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   作者:宇宙第一红   简介:   大奉顺德年间,沈落枝远赴大奉西部成婚,恰逢西蛮人攻城。   那个讨厌的西蛮疯子率兵围堵城墙,抓了落枝与未婚夫的外室,问他:“这两个美人,裴郡守想要那个?”   裴兰烬选了他的外室。   ——   沈落枝,堂堂灼华郡主,成了西蛮人的俘虏。   “大奉郡主。”那西蛮人看着她,勾唇道:“过来。”   孤的战利品。   聪慧坚韧清冷贵女×金蛮疯子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落枝,耶律枭 ┃ 配角:《将军的朱砂痣回来后》 ┃ 其它:《夫君的心上人回来后》   一句话简介:当我走出牢笼,你将是我的猎物   立意:爱情之中要互相坦诚,互相尊重,不能仗势欺人 第1章 西蛮疯子与端方郡守   被抢   “枭,孤的名字。”   朔风凛冽的冬夜,马车的门被人踢开,男人低沉的声音如梦魇般响起。   “告诉孤,你的名字。”   清冷的月光下,薄刃弯刀上鲜血如蛇蜿蜒滑落,一道高大、强壮的身影立在马车前,堵死所有逃生的路。   不,不要过来!   沈落枝坐在床榻上,惊惧地望着那高大的黑影步步逼近,黑夜间刀光如紫电乍现,薄刃在她胸前襦裙上划过,衣袍碎裂,露出其下脂玉一般娇嫩的肌理。   如静夜绽放的玉白莲花,突然侵入眼眸的月色天香迫得男人住了脚步。   沈落枝因被折辱而发颤。   马车外响起尖叫声与刀剑拼杀声,那些吵闹的动静传入马车内便显得格外遥远,灼华听见他轻轻地说了一句西蛮语。   她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西蛮语中的“羊羔”。   “保护灼华郡主!”   她的侍卫在逼近马车。   刀锋在纤细的腰肢处停下,一只粗粝的大手重重地掐起她的下颌,四目相逢,沈落枝对上双恶狼般幽暗的眼。   沈落枝惊惧地看着他的脸。   那是一张蛮族人的脸,肤色如麦,线条凌厉锋锐,如出鞘利剑般,一双狼眼狭长上挑,显得格外妖冶,眼窝深陷略显阴鸷,眸色浓黑幽绿,他头上并未立冠,只束着红色的细绳,两耳间垂下丝线耳垂,高鼻入云,唇厚有珠,颈上带着两圈莹润的珠链,身形比大奉人高出一个头,肩宽臂长,弓身探入马车时,手臂上的线条隆起,因为打斗而撕裂开的衣襟内是麦色的强壮胸线,身上裹着的血腥气与西蛮人独有的凶狠如火逼近,迫得她脸颊滚烫。   “灼华。”   他垂眸看她,用生硬的大奉话,喊她的封号。   他又说了一句西蛮语。   “孤的战利品。”   灼华听不懂,但她看见了他眼底里燃烧着的侵占欲,下一瞬,他掐开她的唇瓣,低下头,如同烙印一般,狠狠咬上她的唇!   “啊——”   尖叫声自厢房内响起,外间守着的侍女匆匆冲进内间,点起烛火,映亮整个厢房。   厢房床榻间,正伏着一个如寒月笼纱般静美的姑娘,眉目如寒月般清冷,唇瓣犹如腊梅般嫣红,此刻手撑着床榻微微喘息着,包裹着雪莲的衣襟有如风中芙蕖轻轻颤动。   她抬起眸,眸中含泪娇态楚楚,只一眼,便要将那些侍女们的心肝儿都望碎了。   “郡主!”侍女们一拥而上,倒茶、裹被、安抚,关切声将整个厢房都塞满了,堪堪缓解了沈落枝的惊慌。   “我没事。”沈落枝的声音还是哽咽的,纤细指尖压了压泛粉的眼眶,她道:“将裴哥哥的画像拿来。”   一旁的侍女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匣子中抽出了一副画卷,在床前展开。   画卷上画着的是一个清俊儒雅的男子,眉目俊朗,温润如玉,山间云鹤般清隽出尘。   是沈落枝的未婚夫,裴兰烬。   只有瞧见裴兰烬,她心底的恐慌与不安才会减少几分。   “郡主,别担心,算着时间,明日晚间裴大人便该来接您啦,您到时候就能瞧见裴大人了。”旁的侍女逗沈落枝开心,道:“裴大人心里肯定很想您呢。”   沈落枝心中愁绪顿消,面上浮起女儿家的羞红,道:“休得胡言。”   侍女们这才松了一口气——两个月前,灼华郡主从江南远赴西疆,为的是与她从小指腹为婚、现为西疆郡守的裴兰烬、裴大人完婚。   谁成想,走到边关附近的山谷时,他们竟遇到了一伙潜入大奉境内的西蛮人。   这伙西蛮人夜袭了他们的马车,其中一个最强大的西蛮人竟然强吻了郡主!   幸而在前方探路的侍卫回援得快,赶走了那伙西蛮人,但是,郡主自从被那西蛮人夜袭了马车之后,便一直惶恐不安,一连三日,每晚都噩梦连连,只有看着裴大人的画像才会好一些。   因此,他们没有再赶路,而是在距离纳木城三日路程左右的三元城停了下来,在三元城赁了个院子,派人去纳木城送消息,等裴大人来接。   侍女们都变着花样地哄沈落枝开心,一句又一句“裴大人”落下,沈落枝便捂着烧得通红的耳朵,重新钻回了锦缎被窝里。   待到沈落枝睡着了,侍女们才退出了内间,守到了外间去。   “裴大人快点来吧。”一个侍女关门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我们郡主吓坏了。”   从烟雨缭绕、安宁静谧的江南到风沙漫天、危机四伏的西疆,斜穿整个大奉,远离故土舟车劳顿,撑着郡主的,唯有那一腔绵绵爱意。   所以,裴大人啊,再快些吧。   ——   次日,清晨。   大奉顺德十八年。   冬日里,三元城。   三元城位于大奉最西边,距离金蛮大军不过一线之隔,因此常年受蛮族侵扰。   蛮人自称为金蛮,但大奉人一般都称呼他们为西蛮畜生。   三元城是一座饱受风沙黄土侵扰的城镇,冬日的寒风裹着雪海浪般击打在沙土垒成的城墙上,路过的人穿着厚厚的皮袄与皮靴,面色糙黄,行迹匆匆。   流亡,求生,战争,西疆人的常态。   这里的生活紧绷又谨慎,因此,便显得赁下一个大宅,悠哉奢华的灼华郡主格格不入。   沈落枝一大早便醒来,唤来侍女替她梳洗打扮。   今日裴哥哥便要来了,她要去城门口迎接。   侍女替她选了一套红绸内衬,外罩古香绫圆领雪色银线云鹤裙,为沈落枝盘了一个弯月鬓,以珍珠小簪点缀于她发鬓间,选了一黛粉一月蓝的耳饰,最后挑了一个银色圆月坠链璎珞,怕这漫天风沙扰人,又为沈落枝拿了一个斗笠遮面。   镜中的女子本便是倾城倾国色,稍一点缀便如同明珠般夺目耀眼。   灼华及笄的那一年,江南有诗人称她为江南幽莲。   是枝头露水,是竹林流水,是檐下细雨,是世上所有最柔,最美的物拼凑而成的女子。   浮光掠金,静影沉璧,她立在漫天黄沙的西疆里,便是西疆的月。   三分月华最动人。   待到沈落枝收拾停当后,她们便出了院子,在侍卫的护送下,去了三元城城口。   沈落枝还登了城楼——寻常人自是上不得,但她是大奉郡主,她有登城楼的权利。   她要亲眼瞧见裴哥哥来接她的样子。   城楼极高,登上城楼后,举目远眺,能看见远处白云高悬,土地广袤,最远的那一处天地汇成一条黄线,沈落枝远远瞧见那处黄线处有烟雾升腾,便向旁边的守城将士问:“那处是起了风吗?”   启料那守城将士瞧了一眼后脸色大变,随即拿出号角吹起,号角声刹那间传遍城墙四周,她听见重刀出鞘的声音,还听见有人在喊:“蛮族攻城——”   该死的,三元城并不是一个好地方,蛮族以前从不来这里,这次为什么会突然袭击三元城?   守城将领高吼起来的时候,沈落枝脑袋空白了一瞬,怔怔的望着远处。   这是西疆稀松平常的一场战争,也是沈落枝生平第一次直面灾难。   她没看见君子端方、风骨料峭的君子迎风卷袖而来,她只看见一群蛮族战士骑着高头大马从那黄线之下踏上来,速度奇快,黄沙被马蹄卷至半空中时,沈落枝听见了蛮族战士怒吼着喊出来的战歌声。   古怪低沉的发音,锋锐凶残的弯刀,带着利刺的战马逼近,地面似乎都在震动。   城墙上的将士们高举弓箭,滚石,火油,战争一触即发。   西蛮人生性残暴,一旦城破,等待大奉人的就是屠城。   来自江南的幽莲从未亲眼瞧见过残酷的血腥,她惶惶后退,由匆匆赶来的侍卫带下城墙,侍卫在与她说话,只是滚石被投掷间发出巨大的声响,她听不清,只能看见那侍卫的唇瓣一张一合。   她被带下城墙,由一个侍卫将她放到一辆马车上,匆匆带着她从另一个城门口处离开。   蛮族来势汹汹,所有侍卫都在急急护她离开。   马车匆匆行驶起来时,不少三元城的流民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他们有侍卫,有武器,看起来比独自一人跑安全。   侍卫并不想带着他们,这是逃跑路上的累赘,但沈落枝听见了民众的哀嚎与痛哭声。   她白着脸撩开马车窗帘,道:“带上他们,我下马车,将所有嫁妆弃掉,把马匹让给民众,我们骑马跑,直奔纳木城。”   裴哥哥马上要来接他们了,见到了裴哥哥就安全了。   她自己也害怕,但她的父亲是南康王,她自幼就是受大奉人供养的郡主,这个时候,她没办法丢下民众自己一个人逃。   侍卫眼眶都红了,他们的郡主年幼却深知大义,便道:“郡主快些下马车,属下去安置流民。”   沈落枝匆匆下了马车,自己骑上了马。   她是郡主,自幼习君子六艺,马术虽然不敌征战沙场的将领,但也绝不会拖后腿。   她与她的侍卫、侍女,带着足足有二百人左右的流民从另一个方向往城外跑。   沈落枝自是跑在最前面的。   她穿着云鹤裙,带着斗笠,一身雪绸白衣,与乱糟糟、灰头土脸的人群中是那样显眼。   她奔出城的时候,隐约听见鹰唳声。   如果她抬头,便能看见一头爪牙锋利的黑色鹰隼在她头顶盘旋而过。   但她没抬头,她缺乏在西疆生存的经验,只知道带着流民逃奔。   当他们奔到城外时,沈落枝天真的以为他们逃过了灾难。   她娇媚的脸上扬起了一抹笑容,转过头与旁边的流民们道:“我的未婚夫马上便来接我了,他是西疆的郡守,到时候他会将你们安置好的,别怕,我们都会——”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远处射来一支箭,擦着她的肩侧,射到了她身旁的流民的心口处,流民声都没哼便翻下了马匹。   沈落枝惊惧的看向远处。   箭射来的方向,一道又一道黑影冒出来,那是一支蛮族战士的军队。   他们在此埋伏已久,精兵强马,虽只有百人,但对上手无寸铁的流民一刀一个,沈落枝的侍卫也不过堪堪二十人而已,拦不住的。   “保护灼华郡主!”侍卫们高喊着向沈落枝围聚过来。   沈落枝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刚才还与她说话的人轻而易举的便死了,像是海中的一抹浪花,什么风浪都掀不起来,她连悲拗都来不及,便已经被西蛮战士给包围住了。   沈落枝看见领头的蛮族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抬起左手,那些蛮族战士便停下马,站在原地。   而那领头的蛮族人一提缰绳,独自一人从蛮族战士的队伍中走出来,他一人一骑,走过惊叫跪伏的流民,走到团团围住的侍卫前,在肩膀与肩膀的缝隙中,直直的盯向被围在最里面的沈落枝。   他一个人,逼的整个侍卫队伍节节后退。   沈落枝看见了一双幽深锋锐的绿眸,眼底的贪婪几乎凝成实质,那目光落下来时,如同恶狼的舌头舔过她的脸。   那双眼她看过一次,便成了梦魇,终身都难以忘怀。   是他。   看到那双绿眼睛的时候,沈落枝突然升腾出了一种预感。   他就是来找她的。   他看中了她的美色,他要夺取她的清白。   上一次在山谷中,他只有七个人,没办法打过她随行的侍卫队伍,便短暂撤退,待到他人手够了,便来奇袭三元城,来俘虏她,围城的士兵起码有五千,而三元城只是一个小城,守城的将领士兵加起来只有一千人,守不住的,无论她是逃,是躲,都会被挖出来。   这人是谁?他能调动这么多人,在蛮族应当有些地位。   沈落枝的脑子变成了一片浆糊,她记得他说过他叫什么,但是她忘了。   她攥着马缰的手渐渐发白,侍卫包裹着她向后退,那蛮族人独自一人逼近,毫不在意侍卫们高举的刀锋,只对她说了一句蛮族语。   发音很熟悉,他之前在马车上就说过,但是沈落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大概明白沈落枝听不懂,便冲沈落枝笑了一下,狭长的狼眸微微眯起,薄唇咧开了一个凶残的弧度,他一笑,眉眼间的阴鸷便化成了三分妖冶之意,语气愉悦的说:“过来,羊、羔。”   沈落枝的指尖深深掐入手掌。   一望无际的西疆荒漠,狂沙漫天,侍卫咬牙死撑,远处是虎视眈眈包围他们的西蛮战士,和一个觊觎她的西蛮人。   她逃不出去了。   裴哥哥,裴哥哥...为何还不来。   ——   三日前,纳木城。   郡守府书房内,一线熏香于空中四散,半缕金光于窗外落入,室内静谧,只有笔墨走过的沙沙之音。   书案便立着一个身穿月牙白对交领儒袍的男子,他手持一根玉身缠金纹勾笔,在案上写过字句,他眉眼清隽,神色平和,如同山间松柏般沉稳宁静,卓然立世,半张侧脸在香雾与金光中模糊不清,如出尘谪仙般俊美。   此人正是沈落枝心心念念的裴兰烬。   灼华郡主刚刚送来消息唤他去接人,他听了消息后,便立刻叫人收拾东西,打算动身去接。   想起灼华郡主,他便记起当年在江南时的惊鸿一瞥,檐下雨打芭蕉,窗内女子捧医书而读,他自九曲回廊走过,她自窗内抬眸往来,目光对视之间,烟雨连天,仿佛一副水墨画。   沈落枝是他的妻,是他要相伴一生的人,是他爱的女子,又为万里奔袭,他不能薄待。   但他还有最后一笔账要算,等他算完后,他便去接。   笔尖在纸张上走过,一字写到一半时,裴兰烬听见窗外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他拧眉放下笔,便瞧见一个身着红麟铠甲的女子从门外扑进来,她生的圆脸明眸,如山间红杜鹃般浓艳,手持一把重刀,行动间极为轻快,此时正抱着胳膊,抬着下颌,一脸挑衅的看着裴兰烬,道:“裴大人,你的账算完了没有?”   此时,裴兰烬正在算西疆现下的账面银两,他想要购买一种叫“荒里甜”的作物种子,这种种子,可以在西疆贫瘠的地面下生长,结出巴掌大的圆形果实,用火烤熟,分外香甜,产量极高。   西疆贫瘠,边境人常年吃不饱,但若是多了此物,能让当地居民都能填饱肚子。   但是,这农作物是西蛮之物,西蛮人不可能将此物卖给他,他打算去花高价买,所以他才在这里算西疆现在的官账。   “邢将军,来此可有事要谈?”裴兰烬垂下眼睫,态度有些冷淡,刻意的回避了邢燕寻火一般的眼神,道:“裴某尚有要事。”   邢燕寻是西疆邢家军的人,是邢大将军的独女,朝廷自允许女子为官后,邢燕寻便是西疆的第一位女将军。   邢燕寻的眼上下打量他,抱着胳膊笑嘻嘻的说:“当然有要事。”   邢燕寻的尾音拉的长,带着点女子的娇柔,但语句中却又掺杂着挑逗与暗示的意味,让裴兰烬微微拧眉。   裴兰烬出身高门大户,见不得女子这般失礼举动。   邢燕寻自然知道他为什么皱眉,但她就喜欢看他被她逼的如此,所以就看着他笑。   她生于西疆,这里的人常年泡在生死之间,所以对“喜欢”和“欲念”都表达的格外强烈,喜欢就上,想要就去抢,错过了,可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邢燕寻第一眼瞧见裴兰烬就喜欢他。   她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男子,不似西疆人那般粗鲁,用膳时从不说话,永远身着一身书生袍,太阳一晒,那衣袍上的云纹便像是水波般动起来,分外好看,待人也彬彬有礼,从不会张口说那些难听的骂娘的话,西疆人瞧见他第一眼,都会以为他好欺负。   但并不是。   他聪慧且凶狠,用一根笔,便能将整个西疆把玩在鼓掌中,明面上从不说狠话,但背地里下的都是死手,儒雅又狠绝,自他来了西疆,变法,改制,条条框框推行下来,西疆变的有序且繁华,不少往来的商队提起裴兰烬,都会喊一声“好官”。   以前西疆在面临蛮族侵扰时,都无力反击,但自从裴兰烬来了以后,西疆竟打过几次胜仗。   她父对裴兰烬的评价是:聪明人。   邢燕寻更喜欢了。   她想嫁给他。   可是裴兰烬有未婚妻,听说还是什么郡主,为了嫁给裴兰烬,竟不远万里,从江南一路奔向了西疆。   邢燕寻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便燃起了熊熊战欲。   她要把裴兰烬抢过来。   好东西,就该抢过来。   西疆可是她的地盘,一个娇娇郡主,能抢得过她吗?   “什么要事?”裴兰烬终于肯抬眸看她了。   邢燕寻的唇瓣勾起,她走过来,单手撑在案上,道:“裴大人,京城那一套,在西疆可行不通,花钱能买到什么呢?你不是想要荒里甜的种子吗?我知道西蛮商队今天的路线,我带你去抢过来,不花一分钱,可好?”   裴兰烬薄唇紧抿,道:“裴某要去迎亲,怕是不能与邢将军一道了。”   邢燕寻挑眉,道:“好,既然裴大人以一己私欲,弃西疆百姓于不顾,那本将军也无话可说。”   她说话间,在案那一头凑过来,明媚的脸直直的逼向裴兰烬,裴兰烬惊慌后退时,邢燕寻一转头,往门外走,道:“我等你一刻钟,你不来,我便不去了。”   裴兰烬的眼眸不由自主的随着邢燕寻的背影走动。   他知道,邢燕寻不会撒谎,她是真的知道荒里甜的种子的所在的。   他何其聪慧,自然能明白邢燕寻对他的情愫,如火一般灼人,她是那样烈烈浓艳,让他不由自主的去看她。   他知道自己是有未婚妻的人,不该与邢燕寻纠缠太多,但荒里甜的种子又那般重要——   灼华还在等他去接。   裴兰烬的心在左右为难。   这时,门外一个小厮跑过来,道:“大人,东西收拾好了,我们去接郡主吧。”   裴兰烬掩下眼底的挣扎,“嗯”了一声,道:“走吧。”   他要去接灼华,接他的落枝。   但是,在裴兰烬踏出府门的一瞬间,一根鞭子缠绕到了他单薄挺拔的腰背间,邢燕寻在小厮的惊呼中,手臂一抬,内劲游走于鞭身,将裴兰烬卷到了她的马上。   “裴大人!”马匹狂奔而起,裴兰烬听见身前的姑娘飒飒喊道:“你不跟我走,我只能绑你走啦,坐稳,我们去抢宝贝啦!”   裴兰烬在马上被迫抱紧了她的腰,只来得及与身后的小厮喊道:“你们去三元城,接灼华郡主!”   分明是被强行带走,但不知道为何,裴兰烬却觉得他的心有片刻的松弛,甚至还有一丝愉悦。   他的手落到邢燕寻的腰上,其下蓬勃生机,劲瘦却又充满力量,不似那江南的月光,柔弱温软。   裴兰烬骤然惊醒。   他难堪地压下了这一点不该有的妄想,如水月观音的面上也绷的更冷。   他看向三元城的方向,想,他是为了西疆才与邢燕寻如此接触的,落枝如那天边落月般心善悲悯,一定能理解他的苦处。   待到他拿了荒里甜的种子,回来后,便不会与邢燕寻再多讲话了。   灼华,等我回来。   ——   野欲在无人所知的角落疯长,马蹄踏过滚滚黄沙,人影渐渐远去,奔向城外,明日高悬长空,俯瞰这亘古不变的西疆。   没到结局,谁都不知道,当下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这万里边疆如谱,以刀锋为笔人血作线,七欲为墨六欲作弦,奏出蜿蜒长歌一曲,随北风吹遍西疆,道尽世间沧桑,儿女情长。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女百户》《鸢娘》 第2章 血腥的游戏   一个吻换一只手   是夜。   星空之下,沾血的南蛮弯刀扔掷在地上,战马被栓在刀柄上,篝火上烤着馕饼与扒了皮的猎物,沈落枝待在简陋的毡毛帐篷里,缩着身子不敢出声。   今日在三元城外,她被俘虏了。   那个讨厌的蛮族人要她过去。   她的侍卫要死战,那蛮族人便玩味的看着她,露出了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愉悦笑容。   他抬起了手——在其身后的蛮族战士射出了一箭,射死了一个流民,马蹄嘶鸣间,人身落地。   利箭贯穿血肉,人如草芥,微不足道。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沈落枝心口骤紧,脸色苍白的看着他,他说:“听话,你们都能活。”   疯子!   不听话,他就把这些人一个一个都射死,射到只剩下沈落枝一个人为止。   他能熬最傲的鹰,也能驯最烈的马,自然也有的是办法,让骄傲的郡主低头,他不用刀,就能把她削的鲜血淋漓。   沈落枝身处险境,手心冰冷,脑子却转的飞快。   她的侍卫尚有一战之力,挣脱出去也能保全一条命,但那些流民呢?她的侍女呢?且,这里是西疆,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她的人死一个少一个。   她的人不能再死了。   被人杀到只剩最后一个,吃尽苦头被迫投降,和先投降,保存大部分实力,聪明人都知道该选哪个。   摆在沈落枝面前的其实从始至终都只有一条路——屈辱的投降,苟且偷生。   所以,沈落枝命令所有侍卫不准动,一个人控马走向了他。   他很满意。   沈落枝看到他的薄唇勾起,带起一丝笑,然后揽着腰,将她直接从她的马上扯到他的马上,重重的揉捏了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脖颈上,用力的蹭了一下。   像是恶狼抓到了肥美的猎物,迫不及待的想要品尝一般。   侍女都看的惊叫,沈落枝反而咬紧了牙关,一点声音都没冒出来。   她知道,她现在再也不是什么郡主了。   西蛮与大奉并未正式开战,但双方边境时常来犯,西蛮人杀大奉人,大奉人杀西蛮人,双方都不将对方当做人看。   她是大奉的郡主,但她不会因此在西蛮得到任何优待,反而会被更多的折辱。   那西蛮疯子用厚厚的毛氅裹住她,在袍子里肆意把玩着她,沈落枝的身体因亵玩而发颤,但她没有躲,她努力的迎合他,主动握着他的手腕,问他:“我跟你走,你把其他人放了,好不好?”   只要她的侍卫能走脱,去找裴兰烬,搬来救兵,她就还有活路。   纤细冰凉的指尖搭在他粗壮火热的手腕上,沈落枝靠着他的时候,人不过到他的胸口,她要很努力,才能昂起头看他的脸。   他生了一张棱角锋锐的脸,垂眸看人时,眉眼间都凝着阴鸷,面无表情时显得冷沉,但此刻,他微微眯起了眼,像是笑,又毫无笑意。   沈落枝从他的眼眸里看出了讥诮。   他大概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又或者是在嘲讽她的天真。   所有人都已经是他的囊中物了,他想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她以为软着嗓音求一求,他就会放虎归山吗?   一只蠢笨的美味羊羔。   “好。”西蛮恶狼向她笑,露出森白的犬齿:“今夜孤品尝过你,如果足够美味,孤便放了他们。”   耶律枭满意的看到沈落枝骤然白下的脸。   清冷的玄月面因羞耻而涨红,薄薄的肩背在颤,不知想到了什么,急忙偏开脸,不敢看他。   他喜欢看沈落枝现在的样子,颤巍巍的不敢动,因受辱而悲愤含泪,漂亮的脸蛋上都是难以掩盖的恨意,却又要咬着下唇凑到他面前来咩咩叫,用肥美的羊肉来换取生存的筹码。   灼华郡主,大奉的明月。   现在是他的战利品。   他迫不及待的想把她削裁成他喜欢的模样,听她尖叫哭泣。   ——   自被俘虏后,沈落枝一行人便被当做俘虏,拴好扔在马上,被带着跑——耶律枭要立刻撤出三元城,三元城附近就是纳木城,纳木城是西疆的要塞,是有军队镇守的,如果军队来了,耶律枭的人要死在这里。   所以他奔袭了一整日,一直到了夜间,才停下来,叫人盖了帐篷,给沈落枝住。   帐篷只有一个,旁的人都只能睡在外面,连蛮族战士都是。   帐篷不大,也就只有方寸地方,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兽皮,阻隔了寒意,如同一个千金拔步床的床帐大小,只能塞下两个蛮族战士,沈落枝缩在地面上,躺了半晌后,偷偷爬到帐篷口,将帐篷的帘子拉开一条缝,往外看。   正对上一条穿着西蛮军靴、健硕修长的腿。   沈落枝被惊了一瞬,便见那条腿的主人屈膝蹲下,撩帘进入,进来时还用膝盖不轻不重的向前一顶,正顶在沈落枝的脸上。   沈落枝直接被顶的“噗通”一声坐在帐篷内的皮毛上,一抬头,便见耶律枭站在帐篷口,唇瓣勾起,玩味的看着她。   耶律枭。   在马上,他肆意把玩着她的身子的时候,与她道:“记住孤的名字。”   耶律...是西蛮皇室的姓氏。   她不知道他行几,但是知道他是皇子就够了,西蛮的皇子,手上都是有兵的。   沈落枝心口骤紧,她人后仰着,两只手艰难地撑着身后,她自下而上仰起头,便看见那蛮族人走进来了。   他太高,就算是蹲下,也比沈落枝高出一个头不止,幽幽绿眸在暗夜中散发着泠光。   他身上的影几乎挡住了帐篷外的所有月华,他的右手上拿着一盘烤熟的肉,肉片油脂旺盛,但托盘上还带着血丝,沈落枝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胃部一阵翻滚。   这一日,她都没瞧见这些西蛮人打猎,这些肉是什么东西的肉?   她想起了今日死的那些流民,又想起了曾在侍女们口中听到的一些传言。   “西蛮人是吃人的,他们将其他族的俘虏称为两脚羊。”   “若是战时,西蛮人会将人烤熟了吃掉。”   “西蛮人生性残暴,渴血弑杀,西蛮军队四处侵略,烧杀抢掠。”   沈落枝眼前发晕,纤细的指尖湿冷,僵硬的攥着裙摆。   西蛮位于大奉最西侧,是一块很大的盆地,产地富饶,但西蛮人并不如同大奉人一样安稳重种田度日,他们骨子里就流淌着好战的血,注定要死在战场人,西蛮人常年四处征战。   西蛮人的皇子到了十七岁,都会直接领兵出征,自己去打下自己的领土,西蛮人不接受战败者,要么在战场死去,要么在领土封王。   西蛮东临大奉,西临其他国家,据说,这些年,西蛮的领土一直在不断扩大,但是沈落枝并不知道扩大到了什么样,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   她现在只觉得恶心。   身体一天没进过水米,虚弱无力,冬日里手脚冰冷,一阵虚寒直顶头皮,她颤巍巍的向远处爬了些,而那位西蛮人走入帐内,在她面前蹲下,将托盘放到她的面前,又给了她一个水囊,声线低沉,道:“路途还有三日,把这些吃光。”   否则,沈落枝的身子根本撑不到,她会生病。   彼时,沈落枝正伏在兽皮上。   耶律枭垂下眼眸,便能瞧见沈落枝的脸。   她生了一张清冷的玄月面,远山黛眉间浸着薄汗,发丝凌乱的贴在脸上,月牙眼里含着泪,唇瓣水润,看起来很好吃。   他的手指落到了沈落枝的后脖颈上,抚摸着那一小块羊脂玉一般的肌理。   温凉干净,细腻柔软。   他很喜欢。   他见她的第一眼就很喜欢,他从未见过如她一般的人,每一根发丝都勾动着他的骨血,让他在每个夜晚躁动滚热,无法安眠。   他要把她藏起来,放在帐内,不叫任何人去看,品尝过她的每一寸肌理,看看其他地方是否也这般讨他的喜欢。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沈落枝打了个颤,她把脸埋的更低,并不回应他,似乎想用沉默来与他对抗。   他的小羊羔有些倔强。   耶律枭的眸色愈发幽暗。   他曾在飞袍的遮盖下,摸过羔羊身上的每一寸,这繁琐精致的厚重衣裙里,是饱满到让他喉头发干的柔美细腻。   他很想在这里就要了她。   但是,大奉的兵马随时可能会到,他不能在这里耽搁超过两个时辰。   “灼华。”他的呼吸渐沉,声线也越发嘶哑:“吃光这些,否则,孤会挑两个奴隶出来杀。”   “杀到你吃光为止。”   他的声线很轻,但落下来时却如同恶狼的吐息,沈落枝只觉得一股恶寒从后腰处窜到头皮。   她半点不怀疑耶律枭的话,这是一个能攻杀屠城的人,大奉人的命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她半个身子都麻了,不敢再开口讲话,只僵硬的凑到了盘子旁边。   没有餐具,她甚至因为腿软都无法端正的跪坐起来,干脆只用手钳拿起一块肉,塞进嘴里。   是放了盐巴与胡椒的羔羊肉,并非是她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肉,味道其实不错,只是她还是因为讨厌这些人而觉得这些肉恶心,所以只能硬咬着牙塞下去。   她吃肉的时候很好看,耶律枭没见过这么吃肉的人。   两片粉嫩的唇瓣一点油星都没沾,吃东西一点动静都没有,吃完东西后,才拧开水囊喝了两口,最后还会从袖口中取来帕子擦净面手,再将帕子重新按照原先的纹路叠好,放回到袖口里。   小羊羔做这些的时候分外认真,这大概就是大奉人所讲的礼节。   她吃完之后,还没忘与他道:“我都已经吃光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我的人,你不能再杀了。”   从耶律枭的角度看,能看见她有些肉嘟嘟的侧脸,发鬓被风吹了一天,微微有些乱,一缕发丝落在她颊旁,随着她说话时微微晃动,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在他身前的兽毯上防备的缩着身子,揪着裙摆,小心翼翼的与他讨价还价。   她很怕,但还在尽量为她的侍卫和侍女争一条活路。   真是一条好舌头,耶律枭想。   “孤可以不杀,但他们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耶律枭狼一样的眼眸贪婪的盯着她,用生硬的大奉话道:“你还剩下十三个人在孤手上,三天内,到了孤的领地,他们就会变成奴隶。”   听到“奴隶”二字时,灼华打了个颤。   她是尊贵的郡主,在大奉时,自然不会瞧见那些下三滥的东西,但是她听人讲过,奴隶,连猪狗都不如,被赏做妾室已经是很好的出路了,大奉有一种很凶残的游戏,在世家子间颇为流传,便是让野兽与奴隶搏命,用以下注做赌。   奴隶连种地、伺候人都不配的,只能被人用以取乐。   大奉的奴隶是如此,西蛮人凶残,他们的奴隶怕是会更惨。   沈落枝抬起眸来看他,她瞧见他笑了一瞬,血红色的额带在昏暗的帐内泛着泠光,暗粉色的唇瓣勾起了一个笑。   “所以,灼华,你要想想办法,在这三天内,让孤把他们放走。”他说道:“对你来说,每一个夜晚都无比珍贵。”   沈落枝听懂了他的暗...明示。   她明白他想要什么,从第一眼见她,他那双眼里的贪婪就从没有掩盖过。   昏暗的帐内,耶律枭的身影笼罩着她,他坐在那里,没动,但刀锋早已迫到了沈落枝生命的脉络上。   他要她自己过去求欢。   沈落枝的眼里涌起了阵阵水雾,她在原处踟蹰了片刻,便慢慢的爬向了耶律枭。   她在心里与自己说,人为求生,做什么都不下贱,她被绑走,不是她的错,她做的很对,她的贞洁,远没有她的性命更重要。   自幼她的父母便是如此教她的,裴哥哥给她的书信里,也与她说过西疆中,被掳走的大奉女子的处境,总之,她这样,并不是自甘下贱。   话是这般说的,但沈落枝还是觉得屈辱,泪珠从她的月牙眼里滚落,像是月亮落了一场雨。   她越是这般不情愿,耶律枭越是要逼着她来讨好他,恶狼反复捉弄猎物,以此来满足他的掌控欲。   沈落枝并不会讨好男子,只是她出嫁前,有闺中密友塞给她一些小话本,话本上写了一些男女之事,她曾偷偷躲在床榻间偷看过一些。   男子...大抵是...这般那般,那般这般的吧?   沈落枝爬到他的面前,努力的跪直了身子,耶律枭撑着单膝坐着,比她跪坐还高一线。   沈落枝怕他的脸,她不敢看他的眉眼,便硬着头皮,撑在他的膝盖上,凑过去在他的下颌上啃了一下。   勉强算是个吻吧。   她想。   但下一瞬,她的面前便天翻地转。   她被耶律枭压到了柔软的兽皮上,他太高了,肩膀宽阔到只要一压下来,便能将沈落枝整个人锁在他的怀抱里,他掐着她的脸,侵吞她的唇瓣。   耶律枭没有过女人,他也是第二次吻她   第一次,是在那马车里,他和灼华的初见。   人间至美。   如果她足够听话的话,他会给她王后的位置,他喜爱这个女人的一切。   过了半晌,沈落枝才从他的手上逃离。   她的眼睫因为沾了泪而凝在一起,纤细的指甲掐进了自己的肉里,她哽咽着,问:“你今晚,能不能把他们放走?”   当然不能。   耶律枭盯着她看,昏暗之中,他那双眼泛着幽幽的光,似乎是在打量沈落枝的骨头几两重,够不够他几口吞下。   沈落枝只要一抬眼,便能看到一张极具压迫性的脸,像是一只山间巨狼,强壮凶猛、獠牙尖锐到让人胆寒,像是能随时把她撕碎一样。   可她还要与他周旋。   “一只手。”终于,沈落枝听到他开口了。   沈落枝惊的以为他要砍掉她的一只手,这西蛮疯子不高兴就杀人,砍手他应当也做得出来,但转瞬间,又听到他道:“你的一个吻,只能换一只手。”   他的手指喜爱的摩擦着她的脸蛋,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似乎怕伤到她一般,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沈落枝心口发紧。   “灼华。”他念着她的封号,语气里都带着浓烈的蛊惑之意,他邪丽冷峻的面容上闪过好整以暇的模样,道:“好好算算,这十三个人,这么多手脚、脏器、头颅,你该怎么来换。”   沈落枝面色发白。   一个吻,一只手,那一个人,要多少?   十三个人,又要多少?   她算不明白这样血腥又恶心的账,但她能想象到那种画面。   她要在这里就失去清白吗?   她还能再嫁给裴哥哥吗?   沈落枝的眼底里有一片茫然,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求生,可理智与情感在拉扯,她知道什么是对的,但下不去手做。   而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一阵吵杂喧闹,有西蛮人在怒吼。   沈落枝听到了大奉的号角声。   她原本惨白的脸上骤然爆发出欣喜的光芒,宛若坠入河中的人捞到了一块救命的浮木一般,她眼底里的光彩直直的撞进了耶律枭的眼眸里。   大奉的将士来了,一定是她的裴哥哥带着兵来救她了! 第3章 她要杀了他   熬鹰驯马,他最懂了   看着怀里的沈落枝急迫的昂起瓷白的小脸,手脚并用的想要爬起来、想要离开他的样子,耶律枭的狼眸危险的眯起。   一股憋闷的情绪在他的胸口处蔓延,隐隐竟还有一些恐慌。   这是他过去二十二年从未体会过的——因为沈落枝此刻那欣喜的眼神。   他掐住沈落枝的下颌,在沈落枝想要爬起来的瞬间,低头狠狠地吻了上去。   这次是惩罚,他在沈落枝的痛呼声中,狠掐了一下她的腰。   帐外短兵相接,帐内哭声骤响。   “灼华。”他固执的叫着她的名字,迫使她抬头看他,他幽暗的狼眸里闪着嗜血的光,与她一字一顿的道:“没有人,能救你走。”   这是他选中的女人,是他日后的伴侣,要与他生生世世,没有任何人,可以从他身边将她带走。   如果她背叛他,他会亲手砍下她的头颅。   沈落枝尚未来得及动作,便见那个粗鲁的蛮族人站起身来,从手腕上扯下来一根绳,直接将她的手脚捆在了一起,然后将她往帐内兽皮上一丢,便起身出了帐内。   沈落枝的手脚被捆在一起,那是一种奇异的捆法,手臂背后,两条腿被束起来,她四肢不能着地,极大的限制了她的行动,她只能一点一点往前挪。   她挪到了帐篷前,用脸将帐篷的毡毛帘顶开一条缝隙,趴在兽皮上往外面看。   透过一条窄窄的缝隙,她看到了一场杀戮。   西疆的天很黑了,寒冷的北风呼啸着吹过,西疆的将士只有百人,看起来只是出来巡逻搜寻的一队护城兵,恰好撞见了耶律枭的队伍。   他们举着墨刀逼近。   黑暗之中,沈落枝看不见那些将士的脸,他们全都变成了黑色,只能看见铠甲的轮廓和墨刀的影子。   那影子是纯黑色的。   随着大奉将领的到来,蛮族战士也站起了身,他们抽出西蛮弯刀,向大奉将领冲杀而至。   弯刀与墨刀重重撞在一起,怒吼声与号角声激烈炸响,空旷的西疆荒野上,北风呜咽着吹远,两道黑影在暗夜中搏命,只一个照面,沈落枝便瞧见那大奉将士的大好头颅在空中飞起,血液如瓢泼般在半空中荡开。   溅出来的血也都是黑色的,在西疆的寒夜中冒着腾腾的热气,盘旋升腾。   是耶律枭。   他的臂膀在抬起时肌肉瞬间鼓起,青筋微颤,浑厚的骨血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与他对碰的将领几乎被他的刀锋震的兵器脱手,他迅猛凶狠的像是一头真正的恶狼。   沈落枝看到了他耳上的红穗随着他的动作荡起,又落下。   荡起,又落下。   荡起,又落下。   每一次起落,都会看见一个大奉将领的头颅飞上半空。   大奉的将领不是这伙西蛮人的对手,胜负转瞬间便已敲定,号角声早已消失,只有西蛮人的大笑声在回荡。   沈落枝伏爬在帐篷内,僵硬着身体看着帐篷外面。   缝隙只够她露出一只眼来。   月光之下,血色与暗色之间,那只眼惊恐的瞪大,晶莹的泪光在月牙眼的轮廓中凝聚,随时都能掉下来。   她的身体又开始颤栗,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那是来营救她的大奉将士,却因为她而死在了这里。   每一个人,都是她大奉的大好男儿,都是无定河边骨,可怜无定河边骨!   那一刻,灭顶的恨意冲过了恐惧,她突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叫“国恨家仇”,在两国之间,她的性命,她的存亡,都不值一提。   她恨不得她也是一个将士,能冲上前去,将耶律枭开膛破肚!   可她不是,她只是一个,被拴着手脚,连挪动都费力的柔弱羔羊。   帐篷的缝隙内,沈落枝昂起下颌,硬生生将眼底里的眼泪憋了回去。   她不能因为战败而落泪。   沈落枝一点一点缩回到帐篷内,她蜷缩在地面上,想,她要耶律枭死。   她躺在帐内,昂头看着帐篷的兽皮,想,她要杀了耶律枭,不杀耶律枭,她这一生,都无法忘掉那一颗颗头颅。   可是,她该怎么杀呢?   娇贵的郡主侧躺在兽皮之上,感受着自己柔美的身体,缓缓地闭上了眼。   战士有墨刀和热血,她有美貌与毒药。   刀尖能杀人,爱.欲也能。   她在江南的那些年,母亲曾请人来教她些医理,母亲与她说,人立于世上,要有些安身之本,她学过药理,知道该如何用药来救人,也知道该如何用药来杀.人。   这个西蛮疯子既然想要品尝她,那就要被她毒的穿肠烂肚!   ——   耶律枭杀光了最后一个大奉将领后,唤人将这些尸首的头颅堆积成京观。   京观是从大奉那边传来的一种“示威方式”,大奉人会将西蛮人的尸体斩首,然后将头颅堆积成一个“人头堆”。   久而久之,西蛮人也会如此回敬回去。   他杀过了这些人,原本胸口处的憋闷瞬间消散了不少,他从帐外而来,用锋利的弯刀挑开帐篷。   帐篷里的羔羊瑟瑟发抖的缩着身子,眼眸紧紧地闭着,眼睫被眼泪浸透凝成块,看来是被吓坏了。   耶律枭将手中弯刀缓缓地插回刀鞘内,利器入刀鞘时发出摩擦声,躺在帐内的柔弱羔羊被惊醒,她睁开眼,怔怔的看着他。   耶律枭走过去,将她手腕、脚踝上的绳索拽走,重新系在自己左手腕上,然后在沈落枝的惊呼声中抱起了她。   他太高太壮,沈落枝能直接稳稳地坐在他的手臂上,他很会调整重心和手臂的姿势,沈落枝坐上去,竟一点都不觉得摇晃。   他抱起她走出帐篷,让她看向一个方向。   昏暗之中,那里堆起了一个小土堆。   沈落枝的手指骤然抓紧了她的裙摆,她定定的望着那里——那不是什么土堆,那是人头堆。   淡蓝色的月华散落在西疆的贫瘠土壤上,每一颗人头脸上的血迹与临死前的表情都那样鲜活。   “看清楚了,小灼华。”她坐着的手臂主人对她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警告意味:“如果你想逃离孤,孤会让你,死的比那些人更惨。”   月色之下,眉目清丽、脸色惨白的姑娘定定的望着那些人头,想,看清楚了,沈落枝。   他得死。   ——   因为大奉人找到了这处短暂的栖息点,所以耶律枭迅速带他的手下撤离了。   他要带他的战利品回到他的城池里,到了他的城池,纵然是大奉人大军来犯,也不可能打进来。   方才那场战斗里,沈落枝的十三个侍卫、侍女没有一个能跑掉,他们从始至终都被捆绑的很紧,西蛮人日日捆绑他们这种俘虏,根本不会给他们半点机会。   重新上马之后,沈落枝依旧被耶律枭抱在毛毡大氅里,西蛮兵马强壮,耶律枭的马也比大奉的马要壮一截,他的大氅一裹,沈落枝就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耶律枭抱着她在夜色中狂奔。   西疆广袤无垠,西疆的夜清冷寒寂,北风吹到人面上,很快便将沈落枝的脸都吹麻了,她用毛氅盖住面容,把脑袋缩进了毛氅与耶律枭的胸膛之间。   毛氅上有厚厚的毡毛与暗扣,内里无风,又被耶律枭的体温蒸的微微发热,竟有几分暖意。   沈落枝迟疑了片刻,缓缓地向后一靠。   她想把毒药塞进他的嘴里,就要先能近他的身,让他毫无防备的吃她的东西。   她的靠近来的突兀,耶律枭猜想,这大概是一种示好。   小羊羔被他吓坏了,知道逃跑无望,所以软下了脊梁。   人在被打败后的本能便是服软。   想来,是小郡主不敢再拒绝他,在试图讨好他。   耶律枭在她头顶上低笑一声,单手控住马缰,低头掐她的脸,让她抬头,在众人的面前试图亲吻她。   她坐在他面前的马上,两腿垂放于马侧,躲都没处躲,她也没想到耶律枭会在马背上乱来!   她的侍女和侍卫们都偏过视线,不忍再看,但耶律枭的蛮族士兵们可不会偏开视线,那一双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们,似乎都不会挪开。   “你——”她带着几分颤音的声音自毛氅之内传来,显得有点闷闷的,两只纤细的手艰难的握住他的一个手腕,因为气愤,声音都拔高,道:“耶律枭!你再如此辱我,我就咬舌自尽!”   她的话没什么威慑力,杀.人这种事耶律枭太会了,他能轻松的卸掉沈落枝的下颌,柔弱的羔羊连死的权利都没有,耶律枭一只手都能把她捏的咩咩叫。   但是耶律枭喜欢看她此刻横眉竖目,高高在上,不容人侵犯的模样,比她刚才瑟缩在帐篷里流眼泪的模样可爱多了。   所以他没有用强硬手段胁迫她,而是恰当的退了一步,让她以为自己有了一个可退的退路,这样她会以为自己还有筹码,还有翻身的机会,那她就会主动一些。   刚才小羊羔在帐篷里缩着身子直哭的模样虽然也好看,但不如她恼起来、凶起来的模样灵动。   他想要她鲜活的留在他身边,就注定不能摧毁她的所有信念与希望,熬鹰驯马,不能上来就往死里打,什么时候下什么力度,他最懂了。   所以,耶律枭没有继续用武力逼她,而是诱哄着道:“让孤亲一亲,与孤说上两句好听的话,孤便放一个人,可好?”   沈落枝沉默了片刻,咬着牙道:“我是大奉郡主,区区一个人,你以为我就会屈服吗?”   耶律枭挑眉,心想,小羔羊还挺有傲骨。   而下一瞬,沈落枝从毛氅内探出一只手,道:“五个!”   反正都是要换的,不如趁他此刻兴致浓郁,换的多一点,危难之际卖掉她自己不丢人,但是卖不上价才丢人。   她的人跑掉越多,她越有希望获救。   耶律枭盯着那只从毛氅里探出来、高高举起努力张开的五只白嫩小指头,不由得低笑了一声。   很好,会审时度势,还会讨价还价。   更可爱了。   耶律枭当即勒马,向身后看管俘虏的西蛮将士道:“放五个人。”   西蛮将士瞬间的迟疑都没有,直接抬手,当场解下了五个人的束缚,将他们扔到了西疆满是沙尘与荒草的皲裂土地上。   沈落枝只远远瞧见了他们被丢在地上,没发一言,只用一双清冷的月牙眼望着他们。   那五个侍卫互相用牙齿给对方解开绳索,然后转头就跑。   他们现在没那个能力抢回郡主,当务之急,是去找寻到裴郡守,让裴郡守救出郡主。   那五个侍卫跑远了之后,耶律枭才调转马头,继续往他的城池方向奔逃,与此同时,他慢条斯理的握住了他的缰绳,在她耳侧问道:“现在,孤可以亲一亲大奉的郡主了?”   沈落枝把自己缩进了毛氅里,咬着下唇一言不发的坐在马上。   耶律枭放开了马缰,只用双腿夹马腹来控制马速与方向。   他不满于沈落枝将脑袋缩紧毛氅里的逃避行为,硬是扯下了些毛氅,将沈落枝的脑袋露了出来。   月光落在她眉眼间,将她牛乳一般的肌肤照出泠泠的光,她太白了,白到光一落到她身上,她便能映出浅浅的月晕一般,周遭的所有事务都隐匿在昏暗里,天地间只剩下了一个她。   她垂眸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耶律枭看着她,根本挪不开眼,他爱极了她每一个细小的反应,蹙起的眉,眼底的泪,紧抿的唇瓣,和额角的细汗。   这是他的战利品。   马儿在西疆荒漠上弛聘,马蹄重重踏在地面上,狂风拂面,人于马背上不断起伏,但耶律枭的手就如同铁钳般纹丝不动,紧紧地箍着沈落枝。   他果真如同方才说的那一般,只亲一亲沈落枝的眉眼,但他的马在奔腾,马匹奔动间,沈落枝的头发都被颠起来了。   沈落枝用满是薄汗的手指去抓耶律枭火热宽大的腕骨。   “耶律枭。”她的声音发着颤:“够了。”   耶律枭紧紧抱着她。   这怎么够?   他想要更多。   他在马上疾驰了后半夜,将西蛮战士与俘虏都远远甩在了身后,马儿跑得太快,耶律枭沉浸在抢走了耶律枭的兴奋中,偶尔会低头,咬沈落枝的耳朵。   沈落枝初初时还在忍,到最后哽咽着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拔下头顶的簪子,去戳耶律枭的腿。   她连耶律枭身上的铠甲都戳不破,只是堪堪用以报复而已。   耶律枭不阻止她的报复,也不在乎她用簪子划伤他,只变本加厉的欺负她。   玄月坠落。   到了天明时分,沈落枝“啊”的一声喊出声来,软在他怀里再也动不得了,只用一双浸着水雾的眸子,看着西疆的天。   天明了。   远处山川异域,朝阳初升,明月隐于鱼肚白色的云后,金灿灿的阳光照亮了每一寸大地,所有昏暗都褪去,四周只剩下了一片寂寥。   北风拂过,她纤细的腿在颤抖。   沈落枝仰靠在马上,双目无神的望着天空。   身后的西蛮疯子啄吻着她的脸颊,妖冶的狼眸餍足的眯起,夸赞喟叹一般道:“好灼华。”   他从始至终未曾尝到一口羊羔的美味,但是只看着她被抽空灵魂、沉溺于此无法自拔的模样,他的胸腔就被一种不知名的满足于愉悦给填满了。   他太爱她此刻的模样了。   为他神魂颠倒。   他将手指送到唇边一点点吮净,然后将灼华袖口里的锦帕扯出来擦干手,又将锦帕收好,复而又替灼华整理乱掉的裙摆,动作轻柔,近乎小心翼翼。   他的羔羊有全天下最美的脸与最柔嫩的肌理,他怕伤了她。   沈落枝被他整理好后,又被他抱在怀里,他很会抱人,纵是在马上,也能让沈落枝坐得很稳,他又用宽敞的毛氅盖住了沈落枝。   这一回,沈落枝是侧坐靠在他怀里的,她甚至可以在他宽阔的怀里睡觉。   毛氅盖住了所有寒风与视线,她仿佛被塞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没有任何外物能够打扰到她。   沈落枝垂下眼眸,在昏暗的毛氅里看着她手里的簪子。   她刚才很用力的在刺了,真的很用力很用力,但是没有伤到他分毫。   耶律枭甚至把她刺簪子的行为当成一种“和沈落枝玩耍的乐趣”,她满怀杀意的刺下去,他低笑着继续随意拿捏她。   沈落枝面无表情的侧过头,把脸贴在耶律枭的胸口,听耶律枭的心跳。   强劲的心跳,蛮人滚热的体温烫着她的脸。   沈落枝想,她迟早有一天,要把这颗心挖出来,踩个稀巴烂,以报今日之耻。   ——   胸膛前传来细腻柔和的轻蹭感,香香软软的姑娘紧紧地贴在耶律枭的怀里,带来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从胸膛一直麻到尾椎,强有力的手臂都有片刻的酸酥,心头更是难言其感。   他想,沈落枝想来也是很喜欢这种感觉,很喜欢他,所以才会如此靠近他的。   耶律枭沉溺在那种被填满的餍足感中,把她抱得更紧了。   他在那一刻,完全忘记了他是如何把沈落枝抢来的,他只知道,他喜欢她的靠近,他愿意庇佑她,给她荣光。   “灼华。”耶律枭复而低头,在紧闭双眼的沈落枝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沈落枝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手指抓紧了裙摆,然后慢慢的松开。   她一刻都忍不了了,这种被肆意把玩,毫无尊严的感觉要将她逼疯了。   她要马上想点办法,弄死耶律枭,哪怕她跟着一起死也行。   ——   当日,耶律枭带着人奔袭了一整日,到了晚间,到了一条河边后才歇下。   因着要赶路,所以没有扎帐篷——他们杀了一伙大奉边境巡逻队,大奉的巡逻小队会按照他们离去的方向追过来,他们不可能在原地停留超过一个时辰以上,且,他们还放走了五个人。   这五个人如果运气好,没遇到拦路的土匪,顺利遇到大奉巡逻小队的话,这五个人会暴露他们的方位,所以他们必须一直赶路。   因为今日与沈落枝一起看过了朝阳,耶律枭待她越发柔和,不仅不把她捆绑起来,还让她坐在他身侧,亲手烤肉、喂水给她。   彼时已是傍晚,西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金色的太阳将河面晒成了暖色,粼粼的水波荡漾,沈落枝靠在耶律枭的身侧,乖巧的吞咽耶律枭送过来的肉块。   其余的西蛮战士都在其余的火堆处烤火,耶律枭与沈落枝是单独坐在一起的,从始至终,不管他们二人做什么,那些西蛮将士都没抬头看过一眼,甚至都没有人说过一句话,只沉默的服从命令。   纪律严明,耶律枭治下有方。   沈落枝垂下眼睑,抬起手,轻轻地拉了拉耶律枭的手腕。   纤细的手指搭在耶律枭的金属护腕上,指甲上泛着金粉色的柔光,耶律枭的心口仿佛都被紧了一下。   真奇妙。   被她触碰的感觉都很好。   金色掺红的落日余晖落到她的脸上,将她脸上的绒毛照的分外清晰,耶律枭的眼眸幽暗的盯着她看,就听见她小声说:“耶律枭,我想用我的调料调味,可以么?”   似乎是担忧耶律枭不答应,沈落枝迟疑了一瞬,便凑过来,在耶律枭的下颌上轻轻吻了一下。   落日余晖下,长河火堆旁,耶律枭下颌处被柔软唇瓣一贴,喉头一滚,便点了头。   沈落枝起身,走向马匹处。   她走的时候,放弃了大部分嫁妆,只随身携带了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最重要的东西,后来他们被蛮族人俘虏了后,这个小箱子也被一起带走了。   在这箱子内有一个盒子,是专门装药的。   这些药被碾成粉,随用随取,有些混合出来,能救命,但是有些混合出来,能毒死人。   她打算涂抹在自己的食物上,吃下之后,会有片刻的时间,在这片刻里,她要与耶律枭亲吻。   耶律枭防备她,但不会防备她的吻,他贪恋她的所有示好。   所以,他要为他的贪婪付出代价。   今天晚上,他们俩就一起死在这。 第4章 他是你的情人吗?   他有没有碰过你   一想到此,沈落枝的脚步都轻快了些。   落日余晖下,她的脸上浮现出点点柔润的笑意,眉眼间都闪烁着期待。   她受过那些难,见过那么多死人,早已经将耶律枭恨到骨头里了,一想起那些能把她浑身的血液都烧干的恨,她就觉得自己死的很值当。   一个于战场上没有丝毫用处的大奉郡主,换了一个骁勇善战的蛮族皇子,她不亏。   沈落枝往马匹的方向走的更快了,珍珠履踩在干硬冰冷的地面上,石子硌着她的足底,她却片刻不肯停,直奔西蛮人的马而去。   西蛮人的马高大凶猛,马蹄上还镶嵌着铁刺,她才一走近,甚至还未曾到马三丈内,便瞧见那马喷鼻扬蹄,人立而起,跺起细小黄沙,一副要踢死她的样子。   沈落枝惊了一瞬,还未曾来得及躲开,一只手已经从她身后头顶探过来,一把握住那马的脖颈,向下一压,那马便老老实实,一声不吭的站好了。   “这个箱子吗?”耶律枭站在马旁,轻轻松松的一抬手,便将马上驮负的箱子托下来,递在沈落枝面前。   他幽绿色的眼眸向下垂着,落日在他身后,将他锋锐的轮廓打上一层柔光,竟有几分绝殊离俗之意,他不发疯的时候,眉间沉静,余晖冲淡了他身上的肃杀气息,他温下声音来问的时候,仿佛像是在与他的情人说话。   “是。”沈落枝垂下眼睫,在箱子里面翻找她的盒子。   她的手指都因为紧张而发凉,指尖渗透出薄薄的冷汗,摸在盒子上的时候,让光滑的木面有些打滑。   她将小盒子捧起来时,听见耶律枭问:“大奉人,会将调料存放在盒子里吗?”   沈落枝生硬的点头,略有些僵硬的补了一句:“是,这是松香木,可以避免受潮,这是大奉皇族人的习惯,民间不常见,很贵重的。”   反正耶律枭在西疆这边肯定没见过这么装的。   她说完,也不知道耶律枭信不信,有些心虚的瞥了一眼耶律枭,耶律枭正盯着她的盒子看。   他这人杀性重,狡诈多疑,大多数时候脸上都没什么情绪,叫人难辨喜怒,亦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耶律枭的狼眸沉下来的时候很慑人,看起来像是在琢磨什么屠城计谋一般,让沈落枝想起来他当时在三元城外抬手、射杀流民的样子。   终于,耶律枭开口了。   沈落枝心口骤然紧绷,听见他道:“这种调料,孤可以尝尝么?”   沈落枝心弦一松,脸上便露出了些笑意:“当然可以,我还可以给你的将士们烤。”   “他们不需要。”耶律枭道:“你的东西,只能给我。”   他不喜欢和任何人分享关于沈落枝的任何事物。   沈落枝就和他甜甜的笑:“好,都给你。”   毒死你个西蛮疯子。   她一笑起来,像是盛夏时漫山遍野的花,耶律枭被她笑的心口微荡。   这么贵重的调料都给他,这大奉的小郡主果然有两分喜爱他。   想来是被他在马背上征服了。   耶律枭狭长的绿眸里闪过了几分愉悦,他转身想把箱子放回马背上,但箱子的暗扣方才被沈落枝打开,现在还没扣回去,耶律枭不识得暗扣,他将箱子放回去时,箱子暗扣敞开,箱子内的东西便往下掉。   一些医书,一些信封,和一些画,噼里啪啦的都掉下来了。   沈落枝惊的去接,但远没有耶律枭的手快,他手掌一捞一翻,信封画卷医书就都落到了他掌中,一副画卷的系带被勾开,风一吹,画卷“呼啦”的迎风展开,露出了一副男子的画像,而在画像一旁,还用大奉字写着“裴兰烬”的落名。   这是当初,沈落枝为裴兰烬画的画像,后来一直被她珍藏,裴兰烬出使西疆任郡守前曾与她道,若是思念他,就看他的画像。   山川异域,日月同天,他想她的时候,会望一望月亮,把那明月当成江南的月,以解相思。   他们身隔千山万水,但沈落枝知道,他们的心贴的很近。   她懂他的宏图伟略,知他体恤民情,明他的一腔热血,敬他忠义为人,所以才肯从江南千里迢迢的奔向西疆,她知道他是忙天下大事的人,所以她愿意退一步,让他忙天下,忙子民,她来忙他。   裴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儿郎。   沈落枝看到画卷的时候,下意识地去卷起来——这是她心中最后一片净土,她不想被耶律枭这种恶劣下作的西蛮疯子看见、触碰。   但耶律枭手臂一转,轻而易举的躲过了沈落枝的动作。   他拧眉看着画像,一种无形的危机感如利箭般刺入他的胸膛。   画像中,眉目清隽的男子独坐幽篁里,弹琴煮茶,肩背笔挺,如松竹一般挺立静雅,这幅画纸落云烟,画中男子满目文气几乎要直冲到他眉眼间,耶律枭狼眸一压,声线骤然冷冽:“此人是谁?”   一个大奉男子的画像,被他的女人珍藏,若非是他恰好碰到,他根本就不会知道!   沈落枝紧抿着唇瓣,清冷的月牙眼里闪过明晃晃的防备,她伸手去抢,自然抢不到,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的望着耶律枭。   她未曾说话,可眼底里对那幅画的维护却几乎要溢出来。   “还给我。”她脱口而出。   耶律枭定定的盯着她瞧了片刻,突然勾起了唇瓣。   他唇厚有珠,唇瓣是暗粉色的,笑起来时下颌微扬起,露出森白的犬牙,幽绿的眼眸在沈落枝纤细的腰肢上扫过,像是在掂量这大奉郡主的骨头有多少斤,   他没有说话,但沈落枝在那一刻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机。   因为画像上的人。   就在沈落枝意识到这件事的下一瞬间,耶律枭松手了,他手中的画轴与信封都滚了一地,沈落枝本能的想蹲下身去捡,但同时,她听见了耶律枭转头向一旁的西蛮战士说了一句西蛮语。   西蛮语发音低沉浑厚,语调抑扬顿挫,单一听起来像是音律奇怪的歌曲一般,但下一瞬,两个西蛮战士便抓起了沈落枝的两个侍卫。   沈落枝一共十三个人质,被放走了五个,还剩下八个,五男三女,两位西蛮战士抓起两个侍卫,将他们倒吊起来,看起来是要杀了他们。   沈落枝慌乱,她克制住弯腰捡起地上画卷的冲动,而是抬眸看向耶律枭,伸手去抓耶律枭的手臂,粉嫩的唇瓣勉力弯起一个笑容,只是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耶律枭,你,你让他们做什么?”   耶律枭抬手,宽大的手掌攥着她的下半张脸一拧,她的头便被固定到了一个角度,正好看到那两个侍卫被吊起来。   “我们金蛮人有一种神迹,叫做[拜鹰神]。”   “将敌人的衣裳扒下,砍掉四肢,任由他们被吊起,他们的血肉会被鹰啄食。”   “此举,名为[拜鹰神]。”   随着耶律枭的声音落下,两个侍卫也被扒掉了身上的盔甲。   沈落枝被他掐着脸,急迫的想要说话,但下半张脸却被捂的死死的,她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而这时候,耶律枭才问:“告诉孤,他是不是你的情郎?”   沈落枝眼眸急转。   她感受到了耶律枭身上那种浓郁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占有欲,像是随时都能侵入她的身体,把她撕碎成两半。   滔天的怒火要将耶律枭的筋脉都烧断——他看上的羔羊,怎么能容忍其他人染指?   她的美味滋味,颤抖的花瓣,是否也被别人品尝过?比他更早,在他没看见的地方,她与其他人做过什么?   耶律枭的深绿的眼眸越发幽暗,沈落枝看不见他的脸,但她能够听到他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更凶猛,像是饥饿的困兽在咆哮。   沈落枝敏锐的意识到,她不能说这是未婚夫,她现在不能激怒耶律枭。   “他碰没碰过你,嗯?”在沈落枝思索的时候,耶律枭平静的声音又从她的耳侧传来。   他的语调听起来平稳到毫无波澜,难辨喜怒,但沈落枝就是知道,她若是说一声“是”,耶律枭能打到纳木城去把裴兰烬砍成两半。   “不是,他不是我的情郎。”她的唇瓣在耶律枭的手掌心里微微颤动,她道:“那是我哥哥。”   耶律枭捏着她脸颊的手松了些,沈落枝继续道:“我哥哥病弱,早些年便去世了,那画是我唯一留下的念想,那画没了,我就记不起来我哥哥长什么样了,耶律枭,我没有情郎,你把我的侍卫们放下来好不好?他们也有家人的。”   耶律枭沉默了两个瞬息,放开了她的脸,并亲自俯下身,将那些画和书信一起捡起来,并且向那头正在脱衣服、准备宰人的西蛮士兵说了一句西蛮语。   那些西蛮士兵就将人又拖回去,从头至尾训练有素,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发出来。   沈落枝垂下眼睫,捏了捏因为过度紧张而冰冷的手指。   耶律枭虽然专横.独.裁,但自有一套规则,并非是出尔反尔的人,只要顺从他的规则,便能活得很好。   她短暂的混过了这一关。   画卷被捡起来、展开的时候,耶律枭指着画上的“裴兰烬”三个字,问:“这是你哥哥的名字吗?”   沈落枝瞟了他一眼,心想,真好,狗东西不识字。   “对。”沈落枝说:“我哥哥的名字,沈居正。”   居正是裴兰烬的字。   “沈?”耶律枭道:“那灼华是什么?”   沈落枝道:“那是我的封号,我本名沈落枝。”   “沈落枝,怎么写?”高大的西蛮疯子问道。   他似乎对沈落枝的一切都抱有强烈的好奇心。   沈落枝捡起一截树枝,在地上写下了她的名字。   耶律枭又问:“那我的名字呢?”   沈落枝对他甜甜一笑,在沙地上写下了三个字。   狗、畜、生。   耶律枭盯着狗畜生这三个字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说话间,沈落枝拿起她手里的小木盒子,语气轻柔,双眸含水,又一次看向耶律枭,问道:“耶律枭,我给你烤肉吃,好不好?”   耶律枭微微摇头,道:“来不及了,我们现在要走。”   他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再烤肉的话,后面的大奉追兵会追上来的。   沈落枝扣着手里的木盒,没有再提要烤肉的事。   接下来的两日中,耶律枭都没有停下来烤肉,所有人吃的都是肉干与硬饼,沈落枝也没有提烤肉的事,一是时机不合适,耶律枭不可能不管追兵,给她生火烤肉,二是怕她频繁提起烤肉让耶律枭生疑。   这个人十分谨慎,路上多一个脚印,他都要绕路而行,遇上行商队伍,他也会远远避开,还特别会侦查追踪,半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警惕起来。   这样的性子,不能多加试探,不能急。   沈落枝只能压下她心里的焦躁,顺带努力讨好耶律枭。   耶律枭对她的身子馋的要命,一点撩拨都经不起,隔着一层厚厚的毛氅,她都能感受到耶律枭蓬勃的野欲。   幸而他们在逃亡途中,耶律枭没时间和她独处,否则她会被耶律枭在路上碾碎花瓣的。   在沈落枝的努力下,耶律枭先后又放了四个侍卫,现在,她只剩下三个侍女,一个侍卫了。   耶律枭这个人狡诈的很,留下来的都是侍女,放走的都是侍卫,这三个侍女留给沈落枝,也不可能做出什么,留下来的那个侍卫还受伤了,断了一条腿,战力大减。   他带着沈落枝和俘虏在穿行了整整两日后,沈落枝终于远远地瞧见了耶律枭的城邦。   那座城邦高大耸立,远远望去,便知这并非是一座小城。   西蛮人的皇子成年后,会出西蛮,带着兵自立城邦,那位皇子的城邦最大、兵马最强健,才能回去继承父皇的王位。   耶律枭的城邦很大,比三元城还要大几倍,城墙古朴粗糙,上面都是战争的痕迹,用平整的巨石与瓦片混建的,上有塔楼,可极目远眺,且,耶律枭的城邦地处一处山谷的入口,入口处极为狭窄,易守难攻。   在城门旁边,悬挂着各种头颅,西蛮人直接用人骨来砌墙。   而大奉边境,最多的人骨,都来源于大奉将士。   沈落枝又一次努力的瞪大眼,不让眼底里的泪落下来。   城门口镶嵌着一块很大的石板,上有凿出来的字,但是是金蛮文,沈落枝看不懂。   她只听耶律枭说:“这是金乌城,孤十七岁那年带兵建立的,从一小块地皮到现在,五年间,已是大城。”   金乌城。   沈落枝抬头看着这陌生的城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底里却又燃起了恨意。   她原先只能看见耶律枭一个人,所以她只想杀耶律枭,现在看见了这座金乌城,她还想毁掉这座金乌城。   恨意在心中疯长,她一刻都无法停歇。   除了恨意,还有恐慌,如同兜头大雨,密密匝匝倾斜而下,浸润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几乎要将她就此淹没。   她要彻底被锁到这里了,她要多久,要多大的力气,要受过多少苦难,才能挣脱出来?   “这里以后,也是你的城邦。”耶律枭的臂膀用力的抱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呼吸骤然沉重,用下颌在她脸上蹭她的软肉。   “枝枝。”他道:“喜欢这里吗?我们今晚在这里圆房,以后,你会永远生活在这里。”   这几日,耶律枭开始喊她“沈落枝”,“枝枝”,“落枝”,各种各样的名字,还特别喜欢在纵马狂奔时拈花弄瓣,在她耳畔喊,还让她喊他的名字,她不喊,他就不停手。   他尤其爱在沈落枝的身上打标记,沈落枝的每一寸胴体,他都想留下自己的气息。   柔弱的羔羊被恶狼叼住了后脖颈,北风自鬓边奔涌而过,沈落枝抬头,看向那座巨大的城。   进了这座城,她就是砧板上的肉,以耶律枭的脾气,怕是入城之后的今天晚上就会要了她。   她今天晚上,会连最后一丝尊严都失去。   胸口憋闷,像是要喘不上气来,她与耶律枭独处在马背上、瘫软着看天的时候,几次都想一簪子把自己了结了,又不甘心这样屈辱的死去,只能咬着牙硬抗下来。   所有阴暗的仇恨都被压在胸腔里,片刻后,她垂下头,羞涩一笑:“喜欢,我们快进去吧,我...我想沐浴。”   彼时正是酉时末,申时初,如烟笼寒水的玄月面上浮起点点潮红,耶律枭在那一刻懂了大奉人常说的“女儿美”,不吵不嚷,没有锋利的武器和獠牙,只有勾起的唇角和柔软的发丝,却惹的他心绪悸动。   他喜爱她的每一处,她的所有都让他着迷。   想起这三日来日思夜想,摸得到却不能吃的柔软羔羊,耶律枭的手臂都绷紧了,他一拉马缰,马匹便如同利箭般射向金乌城,远远地跑出破风声。   沈落枝静静地看着那座金乌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的呼吸也渐渐沉下去。   她是大奉的凤凰,即将,被锁在这西蛮的城里。   城里,属于大奉人的不甘冤魂在尖啸,她听见了。   每一声,她都听见了。   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年,总之,她会想尽办法,拉这座城里的所有人和她一起陪葬。   陪!葬! 第5章 狗畜生还不死?   这柔弱的天花到底什么时候能战胜他!   西蛮战马奔到金乌城前三十里时,有西蛮将士前来拦截,瞧见带头的人是耶律枭,士兵激动的吹出了尖锐的鹰哨,并且纵马跑到耶律枭的面前,翻身跪下,吐出来一大串西蛮语。   沈落枝听不懂,但是她能感受到这个西蛮将士的急迫,他脸上的恐慌几乎要溢出来了。   城里似乎生了什么事。   她也得学一学金蛮人的语言,否则她什么都听不懂。   那西蛮人叽里呱啦的说着话,沈落枝抬头去看耶律枭的脸。   看不到任何表情,那张妖冶冷锐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耶律枭听了片刻后,纵马入城。   城门是沉重的石门,两侧站着穿戴盔甲,腰两侧装弯刀的蛮族战士,他们多不束发,头顶带着各色的丝线缠绕头发,耳朵上也有带珠宝的,也有些人脸上有各种刺青。   西蛮将士都高壮,特别是守城门的这些,一人几乎有沈落枝四个壮,虎背熊腰近马高,冬日里也打着赤膊,胸口与后背上刺着各色图腾,耶律枭打马而入,所有见到耶律枭的人都恭敬的低下头颅,用右拳重重击打左胸行礼表示臣服。   拳头打在胸口,如同敲在鼓面上,发出沉闷的皮肉碰撞声,他们用金蛮语吼着什么,沈落枝猜测,那应当是类似于“见过皇子”的意思。   战马穿过长长的城门甬道,沈落枝终于进了这座西蛮人的城镇。   西蛮人的城,与大奉人的城很不同。   大奉占地是个正方形,所以划分城镇时,以京城为中心,将整个大奉切割成了四块,封为四郡,四郡内各有四府,四府内各有十城,十城内各有百镇,百镇内各有千乡,千乡内各有万村,大奉的每个郡多大,每个府多大,每个城多大,都有标准的划分,要有官道,有衙门,有商贸街、市集,民宅官宅,有锦衣卫驻扎,有些特殊地方还要有军队驻扎。   但西蛮人这里的规制她并不懂,将士的官阶她也不懂,举目四望,皆是异族人。   一入城,便能看见用石板铺平的地,这整个城镇地面上都铺满了石板,石板缝隙干净整洁,显然日日有人打扫。   光看这石板就知道,耶律枭将这座城打理得很好,像是大奉,都没有这么多石板路,出了东津、金陵、兰陵等富贵地方,大部分的府内都是土路。   入城之后,便能瞧见这城内,处处都是毛毡帐篷,纵列对齐,毛毡帐篷如同一座座白色小山一般立着,帐前有人站岗放哨巡逻,行走间都是高大威武的男子,没有一个女子,由此可见,这里全城几乎都是战士。   这可以说是城,占地的面积和生活的人都很多,但是却是以军营的方式统管的,令行禁止,有专门的膳堂与规定的地区,每个人都按着规定的方式生活。   战马长驱直入,冲到城镇前方。   掠过长长的毛毡帐篷,便能瞧见一片荒田,荒田都无人打理,只有一些野草,看来是被当成了放马场——金蛮人不爱种地养殖,他们只爱烧杀抢掠。   金蛮地处盆地,雨水丰沛,土壤肥沃,其实产物很多,但是西蛮人从不打理自己国家的东西,他们甚至都没有多少关于田产的赋税可收,金蛮人最爱的就是四处侵略,上跟北漠打,东跟大奉打,下跟南蛮打,西跟赤金人打,四处打仗。   种地,侍弄花草,在金蛮人眼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才做的事情。   而金蛮与大奉的交界处——西疆,是一处土壤贫瘠的地方,也不好种植,他们干脆就不种,只四处跟人打架。   这是个骨头里就爱侵略的国家,和大奉人截然不同的人。   大奉人血里有风雅,好清净安逸,清酒竹林便能潇洒过上余生,西蛮人血里有贪婪,好烧杀抢掠,片刻都闲不下来,让他们坐下认真听书,比杀了他们都难。   金蛮人全民皆可战,不分男女老幼,所以他们的战损率也很高,在金蛮这里,三十岁便已是长寿之人了,而三十岁之下死掉的人,多数也都死在战场上。   经过荒田之后,她瞧见了几个打铁的毡房,在毡房最后面,有一些人平躺在石板地面上。   大概有百十个人,平平整整的躺在地上,在他们周遭只有几个战士守着,没有人敢靠近他们。   四周的天色都暗下来了,最后一抹赤色带金的余晖从城墙处缓缓坠落而下,在前面领路的蛮族士兵高举着火把,神色紧张地说话。   一个个音节自他口中而出,沈落枝努力的记。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很多东西不懂,但她会默默记下来,然后反复琢磨。   在距离那群人三十丈远左右时,耶律枭勒住了缰绳。   他从战马上翻身而下,继而对沈落枝道:“你在马上坐着,孤去看看。”   但是下一瞬,沈落枝抓住了他的肩膀。   纤细的指甲被火光照耀出一点粉嫩的弧光,耶律枭回过头时,便瞧见沈落枝的黛眉微蹙、眼底里都是不掩盖的担忧,她问:“耶律枭,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耶律枭被她眼底的担忧钉在了原地,他看着这个柔弱的大奉郡主,过了半晌后,道:“是疫病,城中有人生了疫病。”   他道:“你在这里等孤。”   耶律枭说这些的时候,语气虽轻,但脸色冷沉——金蛮常有疫病,因为总是打仗,所以金蛮人总是生各种各样的病,大部分疫病都是传播极快、沾上就死的,所以金蛮人的处置方式就是将所有患了疫病的人一起烧了。   不管是已经死掉的,还是没死掉的,都直接一把火烧掉。   每一次,都会死很多人,场面会很难看,对于军中士气和人心都是一场打击。   耶律枭不知道来自大奉的郡主之前会过什么样的生活,但他本能的不想让沈落枝靠近这些脏的、危险的人和病。   “带我一起去吧。”沈落枝坐在马上,垂着眸看他,眼眸里闪着温柔的光:“之前你不是说过吗,这里也会是我的城。”   耶律枭被她说的心口微动,他的羔羊美丽又柔弱,蹭到他的胸口前,温柔的用小小的羊角顶他的心口。   他的小羔羊,竟然都开始关心他的城了。   这用大奉话来说,大概就是爱屋及乌吧。   “很危险。”耶律枭看着她,道:“我不想你死。”   沈落枝瞥了他一眼,然后自己翻身下马。   她这段时间已经摸清了耶律枭的脾气,只要她不跑,耶律枭对她没有任何要求,她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就像是现在,就算耶律枭不赞同她来,但是她翻身下马,耶律枭也不会阻止她,他对沈落枝既有不容置疑的独占欲,又放纵她的一切行为,只要飞不出他的手掌心,那就随便她,中间这条线到底有多深,沈落枝要自己来探。   耶律枭大概被她那句话哄的很高兴,她下马的时候,还伸手接了她一把,避免过高的战马让小郡主下马时摔倒。   沈落枝站在了他的身侧。   一旁待命的蛮族将士努力的目不斜视,但是在沈落枝落下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   那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高大妖冶的男子旁边站着玲珑娇俏的姑娘,火光照耀下,能瞧见这个大奉姑娘的脸。   这姑娘只有他们首领的手臂上方一般高,连肩膀都没及到,脸蛋很白,嘴唇很红,眉毛很黑,腰身很细,蛮族将士想来想去,只想出了三个字:很漂亮。   就是身子不强健,不知道生下的孩子是否高大威猛。   将士思索间,耶律枭已经带着沈落枝走向了那地上躺着的人。   共百人,什么铺垫的兽皮都没用,就那样躺在地上,有些人衣衫还被解开了,露出了古铜色、满是伤疤的上半身。   走得近了,沈落枝才瞧见这些人生的是什么疫病。   他们的脸上、身体上,密密麻麻的爬满了脓痘,还有一些被抓破了,望去能瞧见一片红红白白,她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患了天花。   天花以前在大奉起过一阵,那段时间,京城的人都闻之色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后来是出了牛痘,才将天花压下去。   沈落枝先是呼吸一滞,随即便在心里盘算起来,这天花若是传染开,能不能把这城里的人都弄死。   她倒是不怕天花,她幼时便已种过牛痘了,但是这些西蛮人显然没有。   天花传染性极强,说不准能——   正在此时,她听见耶律枭拧眉和一旁举火把的将领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沈落枝转头问他。   昏暗的四周,火把明明暗暗的映照着他冷冽锋锐的脸,他的眉眼间满是肃杀之意。   听到沈落枝的话,耶律枭望了她一眼,似乎是迟疑了一瞬会不会吓到她、要不要与她说真话,思索了片刻,大概是觉得日后这种事不会少,没必要骗她,然后才道:“孤让他们把这些人烧了。”   “他们都还没死。”沈落枝惊讶道:“还活着呢!”   她以前只知道西蛮人对大奉人凶狠,没想到西蛮人对自己人也这般凶狠。   “嗯。”耶律枭点头,眼眸越发幽暗,原本回城后的期待心情也因为这一事情而沉下来,他语气平缓的道:“我们金蛮人,就是这种处理方式。”   简单粗暴,看起来就没什么脑子,但真的管用。   以杀止万事。   沈落枝心口微沉。   真要让耶律枭将这些人都烧了,这天花疫病确实就中止了,她的大好机会也就这么溜掉了。   “等等。”在那蛮族将士要去做的时候,沈落枝咬牙道:“我,我大概可以救他们,我还有办法预防这种类似的疫病。”   “在我们大奉,生过这种病,我还曾瞧见过人治疗、煎药。”   那蛮族将士听不懂沈落枝的话,倒是耶律枭抬眸,神色冷漠的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中,暗藏审视。   察觉到他的视线,沈落枝似乎是有些扭捏,她上前一步,纤细的手指勾住耶律枭的袖口,凑过去,把脸贴在他的心脏上,用力的拥抱他,在他胸前道:“耶律枭,我救活他们,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耶律枭喉头微动。   这才正常。   熬鹰驯马都有一个过程,他相信迟早有一天,他会让这来自大奉的郡主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但绝没有这么快。   这位大奉郡主就算是对他动心了,贪恋他带来的快慰,也绝不会这么快臣服。   借此与他讨价还价,才是沈落枝现在会做的事。   “除了放你离开。”耶律枭垂头,幽绿的眼眸望着沈落枝柔媚的侧脸,道。   沈落枝点头,说:“好。”   就算是耶律枭要送她走,她现在也不会走,她要将她这几日受过的所有苦处、大奉死掉的流民,全都百倍的还回来。   苍天助她,才刚到此处,这金乌城便生了一场天花,若是利用好了,她不仅可以保住自己,还可以弄死这里的所有人。   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火把噼里啪啦的烧着,沈落枝昂起头,与耶律枭道:“找一头生了疫病的母牛来,如果没有生病了的母牛,便直接找一头健康的母牛来,再找一些药材,然后将这些人都抬到不通风的帐篷里,每个人都放进去。”   “让抬病人的人都捂住口鼻,手上要缠绕上绷带,不可直接接触他们的皮肤、身体。”   “我要的药有当归、□□、灵仙、半夏、重楼——”   她提的所有要求,耶律枭都答应。   他也不问“能不能治好”,只全都让人按着沈落枝的话去做,然后寻了一个干净的帐篷来,这帐篷极大,里面摆着各种砧板工具,看着像是个临时的膳房,其余人都被赶出去,只有耶律枭抱着胳膊站在后面,看着沈落枝忙活。   金乌城内是有药材储存的,他们常年行兵打仗,肯定会准备一些伤药,而沈落枝唤来人生火,煮药,捣药,亲自熬出了一盆盆的乌色中药。   她熬药的时候,蛮族士兵没找到生疫病的母牛。   西蛮人爱吃肉,牛羊什么的根本养不住,拿到了就直接吃,偶尔还会把伤了的战马吃掉,偌大一个金乌城,什么牛都没有。   现在要找母牛,只能出去找。   那就取不出牛痘了。   沈落枝便   殪崋   去想别的办法。   她看过的医书上记载过其他几种办法,痘衣法,痘浆法,旱苗法,水苗法。   她最后选了水苗法。   水苗法很简单,取痘痂三十粒左右,用专门的捣药杵研成细末,和净水调匀,以新的棉花吸收,再捏成指甲盖大小,塞入健康人的鼻腔内,六个时辰取出。   一般七日内身体发热、面上生痘,便是成了。   “这种疫病,在我大奉被称为天花。”沈落枝道:“天花来势汹汹,但是不会二次染病,所以只要取一些稍弱的病源沾染,让健康的人熬过这一次就好,至于那些已经染了一次轻症的人,不会再染第二次,这天花便控制住了。”   沈落枝道。   一旁的耶律枭听到此时,眼眸里终于闪过了几分冷色。   “郡主的意思,是让孤这金乌城里的人都得上一次天花?”他道。   沈落枝手指一顿。   她明白耶律枭的意思——若是这法子是她编出来骗人的,整座城的人染了天花,却没有变好,那就完了。   “对。”她抬起黑白清澈的眼眸,看向耶律枭,道:“我是已得过天花的人,我不怕与他们接触,那些重病的患人我都可以照顾,不信你便将我放进那些患了疫病的人的帐篷里去,我和他们接触,不会得疫病,我可以这样证明我说的话是真的。”   她就算是真想害耶律枭,也不会用天花疫病,天花并不是百分百致死的,也有人硬咬着牙熬下来的,若是耶律枭硬咬着牙熬下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且,她拼尽全力害死耶律枭一个也没意思,这满城的蛮族将士们还活着呢,她现在要做的,不是杀了耶律枭,而是取信耶律枭,然后,杀掉全城。   “再者说,若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外面的那些西蛮人会杀了我的,我何必要拿自己来给你赔命呢?”   沈落枝抬起眼眸,纤细的手指一边捣药杵一边说道。   耶律枭定定的望着她,似乎是在盘算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宽敞的帐篷之内,柔弱的大奉郡主与强壮的西蛮疯子对视,像是羊羔与恶狼的一场无声的交锋,恶狼谨慎试探,羊羔伏趴示弱。   过了片刻,耶律枭微微抬起下颌,他耳侧的两根红色挂穗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他道:“孤第一个用。”   他没说什么其他的话,但是沈落枝明白他的意思。   他若是死了,沈落枝会给他陪葬。   沈落枝就冲他笑,粉嫩的唇瓣一抿,像是要将他的心都含住。   “你不会就这么死了的,我会亲自照顾好你的。”温柔的大奉郡主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捣药杵,她一边慢慢的研磨,一边垂眸道:“我还想与你一起,看看这座城呢。”   耶律枭心口一烫。   他生性谨慎敏锐,自然能够察觉到多数时候,沈落枝与他说的软话都是为了哄他,为了放那几个侍卫走,为了与他讨价还价,主动讨好他,也是为了获得些好处,但他还是吃这一套。   沈落枝一开口,他就无法拒绝。   罢了。   左右她这一生都离不开他的身边,她日后若是听话,娶了做王后便是。   若是不听话——耶律枭无声的调整了身后弯刀的垂放弧度。   ——   耶律枭以身试药的消息给他的亲信传开后,他的亲信有些许躁动,但竟然没有一个人跳出来反对,最多有人飞快的看一眼沈落枝,然后又收回视线。   沈落枝又一次感叹,耶律枭当真是军威深重。   若是她的父亲要在危机环境下以身试药,父亲的那些谋士早就会跳出来反对,权衡利弊说出来一大通话来劝说换人来试了,高坐名堂者,怎可立于危墙之下?   但耶律枭的人一句话都不会说,只沉默的完成耶律枭的所有吩咐。   军令如山,令行禁止。   耶律枭很快便被送到了一处宽敞的帐篷内。   帐篷很大,里面显然是一个男子的帐篷,进了帐篷内,左边摆着文案与书柜,上面放满了各种关于战事的东西,右边摆着一排武器,武器架子旁边是挡帘,挡帘后是一张简单的大床。   按着沈落枝的话,耶律枭除净了衣物,准备沐浴。   宽大的澡盆被放进来,一盆盆滚热的热水浇下,氤氲的水蒸汽瞬间遍布了整个帐篷内。   他沐浴的时候沈落枝想退出去,却被他叫住。   “枝枝郡主。”耶律枭道:“你不是说,要亲自照顾孤吗?”   沈落枝脚步一顿,沉着脸盯着耶律枭看。   说话间,耶律枭脱下了身上的麟甲与外袍,露出了他的身躯。   他生的极高,肩背笔直,虎背蜂腰,脱下外袍后,露出了具有强健肌肉线条的身躯,后背背肌隆起,胸膛腹部线条流畅漂亮如刀劈斧凿,胸口上有个鹰爪刺青,亮银色的,与昏暗中分外清晰。   他的身体具有一种野性的、爆发力十足的美,充满了血腥与暴力杂糅的凶悍,身上满是疤痕,偏生又生了一张昳丽妖冶的脸,他赤着身子站在氤氲水汽中,抬起绿眸望向沈落枝的时候,那种强大雄性生物的捕猎气息几乎要扑到沈落枝的脸上。   像是千年修炼而成的蛟龙,性本淫,重欲重色,强大恶秽残暴嗜杀,不在乎善恶,只有掠夺的本能,为了满足私欲,专挑貌美的女子引诱绑走,掳进洞里,顶着一张郎独绝艳的脸,干着丧尽天良的事。   沈落枝想到此处的时候,他刚一把扯掉衣物。   沈落枝猝不及防的瞧见了他。   他竟然是——   原先话本上看过的那些东西全都浮出水面,沈落枝一时之间竟不能动了,目光定定的望着。   是这样...的吗?   跟她以往瞧见过的画像不同。   并不是很好看的样子。   沈落枝这辈子就没想过她能这样明晃晃的瞧人沐浴,而耶律枭还坦然的站在那里,迎着沈落枝的视线站直了身子,隐隐还有些蠢蠢欲动。   他似乎很想被沈落枝看,沈落枝要是表现得有兴趣一点,他说不准都能走过来让沈落枝看的更清楚点。   沈落枝臊红了脸,背过身去恼羞成怒道:“耶律枭!你赶紧进水里沐浴!”   耶律枭慢慢的进了水桶里,一双幽绿的狼眸盯着沈落枝的背影看。   他的手有意无意的拨弄了两下水面,觉得不够劲,便不再动了,只闭着眼躺靠着。   他的手没意思,美味羔羊才有意思。   过了两刻钟,耶律枭坐在滚烫的水中,闭着眼,道:“孤沐浴过了,你来给孤擦净。”   沈落枝头都不回。   耶律枭从桶中站起,道:“你不来擦,孤就去找你那个侍卫了。”   沈落枝咬牙切齿。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那瘸子可只有一条好腿了。”   沈落枝当场怒道:“闭嘴!西蛮畜生!”   她迟早,要砍断他的脑袋!   沈落枝一咬牙,转过身来狠下心用棉布匆匆擦过他。   她擦完后,耶律枭一把将她扯过来重重抱在了怀里。   沈落枝的脑袋磕在了他的肩膀。   救命,胸口这一块胸肌看起来硬邦邦、还鼓起来,但是脑袋碰上去的时候居然是软的!   软的!弹的!   耶律枭周身肤色为麦、又有不少粗粝伤痕,沈落枝两眼正对着,看得她手脚都发热,太阳穴都发胀。   而耶律枭似笑非笑的瞧着她,像是恶狼盯着一块肥美的肉一般,道:“沈落枝,落枝,枝枝,灼华,小郡主...别动。”   沈落枝哪里敢动!   这个该死的西蛮疯子,满脑子情念的狗畜生,都被染了天花了,为什么还这么生龙活虎!   这柔弱的天花到底什么时候能战胜他?   耶律枭抱了她大概几息,便抱着她往床榻上走,沈落枝在他的耳畔惊呼:“耶律枭!你在治天花,你不准胡来!”   “孤没有。”耶律枭抱着她滚到塌上,床榻被压得嘎吱响,他高挺的鼻梁贴着她干净细腻的后脖颈,声线低沉的道:“孤只抱一抱你。”   今夜本该是他大快朵颐的日子,可这疫病阻拦了他。   耶律枭只能抱着她解渴。   他厮磨着她的后颈,又将她翻过来面对他,语气嘶哑道:“好灼华,帮帮孤,给孤唱首歌?孤听闻你能歌善舞。”   他纯粹是吃不到肉,又想与她亲近,所以硬找话与她讲。   沈落枝头皮发麻,脸色涨红,一双弯弯月牙眼瞪得溜圆,忍了又忍,说道:“你要听,我下榻去给你唱。”   “好灼华,要听孤的话。”他自知患病,纵然灼华说她不会生病,他也没有吻灼华粉嫩的唇,只用幽绿的眼眸望着她,道:“孤喜爱你。”   他竟然那样深情的说话,还那样自然地握住了沈落枝的手。   沈落枝被他握住手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怎么杀了他。   可他不这么想。   他像是喜爱沈落枝一样,也喜爱沈落枝这只手。   他哪是要听歌呢?   沈落枝想,他分明是要吃人啊,还是从手开吃。   作者有话说:   耶律枭:踹瘸子好腿 第6章 你娶我吧   他成了被掌控的人   耶律枭是沈落枝见过体魄最强健的男子。   她以为,耶律枭永远强大,永远战无不胜,死也是站着死的那一种。   可在她抬起手的时候,耶律枭就变了一个模样。   他成了被掌控的那个。   那样高壮的一个人,只要抬抬手就能将沈落枝掐死,却因为沈落枝的手指轻动而颤抖,他的头埋在沈落枝的脖颈间,急促的呼吸和渴望几乎都要扑到沈落枝的脸上。   沈落枝稍微为难他一下,他便连反抗都没有力气了,甚至还会从喉头里溢出来类似于野兽被困求饶时的“嗯嗯”声。   像是撒娇讨好一般。   他此刻的模样让沈落枝浑身发麻,那样强大到残忍凶悍、漠视生命,随意屠戮城镇的一个人,此刻却失魂落魄。   片刻之后,耶律枭从枕下抽出来一块锦帕给沈落枝擦手——这是之前耶律枭从沈落枝袖子里取出来,给他擦过手的,后来就没还给沈落枝,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塞到他枕头下了!   锦帕上绣着枝枝寒梅,细心地擦拭后,露出了粉嫩的指甲与白皙的手。   沈落枝一瞧见这手帕,就想起来之前在马上那些事,脑海中又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她的脸色渐渐涨红。   耶律枭犹觉得不够,把她的手指擦干之后,竟送到自己唇边,用柔软微肉的唇瓣轻轻地啄吻她的手背。   沈落枝烧的头都有些晕了,臊的扭过脸去,不肯看他。   他越是沉溺、渴求,她越是羞愤、恼怒。   这狗畜生,为了那一点欢愉,竟是半分脸皮都不要的!   该死的西蛮人!   ——   到了后半夜,耶律枭便发起了烧。   他身上滚烫,躺在床榻间,似乎是昏迷过去了,生死都交由天命。   沈落枝一点一点扭过身子,正面看耶律枭的脸。   想起白日里那些事,想起指尖滚烫的温度,沈落枝狠狠咬牙。   要不...直接用簪子捅进太阳穴里弄死算了。   她现在觉得,整个城的西蛮将士加起来都没有她床上的这一个可恨,什么计划都不想管,只想先弄死他。   她的簪子在发间,沈落枝随时都能摸到,她便抬起手,用指尖去摸他的太阳穴。   这个地方,应该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吧?   用尽浑身力气,刺进去,他一定会死的。   纤细的指尖落下去,点在了鼓起的太阳穴上。   耶律枭皮囊滚热,太阳穴上有青筋在微微跳动,手指放上去,能够感觉到筋脉的震颤。   他此刻,像是沉睡着的猛兽。   沈落枝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她思索了许久,最终还是缓缓地抽回了手指。   再等等,沈落枝,再等等。   她既然拿自己下注了,就要赢的最漂亮。   杀了他一个人只算惨胜,杀掉所有人再全身而退,才算大胜。   她慢慢的挪到了耶律枭的怀抱里,把自己塞进他的怀抱里,像是以前一样,贴在了他的心口上,听他强有力的心跳。   沈落枝渐渐睡着了。   她睡着了之后,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耶律枭才缓缓睁开眼。   夜色之下,那双幽绿的狼眸定定的盯着沈落枝看。   他是金蛮中的勇士,沈落枝的任何动作都瞒不过他。   他想起方才沈落枝轻柔的抚摸他的额头,贴抱他的动作,不由得心头滚烫,整个人都被柔情蜜意填满了。   沈落枝想来...是越来越喜爱他了。   他们二人在夜色中相拥,各自因为某种原因与一些猜想而紧贴在一起,在外人的眼眸里,仿佛亲密无间。   像是用纸包住了一团火,迟早会将所有人烧灼殆尽,但是——是什么时候呢?   ——   接下来的几日里,耶律枭都在发热。   沈落枝白日里替耶律枭喂药,喂食,还替帐篷里那些患了天花疫病的人熬中药——中药并不能根治天花疫病,只是补身之物,能滋养这群人的身体,让他们扛过天花。   她要的中药数量不小,这群西蛮将士便出去烧杀抢掠,每日蹲在西疆边境,四处找那些过往的小型商队的麻烦,或者派出去袭击大奉的城镇,偶尔还会抢回来一些漠北游牧人做奴隶、带回牛羊用来食用。   沈落枝这才知道,这群西蛮人不止是和大奉打仗,偶尔还会和北边接壤的北漠游牧民族打。   只是药材少见,所以抢来的也少,堪堪够用。   这群西蛮将士也并非完全信任沈落枝,沈落枝熬出来的药,她必须自己亲口喝过,才能被喂给耶律枭与那些患了疫病的西蛮将士,且,除了沈落枝与耶律枭独自相处在帐篷里的时候,沈落枝走到哪里都会有蛮族将士跟着。   她的一个断腿侍卫,三个侍女都被关起来了,熬药时举目四望都是异族人。   到了晚间,耶律枭便会在发烧时蹭过来,将蛟龙尾塞进沈落枝的手里。   他一天内清醒的时间不多,但对此事格外执着,乐此不疲。   沈落枝若是板着脸不理他,他先会说一些好听的话,把沈落枝的名字用各种方式叫一个遍,瞧着沈落枝真的不会帮他,他便会讲沈落枝的侍卫与侍女。   “枝枝郡主心善,看在你那侍卫侍女的份上。”那张妖冶惑乱、欲求不满的脸就贴在她耳侧,强有力的臂膀揽着她,不让她逃离,棱骨分明的手指绕着她墨色的、绸缎一般的发丝,用最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着最令人面红耳赤的话:“不可怜孤,也可怜可怜他们。”   “孤若是吃饱了,他们才有好日子过。”   “孤若是吃不饱...自是不舍得拿枝枝怎么样,但说不准就会将他们赏给孤的那些将士们,枝枝怕是不知道吧?金乌城里没有过多少女人,孤的那些将士们瞧见女人,根本走不动路呢。”   沈落枝一张小脸都涨得通红。   狗畜生,西蛮疯子!精.虫上脑的蠢货,下流的王八蛋!   沈落枝自暴自弃的用右手捂住了脸,左手用力一抓。   扭断算了!   ——   这般的日子,过了大概三五日,耶律枭便好起来了。   不止是耶律枭,就连已经染上了疫病一百名西蛮战士里,也有八十名熬下来了,与此同时,城内选出了一伙人继续用上了水苗法,不过几日,这群人也都生龙活虎的活下来了,且,城中没有人因为接触天花患者而二次染病。   由此可见,沈落枝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   沈落枝的地位在金乌城得到了不小的提升。   整个城内的西蛮士兵都知道,他们首领抢回来了一个会医治疫病的漂亮女人,首领很宠爱她,允许她日日入帐,她救了很多人,虽说是大奉的女人,但他们还是会尊敬她。   天花在金乌城被彻底消灭的那一晚,耶律枭允许城内将士饮酒庆祝,并在练兵场的高台上摆了宴。   整个金乌城都沸腾了,火把照亮了半个天空,与天边的晚霞混成一片,在城内最中央的练马场上有个台子,沈落枝与耶律枭坐在台上,下面有很多西蛮战士在围着火堆跳舞,还有人戴着鹰头面具在跳舞。   那叫“贺鹰神”,每当发生好事的时候,都会如此庆祝。   人声鼎沸,恍若盛世。   耶律枭坐在高台上,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捏着骨杯饮酒,但沈落枝坐在他身旁,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他很放松。   此次没死那么多人,还得到了治疗疫病的方法,他很高兴。   耶律枭饮过一杯酒,继而转头看向沈落枝,他不说话,只用那双浸满了欲的幽绿眼眸贪婪的望着她。   他的病好了。   他可以做那些事了。   这几日...真要把他逼疯了。   沈落枝察觉到他的目光,偏过头来看他,抢在耶律枭喉头微动,说出那些下流话之前,沈落枝道:“耶律枭,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我救下这些人之后,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耶律枭记得,他点头,道:“你提。”   他赏罚分明,一诺千金。   然后,他瞧见沈落枝望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要你以大奉之礼娶我。”   作者有话说:   已完结文:《将军的朱砂痣回来后》灼华父母的故事~ 第7章 三书六礼,鸿雁为聘   我们永不分离   彼时夜色浓郁,冬日的北方刮过,台上的火堆噼里啪啦的烧着,西蛮将士将肉烤的“滋滋”响,油光在火光中迸溅出来,清冷的月色与融融火光一起照亮了沈落枝的脸。   西疆多风少水,干旱多沙,是个谁来都会被磋磨的地方,但沈落枝站在这,还如同第一次见她一样美,花苞柔嫩,眉目清冽,如清莲绽放于夜空中,黑的眸,白的颈,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落下的声音几乎掩盖在人声中。   这让耶律枭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沈落枝的时候。   那时候他带人潜入大奉境内,刻画大奉的地图,估量大奉的兵力,谁料在山谷间瞧见了一个女子自马车上而下。   她穿了一身天青色月丝缎绸裙,腰间系了一根纯白色腰带,裙尾摇曳间如层层清莲绽放,发鬓挽成飞天流云鬓,上簪一支白玉簪,月光一落,她如同空谷幽莲般随风而来,行走间冷香浮动。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女子,他一见到了她,便懂了大奉的诗词。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池月下逢。   而此时,那神女便坐在他的对面,对他抬眸望过来,她一笑,四周的声音便都淡下去了,像是被隔离到了很远的地方,只剩下了她的眉眼。   璀璨生花。   耶律枭想,抢走沈落枝,是他这一生做的最对的决定。   他抢到了他的月华,日后的每一夜,他的月亮都会为他绽放。   那时贺鹰神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一群人在台下欢呼雀跃,还有人在拼酒,沈落枝就在这样的热闹夜晚里,与耶律枭说话。   “要我与你永远在一起,那就要以大奉之礼待我,三书六礼,鸿雁为聘,与我一生一世,只娶妻不纳妾,永不分离。”   “你的所有荣光都将有我一份,你的城邦也会是我的城邦,我会永远陪伴你,支持你,与你生死相同,为你生儿育女。”   北风凛凛从鬓边拂过,耶律枭的黑发在夜色中飘动。   沈落枝的双眸里映着耶律枭的脸,她说:“这是我的要求,你如果不能做到,就不要碰我的身子,否则我会死。”   耶律枭坐在案后看着她。   她每说一个字,他便觉得心口激荡一瞬,像是有人拿锤子在打他的胸口。   这是大奉的郡主,是他抢过来的月光,他贪婪的想要将月亮含在獠牙中,用长舌肆意□□,只为了让月亮多沾染一些他的气息。   现在,月亮真的为他落下来了。   要是他的了。   耶律枭的眼底里迸发出灼热的光,他的呼吸渐沉,半晌没有说话。   沈落枝也没有再讲话。   她静静地捧着骨杯坐着,面上瞧不出任何期待或紧张的情绪,但她的肩背却直到有些发僵。   她在赌,赌耶律枭是真的喜欢她。   只有耶律枭真的喜欢她,肯尊重她,肯主动将金乌城的部分权利交给她,她才能做事,她在蛮族人的城邦里,以一个被抢来的女人的身份,要一个大奉的婚礼,本身也是要耶律枭承认对她的偏爱、承认她的地位。   她在这里本身没有任何根基可言,只有耶律枭承认她,她才能站稳。   如果耶律枭从头至尾只把她当成一个可以掠夺、随意发泄□□的女人,那她在金乌城就只是最低等的人,只是能苟活而已,没有任何地位可言,也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如果没有那场天花,耶律枭会把她带回帐内,用各种难堪的方式对待她,那时候的她,就是最低等的地位,恐怕只有生了孩子之后才能改变些许。   所以,她才会果断抓住天花的机会,换取到最适合她此刻的回报——至于什么放走她,她根本就不会妄想,耶律枭如果知道她一直想跑,恐怕会直接强行要了她,然后将她永远锁在帐内,没有片刻自由。   耶律枭是一个得不到她,就弄死她的人,“发善心”这种事,与他无关。   “好。”过了良久,耶律枭才道:“孤,以大奉之礼娶你。”   沈落枝心口骤然加速。   她缓缓抬起眼眸,看向耶律枭。   这个人穿着一身蛮族的衣裳,端端正正的坐在案后,脊背挺直,眉目冷冽,语调平静的与她讲话,北风拂过时,他墨色的发丝微微被吹起,耳上的红穗也跟着轻轻地晃。   他说到此处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勾起了唇,和沈落枝笑了一瞬。   那时夜色深邃,那张野性妖冶的脸上竟浮现出了几分柔和的目光,看着她的目光不再贪婪,反而透着一种流淌着的蜜意。   下一瞬,耶律枭站起身来,拉着沈落枝的手站起来,走到了台前,拿着骨杯,和台下方正在饮酒的西蛮将士们用金蛮语说了一些话。   沈落枝看到那些战士们继而用一种很诧异的目光盯着她,但是很快,所有人都开始向她行礼。   弯腰,低头,用右手重锤左胸,皮肉碰撞声响彻整个城邦,沈落枝听见他们用金蛮语喊一个称谓。   那冲天的吼声几乎将云层绞碎,沈落枝听见旁边的耶律枭重复了一边那个称谓,然后与她道:“这是大奉里,王后的意思。”   台下的将士们还在吼叫,星光与月亮在耶律枭的身后落下,耶律枭眸色深深的望着她,像是要将她和今晚上的所有事情都深深刻在脑海里一般,那双幽绿的眼眸竟显得温柔。   沈落枝望着他眼底里的柔情,继而对他勾唇一笑,抬起手臂挽起他的手,将她的头轻轻地搁在了他的臂膀上。   她望着下方那些行礼的蛮族人,想,耶律枭可真是个自大的男人啊。   他以为他可以完全掌控她,以为她怎样都翻不出浪花来,以为她心智不坚,真的被他的武力震慑,被他的外貌迷住,在短暂的相处中,彻底抛弃了国恨家仇,抛弃了她大奉郡主的身份,心甘情愿的与他在一起。   太小看她了。   她可以爱上任何人,但绝对不会是强夺她而来的耶律枭,她也永远不会向压迫她的人妥协,她可以在泥潭里打滚,但她终究会站起来。   ——   当天晚上,耶律枭与沈落枝是分开睡的。   耶律枭自然还想和沈落枝一起睡,在过去那几个相处的日夜里,他对沈落枝的爱.欲浓郁到让他片刻不想分离,但沈落枝只站在帐前,周身风华,满目平静的看着他,与他道:“按我大奉礼节,男女未成婚之前不可同房,你碰我抱我都是失礼,耶律枭,你要违背自己答应的事情吗?”   耶律枭像是被一块肉吊着的狼,饥饿的用爪子刨地,却又不敢真的咬下,只得绷着一张脸,与沈落枝分了帐篷睡。   沈落枝在金乌城里有了自己的帐篷,就在耶律枭的帐篷旁边,这象征她的地位,距离主帐越近,她的地位就越高,在这金乌城,她只在耶律枭之下,除了帐篷外,她还有了近百的蛮族护卫,是耶律枭给她的,专用来听命与她,这些护卫,都是之前她亲自熬药,从疫病里拉回来的西蛮战士。   因为被沈落枝救过的缘故,他们对沈落枝格外服从。   这个大奉女人虽然外表柔弱,但是却能与疫病抗争,她有坚韧的灵魂与广袤的学识,值得他们来追随。   金蛮人厌恶弱小,但是崇拜强大,各种意义上的强大,只要有用,他们都会崇拜。   耶律枭与沈落枝分开的当晚,就开始筹备婚礼,他的婚礼,自然是最大的婚礼,他为了筹备处大奉人的婚礼,让手下的将士们四处搜索。   大奉人的红烛,此地并不多见的大奉人成婚的衣裳,还有喜字贴,红灯笼,还要去找大雁。   金银财宝倒是有,他这些年没少抢,只是那些大奉人成婚要的东西西疆都少见,实在买不到,只能进城去买。   那太危险,因为金蛮人这些年一直入侵大奉领地的缘故,所有大奉人都很仇视金蛮人,进城太危险。   耶律枭端坐在案后,冷沉着脸算到底需要多少样东西,才能把沈落枝娶过来。   每列出来一种他根本就没听过的东西,耶律枭就觉得手骨发痒,迫不及待的想出去打家劫舍。   他这些年,抢的实在太少了。   ——   第二日,耶律枭便带人出了金乌城。   他走时,冬日的太阳高高的悬挂在碧蓝的苍穹上,大朵大朵勾着金边的白云在悠哉的漂浮,金蛮战士们推动厚厚的城门,发出“哗哗”的摩擦声,马蹄踏起黄沙,冲出城内。   他一走,沈落枝便成了这城里地位最高的人,但她也未曾做什么事,只是寻了些粮食,又拿了些药材,叫人帮她酿酒,说要在婚宴上用,又叫人四处收集各种种子,说来年开春要开荒种地。   她还问了下她那三个侍女,一个侍卫的所在之地,得知这四人都被照顾的很好后,便没再说了,甚至也没提过让这四个人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只吩咐别人,让他们四个养好伤,不要苛待,并说,希望大婚之日来临之前,能看到她的三位侍女给她梳妆。   她好似已经彻底融入了这座城,并且已经开始筹算日后的生活了。   当天晚上,沈落枝忙完酿酒的事,回了帐篷时,还接了一张由西蛮将士送来的拜帖。   拜帖是耶律枭写的,沈落枝与他说过,大奉之间,男女见面是要写拜帖的,所以哪怕他们帐篷相邻,耶律枭也写了一张递过来。   沈落枝一打开拜帖,就看到上面该落款的地方明晃晃的列着三个字:狗畜生。 第8章 裴兰烬的牌位   耶律枭的礼物   沈落枝纤细的手指捧着那鸦青色的请帖,看到那三个字,秀气的黛眉缓缓挑起。   耶律枭学大奉字学得很快,她教过他一次的字,他便都能认识了,之前沈落枝在沙地上写下了“狗畜生”这三个字,耶律枭便真的以为是他的名字。   这拜帖也写得像模像样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墨水与毛笔。   拜帖上写,他邀约沈落枝去他帐内喝茶,还说给沈落枝准备了礼物,并且还画了一个长方体一般的小东西。   耶律枭以前看过她的那种话本,瞧见那话本上配了画,便以为大奉的所有信上都可以配画,所以画了个长方体来。   但是沈落枝看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去了耶律枭的帐篷。   虽然这份请帖来的不伦不类,但是耶律枭在努力的迎合她了,她在目的没达成之前,自然也得哄着些耶律枭。   最起码,她要让耶律枭以为,她喜欢这些东西,她喜欢耶律枭。   耶律枭早已等在了他的帐篷内。   沈落枝进到帐篷内的时候,便察觉到帐篷内很湿热,耶律枭沐浴过,她向床榻旁边一瞧,便瞧见了耶律枭。   耶律枭正在背对着她摆弄一个柜子,柜子上面有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被供起香炉,上点着三支香,后面还摆放着裴兰烬的画像。   沈落枝震惊的看着耶律枭,她过了半晌才问:“你,你在弄什么?”   耶律枭一回过头来,沈落枝瞧见他手里拿着一个牌位,此时他正右手持刀,给牌位上刻字,上面明晃晃的写着裴兰烬三个字。   “孤在给你早亡的哥哥做牌位,听闻这是你们大奉的习俗,孤日后,日日陪着你祭祀你哥哥。”耶律枭回头瞧见她,唇瓣微微勾起,下颌微抬,昳丽的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得意。   原来,耶律枭画的长方体,是牌位的意思。   沈落枝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这样一行字:女人,被孤的体贴拿下了吧?   沈落枝的唇角发颤,目光偏离,脸蛋渐渐扭曲,最终抬起手,盖住了一张脸,声线发颤的道:“耶律枭,你真是...太好了,我哥哥在天有灵,若是知道此事,大概...也很...吧。”   耶律枭也觉得他很好。   他若是个女人,肯定也会对他死心塌地。   沈落枝显然也被他感动到了,不仅陪他说了很多话,还教了他写大奉字,而且还对金蛮语产生了很大兴趣。   耶律枭的帐篷内原本是有堆积的沙盘与一些地图的,上面还放着很多消息,但都是用金蛮文字写的,看样子像是耶律枭平日里自己整理的东西,与一些人的通信。   沈落枝指着一些字问他是什么意思。   当时他们在帐内,他坐在案后,沈落枝坐在案前,两人身边摆着火把,照亮整个帐内,沈落枝撑着自己的下巴,与他道:“我以后要嫁给你,肯定要懂金蛮语,你教我一些,免得日后没办法和你的家人说话。”   耶律枭心口微动,“家人”这两个字软绵绵的暖了他一下。   耶律枭对“家人”其实没什么可期待的,他常年征战,对女人还是孩子都没什么期待,但如果是沈落枝的话——他还挺想和沈落枝有一个孩子的。   他垂眸看着沈落枝点着的那个字,道:“那是我们金蛮的国都,在金蛮的最中央,若是翻译成大奉话,便叫“圆”。”   圆都。   因为金蛮人的领地是盆地,向下凹陷出的一个圆,所以才叫圆都。   沈落枝想,都是完全没听过的东西。   “金蛮的国都那么远,你为什么来西疆呢?”沈落枝看着地图,心道,西疆是金蛮最东边,如果换算到大奉,相当于从京城到漠北的距离了。   “开辟国土,豢养兵马。”耶律枭用手指点着金蛮最中央的国都的方位,道:“金蛮一共十四个皇子,都出了国都,靠自己挣来兵马,等到明年夏天,我们会回到圆都,用我们的兵马厮杀,最终的赢家,可以继承金蛮。”   输家都会死。   这是一种血腥选拔制度,谁能当金蛮的皇帝,全靠他们自己的本事。   也就是说,耶律枭选了西疆这里来壮大他自己。   他也不会在西疆这里待很久,他再过最多六个月,就会回到金蛮圆都去打皇位。   除了耶律枭以外,还有很多其他的皇子选了别的地方,金蛮北临漠北,东临大奉,西临赤京,南临南蛮、大陈,等到了六个月后,他们都会回到金蛮去争王位。   沈落枝又问了一些,比如金蛮都和什么国家有联邦,比如金蛮人的习俗等等,甚至还学会了一个金蛮语的发音。   她学过之后,耶律枭才告诉她:“在大奉语里,是爱的意思。”   沈落枝浑身一僵,她抬眸去看耶律枭,耶律枭正坐在案后看着她,那双幽绿的眼眸里浸着明晃晃的爱意,铺天盖地而来,像是要将她捕猎,填满,掠夺。   耶律枭说。   “沈落枝。”   “爱。”   “耶律枭。”   沈落枝定定的望了他两息,然后缓缓笑了。   一张文案两侧,两人对面而立,沈落枝垂下眼睫,想,这怎么是爱呢?   只懂掠夺、索取、以自己的想法强迫别人的人,怎么懂什么是爱?   向抢来的人索要真心,只能索要来骗局,真正的爱,从来都是互相交换,而不是单方面的意愿。   耶律枭现在对她如此好,不过是贪恋她的美色,想要征服她罢了,他们之间的本质,还是猎人与猎物的关系。   沈落枝的目光无意识的抬起来,远远地看向了那被挂在墙面上供奉的裴兰烬。   裴哥哥...落枝一定会回去找你的。   她已经失踪了很多天了,她失踪的消息想必也传到裴兰烬的耳朵里了,说不准,裴兰烬的救援已经在路上了呢?   迟早有一天,裴兰烬的兵会围剿到金乌城的!   想到裴兰烬,沈落枝的眼底里烧起了一团火。   来自心上人的冥冥力量,让她心中多了几分底气。   她的裴哥哥如果知道她现在所做什么,一定会夸她是个“好姑娘”。   画像上的裴兰烬君子端方,依旧在竹林中弹琴,烟雾缭绕,模糊了画像中裴兰烬的模样。   要不了多久了,沈落枝想。   她的计划一日比一日完善,她甚至已经借助治天花的便利收集好了足够的药材,只要再等一些时日,她就能够逃出这里了!   不,她不止要逃出这里,她离开这里的时候,还要还以耶律枭,狠狠一刀。   思索间,沈落枝抬起眼眸,定定的望向耶律枭。   耶律枭生的并不端正,俊美是有的,但是这人长得就很放.荡,眉目狭长勾魂摄魄,唇厚有珠,一笑起来,还能瞧见森白的牙。   又凶又妖。   像是山间的野狐狸成精了似的,又邪气,又健壮,分明瞧着就不像是什么好东西,但就是莫名的透着一种勾人的妖劲儿,他抬起眼眸,远远地盯着人看时,给人一种骨头里都漾着坏水的劲儿。   如同那种专挑成了婚的貌美肤白小娘子下手的混不吝,挑眉勾唇时,就给人一种他今天晚上就会翻小娘子窗户,靠一张脸和臊到人脸红的荤话把小娘子勾的头昏脑涨的混账感。   沈落枝瞧见他这张脸,总是会想到这人这幅皮下的恶劣性子,便缓缓地挪开视线。   真是人如其貌。   ——   当天晚上,耶律枭与沈落枝聊了很久,他与她讲西疆风光,她与他讲江南水色。   聊到后半夜,沈落枝还教他研磨写字,他写字的时候,抬头一看,发现沈落枝趴在案上睡着了,耶律枭便把她抱回到他自己的塌上。   柔软的姑娘缩在榻间像是一只猫儿一般,脸蛋压在枕头上,把脸颊压出柔软可爱的弧度,发丝胡乱的缠在纤细的手臂上,墨如绸缎的发,白如芙蕖的指,如画一般。   耶律枭想伸出手摸一摸她柔软的头发,他爱那种触感,但是转瞬间,他又记起了她所说的大奉礼节。   他便没有摸。   沈落枝答应了要嫁给他,与他生死与共,为他生儿育女,那他答应她的事情也会都做到。   耶律枭站起身来,从他的帐篷里出去了。   他把他的帐篷让给了沈落枝,不与沈落枝同寝而眠,而是换到沈落枝的帐篷里去睡觉。   在睡梦里,他仿佛去到了一片烟雨连天的水城,瞧见沈落枝坐在船上,从大片大片的荷叶与莲花中穿过,水声哗哗入耳,美人倚船回望。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他没见过那些景色,只是由沈落枝的话梦到了而已。   从沈落枝嘴里说出来的大奉,似乎格外美,他只是听着,便觉得醉了。   他躺在沈落枝的床榻上,慢慢的闭上眼。   他的落枝,他喜爱的姑娘,那柔软的,让他沉浸的梦。   但是他睡着了之后,大概半个时辰,便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在他帐篷外响起,耶律枭在昏暗中骤然睁开眼。   他五感敏锐,不仅可以在暗中视物,还可在百丈内听音辨位。   金蛮人,都是天生的战士,他更是战士中的翘楚。   帐篷外的人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脚步声惊动了耶律枭,便在帐篷外站定,低头行礼,然后用金蛮语道:“启禀首领,关于夫人的几位仆从,有事禀告。”   耶律枭从帐内走出来。   月色之下,高大妖冶的男人面上瞧不出一点喜怒,面无表情的道:“讲。”   “那四位仆从在后山找到了一条从山上出城的小路,并试图出城。”那西蛮士兵道:“他们想从此处逃跑,属下并未惊动他们,只在暗处听他们讨论说,要想办法带灼华郡主一起逃走。”   逃、走!   耶律枭身体中充斥着的柔软爱意都在这一刻被冲毁,他站立在原地,竟听见自己的耳朵在嗡鸣。   他们要逃走。   还要带他的羔羊一起走!   作者有话说:   已完结文:《夫君的心上人回来后》极限拉扯狗血嗨文(特别好看不好看来打耶律枭!) 第9章 郡主,我们跑吧   中计了   耶律枭脸色骤然沉下。   他因为沈落枝的关系,没有直接让那四个人充为奴隶,而是将他们软禁起来了。   看起来,这四个人并不老实,他们如同原先那些被抢进金乌城里的奴隶一样,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跑。   甚至,他们还想带沈落枝逃跑。   沈落枝会和他们走吗?   耶律枭像是被触动了逆鳞一般,额头上的青筋都跟着发颤。   他的江南水城在那一刻被搅乱了,只剩下满地波澜,如同他焦躁的心。   他不知道。   但他有办法知道。   西蛮将士垂下眼睫,不敢再看,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昏暗的夜空下,耶律枭狭长的眼眸眯起,半晌,唇瓣一勾,咧开了一个狰狞的弧度。   ——   解决天花的第三日,晨间,沈落枝从耶律枭的帐内醒来。   她睡得半睡半醒,尚未醒来时,总觉得自己还在江南,一睁眼就是绣着银丝锦花的帷帐,身下是蜀锦绸缎,外面侍女们低声讨论着最近的趣事和话本,她翻个身,侍女们便会将冰镇荔枝喂到她的口里,问她要不要看最新出的话本。   沈落枝在榻间翻身,肩膀碰到了稍硬的床榻,空气中没有花香,只有干燥的沙尘气息,她缓缓睁开眼,入眼的是头顶上熟悉的花纹帐内,身下是睡过几晚的床,没有锦缎,只有兽皮,她一伸手,还能从硬邦邦的枕头下面摸到那锦帕。   这是耶律枭的帐篷。   耶律枭将她放到了他的帐内睡,自己不知道去哪儿了。   耶律枭这个人倒是颇能忍耐,答应了她的事,便没有做不到的。   她站起身后、从柜子前离开时,不可避免的看见了被挂在墙上的裴兰烬。   迟疑了片刻后,沈落枝给裴兰烬上了三支香。   做戏做全套吧。   裴哥哥大概也没想到,在遥远的金乌城,会有人日日给他上香吧。   她上完香后,起身从帐篷内走出去,发觉今日城中的战士少了很多,便询问一旁的护卫,问:“耶律枭带人出去劫道了吗?”   她已经充分了解了耶律枭这个人的习性,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是他的,碰见了抢,碰不见,就四处找,找到了继续抢。   他不是在抢劫,就是在抢劫的路上,这城里那么多东西,多数都是他抢来的。   自从沈落枝将大婚需要的东西都列出来了之后,城内能打的西蛮战士都被耶律枭给派出去了,近的去附近商队劫道,亦或者去附近村落、城邦找东西,最远的甚至都派到了几日外的纳木城——   纳木城,便是裴哥哥所镇守的地方,她要买的一些东西,需要购买,抢是抢不到的,所以耶律枭便让人去西疆最繁华的纳木城里买。   沈落枝听说他们去“纳木城”的时候,有心想要加点什么大奉皇族独有的、裴哥哥和她都知道的东西,去纳木城里传递消息,但是又觉得此举冒险。   耶律枭多疑,且一直在努力了解关于大奉的问话,现在连牌位都会做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知道她那点小动作了,而且那群西蛮人都有专门的暗处渠道,购买东西走的都是黑市,裴哥哥不一定知道她的消息的。   一想到此,她便压下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再想到耶律枭,她更是恼火。   若非是耶律枭,她怎会落到此等境地。   狗畜生,天生的土匪!   一旁的护卫噼里啪啦吐出来一串金蛮语,沈落枝只听懂了“商队”二字,别的都没听懂,便没再问。   跟着她的护卫只能简单的说几句大奉语,她也只能半斤八两的讲一讲西蛮语,两人有时候说话全靠猜测和手势、表情。   “去找几个人将酒搬出来。”沈落枝道:“酿了几日,能用了。”   蛮人都馋酒,闻到酒味儿便走不动路,但金乌城中禁酒,若是被抓到,会军棍处置,三十军棍打下来,够那些西蛮人龇牙咧嘴的躺一整日。   因此,城中也不允许酿酒,免得下面这群人心思活法,偷偷喝酒。   沈落枝酿酒时,与耶律枭说过,是要大婚的时候用,按着他们大奉习俗,郡主成婚,满城皆欢,到时候,整个金乌城的人都可以饮酒,耶律枭允了,所以她才能酿酒。   她以往学过医,会熬药针灸做药包,闲来无事也会酿一些清酒自酌,这回酿的是烈酒,一开封,酒香传遍整个帐篷,勾的沈落枝身后的护卫直吞口水。   沈落枝便笑着让他饮一杯。   那护卫先是不敢,沈落枝便说:“你已是我的护卫了,我叫你喝,你便喝。”   护卫小心的饮了一杯,两眼都冒绿光。   西蛮护卫饮完后,抬眸小心的看着沈落枝——他从没见过沈落枝这样的女人,不似西蛮女子般泼辣,反而温温润润,笑起来很好看,会救人,还会酿酒。   怪不得他们首领那般喜欢。   见他如此馋酒,沈落枝便赏了他一坛子,还告诉她:“我大婚的时候,全城的人都有,这是大奉的礼节,你们收了便是。”   那护卫兴奋地收了,行礼时用拳头捶打胸口,锤的邦邦响。   沈落枝站在帐内,月牙眼弯起,眼眸含笑的望着他。   这金乌城中一共有一万来人,帐篷有三千多间,按地位分位置,有人单住有人混住。   沈落枝想要让全城的人都喝到,最起码也要酿一万坛酒,所以她这些时日很忙,指挥着她那八十个护卫,日日酿酒。   她今日忙到晚间、回到帐篷内的时候,耶律枭还没回来,倒是她一个护卫找上来,单膝跪地与她用生硬的大奉话说道:“您的奴仆,想要见您。”   听到“奴仆”二字,沈落枝黛眉轻挑,转瞬间便明白了他说的是她那一个侍卫,三个奴婢。   沈落枝自从住到帐篷这边之后,就有意没去和那四个人接触,她一直努力营造出一个“喜爱金乌城”,“想一直留在金乌城”的模样,因此对那四个人一直表露出一种不太在乎、要他们一起留下的姿态。   没想到,她没去找他们,倒是他们先来请求见她了。   “让他们来吧。”沈落枝思索片刻后,道。   这几日一直没见面,估计她的侍卫侍女也颇为担忧她,趁着耶律枭不在,她可以先与她们说一说她的计划,让他们在暗处配合她。   护卫点头称“是”,转而出了帐篷。   片刻后,沈落枝的一个侍女便被带入了帐篷。   这侍女瞧见了沈落枝,顿时红了眼眶。   他们的郡主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模样还是完整的,不缺胳膊断腿,面颊丰盈,瞧着未曾挨饿受冻,穿的也好,这...已经是极好了。   之前那蛮族人对郡主几番轻薄,他们早就知道这是狼窝了。   自入了这吃人的金乌城后,侍女们没有一个晚上能安眠。   那些西蛮人将她们三人和一个侍卫丢到了一处帐篷里,丝毫不管什么“男女有别”,他们稍有异动,便会被那些西蛮人踹打,每日只有几张硬饼可吃,饿不死便是。   他们过的都是这般的日子,更不敢想郡主会怎么样。   他们的郡主是大奉的凤凰,是江南的明月,来西疆之前,甚至从不曾与那些平民们说过话,结果一到了西疆,却要吃这些苦。   侍女只觉得心头酸楚。   她宁愿被绑过来,被欺辱的人是她,灼华郡主生性善良烂漫,虽出身高贵但从不欺压旁人,这样好的姑娘,却偏偏——   沈落枝瞧见她的脸,心下也觉得酸楚,是她要来西疆嫁人的,她的侍女们放下江南的大好日子不过,来陪她一道来西疆吃苦,结果还遭到了这等事,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是她这个郡主的错。   沈落枝便快步走过去,将侍女扶起来,一边将人扶起来,一边低声问她:“近日过得可好?这里的西蛮人有没有为难你们?你们——”   “郡主。”侍女待到那西蛮护卫出去、被沈落枝扶起来之后,突然反手,两只手用力的抓住了沈落枝的手臂。   沈落枝的话被她打断了,沈落枝抬眸看向她,便看见侍女目露凶光,一脸凶悍的道:“郡主,奴婢们寻到了出去的路,今天晚上,奴婢来替您在此帐内待着,您扮做奴婢回那帐篷里,然后与旁的人跑了吧!郡主不必管奴婢的死活,只要您能走,奴婢死了也值!”   “郡主,逃出去!逃到纳木城,去找裴郡守,来为奴婢报仇!”   沈落枝先是一惊,又立刻升起了些许期待,下意识询问道:“你们找了什么出路?”   她本身是要留在城内的,她的报复还没有做完,但是听到找到“出路”了的时候,又忍不住询问。   同时,她又觉得有些奇怪。   这蛮族城邦是耶律枭十七岁建立的,迄今已有五年整,因地处金蛮与大奉交接处,上又接壤漠北,所以此地混乱,常年征战,但是这城邦是他在五年时间里一点一点建立出来的,耶律枭会不知道这城里有能出去的小路吗?   这城内有近万人,每夜都有人巡逻,每日清晨与晚间都要对人头点名,有什么人消失都会第一时间发现,这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处处都是西蛮人。   她的侍女和侍卫被困住后,求生心切,很可能会出去四处乱走,但是他们能碰巧找到一条出路、又完全不被发现的可能性有多大?   很小很小。   可偏偏,此刻,她的侍女就站在她的面前,流着泪,激动的跺着脚,与她说道:“郡主一定会逃出去的,郡主,你要让裴郡守来替奴婢报仇,来屠了这西蛮人的城!”   空旷的帐内回荡着侍女压抑着的、愤恨的声音,沈落枝看着侍女陷入癫狂、失控痛哭的脸,只觉得一股寒麻之意从后腰上窜出来,直顶头皮。   这不对,沈落枝想。   作者有话说:   下本接档文:《女百户》 第10章 我喜欢耶律枭   人心亦可杀.人   沈落枝用力的掐着那侍女的手臂,试图让侍女冷静下来,但侍女已经听不进去了,哭着诉说完商量好的计划之后,侍女就要脱衣服与沈落枝互换。   “是靠近后山茅厕的一条路,奴婢去用茅厕的时候,亲眼瞧见有一条无人把守的小路,奴婢瞧了几眼,还看见了水流,此路直通后山,奴婢回去之后,与侍卫说过,侍卫便去寻了一趟这小路,他亲自摸过,回来后与我们说,可以从山间出城。”   “奴婢自知道这消息后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直与那蛮族将士说想见您,看守奴婢们的满足将士之前并不理睬奴婢,到了今日,才肯放奴婢来找您。”   “今天晚上,郡主跑吧!这是大好的机会了!”侍女昂起脸,声音因为发抖而在颤:“奴婢尽量拖延时间,若是拖不住,奴婢便自裁。”   沈落枝看着侍女的脸。   几日不见,她的侍女瘦了很多,原本如同舒展着的肥美花瓣的身躯也渐渐枯黄,像是被丢在旷野里干晒了三天一般,唇瓣皲裂,面容衰败,但眼眸里却迸出凶狠的光,像是护犊子的母鸡,随时能扑上来为沈落枝搏命。   沈落枝便蹲下来,慢慢的揉着她的手腕,与她一起坐到了地上,如以往在江南一样。   她这次出来,一共带了四个侍女,都是与她从小一道长大的,情同姐妹,她们幼时,便总爱蹲坐在回廊下面一起玩儿。   她们蹲下之后,侍女明显冷静了些,不再脱衣服,只用一双含着泪、满是血丝的眼茫然的看着沈落枝。   她本以为,她在说出了“找到出口”之后,郡主会迫不及待的答应她,与她一起逃离这个魔窟牢笼的,但是此刻,她们郡主安安静静的坐在她面前,并不显得欣喜。   沈落枝这时候,才与她道:“摘星,我不打算走了。”   摘星茫然地抬起头,与沈落枝对视了几个瞬息之后,整个人都惊惧的打了个寒颤,瑟瑟发抖了片刻后,她的声音才冒出来。   那音调像是要哭,又强行压制住一般,她道:“郡主,是被夺了清白吗?还是怀了孩子?郡主!您是大奉的郡主,纵是不洁之身,亦是高高在上的,还是您怕裴——”   摘星接下来的话还未曾说出口,便被沈落枝一把捂住了。   她向来聪慧敏锐,之前摘星说他们找到出路时,她就觉得不对了,摘星他们一直被关在帐内,不知道这金乌城有多森严,她这些时日亲眼瞧见过。   她知道,摘星他们跑到城门口看一眼,再跑回来通知她,这件事本身就很荒谬,金乌城管束极严,不可能不知道摘星的动作——最大的可能是,摘星他们已经被发现了,但是这些西蛮将士没有发难。   现下摘星与她又哭又激动的说了这么久的话,也没个人进来探听,她越发确定出了事。   平时她一个人待着,不过片刻,都会有个西蛮人走到帐前撩开帘子偷看一眼,怕她自裁或逃跑——他们以为她不知道,但她日日睡不着的时候都会盯着帐口看,她怎么会不知道?   现在,面上根本没有人管她与摘星,看起来是她们逃出去的大好机会,但实际上,不过是裹了蜜糖的弯刀,她要是真一口吃下去,就死定了。   她都能猜到,此刻在帐篷四周,一定有人在偷听,说不准,那躲了她一日的耶律枭也在其中。   耶律枭这个人,疑心重的要命,他不确定沈落枝是不是死心塌地的留在他身边,所以他反复试探。   沈落枝都能推出来一个大概,摘星在误打误撞时找到了一条出去的路,便想来带她走,耶律枭发现了,却不说出来,甚至还抬起手,漏出了一个摘星来找她的机会。   他借助摘星的手,把“自由”摆在了沈落枝面前来诱惑沈落枝,以此来探查沈落枝的真心。   而她的摘星,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棋子。   幸而沈落枝生来便被父母教养的极好,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未曾见过世面的女子,她懂谋略知进退,见识过泱泱大奉,也知晓人心险恶,在危难时,并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懵懂寻路。   否则,她若是真跟摘星今日走了,出了这帐篷,她辛苦谋划的一切就都完了。   沈落枝不怪摘星,摘星并不聪慧,又十分愚忠,在这种情况下被骗也是关心则乱,她只是用手捂着摘星的唇瓣,与那双充满血丝、关怀、慌乱的眼对视。   被压迫了太久,摘星已经有些疯癫了,她的情绪不能自控,因为受过太多折磨,所以对外的反应也很尖锐,需要慢慢哄。   但沈落枝不能说实话,因为帐外一定有人偷听。   既然耶律枭想用这种方式来试探她,那她也可以借这个机会来反过来给耶律枭灌猛药。   上场杀敌她打不过耶律枭,但真要在这么点地方里勾心斗角起来,耶律枭不一定能弄得过她,女子亦有肝胆,情爱,也可杀.人。   沈落枝捂着摘星的下半张脸,眸光定定的望着摘星,与摘星语气温和的道:“摘星,既然你问了,我便与你说一句实话,我,喜欢上耶律枭了。”   摘星被震在原地。 第11章 她爱他   他爱她   摘星千想万想,都没想出来沈落枝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那种拼死搏命出来的坚持似乎都在此刻崩塌了,一时之间竟顾不得主仆之别,一把扯下了沈落枝的手,大声喊道:“郡主,您怎能如此自甘堕落?他是什么身份?一个恶心的西蛮畜生,他绑走您,□□您,屠杀大奉人,您都忘了吗?纵然他有几分美色,但内里污浊,您是天边明月,怎能任由他浸染?”   “您要嫁人,大奉的大好儿郎随您挑选,不知多少人想入南康王府为赘婿,纵然失了贞洁,那也不是您的错,您为何要舍弃掉荣华富贵,背弃国门,与一个西蛮疯子共度余生?更何况,西蛮人残暴,将大奉人视若草芥,那西蛮人一时喜欢您,又怎会一世喜欢您?您抛舍全部,难不成要换来与人共事一夫的结局吗?”   沈落枝反手握住了摘星的手,清冷的玄月面上瞧不出任何胡闹的模样,月牙眼中带着一片坦荡认真,语气轻柔的与摘星说道:“摘星,你不了解他,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很好学。”   会写狗畜生。   “他对我很好,为我学了大奉礼仪。”   给裴兰烬日日供香。   “他五感敏锐超于常人,又小心谨慎。”   现在就在外面偷听呢。   “他是金蛮最勇猛的将士,在战场上战无不胜。”   然后会屈辱的死在他最看不起、随意抓取的女人的手里。   “他的皮囊,与他的众多优点比起来,不值一提。”   也便只有那张脸能看了。   沈落枝拉着摘星的手,语气笃定:“我是真的想嫁给他,你是我的侍女,自会明白我的。”   摘星被沈落枝说的浑浑噩噩,在帐内呆立了片刻后,失魂落魄的说了一句“奴婢知了”,然后从帐内起身,踉跄着离开了。   摘星离开的时候,脸上一片浑噩,连周遭的路都不认得了,一路垂头丧气的往回走,自然也没瞧见在帐篷旁边,立着的两道人影。   耶律枭就站在帐篷旁,借住暗影挡着自己的身子,他那张脸上面无表情,瞧不出任何喜怒,但手指却在发颤,一直捻动着他腰侧的弯刀。   他的腰背一阵阵发麻。   帐篷内所有的细小声音他都能听见,在没有站到这里之前,他曾想过很多结局。   他们的金乌城里不是没有过女人,但是外面抢来的女人是养不熟的,就算是待过几年,最终也都会想跑掉,那些女人家世一般,都想着归家,更何况沈落枝堂堂郡主呢?   耶律枭早已想好。   沈落枝是他抢回来的,那就是他的人,沈落枝若肯老老实实的嫁给他,他自会给她答应过她的一切,但沈落枝若是要跑,就别怪他了。   沈落枝这一生,都别想离开帐篷半步。   但他没想到,沈落枝竟然会拒绝离开。   耶律枭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像是万丈黄河自他耳廓奔入,喷涌着灌进他的胸膛,他的胸口被坠的沉甸甸的,人像是失去了与□□的维系,魂魄被水流卷动着飘上半空,被切割成无数块,然后又一点点回到他体内。   他的人看似只是站在这里,但没人知道,他历过了一次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喜爱”这两个字,居然如此,如此...不同。   与万物都不同,生于万物,又凌驾于万物,只要那么一丁点,就能让人情难自控,勾的人骨肉酥软,只要一想起来,便觉得胸口滚烫。   沈落枝竟如此喜爱他,竟心甘情愿留下来。   他,他待沈落枝更好些...也未尝不可。   耶律枭一时浑身燥热难当。   他看着沈落枝的帐篷,甚至想冲进帐篷内拥抱她,又闭了闭眼,忍下了。   他不能被沈落枝知道,他一直在此。   他在帐外站了半晌后,便压下了心中的奔腾流水,缓了缓有些发麻的腰脊,转身回了他的帐内。   他走回到帐内,在经过沈落枝的哥哥的牌位面前时,停顿了片刻,拿起三支香,学着大奉人的模样,给沈落枝的哥哥上了三支香。   他们金蛮人从不弄“死人下葬”这一行当,不管谁死,就算是皇帝死了,都将尸体喂鹰神,大奉人讲究多些,不仅会埋起来,还会每年祭祀,还会留画像。   他上香的时候,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与对话声,然后便有金蛮将士在外通报:“启禀首领,夫人求见。”   耶律枭便放下帷帐,挡住了他刚燃起的香,他锐利的视线落于帐篷帘门处,道:“准。”   不到片刻,沈落枝便从帐外走进来了。   耶律枭坐于案后,垂眸盯着他面前的地图,眼角余光却落在沈落枝的身上。   沈落枝今日穿了一身金蛮人的衣裳——她出来时很匆忙,大部分东西都没有戴在身上,那沉甸甸的衣裳也都丢在了院子里,所以她没什么衣裳穿,只能穿金蛮人的衣裳。   金蛮人的衣裳都是利落的贴身皮袄长裤,皮靴皮衣,没有琐碎的襦裙,紧身的衣裳勾出她纤细的腰身,行动间颇为利落,头发随意垂束在身后,随着她的动作飘荡,她的个头在蛮族人里算很矮的,白白嫩嫩,像是头灵动的粉嫩小羊羔,从帐篷外走进来,耶律枭一见他,便被她的羊角蹭了一下。   沈落枝一抬眸,耶律枭又被她眼底里清澈的光给晃了瞬。   大奉的明月,天真又美丽,皎洁的让人不忍脏污,脆弱又温软,让他不敢加力,生怕伤到。   耶律枭在那一刻,突然间明白了大奉人为何总要尊那套繁文缛节,这等明月玉人,自当值得人一路捧回来,高悬于心间的。   不管是什么样的礼节,她都受得起。   耶律枭想起他当初将沈落枝抢回来时做的事,手指缓缓摩擦了下他的弯刀。   而这时,沈落枝已经端着一杯酒走到了他面前,她将骨杯放到文案上,自然的坐在他的对面,撑着下颌与他笑道:“耶律枭,这是我酿的酒,我们大婚之日饮用,你尝尝,如何。”   耶律枭被她脸上的笑意晃了一瞬,幽绿的眼眸缓缓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沈落枝撑着下颌望着他看。   今日耶律枭穿着玄色麟甲兽皮,外披同色毛氅,抬起眼眸来时,墨色发丝垂于腰侧,幽绿的眼定定的望着她,耳旁的红色垂丝在帐内火光下闪着泠泠的光,更衬得眉目妖冶,郎艳独绝。   他的目光看过来时,像是要将沈落枝抽筋扒皮,看透她的每一寸肌理一般。   沈落枝心口隐隐有些发毛,她维持着撑着下巴的动作,含笑看着耶律枭,努力的演一个坠入爱河,没有脑子的天真郡主。   她演起来挺合适的,岁数小,连摘星都被她唬住了,若是她再长几岁,怕是就没那么容易取信于人了。   “来寻孤,何事?”   沈落枝状似苦恼的垂下眼睫,过了片刻后,才道:“我的那几个丫鬟和侍卫,你能不能,在我们成婚之后放他们回去?让他们回江南,替我给父母捎个讯息,我既已成婚,便不当瞒着他们。”   耶律枭自然知晓大奉人的规矩,大奉人重情,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一起,以族群为重,不似他们金蛮人,打到哪里,死到哪里。   “准。”耶律枭垂眸,饮了一口烈酒,道。   他想杀了那几个人,但沈落枝既然肯心甘情愿留在他的身边,他放人回去也无妨。   忠心跟随他的人,他自会厚待。   “今日怎的不高兴?”沈落枝很快察觉到耶律枭的不同,平日里耶律枭与她相处,总想着亲亲抱抱她,看她的眼神都是灼热的,今日却一直避开她的目光。   “在想事情。”耶律枭垂下眼眸,看着他面前的地图,道:“最新的商队来了,孤要去换一些东西,听闻,大奉的裴郡守也会去,枝枝,想去看一看吗?”   沈落枝在听到“裴郡守”这三个字时,心头巨颤。 第12章 再见裴哥哥   相见   她下意识地以为裴兰烬是她未婚夫的事情暴露了,但是转瞬间又记起,裴郡守这三个字,是方才摘星在帐篷内提过的。   耶律枭根本没见过裴郡守的真人,否则他看到画像的时候就会知道,那根本不是沈落枝的哥哥,而是纳木城的裴郡守。   他现在还不知道西疆的“裴郡守”,就是被他挂在墙上的“沈居正”。   他只是听过帐篷里的两人对话之后,记上了那位“裴郡守”而已,他现在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耶律枭甚至应该都没听说过“裴郡守”的真名与年岁,裴兰烬行事一贯低调,耶律枭又是个西蛮人,不可能打进纳木城里,所以两人虽然都地处西疆,但并没有什么交际。   既然耶律枭不认识,那就足够她胡扯了。   “裴郡守也去呀。”沈落枝脸上涌起些许怀念的神色,她小小的叹了口气,说道:“我幼时瞧见过裴郡守呢,是个很温和的人,曾与我父把酒言欢,我此次来西疆,便是来拜见裴郡守的。”   她在言语间把裴郡守描述成了一个“长辈”的身份。   耶律枭眼眸里闪过几丝了然——原是叔辈。   帐内烛火融融,两人言笑晏晏,所有试探都隐匿在烛光照不到的昏暗里,明处浓情蜜意,眉眼暗藏杀机。   “耶律枭,商队都是卖什么的?”说话间,沈落枝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好奇来,又涌动出了几分不好意思,她青葱一样的指尖轻轻地抓过桌面,像是迟疑了很久,然后才小心地看着耶律枭,问道:“你知道,裴郡守...去商队,是想做什么吗?”   小羊羔听话乖巧,只是问几句话而已,耶律枭自不会为难她,便道:“商队走南闯北,有很多东西,卖什么的都有,女奴,男奴,赤京的武器,大奉的珠宝,游牧的牛羊,南蛮的巫蛊,各种珍奇事物,只要你出得起价格,就都能卖到。”   “以往金乌城与他们合作,都是买卖盐巴与生铁,和一些药材。”耶律枭道:“西疆上抢不到的东西,都能从他们手里买到。”   而耶律枭没抢他们的原因也很简单,这群行商十分记仇,抢过他们一次,他们就再也不会和金乌城的人做生意了,断了后路,不值当。   “至于那位裴郡守为何会去——”说到此处时,耶律枭脸上闪过几分冷沉,他道:“孤不清楚,孤只是知道,邢家军的人随着那位郡守一起来寻行商了。”   邢家军。   沈落枝是听说过的,大奉西疆由邢家人镇守,邢家军都是骁勇善战的好儿郎。   耶律枭的金蛮队伍与邢家人交战多次,自然与邢家人互相敌对,他提到邢家人,不会有任何好脸色。   裴哥哥为何来寻行商队伍呢?裴哥哥若是知道她丢失,应当第一个来寻她才对。   沈落枝的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又压下去。   她来不及多推想裴哥哥的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哄耶律枭带她去看看。   “这么多好玩儿的东西呀。”沈落枝脸上的好奇与向往越发浓郁,她像是饿肚子的猫儿,左拧右拧后,终于忍不住,向案前一探身,小声问道:“耶律枭,你带我去好不好,我保证,我会一路听话的。”   她迫不及待的想见到裴哥哥,她的计划一直都差那么最后一环,她缺少强健的兵力,若是能与裴哥哥联合,她就能将金乌城都屠戮干净。   “本也是要带你去的。”耶律枭捻着那骨杯慢慢的啜饮,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越发轻缓:“行商队伍里,应该有很多你想要的东西,待到我们婚嫁的东西都置办齐全,我们便办喜事。”   金乌城里除了帐篷与砂石,没有任何东西配得上娇贵的郡主,所以耶律枭打算带她去瞧一瞧,看见好的,便都买回来。   他贪图她的美色时,只想磋磨掉她的傲骨,折掉她的羽翼,让她永生难以离开,但当他去喜爱她时,又觉得这贫瘠的城邦配不上大奉的月亮。   她肯为他落下,他就给她最好的。   不爱的时候,是掠夺是占有,爱的时候,是追捧是呵护,情.爱两字,是能跨越千山万水,奔你而来的。   说话间,耶律枭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   很烈的酒,他问:“这酒叫什么名字?”   看不出,这样柔顺似水的女子,竟能酿出这么烈的酒。   “既是在金乌城酿的,日后就叫金乌酒吧。”沈落枝一笑,月牙眼便真的笑成了两颗月牙儿:“你会永远记得它的。”   耶律枭大概是想到了这酒是为他们大婚准备的,浓绿的眼眸里闪过几分愉悦,他单手把玩着那骨杯,抬眸看向沈落枝。   彼时帐内火光融融,映在两人的脸上,沈落枝面对他的脸言笑晏晏,但他看不见的地方,她身后的影子却显得浓黑狰狞。   人的情念一向复杂,如水中月镜中花,真假交织,善恶难辨。   耶律枭以为他胜券在握,却浑然不知,那美人如蛇,早已将剧毒的獠牙放到了他颈间勃勃的青筋前。   ——   耶律枭一贯是“言而有信”的人,答应了沈落枝之后,两日后那行商落脚开商市的时候,他便带着沈落枝出了金乌城。   “这次来的商市是清泉商队的人举办的,商市只会开一个晚上,开商市之前,会给附近的一些盘踞稳定的势力送商市的地图,每一次商市的地点都是不固定的。”   耶律枭是在午后申时带沈落枝出金乌城的,他一共只带了二十个西蛮将领做护卫。   “商市里,没人能动手,否则会被所有商队排斥。”耶律枭道:“这是西疆的规矩。”   彼时他们正骑马走在西疆广袤无垠的戈壁上,一眼望去四周都是枯木黄沙,日头堪堪西斜,苍劲的干瘪枯木沉默的立在一旁,沈落枝与耶律枭共乘一骑,慢慢走在天地间,一边慢悠悠的寻找地方,一边讲话。   “西疆的商队,是什么样子的?”沈落枝回过头看他。   因为要去商市,可能会碰见很多西疆内盘踞的人,在这三不管的地带,有很多势力盘桓,流寇土匪、金蛮人、大奉逃兵、来往过路做生意的商队,各种地头蛇,各方相聚,明里暗里都有些仇怨,所以他们一行人都做了伪装,每个人都戴了一张面具。   “西疆的商队,是一群守秩序的土匪。”耶律枭迎着夕阳落下的光线,远远眯着眼看过去,微风拂过他墨色的发丝,沈落枝听见他道:“多数都是一些要钱不要命的人,找个地方兜售东西,然后带着大批量的银钱离开,他们所兜售的地方,就叫做商市。”   “别看西疆贫瘠,但这里不缺金银。”耶律枭道:“战争,混乱,都是最发财的,铁器生意与药材需求量极高,西疆的商队很多都会做一些地下买卖,卖各种禁销的东西,例如大奉的私盐,每年都有大奉人将大批量私盐运送到金蛮、北漠、南蛮,牟取暴利。”   越是乱,越是容易生财。   沈落枝心口狂跳。   这是她从未学过的。   江南有江南的明路,西疆有西疆的暗道,读万卷书,自然不如行万里路,真正的西疆,不来看一看,是想象不出来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山丘前面,拐过山丘,便瞧见了一处客栈,客栈上挂了一块白布,上书四个血淋淋的大字:清泉商市。   这就是他们此行要找的商市了。   西疆的戈壁一眼万里,荒无人烟,而这客栈藏在山丘后,倒是隐蔽,客栈门口站着几个血气腾腾的人把手,如果有人拿请帖而来,他们会视察后放人进去。   而在客栈四周,围坐着很多人,他们蹲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块黑布,上面摆着各种货物。   “商市分两种,一种是地摊货,下面这些,谁都可以卖,另一种,只允许有请帖在手的人进入。”耶律枭打马带着沈落枝往客栈里走,一边走一边道:“真正的好东西,都在客栈里,那才是真正的商市。”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客栈门口,而他们在下马、交出请帖准备进客栈的时候,远处突然有人纵马而来。   沈落枝的魂魄一颤,一种奇异的感觉遍布全身。   在耶律枭拿请帖交给门口的守卫的时候,她回过头,瞧见一个白衣青年带着斗笠,从远处纵马而来。   彼时四周正有北风刮过,呼啸着卷起对方的衣绸,他穿着的是素色的云织绸缎,在衣袖下方,绣着一个银丝走笔的云纹,沈落枝只远远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是裴氏的云纹。   而裴氏中又以金银赤蓝划分等级,能用银色的,必定是家中的嫡子。   是裴兰烬,也只有裴兰烬。   那是她的裴哥哥! 第13章 未婚夫与未婚妻   对面不相识   夜色之下,邢燕寻抓着缰绳跟在裴兰烬的身后,间裴兰烬一直纵马往前跑,便慢悠悠的道:“好哥哥,慢点骑,西疆大漠里处处都是吃人的毒蛇猛兽,你最好离我近点。”   裴兰烬勒住马缰,远远看着那客栈与人群,拧眉回过身来,看向邢燕寻,道:“邢——”   “嗯?”脸上带着粗布口罩的邢燕寻扬眉抬音,看向他。   裴兰烬便记起来之前邢燕寻所说的,来此处需得掩藏身份,他当下改口,道:“妹、妹妹,此处,当真有裴某要的东西?”   这几日来,裴兰烬一直被邢燕寻拖着四处找那伙有“荒里甜”种子的西蛮人,但是一直找不到,邢燕恰好通过邢家军得知了有行商经过的消息,便直接带着裴兰烬来找行商了。   抢不到西蛮人,抢行商也是一样的。   “自是有。”邢燕寻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那我们当真要抢?”裴兰烬忧心忡忡:“裴某观这里的人都不是好惹的。”   裴兰烬来西疆时间不长,但是也知道这些行商根脚错杂,甚至有些人还跟大奉朝堂上的人有联系,他怕贸然下手,引来波动。   邢燕寻嗤笑一声,一双圆眼里闪过几分挑衅:“裴郡守,你若是怕了,咱们现在就打道回府,还劳烦您日后别总拿着“为西疆肝脑涂地”这话做幌子了,听着怪虚的。”   说话间,邢燕寻指了指她身后:“此次出行,我带了二百个邢家兵,都是上阵杀敌的好手,他们还拿不下一群行商吗?改改你身上的文气吧,西疆有西疆的玩儿法,光讲理,行不通的。”   裴兰烬拧眉,转头看向客栈。   最终,他轻叹了一口气,道:“便这么办吧。”   他们没那么多银钱,却又要拿种子,只能用这等方式了。   说话间,裴兰烬与邢燕寻一起到了客栈前,二人下马,邢燕寻从胸口处掏出来了一张地图——这地图同时也是请帖,他们邢家人盘踞西疆多年,自然能拿到请帖。   客栈门口的护卫看过请帖后,就放了裴兰烬与邢燕寻入内,邢家兵都留在了外面——随从小厮都不准入内,一张请帖,只能入两个人。   客栈共二层,一楼没有任何桌椅板凳,只有一张大台子,大台子四周摆满了,二楼有多个简单粗陋的隔间,隔墙只用烂木头随便一挡、门口挂着挡帘、面朝着栏杆,能直接站在栏杆上往下看那种。   怪不得要戴面具,不做掩盖的话,基本这里的人都能面对面的瞧见了。   门口一层早等着人,裴兰烬与邢燕寻进来之后,那人便带着他们到了二楼的一个厢房前,让他们撩开帘子进去,进去了之后,裴兰烬才与邢燕寻说话。   “这里是如何购置东西的?”裴兰烬站在破败肮脏、满是灰尘的狭小隔间内,眼底里满是疑虑。   这里甚至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邢燕寻低声道:“这里的好东西都是竞价的,价高者得,荒里甜的种子也是如此,你且等着吧,一会儿荒里甜的种子一出来,我就吹哨去抢,外面的兵便放火、攻进来。”   裴兰烬觉得心口发紧。   他是郡守不错,但他一生都是以笔锋为战,还是第一次身处险境。   他便慢慢走到栅栏口,向下望去。   一楼的台子上还没有人,清泉商队的人尚没有来,倒是四周的隔间都站满了人,裴兰烬看不见四周的隔间的人的脸,倒是能看见他对面隔间的人。   他对面厢隔间的人是两个西蛮人,高些的男子双手环胸站在一旁,矮些的女孩子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两人脸上还都带着玄铁面具。   裴兰烬的目光在他们二人的面具上搜刮了一圈,便又落回来了。   恰好,台下一楼的清泉商队的商贩恰好戴着面具登场。   商贩由下至上与他们行礼,嘴里高声喊着:“清泉商队见过诸位,今日诚邀诸位前来,只为互通有无,烦请诸位抬个脸面!若有得罪之处,莫怪莫怪!”   那时裴兰烬所有注意力都在清泉商队的商贩身上,他未曾抬眸看他对面栏杆后的少女,也不知道,那做西蛮打扮的女子会是江南遗失的明月。   破败客栈中,三教九流皆聚于此,满堂宾客握刀而立,商贩弓腰谈笑,一张张面具汇成一曲大漠孤烟,曲中人早已鸣锣登场,却偏偏又迎面不相识。   四个在西疆黄沙内沉浮的人,终于在此刻一聚。   一曲长歌,缓缓奏响。   ——   沈落枝自从瞧见了裴兰烬,她的心便一直是提着的。   好巧不巧,他们所在的隔间竟与裴兰烬正好面对面,沈落枝一抬眸,就能透过面具看见裴兰烬站在栏杆旁边,戴着斗笠静立的身影。   裴哥哥看见她了吗?   她也戴着面具,裴哥哥能认出来她吗?   他们站得这么近,沈落枝都要被思念与委屈给淹没了,她的目光缠绕在裴兰烬的身上,根本挪不开。   虽说裴哥哥没有摘下斗笠,但是她看一眼便知道是他。   可她纵然与裴哥哥对面而立,却也不能喊出声来,因为耶律枭就站在她身后,懒散的与她介绍这清泉商队的事物。   “清泉商队算是比较守信的商队,他们的货物都保证质量,很少会以次充好,且常年行走在各地,新鲜物很多。”   “这里的东西都很值价。”他说:“看上喜欢的,买就是。”   沈落枝勉强抽回心神来,问道:“我们带了很多银钱吗?”   “很多。”耶律枭道:“足够你买,你喜欢,我便拍下,然后与他们交货购买。”   他们说话间,恰好下方台上,上了第一个物品。   一个被锁在笼子里的奴隶,满身血腥,瞧着眉眼是外域小女孩,幽绿色的眼眸,看骨骼,年岁不大,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光看脸都能瞧出好看来。   耶律枭扫了一眼便道:“是金蛮皇室人。”   金蛮皇室,都是绿眼睛。   清泉商队的商贩叫价:“起拍价,百两黄金。”   沈落枝心头一颤。   她问:“皇室金蛮人...都是这个价格吗?她,她是你妹妹?”   “不,起拍价而已,最终会叫到千两黄金左右的。”耶律枭的声线里没有任何怜悯:“奴隶,西疆遍地都是,只要输一场,谁都可以变成奴隶,她是有金蛮皇室血统和一张好脸,才有被拍卖的资格。”   她这幅容貌,被买走基本就是一个用处。   至于他的妹妹——耶律枭冷眼旁观,根本没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金蛮皇族人回金蛮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其他兄弟上位,血缘在他们这里不值一提,若是与他一母同胞他还可以搭一把手,但是他父亲几十个女人,混出来的血比地上的野草都杂,他连这个女子的面都没见过。   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管。   反倒是沈落枝心里一动。   她内心涌上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此次进帘帐,耶律枭的所有人都留在了外面,也就是说,耶律枭走了之后,她在隔间内是空无一人、没人看管的。   她看向对面的隔间,纤细的指甲掐进肉里,然后转头,与耶律枭道:“耶律枭,我想要她,你买给我好不好?”   耶律枭自当点头。   他也不问沈落枝为什么要,既然沈落枝要了,他就去买。   竞价很简单,几方加价之后,最终耶律枭以一千五百金的价格拍下了这个金蛮奴隶。   拍下之后,他就下一楼去交接,并叮嘱沈落枝“不要乱跑”。   沈落枝安安静静的站在厢房内,点头道:“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他从二楼下去的同时,沈落枝转头就在走廊上快步走向裴哥哥所在的隔间。   她要趁着耶律枭去一楼交接的这时间差里,跑到裴哥哥面前去!   ——   沈落枝掐的时间很准,耶律枭去到一层的时候,她提着一口气,一路奔到了对面裴兰烬与邢燕寻的隔间外面。   她的脚步声放的不重,但是足够让习武之人听见了。   在隔间内的邢燕寻给裴兰烬使了个“老实待着”的眼神,然后提刀,浓眉倒竖、眼含杀气撩起布帘,出了隔间。   她看见了一个穿着金蛮人服饰的小姑娘,头发披散、挽成辫子束在身后,皮革带钩掐出细细的腰,见她出来,对方摘下脸上狰狞的玄铁面具,露出来一张如水月般清冷的脸。   邢燕寻脚步一顿,尚未来得及问话,便听见对方语速很快的低声说道:“敢问可是邢家将?我是灼华郡主,裴郡守的未婚妻。”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漂亮寡妇》 第14章 江南月与西疆燕   未婚妻   邢燕寻的圆眼微瞪,整个人骤然紧绷起来,神色不善的上下打量着沈落枝看。   邢燕寻看着沈落枝清冷出尘的眉眼时,只觉得心口骤然被刺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整个客栈二楼里都没有什么人,大部分人都老老实实的待在自己的隔间里,邢燕寻与沈落枝两人在外说话,倒是没有旁人看见、听见。   裴郡守的未婚妻,这七个字,狠狠地刺进了邢燕寻的脑中,让邢燕寻升起一种浓烈的防备之意。   邢燕寻一见了沈落枝的脸,就知道她确实是沈落枝。   因为邢燕寻曾经在裴兰烬的书房中瞧见过裴兰烬闲暇时画下的沈落枝的画,画中女子眉眼便是如此——裴兰烬每次画完之后,还会烧掉,他说,沈落枝是郡主,一举一动皆要小心,他们尚未成婚,他不能留着沈落枝的画,以免污了沈落枝的闺名。   邢燕寻还是偷偷瞧见的,裴兰烬护她护的厉害,一幅画都跟护着宝贝似的。   而这位灼华郡主,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美。   破旧的客栈二楼里,墙壁上简单挂了几盏油豆灯,从后照亮四周,映在沈落枝如玉的肌理上,几乎能看见她眼眸中的云波,当真是如画中走出来的江南烟雨一般。   她不似西疆女子那般高大健美,而是如枝头夏花般纤细羸弱,当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姣若秋月,姿色天然。   沈灼华,沈落枝。   邢燕寻的眉头拧得更紧。   这就是裴兰烬喜欢的女人?   娇娇弱弱,能有什么用?   这些大奉的贵女,又怎么会知道西疆的险恶?又怎么能与裴兰烬并肩作战?   不过是有一个好身家,有一副好容貌罢了,若非是她与裴兰烬有婚约,裴兰烬又怎么会喜欢她呢?   邢燕寻觉得,裴兰烬与沈落枝应当就是双方家族的联姻,那些世家子不就是如此吗?一个个的,成婚前都不一定能见上几面,又能有多少感情呢?   裴兰烬是君子,因为不得不对沈落枝负责,所以才百般拒绝她,如果她与裴兰烬早早见面,裴兰烬肯定会先喜欢她的。   虽然裴兰烬不说,但是邢燕寻能够感觉到,那来自京城的云鹤早已被她迷住,只是不肯自己承认罢了。   所以,她要逼他承认。   她既然要逼他承认,那就绝对不能让她与裴兰烬相见。   邢燕寻不着痕迹的挡在了帘外,甚至还向前逼近了几步,免得沈落枝突然冲进隔断内与裴兰烬见面。   她好不容易才把裴兰烬从纳木城中拐带出来日夜相处,怎么可能让沈落枝近身。   如果沈落枝现在与裴兰烬见面了,她的所有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且,这位郡主此刻应该是到了纳木城才对,为何会出现在此,还作蛮人打扮?   邢燕寻就是因为沈落枝要到纳木城了,所以她才费尽心机带裴兰烬出城,没想到她都带着裴兰烬躲到这里来了,沈落枝竟然还会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你怎么证明你是裴郡守的未婚妻,是灼华郡主?”嫉妒涌上心头,邢燕寻的手无意识的拨动着她的大奉墨刀,语气不善道:“堂堂郡主,怎么可能在此?你若是欺骗于我——”   沈落枝有心进去与裴兰烬说两句话,但是这女将军拦着,她便没能进去,她也不能大声开口,恐引来耶律枭,那狗畜生耳朵尖利的很,而且,她觉得她若是进去了,裴兰烬也不会再让她涉险回到金乌城,所以她没有进,只与那女将军继续说话。   “几日前,我与我的侍卫在三元城被袭,我们被带到了金乌城中,中途我还碰见了一伙大奉的将领,但是他们没有把我们救出来,现在我们都在金乌城中,我们需要救援。”沈落枝露出袖口手腕,摘下了她贴身带着的镯子,给了邢燕寻,低声道:“邢将军,此为我贴身的物件,你给了裴郡守,他便知道我是谁了。”   邢燕寻不肯接,只冷眼看着沈落枝,邢燕寻想,若是这沈落枝执意要闯进来,她便一鞭子抽死——谁管沈落枝是谁?她又不是沈落枝的生身父母,她凭什么管沈落枝的死活!这满西疆的人谁的命不是命?她凭什么因为救沈落枝而搭上她自己?   邢燕寻只沉着眉眼,飞快道:“我们今日是带着任务来的,不能帮衬与你,你不要无理取闹,扰乱我们的大计,我们还有事情要办,就算是你是郡主,也不能阻碍到我们的事情。”   “我并非无理取闹,我没有时间了,只劳烦邢将军将此物件给裴郡守,并与裴郡守道,三日后夜间,若金乌城内有烟起,便让他埋伏攻打金乌城,只要您将此物给裴郡守就可以了。”   沈落枝这几句话说的焦急,她匆匆将手镯塞进了这个不大好说话的女将军的手里,语句中将最后一句话咬的很重,然后转身,匆匆戴上面具,并往回跑。   她知道,裴兰烬听了她的消息,就一定会来找她的。   沈落枝不敢耽搁——她要抢在耶律枭回来之前,回到她的隔间里。   她现在没办法跟裴兰烬一起走,一是因为耶律枭带了足够多的人来,耶律枭的西蛮将士一个比一个凶残,都围在外面等着呢,她若是在这里跑了,耶律枭会当场反扑。   二是因为,她的侍女和侍卫还在金乌城,她的计划还没有完成,她在耶律枭身上受过那么多屈辱,她亲眼看见耶律枭杀了那么多大奉人,她不可能就那样放过耶律枭,她要亲手完成她的计划,了结她的仇。   思考至此,沈落枝回头看了一眼。   那位女将军还站在原地,握着她的镯子,拧眉望着她。   那女将军挺背而立,手持重刀,神色凌厉,虽说脸上戴了粗布遮面,但是眉眼也能瞧出来一股英姿飒爽之意。   沈落枝并不在意她方才的防备态度,在西疆处处都是危险,死      一个人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这女将军又不认识她,不相信她的话很正常,她只需要女将军传个话就行。   裴哥哥知道了她的消息之后,一定会来救她的。   一想到此,沈落枝便觉得胸口处的火都跟着烧起来了,她跑得越发快,一路跑回到之前与耶律枭一起待着的隔间内。   隔间内空无一人,耶律枭还没回来。   沈落枝再一抬头,就看见裴兰烬和那位女将军还在对面。   女将军环胸站在裴哥哥身后,而裴哥哥穿着一身白衣书生袍,面带斗笠,似是隔着薄纱远远望着她。   隔着两个栅栏与百步的距离,沈落枝望着她的裴哥哥,只觉得鼻尖一酸,抬手向远处挥了挥,但很快又收下来了,因为她听见了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耶律枭带着价值一千五百金的女奴隶回来了。   沈落枝规规矩矩的收回手,像是原先一样站在栅栏边回过头,看向耶律枭和他身后的女奴。   而此时,在对面的隔间里,裴兰烬拧眉问向身后的邢燕寻,道:“对面的西蛮女子,为何向你我挥手?”   “你怎知她是在向你我挥手?”邢燕寻站在裴兰烬身后,目光凌厉的看向对边,随即偏过头道:“她只是恰好在你对面罢了,四周都是隔间,她说不准是在和其他人挥手。”   裴兰烬本也只是随意一问,闻言便罢了,没再看向对面,只是转而又问道:“方才你出去,是与谁讲话了吗?”   “你听到什么了?”邢燕寻骤然紧张起来。   她的胸口处,揣着沈落枝的银手镯,那手镯上还雕刻着一朵莲花,此刻紧紧贴着她的内衬,无时无刻不硌着她的皮肉,让她浑身难受。   “只听到了些字音,未曾听见具体的。”裴兰烬道:“她是谁?与你说了什么?” 第15章 夜夜行周公之礼   女子豢养女子   来自京城的贵公子永远清隽雅致,如同那立在松下石上的云鹤,周身都绕着一层薄薄的仙雾气,声如风吹林叶,缓缓落入耳廓。   他大概是察觉到了邢燕寻突如其来升腾起来的戒心与防备,便放轻了语调,说道:“裴某并未想探邢将军的秘密,只是此时情况复杂,裴某有些担忧,想尽量多知道一些事情而已。”   裴兰烬并不知道方才与邢燕寻说话的人就是站在对面和他挥手的人,他只单以为是邢燕寻的暗探——邢家在西疆盘踞多年,邢燕寻更是打小就在西疆长大的,她对此的熟悉程度自比他多,她连请帖都能搞到,再有一个打探消息的暗探,也很合理。   邢燕寻咬紧了下唇。   她只觉得一阵烦躁。   她不想与裴兰烬说关于沈落枝的事情。   她讨厌沈落枝。   可是,如果她不说的话,她怕日后裴兰烬知道此事后会怪她。   但是,如果她说了,裴兰烬肯定会放下荒里甜的种子,去找沈落枝的。   本来裴兰烬就没有喜欢她,还一直躲着她,现在若是瞧见了沈落枝,更不会喜欢她了。   思索间,邢燕寻抬眸去看裴兰烬。   裴兰烬依旧站在原处,君子如松如竹,卓然而立。   这样好的人...她凭什么拱手让人呢?   邢燕寻拧眉看了他许久后,突然偏过头,道:“此事,等我们抢了荒里甜的种子之后,我再与你说。”   毕竟...荒里甜的种子很重要,她就等过两天再与裴兰烬说吧,反正,那郡主说的是三日后,她还有的是时间。   裴兰烬自然点头。   他们说话间,下面的商贩已经拿出了荒里甜的种子了。   他们拿出来的是一个盒子,盒子里面装着种子,要价两千金。   两千金。   他们现下并没有带这么多银两,也不知道邢燕寻想如何抢走。   裴兰烬刚想到这里的时候,便听见耳边一阵风声响起,一根鞭子从他耳侧刮过,狠狠地打向了一楼台上正在叫卖的商贩的手,卷起了那盒子。   刹那间,裴兰烬听见四周响起了一阵惊呼声。   盒子自台下卷到二楼,擦着裴兰烬的耳朵落到邢燕寻的手上时,发出“啪”的一声手掌抓握木盒的动静,下一瞬,裴兰烬便觉得腰间一紧——他被邢燕寻用鞭子抓住了腰。   “跑!”邢燕寻吼到。   她卷着裴兰烬,直接撞烂了他们身后的客栈烂木头做的墙,从二楼跳到了客栈外面。   她的亲兵早已等到了客栈外面,他们一跳出来,亲兵便拔刀开路。   ——   邢燕寻抢东西、撞墙而走就是几个眨眼间的事情,那时沈落枝还在栅栏上趴着,没反应过来呢,待到她回过神来,又惊又惧的喊道:“耶律枭,他们,他们跑了!”   耶律枭站在她身后,抱着手臂抬起眼眸看了一眼远处,道:“敢在清泉商队的商市里乱来,也不知道有几条命。”   沈落枝听得惊心动魄,她心里不安。   原来那位女将军说他们身有要事,是要抢东西呀。   “很难跑掉吗?”沈落枝低声问道:“这清泉商队的人,这般厉害?”   耶律枭并不知道那跑掉的人是裴郡守和邢家军的人,他只远远地瞥了一眼,便道:“并非只是这商队里的人,这商市是清泉商队的人举办的,按行规,有人抢了商队的货物,如果有人能拿回货物,并将这二人的头颅奉上,便可得三倍的银两,那种子有两千金,三倍就是六千金,西疆里的人命不值钱,六千金,足够很多人卖命。”   顿了顿,耶律枭又道:“我们交的地图后面都是有名字的,你我在这厢房里,清泉商会的人便知道你我是金乌城的人,虽说我们不知道对面的人是谁,但是清泉商会的人肯定知道,这群行商都抱团,排外,记仇,只要被他们咬上了,便会一直被报复,基本无法调和,为了区区两千金的东西,与这群鬣狗结仇,不值当。”   沈落枝听的手心都渗出冷汗来。   她怕裴哥哥出事。   而此时,清泉商会的护卫已经追出去了。   客栈外头俨然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客栈里头、一楼台上站着的商贩笑呵呵的说道:“扰了诸位雅兴,实属我清泉之过,今日便赠在场的贵客一人一包香茶,那可是从大奉来的稀罕货嘞。”   说话间,便有人捧着一包包茶上了二楼。   这一场商市竞价继续向下走。   沈落枝已经无心在意商市竞拍的事情了,草草买了点其他的东西,等到竞拍商市结束后,他们便从商市的范围内离开了。   从商市离开之后,他们连夜回了金乌城。   除了沈落枝买的东西以外,耶律枭还买了部分生铁和盐巴,以及一些绸布。   等到他们上马的时候,唯独那小女奴一个人没有马,沈落枝才意识到,她还买了个人呢。   “让她上马。”沈落枝回头与坐在她身后的耶律枭道:“一千五百金呢。”   耶律枭哼笑着勾唇:“这一千五百金你也用不上,难不成你们大奉还有女子豢养女子的习俗吗?”   说话间,耶律枭的手意味不明的捏了捏她的手。   沈落枝想到了耶律枭发热时,天天晚上攥着她的手的事情,顿时羞恼道:“耶!律!枭!”   耶律枭守礼不过几日,现下便又原形毕露。   耶律枭捏上去时便知道不好了,他很多时日没贴近沈落枝了,一贴上便有些心猿意马,更何况刚购置完婚礼的东西,他心都是飞的,人也难免漂浮,被沈落枝凶巴巴的喊了一嗓子,便飞快收回了手,去抓握马缰。   他垂眸时,还能瞧见沈落枝气鼓鼓的脸。   唔,想捏。   算了,又要生气。   过几日再捏吧。   耶律枭一边向旁边的战士示意,让他们把那女奴拎到马上,一边想,他过了婚礼,便要日日与沈落枝在一起。   他近日读了一些大奉书,大奉人管这个叫行周公之礼。   他觉得很好。   这个周公,听起来就是好人。   待到他们成婚后,他要夜夜给这个周公行礼。   耶律枭一时间意气风发,提起马缰,一声“驾”,高头大马直奔金乌城,弛聘而出。   骏马奔袭,黄沙扑面。   坐在他怀里的女子却担忧的望向远方。   裴哥哥,跑掉了吗?   三日后,一定要来啊。 第16章 首领很疼爱您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耶律枭带着沈落枝回到金乌城的时候,已是子时夜半,金乌城上有铁质的大火盆哗哗烧着,将整个金乌城城墙照的灯火通明。   下方的蛮族将士十二时辰不停歇的巡逻守卫,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有一队人前来查看,比如耶律枭距离金乌城三十里时,便有斥候来探。   如此防卫森严,怪不得能在西疆打出一席之地来。   他们回了金乌城之后,耶律枭便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婚事,在沈落枝的建议下,他将婚礼定在了三日后。   三日后。   耶律枭瞧着沈落枝的时候,便觉得三日实在是有些慢了,他恨不得立刻便与沈落枝拜堂成亲,然后砸烂那个叫周公的门,天天行礼。   但瞧不见沈落枝之后,他又觉得三日太赶了,制不出来那么多东西。   大奉人重礼,婚事对于大奉人来说,是终其一生的大事,据说若是在大奉,起码要提前一年筹备。   耶律枭什么都想要,不仅准备了各种抢来的宝贝、连夜叫他的战士绣了两身喜袍,甚至还要搭建一个大奉的院子。   可怜了那些战士,五大三粗的,要捏着绣花针绣喜袍。   而搭建院子也分外艰难,西疆多砂石黄土,少木材,木料在这里是极其昂贵的东西,很少用来建房,大奉人在这里的房屋都是用黄沙黏成泥建的,金蛮人多用毛毡帐篷。   但耶律枭自从听沈落枝说过她在江南有一处水榭阁楼时,便非要做一处一样的,他用一批抢来的木头堆砌成一个简陋的木屋,带着一群西蛮将士东搭西建,做的热火朝天。   他并不懂江南的画廊回坊,也不知道什么屋檐落雁,画虎不成反类犬,做出来的房屋粗制滥造的不能入眼,就如同野山上的守山人搭建出来的小屋一样。   ——   他做这些的时候,沈落枝没去管他,只在帐内静坐。   “沈姑娘。”沈落枝坐在帐内,煮着清泉商队送的茶包时,听见一旁的女奴艳羡的道:“首领很疼爱您。”   这女奴自从被带回来后,便一直伺候沈落枝,做沈落枝的贴身婢女。   她一直在试图讨好沈落枝,不断地试图与沈落枝搭话。   沈落枝并未抬头,只瞧着她面前的骨杯。   骨杯粗糙,越发显得里面的茶金贵,嫩绿的那么一小撮,随着沸水冲泡在杯盏中打转,一股茶叶的清香气随着氤氲的水汽扑到沈落枝的眉眼间。   此茶名为春意绿,产自大奉东津苍松峰,口感清冽,如枝头嫩芽,以清香静远而闻名。   沈落枝并非品茶的行家,只粗粗知道一个大概,大奉人爱品茶,所以茶的种类繁多,她以前只尝过两次春意绿,没想到今日又能得见。   恍惚间,她从这杯茶里,嗅到了大奉的绵长岁月,瞧见了大奉的碧檐玉瓦,耳边仿佛都响起了闺中密友们调笑的声音。   “沈姑娘。”一旁的女奴以为她的大奉话说的不标准,所以磕磕绊绊的又讲了一次:“首领,很疼爱您。”   往昔如梦,轻而易举便可被一道声音给打碎,这一次,沈落枝缓缓地抬起了眼。   她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清凌凌的月牙眼,乍一看温柔似水,又生了一张玄月面,周身仿佛绕着一圈水雾仙云,纵然身处漫天黄沙之间,也不染尘埃。   女奴深绿色的眼眸里映着沈落枝的眉眼,一时失语。   这样美的人...   “嗯。”沈落枝望着女奴那张金蛮人的脸,和与耶律枭同出一辙的绿眼睛看了片刻,便含笑点头,道:“是,我很高兴。”   异族他乡的人,以侵略别人、抢夺物资为生存方式,习惯用金银购买人命,又如何会明白大奉人的风骨?   茹毛饮血的蛮人,怎么懂什么叫琴瑟和鸣?   望着沈落枝那双笑着的眼,女奴有些惴惴,不安的搅动着她的双手。   不知为何,虽说沈落枝说她很高兴,但她还是觉得沈落枝不高兴。   女奴不明白为何,但她聪明的闭上了嘴,不再言语了。   当晚,耶律枭便又写了请柬来,他学了一手瘦金体,字体锋锐有力,末尾的“狗畜生”三字写的龙飞凤舞。   耶律枭邀约她晚上看灯会。   沈落枝收了请柬,继续饮茶。   待到了晚间,她便从帐内出来了。   她今日一日都闷在帐内,未曾走出来瞧过,今日出来一瞧,便先惊了一瞬。   耶律枭竟然当真弄出来了个规模不小的院子,木篱笆,木房檐,檐下还挂了一只用银铁片做的风铃,风一吹叮当作响。   在院外,立了两排木架子,上面挂满了灯笼,灯笼也是抢来的,橙亮的光芒透过薄薄的灯笼皮,灯影如碎梦,晕亮了半个夜空,耶律枭穿了一身大奉人的雪棉对交领武夫长袍,外袍上绣狐毛取暖,腰间以皮带勾粗粗一系,因皮带系的松松垮垮,所以对襟也敞开了些,露出麦色的皮肤和里面的银亮色刺青。   他的胸口有一只鹰爪图腾。   沈落枝一瞧见那图腾,便记起来那一日耶律枭在她面前褪尽衣衫沐浴的事,面上一烫,便匆匆向上看。   他颈间、额间都用红丝缠绕,耳边红丝与墨发随着风一起飘荡,幽绿的眼眸远远望过来,定在了沈落枝的身上。   他身后的灯影成壁,浮光掠金,更衬得他眉眼昳丽。   他远远向沈落枝勾了勾唇,像是一场无声的邀约。   沈落枝望着那灯壁,恍惚间猜到了他是在做什么。   大奉男女若是定情,多数会在夜间游城,夜间的大奉,城镇繁荣的地方处处点满灯,便衍生出很多关于灯会、才子佳人的故事。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人原是不知情,奈何月下见温柔。   沈落枝垂下眼睫,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玄月面上浮出了几分笑意,快步走向了耶律枭。   彼时正是腊月下旬,冷冽的北风吹动了戈壁黄沙,明月高悬于夜空,自上而下挥洒月华,笼罩整个西疆,有人于西疆中被追杀,狼狈狂奔,杀声震天,有流民与逃兵在蜷缩烤火,艰难求生。   明月还在金乌城中窥见了一个小江南,画中男女于灯下会面,流光熠熠间,恍若一对良配。   ——   岁月如指缝间的沙,短短三日,悄无声息的在金乌城溜走了。   期间,沈落枝打探到了好消息,裴郡守与邢将军成功从清泉商队的手里脱逃了。   太阳东升西落,月亮明了又暗,与此同时,金乌城终于迎来了沈落枝与耶律枭的婚礼。 第17章 婚礼   成婚   婚礼当日,整个金乌城都挂上了红绸,有些帐篷没有红绸,便贴了喜字,乍一看,还真是喜气洋洋的。   其实在金蛮,娶妻并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情,能举办的如此盛大,完全是因为这是耶律枭的婚礼,且耶律枭又答应了她,要以大奉礼节娶她的缘故。   金蛮人重武力,轻女子,又四处掳掠其他国家的女子,所以金蛮不缺女子,又是不开化的蛮夷之地,婚礼便是给些东西,将女子从翁家中带回来,宴请好友烤肉喝酒便是。   金蛮人甚至都没有“娶妻”的概念,据说,金蛮人的“妻”与妾室其实没什么不同,他们只会称呼那些女人为“某某”的女人。   这些女人们谁先有孩子,谁的地位就重些,孩子越出息,她们的位置就越高,在金蛮,没有妻大妾小的说法,除非妻的母族过硬,否则后来的妾室常常会骑到第一个娶的妻的头上来。   甚至还常有□□换妾的事,沈落枝这些时日从那女奴的听了不少,据说,金蛮人这边并不注重血脉纯净,时常有他□□妾出墙,金蛮人那边甚至还会养他人的孩子。   这些事情,沈落枝光是听,都觉得头皮发麻。   她过去见过的男女之间最粗俗的事,便是之前在江南时,曾听闻有些富贵人家几个男人共享一个乐妓。   除此之外,大奉官宦人家,那些要脸面的人,哪能干得出这种事?   金蛮人,果真是——   而每当那女奴与沈落枝说起这些的时候,都会一脸艳羡的望着她,说道:“首领是个很强大的男人,他拥有一座城!他有上万兵力,在西疆,是很了不得的,待到他回到“圆都”,一定会大获全胜,成为唯一的王的,到时候,沈姑娘就是王的女人,有荣华富贵。”   “王承诺了只要您一个女人,那便不会负您,金蛮勇士,从不背弃自己的诺言,日后,沈姑娘会有很多好日子过的。”   彼时她们正身处于处处都是木头的小屋内,屋内只有简单的木头桌椅与一张床榻,屋内摆满了各种红烛,以及一些半干不新的果子,沈落枝穿着一身红嫁衣坐在床榻上,坐在镜子前给自己上妆。   红烛蜿蜒落泪痕,果子在大奉旁处都是常见的果子,但在西疆都是价格昂贵的东西,还有一些小商队运送来的珍珠百颗,珍贵的南海珊瑚珠一串,被耶律枭献宝一样挤满了整个屋子。   她听到女奴说“王的女人、荣华富贵”的时候,凉凉的提了提唇瓣。   畜生不识情,西风不解意。   她死也不会留在这里。   沈落枝拿起了胭脂。   此处没有妆娘,她只能自己给自己上妆。   镜子里的女子本生的清冷,添了胭脂色后便又突生几分妩媚逼人来,身上穿的是新嫁衣,上以金丝绣牡丹,这些牡丹绣的歪歪扭扭,因为是西蛮将士绣的,他们手粗,绣的并不好看,但尺码却对,蛮人制衣都以紧身为主,所以衣料钩的紧紧的,将她纤细的腰肢,浑圆的胸脯裹的分外明显,看的女奴都一阵眼热。   沈落枝望着镜子里那张面若桃粉的美人面,用指尖沾了花蜜,轻点在唇瓣上,将那红润的唇瓣点上一丝剔透的光泽,她看着那一丝光,想,她自江南奔袭而来,就是为了一场婚礼,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嫁成了另一个人。   不过,过了今日,一切就都结束了。   沈落枝拿起笔,沾染了些胭脂,在眉心点了一个花钿,随即掐算着时辰。   他们身处金乌,自然不可能什么礼节都按着大奉来,沈落枝便与耶律枭道,让耶律枭带她绕城而行一周,一路赠以“金乌酒”,再回到此院中,与一些官衔较高,不用守城门的将领用膳饮酒便可。   至于拜父母——她父母远在江南,耶律枭父母都在金蛮,倒是省略这一步骤了。   耶律枭还提议他们俩干脆给“沈居正”、沈落枝哥哥的画像放于高堂上拜,沈落枝听闻过后,沉默半晌,拒绝了。   裴哥哥承受的太多了。   ——   沈落枝一想到裴哥哥马上要来接她了,便觉得心下一阵隐隐的激动。   她本以为,她要在这里磋磨半生,才能毁掉这座金乌成,却没想到命运待她不薄,她需要的,都被一桩桩,一件件的送到了她的面前。   沈落枝拿起螺子黛,慢慢的在眉上描摹,一边描摹,一边想着裴哥哥来救她的样子。   裴哥哥——   镜中的女子展颜一笑,眉目璀璨如夏日般绚烂。   一旁的女奴察觉到沈落枝此刻很高兴,便赶忙说道:“今日是沈姑娘的大喜之日,祝贺沈姑娘。”   沈落枝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瞧了片刻,便道:“我那四个侍卫侍女呢?”   自打沈落枝在帐篷里与摘星“互诉衷肠”之后,在金乌城便有了特权,整个城邦里都是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摘星四人的禁足也被解了,只是他们四人一直都没有离开,反而都在试图努力融入金乌城。   他们是自小侍奉沈落枝的奴婢与侍卫,都是能为沈落枝赴死的人,沈落枝要逃,他们拿命给沈落枝垫出一条路来,沈落枝要在这里生活,他们便努力试图融入这里。   他们有一颗赤胆忠心,纵然不理解,但是依旧愿意追随沈落枝,这是刻在他们骨头里的。   “他们还在搬酒。”女奴道。   沈落枝亲自差人酿的,足够全城的人喝的酒。   沈落枝垂眸,道:“去将他们叫来吧。”   这几日,她为了不暴露她的真实目的,一直没跟这几个人见面——到底是与她一到长大的侍女与侍卫,沈落枝怕她们几个看出她的虚与委蛇,从而猜出来什么。   她一个人演就已经够辛苦了,这四个人再跟着一起演,前后态度返差太多,保不齐会被瞧出来,她便一直刻意没见他们。   一直到今日,她才提出来要见她的侍卫侍女们。   女奴赶忙应下,转而快步走向院外,将她的四个侍女和侍卫叫进来了。   她的侍女们分别叫流云雨天摘星弯月,雨天在来的路上跑丢了,流云、摘星、弯月还在,还有一个侍卫叫听风。   听风瘸了半条腿,现在堪堪能走。   他们一进房屋内,瞧见端坐在梳妆镜前、穿着嫁衣的沈落枝,便骤然红了眼,四人同时俯身,向沈落枝行了个礼。   沈落枝端坐在粗糙的木凳子上,点头,随即与一旁的女奴道:“你先出去。”   女奴忙不迭点头,出了院子里。   出了院后,女奴便站在院门口守着——这小木屋一共也就几百步便能走过,外头的竹篱笆也只浅浅绕了一圈,一眼望去都能看清楚,再加上对沈落枝的信任,耶律枭便没派金蛮族人守着院子。   此时,没人知道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女奴在院门口等了一刻钟左右,便能瞧见耶律枭穿着一身红衣,骑着高头大马的身影。   在他身后,迎亲的队伍敲敲打打而来。 第18章 野狐狸精   肤白貌美小娘子   女奴远远瞧见了耶律枭。   他今日穿了一身圆领古香绫红绸新郎服,上绣了一片金色浮云,腰系玉带钩,足踩黑靴,胸口缠绕了一条红绸带。   他今日盘了头,上簪了一支玉簪子,一贯披散的墨发全都竖起来后,露出了他锋锐的五官与紧绷的下颌线,玉簪子在正午的光芒下闪耀着盈盈的光,他昂着脸,意气风发,眼下点着蛮族人成婚时点的朱砂,眉心画了一个竖着的竖纹。   他骑马从远处走来时,很像是大奉话本里的状元郎,打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   耶律枭本就生的高大威猛,平日里穿着蛮人的皮革铠甲,凶悍异常,但褪下那些铠甲麟袍,穿上大奉人的绸缎时,那种常年浸在杀海里的蛮荒之意便散了几分,又或者是因为马上就能去给周公行礼了,所以他眉目间都荡着一股风情,唇瓣一勾,便显得格外,格外——妖冶惑乱。   像是那山间的山鬼狐精现于人前了一般,周身都荡着一种说不出的、不似人的摄魂之意,强大野性,又有精怪勾魂的本能,对上他喜欢的,他就冲对方笑一笑,用那副皮囊把对方迷的神魂颠倒,跟他一起沉迷巫山不知伦理纲常为何物,遇见不喜欢的,直接一爪子过去,掏心掏肠,吃上一口人间美食。   他实在是不似什么好人模样,但就是叫人莫名的离不开视线。   女奴远远瞥见了耶律枭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便羞红了脸,赶忙躲到了一边儿去了。   他们首领如此健壮,也不知道沈姑娘那一身娇嫩一样的皮肉可受得了。   女奴远远躲开,便瞧见他们首领干脆利索的下了马,进了木屋,抱了那位一身红衣的沈姑娘出来。   耶律枭身形高大,沈落枝缩在他怀里,娇小玲珑的贴着他的肩,她面上盖着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来纤细的腰身。   耶律枭将她抱上了花轿。   花轿是由蛮族将士所抬的,因着以前这里都没有花轿,所以耶律枭新作了一个,不大,只能看看并肩塞下两个人,是用木板粗陋做的,倒是铺了一层兽皮,免得硌到她。   沈落枝被耶律枭抱上花轿、放进来的时候,耶律枭听见了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跳的比平时快很多。   纤细的姑娘在狭窄的花轿之中坐稳,手里还抓了一个干瘪的果子,耶律枭看着她的时候,很想掀开她的盖头吻进去,但又怕她生气,作罢,只用手指轻轻地摸了一下盖头,然后便退出了花轿。   花轿帘子放下之后,沈落枝松了口气。   她的指尖出了不少湿汗,将手里的果子干枯的皮都润湿了。   现下距离夜间的不过几个时辰了,希望她一切顺利。   今晚,不是她死,就是耶律枭死。   迎亲队伍是午时来的,将沈落枝接走,然后绕金乌城走上一圈。   金乌城不大,绕城走一圈也就一个时辰,但沈落枝要求给金乌城的每一个西蛮将士都饮上一杯金乌酒,以祝贺他们新婚。   所以,迎亲队伍走到哪里,金乌酒便发到了哪里,每一个将士都有,就算是在城门口蹲守的斥候,也都分饮了一杯。   金蛮人没有不好酒的,一杯烈酒下肚,便忍不住讨第二杯,沈落枝的酒是上好的酒,里面还加了很多名贵药材,对身体很好,有得过整坛酒的,说是饮用了之后,早些年受过伤的腿脚都不那么疼了。   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凑过来饮酒喝,轮班的所有将士都饮用过之后,花轿才继续往前面抬。   平日里金乌城禁酒,但今日是耶律枭成婚,他这个做首领的只在马上坐着,下面的人便越来越放肆。   沈落枝坐在花轿里面,隐隐还听见外面有一阵阵歌声,她撩开轿子上的帘子,将盖头撩开一条缝往外看,便瞧见不少蛮族将士站在花轿两旁唱歌。   金蛮人声音浑厚,一吼起来,声音都能将地上的浮土震起来,沈落枝撩开帘子时,听见外面马上的耶律枭慢悠悠的道:“是贺新婚的歌曲,日后我教你唱。”   沈落枝没有搭理他。   临近夜间了,她纵然已为今日搭建多时,但还是觉得心口发慌。   她瞧了一眼天色,便撂下了帘子。   一旁的耶律枭从头到尾都在看她,因为盖着盖头,所以他瞧不见沈落枝的表情,只能看见一小截白嫩干净的下颌,和潋滟似水的红唇露出了一刹那,又赶忙缩回去了。   呵,害羞。   ——   花轿绕城走了一圈,最终走到了之前天花治好后、举办拜鹰神的台子上,耶律枭将沈落枝从花轿里面抱出来,经过台子,一路走到了耶律枭打造好的木院子里。   院子外面,三个侍女和一个侍卫、一个女奴一起站在院子门外。   耶律枭抱着沈落枝重回院子里,算是“娶新娘子进门”、“送新娘子回洞房”。   一会儿他再出去与他的部下饮过酒后,便能回来与沈落枝一起拜周公了。   耶律枭一念至此,步伐都走的更快了些。   他进门时,根本没看门口的五个人,只抱着沈落枝大跨步的进入了木屋内。   木屋内的红烛百盏,火光摇曳间,耶律枭将沈落枝放到铺了三层兽皮,一层锦缎的床榻上,伸手去掀她的盖头。   盖头落下的一瞬间,耶律枭骤然俯身,抬起她的下颌,凶猛的将她钳于怀中深吻。   耶律枭身上的侵略气息压在她全身上,她动弹不得,被迫压在床榻间,一只棱骨分明的手落到她的手背上,轻巧的将她的整只手都攥在手里,然后压过她的头顶。   “别!”沈落枝眼里漫出水雾:“你还没——”   “孤知道。”耶律枭含着她的唇瓣,模糊不清的道:“孤只亲亲你就出去,你等孤回来。”   沈落枝的月牙眼睁开,望着面前顶冠戴玉的男子,轻轻地“嗯”了一声,道:“耶律枭,饮一杯酒,再去吧。”   沈落枝想起身去倒酒,但耶律枭直接抱着她来到桌前——他一刻都不想放开沈落枝,沈落枝给他倒酒时,他饮过酒水,又低下头,继续含她的唇瓣。   沈落枝被迫饮了一点酒。   饮了酒的美人儿面色潮红,红烛一映,比天上的月还要美上三分。   她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拥有旁人无法比拟的风情,瞧着像是那天上的月,但是摘在手里把玩,又变成了枝头的梅,花瓣含香柔软。   “今晚,让孤好好学学那些话本,如那话本上人一般伺候你,可好?”耶律枭问她。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枕间娇怜》 第19章 等着孤   西蛮狗畜生   沈落枝听的面色越发涨红,连小巧的耳垂上都浸出了血色。   她纤细如玉的手指恶狠狠地推在耶律枭的脸上,想自己站起身来,从他身上下来,但耶律枭没松手,他的两只手如同铁钳一样钳制着她,把脸贴在她肩上道:“是用孤的口,不是用你的口,枝枝,这是舒服的事情,你会喜欢的。”   他又说:“孤这些时日,瞧了不少你的话本,孤觉得,孤现在很不错。”   他一天天不知道都在学什么东西!   沈落枝更没脸听了。   西蛮狗畜生!   她一口牙都要咬碎了,干脆拿两只手盖住了自己的耳朵,自暴自弃,不肯听了。   耶律枭就见不得她这一副羞恼的模样,她越是如此,他越是忍不住撩逗于她,沈落枝似嗔似怒的瞪他一眼,便把他浑身的骨头都给看酥了。   他的羔羊,他的月亮,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与她一起拜周公了,连拜三天三夜那种。   耶律枭呼吸渐沉,一双眼眸都跟着越发幽暗,那双绿眼睛里折射而出的泠光看的人心惊胆战。   沈落枝真怕他不管不顾的发疯。   幸而,下一瞬,耶律枭便抱起她,将她放到了塌上,最后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抚着她的后脑与她道:“等着孤,孤很快回来。”   沈落枝没动,任由他火热的唇瓣吻过微凉的额头,然后目送他转身出了木屋,耶律枭离开的时候,身后的红色喜袍被烛火映出盈盈的如水波般的光,他身形一闪,人便跨出去了。   沈落枝依旧坐在床榻间。   耶律枭出门后半晌,听风一瘸一拐的推门走进来,见了沈落枝,先躬身行了一个武夫抱拳礼,然后低声道:“郡主,那蛮人首领已去了台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们现在——就开始吗?”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听风语气里都透着森森杀意。   被困于异国他乡许久,不仅是摘星,听风也早已压抑够了,大奉人骨头里的骄傲让他们不肯向蛮人低头,不甘因这等困境自.裁,他们心中都烧着一团火,只等着一个机遇,便能燎原。   沈落枝望着听风消瘦许多的脸,片刻后,点头,道:“去吧。”   听风的呼吸骤然沉重,他行礼,躬身挪动着一瘸一拐的腿退出了木屋内,走到了木屋的院子之中。   院子里的其他四个人都站着,三个大奉侍女,一个金蛮女奴,侍卫看了女奴一眼,直接走到女奴身前,一掌打晕了女奴。   这个女奴和他们是一样的身份,也是奴隶,也并没有侵杀他们,所以纵然这女奴是金蛮人,侍卫也仅仅是将这女奴打晕了而已。   那女奴被打晕的时候,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来,直接就晕过去了,而侍卫和侍女则拿出了沈落枝早就准备好的火把,和一捆被药液浸泡过的干柴。   沈落枝为这一日准备了很久。   她自幼学医,懂得如何救人,也知道如何杀.人,武夫杀.人的方式千篇一律,一刀砍过去便是,血肉横飞间,什么都没了,医者杀.人的方式花样百出,用针,用饭,用水。   沈落枝选了酒。   一来是金蛮人好酒,只要是个金蛮战士,就都离不开酒,平时若是军令如山,压着他们不让他们喝还好,但若是耶律枭不再压制,他们都会喝。   只是,单在酒里下毒还不够,她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让所有人都饮下酒,金乌城里的金蛮战士太多了,如果前面的人喝了,死了,后面的人便知道酒有毒了。   所以,她选择了混合毒。   有些东西,单用起来没关系,但是混在一起,就是毒,中医讲的相生相克,就是这个意思。   她先调了一种烈性酒,这种酒里加了黄乙草,这种草单用起来活血化瘀,是很好的伤药,但是如果与一种名叫三条丁的草药一起用的话,就会致人昏迷。   所以她又准备了用三条丁草液浸泡过的木柴,一旦点燃,会产生烟雾,没饮过酒的人闻了没关系,饮过酒的人闻了,会昏迷倒地,手脚酸软,持续时间大概三个时辰。   沈落枝其实很想调出来一个毒药,而不是只单单致人昏迷的迷药,但是她手上的药材不够,算来算去,只有黄乙草和三条丁符合她现在的要求。   只是用毒,到底是慢了些,需要慢慢筹谋,细细铺垫,草蛇灰线,一步一步走下来。   她特意挑了今天,宴请全城人饮酒,然后点烟。   点烟的好处就是,风一吹,满城都是烟雾的气息,只要烟雾足够浓,城里的蛮族将士就都会晕倒。   这个时候,裴哥哥如果攻城,那就是里外配合,他们可以打金乌城一个措手不及,整个金乌城,都会被攻打下来。   耶律枭以往是怎么屠杀大奉的,今日,就会怎样被大奉屠杀。   沈落枝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了那座由大奉人血肉堆砌而成的京观,想起了那一夜,她躲在帐篷里面,透过一个狭窄的缝隙,看到耶律枭耳朵荡起又落下的红色丝线。   此时,院外的侍女和侍卫已经打起了火把,将被三条丁药液浸泡过的干柴点燃。   这些干柴外面干了,内里还是半湿的,一点燃,便冒出阵阵浓烟,十分呛鼻。   烟雾点燃,顺着风悄无声息的飘散在金乌城内,但是这点烟雾还不够,沈落枝需要更多的毒烟。   侍女们抱出更多被药物浸泡过的的干柴,无声的站在原地——远处的台子传来阵阵喧哗声,那西蛮疯子已经开始与那群西蛮将士庆祝起来了。   沈落枝在这时走出了院内。   月色清浅,星光璀璨,是一个杀人越货的好时候。   她看向目露凶光的侍女和侍卫,缓缓点头,道:“开始吧。”   侍女们动作很快。   她们抱着冒烟的干柴与火把、金乌酒在城内游走,以“恭贺新婚,请人喝酒”的名义走在各种毡房帐篷旁边。   帐篷前多是有人守着的,侍女便将酒放下,拿着火把照明,请人来喝,蛮人将士早就喝过一轮酒,现在也不疑有他,但谁料一走过来,便嗅到烟雾,不到三个瞬息,便“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而侍女迅速将帐篷用火把点燃,并且将燃烧着、释放浓烟的毒干柴摆放在四周。   金乌城内不断有帐篷烧起来,滚滚浓烟直冲上天。   高台那边的耶律枭瞧见浓烟,骤然起身。 第20章 郡主的反击   成亲被刺   当时高台前正在把酒言欢,有官衔的西蛮战士们都坐在耶律枭的四周,恭贺他们的首领得到了貌美娇妻。   西蛮人喝酒,都不讲究什么礼节,直接凑到一起就是喝,什么时候喝到晕,喝到吐,才会下桌,所以气氛十分热烈,一群人凑到一起,直接拿着酒坛就往嘴里灌。   耶律枭坐在人群之中,漫不经心的饮金乌酒喝。   微风扶过他的耳垂,没有乌发垂在两侧,他耳垂上的红色丝线便随着风一直在飘荡,偶尔吹到他冷硬的下颌上轻轻地摇晃。   今晚,月与北风都很温柔。   沈落枝酿的金乌酒今日送到了金乌城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手里都有,耶律枭手中手持骨杯,天上明月映于杯中,杯中水波荡漾,像是那月儿也在羞涩的发颤。   耶律枭想起他在婚房内吻着沈落枝的唇瓣时,沈落枝面色羞红的模样。   她是一块细滑白嫩的羊脂玉,耶律枭想品遍她的全身。   从她娇嫩的花蕊,到她肥美的臀肉。   耶律枭呼吸渐沉,举起一杯酒,骤然吞入腹中。   而正在这时,浓烟骤然在夜空中飘荡而起。   起火了!   “发生了什么?”耶律枭拧眉,神色冷沉的看向旁边的战士,道:“速去查看。”   这么大的火,为何现在还没有战士来通报?   金乌城内因为都是帐篷的缘故,很易起火,所以金乌城内的人都要严防火种,不知今日为何起了这么大的火。   耶律枭想到了那木屋里娇滴滴的新嫁娘,顿时心口一紧。   战士领命而下,快步跑向着火的帐篷,但是当他靠近着火的帐篷的时候,一股浓烟直顶到他的鼻腔前,这烟里似乎还有一种香味儿,蛮族战士一嗅到,便觉得眼前一黑,在战场上战无不胜、被砍几刀还能继续厮杀的将士竟双腿一软,直接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倒下的时候,隐约间还听见其他蛮族战士也跟着一起倒下了。   昏暗之中,无数帐篷在被点燃,浓烟与火光一起,将金乌城点亮。   而此时,耶律枭正奔向木屋。   他远远奔向木屋、还没来得及跑近的时候,便远远瞧见了一场大火。   那整个木屋都被点燃了,熊熊大火狰狞的撕裂了夜空,木柴在被燃烧时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香味儿飘散在半空中。   这种香味儿是一种很难形容的香,浓烈的要命,直扑人的鼻子。   耶律枭莫名的觉得身体有些昏沉。   他一向矫健的身体竟开始变沉,足踝失去知觉,走出去时有些站不稳,只能踉跄的向前走,眼前也渐渐发黑,头脑昏昏沉沉,像是随时都会昏迷一样。   而在这时,耶律枭看见了一道红色的身影。   沈落枝穿着那身粗糙的红嫁衣,站在燃烧的房子面前,北风自她鬓边烈烈狂奔,吹起她几缕墨色发丝,裙摆在她身侧舞蹈,火光映亮了她艳媚的侧脸,她自风中望来一眼,继而提起裙摆,向耶律枭奔来。   耶律枭原本心口压着的不安骤然消散,所有疑虑都短暂的被抛在了脑后。   他已经近乎站立不稳了,但还是挣扎着奔向沈落枝。   在沈落枝跑来时,他伸出手,用力去拥抱她。   在拥抱上她之前的那一瞬间,耶律枭想的是,生了这么大的火,枝枝会不会很害怕?   他送的木屋被烧毁了,日后,待他打回圆都,成了金蛮王,再送一个更大的给她吧。   他将沈落枝拥到怀里的那一刻,突然听见一声细小的“噗嗤”声,继而他胸口便凉了一瞬,那种凉意一直存在胸口不散,他动起来的时候,胸口有些许痛意。   耶律枭低头看向沈落枝。   她的眉眼是那般美,红唇雪肤,眼眸中波光潋滟,如同明月落在其中一般,让人望一眼,便能失去魂魄一般。   而在沈落枝的手里,攥着一把小匕首。   这把小匕首刚才藏在她的袖口里,在她跑过来、耶律枭伸开双手来抱她时,她抬起手,狠狠地将这把刺进了耶律枭的胸口中! 第21章 死在孤的塌上 永远别想逃离   日日拜周公   今日耶律枭没有穿戴盔甲,没有穿厚厚的兽皮,只穿了一层薄薄的红色绸衣,那把锋锐的小匕首被她用力握着,凶狠的刺进了他的心口处。   很准。   耶律枭垂下眼眸,看沈落枝的脸。   沈落枝维持着持刀刺向他的动作,那双漂亮的月牙眼中瞧不见半点情意,只有冷冷的杀意。   北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漫天的大火与浓烟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了耶律枭与沈落枝两个人。   沈落枝看见那双狼一样幽绿的眼眸一直定定的盯着她看,像是不认识她是谁了一般。   沈落枝想将匕首从他心口处抽出来,再戳一刀,但是她的手指刚动,耶律枭的手便“啪”的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他那么用力,像是要将她的手捏碎一般。   沈落枝因此发出了一声闷哼,原本笃定的眼神也因此有些慌乱。   她这一刀插入了耶律枭的心口,耶律枭为何还没有倒下?   他分明饮了那么多的酒!他怎么还能站着?   幸而沈落枝做了后手,她这刀口上还涂抹了剧毒,只是距离毒发还有一段时间。   在耶律枭毒发之前,她不能被耶律枭弄死!   沈落枝开始剧烈挣扎,想要甩开耶律枭握着她的手,但是耶律枭的力气岂是她能挣脱的?   耶律枭单手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送到胸口前,一把扯出了她的匕首,“当啷”一声,匕首落地,沈落枝也被掐着下颌,痛苦的昂起了头,被迫看向耶律枭。   月色之下,耶律枭那张昳丽惑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多数时候都是这般的,谁都瞧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此刻,他那双幽绿的眼眸里凝出了些许血丝,他胸口上的血迸溅出来,滚烫的血珠溅在沈落枝的脸上,白的面容,红的血珠,极致的红白之中,沈落枝那双月牙眼里凝出了几分恐慌。   “是谁教你这般做的,嗯?”耶律枭的声音从她头顶落下:“枝枝,告诉孤,你不是喜欢孤吗?”   月色之下,耶律枭高大的身影覆盖在沈落枝的身上,他那双狼一样的眼眸凝在她的眉眼间,眼底里再也瞧不见什么柔情蜜意,只有浓烈的杀意。   他的手如同一把铁钳一样,重重的钳制住沈落枝的下颌,像是随时都能将沈落枝掐死一样。   那如同花儿一般柔媚的女人在他手里渐渐停止呼吸,如玉的面容涨得通红,因为痛苦,她妍丽的唇色渐渐开始泛白,指尖也开始渗透出细细的冷汗,像是小猫儿一样,无力的抓挠着耶律枭的手背。   他依旧站在原地,明明沈落枝对他下了不少毒,可他的手臂还是那样有力,他连胸口上的伤都没有管,任由热血不断流下,沾染在红绸上。   那新郎服变的更加鲜红了。   月色之下,高大妖冶的男人握着娇小的女人的脖颈,直到她即将窒息晕过去之前,才缓缓松开她的脖颈。   沈落枝逃过一劫,大口大口的喘息,但她才刚缓上一口气,耶律枭便掐着她的下颌,将她送到他的面前来,低头凶猛的吻她。   这一回,不再像是之前在木屋内一样克制,他像是要将她吞吃掉一样,高大的身影,强壮的臂膀,和他急促的呼吸,全都压到了沈落枝的身上。   沈落枝拼命抵抗。   但耶律枭只用一只手就能抓住她,摁住她的所有反抗。   两人挣扎间,沈落枝听见他又问:“枝枝,告诉孤,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沈落枝的眼眸里早已酝出水雾,不知是因为厌恶他还是害怕他,总之,离他太近,她便开始浑身发抖,一边发抖,一边抬起眼眸看他。   耶律枭穿着大奉人的衣裳,梳着大奉人的发鬓,抬着她的脸,面对面的看着她。   沈落枝浑身发颤的迎着他的脸,咬牙道:“是我自己。”   耶律枭动作一顿。   他不讲话,只用那双狼一样的眼眸盯着她看,但呼吸却骤然沉重,一道又一道粗重的呼吸喷洒到沈落枝的身上,沈落枝好似听见了他心跳的声音。   那么重,那么重。   沈落枝想,她大概扎偏了,否则他的心口应该飙出很多血来,但现在并没有那么多血。   但她下毒了,希望她的毒能让耶律枭死。   “为什么呢?”而这时,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像是刚听懂她说的话一样,原本恶狠狠的钳制着她下颌的手指突然放轻了力道,他轻柔的抚摸着她的脸,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为什么呢?”   “孤对你不好吗?”   “你要什么,孤给你什么。”   “孤愿意让你当孤唯一的女人,将金乌城都分给你一半,你喜欢什么,孤都为你抢过来,孤给你造房子,带你出去玩,你不让孤碰你,孤就未曾碰过你。”   “你答应过孤,要与孤长长久久,为孤延绵子嗣的。”   他说这些的时候,那双绿眼眸里竟弥漫着浓烈的哀伤,他眼下的两点红点在月色之下越发显得妖冶,他伸出手,似乎是又想将沈落枝抱到怀里,但沈落枝却抬起手,挡在了他们两个之间。   她厌恶他的触碰。   可她越是排斥,耶律枭就越是要攥着她。   “你一个人做不到这些的。”耶律枭攥着她的两只手,道:“枝枝,告诉我,谁在帮你,是谁诱惑你,让你背叛孤?”   他从始至终,都认为沈落枝被人诱引着,才会犯下大错伤害他。   沈落枝没为自己开脱一句,但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原谅沈落枝的准备。   沈落枝抬起脸,再一次看向他。   “没有。”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沈落枝再难掩盖住她的恨意,她昂起头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没有任何别人。”   她昂起脸时,月光落到她清冷的玄月面上,她因为挣扎,头上的发鬓已经乱掉了,一阵北风吹来,她的发丝便凌乱的飞起来,让她看起来那样狼狈,又那样倔强。   “没有任何别人诱惑我。”沈落枝重复了这句话,她昂起头,看着耶律枭,一字一顿的道:“你想知道为什么,那我就告诉你,我恨你,我从没有爱过你,一丝一毫都没有,我从见你的第一面就恨你,你杀了大奉的将士,我迟早有一天会杀了你。”   “而且,我告诉你,你会死的,你今天就算杀了我,你也会死的,你逃不出去的。”沈落枝看着他的眼,一字一顿道:“在去清泉商市的时候,我支开你去买女奴,我去给裴郡守传了信,裴郡守今日会来的,他会带着兵马,踏平你的金乌城,你的所有将士都会死。”   “耶律枭,你给我的耻辱,我会百倍的还给你。”   沈落枝此刻已经对她的毒不抱希望了,她的毒到现在都没发作,她猜测,大概是耶律枭的体质问题,据说那些蛮族人自小都会泡一些药浴,身体不说百毒不侵,但是比寻常人更耐毒,耶律枭又是首领,用过什么名贵药材也不一定。   但此刻事情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了,她也早都没有回头路了,她便用最恶毒的语言去刺伤他,在说这些的时候,她不断靠近他,高高的抬起下颌,用充满恨意的眼神挑衅耶律枭。   杀了我。   她用眼神说。   我永远不会爱上你。   耶律枭被她的眼神刺的额头上的青筋都鼓起来,突突的跳,他的耳膜都有片刻的嗡鸣,像是魂魄与肉.体被分离,他看世间万物都有重叠的影子。   过了片刻,他才听到他自己问:“你说过,你喜爱我。”   那声音竟隐隐发颤。   沈落枝呛出了一声嗤笑来。   她眼底晃着泪,高高的昂起脸来,虽然她比耶律枭矮上好多,但那一刻,她占到了上风。   耶律枭才是奴隶。   “我从没有喜爱过你。”沈落枝挑起眉头,讥诮的看着他,说道:“那是我骗你的,我知道你在听,我是大奉的郡主,耶律枭,你是下贱的蛮族畜生,不配得到我的爱。”   沈落枝说完这句话后,就已经闭上眼,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她在这些时日里,已经足够了解耶律枭的品性了,他就是个宁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的性子,她对他如此,耶律枭定会杀她。   但下一瞬,沈落枝听见了“刺啦”一声响。   她惊惧的睁开眼,正对上耶律枭那张面无表情、妖冶惑乱的脸。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瞬间,耶律枭望着她,突然缓缓地勾起了唇瓣,露出了森白的狼牙。   沈落枝心口骤然一惊。   下一瞬,他重重的将她压在地上,撕扯她的衣物。   沈落枝尖叫的时候,他在沈落枝的耳畔低笑。   “别怕,灼华郡主,孤舍不得让你死。”   “你会活的很好,夜夜活在孤的帐内,你这高贵的身子,会被下等的蛮族人口口,诞下蛮族人的血脉,你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孤的榻上。”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鸢娘》   西北大垣城的新知府,是鸢娘的前未婚夫。   他背弃与鸢娘的婚约,另娶高门之女,功成名就后衣锦还乡,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死鸢娘的丈夫,重夺鸢娘回他身边。   鸢娘恨他厌他,却又被迫与他纠缠一生,最终自刎于城墙上。   再一睁眼,鸢娘回到了丈夫刚死的那一日。   那时,她尚不知丈夫的死亡真相,浑浑噩噩度日,像是个肥美羔羊般,被前未婚夫盯着。   重来一次,她果断收拾起柴刀。   上辈子没能报的仇,她这辈子,一定要报!   为了报仇,她还将目光投向了京中派来的北典府司千户。   彼时,这位千户还伪装成了一位瞎了一只眼的屠夫。   只要能弄死她的前未婚夫,利用一下他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美艳心机寡妇×北典府司千户 第22章 枝枝逃跑耶律枭发疯   裴哥哥为什么还不来?   彼时正是夜色浓郁, 金乌城内的地面上躺满了被药昏的蛮族战士,帐篷遇火烧成一片,火光冲天间, 耶律枭幽绿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她,凶狠的将沈落枝身上的嫁衣撕扯而开。   沈落枝尖叫出声。   她可以在此刻死在他手里, 但不能受辱。   她拧动身体, 但挡不住耶律枭的铁掌,衣料撕裂间,露出白色的雪绸素衣。   他有碎石断玉之力,手掌捏到沈落枝手臂的时候,掐的沈落枝眼里都泛起了泪。   她在粗粝的沙地上挣扎, 娇贵的皮肤被蹭出血痕, 在耶律枭面无表情、眸光阴戾的凝望中, 沈落枝颤抖着看向远处。   无尽的黑夜中,金乌城变成了一片火海,远处的城墙被烟雾熏的模糊不清, 她想象之中的里应外合并没有到来,裴哥哥去了哪儿了?   而恶狼已经逼近了她的面前。   耶律枭伏在她身上,粗暴的掐她的下颌,用尖锐的牙齿惩罚一般的啃咬她的脸侧, 沈落枝因为疼痛而尖叫。   清冷的月色之下, 灼热的火海之间, 古铜色的粗壮手臂强压着玉色的脖颈, 高壮的身影覆盖着柔软的姑娘, 沈落枝尖叫着拔下发间的簪子去刺他。   “耶律枭。”沈落枝的声音因惊惧而在颤抖, 尾音飙高, 她喊道:“你敢碰我, 你会死的,整座城的人都会和你一起死!”   耶律枭悬在她的上方,他胸口上的血一滴又一滴的落下,砸在沈落枝漂亮的脸蛋上,但他不管,他掐着沈落枝的手一拧,沈落枝手里的簪子便掉在了地上,他低头,用一只手掐住沈落枝的下颌,迫使沈落枝抬头,然后俯下身,在沈落枝的脸上重重的用舌尖舔过。   沈落枝被他舔的尖叫。   而耶律枭埋在她的脖颈间低笑。   “今日,孤与郡主说什么来着?”他声线低沉嘶哑的问,说是问,但实际上更像是自言自语,沈落枝不回答他,他也不在乎,他自己便答:“孤说了,要伺候郡主。”   他撕了沈落枝的嫁衣,顶着一张妖冶荒唐的脸,干着难以启齿的事。   沈落枝去扯他的发鬓,纤细的手指落到他的脸上,尖锐的指甲在他的眉眼间抓挠,但耶律枭连自己胸口上的伤都不管,怎么可能管眉眼间这么一点小伤?   耶律枭的唇并非是大奉人常有的薄唇,他唇瓣丰润,有唇珠,舌长而灵敏,贴上沈落枝的唇瓣之前,沈落枝听他说:“郡主看好了,孤,是这般吻你的。”   沈落枝尖叫着捶打他,但没有用处。   她像是又回到了第一次与耶律枭纵马的那一天,孤立无援。   泪珠在她眼角滑落,她想,裴哥哥为什么还不来?   裴哥哥,裴哥哥!   而在她失去反抗能力的时候,她终于听到了马蹄声,但来的不是裴哥哥,而是沈落枝的侍卫听风。   听风刚才与其他三位侍女一起分而烧帐,现在才赶回来接走沈落枝。   裴郡守没有按照约定好的攻城,幸而他们的草药毒烟准备的足,满城的蛮族都倒下了,无力追杀他们,所以听风能很快折返会来救郡主。   他骑马而来,从背后给了耶律枭一刀,耶律枭顺势滚开,听风在马上与耶律枭搏斗,而其余三个侍女则快步跑来,牵着马、为沈落枝整理衣裙,带着惊慌失措的沈落枝上马。   “郡主,我们快跑吧。”摘星一边给沈落枝穿上衣裳,一边喊道:“裴郡守没有来,外面一个兵都没有,我们五个人做不了什么的,还是快跑吧!”   这满城的蛮族,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五个人也杀不净!   沈落枝被扶起来的时候,露出大片素白的胴体,三个侍女看的直咬牙。   若是她们再来晚点,沈落枝便要毁在这里了!   裴郡守到底在做什么啊!   沈落枝被穿上衣裳后,由摘星扶着上了马。   “带我一起走!”而就在这时候,他们身后传来了女奴的声音,方才被打晕的女奴自己跑过来了,她喊道:“我认路,我能带着你们从金乌城离开,去到大奉的领地去。”   女奴是沈落枝买回来的,如果沈落枝跑了,她身为沈落枝的女奴,也没有好日子过,耶律枭根本不把她当个人看,她还不如跟着沈落枝一起跑掉呢。   沈落枝垂眸看了她两眼,道:“去准备食水,我们一起走。”   这个时候,听风与耶律枭已经打到了另一旁去了,耶律枭明显开始体力不支,大概是毒在发作了,但是听风也瘸了一条腿。   听风虽然占上风,但是杀不死耶律枭。   转瞬间,三个侍女和女奴已经提起了食水回来了,沈落枝便翻身上马,纵马而跑。   其余四个女子跟在她身后。   听风一直试图杀掉耶律枭,但耶律枭且战且退,转瞬间便退到了一处没有被点燃的帐篷内,里面都摆放着武器,听风迟疑着没有跟进去。   耶律枭沙场经验丰富,真这么磨下去,不知道谁会死,且,这满城的将士,总有两个人还有意识,虽然爬不起来,但还是远远的向听风发出怒吼。   听风意识到,他根本杀不死耶律枭,且再耽误下去,他会被杀死。   恰在此时,沈落枝已纵马而来,听风便转而一瘸一拐的骑上了马,跟着沈落枝一起跑了。   沈落枝纵马跑掉的时候,没有回头看耶律枭。   她犹自沉浸在惊慌之中,裴哥哥没有来,她还差点被耶律枭得手,现在她都能感受到那种湿润的触感,她紧张地攥着缰绳,只想着纵马离开。   彼时已是丑时左右了,天上繁星点点,金乌城烧成了一片火海,沈落枝纵马踏过火海,带着她的侍女和侍卫,一路奔出了金乌城。   大奉的凤凰,在这里重生了。   在沈落枝纵马离去的时候,耶律枭踉跄着从帐篷内走出来了。   他身上都是血迹,除了沈落枝给他的那一刀,还有听风砍出来的痕迹,耶律枭站在摆放武器的帐篷前,他手里拿着一张弓,月色之下,弓被拉出满弦,他只要松开手,便能将沈落枝射下马。   月色之下,沈落枝红色的绸缎与墨色的发丝在半空中飘扬,耶律枭的箭已经对准了她,却迟迟没有落下去,直到那纤细的身影越跑越远,远到他再也看不见。   等到她彻底不见的时候,耶律枭手上的弓骤然掉在了地上,他跌倒躺在了地面上,仰躺着,看着满天的繁星。   他的耳边还全都是沈落枝的话。   “我从没有爱过你。”   “卑贱的蛮族畜生。”   “我是大奉的郡主。”   一句句话从那张嫣红的唇瓣里钻出来,狠狠地刺进他的胸腔内,让他头晕目眩,心口处的伤一阵阵抽痛。   很疼。   沈落枝,很疼。   大奉的女人,都是养不熟的。   她没有强健的身体与尖锐的獠牙,但她有最恶毒的心。   偌大的金乌城,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里野火焚城,耶律枭倒在地上,缓缓抬起手,落到了胸口处,沈落枝刺下的那一道伤口上。   沈落枝。   养不熟的狼,只能用铁索来束缚。   他一定会,重新把她抢回来。   用她最讨厌的方式,百般报复她,让她一生,都无法逃离。   ——   而此时的沈落枝,已经奔出了金乌城内。   北风猎猎卷起裙摆,夜色下的戈壁荒漠冷清枯黄,四周都是一片昏暗,唯独他们身后,是一座熊熊燃烧的城。   沈落枝奔出很远,勒马回身时,都能够看到那冲天的火光。   一种酣畅淋漓的报复性的快感蔓延她的全身,沈落枝高高的昂着头,把所有眼泪都逼了回去。   她转过头,看向那城,片刻之后,她与身后的四人道:“耶律枭绑我们而来,杀了我们的人,今日我们报复他,烧了他的城,我们之间的恩怨自此两清,在今日之后,所有关于金乌城的事情都忘掉,听懂了吗?”   侍女与侍卫都点头。   他们知道,金乌城的事情对于他们是一段痛苦的回忆,要不了多久就忘了,但对于郡主来说,却是屈辱的一段时光,恐怕永远都忘不掉。   郡主曾被西蛮人那般的事,必须烂在肚子里。   侍卫冷眼看向一旁的女奴,握着刀的手掌蠢蠢欲动。   女奴赶忙举起手,惊的讲了一串金蛮语后,半生不熟的夹杂出了几句大奉话,道:“我,我不会说的。”   沈落枝向下一压手,道:“好了,赶路。”   她不至于去因为封口而屠杀一个什么都没做错的女奴。   女奴松了一口气,转而主动领路——她留在金乌城是死,出了金乌城,一个人在西疆里也是死,还不如跟着沈落枝,最起码,这是个好主子。   幸而女奴认路,还有利用价值,才能赖上沈落枝,否则沈落枝就算是不杀她,也绝不会任由她跟在他们身边。   他们连夜赶路。   戈壁黄沙四起,枯树向天空探出嶙峋的枝丫,枝丫上有寒鸦鸣叫,马蹄奔踏间,一群人渐渐奔向三元城。   在西疆中,趁着夜色赶路的人不少,西疆人都认天上的星辰,以星辰为坐标来赶路,倒不会走丢。   从金乌城到纳木城,足足花了四日有余,这一路上,他们五个女人,一个瘸腿侍卫,走的分外艰难,生怕碰上什么流窜的西蛮将士,或者碰上土匪拦路,马鞍将大腿上的皮肉都磨破了,也不敢停下。   幸而他们这一道运气算是好的,许是否极泰来了,一路没碰见什么人,遇到一些行商也都远远避开了,什么危险都没碰上,只熬了几日赶路后,便在一日午间,回到了三元城。   至于金乌城的人,一直都没有追上来,大概是因为那一场大火让他们损失惨重——虽然他们的西蛮将士没死几个,但是重要的食物和帐篷都被烧了,他们一时之间无暇顾及沈落枝。   连带着三元城最近都安稳了不少。   三元城之前被西蛮人屠戮过,现下城墙已经重新修建起来了,原先被攻破、塌陷了一半的城墙现在已经被重新筑起来了,泥土里面混了一些石头,几个将士在修建城墙,有些城民来送米面。   那时大漠孤烟起,沈落枝迎着风沙、骑马走到城门口,远远地望着他们,想,这是贫瘠的西疆里,仅剩的温存。   沈落枝回到三元城,表露身份后,三元城的官员、镇守此处的县令便匆匆来迎接。   之前三元城险些被攻破,大部分流民都跑了,但不知道为何,那群蛮族人又都走了,没有屠杀三元城内的民众——以往,那些西蛮人如果成功攻城,都会屠杀民众,抢掠食物、皮毛、药草,路过的牛羊都会带走,如果带不走就都杀掉。   但这一次,他们并没有继续攻城,反而迅速撤离了,这就导致,城内的人没什么事,反而是那些跑出城的人,死伤更多。   灼华郡主沈落枝出城之后,便直接失去了踪迹。   后来,从纳木城来的人曾来接沈落枝,但是没接到,便赶来找三元城的县令来问,后知道沈落枝出城避难后,纳木城的人便在三元城落了脚,然后开始不断向外搜索沈落枝。   接不到沈落枝,就没办法和裴郡守交代,所以他们只能在三元城扎根,开始寻找沈落枝。   当然,他们至今没搜索到,还是沈落枝自己回来的。   至于当时沈落枝让耶律枭放走的那几个侍卫,一个都没能成功回到三元城,不知道是迷失在了西疆戈壁里,还是死在了土匪的刀下。   “还请灼华郡主回府内稍候,下官立刻去请人将从纳木城来接郡主的人请来,让您们快些相见,也好说说话。”那县令与沈落枝道。   沈落枝在听到“纳木城”这三个字的时候,心中便想到了裴哥哥,从纳木城来接她的人,自然是裴哥哥的人,只是裴哥哥现在又在哪儿?   “好。”沈落枝压下了那些疑虑,向县令行了一个莲花礼,道:“劳烦大人。”   县令自不敢托大,连忙回礼,回礼时,还忍不住瞧了一眼这位灼华郡主。   之前这位灼华郡主走时,是庇佑着一群流民而逃的,三元城县令自是记着灼华的这个恩,大难之下,能放弃财宝,带着流民而行,足以证明这位郡主的品性。   只是,这位灼华郡主瞧这虽然一如当初一般清冽出尘,但是却不再像是初次见面时的那般温润,反而周身都绕着一层凌冽的杀机,像是春水被冻成了冰,远远一瞧,便觉得寒气逼人。   想来,也是在外吃了不少苦。   这西疆,处处都是吃人的。   县令叹了口气,快步走了。   沈落枝则带着众人回到了她原先在三元城租赁的院子,等着纳木城的人上门来拜见她,她有很多话要与纳木城的人问。   她回到院子里时,院子内还摆放着她的各种嫁妆——之前因为战乱遗失了一些,但大部分都还在,三元城的县令将这些都收拢起来了,不允旁人动。   嫁妆还在,只是当日随她一道来的侍卫和侍女们都不见了。   沈落枝一时心酸,叹息过后,又命摘星拿来了一部分钱财,给了一直穿戴着斗笠、不曾露面的女奴,叫女奴出去自谋出路。   “你是金蛮人,与大奉格格不入,在西疆,金蛮人入大奉是死罪,我不能留你。”沈落枝与女奴道:“我之前在清泉商队的手里救过你一次,后又带你出了金乌城,今日又是我给了你银钱,你我之间,是我待你更好些,我未曾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今是世势时事不容你,非是我不容你,还请你不要怪我,日后相见,你也不必帮扶与我,只当不相识便是。”   女奴跪地领了金银,后由摘星与听风一路护送,得了一批快马和一把刀,出了三元城,去奔向在西疆之内的金蛮人的城邦了——这西疆,不止是有大奉的城邦,也有金蛮人的城邦,还有游牧民族的城邦,还有其他允许所有种族进入的混居城邦。   如此混乱无序,遍地都是人头与金银。   比如他国人的城邦,大奉人的城邦还算安稳的。   那女奴走了后,沈落枝便不去想了。   西疆这么大,自此应当是山高水远,再不相见了。   她差人打了水来,在浴桶中沐浴。   回了三元城,站在大奉的领地上,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松下来了,人往浴桶里一坐,便觉得骨肉都松懈了。   净房内门窗紧闭,氤氲的水汽在水桶内渐渐向外蔓延。   沈落枝纤细漂亮的脊背靠着宽大的木桶,温热的水波托着她纤细的手臂与丰满,她的墨发在水下徜徉,她闭上眼,伸出手,一点一点洗着她。   那里被耶律枭舔过。   纵然没做到那一步,但依旧让她一想到就觉得受辱。   沈落枝这一路上匆忙赶路,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所有人都将她视作主心骨,没有一个人能帮扶她,直到现在,她才能在空无一人的净房内,躲在浴桶里大哭一场。   哭到最后,那满浴的水都凉了。   她依旧不想起来,恹恹的靠坐在浴桶之内,只垂着眸坐着,到了水彻底凉了的时候,外头便听见流云唤她:“郡主,裴郡守的人来了,在外头求见呢。”   沈落枝骤然清醒过来。   她压下那些混乱的思绪,缓缓从木桶内站起,道:“进来伺候吧。”   外面的流云便走进来,伺候着沈落枝从浴桶内走出来,为沈落枝绞干发丝,又挑选了衣裳穿好。   今日要见的是裴郡守的人,故而要郑重对待。   沈落枝日后是要与裴郡守成亲的,他们绝不能在裴郡守的人的面前掉了脸面,所以哪怕众人都是舟车劳顿,也坚持给自己梳洗了一番。   负责给沈落枝挑衣裳的是弯月,大概是心里惴惴,所以弯月拿了最上场面的一套衣裳,一套香月绸对交领上绣银色仙鹤裙,外搭了一套白狐狸绒毛氅,足上踩了蜀锦银丝珍珠履,发鬓盘了堆松云鬓,上簪了一套流光步摇,面上只上了点淡妆,又在额间画了半轮明月,以为花钿。   她本就姿色天成,额间一点,更是如玄女落尘,矜贵傲然。   本来见几个随从,不需如此庄重的,只是他们之前被金乌城给掳走过,她又被耶律枭那般对待过,若是要算起来,是名节有污,所以他们心下不安。   世人皆是如此,越是不安,越要表现得强势高贵,以此来掩盖自身。   沈落枝到前厅时,负责来接她的人已站起身了。   此人身穿青色短打,名唤“青丛”,是裴兰烬身旁的长随小厮,会些拳脚功夫,人很机灵,随着裴兰烬自京中来西疆赴任,以前裴兰烬来江南提亲时,沈落枝便瞧见过青丛多次,现下在西疆瞧见他,便觉得愈加亲切。   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青丛远远瞧见沈落枝,便站起身来,远远地与沈落枝行了一个俯首礼,道:“属下青丛,见过郡主。”   行礼间,青丛有些心虚的瞧了沈落枝一眼。   这位郡主依旧如当年一般清冷孤傲,站在这里像是瑶池仙莲,片叶凝仙露,从不染凡尘。   青丛心里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心下想着早已备好的话术,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位郡主虽年幼,但极为聪慧,据说南康王有意为她请“女世子”的称号,却因这两年南康王与京中关系紧张,未曾提出——话扯远了,总之,这是个极难糊弄的主子。   “起身说话。”沈落枝坐于椅上,衣袖随身形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水纹波光,然后轻轻堆落于她的膝前,她坐下时脊背挺直,身姿曼妙,每一个动作都如此赏心悦目。   这是京城大户人家才能教导出的礼节,与这里的西蛮女子截然不同。   青丛的眼皮莫名的跳了一瞬。   “为何是你来纳木城接我?”沈落枝一开口,便问的青丛心中直突突,她那双平静清冽的眼眸一压过来,仿佛带着无穷的压力一般:“裴郡守为何未曾亲身前来?”   她是南康王之女,是裴兰烬三书六礼定下来的未婚妻,裴兰烬向她下聘时,便已明言,此生不纳妾,只与她一世忠贞,他们订婚时,裴家也与南康王定下百年之好的誓约。   她的分量够重,重到裴兰烬应当从西疆出发,一路到江南去迎她,亲自将她迎入府内,捧于高座,为裴氏妻。   但她没有如此,她亲自从江南奔袭而来,只为体谅裴兰烬治理西疆不易,她不想为了区区的面子而让裴兰烬抛下正在治理的西疆而来、如此为难裴兰烬,也不愿用郡主的身份逼裴兰烬向世人展示对她的“宠爱与臣服”,她理解并支持他的一切选择,所以她自江南而来嫁他。   但她都走了九十九步,从江南一路走到西疆,从南康王府走到了三元城,唯独这最后一步,这圆满之最,裴兰烬为何还不肯走过来?   裴兰烬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三元城被破时,裴兰烬没来,金乌城被焚烧时,裴兰烬没来,现下她已重回了三元城,裴兰烬还是没有来。   一而再再而三,西疆的公务,当真便繁忙到让他来抽身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吗?   她是因那一腔情爱奔袭而来的,她可以为她的未婚夫退让,她明事理,懂大意,但并不代表她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裴兰烬若轻视她,她定不会容忍。   “回郡主的话,当日郡主来时,我家郡守于西疆中出行办公务,便派属下来接,属下到此处时,您已经出城了,属下便去找,后来郡守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在外受了些伤,便送回了纳木城,现下还在纳木城中躺着,实在是起不得身。”   “您莫要怪郡守,郡守心里很担忧您,郡守都担忧的用不下饭,奈何身上有伤,不能来亲见您,只能等属下在外寻找。”   青丛说到此处时,心中越发不安,甚至都不敢看沈落枝的脸。   他怕这位郡主瞧出他的谎,可他为了裴氏与南康王府的婚约,又不得不这般说。   沈落枝想起来那一次,她在清泉商队举办的商市中与那女将军见面的事情,那一次,裴兰烬确实很危险,但是她后来得到了明确的风声,说是他们二人成功脱逃了,她得到的消息上,并未说过裴兰烬有受伤,只说了他随行的女将军受了伤——给消息的是耶律枭身边的西蛮将士,那将士绝不会对耶律枭说谎的。   可是,青丛现在又说裴兰烬受了伤,他们二人的说法不一样。   沈落枝想,大抵是中间出了什么意外吧,这西疆大漠里,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她自己也是靠运气走到今天的,裴兰烬未能及时来援,他应当也很愧疚才对。   她并非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既然有了解释,她便不会一直死咬着不放,便道:“既如此,便即刻起行,上路去纳木城吧。”   沈落枝道。   她想早些离开三元城,上次这个城镇被突袭的事情让她记忆犹新,她不想在这里耽搁下去,早些去纳木城,她早些安心。   纳木城是大奉西疆的要塞,在西疆里,纳木城的重要程度可以相当于大奉中的京城,纳木城兵马健壮,且比三元城大上几十倍不止,进了纳木城,她便可放心了。   且,裴哥哥也在纳木城。   她有太多话要跟裴哥哥说了。   她真的好想好想裴哥哥。   而一旁的青丛却僵了一瞬,目光有一瞬间的游离,唇瓣一颤,随即赶忙低头道:“是!属下这边去安排。”   从三元城到纳木城,一共需要三日的路程,因着沈落枝身边的侍卫侍女都死了一批,所以他们又临时购置了一批奴隶做粗使伺候,耽误了一下午的时间,眼见着天色黑了,沈落枝便没有要连夜赶路,而是让所有人都好生歇了一夜。   第二日一大早,护送灼华郡主的队伍才踩着漫天黄沙上路。   他们上路时,猎鹰于头顶蓝天盘旋,羽翼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悄无声息的跟随着队伍而行。   ——   深夜,纳木城。   西疆郡守府,西厢房内。   冬日里的西疆没有什么好景色,只有光秃秃的枯木与院中结冰的池塘,“呼呼”的北风打在门窗上,引来门窗震颤,但西厢房内却一片潮热。   床帐厚厚的围着,床笫间的人影彼此纠缠,粗重的喘息与细碎的嘤咛随着床帐翻涌,直到某一刻,邢燕寻垂着眸,轻唤了一声:“裴哥哥——”   裴兰烬躺在蜀锦床榻上,一双清冽冷淡的瑞凤眼骤然睁开。   在他身上,邢燕寻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与他道:“这不是挺喜欢的么?何苦每日都做出来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裴兰烬如水月观音的面容骤然涨红,他薄唇紧抿,似是想喝一句“荒唐”,但却又知道,他一旦呵斥出声,邢燕寻一定会说出更多让他难堪的话来,他便闭上眼,只声线嘶哑道:“快些。”   邢燕寻哼笑了一声。   裴兰烬抓紧了锦缎。   他不愿去沉浸在这劣媚情梦里,但却又身陷于此——前些日子,邢燕寻与他在西疆中抢夺了种子而逃,很多人追杀他们,他们二人与众人在逃跑中分散,后他们被人围攻,有人看上邢燕寻的美色,向邢燕寻下了媚.药。   邢燕寻差点遭了毒手,幸而邢家军来得快,救了邢燕寻一命——至于裴兰烬,他一介书生,半个废物,从头至尾什么忙都没帮上,邢燕寻被围攻时,他又愧疚,又惊惧。   在邢燕寻保护他,为他拼杀的时候,他便想,邢燕寻若是真便这般在西疆失去了一切,他便该为她负责。   而最后,邢燕寻中了媚.药,却死也不肯让旁的男人碰她,为了救邢燕寻,他只能...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邢燕寻死。   邢燕寻为他做了太多了。   而从那一日之后,邢燕寻日日都来寻他,与他颠鸾倒凤,不管他拒绝还是同意,邢燕寻都用她的武力来解决问题,直接将他往床上一压。   他们二人便这般稀里糊涂的滚了好些日子,他被邢燕寻绊住了手脚,也便没有去三元城再接沈落枝。   裴兰烬甚至还有些不敢听沈落枝的消息。   他回到纳木城的时候,很担心见到沈落枝已经出现在城中,他不知道该如何见沈落枝,如何与沈落枝讲话,沈落枝是个聪慧骄傲的姑娘,她若是知道了他的事...   而他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沈落枝并没有被接回纳木城,从三元城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三元城被攻城,沈落枝的护卫护着沈落枝先离开了,他们至今也不知道沈落枝去了哪儿。   裴兰烬一边派人加大力度去搜寻沈落枝,一边竟有几分庆幸——幸好沈落枝还没回来,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落枝。   而他自从与邢燕寻回到纳木城之后,便一直在被邢燕寻拽着沉溺于肉.欲之中,他在白日中清醒,在夜间混沌。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都会梦到他在江南里,与沈落枝品茶作画,执子议棋的模样。   可是他睁开眼,就会看到一个明媚肆意的脸贴在他的肩侧,像是缠人又泼辣的野马,难驯却又极惹人眼,总能勾起他的征服欲。   他情不自禁的揽紧了邢燕寻的肩。   而就在这时,西厢房外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来人显然是个武者,跑动时身上还有铠甲上的金属碰撞声,来人在西厢房门口站停,抬手“啪”的行了一个武夫抱拳礼,哪怕没人看见,但整个院子都响彻他拳头与掌心碰撞时清脆的声音与瓮声瓮气的汇报音:“启禀公子,有要事来报。”   随即,西厢房床帐内的邢燕寻与裴兰烬一起睁开了眼。   门外的人是裴兰烬自小的侍卫,名曰白丛,强壮凶猛,功夫很好,人虽忠心,但没什么脑子,每每邢燕寻要翻到裴兰烬的院子里,都要小心的避开他,因为如果被他撞见了,他一定会当场大声嚷嚷起来询问:“邢将军何故夜间翻至我家少爷的院子?”   就像是现在,裴兰烬在厢房内显然在睡觉,他也要大声把人吵起来。   裴兰烬听见白丛的动静,便想立刻起身去处理公务,却见邢燕寻利落的往他身上一翻一压,镇着他不让他走。   裴兰烬那如山间云鹤般的面容微微冷沉下来,拧着眉冷眼看邢燕寻,但邢燕寻早已透过他冷淡的眉眼,瞧见他通红的耳垂了,她吃准了他拿她没法子,便死活不肯下。   裴兰烬与她纠缠的片刻间,外面的人已自顾自的、喜气洋洋的汇报道:“是有了灼华郡主的消息了,青丛送了飞鸽回来,灼华郡主已寻到了,大概明日便能到纳木城了!”   那掷地有声的话透过薄薄的木门,打进西厢房的帷帐里,一句话抽在了两个人的心上,裴兰烬与邢燕寻都是浑身一僵。   “灼华郡主”这四个字,就宛若一个魔咒一般,裴兰烬骤然抽身,动作迅速到近乎有些慌乱,仿佛被什么洪水猛兽盯上了一般,而邢燕寻也有片刻的恍惚,裴兰烬一退,她便跌坐到了一旁,往日那么泼辣的人儿,被裴兰烬甩开后竟没有当场翻脸,而是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爷!”外面的白丛还在喊,语气里的欢喜劲儿几乎都要乐颠颠儿的扑出来了,他又扯高了嗓门,道:“少爷,您听见了吗?灼华郡主要来跟您成亲啦!”   “知道了。”裴兰烬终于掀开了帷帐,向外面道:“下去。”   白丛利落的“哎”了一声,转头继续去门口蹲守。   白丛咣咣的脚步声离开后,厢房内一片安静。   窗外的北风依旧凌冽,但屋内旖旎的气氛却都散了,裴兰烬站立在床头,背对着方才与他共赴巫山的女子,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邢燕寻。   沈落枝要来了,他不能再与邢燕寻这般荒唐下去了,沈落枝才该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而邢燕寻此时,已自己自顾自的穿上了衣裳。   她穿着紧身利落的红色武装,腰系皮带钩,勾出劲瘦有力的腰,墨发用红色的发带束起,浓眉一挑,英姿飒爽。   她身形修长,比一般女子都要高些,站直身子时,自带一股弛聘沙场的野性,裴兰烬不看她,她也不看裴兰烬,只转头自己走向木窗,打算翻窗而走。   听见了邢燕寻推开木窗的声音,裴兰烬背对着她,闭着眼道:“今日之后,你不要再来寻我了。”   他要娶沈落枝,他不该与旁的女子有任何牵扯。   邢燕寻翻窗的动作一顿。   她太了解裴兰烬的脾气了,男人都是贱骨头,她越是追捧着裴兰烬,裴兰烬越是推拒她,左右现在都睡了,她有的是法子让裴兰烬离不开她。   她并未回头,只轻嗤了一声,声线嘲讽的道:“裴郡守自诩正人君子,是不该与我这等粗鲁无礼的女子苟合,今日之后,裴郡守将我忘了便是,邢某祝裴大人百年好合,永不分离。”   说完,邢燕寻便直接翻窗离开了。   邢燕寻说这些话的时候,裴兰烬虽说觉得有一瞬间的轻松,但却又觉得心口顿时一痛,像是心底里的某块被挖走了似的,   而邢燕寻离开的干脆利落,窗户被打开,然后“啪”的一声关上,方才还与他缠绵的女子已远去,只有满地北风寂寥。   裴兰烬独坐在榻间,宽大白皙的指节在榻间扫过,竟显得有几分流连。   但很快,裴兰烬便清醒过来了。   他骤然从床前站起身来,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狭窄的西厢房。   他要忘记那些事,重新与他的落枝在一起。   沈落枝为他自江南千里奔袭而来,这份情谊,他不能愧对。   裴兰烬一念至此,便离开了西厢房,特意回到了东厢房内居住。   自此,西厢房被封死。   裴兰烬离去时,广袖随风而飞,邢燕寻离去时,红衣迎风招展,清冷的月色下,两人背对对方而行,像是都要将对方忘掉,然后奔向新的篇章一般。   这地上的人儿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无人知晓的心声在夜间高歌,汇聚成一场悲欢离合,只给天上的月儿听。   月儿听了,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它只静静地瞧着,这山河招展,岁月流淌。   ——   次日,清晨。   灼华郡主的车队终于缓缓行驶到了纳木城附近,西疆郡守裴兰烬迎出三十里,亲迎入城。   那时,沈落枝站在马车外面,远远瞧见裴兰烬立于马上来接她,顿时红了一双眼。   她的裴哥哥。   而裴兰烬立在马上,远远瞧见沈落枝,面上不知为何竟有些发僵,转瞬才笑出来,继而翻身下马,向沈落枝奔来。   他们二人在漫天黄沙下见面,但见到彼此后却未曾碰触彼此,而是隔着几丈互相行礼,只用一双眼眸望着对方。   大奉礼节,当如此,纵是未婚男女,也不得过分亲近。   他们也未曾共乘一辆马车,马车太小,只他们俩便失礼,多了人又塞不下随从丫鬟,干脆便只走远了些,让随从和丫鬟远远地看着,两人站在一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干枯树木下讲话。   “郡主。”裴兰烬一双瑞凤眼中望着沈落枝的脸,心中难掩愧疚,他道:“辛苦你了。”   他知自江南而来的这条路有多难多险,也只沈落枝为他付出了多少,他心中愧疚难当。   沈落枝来之前,心里忐忑又委屈,但一瞧见裴兰烬,便觉得所有委屈都散了,只有欢愉在心中流淌,她望着裴兰烬,先是甜甜一笑,又迟疑了一瞬,低声说道:“裴哥哥,落枝有话要与你说。”   裴兰烬便道:“是有何为难事?尽管讲来。”   沈落枝咬唇,先是看了他一眼,随即走近了两步,确定没有人听见后,便道:“青丛应传信给你了,他信上说,我们是在西疆内走丢了,后又自己走回来的,其实并不是,而是,落枝被一伙西蛮人给绑了。”   裴兰烬一惊:“什么?”   他于西疆已待了一岁有余,自是知晓那些西蛮人有多凶残,他惊怒间,又听沈落枝继续说道:“那西蛮人倾心于我,要迎娶落枝,落枝与他周旋,后下药放火,才从他那处逃离而出,裴哥哥,落枝未曾叫他沾染,依旧是完璧之身,只是流落西蛮,难免被他沾过便宜,这些事,落枝为了名声考虑,未曾与外人道,但是裴□□后是要与落枝长相久伴,走过一生的,落枝不想瞒着裴哥哥,今日尽与裴哥哥道来,若是裴哥哥觉着难以接受,落枝也不会怪裴哥哥。”   那时正是大漠落日时,日头远远垂挂与地线最远处,沈落枝眉眼间被镀了一层金辉,她垂眸时,眼底隐隐含着泪。   裴兰烬心中顿时无限懊悔。   那一日,他当去接沈落枝的。   若是他去接了,沈落枝又怎会被绑走!   “裴某不怪郡主,郡主做得很好。”裴兰烬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握住沈落枝纤细的手腕,他神色端正,道:“落枝,国家战乱,岂能将罪过都压在你的身上?未能保护你,是裴某之错,你放心,裴某绝不会有半点在意。”   他是真的喜欢沈落枝,他也知道沈落枝是因为他才会沾染这些泥泞的,他怎么能因为她沾染了泥泞,便嫌恶于她呢?   他应当把她捧起来,待她更好才是。   沈落枝眼底含了泪,她擦了擦眼眶,又道:“还有那一日,裴哥哥去抢种子的时候,我其实瞧见裴哥哥了,我还给裴哥哥传了信,传给了一个女将军。”   裴兰烬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僵。   沈落枝正在擦泪,并未瞧见裴兰烬的异处,而裴兰烬转瞬间又恢复过来了,他抿着唇,问道:“那一日,你向她求救了吗?”   “对,我在对面时,还给裴哥哥挥手了。”沈落枝抬起头,看着裴兰烬,问道:“裴哥哥那一日为何没来呢?”   裴兰烬想起当日在厢房里他问邢燕寻时,邢燕寻给他的回答,不由得暗暗咬牙。   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邢燕寻没和他说过。   他心中有些暗恨,却又觉得理所当然,邢燕寻就是这样不管后果,胡乱办事的人,可是他与邢燕寻之间却又做了那么多...他与邢燕寻之间剪不断理还乱,是他自己惹下来的账,他算不清。   他只能把那些想法都先压下去,然后与沈落枝道:“那一日...邢将军受伤昏迷了,后面我们一直在逃命,所以,她才未与我提过,也可能   䧇璍   是后来忘掉了。”   邢燕寻有对不住沈落枝的地方,裴兰烬想,既然如此,他便连带着邢燕寻那份,对沈落枝更好便是了。   就当他替邢燕寻弥补了吧。   自今日起,他会好好对沈落枝的。   裴兰烬捏紧了沈落枝的手,道:“落枝,你别怪邢燕寻,待我们回了纳木城,我们便成婚,裴某永生不会负你。”   成婚。   沈落枝没有读出来裴兰烬这些话里的深意,她只以为裴兰烬是在向她诉衷肠,不由得微微红了脸,垂眸,点头。   她没有抽回手,而是将裴兰烬的手握的更紧了一些。   半个时辰后,他们回了纳木城。   纳木城城门大开,两边将士行礼,恭迎郡主入城。   随着沈落枝的到来,有关于沈落枝与裴兰烬的事情也渐渐在城中流传来——基本都是些好讯的西疆人来询问白丛,白丛便全都嚷嚷出来了。   “灼华郡主自幼便与我家公子相识,三年前我家公子亲去江南定的亲。”   “那自然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们未曾瞧见过灼华郡主,生的极美。”   “灼华郡主来西疆,便是来嫁我家公子的,很快,我家公子就会迎娶灼华郡主啦!”   随着白丛那张大嘴巴来回秃噜,灼华郡主的名字便叫不少人知晓了。   沈落枝入城之后,裴兰烬便购置下一处宅院做郡主府,不到一日功夫,纳木城的人便都知晓,裴兰烬的未婚妻,灼华郡主来了。   且,他们马上要成亲了。   按着他们原定的婚期,便在十二月十七日,今日,已是十一月三十一日。   他们成婚的日子,只有十七日了。   ——   十二月初,沈落枝落脚纳木城的第三夜,耶律枭也随之潜入了纳木城。   纳木城是西疆的要塞,占地极广,且通商路、有马市,因此,虽身处战乱之地,却格外繁华,纳木城本身是允许各种商队来做生意的,但是,纳木城是大奉之要塞,而金蛮人又时常来掳掠大奉城邦,虽未曾大肆开战,但也不允金蛮人来此。   所以金蛮人进来,需要伪装成“北漠商队”才能进,还要有专门的商引,才可通入,且,若是在纳木城被发现了是金蛮人的身份,可直接当街斩杀,不需要为此负任何责任。   所以,耶律枭是带着人,伪装成北漠商队潜进纳木城的。   北漠人与西蛮人一般高大,且多异瞳,两者非常相似,辨别北漠人与西蛮人的法子,一般都是通过口音与商引——北漠人来大奉,需要拿出商引才行,所以耶律枭特意花高价,在黑市买了假商引。   此举很危险,但他一定要来。   因为,他要找的人,就在此处。   深夜,纳木城北,一处民宅中。   前厅内,门窗紧闭,厅内只摆着一张大桌子,两边各放着一张椅子,耶律枭坐在一处木椅上等人。   等人时,他沉着脸看着他面前的杯盏,面沉如水。   他今日进城时,在街头巷尾听到了不少关于沈落枝与裴兰烬的事情。   那裴兰烬,年方二十三,根本不是什么长辈,而是沈落枝的未婚夫婿!   未婚夫!   这三个字刺的耶律枭几乎要一口血呕出来!   沈落枝来西疆,来纳木城,根本不是来拜访什么长辈的,而是千里迢迢来嫁人的!   怪不得沈落枝死也不肯嫁给他,原是早已有了心上人!   一念至此,耶律枭重重一拳砸在了桌上,旁边跟着的金蛮战士飞快的瞥了耶律枭一眼,正瞧见他们年轻的首领一脸阴鸷,赶忙低下了头。   自从八日前,在金乌城那场婚礼变成了漫天火海之后,他们首领便疯魔了,一连三日未曾开口,第四日便直接带人来了纳木城。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耶律枭的性子,金乌城的人都知道,耶律枭被那位来自大奉的郡主激起了凶性。   他是金蛮的恶狼,有最险恶的手段与最锋利的獠牙,没人能捅他一刀后全身而退。   沈落枝这三个字,混着爱恨,已烙进了他的骨血,他往后余生的每一日,都无法忘掉。   正在此时,前厅的门被人推开,从外走进来了一个同是碧绿眼眸的西蛮人。   耶律枭等的人来了。   他抬起眼眸时,之前的愤怒便都被压下去了,眉眼间甚至荡起了一丝笑,与对方道:“坐吧,阿弟。”   对方名为耶律貊,今年二十有二,与耶律枭同岁,也是金蛮的皇族人,若按血缘算,他是耶律枭的弟弟。   耶律貊生的高大雄壮,面有横肉,一脸凶样,一人足有三人宽,他没关门,直接走到耶律枭的面前坐下,椅子都被他压的嘎吱响。   “大兄。”耶律貊看着耶律枭,神色防备的问道:“你今日约我来此,是有何要事?”   耶律貊与耶律枭虽然同为金蛮皇族,但并不亲近,甚至很防备对方。   “孤来此,是有要事与阿弟商谈。”耶律枭声音放的低沉,他道:“孤知道,阿弟有一批人马被大奉人生擒了,过几个月,便要在城中公开斩首了。”   耶律貊的脸色骤然变的铁青。   耶律貊为人莽撞,脑子没有耶律枭活络,所以没有攒下城邦的家底,平日里都干着烧杀抢掠的活儿,以前抢大奉人抢的好好的,但是这段时间以来,大奉人换了个厉害的西疆郡守,把他的人都给抓了。   抓了之后,那郡守放出话儿来,还说要将他的金蛮战士公开斩首,以告慰大奉将士在天之灵。   所以耶律貊一直琢磨着劫囚,但是却碍于身处纳木城内,施展不开手脚,脑子又实在够呛,一直没想到什么好法子。   直到昨日,他这位大兄,耶律枭以金蛮的特殊方式联系他。   耶律枭是金蛮皇族人中最大的孩子,所以他可自称为“孤”,其余人都只能称“我”。   “大兄有何高见?”耶律貊瓮声瓮气的问。   耶律枭便道:“阿弟,在你我未回金蛮之前,我不会对你刀戈相向的,在大奉人的地盘上,你我就是天生的盟友,你我当联手,我助你救出你的人,你助我抢走大奉的宝贝,如何?”   “大奉的宝贝?”耶律貊眼冒贪婪之光,他问:“什么宝贝?”   烛火之下,耶律枭微微勾唇,烛光打在他红润的唇上,闪出潋滟的光泽,他抬眸看向耶律貊,那双幽绿的狼眸中折射出一模一样的贪婪。   “孤的宝贝,自是最好的。”耶律枭道:“再过十几日,那大奉郡守便要成婚,倒是,你我两人合力,我去扰她的婚事,你去劫囚,阿弟,可愿随着孤,来打这一场围猎?”   单凭他们两拨人的任何一拨人,都做不成这件事,但是若是他们二人合力,便能做成了。   耶律貊喘了两声粗气,猛地一拍桌子,道:“打!”   耶律枭裂开了一个森然的笑容。   他的金乌城烧了,大半的物资都没有了,他自然要想办法来抢掠一些,纳木城,是他选中的目标。   而他一个人,也撬不动纳木城的精兵,再拉上一个耶律貊,正好。   耶律枭举起面前杯盏,将其中的冷茶一饮而尽。   耶律貊也如此,举杯饮尽,然后低头啐了两口茶沫,“呸呸”道:“大奉这破茶,又贵又难喝。”   耶律枭只抬头,顺着耶律貊的身影,看向他背后的明月。   大奉郡主,就如这天上明月。   他偏要选在她成亲的那一日。   他要一点一点,把这轮明月拉下来,拉到泥潭里,与他一起,万劫不复。   ——   大火,婚服。   匕首,唇舌。   狼一样凶狠的眼,撕开,碾压,吞噬,□□——   胸口骤然一紧,沈落枝自塌上惊醒,猛然坐起。   她醒来时天光大亮,正是巳时,柔软明媚的阳光从窗外落进来,窗是雕花木窗,地面上便也映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木格花影。   她人坐在柔软的蜀锦床榻上,有片刻的怔然。   她已经回来了,这里是大奉,是纳木城,是她未婚夫所统管的城。   她不必再怕,没有人能再将她抢走。   沈落枝满身薄汗的倒回到了床榻间,沉吟了片刻后,唤了摘星来:“去问一问青丛,今日晚间裴大人可否有空来。”   她来到纳木城,今日算是第四日了,但是除了她初来纳木城时裴兰烬接她、把她送到此郡主府、与裴兰烬见过一次,短暂说了几句话之后,裴兰烬便一直在忙,只简短的让人来给她送东西,却未曾来见她。   裴兰烬说,他在忙着试种一种作物的种子,若是能种成,日后西疆便能有作物了,虽说这些作物卖不了多少银钱,但却能救很多贫苦孩子的命。   沈落枝知道这是大事,她不能打扰他,只是今日,是她实在心慌,想要见见他。   摘星领命而下,去郡守府找青丛去了。   沈落枝便起身,着人梳洗打扮。   而正在这时,外面有人通传,说是有一位名叫“邢燕寻”的女将军在府外求见,说有要事告知沈落枝。   作者有话说:   已完结文:《夫君的心上人回来后》重生   已完结文:《将军的朱砂痣回来后》重生   质量有保障,都很好看! 第23章 沈落枝发现吻痕!   耶律枭进城夺人   “邢燕寻?”梳妆镜前, 沈落枝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索了片刻,脑海里便浮现出了当日在清泉商队的那次,她与一位女将军简短的对话。   “请进来。”沈落枝道。   她起身便去前厅迎接。   她所居住的这处宅院并不小, 但是西疆没有什么亭台水榭,此处风沙大, 木材也贵, 墙面多是用砖与泥糊的,上只用白面一刷,灰檐一盖,便算是个墙了,四周也没有什么竹林小桥, 更别提琉璃玉瓦了, 没什么景色, 一出门就是黄沙,走过条条用石板铺出来的路,便到了前厅。   她到前厅坐下, 不到片刻,便瞧见了那位女将军从门外而来。   确实是上一次在清泉商市中遇见的女将军,虽说当日她未曾瞧见她眉眼下的模样,但是从身形与眼神, 可以判断是她。   那女将军的眼神很独特, 带着蓬勃的野性与旺盛的生命力, 像是对什么都抱有热忱, 有冲破一切枷锁的勇气, 行动间身法矫健, 与沈落枝和沈落枝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这是西疆的土地孕育出来的雏鹰, 是一种不一样的美。   沈落枝不熟悉她, 但是并不妨碍沈落枝欣赏她的美。   瞧见那女将军进门时,沈落枝便站起身来,向女将军行了一个女子侧身礼,道:“落枝见过邢将军。”   邢燕寻一张若圆盘般的脸上带着笑意,远远进门,便对着沈落枝行了一个礼,道:“末将邢燕寻,见过灼华郡主。”   见礼过后,沈落枝请她入座、看茶。   而邢燕寻却道:“卑职是来与灼华郡主请罪的。”   沈落枝抬眸看向她,便听邢燕寻道:“之前卑职在清泉商市里见过郡主,但当时事态紧急,并未将郡主所请之事告知郡守,后我又身受重伤,意识模糊,昏迷多日,郡主之事便被耽搁了,后才得知郡主平安脱险,已来了纳木城,便想来与郡主告罪。”   邢燕寻这一套话颇有些套术,谁来都挑不出毛病来,她想得好,这件事主要受害者是沈落枝,只要她与沈落枝请过罪、姿态放的足够低,沈落枝便不好如何责怪她,日后就算被裴兰烬知道,她也能有一套说辞应付过去。   至于她当日到底是不是意识模糊...她当时与裴兰烬滚在一起,两人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那件事,确实是被她忘到了脑后了,事后想起来时已经过了三日之期,她便只当是天命了,没有再提起过。   她私心里,也希望沈落枝一辈子都别回来,所以将这件事压得很死,没跟裴兰烬说过,但谁知,这位灼华郡主竟然还能有被找回来的那一日,她为了找补、掩盖自己的过错,只能尽快登门来请罪。   至于那镯子,邢燕寻还带来了,重新还给了沈落枝,道:“物归原主。”   沈落枝将镯子接回来,与邢燕寻笑道:“邢将军不必太过苛责自己,裴郡守已向我解释过了,落枝知晓,您并非是有意的。”   邢燕寻心口一突,她骤然抬眸看向沈落枝,盯着沈落枝那张玄月清冷的面容道:“裴郡守...已知晓你我见过的事了么?裴郡守是如何与郡主说的呢?”   自从那一日邢燕寻与裴兰烬在郡守府的西厢房中决裂之后,他们二人便一直都没有见过面,邢燕寻没想到,裴兰烬竟然与沈落枝说过她。   邢燕寻一时间头皮都跟着微微发麻,她目光灼灼的盯着沈落枝看,紧张之余,又觉得胸腹间烧起了一种异样的刺激感,她觉得颇为有趣。   她想知道,裴兰烬与沈落枝说起她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裴郡守与我说,您当时受了重伤,才未能及时告知。”沈落枝道:“落枝知道你们当时是在办公务,自当是以公务优先,左右已过去了,不提便是。”   邢燕寻也不想提这件事,能赶紧忘掉最好,同时,她又对沈落枝这个人产生了无限的兴趣。   她和裴兰烬是那样的关系,而沈落枝不知道,她偏偏还能在沈落枝与裴兰烬面前来回出现——这给她一种飞渡悬崖的感觉,危险,但又刺激。   邢燕寻的目光突然变的滚烫灼热的一刹那间,沈落枝便察觉到了,她一贯敏锐,善洞察人心,她面上笑意不变,柔柔的望向了邢燕寻,暗暗观察邢燕寻。   这位邢将军似乎很喜欢她,对她展露出了异于常人的热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补偿她的心思,还是单纯想结交她。   她瞧见,邢燕寻对她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邢燕寻生的不算很美,她生了一张圆脸,有一双上挑的狐眼,有两分灵动野气,颇惹人眼。   大奉喜清丽风雅,无论男女,都气质润润谈吐温然,但邢燕寻却很直白热烈,她直接邀约沈落枝道:“郡主不怪我,是郡主仁德,但邢某该偿郡主的,若是郡主有空,邢某带郡主外出游玩一圈如何?算邢某赔礼。”   在大奉,若是约行,需得提前下帖子,但瞧着西疆应是没这些规矩,且沈落枝也对西疆颇为好奇,她本就想去逛逛,只是这几日因为噩梦的缘故,一直恹恹的,没提起力气来,今日有邢燕寻这么一个瞧着就有劲儿的人来邀约,她便也动了心思。   “也可。”沈落枝道:“那我便寻人去备马车。”   “何须马车!”邢燕寻眉头一挑,道:“即来西疆,便该骑马,走,我带你去马市瞧一瞧。”   沈落枝便带了两个随身侍卫,随着邢燕寻走。   她与大奉边疆的将军出行,安全倒不用多担心,邢燕寻与她一人一骑快马,便出了郡主府。   纳木城分为四个城门,南城门都是一些官宅,用以住人,西城门开办青楼、赌坊之地,北城门是邢家军驻扎地,东城门则是开办马市的地方。   纳木城之所以是大奉要塞,便是因为纳木城中内设马市,北漠游牧民族时常来此售卖战马,换取粗盐、衣物等,除此以外,北漠游牧民族还会售卖一些动物皮毛之类的东西。   东市里,基本都是一些漠北人和一些商队,还有一些负责接麻烦活儿的镖局,比如要护送什么东西,或者要去找什么人麻烦,说是镖局,其实还有点打手的意思,给钱什么活儿都干。   在西疆这片地方,讲的是拳头与门路,水混的很,因此,马市很热闹,各种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沈落枝到了东市,便被这里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大批量的皮毛摆在地摊上售卖,还有一些玛瑙与各种成色不错的翡翠玉石,沈落枝拉着邢燕寻问了几句,便听邢燕寻说道:“西疆有玉矿山,里面盛产矿石,不过因为战乱,一直没去开采,就有一些人偷偷去挖来卖,在西疆卖不出多高的价钱,只有行商会收。”   沈落枝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将算盘噼里啪啦的打起来了。   动物华美的皮毛,能用不能吃的翡翠矿石,这些东西在西疆本土卖不上多少价钱,但是拿到京城或者江南,制成华美的衣裙与首饰,转手便是天价。   她一时意动不已。   怪不得西疆如此危险,行商却依旧来往不绝。   西疆果然是个遍地都是黄金的好地方,但外人一眼瞧见,只能瞧见危机,只有一点点沉到这一层黄沙里来,才能瞧见脚下的金子。   邢燕寻并未意识到沈落枝的想法,邢燕寻生于西疆,长于西疆,她并不知晓西疆的一颗石头拿出去能卖到什么价钱,她只是一边拉着沈落枝闲逛,一边与沈落枝炫耀道:“这些,你在京城都没见过吧?我听闻,京城的贵女都是不能出门的。”   邢燕寻生来便自由,故而对那些贵女颇为可怜。   这辈子都不能出门,锁在家里,纵然有锦衣玉食,但是又能有什么意思呢?   “是没见过。”沈落枝的目光一一扫过马市里的摊贩,道:“我想买两块石头。”   邢燕寻便带着她去买,与她讲解了些价格。   邢燕寻的脸在纳木城中是出了名的,她是唯一的女将军,整天招摇过市,她父又是西疆里的兵马大元帅,纳木城里的人都认的她,故而没人敢蒙骗沈落枝,出的价钱都十分公道。   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玉石,只要一两银子,但邢燕寻还嫌贵,拧着眉问:“就这小东西,要一两银子?”   那摆摊的商贩便道:“真要一两银子,未曾蒙骗与您,若是卖给那些行商,都要二两呢。”   邢燕寻不懂玉石,也不知道这玉石在旁处的行家,但是沈落枝清楚,这商贩没说谎,一两确实已经是最低价了。   按这个成色,若是能好好打磨,请两个能工巧匠来做成戒子或簪子,拿出去卖,能叫上五十两的价钱。   沈落枝蠢蠢欲动。   她并非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以往在南康王府,她母亲便教她打理家业,母亲常与她说,女子要立世间,便要自己站得住,而人想要活的体面,便少不得银钱。   习医是这般,赚钱,也是这般。   她日后是要嫁与裴兰烬做正妻的,而大奉为郡守起码要五年,也就是说,在未来的四年里,她都要留在西疆。   那她就该在西疆里做一点赚钱的生意。   她带来了足够多的嫁妆,但是再多的嫁妆也只会坐吃山空,她有智谋,既不入朝堂,那就进马市。   沈落枝脑内过了几个念头后,决定先了解一下,便转过身来,与邢燕寻道:“你带着我多转一转吧,我喜欢这里。”   邢燕寻便带她来回转悠,期间,邢燕寻不动声色的询问她关于裴郡守的事。   “我听闻,郡主与裴郡守年少时便相识了,想来是青梅竹马吧?”   彼时她们二人正走在马市的摊贩旁边,沈落枝偶尔会低头俯身问价,然后买几块石头,她的注意力被拉扯开,警惕性便没那么浓,邢燕寻提到裴兰烬的时候,便瞧见沈落枝的脸上荡起了一丝笑。   清冷的玄月面上添了几丝娇意,她抿唇一笑,便像是一场无声的告白。   邢燕寻心头顿感一片酸意妒忌。   若是她来早些,裴兰烬也定会喜爱她的!   邢燕寻正难受着,便听沈落枝道:“我与裴郡守是于京中相识的,那年我父母携我进京为圣上祝寿,花灯游街,烛光艳艳。”   她未曾说她与裴兰烬如何在人群中一眼瞧见彼此的,但是邢燕寻也能想象到那样的画面,车水马龙的街巷,烛火的灯光将街巷映的宛若白日间,端方雅正的郡守与江南的小郡主于人群中一望,便将彼此都望进了心里。   邢燕寻心口堵得慌,越发难受了。   而这时,沈落枝与她走到了一处门店前。   这门店乍一瞧灰扑扑的,但里面的东西都是好货色,她便抬脚进了这门店内。   门店内摆着两排架子,上面都是各种颜色的石头,翡翠玉的,琉璃玉的,每一块品质都很好,墙上还挂着皮毛,皮毛的品质也很好,这店铺里的东西,算得上是这条街最好的。   沈落枝一时见好心喜,便亲手买了一批,然后让她手底下的亲兵拉着往回走。   玉石多,又重,要小心妥善的摆着,说话间,二人从店铺内出来,沈落枝远远地又瞧见了一群卖奴隶的人。   马市虽说叫马市,但是并非是只卖马的,也卖各种各样的奴隶。   最多的奴隶还是漠北人,还有几个少见的赤京人,甚至还有大奉人,但是没有金蛮人,金蛮人在纳木城,入了就是一个死,奴隶都不能做的。   由此可见,两国仇怨之深。   沈落枝远远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他们又逛了一些旁的街市,买了好多玉石,至此,沈落枝携带着满车的玉石,满载而归。   她走的时候,邢燕寻和四个亲兵一路护送。   ——   沈落枝与邢燕寻一路回到郡主府的时候,裴兰烬已等在了郡主府门口了。   他身穿一身书生白袍,发鬓有些凌乱,瞧着竟像是策马狂奔而来的,瞧见沈落枝与邢燕寻走到一起,裴兰烬那一张清隽雅逸的脸都跟着微微有些涨红,一双瑞凤眼不断地在沈落枝的脸上与邢燕寻的身上游走。   邢燕寻挑衅一般看向裴兰烬,甚至还冲裴兰烬笑了一下。   在沈落枝没有瞧见的地方,他们二人短暂交锋。   沈落枝当时的注意力在玉石上,待到她看到裴兰烬,面含笑意的喊了一声“裴哥哥”的时候,邢燕寻已经提着马缰与她告辞了。   “灼华郡主,邢某尚有要事,便不奉陪了,日后再陪郡主逛街饮酒。”邢燕寻甚至都没跟裴兰烬打招呼,喊了一声之后,提马便走。   她也没等沈落枝回礼。   幸而沈落枝已经对她的性子有了几分了解,知晓邢燕寻并非是对她不满,只是不爱做礼数而已,也并未放在心上,只转过头来,与裴兰烬道:“裴哥哥来了怎的不进门?”   “裴某也是刚到。”裴兰烬的目光从邢燕寻那红猎猎的背影上收回来,落到沈落枝清丽温婉的脸上,勉强带起了一丝笑,道:“落枝今晚不是邀约了裴某么?裴某便想,早些过来陪落枝。”   沈落枝心里生甜。   她今日采买了一批玉石,回来又瞧见了心上人,一连气儿生了两件喜事,便觉得这西疆的风沙都不扰人了,她邀着裴兰烬进了书房里,与裴兰烬谈近日的见闻,谈西疆的一些趣事。   但是,裴兰烬一直心不在焉。   想象之中的浓情蜜意琴瑟和鸣并没有出现,不知为何,裴兰烬总给沈落枝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像是——他人还站在沈落枝的面前,心魂却早已飞走了似的。   沈落枝心中生疑,但并未表现出来,只拉着裴兰烬去仓库里瞧了她买回来的玉石。   说是仓库,其实就是几间空下来的厢房,里面摆满了沈落枝的嫁妆,和刚购置回来的玉石。   “西疆有很多玉石。”沈落枝道:“我打算弄一个商队,将西疆的玉石运送回江南,再将江南的茶与丝绸运送会西疆,这一来一往间,能带出不少利润。”   她还能时常与尚在江南的父母通信。   “此举甚好。”裴兰烬知晓沈落枝有这个本事,他最喜欢的也是沈落枝这一点,她有足够高的眼界与野心,并非是那种心甘情愿受困于闺阁之间,不知天高地厚的愚钝女子。   她的出身决定了她有资格做裴氏的主母,但她的聪明才智,才是他对她另眼相待,不惜千里求娶为正妻的原因。   裴兰烬越想越觉得好,若是能拉上南康王做助力,西疆会多很多便利,便赞叹道:“是个生财的好法子,你若是能弄出一条官道来,日后说不准能帮着西疆做很多事。”   西疆到现在都没有一条安全的官道,走哪儿都会被抢,就是因为这里有太多的金蛮人和浑水摸鱼的土匪。   说话间,裴兰烬蹲下身,低头看摆放在郡主府仓库中的玉石成色,道:“西疆一直都盛产玉石,而且有很多矿山,只是这些矿山处于三国交界之处,属于一个混乱地带,所以一直都没有人能去开发,只有一些小型势力暗地里开采,西疆的玉石,是一个大买卖,若是能做起来,定能出一番功业,落枝,没想到你一来,便叼中了最值钱的行当。”   沈落枝闻言勾唇,还未等回话,便瞧见裴兰烬的后颈处有一道吻痕。   沈落枝笑意尽消。 第24章 发现背叛修罗场   她迟早要抓出来这个女人与裴兰烬的马脚。   厢房之内点着烛火, 盈盈光辉如水流淌,落到了裴兰烬的后颈上。   他是文人,从不习武, 虽会些君子六艺,但依旧是文人身, 后颈白而细腻, 与女子肌理相差不大,因此,那暧昧红色的吮痕便显得格外明显。   吻痕与旁的痕迹都不一样,吻痕是鲜艳的红,到了时日后, 也会变成深深的红, 汇聚在一起, 张牙舞爪的彰显着。   因伤在了后颈下,故而未曾被裴兰烬自己瞧见,若非他蹲下查看玉石时衣摆被坠下、衣领拽放了些, 比他还要矮的沈落枝也绝不会瞧见。   在看到裴兰烬后颈吻痕的那一刻,沈落枝纤细的指尖掐进了掌心里,脑海中有一瞬间的嗡鸣。   她的脑海中想过了很多可笑的辩解,万一是被蚊虫咬的呢?   可这西疆的冬, 冷冽寒风, 哪里有蚊虫可活呢?谁家的蚊虫, 又能将人的脖颈都叮出一片红呢?   沈落枝忍不住又靠近了些。   而在此时, 裴兰烬突然站起身来了, 他后脖颈上的痕迹也骤然被衣领掩盖而下, 什么都瞧不见了。   而此时的裴兰烬一无所知, 他查过了玉石成色, 估算了价格后,便起身道:“这玉石是在何处购买的?”   他起身过后,回过头看沈落枝,便看见沈落枝垂着眸看着地上的玉石,纤细的身子立在原地,玉颈微垂,似是看的极认真,烛光落到她身上,浮光掠影,好看极了。   裴兰烬又问了一遍。   片刻后,沈落枝答道:“城东马市内的一家铺子里,你知道,我自小便喜爱玉石,会辨认一些的。”   “落枝当真是我的宝贝!”裴兰烬站直身子,那双瑞凤眼中含着几丝喜意,他道:“日后落枝若是要做商队,我定鼎力相助。”   说话间,裴兰烬还有些感叹——他在纳木城这么久,一直想做出来一条官道,但是一直缺少一个足够聪明,足够有分量、又足够忠诚的人来。   现下荒里甜的种子已经种下去了,等到时候需要分批种下、得出很多种子分放给民众时,一定需要很多银钱来运作,正好在这时候,沈落枝出现了,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沈落枝当真是他的福星。   “落枝,你在西疆的时间不长,你不知道这西疆的矿石情况,西疆矿多,有一些矿被人占下了,是有主的,有一些矿没有主,谁来了都能挖,便被称为野矿,西疆的每一处矿,都是由人守着,日夜开采的,我们大奉里,不知道很多民众都被抢走去矿呢,而受限于没有官道,有再多的矿玉也运不出去,若是我们能做出一个官道,不知要赚多少银两。”   裴兰烬的话让沈落枝逐渐回过神来,她发麻的手臂与经脉渐渐重新恢复力气,纷乱的心绪还压在胸口,但她已经能自如的站起身来了。   她道:“我才刚来,官道的事日后再说,你莫要急躁。”   裴兰烬便也点头,道:“是,是我一时意乱了。”   顿了顿,裴兰烬又道:“不过此事重要,你多上上心。”   西疆的势力混杂,商队强势,以往裴兰烬根本腾不出手,现在有了沈落枝,他便动了心思。   毕竟沈落枝是南康王之女,若是南康王肯鼎力相助,定是极容易做成的。   沈落枝再开口时神态自若,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与裴兰烬道:“好,我会上心的,郡守放心吧。”   沈落枝说这些话时脸上还带着温润清浅的笑意,裴兰烬又沉浸在“官道”带来的欣喜之中,以至于裴兰烬没有发觉她对他的称呼从亲切暧昧的“裴哥哥”,变成了“裴郡守”。   “这自是极好。”裴兰烬道:“这是好事一件。”   说话时,沈落枝与裴兰烬便往外走,头顶的月华清冷,落在两人的脸上,一阵风吹来,沈落枝的发丝随风飘扬,月下的美人儿温婉静丽,姝色无双,勾唇垂眸时,那一抹风情,美的悄无声息又惊心动魄。   裴兰烬心口一动。   几日不见,落枝似乎更美了,周身那股泠泠的寒意,宛若仙子落尘一般。   他的目光自沈落枝的身上打了个转儿,喉头不自然的上下滚动了一瞬,继而道:“再过几日,我族中叔父便到了。”   沈落枝闻言脚步一顿,继而轻轻的“嗯”了一声。   此次她远嫁过来,裴氏派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来为他们主婚,待到这位老大人到了,他们的婚期也就到了。   月色之下,沈落枝抬眸望了裴兰烬一眼,眉目间似是带着一抹羞臊,她道:“今夜,裴郡守便歇在落枝这里吧。”   裴兰烬心神一荡。   此事自是失礼,他有心推拒,但沈落枝垂眸时那一抹风情,却直勾勾的勾着他的心,让他难以拒绝。   而沈落枝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她转身便快步跑走了,似是极为羞臊。   裴兰烬的心被沈落枝勾的痒痒的,便你推我走,顺从的应了。   当晚,裴兰烬歇在了偏院里,沈落枝还亲手为他熬煮了一碗汤,让摘星送来。   裴兰烬瞧见那碗汤时,只觉得心下一片滚烫。   如此体贴,落枝当真是...太喜爱他了。   他将那一碗汤都饮尽了,又梳洗过后,在榻间安睡了。   裴兰烬这一日本就劳累,喝完那一碗汤后,又莫名的困顿,一转头,竟然直接睡过去了。   更似是晕了过去。   而在裴兰烬睡过去一炷香后,一道人影出现在了裴兰烬的门外。   那道人影纤细高挑,手持一盏烛灯,慢慢走进了裴兰烬的房间里,走到榻前,盯着昏睡的裴兰烬看了片刻后,抬起手,慢慢的解开了裴兰烬的衣袍。   来人正是沈落枝。   沈落枝在瞧见裴兰烬后脖颈后那一点暧昧的粉红时,便心生疑虑,越想越不安,干脆将人留下,下毒在汤药中弄昏迷了之后,亲自查看。   裴兰烬睡觉时,只着了雪绸中衣,褪下中衣后,里面便是男子白细的皮肉,裴兰烬是清瘦的身形,他很白,白到像是玉做的,所以身上的痕迹便格外明显。   裴兰烬的锁骨上,胸口上,腰腹间都有痕迹。   她的目光透过裴兰烬的衣裳向下看,瞧见了在左胸上的吻痕的下方,印着一个小巧的牙印伤痕,像是被人重重啃咬过,已经结出小小的痂了,那痂也是一个牙印的形状,可以瞧出来那人当时有多用力。   确认了。   并非是她冤枉他。   是吻痕。   是牙印。   是睡过。   沈落枝的脑子里“嗡”了一声。   她坐在床榻边,看着床上昏睡的男子,那张禁欲冷清的脸下,是各种放.荡.淫.秽的痕迹。   沈落枝只觉得这烛火摇晃间,她连这个人都不认识了,一片混沌迷雾顶上脑海,她的记忆里瞬间无声的闪过了很多片段。   她想起了与裴兰烬初识的那个夜晚,街巷上灯烛汇聚成一片流淌的光河,她与裴兰烬隔着街巷人海而望,彼此都瞧见了对方眼底中的惊艳。   她想起了二人默不作声的走到同一个灯谜下面解灯谜,分明是很简单的灯谜,两人却都故作解不出来,目光看似是在看灯谜,但眼角余光却将对方的衣角打量上百遍。   她想起了裴兰烬给她写的信,信上说,江南烟雨醉玲珑,与卿朝暮共听风。   她想起裴兰烬来江南时,与她品茗听雨,煮一壶江南春雨,掺一些少年心意,彼此对视时,从对方的眉眼间窥见春意如许。   她想起了裴兰烬与她父亲提亲时,脊背挺的笔直,他不提他的功绩,不提他的出身,只与他父讲,愿与她一子一女,长相久伴游春山,不加三者过一生。   像是一棵松柏。   他生于盛世,却不安于繁华,立誓要真正为民做出功绩来,所以他不做那安稳生活的京官,一头扎到了西疆这块混乱之地。   他是大丈夫,是君子,沈落枝懂他,所以她也愿意抛下江南的富庶之地,与他一道囚困于此,与他一起执刀杀出一条路来。   她本是在江南院中赏雨拾花,眉挑人间烟火、闲观山河落日的人,却愿意为她的松柏奔赴万里。   但是,当她心爱的松柏枯萎生蛆,变成另一幅恶心的模样时,她该怎么办呢?   情爱这两个字,是世上最干净的东西,也是最容易被污染的东西,一旦起了一点疑心,那便再也回不去了,越想,越疑,越疑,越想,到最后真假难辨,昔日的真情就都成了恶心人的臭烂货,越是真爱过,才越是作呕。   沈落枝手脚都凉了,她站立不稳,又忍不住想更多。   这吻痕不是很新鲜,瞧着已经有几日了,是她没回来的时候么?   她在三元城时,青丛去接她,推脱说“裴郡守受伤”,且神色有些许慌张,只是当时她不解其意,所以未曾多想。   而她刚刚回来的时候,却没见裴兰烬受多重的伤,只是当时初见,心中万般思念,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处去。   现在想起来,这时间在此刻就对上了,怕是她在三元城的时候,裴兰烬就在与别的女子纠缠。   她在金乌城与耶律枭搏命、她被绑走时,裴兰烬是真的没空来接她,还是想她不如干脆死在金乌城?   这个女子又是谁呢?未婚苟且,为礼教所不齿,应当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知礼自爱的女儿,或许是一些青楼妓子,亦或者,是裴兰烬房中伺候的婢女。   她得先查到是谁,然后才能知道怎么办。   不管是谁,裴兰烬都毁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安静的厢房内,男子深眠,女子站在男子的身旁,静静地看着另一个女人的痕迹。   爱意生长如抽丝,一丝一缕来之不易,但爱意逝去如山倒,轰然坍塌,徒留满地残垣。   沈落枝的爱恨一贯鲜明,爱了便轰轰烈烈的将一切真心都捧上去,相隔万里也愿奔赴而来,但不爱,便会将原先给的一切,都变本加厉的收回来。   她能与裴兰烬一起遭风沙之苦,忍磨难侵略,但她唯独不能受到背叛。   她孤注一掷,只为了裴兰烬一个人,所以,她不能忍受任何来自于裴兰烬的伤害。   她的心里先是涌上了恨,在她被恨意淹没后,又被丝丝缕缕的难过包裹成茧,她一时间竟觉得手脚麻木,无法呼吸。   他让她的千里奔袭,和她的爱,都成了一个笑话。   ——   沈落枝的心中如高楼崩塌,砸的沈落枝血肉模糊,她恨不得想一巴掌将被药晕的裴兰烬甩醒,却又克制住了。   她是沈落枝,是灼华郡主,是能从金乌城里杀出来的人,她的身份和她的教养不允许自己为了一个男人的苟且之事失去颜面,摔打哭闹,如同蠢妇疯女一样去逼问裴兰烬身上的吻痕。   沈落枝的手指都在颤抖。   她慢慢的将裴兰烬身上的系带再重新系好,她因为手指发抖,所以系的慢了一些,而裴兰烬在这时,呢喃着说了一句梦话。   “婚期...落枝。”   沈落枝的手僵在了原地。   她抬起眼眸,看着床榻上的裴兰烬。   他在昏睡时,都记挂着婚期与她,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呢?   婚期,这短短二字里,不知曾经含了多少少女心思,但现在落到了沈落枝的耳朵里,只让沈落枝觉得嘲讽。   裴兰烬早与他人同榻,又有何资格来谈论与她的婚期呢?   他是想压着此事,等到婚后再言明,逼她抬妾进门,还是想直接把这女人处理了,假装没有这件事呢?   亦或者,裴兰烬也许早就与其他女人苟合在一起了,却又在她面前假装为她守身如玉,只勾着她来成亲,在她面前演戏。   一切是真是假,裴兰烬又想如何做,她都不知道。   她想不通。   裴兰烬便没有心的吗?他怎么能一边与她山盟海誓,一边又与其他女子在一起呢?   如果他们当真是朝政联姻,那也便罢了,可偏偏他们不是。   他们分明...是相爱的啊。   沈落枝垂着头看着裴兰烬,觉得她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一样,那些风光霁月浮白载笔的认知都成了假象,就连他的笑容也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恶心。   她在知道了那些事后,不可能嫁给裴兰烬的。   她是高高在上的凤凰,是大奉尊贵的郡主,她再爱,也不会放下自己的骄傲,去容忍、去迎合。   沈落枝又想起来他们订婚之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月色之下的裴兰烬向她露出了一个笑,清俊儒雅的公子语气中满是期待,混着月光,洒满了整个院子。   “落枝,我同你朝朝暮暮。”   沈落枝的心头被人狠狠一拧,她凝望着裴兰烬的脸,很想在这一刻质问他,将他后颈上的伤痕都摊出来,问裴兰烬为何要如此。   但是她忍回去了。   她何其聪慧?她知道,若是她在此时问了,定会打草惊蛇的。   不要奢求从一个背叛过自己的人的口中得到真话,因为他一定会撒谎。   她要自己把一切都查出来才行,她要知道裴兰烬是从什么时候与其他女子苟合的,她要等所有事情都知晓,才能揭穿这层面纱,露出其下丑陋的疤痕。   将裴兰烬的系带重新系好之后,沈落枝回了厢房里,在厢房的梳妆镜前坐了片刻后,唤了听风来。   听风是沈落枝手下唯一还活着的侍卫,他功夫很好,瘸腿的伤这些时日也养好了,行动矫健,见了沈落枝,便跪下行礼,道:“属下见过郡主。”   沈落枝盯着镜中的人儿瞧了片刻后,道:“你这些时日,去将纳木城踩熟,找几个人,盯着裴兰烬,再查一查裴兰烬的出行。”   听风先是诧异的抬眸扫了一眼,又赶忙低头应道:“是。”   以往郡主从不管裴郡守去哪儿的,现在居然要盯着裴郡守...听风觉得心口发紧,他有些不好的预感,但也不敢询问,只得应声。   听到那声掷地有声的回应,沈落枝闭上了眼,道:“下去吧。”   听风下去了之后,沈落枝又唤了摘星来。   摘星是她最灵醒的大丫鬟,人聪明,胆子大,又对她忠心耿耿,之前在金乌城,她肯为沈落枝搏命,便可见一般。   摘星深夜被唤来,面上还带着几分倦色,她进屋时,与沈落枝行了个礼,然后才问道:“郡主可是饿了,要用膳吗?”   沈落枝缓缓摇头。   摘星这才发现,郡主脸上瞧不见一丝笑模样,唇瓣也向下抿着,像是遇到了什么很为难的事情一般,黛眉微蹙,看着竟有些悲凉之意!   摘星惊了一瞬。   他们郡主当日在三元城被掳、在金乌城受辱时,都未曾露出这般神色,像是了无生趣一般。   “郡主?”摘星吓坏了,她踟蹰着凑过来,问沈落枝:“可是生了什么事?”   “明日,你去一趟郡守府,便留在郡守府内。”沈落枝深吸一口气,道:“然后,查一查他院儿里的人。”   沈落枝马上便要与裴兰烬成婚了,提前塞过去几个丫鬟很正常,但是沈落枝说的“查一查院里的人”便不大对了。   裴兰烬能有什么院里人?   摘星也是个灵醒人,脑子一转,便回过味儿来了,当即怒道:“裴郡守的房中竟有人了吗?”   他们郡主千金之躯,从江南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若是换成个寻常女子,在金乌城时便上吊自尽了!裴兰烬怎么敢的?   “他当日向王爷求娶之时——”摘星胸口的怒火直烧到了头皮上,她简直想拔出刀来杀.人了,无数句辱骂的话都到了嘴边,但一抬眸,却看见沈落枝坐在镜前,无声的垂泪。   摘星的骂声便被硬生生的堵了回去。   她静立了片刻,然后低声道:“奴婢领命。”   摘星离去之后,沈落枝一个人站起身,走到床榻边,倒在了床榻上,盯着暗夜的虚空之处看。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着什么,只是睡不着,便这样瞧着,瞧着瞧着,又瞧下了泪来。   她这一夜里,先是悲凉难过,后是愤恨难抑。   她原先有多爱裴兰烬,现就有多恨裴兰烬。   原先相处过时的所有浓情蜜意都腐烂生蛆,变成了一个个令人作呕的腐臭肉块,沈落枝便拿着刀,一刀一刀在自己身上削掉。   等她将所有散发着恶心腐臭味儿、流着脓水的伤口都削掉之后,已是后半夜了。   她越想越睡不着,半夜起身爬起来,给她父亲写了一封退婚的信,想了想,又烧掉。   她凭什么退婚?   她做错了什么?   她千里迢迢而来,发现了裴兰烬的奸情后,难不成要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回去吗?   不可能!   她是何等睚眦必报的人啊?耶律枭那般凶残到让人避之不及的金蛮畜生,她都要狠狠地捅上一刀报复,耶律枭杀她的人,她便要焚了金乌城满城的人,她对耶律枭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真的爱过、又如此待她的裴兰烬呢!   裴兰烬还与耶律枭不同,耶律枭是金蛮畜生,他不在乎大奉的规矩,他自有一套自己的玩儿法,野蛮又凶狠,可裴兰烬不是,裴兰烬要按着大奉的礼制规矩来办事。   这便回到了沈落枝的主场。   她有的是法子报复裴兰烬。   沈落枝在文案后枯坐了半宿,待到天明时,才起身回到床榻间休息。   她睡得并不好。   这一夜,她没有梦见耶律枭,而是梦见一处床榻间,梦见她的未婚夫和一个看不见脸的女人颠鸾倒凤,将她活生生气醒了。   沈落枝现下倒是完全不想耶律枭了。   她有了一个比耶律枭更恨的人。   耶律枭给她的伤害,便只有那几日,她都报复回去之后,便也都渐渐放下了,但裴兰烬却是她十三岁时便定下的未婚夫,是她朝朝暮暮爱了三年的人,裴兰烬给她的可不止是伤痛,他背叛沈落枝、另与旁的女子苟且,却偏偏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去娶沈落枝,这让沈落枝恶心的想杀.人。   沈落枝想起了之前耶律枭将人吊起来拜鹰神的事儿了——她现在也想这么对待裴兰烬。   胸口像是烧着一团火,可偏偏还要压着。   现在还不到跟裴兰烬翻脸的时候,她要想想办法,怎么样能查出那个女人是谁,又该怎么样报复裴兰烬。   今夜的沈落枝睡不着,同样,还有一个人也睡不着。   ——   深夜里,郡主府的房檐死角里。   一个戴着面具的漠北打扮的男子便坐在房檐上,他已坐了一夜了,没人发现他。   沈落枝与裴兰烬进院子时,他目涨欲裂。   沈落枝留裴兰烬休息时,他双拳紧握。   沈落枝半夜溜进裴兰烬厢房里时,他从腰间抽出了佩刀。   直到沈落枝出来之后,他才收回了手。   待到沈落枝回到厢房内睡下之后,那在房檐上蹲了半夜的不速之客终于从房檐上下来了,他一路踩檐走瓦,悄无声息的回到了西市一处吵杂热闹的青楼里,回到了一个狭窄的单间里。   四周都是各种不堪入耳的声音,他却充耳不闻,只坐着,一直坐到了天亮。   薄薄的日光透过半开的窗户落到内室间,高大的身影坐在木桌旁,坐了大概片刻后,对方缓缓摘下了面具。   面具下的脸三分妖冶惑乱,七分冷冽杀意,他在内室里坐了片刻后,缓缓地咧唇一笑。   “未、婚、夫。”   此人,正是耶律枭。   耶律枭藏匿于此,本是打算等着沈落枝成婚那日,集结众人抢上去的,但他没忍住,还是偷偷去看了一次沈落枝。   他没瞧见沈落枝的时候还能忍,但是瞧见了,便忍不了了,一路跟着沈落枝找到了郡主府,在檐上盯了半夜。   耶律枭没白去,他今日,终于瞧见了那位裴郡守。   这位裴郡守生的当真是一副好相貌啊,与他挂在墙上日日敬香的沈家阿兄一模一样。   他见到了那位裴郡守之后才知道,沈落枝随身带着的那幅画,根本不是什么死去的阿兄,而是沈落枝的情郎。   耶律枭想起了之前,他日日给沈落枝的未婚夫上香的样子,便觉得胸口一阵发堵。   他又想起了今日,沈落枝提到裴兰烬时,脸上的笑容。   沈落枝,裴兰烬。   灼华,好灼华,骗得他好苦。   她对他,要他守礼,却让男子留宿在她的府中,他不允许他碰她一下,却自己深夜钻进了别人的厢房。   他们会在厢房中做什么?   他们会亲吻吗?沈落枝也会给他用手,用口吗?   耶律枭一想到沈落枝,便想到那一日,沈落枝烧了整个金乌城时,绝情狠辣的模样。   说来他也是贱,沈落枝若是那般对他,他越是忘不了,这几日里,他每天晚上都因为沈落枝而难受到龙尾发痛。   就算是沈落枝想刺死他,他也想舔遍羊羔的全身。   耶律枭又想到那人被撕烂了衣服,被他摁在地上的模样。   白的玉,粉的花——   耶律枭恨得要死,用力砸了一拳桌面。   不让他碰一下,舔都不行,却肯给别的男人碰!   他猛地从胸口处拿出了一方手帕,盖在脸上,恶狠狠地揉了两把,深深地嗅了一口气。   灼华,他的大奉郡主。   这些耻辱他都记下了,他迟早要让她知道背叛他的下场。   ——   次日,清晨。   沈落枝自床榻间醒来。   她今日有事要做——拜访拜访这儿的夫人、姑娘,四处走动走动。   之前她来了西疆,因着是初来乍到,又没缓过神来,所以没四处走,但现下,她不能再等了。   她需要足够多的朋友和足够多的消息,用以壮大她自己,抢在她成亲之前,免得到时候出了事,她一个人孤立无援。   至于具体出什么事...她还没想好,但是一定会出事的,她清楚她自己的性子,这婚成不了了。   她这个人,生平什么都吃,就是不爱吃亏。   她一向是个识大体、懂局势的姑娘,她会难过会痛苦,但她永远知道当下应该做什么,应当怎么做。   切掉了胸口处的脓疤,虽然空落落的,但是还不至于让她悲拗到难以行动。   所以她利索的爬了起来,唤人来给她上妆。   今日伺候她的是弯月,弯月一边伺候她,一边与她道:“裴郡守今日一早便走了,说是田中尚有事,奴婢瞧着,裴郡守当真是个好郎君,还有摘星,跟去了裴郡守府里了。”   摘星一大早便带着几个刚收来的小丫鬟去郡守府了,估摸着是揣了一肚子的坏水儿去的,不查出什么来,怕是不会回来——她这些丫鬟里面,唯独摘星与她性子最像,估摸着,摘星现在已经在郡守府里视察起来了。   弯月显然还不知道裴兰烬的事儿呢,摘星嘴严,没与旁的人说过,弯月现在还以为他们郡主过几日便要嫁过去了,喜气洋洋的给沈落枝梳头,还为沈落枝选了一身雅兰色的衣裙,外罩白色雪氅,发鬓梳了一个飞天鬓。   沈落枝本就生的清冷,被这般一妆点,更是如寒月当空,清凌凌的晃着人的眼。   她先要去拜访此处的知府夫人——西疆内分文官武官,文官内,郡守最大,郡守之下,便是四个知府。   恰好,纳木城便有一位知府。   她要先去结交一番,探一探虚实。   只是无帖拜访总是不大好的,她正迟疑着要不要先补一个请帖,推到明日再拜访的时候,便听外面的小厮跑进来传信道:“郡主,昨日那位邢将军今日又来啦,在府门外等着您呢。”   沈落枝当即眼前一亮。   她怎么将这个人忘了?   瞧着邢燕寻的模样,想来是极了解西疆之内的事的,纵然是个将军,但也是个女子,找她打听,应当能打听出来一二吧?   “快请进来。”沈落枝道:“上茶——罢了,我亲自去迎。” 第25章 落枝是在太爱他了   逛青楼   邢燕寻今日也是来找沈落枝玩儿的。   她找沈落枝玩儿上瘾了, 特别是昨日裴兰烬在沈落枝府门口时,抿着唇,一脸投鼠忌器的表情盯着她看。   简直有趣极了。   所以她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 简直乐此不疲,见了沈落枝, 便邀约她道:“灼华郡主, 今日可有空?邢某带郡主去外面跑跑马,听听曲儿,如何?”   女将军一贯英姿飒爽,穿着一身红衣铠甲,发鬓高高竖起, 以红绳缠绕, 墨发青丝随着她的步伐飘荡, 左手摁着腰间佩刀,右手上绕着一截鞭子,一双眼里燃着勃勃的野欲, 像是泛着亮光似的。   邢燕寻并不在乎那些虚礼,所以她直接从堂外进来,未曾向这里的主人行礼。   沈落枝也有意从她嘴里挖出关于裴兰烬与某个女子的消息来,闻言便点头道:“落枝一人于府中也无聊, 有将军作伴, 自是好的。”   江南的明月纤弱娇美, 言谈间眉目含笑, 清丽舒婉, 穿着一身由银丝与雪绸所制的水蓝长裙, 她人一走动, 那裙摆便如水波荡漾, 静立时,又如莲花瓣般散开。   她立在这,仿佛月亮的清辉都只往她一个人身上落,泠泠月光绕三分,旁的人与她在一道都黯然失色似的。   沈落枝看起来,像是一朵可随意采摘的柔弱娇花,邢燕寻觉得,她抽一鞭子,都能把这娇娇郡主给抽倒。   邢燕寻就又生了点坏心思。   领着这朵娇花,去瞧点有意思的事情,说不准能把她吓得尖叫啼哭呢。   于是,邢燕寻领着沈落枝去了邢家军驻守的牢狱里。   纳木城内有两个监狱,一个是建造在南区的,关押了一些寻常的盗窃抢劫之人,多是大奉人,而在北城的邢家军驻扎地内,还有一处牢房,专门负责关押一些穷凶极恶之徒。   比如在西疆劫掠的悍匪,比如南陈的情报贩子,比如一些喜好屠杀大奉人的西蛮人,比如走私犯。   这群人都是真正的嗜杀之辈,寻常人都镇压不得,需要邢家军来镇守——他们也不会直接死,因为会有人来赎他们。   邢家军镇守西疆多年,自然有一套关系网,有人的地方就有关系,有关系的地方,就难免要做一些退让。   悍匪也好,情报贩子也好,走私犯也好,这些人都是埋藏在西疆黄土之下的沙虫,虽然讨厌,但也是杀不尽杀不绝的,所以赎出去,换一笔军饷也好,唯独西蛮人是绝不会放出去的。   进了邢家军牢狱的西蛮人,只有死。   今日,邢燕寻便要带着沈落枝去见一见那些西蛮人——她之前带着沈落枝去东市的时候,沈落枝能被一个只是略有些相似的北漠人吓成那样,若是瞧见了那么多穷凶极恶的西蛮人,不得吓得痛哭流涕,不能前行?   邢燕寻便抱着这样不怎么光彩的心思,带着沈落枝去了地牢里。   邢家军的牢狱做的很坚固,据说是混了特制的钢铁而做,防备被人劫狱,或者里面的人自己跑出去。   毕竟都是会些拳脚功夫的猛汉,万一真的动乱了,定是要出很多人命的。   邢家军的地牢门口守着两个将领,开门时瞧见是邢燕寻领路,便让出了身位,地牢有长长的,向下的台阶,一走下去,下方十分昏暗,一股干冷的阴森寒气扑面而来,其中混着血腥气与粪便的臭气。   “这里关押的都是西蛮战士,有的是落单了,被我们抓了,有的是攻掠城池时被我们抓了。”   邢燕寻随意从墙上拿下了一支火把,握在手里,刻意快走了几步,将沈落枝一个人抛下了。   这地牢很长,是一个圆形隧道,从最前面开始走,一路绕一个圈,能重新走回来,两侧都是关押的西蛮将士,这群人都是身形高大的蛮族兵,见了她们便扑上来,在栅栏上敲敲打打,并怒吼着一些西蛮语。   沈落枝跟耶律枭学过一段时间,能简单的分辨出他们在吼什么。   “决一死战。”   “大奉的男人都死了?”   “有种的将我放出去!”   多是这种无用的挑衅的话,但是这群人面目狰狞,手中铁链砸向铁栅栏时会发出凶猛的撞击声,乍一看,颇为吓人。   邢燕寻拿着火把回头,想瞧瞧那位小郡主被吓得不敢动的样子。   结果她回过头时,便瞧见沈落枝站在甬道中央,一脸平静的看着那些被俘虏的西蛮将士。   这甬道之内一片昏暗,只有隔二十步外才会放一个火把照明,因而便将四周照的明明暗暗,沈落枝所处之处恰好略昏暗,她半个身影都隐匿在暗间,一张脸面无表情的盯着那里面的西蛮人看。   “郡主?”邢燕寻奇道:“您在看什么?”   寻常的小兵来此,都会心惊胆战,这沈落枝如此娇弱,为何不怕?   “我在看我大奉威仪。”沈落枝回过头来,看向邢燕寻,在瞧见邢燕寻的时候,她的脸上终于漾起了一丝笑意,她抬脚自昏暗的地方走出来,迎着邢燕寻而来,她踏入被火把照亮的明亮之处时,身上由银丝云锦织成的裙摆上便有水波一样的波纹在荡漾,像是从暗处走出的洛神女一般,眉眼中满是温柔坚定的光。   “将军为我大奉边疆,辛苦了。”沈落枝道,她说:“我很喜欢这里,能亲眼得见此处,是落枝的荣幸。”   连带着,沈落枝都更喜欢邢燕寻了。   邢燕寻一时有些失语。   她认真的看着沈落枝的眉眼,发现这人依旧是一脸笑意,甚至比之前笑的更开心了。   沈落枝认真的吗?   裴兰烬这个未婚妻,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邢燕寻没达到目的,有点不爽,她领着沈落枝在此走了一趟,发觉沈落枝真的一点没被吓到后,便恶从心头起,领着沈落枝出了牢狱后,直奔了西城。   西城是青楼赌坊常聚之处,一眼望去,道路两旁都是勾栏,男□□妓都有。   因着纳木城是西疆的要塞,所以这里来往的商队人群都多,所以不管是白日还是晚间,西城青楼这边都十分热闹。   邢燕寻心想,那些可怕的西蛮士兵吓不住沈落枝,这满院子的酒色男女总能吓到了吧?她听说,如同沈落枝这般的女子,在京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瞧见外男都要掩面的!   所以,邢燕寻带着沈落枝去了最大的小倌馆里。   小倌馆里热闹非凡,什么客都有,三教九流蛇龙混杂,邢燕寻拉着沈落枝在一处二楼包厢内坐下,唤人来点几个小倌来跳舞陪客。   邢燕寻猜得没错,沈落枝还真没见过这阵仗。   小倌馆的包厢并不大,脚底下是木板,上只铺了一层简单的地毯,四周挂着艳俗的红色薄纱,从门外走进来了四个男子,什么人种都有,大奉的,漠北的,赤京的,这些人上半身不穿衣裳,下半身穿了一条绸裤。   四个男子一字排开,一个龟公站在最前面,笑嘻嘻的和她们道:“都是刚来的小倌,新鲜着呢,二位姑娘是挑两个,还是都留下?”   他们说话间,隔壁还能传来嬉笑的声音,一个破木板不隔音,各种奇奇怪怪的动静直接白日上演,刺的沈落枝后背发麻。   西疆这片地方,大概是因为转瞬就死吧,所以这里的人都不怎么讲礼节,怎么痛快怎么来。   沈落枝是名门之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做派,那龟公说话时,她不由得抬眸望过去。   沈落枝一眼就看见了四个男人中,最高最壮硕的一个。   来人身量极高,这种个头,走过门框时还需微微低头,他皮肤是金麦色,发辫编织成细细长长的辫子垂挂与身后,面上带着一张铁质面具,抬眸间神色冷冽,他的胸前没有任何纹身,伤疤也没有,胸前也是暗色的,但是那身形却似曾相识。   最要命的是,他有一双幽暗如狼的绿眼睛!   沈落枝只觉得头皮都在那一瞬间麻起来了,她惊惧到不能讲话,不由自主的退后两步,一把抓住了身旁的邢燕寻的手臂。   她纤细泛凉的指尖摁在邢燕寻手臂的护腕上,邢燕寻清晰的感受到她在发抖。   “灼华郡主?”邢燕寻心里暗喜,心说终于把沈落枝给吓到了,便一把扶住沈落枝的手臂,道:“这是怎的了。”   她说话间,顺着沈落枝面对的方向望过去,便看见了一个身形健壮,气势沉稳的漠北小倌,外行人看不出来,但邢燕寻是在人命里打滚儿的将军,自然能瞧出来这人根骨像是会武,邢燕寻果断向门外喝道:“来人!”   门店外便窜进来四个带刀的兵——这都是方才一路跟在他们后面的,都是能为邢燕寻拼命的亲兵。   “灼华郡主,可有何事?”等到人齐了,邢燕寻才有了几分底气,又问沈落枝。   问话间,邢燕寻又扫了一眼那漠北人。   那漠北人脸上还戴着面具,正站在原地,一副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样子,龟公也很慌乱,连忙跪地求饶:“邢将军,这,这是我们刚买来的漠北奴隶,您这是何意啊?”   沈落枝被她这般一问,才回过神来,她下唇惨白,发着颤道:“他,他——他身份有异,你查一查他。”   沈落枝没有直接说“我怀疑他是耶律枭,绑了我的人”,而是道:“我看他,像是金蛮人。”   金蛮人入纳木城,会被直接斩杀的。   邢燕寻自是知道沈落枝被西蛮人抓过的事,她明白沈落枝怕这个人是西蛮人的原因。   而这时,那漠北人才开口向邢燕寻说了一串北漠话,而龟公也立刻掏出了一个商引,给邢燕寻看。   邢燕寻让亲兵接了商引看,又道:“将面具摘下来。”   沈落枝的手指抓的越发紧。   而那漠北人也抬起手,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铁质面具之下,是一张刚毅的脸,轮廓分明,神色沉稳,眉骨端正,高鼻薄唇,典型的漠北人长相,且他的左脸上有一片烧伤后的疤痕,看上去颇为骇人。   对方又说了一串北漠话。   邢燕寻转而与沈落枝道:“商引没问题,他说他是北漠与金蛮人的混血,所以生了异瞳,但是生来就是在漠北长大的,并非是金蛮人,戴面具,是为了盖住脸上的伤疤。”   不是耶律枭。   是她草木皆兵。   沈落枝心口上的巨石被骤然挪开,她像是溺水的人刚上岸了一般,喉咙间发出了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喘息声,她过了三个瞬息,才勉强压下心口的慌乱,抬手向这位漠北人行了一个女子莲花礼,道:“小女子错认,与公子赔礼。”   邢燕寻抬手,亲兵将商引还给龟公,龟公也一直弓着腰解释:“怎敢怎敢?一个小倌,哪能让姑娘赔礼?是小人的罪过,让二位姑娘受惊了,这人儿原先是马市那边倒腾马的,后来中途被劫匪劫掠了,缺了钱财与我,还不上,便只能卖身进来了。”   “二位,别瞧他脸不行,身板可绝对够用,物超所值!您不信先用一用,今晚上算小的赔礼,不收您银钱!”那龟公急迫道,很怕邢燕寻当场发难。   原是如此,怪不得瞧着像是会武的——邢燕寻彻底放心了,转头便让几个亲兵出去了。   而一旁的漠北人缓缓行礼,用生硬的大奉腔调道:“不敢受姑娘赔礼,是齐某惊了姑娘。”   经此一事,沈落枝便没了继续待着的心思,本想直接起身与邢燕寻说上几句场面话,然后便离开,但是在她起身准备走的时候,又听见邢燕寻道:“今日便叫这个漠北人伺候你,喝上两杯如何?”   沈落枝本欲匆匆离开的脚步一顿。   她被吓了一通,都快将正事忘了。   她还得从邢燕寻嘴里,挖出来关于裴兰烬的消息呢。   沈落枝抬眸看向那顺从的站在一旁、摘下面具的漠北人。   他有一张沉默寡言的脸,看上去怎样欺辱他,他都不会讲话。   不是全天下的绿眼眸都是耶律枭,也不是全天下的绿眼眸都是坏人。   一朝被蛇咬,但不能十年怕井绳,她总要迈出去的。   这里是纳木城,耶律枭进不来的。   沈落枝在心底里给自己鼓劲儿了后,转身道:“好,便将他留下。”   邢燕寻也点了一个顺眼的大奉小倌陪着喝酒。   于是,其余的两个小倌都被龟公带出了房,由这两个小倌伺候她们二人喝酒。   沈落枝其实不习惯被男子伺候,略有些生疏,对方给她倒酒时,她还会道谢。   对方便道:“姑娘不必拘泥,唤我“齐律”便是。”   齐律。   有大奉名,显然并非是耶律枭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狗畜生。   沈落枝心里宽松了些,道了一句“我姓沈”,便由那齐律倒酒,但她也不喝,只拿在手捧着。   一旁的邢燕寻却是转瞬间已吞下了三杯,她酒量显然不错,喝了那么多酒也不变色,还会与沈落枝谈笑。   “可喜欢这儿?”邢燕寻道:“若是喜欢,我陪你来。”   “我要成婚的。”沈落枝含笑道:“怎么能天天来?叫裴郡守知道,是会与我生气的。”   邢燕寻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   沈落枝定定的盯着邢燕寻看。   如果沈落枝回头,就会发现那个齐律一直看着她。   但她没有回头。   那位高壮的小倌坐在她身旁,与她不过半臂的距离,深深的望着她,幽绿的瞳眸里映着那一抹纤细的人影,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擦过他的腰侧——那里藏了一个小匕首。   被沈落枝亲自送到他胸口处的小匕首,涂了毒的。   他日日贴身带着,以此来警醒他自己。   他因此命悬一线,是他咬着牙,用了珍藏的解毒丸才活下来的——至于齐律这个身份,是他早些年便设下来的一道伪装身份,纳木城是好地方,但是不欢迎西蛮人,所以他假扮成了漠北人,但是他买来的身份也是见不得光的,所以只能往见不得光的地方藏,秦楼楚馆是最好的地方,这里来往的人多,也鲜少被查,安全。   他已经躲在这里好几日了。   他本欲潜伏进纳木城,与耶律貊一起隐姓埋名,在暗中做点手脚,却没想到,意外的瞧见了沈落枝来青楼里了。   逛青楼!   高高在上的月亮,来逛青楼!   耶律枭被气的心口都跟着跳,想都没想,便匆匆用药粉盖住了身上的伤势,从内室钻出来,让这里的龟公带他过来。   这龟公收了他的银钱,便将他带到这厢房里来了。   沈落枝。   灼华郡主。   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沈落枝克己守礼,他要摸她的手一下,她都要生气,现在回了大奉这里,都开始逛青楼了,还让一个没穿上衣的男子给她倒酒。   呵,这礼数是专门针对他一个人的吧?   一个青楼小倌都能靠近她,他却不能!   反正,全天下最脏污的东西,都比他耶律枭干净!   就因为他是西蛮人,他在她眼中,就连个卖身的小倌都比不上!   耶律枭的牙关都咬的嘎吱嘎吱响,听见沈落枝说道她要成婚时,气得眼眸都赤红了。   但没人瞧他,沈落枝的注意力都在邢燕寻的身上,邢燕寻却也在思索什么事,另一个小倌正在努力的伺候邢燕寻,试图一会儿多得点赏钱。   一整个厢房里,只有耶律枭一个人在生气,偏生还要压着,不能叫身旁的沈落枝看出来。   如果被沈落枝看出来,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一定当场要让他死。   “你说裴郡守呀...若是,我是说,若是。”酒桌之上,邢燕寻似乎是饮多了酒,一双眼里泛起了点点水润的光,她靠在椅子上,姿态并不矜礼,一条腿微微摇晃,人斜斜歪着,目光游离了一刻,没有去看沈落枝,而是看向她面前的酒杯。   酒杯里的酒水清浅,倒映着满室辉光,沈落枝听见邢燕寻道:“我是说啊,若是,这个裴兰烬待你不好怎么办?你当知晓的,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贱,得到了就不珍惜了,他日后若是有了旁的女子,你会怎么做呢?”   厢房内似是静了一瞬,空气中仿佛多了一些莫名的沉重的气息,像是空气都凝结了一般。   邢燕寻问完之后,莫名的心里发紧,下意识地看向沈落枝。   话题终于拐到这儿了。   沈落枝脸上带着温润的笑容,道:“大奉男子,三妻四妾自是正常,除了妻妾,还有通房呢,我瞧见的多了。”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能够容忍裴兰烬与旁的女子勾连。   一旁的耶律枭听见他的胸腔都在嗡鸣。   沈落枝与他说的时候,要他终身只娶一个,轮到裴兰烬这里,就可以三妻四妾了。   这大奉礼节怎么还说变就变呢?   裴兰烬到底好在哪里?   耶律枭气急了,都快气极反笑了,他恶狠狠地盯着他面前的杯盏,想,等他抓到了那个裴兰烬,一定要削成薄片,一片一片喂鹰吃,以此来解他心头之恨。   ——   邢燕寻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滋味儿,总之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又不是很好受,她坐直了身子,语气莫名的带了点尖锐的意味,她道:“在我们西疆没这种规矩,男子,只能娶一个女子的。”   “原是如此,邢将军如此明艳逼人,自然也该有一个好男子待你好的。”沈落枝微微垂下头,眉眼间多了几分温柔与爱恋,她单手撑起下巴,眉眼满是依赖之情,她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虽然大奉礼节是允男子三妻四妾的,但是我的裴哥哥答应我啦,此生只娶我一个人的,燕寻,你不知道,我的裴哥哥是全天底下最好的男子,他一定会好好待我的。”   沈落枝脸上的爱恋之情如此浓郁,同时震慑了屋内的两个人,一个耶律枭恨不得生啖其肉,一个邢燕寻心口酸涩难忍,又觉得分外憋闷,只有另一个小倌,还在勤勤恳恳给邢燕寻倒酒。   若是这位客人今日喝多了休息在他那儿,他能多赚俩银子呢!   而与此同时,还有个人刚踏门而入——正是急匆匆赶来的裴兰烬。   裴兰烬之前让青丛盯着点邢燕寻,他怕邢燕寻去找沈落枝麻烦,青丛今日告知他,邢燕寻带着沈落枝来青楼了,将裴兰烬惊出了一身冷汗,一路匆匆赶来,一推门而入,便听见了沈落枝说的这句话。   “我的裴哥哥是全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他一定会待我好的。”   听到此言时,裴兰烬便觉得心口一阵发暖。   他的落枝太爱他了。 第26章 男妾的本分   有点本分,但实在不多!   厢房内的气氛随着裴兰烬的到来而微微僵持住。   在裴兰烬的身后, 还站着一个点头哈腰的龟公,龟公的脸上都堆满了笑意,但细看, 嘴角咧的分外凄苦。   今日开了个张,以为来了俩贵人, 结果先是查了一通商引, 后又来人捉、奸!   未婚妻逛青楼,裴郡守亲自来捉奸!   这可真是——倒霉啊!   沈落枝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似是没想到自己的未婚夫会亲自过来,顿时有些慌乱的站起身来,道:“裴郡守——我, 我只是随着燕寻来瞧一瞧。”   她似乎很怕她的未婚夫因为她点了一个小倌作陪而生气, 她站起来时, 如月华般明媚的面上浮现出了几丝慌乱与不安,隐隐还有一丝羞愧,正是一个大家闺秀与有人逛青楼, 又被未婚夫捉到时该有的样子。   裴兰烬心头里堆积的不安立刻被抚平了。   他怎的能责怪落枝呢?沈落枝天性温良,有礼温婉,从来不踏足这种地方,纵然是来, 也一定是被邢燕寻这种胆大包天的人给带来的。   至于为什么邢燕寻一直把沈落枝往这种不好的地方拐带——裴兰烬懂, 但他不想懂, 他假装不懂。   “落枝。”裴兰烬微微凉下眉眼, 道:“过来。”   裴兰烬说话时, 屋内的人都看向他。   他生的极好, 面容端正, 眉目温润, 一眼瞧去,便是大奉文人的面貌,身形若松柏,眼眸若繁星,周身气度,让耶律枭想起了一个词:山间云鹤。   而此时,那山间云鹤立于门槛外,似乎是不想踏足这片污浊之地,只用一种冷漠的眼神看向他们。   沈落枝自然快步提起裙子跟了过去。   那柔软如水的裙摆从耶律枭的身边擦过,触感顺滑轻和,在他的后背上轻轻一擦,而耶律枭却像是被抽了一鞭一样,骨肉都在这一刻骤然绷紧。   他恨的想吃人,磨牙吮血,抽筋扒皮,从这小白脸的腿脚开扒,扒的他骨肉尽散!   沈落枝在金乌城漫天火光前刺他的那一刀他现在还记得,凭什么到了裴兰烬这里,她就乖顺成了这般!   沈落枝跑向裴兰烬的时候,坐在一旁的邢燕寻靠在椅子上,抬眸看向裴兰烬。   电光火石之间,裴兰烬与邢燕寻对了一眼。   裴兰烬神色冷淡,面色淡然,邢燕寻眉眼挑衅,唇瓣高高挑起,昂着脸,冲裴兰烬挑了挑眉。   裴兰烬瞧见了她,有万般质问的话都说不出来,携他未婚妻来这种地方,邢燕寻能安什么好心?想来是在他这里碰了壁,只能转而来向沈落枝下手。   但他自己也不干净,所以骂不出,只抿着唇,扫了一眼沈落枝,然后硬邦邦的扔下了一句:“邢将军,郡主出身高门,对这种地方不熟悉,还请日后,不要带郡主来此。”   对于大家公子裴兰烬来说,这等话,已经算是很不客气了,隐隐还有些许警告的意味。   沈落枝越发惶惶了,月牙眼中含着担忧,不安的看向自己新交下的友人,似是怕邢燕寻生气。   邢燕寻没生气,只抱着胳膊、交叠翘腿坐着,漫不经心的点头,道:“是,裴大人高风亮节,我等粗俗蛮鲁,自是比不了的。”   沈落枝脸上的表情越发不安,似是想开口缓和气氛,但裴兰烬一转身,竟是一言不发的拉着沈落枝走了!   ——   白衣飘逸的男子拉走了蓝衣温婉的姑娘,屋内便只剩下了一个红衣邢燕寻,和两个小倌。   邢燕寻的心情似乎不错,她现在就爱给裴兰烬添堵,裴兰烬不高兴,她便高兴了,本起身想走,但是在走的时候,突然又记起什么,转而扫了一眼她身后的这两个小倌。   这两个小倌...平心而论,长得都一般。   高壮的这个沉默寡言,一直不言语,虽说身板好看,眉骨端正,但脸上有烧伤,大打折扣,另一个一直给她倒酒的这个,圆脸矮鼻,有几分机灵,细看还有点可爱,但也算不得多好看。   不过,今日撞都撞上了,那就正好选他们俩吧。   “龟公——”邢燕寻道:“这俩人,什么身价?”   龟公被问的惊了一瞬,下意识看向耶律枭。   瞧着这位邢将军的意思,像是要给他们俩赎身,耶律枭躲在他这儿,但其实并不能算得上是他的人,若是卖出去了,万一惹事儿怎么办?   “磨蹭什么!”邢燕寻浓眉紧蹙:“要讹我的价是吗?”   龟公赶忙躬身道:“不敢不敢,这俩人的身价也就二百两,您要,再给您打个八折,凑个吉利。”   邢燕寻道:“将这二人卖身契给我,去邢家拿钱。”   龟公自然点头称是——谁人不知,这纳木城都是由邢家军看守的!就算是这邢家人不给钱,龟公都得认命。   于是,邢燕寻一挥手,道:“走吧。”   圆脸小倌立马喜滋滋的站起来了,他都快乐的找不到北了!颠儿颠儿的跟着邢燕寻走,倒是一旁的耶律枭,慢悠悠的站起身,慢圆脸小倌和邢燕寻一步,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与龟公对了一下眼。   龟公知道他身份有异,但因之前贪图银钱,现在一切木已成舟,他一个龟公也说不了什么,只得悄悄比划了一个手势。   这手势的意思是“别漏短”。   日后耶律枭纵是要在纳木城闹事,也千万记得掩盖身份,不要让邢家军掀翻了他的青楼,他这青楼做起生意来可红火着呢,万一因为一个耶律枭而倒了,那可就来不及了。   耶律枭回了个“明白”的手势。   金蛮人一贯讲信用,说到的事都会做到,他既然依托于这龟公,藏身在纳木城里,那就绝不会给这龟公惹事,就算要惹事,也会换一个身份再惹。   龟公终于松了一口气。   而耶律枭此时已经出了那厢房,跟上了前方的邢燕寻与圆脸小倌。   邢燕寻出了青楼后,也不怕他们俩逃跑,捏着他们俩卖身契,让他们俩在马下跟着,她自己上马,带着他们俩就往沈落枝的郡主府走。   耶律枭的目光不断扫过街巷,思索这个邢燕寻为何突然赎出他二人,难不成是他身份有异的事被邢燕寻瞧出来了么?   但若是瞧出来了,邢燕寻应当直接拔刀杀他——金蛮人,出现在这座城里就该死。   若是没瞧出来,又为何赎呢?   而这时,一旁的小倌凑过来与耶律枭说话,他道:“我叫袁西,你叫什么?”   耶律枭冷冷扫了他一眼。   与耶律枭不同,这个袁西是真的小倌,他脸上的表情很好懂,满是洋溢着的喜悦,被赎出来,伺候贵人,总好过当个男妓。   妓子的日子难过,男妓的日子更难过,能被赎出来,真是大幸。   耶律枭并不理睬他,他也不在意,只继续说道:“我方才听到了,你叫齐律,齐律兄,我与你说,咱们俩是交上好运了,我瞧你这样子也不大会讨好人,日后你听我的,我教你一手房中术,定能得贵人芳心。”   耶律枭微微眯起眼眸,没说话,只转而看向四周。   他们已经走到了巷口了。   纳木城的街巷条条街街一眼望去,都能从头望到底,家家户户门檐屋瓦,唯有一府最恢弘漂亮,用的都是青瓦。   他认得这里,这儿是沈落枝的郡主府,他来过,就在昨晚,他就在这房檐之上,看着沈落枝与那裴兰烬亲亲我我。   没想到一转头,他竟然顶着另外一张脸,被送到此处来了。   这时候,邢燕寻已经勒马了。   邢燕寻这个人想一出就做一出,干什么全凭心意,领着俩人到了郡主府大门口,直接和门口的守卫道:“你们家郡主呢?”   守卫认得邢燕寻,赶忙行礼道:“回邢将军的话,郡主与邢将军出门后,便一直未归。”   邢燕寻点头道:“既如此,这二人你先收下,待到郡主回来,告知与她,便说,这是我送于她的厚礼,让她小心对待,若是她不收下,我会生气的。”   守卫一脸懵的接过了两张卖身契。   邢燕寻则转过头来,盯着这两个小倌瞧了两眼,道:“好生伺候郡主殿下,若是郡主把你们赶出来,我就把你们俩手脚都剁了。”   说完,邢燕寻转而骑上马,心情愉悦的走了。   沈落枝喜不喜欢这俩小倌不重要,她就是单纯把人送过来,恶心一把裴兰烬。   裴兰烬不是不让沈落枝去青楼吗?她就将人买来送过来。   至于为什么是买这两个小倌——因为伺候她们的就是这两个嘛!他们俩的底细邢燕寻也不在乎,反正她就是来恶心人的,恶心完一把,转身就走。   邢燕寻说走就走,风一样掠过,她走了之后,耶律枭与袁西两人便立在了门口,那守门的守卫也没见过这阵仗,一时琢磨不出该不该放进去,一双眼不断在两人身上扫过。   守卫主要还是看耶律枭。   那圆脸小倌没什么好看的,瘦瘦弱弱一个,一拳就能被打死,这高个的漠北汉子就不同了,他这身板往门口一站,带来的压迫格外骇人。   耶律枭出来时又把那铁面具戴上了——他的□□做的虽然真,但是耐不住日光晒,一直晒的话,不会随着人的肤色而产生变化,某种角度看过去就会发现是假的,所以他一直带着面具遮光,对外可以说是用以遮盖伤疤。   因着戴着面具,所以越发显得不善。   守卫迟疑着,想让这二人在一旁站着,等着沈落枝回来,耶律枭自是不会开口,他对纳木城,对大奉人都不大了解,还处于一个谨慎的状态,倒是一旁的袁西一抬下颌,开口道:“你这守卫,没听到邢将军的话吗?我们二人是转送给郡主填房的,日后便是侧室主子,还不将我们请进去?”   那守卫被镇住了。   他听闻过给男子送妾的,倒是头一次听闻给女子送男妾的,一时间有些踌躇,这贵人们,玩儿的都这般花吗?   迟疑间,守卫便听那袁西又道:“若不放我们进去,怠慢了我们,郡主可是要罚你们的!”   守卫怕了。   他听说过女人吹枕头风,那威力可不小,瞧着这二位应该也挺能吹风,他便派人去请了流云。   流云、弯月、摘星、听风,是沈落枝剩下的心腹,听风去整日监察裴兰烬了,摘星去裴兰烬郡守府筛女人去了,郡主府里只剩下流云与弯月两人,流云统管全府,弯月伺候沈落枝。   至于郡主府里的其他人,都是刚买回来的新人,由流云日夜教调,所以这二位的存在,便被告知给了流云。   流云穿着一身丫鬟穿的青色短襟,梳着两个丫鬟鬓发,到了朱色铜环的郡主府门口,打量了两眼耶律枭与袁西,又接过卖身契瞧了片刻。   流云面上镇定,但心里也忐忑,她也没见过这阵仗——堂而皇之的给未婚姑娘送两个小倌,这是西疆的风俗么?   流云早已见识过西疆的凶悍与粗鲁,知道此处的礼法不能以京城、不能以江南之礼而推断,一时有些惴惴。   她不懂,但按着常理来说,送上门的人不能拒,更何况那位邢将军又是这西疆的地头蛇,流云便拍板了,她道:“先进来,我给你们二人安置个厢房住下,到底何去何从,得等我们郡主回来安置。”   耶律枭依旧不说话,他垂着眉眼,站的笔直而沉默,而袁西便显得呱噪多了,他要水沐浴,要熏香,要新衣,要茶叶,要一把琴。   “我要为郡主弹琴的。”袁西道。   流云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江南,瞧瞧,这后宅争宠的姨娘味儿何其浓郁!这才是她熟悉的战场啊!   这便回到了流云的老本行上了,她一时间竟在这小倌身上找到了几分亲切感,就连那小倌一脸斤斤计较的嘴脸都显得可爱起来了,她一一允诺,然后将他们二人安置到了同一个院里住,耶律枭和袁西的厢房是面对面的。   厢房里倒是什么都有,床铺,桌子,窗户,梳妆镜,净房,床榻上的锦缎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摸上去顺滑柔软。   耶律枭在这厢房内转了一通,不可避免的记起了他为沈落枝打造的那座木屋。   他当时倾尽全力打造出来的木屋,拙劣到连一个小倌所住的房子都比不过,沈落枝不喜爱他,似乎也很正常。   她本来就有更好的东西,为何要卑躬屈膝,去向另一个人求来呢?   耶律枭的手不由自主的摸向了腰侧。   里面还藏着那把刀。   耶律枭不想承认,但他清楚,他如果是沈落枝,他也不会爱上耶律枭。   他因此而感到烦躁。   沈落枝一辈子都不会爱上耶律枭!   就算是他把沈落枝重新抢回去,沈落枝也不会爱他。   她爱她的未婚夫,她甚至愿意为她的未婚夫去接纳别的女人,但也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甚至,沈落枝也不会再骗他,一切伪装都撕碎之后,他把沈落枝从新婚夜里抢过来,沈落枝也只会更恨他。   耶律枭越发冷怒。   正在耶律枭坐在厢房内生气的时候,突觉一阵脚步声靠近,他冷眼看过去,便瞧见那袁西站在厢房门外,探头探脑的看他。   袁西已沐浴过了,穿了一身新衣裳,那衣裳是孔雀明蓝与翠绿所织成的云锦,还透着一点紫,日光一晒,这衣裳就莹莹的泛着泠光,是袁西穿过最好的衣裳。   袁西有个大大的梦想,他想顿顿都吃好吃的,现在,他离这个梦想十分近。   只要他能留在郡主府,他就能天天吃好吃的。   郡主府的衣裳都贵,袁西穿的分外珍惜,为了留住这好日子,他决定联合他的帮手——所以他来找齐律。   他来的时候,齐律就坐在厢房内,门户大开,他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薄薄的日光透过窗柩落下来,在地上映出了一个四方格子,齐律的手臂放在桌上,能看见其下跳动的青筋与鼓起的肌肉轮廓。   这个人看起来虽然凶,但是呢,却是个锯嘴葫芦,在他们楼里从来不开口与人争执的,瞧着生的那般,也不怎的好看,想来也不懂什么男女之事、后宅之争,看起来就是个好拿捏的。   袁西琢磨了半天后,进门了。   他慢悠悠的提着衣摆走进来,与齐律对了一个视线。   齐律看他的眼神很冷淡,但他不在乎,他有信心说服齐律,他道:“齐律,你也瞧见了,入了郡主府,你我就是郡主的人了,我们唯有获得郡主的喜好,才能活的好。”   耶律枭盯着他看了半晌,问道:“你想与我联手?”   齐律一拍大腿,道:“没错,你今日也瞧见了,那郡主瞧着是个性子软糯的,若是能拿捏住她,日后你我定然能过上好日子的。”   沈落枝,性子软糯。   这七个字连起来就是个笑话。   耶律枭藏在双层面具下的嘴角嘲讽的勾起,道:“如何拿捏她?”   他倒是能捏死她,至于拿捏她,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沈落枝一百斤的人,九十斤的反骨,三斤的桀骜,七斤的心眼,若是有希望,她便能低眉折腰暗待时机,但是如果没有一点机会,她会毫不犹豫的寻死,宁死也不让自己受辱。   “拿捏一个女子,还能如何拿捏,自是让她喜爱你我!”袁西露出了一脸“你没见识过女人你自然不懂”的表情,道:“女人么,都是心软的,只要你足够可怜,足够乖顺,她便会给你一点怜悯,有了一点怜悯,你便能要到更多。”   怜悯?   耶律枭心里一动,他问道:“那又该如何做呢?”   袁西又是一拍大腿,道:“便要时时刻刻围着她转,与她袒露心迹,言明此生非她不可,没了她便活不下去,只要你我姿态做的足够,她自会对你我多一丝怜爱的。”   耶律枭心头一紧。   这话是真耳熟啊,沈落枝好似就这么骗过他。   “你听我的。”袁西又道:“今晚郡主必定会先见你我,一见了郡主,你我便弹奏舞曲,让郡主瞧一瞧你我的本事。”   “当真?我这般做,她会喜爱我?”耶律枭怀疑地看着他面前的小倌,问道:“你们大奉,便是   丽嘉   如此勾引女子的?”   “这叫什么话!”袁西急了,道:“什么叫勾引?这叫情趣,这叫自保的手段!我们总得想法子叫郡主喜爱我们吧?否则在这郡主府里吃什么穿什么?你难道真想再回到小倌馆里去吗?我可告诉你,这儿是个好地方,你若是不听我的话,被赶出去了,我可不会管你的!”   耶律枭沉默的捏着自己腰侧的刀。   他可耻的有一点心动。   他太想知道,被沈落枝怜爱,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他是耶律枭的时候,沈落枝欺骗他,刺杀他,但他现在是齐律,沈落枝会不会爱他一点呢?   什么样的爱都行,他想要一点。   “既如此,便试试吧。”耶律枭道:“你我今晚,如何勾引她?”   “这什么话!”袁西一拍桌子,白嫩圆圆的脸都涨红了,他道:“我讲过了,这不叫勾引!我们是郡主的男妾,伺候郡主是我们的本分!”   他是有点本分的在身上的!虽然不多。   耶律枭又点头,道:“那你我,今夜如何尽本分?”   袁西得意的昂起下颌,道:“你只管看我的吧,今夜,我们将郡主留下,只要能侍寝一次,此事便是成了。”   “侍寝。”耶律枭将这两个字在嘴里念了一遍,记起来了大奉的那些礼节,后,道:“当真能成吗?”   袁西勾起了唇角。   “这便要看你我的本事了,纵然是爬不去那张床,也要留在房中,郡主现下还未成婚,我们算是房中人,比那郡守来的还早呢,说不准日后还能压他一头。”   袁西伸出手,摊开,当着耶律枭的面儿缓缓攥成拳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道:“机会,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提起那位郡守,耶律枭微微眯起了眼,半晌后,缓缓点头,道了一声:“好。”   在沈落枝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后宅。   而且,她的后宅已经紧锣密鼓的安排起来,只等她入瓮了。   ——   沈落枝自被裴兰烬从青楼里扯出来之后,便被裴兰烬带到了一处茶馆里。   西疆的茶馆不似京城一般精美,但好歹有隔间,有粗木板凳,有一碗热茶,是个能安静谈事的地方。   裴兰烬一坐下,便与沈落枝道:“落枝,那邢将军举止放浪,你莫要与她再见了。” 第27章 我们要成亲了   若他忘不掉邢燕寻呢?   安静的茶馆二楼隔间里, 粗糙的木桌上摆着两杯热茶,窗外是西疆的风沙,小二扬着嘹亮的嗓子在吆喝, 空气中飘着西□□有的干冷寒气。   与她订婚三载的贵公子坐在对面,头顶玉冠, 腰系玉带钩, 冷沉着脸与她道:“你与她不同,你是千金玉叶,受不得她那样的活法,下青楼,不该是你做的事。”   沈落枝坐在裴兰烬的对面, 伸手碰起了她面前的茶。   瞧瞧, 这人儿都开始训斥她了。   下青楼, 不当是她该做的事,那是谁该做的呢?裴兰烬做的,可比下青楼更恶心。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 心里却想,裴兰烬当真觉得她是什么金枝玉叶吗?   若当真这般珍视她,又为何要与旁人苟且呢?   她想了许久,想明白了。   大概是因为她人已经到了此处, 所以裴兰烬以为吃定她了, 纵然嘴上依旧尊敬她, 但行动上却渐渐开始怠慢了。   她一时间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当初, 她千里奔袭而来的时候, 以为裴兰烬会体谅她, 会明白她, 会更加爱她, 但她现在才知道,她的这些付出,在裴兰烬眼中,是她掉价的开始。   她付出越多,裴兰烬便越以为套牢了她,反而越不会珍重她。   哪怕文雅守礼若沈落枝,也忍不住红着眼在心底里骂了一句:这她娘的是什么道理?   掏出一颗真心,拿真情来换的人,便活该被薄待吗?   沈落枝伤春悲秋了片刻,又想,幸而,她知道的也不算晚。   她才不会输呢,她一定要赢的最漂亮。   “裴郡守说得对。”沈落枝的手指轻柔的揉着那杯盏,温声道:“小女子受教了。”   分明沈落枝说话时是笑着的,姿态也温婉柔顺,但是她单手揉着茶杯时的姿态莫名的叫人瞧着不舒服,像是透着一股冷怠似的。   难道是因为他在干涉她的交友,所以落枝才不高兴么?   裴兰烬眉头拧的更紧,他不让沈落枝与邢燕寻相处,是为了他和沈落枝好。   邢燕寻做事鲁莽,还总爱剑走偏锋,有的时候做事根本不过脑子,很容易暴露他们。   沈落枝从江南来寻他,千里嫁娶,此事早已传遍整个大奉,沈落枝是一定要嫁给他的,且,沈落枝又那样爱他,若是知道了他与邢燕寻的事,沈落枝该多伤心?   所以,一开始就不要知道的好。   只要沈落枝听他的话,离邢燕寻远一点,自然也不会被知道。   裴兰烬想了很多,但他还尚未开口说话,便听到厢房外突然有人“笃笃”敲厢房的门,并有人小声道:“郡守,十万火急。”   “何事?”裴兰烬拧眉道。   门外的人便小心推门而入,正是青丛。   青丛进门时,瞧见坐在裴兰烬旁边的是沈落枝,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心虚,他大概是记起来了当时在三元城糊弄沈落枝的话。   幸而,下一瞬,裴兰烬便转而看他,道:“何事?”   青丛小心的扫了一眼沈落枝。   沈落枝便含笑到:“郡守有事,小女子先回郡主府便是。”   裴兰烬便摇头,道:“你既是我妻,便没什么听不得的,青丛,只管讲便是。”   青丛便垂下头,道:“是之前追杀郡守的那一伙清泉商队的人,他们雇佣了一队杀手,说是要取郡守的头颅。”   裴兰烬端着茶杯的手一颤,杯盏里都荡起一圈涟漪。   清泉商队那次的事儿,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他人生中最惊险的一夜,也是最旖旎的一夜,他几乎是立刻便回想起了西疆风沙下的柔软,想起了刀转剑回后的温情。   也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刚才在青楼里时,那双含着挑衅、线条锋锐的狐眼。   但转瞬间,他便听见了沈落枝的声音,不急不缓、清凌凌的从对面落下来。   “清泉商队是商贾,怎的还敢买凶击杀我大奉郡守呢?”沈落枝面上已经瞧不见任何表情了,一张清冷的玄月面微微沉下来,郡主的威仪又重回到她的身上,拧眉压下来,她道:“郡守身处纳木城中,身处我大奉驻地,竟还要怕一支商队吗?”   沈落枝生在大奉,长在大奉,这么多年里,学的都是帝王君臣,在她眼中,纳木城是边疆的要塞,进了纳木城,便都是大奉的范围,谁敢在大奉中胡来呢?   而裴兰烬,是大奉的西疆郡守,一郡之守,堂堂二品!身处大奉要塞之内,有亲兵,有将领,有驻兵,竟然也要怕一个商队的威胁吗?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商队啊!纵是有些武力,难不成还能掀翻西疆不成?   沈落枝觉得有些恍惚了。   西疆,竟真是这般不讲理的地方吗?   裴兰烬抬手,先让青丛出去,然后才与沈落枝道:“落枝有所不知,这里的商队...背后都是有人扶持的。”   裴兰烬语气压得很轻,也便只有沈落枝,这个为了他从江南奔袭而来,满心满眼都是他,与西疆没有任何联系,断然不可能背叛他的女子,能听一听他此刻的肺腑之言。   “西疆此地远离京城,又接壤三国,四国鼎立,本就混乱,南蛮人不常过来,故而,现下便只有大奉、金蛮与漠北,这三方中,漠北多牛羊,金蛮爱抢掠,唯有大奉人,爱做生意。”   “做生意,便是将大奉里的东西送到外面去,再将外面的东西带到大奉里来,所运输的,不只有绸缎珍珠,最多的,是禁物,例如私盐,例如生铁,这些东西,才是西疆混乱的真正源头。”   “那些商队,明面上好似是运输一些玉石、茶叶、绸缎,但背地里,做的都是掉脑袋的生意,他们本身就不在意死活,上一任西疆郡守,便在自己家中被割了喉,死的悄无声息。”   “且,这群商人雇佣的,是专门的杀手,杀手杀.人,哪儿还管我是谁呢?他们只管拿钱办事,在京城,有锦衣卫,有金吾卫,有门阀世家,都有人□□呢,更何况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西疆?”   提到此事,裴兰烬的面色渐渐沉下来了,他道:“我来此处时,曾受过先西疆郡守家中人的叮嘱,若有可能,要为他找出真凶,我来西疆后,越查,越觉得西疆的水深。”   深到一伙来往与大奉、金蛮、北漠的商队,敢买.凶.杀大奉的郡守。   沈落枝听的后背发凉。   她纤细的手指在杯盏上捏了片刻,指腹都被滚热的杯壁烫的发麻,她在这一刻,短暂的放下了与裴兰烬之间的儿女情长,她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做?”   裴兰烬微微摇头:“大势如此,我暂时还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西疆便是个这么混乱的地方,所以,欲除那些无法无天的商队,便要建出一个官道来,若有一个可做生意的官道,再禁了私下的商队、边关禁止私人商队入内,禁止夹带货物,那些商队便跳不起来了,到时候,连走私犯都会销声匿迹。”   这就是为什么,裴兰烬在听说沈落枝要做玉石生意时那般兴奋的原因。   只要开了官道,再由边关禁了私人商队,那大奉周边都会安宁很多。   沈落枝想,禁的住吗?那些凶狠的金蛮人,高大的漠北人,甚至是他们自己,贪婪的大奉人,能禁得住吗?   “禁不住也要禁。”裴兰烬道:“这是为了民生。”   沈落枝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杯壁。   她垂下眼眸,没有看裴兰烬,但是她也能想象到裴兰烬此时的模样——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一心为民,少年英杰。   这也是她爱过的模样,所以她越发不想看,因为她只要看到裴兰烬那张脸,就会想到他身上那些暧昧的,丑陋的吻痕。   “不过,现在我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裴兰烬说到此处时,话题突然转了个方向,他对沈落枝温润一笑,如清风拂面般,连语气都柔了三分:“是我们要成亲了,落枝。”   沈落枝捏着杯壁的手彻底放下了。   她过了几息,才轻轻地“嗯”了一声,继而抬起眼眸看向裴兰烬,一双月牙眼微微弯起,道:“是好事。”   “婚事你是想自己安排,还是由我这边的人来安排?”裴兰烬道:“你我在西疆落根,父母皆不在此,事关婚事,自是全随着你的心思来。”   沈落枝只含笑望着他,道:“好,既如此,我便回去拟定一个章程给你看,再趁着这几日,邀约一下纳木城中的女眷,与她们混个脸熟。”   提到“纳木城中的女眷”,裴兰烬有一瞬间的目光偏移。   沈落枝察觉到了,但她似是没瞧见一般,只继续问道:“纳木城中可有什么人是我要避讳的?若是与裴郡守有仇,我也不好再递帖子过去。”   裴兰烬没有瞧出来沈落枝的这点隐晦的试探,在他眼中,沈落枝对他情根深种,哪怕奔赴千里,命丢了一半都要嫁给他,又怎么会怀疑他呢?   所以他坦然的道:“我只与邢燕寻关系不大好,婚宴之事,便莫要邀约她来了。”   沈落枝似是有些奇异,歪着头道:“我还从未瞧见裴郡守与谁关系不好过,这邢将军到底是如何开罪您了?”   裴兰烬只摇头:“她如何做派,你还没瞧见么?这等人,我...我相处不来。”   沈落枝垂眸,过了半晌,道了一声“好”。   裴兰烬很快便又道:“落枝,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府吧,这些时日,我给你加一些侍卫,用以防范。”   裴兰烬说的是清泉商会的事,他既然成了目标,那就该添兵着甲,保护好他自己,也得保护好沈落枝。   沈落枝便点头。   被掳走的事儿,她是不想来第二次了。   两人饮过茶后便下了茶楼,沈落枝坐在马车上,裴兰烬骑马,两人透过一个车窗讲话。   那时天色已经落下来了,金乌坠城,天边彩霞斐然,纤细清冷的姑娘端坐在马车旁,隽秀挺拔的男子立于马上,两人隔着一个车窗谈话,带着赤色的金光在他们两人之间落下,一道余晖落在沈落枝的脸上,将她如玄月的面容铺的浓墨重彩,格外耀眼。   裴兰烬瞧见她的眉眼时,心里却又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只西疆燕。   那只活泼的,吵嚷的,挥舞着翅膀四处乱飞,叽叽喳喳的燕子。   裴兰烬心头一抽。   他这是在做什么?   理智告诉他,他应当忘掉邢燕寻,可是青楼一瞥间,那双挑衅的眼一直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时时刻刻的勾着他的心。   他察觉到自己在被拉扯。   他以为自己婚后就能忘掉邢燕寻,可是,如果他婚后还是忘不掉呢?   裴兰烬送沈落枝回府的路上格外沉默,眉头一直紧锁着,沈落枝看出来了,但是一直没提,只当看不出来。   沈落枝早已对他凉了心了,所以裴兰烬如何,她都当看不见。   她现在不跟裴兰烬翻脸,是因为她还没抓到那个女人是谁。   还是那句话,抓奸抓双,她不抓到那个女人,就不知道该如何报复裴兰烬,因此,天大的恶心堆积在心头,她都得忍一忍。   待到了郡主府门前,裴兰烬便打马走了,沈落枝自己进了门里。   她进门的时候,肚子里还揣着坏主意呢,打算与听风、摘星近日见一面,看看他们俩最近有没有得来什么关于裴兰烬外面女人的消息,但是她一进门来,先被流云塞了个惊天消息。   “邢将军给您送了两个男人。”流云这般道:“说是从青楼里买回来的,连卖身契一道送来了,奴婢已收好了,只是那两个男人...郡主要如何处置?”   沈落枝惊住了。   她早便觉得这位邢将军说话做事不似一般人,瞧着太过洒脱了,洒到她都有些招架不住,去逛青楼,也是她生平第一次,但是她没想到,竟然还能给她送男宠。   她以前倒是听说过豢养男宠的,但那多是已经成过婚但和离了,或者丧了夫的女子才会做的事,而且还做的十分隐蔽,绝不会与外人道来,她一未婚姑娘,邢将军送两个男人来算怎么回事?   她看不懂,但也得硬着头皮看。   沈落枝道:“带路,我去问两句话,再做安置。”   流云便带着沈落枝往郡主府的院内走。   这郡主府并不大,三进三出,分四个院子,东院为沈落枝自己住,西院住私兵、下人,南院住丫鬟,北院空着,现在给了那两位男宠。   西疆风沙大,常年缺雨水,这里也没什么装饰品,什么假山游廊根本不要想,走路上甚至都很难提灯笼——那脆弱的灯笼会被吹的左摇右摆,烛火都不稳当,反而会自己熄灭,所以流云入乡随俗的举起了一根火把。   沈落枝回府的路上是黄昏,漫天彩霞缤纷,到了沈府时,天色便暗下来了,暮色四合,只剩下孤寂的北风与天上的圆月,火把上面缠绕了耐烧的油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流云一边走,一边在前头说:“那两个小倌颇不老实,要了不少东西,奴婢瞧着是邢将军送来的人,便都应了。”   灼华郡主府上的奴婢,待人接物自是不会差的。   沈落枝便点头道:“做得好。”   说话间,她们到了北院。   北院里面有四间厢房,目前只住了两间,也未曾给他们配制什么丫鬟奴婢之类的,沈落枝与流云一走进来,便能听见乐声。   “应是那小倌在弹奏,他向奴婢讨要了一把琴。”流云是这般道。   沈落枝在看到他们之前,其实便已定下了主意,要将他们俩留一段时日,然后大婚之后送走,她不是爱豢养男宠,纵情享乐的人,但邢燕寻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所以只留一段日子做做面子。   而这时,她们二人已经走到了厢房门口。   厢房的门是开着的,从外面能看到里面的场景,一名皮薄肉嫩、身子纤细的男子穿着赤红色肚兜在抚琴,另一位身高体壮,古铜色肤色、赤着上身,只穿一条绸裤、戴着面具的男子拿着一把剑在舞剑。   瞧见沈落枝来了,里面的两人顿了顿,然后——弹的更起劲儿,舞的更卖力了!   沈落枝瞧见那剑都被舞出残影来了!   她被震慑在了原地。   流云也被震慑在了原地。   她们主仆二人,饮过江南的水,见过西疆的刀,就是没见过这等淫.秽场面。   而在她们被震慑的时候,一旁的耶律枭与袁西对了一个视线。   耶律枭用眼神询问:这一招起效了吗?   袁西一脸自信的点头:起效啦!这都看呆了!   于是二人心满意足的收了琴剑,同时起身,走到沈落枝身前,向沈落枝行礼,道:“见过郡主。”   沈落枝的脑子都嗡嗡的响。   她偏过脸,艰难的摆了摆手,道:“免礼。”   她甚至都不忍看这两人,大冬天的,只穿了那么点,敞着门弹奏,竟也不觉得冷,一旁的流云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嗓子眼儿像是被糊了一样张不开,只有一张嘴颤巍巍的动了两下。   而袁西根本不在乎这个,他含羞带臊的向前走了一步,道:“今晚,郡主要歇在袁西这里么?我们二人一道儿伺候您。”   我们。   二人。   一道。   伺候。   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给沈落枝带来了多大的伤害啊!   沈落枝的手指都在颤,脑袋都如同那烧开了的水一样咕噜咕噜响,一时间竟站在原地不能动。   耶律枭一双眼不断的在沈落枝和袁西身边走过,看见沈落枝脸红的时候,恍然间觉得袁西确实很会勾引女人。   他学会了一条。   勾引女人的时候原来要穿红肚兜。   原来,大奉的礼节是这般。   他想多学一点。   这袁西,有点东西。   沈落枝倒是连退了三步,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男子穿肚兜,她在金乌城的时候都没被打败,现在被一红肚兜给打败了,她尴尬不已,她掩面而逃,她竟一句话都说不出!   沈落枝逃走的时候,袁西大惊失色,不可能啊!他这一套手法是从青楼里最价高的花魁手里学来的,那些恩客每每瞧见都是直接往上扑的,怎么郡主还跑了呢?   袁西一肚子的话还没说出来呢!他本想上手去抓一把,但郡主提着裙摆跑得飞快,他只好去瞧流云。   这位女管家恍惚了片刻,道:“你们,你们先歇息吧。”   说完,女管家也随着郡主掩面而逃。   屋内一时间只剩下了袁西与耶律枭两个人,袁西怅然若失,而耶律枭转过头来,问袁西,道:“郡主没有留下。”   之前袁西说,他们今晚要将沈落枝留下。   耶律枭本意只是想询问袁西接下来该怎么做,但他的话似乎刺激道了袁西,袁西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样叫嚷起来了:“你只管听我的便是,问那么多干什么!郡主是大家闺秀,矜持一点也正常,只要我们锲而不舍,一定会爬上郡主的床的!”   袁西坚定的握紧了拳头,道:“明天我们继续!”   耶律枭想了想,也点头,道:“好。”   又学会了一条。   爬床要锲而不舍。   大奉果然是礼仪之邦,不管是什么事,都要坚守本心。   袁西用心教,耶律枭用心学,两人分外上进。   他们俩也是...一个敢上,一个敢学,没什么脑子,就在脸上写了一个字:莽。   ——   当天晚上,沈落枝从北院回了东院,坐在厢房内饮了两杯茶,才算是冷静下来。   厢房内点了一根蜡烛,盈盈的烛火间,这位郡主伸手捂住了自己通红的脸。   她自打来了西疆,便觉得她的底线一直在降低,当她每每觉得,不可能再降低了的时候,总会有人跳出来,在她的底线上用力踩上一脚。   然后她的底线便变得更低了。   竟都有了男宠了。   还是俩。   而且颇为能歌善舞。   还要一起伺候她。   她这些事儿若是传回了京城,昔日里那帮姐妹们不知道要如何笑话揶揄她呢!保不齐要凑到一起来,问她:“两个男宠滋味儿如何?”   沈落枝的脸烧的更厉害了。   简直...声名扫地。   而流云压根没跟过来,她现在还没回过神儿来呢,她也跟她的主子一样,被这热情奔放的二位小倌打的措手不及——相比之下,江南姨娘勾引男人只会送汤煲饭,实在是弱上一截。   沈落枝正失魂着,便瞧弯月从外面走进来。   弯月手里端着洗漱用的热水,先是将热水放下,然后才与她低声道:“姑娘,摘星回来了,在隔壁厢房等着见您呢,她刚从裴郡守那边连夜回来,说...她得知了一点消息,与裴郡守有关。”   沈落枝记起来她让摘星查过的事,便立刻道:“让摘星进来。”   片刻后,摘星便穿着绣鞋从门外踏进来了,她进来时两眼里都闪着冷而洌的刺人精光,见了沈落枝,便从袖口里捋出来了一页名单来,以一副不辱使命的姿态,铿锵有力道:“启禀郡主,奴婢在裴郡守的府邸里潜伏了两日,从裴郡守的随从口里打探出来了不少女子人名,便都一一记下了!”   沈落枝接过来一看,发现果然很多人,都是官宦之女。   “奴婢在裴郡守的府内查过,那些婢女们虽各有姘头,但无一人得过裴郡守垂青。”摘星道:“奴婢便想,问题应当出在官家女子的身上,便在后宅中四处打探了些。”   说话间,摘星奇道:“郡主的脸怎的如此之红?”   沈落枝想起方才那落荒而逃的事,不由得掩面摆手,道:“一言难尽,这西疆,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得益于那二位小倌给她带来的冲击,她现在连想起裴兰烬的时候都不那么生气、伤怀了。   至于那二位小倌怎么办——   沈落枝的思绪突然飘了一下。   她经此一事后,怕是很难想再嫁人了,左右她是郡主,大不了回去继承家业,如果那般的话,养两个小倌也不是不行。   她后宅的那两个——   不行,那两个不行。   沈落枝痛苦的盖住了脸。   她要用一生,来忘记她今夜看见的红肚兜。   “那这些官家女子,郡主打算怎么办呢?”摘星问道。   摘星列出来的单子密密麻麻,足有二十多人,上到知府家的千金,下到七品小官家的姑娘,当初裴兰烬来赴任时,将西疆的姑娘们都惊艳了一把,西疆寒风凛冽,檐下公子回眸,当真是打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   这人生的好又着实有一手才学,且彬彬有礼,故而还有不少官家女子与他偶遇的,后来传出了他有婚约的事,这群姑娘们才渐渐熄了心。   但万一有一个不在乎的呢?   这个不在乎的,又是谁呢?   沈落枝的目光在名单上一一扫过之后,拍板了。   人数太多,她挨个儿上门拜访也没什么用,更何况,见了她,这群人还不会伪装吗?   她需得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将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然后挨个儿扫一扫,看一看,时日还不能短,否则裴兰烬若是有心掩盖,她也是瞧不见的。   “办个冬日围猎宴吧。”她道:“把名单上的姑娘们都请出来,围猎宴起码三日,这三日里,我不信他们一点马脚露不出来。”   沈落枝拍板了之后,一封又一封的邀请函便从沈落枝的郡主府飞向了纳木城的四面八方,飞到了无数姑娘的手里。   沈落枝开始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不知道对手,不知道结局。   但她一定要打。 第28章 争风吃醋修罗场   她好柔弱啊!   千里迢迢自江南而来的灼华郡主宴请全城官宦人家子女游玩踏青, 办围猎宴一事,瞬间在纳木城的贵女圈里引来了一场风波。   纳木城的贵女们跟沈落枝自然比不了,那城内身份最高的也不过是个知府的女儿, 在父亲上京任职时曾随着去一趟京城,短暂的见过京城的繁华之后, 便又回到了贫瘠的纳木城中, 所以当她的闺中密友们来询问,那江南的郡主该是什么样的时候,她也答不出来。   江南的郡主该是什么样呢?   江南是比京城更繁华的地方,整个大奉都知道,江南的南康王每年上缴的税收占整个大奉的一半, 江南丝织业繁盛, 每一批丝绸都熠熠发光, 水路通四方,南康王治理有方,听闻江南春色无边, 又听闻江南烟雨蒙蒙,那江南里出来的郡主,也应当是风月摇曳的吧?   她们还听闻,在江南, 若是吃一只螃蟹, 都要用专用的工具敲敲打打, 而她们连螃蟹都没有见过。   纳木城的贵女们越发惴惴, 她们长在西疆, 没有华美的丝绸与牛乳般的肌肤, 连京城的礼节都只学了三分, 这等姿态, 若是到了那江南郡主的眼中,岂不是会被嘲笑?   虽然还未见过面,但纳木城的贵女们仿佛已经看见了一双嘲笑的眼,所以接到了请柬的姑娘们都私下里聚在一起,想着如何应付三日后的围猎宴。   沈落枝还颇会挑地方,她知道城外危险,所以她选了城内邢家军驻兵的城北荒山。   城北荒山很大,连绵三座大山,上有很多猎物,每年邢家军们都会去打猎,这是她特意选定的地方,在邢家军的保护下,一切都够安全,因此,她还下帖子邀约了邢燕寻。   虽然裴兰烬再三叮嘱她不要与邢燕寻走得太近,但是,裴兰烬越是这么叮嘱,沈落枝越是会邀约邢燕寻。   裴兰烬所有反常的地方,都是她要小心琢磨的。   沈落枝以前在江南时,便常举办各种诗会酒会,与女子有,与男子亦有。   她本就是长袖善舞的人物,虽然未曾瞧见过这些人,但是已经先打听过消息,将人际关系与彼此亲疏远近都捋过了一遍,在她还尚未见过这群纳木城的人的时候,她已经先将人名与脾性都记下了。   但她不愿猜测那个人与裴兰烬有关系。   都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做下这等丑事,是要让家族蒙羞的,所以在没有确定抓出是谁之前,她不想以恶意去看待她们——沈落枝想到此处时,心头还冒出了一个念头,可别是已经嫁了人的妇人。   她以前倒是听说过这样一些风流韵事,比如已成婚的夫人与尚未成亲的公子勾搭在一起,亦或者丧兄的弟弟与寡嫂同住,大奉京城,亦或者是江南都不少见,那在这纳木城,应当也不少见。   想到那种可能,沈落枝深吸了一口气。   裴兰烬啊裴兰烬,真是给她出了一个好大的难题。   她也自然邀约了裴兰烬,这次围猎,裴兰烬才是主角。   裴兰烬对围猎一事落在邢家军的范围内表达了些不同意见,他似乎是极不愿意与邢燕寻打交道,因此也十分避讳邢家人,但沈落枝的理由很充分。   “北山很安全,我初来乍到,需要有一个时机能与她们交下朋友,围猎宴是最好的由头,过几日我们便成婚了,你总不想我这边孤零零的,一个给我梳妆作伴的朋友都没有吧?”沈落枝道:“而且,我听闻,纳木城的贵女们都是去北山围猎的,若是去旁处,我怕出什么事端,我也知你不喜欢邢燕寻,可是面上功夫总是要做的,郡守应当比我更懂这个道理才对。”   他们都是大户人家教导出来的,自然也懂得什么叫“礼让三分”,纵是其下有多少腌臜,也不能拿到面上来说,若是沈落枝宴请了全城,偏偏落下了邢燕寻,那才叫人诟病呢。   裴兰烬便找不出理由推拒围猎宴、推拒北山了。   三日之后的秋日围猎宴很快便到了。   他们约定午时出发,沈落枝来待女客,裴兰烬来待男客,在午时,与纳木城的城门口会面。   ——   在出发的前一日,沈落枝与那群姑娘们在郡主府见过了一次面。   除了见过的邢燕寻以外,这些姑娘们她都要见见,摸一摸品性。   沈落枝一共邀约来了十四位姑娘,都是娇嫩鲜艳的年纪,一个个儿打扮的俏生生的,都是纳木城人,她们之间自然也都熟识,她们各自与各自在一起的时候,自然也有一个圈子,谁谁因为什么缘故不喜欢谁谁,亦或者是因为家中兄弟,与其他人有隔阂,反正生活在一个城里,各自有各自的圈子与缘由,但是对上这位江南来的郡主,她们就又是一个整体了。   她们都对这位自江南而来的、外来郡主有一些敌意,大概是身份地位不如沈落枝的缘故,所以隐隐还有一丝紧张。   这很正常,人在面对未知的时候,总是戒备的,但在她们见到沈落枝之后,这种戒备便迅速消失了。   因为她们从未见过如此温和柔弱的姑娘。   她们到了郡主府的时候,便瞧见沈落枝站在府门口迎着她们,清冷如天上玄月,皎洁如池中清莲,她待人接物娓娓婉婉,言谈间还掏出来了很多从江南带来的礼物。   “都是一些小玩意儿,送给姐妹们赏玩。”那位江南郡主眸含春水,一脸的柔弱无依,似乎很想和她们每个人做朋友,一副完全不适应西疆,需要她们保护的样子,与她们柔柔弱弱的道:“日后,还赖各位姐姐们照拂。”   纳木城的贵女们彻底被沈落枝给打败了,特别是她抬起脸来,露出一双清澈如许、黑白分明的月牙眼看向她们的时候。   她好美啊。   她好柔啊。   她好弱啊。   世上怎会有如此美人儿呢?别说是男子了,就算是女子瞧了也挪不开眼的!   灼华郡主如此柔弱,怎么能受得了西北的风沙呢?于是有人递给了她最时兴的乳膏,她便立刻欣喜的涂上了,仰起脸时,还一脸娇弱的说道:“落枝来西疆这么久,一直未曾寻到好用的乳膏,今日恰好得来,姐姐们待落枝真好。”   美人儿娇羞起来,比天上的晚霞都艳丽,纳木城的贵女们便沦陷了,争相恐后的把各种礼全塞到沈落枝的手里,眼巴巴的想瞧美人儿都用上。   灼华郡主还是个喜好玩乐的美人儿,她爱好书籍,但是瞧见贵女们对书籍没兴趣之后,便带她们玩儿起了一种叫“四方牌”的游戏,据说是江南的特产。   大概便是四个人围坐在一个桌子上,熟读规则之后,以各种各样的牌来打。   姑娘们上手了之后,立刻沉迷了,沈落枝便又引人送来了茶果点心,在房内引炉烧炭,瞧见有人饿了,还亲手为她们煮了梨汤。   这是何其好的姑娘!   她们若是男子,也要将沈落枝娶回到宅院里,小心呵护的!   这四方牌打着打着,姑娘们的话头便一个个开起来了,城中大大小小的事,都从她们嘴里过了一遍,沈落枝坐在一旁,偶尔好奇的问上一句,便引来了各种话题。   姑娘们在沈落枝这里玩儿到了天黑,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并且约定了明日一早,先来沈落枝这里,然后再去城墙处集合。   沈落枝一个一个送走,给每一位姑娘都包了丰厚的送别礼。   待到一圈姑娘走完后,沈落枝便回了她的东院内,四下无客,她才露出了一丝疲惫。   哄了一天的姑娘,又套了一天的话,将纳木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儿知道了个大概,但是没瞧出来谁跟裴兰烬有什么收尾。   难不成,那女子当真已是人妇?   沈落枝缓缓咬住下唇,只觉得分外难办。   这要是人妇,便要牵扯夫家了。   沈落枝在东院的厢房里思来想去的时候,在北院的袁西与耶律枭也开始琢磨着坏主意。   深夜,厢房内,二人点着一根烛火,都是一脸的严肃。   “明日郡主便要与人前去围猎了,你知晓吧?这种场合,郡主定不会带我们二人一道去的。”袁西将自己的媚主之术倾囊相授,对耶律枭道:“但我们一定要去!我们要想方设法混进去,我已买通了守卫,明日,你我一道跟上郡主的亲兵队伍,在围猎时,你我大展身手,射下两个猎物,去郡主身前邀功!若是能贴身伺候,得个恩宠,那你我的位置便定下了!”   这等好事,本来袁西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干的,但是他根本不会弓箭,才转而拉上耶律枭。   毕竟耶律枭这身板杵在这里,一看就是个弓马娴熟之辈。   袁西想,幸而他没什么脑子,否则肯定要压他一头的!   耶律枭听了半晌,道:“但是,明日,郡主的未婚夫也去,你我二人在郡主的未婚夫面前与郡主如此,怕惹郡主不快。”   袁西大手一挥:“你个漠北人懂什么?我们大奉有句老话,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越是鬼鬼祟祟,他们越喜欢呢!要不然青楼卖的都是什么客?”   耶律枭郑重点头。   很好,又学会了一条。   等他全学会了,就把袁西砍了。   这人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   次日,清晨,沈落枝开府门迎贵女,十四位姑娘都到了,但邢燕寻没到。   沈落枝派人去问后,邢燕寻的亲兵来信,说邢燕寻在城门口等着,于是沈落枝便带人出门了。   算上沈落枝,十五位姑娘便出了郡主府,都上马而行,去了城门口。   沈落枝带上了府中的护卫亲兵,她是主人,须得全程保护这些客人、安置事宜,所以带的人多些,贵女们也都带上了两三个贴身保护的亲兵。   一群姑娘们浩浩荡荡,亲兵们更是浩浩荡荡,混进去了耶律枭与袁西,根本不显眼。   在城门口,裴兰烬早已带着一队亲兵、骑在马上等着她了,而且,等着她的也不止有裴兰烬,还有邢燕寻。   她到的时候,裴兰烬与邢燕寻正立于马上面对面的说话,两人似乎是在争吵,沈落枝瞧见裴兰烬的眉头都死死地拧着。   彼时正是午时,冬日寒冷,西疆的日头远远地悬在一层灰蒙蒙的云后,只吝啬的照下一层薄薄的日光,白衣公子与红衣将军迎面相对,北风吹动雪绸红衣,大漠长烟起,裴兰烬立于马上,近乎是横眉冷竖,咬牙切齿的与邢燕寻低声道:“邢燕寻!你到底要如何?”   “我要去围猎啊。”邢燕寻立于马上,穿着一身猎猎红衣,身上系着铠甲,腰缠长鞭,浓眉一挑,满脸的寻衅恣意:“你的未婚妻把请帖都下到我面前来了,你还不允我一道去么?更何况,我本就是派来辅佐你的将军,你去哪儿,我便该去哪儿。”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此事!”裴兰烬如玉的面庞上掠过几分怒意,隐隐还有些许恼羞,他的声音压得越发低,淡粉色的薄唇微抿,拧眉飞快说道:“你是故意来的,邢燕寻,我之前与你说过的话你都当成耳旁风吗?”   “前些日子,你与灼华出行,拐带灼华去青楼之事,我也未曾与你计较过,但不代表我不在意,我再与你讲一次,灼华会是我的妻,你离她,离我,都远一点!”   “邢燕寻,你根本不了解沈落枝!她不似你这般心大,她柔弱的像是一朵花!若是你我之间的事情被她知道了,她如何受得了?”   邢燕寻本来瞧见他时,脸上是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期待的,但被裴兰烬这般冷斥过后,邢燕寻脸上的笑意也凉下来了。   他句句都是沈落枝,句句都未曾提过她。   邢燕寻神色越发冷。   她本就生的凌厉英气,脸色一沉下来颇有气场,漫不经心的一提马缰,道:“裴郡守的话,本将军听不懂,本将军是受邀而来,还有,西疆本就是我邢家军的地盘,是裴郡守留在了西疆,留在了我的家乡,要离,也该是你带着你的妻离开西疆。”   说完,邢燕寻冷着脸勒着马缰转身。   她□□枣红色的马打了个响鼻,在冬日里喷出来一道白雾来,她转身时,裴兰烬深吸了一口气——此时再与邢燕寻争吵,邢燕寻也不会回去的,且,沈落枝已经来了。   裴兰烬脸上的怒容被他强压下去,他一贯善于隐匿自己的脾气,在外喜怒不形于色,但那到底是对外人的,对上沈落枝时,他还是觉得有些心虚。   他答应过沈落枝,要永生待她好,只要她一个人的,可,邢燕寻总是那般纠缠与他,邢燕寻若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也便罢了,可她偏偏莽撞,长此以往,必生祸端。   沈落枝为了嫁给他,从江南千里迢迢而来,沈落枝根本离不开他!   若是被沈落枝知道此事——   裴兰烬心中越发烦乱,不由得抬眸去瞧沈落枝。   沈落枝正与纳木城的其他贵女们一道于马上行来。   行在最前方的女子眉目清雅,兴许是为了方便出行,并未做女子打扮、穿裙戴钗,而是穿了一身青绿黛色的男子书生袍,方便骑马出行,云鬓挽成了一个简单的童子头,用银簪一挽,脸上也未施粉黛,露出一张翠冽的如雨后青山般的脸来。   薄薄的晨曦落到她的身上,她自远处而来时,沈落枝那张脸被柔光衬的宛若明珠浮云,在纳木城的风沙里,她的每一根发丝都在发光,美的似是用珠粉捋过一般。   沈落枝骑马而来,便见裴兰烬远远迎过来,两人言谈间,裴兰烬将他在西疆的一些友人引荐过来,彼此气氛都很融洽。   裴兰烬和沈落枝都是惯会做人的人,言语妥帖举止有礼,若是有人与他们俩出行,必定是如沐春风,走完一程回来,那便能对他们二人赞不绝口引以为知己。   而这时,邢燕寻也带着一个华服公子走了过来。   他们这一行人人数极多,沈落枝带了十四个女子,裴兰烬也带了十几个男子,除了那些少年郎们,裴兰烬带了青丛白丛两个侍卫和一队亲兵,沈落枝带了听风和一队刚收拢来的亲兵,邢燕寻带了邢家军,而那位华服公子带了一队私兵护卫。   “落枝。”邢燕寻方才与裴兰烬吵架时横眉冷对,但现在瞧见了沈落枝,脸上便又带起了笑,好似没瞧见裴兰烬似的,只与沈落枝一人讲话,她道:“我送你那两个人呢?你怎的没带上?难不成是伺候的不和你心意?”   沈落枝闻言,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裴兰烬。   裴兰烬狐疑的扫了沈落枝一眼,但因为人多,所以没开口问。   且,沈落枝隐约间察觉到了裴兰烬与邢燕寻之间的别扭之处。   太明显了,这俩人像是互相较劲似的,但沈落枝不愿意把邢燕寻往那个方向去想,她觉得,邢燕寻是女将军,是护卫边疆的好人,她不想辱邢燕寻。   这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轮不到她细究了,她便道:“他们二人很好,劳烦将军挂念了,这一路上,还需多仰仗将军。”   “好说。”邢燕寻对她一笑。   而这时,沈落枝又看向那个从来了之后便没人搭理的华服公子,道:“这位公子瞧着龙章凤姿,但落枝眼拙,并不识得,不知是何家的公子?”   沈落枝这么一提,邢燕寻好似才记起来这么个人、找到了一个机会,和旁人介绍她旁边的人,道:“这位是我的未婚夫,郑意。”   郑意窘红了脸,却又满脸兴奋,欣喜的瞧着邢燕寻的侧脸看。   裴兰烬抬眸看了郑意一眼,郑意当真是个贵公子,在西疆这种地方,都养的皮薄肉嫩,穿着一身金锦缠银丝的绸缎,光芒一照,熠熠生辉。   邢燕寻话音落下后,没去看郑意,而是先瞥了一眼裴兰烬,裴兰烬与她目光对上了一眼,飞快收回视线。   他们二人目光交汇间,沈落枝正含笑与郑意点头。   沈落枝在这种人际交往间,向来是把控局势的那一个,长袖善舞游刃有余,旁人顾及不到的细小之处,她都会顾及到,邢燕寻不主动开口,她便主动开口询问,后不动声色的与郑意交换了姓名。   沈落枝的来头大,堂堂郡主,未来的郡守夫人,旁人都知道,郑意不敢怠慢她,红着面颊与她道:“郑某行三,名意,沈姑娘唤郑某郑三便是,家中是从商的。”   沈落枝想,竟是个商贾之家。   顿了顿,郑意似乎是觉得沈落枝夸了他“龙章凤姿”,他不夸沈落枝一句不大好,他便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比邢燕寻都好看。”   很好,沈落枝又想,还是个没带脑子、偏偏又长了嘴的。   气氛有片刻的僵硬。   邢燕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郑意慌乱的揪着自己的衣袍,求助一般望向沈落枝,沈落枝便含笑道:“邢将军明艳逼人,落枝自愧不如。”   郑意嘴唇颤了颤,没说话。   瞧着他的性子,并非是能言善道之人,性子竟有两分腼腆,他被邢燕寻伸手一拉,面颊和耳朵都红了。   一眼瞧去,便是个老实忠厚,听话顺从的模样。   只是,这位郑公子实在是瞧不出什么有用的地方,难不成邢燕寻竟然喜欢这种类型的么?   沈落枝抬眸看向邢燕寻,她这一眼才刚看过去,邢燕寻尚未发现,旁边的裴兰烬突然道:“郑公子家中便是做商路生意的,身边的私兵也都是常在西疆打滚的,有郑公子在,更安全些。”   西疆中龙蛇混杂,想在此处经商,少不了手段与私兵,这里的官,有的时候还没有这里的商拳头大,打个比方,裴兰烬若是死在此处,朝廷会派人过来查,裴家人会派人过来查,但最大的可能性是什么都查不到,想杀个人报仇都不知道杀谁,但是如果郑意死在了这,郑家人会立刻将郑意死亡有关的所有人都扑杀掉,朝廷找不到的人,郑家人找得到。   这就是西疆的玩法。   原是如此,沈落枝想。   那这位郑公子还颇有些重量呢,这一行出来,还有点挡箭牌的意思。   转瞬间,裴兰烬又道:“启程吧,劳请邢将军带路。”   说话间,裴兰烬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邢燕寻与郑意。   邢燕寻几乎是立刻挽住了郑意的手臂,武夫护腕挽住了粼粼泛光的锦袍云袖,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手臂刺的裴兰烬眼睛都发疼,裴兰烬捏着马缰的手骨渐渐泛白,脸色也越发难看。   裴兰烬想,这个郑意,除了有些身份以外,大抵还是邢燕寻特意拉过来做给他看的男伴——邢燕寻根本就没什么未婚夫,裴兰烬知道,这未婚夫是邢燕寻胡诌的。   与他分道扬镳后,便立马找一个新男人来他面前晃来晃去,故意激他生气,这种拙劣且不知羞耻、败坏名声的下等手段,他看一眼就分明,甚至都能猜到邢燕寻此刻在想什么。   邢燕寻不过是觉得,他有个未婚妻,所以面子上过不去,想要激他恼怒,便也找了个未婚夫来。   裴兰烬应当装作瞧不见的,不管邢燕寻如何寻衅,不管邢燕寻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他都应当装作瞧不见。   可偏偏,裴兰烬洞察了邢燕寻的所有手段,却依旧为邢燕寻此时的行为所恼怒。   一股隐秘的野火在胸口处勃发,烧灼着裴兰烬的理智,他又催促了一声:“路途遥远,早些启程才好。”   恰巧一阵北风袭来,掠过众人的衣角,邢燕寻道了一声“好”,从一旁掠马走上前去引路。   这北山有多远,沈落枝原先便了解过,北山离纳木城大概有几十里,行过去的路途需要一整个下午,还得是一路快马而行,到了山间,便能稍作休息了。   因为这北山常有人狩猎,所以在山脚下,专门搭建了一个大院子,供给来狩猎的贵人们入住。   他们的亲兵、私兵、邢家军加起来足有一百二十来人,人数足够多了,都能屠戮一些小型村庄了,且这些人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兵,路上的漠北商人瞧见他们都赶忙绕道走,寻常的行商队伍瞧见他们都不凑过来。   他们在西疆内行了一整个午后,晚间,彩霞缤纷时,终于到了北山脚下的住宅里。   住宅名唤“邢府”,瞧着是个“府”,但却是军营的规格,一眼望去全都是搭建而成的房子,众人挨个寻了房间入住,房间都是一样的规格,所以没有地位区分,只有远近。   沈落枝的房恰好与邢燕寻的房相邻,这让裴兰烬提心吊胆,他不断看向她们的方向,似乎很怕邢燕寻和沈落枝产生什么争执。   邢燕寻看的有趣,便借故去沈落枝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果然,过了片刻,裴兰烬便上门来敲门了。   沈落枝去开门时,便瞧见裴兰烬一脸温润的站在门口,与她道:“落枝,我们那边儿在烧水,一会儿我遣人过来给你送一送。”   他的话是在与沈落枝说,但眼角余光却在看邢燕寻。   一旁的邢燕寻抱着臂膀,嗤笑一声,一边往外面走一边道:“落枝,我先走了,那两个人你若是不喜欢,便送回来给我,我再挑两个新的送你。”   邢燕寻离去之后,裴兰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心虚,便赶忙扯开话题,问道:“那两个人...邢燕寻送了你什么人?” 第29章 他为何不能娶两个呢?   齐人之福   沈落枝之前收了邢燕寻送来的两个人, 但是并没有将这件事跟裴兰烬说过。   一来是因为裴兰烬特意与她提点过多次,让她离邢燕寻远点,她不想多事, 二来是此事委实不大光彩,她想偷偷处理掉。   但没想到, 邢燕寻见了她便三番两次的提, 她只能硬接下,裴兰烬自然也瞒不过了。   现下人都问到了头上来,沈落枝只能道:“是她前几日送了我两个小倌,便是在青楼时,我们点酒, 陪饮的那二位, 不过你应知我的, 我不喜这些,便将人先留下,回头寻个合适的时机, 放出府内去。”   裴兰烬听到“小倌”这二字的时候,额头上的青筋都随着跳,一句“荒唐”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下了。   他不能当着沈落枝的面儿太过失态, 他与邢燕寻之事, 还需要掩盖一些。   “她行事一向如此。”裴兰烬大概因为心虚, 所以都没有指责沈落枝隐瞒他的事, 只又道:“你日后, 离她远些。”   沈落枝垂眸应允, 道:“自是应当。”   裴兰烬又叮嘱了几句, 又道:“一会儿我遣人给你送热水来。”   外面的亲兵都在烧水, 不过,这群亲兵烧水也不能先供着自己喝,得先去给上头那那些贵人用。   这一下午行路间,人人都被风沙裹了满身,能得到屋檐休息,自是要好生吃喝一顿的,里面的小姐公子也要梳洗。   幸而寒舍虽小,但五脏俱全,有洗浴的木桶,只是要轮着来用,等到稍完热水,送过来,怕是要很久。   说话间,裴兰烬走了。   他的云绣素衣在原地转过一圈后,便远远离开了,沈落枝目送他走,继而回到她的厢房内坐下。   厢房内很简洁,只有一床一柜一镜,旁的什么都没有,她出行带的东西倒是齐全,只是她现下心里想着裴兰烬与邢燕寻之间的诡异氛围,所以没有心思梳妆,只在床上躺着。   但是也难以入睡,她这身皮肉娇贵,在陌生的地方就是难以入睡的。   以往在江南时,每日晚间她都要沐浴,到了西疆后,就算不能沐浴,也要以温水洗面、烫过手脚、净身漱口后才能妥帖安眠,最少,她也要每日漱口,否则便觉得身上黏腻,翻来覆去。   她想等裴兰烬送水来,然后漱个口,便能睡了。   因知道路途艰难,且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待遇,所以她便也没提,只打算苦熬过几日。   因着睡不着,所以沈落枝又开始想那些乱事,一会儿是她在江南时,与父母的相处,一会儿是她在裴兰烬后颈上看到的吻痕,一会儿又是她这一路来的艰辛。   人在遭受到委屈的时候,很难不去想那些令她委屈的人和事,这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慌,身上也越难受,像是满身的肌理都被混着风沙的油腻汗液给裹上了似的,她呼吸都觉得不顺畅。   她正想着,突听外面有人以手拍门。   沈落枝便以为是裴兰烬差人送热水来了,向门外喊了一声:“进。”   门外便走进来了身影,对方穿着亲兵衣裳,手里捧着一杯水,道:“郡主,小的来伺候您了。”   那声音莺莺燕燕,掐的还挺细,沈落枝惊讶的抬眸看过去,就看见了袁西那张涂抹着脂粉的脸。   他一个男子,也在脸上涂厚厚的□□,嘴唇被抹成艳色,说话时媚眼如丝,直接对着沈落枝一顿抛。   沈落枝的眼都瞪大了:“你,你如何来的?”   袁西便从门外进来,脸上涌起了喜悦、不安,期待的表情,一双眼直勾勾的望着沈落枝,道:“郡主,袁西担忧您,西疆夜冷,若是没人伺候您,便求了两位哥哥,把我们俩带来了,离了郡主这几日,袁西想您想极了,想的心口都疼啊——”   他一走近,沈落枝似乎又记起来了那天那红肚兜。   沈落枝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门口,果然,门口还站着另一个小倌。   那位名唤齐律的漠北人身形高大,身穿漠北人常穿的皮袄铁靴,头绑长辫,瞧不出什么不同,若一定要说,便是那人脸上戴了个铁面具,周身也绕着血腥气,腰间那柄漠北重刀,定是斩过不少人的。   这俩人还真是走哪儿都一起。   “够了。”沈落枝捏了捏眉心,道:“你们出去,这几日无事不要过来,否则我就把你们俩赶出府!”   她还要捉奸呢,哪有时间跟这两个人耗?   袁西有些不甘心,但也不敢违逆,只得小心的退出去,一边退还一边嘟囔:“袁西愿为郡主赴死的。”   而袁西走后,沈落枝瞧见那站在门口的漠北小倌捧着一囊水,道:“亲兵正在烧水,但院内姑娘多,都在轮等,怕是要很久才能等到您,这是小的之前上路时烧开、灌入水囊的沸水,现下已放的温热,但恰好入口,郡主将就着梳洗下。”   与水囊一起递过来的,还有用丝绢包着的两截削好了的青枝,用以塞进牙齿间漱口。   “用吧。”那位名叫齐律的小倌道。   沈落枝惊疑了一瞬,她一时间想不出齐律是如何得知她睡觉要以青枝洗漱的,但齐律显然也没有与她讲解的意思,将东西给了她后,转身便走了。   沈落枝愣神的那一瞬息,他已经走出门口了。   这人跟袁西不同,他也不是为了讨她的高兴,只是想让她舒坦些,别一直在屋内辗转反侧。   他的态度如此坦然,倒显得沈落枝太过疑心,什么都要思索一遍似的。   待到齐律的身影都瞧不见了,沈落枝才重回厢房里。   厢房里很小,一点烛火便照亮了整个屋子,沈落枝漱口净面后,便躺下了。   鲜嫩的枝条透着一股新鲜的草木生机,在口中冲洗过后,唇齿间都有一股清香,便使人舒坦多了。   沈落枝竟当真沉沉的睡过去了,梦里都是草木清香。   至于那裴兰烬答应的沸水——这只是他过来问话的一个由头,离开了沈落枝的门后他便忘了,也没人给沈落枝送。   ——   耶律枭从沈落枝的厢房前离开时,经过院子,便瞧见几顶帐篷立于院子角落,旁边点上火堆,亲兵们围着帐篷而睡。   因为人太多,院子里睡不下,那些少爷姑娘们睡了房间,他们便只能睡帐篷。   帐篷都由亲兵铺下,齐律没有亲兵,就跟袁西俩人搭建了帐篷,袁西不会,幸而他会,两人挤在一起,袁西冻得直打抖——耶律枭穿了一身厚厚的皮毛所制的衣裳,倒是不惧西疆的风寒。   至于其余的亲兵——他们都是在西疆风沙里活惯了的人,也都和耶律枭一样,倒在帐篷里就能眠一场。   在这山脚下的庄子里歇上一夜,明日还要去围猎呢,他们这群亲兵得养足精神。   因为对北山太过熟悉,所以这群亲兵们并没有在四处巡查,反倒是耶律枭在夜间起来解手时,隐隐发现不对。   这院子附近都是荒树野丛,天明时都山路难辨,人走几步,便会迷失在其中,昏暗中更是如此,耶律枭与山中行了一刻钟,隐隐察觉到地上的脚印与四周被折断的树枝——这里有人来过。   耶律枭善于摸地势,听人音,且警惕性极强,他是常年活在西疆里的恶狼,闻风便能嗅出敌人的味道。   有人埋伏在北山。   冬季暗夜下的北山冷冽刺骨,耶律枭耐心的隐匿在丛林中,听见有人嘀哩咕噜了几句话。   “确定是裴兰烬和邢燕寻?”   “是,就是他们二人。”   “目标确定,找个机会杀了。”   “他们俩的人头,值五千两黄金,清泉商队的人还会送我们走呢!”   耶律枭藏在暗处,听明白了。   这是清泉商队派来杀裴兰烬和邢燕寻的杀手,足有二十个人,别看这些人比起来亲兵的人数不多,但是每一个,都是高手。   专门负责刺杀的二十个高手,若是在纳木城中也就算了,杀一个人要大打折扣,可他们现在是身处在山林中,四周都是荒山野岭,杀完人跑就是,在山里找个洞一藏,抓都抓不着。   西疆的商队,比鬣狗都记仇,他们被裴兰烬和邢燕寻抢过一次东西,便记恨上了这两个人,就算是进不来,也要买凶杀他们。   耶律枭觉得颇为可惜。   这裴兰烬如果就这么死了...他往后还怎么折磨呢?   他因为舍不得沈落枝,所以已经将大半的复仇计划都落到裴兰烬头上了,裴兰烬若是当真这么死了——啧。   不过,这和他关系也不大。   毕竟,他目前,只是一个不太得宠的小倌而已。   所以,耶律枭没有告知任何人,只趁着夜色,又溜回了他的帐内。   齐律回到院外的时候,院内的贵人们都歇下了,其余的亲兵们聚在一起,饮着沸水,靠着墙边坐着,不管是谁,都是灰头土脸的,他回到帐内的时候,看见袁西还在对着镜子勤奋上妆。   袁西这人还蛮有毅力的。   耶律枭偷偷看他上妆。   多学一点...总没错。   ——   万籁俱静,正是好眠时,而在厢房的裴兰烬却睡不着。   厢房都不大,只有方寸地方,床上也不大,能勉强躺下两个人的大小,选择厢房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沈落枝的住址离裴兰烬三人都很远,而邢燕寻的厢房却在裴兰烬的对面。   他在房间内,便能看见那头的邢燕寻点灯、在脱下铠甲,她的铠甲一脱下,便发出哗哗作响的声音,邢燕寻甚至还推开窗户,远远地瞥了一眼裴兰烬。   黑暗暗的天空下,头顶的天空被厢房一旁的树枝分割成碎裂的几片,几缕月光落到裴兰烬的脸上,照着他的眉眼。   裴兰烬生的好,满身风华,沉下脸来时更是霜月皎白寒泉孤冷,邢燕寻以往就喜欢他这般高洁的模样,她每每拉他坠落云端的时候,都觉得分外舒畅。   那天上云间的鹤,不也得为她沉沦吗?   可偏偏,这只鹤清醒的时候,是那样的冷酷无情。   但邢燕寻就爱这样桀骜的人,她非要将裴兰烬束到她身边来!   所以,邢燕寻当着他的面儿,“咣当”一声关上了窗户。   裴兰烬听的一清二楚,也看的一清二楚。   他闭着眼,捏着手骨,心绪一片混乱。   昔日里那个端方如玉的君子,已经被俗事缠绕,捂住了那双遥望山河的眼,坠入了凡尘间。   眼睛被蒙上,便很难瞧见这周遭的事务,所以,狡猾如狐的裴兰烬,忽略了今夜的些许不同。   只有风儿知道,这几间房里,睡得都是什么样的人。   沈落枝与裴兰烬是风雨摇晃的扁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翻了,耶律枭是蹲守在暗处的豺狼,他是为了沈落枝而来,但是也不介意咬别人一口,更别提还有邢燕寻袁西这种搅混水的人,以及那被收买来杀.人的鬣狗杀.手,总之,这一行人里,明处暗处,都各有各的一摊乱事。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看清了,但每个人都有看不清的地方。   这肉眼凡胎,哪有天上的月儿瞧的明呢?   ——   次日,清晨。   一大早晨,他们这一院的人便都叽叽喳喳的聚在一起了,连带着整座山也跟着活起来了。   西疆冬日的戈壁万里无垠,日光薄凉,更显得北风冷清,沈落枝骑在马上时,磨得双腿发痛。   邢燕寻与郑意一大早就出去打猎了,俩人追着一只鹰跑来跑去,兴许是习武之人身子骨好,邢燕寻的笑声清脆的荡在天地间,比沈落枝活泼多了。   裴兰烬在一侧与她并肩骑马,似是怕沈落枝路途烦闷,便一直与她说一些趣事,但言语间却显得心不在焉。   他想了一夜的邢燕寻,越想越觉得心口发堵,他放不下邢燕寻。   沈落枝能够明显感受到他游离的情绪——女子对这种事向来是格外敏锐的,她见过裴兰烬爱她时的眼神,自然能感受到裴兰烬现在不爱她。   她甚至还能体会到裴兰烬此时的心情。   被迫陪着一个自己已经不爱了,却又不能得罪的女子,怕她无聊,怕她吵闹,怕她发现自己不爱了——这种感觉一定很不好受。   裴兰烬不好受,沈落枝也一样不好受,她分明知晓了全部,却又要跟着一起来演,十分考验她的耐性。   幸而她遭过一次金乌城之难,早已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故而也没露出什么马脚来。   转瞬间,他们一群人便到了一处林子间,一群亲兵停下,安营扎寨,架起铁烤炉,而男男女女们则聚成三三两两的一群,往山间走。   裴兰烬自是要陪着沈落枝的,只是他与沈落枝二人进山时,目光却一直忍不住往山野间瞧。   挺拔清隽的公子风度翩翩的立于山脚下,眉目姿态虽然依旧平缓,但心却早已飞了,不知道飞往了何处去。   沈落枝原先还担忧与裴兰烬苟且的是一个已成婚的妇女,但今日一瞧见裴兰烬这模样,她便知道了,一定是这山间的十五位姑娘之一。   除却她以外的,十五位姑娘之一。   她便以腿脚疼痛的理由,拉着裴兰烬在树林外面坐了一整日。   裴兰烬被她压着,不能去山里见那让他日思夜想的某个人,面上虽强撑着,但神魂却肉眼可见的偏离了。   沈落枝也不在意。   她慢悠悠的继续压着裴兰烬。   这一整个白日,裴兰烬被她压得肉眼可见的急躁起来了。   等到了午后用过膳食后,沈落枝回到帐篷内休息,在帐篷内,听见出去打猎的邢燕寻与郑意回来了,这俩人带了猎物回来,在外烤肉,而裴兰烬本是午休了,后也跟出来一起烤了,与其他二人言谈间,竟颇为热络。   郑意还说,想要问沈落枝吃不吃,但裴兰烬却说:“落枝应当睡了,不必唤她。”   沈落枝能够感觉到,裴兰烬似乎不想让她出去——他现已显出来几分本意了,大抵是日夜相处之中很难继续演戏的缘故,他总是有意无意的规避沈落枝,无视沈落枝。   邢燕寻似是有些讥诮的笑了一声,没搭话。   至于听风,听风根本没在沈落枝帐篷旁边伺候,沈落枝让他藏起来,准备跟着裴兰烬,所以沈落枝白日身边什么亲近的人都没有。   唯有袁西,一直琢磨着想要凑到沈落枝旁边去,但也一直没什么机会,袁西愁的直跟齐律抱怨,但齐律也不开口说话。   这两日间,袁西也摸出来了齐律此人的脾气秉性,他不喜与人多交流,不知是不是因为与他们不熟的缘故,齐律周身都绕着一层警戒之意,故而,袁西说着说着也就不说了,只自己犯愁。   齐律也不在意这些,安静地像是一团阴影,唯一做的事情,便是在没人发现的时候,往沈落枝的帐篷里递了一个水囊。   沈落枝当时就躺在帐篷里,她清楚的听见外面的烤肉声,然后瞧见她的帐篷帘子一拉一开,一双绿眼睛闪过后,她的帐篷内便多了水囊和一块锦帕,锦帕里放了两只削好的木条。   沈落枝看见水囊与木条时,心口微微酸涩了一下。   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受了太多委屈,故而稍微有个人来关怀她一下,她就觉得心口难受。   哪怕这个人是个小倌。   沈落枝擦了擦眼底不知何时聚起来的泪,咬牙想,这是她最后一次为裴兰烬落泪了,然后便拿起木条,狠狠地刷了一次牙,继而含着满口草木清香睡去了。   ——   待到了午后,沈落枝从帐内出来时,邢燕寻和郑意已经进了树林里继续打猎了,裴兰烬依旧在树林外的帐篷区域内陪着沈落枝,只是裴兰烬周身那股子焦躁意味更浓郁了。   待到晚间,树林里的姑娘们与公子们便结伴而出,每个人手里都是提了猎物的,他们脸上都带着笑意,显然玩儿的很尽兴。   而在树林外,已经架好了烤架与帐篷,烧好了足够多的沸水,打猎归来的众人可以直接用以洗漱、烤肉了。   在树林外,还摆开了很多木椅,用以围坐,正中间燃起篝火,一群人围坐在篝火旁边,谈笑饮酒。   沈落枝喂给裴兰烬的酒里加了一些鹿血,不多,但足够让裴兰烬心思紊乱,血脉涌动。   被她压着一整日未曾瞧见心上人,裴兰烬心里本就是焦躁的,若是再推一把力,说不准今晚,她就能逮到那个女人是谁了。   沈落枝一时间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思,只觉得今夜是个好时候,她该给这场闹剧写上一个完美的“结”了。   所以,沈落枝举起酒杯,与裴兰烬又饮了一杯。   裴兰烬一口酒下肚,只觉得浑身都烧得慌,他浑身的血液似都在翻涌,一种莫名的冲动在身体里酝酿,他的目光不断地看向邢燕寻,隔着人影与火光,他看向了邢燕寻。   邢燕寻似乎对他的视线无知无觉,正在专心致志的与郑意讲话。   郑意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是喝酒涨红的,还是被邢燕寻靠得太近而涨红的。   总之是红透了,红的刺眼,红的让裴兰烬恼火。   他想明白了。   他放不下邢燕寻。   他想与邢燕寻好。   这些时日,他就从没有放下过邢燕寻,他越是远离邢燕寻,越是惦念她。   邢燕寻当初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本就不该辜负邢燕寻,既然邢燕寻这般爱他,沈落枝又这般离不开他,那他为何不能两个都要呢?   裴兰烬用他那喝多了酒、晕乎乎的脑子想了许久,只觉得心口一阵鼓动,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   这两个女人都如此爱他,又都有恩与他,他都不能分离的话,为什么不能都要呢?   落枝性格温婉柔顺,一定能理解他的不易的,邢燕寻虽然脾气火爆,但是,为了他,应当也能容忍一些。   只是邢燕寻到底是大将军之女,不能为侧室,而沈落枝又是郡主,更不可能为侧室,既然如此,不若两个人都做平妻呢?   裴兰烬似乎是想到了某种好日子里,他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两个女人站在他面前向他笑,一个在家中把持中馈,以岳家之力为他铺路,一个陪伴他出行征战,两个女子为他开枝散叶,生几子几女,不分嫡庶,岂不美哉?   他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瞬。   而这时,四周响起惊叫声,裴兰烬转头间,听见青丛大喊:“郡守,杀.手来袭!快躲起来!”   裴兰烬的心头一紧。   他下意识站起身体,竟然忘记、无视了旁边柔弱无依,没有任何武功的沈落枝,奔向了远处的邢燕寻。 第30章 我会娶你   我不惜伤害沈落枝,也会娶你的   杀.手袭来之时, 整个亲兵队伍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沈落枝也是如此,她虽然已见识过战争的残酷,但她到了纳木城之后, 便一直十分确信,她回到了大奉的疆土, 没有人能够伤害她。   更何况, 她还带了这么多的亲兵。   所以,当第一支羽箭射到她与裴兰烬之间,一箭钉穿她的衣袖、内衬与衣摆,将她和她的三层衣物一起钉在桌上时,沈落枝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   哪里来的箭呢?   但很快, 青丛的叫声便在所有人的耳朵旁炸开。   “有刺客!”   “郡守快逃!”   刺客!   这二字瞬间炸响在四周, 与此同时便有人远远地向他们射箭, 那箭尖轻而易举的便贯穿了一位姑娘的大腿,鲜血迸溅间,人群尖叫着跑了起来!   沈落枝也想跟着跑, 但她起身的时候,却因裙摆被钉住而无法逃离!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裴兰烬。   她一个女子,拔拽不出那箭头,也难以在几个瞬息内扯烂衣摆, 更别提快速脱身了, 但裴兰烬一个男子, 纵然拔不出箭头, 也应当能飞快为她扯开衣摆, 拉着她逃跑。   但她没想到, 裴兰烬迅速站起了身, 看都没看她一眼, 而是快速奔向了另外一边。   沈落枝浑身的血液都凉了,死亡的恐惧威慑住了她,她下意识地转头,便瞧见无数支箭雨奔她而落下。   那些箭,本是奔向她身旁所坐的裴兰烬的,但裴兰烬跑掉后,便奔向了她。   她的亲兵一直都在外围警戒,听风被她派出去掩藏在树林里,等着一会儿抓裴兰烬,她周遭竟一个人都没有。   她一时难以躲避,只能惊愣在原地,看着无数支箭雨从月光下射过来,在火光中刺向她。   这么多箭,能直接将她射穿成一个刺猬。   她在临死之前,想过自己这一生,前半生花团锦簇,后半生短暂又颠沛流离,她对前半生满意至极,但后半生还有好多事没做。   她甚至都未曾见过她的父母一面,便要死在这贫瘠危险的西疆中了。   为了一个可笑的男人。   她原先并不想如此恨裴兰烬的,她只是想算明白一笔账。   她若是身处江南,发现裴兰烬与他人有苟且,那便一拍两散,她是郡主,他也是高门之子,那便当由双方父母出面,各自权衡利弊后,再寻一个旁人挑不出错漏的缘由分开,彼此虽说闹的难堪,结了暗仇,但也绝不会撕破脸面,逼到明面上来。   但她不是身处江南,她是自江南而来,一路奔到西疆,中途吃了不知道多少苦,所以她不甘心如此咽下这般仇,她想要将此事闹大,闹到让裴兰烬颜面尽失。   所以她要抓出那个女人是谁,她还要上书她父,要她父逼责裴家,要裴家处置裴兰烬,要裴兰烬与那女子人人喊打,要断裴兰烬的仕途,有南康王一日,这朝廷中便不能有裴兰烬,用以报复裴兰烬的所作所为,平复她这一路所遭受到的委屈。   但她现在不想了。   在裴兰烬弃她而去的那一刻,她只恨她手上没刀,不能把裴兰烬一刀弄死!   果真,在西疆这种地方待久了,人都会变的凶蛮起来。   可沈落枝动都动不了,她只能瞧着那一支支箭奔她而来,四周都是惊叫声,所有人都在尖叫着奔命,唯有她因为裙摆被钉死而跑不动。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掉的那一瞬间,她瞧见远处蹦出来一道身影,他本是距离她极远的,为了救她,竭力向她奔来,电光火石间已来不及将她救走,她便瞧见那道身影贴着地面向她滚来,在到达她面前时,竭力挥刀,向箭雨挥洒。   她看不见了,她的面前出现了一道高大强壮的背影,将所有箭矢都挡住,血肉之躯铸成了一道城墙,将她堵在了后面。   风吹起他的发丝,被编织成小辫的发随着他的动作打在了沈落枝的手臂上,微微有些疼,他身上的风吹动她的衣摆,她抬起眼眸,就能看见他宽阔的脊背。   高大,英武,沉默,如同一座山一般。   他是与裴兰烬截然不同的人,裴兰烬是山间松竹,是云间仙鹤,周身都荡漾着文华珠光,而他是漠北的一处山,沉稳,且沧桑。   他叫什么来着?   有一双绿眼睛的小倌。   不爱说话,但心颇细,那龟公说,他是漠北人,做生意赔了钱,便被押在了小倌馆里当小倌。   但瞧他这个样子,委实不像是个卖脸的人,大概生意也不太好吧。   啊,记起来了。   在这生死关头,沈落枝的思绪远远飘开,又被拉扯回来。   他叫齐律。   听起来,就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她想,若是日后她回了江南,收一个这样的小倌,也不是不行。   沈落枝听见了刀尖打上箭矢时清脆的声音,也听见了箭矢刺入血肉的沉重声音,周遭的所有动静都被放慢,远处的尖叫声渐渐。   在那一刻,沈落枝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之前那两根柳木条,一股草木清香弥漫在她的心口上,奇异的舒缓了她的紧绷。   而在下一瞬,挡在她面前的人回身,对着她的衣摆便是一刀,然后俯冲过来,粗壮的手臂一揽,抱着沈落枝的腰便跑。   扑面而来的没有草木清香,只有淡淡的血腥气和男子身上升腾的滚热的热气,但在这惊悚的,寒冷的冬夜里,让她心中大安。   第二波箭雨已经在路上了,但却追不上齐律,齐律像是矫捷的猎豹一样,在丛林中迅速穿行,他有目的地的绕进了树林中,借着丛林遮盖,飞快甩开了身后的人。   本来也没多少人追他们俩,那群刺客的目标是裴兰烬和邢燕寻。   但耶律枭习惯性的要寻找最安全的地方,否则他不会停下的,他不会把希望寄托于那些刺客无暇顾及他们的侥幸上,他只信任他的刀。   西疆冬日的夜寒冷刺骨,荒山上枯枝摇晃,噼里啪啦的打在沈落枝的脸上与她的小倌的身上,让她眼都睁不开,但这并不能阻挡这个小倌的脚步,他一头扎进了地势复杂的山间。   沈落枝的脸埋在他的脖颈间,努力的避开打到身上的树木,山林间的树木枝丫尖锐,将她的绸缎水袖衣摆勾破,刺痛了她娇嫩的皮肤,她努力的把自己蜷起来。   齐律便将她从揽在身侧抱到了胸前。   沈落枝被他抱着,人压在他的脖颈间,他身上没有清冷的熏香和干洌的皂角味儿,只有一股越演越烈的血腥味儿与升腾着的热气。   但出乎意料的,沈落枝没那么排斥。   大概是因为这血是为她而流的吧。   她的胸腔中升腾出了一点奇妙的感觉,一根细小的藤蔓在她心底里慢悠悠的长起来,从这个小倌的身上汲取养分,就连这位漠北小倌身上的气味都变的格外好闻,沈落枝贴靠着他,甚至都快忘了他们在逃命。   直到这个小倌停下了。   他拉着沈落枝到了一颗大树后,与沈落枝藏匿于此,先将沈落枝放下——沈落枝被放下时,清楚的嗅到了血腥气,她的手还摸到了滚烫的液体。   是血。   是血!   沈落枝下意识地看向他。   齐律面上还带着面具,身上穿着厚厚的漠北皮衣,但在他的身上足足插着四支箭,一支在腰腹,两支在腿间,一支在肩上——他当时并没有成功挡下所有箭,或者说,他为沈落枝挡下了所有箭,但没有为自己挡下所有箭。   当时正是夜色低垂,他们从山脚下跑到了山间,四周都是杂乱的荒山野树,黝黑的树干伸向天空,将头顶的星空割的四分五裂,月光从枝丫缝隙上落下来,将齐律身上的箭矢照的发亮。   沈落枝眼前发昏。   她被放下后,竟有些站立不稳,扶着树干,声线干涩的道:“齐律?”   她那位小倌一如既往地沉默,似是不想说话,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沈落枝冰凉的手指贴在冷枯的枝丫上,缓了缓发昏的脑袋,道:“你坐下,脱衣服,我给你包扎。”   她想了想,又捏了捏手心,道:“我给你拔箭。”   耶律枭顿了顿,想起了袁西说过的话。   要示弱,要可怜,要引郡主疼惜。   ——   沈落枝瞧见那小倌似乎迟疑了一瞬间,但没有反抗,而是顺从的坐下。   沈落枝站着,挑了一个好发力的点,先将他肩膀上的箭拔出来了。   那箭深入骨肉,拔出来的时候血也迸溅出来,沈落枝不敢耽搁,手指发软的去拔了腰腹间的箭,拔出腰腹间的箭后,耶律枭便当着沈落枝的面脱下了衣裳。   耶律枭果然体热,男子热腾腾的身躯,坚硬的骨肉,全都蹦到沈落枝的面前来,但沈落枝无暇顾及什么男女之别。   他的伤口在喷血!   她飞快的将自己的衣物剥下来,用力撕成条,将这位漠北小倌的伤口全都包扎上,然后用力按压他的穴位。   可恨她逃跑的时候太过匆忙,没有带上她的小匣子,里面有止血的药物,她现在什么都没有,只能让小倌平躺下来,用自己的衣服替他捆上伤口。   幸而,他的骨骼极为健壮,滚热的皮肉下,是轮廓坚硬的肌理,那两箭射到他身上,虽然破了血肉,但并没有伤筋动骨,也不会留下后患,让沈落枝安心了些。   她又去拔齐律腿上的箭,然后扒下他的裤子,为他包扎。   纤细的手指擦过紧绷的腕骨,偶尔她还会与齐律说:“腿抬起来,我要缠伤口。”   期间,她的小倌一动不动的躺着,任由她随意来弄,只是偶尔会微微低哼上一声,沈落枝以为是她弄疼了齐律,所以为他包扎的手越发轻了,包扎的时候,还会轻柔的安抚他。   “很快便好了,你放心,不会很痛的。”沈落枝抬眸看他时,一缕薄薄的月华落在她的面上,将她的模样照的如此清晰,月光在她面上滑过,如山间清泉般潺潺流动。   耶律枭悄无声息的拿起一件衣服,盖在了自己腰间。   他不是痛。   他只是贱。   沈落枝浑然没察觉到这点变化,她正专心的为她的小倌绑伤口。   她松懈下心神时才发现,这具孔武有力的身体格外健康,他虽然身中四箭,但并不能有损他的身躯,她的指尖掠过他健壮的骨骼的时候,恍惚间领悟了征战沙场的将军身上那血淋淋的魅力。   她想,经过此事之后,她是一定要将这个小倌带到身边的,他有这般勇猛之姿,可以做很多事,但是碍于他漠北人的身份,肯定是入不了朝堂了,那便留在她身边,做她的侍卫。   如果他不愿意——   沈落枝的指尖划过伤口,想,如果他不愿意,她自然不会强求,她会给他一笔银钱,会满足他的要求,只是不知道为何,沈落枝想到这个人拒绝她的请求的时候,心口会微微有些发堵。   虽然他还并没有拒绝。   沈落枝正将他身上最后一处伤口包扎起来的时候,刚才还一直躺在地上的齐律突然坐起来了,他起身时,动作很快的捂住了沈落枝的下半张脸。   沈落枝的下半张脸都被他盖住了,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月牙眼,清凌凌的望着他。   他们目光对视的时候,四周的月光仿佛都慢了几分,仿佛万籁俱静,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耶律枭想,也不知道是那个杀千刀的,居然在此时过来。   他们二人躲在树后,没有人出半点声音,而片刻后,沈落枝便听见了一阵急促喘息的声音和混乱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听声音,并不像是那伙儿刺客。   但沈落枝也谨慎的没有冒头,因为她不知道这伙刺客是为何而来,又是怎么混进的山林,这其中有谁是他们的帮手,一个个疑问没有解开,她不会轻易将自己暴露于人前。   她的小倌也没有说话,只安静地坐在一旁,沉默的将衣裳一件件穿好,并握紧了手中的刀锋。   沈落枝察觉到了他的谨慎与敏锐,一时间对他越发欣赏。   寻常人遇到危机,瞧见了有同样受伤的人,便会忍不住靠近过去,与对方一起取暖,但真正的智者,反而会在遇到危机的时候,远离人群。   因为只有藏匿在暗处,才能观察到旁人瞧不见的东西。   她一念至此时,便听见那奔跑着的人停下了。   大概是瞧见四周没有追兵,所以那逃命的人短暂的停下来歇了一口气,然后便是互相开口询问。   “你如何?”对方一开口,沈落枝便听出来了,这是邢燕寻。   听见是邢燕寻,沈落枝便打算从树后出来了,这一圈人,她不信别人,但是会信邢燕寻,邢燕寻是邢家将,是女将军,纵然有时候做事奇奇怪怪的,但她喜爱邢燕寻这样明烈的姑娘,邢燕寻的职责就是守卫纳木城,她也相信邢燕寻不会放杀.手进来。   而在下一瞬,沈落枝却听见了裴兰烬的声音。   “我无碍。”裴兰烬喘的很艰难。   沈落枝要出去的动作又顿住了。   她的脑袋里开始回想裴兰烬刚才是跑到了那个方向去的。   当时太慌乱了,人们都在尖叫,在跑,四处都是推倒的桌椅与流淌的酒杯,跳跃的火光与箭的冷光几乎占据了她的所有视线,她只瞧见裴兰烬跑了几步,便找不到人影了。   沈落枝想,若是遇到了危险,裴兰烬不管她,那一定是去找了另一个女子吧?   那这个女子是谁呢?   他们周遭还有第三个人吗?   还是说——   沈落枝思索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又开口了。   沈落枝本以为他们是要说一些关于刺客的事,亦或者是关于旁的官事,毕竟一个将军,一个郡守,现在遭受这危险,应该会谈一些有用的事。   但谁料她藏匿于树后,悄无声息的竖起耳朵偷听的时候,便听见了那邢将军道:“裴郡守,您那未婚妻可还在危险之中呢,你来寻我,若是叫你未婚妻知道了,岂不是有悖人伦?”   沈落枝是隐匿在树后,悄无声息的跪坐在地上的,听到此言时,气息都沉了一瞬,幸而她一贯谨慎,并未发出什么声音,没有被那二人听见。   裴兰烬一介文人,走这几步路已是勉强,现在山间蹦出一只猴子他都不一定打的过,自然也察觉不到有人在一旁偷听。   至于邢燕寻,心神都在裴兰烬身上,自然也忽略了那细微的、融进风里的动静。   “我是来救你的,我还有话要和你说,很重要。”裴兰烬无心与她争辩,他喝了太多的酒,走了太多的路,浑身发软,都要站立不住了,他只扶住了一旁的树,道:“你我之事,若被沈落枝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她是我的妻,我定不会在她面前回护你的,邢燕寻,我是有婚约的男子,我不可能与你继续这般纠缠下去的。”   男子的声音在树林中荡开,其中的话是什么意思,已经不用思考了。   邢燕寻的脸骤然冷沉下来。   而耶律枭也在这时候抬眸看向沈落枝。   沈落枝安然的跪坐在树后,她被锦缎织成的云衣裹在身体里,静的像是月下的秋水,没有任何动静,她似乎是早就知道了,所以眉眼间没有一丝惊慌。   而耶律枭突然凭空在腹腔里顶起一腔恼怒。   沈落枝是郡主,是明月,是所有美好的东西聚集在一起的珍宝,裴兰烬能得她,已经是他此生大幸了,他竟然敢与旁的女人勾连!   凭什么?   沈落枝的美貌与品性,难道还不够让他满足吗?   他简直比西疆的恶狼还要贪婪,还要该死!   耶律枭捏紧了腰侧的刀,但他还没动,一旁的沈落枝却先他一步,伸手摁在了他的手腕上。   耶律枭浑身一紧,他抬眸看向沈落枝,在月色之下与沈落枝对视。   沈落枝无声的看着他。   她美的像是在发光,整个人都蒙在那一层柔软而不大真实的光晕里,然后望着他,缓缓向他摇头。   ——   而此时,树林里面,邢燕寻被裴兰烬的话激怒了。   “我说过了,我也不会再给你纠缠!”邢燕寻的嘴比她的鞭子还硬,她人死了,烧成骨灰,这张嘴都烧不烂,她道:“我是受邀而的,我从始至终都未曾想过那些事,是你自己心虚,才频繁提起!”   说完,邢燕寻转身便走。   裴兰烬并未追着她,而是靠着树,掷地有声的道:“所以,我会娶你。”   邢燕寻脚步一顿。   这转折来的突如其然,让她都有些不敢置信,又隐隐有些欣喜。   “你如何娶我?你不是说你们情比金坚吗?”邢燕寻强绷着心绪,不让自己被他哄骗到,并且毫不示弱的顶回去,一边顶一边往另一个方向走,她身有内劲,走起来都是裹着风的,灵巧敏捷的跳过了树丛与乱石,三两下便将裴兰烬甩在了身后,但是她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下来,转而向后看着裴兰烬,等着裴兰烬给她一个答复。   裴兰烬在荒山野树间走的颇为费力,他身穿长袍,行动间,云绸所织成的长袍总是被枝丫灌木碎石勾住,故而很快便被甩在了后头。   裴兰烬又不想失态,所以他慢悠悠的站直身体,不动声色的整理了自己的衣摆,看向邢燕寻。   藏在树后的耶律枭冷着眼盯着裴兰烬瞧。   真该死啊。   他原先想杀裴兰烬,只是嫉妒,但现在,却是真切的愤怒。   沈落枝心心念念的未婚夫,不惜以身与他搏命也要嫁的男人,竟早与旁人暗里勾连,听这两人的意思,竟还是藕断丝连,他听了都觉得忍不了。   沈落枝能忍吗?   根本无需思考,沈落枝忍不了的。   她长了一身傲骨,纵然跌到尘埃里,短暂的被人踩在脚下,也会以她自己的方式慢慢的爬起来。   没人比耶律枭更清楚沈落枝的为人了。   那是个美味羔羊,但是有毒,品尝的时候,要万分小心。   她没有尖锐的獠牙和锋利的爪子,但是她捅死人的方式更痛。   耶律枭转而看向沈落枝,他缓缓放下了握着刀的手,示意沈落枝,他不会对裴兰烬动手,沈落枝也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   杀了他们好似也没什么意思。   他现在更想知道,沈落枝在被人背叛时会怎么做。   或者说,他想看着沈落枝自己去报复他们,他知道,沈落枝有这个本事,她是能在金乌城中杀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囚困于这两人的手下?   没人比耶律枭更知晓沈落枝的脾气了,她是绕指柔,也是金刚剑,她是什么样的人,并不取决于她自己,而取决于旁人怎样对她。   沈落枝这个人,一向十倍还恩,百倍还仇。   而这时候,耶律枭听见裴兰烬终于开口了。   “我有办法,让沈落枝容下你,你可以进我的府门。”裴兰烬道。   “什么办法?”邢燕寻是当真好奇,这裴兰烬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那江南高贵的郡主低头。   裴兰烬沉默片刻后,道:“她曾被西蛮人掳走过,你知道吗?”   树后的沈落枝浑身一颤。   耶律枭的骨肉也紧绷了一瞬。   然后,耶律枭听到裴兰烬说:“我会在城中扬传此事,到时候,她的名誉会受损,我会顺势推迟婚礼,然后再设法引你入府,她有失节在      先,又为我千里奔袭,大奉礼节容不得她,她自会低眉折腰,到时候,她会同意你我的婚事。”   “燕寻,我是真的喜爱你,我这两日,已经感受到了我有多离不开你。”裴兰烬的声音甚至都变的温柔了,他说:“我不惜伤害沈落枝,也会娶你的。” 第31章 他会对沈落枝好的   她为何要作践自己呢、   裴兰烬的话落下来的时候, 沈落枝没什么表情。   在裴兰烬弃她而去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裴兰烬是什么人了,这等畜生, 自然不配她去为之动怒。   但是她身旁的耶律枭却如遭重锤。   他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裴兰烬说过的话。   沈落枝,历经艰险从金乌城里逃出来后, 并没有受到关爱, 反而因此被人拿捏住了筹码,因为她“名节有损”。   裴兰烬试图以这种方式来攻讦她,迫使高傲的郡主低头,让她接受另一个女人,并且为自己的失节而懊悔终生。   甚至, 她还会在无数人的口水与唾骂中, 终身受辱。   只因为她被掳过, 她的所有尊贵的东西就都成了泡影,她千里奔赴的情谊也变得不值一提,好似街边随便来个人都能唾她一句骂名, 来证明自己有多高贵一般。   耶律枭的胸腔因为太过愤怒而发颤。   这来自大奉的文雅之士虽然未曾表露出来一丝鄙夷,但是在他的心里,沈落枝已经不是一块完整的美玉了。   她有瑕。   耶律枭因此而愤怒,为裴兰烬的有眼无珠, 更为他自己。   是他把她变成“有瑕”的。   耶律枭的心头除了愤怒, 还有惶恐。   他在这冷冽肃杀的冬日, 在这贫瘠干涸的荒山里, 终于明悟了他对沈落枝到底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   是他亲手把沈落枝逼至到一个任人奚落的境地的, 她因他的折辱而被人轻视, 被人算计, 怠慢, 被人视成丑闻。   沈落枝说得对,他是从茹毛饮血的畜生,并不懂大奉人的风骨,但当他懂得时候,已经晚了。   他仿佛找到了沈落枝对他那些无穷恨意的源头,也终于明白,沈落枝是永远不会爱上耶律枭的。   谁会爱上一个使其受辱的人呢?   可他无法解决,他无法填补沈落枝心头的愁绪,就像是他无法回到一月之前,改变他绑走沈落枝的结局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耶律枭甚至希望他死在被沈落枝一刀捅到胸口上的那一晚。   愧疚与无力,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因为破掉的玉石很难被重新弥补回去,就像是他给沈落枝的侮辱,也回不去。   耶律枭那双眼便又从面具后面看向沈落枝。   他因为裴兰烬的话而感到无穷的愤怒,但沈落枝却并没有,她安然的跪坐在原处,分明是被卷在漩涡中心的事中人,但却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淡然,分明树林里的两个人在讨论怎样折辱她,怎样把她从云端上拉下来,摔进泥潭里,但她依旧淡然。   她的傲骨好似永远不会被折断,她的头颅也永远不会低下来,不管是被耶律枭劫掠,还是被裴兰烬算计,她好似永远这般骄傲。   耶律枭的胸口一下又一下的抽动起来,他的胸口上、沈落枝亲手刺下的那道伤早就好了,但是现在又开始痛,撕心裂肺的痛。   ——   树林里的另一处,听见此话的邢燕寻脑子里一闪而过了一点不自在,但是转瞬间,就变成了欣喜。   她太想要裴兰烬了。   她太喜欢裴兰烬了。   她说不清楚这种渴望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升起来的,总之,裴兰烬越是不要她,她越是想要,裴兰烬越是推拒她,她越是因此而疯癫。   这其中还夹带着一点儿对沈落枝的莫名的嫉妒与排斥,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压沈落枝一头,以各种方式。   所以当裴兰烬提出要以这种方式来折辱沈落枝,来压下沈落枝的傲骨的时候,她并未觉得哪里不好,隐隐还有些许期待。   沈落枝不配了,那她就配了。   她可从没有被西蛮人掳去过!   她清白的身子都给了裴兰烬,所以裴兰烬疼爱她、弥补她也是应该的啊!   当然,邢燕寻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沈落枝是江南的明月,那她就是纳木城的明珠,她并不会真的去与沈落枝共享一夫的,她只是想先诱使裴兰烬与沈落枝决裂,然后想办法逼走沈落枝。   纳木城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西疆是她父亲的驻兵之地,她在此,比沈落枝多了不知道多少优势,她占尽上风!而那来自江南的郡主娇弱无用,连一把剑都拿不起来,甚至也没有亲友兄弟在此,明摆着就是一副任人欺凌的模样,裴兰烬护着她还好,没人敢违背郡守的意思,但是裴兰烬不呵护她了,她的名声又毁掉之后,岂不是谁想来,都能踩她一脚?   邢燕寻几乎已经想到了她将沈落枝驱赶出去的模样了,让这娇弱的郡主从哪儿来的,便回到哪里去吧!让她这辈子不敢踏足西疆半步!   邢燕寻越想越觉得兴奋。   哪怕他们身处于凄清寒冷的夜里,哪怕他们身处于危机四伏的密林中,邢燕寻依旧沉浸在了这种美好的幻想中,所有寒冷与危机都不能让邢燕寻在此刻冷静下来,她觉得她快要被烧着了。   她的脸庞上浮起了一丝红晕,在月下的光华中,显得竟有几分与她性情不符的娇羞。   提着刀鞭的女将军,也会因为情郎的一句话而变成三千绕指柔的。   裴兰烬瞧见她的模样,便觉得心中一阵甜蜜。   他一时间又感到无奈。   他明知这样不对,沈落枝为了他受尽委屈,他应该对沈落枝更好才对,可是偏偏,他的心已经不在自己的身上了。   它不听话的飞到了一位女将军的身上,这位女将军飒爽,泼辣,骄傲,活泼,偶尔像是一个天真又倔强的姑娘,喜欢一个人,便飞蛾扑火,赌上所有扑上来,只为了求他的一个心软。   他怎么能让邢燕寻输呢?   思来想去,他便只有这么一个法子,才能将这两个爱他的人都留下了,虽然他此举对不起沈落枝,但是他日后一定会加倍对沈落枝好的。   他一定会的。   裴兰烬这般想。   他们两人在此刻,都将这里的刺客给忘记了,也将这满树林的、因为他们而落难的可怜人给忘记了,他们二人凑到一起时,竟然还有一种情意浓浓的感觉。   他们也没有离开这里,此处是一处安全的地方,敏锐如狼的耶律枭挑中了这里,久经沙场的邢燕寻挑中了这里,就说明这里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来。   所以,隔着一颗苍劲的古树,沈落枝听见他们二人凑到了一起去。   孤男寡女,深山野林,他们会做什么呢?   他们大概很久没见了吧,自沈落枝进纳木城以来,已经近一旬了,所以他们格外思念,在突破了彼此的心意,与最后一层道德之后,他们便也没有了遮羞布,他们亲密无间的在这寒夜中滚落到地面上,用彼此的身体来温暖自己。   以天为被地为席,似是觉出野趣来了,竟像是那树上的鸟雀一般叽叽喳喳的叫起来了。   沈落枝听见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了邢燕寻的脸。   她一直,很敬重这位女将军。   在之前,邢燕寻不断挑衅裴兰烬的时候,她甚至还有一种可笑的想法:她曾经以为,邢燕寻是知道了裴兰烬与旁的女子有染,所以用叛经离道的去青楼、送小倌的方式来提醒她。   她对邢燕寻天生就有好感,可能一来是因为邢燕寻是一位少见的,突破桎梏的女将军,二是因为邢燕寻曾抓过很多西蛮人。   而现在,当她用另一种眼光去回看邢燕寻与她的相处,想起邢燕寻与她说的每一句话时,便又从中品出不一样的意味来。   沈落枝想,邢燕寻问她的那些话,自己回去想想,不觉得恶心吗?   一个未婚女子,与一个已成婚的男子做这种事,她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呢?   她分明也是贵女,邢家世代驻守边疆,为何能教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呢?   他们这般做,她又该如何报复他们呢?   沈落枝想这些的时候,两只手突然伸了过来。   她诧异的抬头,就看见她的小倌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过来了,他身高腿长,直接将她圈在了他的保护范围内,然后用两只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宽厚滚热的手掌贴盖住了她的两只耳朵,将她被冬日冻得发麻的耳朵被捂得逐渐发暖,同时,还隔绝了猎猎的北风与那不间断的鸟雀的声音。   沈落枝的思绪还沉在那些恶心人的事情上,都忘了此时她身处冬日,也忘了她被冻僵的骨肉,直到齐律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不知是为了给她取暖,还是为了让她不要再听。   她听不见那些靡靡之音时,恨意如潮水,从心底里渐渐褪去,重新涌上来的,反而是些许奇怪的感觉。   她看着齐律的面具。   齐律没摘下面具来,所以她只能看见一双绿油油的眼,分明像是狼一样的目光,但她并不觉得害怕。   陌生男子的触碰,也并不讨厌。   甚至,让她感受到了些许温暖。   是这里的天太冷了吗?让她开始贪恋别人的体温?   沈落枝想不明白,但是她的四肢确实暖起来了,像是被人从寒潭里抱出来,塞进了温暖的被窝里,这被窝并不是玉床蜀锦所制,而是简单的木床棉被,里面带着男子滚热的体温,一靠进去,整个人都被温暖起来了,她似乎又嗅到了一种男子的骨肉血气,带着让人血脉都翻涌起来的力量。   这与她过去得到的温暖与力量都不一样,是一种全新的感觉。   一定是这西疆的冬太冷了,否则,她为什么会生出摘下齐律的面具、好好看一看他的脸的冲动呢?   沈落枝晃神的时候,耶律枭也在晃神。   他被懊悔冲垮了,他被愧疚打倒了,战无不胜的金蛮勇士甚至不敢抬头了。   当初他冲到纳木城里,要将沈落枝抓回去的决心早已渐渐地散在了这座城里,散在了沈落枝的眼眸里。   他终于学会从沈落枝的眼眸里来看这个世道了,而在这一刻开始,他才亲身的体会到,他给沈落枝带来的是什么。   他甚至开始畏惧。   他是齐律,沈落枝会感激他的保护,会为他包扎,会允许他为她捂住耳朵。   但沈落枝如果知道他是耶律枭呢?   她还会杀他吗?   如果他不想被她知道,那他抛下他的金乌城,抛下金蛮的皇位,抛下过去的所有,做一辈子的齐律吗?   他们不开口,只有树的那一头的人在开口。   大概是疲累了,裴兰烬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道:“我族中长辈就要来了,是为了我与落枝的婚事来的,但是你别担忧,之前我说的事情,这两日我便办。”   在裴兰烬看不见的地方,邢燕寻的眼珠来回转了两圈,然后慢慢的“嗯”了一声——裴兰烬要办事,她也要办事,裴兰烬要沈落枝忍下她,而她,要把沈落枝赶出去。   说话间,裴兰烬又道:“这群刺客应当是清泉商队派来的,我们得想想办法。”   裴兰烬是个有心计有手腕的人,清泉商队都打到他脸上来了,他不可能坐以待毙。   “我知道了。”邢燕寻在裴兰烬的肩膀上蹭了蹭,一边标记一般咬下一个牙印,一边道:“我明天就领兵出去剿一波他们。”   他们不再开口后,四周终于万籁俱静。   几缕光线从树杈的缝隙间落进来,照在树边的四个人的身上,他们的影子落于地面上,有人亲密无间,有人小心试探,有人沉迷情爱,有人蛇鼠两端,四个人都各打了一副算盘。   在最后的胜利未曾到来之前,谁都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和筹码到底是什么,他们都在各自的棋局之中落子,同时,也是对方棋局上的一子。   曲中人一一入局,在对方知道,或者不知道的时候,带着不为人知、亦或已被人知的秘密,与对方擦肩而过,奔赴去了未知的下一章。   ——   冬日天冷,野鸳鸯也躺不住了,大概一刻钟后,裴兰烬与邢燕寻亲亲蜜蜜的穿衣走了。   树后的耶律枭终于放下了手。   他捂了不过片刻,沈落枝的耳朵和面颊却已经红润起来了,她分明刚察觉到了一场背叛,但是却并不能瞧见任何悲怆的神色,耶律枭收回手的时候,她还与耶律枭笑了一下。   她生的那么美,柔若芙蕖,娇比春艳。   耶律枭看她一眼,就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匆匆避开视线,他分明戴着面具,可是那种不敢与沈落枝对视的姿态却表现得那般鲜明。   沈落枝一时看的好笑,她瞧着那张玄铁面具,又瞧着齐律那双碧绿的眼,只觉得手指发痒。   她又想摘下齐律的面具了,她想看看齐律现在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是在因她的目光而羞臊吗?   瞧他这个样子,便能知道,他并没有什么女人。   沈落枝思索间,突然听见齐律开了口。   齐律的声音很嘶哑,像是被火烧熏过一般,他的话也很简短,却透着沉重的意味。   他问:“郡主想如何做?”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沈落枝却明白他在问什么。   方才在听见裴兰烬那些话的时候,齐律便想拔刀了,她瞧见了。   她一时间觉得心里发暖,那种在冬日里,围着炉火、裹着棉被、嗅着滚热的男子血热气的感觉又来了。   沈落枝觉得她的面颊都跟着微微发烫。   她为齐律肯为她搏命而觉得欢喜,但又为自己一直贪恋人家身上的滚热男子气而觉得羞臊。   她是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虽裴兰烬已背弃她,但婚约尚未解除,她一直在想这些做什么!   仇还没报呢!   她便从那铁面与紧绷的肌理上移开目光,盯着一块灌木丛看。   那一小片灌木丛生的荆棘扭曲,枝丫的边缘都是刺,叶片也是小小刺刺的,若是勾上发丝与衣裙,一定会狠狠地扯下来一缕。   她便盯着那片灌木丛,低声道:“你不必担忧我,我自有我的法子。”   她的法子是什么呢?   耶律枭想不到,但他看见沈落枝那张渐渐冷下来的脸,便想,一定是个好法子。   她不是柔弱无依的小羊羔,她是大奉的凤鸟,她的每一根羽毛都有金子的光辉,她可以翱翔九天,裴兰烬和邢燕寻如此辱她,一定会遭受到她百倍的报复。   那一定是比死更难熬的报复。   耶律枭一念至此,便听见沈落枝说道:“走吧,我们该出去了。”   那些刺客现下还没冒头,应该已经被亲兵们扑杀了——他们之所以能突然造成动乱,只不过是占了“奇袭”二字,等到亲兵们反应过来,二百多个人反杀回去,那些刺客很难赢的。   他们在山间耽误了半夜,现在已是子时夜半,这么长的时间里,足够那些亲兵杀掉刺客了,而沈落枝现在要做的,是换一个方位下山,假装她未曾撞破裴兰烬与邢燕寻的丑事,结束这一场围猎宴。   虽然这一场围猎宴中途增生了许多波澜,但是它最开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沈落枝已经抓到了那个女人是谁了。   沈落枝发话后,她的小倌便带着她在山间穿行,换了一个方位下山——这样,才不会让邢燕寻生疑。   若是他们跟着裴兰烬与邢燕寻离去的脚步下山,裴兰烬不一定能反应过来,但是久经沙场的邢燕寻却很有可能反应过来。   而沈落枝不能让他们两个人知晓,她已经知晓他们做下的丑事。   她还要赠送他们二人一个大礼呢。   沈落枝随着齐律在山间穿行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他们便遇到了另一伙逃命的公子与私兵,正是邢燕寻的未婚夫郑意。   郑意年纪轻,圆脸,嫩脸,一双杏核眼里满是天真,平日里看人的时候,总是欲语先笑,脸上映着两个酒窝,瞧着便是一副毫无攻击力的小白兔模样,又因为家中有银钱,所以身上挂着各种玉佩香囊玉带钩,身上的蜀锦更是金丝银线相互交映,上绣山岳云鹤的图,一看就金灿灿的。   此时,有钱的小白兔他被他的私兵背在身上,趴在他私兵身上哭,瞧见沈落枝了,一双哭肿了的杏核眼里便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喜的光,他哽咽着喊道:“灼华郡主,你竟没有死!真是太好了,我真怕你死了,南康王若是要追责我们可怎么办呀!”   沈落枝已经到了喉咙口中的安抚的话硬生生被怼回去了。   她纵横江南西疆贵女圈多年,长袖善舞游刃有余,鲜少被人一句话噎的说不出话来,她再抬眸仔细一瞧,那郑意脸上竟是那样鲜明的关怀,他甚至还大松了一口气似的拍了拍胸口。   她分不清这人是不是在拿话刺她,她真的分不清,因为他就长了一张“我没脑子”的脸,让沈落枝觉得,他就是这般想的,并非是故意刺她。   她只是在有钱小白兔的后面又加了俩字:有钱嘴毒小白兔。   还是一边走一边喷毒液的那种。   “今日宴席上出事,是小女子之过。”沈落枝好歹是主家,宴席出事,她只能赔礼。   纵然这杀.手并不是她招惹来的,但事儿出在了她的宴席上,她便该站出来处理。   “郡主不必与我赔礼,有刺客又不是你的错。”郑意一脸善解人意的看着她,那小嘴儿一张一合,噗噗噗的往外吐毒液:“对了,你与裴郡守在席间不是一道儿坐着的吗?逃命之后,裴郡守怎么没来保护你啊!”   郑意想了想,还用了一句特别文雅的词,道:“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吗?”   沈落枝抿唇,挤出来一句:“人群纷扰,没瞧见。”   她想,由此可见,这郑家人是真有钱啊。   但凡少一点银子,都没人跟他玩。   至于齐律,早在郑意出现的时候,就悄无声息的站在了一边去,像是沈落枝的影子,除了郑意的私兵警惕的看向他以外,郑意和沈落枝甚至都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他有意降低自己的存在。   而此时,他们也已经到了山脚下了,重回到了刚才举办围猎烤肉宴的地方。   四周一片凌乱,原本烤肉的烤架与木桌都倒在了地上,四周都是凌乱的脚印与箭矢,地上有很多刺客的尸体,也有亲兵的尸体,但没有姑娘公子的,显然这些刺客不敢乱杀其余的贵女公子,他们只是为了目标而来。   还有一些姑娘公子失踪了,大概也逃进了山林里,而裴兰烬和邢燕寻已经回到了人群之中。   邢燕寻在与亲兵沟通,瞧见沈落枝与郑意归来时,意味深长的扫了他们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裴兰烬。   而郑意瞧见邢燕寻了,那喷了一路毒液的小嘴儿终于停了,拿眼羞涩的扫了一眼邢燕寻,然后从亲兵身上下来,柔声柔气的说道:“燕寻,你还好吗?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邢燕寻扫了他一眼,似乎是嗤了一声。   邢燕寻并不喜欢郑意,这人就跟没长脑袋似的,那张嘴更是让人讨厌,郑意喜欢她,还是因为之前郑意与人吵架时,她嫌吵,经过时抽了那人两鞭子,郑意便因此喜爱上她了,说她抽鞭子的样子特别威武,像是个狗巴子似的天天跟在她身后。   这次带郑意来,她也就是想气气裴兰烬罢了。   她根本不管郑意,只又去看裴兰烬。   裴兰烬没看邢燕寻,也没看郑意,他穿着一身白袍站在原地,瞧见沈落枝的时候,有些惶惶的眼底里便迸出欣喜的光芒,他快步走向沈落枝,因为过于急,竟然被绊了一瞬,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但他看向沈落枝的眼眸依旧热切,甚至隐隐红了眼眶。   “落枝,你跑哪儿去了?我好担心你。”   她那未婚夫这般问道。 第32章 争宠日   不愧是你啊!又学到了!   裴兰烬跑向沈落枝, 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拥抱住沈落枝的时候,周遭的纳木城贵女们都红了眼眶了。   “裴郡守与灼华郡主感情真好。”   “据说他们二人年少订婚呢, 向来是把裴郡守吓坏了吧?”   “太猖獗了,这些刺客居然跑进了纳木城, 跑进了邢家驻地!”   沈落枝任由他抱着, 没有躲。   她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把脸颊埋在了裴兰烬的肩膀里。   她早已分不清裴兰烬的话中真假了,她现在瞧见裴兰烬这么惺惺作态,只觉得恶心。   沈落枝把脸埋在裴兰烬的肩头上的时候,四周的姑娘们哭的更厉害了。   有什么比历经生死之后, 相爱的人一个拥抱更温暖呢?   一旁的郑意又觉得眼眶潮热潮热的, 他酸着鼻头, 转而和旁边的邢燕寻说道:“燕寻,你看裴郡守和灼华郡主,他们俩真好, 以后你我二人成婚,邀约他们来吃酒吧。”   郑意的话音落下后,邢燕寻的嘴角扯了扯,裴兰烬也僵硬的收回了臂膀。   郑意似乎就有这样的本事, 他越是真正的和大家表达他的羡慕、喜悦、关怀, 四周的人看他的眼神越奇怪。   郑意隐隐觉得有点委屈, 他撇着嘴, 又要哭似的。   接下来, 亲兵们开始打扫现场, 也有亲兵去邢家军驻地传讯, 还有人去通知受伤者的家属过来领人, 一片混乱之中,耶律枭靠在一棵树上,隔着一个面具瞧着沈落枝与裴兰烬。   沈落枝鬓若乌云,腰若柳枝,面颊欺霜赛雪,她若削葱般的指尖上还带着一点血迹,洇透到了圆润的指甲盖里,身姿若鸿鸟般曼妙,当她垂下眼眸,面上含起一丝悲怆的时候,谁都要为之愧疚。   包括裴兰烬。   裴兰烬一时间懊悔极了,当时刺客袭来,他的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便是“这些人是冲着他与邢燕寻来的”、“邢燕寻有危险”,所以他将沈落枝忘到了脑后。   也正是因此,他此体会到差点失去邢燕寻的感觉,若是邢燕寻真的死在这一场暗杀里,他怕是这一生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而沈落枝——沈落枝能出什么事呢?只是受些惊吓罢了,那些刺客本也不是冲着她来的,所以裴兰烬的愧疚就像是淹没在水面上的花灯一样——短暂的闪过几个瞬息之后,便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沈落枝也一如既往地大度平和,她从不会为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情生气的,她是那样的体贴宽容,就像是她知道他为官不易,抽不开身,所以不用他千里奔袭去娶亲一样,此时,沈落枝面上也浮出了一丝笑意,柔声道:“我自是不怪郡守的,郡守也不必为我担忧。”   裴兰烬心底里涌上一丝感动与满意。   他的落枝,实在是太爱他了,离开他根本活不下去啊。   他们二人之间的氛围格外缠绵,让人瞧着都觉得好。   月下君子如玉,美人如雪,当真是交相辉映,又是少时订婚,当真是极好啊。   耶律枭微微眯了眯眼瞧他们,虽然心中知晓沈落枝此时定是在逢场作戏,但依旧觉得胸腔中激愤难消。   这股火本是因为裴兰烬背叛沈落枝而升起来的,现下又掺杂了几丝妒火,这种蛇鼠两端,言而无信的人竟也能与沈落枝相配吗?他到底哪里值得沈落枝奔赴千里呢?   耶律枭那幽暗深邃的绿眼眸前像是浸了一层雾,将那翠绿的颜色掩成深绿,他不讲话,只安静地站着,将所有情绪都压到最底下,也将他自己隔离出人群之外,仿佛与这世界都隔了一层薄雾一般。   直到有人突然跑向他。   耶律枭能轻而易举的分辨出人群的脚步声来源与谁,比如沈落枝的脚步声轻柔平缓,不管什么时候都带着沉稳的力量,比如耶律貊的脚步声沉重、大步,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声,比如邢燕寻的脚步,矫健又快速,偶尔会突然跳出很远。   而现在向他奔来的这个脚步略显慌乱,还带着一阵阵吸气声,耶律枭一听见声音,便知道是与他并肩作战的袁西来了。   当然,这个并肩作战的地方不是在战场,而是在郡主府的后宅里,袁西的肚子里有一大串的“勾引女人的方法”,耶律枭还没学完呢,所以短暂的认他当了个“并肩作战”的人。   “你方才救了郡主!”袁西一跑过来,便一把拉住了耶律枭的手臂,一双眼都跟着冒光,他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眉毛还是激动的乱飞:“我瞧见了,你跑的好快啊!齐律,苟富贵,勿相忘!”   之前齐律带着郡主跑的时候,袁西就想跟上了,但他跑得太慢了,且四周都是刀剑碰撞声,他太害怕了,就蹲在原地没敢动,所以也就错失了最大的功劳,但也没关系,他与齐律都是一体的,只要齐律受了宠,他也能受宠!   耶律枭扫了他一眼,似是没明白他的话,只问:“哪里来的富贵?”   袁西凑得更近了,低声道:“你为了救郡主,中了那么多箭伤,郡主该不该来看望你?你若是躺在床榻上一装病,郡主该不该来陪你?你若是把郡主留下来一晚,成了事,你身价便大不相同了,日后就算是裴兰烬娶了郡主,你也是有一席之位的!”   裴兰烬不可能娶郡主,耶律枭知道,但他还是顺着袁西的话问道:“我这般,当真能得来郡主陪我?”   “自然能!”袁西满脸雄心壮志:“你听我的,这行当,我精通的!以前我在楼里,可是最受女恩客欢迎的呢!”   耶律枭回想起来之前在楼里的事,确实有不少人一直在骂袁西,靠着手段抢客人。   但既然能抢来客人,就说明这法子一定有点用。   耶律枭隐隐动了心思。   他这一次,不想要那么多了,他不想把沈落枝抢走了,只想让沈落枝与他说说话,总可以吧?   ——   北山围猎宴遇袭一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纳木城。   纳木城一时为之警戒,城中人四处巡逻,不断筛选那些东市的漠北人,抓出来了不少潜伏的西蛮人,一时间风声鹤唳。   裴郡守与邢家将都因此而愤怒,双方开始联手整治整个纳木城,甚至还派人开始去西疆上抓捕清泉商队的人。   而沈落枝,则自然而然的承担起了“安抚众人”的职责,她有条不紊的将受伤的伤患挨个儿送回到家中,并且亲切慰问,诚恳道歉。   “是落枝见识短浅,未曾想过西疆竟然这般危险,只顾贪图享乐,没想到叫姐姐妹妹们受了这么多苦。”   “这是落枝之过错,落枝只要一想起来,便觉得心中绞痛,夜不能寐。”   “今日送这些薄礼,并不是妄图获取您的原谅,只是想叫落枝自己好受些。”   那漂亮的姑娘这些时日都清减了些,眼眸含泪与众人一一赔礼致歉,又带了丰厚的礼物来赔礼,叫人瞧了都不忍心责怪她。   她又做错了什么呢?这些贼人们杀人自然是想杀就杀了,还要挑选是谁的宴席不成?若要论起来,这位郡主也是无辜的。   最关键的是,她只赔礼便罢了,还暗暗地送了些旁人没有的。   比如,若是有人家中子弟想去京中考官,沈落枝便掏出了一副书信,满脸真诚道:“我有一位叔父,便在名满天下的龙骧书院中教书,望您不要推拒我,若是能帮上您族中子弟,落枝才能安心。”   又比如,有些人家老母患病,沈落枝亲自拿针来医治,一连跑了好几日,日日要治上两个时辰,待到人家老母身体好了,沈落枝也成了人家的至交好友。   她的名声,只要掏出去一问,便全都是好话,甚至还有几家都承了她的恩。   除此以外,沈落枝还亲自拜访了郑意家。   纳木城的郑家,说出去也是响当当的名号,他们家世代是做行商的,但是却与外面的商队不同,他们做的是正经生意,偶尔还帮着军队运送一些粮草兵马。   别看郑意说话不过脑子,但郑家个个儿都是聪明人,沈落枝前来赔礼,郑家人立刻摆出“受宠若惊”的姿态,一路相送沈落枝。   不知不觉间,沈落枝与纳木城中的诸多人都有了交集,且每个人提起她,都会赞叹一声“生女当如沈落枝”。   而这一切,裴兰烬与邢燕寻都不知道。   他们二人在北山围猎宴归来之后的第二天,便借着“剿匪”为名义,出纳木城了,一连好几日都没回来。   但就算是他们不回来,沈落枝也知道他们的动向——她将听风安插进了出去剿匪的队伍中,之前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所以听风像是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现在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了,听风便日日盯着他们,一日一回信。   裴兰烬与邢燕寻最近越来越如胶似漆了,他们二人平时白日里还能掩藏一下,但是到了晚上,便难以掩盖了,两人都会钻进彼此的帐篷里,待上一整夜,第二日天明前,再披着雨露回到自己的帐篷内。   活像是野鸳鸯偷情。   说是剿匪,但是实际上也根本没有剿到匪,那清泉商队的行商们都消失在了这漫漫的西疆之中,西疆如此广袤辽阔,又不是只有纳木城一个城,就算是大奉的城镇不能停留,他们还有西蛮的城镇,还有漠北的城镇,还有专属于行商自己的城镇,在这一片混乱无序的土地上,大奉人又能做什么呢?   不过是胡乱的叫嚣几句,或者抓到两个落单的行商罢了——但是这也是没用的,行商们极其抱团,抱团到,宁可死在裴兰烬手里,也不会把其余行商的位置告知给裴兰烬。   因为行商们还有家人呀,裴兰烬找不到他的家人,但是其余的行商们是找得到的,若是被抓的行商们利落的死了,日后他们的主家还会关怀他们,还会照料他们的孩子,但是若是出卖了主家,那他们的家人们就完蛋了。   所以,裴兰烬和邢燕寻什么都没摸到,什么也都没抓到。   但是他们并不急于回到纳木城,只是带着兵慢悠悠的在西疆里转悠,就像是短暂飞出牢笼的雀鸟一样,两人欢快的在西疆的枯树下,在西疆的砂石上,在西疆的帐篷内叽叽喳喳,亲密的与彼此分享自己。   沈落枝猜也能够猜到是为什么,他们俩现在正是蜜里调油呢,就像是当初裴兰烬与她生情一般,只不过她与裴兰烬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两人最多也就是拉一拉彼此的手,亦或者在遭遇到乱事的时候彼此短暂的拥抱一下,在对方的身上汲取到一些体温,但裴兰烬与邢燕寻却并不是,他们二人恨不得把所有纲常伦理都嚼碎了塞进对方的身体里面,以一种近乎于亵渎的姿态来面对对方。   沈落枝想,如此行径,这算什么呢?   他们当真不觉得,他们的所有姿态都是对彼此的羞辱吗?   他们又是如何来讨论她的呢?他们在说到她的时候,会有一丝丝的隐愧羞臊吗?   裴兰烬曾是那样霁月风光的人,邢燕寻也是那样英姿飒爽的将军,拿到外面去,旁人都要赞叹一声“裴家生了个好儿郎”、“巾帼不让须眉”,为何偏偏凑到了一起去后,要如此行径呢?   她不懂,所以她也没有去拜访邢家将军,既然注定要刀剑相向,那最开始就别有关系,免得日后撕扯起来还要顾及到彼此的颜面。   而除了交好纳木城世家、关注裴兰烬与邢燕寻以外,沈落枝还有一件事儿要日日处理。   那就是她的小倌生病了,病的很严重,每日都要见一下沈落枝,否则必会发病。   准确的说,她的小倌从北山回来之后便病倒了,那么高壮的一个人,手肘以上的肌肉比沈落枝的一条腿还粗,手掌有断金碎玉之力,但一病起来,竟格外孱弱,躺在床榻间,盖着厚厚的毛绒被子,连身子都起不来。   他连药都喝不下,每日都要沈落枝来喂。   弯月瞧见这做派,心中多有些腹诽,但是伺候的也算是尽心尽力,因为这小倌是为了沈落枝而伤的,所以他在郡主府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而且——而且郡主真的吃这一套啊!   每日沈落枝踏着灿灿晚霞回来,荡漾着潋滟水光的裙摆在门槛上划过时,弯月便会听见他们郡主问道:“今日,齐律都做什么了?他的身子又如何了?”   弯月自然是照实说:“白日间用了三顿饭,每顿饭吃三碗,三斤牛羊肉都打不住,近日又给他加了一只烧鸡,和一些爽口的小菜,除此以外还要来一坛酒,上午与袁西看书,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下午练刀,今日一刀将假山上的石块劈下来了,假装自己没劈下来过,偷偷摸摸放回去了。”   也不是弯月非要盯着人家看,实在是北院本来就只有那么一个假山当景观、充门面,那么大一块石头掉下来后中间有一道整齐的白痕,分外显眼,仔细一瞧,便又能瞧见接口对的不稳当,左右一思索,也就知道是谁了。   “到了晚间——”说话间,她们主仆二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门口。   弯月努了努嘴,略有些无奈的“嗯”了一声,道:“您自己瞧嘛。”   沈落枝便抬眸去瞧。   弯月之前分给他们的北院是比较偏僻的地方,北院也不是很大,两排对面而立的厢房,院墙边儿上种了一颗老柳树,柳树下有一口井,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地面上铺了一层粗粝的岩砂石砖,中间的地缝平整,被洒扫的很干净,此时,袁西正抱着一个小凳子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蒲扇在扇风,他面前架了一锅药,正扇风扇的起劲儿,阵阵烟雾从他面前飘起来,他一边扇,还一边抬眸看向门口。   袁西今儿也是经过特意打扮的,他穿着一身孔雀绿绸缎圆领书生袍,腰间坠上各种玉石香囊,看起来像是一只香喷喷的艳丽孔雀,面上涂着白.粉红唇,妆容描摹的十分精美,就连发间都小心的打了珠光,足下穿着船履,看那打扮,就差把“我想上位”,“郡主宠我”这八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他一瞧见沈落枝进门,顿时雀跃的站起了身,又记起了什么,赶忙压下了脸上的喜意,挤出来一脸悲痛,面含悲切的喊道:“郡主!您可算来了,您再不来,齐律阿兄便要不行了啊!”   袁西原先在青楼里是专门唱曲儿的,所以有一副好嗓门,尾音颤颤巍巍吊起来、在风里摇晃着吹进耳朵里的时候,弯月忍不住用手盖住了脸。   何其拙劣的媚宠手段啊!   何其拙劣的手段啊!   何其拙劣啊!   何其啊!   您但凡每天让床上那位少吃一点呢!郡主不在就将厨房都吃光,郡主来了便缠绵病榻起不来床,敢情您这病还挑人呀!   但袁西却哭的那样真挚,他手里端着一碗药,红着一双眼,面含悲切的走到沈落枝面前,一开口就是一股子哭丧味儿。   “郡主不知,您不在的时候,齐律阿兄几次吐血啊!昏迷过去时都还在念着您的名字呢,我们兄弟俩位卑,不敢去寻您,但齐律阿兄待您一片赤诚,便劳烦您可怜可怜他,多来瞧一瞧他吧,若是他什么时候死了,您便瞧不见了。”   弯月的牙关都快被酸倒了,她的脸都皱在了一起,一脸不可思议的盯着袁西看。   她们每每来此,袁西都是一样的说词,连话都不换一句,回回都是“齐律阿兄要死了”,“齐律阿兄几次吐血”,但第二日便会生龙活虎的爬起来,又吃上一大桌子的饭菜。   但凡每天少吃一点呢,这话都显得更真诚的多啊!   可弯月越是看,袁西哭的越是真挚,他大概是在青楼里待久了,学的那身本事都略显轻浮,只知道声音越大越好,哭得越惨越好,与旁人扯头花的时候越凶越好,并不像是什么润物细无声的手段,反而格外吵杂喧闹。   但是,袁西认为,他的手段是极有用的!   极有用!   瞧瞧看啊,那位郡主便满脸忧心的走过来了。   灼华郡主今日穿着一身古香绫月牙色对交领华裙,外披素色大氅,大氅上以洁白的狐毛为衬,发鬓只挽了一个简单的飞天落云鬓发,乌云一般的发间簪了一根雕着腊梅的银簪,她慢慢提裙走进来的时候,周身便散开一种泠泠的清香,有点像是梅花香。   她像是冬日里一支腊月寒冬中的梅花,上落了些浮雪,静美的立在这冬日中,满身风华直直的逼着人的眼,她不言语,也不曾呵斥袁西,但袁西还是觉得有点莫名的不安,连带着他高亢的哭嗓也跟着渐渐放低了。   他们的郡主何其风姿,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袁西一时有些自惭形秽了,这样的人,他真的能配得上么?让他的脏身子爬了郡主的床,怕对郡主来说,都是一种亵渎吧?   沈落枝完全走到袁西面前的时候,袁西已经彻底不敢扯谎了,他安安静静的捧着手中的药汁,递给了沈落枝。   沈落枝自他的手中接过了药碗。   袁西低着头,看不见沈落枝的脸,只能看见沈落枝的手指。   郡主的手也是极美的,指甲圆润小巧,泛着柔润的光泽,十指柔软,每一条肌理都美,皓腕凝霜雪,简直像是白玉雕刻而成的一样。   怎的如此美呢?   袁西越发抬不起头来了,只老老实实的跟在沈落枝身后,他跟在沈落枝身后时,瞧见那名名叫弯月的丫鬟瞥了他好几眼,他去看对方的时候,对方又赶忙挪开视线。   而此时,沈落枝已经端着手里的药碗走到了床榻旁边了。   这北院的厢房内一直都是供着炭盆的,纵然没有地龙,也冷不到哪里去,那漠北的汉子扒掉了一层皮衣,只穿着棉布中衣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一个白毛巾,唇瓣用白.粉涂抹过,瞧着还真有两分病气。   待到沈落枝走近了,便瞧见齐律脖颈间努力的梗着,手指也在被子下攥着棉被。   他面上的面具已经摘下来了,露出来一张并不是如何好看,但分外坚毅的脸,他此时眉头紧锁,一副“我很虚弱”的模样。   一旁的袁西瞧见了齐律这副模样,便又开始念叨起来了。   “郡主不知,我这阿兄这几日是滴水未进啊!除了您的药,他是什么都吃不下!”   说到最后,袁西干脆跪在了床榻旁边,喊起来了:“您今晚便留下来陪我阿兄吧!您若是不来,他今晚一定会病死过去的!”   弯月实在是忍不住了,仰天翻了个白眼。   她输了,真的,输在了这西疆的风沙里,输在了这嘹亮的歌声里,输在了这有理有据的胡说八道里。   只要有心,哪里都是青楼,三尺大舞台,够胆你就来!   忽悠他们家郡主脾气好不翻脸吗!   ——   袁西喊的辛苦。   齐律演的辛苦。   沈落枝忍笑也忍的很辛苦。   齐律是个沉稳的漠北汉子,让他杀.人容易,但让他来演戏,实在是难为他了,但每天晚上,齐律都会准时准点的躺在塌上,喝一碗沈落枝喂来的补药。   沈落枝坐在床侧,与他喂药的时候,会轻柔的哄上一句:“来,张口。”   齐律装作一副半晕半醒的样子,把唇瓣张开,沈落枝喂了一口药进去,突然间昂起头,迎着烛火的光辉,一脸认真的看着袁西问道:“今晚若是我留下,齐律会不会好起来呢?”   袁西跪在床边,伸手进被子里,握紧了齐律的手臂。   听见没有!阿兄你听见没有,苟富贵勿相忘!   耶律枭也在被子里面捏紧了袁西的手。   好兄弟,你这一招可真有用啊!   不愧是你啊!又学到了!   袁西则在这时,含泪抬起眼眸来,努力的压下唇边勾起的笑容,甚至还咬文嚼字上了,他细声道:“也、也不一定,阿兄伤的实在是太严重了,毕竟当初他可是为了郡主活生生挨了四箭呢!若是郡主能发发善心,陪他四晚,想来我阿兄身上的伤就会好啦!”   一旁的弯月听不下去了,拧着眉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神医都看不好的病,我们郡主能陪好?”   袁西一抹眼泪,掷地有声:“郡主的关怀,于我等而言,胜似佛陀!”   沈落枝再也忍不住,低笑出声。   她现在看这个红肚兜也挺顺眼。   弯月听见沈落枝笑,到了嘴边的训斥便吞回去了,而就在这时,厢房外传来了别的丫鬟的声音,她道:“启禀郡主,裴郡守来了,说是有要事与您相商,在门口等您呢。” 第33章 耶律枭侍寝成功   宅斗日   “裴郡守”这三个字一落下来, 厢房内的轻松气氛突然为之一僵。   沈落枝脸上的笑容顿收。   闭着眼的齐律突然睁开眼瞧了一眼沈落枝,然后又立刻闭上了眼,沈落枝原本压下去的唇角便又勾起来了, 她放下手里的药碗,道:“我还有要事, 你们二人先休息吧。”   跪在榻前的袁西瞧见沈落枝凉下来的眉眼, 到了嘴边的挽留的话就吞回去了。   他擅察言观色的,方才他说了那么多冒犯的话,郡主都没有真生气,但现下一提了“裴郡守”,郡主便是真沉下脸来了。   他便不敢嚎了, 怕惹郡主生厌, 但又有点不甘心。   袁西眼珠子一转, 便缩着身子,跪着接过沈落枝手里的药碗,皱着脸, 格外可怜的道:“那,那郡主记得明日早些来看我阿兄,我阿兄一日瞧不见您,一日都不喝药的。”   沈落枝轻轻地“嗯”了一声, 起身向外走。   她起身离开之后, 躺在榻间的耶律枭才缓缓睁开眼眸。   他起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拿过精铁面具戴在脸上——他脸上还戴着人.皮.面.具, 虽然人.皮.面.具颇为妥帖, 但还是有一些隐晦的细节与人面不符, 他不能常以此面具示人。   而一旁的袁西也捧着药碗爬起来了, 一边爬起来, 还一边与耶律枭道:“阿兄啊, 你我应当再加把劲儿才行啊!我瞧着郡主这模样,心里也定是怜惜你的。”   耶律枭已经坐起身来了,他的眼眸扫向门外——门已经被关上了,弯月和沈落枝的脚步声都渐渐走远,听不见了。   袁西正将药碗随手放在桌面上,一边说一边回身道:“你也知道的,郡主有未婚夫,若是日后郡主成婚了,容不下你我,可怎么办呢?我们得抢在那位裴郡守进府之前,让郡主宠幸你一回!”   耶律枭那隐在面具后的绿色眼眸喊了一瞬,继而抬起眼眸来,认真的看着袁西,虚心求教:“都听阿弟的吩咐。”   “就今天晚上吧!阿弟有一件百战百胜的宝贝借给你!”袁西道:“我们搞个大的!苟富贵!”   “勿相忘。”耶律枭道。   两人目光对视之间,双眸中都燃起了熊熊烈火。   袁西:不太聪明,但很敢搞。   耶律枭:不太了解,但真的信。   卧龙凤雏一相逢,便胜人间无数!   ——   彼时,沈落枝与弯月正出北院的门。   弯月落后于沈落枝半步,一双眼眸不断地在沈落枝的侧脸上扫过,她想说一句“郡主你不要被那两个无耻之徒给骗了”,又觉得郡主那般聪慧,一定已经看出来了,所以弯月心中又升腾起了几分疑惑。   郡主既然瞧出来了,又为何要那般善待那两个小倌呢?   虽说那戴面具的漠北小倌是救了她们郡主一命,但是她们郡主并不是那种被人救过之后,便无条件的顺从对方的人,她们郡主外柔内刚,瞧着温软,但内里手腕并不弱于任何人。   弯月越想越觉得难以理喻。   一个大面具,一个红肚兜,郡主到底在善待他们什么啊!   而转瞬间,沈落枝已经带着人出了北院。   如水波般荡漾的裙尾在月光下泛出柔软的光泽,今日无风,便只有清冷的月光从头顶上落下来,弯月瞧见她们郡主的脸越来越冷,待到走到府内前厅门口,瞧见裴郡守的时候,那张清冷的玄月面上已经瞧不见任何一点笑意了。   月色之下,弯月瞧见裴郡守便站在院内厅前。   裴郡守大概是刚从衙门回来,他今日穿了一身雪绸云缎的书生长袍,发鬓上以玉冠束发,他本就生的出尘挺拔,如山间云鹤,此时月下回眸,更显三分高洁,周身都漾着文人雅士才有的风华之气。   仿佛月光到了他这,都更皎洁三分了似的。   “郡主。”裴兰烬瞧见沈落枝远远向他走来,那双瑞凤眼不知为何,突然向一旁偏移了一瞬,继而才重新落到沈落枝的脸上,随后,他向沈落枝露出了一个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   沈落枝缓缓提着裙摆走到他面前,也未曾行礼,只略微勾了勾唇,道:“已是晚间了,裴郡守怎的这个时辰过来了?”   夜间独身入女子府邸,自是失礼,只是之前沈落枝从未与裴兰烬计较过这种事,且,沈落枝还邀约过裴兰烬留宿,今日却不知道为何突然提了这么一句。   裴兰烬隐约间察觉到沈落枝对他的态度似乎有点不对,但是他抬起眼眸看沈落枝时,便瞧见沈落枝依旧如同之前一般,唇瓣含笑的看着他,好似是他的错觉一般。   一对上他的视线,沈落枝便问他:“裴郡守这是怎么了?”   说话间,沈落枝款款走到他面前来,她素手轻抬,两臂端起交叠于小腹前,行步时不急不缓,端的是一股大家风范。   这是他熟悉的沈落枝,是江南的郡主,是为了他千里奔袭的未婚妻。   裴兰烬便涌上了一股心虚,像是有蚂蚁在咬着他的心口一样,让他有些微小的疼,还有点细微的烦躁。   他现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落枝——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在对不起别人之后,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却不会记不起自己做过多少对不起对方的事,也不会怨恨自己,反而会莫名的对这个人生厌。   就像是裴兰烬,现在都不想见到沈落枝。   好似他只要多看沈落枝一眼,就会又记起来自己做的那些恶心事情,心中的厌恶就会多一分,但是这一分厌恶,他却并不会加在自己身上,反而会落到沈落枝身上。   这就是懦弱自私的人,在面对自己做下的错事时,所采取的自我保护。   “是有一件事需要跟你商量。”裴兰烬看向了前厅,道:“我们进前厅说吧,需要讲一段时间。”   沈落枝便点头,继而吩咐一旁的弯月,道:“将前厅的地龙烧起来,再上些茶水瓜果。”   弯月领命退下。   沈落枝便越过裴兰烬,以主人的姿态进了前厅内。   裴兰烬抬眸看向前厅,便瞧见了一个气派又不失风雅的前厅。   前厅原先只有普通的木桌椅,现下已全都被换成了白花梨木的,窗沿旁被摆放了一支净白口官窑瓷瓶,那瓷瓶在江南便是稀罕物,是价值千金的官窑出品,也是沈落枝的嫁妆。   而那花瓶之中,插了一支玉花——没错,一支玉花,因着西疆冬日无花,不似江南水美,南康王心疼女儿,便遣人做了许多支各种各样的玉花,供给沈落枝赏玩。   何其宠爱。   窗沿下摆着的一个瓷瓶都是如此价值,更别提这屋内的其他陈设了,被丫鬟端上来的翠玉缠雪的杯盏,以及一旁用以照明的玉灯——江南并非多产玉的地方,只是南康王妃与灼华郡主都好美玉,所以南康王便四处搜罗美玉。   那是富甲天下的南康王啊,有什么是他买不起的呢?若是有朝一日圣上要打仗,恐怕还要管南康王借军需呢。   裴兰烬与沈落枝落座之后,由弯月亲自端上来茶水侍奉,茶水间冲泡的是“红酥手”,此茶口感绵绵,茶汤鲜亮,产自大奉东津神女山,是极少见的茶。   沈落枝也不急于询问裴兰烬为何归来,只安静地品茶。   前厅的地龙此时燃的更旺了些,一股燥热直顶上后脊,弯月便点了腊月寻梅香,这是沈落枝最喜爱的香,一点起来,便会散发一股清凌凌的梅花香,减缓燥意。   沈落枝正坐在白花梨木的椅子上,垂着眸饮茶。   氤氲的水汽铺散在她的眉眼间,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瞧不出什么情绪,玉灯在她身后,莹润的光泽落到她的身上,她的一根银簪都在熠熠生辉。   她坐在此处,便像是一副仕女图一般。   裴兰烬出够了神,终于渐渐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不由得又一次打量了四周的陈列几眼。   沈落枝似乎是还没察觉到,只安静的品茶,茶水浸润了她的唇瓣,将她嫣红的唇润出晶莹的艳色。   裴兰烬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低咳了一声,道:“落枝,我今日,刚从外面剿匪回来。”   这个匪,说的便是清泉商队。   沈落枝抬起眼眸来,神色关切的望向裴兰烬,她细而长的眉眉尾略弯,让她瞧着像是随时在笑一样。   “郡守剿匪可顺利?”那含笑美人问道:“小女子近日常听人说,那些行商很难剿灭,想来,郡守在外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裴兰烬有些不自在的挺直了脊梁,目光越发躲闪。   那样一个如君子竹一般出类拔萃的公子,此时竟然不敢看沈落枝的眼了。   沈落枝依旧当瞧不见一样,含笑的看着他。   “是,剿匪是极难,他们都自有一番去处,而且,他们还会针对我与...针对我,像是之前在北山的刺杀,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们不死,他们不会收手的。”说到此处时,裴兰烬的眼眸里掠过几丝恨意:“所以,我一定要剿灭他们。”   “他们竟然这般难缠么。”沈落枝听闻此事时,面上未曾浮现出什么震怒,只是微微拧眉。   “那群行商在西疆内行走,靠的就是凶恶的名声。”裴兰烬微微摇头,道:“之前我为了取荒里甜的种子,去砸了他们的场子,他们若是不派人来杀我,在外人眼里,便是他们示弱、露怯,因此便难以继续立足,所以他们不会停,他们不停,我们就也不能停。”   这大概也就是那群行商们抱团的原因吧。   因为对手凶恶,所以自己只能变的更凶恶,否则就会被对手吃掉,所以,每个人都将手中的刀握的越发紧,将事情办的越发绝。   “原是如此。”沈落枝抿了一口茶,乌色的发鬓在玉灯的光芒下闪着熠熠的光,声线轻柔的道:“那郡守深夜来此,是想让小女子做点什么呢?”   沈落枝那双眼望过来、对视上时,裴兰烬有一种“所有秘密都被看穿”的感觉,后脊梁莫名的一紧。   但裴兰烬却找不到哪里不对。   落枝待他一如既往。   大概是他多想了吧,毕竟是他心虚,难以端正态度。   “我是想,能不能由郡主出面,联合南康王,和城中富商们,开出来一条官道来。”裴兰烬道:“若想彻底剿灭那些私商,便只有开出一条官道。”   裴兰烬道。   沈落枝转瞬间便明白裴兰烬在盘算什么了。   大奉西疆有各种路,但基本都是杂乱相交的小道,至今为止,都没有一条专门用来运输货物的官道。   裴兰烬想剿灭所有在大奉中往来的私商,但是又要保证大奉民众基本的生活,就需要一条官道,而想要建造一条官道,就要有足够的兵力和财力,还要有人在大奉内为裴兰烬铺路。   所以裴兰烬就把他的主意打到了沈落枝的头上,沈落枝是灼华郡主,父为南康王,有的是钱与人脉,若是南康王要倾尽全力来为裴兰烬做这件事,自然是做的成的。   可是,凭什么呢?   沈落枝一时觉得好笑极了。   裴兰烬想起她的时候,喊她一句“落枝”,想不起她的时候,就与旁的女子商量怎么磋磨她,现下竟然又开始打她这嫁妆的主意了。   不只是嫁妆,甚至还带着点要吃岳家绝户的意思。   拿她的家财,拿她的父母,来为他自己铺出来一条通天路,来为他的功绩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倒是说的出口!   “原郡守是这般想的。”沈落枝点头道。   裴兰烬隐隐有些紧绷起来,他放下手中杯盏,下意识的端出来一副说服沈落枝的姿态,道:“落枝,你知道我的,我并非是为了我自己,我自拿起书卷的那一日,便曾立下过誓言,我要这大奉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你瞧瞧这西疆的黎明百姓,你看看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与江南比起来,简直一个云端一个泥潭,都是大奉人,山川异域日月同天,岂曰无衣呢?我身为他们的父母官,是真的想为他们做一些事情的。”   裴兰烬说到这里的时候,姿态便更足了,这一次大概是加上了他的初心,所以便显得真挚多了,竟又有了几分当初他们初见时,沈落枝瞧见的公子仪态了。   他道:“今日你我所做之事,今日你我的牺牲,会改变西疆这片土地,这里的子民,世世代代,都会记得你我。”   沈落枝听得极认真,但又像是有几分迟疑,只过了片刻,便叹息道:“裴郡守,可否让我好生想一想?这等事太大了,若要做,怕是要与我父讲,我一人,不能先定下。”   裴兰烬自然也应允点头,他知道,沈落枝一贯是谋定而后动的人。   那他便要加些力道了,他需要说服沈落枝。   这很简单的,裴兰烬想,一个女子爱上一个男子,便是会为了这个男子献出一切的,是沈落枝是他的妻,日后也会是他孩子的母亲,沈落枝为他做任何事,不都是理所应当的吗?   但是,犹豫也很正常,每个人在面临这种事都会犹豫,他只要多与沈落枝说上两句好话,哄一哄沈落枝,让沈落枝瞧一瞧他的诚意,一切便都成了。   他们二人晚间又说了些许话,夜色越发沉了,弯月添了两次茶水,沈落枝估摸着也到时候了,正准备送客,便瞧见裴兰烬道:“落枝,今夜很晚了,不若...留我歇在此处?”   沈落枝抬眸看他。   彼时天色很暗了,外面黑压压一片,只有前厅内的玉灯还在盈盈的亮着,如同流淌的水光一样落到裴兰烬的身上,一圈又一圈的荡漾着,仿佛浮光掠金,静影沉璧。   裴兰烬生的是极好的,远山浓眉,玉面挺合,他有一双潋滟的瑞凤眼,若是满含期许的瞧人时,眼底里便会涌起淡淡的春意,眼尾三分情,便能将人心都瞧软。   他似是又回到了那一场江南烟雨天,郎骑竹马来的戏中了,点上浓妆,好戏开场,丹青如画,水袖摇曳。   唱起来了。   沈落枝想,真该让她那两个傻小倌来瞧瞧,这才叫唱戏呢,这一眼一眉的风情,才是能杀.人的利器啊。   “郡守想歇着,便先歇着吧。”沈落枝垂下眼睫来,像是有几分羞涩,眉眼间隐隐还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姿态来,她道:“还是上次那间房,便由弯月送郡守而去吧。”   沈落枝不能推拒他,她不能做的那般明显,那会引起裴兰烬的怀疑。   虽说裴兰烬现在被美色侵蚀了脑子,被污浊掩盖了品性,但好歹也是一郡之首,他本就是极聪明的人,想与他打机锋,就得慢慢来。   裴兰烬自是点头应允,他们二人便回了院里。   裴兰烬终究是男客,不能住在沈落枝所住的东院里,所以便住在了南院。   弯月送他离去之后,沈落枝才慢悠悠的走回东院间,她走的极慢,一边走,一边思索她当下该怎么做。   裴兰烬虎狼之人,她定是不能信的,也绝不可能把她自己的血肉挖出来,喂这么个人吃下去,但她又该如何做呢?   眼下,裴兰烬与邢燕寻拿捏住了她被西蛮疯子抓过去的把柄,想以此攻讦她不洁,大奉现下虽是民风开放,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是此事传出去,她也定会名声受损。   这并非是她的过错,所以这苦果她也绝不会咽,所以她绝不能将此事传出去。   而裴家的长辈还在路上,过个一两日便要到此来,为他们主持婚事了。   裴兰烬想要毁她的名声,但是又要惺惺作态来娶她,摆出来一副“施舍”的态度来,等她感恩戴德的嫁过去,然后伏低做小,一辈子被他们踩在脚底下。   那,裴兰烬便会在长辈来之前,将此事宣扬出去,宣扬的越大越好,然后在裴氏长辈来之后,又摆出来一副对她情根深种,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来娶她。   所以,裴兰烬宣扬此事,就这两日了。   而在这两日之间,裴兰烬又偏偏与她提了官道的事,他的想法便很好窥探了。   他是想先在沈落枝的心里种出来一个种子,不管沈落枝此时答不答应,只要她失节的事情一流传出来,她落了下风、裴兰烬再出来力挽狂澜后,她或许是出于感动,或许是出于弥补,都会答应裴兰烬官道的事。   她是南康王府的独女,凭借南康王对她的宠爱,她开了口,她父是肯为她赴汤蹈火,拿命填出来一条官道的。   而她,还会被蒙蔽在其中,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天下第一好的夫婿。   等到裴兰烬事成,他若要再迎娶邢燕寻,沈落枝也很难抽身了,她把所有东西都压给了裴兰烬,纵然裴兰烬反悔,她亦无办法。   她投入太多,已经没有抽身的余地了。   到了那日,便真是人为刀俎,她为鱼肉了。   沈落枝越想越觉得心冷,骨寒。   裴兰烬啊...裴居正,当初的誓言忘却便罢了,为何偏偏要把她往死路上逼迫,为何要吃净她最后一丝血肉,逼迫她跪在地上磕头呢?   她每一次见到裴兰烬,都会惊讶于裴兰烬的无耻,都会胆寒于裴兰烬的所作所为。   一次比一次更甚。   她之前,为什么便爱上了这样一个人呢?   她也差一点儿,便要与这样一个人共度余生了啊。   她走回到东院的时候,已经一句话都不想说了,甚至连沐浴洗脸的力气都没有,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机一般,如幽魂般走到了床榻上。   她踩脱下履鞋,向床榻上一滚,和衣而躺,便想昏死在这冰冷的西疆夜里,但她一躺下来,腰背便硌到了被子下坚硬的身躯,沈落枝被惊了一瞬,她骤然起身,掀开被子,便被一股热气直接扑到了脸上。   在她的被子里,躺了一个浑身滚热的高壮男子,对方显然也知道夜间爬榻这个行为比较下作,所以哪怕这个时候了,脸上依旧戴着一张厚重的面具。   而最让人难以启齿的,是他的穿着。   他身上没穿别的,只穿了一件红肚兜,这原先她在袁西身上看过。   那些青楼人,大概把男子穿女子衣物当成一种邀宠的乐趣。   铜色的强健肌理与大红色的肚兜交映在一起,并不突兀,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色气,和他身上的血热气混成一体,直扑到沈落枝的脸上来。   沈落枝冰冻发麻的身躯一点点暖起来了。   而爬榻的这一位比沈落枝还要僵硬,他的肌肉都紧绷成了一块精铁,声线僵硬着道:“郡主...我生病了,病的要死,想来瞧瞧您。”   他显然是偷跑来的,弯月不会让他进门的。   他那低沉的声音落下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他自己信没信,反正沈落枝是轻笑了一声。   这准是袁西出的招。   她周身绕着的那股颓唐之意终于散了,她一笑,便像是枯木上又生出了新的嫩芽一般,眼眸里都透着新生的兴趣,像是又找到了让她快乐的东西。   她的目光一点一点落在他的面具上,缓缓的点了点他的面具,问他:“为何总要戴着它呢?”   他的面具只能挡着脸,但沈落枝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瞬。   过了片刻,沈落枝才听到她的小倌说:“我生来貌丑,怕惊吓郡主。”   沈落枝便问:“若是我不介意呢?”   她的小倌又说:“郡主若想摘,我现在便摘。”   “不必了。”沈落枝掀开被子,慢慢的钻进去,躺在他的身侧,汲取他的温暖,声线轻轻与梅花香一起散开,她道:“你什么时候愿意摘,便自己摘,你不想摘,便戴一辈子,我不爱强迫他人的。”   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绿眼睛轻轻一颤。   而沈落枝已经贴到了他身侧,她和衣而眠,只抱着他一条胳膊,用微凉的脸蛋蹭着他,与他道:“陪我躺一会儿,齐律。”   “我好冷。”   ——   次日,清晨,裴兰烬一大早便从郡主府离开了。   而沈落枝一反常态的睡到了辰时左右,都未曾起身。   眼瞧着都要到巳时了,郡主竟然还不曾起身。   弯月越发担忧了。   她们郡主向来不曾如此懒怠的。   正在她迟疑不定的时候,内间里终于传来了郡主的声音。   “弯月,去取一套男子身量的衣裳来。”隔着一扇门,弯月听见厢房里面的郡主道。   弯月先是想了想这院子里哪里有男子身量的衣裳,先应了一声“是”后,随即如遭雷劈。   等会!什么男子身量的衣裳!   谁家的男子进了她们郡主的房啊!   弯月的宅斗认知仿佛崩塌了。 第34章 反击(一)   夜风沉醉   弯月也不是没设想过来西疆之后的宅斗之路, 毕竟裴兰烬也是大户人家的出身,府中的丫鬟嬷嬷一应俱全,膳房里有多少油水, 守门传信的都有什么规矩,这些事儿瞧着不起眼, 其实都重要着呢, 到时候她们郡主嫁过去之后,争权夺势敲打老人的事儿肯定有一回,她们姐妹四个都是其中翘楚,早都摩拳擦掌准备好了。   但她没想到,她们郡主还没嫁出去呢, 她在郡主府这院儿里还能摔这么一大跟头。   谁趁她不知道的时候爬上了郡主的榻啊!   郡主还未婚嫁呢, 这可怎么办?   后院里一共就两个妾室, 到底是那袁西,还是那齐律?   弯月想不通。   弯月很崩溃。   弯月浑浑噩噩的去取了一套男子衣物来,且还蔽退了下人, 想了想,又亲手打了一盆热水,一个人进了内间。   内间内紧闭门窗,屋内的地龙日夜不熄, 一打开门, 便有一种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这冬日的清晨里, 极易使人心生懒怠, 想卷着柔软的被子, 在被窝里面抻长手脚伸懒腰, 然后转个身再睡一个回笼觉。   厢房内陈设并不复杂, 只一床榻,一窗边矮榻,一落地梳妆波斯镜,一净房而已。   而弯月进去时,郡主已起身、自己寻了衣裳穿好了,床榻的帷帐还放着,但那床帐是透亮的薄纱床帐,上面绣着云纹,隐隐能从帷帐外面瞧见里面躺了个人影。   真的有个人啊!   弯月眼前发晕了。   她手脚发麻的伺候着郡主洗漱,挽发后,郡主便起身离开了——郡主这几日忙得厉害,在纳木城中走街访友,每日都有一套计划,弯月只伺候主子,旁的什么都不过问。   这是她们做奴婢的本分,不要揣测主子的动向,不可胡言乱语左右主子的想法,也不可探听主子的事情。   主子没有吩咐,他们就要像是瞎子一般,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但她今日,实在是忍不住了!   在沈落枝从卧房内走出来,提裙走向门外时,弯月忍不住低声问:“郡主,房内的人,可要奴婢去伺候?”   “不必。”沈落枝的唇瓣微微勾起,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瞧着有几分促狭之意:“你若去了,他便不知道该怎么出来了。”   昨夜一整夜,齐律连动都没动一下,沈落枝偶尔碰到他,他都会颤一下。   想到齐律那一副涨得脖子通红、脖子上青筋毕露,但硬咬着牙挺着的样子,沈落枝眼底笑意更深。   他让沈落枝想起来幼时父亲养过的一条大狗狗,只会笨拙的讨好她,又格外听话,叫他不准动,就算是拿肉干放到他嘴边,涎水流了一地,他也不会去吃。   高大健壮,也很好摸。   就是实在太容易害羞了些,不敢看她,不敢动作,那么大个人,竟能穿上那羞人的肚兜,摆出来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来,也不知道袁西每日都在教他什么。   听见沈落枝这般调笑,弯月顿时眼前一黑。   哪儿来的大浪蹄子啊!把她们郡主勾的神魂颠倒啦!   这以后她可怎么看裴郡守啊!   裴郡守脑袋上都冒绿光了!   ——   沈落枝从郡主府离开之后,耶律枭便穿上衣物,从窗外翻身逃走了,昨夜怎么来的,今夜便怎么回去,用袁西的话说,这就叫暗度陈仓。   又学到了一招。   他离开时,冷风吹散了他身上的暖意,却吹不散他心底里翻腾的情意。   他与沈落枝同床共枕睡了一夜!   沈落枝并不讨厌他,甚至,沈落枝喜欢他,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但是也足够了。   他能感受到,沈落枝待他与待旁人不一样。   如果沈落枝不喜欢他的话,沈落枝便不可能日日来看他,也绝不会与他一道躺下。   耶律枭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便觉得鼻尖前又泛起了那淡淡的、清凌凌的腊梅香。   这让耶律枭沉醉。   他短暂的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仇恨,短暂的忘记了戴在他脸上的面具,他沉浸在一种新鲜的,甜蜜的,从未得见过的温情里。   耶律枭回到北院的时候,袁西早已等在院门口了,他远远望见耶律枭步伐稳健的快步走来,便急急的问:“可是成了?”   耶律枭想了想,觉得应该算成了,虽说沈落枝没有宠幸他,但是也确实留了他一夜,便点头应了。   袁西大喜过望,激动的握住了耶律枭的双手,道:“阿兄,你今日开脸,你我兄弟二人,终于有了一个落脚之地了!”   耶律枭努力措词了半天,道:“承蒙阿弟不弃。”   袁西又道:“你我当勉力!日以继夜,争取早日让郡主为你抬身份。”   说话间,袁西挤眉弄眼道:“阿兄可知,如何让郡主为你抬身份?”   耶律枭虚心求教:“我该如何呢?”   “不知阿兄,可听说过房中术?”袁西一脸博大精深的说道:“那才是我们青楼绝活啊!”   耶律枭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绿眼眸中亮起了两道鬼火,半是期待,半是兴奋。   处处都是新东西!   学不完,根本学不完啊!   ——   郡主府后院的两个小倌奋力上进的时候,沈落枝已经到了她的一户好姐妹府中。   这一户人家的姑娘姓刘,有个好听的名字,名“春雨”,春雨贵如油的春雨,她与沈落枝之前一见如故。   刘姑娘的父亲是五品府同知,在纳木城内已经是颇大的官了,刘姑娘本人性子活泼开朗,爱玩爱闹,且嘴里压不住事儿,知道点什么消息,都要与外面的人说上一说。   沈落枝今日特意做了点江南点心来寻她,两人凑到一起吃了会儿点心,沈落枝便与刘姑娘讲了官道的事。   她也未曾提裴兰烬,只说她瞧着西疆混乱,民生艰难,她既然嫁到此处,便该做点事情,因此,她想做一条官道出来。   刘姑娘身处西疆,自然比沈落枝更清楚弄一条官道有多难,当即劝告她道:“郡主是好心,但此事太难了,不好办的,从纳木城到大奉内,走也要走上半个月,还是顺利的,若是不顺利,几个月都走不到,做一条路出来简单,长期维护这条路很难,无底洞的。”   沈落枝面上便越发愁怨,似乎是带了几分忧国忧民的味道,她道:“我知道的,只是西疆这里如此混乱,叫我瞧着难受,我打算将我的嫁妆都放进去,不为别的,只为西疆做些事情。”   刘姑娘惊讶了半晌,想到了沈落枝那堆满了院子里的嫁妆。   每一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若是全都拿出去卖掉,然后用来铺路的话——   刘姑娘觉得心口都跳起来了,那得是多大一笔钱啊!   而沈落枝却转瞬间便提起了旁的话题,似乎她与刘姑娘说的话只是她随意一提而已,转瞬间她便忘记了。   反倒是刘姑娘记在了心里,沈落枝与她叙完旧后,她便约了自己的其他姐妹,与她们讲了沈落枝的话。   “灼华郡主竟要散掉她的嫁妆来为西疆做一条官道?”   “那是造福西疆的大事啊!”   “灼华郡主果真是品性高尚的人儿!”   那些细小的声音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快流窜在纳木城的贵女们之间,又由贵女们告知了他们的父兄姐妹,很快,整个纳木城的人都知道了,灼华郡主要将自己的嫁妆都拿出来给纳木城做官道啦!   而最开始与沈落枝提出这件事情的裴兰烬,反而是最后从别人的嘴里听说的这件事,且,在他听说的时候,他所认识的所有同僚都在小心翼翼的与他打探:“郡主真要散尽嫁妆,去为我们做一条官道吗?哎呀,没想到郡主竟是这般深明大义的女子啊!”   裴兰烬当时听到这些问话的时候,顿时一阵心口发堵。   他确实有让沈落枝交出嫁妆,甚至让南康王来开道的意思,但是,主动促成、做成这件事情的应该是他,与沈落枝又有什么关系?这群人怎么都夸起了沈落枝来了?   官道是他一直都想做的事情,也是他一直在促成的,这都是他的功绩,他是要靠此扬名西疆的,沈落枝不过初来乍到,她能懂什么?   裴兰烬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冷沉,但转瞬间,他便含笑道:“这是我们两个之前商量的事情,只是尚未定下,不知大人从何得知?”   来问裴兰烬的官员便笑道:“纳木城都传遍啦!一些商贾之家都知道了,还来问我打听呢。”   裴兰烬的心情更不好了。   这件事他铺垫了不知道有多久!他本是打算等他娶了沈落枝之后,才将官道的事情揭出来的,现在一冒出来,将他过去的所有暗棋都给打乱了!   裴兰烬只觉得胸口烧着一把火,一直在煎煮他的心,他没有再在衙门待下去,而是直接策马到了郡主府。   他一贯是个文雅的人,平日里就算是骑马,也只会捏着缰绳,放慢马速踱步,今日却是一路抽着鞭子,纵马疾驰到的郡主府。   裴兰烬翻身下郡主府、到了郡主府门口后,才平复了呼吸。   他不能冲进去质问沈落枝,现下事还没成,他纵是急躁,也得等一等。   他便让门口的门房前去通知,不过片刻后,沈落枝的婢女弯月便从府门内走进来了,那婢女今日不知道为何,神色古怪的扫了一眼他的头顶,然后又赶紧低头,道:“裴郡守这边请,郡主在前厅等候您。”   裴兰烬压了压胸口处的焦躁,抬步提摆进了郡主府内。   他来时正是午后时分。   西疆的冬,即使是午后,也是冷的刺骨,阳光只有那薄薄一层,懒洋洋的从窗外透进来,落在地面上,照出来一个不甚明朗的六格窗框阴影,在白花梨椅上,此时坐了一个身穿嫩绿衣裙的姑娘。   那是一套春绸料对交领勾腰裙,上以蜀锦丝线绣了一支梨花,翠绿的颜色与鲜嫩的花瓣交织在一起,外罩了同色大氅,上绣了纯白的狐毛,绸缎一般的发鬓落到腰侧,上以枝花缠头绕出了一个花苞头,簪了一支镶着红玛瑙的金簪,这是极娇俏的打扮,若是模样暗淡两分,都压不住这么明媚的颜色。   但沈落枝压得住。   上次见面还是昨日晚间,只不过过了一日,沈落枝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原先一直绕着她的清冷气都散开了,露出了她如远山般清冽的眉眼来,她虽然不说话,但却能让人瞧见她身上绕着的勃勃生机——像是一株被雨水润的极好的兰花,随时要开似的,从肥厚圆润的叶片到薄若蝉翼、沾着雨露的花瓣,都是那样的美。   她抬眸望过来的时候,那双月牙眼里似乎凝着浅浅的笑意,盈盈一水间,情意若丝绵。   裴兰烬许久没瞧见她这般模样了。   上一次瞧见是什么时候来着?   裴兰烬想,似乎是在江南,他向南康王求娶后,从南康王的书房之中离开,远远回头一望,就瞧见沈落枝站在九曲游廊下望着他,与他对了一眼后,便退后了一步,藏在了游廊木柱之后。   裴兰烬晃神的那一瞬间,瞧见沈落枝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站起身来,双手交叠于小腹前,望着他道:“裴郡守怎的突然来我郡主府了,是有何事吗?”   裴兰烬这才回想起自己的目的,他吸了一口气,一开口,便是温和平缓的声音,他问道:“落枝,我今日听闻外人讲,你有意将所有嫁妆都变卖,用以铺官道,是有此事吗?”   “是啊。”沈落枝大大方方的认了,脸上还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她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笑着说道:“我之前想了一夜,觉得郡守说的是对的,西疆子民也是我大奉子民,我既然为大奉的郡主,便该为西疆做一点事才对,我那些嫁妆留着有什么用呢?不若拿出来,换一条官道来,郡守不必担忧官道之事了,只交给落枝便好,我会以郡主身份,向朝廷请旨,来办此事的。”   裴兰烬心口一紧。   若是沈落枝以郡主身份去请旨,那是无论如何,这功绩都算不到他头上了!   他本来想的是,沈落枝嫁给他之后,将嫁妆交出来给他铺官道,再将南康王的人脉拉过来为他行事,但现在,沈落枝竟要自己做!   她不仅自己做,还要让全纳木城的人都知道此事是她自己做的,现在外人只谢灼华郡主,不谢他裴郡守,这怎的行呢!   裴兰烬隐隐有些起火了,但还是强压着,与沈落枝道:“落枝,此事...事关重大,你一个人来,怕是做不好,不若待到我们成婚之后,我来替你做。”   沈落枝似是没明白裴兰烬的深意,脸上掠过些许茫然,她问:“我怎么做不好呢?做官道,要我的嫁妆,要我父的人脉,要南康王府的力量,我都有啊,无需成婚,我自己便能做好的。”   裴兰烬心口都被烧灼起来了,他甚至都有些暗恨了!沈落枝平日里那么聪明一个人,现下怎么还看不出来呢?因为他需要功绩啊!   所有的事情都被沈落枝和南康王府做了,他又能得到什么呢?为什么沈落枝不能乖乖把南康王府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他,让他来做呢?   他需要功绩,才能平娶二女,他需要功绩,才能力压南康王府与邢家一头,让这两边的岳丈都认下啊!   但裴兰烬又不能明说,他隐隐都有些恼羞成怒了,又只能强行压下,努力的勾起唇角,道:“落枝...我也想为纳木城做点事情,且,眼下我族中长辈快到了,我们还是先准备接待长辈吧,这件事,便等我们成婚后再提吧。”   他都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勉强。   沈落枝似乎也没有多想,这位从江南赶来的郡主自从来了纳木城之后,似乎便一直沉浸在四处交友、与人游玩享乐之中,浑然没察觉到裴兰烬那些隐晦的、阴暗的心思似的,甚至还酝酿起了一丝甜甜的笑容,道:“既然如此,那便都听裴郡守的。”   裴氏中的长辈,大概在明后天便到了。   “好。”裴兰烬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今日因为这还没做起来的官道心神激荡,激出了一身热汗,后背都润湿了些。   而沈落枝又借着道:“既然家中有长辈到,那应当举办一场宴席欢迎,便交由我来操办吧。”   这自是应当的。   裴兰烬点头,道:“辛苦了。”   他潋滟的瑞凤眼又一次落到了沈落枝的身上,在看到沈落枝曼妙的身姿与娇艳的脸蛋时,他的心中难免有一丝悸动。   这是他的妻。   那样爱他,能为他做一切事情的妻。   他一定会好好待她的,就算是日后邢燕寻进了门,也只能做平妻,不能盖她一头去。   裴兰烬想着,便向沈落枝告退了——他听了消息便丢下了公务来质问沈落枝,现在得到了消息,还得回去再继续办公务。   沈落枝自然一步步相送。   她没有送出前厅,而是站在前厅内的门旁看着离开的裴兰烬,那端方公子走路是姿态端正,北风拂过他的袖口,如云鹤翻飞。   待到裴兰烬走了之后,沈落枝脸上的笑意才一点点淡下来。   裴兰烬在打什么主意,她还能不懂吗?无外乎就是踩着她的骨肉上位,成全裴兰烬自己的好名声。   但沈落枝怎么可能真的成全呢?她肯定要让这好名声落到自己头上,至于裴兰烬——   沈落枝的脸色已经冷下来了。   她自从知道了那个女子是邢燕寻之后,心底里便一直酝酿着一个大胆地计划,现下裴家的那位长辈终于要到了,她也终于能将裴兰烬与邢燕寻一道儿拉下来了。   弯月送过裴兰烬离开后,回到前厅前,便瞧见她们姑娘神色冷淡的立在书房门口,道:“去让听风再打探打探,那裴家的长辈离我们还有多远,什么时候过来。”   “是。”弯月躬身行礼,然后垂头退下。   她退出很远时,瞧见他们郡主还安静地站在门边没有动,静美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弯月莫名的觉得有些心口发闷。   郡主这几日,不知为何,似乎生了很大的变化,做的事情她都瞧不懂了。   弯月总觉得,郡主瞧见裴郡守的时候根本不高兴,反倒是瞧见那两位小倌的时候会露出几分笑意来——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裴郡守才是和郡主年少定情、相约共度一生的人啊!   弯月忍不住抬眸看向郡主,她想看看郡主的脸上有没有一丝她可以读懂的情绪。   可是,当弯月再抬眸时,郡主已经恢复了原先的模样,提着裙摆从房内离开了。   弯月便收回视线,老老实实的下去了。   ——   次日下午,裴家的那位长辈便来了,裴兰烬当时还在忙,沈落枝便亲自出城,迎了十里,迎回了这位裴家的长辈。   这位长辈名裴青鹿,号雅竹居士,曾为正五品弘文学士,前段时间卸任,现在龙骧书院教书,名满京城,是出了名的雅士,一手丹青千金难求,同时,也是裴兰烬的亲叔叔。   裴兰烬的父亲在京中忙公务,京中往返西疆要近两个月,他难以抽身来此,便由裴二叔代为来。   裴二叔是个严肃的中年美男子,与裴兰烬有三分相似,幼时裴兰烬的学业都是由裴二叔一手培养出的,裴青鹿早年丧妻,便一直未曾再娶,也没有子嗣,只把裴兰烬当自己的亲儿子看待,现瞧见了沈落枝也把她当未来儿媳看待,分外喜爱。   原先裴二叔与沈落枝并未多见面讲过话,对这位郡主并不了解,只知道是南康王家的郡主,模样出众,现下一谈,便发觉这姑娘腹有诗书气自华,进退得宜谈吐恰当,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姑娘,可为他们裴氏主母,便越发喜欢。   后到了纳木城后,沈落枝将早就准备好的院子请裴二叔入住,院子收拾的很齐整干净,待到沈落枝走后,裴二叔又派人出去打探了一圈沈落枝来纳木城之后的所作所为,越听越不得了,这姑娘品性高端不提,竟还要散尽嫁妆去给西疆做官道,这等名声和心性,叫裴二叔都不敢小觑。   果真不愧是南康王的女儿。   到了当天晚上,沈落枝便在郡主府大摆宴席,宴请了之前去北山烤肉宴的所有人,还特意将郑意、邢燕寻安排到了一桌,她又与裴兰烬一桌,又将裴二叔放到了“贵客”的位置上供着。   这一场晚宴,热热闹闹的拉开了序幕。   席间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浑然都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 第35章 反击(二)   拆穿他们的假面具!   迎客宴上, 裴二叔与自己在西疆的几个老友坐在一起聊天,在裴二叔的对面,坐着一帮贵女和公子。   这一趟宴席分成了两拨人, 左手边是贵客区,坐的都是裴二叔、邢大将军、在纳木城有官职的长辈, 而右手边是沈落枝的贵女朋友、一群公子, 和邢燕寻、郑意、裴兰烬的年轻同僚们。   那些年轻人凑到一起的时候会叽叽喳喳的聊一些旁的话题,胭脂水粉啦,城东马市的新马啦,但是上了岁数的长辈们多是聊一些朝廷政事,聊着聊着, 话题便扯到了“官道”上。   “听闻, 郡主有意开官道呢。”   “这可是件为国为民的好事啊。”   “若是能开成, 西疆当为郡主修祠建庙。”   一群人谈论间,裴二叔抬眸看上了席坐上方。   他们是在郡主府的前厅落座用膳的。   郡主府的前厅很大,门窗尽开, 用以通风,又以金玉雕成的屏风遮挡烈风,屋内并不冷,地面下有地龙燃烧, 地面上铺了厚厚的地毯, 地毯是以柔软的羊羔毛所制成的, 就连京中都少见, 显然是那位郡主的嫁妆。   而在席坐最上方, 沈落枝与裴兰烬并肩而坐。   他们二人今日都是装扮过的, 这等场合自不会失仪, 男子俊美非凡, 身穿一身绯色衣袍,腰系玉带钩,女子身穿月华色对交领长裙,优雅婉约,他们身后有一颗两米高的硕大珊瑚树,珊瑚树上摆满了夜明珠,夜明珠一晃,如水波般的光芒便映在沈落枝与裴兰烬的身上。   浮光掠影间,熠熠生辉,一颦一笑时,满室惊艳。   兴许是珠光暧昧,又或许是气氛融洽,总之,当裴二叔看向他们的时候,只觉得这对未婚夫妻当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夫妻了。   按理来说,这一场迎客宴本该在裴兰烬的郡守府办,但是裴兰烬公事繁忙,便都由沈落枝一手操办了,左右他们都要成婚了,又分什么郡主府还是郡守府呢?   裴二叔一贯向下压着的唇瓣微微勾起,抬手饮下了杯中酒酿。   他以长辈的角度,对沈落枝很满意。   席间热闹非凡,裴二叔喝得尽兴,却没瞧见他的好侄子一直心神不宁的往席间瞟。   裴兰烬一直在看邢燕寻。   兴许是知道今日是沈落枝要见裴氏长辈的日子,所以邢燕寻心里不痛快,一般人不痛快,可能会避开这个宴席,不来自找没趣了,但是邢燕寻却偏要来。   她今日也罕见的没穿武装,而是换了一身姑娘家穿的裙装,石榴红的对交领百褶裙,腰上系了一条银鞭腰带,挽了一个简单大气的侠女鬓,一根银簪落在她的乌发间,察觉到裴兰烬在看她,邢燕寻抬起眼眸来,用眼角睨了一眼裴兰烬,继而转头就与郑意饮酒去了。   郑意大概不善饮酒,喝上两杯,面庞便全涨红了,他今日依旧是穿金戴银,往邢燕寻旁边一座,像是座金山似的,还总是偷瞄邢燕寻。   邢燕寻便故意在裴兰烬的面前与郑意表现得极为亲切熟稔——她父与郑父都坐在对面,两家长辈瞧见了,也只是笑眯眯的互相敬了一杯酒。   邢家与郑家早有联姻之意,邢家有军、势大,郑家有钱,有路,他们两家若是能联姻,在西疆都能更上一步。   郑意又如此喜爱邢燕寻,瞧着邢燕寻对郑意也不是全然无意,那他们两家日后携手,也是蒸蒸日上啊!   觥筹交错间,整个宴席都越发热闹了,还有一些雅士站起身来奏琴献曲,一群喝大了的五陵少年们跑到院儿里去玩投壶。   邢燕寻也坐不住了。   她推开了一旁喝得坐不住的      郑意,直接将郑意一下子推趴在了桌上,随即抬起眼眸,远远的瞥了一眼裴兰烬。   裴兰烬正在与同僚敬酒,他婚期将至,四周的同僚都在恭贺他。   但邢燕寻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他像是有了什么预感似的,下意识抬起眼眸看过去,他的目光透过一杯杯摇晃的清酒与一张张带笑的、模糊的脸,与邢燕寻正对上。   分明是他与沈落枝的宴席,但是他的心思却一点没有落到沈落枝的身上,只顾着看邢燕寻。   邢燕寻今日在席间吃了一肚子的酸醋,脸上的表情便也不善,似笑非笑的提着眉,抬着下颌看他,与他的目光对上,那双狐眼便挑衅的望了他一眼,那股子吃醋闹脾气的模样便活灵活现的映在了裴兰烬的眼底里。   裴兰烬只觉得心口处像是被邢燕寻抓挠了一瞬似的,他不由得饮尽了杯中清酒。   但不知是不是这酒太烈了,一口酒入喉,在胸腔内烧出了一条火辣辣的路来,从喉管直通腰腹,一股莫名的冲动便在体内酝酿。   裴兰烬的眼前恍惚了一瞬,周遭的所有事物仿佛都出了重影,他的脑内涌起了很多他与邢燕寻相处的画面,在北山树下,在他的卧房里,在帐篷里,在西疆沙漠的乱石后,那样蓬勃劲瘦的身体,那双恣意妄为的眼。   “裴大人,这是怎的了?”旁边有人诧异的喊了一声,正对上裴兰烬一双略显迷蒙,眼尾泛红的眼,愣了一瞬后,不由得哈哈笑道:“裴大人,几杯清酒便醉成这般,当真是不胜酒力啊!”   众人一瞧,果真瞧见了裴兰烬那双泛着红的眼。   裴兰烬本是没醉的,他只是胸腹灼热,但是当身旁的人劝他下去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他鬼使神差的应了。   今日客人多,宴席间难免有人吃酒打翻了杯盏,脏了衣物,亦或者突感不适,需要休息,所以沈落枝早早将靠近前厅的南院腾出来,将所有厢房收拾好,专门用作客房,供人短暂更衣,亦或居住。   裴兰烬与周遭的人告罪,继而转身退场,做出来想去外面休息一会儿的样子。   周遭的人都在言笑,这场晚宴太过热闹,竟没人注意到这位宴会的主人公在离开。   在裴兰烬临走的时候,他的目光下意识在周遭的人群身上搜刮了一圈,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沈落枝。   沈落枝正在与一群女眷说笑。   前厅内灯火如昼,烛光之下,沈落枝的衣裙熠熠生辉,面目泛着柔软和白皙的光,她似是正与人说到起兴处,根本没注意到他。   裴兰烬便悄无声息的向外走。   他从热闹喧哗的前厅走出来,走到了只有几个丫鬟穿行的走廊里,经过了那些喧闹的投壶少年,转进了安静的南院里。   比起来隔壁热闹喧嚣、灯火辉煌,酒水摇晃的前厅,南院只有清冷的月光和几间敞着门的客房,客房门窗皆开,若有人入住,可以将门窗关上,后面再来的人便会知晓这间厢房里面已经有客人居住了,免得发生两个客人进入同一间客房的尴尬事。   裴兰烬挑了一间最末尾,最偏僻的客房走进去,他进入厢房后等了大概几个瞬息,果然身后便悄无声息的贴过来了一个身影,两只纤细,但虎口指腹都有薄茧的手指贴到了他的腰腹间,带着点怒意,酸溜溜的在他身上一掐。   裴兰烬的魂儿都要被掐散了。   他转过身,将邢燕寻压到了门上,顺势将门给关上了,他该去找门栓的,但是当那只不安分的小兽入怀时,裴兰烬将门栓给忘到脑后了。   他低头去吻邢燕寻的唇,却被她躲开,厢房中的门关着,但窗户却是大开着的,清亮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室内洒满清辉,裴兰烬看见那双狐狸一般狡黠的眼眸挤出来一个讽刺的弧度来,红唇一抿,满是讥诮的问道:“裴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呢?自己的未婚妻还在前厅,你便迫不及待的要与我偷欢了吗?”   她的声音是微微昂着的,带着几分挑衅,但是仔细听来,又带着几分酸楚和委屈,裴兰烬听见这些,便觉得腰腹间的灼热直顶上头皮。   是他对不起邢燕寻。   他的燕寻那样喜爱他,因为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一个将门贵女,却要隐藏身份跟着他,他如此委屈她,当然要想办法给她最好的。   他给过沈落枝的,都该十倍的给她。   她的话才说完,裴兰烬已经将头埋在了她的脖颈间,在她的耳垂旁厮磨,声线嘶哑的说道:“燕寻,我明日便去办,明日,所有人都会知道她不洁了,我不会委屈你的。”   邢燕寻只觉得胸腔中的所有酸楚都被抹平了,她抱着他的手臂,一边伸手,用手指去勾他的玉带钩,一边挑着眉问道:“那在你心里,是我重要,还是沈落枝重要?”   昏暗的房间里,裴兰烬的唇色泛着晶莹的艳色,他狭长的瑞凤眼中满是邢燕寻的眉眼,邢燕寻几乎能够透过他琥珀色的瞳孔,看见自己的脸。   “你重要。”   邢燕寻看到那男子喉结在白皙的皮肉上下一滚,便听见了他的话。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答案,好似只要裴兰烬这样承认过,她就赢了沈落枝一头似的。   是沈落枝先来的又怎么样?   沈落枝贵为郡主又怎么样?   爱情里面是不分先来后到,高低贵贱的,她早便说过了,裴兰烬迟早会爱上她的。   就像是现在,就算是沈落枝还在前厅又如何?裴兰烬爱的是她!   当听到裴兰烬的话时,邢燕寻迫不及待的回吻他的唇瓣,她沉浸在这种满足里,像是一个真正的赢家一般。   不,这还远远不够。   邢燕寻用力的拽下了裴兰烬的腰带。   她要独占裴兰烬,她要将沈落枝赶出西疆去!   等到明日,裴兰烬散播流言之后,她便要找几个人,去沈落枝的郡主府门前叫骂,把事情闹得极大,让沈落枝在西疆没有立足之地,将她灰溜溜的赶回江南!   到时候,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嫁给裴兰烬了。   反正她也没做错什么啊,沈落枝本来就失节了,失节了的女子,被世道所不容,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裴兰烬想给沈落枝一个体面,想只踩沈落枝一脚,就把沈落枝拉起来,但她不想,她要把沈落枝踩进土里去,一脚一脚,让她再也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做不起那高贵的郡主。   纯洁无瑕的郡主,和失节之后的郡主,可不是一个价钱,也不该有一样的待遇。   这几日里,沈落枝被众人追捧着,一直让邢燕寻心中窝着一口火,她一直避开沈落枝,没有去见她,就是不想看见沈落枝那副被人追捧着、洋洋得意的样子,但现在,邢燕寻只要一想到沈落枝被众人嘲讽、狼狈不堪的模样,便觉得心口处出了好大的一口气,格外的畅快。   她将这种畅快都落到了肢体上,热烈的纠缠住了裴兰烬。   月光之下,人影交叠,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中,互相体味着这种背德的刺激。   ——   与此同时,前厅间。   沈落枝依旧在与一群女眷饮酒,只是在饮酒间隙,抬眸扫了一眼一直站在柱旁、壁衣后的摘星。   前几日,摘星一直在裴郡守的府内伺候,现下沈落枝办宴,才将摘星从裴兰烬的府中调回来。   今日不见,摘星比之前瘦了些,穿着郡主府的丫鬟装时,那截腰身都空荡荡的,也不说话,一双眼一直阴恻恻的乱转,她站在暗处,那眼神恶鬼一样盯着四周的人看,像是随时要拉一个下地狱似的。   她自打知道了裴兰烬与旁的女子有染后,便一直是这么一副模样。   沈落枝这口气出不去,摘星晚上睡觉想起来都要扎小人。   接受到了沈落枝的目光,摘星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她悄无声息的从壁衣后走出来了,幽灵一般走到了席间。   郑意还趴在桌子上,他混混沌沌的,浑身发软,没什么力气,直到旁边的丫鬟扶起他时,他才恢复了些许神志。   “公子醉了,奴婢扶公子去歇一会儿,醒醒酒。”那看不清眉目的丫鬟是这般说的。   郑意当即一挥手,口齿不清的说道:“你这丫鬟哪儿冒出来的?是不是看我家有钱就来攀附我?我告诉你,没用!爷,守身如玉!”   摘星的动作僵了一瞬,随后道:“是,奴婢这就带您去休息。”   然后,摘星搀扶住了郑意的手臂,一把将郑意从桌后提起来了,她那纤细的身体里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郑意几乎是被她提着往外走。   郑意的脚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其实有点酒量,但是不知为何,今日那酒格外醉人,他的骨头就像是泡在酒水里一般,被泡的格外酥软,反抗不得,只能任由那丫鬟将他提起来,带出了席间。   他走了两步,又觉得浑浑噩噩,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出了,全靠一个丫鬟提着他从席间离开,兴许是席间太过热闹,又兴许是那丫鬟姿态太恭敬,所以四周的人都只当他们是下去休息的——席间都没什么人老老实实的坐着了,有些姑娘们在席间乱窜,凑在一起说话,还有人在席间弹奏一曲箜篌,声量极大,这样热闹,几乎掩盖住了所有细微的动静。   就像是裴兰烬与邢燕寻的离开一样,郑意的离开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只有沈落枝,不小心打翻了一杯酒。   她打翻的酒正好落到刘姑娘的身上,那刘姑娘“哎呀”一声,当即道:“落枝,你太不小心啦!”   沈落枝连连告罪,还道:“我这儿正好有几匹布,回头扯了,给你裁一身新衣裳,你可不要怪罪我。”   刘姑娘便又不生气了,她本也就是随口说一下而已,她随手一拂身上的酒水,道:“无碍,我去换一身新的便是。”   沈落枝便道:“那我陪你去南院换,客房都在那边。”   “你一主人,怎好陪我?还有那么多客人叫你招待呢。”刘姑娘也是知礼的,她随手拉了一个旁的姑娘,道:“我们二人去就是,一会儿再回来与你一道饮酒。”   沈落枝便躬身送走了刘姑娘,继而继续与周遭的人谈论饮酒。   恰好此时,台上弹箜篌的人已经停了,席间又有人谈笑,与沈落枝问道:“不知郡主可会些乐器?”   沈落枝便含笑道:“小女会些古筝。”   她也不扭捏,起身便叫弯月拿来古筝来,自己去席间弹奏。   席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摆下古筝后,那清丽秀美的郡主便跪在了古筝旁,素手轻扬,勾起了两根琴弦来。   她弹起琴时,四周还有些声音,但两声琴响,周遭便没人说话了,就连在院儿里投壶的五陵少年们都跑到了前厅来瞧。   安静的席间,如潺潺流水般的琴音在飘荡,喝醉了的客人听着仙乐抬眸,便瞧见灯火辉煌处跪坐一个白衣飘飘的仙子,明明高朋满座,但月华却只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那是何其美的人儿啊?   便有人开始羡慕起裴兰烬了。   这样一个贤淑典雅的美人儿,马上便要嫁进裴家,嫁给裴兰烬了,当真是裴兰烬的福气啊!   ——   人群寂静无声间,袁西拉着耶律枭蹲守在了前厅外面。   他们两个身份特殊,是府内人,但是却是见不得光的男宠,之前去北山的时候还能假扮成侍卫来糊弄一下,现在在府内,再假扮成侍卫就不大合适了,但袁西又闲不住,便拉着耶律枭站在窗外,偷偷往里面瞧。   袁西本意是想来瞧一瞧那位裴郡守的,老话说的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既然以后要跟这个裴郡守同在一个屋檐下面掰手腕,那就肯定要来瞧清楚!   最开始,耶律枭其实不愿意与他一起来,但袁西句句都踩他痛脚。   “你当真不来看?你想日后矮人家裴郡守一头吗?”   “纵然那裴郡守是有官职在身,但是讨女人喜欢这件事,是用不上什么官职不官职的!我告诉你,咱们靠的是真本事!”   “就算是那裴兰烬生的好又怎么样?你我兄弟二人,定能楼得住郡主的心的。”   “今日你我便来瞧瞧,这裴郡守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   “你现下也是侍过寝的人了,不要妄自菲薄,纵然那裴郡守有出身又如何?英雄不问出处,能耐不看岁数!你我二人携手,还不能与他打个旗鼓相当吗?”   “你只管听阿兄的话,定能叫你最讨郡主的喜欢!”   袁西叭叭了半天,便瞧见他那壮如铁牛的好阿兄站起身来,与他一路往外走了。   他们俩经过了月下的小路,走到了前厅旁,一走过去,便听见了一片古筝的声音。   这古筝乐声浑厚,谈的是一首白鹤吟,手指翻飞间,他们恍若真的听到白鹤在起舞一般。   袁西拉着耶律枭走到了窗边,他们二人从窗边往里面看,便瞧见郡主在弹奏。   郡主身若扶柳,眉若远山,宛若那九天玄女一般高坐云端,一张玄月面清雅静美,宛若那月下的寒潭,眼眸一抬,盈盈一水间,望的人心口都发紧,周遭的宾客都围坐在一旁,瞧见她时,连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般。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这般美人儿——   席间有人痴痴地瞧着沈落枝弹琴的手,似乎想说一句好琴,而恰好琴声一急促,那人又骤然惊醒,略有些尴尬的掩盖住了自己的失态。   当真是,檐下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在场的男子都忍不住向前倾身,似乎想将那月下美人瞧的更清楚。   袁西看呆了,忍不住向屋内抻长脖子,幸好屋内的人同样只看着沈落枝,所以没有人发现他。   在场唯一一个没看呆的是耶律枭,他不仅没看呆,还看起火来了,一双绿眼睛十分不善的左右扫来扫去,像是要随机挑选一个最不顺眼的掐死一样。   满屋子的男人,看什么看?你们自己没有心上人吗?   而这时候,袁西凑到耶律枭旁边,低声的问了一句:“瞧见裴兰烬了吗,我怎么没看见啊。”   耶律枭也没看见,便摇头。   他刚才便扫过席间所有人了,根本没找到裴兰烬,裴兰烬不在前厅里。   而这时,沈落枝恰好收音,最后一声琴音落下,周遭的人静了片刻后,便掌声雷动。   人群高声欢笑着夸赞沈落枝。   “郡主当真有一手好琴艺,裴大人有福气了啊!”   “是啊,裴大人与郡主真是郎才女貌。”   就在这一片恭喜声中,沈落枝微微红了面颊,似乎是极不好意思,她正要起身谢礼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惊慌失措的脚步声。   “不好了!”一声尖叫划破了前厅内其乐融融的气氛,众人瞧见一个丫鬟跑进来,一脸惊慌的大喊道:“南院里,裴大人和郑公子打起来啦!” 第36章 狗血撕逼年度大戏   一切都是误会   摘星喊完这一句话的时候, 前厅内的人都惊讶的看向她,似是不敢置信。   “什么?怎么可能呢!”   “郑意与裴兰烬打起来啦?为什么啊?”   “郑公子是吃酒吃大了吧!”   而这时,人群中的沈落枝听到未婚夫与人打起来了, 似是慌了神,都顾不上安抚满堂宾客, 而是急急地提着裙摆奔向了南院。   她一走过去, 那些充满好奇心的年轻公子姑娘们自然也都跟着走过去。   期间,饮了些酒、面色潮红的裴二叔本想让沈落枝安抚宾客,自己去处理裴兰烬与旁人生争端的事,但是此时沈落枝已经急急地跑了过去,他只好代替两个晚辈, 自己安抚宾客, 与那些同辈人们道:“小年轻人一时失态, 让诸位见笑了。”   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既然是“打起来了”,那就一定有矛盾, 先说两句场面话,稳一稳局势,很正常。   裴二叔赔礼的话说的好听,但心里其实并不以为意, 在他眼里, 裴兰烬是这世上最端方的公子, 年岁虽轻, 却知礼守节, 进退得宜, 在京中时, 那么多复杂多端的朝政之事他都能平稳的走下来, 又怎么会与□□脚相向呢?   想来是那西疆长大的商贾之子无礼!   裴二叔赔礼时,郑家人也匆匆站起身来还礼,他们也知道郑意是什么德行,斗鸡走狗之辈,所以纵然还未曾知道是什么缘故,但肯定是郑意的错。   裴郡守那样霁月风光、儒雅斯文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做错呢?   在场的所有人都这样想。   所以郑家长辈告罪、裴家二叔回礼,一伙人依旧其乐融融的,他们这群长辈总不好像是那群年轻人一样去围观打架,便都安静地在席间坐着,继续喝酒,等着那几个小辈回来。   像是沈落枝那样的大家闺秀,想必能够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然后带着诸位宾客回来,妥当的迎来送往,给这场宴会完美的落下一个帷幕。   而此时,被寄予厚望的沈落枝正提着裙摆,走到南院院口。   她行走的极快,裙摆的流光在月下湍急的晃动着,她走的极快,落在身后的绸缎一般的墨发被月光映出泠泠的光,跟在她身后的姑娘见她这样急,就劝慰她说道:“郡主,你莫要着急,说不定是误会一场呢。”   走在最前面的沈落枝回眸望了一眼身后的宾客。   身后的宾客都瞧见了沈落枝眼底里的担忧与她泛红的眼眶。   沈落枝似乎也有些慌乱与羞臊,她用手指轻摁眼尾,略有些愧疚的与身后的宾客说道:“小女失礼。”   她为宴会的主人,自然不该丢下这么多人,自顾自的往外走的,但是周遭的公子姑娘们都不会怪罪她的,他们都连连摆手,出言安抚沈落枝。   “郡主莫要担心,定是郑意之过。”   “没错,想来是郑意又说讨人嫌的话了。”   “裴郡守那样好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打他呢!”   沈落枝便转身继续走向南院,她的脚步更快了,看起来都顾不上身后的宾客了,其余的宾客便继续跟上她。   但是他们也没有怪罪郡主招待不周。   怎么能是郡主的错呢?郡主只是太关心她的未婚夫、一时失了方寸而已,这不正是他们夫妻和睦的表现吗?   他们思索间,郡主已经迈进了南院中。   一进了南院,他们果然便听见了一阵打架的动静,南院的院子里,两个男子正大打出手,正是裴兰烬与郑意。   月光之下,这二人格外狼狈,一个裴兰烬,衣衫不整,衣裳的腰带都没系,发鬓凌乱,脸上涨着古怪的潮红,还被郑意砸了一个乌青眼,而郑意也好不到哪去,他压在裴兰烬身上,和裴兰烬一起在硬邦邦的地面上滚来滚去,金玉绸衣都滚了一层泥,郑意比裴兰烬稍矮一些,被裴兰烬压着起不来身,干脆一昂脖子,一口咬中了裴兰烬的手臂。   四周顿时响起一阵惊呼,裴兰烬也疯狂甩手臂,但郑意死活不松口,一脸的坚毅,跟条被人打的乱糟糟的小狗似的。   而在裴兰烬与郑意的一旁,还站着两个姑娘,正是方才来换衣服的赵姑娘和另外一位陪赵姑娘过来的姑娘。   这俩姑娘互相低声说着话,面上都难掩碰到大事儿了的兴奋,等到沈落枝跑进来,她们二人的脸色才古怪起来。   “这是怎的了?”沈落枝一跑进来,便急急地喊道:“裴郡守,郑公子,你们二人为何大打出手?且快快起身!”   跟在沈落枝身后的众人们也都涌上来了。   他们都是来瞧热闹的,在事态未曾明朗前,便没有人上来拉架搀扶——一个裴郡守,一个郑家公子,两人在这西疆可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若是不小心拉偏了架,叫另一个记恨上了可怎么办?   所以他们都只围着,却没人上去拉架,只远远地问。   “还真是郑公子与裴大人!这是生了什么事啊?”   “郑公子,可快起来吧,莫要再打了!”   “哎呦,裴大人的衣裳都被郑公子扯掉啦!”   旁边的人不能扶,但沈落枝要扶,裴兰烬是她的未婚夫,她不去扶谁去呢?所以她理所应当的向前走,想要阻拦他们二人。   而正在这时,一旁的赵姑娘突然开口了:“郡主!您可别忙着扶裴大人了,且快瞧瞧里面那个吧。”   赵姑娘是受过沈落枝恩惠的,在心底里自然也是向着沈落枝的,沈落枝前几天还送了她一套宝石头面呢,现下沈落枝出了事,她自然不能隐瞒沈落枝了,且,她这人儿就爱看热闹,今儿闹这么热闹的事儿,她自然要说个痛快!   “赵姑娘所说,是生了什么事?”沈落枝向前的脚步顿住了,满脸疑惑的看向赵姑娘,一张如雨后青山般清冽的眼眸中满是不安:“里面的人,又是什么人?”   而这时,地上的裴兰烬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狼狈的想要站起身来,却被郑意迎头又砸了一拳!   这一拳打的裴兰烬眼冒金星,也引来了周遭的一圈惊呼!   郑意平日里是个脾气极好的人,虽说不会说话,但是也从未与人动过手啊!今日这是怎的了?   而一旁的赵姑娘终于开口了,她道:“方才我们姐妹来换衣裳,便瞧见郑公子走错了厢房,走进了一个已有宾客的房间,这厢房里还是一对男女,男子将郑公子打出来了,里面的女子至今不曾露面呢!”   赵姑娘的尾音略显古怪的向上飘起,脸上也带起了讥讽的神色,她这般一说,后来的姑娘公子们便都知晓是发生什么事了。   郑公子走错了厢房,撞见了一位男子与一位女子在厢房中私会,随即便与这位公子打起来了!   而这位公子,竟是裴兰烬!   四周的宾客都懵了一会儿,便有人不敢置信的喊道:“不,不可能吧?这许是什么误会吧,裴公子已有未婚妻了,今日还是宴请裴二叔的接风宴呢!”   且,这还是在郡主府里啊!裴兰烬便忍不住与旁的女子私会了吗?   这何其胆大妄为啊!   这会是裴郡守做出来的事吗?   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双双眼忍不住看向沈落枝。   月色之下,沈落枝的脸色骤然变白,方才那个温和静美,清雅如云端仙子的姑娘不见了,她的眉眼中满是震惊与悲怆,她的唇色也骤然白下去,人像是被抽干了魂魄一般。   刚才还震惊的公子和姑娘又骤然变的心疼起来了。   郡主做错了什么呢?郡主性情那样好,又从江南一路奔袭到西疆,甚至还愿意将自己的所有嫁妆都变卖为西疆铺路,这是那样好的姑娘啊!怎么偏偏便叫她撞见了这种事呢?   那一双双目光再落到裴兰烬的身上的时候,便不单单只是好奇了,这回还带上了刮骨一般的搜查,有人瞧见了他被扯乱的衣襟内的吻痕,有人惊叫着指着他濡湿的亵裤。   “看裴郡守的脖子!”   “天啊,那是吻痕吗?”   “竟然真的是偷换,裴兰烬如何对得起郡主呢?”   吵杂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场面便变的越发难看起来了,所有人看向裴兰烬的目光也变的嫌恶,仿佛躺在这里的不是裴兰烬,而是一滩人形的血肉,正在腐烂生蛆,引来了令人作呕的蝇虫,让他们看上一眼就觉得恶心。   裴兰烬的脑袋还嗡嗡的。   他之前饮下去的那一碗酒在他的胸腹间烧灼,麻痹了他的手脚,他根本打不过郑意,而郑意脑袋都冲热了,不管不顾的与他搏命,哪怕这么多人都来了,依旧不肯放开他!   何其失态!   这场面委实太难看了,终于有一位姑娘小心翼翼的开口了,她道:“郡主,不若早些请裴大人和郑公子回房休息吧。”   自古以来,撞见这种事,都不适合闹大的,最好是现在就肃清客人,然后再自己处理,这样才能保到些颜面。   而那姑娘说完这句话之后,沈落枝却突然开始猛烈摇头。   “不可能。”她的眼底里晃着泪,一摇起头来,眼泪便像是珍珠一般从她的月牙眼中落下,像是被碾碎了的玉檀花,在月光下有一种支离破碎的美感,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伸出手,捧起她千疮百孔的心与凄楚悲凉的泪。   “不可能。”那位温婉的,像是一生都未曾与人争吵过,未曾受过任何委屈的郡主接受不了这种打击,她漂亮的月牙眼和挺翘的鼻尖都哭红了,像是个突然被抛下的孩子,不管不顾的喊道:“我不信,裴郡守不会这般待我的!定是有什么误会!”   说话间,郡主突然一抬手,指着那紧闭的想房门道:“把门撞开!我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污蔑我的未婚夫!”   她说到最后时,似乎是已经失去了郡主的仪态与风度,但是在场的人都没有谁会在心里责怪她。   他们无法设身处地的去体会沈落枝的悲痛,但是或多或少,都能理解。   这位灼华郡主从江南那么远的地方而来啊——那么远那么远,远到让人都不知道要走多久的地方一路走来,只为嫁给她的心上人,到了之后,她的心上人却在接风宴上,在她的郡主府里和别人偷欢。   这谁能接受呢?   郡主不相信很正常啊!   就连他们这些看客都觉得匪夷所思,郡主一时间接受不了,做出来任何事情,都是情有可原的。   人群的目光便随着郡主一起,都落到了那紧闭的厢房门前。   这南院里的厢房门窗都是朝着同一个朝向开的,没有另一个朝向的窗户,所以进去了的人,就不可能发生门被堵了、所以从后窗翻窗逃跑的事情。   当时裴兰烬和郑意打起来的时候,刘姑娘堵在了门口,所以厢房里面的姑娘至今没有跑出来。   那厢房的门也一直关着,被里面的人用门栓给关上了。   当沈落枝站在那扇门前的时候,另一个念头便从人群的心底里升起了。   这个厢房内的女人,又是谁呢?   是谁,与裴郡守在此偷欢呢?   既然来了此处,那就应当是这趟接风宴的客人,而来此的人,谁又不知道沈落枝与裴兰烬的关系呢?   既然明知道裴兰烬已经有未婚妻了,为何还要与对方纠缠呢?   甚至,还是在沈落枝的郡主府内纠缠!   在别人的家里,与别人的未婚夫偷欢,到底是谁家的姑娘,竟然能做出来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情?   而随着郡主一声令下,院外立刻有私兵步伐带风走上来,领头的是听风。   听风带着两个私兵,三个大男人直接开始踹门。   月色之下,铁靴重重的跺在门上,将厢房的门踹出了一条缝隙,能隐隐看见里面的一点物件。   而外面的人群也开始隐隐有了猜测。   “郑意这么生气,该不会是郑意的表妹吧?”   “应该是了,否则郑意为何要与裴兰烬大打出手呢?”   “亦或者是其他关系呢?今日来往的女子间,跟郑意要好的也不少啊。”   “但值得郑意如此大打出手的,显然还是有亲缘的啊。”   一群人低声讨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捋出来一个又一个的名字,然后又被否认掉。   而这个时候,地上的裴兰烬与郑意终于被人分开了,但并不是被在场的其他公子姑娘们分开的,而是裴兰烬的小厮,青丛与白丛跑来了,二人匆匆将郑意拉开,又将裴兰烬给扶起来了。   他们二人是想赶紧带着裴兰烬离开的——这场面闹得太难看了,自然该快点走。   白丛蠢笨,只知道护着裴兰烬,而青丛却对着人群连连作揖,道:“诸位公子,姑娘,前厅酒水都备着呢,诸位不若移步到前厅去尝尝?”   眼下丢这么大的脸,自然是赶紧把这些客人都请走了才好,但是青丛不过一个小厮,谁会管他呢?   而被分开之后,郑意一言不发,只满脸泪水的看了一眼厢房的门,和正面着厢房,背对着所有人的沈落枝,然后转头就走。   郑意走的时候,人群让出了一条路来,有几个人追上了郑意,但是大部分人都选择留下来继续看热闹。   青丛继续作揖,请客人离开,却听见有人讥讽道:“这儿是郡主府,轮得到你一个郡守府的小厮开口吗?我们喝不喝酒,还要你来安排?”   青丛被说的垂下了头脸,只得去看他身后的裴兰烬。   裴兰烬被打的鼻青脸肿,面目青紫,他脑子嗡嗡的转,昔日里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已经全然没了,现下简直如同一只猪头一般,半点风雅都瞧不见了,被人扶起来的时候,他甚至都顾不上去驱散众人,而是立刻对沈落枝说道:“落枝,不要闹了!这是一场误会!”   他不能让沈落枝撞开这扇门,否则邢燕寻就完了!   四周的宾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都像是有精光在闪动。   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沈落枝的身上,似乎想看看沈落枝会不会相信裴兰烬的话。   而裴兰烬说完之后,站在门前的沈落枝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看向了裴兰烬。   在一刻钟之前,他们还是众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但是在一刻钟之后,裴兰烬与沈落枝之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误会?”沈落枝的眼底里有泪,有怨,有恨,什么都有,她一开口,眼泪便从那双漂亮的月牙眼中向下滚落,看的在场的宾客们心都碎了。   “什么样的误会呢?裴郡守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误会,让你与另外一个女子独处在厢房里,是什么样的误会,让你衣衫不整,是什么样的误会,让郑公子与你大打出手,又是什么样的误会,让那厢房里的女子至今不敢走出来见人?”   沈落枝说到最后,声线都在发抖,泣不成声了一般。   美人的哭诉简直像是一根根小刺,全都刺在了宾客的心里,让他们越发对裴兰烬感到厌烦——事已至此了,为何还要如此胡说八道呢?难道他不承认,这件事情就不存在了吗?   裴兰烬一时语塞,进而恼羞成怒了。   他今日已经被打成这个样子了,已经如此失态了,沈落枝不想着帮他将事情处理掉,不想着把所有问题都压下去,反而领着一大帮人来瞧他的热闹,将他逼至到了这种境地,现下竟然还要逼问他,全然无了贤妻良母的模样!   “够了!”裴兰烬咬着牙,低声喊道:“沈落枝,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这件事是我们的家事,你冷静一点可以吗?我说过了,一切都是误会!”   说到此处时,裴兰烬一狠心,又道:“这里面根本不是女子,而是男子,是我一个旧友,不可为外人所见,为我京中密事,沈落枝,你若是踹开了这扇门,便是坏了我的公务,这等责任,你承担得起吗?郑意与我打斗另有原因,我过后自会与你解释,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他绝对不能承认他与旁的女子有了勾连,否则他今日的名声就毁了,所以他咬碎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下,硬着头皮死咬着说“这是误会”。   沈落枝却已经不相信了。   她似是已经哭到恍惚了,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情,只那样幽魂一样哭着站着,而她不发话,那三个私兵便继续踹门,那门已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马上就要被踹断了!   裴兰烬再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尊卑”了,他高声喊道:“白丛,去拦住那些私兵!不要让他们踹门!”   说完之后,裴兰烬转过头,眸色不善的看着那些看戏的众人,复而又强压着怒火说道:“诸位,今日之事是我之家事,烦请各位,先回前厅去,若我机密泄露,诸位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走,而是又将目光投到了沈落枝的身上。   裴兰烬说里面的人是男子,又涉及公务,才要如此隐蔽,这话...看起来不太像是真的,但是万一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他们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可是,就这么走,他们也不甘心,他们总得瞧一瞧另一个人的反应,再决定走不走吧?   如果这位郡主要忍下来,那他们自然便走咯,人家都不肯闹大,他们自然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但若是这位郡主不肯忍下来呢?   那一双双眼望过去的时候,便瞧见沈落枝抬起了脸。   她哭太久了,眼眸都已经肿起来了,但似乎已经被眼泪唤回了神志,她定定的望着裴兰烬,道:“既然裴郡守这么说了,落枝便信你一回。”   裴兰烬松了一口气。   只要糊弄过这一次,剩下的他怎么说都行。   他便知道,沈落枝是那样爱慕他,那样相信他的话,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沈落枝都不会不同意的。   而周遭的宾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听见沈落枝继续道:“既然裴郡守说,里面的人是男子,那便打开门瞧一瞧,如果真的是男子,如果真的是政事,那便是我冤枉了裴郡守,造成的后果,由本郡主一人承担,本郡主把这条命,偿还给裴郡守。”   “但若不是——”沈落枝抬起眼眸,凉凉的看了一眼裴兰烬。   裴兰烬被那一眼看见,只觉得通体冰凉。   沈落枝没有说“若不是”会怎么办的话,她只是转过头,看向那厢房,道:“这是我郡主府,轮不到裴郡守来指挥,听风——给本郡主砸!” 第37章 狗血撕逼苟合被抓   一场盛宴   沈落枝喊出“砸”这个字的时候, 裴兰烬只觉得脑海中的弦“嗡”的一声断掉了。   不行。   他不能让沈落枝砸开门,他不能让邢燕寻被发现!   一旦被发现,就全都完了!   “白丛!拦住门!”裴兰烬高声喊道。   白丛是裴兰烬的贴身小厮, 会武,脑子一根筋, 人高马大, 也不管谁有理没理,裴兰烬一声令下,白丛便直奔着厢房门跑过去,蛮横的去拖拽听风。   听风也是血里火里杀出来的侍卫,白丛一来拦他, 他立刻便长刀出鞘了, 寒铮铮的刀刃出鞘时, 带出一声嗡鸣,瞬间将院子里的气氛渲染的剑拔弩张!   当青丛的刀与听风的刀撞在一起,撞出一阵清脆的铁器拼杀声波, 震得人耳朵都嗡鸣一声,院子里都为之一静。   竟真的动起了刀!   “沈落枝!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我已经讲过,里面是京中来使,是个男子!你若要执意闯进去, 便是毁了我的官途!”   裴兰烬被青丛搀扶着的裴郡守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度, 那高坐云端的云鹤滚到了泥水潭里, 狼狈不堪的站着, 唯有脊梁依旧挺直。   他到底是裴氏教养出来的世家子, 此刻已经在青丛的帮助下重整衣冠, 再端端正正的站好, 声疾色厉的说这些话的时候, 让四周的人又都生出几分疑虑来。   “裴大人这般姿态,难不成真是公事?”   “我观裴大人平日里儒雅斯文,应当是做不出来私会之事的啊!”   “说不准真是误会一场呢?”   吵杂的讨论声在院子之中渐渐升腾起来,而听风与白丛也在此颤抖,一时间事态僵持住。   而沈落枝回过头来,正沉沉的望着他。   裴兰烬便趁热打铁,深吸一口气,与沈落枝道:“落枝!你我已订婚多年,你对我难道一点都不了解吗?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你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必不会骗你的。”   他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说这些的时候,一双瑞凤眼里满是真挚的光,院中一些意志不坚的姑娘竟真的被骗的信了几分。   “裴大人那么喜爱郡主,应当不会胡说吧?”   “裴大人当日向郡主下聘的时候,可是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呢。”   “裴郡守是那样好的人呢,来了西疆之后,处理政务,种植作物,为西疆做了那么多事,他怎么会与别的女子私通呢?”   得益于裴兰烬素日里的人品,他情急之下鬼扯出来的话,竟然真的叫不少人相信了,特别是平日里与裴兰烬有交际的官员,以及一些曾对裴兰烬芳心暗许的姑娘——在他们眼里,裴兰烬还是有君子名声的,他们不愿意相信裴兰烬真的做过那种恶心的事情。   有些时候,人就是会对别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明明有那么多细小的征兆和佐证,但就是不肯相信,非要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才会醒悟。   世上说这些人是愚人,但沈落枝不这么觉得,她只是觉得,这些被骗的人,是情深义重的可怜人。   他们是有些蠢笨,但...骗他们的人不是更可恶吗?   此刻,利用所有人的信任的裴兰烬,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啊。   随着四周吵杂的声音越来越大,所以一双双眼不停地在四周游动,然后渐渐落到了沈落枝的脸上。   沈落枝抬眸看向他,正看见裴兰烬那双满含算计的眼。   月色之下,本就不大的南院被一群人围的水泄不通,衣裙交叠间,很多人甚至都在屏息。   沈落枝静静地看着裴兰烬。   他像是个涂脂抹粉,穿红戴绿的戏子,咿咿呀呀的唱,卖力的踢腿甩袖,试图用他精湛的戏腔,迷惑住在场的所有人。   裴兰烬很努力的在演,他想让自己看起来说的是实话。   他是有这个本事的,世家子嘛,从会说话开始,就明白自己当如何做事,如何言语,他又在官场沉浮那么久,真要演起戏来,比沈落枝都不逞多让的。   外人难免会被他所蒙骗。   但沈落枝不会。   因为在今日之前,沈落枝早已从他那双深情款款的眼眸里挣脱出来、早已透过他那端正素雅的皮囊,看到了他腐臭的内里。   她清冽的月牙眼中瞧不出半点犹豫,只那样清冷冷的看着裴兰烬。   裴兰烬的腰腹中满是惊慌与烦躁,隐隐还有些许怒意。   今日怎么便变成了这个样子!   分明一直都没有人发现的,分明他已经足够小心了,怎么会被这么多人发现!   但他不能失态,他还要努力挽回,他还要将损失降到最低,所以,他要说服沈落枝。   “落枝。”裴兰烬又一次开了口,他的声音放低下去,隐隐透着几分哀求:“你我多年情谊,你当真不信我吗?”   “既然裴郡守口口声声说这里面的是个男子,你便叫她出个声,只要她是个男子的嗓音,我便信你。”   沈落枝终于开了口,她那双月牙眼中满是冷冽的光,她道:“烦请里面的这位,开个口吧。”   沈落枝清冷的话音落下来时,四周越发寂静了。   裴兰烬面上一片僵硬,隐隐还泛着铁青,四周的公子姑娘们全都看向门口,更有甚者还踮起了脚尖,白丛与听风两人互相僵持。   这时候,厢房里的人是什么反应,便十分重要了。   无数双眼睛都看着这厢房的门——厢房的门本就是个很普通的檀香木门,被糊了一层简略的红漆,现下红漆已经被踹的斑驳了,厢房的门也摇摇欲坠。   里面的人怎么还不出声?   里面的人根本不敢出声!   ——   厢房之中,邢燕寻正蹲坐在门里,用身体挡住这两扇随时都能被踹破的门。   她的发鬓凌乱的堆在头上,早已没空去管,身上的衣衫虽然穿好了,但手脚却冰凉——她被堵在了这里,如同瓮中捉鳖一样。   厢房外不断传来各种各样的声响,让邢燕寻心口一阵阵发堵。   怎么,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就在不久之前,她与裴兰烬两人颠鸾倒凤,沉浸在花前月下里,但突然间,有人撞开了他们的门,是一个小丫鬟扶着郑意进来的。   他们是走错了,但同时,他们也瞧见了裴兰烬与邢燕寻,四目相对之间,他们彼此都愣了一瞬。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便是郑意。   郑意一直以为他与邢燕寻是相互喜欢的,否则,邢燕寻为何要在那一日称他是未婚夫,又为何要与他一直同坐一桌呢?   所以当他看到邢燕寻与裴兰烬以那种不堪的姿势滚到一起的时候,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不管不顾的与裴兰烬打起来了。   而那丫鬟当场便尖叫着跑了。   丫鬟跑掉的时候,邢燕寻正狼狈的穿衣,恰好院外有人走来,她便急匆匆关上了门——她本是想等穿上衣服,外面的人走了,她赶紧翻墙跑掉的,但是谁能想到,外面的人不仅没走,反而还越来越多,她根本跑不掉了!   看到了她的郑意不提,现在外面围着的,是她从小到大都认识的人,有和她吵过嘴的贵女,有和她一起斗鸡走狗的公子,有与她一起去赌坊里玩儿过的同僚,甚至,还有一些与她沾亲带故的亲戚。   这群人若是瞧见了她,她就完了!   所以,她死死地堵在门口,用自己的身躯挡住那两扇单薄的木门。   踢踹的力道从背后传来,邢燕寻把牙关都咬出血沫了,硬是没有让开。   让开,她就完了!   她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给门外面的裴兰烬了,只有裴兰烬把局势压住,将所有人赶出去,她才能保住自己。   直到此刻,邢燕寻听见外面的沈落枝要她开口说话。   她如何能开口说话呢?   她就算是舞刀弄剑,但她也是个女子,她声线只能算是低沉,就算是粗着嗓子说话,也无法与男子混淆,且,外面的那些人谁没听过她的声音呢?她一旦开了口,反而会让一些熟悉的人听出她的声音。   所以邢燕寻死死地咬着牙关,不说话。   “裴大人。”沈落枝没听到厢房里面的人的声音,便在外面步步紧逼的问道:“里面的人难道连一句话都说不了吗?”   邢燕寻背靠着木门坐着,只觉得眼前一阵阵泛黑,她的耳朵一阵嗡鸣,心中也难免的升腾起一股恨意来。   沈落枝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   她不是最温柔典雅的世家女吗?给人留一分颜面不行吗?为何非要如此姿态呢?   她自己也曾被西蛮人绑走,没干净到哪里去啊!   而邢燕寻的慌乱与悲愤无人知晓,因为外面的人又闹起来了,因为邢燕寻不肯开口,所以沈落枝又去唤了别的侍卫来踹门。   这里是郡主府,自然满地都是郡主的侍卫,沈落枝一声令下,外面就有侍卫进来。   本来袁西与耶律枭都是从前厅偷偷跟过来偷看的,他们两个身份上不了台面,所以也不可能进去,混在南院的人堆里瞧热闹,但眼下,沈落枝喊起了侍卫,耶律枭便进来了。   袁西看耶律枭进了南院后愣了一下,也咬着牙跟上来了,他方才在外面也瞧明白了,现下裴兰烬有可能与旁的女子偷情,但也有可能不是——若不是的话就罢了,但若是,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也要来搏一搏!   耶律枭与袁西进来的时候,院内一片混乱。   院内一片混乱。   沈落枝与裴兰烬还在对峙,裴兰烬甚至想绕开沈落枝,自己挡在门口,但是被沈落枝牢牢堵住去路,而青丛与白丛扭打在一起,旁的一群看客互相挤眉弄眼,互相说小话。   一个小小的南院,竟然挤下了这么一堆人。   耶律枭悄无声息的接近了厢房。   他在郡主府常年穿的都是普通棉衣武袍,武袍多是暗沉的鸦青色,他走路又悄无声息,便不显得如何显眼,直到他站在厢房旁边,“咣”的一脚踹上厢房的门时,四周的人才震惊的看向他。   那是多大的力道啊!他们都听见了木板碎裂的声音了!   门都要被踹烂了!里面挡着门的人也迸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声!   沈落枝自然也听见了,她扭过头一看,便瞧见齐律戴着个铁面具,正站在门口踹门!   他提膝时,肩背的肌肉都绷起来,那样凶猛的架势,旁人怎的拦得住!   “住手!”裴兰烬骤然恼了,大声呵斥道:“你是何人的侍卫?谁允你动手的?来人,本官砍了你!”   他足够愤怒,但是裴兰烬此次赴宴,身边根本没带旁人,只有一个青丛一个白丛两个小厮,此时都在他身旁,哪儿还有第三个人出来帮他呢?   而这时,一旁的袁西深吸一口气,开口了,他大声骂道:“裴兰烬,你这狗官胡说八道!这屋子里的声音明显是女子的声音,你还在这里混淆视听!来,让我们瞧瞧,这与你偷欢的女子,到底是那家的贵秀!”   袁西这样一嗓子落下时,耶律枭极为配合的,一脚踢开了厢房的门!   那厢房的门不堪重负,“嘎吱”惨叫一声,直接倒下了,露出了堵在门口,以身体当门栓的那位姑娘!   门被踹破的时候,袁西的那声“贵秀”正好刚落下,无数人的目光都忍不住看向门内。   ——   邢燕寻本来在门边用尽全力的堵着的,她有功夫在身,咬死牙来堵门,很难被人踹开,外面的人一时半会儿进不来的。   但她没想到,会突然如此凶猛,那暗含内力、踢下来的一脚,直接凶狠的跺在了她的后背上,正踩中她后腰的骨头,用力之大,让她毫无反抗的力气,直接被踩得趴下了!   那样狠绝,直接踩伤了她的五脏六腑!   一口腥甜的血都到了喉口,又被邢燕寻艰难的咽下去,她被迫伏倒在地上,木门被踩碎了,裂成两半砸在了她的身上,她艰难的透过木门的缝隙抬头看,看见了一副冰冷的面具,和一双夹杂着厌恶与杀意的绿眼睛。   她见过的,她认识这一双绿眼睛。   邢燕寻被这一脚踩得头昏脑涨,后背痛的像是骨头断了一般,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但她还是想起来了。   这是她之前在小倌馆里随手买下来的小倌,送给了沈落枝,她当时只是为了恶心一下裴兰烬而已,可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居然会以这么狼狈的姿态,被一个小倌踩在脚下!   邢燕寻想要爬起来,可那小倌却又一次,重重的踩在了她的背上!   这一下,邢燕寻觉得她后背的骨头都被踩错位了!她的头都因此“砰”的一下撞到了地上,一口梗在喉口里的血“哇”的一下便喷出来了!   她被踩下去的时候,脑袋还是懵的。   一个小倌,竟敢如此辱她!   他们分明没有任何仇怨!   邢燕寻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她甚至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儿了!而在下一瞬,那小倌突然提着她的肩膀,将她从厢房内拖了出来,直接“砰”的一声,甩在了厢房前的空地上!   邢燕寻被甩出来的时候,只觉得头顶上的星光与月光骤然翻了两圈,然后她便砸在了地面上。   整个南院一时静谧无声。   那么多的公子与姑娘们围在一起,眼睁睁的看着郡主府的一个侍卫从被踹烂了的门下拽出个人来,然后丢在了他们面前。   好巧不巧,那人落地的时候,一张脸正对着他们!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看过去。   那是一张明媚恣意的圆脸,发鬓虽然乱糟糟的,但是能看到高挺的鼻梁与粉嫩的面颊,也能看到她吐着血的唇瓣,和眼底里的惊恐。   “是邢燕寻!”人群之中有人高喊了起来:“竟然是邢燕寻!”   这一声响起后,人群便像是烧沸了的水,咕噜咕噜的冒着泡,不管是公子还是姑娘们,脸上都带起了几分鄙夷。   “邢燕寻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来!”   “竟然是邢燕寻,天啊!邢燕寻与有妇之夫——”   “怪不得郑意会跟裴兰烬动手!原来不是郑意的亲戚,是郑意的心上人啊!”   “邢燕寻可真真令人恶心!她可是邢家的将军,有官职的,真给邢家人丢脸!”   “她也是大家闺秀啊,做出这等事,叫我等都跟着面上无光!”   吵杂的议论声中,沈落枝站在一旁,目光从被丢到地上,满口鲜血的邢燕寻的身上收回来,落到了厢房旁的齐律的身上。   她的小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又不知道听了多久。   不过,当沈落枝抬眸看过去的时候,就看见那双绿眼睛在面具后面沉沉的望着她,带着坚定的力量。   沈落枝的脊背便挺得更直了一些。   这一场无声的战役,到现在,才刚刚拉开序幕。   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的极快,从耶律枭冲到门旁、踹开、拉人出来、丢到众人面前,说起来好似过了许久似的,实际上发生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几个瞬息而已,裴兰烬上一刻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说沈落枝,而这一刻,邢燕寻已经像是一团破布一样被人丢出来了!   平日里那样高傲的姑娘,此刻瘫倒在地上,竟然爬都爬不起来,一口鲜血从唇边不断的吐出来,裴兰烬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他的心都被揪住了。   就在刚刚,他的燕寻还窝在他怀里,浅笑嫣然的和他调笑,他还答应她,一定会补偿她,会给邢燕寻十倍的,百倍的补偿。   可是现在,这亮丽的姑娘便倒在院子里,任由这么多人用言语责骂她,用唾沫啐她!   裴兰烬的脑海里一阵嗡鸣,他甚至都听不见周遭的人的声音了,他的眼前发着晃,他奋力的推开青丛,踉跄着跑向了邢燕寻。   他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用那件绯色的、珠光编织、流光溢彩的衣裳将狼狈的邢燕寻罩住了,他包住了邢燕寻后还不肯停,而是愤怒的转过身来,面向那群讥讽邢燕寻的恶人。   “你们知道什么!你们凭什么如此辱她?”裴兰烬想,这群人怎么能理解他与邢燕寻呢?他与邢燕寻,是在西疆逃命时发生的意外,并非是他们不知礼,他们彼此都将对方珍重的放在心里,他们不是无媒苟合,他们只是来不及成亲而已。   再过几日,只要再过几日,他便会迎娶邢燕寻了!   只要再过几日啊!   而这群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又凭什么来辱骂邢燕寻呢?   邢燕寻是那样好的姑娘,陪着他一起出生入死,一起为西疆拿来那么好的种子,他们分明做了那么多好事,这群人为什么瞧不见呢?   想到这里,裴兰烬竟然显得比人群还要愤怒,他拦在邢燕寻面前,嘶声裂肺的吼道:“你们,有谁比邢燕寻对西疆的贡献大?你们凭什么辱她!”   他那张被打的青紫的脸现下已经肿起来了,原先清隽温润的眉眼已经瞧不出来了,现下再一看,竟然显得格外丑陋起来了。   这再也不是从京城落下来的云鹤了,他被众人的目光扒光了白亮飘逸的羽毛,露出了光秃秃的肉翅,他嘶鸣着,扑腾着,面容狰狞的向人群质问,无能狂怒,只能溅起一片泥水,丑态毕现。   他如此喊起来的时候,满院子的人都觉得震惊。   当一个人失去斯文儒雅的外皮,露出自私卑劣的底色时,总会叫人怀疑,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   以前沈落枝这般怀疑过,现在,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开始这般怀疑起来了。   他们以前瞧见的裴兰烬,和现在瞧见的裴兰烬,那个才是真的呢?   人群的目光不由得落到裴兰烬的身上,审视一般看着裴兰烬,在看过裴兰烬那乱糟糟的发鬓,那凌乱不堪的衣物,和那令人作呕的身躯后,又转而看向彼此。   他们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嫌恶。   终于,院中的旁人忍不住开口了,他道:“裴大人是哪儿来的颜面讲这等事呢?难道对西疆的贡献大,便能肆无忌惮的与旁的男子偷欢了吗?就在方才,裴大人还在扯谎,说这厢房里的是个男子呢,现在,竟然又能来骂我们了!”   “这都是误会,我们并非是如此。”裴兰烬的双眸都红起来了,红的像是能滴出血来,他急迫的想要洗刷掉他与邢燕寻身上的污渍,但是洗刷不掉,无数双眼盯着他,无数个人逼着他,要他认下这些罪。   出了这等丑事,裴兰烬若是坦坦荡荡认了,或者带着人直接走,兴许还会好一些,但他若是与人群争辩起来,那便要陷入绝境了。   人群自然便要继续逼问他:“又是什么样的误会,让你们两人在郡主府,在今日私会呢?又是什么样的人在迫使你们苟合呢?” 第38章 撕碎裴兰烬的面具   狗血撕逼盛宴   裴兰烬自然答不上来。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 双眼越来越红,手臂都因为过于紧绷而颤抖,在他的面前, 那一个个人的面容都扭曲成了细长鬼影的形状,像是一个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想要扑上来吃掉他与邢燕寻的血肉。   可他与他的燕寻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们什么都没做错, 他们只是相爱了,他们只是迫于形势,做了一些无礼的事情,但又怎么轮得到这群外人来指责他们呢?   那是他的家事,那是他们自己的事!这群人又怎么会知道他与燕寻之间的挣扎呢?   裴兰烬的眼前越发晕眩, 他几乎都要站不住了, 反倒是旁边的青丛扶住他, 在他的耳畔低声说了什么。   裴兰烬听见了“郡主”二字。   他转过头,看见了沈落枝。   和此刻狼狈不堪的他不同,沈落枝依旧站在月光下, 她那样美,月华落在她身上,便有雾蒙蒙的泠光在她的面容间、华服间闪动。   对,落枝, 他的灼华, 他的未婚妻还在。   别人都不相信他, 但他的未婚妻一定会相信他的, 这是为了他千里奔袭而来的灼华郡主, 是非他不嫁的人, 灼华那样爱他, 一定能够理解他的苦心, 不忍见到他落难的。   所以,裴兰烬的目光又一次看向了沈落枝。   他那双瑞凤眼中充满了哀求的目光,他说:“落枝,我们真是有苦衷的,你快寻大夫来,为燕寻诊治。”   裴兰烬这一天晚上,不知道变了多少次脸。   最开始他是端方君子,在宴会间与沈落枝亲密无间,然后,他是与京城密使密会的人,他身负秘密,他掷地有声,他不允许任何人开门,他说起来谎话时是那样的理直气壮,就在刚才,他还是一个能与所有人争吵、铿锵有力维护邢燕寻的人,而现在,他突然又变成了一个很可怜的人。   他好像身负很多委屈,被人欺凌的站都站不直了一般,一双眼中含泪,声线里带着哀求,好似他有今日这个下场,全都是被各种恶人害的一样。   在场的人无一不觉得胆寒。   裴兰烬怎么能如此会演呢?   当下便有人喊道:“郡主,可莫要信他的鬼话,他能有什么苦衷?无外乎是胡说八道罢了!”   “郡主,将他们丢出去!”   “对!不能信!郡主,唤人来将他们二人丢出去!”   “退婚,和他退婚!这样的人家不能嫁!”   人群一时沸腾起来。   裴兰烬一时头晕目眩,几乎要站立不住了,一半是被气的,一半是愤怒。   这群人,凭什么来管他与沈落枝的事?   他与沈落枝,是有媒妁之言的!沈落枝是他的未婚妻!   裴兰烬只觉得一口血堵到了喉咙口,他想要嘶吼着喊出声来,但眼前一黑,竟然直接晕倒了。   他本就饮了酒,后又被郑意打过,现在被人一吵,直接活生生气晕了!   裴兰烬晕倒了之后,四周的喧嚣才渐渐小下去。   而那郡主像是刚从那种绝望与委屈中清醒过来似的,失魂的盯着裴兰烬与地上的邢燕寻瞧了片刻,便含着泪、蹙着眉,哽咽着说:“谢过大家好意,但是纵然他们对不起我,我亦不能如此待他们,我们南康王府与裴氏是有交情的,我不能给我父添麻烦,便先请大家回前厅休息吧,剩下的事,小女子会处理好的。”   说着,沈落枝一挥手,道:“来人,将邢姑娘与裴公子抬下去治疗。”   人群瞧着沈落枝那双泪眼朦胧的眼,顿时心生怜惜。   这是多么好的姑娘啊,就算是被人背弃,也不能报复对方,甚至还找来医师为对方诊治——这样好的姑娘,竟然也能被人如此对待!   裴兰烬果然是瞎了眼!   人群越发激愤,不断开始声讨他们。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滚到一起的!”   “没错!既已有婚约,又与旁的女子如此,真是可恶!”   待到裴兰烬与邢燕寻被小厮带走之后,沈落枝便红着眼一一送人回前厅。   在将众人送离的时候,沈落枝还请求他们:“今日之事,是我南康王府与裴氏的家事,今日来的都是我们二人的亲朋好友,叫诸位见笑便罢了,还劳烦诸位,不要外传,不然我南康王府颜面无存。”   裴兰烬与邢燕寻如此偷欢被捉,他们俩的名声确实完了,但是与裴兰烬有婚约的沈落枝也难免被人谈论。   原先高高在上的郡主,现在成了一个被背叛的可怜虫,叫所有人都知道她被抛弃了,日后怕是也难议亲。   虽说现下大奉民风开放,女子地位不低,但是越是官宦人家,越是王侯将相,都越要颜面,打碎了牙都要往肚子里咽的。   一时间,院中的一群女眷又是生气又是怜悯。   这世间便是对女子更苛刻些!分明郡主从未做错过任何事情,可今日这些事情传出去,也会给郡主的名声染上污点!   分明是他们的错,可郡主还要顾忌自己的名声!   一念至此,宾客们可怜她都来不及,谁又会忍心给这样的女子添堵呢?   他们都怕自己的目光给她带来压力,让她想起刚才那伤心欲绝的事情,所以都避开她,不去瞧她,每个人都柔顺的连连答应,保证不将此事外传,也都不去刺痛她。   那些做客的宾客们便回到了前厅。   他们走的时候,有人忍不住回头一看,便瞧见那郡主站在月色下面,操持着剩下的事。   裴兰烬晕了,邢燕寻吐血昏迷了,一对奸.夫.淫.妇扔下个烂摊子不管了,竟然还要郡主强撑着去处理这些事,为他们善后,给他们请医师,全他们的颜面。   这是什么道理!   因着郡主性情温婉,不争不抢,所以这两个人便专盯着郡主欺辱吗?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一群看客都觉得自己像是被捅了两刀似的气愤,回到前厅的时候,一张张脸也都面带不善。   和已经闹到分崩离析、丑态毕现的南院不同,前厅现下还是一片岁月静好,其乐融融。   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长辈客人们围坐、簇拥着裴二叔不断敬酒,言谈间都是追捧。   裴二叔本就是风雅人,在京中便以才情文名,不知多少人追捧他,到了西疆,不提那些名声,他也是出身高门的大家子,被人追捧太正常了,裴二叔习以为常。   所以,当那些年岁小的孩儿们回来的时候,裴二叔便理所应当的以一副长辈的姿态,面容和蔼中不失长辈的威严,与他们道:“都回来了?事情可处理完了?裴兰烬呢,怎的不来请罪!”   他这样一开口,围坐在他周遭的宾客们便立刻道:“定然不是裴大人的错!”   “想来是我家小儿胡闹!怎么能劳裴大人赔礼呢!”一旁的郑老爷赶忙请罪道:“我家那小子蛮横无理,真是混账东西!”   席间又是一片其乐融融——不仅是裴二叔,这满堂宾客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裴兰烬与郑意打起来,肯定是因为郑意的错,那裴大人是何其有礼的人呢?   而裴二叔张口请罪赔礼,也是给这郑家人面子,郑家人哪敢真的应下?自然是你推我推,你请罪我赔礼,双方将这件事带过去便过去了,彼此都能全了颜面。   但偏偏,裴二叔和郑老爷的话都说完了,那群回来的小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不言语。   裴二叔疑惑的抬眸看了他们一眼。   那些小辈们也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像是打量,又隐隐带着几分不尊敬的刺探之意。   不能怪这群姑娘公子们那般打量他,实在是这裴二叔与裴兰烬生的太相似了,他们都有一双潋滟多情的瑞凤眼,且仪态风姿都几乎一模一样,裴二叔往那儿一站,含笑看着他们的时候,就活脱脱像是个十几年后的裴兰烬一般。   他们刚瞧见过裴兰烬那般姿态,对裴兰烬十分厌恶,现在瞧见了裴二叔,难免厌屋及乌,因此,那一双眼落下来的时候,目光都颇为不善。   裴二叔在京中多年都未曾被人拿这种眼神瞧过,怎的来了西疆,便被一群人这般瞧了?   裴二叔的脸色立刻沉下来了。   这群西疆小辈,端的如此无礼!   四周的长辈们也都沉下了脸,对在家的子侄厉声呵斥道:“怎能如此直视打量长辈?还不快赔礼!”   那群小辈们碍于自家长辈的威慑,都不情不愿的低头,向裴二叔赔礼。   而这时候,裴二叔也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太对了,裴兰烬怎的到现在还不回来?他便问道:“到底生了何事了?裴兰烬人呢!郡主呢?”   怎么这两个主人一个都不在呢?   这群小辈们心中都揣着一个大事儿呢,今日之后,这位裴二叔怕是连西疆的门都没脸出了,但是现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谁都不会站出来告知这位裴二叔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彼此面面相觑,谁都不出来说话。   场面沉默了片刻后,那位最开始去换衣裙的刘姑娘终于站出来了,她向前盈盈一俯身,道:“具体的事情,小女子也不了解,我们到的时候,裴公子昏迷过去了,郡主去为裴公子请医师了,我们便自己回来了。”   裴二叔更加诧异了,隐隐还有些惊慌:“怎的晕了?谁打晕的?”   郑老爷也急了:“那郑意呢?又去哪儿了?”   该不会是郑意打晕的吧?   一想到心爱的侄子都昏迷了,裴二叔再也等不住了,这群小辈们支支吾吾的,一句话都不肯说,他便急躁道:“裴兰烬乃是朝廷命官,他若是出了事,尔等该怎么偿!”   说话间,裴二叔便亲自向外走去。   他们一个个的都不说,他便自己来看!   裴二叔走出去的时候,郑老爷赶忙跟出去,一路跟在后面赔礼。   邢家大将军作为郑老爷的未来亲戚,以一个打圆场的姿态,也跟着站起身来,走在郑老爷身旁,与裴二叔讲话。   “烦请裴大人莫要怪罪我家那小子,回去之后,我们家定让他来负荆请罪!”这是郑老爷。   “男儿郎嘛,难免磕碰,定会没事的。”这是邢家大将军——他要与郑家联姻,那肯定会帮衬着郑家的。   邢家大将军今年不惑之年,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壮硕的犹如铁塔一般,笑呵呵的走在一旁。   郑老爷和裴二叔的话落到周遭的姑娘公子们的耳朵里,让他们忍不住用古怪的眼神看向自家长辈。   还有人的目光一直偷偷看向邢将军。   这邢将军现在还不知道郑意与裴兰烬到底是为何打起来的,一会儿若是到了南院,真不知道邢将军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眼见着裴二叔、邢家大将军、郑老爷都去了南院,那群姑娘公子们也跟着松下了筋骨。   他们都走到自家的长辈旁边,偷偷和自家的长辈咬耳朵,说小话——刚才裴二叔和郑老爷、邢家大将军都在,他们才没好意思说的,现在这两家当事人都走了,他们自然能与自家长辈说一说了。   至于他们答应郡主的话——当时答应的时候都想的极好的,肯定不与旁人说,但是自家父母怎么能是旁人呢?再说了,我没说,别人也说了呀!这事儿从一开始就是肯定捂不住的。   随着自家的晚辈说出来这些话之后,原本留在前厅的长辈们都瞠目结舌,他们犹豫了一番,想要当场告辞,但是都找不到一个人来告辞!   办宴的郡主不在,裴兰烬裴二叔不在,主人都走了,竟然丢下了满堂宾客!   这是个什么道理啊!   不管如何,今日郡主府这热闹,会是整个西疆未来一个月的谈资。   ——   而在前厅一堆客人无所适从的时候,裴二叔已经走到了南院口了。   郑老爷跟在裴二叔的身后仓惶赔礼——这裴二叔可是京官,裴兰烬又是郡守,两人官加起来大的压死人,郑意打谁不好,竟将裴兰烬给打晕了!   裴二叔已经无心理睬郑老爷了,他的脸沉的像是能拧出水来!   他在来之前,便听说过西疆蛮荒贫苦,这里的人因战乱而流离失所,自然也没什么礼数,但是却没想过如此无礼,竟然能殴打朝廷命官!   欺他们裴家无人吗?   可怜他那好侄儿,竟然在这地方受人欺辱!   裴二叔走的更快,眉目冷怒,薄唇抿起——他一路走到南院厢房门口时,就瞧见白丛守在一间厢房门口,是低头垂眸、丧家之犬的模样。   而在厢房门口,沈落枝正在与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言语——正是郑意。   当时郑意本欲直接离去的,但是在郑意走到郡主府大门的时候,被摘星给阻拦住了,摘星与他道:“郑公子在郡主府打人之后便走,要我们郡主怎么处理呢?”   当时月明星稀,郡主府大门口只站着几个侍卫,低着头假装听不见,而摘星面色冷峻道:“你一个男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与他们有矛盾,便站出来堂堂正正的说,把所有烂摊子都丢给我们郡主善后,简直太欺负人了!”   郑意那因为愤怒而燃烧着的脑袋便渐渐清醒下来了。   没错,人是他打的,他不能走,他得把这件事情处理完,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处理,但是总不能丢下沈落枝一个人来办。   于是他便又跟着摘星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便看见沈落枝请了大夫来为裴兰烬与邢燕寻诊治——裴兰烬据说是吐血气晕了,邢燕寻是踹门的时候受了伤,这两人都伤的起不来身了。   郑意一时愧疚极了。   事情是他撞破的,人也是他打的,他一个男人竟然甩手走了,只留着沈落枝一人受苦。   他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行事呢?   郑意便上前来,向沈落枝行礼,愧疚的道歉。   沈落枝又怎么会受他的礼呢?他们俩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惨着呢,便你行礼我行礼,行着行着,说到了郑意的伤心事,郑意那眼泪“唰”的一下从眼睛里喷出来了。   他好委屈啊!   他受不了了!   不,他不能因为被女人戴了绿帽子而哭!   于是郑意用一只手用力的捂住了嘴,但眼泪还是不讲道理的从眼睛里喷了出来,他又用另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郑意哭的是那样惨,让一旁的青丛和白丛都没眼看了,他们俩一时也跟着愧疚起来了。   他们主子这是办的什么事儿啊!   南院里的气氛正古怪着呢,却突然听见了脚步声。   正在痛哭的郑意一抬头,便瞧见了院外走进来了三个人,他还都认识,一个裴家二叔,一个他爹,一个邢燕寻的爹。   这三个人一进来,郑意就听见他爹大声呵斥他:“郑意!你这是在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像是什么样子?裴郡守呢?你今日到底为何与裴郡守争执!还不过来给裴家长辈赔礼!”   郑老爷的声音如同洪钟般在南院中炸响。   彼时,正是子时夜半,天上繁星点点,月光明亮,院内点着火把,将四周照明,郑老爷的喊声落下的时候,郑意嘴一撇,差点又哭出来。   而一旁的裴二叔却摆了摆手,道:“是非曲直,自有官府裁定,郑老爷不必再提了!”   郑老爷急了。   上告官府,这还得了!   他一脸慌乱的看向一旁的邢大将军,邢大将军便赶忙与裴二叔道:“裴老哥,小孩子们打闹,不算事儿的!大家都是西疆的人,一起吃一条河,用一口井的,何必如此呢!”   但裴二叔不依不饶,他甩开了那两位,直接走向白丛所守着的厢房,一副根本不肯理睬邢大将军和郑老爷的样子。   他今日,要为他那被打的可怜侄儿做主!   郑老爷慌了,一抬眼,却见郑意还在那儿哭,顿时恼羞成怒,大吼道:“你这败家子!还不给人家赔礼?我真是白养了你!”   郑意本来就委屈,眼泪都快捂不住了,又被自己爹凶神恶煞的一吼,当即又气又急的反吼了回去:“我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问也不问就来吼我!你怎么不问问裴兰烬做了什么!”   他这样一吼,裴二叔本来想进门的脚步便顿住了,他的美鬓都被气得微微漂浮起来,一双瑞凤眼严厉的瞪着郑意,大声道:“烦请郑公子言明,我那侄儿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竟然要被你打到晕厥!”   一旁的郑老爷赶忙过来拦着郑意,邢家大将军也伸手去拦裴二叔。   “裴二叔,罪不至此,罪不至此!小孩儿不懂事,您不要计较。”是邢家大将军,他现在还惦记着郑意这个女婿,所以对郑意百般维护。   裴二叔吼出来的时候,厢房内的青丛已经快步从厢房内走出来了,他手里还端着药碗,显然刚才是在给裴兰烬喂药,听到动静后急急出来,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那位郑公子脖子一昂,一脸掷地有声的吼道:“我为什么打他?因为裴兰烬该打!他与旁的女子在此偷欢!”   郑意这一声吼几乎将这后来的三个叔辈辈分的人物都镇住了。   裴二叔满脸震惊。   郑老爷满脸震惊。   邢大将军满脸震惊。   他们三个像是被统一施了定身法咒一般,一眼望去,都能看到他们脸上写着的四个字:这不可能!   那可是裴兰烬啊!   “不可能!你污蔑我侄子!”裴二叔眼珠子都红了,他大吼道:“我侄子端方雅正,绝不会做这种事情,一定有误会!”   而这时,青丛才匆匆忙忙的走到裴二叔身前,他用力拉住裴二叔的手,想要劝阻裴二叔不要再说了。   事已至此,再闹只会越来越难堪的!   可郑意杀疯了!   他今天受了这么多委屈,根本不可能停,好不容易能找到个人算账,肯定要一口气都吐出来,所以他大声喊道:“不可能?刚才满院子的人都看见了,裴兰烬跟邢燕寻衣衫不整,不信你出去问,问问那群人是也不是!”   “邢燕寻是何人?”裴二叔本能的为裴兰烬开脱:“定是此女子引诱我侄子,故意陷害我侄子!”   听到邢燕寻三个字的时候,一旁的邢大将军骤然惊醒,这关他女儿什么事!   “胡说八道!”邢大将军吼道:“定是有人污蔑我女儿!定是那裴兰烬对我女儿下了毒手!”   争执间,邢大将军充分发挥了武夫本色——他一拳砸在了一旁的裴二叔的脸上!   裴二叔被一拳打倒,跌坐在地上后,悲怆无力的发出了一声怒吼:“啊——”   他一介文人,哪里打得过啊!   这西疆粗人,竟然敢对他动手!   裴二叔那一声怒吼炸开的时候,几乎在整个南院的上空飘荡,因为前厅距离南院很近,甚至前厅里一些耳聪目明的人都能隐隐听到一些。   这满院子的家丑啊,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乱飞,根本捂不住。   就像是邢大将军落到裴二叔脸上的拳头一样——谁都拦不住。   一旁的郑老爷早已悄无声息的蹭到了郑意旁边,低声询问郑意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他们爷俩算是整场乱事中全程参与下来,但又全程没受伤的人物,颇为难得。   而沈落枝就站在一旁,看着邢大将军打裴二叔。   她拦不住,而且也不想拦,顺便还想加一把油。   一直在一旁安静站着、看着郑意与三人争吵的沈落枝面色平静地向后退了两步,转而看向一旁的摘星,与摘星问道:“邢姑娘醒了吗?”   摘星双手环放于小腹前,道:“没有。”   沈落枝便道:“想个法子将人弄醒带出来。” 第39章 撕碎裴兰烬   你喜欢我吗   摘星微微向沈落枝一躬身, 声线低轻的应了一声“是”,瞧着像是个弱不禁风的丫鬟,但是当她抬起眼眸的时候, 那双眼中却烧着两团鬼火。   她转身,走向了一旁的厢房——邢燕寻正躺在里面, 一位药娘在看护她。   见到侍女走进来, 那位药娘战战兢兢的说了一个不那样好的消息。   “这位姑娘后腰的骨头被踩错位了。”药娘艰难的说出了这么一个坏消息:“她以后都要留下隐患旧伤,一到阴冷天,便会疼痛欲裂,日后要细心疗养,才会好受些。”   那位能拔刀甩鞭、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怕是再也上不了马了。   可是药娘说完后, 并未瞧见眼前的丫鬟露出什么“担忧”“难过”的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药娘的错觉,她似是在那丫鬟的眼角处瞧见了一丝讥讽。   但很快就没有了。   那位丫鬟从兜里掏出了一颗金豆子,塞给了她, 道:“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   药娘自是知晓的,她得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高门大户里的人家, 都不爱被人说道的, 所以她老老实实的接了豆子, 走了。   药娘走了之后, 摘星便走到了邢燕寻的身前, 居高临下的看着邢燕寻。   她记得这个女人——最开始, 摘星挺喜欢她的, 因为她时常来陪郡主玩儿, 郡主说她是将军,是大奉的英雄,应当被敬重,被厚待。   但既然是大奉的英雄,既然是郡主的好友,又为何要狠狠地背刺郡主呢?   摘星不懂。   她只知道,今日是她们郡主报仇的日子,所以她毫不留情的伸出手,抓起了邢燕寻。   邢燕寻很重,她自幼习武,腰腹手臂都有肌肉,摘星将她从床上拖拽下来的时候,邢燕寻的下半身直接砸在地上,痛的她骤然睁开了眼。   邢燕寻满身冷汗的醒来了。   她一睁眼,便看见了厢房,与一个冷着脸的丫鬟。   “邢将军。”那位丫鬟道:“邢大将军还等着您呢,请吧。”   邢燕寻被她拖拽着站立起来,痛的鬓角都渗出热汗来,她后知后觉的记起来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她被捉奸了,她被打晕了,后面发生什么事她都不记得了。   现在,她父来了吗?   她父来了,她该怎么办呢?   她该如何与她父交代呢?   邢燕寻从未这样怕过,   在她晃神的这几个瞬息,摘星已经带着她走出了门槛。   她才一走出门槛,便瞧见他父竟然在与裴二叔争吵,裴二叔被打的满脸青紫,郑老爷和郑意束手站在一旁不言语,而沈落枝在瞧见她的一瞬间,一边走过来,一边喊了一声:“燕寻!”   院里的争执声骤然一停,邢大将军与裴二叔都骤然看了过来,郑家父子也看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像是一柄柄利箭,都落到了邢燕寻的身上。   邢燕寻只觉得后脊一麻。   她不敢看向别人,只惊慌的看着沈落枝。   她与裴兰烬的事情都被揭穿了,沈落枝见了她,会不会辱骂她?   但邢燕寻的担忧并没有发生,沈落枝快步走过来时,面上竟然满是关切,一副十分在意她的模样。   邢燕寻的双手一热,便瞧见那郡主的手便柔软的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声线如泣如诉一般,与她说道:“燕寻,你我是那样好的朋友,我不信你会背叛我,你且告诉我,是不是裴兰烬欺辱与你?若是他强逼与你,你且告诉我,我定不会怪你的!”   邢燕寻一时有些恍然。   沈落枝竟然...这般相信她吗?   在事发之后,沈落枝竟然认为是裴兰烬引诱她!   月色之下,沈落枝拉住她的手,眼眸里满是哀伤与关怀。   “邢将军,只要你说一句,是裴兰烬引诱于你,落枝便绝不会怪你。”那柔弱温软的江南郡主站在她的面前,满眼都是泪光,却又是那样的真挚。   她仿佛天生就不知道别人有多坏一样,莫名的相信邢燕寻,好似只要邢燕寻说一句“是”,她就真的相信一般。   邢燕寻脸色惨白。   她艰难的站在原地,没有反应。   她怎么能说“是”呢?她怎么能说呢!   她若是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了裴兰烬,那裴兰烬该如何自处呢?   而就在邢燕寻迟疑的时候,一旁的邢大将军突然开了口,他望着自己的女儿,一字一顿的说道:“燕寻,告诉为父,是不是裴兰烬引诱与你!”   满脸青紫的裴二叔也不讲话了,只绷着脸看看邢燕寻。   邢燕寻如坠冰窟。   她咬着牙,一言不发。   而这个时候,一旁的厢房里突然传出来点动静,青丛匆匆进了厢房,扶出来了一个刚刚转醒的裴兰烬。   裴兰烬的脸彻底肿起来了,猪头一般,说话时都十分费力,他醒来时,记忆还停留在他在南院中与一群人吵架争执的时刻,他脑海里都是邢燕寻。   但当他踉跄着奔出厢房的时候,没见到那些讨厌的公子们,没见到那些恶语相向的姑娘们,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人。   他的叔父,郑意和郑老爷,邢大将军,以及邢燕寻,和沈落枝。   还有一旁的青丛白丛,摘星。   所有人在听见厢房出动静的时候,都扭头看过来,在看到裴兰烬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眸都是一沉。   邢大将军都想动手杀他灭口了。   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后来因官职调动,在西疆安家落户后,只有几年才能回一趟京城述职,但他也听说过裴家公子的名头。   他一直以为,裴兰烬是个真正的君子。   但时至今日,他才终于看清裴兰烬的脸!   这他妈是个什么畜生!有了未婚妻,还要来祸害他的女儿!   那是他如珠似宝,唯一的女儿!   而裴二叔也在这个时候看向了裴兰烬。   裴兰烬早已没了之前风度翩翩的模样了,现在这张脸简直让裴二叔不忍细看,但不管怎样,有句话,他必须问。   于是,裴二叔开了口,他那样冷肃端正的看着裴兰烬,纵然面上有伤,但语气依旧严厉,沉甸甸的压下来。   他问:“裴兰烬,今日之事,到底是因何而起,你与这位邢家姑娘,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裴兰烬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他不敢像是面对那群西疆的公子们、姑娘们一样据理力争,他甚至都不敢开口,因为他的叔父是那样严肃的人,叔父是不可能接受他与邢燕寻的。   他的叔父已经来了。   他必须说一个能够圆的过去所有事情的理由。   裴兰烬的脑海中掠过了很多念头,比如,他可以说他们是被陷害的,不知道怎么就滚到了一起,这是一个思路。   只要他咬死牙不承认,他就还有一条路,硬着头皮也能走下去。   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一旁突然响起了一道沙哑的声音。   “我们并非是被人引诱的。”那是邢燕寻的声音,沙哑的像是含着粗糙的石头粒,她说:“我们是真的互相喜欢的,裴兰烬答应过我,他会娶我的。”   众人惊诧的、愤怒的、不可思议的目光全都落到了一旁的邢燕寻的身上。   那飒爽艳丽的姑娘此刻面若金纸,唇边还沾着血,站着的时候姿态很奇怪,像是直不起来腰似的,但她一开口,四周的人便都没声音了。   沈落枝转而看着她,脸上的关切与温和一点点散去,只剩下了一张清清冷冷,瞧不出任何情绪,她缓缓地退后了几步,像是不愿意再与邢燕寻有任何碰触似的。   一旁的裴兰烬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邢燕寻认了,他那些理由便也都说不出来了,他只觉得眼前嗡鸣了一声,竟然又要发晕。   在这种时候,竟然是邢燕寻比裴兰烬更有担当一些,反正事情已经坏到了这个地步,那不如什么都认了,反正不会更狼狈了。   反倒是裴二叔如遭重击,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继而震怒的看着裴兰烬,面色冷肃的吼道:“她说的可是实话?你当真做了这等下作之事?你告诉叔父,是不是她胁迫与你!”   裴兰烬面色越发白了。   而一旁的邢燕寻也隐隐有些急躁了,她看向裴兰烬,道:“裴兰烬!你说句话啊,你答应过我的,你要娶我!”   裴兰烬在裴二叔冷冽的目光中不发一言。   一旁的沈落枝已经面无表情的退开了几步,只站在台阶上面隔岸观火。   她分明是戏中人,但又像是局外人,冷眼旁观这一场盛世大戏。   已经演到高潮了,她简直想举手欢呼拍掌!   ——   而此时,院内一片寂静。   裴兰烬的沉默像是无声的压力,压的邢燕寻喘不过气来,邢燕寻觉得自己像是飘在海中,父亲失望的看着她,郑家父子嫌恶的看着她,裴二叔甚至都不肯看她!   她在被所有人排斥,她很不安,她需要一块浮木,她需要一个支撑。   所以她不断地逼向裴兰烬。   不是她引诱裴兰烬!   不是她逼迫裴兰烬!   他们是互相喜欢的,他们是真心相爱的,裴兰烬说了要娶她的!   “裴兰烬!”邢燕寻又一次开口了,这一次,她的声线都因为紧绷而刺耳起来,她看向之前还与她亲密无间的男人,声线颤抖的说:“你说话啊!”   裴兰烬站在原地,艰难的动了动嘴唇,但是没有声音。   他能说什么呢?   他是裴兰烬,是裴家长子,他的叔父,他的未婚妻都在,难道要让他承认他与旁人生情了吗?   他说不出。   沈落枝看着裴兰烬的脸,心下一阵嘲讽——邢燕寻不懂,她是在西疆长大的姑娘,她没见过大奉的朝堂纷争,她并不知道裴家与南康王府婚约的重量,裴兰烬现在要承担的,可不止是一个“负心汉”的名声。   所以裴兰烬应不了她。   邢燕寻就像是个笑话一样,一直想让她的情郎开口讲一句话,她那声声质问如杜鹃啼血,却并无回音。   眼泪从邢燕寻的眼眶中落下来,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裳站在原地,而裴兰烬,却不肯为她挡风,任由她遭受这些委屈。   裴兰烬从始至终,不敢承认,他们是“两情相悦”。   他也不能承认,是“邢燕寻引诱他”,如果他那般说的话,邢燕寻便完了。   他仅有那么一点点底线,让他没有将脏水泼到邢燕寻的身上。   但是,他们两个人的身上已经足够脏了。   脏到这辈子,都洗不清了。   而在此时,一直在一旁沉默的邢大将军终于动了。   邢大将军冷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走上前来,向沈落枝行了一个大礼后,直接提着邢燕寻就走。   邢燕寻自然不肯走,她流着泪,执拗的喊着裴兰烬的名字,想要听裴兰烬讲一句话。   哪怕只有一句话也行啊!   但她的父亲沉默的硬扯着她往外走。   邢燕寻被拉走的时候,脸上的绝望简直像是有情人被强行分开时一般,好似这天道不公,专挑着她一个人碾似的。   邢燕寻与邢大将军离去之后,郑家父子也直接告别,南院里便只剩下裴兰烬与裴二叔了。   戏演到现在,终于到了该落幕的时候,沈落枝留给了裴氏叔侄一个相处的空间,自己出去了。   “外有宾客,尚未送离,落枝先行一步。”沈落枝压根就没看向旁边的裴兰烬,而是向裴二叔行了一礼,然后提裙离开了。   裴二叔不言语,不讲话,在沈落枝向他行礼的时候,这      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中年美男子嘴角一抽,哀痛的闭上了眼。   这怎么就变成了这般啊!   他是来为他侄子办婚礼的,为何便变成了这般啊!   为何啊!   啊!   裴二叔那无声的咆哮沈落枝一点都没听到,她走出了南院之后,都没听见里面传来什么动静——但是沈落枝猜,大概也就抽鞭跪罚那般了。   她从南院出来,先去了前厅。   前厅内果然还留着一些客人,基本上每家都留着一个,用以与沈落枝告别。   总不好趁着主人忙的时候自己离开,那太失礼了,所以他们硬熬到沈落枝回来,然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与沈落枝告别。   好一场热热闹闹的大戏,可算是唱完了。   沈落枝挨个儿将所有人都送离之后,也没再问南院的事儿,而是先回东院休息。   今日打了这酣畅淋漓的一场仗,将几日来的委屈都狠狠地还回去了,她心绪兴奋,但身子疲累至极了,便唤了人来打水沐浴,温酒独饮一场。   ——   沈落枝去唤人打水沐浴的时候,袁西与齐律也才刚刚回北院。   他们俩从头到尾一直在南院看戏,在所有宾客都走了之后,他们俩就偷偷藏在墙外面看,等到沈落枝都走了,他们俩还看了一会儿。   那位裴二叔将裴兰烬带进了厢房后,他们便没再去偷听了。   但袁西依旧难掩激动,他脸都涨红了,一路蹦跳着回到北院,回到北院时,也是久久难以坐下,一直在屋内走来走去。   “阿兄!阿兄可曾瞧见今日那阵仗了,真是,真是!”袁西读的书不多,拍了半天的腿,比比划划的挤出来四个字:“大开眼界!”   耶律枭比他读的书更少,他启蒙还是沈落枝带的闺中小话本呢,所以比他言语更贫瘠,憋了一会儿,也只挤出来一句:“大开眼界。”   “裴氏与郡主的婚约,肯定是要完了。”袁西在厢房内走来走去,越走越快,一边走一边说:“咱们郡主怕是要伤心了!”   任谁在大喜之日到来之前,发现了自家未婚夫与旁的女子勾连,都是会痛不欲生的。   更何况,他们郡主还是为了裴兰烬千里奔袭而来,那就更痛了啊!   裴兰烬真不是个东西!   袁西这般想着,两眼却直冒光,他转而看向和自己同进退的好兄弟,道:“那便是我们的良机啊!”   趁着裴兰烬出事,他们多往郡主面前凑一凑,说不定就讨了郡主的欢心呢?   耶律枭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面上戴着铁面具,他不言语,但心底里却回想着沈落枝今日的脸。   外人都说沈落枝会难过伤心,但是耶律枭知道,沈落枝才不会呢,她是骄傲的凤凰,不会为任何男人而把自己滚到泥潭里,沾上一身污垢。   她有世上最华丽的羽毛,与最坚韧的心。   旁人都以为这是一场机缘巧合的意外,但只有耶律枭知道,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恰好裴兰烬便突然生了兴致,恰好便被郑意撞破,恰好那丫鬟便跑来告知,恰好刘姑娘又在,恰好引来那么多人一起来围观?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意外?这一步接一步的走下来,只有沈落枝的谋算罢了。   她为了今日,不知道隐忍了多久。   现在,她与裴兰烬的婚期不会继续了,按着沈落枝的性子,等到她狠狠给了裴兰烬一刀之后,她应该便要准备从纳木城离开了,就像是当日从金乌城离开一般。   那他该做什么呢?   耶律枭想,他是不能离开沈落枝的,他见过沈落枝的美,了解过沈落枝的品性,瞧过沈落枝的本事,便再也看不进其他女子了。   可是,他当如何留下沈落枝呢?   难道要抢她第二次吗?   宁折不弯、有仇必报如沈落枝,他若当真抢了第二次,他能得来什么呢?   沈落枝半点喜欢都不会施舍给他的。   耶律枭坐在椅子上,线条明显的手臂无意识的摩擦着腰腹间藏着的那把小刀,他想,如果他便一辈子带着这两层面具不摘下来,做沈落枝的小倌呢?   耶律枭隐隐体会到了当日沈落枝在金乌城的处境了。   现在,换他做那个没有地位,只能依靠沈落枝的喜欢的人了。   “阿兄!”耶律枭正思索间,突然听见袁西放大了声量,继续说道:“所以,我们不能错过今天晚上这个好时候,上次阿弟给你的红肚兜放哪儿了?”   耶律枭回过神来,道:“还如之前一般?”   他也好久没有抱到沈落枝了。   想到那天晚上,沈落枝靠在他身旁睡了一觉的模样,耶律枭便觉得心口滚热,觉得当齐律也没什么不好。   沈落枝是喜欢齐律的,不是吗?   他的念头刚转到这里,便听见袁西说:“对!但是这次该轮到我了!前几次都是你得恩宠,今日该我得一次了!”   耶律枭眼底里的柔情蜜意微微散去,他抬起眼眸,透过面具,看向袁西。   好脖子。   拧断算了。   袁西浑然不知自己正在阎王殿面前打滚呢,他还在憧憬美好未来。   “说不准郡主会将你我带到江南去呢。”袁西念了一段诗:“听说,在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耶律枭没见过那种场面,但他觉得,生养了沈落枝的地方,一定是很美很美的。   因此,他还没见过江南,就已经爱上江南了。   连带着讨论江南的袁西也没那么该死了。   “郡主今日疲累,没空搭理你我二人。”耶律枭道:“你早些睡吧。”   袁西一想,也是,左右裴兰烬都没了,没什么能阻挠他们兄弟俩上位的了,他们也不急于一时。   于是袁西回了他自己的厢房里,怀抱着上位做姨太太的美好愿望,早早休息了。   等到袁西走了,剩下的耶律枭自己穿上了红肚兜,一路摸去了沈落枝的院子里。   沈落枝喜爱的是他,要来也该是他来,轮得到袁西什么事?   如果袁西还醒着,肯定要大骂上一句:该死的漠北小倌!我拿你当亲哥哥,你拿我当傻子啊!   但袁西睡了。   整个郡主府的人都睡得差不多了,耶律枭踩着月光,从屋檐外走过,一路走到沈落枝的窗户外,抬手推开木窗,翻窗而入。   这是他“邀宠”的方式,袁西教他的,很有用。   袁西确实是个博学多才的人,实在是舍不得杀啊,耶律枭想。   耶律枭翻窗入屋的时候,便瞧见一道纤细的身影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杯清酒,面颊涨得桃红,她从桌边抬眸望过来时,眼眸里清洌洌的,像是一泉清水,她扭过头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点笑意——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看着自己的战绩,自饮自酌。   她喝得有点醉了,一张清冷的面容染了粉,看见他时,眉眼一弯,瞧着竟然有几分娇憨狡黠之意,伸出一只手,远远地点了点他,道:“我便知道,你今晚会来。”   她的小倌,今日好生威猛呢,把邢燕寻给拎出来甩在了地上,她本是打算明日嘉奖他的。   但她又总觉得,他会自己过来讨赏——这人平日里都爱装伤作病,讨她过去陪着,今日立了这么大功,还能不来么?   果然,他便来了。   耶律枭刚翻进窗口。   他的眼眸贪婪的盯着房内的美人儿看。   时至今日,他好似才剥开沈落枝那层高贵清冷的外皮,瞧见她内里活泼娇媚,不曾被外人瞧见的模样。   耶律枭的呼吸越发沉了。   他瞧见沈落枝晃晃悠悠的走过来,走到他面前来。   沈落枝显然是已经沐浴洗漱过了,她只穿了一层中衣,腰若扶柳肩若丝缕,唇瓣又像是三月的花瓣般娇嫩,她走到他的面前时,身上还漫着淡淡的酒香,地上烧着地龙,又铺着厚厚的地毯,并不冷,她赤着足,露出粉嫩的足尖。   “瞧见我今天做的了么?”沈落枝在他面前站定,微微昂起脸来,那张清冷的玄月面笑盈盈的看着他,问他:“我做的好么?”   耶律枭看着她,然后缓缓点头。   做得很好,比那一日在北山林中杀了他们更好,对于邢燕寻和裴兰烬来说,痛苦才刚刚开始。   沈落枝已经离他极近了,她比他矮,昂着头也刚到他的下颌线,她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摸着他的面具。   兴许是那酒太醉人,沈落枝觉得她的胸口一阵阵发胀,她看着他的眉眼,轻柔的道:“背叛我的人,便是这个下场,齐律,你——你害怕吗?”   她的小倌定定的望着她,然后缓缓摇头。   “不怕。”沈落枝听到他说:“郡主害人的样子也很可爱。”   平日里清清冷冷的模样就很可爱,到了害人的时候,面上一脸纯善,背地里下死手,把人弄死之后还回头装无辜,睁着一双眼理直气壮的看着所有人——更可爱了。   他说的那样认真,听的沈落枝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漠北人,平日里瞧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实际上聪明着呢,总能用最拙劣的手段,最笨的话来哄她开心。   沈落枝之前喝下去的清酒又一次烧起来了,在这寂静的夜里,在安静的厢房里,在他们对视间的温情里,沈落枝听见自己问:“那你喜欢吗?” 第40章 解除婚约   下跪赔礼   耶律枭的头像是被人用重锤敲了一下。   他的耳廓有片刻的嗡鸣, 他想,沈落枝是一定不知道他是谁,才会这般问的, 一旦被沈落枝发现他的身份,沈落枝会杀了他的。   但他无法拒绝, 他的肩脊在此刻紧绷, 他的手臂隐隐在发颤,他的喉头里发出了两声沉重的喘息,几乎是不经思索的便回答她。   “喜欢。”   怎么能不喜欢呢?他朝思夜想,都想把她抱在怀里,想吻过她的每一处肌理, 想在冬日里把她的足踝捧到腰腹间为她暖足, 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献给她, 他若是为金蛮王,她便是他的王后,她不愿意当王后, 那他就去当她的小倌。   “喜欢。”耶律枭又重复了一遍。   她的每一处他都喜欢,如果要说的话,要说很多遍。   他在这一刻,被这样浓烈的欢喜席卷的时候, 想, 他愿意当一辈子的齐律, 只要她能喜欢他。   他说喜欢的时候, 沈落枝便站在他面前瞧他。   一个人喜爱另一个人的时候, 是无法撒谎的, 就像是沈落枝想起来齐律的时候, 便会觉得暖, 像是冬日棉被里滚热的汤婆子,让人格外贪恋。   她的呼吸也更急促了些。   说来也奇怪,齐律是与她过去所有见过的、喜好的都完全不同的人,他没有高贵的出身,不懂礼仪,没有财富,甚至也没有一张好脸,但是沈落枝一想到他,就好似回到了在北山,他拔刀站在她身前的那一日。   只要他还没死,就不会有一支箭落到沈落枝的身上。   与旁人都不同,也并非是她世俗上会择偶的男子,但是她贪恋齐律身上滚热的血气,她说不清是从何开始,也许是在从他递过来的那两支青枝开始,也许是他费力装病诱引她开始,她总是对齐律留有一丝余地。   她每次瞧他,都像是养了一只凶狗狗,狗狗虽然会咬坏窗帘,虽然会背地里捣乱,虽然会穿着红肚兜跑到她的床上,但是狗狗有什么错呢?狗狗只是喜欢她而已。   淡淡的甜蜜之意在胸口处蔓延,沈落枝觉得她像是枝头上的一捧雪,要融化在西疆的冬日里了。   而始作俑者还在用那炽热的,滚烫的目光看着她。   那双绿眼睛像是星空里的宝石,灼灼的闪着光,望着她,声线嘶哑的说“喜欢”。   沈落枝后脊梁都麻了一片。   她从他身上感受到了那种威逼而来的侵略性,铺天盖地,像是要将她摁倒在地,用尖锐的爪子抓住她的脖子一般。   但她一点都不害怕,甚至隐隐因此而面颊发热。   她早就知道他喜欢她的,他是那样不会掩盖自己心思的人,就算戴着面具,也盖不住他那双望过来的眼眸。   上天待她还是不薄的,纵然历经艰险,但她总能给她的敌人重重一刀,然后在泥砾之中,翻找出金子来。   沈落枝缓缓昂起头来。   他们之间已经离得极近了,像是一碗拔丝地瓜一般,轻轻一拉,便能拉出细细的,甜甜的丝线来,屋内昏暗,只有角落处有一支缠花宫灯,花灯上摆放着几盏烛火,泛着盈盈润润的光,将沈落枝的眉眼都照出晶莹的色彩。   她粉嫩的唇瓣距离面具只有一点距离,近到只要稍微动一下,她的唇瓣便能落到那面具上。   直到某一刻,那面具动了。   但并不是往前,而是向后。   沈落枝略显诧异的抬眸。   她看见那如山一般厚重的男子以一种略有些可笑的姿态缩着臂膀,躲避她的亲吻。   他是那样挺拔高大的一个人,光是手臂都有沈落枝的大腿粗,他身后又是窗户,所以缩起来格外可笑,沈落枝看到他下颌上的喉结上下一滚,人向后缩的时候膝盖也要弓起来,呼吸也急促了几分,看上去像是被人逼过去的,竟有几分可怜的意味了。   “怎么?”沈落枝挑眉看他:“不是喜欢我吗?”   既然喜欢,又何必要如躲洪水猛兽一般躲开她呢?   她便瞧见那双面具后的绿眼睛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后,挪开了目光,然后声线嘶哑的说:“大奉礼仪之邦,不得无礼。”   他说完之后,沈落枝那双月牙眼都跟着微微瞪大了一瞬,随即“噗嗤”一声笑开,然后抬手一勾,用一根手指勾开了齐律的衣襟。   他的衣襟系的乱糟糟的,只匆忙一系,沈落枝一勾,便露出来里面红艳艳的肚兜和坚硬的古铜色、饱满的胸肌。   红的发艳的肚兜与在烛火下闪着蜜光的皮色混在一起,何其旖旎。   “都穿成这样跑来我的房里了,还讲什么不得无礼呢?”沈落枝笑盈盈的靠过来,在小倌骤然紧绷的瞬间,俯身,在他的面具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柔软的唇瓣贴上冷硬的精铁面具,耶律枭见她站起来,月牙眼中倒映着他的脸,声线轻柔的与他道:“我喜欢,便都不算无礼。”   她瞧着清冷矜贵,但实际上,却并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见到了喜欢的也强撑着说不喜欢的人,她只是高傲,不屑于去掠夺压迫而已,但却从不会遮掩自己的喜欢,也愿意表露出自己的在意,她想要什么,向来是主动出击的哪一个。   她喜欢裴兰烬时,便能千里奔袭而来,现在喜欢齐律,也不会因为他的出身看不起他。   她从来不舍得她喜欢的人受苦的,她珍视所有,她喜爱的人,和喜爱她的人。   耶律枭要在她的目光中融化了。   那样柔,像是水一样的目光,不,应当是蜜水,缠绵温暖,一让人瞧见,便觉得心里头甜滋滋的。   耶律枭几乎要醉死在这种甜里。   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越发甜腻浓郁了,两人都不言语,只静静地瞧着对方。   这世上的一切道理,到了“喜欢”面前,就都不成道理了,成了对方的眼、对方的手、对方的衣,甚至在某些时候,对方就成了“道理”。   所以,喜欢总是没有底线的,有的时候,这种喜欢是好的,但是有些时候,这种喜欢是好是坏,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   就像是沈落枝允许他无礼,而耶律枭要戴两层面具一样。   他们俩此刻什么都不用说,只要与对方共处在一个厢房里,便觉得心口涨的很,但这种感觉让人沉溺,身心都因为对方而被牵动,对方也被自己牵动,你拉我扯之间,仿佛魂魄都在震颤,目光一对上,便再也挪不开。   耶律枭的心口越跳越快。   他的唇瓣微微抿紧,紧盯着沈落枝,问:“我做多无礼的事,都不算无礼吗?”   沈落枝被他的目光看的身上都发烫了,那一层薄薄的雪绸似乎在她的身上流淌,像是随时都能掉下去一般。   她的身体开始紧绷,齐律还没有碰到她,但她却已经想到了齐律宽阔的肩膀,滚热的肌理,和强有力的粗壮腿骨了。   沈落枝的脑海都跟着微微涨热。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可那双绿眼眸便那样灼灼的盯着她,让她心神微荡,让她无法开口说不,让她——   “笃笃!郡主?”   厢房外间的木门边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然后便是弯月的声音:“郡主,裴大人来了,现下正跪在院门口,请见您呢。”   沈落枝被酒水泡的晕晕乎乎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了。   她抬眸望了一眼她的小倌。   现下已是丑时,厢房外寒风呼啸,她的小倌依旧维持着可怜巴巴的缩着肩膀、弓着脊背、弯着腿的姿势,抬眸看着她,与她对视上两秒后,她的小倌才开口道:“郡主要过去看他吗?”   沈落枝点头,道:“得去看一眼。”   她刚打了一场胜仗,但后续还要收拾战场呢,裴氏在京中家大业大,纵然她占据上风,也不能掉以轻心。   但她说完之后,便瞧见她的小倌有些艰难的扭动了一下腰背,然后掐细了声音,那么大个人,硬是挤出来一副柔弱姿态,道:“那,郡主还能回来看我吗?”   沈落枝微微一顿。   这姿态...学的袁西吧?   你怎么什么都学呀!   她粉嫩的唇瓣微微一抿,勉强压住了笑意,但那双月牙眼却弯起来了。   人家袁西纤细可爱的一个小公子,穿着一套红红艳艳的绸缎衣裳,敷□□描长眉,摆出来一副柔柔弱弱的姿态倒也相称,但齐律呢?这人高大威猛,一拳能砸死一匹马,他学着袁西一样扭腰顶胯,便显得格外笨拙。   像是只马上要被主子抛弃的大黑熊,努力的学猫猫讨巧,但那大爪子一挥,实在是瞧不出什么“柔媚勾人”来。   但沈落枝还是觉得心软。   熊熊扭腰也很可爱的!瞧他笨拙又努力的样子,谁能不疼爱他呢?   “会看你的。”沈落枝眉眼一弯,道:“你先回院里去,我忙完裴兰烬,便去寻你。”   得了她的话,她那小倌才推开门窗离开。   沈落枝站在窗旁看他,等到那道身影从夜色中渐渐远去后,她才重新关上门,穿上外衣,拿了一根银簪子挽过了一个垂发鬓,又披上大氅,出了内间。   一出内间,到了外间,便觉得寒意森森,北风透过门缝钻过来,弯月守在内间的门口,见沈落枝出来,便轻声细语的与她讲:“来跪了好一会儿了,说是来向您请罪。”   沈落枝多少也能猜到他的来意——事情闹得这么大,已经无法遮掩了,那不如便摆出来一副虚心认罪的态度,只要能获得沈落枝的原谅,那事情的结果就不算最糟糕。   沈落枝有意磋磨他,先叫弯月风上来一杯热茶,待饮尽后,才从外间内走出来。   此时正是深冬丑时末。   冬日夜长,天总是雾蒙蒙,黑压压的,北风呼啸间,将人的衣袍向天上卷起,外间的门一打开,烈风便像是鞭子一样抽在脸上。   在院间,裴兰烬正跪在厢房门口。   东院里没什么景观,只有几排厢房,几颗干巴巴的老松,月亮高高隐匿在云层之后,只露出一个月牙尖儿,从上往下,俯瞰着这么一场好戏。   夜深人静时,正是绝情断婚的好时候。   最激烈的那一场战争已经结束啦,现在,该给这么一场戏画上句号了。   ——   院子里,裴兰烬跪在地上。   他还穿着那一套绯红色的衣裳,虽然经过修整,但衣角处依旧有破损,领口上还带着血迹,面上上了药,但依旧凄惨无比。   像是断了羽翼、被扒光羽毛的秃鸟,在冬日中哀鸣瑟缩,全无半点傲骨。   他的头依旧很疼,面上也很疼,背也很疼——背是被裴二叔亲手抽的。   裴二叔千里迢迢为他证婚而来,却在接风宴的当夜,亲眼瞧见自家侄子与旁的女子苟合被捉,他也连带着颜面扫地,裴二叔如何能不怒?   裴家家风清正,莫说是外室小妾了,就连侧室,都要正妻五年无所出后才能纳,而裴兰烬,将他们裴家的风骨扔到地上踩!   裴二叔惊怒之下,将裴兰烬抽了二十鞭子的家法,然后赶人来给沈落枝下跪赔礼。   沈落枝不原谅他,他便不能起身。   裴兰烬便在深夜寒风中,浑浑噩噩的跪下了。   他的膝盖碰触到西疆冬日里坚硬的地面时,今日里发生的一幕幕便重新涌上脑海,片段式的,混乱吵杂的在他的脑海之中回放。   他与邢燕寻偷欢被撞破,与郑意打架,被刘姑娘瞧见,丫鬟引来了一帮人,他在院子中与沈落枝争执,邢燕寻被丢出来,他昏迷,他们颜面扫地,然后双方长辈到场。   那么多的事情,像是一团团乱麻,塞在他的脑海中,那一幕幕闪过的时候,他竟然还有一瞬间恼怒。   为什么之前他说厢房里是男子的时候,沈落枝不肯相信他呢?   若是沈落枝肯相信他,事情哪里要走到这么一个地步!   她不是一贯温柔和善的吗?为什么这一次却不肯听他的话,为他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呢!   他在怨恨之中,又想起了那一张张面带讥讽的脸,想起邢燕寻质问他的话,想起裴二叔的脸。   他的二叔从未用那样的目光看过他,愤怒中透着失望,打完他鞭子、用完家法之后,二叔站在他面前,语气冷淡的与他说道:“裴兰烬,今日之后,你不要再与那位邢家姑娘见面了,婚前苟且,若放到京中,那女子要被送到尼姑庵,你,虽为男子,却也是名节有污,再难寻到一门好亲事,对仕途也有影响。”   “但现在,是在西疆,那女子该如何,我管不到,我只说对你的影响。”   “裴氏与南康王府联姻,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双方为彼此铺垫了许久,现下你们婚约出了事,裴氏经不起这个挫折,若是婚事不成,带给裴氏的影响不言而喻。”   “所以,我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方法,你必须求的郡主原谅,与你继续照常举行婚约。”   “裴兰烬,若是得不来郡主原谅,你日后,也不必回京城了,便在这西疆磋磨到死吧。”   说完之后,他二叔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裴兰烬跪在那厢房里,心中渐渐生出悲凉来,浑浑噩噩的在厢房内站起身来后,便走到了东院里。   他是该给沈落枝下跪赔罪的。   他想,落枝为了他千里奔袭而来,为了嫁他,甚至还差点死在西蛮人的手里,落枝受了这么多委屈,现下又撞见了他与旁的女子勾连,心中定是极难过的。   因此,沈落枝在院中失态,非逼着撞门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也该给沈落枝赔罪。   落枝只是太爱他了,才会一时冲动,将邢燕寻丢出来了而已。   他不能与沈落枝分开,他还需要南康王府的助力,今日之事,他还需要一个结尾,他要一个能粉饰太平的说法。   裴兰烬很快便想好了解决的方法。   他要先与邢燕寻断绝一段时间的关系,然后获取沈落枝的原谅,继续与沈落枝成婚,他们成婚之后,待到来日风平浪静,他再想办法求娶邢燕寻。   当务之急,是先哄好沈落枝。   只有沈落枝愿意继续嫁他,这场闹剧才能结束,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才能闭嘴。   想起来今日那些宾客们怒斥他的嘴脸,裴兰烬便觉得一阵恼火,这群人摆出来一张张霁月风光、不染尘埃的脸来呵斥他,却从未设身处地的想过,如果他们身处他的位置,会做的比他还好吗?   那群人还试图哄骗沈落枝把他赶出去!   呵,不可能的!他的落枝那么爱他,怎么可能把他赶出去?   等到他与落枝成亲的那一日,他还会亲手邀约那群人来参加他的婚礼——他会让那群人知道,沈落枝与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沈落枝只会嫁给他,谁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至于燕寻,他的燕寻...他暂时是顾不上了,但是他一定会对邢燕寻负责的,他的燕寻那样喜爱他,他怎么能愧对邢燕寻呢?   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想这个想那个,就在裴兰烬脑海中一片混乱思绪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嘎吱”一声响。   他抬眸看去,正看见弯月推开外间的门,而沈落枝提裙从外间内走出来。   沈落枝大概是沐浴洗漱过,所以换了一身衣裳,内里是柔软鲜嫩的鹅黄色圆领绸带连身裙,外罩了一层夹棉白披风,发鬓随意挽起,正从门内提裙走来。   见到沈落枝出门时的那一刻,裴兰烬混乱的脑袋短暂的清明了一瞬,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要取得沈落枝的原谅,他要继续办成这场婚礼。   为了他自己的颜面,为了裴氏的未来,为了他们的日后。   而沈落枝正在从门内一步步走过来,走到他的面前时,这种信念越发坚定了。   裴兰烬望着这个应该是他妻子的女人,唇瓣颤抖了两下,吐出来了一句:“落枝,是我负你。”   在裴兰烬的想象中,沈落枝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反应。   也许是痛哭流涕,也许是高声怒骂,也许是流着泪和他抱成一团,什么样的反应都设想过——落枝是那样爱他,所以在知道他与旁的女子勾连了之后,做出来什么样的事情都很正常,有什么样的反应都可能。   但裴兰烬从未想过,他会见到一个神色淡然的沈落枝。   那样清雅的姑娘站在他的面前,不扶他起身,也不叱骂他背弃,只用一双平静的眼眸看着他,道:“既如此,你我解除婚约便是。”   裴兰烬的脑子“嗡”了一下。   怎么会呢?   沈落枝怎么会与他解除婚约呢?   她应当恨他,骂他,与他争吵不休,甚至如那些市井妇人一般跳起来,朱钗颤动间,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然后再与他讨价还价,告诉他这辈子别想去找别的女人,亦或者会哭着给南康王写信,叫南康王来西疆为她撑腰。   但事实上,没有。   什么都没有。   这位经历过世间最痛事的郡主便站在他的面前,依旧如同枝头嫩芽般柔弱,但却看不到任何悲痛之意,她的眉眼比冬日的水还冷,只淡淡的睨着他,像是睨着一个并不相熟的陌生人一般。   这种眼神让裴兰烬微微有些心慌。   裴兰烬下意识的想站起身来,却又因为跪了太久而踉跄了一瞬,复而扑倒在地上。   他扑倒的时候,手掌搓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火辣辣的疼,让他恢复了些知觉,而他站起来又摔倒的这个过程中,沈落枝就在一旁冷眼向下看着他,甚至还在他向前扑的时候退后了一步,似乎是不想被他沾染到一般。   沈落枝眼底里的嫌恶刺痛了裴兰烬。   他勉强撑着地站起身来,早已想好的话便飞快吐出来,他道:“落枝,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轻易解除婚约?我只是一时被迷惑了而已,我的心里是有你的,你我之间少年相爱,这三年的时光,你难道都能这样忘了吗?”   他站起来时,竟还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味道。   他知道自己错了,沈落枝闹一闹也应该,但是他既然已经道过谦了,那沈落枝便该继续老老实实的嫁给他,为他裴家妇,为他洗手作羹汤,怎么能提什么“解除婚约”呢?   “我们的婚礼已经在筹办了,你从江南千里奔袭而来,我的叔父自京中而来,现在整个大奉都知道你要嫁给我了,你我现在解除婚约,岂不是太儿戏了?”   “是,我确实是做错了,但是这世上那个男人没做错过呢?我与你在一起三年有余,你难道还能找到另外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来吗!”   “这整个大奉里,又有谁能像是我这般懂你呢?”   “我答应你,日后再也不与邢燕寻见面,这还不够吗?” 第41章 他说了会娶我   你要走,我不拦   裴兰烬的话落下来的时候, 一旁的弯月都听得柳眉倒竖。   这是什么话?   他们郡主金枝玉叶,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裴兰烬又是从哪儿来的底气,要他们郡主忍受这等折辱!   她愤怒的都想冲上去挠花裴兰烬的脸了!   但一旁的沈落枝却并未与裴兰烬争执, 她只静静的盯着裴兰烬看了片刻,随即问道:“裴大人既负了我, 便不要再负邢姑娘了, 你我好合好散,再也不见便是。”   说完,沈落枝从袖口间拿出了一块玉佩。   那是当初裴兰烬与她定情时送她的,现在被她物归原主了。   白玉做的玉佩“啪嗒”一声跌在了地面上,沈落枝喊了一声“送客”, 随即提起裙摆便要回自己的厢房中。   而裴兰烬终于慌了。   他面上虽然不提, 但是心中却一直觉得, 沈落枝非他不嫁了——沈落枝为他千里奔袭而来,又为他颠沛流离吃了那么多苦,几经艰险, 自然是爱他爱到了极致,如果沈落枝现在离开他,那就前功尽弃,什么都没有了!万般功夫都是一场空, 这与挖肉断骨有什么分别?谁受得了呢?   所以他心底里认为, 不管他做错了什么, 沈落枝都会原谅的, 但他没想到, 沈落枝居然真的会与他提出解除婚约。   这不可能!他是不会同意的。   他心底里是有沈落枝的, 他相信, 沈落枝心底里也一定有他, 只要他说明缘由,沈落枝一定会原谅他的。   “落枝。”裴兰烬放慢了声调,语气轻柔的说道:“你听我解释,我跟邢燕寻其实并非是那种关系,我娶她是迫不得已,我们之间是有误会的。”   已经转身离去的沈落枝脚步微微一顿。   她缓缓转过身来,盯着裴兰烬看。   她的停留让裴兰烬以为自己有了机会,便与沈落枝解释道:“我们当初在清泉商队那处寻种子,被追杀,后在大漠之中遇袭,邢燕寻中了毒,我为了救她,才会与她产生纠葛,我们二人也是没办法啊!”   裴兰烬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起来了,他道:“在那种境遇之下,难道要我对她弃之不顾,放任她去死吗?落枝,我们也是有苦衷的!”   沈落枝瞧着裴兰烬那张脸,恍然间觉得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真的认识过裴兰烬。   她原先知道裴兰烬有心计,有手段,但并不放在心上,谁立于世间没点心机手腕,防人之心呢?被狗咬了,不想方设法把狗打死,那不是软骨头,白被人欺负吗?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只要守住底线,就算有些心机又何妨?   但是,她从未想过,她选中的未婚夫不止有心计,还没有底线,就连骨头和心也都是脏的,是个没有担当,反复轻狡,不敢担责的小人。   “你有苦衷,你为何不肯提前言明呢?”沈落枝再也维持不了面上的礼仪了,她撕碎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一句接一句的逼问。   “在我来纳木城那日,你不肯与我说你与邢燕寻有苦衷,你隐瞒下,以为我不会知道,在北山时,你不肯与我说你与邢燕寻有苦衷,你做着一夫二妻的美梦,在今日接风宴时,你不肯与我说你与邢燕寻有苦衷,你偷偷与她偷欢,在今日南院时,你不肯与我说你与邢燕寻有苦衷,你说那院中是个男子,妄图蒙骗于我,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被揭穿了,你反倒有苦衷了!”   沈落枝讥诮的看着他:“裴兰烬,你不是有苦衷,也不是想和我赔礼,你只是输了一切,不甘心,想要挽回罢了,如果有下次机会,你还是会骗我的。”   裴兰烬急急反驳道:“我不曾骗你!我真的知道错了,落枝,我答应你,我再也不会见邢燕寻了!我们还如以前一样,不好吗?”   沈落枝已经懒得再与他讲一句话了。   她以前可真是瞎了眼。   她挥了挥手,一旁的弯月便走上前来送客,而她自己,则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裴兰烬被弯月“请”出了郡主府里,大门“啪”的在他面前一甩,将他狼狈的关在郡主府门外。   青丛早早拉着马车在郡主府门口等着,见他出来了,便匆忙走上来,帮裴兰烬披上大氅,在裴兰烬的耳畔说:“邢姑娘被邢大将军带走了。”   裴兰烬脚步一顿,继而继续迈开,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他暂时没时间去管邢燕寻,他得先哄好沈落枝——沈落枝现在正在气头上,一副真的要跟他恩断义绝的样子,看的他心里发慌。   但发慌归发慌,实际上,裴兰烬觉得,他们之间还是有机会的。   沈落枝与他是真切的爱过的,他不信沈落枝能这么快的将他忘掉。   只要他再真诚一些,落枝总会心软的。   不过,在沈落枝与他和好之前,他不能再与邢燕寻见面了。   裴兰烬揣着一肚子的思绪,回了郡守府。   裴兰烬回到郡守府的时候,邢燕寻已经被邢大将军带回了邢家。   邢家在纳木城南城,是一处简单的宅院,内置练武场,邢大将军一路将邢燕寻提回到了她自己的闺房,将人丢进去了。   “明日我送你去你叔父家。”邢大将军道:“在东津,你去逼事。”   邢燕寻是不可能再留在西疆了,裴家根基在京城,也不可能让邢燕寻进京城,所以邢大将军打算将邢燕寻送到东津去,若是在那边能找个好人家,那就找个好人家嫁了,若是不能,便疗养几年,待到日后风平浪静,再回西疆。   “我不去。”邢燕寻白着脸,额头浸满了冷汗,她被她父丢到床榻上时,后腰疼的她几乎坐不住,只能匍匐着,但她还是咬牙道:“我不去,我要留在这,我要找裴兰烬。”   她像是个疯姑娘一般,只沉浸在自己那一个狭小的天下里,仿佛除了裴兰烬,这世上便再也没别的男人了似的。   邢大将军的拳头都在颤抖。   他恨不得一拳打死邢燕寻清理门户,但又下不去这个手。   这是他的骨肉至亲,哪怕她自己轻贱自己,自己把自己丢进泥潭里,他也得想办法把人捞出来。   邢大将军闭上了眼,转而向门外走去。   如果邢燕寻能看一眼邢大将军,就会看到她一贯顶天立地的父亲塌着脊梁,竟像是骤然老了二十岁一般。   但她没看邢大将军。   她的双眼茫茫,看不出焦距,像是盯着别的东西看,又像是盯着她自己看,只有唇瓣间在一直呢喃一句:“他说了会娶我的。”   邢燕寻不在床上匍匐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一个时辰,总之,她稍稍回缓点力气、站起身来时,父亲已经走了。   她费力的撑着腰肢,走到了门口,推开门时,便发现她的厢房门口守着两个女兵,见她出来,便拿兵器一挡,告知她:“大将军不准您出房门。”   旁边的女兵又补了一句:“大将军说了,您明夜连夜走,直奔东津而去。”   邢燕寻的后腰痛的几乎都站不住了,她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许久,望着窗外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只觉得一片恍惚。   只隔了一夜啊。   她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仿佛所有人看她,都变了一副脸来。   不,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她要找裴兰烬,她不要去东津,裴兰烬说了,要娶她的。   她必须风风光光的嫁给裴兰烬,否则,今日那些人又会如何嘲笑她呢?如果裴兰烬与她在一起,那她今日虽说丢脸,但也不算输,若是裴兰烬抛弃了她,又回去找了沈落枝,她反倒要灰溜溜的离开西疆,那才叫满盘皆输呢!   一种奇异的、充满恶念的好胜心一直在她的心口间盘旋,这一场情意械斗,不管用什么方法,她都不能输。   她只有赢下来裴兰烬,把裴兰烬从沈落枝的身旁夺过来,光明正大的让裴兰烬娶她,她才算是赢。   她仿佛已经形成一种执念了,这种执念是由情爱、贪欲、嫉妒、面子、攀比心、屈辱一起组成的,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爱了。   她费力的在厢房中转了一圈,最终拿出了一直放在厢房之中的信鸽。   她好养信鸽,屋内院内都有她日日亲手喂养的信鸽,军中也以信鸽传信,以前她也用信鸽给裴兰烬传过消息,现在她人出不去,便叫信鸽去为她带信吧。   承载着她希望的信鸽从窗户缝里偷偷溜了出去,在西疆刚刚泛白的天空里展翅掠过。   这一夜,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眠夜。   除了几个当事人以外,还有更多看客,这些看客们也注定喧闹。   次日一大早,他们便三三两两的约好,或是出去纵马打猎,或是一起去茶馆饮茶,一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从早很久之前的裴兰烬与邢燕寻的某一件事,嘀咕到昨天晚上的席间最后到底是什么个结尾,说来说去,都绕着那几个人。   邢燕寻被逮回邢家之后就一直没路面,裴兰烬今日也没去上职,反倒是郡主府那边传出了不少动静。   “你们听说了没有,郡主府的下人去马市上买了一批好马,还专门雇佣了一伙儿镖局,说是要镖局护送,从西疆离开!”   “什么?灼华郡主竟然要走吗!”   “对,我听郡主府的侍卫和丫鬟们说,灼华郡主要跟裴郡守退婚,然后重新回到江南去呢。”   “哎呦,这不是造孽吗!瞧瞧这裴兰烬干的好事儿,郡主可要伤透心了!”   “那婚约就这么算了吗?郡主受这么大委屈,南康王能认吗?”   “谁知道呢!”   平日里玩儿的好的姑娘们凑到一起,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你骂一句我骂一句,言谈间都是对裴兰烬与邢燕寻的鄙夷——不过,她们这些事儿说起来也是背着人悄悄说的,裴兰烬和邢燕寻到底家大势大,再加上那日之后,裴兰烬与邢大将军都暗地里封锁了消息,所以现下,西疆的平民们还不知道裴兰烬的丑事。   但那一日来参宴的宾客们的嘴却堵不住,他们私下定会谈论。   这件事儿迟早会传出去,捂不住的,只是早晚而已。   而裴兰烬在知道沈落枝真的要离西疆回江南时,便慌了,若是沈落枝真的走了,他就完了,所以他频繁登门赔礼,但连门都进不去。   而这这一日里,他还收到了邢燕寻的信鸽。   裴兰烬收到信鸽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房里,对着一块白玉玉佩发呆——那是当初订婚的时候,他送给沈落枝的。   那玉是极好的南山沁玉,他还记得那一晚,他在裴家的库房里挑了很久,翻来覆去的选了一块最好的,请人雕刻,送给沈落枝。   那时的沈落枝与那时的他,都称的上是枝头凤鸟与云中仙鹤,纯净无暇,怎么人越长越大,反而面目越污浊可憎、不敢回首了呢?   现在,落枝竟然真的要离开他了,一想到此,他就觉得胸口像是堆积着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在这寂静的深夜中,第一次品到了后悔的滋味儿,如虫蚁啃噬心口,难受的让他几乎想要落泪。   他感觉到自己在被撕扯。   他是真切的爱着这两个女人啊!   他都这样痛,落枝一定比他更痛,痛上百倍不止吧?   既如此,落枝要和他解除婚约,也很正常。   但他不能让落枝这么离开,他和沈落枝那样相爱,如果落枝就这么走了,他们二人都一定会抱憾终身的。   他得想个办法留下沈落枝——且,退婚其实也没那么好退,他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要取消婚约,等回了京城,回了江南,还有一套流程可走,现在纵然落枝和他弄别扭,但是如果他努力挽回,说不准还有希望。   他正想着,便听见屋外传来一阵“笃笃”敲窗声。   裴兰烬回过神来,走到窗边拉开了一条缝隙。   厢房的窗是普通的木窗,窗外北风呼啸,窗户开了一条缝隙后,便有一只被喂得肥滚滚的鸽子从缝隙中钻出来,站在裴兰烬的书案上咕咕叫。   鸽子的腿上绑着信筒,翅膀上被人用红漆盖过,上以一个“邢”字,信筒里面装着一封信。   这是邢燕寻送过来的,裴兰烬认得。   裴兰烬将那一封信打开一看,便瞧见上面是邢燕寻写下的一行字。   “我父明晚要将我送到东津去。”   这一行字笔锋艰涩,显然写字的人心绪混乱。   裴兰烬拧眉思索了片刻后,拿出一张纸,写出了一句话:你先去,待到我这边处理完,去东津接你。   他暂时顾不上处理邢燕寻,让邢燕寻避一避也好。   他写完之后,便把信重新塞回信筒里,将肥鸽子又放回去了。   肥鸽子扑棱棱的飞往天边,渐渐掩入云层。   ——   彼时,正是辰时,西疆天光大亮,城东马市中一片热闹。   上层人有上层人的热闹,要送女逼祸也好,争斗不休也好,都拦不住下面的这些贱民挣钱,天还没亮时,他们就起来淘米揉面,把蒸笼摆上,等马市上人多起来的时候,他们面前蒸笼里的蒸蒸热气便顺着蒸笼升腾起来,在冬日里飘出来一股香的扑鼻的米面香气。   简直勾人。   喧哗声和吵闹声是东市的常态,卖胡辣汤的小贩都不需要吆喝,越是冷天,这种滚热的汤水卖得越好,他摆在街口的摊面上总是坐满了人。   人也是天南地北什么都有,南蛮人,漠北人,还有一些大奉人,倒是少了走商——据说之前有走商行刺裴郡守,纳木城里便戒严了,走商都不允进,所以最近镖局生意大盛,四处都是准备出行的镖局人,亦或者是已经回来的镖局人。   耶律枭就在这马市的清晨中跟他手底下的人见了一面。   他原定是要在沈落枝与裴兰烬成婚当日抢亲的,但现在沈落枝跟裴兰烬婚事不成了,他的计划也要随之改变。   耶律貊要劫囚,他要给耶律貊创造时机,一切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他们只要重新挑个日子就行。   耶律枭选了个好日子——沈落枝将在明日午后启程离开纳木城。   沈落枝这个姑娘,瞧着柔柔弱弱,但其实却是个果断的人,她骨子里就带着一种狠劲儿,目的没达成之前,她能百般隐忍,在纳木城里伏低做小演戏,现在目的达成了,裴兰烬和邢燕寻都被她毁了,她便立刻收拾东西就走,绝不在此停留。   这个西疆,都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地方,她也懒得留下来看裴兰烬和邢燕寻的惨状,一切办完之后,她就把离开的时间定在了明天——现在郡主府的人都在外面采购呢,到底在西疆待了这么久,知道这里有多乱,需要什么东西,所以虽然匆忙,但是这群人都还算是从容。   耶律枭之前在厢房里尝到了“齐律”的甜头,所以他要以齐律的身份跟沈落枝走一趟,那时,他将沈落枝强制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过了西疆,他对沈落枝有爱,有愧,有弥补,所以,现在,他要心甘情愿的跟沈落枝走一趟,去一趟江南,看看养于出沈落枝的地方有多美。   听说,那边有等人高的莲花与大片大片的湖泊,那湖泊上面都生长着荷叶,这些都是他没见过的。   一想到那个地方,耶律枭都觉得心里发痒。   但他要走,也得把耶律貊和金乌城的事情处理完了才能走。   所以,耶律枭选定在沈落枝明日午后出城的同时,放火烧郡守府,顺带让耶律貊去劫囚。   其一是因为沈落枝出城,裴兰烬一定会送。   其二烧郡守府,混淆视听。   其三偷袭劫囚,这才是关键。   三者一叠加,劫囚很容易成。   耶律枭与他的手下约见之后,他便将这些消息传递给了对方,双方在人群熙攘的城东马市一碰头,然后迅速消失。   耶律枭走的时候,他的手下还凑到一起嘀嘀咕咕。   “也不知道首领哪里来的消息。”   “听说首领为了得知这些,都亲自入府给人当小倌了。”   “啊?什么?”   “这么多机密,一定是经过千辛万苦才探听到的吧!”   “首领为了我们的计划,真是太...拼命了。”   “哎...首领他!哎...”   “听说那群大奉有钱人玩儿的都很开,首领他——哎!”   耶律枭并不知道他的手下此时都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杀伐果断的形象已经变成什么样了,他悄无声息翻墙回到郡主府北院的时候,院儿里正热闹着呢。   袁西一个人唉声叹气自说自话。   “去江南,给遣散费,去江南,给遣散费——”他絮絮叨叨了半晌,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一抬头,就见他的好阿哥顶着一副铁面具从外面进来了。   袁西眼前一亮,道:“阿兄,弯月姐姐可来找过你?你是要遣散费,还是要跟着郡主去江南呢?”   耶律枭脚步一顿。   “弯月未曾找过我。”他道:“什么遣散费?”   袁西便叹了口气,“哎呀”了一声后,说道:“是弯月今日来与我说,要么给我一百两银子,叫我留下,要么把我带去江南,在江南安家。”   这一百两在西疆足够他盘下一家小店,做点正经生意了,也算是个出路,好歹他是西疆长大的,但若是回了江南,一个朋友都没有,还是个小倌,感觉也没什么身份前途——袁西的小算盘在心里搓出火星子。   好像两个选择都有点难以抉择。   他便问了齐律,若是齐律留下,他就留下,若是齐律要走,他就也跟着走。   而耶律枭只摇了摇头。   他不会留下的,他要跟着沈落枝走。   他喜爱,痴迷那江南的月,他无法引明月入怀,只能跟着她走,沐她的月光。   他自然有法子留下沈落枝,以耶律枭的身份,趁机偷袭一个沈落枝不成问题,但沈落枝什么脾气,他可太了解了——他在和沈落枝短暂的拉锯之中,早已被她折服,又因爱而生了惧意,明月就悬在他头上,但他不敢再强摘了。   再来一次,沈落枝真的会死,她是个宁折不弯的人,一旦让她知道她无法逃离耶律枭的手掌,她会毫不犹豫的死。   她宁可死,也不会苟且的活着。   而且,他也不想再辱她第二次,不想让她遭受第二次被掳走的罪。   爱是个很奇妙的词,他以前想留下她,现在想跟她走——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一个人演完了暗潮汹涌的一生。   “我不留下。”耶律枭说:“你留下吧。”   省的杀了。   他这么一说,袁西便一拍大腿:“那我也不留下!我们一起走,咱们俩兄弟一起伺候郡主!”   耶律枭想,那还是杀了吧。   活路摆你面前你不走啊,兄弟。   ——   当天晚上,弯月来找了一趟耶律枭。   耶律枭以为她是要问“你要遣散费还是要去江南”,所以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弯月只是站在门口,用一种说不出的目光愤愤的盯着他瞧了片刻之后,咬牙切齿道:“劳烦齐公子走一趟,我们郡主请呢。”   耶律枭便在袁西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去了一趟东院。   东院里一片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忙活收拾行李,准备吃食,耶律枭到沈落枝的厢房内的时候,沈落枝正在写信。   她给她父写了一封信,告知她父,她要回江南一事。   她写信时,耶律枭正从门外进来,她听见动静一抬眸,和他招了招手,道:“过来,有东西送你。”   他走过来后,见到沈落枝递过来一块墨色玉石做的面具,轻薄柔润。   他听沈落枝说:“江南水多,铁容易生锈,戴玉石的面具吧。”   耶律枭拿着面具的手顿了一会儿,转过身背对她,将他面上的精铁面具换下来,一边换一边背对着她说:“郡主还没问过我,怎么就知道我会去江南?”   沈落枝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了一声,用手中的笔头轻轻地点了点他的背,问:“那我现在问你,你愿意跟我去江南吗?”   耶律枭后背都跟着一麻。   当时他站在沈落枝的身前,看不见沈落枝的脸,只能看到面前一片干净整洁的地,看见半开的窗户外面正在搬运东西的人群,看见自己手里换下来的精铁面具。   他听见他的心跳一声比一声猛烈。   “愿意。”他开口,声线低沉嘶哑。   在没人知道的地方,他的爱如野草般疯长,晚风一吹,便无声的对着沈落枝摇出阵阵波涛。   沈落枝听见他的声音,不由得笑弯了一双月牙眼。   这么大个人,还非要人哄一哄。   矫情。   可爱。   ——   次日,午后。   灼华郡主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了郡主府。   一些与她相熟的姑娘们来送行了,他们走到城门口时,却瞧见裴兰烬也来了。   他红着一双眼,在众人刺探打量的目光中,一路走到沈落枝的面前,不顾还有旁人在场,略显失态的说道:“落枝!你执意要走,我不拦,这西疆万里路,我来送你走,我送你回江南。” 第42章 耶律枭身份暴露   小倌身份暴露   当时沈落枝正在与几个姑娘告别, 远远瞧见了他,听见了他这番话,便拧起了眉头, 连一个眼角都没分给他,直接转身便上了马。   旁的几个姑娘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也都不讲话,只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目光看着裴兰烬。   今日裴兰烬穿了一身圆领袍雪绸金丝骑马袍,面上的伤已经用千金难求的好药快速消肿去痕了,头顶一块黑金银冠,面若好女, 眉目传情。   当他那双潋滟的瑞凤眼满含悲意的落下来的时候, 四周的姑娘们便都不自在的挪开目光。   前些日子, 他们都闹得那么难看了,她们这群看客可是从头瞧到尾的,如果她们是裴兰烬, 恐怕都没有脸来送沈落枝了,可偏偏他今日还来了。   他不仅来了,还能摆出来一副悲伤欲绝的模样跟着沈落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沈落枝哪里对不起他呢!   一群姑娘们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他与郡主说是已经退婚了!”   “他现在来送沈落枝, 那邢燕寻怎么办呢?他不管邢燕寻的吗?”   “我听我叔叔说, 邢燕寻之前要被连夜送走的, 但是邢燕寻闹上吊, 硬是拖着没走。”   “邢燕寻没走, 他不去管邢燕寻, 反倒跟着沈落枝,啧!这不是把邢燕寻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邢燕寻豁出去名节脸面,竟然就跟了这么个男人,事情都发了,竟还不去她家提亲,反而去捧着沈落枝,邢燕寻以后都没脸出门了。”   “我瞧啊,他是不想要邢燕寻啦,外面的女人玩玩儿就算了,邢燕寻跟沈落枝比起来,肯定还是沈落枝更好啊!”   “就是,邢燕寻哪里比得上灼华郡主呢。”   “说起来,郡主要走,官道的事儿是不是就不成了?”   “那肯定成不了了,但要怪也怪裴兰烬,郡主这么好的人他都不知道珍惜呢!”   那些细碎的声音融入了风里,难免被裴兰烬听见,但是裴兰烬的脚步只迟了一瞬,便又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跟上沈落枝,一脸伤痛的跟在沈落枝身后。   沈落枝今日穿了一身绸月缎缠情丝的对襟交领马面裙,她为了骑马方便,没戴过多的首饰——这一路上颠簸,不方便上马车,马车走几步路便会陷一下,所以他们运的东西都放在马背上,一切从速。   她踩镫上马,马面裙在身后荡出一道漂亮的弧度,那裙摆上的丝线在阳光下闪出不同的光泽,她跨越上马之后,马儿便哒哒前行。   她头也不回。   漫天黄沙都与裴兰烬一起留在身后,她从不回头看。   裴兰烬却依旧不死心——他真的打算送沈落枝出西疆。   这偌大的西疆走走停停,起码要走上一个多月,这一个月里,他用尽各种办法,一定会挽回沈落枝的。   他的叔父还等在纳木城,等着主持他的婚事,他一定要留下沈落枝。   裴兰烬那双眼里迸出几丝光。   他本想走到沈落枝旁边说说话的,但突然间,一旁出现一道身影,将他靠近沈落枝的路堵得死死的。   那是一个高大的侍卫,穿着一身普通的武装,他还未曾立于马上,但身量便已直逼马上的沈落枝,肩背宽阔,他挡在裴兰烬与沈落枝之间,为沈落枝牵马。   裴兰烬再定睛一看,瞧见他面上戴了一个墨玉面具,发鬓以银簪竖起,瞧着就像是个弓马娴熟的兵,但他却有一双绿眼睛。   绿眼睛?   裴兰烬一时诧异,这人是谁?为何能替沈落枝牵马!   裴兰烬思虑之间,灼华郡主的车队已经走起来了。   沈落枝的郡主府落在城南,从城南走到城门口,需要半个时辰,若是车马多,偶尔让路,可能还要堵塞些。   沈落枝身为郡主,自然是走在队伍最前面,裴兰烬也上了马,他想要与沈落枝并驾齐驱,但是刚才那侍卫竟也骑了马,并肩走在了沈落枝的身旁。   裴兰烬的眉头顿时拧在一起,颇有几分惊怒道:“此人为谁?”   郡主是有仪仗的,沈落枝出行虽然不打仪仗扇,但是队伍之中的等级分明,大丫鬟走在何处、侍卫走在何处都有规制,但是,这个侍卫竟然敢与沈落枝并驾齐驱!   这是什么不明不白的规制?   不是侍卫,不是丫鬟,甚至都不是友人,逾礼!   沈落枝是那样重礼循规的一个人,又怎么能允许别人如此行径?   这人到底是谁?   耶律枭还不知道自己哪儿触了这位裴大人的眼呢,他和袁西都不懂那些规矩,也不知道自己其实早就无形之中“无礼”多次了,他只以为是他挡开了沈落枝与裴兰烬之间,让裴兰烬不高兴了,才会如此质问他。   他并未回答裴兰烬,他只转动马缰,将裴兰烬接近沈落枝的路挡的死死的,反倒是旁边的听风纵马走上前来,一板一眼的与裴兰烬道:“裴大人,请离马队远一点,我家郡主尚未婚嫁,不宜与外男并进。”   裴兰烬的脸色涨得发红。   他早就知道,沈落枝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但是他没想到,他们之间竟然横生出来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替沈落枝牵马,走在沈落枝身旁,何其无礼,但所有人都像是没瞧见一样!   他甚至还将他的马先于沈落枝半个身位!   他不能靠近沈落枝半步,但是沈落枝身边却已经有人可以靠近了!   这个男人是谁?   裴兰烬只觉得心口处堵了一捧干燥的沙土,他每吸一口气,那口沙土便在他胸肺间蔓延,呛的他一阵阵喉头发痒,晦涩难挡。   裴兰烬自然不甘心!   但他已失了先机,落于下风了,现下谁给他使脸色他都只能受着。   他一路咬着牙,纵马继续跟上,他还不能走到马队旁边,只能跟在马队后面,青丛和白丛带着行囊私兵跟在裴兰烬的身后。   他们这两拨马队浩浩荡荡,街面上人又多,所以走的越发慢,而那些路过的黔首们偶尔抬眸望一眼,又飞快垂下了头。   贵人们,都是不能多看的,要看也得离远了看,免得被脾气不好的侍卫抽鞭子。   而当有人偷瞧那名一身素裙、模样清冷出尘的姑娘超过三个瞬息时,她身旁戴着面具的绿眸侍卫便会看过来——那眼神又凶又戾,没人敢与他对视。   “别担心。”沈落枝注意到她的小倌一直在人群中扫看,神情警惕,便道:“裴兰烬不敢如何。”   她以为他是在防着裴兰烬。   她知道裴兰烬想留她,但也知道裴兰烬不敢强留她,她到底是灼华郡主,裴兰烬不敢真的撕破脸皮的——当然,若是她母家不力,又或者只是一个小官家的女儿,那裴兰烬可能就不会这般悔过赔礼、百般挽留了,他可以直接把沈落枝关起来,强行举办婚礼。   沈落枝以前觉得他有根骨,干不出来这种下作事,但她现在不这么觉得了,裴兰烬那些根骨风度都是假的,她若当真弱势,裴兰烬肯定会动手。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假君子,比那种明码标价和你谈条件的真小人还要恶心!   而一旁的耶律枭只低低的“嗯”了一声,没有辩解。   他并不是防范裴兰烬,他是在防范耶律貊——今日,沈落枝出城,耶律貊会选在今日烧郡守府、杀进邢家军驻兵地,救他的人。   所以今日必会生乱。   耶律枭这一眼扫过四周,已经瞧见了不少西蛮人了——西蛮人和漠北人身形相似,又常年混在一起,如果眼眸没有异色,很难分辨种族。   但是耶律枭知道,这里混的都是西蛮人。   西蛮人跟漠北人虽然都是常年在马上讨生活,又都高大,但西蛮人的一些特质是漠北人没有的,比如西蛮人都有耳洞,会穿一些丝线,西蛮人身上多用颜料涂抹纹身,西蛮人善用弯刀,手上的老茧形状和常年练弯刀而形成的手臂肌肉线条是骗不了人的。   这里不知道埋伏了多少耶律貊的西蛮人,他们的目标都是裴兰烬。   想要裴兰烬性命的,不止有那些鬣狗行商,还有耶律貊——耶律貊没有自己的城池,他一直带着他的人侵略大奉城池,所以被裴兰烬杀了很多,耶律貊估摸着是分兵两队,一队去救人,一队来杀裴兰烬了。   所以,这里一定会生乱。   这一套乱子下来,保不齐会横生意外,裴兰烬死就死了,他也不方便补刀,只能在暗地里希望他死得惨一点,但是沈落枝不能出意外。   他得跟紧沈落枝。   思索间,他勒起了马缰,转而跟沈落枝并驾而行。   当时正是午后。   西疆冬日的午后虽冷,但是却格外热闹,四处都是牵着马的人和摊贩,有人大声叫卖,有人正在压价,四周都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沈落枝并不知道那些掩藏在其下的暗潮汹涌,她虽然聪慧,但是到底不了解西疆,她知晓雪绸金陵绣缎的每一根纹路该怎么绣,知道裴兰烬与她说任何话时她该如何回答,知道她到京城、回江南后应该怎么说,却并不知道那些牵着马走过的路人在想什么。   她以为,这只是西疆里,寻常的一天而已。   而她,要在这寻常的一天之中离开纳木城,重新走回到她的家乡。   她并不厌恶西疆,虽然这里危险又可怕,还给她留下过不好的记忆,但是这里有一望无际的戈壁与沿着沙线一点一点落下去的、赤金色的金乌,那也是极美的,等到她五十岁的时候,躺在江南的烟雨天里,还会想起她幼时曾来过西疆,在这里糊里糊涂的与人恨一场爱一场,酣畅淋漓的跟人打了一场架,大胜之后,得意洋洋地离开。   这样一想,好似连西疆的风沙都显得可爱起来了。   沈落枝的目光本是一直看着这城中的一草一木,一墙一路的,但是想到此处时,忍不住偏过头,看向一旁的小倌。   她早便问过他家中还有什么人,他说他是个孤儿,并未有什么父母兄弟,没有牵扯的乡愁,所以远离故土也不算痛。   他说这些的时候,只用那一双绿色的眼眸灼灼的盯着她看。   沈落枝知道,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里面都夹着另一个意思:带我走吧。   她看向齐律的时候,齐律很快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是那样敏锐的人,目光像是鹰隼一样锐利,只有在看向她的时候,会骤然软下来。   软的像是野狼的舌头,小心翼翼的避开獠牙,用长而粉的舌尖轻轻舔过她的手指。   分明是个死都不怕的人,但是却羞于与她对视,每每瞧见她,都会故作镇定的挪开眼,他从来不讲话,但一切话又都藏在眼睛里。   沈落枝便觉得心里一甜,勾着唇扭开了脸。   西疆的阳光明艳艳、暖烘烘的落在她的脸上,她现在觉得西疆哪里都很可爱了。   而这一切都很可爱的西疆街巷,却在下一瞬突生变故。   沈落枝只觉得眼尾寒光一闪,似是有铁器出鞘,然后便听见了青丛的声音。   “遇袭——”青丛的吼声震的整条街都颤了起来。   沈落枝在马上回头,便瞧见一群漠北人举刀冲向裴兰烬。   街巷很宽大,但道路两旁摆满了摊子,四周都是叫卖的店铺,还有路人,汇聚在一起的小童,以及两队人,将街巷塞的满满登登的,不算是摩肩接踵,但也是人流繁多。   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有一堆路过的漠北人举刀杀向裴兰烬,裴兰烬的私兵们反应不及时,转瞬间便死了三个!   若非是青丛直接挡在了裴兰烬的身前,替裴兰烬挡了一刀,裴兰烬都会直接负伤!   这太突然了,谁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便会生出一场刺杀呢?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沈落枝回过头的时候,街巷上已经乱起来了。   人群奔散,马匹受惊,小摊贩们尖叫着逃跑。   “杀起来啦!杀.人啦!”   “漠北人刺杀裴郡守啦!”   “快跑啊——”   只是几个瞬息的功夫,便有被惊到的马在街面上乱跑,一蹄子踩倒一个路人,孩童的哭嚎声直接贯穿人耳,而在远处,那一场刺杀正到关键时。   裴兰烬被私兵护着节节败退,十几个漠北人抽出重刀杀向了他!   “郡主府侍卫何在?去救下裴郡守!”沈落枝高声道:“其余人躲起来。”   她虽然与裴兰烬已经反目成仇,但好歹同是大奉人,她是郡主,他是朝臣,断没有在裴兰烬受刺杀时弃之不顾的道理,但指望她拼死相护也不可能,她只能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叫人去帮个忙。   “是!”听风领命而去。   说话间,她便匆匆下马——现在已经跑不了马了,四周都是跑散的人与惊到的马,她得赶紧下来,躲到旁边的商铺去才安全。   她下马时,齐律已经下来了,站在她的马旁,直接提着她的腰,将她带到了一旁的玉石铺子里躲藏。   玉石铺子里的掌柜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小厮都躲在玉石柜子后面,惊慌的缩着头,不敢往外看。   喧闹与拼杀声在街巷之中蔓延,远处还亮起了火光,方才还温馨热闹的大街现在变成了人间炼狱,沈落枝看着齐律握着一把刀站在门口,阳光落到他身上,在他的武袍上打出一点蒙蒙的光,他一个人便将玉石铺子的门堵的死死地,将所有血腥和危险都阻隔在门外,没有任何人能够闯进来。   沈落枝慌乱的心渐渐稳了下来。   她知道西疆一向是如此乱的,来了西疆这几个月,她几经生死,现在这阵仗竟也不算特别令她惧怕,她只是有些担忧。   “裴兰烬可会死?”沈落枝问。   耶律枭守在门口,远远地望着街头处正在打斗的人群,答道:“死不了。”   裴兰烬的私兵都以命护他,那些伪装成漠北人的金蛮人短时间内杀不掉裴兰烬,而很快,城内的捕快和邢家的守城兵们就会来了,所以金蛮人的刺杀不会持续多久,他们立刻会跑掉。   而城中的捕快也没精力去抓他们,因为在同一时间,驻兵地已经遇袭了,他们很快就需要去支援驻兵地。   一切说的迟,但生的快,到现在也不过几个瞬息而已,而再过半刻钟,大概就结束了。   裴兰烬只要拿他私兵的命撑过这半刻钟就可以。   耶律枭的念头才刚转到这里,他的面前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竟是裴兰烬的私兵护着他,一路被逼到了耶律枭他们所在的玉石铺子前。   被护在最里面的裴兰烬直奔着玉石铺子门口跑过来,神情慌乱的喊道:“落枝,落枝!你怎么样?”   耶律枭握紧了手里的刀,他人高马大,往门口一堵,便将裴兰烬挡在了外面。   裴兰烬抬起眼眸,隔着一副面具,用目光与耶律枭短兵相接。   而与此同时,站在耶律枭身后的沈落枝道:“放他们进来。”   沈落枝是不会对裴兰烬见死不救的,她算账向来算的明白,她个人的喜恶,从来不会掺杂到旁的事情上去。   耶律枭就恨她这一点,她无条件的,打心眼里爱着这群大奉人,又无条件的,打心眼里厌着他这个金蛮人。   而被拦在门外的裴兰烬也短暂的忘却了外面的争端,他昂起头来,冷眼看着这个拦在他面前,对他敌意分明的侍卫。   但沈落枝话音落下的时候,裴兰烬便见他退后了几步——他是让开了位置,让他进入了这家玉石店铺逼祸,但是同时,他也退守到了沈落枝面前,用他的身体,挡住了其余人。   他的态度如此鲜明:这一整个玉石店铺里的人,他只保护沈落枝一个。   裴兰烬进来之后,竟然被他挡着,都看不到沈落枝的脸,只能看到一部分身影。   这到底是谁!   裴兰烬的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而这时候,他的私兵也进入了玉石店铺内,在玉石店铺外面,一群金蛮人几次攻上来,又被挡回去。   这一场协斗打到了关键时刻。   ——   而与此同时,耶律貊带着他的兵和金乌城的兵攻陷了城北驻兵地。   耶律貊准备充足,先是用一把火将驻兵地的兵给引到了郡守府,然后又带人打进了驻兵地,他本来是想直接劫了地牢里的囚然后转身就跑的,但是没想到,战乱之中,耶律貊顺手抓到了邢燕寻。   邢燕寻当日也是倒霉,她之前收了裴兰烬的信后就一直在发疯,非要去找裴兰烬,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不肯去东津,邢大将军无法,只能牢牢把她压在邢家军驻地内,防止她偷跑出去丢人。   但谁能想到呢,这一日,耶律貊直冲邢家驻兵地,驻兵地乱作一团,匆忙抵御,邢燕寻趁乱逃跑,正好被耶律貊给逮住了——耶律貊可认识这位女将军!   他抓了邢大将军的亲生女儿!大奉邢家的女将!   耶律貊本是打算撤退的,但是抓了邢燕寻之后,他便不打算撤退了,他反而可以以此来威胁邢大将军!一个邢燕寻,能跟邢大将军换多少口粮,多少兵器?耶律貊都不敢想!   他竟然抓住了这么一位有重量的人物!   大喜之下,耶律貊直接带人奔向了南城,他要去跟耶律枭会和!   今日,他和耶律枭今日兵分两路,他去偷袭城北驻兵部,耶律枭负责郡守府放火和命人袭击裴兰烬引动骚乱,他们俩的原计划是,各自办完各自的事儿之后就走。   他跟耶律枭其实都不太在乎对方的死活,只要彼此目的达到了就行,但是,就算是与耶律枭处于竞争关系的耶律貊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能有今日之大胜,全仰仗于耶律枭。   耶律枭的计划太精准了,他不仅给了全城的兵力重点防布图,还将裴兰烬的出行算的那样准,如果没有耶律枭,今日之事必不可成。   所以,当他大胜的时候,他没有走,而是直奔着耶律枭来了。   在今日,在这个大胜的时刻,他愿意短暂的放弃与耶律枭的所有仇怨,亲亲热热的跟耶律枭当一对好兄弟!跟耶律枭一起,刮掉大奉的一层骨血!   他虽然不知道耶律枭一个人留在这城南的街巷中干什么,但是他愿意来相助耶律枭,他愿意将他的俘虏、大奉的女将军与耶律枭共享,换来的城中的粮食、马匹,也都分给耶律枭一半!   耶律貊带着他的兵、抓着邢燕寻纵马到玉石铺子的门之前时,还想起了一件趣事儿。   他听说,耶律枭为了探听消息,以小倌之身,入了郡主府当男宠呢!嘿,这件事儿足够他笑一辈子啦!   “大兄!我大兄何在!”耶律貊赶到街巷时,高声吼道。   滚滚马蹄声踏过街巷,上千个凶神恶煞的金蛮士兵已经赶到了。   此时,之前那些伪装成漠北人的金蛮刺客围堵在玉石铺子之前,见到耶律貊时便过来行礼,道:“启禀二首领,大首领在玉石铺子内,以伪装身份,与灼华郡主、裴郡守在一起。”   耶律貊一听,便“嘿”了一声,高高兴兴的对着玉石铺子里面吼起来了:“出来吧!大兄!阿弟带着兄弟们来了,快瞧瞧阿弟抓到了谁?”   ——   耶律貊那吼声在玉石铺子之前炸响的时候,裴兰烬根本没听懂他在讲什么。   “今日为何有这般多的西蛮人攻城!”裴兰烬的双手都浸透了冷汗,他想了几个瞬息,又摇头,道:“不,不对,不是攻城,他们就在城内,他们伪装成了漠北人,一直藏在城内,只是今日才突然事发而已!”   裴兰烬想,他们是想杀掉他吗?这群金蛮人为了行刺他,居然如此胆大包天!   “我们坚持住!”裴兰烬语气艰涩的说:“邢大将军马上就来了。”   可是,他们只有十几人,又如何在上千兵马的围攻之下坚持住呢?就以这店铺内单薄的木门吗?   那些西蛮人为何不攻进来,反而一直在外面叫呢?他们在说什么呢?   这群西蛮人又为什么不要命一般,在此时爆发、围住玉石铺子呢?纵然他们今日能杀了他,但是他们也一定会死啊!这里是纳木城,他们奇袭之后,也一定会被十倍的兵力给抹杀掉的啊!   裴兰烬的问题很快有了答复。   “他们抓了邢将军!邢燕寻!”   原来如此。   裴兰烬想,原来这群金蛮人的依仗是这个,有了邢燕寻,邢家兵确实不敢轻易杀他们。   一片慌乱之中,裴兰烬忽略了沈落枝。   他自然就没有看到沈落枝一点点白下来的脸,也没有看到沈落枝回过身,昂着头,一点一点,看向她的小倌。   他们不懂金蛮语,可她是懂的,她学过。   “大、兄。”   她的目光在四周环顾一圈,最后,颤抖着落到了她那绿眼睛的小倌身上。 第43章 裴郎,救我啊   被捉   彼时正是午后时分, 西疆的街巷中一片喧嚣。   街面上堵着千余骑金蛮将士,但是他们却并不冲进玉石铺子里,反而耐心的等着什么, 他们马蹄踩过的地上淌着血,玉石铺子的门关着, 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样子。   一些民众们缩在自己的家中, 头都不敢抬——纳木城是西疆要塞啊,以往的西蛮人都打不到这个地方来的,这里纵然身处战乱之地,却是稍有的安宁地界,怎的今日这群西蛮人命都不要, 硬是要冲杀进来呢?   但很快, 他们就顾不上考虑这些了。   因为邢大将军来了。   年过不惑的邢大将军带着他的兵, 直奔城南街巷而来,他的甲胄与兵器上都闪着寒光,面容满是杀意——之前郡守府着火, 便是他去带兵救的,谁知道到了之后,他的驻兵地就被偷袭了。   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策!   他的女儿还被抓了!   邢大将军赶到城南街巷的时候,便瞧见一个雄壮的西蛮将士将他的女儿摁在马上, 转过头来瞧见他时, 还“哈哈”笑着, 耀武扬威!   邢大将军怒道:“放开我女儿!”   他身后的将士们怒而拔剑!   邢家军的兵力自然倍于金蛮人, 但邢燕寻在金蛮人的手上, 邢大将军投鼠忌器, 场面便僵持住了。   外面的人僵持住了, 留在玉石铺子里的人却在自寻出路。   “郡守, 玉石铺子后面有小门,通后院,直接走另一条街,我们跑出去吧!”是一个士兵道。   裴兰烬松了一口气,道:“好,就这么走!”   他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群金蛮战士不冲进来,但是他们也不敢出去直面,幸好邢大将军来了,他们可以绕到后街,先去与邢大将军会和。   而在他们筹谋这些的时候,沈落枝什么都没做。   她只站在原地,昂着头,用那双月牙眼望着她的小倌看。   她听得懂金蛮语的,她是那样聪明的人,别人给她一个音节,她便能猜出很多很多,更何况,是那明晃晃的一声“大兄”呢。   周遭的人都乱糟糟的说话,推到了玉石架子,外面有金蛮人和邢大将军在互相叫嚣,沈落枝都听不见了。   她的目光里,满是旁人都看不懂的东西。   别人看不懂,齐律...耶律枭不敢看。   他想要避开她的目光,但是他的身体却被定在当场,他像是被一刀砍中了要害,鲜血迅速流失,浑身都变的冰冷僵硬,硬到他根本动不了。   他无法躲避。   耶律枭其实想过他身份暴露的事情,但他觉得那是在很久以后了,他会随着沈落枝去江南,等沈落枝再喜欢他一点的时候,他会主动和沈落枝揭晓他的身份,但是不是现在。   他想让沈落枝再喜欢他一点,更喜欢他一点,否则,否则——   但偏偏,这老天爷就是造化弄人,计划看似顺利,却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卡出一环来,本该打完就跑的耶律貊没走,甚至还带兵过来跟他汇合,耶律貊来了,他的身份便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算无遗策,这世事却偏生不让他如愿,他越是想要什么,鹰神就越是不肯给他什么,他披上了两层面具,在真相面前却一戳既破。   耶律枭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就那样站在这混乱的玉石铺子里,他耳聪,能够听见所有人说话走动的声音、但是那些声音却又入不得他的耳,像是流水一样在他的耳畔划过,他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定定的望着沈落枝。   他在那一刻,像是一个罪行都被揭露出来的恶徒,等着被人审判。   沈落枝就是那个审判他的人。   她的思绪短暂的混乱过后,很快就找到了方向。   那些金蛮人的身份无处掩盖,耶律貊常年与大奉人征战,所有人都知道耶律貊是金蛮的皇子,而能被金蛮人称作“大兄”的,也就只有金蛮人。   这一整个玉石铺子里,只有齐律一个人,有那一双绿眼睛。   绿眼睛,金蛮皇室。   戴在脸上,永远不摘下来的面具。   一个可怕的想法瞬间占据了沈落枝的脑海。   如果,这个人是金蛮人,那他会是谁呢?   一个西疆里,真的有那么多绿眼睛的人吗?   沈落枝觉得一股寒意从后脊梁上窜起来,将她整个人都冰麻在原地。   她的耳廓中阵阵嗡鸣,过去和齐律相处的一幕幕都在脑海之中闪过,这一双绿眼睛似乎在某一刻,和另一个人重合在一起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摸齐律的面具。   那是她刚请人为齐律打出来的,这是她亲手从库房里挑出来的玉,最好的一块,上还有淡淡的金色纹路,阳光一晒,便有淡淡的琉璃的光晕。   她触碰到玉石面具的时候,反而被那面具的凉而惊了一下,街巷外面有人在喊叫,近处的裴兰烬似乎打算逃跑,但她都听不见了。   她只觉得那面具好凉,只摸了一下,手指都凉的僵住了,却又不肯放手,她的心口越跳越快,眼前有些发昏发黑,但还是坚持着,摘下了那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带着烧伤的脸。   她见过的,她看过这张脸,但是从未看的这样仔细。   她知晓一些易容的东西,各家各不同,有的是靠粉糊在脸上,然后全靠描眉画眼,重新搞出一张新的脸,但很不经看,只要用水一泼,便会显出真容来。   还有一种就比较昂贵了,据说是从南蛮那边传过来的,将人后背上的皮剥下来,用特殊的手法保存,待到用的时候,便以特殊的胶料糊到脸上,相当于给人换了一层皮,无论是手感还是瞧着,都跟真人一样,被水泼了也不会掉。   据说是叫“人.皮.面.具”。   但是再细致的人.皮.面.具,也有和人不一样的地方,人会出汗,面具不会,冬日里人的脸会被冻僵,面具也不会,人跑起来面容会热,面具更不会。   所以捏上去,揉上去,总归是会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   沈落枝就察觉到了那么一点点不同,但不是面具的不同,而是齐律的不同。   她的手指抚在齐律的面庞边缘,她捏上去的时候,齐律在颤。   他的骨肉过于紧绷了,像是被拉到极致的弦,莫名的自己在半空中颤出嗡鸣声,他的胸腔剧烈起伏,呼吸声一声比一声重。   沈落枝看到他的额角处渗出了一颗汗珠,顺着他黝黑的面庞向下落,他是那样高大凶猛的人,但是当沈落枝的目光落到他的额角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瑟缩着颤了一下。   好似沈落枝的目光不是目光,而是刀尖一般。   沈落枝终于看出了哪里不同了。   太黑了。   这人的面似乎太黑了,黑到与脖颈、后耳处的都有一层衔接的肤色差,但是以往,齐律一直戴着面具,所以没人会仔细的看他的脸。   以往沈落枝每次瞧见、给他喂药时,也都是在房内灯光昏暗时。   沈落枝颤着手,去摸他面颊与下颌之间,那条肤色不一样的色差线。   她伸手过去的时候,四周的所有动静都被模糊掉了,裴兰烬在和她喊什么,她没听,街外似乎有人要冲门进来,她也没管,她只固执的去摸那一条线。   时间似乎被放得很慢,沈落枝的手一点点靠近过去,那双绿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她,日头从木格窗外落进来,落在沈落枝的手上,为她的手指镀上一层浅浅的光晕。   那根手指终于,落到了真相的边缘,用力一摁,那纤细的指尖就捏住了一点摸起来很奇特的皮质边缘。   触感很像是一块放了很久的油膏,有点干粘,但捏上了,又有些滑,她只需要捏着那一层皮,轻轻一用力,便能将它扯下来。   沈落枝的鼻端顶起一股酸涩来,她眼眶都泛红了,用指甲,一点一点刮起、扯下那一层皮。   皮下是个什么人呢?   她的眼底里涌起了泪。   愤怒与恼羞是在之后才涌起来的,在她撕下面具的那一刻,她心底里只是难过,齐律是假的,小倌是假的,红肚兜是假的,为她的话面红耳赤是假的,她接的柳枝是假的,所有都是假的。   她看到耶律枭那张脸的时候,恨意达到了顶峰。   那是一张棱骨分明,鹰视狼顾的脸,全然不似齐律一般普通,大概是一直戴着人.皮的原因,他白了些,又因为垂着眼,摆出来一副愧疚至极,不敢开口的模样,便压住了那股锋锐冷冽,一往无前,逮谁杀谁的戾气,眉宇间便少了几分悍劲,反而多了几分潋滟的媚气与几分——她以前想错了。   袁西教的那些东西,放在他脸上其实很合适,他本就生了一副妖冶惑乱的模样,只是在齐律的脸上不合适而已,等拿到耶律枭的脸上,简直太合适了。   原先会掏人心肝的山鬼野狐换了个要命的法子,往她面前一站,不讲话,不言语,只垂着头,眉宇间竟还带着几分令人怜惜的悲意,颓然落魄的像是一朵被雨水打的破碎的山间花。   仿佛揭穿了他的身份,是她的错一般。   沈落枝的身上未曾佩刀,她现在也握不住刀了,她无法像是之前一样一刀捅进耶律枭的胸口,她颤的甚至都整个人都在抖。   她只站在他的面前,声线艰涩的问:“进郡主府,是为了今天吗?”   耶律枭喉结上下滚过,他的唇瓣微肉,有一个微微翘起的弧度,暗粉色的,瞧着又欲又色,若是被人含一含,便会酝出水光来。   沈落枝尝过的,用齿尖厮磨那唇珠的时候,唇珠会变成艳艳的颜色,像是月光下的蔷薇花,挂在净白的墙边,红的像血。   而现在,那唇珠在她的面前颤了两下,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沈落枝也不需要他说,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她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她昂起头,清冷的玄月面上还带着一滴泪,从眼角里滑下来的。   但她的面容上却瞧不出任何脆弱或悲伤之意,只有浓烈的怨与恨,她看着耶律枭,那双眼因为不想落泪而努力睁大,一点晶莹的泪花在她眼底闪,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讥讽的笑:“很得意吧,耶律枭,换一个身份来找我,让我爱上你,然后在今天,将我堂而皇之的抓回去,这是你的大胜啊。”   她伸出手,用手指点着耶律枭胸口,尾音发颤的说:“这一刀,你百倍还与我了。”   她当初怎么骗得他,现在他就怎么骗的她。   她说这些的时候,耶律枭的额头与脖颈上都有细小的青筋在颤,他似是忍的极辛苦,喉结上下滚动了两息,才轻轻吐出一句:“我未曾胜过。”   他抓捕过她,用人命威胁过她,用卑劣的手段欺骗过她,为了得到她,他什么都干过,但他从未曾胜过。   他早就认输了,情.爱这两个字,是一定要有一个输家的,它不看谁武力强盛,只看谁心狠,谁能当那个狠得下心的人,谁就是赢家。   他哪里狠的过沈落枝呢?   这个女人的心比他的刀还要硬!   她的指尖点在他的胸口,他胸口上的伤就又一次烧了起来,灼痛让他无法呼吸,但他宁可一个人受百刀,也不想让她受一刀。   沈落枝的手指点一下,他便颤一下,点两下,他便像是承受不住一般退半步。   “落枝。”沈落枝去拔他腰间的刀、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时候,他握着沈落枝的手腕,与她道:“别拔刀,我会放你走的,我不会伤你。”   沈落枝见不得他这个样子。   处心积虑引诱她,不就是为了今日吗?他应该如同一个胜者一样掐着她的脖子把她带出去,耀武扬威的让所有人看看她被他骗成什么样子,一如那一日火烧金乌城一样,而他现在,却摆出来一副愧疚沉默的模样来面对她,还要放她走,好似一切都是不得已为之一般。   这算什么?   捅了她一刀之后再来亲她一口吗?   这已经不是当她蠢笨好骗了,这是当她是三岁婴孩一样没长脑子!   真舍不得伤她,那最开始就别跑过来假装成小倌、别派人来刺杀啊!所有事都做完了,跑过来说“我不想伤你”,这算他妈的什么!   沈落枝这样一个出身的姑娘都要被气得破口大骂了,她恨不得抽刀把耶律枭脑袋砍下来!   她抬头看向耶律枭那双眼的时候,便想起了她之前在夜间,问耶律枭喜不喜欢她的事。   她当时是掏出一颗真心来问的。   但偏偏,她问的不是那个沉默寡言,肯为她赴死的齐律,而是一个心机阴沉,埋伏在她身边的耶律枭。   沈落枝骤然红了眼。   耶律枭不敢看她的眼了,他偏开目光,只用手摁住了她的手背。   而在这时,裴兰烬的高吼声打断了他们两个之间的话。   “落枝!”裴兰烬在喊:“他们来了!快走,我们从后面跑!”   说话间,裴兰烬已经被人带着跑向了后门,后门通小巷,他们可以走掉。   沈落枝忽的一惊,突然从那种被刺伤的悲痛中回过神来了,但是已经晚了。   下一瞬,金蛮人的战马已经踢破了木门,那用铁器包裹着的巨大马蹄带着血腥气,直接扑到沈落枝的脸上,沈落枝侧身去看,便看见一个肥硕高大的金蛮男人抓着一个   丽嘉   女子进了玉石铺子里,他手底下的金蛮战士都骑着马,将沈落枝与耶律枭团团围在最中央。   裴兰烬这时早已跑没影子了。   耶律貊冲进来的那一瞬间,耶律枭便直接将沈落枝摁进了怀抱里——他与耶律貊是短暂的合作关系,两人都是心怀鬼胎的人,他不知道耶律貊为何有胆量来此,他也不放心耶律貊。   他得把沈落枝牢牢摁在他怀里才行。   沈落枝自是会挣扎的,但她哪能挣扎过耶律枭呢,不过转瞬间,耶律枭便将她制住了。   而这时,耶律貊的笑声爽朗的响起吗,几乎要掀翻屋顶:“大兄,你来瞧瞧,我抓住了谁!”   耶律枭正拧眉裹挟着沈落枝上马——他手底下的金蛮勇士给他带来了一匹马,他在上马的空隙里,转而去看耶律貊马上的人。   他看见了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子,被耶律貊以一个钳制的姿态摁在马上,那女子还很眼熟——几日不见,她消瘦了些,脸上还带着些伤痕,发鬓被颠的乱糟糟的,抬起脸来的时候,不仅是耶律枭,就连耶律枭怀中的沈落枝都跟着惊了一瞬。   “邢燕寻!”沈落枝被耶律枭抱上了马,她没有马缰可握,整个人还都被耶律枭抱在怀里,只能靠在耶律枭的胸膛前去看。   邢燕寻怎么会在这!   而耶律枭在看到邢燕寻的时候,便知道耶律貊为什么不走了——他拿了一个分量足够的人质。   “哈哈,大兄也拿了一个人质吗?这位就是那个灼华郡主了吧?”耶律貊见耶律枭上马之后,便提着马缰走出了玉石铺子,一边在马上低下头走出来一边高声吼道:“邢大将军,且看看我们都抓住了谁!”   耶律枭在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跟沈落枝说话了,他只牢牢抱住了沈落枝,与她道:“安静些,我一定会安全把你送走。”   沈落枝冷笑一声:“你不若现在就把我放下,让我走,那我最安全。”   耶律枭深吸了一口气。   “来不及了。”他道。   刚才沈落枝要是跟着裴兰烬走了,那也便走了,但是当时他们俩都沉浸在对彼此的撕扯之中,沈落枝当时正在掀他的面具呢,耽误了些时辰,现在耶律貊来了,就算是耶律枭要放沈落枝,耶律貊也一定会上来抢。   耶律枭与耶律貊是合作关系,两人势力相当,但此刻,耶律枭的人都不在此处。   耶律枭的人之前都去郡守府放火了,放完火,他们就会按照耶律枭原先给他们制定的路线逃跑——耶律枭根本就没打算让他们留下来,就连耶律枭自己,也只是想从头到尾装个小倌,所以他现在手边没人。   现在跟在他们周遭的金蛮将士都是耶律貊的人,耶律枭能放她,但耶律貊不会放——沈落枝与裴兰烬是撕破脸皮、撤毁婚约的仇人,耶律枭与耶律貊也是貌合神离的合作者,耶律枭现在松手,沈落枝到了耶律貊手里,那才是死路一条。   别看耶律貊现在对他恭敬,但是他要是强行放走沈落枝,那耶律貊绝对会翻脸。   所以,还不如耶律枭把她死死摁在怀里呢,那她还是耶律枭的“战利品”,耶律貊不会来抢。   说完后,他便带着沈落枝出了玉石铺子。   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在此刻,他与耶律貊和整个纳木城都是敌人,他必须得足够小心。   坐在他马上、怀中的沈落枝只沉着脸,一言不发。   她对耶律貊和耶律枭之间那竞争合作的关系一无所知,所以她不信什么“来不及来得及”之类的话呢,抬手放人有何难处?不过是耶律枭不想放罢了。   她是断然不会信耶律枭的任何一句话了!   至于邢燕寻——沈落枝与邢燕寻对视了一眼,两个女人都没有什么话与对方讲,她们两个彼此只担心自己此刻的安危。   而她不言语的时候,耶律枭和耶律貊已经带着她与邢燕寻从玉石铺子里出来了,千余骑人护着耶律枭与耶律貊,相隔不过百米间,对面则是带着邢家军的刑大将军。   刑大将军一见了沈落枝和邢燕寻,本就发红的眼几乎都要滴血了,一个邢燕寻已经够他心头发痛了,这怎么又来了一个沈落枝?   若是邢燕寻死在这群突袭进城的金蛮人手里,那还能称得上是“御敌而死”,不算丑闻,还能加功,不愧对邢家将的名号,但是若是灼华郡主死在金蛮人手里,那就完全不同了。   这可是圣上亲赐的灼华郡主,皇亲国戚!南康王唯一的亲女!她若是死在这,南康王必会请战西出,来与金蛮开战的!   而在此时,裴兰烬也终于从后巷绕到了邢大将军面前,他一走过来,还未曾询问“为什么金蛮人会出现在纳木城中”,便听见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嚎叫。   “裴郎!”那一声喊叫响的突兀,却又在短时间内贯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裴兰烬当时正仓惶逃命,见了邢大将军之后心才稳了一半,一听见这动静又惊出一身冷汗,骤然回头间,便瞧见了邢燕寻被金蛮人抓着,趴在马上,狼狈的喊道:“裴郎,救我啊!” 第44章 我有了你的骨肉   骨肉   邢燕寻那一声喊, 别说裴兰烬,就连邢大将军的脸都绿了。   但大敌当前,他只能硬咬着牙道:“裴郡守, 劳您稍后,本将军要上前与他们交涉。”   他得让这群金蛮人放人!   裴兰烬脸色也很难看, 他的目光在邢燕寻与沈落枝的身上一一扫过, 心口都跟着被揪起来了。   他方才被带出去的十分匆忙,以为沈落枝与她那小厮也会跑,但是没想到,那小厮摇身一变竟然成了金蛮人,还把沈落枝抓过去了——他现在也来不及纠结这些了, 他得先想办法把沈落枝和邢燕寻救回来。   他爱的两个女人都被抓走了, 他又怎么能在一旁束手旁观呢?   “我也去。”他说:“纳木城之事, 本该由我这个郡守做主。”   邢大将军私底下这两日一直未曾理睬裴兰烬,他可以在私下里与裴兰烬如何争执,但是现在情况危急, 他顾不上那些旧怨,只一夹马肚,喊道:“给裴郡守一匹马!我们二人一起去前方交涉!”   ——   邢大将军与裴兰烬讲话、上马的时候,邢燕寻正努力的抬起身子, 看向百米外的裴兰烬, 她那双眼里满是要溢出来的思念与爱慕。   邢燕寻的腰之前被耶律枭给废了, 武人练腰发力, 腰不行, 她的功夫便也废了一大半, 现下伏在马上, 被耶律貊用手臂一压, 根本爬不起来,比之寻常男子相差不大。   耶律貊的功夫比之耶律枭也不相上下,邢燕寻根本不是耶律貊的对手,轻而易举的便被耶律貊抓着头发、强迫着昂起了头。   “你喊那位郡守什么?”耶律貊用他为数不多的大奉话生硬的吼问邢燕寻,他道:“裴郎不是喊情人儿的称呼吗?”   耶律貊哪知道他身边的人在几天之前究竟是怎么一个错中复杂的关系,他又没钻到郡主府的院子里去当小倌,他只是发出了一个一直在纳木城中东躲西藏等耶律枭消息、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该有的疑惑:“裴兰烬不是灼华郡主的未婚夫吗?”   这件事,整个西疆的人都知晓,那位灼华郡主千里迢迢从江南嫁过来,当真是一桩美谈。   耶律貊的浑厚声音落下的时候,在场的其余三个人神色都各异。   耶律枭唇瓣紧抿,不言语,只将沈落枝又往自己的怀里摁了几分,沈落枝面上清冷,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里闪过几丝讥诮,而一旁被耶律貊摁在马上的邢燕寻却像是被人抽了一个耳光一样,顿时满目狰狞的昂起头来,近乎凶神恶煞的吼道:“她不是,我才是!”   耶律貊奇道:“你不是邢燕寻么?跟裴兰烬订婚的是灼华郡主啊!”   此事,就算是他们金蛮人也听说过的。   邢燕寻的脸迅速涨红,她的目光嫉恨的看向了一旁的沈落枝,用尖酸刻薄的语调说道:“纵然是与她订婚的,又能如何?现在裴兰烬爱的人是我,他要娶的人也是我,与她灼华郡主毫无关系!裴兰烬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裴兰烬与沈落枝订婚,不过是因为他们早我几年相见罢了,若是当初,先见到裴兰烬的那个人是我,裴兰烬才不会和沈落枝订婚呢!”   邢燕寻这几日一直被邢大将军关着,还不知道裴兰烬是如何去讨好沈落枝、在沈落枝面前伏低做小的呢,她只打听到沈落枝与裴兰烬的婚事黄了,自然而然的以为,裴兰烬不喜欢沈落枝了,裴兰烬该来娶她了。   裴兰烬那样喜爱她,还答应她一定会去东津接她,在裴兰烬心里,自然是她更重要!   但她不知道,裴兰烬依旧在主动挽回,真正不想再续这段姻缘的是沈落枝。   她更不知道,裴兰烬被拒婚之后还百般祈求,甚至近乎是赖皮狗一般跟着沈落枝,试图送沈落枝离开。   邢燕寻像是疯子一样说着那些话的时候,耶律貊听得津津有味。   他还是头一次瞧见这种戏码,真是各处都有各处的热闹瞧,他跑来劫掠个人,还能有戏看。   沈落枝偏过了脸,她只觉得厌烦。   她搞不懂邢燕寻。   邢燕寻也是个将门虎女,也有身份有地位,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裴兰烬呢?她已经见过了裴兰烬最丑陋的嘴脸了啊!那一日在院子里,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之下,邢燕寻难道还没丢够人吗?   明知道他是个从里烂到外的破烂货,为什么还有人爱他呢?   沈落枝越发烦了,她甚至都不想去看邢燕寻,但她管得住自己的眼睛,管不住邢燕寻的嘴,整个街巷里都是邢燕寻嘶心裂肺的喊声:“他是爱我的!若不是两家缔约在先,南康王势大,他定是会主动求娶我的!”   沈落枝简直想呕出来了。   邢燕寻竟然还替裴兰烬辩解上了!   她坐在马匹上,不可避免的靠在了耶律枭的怀里,耶律枭也不言语,只默默地将马头向另一个方向扯了些,令她不必直面邢燕寻那张狰狞的脸。   在目光偏移的那一刻,沈落枝想,比起来裴兰烬,耶律枭竟然还算是个好的!   纵然耶律枭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但他最起码不会同时招惹两个女人,也不会让这两个女人陷入这种狼狈不堪的境地!   被一把刀割伤,纵然痛,但流出血来,总比被一滩粪糊上、永远都洗不干净好!   沈落枝狼狈的看向了一旁的方向。   而这时候,远处的裴兰烬和邢大将军一起骑马而来了——他们是要会面交涉。   金蛮人手持沈落枝和邢燕寻两大底牌,但他们一群人同时又都被大奉人给包围住,又都走不脱,所以接下来就是一个互相拉扯的过程。   比如,大奉人这边说一句:你们把郡主和女将军交出来,我们放你们走,你们劫囚的事就这么算了,算是你们小赢一次。   但是,众所周知,金蛮人是不要命的,他们是一群豺狼,他们见了肉就不撒口,他们凶狠,他们贪婪,只劫个囚,救走一群人,是满足不了他们的。   “这些不够!”耶律貊震声吼道:“我们要三千匹马,要三百箱金银财宝,要三百箱粮食草药!若没有,我就割一个耳朵下来尝尝看!”   简直狮子大开口!   不说那些金银财宝粮食草药,单说那三千匹马——整个东城的马市里贩卖的所有的马加起来,也就只有三千余!   旁的人不懂战马的金贵之处,一支骑兵能挡十倍的步兵,因此,战马的价格久居不下,在京城那些贵人们跑的都是普通的驽马,而西疆东市的马,却都是千金难求的好马。   若是真给了马,这群金蛮人怕是要加倍抢掠大奉!未来几个月,大奉边境都要遭殃!   邢大将军才刚一变脸,还未曾张口呵斥,便突然听见那耶律貊喊道:“裴郡守,我听闻,这邢家的女将军方才说,她是你的女人,你会娶她,那,她和那位郡主加起来,值这三千骏马、金银财宝、粮食草药的价吗?”   耶律貊的声音落下之时,四周静谧了一瞬。   裴兰烬没有先看邢燕寻,而是近乎于窘迫一般看向耶律枭马背上的沈落枝。   但是沈落枝端坐在马背上,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的目光只好偏移向耶律貊马背上的邢燕寻——邢燕寻现下已经如同沈落枝一般坐起来了,只是脖子上还掐着一直耶律貊的手,她到底会武功,耶律貊不敢放开她,只迫使她抬头,正面看着裴兰烬与邢大将军。   邢燕寻根本没看邢大将军,她的目光直接落到了裴兰烬身上。   在看到裴兰烬的时候,邢燕寻这几日里的委屈全都涌上来了。   她不要去东津。   她不要被关着。   她想裴兰烬。   她腰很疼。   裴兰烬为什么不来看她?   明明他说过,会娶她的!   邢燕寻那双狐眼望着他,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昔日里牙尖嘴利,一鞭子将他扯到马上的姑娘现在受制于人,可可怜怜的看着他,直接看到了裴兰烬的心里。   裴兰烬犹豫了,他面露迟疑了!   耶律貊就像是嗅到了血腥气的狼,咧开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他看到啦,看到裴兰烬的破绽了!他张开了流着涎水的獠牙,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筹码!   “裴郡守!”耶律貊笑起来了!他笑的那样畅快,脸上的横肉都挤在一起,眼睛只剩下细细弯弯的一条缝,里面迸出凶残的精光:“我要的东西少一样,你的女人也会少一样东西,少一只眼,还是少一只手,你且瞧着!”   邢大将军只觉得心口一抽。   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他强行控制住自己,不露出异样的神情,不去看裴兰烬——两军交战,谁家的主将先心软,谁就输了。   这是战争!   但是他能做到面不改色,裴兰烬却并不能做到,裴兰烬还是太年轻了,纵然能漠视一群不熟悉的行商去死,但无法漠视自己亲近的人去死,他在人命上是那样的青涩,轻而易举的便被耶律貊捏住了他的颈骨。   耶律貊用力攥邢燕寻的脖子,将邢燕寻的脸憋的青紫。   邢燕寻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挣扎声,深深地刺进了裴兰烬的心里,他一时头脑发热,竟直接答应下来道:“好!东西都给你们,你们把人给我!”   他一定要救下这两个心爱的女人!   他一开了口,邢大将军便松了一口气,有个人定责便可。   “好!”耶律貊高吼了一声,哈哈笑着道:“我们去城门口,邢大将军,可别拿差的驽马来糊弄我啊!”   金蛮人是不可能在城内交易的,这俩人一旦交出去,他们还留在城内就死路一条了,所以他们肯定会选择城外交易,到时候交易完就跑,大奉人想追也追不上。   而在他们出城的时候,裴兰烬他们还要负责筹备金蛮人要的马匹、珠宝、粮草药材,所以忙的焦头烂额。   裴兰烬去忙着筹备这些东西,邢大将军带着兵跟着他们,而耶律貊便心情大好、大摇大摆的摁着两个人质,在纳木城的街头巷尾走过。   金蛮人带兵进城、偷袭城北驻兵地、火烧郡守府、在城南街头刺杀的事情已经传开了,纳木城内全城戒严,所有人都回到了家里,街面上鸡犬不闻,一片萧条,任由那些金蛮人骑着马走过,只有一些胆大的人家,透过门窗的缝隙向外看去,瞧一瞧这些入城的金蛮人。   整个纳木城的所有人家都瞧见了,金蛮人抓了邢将军和灼华郡主!   接下来,那些官宦人家的人又知道了,裴大人四处筹钱,要赎出邢将军与灼华郡主二人,那些金蛮人狮子大开口,要了好一笔价钱,西疆的官库银子不能动,便只能动私银。   灼华郡主的嫁妆被裴兰烬算上了,裴兰烬又将裴府的聘礼也都算上了,各家再都看情分出上一笔银子,勉勉强强买回来一千匹马,三百箱金银珠宝,三百箱草药粮食倒是凑齐了,而那些马是漠北人的马,漠北人不放,他们大奉人也不能硬抢。   至于沈落枝的嫁妆,郡主府的人也不敢硬扣下不给,郡主还在人家手里呢,要赎人,他们肯定要交钱啊!要是真扣着嫁妆不给,郡主死了,他们才是完蛋呢!事权从急,还是先将人换回来再说——没瞧见裴兰烬连自己的聘礼都压上了吗!他也是真掏不出钱来了呀!   到最后,金蛮人带着两个人质守在了纳木城外的城门口,等着裴兰烬带东西来换人,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调配牵马、收拾东西,确实应要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沈落枝那一刻被愤怒燃烧过、被冷水浸泡过的心已经渐渐静下来了,越是这种时候,她那脑子转的越快,不断地在设想该如何让自己有利一点。   但是不管她如何想,都逃不出绝对武力的压制牢笼,耶律枭一力破万法,他抓住了两个人,只要他不松手,她跟邢燕寻就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若是她与邢燕寻没有仇怨,互相能撑助对方一把也行,说不准还能巧舌如簧,说点话,跑出去一个呢,但偏偏,她们俩还结了死仇,拿到了一起去,互相不陷害已经很难了,更别提互相撑助了。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焦急的等待着,人的思绪便越来越混乱,过去的一些事情便重新翻涌回脑海。   江南水乡的事,金乌城的事,她酿的酒,她亲手刺进耶律枭胸口的匕首,各种各样的记忆都鲜活的重新窜出来了。   分明是大敌当前,身不由己,分明她现在还被一群金蛮人给钳制着,但她的思绪就是静不下来,焦虑蒸烧着她的心头,冬日里冷冽的寒风吹着她的脸,她发鬓间散落的发丝随着风飞,连同她不安的心一起,被吹的胡乱飘摇。   筹备的事情很慢,但是城头上却渐渐多起了旁的人,有些是城中的武将,有些是城中的大臣,都是身份地位颇高的人,沈落枝还瞧见墙头上站了一个郑意。   郑意显然是出钱的那一批,他身后的郑家私兵一趟趟的往外搬运箱子。   昔日里的亲朋好友现如今都站在纳木城的墙头上,一双双眼睛看向她们——城门口,她们两人被摁在马上,谁都动弹不得。   虽然隔着很远,但是邢燕寻目力好,能瞧见他们的嘴在动。   “裴郡守,东西短时间内凑不齐。”邢大将军与裴兰烬道:“三百箱珠宝、草药粮食齐了,但是我们只有一千五百匹马,剩下一千五百匹实在是凑不出来了。”   东市已经没有多余的马了,人家漠北人手里也是要留一批马带回漠北的,所以不肯卖了,他们总不能把自己胯.下的战马都拿出来换吧!   裴兰烬迟疑许久,最终一咬牙,道:“那就先拿这些东西去换。”   ——   交换人质的时候,耶律貊点明了只要裴兰烬孤身一人过去。   大概是因为裴兰烬这人比邢大将军好拿捏吧,邢大将军毕竟久经沙场,心狠一些,又熟知这些金蛮人的性子,所以十分难缠,比起来邢大将军,还是裴兰烬好压制些。   裴兰烬是有些心机手腕,但是那是在面对大奉官场时候用的,在沙场上,他其实并不是很冷静,再加上沈落枝与邢燕寻之间还有那种错中复杂的关系拉扯,所以裴兰烬其实一直处于一个不是很冷静的情况。   因此,当金蛮人要求裴兰烬下去单独谈判的时候,邢大将军果断拒绝了。   就裴兰烬这个性子,这个身手,如果真放下去跟那群金蛮人谈,保不齐那群金蛮人会不会对裴兰烬动手,还不如他们站在城头上互相喊话。   反正不过相离百米,吼话彼此也能听见。   他道:“我们谁都不出城,便这么谈,我们在城墙,他们在城下,裴郡守,若是这一千五百匹马他们不肯要,那我们便不换了!便叫我的女儿死在此处,也算是她战死沙场了!大奉边疆的将领,死在金蛮人的手中不丢人。”   邢大将军话说的漂亮,其实心里也有一番算盘。   一是他觉得,一千五百匹马和六百箱东西已经足够塞满金蛮人的胃了,二是因为,不能再给金蛮人马了,如果真的给足金蛮人三千匹好马,金蛮人会在短短三天之内,劫掠掉所有能劫掠的大奉边疆城镇。   所以他们接下来的谈判应该强势一些。   邢大将军便摆出来一副冷硬态度来与对方言明,要以六百箱货物、一千五百匹马换沈落枝和邢燕寻,来和他们相互拉扯。   金蛮人当然勃然大怒。   他们当即表示,如果不给三千匹马,便要在这两个美人儿之间拎出来一个杀掉。   这就很可怕了。   裴兰烬额头都渗出热汗来了,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口干舌燥,呼吸如蛮牛般粗重。   倒是一旁的邢大将军更稳一些,两军对垒,就是要互相拉锯,互相压制的,他不着急,只对着下方喊:“我们的马只有这些!”   他在逼迫金蛮人让步。   金蛮人也确实因此而感到暴躁。   耶律枭还好,他的打算很简单,他现在的身份已经暴露了,那他就先用金蛮人的身份做戏,回头将沈落枝放回去后,他和耶律貊平分所有马匹与钱财粮草,然后找个机会,再将这些东西都还给沈落枝。   他现下如何说,沈落枝都不会信,还不如到时候直接把东西都还给她,才算是有些说服力。   这些东西沈落枝要如何处置他不管,也没脸去问。   今日之后,沈落枝一定将他恨到了骨头里,他是断然不可能再回到她身边,与她共处的,瞧见她笑的。   只要一想到此,耶律枭便觉得胸口钝痛。   他脸上的一层皮都被沈落枝狠狠地扒下来,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就像是枯死了的木,只剩下被蛀空的躯壳,他现在人坐在马上,好似还是活着的,但实际上里面已经空的什么都没有了。   沈落枝是注定要回江南的,她不带他,他便只能留在西疆,日复一日的望着她吗?   她现在人还在他的怀里,但他却好似已经失去她了。   这世上比失去更可怕的是你知道自己即将失去,却又无法挽留,只能每一刻,都抓心挠肝,又疼又痒的看着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远。   耶律枭缓缓闭了闭眼。   若是按着他以前的性子,定要把沈落枝一只腿打断,关在帐内,一辈子不让她离开,要死也让她死在他手里,死后也要把她的骨头带在身上,做成一支骨哨。   但他现在根本下不去这个手了。   他的心在她的身上,骨头就也跟着软了,她受伤,甚至她只要皱眉,他就觉得疼,他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看着自己一点点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情.爱,从来都是半点不由己的。   而沈落枝从头到尾一直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只冷静的以一个人质的身份看着局势,并且刻意的忽略掉身后的耶律枭。   比起来耶律枭游离在战场之外的心不在焉,耶律貊就暴躁多了,他又没受情伤,他是真想要这些东西,少了一千五百匹马,那就相当于在他身上砍了一千五百刀啊!   一阵北风刮来,漫天黄沙吹进耶律貊的肺里,让耶律貊越发躁怒,但他也知道,他今日定是要不到这三千匹马了。   这帮大奉人,就不肯痛痛快快的交钱换人!   所以耶律貊也不让这群人痛快!   “裴郡守!我听闻,这两个女人都是你的!一个是你的未婚妻,一个是你在外面养的女人,按你们大奉的说法,这叫外室对吧?”他一转头,愤而喊道:“一千五百匹马,只够换一个人,另一个要抵另外一千五百匹马!这两个女人,你要哪一个?”   他说话间,狠掐了邢燕寻的后脖颈一瞬。   邢燕寻痛叫了一声。   沈落枝也跟着脸色白了一瞬。   城墙上的所有人也都跟着看向裴兰烬。   裴兰烬会选哪一个呢?   亦或者一个都不选,继续与那金蛮人纠缠?   众人的思绪刚飘到这里的时候,却听见邢燕寻嘶声裂肺的喊道:“裴郎!”   邢燕寻额头上带着薄汗,她在听到她们两个人要被选择的那一刹那,神色都跟着狰狞起来了。   她不要被抛弃,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在郡主府时,她已经被裴兰烬抛弃过一次了,这一次她不能再被抛弃了!   所以,她用尽浑身力气,高声喊道:“裴郎,我有了你的骨肉,救我啊!” 第45章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爱一个人,就不忍他受苦   裴兰烬在听到“骨肉”这二字的时候, 只觉得脑子“嗡”了一下,周遭的人声都被隔在他的耳膜以外,他像是掉进了水里, 整个人都短暂的漂浮,放空。   骨肉, 他的骨肉!   下一瞬, 裴兰烬像是猛地从湖水里站出来了一样,一阵北风吹过,他头脑一阵清明,不受控的喊道:“我要邢燕寻!”   他的心里是有沈落枝的位置的,但是那是他的骨肉啊!他怎么能让他的骨肉置身于危难之间呢?   当邢燕寻与沈落枝同处于一个天平上的时候, 沈落枝的重量是稍微沉一些的, 但是当邢燕寻多出来一个骨肉的时候, 那邢燕寻这一方的天平便骤然沉下来了。   他纵然冒着惹叔父恼怒、南康王府翻脸的风险,也要邢燕寻!   那是他的骨肉!   事已至此,他只能放弃沈落枝了!他的孩儿比一切都重要。   裴兰烬那一声喊, 尾音都撕裂劈叉,落到人耳里格外刺痛。   城头上顿时一片哗然。   这二选一,不管选谁,墙头上都会是一片哗然的, 只是他们没想到, 居然还冒出来了一个“骨肉”!   这裴兰烬与邢燕寻本就是过街老鼠了, 这一遭, 竟是连老鼠都不如了!   一旁的邢大将军咬着牙不发一言。   沈落枝的脸绷得更紧了, 隐隐还有些泛青。   而邢燕寻却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一样, 她转过头来看沈落枝, 呵呵笑着, 说道:“你看见了没有?”   她那双狐眼里迸发出了精光:“他这次选了我,他把你抛下了,这次被抛下的是你!”   沈落枝只觉得胸腹间烧着一团火,因为太过丢人——她从没想到,她们都要死了,都被金蛮人给抓了,邢燕寻还有空来与她辩驳这些!   还是当着耶律枭的面儿辩驳的!   谁愿意与她撕扯头花抢这么一个男人啊!   为了让裴兰烬选她,她竟然能嚷出“骨肉”二字!   沈落枝是要脸的人,纵然当时郡主府的事闹的难堪,但是她从未出去大肆宣扬过,反而叮嘱过众人不要外传,现下民间还一点不知道呢,只是西疆的官宦人家知道一些。   可偏偏在今日,她那为数不多的脸面,被发疯的邢燕寻和没脑子的裴兰烬踩的一点都不剩下,她的脑袋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沈落枝被气的面颊铁青,浑身发抖。   谁跟这样满身污浊的人走到一起,都是要被沾一身脏的!   而这时候,城头上已经有兵将下来换人了。   这群金蛮人虽然贪婪狡诈,但是有一点好,说出来的话从不反悔,说给一个,就给一个,他们收到东西后,将邢燕寻交出去的动作分外利索。   他们先带着马与箱子撤退,不允大奉人追,跑出一段距离后,将邢燕寻丢下,然后纵马离开。   邢燕寻直接被人从马上扔到西疆的沙地上去,耶律貊可不会怜香惜玉,只保证人摔不死就行,摔断条腿什么的他也不在意——至于骨肉不骨肉什么的,那又不是他的骨肉,他担忧个什么劲儿!   所以,邢燕寻就被结结实实的丢在了地上,滚到了黄沙里。   她被丢下来的时候是狼狈的,身子是疼的,但她的心却是极痛快、极畅爽的!   她是那个被选择的人!   而沈落枝呢?   邢燕寻匍匐在地上,高高昂起头看过去。   她只瞧见远处裴兰烬纵马来接她,至于沈落枝,早都被金蛮人给拎在马上跑远了。   落到了金蛮人的手里,这郡主殿下又怎么能活呢?   她只是被丢下了马而已,但沈落枝没了命,裴兰烬还是她的,是她赢了这一场,是她赢了这一场啊!   她终于畅快的赢了一场!   邢燕寻匐在地上,又哭又笑。   而此时,金蛮人已经跑远了。   金蛮人都是马上健将,一上了马,跑的比风都快,大奉的兵马还真追不上。   金蛮人最开始跑的时候,是两拨人一起跑的,但是跑着跑着,耶律枭与耶律貊的人便渐渐分开了,两拨人分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拨,虽然未曾倒戈相向,但气氛也并不如同方才一起抢劫大奉时融洽。   沈落枝坐在耶律枭的马上,离耶律枭与耶律貊都近,她那双月牙眼左右瞧一瞧,隐约瞧出了几分门道来。   这两拨人手里拿的马匹和箱子都分的很均匀,几乎是一人一半,谁都不吃亏。   而到了某个山脚下,两拨人又很有默契的分开,谁都没搭理对方——耶律枭和耶律貊之间的关系也好不到哪去,平日里见到就打,今日双方都收获颇丰,但是没有互相打主意的原因,是大奉将士肯定在后面追着,所以他们都要先跑路。   要是他们在中途打起来,被大奉人包抄了,那才叫笑话呢。   他们今日在南城里闹起来的时候已是午时了,后又来回折腾了那么久,现下已是暮色沉沉了。   冬日里天黑的早,半边天已经暗下来了,日头红彤彤的挂在山后,随时都能掉下去,耶律枭依旧不肯停下,因为他知道,大奉人一定在追,所以他连夜赶路。   耶律枭带着的人都是金乌城的西蛮将士,有的人沈落枝甚至还能记起来——他们曾在她的帐前守过。   这是她第二次落到他手里了。   第一次是城破,尚可怪一怪纳木城,但第二次纯粹便是恶心人了,沈落枝连与他装模作样说两句好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沉着一张脸坐着。   她满腹愤恨,若不是深知她打不过,她现在估计已经拔刀捅他了。   而临近黎明的时候,耶律枭终于找到了一块安全的地方——此处为一处山谷附近,两边都是山壁,极易隐藏人,他们进去之后,不容易被发现。   耶律枭照常让人安营扎寨。   “裴兰烬不会送你回江南了。”那群西蛮将士安营扎寨的时候,耶律枭将沈落枝从马上抱下来,与她说:“孤送你回去,可好?”   沈落枝冷眼看他。   当时正是晨昏交界时,远处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近处烧着火堆干柴,耶律枭变的与以前大不相同,身上没了那股“不顺从就死”的杀伐果断之意,反而多了几分小心试探。   就像是要讨好她似的,要做什么都与她提前说明。   “我今日,本不想如此的,这是一场意外,耶律貊抓了邢燕寻,才会突生变故。”   “你若不想与我一起,我便送你回纳木城去,让你的侍卫们护送你离开,可好?”   “我...是真想当齐律的。”   那时冷风喧嚣,耶律枭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落下,透着几分苍凉无奈,一点点落在她的耳朵里。   沈落枝鼻尖一酸,偏过头去,不听他说话了。   她听不听,耶律枭都继续说。   “我会想办法联系上你的侍卫的,把那三百箱东西都还给你,好不好?”   “落枝——灼华郡主?”   “那一日...我也不成想能入到你府里,能做你的小倌。”   “灼华。”他似是没办法了,只得轻轻地叹口气:“理理我吧。”   但不管他说什么,沈落枝都不搭理他。   不过沈落枝也没去一味的反抗他,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耶律枭不逼迫她,她便也不去刺他,只冷冷淡淡的瞧着他看——耶律枭说的那些话,她信了三分,因此,这个人倒显得没那么可恨了。   耶律枭还穿着那一身大奉武袍,梳着利落的武鬓,他身形健壮,每每与旁人发号施令时都是深思沉稳的,唯独瞧见她时,那双锋锐的眼眸会黯淡下来,垂下眼睑,摆出来一副任由发落的可怜样看着她。   耶律枭这个人,平日里摆出来一张祸乱朝纲欺男霸女的脸时,叫人不敢多看,生怕多瞧一眼就被他一爪子掏出血淋淋的心肝,但现下,他每每瞧见沈落枝,那张锋锐野性的脸便现出三分可怜来。   他若生的丑些便罢了,但他偏偏又生的极好,浓眉垂散,唇瓣略显委屈的向下抿着,活像是只惹了主人生气、被赶出门外的大狗狗,淋了一身的雨,狗毛都耷拉在一起,也不叫一声,只在一旁局促的站着,用那双眼含着期许,远远的看着她,见她看他,便眨巴着眼“呜呜”两声。   似是知道自己把沈落枝惹生气了,所以沈落枝不叫他,他就不过去,沈落枝要给他个眼神,他立马欢腾的蹦过去摇尾巴。   谁能想到,就这么个人,能杀穿一座城呢?   沈落枝被他看的心里堵极了!   若是耶律枭将她夺过来后,如之前一般强占她,欺辱她,那她可以如同过去一样去怨恨他,她会毫不犹豫的一刀捅进他的胸口处,挖出他的心脏下酒。   但他不是。   他摆出来一副与齐律极为相似的模样,用那种可怜又期盼的目光看着她,不冒犯她,处处把她供起来,就叫她想起来齐律,想起来冬日里暖融融的被窝,想起来齐律穿红肚兜,想起来齐律那滚热的,赤城的胸膛,但是转瞬间又会想起耶律枭那张脸。   她只有一个人,却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恨一半爱,爱恨交织在一起,她那些念头也交织在一起,一会儿恶狠狠地想杀了他,一会儿又想起来那些甜滋滋的事儿而舍不得下手,她那样果决的一个人,硬是被拧巴成了另一副模样。   瞧瞧,爱.欲这杯酒,谁碰谁不醉?耶律枭被打断了骨头,沈落枝又何尝不是被绊住了手脚?   现在真给沈落枝一把刀,让她再来捅一次,她看着耶律枭那双可怜的、含着期待的眼,她还下得去手吗?   沈落枝下不去手,她也知道自己下不去手,她的心软了!   就是因为她知道她再也杀不了耶律枭了,所以她越发生气,越发别扭,一张脸也越发冷淡,又纠结,又愤怒,又生气,自己把自己拧成了一根麻花。   她是不想见到耶律枭的,可是如果让耶律枭把她送回纳木城...沈落枝想起今日城门口前发生的那些事,顿觉一阵恶心。   比起来裴兰烬,她还是宁可跟耶律枭继续这么拧巴着。   西蛮狗畜生,真是讨厌死了!   沈落枝用力的用她珍珠履的鞋底蹭了一下地面,像是在踩耶律枭的脸皮一样。   恰好帐篷搭建好了,耶律枭便自远处向她走来。   彼时日头尚未升起,但天边已经亮起来了,一片蒙蒙的白色之下,一身玄衣武袍的高大男子自远处走来,他身上的丝绸闪出熠熠的光,但他那张脸比丝绸更显眼,浮光掠金静影沉璧,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静静的被贡在刀堂上。   他远远一望见她,便又露出来那种小心翼翼、想靠近又怕被打的表情,像是缩着尾巴的大狗狗,语气都放软三分,底气不足的与她道:“郡主,帐篷好了,去歇息片刻吧。”   沈落枝依旧不肯看他,一转身,绷着一张脸走向帐篷。   耶律枭便跟在她身后走。   他们俩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起来,两人行走于戈壁之间,脚步声被掩盖在风声中,连彼此的心跳都被悄悄压下,生怕被对方听见。   沈落枝回了帐篷之后,便瞧见帐篷里面摆好了沸水与刚烤好的肉、蜜馕,还有一碟糯米糕——这些都是耶律枭之前从纳木城里背出来的。   沈落枝脱下珍珠履,趴在帐篷柔软的毛毯上先躺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悠悠的吃了点东西。   蜜馕已经干硬了,只能含在嘴里慢慢的咬,肉是刚烤好的,切成薄片,上面洒了椒盐,香辣的烤肉气息在帐篷内弥漫,糯米糕甜甜糯糯,虽说已经凉透了,但也好吃。   这一日奔波下来,她已累到极致,人的骨头都是软的,几口食物入喉,肚子饱了,人便越发困倦疲怠,但她还尚未洗漱呢。   正在沈落枝犹豫着要不要跟耶律枭开口说“要洗漱”的时候,一只棱骨分明的手突然从帐篷外伸进来,手上还托着一方帕子,帕子上摆着两根鲜嫩嫩的青枝。   浅浅的草木清香在充满烤肉香的帐篷内蔓延开来,沈落枝瞧了一眼,没接,耶律枭人也不进来,只在帐外摸索着,将手里的帕子放在了柔软的毛毯上。   沈落枝烦躁的闭上了眼。   她感觉到了,跟耶律枭在一起的每一瞬,她都在被耶律枭拉扯,她的理智告诉她,耶律枭心狠手辣,千万别被他的表象骗了,可是心却不由自主、抗拒不住,一点点向下沉沦。   那一天,帐篷内外的两个人都没睡,沈落枝躺在柔软细密的羊毛毯上,耶律枭坐在帐篷外面,他的背影烙印在帐篷上,也印在沈落枝的眼眸上。   恶狼低头,细嗅蔷薇。   ——   那一天,半个纳木城的人也没睡着。   邢燕寻被接回到城内之后,便直接被邢大将军给带回到将军府去了,裴兰烬一心想跟着邢大将军回去看看邢燕寻,被邢大将军给拦住了。   “裴郡守还是去操心操心丢掉的灼华郡主吧。”   邢大将军脸色难看得很,反正都没有脸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说了,他道:“灼华郡主若是死了,南康王必取你之命。”   沈落枝要是真因为什么意外死了,那南康王怪不得裴兰烬,但是,沈落枝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放弃的,南康王不弄死裴兰烬,枉为人父啊!   裴兰烬只好去找灼华郡主,他亲自带兵,在西疆内开始翻。   除了裴兰烬以外,还有沈落枝的侍卫们。   沈落枝的侍卫们瞧见沈落枝被放弃的时候人都快疯了,跟裴兰烬拼命的心都有了,奈何实在打不过被亲兵簇拥的裴兰烬,只能在开城门之后也跑出纳木城,四处搜寻灼华郡主。   耶律枭选的位置是极好的,谁都找不着。   在这西疆里,只有他放出去的金蛮将士能找得到别人,别人谁都别想找到他。   所以,耶律枭先派人出去找沈落枝的侍卫侍女们了,西疆大,找人也要慢慢找,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派鹰隼去四处看,然后由鹰隼瞧见了人,再引着他们去找。   真要是一个人一个人四散开来,是根本找不到的,保不齐就迷失在西疆里,亦或者遭遇到什么贼寇仇家,然后死无葬身之地了。   沈落枝要回京城,就要先出西疆,出西疆起码要走上一个月的路程,急不来的。   沈落枝也不急,她是不肯回纳木城了——之前她与纳木城之间还算是有一些体面与交情,自围城选人那一日,也被撕了个粉碎,现在就算是耶律枭要把她送回去,她自己都没脸回去。   她宁可跟着耶律枭,被耶律枭送出西疆。   最起码,耶律枭不会如同裴兰烬一般辱她。   耶律枭把她当成祖宗一样供着,她不提要求时,耶律枭便为她做这做那,恨不得亲手给她烧一桶水沐浴,她提要求时,耶律枭想尽办法也会做到。   若不是总是瞧见他那张讨厌的脸,沈落枝的路途其实是极惬意的。   耶律枭大概是察觉到了沈落枝不想看他的脸,所以在某一天早上,沈落枝出帐篷的时候,他突然如之前一般,戴上了沈落枝送的墨玉面具,只是这一回不在里面戴人.皮.面.具了。   沈落枝瞧见他戴墨玉面具,又变回了齐律的时候,心里头酸极了。   她受不得耶律枭这般讨好她,她的印象里,总记得耶律枭当日破纳木城时那副横行天下的模样,因此,他低下头颅时,便显得格外可怜。   人总是舍不得自己喜欢的事物受委屈的,就像是你珍惜一块好玉,那你肯定不会把它泡在脏水中,而是会找一个漂亮的盒子,铺上柔软的毛毡,然后将这块好玉放进去,而当你喜爱一个人的时候,也一定不愿意看到这个人屈膝折腰,受尽委屈。   哪怕这个人他自己愿意受委屈,你也一定舍不得看。   就像是亲爹瞧见自家儿子被打,亲女儿瞧见自家母亲受辱一样,谁能受得了喜爱的人受委屈呢?   沈落枝也受不了,所以她转身就回了帐篷里,待在帐篷里继续生闷气,跟她自己。   她一方面在心里劝说自己,耶律枭心狠手辣狡诈多疑,手段多的要命,肯定是在故意以此来博取她的同情,但是一方面又实在是舍不得,心口揪揪的疼。   瞧瞧看,这人是真的喜欢她的,被她捅了一刀,还要眼巴巴过来,把胸膛凑上来给她捅第二刀,看看他那藏在面具后面的眼,看看他那可怜巴巴的眼神。   她现在只要一掀开帐篷的帷帐,保准能看见耶律枭坐在她的帐篷外面,跟一条怎么踹都踹不跑的狗一样。   沈落枝心头更酸了。   她气得在帐篷内锤打自己的腿。   他一定在演戏,演戏!   不能信的!外面的男人,一个好东西都没有!   ——   沈落枝出了帐篷、瞧他一眼,又转而回到帐篷里的动作让耶律枭有些搞不懂沈落枝是不是在生气,他也不敢掀开帘子问,便在帐篷外坐下了。   他刚坐下,便瞧见下面的西蛮将士来报:“首领,找到灼华郡主的侍卫们了。”   耶律枭便道:“我亲自去迎。”   他把这群侍卫婢女们找到,沈落枝也许就不会生气了。   他飞身上马,去寻了听风他们。   沈落枝的侍卫一行不过百人,之前他们还有沈落枝的嫁妆要背负,但裴兰烬要去换沈落枝,所以听风与弯月摘星一商量,便将所有嫁妆都拿出去换沈落枝了,谁想到只换回了邢燕寻,他们只是一群奴婢,自然无法与裴兰烬较量,只能窝着一肚子火出城,先找沈落枝。   他们得找到郡主啊!那是他们的郡主,就算是死,也得死在郡主的身前。   他们与裴兰烬不同,裴兰烬找郡主,是怕南康王报复,他们找郡主,若是找不到,是会一剑把自己杀了的,根本都不用南康王来动手。   他们一群人找着找着,终于找到了一个人——他们找到了齐律。   齐律说,他知道郡主在哪儿。   这群人从头至尾都不知道齐律就是耶律枭,沈落枝也是摘下面具之后才知道的,他们又怎么能知晓呢?他们瞧见戴了面具的齐律时,都快高兴疯了,义无反顾的跟着齐律奔向山谷,去寻沈落枝了。   在这一群队伍里,还有一个袁西。   袁西这几日吃了不少苦头,人都黑了一圈,见了齐律,顿时红了眼,扑上去抱着齐律的胳膊,大喊道:“阿兄!你还活着,太好了,这狗日的金蛮人,你有没有一刀剁了他啊!”   耶律枭微微眯起眼眸,没说话,只道:“到了山谷,你就知道了。” 第46章 甜甜的恋爱   有点心眼子,但实在不多啊!   去山谷的这一路上, 袁西都在骂把沈落枝绑走的金蛮将士。   “狗东西!别让我看见他!”袁西挥舞着他的拳头,道:“若是叫我瞧见了他,一定把他打的抱头鼠窜!”   “阿兄, 当日便是我不在!”袁西扯着脖子,掷地有声道:“若是我在, 肯定将那金蛮人打的满地找牙!不让他近郡主半步!”   “嗨呀, 都怪阿弟当时在后方,耽误了步伐啊!不是阿弟不衷心,实在是没有发挥的余地啊!那群金蛮人跑得太快啦!若是那金蛮人现在在我眼前,我一定生撕了他!”   齐律安静的听着,一言不发的在前方带路。   整个队伍里, 只有一个袁西是真的新欢鼓舞, 以为死在战乱里的阿兄回来了, 郡主也找到了,还有比这更高兴的事儿吗?   除了袁西以外,听风和摘星弯月都略有不安, 互相用目光对视。   齐律出现的太巧合,他们不是没怀疑过,他们询问齐律是怎么回事,但齐律并不言语, 只道:“诸位且去便知。”   其余人越发怀疑了。   郡主被抓, 他当时是跟郡主在一起的, 现在怎么就跑出来了?   他为什么全然无伤呢?   他什么都不说, 只说知道郡主在哪里, 怎么听都像是有问题。   但是, 就算是心有怀疑, 他们也要听, 他们就算是死,也得走这一趟,就算是明知道有毒,也要吃下这个诱饵!   那是他们的郡主啊!   大不了,大不了就是一死,以还郡主之恩!   所以,所有人都走的满腹不安,手掌一直放在身侧的刀上,像是去赴一场鸿门宴。   唯独一个袁西摇头晃脑,甚至还开开心心的拿出了一块蜜馕,一边走一边吃,看的弯月直翻白眼。   袁西这个人,有点心眼子,但实在不多啊!   ——   这一行人走到山谷前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了。   漫天黄沙歇了几分,天上的日头高高挂着,洒下一层淡淡的暖和的光,西疆的天儿高,云厚,日光便显得浅薄,但晒在人身上也足够了,西疆人从不畏惧严寒。   他们生在贫瘠的土地上,长得反倒格外健壮,只要有一个方向,就能用獠牙咬出一条活路来。   袁西啃蜜馕,骂西疆人,骂了一路,到了山谷前终于停了。   山谷内扎满了帐篷,四周重峦叠嶂怪石嶙峋,山谷内都是巡逻的西蛮战士,远远瞧见耶律枭带着人群而来,便立于马下等候。   耶律枭身后的听风捏紧了手里的刀,目光冷冽的盯着耶律枭的背影,耶律枭感受到了,但他没有回头。   耶律枭一旁的袁西惊呆了,嘴里的蜜馕都要掉下来了!   他转而一把拉住耶律枭的手臂,想要喊一声“那是不是西蛮人”,但是因为嘴里塞的太满了,所以一开口就是:“呜呜呜呜呜呜呜!”   阿兄啊,阿兄!那好像是西蛮人啊!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好多刀,好多人,好多马,郡主在哪啊!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袁西这口蜜馕终于咽下去了,他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声尖叫:“西蛮人啊!”   一旁的耶律枭缓缓点头,道:“嗯,阿弟可以奋勇杀敌,把他们打的抱头鼠窜,满地找牙了。”   袁西惊呆了,他这大腿都没人家胳膊粗,那几个西蛮人站在地上,跟他骑在马上差不多高啊!真打起来了,他不得被人砍成两半!   袁西当场就怂了,他骑在马上向后退了几步,贴近了耶律枭,恨不得把耶律枭扯得挡在他前面,但又好面子不肯承认,所以梗着脖子,憋红了脸,硬挤出了一句:“这群,这群人都不值得我动手,阿兄,我怎么说,也得跟那个把郡主拐走的西蛮首领打一架吧!只有那位西蛮首领才配让我拔刀!”   耶律枭缓缓点头,然后当着袁西的面儿,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道:“那便拔刀吧,阿弟。”   ——   沈落枝是听见帐外一阵喧哗声、从帐内撩开帐帘走出去时,才知道她的侍卫侍女被带过来的事情。   她一撩开帘子,就看见袁西从马上滚下来,跌倒在地上,吱哇乱叫的起身,又因为腿软爬起不来,手脚似乎都不听使唤、各有各的想法,在半空中踢来蹬去,怎么都爬不起来,吃了一嘴的土。   而剩下的侍卫和侍女们都是一脸冷酷防备的表情,隐隐还带着几分视死如归的模样。   直到沈落枝从帐内走出来,侍卫侍女们瞧见她时,空气中那种剑拔弩张的味道才骤然消散,弯月从喉咙里喊出来一声“郡主”,然后便翻身下马,又因为太过激动,直接坐在了地上,干脆趴在地上哭了一场。   这几日里,她都以为郡主死了!   接下来的山谷乱了好一会儿,沈落枝与她的几个丫鬟讲话,袁西蹲在一旁打摆子,听风的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耶律枭。   沈落枝和她的侍女侍卫聚在一起说话,耶律枭自然站在另外一旁。   耶律枭又戴上了那黑色的金纹玉面具,但听风却不敢再把他当成一个小倌看了。   他是认识耶律枭的——那一日在金乌城,他跟耶律枭搏过命,他们差一点儿就杀了彼此。   这是什么小倌儿啊?这分明是金蛮的恶狼!   金乌城一别,没想到,他们后来竟然会以这种诡异的姿态相见。   听风的目光不断在袁西和耶律枭之间转来转去,最后又落到一旁的弯月身上,不太确信的又问了一遍:“这人...真偷偷翻上过郡主的床?”   “何止!”弯月一提起这事儿就恨得牙痒痒,掷地有声的说道:“你每日不在后院儿,都不知晓这人何其无耻,他日日装病,勾着郡主去看,他还学了一手勾栏人的作态,天天跟那袁西一起,俩人脱衣裳跳舞呢!”   一旁的摘星不说话,只阴沉沉的看着耶律枭。   他们可是被拐进过金乌城的人,自然知晓耶律枭与沈落枝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当初沈落枝在金乌城可差点儿把耶律枭给捅死,可是现在,耶律枭带着一群金蛮人守在帐篷旁边,不过来抢人,也不杀.人,沈落枝和侍女侍卫们答话,又像是没看见耶律枭一样——这么古怪的气氛,让他们几个下人也摸不着头脑。   但是,不管如何,郡主找到了,那就是喜事一件。   只要郡主没事,那一切事都不算事。   而且,被找到的还不止郡主,还有郡主的嫁妆,都被原数奉还了,也不知道这耶律枭到底是在抢个什么,抢完了又还回来,有意思吗?   别管那西蛮畜生到底想做什么,他们只跟在郡主的身边,听郡主的话。   摘星和弯月就本着这样的心思,安安稳稳的伺候他们郡主。   而在这群侍卫侍女伺候沈落枝的时候,袁西终于回过神来了。   他现在心尖儿都跟着哆嗦,坐在一块石头上起不来。   他努力的接受一个事实:跟他日夜相伴了小半个月,一起讨郡主欢心,一起商量着怎么爬上床,一起算计裴兰烬的小倌,是金蛮头子。   一想到他刚才放下的豪言壮语,袁西就眼前发懵。   他跟金蛮头子吹了半天怎么打金蛮头子啊!   他正头晕目涨着,便瞧见那金蛮头子走过来了,缓缓在他面前蹲下了。   袁西想跑啊,但他手脚都不听使唤,哆嗦半天没爬起来,正瞧见那金蛮头子蹲下来了。   说实话,这金蛮头子长挺好,眉宇间都带着一种不似正经人家的浪荡妖冶劲儿,要是带到他们青楼里去,保准能靠一张脸名动纳木城。   但袁西瞧见他手里的刀时,就不这么想了。   任何一个西疆人,都知道金蛮人的恐怖,他们烧杀抢掠,他们心狠手辣,他们一个能杀十个人,被一剑刺穿胸膛后,还能再砍死两个敌人,这就是金蛮人!   那些匪盗们瞧见钱了,还有可能放剩下的人一马,他们不会,他们会砍下所以人的头颅来,当做砂石一样去砌到城墙上。   金蛮战士是这样,金蛮人中的男女老幼也是这样,金蛮人,骨头里就流淌着野蛮二字。   袁西能不怕吗!   这人一刀就能把他砍成两半,中间噗噗喷血,血溅三尺高,也没人能给袁西报仇啊!   但是当那金蛮头子唤起他“阿弟”的时候,袁西便觉得金蛮人也许也没那么粗鲁,你瞧瞧耶律枭,现在半蹲在他面前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多么诚恳。   “阿弟。”袁西终于听见他说什么了。   “我需要你帮我。”耶律枭说。   袁西愣了片刻,问:“我能帮你什么?”   他只是一个小倌而已啊!   他站直啦还没那马高呢!   “郡主近日不怎么理我。”耶律枭本来又将他那面具戴起来了,现下抬手,将面具摘下来,以真容对着袁西,说:“她讨厌我这个金蛮人,你想想办法,让郡主原谅我。”   袁西坐在石头上,面上笑眯眯,心里哭唧唧,他想,谁他妈不讨厌金蛮人呢,跟大奉打这么多年的小仗不提,你个金蛮人还假装成小倌,进郡主府讨郡主的欢心,你说说,你这干的是人事儿吗?   别说是郡主了,就算是袁西都想翻脸不认这阿哥了,但瞧瞧耶律枭腰间的刀,又不敢,他琢磨了半天,便艰难的挤出来一句:“那,那阿哥让阿弟想想,总有办法的,说不准郡主什么时候就原谅你了呢。”   耶律枭心中大定。   他就说,他需要一个狗头军师!   现在,狗头军师来了!   “阿兄全靠你了。”耶律枭一把握住了袁西的手臂,与他道:“阿弟好好想想,我等着。”   说罢,耶律枭便真的坐在袁西的面前等,一副只有袁西能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模样。   耶律枭是真的相信袁西,毕竟袁西教的那些都很有用,成功的让他获得了不少沈落枝的喜爱呢。   看着耶律枭那双坚定的绿眼眸,袁西只觉得一股压力直接从后腰上压到头顶上,压的他头皮发麻,但是却又有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他仿佛又回到了不久之前,跟他阿兄头对头的琢磨坏主意,俩人一起穿红肚兜的铿锵岁月了!   阿兄啊!   袁西突然间涌起了一股豪气,他拍着耶律枭的胳膊,掷地有声的说道:“包在我身上吧!之前那是我没来,你不知道怎么讨好郡主,现在我来了,郡主肯定会原谅你的!”   耶律枭也握住了袁西的手臂。   一时之间,兄弟友爱。   ——   远处的弯月和听风瞧着他们俩的样子,瞧的都拧起了眉头,听风问弯月:“他们在说什么?”   听风想不通,耶律枭一个金蛮首领,手底下有无数精兵,还能混出一个金乌城,这等能耐的人,跟袁西一个没长脑子的小倌有什么好说的。   弯月想起来她当初跟沈落枝一起瞧见的红肚兜弹奏、不穿衣服舞剑的画面,不由得深深地闭上了眼。   弯月看不懂,但大为震撼。   总之,这个奇奇怪怪的队伍,就这么上路了。   若是听风带队,他们只会在西疆内一路迎着风沙、晒着烈日,顶着匪盗的刀,小心翼翼的抿着剩下的水,一路艰难险阻的走出西疆,但是若是让耶律枭带队,那便不同了。   耶律枭是在西疆混了很多年,知道那处山头能安稳入眠,知道那处地盘有匪盗横行,知道某处有水源,甚至还能在林子里逮来两只猎物,给沈落枝烤一些新鲜的猎物吃。   他硬是把这一条艰难险阻的路走成了“山野游玩”,他总能在西疆贫瘠的地面上找出各种有趣的东西。   有一日,西疆上下了一场雪。   西疆多雪,特别是临近隆冬,不下便罢了,一下便是好多日,下了雪,失了方向,便走不得了,若是迷失在风雪中,那是会死人的。   耶律枭便在西疆内找了一处小城。   大奉的边疆太混乱了,有一部分城池甚至是一些行商建造而出的,不隶属于任何国都,只是一处聚集地,由这里的行商说了算,进入或离开都要上缴一部分银钱,进入城内后,也不允许争执,若是偷窃犯事被抓,会有行商来杀。   这里可没有什么律法可言,纯粹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   沈落枝又一次见识到了“行商”在西疆的重量,这群人简直就是土霸王,竟然都能搞出一座城来。   怪不得他们都能跑到大奉城邦里刺杀裴兰烬。   他们入城,交了两匹马,换来了一个大院子,可以住一个月。   大院子内有数十间房,挤一挤,所有人都能住下,待到熬过这个雪天,便能继续上路。   值得一提的是,这城内住的不是床,而是一种叫“炕”的床具,直接用泥土垒成,垒在地面上,可以烧上煤炭和木柴,在上面铺上席子,再铺上绸缎做的棉被,一到冬日里,将炕烧的滚热,比地龙都热。   这是沈落枝第一次睡炕——这炕还直接靠在窗旁边,下雪的时候,可以直接将窗拉开,人也不起,泡上一壶滚热的茶,用一些刚出笼的甜点,人还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但细雪却从窗外飘进来,落到茶盏上。   若是被风吹的寒,便用厚厚的棉被把整个人都裹起来,裹成一个棉粽子,远远地看外头的景。   江南少雪,就算是偶尔落雪,也只有那浅浅的一捧,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融在了浅浅绿水间,倒是这西疆,雪浓的让人惊叹,像是要将天地间的所有事务都埋了一样,雪厚的地方能有半人高,把门都给堵上,檐外挂了好几串冰溜子,阳光一晒,便显出剔透的光。   这简直是江南人一辈子都没瞧见过的景色。   沈落枝观雪的时候,瞧见几个丫鬟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玩儿雪,她们将雪球团成一个胖乎乎的猫,连须子都用细细的冰来拟作,分外可爱。   那群小丫鬟们玩儿着玩儿着便翻了脸,先是一个人拿起一团雪,打在了另一个人的脸上,场面这便止不住了!一群人你打我,我打你,最后有两个丫鬟一起全都滚到了雪里面去啦!   那雪太厚了,人一滚进去,连个影儿都瞧不见了,一群人叽叽喳喳的吵,沈落枝歪在窗边,裹着厚被瞧她们玩儿。   小丫鬟们互相在雪堆里面扑腾,一个人沾了一身雪,便豁出去了,也不嫌冷,死活要将旁人一起拽下雪堆,大有一种谁都别想活命的架势。   这真是来西疆久了,一群姑娘们骨头里都带了几分野性,吱啦哇啦的打成一团,打着打着,还分出帮派来了,两拨人打的风生水起,一起把人摁在雪堆里,对方不讨饶,便死不松手。   沈落枝歪在窗户里面,看着她的丫鬟们欢笑尖叫着闹,看着看着,正瞧见摘星红着鼻头,顶着一头雪爬出来,看的沈落枝“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那群丫鬟们听见动静,就看见他们郡主笑眯眯的望着她们,道:“进来暖一暖,换身衣裳,若是着凉了,你们可就有的受了。”   摘星本是不觉得委屈的,打雪仗嘛,她也不是没打别人,但是她被打的太惨了,而且还被主子瞧见了,顿时垂着脑袋“啪嗒啪嗒”的开始掉眼泪,“呜呜呜”的跑回到厢房内,跟沈落枝告状。   旁的丫鬟们跟着一起换了衣服,进去之后也不甘示弱,一起告状,一起吵架,沈落枝也不嫌她们烦,让她们自己找地方坐,饮一碗热茶汤,暖暖身子。   左右都是出生入死过的人,她待她们都是极好的,不跟她们摆架子,这群丫鬟们性子放开了,也凑在一起讲话。   讲着讲着,就开始讲起了外面那群侍卫和那群金蛮人。   听风带着那群侍卫,跟那群金蛮人针锋相对的,听风不愿意让耶律枭接近沈落枝,而耶律枭总千方百计的来找沈落枝,听风便天天守在沈落枝旁边,防贼一样防着。   但是大家共处一个屋檐下,又怎么防得住呢?这几日,就正好出了点桃色事件。   说是这两日,一位丫鬟同时收到了一位侍卫,和一位金蛮人一起送礼,侍卫送了一块玉佩,金蛮人送了一条玉石手链,引来了旁的一群丫鬟们调侃。   “这两个男人,你是喜欢哪一个呢?”   “那金蛮人是如何瞧上你的?我看你们都没说过话呢。”   “还是那侍卫吧,侍卫好歹还是大奉人呢!”   说着说着,还有人出坏主意:“两个都喜欢,不若两个都要好啦,受两个妾室,日后有你好日子过。”   周遭一群人便全都吃吃的笑起来,言语间全是暗示。   被调侃的那位丫鬟脸都红了,垂着脑袋不言语,只低头喝茶汤。   沈落枝听她们嘀嘀咕咕,转头看窗外落雪,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之前他们畏金蛮人如虎,现在生活在一起之后,日日夜夜相对,竟也能互相接纳挑剔了。   说话间,她们又讲起了一些旁的,说是瞧见这城内有卖小狼崽的,那是真狼崽,但还是在喝奶的时候,有人便多嘴问:“郡主可喜欢?回头养一只来玩儿。”   沈落枝倒是有点喜欢,她还未见过狼崽子呢,便道:“回头买一只吧。”   待到了晚间,那群丫鬟们纷纷离开了沈落枝的厢房,沈落枝一人上炕睡觉前,还听见有人敲窗户。   她便走到窗前,向外一推。   她这院子,是由听风和耶律枭一起派人守着的,这城内的旁人谁都别想进来,能来敲她窗户的只有一个很讨厌的人。   这个很讨厌的人这段时间跟袁西凑到了一起,两个人天天弄出各种花样来讨沈落枝欢心,包括但不限于各种拙劣的邀宠手段,包括半夜爬窗。   说起来半夜爬窗,有那么一回,耶律枭还被听风给抓住了,听风以为是贼,举出刀来砍,砍到一半发现是耶律枭,顿时更气了,新仇旧恨加起来,追着耶律枭砍了半夜。   想起来那些事儿,沈落枝的唇瓣都微微勾起,她走到窗边,伸出手指,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后,轻轻地点了一下窗户。   ——   窗户“嘎吱”一声,缓缓被推开,屋外先飘进来的是风雪,细密的小雪打在沈落枝的脸上,她微微眯起眼眸,继而左右寻找。   四周都没人,她探身往窗下一瞧,下面也没人,反倒是屋檐上方传来了点动静,她抬起头,便瞧见一只手从上方伸下来——手上握了一只小狼崽子。   小狼崽子特别小,浑身纯白,没有一点杂毛,眼睛还没睁开呢,四个爪子在风中颤抖。   “你藏在上面干什么?”沈落枝先是一惊,后赶忙抓住了那不到人手掌大的小狼崽子,然后有些恼怒的道:“耶律枭,你偷听我讲话。”   “听风不让我见你,被他抓到很麻烦的。”屋檐上的人把手收回去,连个脑袋都不露出来一下,只道:“未曾偷听,是你那侍女与我的金蛮勇士提起的。”   好么,还埋上暗棋了!   沈落枝冲头顶瞪了一眼,继而“啪嗒”一下把窗户关上了。   屋檐上的人转身就跑,跑了才几个瞬息,听风便带人过来了。   留给听风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屋檐,和一个紧闭着的窗户。   听风叹了口气。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   ——   屋内的沈落枝抱着小狼崽子回了炕上,把那小东西往被窝里一揣,颇有些好奇的瞧着它。   简直跟狗崽子一样。   她伸出指尖逗弄它,小狼崽子呜呜的时候,窗外的北风似是都温柔了些。 第47章 离别   貌美如花但心狠手辣   西疆这场夜雪下了足有半个月, 沈落枝与耶律枭也在这座小城里玩儿了半个月。   别看小城地方小,但能玩儿的东西可不少,西疆这种地方, 多匪寇,但也多赌坊, 这里有很多黑暗的, 肆意发泄人欲的地方,赌坊,是最热闹的。   沈落枝被耶律枭带着,去狠狠开了一波眼界。   小城的赌坊开的极大,几乎占了半座城, 在暗夜里也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一进了赌坊, 便觉得一股热气儿直往人脑袋上喷,一眼望去全是赌桌,各种玩儿法都有, 各种人也都有。   大奉人,漠北人,西疆人,甚至还有几个东倭人, 赌的东西也是千奇百怪的, 银子都算是最平平无奇的了, 玉石也都不算什么, 赌羊的, 赌马的, 甚至还有赌自家娘子孩子的。   沈落枝头一回接触赌博这档子事儿, 但她脑子活, 人聪慧,一上了赌桌就没输过,她还爱琢磨,从人家的表情琢磨到每一张牌的牌序,甚至还会记一些人打牌的习惯,谁跟她打能赢啊?   所以沈落枝每晚都是满载而归,把旁边的几个赌徒气得眼睛比耶律枭还绿。   这要不是打不过耶律枭,他们早掀桌子了。   沈落枝还专门和那个把娘子孩子当赌注的赌徒开了三局,连赢三局,把人家娘子孩子给赌过来了。   她要人家娘子孩子也没用,但就是看不惯这种人还有娘子和孩子,她把人家赌过来后,那赌徒还不肯认输,沈落枝就跟他赌一只手。   她输了,她把人家娘子孩子都还回去,还给一笔钱,这赌徒输了,要剁下一只手。   结局当然是沈落枝赢了,她果真叫耶律枭剁了那赌徒一只手,然后又给了娘子与孩子一笔钱,把她们俩送走了。   至于那娘子与那孩子日后还会不会回去找那赌徒,便不是她能管的了,她这人心硬,情薄,帮人也只帮一次,别人若是站不起来,她也不会再去搭手。   打完那一场后,沈落枝便对这赌坊里产生了些许兴趣,她也不是单纯爱赢别人银子,只是觉得这个过程很有意思。   这里的人其实都没有多少钱,西疆这地方贫苦,这种小城更是混乱斑杂,能来这里玩儿的,多数都是在最底层混的很差的人,他们只有那么一点点钱,但都要全都投进这里,妄图以运气来换一笔“大钱”。   但是根本换不来呀。   他们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紧张地盯着牌,脑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一定要赢”的信念,但实际上连牌序都记不清楚,碰上沈落枝,便输的一塌糊涂。   没有一个人能止住手。   沈落枝发现,越是怕输的赌徒,玩儿的越大,他们总觉得自己下一把一定能赢,哪怕这张桌子上还有上一个赌徒留下来的血,他们也依旧认为自己是不一样的。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写了这么一行字:我一定是天之骄子,我一定能暴富,我一定能有很多钱,就在下把,就在下一把!   沈落枝见得多了,偶尔还会故意输两把,看看那些人拿了钱是先去做什么,有些人会继续玩,有些人会拿钱回家去,给自己的妻儿,不过大部分人没有妻儿,他们选择去勾栏。   但还是选择继续赌的人多。   大部分被沈落枝亲手打碎富豪梦的都是男人。   在这赌坊里,男人女人都爱做梦,女人爱幻象她那郎君能收手不再赌博,老老实实回家干活,男人爱幻象自己一夜暴富,然后有好多女人随便玩,这里有一百个赌徒,九十八个都是男人,剩下两个是女人,简而言之,还是男人更下贱些,毕竟男人输了会抵押娘子孩子,女人输了从不会抵押丈夫孩子。   不过很快就没人跟沈落枝玩儿了,她不爱输,总是赢别人,那别人就记住她了,后来常常是沈落枝一个人一桌,没人过来。   沈落枝便换赌坊继续赌,赢了钱就去买玉石。   耶律枭为了讨她欢心,天天跟着她一起去玩儿,有一回,有一个赌徒输急了,当场脱衣服抵押,若不是耶律枭拦着,这个赌徒能把亵裤都扒下来给沈落枝。   打那天晚上起,耶律枭就不带沈落枝去赌场了。   再赌下去,沈落枝就要收到几个男人卖身还债了。   沈落枝也不是非要赌,她只是以前没玩儿的这么大、见过这么多花样,所以一时沉迷,不过转瞬间就忘到脑后了了。   不去赌场玩儿,耶律枭便带着她去玩儿旁的。   西疆里落了雪,这城里城外也都是一片雪白,耶律枭便在城内找了一块没人的雪地,用木板做了拉撬一样的东西,把拉撬放在雪坡上,又将沈落枝放到拉撬上,直接向下一推——人便随着拉撬飞起来啦!   雪坡又高又长,人一坐上去,比马跑的都快,人的身子腾空而起,风能将脸都吹麻,细雪“啪啪”的打在脸上,打的人都睁不开眼。   沈落枝第一回 坐的时候没什么经验,抱着手里的狼崽子啊啊直叫,她手里的狼崽子现下已经能睁开眼了,也跟着“嗷嗷”直叫,叫声飘出老远老远,等停下的时候,沈落枝的腿都有点软。   她记恨耶律枭突然推她下来,便在手里藏了一块雪球,等到耶律枭过来接他的时候,突然偷袭,直接将雪球塞进耶律枭的脖颈里,耶律枭转头要甩,她便用手死死的摁住,一边往脖颈里面塞,一边喊:“不许甩!”   冰雪本是极冷的,但耶律枭的骨肉又是极热的,那雪贴在他身上,便化成了水滴,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滑落,透明盈亮的水珠顺着古铜色的脖颈向下滑落,隐匿在他的脖颈间,他太热了,骨肉都升腾出热气,将沈落枝的指尖烫的发麻。   他们俩笑闹间,沈落枝拿身子挂在耶律枭身上,试图用她身体的重量将耶律枭埋进雪堆儿里,耶律枭顺从她往下一倒,两人便在雪地上滚起来,滚了两圈,耶律枭躺在地上,沈落枝压在他的身上。   她的脸被雪冻的红扑扑的,脑袋上戴着毛茸茸的毡帽,趴在他身上也没什么重量可言,手里还抓着一把雪,不甘示弱的往耶律枭的脸上糊。   耶律枭被她用雪团糊到脸上,半张脸都被雪埋了,偏生两只手还被沈落枝摁住——沈落枝没有多大力气,但她伸手摁了,耶律枭就真不动手,只昂起头,把自己脸上的雪往沈落枝的脸上蹭。   他不怕凉,沈落枝可怕,那冰冰凉凉的雪往她脸上一挨,她便尖叫着往一边儿躲过去,但耶律枭如影随形,他也不用手,只用他的上半身往沈落枝身上一压,俩人身上都穿着厚厚的皮衣,一滚起来像是两头熊贴在了一起。   沈落枝笨拙的滚不开,躺在雪地上直喘气,偏生耶律枭这人又高又壮,他压,她就跑不了,他脸上的雪全都落到她脸上来了,沈落枝一时恼怒,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一昂头,咬上了耶律枭的下颌。   耶律枭下颌紧绷,沈落枝一口咬上还不算完,还用牙叼着甩来甩去。   当时天蓝的像是一块和田玉,耶律枭的脸挡了大半的天空,他的脸紧贴在沈落枝的粉颊前,两人的眼眸中都只剩下了彼此的眼。   沈落枝的脸上还带着残存的笑意,那点笑意渐渐融化在耶律枭的眼眸里,复而涌上几丝欲拒还迎、略有些挑衅的光。   发丝上还沾着雪的小郡主与他对视着,微微昂起了下颌。   耶律枭缓缓的低下头,用唇瓣一点一点靠近她。   他的唇不像是大奉人的薄唇,反而是微厚的□□,唇上有珠,泛着水润潋滟的光,含着的时候,像是甜荔枝。   说不清是谁先吻上谁的,总之唇舌交缠在一起的时候,四周都是静的,静到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那时天色正好,风似乎都温柔了些。   沈落枝怀里抱着的狼崽子早都从她怀里滚出来了,白成一团的小崽崽,用粉肉垫踩着雪,自己在一边扒拉雪堆儿玩儿,听见“砸砸”的水渍动静觉得奇怪,便抬头看一眼,然后歪着耳朵“呜呜”两声。   这是在干嘛呀?   互相啃嘴嘴吗?   崽崽看不懂呀!   小狼不懂,小狼疑惑,小狼想走近点儿看,冷不丁踩到自己的另一只爪爪,直接摔了个狼啃雪。   沈落枝都把小狼崽子忘到脑后了,她醉在了这西疆的雪里,雪冷,可她的心好热。   一吻结束时,沈落枝听见耶律枭问:“灼华,带我回江南,好不好?”   “西疆太冷了。”他说:“我想看看江南。”   他不提江南的沈落枝,但字句缝隙里,都是沈落枝。   沈落枝睁开眼看他。   方才吻的太凶,她有些喘不上气,现在眼眸里竟还有点湿润的水光,她盯着耶律枭看了片刻,道:“你就算是跟我回了江南也没用,我父不会允你进门的。”   耶律枭要真是个小倌,南康王可能不会说什么,一个男人,养就养了,无权无势无所谓,可耶律枭是金蛮人,甚至还是金蛮首领,这样一个人,太过危险。   不止是耶律枭危险,他的身份也危险,把他带回江南,南康王是不会让他靠近沈落枝的。   耶律枭只垂眸看她。   他有一双绿眼眸,幽暗深邃,平日时,里面总是浸着三分阴狠,让人不敢直视,但他现在就那样看着沈落枝,便瞧着像是一汪水,能将人拖进去溺的喘不了气。   沈落枝也抬眸看他。   耶律枭不懂那些,她可以讲给他听。   “我可以和耶律枭在一起。”沈落枝抬起一只手,纤细的手指摸着他的耳廓,轻柔的捏着,和他说:“但灼华郡主不能和耶律枭在一起,除非我不做这个郡主了,抛家舍业丢名弃姓,和你在西疆,不清不白的过下去,终身不得回大奉,不得见我生身父母。”   耶律枭自然知晓,他低下头,用下颌蹭着她的脸,将她脸上的软肉蹭起来一块,他说:“我知道了,你在江南等我,我会去娶你。”   沈落枝想不到他该怎么娶。   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她父母都不会同意的,纵然她不在乎耶律枭当初绑架她、逼城的事情,但是她父母能不在乎吗?大奉能不在乎吗?她是大奉的郡主,她跟耶律枭跑了,她父母又被置于何地呢?   这些事她早就想明白了,她那样聪明的脑袋,甚至都将这些事的后果在脑海中过了许多遍了,但是当耶律枭凑过来的时候,她还是想亲他。   沈落枝觉得,她在耶律枭这里,也变成了一个赌徒,明知道再输下去可能也要剁手,但却还是情不自禁的奔赴一场又一场的豪赌。   “不信我?”耶律枭用额头顶着她额头,垂眸看她。   她受不了耶律枭的眼神,这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日似乎无师自通了眼神杀.人的法子,一直用那种能溺死人的目光看着她。   她瞧见了,便想尝尝甜荔枝。   “不信你。”沈落枝说:“要我等到七老八十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等,她只知道,这西疆到江南相隔万山千水,这边的人化成一把枯骨,那边的人连一声哭都听不到。   这样远,这样远!她能等到什么呢?   “不用那么久。”耶律枭的眼眸里倒映着她的脸,那样鲜活的,美丽的姑娘,发丝比他养大的鹰隼的羽毛还要亮丽,他不舍得让她等太久。   他用手捏她的耳朵,学着她一样慢慢揉,声线嘶哑的与她说:“最多一年,我就去江南,一定不会让你为难。”   沈落枝还是想不通他该如何去江南,但她还尚未回答,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听动静,应当是听风过来了。   耶律枭便起身,将沈落枝从雪地上拉起来,他们两人起是起来了,但是身上都是落雪,一瞧就是一起在雪里滚了很多遍的。   听风跑过来的时候,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垂头行礼,道:“启禀郡主,裴郡守的人找到小城外面了,现在距离小城只有半日的距离。”   沈落枝被泡在蜜水里的脑子骤然清醒了。   她在西疆里,放纵自己跟耶律枭四处浪荡游玩,裴兰烬可不敢有一时放纵,一直在西疆里四处找沈落枝。   裴兰烬不敢不找。   西疆和江南离得远,但是也不是全然不通消息,西疆的事儿,也是会往外传的,之前沈落枝写过的信,就已经快马加鞭往江南送了,若是南康王收了信,估计已经在提刀来的路上了。   真等南康王到了,一刀砍了他都有可能!   所以在南康王没到之前,他得把沈落枝找回来,最起码全须全尾的送回去,用以来弥补过错。   西疆下雪的这段时间,沈落枝跟耶律枭满城的玩儿,裴兰烬却是带着一大堆人满西疆的翻,他们几次迷失在风雪中,冻得手脚生疮,都要继续找。   若是找不到,那是真的会死的。   裴兰烬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这一座小城——他带着人,手里都拿着画像,逮着个人,便给些银子,问一问去路。   还真让他给问出来了。   主要也是沈落枝这段时间在小城内的赌坊里横行无忌,大杀四方,叫不少赌徒都记住了这张貌美如花但心狠手辣的脸,还真有人给裴兰烬指出了一条路。   裴兰烬还没进小城,就被外面巡逻的金蛮战士瞧见了,远远通知给了听风。   为什么这群金蛮战士自己不过来告知耶律枭呢?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敢靠近啊!   这段时间,他们首领和那位大奉郡主之间那点气氛简直像是蜜一样,俩人之间拉着丝儿呢,他们俩看星星看月亮看雪看赌徒一起剁人手一起把人赌的倾家荡产你砍人我鼓掌你赌钱我收账搞的蜜里调油,谁敢这个时候过去扫兴啊?   首领是真的会打人的!   所以他们滚得远远地,顺带把这个消息塞给了听风。   反正听风是沈落枝的人,耶律枭不会打他。   沈落枝听了“裴兰烬”这三个字,便觉得心绪烦闷,她是真不想瞧见这个人。   且,如果让裴兰烬撞见她跟耶律枭在一起,也不大好解释,裴兰烬这个人心脏的很,他到时候为了洗白自己,说不准在外人面前编排她跟耶律枭什么呢,所以她不想让裴兰烬瞧见她与耶律枭在一起。   虽然她与耶律枭现在是摒弃前嫌,你不怪我戴面具骗你,我不怪你焚城捅刀了,但是之前,他们俩也是真的敌对过的,沈落枝怕裴兰烬从一开始就给她泼脏水,拿她曾经被拐走的事情造谣污蔑她,她受不了这个委屈。   耶律枭与她之间,到底隔着两个国,她身为郡主,行事不能只随着她自己,她还有父母,以上所有缘由都加在一起,她还是要避开些。   “你先回江南,我去领人把他打回去。”耶律枭瞧着她的脸色,与她道。   裴兰烬这人儿也恶心耶律枭许久了,耶律枭一直想找机会弄死他,但以前在纳木城不好下手,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有了这么个机会,他想去砍一刀。   就裴兰烬那薄身板,一刀足够他把人砍两半。   沈落枝心里紧了一下,她倒不是在乎裴兰烬死活,她只是没想到分离来的这么快。   这人儿之前还问她能不能跟她一起回江南,转头就要让她自己走,她就知道,耶律枭这个人骨头里就藏着一股狠劲,半点不拖泥带水,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一样的话他也不会问第二遍,沈落枝说他去不了江南,他就真的不会跟着沈落枝去。   也不知道他到底要用什么法子去江南娶她。   沈落枝倒是不担心他骗她,耶律枭不是那样信口雌黄的人,他虽然噬杀,但有一套自己的规矩,说出口的话从不反悔,她只是不太相信耶律枭能做到。   普通的官宦人家想娶灼华郡主,都得费上好一番力气,更何况是耶律枭呢?   单耶律枭原先在西疆干的那些事儿,拎出来都够皇帝砍他百八十回了!   她抬眸,先是看了一眼听风,听风垂头退下之后,沈落枝才看向耶律枭,她问:“你不送我出西疆了吗?”   “那我送你出西疆。”耶律枭从地上捡起来正在跟雪干仗的小狼,塞在沈落枝怀里,与她道:“让我的金蛮战士去跟他们打,我继续送你走,可好?”   有耶律枭在,是肯定不会让那帮人来恶心到沈落枝面前的。   沈落枝心里沉甸甸的,垂着眼眸,看着在她手里面吱哇乱叫的小狼,缓缓点头。   她知道她不能让耶律枭跟她去江南,但她心里又舍不得耶律枭,想让他送,又不想让他送。   她想多看看他,她怕这是最后看他的几眼,以后都看不见了,又怕自己看多了舍不得,干脆便想,别让他送了。   她像是陷入到了一个奇怪的误区里面,又开始反复拉扯。   她看着手里的小狼崽子,想,日后隔着三千大山,八百河水,她永远会记得间耶律枭的每一眼。   女儿家心思就是多些,从西疆还有多少路,想到一年这年岁有多长,又想到这一别,搞不好怕是再也见不到了,肚子里不知道窜出了多少离别愁丝,把她整个人都缠上了。   不像是耶律枭,只想砍人。   他们二人回了小院儿里之后,耶律枭便将他的金蛮将士都派出去给裴兰烬添堵了。   金蛮战士在西疆上混的久,都是老油条,闻着风味儿就知道人在哪儿,把裴兰烬打的团团乱转找不到北,硬是把人给拖住了。   耶律枭便带着沈落枝继续往西疆外走。   跨过群山环抱的座座城镇,离开一望无际的落日河,渐渐地,他们周遭的西蛮人少了,大奉人开始多起来了,四周开始有人烟,有城镇,有居住的客栈了。   耶律枭也就送他们到这里了。   他们现在站在了西疆的交界线上,然后即将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他们二人是什么心情便不提了,只有他们俩的小狼崽崽还在嗷嗷乱叫。   一年之期,他真的能到吗?   沈落枝和耶律枭分开的那一天,西疆刮了一场狂风,将地面卷起三尺黄沙,沈落枝在风沙里给他送了行,回了客栈内歇息了几日,便转而继续往江南回。   耶律枭这边的事儿先放一放,她还有一场仗没打完呢!   让裴兰烬那狗东西喘息了那么久,真是她的错!   沈落枝提起力气,杀气腾腾的带着她的侍卫和侍女直奔京城。   这世间总有离别,就像大树落叶,风吹个璇儿,卷着树叶,翻开了下一章。 第48章 他对我一见钟情   京中宅斗   沈落枝本是想直接回江南, 先见她父母的,但是她没想到,她中途辗转到姑苏、距离京城只有一城之隔的时候, 便听闻她父母已经到了京城。   原是因为她父母收到了西疆的消息,实在是担忧她, 便要去西疆接她, 但她父亲是王,为王者,没有圣旨,不可离封地,但他们太担心沈落枝了, 所以自行请旨, 想从江南去西疆, 结果途径京城时,便被顺德帝留下了。   沈落枝听得心头发紧。   当今圣上号顺德,若要算起辈分来, 与她父是堂兄弟。   她父是南康王,有大奉皇族血脉的,是所有皇亲国戚里面最纯的那一批,跟当今圣上一样纯, 不像是旁的亲王, 有的是战功封王, 有的是靠太后皇后那一支上位封王, 那些都是异姓王, 而她父, 是有登基资格的。   而且, 据小道消息, 据说当年,先帝差点儿就把皇位给她父了!   而他父现在就算不是皇帝,也是坐拥全大奉最富庶之地的王,手底下的银钱数不胜数,看得人眼红。   所以,顺德帝时常猜忌她父亲,总认为她父亲要造反,每年在江南出动的东厂太监和锦衣卫多的数不胜数,就等着抓她父亲的错处,好将她父亲直接撸死。   当时她要成婚,顺德帝便不允她父亲出封地送她去西疆,所以她身为郡主,却是独自一人上路,没有双亲来送。   当时她父母没能送她,现在却出了江南,到了京城,让沈落枝心里不安。   那顺德帝不安好心!若是因她之事,让她父母遭灾,她为人女,怎能安眠呢?于是沈落枝连夜带人直奔京城而去。   她前脚刚到京城,后脚还听到了个让她震惊的消息。   顺德帝八百里加急下旨,让人把裴兰烬也给叫回来了。   据说是因为南康王在去江南途中,途径京城,被顺德帝留于京城,干脆在顺德帝面前狠狠地参了裴兰烬一本。   裴兰烬干的事儿简直天怒人怨。   若单是提成亲前与旁的女子勾连,这等丑事儿,自然犯不上跑到顺德帝面前告状,双方都压下来就是了,毕   丽嘉   竟都是官场人,没必要为了儿女的一点小事儿,将双方两个家族的面子都放脚底下踩,但裴兰烬在纳木城门口选了邢燕寻的事情,现下已经传到京城了,比沈落枝回的都快。   有道是好事儿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沈落枝人还没到京城呢,八卦比她先到了,现在整个京城贵女圈都传遍了。   沈落枝只觉得一口血堵在喉咙口,人都要气晕过去了。   她之前还想着,把退婚的事情全都压在纳木城里,不要闹得京城和江南人尽皆知,给双方彼此留点脸面,结果偏偏闹到这个地步,现在整个京城的贵女们都在看她的笑话了。   已经打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往死里锤裴兰烬了。   沈落枝到京城当天,南康王和南康王妃亲自来京城门口来迎。   京城分为内城和外城,外城城墙若高楼,上有守卫巡逻,下有士兵查身份,想要入京,都要交出路引或牙牌,当然,若是有出示有官职的令牌,那自另当别论,赶忙放行。   沈落枝便是这么被放行进来的,她为灼华郡主,别说是她了,就连下面那群侍卫们带的东西、箱子,那些守卫都不敢查。   京城很繁华,纵然是在辰时,也是一片人声,早起的摊贩沿街叫卖,行人神色匆匆,幼童尖叫着互相丢各种东西砸来砸去,城门口的守卫高举着手里的枪,四处都是沈落枝熟悉的景色。   她回到京城来了。   南康王和南康王妃不得离开京城,便在京城的城门内等着他们女儿回来。   沈落枝是从去年秋时便出发去江南的,到西疆走了两个多月,在西疆内待了一个多月,从西疆回京城又走了两个多月,加起来足有半年的时岁了。   现下,大奉已经是春时了。   她若是一趟平平安安的去,高高兴兴的回,那也便罢了,偏生她这一路波折,几经艰险,谁家做父母的不心疼呢?   沈落枝从城门内回来时已是辰时,她猜她父母便在城门口等她,所以便没坐轿子,骑着马回的,打老远儿她便瞧见她父母了。   她们家的马车就停在城门口,她的父母也站在城门口等她。   南康王和南康王妃时年正是不惑之年,南康王年轻时俊美出尘,上了岁数,便添了几分儒雅沉稳,穿着一身棉袍,外披墨色大氅,身边站着南康王妃。   南康王妃是出了名的清冷美人,南康王一见了沈落枝便笑,眼角细密的鱼尾纹里都是疼爱的光,但南康王妃一见了沈落枝便沉下了脸,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寒意。   沈落枝一见了她娘的模样,就知道要糟糕了,准是她在西疆那些事儿传回来,叫她娘生气了。   沈落枝的外貌像南康王多些,性子却像南康王妃。   旁人家宅中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但轮到了南康王府这,却是女主外男主内,南康王生性就不爱与人生争端,他虽严厉,但骨子里却是个温润的人,又藏了几分柔和,内敛无锋,只要别人不是故意欺负到他头上去,就算是碰到了一些吃亏的事情,他也会自己压下这些。   但南康王妃不是,南康王妃是个辣手摧花的人,别看南康王名头更大,但实际上,在南康王府里,向来是南康王妃说了算,南康王和沈落枝都是听安排的那个,若是论起来睚眦必报,沈落枝十个都抵不上南康王妃一个。   沈落枝有时候办事还要考虑一下前因后果,有时候也觉得事情闹得太大难以收场,但南康王妃不是,她娘常与她讲:“人便是只活一次的,一次受气,便要次次受气,落枝,你为王女,怎能受旁人的气呢?”   沈落枝能有这么一副不好惹的性子,全赖南康王妃的教导。   她娘就是个绝不受气的人,平日里遭了什么委屈,都要十倍还回去才行,在江南如此,来了京城,大概能稍微...收敛几分吧?   沈落枝低眉顺眼的下了马,先甜甜的唤了一声“爹”,又低低的唤了一声“娘”。   南康王瞧见了自家女儿,满眼都是疼惜,伸手拍了拍沈落枝的肩膀,捏了捏,便低声道:“瘦了。”   南康王妃不说话,只用眼神睨了他们父女俩一眼,然后道:“上马车,先回府。”   南康王在京城是有府邸的,原先南康王的父亲,为前朝端亲王的府邸,端亲王府现在还摆着呢,现改名为“南康王府”,平时没人住,只留了几个老仆守着门,现下他们回来之后,便又将端亲王府修整起来了。   端亲王府占地极广,纵然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麒麟街,也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水榭阁楼,假山湖泊,院内还有一片桃林,此时开的正好,桃香馥郁,飘了整个桃林。   南康王与南康王妃带沈落枝回了南康王府后,先让沈落枝洗漱沐浴,待到沈落枝都收整好了,南康王妃单独把沈落枝带到了桃林内。   桃林不大,漫步大概能走两刻钟,虽说精致,但每一棵树、每一根枝丫都是被人精心修剪过的,粉粉白白的桃花在料峭春风中开的娇嫩,迎着风摇曳,地上的青石板路被清扫的极为干净,没有丝毫落尘,一些桃花树上还镶了风灯,到了晚间就会亮出一条路来,桃林藏灯,想来会很漂亮。   桃林中有一座花阁,阁内烧着暖烘烘的炭火,驱散早春的寒意,花阁内摆放着桌椅,南康王妃落座之后,沈落枝便为南康王妃沏茶。   沈落枝并不是很爱品茶,但南康王妃喜爱品茶,她便也学过一手好茶艺。   喝茶是有讲究的,第一遍沸水不能泡茶,只能烫茶,第二遍水才能冲茶,从茶壶到茶杯都有的挑,不同的茶还要用不同的水,若是考究点的,冲茶的时候手臂上带着的首饰还不同——之前在江南,有一家店铺里,冲茶的茶女会在手臂上戴专门的手镯,冲茶时手臂微颤,便会发出阵阵声响。   沈落枝倒是不必讲究那么多,但也不敢怠慢,她老老实实的将茶冲泡好,端端正正的递给南康王妃。   南康王妃接过之后,沈落枝才小心的瞧她的母亲。   她一抬眸,就瞧见她母亲目光审视的盯着她看,瞧的沈落枝心头一紧。   她面对旁人,都不会如同面对母亲一样有压力,大概是因为母亲是全天下最了解她的人,她一个眼神,母亲便能猜到一些。   所以她每每要与母亲扯谎时,总会觉得不安。   “你去西疆之后生的事,有一件算一件,都好好与娘讲一讲。”南康王妃心知她这个女儿瞧着乖巧顺遂,但实际上也不是省油的灯,自家的孩子有多少尽量,南康王妃自然清楚,沈落枝虽然还没聪慧到预卜先知的地步,但也绝不会任人宰割,西疆里闹出来那么多事情,沈落枝不可能是个纯受害者的身份。   若沈落枝真是个没长脑子的蠢货,南康王妃也不可能放任她一个人去嫁人。   沈落枝自然不会说她先被耶律枭抓走的事情,她隐匿了自己被抓的所有事,只重点提了裴兰烬与邢燕寻之间的奸情。   “我设计把他们抓了。”沈落枝对这方面倒是交代的明明白白,她把自己干的那点破事儿多抖落出来,等着自己亲娘给她兜底:“顺带散播了些流言。”   这些手段,以前都是南康王妃手把手教沈落枝的,现在轮到沈落枝用出来了,其实用的还算漂亮,只是最后收尾收的不太好看。   “从西疆来的信上说,你被金蛮人抓走,为何又全须全尾的回来了?那金蛮人呢?”   南康王妃问她。   沈落枝清冷的玄月面上闪过一丝羞红,她的月牙眼左右游离了一瞬,随即低下头去,用水袖掩盖住面庞,道:“那金蛮人...说对我一见钟情,未曾伤我,将我送回西疆边疆了。”   她说完这话,也不知道她娘亲会不会信,反正她是没脸抬头了,只硬着头皮站着。   她不这么讲,实在是无法将这一件事情圆过去。   若说是侍卫将她抢回来的——这种话根本瞒不了她父母,若是她那百十个侍卫有这个本事,当初她就不会被抓走了。   南康王妃听了沈落枝的话,眼眸微微睁大了些,上下打量了一圈沈落枝,迟疑了两分后,才道:“那你可许他什么?”   若是没许,人家肯这么轻轻松松的送沈落枝回来么?   若是许了,又许了什么?沈落枝想如何还人家?   沈落枝的脸越发红了,她的手指绕着自己的水袖,轻轻地扯了两下,也没说出她许出什么,只软绵绵的喊了一声:“娘!”   她这一声撒娇,让南康王妃止了话头。   罢了,既然沈落枝不肯说,她也便不再问了,女儿长大了,总要留些秘密。   这一趟西疆之行凶险无比,只要人回来就好了,剩下的,都是他们大人家的事儿。   南康王妃面色冷淡的起了身,道了一声“早些休息”,便离了桃园花阁。   南康王妃走了之后,沈落枝在桌椅旁坐下,捂住了她略有些燥热的脸。   她当着自己母亲的面儿提起耶律枭,真是——   她平复了片刻心情,才起身,从桃林花阁中离了去,回了她的院儿里。   南康王府中早已给她收拾出了一个阁楼,她这一路上疲累极了,回了阁楼,洗漱过后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回到大奉京城的第一觉里,她在梦中见到了耶律枭。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耶律枭了。   兴许是离开西疆太久,她都快忘记风沙的味道了,但是她始终记得耶律枭的眉眼,那双碧绿色的眼,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   她一闭上眼,仿佛就能听见耶律枭在她耳畔道。   “等我一年。”   一年。   面颊上传来湿漉漉、柔软的触感,像是耶律枭的唇瓣,沈落枝小小的躲了一下,心说“我还未曾应过你呢,你怎可如此无礼”,结果一睁眼,便瞧见了一只活蹦乱跳的白毛绿眼狼崽子在她身上蹦来蹦去,正低头舔她。   这是之前耶律枭送她的狼崽子,耶律枭没有和她回江南,但是这小狼崽子与她一道回来了。   见她醒了,狼崽子“嗷呜嗷呜”的叫唤起来了。   沈落枝眼前的事物渐渐清晰了——她躺在柔软的榻间,床幔层层叠叠,盖在她身旁,花阁内点着一支缠枝花灯,朦胧的灯光透过床幔照进床榻间,小狼崽崽正在她身上胡闹。   她辰时回城,午时与母亲说过话,后睡了一觉,现下应是子时或者丑时——窗外黑的要命呢。   她还疲累着,但小狼崽崽一点都不累。   这小东西到沈落枝手里的时候,不过是巴掌大点儿,眼睛都没睁开呢,但是越长越大,简直迎风就长,从西疆到京城的这两个月里,这小东西就已经长到了沈落枝膝盖高了,还特别能蹦跶,比它都高的床榻,它一股劲儿,直接就能蹦上来。   沈落枝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   “沈蹦蹦。”沈落枝伸出两根手指头,轻轻地捏着那小狼崽子的耳朵,一边感受着柔软顺滑的触感,一边轻声与它说话:“乱舔什么?郡主的脸岂是你能舔的?西蛮畜生,蛮不知礼。”   也不知道骂的是谁,反正透着一股子指桑骂槐的劲儿。   沈蹦蹦哪知道什么是郡主呀?它只知道,它要出去玩儿,要让它的两脚仆人带它出去跑!   沈落枝把它往床下一丢,让它自己出去了。   她的梦尚没有做完呢。   从西疆到京城,从和耶律枭分别,好似已经有了很久很久了,沈落枝见不到他的人,干脆翻个身,在梦里与他再见吧。   沈落枝回了京城之后,先养了两日,待到人精神些了,才开始派摘星出去打听事宜。   其实也没什么旁的事宜,她在京城没什么熟人,也就只能问道一些市面上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她问南康王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江南,南康王只摇头。   “圣上有心削藩。”南康王说:“短时间内,我们回不得江南了。”   自古以来,皇上与藩王之间都有一场拉锯,南康王对于削藩一事其实早有准备,顺德帝要削藩,他就给顺德帝削藩,他其实并不在乎什么银钱地位,只要能与自家妻女闲云野鹤过一生便可,他们已经有了足够多的银钱了,就算做个闲散富翁又能怎么样呢?   只是南康王是这般想,顺德帝却不一定是这般想。   这世上哪有什么“你退一步,我就也退一步”的好事儿呢?大多数人都是“你退一步,我就逼着你退十步”。   若是顺德帝不止要削藩,还要将他们斩尽杀绝,那怎么办呢?   之前顺德帝不动南康王,是因为顺德帝刚登基,羽翼未丰,在京城内跟一帮皇妃斗智斗勇,跟一帮大臣你拉我扯,就已经够耗费精力了,动不了南康王,又因为南康王一直盘踞在江南,顺德帝没有那么长的手,但现在,顺德帝登基多年了,南康王又送到了京城,顺德帝保不齐生出来什么心思。   沈落枝并未曾入朝为官过,对朝中的具体局势知晓的也不多,但是身为王女,她也是长了点脑子的。   “那岂不是很危险。”沈落枝垂着头,略有些难过。   她总觉得,此事与她有关,若不是她一门心思要去西疆,她父母也不至于为了她跑一趟京城。   南康王若是一直在江南,顺德帝也很难伸手过去。   “天底下就没有不危险的事情,既然坐上了王位,就不能只顾着享用好处。”南康王只安抚她:“落枝,今年就算你不出江南,顺德帝也会召我等入京的,只要顺德帝一日想削藩,你我便一日不安宁,与你没有关系。”   沈落枝只能点头。   南康王又道:“过几日,顺德帝还为你办了一场接风宴,到时我们一道儿入宫。”   既来之则安之,这段时日既然离不开京城,那便好好在京城玩儿一玩儿。   沈落枝先是点头,复而又问:“娘这些时日...忙什么了?”   南康王垂眸,看向沈落枝。   这段时间吧,他们父女俩一直窝在南康王府哪儿都没去,沈落枝是因为一直奔波,身子疲怠,南康王是因为顺德帝盯着他呢,南康王不想出去惹事儿,就只有一个南康王妃,像是吃了百年老人参似的,每日都在外面忙活,也不知道具体在忙个什么,接连几日都是早出晚归,一直不在府中。   沈落枝的那点宅斗手段都是从南康王妃的手里面学来的,真要是比起来宅斗,南康王妃可比沈落枝要强上百倍,沈落枝幼时还听几个嬷嬷提过,说当初她娘亲也是京中的风流人物呢。   沈落枝娘亲那个的性子,没人招惹她,她都要压人三分,若是有人招惹她,保不齐要大杀四方呢。   当时南康王和沈落枝二人正在下棋,听见沈落枝这么问,南康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用目光看向沈落枝。   他们坐在水榭内,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面上都有一点隐约的探寻之意。   “娘做的很过分么?”半晌后,沈落枝小声问。   “倒也没有很过分。”南康王左右扫了一圈,然后低声道:“大抵,是只有那么一点的吧。”   南康王伸出了一只手,比划出了拳头大小那么一点儿。   沈落枝有些心虚。   她爹一向是她娘的忠实走狗,她娘做什么,她爹都觉得很好,现在她爹都觉得有一点过分,那她娘一定不止有一点过分。   沈落枝与她爹下完一盘棋后,回了闺房,她才转而去问摘星,她娘到底做了什么。   自打入了京城之后,她便一直在宅子内休养生息,把之前在西疆内折腾掉的精气神儿全都补回来,现下才来得及问上一句。   摘星当时出去打探了一番,回来之后便与沈落枝喜气洋洋的道:“奴婢从姑姑那边听了一些事儿,且让奴婢一一学来!”   摘星说的“姑姑”,是南康王妃身边用的丫鬟,摘星从姑姑那边儿打听完了,再回头去跟沈落枝学舌。   “何等事?”沈落枝来了兴致,唤人端来瓜果,听摘星讲话。   “不知道郡主还记不记得。”摘星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凑近沈落枝,挤眉弄眼的说道:“两个多月前,在纳木城,那邢燕寻说自己怀了身子的事儿!” 第49章 嫁妆和身孕   京城撕逼史   “记着呢。”提起这件事儿, 沈落枝还觉得心里头恶心呢,她的眉头都跟着蹙起来,问道:“后来呢?”   她当时从西疆离开之后, 便没有再去听过邢燕寻和裴兰烬的事儿了,他们之间山高路远着呢。   只是她是大奉人, 裴兰烬和邢燕寻也是大奉人, 不像是耶律枭,离了便断了,她与裴邢两家是山水一国人,现下同居京城,两家大树, 底下盘根错节, 总有交碰的时候, 这边儿有什么动静,很难瞒过旁的人。   “后来,圣旨到西疆, 以对皇族不敬为由,罚了裴兰烬二十大板,又以裴兰烬护卫边疆不当为由,把西疆郡守的官位给撸下来了, 让他归京, 据说直接给调到了鸿胪寺去, 当了个鸿胪右少寺卿, 虽说也是官儿, 但不过从五品, 日后只专门负责管往来邦交, 不管朝中事了!”   对皇族不敬, 蔑视宗亲,说的是裴兰烬当时不救沈落枝,而救邢燕寻一事。   沈落枝虽然身无官职,但是身为郡主,就是高人一等,而蔑视宗亲就是个口袋罪,可大可小,全看顺德帝想怎么发落,也看被得罪的那一方是什么实力,若是被蔑视的这位宗亲是个末尾小郡主,权臣都能踩一脚,顺德帝也就当没瞧见了,但是如南康王这般实力,且裴兰烬又做的实在难看,那就不一样了。   顺德帝打裴兰烬的这二十大板,不是打在裴兰烬的身上,而是打在裴家人的脸上。   裴兰烬从边疆郡守大臣,变成一个鸿胪寺从五品右少卿,几乎是被人从权力场上扔出来,踢到了最边缘去了。   这等惩处,对裴兰烬来说是致命的。   他有一腔抱负,却失去了施展的地方,裴兰烬的郁结恐怕不小。   “他什么时候回的京?”沈落枝问道。   “只比我们晚一天。”摘星道:“裴兰烬回来的时候,可不是自己回来的,他把邢燕寻也给带回来啦!”   邢燕寻既然已经有了骨肉,那邢大将军也不可能将她送到东津去了,这事儿若是悄无声息发生的,邢大将军还可能弄死那孩子,但邢燕寻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之后,邢大将军也只能认了。   他草草在边疆安排了邢燕寻与裴兰烬成婚,便算是将自己女儿嫁出去了。   这段孽缘,既然断不了,那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邢大将军本还邀约了裴兰烬的叔父来参礼,但裴兰烬的叔父拒绝了,大概是觉得丢人吧,裴二叔一个人上路了,回了京城之后一直闭门不出。   邢燕寻被裴兰烬带到京城之后,据说是住在裴府。   “王妃听闻此事之后,便打去裴家了!”摘星说的两眼放光:“此次之事,是裴氏人理亏,他们给王妃赔礼致歉,此还不算,王妃叫他们赔了郡主好大一笔嫁妆呢!”   当日在纳木城,沈落枝的侍卫丫鬟们为了换沈落枝出来,交了沈落枝的嫁妆出来换人,结果裴兰烬换了邢燕寻,此事,郡主府的人都窝着一团火,他们在西疆时忙着找沈落枝,顾不上算账,回了京城之后,便跟南康王妃告了状。   女儿吃了亏,自当由做娘的去讨回来。   南康王妃便带人去了裴府,管裴府的人要沈落枝的“买命钱”。   当时沈落枝的嫁妆给了那群金蛮人换人,后来,耶律枭虽然将沈落枝的嫁妆都还给她了,但那是耶律枭还的,是耶律枭的情分,裴兰烬的可还没还完呢!   所以,南康王妃去裴府,逼着裴府的人把沈落枝的嫁妆双倍还来。   沈落枝当时出嫁之时,列出来的嫁妆单子双方家族手里都有,后来因为战乱,丢了一小部分,在路途中又用了一小部分,南康王妃体贴的把这一部分都给删掉了,只要裴府的人赔偿他们用来换人的那些嫁妆。   世人皆知,南康王府有钱,每年江南上缴的税收,都能近国库一半,南康王嫁女,又怎么能让女儿受委屈呢?   所以这嫁妆是一大笔钱。   还是双倍赔偿!   裴府的人不赔又不行,因为这是沈落枝的“买命钱”!是裴兰烬该赔偿的。   南康王府这口恶气出不了,他们裴府的人就别想安生。   裴府的人倒也不是不肯给钱,只是这双倍赔偿的嫁妆数量实在是太多了,真要赔偿,得把裴氏上下都给掏干净。   裴氏百年望族,是有些家底的,但是同时,裴氏也是个大家族,裴兰烬的叔父便有三位,算上他爹,一共四位,这四位还没分家,都在裴氏中,四房中又各有妻妾子嗣,这家族一大,人一多,麻烦冲突也就跟着多。   本身裴氏内部就有不少斗争,大房抢占了什么好东西不分给二房,三房的姑娘跟四房的姑娘打起来了,二房的少爷又揍了三房的少爷,四房的妾室不小心撞破了三房姑娘私会谁家公子,各种事儿加起来,絮絮叨叨能说上几个月,为一个官职,为一个席面,为一匹绸布,为一个好婚事,上到四房夫人们勾心斗角,下到房内公子姑娘们发生冲突,甚至彼此的奴婢小厮们都有矛盾。   裴氏树大根深,远远望去,枝繁叶茂,但是只有走近了,才能瞧见那枝丫之中缠绕的藤蔓,才能瞧见那树上的蚁虫。   这种情况的裴氏,能上下一心给裴兰烬还钱吗?   当然不可能啊!裴兰烬是大房的嫡子,他出事儿,旁的三房都默默瞧笑话呢,不暗暗推一把就不错了,谁肯掏出自己的银钱来给裴兰烬还呢?   所以哪怕裴氏一起   但南康王妃可不管这个。   她就是来找麻烦的!   裴氏不还钱,她就命私兵把裴府给围了,裴府的人谁都别想出这个门儿!   裴府也没脸去报官,怕事情闹大,叫人瞧笑话,只能厚着脸皮出来赔礼,又想请南康王妃宽限几日。   但南康王妃不肯。   说南康王妃得理不饶人也好,说她只顾自己痛快,不给旁人留颜面也好,反正南康王妃一日见不到银钱,一日不肯让私兵撤下,裴府的人一日别想出门。   裴府的人被围的怨声载道,这事儿是大房的人干出来的,其余三房的人凭什么跟着一起受气呢?所以另外三房的人又去围攻大房。   这家族里的人多啊,力量大是大,但是大多数时候,内里也是一团糟,一碰上什么事儿,外人还没打过来呢,家里的人先把你头花都扯下来了。   “裴府现在也是一团糟呢!”摘星一脸幸灾乐祸道:“咱们南康王府的私兵还围着裴府呢,王妃现下天天去裴府门口盯着,反正理在咱们这一头,虽说闹的动静大,但咱们也不怕!”   反正他们那些破事儿早都在京中传遍了,现在两边的人都没脸了,既然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那就继续往死里闹吧。   直到一家把另一家的脸彻底打肿,这事儿才算完。   “现在那些钱财可要回来了?”沈落枝问。   “还没呢!”摘星摇头:“裴府哪有那么多钱呀?现下还在慢慢凑呢,裴氏大房得四处借钱才能堵上咱们这个窟窿。”   与此同时,裴府内。   裴府坐落在京城内城麒麟街内,是极气派的府门,高墙碧瓦,朱檐灰墙,内里因为有四房,所以分成了四个大院子,大院子里又分隔成了各种小院子,每个小院子里都住满了人。   大户人家,只要不分家,便都是住在一起的,而孩子越多,事儿就越多,几乎出去走几步就能碰见人。   麒麟街是出了名的“官”街,一整条街走下来全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不是这个尚书就是那个尚书,不是这个亲王就是那个寺卿,一片下来都是官,左邻右舍都认识。   所以裴府出了这么大热闹,旁的同朝为官的人家都看了个遍了。   裴府外面的人议论纷纷,裴府里面也是一片水深火热。   “大哥找的什么女人啊!门不当户不对,未婚先孕,这都是什么啊!十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就是!现在南康王妃来找我们要钱,我们怎么给?凭什么大哥出事,让我们节衣缩食的给啊!”   “我看大哥是被猪油蒙了心了!竟然要娶这么一个女人,竟然为了这么个女人得罪南康王府!人家南康王府多有钱啊,灼华郡主又是那样的美人儿,他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非要把所有人都害成这个样子,大哥才满意吗?”   “别提了!我之前去学堂,我的同窗们都问我这件事,我喜欢的姑娘也因为这件事不跟我好了,大哥自己出事,还偏生要带着我们一起倒霉!”   裴府上下,都是这般说辞,有些人在经过裴氏大房的偏院时,还故意拔高嗓门说上这么一通,给里面的人来听。   “小姐,他们欺人太甚了!”   裴氏大房的偏院中,邢燕寻与她的丫鬟坐在厢房内——她们所住的厢房极靠边墙,外面有人走动都能听见,更何况是他们如此高谈阔论。   邢燕寻的丫鬟受不得这个气,急的直跺脚,而邢燕寻的脸色也是一样的难堪。   这小厢房也不大,在西疆,邢燕寻的住处比这里大三倍不止,现在却也只能缩在这里,桌上的杯盏都是用旧了的,不知道更迭了多少代主人,又落到了邢燕寻这里。   邢燕寻佝偻着腰,坐在床榻旁边,半个身子靠在床旁边,原本如红花般明媚的眉眼也暗淡了不少,发丝都显得枯黄,人也清瘦,坐在床边,整个人都少了几分精神气。   丫鬟都有力气在原地跺脚,急躁的走来走去,邢燕寻却没有,只慢腾腾的打量这四周。   裴氏好歹是个高门大户,不至于真就寒酸至此吧?   想来想去,还是因为裴氏的人看不上她,不爱管她,自从邢燕寻进了裴府以来,只有裴兰烬的父母派人送来了一些补品吃食,旁的人都当没有她这个人一般,见了她也绕道走。   在裴氏人的眼里,邢燕寻自然不如沈落枝,虽说邢燕寻也是边关重将之女,但是那是边关啊,苦寒糟乱之地,哪里比得上江南呢?一个武将,又哪里比得上皇亲国戚南康王呢?   更何况,就算是真的不喜欢沈落枝了,你体体面面的解除婚约不行吗?何必闹得这么难看!你一个人得罪人家南康王,整个裴氏都跟着丢脸!   所以,裴氏人也肯定不会喜欢邢燕寻。   没有裴氏人安排,裴兰烬只能自己来安排她,便将她带到了裴兰烬自己的小院子里。   裴兰烬对邢燕寻是真的有几分喜欢的,也是真的想照顾好她,给她体面,否则,裴兰烬就不会顶着压力带邢燕寻回裴家了。   若是裴兰烬在外面找一个宅院,让邢燕寻单住,那才叫丢人呢,那与“养外室”没有任何区别了,但裴兰烬咬着牙把邢燕寻带回了裴家,那邢燕寻就是裴兰烬的妻。   虽然两家人都没有通过气,虽然没有三书六礼没有走过文书,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现在,邢燕寻就是他裴兰烬的妻,他裴兰烬愿意为她兜底。   这样一想,邢燕寻便觉得那些人的话也没那么刺人了。   她决定忍一忍,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裴兰烬。   她现在,已经不是邢家的邢大姑娘了,而是裴兰烬的妻子,她远离了西疆,来到了京城,自然得按着裴兰烬的方式来生存,裴兰烬在哪儿,她就得在哪儿。   她本也不在乎什么大院子、昂贵杯盏之类的东西,裴氏不给,她难道自己就没有了吗?她只是喜欢裴兰烬,要跟裴兰烬在一起而已,别的,她都不在乎。   “行了。”邢燕寻便道:“不必在意他们说的那些话。”   邢燕寻之前跟裴兰烬拜堂的时候就想好了,沈落枝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之前在西疆,沈落枝搞不过她,被她抢走了裴兰烬,现在回了京城,沈落枝肯定会耀武扬威的过来踩她一脚的!   她早都有了准备了,所以也并不是很在意这些冷遇。   反正现在裴兰烬爱的人是她,住在裴兰烬的府邸里的人也是她,沈落枝才是那个输了未婚夫,什么都没有的人。   她是赢家,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纵然现在她一时落魄,但是最终的赢家还是她呀!   于是邢燕寻便挺直了腰,但下一瞬,她便又佝偻回去了——她的腰伤还没好,很痛,每日都要吃药,她知道腰伤的厉害,所以一直咬着牙在吃,但也没好多少。   丫鬟听闻邢燕寻这么说,也只能压下脾气,咬牙忍耐了。   他们刚从西疆来京城,还是不要惹是生非为好,暂且努力融入裴府吧。   而正在这个时候,偏院里终于回来人了,丫鬟迎出门去,便瞧见裴兰烬了。   裴兰烬与之前在西疆做郡守时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裴兰烬在西疆时,虽说是身处贫瘠苦寒之地,但他却如同松下飒飒清风,肃肃然若云中鹤,走在哪里都自带一身凌然气场,处之淡然,神情自若,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是让人瞧了,便觉得是能依靠的人物。   但现在,裴兰烬虽然还是原先的雪绸衣袍,虽然还是原先的玉冠,但是裴兰烬便是瞧着和以前不同了,他那眉宇间少了几分以往游刃有余,虽说瞧人的时候也会带三分笑意,但是怎么瞧都让人觉得没有原先那股气定神闲的意味,眉眼间还绕着几分愁苦,整个人也比原先消瘦了些,脸色也显得青黄。   人还是那个人,却又让人觉得处处不像是那个人。   见裴兰烬走来,丫鬟躬身行礼,道:“见过裴大人。”   “下去吧。”裴兰烬语气冷淡。   他走到厢房前的时候,刻意压了压眉眼间的烦躁,努力挤出来一副笑模样来,随即推开门走进去。   厢房不大,甚至有点局促,邢燕寻正躺在床间,瞧见他来了,便坐起身来,问他:“兰烬,今日可还好?”   自从来了裴府里后,邢燕寻便一直没有出过这个府门,她知道外面的人不喜她,所以一直尽量低调,后来南康王妃堵在了门口,她便更不知道怎么出去了,一直老老实实的在裴府内待着。   来了京城,她在西疆的羽翼爪牙就全都断了,她失去了所有庇佑依仗,失去了所有熟悉的朋友和敌人,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变成了一只羔羊,所以她也不敢贸然做什么,同时,她对外界也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沈落枝被金蛮人绑走之后,竟然没有死,还安然无恙的回到了京城,沈落枝回到京城之后,自然会报复他们,像是沈落枝那样的身份,裴氏难免招架不住。   “今日...今日南康王妃依旧在府门外。”裴兰烬提起来南康王妃,也觉得头痛。   他早些年去江南求娶的时候,便听过南康王妃的名头,只是那时候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南康王妃的手段会用在他身上。   而他,还真的无法反抗。   “那怎么办呢?”邢燕寻心里也有些愧疚了。   她看着裴兰烬那张满是疲怠的脸,心中越发心疼。   如果不是为了她,裴兰烬根本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当日在城墙外,裴兰烬孤注一掷的换了她,所以才会得罪南康王府。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裴兰烬爱她。   而裴兰烬迟疑着看了她一眼后,复而低下头,轻声道:“燕寻,你知道的,我家四房,内部本就争斗不休,他们不肯齐心协力为我们出钱,只出了一部分,我父母也出了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需要我们出。”   邢燕寻想了想,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   事儿是她与裴兰烬一起惹出来的,自然要他们两个一起来承担,她不会放任裴兰烬一个人去承担那些事的。   “那边由我们出。”邢燕寻一脸认真的道:“兰烬,你我之间,本就该是相互扶持的。”   裴兰烬心头大定,他一时间感动极了。   只有落到低谷,才能瞧见一直陪着他的人是谁,他的亲人们冷嘲热讽他,他昔日里的岳母过来逼迫他,所有人都责骂他,只有他的燕寻一直陪着他。   邢燕寻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她胡作非为,她嚣张跋扈,她办事不过脑子,但是她是真的全心全意的爱着他的。   只要有这一点,便什么都够了。   裴兰烬抱着她,与她道:“我们需要很多钱,我想,你能不能把你的嫁妆拿出来?”   当时为了赎邢燕寻和沈落枝,裴兰烬不止把沈落枝的嫁妆扔进去了,还把自己的聘礼都扔进去了,所以他手里是一分余钱都没有了。   邢燕寻听到嫁妆的时候,心里微微紧了一下,问道:“要多少?”   邢燕寻从西疆离开的时候,邢大将军给了她很多嫁妆,大概是知道邢燕寻的身份和邢燕寻干的那些事儿不会被裴氏所喜,邢大将军不忍女儿受委屈,所以给邢燕寻准备了很丰厚的嫁妆,比寻常女子嫁出去厚十倍。   邢燕寻这一嫁,把邢大将军的半辈子身价都给掏没了。   所以她有很多钱。   裴兰烬略有些迟疑的说了一个数字。   饶是邢燕寻早有准备,却还是心口一凉:“这么多钱,岂不是要将我的嫁妆全都掏出去了?”   裴兰烬面上也带着几分愧疚,他微微垂下头,道:“是,但是燕寻,我答应你,等我度过这次难关,你的嫁妆我一定会想办法补偿给你的,好吗?”   邢燕寻心口发堵,但是事已至此,她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裴兰烬受难,事儿是她与裴兰烬一起办下来的,钱自然也当由他们俩一起来出。   “好,我答应你。”邢燕寻将自己的头靠在裴兰烬的肩膀上,声音柔软的说道:“我的嫁妆都给你,你拿去还给南康王妃吧,只要过了这个坎儿,以后我们就会好起来的。”   裴兰烬抱紧她,声线柔和的为邢燕寻描摹了一副日后美好生活的画卷。   “只要把钱给出去,这件事便算是落下帷幕了。”裴兰烬道:“闹了这么久,南康王妃估计也倦了,日后,便不会再有人提这件事了。”   邢燕寻被他说的心生柔软。   而这时,裴兰烬又道:“过一段时间,圣上会为沈落枝办宴,我父打算让我们一道出现,破不和传闻,到时你与我一道出席,如何?”   邢燕寻还没来得及回话,便见裴兰烬小心的用自己的手指贴了一下她的小腹,目光慈祥的看着她的小腹,声线轻柔的和她说道:“我知你有了身孕,不应出去乱走,但这一宴是必须要去的,我们得捞一捞面子。”   邢燕寻心里一沉。 第50章 宴   相见   彼时正是天色明朗之时, 四月春风吹过,厢房内的窗户开着,眉目温和的裴兰烬一脸疼爱的望着邢燕寻的小腹, 让邢燕寻脸色都跟着发白。   她...   “好。”邢燕寻声线艰涩的说道:“我知道轻重的,明日, 我们便出席去吧。”   邢燕寻来京中裴府的这几日间, 已经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大户人家的规矩”,他们是一群斯文体面的人,就算是互捅刀子,也是背地里偷偷捅,面上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   别看那群人背后经常嚼舌根, 但一见了面, 还都跟她有礼有节的见礼。   她只是性子鲁莽冲撞, 但是并不傻,后经了那么多事儿,便也开始动脑子想了。   南康王府势大, 裴府不想得罪,只想割肉放血,赔南康王府一次,南康王府也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儿而跟裴府上下拼命, 所以发过一次疯后, 这事儿也就该过了。   事儿过了, 总不能继续叫外面的人看笑话, 所以裴府与南康王府的人会一起出现一次, 纵然不会如何亲热, 但也会摆出来一副“冰释前嫌”的模样, 继续维持彼此之间的颜面。   这就是官场高门的相处之道。   各个门户之间都有些陈年旧怨, 谁跟谁家没有点摩擦呢?但是大家都是背后下手,面上平和的,讲究的就是一个杀人不用刀。   只要没闹到当街拔刀杀.人的地步,那就都能虚与委蛇的坐下探一探。   “委屈你了。”裴兰烬抱着她,又轻柔的用手指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小腹,眉眼之中满是关怀:“我知道你住不惯这里,待到过些时日,我去想办法弄一个小院子,带你出去住,以养胎为由,让你离他们远一些。”   裴兰烬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一个不错的丈夫,他知道邢燕寻和京城这帮人玩不来,所以他愿意给邢燕寻找一个清净点的小院子,让邢燕寻独自过去居住——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因为裴氏到现在还没分家,四房的人还住在一起呢。   但是为了让邢燕寻过的好一点儿,裴兰烬愿意顶着这些风言风语去做。   他其实算是一位好郎君,并非是那种麻木无情、只知道满足自己私欲的人,他会爱人,他会体贴的替邢燕寻考虑很多事,纵然他在处理沈落枝与邢燕寻之间的事情的时候迟疑犹豫、自私反复,但是也难以抹杀掉他现在的优点。   眼看着裴兰烬说这些,邢燕寻的脸色却更白了些,她僵硬着身子,任由裴兰烬拍着她的小腹。   裴兰烬也没有过多瞧她的脸色,他现在还惦记着南康王府呢,这件事情不解决,整个裴府的人就要跟着他一直受辱,所以裴兰烬的所有重心都放在了裴府上,脑子里面想的都是如何将这件事情尽快压下去。   因此,裴兰烬忽略了邢燕寻眼底里一闪而过的心虚。   “我不委屈的。”邢燕寻偏过脸,低声说:“只要是为你,我做什么都不委屈的。”   说话间,邢燕寻道:“你去拿我的嫁妆吧,先把这件事解决了。”   “好。”裴兰烬起身道:“你先休息。”   等到裴兰烬起身,离开厢房的时候,邢燕寻才转而松懈下来,她像是骤然被人抽离了魂魄一般,伏在床间没有言语,只慢慢的抬起手,缓缓地摸向了自己的小腹。   厢房空荡荡,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泄露出一点惶惶来。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身孕。   当时在纳木城下,她怕裴兰烬不选她,所以她喊出来这么一句话来,果然,裴兰烬听了之后,便选了她。   可是,她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身孕,当时她与裴兰烬虽然一直在胡闹,但是那一段时间里,她一直都注意避孕,她虽然放纵自己,但也知道怀孕影响多大,女子未婚先孕名声很难听。   但是谁能想到,她有朝一日,会用到这种法子来保全自己呢?   最关键的是,她现在该怎么办?   她没有怀孕,但裴府的人都以为她怀孕了,裴夫人送来了那么多补品,都是给她肚子里的孩子的。   如果现在她承认自己没有孩子,裴兰烬还会不会如同现在一般喜爱她,心疼她?裴夫人会不会认为她是靠骗人才进的裴府?裴府里其余的人本就因为南康王妃一直围府而讨厌她,如果再知道她是假孕的事情,恐怕连面子上的平和都不会维持了,说不准背地里会如何啐她呢。   不行,她不能承认。   邢燕寻的脑子乱糟糟的。   可是,如果她不承认的话,她又如何能再弄一个孩子出来呢?   自从知道她有了身孕之后,裴兰烬便不碰她了,说是前三个月的孩子都小,经不得什么冲撞波折,若是一时急色,伤了孩子就不好了。   这也是为什么,一旦有了正妻,便会给夫君房中塞人的缘由。   但裴兰烬不要旁人,他与邢燕寻说了,他只会要邢燕寻一个。   邢燕寻也无法凭空去变出来一个孩子来。   而且,她又能装多久呢?现在不被人发现,不过是因为她这“孩子”的月份还小,没有显怀而已。   她越想越觉得心慌,难受。   而正在这个时候,厢房外面,她的丫鬟匆匆跑进来,喊道:“小姐,小姐!不好了,裴大人把您的所有嫁妆都拉走了!”   邢燕寻自然知晓这件事,她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道:“我让他拉的,你别管了,下去吧。”   丫鬟欲言又止,看着邢燕寻那张惨白的脸,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有些难过。   她真是搞不懂,邢燕寻在西疆也是个夺目逼人的姑娘,被无数人追捧,为何偏偏要把自己踩到这么低的地方,以这样一副不堪的姿态嫁出去呢?   她一个丫鬟都觉得委屈!   而这时候,裴兰烬已经将邢燕寻的所有嫁妆都拉出来了,再加上裴兰烬父母出的,裴氏其他三房出的,所有银钱加在一起,终于够了南康王妃所说之数,裴兰烬将银钱都带上,出府去寻了南康王妃。   南康王妃根本就没见裴兰烬,只让人收了银钱,确认钱数无误之后,便施施然的带囤守的私兵离开了。   自此,这一场闹剧才算是画上了一个结局。   只是京中的人还是瞧了不少热闹,一时之间,裴府成了京中的笑话。   不过也没人舞到裴氏与南康王府面前,这俩人家都不是好惹的,他们只是默默地瞧着,看他们两家日后还会不会打起来。   但并没有。   自那一日收了裴府赔偿的银钱之后,裴府便照常开始过起日子了,裴兰烬老老实实的去鸿胪寺每日上职,一直避开南康王府的存在。   南康王府的人也在京中住起来了,对外说的是“久不归京,且歇两月”,但实际上,南康王府是被顺德帝给扣下了。   南康王几经试探,琢磨出来了,顺德帝想削藩,不想让南康王再重新收江南的食邑。   江南是个富饶之地,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人,南康王坐镇在江南,整个江南都是南康王的封地,收到的银钱都是南康王自己的,顺德帝看的眼热,就想把这么个好地方抢过来。   只是究竟该如何抢过来,还是一门学问——怕就怕顺德帝突然搞什么陷害,塞给南康王某些事情,比如谋反之类的,然后突然下旨抄家,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把南康王全家都送上西天。   这就是圣上逼反了,保不齐会生京变,日后史书上怕也不会好看。   若是手段柔和点的,就先给南康王挑个不大不小的毛病,比如说是侵占民田啦,纵容恶仆啦,摁到南康王脑袋上,然后给南康王削一个爵位,从王削到侯。   大奉的爵位起源已经无从考究了,总之各国的都差不多,除了金蛮那种混乱的不分妻妾、只看谁拳头大的地方以外,旁的国家都是分的。   一般来说,爵位分为五等,为王爷、侯爷、伯爵、子爵、男爵五等爵位,这五个爵位均可世袭,且,这些爵位都有封地。   打个比方,南康王,封地就是一整个江南,也可以称呼他为江南王。   王爷的封地基本都是一个郡,侯爷的封地大小为百里,大多为一个府,比如,某某侯爷的封地如果是扬州府的话,那便称呼这个侯爷为扬州侯。   伯爵的封地大小为六十里,比如,这个伯爵的封地叫西昌,那这个伯爵就会被称呼为西昌伯。   子爵的封地大小为四十里,成为某某城子,某某州子,男爵的封地大小为三十里,也都以地形分爵位称呼,比如某某县男,某某城男。   以前,这些王侯伯子男可以直接统治自己的领地,但是这样治几年,很容易便成了“地方王”,不服从圣旨调遣,所以在先帝时期,便不允王侯伯子男有掌控封地的权利,只给他们一个地方该有的银钱,但不允许他们掌控权利,直接管封地上的政事。   比如南康王,封地在江南,江南每年赚了多少钱,除去上税的以外,都会给南康王,这就是南康王的食邑,但是南康王没有官职,管不了江南的政务,什么商引盐引,他一个没有。   所以,南康王每年在江南办事,都会用自己的银钱,比如他通水路,要自己掏钱,且还要与江南的官僚早些通过气,否则他便做不了。   虽说是王爷,但他现在还是没有官职的。   而爵位这种东西,都是传男不传女,沈落枝为郡主,名头好听,但是没有自己的封地,若是南康王有儿子,便会削一层,为侯爷,可能会叫江南候,每一代都会削一层,削到最后,基本就什么都没有了。   顺德帝想把南康王的王爷削成侯爷,然后给南康王丢到一个普通点的地方,最好是鸟不拉屎,一年得不了多少食邑的位置,然后让南康王这辈子都别进京,在他的封地上待到老死。   南康王若是不愿意,可以造反——但那样承担的结果可就大了。   他要不然上位当皇帝,要不然全家被斩首。   以现在大奉的兵力来看,南康王全家被斩首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南康王这十几年在江南,是真的老老实实赚钱,没有一点私心的,他不曾豢养私兵,不曾暗地里窜动谋反,南康王除了钱,一无所有。   而顺德帝呢?手底下可养了一帮朝中大将啊!真要打起来,南康王是打不过顺德帝的。   别人是刀不锋利马太瘦,他是连兵带马一个没有,只有满金库的金子,如果要谋反,肯定死路一条,满库的金子还得被人抢走。   更何况,南康王现在就在京中,捏死南康王,跟捏死一匹马没什么区别。   所以南康王和南康王妃商量过了之后,决定主动去跟顺德帝请罪。   既然顺德帝想下手撸他们,那他们便别等着顺德帝掏刀了,不如自己给自己找点罪名来认。   比如,南康王挑了个原先犯下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错处——他原先在江南时,曾修建过水渠,但水渠修建的并不好,后来大水冲垮,误伤过一些平民性命,这本是江南事,甚至都算不上政绩污点,因这本也不是他的罪过,他只是好心,出钱替贫民修水渠而已,随便压一压就过去了,但现在,被南康王单拎出来请罪了。   他请罪的内容也很值得考究,大概就是说,由这一件小事便能瞧出来,他这个南康王啊,当得也不怎么样,实在是有愧于江南子民的期待,他自请削藩,自降一等,想换个地方去当个潇洒侯爷。   南康王这般请旨,顺德帝一眼瞧见,心说正中下怀啊,还是你南康王聪明,会做人,知道怎么保全自己,朕还没举刀呢,你先动手了,顺德帝便推辞,大意就是说,你是南康王,和朕是亲兄弟啊,朕怎么能削你的爵位呢?这让全天下的人瞧见了,不得说朕小心眼吗?但你又实在是当不好这个南康王,那这样吧,朕便只减少你的食邑数量,还保存你的南康王爵位,如何?   反正南康王只有一个独女,爵位这事儿算是绝在了南康王这一代上,往后他也不会有侯爷,留一个光鲜面子就行。   于是,顺德帝“咔嚓”一刀,将南康王的食邑砍了一半,上缴国库。   王的食邑减少一半,基本便与侯差不多了,且南康王这态度摆的很明白,让顺德帝一直惦记多年的心事了了,南康王脑袋上的刀也被拿下去了,两人算是宾主皆欢。   自此,顺德帝终于松口了。   顺德帝与南康王道:“朕许久没瞧见灼华郡主了,待到灼华的接风宴办了,你们在这小住两个月,再回江南吧。”   这便是允他们回江南了。   南康王和南康王妃的心总算是回到了肚子里,沈落枝也连带着跟着松了一口气。   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顺德帝不是搞什么天怒人怨杀夫夺妻的事,都不值得他们这帮做臣子的拿命来逆,朝堂争端,就是你拉我扯,能不打就不打,真要打,就要一刀砍头,千万别留给人家活路。   但是这一套拿到皇上身上来说,可能性就很小了,砍臣子还行,但砍皇帝,那是要造反。   还不如退让一步,换一个平安来。   南康王这一手叫以退为进,瞧着好似莫名其妙遭了罚,但实际上保住了自己的羽翼,算是断尾求生——在大多数时候,皇权都是不讲理的,不管你有没有那个谋反的心,只要你木秀于林,那风必摧之。   只是这些暗潮汹涌,在旁人眼中都是瞧不见的,外人只能瞧见团花锦簇,却看不见其下烈火烹油。   只有在那见不到的浪潮里面挣扎过、拼命探出水面昂头呼吸,抓住一根岸边野草,艰难的爬上岸的人才知道,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危险。   ——   时间一点点的过,很快,南康王府的人便在京中停了一个多月,已经近五月了。   顺德帝终于在京中办了宴,以为灼华郡主接风洗尘为由,宴请七品以上大臣——这是荣宠,也是顺德帝给南康王的面子。   你南康王知情知趣,不让朕难受,那朕肯定也给你恩赏,你的女儿那就是朕的亲侄女,朕肯定给灼华郡主捧的高高的。   故而,是宫中办宴。   宫中官多,若是算上七品,那就连一个小官都能去上了,可想而知那天会有多热闹。   沈落枝为这一场热闹的中心,自然也不能露怯,她在京中现在是炽手可热的新人——南康王女,长于江南,本就以貌美闻名,好不容易来趟京城,自然有很多人想看她。   更别提,之前还有裴氏的流言。   京中传的流言中,多是围绕裴兰烬移情别恋旁人,娶了边关大将军的女儿的事儿,倒是没提沈落枝最后被金蛮人抢走、又自己回来的事情。   沈落枝将她自己和耶律枭的事情瞒的很紧,她后续将所有功劳都归给了听风,对外只传是郡主府的侍卫们救了她。   这一番话,旁人信不信都不重要,反正他们没亲眼见过西疆的天,没亲耳听过西疆的风,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总的来说,这位突然出现在京城,并且小住下来的灼华郡主不仅自身夺目,身上缠的事儿也是极为吸睛,所以顺德帝一给她办宴,便有不少人都想见见这位郡主。   只身奔向西疆,又只身一人回来,到底是经历了多少事儿呢?   而且,当日办宴,七品小官都能去,更别提大臣们了,大臣还是可以带亲眷的,裴兰烬与他那位妻子也一定会去吧?   那到时候若是碰上了,说不准多有意思呢!   所以,不管沈落枝对这宴会是什么态度,旁人可都是积极得很,大半个京中贵秀圈都惊动了,兴致勃勃的想来瞧一瞧热闹。   若是换了旁人,可能怕这阵仗,但是摆在这里的是沈落枝,她这人遇强则强,别人越是想瞧她笑话,她越是咬着牙站稳,所以沈落枝提前一整日沐浴养护,一大早起来开始梳妆打扮。   她本就生的好看,飘飘若九天玄女,泠泠如寒月当空,不施颜色便已是光辉夺目了,被弯月摘星两个小丫鬟上上下下捣鼓一通,头发丝儿上都抹了珠光,往屋内一站跟仙女儿似的,来个人瞧见她,眼皮子都要给震一下。   沈落枝性子冷,不爱找事,但是也不爱受人欺负,之前一直窝在南康王府没出门,是因为她知道南康王府和顺德帝之间的“暗潮”还没平息,她才老实窝着,怕撞到枪口上,现在事儿没了,她也不会一直压着她自己,她知道京中很多人都想看她笑话,所以憋着一口气呢。   你们越是要瞧我笑话,我越是要明艳照人。   她年岁轻,学不来什么“平平淡淡”,一但憋了一口气,就非得想法子出出去不可。   也就只有在家中受宠,底子又硬的姑娘才能有她这般底气,换了旁的人家的庶女,估计都不敢出门了。   待到宴会那一日,沈落枝是先随着南康王与南康王妃进宫,拜见了太后,   按辈分算,南康王当唤太后一声“婶子”,但是皇族之间也没那么亲厚,多年不见面,只冷冷淡淡的应承过就行了。   他们与太后说了一会儿子话,才又随着太后、南康王、南康王妃一道去宫中参宴。   宴席办在“群欢殿”,这是专门用来办宴的殿,他们尚未来时,群欢殿便已坐满了文武百官了,殿大,所以所有声音都交杂在一起,挪桌、拿筷、人音,所以显得人声鼎沸。   沈落枝与太后一道入殿,群欢殿内便静了几个瞬息。   殿内分男座女座,男子按官衔坐,女子按诰命或者夫家身份坐,沈落枝尚未嫁人,所以按着未婚姑娘的身份坐,与一大帮京中贵女们坐到了一起。   沈落枝今夜藏的心思就是碾压全场,高贵冷傲,只与她们见了礼,也不与她们主动开口言语,她生的那样美,身份又高,摆出来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旁人也就都不敢上来搭话,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沈落枝端端正正的坐着,手指捻着一杯酒,美到令旁边的姑娘们窒息。   她自己只顾着摆好自己的仪态,眼角余光去瞧那些姑娘,自然也看不见,在大殿之上,她的另外一侧,正坐着一身红衣,但难掩疲怠的邢燕寻。   邢燕寻此时,也在透过人群掠影,偷偷看沈落枝。 第51章 争斗   争斗   邢燕寻已经很久没见到沈落枝了。   她想象之中的沈落枝, 应该是个凄凄惨惨的模样,毕竟,在她眼中, 沈落枝是被裴兰烬抛弃的那个人,是流落到金蛮人手中的那个人, 沈落枝应该是悲愤含恨、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才对!   而坐在席间的这个人却并没有瞧见什么凄惨惶惶的模样, 她穿着一身一瞧就很昂贵的衣裳,坐在九枝缠宫灯旁,宫灯灯火摇晃间,裙摆上便闪起了如同水波一般的纹浪,那是极夺目的衣裙, 若是容貌普通些, 便会被衬的人不如衣, 但沈落枝不会。   她本就如明月悬空,穿上那些衣裳,便如同烟笼寒水月笼纱, 飘飘渺渺自带一股仙气,似是九天玄女凌驾一般,她周遭的那些贵女们簇拥在她身旁,看她, 偷偷讨论她, 却又不敢被她发现, 更衬得她脱俗。   邢燕寻觉得她的心里头像是烧了一把火。   凭什么沈落枝还能这么好?   凭什么沈落枝还能成为人群焦点?   凭什么沈落枝自己还敢出现?   她出现在人前的时候, 难道不会想起自己被抛弃的事情, 从而感到羞愧, 不敢见人吗?   她应该缩在阴暗的小房屋里, 这辈子都因为自己遭遇的事情而自怨自艾, 就算是参加宴席,也该只露一个面,然后便草草躲起来才对。   她是输家啊!她是被抛弃的那个!   谁告诉她,她可以再这般明艳艳的出现在人前的?   邢燕寻胸口处的这把火烧的更旺了。   她端起酒杯时,忍不住垂头看向她自己。   今日虽说是赴宫宴,但是圣上几乎宴请了整个朝堂,一些大臣们的妻子有诰命,有官服可穿,而剩下一群没有诰命的夫人和姑娘们便都只能穿自己的便衣,其余人的衣裳显然都是精心准备的,每一个料子衣角都是最好的,头上的发簪都是缀玉镶金,身上的琳琅都是成套的。   而她呢?   她的嫁妆都被裴兰烬拿去卖掉赔钱了,甚至一点体面的头面都没给她剩下,只有几根簪子撑门面,衣服也多是旧的,想去做一套新的,时间也来不及了。   她就只能穿着半旧的衣裳,戴着寒酸的首饰来赴宴,说寒酸,也不是有多不能入目,只是与这繁华鼎盛的京城人比起来,少了那么几分精致。   更别提跟沈落枝比了。   沈落枝是江南烟雨细细浇灌长大的郡主,吃穿用度都精细的很,更何况是今日。   大奉皇族女不少,但没有一个有沈落枝这般姿容,她地位又高,坐在人群间,仿佛所有人都在簇拥她一样。   邢燕寻心底里越发不舒服了。   她才是那个赢家呀,她才是裴家妇呀,沈落枝是被未婚夫抛弃的女人,不是说这群京城人最重脸面重出身的吗?沈落枝曾被金蛮人抢走过,为什么没有人耻笑她呢?   邢燕寻心里烦闷的很,将一杯酒直接吞到了肚子里,从喉头到小腹烧出了一道烈桥来,烧的邢燕寻浑身的骨头都难受。   而这时候,宴席已经开始了,有舞姬击鼓起舞,席间也有一些姑娘公子们三三两两的出了殿内,去四周的御花园内游玩。   好不容易进一次宫,总要多瞧瞧这繁华景色才是——有一位郡主还主动邀约了沈落枝,沈落枝便跟着这群人一道出去了。   沈落枝离开的时候,邢燕寻飞快收回了目光,目光沉沉的盯着自己的小腹看。   之前那种“胜过沈落枝、压沈落枝一头”的爽快已经渐渐消退了,留下的,只有她不如沈落枝的恼怒。   她也不知道这种愤怒是如何起来的,攀比心升腾起来的时候,一切都变的莫名其妙,她想,她就是见不得沈落枝光鲜亮丽的样子,沈落枝好,她就不高兴,沈落枝不好,她才能高兴。   她只知道,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不舒服,沈落枝也别想舒服。   ——   而沈落枝根本没看向邢燕寻。   她自然是知道邢燕寻也来了的——京城便是这么个地方,就算是他们俩交了恶,明面上也不能阻碍对方做什么,甚至,裴氏人今日若是见了南康王府的人,还得互相行礼呢。   他们互相敌对的时候,将彼此的脸面都撕破了,但是在一切都过去之后,又要咬牙在彼此面上糊上一层面,再画上假笑的脸——还是那句话,只要没闹到人命的程度,就要硬撑着,最多,就是见了对方绕道走。   所以,她只能当做没见过邢燕寻。   其实她也有点不理解邢燕寻为什么会来,她觉得邢燕寻的名声已经烂透了,她若是邢燕寻,她肯定老老实实窝着,半步府门不敢踏出来。   但偏偏邢燕寻来了,还一副很骄傲的样子。   真不知道她在骄傲个什么,抢了那么个废物男人,还当宝贝。   沈落枝在心里讥讽了几句,便随着她刚认识的朋友去了御花园。   她刚认识的姑娘叫“时雨”,时年十七岁,这名字取自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光是听,便如同瞧见了细雨落荷,分外沁人心脾。   这是京城内康佳王府的郡主,论身份与沈落枝相当,但是康佳王是以战功封王的人,一直驻守于漠北,算得上是朝廷新贵,底蕴不丰,并不像是南康王一般势大,虽说也叫王,但同时,康佳王还领着漠北的将军衔,所以从没去过自己的封地,他是空有一个爵名的人,且并非出身望族,只是平民出身。   时大姑娘也是近几年才封的郡主,号“安平”,不过她与沈落枝言语间,都未曾称呼对方封号,只唤对方的名。   不过这位时大姑娘生的很美,着一身深水绿浮云锦对交领长裙,若枝头浓绿玫瑰,笑起来时眉眼盈盈,清心玉白,如碧玉般清冽。   她们两位郡主在一道儿行间,聊一聊京中的新事,讲一讲江南的风情,西疆的趣闻,彼此都对对方有了几分喜意,正是说的高兴的时候,突然听见身旁多了道脚步声。   来人脚步声并不急,还透着几分刻意放重的意味,沈落枝与时大姑娘同时回头看过去,瞧见是几个公子。   沈落枝非是京城之人,不知晓这些人都是谁,只随着时大姑娘一道行了礼,然后两人便继续往殿前走。   她们得回群欢殿内了。   群欢殿前,有亭台水榭,和一条长长的花道,花道建的极好,此时正是厚春薄夏之时,花道上有各种花枝蔓延,沈落枝与时大姑娘并肩走,听时大姑娘与她说方才瞧见的那些公子都是谁。   “一位是太子太傅的嫡长子,一位是户部尚书的嫡次子,一位是大理寺正卿的嫡子。”   时大姑娘笑眯眯地说:“他们准都是来瞧灼华郡主的。”   沈落枝坐在女席间,女子们可以肆无忌惮的瞧她,但是男子们就瞧不清了,只得找个机会,装作偶遇,来瞧上一瞧。   沈落枝不清楚,时大姑娘可清楚:“那三位郎君,可是都没婚事在身的。”   京中成婚的年岁基本都是女子及笄,十六便可,男子弱冠,二十左右,若是赶上三年大丧,还要再守孝,总之,适龄的貌美姑娘早都被订出去了,后听闻了沈落枝,便有不少少年郎想过来看看。   若是有人说沈落枝身上的婚事纠缠,那也没关系,左右他们就是来看看嘛。   沈落枝也没放在心上,她生了一张好脸,自然挡不住旁人来瞧。   只是当她们在走向群欢殿,踩在花道上回去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让沈落枝想不到的人物。   邢燕寻正挡在她们回群欢殿的必经之路上。   沈落枝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与邢燕寻见面了,大概是几个月,又或者是小半辈子,总之,脸还是那张脸,但邢燕寻却好似苍老了很多似的。   沈落枝自认为与她没什么话好说,便拉着时大姑娘往殿内走。   她只当是不小心与邢燕寻撞上了,没有过多去想。   毕竟,在沈落枝眼里,他们都已经把彼此能做的事儿都给做完了,邢燕寻是介入了她与裴兰烬之间,但是她也报复回去了,一饮一啄,现在事情都落下帷幕,虽然算不上是“冰释前嫌”,但也是前仇旧怨就此了结,以后都避开对方,再也不见就是。   所以,她虽然依旧看邢燕寻不爽,但也不觉得对方会来找她什么麻烦。   现在邢燕寻不已经成了裴兰烬的妻子了吗?虽然名不正言不顺,没什么三书六礼,但是她想要的也都有了。   以前裴兰烬还做梦要两个女人呢,现在却只要了她一个,估计以后也不会再要别人了,邢燕寻该满足于这样的生活才是。   既然他们都满意,那就该昂首阔步向后继续走,再也不看那些给自己添过污点的人。   因此,沈落枝就没把邢燕寻的经过当回事,她只挽着时大姑娘的手臂,继续往群欢殿走过去。   时大姑娘显然也是识得邢燕寻的,毕竟之前南康王府和裴府之间的事儿闹得颇大,邢燕寻虽说一直留在裴府内没出来过,但是只在群欢殿露面一次后,席间的姑娘们便都会将她的名字与她的脸对上。   旁人都说,灼华郡主与这位邢家姑娘之间有大仇,毕竟夺夫之恨呢,是见了面都会互相嘲讽,撕扯发簪的地步。   也有人暗戳戳的讨论过她们迎面对上会是什么画面,说不准还能来一场热闹看呢?   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时大姑娘瞧的分明,沈落枝压根都没有搭理邢燕寻的意思,只挽着她继续走,大有一副擦肩而过的意思。   时大姑娘便松了口气。   方才在宴间,她瞧见裴家的几位大人与南康王府的南康王来回敬酒,模样极为亲热,想来为了“打破僵局”,双方都很努力的在糊上一层友好的假面,给对方做面子,如果沈落枝再与邢燕寻生出来什么冲突,那实在难堪。   此处又是宫宴,双方心里应当都有数的。   时大姑娘越想越安心。   她哪能知道,邢燕寻到底在想什么呢?   就连裴兰烬都不知道啊!   当时,时大姑娘挽着沈落枝的手臂,两人从花道的一旁走过。   花道并不宽阔,本就是给一人走的路,时大姑娘和沈落枝两个姑娘并肩已是局促,现又加了一个与她们迎面而来的邢燕寻,便更狭窄了。   时大姑娘几乎是缩着自己臂膀走了,她的裙摆边缘已经勾到花枝了,她的衣裙都是用细沙钩织而成的,被花枝一勾,便是一个细小的口子,被勾的多了,裙摆间的丝线都要散开了,一会儿回了席间,怕是失礼,但时大姑娘一直抿着唇没说。   她只想赶紧把这一段路给走过去。   她虽然与沈落枝只是刚刚相识,但是也不想让沈落枝陷入到什么难堪的境地里去。   沈落枝应也与她是一样的想法,沈落枝也不想丢人,所以沈落枝也尽量在缩着自己的臂膀——她可不想在与邢燕寻擦肩而过的瞬间碰到邢燕寻。   她现在一想到当初她还与邢燕寻姐妹相处、欣赏过邢燕寻的飒飒身法,便觉得心头一阵恶寒。   但是,就在她们擦肩而过的瞬间,沈落枝突然听见邢燕寻惊呼了一声,然后就是“噗通”一声响。   时大姑娘与沈落枝都是一惊,两人匆匆回头去看,便瞧见邢燕寻已经倒在了地上了。   时大姑娘惊呆了。   沈落枝就在她旁边,她的手臂紧贴着沈落枝的身子,她能够清晰的感受到沈落枝的行动,所以,她敢确定,沈落枝肯定没有抬手推人。   但是,沈落枝没有抬手推人,这位新上任的裴夫人又是怎么摔的?   时大姑娘震惊的时候,目光便落到邢燕寻的身上。   花道上挂着八角宫灯,宫灯上装的是南海珍珠和蜡烛,蜡烛映在珍珠上,光辉万千,每隔几步路便有一个宫灯,以此来照明。   所以,她们两人都清晰的瞧见了邢燕寻倒下之后,裙间润出的血迹来!   时大姑娘的脑子“嗡”了一声,手心脚心也在那一瞬间凉下来了。   怎么回事?怎么会落血?   女子落血,该不会是——   而下一瞬,她便听见沈落枝道:“我去唤人!”   对,快去唤人!   但时大姑娘腿脚软了,她被吓到了,她走不动了,沈落枝只好赶忙向花道另一侧疾走了两步,去唤宫女过来。   别人不知道邢燕寻是怎么回事,沈落枝可知道——邢燕寻有身孕了,按月份算,现在该是三个月的孩子吧?这个月份的孩子还不显怀呢。   她记得邢燕寻的身子伤过,这个孩子这一摔,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宫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宫女也是随时待命的,只要走两步,喊一声,便会立刻有宫女走上来。   沈落枝便与宫女求救,道:“有一位夫人晕倒在花道上了。”   在这个时候,沈落枝心中已经升起警惕了,那邢燕寻晕在哪里不好,偏偏晕在与她相遇的花道上,偏偏是在她面前,偏偏是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   这么多巧合,能是什么意外?   在邢燕寻倒下的时候,她确定她没有碰到过邢燕寻,但谁能相信呢?   她与邢燕寻是那样复杂的关系啊!   幸而她身边还有一个时家大姑娘,有个人给她作证,让她没那么危险。   但是,就算是有一个时家大姑娘,也不可能完全撇掉她的干系的!   在宫女转而去请御医、向上禀告之时,沈落枝便站在原地,回过头看花道之上。   那位安平郡主、时家大姑娘怕是被吓得不轻,她缓缓蹲在了地上,正小心翼翼的与花道上匍匐着的邢燕寻讲话。   花道上的光影落到了她们两个的身上,沈落枝远远望着,眼底里一片寒意。   她不明白。   邢燕寻想要的都得到了,她现在是裴家妇了,是裴兰烬的心上人了,沈落枝跟裴兰烬也完了,甚至沈落枝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回江南了,她与裴兰烬再也不会有任何一点关系了!邢燕寻现在又给她来这一手,是为什么?   但不管她明不明白,邢燕寻已经向她下手了。   沈落枝因此而感到些许烦躁。   她讨厌这种计划之外的事情,更讨厌自己被算计。   沈落枝现在一想到那裙摆上的血,就觉得心里发堵。   可千万别是她想的那样。   对于邢燕寻来说,现在那个孩子,就是她的保命符,是她进入裴府的依仗,是她与裴兰烬夫妻关系的纽带,只有这个孩子在,邢燕寻才能安安稳稳的待下去。   毕竟,她当初就是靠着这个孩子才竞争过沈落枝、压下沈落枝一头、嫁给裴兰烬的,她也为了这一行为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按理来说,邢燕寻现在该老老实实的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然后安安稳稳的做她的裴夫人才对。   那邢燕寻为什么要牺牲这个孩子呢?以这么大的代价来害她,她是受难了,邢燕寻又能好到那里去呢?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到底是一笔什么样的烂账啊!邢燕寻到底是怎么算的呢?   沈落枝思索到此的时候,已经有女官闻讯而来了。   宫中有女官,朝中办宴,一般都是掌事姑姑和掌事太监一起连着手来做事,这种宴请全朝的宴会,基本也都是皇后主办,下面的人跟着调遣。   一般沈落枝办宴,都会提前预备好客房、新衣,更别提人家皇宫办宴了,御医都早都备好了,就怕谁在席间落水,或者是出了什么事来不及照看。   所以宫女这头刚去禀告,那头便瞧见女官带着两个壮实的粗使婆子来了,远远瞧见花道上的人,又赶忙去请了御医。   这一通折腾,难免被人瞧见,一些有心人怕是都已经关注上他们了。   但是沈落枝也无法。   她只能牵着时大姑娘冰凉的手,与时大姑娘一道,随着那女官去了偏殿。   邢燕寻被抬进偏殿的时候,月色正好。   沈落枝与时大姑娘站在园内,两人望月无言,但是她们知道,很快,这里就会热闹起来了。   因为女官已经派人去请裴氏人、南康王府、康佳王府的人了。   沈落枝与裴府、南康王府、邢燕寻之间自有一笔烂账,而时大姑娘却是被掺和进来的倒霉蛋,沈落枝自己心里压抑,但也没忘记安抚这位时大姑娘。   “连累时大姑娘了。”沈落枝与她道:“今日之事,让时大姑娘受惊了。”   不止连累了时大姑娘,而且还一定会惊动康佳王府,听闻康佳王妃去得早,康佳王府现在是侧妃把控,时大姑娘也并非是侧妃所亲出,所以沈落枝也怕给这位郡主添麻烦。   不是所有人家的后宅都是安稳祥和,如他们南康王府一般的。   “非你我之过,沈大姑娘不必担忧。”这位时大姑娘似乎并不放在心上,还转而安抚沈落枝:“我观那位邢姑娘,分明是自个儿摔倒的,想来也怪不到我们的头上来。”   沈落枝瞧了瞧那时大姑娘,瞧见人家眼底清明,一双杏眼含水,清冽见底,便觉得,这康佳王府应当是个好去处,否则养不出这么心思纯正的郡主。   时大姑娘是真觉得,那邢燕寻经过她们的时候自己摔了一跤,这件事儿便不该怪在她们头上,觉得这世间是要讲理的。   不像是她,碰见什么事儿,都往最坏里想。   “我们且等一等吧。”沈落枝道。   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经有御医前来了,估摸着南康王府和裴府、康佳王府的人也都在路上了。   沈落枝闭了闭眼,心想,又是一场硬仗。   还是一场打的莫名其妙的硬仗!   ——   彼时,正是大奉初夏。   而这时的金蛮正是一片战乱。   金蛮圆都的“皇子夺位战”开始了。   大奉的皇子上位靠世袭,皇上点谁是谁,金蛮的皇子上位靠杀,把其他兄弟都杀了,那皇位就是我的了。   金蛮是蛮夷之族,皇子上位的过程更是血腥,几乎每一代金蛮皇子,都只剩下一个人——其余的都被杀了。   这一代金蛮也是。   耶律枭自沈落枝离去之后,便马不停蹄的带着他的兵马杀回金蛮。   刀马为伴,风里都带着血腥气。   金蛮这一代皇子十几个,都不怎么成气候,天佑耶律枭,他在短短两个月内,便杀上了金蛮皇位。   年轻帝王穿着浸满鲜血的盔甲坐上王位时,曾怔忪了片刻。   直到下首的金蛮战士激动的说出一大串话的时候,这位年轻的金蛮王才道:“听闻,大奉是个好地方。”   “孤,便带你们,先去一趟大奉吧。” 第52章 滑胎   争斗   如沈落枝的料想, 裴府人和南康王府的人果然都来的很快。   裴府人来的还正巧,是裴二叔与裴兰烬并肩而来,这两人远远瞧见沈落枝的时候, 肃然端正的面容上都有一瞬的僵硬。   他们是被女官通知而来,只知晓邢燕寻摔倒了, 被送到了偏殿内, 却不知晓还有沈落枝、时大姑娘也在的事情,现一见了人,都有些怔愣。   这二人是怎的在的呀?   沈落枝便拉着时大姑娘给裴兰烬和裴二叔行了个莲花礼,裴兰烬和裴二叔压着心中不安,回了个叉手礼。   这一礼行完, 裴兰烬才道:“敢问灼华郡主, 邢姑娘呢?”   沈落枝便与他们二人道:“方才行至花道, 我等偶遇邢姑娘,邢姑娘摔倒在地,我等便去寻了女官来。”   时大姑娘想起了邢燕寻摔倒后, 被血润湿的襦裙,粉嫩的唇瓣都跟着变的惨白了些,站在沈落枝旁边,一句话都不敢说。   听到“邢燕寻摔倒”这几个字的时候, 裴兰烬的脸色就已经不大好看了, 邢燕寻肚子里的是他第一个骨肉, 他暗自期盼了许久。   如果孩子出什么问题——   只这么一想, 裴兰烬都觉得心口发堵, 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一般。   他的目光落到了沈落枝的脸上, 细致的瞧着沈落枝的眉眼。   他的脑海中自然会浮起一些疑问。   为什么是在沈落枝面前摔倒的?   为什么偏偏是沈落枝?   沈落枝却比他更坦然, 察觉到他的视线之后, 便昂着脸看他。   那张清冷的玄月面上没有任何情绪,那双眼经历过沧桑万千,却依旧清澈如许,看人的时候,好似能直接望到人的心坎里。   裴兰烬先是心头一松——他知晓沈落枝的脾性,沈落枝虽说是个以直报怨的性子,但却不屑于使用这种恶意报复的手段来对付她的仇人,更何况,事情已了,就算沈落枝还讨厌他们,但是沈落枝没必要去害邢燕寻。   裴兰烬便想,说不准这事儿只是一场意外,恰好邢燕寻摔了,恰好被沈落枝瞧见了而已。   虽说巧合了些。   裴兰烬的念头刚转到这里,宫殿内便走出来了一个御医,向他们行礼:“裴大人,这边请。”   裴兰烬被单请到一旁说话去了。   沈落枝也瞧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她只是隐约间觉得不大好。   若是无事的话,御医应当不会避讳他们,只需直言便可,现在御医避开了他们,叫沈落枝心里发堵。   比她反应更大的是时大姑娘,时大姑娘挽着她的手都凉透了,贴在她身边,呼吸很轻的在她耳边问:“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在对面的朱檐飞瓦之下,御医正在与裴兰烬讲病情。   “观脉象看,病人体虚,瞧着,像是身弱而见红,造成的流产症状,但是老夫不方便探查旁处,还请裴大人回去自请药娘诊断。”   这个旁处,说的便是女子□□。   御医只给邢燕寻把了脉,邢燕寻的脉象十分紊乱,像是吃了很多药,又像是大病了一场,让御医难以判断,他为男子,不好查邢燕寻旁的地方,只好先退出来,他唯一能说的是:“邢姑娘脉象里,已无孕像了。”   一般人若是怀了身孕,还可以诊脉断一断日期,但这位邢燕寻却不是,她早先一直在服药,是用以治腰伤的,身体内本就有残余药力,难以甄别,又多年习武,内力浑厚,她若是不想叫人听出她的脉象,大可以自己以内力压制,御医也把不出来什么,就算是心中隐隐有猜测,也不敢在这时候讲出来,外头两位郡主还站着呢,御医怕得罪人,只能提建议,叫裴兰烬自己出去寻人看看旁处。   经验丰富的产婆和药娘能查出来些端倪的。   裴兰烬只觉得头晕目眩,没有听察出来那小小暗示。   他一听到“已无孕像”,宛若天塌地陷,人脚下都站不稳了,好似随时都能一脚摔出去似的。   他的骨头都寒了,踉跄着往偏殿里面走。   在这一刻,他短暂的忘了所有的事,忘了他这些时日一直给他脸色看的父母兄弟,忘了与他绝情的沈落枝,忘了他所处皇宫,满脑子只剩下了他的骨肉。   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尚不知是男是女,甚至还未曾脱离母胎,便这么没了。   便这么没了!   这叫他如何受得住?   他日夜期盼的孩儿啊!   裴兰烬踉跄着进入偏殿中时,殿内的宫女们便立刻退出去了,她们是奴婢,不好见裴大人失态。   而裴兰烬也确实没有看见她们,在进入殿内的一刹,裴兰烬眼里便只有邢燕寻一个了。   邢燕寻躺在床榻上,面容惨白,双目空洞,满室夜凉如水。   裴兰烬的心都痛起来了。   这个孩子是他们的所有期望,邢燕寻此番痛失此子,他的燕寻也一定和他一样疼吧?   裴兰烬扑过来的时候,便听见邢燕寻哽咽着喊了一声:“兰烬,我们的孩子没了。”   裴兰烬眼眶骤然一红。   他行至床榻前,才刚握上邢燕寻的手,便听见邢燕寻颤巍巍道:“我在花道上遇见了沈落枝与时大姑娘,是沈落枝撞了我一下,我才会摔的。”   ——   此时,耶律枭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   亥时夜半,群欢殿内还在歌舞升平,沈落枝尚站在僻静些的偏殿外。   群欢殿的偏殿前临近湖水,水面上养了荷花,荷花四月开,此时正是花瓣娇媚的时候,明月皎皎,落于花瓣上,荷叶下有游鱼行过,一副怡然景象。   皇宫的风水好,人沉浸在各种局势间,养的不一定怎么好,但这花鸟鱼却是最好的,其上粼粼,其下融融,一眼扫过,都是美景。   沈落枝便与裴二叔在这美景之前叙旧。   他们二人之间其实没什么好叙旧的,说出来都是仇怨,但是他们现在被迫站在这儿,也不能干杵着,反正比这更尴尬的场景他们二人都见过了,彼此也都是在战乱刀尖中历练过的,现在不过是硬着头皮说上两句话罢了,又有何难?   沈落枝便和裴二叔硬聊。   裴二叔先是谢沈落枝唤宫女来的事,这算是帮了他们一把,且沈落枝与他们本就有仇,这算得上是以德抱怨了。   沈落枝心道,这是她愿意帮的吗?她要是能跑开,肯定远远避开了,谁愿意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呢?可偏偏这事儿便糟在了她的身上,她跑都没处跑,只能硬着头皮上。   “本也是路过,一提嘴的事儿罢了。”沈落枝微微摇头,道:“纵是个素不相识的路人,也不能眼瞧着人倒在这不管。”   “灼华郡主一贯心好。”裴二叔赶忙说各种好话,他本就对不住沈落枝,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夸人的机会,立马开始不停的说好话。   沈落枝也接话茬,裴二叔夸她一句,她便立刻夸回去,裴二叔有尽释前嫌之意,她也绝不拿乔,总的来说,沈落枝与裴二叔没有根本矛盾,沈落枝又惯会做人,裴二叔不替裴兰烬找她的麻烦,她也不会因为裴兰烬与裴二叔的关系而针对裴二叔。   两人正聊着,南康王便从席间过来了——南康王妃是京城人,方才在席间遇见了自家的亲戚,讲了几句话,被绊住了手脚,所以南康王便自己过来了。   他过来时,瞧见沈落枝与裴二叔正在聊天,便也不急了,只慢悠悠的走过来。   南康王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他跟在场的其他两个人一样,都是一问三不知。   只有沈落枝,在瞧见南康王的身影的时候,稍微松了一口气。   经历了西疆一事,被裴兰烬捅过刀子后,她便一直对旁人都提放着,哪怕对耶律枭,心有欢喜也不敢投入太多,只有她父母在,她才觉得安心些,旁人权衡利弊左右打算,只有她父母是能真为她搏命的。   沈落枝一念至此,还没来得及说些场面话,便听见殿内突然传来一声利啸。   “沈落枝!”   沈落枝心口一紧,她觉得她设想的最坏的结果来了。   时大姑娘也吓坏了,站在一旁竟打了个颤。   果不其然,沈落枝一回头,便瞧见裴兰烬赤红着双眼,从门内快步向她逼来,面上满是要吃人般的愤怒,像是要将沈落枝撕碎一般。   沈落枝尚还镇定,倒是将一旁的时大姑娘惊叫出声:“裴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这一声唤惊的裴二叔也醒过来了,裴二叔立刻训斥道:“大郎,何以无状!”   但裴二叔的训斥才刚从嘴边出来,便见裴兰烬红着眼直奔到沈落枝身前来,掷地有声的责问道:“你我之事早已罢了,你的嫁妆我也双倍赔出去了,当日就算是我对不住你,后来你也未曾给我留过颜面,我们算是扯平了!但邢燕寻她有了我的骨肉,你为何要相撞与她!”   裴兰烬这一声吼,将四周偏殿内的丫鬟、门口守着的金吾卫、巡逻的太监都给惊到了,不少人都往这边看,但没有一个人敢仔细听,都垂着脑袋,把自己当个死人。   沈落枝反倒冷静下来了。   事儿没发生的时候她惴惴不安,事儿发生了,她反倒有了一种石头落了地的踏实感,她一贯不怕与人见招拆招的,邢燕寻冤枉她,她自有法子一件一件挡回去。   而沈落枝还没来得及讲话,便听见一旁的时大姑娘说道:“裴公子是不是误会了?在花道上,我们三人并肩而过,我们未曾推裴夫人。”   花道狭窄,时大姑娘是与沈落枝紧紧挨着的,俩人你贴着我,我贴着你,沈落枝一只手挽着她,另一只手横在自己的小腹前,一副很防备的姿态,所以当时时大姑娘的裙子都被勾破了,却也没有言明一句。   说句失礼的,当时擦肩而过的时候,时大姑娘觉得沈落枝恨不得骑在她的身上,一点都不想跟邢燕寻有牵扯。   结果邢燕寻还是摔了。   时大姑娘打了个激灵。   不是灼华郡主推的,但邢燕寻说是灼华郡主推的,那便是邢燕寻的问题。   时大姑娘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后背都凉下来了,漂亮的鼻尖上都浸上了冷汗。   她好似是卷入了什么事件之中。   南康王府虽然势大,但是南康王府是江南的南康王府,南康王迟早还是要离京的,可裴府就是京中人,她若是帮南康王府的人说话,那回头裴府的人记恨她,该怎么办?   她若是不言语,不为沈落枝佐证...还有些良心不安。   而时大姑娘在心里盘算这些的时候,一旁的裴二叔也开了口:“大郎,你胡说八道什么!”   裴二叔先是看了一眼裴兰烬,又看了一眼殿内,最后看了一眼沈落枝,见沈落枝面色如常,他便道:“可有证据?”   裴兰烬的脸色更难看了。   哪儿有什么证据?就在花道之上,一个人突然推另一个人一把,除非是四周有人瞧见,但是哪儿能有什么实证呢?   裴兰烬便看向一旁的时大姑娘。   时大姑娘方才便说了,并非是沈落枝所推,但裴兰烬不信。   邢燕寻怎么会在子嗣这一条上骗他呢?那是他们共同的孩子啊!   谁愿意失去自己孩子,只为了陷害别人呢?   所以定是这时大姑娘也被沈落枝给蒙蔽了,沈落枝一向聪慧,这时大姑娘较她差了很多,一时想错看错也很正常。   “何需证据!”裴兰烬吼道:“公道自在人心!”   “什么公道在你心里?你心里又有什么样的公道?公道公道,便是要众人评说,才叫一句公道,你一个人的言行所想,算什么公道?算什么人心!”此刻,南康王正穿过长廊,沉着脸从一旁走上前来,他面色肃然的望着自己以往最看重,最喜爱的年轻人,冷声道:“既如此,你我二人去圣上面前分明      便是!叫圣上于你我,于我们两家,给出一个公道!”   裴二叔悚然一惊。   裴氏这段时间才刚刚安生下来,裴府内之前怨声载道,现在也是余怒未消,只是所有人都碍着这事儿不好谈,所以没发作罢了。   若是现在再闹出来一出,怕是要出事,裴府内本就不是钢板一块,回头裴兰烬在南康王府这边不管是吃亏还是得利,回了裴府都不好受。   更何况,裴兰烬在南康王府这又能讨到什么好处?   南康王啊这可是!   别看南康王在顺德帝面前温和平缓,在南康王妃面前伏低做小,但到了外人面前,南康王可不容小觑。   裴府还真不一定打得过啊!   所以裴二叔立刻给裴兰烬使眼色,想让裴兰烬压下这一口气,回头再说,但是下一瞬,他便听见裴兰烬怒吼道:“那便去殿前一问!寻陛下一问!”   南康王也来火了,他冷笑道:“好,你我寻不出什么证据,那便唤大理寺来,唤刑部来,唤九城兵马司来,唤锦衣卫来!让他们来查查看看,到底是不是沈落枝推了你的爱妻!”   南康王现在简直后悔死了,他想抽死当初签下这门婚事的自己,他当初在想什么?竟然把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蠢东西立成了驸马!   时大姑娘眼前一黑。   裴二叔眼前一黑。   沈落枝——沈落枝没什么表情,只冷沉沉的站在原地,远远地望向了殿门内。   殿门虽然是半开的,但是却瞧不见里面有什么人,只有黑压压的一片。   沈落枝见不到邢燕寻的人。   但这并不妨碍她推测邢燕寻的目的。   以前南康王妃教过沈落枝,一个人做事,一定是有因有果的,因是什么,沈落枝现在还不清楚,但她已经清楚果了。   邢燕寻流产,并且把这件事情栽在了她身上,她只要反驳了这个果,自然也就知道因了。   反驳这个果也很简单,邢燕寻敢这么闹,显然是不了解京中御医的厉害,之前那御医肯定是出于某种考量,没有仔细查过邢燕寻,但一旦仔细查了,怕是连邢燕寻的月事日子、多少都能摸分明,更何况是一个流产。   所以沈落枝并不怕。   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她问心无愧,何须怕。   而且,她也很想知道,邢燕寻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发的这一场疯。   她立于南康王身后,心中虽有愤懑,但也并不慌乱,她是灼华郡主,而这里,也不是混乱无序的西疆,邢燕寻敢将脏水泼到她的身上,自然要遭受到她的报复。   有的时候,京城的风,比西疆的风更冷冽。   ——   此时,耶律枭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   偏殿里出了事,但群欢殿里的宴会却不能停下。   叫文武百官瞧热闹,那可就丢丑了,所以顺德帝还照样在群欢殿前殿留着,皇后倒是派了两个掌事姑姑来,专门来处理这件事。   事是要处理分明的,但要偷偷处理,不能闹到众人皆知的地步。   这两位掌事姑姑也是轻车熟路。   宫中女子多,顺德帝又极爱女色,时常是一个月宠一个,下个月换人,每一次宠都是圣宠,但是宠了就忘,所以宫中不说佳丽三千,但几百个女人是有的。   女人一多,各种麻烦冲突就也跟着多,所以宫内专门养了药娘,给宫内的妃子们调理身子。   药娘,顾名思义,便是女医,专门查女子孕产一事,手段厉害的药娘,据说还能徒手从女子身里掏孩子呢。   等到药娘来了,分辨分辨这位邢姑娘到底是什么时候落的产,又是因什么原因落的产便行了。   沈落枝并没有等很久,宫内的药娘都是随时值班的,很快,便有药娘进了邢燕寻所在的殿内。   要不了片刻,里面便传来了一阵邢燕寻激烈反抗的声音,她似是不想让人查她,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邢燕寻的个人意愿已经不重要了。   她把这件事抬到了毫无转换余地的地步,那旁的人也只能用更冷酷的手段来对付她,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殿内的声音越发激烈,邢燕寻似乎还唤了裴兰烬,裴兰烬站在殿外蹙眉驻足,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殿前已经没旁的人了——时大姑娘已经被沈落枝请走了。   沈落枝知道,她现在这件事就是一块烫手石头,连山芋都算不上,根本不能吃,除了烫手以外没有任何用处,这位安平郡主之前不过是与她搭了几句话,就遭到了这般事来,当真是委屈。   之前事情还没闹这么大,还有解释的余地,所以沈落枝将人留下了,现在都已经要闹到御前了,沈落枝不想让时大姑娘蹚浑水,后续如何,沈落枝也不想耽误人家,便请了人家离开。   药娘还在殿内探查,偏殿内的气氛已经冷沉如水了。   南康王与沈落枝并肩而立,父女俩都不言语,一旁的裴二叔和裴兰烬站在一起,时而低声言语,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的金吾卫禀告,说是一位公子前来了,有要物要献上,与三位在花道上停留过姑娘有关。   沈落枝完全不知道是谁,裴兰烬也不知晓——裴兰烬现在心焦着呢,里面的两个药娘正在查邢燕寻,不知为何,花费时间甚久,进去都有两刻钟了,到现在还没出来。   在场身份地位最高的是南康王,其次是两位主审此事的掌事姑姑,与那两位掌事姑姑对过目光之后,南康王便允了。   一旁的沈落枝听的好奇——刚才知道邢燕寻滑胎了之后,便有宫女去花道上查过了,花道上干净整洁,什么都没有。   这回怎么又有人窜出来,要献上关于她们仨的什么东西呢?   这个要献东西的公子,知道这里面都要闹成什么样了吗?   一个个念头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沈落枝便也耐心等着,看向了偏殿门口。   偏殿门口走进来了一个翩翩少年郎,眉目俊俏,顾盼生辉,瞧着十八岁左右,还尚未弱冠,好似是...太子太傅的嫡长子。   沈落枝想起来时大姑娘与她说过的话。   那位太子太傅的嫡长子进偏殿之后,先给南康王见礼,又给裴氏人见礼,最后给两个姑姑见礼,一切礼都见完了之后,还偷偷瞄了一眼沈落枝。   只一眼,这位少年郎便从耳朵根儿红到了脖颈。   ——   此时,耶律枭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   少年郎脸红的模样太过明显,沈落枝只能当做自己看不见。   旁人当看不见,南康王不能当看不见,他只能硬咳嗽了两声,当做看不见,冷着脸问道:“这位公子,说是有物献上,不知道是何物,又是如何被这位公子寻来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耶律枭:骑马骑马骑马骑马骑马骑马 第53章 白公子和耶律枭   争斗结束   “回南康王话, 鄙姓白。”这位白公子从袖口里拿出来了一方手帕,摊开,道:“方才白某路过花道, 瞧见花道中的花枝被人攀折过,土壤也似是被人挖开过, 所以, 白某在花道枝丫间翻找了片刻,在一处土壤下,寻到了此物。”   那手帕显然是男子手帕,白丝绸缎上绣着一根挺拔青竹。   在手帕上,摆着一块被撕裂了的鱼鳔, 鱼鳔内还有一些残余的血迹, 将素色的手帕都染上了猩红的颜色, 颇为刺目。   沈落枝瞧了两眼,又去看南康王,南康王则请两位掌事姑姑过目。   掌事姑姑从那白公子的手中接过后, 便带着手里的东西去找了药娘分辨。   而一旁的白公子便在此时开口告退了。   “白某不过是偶然发现一物,呈给诸位,不算什么,只望能帮衬上诸位一二。”白公子行了一个叉手礼, 道:“前厅尚有友人相候, 白某便不叨扰了。”   这人儿, 竟真的是只来送个东西的。   南康王微微颔首, 看向沈落枝, 道:“你去送送。”   这位白公子来是来了, 瞧着好似只是个路过的局外人来送点那东西, 但是这东西是给南康王的, 且还点出来了是在“花道”里捡到的,无形中证明了此次“相撞”是有点猫腻的,且,明知道有猫腻,这位白公子还是来送来了。   人家为了这件事出了力,又冒了风险,换来南康王府一个善待是应当的。   南康王本该亲自送他,但现下南康王还要镇在这偏殿内,免得裴氏又出什么幺蛾子,便只让沈落枝去送,左右不过两步路的距离。   沈落枝便领命去送。   她心下也对这位白公子颇有两分好奇,与时大姑娘不同,这位白公子可是自己踩进来趟这趟浑水的。   沈落枝送白公子出偏殿,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从偏殿到前厅并没有多远。   沈落枝一贯是长袖善舞的人,跟谁都能聊上两句,她随这位白公子走了两步,便道:“白公子瞧见那血糊糊的东西,可知是做什么的?”   白公子竟还真知道些,他道:“那鱼鳔可藏储住液体,白某瞧着,那应当是人血,只是不知道是存储了多久的,这些,得交给御医来验。”   鱼鳔这种东西,虽说在烟花之地盛行,但是旁处也能拿到,甚至一些人家自己都能做出来,其用处,多数是用来做那些事,但也能藏一些液体,体量不大,方便携带,比一般的酒壶好隐匿的多。   若是闹得再大些,也可以叫金吾卫或者锦衣卫来查,他们肯定比白公子更明白些。   但是单说这一件事,也能猜到些了。   沈落枝便猜测,邢燕寻当时润湿裙摆的血并非是她自己流出来的——想来也是,不过是两三个月的小胎儿,估摸着还没成型呢,怎么能流出那么多血呢?是她被吓到了,才没有仔细思索。   邢燕寻后来把装血的鱼鳔塞进了土壤间,而方式查花道的宫女只顾着查道路上是否有崴脚的石子、滑道碰撞的痕迹,并未仔细去查花道下的土壤。   如果不是邢燕寻非攀咬出言,说是沈落枝推了她一把,估摸着也不会被翻出来。   “原是如此。”沈落枝便道:“谢过白公子仗义之行,日后若有机会,当宴请白公子才是。”   白公子莫名的又红了脸。   白公子人若其名,白的像是山间清泉,泠泠透亮,有些少年人的腼腆,又有几分恣意,并不像是裴兰烬一般稳重,善藏匿内心,他那一双眼几乎将他的那点少年情愫都出卖了,一个劲儿的盯着沈落枝看。   他年岁与沈落枝差不多大,心思几乎都写脸上了。   沈落枝承了他的恩,便也不在意他这点小冒犯——也没有很冒犯,只是少年慕艾,藏不住那点心思罢了。   毕竟,谁瞧了沈落枝这张脸,都会被晃一下的。   果不其然,那白公子就被晃了一下,然后直愣愣的顺着沈落枝这句客套话道:“白某是那一日都有机会的,不知灼华郡主那一日有机会?”   沈落枝“噗嗤”一笑。   她这么一笑,那双明月眸中便有点点涟漪,恍若月落杯中茶。   白公子自知失礼,又可能是被她的美貌晃的说不出话,脸上顿时烧得通红,低头行过一礼,然后落荒而逃。   沈落枝一直目送他离开后,才转而走回群欢殿的偏殿前。   ——   此时,耶律枭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   沈落枝回到偏殿的时候,偏殿正热闹着。   殿内传来一阵争吵声,似乎是邢燕寻在喊什么,裴兰烬亦在殿内。   殿外只有南康王和裴二叔。   如果说,方才在宴席上南康王与裴二叔还能互相敬两杯酒,现在却是真“对面不相识”了,以前他们只是下面的儿郎不和,但今日之后,估摸着就是南康王府和裴氏不和了。   沈落枝回来之后,才问道:“父亲,女儿不在时,可生了何事?”   瞧着殿内吵的厉害,沈落枝都忍不住想进去瞧瞧。   “似是药娘出了分辨,只是殿内人多,本王与裴大人不好进去叨扰。”南康王一眼便瞧出来沈落枝骨头里那点跃跃欲去的劲儿,就道:“且在这等等,里面很快便该有个结果了。”   沈落枝知道,南康王不进去,是因为里面邢燕寻与裴兰烬正争吵的厉害,在他们不出一个结果之前,南康王是不会开口的。   但是结果是什么,已经显而易见了。   “是。”沈落枝安安稳稳的站在了南康王身后。   当时殿外寂静,便越显得殿内争吵不休。   殿内已经屏退了所有宫女,只留了两位掌事姑姑和两位药娘。   之前那两位药娘要给邢燕寻检查□□,邢燕寻百般抵抗,甚至还说出了“你们谁再碰我,别怪我不客气”的话,她不肯脱衣去裙,其余人也不可能上来强行脱下邢燕寻的衣裳,所以场面陷入了僵局。   药娘和掌事姑姑都没办法,便请了裴兰烬入殿内,想让裴兰烬说服邢燕寻配合。   裴兰烬进来后,想说服邢燕寻,但邢燕寻百般不愿意,两人便争执起来了。   “你不让药娘查你,又如何得知你是如何落的产?”裴兰烬心焦,所以也急:“你不过让她们查一下而已,便能有了指控的实证,你为何不让!”   邢燕寻并非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姑娘,若是这查验的是男人,邢燕寻不允便罢了,这两个药娘又有什么好抗拒的呢?   除非,邢燕寻抗拒的并非是男女,而是不想被人查。   什么样的人怕被人查?   裴兰烬的心里一紧。   只有撒了谎的人,才怕被人查!   恰好此时外面有人呈上了鱼鳔给药娘看,药娘便要与邢燕寻裙子上的血迹做对比,邢燕寻更加不允,态度越发激烈。   “什么东西都要拿过来怀疑我,为什么没人怀疑沈落枝?”邢燕寻的面庞都涨红了,一脸激动的说道:“为什么便没有人去查她呢?这东西,就不能是沈落枝扔的呢!为什么就不能是旁人拿来陷害我的呢?凭什么事事都要拿我来开刀!”   她这般胡搅蛮缠,叫裴兰烬也有些恼火,方才因为失去骨肉的悲拗全都变成了愤怒:“邢燕寻!”   裴兰烬才刚吼了这么一句,便听闻一旁的一位药娘略有些不满的小声嘀咕道:“这么中气十足,可不像是流了产。”   旁的姑娘流了产,躺在床上都起不来身的,轻则郁结于胸,重则昏厥,这位邢姑娘流了产,不仅能爬起来,还能跟别人吵架,单听这个声音,谁能想到这是一位刚流了产的体虚女子?   简直像是能跟人大战三百回合的母老虎。   那位药娘这般一说,裴兰烬的脑子就“嗡”了一声,如同被铁器狠砸了一般,他快步向前,用力攥住了邢燕寻的手。   邢燕寻的手骨很凉,被裴兰烬攥上时,便像是攥上一块冰一般。   裴兰烬再看她的眉眼——那双浓而黑的眉死死地蹙着,眼眸里满是慌乱,不安。   她原本像是一只朝气蓬勃的小兽,见了谁都要给一爪子,利落飒爽,让人望一眼,就能瞧见勃勃的生命力和从不受拘束的野性来,但现在,她像是被关进了笼子里的困兽,看似爪牙尖锐凶厉十分,但实际上,她连一条退路都没有了。   她走到这一步,是真的没有一点退路了!   所以她咬死不同意旁人来碰她,她知道那御医查不出来什么,但是若轮到这药娘的身上,可就说不定了。   裴兰烬和她的目光对上的时候,隐约间探明了什么东西。   他方才说的其实不错,公道自在人心,有些事情,就算是没有证据,但人心里是知晓的,就像是此刻,虽然还没有证据直接证明邢燕寻做了什么,但是裴兰烬一看她的神色,就在心里给邢燕寻判了刑。   他是那样了解邢燕寻!   在那一刹那,裴兰烬的心几乎沉到了谷底,他几乎是不受控的大喊出声:“邢燕寻!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做了什么?今日已经要闹到御前了,若是你不言明,便由圣上来查,到时候你我死活难定!”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裴兰烬一把甩开了邢燕寻的手腕。   邢燕寻本就心虚慌乱,被他用力一甩,竟踉跄着退后两步,脚下不稳,直接跌倒在了地上。   裴兰烬没有扶她。   他站在殿中,用一种冰冷陌生的目光看着邢燕寻,看的邢燕寻好害怕。   她第一次...想念她父亲的臂膀。   ——   此时,耶律枭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   这一场闹剧,最后以邢燕寻主动吐出事情真相、裴兰烬被气晕过去结束。   她不吐出也不行了,因为鱼鳔已经被人拿出来了,掌事姑姑顾及到这是裴府的家事,没有直接动手,但是这事儿若是发生在后妃的身上,估计早就被东西厂太监拿走审问了,哪儿还磨蹭的到现在呢!   邢燕寻吐出的,可不止是今日这一件事,今日这陷害只是一部分,她说的更关键的,是她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身孕。   她没有身孕!   裴兰烬眼前一阵阵发黑了。   他喉头都梗着一口血,硬是吐不出来。   没有身孕,没有身孕,那来京城这一路,邢燕寻都在装,在纳木城下时,更是以“有身孕”一事为托词,逼他选了邢燕寻。   一步错,步步错,走到现在满盘皆输,都是因为邢燕寻诱他骗他!   裴兰烬只觉得一股愤懑直顶上头顶,他脚下一软,眼前一黑,直接直挺挺的向下砸倒,昏了过去!   殿内顿时一片慌乱,掌事姑姑连忙去叫了别的御医来看裴兰烬。   说来也是有趣,来瞧了一桩案子,最作妖最搞事的罪魁祸首邢大姑娘没晕,裴大人竟然晕过去了——得赶紧叫御医来治啊,可别把裴兰烬气出个好歹。   裴兰烬晕过去了之后,事情短暂的陷入了僵局,但是旁人也不能走,最起码南康王和沈落枝不能走,事情原委了然了,报复的事儿还没算呢。   邢燕寻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南康王府哪儿忍得了这口气呢?   所以等到宴会散了之后,南康王带着沈落枝就去找顺德帝告状了,他们本就是有理的那一方,再加上南康王施压,顺德帝当场下旨了,将裴兰烬指成鸿胪寺的吊册使节,派到大奉边陲的一些附属小国去走一趟。   这种附属小国,离得极远,走上一趟起码要半年,若是路上有什么不顺畅,甚至还要一年以上。   裴兰烬之前是西疆郡守,回了朝之后变成了鸿胪寺的一个小官,本就已经是下下处境了,现在甚至还直接被丢出了京城,丢到了旁处去,不知道裴兰烬醒来之后受不受得了这个打击。   至于裴氏——裴氏纯是被裴兰烬和邢燕寻连累了,顺德帝当夜便写了一则手书,让人送过去,痛斥裴氏一门!   教子无方,在皇宫宴会上闹出这档子事儿,裴家老大人估计有几天没脸出门。   除此以外,顺德帝还罚了裴兰烬其他几房的几个兄弟的俸禄和官职,这对裴氏其他人来说,纯属无妄之灾,殃及池鱼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反正沈落枝和南康王都很满意,他们俩拜别了顺德帝后,便瞧见南康王妃早已等在殿下回廊前——南康王妃之前一直在和她的亲妹妹谈天说地,干脆便将所有事情都丢给了南康王去处理,等到回南康王府的路上,才来得及跟他们父女俩问上一句。   南康王照实说了一通,随即拉着南康王妃的手道:“当初真是瞎了眼。”   南康王妃拧眉扫了一眼沈落枝。   沈落枝昂起了头,一脸的问心无愧。   这回可跟她没什么关系,她虽然也看不惯邢燕寻过好日子,但是也没本事闹这么大,纯粹是邢燕寻自己找死。   有的时候,你都想不到你的敌人到底有多愚蠢。   她要是邢燕寻,肯定不生不息,悄悄的假装流产,顺带还得提前安排好药娘和手底下的侍女,免得到时候被问的时候出了差错,这样才能鱼目混珠隐瞒过去,可偏偏,邢燕寻要闹这么大!   这不是把自己的把柄往外送么?真当这京城是西疆那种破地方吗?   见沈落枝如此有底气,南康王妃便也没想那么多,只道了一句:“回府吧。”   这世上的人,都有自食恶果的时刻,这个时刻,有的时候回来的早些,有的时候会来的晚些,但不着急,迟早会来的。   命运赠与的好与坏,早都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待到该还的时候,谁都逃不掉。   那一夜,沈落枝与南康王和南康王妃披星戴月的回了府。   沈落枝现居在南康王府的一处莲花阁中。   花阁有二层——这是京中未嫁女的规格,大奉有“女子出阁”的说法,一般有些脸面的人家,都会在庭院中修建一个二层阁楼,为未出阁的女子所住。   阁楼越是奢华,代表这女子在家中越是受宠爱。   彼时已是夏日了,初夏的夜没那么热,用不上冰盆,只需将阁楼内窗户打开便好,因着蚊虫多,所以阁内早早燃起了熏香驱虫。   沈落枝回了阁内,沐浴更衣后,让弯月给她擦干头发,她自己坐在席间写请帖。   弯月用调配好的花精香油给沈落枝擦发丝,这些花精香油都是专门用来养护头发的,可以将细软枯黄的发丝养成乌黑油亮的色泽,是他们郡主精心调配出来的药方。   “郡主。”沈落枝写请帖的时候,弯月一边用花精香油给沈落枝擦头发,一边看请帖,问道:“安平郡主是康佳王府的吗?是郡主今日在席间认识的姑娘吗?”   沈落枝每次赴宴,回来都能认识一帮新朋友,她会在当天晚上便写帖子请人,回头认识认识,巩固一下友情。   所以沈落枝的朋友越来越多。   “嗯。”沈落枝简单的与弯月学了两句今日在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后,又道:“今日时大姑娘帮我颇多,又受了我的连累,我得找个时辰回请过去,给些赔礼才好,也不知道时大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东西,我可投其所好。”   “那邢将军竟当真如此么?”弯月还有些咂舌,她想了想,又道:“胭脂水粉,香薰花精,首饰之类的,总有时大姑娘喜欢的。”   “谁说不是呢。”沈落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道:“她这脑子,狗吃了。”   弯月想了想,便道:“奴婢瞧着,她可能是被扣了嫁妆,心里头不高兴,所以才想着找您的麻烦吧。”   只是找麻烦之前,邢燕寻也不想一想,当初在西疆,沈落枝孤立无援,一个人都能把她和裴兰烬弄得半死不活,现在都到了京城了,虽说不是沈落枝的老家,但是沈落枝父母都在此,邢燕寻又怎么能玩得过沈落枝呢?   他们沈大姑娘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想五步的人呢。   “大概吧。”沈落枝理解一些了:“输家的可笑自尊吧。”   有些人输了一把,就是死活不认,非要来第二把,第三把,就像是她之前在小城内碰见的那些赌徒一样,输了银钱,还有衣裳,输了衣裳,还有妻儿,输了妻儿,还有手脚。   非要赌到什么都不剩下,才算是知道自己输了——这都不一定认输呢,这些赌徒只是被打的站不起来了,若是站得起来,还要再来一次呢。   “罢了,不提他们,他们日后很难翻身了,裴兰烬这一脉算是完蛋了。”沈落枝一边写完请柬,盖上她的章,一边道:“明日去给安平郡主送去。”   裴兰烬是裴氏大房的独子,嫡长子,他出事了,大房就很难再立起来了,没别的孩子了。   想起来这件事,沈落枝便回头跟弯月说了个有意思的:“裴府今夜,待到裴兰烬回去,怕是要打起来。”   之前沈落枝因为要嫁进裴氏,所以仔细摸过裴家人的底儿,裴家人那混乱复杂的几房关系,他们自家人有时候都捋不清,更何况是外人,现在裴家其他几房的儿郎因为裴兰烬和邢燕寻殿前失仪而被罚,估计要扑上去给裴兰烬一拳。   一想到那个混乱的画面,弯月也跟着“噗嗤”一笑:“活该!”   弯月这样一笑,沈落枝便想起了白公子。   她今日也是这般笑那位白公子的——那位白公子看她的眼神都快凝出蜜水来了,沈落枝自然看得懂,只是她不想接这一茬儿。   她爱英武强壮的武夫,爱挥斥方遒的书生,唯独不爱这种还未长成,天真烂漫的少年。   大概是她生来便思虑重的缘故,她喜欢那些单纯的人,但却并不会选择单纯的人做她一生的丈夫。   她喜爱过两个人,一个裴兰烬,虽说人品不怎么样,但一身学识过硬,喜爱过齐律,虽说是耶律枭假扮的,但也有一技之长,能打又听话,她本质上,还是不喜欢太弱,太软的人。   所以她对那位白公子没兴趣,但是,白公子怎么说也帮了她,她得谢过人家。   沈落枝便又抽出了第二张请柬,斟酌再三,写下了请柬,改日邀约这位白公子。   彼时正是明月高悬,沈落枝的头发被擦的半干,弯月开始哄她入睡:“天色已晚,郡主不若明日在写?”   沈落枝点头应了。   ——   此时,耶律枭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耶律枭已经入了大奉了,且,新任金蛮王入境,直入京城的消息,已经送到了顺德帝的案前。   作者有话说:   耶律枭的马:很烦。 第54章 再相见   缘分   当晚, 裴府内一片剑拔弩张。   如沈落枝所料,裴府其他人因为裴兰烬和邢燕寻一事受罚后,便群雄激愤, 逼至裴府大房内,要大房给个说法。   大房又能给什么说法出来呢?若是平时, 因着裴兰烬, 而让其他房的兄弟姐妹遭了连累,那大房便想办法补偿,通人脉关系给人升官、塞些银钱给人赔偿,或者赔良田,总之是要给些东西平人家的怒火, 但现在大房哪有钱呢?   之前大房的底蕴, 都被南康王妃掏走了, 现在空有一副面子,内里空虚,哪儿有银钱去平事呢?   大房只能硬着头皮受着这些罪, 来回赔礼,来一个人赔一次,赔一次,就更恼几分。   罪魁祸首自然是邢燕寻。   如果一定要给这一场闹剧找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结局, 就是将这个邢燕寻逐出裴府。   现在, 所有人都觉得裴兰烬是猪油蒙了心, 放着沈落枝一个貌美如花、端庄典雅的郡主不要, 选一个蛇蝎心肠, 还蠢得要死的女人做妻子, 结果还被邢燕寻摆了一道。   自从碰上了邢燕寻, 裴兰烬便没有一件好事儿!   世人皆讲娶妻娶贤, 这话不管放到什么时候都是有道理的,娶了沈家大姑娘,府内定是平稳安和,一步步向上走,但娶了邢燕寻,裴府家宅不宁就算了,现在还惹来了祸事!   裴府的人便都不想认邢燕寻了。   本来就是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野婚,先斩后奏在外面拜了天地便带回来的女人,这与那些妾室外室有什么区别呢?况且还惹下了这么大的祸事,这样的女人如何能安稳家宅?   可偏偏,裴兰烬却与邢燕寻拜过天地了。   现在把邢燕寻丢下,他们裴府的百年清誉是彻底不用要了,惹人看低。   一群人心气不顺,裴兰烬和邢燕寻便倒霉,连晚饭都没人给准备。   “小姐,他们以“食材不够”为由,都不给我们吃饭。”邢燕寻的小丫鬟去膳房取晚膳,结果一口饭都不给他们吃,小丫鬟还被人挤兑了几句,便跑回来跟邢燕寻哭。   这裴府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啊?膳堂里那么多食材,却硬是一口饭都不给他们,难不成要活生生饿死他们吗?   他们家小姐从西疆一路跟过来,从黄花大闺女,心甘情愿做裴兰烬见不得光的外室,甚至还将所有嫁妆都拿出来替裴府还账,一直日复一日的缩在府中,连最爱的骑马游猎都不能,小姐付出了这么多,裴府的人便没瞧见吗?   丫鬟正满脸悲愤的冲进院中,便瞧见院内一片死寂,她一边嚷嚷着,一边跑进厢房内,一推门,便瞧见厢房内一片混乱。   桌椅都被掀翻在地,邢燕寻坐在地上,一旁的裴兰烬一言不发的站着,白丛和青丛两人在收拾行李。   小丫鬟惊的连告状的话都忘记说了,匆匆跑过去,将邢燕寻扶起来了。   她的手摸到邢燕寻的时候,才发现邢燕寻的手骨冷的惊人,面色也十分苍白,但裴兰烬根本不管她,只吩咐那些小厮“快些收拾”,然后便离开了厢房。   小丫鬟等裴兰烬都走了,才问了一下那青丛,道:“这是在收拾什么?”   白丛闷头继续收拾,青丛则回头与小丫鬟道:“大公子不是在鸿胪寺做事吗?今儿个接了去漠北边陲野城的调令,说是前些时候,有一个附属国的皇帝去世了,大公子被封了吊册使节,得去走一趟,这事儿要的急,得马上收拾东西走。”   吊册使节,顾名思义,就是去安抚死了皇帝的附属国的,大奉附属国很多,周边的一些邻国,加起来零零总总有个七十多个,这七十多个多是小国,跟大奉根本比不了,最大的也就只有大奉半个郡那么大,小的甚至也就一个府那么大。   他们每年向大奉供奉银钱牛马,以寻庇佑,大奉每年则派人在年关年尾时去一趟,平时若有个什么大事,也去走一趟,这些都是鸿胪寺的活儿。   裴兰烬这么急着走,实际上并非是人家要的急,那些附属国都是小国,仰大奉鼻息而活,大奉的使节来了是他们的荣幸,不来他们也不敢说什么,是裴兰烬没有脸继续在裴府、在京城待下去了,所以要连夜走。   裴兰烬要走,对于邢燕寻只有两条路,要不然把邢燕寻留在裴家,要不然带邢燕寻走。   就现在裴府这个样子,邢燕寻要是留下,一定受尽白眼,且,宫宴上的事情已经彻底传开了,邢燕寻自己也没脸待下去。   陷害不成反被打,偷鸡不成蚀把米,邢燕寻之前在裴府还有个立足之地,现在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只能赶紧离开。   但是她跟着裴兰烬,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裴兰烬从院内出来,一路从小路疾行,从后门出了裴府,站在马车前瞧着月亮发呆。   月儿那样圆,夜景静谧,远处有点点灯火,檐下灯笼在随风摇晃,狸奴自屋檐上静谧无声的走过,远远望见愁闷的人时,便俯下身来瞧。   裴兰烬瞧不见这些鲜活可爱的夜景,他的心里只有无尽的烦躁。   之前在西疆时,那些烂事裴兰烬已经都忘到脑后了,他是真的想跟邢燕寻一起走下去的,但是谁能想到,邢燕寻反手就背刺了他一刀——他那般努力的往上爬,却没想到直接被邢燕寻一套昏招打倒了。   自己的枕边人,捅起刀来最疼。   裴兰烬对邢燕寻的爱意已经被消磨的差不多了,他的所有热烈的情绪都被一盆盆冷水浇透了,现在,当他站在冷风里,一件件思考自己与邢燕寻之间的事情时,心里便只剩下了无限的懊悔。   他当初为什么要贪图邢燕寻的刺激与新鲜感呢?   短暂的贪欲,毁了一生的前途。   若他当真与邢燕寻相知相爱,互不背弃,那他舍弃沈落枝这件事也不会叫他如何介怀,但是他与邢燕寻之间走到了山穷水复互相厌烦的地步,那他就会情不自禁的想起沈落枝。   沈落枝与邢燕寻是完全不同的人。   最初的鲜欲退去之后,重新再审视一番后,裴兰烬越发觉得沈落枝好。   沈落枝出身高,有手腕,有心计,瞧着像是娇滴滴的姑娘,但实际上外柔内刚,有进退知隐忍,她在郡主府能当郡主,出了郡主府能做裴家妇,裴府四房,沈落枝一来,肯定能盘的明明白白。   但邢燕寻不行,邢燕寻飒爽鲁莽,有些心狠手辣,却又不够聪明,做不来那些细致活儿,把邢燕寻圈进裴府里,邢燕寻不舒坦,他也不舒坦。   他们两个是互相爱过的,只是却始终无法磨合,他们都试图努力的去迎合,但是却又无法泯灭掉血肉之中的自己。   故人言,门当户对,自是有道理的,西疆的马进不了京城的院,可他们谁都不信,非要硬碰一碰,削掉自己的骨头,去穿对方的鞋。   只有碰上了,才知道不合适。   但这个时候讲不合适,已经晚了呀。   裴兰烬看着黑压压的天,想,已经晚了。   当晚,裴兰烬带着邢燕寻离了京。   这一趟吊唁起码要走上半年,再多可能一年,若是中途不顺,碰上什么意外,可能又要耽误几个月。   总之,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回来了。   这一走,走的悄无声息,甚至除了裴家人都没有几个人知道,公文都是后补的。   ——   此时,耶律枭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   六月初夏。   京城的六月多雨,那雨也不似江南般温润,常常是又急又凶、噼里啪啦的打上一场,一下就是一整夜,第二日早上起来时,院内都会泛着一股子土腥味儿和雨后的清新味儿,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却并不难闻。   沈落枝向来不爱贪眠,故而一大早便醒了,在屋檐下调香,她近日得了一些好香,打算调制出来两款,送给安平郡主。   她调制香料的时候,那小狼便在她身边跑来跑去——不过是半年时间,这小狼便已经长到沈落枝腿骨高了,也不像是幼时那般绒毛细软了,现下皮毛被养的油亮水滑,骨骼健壮,这小狼崽子不愧叫沈蹦蹦,极爱爬树蹦高,又常常爱自上而下的扑人,以吓人一跳为乐,府内的丫鬟仆人被扑过两次后,沈落枝便亲自拎着根小棍教诲它。   但收获不大——这畜生也会看人脸色,沈落枝骂它打它,它就老老实实的坐着,也不嚎叫了,但是沈落枝给它一个笑脸,它就继续去摇着尾巴四处扑人。   沈落枝被它气得大骂耶律枭。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狼,她就不该给沈蹦蹦起名姓沈,该姓耶律的,这小东西惯会当人一面背人一面,沈落枝若是真的下狠手用鞭子抽它,它还会往地上一倒,“嗷呜嗷呜”的干嚎,一嚎就是半夜,非要沈落枝亲自拿着鲜肉来哄,才算罢休。   她提前感受到了养孩子的痛苦。   待到了后来,沈落枝竟然都有了一种世事看淡的从容,只要沈蹦蹦不把墨汁打翻,然后再糊到她的脸上,她都能容忍。   凑合养吧。   还能打死吗!   待到了她将香调好后,便已是午时了,快到了与时家大姑娘约好的时辰,便唤了袁西来将小狼带走。   袁西自从随着沈落枝回来了之后,便成了个琴师——沈落枝对他无意,自然不可能继续把他当侧室养,幸而袁西会弹琴,便当了个琴师供奉起来。   大奉爱乐,尤爱琴,一些书斋,酒馆,茶楼都会供奉善琴者,一些高门大户也会养琴师,用以陶冶情操,亦或于席间献曲,袁西弹琴的手艺虽然不怎么样,但也能弹一弹,给他个琴师的位置也好。   袁西到了南康王和南康王妃的面前,也不敢提自己曾是“侧室”的身份,他怕南康王把他扔出去,所以老老实实的当个琴师。   不过因为小狼不认旁人,只认幼时养过它的沈落枝和袁西,所以袁西除了“琴师”以外,还兼职喂养小狼。   现下沈落枝一走,袁西便摸着小狼油光水滑的脑袋,遗憾叹气:“你爹什么时候来啊?叔叔每天都好思念你爹啊,也不知膳堂今日做什么吃。”   以前齐律...啊不,耶律枭在的时候,袁西什么都敢干,他只需要说两句,耶律枭就去办事儿了,现在他一个人在,别说半夜翻墙了,他抱着琴走两步路都费劲,实在是孤立无援啊。   狼崽崽歪着头“嗷”了一声。   袁西耷拉着脑袋,又叹了口气,道:“你爹再不来,你娘都要被人拐跑啦,瞧见坊间都说什么了吗?南康王女,艳丽脱俗!哎,想吃肉了。”   光是袁西来京城的这几日,便瞧见许多公子哥儿想方设法的来见沈落枝了,耶律枭若是再不来,袁西都怕耶律枭以后没有立足之地了。   袁西也不知道,耶律枭的马都快跑冒烟了。   他只是伤春悲秋了一会儿,然后便愉快的撸狼了。   嗨呀,关他一个小琴师什么事儿呢,今晚吃酱肘子吧。   ——   此时,耶律枭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   沈落枝今日与时大姑娘约了去看戏。   京中可赏玩的东西不少,各种游园,踏青,寻山,狩猎,都有的玩儿,除了这些,还有听曲,品茶,读书——京中有专门的书斋,可供人品读,男儿郎们多喜爱狩猎利刀,女儿家则喜爱各种刺绣珍宝,除此以外,还有各种商贸街,集市,但京中这么多玩儿的东西,沈落枝独爱听戏。   江南也有戏班子,但听了多年,早听烂了,京中的戏班子更有趣些,吹拉弹唱都行,还有各种评书,有时候还夹杂一段说书口技,颇为有趣。   最有趣的,是一些野戏班子。   京中有专门的戏楼,这些戏楼会备上各种茶水点心,和各种美味佳肴,然后四处请戏班子来唱戏,有很多天南海北的戏班子来京中讨生活,便会有很多戏班子来轮流唱戏。   唱什么的都有,各个地方有各个的风俗,沈落枝虽然未曾去到过这些地方,但瞧一瞧他们唱的东西,心里便对这些地方生出了几分向往来。   时大姑娘性子好,还把自己当主人看,每每沈落枝选什么地方,她都尽地主之谊,沈落枝要听曲儿,她就一直陪着。   沈落枝今日与时大姑娘约的是一个内城的小戏楼,戏楼不大,但十分雅致,时大姑娘在这里包了包厢,她们需要上二楼。   小戏楼虽然不大,但平日里也有挺多客人,沈落枝早已习惯了人声鼎沸的小戏楼和来往倒水的小厮,所以进门时早有准备。   但她今天进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一个客人都没有,虽然戏楼里的小厮还在待命,但空荡荡的戏楼显得古怪多了。   今日有人包场么?   那她又是如何进来的呢?   沈落枝的脑子只来得及转两下,一旁的小厮便快步走来,将干净的白毛巾“啪”的在半空中一甩,随后鞠躬向楼上抬手引道:“姑娘,这边请。”   沈落枝外出时,不打郡主依仗,只以普通富贵人家子女的姿态出入,免得麻烦,所以小厮这么唤她姑娘。   她拾阶而上,问道:“我的友人来了吗?”   “来了。”小厮道:“等您有一会儿了。”   沈落枝总来这里听戏,每每还都给赏,长得又漂亮,谁瞧了能忘了呢?   沈落枝这才问:“是谁包了场?”   下头的小厮便道:“是几位公子,说是不喜人多,便包了场,不允旁的人再进了,但因着您是提前定的包厢,比几位公子来得早,所以没有清您的包厢。”   原来如此。   这京城的公子哥儿们倒还挺讲理。   沈落枝提裙便上了楼,她与时大姑娘的包厢选在了二楼正中央的房间,视线最好,从上向下一看,便能正瞧见戏台。   时大姑娘早就到了,正端坐在戏楼窗边饮茶。   戏楼建造的颇为考究,朱檐碧瓦,金柱青纱,角落里还摆着冰缸,虽是初夏,但这屋里可一点都不热,窗户是用上好的水渠梨花木做的,阳光从半开的窗外透进来,一丝金色的光斜斜的落在了时大姑娘的身上。   时大姑娘穿了一身青萝衫,手里拿着团扇,闻声便回眸看她,一双杏眼里满是笑意:“沈大姑娘再不来,戏都要开始了。”   沈落枝将她做好的香递过去,与她调笑:“是沈某之错,竟叫小娘子久等,该罚。”   时大姑娘推给她一盒糕点:“尝尝,我亲手做的。”   说话间,又拿了她的香,一脸艳羡:“你真是生了一双巧手,这香,调制的比我府上的香娘调的都好,可恨你不去做香娘,只有这么两盒,叫我怎么舍得用?”   “那我离京前再多给你调制一些。”沈落枝道:“日后我在江南,若是调制好了,也常常给你寻人托来。”   “那便好。”时大姑娘道:“我可不会舍不得用了。”   她们俩说话间,下面热闹起来了,许是戏班子来了,她们二人便走到栅栏旁边瞧——这戏楼专门修出了观赏位,包厢的人站在观赏位后,向下看便能瞧见下面的人,但下面的人瞧不见上面的人。   所以,当戏班子里的人开唱、包场的人入场的时候,她们俩便能从上面瞧见下面的人。   下面坐着几个公子哥儿,且都是背影,沈落枝一一扫过去,就只能瞧见对方的后脖颈,偶尔对方动起来的时候,能够看到一点侧脸,但如果不是见过的人的话,估计很难认出来对方是谁。   沈落枝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就只认出来一个“白公子”。   白公子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白玉树”,光听这个名字,都能想象出来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霁月风光,金玉堆砌。   想来他的父母族辈十分疼爱他,给他娶了这么一个金碧辉煌的名字,大概也是舍不得他吃苦受累的。   沈落枝不认识旁的人,时大姑娘就在一旁指给她看,挨个儿和她说那些人都是什么名字,什么出身,都扫完了一遍,时大姑娘就回过头来,与她小声道:“兴许是我这边漏了风声,叫他们逮着了,就跟过来了。”   寻常这帮公子哥儿去的地方都是游船画舫,书斋都要挑最大的去,看戏都是直接在自家院子里包场的,就算是要出去看戏,那也是要在大戏院里看,请权京城最好的戏班子,还有人是直接在自己家里养戏班子,这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小戏楼看。   且,这群公子哥儿们时不时的还要回头看一下,一双双眼睛滴溜溜的转一转,一看心思就不在看戏上。   时大姑娘多少也能猜出来是为什么,她与沈落枝交好,那位白公子已经通过她弟弟,拐弯抹角问过她很多次了,还不断邀约她和她弟弟一起去游湖,特意提过要带上灼华郡主。   时大姑娘便都没搭理过。   但她没想到,她没搭理过,人家也有无数个法子凑过来——大概这就是喜爱吧,不管你在哪儿,我总能偶遇一下。   沈落枝倒没什么所谓,她并不太在意这个,只是她没想到这位白公子如此执着。   “不用管他们。”沈落枝说道:“只当看不见,看我们的戏就是。”   彼时正是顺德十八年夏,微风卷过戏楼,楼上的姑娘在看戏,楼下的公子在看姑娘的窗,楼外的耶律枭纵马而过。   三方人马汇聚于此楼,清风掀动罗裙,马蹄踏过树枝,他们在彼此都不知道的时候相遇,又在彼此都不知道的时候擦肩而过,奔赴到故事的下一页去,   他们自己不知道,只有这天上的月儿瞧见啦,但月儿不说话,月儿不告诉他们,只静静地含笑瞧着。   世人总说,有缘分的人,总是会再见面的。   但实际上呀,真心爱着的人,从不需要缘分,他们自己有腿,不用命运来安排,想去见谁,也从不需要来求命运,只要迈开腿,自己迈过长长的河,走过硬硬的石头,吹过粗糙的黄沙,就能见到了。   缘分二字,提起来就是遗憾,世人总说“缘分不到”,其实就是不敢去,没有勇气迈开那条腿,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邢燕寻与裴兰烬,所以只能胆怯的任由时光蹉跎。   那,这些不敢去见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下次再见,他们还能迈开腿吗?   谁知道呢,月儿不看他们。   月儿只看跨过千山万水,也要相见的人。   作者有话说:   耶律枭的马:到了到了到了到了到了到了到了!真跑不动了啊!(嘶鸣,撩蹄子,兴奋的打响鼻)   月儿:愿你们也有想见的人,也有相见的勇气。   推个朋友的文:《掠妻》BY白鹭下时   京城陈留侯府二子原是双生。   哥哥风姿卓越,文武兼备,如圭如璋。   弟弟鲜衣怒马,卫国戍边,亦是万里挑一的好儿郎。   识茵嫁的是弟弟,谢家二郎谢云谏。   他与她在灯会上相识,遂三书六礼聘她过门。是夜花影满地,凤烛光明。识茵羞怯抬眸,柔声唤身前皎若芝兰的新婿:“郎君。”   明眸翦水,正似秋水落芙蕖。   四目相对,烛影深深。她看见新郎目光蓦地一沉。   他冷淡应了一声:“嗯。”   婚后,婆母说郎君性子冷淡,要她多主动些,识茵也照做了,日夜痴缠着他。夫婿虽不过分热情,却也没拒绝她的主动,夫妻生活尚算融洽。   直至某日,真正的谢家二郎回京省亲,将要看望新婚的妻子——   新妇所居的园舍突遭大火,赤红色火焰一望无尽。   所有人都当新妇已死,唯识茵知晓,她被锁在一间密室内,做下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那个夜夜同榻而眠的好“夫君”——谢家大郎谢明庭。   ——当日,误以为夫婿战死,婆母为沿继香火,遂命夫君的兄长代替丈夫,与她完婚。   她曾以为的夫妻恩爱琴瑟静好,只不过是一场骗局……   阴冷密室内,一只冰冷的手抚过她脸颊。   “茵茵……先与你遇见的是我,与你成婚的人也是我,凭什么,你要选他?”   排雷:   ※娇柔心机小美人vs斯文败类·伪高岭之花哥哥&活泼漂亮爱黏人小狗弟弟,男主是哥哥,双c;   ※强取豪夺&兄弟雄竞。 第55章 相见   第一次见   顺德十八年夏, 金蛮王来访,愿与大奉,修百年之好。   大奉与金蛮, 要细数起来,有三代历史可数。   金蛮位于大奉之西, 故而, 大奉人多称呼金蛮人为“西蛮人”,又因西蛮人凶残,故而以丑名称,多为西蛮疯子、西蛮畜生一类称呼。   沈落枝以前就这么骂过耶律枭,耶律枭后来学了大奉字之后, 还特意学过这几个字。   耶律枭对大奉的所有事物都有一种超乎常人的热情, 负责接待他的鸿胪寺官员不仅要回答他“大奉最好的丝绸是什么”, 还要告诉他什么是“三书六礼”。   耶律枭来京中的第一日,是由鸿胪寺官员接待,然后晚间由顺德帝亲自接见。   若是旁人, 自是没这个待遇,但是金蛮王不一样。   金蛮占地极广,几乎与大奉不相上下,但是金蛮内因地势问题, 很难统一, 多是各自拥立为王, 常年纷乱不休, 这种情况下, 金蛮很难不对外扩张。   而和金蛮打仗是个很吃亏的事儿, 因为金蛮人天生就不事生产, 喜爱劫掠, 打赢了他们没有任何好处,他们宁死不赔款,打输了还要被劫掠,他们倒是能占下金蛮人的一些地盘,但是那也是得不偿失的——因为金蛮距离大奉太远了,他们很快又会三三两两的卷土重来。   这是一群毫无风骨的畜生,谁都不想沾染。   在过去的大奉三代皇帝间,只有第一代开国大帝打败过金蛮,而顺德帝的父亲,也就是先帝元嘉在位期间,上一代金蛮王便撕毁了双方缔结的盟约,开始不断的发动各种小型战争,与大奉西疆打的有来有回。   大奉这些年繁荣昌盛,国库丰硕,但顺德帝不敢动和金蛮人打仗的心思,因着金蛮这几年颇为强盛,也因着大奉四面环敌,如果大奉真的跟金蛮打的要死要活,被另外三方联手侵略了的话,可能会被咬下一大块肉。   雄狮也打不过成群的鬣狗。   所以,当得知这位新任金蛮王千里走单骑,只带着一队人到大奉的时候,顺德帝心里是有几分震撼的。   一国之君,只带着百人,到常年在边关发生争斗、关系十分紧张的邻国去,且不说他是为何而来,就这个胆量,已经足够让顺德帝敬佩了。   换成顺德帝,他是绝不可能如此大张旗鼓深入敌国的,他连在大奉间微服私访都要带上二百名侍卫呢。   所以当金蛮王求见的时候,顺德帝亲自接待了他——并且给自己配上了武力最高的几个侍卫。   金蛮王不怕死,他这个皇帝可没当够。   到了晚宴间,双方也算是宾客尽欢,金蛮王独自一队来大奉,联和的诚意已足够了,席间再左右一谈,更不得了了,金蛮王竟然要求娶一位公主!   顺德帝心中翻涌。   求娶,和亲一事,在历朝历代都很正常,南陈北漠东海都有过联姻,不管是大奉嫁公主过去,还是旁的国奉公主过来,都有,但是金蛮人一向是你要砍头我就死的类型,所以唯独西疆那边没有过。   现在这位金蛮王千里迢迢来求一个公主——   顺德帝没有当场应下,但是到了第二日,大奉宗亲和后封王、有爵位的人,都知道了此事。   金蛮王来求娶公主了!   京中郡主圈一时人心惶惶。   金蛮是什么地方?在她们有限的认知里,那是一处燥热多毒瘴,蛇虫鼠蚁极多的地方,一年无冬,是一大块陷在地下的盆地,听说金蛮的女人地位极低,丈夫可以随意处死他们,金蛮律法也很欠缺,基本上是族老说了算。   这种地方,真要是嫁过去,不说死路一条,日后也是要仰人鼻息。   谁愿意当那个倒霉蛋呢?   没人愿意当呀,所以所有郡主们都老老实实的缩在府内不出门了,一些比较受宠的公主郡主们倒还不担心,但是一些宗亲内的旁枝末节勾连着,有稀薄皇室血脉的姑娘们就开始害怕了。   她们怕家族牺牲她们,为了讨好顺德帝把她们献出来,封成公主外嫁。   外嫁的公主能有什么好处呢?   什么都没有,什么便宜都是占不到的,就算是有,那也全都是她们的家族的,她们的父亲的,兄弟的,姨娘的,不是她们的。   不是所有人都有为别人大义凌然奉献出自己的,她们做不到。   而没过两日,顺德帝便要大摆宴席,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要携家眷参加,为金蛮王接见。   一时之间,很多贵女纷纷称病。   沈落枝唯一的玩伴时雨,安平郡主便称病了。   安平郡主家中是有些底蕴的,她父在漠北为将,不算百战不败,但也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顺德帝不会祭她。   但怕就怕在,这金蛮王若是瞧见她了,看上了她,非独独要她。   那便难办了!   所以,京中身份高些的贵女都未曾去,就算是有一些人家有心攀附,也都是带的庶女,或者干脆从旁支接来个姑娘,先认做女儿,带入殿中,若是被封了公主,那便绵延福泽至自家门庭,若是没被封,那也没关系,一个女子,养便养了,日后随便找个寒门子弟一嫁,抬几抬薄礼嫁妆便是。   这一次,虽然宴客的地点还在群欢殿里,但是却已经完全不像是之前给沈落枝办接风宴那般的轻松了。   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掺和上政治,搅和进利益,便不止是纯粹的一件事了,期间会多出来各种各样的麻烦。   当日,南康王本想推辞不去的——他在京中已经没什么事儿了,准备过几日就安安稳稳待着回江南养老就行,南康王妃也对什么劳什子金蛮人没兴趣,转而与她的姐妹一道儿去游山玩水去了,没半个月回不来。   但是偏生沈落枝想去。   南康王在旁的事上纵容她,在此事上却并不允,只拧着眉与她道:“枝枝生的这般貌美,若是被那金蛮人瞧上了可怎的办?为父哪舍得你嫁到金蛮去呢?”   沈落枝嫁到西疆,南康王能点头同意,都是因为原本裴兰烬便只会在外面外放三年,就会回到京中,并不是一辈子都在西疆那贫瘠混乱的地方。   若是沈落枝一不小心被那金蛮人瞧上了,那可就完蛋了。   南康王还真不知道能怎么拒绝,事涉国本,沈落枝纵然是他们夫妻的心头肉,但大奉那些边疆战士也是自己父母的心头肉,若是能用沈落枝一块心头肉,换成千上万块心头肉,南康王很难做出抉择。   到了他们这个位置,很多时候要考虑的都不是他们自己本身了。   虽然顺德帝没有明说,但是朝臣们都能感受到,顺德帝是想联这次姻的。   能与金蛮保持良好的友邻关系,能减少西疆的各种混乱,不知道会少死多少士兵呢,每年的军政又能少一笔支出,这是一个不错的买卖,只需要牺牲一个公主而已。   所以南康王不同意沈落枝去。   但是南康王不同意也没有用,因为很快,顺德帝亲口下旨,京中所有王侯爵位的人都要携带家眷而来。   显然,顺德帝是要促成这则联姻。   南康王只能苦着脸叮嘱沈落枝:“到了宫内,且记得离那些金蛮人远些。”   沈落枝当时歪在千金美人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刚买回来的话本看,懒洋洋的应了一声。   江南盛行琴师点心,坊间话本少,不像是京城,各种话本都有,之前那种穷酸书生和富家千金一起私奔逃婚的书现下已经没多少人读了,因着坊间出了不少女书生,还曾大肆批判过这种书都是穷书生写出来意淫的,真正的高门大户,怎么会爱上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书生呢?   坊间的姑娘们现在有了更多的书可读,有药娘的书,有女猎户的书,还有女官员破案的——沈落枝喜欢这个,可恨她没学过什么破案的本事,又有些怕尸体,不然也想办法往刑部钻一钻,给自己找个官儿当。   南康王还在想京中的事情,他就不居京城,在京城其实没有多少用得上的人脉,思来想去,只得自己叹一声气,转而出了沈落枝的阁内。   沈落枝还在檐下躺着。   她的阁楼内有一片长廊,长廊灰檐赤柱,地上铺着整洁平齐的青石砖,她躺在千金美人榻上,檐下一片清凉,檐外则有明媚的阳光落在地面上,她爹满怀担忧的走了,她则一个人继续歪在塌上看书。   但实际上,也没多少心思在书上了。   她纤细的指尖将纸页一点点搓出了一个卷儿,心里想的却都是金蛮王。   她怕惊动南康王,所以没有多打听金蛮王的事儿,时雨称病了,她也不好去叨扰,京中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只好安安静静的等着。   但无论如何,这来大奉里要求娶的金蛮王,她一定要去瞧瞧看的。   她不曾与任何人言说过,但她心里有这样一种预感,只要一想到,便会心口滚烫。   ——   沈落枝便悠哉的在南康王府上待了几日,旁人避之如蛇蝎的宴会,到了她这里反而有了两分期盼。   她等待的期间,白家公子还给她送了帖子,拐弯抹角的邀约她去参加诗社、听戏之类的,但都被沈落枝给拒了。   等到宴会的那一日,沈落枝也没穿出来什么盛装。   弯月给她挑了一套比较素气的衣服,这是南康王特意交代过的,发鬓间都没坠上什么珍玉珠宝,只用一根银簪给簪上了。   她今日也没描眉画眼,一张脸上连润膏都没涂抹过,这都是南康王叮嘱过的,其实南康王还想叫弯月给沈落枝画的丑一点,比如脸扑黄一些,被沈落枝给拒绝了。   南康王带着她入宫的时候,还一路叮嘱她,不要多看那金蛮王,老老实实做个客人就行,最好一直别抬头,要是可以的话,中途醉酒退下就再好不过了。   总之,要离那金蛮畜生远一点呀!   沈落枝的小脑袋小鸡啄米一样“嗯嗯嗯嗯嗯”的应答着,实际上根本没把这些话记在心里。   她一路数着宫灯,进了宫。   皇宫高大巍峨,金碧辉煌。   大奉历经三代,皇宫也翻修了三遍,占地极广,屋舍万间,若要将整个皇宫走上一遍,起码要花上四日左右的时间,这还不包括入湖。   进宫之前,先要过一道搜身的关卡,由女官与金吾卫共同守在宫门口,搜身是不允许带利器,毒药之类的东西。   原先是没有这一道程序的,最起码上一次来皇宫的时候没有,想来是金蛮王来了之后才有的这道工序。   因为要搜身,所以男女之间需得分开,沈落枝便与南康王分开了,沈落枝与一群花枝招展、豆蔻年华的姑娘们站在了一道,等着被女官检阅。   沈落枝打扮的素气,但是席间也有打扮的花团锦簇的姑娘,一张张脸上都被精心描摹成各种模样——沈落枝之前在顺德帝为她办的接风宴上没瞧见过这些人。   沈落枝想,这些姑娘就应该是那些世家们选出来的旁支,打扮的光鲜亮丽,像是一个宝贝一样被捧出来,等着被挑选。   大多数时候,底层人的命运都不会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如沈落枝一样受尽宠爱的姑娘是有的,但不是所有人都是。   沈落枝捏着手里的团扇,安静地站着。   她听见了后面的姑娘们一些低声的、带着点不安的说话。   “也不知道那金蛮王是什么样的人,听说金蛮人还喝血呢。”   “金蛮人都粗俗,劣质,下等,淫.乱。”   “我听说,金蛮那边,会将没有能力干活的老人和妇女扔进坑里活活烧死,免得他们浪费粮食。”   “金蛮人喜好喝酒,喝完酒就喜欢打架,特别粗俗。”   “如果嫁给这种人,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身后有片刻的寂静。   她们都不想嫁给这种人,但是她们都是因为有机会嫁给这种人,才能站在这里的。   有的时候,人的意愿和人的行为,是两种截然相反的选择。   四周又响起了几声叹息,以及一些惶恐的讨论声,又细又轻的气音一点点冒出来,里面满是她们的不安。   而就在此时,一道不善的声音在沈落枝的身侧响起。   “你便是沈落枝?”   这道声音凶巴巴的,透着一股子来者不善的意味,这声音响起的时候,四周的人都安静了几分。   沈落枝诧异回头。   她便瞧见了一个金罗衣裳、满身玲琅的姑娘趾高气昂的走了过来,对方一脸凶巴巴的模样,恶狠狠地盯着沈落枝看。   那是个颇有两分凶厉的姑娘,柳叶眉瓜子脸,生的有些许刻薄,一脸高高在上的模样,沈落枝隐约间记起来了,在之前那场宴会上她见过这个姑娘,姓“刘”,旁的不记得了,应当家中是没爵位的,来此宴会,也不必担忧自己被点成公主,所以爱怎么穿怎么穿。   沈落枝不知道她是谁,但那种针锋相对的味道已经飘出来了,所以沈落枝也下意识的挺肩含笑,微微颔首,一脸柔和的道:“小女正是沈落枝,不知姑娘是那家千金,寻小女又有何事?”   她这幅笑眯眯的态度一摆出来,纵然旁人是要来找茬,也莫名显得气软了三分,好似不管做什么都是在胡搅蛮缠一般。   那位刘姑娘试图以自己凶神恶煞的表情将沈落枝恐吓住,但是显然没成功。   而四周的人的目光也让这位刘姑娘有些无地自容。   沈落枝一点都不急,一点都不慌,就显得她很急,很慌,原本到了嘴边的各种挑衅的话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她只从嘴边挤出来一句“长得也不过如此”,然后便涨红着脸,转身离开了。   沈落枝从头至尾没有流露出任何敌意,她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到对方走开了之后,便和其余的姑娘们微微行礼,道:“对不住了,惊扰诸位了。”   沈落枝如此有礼有节,与方才那位姑娘十分不同,便有姑娘与她搭话道:“灼华郡主不必在意,刘姑娘一向如此。”   那姑娘似乎深受其害,一副“我有一肚子八卦要说”的表情,但是碍于四周的人太多了,所以只能硬生生的憋回去。   沈落枝便叹气,道:“我与这位姑娘第一次见面,瞧着颇为凶恶,叫人心里害怕。”   沈落枝要与谁打成一片很轻松,三言两语便能将其他人的目光都勾到她身上,说上片刻就能叫人与她引以为知己,如沐春风便是在讲与她这样的人交往。   她们在门口等待检阅这一会儿子功夫,沈落枝已经明白那位刘姑娘为什么针对她了。   那位刘姑娘与沈落枝是有些仇怨的,不过这仇怨还真与沈落枝本人没什么关系,要怪,只能怪到白公子身上。   白公子与这位刘姑娘是世家,两家打小就是友邻,这种世家,联姻是最好的,刘姑娘又从小就喜欢白公子,可偏生白公子对她没什么兴趣,反而对只见过几次面的沈落枝念念不忘。   刘姑娘忍不住这口气,便过来找沈落枝,本来是想阴阳怪气酸几句,惹的沈落枝跳脚翻脸,然后再轻飘飘的说上一句“玩笑而已”的,但沈落枝没给她这个机会。   说实在的,刘姑娘这点架势在沈落枝眼里都不够看,张牙舞爪的花猫罢了,爪子都没小狼厉呢,能挠死谁?不过是仗着点家世,耀武扬威的吓唬人罢了,真要是给她点厉害,说不准能把刘姑娘吓哭。   因为刘姑娘突然找茬的缘故,沈落枝跟一群姑娘们便熟悉起来了,待到进殿的时候,这一群姑娘们便簇拥着沈落枝往里面走。   她们虽然只见了沈落枝第一次,但是就是很喜欢这位温柔和善,有理有据,虽然贵为郡主,但从不欺负人的贵女。   群欢殿今日依旧按照之前的座位方式来分,金蛮王和顺德帝还未曾到,其余人便先入殿,男左女右,男子以官职大小来分,女子若是出嫁了,以丈夫官职大小来坐,若是没出嫁,便都混坐。   沈落枝被一大群姑娘簇拥着坐下,四下一望,没瞧见时雨,看来安平郡主是打定了主意装病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躲得过圣上下旨的。   沈落枝的目光在四周绕了一圈后,便落到了自己面前的杯中。   杯中放着清酒,沈落枝端详着酒,有人端详着她。   群欢殿内碧瓦赤柱,柱子上都盘绕着金色的花枝灯,灯上摆着的是盈盈烛火,火光映在人面上,如水波般徜徉,静美的姑娘安静地跪坐在矮桌旁,面上未施粉黛,面颊像是一团羊脂玉一样白,她未曾主动做些什么,但她只要坐在这里,就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坐在沈落枝对面的白公子便一直在悄悄地看沈落枝。   坐在沈落枝身后不远处的刘姑娘则愤恨的盯着白公子,偶尔也看一眼沈落枝的背影。   沈落枝心无旁骛,只等着顺德帝与金蛮王到来。   金蛮王到宫内后,一直被顺德帝刘在宫内,还从未露过面呢。   这一等便是两刻钟,不过也正常,那是两位皇帝,就是让他们在这里等上半个晚上,他们也得笑呵呵的等着。   待到顺德帝与金蛮王携手而来的时候,所有人便都站起身来,站至矮桌旁,俯身行稽首礼,待到顺德帝说了起身之后,他们再站起身来,向金蛮王行叉手礼。   他们身为大奉子民,不跪金蛮王,只会行叉手礼。   行叉手礼时,可以抬头瞧一眼那金蛮王。   沈落枝的位置距离门口并不是很近,所以她抬眸看过去的时候,视线范围里都是珠光宝翠满头玲琅,和姑娘们的纱衣,只能隐隐瞧见个人的半张侧脸。   她行礼的动作便慢了两分。   所有人的头颅低下去,行叉手礼的时候,沈落枝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绿眼睛。   他们目光相对上的那一刻,像是被搓出来的面,上好的点心师傅将这块时光做的面拉的好长好长,所有人的反应都被放慢了,只有彼此的眼。   有些人吧,就算他现在不在,你也忘不掉,因为你知道,这辈子不会再有一个这样的他了,而他,也迟早会过来找你。   直到身旁的一个姑娘拉了沈落枝一把,沈落枝才匆匆低下头去行礼。   待到顺德帝与金蛮王落座之后,旁边的姑娘才小声问:“你刚才在看什么啊?你认识金蛮王吗?”   沈落枝摇头,温温柔柔的笑:“不认识,第一次见。”   这是他们跨越千山万水,第一次来相见。   别人以为的缘分天成,是他的千里奔波,别人以为的初次相见,是她的念念不忘。   他们相见的时候,暗潮汹涌,但无人可知。   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爱恋,是两个人的竭尽全力。   作者有话说:   耶律枭的马:快乐躺平,愉快吃草   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出自网络热梗 第56章 折花乐   初次造访   大奉十八年夏, 金蛮王耶律枭初次造访大奉,与顺德帝结下深厚友谊。   史书记载,顺德帝亲自宴请金蛮王, 席间诸多贵女频频献舞,顺德帝还玩儿了一场“折花乐”。   折花乐, 是一个颇有趣的游戏, 就是一群男男女女在花园中乱走,随意折下一种品种的花,待到出了花园后,以花会友,若有人折了同一品种、同一颜色的花, 便会相邀而行, 共赏荷塘月色。   若是有三个人品种, 颜色都相同,那便要进行“抉择”,不管是男选女还是女选男, 都透着一种故作和平但又剑拔弩张的味道。   大奉中颇为流行这种玩儿法,一群适龄的、未成婚的高门子弟,隔着一层窗户纸互相试探,都知道彼此要做什么, 却又不知道能不能与对方一起做, 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选择自己, 这一过程, 光是提起来, 都让这些春心萌动的公子姑娘们心口发紧, 手指出汗。   少年人的悸动, 总是如此简单, 却又牵扯人心。   显然,顺德帝是要以此给金蛮王选上一个和亲的公主出来。   在折花乐未开始之前,许多人还偷偷去瞧那金蛮王。   这位金蛮王并不像是他们所想的那般粗鲁凶蛮,也不是如同野熊一样不似人一般高壮,茹毛饮血的模样。   他生了一双绿眼,黑发,穿着金蛮人的利落服饰,金蛮人穿衣不重金玉,只以贴身方便为主,上为短衫,下为长裤,能清晰看见他身上的肌肉轮廓,他们穿的衣裳,也称西褂。   更关键的是,这位金蛮王生的还十分俊美,他眉目锋锐,眼窝深陷,鼻梁高挺,下颌稍尖,唇瓣红润饱满,身姿挺拔,竟比大奉京中的儿郎都没差什么。   一瞧见他这个模样,原先怕被他选中的姑娘们竟也不怎么怕了。   长得这么好看,性格一定也很好吧?还是金蛮王呢。   若是能嫁一个这样的郎君也很好呀。   当然,也有人嫌金蛮太远,所以打定主意不去招惹这位金蛮王的。   但也有很多权臣暗暗给自己新找来的女儿使眼色——若是能与金蛮王联姻,他们在本朝内都会加官进爵,也是个好出路。   这一场折花乐,便在诸多人、诸多心思的裹挟之下,开始了。   今日来宴的人没有昨日人多,满打满算也就三十多个姑娘,二十多个少年郎,加起来近六十人。   皇宫内的御花园极大,真要是走起来,能走上一个时辰,若是不想碰见人,便一直往僻静的方向走,不常来的都能走迷路,公子姑娘们一进去,便都四散开来,独自一人提灯寻花。   彼时正是夏日,花园里花团锦簇,赤橙黄绿青蓝紫白,各种艳色的花儿都有,月光一落下来,将那些花儿都渡上一层泠泠的光,路边都缠着花枝宫灯,将所有来路照的分外清晰。   沈落枝提灯而行,灯光与月光一道落在她身上,将她照的若珠光毕现。   也不知道是花园的花儿更美,还是在□□中提灯行过、摘花的人儿更美。   沈落枝瞧着这□□间的每一朵花儿都是极好的,便捡了一朵开得正艳的人鱼姬来,她本摘了这一朵,便想收手的,但是转念一想,谁知道耶律枭摘的是什么呢?   那些金蛮人哪儿懂什么花,估计是瞧见什么花儿好看便摘什么,若是与耶律枭挑了不同品种,不同花色的,又该怎么办?   沈落枝斟酌片刻,便又摘下了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全都藏进了她的袖兜里。   这么多花,总能跟耶律枭对上一朵吧?   沈落枝藏了满袖兜的花,心满意足的提灯继续前行。   这一条路走完,她在下个路口等人便是,花园中的路都是相通的,总能互相瞧见对方。   只是,当沈落枝沿着月下小路向路口走的时候,没有瞧见耶律枭,反而瞧见了刘姑娘。   刘姑娘显然也在这条道上等待多时了,一听见脚步声,便满怀笑意的一回头,结果正撞上沈落枝。   刘姑娘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瞬间抱紧了手里的人鱼姬。   好巧不巧,她们俩选的居然都是人鱼姬。   人鱼姬是从东津那边过来的花种,此花一花两色,一半粉嫩,一半月蓝,价格昂贵,且是贡品,只有宫内才能有,外面都不得见,除非是圣上赐下。   没想到她们俩居然还都选了一样的花朵。   那刘姑娘的脸色越发恼怒,沈落枝也像是没瞧见她一样,安安稳稳的在道路的一旁停下了。   她们俩人占据一条道的两边,但是谁也没跟对方有什么目光接触,只用眼角余光打量了对方一番。   沈落枝瞧见了刘姑娘鼓鼓的袖兜。   好吧,看来这作弊的法子人人都会一点。   她们俩等了片刻,沈落枝耐得住性子,刘姑娘耐不住了,她冷眼看向沈落枝,先是低咳了一声,引来沈落枝的目光,随即抬着下颌道:“他一定会选我的!”   这个“他”来的莫名其妙,要不是沈落枝之前在席间左右打听了一番,现在都不知道刘姑娘说的是白公子。   若是性子好一点的姑娘,可能会跟刘姑娘解释几句,比如说什么“我跟白公子并不是那种关系”,“我并不喜爱白公子”,“还请刘姑娘不要担心”,但是沈落枝那有这么好心呀!别人不来踩她,她还要琢磨一下这个人有没有可能碍着她的路呢,别人都踩到她脸上来了,她不踩回去,她就不叫沈落枝。   所以沈落枝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悠然的抖了抖她同样装满了花瓣的袖子,一脸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幅做派落到刘姑娘的眼里,就是活脱脱的一句话:你看他选我还是选你。   刘姑娘看到沈落枝那同样鼓鼓囊囊的袖兜,一双眼都跟着赤红起来了。   她捡这么多花是为了白公子,那沈落枝捡这么多花是为了什么?   肯定也是为了白公子!   刘姑娘是听说了的,在之前给沈落枝办的洗尘宴上,沈落枝与白公子曾并肩走过一段路,后来,沈府里还专门有小厮将一块白公子的手帕给送还回去的,种种迹象表明,白公子与沈落枝之间关系不简单!   这些时日里,白玉树为了这个沈落枝跑动跑西,想尽办法约沈落枝出去玩儿,根本不理她!肯定是沈落枝用什么手段把白玉树给勾走了!   一个个念头在刘姑娘的脑海中乱窜,她根本压抑不住心底里的嫉恨,便瞪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沈落枝,道:“你!马上把这个花换了,你不准和我摘一样的花!”   只可惜,沈落枝不怕这个,她道:“这满院子的花谁爱摘谁摘,圣上都说不出这种话来,你凭什么不准?”   刘姑娘的眼睛瞪的越发大,她似乎只会瞪眼睛这么一招。   若是换了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姑娘,可能会怕刘姑娘这种做派,但刘姑娘的杀伤力在沈落枝这里,不值一提。   刘姑娘自然也不敢上来给沈落枝一巴掌——她只敢口头上找麻烦,吓一吓别人。   沈落枝和刘姑娘二人也没有等多久,大概一刻钟后,远处的□□上便走过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穿着一身月牙色金丝绸书生袍,以月牙蓝色发带束发,面上带着勃勃的少年气,开朗活泼,像是林间的山鹿,另一个穿着金蛮西褂,龙行虎步神色冷然,他们二人似只是偶然撞上,然后一路无言同行。   彼时,他们二人正走在路边,一抬眸,便能瞧见两个俏生生的姑娘都站在路旁,两个人的手里拿着一朵人鱼姬。   而耶律枭与白玉树,一个手里拿着一朵倒悬白钩子蔷薇,一个拿着一朵清莲。   他们同时瞧见了对方手里的花。   四个人之中,只有沈落枝一个人没动,其余人都立刻摸向自己的兜。   看来大家都想好后手了。   耶律枭的手最快,大概也因为西褂方便的缘故,他飞快换了一朵人鱼姬,步伐不紧不慢的走过来,白玉树跟在他身后,一边低头疯狂掏袖兜,一边扯出来一朵人鱼姬,他因为动作过大,袖兜里的花都不断的向下掉,掉了一路。   他洒了一路的花,走向沈落枝。   而站在沈落枝身旁的刘姑娘本来是想找白玉树手里拿着的清莲的,结果她才刚打开袖子,便瞧见白玉树已经丢下了清莲,开始在袖子里翻找起来了,刘姑娘一愣神的功夫,白玉树已经从袖口里面掏出了一朵被揉的打蔫儿的人鱼姬。   刘姑娘先是心里一喜,下意识的挺直脊梁,但转瞬间又飞快瞟了一眼一旁同样手持人鱼姬的沈落枝。   刘姑娘像是泡在冬日的浴盆里,浴盆里的水很暖,很热,她很喜欢,但是外面很冷,她一站起来,就会被冻得打颤。   可是她迟早是要出来的,她必须要面对这个可能很残酷的答案。   她不由自主的想,这人鱼姬,白玉树到底是给她准备的,还是给沈落枝准备的?   她与沈落枝都站在这里,都拿了人鱼姬,白玉树看的是她吗?   刘姑娘的心渐渐向下沉,连那金蛮王走过来,她都没有多少在意。   而这时候,耶律枭已经走到了沈落枝的面前。   他许久未见沈落枝了。   久到他一直在反刍与沈落枝的记忆。   他与沈落枝相识很久了,甚至都几经生死,但是美好的记忆其实不多,两个人都开心的时候,只有在那西疆小城内的日子,白天沈落枝补觉,晚上去赌坊大杀四方,偶尔下午出去玩一玩雪。   西疆的雪那样厚,那样冷,雪里的姑娘穿着厚厚的衣裳,脑袋上带着大大的毡帽,直接扑在他身上,脸上冻得红扑扑的,十个粉嫩纤细的手指头上拿着雪球,眼眸亮晶晶的,粉嫩的唇瓣一抿,一笑就吐出一口白乎乎的气。   那时候的沈落枝,跟她养的那头小狼崽子一样,软绵绵的,骨头没有二两重,四肢也不大听话,踩了雪都能摔一跤,偏生脾气还大得很,惹急了就要凑上来,狠狠地咬人一口,但被逗开心了,就会伏在他的肩头,咯咯咯的笑。   但现在的沈落枝似乎变了个模样。   她脱下了那一层厚重的冬衣,换上了薄纱衣裙,安静娴美,周身都绕着一层清冷静和的光。   不一样的沈落枝,但依旧是那样吸引他。   不管是什么样的沈落枝,他只要瞧一眼,就忘不掉。   耶律枭用目光贪婪的描摹沈落枝的脸,许久不见,她似是胖了些,可能是大奉的风水养人,将她的眉眼都养出了泠泠的光,她抱着花抬眸看人的时候,人比花娇。   耶律枭的喉头一阵颤动,但是他把该说的话给忘了。   大奉人讲话文绉绉的,要约人,不能说是约人,要说是共赏夜色,要携手看花,他方才是背了一首诗的,结果到现在,看到了沈落枝,便把这首诗给忘了。   他只慢了那么片刻的功夫,一旁的白玉树便窜出来,一张玉面郎君的脸都涨得通红,非常兴奋的说道:“东海人鱼捧夜露,落于人间双色花!今夜恰遇灼华郡主,不知郡主可否赏脸,月下观花?”   耶律枭缓缓地看向白玉树。   是了,他要背的就是这句。   这嘴长得真好,砍烂得了。   白玉树话音落下之后,耶律枭冷眼看他,一旁的刘姑娘的脸则是瞬间变的惨白。   她拿了人鱼姬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是她拿了一样的花,白玉树也不会选她。   刘姑娘心口处顶起一股火来,她不服气!   白玉树要跟别人看,那她也跟别人一起看!   所以,刘姑娘的目光落到了一旁,一看就很不好惹的耶律枭的身上。   无所谓,这金蛮王又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拿了同样一朵花,她就要跟金蛮王一起看!   这金蛮王还比白玉树长得好看多了!   所以,刘姑娘转而瞪着她的大眼睛去看金蛮王,鼓着一口气,刚准备开口邀约的时候,便听见那金蛮王对着沈落枝说道:“东海人鱼捧夜露,落于人间双色花!今夜恰遇灼华郡主,不知郡主可否赏脸,月下观花?”   刘姑娘一口气梗在喉头里,险些没气晕过去。   一旁的白玉树也震惊的看向这位第一次见面的金蛮王。   我的话你原封不动的再说一遍啊!   太过分了吧!   你好歹换两个字啊!   等等,等等!   白玉树的脑子疯狂运转了半晌后,他惊呼出一声:“你,你也要邀约灼华郡主吗?”   这个金蛮王,竟然对灼华郡主有意!   白玉树只觉得脑子都跟着“嗡”了一声。   沈落枝那样好的姑娘,怎么能嫁给西蛮人呢?   刘姑娘也跟着看向耶律枭,她一时间有些幸灾乐祸——若是沈落枝嫁给了这个金蛮王,那肯定不能跟白玉树在一起了。   白玉树和刘姑娘都各有心思,反而是身处两人争抢之中的沈落枝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般,一脸淡然的说道:“即有缘,我们四人便一道儿赏花吧。”   沈落枝本身是想跟耶律枭一起走的,但是她不能在白玉树和耶律枭之中选择耶律枭,她与耶律枭的事情不能在现在就戳破,她为南康王女,现在要考虑的问题还很多,政治问题是一件,她父母的意愿还是一件,顺德帝的想法还是一件,他们家好不容易才从顺德帝的刀锋下逃出来,一切都要小心些。   耶律枭是费尽千辛万苦而来,她又何尝不是冒着给南康王府惹祸的风险呢?   今日她若是单选了耶律枭,怕是明日南康王府便会成为众所窥之的那一个出头鸟。   她不能选,或者说,她不能主动选。   但她也不想选白玉树,所以干脆一起邀约,反正他们四个人都有人鱼姬。   而且四个人一道走,另外两个人都是人证,她做什么说什么也都有第三双、第四双耳朵听着,不必担忧会被有心人夸大其词。   毕竟这是金蛮王,她需要为了南康王府防范着。   耶律枭自然愿意,他点头道:“好。”   白玉树一脸不善的盯着耶律枭看,他觉得,如果不是耶律枭金蛮王的身份使沈落枝不好直接拒绝,沈落枝一定会选择他的,所以他颇有些不情愿的答道:“好。”   唯一一个没有答话的是旁边的刘姑娘。   刘姑娘的老脸今天都要丢没了,两个男人都选了沈落枝,没有一个人选她!   她想走,可是又实在是舍不得白玉树,她怕白玉树在她不在的时候,和这个沈落枝发生什么,所以一咬牙,道:“好。”   走就走,谁怕谁!   这四个人便在花园间漫步。   沈落枝气定神闲,耶律枭阔步向前,白玉树抓耳挠腮,刘姑娘眼眸横扫。   这四个人气氛格外古怪,一路上,竟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讲话。   花园的路也不长,不过片刻便到了花园口,若是再走,便能回到群欢殿了。   白玉树有点不甘心,他这段时间一直想方设法跟沈落枝见面,但是一直约不到沈落枝,他心里头着急,今天他好不容易才碰到沈落枝,跟沈落枝说句话都要费尽力气,偏生沈落枝还被这金蛮人缠上了!   若是沈落枝真的被这金蛮王求娶了,那就完蛋了。   沈落枝是那样好的姑娘,坚定温柔,怎么能便宜这些金蛮人呢?   白玉树在之前的接风洗尘宴上便对沈落枝一见钟情,所以才肯搅和进裴家与南康王府之间的事情。   他打听过关于沈落枝的所有事,这是个被心上人辜负了的姑娘,却从未曾怨天尤人,她天真纯善,温软可爱,这样美丽的姑娘,就该被人疼爱才对!   白玉树暗自下了决心,他绝不能让沈落枝嫁给这个金蛮王!   所以,在他们走到群欢殿之前,白玉树突然开口道:“灼华郡主,我想问问,你选好和谁一起回去了吗?”   他一脸坚定。   沈落枝惊讶回眸,看向白玉树。   她本以为这一路上四人同行,能让白玉树忘掉这个抉择的问题。   折花乐上,若是三人花枝一样,两个男子向同一个女子示好,那女子是可以抉择的,选出来一个喜欢的男子,但也可以不抉择,两个都拒绝。   但是因为之前的种种原因,沈落枝模糊了这件事,本想平安无事的回到群欢殿内,却没想到,白玉树现在竟然会提出这件事。   看来是她之前拒绝白玉树拒绝的太委婉了。   沈落枝想着,面上平和的道:“我尚未——”   “如果灼华郡主没有想好我和这位金蛮王谁更合适的话——”白玉树转过头,直接面向耶律枭,掷地有声的说道:“那便让我们二人来决定吧!败者退出!”   沈落枝震惊了。   她先是看了一眼耶律枭,然后又看向白玉树,目光从白玉树单薄的后背和纤细的手骨上扫过,犹豫了两瞬,欲言又止。   一般来说,两个男子若是碰上了,是会比试一番的,大奉以武立国,所以有些重武轻文,男子都要上马提刀,下马握笔,颇有两分以武会友的意思。   但是白玉树若是比起来耶律枭——   沈落枝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不至于看人挨打,便道:“不必如此了。”   一旁的刘姑娘没讲话,这俩人也不是为她打架,她当然当自己瞧不见了。   她还暗戳戳的希望白玉树被金蛮王打一顿。   “灼华郡主不必担心我!”白玉树将她的迟疑看在眼里,分外感动,道:“我一定会赢的。”   说话间,白玉树挺起了胸膛。   他自幼习武,他们家那么壮实的小厮,他能一个人打三个呢,肯定不怕这个金蛮王!   他一定会赢的,他会用男人的实力,告诉沈落枝,他能够保护好沈落枝!   沈落枝止言又欲。   最终,沈落枝放弃沟通了。   她以团扇点了点远处的群欢殿,道:“我去群欢殿前等你们吧。”   她不忍看。   刘姑娘很忍看,她还新欢鼓舞的看,站在一旁,一脸幸灾乐祸的瞧着他们:“既如此,二位开始吧。”   沈落枝提着裙摆就走。   她回到群欢殿的时候,殿内已经有了不少姑娘和公子了,看来是比他们先回来的,席间歌舞升平,十分热络。   沈落枝回到原先的矮桌前坐下,安静地像是折花乐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过了片刻,耶律枭便回来了,他安然入殿。   至于白公子...白公子一直没回来,刘姑娘也没回来。   沈落枝可以猜到他们去哪儿了...大概是被御医带走了吧。   一念至此,她抬起眼眸,嗔怪的瞪了一眼耶律枭。   欺负人家干什么!   耶律枭没有看她,只是用眼角余光描摹着她,然后轻轻一笑。   没有打死啦,就打哭了而已。   作者有话说:   耶律枭的马:今天也快乐吃草,嘻   殪崋   嘻 第57章 求婚   请旨   这一场晚宴到戌时才结束, 沈落枝随着南康王离开时,南康王有些微醺了。   他方才跟朝中一些大臣们推杯换盏,彼此交换了不少信息, 比如今年后宫又进了什么谁家的新人,太子年仅十岁便杀性初现, 东倭最近似乎有点别的动静, 朝中又有了什么新政,陛下似乎是想裁官,最近谁谁家的世子爷又闯了什么祸事,一大堆事情堆在一起,一针一线一笔一画, 构成了一个蒸蒸日上, 光鲜亮丽的大奉。   外人瞧着这大奉哪里都好, 但是只有身处在其中,才能看见这繁华盛世下的步步杀机。   乱世里的杀机是刀,盛世里的杀机是笔, 身在官场,大部分时候都身不由己。   南康王今日喝得微醺,格外想他的王妃。   因着宴会已经结束,南康王便以为此间事了了——他压根不知道耶律枭是直奔他家女儿来的, 还以为他混过一劫, 所以格外轻松, 便想跑出去找南康王妃。   回府的时候, 他叫沈落枝一个人回府去休息, 他独自一人去寻南康王妃了。   南康王与南康王妃感情甚好, 成婚数十年, 从未分开过, 反正自沈落枝知事起,南康王与南康王妃便一直是腻在一起的,他们就像是彼此的手和脚,一旦分离开了,就做什么都不舒坦。   沈落枝早已习惯,也不怎的当回事,只自己回了南康王府。   她回王府后,沐浴更衣,将柔顺如绸缎的墨发吹干后,便往床榻间一倒。   今日这一趟走下来,累的她一根手指都不想抬起来,才刚满心懒怠的往床边一蹭,便惊觉床上有人。   她反应慢了些,在意识到有人的时候,床榻间的人掀开被子一翻身,直接将她抱到了怀里!   沈落枝只觉得天旋地转了一瞬,她便从柔软的床榻间飞起来,趴到了一个男子宽阔的胸膛间,炽热的温度直接蒸烧上她的脸。   房屋内一片昏暗。   不速之客脱下了那一身西褂,只穿着一个红肚兜,红色丝绸,蜜色皮肤,两种颜色交映间,他一脸坦然的躺在她的床上,不知道躺了多久,被褥都被他的体温蒸的滚热。   又搞这一套。   沈落枝被热的快喘不过气来了。   她看不了耶律枭现在的眼,在半夜的昏暗床榻间,如同狼一样绿油油的,幽深的盯着她看,他不曾动作,只安静地躺在哪里,但沈落枝却觉得,他好像已经将她给摸遍了。   昔日在金乌城的一些记忆瞬间窜回脑海,沈落枝人都要上不过气儿来了,她缓慢的倒在耶律枭的身上,白白软软的脸蛋贴在耶律枭滚热坚硬的肩膀上,声音都紧绷的发颤,她问:“你怎么过来了,可有人瞧见?”   “没有。”耶律枭的手轻柔的抚摸过她的绸发,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间,声线暗哑道:“我很想你。”   他知道他不能任由心意去找沈落枝,也不能在人前表现得与沈落枝有什么旧情,京城不是西疆,像是围城抢人这种事,在京城根本不会发生。   他早已熟知大奉的各种条条框框,在西疆中,裴兰烬与邢燕寻想污蔑沈落枝清白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   所以他悄无声息的来了。   “顺德帝没派人看着你?”沈落枝问。   “派了一些。”耶律枭道:“但他们跟不上我。”   耶律枭原先住在皇城中,所以出不来,皇城内有护城河。   但今夜之后,耶律枭与顺德帝提出要住在鸿胪寺附近的驿站里,便没人能拦得住他了。   京中有专门为外邦来客修建的驿站,供每年来访的大奉外来客居住。   耶律枭是在西疆中长大的,那样广袤无垠,没有方向的沙土里,他都能精准的找到容身之所,何况是这处处都是人,处处都是屋瓦的京城呢?   那些暗处的人根本就没发现他,就连南康王府的人都没发现——若是叫南康王知道了,怕是要暴跳如雷。   沈落枝一想到那个画面,便歪在他肩膀上低笑出声。   她本就生的美,只穿着素色中衣时,便如月光般素净,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一朵绵软的云,耶律枭忍不住凑得更近了些。   想亲亲她的脸。   沈落枝没躲,反而在耶律枭看过来的时候迎起了脸。   他们俩贴得极近,耶律枭要醉死在这一片月光里了,他想,从西疆到京城来,是他这一生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他亲手揽明月入怀。   彼时正是夏夜,两个许久未见的人贴在一起讲话,讲一讲来时路上的云,讲一讲天上飞过的鹰,讲一讲皇宫檐下的鸟,讲一讲路过街巷时路上趴着的猫。   他们有无数的话要说,只要和对方一贴上,便忍不住将自己路上瞧见的东西,发生的事情,都一件一件的说出来。   耶律枭说的多是西疆小城里的事。   “我来之前,途径了和你住过的那个小城,我又去瞧了一眼,我去的时候瞧见,那个被你赢过来的妻子带着她的孩子开了一个羊肉摊,我去喝了一碗汤,很好喝。”   耶律枭用手揉捏着沈落枝的耳垂,与沈落枝说:“她很感激你。”   沈落枝把头靠在他滚热的骨肉上,跟耶律枭说裴兰烬和邢燕寻的事,偶尔讲到痛快的地方,还拧一把耶律枭硬邦邦的手骨肌肉,道:“他们自作孽,不可活,都用不到我动手。”   小姑娘生气的时候脸蛋都鼓起来,一坨软肉看上去很好亲的样子,说话的时候气哼哼的,宴席上那种清冷端正的模样瞧不见了,像是只撒娇胡闹的小狼崽,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专心致志的骂人。   鲜活可爱。   耶律枭用下颌蹭着她脸上的软肉,突然低声道:“枝枝,好灼华,嫁给孤吧。”   沈落枝到了嘴边的话短暂的卡壳了。   她忘记了那一瞬间她想说什么了,只记得他们俩躺在床榻上,耶律枭的胸膛很宽阔,两条手臂孔武有力,抱着她的时候,下颌轻轻地蹭着她。   她迟疑地攥着自己的手指,指尖都渗透出汗水来。   她答:“我...我需要想一下。”   耶律枭抱着她,低低的“嗯”了一声。   沈落枝反而越发不安了,她焦躁的拧转身子,在床榻上翻了一面,背对着耶律枭道:“我若是嫁你,也会有很多条件的。”   耶律枭反身抱着她,他看不见她的脸,便将面容埋在了她穿着雪绸的背上,又低低的“嗯”了一声。   他知晓她的难处,从金蛮到大奉,他亲自用足迹丈量过每一寸土地,这期间隔着千山万水,他是金蛮王,带着一队金蛮战士走过去,都要耗费数月,路途上也难免会碰见一些危险,人与狼见了他会避开,但大雪和风暴不会。   他一路走来,都辛苦万分,何况是沈落枝呢?   所以他愿意迎合沈落枝的条件。   只要她肯来,那就什么条件都行。   人与人的爱是不一样的。   有些人的爱,是要让对方变得更好,是容忍,是退让,是割掉自己的血肉,喂食给对方,有些人的爱,却是吃掉对方的血肉,让自己变的更强大,反过来,却又嫌弃对方的肉不够好吃。   前者容易被辜负,后者则会辜负别人。   在爱别人与爱自己之间,很多人都找不到界限,但耶律枭和沈落枝找得到,爱.欲并不会模糊掉他们的方向与他们本身自有的品格。   耶律枭在沈落枝这里一直放的这么低,无外乎就是因为以前他抢过她,伤害过她,在爱上她之后,他便会不由自主的弥补,所以从不会与沈落枝争高低,他能退让的,他都会退让。   耶律枭是先想“要”,然后才学会“爱”。   沈落枝则会想得更多一些。   她从未见过金蛮是什么样,她也不想嫁到金蛮去,她是喜爱耶律枭没错,但是她能接受最远的地方其实就是纳木城,那好歹是她大奉的疆土。   她还未曾与父母言谈过呢。   沈落枝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的过,转瞬间竟然觉得困顿,她微微蹭了蹭耶律枭坚硬的肩骨,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耶律枭没言语,只是贴着她,抱着她。   那时夜色深邃,月光温柔,床榻上的两个人紧紧贴着,却没有肉.欲,只有对彼此的怜惜,爱意如涓涓细流,在他们二人周边流淌。   沈落枝沉沉睡去。   她第二日醒来时,是被小狼崽子舔醒的。   这头狼和它的主子一样不讲武德,不知廉耻。   小狼现在已经能轻而易举跳上她的阁楼了,纵是把门锁上了,它自己也可以从外面的墙上踩着跳上二楼的窗,这阁楼是贴了竹片的,有可着力的地方,这头狼就跟风一样跳起来,然后从窗户?跃进来,最后直冲床榻,跳上床就是一顿猛舔,期间还用爪子在沈落枝的身上抓来抓去。   沈落枝被它抓醒,想捞着它打一顿,结果这小畜生“嗷嗷呜呜”叫着跳远了。   狗东西!   沈落枝头发都睡的蓬蓬的,骤然从床上坐起来,先是混沌了片刻,随即看了一眼她的床榻。   床榻这边空荡荡的。   沈落枝恍惚了一下,她都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瞧见这个人了,但转瞬间,又在榻间发现了耶律枭的一根头发。   他的发丝比沈落枝略粗些,一眼瞧去没什么区别,但是仔细对比看看,便能察觉出来不是一个人的发丝。   沈落枝微红了脸,把那根头发拽出来,用昨夜未熄灭的烛火给烧了,毁掉了证据之后,她才唤弯月进来伺候她穿衣裳。   她昨夜头脑昏沉,尚没想好什么法子,现下想出来了个差不多的法子,但是需要南康王和南康王妃的配合。   “我父呢?”梳妆时,沈落枝问。   “回郡主的话,王爷尚未回府呢。”丫鬟一边轻柔的给沈落枝梳着发鬓,一边道:“您可能得稍微等几日,南康王与南康王妃去外踏青游玩了。”   京城盛夏,好玩儿的地方很多,南康王妃原就是京城人,后又嫁到江南的,对京城颇有两份了解,出去转转,很正常。   沈落枝想了想,与弯月道:“你去叫听风寻母亲,与母亲说,我有些事与母亲商量,叫母亲早些回来。”   弯月便俯身称“是”。   ——   南康王妃和南康王在外游玩,未曾回来那两日,沈落枝收到了不少请帖。   因着给耶律枭办的宴已经过了,所以京中那些称病的贵女们又都好起来了,纷纷出来走动,时雨提前给沈落枝下了帖子不说,还有许多旁的姑娘给沈落枝下帖子。   那些旁的姑娘,基本都是之前在耶律枭的宴会上认识的姑娘,这些姑娘们与沈落枝聊过几句后,便都对沈落枝心生喜欢,所以挨个儿给沈落枝下帖子。   有约着出去游玩儿的,有约着来家中赏花的,有约着出去踏青的,干什么的都有。   沈落枝瞧了,却都没有答应,她这段时日忙,瞧着每日闲云野鹤什么都不做,但实际上又要跟耶律枭铺路,又要说服她父母,她暗地里忙的连轴转,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去应付旁的人。   所以她一一写了回帖,挨个儿写明了缘由,回了每个人的帖子,又附赠了她亲手调的香,算是赔礼。   这么多帖子,她唯独只应了时大姑娘一个人的。   她也不想出门,便邀约时大姑娘来南康王府里。   南康王府中有一片桃林,现下已经不开了,但颇为阴凉,邀约人来玩儿也很好,沈落枝早早唤人准备好了各种吃食,与时大姑娘一起玩儿,一起聊天。   时大姑娘瞧见了她,便一脸好奇的与她打探宴会上的事。   “听闻你们玩儿了“折花乐”呢。”时雨用一只手撑着下巴,道:“我有未婚夫了,便没去这次的宴会。”   “原是如此。”沈落枝还想呢,时雨也是郡主,为何没有去。   她转瞬间又道:“是玩了“折花乐”,颇有些趣味。”   她背后不爱讲人坏话,不然便会将那刘姑娘席间找她麻烦的事儿说出来跟时雨一道儿念一念了。   但谁料,她没讲,时雨反倒问她:“那你可知白公子是怎的回事?我听我弟弟说,那白公子不知道在席间被谁给打了,一张脸,两个眼都乌青着,还掉了两颗门牙,现在都没法出门儿啦!”   沈落枝这才后知后觉的记起来,给她下帖子的人里面没有那位白公子。   被人打成这样,是要好好养些,也不知道那牙还能不能重新长出来,这个岁数,估摸着是不能了。   这牙被打了,据说还可以重新镶一个,沈落枝没有研究过这方面,但她看过一些医书,有些人使用核桃木雕刻出假牙来,然后使用金属丝固定,也有人用白锡、银箔,再加上水银,以三者调和成银膏来填补牙齿。   若是白公子只喜欢自己的牙,估摸着也可以用金属丝将自己的牙重新拴回去。   总之...是个极麻烦的事儿。   耶律枭这人是真够坏,人家白公子瞧着就是个没跟人打过架的文弱书生,纵然是之前练过两招,但也厉害不到哪儿去,耶律枭估摸着是专门冲人家牙打下去的。   丢两颗牙不会死,但会很麻烦。   沈落枝想起来这事儿,便摇头,道:“白公子挨打的时候,我走远了,没有瞧见。”   时雨越发遗憾了。   她叹了口气,道:“我这几日听闻那刘姑娘日日上门去照顾白公子呢,也不知道谁打的,刘姑娘那般脾气,竟然一点儿声响都没闹出来。”   沈落枝想了想,也暗自点头。   若是旁人打的白公子,凭着刘姑娘那脾气,估计早就烧起来了。   时雨转念间又换了个话题,拉着她绣扬州双绣。   彼时正是午后,两个小姑娘窝在阴凉的楼间避暑,你一句我一句开始说话,说着说着,又拿出来最近的话本一起瞧,若是碰巧她们俩看了同一本,嚯,那就有的谈啦,能从话本中的一个配角讲到作者的一些笔误,若是兴起了,还挤在一起自己来构思,试图写上一本。   “你别小瞧这些话本子,若是卖得好,可赚钱了。”时雨与她道:“京中每年都有来赶考的学子,有些人身上盘缠不够,便会写些画本子赚钱,有些人赚到钱了,就舍不得走了,直接在京中再熬一年。”   她们俩嘀嘀咕咕,最终也没想好写什么,不过片刻又去玩儿别的东西去了。   待到了晚间,沈落枝亲自送时雨离府。   时雨离府后没多久,南康王妃便带着南康王回来了。   他们俩就像是寻常夫妻一般在京中闲逛,各种零七八碎的东西买了两辆马车,虽是锦衣华服,但瞧着没有半点盛气凌人,一道儿挽着手进了南康王府。   回了王府后,南康王回去沐浴更衣,南康王妃便在前厅唤沈落枝。   沈落枝早已打了一天的腹稿,瞧见了南康王妃的时候,被南康王妃一眼瞧上,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南康王妃生性冷淡,性子强硬锐利,对待沈落枝虽然并不严苛,但她天生自带一股威压,沈落枝心里怕她。   可是她想跟耶律枭在一起,就得先过南康王妃这一关,南康王妃同意了,剩下的事才能谈。   至于南康王...并非是沈落枝瞧不起南康王,只是在他们南康王府,南康王才是那个一点做不了主的。   不管大事小事,都得是王妃发话。   “听风的话,我收到了。”南康王妃端端正正的坐在太师椅上,问沈落枝:“有何事要与我面谈?”   沈落枝哪敢说话呀,她磨磨蹭蹭走到南康王妃面前,给南康王妃泡茶。   冲茶过水,水过闻音,点茶闻香,一杯茶泡下来,沈落枝才磨磨蹭蹭的开口道:“娘,女儿之前与您说过的,一个金蛮人,将我送回了边疆。”   “嗯。”南康王妃点头,接过了那杯新茶。   茶叶馥郁,茶香芬芳。   南康王妃爱品茶,所以沈落枝自幼时起,便总瞧见南康王妃泡茶,光是他们府内的茶具便有上百来套。   每每沈落枝碰上什么事儿,要来求南康王妃高抬贵手的时候,总是像模像样的来泡一杯茶,时间长了,她这手茶艺炉火纯青。   沈落枝到底是南康王妃自个儿生出来的姑娘,她一抬眼,南康王妃就知道她心里面在打什么算盘,她这么一提话茬,南康王妃便想最近的一些时事儿。   “金蛮王?”端着茶杯的南康王妃冷不丁的问出来一句。   沈落枝心尖儿一颤。   她红着脸左右瞧了一眼,最终低下头去瞧自己的鞋面。   唔,今儿这鞋面儿是锦缎绣牡丹呢。   南康王妃未曾言语,只放下了手中茶杯,道:“你自己喜欢的人,娘从不拦着你,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你若是嫁给裴府,过得不好可以回来,你若是嫁给了金蛮王,过得不好也回不来,我与你父,尚没有那个本事去金蛮抢人。”   沈落枝自然知晓。   她若是嫁给裴氏,南康王府还打得过,嫁给金蛮王,那就打不了了。   这世间之事,都是要分一个高低的,不管在哪里都有强弱,就算是在书堂念书的学子,也分谁文气高,谁文气低呢,如这般两家联姻,更是讲究一个“势均力敌”,一方若是压过一方,纵然是最开始蜜里调油,但日后被压的那一方就一定会受委屈。   人都是欺软怕硬,趋利避害的生物,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要自己腰杆子硬,才算是硬。   南康王府在大奉算是横着走,在哪户人家都能压一压,但拿到了金蛮可就没用了,天高皇帝远,谁能说了算?   沈落枝闻言,垂下眼眸想了片刻,低声道:“女儿倒是有个主意,就是会难了些,需要阿父阿母帮衬着女儿。”   南康王妃风轻云淡的一抬眸,道:“你且说来。”   ——   大奉十八年夏,大奉里生了一件大事儿。   从金蛮而来的金蛮王向顺德帝求娶南康王之女灼华郡主,言明对灼华郡主沈落枝一见钟情,愿娶沈落枝为金蛮王后,与大奉修百年之好。   南康王闻言后连夜入宫反对,拿出先帝所授铁书丹卷,跪在太极殿前痛哭流涕,死活不肯将唯一的女儿送出去。   左手一个来势汹汹、背景雄厚、非沈落枝不娶的金蛮王,右手一个拿出先帝所授宝贝,死活不肯将自己女儿送出大奉的南康王,若不是顺德帝拦的快,南康王当场便要拔刀将这金蛮王砍了。   金蛮王要是死在大奉,那可就不是百年之好了。   顺德帝愁啊,这可怎么是好呢。 第58章 赐婚   赐婚   金蛮王和南康王闹得厉害, 京中朝堂上也闹得厉害。   朝堂上常年划分为两党,一党由文臣为首,他们认为应该将沈落枝嫁过去, 不用管南康王如何,自古以来, 宗室女出嫁和亲都是责任, 她们生来便享用皇族的一切,关键时刻自然也当为皇族奉献自己,另一党由武将为首,他们认为应该跟金蛮王打一架,把金蛮全都打服了为止。   文臣是以国家角度出发, 这仗打赢了不一定能赚到什么好处, 但打输了肯定赔钱, 人家金蛮有没有举着旗来侵略大奉,当然是能坐下谈就坐下谈,否则死伤数万, 必伤国本,武将纯是不打仗就没战功,没战功就升不了官,人家文官蹭蹭窜, 他们瞧着眼红啊!   朝堂左右两边各执一词, 争端不下, 那些得了信儿的人也是心思浮动。   一部分贵女唏嘘叹气——这位灼华郡主感情路似乎一直不顺, 之前挑了一个裴兰烬, 以为是佳偶天成, 结果后来搞得一塌糊涂, 双方反目成仇, 两家人估摸着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本以为灼华郡主离了那裴兰烬,后续能碰上什么好的,结果又被金蛮来的金蛮王给瞧上了。   若是一些想要攀附权贵,卖女儿的人家,得了一个和亲公主的名头,可能还算得上“福泽全家”,让旁系或一些兄弟姐妹沾点好处,但是南康王不是这样的人家。   南康王家中富贵,又只有一个嫡女,是真的千娇百宠养大的,和亲,对于南康王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他甚至都未曾在朝堂挂官职,对于南康王来说,和亲,就是失去了唯一的血脉,难怪南康王听了此信之后百般不愿。   另外一部分贵女则是松了口气,这和亲的活儿落到了灼华郡主头上,没落到她们头上,是她们的运气,她们便不用担心了。   唯一真情实感难过的只有一个被打掉牙了的白公子。   一边补牙,一边知道自己喜欢的女子要被金蛮王求娶走了,一边疼,一边哭。   偶尔刘姑娘来了,瞧见他这幅样子,还要冷嘲热讽上一段,气得白公子更生气了。   他也没脸见沈落枝了,只能暗自期盼,南康王刚正不阿,不要屈服于那位金蛮王的威胁。   但南康王没屈服,先屈服的是金蛮王。   金蛮王愿驻守西蛮边疆,与纳木城中迎娶灼华郡主,于大奉领土上成婚,久居纳木城中,也不算将郡主嫁离他国。   一时之间朝野震荡。   一部分文臣觉得甚好,金蛮王如此,可见其诚意,最好明天就成婚,把灼华封公主嫁过去。   一部分武将觉得好什么好?人家金蛮王都蹲到家门口了,你觉得哪儿好?你晚上睡觉人家回头给你一个大耳光你受得了?不打他一下怎么对得起大奉百年强国列祖列宗?   两拨人越发吵得不可开交。   顺德帝自然倾向于文臣,武将除了嚷嚷什么都没有,提刀就是一句“提携玉龙为君死”,文臣却能拿出历年来的征战报损单,流民死亡人数,疫病伤亡人数,和空虚的国库。   虽说大奉三代顺遂,但是其实也有天灾,每年国库内都会拨出大量的钱财,给一些地区赈灾,再加上顺德帝爱好奢靡,国库内其实也没有多少银子。   真要打起来,消耗巨大。   所以他连夜召见了南康王。   南康王来的时候,人都是醉醺醺的,见了顺德帝就开始哭,说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哪里舍得送往金蛮呢?   什么?送西疆去?西疆也不成啊!您没瞧见,我那女儿上回到西疆受了多少苦啊!在纳木城里头都能被人抢走,这要是再去一趟西疆,命都没了!再说了,嫁到西疆去,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瞧见我女儿几次呢?这不见一面少一面吗!   南康王越说越委屈,一个王爷,都快哭出来了。   顺德帝越发头疼。   他以前觉得南康王没儿子挺好的,最起码谋反的可能性小点,现在觉得南康王当初还是该多生几个,也不至于送女儿和个亲,就跟要他半条命似的。   闹到了最后,顺德帝竟也有些不忍心,谁不是当爹的呢?   大奉地大物博,西南两端离得极远,车马慢,一走就是月余,若是中途碰上大雪大雨,劫匪拦路,野兽袭村,洪水坍塌,那又是许久瞧不见。   他们年轻时,尚能多见见,若是老了,又能见几面呢?   待到南康王人死了,灼华郡主再千里奔丧一次,又有什么用呢?   顺德帝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南康王苦,可是南康王就算是苦,他也得把灼华郡主给出去。   帝王啊,就是这么个位置,注重感情,就要愧对天下人。   所有天下人的悲痛,现在都让南康王一人承受了。   顺德帝一时间格外懊悔——他之前削藩削的早了!早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他肯定就手软两分,不对南康王如此狠辣了,现在想弥补,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补。   再把吃了的给吐回去?再偷偷给南康王的俸给补回去?   那也不太好看啊!   南康王最后醉倒在了殿前,顺德帝也不好计较人家失仪,便遣了人,将南康王一路送回去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   而就在这个时候,朝中文臣突然有人来御书房上奏——南康王不是舍不得自己女儿吗?不如直接封给南康王一个西疆大官,叫南康王也跟着去西疆去,这不就得了!   南康王虽为南康王,但是自家王爷不在封地的可不少,单说是那群武将,一个个的爵位和自家老小都在京城,人却都在边疆呢,还有一些宗亲,封地在全大奉各地,但是人却都在京城。   当年南康王去江南,是因为他没有官职在身,所以一直留在江南,但若是给南康王一个官职呢?   反正人家金蛮王愿意在纳木城成婚,也算是大奉的地界,有什么不能封的呢?   这么一算,竟还是个两全其美的事儿。   顺德帝一时间龙心大悦,就开始琢磨能给南康王封什么官。   西疆有什么官呢?   太小了,配不上南康王这么爵位,且南康王着实是受了一番委屈,自当是给高一些。   顺德帝翻来覆去的琢磨了片刻,觉得西疆郡守这个位置不错,自打他把裴兰烬从这个位置上削下来后,还没挑出来新的郡守呢。   扔给南康王个官位弥补,还能一直陪着他女儿,也挺好。   顺德帝愉快的将旨意跟南康王说了一通,南康王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但又似乎没觉得很抗拒,迟疑了一番,接旨了。   南康王前脚接了旨,后脚赐婚的旨意便从皇宫一路送到了南康王府,封沈落枝为灼华公主,并未另起封号,择日入西疆纳木城成婚。   因着是两国联姻,所以嫁妆倒是由国库给出了,所有宗室都给添妆。   接了这道圣旨,沈落枝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她想嫁,耶律枭想娶,但是怎么嫁,怎么娶,都是门学问,他们双方拉拉扯扯,还得顾忌一个顺德帝,自然是要想法子,让自己得来的利益最大才行。   南康王因为被顺德帝猜忌之故,多年一直留于江南,未曾外出,也不曾有过什么官职在身,手里有钱,但从未握过实权,在江南呆够了也不能出去,一腔抱负也难以实现。   现下有了个官身,也算有底气,能四处行走,也自在,且远离了江南那一片富庶之地,顺德帝也不必担忧他继续在江南敛财。   最关键的是,他的女儿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必担忧什么离得远,见都见不到。   南康王后来想了想,单在这一点上,他觉得和耶律枭成婚,比跟裴兰烬成婚还要好一些,若是沈落枝嫁到了裴兰烬这边,日后也是跟在京城,他们夫妇在江南,也是一年到头见不到一次。   还不若他们一道儿跟到西疆来呢。   所以南康王明面上与耶律枭左右拉扯,背地里安排人去给顺德帝谏言,眼见着一切都走到了他能接受的地步,他才施施然接受。   这世事变化,谁都说不准,在几个月之前,他们还以为彼此恐怕再也见不到,但到了现在,就已经在筹备婚礼了。   不过是一个事在人为罢了,多方角力,互相退让,把局面拉成自己能接受的那一方。   家宅国事其实都没什么区别,都是多方互相较劲,但只要耶律枭与沈落枝双方一起筹谋,便能替彼此杀出一条路来。   如果像是裴兰烬和邢燕寻一样,最开始就存在欺骗与设计,存在不断压榨对方而满足自己的事情,那这个婚就算是成了,他们日后也好不了的。   人与人能不能走下去,其实在最开始就能窥探出端倪了,如果耶律枭永远都是学不会退让的西蛮疯子,那他们也不会有今日,如果裴兰烬在发觉自己爱上邢燕寻的时候,没有左右摇摆,想要齐人之福,早早与沈落枝解说清楚,那他们三个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人,总是要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去改,去真切的为自己伤害过的人赔礼,才能一起携手走下去。   爱上一个人简单,娶一个人很难。   命运会安排人相见,但能不能留住,却从来不是命运说了算的。   自顺德帝的圣旨下来后,南康王府瞬间变的炽手可热。   先是耶律枭,新欢鼓舞的上门来了,他本以为自己能见见沈落枝,结果没见到沈落枝,反而见到了南康王。   老丈人儿和女婿大概天生就有一种敌意,女婿看老丈人儿如临大敌,做什么都不顺手,老丈人儿看女婿越看越烦。   耶律枭这张脸长得还不错,颇为蛊惑人心,但是放到同行眼里可就不怎么样了,南康王怎么看他都觉得这人儿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婚约都落下来了,硬是没让耶律枭进来看沈落枝一眼,灌了耶律枭一肚子茶水,又把人给撵出去了。   耶律枭走了以后,就是朝中各位大臣来走关系,再加上一些后妃召见沈落枝,一些人来送帖子游宴。   和亲公主的政治重量很重,每一任和亲公主都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太后、皇后和各个妃子都要先接见沈落枝一圈,然后司天监定日子,国库筹备,一套流程走下来,要走许久,哪怕顺德帝要求一切尽快,也得一个月才行。   耶律枭接下来便不等了,他定了婚礼,便要回金蛮去准备接人了,一国之君,一直赖在大奉这边也不太好。   耶律枭走之前,还曾试图又一次潜入南康王府。   这一回,南康王亲自带着听风蹲守在墙沿边,瞧见一个黑影爬过来,直接抽棍就打,把耶律枭当成小毛贼一样抽。   反正耶律枭是穿着夜行衣来的,他偷偷潜入进来,被打了自然也一声都不敢哼,扭头就跑了。   听风爽的出了一口气——打上了!他出息了!   以前他在西疆小城的时候,没有一次真的抓住过耶律枭!   南康王也爽的扔下了棍子——痛快了!他就看这个把他女儿迷的神魂颠倒的东西不顺眼!   只有一个沈落枝,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这件事。   “阿父胡闹。”沈落枝当即去找南康王妃告状,抱着狼崽子跑过去,气得直跺脚:“哪有蹲在墙根下打人的?”   还南康王呢!谁家的王爷如此行径!   南康王妃当时正在算账,他们家要从江南搬到西疆去,跨越大半个大奉,要搬运家财,便要提前做好准备。   南康王府东西多,一些老物件舍不得丢,厚重的木椅,金贵的缠枝灯,每一样都要仔细安置才行,南康王妃正算着呢,便瞧见她那女儿一脸“胳膊肘往外拐”的表情跑进来了。   南康王妃瞥了她一眼,道:“也没见过谁家的未婚夫爬墙头的,沈落枝,他不知礼,你还不知礼么?”   她这个女儿,现下是越发被养野了,去了一趟西疆之后,主意大的不行,旁人谁都管不了。   沈落枝被南康王妃冷眼一扫,立马怂了,哼哼唧唧的又抱着狼崽子走了。   耶律枭走的那一日,沈落枝以灼华公主的身份去送了,但也只能远远的望一眼,人太多了,他们没办法凑在一起说话。   送耶律枭走的队伍分外庞大,顺德帝亲自来相送,后面是文武百官,再加上太监丫鬟和一些金吾卫,林林总总加起来都快有上千人了,沈落枝是还未曾出嫁的姑娘,自然不能过去送,只能在马车里瞧着。   那一日正是六月中,京城已经热起来了,沈落枝在京城外面,远远地看着耶律枭带着百人队伍离开。   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变成很小很小的一点,然后便与漫天风沙融在一起,怎么都瞧不见了。   沈落枝远远地瞧着他的背影离开,然后放下了马车帘。   日后总会再相见的,他来一趟,她便会再去一趟。   纵然他们相隔万里,但只要想到对方,便会觉得脚下的每一步路都充满希望。   ——   大奉十八年六月夏,因大奉公主出嫁,举国修建沿途驿站,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有专门供给公主休息的驿站,公主所到之处,所有官员都要出来迎接。   这是顺德帝给的补偿,这条路既然一定要走,那便让公主走的舒坦一点。   六月底,南康王携南康王妃先西行,奔向西疆而去,先走马上任。   待到了七月,沈落枝便该走了。   她在京中也没有什么玩伴,临走之前,只与时雨见了面。   时雨之前以为她要回江南,没想到短短几天,沈落枝便摇身一变,从郡主升成了公主,要嫁去西疆了,时雨分外舍不得,临时在卖话本的书墨街抢购了五十大箱子的话本,搬空了好几家书斋。   这些东西不贵,但都是心意,沈落枝日后去了西疆,可没有这么多有趣的话本子看。   她又神神秘秘的塞给了沈落枝一个小箱子,叮嘱沈落枝以后偷偷看。   沈落枝拿到了那个小箱子,隐约间猜到了里面是什么东西——所以姑娘出嫁的时候,都会被塞这么一箱子的!   沈落枝临时要走之前,还接到了白公子写的一封信。   信上字字泣血,说的就是他当初慢了一手,没有打过耶律枭,导致现在沈落枝要远嫁西疆,白公子分外不舍,他觉得,沈落枝一定是迫于权势威压,才被迫嫁给耶律枭的,所以他准备半夜带沈落枝私奔。   不管怎样,绝对不能让他喜爱的女孩遭受这种委屈!   所以,白公子邀约沈落枝今天晚上在城门口汇合。   沈落枝盯着这封信瞧了一会儿,让人把这封信送还到白府去,顺带提笔一封,写了一封婉转的拒绝信。   但沈落枝没想到,她这封信没有送到白府里,而是被蹲守的刘姑娘给截住了。   刘姑娘一直觉得白公子贼心不死,她跟白公子一起长大,多了解白公子呀!果不其然,就截到了这么两封信。   刘姑娘打算给白公子一个教训,所以她没有把信交还给白公子,而是自己扣下了,悄咪咪的交给了白公子的母亲。   等着白公子当天晚上背着包袱,毅然决然的翻出墙壁时,便瞧见自己的父母带着家丁,举着火把,站在墙角下,一脸严肃的看着他。   白公子后背的皮都跟着紧了。   当天晚上,白公子喜提一顿暴打。   白父是当代太子太傅,负责教授太子的,对朝中政事十分敏锐,每日分析这个分析那个,没想到有一日,竟然能分析到自己儿子头上!   这要真让白公子把沈落枝给带走了,他们白家人就是千古罪人,白玉树是能跑了,剩下的白家人都得死!   株连九族都不过分。   这狗东西,自小被白家人娇惯长大,竟然娇惯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白父当场把人拎回祠堂里家法伺候,打的比耶律枭还狠。   那一声声哀嚎在祠堂内蔓延,如泣如诉,一声声“爹”震耳欲聋。   没一个月,白玉树是下不了床了。   沈落枝最开始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后来还是时雨来学给她的。   白公子可怜见得呀,只能趴在床上啦。   ——   待到了七月初,沈落枝大婚的各种东西全都准备好了,司天监请了个好日子,沈落枝便浩浩荡荡的上了路。   她没让时雨来送行,她怕瞧见了人便都舍不得,便只让时雨自己在家待着,在京中,她也没有旁的牵挂,便潇洒的上了马车。   唯一让她有些震惊的,是白公子来了。   白公子的屁股还没好呢,由四个他的好友一路将他从府里偷出来,放在担架上,一路亲自抬过来,给沈落枝送行的。   “沈姑娘!沈大姑娘!都怪我不好啊!”   白公子嚎着嚎着,竟然哭起来了:“都怪我爹啊!我爹打我打的太狠了!沈大姑娘啊!”   沈落枝被他嚎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白公子趴在担架上,一边哭一边嚎,气急败坏的刘小姐追在后面,那画面简直不忍直看。   这真是人生中最好的四位朋友了,沈落枝想,但凡感情差一点儿,都不可能陪着白公子干这么蠢的事儿。   眼看着白公子真要被抬过来了,沈落枝赶忙落下了马车帘子,催促外面的人道:“快些走。”   过了今天晚上,估计白公子和他的朋友们又要挨一顿打了。   沈落枝靠在摇晃的马车壁上,想,也好,西疆是很好的地方,京城也是很好的地方,她在这里见过很多人,瞧见很多事,那就不算白来。   等到了七老八十,她也可以给她的儿女们讲一讲京中的事情。   彼时正是初夏清晨,日头还没那么毒辣,清风拂面,颇有几分嫩绿盎然之意,白公子在哭诉,朋友们或者安抚,或者叹息,刘姑娘终于追上来了,指着躺在担架上的白公子就是一阵唾骂。   虽然没有时雨来送行,但这也足够热闹了,沈落枝想,她这一趟走,估计也会留下不少热闹瞧,未来的半个月,京中都不会缺少谈资了。   马车渐渐远去,京城的人和京城的物便都被留在了身后,沈落枝走向了新的方向。   从京中到西疆这条路,她其实上次就走过了一次,上次她从江南去西疆,便是途径了江南的,两次都是为了出嫁,却是嫁给不同的人。   日月盈亏,时光荏苒,沈落枝的队伍浩浩荡荡,耗时近两个月,终于在九月时,抵达了三元城。   她上一次来三元城的时候,还是去年十一月的时候,此次再来,算是故地重游。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枕间怜娇》时雨时大姑娘的文八月开~ 第59章 洞房!   洞房啦!   三元城去岁被踏破的城墙早已被重新修补好了, 三元城的县令早得知沈落枝要来,早早地守在城墙下迎沈落枝。   公主临驾,规格极高, 需开门洒扫,全城人于城门口跪拜。   这与之前郡主出嫁就完全不同了。   公主入城后, 由官员一路护送到之前早已准备下的官驿中。   顺德帝下了圣旨, 自京城至西疆内,每个地方都必须有让公主下榻的官驿,供给公主使用。   这与皇帝出行也没多大差别了,由此可见顺德帝圣宠隆恩。   沈落枝入官驿后,自有官员接见。   她问了昔日那位县令, 近日来三元城状况如何。   “托公主的福气。”三元城县令格外感激:“自从公主要和亲的消息传来, 现在金蛮人已经不打大奉城池了。”   金蛮人开始北上打漠北, 南下打南蛮西行打赤金了!   反正打天打地,打不到大奉人头上啦!他们三元城这些时日人人都胖了些,不少人都敢出去走生意了, 还有好几户添丁,可真是可喜可贺啊!   提起来此事,三元城县令是越发的敬佩沈落枝。   大奉与金蛮积怨已久,双方没有大规模地打仗, 但边关侵扰多年不休, 每年大奉边疆的一半城池都会因为战乱而被攻破, 死伤无数, 大奉的民众痛苦不堪, 他们这些当官的看着心焦, 却也无可奈何, 只能一日复一日的被折磨着。   但是自从金蛮王与灼华公主订婚了以后, 金蛮人便都会避开大奉城池,昔日里的战争骤然消失,带给大奉边疆人的则是无尽的安稳。   虽说金蛮人也没闲着,转头就去打别的国家了,但是三元城县令也不会心疼他们。   谁让他们没有个灼华公主呢!   他们大奉可不是白享这个福的!他们献出来了一个公主和亲呢!   也因此,边疆的将士与民众们打心眼儿里感谢这位公主。   ——   听着三元城的县令的话,沈落枝便想起来耶律枭那个走哪儿抢哪儿的土匪样儿,心下只觉得好笑。   这人在大奉学了些礼仪,但实际上也只会在沈落枝面前装装样子,若是把耶律枭放出去,拿到西疆上,他才不会和别人讲理,看谁好他就抢谁,只是不抢大奉人了而已。   “金蛮人接亲的队伍可曾来过?”沈落枝又问。   “且在来的路上了。”三元城县令道:“新郡守来了之后,开了城禁,允金蛮人入城,公主这一路过来,都有斥候先行报信。”   “待到明日,估摸着郡守就会派人来接您啦,不过郡守这些时日忙得厉害呢。”三元城县令又道。   自打郡守来了之后,一直不断派人问他们沈落枝来了没有,所以他们也不断派人出去查看,沈落枝一来,他们便立刻知道了,否则他们也没办法提前准备好吃食。   “好。”沈落枝便道:“下去吧,本宫乏了。”   官员告退而下。   沈落枝由摘星弯月服侍着,在这官驿睡下。   她上次来的时候,已是腊月,这里寒冷刺骨,但这一回尚还是在九月,九月的西疆热的像是蒸笼一样,这里的热并非是江南那种潮热,而是一点水汽都没有的干热,蒸的人口干舌燥,夏夜更是如此。   摘星弯月便给她打了一盆水来,在屋内将地面撒湿,以此来增些湿气。   “这里热的半夜起来,鼻子都流鼻血,呼吸都生疼。”弯月一边洒水,一边道:“这西疆,真是冬夏都不给人活路。”   沈落枝倒是没关系,她沐浴更衣过后,便卧在床间休息。   官驿都是城中最好的地方挑出来的,但是三元城本来也不怎么样,所以这官驿也颇为破败,但好歹沈落枝早就来过了一趟,也早有心理准备。   她卧在锦缎上,手指划过入水的缎面,心里想的却是耶律枭。   她裹着被子,沉沉的睡入了梦乡去。   她这一觉睡得极好,第二日清晨,便早早起来更衣。   西疆热,且这里的人没那么多讲究,有些男子直接打赤膊,女子则是穿一些轻薄的衣裳,露出手臂和脚踝。   之前他们来的时候是冬日,沈落枝他们还没见过这画面,待到此时盛夏来了,才惊觉西疆这里有多开放。   姑娘们有的甚至还露出来一截腰呢!   这要在京城里,这种做派,都是青楼女子。   沈落枝不大习惯,但也尊重各域的不同,只梳洗打扮过后,等着人来接。   她是想见耶律枭的,她都到三元城了,按理来说也是耶律枭的地盘,耶律枭怎么能不来接她呢?   但她也没问过,只压在心底。   待到她到了纳木城便知晓了。   说来奇妙,半年以前,她还是孤身一人来的,半年以后,她的心上人,她的父母,一切都留在了这个城里。   仿佛这个城就是她新的开始一般。   她第二日醒来时,南康王府派来的人和金蛮人派来的人一道儿来了。   金蛮人派来的是个沈落枝认识的金蛮战士,南康王府派来的是南康王以前的侍卫,两边人泾渭分明,虽说还没到互相看不上的地步,但沟通也很少,大概是因为老丈人天生看女婿不顺眼吧。   待到沈落枝来了,两边的气氛才算是和谐。   沈落枝从三元城回纳木城,路上问了侍卫后才知道为什么耶律枭没来。   因为自打南康王坐镇西疆了以后,有事儿没事儿就出去剿匪,他自己剿匪还不够,还要将耶律枭也带上,两边人一起剿匪。   说是剿匪,实际上,西疆大部分流落在边境的人都是匪,拿起刀就能砍人,反正地广人稀,杀了谁,别人都不知道,如果真要剿匪的话,那就是把所有人都剿了。   沈落枝印象深刻的就是这里无所不能做的行商,说是行商,但是实际上跟走私客都没什么区别,甚至比走私客还要狠毒很多,甚至都能称霸西疆了。   西疆这个地方太过混乱,强龙来压地头蛇,肯定要闹出来不少事儿,所以南康王带着耶律枭出去剿匪,成功的把西疆外面搅和的一塌糊涂。   别看大奉边疆城镇里面现在安稳平和,但在西疆外面闹得厉害着呢,那些被抓的行商与一些其他部落的散民都四处逃窜呢。   沈落枝从三元城回纳木城,都得两队人护着。   沈落枝一个亲爹,一个未婚夫,在西疆里面兴风作浪。   沈落枝听得暗自咂舌。   她就知道,像是她爹这样的脾气,到了什么地方都闲不住的,以前江南也有水匪,她爹一个月要出去打一圈,现在来了西疆,估计也要出去打很久。   但是打归打,带耶律枭去做什么!   沈落枝问那侍卫道:“父亲没与母亲说,要什么时候回来吗?”   她都过来了,按道理说,她进了纳木城,当晚就该办婚礼的,她是和亲而来的公主,公主来了,金蛮王还在外头窜呢,这合适吗!   “小人不知。”侍卫只摇头,摇过头后又道:“但是公主来了的消息已经送往西疆中去了,若是王爷得了消息,自然会带着金蛮王回的。”   沈落枝只得点头。   估摸着她没来的时候,她爹已经带着耶律枭大杀四方了。   以前金蛮和大奉敌对,双方都互相牵绊,彼此针锋相对互相斗法,两边都差不多厉害,互相都奈何不了对方,上又接一个漠北,所以滋生出了很多夹杂在三方之间的人,不断在三方之间游走。   现在金蛮和大奉不打了,联手一起搞其他的人,其他人便受不了了,现在的走私路比原先更恶劣了,原先走在西疆,十趟有八趟能成,现在走在西疆,十趟有八趟要黄。   且,南康王还大肆打压了“人牙子”的生意。   西疆这边绑个人简单,因为地广人稀,也因为这个地方就是混乱丛生的,所以就专门有人做绑人的生意,直接把人打晕了带走,然后带到富庶的地方卖掉,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都各有各的卖法。   但自打南康王来了之后,人牙子绑人的事儿就少了很多了。   沈落枝和耶律枭联姻,第一个受苦的就是原先在夹缝中肆意杀.人的行商们,因为原本打得如火如荼的两大伙人突然合伙跑来打他们了,这谁受得了啊!   而且,打行商还是个很赚钱的活儿。   这些行商们面上是行商,但实际上背地里干的都是走私的买卖,他们卖给漠北的,都是价格昂贵的精铁,卖给金蛮的,都是大奉的盐,丝绸和香料,卖给大奉的,则是质量很好的马和各种草药。   所以,当他们每剿到一批行商的时候,总能收获很多东西。   大奉民间禁止卖铁,寻常的铁匠想要打铁,都会有专门的人来询问打了多少,避免有人私藏兵器,而将精铁卖给漠北,与资敌无异了,盐也管控的厉害,漠北也从不卖马给大奉。   简而言之,这行商是哪里赚钱就卖哪里,什么不让卖就卖什么。   但总体来说,还是弊大于利,能清楚他们是最好的。   而在西疆之内,除了走私的行商以外,还有一部分镖局和官商,这部分人,这段时间日子很好过。   南康王和金蛮王大肆绞杀匪盗,他们走的是一日百里,都安全了不少呢。   ——   南康王和耶律枭接到公主到来的消息之后,便放下了手头要剿的匪,一起来纳木城接人。   南康王想了想,让耶律枭先回纳木城去,他自己去接宝贝女儿。   耶律枭在原地静默了片刻,暗暗下了决定。   他回去就跟丈母娘告状!   ——   沈落枝从三元城走到纳木城,走到一半的时候,瞧见了南康王来接她。   南康王年近四十了,虽然上了年岁,但依旧是翩翩美男子的模样,穿着一身素白书生袍,头顶白玉冠,笑起来很有几分斯文之意。   南康王当年在江南,还有“女观音”的称号呢,因着他生的分外斯文好看,又时常打水匪,那个村庄遭了难,他还会给钱补一补,颇有两分救苦救难活菩萨的意思,所以常有人给南康王画像,又供起来,传来传去,便传出了“女观音”这个名头。   瞧见了南康王,沈落枝便也下了马车,开始骑马,与她父并肩而行。   沈落枝也有些时日没瞧见她爹了,一见了她爹,便问道:“爹这些时日都在做什么?可还顺利?”   “便是四处走走。”南康王跟沈落枝不想提那些血腥的事情,只说了一句:“抓一抓这里的盗匪。”   若是抓到了,直接送到玉石矿上去挖矿,一辈子也不让他们出来,毕竟这群人都是心狠手辣,身上沾着人命的盗匪。   沈落枝听见她父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她也是在西疆里待过的,她见识过耶律枭攻城,也见识过行商勾结,刺客杀人,这里是一片混乱的无序之地,她父要做的事,一定危险万分。   沈落枝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阿父,日后有什么事,要多问问耶律枭,他对这些比较懂的。”   在大奉,耶律枭会收敛起所有的爪牙,现在到了西疆,他们也该收敛一下自己的行径,稍有不慎,便是一条命填进去了。   南康王轻轻地哼了一声。   闺女呀,胳膊肘往外拐啦。   得亏他来之前特意把耶律枭给撵回去了,不然瞧见了耶律枭,眼里哪儿还有他这个爹呢。   彼时正是金乌坠山,夕阳西下,南康王带着他即将出嫁的宝贝女儿并驾齐驱,行走在西疆的黄沙中。   他们即将走上不一样的人生。   但有家人在身旁,走在哪里都是好的。   ——   当晚,南康王与沈落枝是在纳木城外歇息的。   他们当然可以连夜赶回城内,但是这不和礼制,按着公主和亲的规制,他们成婚的地点是在纳木城,当公主到了纳木城内,就要马上成婚。   所以南康王和沈落枝在外面歇息了一夜,准备挑个好时辰,慢慢进城成婚。   而纳木城此时已经也开始筹备起来了。   城内的道路早已被清扫过了,城门大开,道路被清扫的极为干净,地上被洒了水,避免尘土飞扬,路边早早有民众等着,公主进城,他们要磕头,行稽首礼。   除此以外,城墙上,以及每家每户的檐下都挂上了红灯笼。   红灯笼映照着四周,光晕如糖水的色泽一般落在墙沿上、人们的脸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真切的笑容。   纳木城的每一个民众,都是真心的跪拜沈落枝的。   沈落枝一个人,救了不知道多少人。   所以当沈落枝进城的时候,整个城都沸腾起来了。   她是专门挑着黄昏的时候进的城,这个时候进城,可以在街上走一圈,然后便直接入洞房,比较和大奉的规矩。   新娘子都是黄昏时候才成婚的。   负责抬轿子的是南康王府的人,算是娘家人,一路敲敲打打进了城,然后送到金蛮王的府邸前——耶律枭在城内购置了一个宅子,上书了“耶律宅”二字,便将此当成他与沈落枝的家。   沈落枝和他在此有了家,用大奉人的话说,这叫落地生根。   沈落枝的花轿来的时候,正是金乌坠山的时候,天边的云被勾勒出一点浓烈的赤金色,大半的天空已经暗下来了,暗成了浓墨的湛蓝色,与那浓烈的赤金混在一起,沉墨重彩。   那顶花轿从城外远远地被抬过来,一点一点走到耶律枭的面前。   路边有花童一直在撒钱,撒花,乐队在前方吹吹打打,十分热闹,还有民众自发跟随,一路上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笑意。   这是耶律枭第二次娶她。   但也是他们第一次成婚。   一想到此,耶律枭便觉得胸口处涌起一阵滚热。   这是他奔赴万里,亲手迎回来的新娘。   待到小轿子落到了他的面前,耶律枭才走上前去迎,新娘子是不能落地的,他便直接抱入堂内。   堂内早已坐满了宾客。   金蛮的宾客基本没有多少,只有耶律枭的一些亲兵护卫——每一任金蛮王上位的时候,都会杀死自己的兄弟,所以他也没什么兄弟。   他父亲也是在重病的时候才开启这场游戏的,坚持到他上位之后也死了,他母亲早些年就病逝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所以这满堂的宾客实际上只有他的亲卫。   金蛮崇尚武力与实力,倒是不讲什么大婚的礼制,所以一切都随着沈落枝这边来的,沈落枝的宾客们倒是挤了一整个前厅。   除了灼华公主的父母以外,还有大部分都是纳木城中原本的姑娘们。   这些姑娘们本来在纳木城内短暂的跟沈落枝交下过友谊,在沈落枝被金蛮人抢走之后,她们心中都多有担忧,基本都以为沈落枝回不来了。   不是她们唱衰、故意这般想,是金蛮人的残暴有目共睹,他们大部分人都觉得沈落枝回不来了。   当日沈落枝被裴兰烬放弃的时候,很多人都亲眼瞧见了,对这位郡主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因着这件事情发生之后,顺德帝痛贬了裴兰烬的官。   邢大将军虽然没有被贬官,但是因为教女无方,他也深觉丢人,这段时间都从纳木城内搬出去,后来一直宿在最前营,日日冲杀浴血,没有再回到纳木城中。   却没想到,在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之后,沈落枝的最新消息又传过来了!   沈落枝不仅没死,还回到了京城,还当上了公主,还被金蛮王求娶了,还重新嫁过来了!   这一回可不是一个人嫁过来了,是举家都搬过来了!   这是什么剧情?   整个纳木城的贵秀圈都十分费解。   她们没见过这个路子的呀!   恰好此时,远处的新郎官从门外进来。   那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屋内只有火光,新郎官抱着新娘,从昏暗的院外走进来,一张脸迎着烛火抬起来的时候,叫半个屋子的女眷都窒了一息。   实在是...好看。   这位金蛮的新郎官怎么生的这么好看呢?   新郎官没有察觉到满屋的视线,他只小心的将新娘子放下来,然后一路牵着新娘子到了堂前。   堂前端坐着南康王与南康王妃。   四位高堂,这里只有两位,另外两位只摆了牌位。   沈落枝与耶律枭一一低头拜过,一边的人高喊着:“夫妻对拜,共入洞房——”   便有人在起哄,也有人在笑。   耶律枭不大熟悉这样的场合,但他本能的觉得放松,他牵起手里的红绳,一路拉着沈落枝往堂外走。   堂外有人引着他们,耶律枭不记得是谁了,总之是沈落枝的一个丫鬟,一脸的笑意,引着他们进了厢房里后,还没忘回头叮嘱一句:“新郎要记得一会儿回来喝酒呀。”   新郎官只是将新娘送进厢房内,掀盖头,饮一杯交杯酒的,饮完之后,就要出去陪客人的。   待到丫鬟出去了,厢房内外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那新娘子端端正正的坐在床榻间,等着他来掀盖头。   耶律枭只觉得头脑发热了些。   他慢慢地走过去。   厢房内烛火安静,他缓缓站在沈落枝的面前,抬起手,一点一点,扯掉了沈落枝面上的红盖头。   红盖头下面的女子美若天仙,一抬眸,月牙眼里满是柔柔的光。   耶律枭要溺死在她的眼里了。   他从未见过的美景,都在这里。   他缓慢的低下头去,一点点靠近她。   沈落枝的呼吸急促,她的心跳也极快,耶律枭逼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逃避了一下,道:“酒,交杯酒。”   耶律枭便去桌前端来两杯交杯酒。   沈落枝纤细的腕搭在耶律枭粗壮的手臂上,饮下酒的时候,她眉眼间有些许的羞涩。   耶律枭这样的体格...   她也是出嫁过两回的人了,匣子里的小话本收了一大堆,自然知道男女之间是如何的,只是,纵然是知道...   沈落枝越发晕了。   她一杯酒落肚,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呢,耶律枭早已丢掉酒杯,满目贪念的奔着她压下来了,他那一双眼里都冒着绿油油的光,像是馋肉的恶狼,迫不及待的要来咬上一口羊脂。   沈落枝颤着声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来:“耶律枭,别闹,你还要下去敬酒。”   “我不去。”耶律枭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低低的落下来,带着些隐忍,暗哑的味道:“我不去,落枝。”   他不要去。   他离不开这张床。   沈落枝被他压着手臂,纤细的指甲缓慢的刮蹭在锦缎上,刮在他的手臂上,刮在他的后背上。   沈落枝手里的酒杯也掉在了地上,咕噜咕噜,一路滚远,撞到嘎吱作响的床,又缓慢停下。   夜还很长。 第60章 天天圆房   天天   西疆的秋闷热的厉害, 沈落枝苦热,耶律府里便常备各种冰,到了晚间, 西疆又骤然冷下来,床铺竟然也凉的要命。   这时候, 便要将耶律枭唤回来。   耶律枭这段时间忙着种地——没错, 种地。   他人在边疆,但金蛮的事情他也要管,他现在在金乌城处理事务,几乎将金乌城当成了第二个圆都。   金蛮不事生产,所以四处劫掠, 也可以说是四处劫掠, 所以不事生产, 一因一果,自有循环,抢不到就饿死, 生病了就硬熬,死了就喂鹰,他们不知怎么让自己活的更好,以前耶律枭待在金蛮里, 天生就是这样的环境, 也没觉得这样哪里不好。   但是, 自从耶律枭去过一次大奉之后, 他就不这么想了。   大奉有美丽的丝绸, 而那东西是经过养蚕, 吐丝, 钩织而成, 一匹布,也有百种做法,可卖出天价。   那是很美丽的东西。   除此以外,生病了有医者,医者还分男女,有专门给女子治病的药娘,其中古法医书更是数不胜数,很多在金蛮束手无策,只能等死的病症,在大奉都有治疗之法。   大奉的战死士兵家属还有补贴,可持户籍去领。   大奉有专门的书堂,可以教导很多人读书,甚至还能免费给一些幼童启蒙。   大奉城中的地面都是由砖块铺成的,那些砖块从遥远的地方被运来,铺成了一个盛世。   等等等等,各种他未曾见过的东西,都摆在他的面前。   整个大奉像是一个精密的仪器,每一块都有它的作用,有的时候天灾人祸,会带来难以估量的损失,但是很快,又会渐渐恢复运转。   比起来金蛮那种死了就死了的行事风格,大奉确实是截然不同。   和大奉人比起来,金蛮就像是随时都能因为一场战乱而断代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在朝代更迭里。   怪不得大奉说金蛮粗野。   耶律枭对整个大奉都心生喜爱,他想把金蛮也建造成大奉那样,天灾有人处理,疫病有人治疗,老人有人赡养,孩童可以去启蒙。   所以他有很多事情要办。   最先要办的,就是要把满世界打架的金蛮战士给老老实实的拘回金蛮种地。   只有弄出东西来,才有的吃,有的穿,有的吃穿,才能活下去干活。   不过金蛮战士可能一时受不了,金蛮整体的风向便是“战死沙场”。   耶律枭也不急。   他看够了金蛮这幅混乱无序的样子,他将用剩下的半生,慢慢改造。   白日里,耶律枭跟南康王四处捕流寇,有事儿没事儿就召集一帮金蛮的大臣,令他们从大奉这里偷师,学学人家如何制衣,如何裁棉,如何种地,如何治人。   待到了晚间,他便回到耶律府里。   晚间很冷,西疆昼夜温差大,白日里还热呢,一到了晚上,就凉的人骨头发寒,耶律枭裹着一身厚厚的寒气从厢房外进来,便瞧见沈落枝缩在床榻间。   沈落枝怕冷,而这府内没有堆炕,只有暖玉取暖,那暖玉也不够滚热,耶律枭进来,就瞧见沈落枝裹着厚厚的被子,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大球。   若是冬日,他们便燃炭火了,偏生现下九月,这西疆白日热晚上冷,冷也只冷那么一两个时辰,炭火地龙烧起来,没有半日熄不了,到了日头一出来,又热的要死,没法子,只能硬熬着。   瞧见耶律枭来了,沈落枝便抬眸瞧他。   她那双眼里像是浸了水一般,柔柔软软,像是一捧酒,耶律枭瞧了一眼,便觉得醉。   他自厢房外走来,走一步褪一件衣衫,到了床边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那一双眼,绿油油的盯着沈落枝看。   沈落枝已与他成亲半月有余,哪怕夜夜如此,现在瞧见他依旧臊得慌,她向被子里缩了一下,下一刻,耶律枭就已经钻进来了。   她手冷脚冷,如果太冷的话,脚心还会冒出湿粘的冷汗,后背也如此,就是体虚体寒,以往都会在被子里塞一个汤婆子,现在不必了,她只需要一抬眼睛,耶律枭自己就钻进来了。   耶律枭浑身都滚热,灼夏时沈落枝不喜欢,但是冬日就很舒服,她把冰凉的手脚往耶律枭身上一贴,像是贴暖炉一般。   耶律枭最开始还能装一下暖炉,假装自己是来暖手暖脚的,但暖着暖着,便变了味儿,指尖缠着发丝,手骨绕上了纤腰。   帐外的帘子被人放下来,被褥如浪潮般翻滚。   沈落枝大概是不会冷了。   ——   西疆的天冷的快,很快便到了冬日。   这个冬日,西疆空前繁华起来了。   因着南康王与金蛮王合伙修了一条道。   这条道连通了西疆与金蛮。   金蛮常年暖热,昼夜温差极大,生产各种瓜果,很多作物。   以前金蛮人四处跟人打仗,瓜果烂地里都没人收,别说正经的官商了,就是外头的匪盗走私的行商都不敢进金蛮腹地,人进去了,骨头都出不来,也有人称,金蛮的瓜果丰盛,就是因为人都死地里了,没有比金蛮更肥的地了。   后金蛮语西疆修了一条官道,有金蛮王坐镇,保证不会有任何官商死在里面之后,一群不怕死的官商便先去了金蛮,带回来无数新奇瓜果,在西疆赚了一笔后,迅速运往京城,赚了一大笔。   京城的官商闻风而动,疯狂打路引,补商引,一路从京城直扑金蛮,带回来很多奇奇怪怪的水果作物。   与此同时,本着两趟都不走空的原则,那些官商还在金蛮里面售卖了不少大米,绸缎,草药等大奉之物。   金蛮粗鲁之人,喝不惯茶,他们的茶卖的还没有纱布好。   特别是那些草药,一入金蛮,全都被卖光了,价格奇高,因为金蛮的地理位置特殊,根本就不生长草药,这里的人又天天打仗,满身病痛,死的都早,一瞧见草药,就跟瞧见了宝贝似的。   这一来一往,金蛮人便知晓大奉的好了。   他们便也开始费心侍弄自家地里那点乱糟糟的瓜果了,这些玩意儿可都是能卖钱的呀,卖回来的钱,可以买回来很多金蛮没有的东西啊!   原先他们要四处跟人家打仗,偶尔还要被弄得一身伤,才能换回来一点银子,现在一出去卖点东西,就能换回来这么多银子,谁不干呢?   爱出去打仗的金蛮战士也有,但是也有一部分打不动仗,或者不爱打仗的人开始琢磨做生意了。   所以,从金蛮到西疆这条路,将西疆此处推到了一个空前的繁华程度。   人越来越多,纳木城住不下了,南康王便开始扩建,在纳木城外修建了一个外城,与京城一般,原先的纳木城做了一个内城,如同一个圆一样,在纳木城外面,再修建一个更大的圆,作“外城”,内城多居住纳木城原先就有的居户,外城则都是后来的官商和过来做生意的金蛮人和漠北人。   这个构造,与京城无异,大奉的多数城镇如果要扩建,都是采取这样内城外面建外城的法子,一来是不破坏原有内城的建筑,而是能更坚固,用来阻挡外敌。   因为人多,原本被打压下去的匪盗又一次猖獗起来了,依旧是走私偷渡,现在甚至比之前伪装的更厉害了,一些走私私盐的队伍会伪装成卖货物的,把私盐藏在货物下面,如果路上被人发现,或者是交易出现什么问题,还有可能直接抄刀。   也因此,当地的镖局生意做的是风生水起,一天能碰上十几个走镖的单,个个儿收益不菲。   再加上这里本就盛产玉石,人一多,玉石矿也做起来了,还兴起了好几个“赌石坊”,很多人在里面靠眼力赚钱,实在是了不得。   之前裴兰烬想尽办法想在西疆做一条官道出来,现在,这条官道硬生生被来往的官商们用自己的双脚给走出来了,还不止是大奉境内,竟然一口气走到了金蛮中去。   只要有足够多的利益,就算是龙潭虎穴,都会有人去闯一闯的。   原先最贫瘠,最广无人烟的地方,现在成了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处处都是人,甚至还有最少见的东瀛人跑来做生意,繁华程度俨然要跟江南比一比了。   不过,这些风波都跟沈落枝没关系。   灼华公主到了冬日里便懒怠的厉害,冬日房内地龙烧的旺盛,她在矮榻旁边坐下,也不用裹被,只将窗户开了半扇,然后依靠着矮榻上的黄花梨柜,瞧着外头的景,吃着糕点。   冬日里,西疆又落了雪。   西疆的雪纷纷扬扬,每一片雪都与鹅毛那般大,伸手一接,便渐渐在手中融化,成一抹清清凉凉的水。   沈落枝有点想知道雪是什么味道的,她没尝过,但是又不想舔自己手心里的水,便把头探出窗外,张着嘴,努力的用嘴去接外面的雪花。   耶律枭从院外走过来时,目光穿过纷纷扬扬的大雪,一颗挂满雪花的枯树,半开的窗户,最后落到窗沿上趴着的姑娘。   窗沿上的姑娘被屋里的热气蒸烧着,一点儿也不冷,不似前些日子那般蔫蔫儿的,人瞧着都胖了一点,粉面桃腮,唇瓣红润润,亮晶晶的的,眉眼一挑,眼眸里都是笑意。   此时,她正张大了嘴,昂高了头等着,想要等一片雪花掉进她的嘴里,让她尝尝是什么味道。   耶律枭越看越喜欢,随手捞了一团雪,团成球,远远地扔进了沈落枝的嘴里。   突然天降一团雪的沈落枝:? 第61章 婚婚欲睡   婚后日常   沈落枝含着雪球, 震惊的瞪大眼的时候,很像是一只被吓到炸毛了的猫。   冰冰凉的雪球在她的舌尖上迅速融化,带来一种惊人的凉意, 将沈落枝冻的眼球都一阵凉痛,眼前都发黑。   沈落枝那吃过这个苦啊!   她一张脸都皱起来了。   耶律枭!   她有的时候真的怀疑耶律枭没长脑子!   始作俑者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触怒了沈落枝, 又从一旁团了个更大的雪球来, 试图等沈落枝张嘴了,再丢一个进去。   他还能一口气丢三个呢,不知道沈落枝能不能吃得下。   结果等耶律枭团完了,便瞧见沈落枝鼓着脸、冷着眼看着他,当着他的面儿, “啪”的一下把窗户关上了。   耶律枭脚步一顿, 团在手里的雪球也被他苦恼的捏碎了。   娘子怎么总生气呢?   分明是她自己张嘴要吃雪的啊!   ——   耶律枭在院子外面踱步了半晌, 没敢直接进去,便去了一趟膳房。   耶律府的膳房里,都是沈落枝和南康王府这边带出来的厨师, 这些厨师蒸炒烹炸什么都会,各种香料齐全,专门供给沈落枝享用。   耶律枭这边什么都没有。   他那儿的金蛮战士根本都没有做饭的感念,每日吃东西不少烤肉就是肉干, 饿是饿不死, 但吃的也就这样, 不像是大奉, 一道菜能做出花儿来。   这群公主府的侍卫们还会种地, 专门在府内开了个温室出来, 二十四小时烧着地龙, 不管冬夏, 都能捧出来一些绿油油的蔬菜吃。   今日膳房炖烧的主菜是土豆牛肉,炖的软烂咸香,飘着一股浓浓的肉香味儿,勾的沈蹦蹦从院儿外跳出来,缠着耶律枭“嗷呜嗷呜”的叫。   沈蹦蹦现在已经如一头成年狼般大小了,因着是沈落枝在养大的,所以从小就吃熟食,每天一头狼能干掉十几斤的肉,长的是膘肥肚壮,满身的毛儿油光水滑,一路倒腾着四条腿跟在耶律枭旁边,一双绿油油的眼睛里都是渴望。   耶律枭根本不搭理它,端端正正的提着食盒,免得里面的菜倒了。   配菜三道耶律枭叫不出名字来的菜,但多以牛羊肉为主,绿菜很少,只有一盘,甜点是一碗暖梨汤——没办法,此地寒酸,只有这些,想弄个鱼虾酱都弄不成。   用膳堂的大厨的话说:“这儿连条鱼都没有!”   那些江南的大厨,最擅长的就是做鱼啊!谁料来了这儿,只有牛羊肉了,一条鱼少见的很。   耶律枭提着个食盒进厢房的时候,沈落枝果然还在生气。   美人儿生气的时候不说话,只一个人躺靠在矮榻上看话本,也不搭理耶律枭,就像是没瞧见门外进来个人儿似的。   耶律枭脱完鞋袜后,便把一边的沈蹦蹦先踢进去,等着沈蹦蹦跳到沈落枝身上,撕咬沈落枝手里的书、沈落枝盛怒的去打沈蹦蹦,偏生还打不着的时候,耶律枭便走过来了,拎着沈蹦蹦后脖颈,把沈蹦蹦扔出去了。   这一下,沈落枝总算肯睁眼瞧他一下了。   看看,这个男的还是有点用处的。   耶律枭这时候便将膳食挨个儿摆上桌子。   他甚少用丫鬟,做什么都自己动手,将膳食摆好了之后,还给沈落枝倒了一杯果酒。   伺候的处处不落,沈落枝才愿意给他个眼神。   厢房内铺着厚厚的地毯,被地龙的空气蒸烧的暖暖的,不允人穿鞋进来,沈落枝自己在屋内也就只穿着轻薄的纱衣,她赤着脚踩在地毯上,一路走到椅前,坐下后,才给了耶律枭一个满意的眼神。   耶律枭这个时候,才能伸手摸一摸小公主的脸蛋。   耶律枭吃饭的速度很快,每每吃完还不肯走,爱在一旁看沈落枝吃饭,时不时摸一摸沈落枝的耳朵,抱一抱沈落枝的腰。   若是沈落枝不反抗,还会将人拖到自己腿上来亲亲摸摸。   沈落枝以前是个是不言寝不语的大家闺秀,就算是用完膳消食,也要穿着整齐,走的端端正正,现在跟耶律枭在一起待久了,总觉得耶律枭把她当成小狼崽子,看她吃饭,撸她的毛儿,揉揉她屁股。   沈落枝有时候被他捏烦了就会发火,蹬他一脚,瞪他一眼,耶律枭会老实一会儿,然后过一会儿继续。   沈落枝以前还爱在饭后出去走一走转一转,但现在外面大雪封路,走几步衣裙都湿了,她就不爱走了,只在屋内矮榻上缩着。   耶律枭也喜欢矮榻,矮榻比床高,虽说不够宽大,但挨着窗户,他与沈落枝两个人挤过去之后,别有一番风味。   沈落枝吃饱了便不想动。   耶律枭就像是一头精力充沛的狼,不管什么时候都想过去咬沈落枝一口,沈落枝吃饱喝足了就想躺下睡觉,像是只懒洋洋的猫儿,一点儿不想搭理耶律枭。   耶律枭就小心试探,一点点伺候。   沈落枝对耶律枭的容忍度一向颇高,她见过耶律枭原先是什么样子,所以现在,只要耶律枭不出去胡乱杀.人,做事讲些道理,不曾烧杀劫掠,那就可以了。   但她也受不了耶律枭天天胡搞乱搞!   她以前以为耶律枭刚成婚,血气方刚,难免有些新鲜劲儿,便一直纵容着耶律枭,也未曾拒绝过,他只要不太过分,她都顺随着。   但谁能想到,成婚已经半年了,这人还是没完没了的!   她用完膳,中午想小憩一会儿都不行!   沈落枝一时恼怒,扭头咬上他肩膀,用尽力气,印下了一个小牙印。   耶律枭吻着她的发丝,声线暗哑动情:“灼华,好灼华。”   沈落枝听不清他的话了,她的天地在旋转,身体和魂魄都不由自主,在这漠北的大雪天里冰冻,又在这厢房的地龙里融化,融化在耶律枭的怀里,和他一起向云端。   足足到了申时,耶律枭才从厢房内出来。   沈落枝依旧在塌上昏睡,厢房内暖暖沉沉,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熏香,他将吃剩的残羹剩饭装进食盒里,从厢房内出来,一路走进膳堂。   膳堂里正热闹着。   这膳堂里不止要做沈落枝院里的饭,还有侍卫丫鬟们的,以及耶律枭的金蛮战士的,人口多,所以提前就得准备,切肉,剁菜,还得有人在冬日里烧水,一股股水蒸汽热热潮潮的升腾到半空中去,远处还有人拎了新出来的糕点来。   一片欢腾之中,耶律枭一走近,便瞧见他们纷纷见礼,也有奴仆走上来,接走他手里的食盒。   耶律枭才转身离开。   从耶律府出来,外面的内城更是一片热闹。   因为纳木城人口多了的缘故,这儿的钱也多起来了,财政不再赤字,人口越来越多,俨然一副繁华盛世的模样。   但随之带来的问题更多。   因为西疆本身就是个混乱的地方,原先就是多个国家的人交杂在一起,彼此互相冲突,但是好歹有一栋墙隔着,不至于日夜相闻,但现在不行了,金蛮人,大奉人,漠北人,全都挤在了一个地方,难免冲突。   金蛮人身体健壮,脑子却笨些,转不过来弯儿,还暴躁易怒,漠北人极其抱团,排外,不知变通,不管是谁的错,只要掺和到漠北人,那他们就一定会帮漠北人,大奉人骨子里傲,对着两边人都看不上,摆出来一脸傲然,骂他们两个都是猢狲。   这种环境之下,三方矛盾激烈的厉害。   打个比方,在金乌城内,一个来做生意的金蛮人买了三只鸡,没看牢,飞走了一只,飞到了漠北人的房屋上,被漠北人拿走吃掉了,金蛮人来要,十几个漠北人一起把这金蛮人给打了,路过的大奉人立刻高声喊巡逻的守卫,并且言辞激烈:“这种败类一定要都赶出去啊!”   然后金蛮人会打报官的大奉人,其余漠北人会立刻逃跑,被打的大奉人会哭爹喊娘的跑到官府磕头,官府就会满城抓人,但不一定抓得到。   总之,城内每日都是鸡飞狗跳。   耶律枭身为金蛮王,又直接住在纳木城,有很多事情他都是避不开的,偶尔还会需要出面阻拦一些大面积械斗,因为打架的人太多,地牢都不够用了,所以南康王就让这些巡逻的侍卫捉到当街斗殴的人可以罚款,算是一种新创收吧。   也难怪原本居住在纳木城的大奉人心烦,来了这么多人,谁不烦?以前纳木城算不上路不拾遗,但也肯定是治安稳定,不会有人大街上抄刀打架。   耶律枭今日自耶律府出来,便瞧见十几队侍卫交班,每个人在冬日里都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样子。   耶律枭慢悠悠的从喧嚣的街头上走过,思虑着还有什么大奉的好东西金蛮能学一学,思来想去,觉得还多的是,一时半会儿根本学不完。   当时他正走到街头,顺手买了两块米糕,米糕甜糯软厚,嚼起来分外好吃,他又买了两串糖葫芦,一边吃,一边沿着纳木城四周闲逛。   今日他本该去外面的采石矿一趟,瞧瞧看最近的玉石的,但大概是被这街巷中的烟火气给熏软了,耶律枭不想去,便又随意买了些吃的,转而回了耶律府。   他回到厢房里的时候,沈落枝还未起身。   床帐昏暗间,他的姑娘裹着被子睡得昏昏沉沉,只有一张小脸和一只皓腕露在外面,耶律枭把她的手腕收回去,然后脱下衣物,慢慢的钻到了床边,抱着她,跟她一起睡。   房屋温暖安静,窗外有风,但他们抱着的时候,一切都很暖。 第62章 婚婚欲睡(二)   拜周公日常   沈落枝嫁到纳木城的第一年, 纳木城的官道已经彻底成型。   之前圣上特意下了一道圣旨,灼华公主从京中嫁到纳木城的这一段路上,都需要有官驿, 供给灼华公主居住,这条道后来被称为“凤行途”, 所有从京中赶到西疆做生意的官商, 最开始都是走这一条路来西疆的。   这条凤行途前所未有的繁华起来了,周遭的驿站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鼎盛至极。   人一多起来,西疆竟然遍地都是小城了——西疆与金蛮之间本身就有一条交界线,这条线又上接漠北, 下通南蛮, 属于一个混乱的、“三不管”地带, 本身就有很多人群聚集的地方,现在更多,几乎走上半日, 便能碰上一群人驻扎。   有些驻扎点贫穷一些,只有几顶毡毛帐篷,晚上还得把牛羊围起来取暖,有些驻扎点豪横些, 直接就是一座城, 有门有户有砖有瓦。   这种情况下, 西疆人口密集程度直线上升。   南康王每天携王妃满西疆乱窜, 四处勘察, 耶律枭则盘踞在纳木城内, 白天办办案, 晚上便回耶律府里寻沈落枝。   沈落枝这段时日也忙。   顺德十九年春, 她在纳木城里开了一个药娘馆。   西疆这边地处偏远,少草药,很多草药都种植不了,只能依靠从大奉运来,医疗水平很落后,稍微一场伤寒,便能带走一条人命。   除此以外,西疆这地方本身就是个不利于女子生存的地方,混乱争端频繁,女子力气体重本就不如男子,女子极易受到□□,就算是她,当初也是遭过耶律枭一次抢掠,更何况是寻常女子。   若是到了战时,女子又有了孕,那简直是灾难,生下来若是女童,保不好还要被溺死。   沈落枝瞧着颇为不忍。   她自幼习医,虽然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但是也不愿意瞧见人白白枉死,若是她做一点事,就能给很多人一条活路,那何乐而不为呢?   故而,她开了一家药娘馆,广收女童,也算是给了女子一个活路。   她办医馆,自是纳木城办的最大最好的那个,连带着她的四个丫鬟都出去做药娘,四处教人救人去了。   等耶律枭午时回到耶律府用膳的时候,便先扑了个空,得知沈落枝不在府内,而在药娘馆里,他便又去了一趟药娘馆。   沈落枝的药娘馆坐落在纳木城的最中心,与郡守府对面而立,每日南康王来郡守府当值,沈落枝来药娘馆当值。   这也就是公主,否则旁的人没有这个权利落在郡守府前。   药娘馆很大,上下共两层,前面看病,后面教课,每日都有女童被送来学艺,从怎么炮制药物开始,药娘馆提供她们午间一顿饭。   耶律枭来的时候,便瞧见沈落枝在问诊。   当时正是春日,西疆的风停了些,不再如之前那般冷冽刺骨了,故而医馆内的门窗都开着,耶律枭正好能从窗外瞧见沈落枝。   因着是出来问诊,所以沈落枝没有穿那些绫罗丝绸,也没有戴首饰,只穿着一身普通的棉布衣裙,以一根藏蓝色发带束住了乌黑浓亮的发上,她生的若白瓷般静美,藏蓝色的颜色更将她衬的极亮眼,窗外薄薄的日头落到她的眉眼间,像是最好的羊脂玉雕成的。   怎么会有人如此好看?   耶律枭在外瞧了片刻后,便进了药娘馆。   药娘馆擅长调理女子的身子,但一些男子幼童的小病也都能治,所以药娘馆里也不止是只有女子,因着这里的病人多,大夫药娘少,所以一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已然到了午时,沈落枝也没有回府先用膳的意思。   耶律枭进去之后,花了两文钱挂号,然后在外面等,等到轮到他看诊的时候,他便起身进了看诊的帘帐内。   药娘馆看诊,都是在中间挂一道帘子做隔挡的,帘子是薄薄得一层薄纱,后面等待着的病人瞧不见帘子里面的人,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一个身影。   耶律枭撩开帘子进门,便瞧见沈落枝正在整理手里的方子,头都没抬,听见人来了,便道:“坐下,手腕摆上。”   耶律枭依言坐下,把手腕摆在了沈落枝面前。   沈落枝一边问“哪里不舒服”,一边抬头去诊脉,结果一抬头,便瞧见了耶律枭那张脸。   他留住在纳木城内,衣着打扮也跟大奉人一同,穿着武夫劲袍,头顶一玉冠,不知是不是成婚了的缘故,抬眸看人时,越发显得眉眼惑人,他们分明的端端正正的坐在这儿问诊的,但沈落枝一对上他那双眼,便会想起昨夜这人的放纵来。   他看她的时候,总是一瞬不瞬的,晚间也这般贪婪的瞧着她,白日里也这般贪婪的瞧着她,沈落枝一对上他的眼,看见他这个眼神,便觉得口干舌燥。   “做什么。”沈落枝与他对视了两瞬,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一双眼似嗔似怒的瞧着耶律枭。   耶律枭被她看的心口都发烫,面上倒是没什么情绪波动,只道:“回姑娘的话,某今日心口泛痛,不知是何缘故。”   沈落枝瞪了他一眼,伸手去推他的手臂:“快下去,我在给人看病呢。”   “他们的病是病,我的病就不是病了?”耶律枭挑眉道:“我也生病呢,救苦救难的女医仙不给我看?”   沈落枝便掐他露在外面的手腕,道:“你有什么病?”   耶律枭这身子,能打三头牛,满身火气,蒸腾的人都受不了,他健康得很,能有什么病?   “心口痛。”耶律枭道:“喘不上气,许是害了相思病,要瞧一瞧我的娘子才会好。”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双绿油油的眼睛里像是冒着水光似的,一直盯着沈落枝看,眼睛里像是带着钩子,一下又一下的勾着沈落枝。   这个混蛋玩意儿,现在无师自通了各种臊人的话,以前在床笫间说就算了,现在都到了外面了,还要讲这些!   沈落枝难得的有些羞恼,在书桌底下抬腿踢了耶律枭膝盖一下,低声道:“胡说八道什么?快滚,否则今晚别想进屋了。”   耶律枭被她踢了一下,当即深吸一口气,捂着胸口,缓缓地倒在桌上。   沈落枝气得牙痒痒,便伸出两只纤细的手指,捏着耶律枭的耳朵拧,在耶律枭的耳边道:“起来,我再有两刻钟便出去了。”   耶律枭这才算完。   他出去又等了一会儿,沈落枝便从药娘馆里面出来了。   耶律枭在药娘馆门口的一颗树下等她,沈落枝远远瞧见他,便走到他身边,两人一道慢悠悠的往前走。   微风拂过他们的衣角,吹起沈落枝的发带,青丝如瀑,美人如画。   耶律枭瞧见了,便忍不住伸手去拉她的手。   若是在大奉京中,是不能如此的,京中男女纵然是私会,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哪像是耶律枭,大街上便拉人。   但西疆本身就民风开放,男女若是牵手而过,并不会引来太多注意。   更别提这段时间,西疆又进了大批金蛮人和漠北人,彼此间冲突融合,金蛮人和漠北人的一些作风难免影响到大奉人,所以民风越发开放了。   金蛮便不必提了,那边儿根本就没什么忌讳,女子嫁几回都行,没有那个“贞洁”的要求与束缚,所以一些金蛮女子来了大奉边境之后,时常穿着很轻薄的衣裳出来,也愿意与大奉男子交往——大奉男子比起来金蛮男儿,除了不能打以外,旁的都好上百倍不止。   金蛮是如此,漠北更夸张,据说,在漠北,还有女子嫁二郎的说法,用漠北人说,那叫“共.妻”,说是因为那边儿的女子太少了,一个部落之间男多女少,为了维持住部落的繁衍,所以一个女子会跟很多男子在一起,不限人数,同时。   这是沈落枝从未听过的方式,带给她的冲击不亚于他爹谋反。   也因为如此,沈落枝现在对耶律枭的容忍底线又下降了一点。   他们俩黏黏糊糊的回了耶律府,耶律枭去膳房提食盒,沈落枝回了厢房里。   两人酒足饭饱,窝在窗边的矮榻上,谁下午都没出去。   ——   待到纳木城的夏日来临时,沈落枝莫名的变得懒洋洋的。   纳木城的夏突然燥热起来了,仿佛那春日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度,一眨眼就没了,   䧇璍   明明前些日子人们还得穿着厚厚的皮袄出行,结果一转头,大太阳便晒的人睁不开眼、不能抬头看天了。   树枝抽出了新枝丫,短短几天,原本干突突的树枝便变成了枝繁叶茂的模样,四处都是鸟叫虫鸣,安静了一个冬日的世间万物仿佛都在此刻活过来了,人走在外面,不过片刻便一身薄汗。   这种日头,沈落枝连药娘馆都懒得去了,只在厢房里避暑,别说厢房里,就连屋外面,都要摆上两坛冰。   耶律枭也喜欢往厢房里跑,他骨肉旺盛,比沈落枝怕热多了,以往夏日只能硬熬,或者下河里洗澡,现在瞧见有冰用,便日日赖在厢房里,粘着沈落枝。   他属狗的,比沈蹦蹦还讨厌,还贪吃,沈落枝根本不爱理他,他一粘过来,沈落枝就躺在矮榻上,扭过身子去,不看他,只扇着小扇子,看着手里的话本取乐。   耶律枭也不在意,他在净室把自己冲刷干净了,走到窗边矮榻前,往床上一滚,抱着沈落枝捏她的腰腹。   他才捏了两下,便挑眉道:“你可是胖些了?” 第63章 昏婚欲睡   婚后日常梦周公   沈落枝当时看话本看的正开心呢, 闻言顿时拿话本砸他的手。   她胖个什么!   话本纸张柔软,拍在耶律枭的手背上,像是小猫儿挠人似的, 没有半点威慑力,耶律枭也不收手, 只轻轻捏着她的小肚子。   竟还真叫他捏起来一点儿!   沈落枝这段时日一直在厢房内养着, 不是看话本就是吃瓜果,金蛮那头的瓜果蹭蹭往西疆运,运到沈落枝这里的瓜果都是最好,最甜的,她天天吃, 也不怎么动, 这段时日莫名的又懒怠——   沈落枝大惊失色。   她若是真胖了, 日后那些腰肢纤细的衣裳便都穿不下去了!   她一向好面子的,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是与一帮贵女在一起时, 总会把自己打扮的最漂亮,她要是胖了,就不好看了。   沈落枝当即抬手推人,想把他推开, 要去她的穿衣镜前仔细瞧瞧她自己。   耶律枭这人是甩不开的, 他如同生在沈落枝身上了一般, 烦人的很, 沈落枝从矮榻上赤脚下来, 他也从矮榻上赤脚下来, 跟着沈落枝一道儿走。   他几乎是贴着沈落枝脚后跟走的, 仗着自己腿长人高, 紧贴着沈落枝,两人站在镜前,沈落枝穿着中绸衣,撩开衣角看自己的腰。   她才刚撩起来衣角,一只手就从她身后贴过来,替她解衣带。   沈落枝抬眸,看向镜子里、她身后的耶律枭。   “我帮你好好看看。”耶律枭顶着一张惑乱人心的脸,一本正经的道:“看看你哪儿胖了。”   沈落枝的镜是从波斯那边儿传过来的琉璃镜,照人照物格外清晰,能瞧见皮肤细小的纹理,能瞧见衣衫落下时的弧度,能瞧见沈落枝发丝被颠起时,朱钗颤动的模样。   沈落枝是羞于抬头去瞧的,她只用眼角余光去看,看着摇晃的镜面,像是一片剔透的湖泊,她与耶律枭两个人在其中摇晃,摇晃,摇晃,像是要把彼此都融入到骨血里,醉在这湖泊里,醉在厢房柔软的地毯里,醉在西疆的夏里。   当天下午,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出厢房的门——丫鬟们早便习惯了,默默地互相望了一眼,然后抬脚走到了远处去,没有继续守在门口。   她们估摸着时辰,便去准备热水了。   公主和金蛮王感情甚好,俩人总是黏在一起,这大夏天的,当要仔细沐浴一番吧?   从午后到晚间,沈落枝终于沐浴上了。   她嗓子都喊哑了,一句话不想跟耶律枭说,耶律枭将她放到浴桶里,又给她喂了水,替她把散乱的发鬓梳好,整理,又用泡好的洗发的专用药水替沈落枝洗净、擦干发后,将她从浴桶内抱了出来。   沈落枝累极了,窝在他怀里便显得格外的乖,软乎乎的脸蛋贴着耶律雄的胸口,困极了,眼睛都睁不开。   耶律枭最喜欢她云雨过后的倦怠模样,窝在他怀里,什么都由耶律枭做主,耶律枭可以亲亲她的手,捏捏她的腿,她浑身软绵绵的,也没有力气反抗,只有被他捏烦了,才抬起足尖蹬他一下。   蹬人的时候也没什么力气,更像是撒娇似的踩一下。   耶律枭被她踩得心间发软,便凑过去亲她的脸,她已经半睡半醒了,困顿的从喉咙间冒出来一点小猫儿的哼唧声,一转头便睡过去了。   耶律枭瞧见她都累成这样了,便也没再胡闹。   他们闹了一下午,沈落枝睡着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辰,彩霞漫天了,耶律枭还睡不着,便由着沈落枝一个人先睡,他自己起身出了耶律府,在纳木城走一走。   夜幕下的纳木城并不安静,街头巷尾都点起了根根火把,在夜幕下点起了一条火龙。   这街巷里,白日早市,晚上有晚市,一片热闹,耶律枭走过的时候,还能听见几个人聊最近的事儿。   最近纳木城又有了一件新鲜事。   前些日子,城内建了一个免费供读的学堂,里面有大奉、金蛮、漠北三方人,专门传授各国语言,方便三国人互相了解,去哪儿读书的小孩儿有,大人也不少。   耶律枭偶尔会过去转一转。   经过学堂时,耶律枭还瞧见了一队巡逻兵迎面走来——巡逻兵多是通一些三国语言的大奉人,若是不通,回头打起架来都分不明白他们说什么。   他经过人群,走到了他办公的衙门。   他在纳木城中有个小衙门,是专门用来处理金蛮人的事情的,他好歹也是金蛮王,就算这里是大奉的地盘,他长久待在这里,也得有一定的外交权利。   金蛮的事情不少,耶律枭处理到夜半,便起身回了耶律府。   他精力充沛,天生的,一天睡一个时辰,醒来依旧是生龙活虎打一天,所以他晚上一向睡得晚。   他回到厢房里的时候,沈落枝依旧睡得呼呼的,他脱了衣物,贴着沈落枝睡。   沈落枝感受到他的热度,轻声哼了两声,转头便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沈落枝醒来的时候,耶律枭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跑哪里忙活去了。   最近这段时日,南康王一直在城外剿匪,致力于将所有匪寇都送进玉石矿,纳木城的事情便多是由官员处理,耶律枭偶尔还要负责城内治安。   沈落枝也懒得管他,耶律枭这个人烦人得很,白天不见人影,晚上肯定回来,像是叼着肉一样咬着她不松口。   她一想到昨日里耶律枭干的那些事儿,便觉得面颊燥热,一点都不想搭理他,连带着那面镜子都不想看了。   讨厌的镜子!   她自榻间醒来,唤来弯月,来服侍她更衣梳妆。   她从昨日晚间一直睡到今日巳时才起身,外头天光都大亮了,厢房里面的冰都换了好几回了,她还是打不起精神来,懒洋洋的坐在梳妆镜前,任由弯月给她收拾。   弯月是她府内所有丫鬟里手最巧的那一个,三两下便为她挽了一个纤云挽月鬓,又替她选了一套对交领轻纱薄衣,腰以银丝编带为束,又挑了一套轻纱腕臂,才刚给沈落枝套上,便听见沈落枝问道:“弯月,我可是胖了些?”   弯月失笑:“公主说的哪里话?您身上哪有二两肉。”   沈落枝以前像是清俊的树,枝丫都纤细的抽条着,瞧着有一股出尘的仙气儿,现在像是肥厚的君子兰,是这些时日养的太好了,每一片叶片都水润润、厚实实的,像是找到了扎根的泥土,被养的嫩油油的,皮肤都泛着一股子釉色,但也不胖,瞧,以前这衣裳也还正好呢。   沈落枝这才痛快点。   说话间,弯月又给沈落枝挑了一对凤凰并飞的小簪子,一对凤凰在飞,上以翡翠点缀羽翼,还有金丝勾成的翅膀,阳光一洒,分外好看。   这簪子是公主的规制,沈落枝出嫁的时候,皇后特意赠的。   “今儿个太阳正好呢。”弯月把那金碧辉煌的簪子插进沈落枝乌黑的发丝间,道:“公主可要出去走一走?”   沈落枝本也想出去走一走,她骨头都要在床上躺懒了,该出去晒晒太阳,动一动的,可是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动。   “罢了。”沈落枝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躺着,而且还有些饿,便吩咐道:“叫后厨做一些糕点来。”   她说完,才惊觉她自己竟又要吃。   怪不得耶律枭说她胖啦!   沈落枝一时恼怒,起身道:“不吃了,叫后厨别做了。”   说话间,她往矮榻上一倒,拿起昨日没看完的话本,一边翻开,一边道:“给我泡壶茶算了。”   “是。”弯月便退到一边去,为沈落枝泡了壶茶后,便出去外间站着了。   沈落枝躺在矮榻上继续瞧话本,瞧着瞧着便觉得腹中饥饿,实在是忍不了了,便唤弯月进来:“去外头拿点吃的来。”   弯月领命而去。   沈落枝便躺在榻间等,她等来等去,等弯月拿回来了几串刚烤好的烤肉。   因着沈落枝是突然提出来要吃东西的,所以小厨房里没备下什么旁的吃食,只有一盘烤肉,这还是备给那些侍卫们吃的。   沈落枝平日里也能吃些烤肉,她虽然食不厌精,但也不是非要什么珍馐,烤肉她也能入口,只是今日不知怎的回事,那烤肉一进到喉管里,一股说不出的恶心反胃之感便直顶她的喉管,沈落枝一俯身,“哇”的一下便吐出来了。   弯月吓坏了:“公主!可是这肉坏了?”   沈落枝用帕子捂着下半张脸,闻言直摇头。   肉是没事儿,是她自己胃里不舒服,一直往外反胃酸,烧的她喉管口腔都跟着难受,浑身的劲儿一下子没了,倒在矮榻上便不想起来,顿时虚弱的不成样子。   弯月吓坏了:“奴婢,奴婢去请个大夫来。”   “何须用请。”沈落枝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摆了摆手,道:“我觉着,大概只是苦夏。”   她本就是药娘,自己什么身子,自己还算是清楚,虽说是不怎么勤于锻炼,但底子还是好的,从未生过什么大病,突如其来的不适,应当也不是生了什么急病。   说话间,沈落枝躺在矮榻间,给自己听了个脉。   当时弯月刚松了一口气。   他们公主一身医术好着呢,纵然不是华佗在世,但诊治个病证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纳木城那么多人,全都是他们公主给看好的呢,她也是一时昏了头,才说要去请大夫。   而这时候,弯月突然听见沈落枝叫她。   弯月一抬头,就看见沈落枝缓缓放下手,闭上眼,道:“还是请个大夫来吧。”   弯月:哎? 第64章 脆弱的夫妻情分   调.情   沈落枝请的大夫来的很快。   耶律府的府中也是养了大夫的, 平日里府里人若是有什么头疼脑热,都会去找大夫来瞧,府内养的大夫, 比外面医馆药娘馆里的大夫药娘更信得过,不会专挑着贵的药给人。   不过那大夫在府内治了许多人, 给公主看病还是头一遭。   弯月过来请人、他提着小药匣子来公主府、公主歇息的院儿里的时候心里直打鼓, 生怕是碰上什么难事,若是治不好,后半辈子可就搭进去了。   沈落枝一向不喜欢外人入她的厢房,所以纵然是请大夫,也是出了厢房里, 去前厅请的, 西疆民风开放, 所以沈落枝也就没挂什么帷帐,搞什么“不可直视公主尊颜”,而是坐在前厅内, 如寻常人家一般,叫那大夫直接诊脉。   大夫行了礼后,半边屁股挨在椅子上,仔仔细细的给沈落枝把脉。   沈落枝身子其实还算康健, 只是偶有疲懒, 或有苦夏, 但也远远没到伤身的地步。   因此, 大夫给沈落枝问诊的时候, 弯月并不多担忧, 只是沈落枝神情却有些严肃, 临了到了问诊时, 沈落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转头与弯月道:“去外头泡茶。”   这便是要支开弯月了。   弯月心生疑惑,但也不敢发问,低着头应了一声,便道:“是。”   她道了一声“是”后,便从前厅内退下去了,也不知那大夫跟公主说了什么,大概一炷香后,大夫从里面出来了,弯月才端着一杯新泡的茶走进去。   她入前厅的时候,沈落枝还坐在椅子上,没有什么反应,似是没听见她的脚步声一般,只失了神似的盯着她足下绣花鞋看,一张清冷的玄月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怔怔的发呆。   瞧着那模样,魂儿都像是被人扯走了似的!   弯月瞧见沈落枝这模样,心头顿时“咯噔”一下。   该不会是生了什么救不回来的大病吧?   “公主?”弯月颤巍巍的走上前两步,放下了手中的新茶,问道:“可有什么吩咐?”   沈落枝恍然的端起新茶,都忘了弯月泡的是一杯新茶,茶温滚热,触碰到唇瓣时,沈落枝被烫了一瞬,这才回过神来。   “公主!”弯月在一旁惊叫道:“您这是怎的了?”   沈落枝微微摇了摇头,似是不想多说,只道:“去外头一趟,把金蛮王请回来。”   弯月吓的眼前一黑。   完了,都要唤金蛮王回来了,该不会是真生了什么病了吧!   她连行礼退下这一流程都忘了,惶惶然的往外面跑,沈落枝也没顾得上看她,只坐在椅子上发呆。   这一主仆都各有心思。   弯月一路直奔出前厅的门,提着裙摆冲出去,先去找了侍卫,又让侍卫带着她去找耶律枭。   耶律枭此时正在城外剿匪呢。   因为纳木城太繁华,所以城附近会有马匪,这种马匪不止杀过路的官商行人,若是遇到了官差也是一样的杀,前段时间纳木城就有一队官差出城巡逻的时候被杀了,耶律枭亲自出来抓人。   他抓人的法子也简单,就是放鹰。   鹰这种动物,是很记仇的,只要让它在天上飞过,瞧上一眼,它一辈子都记得。   鹰不好养,需要熬,与人不同,人与人是讲究你进我退的,鹰就只有往死里熬,被熬出来的鹰,也只认一个主子。   只是有时候不止一个人有鹰,耶律枭的鹰飞上天没多少时辰,便寻了一个方向飞,飞了片刻,便遇到了另一只鹰。   两只鹰在天上打架。   耶律枭抽出箭,将另一只鹰射死,然后寻了一个方向,继续带着人追。   追了半日,好不容易追到了几个匪盗,抓住一问,才知道,他们大本营就在附近,藏匿在一座刚建好的小城里。   现在西疆遍地都是这种野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盖起来了,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覆灭了,地图更新迭代,都没它们消失的快,而且这种野城很麻烦,进去了就相当于进了人家的瓮,保不齐被捉。   耶律枭记下了这个野城,打算明日多带点人去清扫,他现在只带了十几个人,是不能去独闯一个城的。   等到他回到城门口,远远便瞧见他的侍卫和弯月等在城门口,两人都是一脸焦急。   他出城的猎捕路线是不定的,天知道劫匪会在哪儿,又会跑去哪儿,所以出了纳木城,想要找他很难,还不如在城门口蹲着他,说不准更快些。   耶律枭瞧见他们,便觉得心口微紧,他的侍卫来了便罢了,沈落枝的侍女来又是为什么?   平日里他出城,沈落枝都是不管的,只是偶尔回来的太晚,害她久等,她才会恼怒,今日却派了人来找他。   耶律枭一念至此,心里越发不安。   是沈落枝有什么急事?   他夹紧马腹,驾着马便奔了过去。   他才刚落地,还未曾下马,便瞧见弯月脸色惨白的看着他,一脸凄凄然的说道:“驸马爷,不好了,我们公主怕是害了大病了!”   耶律枭的后背都凉了一瞬。   他纵马快奔回公主府,一路上,他脑子里都是弯月那颠三倒四的话。   沈落枝今日用膳的时候吐了。   沈落枝今日请了一个大夫。   大夫说什么话弯月都不知道,但是弯月说,自大夫走了之后,公主便浑浑噩噩,与人说话时神色都不大对劲,瞧着恹恹的,像是什么都提不起力气来一般。   耶律枭都被她说的怕了。   他刚新婚,日日粘着沈落枝都觉得不够,一刻都不想跟沈落枝分开,也从未体会过什么“生离死别”,乍一听见“病”这个字,他只觉得后脊梁都跟着冒冷气,一直窜到他后脖颈上。   他从未生过病,他生来就是被鹰神眷顾的,身子健壮的很,打断他一条腿,扔荒郊野岭,他都死不了,但是沈落枝是不同的。   沈落枝浑身的骨头都那么脆,人也那么纤细柔弱,好不容易这几个月养的胖了些,但也柔弱的像是一个易碎的琉璃杯。   若是沈落枝生了什么病,当真这样离开了,他就算是能活百年,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死了,便是不会动了,鲜活的血肉会腐烂,如绸缎的柔发会渐渐枯黄,变成如同外面的野草一样的东西,漂亮的眼睛不会再动了,会变成干巴巴的样子,随便用木头一搅和,便会有一层皮被掀起来,底下是腐烂的脓水,也不会再讲话了,不会蹬他,不会掐他,不会贴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不会软绵绵的喊他的名字。   那就不是他的灼华了。   耶律枭的马跑到耶律府的时候,他的后背都冒了一层冷汗,手中的马缰几乎都要被他自己的掌心给润湿了。   他近乎冒出了一种“惊惧”的念头,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他便觉得浑身都要被压垮了。   他立于马上,过了片刻,才从马上翻身下来,双脚踩在地面上时还没有实感,飘乎乎的像是踩在柔软的沼泽上,他稍微驻足,便会陷下去,整个人都要被吞没。   耶律枭眼前又开始发晃了,从耶律府的门口到后院沈落枝住的院子,寻常摆在他面前不过片刻须臾的路,他硬生生走了两刻钟,走到沈落枝的厢房外间时,外间守着个丫鬟,正神色诧异的看着耶律枭。   无他,只因耶律枭这脸实在是白的吓人,叫那丫鬟都有些踌躇。   耶律枭瞧见了那丫鬟,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摆了摆手,那丫鬟离开之后,他自己便走入外间。   外间与内间只有一道珍珠帘子做隔断,透过被风吹得摇晃的珍珠帘子,耶律枭瞧见沈落枝正靠在矮榻上,并未看话本,桌上也没摆着吃的,沈落枝甚至都脱下了她华美的衣裳,只穿着柔软宽松的雪绸中衣,也摘下了头顶上的簪子,墨色的发丝垂散在她身旁,她静美的像是一尊瓷器,眸色怔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耶律枭心口骤缩。   以往不管什么时候,沈落枝都是一副镇定自若,满身勃勃向上的样子,这还是他第一回 瞧见沈落枝如此模样。   难不成,真是得了什么要命的病症吗?   他自门口走来,都觉得膝盖发软,撩开帘子的时候,手指都有些发颤。   他撩开帘子后,直奔矮榻前,这回,他没有翻身上矮榻,而是直接走到矮榻前,俯身半跪到了矮榻前,他目光正与躺在矮榻前的沈落枝齐平。   沈落枝一眨眼间眼前多了个人,她回过神来,诧异抬眸,就看见耶律枭一脸痛苦的看着她,那双绿油油的眼眸里满是悲意,与她目光对时上时,耶律枭竟然一低头,将大脑袋拱到了她怀里,他头上的发簪都要顶到她眼睛上了!   沈落枝向后躲了一下,随即用手拍了一下耶律枭的肩膀,道:“发什么疯?”   她还一个字儿未曾与耶律枭提过呢,这人怎么就表现出了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   沈落枝越看他那张脸越觉得诧异,难不成是外头那大夫先跟耶律枭露了口风?   她正想着呢,便听耶律枭低着头,闭着眼,一脸痛苦道:“若你死了,日后我也不独活。”   沈落枝悚然一惊。   女子生产纵然是一件危险事,但也不至于如此吧?她甚至有些恼了,有了身孕这等事,在大奉可是要放两挂鞭炮的,怎的叫耶律枭说的如此吓人!   他们那点脆弱的夫妻情分在此刻骤然碎裂,沈落枝毫不留情的一掌推到耶律枭的脸上,愤而咒骂道:“胡说八道什么?若要去死,也该是你先去死!我要长命百岁!” 第65章 婚后甜甜   甜甜   耶律枭被她的手拍在脸上, 还留恋的去蹭,狼眸含泪的说道:“你不用瞒我了,弯月都跟我说了, 你生了重病。”   沈落枝转念一想,便想起了弯月临走时候的模样, 只是她当时腾不出来心思来去处理旁人, 还一直在闷头想有身孕的事,没想到让弯月有了误会。   她有了身孕之后,心思也是颇为沉重,一个未知的生命就在她的肚子里,正在慢慢长大, 让她有一种奇妙的负担感, 有点喜欢, 也有点担忧,她没有与任何人分享过,只想着等耶律枭回来再谈, 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将耶律枭吓成这般。   沈落枝一时来了兴致,她拿一只手轻轻捏了捏耶律枭的耳朵尖儿, 问他:“你知道我这个病, 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耶律枭根本都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 他现在只觉得头晕目眩, 只一听到“病”这一个字, 只觉得腿上发软。   他竟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上半身撑在矮榻上, 问:“日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以前瞧见过很多人生病, 各种各样的病,他们金蛮没有很多治疗病症的法子,那些人,到最后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记得一位生了病的妇人,不知道是生了什么病,总之是越来越瘦,最后,人身上的肉都没有了,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贴在骨头上。   耶律枭一想到那个画面,便觉得眼前发黑。   他的枝枝,他的灼华,丰盈饱满的像是枝头上的果子,甜甜酸酸,有一口好味道,皮薄肉嫩,是最美好的模样。   如果沈落枝渐渐消瘦,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那样的她,会是什么样呢?   耶律枭不敢想,他只觉得胸口钝痛。   沈落枝似乎并不当回事,她依靠在矮榻上,一手摸着耶律枭的耳垂,想了想,道:“那我应当会变的很肥胖,行路艰难,弯不得腰,腰腹的肌肤上生出一些可怖的痕迹,到时,你可会觉得我难看?”   她问的漫不经心,只有一双月牙眼盯着耶律枭。   女子生产后,自是不如原先好,她是医者,不知道瞧见了多少怀孕生产后的姑娘变样,原先纤细漂亮的姑娘们像是被吹起来的鱼泡一样鼓起来,再消瘦下去的时候,自然是与原先不同的,身子也大不如前。   她以往有一个闺中密友,便是因为生了孩子,腹部生了一些细纹,她的夫君明面上体恤她,但是后来却再也不肯去她的房中了,只一直流连侧室的房内。   那些事儿提起来都叫人憋屈。   沈落枝自是不肯受这个苦的,若是耶律枭也是如此行事之人,她保不齐会给耶律枭下一贴剧毒,叫耶律枭死的不明不白,尸骨无存。   但耶律枭把头埋在她胸前,久久没有抬头,只过了一会儿,才又问:“还有呢?”   他声音闷闷的,埋在她胸口,怎么都不肯抬头似的。   沈落枝瞧见他如此模样,便有些不好意思逗弄他了,她捏着他耳尖儿,让他抬起头来。   耶律枭抬头,沈落枝便瞧见他的眼。   他生了一双凶恶轻挑的眼,冷冷看人的时候,像是要将人撕碎了吞吃入腹,颇为骇人,但若是满含风情的瞧着人看的时候,又颇为勾魂摄魄。   只是现在,那双眼满是悲凉的看着她,叫沈落枝都有些愧疚了。   “没别的了。”她道:“过十个月,可能会遭一次难,但熬过去就好了,天底下的女子,都得熬这么一趟的。”   耶律枭那颗浸在水里的脑子终于渐渐清醒过来了,他脑子里的水被他一点一点倒出来,终于昂起头问沈落枝,道:“你是生了什么病?”   沈落枝便笑,一挑眉,道:“我没有生什么病,我只是有了身孕,再过十个月,你便能瞧见一个小耶律了。”   也不知是男是女。   耶律枭的心情大起大落,得知沈落枝只是有了身孕时,他是松了一口气,但现如今得知有了个孩子,他也没高兴到哪儿去。   他想象之中的“瘦骨嶙峋、缠绵病榻”这八个字还一直绕在他心头散不掉。   他原也是期待孩子的,金蛮一族,虽然生性噬杀,且酷爱养蛊,只留最健壮的一个孩子,但是孩子这两个字,生来就是会带给人期盼的,他与沈落枝的孩子,必然不会是养蛊的孩子,他会疼爱与沈落枝的每一个孩子的。   他原先甚至都想过,要三个孩子,仔仔细细的给他们取过名字,让他们在大奉中生长,自幼去习大奉的东西,若是他们愿意,也可以来继承金蛮,若是他们不愿意,那就早点给他生出几个孙子来继承。   但是现在,他却很难期盼这个孩子。   大概是被那个“病”字给吓到了,他开始先入为主,他只觉得这孩子是寄生在沈落枝身上的,他每时每刻长大,都在蚕食沈落枝的身体,让沈落枝饱满的身体变的干瘪,活泼的身躯变的无力,让沈落枝最后也变得虚弱。   那股后怕的劲儿还绕在他的身躯上,沈落枝柔软的纤腰还在他的怀里抱着,他轻轻用力,就能感受到年轻的身躯里蕴含的朝气。   鲜嫩的肉,他轻轻一掐,都会留下一道红印子。   耶律枭大概是天底下第一个知道妻子怀孕之后,竟然开始害怕的丈夫。   这样鲜活,这样好的姑娘,若是难产了,那就是一具尸体了。   他之前想象了一路的腐烂尸体模样似乎又出现在了眼前,耶律枭又觉得冷汗津津。   他未曾言语过,但他的眉头一直这么锁着,沈落枝自然也能瞧出来他的担忧,她一时觉得好笑,便伸出手指轻轻地推了推他,道:“耶律枭,天底下女子都有这么一道儿坎的。”   耶律枭此时已经回过些力气来了,他从地上站起身来,将外袍靴子脱下,远远地扔到毯子外面——他刚才进来的时候匆忙,都没脱鞋,直接踩着鞋进来的,将那毯子上面都踩出来了一道不明显的痕迹来,不好看。   “嗯。”他低低的应了一声,挤上矮榻,与沈落枝并肩,他反身抱着她的腰腹,低声与她道:“我们只要这一个吧。”   在大奉里有个说法,说女子生产是要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他便只能让沈落枝少进两次。   沈落枝跟他贴合在一起,把下颌贴在耶律枭的肩头上,道:“你自己的孩子,怎的还这般愁眉苦脸的?”   耶律枭没言语。   他只是被吓怕了。   一连三个月,沈落枝前面三个月怀孕的时候,耶律枭都没碰她一个手指头,便因为那大夫说过,女子前几个月不能行房事,他眼睛都饿绿了,却连抱抱都没有。   他们俩也没分房睡,耶律枭不喜欢跟沈落枝分太远,自打沈落枝有了身孕,他就要一直绕在沈落枝旁边,衣绸太紧了他要管,沈落枝吃的太少了他要管,以前好歹还出去打匪呢,现在连门都不肯出去了。   到了三个月之后,沈落枝的小腹便鼓起来了。   她的小腹也会动了,若是伸手搭在上面,还能感受到小腹下面偶有凸起,用药娘的话说,那便是下面的孩童在动了。   四个月的孩童已成人形了,虽然只有巴掌大小,但也是个人儿了。   沈落枝感官倒还好,耶律枭却一日比一日惶恐。   有时候沈落枝夜半醒来,还能瞧见耶律枭在深夜中盯着她,一双绿油油的眼睛颇为骇人,将沈落枝惊的骂了一句:“你在这儿发什么疯?”   耶律枭垂着眸,只道:“我怕他长得太大。”   沈落枝气急了,道:“滚远点,别在这碍我的眼。”   耶律枭便老老实实的躺到了另一头去,幸好这床足够大。   等到了沈落枝五六个月,腰腹便显怀了,各种补品汤药一日又一日的吃,她现下没了月事,偶尔有了兴致,还会勾一勾耶律枭。   耶律枭根本不敢碰她。   他以前跟沈落枝在一起的时候百无禁忌,说句不好听的,他恨不得死沈落枝身上,但自从知道沈落枝身子里还有一个之后,他便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   他怕那一下弄不好,让沈落枝伤了身,故而做事的时候也束手束脚,规规矩矩的,与原先大相径庭。   沈落枝有时候嫌他这样烦,不上不下的,便给他甩脸色,将人赶出房中。   等到入了冬之后,耶律枭才能重新进来,仗着满身火热,给沈落枝当暖脚的暖炉。   那时候沈落枝已经有了一个大肚子了,她越发懒怠,什么都不爱做,只懒洋洋的躺着,肚皮上也被涨出了一条条红色的裂纹。   耶律枭有每日给她涂抹一种膏药,但是实际上没有多大用处,沈落枝的身上还是起了纹路。   沈落枝那般爱美,后来连镜子都不想照了。   耶律枭便一边给她涂药膏,一边哄着她:“灼华是全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姑娘。”   沈落枝被他说烦了,哼哼两声,若他还说,她便抬脚去踢他,道:“我知道,我这般容貌,何须浅淡青红色。”   她,自诩花间第一流。   女子怀孕,值不值得,是全看男子的,若是她的夫君心疼她,哄着她,那怎么样她都是最美的,若是她的夫君嫌弃她,那她就算是好的,也会变成不好的。   夫妻之间,便是如此。   那时天色很晚啦,外面是呼呼刮着的北风,屋内燃烧着暖暖的暖炉,沈落枝躺在矮榻上,赤着身子,让耶律枭给她涂抹,她闭着眼,慢悠悠的享受。   岁月暖暖,绵长如光。 第66章 养崽日常   日常   到了第二年五月, 沈落枝终于要生产了。   她生产前那几日,耶律枭整晚整晚睡不着。   沈落枝睡得沉,他也不敢打扰, 沈落枝这些时日脾气见长,他不敢招惹——他现下瞧了沈落枝的肚子都心生惧意。   原先那么纤细的一截腰肢, 他一只手就能捏过来, 现在却涨得如同里面塞了硬石头似的,沉甸甸的,压在沈落枝的身上,耶律枭偶尔摸的时候,都觉得那肚皮大的骇人。   他这段时间也学来了一些药娘们才学的东西, 他大概知晓, 一个女子要生产, 会有什么变化,生产的时候,若是运道好, 时间短些,几个时辰就出来了,若是运道不好,时间长些, 一天一夜的都有。   若是生个一天一夜, 那孩子很可能胎死腹中。   胎死腹中, 这四个字像是梦魇一样跟着耶律枭。   听闻那些药娘们若是遇到难产的, 会直接伸出手臂, 去将孩子从母亲的身体里面硬生生拽出来。   除此以外, 药娘们还会一手“剖腹取子”, 便是到了一尸两命的时候, 实在没办法,便放弃大人,将大人的肚子活生生剖开,挖出里面的孩子。   耶律枭听了这一手“剖腹取子”,半夜醒来都冷汗津津。   若是可以,他宁可这孩子在他身上长大,他是从不惧这些的。   等到了沈落枝胎动的那一日,耶律枭已经足足三日没睡过了,他一闭眼,就是个被血淋淋的剖开的肚子。   等到沈落枝生产当日,耶律枭便守在门口。   当时南康王与南康王妃本来是要回来的一起陪沈落枝生产的,但是中途遇上西疆刮风暴,大风拦路,迷失方向,不得上路,所以没能回来,只有耶律枭一个人陪着。   也幸亏南康王和南康王妃不在。   沈落枝的生产其实颇顺,她盆骨生的好,在生产前又服用过专门调制出来的催产药,她自己就是医者,懂一些手法。   她请来的药娘还会用麻药施针,以减少她生产的痛苦,故而在磋磨了两个时辰之后,她那孩子便生下来了。   对于女子生产来说,头胎只用了两个时辰,算是极好的了。   沈落枝早已脱力,孩子一生下来,她便叫弯月出去端早就准备好的参汤来,准备回一口气血。   弯月应了一声,便下去端参汤,其余几个丫鬟婆子负责给沈落枝清理,擦汗缠腹。   女子生产之后,需得仔细调养,还要用布条将腰腹、盆骨用力的勒上,说是这样能帮助五脏六腑快速归位,此行名叫“还骨”,这些布条名为还骨带。   这布条,起码要缠绕上两个多月才能拿下来,平日里洗漱沐浴才能简单解下来。   沈落枝在缠还骨带的时候,还有几个婆子围着刚出生的孩子。   那孩子刚被生下来,连洗都没洗,便抱在丝绸襁褓里,送出去给耶律枭看了。   “恭喜驸马,贺喜公主,母子平安,喜得麟儿!”产婆将孩子抱出去给耶律枭看时,注意到耶律枭脸色发白,产婆不由得慢了脚步,问道:“驸马这是怎的了?”   耶律枭没有回应。   他站在原地未动,但他的世界却好像是翻转的,四周的景色都在飞快旋转,产婆的声音如同波浪在他耳边回荡,那小孩儿往他身前一送,血糊糊的,哭声嘹亮,直直的刺进他的脑子里。   天上有云在转,有鸟在飞,云朵一片片的转,时近时远,时远时近。   耶律枭眼前一黑,他身子发软,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整个人,当着产婆的面儿,“噗通”一声栽下去了。   产婆愣了好一会儿,随即瞪大了眼,失声尖叫道:“不好啦!驸马爷晕啦!耶律大人被儿子吓晕啦!”   沈落枝当时躺在厢房内都听见了外头在嚷嚷,好似煮开锅了的沸水,吵吵嚷嚷的,恰好弯月端着参汤进来了,沈落枝扭过头,问道:“是何事?”   弯月欲言又止,只先喂了沈落枝饮了一口参汤。   参汤入口,带来温热的力量,让沈落枝多了几分气色,瞧见沈落枝好些了,弯月才低声道:“回公主的话,产婆把刚出生的小皇子给金蛮王瞧了,金蛮王被吓晕过去了。”   沈落枝听得诧异,再三询问,竟然真是被吓晕过去了。   她宁可相信耶律枭是出门被人砍晕了,都不想相信耶律枭是看到个血糊糊的孩子被吓晕的。   她一时觉得丢脸极了,她一个生孩子的都没晕过去,耶律枭一个等的,有什么可晕的?   耶律枭这一生作恶多端,现在竟被一个孩子吓成这样!   幸而她父母不在这里,否则,她都要沦为父母的笑柄了。   等过了片刻,沈落枝被清理干净,换上了舒适的雪绸衣裳,她不能沐浴,便只用柔软的锦帕浸了热水,擦过了身子,腰腹间捆上了还骨带,清清爽爽的躺在矮榻间,通了门窗晒太阳。   五月的风不硬,颇柔,天气阳光灿烂,乳娘带着刚出生的小孩儿喂奶去了,沈落枝一人躺在榻间,终于缓了一口气。   她这一个坎儿,养了十个月,终于算是跨过去了,日后教养这孩子虽然费心,但是好歹能有别人来帮忙,不是单塞在她一个人的肚子里。   正在沈落枝放松着晒太阳的时候,耶律枭终于从门外进来了。   他短暂的晕了一会儿,醒来之后卸了一桩大事,头脑清明,终于进来看沈落枝了。   沈落枝平躺在矮榻上,瞧见他来了,给了他一个半是娇嗔,半是问罪的眼神。   耶律枭浑身骨头还软着呢,他褪下鞋靴,走到矮榻旁边,在沈落枝的旁边躺下,伸手捏着沈落枝的手骨,轻轻柔柔的揉捏。   沈落枝侧过头看他,问道:“瞧见孩子的脸了么?”   孩子生下来,她就看了一眼,便抱出去了,但那一眼她也瞧清楚了,分外丑陋,只是还没睁眼,不知道是不是绿眼睛。   “没看清楚。”耶律枭十分坦然的道:“我有些怕。”   沈落枝又嗔了他一眼,然后道:“可想好什么名字了?”   她这些时日选了很多,但一直没想好,干脆便来问耶律枭。   耶律枭躺在她身侧,整个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他思索了半晌后,道:“我方才半晕未晕时,瞧见了几片云和一些鸟,不若,就叫——耶律云鸟吧?”   沈落枝微微拧眉。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听的名儿。   她又问:“可还有别的?你瞧见了什么鸟?”   若是出了些英武迅猛的鸟,也适合起男孩儿的名字。   “几只麻雀。”耶律枭道:“大概九只,不如,叫耶律九雀?”   沈落枝闭了闭眼,道:“耶律九云吧。”   好歹有个出处,九云夜光冠,六山火石佩,日后问起来,总比九只麻雀好听。   她思索着这些的时候,耶律枭从一旁慢慢的靠过来了,他把头颅垫在沈落枝的肩膀上,但没敢用力,只轻轻靠着。   他现在觉得沈落枝处处都脆弱着,像是珍珠白玉做的,冷不丁就碎了裂了,得仔细伺候着。   “辛苦了,灼华。”耶律枭靠在她的肩侧,轻轻地吻着她柔软的脸蛋,道:“我们有孩子了。”   虽然把他吓得够呛,但是好歹也生出来了。   耶律九云,好名字。   那时厢房内阳光明媚,他们二人并肩而躺靠,一个是提心吊胆好几日没睡好,一个是生了孩子之后浑身疲累,俩人都卸下了个担子,一靠近对方,便都沉沉的睡了过去。   那时岁月静好,一切都慢慢的,向前走。   ——   耶律九云长得很快。   小孩儿就是这样,一转天就一个脸,刚出生的时候眼睛都没睁开呢,没过几个月就可以满地乱爬了。   他是大奉公主和金蛮王的血脉,生来就是最尊贵的,故而府内时常有一大堆人围着他,他在地上爬一下,旁边就得有人跟着爬。   耶律九云果真生了一双绿眼睛。   金蛮皇室的血脉强横,无论男女,不管是跟什么国的人在一起,生下来的孩子一定会是绿眼睛,这是皇室血脉的证明。   除了眼睛以外,他旁的地方倒是像沈落枝,肉嘟嘟白嫩嫩的,唇瓣粉嫩,鼻梁纤挺,格外精致,像是用糯米团子捏出来的。   他生的太好,打小便惹人喜欢,咿咿呀呀的喊来喊去,偶尔还学沈蹦蹦狼叫,小肉墩子增增的长,颠在手里十几斤,还非要人抱,若是不抱,便张开嘴哇哇哭嚎。   耶律九云小些的时候,耶律枭有些怕他,他太小了,给耶律枭一种捏一捏就能捏坏的感觉,所以耶律枭都不怎么敢碰他,待到他长大了些,会跑会动,会咯咯笑着打人的时候,耶律枭便爱与他玩闹了。   小孩儿不大点,碰一下,吓一下,都会“咯咯咯”的笑,什么没碰见过的东西摆在他的面前,他就张开小嘴,哇哇哇的乐。   他连牙都没有呢,耶律枭偶尔会伸手指头给他咬,一点都不疼。   待到一岁半的时候,小九云就会说话了,奶声奶气的咬文嚼字,他自幼都是跟沈落枝一起学的大奉官话,偶尔跟耶律枭读金蛮语,有时候读的急了,就嗷呜嗷呜的喊,旁人听了便会知道了,这是在学狼叫啦。   小九云脾气有点像是沈落枝,颇为傲气,若是被谁故意逗弄,欺负到了,便会一直绷着脸不与对方说话。   有一年冬天,耶律枭见小九云想进雪堆里玩,就把小九云扔到雪堆里,小九云自己费半天力爬出来,便三天没理耶律枭。   与他娘一样呢。 第67章 养崽崽日常   天下第一英武大帝   小九云三岁的时候, 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是大奉公主和金蛮王的儿子,肩负缔结两国和平的使命,他从生下来, 就是要为大奉和金蛮做贡献的!   他思来想去,决定先为西疆做一点大事。   他要跟他父亲一起, 铲除西疆上的匪患, 三岁平西疆,六岁平赤金,九岁平漠北,十二就把他爹顶下金蛮王!   小九云伸出连毛笔都握不住的白白胖手手,用力的握了一下拳头。   他, 耶律九云, 天之骄子!   他听乳母说, 他出生的时候,他父王瞧了他一眼就吓晕了,由此可见, 他得是多么厉害,多么威风的人呀!就像是传说中的神仙转世一样!他现在虽然还未曾开始学四书五经,但是凭借他的本事,肯定一读书就能惊艳四海!   若他日后称帝, 便要唤天下第一英武大帝!   天下第一英武大帝自然是从小就与众不同的, 他不能困于这小小的天地之间, 他应当从小就打出去, 靠他这双拳头, 打出来一番事业!   天下第一英武大帝举起了他的拳头!   于是, 小九云决定带着他的亲兵, 出去铲除匪患。   他是有一队亲兵的, 他幼时,他的父亲和母亲便都给他组了一队人,加起来足有百十号人呢,若是他出去巡街,这群人便会随着他一起去。   小九云觉得,他这百十号人,三年就是一万人,六年就是十万人,九年就是几十万人,平定四海都不是问题!   于是他雄赳赳的准备出城,临出城之前,去找耶律枭说了一通。   大意就是你儿子现在要出去平定天下了,你等着吧,几年过后你就能靠儿子坐拥四海了。   耶律枭听闻了耶律九云的雄心壮志,沉默了片刻后,和他说:“你去问你娘,允不允许你出门吧。”   耶律九云,号天下第一英武大帝,武能平定四海,文能提笔成章,但出门要娘同意。   耶律枭沉默的原因是,他知道耶律九云记仇,他怕他现在笑出声来,这小玩意儿半年不跟他说话。   耶律九云浑然不知他爹在心里笑他,他又雄赳赳的去找了沈落枝。   此时正是盛夏,这西疆的天儿格外燥热,不知名的虫子嘶声裂肺的在繁树间叫嚷,小九云从他父亲办公的书房出来,走的浑身是汗。   他不肯承认。   堂堂英武大帝,怎么可能出汗?怎么可能会累?怎么可能会停下!   旁边的侍卫怕耶律九云走的太累,想要抱耶律九云走,毕竟从耶律枭办公的地方,走到沈落枝所在的地方,以耶律九云的速度,要走上两刻钟。   大太阳底下晒两刻钟,谁受得了。   耶律九云却言辞拒绝了。   他可是英武大帝啊!   堂堂英武大帝,叫人家抱着走像什么样子!   于是耶律九云一路硬是靠自己的两条小短腿,走去了沈落枝那里。   沈落枝当时正与几个丫鬟凑一起说话。   她苦夏,夏日一来,她便不爱出门,只爱在厢房中摆上冰盆与驱虫的草药,入厢房中躺在厢房的矮榻上看话本。   若是看累了,便唤几个丫鬟来与她说说话。   她人虽然在西疆,但因着西疆这几年来发展极快,官道越发壮大,所以京中的消息也来往频繁,她听了不少关于京中的事儿。   她当日离京之后,白公子回去果然挨了打,后也没娶那位追着他骂的姑娘,而是毅然决然的去从了军,也不知道他那小身板从军,能干什么。   除了白公子,她刚结识的闺中密友时雨似乎也挺多灾多难,但她们离得远,她听不到具体消息,她唯一从头到尾都知道的,是裴兰烬与邢燕寻的事儿。   因着裴兰烬之前在城墙底下那一救,沈落枝与邢燕寻便结了仇,自打南康王来了之后,邢将军都常年驻守在漠北线上,从不回纳木城,甚至还在三元城里安了家,算是避祸。   外人都知道他们关系不好,所以就算是沈落枝明面上不说,也会有一些好事儿的人渐渐把消息传过来。   有的消息到了弯月摘星的耳朵里,转头也就能到沈落枝耳朵里了。   厢房之内,沈落枝歪在塌上在看话本,弯月摘星俩人坐在桌前在刺手帕。   她们三个自幼便一起长大,没什么事儿的时候,都是如同姐妹一般相处,她们此时如同当年在江南一般,话题说着说着,便扯到了裴兰烬的身上。   “奴婢前些日子听一个南来北往的官商,与奴婢说的话。”弯月道:“说是那裴兰烬前些日子与邢燕寻和离了呢。”   “哦?”沈落枝果然来了点兴致。   她坐起了身些,道:“细说。”   她爱听。   说话间,她放下了手里的话本,转过身来看弯月和摘星。   她以前是清瘦单薄的,如同细柳扶风一般,后生了个耶律九云后,人便圆润起来,如同滋养了足够多的水分的花,枝叶都变的丰厚,舒展的侧躺在矮榻间,眉目中都带着温柔的光。   弯月便道:“奴婢也是听说,据说他们婚后的日子一直过得不好,邢燕寻有腰伤,要一直吃药,生不出孩子,还不允许裴兰烬纳妾,不孝有三嘛,便闹起来了。”   顿了顿,弯月又道:“也并非是裴兰烬要纳妾,但是裴兰烬不纳妾,裴氏的人也不能就那么干看着,据说,是裴兰烬的母亲给了裴兰烬两个丫鬟,被邢燕寻给打伤了,才闹到这个地步。”   婆母赠妾这种事,是很常见的事,一般的小媳妇怕是都说不得什么,只能咬着牙收下。   若是沈落枝嫁到了裴家,裴氏之人自然不敢赠妾,她背后站着的是南康王府,若是婆母赠妾,便是在打南康王府的脸,裴氏的人不敢得罪。   但是邢燕寻可就不同了。   先不提邢燕寻之前的那些糟心事儿,单单提出来邢燕寻的出身,就够不上裴氏的边儿,边疆武将之女,对裴兰烬的事业堪称毫无帮助,还不断地扯裴兰烬的后腿,现在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婆母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婆母任由她做正室,都是因为裴兰烬坚持。   他们就互相这么磋磨了几年,把所有的爱都磋磨光了,就只剩下疲惫了,彼此见都不想见对方一面,活生生变成了一对怨偶。   过到了再也过不下去的时候,双方自然也就提出和离了。   不是休妻,是裴兰烬最后的尊重,若是邢燕寻一直缠着他发疯,恐怕他们两个人之间连最后这一点体面都不会有了。   旁人成婚,都是彼此获得,找寻到自己没有的,他们俩成婚,却是不断地在失去。   但也正是因为失去过多,所以又只能紧紧地抓住对方不松手,以此来让自己平衡一些。   人就是如此,越是投入越多,越走不回头,明知是个穷巷,也要咬着牙往里面钻,可是没有路了呀,还能怎么走呢?要硬生生将后半辈子都憋死在里面吗?   沈落枝想,不管和不和离,都是痛的,也都是他们俩人活该。   她才刚想到这里,便听见外间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   只有耶律九云能跑出来这样的脚步声,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直接闯入沈落枝的厢房里。   瞧见耶律九云来了,弯月与摘星便站起身来,给耶律九云行了一个礼,然后退守到外间门口了。   小九云正走到沈落枝的矮榻前。   他个头矮着呢,像是个糯米团子成精,穿着一身金丝缠雪绸的圆领童衫,脑袋上以一个金簪束发,脸蛋圆滚滚的,唇瓣倒是粉嫩嫩的,一双眼狭长,有点像是蛇瞳,瞧见了沈落枝,便一板一眼的给沈落枝行礼,道:“儿子见过母亲。”   别看小九云岁数小,但偏生是个极要面子,讲礼数的人,他自持身份,不管做什么,都板着一张脸,一副“礼不可废”的模样。   可实际上,这只是个三岁孩童,晚上睡觉之前还要喝羊奶呢。   “嗯。”沈落枝瞧见他,眉眼间便多了几分慈爱,一脸温柔的问他:“这个时辰,不该在外面玩儿吗?怎的还来寻母亲了。”   她问完话,便瞧见她的儿子昂起头来,掷地有声的说道:“儿不愿出去玩儿,儿有大志向,要平定四海,要整治西疆,娘,儿要做千古一帝!儿日后,要号天下第一英武大帝!”   沈落枝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   别说,这小糯米团子精还挺能叭叭,小嘴儿一张一合,那词儿吐出来都让沈落枝脸红。   她这儿子还挺...志向远大,就是太羞耻了些,天下第一英武大帝,这等名号...   她道:“既如此,你是要做什么呢?”   小九云伸出手指头,往外头一指,道:“娘,儿要出城,清了这西疆里的所有匪寇。”   这些匪寇被爹和外祖清了许多年,都未曾清干净,根源在哪里?根源就在他天下第一英武大帝未曾出面!等他出了面,那群匪寇一见了他,就会如同他爹一样,直接被他吓晕啦!   沈落枝大手一挥,道:“准了,去吧,天下第一英武大帝。”   天下第一英武大帝一脸严肃的点着头,丢下一句“儿子会让娘荣登天阶的”,然后气势汹汹的走出去了——实际上就是个米团子哒哒哒哒抬脚,走的都没有沈蹦蹦快。   沈落枝心情愉悦的将“天下第一英武大帝”这个名头记下来了。   日后这小子长大了,要成婚了,她便拿出来,给她未来的儿媳妇瞧一瞧,她这儿子当真是有个好志向啊。   “噗嗤——” 第68章 养崽崽日常常   天下第一英武大帝   耶律九云出城的第一天, 斗志昂扬。   他连马都骑不上去,人家骑马,抬腿跨上去就是了, 但他人都没有马腿高,他又不肯被人抱, 所以侍卫们只能临时做了个马鞍凳, 放在了马鞍上,耶律九云骑在凳子上,才算是坐稳。   他的马也不能跑太快,侍卫们怕把他摔下去,这小玩意儿一摔下来, 他们也不用活了, 全回去请罪得了。   耶律九云浑然不知旁人的忧心忡忡, 他信心满满的昂着小脑袋,带着他的侍卫们,在大热天里, 围绕着纳木城的路四处转悠。   这大热天正中午,连盗匪都不出门的天气,耶律九云逛的津津有味。   他额头上浸满了汗珠,但没关系, 这是天下第一英武大帝勤奋的证明!   小九云胖手一挥, 指着远处黄沙漫天的道路, 大声道:“走, 让我们去剿匪!”   一众亲兵望着远处光秃秃的道路, 沉默半晌后, 才有人道:“回殿下的话, 现下还是白日, 盗匪不出来的。”   人家盗匪都不晒这么大的太阳的!   耶律九云沉思片刻,道:“那我们等晚上!”   亲兵们只能找个背阴的地方扎帐篷,等到了晚间,再四处出去抓盗匪。   盗匪一事,在西疆是禁不完的,就像是水和鱼一样。   有的时候,在一条浑浊的河里,你一眼是看不到鱼的,但是这里真的没有鱼吗?遍地都是,你掀开淤泥,底下藏着泥鳅,河底的石头底下藏着蟹,各种各样的“鱼”生活在这里,只要河在,就永远都禁不掉。   耶律枭和南康王两个人,也不过是堪堪镇压住西疆那些躁动的各方势力而已。   随着金蛮和大奉之间的官道开了之后,漠北和南蛮人也往这边挤,一时之间,西疆成了四个大国的枢纽,仗是不打了,但是更多的麻烦来了。   漠北人要生铁,他们的草原上没有铁矿,没有兵器,就只能卖马卖羊来换,他们出了足够多的钱,就会有商队走私,除了铁,还有盐,各种珍贵草药。   大奉人禁走私,所以有人暗地里贿赂,有人偷偷玩命运生铁,明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南康王抓受贿的时候连抄了十几户的官员家门,这是抓到的,没抓到的更多。   而金蛮人骨头里就带着掠夺的血,所以西疆的匪寇大部分都是金蛮人在做,真打起来,一个比一个凶残。   南蛮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虽然单打独斗,但若是被欺负了,也不可能认的,他们会玩虫子——听说他们那东西叫蛊,放到人身上,会把人吃烂,谁招惹了他们,晚上人就被吃空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西疆虽然不打仗了,但是每年的风波比原先更大,官员折损率直线上升。   不过,西疆也成了一块香饽饽,很多官员都想来刷一波资历,杀几个匪患换功劳,不像是江南,一眼望去就透着一种诗意盎然的养老气息。   而耶律九云出城的第一天,带着他的亲兵成功的抓到了三个劫匪。   三个金蛮人。   耶律九云十分愤怒!   他身上就流着金蛮人的血,现在金蛮与大奉已经缔结了友好条约,他父是金蛮王,母是大奉公主,这些金蛮人怎么还能四处劫掠大奉人呢?   这不是自家人抢自家人吗!   他恨铁不成钢的让亲兵将这三位金蛮人都抓过来。   他决定拿出天下第一英武大帝的派头,活生生将他们仨吓晕,让他们自此洗心革面,再也不出去抢劫,老老实实留在纳木城里做一个靠自己双手吃饭的好城民!   于是,耶律九云雄赳赳的去了。   夜色之下,荒野之上,四周是几个帐篷和看守的亲兵,旁边还有烧着的火堆和正在烤制的食物。   那三位金蛮人被绑着跪到了耶律九云的面前,正好低头看耶律九云。   他一个三岁小孩,站着没人家跪着高。   但耶律九云毫不畏惧,他一脸严肃的昂起了头,对他们挤出来了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   被天下第一英武大帝吓晕!   那三个金蛮人就看着耶律九云对他们龇牙咧嘴,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搞不懂耶律九云要干什么。   抓了他们,也不杀,也不逼问他们老巢,就对他们呲牙。   这小少爷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匪徒转而去看那几个亲兵。   而蹲在旁边的也一言不发。   他们能发什么?他们也不知道殿下在干什么啊!   ——   夜色下的西疆一片安静,夜色之下,耶律九云和三个匪徒对峙。   时间一点一滴的溜走,这三个人不仅没有被吓晕,甚至还主动开口用金蛮语问他:“你抓我们想干什么?”   很好。   耶律九云在短暂的对峙过后,发现这三个人有钢铁般的意志力,完全没有被他的威亚震慑。   不愧是被他出城之后逮捕的第一队匪盗团伙!   耶律九云大手一挥,道:“子曰,有教无类,我身为你们的殿下,应该教导你们,诚心向善。”   他,天下第一英武大帝,要用他宽广的胸怀,折服他们!   那三个金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自己被抓之后的下场,做匪徒的,被抓之后其实只有两条路,倒霉点的当场死了,被活捉的则会被送到玉石矿去服役,基本上没有十几年都出不来。   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   能当匪徒的,没有一个是安于日更而作日落而西的安稳日子的,他们宁可死,也绝不可能被抓紧玉石矿里,所以,在他们被抓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谁能想到,这个奇怪的小少爷不仅不杀他们,还在帐篷前面摆开了桌椅,让他们三个跪坐在他面前,他手里拿起了一本书,试图给他们讲道理。   道理这种东西,他们要是愿意听,还去当什么劫匪啊?   他们自然想跑,但是周遭好多亲卫盯着他们看,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听。   耶律九云讲了一通“天地人和”的道理之后,充满期待的看向这几个人。   他想看到这几个人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模样,结果只看到了三张不耐烦的脸。   什么意思?   耶律九云当场暴怒。   你们是对我的谆谆教诲视而不见啊!   “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耶律九云恼羞成怒,道:“把他们抓去玉石矿,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怎么可能是天下第一英武大帝做的不好?肯定是他们顽固不堪,不肯向善!   其余的亲兵们自然点头应下。   他们暗戳戳的希望他们的小殿下不要再胡闹了,放着冰屋与好吃的点心不要,跑出来折腾什么呢?   可偏偏不。   耶律九云一定要亲自点化几个!最起码也要点化出来一万个吧!   出城的第一天,耶律九云这样想的。   ——   西疆是个未开化之地,人口虽然多,但是大部分人都是没读过书的,他们野蛮一点很正常,不是所有人都有他这等天资和出身的,既然如此,那就点化出来五千吧。   出城的第二天,耶律九云这样想的。   ——   这些蠢货就是没长脑子,每天只知道抢抢抢抢,打一顿再教,会好很多。   出城的第三天,耶律九云这样想的。   ——   打一顿不行,就打两顿,打两顿不行,就打三顿,迟早有一天会被他点化的。   是点化还是打化...反正是化了,耶律九云这样想的。   ——   今天打了很多顿,没什么用。   打死算了。   出城第五天,耶律九云是这样想的。   ——   “小殿下?新抓的这群匪寇怎么处理?”   出城的第六天,亲兵问耶律九云。   才短短几天过去,原先的糯米团子现在整个人都被黄沙扑的灰扑扑的,因为睡不好,他整个人格外疲累,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满脑子都是生气。   他教这群人读书,这群人不学,打一顿之后勉强学一点,但是学的也不用心,耶律九云能明显感觉到,他们是对学习没兴趣的。   小九云被气得半死。   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教猪读书。   “都扔玉石矿里吧。”   天下第一英武大帝此时此刻,只想回城躺一会儿。   这大概就是先帝创业未成,半道崩了吧!   亲兵自然按着他的意思,将所有匪寇都送到玉石矿里去,然后送耶律九云回了纳木城耶律府。   重新回到纳木城耶律府里,耶律九云没有脸去见他的父母。   因为他之前吹出去的大话一样都没有实现,他不仅没有成为天下第一英武大帝,他还被一群蛮夷给打败了。   不管是拳头还是书本,他一个人都没点化。   小九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失落里。   这不该是他的实力呀!   他回到耶律府里后,本来想先去见父亲,但是父亲在与一些将领说话,他便没有过去,而是去找了母亲。   母亲今日并没有在厢房内躺着看话本——母亲去医馆忙了,所以厢房内空无一人,不过,厢房每每到了夏季,都会备上很多冰,一走进来,便是一阵水润润的凉气,比外面那火辣辣的太阳好多了。   耶律九云自从在外面跑过了之后,便知道这厢房的好了,他本想爬上矮榻休息一会儿,但是当他爬到矮榻上的时候,却看到母亲的话本上随手写下的一行字。   天下第一英武大帝。   看到这八个字的一瞬间,耶律九云只觉得一股羞耻感直顶头皮,他当场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转头跑掉了。   那一天,年仅三岁的耶律九云明白了什么叫祸从口出。 第69章 养崽崽日常常常   天下第一英武大帝   顺德二十六年, 夏。   耶律九云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去了京城。   那时正是五年一度的朝会,大奉周遭的所有附属国, 都要来大奉献礼。   金蛮早些年是大奉的附属国,后来反过, 现在勉强算得上是“等交”国, 在两国的交往中,一切都以利益为准,以前金蛮没什么利益可言,只知道抢他们东西,那金蛮人就是猢狲畜生, 但现在金蛮与西疆打得火热, 西疆的税收直逼江南, 那金蛮人就是性子爽朗的来客。   所以,今年入京朝会尚未开办之前,顺德帝便亲自下旨, 邀约金蛮王携公主、小殿下入京城,简直给足了金蛮脸面。   大奉公主身负两国荣辱,嫁与金蛮八载,今年终于得以归朝, 这一路必须走的体面, 顺德帝接连下旨, 旁人字也不敢懈怠。   当初那条为公主下嫁所修建的官途现在因为常有行商走过, 已经十分宽敞了, 沈落枝每到一个地方, 便有当地的官员来亲自招待。   从西疆到京城这一路, 足足走了一个月, 他们五月份出发,六月才到——这还算顺利的,比起来早之前,连条路都找不到,风沙一起,人都能走丢的日子,现下已经很好了。   到了京城之后,耶律九云被震撼了。   这京城何其繁华!   他自小长在西疆,一直以为所有城镇都应当如同西疆一般,冬天下雪有一人高,甚至还能将山谷埋了,人若是不小心走到被雪覆盖的悬空处,能直接栽进去,被雪埋上,运气好的,走几步路,能走到有土地的地方,翻上去,运气不好,就在雪里被活生生的埋死。   而到了夏日,又热的人喉头冒烟,大地都要被烤干,他五岁就开始习武,用他父的话说,叫“熬骨”,每日白天出去晒的皮肤都发烫,幸而他天生随着沈落枝,皮白,怎么都晒不黑,否则定要不好看了。   是的,不好看。   纵然耶律九云是个男孩,但也知道“好不好看”,大概是因为人生来就是爱好美丽皮囊的,所以他时刻都在意自己的仪态。   他是西疆的天下第一英武大帝,就算是来了京城,也一定是京城中最好看的崽。   他来京城之前,只听母亲提过只言片语,知道这里是大奉最强盛的地方,所有大奉的官员都在此处,据说,这里有一个巍峨的宫城。   耶律九云第一天来京城的时候,天光正亮,他撩开马车往外一探,便看见一道高高的城墙立在地面上,远处天光一洒,那城墙都泛起刺眼的白光。   城墙那样高,那样高!每一个砖之间的夹缝都是一样的宽窄,看着分外舒坦。   耶律九云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些词语,他想形容一下,比如什么壮阔雄伟、严丝合缝之类的,又觉得不大好听,他毕竟读书不够多。   天下第一英武大帝也有一点缺点的,比如看书就困。   “这就是京城的皇宫吗?”耶律九云问摘星。   “回小殿下的话,这并不是皇宫。”摘星道:“这只是入城的城门,皇宫的门朱檐碧瓦,金柱玉阶,阳光一落下来,整个皇宫都会发光,过段时日,小殿下便能瞧见了。”   耶律九云便不说话了。   他难以想象你是什么样子的,但他也不会问出来。   他自打三岁那年,被母亲记过他的“雄心壮志”之后,他便很少对外人说他自己的想法了,小九云爱面子,很怕被人知道他想做什么,却又做不成,怕别人嘲笑他,所以遇到不懂的,他都会闭口不言。   他不懂京城,但是他会好好看看这里,这座与西疆截然不同的城市。   纵然耶律九云在心底里认为,西疆是全天下最好的城,但在看过了京城之后,也不得不承认,京城比西疆更好。   西疆热闹是热闹,但处处都是汹涌的暗流,每一条鱼都会吃人,但京城不会,这里的人安稳祥和,路上不允人纵马,若是有人两两相撞,不管是什么种族,都会停下来鞠躬行礼的。   瞧着人人都是一副安居乐业的模样,还都很守礼,绝不可能有人当街因为一些小事而抽刀子械斗。   耶律九云喜欢这个地方。   他以前未曾见过京城,所以不知道他想把西疆建造成什么样,但是他见过京城之后,他便知道他想让西疆成为什么样了。   虽然不必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地步,但是最起码,要让西疆的人,都能吃饱饭,出门不必害怕被人一刀砍死,抢走包袱。   据说,在京城,不管被谁欺负了,都可以去告官,什么样的官都有。   耶律九云羡慕死了。   来京城的第一天,他就决定了,他要留在京城。   这里这样好,一定有可以学的地方——曾试图引人向善多次,并失败了的耶律九云想到。   他想学一学,学会了,回去治理西疆。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耶律九云同耶律枭是一样的人,耶律枭也是一见了京城,便想将京城好的东西都搬回到金蛮去,搬金子银子没意思,聪明人都知道,他该搬制度,搬底蕴,搬走那些制作丝绸的方式,然后自己制作,而不是一通烧杀抢掠。   只有学到了,才是他自己的。   ——   沈落枝与耶律枭回到京城之后,俩人便住到了南康王府中。   南康王与南康王妃还在西疆忙呢,京中朝会一事,与他们二人没多大关系,他们便将那些乱事都丢给了下一辈去处理,自己则悠哉的在西疆度日。   沈落枝是公主,她可以在京中住自己的公主府,顺德帝在栖凤街专门赏赐了她一个,据说还是当年顺德帝的胞姐,当朝康安长公主住过的,只是沈落枝不爱挪窝,便还是只住了南康王府。   至于金蛮王,他可以选择住驿站,但他还是更愿意住南康王府。   他随着沈落枝进南康王府的时候,颇有一番意气风发。   当初他翻墙进来,被南康王抽棍子打出去了,他可一直记着呢,现在终于能正大光明从正门进来了!   这场老丈人和女婿之间的、旷日之战,最终还是女婿获得了胜利!   耶律枭领着耶律九云踏入门来,引着耶律九云在院中走动。   耶律九云极爱这个南康王府。   南康王府的地板都是用青石砖而铺垫成的,院内竟然还摆放着用石头雕刻成的假山,惟妙惟肖,当然,这都不算什么,在书房里,耶律九云瞧见了数不尽的书本,在这么多书本的旁边,还有用汉白玉做的桌椅,和一个用翠玉做的观赏竹。   耶律九云惊呆了。   观赏竹上的纹路与树叶都像是真的一样,手感极其细腻,特别是当他发现,那近人高的翠玉竹子还能按着竹节拧开,并且竹节柱子里面还藏了一只用翠玉雕刻出来的竹叶青小蛇的时候。   那小蛇身上的每一丝纹路,都跟真的一样,乍一看,就像是一条真的小蛇栖息在这竹子里一般。   简直巧夺天工。   他在西疆从未瞧见过这么精致的东西。   他留恋的摸了摸那竹子,又拿起了一本书坐在了书案前,他想好了,他要好好读书,好好了解大奉。   书页翻到了第三页,耶律九云趴在桌面上睡着了。   不能怪他呀,不是他不好学,是这大奉的书本有巫蛊术,他读了两个字,就被打晕了呀!   这书长的太卑鄙啦!   ——   耶律九云睡着的时候,耶律枭和沈落枝还在携手在院子里乱逛。   他们俩算是故地重游——在上一次耶律枭来的时候,沈落枝还是个未出阁的小郡主呢,他们窝在阁楼的床榻里说话。   这一回,他们还窝在床榻里,但不说话了。   最起码,耶律枭不说话了。   沈落枝偶尔也会说两句,骂他两句登徒子,但很快,她就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细碎的呜咽声与床板的嘎吱声混在一起,响了一整个下午。   门口负责守门的丫鬟们早都熟悉了这个流程,若是叫公主与金蛮王凑到一起,没有几个时辰都是出不来的,管他什么黑天白日呢。   她们这群做丫鬟的,便都掐算着时间,温好水,里面一叫,她们就赶忙送水进去。   金蛮王一向不喜欢她们伺候,也不喜欢被她们看,所以屋内要有两个静室,她们伺候完公主便要赶紧出去,不要在厢房内停留过久。   沈落枝沐浴完了之后,偶尔会变的极懒,窝在贵妃椅上便不爱动,耶律枭若是有兴致,便和她挤到一个贵妃榻上来,然后贵妃榻就又摇晃起来。   沈落枝一时沉溺,没来得及叫停,便再也叫不停了。   外头的丫鬟便又去烧水。   沈落枝这一回,是没有脸面再叫丫鬟进来服侍她了,耶律枭干脆披了一件衣裳,自己出去提了水进来,伺候沈落枝沐浴更衣。   沈落枝懒洋洋的泡在浴桶里,问:“大帝呢?”   自打耶律九云三岁那年,沈落枝和耶律枭便在背后称呼他为“大帝”了。   那可是他们的天下第一英武大帝啊。   耶律九云现在还不知道呢,若他知道,肯定愤而从书页上坐起身来,努力读书,早日功成名就,坐实大帝之名。   耶律枭替她往浴桶里面撒花露,一边撒,一边低头亲了一下沈落枝的侧脸,低笑道:“大帝看书睡着了。”   沈落枝想起耶律九云的模样,不由得也跟着噗嗤一笑,她昂起头,回了耶律枭一个缠绵的吻,道:“让他睡。”   不管耶律九云以后是不是天下第一英武大帝,他都会是他们夫妻俩心中唯一的大帝。 第70章 太平长安   天下第一英武大帝   盛夏夜, 京城。   耶律九云自打来了京城后,每个晚上都没闲着。   他常常在书房看书的时候被书本袭击,被迫睡上一个白日, 晚间便睡不着了,只好溜出来玩——呸, 只好出来观赏大奉盛景。   大奉的夏夜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 街头巷尾都挂满了花灯,十五文钱一盏,是用精细的竹子和纸糊起来的,粗手粗脚的玩一会儿,要么烧了, 要么坏了, 若是保存得当, 兴许能放上三四年。   这东西自然比不上王府里那玉雕的翠竹、石头做的树金贵、少见,但是也颇有几分玩趣,耶律九云很喜欢。   他游走于街头巷尾, 穿着大奉孩童们常穿的衣物,头顶一方绸带束发,虽说瞧着粉雕玉琢,还有一双绿眼睛, 但还是标准的大奉长相嘛, 看那穿戴, 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只是应当不是嫡子——大奉人都傲气, 骨子里是瞧不上西蛮人、漠北人、南蛮人、南陈人、东倭人的, 他们平等的看不起任何不是大奉人的人, 这位小少爷有一双绿眼睛, 不知道是混的那一族的血,但肯定不是纯大奉血。   自古以来,大奉就是不娶他国女子为正妻的,纳妾可以,正经人家的贵秀也绝不会嫁给猢狲,顶多一些出身青楼,或者本就是奴婢的人会去嫁猢狲。   所以他们瞧见了耶律九云的绿眼睛,都以为他是妾生子。   在他们眼里,一个纯血种的大奉人,哪怕为奴为婢,也是比一个他国贵族尊贵的,纵然他们不曾明显的表现出来,但是心中都是如此想的。   大奉人骨子里就是傲气的,这种傲气在西疆里被压下了,因为西疆现在是被金蛮王上与南康王联手统治的,金蛮王上都是南康王的女婿,他们这些大奉人纵然心中鄙夷,面上也不会提,背地里更不敢说,怕被打,但是京城可不是金蛮王族、南康王的地盘,这里的人,会掩盖,但是并不会顾忌,因为金蛮王上和南康王都打不到他们。   大多数的时候,别人的尊敬与否,都来自于你背后的拳头硬不硬。   耶律九云浑然不知,他还太小了,并不懂他身负两国血统的事,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他只知道,母亲与他说的那些竟都是真的。   京城里,竟然真的有这么多好玩儿的,好吃的,他们这里吃一只螃蟹,都有一套配套的器具,她们身上穿的衣裳、头上带的首饰,都好看的很,还有各种书——唔,这个就不必了,大奉的书都可怕得很,会把人撞晕的。   但是耶律九云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不会把人撞晕的书。   他在书墨街找到了很多好书。   这些书都很善良,不仅不会撞晕他,还会告诉他很多事情,比如,跳崖不一定会死,崖下面会有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传授你毕生武学,给你一颗丹药让你暴涨八百年功力那种,再比如,路边随手救一个姑娘,就有可能是药王谷的失忆亲孙女,从此与你展开一场旷世虐恋,还比如,据说,谁谁谁其实是妖精变的,晚上会生吃人肉——   耶律九云大开眼界。   这才是世间好书啊!   他喜滋滋的在外面逛到月上三竿,等到街面上的人都渐渐没了,只剩下巡逻的金吾卫、干净整洁的地面,安静地街巷和皎洁的月光时,耶律九云便往南康王府走回了。   南康王府坐落在麒麟街,靠皇城最近,皇城周遭每时每刻都有金吾卫在巡逻,故而去的时候,也会一路上碰见各种金吾卫。   金吾卫巡逻时一贯沉默,他们手持墨刀,安静而肃穆的快速行走,耶律九云偶尔会觉得好奇,昂着头看他们走过。   他们丝毫不会受到外人影响,耶律九云可以随便看他们,他们连动都不会动一下,但如果碰到有可疑的人,他们可以在三个瞬息之内抽出背囊中的利箭,一箭射出。   大奉的王朝,就是由这些人,由这些规矩,由这些东西,一点一点构成的。   耶律九云回到南康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子时夜半了。   耶律枭与沈落枝很少管束他,他们俩都很放心耶律九云,只给他足够多的保护,剩下的事情,都让耶律九云自己去选择,他想几点睡就几点睡,想出去游玩就出去游玩,他有足够多的亲兵和银钱,可以见识全天下所有好的坏的东西,他自由,但是却从不放纵。   小九云可以从白日里走到夜间,因为他有亲兵跟随,却从不会让他的亲兵去欺负旁人,他年岁虽小,却懂逼祸,耶律枭和沈落枝都很放心他。   大概是因为耶律九云自小就表现出与旁的孩子不一样的志向的缘故——别人家孩子三岁的时候,只知道挖泥巴的岁数,他们家小九云已经准备叱咤风云,搅弄四海了,何其志向!   虽然耶律九云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成为天下第一英武大帝,练功练的也不怎么样,看书的时候经常会睡过去,但也算有点脑子,虽然不多。   三岁成不了没关系,六岁成不了也没关系,二十岁一定能成了——耶律九云二十岁的时候,耶律枭就禅位了,到时候直接让耶律九云继承王位,号天下第一英武大帝。   儿子不行,那就让爹来,毕竟他们家是真的有王位能继承。   到时候,小九云就有教不完的匪徒啦,不止西疆,金蛮也遍地都是,有的是的事儿让耶律九云忙呢。   ——   小九云回到南康王府的时候,尚不知道自己二十岁后还有一劫,他困顿的洗漱过后,倒在床上,呼呼的睡过去了。   负责看护耶律九云的亲兵便去耶律枭的小院汇报。   怎么说也是金蛮的小殿下,纵然平日里耶律枭不问,他们这些亲兵也得一路小心的将所有事情都告知——若是在纳木城还不需要如此谨慎,但现在是在京城。   大奉人,天生就是看不上他们这些金蛮人的。   只不过亲兵今日来的不巧,他进院里来的时候,便瞧见金蛮王的亲卫们都在院外墙根下面蹲着呢——他们这群亲卫们耳聪目明,每每金蛮王与公主恩爱时,他们都得避开,不能听到一丝一毫。   时间长了,他们一堆人就常常蹲在墙角浑水摸鱼,唠些闲话。   看护耶律九云的亲兵就知道今晚上是没法汇报了——反正小殿下今日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儿,亲兵便悄咪咪的溜下去了。   ——   南康王府的厢房内,金纹玉香炉里燃着沉水香,烟雾拧成一根细细的线,袅袅的往上端的帷帐上飞。   沉水香的气息透着一股慵懒的草木香,像是雨后潮湿的湖边,与被打湿的花蕊的气息,在午夜中缓缓荡开。   静谧的夜色里,沈落枝躺在耶律枭的怀抱里,听他的心跳,也偶尔和她谈两句国事。   他虽是金蛮王,但实际上常年居在西疆,还真没怎么回金蛮,但他在金蛮的事情还从未隐瞒过沈落枝,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沈落枝比他更熟悉要怎么跟大奉打交道。   大奉的局势,金蛮的近况,大奉与金蛮的建交,漠北与金蛮最近常暗搓搓打仗,在金蛮更西的西方,有一个叫赤金的地方,金发蓝眼的赤金人这些年穿过了金蛮,来到了大奉,似乎也想通一条商道来,借着金蛮人的道,直通大奉。   桩桩件件,都不是好相与的。   至于东瀛、波斯那边,就离金蛮太远了,耶律枭暂时不考虑他们。   “嗯。”沈落枝桩桩件件的听着,偶尔埋在他胸口前听他的呼吸和心跳,半晌后,才说道:“且都慢慢来,你我不急。”   金蛮与大奉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走钢丝,保不齐什么时候便因为一点事儿而衍生出什么天大的麻烦,所以沈落枝与耶律枭这些年来也算得上是如履薄冰。   她心是耶律枭这里的,人却是大奉人,所以只能在两者的交界中,不断地找寻一个能让双方都得利的路子。   这很难,比打仗还难。   但总要一步又一步的走下去。   ——   大奉二十六年夏,朝会如火如荼的准备筹办。   以往每年朝会都是在冬日,沈落枝幼时参加过一次,他们会在一个名叫长白山的山上行宫中办朝会,但是今年的朝会时期开在了盛夏——沈落枝去宫中见皇后的时候,曾问过为什么,皇后与她道,说是顺德帝身子不康健,冬日里去不得雪山了,故而将开办朝会的时辰提到了夏日间,顺德帝也不打算去旁的地方办了,便只在宫中办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大奉皇宫都热闹的紧呢。   沈落枝和耶律枭还觐见了顺德帝。   在八年前,沈落枝嫁到西疆的时候,还曾见过顺德帝,顺德帝那时虽然年岁渐长,但也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但现下八年过去,顺德帝发鬓间白发丛生,人也清瘦老态了不少,且还穿着一身道人服饰——据说顺德帝开始信道了,日日开始吃丹药,以此得永生。   她见顺德帝,也就是行礼,讲几句话后,便从顺德帝的太极殿内离开、继续去找皇后说话了,倒是耶律枭,跟顺德帝两人谈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   到了当夜晚间,耶律枭便与沈落枝讲顺德帝的小话。   “他丹药磕多了。”耶律枭说:“脑子都糊涂了,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   沈落枝瞪他一眼:“当心锦衣卫。”   “没有。”耶律枭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一边比划,一边压着沈落枝往床上走:“我听着呢。”   沈落枝纵容他压下来,脑子里却过了一遍今日之事。   万望大奉四海升平,万望金蛮不起战乱。   太平长安。 第71章 再见啦,大奉   我们会再见的   耶律九云在京中待了大概一个月, 认识了不少人,等到朝会结束、准备回到西疆的时候,他还颇为恋恋不舍。   他是如此喜爱这个地方。   沈落枝与他说过:“若是喜欢, 日后叫你来大奉求学。”   书本上的诗词歌赋,可以在西疆学, 但这山川河流, 终究要耶律九云自己来看才行,沈落枝不想将他拘于西疆,他该是遨游在天上的鹰,应该见一见这天有多高,路有多远。   小九云满怀期待。   “我以后会再来的。”他将身子探出马车的车窗外, 远远地看着在地平线上渐渐压下去的大奉皇宫。   再见啦大奉。   我们会再见的。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结束,小九云预收文:拨雪寻春   接下来会更一个现代天灾番外,纯属我个人脑洞,人物还是这些人物,但是剧情和人物性格会不同,可以将他们看做另一个时空的人,大家不喜欢记得跳订哈。   新书,枕间怜娇,会在7.29号开,求收藏,么么哒~   感谢一路相随,本书完结,咱们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