁都没追上。属下打了几十年的仗,从没见过他那种不入流的跑马,鞭子都快甩断了,八百里加急都没他快。」   石竹到底是把话告诉他了,一时间,我反倒觉得无颜面对靳以安。   此次大获全胜,北蛮王的头颅已被斩于马下,送回京城。   圣上诏我回京受封,与靳以安同行。   回京路上,靳以安一直闭门不见。   我问过几次大夫,都说要静养,不宜见人。   期间只听石竹无比崩溃地跪在地上,朝京城的方向叩头,念叨:「有负王妃恩德,世子爷断袖之癖,小的没看住,罪该万死!」   回京后,马车进了明仪王府,再无动静。   回京当夜,我入宫觐见圣上。   捧着丹书铁券,跪下请罪。   圣上大为惊讶,「你是功臣,因何请罪?」   我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臣乃女儿身,欺瞒圣上,请圣上责罚。」   圣上的脸色,由震惊诧异,渐渐转为难看,最后坐在椅子上,沉声道:「难为你,因为这块免死金牌,差点把命搭进去。」   「既然瞒了这么多年,为何不继续瞒下去?」   「因为臣想嫁人了。」   圣上说,这是他听过最荒唐的理由。   但我知道他会答应的。   少了一个功高震主的少年将军,多了一个传不了位子的女侯爷,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末了,圣上抚额一笑,「罢了,北蛮是你家平的,你爹又不要,镇北侯还是要落到你的头上。你想嫁哪家的儿郎,朕为你赐婚。」   「明仪王府世子。」   圣上沉默了,半晌,说:「他家,不如你亲自说说?」   明仪王府家世显赫,自然不是动动嘴就能撮合的。   我领旨谢恩。   自那日,我成为了黎朝第一位女侯爷。 第15章   那日傍晚,我在靳以安的住处吃了闭门羹。   石竹一脸客气,「侯爷,我家主子说了,他救你一命,须得把恩情还回来,您割袍断义,不仁再先,我家主子一路从京城追到北关,吃过的相思苦,您都得补回来。」   那件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对。   靳以安翻旧账我也认,他无非就是想让我追他一次。   我不懂如何追人,但我愿意学。   那日之后,我倒追靳以安的事轰动了整个京城。   各家心仪靳以安的小姐纷纷等着看好戏。   我却专心待在厨房,学做云吞面。   语宁捧着碗都吃吐了,「姐,真的不好吃,求你别做了。追男人没什么不行,没必要毒死他。」   我充耳不闻,苦学几日,终于有了长进。   同时,手上也多出许多刀口。   这日,我提着唯一一碗云吞面去了王府。   如今我位高权重,自然无人敢拦。   一路走到靳以安的院子,看见他披着黑色的大氅,正拨弄梅花。   这副样子分明是细心打扮过的,俨然一个清心寡欲,不问世事的高岭之花。   我想起语宁暗中吐槽他是心机颇深的花孔雀,弯弯唇,忍住笑。   看见我,他清了清嗓子,冷淡道:「来了。」   「嗯。」我扯扯嘴角,「你伤好些了吗?」   靳以安点点头,瞳仁儿一转,落在我带来的食盒,「吃的?」   我打开盖子,露出一碗热腾腾但并不美观的云吞面。   「第一次做,你尝尝。」   我心中忐忑,紧张地望着他。   靳以安二话没说,从里面端出来,猛塞一口,蹙起眉。   我就知道,对于吃惯了珍馐佳肴的靳以安,这碗面过于粗糙和折磨。   「别吃了……」我生怕他觉得我诚意不够,伸手去拦。   靳以安捉住我的手腕,看到了指腹上密集的刀口。   这些粗细不一的面,都是我一刀刀切出来的。   他咽下去,问:「学了多久?」   「没几天。」   他便不说话了,闷头把面吃得干干净净。   「我有没有说过,你像个小闷葫芦。」   我一脸茫然。   靳以安敲敲桌面,盯着我手,「不知道喊疼。」   我笑了,「不疼。」   靳以安摸过我手指上的刀口,叹了口气,「让你追我真是痴人说梦。」   我心一紧,「我可以的……」   「这些刀口,是剌在我肉上了,我舍不得。」他攥紧了,满眼疼惜,「不追了,宁宁,你追到了。」 第16章   从明仪王府出来的时候,语宁焦躁地凑过来,「怎么样?他有没有欺负你?」   我眨眨眼,回过神,慢吞吞说:「我追到了。」   「啊?」语宁傻眼了,「追到了?就用一碗面?」   我红着耳根,点头。   语宁表情古怪,半晌哈哈大笑,「这男人真好骗啊……哈哈哈哈,连你的毒药都吃得下去!」   我羞赧地捂住她的嘴,「京中不比北关,你小心说话。」   语宁挣扎的间隙,骤然盯住我的唇,「姐,你嘴怎么了?」   红霞从耳根攀至腮面,我含混道:「没什么。」   「肿了?」语宁打量半晌,脸上瞬间变得难堪,下一刻咆哮道,「他亲你了,他敢亲你!」   我整个人像烧熟的虾,拽着要杀靳以安泄愤的语宁回了将军府。   当夜,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因为战事以外的事,失眠了。   我曾经无数次祈祷命运垂怜。   这一刻,终成现实。   次日,我照旧去找靳以安,发现明仪王府前排起来长长的队。   我脚步一顿,拉住旁边的小厮问:「这是干什么?」   小厮忍俊不禁,「回侯爷,听说只要献上一碗云吞面和一个香吻,就能得到世子爷青睐。」   我看向那头,莺肥燕瘦,百花齐放。   都是容貌昳丽,青春正好的姑娘。   自是比我这种一无是处的好千倍万倍。   我默默收起手中的香囊,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突然,朱红的大门一开,石竹走出来。   他先对门前的姑娘们作一揖,慢慢道:「诸位小姐,世子爷说了,云吞面得有,香吻也得有,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手上得沾过蛮子的血,脚曾踏过北关的门,耍得了长枪,降得住烈马,对我家主子爱答不理还能让他死心塌地。」   此话一出,人群中传来一阵嘘声。   「这哪里是娶妻,这是娶活阎王吧?」   「您直接去侯府提亲算了。」   瞬间人如鸟兽散,只剩下我孤零零站在门前。   石竹亲自下阶来迎,「侯爷请,我家主子等着呢。」   我一路穿过回廊,推门进院,还没站稳,一双手蓦地从身后环来,将我拉进怀里。   「你怎么才来?」   「我刚起就来了。」我辩驳。   靳以安说:「我想了你一晚上,没睡着。」   这一句话说得我羞赧不已,他从不吝于表露心迹,把最炽热、最无法拒绝的感情明明白白袒露在我面前,让我的怯懦无所遁形。   半晌,我吞吞吐吐道:「我也是。」   我从袖中掏出绣好的香囊,针脚凌乱,图案也十分糟糕,还没说什么,便被靳以安一把抢过去。   「这个我定了,往后可不许再送给别人。」   「好。」   隔日,明仪王府的人上门提亲。   三四箱聘礼挤满了将军府的院子,甚至排到了街上。   同时,宫里的赏赐在府前堆得满满当当。   圣上下旨:朕以国礼嫁股肱之臣,愿二人缔结良缘,永结同心。   这是给我最高的礼遇。   阳春三月,我穿上嫁衣,坐在高高的骏马上,以温仕宁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嫁给靳以安。   靳以安曾说:「你是天上的鹰,该翱翔于九天之下,寻常闺阁关不住你,我娶你,不要八抬大轿锁你翅膀,而是赠你驰骋山河的自由。」   在锣鼓欢庆中,靳以安调转马头,对我伸出手。   这一年的春光正好,墙头的合欢投落一片暗影。   我抬手抓住了梦中的少年。   千帆历尽,愿山河永固,与君白头。   (正文完) 第17章 【番外】   镇北侯出征是在四月。   杨柳依依,白絮遍野,北地蛮子残余作乱,只需镇北侯前去坐镇收尾,一来一回约摸半年。   满朝文武都认为,这是件好事。   镇北侯去北地溜达一圈,今年北地百姓的收成就稳了。   只有靳大人,与镇北侯分别前一刻,还浓情蜜意,镇北侯的兵马刚消失在路口,他脸色便由晴转阴。   作为圣上爱臣之一,靳大人如今身兼数职,其一便坐在御史台,动辄以参人为乐。   自那日起,朝中人人自危。   但凡支持镇北侯去北地的大臣,无一幸免。   他仿佛杀红了眼,大事小事,都给搜个底朝天,转日变成奏折,躺在圣上案头。   圣上乐见其成,一月之内,朝中风气清肃,牛鬼蛇神都安分了。   至于剩下的时间,靳大人一头扎进书房,给爱妻写家书,一天一封,有时两到三封。   又是一个雨夜,靳以安坐在案前,灯油过半,烛火昏黄。   石竹站在廊下轻声提醒:「爷,该睡了。」   「有回信吗?」   「没有。」   靳以安沉默半天,突然在屋里走了两圈,问:「派人去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竹石眼角一抽,「前些日子侯爷说了,江水冲垮了良田,她要在坝上待些时日。收不到信很正常。」   这些靳以安更焦虑了,「江水泛滥,如猛兽出笼,她去那干什么?北地的官都死了吗?」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竹石突然出声:「来信了。」   靳以安打开门,一把抢过尚未拆信的鸽子。   回到桌前,眼神渐渐温柔,动作轻缓地抽出信卷,视若珍宝地展开来。   是熟悉的字迹,一撇一捺,磅礴壮丽。   「展信佳,我至坝上约摸数日,见百姓流离,哀鸿遍野。着人细细勘探,略寻得一二猫腻,总督指挥使赵钩行迹诡谲,或可一查。事关重大,暂秘而不宣,回京再议。」   靳以安支头,在字里行间细细品读两三遍,心中甜蜜之余,略腾起一丝失落。   这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哪里是家信?连地方问候的折子,还知道问句好。   可恨她迟钝,连个「想」字都不说,不知道瘦了还是胖了。   灯油噼啪跳动了一下。   风突然吹至案头。   掀开原本粘在一起的信纸。   靳以安突然顿住,喜色上头。   还有一张!   慢慢揭开下面那层,他才看两个字,腾地起身,撞翻了一旁的花架。   瓷片迸射,在深夜中格外清脆。   石竹闯进来,却见他家大人赤脚往外跑。   「侯爷怎么了?」他一惊。   靳以安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坏了!快点备马!那坝上去不得!」   一张纸贸然扑在竹石脸上。   他揭开一看:   「另有一要事告知于你。我数日食不下咽,寻一医馆,才知腹中已有靳家血脉。知你担忧,我已修书一封,送回京城,向圣上告假,不日回京。念你,妻,仕宁。」   等竹石回过神,靳以安已经不见踪影。   石竹后知后觉,大喊一声:「王爷,王妃!大事不好了!」   说完,也跟着冲出去。   北地恰逢数日大雨,终日被褥潮湿。   温仕宁今日吃的不多,半夜额头突突疼起来。   大抵是有孕了,身子吃不得苦,白日议事时困顿,被赵钩钻了空子,以往她倒不会为此生闷气,如今却烦得很,情绪极不稳定。   她翻了个身,触及湿凉的被褥,不禁贪恋起靳以安的温度来。   她和他真正意义上的同床共枕,也就一个月。   靳以安不是耽于女色之人,那一个月,却给她折腾够呛。她积攒多年,羞于示人的疤痕,被靳以安尽数记在心里。   他说,美人在骨,以山河功勋为妆,盖过天下一切殊色,他取这人间独一份的美人,是幸。   明明是哄人的酸话,却被温仕宁记在心里,在无人的深夜,一字一句咀嚼个遍。   父亲曾摇头坦言:「温氏出情种,我对你娘是,你对靳以安亦是。但愿他能一心一意待你如初。」   温仕宁没想过以后。   正如她不曾期待自己能寿终正寝。   驰骋沙场的将军,哪有寿终正寝的呢?   如果能和靳以安走下去,她愿意试一试。   次日,她睡到日上三竿,一开门,跟院子里的靳以安四目相对。   她沉默了半晌,「砰」地关上门,慢吞吞走回床边,觉得自己没睡醒。   转瞬,门就被人推开。   靳以安冲过去,一把抱起温仕宁,栽进帐子里。   二话没说,先索了个吻,绵长到温仕宁彻底清醒,推了他一把,靳以安才撒开,板着脸道:「知道理亏了,怀着我的孩子跑坝上去,得家法伺候。」   温仕宁的心里,慢慢被柔情蜜意盈满,勾勾靳以安的手,笑起来。   「你还笑!」靳以安反手捉住温仕宁的手腕,咬牙切齿道,「你知道赵钩是什么人吗?你敢招惹他?」   温仕宁心情好的时候,会笑眯眯地看人,许是常年寡淡,一笑,便如那井里的弯月,勾得靳以安非得去捞一捞,亲近一番。   他觉得任何人都不如自己有一双慧眼。   温仕宁的腰是最细的。   因常年征战,线条流畅美丽,她的四肢一点赘肉都没有,像在山间举止优雅的麋鹿。   他也并不想让人看见,强烈的独占欲在每次他与她温存时,到达顶点,一想到他媳妇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他便吃尽飞醋。   如今也是。   听闻赵钩今日面对面坐着与温仕宁说了好一会子话,靳以安在心中狠狠记了一笔,面上却不显山露水。   温仕宁以为他真生气了,凑在他耳边说:「你要怎样才能消气?」   靳以安满肚子坏水,板着脸道:「需得你求我。」   温仕宁也愿意哄着他,红着脸道:「求夫君饶我一回。」   靳以安哪里听过她用这个腔调说话,婉转缠绵,勾得他三魂少七魄,眼神暗沉沉地盯着温仕宁,「你从哪学来的?」   温仕宁岂会承认,这是她营下的兵吹嘘自家媳妇如何如何粘人时,她偷听学来的。   莫非过于怪异?   她觉得有些难堪,推推靳以安,「罢了,起……」   蓦地,靳以安吻住她,发了狠似的磋磨,「继续说,我爱听……」   北地因靳以安的到来掀起了不小的波动。   赵钩留了个心眼,言谈间再也不敢轻视温仕宁。   靳以安则彻底替代了温仕宁的位子,日日在坝上监工。   到了月底,坝修好了,也该回京了。   靳以安备了马车,嘘寒问暖,鞍前马后,但人前,却凶巴巴地勒令温仕宁老实待在里面,少跟人接触。   偶尔能隔着帘子,传来糙汉子们包含善意的打趣。   温仕宁往日磋磨他们从不留情,如今竟叫个文官治得服服帖帖,总归是女子,寻个安稳罢了。   温仕宁懒得同他们解释。   她和靳以安,是年少时的知己,亦是漫漫岁月里,生死与共的有情人。   她在外征战四野,始终有人在身后,做她坚不可摧的盾。   靳以安怕,但愿意放手让她去飞。   这天底下,所有人都不懂她,靳以安懂。   「宁宁,你看。」   窗外,靳以安立在蓝天之下,天边一行高亢啼鸣的鸿雁飞过,眨眼,已过万重山。   温仕宁望着他,浅浅地笑了,此生,她不臣服于伦理纲常,但永远臣服于靳以安给予的无上温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