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风不偷月》作者:北南   文案:   穿越(身穿),he,1v1   1945年春,沈若臻秘密送出最后一批抗币,关闭复华银行,却在进行安全转移时遭遇海难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   后来他听见有人在身边说话,貌似念了一对挽联。   沈若臻睁开眼躺在21世纪的高级病房,床边立着一个英俊但冷漠的陌生男人。   沈若臻:“你是谁?”   项明章:“不记得我了?”   沈若臻:“我不认识你。”   项明章:“楚识琛,搞出这么大事故,装失忆可没用。”   见面就给人念悼词/来者不善/大尾巴狼/总裁攻   走进新时代/棋逢对手/美貌民国大少爷/穿越受   封面感谢世界上最文静的女孩子!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项明章,楚识琛(沈若臻) ┃ 配角:好几个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楚秘书,来一下。(没空)   立意:走进新时代 第1章   市区里的玉兰树似乎一夜之间全都开花了,连片的洁白,一辆黑色商务车穿梭而过,驶进“项樾通信”的园区内,在办公大楼前缓缓停住。   司机说:“项先生,到公司了。”   项明章睁开双眼,指关节抵着眉心压了压倦意——今天市信息化部门召开圆桌会议,一开就是大半天,他在路上才得以小憩片刻。   而且这种性质的会议,力求朴素,带助手都属于摆谱,项明章一人去一人回,亲自拎着分量不轻的资料册和笔记本电脑下了车。   项明章回到办公室,不出两分钟,秘书轻手轻脚地送来一杯咖啡。他低头翻着会议的资料,问:“销售和售前的经理在不在公司?”   秘书回答:“都在的。”   项明章看一眼手表,说:“通知一下,十五分钟后开会,去研发中心把工程师主管也叫过来。”   秘书提醒道:“项先生,时间来不及了,等下要出发去亚曦湾,今晚和亦思签约。”   项明章终于抬起头,股权收购也不算小事,他居然抛之脑后给忘了,大概只能怪签约对象太过烦人。   “亦思科技”曾在业内辉煌过,自从创始人楚喆四年前去世,公司内部派系纷争不断,导致数名高管出走、客户流失、业绩和口碑跳崖式下滑。   楚喆的股权留给了一双儿女,女儿还在念书,不足成事。儿子楚识琛是个脑残富二代,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打小就特别败事有余。   楚识琛身为楚家长子,为人却是个孙子。公司收益连年减少,他不想着改邪归正,反而一哭二闹三上吊,哄楚太太一起卖掉股份,要跟朋友投资创业。   项明章评估过亦思的价值,认为这头“瘦死的骆驼”还有救,便趁机抛出了橄榄枝。项家和楚家多年旧交,虽然楚父去世后关系渐渐淡了,但尚有情分,项明章给的价格很厚道,双方达成交易。   从前期接触到后期洽谈,楚家全权委托律师进行,到最后一步签约了,楚识琛冒出来发癫——要在游艇上举行签约派对。   项明章既没闲工夫在海面上飘一夜,也没兴致享受楚识琛提供的消遣,所以收到邀请就没当回事。   他想了想,吩咐秘书叫彭昕过来。   彭昕是销售部总监,项明章手下的得力干将,行事老练,善于应酬。进来办公室,彭昕问:“项先生,您找我?”   项明章说:“今晚跟亦思签约,你替我去。”   彭昕刚结束一个项目,瘦了七公斤,急需放假充电,本来订好今晚的机票飞圣托里尼,他舔了舔嘴唇,毫无异议地说:“好的,我没问题,亦思那边需不需要提前沟通?”   “用不着。”项明章语气轻巧,“负责的专组都谈妥了,你压一下场的事。”   彭昕点点头,早听说楚识琛是个玩咖,估计派对也不那么单纯健康,休假推迟,今晚就当开胃菜吧。   项明章看穿,说:“耽误正事你就不用放假了。”   “您放心,耽误正事我跳海。”彭昕笑道,“项樾马上就成亦思的大股东了,确实值得开趴庆祝。”   傍晚,公司派车送彭昕一行五人前往亚曦湾。   一到春天,整个城市迅速升温,江边海岸一日比一日热闹,私人码头停泊一冬的豪华游艇都蠢蠢欲动起来。   楚识琛的游艇提前一周准备妥当,成箱的新鲜食材和高级洋酒空运过来,船员、私厨、服务生陆续就位,夜幕降落,演奏的乐队也到了,还有十几名模特网红作陪助兴。   春夜出海,格外的醉人。   原本要出席派对的项明章留在公司开会,白天圆桌会议磋商的是“容灾系统”的问题,上面有新需求、新方向,各大公司和厂商要及时传达示下。   回到家几近凌晨,项明章平时一个人住在酒店式公寓,寸土寸金的地段,楼下堆满奢侈品店,相邻是环金中心的摩天大楼,四周永远珠光宝气、华灯璀璨,好像这样就不会令人感到孤独似的。   泡完澡,项明章半裸着上身,水珠沿着分明的肌肉线条滑落,他习惯喝一杯冰水,身体冷下来会眷恋被窝,能睡得沉一点。   估计海面上没信号,休息前他没收到彭昕完成签约的消息。   直至半夜,手机突然疯狂振动。   项明章很快醒过来,这个时间打扰他不会是小问题,接听后直接问:“什么事?”   手机里传来秘书急切的声音:“项先生,出事了,楚识琛的游艇在海上发生了爆炸!”   平地惊雷,项明章霎时清醒,心跟着一沉:“项樾的人怎么样?”   秘书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亦思那边很乱,好不容易联系上负责人,只知道目前获救的人都送到医院了,我正在赶过去!”   项明章翻身下床,迅速做出权衡,交代道:“暂时不要跟亦思交涉,先确认彭昕他们的安全。”   挂掉电话,项明章立刻换衣服出了门。   医院门前堵得风雨不透,搜救工作仍未停止,救护车不断往返送来一拨一拨伤患,急诊中心里忙得鸡飞狗跳。   项明章穿了件及膝风衣,步伐带动衣摆,短发微乱,但神情自始至终很镇定。   他向前台查询了接诊记录,万幸的是,彭昕五个人全部获救,已经入院治疗。   其中一名职员在重症监护室,刚结束抢救,两名职员昏迷未醒,暂时脱离生命危险,另外两名没有大碍。   病房八楼,彭昕躺在床上输液,余惊未定,听见开门声抖了一下。项樾给的薪水足以让他死心塌地,不求什么人文关怀,所以看见项明章大半夜过来不免惊讶。   “啊……”彭昕道,“项先生,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项明章轮番看过其他人,重症那名生死未卜,他的心情自然称不上好,说:“你觉得我还能睡得着?”   彭昕面色狼狈,第一次坐豪华游艇出海,差点丢掉小命……当时大家玩得正嗨,游艇尾部突然起火,火势越来越大失去控制,救生艇不够用,所有人乱成了一片,幸好爆炸的时候跑得差不多了。   彭昕叹气:“走之前说耽误正事就跳海,我这破嘴。”   项明章道:“你是替我去的,好好休养,销售部没你这张铁嘴要哑火一半。”   “您这么看重我,我跳海也值了。”彭昕费力直起身,从枕头下面拿出公文包,“无论如何,我今晚不辱使命,收购合同都在这里面了。”   项明章一手接过,一手按了按彭昕的肩膀。   这时秘书匆匆赶来,他没料到项明章会来医院,解释说:“项先生,亦思的人都在九楼,他们的负责人找我了解情况,耽误了点时间。”   项明章盯着对方,问:“那你聊完了吗?”   秘书手心出汗,说:“我马上处理这边。”   项明章道:“联系员工家属,把安抚工作做好,叫律师和保障部主管过来谈赔偿方案,看一下医院条件和医生资质,专业护工尽快到位。”   秘书连连答应:“好的,我记住了。”   “不用你办。”项明章补充了一句,“转告助理接手,你下班吧。”   秘书急道:“项先生,让我处理吧!”   “哦,对了。”项明章问,“跟亦思聊了这么久,那楼上怎么样了?”   秘书脸色难堪,回答:“医生说,楚识琛恐怕不行了。”   从得知事发,项明章第一关心下属的生命安全,其次在意收购合同,至于楚识琛的死活他一点都不在意。   不过两家有交情在,出于礼节肯定要探望一下,反正如果人死了,葬礼也是躲不过要出席的。   项明章上了楼,病房走廊外乌压压挤满了人,有亦思的高层管理和楚家一些亲戚长辈,律师团队候在休息区待命。   大家都是从睡梦中爬起来的,不无困乏,项明章的出现搅动了众人的神经,纷纷投去目光。   项明章目不斜视地走到病房外,敲开了门。   外间沙发上,楚太太哭得双目红肿,长发散落在胸前,女儿楚识绘扶着她,表情则淡漠许多。   一位中年男人迎过来,五十岁左右,保养得当,是楚喆死后真正操持亦思大权的运营总裁,李藏秋。另一位年轻男人陪在楚识绘身边,是李藏秋的独子李桁。   虽然项明章不过三十三岁,但李藏秋率先开口:“项总来了,请进,这么晚还惊动了你。”   项明章说:“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楚太太后知后觉,泪眼朦胧:“明章……”   项明章安慰道:“伯母,你要注意身体。”   楚太太摇摇头:“我只想要小琛醒过来……”没说完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头栽进楚识绘的怀中。   李藏秋低声告知:“救上来太迟了,医生说苏醒的希望很渺茫,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楚识绘有些心烦:“妈,你听见没有?哭有什么用?”   楚太太叫嚷:“做什么准备?小琛一会儿就醒了,我做什么准备?!”   李藏秋见状主持大局,回头对儿子说:“李桁,你去办吧。”   这是要准备后事了。   李桁一走,外面的人陆续涌入病房,等待送最后一程,楚太太彻底崩溃,没完没了地痛哭起来。   项明章被堵在病房里,一时走不掉,他旁观够了一众人佯装出的哀切,便转身对着里间治疗室。   一整扇玻璃相隔,正对病床方便观察,不过降下几寸的百叶窗挡住了楚识琛的脸。   楚太太哭得力竭,捂着嘴巴由号啕变成抽泣,她瞥见项明章独自对着治疗室,上前说:“明章,你想看他的话,可以进去。”   项明章根本没那个意向,倒嫌晦气:“我怕打扰他。”   楚太太哽咽道:“没关系,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去送送小琛。”   项明章不得不答应:“……那好吧。”   进入治疗室,门一关隔绝了嘈杂声,项明章双手插着风衣口袋,慢慢走向病床。   实际上,他对楚识琛的印象很单薄,仅有几面,最早的时候楚识琛十几岁,还没长开,能看出五官底子不错。   上一次见是四年前楚喆的葬礼——楚识琛染着一头紫红色半长发,非常炫彩,戳在一片黑衣的宾客中,就像黑土地上长了颗火龙果。近看的话,楚识琛的脸色被衬得有些黯淡、虚浮,完全不像青年人该有的状态。   至于衣着,楚识琛一向潮得人胆寒,假如咽了气,都找不到一套合适的衣服当寿衣。   总之,这么多年糜烂纵欲的生活习惯,糟糕的审美,再加上无知的气质,天生的好皮囊早被糟蹋得不忍卒视。   今晚又在海里泡了不知多久……项明章真的不太情愿直视对方。   可他走到床边,一抬眼就停住了。   “楚识琛”安躺在病床上,面容干干净净,黑发似一捧乌云覆在额前,掩映住一双修眉。他的眼睛闭着,长睫静垂,肌肤呈现出冷水浸洗过的苍白,看上去冰凉而润泽,只有浅浅的眼窝被海水刺激得泛着红。   病号服微敞着领口,“楚识琛”的颈侧擦伤了一道,贴着纱布,他的左手压在胸前,仿佛在按着心脏祈祷。   那只手很漂亮,食指上戴着一枚古董印章戒指,银底镶嵌蓝玛瑙,凹雕的图案是一只衔着月桂叶的雄鹰。   这个人如斯眼熟,却又像素未谋面。   项明章始料未及地怔了片刻,等回过神来,病床上依旧那么静谧,甚至听不见呼吸声,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撑到天亮。   人之将死,应该告个别。   听着外面隐约的哭泣,联想楚家这几年的际会,项明章想到一对很贴切的挽联,给楚识琛当悼词也算抬举他了。   “与人何尤,可怜白发双亲,养子聪明成不幸;”项明章凉薄念道,“自古有死,太息青云一瞬,如君摇落更堪悲。”   黎明将至。   那张俊雅的面孔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挽联出自《楹联丛话》 第2章   一九四五年春,港口码头,一艘轮船趁着月色抛锚起航。   岸上送行的人群模糊成一团,二层客舱的房间里,沈若臻脱下西装外套,在鸣笛声中松弛了身体。   战火无情,母亲与妹妹早已送往海外避难,不少亲戚也靠沈家获得了妥善安置。去年秋,父亲得急症病故,丧事简办,之后老管家护送遗体回宁波安葬。   昔日显赫的沈公馆人去楼空,沈若臻对外宣称要回故乡为父守孝,其实是进行安全转移。忠孝两难全,从他接任行长一职就做好了选择。   房间闷热,沈若臻解开白衬衫的一粒纽扣,将行李箱平放在床尾打开,不大的箱子空着一半,里面装着洗漱包、两套西装、一盒鎏金水晶火漆印章,是行长的公印。   沈若臻抽起夹层,内里放着几张未面世的抗币,由他督办,一个月前秘密制造并成功运送了一批,这些是他留作纪念的。   抗币之下还有一份报纸,版面正中,醒目地刊登着一篇“敬告国民——复华银行关闭公告。”   沈若臻亲自撰写,寥寥数言道不尽背后的殚精竭虑,再一次读罢,依旧是万千心绪难抒。   他平躺在狭窄的床上,手背搭着额头,食指间的玛瑙戒指质地坚硬,像针管抵着皮肤注入了镇定剂。   沈若臻疲倦至极,沉沉地睡着了。   过去许久,轮船开始激烈地摇晃,房间内的小桌在地板上滑动,碰撞墙壁发出“咚”的一声。   沈若臻醒来,透过小小的舷窗看了一眼,天色阴晦,漆黑的天空打过一道闪电,海面上波涛翻滚。   走廊上不断有人经过,吵嚷声在颠簸中越来越大。   沈若臻披衣出门,惊觉天气坏得可怕,海风呼号,乌压压的密云几乎垂落在海面上。   没多久,轮班休息的船员倾巢出动,可见情形凶险。   甲板上挤满了不安的乘客,雷鸣低啸,暴雨铺天盖地袭来,混乱中一扇巨浪轰然席卷,人们又仓皇逃回船舱,失衡跌倒的身体像一只只蜷缩的虾子。   猛地,一道惊雷直下,破开黑天,船上的桅杆生生被劈裂!   转瞬间,无数人惊惧哭嚎,哀鸿遍地。有船员放弃般松了手,瘫软着身躯倒下。   刺骨海水不停砸向甲板,浪涛如狂龙,大口大口吞并着破损难当的船身。   周遭尖叫、呼救、啼哭,等待的是惊厥、伤亡和无力回天。   沈若臻抓着栏杆,发丝飞舞,浑身湿透了,沉静的脸上滑落咸涩的海水。   他晃动了一下,默然笑起来。   想他短短一生,生长于膏粱锦绣,肩负着云霓之望,经过美满,尝尽忧患,不图史书工笔留姓名,却不料如今落个葬身大海的结局。   所幸,他已无愧家国,只可惜等不到疮痍平复。   一面巨浪掀上天际,垂直落下,“嘭”的一声,甲板顷刻间被砸出一道裂痕。   沈若臻产生短暂的耳鸣,栏杆湿滑抓不住了,他松开手,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从小佩戴的怀表,指腹摩挲表盖,上面镌刻着象征佛法慈悲的“卍”字纹。   船沉的一刻,白衬衫轻轻飘动,沈若臻如一株黑夜中寥落绽放的昙花,猝然被天地吞噬。   海水太冷了,寒意裹遍五脏六腑,气息一点点抽空殆尽。   沈若臻的意识变得混沌,直至湮灭。   ……   飘浮感似乎消失了。   沈若臻觉出一丝温暖和踏实,刺耳的声响也停了,静静的,后来他隐约听见一道脚步声。   难道有人救了他?   脚步由远及近,停在身边,沈若臻的感觉愈发真实。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忽然,他听见有人在说话,音调略低,就在身边,在对着他说话。   是谁……   沈若臻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闪动着几道的光圈,他茫然片刻,视野渐渐清晰,目光也随之聚焦——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般高大、英俊,对方正盯着他,冷漠的表情中掺杂了难以掩饰的诧异。   项明章没有料到,他刚念完挽词,要死的楚识琛居然醒了。   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明瞳点墨,清澈如水,全无烂醉或垂死的萎靡,许久,迟疑地眨一下眼,长睫忽闪,再望来时目光变得严肃。   沈若臻久未开口,发声有些沙哑:“你是谁?”   项明章神思归位,傲慢也一并恢复,反问道:“不记得我了?”   沈若臻防备大于疑惑,回答:“我不认识你。”   项明章连一句“贵人多忘事”都懒得嘲讽,项樾五个人全躺在病房里,还有多少人受伤不得而知,他没有一分钟的耐性跟一个脑残打太极。   项明章微微俯身,不禁恶意揣测这位楚少爷,说:“楚识琛,搞出这么大事故,装失忆可没用。”   沈若臻:“我——”   不等否认,项明章转身离开了治疗室。   外间多了几名女眷,是来陪伴楚太太的,项明章不欲多留,走之前说:“伯母,进去看看吧,他醒了。”   楚太太一惊,柔弱的身体从沙发中弹起来,立刻冲进了治疗室,楚识绘和其他人紧随其后。   沈若臻被突然涌入的人群吓了一跳。   楚太太扑在床前,把“楚识琛”仔细看着,激动不能自已:“小琛,你终于醒了!妈妈就知道你福大命大!”   沈若臻愣着,才注意到周围的怪异之处——病房的样子,精密的仪器,这些陌生人的衣着打扮……   楚太太捧住他的手,问:“小琛,你感觉怎么样?冷不冷,有没有哪里痛?”   楚识绘在另一边嘀咕:“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楚太太:“哎呀,不要咒你哥哥!”   “喂,”楚识绘叫道,“楚识琛,你没事了?”   沈若臻听清了那个名字,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叫他,否认道:“我不是楚识琛。”   楚太太温柔一笑:“在说什么傻话呀。”   沈若臻重复第二遍:“你们认错人了,我不姓楚。”   “好好好。”楚太太一脸溺爱,“以后跟妈妈姓杨,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怎么样都好。”   沈若臻抽出手,压抑着内心泛起的一丝恓惶,他几乎是郑重地说:“这位夫人,我不认识你们,我也不是你的儿子。”   大家迟疑片刻开始悄声议论,楚太太傻在一旁,顿时又由喜转忧。李藏秋去请了医生过来,所有人围在床边等候最新的诊断结果。   医生做完检查,试图询问一些常规问题,但得到的答案除了“不知道”,就是“不记得”。   最后,医生诱导地问:“你不是楚识琛,那你叫什么名字?”   沈若臻头脑清醒,所以十分提防,他不清楚这些人包括医生在内,是服从于哪一方、哪一股势力,如果他暴露真实身份,又会面临什么样的风险。   沈若臻摇摇头,选择缄默。   医生对家属说:“很可能是失忆,至于确切的病因和损伤程度,需要明天做一个详细检查。”   楚太太不愿相信:“失忆……人真的会失忆?”   医生说:“嗯,我院18年有个病例很类似,也是苏醒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若臻心里一动,出声问:“请问是一九一八年吗?”   “呃。”医生语塞,认真回答他,“那是二十世纪,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啊。”   沈若臻呆住,极大的震惊令他做不出任何表情,他甚至反应不过来“二十一世纪”是什么概念。   这怎么可能呢?   他溺水昏迷,醒来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几十年之后?   太荒谬了,是一场梦吗?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然而周围所有的人和物都那么真实。   真实以外,是那么的陌生。   沈若臻习惯性的用手背挡住额头,手抬到半空,指间的蓝玛瑙闪着幽光,假如没有这枚戒指,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究竟是谁。   医生看他虚弱,便请大家离开治疗室,单独对家属聊些注意事项。   人都走了,沈若臻扶床半坐,床头柜上放着几本杂志和一份城市晚报,他展开来看,密密麻麻尽是简体字。   他抱着一丝侥幸找到刊印日期,数字却证实了医生没有说谎。   那……沈若臻急切地翻开军事版面和时政版面,不敢遗漏一字地阅读当日新闻,他看到一些关键词……领导、方针,越读越明,目光胶着在这一页无法离开。   报纸从颤抖的指缝掉下去,沈若臻已顾不上失态与否,一动不动地瘫坐着,任由心绪激荡。   战争胜利,物事更迭。   一人生死之间,果真竟飞逝过大半个世纪。   他正恍惚,楚太太悄悄走了进来。这一晚太耗费心神,她没力气应付别的了,把大家送走,只想一个人陪着儿子。   “快躺好呀。”楚太太扶沈若臻躺下,自己坐在床沿,伸手去拢沈若臻的头发,“东方人还是染黑色好看,你又白,这一点随我。”   许是太累了,楚太太口气轻柔,叫沈若臻不忍打断。   楚太太便守着他倾诉:“在国外一年多,电话也不打一通,每次找你都嫌我烦。这次回国更是和狐朋狗友玩疯了,家都不回,你好没良心,妈妈答应卖股权,你呢,连一顿饭都不陪我吃。”   “游艇爆炸,我接到电话魂都吓飞了,可能当妈就是要担惊受怕,受一辈子苦。”   楚太太吸吸鼻子,叹息道:“医生说是有几率恢复的,我不担心,你醒过来我就知足了,现在记住我是你妈妈,好不好啊?”   沈若臻沉默聆听,泛起一阵心酸,他的母亲远隔海洋是否也这般牵挂他?可事到如今,他的母亲和妹妹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沈若臻眼角顿红,合紧了牙关。   “都不记得你上一次这样乖是几岁的事了。”楚太太流下眼泪,“你爸爸走了,我只有你和小绘了。你今晚要是没挺过来,我怎么活呀。”   沈若臻已发不出一言,他怕刺激到这位母亲,他知道对方不会相信他的否认,只会难过。   他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存在,来自1945年,是上一个世纪的人,他根本无从证明,只怕会被当成疯子。   楚太太帮他掖好被角,离开前说:“小琛,再睡一觉吧。”   沈若臻哪里睡得着。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天亮了,他拖着病躯下了床,赤足踩在坚硬稳固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到窗前。   推开窗户,高楼之下的风景尽收眼底,远处的长街车流熙攘,厦宇密如林,行人全无艰苦旧貌。   只有朝霞如初,其余当真改天换地。   国,疮痍已复,正大光明。   可家呢?   尚未祭拜过的父亲,久未团圆的母亲胞妹,全部消失在时间之中了吗?   他又算什么?   凭空来此,过去不能言明,当下一无所知,未来何去何从?   他沈若臻又算什么?!   偏偏天不绝命,让他活下来。   而活下去,他需要学会生存,要生存就要先适应这里的一切,在此之前,要有一席之地安身。   沈若臻想,他一定和“楚识琛”长得很像,连亲缘际遇也格外吻合,他现身在这间病房,在楚家,会不会是老天爷冥冥中的安排?   或许,是上天在帮他,借给他一个新的身份。   沈若臻的心快速跳动起来,为如此下策感到惴惴和羞惭。   抬眸望向天边,阴云散尽明月沉,他鬼使神差地将手探出窗外,揽了一掌清风。   不,不算借,是偷。 第3章   在沈若臻醒来的第二天,没来得及做详细检查,就被楚家悄悄地接走转院了。   他住进一家高级私立医院,病房更宽敞,看护更多,环境更私密,同一楼层几乎没有其他病人。   沈若臻不怕闷,也没有任何额外需求,他每天只要报纸,各种出版社的报纸越多越好。   他渴求一切讯息,国际时局、经济发展、工业科技、民生教育,只要醒着,他总是在孜孜不倦地阅读新闻。   沈若臻惊奇整个世界的巨大变化,从过去来到当今,他的不安在日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庆幸。   同样惊奇的还有楚太太,她不学无术的儿子竟然开始读书看报了,忍不住问:“小琛,累不累呀?”   沈若臻尚未完全适应这个称呼,迟了半拍抬头,回答:“我不累。”说完顿了一下,他叫不出“母亲”,也伪装不出亲昵,便说:“你今天的裙子很漂亮。”   楚太太欢喜得要死,简直快掉眼泪了,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希望“儿子”趁失忆能陪她多说几句话。   沈若臻合起报纸,常言道“说得多错得多”,他提前预防:“我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好多东西不认识,一些浅显的知识也如闻天书。”   楚太太安慰他:“别难过呀,你以前也蛮无知的,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   沈若臻一愣:“是么?”   楚母说:“幸好你妹妹会读书,成绩又好,不然我在太太圈子里交际,真的脸上没有光彩。”   沈若臻:“……”   谈天时,沈若臻免不了想起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个大家闺秀,是他儿时的启蒙老师,对他严格大于宠爱,相比较父亲,母亲对他寄予了更多的期望。   而楚太太则是典型的“慈母”,对楚识琛不讲要求,全盘接受,从未想过有一天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该怎么办。   沈若臻想,他以“楚识琛”的身份活着已是不光彩之举,若只享权利,不尽义务的话,岂非彻头彻尾的小人?   身为儿子和兄长,作为一个成年男人,该做的事,该承担的责任,他要替楚识琛做到。   那天醒来,见到的陌生男人说“搞出这么大的事故”,沈若臻一直记得。   他猜“楚识琛”是有干系的,可这些天过得安安稳稳,麻烦已经处理妥当了吗?亲属会不会受到牵连?   沈若臻找机会问起那晚发生过什么,楚太太怕刺激他,轻描淡写略了过去,最后叫他放心,说李叔叔会处理好的。   后来,沈若臻从楚识绘口中得知是游艇爆炸,转院也是因为牵涉的人多,在同一家医院担心会有麻烦。   至于后续处理,楚识绘不太清楚,同样说李叔叔会搞定的。   沈若臻留心观察,发现楚家真正做主的人是李藏秋。   亦思的公务,爆炸事故的烂摊子,都是李藏秋拿主意,他甚至不用和楚太太商量,办完知会一声即可。   楚太太对此全无异议,显然习以为常。   沈若臻的身体一天天好转,陪楚太太聊天的时间也随之增加,他话少,多半在倾听,趁此机会可以了解到楚家和公司的一些状况。   亦思是科技公司,什么计算机软件、硬件、系统开发,沈若臻听不懂,但默默记住了每一个词汇。   楚太太保存了许多照片给他看,帮他认人,有家里的两名保姆,一名司机,近亲若干,还有公司的管理层等等。   凡是来医院探望过的,哪怕仅有一面,沈若臻都对得上号。   楚太太十分惊喜:“怎么失忆了,记性倒变好了,东方不亮西方亮啊?”   沈若臻认完全部照片,他印象中少一个人,问:“我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他是谁?”   “哦,他叫项明章。”楚太太回答,“工页项,明天的明,文章的章。”   沈若臻默念一遍这个名字,道:“他是亲戚还是朋友?”   楚太太说:“项家的亲戚很难攀呀,算是朋友,爷爷辈就认识,交情不浅的。唉,可惜你爸爸走得早,我们楚家不风光了。”   沈若臻犹记项明章傲慢的态度,说:“看来两家的关系疏远了。”   “也还好。”楚太太看问题很简单,“这些年虽然来往少了,但那是虚的,项明章收购亦思给的价格蛮好,说明讲了情分,这是实的。”   沈若臻这才得知,楚识琛和楚太太的股权一起卖掉了,换言之,楚父一手创立的公司已经不属于楚家。   他不能理解。   沈家祖上自光绪年间开设钱庄,宁波江厦街上三十多家大同行,沈家独占十二。后来外国资本涌入国门,父亲沈作润应局势提倡变革,入上海兴办现代化银行。   沈若臻年幼时耳濡目染,已知经商重在“经营”,谋在发展,成在坚守。   一爿店扩成一双,开疆拓土,一路堵则变通,诸路尽为我所行,在战乱年代也要争当顶在前面的鳌头。   在他受的教育理念中,变卖家业是一种耻辱,是极大的失败,会遭人笑柄的。   他表情凝重,楚太太问:“怎么了呀?”   沈若臻轻展眉峰,回答:“没什么,有些惋惜罢了。”   “儿子,你别闹了。”楚太太说,“当初是你软磨硬泡要卖的,威胁我不答应就在国外自杀,你现在又惋惜!”   沈若臻无奈道:“抱歉。”   楚太太马上心软了,格局都宽了:“这些年亦思不景气,卖掉也好,项樾是行业顶尖,没准儿能把它盘活呢。而且项明章看着彬彬有礼,其实很吃得开,有本事的,以后交给他去烦啦。”   沈若臻脑中浮现出项明章的冷漠模样,怎么,二十一世纪重新定义“彬彬有礼”了?   只怕是那位项先生有一颗玲珑心,装惯了大尾巴狼。   身体完全康复后,沈若臻出院了。   踏出医院的那一刻,对他而言,是在迈进一个新的世界。   楚家的别墅坐落在江岸以西,楚父过世,楚识琛这几年在国外,家里全是女眷,因此内外打理得十分雅致。   大门早早敞开迎接,沈若臻下了车,在楚太太的陪同下步行穿过花园。庭前立着两个人,年长的是唐姨,相当于家里的大总管,年轻的秀姐负责其余杂务。   回家的第一餐很丰盛,冷盘热盘铺张了十几道,沈若臻向来谨慎,楚太太夹给他的一定吃,摆在面前的选择吃,应该不会出错。   吃过午饭,他被带到了楚识琛的卧房。   房间墙上喷绘着一幅暗黑色调的巨大画作,混乱的线条下画的是一个吐着舌头的摇滚青年,沈若臻问:“这是……我画的吗?”   唐姨笑道:“你哪有这水平,买的。”   沈若臻细细地参观,边柜上摆着一张相框,他看见了楚识琛的照片。   那张脸,真的和他十足相似。   沈若臻退出房间,他不想动楚识琛的东西,不想霸占楚识琛的屋子,不想让属于楚识琛的痕迹被覆盖。   他坚持搬进了一间客房,空置许久,冷冷清清的,墙边放着一架蒙尘的施坦威钢琴。   唐姨拿来一只收纳盒,里面是为他准备的电子产品,有两只手机、两副耳机和充电器。   “出事后新买的,号码换了,一只当备用。”唐姨说,“充足电了,没开机。”   沈若臻见楚太太用过手机,问:“这个东西每个人都要有?”   唐姨:“当然了,现在没手机谁活得下去。尤其是你这样的,随身携带,及时打电话求救,以后少去没信号的地方。”   沈若臻点头答应,拿着手机端详了一会儿,无奈地去找楚识绘。   转院之后,楚识绘只去看过他一次,是被楚母硬拉去的。今天回来,楚识绘等到吃午饭才下楼,一句话也没对他说过。   从少数的交谈里能感觉到,楚识绘对楚识琛没多少感情,甚至称得上讨厌。   敲开门,沈若臻学楚太太的称呼,问:“小绘,这个怎么打开?”   楚识绘第一次听亲大哥叫她“小绘”,反应了好几秒:“……你不会连手机都忘了怎么用吧?”   沈若臻坦然道:“我不记得,可以请你教我吗?”   楚识绘又愣了几秒,这个“请”字从对方嘴里说出来,实属罕见。   整个下午,沈若臻学会开机、设置、使用各种功能,深深折服于现代科技。楚识绘也被他的谦逊好学所迷惑,短暂地忘了亲大哥的本性。   过去两天,项樾通信的园区内。   负责SOA架构的小组做了项目的场景搭建,项明章看过给了反馈,从研发中心出来回办公大楼。   经过景观湖,一池游动的黄秋翠磷光闪闪,项明章停下欣赏。   助理特意找来,说:“项先生,您在这儿啊。”   项明章道:“叫人捞几条活泛的,送到缦庄。”   “好的。”助理应下,报告正事,“楚家刚联系过,说楚识琛前两天出院了。”   项明章听说确实是失忆,漫不经心地问:“现在怎么样了?”   助理说:“他回家玩了三天手机。”   项明章:“……”   助理忍着笑:“楚太太问您周末有没有空,想邀您一起吃顿饭。”   出事以来,楚家光是处理赔偿就一脑袋官司,压新闻也费了不少力,项明章清楚李藏秋分身乏术,因此签约后的商业交接一直拖着。   倒不是他体贴,项樾大鱼吃小鱼,吃相急一点不免被诟病“侵吞”,缓这一时半刻就成了宽容大量,谁也不会嫌弃好名声。   现在尘埃落定,项明章希望公事公办,尽快走程序,不想浪费时间私下拉扯,跟楚家联络虚无缥缈的感情。   秘书问:“那帮您回掉?”   突然,项明章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十分钟前,沈若臻正在练习打字速度,楚太太告诉他向项明章邀约未果,让他再联系一下,以表诚意。   沈若臻思忖片刻,发送了人生中第一条短信。   项明章看着注明“楚识琛”的号码,出事后楚家给的,随手一存互没联络过。   如今楚识琛变成一个被格式化的脑残,能发来什么正常内容?   他点开短信,楚识琛竟然发来了两句诗——   雾里千船暗,灯明夹岸燃。   征程犹未已,还策祖生鞭。   项明章读了一遍,前半阙的景象暗喻那一晚的事故,后半阙抒发当下心境,挫败不足惧,要继续扬鞭启程。   表面来看好像态度不错。   可暗含的机锋……这两句诗的作者,不到三十岁便沉湎酒色而亡,死后写给他的挽词,正是项明章在病床边借用的那一句。   原来楚识琛不仅听见了,也听懂了。   发这两句诗给他,聪明且文明,既不卑不亢地回应了事故,又不褒不贬地回敬了他那一晚的讥讽。   这倒让项明章出乎意料。   秘书还等着:“楚家那边……”   “替我答复,”项明章改了主意,“周末我会准时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同行】钱庄中经营资本较多的,一般大于6万银元   诗作者张仪坡(清) 第4章   周六早晨,花园洒过水,草坪提前请人来修剪过。   楚太太为这顿饭忙里忙外,挑选好餐具,围着长桌布置了一个多钟头。   这段时间楚家的确怠慢了,邀请项明章吃顿饭,算是摆出个态度来。另外请了李藏秋和亦思另外几名高管,感谢他们这阵子的操劳。   再说,项樾以后是亦思的大股东,正式接触之前,提供这个机会让双方交际一下,总没坏处。   楚太太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纠结完烛台用金色的还是银色的,她抓紧时间去化妆弄头发,顺便问:“小琛起床没有啊?”   “早就起了。”唐姨在插花,悄声说,“出院回来好怪的,天天六点钟起床看书,昨天你猜他在读什么?《经济法》!”   楚太太吓到:“他不会又要犯事吧?”   唐姨赶紧“呸呸呸”:“往好处想,也许改邪归正了呢。”   二楼客房,沈若臻合上厚重的法律书,时间差不多了,他起身去浴室泡了个澡。   这些天,唐姨和秀姐照顾得很精细,每天问许多遍“要不要吃”或者“要不要喝”,沈若臻是个口腹欲很轻的人,总是摆摆手,其他事情也尽量不麻烦别人。   唯一一次请求是为了衣服,在旧时,每个月初三裁缝到沈公馆量尺寸,衣服制好再送上门,从不需要沈若臻操心。   他在纸上写下身体的尺寸,交给唐姨,拜托她找裁缝订做几套西装。   唐姨看着分门别类的一页数据,说:“哦呦,这么详细啊。”   沈若臻不知道当今的制衣店是什么光景,便全部写好,五维三长一宽,不同的布料软硬、薄厚不同,做出来尺寸也有差,一定要正合适才好看。   唐姨对照着纸上的身高,上下打量他,说:“我那天就觉得你长高了一点,以为只是变挺拔的缘故,原来真的高了三厘米啊。”   沈若臻从容道:“看来我虚报骗过你了。”   “就会唬人,”唐姨笑笑,“还要什么,我出门一并办了,这房间太素,你看有没有要添的?”   沈若臻要了一只小香炉,他喜欢睡觉时燃香助眠,别的就是要书。   泡完澡趁头发半干,沈若臻将发丝轻轻归拢整齐,熨烫完的衣服挂了一夜,他摘下来一件一件穿好。   扣上最后一粒纽扣,沈若臻立在镜子前,抬手摸上胸前的西装口袋,里面是空的,他忘记怀表已经丢了。   行李箱中的抗币和行长的火漆公印,自然也丢了,沉没于大海难以追寻。   沈若臻闭上双目,头颅一寸寸低下去,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几样东西都没有了。   这时,楚太太在楼下唤了一声“小琛”。   沈若臻一颤,睁眼抬眸,重新看向镜子。   方才的悲戚退却,面目变得沉静矜严,事到如今,他不该郁结于身外之物,不该因缅怀过去而瞻前顾后。   他盯着自己,盯着这张酷似楚识琛的脸。   他要暂时藏起有关旧时的一切,包括“沈若臻”这个名字。   他做了个深呼吸,似乎在无声告别。   高跟鞋踩上楼梯来到门外,楚太太不怕冷地穿了条露手臂的裙子,用力敲了敲门:“小琛,你好了没有啊?”   将外套的戗驳领压平,楚识琛的神色彻底归于平和,走过去打开门,面对楚太太,他抿了抿莹润的薄唇,叫道:“——妈。”   楚太太愣了一会儿,莫名有点慌忙:“哎呀……穿正装这么帅的,妈妈都不习惯了。”   楚识琛下楼帮忙,没多久,亦思的总经理和两名总监到了。   相隔几分钟,李藏秋也到了,估计是穿着件浅色毛衣的缘故,看着比平时亲和一些。   楚识琛一直没机会和李藏秋交谈,他端了两杯香槟,送上去主动打招呼:“李叔叔,喝点东西。”   李藏秋笑道:“谢谢,没迟到吧?”   楚识琛说:“提早了几分钟。”   李藏秋一边喝一边环顾周围,说:“看来重要的人物还没到啊。”   今天的宾客只有项明章比李藏秋要紧,他这把年纪,在亦思独揽大权说一不二,以后要屈居人下必定不甘。   楚识琛道:“李叔叔,没人能取代你在亦思的地位。”   李藏秋很受用,但也很清醒:“可是会动摇。”   他将香槟一饮而尽,继续道:“算了,都是虚名,我都快退休的人了。只是识琛,当初我是极力反对你卖掉股权的,你爸爸走了,这就是留给你们娘仨的护身符。你年轻不明白,以后想通了随时可以到公司帮忙,可是一卖,亦思就跟你没关系了。”   楚识琛何尝不懂,只能说:“我明白得太迟了,但愿可以补救。”   “唉,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机会亡羊补牢。”李藏秋叹口气,然后笑了,“有知错的态度也是好的,你妈说你变化很大,看来不是她滤镜太深。”   楚识琛点到为止,不再深谈:“要李叔叔多多教诲。”   李藏秋语重心长道:“算不得教诲,忠言逆耳,你肯听就好了。”   楚识琛感觉李藏秋有话掖着,便低声接了一句:“李叔叔,我洗耳恭听。”   李藏秋沉下嗓子:“公司的事已成定局,卖给项樾也算找了个好人家,不过你别傻乎乎的,项明章这个人——”   正在说着,外面大门口汽车鸣笛,有客人到了。   项明章下了车,吩咐司机把礼品拎下来,不得不说楚家的花园确实漂亮,比他的公寓宜居多了。   他长腿阔步,一边欣赏一边走到庭前,恰好楚识琛从里面出来迎接。   阳光下,楚识琛穿着一身考究的黑西装,在花团锦簇旁既夺目,又不容侵犯似的,头发剪得刚刚好,眉眼露着,气色养得上佳,蓝玛瑙戒指简直折射出宝石的光彩来。   项明章索性站定,那一条意味深长的短信之后,很好奇今天见了面对方会是什么态度。   楚识琛款步走下台阶,伸出右手,说:“项先生,久违。”   项明章回握住,大手几乎包裹住楚识琛的指尖,说:“有点凉,身体还没恢复?”   “谢谢关心,是被酒杯冰到了。”楚识琛问,“项先生喜欢喝香槟吗?”   项明章的绅士态度非常短暂,故态复萌,傲慢得像在挑衅:“签约派对我没去,是要重新开香槟庆祝一下,今天应该不会出事吧。”   楚识琛不跟客人争口舌,陪项明章进了别墅,李藏秋等人走近寒暄,大家表面其乐融融地聊了起来。   一餐饭吃得尽兴,话题不断,项明章和亦思的几个人聊得有来有回。   楚识琛好奇他们口中的项目,认真在听,偶然间项明章睨来一眼,故作体贴地问:“我们用不用说慢点?”   “随意即可。”楚识琛不羞不恼,大大方方,“酒可以喝慢点,免得醉了。”   后花园修了一条窄窄的高尔夫球道,吃过饭,楚太太请大家喝茶打球,互相切磋消消食。   项明章靠在椅子里刚把红茶吹凉,不想起身,抬头对楚识琛说:“劳烦帮我挑一只球杆。”   楚识琛第一次被人使唤,还是当球童,回道:“看来这茶不错,叫项先生爱不释手。”   “是啊,特别香。”   项明章等楚识琛挑了球杆,放下杯子,起身去打了一球。   楚太太说:“小琛,闷不闷,你一起玩啊。”   楚识琛没有兴趣。   李藏秋说:“他出院不久,过些日子再运动吧。”   楚太太道:“毕竟是年轻人,恢复得没有大碍了。”   李藏秋打完走来,擦着汗说:“安稳一点好,对了,之后有什么打算?”   除了项明章,大家一齐望向楚识琛。   当初楚识琛号称要在国外搞投资,至于投资什么玩意儿谁也不清楚,几个长辈心知肚明,投资是幌子,败家挥霍是真。   楚太太刚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她不求儿子有出息,就害怕又离开她发生什么不测。   项明章低头研究球杆的品牌,毫不关心,他把该给的钱过给楚家,这位楚公子想怎么花与他何干。   反正这大少爷又不会进公司。   不料,楚识琛说:“我希望去公司上班。”   项明章:“……”   所有人先是震惊,再是沉默,总经理的一杆球差点打树上。   楚太太张大嘴巴:“小琛,你没开玩笑?”   楚识琛深思熟虑过,融入这个社会最好的方式就是工作,他命不该绝,那就在新时代闯一闯,看能不能翻出点风浪来。   还有极重要的一点,楚家状似优渥,实则在坐吃山空,他顶着“楚识琛”这个名字,想为楚家尽一份绵薄之力。   说完,楚识琛问:“李叔叔,你支持我吗?”   李藏秋说:“亦思以后归项樾管,你要进公司,那要问问项总的意见。”   项明章潇洒地扬起头,暗道李藏秋这个老狐狸,一句话就把皮球踢给自己了。他颇觉好笑,二十七年来拿公司当金库使,只管花不管挣,现在卖掉了,要回心转意?   上班?恐怕是作秀。   项明章说:“先养好身体,别的都好商量。”   打完球,大家准备告辞,楚太太把项明章单独请进偏厅里,奉上了两只精美的礼袋。她听项明章夸红茶好喝,就包了一些。   无功不受禄,项明章没有接住,伸手触摸袋子上的丝绢蝴蝶结,等着下文。   楚太太心里被楚识琛的“浪子回头”搞得七荤八素,哪怕舍弃面子也要争取一下。   她脸一红:“明章,你让小琛进公司好不好?他性情大变,很乖的,不会给你惹麻烦。”   项明章道:“伯母,员工是要做事的,光是乖不够。”   楚太太说:“随便给他点事做,薪水我出,不用进人事档案什么的,就当临时工。”   项明章仍是不应:“公司不是过家家,您爱子心切我理解,可项樾的用人制度公开公正,别的员工会怎么想?”   楚太太惭愧道:“哪好麻烦你们的人,让亦思的熟人带一带他。”   项明章惯会打太极:“亦思的员工我还不熟。”   “让他试试嘛,他的本性顶多坚持三天,自己就嫌辛苦反悔了。”楚太太说完也觉儿戏,尴尬地笑了起来。   项明章干脆回避,拒绝掉红茶:“太多了,我喝不完。”   楚太太解释道:“是两份,一份你留着,一份给你妈妈尝尝。”   项明章神情微动,目光不易察觉地柔和了几分,终于接过袋子。正好来接的车到了,他告辞向外走。   花园中,李藏秋打球累了,不等自己的车来,直接吩咐楚家的司机发动一辆车子,径直坐进去,没打招呼就走了。   项明章旁观李藏秋离开,心想楚家仰仗得久了,捧出一个外人来当家,楚喆泉下有知会是什么心情?   身后,楚识琛亦目睹一切,眸光冷峭。   轻咳一声走近,楚识琛说:“项先生,我送你。”   迈下台阶,项明章晃动手中的礼袋:“为了满足你,楚太太费尽口舌送礼物,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楚识琛问:“那你答应了么?”   项明章说:“求人要亲自来,才有诚意。”   楚识琛一闪身体挡住项明章的去路,商人重利,无利可图就算求也没用,他道:“项先生,你认为亦思的人会听你的还是听李藏秋的?”   阳光刺眼,项明章微眯起眼睛,双方交接在即,程序是一回事,人心是另一回事,亦思的人哪些可用,哪些不可用,尚未把握。   楚识琛没有股权,无人忌惮,身为楚家的儿子,大家又总要给几分情面,那么做一些事情会方便不少。   而楚识琛要在李藏秋的手底下占据一席之地,项樾的支持无疑是最好的帮助。   项明章不喜欢打哑谜,说:“互惠互利,可你也要有那个本事。”   楚识琛知道项明章动心了,回道:“不妨试一试,成全我为家里做点事情,反正你不会有损失。”   项明章说:“策鞭征程,原来是认真的?”   楚识琛浅浅笑了:“你当我戏言的话,今天根本不会来。”   项明章盯着他:“你在揣度我?”   “不。”楚识琛该说的说完了,绕回对话之初,端庄地认了个软,“我在求你。”   项明章的眼神下移到楚识琛的脖颈,侧面的擦伤完全好了,光滑没有留痕,喉结一动不动,不知是僵硬忐忑还是气定神闲。   楚识琛任由观赏,看来是后者。   许久,项明章目光一收,说:“周一九点,到项樾通信找我。” 第5章   楚识琛目送汽车驶出花园大门,车辙下落着一朵碾碎的铁线莲,他弯腰捡起,攥在手心像抓住了一个机会。   他先对李藏秋说“愿意补救”,是在铺垫,之后提出进公司,意思几乎摆在了明面上。   李藏秋肯定听得懂,也有安排的权力,亦思的高管和楚太太都在场,顺水推舟的话项明章不会拂他的面子。   楚识琛瞅准这个时机,甚至直白地寻求支持,但他没料到,李藏秋会装傻让项明章做主。   这个满口忠言的李叔叔,究竟有几分“忠”呢?   楚识琛无法确定,也许是他多疑,所幸项明章同意他进公司了,来日方长,谁真谁假只能往后看了。   楚太太尤为高兴:“一定是因为我求情,打动了他。”   楚识琛笑道:“嗯,谢谢妈。”   楚太太问:“可是你去公司要做什么?”   楚识琛这段日子一直在学习,正好楚识绘是计算机专业,给他讲了很多,讲得烦了,丢给他一些教辅资料和工具书。   刚开始,楚识琛如听天方夜谭,对种种功能半信半疑,第一次碰电脑的时候,险些失态,强忍着才没有一惊一乍。   纵使勤能补拙,短短一个月,他也只够了解粗浅的皮毛,在科技公司不够班门弄斧的。   他留洋念的商学院,以目前的身份不能说,说出来也没人信。   所以他决定服从安排,哪怕从杂活干起。   周一上午九点,司机送楚识琛到项樾通信。   正是入园的高峰期,园区大门敞开,汽车、摩托、单车纷纷涌入,还有不少员工踩着平衡车和滑板来上班。   进办公大楼必须出示工作证,楚识琛只能进入访客中心。没多久,一位干练的女士来接待他,姓关,是项明章的助理。   “不好意思,”关助理笑容标准,“项先生每周一去项樾开会,不在公司。”   楚识琛问:“这里不是项樾吗?”   关助理道:“准确地说,这里是项樾通信,平时也简称项樾。不过还有一间更早的老项樾,有机会再跟您介绍。”   楚识琛听楚太太提过一次,项家一直做贸易生意,互联网兴起,项明章自己创办了这家项樾通信。   关助理将楚识琛安排在一间会客室,放下一杯冰拿铁,翩然离开了。   既来之则安之,楚识琛拿出学习资料,第一遍是学,第二遍是巩固,第三遍是消遣。他喜欢喝热咖啡,没动过那杯冰拿铁,渐渐有些口干舌燥。   他终于觉得乏味,从桌上拿起一本宣传杂志。里面介绍,这间公司是项明章读大二时创办的,当时十九岁,距今已经十四年。   杂志一字不落地看完了,楚识琛等待了整整五个小时,关助理再次露面,告诉他项明章回来了。   楚识琛被领进办公大楼,乘电梯到九层销售部,项明章的办公室也在这一层。   整片办公区十分宽敞,设计简约现代,为了方便,单独建有一处旋转楼梯连通八楼的售前咨询部。这是业务上密不可分的两个部门。   楚识琛的长相扔人堆里可以一眼锁定,他跟在关助理身侧,经过时收到不少目光。   进入总裁办公室,关助理退后关上了门。   项明章在看电脑屏幕,等楚识琛走近一些才抬起头,说:“久等了,坐吧。”   楚识琛坐下,目光坦然:“如果是考验我的耐心,我可以再等你五个小时,不过最好给我一杯水。”   背阴的墙边有一面恒温酒柜,项明章去拿了一瓶纯净水给楚识琛。他的确是故意的,想看看这位楚少爷有多大的决心。   楚识琛润了口,拿出一份简历,是楚识绘一边嘲讽一边帮他填的,虽然内容惨不忍睹,但按照流程他还是带来了。   项明章接过翻开,扫了一眼就放在一边,他知道楚识琛成绩差,靠楚家捐图书馆在国外念了个不知名大学,好像学的是欧洲美术史,很烧钱,特没用。   项明章道:“慢慢来吧,先适应一下销售部的环境。”   楚识琛问:“我不去亦思?”   项明章抱起双臂,说:“亦思交接业务正忙,以后为了方便可能会搬进园区,你先待在项樾熟悉一下。怎么了,不喜欢这儿?”   语气关切但姿态强势,楚识琛回答:“没有,听项先生安排。”   项明章叫关助理带楚识琛去安置一下,等人出去,他望着留在桌上的纯净水,琥珀色玻璃瓶,想起那天在楚家喝的香槟。   项明章若有所思。   没多久,彭昕敲门进来,他住院疗养了大半个月,没去度假,上周就已经回来工作。刚才在办公室看见楚识琛,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关好门,彭昕直接问:“项先生,您请楚识琛来公司?”   项明章料到这反应,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是,他能干什么啊?”彭昕和楚识琛近距离接触过,记忆犹新,“安排在这一层,算是销售部的?我给他什么职位,他要是胡闹我管得了他?”   “不用他干什么,也不用管他,没人搭理他的话胡闹给谁看?”项明章脑中想着那张脸,“当只花瓶摆着就行了,反正他长得挺俊。”   公司用人制度严格,彭昕不服:“可……就白养他啊?”   项明章觑向电脑,看的是亦思历年的报告。   业务上,客户流失许多,可原始数据库保留了很大的价值。两个公司用的是自研系统,对接和互联有难度,已经专门成立了一组人去处理。   人事方面,楚喆死后洗过牌,走了不少中坚力量,一部分人升升降降能凑够一场戏了。   眼下需要一些时间,项明章把剩下的半瓶水和简历一并扔进杂物箱,说:“是不是白养,还不一定。”   彭昕听箱底“咚”的一声,似一锤定音,明白了项明章另有考虑。他撸了下头发,知道该怎么办了。   楚识琛入职的消息不胫而走,起码上下两层楼迅速传开了。   尴尬的是,没人清楚他的具体职位。人事部没有发公告,系统没有录入信息,销售部上至总监,下至组长,没有人迎接带新。   当天快下班,彭昕过来打了声招呼,直言道:“好久不见,还记得我么,彭昕。”   楚识琛站起来,注意到对方从“总监办公室”出来的,说:“彭总监,幸会。”   彭昕吸了口气,是打扮和发型的缘故吗?感觉楚识琛和之前不太一样了,气质变化很大,他笑道:“叫我昕哥就行,现在世面上的总监就跟小区里的泰迪犬一样,非常大众。”   寒暄完,彭昕等于完成了任务,礼数上不得罪,实际上什么也没做。之后他就把楚识琛当空气,同事们看明白他的态度,上行下效,全部对楚识琛敬而远之。   楚识琛无所谓,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   但问题是,没有事情给他做。   项目分组,各种会议,方案讨论,跟客户沟通,就连去打印室跑腿的活儿都与他无关。所有人忙碌着,身边来来去去,唯独他无所事事。   他被完全孤立了。   楚识琛无法破解,无法融入,因为这道屏障是自上而下形成的,是部门总监授权的,再往上是项明章默许的。   大家都在猜测楚识琛能忍多久。   三四天过去,楚识琛沉心静气,每天准时到公司上班,没事做就带了书和学习资料来看,从不早退。   他留心观察,了解到每个岗位的日常工作,厘清了同事间的人际亲疏,发现销售和售前一共占了四层楼,这两层的人员比较核心。   目前同时进行的项目有四个,一个在收尾阶段,客户是金融行业的顶尖公司。   别人看见他,内心咂舌——他怎么还没走?   楚识琛心里——赚到第一笔钱,我也要买平衡车。   午后阳光强烈,楚识琛的位置在办公区的边缘地带,离半环角的落地窗很近,他去窗边降一降遮光帘,看见一辆商务车停在楼下。   关助理进办公室提醒:“项先生,可以走了。”   项明章起身扣好西装,准备外出。   项樾与合作多年的金融公司年初签了合同,要在原有项目的基础上做定制开发。方案做好了,首次交互沟通存在一点细节问题,今天要进行第二次,顺利的话就直接敲定了。   这家公司新吸纳了日资,东京那边派来代表一起参加,是比较重视的。   项明章计划带一名方案销售和一名技术骨干,他忽然想到,甲方公司有日语翻译,如果自己这边也有,沟通起来更主动,日后复盘也更全面。   走出办公室,项明章随口问道:“有谁精通日语?”   在日本留过学的KA经理出差了,剩下一众同事哑然。   这种会议内容扎实,精神高度集中,不出错还好,万一失误影响了沟通效果,责任太大。   况且项明章一向要求严格,问的是“精通”,谁也不好打包票。   一片沉默中,楚识琛抬了下手,说:“我会日语。”   项明章记得楚太太说过,坚持不了三天,所以他把楚识琛放在项樾,在眼皮子底下考验,看这位纨绔子弟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晾了近一周,楚识琛还没撂挑子走人,项明章有点改观——毕竟等五个小时只会口渴,可五天处在熟视无睹中是很摧残心态的。   此时看来,楚识琛情绪稳定,举止从容,仿佛大家等着看一出狗急跳墙,他偏偏扮成了一株文雅的君子兰。   项明章问:“确定?”   楚识琛曾经迫不得已学的,从不主动展露,可他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做事的机会,怎好轻易放过。   “确定。”   项明章说:“那走吧。”   楚识琛收拾东西跟上,进入电梯,另外两名同事站在后侧,他脚步稍慢,在前面与项明章并肩。   下降中,项明章回忆那份简历,“语言”一栏貌似只填了英语,他从电梯门中看向楚识琛,目光玩味。   楚识琛察觉到,这人盯着他什么意思?   上一次这般戏谑的眼神,是使唤他去挑高尔夫球杆,难道……   楚识琛皱一下眉,略微侧身从项明章手里接下公事包,了然地说:“项先生,我来。”   五指瞬间轻松,项明章怔了下。   他突然想起楚识琛没有具体的职位,随行不方便介绍。   刚才的举动倒是提醒了他。   “如果有人问,”项明章道,“就说你是我的秘书。” 第6章   会议地点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甲方公司出席的人比较多,占据了会议厅一大半位置。那位日本代表年过四旬,带着两名翻译和一名助手。   双方的时间非常宝贵,没有冗余的问候,握个手便进入了正题。   这家公司的CRM系统是项樾做的,在金融行业,项樾占有绝对的市场份额,这样一来,后续业务升级或扩展,达成合作也就容易得多。   投影仪亮起的一瞬,楚识琛轻轻睁大了眼睛。   他每天都会感叹现代社会的先进玩意儿,不禁幻想,当年要是有计算机,复华银行的工作效率一定大幅提高,要是有手机,就不必几个月等来一封漂洋过海的家信。   前方,技术骨干开始讲演。   楚识琛许久没有开会了,他三岁被父亲抱在怀里进钱业会馆的议事厅,几个钟头不哭不闹,识字后学速记,负责为父亲记录议事纪要。   笔杆转动,楚识琛贪恋这一刻的感觉。   今天的沟通力求解决问题,技术骨干讲完PPT的第一部 分,立刻答疑,避免遗漏。   甲方的问题,主要围绕业务需求。金融方面楚识琛听得懂,这段时间他不止在学,也在补以前掌握的东西,新旧对比,万变不离其宗。   随后,日本代表开口提问,用词很客气,楚识琛嫌啰嗦,倾身对项明章翻译得精简凝练,以便于思考。   项明章听完,扬手按遥控笔,投影画面返回一组路径演示图,他绅士地笑了笑,开始解答对方的疑惑。   楚识琛不由自主地在一旁侧目,私下交际的时候,项明章算得上左右逢源,在公司御下,又是严肃不苟的模样,此刻在工作状态,一切气质都归聚成了专业。   项明章解答完,提出了“用户体验”的一点新想法,令甲方的决策团队很惊喜。   几部分讲演答疑有序进行,会议顺利结束。   天色不早了,甲方公司邀请一起用晚餐,就在酒店内的餐厅,庆祝项目可以推进下一步。   楚识琛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餐厅,发现装潢是日式的,要吃的是日本菜。   包间里一片榻榻米,大家陆续进去,楚识琛恍惚地立在门口,不可控制地陷入一些回忆中。   项明章正要落座,回过头看楚识琛还没进来,叫道:“楚秘书?”   楚识琛迟疑地应了一声,被拉回现实,他脱掉皮鞋走进去,俯身坐到了项明章的身边。   新鲜的刺身色泽诱人,铺张地摆了满桌,楚识琛却全无胃口,服务生给他斟了一杯清酒,他悄悄推到了一边。   金融公司的副总裁很高兴,邀大家一同举杯。楚识琛没办法,举杯做样子,只沾湿了两片唇瓣。   项明章注意到,不过没在意,万一醉了耽误正事,不如不喝。   桌上气氛愉快,双方聊得放松且投入,渐渐的,话题离开公事,日本代表称赞城市春意盎然,询问有没有推荐游玩的地方。   房间温度略高,项明章把西服外套脱下来,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楚识琛,他下意识地扭头道歉,却见楚识琛“刷”地看过来,眼中仿佛充满了……警惕?   别人在推杯换盏,在夹菜喝汤,楚识琛的双手按在大腿上,那么用力,白皙的手背凸显出一道道青色的静脉血管。   项明章发现楚识琛处于一种非正常的紧绷状态,像一只应激的猫。   身体没完全康复?   工作强度太大,累了?   长桌对面,金融公司的副总裁没得到回应,说:“项总,别愣着啊。”   项明章不再看楚识琛,将那句“不好意思”冲对面说了。他一边笑着跟其他人交谈,一边探手向后,不轻不重地按住了楚识琛的后背。   他没有抚摸,没有滑动,筋骨分明的手掌就压在楚识琛的脊梁上,似是一股支撑。   楚识琛僵直的身体逐渐放松。   这份失态被一个人发现就够了,他怕人听见,离近附在项明章耳边说:“谢谢,我没事了。”   很快很短的一句,气息来不及萦绕就散了。   项明章放在楚识琛背后的手掌拿开,收回,指尖带着余温端起一杯清酒,喝了个干净。   饭局结束,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另外两名同事打车走了。   司机等在车门旁边,项明章坐进去招了下手,司机弯腰听完,回头问:“楚先生,用不用送你?”   楚识琛胸口发闷,说:“不用了,我想走一走透透气。”   汽车载着项明章驶远,楚识琛独自沿着街头慢慢地走,春夜风凉,正好吹一吹昏沉的头脑。   这一片街区相当繁华,晚上也有许多人出来逛街,楚识琛走着走着经过一间高档的百货商场,外墙的巨幅LED屏正在播放最新的广告大片。   他驻足观看,又被神奇到了。   商场正门走出来一个年轻人,浑身名牌,走下台阶忽然停住,他抬手勾下墨镜,确认没看错,大叫道:“楚识琛!”   楚识琛循声望去。   年轻人迅速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真特么是你啊!我以为你在地球上消失了!”   楚识琛充满防备:“先生,请问你是?”   “我是钱桦啊,就会花钱的钱桦啊!”   楚识琛自然不认得,说:“我失忆了,见谅。”   “你来真的?”钱桦惊讶道,“听说你办的派对出事,我以为你装精神病逃避法律制裁呢,居然真失忆了?炸着脑袋啦?”   楚识琛挣脱钱桦的双手:“说来话长,有机会再叙吧,今天时间不早了——”   “是不早了!”钱桦稍矮,踮脚勾住他,“再不开始夜生活,天就亮了,走!消失这么长时间,你今天别想跑!”   楚识琛被钱桦“挟持”到了一家夜店。   据钱桦介绍,这家夜店是他们经常光顾的,一楼巨大的舞池挤满了扭动的身躯,灯光刺眼,震耳欲聋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二楼是卡座,三楼是高级会员的私享区域,不接受一般顾客。   钱桦带楚识琛上了四楼顶层,人更少,有独立的酒吧,全年为白金会员预留一套房间,私密性极好。   楚识琛问:“这是什么地方?”   钱桦说:“我们的快乐老家。”   楚识琛头痛道:“我现在不那么爱玩了。”   “我明白,身体刚恢复,得养养。”钱桦感觉自己好体贴,“今晚就喝酒聊天,这段时间我可是一直记挂你呢,还有谁对你这么仗义?”   各色酒水上来,楚识琛握着杯子沉默,听钱桦叽里呱啦地表演单口。   他才了解,钱桦和真正的“楚识琛”在国外一起念过两年书,很合得来,比如一起吸过合法的违法的,招过清纯的性感的,玩过糟钱的遭罪的,聚时臭味相投,散开保持联系……方便下一次再聚。   他简直被这份肮脏的友情震撼了。   钱桦聊得口渴,灌下一大杯洋酒:“别光我说啊,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不影响生活吗?”   楚识琛说:“还好。”   “你在商场门口干吗呢?”钱桦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啧,穿一身正儿八经的西装,角色扮演还是做任务?”   楚识琛以为指“工作任务”,说:“刚做完任务。”   钱桦:“你玩新的不告诉我!你是主还是奴啊?”   楚识琛不悦,怎么新时代还有“奴隶”吗?他回答:“下班逛逛,我在项樾通信工作。”   钱桦差点喷了:“你把股份卖给项樾,转头再给项明章打工,真炸伤脑袋了吧!”   楚识琛敏锐地问:“你认识项明章?”   “不熟,听过一点事迹,就是个极度的精致利己主义者。”钱桦哼道,“你既然要上班,要不去我家商场呗,咱俩泡一块不爽死?”   楚识琛暗忖,那天楚家小聚,李藏秋提到项明章没说完,可语气听得出不是好评价,刚才钱桦也持负面态度。   项明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杯中酒捂得热了,楚识琛放下,表示该走了。   钱桦一下子扑过来,带着醉意絮叨:“我特么给你发那么多消息,你一条不回,失忆就绝交啊?你别想走,我给你讲以前的事,没准儿能帮你记起来呢,有个电视剧就这么找回忆的……”   楚识琛看钱桦伤心的样子不像装的,估计不单是酒肉朋友,他李代桃僵,于情于理不能让人家的旧友难过。   他只好留下来,说:“再讲讲我以前的事吧。”   项明章回到公寓,临睡前楚太太打来,说楚识琛没有回家,打电话已关机,问公司是否安排了加班。   项明章告知晚上有应酬,结束后楚识琛自己走的,可能在逛街,然后敷衍地安慰两句就挂了。   一夜过去,第二天是休息日,项明章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晨起床去顶层的天幕泳池游了几圈。   手机响,又是楚太太打来。   项明章按下免提键,拿毛巾擦拭身上的水滴,楚太太焦躁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明章,又打扰你了,你们昨晚在哪条街分开的?”   项明章问:“他还没回家?”   楚太太说:“一宿没回来,我要去找他,不然我只能报警了。”   项明章把毛巾一扔,压着烦躁说:“伯母,你先别急,我派人去找找看。”   挂断电话,项明章吩咐人手去昨天的酒店附近找一找,楚识琛现在是项樾的员工,是为公司工作完不见的,出了事谁也撇不干净。   回公寓换好衣服,项明章试着拨打楚识琛的手机,竟然接通了。   “喂?”   项明章语气不善地问:“你在哪?”   楚识琛报上地址,是市区榜上有名的夜店。   项明章冷笑一声,心说真是死性不改,说:“哪也不许去,在门口等着。”   他没叫派出的人去接,要是底下的人知道楚识琛这德行,添油加醋传到公司里,本来入职就名不正言不顺,同事们心里会更有微词。   昨晚,楚识琛听钱桦叙旧到半夜,最后钱桦醉倒,他难抵困倦睡着了。   手机没电关机,清晨服务生来送醒酒汤和早餐,帮楚识琛充电,一开机蹦出无数个未接电话,紧接着项明章就打了过来。   钱桦还没睡醒,楚识琛留下一张字条,离开了房间。   夜店的灯牌仍然亮着,在晨曦中色彩显得浅淡几分,红男绿女一走,舞池变得和街道一样冷清。   楚识琛强打着精神立在门口,怕仪容不佳,将领带正了正。   十五分钟后,一辆长轴幻影疾驰而来,刹停在路边。   项明章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楚识琛衣冠整齐,倒是没他想象得那么不堪,可眼下泛青,肯定是嗨了一夜没睡。   “楚公子。”他道,“我不关心你怎么鬼混,但是让家长几番打给上司,是小学生才会犯的错误。”   楚识琛自认理亏:“抱歉,我马上回家。”   项明章怕楚识琛阳奉阴违,万一又跑去哪里浪一天一夜,楚家人可能要在项樾门口拉横幅要人。   罢了,项明章懒得废话,说:“上车。”   楚识琛不好意思劳烦大驾,问:“你送我?”   项明章道:“是押送。”   楚识琛走向车边,从前当大少爷、当总经理、当行长,习惯刻在骨子里了,直奔汽车的后排座位,并且有教养地说一句:“有劳了。”   项明章终于忍不住发火:“你哪来的领导架子?”   楚识琛一顿,又怎么了?   项明章命令道:“过来,坐副驾!”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个回复:甲方有两名专业翻译,是主导,项带翻译是一时起意,所以楚只是辅助,更偏于记录内容,方便日后复盘。我写的不够详细,改天修改一下细节。 第7章   项明章把车开得飞快,险些超速。   楚识琛面色不惊,双臂却环抱胸前呈一种防御姿势,抵达楚家大门外,车身停稳后才松开了手。   静默的一路颇为煎熬,他解开安全带,说:“谢谢你送我。”   项明章道:“进去吧,你妈很担心。麻烦告诉她项樾不是幼儿园,我也不是生活老师,没有义务帮她看孩子。”   楚识琛从阴阳怪气里听出极大的不爽,回道:“知道了,还有要说的么?”   项明章戳按钮打开副驾驶的门,等楚识琛下了车,道:“我们是雇佣关系,我是你的老板,是让你做事,不是让你添麻烦的,希望你能记清楚。”   楚识琛保持着风度,全盘接收:“好,我会记住。”   话音刚落,汽车发出嗡隆一声,项明章踩足油门,眨眼间绝尘而去了。   望着缥缈的尾气,楚识琛回过味来,他的包被丢在后座还没拿……   听见引擎声,楚太太从大门里跑出来,她一夜没休息好,在家里走来走去脚底都要冒火了。   看见门口的身影,她喊道:“楚识琛,你可回来了,妈妈要担心死了呀!”   楚识琛道歉加保证,安抚了楚太太的情绪。   楚太太嗅觉灵敏,闻见他身上沾染的酒气和香氛味道,问:“昨晚在哪里过了一宿啊?”   楚识琛告诉她遇见钱桦的事,只说一起叙旧,没说去了哪里,根据项明章对夜店的反应,他估计不适合大肆宣扬。   可惜楚太太一听是和钱桦在一起,自动脑补完了,亏她给楚识琛换了手机号码,以为能趁失忆与那些狐朋狗友断掉,没想到又见面了。   楚太太委婉地问:“这么快就跟他凑一起,混一宿身体吃得消嘛。”   楚识琛没多想:“我有点累。”   走进别墅,他握拳抵在唇边,挡下了一声哈欠,便上楼休息。   楚太太叹口气,去厨房吩咐秀姐别忙了,连带诉苦:“别煮早餐啦,炖点补身的,这个臭小子。”   秀姐惊讶:“这么快就……”   楚太太烦道:“算了,这就是男人本性,要是憋得住,乞丐做首富!”   楚识琛全然不知,回房后关在浴室仔细地洗了个澡,确认从头到脚没有了酒气才出来。   他感觉异常疲倦,不止是因为昨晚没休息,更是源自在日料餐厅的精神紧张,此时松弛下来,四肢都有些发沉。   在小香炉里点燃一块迦南香,他躺上床沉沉地睡着了。   楚识琛梦见了旧事。   也是在傍晚,他受邀参加一场不得拒绝的宴会,在一幢日式装修的老宅子,屋中铺着榻榻米,墙边有一座半人高的武士刀架。   茶桌上香气袅袅,平时全身武装的军官换上了一件和服,在楚识琛对面跪坐,一边表演茶道一边称赞中国的《茶经》。   楚识琛缄默着,等一杯烹好的茶汤放在面前,他伸手端起,怕烫似的一抖,泼湿了摊平放在一旁的“储金券”发行同意书。   国民经济已经饱受冲击,储金券一发行,各大报刊将放出连翻数倍的升值消息,等搜敛到大笔头寸,这些储金券会贬值到作废,变成一堆废纸。   复华银行一旦签署,意味着沦为诓骗国民的走狗。   几滴茶水溅在手背上,红了一片,楚识琛忘记周旋的过程了,只记得一分一秒都无比漫长。   等黑洞洞的枪口撞上太阳穴,他闭上了眼睛。   嘭!   陡地,楚识琛一激灵醒过来。   额角的冷汗流到枕头上洇湿了一块,他身躯僵挺地盯着天花板,呼吸沉重,再没了睡意。   那场鸿门宴最终逃过一劫,可偶尔的噩梦中,他总会被耳畔的枪声惊醒。   嘀,手机响了。   楚识琛收回思绪,打开手机看到钱桦发来的微信,问下次什么时候再约。   他盯着手机屏幕出神,昨晚听钱桦聊了许多关于“楚识琛”的事情,荒唐,却也鲜活,可惜命途难料,比噩梦更叫人猝不及防。   当时在游艇上的同事说,那一晚“楚识琛”喝得烂醉,被架到房间里去了,大家逃跑的时候没有人顾得上他。   彭昕在病房听到“楚识琛”快不行了,完全没想到溺水,以为是爆炸受了重伤。   极大的可能,真正的“楚识琛”是丧命于火海,根本搜救不到。   楚识琛下床走向书桌,打开电脑搜索城市周围的墓园,他想为那个消逝的生命置办一方安魂之所。   记下办理信息,楚识琛在房里枯坐着,直到炉中香火燃灭。   日暮时分,一辆小型运输车开进大门,运货员搬下一只半人高的木箱,楚太太在院子里发愁,不知道把东西放在哪。   楚识琛下楼去看,木箱拆钉,里面是一座洁白的艺术雕像。   他问:“这是买的吗?”   楚太太回答:“是你爸爸的。”   楚喆生前喜欢收藏雕像,死后藏品几乎都捐掉了,这一座是楚喆最喜欢的,一直摆在亦思的会议中心。   创始人的心爱之物,作纪念是最合适的,楚识琛问:“为什么送回家?”   楚太太说:“亦思好像要搬进项樾的园区了,一部分人会先过去,你李叔叔说这个总不好摆进项樾,就送回来了。”   楚识琛为之一振,亦思要搬进项樾?   纯白的雕像在夕阳下染成橘红,神圣又绮丽。   没了它,亦思的人不必再睹物,那忘记楚喆会用多久呢?   等搬进项樾,成为附属,“亦思”这个名字还能在行业里存续多久呢?   楚识琛立在长廊上,拨通项明章的手机号码。   响了七八声,接了,楚识琛说:“项先生,我的包在你车上。”   项明章:“我知道。”   楚识琛问:“你今晚方便吗?我过去取。”   项明章说:“下周上班给你。”   在公司有诸多不便,楚识琛语气克制,听来格外认真:“我等不及,包里有很重要的东西,拜托了。”   项明章停顿几秒:“八点,来我公寓吧。”   挂了线,楚识琛收到项明章发来的地址。他存好进屋,被秀姐叫到厨房。   一盅香气四溢的汤水刚关火,秀姐说是老方子,见效快,喝完夜里能热乎乎地睡一觉。   楚识琛不明白见什么效,旧时的老管家信佛,说他有禅缘,满十八岁后他每周四天食素,已经保持多年了。   汤中材料主荤,精细昂贵,楚识琛无福消受,转念一想,空手上门太失礼了,他让秀姐用保温壶装起来,另有打算。   八点差五分,楚识琛在“波曼嘉”公寓大厦前下了车。   四周繁荣纷扰,他来不及看,随住户的私人管家上了四十楼。   项明章住在A号,打开门,早晨的火气差不多消了,平静地说:“进来吧。”   楚识琛颔首进门,宽阔的大平层,处处考究,客厅的华彩吊灯让一切纤毫毕现,他拎高保温壶,说:“不知道带点什么,傍晚煲好的汤,当消夜。”   公寓内有四五家不同口味的餐厅,提供二十四小时送餐服务,项明章日常不开火,快忘记家里的饭是什么滋味了。   他接受楚识琛的示好,说:“放茶几上吧。”   大理石茶几上放着一沓资料,楚识琛走过去放保温壶,看见纸上印着“入学推荐信”等字。   据他所知,项明章未婚未育。   楚识琛直起身,他的包丢在沙发上,项明章坐下拿起来,名牌包的扣子形同虚设,碰一下就开了,笔记本掉出半截。   项明章捡起,作势要翻。   楚识琛出声阻止——“不要。”   项明章抬眼,手却没有松开,楚识琛的反应令他有些好奇,问:“你很紧张?”   楚识琛说:“这是我的私人物品。”   “这是公司统一定制、配给,要求开会专用的,可不是给你私人写日记的。”项明章反驳,“难道你写了见不得人的内容?”   楚识琛正色:“当然没有,都是公事。”   项明章说:“那我更要看一下,万一你夹带了公司的商业机密怎么办?”   楚识琛被孤立一周,千万的不痛快都自我消化了,此时被项明章一句话点燃,回击道:“项先生,你是不是忘了?我至今没有员工账号,连公司的内部系统都进不去。”   项明章听出克制的情绪:“这些天不动如山,我以为你不在乎,看来你心里很不满。”   楚识琛道:“我区区一个临时工,无事当空气,有事当翻译,有什么资格不满?”   项明章忽然笑了,毫不留情地说:“你也别忘了,当初是你主动投诚,可我不是我礼贤下士,既然觉得委屈可以走人。”   “我没犯错就不会走。”楚识琛强忍一时之快,将话锋一转,“听说亦思要搬进园区,是真的吗?”   项明章明白了,拿包是幌子,楚识琛漏夜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他肯定道:“消息挺灵通。”   楚识琛问:“如果亦思搬来,我可不可以一起做事?”   项明章反问:“如果我翻开笔记本,你会不会冲过来打我?”   楚识琛噎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如今是鹿,对这头大尾巴狼只有遵从的份儿。   “坐吧,我看东西慢。”项明章说着翻开。   笔记本很厚,清闲的一周楚识琛居然用掉一半,所以项明章一开始想看一下,确认扉页姓名栏是对方的名字。   而此刻翻开,他更犹豫了。   满纸字迹黑白分明,铁画银钩,足见不弱的书法功底。   特别的是……全部是繁体字。   项明章细看内容,楚识琛记录了部门要务、职责划分、项目详情,以及一份针对他的“上级评价”。   一句话总结:性情刻薄,耐心磨合,忍让三分,天高海阔。   怪不得不让看,项明章问:“这就是你对我的评价?”   楚识琛坐在单人沙发上,冷淡地说:“后面还有一句。”   项明章一翻,果然有一句:术业精专,真材实料,若处之有道,不失为良师益友。   项明章非常想问一下楚识琛,刚才的态度是拿他当良师,还是当益友?   一抬头,楚识琛坐姿端方,不苟言笑,大约是气得不轻。   项明章的心情一刹那好了不少,把笔记本塞回了包里,说:“还有空间装一本文件。”   楚识琛变了表情:“什么意思?”   项明章去书房拿了一本文件出来,说:“亦思刚接的项目,等搬过来你跟着一起做,不会就看,不许添乱。”   楚识琛怔了怔,接过放进包里,顶撞完再道谢,似乎显得虚伪。   他抿起薄唇没有吭声,挣扎半晌,含蓄地说:“汤应该还热着,你记得喝。”   项明章“嗯”一声,成年人最擅长算账,也最擅长翻篇。   送楚识琛离开后,项明章去厨房把保温壶打开,倒了满满一碗。   喝完,他上床休息。   没多久,项明章燥热难耐,一夜起床冲了三次冷水。   他严重怀疑楚识琛给他下药了。 第8章   楚识琛把文件逐字逐句看了几遍,查了一些资料。   这个项目是做企业应用集成,甲方是一家大型医药公司,希望把客户资源管理、保险和计费等多个系统进行整合。   做集成的特点是“杂”,比做单一系统麻烦,市面上相似度高的案例不多,缺乏参考。   优势是这个项目一旦做好了,扩展潜力巨大,未来试点推行提高覆盖率,公司会有较强的竞争力。   楚识琛在心中掂量,医药行业是亦思多年耕耘的领域,技术底子有保障,可这几年老客户不断流失,说明公司经营存在一定的问题。   写写画画,楚识琛沉浸了一夜,黎明时分,手机“嘀嘀”响,将他的思绪唤回。   项明章发来一条消息,问:你送的是什么汤?   刚五点半,楚识琛没法去问秀姐,他琢磨,大清早的,项明章是一睡醒就迫不及待来问吗?   楚识琛回复:你喜欢喝的话,我改天再给你带。   项明章冲完澡,发梢滴着冷水,看完回复一张俊脸怒气勃发,体内短暂降下去的燥火也隐隐死灰复燃。   他打电话预约了俱乐部的攀岩室,决定去消耗掉旺盛的体力。   楚识琛对着手机等了一会儿,觉出困来,索性关机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楚识琛提前半小时到公司,上周的会议报告做好了,他进不去内部系统,只好打印出来交给了彭昕。   “你做的?”彭昕有点意外,毕竟楚识琛是被临时带去的,完成翻译任务即可。   楚识琛说:“虽然临危受命,但还是有始有终比较好。”   彭昕打开报告书,本想着随便瞅一眼,结果越看越仔细,报告内容详尽精练,“详”说明心细,“精”说明技熟。   他忍不住问:“以前做过报告书?”   楚识琛怕对方问得深了,没回答,轻点一下头。   交完报告书,楚识琛暂时离开了销售部。   项樾过了高速发展的阶段,一直保持着稳健的扩张态势。这片园区在建造之初预留了充足的空间,比如办公大楼,有几层做了多功能设计,可以随时更改使用状态。   亦思和项樾基本完成对接,销售部先搬过来,方便业务融合。   楚识琛乘电梯到十二楼,硬件归置得差不多了,大家在收拾七七八八的东西,他帮忙安顿,顺便和亦思的人互相熟悉一下。   整个项目组的人都来了,忙完开会,项目最高负责人是亦思的销售总监,其次是两名项目经理,分管销售和售前咨询,往下是销售组长和几名资深的方案销售。   项樾已经通知过,楚识琛会一起参与,一众人对此决定敢怒不敢言,印象里这位“少东家”啥也不会,来了不是添乱么?   再说,楚识琛是股东的时候,不得不捧着点,如今股权也没有了,实权为零,空有“楚喆亲儿子”这么个讲情怀的名头。   一朝天子一朝臣,向来如此,大家不乐意的态度称得上明显。   会议桌上气氛尴尬,楚识琛环顾一圈,几乎每个人都像躲烫手山芋似的,怕带着他会惹麻烦。   半晌没声,忽然,销售组长说:“要不先跟着我吧,我带一带。”   楚识琛看过去,销售组长叫翟沣,斯文面善,兼具书卷气和一股老好人气质,坐在人堆里不太显眼。   他冲对方颔首,表示感谢。   聊到项目,宣介会近在眼前,竞标周期也短,时间紧任务重,总监鼓舞士气,说:“都一样的,咱们时间少,竞争对手也少,不要急,把每一步走踏实。”   楚识琛翻到竞争的公司,有两家,一家是外企,另一家的名字是——渡桁。   他记得李藏秋的儿子叫李桁,抬头问:“渡桁是……”   “嗯,是李桁的公司。”总监微微笑道,“这没关系,商场无父子,李总一向公私分明,他非常重视这个项目,再三嘱咐过要全力拿下。”   楚识琛没料到有这一出,沉吟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李总很为难吧。”   “李总当然向着亦思。”总监是公司老人了,对楚家的事也了解,“李桁没准也是,他和识绘是男女朋友,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楚识琛微怔,原来楚识绘和李桁在交往。   总监问:“还有什么问题吗?任何想法可以一起交流。”   楚识琛的脸色平淡,瞧不透丁点心思,说:“李总这么重视,会过来监工吗?”   总监摇摇头:“李总休假了,不会经手这个项目。”   开完会,楚识琛独自去了西楼的书画展厅,他端着两杯咖啡闲逛,这里像一个小艺术馆,展示的全部是公司职员的作品。   不久,翟沣应约过来:“楚……”   楚识琛递上一杯咖啡,说:“翟组长,叫我名字就行。”   翟沣在亦思做了十多年,业务能力扎实,但和职位同级的人相比,交际能力弱了一些,他不擅长拐弯抹角,说:“有什么要了解的可以问我,我帮你尽快熟悉一下。”   楚识琛痛快地问:“亦思目前的胜算有几成?”   翟沣愣了两秒,一个外行人会好奇具体的、表象的事情,楚识琛直接预设结果,这是一种典型的、有前瞻性的领导思维。   “现在言之尚早。”翟沣回答,“不过我有信心,这次人员配置很优秀,总监他们身经百战,拿过许多更大的单子。”   楚识琛猜到了,玩笑地说:“您肯定也不简单。”   翟沣的笑容貌似有一点落寞:“不敢当,我职位低,够不上公司的管理圈子,听吩咐就是了。”   两个人边逛边聊,楚识琛提前打了腹稿,问得很全面,也谈了些想法,翟沣看他有一定见解,配合地给了不少建议。   不知不觉谈到中午,翟沣手机响,屏保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楚识琛问:“您女儿吗?”   “是啊。”翟沣开心地说,“小学生好奇心强,每天中午问我吃什么。”   楚识琛就此告别,笑道:“项樾的餐厅不错,您过去吧,别让小姑娘担心爸爸饿肚子。”   翟沣走后,展厅内渐渐走光了,楚识琛借着清静又逗留片刻,他的心思不在书画上,走马观花,直到经过一幅书法作品。   楷体大字,写的是辛弃疾的《破阵子》,运笔行云流水,端劲无穷。   楚识琛一向推崇楷书,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写字之人在落笔时藏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愤慨。   他情不自禁地寻找落款,三个字,项明章。   楚识琛蓦地笑了,怎么这样巧合,他伸出食指,隔着玻璃在“项明章”上面轻点了两下。   返回销售部,同事们都去吃午饭了,楚识琛洗洗手,将项目资料锁进了抽屉里。   一抬头晃见有人进来。   项明章一上午闷在一级机房,下午没有外出安排就脱了西装,领带拽得略微宽松,衬衫袖口挽着,一手揣兜一手拿着盒三明治。   楚识琛的内心停留在那一晚“摒弃前嫌”,主动打了招呼:“项先生。”   项明章内心残留着那碗汤的阴影,不明白这人怎么好意思装傻,面无表情地说:“跟我过来一趟。”   楚识琛跟在后面进了总裁办公室,把门关得严丝合缝,他满脑子正经事,打算趁午休人少谈一下工作。   等项明章在沙发上坐下,楚识琛说:“我上午跟亦思的项目组开过会了。”   项明章挤了点洗手液,没吭声。   楚识琛简明扼要:“这次的竞争对手之一是渡桁,李藏秋为了避嫌已经休假了。”   项明章拆开盒子,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   楚识琛分析道:“我相信李藏秋是真的重视,这一单成了,既是对项樾亮相,也是对项樾表忠。要是败给亲儿子,老脸挂不住不说,难免落个吃里扒外的名声。”   项明章闭口咀嚼,没有出声的迹象。   “所以负责的人起码是李藏秋信得过的。”楚识琛继续说,“那位总监在他手下连跳三级,应该是个得力干将。”   一一说完,楚识琛道:“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项明章就着这点公事吃午饭,快要消化不良了:“宣介会开完再说,一天一汇报,你以为学生交作业吗?”   楚识琛顿觉荒谬:“那你叫我过来是为什么?”   项明章冲装饰柜抬了抬下巴,上面放着一只纸袋,说:“我让你拎走保温壶。”   楚识琛转身去拿:“那你慢用,我出去了。”   项明章道:“我还没准你走。”   楚识琛不知是否错觉,项明章在找茬,在故意折腾人,那晚虽有口角,不是默认翻篇了么?   他耐着性子问:“还有何事?”   项明章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里的烟熏牛肉有点干,起司太醇厚,说:“我渴了,给我削个苹果吧。”   楚识琛蹙眉:“你把我当佣人?”   项明章道:“我能当司机送你回家,你楚大少爷不能为我削个苹果?”   楚识琛明白了,这点小仇不报,恐怕项明章浑身难受。   罢了,他从二十世纪来的,后世之人犹如晚辈,宽容点。   就当疼爱子孙了。   楚识琛坐到项明章一旁,从水晶盘中挑了个大苹果,一旦想开,他还能夸句别的:“我在展厅看见你的字了,写得蛮好。”   项明章说:“我擅长楷书。”   楚识琛问:“练了多少年?”   “五岁开始,欧阳修说‘善为书者以真楷为难’。”项明章记得笔记本上的字,隐有楷体风范,“你练过么?”   楚识琛上挑眼尾睨来,回答:“我练小字,毕竟‘而真楷以小楷为难’。”   项明章“嘁”地一声,后仰靠上柔软的沙发背。   刀刃切割果皮听起来“沙沙”的,他从后侧瞧不见进度,只能看到楚识琛微弓着脊背,腰肢窄薄。   楚识琛的西装每晚会挂起来,保证第二天穿时平整,房中一夜燃香,衣料多少会沾上一点味道。   项明章嗅了嗅,似乎闻见浅淡的香气。   楚识琛低着头,他哪做过削苹果这种琐碎的活计,一刀深一刀浅,怕削着手指,动作慢吞吞的。   许久,切下最后一刀,楚识琛掐着苹果回头,发现项明章早已睡着了。   拜那碗仙汤所赐,项明章前天晚上一夜没睡好,昨天去攀岩消耗掉巨大能量,今早上班忙得没空喘口气。   他闻着楚识琛身上若有似无的迦南香,肌肉与精神一并松弛,合上双目睡得格外安稳。   楚识琛端详项明章的睡容,凌厉减弱,多了一分斯文气质,比醒着看起来平易近人些。   可是苹果怎么办,扔了浪费,放着氧化,忙活这么半天不如当午饭吃掉。   楚识琛认为合情合理,咬了一口。   “咔嚓”,脆得惊了项明章的小憩,他似梦非醒,竟然还不忘计较:“谁让你吃了,再削一个。”   楚识琛不肯,借用钱桦说的那句新潮词汇,可惜他没记清楚——“你真是一个极度的精致主义者。”   项明章无语地揉了揉眉心,服了,说:“对,出去吃你的苹果,我要精致地睡午觉了。” 第9章   楚识琛的隔壁位子上周一直空着,他以为是公司故意安排,让他“独”一点,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从项明章的办公室出来,他忽然发现那张空桌上多了一只双肩包。   一个男生从茶水间回来,个子蛮高,白T恤外面敞着一件牛仔衬衫,脚上踩着一双从没在销售部见过的帆布鞋。   男生看见楚识琛,一身打扮对比鲜明,雪白的衬衫,平整的驳领,西裤恰到好处地包裹着一双长腿,他愣了愣:“……你是新同事?”   楚识琛说:“你好,我是楚识琛,上周来的。”   男生说:“我叫凌岂。”   凌岂刚结束试用期,上周请假回学校办了些手续,顺便请导师吃了顿饭。他申请到职员公寓,又忙搬家,今天正式上班。   对于楚识琛的身份、境况,凌岂全然不知,友好地聊起来:“你在销售部适应吗?”   楚识琛看凌岂的衣着,明白对方还没有融入这个部门,一来就问他是否适应,潜意识中在寻求可以互慰的同伴。   “还可以。”楚识琛关心道,“你呢?”   凌岂挠挠头,他本硕读的是计算机,职业规划是做一名应用架构师,可惜项樾的技术岗位今年不招毕业生。   他考虑过要不换一家公司试试,但导师说项樾重视研发升级,而且大公司福利好,他寻思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就进了项樾再说。   楚识琛指向窗外,问:“你想进研发中心?”   凌岂点头:“稀里糊涂就到销售部了。”   研发中心和办公大楼隔着景观湖这一道楚河汉界,互不干扰,那些职员从打扮、气质,到工作方式,跟这两层的人精们天差地别。   楚识琛猜这孩子的学校和成绩一定不错,否则不会留下,开解道:“项樾重视研发,首要原因就是销售力够强。技术和业务相辅相成,技术不够,业务上不去,业务足够好,技术就必须跟上步伐,你在销售部不会有错的。”   凌岂豁然有了干劲,他觉得楚识琛不仅外表优越,谈吐也好,主动提出加微信好友。   这是第一个主动跟自己做朋友的同事,楚识琛乐意为之。   位子挨着,两个人交流方便,楚识琛遇到技术性问题会向凌岂咨询,凌岂专业对口,每次都热心解答。   亦思的项目进展顺利,宣介会如期而至。   项目组做好了充足准备,很有把握。负责方案讲解的是翟沣,他平时低调,讲演时却神采奕奕,专业度极高,是征战甲方讲台的老手了。   会议开始前,翟沣问:“识琛,都检查好了吗?”   楚识琛负责管理文件资料,说:“最终方案范本交给甲方留底,详细资料分发给了决策组,一人两本,一本技术和商务的综合方案,一小本集成示例研究。”   这段时间相处,翟沣感受到楚识琛的妥当,文件随时更新覆盖,分门别类一共几十版,易乱易错,不止是谨慎就能应付。   翟沣说:“你像是有经验的。”   楚识琛的确有经验,处理过亿万合同,保管过人命关天的条约,做银行襄理时,办公间墙上贴着俏皮的训言:文件出事无小事,赛过金库铜钥匙。   但楚识琛不敢夸口,他认为比起人力之功,严密的保存环节更重要,说:“尽心而为,不做乱就好。”   项目组全力以赴,宣介会的沟通效果超出预期,甲方公司提出的需求比预计要明确,后续工作更容易展开。   初战告捷,大家在附近的咖啡厅喝东西庆祝,顺便复盘。   这几天太辛苦,喝完咖啡,总监决定下午放假半天。   楚识琛回家泡了个热水澡,阳光不错,他坐在花园看书,看的是一部旗人风俗小说,当年在报纸上连载,如今可以直接看到结局。   手机响,来电显示“项明章”。   楚识琛接通:“项先生?”   项明章说:“五分钟后到(一)会议室。”   楚识琛说:“我在家。”   “上班时间你在家?”   “宣介会开完了,总监说下午休息。”   “哪个总监?”项明章道,“你别忘了,你是项樾销售部的员工,不是亦思销售部,擅自休息等于旷工。”   楚识琛陷入沉默。   关助理忙不过来,其他人各司其职,彭昕说楚识琛的报告书完成得不错,所以项明章叫他来做会议记录。   既然人不在,项明章也没时间多费口舌,把电话挂了。   楚识琛听着忙音,忘记书翻到了哪一页,这时大门拉开,楚识绘抱着一大捧花回来。   门外汽车远去,楚识琛想到什么,问:“和李桁出去玩了?”   楚识绘“嗯”一声,走近把花放桌上,花瓣间的卡片摇摇欲坠,写着“纪念春天如约到来”。   楚识琛笑道:“四季都要送花么,这么浪漫。”   楚识绘倒没有表现得多甜蜜,她读大四,课业重,匆匆跑上楼读文献去了。   楚识琛看着遗留在桌上的一大束粉玫瑰,心中有了计较。   这次的竞争对手中,那家外企的主要客户是中小型公司,做这一单有些勉强,竞争力较弱。   而近几年风头正劲的渡桁下午开宣介会,老板却顾着恋爱,看来为了帮李藏秋保全这一单,李桁基本上是放弃了。   楚识琛思及此放松了一些,敌我互斗固然其乐无穷,但对方拱手相让,不舒心就显得矫情了。   当夜,甲方那边就有消息透了出来,渡桁的方案过于保守,不进则退,已经落了下风。   亦思乘胜追击,准备竞标。   翟沣操刀编写标书,前前后后一共改了四版。   楚识琛深有体会,翟沣的作用不可或缺,否则不会在经理和总监之下负责核心任务。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重要的、资历够格的人,只是组长职位?   翟沣同样发现楚识琛的能力,耐心地教他很多,让他负责更多的工作内容。   楚识琛愈发得心应手,愈发想做成这个项目,他既要对得起翟沣的指导和信任,也希望借此帮对方上一级台阶。   开标前一晚,万事俱备。   楚识琛确认投标文件万无一失,封好口,装进密码箱,说:“翟组长,还不下班?”   “我再过一遍PPT。”翟沣负责讲演资料,“明天至关重要,我可不能掉链子。”   楚识琛道:“回家早点睡,养足精神。”   翟沣说:“嗯,你也是。”   那天项明章一通警告,楚识琛却不敢随便走了,忙完回到九楼,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凌岂正磨蹭一份总结报告,敲一行字,抠五分钟手,楚识琛从后经过拍人家一巴掌:“小伙子效率真高啊。”   凌岂索性关机,回家再战,公寓终于收拾好了,他忍不住炫耀:“我网购了一个锅,能烤能涮,你要不要来我家温居啊?”   楚识琛不爱吃油烟重的东西,但不忍拂凌岂的面子,答应忙完这阵子一定去。   夜深了,办公区的灯光渐渐剩下两盏,楚识琛头顶一盏,总裁办公室一盏。   项明章疲惫时会不耐烦,他估计外面没人了,便顶着显而易见的一张冷脸出来,一晃,对上楚识琛清澈的目光。   有几天没碰上,他音调也微冷:“这么巧。”   楚识琛说:“那天旷工,今天加班补一补。”   项明章道:“公司没有互相抵消的规定。”   楚识琛没收到扣薪水的通知,大约项明章放了他一马,他收好东西,走近说:“那当我在等你好了。”   项明章一哂:“等我干什么?”   两个人并行离开部门,到电梯间,楚识琛率先伸手,说:“帮你按电梯,可以吧。”   项明章眉头暗展,进入电梯靠后倚着墙壁。   楼层按钮上方是园区的一览图,楚识琛找到职员公寓的位置,就在附近,询问道:“项先生,职员公寓一个人住什么规格?”   项明章答:“一居室。”   楚识琛说:“那应该不是很大。”   项明章:“跟你家的别墅比自然小了点。”   “我没别的意思。”楚识琛说,“同事邀我温居,我想送些花草,怕送多了放不下。”   项明章猜到是谁:“姓凌的那个?”   楚识琛:“嗯,凌岂,人蛮好的。”   项明章心想,认识几天就知道人蛮好的?他不置可否:“再好也是个毛头小子,哪会养花,少给人增添负担。”   楚识琛问:“那送什么好?”   项明章说:“扫地机器人。”   楚识琛回过头来,瞳孔亮似藏灯,一向言笑合度的脸上露出一点不自知的天真,好奇道:“还有这种东西?”   项明章不禁瞧着,想嘲笑一句“无知”,却迟迟没能说出口。   半晌,他问了一句:“明天开标?”   这是项明章第一次过问项目,楚识琛点了点头。   恰好电梯降至一楼,梯门徐徐拉开,项明章眼睫一垂没再问别的,大步走了出去。   楚识琛有种感觉,项明章对这个项目并不重视,也许项樾拿的都是大项目,司空见惯了吧。   第二天,开标会议在医药公司举行。   三家公司三队人马,都提早到了,安排在相邻的几间休息室等候。   李桁过来跟楚识琛打了声招呼,亲近如一家人,几乎是明示“不争”。没多久,李藏秋给销售总监打来电话,又送上一番鼓励。   开标会程序多,时间较长,大家纷纷去洗手间解决生理问题,整理仪容。   楚识琛立在窗边,见翟沣来回踱步,说:“翟组长,你别紧张。”   翟沣依旧是今天的技术主讲,他尴尬地停下来:“李总这么重视这个项目,我压力有点大。”   楚识琛宽慰道:“你是老将,平常心即可。”   翟沣问:“标书和投标保证金已经交了吗?”   “交了。”楚识琛说,“你忘了,总监亲自开的箱子。”   一刻钟后,会议厅聚齐三方代表,甲方读完规则和报价,宣布正式讲标。   亦思抽中第一个。   楚识琛正襟危坐,握着笔,目光紧随台上。   投影展示出亦思的方案,翟沣手握遥控,焦虑完全消失了,举手投足间游刃有余。   简洁地介绍完目录罗列的要点,进入主题,翟沣讲得更细致,PPT的内容被他打磨了千百遍。   就在一切顺利进行的时候,突然,屏幕一片空白。   翟沣愣了下,返回上一页重切,依然空白,再切下一页,同样空白,PPT后面的每一张全部变成了空白页面。   总监低声说:“怎么回事?!”   楚识琛也不知道,紧紧盯着屏幕。   翟沣对大家说了句“稍等”,去查看电脑,发现文件破损,备份已被删除。   台下隐有骚动,楚识琛立刻打电话给公司同事,吩咐尽快传备份文件过来。   翟沣试图稳住场子,先向医药公司的代表鞠躬道歉,同时凭记忆继续往下讲,语速放慢,尽量拖延速度。   然而,医药公司代表抬手喊停,说:“你们的标书和招标文件的规范不符。”   台下哗然,总监“腾”地站起来,标书必须根据招标文件的要求编写,否则会是重大问题!   项目经理难以置信:“这不可能!”   “数据出入太大了。”甲方一脸不满地说,“三项报价就超了上百万,功能跟我们的需求点对不上,在开玩笑吗?”   总监满头冷汗,大步冲过去确认标书,内容竟然是早已毙掉的第一版,数据修改得面目全非。   标书有误,即是不可挽回的失误。   楚识琛手心发凉,钢笔滑落“咚”地摔向地毯,先是讲演资料,再是标书,一定有人偷梁换柱。   千头万绪间,一切已成定局。   按照规则,医药公司当场宣布,亦思被取消投标资格。   这个项目完了。 第10章   亦思这一遭双重失误,在众目睽睽下窘态毕现,颜面尽失。   楚识琛望着台上的空白投影,翟沣仍僵在一旁,脸色茫然。   台下躁动地议论着,谁也没想到,投标会以如此滑稽的方式落幕。   亦思黯然退场,商务车载着一队败兵驶出医药公司,总监的手机三番拿起又放下,第四次才鼓足勇气按下通话键。   所有人屏息听总监低声报告,没来及认错,李藏秋已经大动肝火,责问的怒音在车厢扩散开来。   全程顺风顺水,到岸时触礁翻船,并且翻得十分彻底。   路口红灯,楚识琛微微偏着头,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冷峻、陌生,瞧着不像他自己了。   他心烦地闭上眼,头脑却很清醒,今天的事件绝非“失误”,恐怕是一场“蓄谋”。   昨晚,楚识琛确认标书检查无误,封口装箱,翟沣加班练习,演示文件也是没有问题的。   直到刚才出事,这期间是谁动了手脚?   其他人不知道密码,只有项目的人能接近电脑和标书。   但大家没有这样做的动机,从头到尾,每个人投入那么多精力和心血,凭借这一单可以升职加薪,谁会做伤害自身利益的事?   况且这个项目李藏秋高度重视,项目组基本都是他的人,谁敢从中作梗?   绿灯了,汽车在静默中驶过一条街,归程过半,售前经理小声问:“总监,你觉得这情况怎么处理?”   总监的焦头烂额化成一声轻叹,说:“李总一会儿到公司,咱们都等着吧。”   售前经理自我安慰道:“一起这么多年了,李总讲情义。”   总监目露寒光:“李总跟你讲情谊,你觉得项樾跟你讲吗?”   楚识琛睁开双眼,这一单是亦思给项樾的亮相,如今演砸了,就算李藏秋肯从轻处理,可座下的评委会吗?   他看向翟沣,翟沣缓缓地摇了摇头,仿佛已预料到结果。   回到项樾园区,十二楼亦思销售部,鸦雀无声。   会议室的门打开,亦思的副总裁立在门口,表情严肃,招一下手说:“过来吧,都在等你们。”   楚识琛落在末尾进入会议室,除了副总裁,亦思的总经理和人事部经理都在场,李藏秋先一步到了,来得太急,甚至没时间换一身西装。   而会议桌正前方的主位,坐着的人是项明章。   这是项明章第一次光临大驾,他安坐着,喜怒不外露,端详不出任何情绪和心思,左手握着杯白水啜饮一口,再看一下腕表,貌似时间有限,只是抽空过来一趟。   项明章巡睃项目组众人,目光越过前排职位高的几个,在楚识琛身上驻留了一会儿。   神情泰然,比他想象中镇定。   副总裁说:“项先生,李总,人到齐了。”   李藏秋的怒火隐藏干净,沉着道:“先交代是怎么回事。”   总监迈前一步陈述今天开标会的经过,大领导过问,不能避重就轻,不能文字游戏,老老实实地说了。   说完,总监意图分辨几句,起码向上级表示出严正的态度。   不巧,项明章插了一句:“这么说,当场废标了?”   总监咽下要说的话,艰难地承认道:“是。”   项明章仍旧没有情绪起伏,问:“主要责任人明确么?”   “目前情况来看,”总监斟酌道,“管理电脑文件的是王经理和翟组长,他们是今天的主讲人。”   王经理快速反应,说:“我负责商务部分,排在后面,内容也比较少,所以电脑是翟组长先用,昨晚和今天上午一直是他拿着。”   翟沣点点头:“是这样。”   副总裁质问:“那好端端的怎么会文件破损?还经过谁的手,跟标书出错有没有关系?”   总监回答:“从宣介会开始,文件是楚识琛负责的,标书也是他在管。”   “翟沣,楚识琛。”副总裁说,“你们对此有异议吗?”   翟沣似乎无话可说。   “我有。”楚识琛开了口,“标书我装箱前检查过没有问题,如果没人动过为什么会变成第一版?这件事有蹊跷。”   副总裁问:“你是说有人偷偷换了标书?”   楚识琛道:“是,我认为需要调查。”   李藏秋说:“偷换标书,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为之,栽赃陷害?”   “我反对。”总监驳斥道,“这段时间大家尽心尽力,干这种一损俱损的事,对谁都没好处。出错是人之常情,推卸责任就不应该了。”   楚识琛说:“我没有推卸责任。”   总监说:“昨晚你最后检查,今早你第一个到,一路上你拿着装标书的箱子。到了医药公司,大家都在场,我当着大家的面开箱、交标书和保证金支票,除了你没有人单独接触过箱子。”   楚识琛动了动唇,咽下一句话没说出来,静了数秒,才道:“这是认定了我弄错标书?”   副总裁说:“凡事要讲证据,现在没有证据证明其他人动过,你是负责文件的,当然要承担主要责任。”   总监扭脸对楚识琛说:“大家明白你的心情,这件事不全怪你,你缺乏工作经验,难免的,翟组长贸然推荐你管理,也有一定责任。”   项明章饮尽最后一口白水,将轻飘飘的空纸杯放在桌上,却撂了句重话:“楚识琛缺乏经验,可经理不缺,总监更不缺。他犯错担责,你们做上级的就能摘个干净?”   总监连忙解释:“不不,我绝没有推卸的意思!”   项明章说:“那就好,‘弃卒保帅’在项樾可行不通。”   话说到这份上,总监不敢再分辨半字,会议室内一时噤若寒蝉,副总裁不好妄断,用眼神向李藏秋请示。   投标出事后,李藏秋第一时间接到了李桁的通知,他势在必得的一单砸了,砸得这么难看,比技不如人输掉还可耻,简直是在打他的老脸。   这个项目,项樾从未插过手,给了最大化的尊重和自由,今天一出事,项明章收到消息亲自过来,摆明是要干预处理结果的。   刚才的一句“弃卒保帅”,何尝不是在敲打他?   李藏秋气息沉重,为了拿下这一单,用的是跟随他多年的左膀右臂,可这个错太实了、太荒谬了,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他谁也不能保,大股东是项樾,会议桌的主位轮不到他坐了,一旦从轻发落,他又添一条“包庇属下”。   李藏秋说:“无论如何,翟沣和楚识琛是电脑和文件的直接管理人,负主要责任。其他人监督不力,一样难辞其咎。”   项明章沉吟道:“李总认为应该怎么处理?”   “当然按规定,公事公办。”李藏秋识相地说,“我还在假期,不便插手,由项先生做主吧。”   项明章没有推辞:“那我代劳吧,总监是销售部的一把手,两位经理也都是业务部门的老将了,先暂停工作,人事部开会商议后再定。”   人事部经理夹着尾巴坐了半天,得到吩咐赶忙点了点头。   项明章继续道:“至于翟组长,听说为亦思效力了十几年,老员工了,不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这话留了一线空间,而非直接下处分,翟沣明白,做了个深呼吸,主动说:“我愿意引咎辞职。”   剩下最后一个。   项明章目光移动对上楚识琛的眼睛,他记得昨晚在电梯里楚识琛蓦然回首时的模样,明媚鲜活,与此刻立在阴影中的身躯判若两人。   隔空相视片刻。   项明章宣布:“楚识琛,开除。”   处理完,项明章有事要办,跟李藏秋低语了两句起身告辞。   楚识琛站在门边的位置,项明章一步一步走近,经过他面前,须后水的清淡味道闯入鼻腔,他的大脑滞后地变成空白。   一瞬后,项明章走远了。   李藏秋拍了拍他的手臂,低声安抚道:“不是不帮你,你看见了,叔叔无能为力啊。”   楚识琛并不需要安慰,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他谈不上沮丧,唯独可惜亦思错失了项目,更不懊悔,因为他认为事情根本没有解决。   辞职有程序,翟沣摘掉工作证,回位子上写辞职信。   楚识琛的东西在九楼,离开亦思销售部,走着走着竟到了书画展厅。   他索性去欣赏那一幅《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笔触愤慨,可楚识琛越读越冷静,落笔千钧,他却思绪飘飞。   到底是谁做的?   获利者又是谁?   既然旁人接触不到文件,那必然是项目组的内部人员。刚才他咽下一句话没说,除了他,还有一个人单独接触过箱子。   是翟沣。   昨晚最后走的人是翟沣,他有机会更换标书。   正大光明使用电脑的人是翟沣。   楚识琛认为文件保存的环节不够严密,是留了心眼的,让他不加防备去信任的,只有翟沣。   那天在这间展厅,翟沣落寞地说——“我职位低,够不上公司的管理圈子。”   所以,不属于李藏秋麾下的人依旧是翟沣。   开标会前的过度紧张,究竟是压力,还是做贼心虚?   楚识琛早就料想到这一切,又在心底不停推翻,因为他找不到翟沣这么做的理由。   本可以借机上位,何必要自毁前程?   如果预谋到今天,那这些日子对他的关照,又岂不是多此一举?   楚识琛返回销售部,翟沣留下辞职信刚离开。   他搭电梯追下去,跑出办公大楼,瞥见翟沣正停在树荫下视频通话。   翟沣看见他,没有闪躲,用口型说了句“稍等”。   楚识琛立在两米之外,隐约看到手机屏幕上的小女孩,比他想象中要大一些。   “我今天没有吃午饭啊。”翟沣温柔地说,“因为爸爸放假了,下午去接你放学。”   小女孩说:“那你带我去买新书包。”   翟沣答应:“没问题,买个最大的。”   小女孩说:“不要,买漂亮的,去找妈妈的时候背。”   翟沣笑道:“听豆豆的,好了,把手机还给老师,下午好好上课。”   楚识琛没听出翟沣引咎辞职的压抑,却感受到一份解脱后的轻松,视频在小女孩烂漫的笑声中挂断了,周遭静下来,只余树顶鸟鸣。   翟沣回避地觑着地面。   楚识琛咽下诘问,说:“这学期没几个月了,突然买新书包吗?”   翟沣微怔,没料到他问这个,回答:“反正以后上学也要用。”   “那倒是。”楚识琛问,“豆豆念几年级了?”   翟沣说:“六年级。”   “那夏天小学毕业,该念初中了。”楚识琛有一点恍惚,“学校定好了吗?”   翟沣回答:“她妈妈去年调到深圳工作,看好一家学校,我准备带豆豆过去。”   楚识琛关心道:“你呢,也去深圳发展吗?”   翟沣顿了顿:“我不急,工作到那边再找吧。”   楚识琛含义深长:“嗯,辞职比开除要好办一些。”   翟沣几乎没有思考:“抱歉。”   楚识琛紧跟着问:“为什么抱歉?同样犯错受罚,为什么对我抱歉?”   翟沣猛地抬起头,支吾许久,最终颓然地塌下肩膀。   楚识琛迈近一步,声音从咬紧的齿缝中挤出来:“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是一家国际私立学校对么?”   翟沣犹疑地问:“你怎么知道……”   楚识琛确认无误:“果然是你。”   他全部明白了,六年级,小升初,门槛很高的私立学校,波曼嘉公寓茶几上签了名的入学推荐信……   原来黄雀在后。   翟沣是项明章的人。   这一切都是项明章的安排。   翟沣主动提出带他,大概也是计划之中,这段时间的关照,不过是为了今天拖他一起下水。   所以抱歉,可抱歉有什么意义!   楚识琛浑身血热,冤有头债有主,丢下翟沣回到办公大楼,九层销售部,他被开除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同事们齐刷刷地看向他。   楚识琛直奔总裁办公室,被关助理半路挡下,他道:“我要见项明章。”   关助理说:“项先生不在里面。”   “他去哪了,我要见他。”   关助理说:“项先生要出差几天,出发去机场了。”   楚识琛一口气奔出园区,打车赶去机场,坐进车厢,他感到一阵脱力。   真是一盘好棋,真是一头居心叵测的大尾巴狼!   昨晚在电梯里项明章问及开标,内心在想什么?是期待今天上演的好戏,还是嘲讽他蒙在鼓中被耍得团团转?   宣布开除他的时候,又是平静还是痛快?!   楚识琛胸腔堵闷,抵达机场,下车冲进航站楼,现代化的大厅满目陌生,空中回响着广播,他在人潮中来回奔走。   楚识琛疯狂地搜寻项明章的身影,直到精疲力尽仍不肯停下。   陡地,一辆执勤车拐了过来。   楚识琛根本来不及停步,不知是谁在冲向谁,他眼睁睁地迎向一场碰撞,感官麻木忘记了恐惧。   刹那间,一股力量把他拉扯开了。   他趔趄着退后,撞上一面坚实的胸膛。   楚识琛转过身,项明章近在眼前,大手紧攥着他的手臂,盯着他,问:“有没有受伤?” 第11章   楚识琛看着项明章:“是你做的。”   项明章反应了两秒,毫无波澜地承认道:“这么快就知道了,你很聪明。”   楚识琛心中愤然不已,竭力维持着风度,说:“你背后收买翟沣,用这种手段会不会太卑鄙了?”   项明章反问:“难道你以为我是正人君子?”   楚识琛早看出项明章的“绅士”不过是表象,他道:“至少对亦思来说,我以为你是一个值得交付的人。”   项明章不露痕迹地抿了下嘴唇,广播提醒乘客安检,他松开楚识琛的手臂,说:“随便你,我该走了。”   楚识琛反手一扣,虎口紧紧掐住项明章的腕骨,恶意收买,害亦思赔了项目又折兵,陷害他再开除他,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周围人来人往,他们两个长身玉立,光鲜出众,拉扯之间颇为引人注意。   项明章借势凑近一点,微低下头:“第一次有人在机场这样拦着我,旁人以为你跟我有什么感情瓜葛呢。”   楚识琛如遭电打,霎时松开手,并且向后闪了半步。   这副姿态好像在躲病毒似的,项明章皱起眉:“我走了。”   楚识琛冷冷地说:“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何必躲你?”项明章应允道,“我出差三天,回来会给你一个说法。”   楚识琛看重体面,不欲在大庭广众下纠缠,任项明章走了。   离开机场,楚识琛认为暂时没有回公司的必要,直接回家了。   废标的事李桁告诉了楚识绘,楚太太也知道了,约定好装聋作哑不要提起,免得楚识琛受刺激。   而楚识琛在路上斟酌了说辞,回到家,面对强颜欢笑的家人和精心准备的下午茶,他实在没办法装作无事发生。   “项目弄砸了。”他说。   楚太太期期艾艾地:“胜败乃兵家常事,没关系……”   “有关系。”楚识琛平静地阐释,“不该丢的单子丢了,怎么会没关系。”   楚识绘问:“那怎么办?”   楚识琛回答:“我被开除了。”   “这么严重吗?”楚太太急道,“你李叔叔怎么说?那么认真做事,怎么可以犯一次错就开除呀?”   楚识琛说:“放心,我会处理的。”   楚太太心疼得不得了:“每天早出晚归的,这么辛苦不做也罢,卖股权的钱去搞投资——”   “妈,你别乱出主意。”楚识绘反对,她觉得大哥好不容易走上正途,千万不能重蹈覆辙。   对于那笔钱,楚识琛早有考虑。旧时宁波商帮兴盛,在故乡的钱业会馆立一石碑,上面有一句话大家奉为圭臬——钱重不可赍。   楚识琛打算忙完这阵子再说的,事已至此,他道:“商贾之家,钱要活用、流通才能持续生钱,拿一部分去投资也好,要找专业人士打理,我不会用的。”   楚太太问:“你不用?”   楚识琛说:“剩下的一部分不要动,亦思前景堪忧,小绘将来毕业如果要自己创业,需要启动资金。”   楚识绘震惊道:“留给我?那你呢?”   “我会工作。”楚识琛念及某个姓项的人,稍微咬牙切齿,“不过要等三天后再说。”   安抚好家人,楚识琛上楼回到房间,松开领带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愤怒平息后,他有点乏了。   白衬衫罕见地解开三颗扣子,暴露出锁骨,楚识琛斜倚着露台的雕花门框,燃了一支帕塔加斯雪茄,薄唇裹吸,他喜欢那一丝甜中带苦的焦糖味。   他跟许多人打过交道,高官豪绅,平民百姓,有纸老虎,也有笑面虎,阅人无数竟被一个老实人给坑了。   楚识琛不信自己眼拙,就算翟沣在伪装,细节见人品,点滴之处的德行不可能全部是假的。   手机一闪,凌岂发来消息,问他是不是真的被开除了。   楚识琛不确定,等幕后黑手回来才能讨一个说法,反正暂时不必去公司了,他一个临时工也没有手续要办。   楚识琛轻呼一口气,白色烟雾弥散开,稀释了晚霞浓艳的橘红。   三天后,项明章出差回来。   司机驾车驶出机场,快到岔路口忍不住问:“项先生,先回公寓吗?”   项明章上车后拿着平板电脑回复邮件,没抬头:“不然?”   司机提醒:“今天三十号。”   项明章忙忘了,每个月末要回家一趟,全家人一起吃顿饭,于是改了主意:“直接过去吧。”   路上手机响,来电显示“楚识琛”。   项明章接听:“喂?”   楚识琛开门见山:“回来了吗?”   “眼巴巴等了我三天么?”项明章道,“刚下飞机,我要先回家。”   楚识琛说:“还要继续拖多久?”   项明章听出压抑的不耐:“我无所谓,你等不及可以去找我。”   楚识琛问:“上次的公寓?”   项明章报上地址,然后挂了。   静浦别墅区是内环最大最私密的住宅区,本地无人不知,楚喆曾带家人去拜访过,楚识琛一听就会明白他说的是“项家大宅”。   人多不便,楚识琛自然不会找来,只能再等一等。   静浦的气温比市中心低三四度,大面积绿地森林之间掩藏着六七幢公馆,汽车驶入一扇大门,花园主路上停着几辆车,家里其他人已经到了。   后备箱装着出差买的礼物,下车前,项明章吩咐司机送到缦庄。   家里的老保姆茜姨,出来迎接:“明章回来了。”   项明章迈上台阶,问:“人都到了?”   “就差你。”茜姨接过他的包,“如纲带了女朋友过来。”   项明章说:“要结婚?”   茜姨小声透露:“都怀孕了诶,男人呀……”   项明章笑道:“别冲我牢骚,我又没让人未婚先孕。”   进了别墅,偌大的客厅摆着一堆礼品,活动室叽叽喳喳的,茜姨说:“你姑姑和大伯在书房谈事情,别人在聊天呢,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不用。”项明章浑不在意,“我去看爷爷。”   活动室里,沙发上的妇人打扮精致,是项明章的大伯母,旁边是大儿子项如纲和女朋友秦小姐,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位文质彬彬的男人,是项明章的姑父。   茜姨来知会一声,说项明章到了。   大家嘴上不讲什么,心知肚明,除了老爷子,项明章一向不把长辈放在眼里。   姑父呵呵笑道:“明章就是孝顺。”   “这屋子里谁不孝顺呢?”大伯母语气温婉,“明章有本事,老爷子才看重他。”   茜姨摆弄甜品车,空了两碟,趁机问秦小姐爱吃什么,再叫人添些过来,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新成员身上了。   一楼西侧的主卧套房,配备护理室,项明章拧开门,闻见一股淡淡的药味。   外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半躺在休闲椅中,是一家之主项行昭。   两年前,项行昭中风,抢救后身体虽无大碍,但出现脑退化症状,糊里糊涂的,平时由家庭医生和亲信齐叔照顾。   项明章先询问了近日的身体情况,然后陪项行昭说话,等午饭准备好了,他扶项行昭坐进轮椅,推到餐厅。   全家人立在桌旁等候,最前面是项明章的亲姑姑,项環,高挑清瘦,不怒自威,旁边是大伯,项琨,沉稳干练,两人先后喊了声“爸”。   项行昭治家甚严,唯独特别宠爱项明章,现在糊涂了,也只对项明章说的话有反应。   “爷爷,开饭了。”   项明章俯身说着,搀扶项行昭落座主位,自己在旁边的位子坐下,其他人纷纷拉开椅子,十二人的长餐桌差不多坐满了。   项明章拿热毛巾给项行昭擦手,说:“上菜吧。”   擦完,他抬起头,隔着压在桌旗上的花瓶烛台,终于跟长辈们问候:“姑姑,姑父,大伯,大伯母,喝酒吗?”   项琨说:“可以开一瓶红酒。”   项環附和道:“当然了,庆祝如纲和秦小姐的喜事。”   菜上齐,极尽丰盛,年份久远的红酒醇香悠长,秦小姐说不方便喝酒,大家会意一笑。   项明章晃动酒杯,冲堂兄祝贺:“大哥,真羡慕你,恭喜。”   项如纲说:“谢谢。”   大伯母笑道:“你要是羡慕,就加快行动啊。”   项明章推脱:“我这个人不适合成家。”   项琨问:“什么叫不适合?”   项明章回答:“我性格不好,不像大哥会疼老婆。”   奉子成婚,婚礼还没办,这话明摆着是挖苦。   项如纲说:“好歹先定下来,你是不是挑花了眼,不想收心啊。”   “说得我像个花花公子。”项明章扭脸,“如绪,你作证。”   项如绪是项琨的二儿子,跟项明章同岁,在项樾通信做工程师,IT精英,家里唯一一个不擅长场面话的人,每次聚会最怕聊天,恨不得一直待在影音室玩手机。   闻言,项如绪既不能跟老板唱反调,也不能背叛亲大哥,说:“反正在公司……明章从来不缺爱慕者。”   项如纲道:“看吧,怪不得他定不下来。”   大伯母说:“这种事看缘分,没准儿哪天就带回家了。”   项明章开始敷衍:“也许吧。”   项環眼里,这个侄子真心难触,对家人都能逢场作戏,何况是外面的情场,说:“好了,都是成年人心里有数,不要在外面始乱终弃,让人家找上门来就行。”   “是啊。”大伯母帮腔,“男人一定要负责任。”   项琨赞同道:“你们都听着、记住,毕竟项家有头有脸。”   项明章倏地笑了:“当然,我也姓项。”   刚说完,茜姨进来:“明章,门卫那边说有人找你。”   项明章:“……”   “一语成谶啊。”项如纲幸灾乐祸,“你在外面亏欠谁了?”   项明章问:“什么人找我?”   茜姨说:“姓楚,叫楚识琛。”   作者有话要说:   “钱重不可赍”,出自《宁波钱业会馆碑记》,收录于《浙江省金融志》等书刊资料。 第12章   项明章预估错误,楚识琛真的找上门了。   失忆后的楚识琛讲分寸、懂礼数,怎么会这么冒失?就算不记得项家大宅,可楚太太知道,楚家的司机也知道。   不巧的是,司机载楚太太逛街去了,都不在家。   楚识琛打车来的,苦等三天,满心惦记着公事,他的耐性消磨得所剩无几,记下地址,以为这里只是项明章的另一处房产。   直到被茜姨领进别墅,楚识琛隐约听见交谈声,貌似不止一人,他后知后觉,却晚了,到餐厅一时间愣住。   项家整整十口人在场,男女老少,三代同堂,俨然在进行家庭聚会。   楚喆去世后两家交往渐疏,楚识琛前几年待在国外,极少露面,项家人对他的印象停留在“花里胡哨败家子”的阶段,他一来,所有人都忍不住打量。   楚识琛倒不怕人看,笔挺又从容,只不过他来讨说法,自然不会礼物,空着两手有点不知道往哪搁。   座中,项明章表情平静,十分沉着地抿了一口红酒。   既然时机不对,楚识琛彬彬有礼地说:“项先生难约,我着急所以不请自来,昏了头打扰大家,不好意思。”   项琨摆摆手:“哪里,来得正好,添副碗筷一起坐。”   楚识琛道:“不用了,我改天再与项先生约时间。”   “刚登门就走,我们项家没有这种待客的道理。”项環起身阻拦,“别叫项先生了,这屋子里老中青好几个项先生呢,你管明章叫‘哥’就好了。”   项琨说:“明章,人家来找你,你要招呼啊。”   项明章放下酒杯,招手让人加了一把椅子,天鹅绒椅面柔软光滑,他拍了拍:“识琛,来我旁边坐。”   语气亲近,动作温柔。   特别像在诱骗猎物。   楚识琛心里念着佛经才忍住冷脸,只当来二十一世纪渡劫了。   他款款落座,项明章为他倒了半杯红酒,问他有没有忌口的食物,风度翩翩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龃龉。   楚识琛默念“阿弥陀佛”,在桌底用脚尖踢了项明章的小腿,轻声道:“够了。”   项明章不知痛地问:“伯母最近怎么样?”   楚识琛只好回答:“一切都好。”   “你妹妹呢,大姑娘了吧。”项環接腔,“大学毕业没有?”   楚识琛微笑说:“识绘明年毕业。”   项琨道:“上一次见小丫头刚上中学,很机灵的,准备继续深造还是工作啊?”   楚识琛说:“看她意愿,家里都会支持。”   大伯母又问:“你妈妈在原来的俱乐部打球吗?好久没见她了。”   楚识琛不了解,抱歉地说:“应该在的,我对她关心不够,不十分清楚。”   桌上闲谈不断,项家遵循待客之道,一人一句避免冷场,楚识琛谦和自如地应对着,无一句不妥。   项明章余光扫过去,见楚识琛下巴尖了,瘦了一圈,天花板上的垂丝水晶灯洒下融融暖光,照在那张脸上,阴影错落骨骼分明,衬得五官愈加精致。   楚识琛胃口欠佳,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面前的瓷碟干干净净,他无心动筷,忍着舌尖的酸苦呷了半杯酒水。   偶一抬头,楚识琛对上项行昭浑浊的双目,老人瞧着他,大概觉得眼熟。   项明章说:“爷爷,再吃一点。”   项行昭的餐食是单独做的,他手抖,洒出一些汤汁,项明章擦干净,夺过勺子喂项行昭吃饭。   厨房来人询问有没有要添的,项明章说:“天热了,容易腻,老爷子的餐单三天更换一次。”   项琨冲项行昭说:“爸,你看明章多体贴。”   项明章笑一下,极浅,给项行昭擦擦嘴,说:“齐叔,推爷爷去晒太阳吧。”   项行昭拉他的手,像小孩子似的:“不走,不走。”   “爷爷,我不走。”项明章温声答应,“晒完太阳睡一觉,下午我陪你散步,再下盘棋。”   这一瞬息,楚识琛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每个人都微微笑着,但笑得半真半假,以至于透出一丝尴尬。   偌大一个家庭,不难看出项明章是真正做主的那个人。   而这样的家庭,光凭长辈的宠爱是远远不够的,掌握切实的权利才有做主的资本。   楚识琛听说过一点,项行昭对项明章一直偏心得厉害,从名字就可见一斑,同辈兄弟从“如”从“丝”,只有项明章是由项行昭特意起的名字。   项家欢聚一堂看似美满,楚识琛却觉得缺少了什么。   忽然,大家起哄让秦小姐改口叫“爸妈”。   楚识琛恍然大悟,桌上没有项明章的父母,并且无人提起。   吃完饭,大家自娱自乐,项明章把茜姨叫到一边,叮嘱了两句话,然后带楚识琛从偏厅离开了别墅。   花园深绿,更像一片悬铃木森林,密树掩映下有一间蓝玻璃花房,里面豢养着十几只来去自由的芙蓉鸟。   项明章拿了一袋苞谷,抓一把撒草坪上,吸引好几只鸟落地啄食,他估计楚识琛耐心告罄了,回过头:“你想先问什么?”   楚识琛说:“翟沣。”   “被人欺骗的滋味儿不好受吧。”项明章道,“带手机了么,看一下邮箱。”   楚识琛掏出手机打开,邮箱有一封未读邮件,包括两份文档,是项明章下飞机后在路上发给他的。   第一份是翟沣的履历表,楚识琛曾经查过,获取的内容没有这么详尽——翟沣为亦思效力十三年,技术岗出身,做到过研发部经理。   四年前,也就是楚喆去世后,他突然被调到销售部。   翟沣在销售部从普通职员做起,等于从头开始。这四年他参与的项目很多,无任何工作失误和处分记录,亦无褒奖,四年来仅从职员晋升为一名组长。   研发部的人才被扔到业务部门,打压多年,漂亮的履历背后根本写满了不得志。   在如此际遇下,一个人能兢兢业业地坚持多久?   就算能,又凭什么?   楚识琛读罢一片心寒,楚喆死后的四年里,亦思有多少个翟沣?离开过多少个翟沣?   项明章说:“如果项目没砸,亦思会给他什么?”   楚识琛原以为可以让翟沣迈上一阶,现在却答不出,他问:“这样有用的人,一点恩惠买不了,那你给了他什么?”   项明章告诉他:“除了入学推荐信,他到深圳半年后,会担任项樾东南大区的研发中心主管。”   楚识琛说:“这才是挖翟沣的真正目的。”   “是,我承认。”项明章云淡风轻地说,“正好他在项目组,那就走之前再多做一件事,一开始他不情愿。”   楚识琛忽觉怒火攻心:“因为他不像你这么卑鄙。”   项明章重复了一遍:“卑鄙?”   楚识琛质问道:“项樾收购了亦思,职位可以调动,你光明正大地要他也没人能阻拦,为什么非要破坏这个项目?”   项明章冷笑:“亦思这些年丢的单还少吗?不差这一个。”   “你不在乎亦思的利益,但不该拿亦思的声誉开玩笑。哪怕是输了,技不如人总好过犯这种低级错误!”   “输?输给渡桁么?”项明章满是嘲讽,“你们楚家和李藏秋不分彼此,我项明章没那么愚蠢。”   楚识琛脸上一层薄怒:“你放尊重点。”   “那我不妨告诉你。”项明章一步堵在楚识琛面前,眼中隐有凶光,“从今以后,亦思拿不到的单,渡桁更别想捡漏。他李桁有多大本事?能吃下多大的项目?全靠这些年李藏秋割亦思的肉喂给他。你们楚家人不蠢,心地善良行了吧?我项明章心胸狭隘,绝不会为李家那对父子抬轿。”   楚识琛暗自掂量这段话里的信息,迅速明白了什么:“你针对的是李藏秋?那项目组其他人会怎么样?”   项明章的目光松弛下来,刚骂完蠢,顷刻被楚识琛的聪慧取悦了,说:“第二份文件。”   楚识琛打开,是人事部拟定的公告,下个月一号,也就是明天,会在公司正式发出。   销售总监和两名经理,不单降了职,并调往分公司或其他部门,此番重罚,杀鸡儆猴,直接将他们踢出了亦思的管理圈层。   业务部门的一把手和左膀右臂,牵一发而动全身,李藏秋缺了这几个亲信爱将,核心团队一定会受影响。   项明章要打击李藏秋,必须抓到错处,而且是结结实实、不可逆转的错误。   “这次是开一个口子,让李藏秋兜不住,只能受着。”项明章说,“所以耽误一个项目,不亏。”   楚识琛在“耽误”二字中清醒过来,他昂起头:“亦思被取消资格,这样竞拍公司不足三家,造成流标,之后医药公司重新招标。没猜错的话项樾会参与,是不是?”   项明章没有否认:“毕竟你们的方案很完美,拿下项目,我会交给亦思来做,不会白费你们的心血。”   楚识琛冷冷地说:“打一巴掌给个甜头,用不用谢谢你的周到?”   项明章反驳:“我收购亦思是要它创造利益,不是要它破产。我不需要向谁证明我是否值得交付,尤其是你,股权都卖了。”   “所以你选中我。”楚识琛说。   表面上他缺乏经验,新人犯错合情合理,没有股权傍身的一个纨绔子弟,用完可以直接丢掉。   项明章一开始的确是这么想的,楚家和李藏秋关系匪浅,以后可能发展成一家人,他根本不信楚识琛会和李藏秋离心。   他也清楚,楚识琛同样不信任他,当初那番说辞只是为了进公司的缓兵之计。   既然互相利用,那就无关对错,只分计策高低。   可事到如今一切遵循计划发生,唯独楚识琛不符合他的预估。   翟沣发了一封很长的信息为楚识琛求情,细数的能力,品性,真心,项明章又何尝看不出来。   一阵无言,楚识琛当是项明章默认。   这一遭,李藏秋被伤及肱骨,挖走了翟沣,转手再接盘项目保住利益。   一箭三雕,从头到尾都在项明章的计划之中。   楚识琛做了一回棋子,他认了,赢棋须提早布局,他最后问道:“什么时候决定利用我的?”   项明章回答:“同意你进公司的时候。”   楚识琛迎着春风眯了眯眼睛,眸光冷峭如飞花伤人,他已经没有太强烈的感觉,本是相互利用,这次是他技不如人。   他倒有点佩服项明章了。   谈了许久,该结束了,他缓缓道:“恭喜你旗开得胜。”   项明章说:“公告上没有关于你的处罚。   楚识琛:“所以呢?”   项明章倨傲地说:“如果你求我留下,我可以考虑。”   楚识琛抓起项明章的手,从手心抢走那一袋苞谷,哗啦倾倒在草地上,十几只丧失野性的鸟雀瞬间飞扑而来。   他道:“金丝雀才会乞食,我不会。”   项明章手指微蜷,勾不住肌肤触碰后的余温,既然给了台阶不肯下,他没有理由耗费精力,说:“好,那祝你早日另谋高就。”   楚识琛走了。   一群金丝雀吃饱归笼,确实好没意思,项明章返回别墅,一进偏厅,茜姨用托盘端着两只瓷盅过来,香气袅袅。   一道开胃的荔枝话梅,一道营养的龙趸炖蛋。   茜姨问:“照你的吩咐做好了,在哪吃啊?”   项明章说:“不用了,人都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张被恶意举报,补说明:1,标书是自己公司,不涉及侵害竞争对手公司利益。2,主角隐瞒部分真相,涉及后续剧情和相关人物,并未违法,之后会揭露解释。 第13章   楚识琛赋闲在家,几乎不外出,每天晨起读书看报,仅有的消遣不过是关在房间里抽一支雪茄。   大概是他太沉得住气了,楚太太反而担心,旁敲侧击地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楚识琛半开玩笑地回答了四个字:韬光养晦。   他反复回味项明章说过的话,关于亦思和渡桁,李藏秋管理公司的数年里,风平浪静底下到底有没有藏污纳垢。   楚识琛查到一些公开资料,渡桁成立不过五年,发展势头称得上“迅猛”,不少客户曾是亦思的合作伙伴。   除了客户,那技术呢?   亦思有多少资源进行了“迁移”?   楚识琛决心弄个明白,但深层的东西一般人根本接触不到,要查清楚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到的。   有权利干预、并且有能力改变亦思的……   是项樾。   楚识琛说不清对项明章的情绪,论欣赏或厌恶太幼稚,成年人了,又经此一遭,有用或无用比较实在。   这次是他心急了,来到这段陌生的时空,他太想做成一件现世的事情来获取安全感。他并不忌惮失败,如果得到的教训有价值,那就没什么可痛心疾首。   楚识琛思忖良久,手指把一页书角摩挲出温度,门口人影轻晃,楚识绘经过停下,抬手敲了敲门框。   “请进。”   楚识绘走进来,这是她第一次进楚识琛的房间,有点局促,在沙发和扶手椅之间踌躇不定,问:“你为什么要搬到客房?”   楚识琛迅速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过去的事我不记得了,来日既不可追,那就开始新的生活。”   楚识绘点点头,不会拐弯抹角,直接道:“之前你说卖股权的钱留给我一些创办公司,是认真的么?”   “是啊,我怎么会骗你。”楚识琛认真回答,“保险起见,改天让妈妈叫律师做个公证。”   楚识绘立刻说:“我不是怀疑,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愿意。”   楚识琛道:“家里只剩下你有亦思的股权,能进亦思做事是最好的,可惜现在的状况不明朗。所以自己创业也不错,这是一条选择而已,你是大人了,选你喜欢的不要被束缚住。”   楚识绘沉默了一会儿,走到楚识琛身边坐下,说:“我想去亦思,我喜欢计算机,我想爸爸。”   楚识琛有些触动,这个女孩家境优渥却不娇贵,好强,上进,成绩一向拔尖,他抬手揉了揉楚识绘的头发,说:“好,我会支持你。”   “那你呢?”楚识绘关心道,“你被公司开除了。”   楚识琛:“嗯。”   楚识绘嘟囔:“刚收购就翻脸不认人了,等我毕业更不好办。项明章狼子野心,他家姑姑伯伯堂兄弟一大堆,都没他不择手段。”   楚识琛不得不承认,背后听项明章的坏话挺痛快。他猜这些观点是李桁灌输给楚识绘的,问:“你和李桁感情好吗?”   “还行。”楚识绘的语气不咸不淡,没兴趣多聊,“这下和项明章闹掰了,工作怎么办?”   楚识琛失笑,小孩儿才动不动闹掰、绝交,他和项明章的交际本来就是“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两家相识,项樾的业务主要在金融业和银行业,他道:“不急,山水有相逢嘛。”   楚识琛在家闷了一个多礼拜,偶尔和凌岂聊一会儿微信,他记得部门之前在接触一个大项目,一问,凌岂发牢骚抱怨工作不顺。   周末,凌岂发来消息,问他最近有没有空。   楚识琛在项樾就交了这一个朋友,答应好的温居耽搁了,他过意不去,回复有大把时间。   凌岂约他吃火锅,发来地址。   楚识琛欣然前往,是一家口碑不错的馆子,人气火爆。凌岂本来想邀请他去公寓的,担心遇见项樾的职员会不自在,所以约在外面。   “在哪里没关系。”楚识琛递上一只袋子,“乔迁礼物一定要送。”   凌岂接过一看:“哇塞,扫地机器人!我那狗窝太需要了!”   楚识琛在附近商场买的,看凌岂的反应是送对了,他走神想到项明章,那个人真真假假的话里,看来也有一两句能听。   凌岂问:“喝不喝啤酒?”   楚识琛说:“我喝水。”   凌岂:“还想跟你一醉解千愁呢,你要喝水,好歹来一罐可乐吧。”   楚识琛笑道:“我没有发愁的啊。”   “你都被开除了。”凌岂说完后悔,“对不起……”   楚识琛无所谓,这点挫折不足以让他借酒消愁,他留心凌岂诉苦的聊天内容,顺势问道:“那你在愁什么,工作有麻烦?”   凌岂一脸肝疼:“部门新开的大项目,预算过亿,但是不好拿下,进展各种不顺。目前的情况是总监不快乐,经理不快乐,主管不快乐,组长不快乐,我一个底层的小螺丝钉,最不快乐。”   楚识琛安慰道:“大家都不快乐,起码很公平。”   “可他们薪水多!”凌岂继续倒苦水,“这边不明朗,研发部也得耗着,昨天临时加了一场站会交流信息,项先生一露面,那气氛真的绝了,跟罚站似的。”   楚识琛想象了一下画面,问:“项明章什么反应?”   凌岂回答:“平静……可能是我近视,我压根儿看不出来他的心情。”   楚识琛忍俊不禁,一边笑着一边切入正题,问:“什么项目可以说吗?”   “全系统定制,这些信息都是公开的,没事。”凌岂回答,“客户是历信银行。”   火锅滚沸着,楚识琛不喜辛辣,捧一杯汽水慢慢地啜饮,听凌岂倾诉了两个多钟头。   吃完饭回到家,楚识琛嫌身上烟火气太重,在浴缸里泡到水循环第三遍,夜深了,他披着薄毯绕到书桌后,在笔记本上写字。   ——历信银行。   这是一家历史悠久的银行了,支行遍布全国,这次项目的竞争公司有十几家,第一次交流结束,目前在选型考察阶段。   眼下的问题是,银行对各家公司不够满意,包括优等生项樾。   历信银行旁支多、体量大,业务重点不一样,所以对系统的需求难以统一,导致重点不够明确,甚至交流结束推翻了原本的诉求。   各公司对银行的深层业务不熟悉,给不出建议,万一给的建议不合适,弄巧成拙。   所以甲方没想明白,乙方干不明白,只能耗着。   一般这种情况,乙方会找甲方私下沟通,但是银行选型组的负责人很难搞,几家公司都吃了闭门羹。   楚识琛心中泛起波澜,当年这座城市的第一批现代化银行中,宁波商帮的资本占了百分之八十,历信银行追根溯源也是其中之一。   他们曾运用的金融结算制度、合股制度和保险等等,有些经过演变沿用至今。他研究过当代的银行,功能较过去多了些,核心业务依旧是“储和贷”。   楚识琛扣紧钢笔,下定决心般在桌上敲了两下。   待万事俱备,静候到星期六。   阴天,黎明时分飘起小雨,楚识琛穿了件浅色衬衫,倍显单薄,吩咐司机载他到欧丽大街。   驶到街区附近,道旁的老树有近百年了,高楼之间夹杂着一些洋派的老建筑。   楚识琛感觉眼熟,问:“那栋房子什么时候建的?”   司机回答:“那可久了,这一片好多民国时期留下的老房子。”   楚识琛讶然,他以为城市日新月异,没想过旧迹被保存了下来,他惊喜地发现,这曾是他每天上班经过的街道。   不远处,一栋棕黄色四角洋楼,扇形窗户,三层高。   楚识琛双目圆睁,难以置信。   驶近,汽车在街边停下,司机说:“到了。”   楚识琛下了车,立在楼前惶然不敢移动,怕是海市蜃楼会消失不见。   他要找的地方,竟然是复华银行的旧址。   楼身翻修多次,补过漆,墙面细看有些斑驳,二三层改成了咖啡馆,一楼是一间中式琴行。   楚识琛恭谨地推开门,仿佛怕惊动故梦。   街尾,一辆凌志减速驶来。   彭昕握着方向盘,朝后视镜瞥了一眼。项明章坐在后排,他事情多,前一阵子没顾上,现在腾出手研究这个项目。   银行选型组的负责人姓赵,业余爱好琴歌诗赋,妻子经营一家琴行,夫妻俩经常在休息日举办文艺沙龙。   这位赵组长性格高冷,很难约,普通见面他嫌俗,有几家公司派人“以琴会友”,被他讥讽门外汉附庸风雅。   彭昕把车停在正门口,说:“项先生,就是这儿。”   项明章道:“你不用下车。”   彭昕问:“您自己去?”   沟通不畅,一急就容易崩,必须耐下性子,项明章今天休息,来一趟就当逛街了,说:“我看看琴,你回去吧。”   小雨下得欢了,几步路沾湿宽阔的双肩,项明章推门进去,抬手拂掉衣服上的水珠。   等抬起头,他一眼看见了楚识琛。   整间琴行开阔雅致,琴筝阮笛萧,罗列分明,东边是一面琵琶墙,楚识琛仰首立在墙前,气质与四周极为融合。   他回头看到项明章,并不惊讶,当作不认识,扭回去继续看琵琶了。   项明章疑惑,楚识琛为什么会在这里?   待客区坐着七八位熟客在饮茶,赵组长陪着聊了一会儿,走过来,不太热情地招待生客。   他打量楚识琛,年轻,不像喜欢这些乐器的,估计是好奇进来逛逛,问:“需要介绍么?”   楚识琛看得差不多了,指向其中一把,说:“劳烦帮我拿下来。”   赵组长又瞧他一眼:“这把是珍品。”   琵琶取下,楚识琛稳妥接住,欣赏地说:“如意琴头,象牙轸,样子倒是蛮漂亮。”   赵组长的脸色温和几分:“凤凰台也是纯象牙的。”   楚识琛抚过琴身的缝隙,检查拼接手艺是否过关,背板的小叶檀纹路无暇,拂手紧固,的确是一把上好的琵琶。   至于音色,他问:“可不可以试弹?”   赵组长说:“当然可以。”   试琴的区域正对琴行大门,楚识琛抱着琵琶坐在圆凳上,背后一扇雪白屏风映得面容素净,他调了调琴轸,轻轻一拨琴弦。   项明章避不开,本能地循声而望。   许久不弹,楚识琛手生,开头触弦缓慢。   他的脚下是复华银行大厅,那时人声鼎沸,迎来送往,有序过,嘈杂过,广纳八方财,却一朝关闭不复荣华。   修长五指翻飞得越来越快,丝弦铮铮作响,好似飞出了一把把柳叶刀。   楚识琛昂首望着大门,物是人非,门外的长街之上只剩树犹如此。   穹顶下,这里的过往,早已无人知晓。   前尘往事在扒掉的墙皮、换新的玻璃、陌生的面孔中全部埋葬了!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被激烈的琵琶声吸引,围聚在一边屏息聆听。   楚识琛按弦的指腹绯红,眼角更红。   “铮”的一声!   一弦急收戛然而止,霎时静了,无一人回神。   他敛目压下汹涌思绪,指尖禁不住颤抖。   周围惊喜叫好,赵组长完全换了一副神色,夸赞道:“敝店是不是遇到行家了?”   一道脚步声徐徐靠近,楚识琛来不及掩饰难过,抬起头,项明章走到他身前。   一切契机恰好,他故作轻松,语气透着不易察觉的冷静,说:“项先生,你来了。”   赵组长迟疑道:“项……你是项樾的……”   楚识琛又问:“好不好听?”   弦音绝,胸腔仍震动不止,项明章忘了口是心非:“嗯,好听。”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现代化银行那两段,依据参考了宁波金融志 第14章   赵组长回过味来,最近不少西装革履的人来过,没两句就暴露目的,然后被他打发出门,今天实在是个意外,也是个惊喜。   一句“项先生”暴露身份,项明章懂楚识琛的意思,趁势伸出右手:“赵先生,我是项明章。”   赵组长回握,玩笑道:“项总拨冗,小店蓬荜生辉。”   项明章不喜欢假惺惺地客套,说:“我是外行人,别笑我附庸风雅就好。”   赵组长笑容客气,仍沉浸在刚才的琵琶曲中,转头热情地问楚识琛是不是专业的,学了多少年,弹的是哪首曲子。   楚识琛起身,回答:“说来话长,您愿意赏光聊聊吗?”   赵组长心知肚明:“恐怕不只聊琵琶。”   楚识琛坦荡地说:“如果尽兴,赠几分钟聊聊项目,可以吗?”   赵组长心情正好,爽快地同意了,引他们去二楼的咖啡馆坐一坐。   项明章和楚识琛并肩上台阶,垂在身侧的手臂不时碰到,项明章放慢脚步,问:“这算是什么?帮忙?”   楚识琛闻言停下:“我忘了,我被开除了,这算多管闲事。”   他说完作势下楼,项明章抬手一把拦住他,声调压得很低,可表情并不恼怒:“故意报复我?”   楚识琛原话奉还:“如果你求我留下,我可以考虑。”   老板在楼上招手催促,项明章笑着迈近半步,说:“你那一袋苞谷撑死我家四只金丝雀,我还没跟你算账。”   楚识琛目露惊讶,没来及问真的假的,项明章把他一拽,揽住他的肩膀上楼去了。   一壶煮好的咖啡香浓醇厚,赵组长兴致勃勃,在桌对面好奇地问长问短。   楚识琛五岁学的琵琶,那年生日父亲送他一把玉珠算盘,教他盘账,之后一个月他成日夹着算盘跑来跑去,噼里啪啦好不烦人。   母亲嗔怪,说钱账之事接触太早,长大未免功利,既然一双手喜欢拨来弹去的,便教他琵琶,让他陶冶一下艺术情操。   楚识琛学会了弹琵琶,无人时自娱,极少在人前展示,那首曲子是失传的民间旧谱,慷慨悲切,算是武曲。   话题始终围绕着琵琶,项明章旁听不言,他从没听说楚太太会弹琵琶,更想象不到楚喆会送算盘给儿子。   可楚识琛侃侃而谈的模样灵动又真诚,看来撒谎的本事修炼得炉火纯青。   聊得差不多了,楚识琛环顾四周,话锋暗转:“这栋楼曾经是一间银行,铜臭气最重的地方,改成咖啡馆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赵组长说:“那得是民国时期吧。”   楚识琛点头:“嗯,比历信银行成立更早。”   中式琴乐离不开古代渊源,赵组长喜爱这方面,想必对历史也会感兴趣,楚识琛从旧时的银行切入,将一些行业趣谈娓娓道来。   赵组长果然听得投入,等话题谈到新旧时代的业务,他和楚识琛交谈起来。   项明章喝一口咖啡,随之咽下的还有一丝好奇。楚识琛绝不止做功课那么简单,掌握的东西条缕分明,仿佛有充足的行业经验。   赵组长亦有疑问:“你怎么会了解得这样透彻,在银行工作过吗?”   “一点拙见而已。”楚识琛一顿,“这个项目公司非常重视,尽心是应该的,否则项先生今天就不会出现了。”   不知哪来的默契,用不着楚识琛眼神暗示,一句话就够了,项明章了然地搁下杯子,就业务方面谈及的需求,展开技术实现的问题。   他列举了几个例子,针对性强,易理解,言简意赅地展现了项樾的优势。   虽然时间有限,但已大大超出预期,项明章适当留白,跟赵组长约了一个正式的面谈机会。   临走,赵组长送他们下楼,问:“对了,上次交流怎么没见楚先生?”   楚识琛自由发挥道:“当时在忙别的项目。”   赵组长不疑有他,约定下次见面多聊一会儿。   琵琶墙上空着一个位置,试弹的那把没有挂回去,楚识琛自认目的不纯,主动坦白说:“琵琶我很喜欢,只是二十万贵了些,不然我一定会带走的,见谅。”   赵组长佩服他的风度:“以琴会友,交易其次。”   离开琴行,雨下得大了,项明章没带伞,个子又高一些,从楚识琛手中接过伞柄撑着,一起走到街边。   楚识琛回首望向楼身,大门缓慢关闭,他从主人变成了过客。   项明章早已捕捉到楚识琛的不对劲,似乎郁结难释,他放低伞沿遮挡住楚识琛的视线,问:“去哪?”   冷雨飘在单薄的衬衫上,楚识琛打了个寒噤:“我想去喝一杯。”   借酒消愁么,项明章没问,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悠久的街区隐藏着许多买醉的地方,项明章带楚识琛去了一家清吧,叫“雲窖”,他是熟客,不需要预约。   固定的卡座有一条极度柔软的长沙发,楚识琛坐上去身体微微下陷,不禁放松了脊背。   没多久,服务生端来七八瓶酒水和一些调酒佐料。项明章净手坐在对面,开了一瓶龙舌兰,加利口酒和柠檬汁摇晃均匀,倒进杯子递给楚识琛。   “开开胃。”他说。   楚识琛端起一饮而尽,舌尖舔舐嘴唇:“有点酸。”   项明章又开了一瓶威士忌,混合蜂蜜香甜酒,说:“这杯度数高,慢点喝。”   楚识琛两口喝完,在项明章无语的注视下问:“还有吗?”   第三杯过后楚识琛终于慢下来,项明章腾出手给自己调了一杯,两个人对饮,时不时目光交错。   经过今天这一出,主动权已经在楚识琛的手上。   项明章承认自己低估了,楚识琛不会任由摆布,他要重回公司,今天的一曲琵琶、一场侃侃而谈的业务交流都标好了价码。   形势扭转,楚识琛不止要有尊严地回,还要“幕后黑手”心甘情愿地请回去。   项明章从不拖泥带水,说:“谈谈吧,你想怎么样?”   楚识琛亦不扭捏:“我要跟你订一个君子协议。”   项明章道:“我说过,我不是君子。”   “所以需要协议约束。”楚识琛摇晃空酒杯,“你肯不肯?”   项明章说:“那要看协议内容,我知道你要回亦思,那想要什么职位?”   楚识琛放下杯子,玻璃杯底和大理石桌面碰出清脆响声,他的语气却笃定得近乎凝重:“不,我要回项樾。”   项明章出乎意料:“项樾?”   楚识琛仔细考虑过,项樾是行业龙头,无论业务还是管理都是顶尖的,能学到很多东西。   上一局落败也令他明白一件事,当局者迷,他要跳出亦思才能看得更真切。   况且,他要借助项明章的力量,接近一点比较容易办到。   楚识琛肯定地点了点头:“你同意么?”   项明章问:“为什么?”   那杯度数不低的酒发挥作用,楚识琛的大脑晕眩了一秒,跟着舌头打结“唔”了一声,于是他省去有的没的,简化答案——“我要离你近一点。”   项明章怀疑要么他听力退化了,要么他中文退化了,愣着完全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分神的工夫,楚识琛倒满一杯威士忌,两三口灌下一半。   酒气蔓延上脸,双腮透出淡红,他紧闭唇齿不知在想什么,忽地放弃般张开口,将隐匿的心事随酒气重重地叹了出来。   项明章想起琵琶曲终的一抬眸,楚识琛那一刻的眼里分明是难过。   倾身夺下酒杯,项明章道:“别喝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楚识琛摇头:“不饿。”   项明章瞥了眼今日的餐单:“这里的红酒烤鸭不错,随便尝尝。”   “烤鸭……”楚识琛带着醉意,“我在北平一家老字号吃过,皮脆柔嫩,香得很。”   项明章纳闷儿:“北平?”   楚识琛没理他,从意见簿上撕下一张纸,另一只手握着钢笔,在项明章的默许下开始撰写协议。   他一边写一边申明——“不准陷害我,不准随意开除我。”   项明章瞧着那两行繁体字,恐怕还有一条“不准利用我”,提醒地问:“还有没有?”   楚识琛认真琢磨了一会儿,写下第三条:“不准让我削苹果。”   项明章:“……”   他心想,削完还不是给你吃了。   酒劲儿愈发上头,楚识琛下笔不稳,钢笔尖在压着纸的左手食指上划下一道,墨水痕很快干涸,将要在白皙的皮肤上凝固。   项明章抽了张纸巾,伸手去给楚识琛擦拭,结果楚识琛一巴掌推开他,警告地说:“没规矩,盖章之前不能碰。”   项明章气笑了:“这份破协议还要盖章?”   “当然了。”楚识琛神志不清地低喃,“可我的公章丢了,上好的水晶,法兰西的皇家工匠打了三个月呢。”   北平还不够,又来个法兰西?   项明章招手叫服务生把酒水撤了,再喝下去,保不齐要梦回大清。   协议写完,楚识琛签名字,习惯性地写了三点水,一顿,无奈地笑了笑,改成加粗的“楚识琛”。   他放下纸笔,后仰靠近宽大的软靠垫中,酒水刺激得头脑发热,但身体仍有些冷。   项明章拿起协议看完,楚识琛歪着脑袋睡着了,肩膀向内微蜷,露出的一截锁骨凹下深刻的阴影。   外面大雨倾盆,一时半刻走不掉了,项明章脱下风衣,走过去盖在了楚识琛的身上。   快傍晚时雨才转小,项明章叫了车送楚识琛回家。   他以为玩咖的酒量起码能以一敌三,谁知道半瓶威士忌就迷迷糊糊了。不过楚识琛的酒品不错,不疯不吵不吐,还知道自己拽安全带。   楚识琛回家睡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楚识琛醒了,深度睡眠后整个人有点懵,他记得跟项明章一起喝酒,谈到回公司的事,具体怎么说的不太有印象。   他也不记得……为什么项明章的风衣会挂在他的房间里。   洗漱干净,楚识琛下了楼。   大门外驶来一辆物流公司的汽车,快递员放下一只箱子,请他签收。   寄件人标注着一个“项”字。   楚识琛签完收下,箱子是长方形的,又大又沉,层层包裹似乎箱子里的东西很贵重。   拆到最后是一层深色的丝绒布,楚识琛小心翼翼地掀开,里面竟然是他昨天弹过的那只琵琶。   琴弦上别着一张“君子协议”,他抽出来,项明章在下面签了名。   手机响,楚识琛看也没看就接通了,耳边传来项明章的声音:“收到了么?”   楚识琛问:“你指协议还是琵琶?”   项明章回答:“我以为你两样都喜欢。”   楚识琛道:“所以你同意了?”   项明章说:“是,我同意了。”   楚识琛抬手抚过凤凰台,轻拨一下琵琶弦:“那我回到项樾,具体的岗位是什么?”   项明章道:“我连夜叫人事部查了一下,项樾目前只有两个职位空缺,你可以自己选。”   楚识琛问:“哪两个?”   “一个是园区门卫。”项明章顿了顿,“一个是我的秘书。”   楚识琛感觉上当了,上了大当。   项明章追问道:“你选哪个?”   楚识琛无奈地说:“……秘书。”   “那好吧。”项明章正式道,“下周见,楚秘书。” 第15章   楚识琛之前被开除,但项樾并没有相关的处罚公告,这番模糊处理在一定程度上平息了议论。   他重回项樾的消息再次不胫而走,相隔十几天,这回摇身一变成为了项明章的秘书。   那“因错开除”似乎变得不可信,因为这种“去而复返”的情况前所未有。   很快,人事部发了正式公告,公司官网更新了职员信息,一切程序正规、齐全,皆验证了消息的真实性。   楚识琛办完手续回到九楼销售部,他刚一现身,空气中弥漫着静默的尴尬,同事们之前孤立他,面对当下的情形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凌岂例外,一脸高兴地跑近:“你怎么回来了!”   楚识琛低声道:“抽空跟你说。”   秘书室在总裁办公室的外间,一样的装潢风格,面积不算大,空置的几个月基本锁着门,现在已经打扫干净。   楚识琛将一箱个人物品放在桌上,他想,既然配备秘书室,那项明章应该是有秘书的,但他从没在公司见过。   门口,项明章到了,经过时瞥了一眼。   楚识琛自觉追出去,跟进了总裁办公室。   关闭整个周末的房间有些闷,墙上一面电子触屏,项明章按了几下,同时打开遮光帘和换风系统,将空调降低了三度。   楚识琛记住这个小习惯,然后主动说:“入职的事情都办好了。”   项明章在公司的时候总是冷淡又严肃,他不打算浪费时间关照些有的没的,直接吩咐道:“通知B项目组,十分钟后开会。”   “好的。”楚识琛亦不需要额外的交流,瞬间进入工作状态,应完欲走。   项明章咳嗽了一声。   楚识琛停下,既来之,他就要做好这份工作,以秘书的态度问:“项先生,还有事么?”   项明章说:“咖啡。”   楚识琛去茶水间泡了一杯黑咖啡,据他以往观察项明章不喜欢加奶加糖,送到办公室,项明章果然没有挑剔。   办公室的门关上,项明章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半个月前的自己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会请楚识琛来当秘书。   别的岗位要履历、要经验,必须遵守公司规定,秘书更看重他个人的满意程度,不容易落人口实。   上一个秘书违背他的命令,游艇爆炸那晚擅自和楚家交涉,被他辞退了,楚识琛这个事故的始作俑者顶上,也算合情合理。   最要紧的,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直接听命于他,更易于掌控。   项明章没计划得太远,银行项目需要楚识琛,秘书总要有人做,那就先这么着吧。   楚识琛终于有了员工账号,项樾的内部系统功能强大、完善,他来不及一探究竟,立刻发出了开会通知。   十分钟后多功能会议室,B项目组到齐,研发中心过来一名主管兼高级工程师,是在项家见过一面的项如绪。   楚识琛随项明章一起就位,多功能会议室主要作圆桌讨论,装饰色彩鲜艳,不易沉闷,会议氛围比较放松。   彭昕在赵组长那里碰了钉子,另辟蹊径去攻略选型组的一位技术骨干,有了点眉目。   项明章点点头:“选型组不是一言堂,每个组员都有一定的话语权,把握的人越多,条件越有利,你就继续接触。”   “嗯,我会的。”彭昕说,“那赵组长那边……”   项明章道:“那天跟赵组长谈了一下需求。”   彭昕一脸痛快:“太好了!”   项明章扭脸,冲坐在身侧的人说:“楚秘书,你讲讲吧。”   大家先喜后惊,表面上楚识琛来做会议记录,怎么突然参与到项目里了,而且涉及最重要的部分。   楚识琛打开笔记本,他将沟通的内容捋了若干遍,条理清晰,对银行的业务需求解释得入木三分。   彭昕不禁拽了拽领带,对比之下他那点东西不够看了。   楚识琛余光注意到,末尾讲完,额外添了一句:“这些是目前谈到的内容,我替项先生转述而已。”   项明章欣赏楚识琛的玲珑周到,不过他了解彭昕的为人,好强,但不嫉贤妒能,否则不会升到销售总监。   重要的是他不想抢人功劳,宣布道:“跟我无关,楚秘书下了很大工夫,会一起跟这个项目,有问题可以直接找他讨论。”   无论如何项目有进展,大家充满斗志,楚识琛一边用电脑做记录,一边在纸上写要点,有点顾不过来。   忽然,项明章靠近他,像监考老师在旁边看人答题。   楚识琛笔没停,分一点注意力给上司:“有问题么?”   项明章建议道:“写简体字吧,省事儿。”   楚识琛其实在练了:“……哦。”   两天后,项明章借口抽不开身,让楚识琛和彭昕一起去见赵组长。   这次见面约在商务会所,时间充裕,双方沟通得更加细致。   楚识琛明白项明章的意图,派彭昕除了谈项目,也为了跟自己进一步磨合。   作为销售部的头儿,彭昕能跟他一起合作,部门其他人就能和他一起共事,这次是要自上而下地破除屏障。   离开会所已过黄昏,楚识琛吃一堑长一智,在街边打给项明章,得到准许才下班回家。   楚家大门没关,甬道上停着一辆大吉普,是李桁的车。   来的人是李藏秋,他立在花园的遮阳伞下,司机正在往后备箱里搬东西。   楚家在新西兰有一片农场,收了蜂蜜和水果,空运过来给他拿一些。   这种事司机跑一趟就行了,大概李藏秋有话不方便在公司讲,楚识琛的本能里没有“回避”二字,迎面走了过去。   “叔叔,怎么不进屋喝杯茶?”   “识琛回来了。”李藏秋笑容和蔼,“上班辛不辛苦?”   楚识琛道:“不累,应付得来。”   李藏秋似是惋惜:“你被开除的事我耿耿于怀,想着找机会让你回去,你竟然自己办到了。唉,可你太心急了。”   楚识琛问:“这样不好么?”   “秘书这工作麻烦,难听点就是伺候人的。”李藏秋说,“楚家和项家有交情,你是楚家的少爷,去给项明章当秘书,傻孩子,他在羞辱你呢。”   楚识琛没被激起任何情绪,说:“我靠自己劳动,怎么会屈辱?”   李藏秋劝他:“那也要看为谁辛劳,上次的项目没有那么简单,你要小心被项明章利用了。”   “会吗?”楚识琛装笨,因为不太会装,所以恰好显得有点不聪明,“谢谢叔叔提醒,我记住了。”   李藏秋暗示道:“有困难随时找我,别太单纯了。”   楚识琛点头答应,送李藏秋上车离开。   别墅门廊下还堆着七八只木箱,楚识琛弯腰拿起一瓶蜂蜜,黄澄澄的,天蓝色盖子,瓶口缠着一圈蕾丝花边,一看就是楚太太的巧思。   唐姨出来归置,说:“收了好多呀,你拿一些放在公司泡水喝。”   楚识琛问:“直接泡?”   唐姨说:“温水加两勺就行,甜甜的对脾胃也好。”   第二天上班,楚识琛跟B项目组开会,要着手写方案了。   上一次交流各大公司都没占到上风,憋着劲儿要使在第二次交流会,毕竟效果好坏会影响最终竞标。   楚识琛两头忙,觉得十分充实,傍晚同事们陆续下班,他在研究PPT,准备多待一会儿。   总裁办公室,项明章伏案活动了一下颈椎,晚上有个越洋视频会议,双方迁就彼此时差,定在八点钟。   杯子里剩下一口冷水,项明章按秘书室的内线:“走了么?”   楚识琛:“我在。”   项明章说:“我渴了。”   楚识琛送来一杯温开水,绕到办公桌后放下,项明章拉开抽屉拿出一瓶药片,吞服了两粒。   “你不舒服?”楚识琛问。   “胃溃疡。”项明章无所谓道,“没事,出去吧。”   越洋会议进行了一个半小时,结束后,项明章从办公室出来,部门空无一人,秘书室轻掩门扉,弥散着柔和的灯光。   他从门前经过,楚识琛在里面叫了他一声。   项明章推门进去,他的上一位秘书也是男人,自己捯饬得浑身名牌,弄得秘书室却不大讲究,如今换了人,这一间干净整洁,颇有情致地摆了一瓶兰花。   楚识琛拿出一只购物袋,说:“你的风衣送去干洗过了,还给你。”   项明章忘了这件衣服的事,踱过去一拎,沉甸甸的,比一套西装还重。他低头去看,不小心瞥见了电脑屏幕。   项明章问:“在做PPT?”   楚识琛承认道:“嗯,是第二次交流的方案。”   项明章说:“这应该不是你的活儿。”   “当然。”楚识琛坦白,“项目组把方案内容研究好了,由售前咨询部的总监操刀,我没接触过PPT,只是自娱自乐地试一试。”   PPT是一种展现模式,重要的是内容,项明章转过显示器查看完成的部分,楚识琛把掌握的内容几乎都写了。   他俯身握住鼠标,先备份原件,接着大刀阔斧地删除了超过三分之一。   楚识琛试图阻拦:“这些是诠释需求点的核心内容,很重要。”   项明章说:“所以不能写。”   楚识琛愿闻其详:“为什么?”   项明章反身靠住桌沿,解释道:“我们好不容易跟赵组长沟通上,掌握的东西比竞争对手公司要多,直接把底牌全亮出来不安全,万一被窃取,竞争力会大打折扣。”   楚识琛问:“那省略核心会影响交流效果吗?”   “所以要两手准备,备份的完整版做交流用,讲演也要细致。”项明章说,“凡是传输给甲方的参考文件要删改版,每家公司都会想方设法接触甲方,必须留个心眼,防止泄露。”   楚识琛明白了:“多谢赐教。”   “别文绉绉的。”项明章看了看手表,“回家吧,免得你妈说我压榨你。”   楚识琛关掉电脑,收拾东西和项明章一起下班。   电梯到一楼,楚识琛先走了。   项明章独自到地下车库,掏出车钥匙解锁,车门打开他坐进驾驶位,将购物袋随手丢在了副驾。   叮铃咣当的,一阵玻璃碰撞的清脆响声。   项明章觉得奇怪,打开购物袋拿出那件风衣,袋子底下居然藏着七八瓶蜂蜜。   有一瓶盖子上贴着便签纸,他拿起来看,楚识琛用简体字写着:温水泡开,两勺即可,胃不舒服的时候喝一杯。   项明章怔了几秒,抬指弹了下装饰的蕾丝花边:“还挺少女心。”   劳斯莱斯驶出园区大门,路上人迹寥寥,项明章看见楚识琛站在街边等车,科技园区不比商圈繁华,一过十点钟出租车就来得少了。   项明章看一眼副驾的袋子,拎到后面,停下车降低车窗,说:“上来。”   劳烦上司不定有什么后果,楚识琛说:“不用了,我打车就好。”   项明章不容置喙:“很晚了,别耽误时间。”   楚识琛只好上了车,系上安全带,引擎发动驶向街口,忽然,项明章问:“蜂蜜是你放的?”   楚识琛打算放在公司慢慢喝的,见项明章在吃胃药,于是借归还衣服放了几瓶。算不得礼物,毕竟跟价值不菲的琵琶相比,实在有点寒酸。   他“嗯”一声:“听说对脾胃不错。”   项明章道:“谢谢,不过会不会太多了。”   楚识琛说:“没关系,家里还有。”   项明章听到“家里”,心思一动,他点击车载屏幕打电话,呼叫显示“缦庄”。   接通了,项明章说:“留个门,我一会儿过去。”   对方说:“白小姐还没睡,那准备点消夜,等您过来一起吃。”   “好。”项明章又道,“我今晚过夜,房间收拾一下。”   楚识琛保持安静,自觉地侧向车窗,通话结束,他识相地说:“把我放路口吧,不用送我。”   项明章将手机搁一边:“来得及。”   楚识琛说:“没关系,别耽误你去,”他犹豫了一下,“见朋友。”   项明章单手打着方向盘拐弯,瞬间驶过了路口,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不是朋友,我妈。” 第16章   楚识琛扭过脸:“你母亲?”   项明章直视着前方:“是啊,楚太太认识。”   楚识琛上一次去项家没见到项明章的父母,家庭聚会为什么会缺席?刚才电话里称呼的是“白小姐”,难道项明章的父母分开了?   后半程无言,项明章把楚识琛送到家门口。   下车前,楚识琛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项明章心情不错:“代我向楚太太问好。”   楚识琛便说:“也代我向伯母问好。”   “不用客气。”项明章懒洋洋地靠着椅背,“我把蜂蜜匀她两瓶,她得谢谢你。”   楚识琛后退两步,目送项明章绝尘而去,他回到家,别墅里留着一排照明的暗灯,主卧套房倒是灯光大亮。   楚太太还没睡,楚识琛去房间问候了一声,他虽然对项明章的家事有些好奇,但并不想打听一二。   他们的关系是上司和下属,连朋友都算不上,界限应该分明一点。   项明章驱车沿环江公路奔驰,渐渐偏离了市区,缦庄在城郊,是一片依山而建的私人庄园,抵达时已近凌晨。   缦庄内百分之七十是园林,南北两块建筑群,项明章从北门开进去,把车随便一停,拎着购物袋迈入一座幽深的宅院。   他沿着地灯走过曲折的回廊,最后一道弯通往主客厅,门提前打开,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口。   “明章?”她冲廊下的身影叫道。   “是我。”   项明章答应着,快步走近,抬手拢紧对方身上的披肩:“妈,没打扰你休息吧。”   项明章的母亲叫白咏缇,五官艳丽深邃,尽管上了年纪,又素面朝天,依旧能看出大美人的风华。   她浅浅一笑,说:“没有,我抄经呢。”   项明章揽着白咏缇进屋,偌大的客厅表面上典雅,实际只觉冷清,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张抄好的经文墨迹半干,密密麻麻的,就“阿弥陀佛”算常见字。   一道拱形门连接小餐厅,照顾白咏缇起居的青姐送来吃的,说:“项先生没用晚饭吧,来趁热吃。”   项明章早就饿了,洗手落座,拿起筷子却不知道夹哪道菜。   白玉柳芽,青瓜粟米卷,芹叶翡翠丸子,只有笋干小笼包不是绿的。   白咏缇信佛,习惯了吃素,厨房没有荤腥食材。项明章勉强填一填五脏庙,说:“我带了几瓶蜂蜜。”   青姐从购物袋里拿出来,说:“瓶子真可爱,您上次叫人送来的红茶也包得特别漂亮。”   白咏缇对华服首饰不感兴趣,深居简出也不缺什么,项明章便经常送一点好看的吃食,或小玩意儿,来讨她欢心。   “都是别人送的,我借花献佛。”项明章道,“妈,你记不记得楚太太?”   白咏缇想了想:“记得,楚太太很开朗,特别爱笑。”   项明章说:“她儿子在我那里上班。”   白咏缇点一下头,没询问来龙去脉,没接腔往下聊,她湛默地坐在圆桌另一侧,单方面终止了母子间的闲谈。   项明章习惯了,白咏缇不关心缦庄外的世事,哪怕是围绕在他身边发生的,哪怕他再久没来,流程向来如此。   他低头吃饭,越嚼越食不知味,索性提前撂了筷子。   母子二人互道晚安,项明章回卧室洗了个澡,许久没来了,床褥崭新,散发着比酒店更陌生的味道。   他靠着床头,精美的房屋没有一丝人气儿,屋外天高树深,灯一关犹如置身寂静长林,心底跟着落寞。   项明章重新拧开台灯,床头柜上放着一杯蜂蜜水,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微甜,温热,缓缓淌进受了委屈的胃部。   项明章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消息按下发送。   楚家书房,楚识琛熬夜做完了PPT,第一次做,对着模板照猫画虎,估计毛病一堆,但他相当有成就感。   手机屏幕一亮,他打开刚收到的一条微信。   项明章发来:蜂蜜水很好喝。   楚识琛回复:那就好。   两分钟后,项明章:这么晚还没睡?   敲了一晚上键盘,楚识琛这会儿慢吞吞地打字,也懒得礼貌周全,直接道:你也没睡。   项明章:睡不着。   这条回复一发出去,项明章立刻后悔了,他跟一个下属说这个干什么?   仿佛在诉苦,除了显得啰嗦没有任何作用。可是撤回反而此地无银,等于承认说错了话。   项明章准备再回一句结束聊天,他不想听楚识琛劝他早点睡的废话,更不需要楚识琛关心他为什么失眠。   不料这时,楚识琛发来一份PPT文件。   项明章:“……”   楚识琛:我做完了,你睡不着的话可以看看。   快凌晨一点钟,秘书让老板看自己做的PPT,项明章工作十几年没遇见过这么离谱的事情。   楚识琛发完等了一会儿,没有收到回复,他退回聊天列表,将项明章的消息置顶了,免得淹没在别的消息中。   因为列表第二个是钱桦。   上次夜总会一别,钱桦隔三差五就发消息约楚识琛出去,目前攒了三百多条未读,包含二百五十条语音。   一开始楚识琛礼貌婉拒,后来实在太频繁,干脆不再回复。   第二天上班,楚识琛泡好咖啡送进总裁办公室,然后跟项明章核对一天的工作安排。   说完,楚识琛道:“最近南京有一场研讨会要出席,总共两天,主办方还没定下具体时间,在等通知。”   项明章正翻阅文件:“知道了。”   楚识琛说:“没别的事我出去了。”   项明章忽地抬头,昨晚没睡饱,今天戴了一副眼镜遮黑眼圈,别人戴显得斯文,他的鼻梁又高又挺,眉目凌厉深邃,细细的银丝边镜框一修饰更叫人瞧不出喜怒。   项明章道:“PPT发你邮箱了。”   听语气不太欢喜,楚识琛后知后觉:“是不是影响你休息了?”   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项明章故作无谓地说:“没有,很催眠。”   楚识琛回秘书室查看邮箱,PPT修改过了,最后插入一张空白页写了问题和建议。   字体大红色,没分段,没标点符号,一部分甚至没断句。   不难看出写的人当时有点狂躁。   接下来几天,楚识琛恪守秘书本分,免得项明章伺机挑错。   第二次交流在历信银行总部如期举行,由彭昕带队,交流效果很成功,没有辜负这段时间项目组的努力。   这个项目分量大,周期长,离竞标有一个半月的间隔,大家辛苦这么久可以喘口气了。   为了犒劳项目组和鼓舞士气,彭昕决定一起聚餐大吃一顿,然后放三天假让大家好好休息一下。   定好餐厅,彭昕去邀请项明章。   项明章有自知之明,他去了员工肯定不自在,便嘱咐彭昕带大家好好玩,他负责报销。   彭昕又去邀请楚识琛,入职以来楚识琛私下和同事交际甚少,他有意参加,但项明章不去,万一有事吩咐他不能不在。   楚识琛只好回绝,准备留下加班。   结果项目组刚走了一刻钟,项明章潇洒地拎包下班了。   楚识琛自认倒霉,去办公室关掉智能系统,收拾东西回家。   他从办公大楼出来,远远望见园区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走近听见争吵,貌似有人在故意闹事。   园区大门外,一辆大悍马横停挡在路中间,门卫从劝说到驱赶,车主就是死皮赖脸地不肯走。   司机载项明章下班,被堵在门内,正打算报警,悍马车主突然跳下了车,大喊一声——“楚识琛!”   楚识琛经过一旁,不由得停下。   钱桦跑到他面前:“可让我逮住你了!”   四周众目睽睽,楚识琛顾不上尴尬,压低嗓音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找你啊。”钱桦不满地说,“约你怎么那么费劲?打电话敷衍我,发信息不回,你要跟我绝交啊?”   楚识琛说:“那你也不能堵在公司门口。”   钱桦顽劣一笑:“我提前发微信了啊,说来找你,你又没说不行。”   这时司机下了车,走过来说:“楚秘书,能不能让你朋友把路让开,不然我只能报警了。”   “呦,一个司机这么硬气。”钱桦透过挡风玻璃朝车厢内张望,“后面坐的谁啊,是不是项总?”   车窗降下一截,项明章偏头露出半张脸,神情眼色尽是傲慢,他大伯项琨和钱桦的父亲有点交情,他对这个脑残也有点印象。   钱桦招了招手:“嗨,项总,我来接哥们儿happy hour,一起啊?”   楚识琛个子高,把钱桦吊儿郎当的身体一拎,低声警告:“别胡闹了!”   钱桦扭了扭:“怎么了,我好客,项总肯不肯赏光啊?”   上次在夜店一夜不归,估计就是和这个脑残泡在一块,项明章说:“不了,别妨碍你们花天酒地。”   楚识琛听出十足的讽刺,抬眸对上项明章目光,那么轻蔑,仿佛他已经和钱桦不堪地鬼混在一起了。   错过聚餐,被这么个大麻烦找上门,被一众人议论围观,再被项明章鄙视,楚识琛的薄脸皮没经历过这么丰富的考验。   他心底激起些微愠怒,只想赶快离开现场。   索性不管了,为了让钱桦消停,楚识琛大步走到悍马门前,问:“走不走?”   钱桦屁颠屁颠跑来:“走着!”   项明章冷眼看楚识琛坐进副驾,轰鸣传来,悍马调转车头飞驰不见了,他升起车窗,隔绝了大门口未散的尾气。   司机问:“项先生,直接回公寓吗?”   项明章忽然想打一场搏击,说:“去俱乐部。”   悍马拐出街口,楚识琛抬肘搭在车门上,手掌撑着额角,头疼。   手机响,南京那边的主办方发来通知。   楚识琛看完答复,正事耽误不得,他切到通讯录,脑中浮现出项明章在车窗内的表情,稍顿按下了通话键。   接通了,楚识琛利落交代:“研讨会的时间定下来了,下周一。”   项明章道:“订车票和酒店。”   楚识琛不确定项明章是否一个人前往,问:“要不要带助手,我发通知。”   刚说完,钱桦靠过来:“我今晚给你介绍一个尤物!”   项明章听得一清二楚,在人前沉稳端庄,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让他差点忘了楚识琛以前是什么操行。   他握着机身,不经意间讥讽脱口而出:“憋坏了吧。”   耳边静了须臾,楚识琛说:“什么?”   项明章道:“在风月场上保存点体力,周一别耽误正事。”   楚识琛顾不上分辩前半句:“你的意思是?”   项明章说:“这次出差,我带你去。” 第17章   挂掉电话,楚识琛曲起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十字路口红灯,他趁安静说:“我今天还有事。”   钱桦:“少糊弄我,你有屁事。”   楚识琛听不惯粗鄙之语,蹙着眉,钱桦来项樾堵他下班,估计没那么容易脱身,他退而求其次道:“那先说好,我不去夜店。”   “不是吧你——”   楚识琛斩钉截铁地补充:“也不需要什么尤物。”   钱桦大张着嘴,被楚识琛严肃郑重的表情弄得一愣,心里莫名犯怵,把急吼吼的反驳全堵在了嗓子眼。   那表情实在滑稽,楚识琛感觉在吓唬傻子,说:“我请你吃晚饭吧。”   钱桦笑起来,又开始嘚瑟:“我请吧,我最近投资了一家餐厅,在试营业中,打算正式营业了再告诉你呢。”   悍马半路改道,钱桦载楚识琛到了一家餐厅,极繁华的地段,布置得有格调、气氛足,服务生西装领结,一个个跟模特似的。   餐厅目前不对外开放,今晚没别的客人,他们挑了临窗的好位置,楼下的商业街熙熙攘攘,巨幅的广告屏换了新一季的成衣海报。   楚识琛觉得门店的招牌有些眼熟,朝下望着。   钱桦说:“我记得你不爱穿这牌子啊,他们月底办秀,在我这儿订了一周宴会包场,你要是感兴趣,咱们去秀场凑个热闹呗。”   楚识琛有印象了,问:“波曼嘉公寓是不是在附近?”   “对啊,就隔一条街,拿这块位置费劲得很。”钱桦说,“怎么了,你有小情儿住波曼嘉?生活条件够好的啊。”   楚识琛刚舒展三分钟的眉头又拧起来:“不是。”   钱桦关心道:“那你最近搞过谁?”   楚识深刻体会到什么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得谈点正经的话题缓一缓,问:“你为什么会投资餐厅?”   钱桦忽然哑火,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憋半晌,嘿嘿笑了一声,招手催促餐厅经理快点上菜。   楚识琛心底感到怪异,但没有追问,菜品端上桌,主菜是一道喷香的炙烤牛肉,油脂丰沛,看一眼就七分饱了。   正在醒红酒时,餐厅门口传来一阵喧吵。   经理高声阻拦:“先生,餐厅暂不对外开放,您不能进去!”   一个中年男人硬闯进来,衣着整齐,可神情透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绝望,几名服务生都没能拉住他。   男人直奔到桌边,看见楚识琛后怔了怔:“楚先生……”   楚识琛没见过对方,钱桦把刀叉“啪”地一搁,说:“你来干吗?你想干什么?”   男人姓齐,是游艇公司的老板,面临破产走投无路,在餐厅附近蹲守了一星期,终于等到钱桦出现。   齐老板弯着腰:“钱总,钱公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初春那场爆炸事故令游艇公司名声尽毁,客户几乎全部取消了合作,钱桦原本是投资人,也已经撤资了。   他烦道:“省省吧,没得救了。”   齐老板说:“再给我一点时间,钱公子……”   “我不缺时间,也不缺那几个钱。”钱桦道,“出这么大事故,谁还敢用你们啊?要不是我哥们儿命大,就特么英年早逝了!”   齐老板转头哀求楚识琛,说:“楚先生,这么久我们打理游艇尽心尽力,哪次不是包您满意的,这次真的是意外!”   楚识琛猜到了原委,他无恙地坐在这儿,可真正的“楚识琛”已经……他面无表情地说:“那就承担意外的代价。”   齐老板崩溃道:“事故原因未必在我们,当初也没有好好调查……”   钱桦气得站起来:“废话,游艇都处理了你怎么说都行!楚家息事宁人是嫌闹大了麻烦,你想闹大也可以啊,看看谁先顶不住!”   餐厅报警,齐老板被赶走了。   楼下警车闪着红蓝色灯光,楚识琛垂眸望了一会儿,心里有股分辨不清的猜虑。   自然没胃口吃东西了,他想就此结束,抬眸发现钱桦在桌对面偷偷瞧他,目光对上则心虚地避开。   楚识琛便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钱桦招架不住:“唉,是我对不住你。”   楚识琛问:“何出此言?”   钱桦坦白了,他爱玩游艇,所以投资了这家游艇公司,楚识琛为了支持好哥们儿,从买游艇到日常维护,全被这家公司包揽了。   出事后钱桦于心不安,决定撤资,改投资餐厅,他计划借楚识琛失忆永远隐瞒这件事,谁料杀出个齐老板来。   钱桦惋惜道:“负责游艇维护的班底绝对是最顶尖的,我敢打包票,不明白为什么会马失前蹄,关键我后来查记录,前一天检修没有问题啊。”   楚识琛不了解详情,说:“那怎么会起火爆炸?”   “谁知道呢,烦死我了。”钱桦抹了把脸,“识琛,幸亏你没啥事,不然我这辈子过不好了。”   楚识琛滚动喉结,当初事故是由李藏秋处理的,为了尽快平息草草了事,万一真如齐老板所说,事故原因未必在他们……   凡事最忌讳瞻前顾后,楚识琛猜忌已生,顺势拜托钱桦,再查一查详细的游艇记录和资料。   今晚小聚跌宕起伏,肉没吃,酒没喝,楚识琛安抚了钱桦一番,从餐厅离开,他想迎着夜风透透气。   转角到另一条街上,楚识琛经过波曼嘉公寓大楼,他驻足看四十层A房的落地窗,一片漆黑,住户大概率还没有回家。   他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打道回府。   第二天清晨,楚识琛穿了一袭黑衣出门,途中买了一束盛开的白菊。   远思墓园,绿荫下多了一座墓碑,碑上没有刻字没有照片,楚识琛单膝蹲在墓前,轻轻放下了花束。   他对着墓碑讲话,讲楚太太和楚识绘的近况,讲亦思的形势。   最后提到游艇爆炸,他探手按在墓碑上,说:“或许是我多疑,无论如何我想继续查一查,倘若不是一场纯粹的意外,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在家里,楚识琛选择了隐瞒这件事,主要是怕楚太太担心。   况且,当初事故是李藏秋处理的,楚家的律师团队、保险经纪和会计师任由差遣,楚识琛需要确认这些人是否可靠。   这件事急不得,耗费多久工夫暂时难以估量。   楚识琛表面一如往常,全心准备周一出差。   天气逐渐热了,楚识琛带了两身薄西装,南京离得不远,走高速一上午足够抵达,开车过去在南京出行也比较便捷。   周一,司机先接上楚识琛,然后去公寓接项明章。   时间尚早,开车是体力活儿,楚识琛让司机去吃一点东西,他上楼帮项明章核对研讨会要带的资料。   上了四十层,楚识琛停在A号房门外,项明章那天蔑视的神情再次浮现脑中,他稍微用力地按下了门铃。   项明章刚洗漱完,打开门,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扑面而来,他正在换衣服,上半身还穿着居家的T恤。   两个人谁也没有吭声,一个让开,一个进屋,门“嘭”地关上了。   楚识琛上次来是晚上,今天不到八点,阳光照射着大半间客厅,他跟随项明章进卧室,行李箱装好了,公文包在床尾扔着。   他兀自去清点文件,档案袋移开,下面盖着一盒膏药贴和一瓶跌打酒。   楚识琛疑惑道:“这些要带么?”   “不用。”   项明章说着脱下T恤,上半身裸露出来,肌肉分明,肤色健康,但是肩膀有几块青紫色难以忽视,后腰两侧更加严重,呈现一片深紫色血淤。   楚识琛惊讶地问:“你怎么受伤了,要不要紧?”   “没事。”项明章语气平淡,拧开药酒倒了一点,在肩膀处揉了揉。   楚识琛装好公文包,看项明章反手向后不太方便,他解开袖口挽起两折,夺过瓶子说:“我帮你吧。”   他绕到项明章身后,往手心倒了些药酒,摩擦焐热,抬起掌心按上项明章腰后的肌肤,慢慢地打圈。   旧时在家,父亲关节不好,跌打师傅经常上门服务,他见得多了,学会一招半式。   淤血要用力揉散,楚识琛下手加重,说:“忍着点。”   项明章道:“不疼。”   楚识琛放了心,再加重用了十成力道,项明章不防,竟被推着向前栽了半步,他站稳,侧脸向后,余光捉到楚识琛哼笑的轮廓。   冷不丁的,项明章问:“那晚和钱桦做什么了?”   楚识琛没料到项明章会过问,毕竟是他的私事,手上稍停,他回答:“吃饭。”   项明章说:“只是吃饭?”   “不然呢?”楚识琛又倒了些药酒,“你设想我会做什么?”   项明章反唇相讥:“我想象力匮乏,描摹不出你精彩的夜生活。”   楚识琛不断施力,手心麻酥酥的,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也不遑多让,那么晚不回家,玩得自己一身青紫。”   话音刚落,项明章乍然转过身,楚识琛来不及收手,一巴掌拍在了项明章的腹肌上。   这次项明章岿然不动,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回家?”   楚识琛一脸坦荡:“餐厅在隔壁街,我经过看见黑着灯。”   项明章相信了吃饭这一说法,但不够满意:“钱桦花名在外,你以后少跟他接触。”   经过昨晚,楚识琛的想法改变了,说:“他是我的朋友。”   项明章道:“交朋友要挑人。”   楚识琛不会对旁人交代私事中的千丝万缕,亦不喜欢被掌控。   大家各有城池,最好不要越界。   但这份秘书工作得来不易,他不愿把气氛搞僵,因此没反驳,巧妙地说:“我有分寸,看我挑老板的眼光就知道了。”   项明章听惯了糖衣炮弹,早就免疫了,可不知为什么楚识琛的漂亮话听来格外顺耳。   他绷着面孔,不想承认被取悦:“你有什么分寸?按得我疼死了。”   掌心药酒淋漓,楚识琛用手背轻搡项明章转过身,他继续揉,稍微放轻了力道,问:“怎么弄的,你挨揍了?”   项明章说:“搏击,懂吗?”   楚识琛不太懂,听项明章讲了几句,琢磨出八九成。   抹完药酒,楚识琛去卫生间把手洗干净,等他出来,项明章穿好了衣服。   时间刚刚好,司机上来帮忙拎行李。   往外走时,楚识琛嘱咐道:“今天开稳一点,项先生身上有伤。”   司机赶忙问:“怎么会受伤?”   楚识琛第一次听,没记牢,什么来着……两个人近身互搏,主要是打拳,挺激烈,厉害的甚至要上擂台打……   他想了想:“好像是练了咏春。” 第18章   临近中午抵达南京,下榻的酒店离会议中心不远,时间还算充分,办完入住楚识琛陪项明章一起去房间放行李。   黑白主色调的商务套房,开放式办公区,楚识琛将资料拿出来一一清点。   项明章叫了两份午餐,服务生送来,他洗洗手在沙发坐下,说:“过来吃点东西。”   楚识琛拿着平板电脑,坐在另一头的皇后椅中,连盘子边都碰不到,说:“项先生,我最后跟你核对一遍。”   项明章道:“资料齐了就行。”   楚识琛说:“嗯,战略管理报告,盈利能力分析数据,主要是这两个类目。”   研讨会是关于行业的“计费”问题,共三个半小时,分上下两场,中间休息半小时。其中四十分钟自由交流时间放在一开场,让参会人员彼此熟悉。   楚识琛说:“按计划是六点钟结束,晚上八点有一场宴会,社交性质,可以携一名助手或舞伴出席。”   项明章经常出差,能应付,何况楚识琛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没什么顾虑:“知道了,吃饭吧。”   在车厢闷了一路,楚识琛胃口不佳,他戳着平板电脑,说:“我不饿,还有——”   项明章拿起边桌上的电话,叫餐厅加一份清爽的沙拉送过来,饭都不吃,他没有剥削下属的爱好。   服务生送来一份蜜瓜杏仁沙拉,可以补充一点糖分和能量,楚识琛不好拒绝,拿起叉子吃起来,香甜可口,很合他的口味。   项明章吃饱了,拿起平板电脑自己看,一解锁,屏幕上是一张研讨会的出席人员名单。   这份名单公开可查,一共二十六人,楚识琛对每个人做了信息补充,包括公司、职务,衍生出哪些公司和项樾有业务往来、有领域重合、有竞争或合作意向。   项明章连翻十几张才看完,问:“功课做了多久?”   楚识琛咽下最后一块蜜瓜:“正好前两天是休息日,不麻烦。”   项明章道:“又不是打仗,会不会太知己知彼了?”   楚识琛说:“有备无患。”   项仍盯着屏幕,藏起了眼底的欣赏之色,当初让楚识琛做秘书,虽不算无奈之举,但有一点将就的成分。   这段日子他不得不改观了,楚识琛的执行力暂且不表,考虑事情的心思绝对成熟,根本不像第一次工作的新人。   项明章有点纳闷儿,楚识琛一直游手好闲,失忆后性格变了,气质变了,怎么连脑子也升级优化了吗?   仿佛失去的不是记忆,是系统BUG。   楚识琛看了看时间,叫司机备车,过了一会儿,项明章出发前往会议中心。   研讨会不能带助手,楚识琛得空喘口气,他回自己房间,没那么大,面对一片山景倒是清幽安静。   楚太太打电话来,询问南京冷不冷、热不热,有没有吃鸭子,鸡鸣寺的樱花是不是已经谢光了。   楚识琛就回答个“不冷”,别的全然不知,楚太太不满意,叫他拍点照片。   房间桌上有一本册子,印了南京的风景名胜,楚识琛一边答应着一边翻开,曾经戴过勋章、亦留过伤痕的古城,旧貌新颜,时间允许他真的想四处走走。   可惜今天来不及了,研讨会结束就是宴会,又要一番安排。   傍晚,项明章回到酒店,他对宴席之类的场合一向不感冒,把会议内容整理了一下才去洗澡换衣服。   选好衬衫穿上,他给楚识琛发消息:来一下。   楚识琛很快过来,一身黑西装,发丝瞳孔也是漆黑如墨,他步伐款款,动静之间总是沉着不乱。   桌上摆着两对袖扣,不需项明章言明,楚识琛利落地挑了一对蓝宝石的,走过去帮项明章佩戴。   项明章问:“为什么选这对?”   楚识琛说:“我喜欢蓝色。”   项明章低下头,伸着手腕给楚识琛摆弄,那双手修长干净,指间的玛瑙戒指和袖扣呈现极相近的湛蓝。   戴好,楚识琛说:“我拿了胃药和解酒药。”   项明章正一正领带:“你揣着吧。”   晚宴在酒店的高尔夫球场举行,露天形式,如茵的草坪宽阔无际,长桌堆满花束和餐点,灯光混合月色照得周围亮似白昼。   楚识琛拿了一杯香槟,四面西装革履,衣香鬓影,每个人面露微笑,凡是擦身而过都要颔首展示出绅士或淑女的反应来。   这种感觉十分熟悉,旧时的宅邸、商会、钱业馆,宴会举办得像走马灯。楚识琛往往是座上宾,别人赞他显赫光鲜,他费神兼顾八面玲珑,其实厌倦得很。   再艰难的世道也不缺朱门酒肉,甚至要靠纸醉金迷在乱世寻求一丝安慰,等酒喝醉了,华尔兹跳够了,手一牵,腰一揽,□□纵才正式开始。   “你好,一个人吗?”   有人来搭讪,楚识琛抛却前尘,微微举杯与人应酬起来。   夜色愈浓,灯光不够用了,或是故意为之,昏暗一些更有放松的氛围,音乐跟着换成了一首舞曲。   楚识琛与陌生宾客闲谈不超过五分钟,浅尝辄止,若即若离,对方自然就会离开了。   他没忘记本职,搜寻到项明章的高大身影,想过去问一问有没有要交代的,刚走一半,一位高挑的女宾率先走到项明章的面前。   楚识琛识相地止步。   两分钟后,女宾笑容飞扬,仍没有离开的意思,楚识琛只能看到项明章的背影,他猜对方的表情应该同样愉快。   舞曲欢畅,女宾大方地伸出手,邀请项明章一起跳舞。项明章摇摇头,女宾耸肩表示没关系,看得出是个性格很好的人。   场中三三两两,凑伴的不在少数,成熟男女,夏夜良辰,眼神一来一回就够了。   楚识琛拒绝了几次暧昧暗示,饮尽杯底香槟,古往今来的名利场有一点相同,一切旖旎皆与他无关。   他自嘲地抿了抿唇角,忽觉好没意思。   手机振动,项明章发来一条信息:我想回房间了。   楚识琛朝项明章和女宾的方向望了一眼,旧时他跟一些公子哥打过交道,这样的夜晚与佳人一拍即合后意味着什么,他心领神会。   楚识琛悄然退场,回套房叫人更换了一套床品,加了一瓶红酒,并挂起一套西装方便明早更换。   他失意地想,居然沦落到打点这种事,尽完秘书职责,怕煞风景以及保险起见,他离开时拿走了茶几上的会议资料。   回到自己房中,楚识琛洗漱完躺在床上看资料,对于计费模式他了解得不多,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楚识琛越看越困,闭上了双眼,脑海却乱糟糟的无法平静,没有燃香助眠,他辗转了一个钟头还没睡着。   陡地,他忍不住想,套房里是何种情形?会不会耽误明天上午的工作行程?   手机再一次振动,楚识琛扶额接通,没看来电显示:“你好?”   项明章冷漠的声音传来:“我不好。”   楚识琛惊讶地拿开手机,确认是项明章打来的,这个时间怎么会……他把手机重新贴到耳边:“什么事?”   项明章问:“你把会议资料拿走了?”   楚识琛:“是。”   “给我送过来。”项明章说完就挂了。   楚识琛的困意醒来大半,他披了件睡袍去送资料,到套房外敲开门,项明章的冷脸和通话中的语气简直无比贴合。   房间安静,那瓶红酒打开了,只倒了一杯放在茶几上,旁边是亮着的笔记本电脑,项明章衣衫整齐,双人床上被褥平坦,显然没人动过。   楚识琛递上资料,无言以对。   项明章接过,更是无语得嗤笑出声,应酬场合不好拂人面子,况且对方是主办方那边的一位女士,所以发消息让楚识琛想个由头来帮他脱身。   谁料楚识琛居然丢下他走了。   项明章权当自己暗示不到位,等他回房间,面对种种痕迹才意识到——他要去玄武湖,楚识琛理解到秦淮河去了。   空气弥漫着尴尬,楚识琛试图将功补过:“需要帮忙吗?”   “不用。”项明章说,“要不是必须参考,我不会这个时间扰人清梦。”   楚识琛不好意思地说:“没关系,那我回去了。”   他后退转身,忽然,项明章在背后挑明:“楚秘书,下次不要自作主张,你以为的艳福未必我就有兴趣消受。”   楚识琛会错意,认了:“对不起,是我多事了。”   项明章说:“以你的生活作风,想歪了倒是也能理解。”   楚识琛转过来:“你和那位女士郎才女貌,相谈甚欢,所以我误会了。”   “通过后脑勺就知道我相谈甚欢?就算是,你不懂什么叫逢场作戏?”项明章说,“或者你觉得我很随便,认识几个钟头就想跟对方上床?”   楚识琛的确评判有误,不好辩解。   项明章又问道:“还是因为你习惯了这么随便,于是以己度人?”   楚识琛无法推翻这个身份曾经的行为,忍耐道:“过去的事我不记得了。”   项明章站起身,迈了一步到楚识琛面前,那张脸透着不屈、不悦,倒像他欺辱人似的。   他最后警告:“下一次不要再搞这种乌龙。”   楚识琛说:“没有下一次,我绝不会再多此一举。”   不料,项明章弯腰端起酒杯,将杯底的红酒一饮而尽:“那我哪天要是来真的,需要你安排怎么办?”   楚识琛目光轻闪:“那希望你能明示我。”   “葡萄酒太甜了,不够助兴,只配提神。”项明章告诉他,带着淡淡的酒气,“要是来真的,我会找你要一杯伏特加。” 第19章   楚识琛回到房间更睡不着了。   当秘书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办错事,而且办得这么窘。   他不禁想象项明章等他解围,却被一个人丢在宴会上的场景,竟咂出一丝好笑滋味。   他固然有错,但项明章多次强调自己不是正人君子,那他想偏了也情有可原吧?   楚识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夜半堪堪睡着,好在第二天的行程不太紧凑,可以多睡一会儿。   楚识琛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邮箱,里面有一份项明章凌晨三点发来的文件,他洗漱换衣服,按照要求去酒店的影印室打印了双份。   今天上午在咖啡厅有一场小型交流,四五家公司参与,都是掌握一定话语权的头部企业,昨天的研讨会等于进行了筛选和铺垫。   楚识琛收拾妥当去房间找项明章,他敲敲门,等候的工夫做了个深呼吸。   人一尴尬就容易扭捏,他保持着挺拔的身姿,门打开,目不斜视地直奔办公区,将电脑包装好拎上。   项明章抱肘斜靠着落地屏风,没穿西服,显得特别放松,问:“文件打印了吗?”   “装订好了,都放在包里。”楚识琛看一眼手表,“司机应该在楼下了。”   可能是红酒的缘故,项明章睡得很好,精神饱满地说:“走吧。”   他们准时到达临街的一间咖啡厅,提前包下了整个二楼区域,没有外人在场,大家寒暄过便谈起正事。   楚识琛坐在项明章的右手后侧,作为秘书陪同记录,交流的核心依然是“计费模式”的问题,不过更加深入。   他听得认真,对资料中不明白的地方理解许多。   这群精英里面,有人高谈阔论,有人尖锐驳斥,项明章前二十分钟没开口,仿佛是混在里面喝咖啡的。   直到有人催促叫一声“项总”,项明章搁下杯子,极为绅士地笑答了一句“不敢当”。   楚识琛新建一张空白页面准备记录。   项明章微微后仰靠着椅背,姿态舒适又高傲,他平均一天开两场会,最受不了的就是把八百字嘚啵成两千字,以为开学典礼上校长讲话吗?   “项樾不久前收购了一家公司。”项明章说,“是做医疗领域的。”   楚识琛不禁侧目,以亦思如今的状况,远不够资格和这些公司相提并论,他全神贯注地听项明章说下去。   公司做一个项目,甲方付费,是最基础的盈利模式。亦思主要做客户管理系统,深耕医疗领域,多年来不断积累掌握了非常庞大的行业数据。   对科技公司来说,数据的价值是不可计算的,利用数据优势,能为客户提供更多价值,可以谋求更深度的合作。   进一步发展,介入垂直领域的供应链,医疗业、制造业、餐饮业等,在万亿级的市场里分一杯羹,而不只是做一柄精美的汤匙。   项明章以亦思为例,简洁地说了说想法,他交流的原则和做方案一样,避免空中楼阁,做人要打扮,做事还是踏实落地一点比较好。   楚识琛意犹未尽,后半段讨论没怎么听,一直在思索项明章说的话。   关于亦思,倘若没有打烂一手好牌,究竟会发展到哪种程度?   现在的这把烂牌,又是否有机会反败为胜?   从咖啡厅离开,项明章坐得久了,想走一走活动活动双腿,楚识琛亦步亦趋,逐渐与项明章并肩而行。   细碎树影在地面上摇晃,楚识琛踩过,突然道:“项先生,下次出差还会带我么?”   项明章问:“你不嫌累么?”   “不累。”楚识琛说,“跟你出来一趟,受益匪浅。”   项明章道:“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一次夸我。献殷勤的人要么心怀不轨,要么心有所求,你是哪一种?”   楚识琛笑了笑:“我心无杂念,单纯地夸你一句不行吗?”   项明章站定,侧身和楚识琛面对面,玩味地打量道:“楚秘书,你心情不错啊。”   楚识琛便也停下,笑意略收,顶着璨璨阳光问:“你拿亦思举例的时候,是可惜,还是期待?”   项明章回答:“二者参半。”   既然有一半期待,那情况就不算差。   楚识琛郑重地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我的期待大于可惜了。”   他们之间话不必说得太明,点到即止已足够,继续朝前走,经过一家卖礼品的商店,楚识琛想进去逛逛。   出差一趟总要买点礼物,楚识琛琢磨了一圈,家里都是女眷,他根据喜好选了云锦,钱桦爱玩,买了一盒雨花石。   他还买了些茶叶和板鸭,数量太多,直接填地址发快递。   写的是项樾办公大楼,应该是分给同事的,项明章说:“全是吃的,回去要开茶话会?”   楚识琛道:“销售部出差如家常便饭,每次都带礼物不太现实,买些吃的,大家啃啃鸭子喝喝茶,吃完喝完不会记多久,也就不会有负担。”   这时服务生包好五份礼盒拿来,项明章问:“这又是给谁的?”   楚识琛回答:“游艇出事那晚项樾一共五名同事,这是送给他们的。”   这份缜密妥帖包含了真心,项明章自愧不如,说:“楚秘书,这下没有了吧?”   经过昨晚的乌龙,楚识琛警惕又一次自作主张。   他去项家那次,除了项行昭,见项明章和一众家人并不热络,估计不必惦记。但母亲就不一样了,不值钱的蜂蜜也要送去分享两瓶。   他问:“要不要帮项董和令堂买点礼物?”   出乎意料的是,项明章反应平淡:“算了吧,她不稀罕。”   楚识琛没有多事,老板的心思难猜,什么时候该未雨绸缪,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做下属的要不断试错。   目前来看,在家人和异性方面,要做的是后者。项明章有手段,懂世故,好像却懒得经营这两种最亲密的关系。   下午,项明章受邀去一家外企参观。   这家公司叫UT,是专门做硬件的,跟项樾有合作意向。负责接待的是中国区总裁欧文,汉语很流利,全程热情介绍。   他们参观完去欧文的办公室,一片半开放的区域,墙上挂着几十张大大小小的照片,欧文曾先后在四个国家任职,拍了不少留念照。   楚识琛逐一扫过,目光停驻在某一张——照片中欧文穿着毕业服,背后是一幢历史悠久的红墙建筑。   他目不转睛,辗转在这个时代看到,亲切又神奇。   欧文说:“楚秘书,看来你很喜欢这张照片。”   楚识琛神采斐然地问:“你是宾大毕业的?”   欧文惊喜地说:“难道你也是?”   楚识琛稍怔:“不……”他否认了,撇开目光,用恰好的笑意掩盖一切情绪变化,“我不是。”   项明章旁观得一清二楚,楚识琛那一瞬间的失意恍若美梦初醒,此刻的得体仿佛在逞强。   他觉得奇怪,可楚识琛的确跟宾大无关,或者说跟任何名校都八竿子打不着,他岔开话题,说:“第一台计算机就是在宾大发明的。”   又聊了半个小时,他们从UT离开,为期两天的出差正式结束了。   回酒店办理了退房手续,上路后正是晚高峰,玄武大道堵得看不到尽头。   楚识琛坐在商务车的最后一排,挨着窗,趁机再看一看城市的街景。   司机从后视镜瞧他,说:“楚秘书不舍得走啊。”   楚识琛道:“正是黄昏,美不胜收。”   “大街一般般吧。”司机说,“玄武湖不远,那边的风景才美呢。”   楚识琛没去过玄武湖,问:“只有一个湖?”   “哪能就一个湖,一个大公园诶。”司机笑道,“可惜你跟项先生太忙了,没时间逛逛。”   楚识琛轻叹:“公事要紧,有机会再来吧。”   项明章听出不小的遗憾,他来过南京很多次,不新鲜了,所以忙完没想多待。既然堵得走不动,赶夜路是一定的,那不差耽误上一时三刻。   他扭头问:“你想逛公园?”   司机把他们送过去,停车吃东西去了,项明章和楚识琛进了玄武湖公园。   初夏好天气,人很多,湖面上飘着白色和黄色的鸭子船,凉风阵阵,把大脑中的琐碎杂事都清空了。   楚识琛在湖畔凭栏,目之所及,一池悠远的湖,簇新可爱的船,古地之上到处都是新景象。   公园太大了,来不及遍走一遭,他融入在游玩的人潮里已经感到满足。   时间有限,楚识琛想起楚太太让他拍照,说:“项先生,你帮我拍一张纪念照吧。”   项明章问:“在哪拍?”   湖边风大,小教堂人多,莲花仙子石像太远,楚识琛穿过一片水杉林,一根根杉树笔直、茂盛、高耸参天。   浓绿包裹四面八方,像用生命力织成的一张网。   楚识琛停下,要在这里拍。   项明章举起手机,镜头对焦,四方屏幕框住楚识琛半身,白衫绿树,比波荡的湖水更清冽。   唯独一点不好,他道:“看镜头。”   楚识琛凝眸睨来,在这段时空的第一张相片,用手机拍摄,有忐忑,有迟疑,忘了面带微笑。   项明章说:“茄子。”   楚识琛唇齿微启,疑惑地“啊”了一声。   咔嚓,项明章按下拍摄键,不知道夸自己的技术还是照片,低声说:“好了,拍得很漂亮。” 第20章   归程渐至夜深,商务车疾驰进市区,先把项明章送到了波曼嘉公寓楼下。   楚识琛坐在后一排,几小时路程没有歪头、翘腿、打瞌睡,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坐姿,不过他真的困了,握拳挡下一声呵欠。   项明章下了车,说:“今天晚了,明天上午休息半天。”   “好。”楚识琛道,“项先生,晚安。”   司机送楚识琛回家,大门口下车,他拖着行李箱走进花园,知晓他今夜回来,楚太太还没睡,涂着一脸面膜在门廊下等候。   灯光照得面色惨白,吓了楚识琛一跳。   楚太太笑着:“美容觉不睡等着你,什么反应呀!”   楚识琛被楚太太挽着手臂进了别墅,唐姨接过行李,不确定他几点到家,怕准备吃的会放凉,问:“肚子饿不饿,给你弄点东西吃?”   “别忙了,我不饿。”楚识琛拿出礼物,“街上随便买的,希望你们喜欢。”   楚太太开心得不得了,她不记得上一次从儿子这里收礼物是什么时候了,说:“小琛,拍照片了吗?你第一次出差,妈妈要冲印挂起来。”   楚识琛道:“会不会太郑重其事了?”   “就是要郑重其事。”楚太太一脸扬眉吐气,“让来做客的人瞧瞧,我儿子也会上班赚钱。”   楚识琛忍俊不禁,照片在手机里,他答应一会儿发给楚太太,先上楼安顿去了。   回房洗完澡,楚识琛换了一身轻薄的丝绸睡衣,四肢彻底放松下来,他倚着软枕,将手机相册中的照片逐张发送。   大多是街景,最后一张是项明章拍完发给他的,在水杉林的留影。   楚识琛久盯不动,发梢潮湿滴下小水珠,沿着修长的脖子滑进了领口,凹陷的颈窝汇聚一片莹润。   他住酒店睡得不够好,今夜燃上迦南香,一觉睡到了天光大明。   夏季衣物订做好送来了,楚识琛挑了件版型挺括的衬衫,英式领口,领尖长度跟他要求的不差毫厘。   从房间出来,楚识琛在楼梯碰上楚识绘。   楚识绘抱着一摞工具书,学校宿舍地方小,她趁上午没课搬回来。   楚识琛上前,单手托底接过书,帮楚识绘放进了书房,说:“我在南京给你买了小礼物。”   楚识绘不大相信,这位大哥前几年在国外四处浪,没寄过任何东西给她。   楚识琛把礼物拿来,是一只月白色的云锦香包,他不了解当代小姑娘的审美,说:“不算时髦,但做工不错,里面香料是提神的,做功课累了可以闻一闻。”   楚识绘嗅嗅,气味清新,说:“不像你的品味。”   楚识琛问:“那你喜不喜欢?”   楚识绘嘴硬不答,反手放包里装好,说:“后天晚上你要不要加班?”   “不知道。”楚识琛说,“怎么了?”   楚识绘抚摸垂在肩膀的发尾,犹豫了片刻:“没什么,再说吧。”   楚识琛猜不透小姑娘的心思,旧时家中,他的胞妹沈梨之性格娴静,偶尔会撒撒娇,楚家小妹不同,倔强有主意,不那么好亲近。   楚识琛没时间探究,司机备好车,送他去公司上班。   快到中午休息,部门同事差不多都饿了,楚识琛在南京买的鸭子正好送到,大家蜂拥而上,一边瓜分一边道谢。   等所有人陆续去餐厅吃饭,部门走光了,楚识琛将一只礼盒放进彭昕的办公室。若是当面送,对方难保要客气地应酬他,徒增压力。   他在每只礼盒里面留了信笺,然后去送给法务部的另外四名同事。   送完项樾的,楚识琛去了十二楼,自从废标那件事发生,他再没来过亦思的销售部。   人多了些,整片区域填补满当,楚识琛彬彬有礼地发零食,大家客客气气地说“谢谢楚秘书”。   楚识琛问:“韩组长,你是南京人,我买的正宗吗?”   韩组长没参与那个项目,与楚识琛接触为零,职位又低,愣了愣说:“正宗的,楚秘书知道我是南京人啊。”   楚识琛从容地说:“知道的。”   回项樾这阵子虽未踏足,到底是近水楼台,楚识琛根本没有停止过对亦思的关注,业务、人事,他心里有底。   午休时间不多了,楚识琛要回九楼,等电梯到达,迎面遇见了李藏秋。   他先叫了声“李叔叔”。   “诶,识琛。”李藏秋出来,“过来有事?走,去我办公室说。”   楚识琛道:“没事,出差给大家带了点吃的。”   李藏秋有所耳闻,说:“你工作没多久,项先生这次带你一起去,说明认可你的办事能力。”   楚识琛抱怨:“干的都是伺候人的琐事,怪累的。”   李藏秋笑道:“我说过秘书不好做,叔叔没骗你吧。”   “嗯。”楚识琛点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会偷偷懒。”   李藏秋拍拍他肩膀鼓励,接着问:“这次研讨会谈的计费问题,效果怎么样?”   楚识琛茫然地回答:“这些我不太感兴趣,没意思,我去玄武湖玩了。”   李藏秋看他不成器的样子,呵呵一笑,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   刚说俩字,助理找过来,打断说财务部的会议已经准备好,李藏秋来不及讲完,赶紧开会去了。   楚识琛返回九层,总裁办公室的门开了一道缝隙,他走近推开,项明章刚到,手指勾着车钥匙,司机放假他自己开车来的。   历信银行的项目进入竞标阶段,出差一遭,要跟项目组一起继续推进,这点不用项明章吩咐,楚识琛已经拟好了今明两天的安排。   他事无巨细地汇报,全无遗漏。   项明章沉默听着,一只手搭在桌面上,食指轻轻叩击,上一位秘书也好,关助理也罢,任何事情会先向他请示,然后再做规划。   毕竟公事繁忙,要有一定的取舍,取甲舍乙,或是取A舍B,谁也不敢承担风险。   可楚识琛不一样,他会把日常的事项自主进行筛选、排序、定时间,直接拟定成工作计划给项明章,没问题就按计划实行。   效率翻倍。   为免越俎代庖,楚识琛会附赠一份详细的表格。   表格中罗列全部事宜,根据业务相关性、急缓程度等因素排列,项明章每每看过,基本没提过相悖意见。   他在想,比起服从,楚识琛更习惯于“示下”。   他还在想,这份与上级伯仲的决策力,不该属于一个秘书。   楚识琛静立良久,问:“项先生,有问题么?”   可这样的人恰恰就是自己的秘书。   “公事没问题。”项明章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卡,“要劳烦你一件私事,后天老爷子过寿,去置办一份寿礼。”   楚识琛接过,项行昭脑退化,大约不记得喜欢什么东西,说:“寿礼有要求吗?”   项明章道:“按卡上的预算买,不用剩,贵重就行。”   楚识琛:“好的。”   项明章说:“再订一家餐厅摆寿宴,清静一点的,大概四五桌。”   楚识琛记下回秘书室,后天晚上过寿,迟了恐怕订不到满意的地方,项家人多,众口难调,选择口碑上佳的老店比较稳妥。   楚太太是社交名媛,最为了解,楚识琛拨通号码,接听后说:“妈,打扰你一件事,有没有不错的餐厅推荐?”   楚太太很有经验:“多少人去?约会还是办派对,有没有主题呀?”   楚识琛说:“四五桌,老人家过寿。”   “那就去美津堂。”楚太太道,“开了三十几年了,预约制,各方面能达到九十分。”   楚识琛上网查了一下,评价的确不错,尤其适合举办家宴,事不宜迟,他马上打电话预订。   订好,他捻起那张卡,项明章孝顺,他以为会亲自挑选贺礼。不过项行昭糊涂了,送什么都是一样的。   半天时间,楚识琛办好这两件事,项明章通知静浦大宅,尽快发请柬给客人。   一天后,项明章罕见地提早下班,正好星期五,总裁走了,整个部门蠢蠢欲动,卡着下班时间来了个大撤退。   楚识琛也回家了,花园里停着刚洗过的车,司机在车上待命。   进了客厅,楚太太穿着一袭半长礼裙,戴着成套的钻石首饰,楚识绘从楼梯下来,化了淡妆。   楚太太在抉择高跟鞋穿三寸的还是五寸的,偶一分神,催促楚识琛上楼换衣服。   今天是楚识绘和李桁交往一周年的纪念日,李藏秋提议两家一起吃顿饭。   楚识琛记得那天楚识绘问过他今晚忙不忙,本来干脆利落,却支支吾吾,原来要说的是这件事。   是因为害羞吗?是否还有别的原因?   楚识琛换好衣服,一家人出门了。路上,他观察到楚识绘全程塞着耳机,模样有些心不在焉。   餐厅在江岸以东,独栋的西班牙式建筑,挂一四角雕花的方正匾额,中西元素交织和谐。   下了车,楚识琛抬头一看,美津楼。   “怎么是这里?”   楚太太说:“是这里呀,我提前来看过,觉得好所以推荐给你。”   那岂不是……   楚识琛稍怔,这时一辆加长轿车缓缓驶来,在门口停下,服务生拉开门,下来的中年男人是项琨。   紧随其后的,是项明章。   两家人相隔不过三四米,双方俱是恍然。楚太太反应最快,热情地上前打招呼,项家的女眷笑脸相迎。   后面跟着抵达几辆车,陆续下车的人都是来给老爷子贺寿的,项環说:“楚太太,咱们进去吧,别堵在门口。”   楚太太道:“好的呀,让老爷子先走。”   项明章推着项行昭的轮椅,走在最前面,两家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餐厅。   一部电梯先来,项明章推项行昭进去,项琨和项環也进去,空余不少,但其他人自觉退避不前。   项琨客气道:“还能上。”   项環对楚太太招手:“你们三口人都苗条,来呀。”   楚家人进电梯同乘,长辈在前,楚识琛往里走,站在项明章的身旁。   数字跃升,都去五楼。   项家,美满厅。   楚家,美和厅。   楚识琛心有所引,眼波先转,继而不动声色地扭过脸去,项明章应势垂眸,分毫不差地捕捉住他的凝望。   四下无人出声,他们闭唇屏息。   相视半晌,项明章轻抬眉峰,仿佛用眉语说:楚秘书,你真会安排。   楚识琛小蹙眉,无奈回应:项先生,纯属意外。 第21章   到达五楼,两家人客气地告别,项家往东,楚家往西,分道扬镳进入相对的两间厅室。   美和厅内大半复古的洋红色,平时多举办小型家宴,团圆喜气,其乐融融。沙发上放着几袋礼物,有名牌包和新版的电子产品,茶几上躺着一大捧蜜桃郁金香。   李藏秋和李桁已经到了,只父子二人。李藏秋的现任妻子很年轻,李桁是他与原配的独子。   楚家三口人进来,李桁率先起身迎接,温柔地叫了一声“小绘”,然后向楚太太和楚识琛问候。   楚太太说:“哦呦,这么多礼物呀。”   李桁拉楚识绘去拆包装,李藏秋过来与楚太太站在一块,两个人满脸欣慰,气氛俨然如一家人。   楚识琛挂着不浓不淡的笑意,旧时代兴起“自由恋爱”,年轻人谈爱情喜欢躲出门,踏踏青草,逛逛诗社,谈婚论嫁时再与双方父母坐下来。   新世代了,楚识绘和李桁的一周年纪念不去尽情约会,却选择与家人共度。   服务生来询问是否上菜,大家到桌边落座,楚识琛刚拉开椅子,说:“小绘,拆了那么多礼物,去洗洗手吧。”   李桁闻言也要去,不待起身被楚识琛抢了先,厅内有一间独立的小化妆室,兄妹二人进去,并立在镜子前洗手。   水流哗哗响,楚识琛低着头,音也略低:“那天你问我今晚加不加班,如果想让我来会直接邀请,拐弯抹角是不是说明你不希望我来。”   楚识绘最烦跟长辈应酬,他希望楚识琛有事不能来,这桌团圆的饭局推迟或取消,她回答:“你以为我想来吗?”   楚识琛问:“那为什么不拒绝?”   楚识绘说:“因为这顿饭是李叔叔的意思。”   楚识琛移开手掌,水停了,他抽一张纸巾敷在手背,说:“所以,你认为李藏秋的意思不能违抗。”   楚识绘被他直呼其名弄得一怔,小声说:“亦思依靠他,我懂。”   纸巾潮湿,楚识琛捏成一团丢掉,象牙塔里的女孩提早学会审时度势,幸也不幸。   返回餐桌,茶水温度事宜,楚识琛捧杯细细品味,半晌不曾开口。   李藏秋关心道:“识琛,怎么这么安静,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   楚识琛说:“我没关系。”   李桁和他年纪相仿,讲话随意些:“对了,你怎么会给项明章当秘书?我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可置信。”   “没办法。”楚识琛一笑,“我想像你一样开公司当老板,可没那个本事啊。”   李桁摆一下手:“我运气好罢了,渡桁就是间小公司,不值得一提。”   楚识琛握着茶盏,骨感修长的手指在白瓷上轻抚,话也讲得绵如春风:“别太谦虚了,亦思不少老客户改换渡桁,还能全是运气?”   李桁勾着嘴角,第一次明面上谈及公司资源,他分辨这话是楚识琛的无心之语,还是绵里藏针。   李藏秋到底老练,先一步给出反应:“同一行业竞争不可避免,客户的选择发生变化很正常,识琛,如果你有什么误会,咱们改天好好聊聊。”   楚识琛以玩笑的口吻说:“李叔叔言重,我只是觉得长江后浪推前浪,李桁没准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李藏秋端杯笑道:“那我得加油了,对我来说,亦思比亲儿子更重要。”   “当然了。”李桁附和,“拿上次的医药项目说吧,我们父子全力要亦思拿下的,可惜……”   表面上,那件事楚识琛负主要责任,李桁说:“项樾渔翁得利,后面拿下项目再交给亦思做,对它还要心怀感恩,我看啊,咱们都被项明章摆了一道。”   李藏秋叹道:“识琛,别被外人利用了,挑拨了咱们的关系。”   开朗健谈的楚太太始终静坐着,美目流转一遭,抿起红唇终结这段对话:“哎呀你们男人就爱勾心斗角,不要谈公事了,菜都冷掉了。”   大家一笑翻篇,拿起筷子品尝菜肴,吃了会儿,举杯庆祝楚识绘和李桁交往一周年。李桁心情大好,展望明年纪念日怎么过。   楚识绘可以游刃有余地在学术厅面对上百人做报告,在应酬桌上却不自在,红着脸,笑就完事。   李藏秋笑容和蔼:“李桁谈起小绘就停不住,感情这么好,是不是该定下来啦。”   楚识琛抬眸问:“定下来的意思是?”   李桁表示想和楚识绘进一步发展,他们认识多年,算得上青梅竹马,他从楚识绘念大一就展开追求了。现在交往一年,感情稳定,可以先订婚。   楚识琛停筷,明白了这顿饭的目的。   楚太太“啊呀”一声,捧脸作小女生状,说的话却四两拨千斤:“寡妇当久了,我都不会应对爱情场面了。”   李桁没得到明确表态,转头问:“小绘,你愿意吗?”   楚识绘依然在笑,嘴角弧度做了半永久似的:“我,我——”   “你一个丫头片子,这么小就要谈婚事?”   楚识琛截了胡,打断道:“家里就这一个会念书的,先念完大学再说吧。”   楚太太不着痕迹地望他一眼,点点头:“那倒是,楚喆活着的时候,最看重小绘的学业了。”   李桁道:“反正明年夏天就毕业了。”   “那就更不必着急,不差这一年。”楚识琛说,“两情若是久长时,不用在乎这一朝一夕。”   李藏秋笑起来:“识琛,怎么突然反对起来了,你以前很支持的。”   楚识琛说:“失忆以后感觉这个世界很新鲜,一辈子都探索不尽,让她多自由几年不好吗?”   李藏秋道:“这不冲突,说到底是李桁太喜欢小绘了,先成家后立业嘛。”   “这是老观念,现在是新时代了。”楚识琛说,“叔叔,你怎么跟民国穿越来似的,其实那时候思想蛮开放的。”   楚识绘僵硬的笑容不知不觉间收了起来,目光炯炯地旁观楚识琛“辩论”,她莫名有了底气,说:“我同意大哥的意见。”   李藏秋搅弄着汤羹没有接腔,李桁神色如常,但没了热络的精神劲儿。   貌似水到渠成的一场欢喜宴,被楚识琛搅了局,婚事作罢,他猜那父子二人肯定不痛快,不过他不在乎。   包厢陷入寂静,既然唱了白脸、做了恶人,也没必要再周全礼数,楚识琛撂下筷子,借口抽烟离开了小厅。   环廊一圈黄铜栏杆,中空的天井上悬挂着高高低低的吊灯,楚识琛倚靠栏杆透气,目光追逐着灯下垂落的玻璃纱。   穿堂风过,纱动,他瞥见对面的美满厅。   项家除了亲属,还邀请了老项樾的一众董事。   项行昭生病前是公司不可撼动的一把手,威望极高,如今虽然认不清人了,但儿女恭谨,孙子孝顺,一群老部下敬重,今天的寿宴是真正的欢聚一堂。   楚识琛想象着,消磨了一支烟的时间。   他正准备回去,美满厅的大门忽然打开了。   服务宴席的经理匆匆走出来,姿态畏缩,刚关上门,两名服务生来送烹好的长寿面,经理急忙拦下。   服务生说:“总厨叮嘱了,五分钟内必须上桌给客人,不然会影响口感。”   经理推对方往外走远一些,瞪着眼睛呵斥:“我都夹着尾巴出来了,哪有工夫操心口感?!”   服务生犹豫道:“那这面怎么办啊?”   经理说:“端回去,有需要等会儿重新做。”   服务生好奇地问:“里面怎么了?”   经理小声透露:“项先生突然发了脾气,吓死人了。”   两个人一言一语绕了半截回廊,恰好从楚识琛面前经过,按规定要向顾客问好,还未开口,楚识琛抢先一步,问:“哪位项先生?”   经理不知道具体姓名,说:“陪老爷子坐正位,个子最高,最英俊的那个。”   话音刚落,美满厅大门洞开。   项琨面色铁青地推着轮椅,身边跟着太太和长子项如纲,轮椅中项行昭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口齿不清地哭叫着。   他们先从厅门出来,紧接着项環拎着皮包也出来了,丈夫陪在一旁,好像在哄她不要动怒。   项如绪慢一点,走到门外回头看了一眼。   短短几分钟,项家的儿女叔伯、子侄兄弟,全部鱼贯而出,老项樾的董事们亦纷纷退场。   人走光了,厅内厅外鸦雀无声,徒留两扇雕花门。   唯独不见项明章。   经理满额汗:“这,这……”   楚识琛有些担心,沿着栏杆疾步走到门外。   美满厅内,暗金顶,胭红墙,满桌窖藏珍馐,数十份贵重的贺礼堆了一座山。   此刻筵席散尽,又空又静,剩项明章一个人留在桌上。   没了众星捧月,只有形单影只。   他背对大门坐着,斟了杯白酒一饮而尽。   脚步声慢慢靠近,停在身后,项明章闻见浅淡的迦南香气,说:“怎么,来敬酒啊,你迟了一步。”   楚识琛问:“那你为什么不走?”   项明章反问:“那你为什么离席?”   楚识琛回答:“因为我把这顿饭搞砸了。”   “彼此彼此。”项明章拿起酒瓶,“楚秘书,要不要干一杯?”   楚识琛说:“你为我斟满,我自然不能拒绝。”   项明章斟满自己的酒盅,站起身转过来,端到半空,楚识琛抬手接过,抵在唇边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第22章   楚识琛借口有事,让楚太太和楚识绘先回家。   李桁提前开车去了,李藏秋落在后面,问:“听说项家在另一个厅?”   楚识琛道:“嗯,已经结束了。”   今天这顿饭,楚识琛先搞得订婚计划泡汤,接着中途离席,李藏秋放慢脚步,说:“识琛,你怠慢我不要紧,不该插手小绘和李桁的事情。”   楚识琛明白李藏秋不高兴,说:“我只是在想,如果父亲在世,他今天会支持还是反对?”   “何必假设。”李藏秋趋于严肃,“做人要讲求实际,你爸爸走了。”   楚识琛似有所指:“所以许多人和事都变了。”   李藏秋停下来,透过镜片凝视楚识琛片刻,电梯门拉开,楚识琛不卑不亢地抬手相送,补了句“叔叔慢走”。   今天着实滑稽。   一边美满,一边美和,竟双双翻车。   楚识琛返回美满厅,项明章依旧坐在桌边,没来及喝的汤羹彻底冷掉,骨瓷碗沿着碗口裂下一条细纹。   寿宴一开始,亲眷、朋友和董事轮番为项行昭祝寿。   项明章伴在项行昭的身边,耐心介绍每个人是谁,给项行昭展示贺礼,金石玉器,古董字画,虫草山参,厅中充满了项家人最喜欢的钟鸣鼎食氛围。   项琨是长子,投其所好送了一幅名家书法真迹,殷切地说:“爸,等你好了,鉴赏一下这幅字写得怎么样。”   项行昭抬手指着,咕哝道:“明……明,章。”   项環忍不住笑:“大哥,明章会书法,爸以为是明章写的。”   项明章说:“姑姑太抬举我了。”   “你临一幅,叫你爷爷选,没准儿他不要真的要你写的。”项琨一笑置之,“诶,明章,你的贺礼呢?”   姑父说:“咱们都是抛砖引玉,明章的礼物要最后送,他最孝顺老爷子,肯定是精心准备的大礼。”   项明章吩咐齐叔把礼物拿过来,一掌多高的乌木匣子,沿边刻绘蝠纹,打开,里面一对青玉松椿树雕,松枝细密,椿叶繁盛,玉质晶莹透润,是难得的佳品。   若论价值的确是“大礼”,项如纲道:“这物件够贵重,就是缺了点新意。”   大伯母说:“花心思要时间的,你以为明章和你一样有空?这座玉雕意头吉祥,摆在家里好看的。”   匣中放着一张素笺,项明章拿起来,纸上两行端正小楷,写的是元好问的一阙词,他读罢攥在手心,端起酒盅起身。   众人跟着举杯,齐齐望过来。   项明章家主姿态毕现:“‘笙歌丛里,欢笑度年华’,谢谢各位今日赏光,为项董贺寿。”   说罢,他转身面对着项行昭,以宾客为证,以玉雕做引,道出后半句:“爷爷,‘看富贵,有儿孙,永祝松椿寿’。”   几位老董事带头叫好,所有人蜂拥起立再次向项行昭道贺,一时人声鼎沸。   项明章一盅酒饮尽,宴席才算正式开始。   经理留厅服务,行政总厨中途来问候菜品是否满意,领了一封大红包。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   大家渐渐喝得慢了,一边吃菜一边闲聊,一道淮杞螺头花胶汤端上桌,是美津楼的招牌。   项明章盛了一碗,说:“爷爷,太烫了,要晾一会儿。”   项琨称赞道:“这里的菜品味道不错。”   “大家吃得惯就好。”项明章说,“大伯,等你生日也来这里,我帮你办。”   大伯母客气道:“他在家摆两桌就够了,哪值当这么大的排场。”   项環颇为可惜:“跟以前相比,这算什么排场?爸这两年身体不好,已经尽量简办了。”   姑父安慰道:“你别难受了,在哪里办、人多人少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一家人齐聚一堂陪爸庆祝。”   项如纲不经意地说:“人不齐,婶婶没来。”   项明章端着碗,低头搅动汤羹凉得快一些,仿佛没听见刚才那句话。   “是啊。”大伯母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咏缇去年就没来,今年也不来,自从搬进缦庄就没怎么露过面。”   项明章垂着眼睛:“有什么需要露面的场合么?”   “咏缇个性安静,可以理解。”姑父说,“不过今天是爸的生日,于情于理也该来祝贺一下。”   项明章倏地抬起头,问:“如果姑姑不来,那姑父会来吗?大伯不来,大伯母会来吗?”   项琨眉头忽皱:“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项明章道:“我是说项珑都不知道在哪。”   一桌人暗惊,急忙偷看项行昭的反应。   项琨压低嗓音说:“平白无故你提这个名字干什么?他抛下家庭是不对,可爷爷对你们母子还不够好吗?”   大伯母劝道:“老爷子怎么对你们大家有目共睹,我们都视咏缇为一家人。”   项明章没了耐心:“够了,别再提我妈。”   项琨道:“你是项家的孙子,她要愿意,永远是这个家里的儿媳妇。”   项明章大手罩住碗口往桌上重重一搁,咚的一声!   薄薄的骨瓷当即碎裂了一道缝,他声音不大,脸色却阴沉至极:“谁他妈稀罕!”   满座皆惊,厅内霎时万籁俱寂。   陡地,项行昭急促地哼喘起来,发出模糊的音节,好像在说“不”,带着乍然受惊的哭腔。   项環赶忙跑过去,蹲下身安抚,然后厉声道:“明章,你诚心让大家不痛快是不是?你爷爷欠你的,你这么刺激他?!”   “他疯了!”项琨动了怒,瞪着项明章,“知道你狂,现在敢对着一桌长辈撒野!”   项明章冷冷地说:“那就别让我不舒坦。”   项如纲拍桌而起:“够了!你别太过分!”   一直没插嘴的项如绪紧紧拉住大哥,试图充当和事佬:“爷爷生日大家开开心心的,不要吵了行不行……”   项琨哼了一声:“他项总不开心,别人谁敢开心?!”   董事们沉默旁观,平时站队看权力虚实、看形势利弊,今天的事涉及项家的私隐,任何人都不好插手。   不过按照常理,在寿宴上怎么也要忍一忍,先发脾气的不免理亏。   项琨怒火难平,推上轮椅往外走,项行昭一抖一抖地瘫坐着,仍在哑声哭叫。   大伯母和项如纲紧随其后,项環和丈夫也愤然离席,项如绪踌躇片刻,只好跟着一并走了。   见状,其他人陆续离开。   方才汤羹溅在掌心,微烫,项明章拿毛巾擦拭,面不改色任由旁人从身边经过。   擦干净,走尽了,只剩杯盘狼藉。   项明章丢开毛巾倒了一盅酒,无所谓,自斟自饮反而落个清静。   然后楚识琛来了。   白酒入喉,楚识琛低头咽下一阵热辣,瞥见掉在地毯上的素笺,他弯腰捡起来,不知项明章满不满意他选的礼物。   都没意义了,他可惜道:“好好的一场寿宴,就这么仓促地收场了。”   项明章嗤笑:“办得长一点,难道就能活得久一点?”   楚识琛惊诧于项明章的态度,大概是气昏了,口不择言。   门外,餐厅经理战战兢兢地张望,不敢来打扰。楚识琛无奈,只当临时加班,走过去请服务生稍候,没上的菜和蛋糕不必上了,自行处理即可。   他通知司机来一趟,先将几十份贺礼搬走,安顿完回到桌旁,项明章一个人喝完了整瓶白酒。   楚识琛夺下:“要喝回家去喝。”   项明章站起身,眉心微皱,眼神专注,竟然跟开会时的模样不差多少,他一路步伐平稳,走出厅门忽然停下。   楚识琛问:“怎么了?”   项明章道:“以后别订这两个厅,不吉利。”   餐厅经理:“……”   他们从美津楼出来,司机拉开车门,项明章抬腿上车,许是酒劲儿上来了,坐下的一瞬间有些晕眩。   楚识琛立在一旁,叮嘱道:“送项先生回家吧,把他送上楼。”   司机接送项明章应酬是家常便饭,但项明章喝醉的情况屈指可数,万一没伺候好……他为难地说:“楚秘书,我就会开车,您多担待一下吧。”   这时,项明章不悦地催促:“走不走?”   楚识琛只好送佛送到西,他上了车,司机连连感谢,立刻发动引擎上路。   项明章挨着车门,喉咙不舒服,他想解开扣子,但酒精令手指不听使唤,干脆粗暴地扯了扯领口。   楚识琛挪近一点代劳,抬手帮项明章解衬衫纽扣,解了三颗,颈部和胸膛一并暴露,泛着酒醉的淡红。   拧开一小瓶水,他递过去:“润润嗓子。”   项明章饮下半瓶,后仰靠着背枕,路边霓虹灯的光彩流泻在车厢里,弄花了楚识琛白皙的面容。   项明章瞧着,没头没尾地问:“你饿不饿?”   楚识琛今晚没吃几口东西,腹内早就空空荡荡了,回答:“不算很饱。”   项明章对司机说:“不回公寓。”   司机了然道:“明白,去缦庄。”   楚识琛记得缦庄是项明章母亲居住的地方,夜深,他一个外人不适宜过去打扰,况且是不熟悉的长辈家里。   他想让司机停一下车,把他放在路边,刚要开口,项明章不太温柔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口。   楚识琛不明其意。   项明章半睁着眼睛,眼皮也淡红:“今晚辛苦了,我带你去吃顿饭,愿不愿意?” 第23章   抵达缦庄,汽车减速驶入北门,在宅院前停下,项明章和楚识琛下了车。   四周光线不太明亮,楚识琛驻足分辨,稀薄的月色下树影婆娑,望不到边际。   他以为缦庄是类似于静浦的公馆,毕竟项明章的母亲一个人住,没想到是这般幽深广袤的一处庄园。   项明章叫他:“跟我来。”   楚识琛跟随项明章踏入宅院里,中式建筑的方正结构,偏现代的新式风格,沿开放式回廊走到客厅外,门开着。   里面灯火通明,楚识琛抬手整理头发和衣襟,慢一步进去。   白咏缇坐在沙发上看书,抬起头,见来的不止项明章一个人,不禁感到惊讶。   项明章风轻云淡地说:“妈,他是楚识琛,你有没有印象?”   白咏缇记得楚家有一儿一女,不过上次见面是许多年前了,楚识琛还小,她道:“印象中还是学生,现在长大成人了。”   楚识琛恭谨地问候道:“伯母,深夜叨扰,实在不好意思。”   白咏缇摆了摆手,她早就闻见项明章身上的酒气,想起项明章上次来,提过楚识琛在项樾上班,便猜到九成:“是明章让你加班吧。”   项明章说:“我请他来吃饭,抵加班费。”   楚识琛是客人,去小餐厅显得怠慢,白咏缇安排他们到宽敞的会客室,一整面落地窗外是石山园景,在夜色下别有一番风味。   很快,五道菜上齐,北菇焖萝卜,茉莉什锦绣球,上汤南瓜苗,中间是甜丝丝的梅子鸭和醇香的花雕醉鲍。   总嫌全素不够味,今天破例多了两道荤的,项明章姑且满意,但不妨碍继续挑刺:“只有菜,没有汤?”   青姐放下一只小蒸笼,说:“有,解酒汤。”   楚识琛不紧不慢地擦着手,心中洞悉出千丝万缕。   这桌佳肴一道比一道精细,没有三五个钟头根本做不完,提前烹调,说明知道项明章会来。   备着解酒汤,也知道项明章会喝酒。   他们来的途中没有联系过,却这样了解,只能是习惯使然。大约每年的这一天,项明章为项行昭庆生后都会来陪母亲。   蒸笼里铺着一片荷叶,上面是三只竹笙素饺,白咏缇说:“小楚,吃点面食。”   “谢谢伯母。”楚识琛听话地夹了一只,咬下一口,“清甜鲜香,很美味。”   白咏缇问:“你不嫌素吗?”   楚识琛说:“我喜欢素一点。”   他并非奉承,平时一直隐藏真正的饮食习惯,不求口腹满足,这一餐是他至今吃到最合胃口的东西。   没多久,餐桌上只余碗筷触碰的声响,项明章避而不谈寿宴有关的事情,也不提项家的亲朋。白咏缇既不嘘寒问暖,対项明章的生活和工作也全无关心。   楚识琛心底纳罕,要是换成楚太太,一定叽叽喳喳聊上许多。   吃完饭,项明章去盥洗室了,青姐带楚识琛到里面的套间休息片刻。   起居室中,高及天花板的书柜占据了一整面墙,楚识琛扫过,书籍品类纷杂,其中有几套佛经颇为瞩目。   対面的墙边有一只长形条架,摆着一尊观音像,楚识琛踱近,明白了白咏缇的淡然疏离是从何而来。   不知不觉望得久了,怕冒犯神明,他双手合十向观音颔首行礼。   恰好白咏缇进来撞见,好奇地问:“小楚,你信佛?”   楚识琛垂下双臂:“曾经有长辈希望我信,但我做不到。”   白咏缇不意外,说:“年轻人不经风霜,不受苦难,自然不会信。”   楚识琛笑了笑,他经过的风霜、见过的苦难,岂是和平年代的人能懂的?   他道:“也许吧,我敬之但不求之,学之却不信之。”   白咏缇说:“看来你有自己的见解?”   楚识琛一瞬间目光深远,旧日的艰苦景象浮现在脑海中,倘若求佛有用,他用不屈信念、几世财富、乃至生命争取的东西算什么?千千万万人抛洒的热血又算什么?   “谈不上见解,浅薄的个人意见罢了。”楚识琛道,“如果庇佑存在,人怎么会受苦?如果不存在,又何必奉若神明?”   白咏缇仿佛被戳中痛处,说:“正是无路可走,所以抓住一点信仰寻求安慰。”   楚识琛绕回自己的观点:“摆在这儿不等于抓得住,观音又叫观自在菩萨,不如学其意,得身心自在,才是解脱。”   白咏缇轻声:“哪有那么容易解脱。”   楚识琛从进门就有一种感觉,白咏缇样貌年轻,状态却死气沉沉。   他实在不明白,项明章争强好胜,享受并擅长掌控权力,为什么母亲会寡居在远郊,消极避世。   本不该与长辈争辩,楚识琛最后望一眼观音:“玉净瓶的雨露不会撒遍大地,普世凡人,终究要靠自己的。”   白咏缇愁忡无言,似乎在琢磨这句话。   项明章洗了把脸过来,白咏缇回神,忘记要从书柜拿佛经,空着手离开了。   项明章问:“你们在谈什么?”   “是我放肆了。”楚识琛玩笑地说,“我问伯母,能不能让你给我加薪水。”   项明章轻嗤,长腿一屈在沙发坐下,竭力克制的酒劲儿蠢蠢欲动,太阳穴有些胀,他半躺闭上了眼睛。   今夜的闹剧在眼前翻涌,项行昭的惊愕哭闹,项琨的怒气,项環的疾言厉色,大伯母和姑父的软钉子,堂兄弟的指摘……   一个个装得孝感动天,怕老爷子受刺激,实则联手触他的逆鳞,逼他发作,闹得在董事面前理亏。   项明章头痛,抬头压住额角的青筋。   楚识琛仍立着,已近凌晨,他准备告辞了:“项先生,早点睡吧。”   项明章说:“如果一觉醒来在没人认识的地方就好了。”   楚识琛愣道:“没人认识?”   “嗯。”项明章说,“这儿待烦了,干脆换到另一个世界。”   楚识琛恍惚地说:“也许真有人从另一个世界来。”   项明章哼笑:“是你醉了还是我醉了?”   楚识琛没接腔,陷在项明章的假设里,荒唐的是他亲身经历这种幻想,却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   半晌,青姐悄悄送来一碗解酒汤。   沙发上呼吸均匀,项明章好像睡着了。   青姐拿勺子送到项明章唇边,尝试几次根本喂不进去,担心地说:“解酒汤要喝呀,不然酒醒了,胃疼得死去活来,好受罪呦。”   楚识琛干脆道:“把他叫醒。”   青姐讪讪地说:“项先生的脾气,我不敢哪。”   楚识琛说:“我来。”   他上前挨着项明章坐下,伸出左手轻轻托起项明章的脸,五指收拢,掐住线条凌厉的下颌,然后用力地错手一捏。   项明章吃痛醒来,再晚两秒种,楚识琛就要硬灌了。   他近距离望着対方,发声嘶哑:“你在干什么?”   楚识琛说:“张嘴。”   项明章:“你在命令我?”   楚识琛:“我在照顾你。”   项明章反客为主:“温柔一点。”   楚识琛松开手,不伺候了,露出大少爷的性子:“饮酒伤身,不自爱;长了手让人喂,不自立;过分要求,不自重。”   项明章立刻接了一句:“教训上司,不自觉。”   青姐急忙调和:“是我要楚先生帮忙的。项先生,趁热喝掉回卧房休息吧,我帮楚先生也收拾一间出来。”   楚识琛拒绝了,他和项明章非亲非友,第一次登门就留宿太没家教,他是万万不肯的。   项明章欠身喝完解酒汤,清醒了些,这是他唯一一次带外人来缦庄,已经是过界,于是叫司机送楚识琛离开。   回到楚家,一二楼的卧房都黑着,一片安静。   楚识琛倦了,回房洗澡睡觉。   大半宿过去,黎明迟迟不来,天空飘满了乌云。   窗帘拉开房间里依旧有些昏暗,楚识琛不急着起床,拧开台灯看一本明清小说。   手机振动,是钱桦打来的。   楚识琛迅速接听:“喂?”   钱桦的语气不像之前那么吊儿郎当,说:“识琛,你拜托我调查的事,我可帮你好好办了。”   楚识琛合上书,问:“怎么样?”   钱桦说:“嗯……有点眉目。”   有“眉目”而不是有结果,说明还有东西可查,既然需要查,那游艇的事恐怕真的存在问题。   电话说不方便,楚识琛跟钱桦约了个地方,决定见面再谈。   刚挂线,收到一条微信。   打开,是项明章发来的:“周一早晨的例会取消。”   每周一要去老项樾开会,寿宴上董事们都在场,闹得那么难看,这是要冷处理了。   楚识琛回复:好的,我会通知那边。   按下发送,楚识琛没退出対话页面,思忖片刻编辑了第二条:昨晚谢谢款待。   几乎同时,项明章又发来一句:昨晚多谢照顾。   対仗的两行字结束了聊天内容,项明章揣起手机,从宅院侧门穿过,沿途的照明灯准时关掉了,自然光下的庄园更加葱郁静谧。   酒后睡眠昏沉,项明章趁清晨凉爽走一走。   越往南,园林越茂盛,马场、花房、藏车库,全部掩映其中,南区的主建筑群只露出一片屋顶,周围的香樟树密不透风。   项明章中途改道,想看看之前派人送来的黄秋翠怎么样了。   天阴,无风,淡淡的晨雾挥散不去,项明章散步到湖边,游鱼在碧水中摆尾,养得挺精神。   护林部的老张执勤经过,停下打招呼:“项先生,早。”   项明章问:“今天不休息?”   “习惯了,每天早晨转一圈。”老张指向远处,“対了项先生,湖岸东边停船的小屋拆除了,空了一块地,还盖新的吗?”   项明章道:“不盖了,西边一间够用。”   老张建议:“那空地不如栽树,挨着湖,水土肥沃。”   项明章点点头:“你们看着办吧。”   老张请示:“那就种香樟?”   项明章略一沉吟,手机相册里,楚识琛在南京的纪念照忘了删除,他垂眸望着湖面,说:“不,种水杉。” 第24章   楚识琛收拾妥当出门,前往钱桦的公寓。作为一只夜生活糜烂的夜猫子,钱桦白天一般不离开被窝。   公寓就在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商场楼上,楚识琛在一层挑了件礼物,乘电梯上去。   大门是密码锁,楚识琛以前有一只保险柜,德国货,用的是转盘密码,没想到如今房门也可以用密码控制。   钱桦懒得起床,路上把密码发给了他。   楚识琛仔细输入,嘀,门开了,他颇觉神奇,拉开门说:“钱桦,我是楚识琛,我进来了。”   房间里,钱桦应道:“我在这儿呢!”   公寓一片黑灰底色,不如波曼嘉的房子精致,但差不多宽敞,几面柜子收藏了五彩缤纷的限量手办,楚识琛以为是钱桦小时候的玩具。   他循声进入房间,竟然是浴室,钱桦泡在一个大大的圆形浴缸里,露着胸口和臂膀。   楚识琛立即停下,偏过头:“冒犯了,不知道你在洗澡,我去客厅等。”   “这有什么可冒犯的。”钱桦满不在乎,啪啪拍了拍胸膛,“那有椅子,你坐呗,要不你进来,咱俩边泡边说。”   楚识琛正色:“不要胡闹。”   钱桦把头发撸向脑后:“咱俩这关系,有什么可别扭的?过去我对你放心,现在你正经成这个德行,我更放心啦!”   楚识琛不懂“放心”是什么意思。   袒胸露背成何体统,他待不下去了,扭身离开浴室。   钱桦见状也不泡了,裹上一件浴袍跟出来,去冰箱里拿了两瓶气泡水,然后往沙发上一躺。   楚识琛端坐在扶手椅中,说:“谈谈正事吧。”   钱桦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我等会儿把游艇的维护记录发给你,近半年的都有,我检查过没问题。”   楚识琛说:“好,派对前的也没有问题?”   钱桦回答:“派对前一周集中维护过一次,等于给游艇做了全身大检查,就是为了确保出海安全。派对当天的上午,最后做了一次抽检,也全部正常。”   楚识琛说:“会不会有故障瞒报了?出事后,记录有没有可能被篡改?”   “哥们儿,这个你放心。”钱桦道,“故障维修要算奖金的,跟薪水挂钩,员工干了活不上报,那不弱智么?维修有时候需要额外的费用,公司为了利润,更不会瞒着客户的。”   楚识琛暗忖,如果游艇一切正常,那怎么会起火爆炸?   难道真是一场人为制造的意外?   他问:“人员方面,有没有问题?”   钱桦说:“给你配的是最有经验的老手,这个团队就负责两辆游艇,一辆你的,一辆我的,没有临时工、兼职生,不会混进任何乱七八糟的人。总之,团队的每个人随便查,没在怕的。”   楚识琛假设有人作梗,既然游艇公司的人查不出问题,那就要查查别人了。   钱桦翻身坐起,絮絮叨叨地说:“反正我查了好几遍,确实没什么猫腻,我烦得不行,脑细胞都累死一大半了,我就想找个美女安慰安慰我。”   楚识琛:“……”   钱桦:“我约了个模特去蹦迪,叫蓓蓓,身材真特么前凸后翘,辣死我了。”   楚识琛忍不住制止:“能不能说正事?”   钱桦痛心疾首:“你要是没失忆还用这么费劲吗?蹦完喝酒我才知道,原来蓓蓓参加了你办的派对。”   钱桦意外得知蓓蓓当晚在游艇上,灵机一动询问还有什么人参加,蓓蓓只记得另外几名模特和网红,还有演奏的摇滚乐队。   这些人勉强算公众人物,日常活跃于社交网络,钱桦挨个在网上搜了搜,只有那支乐队在出事后没有更新过动态。   这种不出名的地下摇滚乐队,资讯不多,成员一个赛一个的难搞,分分合合是常事,可能已经解散了。   钱桦搜刮一张乐队合照,方便日后找人,然而经蓓蓓辨认,照片上的贝斯手跟参加派对的居然不是同一个人。   “照片我从官方主页存的,这个人肯定是贝斯手,叫张彻,不确实是不是真名。”钱桦挠挠头,“但派对上弹贝斯的另有其人,不是他。”   这个发现的确耐人寻味,楚识琛保存了合照,说:“钱桦,谢谢你帮忙。”   钱桦问:“你打算继续查吗?”   “我会看着办的。”楚识琛叮嘱,“这件事不要跟别人提起。”   “明白。”钱桦下午飞北京约会,“改天约你你不能躲,上次没介绍成的那个尤物,啧啧,绝对是你喜欢的款!”   楚识琛应付不了这种糜烂的话题,匆匆告辞。   一路上,楚识琛考虑清楚,本质上,游艇事故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真正的“楚识琛”不在了,一切尘埃落定,现在息事宁人是不必付出任何成本的选择。   可他用着这个名字,占据这个身份,怎么可以置身事外?   人非圣贤,但他希望永存一颗良心。   半路飘起绵绵细雨,大门口下车,楚识琛挡着额头走进花园,楚识绘正在伞下看书,半张小桌被一大捧郁金香占据了。   楚识绘抬起头:“哥。”   昨晚在饭桌上当着外人叫,是体面,私下的这第一声“哥”,多半出自真心。   楚识琛踱过去立在伞下,从花束中拈出一枝:“好漂亮的品种,要尽快插起来,不然会枯萎的。”   楚识绘昨晚没等到机会,此刻正式地说:“谢谢你。”   楚识琛针对的是订婚这件事,就算李家是万里挑一的好对象,他一样要反对的。   在旧时,他的胞妹沈梨之念的是最好的女校,那些女同学家境优渥,然而不到毕业便订婚、结婚甚至生育,功课不念了,理想抛掉了,“新女性”的口号不好意思再喊了,被迫做起了一个男人身后的小太太。   富家千金如此,穷苦人家的女孩更身不由己。   沈梨之经常在家中宣言,一定不要早早嫁人。时代进步到今天,怎么能越活越倒退?   楚识琛明白楚识绘的顾忌,说:“小妹,家人会帮你减轻后顾之忧,你不要担心,感情的事纯粹一点才能长久。”   楚识绘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楚识琛回答:“掌握决定权很要紧,所以你必须自己决定,谁也不能帮你做主。”   楚识绘说:“可我没想好。”   青梅竹马的感情,不是掺了杂质就能轻易割舍的,楚识琛安慰道:“慢慢来,没关系。”   楚识绘性格坚强,听楚识琛说完心情开朗了许多,她举起书:“那我选备战期末。”   楚识琛不打扰她学习,顺便把碍事的花拿走了,到别墅偏厅,找了一只四四方方的大花瓶。   旧时公馆栽种着成片花圃,每年盛夏时节,母亲喜欢坐在窗边侍弄花草,楚识琛想着记忆深处的画面,将花束解开了。   绽放正好的郁金香,水蜜桃颜色,娇嫩得仿佛捏一下就会受伤,楚识琛拿起剪刀,不假思索地削枝断叶。   他的母亲张道莹曾经说,一朵花都下不去手修剪干净,做事未免优柔寡断。   他深以为然。   一大束郁金香剪完浸入清水,楚识琛抽了张纸巾擦拭花瓶外壁的水珠,随后掏出手机打给了楚家的律师。   他之前不放心,明里暗里打听过一番,得知律师团队的负责人姓雷,与楚太太是多年旧友,职业操守信得过,办事也很可靠。   电话接通,是一道知性的女声:“小楚先生?”   楚识琛直奔主题:“雷律师,关于游艇事故的处理善后,麻烦你把相关文件发给我,尤其是赔偿方面的。”   雷律师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楚识琛不疾不徐地说:“没什么,我想看看。”   “好的。”雷律师答应,“赔偿涉及保险,文件比较多,要回律所整理一下,请给我一点时间。”   今天是休息日,楚识琛说:“让你加班我过意不去,等工作日吧。”   雷律师道:“谢谢楚先生体谅。”   楚识琛将纸巾握成一团:“当初是李总帮忙一起处理的,现在事情过去了,不必再去打扰他。”   雷律师会意:“我的客户只有楚家,该怎么做我明白。”   楚识琛挂了线,要调查这件事不能明着来,倘若真有猫腻,打草惊蛇就不好了,只能一点点去挖掘。   窗外的细雨有变大之势,断断续续下了整整两天。   气温降低几度,项明章穿了西装三件套,换了一辆高底盘的奔驰越野,一路风驰电掣,提早半小时到了公司。   部门没人,项明章自己泡了杯咖啡,到办公室脱掉外套,藏蓝色马甲裁剪合身,勾勒出一张平直的宽肩,钻石领夹中和了深色领带的沉闷。   有人敲门,项明章道:“进来。”   楚识琛推门而入,园区门口下车吹了风,发丝谈不上乱,恰好露出全部额头。   他眉骨弧度生得极佳,连上一双眼睛一旦没了遮挡,不需任何表情,抬眸间的神采便足够熠熠生辉。   楚识琛单手抱着一摞文件册,放在办公桌上,依照主次码牌似的摆成一排,黑色的需要签名,他问:“项先生,现在签?”   项明章抽出第一本,翻开是财务部的报告:“怎么,要得很急?”   “不急。”楚识琛说,“老项樾的例会取消了,这个时段空下来我怕你不习惯。”   项明章周五那晚虽然醉了,但记得楚家是和李藏秋父子一起吃饭,楚识琛说自己搞砸了饭局。摘下钢笔盖子,他一边签名一边问:“那天怎么得罪李藏秋了?”   楚识琛当然不会泄露妹妹的感情隐私,回答:“一点家事而已。”   项明章并无兴趣八卦,说:“严重么?不想见面我就让关助理去办。”   楚识琛道:“无妨,交给我。”   之前丢标一下子弄走三名管理层,一名组长,堪比一场部门地震,后来项樾派了两名老员工过去。   这两天医药公司的项目收官,除了奖金和假期,项明章的意思是办个午餐会,不用很复杂,一是为项目组庆功,二是项樾和亦思双方的员工亲近亲近。   三是……让楚识琛操办、参加,趁此机会,可以跟亦思的人名正言顺地接触。   项明章对第三条没有明说,只道:“那你办吧,关助理很忙。”   楚识琛说:“在公司的餐厅吧,不用外出又宽敞,大家在熟悉的地方会比较放松。”   “可以。”项明章道,“别占用大家的休息时间,中午提前一个半小时下班。”   楚识琛说:“好的。”   没别的事了,楚识琛拿上签好的文件,从办公桌前退后了一步,不似平时那么干脆利落地转身。   仅这一秒钟的迟缓,项明章倏地看向他:“还有话要说?”   楚识琛道:“项董的寿宴不欢而散,例会又缺席,人心风向莫测,那些董事要不要打点一下?”   项明章一个人操心惯的事情,没想到有人替他考虑到了,毕竟连亲妈都不闻不问,他说:“你貌似很为我着想。”   楚识琛顿了顿:“为你着想是我的工作之一。”   项明章滑动喉结,那天项家的华美外衣撕破,被楚识琛撞见,他从不露于人前的消沉状态被楚识琛看到,酒醉带楚识琛到缦庄,跟避世的母亲同桌吃饭,每一件都超过了工作的范畴。   不论公私,项明章与任何人的交往都喜欢自己掌握节奏,自己控制远近,然而不知不觉间,楚识琛逐渐打破了一些原则。   他不适应,或者说不知道是好是坏。   项明章面无表情:“不用了。”   楚识琛感觉到一份疏离,作为下属应该闭嘴服从,落个省事,可他至今没培养出多少下属的自觉,探究道:“是不是那天晚上我说错话,惹伯母不高兴了?”   项明章说:“没有。”   楚识琛:“那就是你不高兴了。”   项明章:“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楚识琛心说我哪知道,他思来想去:“喂药的时候,把你脸掐疼了?”   项明章瞪他一眼,不算愠怒,但带着几分颜面损失的不悦,严肃否认道:“你的猫爪子力气有什么可疼?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项明章:很疼,差点颞下颌紊乱 第25章   项樾园区有两个餐厅,一个主餐厅,负责所有员工的早午晚三餐,菜式繁多,另一个小餐厅提供简餐零食,为加班或错过饭点的职工补充能量。   楚识琛给各部门发了通知,亲自去了趟亦思的楼层,既然项明章用意积极,那他传达得不失诚意才好。   不到十一点钟,午餐会一切准备妥当,遮光帘全部拉开,浅色调的餐厅通透宽阔,东西两边摆了长长的冷盘台和酒水台。   员工们提前下班都很高兴,没多久便蜂拥而至,中高层的管理也陆续过来,气氛越来越热烈。   在研发中心待了一上午,项明章和几名工程师一起来的,他高大英挺本就引人注目,一到场周围的人纷纷向他投来问候。   项明章微微点头回应,目光在餐厅内睃巡,白色立柱旁,楚识琛正在跟彭昕讲话,遥遥望过来,波澜不惊地锁定他,相隔热闹的人群举了一下香槟杯。   不得不说,楚识琛这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以及沉着端庄的气质,比彭昕更像一名上司,比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出众。   这时李藏秋姗姗来迟,挂着亲和的笑容朝项明章走近,两个人私下极少碰面,打了声招呼,站在一处融洽地聊起天来。   李藏秋欣慰道:“大家这样凑在一起真不错,项先生有心了。”   项明章客气地说:“不嫌我出幺蛾子就好。”   “怎么会?”李藏秋说,“我一直想让双方多接触,但我太过时,怕方式不好适得其反,感谢项先生今天的安排。”   项明章说:“我不过一时兴起,是楚秘书落实得到位。”   李藏秋夸奖道:“识琛越来越能干了,他以前贪玩,好好培养其实不错的。”   项明章接茬说:“项樾调去销售部的人怎么样?要是水土不服,麻烦李总多调教,当成自己人随便使。”   “这话见外了。”李藏秋笑道,“大家不分彼此,怎么会水土不服?”   项明章喝了口威士忌:“那我就放心了。”   餐厅里叽叽喳喳,项樾这几年进行过多次收购扩张,不停吸纳新鲜血液,普通员工之间融合得很好。   彭昕被楚识琛不卑不亢地恭维了两句,身心舒畅,四处活跃气氛,部门其他同事纷纷跟着老大行动。   这群销售部的人精们最擅长交际,一碰面似乎相见恨晚,三两句好像打小就认识,干一杯仿佛已经成了人生知己。   别的部门受到感染,渐渐都放开了,楚识琛在大厅中慢慢地穿梭、巡视,以防哪里没有打点完美。   无酒精的茶水吧,有个人独自守着吧台喝东西,兴致不高的模样。   楚识琛认出是谁,走过去问:“任经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任濛,亦思财务部的经理,身材很结实,他抬起头,浑厚的嗓音透着消沉:“楚秘书。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财务部的工作虽然繁杂量大,不过楚识琛今早刚整理过报告,任濛手头的任务并不是很重,他佯装不知,说:“合并过来一定比以前辛苦。”   任濛双手捧着一杯乌龙茶,摩挲着沿口:“陪公司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了,苦点累点无所谓。”   楚识琛说:“有时候没办法,大家都是趁年轻拼一拼。”   任濛笑着摇摇头:“人跟人不一样,李总五十多了还那么有干劲儿,我就差远了,这两年时常觉得力不从心。”   这样的场合,颓丧显得不合时宜,资深的职场人不会不懂。   楚识琛顺着对方的话关心道:“怎么了,身体抱恙?”   任濛拽了下领带,指着喉咙说:“呼吸道不好,春夏能捱住,天气一冷就难受,车尾气重了能咳嗽大半天。”   楚识琛问:“看过医生么?”   “治标不治本。”任濛回答,“医生建议换个生活环境,气候好一点的。唉……不现实啊。”   楚识琛安慰了一番,拿起陶壶为任濛斟茶,然后不再打扰,半路回头,任濛仍坐在那儿,与四周格格不入。   楚识琛若有所思,稍作停顿后走开了。   渐至正午,丰盛的餐点上齐,大家正式开始用餐,楚识琛拿了份奶油鲑鱼饭和椰皇布丁。   一转身,凌岂敞着外套拎着包,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跟山顶洞人第一次进城似的。   楚识琛问:“你刚到?”   凌岂陪组长去见客户,刚回来,以为开联欢会呢,他快饿死了,拿了份一样的饭,说:“咱们坐哪啊?”   楚识琛指向不远处:“混着坐的,研发中心的人在那边,你可以过去请求加入。”   凌岂一看项如绪在那桌,小声拒绝:“我才不跟主管坐一桌,万一打个嗝,影响前途。”   几张长餐桌被全部占领,方桌和卡座满满当当,露台的遮阳伞下也座无虚席,角落剩一张三边小桌,楚识琛和凌岂过去坐下。   见客户要穿西装,凌岂网上买的不太合身,露着一截小臂正好方便看表,说:“我有份报告拖着没交呢,一会儿回去写。看我买的新表,怎么样?”   楚识琛瞅了一眼:“不错,挺新。”   “那天经理他们讨论手表,说每人至少三块,要搭西装。”凌岂说着瞧楚识琛的手腕,“你西装每天换,表好像没换过。”   楚识琛道:“就一块。”   凌岂有些意外:“经理说一块太寒酸。”   楚识琛淡淡地说:“我不习惯戴腕表,有一块不误时就可以了。”   凌岂疑惑地问:“不用腕表用什么?”   楚识琛感觉到了时代的鸿沟,回答:“我喜欢用怀表。”   凌岂反应惊讶,刚张开嘴巴要“啊”一声,抬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项明章,吓得改口叫了句“项先生”。   项明章跟亦思的几位高层聊了一会儿,去接了一通国际长途,回来找楚识琛,远远看见这个应届生也在。   拉开椅子,项明章落座空着的第三条桌边。   凌岂避开了工程师主管,没想到迎来了公司总裁,赶紧擦了擦嘴。   项明章觑着桌面,说:“吃你的饭。”   桌子局促,楚识琛收了收小臂,问:“项先生,办得还可以么?”   项明章说:“挺好的。”   第三人在场,不方便说别的什么,楚识琛与项明章的目光触碰了一瞬,一同沉默下来,他拿起勺子,安静地挖布丁吃。   凌岂毫无察觉,吃完一碗奶油鲑鱼饭,不太饱,打算再拿一碗。回头一瞅,两名主管正在那条餐桌前拿餐说话,他想等一会儿过去。   楚识琛嫌他磨蹭,将自己那一碗推过去,说:“我没动过,你先吃吧。”   项明章垂着眼皮,握着酒杯晃动杯底的冰块。   凌岂问:“那你吃什么?”   楚识琛说:“没事,我等会儿再拿。”   凌岂笑起来:“那我不客气了,下午请你喝奶茶吧。”   楚识琛婉转地催促:“赶紧吃,吃完回去干活。”   他根本没说是报告,但凌岂心虚:“我都准时干完了,不着急,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楚识琛一口布丁来不及咽,要是以前他会调笑一句“愚子不可教”,如今没那个资格,于是咬着勺子十分无奈地笑了笑自己。   项明章余光看得分明,一个傻不愣登,一个聪慧玲珑,还能亲热地聊到一块去,倒显得他有点多余了。   冰块融化变小,酒水淡了,他一口喝掉,嚼着冰碴起身离开了这片角落。   还在午休时间,项明章离开餐厅,去了项樾的开放式图书馆。   只要在园区内工作,门卫或保洁,全职或兼职,都可以自由进出,分等级的工作证在这里作用为零,哪怕是项明章本人,借阅也要遵守先来后到。   馆内空空荡荡,项明章借了本不薄不厚的小说。   图书馆后门冲着办公大楼,门前有一条梧桐小径,是园区内唯一一块每周仅打扫一次的地方。   项明章出来,落叶堆积的小径当中,楚识琛负手而立,轻巧回眸,显然是一路跟来在此等候。   踩过落叶,项明章问:“跟同事吃完饭了?”   楚识琛:“嗯。”   项明章:“没再一起喝杯奶茶?”   楚识琛莫名听出一股……计较?   “吃得太饱容易犯困。”他回答,接着转移话题,“你拿的是什么书?”   项明章借来在飞机上解闷的,说:“明天我要去瑞士出差。”   这么急,大概是突发决定,楚识琛问:“带助手吗?”   “不带。”项明章已经跟彭昕打了招呼,“我不在,你的工作会轻松一点,正好历信银行的项目快开标了,你去帮忙。”   最终参与竞标的公司一共十家,有第三方机构参与评标,程序严格,耗时耗力,之前医药公司的项目完全不能相比。   上一次让楚识琛在竞标环节狠跌了一跤,换成旁人,可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位楚秘书的性子,估计更愿意学一学捕蛇。   楚识琛轻轻眨动长睫,视线流连在项明章的领带夹上,钻石闪着银白光辉,缀在墨黑的领带上像夜空衔了一勾月色。   项明章看楚识琛久久不言,说:“你不想参与的话就旁观,了解一下全部流程。”   楚识琛冷不防地问:“这是补偿么?”   项明章做事一向不会问心有愧,他不肯承认,却也难以否认,僵持间一小片梧桐叶飘下,旋转着落在他的左肩上。   楚识琛伸手到他颈侧,捏住叶茎拿下来,说:“如果是,不够。”   项明章道:“你还要什么?”   楚识琛回答:“再等等,先欠着。”   项明章问:“我要是不答应呢?”   楚识琛想了想,抬起手,把落叶放回了项明章的肩膀。   项明章一阵无话可说,好的坏的脾气顷刻间全堵在胸腔中,以至于心脏跳得有些费力。   听起来……咚咚作响。 第26章   下班的途中,楚识琛接到雷律师的电话,他要的文件已经派人送到楚家,电子版发送到了私人邮箱。   回到家,楚识琛换了衣服待在书房里,从一沓档案袋中抽出赔偿文件。   第一页是总名单,罗列了所有人的姓名、证件号码和联系方式。   接受赔偿的一共四十二人,包括当夜游艇上的私厨团队、服务人员、船员和全部受邀参加派对的人。   楚识琛对照电子版逐个看了一遍,名单上没有张彻的名字。   赔偿需要核对身份,受偿文件需要本人签名,所以这就验证了钱桦的说法,派对上的贝斯手不是真正的张彻。   那假的张彻,到底是谁?   更耐人寻味的是,除去楚识琛本人,当日游艇上一共四十三人,也就是说还有一个人没有接受赔偿。   这个人叫张凯,是当晚的一名服务生。   文件中对此作了解释,出事后张彻和张凯无法联系,且没有家属代为交涉,默认为放弃索赔。   这个张凯和张彻之间有没有关系?是否和张彻一样另有其人?   楚识琛发邮件给雷律师,问她知不知道这件事。   等了片刻,雷律师回复了当时的情况——这两个人的确联系不到,根据其他服务生和乐队成员的反馈,张凯和张彻成功逃生,但去向不知,再没有出现过。   游艇爆炸前船尾起火,有足够时间撤离所以无人丧命,大部分人毫发无损。事后为了尽快平息风波,李藏秋选择草草处理,并未深入探究。   楚识琛握着座椅扶手,指节随思绪拢紧,乐队成员掩饰了张彻的身份,那别的服务生有没有掩饰“张凯”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件事不能大张旗鼓,他委托雷律师调查一下。   看完文件,楚识琛颇觉荒唐,这个世界上,何年何月都不缺糊里糊涂的事情,更不缺蒙昧其中的人。   正思索着,有人敲了敲门。   楚识琛放好文件,关了电脑,说:“请进。”   楚太太端来一碗汤水,晾得不冷不热,她放桌边,试探地问:“小琛,一回家就关在书房,老板加你的班哦?”   楚识琛回答:“没有,我看些资料。”   楚太太很担心:“今天雷律师助理送来的那些?什么呀,你在外面惹官司啦?”   “怎么会,我蛮乖的啊。”楚识琛模仿楚太太的语气,自己先笑了,“就是游艇的一些资料,免得遇见熟人关心,我一问三不知。”   楚太太拍拍胸口:“吓死了!看完没有啊,喝汤!”   楚识琛一只手托起碗底,汤水颜色深而不浊,他想到了乌龙茶,问:“妈,你知不知道任濛?”   “亦思的老员工。”楚太太回忆道,“财务部的吧,怎么了?”   楚识琛说:“没什么,他跟李叔叔关系怎么样?”   楚太太道:“不清楚,他蛮低调的,是个高材生,记得你爸爸夸过他做事周密,前途不可限量。”   楚识琛点点头,等楚太太离开,他将一碗汤水慢条斯理地喝下去,脑海闪过许多。   第二天一早,总裁办公室打扫后锁了门。   楚识琛和B项目组一起开会,竞标在即,等于到了决胜阶段,每个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项樾的销售部和售前咨询部的协同合作非常默契,团队运行机制很完善,并且职责分明,一切奖惩都有迹可循,既顶替不得,也抵赖不得。   几次公开和私下的交流,楚识琛熟知历信银行的业务痛点,转化成需求,由强烈到一般,为编写标书提供了不可取代的价值。   这两天项目组一直在开会,大家配合顺利,不知不觉一整天就过去了。   开标当日,楚识琛选了上次去医药公司时穿的西装,一路不曾开口,抵达历信银行,开箱上交标书和投标保证金。   一共十家公司参与,上午进行唱标,公开各公司相关信息,抽签决定讲标顺序。   项樾通信抽中第六号,排在第二天下午。   午后容易犯困,入场前聚在银行楼下的咖啡厅,每人一小杯双倍意式浓缩,一起碰杯,然后一口干掉。   彭昕苦得龇牙咧嘴,说:“忍着,这叫先苦后甜!”   项目组士气大增,到了银行会议厅外,彭昕将电脑包递给楚识琛,说:“楚秘书,帮我拿进去,我去趟洗手间。”   楚识琛猜到对方的用意,问:“确定交给我?”   彭昕当初冲进项明章的办公室,质问为什么同意楚识琛进公司,那时候他就明白会有事发生。后来亦思的项目夭折,他心里有数。   这段日子相处共事,彭昕早就对这个派对上的“楚公子”改观,改得简直天翻地覆,他道:“你不敢拿,那我找别人。”   楚识琛一把接过:“有何不敢?”   彭昕充满气魄地笑了:“连接投影设备调试,一会儿见。”   会议厅内,历信银行总行的副总裁、总经理、项目选型组组长和三位支行代表全部就位,第三方评审机构也已到场。   厅中安静肃穆,楚识琛准备好讲标文件,回乙方区域落座,依旧拿着纸笔。   手机振动,项明章发来一条信息:开标了么?   楚识琛:马上。   项明章:紧张么?   楚识琛超乎意料的冷静:不。   格外重视的项目,所有人百般争取,犹如群兽争夺一块肥美的肉,从布线到进攻,生怕落了下风,在最后决定成败的厮杀前,心态放平或许才能发挥到最佳。   项明章似有同感,回复了四个字:顺其自然。   楚识琛装好手机,讲标正式开始,彭昕很有个人风格,专业不失幽默,极为擅长调动观众的注意力。   他想起了翟沣。   接着想到项明章,不知道项明章在讲台上是什么样子。   楚识琛又想到他自己,在这个新时代的新行业,会不会有朝一日,他也能站上去口若悬河?   方案,标书,讲演,一切都无懈可击。   这是一场优秀的竞标,也是一次痛快的体验,完美落幕后,大家互相拥抱,银行的决策集团向他们表示了赞赏。   从历信银行出来,正值黄昏,彭昕去一边给项明章打电话汇报。   大家精神抖擞,神经根本无法松弛下来,项目经理一挥手:“今天怎么也得庆祝一下吧?我都瘦了。”   售前组长说:“让你们彭总监请客!”   售前总监了然道:“都打给项先生了,还用得着老彭破费?”   果然,彭昕挂断电话回来,一脸喜色,宣布道:“项先生说大家辛苦了,不管这个标是否拿下,今晚好好放松!”   一阵欢呼,经理说:“先去吃饭,把公司那几个都叫来,吃贵的!”   主管提议:“附近有一家日料店,巨贵。”   “不行。”彭昕立刻否决,“项先生说不要吃日料。”   售前总监不信:“项先生怎么可能管这种事,老彭,是不是你不想吃?”   彭昕说:“我也不知道啊,项先生真的说了这么一句!”   街边清风吹拂,楚识琛一直静静地听大家七嘴八舌,发丝轻扬,心绪跟着略微飘远,直到同事喊他上车才回过神来。   最终去了另一家巨贵的新式本帮菜,以海鲜为主,楚识琛第一次参加聚餐,心情十分愉悦。   尽兴至夜深,楚识琛回到家。估计是怕招蚊子,花园里没有留灯,不过月色皎洁足够看路了。   那一小杯浓缩咖啡着实强劲,他毫无倦意,趁夜风凉爽坐在树下的秋千椅上,打算听一听蝉鸣来催眠。   手机响,是项明章在瑞士打来的。   楚识琛来不及计算时差,按下通话键,“喂”了一声。   夜深人寂,手机里的声音听得分外清楚,项明章说:“这边开会的资料发给你,明天整理出来给研发部的主管。”   楚识琛说:“好。”   手机中也静了,如果没有别的事要吩咐,已经可以挂了,楚识琛等候着,隐约听见一串法语。   他问:“你在忙?”   项明章说:“忙完了,出来随便逛逛。”   楚识琛有些向往地说:“我知道瑞士银行。”   项明章道:“你听起来心情不错。”   今天的确高兴,楚识琛伸直长腿蹬了下地面,秋千椅荡起一点高度,他将机身贴紧耳朵,低声问:“为什么不让大家吃日料?”   项明章回答:“我担心有人对日料过敏。”   楚识琛以为上一次在日料店的失态掩饰得很好,不想承认:“谁?”   又一句法语传来,这次是项明章对别人说的,没那么流畅,但很好听。   然后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装模作样,项明章延迟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楚识琛反问:“你刚才的法语说什么?”   项明章道:“我夸它漂亮,让我有些心动。”   楚识琛听说欧洲人浪漫,尤其是法国人,男男女女都很多情,出差之余穿插一场异国邂逅并不奇怪。   他有分寸地说:“那不打扰了。”   结果项明章紧接着说起正事:“我订了后天的航班回去,晚上约了老项樾的董事们。”   寿宴过去近一周,冷处理后双方情绪恢复平静,等面对面就容易谈了,再说下周一总不能继续缺席例会。   项明章这么说,显然时间和地点已经定好,人也通知过,亲力亲为足够诚意。   楚识琛没什么要做的了,他记得美津楼经理诚惶诚恐的样子,说:“虽然不知道你的逆鳞是什么,但这次控制好脾气。”   项明章道:“万一控制不住,需要有人提醒。”   秋千荡得高了,楚识琛踩住地砖刹停,摇晃间产生一霎的晕眩。   他今晚问了第二次:“谁?”   项明章这次听清了,言简意赅,似要求,亦似请求:“来接机,陪我去。” 第27章   国际机场,苏黎世起飞的航班准时抵达,项明章脱下大衣搭在小臂上,长腿阔步地走出接机通道。   等候区站满了人,司机迎上来,接过行李箱说:“项先生,我来拿。”   项明章朝四周扫了一圈,问:“楚秘书呢?”   司机回答:“楚秘书在车上。”   项明章腹诽,真会摆架子。   航站楼门口,一辆轿车停泊在夕阳下,后面的车窗里,楚识琛低头露着半张侧脸,晚霞覆盖,车边人来人往,方正的窗子像一块影影绰绰的斑斓画屏。   项明章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睨向车内,楚识琛感觉到阴影抬起头,将手中的平板电脑放在一边,屏幕闪过密密麻麻的黑体字。   门打开,楚识琛往里挪了挪,说:“项先生。”   项明章长腿一跨坐进去:“小说好看么?”   楚识琛道:“消遣罢了。”   项明章把大衣丢到彼此中间,问:“来接机很无聊?”   楚识琛回答:“还好,肯定不如来机场抓人刺激。”   两个人在大厅对峙的场景浮现脑海,项明章被噎了一下,司机放好行李上车,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车子驶离机场,日暮时分市区堵得厉害,来不及回家,只能直接赶去赴宴。   楚识琛做好预设,提前去了趟公司,将总裁办公室备用的一套西装带来了,瑞士气温低,项明章带的衣服估计不合适。   他问:“到酒店的洗手间换一下?”   项明章下飞机就觉得热了,说:“就在车上换吧。”   楚识琛拎过副驾上的西装袋,拉开拉链。项明章正好脱掉针织上衣,西裤款式差不多,他不准备换了,但皮带颜色和西装不搭,他解开金属扣抽了出来。   楚识琛以为项明章要脱裤子,非礼勿视地盯着窗户。   项明章套上衬衫,单手系纽扣,另一只手在袋子里拨弄,问:“领带?”   楚识琛回头:“没有么?”   项明章想了想,办公室放的这一套似乎没准备领带,司机有眼色地问:“要不要绕路买一条?”   时间恐怕来不及,楚识琛轻抬下巴,扯开自己颈间的领带拿下来,递过去说:“先用我这条。”   项明章靠着座椅系扣子,微微颔首,目光上挑,示意“我腾不出手”,楚识琛愣了一秒,蹙起眉,倾身将领带套上了项明章的脖颈。   光滑的布料带着余温,项明章配合地扬起头,方便楚识琛翻出衣领压下,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愈发严肃,动作也略显粗暴。   楚识琛敷衍地打了个结:“好了。”   项明章感觉像给囚犯套枷绳,说:“你想勒死我吗?”   楚识琛松开手:“那你自救吧。”   转回身坐好,楚识琛几乎挨着车门,他不会承认,此刻的不悦不仅是因为做这种伺候人的细微小事,还因为莫名产生的局促。   项明章穿好衬衫,借着整理褶皱,手掌在胃部压了一下。   到达酒店,楚识琛已经神色无虞,跟随项明章一路进了包厢。   一共两桌,受邀的董事差不多到齐了,比寿宴那天少了七八位,仔细看,有三四张那天没见过的新面孔。   小庙尚有三尊佛,公司派系丛生,暗中的队伍泾渭分明,今天来的想必一大半是项明章的拥趸。   董事们年纪不轻,项明章率先向前面的几位打招呼,笑着叫道:“方伯伯,唐伯伯,伦叔。”   见他态度亲近,为首的几位便喊他“明章”。   众人入席,楚识琛坐在项明章的旁边。   行政总厨带服务生来上菜,冷盘有陈皮荔枝冻、陈皮甘梅渍海参、青柠陈皮鸭,热盘有陈皮甜酒炖乳鸽、金盅陈皮南瓜羹,陈皮红豆酥,前前后后上了十几道,满屋浮动着清甜的香气。   今天这一桌“陈皮宴”下了大功夫,项明章道:“用的是二十年左右的陈皮,理气,去燥,消肝火。”   这是给寿宴的闹剧一个交代,起码心思可嘉,宴席开始,项明章说:“各位尝尝味道怎么样。”   众人动筷,交口称赞滋味不错,楚识琛拿热毛巾净了手,夹起一颗荔枝放进口中,冰凉沁甜,小核挖掉了,填满陈皮熬煮的果冻。   桌上谈起上周的例行公务,项明章虽未露面,但对公司的事情追踪得很紧,显然十分上心。   聊了会儿公事,项明章没有避讳寿宴的难堪,举杯说:“上次让各位长辈看笑话,是我的不对,请多担待。”   那位方伯伯道:“其实那天是话赶话,不能算明章的错。”   “是啊。”伦叔附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这些外人没资格置喙,只要项董没事就好。”   项明章承认道:“那天是我失态了,不该在爷爷面前提项珑。”   桌上听见这个名字一齐静默几秒,方伯伯问:“这两年还是没有消息?”   项明章说:“可能走的时候就决定不回来了吧。”   另一桌有人劝道:“明章,不必介怀,人生在世有得有失,项董连着两辈的血脉之情都给你了。”   项明章神色落寞:“可项珑毕竟是我爸。”   楚识琛保持着缄默,闻言不禁侧目,项明章说话时低垂着眼睫,嗓音沙哑,英俊的面孔透出几分失意。   可他从项明章的眼尾窥探,惊觉目光凉薄,根本没有一丝温情。   伦叔说:“你也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等结了婚就不会纠结上一辈的感情了。”   唐伯伯活跃气氛:“是啊,你什么时候娶老婆?”   项明章笑了一声,玩笑道:“今年来不及了,明年吧。”   众人一笑置之,寿宴的事情就算翻篇了,项明章敬大家,一饮而尽,酒液流向胃部,额角隐隐泛起青筋。   他松开杯子,环抱双臂向后挨住椅背。   楚识琛又夹了一颗荔枝,吃完扭脸,见项明章鬓角的碎发有些泛潮,薄唇紧抿半晌没有说话了。   桌上将要冷场,楚识琛望向一位董事,说:“王副总,祝贺您喜添孙女。”   王副总心情大好,笑着说:“多谢,你是明章的助理?真是一表人才,性子也很沉稳啊。”   楚识琛回答:“您谬赞了,我姓楚,是项先生的秘书。”   伦叔问:“你父亲是不是楚喆?”   楚识琛点点头,接着说:“项董的寿宴没办好,项先生一直耿耿于怀,下一次一定办得‘喜恰祥和’,尽力周到。”   伦叔眼睛一亮:“喜恰祥和,难道你听戏?”   楚识琛故意用了这个词,那天寿宴结束清点贺礼,伦叔送的是一本绝版戏谱,项行昭字都不认得了,送这个恐怕是自己喜欢。   伦叔大名“郝伦”,满族人,据说是八旗后代,“喜恰祥和”是宫廷祝寿的承应戏,他一定知道。   楚识琛顺势请教,桌上的话题再次展开了。   渐渐由闲趣聊回了公事,有人问项樾近况如何,楚识琛提了一下历信银行的项目。   任何公司都不离开和银行合作,老项樾是做贸易的,从渡口海运发家,跟银行打了几辈子交道。   方伯伯资历最老,回忆某一次周转出问题,开玩笑说,当时恨不得去抢银行了。   一阵哄笑,谁说了一句:“现在发达了,过去银行没有电子系统,人们怎么过来的?”   楚识琛轻巧接腔:“人工做嘛,现在系统也是人做的。”   “哦对。”有人又说,“但那时候没办法转账吧,来回取现金真是麻烦,有转账支票了吗?”   楚识琛道:“那时候叫‘过账’,本质差不多,两方交易不用现金,在甲银行签票写下数额,甲银行和乙银行核对账户无误,就办成了。”   项明章犹如一头累极的狮子,收敛爪牙安静地待在一旁,听楚识琛替他应酬。   明明是第一次正面接触,可楚识琛清楚每一位董事的名字,了解喜好,甚至知晓谁家刚生了孩子。   楚识琛端坐桌边谈笑风生,典故信手拈来,措辞不俗。问候客套,每一句拿捏有度,态度不卑。数次话锋暗转,始终把控着话题,思路不乱。   项明章本来只是“听”,逐渐侧过脸,视线中楚识琛言笑晏晏,游刃有余,唯一的不足之处是顾不上吃东西。   盘中一小片莹白汁水,陈皮荔枝冻转来,楚识琛拿起筷子,这时旁人问话,他对答之间恰好错过。   项明章用力按在胃部的手掌移开,袭来一阵疼痛,他伸手把水晶盘转了回来。   楚识琛没有察觉,夹走一颗咬了一口,身旁,项明章的嗓音沉沉的,问:“你喜欢吃荔枝?”   楚识琛扭头,这是他们进入包厢后的唯一对话,他“嗯”了一声。   一场陈皮宴宾主尽兴,结束后项明章送一众董事离开,等人差不多走尽了,他站在酒店门口,风一吹,涔涔冷汗浸湿了衬衫背后。   楚识琛签完单出来,饭局上就瞧出项明章不对劲,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项明章的脸色透出酒后罕有的苍白,但表情很镇定,车来了,说:“没事,先上车吧。”   楚识琛绕到另一边坐进车里,空间封闭车厢狭窄,项明章沉重的呼吸声异常分明,连司机都忍不住回过头观察。   项明章惯会伪装,撸了一把头发,扯出个混不吝的笑容:“走啊。”   司机见过类似状况,说:“项先生,您是不是胃病犯了?”   项明章从瑞士赶回来,休息不足,时差加上长途飞行,十几个钟头没胃口吃东西,晚上被白酒一灌,胃部的痛感越来越强烈。   他催促道:“开车。”   司机问:“要不要送您去医院?”   项明章没了耐性:“废什么话,回公寓。”   楚识琛一路没吭声,到波曼嘉公寓,他展开大衣给项明章披上,遮住背后的汗湿,问:“用不用送你上楼?”   他习惯了礼数周全,但依照项明章逞强的个性,一定装作云淡风轻地拒绝。   不料,项明章说:“用。”   楚识琛:“……”   司机挤眉弄眼地求助:“楚秘书,麻烦你陪项先生先上去,我去搬行李箱。”   楚识琛跟着项明章下了车,到四十楼,出电梯时项明章晃了一下,楚识琛单手扶住,一边走一边问:“门卡在哪?”   项明章从大衣口袋里掏卡,不小心带出一只盒子,滚落在地上。   楚识琛弯腰捡起来,拂掉表面的薄尘,是个巴掌大的黑色首饰盒,扁扁的四方形,真皮质地。   嘀嗒,门打开了,项明章进屋打开了玄关的灯。   楚识琛跟进去,递上盒子说:“贵重物品还是先放好,别再掉了。”   项明章垂手立在灯下,没有接,颈间一片阴影掩盖了喉结滑动,问:“里面的东西有没有摔坏?”   楚识琛不知道,闻言打开了盒子。   一条纤细的银色绞丝长链倾泻而下,垂落半空,许久摇晃不止,珠扣连着银质圆形表盘,表盖上磨痕浅淡,雕刻着一枚象征佛法的“卍”字纹。   楚识琛整个人动弹不得。   这怎么可能?!   他颤抖地打开表盖,镂空花式指针,双音簧报时,这是他佩戴多年、最终消失于大海的怀表!   表盘中的时间和万年历已然错乱,他一刹那忘了今夕何夕。   项明章暗惊:“你怎么了?”   楚识琛忡然抬头,已红了眼眶。 第28章   司机拖着行李箱上来,发现门开着,走到门口,撞见项明章和楚识琛面对面地杵在玄关,愣道:“项先生,楚秘书?”   楚识琛遽然梦醒,他偏过头去,平息了几秒钟,再抬起头时神色如常,除却一双眼睛润得仿佛蒙了一层雾。   项明章心头疑虑,冲司机说:“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司机将行李箱推进门,过意不去地说:“不早了,用不用把楚秘书送回家?”   楚识琛道:“不用了。”   司机识相地离开,门关上,项明章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楚识琛双手紧紧握着四方盒子,每个字几乎是咬牙吐出:“这只怀表你在哪里找到的?”   项明章回答:“瑞士。”   楚识琛面露惊诧:“怎么会在——”   项明章拧起眉毛“嘶”地一声,硬撑一整晚,此刻胃部剧烈痉挛起来,他弓起后背倒吸了一口气。   楚识琛把项明章扶进卧室,掀开一角薄毯。项明章合衣半躺,用残存的力气扯开领带,解开两枚衬衫扣子。   楚识琛问:“药在哪里放着?”   项明章沙哑道:“客厅橱柜。”   楚识琛这才舍得松开盒子,放床头柜上,他去客厅找到胃药,然后泡了一杯蜂蜜水拿进来,坐在床边给项明章喝下。   蜂蜜甜味遮盖了药苦,项明章说:“这个药见效很快,有事我会叫公寓的管家,你回去吧。”   楚识琛沉默一会儿:“不行,我必须照顾你。”   项明章没听出一丝关怀之情,反而有股被强制的错觉,他靠着垫子,放松地问:“那你打算怎么照顾?”   楚识琛回忆着旧时生病的光景,一般是老管家照顾他,照猫画虎应该不会错。他起身去浴室拧了一条湿毛巾,叠了叠搭在项明章的额头上。   项明章说:“我是胃溃疡,不是发烧。”   楚识琛有些窘,拿下毛巾找借口掩饰:“我知道,跨国奔波了一天,风尘仆仆,你擦擦脸吧。”   项明章抬手夺过,怕这位大少爷拿擦药酒的劲儿伺候他,把他擦秃噜皮。   楚识琛腾出了手,心不在焉地伸进毯子里:“那我帮你揉一揉胃。”   浸过水的手掌隔着衬衫覆盖上来,依旧冰凉,项明章说:“这是肝。”   楚识琛蹙眉摸索,擦桌子似的把项明章的腹肌盘了一遍,找到胃,他下压掌心按住,视线情不自禁地飘向那只盒子。   项明章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故意打开盒子,拿出怀表,牢牢吸引着楚识琛的注意力,像拿着羽毛棒勾引一只猫。   猫会伸爪子去抢,楚识琛太绅士了,掌心加重揉了两下。   项明章终于忍不住:“你刻意献殷勤的样子我很不习惯。”   楚识琛抽出手,勾起长链在指尖绕了两圈,明目张胆地从项明章手中抢走了怀表,当时一起坠入大海,他以为再也找不到了。   项明章说:“我在苏黎世的一家古董表店买的,老板的曾祖父是一名制造怀表的工匠。”   这只怀表是老板两个月前在港口的杂货市场收的,来源不详,但确定是个老物件。   楚识琛从没见过项明章佩戴怀表,问:“你为什么会买下它?”   “那一晚通话的时候说了,我觉得它很漂亮。”项明章道,“那么多只表,这一只的花纹最特别。”   楚识琛双手捧着细看,表盘旧了一些,绞丝链的颜色有几分发乌。   这只怀表在制造时费了好些工夫,那时雕刻的纹样流行花卉、图腾和瑞兽,银色本就过分素雅,刻一道“卍”字纹更显得清心寡欲。   他记得父亲远渡重洋带回来送给他,担心地问他喜不喜欢。   母亲将心爱的绞丝项链摘下来,请工匠衔了珠扣与怀表相连,就是她与父亲共同的心意了。   他明白,家中世代与“钱财”打交道,等他长大进入复华银行,金条头寸,法币债券,强烈的诱惑下人会麻痹,或者迷失,最不济也要沾染一身铜臭气。   所以表盖上刻的是神佛胸口的“卍”字纹,既是洗涤,亦作保佑。   这只在瑞士制造的怀表,陪他度过千万日夜,一起历经浪涛改写生死,今朝时空翻覆,竟然再一次从瑞士回到他的手上。   是单纯的巧合,还是冥冥中的安排?   故梦浮沉,意义深重,楚识琛赧然张口:“我有个不情之请,你愿不愿意开个价格,把它让给我?”   项明章问:“你喜欢?”   楚识琛说:“是。”   项明章回味楚识琛刚看到怀表时的反应,那副神情绝对不止是喜欢,似乎有什么渊源,他猜测:“你是不是见过这块表?”   楚识琛忍下心头的慌张,否认道:“没有……合眼缘罢了。”   项明章没那么容易骗,故意问:“我不让呢?”   楚识琛嘴角紧绷,尽量冷静地说:“求求你。”   项明章微怔,楚识琛居然会求他。   他可以肯定这只怀表非同寻常。   考虑片刻,项明章说:“抱歉,我不想割爱。”   楚识琛陷入巨大的失落,一动不动,双眼一眨不眨。   他不知所措地静默着,于情,他舍不得心爱之物,可是于理,张口索要已经足够失礼,项明章有权利拒绝。   良久,楚识琛恋恋不舍地双手奉还,不死心地说:“如果哪天你不喜欢了,我愿意买下来。”   项明章接住:“好。”   楚识琛失魂落魄地站起来:“你好好休息吧,那我走了。”   项明章不太放心,等楚识琛出了门,他打给公寓前台安排了一辆专车。   项明章摩挲盒子的尖角,不明白楚识琛为什么会这般魂不守舍,其中究竟藏着什么隐情?   出差前在公司餐厅,他听到楚识琛和凌岂聊天,说喜欢佩戴怀表。   这份从瑞士带回的礼物,本就是……   但楚识琛的反应超乎他的意料,他违心地改了主意。   狡猾也好,自私也罢,讨一时欢心不难,项明章留下这只表,他更想要楚识琛牵肠挂肚。   回到家,楚识琛洗完澡只觉身心俱疲,他伏在枕上,累极了却睡不着,劝自己想开一点。   无论如何,怀表找到了。   项明章是他在这段时空第一个见到的人,旧物又被项明章找到,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楚识琛埋在枕头上点点头,闷闷地说:“孽缘。”   周一上班,总裁办公室锁着,项明章去老项樾开会了。   楚识琛在秘书室伏案工作,办公区乍然响起一阵欢呼声,貌似发生了大喜事。   彭昕门也没敲,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楚秘书!”   楚识琛吓了一跳:“彭总监,什么事?”   彭昕满脸振奋:“项樾中标了!五分钟前公布的消息,历信银行的项目咱们拿下了!”   楚识琛眉头轻展,这么久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接下来准备拟定签约合同,需要和法务部开会讨论。   事不宜迟,楚识琛安排了会议室给项目组。   法务部在四楼,楚识琛亲自过去一趟,跟主管敲定负责的具体人选,这个项目公司极其重视,各部门都很配合。   楼下是人事部,等签约完成,项目组的同事肯定会休假,还有奖金、升职等嘉赏,楚识琛顺道去拿些申请表格备着。   来往数次,他和人事部的主管已经熟稔,每次会多聊几句。   桌上文件纷杂,楚识琛说:“江主管,今天很忙?”   “反正永远不缺乱七八糟的事。”江主管笑着抱怨,“我们跟亦思的系统做了整合,研发部时不时就要优化一次,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等他们搞完。”   楚识琛敏锐地问:“亦思有人事变动?”   江主管说:“财务部有个经理辞职。”   楚识琛一半直觉,一半预感:“是不是任濛?”   江主管点点头:“嗯,是这个名字。”   一瞬间种种猜测萦绕心头,楚识琛不敢妄下论断,走之前说:“离职面谈做了吗?”   江主管道:“没呢,等系统恢复再说吧。”   楚识琛拿着一沓表格回到销售部,欢庆气氛平息,凌岂冲他指了指总裁办公室,很像通风报信“班主任来了”的热心同学。   但总裁办公室并没有人。   楚识琛回自己的秘书室,推开门,项明章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西装笔挺地站在办公桌边,手指正在把玩摆在桌角的兰草。   休息了两日,项明章满血复活,一早去老项樾参加例会,刚回来不久,说:“你的平板电脑落在车上,我给你拿上来了。”   楚识琛道:“谢谢。”   页面停留在接机那一天的浏览内容,原来不是小说,项明章问:“就为了一场饭局,每位董事的个人资料你都查了一遍?”   楚识琛回答:“答应陪你去,总要忠君之事,斟酒夹菜我做不来,投其所好聊聊天还是可以的。”   项明章亲眼领略过,他朝桌上巨大的购物袋抬抬下巴,说:“你的领带洗过了,放在里面。”   楚识琛走近,将厚厚的一沓表格放在桌沿上,最下层是任濛辞职报告的复印件,附带一份呼吸道疾病的诊断证明。   他问:“我刚才去了趟人事部,今天系统优化,最快需要多长时间?”   项明章说:“项樾和亦思原本是两个自有系统,设计的侧重点不太一样,交互后不稳定,所以会麻烦一点,怎么也要一到两天搞定。”   楚识琛心里有了数,话题一转:“身体好些了么?胃还疼不疼?”   项明章以为楚识琛会关心那只怀表,没想到却关心他的身体,回答:“没有大碍,那天晚上谢谢你的照顾。”   楚识琛话题又一转:“算不算加班?”   项明章愣了愣:“……算。”   楚识琛说:“那我工作时间外的加班太多了,我要请两天假。”   项明章:“……”   从秘书室出来,项明章后知后觉被楚识琛的“关怀”摆了一道,他本来要进办公室,脚步一顿转身去了茶水间,自己给自己泡咖啡。   楚识琛多了两天假,绕到桌后收拾东西,那只袋子放在桌面上十分碍事。   他早觉得奇怪,一条领带用得着这么大的袋子么,低头一看,袋子底下藏着一个密封的隔热箱。   楚识琛依稀闻见一股熟悉的清甜,他打开箱子,里面竟然盛满了荔枝。   作者有话要说:   项明章:明天有空吗?   楚识琛:干什么?   项明章:来赏表。   楚识琛:没空。 第29章   楚识琛晌午回到家,楚太太惊讶道:“小琛,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呀?”   他说:“有点累,回来偷偷懒。”   唐姨在花园剪了一把迷迭香进来,说:“自从当了秘书,总是隔三差五地加班,啧啧,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心肠软的老板。”   楚太太嘴巴一撇:“我可没有压榨你啊。”   楚识琛被逗笑了,进餐厅放下一整箱荔枝,颗颗饱满新鲜,还好家里的冰箱够大。   他装了一盘端上楼,径直钻进书房,将西装领带一脱,衬衫扣子解得露出手腕和脖颈,一身轻松地坐进高大的转椅。   楚识琛看了一遍任濛的辞职报告,内容简练、诚恳,主要是身体原因,和任濛在午餐会上的说法基本一致。   他打开电脑,临时文件夹里有一份任濛的个人资料,是这段日子陆续整理的——任濛硕士毕业,在亦思财务部工作近十五年,入职第二年升主管,第四年升为部门经理。   有翟沣为例,楚识琛忍不住深思。   任濛的辞职仅仅是身体原因?   楚识琛登入工作邮箱,项樾每周会抽调亦思的历史旧档进行核查,部门随机,他的秘书身份很好用,跟财务部要了一些资料过来。   这些都是存档,不涉及任何公司机密,在楚识琛查询的权限以内。   数据庞大琐碎,楚识琛摊开一张白纸,时间紧促,用的是旧时的速记符号。   窗外的天空变幻成灰色,一片阴暗,叫人分不清时间,楚识琛埋头几个小时,放下钢笔揉了揉太阳穴。   他查阅了任濛过手的大部分文件,涉及各部门,出错率极低,发现这十几年中,财务部总监换了五六茬,其他经理、主管、职员升升降降、来来去去,只有任濛岿然不动,就跟定海神针似的。   楚识琛还发现,凡是李藏秋拿下的项目,财务文件都有任濛的签名。   这些年李藏秋不必亲自带项目,他的爱将,前销售总监等人,就成了任濛的主要负责对象。   会不会有点太巧了?   就算这些是光明正大的工作,那任濛在背后有没有为李藏秋做过什么?   楚识琛马上查了一下任濛的薪资待遇,多年来工资和奖金完全符合职位要求,没有任何额外的福利。   假如任濛是李藏秋的得力助手,这个职位和薪资,回报未免太少。   楚识琛陷在椅中旋转半圈,正对着窗,他拿起一颗荔枝剥开,莹白果肉,饱含甘甜汁水,他吃完咬着核儿,操心地想,二十一世纪的荔枝多少钱一斤?   旧时果贩走街串巷,每两天到公馆送一次水果,按季度结算。   厨房的管事偷拿回扣,短短两年攒够了置地的钞票,娶了个外宅,要不是发妻找上门,他们一家仍被蒙在鼓里。   只是一份果子钱罢了,可见想要牟利,指缝都能搜刮到,并且积少成多不容小觑。   一户人家尚且如此,何况是一间公司。   楚识琛一边琢磨一边吃,剥了半盘红壳子,他擦擦手,又给项樾的财务部主管打了通电话,要他权限以内可以查看的所有资料,多琐碎的都不放过。   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结果比想象中顺利。   亦思的合作公司很多,除了业务方面的厂商,采办办公设施、日用品、员工福利等等,合作的公司大大小小有几十个。   楚识琛一项一项地查,熬红了眼睛,想起复华银行月底盘头寸的日子,那时法币剧烈贬值,天文数字却形同泡沫。   终于,他发现某一项支出少了近两个月的数据。   天空滚过一道闷雷,楚识琛在书房从中午关到了凌晨,他伸了个懒腰,小腿有些酸,索性挪到书柜旁的摇椅上。   毯子搭在小腹,楚识琛身躯微蜷,晃晃悠悠地睡着了。   第二天异常闷热,浓云低垂似乎挡着一场暴雨,楚识琛却没空耽搁,洗澡更衣,带着那份诊断报告出了门。   他在路上打给凌岂。   很快接通,凌岂估计没在工位上,嗓门不小地问:“你请假了吗?项先生都来了,你怎么还没到?”   楚识琛找了个借口:“今天不太舒服,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凌岂说:“没问题,什么事啊?”   楚识琛说:“你懂计算机,帮我去人事部问问,系统恢复了没有,进度怎么样了。”   凌岂在茶水间,刚萃好一杯咖啡,这时项明章捏着车钥匙走了进来。   “哦……人事部。”凌岂语速变快,“行,交给我吧,问完给你发微信。”   说完挂断,凌岂恭敬道:“项先生,泡咖啡么,我帮你?”   “不用。”项明章打开冷饮柜拿了一瓶纯净水,“刚才是楚识琛打给你?”   凌岂最近在学察言观色,看项明章表情冷淡,以为是嫌楚识琛请假了,他解释道:“嗯,楚秘书生病了。”   项明章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说:“不用去人事部问了,最快下午六点搞定。”   他说完就走了,没理会凌岂一头雾水的傻样儿。   区会展中心有一场鸡尾酒沙龙,探讨“数据增值”的问题,项明章收到邀请函,但兴趣不高,打算过去随便待一会儿。   保时捷驶出园区,项明章的车速比司机快一倍,不过还是迟了,会展中心内济济一堂,司仪正在努力把控流程。   项明章逛了一圈,开车不喝酒,两手空空倒是自在,不时有人迎上来寒暄吹捧,他轻笑应对,其实根本不清楚来者何人。   要是楚识琛陪他来,一定把名姓地位搞得一清二楚。   项明章早已察觉,楚识琛性子沉稳偏冷,绝对算不上开朗,可是擅长交际,并且喜欢做主导的一方。   这不仅是能力,更是一种潜意识的驱动,楚识琛每一次事前做的调查或许不是功课,而是摸底。   他作为秘书,本能里却没有几分服从,更多的是不露声色的征服。   项明章失神想着,在一块电子屏前立了许久,回神更觉周遭无趣,捱到快结束,他提前离场,天空好像又开始打雷了。   掏出手机,项明章看了眼天气预报,然后切到通讯录拨通了号码。   响了七八声,楚识琛接听了。   项明章问:“休息得怎么样?”   楚识琛没有正面回答:“是不是有事情?”   项明章翻开会展中心拿的册子,念道:“数据增值场景……的会议,刚开完,要做整理。”   楚识琛似懂非懂:“项先生,等我上班再说。”   手机里一阵纷乱杂音,项明章问:“你在哪?”   楚识琛说:“医院。”   项明章问:“真的生病了?”   轰隆巨响,闷了一整夜的雨倾盆而下,手机内外一齐透着哗啦啦的水声,楚识琛自言自语道:“糟了,我没带伞。”   项明章说:“把医院地址发给我。”   挂断电话,项明章踩下油门。   医院附近永远在堵车,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门诊楼外的遮檐下站满了人。   楚识琛高高的个子鹤立鸡群,拎着一袋X光片。   项明章下车撑开雨伞,大步流星,楚识琛走下台阶,他以为项明章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真的来了。   迈入伞下,他玩笑道:“不会抓我去上班吧?”   大概站在外面久了,项明章感觉到楚识琛周身沾着水汽,说:“先上车。”   楚识琛自觉坐进副驾,上面扔着项明章的西装,他拿在手里,正好挡一挡空调冷风。   项明章上了车,语气轻描淡写:“你哪不舒服?”   楚识琛回答:“呼吸道。”   项明章联想到游艇爆炸,起火时有可能吸入烟雾,后来又溺水,难道落下病根了?   不料,楚识琛又说:“可能荔枝吃得太多,上火了。”   项明章莫名其妙:“你这是在怨我?”   楚识琛说:“谁让你送了一大箱。”   项明章无语道:“上火嗓子疼,关呼吸道什么事?”   大雨噼里啪啦敲在车顶,楚识琛笑起来,庆幸不用在医院门口跟别人抢出租车。   人难免贪心,他问:“反正你不急着回公司,能不能载我去一个地方?”   项明章反问:“你知道我不急?”   楚识琛说:“急的话怎么会来接我。”   项明章不假思索:“你又怎么知道我不会?”   楚识琛怔了一下,回避般看向窗外,可惜雨刮和除雾关了一会儿,玻璃上凝着一片水珠雾气什么都看不到。   项明章也没再吭声,打着方向盘滑出医院大门,雨天路况难行,半小时堪堪走了两条街。   两个人久久无言,项明章按下音响,他平时喜欢听古典乐,楚识琛失忆了,不知道听音乐的口味有没有变。   他打破沉默:“你想听哪首?”   楚识琛说:“这首就很好,柴可夫斯基的《悲歌》。”   钢琴曲伴着雨声,一路驶向另一片街区,地段不那么繁华,街边经营着一排招牌陈旧的店铺。   目的地是一家4S店。   店面占据了两家底商,有两个门,分别连通售车展厅和后院的维修区,装潢简陋,总体面积很小,有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意思。   这样规模的4S店,客户主要是个人车主,价格亲民,服务一般,提供不了太高端的选择。   项明章瞄了一眼:“别告诉我你要在这儿买车。”   “你觉得不好?”楚识琛说,“这里虽然没有你开的豪车,但公司那种商务车应该有吧。”   项明章轻哂:“可能有平衡车吧。”   楚识琛听出讥讽,反驳道:“平衡车难道不高级?”   项明章纳罕,大街上小孩人手一台的东西有什么高级?   楚识琛却不恼,说:“这家4S店和亦思合作了八年,亦思所有车辆的维修、保养、更换配件和买卖换新,都是这里一手包办的。”   项明章惊讶了一瞬,反应极快:“这家店的老板是谁?”   “姓胡,是一位已退休的老太太。”楚识琛说,“她外孙,是亦思财务部的任濛。”   项明章早就猜到,楚识琛突然请假一定另有原因,说:“你果然是为了查他。”   楚识琛问:“你知道他?”   项明章本来没注意,昨天楚识琛没头没脑地问系统优化需要多长时间,他觉得奇怪,一问人事部,知道了这位任经理要辞职。   一个亦思的部门经理,职位不高,存在感不强,去留都闹不出动静,但楚识琛不会无缘无故地关注。   好巧不巧,这次优化是项如绪出马,昨天晚上就能搞定,于是项明章打了招呼,让延迟到今天下班之前。   楚识琛马上领悟:“财务部给资料那么痛快,是你开了绿灯?”   项明章说:“我以为你会要点权限以外的东西。”   “我不会冒险。”楚识琛极为谨慎,“万一被抓到小辫子,你趁机开除我怎么办?”   一朝理亏,项明章关掉汽车引擎:“我们订了君子协议。”   楚识琛的记性太好了,反问道:“你是君子吗?”   项明章下了车,撑伞绕到副驾驶门外,潇洒地说:“我是大款,给你买高级的平衡车当加班费,你觉得怎么样?” 第30章   售车展厅空荡荡的,仅有一辆颜色冷门的小轿车,两名工作人员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看了楚识琛和项明章一眼,却没有招待顾客的意思。   楚识琛耐着性子在车前参观,好一会儿,4S店的经理从小办公间出来,问:“您好,有什么需要吗?”   楚识琛走近车身,说:“我想买车,只有这一辆么?”   经理说:“目前店里就这一辆,落地价十万左右。”   楚识琛拉开车门看了看,经理只好陪着,有一搭没一搭地介绍汽车性能。他听出几分敷衍,问:“能调一辆黑色的吗?”   “呃,调不了。”经理看他衣着光鲜,抱歉道,“外面停的保时捷是你们的吗?我们店可能满足不了你们的需求。”   作为销售,対待客户要努力争取,遇见贵客会加倍殷勤,没有主动拒绝的道理。这位经理和那两名服务生的态度表明,这家店习惯了做熟不做生。   楚识琛说:“保时捷是朋友的车,反正来了,能做内饰保养吗?”   经理回道:“维护项目做不了了,后院维修部的门都没开。”   楚识琛问:“为什么,是关了吗?”   经理含糊道:“生意不好做。”   项明章闲逛到店内另一边,竟然真有几台平衡车,他回过头,换了个掩饰身份的称呼:“识琛。”   楚识琛没反应过来:“……嗯?”   项明章说:“挑一个吧。”   楚识琛轻挑眉峰,无声地询问:“你来真的?”   项明章似笑非笑,故意说:“都挺高级的,哪个颜色好?”   经理说就剩这几台了,正在打折,买的话送安全头盔。   楚识琛挑了一台深灰色的,从4S店出来,隔壁是一家便利店,他们从屋檐下走过去买了两瓶矿泉水。   结账时,项明章让老板拿一条最贵的烟。   老板高兴地搭话:“刚才在隔壁看车啊。”   “是啊。”项明章有些嫌弃,“不过没什么好车。”   老板小声道:“都快关门了,我们这里的店铺租金按年交,我看隔壁撑不到年底,修车部的工人都解雇掉了。”   怪不得消极怠工,楚识琛问:“是不是生意不好?”   老板透露:“这条街上数4S店生意好,别看门面寒酸,但人家长年跟大公司合作,不缺客户的,谁知道为什么不做了。”   楚识琛和项明章返回车里,这一会儿工夫,四面的玻璃窗挂满了雨滴,车厢内封闭又朦胧。   项明章道:“实地考察完了,你有什么想法?”   楚识琛说:“亦思的车辆保养支出截止在两个月前,4S店要关门,双方已经终止了合作。”   说明任濛早就在做准备,先切割这家店和亦思的联系,然后在公司铺垫身体原因,让辞职看起来顺理成章。   楚识琛上午拿诊断书去医院咨询过,任濛的呼吸道问题是小毛病,稍加注意就能得到控制,并没有描述得那么严重。   项明章说:“加上4S店的收益,任濛的收入远超部门总监,这么多年来安安稳稳,为什么忽然非走不可?”   “不是忽然。”楚识琛道,“你忘了几个月前发生过什么?”   医药公司的项目废标,一下撸掉了三名管理层,都是李藏秋的人马。项明章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任濛害怕了?”   楚识琛分析:“你之前说得没错,那件事是开一道口子,后续的反应这不就来了?有人被抓,无关的人只会看热闹,而同伙一定会感到紧张,所以任濛心虚了。”   项明章轻嗤:“李藏秋麾下何止他一个,跑这么快,未免太沉不住气。”   “不,反而是因为他太谨慎。”楚识琛总结这两天查过的所有资料,“任濛过手的明账全部干干净净,他本职能力够好,李藏秋才会用他。这家店就算查出与他有关系,从亦思赚取的利润也不会超出合理范围,没猜错的话,他真正的大客户是渡桁,那才是李藏秋犒劳他的真正渠道。”   任濛这么多年甘愿只做一名部门经理,倘若亦思发生什么,有层层上级顶着,这个职位抽身也不会惊动太多人。   废标那件事是一场震动,这阵子项樾対亦思的部门业务几乎没有干预,就是震动后的余波,项明章说:“所以任濛选择在这个宽松的时机脱身。”   楚识琛道:“但対李藏秋来说,这不是一个好时机,本就损兵折将,他一定不愿意让任濛离开。不过任濛这些年掌握的东西,应该足够让李藏秋妥协。”   项明章说:“他们是互相牵制,一旦拆伙,任濛很可能会离开这个行业,甚至是国内,否则李藏秋不会放心。”   楚识琛拿出一张名片,平时跟项明章交际应酬,收到的名片多如牛毛,他筛选后保存着,说:“这是一家有名的猎头公司,我想查一下任濛最近接触过谁。”   “你默默做了这么多,现在才跟我开口,恐怕不止想查这个吧。”项明章问,“你还想查什么?”   楚识琛说:“查账。”   谁也不是傻子,有问题的账目一定做过“美容”,但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瑕的账目,动过手脚必有破绽。要想查清楚,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加深入。   楚识琛需要更大的权限。   每周的例行文件摆成一行,第一个永远来自财务部,项明章早已明白其中的暗示,问:“你早盯上了财务部,所以任濛辞职才会引起你的注意?”   “这只是原因之一。”楚识琛跑去医院,又跑来这里,生怕遗漏一丝真相,“我担心出现一个翟沣2.0。”   眼看又有翻旧账的风险,项明章记得在梧桐小径那一天,楚识琛说他给的补偿不够,先欠着。   大概是时候了,项明章答应道:“你去办吧。”   雨滴密密麻麻地砸在车窗,削减了一半音量,楚识琛沉声说:“谢谢。”   项明章道:“不客气。”   楚识琛便不客气地补充:“我是指平衡车。”   项明章:“……”   假期还剩半天,项明章把楚识琛送回家。   下车的时候,楚识琛拎上装X光片的袋子,项明章忍不住说:“咨询就算了,自己还要拍一张?”   楚识琛一时兴起,想体验下现代医学和旧时代的区别,借口懒得换了:“上火。”   项明章半信半疑:“别吃荔枝了,多喝热水。”   大雨转中雨下了一整天,幸亏城市排水系统良好,积水不严重,气温一夜之间降了八度,好像加速过完了夏天。   楚太太觉得楚识琛订做的西装太正统,逛街买了几件成衣,楚识琛挑了件深蓝色衬衫,外穿的宽松版式,与裁剪相対合身的长裤很搭。   他将额前的发丝弄了一下,眉目尽展,比雨后花园里的柳枝更清爽。   一早到公司,楚识琛跟项樾的财务部商议,成立一个临时专组,主管的敏感度很高,这两天频繁要文件就料到会有动作,已经提前做了准备。   刚定好人手,人事部传来消息,亦思上级批准了任濛的辞职报告。   楚识琛开完会,用系统内的工作账号约任濛见面。   二十分钟后,园区的天台咖啡馆,楚识琛提前到,叫了一杯白水和一杯温热的乌龙茶。   任濛露面,许是要走了,穿着一身不太商务的运动装,他拉开椅子坐下,対于楚识琛的约见有些疑惑。   喝了一口热茶,任濛说:“楚秘书,你约我有事要谈?”   楚识琛关怀道:“身体还好吗?”   任濛回答:“慢性病,不好不坏的。”   楚识琛忽然挑明:“听说因为身体的事,你要辞职?”   任濛打算只字不提的,这下懂了:“没想到我一个小经理,离开还能惊动项先生。”   “任经理何必妄自菲薄。”楚识琛说,“项先生很关心亦思的职员,尤其是效力多年的老员工。任经理,我爸爸在的时候你就在财务部了吧。”   任濛点点头,揣测道:“如果是挽留我就不必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亦思也不是缺我不可,我只能谢谢你和项先生的美意。”   楚识琛否认道:“不,人有离心,挽留不住。”   任濛愣了一下。   楚识琛说:“我是来跟你进行离职面谈。”   任濛望向远处的园区风景:“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工作这么多年身体有点累了,一家老小要靠我,中年人不敢垮啊。”   楚识琛问:“那辞职以后有什么打算?”   任濛说:“休养一阵子吧,忙了这么多年,陪家人四处走走。”   “我记得你说怕冬天的湿冷天气,那可以去气候暖和的地方。”楚识琛顿了两秒,“新加坡挺不错的。”   任濛“刷”地回过头,僵硬地抿了下嘴角。   楚识琛预测任濛不会留在国内,呼吸道的问题加上父母年纪大了,不方便走得太远,叫猎头公司一查,得知任濛最近和新加坡的一间公司接触过。   他说:“那里环境和气候都蛮好,适合老人家,可以把胡阿婆一起接过去。”   任濛冷下脸来:“楚秘书,你查我。”   楚识琛说:“我怕你在亦思受委屈,然后查到了4S店,看来亦思没有亏待你。”   任濛:“4S店和公司是正常合作,每笔利润都干干净净。”   楚识琛假设道:“这是你的一面之词,项樾认为有问题,要提出控告,取证调查打官司,一套程序走完一年半载,就算结果证明4S店是清白的,这个过程你外婆一把年纪受得了吗?”   任濛压着愤怒:“这算什么,拿老人开刀?威胁我?”   楚识琛说:“那你利用亲外婆牟利,没想过有这一天?”   任濛攥紧的拳头猛地一松,事已至此,退路走不通了,但楚识琛特意见他一面,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想让我怎么样?”   楚识琛说:“你知道很多事,是被动等待结果,还是主动配合,自己想一想吧。”   离开天台,楚识琛在电梯里盯着下降的数字,他想,消息很快就会传到亦思高层那边,一定会有人坐不住。   这一上午,楚识琛说了太多话,煞费口舌,中午休息连饭都懒得吃,便没去餐厅凑热闹。   他独自走到了景观湖旁边的小广场上。   虽然称不上殚精竭虑,但这两日消耗了不少精神,他想放放风。   趁四周没人,楚识琛启动平衡车站上去,心情好比小时候学自行车,他伸展双臂维持稳定,折腾半天总算不乱晃了。   突然背后一声轻扬的口哨。   楚识琛回头,项明章站在不远处,单手揣着兜,另一只手勾着前端工作站的门禁卡。   从研发中心回办公大楼,这里是必经之地,项明章停下围观,发出骚扰指令:“愣住干什么,掉头。”   楚识琛调转一百八十度朝项明章的方向靠近,距离不到半米时刹停,项明章抬手挡在他手臂外侧,没碰到,等他停稳了又揣回兜里。   楚识琛郑重其事地发表意见:“我觉得比骑自行车难。”   项明章说:“不是送了头盔,怎么不戴上?”   楚识琛嗤之以鼻:“有辱斯文,像宪兵。”   项明章失笑:“那你悠着点,别蹿湖里。”   楚识琛说:“怕我砸死几条鱼吗?”   项明章漫不经心道:“怕你沉鱼落雁,把鱼嫉妒得不想活了。”   楚识琛含笑睥睨:“你是诚心在夸我英俊,还是在嘲讽我?”   项明章微昂着头,反唇相讥:“你先给我下来,居高临下地跟老板说话很爽是不是?”   楚识琛开始倒车:“罢了,那我不说了。”   项明章眼疾手快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楚识琛的手腕。   肌肤相触,带着夏末的余温,他陡然觉出不合适,一下子又松开了手。   楚识琛被拉扯之间失去了平衡,摇晃着跳下踏板,站稳后有点不知所措。   项明章佯装无事发生,收敛起玩闹神色,说:“自己玩儿吧,我回办公室了。”   “好。”楚识琛往反方向退后,还顾得上讲礼貌,“……那你慢走。” 第31章   面谈后的第三天,任濛松了口。   倒是意料之中,任濛辞职就像在一汪浑水里悄然退场,却不小心踩了雷,要么泥足深陷,要么断腿求生,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   任濛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一些事,顺藤摸瓜,调查就有了针对性,亦思这一池表面清澈的湖水,稍微一搅弄,湖底的污垢总会浮现一些。   这么多年积弊已久,暴露的不单是一个部门的问题,回扣、贿赂、项目操作不规范……粉饰之下大大小小的问题千丝万缕。   有些责任人早已离职,追溯需要人力和时间,会议室内,楚识琛握着钢笔沉思,任濛咬了不少人出来,有中层有上级,两年前的一单项目直接牵涉到副总裁。   但任濛只字未提李藏秋。   双方关联甚深,相互掣肘,这一定是拉扯后的结果。   门推开,江主管进来,放下一沓档案:“楚秘书,你要的资料。”   楚识琛点头道谢,他要了亦思五年内的全部人事档案,看一眼手表,快下班了,说:“这几天大家辛苦,早点回去休息吧。”   偌大的会议室徒留满桌文件,白纸黑字像一页页谜语,楚识琛留下继续翻查,半个钟头后,手机响了一声。   楚识绘发来消息,问他几点下班到家。   这段时间楚识绘忙于期末考试,住在学校宿舍,算算日期估计是考完了。楚识琛不好拂了妹妹的美意,收拾资料下班。   楚家的花园里停着一辆敞篷跑车,似乎有客人来。   别墅餐厅,餐桌上摆着四五盒外卖小龙虾,楚识绘去洗手了,楚太太和秀姐在厨房争论汤水要不要再炖一会儿。   桌旁,李桁正在帮忙摆碗筷。   上次在美津楼不欢而散,有一阵子没碰面了,楚识琛打招呼:“怎么让客人干活儿。”   李桁笑道:“没事,才下班啊。”   楚识琛“嗯”一声:“李叔叔怎么没一起过来?”   李桁说:“他有应酬。”   楚识琛上楼放东西,顺道洗了把脸,下来后人齐开饭,满桌小龙虾红红火火,香辣呛人,他懒得弄脏手,便盛了一碗汤。   “哥。”楚识绘叫他,“我考完了。”   楚识琛正想问呢:“考得怎么样?”   楚识绘胸有成竹道:“问题不大。”   楚太太问:“这就放假啦?”   “假期你想怎么安排?”李桁说,“这个季节适合去海岛,爱琴海米克诺斯怎么样?住一两个月,好好放松一下。”   楚识琛发觉李桁对楚识绘很“体贴”,礼物不断,吃喝玩乐考虑周到,如果意志不够坚定,很难拒绝这份充满诱惑的物质享受。   他见过太多深陷玩乐、荒废人生的公子哥和娇小姐,问:“大三读完是不是该实习了?”   楚识绘说:“嗯,我想去公司体验一下。”   李桁道:“公司放在那儿又不会跑,你别让自己太辛苦了。”   楚识琛喝了半碗汤,擦擦嘴说:“让她自己决定吧,大姑娘了。”   别墅里飘满了浓郁的辛香,楚识琛从偏厅出来,门廊下几盆夜来香盛开了,吸引来一只飞舞的白蝶。   他矮身坐进半圆形的吊椅,拿出手机。   没多久,李桁握着一罐黑啤酒走出来,踱步到立柱旁倚靠着。   楚识琛在手机屏幕上戳了戳,结合公司最近的波动,李桁今天过来,恐怕不止是为了对女朋友献殷勤。   果然,李桁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听说你在项樾干得不错。”   楚识琛摸了摸吊椅的铁链,弯曲的麻花形状,而他不打算绕弯子:“既然李叔叔派你来打听,就有话直说吧。”   李桁被他的态度弄得一愣,认为没有委婉的必要了:“不是打听,是提醒你,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插手得好。”   楚识琛:“现在提醒会不会有点迟了?”   李桁说:“你进公司时间不长,对很多事不了解,当心弄巧成拙。”   楚识琛道:“时间再短也曾经是楚家的公司,我能作乱不成?有的人资历够深,但行事不正,才要当心惹火烧身。”   李桁面露不悦:“你在说谁?”   楚识琛不疾不徐:“任濛啊,不就是由他牵扯出来的事情吗?”   李桁灌了一大口啤酒:“任经理这件事——”   “没有商量的余地。”楚识琛打断,干脆挑明,“你不必为任濛操心,他眼界高,打算到新加坡下南洋去,不像曾经有些人愿意跳槽到渡桁帮你创业。”   李桁被戳到痛处,带了几分怒意:“你什么意思?”   楚识琛说:“我的意思是这次会好好查一查,任濛交代了多少,想必李叔叔比我清楚。告诉他不必担心,任濛没吐出来的东西,我不会硬撬他的嘴,但他交代的,绝不会含混了事。”   李桁说:“你是执意要闹出点动静?”   “难道要大事化小?”楚识琛道,“这么多年任濛也够本了,跟错了人当马前卒,就要做好有朝一日被杀鸡儆猴的觉悟,不管他是谁的棋子,走错路就要接受变成废子一颗。”   李桁瞠目,他认识“楚识琛”多年,这个败家子何时摇身一变有了厉害手段?   与李藏秋一样,他不可避免地怀疑到楚识琛背后,说:“你有几分能耐?现在抱上了项明章的大腿,以为就能做主了?”   楚识琛不屑一顾地扬起嘴角,语气却冷下来:“抱大腿?那渡桁这些年对亦思啖肉吸血,算什么?”   李桁嚷道:“你少胡说八道!我爸撑着亦思,处处帮衬楚家,又怎么算?!”   楚识琛说:“人力、技术、客户,渡桁应该有底可查,你找你的员工去算,不要扯着嗓子在别人家撒野。”   李桁满脸怒气,却无力反驳,用力捏扁了空啤酒罐:“识琛,你不要被项明章耍了,被他当枪使!他巴不得我们翻脸!”   楚识琛摩挲着手机侧缘:“你还以为这是项明章的意思?”   李桁愣了须臾,终于醒悟过来,这件事是楚识琛主导的。   根本不是项明章利用楚识琛,而是楚识琛反借了项明章的力。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李桁难以置信,“你搞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我和小绘……咱们以后是一家人!”   就是这片门廊下,楚识琛目睹李藏秋大摇大摆地坐车离开。   他从吊椅中起身,逼近到李桁面前:“一家人是要相互尊重,不是在我家里作威作福。你喝了酒,我会派司机送你,但你不能擅自使唤楚家的人、登楚家的车!”   李桁当惯了座上宾,何曾被这样劈头盖脸地指摘过,加上上次在美津楼的不痛快,他怒火攻心,气急败坏地揪住了楚识琛的衣领。   楚识琛反手一扣,握过左轮的虎口用了十成力道:“我奉陪。”   李桁腕间剧痛,面孔有些扭曲,偏偏楚识琛沉稳得一丝不乱,只有目光冷峭藏锋。   手腕被捏着甩到一边,李桁晃了晃,怔忡地说:“游艇事故后,你好像变化很大。”   楚识琛扯平衣襟:“历经生死再不改变,那真是朽木不可雕,只等着腐烂了。”   恰好,楚太太找出来:“你们在外面喂蚊子吗?”   楚识琛绕开李桁,利落地返回别墅,对楚太太道:“他夸你种的夜来香漂亮。”   说罢,楚识琛上楼去了,拿起手机,屏幕显示正在通话中。   进卧房“咔哒”关上门,他把手机贴在耳边,项明章一声低笑,听完全程说:“楚少爷好大的威风。”   楚识琛缓步走向柜子,故意道:“抱项总的大腿,狐假虎威而已。”   项明章申明:“那话可不是我说的。”   楚识琛让项明章听他对李桁的态度,不是为了表忠,他们暂时同一阵营,项明章放权给他,他回赠一份放心。   拉开抽屉,楚识琛拿出火机和雪茄,点燃一支,咬在齿间走到露台上,楼下跑车发动,他道:“走了。”   “气跑了。”项明章说,“针锋相对,不像你的个性。”   楚识琛这番调查感触良多,他无意揣摩逝去的人,但楚喆在世的时候公司已有许多弊病,说明经营的手腕不够强硬。   为人处世,软弱就会受人摆布,李桁敢找上门警告,说明楚家已经被拿捏得太久了。   今天他哑忍,日后楚识绘没准儿也会受委屈。   楚识琛吞吐一口烟雾:“都查到他们头上了,还有必要扮客套吗?”   项明章听着他不寻常的呼吸声,问:“你在抽烟?”   楚识琛装傻:“没有啊,我在看星星。”   通话太久,他刚说完手机没电了,猝不及防地关了机。   楚识琛指间夹着雪茄,抬头望向缥缈夜空,他觉得很奇妙,旧日今朝,星移斗转,共此一片苍穹。   任濛辞职一事在亦思的高层中掀起不小风波,辞职变成开除,昔日在亦思明里暗里得到的好处,走的时候一一清算,几乎扒掉了一层皮。   查出的问题庞杂交错,亦思内部的几只派系因此显露出脉络来。   楚识琛雷厉风行地查完,毫不恋战地收尾,免得消息扩散传播影响到普通同事的心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纠要改不可以一蹴而就。   至于后续,楚识琛交给项樾去折腾,这一次借力打力,打完利落归还,下一次才好商量。   当秘书以来,大家对“楚喆的儿子”有过嘲讽、怀疑、惊讶,刮目相看后多了尊重、认可和欣赏,经此一遭,又增添了许多注目。   楚识琛不惧议论,旧时在银行和商会担任要职,一项举措、一句发言时常被刊登见报,他已然能从容应对。   不过最近操心过度,他着实有些乏了。   秘书室的桌上积攒了一堆待处理的文件,那盆娇贵的兰草更夸张,几天没管就变得半死不活。   楚识琛稍作整理,拿上需要签名的文件去总裁办公室。   他敲敲门,里面说:“进来。”   楚识琛推开门,一位女士坐在项明章的办公桌对面,回过头来,是一张容貌姣好的陌生面孔。   他道:“抱歉,不知道项先生在见客。”   项明章说:“进来吧,这位是秦溪总监。”   项樾在重庆的分公司谈了个项目,因为技术原因转到总部来做,秦溪是西南大区的售前总监,也是项目负责人,会过来跟进到项目结束。   楚识琛问候道:“秦总监,幸会,我姓楚,是项先生的秘书。”   秦溪起身,去年来出差的时候秘书另有其人,说:“楚秘书,你好,怎么这么帅啊。”   楚识琛见识过销售精英们的巧嘴,笑了一下:“全靠衣装撑撑样子,我把文件放下,不打扰了。”   秦溪下周才正式上班,今天下飞机过来专程问候老板和同事,她拎上包:“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楚识琛想也许需要帮忙打点什么,说:“秦总监,那我送你出去。”   秦溪:“好。”   项明章咳嗽了一声。   秦溪说:“项先生喉咙不舒服?我带了一大箱麻辣兔头和火锅底料,都不好意思送了,楚秘书,你爱不爱吃?”   楚识琛不太能吃辣,绅士地抬手让秦溪先出门,转身前望向办公桌后,项明章面无表情,签完一本文件“啪”地撂回了桌上。   楚识琛心里“啧”了一声,清秀的眉目间多了几分戏谑的风流气。   茶水间外一片休闲区,同事们正在边吃边聊,楚识琛送走秦溪过来,大家热情地招呼他落座。   王组长伸长脖子:“秦总监走了?”   楚识琛拿一次性纸杯倒了点麦茶:“走了。”   有人起哄:“王组长陷入爱情了。”   “陷得低调一点。”主管提醒,“楼上的KA徐经理是重庆调回来的,秦总监的前度。”   业务部门出差如家常便饭,难免跟另一半因频繁的工作而聚少离多,分分合合与内部消化是常事。   楚识琛极少探听私人八卦,喝茶不语。   忽然,旁边的项目经理问:“楚秘书,你应该不是单身吧?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彭昕坐在角落啃兔头,作为近距离跟“楚识琛”接触过的人,派对那晚的大尺度画面深深印在了他的脑垂体上,说:“楚秘书跟普通人不是一个层次,别瞎打听。”   楚识琛:“……”   经理不死心,又问:“楚秘书,那项总私下有女朋友吗?”   楚识琛咽下一口茶,如实说:“我不知道。”   主管插了一句:“那有男朋友吗?”   楚识琛大受震撼……这是可以问的吗? 第32章   项明章在公司里一向冷淡严肃,亲和力为零,他不参加职员的任何聚会,也极少和同事们说笑聊天。   公司内部不干涉职员交往,有些人气高的,在三四个部门都有爱情传说。销售部是重灾区,大家出差多、业务忙、工作压力大,好像没有余力去认真经营感情。   这帮职场老油条,追甲方比追伴侣要紧,跟男女朋友可以分分合合,但対项目必须穷追猛打。   在这个不缺八卦的部门,项明章身为老板从未有过桃色绯闻。   主管一脸八卦:“以项先生的条件,谈恋爱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我入职两年多了,从没听说过项先生有女朋友,不觉得特别奇怪吗?”   销售助理猜测:“会不会是项先生搞地下情,不想公开?”   有人发表意见:“那也不能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吧,是个人谈恋爱都忍不住秀一下。”   主管说:“所以换个思路,会不会是男朋友?”   楚识琛尽量不露出震惊的表情,严肃地说:“你们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经理也加入进来:“我真的不想努力了,如果项先生需要男朋友,你们说我有机会吗?”   “你可以表白试试啊!”彭昕缺德地说,“以防万一,备上辞职信!”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楚识琛脊背僵硬,把一次性纸杯捏出了一道褶痕。   这顿下午茶愉快散场,楚识琛走进茶水间,心绪暗自起伏,无法平静。   他以为,钱桦那样的花花公子喜欢谈论风流韵事也就罢了,怎么同事们也光明正大地聊这些?   况且男人交男朋友……如何能堂而皇之地说出口?   新世纪新时代,许多事情和观念大不相同,莫非这种事已经不算隐秘,可以不必遮掩?   楚识琛犹疑不决,掏出手机编辑了几个关键字在网页搜索,关联的一条条标题直白大胆,五花八门。   不知看了多久,电水壶烧开了,楚识琛放下手机去沏茶。   沸水倒入杯中形成漩涡,楚识琛失神盯着,他万万想不到,当今竟有那么多关于同性情感的公开议论,甚至还有男男相亲的小说。   门口的垫子消弭了脚步声,项明章握着空杯子走进来,不禁一顿,他一向灵光敏锐的秘书,此刻正在罕见地发呆,茶包忘了放,端着一杯白水抵在唇边。   电水壶闪着“高温”的警示灯,项明章瞥见,立刻出声阻止:“楚识琛!”   可惜来不及了,滚烫的白水碰到嘴唇,剧痛无比,楚识琛凄惨地闷哼了一声,“咣当”将水杯丢进了池子。   项明章大步冲过去,十足的教训口气:“你在干什么?”   楚识琛痛得张着嘴巴支吾。   项明章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在池边帮楚识琛冲洗。   一瓶水用完,楚识琛好些了,他一米八的个子伏在池边颇觉狼狈,便直起身,忽然,项明章端起他的下巴。   楚识琛条件反射地抿嘴,痛得鼻梁轻皱。   “张开,我看看。”   项明章仔细端详,楚识琛的唇瓣生得精致,平时颜色略浅,配上白皙的面孔干干净净,现在又红又肿,烫破了一层皮。   “很疼?”   楚识琛的下半张脸被冲洗得冰冰凉,而抵在腮边的指腹温暖到灼人,他抬起眼睛,感觉和项明章的距离太近了。   身后是大理石台沿,无路可退,他只好偏头躲开,说:“没事。”   指尖蓦然落空,项明章收回手,拿起茶包丢进自己的杯子,扔在一旁的手机亮着屏幕,标题赫然四个大字:男同必看。   项明章问:“你就是看这玩意儿,把嘴烫了?”   楚识琛第一次这么惊慌,他一把抓起手机,嘴又疼,伶俐口齿仿佛得了急性结巴症:“不是,它、它自己。”   项明章格局很大地说:“你怎么玩手机是你的自由,不用跟我解释。”   可楚识琛想辩解:“不是,我……”   项明章难得抓住楚识琛拙舌的时候,又说:“项樾的园区这么大,不止一个部门有同性恋,男女都有,不是什么稀罕事。”   楚识琛瞠目:“你怎么会知道?”   项明章回答:“有些人也没瞒着掖着,不管同性恋还是异性恋,公司内恋爱自由,但禁止乱搞。”   楚识琛心头巨震,怀疑项明章在耍他,这种特殊的感情宣之于口已是大不韪,自由恋爱确定不是痴人说梦?   无论如何,他难以公开谈论,说:“这几天积攒了很多事没办,我先回秘书室了。”   人去匆匆,项明章低头泡茶,他対败家富二代的圈子关心不多,但楚识琛过去太高调,取向的传闻在熟人间并不是秘密。   可刚才楚识琛回避的反应不像装的。   而且一个饱经风月场的gay,用得着上网查询同性恋?   人失忆了,天生的、本能的渴望也感知不到吗?   又或者,楚识琛真的脱胎换骨,浪子回头?   项明章脑中闪过楚识琛的百般模样,端庄的,出众的,游刃有余的,连强硬和猜忌的时候都缱绻着书卷气。   他无可奈何地意识到,这个“纨绔子弟”在他的心里已经印象颠覆。   秘书室里,楚识琛借工作获取平静,幸好项明章没再吩咐什么,下班时他松了口气。   说来也怪,听同事谈论那些过火的话题,他会愕然,而听项明章讲,他没来由地多了一分紧张。   晚上回到家,别墅里静悄悄的,楚识绘拒绝了跟李桁去旅行,拉上楚太太和唐姨秀姐露营去了。   楚识琛嘴巴痛,省掉晚饭,窝在床上看书,书中写的是近代浙东贸易发展史,他看来看去,满纸忽然变成了“男同”二字。   吓坏人了!   第二天上午,趁四朵金花不在,楚识琛请雷律师和助手来家里见面。   他之前委托雷律师调查“张凯”,成果不算明朗。   富二代举办派対不会亲力亲为,一般找一家专业的团队操办,由团队筛选派対需要的全部工作人员,包括服务生、私厨、清洁工等。   这个团队就像甲方和乙方之间的中介,它熟悉大量零散的乙方资源,合作灵活,但没有太大的权力去约束。   说白了,这是一种短暂的、临时的雇佣关系。   因此,中介也好,其他服务生也罢,対“张凯”的底细不十分清楚,查来查去没别的线索,大概率是一个假名字和假身份。   还有那个冒名顶替的“张彻”,楚识琛愈发觉得这两个姓张的存在关系。   雷律师说:“要不要再查一查乐队,不过听说他们解散了。”   楚识琛猜想,参加派対的模特、网红和摇滚乐队,应该属于真正的“楚识琛”的社交圈子。   雷律师和助手离开后,楚识琛上二楼,走到一直没住人的卧房门外。   来到楚家的第一天,他草草参观了一次,拧开门,房中一切摆设不变,墙上巨大的摇滚青年画像依旧夺人眼球。   真正的“楚识琛”喜欢摇滚音乐,当日的乐队很可能是他自己邀请的,如果有联系记录,也许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但手机号码和所有账户都换掉了,楚太太希望儿子斩断过去,一定不愿意告知,没准儿还会平添疑心。   楚识琛不由得想到了钱桦。   两个人的交际圈子有重合,秉性相近,钱桦很了解兄弟的爱好。   楚识琛拨通钱桦的号码,没人接,第二通响了七八声才接听了。   钱桦打着哈欠:“有没有搞错,刚十点……”   “抱歉。”楚识琛忘了対方是夜猫子,“最近有空吗?”   钱桦说:“真是心有灵犀,我打算下午打给你呢,你先找我了,今天晚上咱们出去吧!”   上次帮忙还没道谢,楚识琛说:“好,去哪里?”   钱桦贼兮兮地说:“前两次都没意思,这次必须我来定,绝対让你舒舒服服的,就去黑窗酒吧。”   楚识琛上次被项明章带到酒吧里,环境安适,连音乐都是淡淡的,的确挺舒服,他答应道:“好,晚上见。”   楚识琛出门前洗澡更衣,晚上八点半,他在陵州路下了车。   路边一座单层的红墙建筑,窗扉是黑色,很像旧时的西餐厅,楚识琛由服务生带领穿过一道走廊,从楼梯下去。   真正的酒吧在地下负二层,明暗不一的灯光疯狂闪烁,强烈冲击着虹膜,半人多高的T型舞台上摆着巨大的音箱,表演还没开始,四周已经挤满了相贴扭动的人。   服务生将楚识琛领到预订的VIP卡座,问:“先生,钱先生订的酒现在开吗?”   钱桦发消息说堵车,会晚一点,楚识琛先要了一杯白水。   卡座的位置上佳,正対舞台,周围突然爆发了一片尖叫,四名肌肉发达的男人登场开始热表演。   楚识琛从前只看过男子唱戏,留洋时看过几场男子表演的歌剧和芭蕾,他安坐在沙发上,西装严密包裹着身躯,强劲的灯光扫过,只暴露了雪白的双手和面目。   不消十分钟,服务生端来一杯鸡尾酒,是三号卡座的客人请的。   楚识琛扭头望了一眼,灯影变幻看不清楚。   很快,东边一位长发男人请服务生送来一杯樱桃酸啤,西边的娃娃脸男生送来一杯威士忌,南边的外国男人送来一杯葡萄酒。   楚识琛一杯白水没喝完,茶几上凭空多了五六杯陌生人的示好。   并且他发现,酒吧里几乎全部是男人。   楚识琛掏出手机想打给钱桦,翻到两通未接来电,都是项明章打来的。   音乐太吵了,楚识琛避开人群去洗手间,刚关上门,项明章打来了第三通。   楚识琛接听:“项先生,你找我?”   狂浪的音乐从门缝钻进来,飘进手机,项明章听了片刻,问:“SDR的报告你是不是没给我?”   楚识琛想了想:“因为缺了份附件。”   这时一个年轻人从隔间出来,一边洗手一边从镜子里明目张胆地打量楚识琛,然后走过来搭讪:“一个人吗?我们一起出去喝酒?”   手机里,项明章问:“他是谁?”   楚识琛只觉烦乱,冷面拒绝道:“我没兴趣。”   年轻人以为他在推拉,说:“你不想喝酒,我们去别的地方也可以,我的车就停在外面。”   楚识琛拉开门,直接把対方一推,一瞬间外面的喧嚣闯进来,等门关上,他举着手机忘记说哪了:“挂了吗?”   项明章的嗓音压得很低:“你在哪?”   楚识琛说:“酒吧。”   项明章又问:“你一个人?”   “目前是。”楚识琛犹豫了一下,“这里和你带我去的不太一样,全是男顾客。”   项明章耐着性子:“在什么地方?”   楚识琛说:“黑窗酒吧。”   钢笔尖扎在纸上,洇出一块乌黑墨迹,项明章在办公室面対满桌文件加了一天班,没说过话,没有表情。   此时他冷冷笑了一声,丢了笔,拉开抽屉拿车钥匙,一边说:“楚识琛,昨天读了男同科普,今天就去gay吧,你效率够高的。” 第33章   楚识琛似懂非懂:“你说什么?”   项明章没有闲情重复,说:“祝你玩得愉快。”   耳边变成忙音,通话被挂断了,楚识琛心烦意乱地离开洗手间,一路避开人群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恰巧钱桦赶来,迎面和楚识琛遇上,他扯着嗓子说:“妈的,气死我了!车半路出了点故障,不然我早到了!”   楚识琛不在公共场合高声,冲天花板指了指,作势上楼,钱桦拦着他:“别啊,等烦了?我这不是来了嘛。”   预热表演结束,音乐陡然舒缓下来,舞台周围的人群作鸟兽散,楚识琛趁安静说道:“我们换个地方。”   钱桦不同意:“为什么要换地方?你上次答应了让我决定,不带反悔的,再说都这个点了,好场子预约不上了。”   楚识琛说:“这里太热闹,我有事情想跟你谈。”   “我也有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钱桦勾住楚识琛的肩膀,“我怎么感觉你比以前高了,还是我缩水了?”   楚识琛自然无法解释,一路被钱桦揽着回到卡座,君子不能言而无信,他拗不过钱桦,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茶几上一片花花绿绿的酒水,钱桦说:“这么多,那走什么走,你喝哪个?”   楚识琛连白水都没胃口喝了,视线正对舞台,那四个肌肉男的身上只剩下长靴和裤子,偏黄的灯光一照,上半身浮汗发亮。   他被腻得头昏脑涨,发自内心地问:“这究竟算什么性质的场所?”   钱桦说:“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吗?这是最火的gay吧之一,你以前很喜欢来的,跟我说这儿‘货源’丰富,每次来总能挑一个顺眼的带走。”   楚识琛道:“货源是什么意思,挑什么?”   钱桦回答:“男的啊。”   楚识琛隐有一种预感,组织语言准备问得得体一些,结果钱桦直接道:“哥们儿,你不会连自己是同性恋都忘了吧!”   楚识琛恍惚了一刹那,同性恋……   上次钱桦泡澡的时候说“对你放心”,那天彭昕说“不是一个层次”,原来是因为真正的“楚识琛”喜欢男人?!   那……   昨天在茶水间,项明章看到手机上的内容毫不惊讶,一番话透着理解尊重,是不是说明他也知道?   楚识琛暗暗忖度,没注意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拎着一瓶酒,是这间酒吧的投资人之一。   老板专程来打招呼,见楚识琛西装革履,沉静从容,惊讶地说:“楚公子,好久没来,我都认不出了。”   楚识琛知道“自己”是熟客,他一派闲定地点了下头。   老板坐下来倒酒:“正式表演马上就开始了,楚公子看完给点意见。”   钱桦嬉笑着晃动酒杯:“一会儿有惊喜。”   楚识琛对所谓的“表演”一点都不感兴趣,外人在场,不方便跟钱桦谈正事,他闭唇不言,面无表情地看着舞台。   音乐越来越激烈,几十只强劲的光束快把人闪瞎了,两个男人出现在舞台上,其中一个好像是混血儿,留着一头浅金色半长发。   舞台周围的人全都像疯了,尖叫,扭动,台上的表演者动作放浪,尺度惊人,互相触碰的动作堪称下流。   楚识琛本就处于一种惊愕状态,情绪层层推高,犹如在海上遇到了一场风暴,浪潮间歇不断地击打着他的神经。   这时,台上两个男人竟然当众接起吻来。   啪!仿佛一面巨浪横扫直下,楚识琛绷紧的神经终于被拍断了。   他再也忍受不了,“刷”地离开位子,一转身,混乱癫狂的人潮之外,项明章高大的身影分外瞩目,衬衫马甲,襟前一截银色细链,好像匆匆而来忘记了拿外套。   项明章冷冷皱着眉心,环顾半遭看见了楚识琛,他顿了一下,随后阔步走了过去。   钱桦脸色一变,浮夸地说:“哎呦,我没看错吧?项总怎么会大驾光临?”   项明章直直地盯着楚识琛,连余光都没给旁人一分,他捏着跑车钥匙,说:“在附近兜风有点渴了,进来讨杯水喝,怎么,不欢迎?”   老板立刻腾位子,笑着说:“当然欢迎,项先生请坐,我叫人去准备。”   钱桦有些不爽,一山不容二虎,一酒吧容不下俩贵宾,作为一个没什么个人建树的富二代,他最看不惯项明章这种社会精英、公司总裁,既想挑衅,又有点犯怵。   不过在花天酒地这方面,钱桦还没怕过谁,一副主人姿态地说:“坐啊项总,平时你给识琛开工资,今晚我们来请你。”   楚识琛仍立着,项明章绕过茶几走到他面前,他很想问一句“你为什么会来”,可是音乐声太大了。   两个人相距半臂坐下,没有交流,但楚识琛的内心安定了些。   老板送来一杯冰柠檬水,附带三瓶珍藏的洋酒,项明章扫过茶几上的各式酒杯,说:“看来战利品颇丰。”   钱桦道:“我先郑重澄清啊,跟我没关系,都是冲识琛来的,这魅力根本挡不住。”   楚识琛面容严肃:“别开玩笑。”   “哪开玩笑啦?”钱桦反驳道,“你以前瞧上谁都是主动出击,现在居然矜持了,那人家就主动请你,怎么样,有喜欢的吗?”   项明章端起冰柠檬水喝了一口,很酸。   钱桦来劲道:“我必须声明一下,本人是直男,今天带识琛来享受享受,帮他找回昔日的热辣记忆。”   项明章扭头看楚识琛,一脸淡漠:“找回了么?”   “哪有那么快。”钱桦抢先说,“这么久没来,人都换了一大波了,再说了,床上的回忆得床上找,打炮的快乐只能炮友给,现在只是开胃小菜。”   楚识琛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有辱斯文”,他强忍着:“你不要再胡言乱语。”   钱桦一拍大腿:“我总结得多到位啊!你每次完事都跟我吐槽,我一个直男,要不是义薄云天能当这种内容的垃圾桶吗?!”   楚识琛咬牙否认:“没有。”   钱桦体贴地说:“我都帮你记着呢,你跟我说那个谁技术好,那个谁身材差,谁事后缠着你要买一块手表,你说他就是个婊子,万万不能睡第二回 。”   楚识琛的脸都白了,手心在玻璃杯上压出一层水雾,他在旧时听闻过一些二世祖的腌臜秘辛,向来嗤之以鼻,此时此刻变身“主人公”,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钱桦洋洋得意地朝楚识琛眨了眨眼,在他们过往的世界观里,这是值得吹嘘炫耀的事。   他一心给兄弟撑面子,说:“你记得Ben吗?咱们在国外混日子的时候,你不是被那个混血迷死了,还在大腿内侧为他刺青。”   楚识琛忽然好想重返旧社会:“……不记得。”   “没关系。”钱桦眼睛一亮,朝舞台上招手,“我之前说给你介绍一个尤物,绝对合你的口味!”   那名金发男人从台上下来,大敞着衬衫走过来,近看脸上带着浓妆,他坐到楚识琛的另一侧,几乎挨着,用蹩脚的中文说:“嗨,楚。”   钱桦又被自己感动了:“他是中意混血,你虽然失忆了,审美应该没变吧?”   鼻息间充斥着脂粉和香水的甜腻味道,楚识琛只觉恶寒,他往旁边挪动,碰到了项明章的手臂。   项明章朝他觑来,目光幽深难测。   钱桦还他妈有话说:“识琛,来感觉了吗?你跟他接个吻试试!”   一杯柠檬水剩下杯底最酸的一口,项明章仰头饮尽,淋漓酸汁滚入喉咙,他嚼碎冰块,说:“正好休息日,楚秘书可以尽兴地玩一晚。”   钱桦问:“项总好像不排斥gay吧,要不要帮你介绍一个?”   项明章说:“我心领了,可惜还要回公司加班。”   楚识琛只想尽快逃离这个鬼地方,也像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项先生,你不是要文件么,我回公司帮你找。”   钱桦一愣:“你开什么玩笑?!”   场内陷入第二轮狂热,项明章抓起车钥匙站起来,向楚识琛确认道:“想好了,留在这儿还是跟我走?”   楚识琛刚起身,钱桦骂骂咧咧地冲过来:“你怎么能跟他走!不行!”   金发男人跟着阻拦,抬手去搂楚识琛的侧腰,还没碰到,项明章一下把他推开,又扬手将钱桦撂倒在沙发上。   混乱中,项明章抓住楚识琛的手腕,一前一后拉扯着,大步穿过这片糜烂的灯红酒绿。   从黑窗酒吧出来,楚识琛微喘,咽下一大口夜风,街边停着一辆充满机械感的雷文顿,项明章松开他,说:“上车。”   超跑内部逼仄,足以听见彼此的气息,虽然项明章一言不发,但车速惊心,仿佛在无声地发火。   星期六无人办公,项樾通信的园区内黑着大片。   项明章把车扔在楼下,从储物箱拿出工作证,楚识琛跟在后面,到九楼销售部,他打破沉默:“我去找一下那份报告。”   项明章没吭声,径直进了办公室。   楚识琛在秘书室找到报告,送进总裁办公室,宽大的桌上纸张凌乱,钢笔没盖笔帽,项明章走的时候一定很急。   递上报告,楚识琛说:“现在太晚了,我明早联系SDR补一份附件。”   “随你。”项明章头也不抬,将洇了一块墨迹的白纸揉成一团,不耐烦地丢在了地毯上。   重要文件需要碎掉,楚识琛绕过去捡起来,展开,写的是对亦思财务内控的一些意见,条理分明,入木三分,可惜被一块乌黑毁了。   他说:“我誊抄一份吧。”   项明章道:“录入电脑里。”   桌上的电脑开着,楚识琛立在座椅旁边微微弯下腰打字,他高估了自己的专心程度,不禁分神,项明章会不会在一侧审视他。   接连打错了几个字,楚识琛有些焦躁,将领带扯开了一点。   项明章端坐椅中,余光被楚识琛的侧影填补,黑白分明的西服套装,乌发素颜,在目眩的酒吧里不知道多打眼。   他道:“穿得这么商务去寻欢作乐,不嫌拘谨么,还是说是一种情趣?”   指尖悬停在键盘上,楚识琛说:“我只是约了朋友谈事情。”   项明章道:“连你床上的风流事都如数家珍,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朋友,恐怕以前经常‘谈’吧。”   楚识琛下意识地反驳:“不……我没有。”   “也对。”项明章说,“处处留情的叫风流,你这种单纯宣泄的行为叫下流。”   楚识琛披着这层身份,否认也是枉然,可他认为项明章没有立场教训他,生气地说:“对,我曾经年少轻浮。”   项明章看他连遮掩都省去了,声调冷下来:“那你跟我离开干什么?不怕耽误你的好事?”   楚识琛转过身,反问道:“那你为什么去找我?连钢笔盖子都来不及扣?”   项明章站起来,由仰视变成俯视,犹如在施压:“你以前什么德行我略有耳闻,我以为你变了,所以我要去看一看,这段日子你是不是在装模作样。”   “那你看到了。”楚识琛说,“我衣服没脱,一个男人没碰,现在伏在桌边给你打字,你满意了吗?”   项明章道:“不满意。”   楚识琛:“那你还想怎么样?开除我?”   项明章厉声:“我根本不会再开除你!”   楚识琛愣了愣,他以为项明章是去抓他现行,难道他误解了?   那项明章在不高兴什么?   楚识琛今晚已经够烦了,从懂事起就循规蹈矩,生怕所作所为有违家教,何曾受过这般指摘。   他气不动了,也想不明白,简直委屈:“钱桦说是酒吧,我以为就像你带我去的那个一样。”   项明章的语调变低、变轻:“那你不应该找他,应该找我。”   楚识琛疲惫地将键盘一推,难得任性地说:“找你喝酒吗,还是加班?”   “我的酒不比黑窗的差。”   项明章走向墙边的恒温酒柜,里面摆着几十瓶洋酒,年份和口味不尽相同,有的用来待客,有的是收藏装饰。   玻璃柜门映出楚识琛望来的影子,极好看的眉眼没了神采,冷冷的,垂着手,兴味阑珊到有一些伤怀,仿若酒柜顶层的水晶杯,漂亮易碎,让人想束之高阁谁也触碰不到。   项明章拉开柜子,拿了一瓶酒和一对酒杯。   瓶身玻璃厚重,写满了花体洋文,楚识琛酒量欠佳,问道:“这是什么酒?”   项明章走到他面前,低声说:“伏特加。” 第34章   楚识琛怔了一下,说:“我没喝过。”   项明章把两只酒杯放在桌上,一边拧开盖子一边问:“敢不敢喝?”   酒液从瓶口泼洒而出,倒满杯中,楚识琛端起一杯,沉甸甸的,散发着浓烈又霸道的香气。   项明章端起另一杯,与楚识琛碰了一下。   今夜正事未办,却见识了十足的荒唐,楚识琛仰颈饮了一大口,伏特加滚入喉咙,有些呛人的痛快。   半杯喝下去,手心都出汗了,楚识琛说:“这下真没办法打字了。”   项明章道:“你偶尔罢工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刚才那一句“不会开除”犹在耳边,楚识琛半信半疑:“要是我办坏了事呢?”   项明章说:“扣薪水。”   楚识琛加码:“办得坏透了。”   项明章说:“薪水扣光。”   楚识琛轻嗤一声,将剩下半杯酒一饮而尽,神情掠过一丝潇洒气,问:“等会儿要是喝醉了,在你的办公室吐了呢?”   项明章转过椅子坐下:“别假设那么恶心的事。”   “有什么所谓。”楚识琛回想酒吧里的画面,无数扭动的身体,鄙俗的言辞,今晚的一切已经够恶心了。   他又倒了一杯酒,一口接一口地咽下去,浇熄胃部翻涌的不适。   项明章想着钱桦说的,同感不堪,可那是楚识琛曾经沉迷并引以为乐的生活,过往的龌龊是真,如今楚识琛的厌恶似乎也是真。   一人两心,项明章的思绪有些乱,他失神的工夫楚识琛斟满了第三杯,却不再说话了,恢复伤怀的模样默默啜饮。   喝完,楚识琛放下酒杯,手不太稳,不小心把瓶盖扫到了地上。   楚识琛稍一低头,顿觉天旋地转,他不信这酒的威力如此强劲,等视野清明,他弯腰寻找,摇晃间项明章勾住他一只手,说:“别跌倒了。”   瓶盖滚到了办公桌下,楚识琛缓缓蹲下去,抽出手掌在地毯上摸索。   这时一道靴子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然后有人敲了敲门。   项明章神情自若地说:“进来。”   门被推开,是执勤的保安进行夜间巡逻,说:“项先生,我看办公室亮着灯,过来看一下。”   宽大的办公桌遮挡住楚识琛的身躯,他终于摸到了瓶盖,捡起却未动,屏息仰首,含醉的眼光透着些迟疑。   项明章垂眸瞧着膝旁的这张面容,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他料到楚识琛不会出声、不会反抗,指尖,接着掌心,逐寸覆盖上那张淡红的脸颊。   他在桌下抚着楚识琛的脸,对保安吩咐:“我今晚留下加班,这一层不用巡了。”   保安说:“好的,打扰了项先生。”   门关上,人走远,楚识琛拂开项明章的手:“请你自重——”   话还没说完,项明章扣住他的小臂,一把将他拉起来,他来不及站稳,身体猛地腾空了一秒。   项明章把楚识琛抱到了办公桌上,双手卡在楚识琛的大腿两侧,微躬着背,好听点是笼罩的保护姿态,难听点叫“压迫”。   他拆穿道:“楚秘书真要面子,怕人家撞见你在办公室饮酒,躲着不起来,反而怪我不自重?”   楚识琛第一次坐办公桌,成何体统,他想下来,奈何被项明章死死挡着,嘴硬地说:“你是总裁,这是你的办公室,万事有你顶着,我没什么好躲的。”   “你以为躲得了吗?”项明章说,“桌上放着两只酒杯,人家看见不会奇怪?”   楚识琛喝了酒反应迟钝,恍然道:“那他会不会以为……”   项明章说:“以为我在和另一个人鬼混。”   楚识琛立刻否认:“不是我。”   项明章的手心碾压着桌面,齿冠磋磨出字句:“你要是没跟我走,现在是不是已经跟那个金毛狗混在一起去了?”   楚识琛含怒瞪他:“别血口喷人。”   “我在做合理假设。”项明章前半句鄙夷,一顿,后半句藏着隐隐的不服,“你喜欢混血儿?”   楚识琛不能推翻这个身份的一切过往,甚至怕自相矛盾露出马脚,他心一横点了点头:“是,以前很喜欢。”   项明章接着问:“那现在呢?”   楚识琛回答:“现在不喜欢了。”   项明章说:“那现在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缥缈酒意弥散在体内,楚识琛头脑空白,双目微微失焦,第一次有人关心他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楚识琛缓慢地摇头:“不。”   项明章逼问了一遍:“回答我。”   楚识琛神色茫然,一双朦胧醉眼意味不明,头顶的灯光缩映在瞳孔上,像乌黑丝绸缀了几颗碎晶,许久,他想了一条:“喜欢黑头发的。”   项明章得寸进尺:“还有呢?”   楚识琛说:“没有了。”   “所以是个黑头发的就可以?”项明章道,“酒吧里那么多黑头发的,技术差也行,身材不好也行,谁都能把你带走然后发生关系?”   楚识琛愈发不清醒:“你在编纂什么,我明明就跟你走了。”   那瓶伏特加很纯、很烈,项明章心底的矛盾被麻痹、搅乱,他是个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厌烦所有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但此时此刻,他企图将当下的楚识琛与过去一分为二,彻底切割开来。   项明章拿起那瓶伏特加,凶狠地灌了一大半,停下来,喉咙却无比干燥:“那你猜我想对你做什么?”   扑面而来的酒气太浓,叫楚识琛不敢直视,他盯着项明章襟前摇晃的绞丝长链,抬手抓住拽出口袋里的怀表。   他紧紧攥着,说:“我的。”   长链另一头别在项明章的衬衫纽扣上,楚识琛一拽,项明章被牵引着靠得更近:“你只要怀表,还是连我也要?”   楚识琛混乱地向后闪躲,只觉晕得厉害,整个人脱力倒了下去。   纽扣拉扯崩开,项明章顾不上去捡,眼疾手快地托住楚识琛的后脑。   片片纸张压在背后,“喳喳”的,楚识琛仰躺在办公桌上,身底白纸黑字,更衬得他面色如霞。   手机从口袋中滑出来,响起铃音,是钱桦打来的。   楚识琛没有理会,繁复如花的吊灯太亮了,照得他眼前一片白光,他举起怀表遮一遮,表盖弹开,经年旧梦如水底浮萍在半梦半醒间展开。   记得是个春日,四处烂漫光景,他刚刚十六岁,即将只身赴海外念书,走之前一家人去骑马踏青。   他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手臂和膝盖,父亲幸灾乐祸地说:“幸亏没有蹭到脸,万一破相就讨不到老婆了。”   母亲不以为然:“我儿是成大事的,儿女私情有什么要紧。”   父亲说:“成家又不耽误成大事,你我当初要是这般想法,还会有儿有女吗?我觉得王家的小囡不错,性格开朗活泼,我们两家还是世交。”   母亲道:“你不要干涉,现在讲究自由恋爱。”   沈若臻嫌烦,去树下的吊床上假寐,实际心思飘浮。   他自小跟着父辈社交,不像其他孩提那么不谙世事,这两年愈发灵醒,终于察觉出自身的异样。   他似乎对女孩子没有感觉。   沈若臻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能言明,父亲和母亲仍旧在讨论婚嫁之事,有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同学,在留洋前先定了亲。   母亲胸襟远大,说:“急什么,趁若臻去念书,你这个做父亲的多攒些聘礼给他预备着,还怕闲着不成?”   父亲笑道:“区区聘礼,我们沈家还要特意去攒吗?”   母亲有一把心爱的紫檀琵琶,是明末传下的古董,她说:“只有金银钱财好俗气,届时我将琵琶给他作聘,文雅一点,寓意琴瑟和鸣。”   父亲说:“会弹的人是他,应该对方送给他才对。”   母亲不服:“虽是这个道理,但谁送的能比得上我那一把?”   吊床晃动,一只绿眼睛的波斯猫跳上来,钻进沈若臻的臂弯,尖尖的牙齿抵着他的手背,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   他乍然清醒,喘着气,看清身处何方。   手背的痛意是碰到了钢笔尖,他在办公室……项明章的眼皮底下。   楚识琛忘记了当时的反应,一定很窘迫,如此离经叛道的“恶疾”,怎可言说,他做好隐埋一辈子、压抑一辈子的觉悟。   他不喜欢女孩,喜欢男人,他不敢想,不敢提,大概永远不会恋爱,不会成家,不会自由地去爱一个人。   成年以后,他社交广泛,见过万千旖旎却不可沾身,追求者众却只当落花随水,苦苦自抑没尝过丁点情与爱的甜头,直到葬身大海。   偏偏他没死,来到这个世界,连观念都翻覆。   真正的“楚识琛”是同性恋。   他这个假的,亦然。   琴瑟不曾和鸣,楚识琛脑中的弦却不堪拉扯,终于崩断了,他醉得厉害,能不能卑鄙一次,无耻一回,借着这个身份做一夜纨绔,放纵自己尝一尝最世俗的快慰?   他无力再举着怀表,手一软落下,手背压在额头上,恨不能继续梦一场。   可项明章把他拉回现实,沉声叫他:“楚识琛。”   铃声响了几遭,停了,楚识琛眼皮半睁。   夜深人寂高楼上,他醉卧满纸公文间,西装领带,酒气熏染,绞丝细链逶迤横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闪着一线银光。   项明章哪怕醉态也依然稳重,眼底却几分沉沦,说:“嘴唇还疼不疼?”   本来好些了,烈酒一浸又泛起细密的折磨,楚识琛回答:“疼。”   项明章道:“那就忍着点。”   楚识琛丧失了思考能力,只剩心头怦然,后颈被温暖的手掌托起,阴影压下,覆盖于身,逆着璀璨的灯光。   唇舌失守,游鱼落网。   项明章低下来,吻住了他。 第35章   楚识琛做了很多梦,意识苏醒,昏沉了几分钟,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一张双人床上,房间很大、很陌生,落地窗的结构和总裁办公室里的一样,身旁余温尚存,表示之前还有一个人与他同床共枕。   记忆回溯,断断续续的不够连贯,楚识琛头昏脑涨,记得他和项明章一起喝酒,在办公室喝醉了,之后……   忽然,房门打开了。   项明章压着脚步走进来,衬衫崩掉了第三颗纽扣,于是敞露着颈间,手里拎着楚识琛丢在办公室的鞋子。   这一间是项明章的私人休息室,在大楼顶层,他体力优越,平时懒得上来,通宵工作的时候才来休息一会儿。   项明章停在床畔,放下皮鞋,发现楚识琛睁着眼睛,乌黑发丝凌乱,酒气消退后皮肤过分苍白,残存的倦意显得整个人既冷清又脆弱。   两个人对视片刻,项明章说:“醒了?”   楚识琛试图撑起身体,稍一动,浓烈的疲惫将他席卷,毯子从肩头滑落,他才发觉自己未着寸缕。   昨夜的画面顷刻涌来,楚识琛想起项明章吻了他,他们双双失控,竟然在办公桌上纠缠……   楚识琛不堪再回想下去,衣物散落在周围,他捡起满是褶皱的衬衫披上,自下而上将纽扣一颗一颗系紧。   胸口的风光收入衣衫,项明章的视线也随之游移到楚识琛的脸上,惺忪退去,竭力维持着镇定,可依旧透出羞耻与惊慌。   项明章说:“我有一件备用的外套,可能不太合身。”   楚识琛开口拒绝,那么沙哑:“不用了。”   他默默穿上衣服,庆幸今天是周日没人上班,倘若这副难堪的样子被第三人撞破,他不知道该如何承受。   项明章朝床头走近一步,楚识琛犹如惊弓之鸟,猛地抬起头:“别过来。”   项明章顿住,心头一沉。   楚识琛穿好长裤下床,来不及穿鞋子,赤足踩着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他尽量站得笔挺,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默了漫长的十几秒,楚识琛说:“项先生,昨晚的一切是场意外,就当没发生过。”   陈述的语调听起来无比笃定,项明章重复了一遍:“没发生过?”   “是,我认为这样对彼此都好。”楚识琛强打着精神,“昨夜都喝醉了酒,丧失理智,天亮就应该忘记。”   项明章没有表情,因此喜怒难分,半晌,他道:“想必你以前就是这样一夜风流。”   楚识琛对二世祖的行径嗤之以鼻,现在自己也不遑多让了,他索性全部承认下来,自嘲地说:“没错,钱桦不是说了吗。我本性如此,早就不是第一次跟别人结露水之缘。”   项明章道:“别给自己贴金,一次互慰消遣罢了,我跟你还算不上露水夫妻。”   楚识琛双颊微烫,压下羞愧:“那谁也不欠谁,更不必介怀了。”   “当然。”项明章说,“就算真的上了床,我也未必会放在心上。”   楚识琛无意计较:“我不会自作多情,你的取向我也不会跟任何人透露,你尽管放心。”   项明章的腮骨紧绷了一瞬,满不在乎地说:“那样最好,酒后一时冲动,睡醒就全部结束了。”   楚识琛最后穿上鞋,从房间离开了,门在背后闭合,他颓唐地撸了一把头发。   项明章立在床边久久未动,枕褥杂乱,皆是亲密过的痕迹。   昨晚他在办公桌上与楚识琛寻欢,除了最后一步全都做尽了。   办公室不方便,缺东少西,关键是楚识琛实在太生疏,太紧张,根本不像浸淫过风月场的浪子。   可那份伪装不出的矜持,更让项明章失控。   最后关头,楚识琛连指间的玛瑙戒指都咬不住了,努力克制,唯有眼红,哑着嗓子说:“项明章,我痛。”   项明章停下,用了十成的耐力,他捡起零落的衣服把楚识琛层层包裹住,打横抱上来休息。   现在人去楼空,余温一点点散尽。   二十分钟后,司机敲门进来,一早接到电话连忙办好,说:“项先生,按您吩咐带了一身套装,还有一份燕窝粥。”   项明章冷淡地说:“不用了,扔了吧。”   一夜纵情而已,是酒意上头发生的动物行为,根本不值得认真。   失忆了又怎样,骨子里本性难移,他就当排遣、解闷、打牙祭了。   楚识琛回到家,幸好家里人去露营了,不会发现他一夜未归。   上楼时四肢酸疼,楚识琛进浴室放了满满一池温水,衣服皱巴巴的,他脱下来,却不敢在镜子前细看自己的身体。   可越回避,记得越清楚,昨夜种种依次浮现,从那个吻开始,到抽离的手指结束……楚识琛捧一把水泼在脸上,感觉要疯了。   他的大腿格外疼,内侧红肿一片像擦破了皮,他陡然想起钱桦说的刺青,项明章会怀疑吗?   罢了,这么隐私的事无从查证,矢口否认就好。   楚识琛头痛地想,他居然跟项明章做了这种越界的事情,除了上司和下属这层身份,他甚至不确定他们算不算朋友。   算的话,昨夜的行为更加荒唐,不算的话,那以后也做不成朋友了。   亦思的情况刚好转,他却昏了头,实在是糊涂。   况且,他是冒牌的楚识琛,是来自上一个世纪的人,假如用这个身份与项明章产生纠葛,万一被发现该如何自处?   他会被当成骗子,还是疯子?   所以昨夜只能是一场意外,借着那瓶伏特加,项明章对“楚识琛”的过去心存芥蒂,但一时情迷,矛盾中抛弃了理智。而他酒醉悸动,久抑崩溃,困顿中城门失守。   不该作数,也不能作数。   一池温水早已变冷,楚识琛打了个寒噤,他抹把脸,碰到红肿的嘴唇,原来与人接吻是那般感觉,能叫人软了骨头,卸了防备,当真没了一点出息。   楚识琛带着水迹裹上睡袍,钻进被子里,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楚识琛是被痛醒的。   头痛,喉咙痛,哪里都痛,然后迷迷糊糊听见楚太太的声音。   他醒过来,四朵金花露营回来了,一字排开守在床边,楚识绘的遮阳帽还戴在头上。   楚太太担心地问:“小琛,你怎么还在睡觉,是不是生病了呀?”   耳畔“嘀”的一声,唐姨拿着测温仪,惊吓道:“快烧到三十九度了,老天爷,好不容易变聪明,烧回原来的智商要出事的。”   楚识绘曾经在病床边说“回光返照”,现在可怜巴巴的:“哥,你别死啊。”   “呸呸呸!”楚太太说,“你哥被游艇炸过都没死,福大命大!”   楚识琛被吵得脑壳嗡鸣,疲倦地问:“几点钟了?”   秀姐回答:“快十一点了,星期一。”   楚识琛揉了揉眉心,他竟然昏睡了一天一夜,四肢无力,他实在不想去医院,楚太太便跑去给他找退烧药。   手机没电了,楚识琛插上充电器,开机后打开微信,他对着聊天列表凝滞了一会儿,顶端正是“项明章”三个字。   心虚似的,他把项明章取消了置顶。   吃完退烧药,楚识琛喝了小半碗白粥,身体舒服一些,他不困了,靠着枕头发呆。   楚太太拿来几张露营的拍立得,守着他讲这两天的趣事,说:“下次等你放假,我们全家人一起去。”   楚识琛答应:“好。”   楚太太眼波一转:“工作这么辛苦,适当消遣一下是应该的,劳逸结合嘛,但是不能过度,事后生病要受罪的。”   楚识琛听懂了,掩饰道:“我没有。”   “别蒙我。”楚太太抬手一指,“脖子上红红的一片呢。”   楚识琛捂住,捏紧衣领。   楚太太道:“小琛,你失忆了,我不想让你知道曾经你有多过分,因为都过去了,你变得很乖。”   楚识琛倍感惭愧。   “成年人有需求是正常的,你这么年轻。”楚太太说,“但你答应妈妈,不要乱来,找一个固定的男朋友对精神和身体都好。”   楚识琛愣住,比在酒吧还震惊,楚太太居然知道,并且这样心平气和地与他谈论?   他实在难以置信,怕会错意,忍不住试探:“妈,公司里有个男同事和我一样。”   楚太太八卦地问:“你看上他了?”   楚识琛急忙否认:“不,一点都不熟。”   楚识绘来找楚太太帮忙拆行李,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门口:“帅不帅啊?”   楚识琛又是一惊,原来除了他,全家人都知道。   楚太太和楚识绘走了,门关上,楚识琛倚着床头呆坐了许久,他掀被下床,从柜子里抱出琴盒。   里面的琵琶一直不见天日,他取出来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当初挑中这一把不是因为多贵重,是因为跟母亲的那一把有几成相似。   他深知自己没有与人琴瑟和鸣的福分,所以父亲死后,他吩咐老管家将琵琶带回宁波,作为纪念与父亲一同安葬。   楚识琛轻巧一拨弦,心中荡然,父亲母亲绝对想不到,真有人送了一把琵琶给他。   那张君子协议别在弦上,笔墨仍旧,不准陷害他,项明章已经补偿过,不准随意开除,项明章昨晚说根本不会再开除他,不准让他削苹果,的确没有,反倒为他斟过了酒。   指腹勾在弦上,掩盖掉楚识琛的一声低叹。   项樾园区,商务车在大楼门口停稳。   项明章开完例会回来,快中午了,办公区的气氛有些放松,他一出现,所有人重新打起了精神。   经过秘书室,门窗紧闭着,里面空无一人。   项明章进了办公室,边边角角都已经清理干净,办公桌上,那晚弄湿、弄皱的文件全部作废了,钢笔滚落磕坏了笔尖,剩下的半瓶伏特加洒在地毯上,撤掉换了一块新的。   不知道的以为“激战”过一场,实际雁过无痕,人家连认都不认。   关助理敲门进来,送上一份文件,说:“项先生,这是SDR补的附件。”   项明章接过,神情淡淡的:“怎么不是楚秘书来送?”   关助理说:“楚秘书请病假了。”   项明章捻着页脚,没抬眼:“他怎么了?”   “好像是着凉了,发高烧。”关助理说,“电话里嗓子都哑了,楚秘书没告诉您吗?”   项明章道:“我上午开会,哪有时间管谁请假。”   关助理愣了愣,直觉项明章憋着股不痛快,她有眼色地说:“那我先出去了,您有吩咐就叫我。”   刚转身,项明章又问:“楚识琛请了几天假?”   关助理懂了,老板是在不满意秘书请假,她停下回答:“请了一天。”   项明章皱一下眉头,发高烧就休息一天,还不够时间输液的,说:“多给他批两天,告诉他养好了再来。”   关助理又不懂了:“好,您有需要转告的吗?”   “没有。”桌面一块没擦掉的酒渍,项明章抚上去说,“不必对他提我。” 第36章   楚识琛在家休养了三天,烧退了,有点咳嗽,身体上的痕迹褪成淡粉色,他挑了件布料挺括的衬衫,尽量用衣领遮住脖颈。   穿好仍嫌不够,楚识琛极少佩戴首饰,额外添了一只镀金嵌祖母绿的领带夹,再将头发稍微抓向脑后,显得精神。   这样别人的注意力要么在他脸上,要么在他华丽的襟前,就会忽略他颈侧可疑的吻痕了。   从楼上下来,楚识绘正在扯着透明胶打包裹,她网购的户外椅在露营第一天就瘸了一条腿,要退货给商家。   唐姨说:“我的大小姐,你还寄回去干什么,直接扔掉好了呀。”   楚识绘道:“我要让商家看看他卖的破椅子。”   楚识琛一直觉得网购很神奇,双方不必见面就做了交易,不满意还能退掉,他问:“小绘,商家会退钱给你吗?”   “当然了。”楚识绘说,“质量问题是对方的责任,不退钱的话生意也太好做了。”   楚识琛思索着点点头,车备好了,他出门上班。   江岸大道的车流望不到尽头,四处响着焦躁的喇叭声,楚识琛却希望多堵一会儿,他逃避地想,要是项明章今天出差就好了。   可惜司机太敬业,后半程车速起飞,准时抵达了项樾园区的大门口。   正值早高峰,办公大楼的电梯间外站满了人,楚识琛两天没来,销售部的同事关心他身体怎么样了。   这时有个眼尖的咳嗽了一声,聊天戛然而止,大家齐声冲着同一方向说:“项先生,早。”   楚识琛微微僵硬,落枕似的,身体和视线没有扭转半分。   项明章走过来,正好电梯到了,他虽然总裁架子重,但不屑于占员工的便宜,说:“我不喜欢插队。”   大家便按顺序进入电梯,楚识琛最后一个,站在最外面,垂眸祈祷梯门快点关闭。   还有余量,彭昕说:“项先生,您上来吧。”   项明章无动于衷:“我等另一部,免得挤到别人。”   彭昕说:“挤挤也没事啊。”   项明章道:“你不介意,有的人会介意。”   人一旦心虚,就会此地无银三百两,楚识琛怕别人怀疑到自己头上,一侧身,让出旁边的位置。   项明章这才进来,确实有点挤,与楚识琛相距寸步,古龙水和迦南香的味道都淡淡的,不着痕迹地融合。   从一楼到九楼,楚识琛全程没抬过眼睛。   秘书室关了两三天没通风,那盆兰草彻底枯萎了,楚识琛简单收拾了一下,开始处理系统积攒的消息。   十分钟后,他到总裁办公室门外,抬手敲了敲。   里面,项明章说:“进来。”   楚识琛吸了一口气,推开门,目不斜视地走到办公桌前,放下一本文件夹:“项先生,这是要用的会议文件,内容核对过了。”   项明章翻开看了一遍,拿上新换的一只钢笔,说:“过去吧。”   (一)会议室,椭圆形的长桌可以容纳三十人,项明章坐在顶头的位子上,楚识琛在一旁负责记录。   这场会议是关于亦思的财务内控,项明章拟定的几条建议经过推敲、细化,今天要做一次正式的讨论。   参会人员陆续到齐,包含各部门的主管负责人,还有几名高层决策者。楚识琛许久没见李藏秋了,经过任濛那件事,再加上和李桁的冲突,双方的关系变化已经心照不宣。   但表面工夫还是要做的,楚识琛主动叫了声“叔叔”。   李藏秋应了一声,冲项明章道:“项先生,人来齐了,咱们开始吧。”   项明章拿着投影仪的遥控,会议开始,气氛比平常的项目会议要严肃得多,财务部震荡刚过,正是心有戚戚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等待接下来的整顿。   财务内控的要义就是加强内部的财务管控,项明章既是项樾通信的决策人,也是老项樾的董事之一,对一间公司的运作进行调整和把控可以说是驾轻就熟。   几条大方向讲完,项明章放下遥控问:“各位怎么看?”   会议室内一片沉寂,收购以来销售部和财务部先后被开刀,谁也不敢当出头鸟,听吩咐办事是最保险的。   项明章料到了,说:“李总?”   李藏秋敲了敲太阳穴:“我认为没什么问题,不过大方向下面要继续划分,再设立机制,这个粗细怎么把握?太细的话,效率不高,人事成本增加,粗的话影响效果。”   项明章道:“凡事分轻重,可以先从一个侧重点入手,比如预算,然后再匀速推进。毛病不是一天造成的,也不能指望一下子改好。”   李藏秋说:“财务内控牵动其他各部门,那项先生想从哪个入手?”   项明章道:“亦思这些年最大的问题就是客户流失,是研发的产品不够好,还是业务运行有问题?”   销售和售前已经开过刀,李藏秋绝口不提:“效益不好,研发投入就要削减,然后影响产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项明章又问了一遍:“各位怎么看?”   身旁,始终专心记录的楚识琛停下来,打破第二轮沉默:“项先生,我有一点想法。”   项明章道:“你虽然是我的秘书,但毕竟曾是亦思的一份子,可以说说看。”   楚识琛之前负责查账,除了积弊的人为问题,还发现了一些解释不清的“烂账”。   他抬起头,说:“我觉得可以增设一条退款机制。”   一潭死水的会议室隐有骚动,财务部总监问:“哪一方退款?”   楚识琛说:“亦思退款给客户。”   项明章觑着桌面:“说下去。”   楚识琛道:“今年初,石清医药停止续费,等于和亦思终止了合作关系,原因是定制的CRM系统不满足预期。销售部谈这个项目的时候给了十二分的承诺,但研发部的满分是十分,而甲方给的价格只有八分。”   市场总监说:“客户的需求是八分,我们要尽十二分的努力去满足,这没有什么问题。”   “不,这有很大的问题。”楚识琛反驳,“销售为了拿下项目,过度承诺,后续研发部门无法交工,如果加大投入又产生预算紧张的问题。最终客户拿到不符合承诺的产品,导致不满,也就不会再跟亦思继续合作。”   研发部主任频频点头,附和道:“我同意。”   楚识琛说:“客户购买亦思的系统,后续要维护、优化,进行续费,一个需要续费的项目,代表这不是一锤子买卖,必须要考虑后面的风险。”   在客户流失前,会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拉扯,甲方和亦思互相推诿,业务部门和研发部门互相抱怨,既损害公司的对外形象,又造成内部矛盾。   期间产生的预算追加、违约金等等,就形成了所谓的“烂账”。   李藏秋问:“你的意思是,客户不满意就退款?”   楚识琛回答:“是产品有问题就退款,表面看来是为了保障客户权益,实际上是为了约束自我。产品A就是A,B就是B,项目的每个环节必须严谨,不能开空头支票,不能为后期留下隐患。”   楚识琛一口气说罢,问:“各位意下如何?”   项明章道:“其实国外部分公司在推行退款制度,效果还不错。”   研发部主任用玩笑的口吻表明立场:“那可以试试嘛!”   李藏秋说:“推行一个机制不容易,尤其跟员工的薪资绩效挂钩,很多成本是看不见的。”   楚识琛道:“客户不满,亦思口碑下滑,这种隐性损失才是看不见的。借财务内控这个机会,把机制设立得足够公开、透明,相信成本可以把控。”   李藏秋说:“识琛,我怕你是纸上谈兵。”   项明章合上文件夹:“是纸上谈兵还是一击得胜,那就要看大家有没有改变的决心了。”   这话几乎表明了态度,楚识琛跟着说:“穷则变,变则通,一次尝试而已,又不是背水一战,对不对?”   众人观察着风向,有真心赞同的,也有含混不详的,总之没有人提出异议。   会议结束,大家很快走光了,偌大的会议室只剩项明章和楚识琛两个人,投影仪关闭,悬垂的幕布变成了空白。   楚识琛关上电脑,说:“退款这件事是我早上偶然想到的,会上直接提出来,仓促了些,下次我会先打报告。”   项明章倒没追究,说:“李藏秋刚才有句话很对,推行一个机制不容易。口头的东西不算数,你这周做一份详细的计划书交给我。”   计划书相当于开启一项提案的钥匙,由楚识琛来做,意味着他会跟进亦思之后的“整改”。   “好,我会尽力去做的。”楚识琛礼貌得有些疏远,“谢谢项先生支持。”   项明章说:“我是否支持只取决于符不符合公司的利益,跟谁提出的没有关系,你大可放心。”   楚识琛离开椅子,把东西摞起来单手拿着,声调比幕布上的虚影还淡:“当然和我没关系,我没有不放心。”   项明章说:“那样最好。”   两个人一言一语,自始至终谁也没看过谁。   中午佰易的CEO段昊约了项明章吃午餐,差不多该出发了。   一路上,楚识琛坐在商务车的尾部没抬过头,他捧着平板电脑看佰易的资料,以防等会儿用餐的时候不够熟谙。   餐厅在一间会员制俱乐部里,商务车驶入地库,停在项明章的专用车位上。   这种应酬时间不会太短,楚识琛下了车,对司机说:“你去吃点东西喝杯咖啡,走之前我通知你。”   司机打开后备箱,里面放着一个独立的小冰箱,说:“我带了个汉堡,今天我太太过生日,留点肚子晚上去大吃一顿。”   冰箱旁边还有一只四方礼盒,磨砂黑色,烫金的字母标,楚识琛说:“这一定是送你太太的礼物。”   司机连忙摆手:“不不,这是……这是项先生的。”   项明章接到段昊的信息,问他有没有忌口的食物,回复完走到车尾听见一耳朵,问:“什么我的?”   司机说:“周日那天早晨,您让我送一套衣服到公司去——”   项明章打断:“没印象。”   那天时间太早,哪家商场都没开门,司机不得已找了一间订做西服的老店,花三倍价格买了一套给其他顾客订做的成衣,并且不能退换。   结果项明章让扔掉。   司机没舍得,就暂时在车上放着,他怕老板误会他私吞,赶紧道:“您忘了?还有一份燕窝粥。粥我喝了,不能浪费粮食,但这身西装我就是想穿也穿不上,所以先搁在这儿了。”   楚识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一旁沉默。   项明章烦道:“那你搁着吧。”   司机不明就里,以为项明章不要是因为尺寸不合适,越描越黑地解释:“都怪我那天没睡醒,记错了您在电话里说的尺寸,买的不合身。”   项明章只想让对方住口:“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司机抹把汗,习惯性地找楚秘书救场,还自以为急中生智:“我感觉楚秘书穿挺合适的,要不送给楚秘书吧?”   项明章:“……”   楚识琛本欲装聋作哑,偏偏躲不开,他不好意思让司机为难,也怕啰嗦下去惹人怀疑,说:“好,今天下班我带走。”   司机如蒙大赦:“太好了,楚秘书穿绝对英俊潇洒!”   项明章懒得再废话,直接走了,楚识琛跟上去,到电梯间外,四下无人只有光滑的梯门映着他们两个。   这一上午,两个人除了工作全无交流,互相不闻不看,就差把“公事公办,私下不熟”刻在脑门子上了。   楚识琛秉承“毫无瓜葛”的原则,说:“衣服应该有收据,我会把钱转给你。”   项明章不屑道:“不用,不过是要扔的东西。”   楚识琛说:“是扔是留我无所谓,我刚才答应收下来,只是不想让无关的人难做,没有别的意思。”   “彼此彼此。”项明章说,“那天让人送衣服是怕你衣不蔽体闹了笑话,也没有别的意思,顶多算人道主义关怀。”   楚识琛想起那天早晨,他赤身裸体,而项明章却衣冠楚楚,仿佛一夜孟浪的只有他一个人。   明明最先主动的不是他,他内心不悦:“钱是一定要给你的,与人留情,总不该白白纠缠然后亏待了对方。”   项明章冷下脸来:“你是拿我和以前的小情儿相提并论?”   楚识琛忍着不体面,说:“差点意思,毕竟连露水夫妻都算不上。”   项明章阴阳怪气:“怎么,遗憾吗?”   楚识琛说:“我是庆幸。”   “好啊。”项明章气笑了,“钱你尽管转给我,这个月我会私下给你发一笔奖金,你不亏待我,我也要有所表示,就当奖励你那晚的表现。”   楚识琛有点绷不住了:“我不要。”   “为什么?”项明章故意学舌,“那晚虽然差点意思,不够让我尽兴,但也不能白白辛苦了你。”   楚识琛的羞耻心一霎达到极限,再说不出更轻薄的话来,电梯到了,他先一步进去,面上含着愠恼:“请你坐另一部。”   项明章抬手按住梯门:“楚秘书,别太有恃无恐了。”   楚识琛反问:“我恃什么?”   项明章心说,恃宠生娇,他朝电梯右上角抬眸:“监控拍着,你不怕被人看到?”   楚识琛用力按了下关门键,说:“反正我不是这里的会员,没人认识我。”   项明章手背绷着青筋,不动如山,声音却陡然低下来:“那晚我把你抱在怀里上顶层,你说公司监控室的人认不认得你?”   楚识琛遽然一惊。   项明章趁机迈进去,梯门在背后缓缓闭合,这场争论赢了,楚识琛终于肯拿正眼瞧他,不,瞪他。   然后,他风轻云淡地改口:“骗你的。”   楚识琛败下阵来,喉结一滚咽了句“浑蛋”。 第37章   西餐厅在二楼,明亮的地中海风格,环窗之外是一片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   段昊和太太一起来的,夫妻俩既是伴侣也是合伙人,年少时一起创办了佰易,无论公事还是私下都形影不离。   项明章和楚识琛“吵架”后一起露面,电梯门一开,万千情绪压进肺腑深处,表面只剩下风度和沉稳。   项明章与段昊相识多年,年纪差不多,直呼其名地打了声招呼。   楚识琛做了自我介绍,落座项明章一旁,桌布雪白,成套的杯碟之间燃着香氛蜡烛,能闻见清爽的薄荷香气。   这种熟人间的饭局并不轻松,闲聊穿插,一旦分心容易混淆了正事,楚识琛沉静地听着桌上的每一句话。   寒暄过后,头盘端上来,段昊说:“经理极力推荐今天的鱼子酱,我们尝尝。”   项明章道:“你在欧洲还没吃够?”   佰易主营旅游产业,在国内建了上百家度假区,近两年的发展重心转移到国外,段昊和太太不久前刚从北欧考察回国。   段昊玩笑道:“対比一下嘛,不过在国外晃荡了这么久,还挺想家的,再过一阵缦庄的秋叶该红了。”   项明章说:“你想的原来是我家。”   段太太拆穿道:“他觊觎缦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段昊心向往之:“那么好的一块地皮,连接周围的山水打造成一整个度假网络,会有大发展,现在孤零零一个庄园,太可惜了。”   项明章道:“有什么可惜,我又不需要它赚钱。”   “好好好,你讲品味,我俗。”段昊笑得一脸无奈。   段太太说:“你不要惦记啦,缦庄是明章送给咏缇阿姨的孝心,清静一点才好。”   段昊反驳:“缦庄分南区和北区,本来是两块地,他送给阿姨的是北区,南区几乎空置着,是给他自己留的。”   楚识琛去过缦庄一次,当时夜深,印象模糊,只记得那一片清幽的院落,至于南区他未曾窥见一二,听段昊的形容更广袤、幽深,建筑群也更加完备。   段昊问:“你会不会哪一天用来归隐山林啊?”   项明章似是玩笑:“我打算用来金屋藏娇。”   桌上一直在聊游乐休闲之事,主菜端上来,是一道烤得微焦的羊排,楚识琛生病吃了两天无盐无油的素餐,嫌腻,便拿刀叉装装样子。   项明章道:“怎么样,回国以后忙不忙?”   段太太说:“还好,忙的事情在后头呢,上周刚在市里开完会,要大力搞旅游业多区域整合。”   项明章问:“侧重点?”   段昊回答:“‘文旅’,文化旅游。”   楚识琛明白谈到了正题,果然和旅游业相关。他有些意外,因为项樾的主要领域在银行业和金融业,项目体量都比较“大”。   就拿最常见的客户资源管理系统来说,大部分旅游公司的需求难度、价格预算和收益效果都在市场的中间波段,属于肚子大两头小的“橄榄型”。   而项樾的目标大多集中在头部,显然和旅游行业不那么适配。   楚识琛听得认真,生意的兴衰受方方面面的影响,无论颠沛乱世或和平年代,能够短期内决定一个行业的前景是光明还是晦暗,唯有“政策”二字。   他知道项明章抱有同样的看法,敬而远之,抑或分一杯羹,凡事早做打算才能赢得先机。   围绕会议聊了许久,段昊切下一大块羊排放进口中,他瞥见楚识琛的盘子,说:“楚秘书怎么不吃,东西不合胃口吗?”   楚识琛用刀尖划拉了一下,说:“光顾着听段先生讲话了,受益匪浅。”   吃过饭,一行四人从餐厅露台的旋转楼梯下去,在草坪上边走边聊,项明章经常来攀岩和搏击,很少打高尔夫。   不远处驶过来一辆巡场车,走下一男一女,楚识琛认出是项明章伯父家的堂兄。   项如纲看到他们,牵着未婚妻走过来,说:“这么巧。”   项明章回道:“这么有空。”   “我比不上你贵人事忙。”项如纲冲段昊和段太太点一下头,也算认识,“这是我未婚妻,姓秦。”   段太太看秦小姐孕肚明显,得有五个月了,说:“打球要小心点,有时候草地很滑的。”   秦小姐温柔道:“我们来看看场地,打算办户外婚礼,不过这里好像单调了一点。”   项明章対别人结婚还是离婚没兴趣,看了眼手表,但记不清下午的会议是几点钟了,扭脸要问,发现楚识琛更不关心旁人家事,正专心致志地端详那辆巡场车。   项明章压低音量:“平衡车还没驾驭好,这么快就喜新厌旧。”   楚识琛听见,被拆穿有点没面子,说:“谁规定喜欢了一个,就不能喜欢另一个。”   项明章给他定性:“朝三暮四。”   楚识琛至少见项明章换过三辆车,不服道:“那你算什么,朝秦暮楚?”   项明章问:“哪个楚?”   楚识琛微怔,改口道:“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要颠倒黑白。”项明章说,“我放了一次火,你点过满天灯。”   楚识琛凝眉,终于咂出不対劲儿来:“我说的是车,你在说什么?”   项明章亦作停顿,却不肯回答自己把话锋拐到了哪去,然而楚识琛不好糊弄,回避了大半天,此刻直直地盯着他用眼神质问。   正僵持着,项如纲忽然说:“明章,婚礼那天给我当伴郎吧。”   众人目光投来,楚识琛转向别处作罢,项明章拒绝道:“我贵人事忙,你还是找如绪吧。”   “再忙,难道我结婚你不出席?”项如纲说,“重要的是,我想把伴娘介绍给你认识。”   项明章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你怎么那么土。”   秦小姐说:“就当交个朋友嘛,伴娘是我从小认识的闺蜜,人又能干又漂亮,性格大大咧咧的特别可爱。”   项明章余光轻纵,楚识琛游离在话题之外,似乎没在听,他道:“那恐怕没缘分,我不太喜欢开朗的。”   秦小姐有些尴尬。   项如纲给未婚妻撑腰,笑着说:“你一向捂得严实,全家人谁也不清楚你喜欢什么样的。再夸张点,我连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都不太肯定。”   楚识琛微小幅度地抬了下头。   项明章收敛余光,说:“没准儿我确实対男的更感兴趣。”   楚识琛心头一紧,他既不想探听这种有悖伦常的私人感情,更惧怕项明章会口无遮拦。   他尽量自然地把手放在项明章的小臂上,打断道:“项先生,你们慢聊,我去下洗手间。”   项明章感觉到手臂被捏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你去吧。”   楚识琛借口离开,背后的聊天声渐渐听不到了。   俱乐部的一楼有咖啡馆和游戏室,只接待会员,楚识琛在大厅里闲逛了一遭,角落有一间手工巧克力屋,他在橱窗前停下。   琳琅满目的巧克力一格一格整齐摆放着,楚识琛却思绪错位——   项明章有没有乱说话?   那一晚监控有没有拍到?   不喜欢开朗的,是真的还是揶揄?   ……   服务生见楚识琛立了许久,过来招待:“先生,您想要巧克力吗?”   楚识琛乍然回神,不好意思拒绝,问:“哪种口味比较推荐?”   服务生介绍道:“这几种口味广受好评,您可以尝尝,或者您喜欢任何口味,我们可以帮您订做,留个会员账号就可以了。”   楚识琛反应过来:“我不是会员。”   服务生说:“没关系,您有需要再叫我。”   楚识琛不好继续戳在这儿煞风景,正要转身,玻璃窗上映出另一道身影,项明章送走了段昊和段太太,打发了堂兄和堂嫂,进来找了他一大圈。   两个人一齐杵在橱窗前,较劲似的谁也不开口。   服务生望来好几次:“……”   总是脸皮偏薄的先认输,楚识琛在众多猜疑中挑了一个,并且拐了个弯,问:“你答应当伴郎了吗?”   项明章反问:“你想让我答应吗?”   楚识琛说:“你答不答应与我无关。”   项明章:“那你问什么?”   楚识琛:“我要帮你记下日程,这是我的工作。”   “用不着你记,当不当伴郎我都要参加婚礼。”项明章从橱窗上的卡片盒抽了一张小卡,“就像伴娘活泼与否,我都没兴趣认识。”   楚识琛张了张口,无端的“安心”实在难以名状,他只能生硬地履行职责:“下午的会议快开始了,我去找司机把车开到门口。”   回到园区,项明章直接去研发中心开会。   楚识琛在秘书室待了一下午,傍晚下起小雨,冷风吹进来刺激得喉咙又干又痒。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项明章冒雨回来,办公区没人了,秘书室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项明章没理会,进办公室拿了包,出来后好像咳得更厉害了。   他脚步停顿,推开门仿佛兴师问罪:“为什么还不下班?”   楚识琛顺了顺气,回答:“我在做计划书。”   项明章道:“如果一晚上做不完,你准备在公司通宵?”   计划书涉及一些细节的技术问题,楚识琛拿不准,平时可以请教凌岂,但“退款”这项提议尚未公开,不能泄露信息。   他握拳挡下咳嗽声,说:“不太顺利,有点卡住了。”   项明章道:“做多少都发给我,我看完明天给你反馈,现在下班。”   楚识琛收拾东西,那身套装估计有好几件,很沉,他拎在手里和项明章一起离开。   进电梯后,楚识琛朝右上角的摄像头看了一眼。   项明章佯装不知,他怎么可能傻到让监控拍下来,就算拍到也是他比较丢人,楚识琛埋在他肩上根本看不清楚。   地面积了一层浅浅的雨水,从办公大楼出来,项明章没开车,司机提前下班陪太太过生日去了。   楚家的司机来接楚识琛,热心地问:“项先生怎么走?”   项明章装惨:“不知道。”   楚识琛记得去医院的那个下雨天,坐进车里対司机说了句话。   “项先生,”司机対项明章说:“叫车还要很久,送您一程吧。”   项明章倒是不客气,坐进车厢另一边,与楚识琛之间相隔那只套装盒子,一路无话,各自凭窗听雨。   中途,楚识琛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司机笑道:“饿啦?”   楚识琛午餐几乎没吃,说:“有点。”   司机后半程加速,先把项明章送到了波曼嘉公寓。   项明章撑开雨伞下车,连句“再见”也没讲,车门一关,车厢陡然安静,楚识琛全程対着副驾的椅背。   正要发动,项明章绕到另一侧车门外,敲了敲窗户。   楚识琛降下车窗抬头。   伞沿遮挡,这一方空间好像雨停了,项明章从外套口袋里掏了一下,往窗户里一扔,然后转身走了。   楚识琛来不及接,东西砸在腿上,眨眼间项明章长腿阔步进了旋转大门。   雨滴斜洒进来,凉冰冰的,楚识琛捡起来,那一包巧克力上带着项明章的余温。 第38章   公寓白天刚做过清洁,纤尘不染,项明章只感到冷清,他换了衣服,进厨房泡了一杯蜂蜜水。   不知不觉已经是最后一瓶,只剩瓶底黄澄澄的,不知道还够不够再泡一杯。   项明章端着杯子去书房,文件和资料太多,他不在家的时候清洁工会避开这一间,绕到桌后,他打开电脑和落地台灯。   邮箱躺着一封未读邮件,是楚识琛发过来的计划书。   项明章兀自叹了口气,心说这是什么世道,老板居然要给秘书加班。   莫非这个世界真的是一报还一报?   当初楚识琛主动向他示好,请他同意进公司,后来被他开除,成为秘书又被他各种使唤。   再瞧瞧现在,哪里分得清河东河西。   还是说,占人便宜就要付出代价?   项明章不可控制地想起那一晚,在同样宽大的办公桌上,他先越了界,把人亲得七荤八素。   他按着楚识琛的左肩,掌心下压,隔着布料感受到锁骨的形状。   另一只手抽领带,解扣子,总是平整的衣衫被他弄得凌乱,总是庄重的楚识琛因为他变得仓皇。   楚识琛抬手推过他,但没推开,抓过他,却抓得不痛,指间戒指上的雄鹰威风凛凛,实际沦为他衔在口中的猎物。   怎么会那么生疏,不会哼,不会叫,平时跟人辩论驳斥的本事哪去了?   楚识琛哑火了,全部反应都凝在那一双眼睛上。   项明章以唇舌相欺的时候他紧闭着,项明章动了手就睁开,长睫颤抖,眼眶惊红。   许是被伏特加和肾上腺素冲昏了头,项明章当时甚至产生了一个可笑至极的想法——楚识琛是第一次。   无论是青涩的身体,还是窘促的神态,都太让他出乎意料。   但这不可能,就算钱桦在酒吧说的事迹有些夸张,可楚识琛以前是个彻头彻尾的玩咖,这连楚太太都承认。   项明章不止一次思考过,失忆,真的能让一个人改变如此巨大?   假如有朝一日楚识琛恢复记忆,会不会故态复萌?   手机响了一声,项明章的思绪被拉回。   打开微信,楚识琛向他发起一笔转账。   项明章端起蜂蜜水灌下一大口,蜂蜜仿佛没化开,变成麦芽糖积淀在喉间,叫他闷住了一口气。   别墅二楼的卧房里,楚识琛刚洗完澡,坐在床尾凳上拿出那身衣服。   一共三件,衬衫西裤加一件外套,薄呢料子,应该是订做的一身秋装,楚识琛拎高一看,正合他的尺寸。   可是项明章怎么会拿捏得这么准?仅凭目测,未免太火眼金睛,难道那一晚手掌在他的身体上辗转过,就能量得分毫不差?   楚识琛一凛,他在想什么下作事。   他把衣服匆匆塞回盒子,盖好,不计形象地从床尾爬到了床头,转眼又瞥见床头柜上的巧克力。   丝质布包装着,鼓鼓囊囊的,楚识琛抽开绳结一倒,五颜六色正好十颗,十种口味。   他剥开一颗吃下,苦得要了半条命,赶紧换一颗,巧克力里面夹着杏仁,味道很香。   楚识琛不知道项明章会不会收款,那身衣裳算得清,这包巧克力又该怎么算?   他在心里开银行,只有项明章这一个客户,存了几笔,取了几笔,谁又欠了谁,到头来烂账难消。   剥下的巧克力纸落在床边,香甜味盖过了迦南香,楚识琛伏在枕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后花园盛开了一丛绿蔷薇。   楚识琛想到什么,拜托唐姨帮他订了一只花篮。   每逢下过雨,天一冷,公司的茶水间就跟通胀时期的银行大厅似的,买金券的,贷头寸的,兑支票的,一早上没个消停。   楚识琛来了三趟终于泡好一杯咖啡,送到总裁办公室,项明章刚到,衬衫外面穿着件长风衣,没系领带,鼻梁上架着那一副银边眼镜。   咖啡微烫,项明章等不及,一饮而尽。秦总监负责的项目进入方案交付阶段,研发中心做了产品蓝图和场景搭建,他要过去看一下最终效果。   楚识琛惦记着计划书,但只能等,他把手头的事情忙完,又找了些文旅部门近期的新闻资料。   一上午过去,项明章午休才回来,进办公室没来得及坐下,楚识琛敲开了门。   手里拿着笔记本,目的明显,项明章暗道楚少爷真会心疼人,生怕他休息超过五分钟,说:“进来吧。”   楚识琛把纸笔放在茶几上,问:“你吃午餐了么?”   看来良心未泯,项明章说:“没有,马上饿死。”   “……”楚识琛过意不去,“先别死,我去餐厅拿回来一起吃。”   项明章怕办公室留下味道,开了换风系统,他到沙发上坐下,茶几上的笔记本对着出风口,封皮用久了有些翘,被吹得轻轻弹动。   五次三番后,封皮吹翻,扉页间滑出了一张纸。   项明章拾起来,是公司发的日程便签,楚识琛写的简体字,为首第一条笔迹异常遒劲,表现出十足的决心。   就俩字——戒酒。   项明章忍俊不禁,不难猜到是哪一天之后写的。   第二条,小妹暑期实习,留意公司岗位。   第三条,心形巧克力最甜。   就三行字,项明章意犹未尽,翻到背面,脸色骤然冷下来,纸上写着:周五晚上,钱桦餐厅开业派对。   周五,不就是今天?   这才过去多久,这种狐朋狗友除了造成精神污染还有什么用处?就那么割舍不下?   十分钟后,楚识琛带了两份便当回来,不料项明章坐在办公桌后一副有事要忙的样子。   楚识琛问:“项先生,在哪吃?”   项明章头都不抬,说:“分公司有一场视频会议,你先出去吧。”   楚识琛说不清哪里异样,放下便当,拿起笔记本:“好,你先忙。”   整个下午,秘书室的内线电话没响过,关助理倒是来来回回进出了几次,楚识琛不明所以,感觉他被项明章晾在了一边。   难道计划书做得太差了?   到了下班时间,楚识琛不再等了,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上周在黑窗酒吧临阵脱逃,钱桦估计是生了气,这段时间打电话不听,发消息不回。   昨晚把项明章送到公寓,楚识琛让司机绕到隔壁街,发现钱桦投资的餐厅试营业结束,今晚举行开业派对。   楚识琛打车过去,远远望见街上的巨屏换成了餐厅的宣传片。   餐厅门口铺着长毯,貌似邀请了几位明星助阵,楚识琛订的花篮已经送来了,摆在门边的最佳位置。   门口迎来送往,钱桦穿着一身暗绿色高定西装,缀着金纽扣,奢华中透出一些不着调的时尚感。   楚识琛避开人潮走来,叫道:“钱桦。”   “你来干什么?”钱桦高贵冷艳。   花篮位置的远近取决于宾客的亲疏,楚识琛猜对方没那么气了,他主动求和:“来祝贺你开业大吉。”   钱桦冷哼一声,扭头走了,楚识琛不急不躁地跟上去,长腿三两步便追上,仗着个子高,搭上钱桦的肩膀轻松把人控制住。   这是一截装饰走廊,直通办公室,没有闲杂人等经过,楚识琛问:“你还在生气?”   钱桦挣脱:“我不该生气?我怎么对你,你怎么对我?我舍身带你进男人窝,你居然把我一个直男扔在gay吧跑了。”   楚识琛态度良好:“那天是我欠缺考虑。”   “你简直欠抽!”钱桦说,“你跟谁跑不行?居然跟项明章跑了。那天在姓项的面前,我多给你撑面子,啊?你倒好,你这是赤裸裸的背叛。”   楚识琛认了:“是我不对,抱歉。”   钱桦瞪着他:“抱歉没用,你说,那晚你跟项明章干什么去了?”   楚识琛只能撒谎:“公司加班。”   钱桦:“你骗鬼啊!”   楚识琛没想到要交代行程,说:“真的回公司了。”他停了一下,“我跟项明章的关系,还能做什么?”   钱桦一想也对,再一想差点吐血:“混血帅哥送到你面前,你不要,你跟老板回公司加班,你是不是人啊?”   楚识琛掩饰道:“有份文件急着用。”   “变态,你们大变态!”钱桦情绪爆发,“楚识琛,我早想说了,你炸坏脑子以后就变了!”   楚识琛不禁有些紧张:“你先冷静一点,好不好?”   “我没法冷静!”钱桦嚷道,“你瞧瞧你现在的德行,不泡吧,不攒局,不约炮,吃喝玩乐你哪样都不干,你不在国内潇洒,也不去国外嗨皮,你都干了些什么破事?上班!你特么就上班!我服了,为什么爆炸能炸得人爱上班啊!我们这样的人有必要上班吗!”   楚识琛只感到两个字,震撼。   虽然每次见面钱桦都带给他震撼,但刚才这番话格外冲击,他不懂,大丈夫立足于世,天天混日子与苟活何异?   讲道理大概没用,楚识琛说:“因为我和项樾签了劳动合同。”   “给项明章打工你还有脸说?!”钱桦气道,“项明章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是不是想泡他啊!”   楚识琛没听懂,泡他?   钱桦看他不否认,委屈地说:“我觉得和你越来越远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恢复记忆啊,老子受不了了。”   楚识琛按住钱桦的肩膀,趁势说出来此的目的。   出事后,楚太太换了“楚识琛”的手机号码,等于切断了他过去的社交圈子,他需要找回来。   钱桦跟楚识琛过从甚密,手机号、邮箱、信用卡、国内外各种软件的账号他都知道,他们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四处玩乐,曾经还共享过一个订房账户。   楚识琛对大部分软件闻所未闻,他一一记下来。   钱桦帮他下载了几个,哪个他天天登录,哪个只点赞,还有哪些朋友是共同认识的,交代清楚,钱桦希冀地问:“你真能想起来吗?”   楚识琛有些不忍心,移开话题:“我不记得密码了。”   “你试试找回,有的填身份证号就能改。”钱桦说,“实在不行找你们公司弄计算机的,应该能搞定吧。”   楚识琛点点头,某种意义上来说,钱桦是他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   他们在走廊立了不短时间,开业派对晾着宾客不合适,钱桦说:“去楼上吧,我给你开个包间。”   楚识琛不想添乱:“你忙吧,我不需要你招待,改天我再来找你。”   钱桦说:“那你带项明章一起来,我要狠狠宰他一顿!”   天色已经黑透了,楚识琛离开餐厅,街上熙熙攘攘热闹依旧。   他还没打到出租车,手机响了,来电显示“项明章”。   这个时间怎么会打过来,楚识琛被无缘无故晾了一下午,摸不清这位总裁的心思,他按下接听:“喂?”   手机里,项明章说:“我现在有空。”   楚识琛没反应过来:“什么?”   项明章命令道:“来波曼嘉找我,讲计划书。” 第39章   电话挂断,楚识琛沿着人行道往前走,钱桦的一番话振聋发聩,然而“上班”的哲思还未参悟,他又要加班了。   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偏偏是计划书,关乎亦思,就算项明章是姜太公钓鱼,他愿者上钩。   不到十分钟,楚识琛步行到波曼嘉公寓。   他不止来过一次,熟门熟路,但两个人不久前才发生过亲密行为,大晚上来家里,多少有点打破距离。   楚识琛进了门,项明章并不惊讶他来得这么快,直接说:“去书房。”   公寓的书房很大,三面书墙环绕,空白的一面竖着一张白板,上面笔迹湿润,写着计划书的补充内容和修改建议。   项明章问:“你记不记得李藏秋在会上提过,要把握机制的‘粗细’。”   楚识琛说:“记得。”   项明章又道:“你提出退款是为了规范亦思的业务操作,我选择支持,其实还有更诱惑的一个原因,这项机制一旦设立,亦思的成交量会明显增加。”   表面来看“退款”机制会压缩业务部门的话语权,从而增大签约难度,但跳出这个小范围,亦思和客户的交互曲线一定是上升的。   楚识琛脑子一转:“好比两家店,一个问题商品保证退还,一个条例空白,消费者大概率会选择前者。”   “是这个道理。”项明章说,“内部规范,外部增益,达到一定积累后实现良好循环。”   楚识琛立刻道:“那天只有研发部明确表态,业务部门一声不吭,如果他们明白‘退款’对自己更有利,应该会支持。”   项明章说:“所以这份计划书需要达到这个效果,因为一项制度再完美,执行的人不认可,都是白费。”   楚识琛点点头:“那‘粗细’怎么界定?”   项明章拿水笔在白板上画了一道,左边写上“粗粒度”,右边写上“细粒度”,将计划书涉及的方方面面进行划分。   凡是与员工相关的内容必须明确,薪水绩效、操作程序、违规后果,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模棱两可。   至于产品问题的刻画,更需严谨,公司要保障客户的权益,但要杜绝漏洞防止客户钻空子。项明章做了详细补充,打印出来放在书桌上,说:“你坐那儿看。”   楚识琛拉开椅子坐下,满满一页纸,包含许多计算机方面的专业术语,项明章在创办项樾的初期应该是偏重技术方面。   计划书是开一个头,开得好了才能调动各部门去具体制定,这是楚识琛第一次做,不能留下任何瑕疵。   楚识琛边听边记,他经常在公司向同事请教,暗暗对比,觉得项明章讲得尤为精炼,一针见血没有花里胡哨的幽默,严苛但是耐心。   其实项明章自认没什么耐性,公司的大小站会、例会、讨论会上,他数不清摆过多少次脸色,不过是楚识琛一点即通,令他无法不满罢了。   直到讲完,项明章在白板上写写画画填满了空白,把水笔一丢,说:“没了。”   楚识琛整理资料:“好。”   项明章看了眼挂钟,刚十一点,说:“你可以在这儿做完,有问题直接问我。”   楚识琛道:“这么晚了,我不想打扰你。”   项明章不客气地说:“我昨晚已经为你的计划书熬了一个通宵,你尽快完成就不会再打扰我。”   楚识琛:“……”   书房里的办公设备一应俱全,电脑显示器尺寸巨大,项明章站在椅子一侧盯着楚识琛写完开头。   桌上手机响,是楚太太打来的。   楚识琛打过招呼会晚一点回家,现在超过了预计时间,他接通:“妈?”   楚太太说:“小琛,快凌晨了,你还不回来呀?”   楚识琛道:“别等我了,你早点休息。”   “哎呀,发烧才好。”楚太太试探,“你和朋友在一起噢?”   楚识琛解释:“没有,我在加班。”   楚太太不大相信,项明章侧身弯下腰来,一只手搭在楚识琛身后的椅背上,冲手机说:“伯母,我是项明章,不好意思,是我在奴役他。”   楚太太这下放了心:“明章啊,那你们做正事,我挂掉啦。”   楚识琛继续打字,刚才项明章的气息拂在指背,有些痒,不小心打错了一串英文字母,他撵人:“你挡着我的光了。”   台灯明明在另一侧,项明章没拆穿这个蹩脚的借口,去沙发上看书了。   楚识琛专心致志,夜深人静只余偶尔的翻书声,渐渐频率降低,停了,他越过显示屏望过去,项明章保持坐姿闭上了眼睛。   楚识琛轻敲键盘,要把第一份计划书做得尽善尽美,技术内容以后还用得上,他额外整理成一份笔记。   敲下最后一行字,窗外已经天色泛白,楚识琛活动酸麻的四肢,捏了捏后颈。   沙发上,项明章单手撑着额角,呼吸均匀。   鼻梁上的眼镜架了一天一夜,也不嫌辛苦,楚识琛踱近伸出双手,把项明章的眼镜轻轻摘了下来。   放好,楚识琛悄悄离开,到玄关换好鞋子,项明章从书房追了出来,说:“不吭不响就跑了?”   楚识琛道:“怕吵醒你也有错?”   项明章说:“公寓的专车七点才有,我送你回家。”   楚识琛:“不用,我打车。”   项明章扬手给门锁加了一道,理直气壮得像去走亲戚:“蜂蜜吃完了,我要去你家拿几瓶。”   楚识琛打不开门,大脑劳动一宿也懒得跟人对辨,只能等项明章洗脸刷牙后再走。   清晨的马路畅通无阻,项明章一向车速凶险,今天却开得四平八稳。   楚识琛没撑住,在副驾上眯了一觉。   到了楚家,项明章大大方方地跟楚识琛一道进门,楚太太刚起床,惊讶得面膜都掉了:“小琛,你们忙了一整晚啊?”   项明章终于有一点良心难安,说:“伯母抱歉,是我过分了。”   楚太太捂着胸口,十分感动:“我儿子小时候通宵打游戏,长大了通宵泡夜店,现在真是一心扑在工作上。”   唐姨端着一筐橙子准备榨果汁,说:“这么努力,丧失记忆也挺好的。”   “哎呀造孽,快点去煮早餐,多煮一点。”楚太太说,“明章,不忙的话留下一起吃?”   项明章说:“不忙,谢谢伯母。”   楚识琛洗漱完从楼上下来,换了件薄薄的针织衫和家居裤,都是素色,他平常在公司穿得一丝不苟,鲜少打扮得这样放松。   项明章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然后极度自觉地跟着楚识琛进餐厅,上次做客他是贵宾,今天纯粹是蹭饭。   满满一桌丰盛的早餐,中西结合,楚太太关心道:“明章,小琛在项樾怎么样啊?”   项明章说:“办事得力,帮了我很多。”   楚太太心满意足:“你们多吃点,做事那么辛苦。”   项明章对早餐赞不绝口,哄得唐姨和秀姐都很高兴,楚识琛默默地吃一碗汤面,知道项明章从进门就切换成了绅士模式。   四朵金花只有楚识绘反应平淡,受李桁影响,她对这位项先生的印象不算太好。   忽然,项明章问:“楚小姐放假了?”   楚太太说:“叫她识绘就好了,是放假了。”   项明章夹了一个蒸饺,说:“暑假有没有实习计划?可以考虑去公司。”   楚识绘抬起头:“可以吗?”   “你是亦思的股东,当然可以,岗位挑选也有很大的自由。”项明章道,“不过真正想得到锻炼的话,还是找人带一带。”   楚识绘说:“我想锻炼自己。”   项明章看向楚识琛:“你觉得秦溪怎么样?”   秦总监在重庆分公司带的团队大部分是女职员,业绩辉煌,号称山城娘子军,这次过来人手不太充足,尤其缺少什么都干的小基层。   楚识琛说:“秦总监愿意的话,当然好。”   项明章道:“可以试试,有其兄必有其妹,应该不会错的。”   这下连楚识绘也开心了。   楚识琛咽下一口热汤,神思微动。   吃完早餐,楚识琛把项明章带进一楼的会客室。楚喆去世后,门庭冷落,这一间会客室少有人来,吊灯坏了一盏迟迟未修。   从亦思搬回来的雕像摆在柜子里,项明章负手欣赏,似乎蛮喜欢。   楚识琛关上门,盯着那道高大背影,说:“巧克力很好吃,尤其是圆球的那种,特别甜。”   项明章不假思索:“不是心形的最甜?”   刚说完,项明章倏地回过头,楚识琛在故意试探他。   “提到小妹实习我就觉得奇怪,怎么会这么巧。”楚识琛说,“昨天中午笔记本放在你的办公室,你看过里面的便签。”   项明章敢作敢当:“对,我看过。”   楚识琛恍然领悟:“那你一定知道昨晚钱桦的餐厅开业。”   怪不得叫他去公寓改计划书,项明章根本就知道他在附近,早就算好了时间。   还要他留下完成,是怕开业派对没结束,他出了门又去找钱桦“鬼混”?   项明章被拆穿,却不惭愧,反正扣住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还登堂入室饱餐一顿,楚识琛要发脾气他愿意受着。   不料,楚识琛只是冷下了脸,从包里拿出所有资料,说:“我找钱桦是为了这些。”   项明章问:“这是什么?”   楚识琛说:“我在查游艇爆炸的真正原因。”   项明章一愣:“游艇爆炸?”   整件事故早已盖棺定论,楚识琛说:“我觉得有可能不是一场意外。”   他把目前获取的信息告诉了项明章,那支解散的乐队,假冒的贝斯手张彻,服务生张凯,几处不寻常的地方索性都坦白了。   项明章翻看一遍:“你一直在偷偷调查?”   “是。”楚识琛说,“钱桦帮了我不少,我几次找他都是为了这件事。”   项明章沉吟:“为什么突然告诉我?”   楚识琛自下而上地挑起目光,审视得淋漓尽致:“这下你放心了吧。”   项明章反问:“我为什么要不放心?”   楚识琛拾掇散乱的资料:“那我见什么人,办什么事,希望你不要再干预我。”   项明章沉下脸色:“在黑窗酒吧想走就任由我拉着,现在不需要了,就成了干预?”   “那晚不跟你走也不会发生什么。”楚识琛仰起脸,“我做事心里有数,唯一一次丢了分寸就是跟你。”   项明章一下子哑口无言,从进门到现在不超过十分钟,楚识琛对他拆穿、解释、警告,一整套逻辑有理有据,一张一弛端着君子态度。   项明章被“唯一”取悦,看楚识琛眼下泛青,他承认心软了,放下身段问:“生气了?”   楚识琛摇头,计划书改得太用心,一顿早餐哄得全家人高兴,项明章管教他的手段何尝不是投他所好。   他没那么不识好歹,说:“这些事不要告诉我家里人。”   “我明白。”项明章看了眼时间,“我走了,你好好睡一觉。”   装了十瓶蜂蜜,楚识琛送项明章出门,汽车驶远,他舒了一口气。   游艇派对有项樾的人参加,假如另有真相,告诉项明章既是证明楚家的清白,也算是一个交代。   他要继续找过去的线索,尽早解释清楚免得项明章每次误会。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愿意被项明章误会?   江岸大道的十字路口,项明章拐弯换了方向。   半小时后,汽车刹停在雲窖酒吧的门前。   非营业时间,酒吧里一个顾客也没有,项明章兀自推门进去。   没多久,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楼上下来,高大结实,神情有些匪气,看站姿当过兵,是雲窖的老板许辽。   “项先生。”   项明章转过身:“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一阵子许辽在美国,两天前刚回来,他道:“周四。”   项明章说:“倒够了时差,帮我查点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雲窖是项明章带楚识琛去过的那个酒吧,喝多了写君子协议那章。 第40章   许辽绕进吧台,调了两杯青柠水,问:“查什么?”   项明章想了想:“一支地下摇滚乐队。”   许辽说:“怎么会跟乐队扯上关系?”   “别管那么多。”项明章端起杯子,“叫无置乐队,貌似已经解散了,查一下那些人都在哪,尤其是一个叫张彻的。”   许辽记下来,静了片刻,问:“你妈最近怎么样?”   项明章道:“老样子。”   许辽点点头,又过了一会儿,说:“你不打算问问我在美国办的事?”   项明章口气轻蔑,眼底尽是凉薄:“项珑要是病了死了,你早就越洋跟我汇报了,既然没有,我关心他干什么。”   许辽说:“我会继续叫人看住他。”   未成熟的青柠酸得厉害,项明章吃到一粒籽,皱起眉:“真难喝,给我换一杯。”   “换什么,威士忌?”许辽意有所指,“听说你之前带了朋友来喝酒?”   项明章实际上是雲窖的出资人,他和许辽的关系鲜为人知,因此这里就像一处秘密基地,他偶尔来放松一下,从没带任何外人来过。   项明章瞥向卡座的位置,回答:“算不上朋友。”   许辽挑眉:“那是什么人?”   “好奇啊?”项明章是生意人,绝不肯吃亏,“你尽快查出线索,到时候我带他来谢你。”   楚识琛不知道自己遭人议论,他困倦至极,回房睡了一整天。   窗帘忘记拉,黄昏时分,余晖照耀着半张床。   楚识琛醒过来,摸出手机打开微信,最新一条朋友圈是钱桦发的餐厅广告。   他点了个赞,爬起来整理那些资料。   钱桦给的软件账号有三十多个,涵盖吃喝玩乐各方面,“楚识琛”曾经使用最多的社交软件有四个,除了微信,另外三个都是外国软件。   旧手机号和微信号一起注销了,就算找回来,上面的数据记录也没办法再恢复。   楚识琛埋头鼓捣了两个钟头,成功登录了一个邮箱,再通过邮箱验证,重新设置了软件密码。   打开前,他在心里对真正的“楚识琛”说了句“见谅”。   这个软件可以在全球范围内使用,主要用于分享照片和视频。   他浏览“楚识琛”发布过的内容,每一张照片皆是与他酷似的面孔,展示着他永远不会做的表情——吐舌、皱鼻子、用力嘟着嘴唇……他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怪异又奇妙。   最新一张照片发布于出事前的一个月,灯光昏暗,拍的是一支麦克风,配文关联了一个叫“xx”的账号。   楚识琛点进去,发现“xx”是摇滚乐队的成员之一,名字叫星宇。   星宇和“楚识琛”互相关注,发布的照片会互相评论、点赞,私信聊天的记录里,“楚识琛”主动问星宇要过联系方式。   踏破铁鞋无觅处,楚识琛立刻保存号码打过去,结果已成空号。   他不死心,在私信给星宇发了一个“你好”。   苦等了一天,楚识琛不记得登录过软件几百次,然而没等到回复,星宇换掉了头像、清空了照片,并且把他拉黑了。   楚识琛:“……”   周一上班,楚识琛暂时搁下私事,计划书完成,一早项明章通知他,让他和项樾的总经理商讨“退款”机制的推进。   总经理有协调各部门的权限,楚识琛负责主导具体的程序。   如他们所料,计划书的条例给出来,业务部门的抵触情绪消退了大半。   项明章有应酬,一整天没露面,那天和段昊夫妇吃饭,谈到文旅产业的政策动向,楚识琛猜测项樾大概要有新项目了。   两个人各忙各的,一个在公司里案牍劳形,一个在外面风雨奔波。   几次通话都默契地只论公事,叫彼此放心。   眨眼到了周三,清洁大姐中午来打扫,抱怨总裁办公室的桌上堆得太满,不敢乱动,桌子脏了都没办法擦干净。   楚识琛把人打发了,独自走进项明章的办公室。   宽大的办公桌上积攒了几十本文件,楚识琛绕到桌后一一整理,腾出一块写字的地方。   那支新换的钢笔估计不太合意,项明章上次用完随手一丢,滚在键盘上,笔尖的墨水已经干涸。   楚识琛把钢笔清洗干净,拉开左手的第一只抽屉,里面用来放常备物品,胃药、车钥匙、薄荷糖、备用手机,他把钢笔放下,不可避免地看见抽屉里多了一颗纽扣。   是那一晚他拉扯表链,从项明章衬衫上崩掉的一颗。   楚识琛伸出食指点了点,估计衬衫都扔掉了,还留着这一颗扣子有什么意义?   正忖着,手机振动起来,楚识琛拿出一看来电显示,心虚般将抽屉关上。   他按下接听:“项先生?”   项明章问:“吃完午饭了么?”   “还没。”楚识琛下意识地望向窗外,“你回公司了?”   项明章说:“我在图书馆,吃饱了来找我。”   午休时间图书馆人迹寥寥,楚识琛刷工作证进去,按图索骥,直奔第三层文旅相关的书架。   项明章正在翻阅一本书,低着头,脚步声停在他身后的书架前,楚识琛与他背对背,相距咫尺。   项明章压低音量:“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边?”   楚识琛抚过一排书脊,说:“我查了监控。”   项明章道:“那你当初不应该选秘书,应该选门卫。”   楚识琛说:“门卫的制服我不喜欢。”   项明章借了两本书,和楚识琛一起从图书馆的后门离开,那条梧桐小径三天未扫,铺满了秋叶,一片金黄。   楚识琛不忍心踩踏,在台阶上立着,如果谈公事不必来这里,他静候着项明章开口。   项明章亦不喜欢拖泥带水,直接问:“乐队查得怎么样了?”   通过三四个软件上的遗留痕迹,楚识琛说:“我好像认识乐队主唱,叫星宇,以前跟他频繁互动过。”   “什么程度?”项明章追问,“你们的联系仅限于网络?”   楚识琛这两天查了曾经的银行记录,回答:“不止,还有资金往来,最后一笔应该是派对上的演出费,高达七位数。”   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地下乐队,一场私人表演居然上百万,项明章道:“你还真是喜欢这帮人。”   楚识琛虽然出身富贵,但见够疾苦,过去不曾在梨园豪掷千金捧花旦,现在也不赞同挥霍百万请乐队,他揶揄道:“可能我欣赏他们的音乐素养吧。”   项明章说:“一帮年少辍学的混混,弹个吉他,唱点要死要活的空话,有什么音乐素养?”   楚识琛哪知道,故作好奇:“你借了什么书?”   “别转移话题。”项明章不上当,“找到账号联系了没有?遇上你这种傻大款,他们应该缠着不放才对。”   楚识琛有点尴尬:“他把我拉黑了。”   项明章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迈下一阶,转身和楚识琛面对面,说:“我认识个朋友有点门路,能帮你找人。”   楚识琛揣摩“门路”二字,任何时代都不缺地头蛇,背景复杂,招数厉害,旧时每个商帮都会结交一二来保障生意。   可他告诉项明章是为了避免误会,不是要让对方牵扯进来,他说:“不用了,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插手。”   项明章反问:“那跟钱桦有什么关系,你怎么麻烦他?”   楚识琛说:“他是游艇公司的投资人。”   “他是什么不重要。”项明章不容反驳地说,“重要的是你该意识到,找我比找任何人都有用。”   楚识琛听出十足的傲慢:“难道你——”   项明章终于暴露来意:“我找到星宇了。”   无置乐队解散后,五名成员各奔东西,大多没了音信,只有主唱星宇还算活跃。   不过本来就没混出名堂,现在星宇单枪匹马,换了个艺名在国内四处跑线下演出。   这周六市里举办音乐节,星宇会参加。   楚识琛问:“音乐节是唱歌的?”   一片落叶飘下,项明章接住:“废话,我把举办的时间和地点发给你,星期六我和你一起去。”   这个世界太新鲜、太陌生,有人陪伴就多一分安定,可楚识琛认为不该承受,他拒绝道:“谢谢你帮我调查,但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我怕你牵连进来会惹上麻烦。”   项明章拿落叶扫他的下巴:“担心我?”   楚识琛嫌痒,夺下叶子:“没有。”   “但我担心你。”项明章说,“假如事故不是意外,是人为,你可能会有危险。”   楚识琛掐着叶茎,因为他是假的,所以不曾考虑过这个层面。   项明章明明白白地说:“我不想你再出事,楚识琛,这个理由够不够?”   干燥的叶茎很脆,轻易就断了,梧桐叶从楚识琛的手中旋转落下,被聒噪的秋蝉掩盖了坠地的响声。   午休时间结束了,项明章后退一阶,转身踏过秋叶,阳光透过梧桐树的缝隙洒下来,楚识琛落后一步踩着项明章的影子。   他的确出过事,却非爆炸,而是四五年春夜里的一场海上风暴。   项明章有朝一日会知晓吗?   到时回首今日的担心,会不会觉得错付和可笑?   忽然,项明章停下提醒:“对了,去音乐节不要穿正装。”   楚识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有树叶不断掉下来,这次他后知后觉地听清了。原来叶落无声,咚咚响的,是他的胸膛。 第41章   星期六上午,楚识琛一早就起床了,进出衣帽间三次愣是挑不出一身衣服。   项明章说不要穿正装,可他一水的西服,上网查了下音乐节怎么打扮,那些现代服饰太新潮,简直不像正常人穿的。   犹豫半晌,楚识琛从衣柜里翻出一只购物袋,里面是楚太太给他买的一身秋季新款,剪掉标牌,他狠狠心换上了。   经过隔壁卧室,楚识绘眼睛一亮:“哥,你穿成这样去哪啊?”   楚识琛无法解释,说:“我约了同事办点事情。”   然而楚识绘自有一套理解:“哪个同事,是你上次提的那个gay吗?你们开始约会了?”   楚识琛严肃道:“你不要什么话都乱说。”   楚识绘愈发好奇:“我关心你嘛,那个同事到底帅不帅啊?”   楚识琛拗不过,回答:“帅。”   项樾的人楚识绘只见过一个,问:“能有项明章帅吗?”   楚识琛抬手把房门给她关上了。   音乐节在城南的霖湖湿地公园举办,说是公园,其实是一片浩大的自然风景区,开发早,占地广,是市内最受游客欢迎的景区之一。   客流量达到饱和后,景区近几年顺应潮流,偶尔承办大型线下活动。   公园入口,项明章提前到了,他个子高,在拥挤的人潮中气定神闲,塞着耳机,一边等人一边跟段昊讲电话。   楚家的车子驶过来,项明章道:“你忙吧,挂了。”   楚识琛开门下车,生平第一次穿牛仔裤,微白的蓝色,裤腿不够长,走动间露出一双骨感的脚踝,上身的薄毛衣倒是宽松,袖子挽到手肘总会滑下一截。   唯一舒服的就是球鞋了,楚识琛朝项明章走过去:“我是不是迟到了?”   项明章目光灼灼,楚识琛每天在他眼前晃,肩平臂展,腰细腿长,包裹严密或是不遮寸缕,这副无可挑剔的身段他都欣赏过了。   但头一回见楚识琛这样打扮,少了些规矩,平添几分青春。   项明章说:“不迟,走吧。”   他们随着人潮入园,一路有指向标通往音乐节会场,还没开始,演出人员安排在景区内的休闲中心候场。   整个霖湖景区是佰易的产业,项明章给段昊打过招呼,到了休闲中心,有工作人员带他们去星宇的休息室。   敲开门,楚识琛率先露面。   星宇“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刚化过妆,戴着项链耳环,颈侧爬着一条蜥蜴刺青,头发是浅灰色,蓝色美瞳,因为吃惊大大地瞪着眼。   项明章心想,什么哈士奇。   门碰上,星宇回了神:“楚、楚哥……你怎么会来这儿?”   楚识琛翻过聊天记录,“他”对星宇的态度称得上殷勤,既然要谈事情,和气一点才好说话,他应道:“我来找你,好久不见。”   星宇跌回沙发,依旧瞪着眼睛:“你不是失忆了么?”   楚识琛说:“没错,我确实失忆了。”   星宇仰靠住垫子,好像一瞬间放松下来,说:“那你找我干什么?你记得我是谁啊?我跟你没什么关系,就算有也两清了。”   楚识琛微微蹙眉,问:“你们乐队为什么解散了?”   “不想在一块了呗,结婚还能离呢,乐队还能维持一辈子啊。”星宇说,“你找我也没用,我跟别人没联系,他们去哪混我也不知道,大家相忘于江湖了。”   楚识琛不过问了一句,对方急于撇清的反应有些过度。   这时项明章说:“游艇派对的演出费上百万,你们身价还挺高,解散了不觉得可惜?”   “什么意思?” 星宇冲楚识琛说,“上百万是你自愿给的,你说欣赏我们的表演,现在失忆不记得了,后悔啦?我不负责!”   楚识琛被他吵得头疼,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当初确实欣赏你们,除了你,还有那个贝斯手,张彻,你知道他去哪发展了吗?”   星宇答非所问:“演出费你要不回去,就算你告我,法律规定特殊含义的数字算赠予,不支持追回!”   项明章只知道上百万,问:“什么特殊数字?”   星宇说:“1314520!”   项明章没想到是这么个七位数。   只有楚识琛不明所以,因此一点不含糊:“演出费这么高,你们却作假骗我,协议上写的是张彻,派对当晚另有其人,我可以告你们违约。”   星宇刚二十出头,有些慌了:“楚识琛,你翻脸不认账!一百多万演出费是因为你想睡我!”   楚识琛猝不及防:“什么?”   星宇说:“张彻还是李彻你在乎吗?少来了!那一百多万零头给他们,大头是我的,钱我都花了,你去告我吧!”   项明章全都明白了,楚识琛欣赏乐队是幌子,看上了主唱是真,派对当晚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   贝斯手张彻临时换了人,乐队等于违约,但楚识琛当时并不在乎。   结果游艇出事,楚识琛失忆了。   星宇怕楚家反过来追究,于是解散乐队,拉黑了楚识琛的账号,他刚才口口声声一直在强调演出费,害怕他们是来索赔的。   楚识琛缓过神,说:“那一百多万我不会要回来,我要知道张彻在哪,假冒的又是谁。”   星宇耍赖道:“我忘了。”   “那就认真想一想。”楚识琛说,“你既然来演出,说明想在这一行干下去,如果你的违约行为曝光了,以后还会不会有人请你?”   星宇紧张道:“你少仗势欺人……我不就没给你睡么,是你自己喝晕了!”   项明章忍无可忍:“叫主办方的人过来。”   “……别!”   星宇没办法了,终于承认,乐队本来的贝斯手叫张彻,音乐学院没毕业,退学跟他们一起驻唱演出,派对前一周,张彻被一辆摩托车撞了,手臂骨折,根本拿不起贝斯。   他们驻唱的酒吧里有个人叫Alan,贝斯弹得不错,主动提出愿意替张彻表演。   楚识琛问:“大名是什么?”   星宇说:“不知道,我们好多都用艺名,也不在乎来历,他不要钱,只想上游艇体验一次,我们就同意了。”   楚识琛说:“出事后你见过他吗?”   “没有。”星宇回答,“当晚大家被送到医院,我就没见到他。”   乐队成员以为Alan遇难了,怕楚家知道他们违约,所以没人敢告诉警方,这也是乐队决定的解散的重要原因。   后来张彻的父母找来,把人带回老家去了,事情逐渐平息,他们没听说派对有人丧命,但也再没见过那个Alan。   楚识琛说:“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星宇回忆道:“皮肤晒得特别黑,深眼窝,肌肉挺结实的,会说英语,不过普通话不太好。”   项明章问:“哪里口音?”   星宇抓抓头发:“听不出来。”   见完星宇,楚识琛和项明章离开休闲中心,原以为找到一丝线索,没想到更渺茫了。   一个姓名不知、来历不详的人,要去哪找?   楚识琛抱着双臂走了一截,停下来:“你说会不会是我多虑了,一切只是意外。”   项明章在脑中复盘了一遍,说:“我反而更笃定,骨折、顶替、出事、消失,环环相扣绝不是巧合,况且不是还有一个张凯么。”   楚识琛有些烦:“别人是花钱消灾,这一百多万花出去是图什么。”   项明章冷哼一声:“不就是图占人家便宜。”   楚识琛为这个身份背够了风流债,不差这一桩,并且敏感阈值大幅提升,调侃道:“钱白花了,没占到。”   “怎么,你觉得可惜?”项明章一步横挡在他面前,“星宇没有价值了,你不许再跟他联系。”   楚识琛动了动嘴唇,突然,不远处的草坪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他吓了一跳:“什么事?”   音乐节开始了,项明章说:“反正都来了,过去看看。”   楚识琛在二十一世纪接触了不少新事物,参加的现代活动却屈指可数,走到舞台周围的草坪上,人头攒动,大片大片呼喊尖叫的年轻人。   强劲的光束巡回闪烁,音响震天,楚识琛不认识台上的歌手,听不懂歌词的含义,但一步步越走越前,他许多、许多年没见过这般朝气蓬勃的景象了。   振臂呐喊,不为申诉求索,只有恣意。   高声呼喝,不求觉醒振奋,只因快活。   楚识琛挤在人群中,乐声如狂潮席卷过每个人的头顶,他短暂地忘记了一切烦忧。   舞台上的歌手吼得撕心裂肺,楚识琛一句也听不清,他拍一下项明章的手臂,问:“什么曲子?”   喧嚣如沸,项明章没听到,倾身附在他耳畔,反过来问:“会不会唱?”   身旁的陌生人吱哇乱叫,楚识琛顾不得所谓的规矩和教养,大声说:“不会。”   项明章觉得好玩,又问:“你不是喜欢摇滚吗?”   楚识琛痛快地喊:“忘了!”   灯光扫过,楚识琛额上的薄汗晶亮,双眸更亮,台下观众都在疯狂地拍照片,他掏出手机对准舞台。   周围有人挤了一下,项明章的一半肩膀闯入镜头。   楚识琛后退半步,不够,又退了一步,白色球鞋踏着绿茵,直至手机画面框住所有他想记录下来的东西——   钢架高台,绚烂荧屏,一角晴空,以及晴空之下、人海之中的项明章。   倏地,项明章回首寻找他,逆光的轮廓多了一层不真实的虚影。   楚识琛按下快门,将这一刻定格。   项明章朝他走过来,揩了一把额角的汗珠,随口问:“拍了什么?”   “舞台。”楚识琛装起手机,莫名地撒了谎。   项明章道:“热死了,去买点东西喝。”   景区有音乐节主题的秋日集市,热闹非凡,除了各式各样的饮料和小吃,很多摊位在售卖演出纪念品。   楚识琛肚子不饿,也不馋,纯粹是图新鲜买了一些吃的,上一次这般消遣是二十啷当岁的留学光景,他与同窗好友一起逛旧金山的唐人城。   项明章拎着两瓶水,说:“你那点胃口,能吃得完?”   楚识琛说:“有你的份。”   项明章道:“给别人豪掷百万,给我吃小地摊儿?”   楚识琛在公司里学了个词,画大饼,一般用于上司对下属,他反方向活灵活用:“你放心,等我以后签了大项目,帮你赚千万。”   项明章觉不出一丝欣慰,从楚识琛手里拿过麻团鱼蛋桂花糕,塞上一瓶水,说:“小心喝多了。”   两个人闲逛一圈,到处都是人,遮阳伞下的座位需要等,草坪上一撮一撮的家庭在席地野餐。   小孩子们四处奔跑,楚识琛感慨道:“真羡慕他们无忧无虑。”   项明章只觉得吵闹,说:“我恐孩症犯了。”   楚识琛:“……走吧。”   他们实在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干脆回车上休息,楚家的司机回去了,项明章的车停在景区内的露天停车场。   一片树荫下围满了人,排着队跟停在树下的汽车合影。   是一辆巨大的改装吉普,两米多高,碳黑色车身,看上去无坚不摧,四十寸的龙爪胎凸出在外,能坐上去一个成年人。   这辆庞然大物太吸睛,源源不断地有人跑过来拍照。   项明章停在两米之外,不耐烦地掏出车钥匙,一按,车头灯猛闪,把围在旁边的路人吓得散开了。   项明章走过去,穿着基本款的T恤和运动裤,亦是一身黑,衣架子身材显得格外利落。   还有人徘徊在周围拍照,项明章眼锋扫过去,对方悻悻然地走了。   在旁人感觉车主比这辆车更不好惹的时候,项明章看向楚识琛,漫不经心得泄露了一点温柔:“不是累了么,上车。”   楚识琛绕过霸气的车头,理解了项明章对平衡车的不屑,他坐进副驾驶,车厢宽敞,两边的车门一关陡然静了下来。   手机响,收到景区管理处的短信,提醒游客保管好贵重物品。   楚识琛咬一口桂花糕,问:“对了,1314520是什么意思?”   项明章都把这茬忘了,说:“自己查。”   楚识琛一搜,明白了,余光往驾驶位上游移,半晌没动静,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汉堡递过去:“你吃不吃?”   项明章没理会。   楚识琛正要收回手。   冷不丁的,项明章问:“你以前是上面的那个?” 第42章   楚识琛没听懂:“什么上面下面的?”   项明章侧过脸去,楚识琛目光澄澈,充满探究,竟然跟开会时的模样很相似,仿佛他问的不是体位,而是项目的盈亏平衡点。   项明章道:“床上。”   楚识琛琢磨了足足五秒,懂了,顿时变了脸色,刚才在音乐节上他混在人群中撒欢,已是抛却了体统,但谈论床笫之事实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关键还有一点,他从来没听说过这种问题,更没考虑过。   旧时没得了解,难道新时代有这方面的规矩?   楚识琛甚至开始回想那篇“男同必看”的文章,奈何本就一知半解,他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项明章说:“不要装傻。”   楚识琛一半抵触,一半疑问:“这很重要么?”   “我很好奇。”项明章听星宇的口气就隐有猜测,再结合那次钱桦的说法,“所以你以前一直在上面?”   楚识琛情不自禁地往天上看了一下,说:“应该是吧。”   项明章道:“办公室那晚,是你第一次做下面的?”   楚识琛微怔,说:“我不记得了。”   项明章语气平静,但一句句穷追不舍:“你不是博闻强记?不记得在上在下,还是不记得发生过什么?”   楚识琛道:“光天化日你非要聊这些吗?”   项明章反问:“怎么,大白天聊嫌气氛不够,你喜欢晚上?”   “我不喜欢。”楚识琛否认,“办公室那晚我已经忘了。”   项明章声音一沉:“我不信你忘了。”   楚识琛被步步紧逼,感觉车厢都变得狭促几分,他回道:“为什么不能忘,酒后冲动罢了,难道要放在心里珍藏回味?”   项明章直接转了话锋:“不值得回味么,那晚你也很舒服是不是?”   楚识琛浑身僵硬,那一晚的事情说好当作没发生过,就算忘不了,彼此心照不宣,他从没想过会被这样露骨地翻出来对质。   “不。”楚识琛音低得嗓子都哑了,“一点都不舒服。”   项明章说:“你在撒谎。”   楚识琛认输了,将腿上的袋子扔到一边,去开车门:“我说不过你,我下车。”   车门刚推开一条缝隙,项明章倾身过来,一把攥住楚识琛的手腕,嘭!副驾驶的车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楚识琛猝不及防:“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项明章松开手,转瞬将楚识琛的双臂钳于掌心,那么紧,T恤下绷紧的肌肉若隐若现,楚识琛的上半身被按在座椅上动弹不得。   两个人近在咫尺,项明章说:“忘了?那我提醒你,你在桌上乱抓弄掉了钢笔,让你膝盖贴着我的腰,不听话,乱动撞倒了酒瓶,叮铃咣当的又把自己吓着,记起来没有?”   楚识琛捏烂了桂花糕:“不——”   “不舒服?”项明章说,“明明舒服得满身汗,手心滑得怀表都握不住,挡着眼睛,好比掩耳盗铃,要不要我清点一下你弄湿了多少文件?”   一句句追诉,楚识琛的脸色一寸寸苍白。   项明章这次没有心软,反而因为施予折磨感到了一丝快慰,说:“新换的钢笔我用不惯,新的地毯有异味,报废的文件我亲自联系各部门要了新的,签名就会想起来,窗子关久了闻见味道就会想起来,文件脏了皱了就会想起来,你凭什么拍拍屁股走人,说忘就忘?”   楚识琛的胸膛剧烈起伏,咬牙说:“我没忘。”   项明章蓦地笑起来:“嘴硬的东西,终于肯承认了?”   “是我嘴硬,还是你反悔?”楚识琛道,“第二天早晨你答应了,一切当没发生过。”   项明章说:“我这个人一向言而无信,你还没习惯?”   楚识琛节节败退,别开脸放弃了负隅顽抗。   “你委屈什么?”项明章说,“酒醉冲动所以戒酒,连冲动后的行为都想一笔勾销,说不过就要走人。”   楚识琛双臂被箍得发痛:“我连车都下不去,往哪走?”   项明章终于松开,拽下安全带,将楚识琛牢牢地捆绑在椅背上,说:“那就坐好,我带你走。”   扣好,项明章从安全带下面抽出楚识琛的小臂,像摆弄人偶,他握着楚识琛的手腕,将掉下的毛衣袖子一寸一寸地往上推。   手掌擦过的肌肤一片灼热,楚识琛大脑空白,忡然不动。   项明章坐回驾驶位,发动引擎,胎噪声轰炸着整片停车场。   上了路,他打开音乐,找了一首舒缓的钢琴曲,刺激之后安抚一下楚识琛的神经。   项明章把楚识琛送回家,停在离别墅几十米远的位置,这辆车太吵,免得吵醒家里人午睡。   一路无言,熄了火,项明章道:“我会继续让人查一查那个Alan,拐这么多弯,倒是勾起了我的兴趣。”   楚识琛解开安全带,闭着嘴不吭声。   项明章修长的手指沿着方向盘滑动,又说:“你先别管这些事了,接下来公司会很忙,工作要紧。”   “公事”是楚识琛的七寸,最容易拿捏,他之前已经预料到,开了口:“有新项目?”   项明章说:“下周上班会正式公布。”   楚识琛把一袋吃的留下,下车走了,近百米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身后安静无音,他知道吉普车停在原地没有离开。   一直走到别墅,楚识琛没回头。   正要开门进去,手机响了,楚识琛拿起来接听:“什么事?”   项明章道:“你没跟我说再见。”   楚识琛说:“那你就不走?”   “我胃痛。”   八成是假的,可楚识琛犹豫地回了头。   那辆吉普车蛮横地停在路中,阳光强烈,看不清车厢里的人是何种表情,楚识琛耳边一声满意的笑音,项明章说:“现在好多了。”   楚识琛承认自己段位太低,他举白旗投降:“项明章,能不能别这样。”   项明章似乎没听清:“你说什么?”   楚识琛重复道:“别这样。”   “前半句。”   楚识琛没意识到:“项明章。”   “嗯。”项明章说,“清醒的时候叫我名字,也很好听。”   楚识琛愣了会儿,挂断电话跨进别墅大门。   汽车引擎得逞一般响起,渐渐远了,骄阳照得人有些神志不清,楚识琛走进别墅,慢腾腾地上了楼。   楚识绘午觉刚醒,抱着笔记本电脑去书房,说:“哥,你回来了。”   楚识琛没有灵魂地说:“嗯,回来了。”   楚识绘八卦地问:“约会怎么样啊?”   见星宇,音乐节,在车上……楚识琛麻木但中肯地评价:“每个环节都挺意想不到的。”   “那不就是惊喜连连。”楚大小姐没什么眼力见儿,“哥,你和那位同事发展到哪一步了?”   楚识琛狼狈地撸了把头发,说:“走一步看一步。”   回到房间,楚识琛进浴室洗手,一边洗一边抬头看向镜子,穿着一身新衣服,混在人群中快活一场,以至于忘乎其形。   他走了神,溅出一片水迹。   湿痕在乳白色的大理石台面上晕开,楚识琛觑着,一些沉在心底、不敢细想的画面涌上来。   项明章在诓他。   那么多文件怎么可能都是他弄湿的。   楚识琛弯下腰,捧了一大把冷水泼在脸上,自欺欺人地拦住姗姗来迟的脸红。 第43章   星期一早晨,项明章起床后去天幕泳池游了几圈,他推掉了老项樾的例会,换好衣服出门,直接开车去了公司。   办公大楼的电梯间外人满为患,项明章一来,大家让路的让路,问候的问候,对于总裁来这么早感到一些小紧张。   几部电梯同时到了,项明章不喜欢挤在里面,最后一个上去。   梯门正要闭合,挨着墙角的凌岂朝外面瞥了一眼,说:“楚秘书!”   项明章抬手按住梯门,几秒种后,楚识琛出现在视野里,牛仔裤换掉了,暗色西装妥帖地包裹在身上。   楚识琛脚步一顿,众目睽睽下唯独对上项明章的眼睛。   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实在矛盾,要说不便,蒙着一张工作的幌子,关在办公室里干什么勾当都无人怀疑。要说方便,心中有鬼也要装作公事公办,生怕一不留神暴露了异样。   楚识琛藏紧心里的小鬼,说:“项先生,早。”   项明章何尝不是:“还有地方,上来吧。”   到了九楼销售部,楚识琛随项明章一路走进总裁办公室,他打开智能系统,问:“要不要咖啡?”   项明章绕到桌后,说:“不用了,把各部门的例行文件拿给我,签完开会。”   楚识琛立刻去办,项明章一早过来说明时间紧迫,等会儿开会,十有八九是要宣布新项目。   他迅速整理了文件送进办公室,站在桌前等项明章签名。   办公桌收拾过,项明章没找到钢笔。   楚识琛说:“左手抽屉。”   项明章把钢笔拿出来,下笔时顿了两次,的确用得不习惯,办公室关闭了整个周末,有些闷,地毯散发着淡淡的皮革味道。   签完一本,项明章抬了下头:“会议通知发了么?”   “发了。”楚识琛看了下手表,“还有五分钟,(一)会议室。”   项明章一口气签完,从椅中起身,说:“走吧。”   会议室内,业务部门的管理都到了,研发中心来了三名工程师,每个人面前放着一本会议资料。   楚识琛随手关了一盏灯,投影变得清晰。   项明章立在幕布一侧,省去铺垫,直奔主题:“大家看过资料了吧,文旅部出台新政策,全国要大力发展旅游经济,目标是进行全区域资源整合,这就需要一个强大、稳健、并且精细的系统来支持。”   售前总监孟焘,说:“项樾对旅游行业接触得不深。”   项明章道:“没错,旅游市场我们占得份额很低,但这个项目性质不同,它是官方坐庄,量级大、前景好,一旦拿下来,公司的影响力就会实现进阶。”   项如绪是搞技术的,问:“这个全区域的资源,都包括什么?”   “拿一个城市的旅游业为例。”项明章伸出一根食指,讲道,“我们要增加收益,首先要充分了解——全市哪个景区最赚钱?这个景区哪个季节客流量最大?一天内峰值是多少?消费高的游客集中在哪个年龄段?这些游客还喜欢去哪消费?”   围绕一个景区,可以辐射出多维度的信息,一个城市有多少个景区?景区之间的信息再发生重合和联结,形成新的数据库。   范围接着扩大到东南、华北、珠三角,乃至覆盖全国,这份数据会是什么体量?   项明章说:“现在就是要打造一个这样的系统,游客资源管理、计费、盈亏、拓展潜力分布等等,能掌握和运行多方面的数据。”   项如绪道:“多模块运行?”   “对。”项明章说,“功能要清晰,模块衔接要丝滑,而且整个系统必须稳固。”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感觉忘记了某个点,朝秘书位子投去目光,楚识琛暂停打字的手,用唇形提示:“文旅。”   项明章恍然,这次的侧重点是“文旅”,除了自然景区,还会包含博物馆、文化馆、艺术馆这一类,会有专门的弘扬文化的宣传标签。   文旅部包含文化和旅游,其实管理上是两条线,这次“大统一”到什么程度,需要官方来定义。   明天上午在北京召开动员会,这个招标项目会正式公布。   项明章说:“具体的细则,明天就会分晓,项樾接下来要全力争取这个项目,我对各位有信心。”   这一切只是提前做的准备工作,楚识琛充分认同项明章的理念,不打无准备之仗,并且作为上级,鼓励大于施压,精神上要带头争先,过程中要稳扎稳打。   项明章说:“孟焘,你跟我去北京。”   孟焘说:“好。”   因为甲方的特殊性,程序会更复杂、严谨,历时也更长,项明章点名彭昕,吩咐道:“开完会我就给你消息,定好团队名单,把销售打法拟出来。”   彭昕点点头:“明白!”   会议结束,项明章一步从台上迈下,他讲得口干舌燥,拧开矿泉水灌了一大口。   楚识琛做好记录,和项明章率先走出会议室,边走边道:“北京的会议在明天上午八点半举行,今天出发时间会宽裕点。”   项明章说:“订今晚的机票,三张。”   楚识琛问:“除了孟总监,还带谁?”   项明章回答:“还有你,楚秘书。”   傍晚下班,楚识琛抓紧时间回了趟家,突然要出差,全家人挤在房间里帮他收拾行李。   楚太太拿来一套护肤品,说:“北京秋天很干燥的,你先水后乳再精华,洗完脸一定要抹。”   楚识琛根本分不清那些瓶瓶罐罐,说:“去两三天就回来了,不用担心。”   楚识绘说:“你忙的话就不用给我买礼物了。”   “少卖乖。”楚识琛叮嘱道,“过两天就去公司实习了,机灵一点,我拜托过秦总监,让她随便使唤你,你表现好就有礼物。”   楚识绘笑道:“你当我小孩啊。”   唐姨查了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可能大风降温,给你带了一件呢大衣,常用药放在夹层里面了。”   楚识琛装好电子设备,时间差不多了,司机已经在花园备好车,他拉着行李箱下楼,楚太太和楚识绘送他到大门口。   天黑了,光线晦暗不明,楚识琛回首说再见,一霎那仿佛看见了他的母亲与胞妹。   初任复华银行经理的那一年,他去北平探访一位政客,走的时候,家眷就像这般立在公馆花园里目送他出门。   那一趟远行他永远不会忘记。   正当的诉求被拒绝,遭受一番羞辱,归来后他对当局心灰意冷。   上了车,窗外夜景飞掠而过,楚识琛陷在旧忆里,如同嚼一块老姜,辛辣干涩,唇舌刺痛,要呛出眼泪来。   他只闭了闭眼睛,等滋味过去再睁开,清明似水,把千头万绪都吞进了肚子。   到了机场,楚识琛在咖啡厅和项明章汇合,等孟总监也来了,过完安检一起进入贵宾候机室。   孟总监肚子饿了,去自助餐区拿东西吃。   项明章和楚识琛留在沙发上,各玩各的手机,今天一天忙得像打仗,两个人没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距离登机还有半小时,项明章拿出一盒软糖倒了两粒,把手一伸。   楚识琛说:“谢谢,我不吃。”   项明章道:“这是你在音乐节买的,不尝尝?”   楚识琛从项明章的掌心拿了一粒,没别的味道,就是甜,还有点粘牙,他含在嘴里,说:“能不能把明天的会议资料发给我,下飞机到了酒店,我查一查做些补充。”   项明章握着手机挨近,打开传输功能,问:“订了几间房?”   楚识琛光顾着看屏幕,没仔细听:“什么?”   项明章刚要开口,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项如纲”。   他不接,调成了振动模式,一分钟后对方挂断了。   紧接着第二通打过来,楚识琛问:“是不是通知你婚礼的事?”   项明章说:“谁有空管他,那就更不用听了。”   一份文件没传完,第三通打来了,这次是项琨。   手机孜孜不倦地振动着,项明章咀嚼着软糖,丝毫没有接听的意思。   电话再度挂断,楚识琛瞧出来了,项明章的确不把亲戚长辈放在眼里,伯父堂兄都不如一个项目重要。   然而刚过去五分钟,换成楚识琛的手机响起来,是老项樾那边的一个工作助理打来的,估计是联系不到项明章所以找到了他。   恰好孟总监吃完饭回来,在对面沙发上坐下。   楚识琛起身走到一边,接通电话:“你好?”   手机里说了几句,楚识琛随之严肃,问:“情况严不严重?”   又讲了几句,他说:“好,你稍等。”   楚识琛没有擅自答复,挂了电话疾步走到项明章身边,别的事就算了,这件事不敢耽搁,他道:“项董身体不适,住院了。”   项如纲和项琨接连打来,是通知项明章立刻赶去医院。   公事重要,但项家上下,项明章唯独对项行昭一片孝心。   楚识琛说:“项家那边在等你的消息,你要不要回去,还来得及。”   项明章不惊讶,不忧虑,将手机关了,淡淡道:“你去打发他们,就说我上飞机了。” 第44章   楚识琛压下心头的诧异,去给项琨的助理回电话,还没讲完,手机里变成项如绪的声音,估计项家的小辈都赶到医院了。   项如绪音量克制:“楚秘书,我身边没人,你实话告诉我大哥在哪?”   楚识琛说:“项先生已经上飞机了。”   “别骗我。”项如绪道,“我知道你也去北京,那你怎么没跟他一起上飞机?”   楚识琛沉吟道:“项工,那你应该知道这个项目对公司的重要性,我们耽误不起。”   项如绪生气地说:“现在是老爷子生病了!我不想为难你,明章呢,你叫他听电话!”   楚识琛朝沙发上看了一眼,项明章在和孟焘谈事情,他履行职责,听命办事,说:“不好意思,项先生不方便。”   挂断电话,楚识琛感觉到一丝异样。   项行昭过寿的时候,项明章不亲自挑选礼物,而是让他这个秘书去操办。寿宴当晚项明章忍不住发脾气,惹得项行昭哭闹伤心。今天项行昭突发急症住院,项明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出差。   项行昭得了脑退化症,喜恶无常,送什么礼物无所谓,所以项明章一时敷衍。寿宴被触动逆鳞,所以项明章失控。这次的项目至关重要,所以项明章难以割舍。   可事不过三,如果每一次都有借口,就等于没有借口。   但楚识琛那一次在项家大宅亲眼见过,项明章对项行昭百依百顺,老人家也唯独对项明章重视依赖。   难道是假的?   到时间登机了,项明章朝他招了下手,说:“走吧。”   楚识琛想不通个中缘由,罢了,家事私隐不是外人该操心的,他跟上去,将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头等舱环境舒服,项明章带了两本诗集,夜间飞行不适合看长篇巨作,这种一行几个字的护眼文学最适合。   他问楚识琛:“还有一本,你看么?”   旁边的座位上没反应。   项明章扭头去瞧——楚识琛坐相端正,神情肃穆中透着憧憬,一双雪亮的眼睛缓缓扫过整个机舱。   这是楚识琛第一次乘坐现代飞机,倍感新鲜,机身内的结构和设施哪里都好,噪音也小,只可惜舷窗外黑漆漆的,看不到浩瀚云层。   两个小时后,飞机在北京安全降落。   酒店的专车在机场等候,一路上,楚识琛静默地望着窗外。   万家灯火中依稀辨得出皇城旧貌,行经繁华市区,他才恍觉昔日的北平大改了模样,变成了首都北京。   虽然是晚上,但预订的酒店离会议中心不远,门口车辆络绎不绝,今夜赶来下榻的人不在少数。   大厅前台,排着几支队伍办理入住手续,楚识琛拿着证件站在末尾。   孟总监有些晕车,去洗手间了,项明章把箱子交给了行李员,在队伍外侧无所事事地晃荡。   晃到楚识琛旁边,项明章貌似不经意地问:“给我订的什么房间?”   这两天房间紧俏,订的时候选择不多了,楚识琛说:“行政套房。”   项明章又问:“你和孟焘呢?”   楚识琛说:“我们在普通贵宾房。”   项明章:“你们?”   楚识琛脸颊半侧:“反正差旅费充足,我们当然是一人一间,项先生以为呢?”   项明章说:“充足就好,超过了预算从你们薪水里扣。”   “原来你担心的是价钱。”楚识琛拿起手机,“双人标间便宜,可以改订。”   项明章反口:“不许改,孟总监晕车需要好好休息,你打呼噜影响了人家睡觉怎么办?”   楚识琛垂手勾住隔离队伍的丝绒绳子,那天诓他弄湿文件,现在又造谣他打呼噜,他用仅两个人听见的音量,说:“打呼不要紧,主要是我性取向为男,跟另一个男人共处一室,很可能会忍不住。”   项明章皱起眉毛:“孟焘已婚,是直的,你在想什么?”   楚识琛大喘气,把话说完:“我在想——人家很可能会忍不住介意跟我共处一室。”   项明章被摆了一道,拐弯抹角倒不如直接一击,承认道:“他介不介意我不清楚,我很介意,这样我就放心了。”   他如此直白,楚识琛反而哑火,不聊了:“你能不能离远一点,别人以为你插队。”   三个人的房间在同一层,办完入住手续上楼,楚识琛先给家里打电话报了声平安。   北京的气温略低,洗完澡,楚识琛抱着电脑转了一圈,干脆上床钻在被窝里查阅资料,天花板上的灯光直射屏幕,看得久了眼角酸痛。   将近凌晨时,手机收到一条微信,项明章料到他没睡,发来:明早七点半出发,早点休息。   楚识琛回复:好,晚安。   第二天黎明时分,走廊上的脚步声陆陆续续没有停过。   楚识琛收拾妥当去对面房间找项明章,孟焘休息一晚恢复了精神,他们简单吃了个早餐,出发前往会议中心。   礼堂的接待大厅里,来来往往聚满了参加会议的公司代表,除了业内有名的大公司和集成商,还有许多专门研发单一组件的厂商。   好比生产一台汽车,核心驱动是由甲公司负责,轮胎由专门制造轮胎的乙公司负责,一个复杂的系统也需要这样分工来降低成本。   签了到,楚识琛与项明章并肩朝前走,说:“假如整个系统由项樾负责,其中一个硬件要单独找一家厂商来做,这个厂商需要甲方决定吗?”   “不一定。”项明章解释,“一般大公司都有友好合作的厂商,只要这家厂商的资质、报价都符合招标规范,甲方不会耗费时间去干预。”   他们正说着话,迎面走过来一个男人,说:“项先生,幸会啊。”   打招呼的男人是“智天创想”的CEO,商复生,年近五十,穿着一身低调的深灰色西装,走近了,他朝项明章伸出右手。   项明章回握,笑道:“商总,我刚才还在想会不会遇见你。”   “我就是来凑个热闹,瞎溜达。”商复生矮一头,笑容亲切,“昨天到北京的?”   项明章说:“昨晚。”   商复生道:“开完会我做东,一起吃顿饭,难得来北京一次,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   项明章答应:“那我却之不恭。”   楚识琛昨晚看过资料,智天创想是业内排得上号的大公司,总部设在北京,业务主要覆盖北方市场。   项明章大二开始创业,那个时候商复生已经威名在外,等项樾进入初期发展阶段,人力和技术不够稳定,被智天创想撬走过不止一个大项目。   以项明章的个性,必然是加倍讨过债的,之后项樾不断做大,近些年占据的市场份额超过了智天创想。   双方占据一南一北,还算相安无事,一旦遇上这值得过招的大项目,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等商复生走开,楚识琛说:“这位商总好像很有信心。”   项明章道:“竞争对手见面,没底也要装出十二分的自信。”   楚识琛问:“晚上真的要跟他一起吃饭?”   “他愿意破费,我们就赏个光。”项明章道,“你不是说北平的烤鸭很香么,晚上多吃一点。”   楚识琛表情凝固,迟了半拍:“是北京。”   该入场了,会议大厅能容纳上百人,气氛庄重,这个万众期待的文旅项目正式拉开序幕。   官方讲话一向高大上,会议进行三十分钟后终于谈到了重点,然而专业性的东西表达得很模糊。   最重要的需求,缺少细节,不够具体。   对乙方的标准,不太明确,针对性弱。   这算是官方会议的通病,叙事太宏大,项明章料到了,挑着重点记了记。   楚识琛翻阅公开文件,习惯性地查数字,这个项目初步投入有几十亿,各地财政分摊。   会议前半场鸦雀无声,后半程终于有了点动静,因为项目体量大,官方有意分拆成两个标,由两家公司负责。   众人虎视眈眈,却要一块蛋糕分两半?   这无疑是个变数,孟焘凑来问:“项先生,您有确切的消息吗?”   项明章摇摇头,安慰道:“这只是官方的一种倾向,只要没签约盖章,就有任何操作的可能。”   会议持续到中午,结束后,人群四散,各怀心事。   商复生的助理追上来,邀请他们共进午餐,项明章既然答应就不会反悔,正好聊一聊,探探对方的态度。   餐厅在一家酒店内,国宴水平,午间只接待两桌。   上百平的包间幽雅清静,偌大的圆桌中央装饰着一只青瓷瓶,细瓶口,几株初绽的黄梅羞怯招展。   商复生带着助手和智天创想的总经理,也是三个人,开玩笑说像是双方谈判。   冷盘端上来,每人斟了一盅茅台酒,项明章说:“感谢商总做东。”   商复生一饮而尽:“是我的荣幸,各位随意。”   楚识琛这段时间滴酒不沾,破了戒,不过白酒没有想象中辛辣,入喉留下一片淡淡的灼热。   这时,服务生推着一辆餐车进来,车上的白瓷盘里是一只色泽金黄的烤鸭。   隔着桌面,楚识琛正对餐车方向,他越过黄梅盯着厨师娴熟的动作,一片片焦脆流油的烤鸭被切下来,摆列整齐。   他上一次坐在北平的高级餐厅里看人片鸭子,是一九四一年。   当时一笔救济物资去向不明,各界爱国人士要求公开账目,银行焦头烂额,他辗转调查到物资被扣留在北平,立刻带了一名襄理来京谈判。   主事的官员是一位丘局长,位高权重,却无视银行的诉求和民众的声讨,一味打太极,几番交谈没有取得丝毫进展。   他在北平逗留了整整七日。   前三日是他不肯放弃地一次次登门上诉,后四日是警局出动,名为保护实为软禁的羁押。   最后一夜,他被带到一家餐厅里,连日的磋磨令他消瘦几分,但锐气不减,丘局长打量他半晌,说:“沈经理,请坐。”   沈若臻正一正衣襟,坐下来。   一道片好的烤鸭端上桌,丘局长说:“沈经理是南方人,恐怕不会吃,可以让这里的伙计教一教。”   沈若臻面无表情,看服务生将鸭肉蘸了酱,加上葱丝裹入饼中,卷好的烤鸭放进他的碟子里,他开了口:“这是不是我在北平的最后一餐?”   丘局长道:“是走是留,是践行还是别的什么,要看沈经理怎么选了。”   沈若臻拿起筷子,夹起烤鸭囫囵地吃进口中,一滴酱汁掉在了雪白的盘子上。   丘局长摇摇头:“要拿起来吃才地道。”   沈若臻眉梢轻纵,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嫌恶:“我怕脏了我的手。”   丘局长一顿,随后兴味盎然地笑起来,晃动着酒杯说:“那可如何是好,在下馋得很,能否劳烦沈经理帮我卷一只?”   窗外覆雪的街上,一辆汽车急急刹停,复华银行的襄理被人扭着双手丢了下来。   沈若臻脸色晦暗,一声不吭地从椅中起身,他学着服务生的做法卷了一只烤鸭,放进丘局长的餐碟。   丘局长咬了一口,说:“脆皮太少,不够香。”   沈若臻卷了第二只,丘局长说:“葱丝放多了,喧宾夺主。”   沈若臻卷了第三只。   丘局长吃完咽下,道:“沈经理真是能屈能伸,我很欣赏,可惜物资你带不回去。”   沈若臻说:“我以为物归原主乃天经地义,是我天真了。”   “没办法。”丘局长言辞恳切,实则句句威胁,“当下的时局,北平也很紧张,饿狼咬了肉怎么肯松嘴?不但物资你带不走,倘若再不依不饶,你和外面那个襄理也未必走得出皇城根儿。”   沈若臻洗净了满手油腻,从餐厅出来,正是隆冬时节,寒风吹干手心手背的水珠,刺骨的疼。   高官如无赖,在里面佳肴美酒,外面凄风残雪,不知道多少条人命因为一笔被扣押侵吞的物资成了冻死骨。   襄理蜷缩着肩膀迎上来,心酸地问:“总经理,我们怎么办?”   沈若臻说:“回吧。”   襄理担心道:“回去怎么交代啊……”   沈若臻呼出一口白气,转身踏雪而行,心灰意冷间隐隐萌生了新的念头:“我会再想办法,此路不通,那就另寻出路。”   酒香扑鼻,楚识琛回过神,服务生走来帮他斟满了一盅。   片好的烤鸭送上桌,他关于北平的记忆里,抛却不愉快的,便只剩那一口香喷喷的烤鸭。   楚识琛端起酒盅,喝了个精光。   这顿饭吃了很久,双方就会议内容交换看法,各有保留,互相试探。   下午没有其他安排,吃完就回酒店了,项明章在席间就注意到楚识琛有些不集中,加上一路不寻常的沉默,他以为是喝了酒的缘故。   孟总监在一边,项明章说:“睡个午觉,休息一下吧。”   楚识琛点点头,进了房间。   他胸口发闷,摘掉领带解开四颗衬衫纽扣,被子铺得一丝不乱,他仰面倒在床上压出了一片凹痕。   手机从兜里滑出来,响了一声。   项明章不放心,发来消息问:你怎么了?   慰藉之余,楚识琛却想不到周全的借口,感觉胸口更闷了,他挑了个毛病,回复:我眼睛疼。   按下发送,他又后悔了,一个大男人,好像在跟项明章诉苦似的,纠结着错过了撤回的时限。   幸好,项明章没有继续回复,大概没有在意。   楚识琛放下手机,躺平翻了个身,刚合上眼,房间的门铃响了。   心中隐有预感,楚识琛下床迅速走到门边,一打开,项明章立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小瓶眼药水。   “滴两滴再睡觉。”   楚识琛伸出手:“谢谢。”   项明章却没给他:“我大老远过来给你雪中送炭,不让我进门?”   楚识琛受人恩惠,不好意思拆穿,从对面房间过来有多远啊?   普通贵宾房没有独立客厅,一眼望得到头,窗帘大敞着,阳光照得被褥雪白,项明章朝床边走,说:“你躺下,我帮你滴。”   楚识琛骨子里被伺候惯了,闻言上床躺平,乌黑发丝散在浅色的枕头上。   项明章坐在床畔,挨着他,俯身笼罩在他上方,这个角度和姿势似曾相识,他顿时有些不自在,连续眨了几下眼睛。   “这让我怎么滴。”项明章牢骚着,一只手托住楚识琛的头,手指插入发丝里,拇指指腹按着眼尾,“别动,睁着。”   楚识琛全身凝固,一滴冰凉的液体坠入眼眶。   双眼滴完,项明章说:“闭上吧。”   楚识琛闭上眼睛,问:“这样就好了?”   项明章揉过那一丛细密的头发,收回手,说:“好了,睡吧。”   楚识琛闭着清润的眼眶没有睁开,黑暗中思绪沉浮,睫毛湿漉漉地低垂在眼下。   项明章静坐不语,等呼吸匀了些,拽过被子给楚识琛盖上,然后伸出手,把楚识琛额前的头发扫到一边,以防扎着薄薄的眼皮。   笔记本电脑搁在床头柜上充电,项明章自言自语道:“怪不得眼睛疼,昨晚查资料熬夜了吧。”   楚识琛半梦半醒,意识混乱地接腔:“嗯。”   项明章失笑,嗯什么嗯,又问:“现在呢,还疼不疼?”   没动静,项明章不肯走,恶劣地捏了捏楚识琛的下巴:“问你呢,楚识琛?”   “不……”   “不什么?”项明章道,“不疼了,还是不让碰?”   枕上的人已入旧梦,全无防备,忘记了一切伪装。   他喃喃道:“不是楚识琛。” 第45章   项明章一愣,不是楚识琛?   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他琢磨着这句话,觉得奇怪,听起来不像是自我否定,而是以另一个的人的角度进行否认。   项明章微微俯近,叫道:“楚识琛?”   枕头上的面容安稳无虞,胸膛起伏着,绵长的呼吸拂出淡淡的酒气,楚识琛已经睡熟了。   项明章没有得到回答,一句无意识的梦话而已,何必想那么多,他给楚识琛掖了掖被子,把眼药水留在了床头柜上。   返回对面的行政套房,项明章跟销售部开了个视频会议,远程处理了一些公务,开完会,他给许辽打了通电话。   今天一整天家里没人打来,大概都在恼火他这头白眼狼,等电话接通,他道:“老爷子住院了,你去查查到底什么情况。”   许辽一向寡言,说:“知道了。”   挂断前,项明章突然说:“还有,再帮我办一件事。”   北京的秋天免不了一场大风,楚识琛半夜被风声吵醒,房间里一片漆黑,让他短暂地分不清身处何地。   这一觉做了好几个梦,全是当年旧事,仿佛怕他会忘了。   楚识琛睡不着了,也懒得动弹,躺在床上直到天色将明。   他爬起来,身上的衬衫西裤睡了一夜皱巴巴的,洗完澡换了一套。   今天继续开会,他们约在酒店一楼的咖啡厅吃早餐。   楚识琛最后一个到,拿了一份报纸,拉开椅子坐在项明章旁边,孟焘说:“楚秘书,没帮你点餐,项先生说你喜欢喝热咖啡,怕凉了。”   “没事,我自己来。”楚识琛打开经济版面,目光沿着版头从左向右,一路扫到了旁边的位子。   项明章穿了一身黑色西服,领带是暗色花呢的,不那么沉闷,说:“休息够了么?”   楚识琛回答:“嗯。”   项明章道:“别让自己太累了。”   昨日的疲态并非劳累使然,楚识琛掩饰道:“没关系,是茅台的酒劲儿太大了。”   项明章问:“这次破戒了,以后还喝不喝?”   楚识琛决定看情况,应酬场合在所难免,报纸翻过一张,抬眸间他注意到两个男人拉着行李箱走进咖啡厅。   一个是李桁,另一个应该是他的助手。   项明章也看到了,搅动着咖啡说:“他也来北京出差?”   这场动员会备受业内关注,遇见同行并不稀奇,但会议昨天就开始了,没道理错过第一天的重要内容,第二天才来凑热闹。   可这个节点来北京,着实有点太巧了,毕竟北京本地拥有成熟的企业资源,以渡桁的规模,不足以跑到别人的地盘分一杯羹。   项明章问:“你们最近见过面吗?”   无需讲得太明白,楚识琛懂了,说:“大家都忙,偶然遇见也算见面。”   楚识琛搁下咖啡,离开椅子朝李桁走过去,他的长相和身段都显眼,李桁很快瞧见他,“呦”了一声。   虽然上次争吵一番,还稍微动了手,但成年人不会幼稚地“闹掰”,惯会装模作样,楚识琛说:“看着像你,我刚才在那边的桌子。”   李桁望见了项明章,说:“这么巧,公司出差吗?”   “来开会。”楚识琛大方地说,“昨天到的,明天走,你呢?”   李桁笼统道:“我也是出差。”   楚识琛主动说:“都住在这个酒店那就方便了,晚上有空的话一起吃顿饭吧。”   李桁说:“好啊,没问题。”   打过招呼,差不多该出发了,酒店专车送他们前往会议中心。   会议一共召开两天,政策由文旅部发起,联合各省市的文旅局等部门响应,各部门派代表来参加,多多少少都要上台讲几句话。   涉及项目的核心内容昨天讲过了,今天的会议相对轻松。   会场内保持安静,讲话的领导语速缓慢,一句一歇,三张稿子讲了快一个钟头,四壁折射着回音,听久了感觉头皮发麻。   楚识琛专心致志,倒不是他意念强大,主要是从小跟着父亲听会,头上胎毛都没褪尽呢,哪听得懂,一打盹儿就被掐脸蛋、弹耳朵,回家还要罚抄一篇文章,这般耐性都是硬生生磨练出来的。   手机调成了静音,屏幕一亮。   楚识琛瞥了一眼,是老项樾的那位助理,这两天发了十几条信息过来,他除了打太极也没别的法子。   项家一定闹了不小的意见,如果项如绪告诉长辈实情,项明章的罪过恐怕更加严重。   楚识琛一面担忧,一面不平衡,公事他可以任劳任怨,但上司的家事他不太喜欢代为处理。   他是项樾的秘书,又不是项明章的管家。   如此忖着,楚识琛觑向一旁的当事人——项明章略微懒散地靠着椅背,右手臂搭在桌上,正握笔疾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楚识琛凝神听,台上正在讲大搞区域整合的决心,感觉没有必要做笔记。   他环顾周遭,孟总监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场内其他人皆是老僧入定的姿势。   可项明章的专业度一向可靠,楚识琛怀着虚心靠近了些,垂眸一看,纸上笔走龙蛇,居然默写了一首诗。   楚识琛将稿纸抽走,上面写着是《赞须菩提》——伎俩全无始解空,雨花动地泄机锋。欲求静坐无方所,独步寥寥宇宙中。   这大会活活把人开出禅意了。   楚识琛把稿纸归还原位,悄声说:“项先生,你很闲啊。”   项明章一点不尴尬,写完诗,在空白处画了个几何图形,开始给项樾设计新LOGO,说:“楚秘书,我很无聊。”   本就成绩拔尖,预修做得足够充分,现阶段该掌握的都掌握了,今天来像是在混学分。   楚识琛想起公司书画展厅里的辛弃疾词,问:“那一幅《破阵子》是什么时候写的?”   “两年前。”项明章停笔,“老爷子中风之后。”   楚识琛颇感意外,那幅书法笔触愤慨,写的人心中似是有滔天的意难平,可项行昭生病,为什么项明章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还是他鉴赏力不够,领悟错了?   楚识琛不解,自认也没有权利过问,如无意外明天就回去了,他说:“老项樾那边一直在发信息,回去以后你打算怎么应付?”   项明章很沉得住气:“回去再说。”   楚识琛道:“项工知道你上飞机是撒谎,要是坦白,你家里人一定很生气。”   项明章心里清楚:“担心我啊?”   楚识琛的声音掩在弥散的回音下,又隐秘又动听:“对,担心你。”   项明章倏地停顿笔尖,扎在白纸上,楚识琛在梧桐小径那么浪漫的地方嘴硬,却在这种人困马乏的会堂里承认了,叫他没有一点准备。   “哦。”项明章得寸进尺,“有多担心?”   楚识琛说:“一颗纽扣那么多。”   项明章无语道:“这算什么计量方式?纽扣那么小,掉在地上都找不到。”   明明不单找到了,还收在抽屉里不肯丢,楚识琛没有拆穿项明章,抿着唇齿无奈地笑了一下。   下午开完会,回到酒店,楚识琛晚上约了李桁。   两个人在酒店的中餐厅见面,以家事开场,聊到楚识绘去公司实习,李桁不太清楚,他最近和楚识绘联系得不太多。   之前的矛盾或多或少会有些影响,感情是私事,楚识琛没多问,将话题引到了工作上面。   “会开完了,我们明天早晨回去。”   李桁说:“我还得再待几天。”   楚识琛夹了一根青菜,问:“在忙新项目?”   “我就是瞎忙,跟你们项樾可比不了。”李桁笑起来,“大老远来一趟,顺便逛逛呗,给小绘和伯母买点礼物带回去。”   楚识琛说:“我还没得空给她买呢。”   李桁玩笑道:“哎呀,那你还是别买了,把我买的比下去怎么办。”   两个人对之前的龃龉当作没发生过,真释怀也好,装大度也罢,总之桌上的气氛还算愉快。   吃过饭,楚识琛去酒店大堂溜达了一圈,当作消食,上楼后没回房间,按响了对面套房的门铃。   项明章刚和孟焘谈过事情,茶几上散着几张草稿,他泡了一杯热茶递给楚识琛,说:“见过李桁了?”   楚识琛道:“他嘴很严,谈到公事就绕弯子。”   如果是普通的出差,不至于遮遮掩掩,项明章说:“其实就算跟这个项目有关也没什么,这么多家公司竞争,渡桁还排不上号。”   楚识琛想到了这一层,可两天的会议李桁都没参加,他说:“我去前台打听了一下,李桁白天用了酒店的专车,去了中关村,那是什么地方?”   项明章说:“很多科技公司都在中关村,他要办事或者谈业务,去那儿倒也正常。”   楚识琛暗忖片刻,问:“智天创想也在吗?”   项明章说:“在。”   两人的目光交汇于灯下,熠熠灼灼,谈到这儿,谁也没有继续深入假设,毕竟证据不够,但心里对于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已经提前有了底。   楚识琛喝完那杯茶,滋润了两日来的干燥,说:“没别的事,那我回房间了。”   项明章一并起身,问:“明早几点出发?”   “八点出发去机场。”楚识琛说,“都安排好了,早点休息,晚安。”   项明章自认不算细致体贴,但察觉到楚识琛这一趟来北京不太对劲,若有似无间,沉稳得像有心事,说得肤浅一些好像不开心。   他把人送到门口,试探道:“去南京的时候恋恋不舍,来了北京不想逛逛?”   旧忆难堪,楚识琛没有太强烈的憧憬,唯独向往一个地方,可惜时间太晚了,他说:“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项明章问:“你想去哪?”   楚识琛几乎一字一顿,回答:“天安门。”   项明章说:“那不难办,只要你能起得来,明天早晨我可以陪你去看升旗。”   楚识琛眼眸一亮:“真的?”   项明章心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好笑道:“反正搞旅游项目,顺便去逛一圈倒是也合情合理。”   楚识琛回到房间里,期待得睡不着,他从报纸和网络上翻阅过大量天安门的纪录,终于有机会能亲眼看看。   凌晨三点钟,楚识琛收拾妥当,半夜刮大风,气温降了七八度,他穿上了唐姨给他带的大衣。   走廊静悄悄的,楚识琛和项明章一同出门,叫了辆出租车,司机操着一口京片子嘚啵了一路。   建国门,长安街。   楚识琛反复低哝了三四遍,到目的地下了车,他感觉自己在出洋相,像不太机灵的动物初次下山,迷失在斑斓广阔的大道上。   幸好有人陪他,项明章说:“跟着我。”   楚识琛听话地一路跟随,下台阶,过安检,穿过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等再度踏上地面,秋风烈烈,他已站在天安门广场之上。   前方聚集了好多人,楚识琛疾步追上去附在人群之外,他个子高,足以看得清楚,正前方竖立着一支高耸的旗杆。   项明章停在他身侧,悄声道:“准备升旗了。”   所有人的目光汇集向一处,楚识琛却抬起头,遥遥望向长街对面的天安门。   正中的照片栩栩如生,楚识琛不敢眨眼,钉在原地浑身动弹不得,唯有心头翻江倒海。   陡地,国歌奏响。   楚识琛脑中轰鸣,什么丘局长,什么申诉无门,什么折辱威胁……   红旗抛向高空!昏暗时代的腌臜秽事,凶年乱世的滔滔憾恨,随之一并抛却了!   狂风一荡,呼啸声震耳欲聋,恰如当年街头巷尾、港口家门、战场堡垒上的呐喊!   旗帜招摇,映在楚识琛眼中一片血色,烫得他颤抖。   他的眼睛又痛起来,此刻没有眼药水能缓解,他下意识地寻找送给他眼药水的救星。   项明章亦严肃庄重,忽然被拉了一下手臂,他转过头,楚识琛双目赤红,眼眶里润得要浸出泪来。   项明章低声问:“激动吗?”   楚识琛点头,字句铿锵地说:“是,万分激动。”   项明章又道:“要哭么?”   黎明已至,天安门上空露出一线秋光,楚识琛极尽克制,依旧有些哽咽:“在这里哭,在此时哭,不算失态。”   他正大光明。   说着,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流下,烫得灼人,落在这片大地上。   他怔忡地挺立在秋风里,人潮四散仍不肯离去。   项明章叫他:“楚识琛?”   不,他在心里回答,长安街,红旗下,天地可鉴,朝阳可闻——   我是沈若臻。 第46章   楚识琛是被项明章拖走的。   上了车,楚识琛不舍地望着天安门的方向,到机场上了飞机,起飞腾升,他殷殷地望着舷窗之外。   高空云海奔涌,亦如他无法平复的心潮,在天安门目睹的一切对他而言终生难以忘怀。   项明章没料到楚识琛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问:“还在激动?”   楚识琛觉得但凡遮掩一分都算是亵渎,回答:“嗯,非常激动。”   项明章的脑海中闪过天安门广场上的黎明,旭日东升,楚识琛在早霞和秋风里落泪。   那般模样,那副神情,真挚与悲切交织,不像失忆后的空茫无状,更像万端千绪齐发,在肉体凡胎的躯壳里静默地崩溃。   亦不似芸芸观光的旅客,仿若过尽千帆的归人。   项明章陡地想起那一句呓语……不是楚识琛。   转念又觉荒唐,他命令大脑“终止程序”,拿出没读完的诗集翻开。   楚识琛久久对着缥缈云层,脖颈都酸了,忽然想起还没跟项明章道谢,扭头一瞧,项明章颔首闭目睡着了,小桌上平摊着诗集,一只手压在书页正中。   航班太早,机舱内俱是或沉或浅的眠息,楚识琛轻轻捉住项明章的手腕,提起来,然后将桌上的诗集抽走。   突然,项明章反手抓住他,睡梦中仍保持警觉。   楚识琛进退维谷,过道另一边,孟总监动了一下朝这边看过来,楚识琛条件反射,“刷”地抽回了手。   项明章手臂垂落,醒了,惺忪地问:“怎么了?”   楚识琛拿着书,说:“没事……借我看看。”   还剩一个多钟头的归程,楚识琛安静看书,人在万尺高空浮游,伴随虚虚实实的抒情句子别有一番意境。   快读完时,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几张便笺,每逢外出会随身带着,比起手机备忘录,他更喜欢用笔记下来。   空乘提醒,飞机准备降落。   项明章补了一觉恢复精神,问:“看完了?”   “嗯。”楚识琛说,“直接装包里吧。”   飞机安全着陆,从航站楼出来,阴着天,空气比北京湿潮许多。   今天不必赶去公司,各回各家休息调整,项明章朝街边扫了一眼,说:“孟焘,你先打车走吧。”   孟总监招手叫车,说:“项先生,楚秘书,那我先回了。”   街边停着一辆号牌吉利的劳斯莱斯,是静浦项家大宅的车,司机等候已久,说:“项先生,总经理派我接您去医院。”   总经理是项環,车门拉开,项明章问楚识琛:“累不累?”   楚识琛摇摇头,陪项明章一起上了车。   项行昭住在一家高级私立医院,一整层病房没有其他病人,几位董事过来探望,在病房隔壁的会客室里喝茶。   助理来通知:“项副总出差回来了。”   大家纷纷等在走廊上,项明章带着楚识琛一起出现,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不知是理亏无言,还是倨傲得不需要跟谁交代。   项明章径直进了病房,客厅里项琨和项環都在,项如绪背着包,估计是请了假从公司过来的。   楚识琛关上了门。   项明章叫道:“姑姑,大伯。”   项環描着淡妆,遮不住沉郁的脸色,问:“刚下飞机?”   “嗯。”项明章说,“我先去看爷爷。”   “你爷爷在睡觉。”项琨在沙发上坐着,眉宇一团黑云,“你爷爷不会一直睁着眼等你,你要是也等不及,可以走人。”   项明章姿态挺拔,说:“我等爷爷睡醒。”   项琨道:“那真是辛苦你了,你独立操持一间公司不容易,那么忙,忙得什么都顾不上,顾不上听电话,顾不上取消出差,大概哪天会顾不上你爷爷的命。”   项明章说:“大伯,这话会不会太严重了?”   项環问:“你爷爷在里面躺着,你觉得不严重?”   项琨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老爷子多大年纪了?中风,脑退化,每天靠中药西药一起养着,你不当回事的小病小灾,对他来说都是可能挺不过去的冒险。”   项如绪一向当和事佬,这次也不帮忙了,说:“明章,爷爷万一有什么不测,就算你挣到天大的项目又怎么样,你后半辈子都会后悔。”   项琨质问:“项明章,你会后悔吗?”   项明章没有正面回答,说:“我不会让爷爷有事。”   项琨一声嗤笑:“你爷爷在睡觉,听不见你的好听话,既然自诩孝顺就装得像一点,不要人前扮贤孙,人后原形毕露!”   “行了。”项環说,“错了就认,都别吵了!”   项明章说:“那要看大伯肯不肯。”   “你还记得我是你大伯?”项琨怒道,“你是我亲侄子,平时张狂我懒得跟你计较,这儿不是公司,不是你能拿权势说话的地方,你叫我一声大伯,我就替他们管教管教你!”   项明章轻昂下巴:“他们是谁?”   项琨说:“你爸妈。”   楚识琛冷眼旁观,大户人家里的龃龉并不罕见,项明章稳重成熟,该怎么承受不需要外人操心。   但这一瞬,项明章沉下脸,额角青筋跳动,仿佛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隔着玻璃门的治疗室里是项行昭,一墙之隔的走廊上是各位董事,项明章来迟是事实,如果控制不住跟长辈吵起来,里外惊动只会更加理亏。   楚识琛一步上前,抬手按在项明章的脊背上,说:“项董好像醒了。”   大家立刻看向治疗室,项明章后脊微麻,压着他的手掌用了些力,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犹如一块掀起的逆鳞被抚平。   项明章换了副神色,说:“我去看看爷爷。”   病床上,项行昭平躺着,鼻腔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他一天要睡很久,但睡不踏实,轻易就会被惊扰醒来。   项行昭睁开浑浊的双眼,不像平时那么空洞,反而异常专注,定定地看着项明章。   “爷爷。”项明章弯下腰,又叫了一声,“爷爷,我来了。”   项行昭凝视着他,良久,沙哑地“啊……啊……”,努力地抬起一只手,项明章双手握住,问:“爷爷,你哪不舒服?”   项行昭说不清:“明章,回,回来。”   项明章温声道:“我回来了,今晚留在医院陪你。”   楚识琛说不清什么感觉,项琨有些话骂得没错,项明章背地里的确薄情,可此时祖孙情深,究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项行昭很快又睡着了,大家从治疗室退出来,项環说:“老爷子需要多休息,病房有齐叔和护士照顾,都先回去吧。”   项如绪担心再吵起来,说:“爸,你去不去公司,我送你。”   虽然项琨发作了一场,但没提项明章撒谎上飞机的事,估计项如绪给瞒下来了。项琨一走,外面的董事也一并离开了。   天色灰沉,快要落下一场雨。   从医院出来,楚识琛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医院距离楚家很远,他对项明章说:“先送你吧。”   上了车,项明章报上地址,但不是波曼嘉公寓。   半小时后,出租车停在路边,一排茂密的老树掩映着一片洋式建筑,楚识琛颇觉熟悉,然后看到了一面招牌,雲窖。   是项明章带他来过的酒吧。   楚识琛没点破,项明章今天够狼狈了,这么大个人被长辈责骂一顿,还差点失态,八成是来借酒消愁。   下车前,项明章说:“谢谢你陪我去医院。”   楚识琛说:“没事,不用谢我。”   项明章道:“回家好好休息。”   楚识琛“嗯”了一声,门关上,对司机道:“走吧。”   项明章进了雲窖,零星有几桌客人在喝酒聊天,他走到专用卡座,没一会儿,许辽拎着一瓶酒和两只酒杯过来,在对面的长沙发上坐下。   项明章拨开袖口看了眼手表,说:“不喝酒了,下午还要整理文件。”   许辽问:“去过医院了?”   “嗯,直接从医院过来的。”项明章靠着软垫,放松地搭起一条腿,手指蹭到裤兜感觉少了点什么,“怎么样?”   许辽拿出一份报告单,说:“肠胃毛病,不严重。”   项明章展开看完,捏皱了丢回茶几上,他在机场就猜到了,要是项行昭真的突发恶疾,静浦大宅里的老仆会第一时间联系他,还轮到着项如纲来通知?   许辽问:“被你大伯借题发挥了?”   项明章左耳进右耳出,无所谓,不过当着楚识琛的面被项琨教训,多少有些难堪。   抓起桌上的冷水杯,这次不是青柠,改成了薄荷,项明章喝了一口:“对了,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许辽说:“你最近让我办那么多事,你指的哪一件?”   项明章烦道:“星宇。”   许辽的右眼尾缝过针,平时总垂着眼,说:“办妥了。”   项明章点点头:“那就好,让他别再跟楚识琛见面,别再有任何联系。”   说完,他仍嫌不够:“再查一查还有谁曾经和楚识琛牵扯不清,谈过的,追过的,全都打发了,别哪一天冒出来跟他重温故梦。”   许辽早就感到好奇,问:“楚识琛是什么人?”   项明章说:“我秘书。”   “你秘书?”许辽玩味道,“除了秘书,还有什么关系?”   项明章回答:“目前没什么关系,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更不能跟他有关系。”   许辽笑道:“动真格的?你还有什么吩咐?”   项明章将薄荷水一饮而尽,人真是矛盾,白水不够凉要加冰块,可是薄荷泡多了又觉得太清凉。   他对楚识琛的感觉也是如此。   现在的楚识琛和过去大相径庭,能力、谈吐、爱好都天翻地覆,项明章一面被吸引,一面疑虑,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算丧失记忆,真的能和曾经分割开来变得完全不同吗?   他想了解楚识琛更多,越多越好。   项明章沉吟着,说:“我想知道几件事,楚识琛以前喜不喜欢玩表,尤其是怀表。他喜欢去什么类型的地方旅行,都去过哪些地方。他在国外留过学,念的好像是艺术,那有没有学过别的专业,比如经济。”   许辽忍不住想调侃一句,抬起眼睛,目光却定住了。   项明章道:“怎么了?”   许辽问:“那位楚秘书是不是一表人才?”   项明章一顿,顺着许辽的视线回过头去。   卡座背后的几步之外,楚识琛面若冰霜,手里拿着项明章掉在出租车上的证件夹,不知站了多久。 第47章   项明章“蹭”地站起来,不知道该说句什么,他刚才的每一句话都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楚识琛看了他几秒,扬手一扔,把证件夹抛过沙发靠背,说:“你东西掉了。”   说完,楚识琛转身就走。   项明章追出雲窖,天空浓云密布,那辆出租车停在路边,楚识琛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项明章大步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司机有点蒙,目光在两个人之间逡巡,然后识趣地选择了沉默。   楚识琛正襟危坐着,车厢里晦暗的光线虚罩在脸上,将他的眉骨和鼻梁描出一道浅灰色细线,陡峭锋利。   他以为音乐节结束了,星宇的事也随之告一段落,万万没想到,项明章不止是口头警告他不许和星宇联系,还在背后把人“打发”了。   “楚识琛”过去那些牵扯不清的対象,他从来没兴趣了解,更不会去挖掘一二,项明章却高瞻远瞩,以防他跟谁重温故梦。   楚识琛觉得荒唐,冷冷地问:“项先生,你这样大费周章是什么意思?”   既然被撞破了,与其冠冕堂皇地矫饰,不妨坦荡一点,项明章说:“在乎你的意思。”   楚识琛道:“那我不值得你在乎,我也接受不了这种在乎。”   “哪种?”项明章不悦地说,“你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我让曾经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离你远一点,有什么问题?”   楚识琛回道:“既然我不记得,你何必多此一举?是担心我被人骗,还是你打心眼里觉得我轻浮难改,不信任我?”   项明章问:“你现在是为了那些无所谓的人跟我生气?”   “难道我应该谢谢你?”楚识琛说,“谢谢你搞定那些无所谓的人,然后呢,下一步就该调查我了。”   项明章解释道:“我也想直接问你,但你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我只能找人帮忙。”   楚识琛忍不住抬高音量:“那你为什么非要知道?”   项明章回答:“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楚识琛的眼底闪过一分慌乱,怀表,经历,学识,项明章企图了解的每一桩都与过去的“楚识琛”相悖。   他紧攥着拳,指尖扎在手心切断了丝缕掌纹,说:“我不想被你了解。”   项明章怔住,脸色顿时难看至极:“楚识琛,你说什么?”   车厢中的气氛急转直下,两个人的表情几乎凝结成冰,司机一动不动地贴着椅背,连气儿都不敢喘了。   楚识琛滑动喉结,每个字艰难地从喉间吐出,再包装得斩钉截铁,他重复道:“我不想被你了解,希望你不要过界了。”   项明章隐有愠色:“现在才警告我会不会太迟了,我跟你之间难道不是早就过了界?”   楚识琛沉声说:“那就到此为止。”   项明章强压着火气:“怎么,要跟我划清界限?”   楚识琛说:“是。”   “好啊。”项明章傲慢地笑了一声,“那就划一道楚河汉界,看看我会退思补过,还是会飞象过河。”   楚识琛说:“你别太霸道了。”   项明章点点头:“既然你这样判定我,我认了,该怎么做我自有主张。”   “那就试试看,不是任何事你都能做主。”楚识琛被激起一股火,在心底蔓延,“比如,这是这我叫的车,你下去。”   项明章胸膛起伏,一步跨下车,“嘭”地将门甩上。   司机吓得一激灵,害怕从吵架变成打架,赶紧把车门落了锁。   楚识琛道:“开车。”   出租车发动迅速驶离,还没到路口,轰隆一声闷雷在天空炸开,顷刻间噼里啪啦,雨滴落下来砸了满窗。   司机瞥了眼车身外的倒车镜,路边的人影在雨幕中越缩越小,但分毫未动,后视镜里,楚识琛疲惫地垂下头,看不清脸色。   大雨倾盆,雷电交织,回到家,楚太太撑着雨伞站在大门外。   楚识琛下了车:“妈,这么大的雨怎么待在外面,小心着凉。”   楚太太迎上来:“没事的呀,倒是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航班延误了吗?”   楚识琛一手拖着行李,另一只手接过伞柄,将伞沿倾斜到楚太太那一边,说:“下飞机办了点事情,耽误了。”   楚太太默认是公事,但觉着儿子情绪低落,问:“没关系吧?”   “小事情。”楚识琛强颜欢笑,“抱歉啊妈,我没有买礼物。”   楚太太哄道:“那有什么要紧的,我儿子出差辛苦了,肯定也没空在北京逛一逛。”   楚识琛没吭声,他逛了,并且那么高兴,明明就是今早才发生的事。   进别墅收了雨伞,楚识琛的右肩被淋湿了,水迹滴滴答答地掉在楼梯上,他回房进了衣帽间,换掉身上的衣服。   穿好,楚识琛立在镜子前抚平衣襟,眼睛盯着镜子里的面孔。   只有他自己清楚,在雲窖听到项明章那些话的时候,在车上和项明章争执的时候,心慌最甚。   项明章说想要了解他,那一瞬间他感到奔涌而至的恐慌,他怕项明章会查到蛛丝马迹,更怕项明章已经心生怀疑。   楚识琛后悔了,一次又一次忘记分寸,不受控制地和项明章越走越近,他同样过了界。   项明章缜密、精明,难保不会意识到他的“怪异”之处,是否在细枝末节的地方察觉了什么?   假如项明章发现他并非“楚识琛”,他又该如何阐明自己的身份来历?   楚识琛无法设想会有什么后果,身形晃动,他抬手撑在了镜子上,玄武湖,音乐节,天an门,他在新世纪里,每个憧憬的地方都有项明章作陪。   到此为止。   楚识琛放下手,镜面留下潮湿的掌印,一块没有生机的玻璃,片刻就会留痕,那人心该怎么算。   该怎样到此为止?   这场雨来得匆忙,浇湿了整座城市后见好就收,夜半停了。   第二天预报多云转晴,楚识琛起床拉开窗帘,桌上剩着半支雪茄,他用纸巾卷起来带出门扔掉,指间染上一点烟味。   温度一降,项樾的保安换上了秋冬制服,一大早,茶水间里沏茶、煮咖啡的袅袅热气没断过。   楚识琛懒得凑热闹,把公务办好,一直待在秘书室里。   总裁办公室的门锁着,项明章没来上班。   十点钟开会,九点五十五分,楚识琛坐不住了,他查看系统没有取消或延迟会议的通知,从秘书室出来,迎面遇见彭昕。   楚识琛道:“彭总监,原定的会议……”   彭昕说:“我就是来叫你开会,走吧。”   楚识琛问:“人来齐了?”   “没听说谁请假。”彭昕风风火火地往外走,“项先生直接去会议室了,让我叫人,我还纳闷儿怎么不让你叫。”   楚识琛亦步亦趋到会议室,项明章果然到了,正在看文件,等桌边的座位陆续填满,他不紧不慢地抬起了头。   楚识琛的位子在项明章手边,比平时远了半臂。   会议开始,众人敏锐地感觉到不太対劲。   项先生和楚秘书,各自顶着上佳的五官,项明章更英气,楚识琛更清雅,但同时摆着一张难分伯仲的扑克脸。   二人之间零交流,零接触,余光似乎都自动拐了弯。   凑巧的是,两个人衣冠楚楚,都穿着灰色系的薄呢西装,项明章的黑色缎面领带赢在光泽,楚识琛的衬衫更胜几分雪白。   不禁令人怀疑,他们因为撞衫生了嫌隙。   今天要讨论新项目,谁都不敢懈怠,这下简直惴惴不安,刚五分钟彭昕就喝掉了半瓶水压惊。   项明章的嗓子有些哑,字句言简意赅。   会议主要讨论三个内容,首先,项目选型组的成员确定了,由文旅部带头,加上地方部门的代表组成。   选型组的评估决定项目的走向和结果,从经办人到每个组员,必须了解透彻,确定重点接触的対象。   其次,项目的人力分工。   彭昕拟了一份项目组的团队名单,销售部有一条死规定,任何项目至少有一名基层方案销售参与。一是把业务培养渗透到日常当中,靠积累提升,二是避免销售团队在经验、业绩和能力各方面,出现“人才断层”。   最后一点,目前是业务部门冲锋的阶段,研发中心打配合,随时根据方案的调整进行模拟试错。   会议有条不紊地开完,中午了,项明章対着选型组的名单若有所思,勾画了几笔,说:“散会吧。”   但总裁没起身,大家都不敢动。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楚识琛合上电脑,兀自从一旁离席。   彭昕跟上,说:“楚秘书,有空么,一起去餐厅吃午饭吧。”   楚识琛答应:“好,我先放下东西。”   项明章抬眸,会议室的内墙是一面巨大的长虹玻璃,楚识琛拐出去了,身影变得朦胧,直至消失。   项明章独自待了一会儿,他没胃口吃午餐,也不想回办公室去,从包里翻出一级机房的门禁卡,打算去研发中心泡一下午。   那本诗集还在包里装着,项明章掏出来,先去了趟图书馆。   工作人员在清点自助机旁的转运书柜,殷勤地说:“项先生要还书吗?交给我吧。”   项明章递上去,转身走了。   刚走出三四米,那名员工追上来,说:“项先生,书里夹着一张纸,您还要吗?”   项明章接过,是一张长方形便笺,笔迹俊逸——谢谢你带我看天an门,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项明章愣住,最高兴的一天……   在飞机上写下这行字的楚识琛,从雲窖离开的时候变成了什么心情?   今天対他视而不见的时候,还记不记得这句“谢谢”?   项明章攥着纸条离开,经过景观湖看见熟悉的身影,湖边,楚识琛掰着一块面包正在喂黄秋翠。   长椅上搁着一份烹好三文鱼,只吃了两口,楚识琛把面包掰碎丢完,一回身看见项明章站在几步外的树影下。   刚翻了脸,心有灵犀就成了冤家路窄。   会上彭昕汇报了团队名单,但项明章脸色太差,所以彭昕没底,找楚识琛打听一下老板的态度。   聊了几句,楚识琛嫌餐厅吵闹,就拿着午餐来湖边躲清静。   此刻遇见最想躲的人,楚识琛不欲多留,径自去收拾长椅上的餐盒。   这时“喵”的一声,一只野猫从草丛蹿出来,跳上了椅子。   楚识琛动作急收,偌大的园区里有不少野猫,这一只是纯白色,个头不大胆子不小,明目张胆地偷饭吃。   从前家里养着一只波斯猫,碧色眼珠,名字叫灵团儿,楚识琛一边想着一边弯下腰,忍不住伸手去摸。   不料野猫厉害,猛地挠了他一爪子。   “嘶……”   楚识琛还没直起身,项明章疾步走来捉住他的手腕,严肃道:“我看看。”   大半手掌被项明章的大手握着,楚识琛一挣,项明章握得越紧,说:“被野猫抓破要打针,别乱动。”   楚识琛手背的痕迹没有出血,微微红肿,说:“需要打针我自己会去打。”   可项明章仍不松手,顿了两秒,用蛮力把楚识琛拽近了一步,挑明道:“我们几岁了,要这样幼稚地冷战么?”   楚识琛说:“疏远一点可能対彼此都好。”   项明章问:“你说过界就过界,你说疏远就疏远,到底谁霸道?”   楚识琛不肯松口:“我说了,不是任何事你都能做主。”   “好,楚公子本事。”项明章说着,抖出那张便笺,“所以你就是这么谢我的,嗯?”   楚识琛抬眸,白纸黑字由他写下,项明章的呼吸近在咫尺,微喘着,仿佛拿着一张欠条来跟他讨债。   他该赖账不认,还是两相抵消?   不料,项明章却没有逼问他,而是哑着嗓子说:“过去我们不熟,我在乎的是现在。”   “我没有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你过去交往的那些人,不然为什么要费时间和力气去调查、去打发他们,他们跟我又不相干,我直接管你不是简单多了?”   “我想知道你喜欢什么,擅长什么,你喜欢的东西我可以送给你,你想去地方我可以带你去,这有错吗?”   “如果有错,这张纸条上的话还有什么意义?”   项明章把楚识琛拽得更近,不知対方能不能听见他的咬牙切齿:“你现在再说一次,我们划清界限,我马上放开你。”   楚识琛心跳飞快,仰起脸,额头若即若离地碰着项明章的鼻尖,老天爷真公平,先服软的不是他,但认输就成了他。   楚识琛无奈地问:“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确认他没说那句话,项明章松了一口气:“该我问你才対,你当着陌生人把我赶下车,扔在大街上,那么大的雨,还不够消气么?”   楚识琛掌心一层热汗:“淋湿了没有?”   项明章低头轻撞他:“湿透了。”   楚识琛说:“为什么不躲起来?”   项明章道:“我想看看你会不会停车。”   楚识琛说:“没有。”   “真够狠心。”项明章问,“那你怎么补偿我?”   楚识琛的脑子有点乱,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他补偿,然后项明章露出一点得逞的笑意,猛地拽了他最后一次。   猝不及防间,楚识琛被项明章拥入了怀抱。   下巴磕在肩头,楚识琛吃痛,抬手想摸却只碰到项明章宽阔的后背。   猫吃完了三文鱼,鱼在湖水里吐泡泡。   泡泡在多云转晴后的秋光下破裂,仿佛炸在耳边,震得心头轰响。 第48章   楚识琛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没有夜深酒醉,没有门墙遮掩,青天白日的跟项明章在公司里搂搂抱抱。   那只野猫都瞧不过眼了,蹿回草丛没了踪影。   楚识琛覆在项明章后背的手仿佛烫到了,十指微蜷,移动到腰间将项明章往外推。   然而项明章用攀岩的臂力箍着他,说:“这是补偿。”   以拥抱作补偿,何其暧昧,楚识琛却忍不住顺着往下说:“凭什么要我补偿你?”   项明章反将一军:“那我补偿你,你想要什么?”   楚识琛无措地说:“要你先放开,被人看见我只能辞职了。”   项明章见好就收地松了手,楚识琛从他身前退开一大步,轻喘着气,下巴抵在他肩头蹭得红了一片。   办公室那一夜之后,两个人第一次这样亲密接触,隐性的克制被短暂打破,害怕过界,却已然过界更多。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项明章扭正弄歪的领带,问:“还要躲我么?”   楚识琛回答:“我如果躲你就不会来上班。”   项明章说:“来了又怎样,还不是拿我当空气。”   楚识琛弯腰收拾长椅上的空餐盒,反驳道:“你不也对我视而不见?上午来了直接去开会,下午打算待在研发中心,怎么,不敢回办公室吗?”   “是有点。”项明章道,“怕你楚公子记仇,找我签名的时候在文件里藏一把刀。”   楚识琛笑意中带着挑衅,眉目张扬,看上去生动极了:“何必那么麻烦,我要是做荆轲,泡咖啡的时候给你下一点毒药就行了。”   项明章闻言:“你不如下在伏特加里,我喝下去的概率会比较大。”   楚识琛领悟了,但凡羞耻心强一点就会输,他把餐盒捏扁,说:“好,等你昏过去,我把你摆在办公桌上,让你感受感受。”   项明章真心求教:“感受什么?”   楚识琛憋在心里许久了,桌面硬得硌人,此后三天平躺在床上肩胛都隐隐作痛,他说:“你可以回办公室亲自躺一下,我在门口帮你把风。”   项明章强压着嘴角,说:“可惜我没空,要先带你去打针。”   楚识琛抬起手背,他肤色白,红肿的抓痕成了一道血印子,不过这点小伤他无所谓:“我下班再去打吧。”   项明章道:“等你下班,打针的地方也下班了。”   楚识琛在园区门口等,项明章开车出来,一起去医院注射了狂犬疫苗。   放晴的午后温度上升,楚识琛打针脱了外套和领带,懒得穿了,西装搭在手肘上,领带缠绕着另一只手腕,摆荡之间恰好遮住手背的伤痕。   从医院出来,两个人都有些饿了,项明章打着方向盘更改了路线。   半小时后,阑心文化产业园。   停好车,项明章和楚识琛买了两张票,虽然是工作日,但园区内的客流量还可以,楚识琛第一次来,问:“这是什么地方?”   项明章说:“算是一个游玩景点。”   楚识琛知道项明章不会无缘无故跑来逛街,猜道:“跟这次的文旅项目有关?”   “嗯。”项明章承认,“走,先去吃东西。”   文化园的面积非常大,根据不同时代划分了几大区域,从古代到近代,再到千禧年,最大程度地还原了历史街景和风貌。   除却人工建设,园区还设有资料馆、艺术馆、文化体验中心等场所,平时有各种类型的演出,消费方面,包括主题餐厅、酒店和购物中心。   项明章和楚识琛进了一家餐厅,纯中式,一桌一椅都古色古香,过了饭点,大厅人不多,他们挑了窗边的位置。   菜品有还原的古籍餐单,也有新式改良菜,点完餐,桌上煎茶的袖珍炉火冒着热气,楚识琛稀罕道:“这里蛮有意思。”   项明章说:“当初市里要打造一个东方的、中式的乐园,集合吃喝玩乐购,并且要有文化立意,然后就建立了这个阑心产业园。”   楚识琛问:“项樾也参与了吗?”   项明章道:“具体的设计提案是佰易做的,段昊找到我,算是双方的第一次合作。”   其实阑心的项目对项樾来说并不大,但需求非常精细,整个系统的完成度很高,兼具强壮性和全面性。   楚识琛联系上午的会议内容,第二点和第三点都是内部问题,只有第一点“项目选型”是外部问题,说:“那和这次的选型组有没有关系?”   茶煎好了,项明章一边斟茶一边说:“阑心项目的总经办人,姓佘,当时是运营支撑中心的主任,这次的文旅项目他是选型组的技术组长。”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楚识琛分析道:“有阑心作为案例,佘主任对项樾有一定的认可度,属于正向合作,那项樾就同时具备了经验优势和人脉条件。”   项明章点点头:“还有一点,在同一个城市,我们近水楼台。”   菜品上齐,每一道都很精致,楚识琛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味道上佳,刚吃到一半,大厅里只剩下他们这一桌了。   两扇屏风截断一方空间,只有杯箸声,忽然传来一阵客气的说笑,一听就是公务应酬结束后的道别。   楚识琛颇觉耳熟,回头从屏风的缝隙中望了一眼,包厢方向,李藏秋和一个男人吃完饭出来,笑容满面地走出去了。   他回过头,说:“这么巧,来这里能遇见李藏秋。”   项明章也看到了,收回视线:“没想到还有更巧的。”   楚识琛敏锐地问:“什么意思?”   项明章说:“另一个男的就是佘主任。”   楚识琛愣了一下:“李藏秋和佘主任认识?”   项明章不清楚:“也许吧。”   手机响起来打断了思路,项明章拿起接听,是齐叔在医院打来的,说项行昭今天要做几项检查,不太配合。   挂了线,项明章道:“我等会儿要去医院,不回公司了。”   楚识琛已经吃饱了,说:“项董要紧,现在就走吧,我打车。”   两个人从阑心出来,项明章开车走了。   产业园距离项樾很远,回公司一趟差不多就该下班了,楚识琛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打道回府。   今天没来得及细逛,一路上楚识琛拿着一本阑心的游玩指南,他来回翻阅,想的却是李藏秋和佘主任的见面意味着什么。   既然约在产业园内,八成是李藏秋主动登门,工作日的工作时间,排除私交,那李藏秋有什么公务需要接触佘主任?   到了家,花园的地砖上有两道车辙印子,楚识琛记得,有一次李藏秋来家里用的李桁的吉普,就是这种宽轮胎。   偏厅的门敞着,楚太太露头:“小琛,今天下班早呀。”   楚识琛应了一声走进去,厅里的茶几上堆着几只礼盒,包装过度精美,他问:“这些是什么东西?”   楚太太道:“李桁出差买的礼物,原来他前几天也去北京了。”   楚识琛说:“他回来了吗?”   “还没,今晚回来。”楚太太指向其中一个礼盒,“他买了烤鸭,派助手先带回来的,怕时间久了不好吃。”   楚识琛道:“他有心了,人没到,鸭子先到了。”   楚太太笑着说:“等小绘下班我们再吃,说是国宴级别,味道应该蛮好的。”   楚识琛神思微动,将礼盒顶上的丝带拨开,抽出压在下面的餐厅卡片,楚太太惊呼道:“小琛,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没事,”楚识琛说,“被公司的野猫抓了一下,我打过针了。”   楚太太说:“我最害怕猫猫狗狗了,你小心一点。”   楚识琛上楼换了衣服,等楚识绘回来,晚餐一起吃了烤鸭,虽然路途颠簸比不上刚出炉的,但味道差得不远。   晚上洗了澡,楚识琛待在一楼的会客室里看书,偶一抬头,正对上那一座楚喆最心爱的雕像。   台灯微暗,雕像的半张脸隐没在虚影里,楚识琛断断续续地拼凑着思绪。   项目动员大会,李桁没参加,但在北京出差。   选型组人员刚确定,李藏秋和佘主任见面。   这中间缺少的一环……中关村,国宴餐厅,智天创想的CEO,商复生。   压着页脚的手一松,书合上了,楚识琛摩挲戒指上的雄鹰,良久,冰凉的玛瑙变得温热,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项明章的号码。   响了四五声,项明章接通了:“什么事?”   楚识琛问:“你还在医院么?”   项明章说:“在,刚陪老爷子做完检查。”   楚识琛道:“我有事想跟你说。”   “着不着急?”项明章道,“我今晚要待在医院,爷爷闹着要回家,明天上午办手续回静浦,下午才有空。”   今晚李桁就回来了,明天正好是休息日,楚识琛说:“那我去医院找你,方便吗?”   项明章想了想:“好,我等你。”   挂断电话,楚识琛披了件外套出门。   到达医院,住院大楼比白天更安静,楚识琛一出电梯,项行昭的助手齐叔站在外面等他。   楚识琛跟着齐叔进了病房,客厅没人,项明章正在治疗室里喂项行昭喝粥。   齐叔拉开门:“项先生,楚秘书到了。”   项明章坐在床边,大手托着瓷碗,喂两勺停一下,用手帕给项行昭擦擦嘴,罕有的耐心。   楚识琛停在床尾,轻声开口:“会不会打扰项董休息?”   “没事,他不肯睡觉。”项明章无奈地说,“不记得自己吃过饭,非要再吃一顿。”   这时医生过来,下午的检查报告出结果了,齐叔出去沟通,顺便问一下明天出院后的注意事项。   项明章怕老爷子撑坏肚子,说:“爷爷,不吃了。”   项行昭哼哼起来,听着像抗议,见项明章不再喂他,伸手抓住碗沿儿硬抢。   白粥洒出来一些弄了项明章满手,他端着碗离开床边,说:“帮我照看一下,我去洗洗手。”   治疗室没有别人了,楚识琛踱到床边,安抚地说:“项董,稍安勿躁,项先生和齐叔马上就回来了。”   项行昭的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手悬在半空,挥了挥。   楚识琛不太会照顾人,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抽了张纸巾,帮项行昭擦干净手指上沾的粥渍。   项行昭望着他,倒是不闹腾了,忽然问:“你是谁?”   楚识琛回答:“我是项先生的秘书。”   项行昭费力道:“楚……楚……”   听说脑退化的病人一阵糊涂一阵清醒,楚识琛不知道项行昭是不是记得他,说:“项董,我姓楚,叫楚识琛。”   项行昭抽回了手,“啪嗒”落在被子上,否认道:“你不,不是。”   楚识琛微怔,抬眸对上项行昭的一双浊目。   未生病时,这双眼睛一定锐利非常,可惜四射的精光如今蒙上了一层阴翳。   项行昭盯着他,细纹密布的嘴唇颤了颤,艰难地问:“你是……什么人?” 第49章   楚识琛直视着项行昭的眼睛,镇定自若地说:“项董,我是楚喆的儿子,楚识琛,您记得吗?”   项行昭眯了眯眼,似乎在努力辨认。   这时项明章洗完手回来,打断了治疗室里隐约凝固的氛围,问楚识琛:“老爷子没闹腾吧?”   “没有。”楚识琛从床边退开,语气云淡风轻,“项董刚才问我是谁。”   项明章给项行昭盖好被子,说:“他中风后记忆混乱,这些年又没怎么见过你,印象里你年纪还小跟现在对不上号。”   关掉台灯,项明章俯身说:“爷爷,睡觉吧,明天咱们回家。”   项行昭呆呆地闭上眼,正好齐叔来了,项明章和楚识琛轻手轻脚地离开。   治疗室的玻璃门关闭了,楚识琛暗自拂出一口气,他回过头,望了一眼病床上苍老的面孔。   项行昭的质疑和否认,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当真是因为记忆混乱,还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楚识琛庆幸自己是清醒的,能保持从容,否则一慌就会生错,万一被项明章听见,可就没那么好解释了。   项明章带楚识琛到病房隔壁的会客室,没开灯,洒进来的月光一片皎白,两个人走到窗前并肩立着,正好透透气。   项明章先开口:“这么晚跑一趟,什么事?”   楚识琛问:“商复生请我们吃饭的餐厅很高级,谁都可以去吗?”   项明章说:“会员制,一天只接待四桌,中午两桌,晚上两桌。”   楚识琛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片,递过去:“那非会员应该不可以打包外带吧。”   项明章接住,问:“哪来的卡片?”   楚识琛只回答了两个字:“李桁。”   项明章微弯下腰,手肘搭着窗台,双手悬在高空外把玩着这张卡片。   夜阑人寂,楚识琛的音色愈显清亮:“这次的项目你提前做了准备,商复生也未必闲着。毕竟动员大会在北京召开,智天创想就是北京本土的公司,对方获得信息的时间不会比别人晚。”   项明章说:“选型组名单是北京那边公布的,商复生也可能早一步知道。”   楚识琛推断:“智天确定了佘主任是技术组长,但离得远不方便,于是找一家这里的公司合作,这样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项明章道:“所以找了名不见经传的渡桁?”   “项先生,别太傲慢了。”楚识琛说,“渡桁的确一般,但背后有李藏秋。运营总裁,业内浸淫多年,经验和人脉都具备了。上阵父子兵,李桁还没回来,李藏秋已经帮儿子搭上了佘主任。”   项明章说:“项樾收购了亦思,商复生不会不知道。”   风有些冷,楚识琛侧过身子,说:“我认为智天恰恰看重这一点,客观上,李藏秋算是在项樾内部,又是高层,那总比不相干的第三方要了解项樾。”   项明章说:“那他未免太肆无忌惮了。”   “因为这种事不好拿到实证。”楚识琛道,“况且,亦思几番整顿革新,李藏秋与其死守着渐渐不受自己控制的旧城池,不如抓紧建设他的退路,也就是渡桁。”   项明章问:“李桁什么时候回来?”   “今晚。”楚识琛回答,“明天是周六,他可能会趁热打铁约佘主任见面。”   竞标不止是最终的定夺,实则前期的每一步都是在竞争追逐,一通电话一场饭局都可能改变形势,今夜占据上风,也许黎明未至就落了下乘。   所以楚识琛不愿意耽误,一定要尽快来告知,说:“项樾的动作要抓紧了。”   约见甲方起码要提前一天联系,项明章当机立断:“明早我亲自给佘主任打电话,他会给我一个面子。”   楚识琛放下心:“好。”   办妥这一遭,楚识琛忽然有点困了,也累了,他倚靠住墙,身形高挑清瘦,像挺拔的修竹,连随风弯折也是好看的姿态。   寒风吹进窗口,楚识琛敞着的外套在昏暗中摆荡,项明章关上窗户,说:“辛苦你来,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楚识琛轻声:“我想再待五分钟。”   项明章问:“再待五分钟要做什么?”   楚识琛没回答,项明章逼近,捉住他的外套衣襟,羊绒织的,很柔软,感觉禁不起一点拉扯。   项明章道:“那我帮你倒计时,过去三十秒了。”   楚识琛被困墙角,除了跳楼没办法脱身,可惜窗子也关上了。   他的后脑一并挨住了墙面,索性枕着,问:“你一个人去见佘主任么?”   月光斑斑,楚识琛的睫毛密绒绒的,低垂下来遮挡住眼底的野心,项明章盯着这样一张清澈的脸,自愿上当,说:“你想一起去?”   楚识琛道:“听项先生安排。”   项明章假借系扣子,修长的食指伸入扣眼,隔着一层布料碰到楚识琛的肋间,亦装模作样:“那我考虑一下。”   指尖划过腰侧,楚识琛咬牙忍着痒意:“考虑的时候能不能自重一点。”   项明章说:“那可能会影响考虑的结果。”   楚识琛颤了一下。   项明章浅尝辄止地抽出手,顺便帮他系上扣子,说:“见面的时间确定了,我发给你。”   楚识琛到达目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食指抵着项明章的腹肌把人推开一点,说:“我该走了。”   项明章道:“五分钟结束了?”   “还剩两秒。”楚识琛走之前说,“别的事不够,正好跟你说晚安。”   司机送楚识琛回家,街上畅行无阻,有点冷,楚识琛环抱双臂,掌心压着肋骨,零星痒意在皮肤上蔓延。   车厢里放着一条毯子,是给项行昭用的,楚识琛回想治疗室的那一幕,无论如何,以后他还是少见对方为妙。   项明章在病房陪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给项行昭办理出院手续,一起回了静浦大宅。   洗澡换了衣服,项明章联系佘主任见面。   地点约在高尔夫球场,楚识琛收到消息,让楚太太陪着现买了一套打球穿的衣服,下午准时赴约。   白色的POLO衫妥帖地收入腰际,楚识琛窄腰长腿,步伐款款,像绿茵上的一株白杨。   佘主任与他是初见,夸赞道:“楚秘书真是俊,经常有公众人物来这边消遣,我刚才以为你是哪个明星呢。”   楚识琛笑容矜持:“我第一次打高尔夫,希望不会出丑。”   在发球台打了几杆,他们沿着草坡边走边聊,到果岭上又打了一会儿,项明章好胜地占着鳌头。   佘主任玩笑道:“项先生,我爽别人的约来见你,你准备一直让我输吗?”   这话证明他们截胡成功,项明章说:“看来有人的动作比我快。”   佘主任明白打球不过是幌子,说:“这个文旅项目炙手可热,我也沾光跟着成了香饽饽。”   项明章切入正题:“北京的会上需求不明确,宣介会前大家必定要加把劲,谁都想多一点把握。”   佘主任不偏不倚地说:“我们代表官方办事,一视同仁,该透露的都会透露,就像考试范围和评分标准一样,要看大家各自发挥的水平了。”   项明章道:“会上曾提出拆成两个标,官方的这个意向强烈么?”   “怎么讲,你们大公司肯定不满足只拿一半,但官方必须考虑的问题就是‘稳’。”佘主任说,“不过凡事要看思考的角度,有人觉得只是口头提出来,不算数,有人觉得会落实,已经根据这个意向改变策略了。”   项明章和楚识琛对视了一眼,问:“佘主任,怎么说?”   佘主任道:“这么解释吧,如果拆成两个标,官方要找A和B两个公司。现在A公司自己找了个C,以附属公司或者合作公司的名义去操作,试图拿下这两个标。表面看还是两个公司,但真正落实的时候,A只分一点给C,比和B平分要占便宜多了。”   项明章代入智天和渡桁,一切明晰了,原来商复生还打着这个主意,他通俗地说:“C等于A的小跟班,恐怕资质够不上官方的标准。”   佘主任道:“关键官方只有意向,没有明确要求,现在A比别的公司多带个C,好比多了一张牌。”   项明章握着球杆,智天的这一步棋进可攻、退可守,项樾只防御是赢不了的,必须要拆解。   看项明章不吭声,佘主任误会了,安慰道:“项先生不用气馁,项目刚开始,所有环节都是未知数。”   楚识琛始终沉默着,终于出声:“如果我是官方,我会杜绝这个策略。”   佘主任感兴趣地问:“为什么?”   楚识琛干脆地说:“这一招无非是‘大带小’,大公司挑跟班,看重的是配合能力,不是业务水平,毕竟能者多得,它的策略目的就是自己拿大头。”   “假如双方是第一次合作,这个项目就要经历他们的磨合期,低效率,高风险。”   “两个公司在同一个城市还好,万一分隔两地,双方所处的圈子不一样,存在信息误差,将来沟通不便,技术交互不好做,引发的扯皮矛盾由谁买单?”   楚识琛一字不提智天和渡桁,却句句直指二者。   佘主任听完,沉思道:“楚秘书言之有理,确实有可能产生这些弊端。”   楚识琛问:“那官方还会认可吗?”   佘主任代表官方,严谨地说:“这需要详细研究,但大方向上,有个帮手总觉得稳妥一点。”   辩证一个观点最重要的是客观,对劣势条分缕析,对于优势也不能任意抹杀,楚识琛点点头:“我同意,1+0.3总归是大于1的。”   佘主任惊讶道:“楚秘书不是反对吗?”   楚识琛蓦然一笑,无比丝滑地逆转话锋:“因为有的公司避免了以上全部劣势,还拥有一个熟悉的、可控的帮手。”   佘主任问:“哪家公司?”   楚识琛说:“项樾。”   佘主任又问:“那帮手是?”   楚识琛回答:“亦思。”   果岭上空阳光强烈,项明章明白了楚识琛为什么要一起来,在昨晚找他的时候,或是推断出渡桁和智天的关系时,楚识琛大概就想到了这一步。   表面上,楚识琛只汇报发生了什么,尽的是职员责任。   实际上,楚识琛一并计划了解决之道,之所以不直接言明,是他清楚这个办法超过了秘书的权限。   今天从踏足球场开始,楚识琛一路谦逊作陪,聆听谈话形势,然后抓住机会主导话题。   先拆台竞争对手公司,再建议官方,最后达成献计的目的。   为项樾是真,为项目也是真,这份真心里藏的几分心术,是为了亦思。   昨夜的野心被墙角阴影和朦胧月光遮盖了,此时此刻,楚识琛身姿笔挺,只有沉着和坚定。   佘主任听罢,赞许地笑了:“这样的话,项樾确实周全。”   项明章目光幽深,说:“多亏楚秘书灵醒。”   楚识琛知道自己先斩后奏,不合规,他越过佘主任望着项明章,终于滋生出一点擅作主张的心虚。   当着外人,万事该等应酬结束。   可楚识琛没忍住,试探道:“项先生,能不能教我打一杆?”   项明章喜怒难辨,说:“你的能力可以自学。”   楚识琛抿了抿嘴唇,又争取了一下:“就一杆,不行吗?”   项明章顿了片刻,评判不出项樾和智天谁更有优势,也猜不到官方的主观偏爱,只知道,自己比从前少了些出息。   他微冷着脸,改口道:“那还不过来。” 第50章   楚识琛踱到项明章面前,他用的球杆是俱乐部提供的,不趁手,总是忍不住在手心掂掇半圈。   项明章问:“你想在哪打?”   周围有长草区,有坡道,不远处的前方还有水障碍,像一片小湖泊,楚识琛来的路上恶补了打高尔夫的视频,说:“我想让球飞过水面,然后进洞。”   项明章道:“第一次打球就要过水,难度太高了。”   楚识琛低声问:“还是你不会教?”   项明章不中激将法,反而笑了,意味深长地回答:“理想和现实是不一样的,你以为是《远大前程》,实际面临的可能是《悲惨世界》。”   有佘主任在一旁看着,楚识琛放弃了争辩,他跟在项明章身后打了几球,走走停停地聊了一些选型的问题。   一下午过得很快,后来佘主任累了,先走了,分别的时候又一次对楚识琛的策略表示了肯定。   等另一辆巡场车过来,项明章和楚识琛坐在最后一排,司机问路线,项明章说:“随便绕一圈。”   楚识琛拧开一瓶矿泉水,提前润了润嗓子。   清凉的液体还没淌进肚子里,项明章已经先声夺人:“我不同意。”   楚识琛拧紧瓶盖:“什么意思?”   项明章明确地说:“这个项目公司不会让亦思参与。”   楚识琛对项明章的态度有预感,但没想到会这么强硬,他仍抱有希望,说:“先斩后奏是我不对,我任由惩罚。”   项明章冷静地说:“我没打算惩罚你,我只是否认这个意见。”   “为什么?”楚识琛道,“我承认对亦思有私心,可目前的形势,这个方法一样有利于项樾,是双赢。”   项明章说:“我不这么认为。”   楚识琛分析道:“李藏秋是亦思的运营总裁,所以佘主任才肯见他,说明亦思强过渡桁。智天带渡桁搞A加C,那项樾加上亦思就是优化升级版,师夷长技以制夷,显然利大于弊。”   项明章否决道:“为什么要被智天牵着走?我们给甲方做的是方案,方案的根基是技术,只要技术过硬,项樾自己就能够扛下来。”   楚识琛明白这个道理,说:“技术应对的是需求,要了解需求必须先满足甲方的口味,我们前期不就是忙这些吗?刚才佘主任已经透露了官方的态度,要稳,要帮手。”   项明章缄默了一瞬,楚识琛趁机道:“再说项樾是亦思的大股东,本质是有区别的,亦思不是要分享,更不是争夺,是实实在在的帮手。”   项明章一句话挑明:“我不信任这个帮手,这个理由够不够?”   楚识琛顷刻间哑火了,越是简单粗暴,威力越强,他竟然想不出该怎样继续反驳。   或者是他百密一疏,考虑了全部的客观因素,却忽略了项明章的主观意识。   楚识琛感到一点挫败,望着沿路的草坪自我消化,一边权衡该争取还是放弃。   他和项明章的关系刚缓和不久,如果又弄僵,得不偿失,不待他纠结出答案,项明章忽然问:“我提前订了巧克力,还有没有胃口吃?”   楚识琛动了下嘴角,反问:“是不是最甜的?”   巡场车抵达终点,项明章掏出会员黑卡,说:“自己去取就知道了,我去开车。”   一样的丝绒布包,装满了心形巧克力,楚识琛等项明章开车到门口,他坐进副驾,打开先吃了一颗。   日暮黄昏,离开俱乐部就堵在了路上,巧克力在楚识琛的口中融化,浓醇甜腻,他的思路却清晰起来。   项樾收购亦思近半年了,经过合并、审查和整顿,兼容了系统、部门和制度,不能说不上心,但至今没有任何业务上的合作。   堵得无聊,项明章说:“怎么不吭声?”   楚识琛咽下巧克力,他在以项明章的角度思考,回答道:“亦思的人事问题积弊已久,跟项樾合作恐怕有泄露机密的风险,所以你拒绝,这也是收购以来双方业务保持界限的原因,对吗?”   项明章承认道:“对,亦思参与后一旦发生类似问题,项目就砸了,公司的口碑和员工的心理都会受创,作为老板我不能冒这个风险。”   楚识琛说:“万事开头难,可总要有个开始。亦思经历了人员洗牌、财务内控、机制改革,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是还不够。”项明章直切要点,“你昨晚说过,李藏秋也算项樾内部的人,提防还来不及,带上亦思难保更方便他吃里扒外。”   楚识琛解释道:“我斟酌过这一点,但想法恰恰相反,渡桁参与,亦思也参与,那就名正言顺地让李藏秋避嫌。医药公司的项目就是如此,如果他反对,等于做事前后不一。”   项明章摇摇头:“别太天真,李藏秋避嫌了,他手底下的人呢,你能保证干净?”   车流松动,项明章单手把着方向盘驾驶,楚识琛说:“要约束,签保密协议,派项樾的人带队主导。”   任职以来,楚识琛深刻感受到,项樾的许多强大之处是看不见的。   程序的规范性和灵活性怎么平衡,团队的协调力,变幻的销售打法,研发部的高水准……他不在乎亦思能否分得利益,他迫切希望亦思能学到一二。   “派谁?”项明章理据分明,“位子高的身担重任,孟焘,彭昕,谁有精力兼顾?位子低的派过去做不了主,束手束脚能改变什么?”   项明章连超了几辆车:“你的策略很全面,很高级,可惜没有一个合格的执行人。”   人是最难掌握的。   空有时机和谋划,却没点兵的良将,所以宁愿不做,也不得马虎。   楚识琛抹了把脸,抹不掉眉间的失落,也抹不掉照在双颊的艳丽霞光,半小时后,项明章把车停在了江岸大道的路边。   熄了火,项明章的手仍扶在方向盘上,争论貌似终结,但楚识琛的话在他脑海里已经掀起了波澜。   没错,任何事情总要有个开始。   项樾收购亦思的本质就是为了获得辅助,从而进一步壮大。   项明章盯着快速流动的车河,天暗下来,一排霓虹灯刹那全部亮起,混合的灯光镶嵌了整条大道。   万花筒似的,项明章的心思跟着变幻,最终,他犹豫地开口:“你提到了医药公司的项目,还没忘了那件事么?”   楚识琛平和地说:“能得到教训的事,我永远都不会忘。”   项明章在这一刻定下心,说:“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楚识琛倏地看来:“什么?”   项明章说:“有一个人可用,如果他能回来带队,我就同意让亦思参与这个项目。”   楚识琛以为尘埃落定,没想到出现了转机,他恳切地问:“什么人?”   项明章说:“周恪森。”   天彻底黑了,楚识琛下车往别墅区走,步伐沉重又缓慢。   周恪森和楚喆是大学同学,毕业后楚喆决定创业,周恪森选择了留校,亦思在发展初期需要人才支撑,楚喆希望周恪森能辞职和他一起打拼。   后来,周恪森一路做到亦思的技术副总,他和楚喆并肩作战的年头,是亦思风头最盛的时期。   周恪森为人正直,甚至有点死板,脾气也比较火爆。   他跟楚喆一样喜欢钻营技术,不擅长搞公司政治,而李藏秋是做业务的,办事活络讲手段,因此两个人一直理念不合。   尤其楚喆死后,周恪森和李藏秋各掌管半壁江山,谁也不服谁,最终李藏秋棋高一着也好,周恪森吃了性格的亏也罢,胜负已分。   在离开亦思前,周恪森经历了降职和处分,他拼尽全力阻止亦思走下坡路,却又在无端的内耗中一步步被夺权。   四年前,周恪森负责的一个项目出了事。   开标当天,标书发生重大失误,亦思被当场废标。   这件事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周恪森彻底爆发,愤然离开了亦思。   然而业内没有公司再请他,他的年纪和心性也不适合独自创业,消沉了大半年,他远走哈尔滨再也没有露过面。   周恪森走后,亦思的研发部就散了。   研发部经理成了一名普通销售,就是周恪森的徒弟,翟沣。   楚识琛的大脑又混乱又清晰,一些由远及近的往事,交错着,缠绕着,裹挟出背后的一些因果真相。   走到家,楚识琛没有上楼,去敲开了楚太太的卧房。   今天没有活动,楚太太半躺在床上翻杂志,抬起头:“回来了呀,怎么蔫蔫的,打高尔夫累不累?”   楚识琛走到床尾榻坐下,说:“妈,你认识周恪森吗?”   杂志“哗啦”合上了,楚太太静了半分钟,轻声说:“你都不记得过去的事了,怎么会提到老周。”   楚识琛请求:“能不能跟我讲讲?”   楚太太不知从何讲起,支吾了半晌,讲述的内容和项明章说的差不多,不过更详细一点。   说到周恪森的辞职事件,楚太太忽然顾左右而言他。   楚识琛追问才得知,周恪森早就身心疲惫,在亦思苦苦支撑不为别的,因为楚喆曾对他托孤。   楚太太说:“当时你妹妹太小,你又顽劣,老周比我这个当妈的更希你能成器,不然以他的脾气早就不奉陪了。”   楚识琛问:“标书那件事,他忍无可忍了吗?”   楚太太这一次静了几分钟之久,满是愧疚地说:“小琛,标书出事调查你周叔叔,是你指证了他。”   楚识琛惊愕回头:“……什么?”   周恪森把“楚识琛”当自己的孩子,严加管教,整个项目带着“楚识琛”学习,但“楚识琛”并不领情,只想摆脱对方的约束。   标书出事后,“楚识琛”亲口指证是周恪森动了手脚。   那件事令周恪森彻底死心,离开亦思的当天,他关在会议中心跟那座雕像说话,也就是跟楚喆说话,说完走了再没有回来。   楚识琛听罢,恨不能痛骂一声,可是他该去骂谁?   项明章说,收购亦思后联系过周恪森不止一次,但都被拒绝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虽然他是假的。   楚识琛决定道:“我要去一趟哈尔滨。”   作者有话要说:   翟沣,开头几章医药公司项目的组长。 第51章   做好决定,楚识琛没有多解释什么,闭门在房里关了一整夜。   为了亦思,为了楚喆,又或者为了替这个身份弥补罪过,他必须要跑一趟才能安心。   第二天早晨,楚识琛去了项樾园区,因为是周日,办公大楼里空荡荡的,销售部只有零星几个同事在加班赶工。   楚识琛提前处理完下周的例行公务,把系统内该通知的、该答复的一一办好,然后将秘书室收拾了一下。   锁上门,楚识琛利落地走了,但没有直接离开,下楼后转弯去了湖边。   早餐的干煎鱼排很香,楚识琛查了查可以给猫吃,就装了一小盒,他把盒子打开,冲着草丛吹了一声口哨。   没多久,那只纯白野猫蹿了出来,好像在附近蹲守他似的。   楚识琛守在长椅旁边看野猫大快朵颐,不死心地伸出手,猫居然没躲,两顿饭就肯让他摸了。   “好吃吗?”楚识琛问,“灵团儿?”   野猫心说,我叫咪咪。   楚识琛又叫了一遍:“你怎么来到这里的,你是灵团儿吗?”   猫没答应,背后不远处却有人接腔:“你叫它什么?”   楚识琛转过身,湖心桥上,项明章勾着车钥匙走过来,身上的休闲装没换,昨天在江岸大道分开后,他来研发中心忙了整个通宵。   黎明时分眯了一会儿,醒来看到楚识琛发的消息,项明章走近,说:“真的要去哈尔滨?”   “嗯。”楚识琛郑重地说,“谢谢你告诉我关于周恪森的事,我一定要去一趟。”   项明章领略过周恪森的倔脾气,数次抛出橄榄枝被拒绝,连翟沣当说客都失败了,何况楚识琛是让周恪森离开的始作俑者。   项明章道:“你要请他回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楚识琛做好了心理准备,楚太太告诉他,周恪森离开后就断绝了和楚家的一切联系。   天下道理是这样的,仁至义尽的人被伤透了,老死不相往来是最好的疗伤方式。   楚识琛看得透彻,意志坚决:“事在人为,我尽力吧。”   项明章心情复杂,当初得知了周恪森的经历始末,他替良才不值,认为亦思没落纯属活该。如果他是周恪森,不报复已经是网开一面,绝不会再管楚识琛的死活。   可如今楚识琛要去哈尔滨了,项明章又希望能顺利一些,是他变得是非不分,还是怪楚识琛迷惑人的本事太厉害?   项明章问:“递请假申请了么?”   “递了。”楚识琛说,“我叮嘱过家里人保密,就说这一趟是朋友从国外回来,我出门玩几天。”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不是那个辜负了周恪森的“楚识琛”,对他来说是去找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比起负荆请罪,他怀的心思更倾向于三顾茅庐。   楚识琛不愿太悲观,鼓着信心说:“我需要再明确一下,只要我请回了周恪森,你就会同意亦思参与这个项目?”   项明章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楚识琛不给面子地蹙起眉心:“你又不是君子。”   项明章似笑非笑:“所以驷马没用,你楚公子追吧。”   苍天有浮云飘过,楚识琛向上瞥,端庄地翻了个白眼。   这两天过得忙忙碌碌,楚识琛和项明章吵架冷战又破冰,气儿没喘匀,项目就有了新情况。   夜奔了医院,截胡了甲方,一边默契配合一边意见不合,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变幻莫测,一天一个模式。   楚识琛能厘清公事上的弯弯绕,却不敢断定他和项明章私下的相处……本分占了几成,情分又占了几成。   “喵……”   那只野猫吃饱没走,跳下椅子,贴着楚识琛的小腿乱蹭,楚识琛单膝蹲下,不嫌脏地抚摸猫头,说:“项先生,我不在的时候,你能不能替我喂它?”   项明章的字典里没有“婉拒”二字,说:“没空。”   楚识琛也不会强求:“那算了,我找凌岂帮忙吧。”   项明章质疑道:“你妹在公司实习,找直系亲属是不是更好?”   楚识琛说:“小绘和我妈都怕猫,不然我想把它抱回家,它跟我挺投缘的。”   项明章心说,第一次见面就把你挠了也算有缘?   项明章没豢养过任何宠物,他垂眸觑着这只白猫,如同审视一只诱饵合不合格,说:“在公司没准儿哪天又抓了谁,养起来的确对猫对人都安全。”   楚识琛道:“可是在哪养?”   项明章说:“缦庄。”   楚识琛动作一顿,缦庄地方大环境好,平时还有人照顾,他抬起头:“但那是你的地盘,算你养的还是我养的?”   “一起养的。”项明章说,“怎么,委屈它还是委屈你?”   商量好,楚识琛脱下外套把猫裹起来,等项明章开了车,一起把猫绑架出了园区。   先找了一家宠物医院,猫莫名其妙地洗澡打针,做了身体检查,两位主人挺富裕,也大方,又买了一大堆养猫用的东西。   后来去了缦庄,楚识琛有幸在白天看一看庄园的景色,深绿渐消,秋意正浓,庭院墙头弥漫着桂花的香味。   项明章有日子没来了,白咏缇虽然没主动联系,但心里牵挂,听见引擎声响主动出来看,样子也比上一次高兴。   楚识琛每次都不邀自来,惭愧得很,问候道:“伯母,我又来打扰了。”   白咏缇和蔼地说:“明章又让你加班了?”   楚识琛道:“没有,是我劳烦项先生照顾这只猫。”   白咏缇信佛,讲究对万物生灵心存善意,让楚识琛不用不好意思,进了会客室,项明章说:“妈,先让它在这儿玩,你烦了就放南区养着。”   白咏缇看他挂着黑眼圈,问:“最近公事很忙?”   项明章是喜忧都懒得报的个性,天没塌下来就不会跟人诉苦,塌了下来就更不必浪费口舌。   不过他昨夜通宵,又开车近两个钟头,实在有点饿了:“没打招呼就过来,有我们的饭吗?”   青姐端来茶水点心,笑道:“当然了,白小姐每天都叫后厨预备着呢。”   白咏缇问:“小楚,你爱吃甜的吗?”   楚识琛回答:“爱吃。”   项明章说:“他喜欢吃荔枝和甜品。”   白咏缇惊讶地笑了笑,她从没见过项明章关心哪个人细枝末节的喜好,对朋友没有,对下属更没有。   楚识琛误以为白咏缇在笑他,补充了一句:“我不挑食。”   结果项明章又道:“芝麻大的胃口,没等挑已经饱了。”   楚识琛:“……”   小餐厅里,后厨提前来布菜,一道八宝冬瓜盅,一道黄杏雪花鸡片,一道纯素菜秋末晚菘,每人一盏时令甜品桂花蜜梨。   上次楚识琛夸了蒸饺好吃,白咏缇叫厨房添了一份鳕蟹小笼包,稍微换一下口味。   项明章说:“这一餐就当给你出发践行。”   楚识琛吃了十二分饱:“嗯,那我必定马到成功。”   饭后,项明章带楚识琛在西庭院散步,几颗山楂树掩着一间透明的休闲室,四方落地玻璃投映着半熟果实的青红。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项明章掏出手机,把掌握的周恪森的资料发给了楚识琛。   这些年,周恪森在一家规模不大的私企工作,和老板是高中同学,楚识琛看了看公司的各项资质,说:“实在屈才,他不该沦落至此。”   项明章道:“李藏秋在业内的人脉很广,而且周恪森是被诬陷走的,根本没有大公司愿意请他,逼不得已才跑到那么远。”   楚识琛联想到任濛,从一开始任濛就决定辞职后去国外,因为他见识过得罪李藏秋的下场,明白留在国内不会有好出路。   楚识琛浏览到最后,看到一张周恪森的照片,不确定是哪一年拍的,身形高大,微胖,一张坚毅的国字脸。   不同于李藏秋的清瘦儒雅,只看外表,不了解的人会以为李藏秋是秀才,周恪森是兵。   昨天争论时,项明章有句话楚识琛记在了心里——方案的根基是技术。   这些年亦思的研发部门太伤了,退款机制是第一步,找回主心骨实行大改革才能重新振作。   周恪森有过硬的技术,丰富的经验,还有一班被公司蹉跎的忠臣旧部,请他回来,对亦思意义重大,也是对楚喆的一个交代。   楚识琛将资料全部保存,一抬眼,项明章撑着额角犯困,忙了整夜一定很疲倦,他轻咳一声,说:“项先生,我该走了,你去休息吧。”   项明章打起一点精神,问:“明天什么时候出发?”   楚识琛说:“上午九点的飞机。”   项明章道:“那最晚七点半就要出门了。”   楚识琛“嗯”了一声,心底莫名有种预感,他静候了片刻,然而项明章并没有多余的反应。   楚识琛暗自尴尬,转移话题道:“对了,小猫的名字叫灵团儿。”   项明章:“姓凌?”   楚识琛说:“灵巧的灵。”   吃饱喝足,久留太没礼貌,楚识琛跟白咏缇告别后就回家了。   明天一大早出发,行李还没收拾,四朵金花又来帮忙。   楚识琛说的是出差,唐姨道:“南京北京哈尔滨,一次比一次远,你们公司的业务蛮广阔的,下次要去莫斯科了。”   秀姐在衣帽间一通翻找:“羽绒服只有薄款,不够穿的吧?”   “到了先买。”唐姨叮嘱道,“还有棉鞋,脚冻伤了后半辈子都要遭罪。”   楚识琛说:“没到冬天,不会那么冷。”   “你懂什么。”唐姨说,“降温就一晚上的事,你落过海,千万不能着凉,记住!”   楚识琛听她们唠叨,一点不觉得烦,只觉贴心,楚太太期期艾艾的,他道:“妈,别担心。”   楚太太说:“是楚家亏欠了老周。可他的脾气,我又怕他为难你。”   楚识琛道:“再为难也抵消不了对方当初的委屈。”   楚识绘说:“妈,你别闹了,哥早该去给森叔道歉了。”   楚识琛点点头:“小绘,别告诉李桁我去了哈尔滨。”   楚识绘说:“放心,帮我向森叔问好。”   行李打点妥当,晚上楚识琛早早上床休息,入睡前他打开微信,聊天列表翻了许久,终于找到翟沣。   标书那件事之后,他们再没联系,也没互相删除。   当时翟沣面对他、关照他的时候,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楚识琛叹口气,暂时不去想了,他踏实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全家人一起吃了早餐,楚太太和楚识绘要陪他去机场。   昨天司机把车送去保养,答应今早准时来接,楚太太在玄关喷完了香水,说:“怎么还不来,别是睡过了头。”   话音刚落,司机打过来,说已经到了,但是别墅大门被一辆车挡着。   大家立刻出去看,花园的大门一开,门口果然横停着一辆商务轿车,车门拉开,里面竟然是项明章。   楚识琛有些惊讶,楚太太更惊讶,楚识绘最惊讶,她现在算是项樾的临时工,总裁大早晨堵在家门口简直吓死人了。   项明章十分自然:“正好路过,可以顺道接楚秘书去机场。”   楚太太说:“那多不好意思呀。”   项明章道:“没关系,反正座位多,伯母和楚小姐一起吧。”   再不出发就该迟到了,楚识琛上车和项明章坐在一排,用恰到好处的音量问:“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开例会,请问是打哪路过?”   项明章说:“江边欣赏风景路过。”   楚识琛无言地笑了,母亲妹妹都在,他静默了一路,项明章也不吭声,偶尔颠簸一下蹭到彼此的衣袖。   抵达机场,楚识琛换了登机牌,走之前拥抱了楚太太和楚识绘。   项明章立在一旁,楚识琛挪了两步,问:“项先生,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项明章说:“有情况就打给我,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楚识琛道:“没消息的话能打吗?”   项明章装蒜地说:“秘书不在,我会很忙,恐怕没时间闲聊。”   楚识琛:“哦,那好吧。”   项明章怕他当真:“你知道我开玩笑的。”   楚识琛后退一步,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航站大厅人来人往,快走到安检区域时,楚识琛忽然停了下来。   项明章越过人群望着楚识琛的背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证件忘带了?还是记错了航班时间?   只见楚识琛拿起手机,站在原地不知道打给了谁。   口袋里嗡嗡振动,项明章反应几秒才把手机掏出来,他按下接听:“怎么了?”   空中广播回荡,楚识琛握着机身回过头,熙熙攘攘,他认真到天真,仿佛贴在项明章的耳边:“我还没跟你说再见。” 第52章   哈尔滨的秋天已经满是凉意,下飞机后,楚识琛按照唐姨的叮嘱加了条羊绒围巾。   这是楚识琛第一次来这座北方城市,四处充满了陌生,他打车到酒店放下行李,便轻装出发去找周恪森。   哈尔滨地界广阔,周恪森就职的公司去年搬到了道外区,名字叫盈安科技公司。   楚识琛在一座写字楼前下了车,楼下一排底商,大多是面向白领的快餐厅和便利店。   写字楼的管理不算严格,电梯不需要刷卡,墙壁上挂着楼层索引,盈安科技公司在第十一楼和十二楼,只占了两层。   楚识琛对着梯门正了正领口,到十一楼出来,公司的门面就在正前方,他走到前台接待处,询问道:“您好,请问周恪森先生是在这里工作吗?”   前台小哥说:“周经理啊,对,在这儿。”   “那周经理今天在公司吗?”楚识琛表明来意,“我想见他。”   前台小哥看楚识琛衣着讲究,以为是公司客户:“您稍等,我帮您问一下。”   楚识琛点一下头,稍微退开了,避免对方问他姓甚名谁,万一报上去,估计他根本进不了公司的门。   前台小哥打了通内线电话,很快,一名业务助理过来,先打量了楚识琛一圈,说:“您好,您找周主任是吗,跟我来吧。”   楚识琛在心中打分,这家公司的接访制度不够规范,经过办公区,因为去年刚装修过,环境蛮漂亮,但人不多,公司规模比他预想的还要小一点。   经理办公室门口,铭牌上刻着周恪森的名字,助理敲开门:“周经理,有位先生找您。”   门一下子开了,办公室里仅容纳着一张办公桌和一只小沙发,茶几被迫挪到了墙角,空出地方摆了一面黑板。   周恪森穿着件藏蓝色的旧毛衣,估计一直在忙,这会儿刚吃上午饭,塑料餐盒上印着楼下快餐店的店名。   看见门口的楚识琛,周恪森明显愣住了,几秒后,他猛地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椅子碰到了背后的白墙。   楚识琛虚握着拳,记着地址的纸条在手心里褶皱,周恪森比照片上老了许多,国字脸的轮廓不那么明显了,眼尾嘴角,额头眉心,全都盖上了一层沧桑。   楚识琛叫了一声:“森叔。”   周恪森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仿佛在确认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是谁,半晌,他缓过劲来,浑厚的嗓音里带着刺:“真是稀客,你来哈尔滨干什么?”   楚识琛迈入办公室,说:“森叔,我是来找你的。”   周恪森撂下筷子:“那就更稀罕了,找我,你来东北旅游找我招待?恕本人没那个闲工夫。”   楚识琛道:“我来是为了亦思。”   周恪森说:“亦思怎么了,要来东北开分公司?”   项明章不止一次抛出橄榄枝,周恪森早就知道亦思被项樾收购了,这话分明在讥讽楚识琛卖了股权。   “不。”楚识琛说,“森叔,我现在是项明章的秘书,在项樾工作。”   周恪森又愣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抵挡在半空:“你不用跟我说,你跟着谁干,干成什么样,是你楚大少爷的能耐,用不着跟我扯淡。”   办公室的门大敞着,助理见形势不对没敢走远,其他员工听见动静都在悄悄地看热闹,楚识琛忍得了难堪,但在别人的公司里,他不能明目张胆地说要请周恪森回去。   楚识琛问:“森叔,我们能不能好好谈一谈?”   周恪森只觉得“楚识琛”在装腔作势,并且装得挺像样,说:“我跟你没有任何好谈的,你赶紧走吧!”   楚识琛说:“我会等你。”   周恪森没了半点胃口,“啪”地合上饭盒,抓起来丢进了垃圾桶,桶底在地板上晃荡出刺耳的噪音,他下了逐客令:“你小子少来这套,滚出去!”   楚识琛维持着风度,不急不恼地离开了,从写字楼出来,他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些新鲜水果,然后等在公司楼下。   东北天黑得早,周恪森下班出来,见楚识琛竟然没走,但他一个字都懒得说了,只觉得厌恶。   周恪森住得离公司不远,每天步行上下班当锻炼身体,沿着街走了一会儿,经过菜市场进去买了点熟食。   楚识琛跟在周恪森后面,保持不超过三米的距离,最后跟到了附近一处小区。   周恪森就是土生土长的黑龙江人,出生在普通双职工家庭,条件有限,全靠努力学习拼出了一条路。   现实却是兜转一遭,成就过又跌落,满腔愤憾地回到了年少筑梦的家乡。   楚太太说周恪森是工作狂,能在机房待得胡子拉碴才出来,毕业后结过婚,因为太忙又离了,没有孩子,听说这些年一直是孤家寡人。   小区不大,房子看得出年头久远,应该周恪森父母的家。   走到单元门口,周恪森停下来,说:“你再跟着我,别怪我动手揍你,把你打坏了大不了拘几天,你妈受得了么?”   楚识琛原地站定,目睹周恪森甩下他进了单元楼,他仰起脸等了一会儿,三楼卫生间的小窗口亮起了灯。   周恪森洗洗手准备开饭,家里雇着保姆照顾老人,减轻了不少压力,每天晚上能腾出空学习两个小时。   刚摆好碗筷,门铃响了。   周恪森骂了句“阴魂不散”,怒气冲冲地打开防盗门,楼道里却没有人在,地上放着一袋水果。   楚识琛回酒店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能操之过急。   其实他拟了几种对策,比如找盈安合作,通过公司和周恪森建立联系,或者找翟沣、找亦思的老人先铺垫一下,以及付出一些实质的经济补偿。   但思来想去,楚识琛全部推翻了。   这件事不是想方法和论技巧就能解决的,也不应该,要收起一切心思,唯有真心实意地先求得原谅。   楚识琛又查了一些盈安科技的资料,这家公司主要做HR系统,以东北地区为主,面临的市场需求较小,所以发展注定有限。   如果一个人的才能得不到施展,消磨久了难免会磨灭斗志,但楚识琛今天特意观察过,周恪森办公室里的书比文件还多,那张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研发方案,说明周恪森还保留着当年的心性。   欲望无论好坏,都是弱点。   手机响了一声,楚识琛没来得及汇报,项明章先发了消息过来,问:见到周恪森了么?   楚识琛:见到了。   项明章:情况怎么样?   着实不怎么样,楚识琛回复:仍需努力。   第二天上午,楚识琛又去了盈安,周恪森没说一句废话,直接叫几个年轻力壮的销售员把楚识琛轰了出去。   晚上下班,楚识琛跟着周恪森回到小区,他没有追近一点,甚至没开口,主动在单元门前停下来。   周恪森头也不回地上楼了,每家每户的窗子都亮着,过了十点钟,整栋楼的灯火一盏盏陆续熄灭。   夜晚气温低至零下,风冷得像刀,楚识琛在楼下站着,古有程门立雪,可惜还没到下雪的时候,他只能周门饮风。   三楼的灯全部黑了,阳台上似乎有人影晃过。   楚识琛还算满意,好歹周恪森没报警撵他,又一阵西北风吹来,他侧过身用后背抵挡,稍一动弹,觉出双腿冻得发麻。   路灯照射出一小圈昏黄范围,楚识琛待在里面,踱步跺脚,辗转了一夜。   早晨,天还黑着,有个大叔披着羽绒服出来买早餐,看见楚识琛惊呼道:“小伙子,天不亮搁这儿干啥呢?”   楚识琛连唇齿都冷,抿着,张口呼出一片白气:“我找人。”   “找谁啊?”大叔热心道,“叫啥名儿,我帮你喊一嗓子不完事儿了么,你这样等不得冻坏了啊!”   正说着,三楼的窗户猛地拉开,周恪森在阳台上说:“老刘,少管闲事儿。”   “原来找你的啊?”老刘道,“这你大侄子?咋不让人上楼呢?”   没过多久,周恪森从单元楼出来,拎着一只户外用的大包,他瞥了楚识琛一眼,二话没说开上车走了。   楚识琛赶紧叫了一辆出租,天光大亮,一路跟着周恪森出了市区。   到了地方,是一片自然生态的河滩,周恪森约了客户一起钓鱼,沿着河边走了一段,河道变窄变深,不少人一大早来野钓。   楚识琛待在十几米之外,静心等着,周恪森跟客户谈了一会儿,双方陷入沉默,看样子不太顺利。   过去几分钟,周恪森放下鱼竿,向客户开始第二轮进攻。   楚识琛暗自摇摇头,太急了,谈话的技巧之一是节奏,节奏不对,说得又多又快只能让对方感到压迫。   果然,两个人没谈拢,客户先走了,周恪森没有挽留,一个人立在原地抽烟。   楚识琛走过来,叫了声“森叔”。   周恪森烦闷地哼了一声,当初一页资料都看不完的败家子,他以为骂两句铁定会跑了,结果变得这么有耐心,跟着不放就算了,竟然在楼下等了一夜。   从嘴里拿下烟,周恪森问:“你到底想怎么着?”   楚识琛表明目的:“森叔,我想请你回亦思。”   周恪森的手颤了一下,抖掉一截烟灰:“你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跟我逗闷子?”   楚识琛说:“亦思这大半年发生了很多变动——”   周恪森打断他:“跟我没关系,亦思变成什么样,那是李藏秋该操心的,是你楚大少爷该操心的。哦对,我忘了,你把股权卖了。”   楚识琛道:“是我糊涂。”   周恪森重重地吐出一口烟,话也说得很重:“你蠢笨还是聪明,卑鄙还是老实,你打算攀附哪个,又背叛哪个,用不着跟我掰扯,我也不想伺候。”   楚识琛面色青白,说:“森叔,过去是我做错了,我欠你一个道歉。”   “不用,我承受不起。”   周恪森将渔具粗暴地塞进包里,拎上就走,楚识琛长腿一迈挡在他面前:“森叔,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周恪森抬起头,不知是因为火气还是寒风,脸颊涨成了红色:“楚识琛,你不学无术的时候我给过你机会,我手把手教你。你撒泼捣乱的时候我给过你机会,力排众议把你留在公司。你跟李藏秋一起害我的时候,我还他妈给过你机会,甚至没打你一巴掌!”   当下的楚识琛根本未经历过,空白之下只感受到周恪森汹涌的怨恨,怨往事欺人,恨纨绔不争。   周恪森推开他,拐上了桥,楚识琛大步追上桥头,豁出去喊道:“森叔,我真的知道错了!”   周恪森停下,回头已是满腔怒火:“你楚识琛有多浑蛋我清楚,少在这儿演大戏!”   楚识琛道:“我会改,我全都改了!”   “太迟了!你被李藏秋当枪使,把你爸辛苦创办的公司拱手让人,事到如今又卖了股权。”周恪森冷哼一声,“说你败家,倒也卖对了,与其给姓李的做嫁衣,还不如给项樾当帮手。”   楚识琛急切地说:“亦思的一切没有结束,它需要你,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你也需要它,你的抱负从来不是在荒郊野外陪客户钓鱼。”   周恪森被戳疼了心窝子:“我如今就剩这点本事,就值这点行情,让你楚少爷见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楚识琛近乎恳求,只有挺拔的姿态维持着体面,“森叔,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周恪森粗眉拧紧,吐字如钉:“原谅?你配合李藏秋诬陷我,侵害亦思的利益,凭什么要我原谅?!”   楚识琛求道:“过去是我浑蛋,看在我父亲的份上,森叔,再原谅我一次。”   周恪森好像累了,沙哑地说:“不用把你爸搬出来,对亦思,对你,我问心无愧,同样的话到楚喆的坟前我也敢说。”   楚识琛不肯放弃:“是我有愧,是我欠了你,森叔,求求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弥补……”周恪森忽然扭开脸,“你看看这条河。”   楚识琛向下望,这一段河面很窄,河心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周恪森说:“是不是瞧着挺干净,其实水里飘着好多杂草和浮尘,掉进去才知道有多脏。”   楚识琛:“森叔……”   周恪森从牙缝里挤出来最后一句:“所以,只有脏水泼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难受、多刺骨!”   彻骨寒心,没有感同身受,说弥补只会显得虚伪。   楚识琛捏紧了拳头,这个身份被他偷来,那曾经做的孽由他偿还,很公平。   周恪森比他预料中更倔,更强势,倒令他佩服,他认为周恪森不会瞧得起一个只知乞求的孬种。   天高路远,他来此一趟绝不会铩羽而归。   拳头一松,楚识琛抬手抚上栏杆,说:“森叔,被诬陷的滋味儿我尝过了,如果不够,我跳下去再尝一次。”   周恪森遽然一惊。   楚识琛长腿跨过栏杆,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嘭!”   碎冰飞溅,河面激起万重涟漪,转瞬间楚识琛坠入了幽深水中。   周恪森吓得愣住,手里的包“咣当”落地,奔下桥头的时候险些栽倒,他冲到河边大喊:“楚识琛!混账!”   四周跑过来一堆人围观:“有人跳河了!”   楚识琛身躯下沉,冰冷到极点的河水一刹那渗透了层层衣服,淹没他,涌入四肢百骸,像千万根针扎得他体无完肤。   他好冷,太冷了,比沉入大海冷一百倍,一万倍。   他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丧失了知觉,只有无穷无尽的寒冷。   岸上传来阵阵呼喊,楚识琛睁开眼睛,清澈的薄冰被他砸碎了,水中细尘飞扬,模糊不已。   他奋力挣出水面,哗啦,周遭一片惊叫,周恪森伏在一米多高的岸上已经目眦欲裂:“楚识琛!你疯了!”   楚识琛气息紊乱,唇齿不受控制地发抖,一张脸冻得惨白,似冰雪若白玉,在阳光下淌着一道一道粼粼的水痕。   他疯子似的说:“有多难受,多刺骨,我知道了。”   周恪森竭力伸着右手:“抓住我!上来!你他妈给我上来!”   楚识琛抬起胳膊,握住了周恪森的手。   这只手温暖,粗糙,像老管家的手,像暗中与他会面的同志的手,像安全转移那天在码头上,与他交握告别的战友的手。   他被拽上了岸,周恪森一脑袋汗珠,慌张地脱下外套给他披上,骂得比在桥上更凶:“你这个王八犊子!万一出了事儿,我怎么跟你妈交代?怎么跟楚喆交代?!”   楚识琛只剩虚弱:“森叔……对不起。”   周恪森哽着喉咙,一口白气缓缓地吐出来。   四年憾恨,终于释怀。 第53章   楚识琛意识不到身体在剧烈地发抖,河边的风一吹,头皮,脖颈,手背,裸露在外的皮肉一寸寸发紧,像被人拧着、掐着。   鬓边的发梢冻住了,变得尖硬,扎得耳廓充血般鲜红,楚识琛顾头难顾脚,皮鞋浸满了水,踩在地上又湿又滑。   周恪森急得满头大汗,蹲下去说:“上来!”   楚识琛问:“森叔,你干什么?”   周恪森催促道:“你这样怎么走?!上来,我背着你!”   楚识琛有些动容,他弯腰把周恪森扶起来,没撒手,捉着周恪森的胳膊借力,说:“森叔,我都多大了。”   周恪森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知道这季节的河水有多冷,但他不知道楚识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坚强,无奈地说:“你小子真是……”   每走一步,楚识琛感觉脚掌踩着刀刃,岸边很多碎石,他咬牙道:“这条路有点难走。”   周恪森问:“能坚持么?”   “能。”楚识琛一语双关,“路再难行,我也会坚持走下去。”   周恪森拍了拍他的手背,互相支撑着走到了停车场。   楚识琛钻进车厢后面,坐下的一瞬间,衣裤挤压,滴滴答答地渗出水来,他难堪地说:“森叔,我把车弄湿了。”   周恪森气道:“你还顾得上管车!”   羊毛大衣的表面凝结了一层冰碴,楚识琛微缩着肩膀,靠向车门,许是他的脸颊太冰了,贴着玻璃竟然感觉到温暖。   周恪森迅速发动车子,把暖气开到了最大,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楚识琛的状态。   昨晚在楼下杵了一夜没合眼,恐怕都冻透了,刚才又跳河,简直是嫌命太长,周恪森说:“别睡觉,你这样不能睡。”   楚识琛静静睁着眼眶:“嗯。”   周恪森问:“你在哪住?要不去我那儿?”   楚识琛怎么好意思这副模样去别人家里,况且周恪森有父母在,再吓坏了老人家,他回答:“我回酒店,行李都在房间里。”   周恪森一路濒临超速,猛踩油门找到酒店,也不管会不会被开罚单,随便把车停在了门前的道牙子上。   楚识琛的样子太引人注目,惊呆了门口的迎宾。   房间在十五层,不算高,楚识琛在电梯里盯着跳升的数字,感觉前所未有的漫长。   到了房间,周恪森说:“赶紧把湿衣服换了。”   楚识琛脱掉周恪森给他披上的外套,已经沾湿了,他从行李箱拿了一件:“森叔,你先凑合穿我的。”   周恪森一早晨连生气带着急,哪怕光膀子都冒汗,正好手机响了,他摆摆手,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去接听。   “喂,张总?”   楚识琛不可避免地听见一二,这位“张总”貌似是盈安科技的老板,打来问周恪森约见客户的成果,谈了几句,周恪森没有明说跟客户不欢而散。   挂了电话,周恪森习惯性地掏出烟盒,忽然想起在酒店里,只好又塞回裤兜。   这时,楚识琛说:“再试试吧。”   周恪森没反应过来:“什么?”   楚识琛的最终目的是请周恪森回亦思,但为人办事要讲道义,必须处理好当下的麻烦,他说:“再约那个客户见一面。”   周恪森道:“那不是你该操心的,话谈不拢,见两面也没用。”   “那为什么不能谈拢呢?”楚识琛道,“森叔,你不能急,先让客户说需求,哪怕心里全盘否定,嘴上至少要赞许三分。然后,无论反驳还是争取,都抓着他最在乎的利益点下手,他一定会引起注意,赞同或质疑都正常,重要的是他会琢磨你的观点,那你们接下来就可以往深层次聊了。”   周恪森听完看着楚识琛,几分诧异,几分陌生,四年时间,这个不成器的楚少爷似乎大变了样。   楚识琛被看得心里打鼓,担心说多了露出马脚,他努力掩饰方才的沉稳,继续脱衣服,却连龇牙咧嘴都不会,只憋出一句干巴巴的抱怨:“真是冻死我了。”   周恪森回过神:“用热水泡泡,赶紧上床盖上被子!”   楚识琛说:“森叔,你不用担心我,去忙吧。”   周恪森道:“你这个德行我怎么走?”   “我能照顾自己。”楚识琛保证,“而且这是酒店,服务生随叫随到,放心吧。”   周恪森千叮万嘱,公司又有电话打来催,他没办法先走了。   房间一下子静了,楚识琛挪到洗手间,湿透的衣服层层粘在身上,他一件一件脱得精疲力尽。   捂了太久,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白,楚识琛打开淋浴,热水喷洒下来啃噬着他,全身遍布细密的痛痒。   他洗了很久,确保从头到脚都干净了,刷完牙反复漱口,不愿再回想起河水的滋味。   趁身体残存热水的余温,楚识琛上床盖好被子,他拿起脱衣服时掉出来的手机,按了按没反应,已经坏了。   楚识琛心疼得不得了,这么先进神奇的东西,远隔千万里能通话,能一秒钟接到消息,能办到那么多事情……居然不能泡水吗?   这是什么道理?   他甚至打算百年归老一起带进坟墓的。   楚识琛为手机默哀了十分钟,昨天没给家里打电话,他用床头柜上的座机打给楚太太,讲了三五句,耗费掉了最后一点精神。   通话结束,楚识琛握着听筒却没搁下,回忆着另一串数字拨出第二通。   只响了一声就接了,楚识琛说:“项先生,是我,这是酒店的号码。”   座机的音质不算好,项明章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一点也不温柔:“你手机为什么打不通?”   楚识琛说:“坏了。”   项明章问:“没出什么事吧?”   楚识琛一边回答“没有”,一边支撑不住滑进被子里,小时候外祖母教育他,睡觉的时候不能歪三拧四,要躺得平,气才顺。   可他太冷了,侧身蜷缩着,将听筒捂着脸庞:“周先生肯原谅我了。”   项明章说:“比我预计要快,怎么办到的?”   楚识琛牙齿打战,断断续续地撒谎:“我买了水果……去求他。”   项明章没有丝毫开心的反应,也没耐心继续装聋作哑,严肃道:“楚识琛,你听着非常不精神,告诉我你怎么了?”   楚识琛紧紧蜷缩着,将被子裹得盖住耳朵:“没事,我只是有点冷。”   “你不是在酒店么?”项明章说,“房间里怎么会冷,是不是着凉了?”   楚识琛没吹头发,五指插进潮湿的发丝里,昏沉间理解错项明章的意思:“……真的好冷,我不骗你。”   项明章焦躁地解释:“我没有说你骗我,你是不是感冒了?吃药了没有?”   楚识琛神志不清地想,吃药就不冷了吗?   他迫切地想让身体暖和起来,在脑中拼命地搜刮着方法,每次喝酒时都会发热,他说:“我想喝一口酒。”   项明章:“什么,酒?”   床头柜上竖着一张酒店的点餐牌,正面是中餐厅,対着床的背面是一间俄式餐厅,楚识琛望着图片里五彩斑斓的酒瓶,喃喃道:“我想喝……伏特加。”   眼前一黑,楚识琛终于撑不住了,听筒从松开的手里滚到了枕边。   “……喂?”   “楚识琛?”   “楚识琛!”   项明章叫了十几声,没得到任何回应,挂断后却再也无法打通。   楚识琛睡着了,更像是昏厥了,半张脸埋在枕上,皮肤苍白渐消,又来势汹汹地透出红晕。   他梦见自己在水中沉浮,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   他拼命挣扎,一次次伸出淋漓的手,可是没有人来拉住他。他丧失力气,不停地下沉,下沉,肺部抽空,咸涩的海水一股一股呛入口鼻,   等风暴骤停,雷雨方歇,只有他窒息地仰落于深海,再不为人知。   “不……”   楚识琛猝然惊醒,已近傍晚,他窒闷的呼吸在昏暗中格外刺耳。   原来他很怕,跳进水里的那一刻他才知道,他害怕冷水,害怕飘浮不定,害怕什么都抓不住的绝望。   楚识琛按着额头缓了一会儿,拧开灯,看见听筒,通话莫名结束,项明章在那边会不会担心?   可他今天打回去,明天呢,他不会一直待在酒店,这个新世纪没有手机简直寸步难行。   楚识琛权衡了一下,他抹把脸,下床穿好衣服,换了一双备用的球鞋。   从酒店出来,楚识琛以为会很冷,但寒气扑在脸上反而舒服了一点。   地处繁华商圈,街尾就有一家购物中心,楚识琛裹紧围巾步行过去,速战速决买了一部手机,跟坏的那部一样型号。   万幸的是电话卡还能用,楚识琛的手指冻得浮肿,动作笨拙,导购员帮他安装好,说:“先生,可以了。”   楚识琛迷糊地点点头:“谢谢。”   他攥着手机走出商场大门,一开机,蹦出十几通未接来电,有昨晚的,有今天的,差不多全是项明章打来的。   最近一通是半小时之前,楚识琛拨过去,一边往回走。   几乎是立刻接通了,楚识琛说:“抱歉,我不小心睡着了。”   不同于接电话的急切,项明章的语气很平静:“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楚识琛走不快,每一步都像历经颠簸,然后引起一阵晕眩,他听见汽车鸣笛,混沌得分不清是来自街上还是手机里面。   “我睡了一觉。”他答非所问地重复。   项明章叫他:“楚识琛。”   “嗯?”楚识琛努力接腔,“你下班了?”   项明章说:“回答我的问题。”   酒店就在不远的前方,但楚识琛走不动了,他停下,杵在人行道上为难,相隔两千多公里,他究竟要怎么回答才妥帖?   他想继续伪装,奈何实在不好,他头痛,手脚都痛,怪不得寒风吹着舒服,因为他浑身烧得滚烫。   可他対家里说一切顺利,却対项明章诉苦吗?   如果项明章给他安慰,他觉得不够想要更多怎么办?   所以算了,应该算了。   楚识琛动了动嘴唇,还没发出声,一阵天旋地转袭来,他站不稳蹲下去,一只手撑住了冰凉的路面。   项明章听见闷哼和衣服混乱的摩擦,还有汽车驶过的声响,冷静陡然破灭:“楚识琛,你在哪?”   楚识琛说:“街上。”   项明章道:“身体不舒服你乱跑什么?”   楚识琛回答:“我买手机。”   项明章凶道:“手机什么时候不能买,有什么重要?”   楚识琛虚弱地说:“我怕、怕你找不到我。”   “我就不该放你一个人去哈尔滨。”   楚识琛蹲在地上,手脏了,浑身冷热交加抖个不停,为什么教训他,为什么会这么狼狈,明明不是他造的孽。   他延迟地感到一份委屈,强忍着说:“我没关系。”   手机中静了片刻。   项明章问:“那你为什么不起来?”   楚识琛愣了一下,仓皇地抬起头,街边一辆出租刹停,车门打开,项明章握着手机下了车。   来得多匆忙,上班穿的西装领带都没有换掉,直接套了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项明章风尘仆仆,就这样出现在了哈尔滨的街头。   楚识琛怀疑是幻觉,摇晃着站起身。   他腿脚酸麻,却没来得及跌撞栽倒,项明章已经大步奔过来,把他接收进怀里。   通话尚未结束,项明章低下来蹭着楚识琛的额头,那么烫,他不悦皱眉,但语调分明在哄人,最后一句面対面地说:“不用怕,在哪我都能找到你。” 第54章   楚识琛薄唇张合,轻呼出渺渺的白气,却说不出一个字,从抬头看见项明章开始,思绪万千归结于零,他就空白了,断片了。   他们拥在异乡的繁华街头,以不成体统的亲密姿势,可楚识琛推不开,躲不掉,他在发烧,他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他疲惫力竭。   楚识琛给自己找了漫天理由,妄想合理化这个拥抱,企图心安理得地陷在项明章的怀里。   “怎么搞成这样。”项明章撞了下楚识琛的额头,哄完又忍不住教训,“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楚识琛说:“办得不够漂亮,让你见笑了。”   他一惯的风度翩翩,可惜配上这副虚弱模样,就成了乖顺,项明章道:“你觉得我大老远跑来,是为了看你的笑话?”   楚识琛感动地说:“不管是什么,谢谢你。”   寒风萧瑟,项明章半搂半抱把楚识琛弄上车,挨得极近时,脸颊相蹭,他一偏头,将气息灌进楚识琛的耳朵里:“口头不算,有你谢我的时候。”   楚识琛没来由地心跳加快,跌坐在车厢中,晕乎乎地望着挡风玻璃。   一辆越野车驶到前方熄了火,周恪森从驾驶位下来,见完客户,他去给楚识琛买了羽绒服和雪地靴。   拎着东西一转身,周恪森看见楚识琛坐在出租车里,车门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他快步走过去:“你……”   项明章猜到是谁,主动说:“周先生吧,我是项明章。”   周恪森惊讶道:“你就是项明章?”   “如假包换。”项明章说,“这一趟不算公务,没带名片夹,不过带了身份证。”   周恪森摆手:“项先生说笑了,你怎么会来哈尔滨?”   项明章诚实又圆滑:“如果前两天来,那就是为了周先生。今天来,是为了楚秘书。”   周恪森弯腰看楚识琛,急道:“脸都红了,肯定是发烧了。”   项明章不想再耽误时间,说:“麻烦周先生带个路,直接去医院吧。”   周恪森返回去开车,新买的衣服包装严实,项明章坐进车里,脱下自己的羽绒服罩在楚识琛身上,然后把人拢在身边。   楚识琛任由摆置,难受得半阖着眼睛,窗外是哈尔滨的夜色,他在飞掠的璀璨斑驳中瞥见一道细微的银光。   项明章穿着西装三件套,衣襟内的马甲口袋上悬着长链,楚识琛侧目睨着,说:“你戴怀表了。”   项明章“嗯”一声:“走得急,忘了摘下来。”   楚识琛问:“有多急?”   中午通话突然没了声音,怎么叫都没反应,项明章立刻订了最近的航班,没收拾行李,没交代工作,回公寓拿了件羽绒服,撂下一摊事情就过来了。   下了飞机,项明章在路上查询客房的电话号码,确定了酒店,正要联系前台,楚识琛先打给了他。   至于有多急,项明章回道:“急得顾不上给你带一瓶伏特加。”   楚识琛差点忘了,是他口出狂言在先,有点丢人,将羽绒服拉高遮住半张面目,闻见了衣领沾染的古龙水味道。   他悄悄嗅着,河水的污浊与大海的咸涩,一并在他的记忆中稀释。   到了医院急诊,发烧感冒的患者占了一大半,项明章揽着楚识琛进了诊室,一测体温已经三十九度五。   医生说:“烧得这么厉害,在家吃药了么?”   楚识琛回答:“没有。”   “南方人吧?”医生经验之谈,“来哈尔滨玩儿可得穿厚点,每天都有冻出毛病的。”   周恪森担心地问:“严不严重?这孩子昨晚在外面站了一宿。”   医生吃惊道:“胡闹,不要命了?”   项明章变了脸色,当着人不好发作,扣着楚识琛的肩头重重地捏了一下。   楚识琛倒吸一口气,不知道在找补给谁听:“我穿得挺厚的,没什么大碍。”   “那也不行。”医生问,“白天怎么样,什么时候感觉难受的?”   周恪森说:“早晨那会儿,他——”   “森叔。”楚识琛连忙阻止,否则一会儿还要去骨科看肩膀。   项明章冷冷道:“早晨还干什么了?”   周恪森把话说完,一半气楚识琛,一半气自个,合起来中气十足:“……他跳河里了!”   医生把圆珠笔拍在了桌上,“啪”的一声:“不想活啦?跑我们黑龙江寻死来啦?!年纪轻轻的,珍爱生命懂不懂!”   楚识琛吓了一跳:“懂……”   项明章的脸色冷过河面的浮冰,开口低了八度:“医生,先帮他退烧吧,明天安排他做详细的全身检查。”   楚识琛说:“我——”   项明章直接打断:“你暂时没有话语权了,听话就行。”   晚上要留院观察,开了一间单人病房,很整洁,楚识琛去卫生间换了病号服,浅色布料一衬,他的皮肤透着灼热的高温。   等输上液,楚识琛平躺在病床上,一点精神都没有了。   周恪森道:“坐飞机挺累人的,项先生,你去酒店休息吧,我陪着他。”   项明章完全不是商量的语气,说:“不用,我留在这儿看着他,周先生请自便。”   周恪森本来觉得,他看着楚识琛长大,总比老板和下属的关系亲近,但项明章专程飞来,并且肉眼可见地上心,恐怕和楚识琛之间还有更深的交情。   重点是,项明章一看就做惯了主,哪怕在陌生的地界,也不会跟谁讲究“客随主便”那一套。   大晚上的,拉扯浪费时间,周恪森答应了项明章的安排。   病房里只剩滴答的输液声,项明章脱掉西装,抽了领带,把衬衫袖口挽起两折,去卫生间拧湿了一条毛巾。   他坐在床边给楚识琛擦脸,两颊,双腮,本就是骨相立体的薄脸皮,三天不到又瘦了一圈。   深夜气温降至零度以下,项明章无法想象在外面站一宿会是什么滋味。   盛夏时节,楚识琛依旧一身正装,连胳膊都没露过,永远要喝热咖啡,可是为了达到目的,居然敢在哈尔滨跳河。   真是勇敢,真是精彩,真是一条好汉。   项明章在内心严厉批驳,擦拭的动作却很轻,擦完脸,他捉起楚识琛的一只手,路上没注意,这才发现细长的手指又红又肿,手背连血管都看不见了。   刚一碰,楚识琛疼得睫毛轻颤,醒了。   项明章俯身问:“要什么?”   楚识琛烧得嗓子疼,缓慢道:“我听见你骂我了。”   项明章挑眉:“我又没出声,你会读心术啊?”   楚识琛说:“我诈你一下,你真的骂我了?”   “你不该骂?”项明章道,“让你找周恪森,负荆请罪也只是抽几下,你怎么干的?”   楚识琛说:“我不敢自比廉颇。”   项明章道:“廉颇老矣,尚能一顿三碗饭,等你老了,得风湿病关节炎。”   楚识琛:“……”   “我没跟你开玩笑。”项明章说,“万一周恪森的心肠够硬,扔下你不管,你可能就冻死在河里了,会出人命的你懂不懂?”   楚识琛还没退烧,迷糊中透着一丝高深:“我没那么容易死。”   项明章莫名听出一股优越感,好像会什么绝世武功似的。   过了会儿,楚识琛又睡着了,这次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退了烧,立刻安排做了全身检查,至少需要一天出结果,下午又输了两瓶液,整个人被折腾得异常憔悴。   周恪森从家里带了清粥小菜,楚识琛两天没吃东西,勉强喝了小半碗粥,嘴里发苦实在难以下咽。   他想吃口甜的。   病床太硬,他想睡厚床垫,医院飘浮着药味,他想要迦南香助眠。   人果然贪心,独自昏厥在酒店也爬起来了,有人照顾就犯了少爷病。   项明章一直陪着,忙前忙后,楚识琛心里的银行跟着盘账,花销算得清,可情谊太多,像个无底洞。   在病房度过了两个晚上,检查结果显示没有大碍,楚识琛第三天输完液回了酒店,他的房间被项明章退掉了,重新订了一间高级套房。   楚识琛确认:“我们住一间房?”   项明章说:“滑雪季,没什么空房了。”   楚识琛道:“还没下雪呢。”   “等下雪就只订得到西北风了。”项明章捏着房卡,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而且这样方便我照顾你,我还没嫌累,你有意见么?”   楚识琛哪还敢有。   高级套房多了客厅和餐厅,浴室很大,但床只有一张。   楚识琛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湿着头发出来,项明章正在沙发上和部门总监打电话,瞥了一眼,起身把楚识琛押回了浴室。   通话结束,项明章命令:“把头发吹干。”   楚识琛道:“我从来不吹。”   项明章说:“那就从今天开始改正,湿着头发容易感冒。”   楚识琛有板有眼地说:“没发明吹风机的时候,大家都像我这样,不也过来了?”   项明章噎了一下,感觉哪里怪怪的,他懒得废话,直接打开了吹风机,声音一响,楚识琛仰着身子向后躲。   项明章没了耐性,单手勒住楚识琛的腰,轻轻一抱把人放上了洗手台,和抱上办公桌的招式如出一辙。   楚识琛没有防备,碰翻了香氛瓶子才反应过来,他个子高,双腿一踩就要落地,可项明章快了半步,分开他的膝盖死死挡在面前。   烘热的风,潮湿的水汽,香氛倾洒弥漫的薰衣草味……混乱的物质扑面而来,楚识琛依稀分辨出哪一道是项明章的气息。   他不动了,手掌扣着大理石台,满头乌黑发丝被项明章撩拨着。   头发吹干了,吹风机一关,啪嗒,楚识琛的拖鞋滑落在地上。   项明章低头看楚识琛的脚背,瘦瘦窄窄的,很白净,说:“手脚的红肿已经好了。”   楚识琛:“嗯。”   项明章说:“身上冻伤没有?”   楚识琛回答:“没有。”   项明章又说:“头还晕不晕?”   楚识琛道:“不晕了。”   逐一确认后,项明章忽然问:“只有一张床,晚上怎么睡?”   楚识琛微侧着脸,斟酌出模棱两可的答案:“都行。”   “什么都行?”项明章似笑非笑,“我说梦话也行?磨牙也行?占得地方太多也行?”   楚识琛迁就道:“没关系。”   项明章沉声问:“忍不住碰你也行?乘人之危也行?”   楚识琛倏地抬眸,两个成年人,曾经亲热过,粉饰的矜持被露骨地挑破,他没办法装作听不懂。   他也没办法不慌张:“我不是那种意思。”   “我知道。”项明章看着他,“那我的心思这么明显,你知道了吗?”   楚识琛心如鼓擂,又仿佛心跳停了一拍。   项明章堵着他,挤着他,强势包裹在温柔里,一句句步步为营。   他没有上当,但抵挡不住入了套:“……我知道。”   项明章笑了,似是不经意,其实克制了不知道多久:“楚识琛,那你喜欢我吗?” 第55章   楚识琛的手心出了一层细汗,滑得扣不住大理石台沿,陡地一松,他胡乱地在周围摸索,碰到了项明章拆下来的宝石袖扣。   菱形的,楚识琛一把抓在手里,袖扣的尖角扎着掌心,疼,他借着这点疼保持理智,说:“我没有准备好。”   项明章笑容渐收:“哪方面没有准备好?”   楚识琛说:“我没有想那么多,我想先完成该做的事情……”   项明章看穿他:“你在顾虑什么?”   楚识琛否认:“没有。”   这两个字太单薄,安慰不了他的心虚,撑不起项明章的审视,他冒着说多错多的风险,解释道:“我的生活变化太大了,我仍然在适应,其他很多事还没有考虑过。”   项明章道:“是么。”   楚识琛不必再回答了,项明章从他的双膝之间退开,微躬的脊背挺直,仅此一步,他们的距离仿佛一下子拉开了。   楚识琛松开手,踩住地面,狼狈地趿拉上拖鞋。   他从浴室离开,厚重的门在身后关闭,砰的一声,余下的“怦怦”是他的胸腔在作祟。   没多久,浴室里响起水声,项明章脱掉衣服进了淋浴间,花洒开到最大,水温微凉,他扬着头被强力冲刷至心绪冷静。   在医院磋磨了两天,项明章的下巴冒出一层胡茬,洗完澡,他打上剃须泡沫,用酒店的一次性刮胡刀刮干净。   来的时候只揣了一小瓶须后水,新买的没用过,项明章拧开拍了一点,沉香木加薄荷的味道。   洗手台上一片凌乱,香氛瓶子倒着,插在里面的藤条滚出来两根,袖扣只剩一颗,另一颗别是掉进了下水道里。   项明章低笑,怎么紧张成这个样子,野外不知深浅的河都敢跳下去,却不敢面对他?   还是楚识琛在害怕什么?   其实项明章留了一线余地,刚才的对话,比起陈述更多的是询问。   他根本没有阐释种种心思,一句“明显”,就问楚识琛知不知道。他也没有自剖心意,没说“我喜欢”,便讨要楚识琛的答案。   项明章承认,这份狡猾是因为他缺了一点把握。两个人过招,互相揣摩对方的态度,一个委婉,另一个就不会太粗暴。   如果他直白得不留退路,可楚识琛不想要,那给出的拒绝也会一锤定音,彼此就栽进了死胡同。   项明章自嘲地想,业务技巧用在这方面,算成功还是失败?   不过楚识琛真的很聪明,不承认不否认,状似慌不择路,实际上一样留了回旋的可能。   项明章从浴室出来,偌大的套房静悄悄的,楚识琛已经上床了,占据一边,留白了三分之二。   项明章拿着手机走到另一边,掀开被角上床,靠坐着床头。   时间不算晚,项明章打开邮箱批复了几封邮件,看了两份资料,言简意赅地打了一通长途电话。   余光锐利,他确定被窝旁边始终一动不动。   忙完,只留一盏夜灯,项明章躺下。   楚识琛没有睡着,听着背后窸窣,项明章貌似翻了个身。   当下的局面到底算什么,楚识琛管不住纷杂思绪,项明章又会怎么想?会不会气恼,会不会后悔跑来这一趟?   ——楚识琛,那你喜欢我吗?   可他根本不是楚识琛。   所以他没有资格回答,没有立场说喜欢,只要说出口就等于骗人。   然而说不喜欢,一样是谎言。   他告诉项明章没有准备好,并不是情急之下找的借口,更不是含混的敷衍,是他那一刻最诚实、最周全、也最无奈的回答。   至于项明章以后会怎么看待他,他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他都愿意接受。   楚识琛拟设了后果,认了。   他没精力再想,刚闭上眼睛,被子“呼通”动了一下,紧接着一阵温暖袭来,项明章靠近贴在了他的背后。   楚识琛猛地睁开眼睛,身体微僵:“你干什么?”   项明章的气息拂在他耳后,胸膛抵着他的肩胛,说:“你觉得我会老老实实地跟你各睡一边?”   楚识琛脱口而出:“你不生气?”   项明章怔了两秒,大手握住楚识琛的腰身,太单薄了,不足他半掌宽,来不及轻薄就把人翻了过来。   楚识琛在柔软的床垫上弹了一下,仰着面,项明章半支撑在他身上,灯光昏暗,但他们的距离足以看清眼耳口鼻和阴晴喜怒。   项明章戏谑道:“一声不吭,拿后脑勺对着我,我以为你婉拒了人摆姿态,原来在担心我有没有生气?”   楚识琛说:“我没有担心,只是合理推测。”   “好。”项明章问,“那我生气了,你会在乎吗?”   楚识琛动弹不得,项明章压制着他,英俊的面目底下有欲望,有不甘,问这句话时最明显的是期待。   楚识琛喉咙发紧:“会,我在乎。”   项明章的呼吸有些重,把贪心说得天经地义:“口头的道谢和在乎都不值钱,楚识琛,给我点实际的。”   楚识琛浑身都紧绷了:“你要什么?”   项明章一动,右腿顶开楚识琛的双膝,强势地卡进去,他分毫不留地侵占着,身体肌群就像连绵山峰,笼罩在楚识琛上方稳固不移。   触感分明,楚识琛瞠目。   压迫于身,项明章还要刺探楚识琛的神经,他突然问:“你的文身呢?”   楚识琛愣住:“什么?”   “我早就想问,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项明章不紧不慢地说,“你大腿内侧的文身在哪,我怎么没找到?”   楚识琛早就忘记了这回事,更不知道文身是什么样子,项明章竟然注意过,揣得严实,掖到此时此刻来拷问他。   感官的知觉聚焦在一处,楚识琛混乱地摇了摇头。   项明章低声道:“办公室那一晚我就检查过,双腿干净得不得了,一颗小痣都没有,你究竟纹在哪了?”   楚识琛迟钝地说:“没有。”   “没有文身?”   “……没有。”   项明章说:“没有最好,洗纹身可比磨破皮疼多了。”   楚识琛濒临爆发:“够了,能不能别说了。”   项明章却不恼,平静地滚了下喉结:“你堵住我的嘴就不说了。”   楚识琛刚伸出手,项明章一把捉住按在枕边,他低下头,用鼻尖碰了碰楚识琛的鼻尖,然后一偏头,蜻蜓点水地啄了楚识琛的嘴唇。   项明章问:“这样堵,明白么?”   楚识琛唇齿微张,未来及出声,项明章再次吻下来,又猛又凶,连呼吸都吞食干净。   楚识琛唇瓣柔软,项明章肆意攫取不懂怜惜,陡地,遭了报应,被楚识琛颤抖的牙关咬到舌尖。   项明章绷不住笑了,厮磨着说:“上次喝完伏特加亲你,都是酒味,不如这一次甜。”   楚识琛意乱情迷:“怎么会甜?”   “是啊。”项明章一边吻他一边喟叹,“楚秘书,怎么会甜,是不是甜食吃多了?”   楚识琛晕眩地闭上眼睛,比喝了酒醉得更厉害,他像个沉沦的傻子,盘不清旧账,算不清新债,也许连数数都要掰一掰手指头。   只知道,这是他第二次接吻。   楚识琛快要不能呼吸了,溢出模糊的声调,他本能地挣了挣手腕,项明章松开他,下一瞬五指嵌入指缝,把他抓得更牢。   不知过了多久,项明章抬起头,一样的神魂颠倒。   楚识琛扬着修长的脖颈,颈侧青筋浮现,他被强迫吹干了头发,现在又被汗水弄湿了。   项明章拨开楚识琛鬓边的发梢,稳住气息说:“‘没有准备好’,不算拒绝。”   楚识琛纵着眼皮:“那算什么?”   系统需要升级,选项只有“允许”或“本次忽略”,没有“永不升级”的选项,项明章说:“算我倒霉,丢了一只袖扣还要考验耐心。”   楚识琛不敢奢求:“你对我还有多少耐心?”   “取决于你的表现。”项明章道,“没准备好就继续准备,进度到了百分之几,匀速多少,随时都要交代清楚。”   楚识琛抿了抿嘴唇,问:“刚才算表现好么?”   项明章险些心猿意马,说:“不算,那是你欠我的道谢。”   楚识琛道:“那还清了吗?”   项明章不知足:“本金清了,还差一点利息。”   楚识琛不觉笑了,低喃道:“向来是旁人欠本行长利息。”   项明章没听清:“什么?”   在哈尔滨最暖和的一个秋夜,沈若臻思绪皆空,抬手托住项明章的下巴。   他第一次还人利息,心甘情愿,轻轻吻在了项明章的嘴角。 第56章   楚识琛一夜酣睡无梦,每次出差没有迦南香助眠,他都睡不踏实,这一晚他似乎闻见了淡淡的木香气。   黎明醒来,楚识琛平躺着,头歪向一边,睁开眼睛看见项明章的喉结。   楚识琛不曾幻想跟另一个男人同床共枕是什么样子,上次醉酒荒唐,醒来只剩他一个,就算脑补一二,以他匮乏的经验也想象不出具体的姿势。   此刻亲身体会,楚识琛抚上腰间的手臂,哪怕是放松的睡眠状态,项明章依然不动如山地扣着他。   毕竟练过咏春,他暗中褒贬。   项明章动了一下,醒过来,第一反应是抬手摸楚识琛的额头,确认没发烧,转瞬又落回了腰际。   楚识琛掰不开,说:“我要起床了。”   项明章搂得他侧过身:“再睡十分钟。”   楚识琛抬头碰到项明章的下巴,又闻见那股淡淡的味道,他好奇地问:“你抹什么了?”   “嗯?”项明章想了想,是那瓶须后水,“好不好闻?”   楚识琛说:“像我燃的香。”   项明章特意挑的味道,有意带来,洗完澡故意抹了一点,现在装作不经意地说:“燃香不环保,知不知道?”   楚识琛:“哦,那怎么办?”   项明章挑开楚识琛的睡衣,在柔韧的腰肢上捏了一把:“你可以离我近一点,我让你闻。”   清晨敏感,楚识琛忍着欺身的酸麻,他抬手掐住项明章脆弱的咽喉,一点点推开,说:“离近点就行?我以为要把你燃了呢。”   项明章扯出一点轻佻的笑意:“在床上掐脖子,你以前这样玩儿过?”   楚识琛不理解,是他力道太轻么,这算玩儿?   项明章又道:“还要燃了我,怎么燃,滴蜡啊?”   楚识琛彻底不懂了:“什么意思?”   “该我问你,你以前有特殊癖好?”项明章猜疑,不过他是外行,问得浅显,“你是S还是M?”   楚识琛一头雾水:“什么S什么M,我只知道CEO。”   项明章把楚识琛搂紧了,清清嗓子,开口却变得沙哑:“料你也没那个能耐,手指就受不了了,楚少爷当CEO的可能性都更大些。”   楚识琛这一句听懂了,羞怒难当,说了句“无耻”。   楚识琛从项明章的怀中挣脱,翻身下床,进浴室往脸上泼了几把冷水,刚降些温度,项明章披着睡袍进来,并肩站在旁边洗脸刷牙。   香氛瓶子倒了一整晚,都流干了,项明章终于腾出空扶起来。楚识琛在地上扫视了一圈,弯腰捡起滚落的另一枚袖扣。   镜子里,楚识琛的气色恢复了一点,他按照计划,不惜代价求得原谅,解开周恪森的心结,后面请周恪森回亦思就多了些把握。   已经耽误了两天,楚识琛说:“我打算等会儿约周先生见面,正式谈一谈。”   项明章漱了漱口,他来到哈尔滨还没跟周恪森聊过,同意道:“好,我们一起见他,也比较有诚意。”   楚识琛给周恪森打了电话,约在一家餐厅见面。   换好衣服,项明章和楚识琛出门赴约,餐厅位于繁华的道里区,开了许多年,从窗口可以欣赏到充满风情的中央大街。   周恪森提早到了,先点了几样招牌的小点心。   楚识琛这些天没正经吃过东西,明白周恪森是心疼他,气氛正好,他说:“森叔,光有点心可不够。”   周恪森道:“放心吧,不会让你饿着,我记得你爱吃牛肉?”   楚识琛不爱吃,说:“我忘了。”   周恪森一直没问那场事故,疑惑道:“你这个失忆是全都忘了?爱吃什么,喝什么,这种体质上的倾向也不记得?”   项明章道:“连自己的癖好也不记得。”   楚识琛一凛,端起茶壶给项明章斟了半杯,说:“项先生,哈尔滨的茶叶很好,你喝茶吧。”   项明章闻了闻:“这是龙井,西湖的茶。”   周恪森忘了刚才的疑问,叫服务员来点单,说:“今天我请客,你们大老远来哈尔滨,我得尽一下地主之谊。”   项明章绅士地端起茶杯,举到半空,暗示道:“那就感谢周先生破费,等回去以后,轮到我请。”   楚识琛立即领悟,顺势说出了口:“森叔,回去吧,回去看看亦思。”   周恪森抚着台布上的花纹,斟酌片刻,终究不擅长拐弯抹角:“说实话,亦思如今算是项樾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项明章说:“如果我想让亦思完全沦为附属,就不会三番五次向你邀约。”   楚识琛道:“森叔,你曾经辞职帮我爸爸一起打拼,完全出于情义。现在我厚颜无耻地请你回去,但和当年不一样,因为亦思已经有你的心血。”   周恪森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年纪也上来了。”   楚识琛温柔地反驳:“四年,要说长,那就不要再耽误,要说不长,也就不必再犹豫。”   周恪森道:“以前不见得你这么会说话。”   “没有什么不会改变,我也变了。”楚识琛说,“时移世易,你的年纪是自然增长,小绘倒是一下子成大姑娘了。”   周恪森露出点笑容,更多是疼惜:“楚喆走的时候,小绘才高中。”   楚识琛说:“明年就大学毕业了,她跟你一样,念的是计算机专业,来的时候她托我向你问好。”   托孤托了一双,那时候楚识绘太小,周恪森就把精力都给了混账的楚识琛,可惜他没管好,辜负了楚喆的托付。   离开前在亦思的会议中心,周恪森对着那座雕像告别,众人以为他发泄诉苦、委屈痛骂,其实留下的最后一句,是一声万分无奈的“抱歉”。   楚识琛有条有理地劝说,用情理动人,以事业诱惑,处处戳及周恪森的软肋,他又喊了一声“森叔”,心诚意切:“回亦思吧,好不好?”   周恪森深呼吸,喝了一大口热茶,雪山融化,冰河松动,他下决心般叹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楚识琛笑起来,心里的石头落地,在哈尔滨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菜上齐摆了一桌,三人以茶代酒一起碰杯,周恪森说:“多吃点,这两天都瘦了,回家以后你妈该心疼了。”   楚识琛夹了一块排骨:“我没告诉家里生病的事,森叔,你记得帮我瞒着。”   “嗯,行。”周恪森感慨道,“你真是把我吓坏了,也惊着了,搁以前打死我也不信你敢跳河。”   楚识琛玩笑地说:“掉过一次海,胆子大了。”   周恪森想起什么,笑道:“有一年我跟你爸出差,你妈打电话说你得了急性阑尾炎,要割盲肠。我们下了飞机直接赶去医院,你在床上躺着,哼哼唧唧麻烦死了,没想到现在变得这么坚强。”   项明章在一旁聆听,觉得很割裂,想象不出描述中的那个楚识琛。   手机响了,是项家大宅的座机号,项明章暂时离席,说:“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   桌上剩下楚识琛和周恪森面对面,刚才的话题中止,周恪森放下筷子,忽然道:“翟沣跟我说了标书的事。”   楚识琛闻言静了两秒,过去这么久了,对此他没有多余的情绪,问:“翟组长过得还好么?”   “他挺好的。”周恪森说,“医药公司的项目,他是为了给我出当年那口气。”   楚识琛颔首,回答得很缓慢:“我理解。”   周恪森道:“他从进公司就跟着我,替我冤得慌,所以离开亦思前干了这么一桩事儿,估计是他这辈子干得最出格的事情。”   楚识琛越想越觉得不对:“森叔,换标书是翟沣的意思?”   周恪森点了点头:“是,他后来告诉我你变化很大,我还不相信。”   正说着,项明章接完电话回来,落座发觉没人动筷子,说:“怎么,都吃饱了吗?”   楚识琛看着项明章,目光停留了很久:“你再吃一点吧。”   项明章盛了半碗汤水,一边喝着透露了文旅项目的部分细节,周恪森很感兴趣,两个人交流了一些技术性观点。   交流之外,也算测试,项明章放了心,周恪森的观点并不落伍,而且实用,显然淡出的这几年里没有停止过钻研。   三个人都是行动派,最终商定,周恪森尽快处理好盈安的工作,然后回亦思。   项明章和楚识琛工作繁忙,耽误不了太久,所以先回去,到时候会派人来帮忙打点。   等周恪森回去以后,一切安顿好,就把父母也接过去。   吃过饭,周恪森开车走了,项明章和楚识琛沿着中央大街散步,吃饱喝足,尘埃落定,感到格外的轻松。   这道街风情太美,如同一片具象化的百年旧梦,让楚识琛不敢高声语,只能低低地提起:“项先生,我有个疑问。”   项明章也敛着情绪:“什么疑问?”   楚识琛说:“医药公司换标书,是翟沣的意思?”   项明章停下来,猜到是周恪森说的,他回道:“我忘了。”   “但我记得。”楚识琛道,“你说你收买翟沣,利用我,你还说翟沣一开始不同意,其实是翟沣要为森叔出气,要打李藏秋的脸,要给我教训。”   怪不得李藏秋不追究、不细查,因为整件事和当年如出一辙,他心里有鬼不愿意翻出旧案。   项明章一开始打算把翟沣调回研发部,但翟沣拒绝了,他见过周恪森的结局,这些年已经撑得够辛苦,他想去深圳和妻子一家团圆。   项明章没有勉强,写了入学推荐信,并且答应让翟沣进项樾的分公司,然后从翟沣口中了解到周恪森当年的事情。   项明章说:“有的事论迹论心,唯独不容易论对错,对于翟沣的做法,我保留意见。”   四周游客谈笑,楚识琛走近一步:“我没怪翟沣,我在问你,为什么要隐瞒,让我一直误会你?”   项明章回答:“翟沣是员工,我是总裁,我“坏”一点不会有什么风险。还有一个原因,你记不记得在悬铃木旁质问我的时候,你首先问的就是翟沣。”   楚识琛:“所以呢?”   “所以你把他当朋友了。”项明章道,“他也在相处中对你改观,联系我为你求情,那我就勉为其难,让你们短暂的友情不要破灭得太彻底。”   楚识琛失笑:“要不要感谢你当坏人?”   项明章问:“你觉得我坏吗?”   楚识琛哑然,骗人是坏,那他也不算好人,事到如今他和项明章的关系早已说不清楚。   一阵振翅声从天空飞掠,大片白鸽吸引了人群的注意。   中央大街,圣索菲亚教堂,项明章和楚识琛一一走过,在广场上喂了鸽子,即将回程,他们每次都在离开之前偷一点快乐。   订了傍晚的航班,下午回酒店收拾行李,项明章提前给司机打了电话。   飞机起飞时天已经黑了,高空上不见云不见月,楚识琛吃了感冒药,有点困,一觉睡到了航班结束。   下机往外走,项明章问:“要不要再休养两天?”   “不用。”楚识琛睡眼惺忪,行事果决,“公司应该攒了不少事情,我明天会准时到的。”   航站楼外停泊着熟悉的商务车,司机先送楚识琛回家,楚太太在别墅大门外迎接,叫项明章只能安分地说一句“再见”。   半小时后,司机送项明章到波曼嘉公寓。   三四天没回来,私人管家把房间打理得很好,床品拆换过,花瓶换了水,冰箱里的果蔬每天更新。   项明章没带行李,只拎着一个包,他进衣帽间换了衣服,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一打开,发现楚识琛的检查报告在里头。   出院那天装的,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封,有病历,有片子,几乎把全身各部位都检查了一遍。   这些应该保存起来,以后生病了可以当作参考,项明章准备明天拿给楚识琛。   几张收费单混在一起,他挑出来,不小心滑落了一张片子。   项明章捡起来,是楚识琛的腹部CT。   他看了一眼,忽然盯着片子顿住——影像中的阑尾部分完整无损。   可今天周恪森亲口说……楚识琛做过了阑尾炎手术。 第57章   项明章捏着CT片子,心中犹疑不定,他翻来覆去地确认那块影像,怕自己看错,用手机拍下来发给了项行昭的家庭医生。   对方很快回复,证实是阑尾,如果切除过不会出现。   项明章疑虑更甚,联想到楚识琛根本不存在的“文身”,他没有深究,因为钱桦吊儿郎当的,说的话不可信。   但周恪森不一样,楚识琛做完手术他去医院亲眼看过,楚喆和楚太太都在场,所以不会有假。   可这张片子也是真的,的的确确是楚识琛的身体影像。   如果两个既定事实相悖,说明一定存在问题。   可究竟是什么问题?   项明章思路错杂,但职业习惯不允许他忽视,一个事件就像一个复杂的系统,其中一项模块、一个组件、一串代码,只要出现细微瑕疵,都可能影响整体的运作。   项明章想打给许辽,翻出号码,悬着手指却迟迟没有按下。   上次楚识琛在雲窖那么生气,他把人哄好了,虽然没有明确保证,但等于默认不再调查楚识琛的旧事。   项明章兀自轻嗤一声,他向来不稀罕当君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信守承诺?   不过他承认,标书那件事真相大白,不被楚识琛误会的感觉还不错。   最终,项明章没有打给许辽。   屏幕一闪,收到一条信息,公寓的私人管家知道项明章回来,询问更换的衣物是否需要清洁熨烫。   项明章让对方过来取,回复完,他把换衣凳上的一身西装拎起来,从马甲口袋里掏出那只怀表。   楚识琛不在,项明章每天戴着上班,没想到正好戴去了哈尔滨。   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楚识琛烧得迷迷糊糊,竟然还注意到隐藏在衣襟内的表链。   项明章始终不明白,这只怀表到底有什么故事,为什么楚识琛第一次见到就那么反常?   办公室那一晚,楚识琛近乎明抢,并且喃喃地说了两个字——我的。   以楚识琛矜持庄重的个性,平时根本不会说这种话,当时喝了酒,“我的”,是无心之语,还是酒后吐的真心之言?   项明章灵机一动,他不调查楚识琛,但可以调查这只怀表。   这是他的私人物品,拆开了敲碎了怎么查都合理合法,至于检查报告,他一张张收入纸封,暂时放进书房保存。   一夜过去,项明章起床去游了几圈,换衣服到公司,销售部工作繁忙,不到九点钟谈话间已经全部占满了。   经过秘书室,楚识琛来得比往常早,黑西装黑头发,坐在办公桌后专心做事。他生病初愈,肤色仍有些苍白,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疏离。   伏案良久,楚识琛翻开一本文件靠回椅背,轻昂起下巴,一瞬间的神态有股上位者的高傲,甚少流露在人前。   楚识琛掀过一页,视线移动发现项明章在门口,他放下文件,起身走过去打开门,说:“项先生。”   两个人之间没有多余的称呼,不同场景,不同的意味,项明章说:“是不是很忙?注意休息。”   “还好。”楚识琛道,“等下要去一趟市场部,先帮你泡咖啡?”   项明章说:“不用,早餐喝过了。”   他们守着门一内一外相隔半米,楚识琛灵敏察觉,项明章似乎有话,或者有想法要表露,等了片刻却没动静,他道:“我派人去了哈尔滨帮忙打点。”   项明章说:“嗯,你办吧。”   楚识琛该去市场部了,积攒了一周的工作够他忙到下班,他不记得、也不在意检查报告放在了哪。   其实部分工作超出了秘书的职责范畴,楚识琛之前参与历信银行的项目,整顿亦思财务部,推行退款机制,他的能力、权限和风头实在难以埋没。   这次楚识琛突然请假,没两天,项明章也走了,今天两个人同时回归,底下的人都猜测会有事发生。   等周恪森的归程确定,楚识琛去亦思安排了办公室,跟人事部拟定公告,关于研发部要有人事变动的传言也透出风来。   周末上午,楚家倾巢出动去机场接机。   周恪森推着行李出来,楚识绘最激动,大喊着“森叔”冲上去拥抱。   周恪森无儿无女,期望都给了楚家的兄妹,来之前装作不在意,见到楚识绘却根本忍不住,问专业成绩,问实习情况,问技术方向,把楚识绘都问怕了。   楚太太腼腆地立在一旁,心中惭愧,酝酿半天叫了声“老周。”   周恪森既然答应回来,就已经摒弃前嫌,他应了,说:“小杨,我想去看看楚喆。”   从机场驶向墓园,路途中楚识琛买了一束白菊。   楚喆的墓在一片向阳的草坪上,楚识琛第一次来,他望着墓碑上的照片,楚喆和他幻想中相似,睿智且温和。   周恪森伸手擦了擦照片,声音高高低低,念叨着老友间积聚四年的心里话。   楚太太对着墓碑向周恪森道了歉,叫楚喆放心,楚识绘讲了些零碎的生活点滴。   楚识琛闭口不言,他该说什么呢。   楚喆在天之灵一定知道他是个窃贼,偷取了身份,还有胆子来拜会失主的父亲。   另外三人等着他说点什么,他放下花束,歉疚不敢作声,久久,他对楚喆说:“来日方长,那就且看来日吧。”   离开墓园,一家人为周恪森接风洗尘,楚识琛提前安排好了一切,下午陪周恪森到住处,两个人坐下来详谈亦思目前的状况。   三壶茶的工夫,楚识琛分轻重缓急地交代,无一不妥帖。   聊完,周恪森不禁感叹:“你跟以前太不一样了。”   楚识琛笑了笑:“不让森叔失望就好。”   星期一,周恪森正式在亦思上任。   公司系统发了公告,顷刻间各部门皆知,亦思内部掀起波澜暗涌,周恪森一露面,曾经的旧部下属全跑来了,每个人都激动不已。   周恪森穿着朴素,但气场很强,笑问大家自己是不是显老了。   正说着,李藏秋出现,路上收到信儿,果然是真的,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周恪森还会再回来。   走近了,李藏秋先看了楚识琛一眼。   楚识琛道:“李总。”   李藏秋点一点头,儒雅笑道:“周副总,咱们老哥俩好久不见了。”   周恪森十足的冷静,陈仇旧恨掩在岁月刻下的眼纹里:“以后恐怕又要天天见了。”   李藏秋道:“瞒这么严实,什么时候决定回来的?”   楚识琛坦坦荡荡地说:“是我去哈尔滨向森叔认错,请森叔回来的。”   这一句话否认了当年的龃龉,还了周恪森清白,李藏秋自然领悟,当年被他利用的“楚识琛”已经换了阵营。   周恪森说:“第一次进亦思是楚喆找我,第二次是楚喆的儿子找我,一不小心就混成了两朝元老。”   “楚喆”的名字太久没在亦思提起,众人一时怔然,恍惚回到了亦思最辉煌的时候。   这时,两名保安搬上来一只箱子,说:“楚秘书,你的包裹。”   楚识琛亲手打开,箱子里是楚喆生前最喜欢的雕像,他说:“森叔,这是楚家给你的上任礼物,以后就摆在研发部的会议室里。”   周恪森忡愣着,抬手抚上雕像:“……好,就照你说的办。”   从孤身前往哈尔滨,到今日周恪森走马上任,楚识琛圆满完成了每一个步骤,他并不满足,该继续迈出下一步了。   手机响,楚识琛走到人少的地方接听:“项先生?”   项明章上午去老项樾开会,来不了,订了花篮祝贺周恪森任职,说:“我准备回公司了,你那边怎么样?”   楚识琛说:“很顺利,满足预期。”   项明章道:“那就好。”   门口立着项明章送的花篮,好大一捧银扇叶,扎实茂密,可惜细长的枝叶有些脆弱,运送途中折断了几根。   楚识琛抽出来,拢了一小把,说:“大概多久到,研发中心的会议要不要提前?”   项明章道:“楚秘书,你是不是生怕我歇着?”   楚识琛说:“可以给你留一杯咖啡的时间。”   项明章妥协了:“帮我叫一杯意式浓缩,等会儿见。”   办公大楼的楼顶是天台咖啡馆,天冷了,上来的人不多。   楚识琛之前约任濛来天台面谈,谈完就走,没顾及欣赏,半圆观景台上有一架天文望远镜,上可以观星,下可以俯瞰整个园区的风景。   今天是阴天,画面不太清晰,楚识琛低头对着目镜摆弄,没察觉背后的脚步。   项明章去了趟哈尔滨,长了一点耐寒的本事,开车嫌热,大衣脱下来搭在手肘上,他走近摸了下楚识琛的后脑勺,问:“好看么?”   楚识琛抬起头:“你回来了。”   天台风大,项明章怕楚识琛着凉,展开大衣给他披在肩上,嘴上说:“正好我懒得拿了。”   两个人立在栏杆前,视野开阔,楚识琛道:“周先生回来了,文旅项目你会不会考虑让亦思参与?”   项明章说:“下午研发中心一起开会,会正式讨论。”   楚识琛不止为亦思,也为项樾:“一旦决定,对外我们要尽快反馈给甲方,对内,要让有的人避嫌。”   一口咖啡还没顾上喝,项明章道:“你有时候实在雷厉风行,不像上有老板的秘书,更像是习惯了拿主意的领导。”   楚识琛没有直接否认,他在尽力当一个秘书,可一介凡人难免有疏漏,他揣摩着项明章的情绪,问:“你在敲打我吗?”   项明章拢紧他身上的大衣,说:“哪敢,风大了都怕你冻着。”   又一阵风吹来,项明章胸前的怀表链子滑落,悬垂着摇晃不止,楚识琛抬起食指一勾,捻住表链的顶端帮项明章系回纽扣上。   飞扬的发丝扫过脸颊,项明章忍着痒意:“例会的时候就掉了一次。”   楚识琛仔细弄着,说:“以前的纽扣没这么精巧,扣上正合适,现在链环有点大,松了就容易滑落。”   项明章重复:“以前?”   楚识琛顿了顿:“这不是古董表么。”   项明章道:“我看了些别的古董怀表,没见过这种绞丝的表链。”   系好,楚识琛说:“像是女士项链改的。”   项明章奇怪:“定做怀表,却不做配套的表链么?”   楚识琛回答:“也许这么做有特殊的含义。”   项明章垂眸盯着楚识琛,假设道:“会不会是怀表主人爱侣的项链?”   楚识琛立刻说:“可能是母亲的。”他说完方觉草率,又补了半句,“我猜的。”   “也对。”项明章道,“这上面刻着佛教纹样,曾经的怀表主人应该信佛,是个清心寡欲的人。”   楚识琛以前的确清心寡欲,可现在……他正暗自惭愧,项明章又说:“很适合我。”   楚识琛:“你信佛?”   项明章:“不信。”   楚识琛:“那你清心寡欲?”   项明章回答:“我不近女色。”   楚识琛:“……”   喝完咖啡,到时间开会了,走的时候楚识琛拿上那一小束银扇叶,秘书室的兰草凋零后没了绿植,他打算插起来摆着。   项明章瞥了一眼:“这什么东西,长得跟原味薯片似的。”   楚识琛说:“你订的花。”   项明章笑了,花店说银扇叶寓意招财,他就订了,原来是这副样子,他道:“意头太俗,不衬你。”   楚识琛说:“那什么衬我?”   项明章想了想:“剑兰。”   楚识琛问:“为什么?”   项明章回答:“剑兰清雅漂亮,节节开花,寓意步步高升。”   楚识琛笑:“这意头不俗吗?”   项明章看着他:“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永远只做一个秘书。” 第58章   第二天,秘书室里多了一盆盛开的剑兰。   楚识琛一开门就闻见了清淡的香气,纯白色花朵,沿着向上的绿叶节节绽放到极致,他以为项明章只是说说,想不到真的送了一盆剑兰给他。   楚识琛小心翼翼地给花瓣喷水,惊喜过后,他回想项明章在天台说的话……你不会永远只做一个秘书。   进公司以来,楚识琛为亦思做了很多事,比起曾经只会惹麻烦的“败家子”,众人逐渐对他改观,乃至信服。   此番请周恪森回来,即使无意,但一定程度上给楚识琛自身立了威,亦思内部支持周恪森的力量也会一并向他靠拢。   周恪森昨天当着众人说,成了“两朝元老”。   那这一朝,由谁做主?   周恪森表面是开了个玩笑,实际上是在拥护他。   可情感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楚识琛”卖了股权,亦思归属项樾,最高处的掌舵人应该是项明章。   楚识琛不得不多思,以项明章的心术一定明白周恪森的倾向,那他会不会介意?   这一盆寓意“步步高升”的剑兰,是项明章单纯的赞许,还是婉转的警告?   楚识琛摇了摇头,否定了后者,他相信项明章的胸襟不会如此。   况且,项明章的能力和资本足够强大,性格足够自负,根本不屑于忌惮任何人。   楚识琛揣摩了一遭,转回自身,他进公司的目的从来没有变过,一是帮楚家,他一步步地循序渐进。   二是为了适应了现代社会。虽然误打误撞当了秘书,但他很满意,工作上可以接触到各部门,方便他学习,帮项明章打理琐碎事务,让他具备了一些基础技能。   楚识琛遥想刚来的时候,机票都不知道该怎么订,以为PPT是什么新编的天方夜谭。   浇完花,楚识琛到茶水间泡咖啡,见项明章握着手机站在咖啡机前一动不动。   楚识琛颇觉稀奇,项明章长着八百个心眼,二十四小时运转从不松懈,居然也有发呆的时候。   他轻咳出声,项明章回神,眨眼间恢复了从容模样,说:“早。”   楚识琛走到一旁:“刚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项明章装起手机,把话题换成别的,“看见花了么?”   楚识琛说:“当然,很漂亮。”   项明章道:“没写卡片,反正不是什么浪漫的祝福。”   楚识琛做事谨慎,索性说出来:“项先生,谢谢你的赏识,不过我对现状很满意。”   项明章端起咖啡:“什么?”   楚识琛道:“做你的秘书不过大半年,我很知足,没有考虑过别的事情。”   项明章懂了楚识琛的意思,也愿意相信,因为楚识琛太沉得住气,太稳了,野心被端方的姿态包裹,斗志藏在斯文的表象之下。   楚识琛从来不凶、不乱,然而对认定的事情,屈伸求全也好,舍身相争也罢,一定要达到目的。   项明章曾经觉得楚识琛像碧湖,通透如明镜,其实楚识琛是岸上的松石高山,风吹雨打在他眼中不过尔尔。   “我明白。”项明章说,“你把我的欣赏当成了警告?”   楚识琛否认:“没有,我只是不想和你有任何误会。”   项明章玩笑地说:“那就好,如果第一次送花就被人误会,我会受打击的。”   楚识琛问:“第一次送花?”   “对。”项明章这次是真正的警告,“要是养死了,我得惩罚你。”   话音刚落,楚识绘端着杯子从外面进来,别人看总裁在茶水间都知道等一等,临时工没觉悟,进来还挺开朗:“项先生,哥,你们一起泡咖啡啊。”   楚识琛挪开一步,说:“在公司别叫哥。”   项明章威胁人家哥哥要惩罚,扭头跟妹妹扮绅士:“楚小姐,实习工作觉得怎么样?”   楚识绘说:“收获很大,可惜这个项目快结束了,秦总监就要回重庆分公司了。”   “没关系。”项明章道,“周先生回来了,你之后可以去亦思研发部待一阵,正好跟你专业对口。”   楚识绘很感激,泡好茶走了。   项明章道:“妹妹比哥哥容易哄。”   楚识琛说:“……开会。”   昨天研发中心开了一场交流会,内容是关于文旅项目的技术支撑问题。   周恪森和项如绪讨论了很多,正式决定亦思参与进来,作为项樾的技术辅助。   目前,项目整体仍处于前期阶段,主要是售前咨询部在冲锋。   会议室内,项目组到齐了,第一轮宣介会即将召开,这是售前顾问的战场,总监孟焘汇报了计划和进度。   项明章问:“跟选型组沟通得怎么样?”   孟焘说:“除了在本市的佘主任,还派出了几名顾问去接触另外三名组员,一直在建立关系。”   项明章道:“宣介会定了吗?”   “还没。”孟焘说,“各家公司都在等消息,但是佘主任透露,官方还没有协调好。”   一般的项目只有一个甲方,决策直上直下很简单,这个项目是官方招标,涉及多地区、多部门,每个步骤都要转圈走一遍程序,不免繁冗。   孟焘说:“现在宣介会定下来在本市召开,参与的公司多,市里的几个部门在协调由谁主办,毕竟安排下来挺麻烦的。”   再麻烦也是甲方的事,乙方等消息就行,项明章敏锐地问:“你有别的看法?”   孟焘做了个深呼吸,说:“项先生,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宣介会争取让项樾来办。”   大家都很惊讶,楚识琛打字的手指一顿,看向孟焘。   项明章沉吟片刻,点一下头示意继续,孟焘说:“参会人员来自各地,我们打听过,不会像北京开会那么严肃,会以一种茶话会的方式做首轮交流。如果项樾请缨来办,挂各单位的名,一是帮对方省事,二是咱们就掌握了节奏,两全其美。”   彭昕忍不住道:“官方会同意?”   孟焘说:“我跟佘主任提过,他没否,所以我觉得可以试试。”   项明章问:“大家有什么意见?”   彭昕说:“如果能成,官方一定会记项樾一笔功。”   业务部门的骨干都是主动派,赞成的占大半,楚识琛十指交握,摸着手上的戒指,他认同这一招的优势,但感觉急了点。   毕竟利益和风险成正比。   楚识琛侧目看身旁,项明章思索着没有立刻答应,估计抱有同样的顾虑。   及至会议结束,项明章答应,今天下班之前答复孟焘。   一个项目有几个节点,宣介会、甲方考察、开标……每个节点的前夕最忙,晚上办公区灯火通明,项目组留下加班,直到十点钟才陆陆续续收工。   项明章拿着杯子去泡第三杯咖啡,秘书室亮着灯,他敲开门,楚识琛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   “怎么还不下班?”   楚识琛说:“我怕你有安排。”   项明章道:“安排你回家休息。”   楚识琛保存文件,拔下U盘,问:“你答复孟总监了吗?”   项明章说:“我答应了。”   楚识琛收拾东西走到门口:“孟总监的提议很有胆色,但是项目还在前期,会不会太出风头?”   “你怕项樾成为众矢之的?”项明章道,“我也权衡过,不过你今天看到了,售前部门充满斗志,让他们试试也好。”   楚识琛说:“除了官方,剩下的全是竞争公司,难保有人挑错,万一办得不够漂亮会不会得不偿失?”   项明章道:“项樾是第一个这么干的,无论圆满还是微瑕,都属于拔得头筹,时间久了,业内只会记得项樾做过,别人没有。”   这一点楚识琛认同,他递出U盘:“如果要办,场地,车辆,人员调度,事事需要操心,我拟了个计划表。”   项明章接过:“还不确定我有没有同意,你就准备了?”   楚识琛道:“不能白收一盆花,光等吩咐做事,就算这次用不上,留给以后也不亏。”   项明章佩服地点点头:“我给孟焘参考一下,细节的东西让他们自己去研究。”   楚识琛最后问:“你还不走吗?”   项明章停了两秒,才说:“嗯,我还有个越洋电话要打。”   楚识琛默认是公务,先下班了。   项明章泡了杯咖啡回办公室,欠身坐进沙发。   前几天他托人找了专家鉴定,早上在茶水间收到回复,确认怀表是个老物件,大约有七十到一百年的历史。   根据制作工艺推断是瑞士生产,纹样很稀少,有可能是只此一枚的单独定制。银色素净,花纹向佛,说明怀表主人不单家境富庶,品味也不俗。   项明章拨通了号码,越洋是真,却非工作,他联系了瑞士古董表店的老板,要查一查古董表的收藏圈子里有没有类似款式。   项明章记得从楚识琛嘴里套出的信息,女士项链,采用了中国的绞丝工艺,是不是能确定怀表的主人是中国人?   民国时期很流行绞丝首饰,算一算时间也对得上。   一款没有定制表链的银色“卍”字纹怀表,如此特别,倘若瑞士的百年老店有记录,也许能查到当年的制作信息。   通话结束,夜深了,项明章心潮平静,一张CT影像引发的疑云,好像草率,却又具备现代科学的重量。   项明章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没想过直接询问楚识琛,或是带楚识琛再去做一次检查。   莫非潜意识里,他认为“楚识琛”不对劲?   项明章实在捉摸不透,微苦的美式咽下去,他只当自己咖啡因摄取过量,昏了头。   宣介会的日期定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壹号会馆议事厅,由项樾通信主办。   消息一出,业内无声的哗然,项樾此举可以叫“奋勇争先”,也可以叫“不合规矩”,总之锋芒毕露的同时就要承担揣测和议论。   宣介会当天,多方有序到场,除了官方人员和各家公司,还有一些独立厂商来参加。   智天创想来了三个人,商复生这次低调很多,不像北京那一次自信满满。   楚识琛穿着一套深色双排扣西装,严丝合缝,腰身勾勒得细而不弱,他一惯喜欢洁白衬衫,满堂的水晶灯光洒下来,照得干净雪亮,谈笑间衬得神采奕奕。   之前南京出差,见过面的UT中国区总裁欧文也来了。   UT专门做硬件,早有意向跟项樾合作,欧文主动走来和项明章握手,然后道:“楚秘书,你瘦了。”   楚识琛大方地说:“我该加强一下锻炼。”   欧文道:“你应该多吃一点,我看今天的餐点很不错。”   因为是宣介会暨茶话会,场内准备了精致的茶点和甜品,时间差不多了,服务生为每一桌端上茶水。   楚识琛环顾周遭,场地恢弘豪华,硬件设施完善,项樾下足了本钱和功夫。   司仪在台上等候指令,所有人落座台下,时间一到,首轮宣介会正式开始。   楚识琛坐在项明章旁边,脚下地毯华美,抬头穹顶宽阔,目之所及皆是万事俱备的状态。   他但愿一切顺利,端起杯子喝了口热茶,微甜滋润,似乎放了蜂蜜。   选型组讲需求,佘主任作为技术组长第一个发言,所有人聚精会神,各家公司代表认真做着记录。   一口气讲了近四十分钟,粗细得当,直切重点,佘主任的嗓子都哑了,发言结束喝光了面前的茶水。   下一环节,各公司自述方案的初步配置。   凡事讲究知己知彼,排在第一个不免吃亏,项樾作为主办方愿意抛砖引玉。   孟焘登台,娴熟自信地开了场。   突然,一阵咳嗽从麦克风扩散到整个议事厅,所有人看向发出声音的佘主任。   “咳咳咳……”   佘主任推开面前的话筒,捂住嘴剧烈地咳着,旁边的人有些慌张,招手叫服务生再端一杯茶水上来。   然而不等服务生动作,佘主任的咳嗽戛然而止。   他张着嘴,仿佛喘不上气来,下一刻竟然从椅子轰然倒地。   孟焘大惊,急忙冲了过去,台上的人将佘主任团团围住。   座下哗然,不知谁喊了一声:“是不是茶水有问题!”   宣介会中断,议事厅内顿时人荒马乱。   项明章站起身来,他是项樾的头儿,出任何状况绝不能有一丝惊慌。   身旁,楚识琛亦面目沉静,立刻作了安排:“我去叫司机,先送佘主任去医院。” 第59章   五分钟后,佘主任被抬上车,送往最近的医院。   议事厅中喧声如沸,许久无法平息,所有人不知道佘主任为什么会突发急症,一时间冒出种种猜测和议论。   茶水和甜点都成了要害,没人再碰,服务生撤走茶具,紧急换成了瓶装的巴黎水。   孟焘心惊如焚,衬衫背后湿透了一片,他把佘主任抱上车送走,急忙返回来请示项明章:“项先生,宣介会要不要暂时取消?”   项明章提醒他:“项樾主办不代表项樾做主,这要官方说了算。”   “那……”这个当口,孟焘实在没勇气去问官方代表的意见。   这时楚识琛从外面走进来,他与出事前的状态别无二致,不过步伐大了些,既镇定又利落。   楚识琛看了孟焘一眼,递上一包纸巾,对项明章说:“派了两个人跟着去医院,也已经联系了医院的专家。会场内的餐饮有提前留样,会和佘主任喝过的茶水一起送去检测。”   孟焘擦着汗:“谢谢楚秘书,现在……”   “你别急。”楚识琛明白他担心什么,“跟佘主任平级的一名组长陪着去医院了,选型组现在少两个人,他们需要商议一下。”   项明章道:“应该会继续开完。”   参会人员众多,一部分从其他城市赶来,如果取消重办,再协调一次时间的话成本大、难度高。   楚识琛说:“这样最好,能开完说明问题不严重,大事化小,真要取消重新召开,项樾办的这件事就太尴尬了。”   果然,半小时后,选型组决定宣介会继续。   现场秩序混乱,司仪在台上极力道歉和安抚,但收效甚微。   楚识琛登台让司仪下去休息,他接过话筒,纹丝不乱地宣布道:“请各位尽快落座,即将进行宣介会的方案自述环节,如果时间不足,将压缩每位代表的演示时长。”   时长不够,影响交流效果,这是各公司的最在乎的问题。   项明章坐在台下望着,维持秩序,指令比协商更有效,尤其是直击七寸的指令。平息混乱的最快方法,是引导至一个新的局面。   楚识琛说罢,示意工作人员调整投影,大屏幕恢复了项樾的演示文稿。   所有人纷纷就位,议事厅内逐渐恢复了安静。   楚识琛把话筒递给孟焘,悄声叮嘱:“别的什么都不必说,要想补救,就把方案尽力讲好。”   孟焘的气势和信心锐减大半,怕出错,放慢了节奏,以至于牺牲掉一些细节,舍小保大地完成了演示。   楚识琛退在一边纵观全场,目光扫过台下每一个人,严肃的,放松的,无所谓的,幸灾乐祸的,简直百态。   选型组气氛沉重,总经办人出事后一句话也没说,失望显而易见。   项樾野心满满要记下的一笔功,俨然变成了“过”,并且难以补救。   坚持到宣介会结束,工作人员安排大家退场,项明章陪选型组从内部通道离开。   孟焘有点蒙了,是他提议主办宣介会,是他带领部门负责,任何问题他都难辞其咎。万一佘主任有事,公司受影响,他恐怕不用干了。   楚识琛没有柔肠安慰,说:“孟总监,还不到六神无主的时候,洗把脸,我们要赶去医院。”   佘主任被送到了附近的三甲医院急救,万幸的是没有生命危险,情况已经稳定下来。   医生的诊断结果认为是过敏,过敏原是蜂蜜。   楚识琛恍然,没多久食品送检有了结果,今天的茶水中确实含有蜂蜜,一切属于主办方的疏忽。   病房外挤满了人,等佘主任醒过来,项明章亲自道了歉,承诺后续的所有问题由项樾负责。   离开医院回公司,一路上项明章面沉如水,楚识琛抱着双臂,全程没有吭声。   宣介会本来备受期待,一出事,消息立刻传回了园区,等项明章和楚识琛打道回府,整片办公区鸦默雀静没人敢抬头。   项明章一路走进总裁办公室,进了门,说:“楚秘书,一起。”   楚识琛示意孟焘先行,然后把门关上。   事已至此,孟焘理了理头绪,说:“会场的餐点是由一家五星级酒店提供,今天的茶水是泓善茶室负责的。”   项明章问:“所以呢?”   孟焘愣了一下:“我们提前调查了人员的饮食禁忌,今天很可能是茶室的疏忽,我会让法务跟他们交涉。”   楚识琛道:“无论哪个环节失误,项樾作为主办方都逃不了责任。”   不管是疏忽,还是有意为之,一旦出了事,当下就会产生负面影响——选型组的失望,后半程会议的萎靡,都是印证。   项樾可以去调查,去追究,但无论如何,都更改不了项樾自身失察的错误。   最要紧的是项目不等人,大家不会为这件事继续蹉跎,看过就散了。   楚识琛说:“今天的事故,再纠结下去等于刻舟求剑,没用,该做的是力挽狂澜。”   项明章道:“本来势头大好,这一下直接打回原形。”   “不……”孟焘仍抱有希望,“我们把方案做到最好,选型组一定会考虑我们的。”   楚识琛清醒地戳穿:“今天这一出,方案演示的效果大打折扣。”   而且佘主任跟项樾建立了良好关系,原本是非常有利的一张牌,现在这张牌等于废了。   孟焘急切地说:“我再去道歉,我去医院照顾佘主任,找最好的专家,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取得佘主任的原谅。”   项明章走一步看三步,说:“你以为佘主任不计较就万事大吉?”   孟焘:“项先生……”   项明章道:“佘主任出了事,接下来住院、休养,还怎么维持选型工作?技术组长这么关键的位子,更不会白白等着他。”   楚识琛心一沉:“所以会换技术组长?”   项明章说了,打回原形,他道:“一旦换人,项樾前期和佘主任的沟通都白费了,要重头和新组长建立关系。出了今天的事,总经办人那副脸色,官方对项樾的态度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手机响起来,楚识琛走到一边接听,三五句后挂断,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佘主任不追究今天的事故,坏消息如项明章所料,因为身体原因,佘主任主动退出了选型组。   这下技术组长肯定会换人,有可能是下面的组员补位,或者另外空降,确切消息要等官方公布。   孟焘脸色苍白,不敢再多说什么,摘下眼镜抹了一把汗水。   楚识琛说:“孟总监,不管怎样首轮交流结束了,调整一下,跟销售部做好交接。”   孟焘定了定心:“做完该做的,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现在谈后果还太早。”项明章说,“回去吧,售前这阵子辛苦,让你的人休息两天,今天的事不要跟其他部门嚼舌头。”   孟焘保证完出去了,办公室只剩下项明章和楚识琛,折腾一天,太阳落山了,不合时宜的灿烂霞光从落地窗照进来。   项明章将领带扯开一点,走到酒柜拿了一瓶威士忌,问:“有没有兴趣陪我喝一杯?”   楚识琛道:“喝酒可以,但我不在办公桌上喝。”   项明章轻哂一声,捏着酒瓶和杯子走到窗边,他递给楚识琛一只威士忌杯,然后将印着白色帆船的酒标向外,说:“这瓶是帆船威士忌,一帆风顺的意思。”   楚识琛玩笑:“开始寻求心理安慰了?”   项明章又说:“这一瓶含有更高龄的原酒,更烈,所以顺风之中,会经历一场风暴。”   楚识琛呷了一口,酒杯里弥散着柑橘的风味,渡到舌尖,花草香,咖啡果酸,伴着微辣的酒精充盈了鼻腔和咽喉。   喝完一杯,项明章忽然问:“我是不是决策失误了?”   楚识琛说:“是过程不够周密,本来可以避免的。”   项明章道:“现在只能迎接风暴。”   楚识琛紧闭唇齿,舌尖轻舔上颚残留的酒份,真正的海上风暴他见过,一面巨浪就能吞噬所有。   可他逃过一劫活了下来。   那眼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楚识琛伸手跟项明章碰了个杯,随后一饮而尽,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项目丢了,天又没塌,项樾又不会破产。”   项明章仰头喝光了酒,笑道:“楚秘书真是大气。”   现在一动不如一静,等官方给出态度和指示,再想下一步的对策,必须要稳,千万不能急中生错。   到时间下班了,发生这种事情,老板不走别人谁也不敢乱动,项明章收拾了一下,和楚识琛一起离开。   司机留在医院,暂时供佘主任的家属差遣,项明章懒得等别的司机过来,正想问楚识琛怎么走,一出办公大楼,项如绪的车在门口停着。   楚识琛打了声招呼,先走了。   项明章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没说什么,项如绪也没问,发动车子驶出园区,朝反方向拐了弯。   项明章皱眉:“去哪?”   项如绪说:“静浦大宅,去爷爷那儿啊。”   月末了,要回家里一起吃顿饭,项明章忙得忘了,并且不肯迁就地说:“我今天没胃口,不去了,送我回公寓。”   项如绪道:“今晚全家都在,你不能缺席。”   四下没有旁人,项明章本来就心情欠佳,连装都懒得装了:“谁说的不能?姑姑,还是你爸?上次在医院给他们教训,是因为隔壁有些叔叔伯伯听着,身边有楚秘书看着,我不想闹得太难堪。”   项如绪说不过他:“那件事过去了,何必再提,今天……”   项明章语气很轻,尽是狂妄:“今天谁再招惹我,建议看看公司的持股情况,清醒一下是谁说了算。”   项如绪生气了:“项明章!”   红灯,急刹车,项明章在椅背上撞了一下:“你这个驾驶水平,我还不如叫出租。”   项如绪无奈道:“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兄弟,大喜的日子能不能收敛一下,忍一忍?”   项明章疑惑:“大喜的日子?”   “我哥没通知你?”项如绪夹在中间快受不了了,“他和秦小姐后天结婚。”   项如纲本来计划前一阵子办,项行昭突然生病,所以推迟到了现在,再等下去新娘身孕明显,就不方便了。   结婚当天要在静浦行礼,今晚全家要商量一下流程。   项明章听完更不想去了。   信号灯变绿,项如绪猛踩油门直奔静浦的方向,过了片刻,说:“婚礼请柬给楚家也发了一份。”   项明章道:“项如纲的意思?”   “我爸妈的意思。”项如绪说,“别人无所谓,我希望楚秘书能参加。”   上次在医院病房,项明章差点和项琨吵起来,是楚识琛及时又精准地抚平了项明章的情绪。   项如绪看在眼中,这些年,家里也好,公司也罢,从没见过谁能做到如此,他忍不住问:“明章,你跟楚秘书什么关系?”   项明章说:“你觉得呢。”   项如绪猜道:“得力助手?好朋友?我知道了,他是你的心腹。”   项明章暗道,楚识琛自己的腹部CT都疑点重重,还当他的心腹。   项如绪看他没反应,猜不下去了:“你不想说就算了。”   项明章回答:“不是不想说,是我说了不算。”   项如绪冷哼:“持股那么多,我以为你什么都说了算呢。”   项明章的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倒不觉得痛,他摸出手机,估计楚识琛已经到家,看到婚礼请柬了。   项如纲的面子恐怕不够大。   项明章另外发送了一条邀请:周末到静浦,我们一起喂芙蓉鸟。   很快,楚识琛矜持地回了一个字:好。 第60章   回完消息,楚识琛放下手机继续喝汤。   楚太太坐在餐桌另一边,收到项家的婚礼请柬她很高兴,自从楚识琛做了项明章的秘书,这大半年,两家的关系又变得亲近了。   “明章的态度就是风向标。”楚太太说,“他示好,项家其他人的态度就会更好。”   楚识琛有些顾虑,上次在医院,项行昭的问话莫名蹊跷,他担心见面会生出什么枝节。   但项家主动邀请,他和项如纲见过几面也算打过交道,礼数上不好拒绝。尤其项明章额外发了消息给他,他便答应了。   楚太太兴致高涨,说:“只有一天准备时间,要弄头发,做护理,好紧张的,我穿什么衣服去啊?”   唐姨说:“你不要打扮得太夸张,人家儿子结婚,盖过项太太的风头就不好了。”   “我天生丽质呀。”楚太太勉为其难,“那我简单一点吧,项太太那个人不好相处,得罪她也没必要。”   楚识琛对项明章大伯母的印象不深,项家长辈,不算初见寒暄,他说过话的只有项明章的母亲。   脑中浮现出白咏缇的轮廓,避世,娴静,和项家一众亲属仿佛两个世界的人,项行昭的寿宴白咏缇没有参加,楚识琛问:“白伯母会不会出席婚礼?”   “应该不会。”楚太太道,“正好提醒我了,记住,不要在项家问起明章的父母,特别是他爸爸。”   楚识琛曾经遵守界限,如今更想多了解项明章一点:“他爸爸呢?”   楚太太说:“项明章不到十岁,项珑就跑了,跟项家切断了全部联系,据说下落不明,反正二十多年再没回来过。”   楚识琛惊讶地问:“什么原因?”   “谁知道呢。”楚太太感慨,“老婆儿子都是万里挑一,结果项珑居然抛妻弃子。就算没感情,那庸俗一点,家大业大,人人都卯着劲儿钻营,他倒是舍得什么都不要。”   楚太太话糙理不糙,唐姨好奇:“项家没找过他?”   楚太太说:“项老爷子肯定找过,项家别的人就不好说了,少个人就少一份竞争。”   楚识琛第一次探听项明章的家事,十分出乎意料,记得陈皮宴上项明章提起过项珑,语态伤怀,眼底凉薄,其中的感情恐怕不可一言以蔽之。   作为外人,楚识琛无意多猜,他知晓项明章的痛处和逆鳞就够了。   周日早晨,楚太太精心打扮,一袭设计简约的礼服裙,嫌单调,戴了一套彩宝首饰提气色。   楚识绘不喜欢交际,上班又辛苦,在家里睡大觉。   楚识琛从楼梯下来,穿着一身经典款式的黑西装,很保守,被楚太太念叨了半路。   日高云淡,是个好天气,静浦的园林刚修剪过,宾客在别墅区的大门下车,一路长毯,步行穿过一片葱郁的外园。   主路两旁摆满盛着鲜玫瑰的花箱,走到项家大宅的花园正门,楚识琛在迎宾台签名,奉上一份礼金。   主家回赠一份伴手礼,女士是是官燕和香水,男士是古龙水和雪茄。   宾客如云,不乏相熟的面孔,楚太太旋着裙角交际去了。   楚识琛独自穿过花园,迎面走来一个人,是项家管理总务的茜姨。   茜姨专程找他的,说:“楚先生,项先生吩咐我来接您。”   “有劳。”楚识琛问,“项先生在哪?”   茜姨领着他,说:“项先生在楼上,我带您过去。”   别墅里精心布置过,房间无数,到处都是说说笑笑的亲朋好友,楚识琛跟着茜姨上了三楼,一下子清静了。   茜姨小声讲坏话:“项先生不当回事,早上起晚了。”   原来项明章还在卧房,楚识琛无心登堂入室,但茜姨敲了敲就把门拧开了。   卧室一套四间,项明章刚洗完澡,只换上了衬衫长裤,他拎着没穿的衣物从衣帽间出来,随手扔在了床上。   今天是纯粹的私人场合,项明章换了称呼:“识琛,进来。”   厚重的门一关,听不见别的,只有皮鞋踏过木地板的声儿,楚识琛怕弄皱西装,站着,踱到一面摆满奖杯的柜子前。   这是项明章从小居住的屋子,这些奖杯全部是项明章的战利品。   有一座纯金的奖杯,打造的是项樾通信的标志,楚识琛问:“这是什么奖?”   项明章说:“大二创业,老爷子送的礼物。”   奖杯底座比常规的更厚,是一坚实圆台,楚识琛联想到京戏《黄金台》,结局唱的是一出太子即位,他道:“你爷爷真的很疼你。”   项明章没接腔,作为新郎亲属统一穿礼服,说:“过来,帮我绑一下腰封。”   楚识琛走近,伸出手又收回,浅浅地靠着床柱:“我今天是宾客,不干活。”   项明章“嘁”了一声,从托盘里拿了一只胸花,白色铃兰,男方宾客戴的,他给楚识琛簪到驳领上,说:“贵客,我伺候你行了吧。”   楚识琛道:“正好我妈说我穿得太素。”   中规中矩的纯黑西装,在这种场合不打眼,可是项明章临窗向花园一望,靠衣装招摇的人群里楚识琛那么出众,全凭身段和模样鹤立鸡群。   偏偏这只鹤不太在乎皮囊,簪花留香,不照一照镜子,却问:“选型组有新动向吗?”   “还没有。”项明章说,“售前跟销售部交接了,彭昕随时待命,孟焘在医院给佘主任当护工。”   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佘主任刚卸任组长,项樾的态度更需要积极一些,楚识琛道:“陪着佘主任,多少也能了解一点官方的消息。”   项明章说:“孟焘就是这个意思,这两天选型组连续开会,技术组长的人选就快定了。”   两个人相视一眼,考验来临,这场婚礼就像是中场休息,调剂心情解解闷。   “嘭”的一声,楼下鸣放礼炮,新郎新娘到了。   项明章不紧不慢地穿西装、戴袖扣,楚识琛心说真会摆谱,催促道:“项先生,别耽误了吉时。”   项明章说:“孩子都怀上了,还介意这迷信的三五分钟?”   楚识琛又道:“别那么刻薄。”   “我说实话而已,姓项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混账。”   “包括你?”   项明章眼中带笑,全落在楚识琛的身上:“我还不如项如纲呢,他好歹抱得美人归,我让人家帮我绑个腰封都不肯。”   楚识琛往外走:“我怕失手勒死你。”   项明章落在后面,楼梯周折几遭,到一楼,前中后三个厅都站满了人,新郎新娘一起眼巴巴地等着。   人太多,怕项行昭受惊,都不敢贸然动作,项明章姗姗来迟,项琨立刻语气和蔼地说:“明章,你可算下来了,把爷爷推出来。”   大伯母赶忙补了一句:“明章,辛苦啦。”   众目睽睽,项明章暂时收起狼尾巴,教养极好地笑了笑,几分钟后,他把项行昭从疗养室推出来,宣布道:“新人准备行礼吧。”   项行昭精神不错,到主客厅,项明章把他扶坐在沙发正中,他似乎不明白在办喜事,严肃的样子透出过往的余威。   项如纲牵着秦小姐,一齐叫了声“爷爷”。   项琨在旁边说:“爸,今天如纲结婚,你的长孙成家了。”   项行昭迟缓地应和:“结婚,明章……结婚。”   项明章抚平项行昭的衬衫领子,尽显亲昵:“爷爷,不是我结婚。”   齐叔备好了红包给项行昭拿着,新人敬了茶,项行昭哆哆嗦嗦地举起红包,塞进项明章怀里:“给你,乖。”   厅堂中尽是亲友,直系的,旁支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对于项行昭只认项明章的反应,大家除了笑一笑,没别的法子。   楚识琛立在偏隅,仗着个子高窥见一些细微的表情,尴尬,忍耐,不甘心,隐匿在甜蜜的新婚氛围里,变得微不足道。   行了礼,要拍照片,第一张是全家福,只有项明章没有父母在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楚识琛悄悄从别墅出去了,花园里依旧热闹,傍晚才去酒店,厨房准备了餐点给宾客垫肚子。   小孩子很多,草坪上摆着游乐设施,楚识琛停在一旁偷听童言稚语。   从前他参加过不少喜宴,可那个时代,一切欢喜都像浮在天空的云,很轻,很梦幻,不知什么时候会降落一道雷电,让短暂的静好荡然无存。   只有小孩子永远天真,楚识琛想远了,忽然一个混血小男孩跑过来,肉嘟嘟的,是新娘的花童之一。   楚识琛问:“有事吗?”   小男孩说:“能不能帮我拿一个杯子蛋糕?”   楚识琛拿了一个给他,看见项明章从不远处走过来,还没开口,小男孩先喊了一声:“明舅舅。”   项明章居高临下地问:“说谢谢了么?”   小男孩叫丹尼尔,是项環的外孙,也就是项明章表姐的孩子,随父母定居在海外,他对楚识琛道了谢,低头开始吃蛋糕。   项明章嫌他碍事,说:“找别的孩子玩儿去。”   丹尼尔道:“舅舅,你带我去活动室玩国际象棋吧。”   项明章说:“今天家里人多,活动室没位置。”   丹尼尔想当然地说:“把他们赶走。”   楚识琛不禁讶异:“这么霸道啊。”   丹尼尔说:“跟舅舅学的。”   项明章烦道:“小洋鬼子,学点好的。”   楚识琛被这对感情不睦的甥舅逗笑,正好他觉得没意思,说:“我也想玩。”   项明章陪楚识琛返回别墅,丹尼尔跟在后面,二楼书房有一套水晶象棋,两个大人迁就小孩,坐在地毯上博弈。   楚识琛掌白棋,刚下一半,项如绪找上来,把项明章叫走了。   丹尼尔被杀得片甲不留,第二局开始前,商量道:“哥哥,你能不能让我赢?”   楚识琛问:“凭什么?”   丹尼尔扭了扭小领结:“等你结婚,我给你当花童。”   楚识琛忍俊不禁,当花童又吃蛋糕又领红包,这股不吃亏的精明劲儿估计也是跟项明章学的。   第二局没下完,丹尼尔眼看又要输,嘟囔道:“舅舅怎么还不回来。”   楚识琛看了眼手表,项明章离开半个小时了,今天的场合应酬起来估计难以脱身,问:“还玩吗?”   丹尼尔没了斗志,一骨碌爬起来:“我去找舅舅来报仇。”   楚识琛拍了拍裤脚的褶痕,仰头看向一旁高及天花板的书柜,中外典籍,琳琅满目,不等他扫视一遍,丹尼尔匆匆跑了回来。   “舅舅忙着呢,不会上来了。”   楚识琛问:“他在干什么?”   丹尼尔露出顽皮的表情:“舅舅在和伴娘姐姐相亲,大家都围着他们,好奇怪呀,伴娘为什么不和伴郎在一起?”   楚识琛解释:“因为伴郎和伴娘没有结婚。”   丹尼尔似懂非懂:“那伴娘要是和舅舅结婚,就变成我舅妈了,哇哦,这么突然啊。”   楚识琛在小孩子面前不动声色:“是不是不玩了?”   丹尼尔扑来亲了他一口,当作吻别,然后又跑出去了。   楚识琛收拾残局,心不在焉地碰倒了一枚棋子,是白皇后,倒在棋盘上,从后翼滚到了王翼。   在俱乐部那天,项明章拒绝了当伴郎,说无论伴娘什么性子,他都没兴趣认识。   那现在算什么?   动摇了,还是逢场作戏?   楚识琛掏出手机,犹豫片刻拨通项明章的号码,响过三声接通了。   “喂,识琛?”   如斯亲切,可惜只在耳边,不在身边,楚识琛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贪心,他既克制又冲动,委婉且心机,说:“什么时候去喂芙蓉鸟?”   项明章道:“我走不开。”   楚识琛明知故问:“为什么?”   项明章回答:“在陪人家聊天。”   楚识琛低下头,伴手礼丢在棋盘一旁,他打开,最后道:“书房能不能抽烟?”   手机里静了一会儿,项明章说:“可以。”   挂了电话,项明章从楼梯拐上二楼,在会客室被纠缠半天,做客的亲戚多,不好让堂兄和新嫂太没面子。   丹尼尔那个小鬼头来回晃荡,他猜楚识琛一个人留在书房里,便不管那么多了,刚脱身,“问责”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项明章快步走到书房,门虚掩着,他推开顿在门口。   楚识琛慵懒地坐在织锦地毯上,一条长腿微曲,骨感的脚踝压住了棋盘一角,他不似平常挺直脊背,躬着一点,低头从银色的铝管中抽出一支雪茄。   伴手礼中没有剪刀,楚识琛径直将雪茄送口,牙齿雪白,他精准地咬下茄头,轻轻一吐,同时抽出一根长梗火柴,整套动作利落又娴熟。   书房做了避光处理,不开灯有些暗,火柴划亮,一簇火光瞬间照亮楚识琛骄矜的面目。   点燃了雪茄,楚识琛晃动手腕,火熄灭了,他夹着乌色的雪茄抬到唇边,裹吸着,另一只手垂下,捻起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棋。   待项明章缓过神,走进来,楚识琛轻巧抬眸,呼出一片浅浅的薄雾。   项明章盯了许久,问:“你会抽雪茄?”   楚识琛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是吞吐而已,有什么不会。”   项明章道:“以前没见你抽过。”   楚识琛承认:“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才想抽一支。”   “是么。”项明章踩上地毯,一步步走近,“我们项家的大喜日子,你为什么不痛快?”   楚识琛仰着脸,回答:“因为你怠慢我。”   项明章朝他伸出手:“那我们现在去喂芙蓉鸟。”   楚识琛拒绝:“坐得腿麻,不想动。”   项明章弯下身子,搂腰勾腿,直接把楚识琛从地毯上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腾空,楚识琛惊慌地环住项明章的脖颈,差点掉了指间的雪茄。   书房的门大敞着,楚识琛紧张得忘了装模作样:“放我下来。”   项明章说:“不放。”   楚识琛道:“你想干什么?”   项明章抱着楚识琛走到看书的榻边,把人稳稳放下,顺势单膝落地擎在一旁,近乎咫尺,堵死了楚识琛的去路。   雪茄一股焦香味,项明章问:“听说是很有名的牌子,味道怎么样?”   楚识琛倚着圆枕说:“不错。”   项明章道:“给我尝尝。”   楚识琛从未跟别人分食过一支雪茄,他被困卧榻,反抗不得,抬手把雪茄送到项明章的唇边。   项明章偏头躲开:“太呛了,我要二手的。”   楚识琛微怔,盯着门外的走廊,听着窗外的笑语,他含住雪茄轻嘬一口,再拿开,余烟缱绻,项明章迫不及待地吻了上来。 第61章   楚识琛渐渐喘不过气,唇齿被舔开,项明章强势地侵占他的口腔,舌尖轻舐,像毛笔搔了一下,伴着下流的声响。   仗着在项家,在自己的领地,项明章肆无忌惮,烟味早已散尽,他吻着楚识琛却久久不肯离身。   楚识琛承受着,闭了眼睛,他瞧不见书房门口了,不敢想象万一有人从走廊经过,撞破这一幕会是什么反应。   在别人的婚礼上,宾客和一家之主躲在书房接吻。   这算不算是偷情?   这个词在脑中一闪而过,楚识琛不禁惊颤。   “嘶……”项明章终于肯停下,气息大乱,喘着,“怎么每次都咬我的舌头?”   楚识琛薄唇磨得水红,目光又飘向大门:“你起来。”   项明章道:“我也腿麻,起不来。”   楚识琛当然不信:“你在耍赖么?”   项明章再次低头去亲,预设楚识琛会推他,温柔了些,免得把楚少爷的手臂也累酸了,然而描过嘴角和唇峰,楚识琛始终没有反抗。   项明章得逞与得意参半,说:“不想要为什么不推开,你在欲擒故纵吗?”   楚识琛指间燃着雪茄:“我怕烫到你。”   茄芯冒着火星,项明章眼底却淌过一股风波,他夺下雪茄,抛进茶桌上的烟灰缸,另一只手捏住了楚识琛的领带结。   胸膛起伏着,楚识琛呼吸不匀,项明章单手解他的领带,还要假惺惺地扮斯文:“太紧了,松开一点。”   楚识琛还未应允,项明章已经将他的领带抽开了,然后是衬衫扣子,一颗,两颗,三颗,他按住项明章的手背:“项先生,别太过分了。”   项明章一挣,更过分地拨开楚识琛的衣襟,露出一块皮肤,白瓷似的,项明章收了手,吻着楚识琛的耳鬓一路向下。   楚识琛推了推项明章的肩膀,蚍蜉撼树,未动分毫就瘫在卧榻上没了力气。   项明章停在他胸口,埋着,声音都变闷:“把你抱上楼好不好?”   太过火了,楚识琛霎那觉得,他一点都不冤,他也是一个放浪形骸的纨绔,攫住残存的理智,他说:“不行……”   项明章没有威逼利诱,抬起头说:“也好,我不喜欢这栋房子,以后我带你去缦庄。”   楚识琛道:“我不去。”   项明章早有招数拿捏他:“那只猫你不要了?叫什么来着,灵团儿?”   楚识琛说:“你把猫还给我,我自己养。”   “太迟了。”项明章道,“我让人给那只小东西专门弄了一间屋子,有它快活的,他恐怕乐不思蜀。”   楚识琛后知后觉:“你当初提议一起养就没安好心。”   项明章笑起来,英俊的脸上终究是霸道比温柔多:“对啊,我说了,姓项的男人没有好东西,你可要提防着点。”   走廊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有人来了,楚识琛的衬衫领带没一样整齐,瞪大眼睛只余慌乱。   项明章把人搞成这样,自己却衣冠楚楚,他脱下外套盖住楚识琛,起身站在榻前挡着。   茜姨出现在门口,说:“你在这儿啊,如纲叫人到处找你。”   项明章不耐烦道:“让他别忙活了,我没空搭理他。”   “明白。”茜姨张望了一眼,“楚先生也在呢,是不是睡着啦?那单独准备的餐食还要吗?”   项明章说:“弄一点吧。”   茜姨下楼去了,没一会儿用托盘送上来吃的,荔枝话梅和龙趸炖蛋。   书房的门关紧落锁,楚识琛安心吃东西,第一次来的时候错过了,没想到隔了这么久还有机会吃到。   项明章把地毯上的残棋拾起来,搬了把椅子坐在榻边,棋盘白格右下,摆好阵营,问:“要不要好好来一局?”   楚识琛含着荔枝应战,太甜,松懈了防备,话梅又偏酸,咽口水的工夫被攻略城池,他在外甥那里的威风恐怕要被舅舅讨回去了。   胜负将分,项明章问:“想赢吗?”   楚识琛道:“不过是怡情,输赢有什么要紧。”   项明章最欣赏他从容不迫,说:“幸亏不是豪赌,否则你这种心态要输多少钱。”   楚识琛顺口而出:“未必,我以前梭哈十局九赢。”   项明章挑起眉峰,每每这个表情都充满了审视意味,楚识琛不单是抽雪茄的老手,原来还擅长梭哈?   楚识琛自觉失言,他旧时应酬玩过,筹码赢得多了总被调侃,说他们开银行的心思密、手眼快,胜过出千。   他怕项明章细究,移动棋盘中的“国王”走错一步,换了话题:“我输了。”   项明章拆穿:“我本来就能赢,你故意错一步反而叫我胜之不武。”   窗外隐有人潮躁动,到了出发去酒店的吉时。   楚识琛整理好衣服和项明章一起下楼,宾客走得差不多了,没看到楚太太,他们刚出花园,项明章的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孟焘”,项明章接听“喂”了一声。   楚识琛顿在一旁,试图从项明章变幻的微表情中分辨出情绪,电话一挂断,他立刻问:“孟总监在医院有情况?”   项明章回答:“新的技术组长定了。”   楚识琛:“是谁?”   项明章说:“胡秀山。”   北京动员会的前夜,楚识琛查了官方人员的详细资料,他回想起来“胡秀山”这个名字,本市文旅部门的一把手,别说佘主任,比选型组的总经办人的职位都要更高。   这太超乎意料了,楚识琛问:“这算空降吗?”   项明章捏着车钥匙在太阳穴上敲了两下,说:“空降指的是兵,这是空降了一位司令下来。”   花园里的人几乎走尽了,项明章去别墅车库开了一辆跑车,楚识琛坐进副驾,引擎发动,走静浦的侧门抄了近路。   跑车在大道疾驰,项明章和楚识琛怀着同一件心事沉默。   宣介会发生意外,官方直接派来上级接代佘主任,说明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越重视,项樾的处境反而严峻,一次失误则是极限,之后再容不得分毫差池。   胡秀山的职位和头衔很多,技术组长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楚识琛担忧道:“胡先生恐怕不好接触。”   项明章说:“胡秀山这个位子,他一来等于接手整个选型组,听汇报,拿主意,应该不会和任何一家公司私下交涉。”   各家公司铆足了劲,都想比别人多了解一点需求,多掌握一分痛点,“技术组长”是被盯得最紧的。   楚识琛说:“难道项樾只能放弃这条线?”   “别的公司也一样。”项明章握着方向盘,“胡秀山太难啃了,大家会把目标转投在选型组其他人身上。”   孟焘在电话里转述了佘主任的意思,不要尝试从胡秀山下手,白费工夫。   这个项目很大、很重要,但宏观上,它是国家“文旅规划”这个总项目的一环。   胡秀山位高权重,说得通俗点,他要操心整个“文旅规划”的推进和建设,不会把多少精力放在选型组上。   楚识琛没想到,一场婚礼尚未结束,变故陡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项明章打开一首舒缓的音乐,说:“没事,就当技术组长空缺,我们找别人。”   楚识琛明白这不过是自我安慰,官方有可能拆标,所以项樾破解智天的策略,带着亦思搞A加C,现在把控技术的人换了,胡秀山未必认可。   而且项樾办砸了宣介会,胡秀山又是什么态度?   一切都太未知了,太没底了。   如果一场仗没有把握就去打,就算挥兵放箭,冲锋陷阵,赢面又能有多大?   项明章连超了七八辆车,准时抵达举办婚礼的酒店。   原本计划在户外举行仪式,推迟一段时间天气冷了,只好改成在酒店里。   晚宴后是自由舞会,估计要热闹到深夜,项琨包下了整间酒店方便宾客过夜休息。   宴会厅内人头攒动,华灯花朵,白纱香槟,项明章坐在主家那桌,楚识琛端了一杯酒,找到楚太太,落座在桌旁。   婚礼进行曲的前奏一响,周围如梦似幻,新郎新娘挽手走向礼台。   仪式结束,晚宴开始了,楚识琛哪还有没胃口,刀叉都未动,觑着桌上的烛台思索项目的事情。   气氛逐渐热烈,音乐换成了欢快的舞曲,新郎新娘率先跳了今夜的第一支舞。   楚识琛旁边的位置空了,不多时,项明章走来霸占,不知要谈公事还是私情。   正好男方一家来问候敬酒,大伯母看着他们:“你们两个大帅哥坐着干什么,怎么不邀请人跳舞?”   楚识琛笑笑:“我不会,害怕贻笑大方。”   项如纲暗示道:“明章,你下午撇下伴娘走了,去请人家跳个舞呗。”   项明章心里正烦:“你今天还不够忙的?管这么宽。”   大伯母打圆场:“不来电就算了嘛,这么多女孩子,明章,总有你喜欢的类型吧,还是你眼光太高了?”   项明章说:“我眼光不高,就是肤浅,要请就请全场最漂亮的美女。”   楚识琛端坐椅中,左胸口在书房被弄出了痕迹,蹭着衣裳泛酸,周围一阵热烈的起哄,项明章起身绕过他,停在了另一边。   万众瞩目,项明章朝楚太太伸出手:“伯母,肯赏光吗?”   楚太太受宠若惊:“最漂亮的是我呀?”   项明章神色倜傥,像个要说花言巧语的公子哥,开口却低沉又认真:“儿子像妈,我看楚秘书的模样,反得出您最漂亮,是不是很合理?”   楚识琛脸颊微热,局促地端起香槟喝了一口。   楚太太心花怒放地去跳舞,上场前,项明章搭着楚识琛的椅背俯下身,说:“伯母很高兴。”   楚识琛盯着纯白桌面:“嗯。”   项明章在他耳畔坦白:“你知道我想哄的是你。”   耳廓发烫,楚识琛问:“为什么哄我?”   项明章回答他,也是告诉自己:“放松一点,车到山前必有路。”   楚识琛点点头,安心地说:“好,我信你。” 第62章   宴会厅中轻歌曼舞,楚太太本来有点害羞,一上场却如鱼得水,项明章配合着,忍不住道:“伯母,我不会拖你后腿吧。”   楚太太说:“人家小年轻结婚,我这个年纪的寡妇出来献丑,不笑话我就谢天谢地啦。”   项明章抬手让楚太太旋身,目光瞥向桌子那边,说:“识琛在看我们。”   “他晚上有点蔫儿。”楚太太道,“在静浦一下午没看见他,可能玩累了。”   项明章说:“我们下午在书房玩国际象棋,费脑子。”   楚太太“扑哧”笑了:“真的假的呀,小琛什么时候学会下象棋了?反正他以前啊,需要安静十分钟的玩意儿他都学不会。”   “所以他输给我了。”项明章把握着分寸,“那他以前喜欢玩什么,梭哈?”   楚太太说:“那可不敢,挥霍败家起码有个限度,要是沾赌会家破人亡的。再说了,打牌要记数字,动心眼,他玩不来呀。”   项明章笑道:“我觉得他一点都不笨。”   楚太太高兴地说:“谁知道呢,失忆后就开窍了,也算因祸得福吧。”   桌旁只剩楚识琛一个人,有些无聊,他打开微信刷新朋友圈,最新一条是销售总监助理发的照片,一桶炸鸡消夜,背景是销售部的会议室。   估计彭昕收到了孟焘的信儿,紧急召人回公司加班了。   楚识琛给彭昕发消息,聊了聊大致情况,以及项明章目前的态度,形势不明朗,稍安勿躁再做打算。   彭昕非常果决,傍晚得知技术组长换人,已经发动多方人脉打听,了解到胡秀山最近在忙别的业务,分身乏术。   彭昕发来语音诉苦:“胡秀山位子高,不会答应见面,也没空,唯一的安慰就是各公司都约不到,一起发愁吧。”   楚识琛听完,借项明章的话安慰:“车到山前必有路。”   彭昕说:“有没有路我不知道,反正半山有餐厅,我打听到胡秀山今晚在山上有饭局。”   楚识琛失笑,问:“胡秀山跟谁吃饭?”   彭昕回答:“胡秀山最近频频跟市里的国资公司互动,据说今晚约了老总谈事情。”   一支舞曲结束,楚识琛恰好聊完,他刚收起手机,项明章从舞池返了回来。   宴会厅被划分成几个区域,项家的来宾占了四分之三,到处都是觥筹交错。   公司的董事坐在偏西的一边,项明章说:“陪我过去打个招呼。”   香槟度数低,楚识琛可以再招架一杯,说:“你开车来的,等会儿我替你挡吧。”   之前的陈皮宴,各位董事都対“楚秘书”印象不错,项明章带着楚识琛一起走来,大家立刻腾了两个位子。   今晚是私人的欢庆场合,先寒暄了几句项家的家事,无外乎关心项行昭的身体,项明章道:“爷爷在家休息,他最近精神挺好的。”   伦叔白天去了静浦大宅,対大家爆料:“行礼的时候项董以为是明章结婚,非要把红包塞给他。”   周围几桌都笑起来,有人说:“项副总,我们跟项董一样都等你办喜事呢,你什么时候才有动静?”   项明章混惯了交际场,揶揄的话信手拈来,此刻竟然反常地求了饶:“各位长辈,别说得我像没人要,在楚秘书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楚识琛牵着嘴角,笑意不少不多,解围道:“项先生太忙了,难免忽略终身大事。”   方伯伯说:“我就知道,最近回老项樾的次数寥寥,果然在忙大生意。”   项明章笑道:“全国发展旅游经济,搞‘文旅’规划,各位有没有听说?”   大家纷纷点头,生意人,各方面的新闻政策都要时刻关注,伦叔说:“正儿八经的大项目,好像咱们市初期就会投入上百亿。”   这个数字是针対整个文旅项目,项明章解释:“我们要做项目的运营支撑系统,算是宏观中的一个部分。”   另一位副总说:“但这个系统是要支撑全国数据的,体量和收益摆在那儿,一般的公司吃不下,那不给你做还能给谁?”   项明章谦虚道:“北京的大公司竞争力也很强。”   伦叔说:“我看新闻了,咱们市是规划重点,要带领周边省份,这等于在自己的地盘,有优势啊。”   外人只知要发展,要建设,不清楚项樾争取的这一部分出了意外。   不过道理说得没错,本市是重点,所以选型组的重要职位都来自本市,空降的胡秀山更是在本市文旅部门承担要务。   楚识琛安静作陪,边听边思,忽然插了一句:“市里一下子投入这么多,财政会不会紧张?”   项明章道:“有一部分拨款支持。”   方伯伯这辈子没少跟官方打交道,有经验地说:“就看够不够用,这种项目浑身上下指甲缝都要花钱,而且许多预算没准头,真正动工才知道多耗资。”   伦叔笑了笑:“资金肯定是越多越好,毕竟钱多好办事,上面政策要求做十分,下面执行必然膨胀到五百分。”   楚识琛晃动长笛酒杯,香槟在内壁泼溅留下一层浅金色,他举杯饮尽,代项明章敬了大家一杯。   离席后,楚识琛说:“项先生,我想出去透透气。”   两个人离开宴会厅,下了楼,在酒店的花园散步,晚上温度低,空气清凉呼吸得很畅快。   远离了人声喧嚣,楚识琛率先止步,说:“关于项目,我产生了一点新看法。”   项明章侧过身:“我猜到你不会只想透透气。”   他们面対面站在草坪上,头顶是浩瀚夜空,楚识琛说:“文旅发展,整个项目包含基础建设、设计、运营系统等等,太多环节了,每个环节都要投入成本。”   项明章“嗯”了一声,楚识琛抬手指向酒店大楼:“就像盖一栋建筑,要设计格局,要装修,要置买材料……计划一千万完成,如果有三千万,会完成得更好。”   项明章听出一点意思:“你的看法是关于钱?”   楚识琛道:“上面重视这个文旅计划,咱们市又是重点,必定要倾力完成,而每一步都需要资金作保证。”   项明章说:“财政拨款有限,你觉得不能满足市里的投入?”   “伦叔说了,钱多好办事。”楚识琛分析,“很多环节还没展开,不知道实际要用多少钱,万一不够就麻烦了。覆盖全国的项目,不是能随便暂停的。”   项明章曾经遇到过类似情况,官方的系统工程,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发现超出预算,于是反过来压价。   前期为了拿下项目,人力和技术成本都付出了,只能吃亏同意。   楚识琛说:“这个文旅项目不会,它耗资巨大,我们这一环压价有什么用,杯水车薪罢了。”   项明章道:“还有其他环节。”   楚识琛斩钉截铁地否定:“东压一点,西压一点,整个项目都会缩水。”   项明章懂了:“所以缺钱的情况下,要获取,而不是节约。”   “対!”楚识琛说,“钱不够,我们就帮它获取。”   项明章惊讶道:“我们怎么帮?”   楚识琛说:“当然是找钱最多的地方,银行。”   项明章琢磨道:“银行……”   楚识琛继续说:“胡秀山在跟主理项目建设的国资公司互动,极有可能会委托担保,然后向银行借款。   “时间紧迫,他要対多家银行调查、筛选和比较,再去谈,这么大一笔钱,不能有任何差池。”   “项樾的主要市场就是银行业,我们掌握海量、精准又及时的数据信息,等于掌握了胡秀山当下最需要的东西。如果我们出手,可以为他提供最快最优的选择。”   项明章醍醐灌顶,南京出差研讨计费模式,他亲口说过,利用数据优势,能为客户提供更多价值,可以谋求更深度的合作。   楚识琛当时刚做秘书不久,第一次出差,讨论会上的内容竟然一直牢牢记得,并且学以致用。   项明章惊异地看着他:“你是怎么想到的?”   楚识琛回答:“跟整体相比,宣介会是一个可大可小的节点,项樾在‘点’上造成失误,那就帮忙解决最重大的问题来弥补。”   将功补过,这个“功”的分量足够了。   辽阔夜幕璨璨晚星,不敌楚识琛的眼眸精光,内敛暂退,他仿佛瞄准了猎物的弱点,露出势在必得的把握:“一切离落幕还早,过错要补,胡秀山要见,鳌头还要继续争。”   须臾间,项明章対楚识琛情绪难明,几乎被震慑住。   项樾是科技公司,甲方是政府,银行是处在另一层面的第三方,一般人根本不会联想到。   可楚识琛完全从官方和银行的交互入手,然后插入项樾,项明章佩服他的思路,说:“车到山前,你辟出了一条路。”   楚识琛眨眨眼,眨落方才的气魄,抬眸已是平和镇定:“谁开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翻过山抵达终点。”   将近凌晨,婚礼终于要结束了。   一些宾客下榻酒店休息,楚识绘自己在家,楚识琛和楚太太不会在外留宿。   楚太太玩得尽兴,高跟鞋踩得脚掌痛,等司机开车的时候,她挽着楚识琛小声念叨今天听到的八卦。   楚识琛这一日也算跌宕,私情,公事,哪样都费心费力,现在揣起有的没的,老实地当片刻乖儿子。   楚家的车开过来,项明章目送楚识琛离开,然后勾着车钥匙落了单。   每逢项家的好日子,项明章兜转一天,最终都会去缦庄。   跑车的副驾上落着楚识琛的胸花,白色铃兰,项明章闻着微弱的花香味一路飞驰。   缦庄南区滑开两扇大门,项明章减了速,车灯照过沿途的幽幽密林,驶到主楼前,惊动了打理庄园的管事和佣人。   项明章没什么吩咐,让大家回去了,拾阶进楼,只有彻夜长明的灯火在等他。   整座建筑精心打造,几十个房间应有尽有,被段昊打趣成归隐之地,其实就像个冷冰冰的偌大宫殿。   项明章不想上楼,随便挑了间起居室,打算凑合一夜。   门没关紧,偷偷进来一只猫,毛发雪白,胖了点,脖子上套着个蝴蝶结。   项明章坐在床尾换衣服,轻哂一声:“你在这儿过得挺滋润。”   灵团儿不敢靠近,卧在地毯上瞪着蓝绿色的眼睛,项明章睥睨而视,不知是问猫,还是在问谁:“你觉得外面自由自在好,还是被关在这儿更好?”   猫没有回答他,手机先响了。   是瑞士那边的答复,关于怀表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   项明章希望落空,闭目仰躺在床上,脑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相互冲撞不休。   一大半都围绕着“楚识琛”。   项明章反复咀嚼楚识琛今晚说的话,仔细推敲楚识琛的策略,惊喜于楚识琛居然想到借银行之力。   银行……   项明章突然发现,这不是楚识琛第一次谈到“银行”。   上半年历信银行的项目,楚识琛就参与了,几乎充当顾问的角色。   再往前追溯,拿下历信的契机,是楚识琛找到了琴行,以一首琵琶曲赢得与赵组长面谈的机会。   当时在琴行楼上的咖啡馆,楚识琛和赵组长聊银行业务的变迁,了解之详细,甚至让赵组长以为他在银行工作过。   项明章抽丝剥茧,一点点向前推,回忆起楚识琛提及银行的第一句话。   “这栋楼曾经是一间银行,铜臭气最重的地方,改成咖啡馆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项明章倏地睁开眼。   他记得从琴行出来,在街上,楚识琛回首望着那栋楼,情绪十分低落,后来跟着他去雲窖喝醉了酒。   那首悲鸣的琵琶曲,那张拨弦时隐忍的面容,离开那一刻的郁结难释和魂不守舍。   项明章一直疏忽了,除了対待怀表反常,楚识琛那天的反应一样不同寻常。   到底是为什么?   欧丽大街七十四号,一间银行旧址。   心绪沉浮,项明章缓缓念道:“楚识琛,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63章   一夜枕冷衾寒,项明章早早醒了,床尾榻上,灵团儿卧在他脱下的衬衫上酣眠。   项明章有些嘲弄地想,这只猫是嫌寂寞要人陪,还是同情他孤独,来陪伴他?   无论哪种都有点可怜,偌大的建筑,辽阔的庄园,华美之下没有丝毫鲜活人气儿,树越种越多,企图凭借草木增加一份生机。   项明章起床洗了个澡,南区不常来,预备的一切衣物和用品都是崭新的,他换了身衣服,出门时晨雾还未散尽。   经过湖泊,左岸按照他的吩咐种满了水杉,可惜长得不够高大。   项明章开车到北区,庭院一早洒过水,湿漉漉的,他穿厅过堂没找到人,到供奉观音像的起居室门外敲了敲。   “进来。”   项明章推门而入:“妈。”   缦庄的南北两区是两套人员配置,平时互不相干,白咏缇不知道项明章过来了,她在桌后写字,问:“昨晚来的吗?”   “嗯。”项明章道,“在抄经?”   白咏缇每天早晚各抄写一章,放下毛笔说:“抄好了。”   项明章的大衣敞着怀,双手插在口袋里:“有这个工夫不如多睡一会儿。”   “别乱说话。”白咏缇将抄好的经文折叠整齐,放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念了两声“罪过”。   项明章抬起头,看佛的神色依旧傲慢:“怎么,观音能听见?这就犯了罪过,那观音娘娘的心眼是不是有点小。”   白咏缇小声呵斥:“你大清早来捣乱是不是?”   项明章接受高等教育,经营的是科技公司,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从来不惧鬼神不信佛。   见白咏缇要不高兴,项明章纡尊降贵地抽了三支香,点燃对着观音拜了拜,说:“既然灵验,那就保佑我顺利拿下项目。”   白咏缇无奈道:“你太功利了。”   项明章说:“求个保佑就是功利,那神佛只吃香火不办事,这个买卖会不会太划算了。”   “你不懂。”白咏缇嫌他孺子不可教,摇摇头,“敬而不求,学而不信。”   项明章记得白咏缇很悲观,信佛以来寄托了全部希望,劝都劝不听,什么时候变成了“不求不信”?   白咏缇道:“小楚第一次来的时候跟我说的,我觉得有道理。”   项明章意外:“楚识琛?”   白咏缇说:“他年纪轻轻,没想到对佛学会有见解,真是难得。”   项明章沉淀一夜的思绪翻起波澜,乱糟糟的,快要按捺不住,他陪白咏缇吃了早餐,然后匆匆离开了缦庄。   法拉利在早高峰杀出重围,项明章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车门上撑着额角,十字路口,他变道换了路线。   秋尽冬至,欧丽大街上的老树仍旧绿意盎然。   跑车刹停在琴行门口,项明章下来,望着一整幢棕黄色的四角洋楼。   门楣之上,曾经是否悬挂着一张银行匾额。   隔着琴行的玻璃大门,正对试琴区,楚识琛抱着琵琶端坐弹奏,身后屏风洁白,他就像一抹雪地里的孤松。   项明章回忆着,似乎听见了铮铮弦音,瞧见了楚识琛双眼红红。   路边行人不绝,项明章在这一处旧址前伫立良久。   二楼的咖啡馆开始营业,项明章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翻了翻,一边上楼一边拨通了号码。   项樾园区,销售部门一片忙碌。   楚识琛从总监办公室出来,他没穿西装,衬衫外面是一件及膝大衣,虽然厚实,但更显得长身玉立。   彭昕把他送到门口,黑眼圈挡不住振奋的神色:“楚秘书,你是怎么想到的这个办法?”   楚识琛轻淡一笑:“偶然灵光一下,比不过大家殚精竭虑。”   正说着,项明章拎着一杯咖啡从外面进来,看楚识琛和彭昕站在一块,走近说:“在谈事情?”   彭昕摩拳擦掌:“项先生,楚秘书跟我聊了聊项目的新计划,我觉得有戏!”   楚识琛道:“昨晚有些脑热,怕不周全,我来请教一下彭总监的意见。”   “什么请教。”彭昕惭愧地摆手,“说实话,宣介会出事,我们从售前手里接下了烂摊子,我要感谢楚秘书帮忙出谋划策。”   楚识琛提醒:“这话不要让孟总监听见,他已经很内疚了。”   彭昕笑道:“没事,我跟他老搭档了,只要失误,互相问候祖宗十八代。”   目前有了策略,具体的实施办法需要商议后敲定,项明章吩咐彭昕:“把你的老搭档叫回来,通知项目组,下午开会。”   楚识琛和项明章一起往办公室走,过了办公区,项明章递上咖啡:“路上给你买的,趁热喝。”   楚识琛伸出左手接过,防烫的杯套上印着咖啡馆的名字和地址,是复华银行的那幢旧楼。   他抬起右手一起捧住,状似随意地问道:“怎么跑那么远的地方买咖啡?”   项明章回答:“昨晚在缦庄过夜,早晨乱说话被我妈训了几句,想兜兜风,七拐八绕正好经过那边。”   楚识琛没有多想,好笑地问:“你乱说什么?”   “一些科学发言而已,我妈嫌我对观音不敬。”项明章道,“对了,她夸你有见解,难道你对佛学还有研究?”   楚识琛不好意思地说:“小时候听信佛的长辈讲的,照搬学舌罢了,之前不该在伯母面前卖弄。”   项明章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去忙吧。”   回到秘书室,楚识琛坐下来喝咖啡,微信连响几声,项明章发给他一张灵团儿的照片,看得出来猫在缦庄养得很好。   下午开会,人齐了,楚识琛正式提出他的计划。   军心受挫后,大家这些天都焦头烂额,这下终于柳暗花明,孟焘从医院赶回来,兴奋地握拳敲了下桌子,说:“我怎么就想不到!”   楚识琛态度谦逊:“你们在项目之中,遇见漩涡难免当局者迷。”   项目经理说:“楚秘书,你也不能继续当旁观者了。”   楚识琛翻开笔记本,已有准备:“如果计划实行,我会帮各位一起攻略。项樾首先要做的,分析各银行的客户信息数据,定标准,做好初步的筛分和脱水。”   这一步需要对银行业务的分类、偏好和成熟度一一把控,大家都是外行,没接触过,彭昕犹豫道:“那……”   楚识琛心中明了,主动请缨:“我来吧。”   干脆,直白,隐藏的是足够的自信,项明章想起楚识琛在书房里抽雪茄,那么娴熟,仿佛早已做过无数次。   他强迫自己收敛庞杂的情绪,首肯道:“好,完成第一步之后呢?”   楚识琛做了更全面的计划,说:“做好初筛,接下来出分析报告,一份粗一份细,拿粗的那份去约胡秀山。”   孟焘说:“胡秀山有兴趣,同意我们的做法,再给他详细的报告。”   “没错。”楚识琛道,“要让他主动找我们探究,届时我们再跟他谈项目,各取所需。”   彭昕听得认真,问:“那银行方面怎么搞?”   楚识琛考虑到了:“凡是涉及的银行要保持沟通,确保我们运作的数据透明、正当,都是客户,我们既要解决胡秀山的痛点,也不能忽略各家银行的感受。”   这是计划中最高明的地方,项明章说:“如果匹配度够高可以跟官方合作,银行会乐见其成。”   楚识琛道:“对,我希望最终三方受益,另外双方都念咱们的情。”   彭昕无比赞同:“楚秘书,按你的计划来吧,我的人会尽力打配合。”   项目组层层人马,口头服从是不够的,必须严明秩序才能有序推进,项明章决定:“今天起楚识琛加入项目组,负责商务部分。”   众人没有异议,都很支持,楚识琛不是第一次参与项目,但这次不一样,他会主导,会亲自掌握,他太久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会议结束后,楚识琛拿到权限,开始着手分析银行数据。   项樾系统庞大,信息相关的模块属于高级别,操作复杂,楚识琛有问题就按内线电话问项明章。   第五通的时候,项明章接听后忍无可忍:“过来。”   楚识琛转移到了总裁办公室,隔着办公桌和项明章面对面,等天黑了,谁也没有动身下班。   一声提示音,项明章的私人邮箱收到一封邮件。   鼠标移动,项明章把页面关闭了,他越过屏幕看向楚识琛,忽然说:“历信银行怎么样?”   楚识琛专注得没抬头:“比较符合,历信近年的吸储水平不错,但放贷能力不够匹配,这二者不平衡容易拉高烂账率。”   项明章听他侃侃而谈,分不清自己的目光是欣赏多一点,还是试探多一点:“说到历信,见赵组长那次,我印象里你好像提过……那幢楼以前也是一间银行?”   楚识琛敲击键盘的动作骤停,抬起眼回答:“对,我说过。”   项明章自然地问:“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   楚识琛亦面无波澜:“为了接近赵组长在网上查的,至于是真的还是杜撰,我就不清楚了。”   项明章点到即止,看了眼手表:“这么晚了,下班吧,我送你回家。”   法拉利缓缓驶出园区大门,滑入大街后逐渐提速,楚识琛电脑看久了,闭目枕着座椅休息。   一路罕见的沉默,只有钢琴曲回荡在车厢,抵达江岸以南,项明章把楚识琛送到了家门口。   停稳熄火,楚识琛揉了揉眼睛:“到了?”   项明章单调地“嗯”了一声。   楚识琛感觉项明章不对劲,疏离,有心事,明明在昨天的婚礼上,拉着他又亲又抱刚做了亲密的勾当。   他不禁警惕,怀疑自己主导项目过了界。   楚识琛解开安全带,说:“等成功约到胡秀山,谈好条件,我就退出项目组。”   项明章耳聪目明,立刻打消楚识琛的顾虑,说:“你尽管去办,不要担心别的,大家寄希望于你的计划,我也是。”   排除公事的原因,楚识琛有点蒙,难道是关于感情?   可他缺乏经验,也放不下自尊去询问,纠结片刻,算了。   楚识琛准备下车,说:“那你路上小心。”   项明章梦醒一般,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问:“怎么了?”   楚识琛道:“应该我问你。”   “这两天事情多,我分心了。”项明章不喜欢羊毛大衣的手感,滑下去包裹住楚识琛细腻的手背,“别生我的气。”   平常霸道惯了,温柔一下就会让人心软,楚识琛说:“没有。”   项明章道:“那就好,代我问候伯母,晚上早点休息。”   松开手,项明章目送楚识琛下车,等人进去大门关上,他拿出手机打开了邮箱。   欧丽大街历史悠久,那幢四角洋楼的土地产权从私有到国有,几经变迁,七年前市里重新规划整条街,允许商用经营,成了如今的琴行和咖啡馆。   项明章人脉广大,白天辗转联系到一位研究本地近现代历史的老教授,希望能拿到一些相关资料。   邮件附属的文件很长,有几十页,包含了那块旧址近两百年的变更和介绍。   中国第一家银行创办于1897年,项明章记得楚识琛说过,那间银行成立的时间比历信更早。   确定了前后的时间范围,项明章滑动屏幕,他发觉心脏跳得很快,如同在窥探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终于,他找到了。   白底黑字,标注着银行及创办人的姓名。   陡地,手机收到一条信息。   楚识琛没听见引擎声响,发来问:你还没走吗?   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得刺眼,项明章微皱着眉,眼中错杂和踌躇参半,他手指僵硬,删删减减地编辑了一条理由。   接了通电话,耽误了。   按下发送,项明章按灭手机,在一片漆黑中,将心底真正想说的话宣之于口。   “楚识琛,是不是叫复华银行?”   你又知不知道沈作润?   作者有话要说:   楚识琛:知道,我爹。 第64章   将近凌晨,波曼嘉公寓四十层的窗户依然亮着,项明章回来后直奔书房,打开电脑对着资料边看边查。   那间复华银行于1915年创办,当时沈作润年仅二十岁,祖籍是浙江宁波。   项明章查阅了一下,清朝末年,宁波口岸贸易发达,为方便资金的交易和流通,当地开设了大量钱庄。   钱庄背后基本以家族为单位,这些豪门巨贾积累大量财富,形成了实力雄厚的“宁波商帮”。   后来列强入侵,外国资本涌入国门,宁波商帮为了与之抗衡,并顺应现代化的潮流,开始创办中国人独资的银行。   曾经这座城市的银行中,宁波资本占据了四分之三。   沈作润就是宁波商帮中的一员,他二十岁举家来到这里,创办复华银行,可见沈家资本雄厚,此人胆略不凡。   沈作润除了是复华银行的行长,在1935年,他又进入了市银行工会担任要职。   到1941年,沈作润正式辞去复华银行行长一职,专注于工会的职务。   然而遗憾的是,这样一个能力出众的银行家,不到五十岁就去世了。   沈作润去世的第二年,复华银行正式关闭。   项明章倒是不意外,战乱时期,没有什么能够长久,国家尚且风雨飘摇,一间银行屹立三十年,当中的艰辛不是几张资料就能论述清楚的。   项明章内心感慨,握着笔不自觉地在纸上轻描,写下数字“三十”。   他忽然察觉到一个问题。   复华银行存在了三十年,在1945年关闭,但沈作润在1941年就不再担任行长。   那最后的四年里,银行行长是谁?   项明章把资料又看了一遍,确实没有交代相关的内容,他上网搜索,也没有查到更多的信息。   乱世中的四年,时局和战况最紧张的四年,经商谈何容易,一间银行不可能没有掌握大权的最高级。   就算资料保存不完整,拼凑不出详情,那只言片语总该有吧?   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可项明章找不到丝毫残痕,时间太晚了,他却等不及,失礼地拨通了那位老教授的电话。   询问之后,老教授答复了四个字,无所考证。   项明章不理解:“这个人的身份无足轻重?”   老教授的猜想恰恰相反,说:“这个人反而很关键,也很特殊,他存在过的信息应该是被刻意抹去了。”   项明章问:“为什么?”   老教授隐晦地回答:“在那个时期,这个人很可能参加过秘密活动,抹除信息是组织对他的一种保护。”   挂断电话,项明章怔了一会儿,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无法想象那个时代真实上演的许多事情。   这个未知的人物,无论经历过磨难、辉煌、悲痛乃至生死,在当今时空,只是一片搜寻不到的空白。   项明章有些受挫,他处理过很多难题,解决过无数麻烦,第一次感到这样束手无策。   今天的会议上,楚识琛说“当局者迷”。   项明章跳出当下的思维圈,站得远一点来看待这些信息,复华银行,沈作润,宁波沈家……   他调查的初衷是因为楚识琛,但以上种种和楚识琛有什么关系?   楚识琛了解复华银行多少,关于银行业的学识又是从哪来的?   项明章找不到二者的关联,思来想去,脑中闪过一个可笑的想法,楚家和沈家会不会是亲戚?   这份资料主要记录了那块旧址的变迁历程,对沈作润的家族私事没有多少笔墨,不确定沈家还有没有后人存在。   项明章在书房枯坐了半夜,连卧室都懒得回了,黎明前挪到沙发上眯了一觉。   天蒙蒙亮,楚识琛出门去公司,比正常的上班时间提早了三个小时。   项目处于进行中,每分每秒都很紧迫,楚识琛要尽快整理出银行的数据分析报告。   他把商务组的人手一分为二,一部分跟着他做整理,另一部分负责和银行沟通,双管齐下,计划按照预期顺利进行。   楚识琛前所未有的忙碌,几乎是连轴转,他要亲自分析数据,要教大家针对银行利益点的专业话术。有几家银行比较重视,中途来人详谈,他还要逐一应酬。   不过楚识琛心甘情愿,在这个新时代,在他最熟悉的领域发挥所长,除却满足,他产生了极大的安全感。   唯一的苦恼是,不停有人问他:“楚秘书,你怎么会懂这些?”   楚识琛待人尊重,不愿搪塞,可是每次要么扯开话题,要么笑一笑含混过关,别无他法。   他清楚,是他暴露得过多了,他在为这个项目冒险。   普通同事尚且感到惊讶,楚识绘也在公司,难保不会心生猜疑。   但楚识琛不能顾忌太多,他的父亲曾教导他,大丈夫先成公事,再论个人取舍。   又结束打仗似的一天,夜幕深沉,办公大楼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部门走空了。   秘书室始终亮着,楚识琛留下撰写分析报告,只要他一完成,待命的彭昕就可以进行下一步。   他心无旁骛地加班,谈深意,浅辨析,适当修减留白,这份粗粒度的报告必须仔细斟酌,既让胡秀山惊喜,更要胡秀山不满足。   半夜三点钟,楚识琛敲下最后一个字,将文件保存好,连日紧绷的精神骤然松弛下来。   楚识琛长舒一口气,过后涌上浓浓的疲倦,陷在椅子里一动也不想动了。   就在他垂着头快要睡着的时候,门被推开了,项明章拎着门禁卡和一份清粥,不知道从哪出现的。   楚识琛恍惚道:“你不是早就走了吗?”   项明章一直待在机房工作,留着总裁办公室的灯,楚识琛下班会帮他关掉,如果亮着就说明没走。   从研发中心回来,项明章在楼下望了一眼,然后打包了消夜,说:“你负责商务,我负责技术,也很忙的。”   楚识琛太累了,脊背没有打直,右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手掌悠然地托着腮,他用残存的力气开了个玩笑:“项先生,这个月的加班费……”   项明章配合地说:“不会少你的,再翻一倍,你跟我走怎么样?”   楚识琛动脑过度,稍显迟钝:“啊?”   项明章问:“还是你打算回家?”   明早要跟彭昕交接,回家再过来不够折腾的,楚识琛说:“不回去了。”   项明章走近,把楚识琛从椅子里拉起来,带上了顶层的私人休息室。   酒醉的那一夜后,两个人第一次上来。   床被整齐,地毯干净,楚识琛却想起那个醒来的早晨,四处皆是凌乱的痕迹,他哪都不敢细看,穿上衣服就逃走了。   项明章放下粥,说:“饿不饿,吃点东西。”   最普通的白米粥,热乎乎的,楚识琛喝了小半碗。浴室有一次性的牙刷,他简单洗漱了一下,躺上床,规规矩矩地挨着一边。   项明章丢了垃圾回来,见楚识琛强撑着眼皮,好笑道:“不困么,还是在前情回顾?”   楚识琛问:“回顾什么?”   项明章说:“回顾你上次是怎么翻脸不认账的。”   楚识琛心道,把他说得像凉薄之人:“那你带我上来,是为了翻旧账?”   项明章走到床边坐下,一只手撑在楚识琛的身侧,说:“你现在精神不济,让你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   楚识琛缓慢地眨眼:“有什么不放心。”   “怕你被拐跑了。”项明章道,“所以不如我直接把你拐到眼皮子底下。”   楚识琛昏昏欲睡:“那你呢?”   项明章有风度地问:“楚秘书,我能上床吗?”   本来就是你项先生的休息室,楚识琛深知这套把戏,故意不肯上当,说:“不行。”   项明章果然暴露了本来面目:“我买的床,我说了算。”   掀开被角,项明章合衣躺在楚识琛身旁,两具疲惫的身体相贴,不算很暧昧,只余敌过初冬的温暖。   楚识琛不多时进入浅眠,项明章伸出手,指腹有茧子,便反过来用指背触碰楚识琛的脸颊。   心头疑云未消,他该不该继续深入下去?   怀表,复华银行,究竟和这个人有怎样的渊源?   项明章忖着,楚识琛动了一下。他心虚般把手拿开,刚收进被子里,楚识琛无意识地勾住了他的手指。   项明章一阵心软,甚至想就此糊涂下去,当作没有见过那张CT片子,当作一切是他在胡思乱想。   在北京的酒店里,楚识琛那句否认的梦呓他一直记得。   项明章决定赌一把,再试一次,如果楚识琛应了,他只当是自己疑神疑鬼。   项明章轻声叫道:“楚识琛。”   枕侧的人没有反应。   鬼使神差地,项明章又说:“你知不知道……沈作润。”   忽地,楚识琛松开了他,恐惧似的在被子里蜷缩。   项明章愣了愣,抬手抱住楚识琛的后背,半晌,怀中身躯安稳,他低下头——楚识琛眼角潮湿,俨然在睡梦中暗恸。 第65章   楚识琛只睡了两个小时,醒来稍一动,覆在他肩胛的手掌滑落后背,紧接着项明章也醒了。   四目相対,俱是惺忪,窗外天空灰黑,项明章道:“闹钟还没响,再睡一会儿。”   眼角干涩紧绷,楚识琛揉了揉,说:“你睡吧,我不困了。”   项明章也没了睡意:“我梦见去浙江出差,没带你。”   “浙江?”楚识琛定一定神,故意将重点落在后半句上,“没带我才好,要是连做梦都让我不消停,你这个上司就太刻薄了。”   项明章问:“那你有没有做梦?”   楚识琛撑起身体,抬手把垂落的发丝撸到脑后,胡诌道:“梦见了彭总监,大约是我太惦记他的缘故。”   项明章皱眉:“什么?”   楚识琛翻身下床,笑道:“我迫不及待跟他交接,不行吗?”   两个人收拾了一下,回九楼销售部,楚识琛把连夜完成的报告又润色一遍,打印出来,重点的地方专门勾画标识。   彭昕提早来了,得知报告完成大喜过望,立刻到秘书室听楚识琛交代内容。   这份粗粒度的报告等于敲门砖,彭昕激动地说:“宜早不宜迟,胡秀山的办公室层层关卡,我今天就去联系。”   楚识琛道:“能不能成功约上他,彭总监,就靠你了。”   “不,是靠报告。”彭昕说,“楚秘书,幸亏有你出手,我有信心办成。”   楚识琛欣慰道:“好,有消息请马上通知我。”   事情暂时过手,楚识琛能喘口气,家里牵挂他通宵工作,派了司机来接,他给剑兰浇了水便锁门下班。   项明章正好从办公室出来,身上换了另一套备用的西装,很考究,像是要去赴约。   楚识琛随口问:“项先生,你不回家休息?”   一并往外走,项明章道:“约了一位长辈叹早茶。”   楚识琛默认是项家的长辈,或者老项樾的董事,没多问,搭电梯到一楼,早高峰大厅熙攘,他和项明章分开走了。   回到家,楚太太心疼得很,让秀姐炖了滋补的汤水,还要带楚识琛去做按摩。   楚识琛只想泡个热水澡,喝完汤上楼,唐姨已经给浴缸放满水,滴了噱头很足的植物精油,能放松能安神,他也不懂,反正闻着不错。   泡到热水变凉,楚识琛出浴裹上睡袍,头发擦得半干,他拿起吹风机犹犹豫豫,打开対着脑袋晃了个来回,不习惯,遂作罢。   卧房的门窗都关着,安安静静正适合补觉,楚识琛却没上床,拿了支雪茄绕到桌后坐着。   刚要点燃,他抬手闻到精油留在皮肤上的残香,不忍让烟味破坏掉,熄了火,把雪茄搁在了桌面。   时钟嘀嗒,楚识琛望着床,暗自心悸。   在休息室补眠的时候,他听见了父亲的名字,沈作润。   一定是梦,也只可能是梦,但他害怕梦到沈作润。   父子永别的那个秋天,阴冷傲寒,沈作润确切的死亡时间被隐瞒,尸身关在公馆里,僵挺着,在安葬之前先等来了腐朽。   直至五日后,沈家才正式対外宣告。   这一切只有老管家清楚,连远渡重洋的母亲和妹妹都一无所知。   所以楚识琛害怕。   过去是他的决定,他的授意,如今他不敢轻易回想那一段,他这辈子都问心有愧。   倘若父亲入梦,他根本不知该如何以待。   早晨,项明章问他的时候,惧怯滔滔,隐藏在他伪装的平和之下,又不知会被看穿几分。   楚识琛应该心虚,可是想到项明章,他竟生出一点讨要慰藉的企图。   打开手机,楚识琛対着输入框发呆,删减数次,发了一条笨拙的问话:你忙完了吗?   棠茗居茶舍,西庭院露天雅间。   乌木桌上摆着六屉点心,一壶凤凰单枞,项明章正襟危坐,将一份精美的礼物推过去,说:“这几天多有麻烦打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桌対面坐着那位老教授,鬓发斑白,目光矍铄,精神头不比年轻人差,说:“项先生客气,那些资料能用得上就好。”   项明章直白道:“有用,但是不够。”   老教授问:“项先生还想了解哪方面的?”   项明章说:“关于沈作润,还有被抹去信息的那个神秘角色。”   这些天,项明章反复搜索、求证,都找不到更多的信息,本来想放弃了,但昨晚楚识琛听见“沈作润”的反应着实异常,他总觉得二者存在什么关联。   老教授主要研究欧丽大街那块区域的纵向变迁,遗憾地说:“我这里対沈家和沈作润的信息掌握有限,恐怕爱莫能助。”   项明章问:“那我应该找谁?”   老教授建议道:“项先生可以去宁波看看,沈家当时是名门,如果有后人在,也许能找到一些遗迹。”   项明章说:“好,我会考虑的。”   半壶茶饮完,老教授先行告辞,项明章留坐庭院中,思索着接下来的安排。   宁波不算遥远,但文旅项目重见起色,胡秀山有可能答应见面,以大局为重,他暂时抽不开身。   从起疑到现在,项明章一直在自己调查,本能的,他不想让第三个人涉足楚识琛的秘密。   项明章一向不相信“直觉”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但这一次,直觉告诉他,他应该继续查,他的猜测不是胡思乱想。   茶水变冷,项明章端杯饮尽,决定让许辽替他跑一趟。   手机设置了静音,项明章掏出来看见楚识琛发的消息,已经过去四十分钟,估计楚识琛早就休息了。   项明章回复:忙完了。   不料,楚识琛又发来:好。   项明章直接打过去,很快接通了:“好什么好,找我有事?”   楚识琛抱歉地说:“没有,我……无聊。”   “不像你。”项明章有些奇怪,“在家么,忙了半宿怎么不睡觉?”   楚识琛说:“睡不着。”   项明章问:“所以睡不着的时候,你第一个想到的是我?”   楚识琛回答:“是。”   桌上的点心一块未碰,项明章忽然有了胃口,夹起杏仁酥咬了满嘴甜渣,然后温柔地命令:“上床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手机里一阵窸窣,楚识琛听话地照做了,项明章道:“我给你讲讲软件架构吧。”   庭院里翠竹流水,桌上凤凰单枞逸散余香,项明章就着茶点“讲课”,术语专业,措辞严谨,不到一刻钟,耳边没了动静。   楚识琛均匀的呼吸传来,项明章低笑,最后祝了句“好梦”。   彭昕那边使出了浑身解数,辗转联系到胡秀山的秘书室。   官方办事谨慎,胡秀山的秘书先代为沟通,经过四五次通话,又斟酌了两天,胡秀山终于答应项樾的约见。   并且,胡秀山提出要佘主任参与,三方一起聊聊。   这是个好兆头,佘主任是选型组的前技术组长,说明胡秀山明白项樾的目的,也愿意配合。   见面地点安排在阑心,佘主任的办公室。胡秀山是上级兼新技术组长,项樾失误亏欠,双方探望佘主任都师出有名,一同碰面也就顺理成章。   人不宜多,楚识琛是面谈的主力,把控整个计划和报告的核心,项明章亲自陪同,彰显出十足的诚意。   见面当天,项明章和楚识琛准时抵达阑心文化园的行政办公区,信息系统支撑部门。   佘主任的办公室不大,中规中矩的装潢,项明章进门关心道:“佘主任,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挺好的。”佘主任康复不久,气色还可以,“多亏小孟在医院照顾,我都不好意思了。”   楚识琛说:“孟总监很内疚,终归是项樾的失误导致,我们対不住您。”   佘主任无奈退出选型组,内心有怨是一定的,但项樾居然搭上了胡秀山,他只能不计前嫌:“不说那些了,胡部长接手,项目肯定会落实得更好,之前的就翻篇了。”   说着,胡秀山到了。   众人起身,胡秀山带着秘书进来,衣着朴素,中等的个子,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项明章主动伸出手,说:“胡部长,久仰。我是项樾通信的总裁项明章,这位是本次项目负责商务工作的楚识琛。”   胡秀山回握:“好,大家坐下谈吧。”   楚识琛坐姿笔挺,从容地抿着唇,他没有预备一句奉承,也不打算堆砌任何漂亮的话术。   胡秀山说:“你们递的报告我看了,全篇基于一种假设,就是文旅部需要借款,你们为什么会有这种认知?”   言下之意是问消息来源,楚识琛回答:“销售的本质就是满足客户的需求,满足之前,要先具备分析需求的能力。”   胡秀山道:“所以你觉得,你们的分析很到位?”   楚识琛看向胡秀山秘书手里的文件夹,大方地说:“是,否则您不会答应见面。那份报告也不会在这儿,而是已经进了碎纸机。”   胡秀山招了下手,秘书把文件打开放在茶几上,纸页褶痕明显,说明被翻看过无数次。   胡秀山问:“我怎么确定报告的真实性?”   楚识琛有备而来,从包里拿出一封厚实的档案袋,说:“报告评估了数十家银行,我们全部得到了首肯,有沟通有监管,也有协议,接受一切查证。”   秘书接过打开,随机抽取了几份给胡秀山过目。看完,胡秀山道:“科技公司,最无价的就是数据资源,你们大费周折地送给我,是慷慨,还是要资源置换?”   楚识琛回答:“宣介会发生意外,対佘主任和选型组都造成了影响,我们想要尽力弥补。”   佘主任摸不准胡秀山的倾向,介中地说:“我个人没关系,不耽误项目最要紧,说实话,宣介会太仓促了。”   楚识琛分析过,首轮交流的效果不佳,为了后续工作的展开,第二轮交流一定会提前举行。   庞大的项目,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他环节也会相应提前,他趁势道:“齿轮一转俱转,船才会走,而资金就是把控航程的总舵,项樾做这些事,是希望能与大船同舟共济。”   胡秀山点了点头,忽然问:“二轮交流准备得怎么样?”   项明章旁听许久,轮到他侃侃而谈:“针対目前的选型要求,我们设计了三种方案,分别侧重支撑、效率和粘合性,后续需求升级,可以再做融合加强。”   佘主任感兴趣道:“模拟过场景吗?”   项明章说:“这周会做第二次模拟。”   楚识琛道:“研发组由项先生亲自带队,技术是根本,这座阑心文化园就是项樾的成果之一。”   双方谈了四十分钟,胡秀山的身份不会久留,差不多该走了。   看似没有谈出结果,胡秀山也没有明确表态,但他把档案袋塞在了文件夹里,交给秘书要一并带走。   在座每个人眼明心亮,都有了谱。   项明章和楚识琛一同告辞,从行政区出来,两个人沿着树荫一边走一边复盘。   胡秀山做的决定重大,因此每句话都留有余地,这样的人周旋起来最累,项明章道:“今天辛苦你了。”   楚识琛说:“我们掌握的话语权有限,就更不能巴结他,反而要申明态度,强化自身目的,不然会更加被动。”   项明章认可道:“胡秀山显然动心了。”   楚识琛心情明朗:“我有预感,他会联系我们的。”   走过一段路,四周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楚识琛上次没机会逛一逛,此刻忙完了正事,松弛下来有些蠢蠢欲动。   恰好经过园内的文化馆,他好奇地问:“里面是什么?”   项明章也不清楚,说:“进去逛逛。”   两个人进了文化馆,纯白色的简约建筑,四层高,现代风格,而每一层陈列的全部是时代旧物。   一楼是报刊展厅,收藏着近现代全国各地的报刊和杂志。   楚识琛一进来就呆住了,他没想到过去的报刊会被保存下来,张贴展示,后世之人能看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缓步走过一面又一面墙壁,报纸上熟悉的字体、排版、行文方式,既遥远又亲切。   可惜现代人嫌繁体字看得累,展厅里人很少,项明章囫囵扫过,感慨道:“现在没什么年轻人看报了。”   楚识琛情不自禁地说:“以前都看的,如果发生大新闻,跳下电车也要赶紧买一份。”   项明章问:“以前的事你不是忘了?”   楚识琛愣了下:“我听家里人讲的。”   目光落在报纸版头,楚识琛发现是按照年份陈列的,1943年,他往前走,脚步越来越慢,1944,1945……   楚识琛几乎停住,贪婪地望着他离开那一年的旧报,各界消息纷杂,大大小小的报刊每日都有重大新闻。   这时项明章从另一边走过来,目光掠过一张破损严重的报纸。   晃见一行标题,项明章霎时定在了原地,念道:“复华银行。”   楚识琛错愕回头:“……你说什么?”   项明章一字一顿地念完:“敬告国民——复华银行关闭公告。”   “咚”的一声,楚识琛的包脱落坠地,他张着打颤的五指,似是胆怯,脚步沉重地走到那张旧报前。   纸页泛黄,残缺,印刷的字迹斑驳模糊。   可的的确确是他撰写的公告。   楚识琛记得那样清楚,公告里的每个字,每句话,在他拟于心、落于纸的时候就再也忘不掉了。   他动了动唇,在新世纪,在这间文化馆脱口而出——   “自复华银行兴立,幸得国民支持,谨遵法度条理,险渡重重危机。   然国运孔艰,外忧内患,欲挽经济崩坏,必先决国家存亡。   敝行与广大同仁共筹办法,市场淆紊,收效甚微,列强不除,良策无以展布。   今愿舍百股万金,另行根本之道,自当竭尽全力救国民之苦痛。   故拟此公告,正式宣布——复华银行将于民国三十四年春,停业关闭。”   还剩最后两句,沈若臻顿了顿,他曾经抱憾的,祈祷的,在今朝一一见证,改天换地中,再读已是另一种胸怀。   “柳公云,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吾仰祈国泰民安,世途宽坦,重历中国银行业之肇昌。”   作者有话要说:   1,前情回顾:项查到复华和沈父,加班,休息室试探楚。2,公告大意:复华银行创办以来,有幸得到国民支持,遵纪守法险渡各种危机。然而国家艰难,外忧内患,要挽救崩坏的经济,必须先拯救国家的存亡。复华银行和广大同仁一起筹谋办法,但市场紊乱,效果微弱,不驱除列强,好计策也无法施展。现在复华银行愿意舍去钱财,走另外一条根本之路(暗示,剧情后面交代),会竭尽全力挽救受苦难的国民。所以宣布关闭。柳宗元有诗云,雄鹰在下一个秋天挣脱枷锁翱翔云间(柳在参与革新后抒发所作)。我祈愿国泰民安后,再见证一次中国银行业重新开始走向昌盛。 第66章   项明章根本分辨不清报纸上的字迹,只听楚识琛句句真切,声声入耳,不需振臂铿锵,却吐字如擂鼓,他的心脏跟着一起怦然狂跳。   楚识琛念完,一步迈至旧报近前,他伸手触摸,怕纸脆残渣落,恐墨浅痕迹消,动作那么轻,那么慢,忘记掌下隔着一层玻璃。   项明章从未见过楚识琛的这般样子,入迷着道,满眼虔诚,仿佛对着的不是一张报纸,而是一尊通达的神佛。   他想叫楚识琛一声,张口又止住了,忽然明白了那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楚识琛的指尖抚过公告上的每一个字,撰写的时候他已是孤家寡人,下笔怆然独悲,刊登后再无退路,徒有一腔决绝。   最后一次读这篇公告是在安全转移的那艘船上,然后风暴来袭,他的旧物淹没于海,跟着一起葬送的,是他被永久抹除的渺渺半生。   而此时此刻,楚识琛刚完成银行分析报告,浩瀚数据翻覆脑海,拼凑成一部银行业的发展史。   旧愿达成,有幸亲历。   楚识琛收回手,退开半步,仰颈一声长长的笑叹。   项明章滋味难明,他目睹了楚识琛的震愕,伤怀,以及方才那一刻的潇洒豁然,汹涌的疑问堵在他的胸间,包裹着跳动不止的心脏。   半晌,楚识琛恢复平静,空旷的展厅带着回音,他庄重地说:“我失态了。”   项明章却只觉鲜活,小心地问:“因为这篇公告?”   楚识琛赧然自夸:“这篇公告写得很动人,至少很触动我。”   项明章心思暗转,公告刊登于1945年,和资料中银行关闭的时间吻合,当时沈作润已经去世了,那发表公告的人会是谁?   会不会是最后四年间,没有留下信息的那一位银行行长?   项明章望向公告结尾的落款,只有“复华银行”,他失望道:“写得这么动人,可惜没有署名。”   楚识琛下意识地说:“有的。”   项明章道:“我是指撰写的笔者。”   楚识琛的目光飘向柳宗元的那句诗,改口说:“既是公告,大约只写银行的名字就够了。”   “不对。”项明章反驳,“‘吾仰祈国泰民安’,用的是个人口吻,撰写公告的人为什么没有留下名字。”   楚识琛怔忡道:“也许他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项明章注视着楚识琛的神情,没有继续谈论,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包,说:“走吧,再去别处逛逛。”   楚识琛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真想撬开玻璃,把旧报摘下深藏囊中,转念又释怀了,这般光明正大地展览于世,大概才是一段历史最好的结局。   两个人把四层楼逛了一遍,普通游客是走马观花,楚识琛是踏雪寻梅,恨不得停驻在每个展柜前细赏一番。   一间文化馆耗尽了精神劲儿,没力气再逛别的地方,这大半天,楚识琛谈项目、念公告,出来被早冬的阳光晒着,不免口干舌燥。   项明章也渴了,说:“前面有咖啡馆。”   楚识琛不想喝咖啡,情绪浮沉值得酌一壶觞:“我们去喝一杯?”   项明章道:“好,我奉陪。”   从阑心文化园离开,项明章开车带楚识琛去了雲窖,天气变冷,人们懒得热闹,清吧的恬淡氛围正受欢迎。   顾客比平时多了些,酒杯相碰的声响掺杂在细密的谈笑里,项明章和楚识琛依旧坐在固定的卡座。   沙发靠垫换成了深色系,很软,楚识琛第一次来的时候舒服得睡着了。   酒吧经理过来,递上两份酒单:“项先生,您跟朋友喝什么?”   “开一瓶淡红酒,”项明章担心楚识琛空腹喝不舒服,“再加一道香茅虾,一道蟹粉吉列斑球和血橙沙拉。”   红酒和餐点很快上来,稍微醒一醒,项明章倒了两杯,说:“尝尝。”   楚识琛捏着高脚杯端到唇边,嗅了嗅,清淡的果酸香气,呷一口用舌尖品尝味道。   项明章瞧着他,莫名想到灵团儿吃罐头,笑着揭短:“你之前不是立志戒酒么?”   楚识琛说:“终归是俗人,‘戒酒’不成,反要借酒。”   饮了片刻,经理送来一瓶白兰地,说:“项先生抱歉,我差点忘了,这瓶是老板新收的,他说您过来的话,拿给您试试。”   项明章道:“那你打开吧。”   楚识琛记得上一次来,撞见项明章和一个男人坐在这里,他猜测:“这里的老板就是你上次见的那个人?”   项明章承认:“对,他叫许辽。”   楚识琛不清楚他们算什么关系,项明章吩咐许辽调查,二人比起朋友,似乎多了些服从,他问:“许先生今天不在?”   项明章“嗯”一声:“出门了。”   楚识琛没再问旁的,面前一杯淡红酒,一杯白兰地,他雨露均沾地全都喝光了。   说来凑巧,他第一次痛饮是因为到访复华银行的旧址,这一次是因为重见复华银行的关闭公告。   并且每次都是问项明章讨酒喝。   楚识琛饮得略凶,毫无章法仅凭兴意,但他在芸芸座中依然沉稳,手不晃,声不高,哪怕喝得急了,嘴角也不会流下半滴,只唇峰渲染一层薄红。   带上醉意也乖觉,楚识琛呼吸放慢,明眸里减了几分灵光,静静放空,倒像在琢磨什么正经事。   项明章剥了虾,说:“吃点东西。”   楚识琛道:“怎能劳烦项先生做这种琐事。”   项明章擦了擦手:“那你给我剥一只。”   楚识琛婉拒道:“应当礼尚往来,可我介意手上沾了海腥味,再握笔拨珠,实在难以消受。”   项明章一顿:“拨珠是什么?”   楚识琛说:“白话语,就是打算盘。”   项明章:“……”   可以确定,楚识琛醉了。   项明章发现楚识琛喝醉后讲话文绉绉的,之前还提及什么北平和法兰西,用词简直不像一个现代人。   剥好的虾仍放在碗中,项明章问:“一会儿凉了,到底吃不吃?”   楚识琛用箸尖轻戳,虾肉饱满紧实,剥得干净完整,他夹起来,罕见地探究细枝末节:“项先生,你都给谁剥过?”   项明章反问:“你觉得谁能劳烦我做这种琐事?”   楚识琛说:“白伯母。”   项明章道:“她不吃肉。”   楚识琛又说:“项董。”   项明章又道:“高蛋白难消化,他不能吃。”   楚识琛挑破:“所以我是第一个?”   “你不喜欢的话,就是唯一一个,不会有下一次。”项明章说,“你喜欢的话——”   他没说完,楚识琛低下头,把半掌大的虾囫囵吃进嘴里,他柔薄的腮鼓起一点,含混地说:“……喜欢。”   大庭广众,项明章不能起身绕过桌子做些什么,只能捏紧了酒杯,仰头将白兰地喝个干净。   消磨到黄昏,项明章叫了司机来开车,先送楚识琛回家。   十字路口转弯,楚识琛倾斜身体撞到项明章的胳膊,项明章故意低低地“啊”了一声,借着醉意玩笑:“撞疼了,帮我揉揉。”   “幼稚。”楚识琛托起项明章的小臂,更幼稚地闻了闻剥过虾的手指,只闻见洗手液的香味。   项明章侧脸凑到楚识琛耳边,小声问:“检查我?有味道是不是就不让碰了?”   楚识琛耳根发热,瞥向驾驶位:“项先生,自重。”   “我说的是钢笔和算盘。”项明章道,“楚秘书,你以为我想碰什么?”   楚识琛上了当:“我没有以为。”   他刚说完,右手被项明章包裹进掌心,半掩在堆叠的大衣衣摆中,项明章说:“吃个虾都弄得人不安宁,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多想掐你的脸。”   楚识琛纹丝不动,在心里搭腔——你又知不知道我破了戒?   一直到楚家的门外,汽车停稳,项明章才松开了手,楚识琛的指节被他握得泛着红,然后矜持地揣进了口袋里。   夕阳晚风,酒意激发出大半,项明章扶楚识琛进了花园。   楚太太听见动静出来,惊讶道:“明章,你送小琛回来的呀?”   项明章说:“我们喝了点酒。”   楚太太穿着丝缎的夹棉长袍,楚识琛有些恍惚,仿佛看见穿着旗袍的母亲,他伸出手:“妈,我没醉。”   楚太太牵住他:“嘴硬,等会儿给你煮醒酒汤。”   项明章松了手,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他道:“伯母,把人送到,那我就不打扰了。”   目送楚识琛进了别墅,项明章转身往外走,掏出手机,来电显示“许辽”。   前两天,他派许辽去了宁波。   走出楚家大门,项明章接通:“喂?”   许辽直奔主题:“项先生,按你的吩咐查了,宁波过去的确有一户大家姓沈,在江厦一带,开了几代钱庄。”   项明章道:“那就是有线索?”   许辽回答:“只剩一些传闻,那些宅邸铺子都拆掉几十年了,关于沈家的后人没什么消息,旁支的亲戚更找不到。”   项明章有心理准备,毕竟是几辈之前的人和事,又经历战乱,颠沛之后能保存的东西太少了,他问:“还有别的收获么?”   许辽欲扬先抑:“我本来没报希望,就随便一查,结果今天找到了沈作润的墓。”   项明章意外道:“沈作润葬在宁波?你确定?”   “对,而且保存得很好。”许辽说,“因为城市发展和土地规划,沈作润的墓搬过几次,但大半个世纪一直有一家人在打理。墓园的工作人员说,每年清明这家人还会来祭拜。”   项明章有种即将戳破朦胧旧事的预感,沉声道:“有没有查到这家人是谁?跟沈作润有什么关系?”   许辽说:“我问了墓园管理处,只知道这家人姓姚。”   别墅二楼的卧房里,楚识琛打开小香炉的盖子,点燃一块迦南香放进去,白色的细烟缥缈弥散,叫人心静。   楚识琛想起从前的老管家,每天都要烧香拜佛,他从房门外经过就会闻到幽幽的香气。   老管家说他有禅缘,问他要不要攒一攒修为,他问怎么攒,老管家说先从最简单的开始,戒口腹之欲。   楚识琛答应每周四天茹素,他并不信佛,只是为了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   从最低级的口腹之欲,到肉身凡胎的七情六欲,他原本做好了永远自苦自抑的打算。   满十八岁起至今,他坚持近十年的习惯,今天为项明章剥的一只虾打破了。   经年消逝,唯有黄昏日复一日,楚识琛合起双手,不确定旧人能否听到他的坦白。   “姚管家,我破戒了。”   他近乎腼腆地笑了一下:“比起禅缘和修为,我更在意他。” 第67章   波曼嘉大厦顶层的天幕泳池,晨曦从四方透进来把水面照成了浅蓝色,项明章游了两千米,最后半程,岸上走来一道熟悉的人影。   抵达终点,项明章从泳池上来,浑身肌肉淋漓地滴着水。   许辽上次打电话之后,多待了一天,昨晚连夜从宁波赶回来,一早来当面汇报,他递上毛巾,说:“项先生,有新进展。”   项明章接过毛巾披在肩上,走到休息区,桌上放着一份早餐,旁边是许辽带来的一封文件夹。   项明章打开文件,抽出里面的资料,说:“辛苦,吃点东西吧。”   许辽握起刀叉,边吃边道:“那块墓园的价格在宁波当地数一数二,说明姚家的经济条件不错,我照着这个思路排查,然后锁定了目标。”   项明章翻看很仔细,这户姚家人的祖籍就在宁波,三代富庶,估计祖上有些家底。   实施改革开放的政策后,姚家顺应时代潮流,创办了一家贸易公司,生意经营得不错,后来举家移居到了杭州。   姚家公司的创办人,叫姚徵 ,是一位女士,年逾七十岁。   这些年一直是姚徵出资为沈作润的墓进行搬迁和打理,每年清明节,她会专程回宁波祭拜。   项明章问:“姚家和沈家是亲戚?”   许辽说:“没查到关联,亲戚的可能性不大,也许是故交好友。”   经逢战乱年代,多少人连至亲都无法顾及,能坚持大几十年为一个外人绵延身后事,双方的情谊一定相当深刻。   项明章翻过一页,是一间寺庙的资料,他有些奇怪:“这是什么?”   许辽也不确定有没有用,说:“连带查到的,这是宁波本地一间寺庙,本来名不见经传,姚女士捐了一大笔钱帮忙翻修,每年清明节除了祭拜沈作润,还会去庙里上香。”   项明章道:“姚女士信佛?”   时间紧张,许辽只在寺庙匆匆打听了几句,说:“她给一位已故的僧人供奉了牌位,主要是祭拜那个人。”   项明章盯着那位僧人的信息,法号“忘求”,1969年就去世了。   年代久远,找不到更多的内容,项明章推算了一下时间,这位僧人和沈作润相差几岁,曾经生活在同一个时代。   或许二人认识?   项明章回公寓换好衣服,不知不觉穿了一身严肃的黑色,表柜拉开,摆着十几块不菲的名表,那只素净的银色怀表安放在中心一格。   “卍”字纹,佛教。   项明章心头一震,那位僧人会不会跟怀表有关?   本来断掉的线索能否和这些信息串联起来?   楚识琛说过,受信佛的长辈影响……难道就是这位法号“忘求”的僧人?   项明章立即否认了,他大概昏了头,“忘求”1969年离世,楚识琛现在不过二十七八岁,两个人绝不可能产生交集。   波曼嘉公寓楼下,许辽的越野停在路边,等项明章出来上了车,他发动引擎问:“项先生,去公司?”   项明章当机立断道:“去老项樾。”   姚家开的是贸易公司,也算有头有脸,如果贸然用私人名义去联络,恐怕会引起对方的防备。老项樾做贸易起家,生意覆盖国内外,要搭上线就容易多了。   无论如何,沈作润的墓已经找到了,只要联系到姚家人,尤其是姚徵,一定能了解一些沈家的事情。   到了老项樾的总部,项明章下车前说:“查到的这些东西,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许辽帮项明章办过很多事,唯独这次不清不楚,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查一个上世纪的银行家,但他不会多话,说:“明白。”   项明章放心道:“白兰地不错,改天再谢你。”   下了车,项明章掏出手机,给楚识琛发了条微信。   总裁秘书室,楚识琛读完消息,在系统内发布临时通知,上午的会议推迟到下午三点。   午后,项明章及时赶回来开会,在阑心面谈的时候胡秀山默认了,二次交流会提前举行,项目组也要尽早着手准备。   楚识琛虽然负责商务工作,但开会依旧坐在秘书的位置,项明章在他身旁,说话很方便:“上午没发生什么事吧?”   “没什么特别的。”楚识琛道,“剑兰新开了一簇花算不算?”   项明章用杯子挡住笑意,喝了口水:“算,秘书室发生的都算。”   最近大大小小的会议爆发,大家都不那么讲究了,姿态放松,楚识琛左手撑着太阳穴,右手指间把玩着一支笔。   会议中途,项目经理正在讲话,彭昕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按照规定一般情况不允许接打电话,但彭昕想都没想,立刻跑出会议室接听。   众人面面相觑,猜到不是普通来电,项明章说:“暂停一会儿吧。”   三五分钟后,彭昕奔回来,兴奋地说:“项先生,楚秘书,刚才胡秀山的秘书联系我,要进一步谈谈咱们的计划。”   大家听见这个消息为之一振,楚识琛淡然地点了点头,对方回复的速度比他预计得更快,资金问题果然是项目的命门。   项明章说:“识琛,你继续负责。”   楚识琛不由自主地侧一下脸,然后接过话题:“既然有了回复,接下来我们要把详尽的分析内容做出来。”   商务组成员纷纷点头,主管说:“我们一直在准备。”   楚识琛道:“给胡秀山过了目,就可以跳出信息层面,安排官方和银行进行实际交互了。项樾处在杠杆的中心,一定要兼顾过程的效率和最终的效果。”   彭昕说:“关于需求的问题……”   “放心,对方明白。”楚识琛胸有成竹,“彭总监,你保持和胡秀山秘书的联系,我想会有收获的。”   项明章在心中计较,这个项目起步至今,遭遇意外打击,从起死回生到现在柳暗花明,每一步都离不开楚识琛的作为。   跟着全盘计划一起展露的,是楚识琛强韧的锋芒。   会议结束,大家出去了。   楚识琛合上笔记本,工作时间,而且当着一众同事的面,向来严谨的项明章没有称呼他“楚秘书”。   他问:“项先生,刚才怎么直接叫我的名字?”   项明章说:“你在项目组担任的不是秘书身份,但也没有临时加一个名头,我就喊你的大名了。”   两个人从会议室出来,拐上一截长廊,楚识琛道:“其实没关系,叫什么都无所谓。”   项明章停下,问:“不委屈吗?”   楚识琛摇了摇头,他的经历太厚重,一个公司内的头衔就像一粒尘埃那么轻,他压根儿没有考虑过。   在这个世界,他求索的新征程有难有易,处处皆是体会。   至于财富,名望,他掌握过又抛弃了的,楚识琛说:“我只希望把工作做好,把公司办好,其他的东西无足轻重。”   项明章承认自己偏心,这番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会觉得虚伪,但由楚识琛说出口,他深信不疑。   不过作为老板,有失偏颇终归不正确,项明章走个形式,质疑一下:“别的都不要紧?之前不是还问我要加班费?”   楚识琛反驳:“我读过《劳动法》,要加班费是因为我遵纪守法。”   “那别的还想要吗?”项明章暗示,“比如上级的青睐,上级的赏识……上级的私心。”   就在公司里,楚识琛简直不好意思听下去,他快走了两步,一抬头,看见长廊墙壁上挂着一卷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摹本。   楚识琛脑筋一转,问:“上级,你喜欢王羲之的书法吗?”   项明章说:“要是不喜欢,挂的可能就是颜真卿了。”   楚识琛道:“我也很喜欢,还喜欢王羲之的一句诗。”   项明章问:“哪一句?”   正中楚识琛下怀,他借诗回答之前的玩笑:“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   项明章愣住,静照在忘求……   是纯粹的巧合吗?还是真的存在某种渊源?   楚识琛只顾着欣赏书法,没注意项明章的反应,这句诗是他幼年练字时记住的,静下心,忘记欲求方能达成境界。   每每写得不够好,他就反复念叨这两句,管家在一旁伺候笔墨,抱怨说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行至卷尾,楚识琛回过头,发觉项明章停在原地,他刚要开口,手机铃音突兀地在长廊里回荡。   项明章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不露痕迹地接通。   楚识琛隐约听见一声“项副总”,应该是老项樾那边打来的,他识体地朝前走远一些,彻底听不到了。   项明章开口:“是不是有信儿了?”   五分钟后通话结束,项明章追上落下的距离,十几米远,足够他斟酌出一个决定。   走到楚识琛面前,项明章说:“我要出趟差。”   楚识琛没想到这么突然:“老项樾那边的业务吗?”   “算是吧。”项明章道,“胡秀山这边你全权负责,按你的步调去办吧。”   楚识琛点点头,没忘记秘书的本职:“你去哪里,用不用订机票?”   项明章说:“很近,浙江杭州。”   楚识琛讶然道:“你梦见去浙江出差不带我,居然应验了。”   项明章说:“今晚就走。”   “这么急?”楚识琛问,“那你要去几天?”   项明章也不确定,兜兜转转,拼拼凑凑,查到这个地步,他不知道这一趟是真相大白,还是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甚至有一点害怕,害怕得知一份他不能接受的实情。   项明章从来不肯吃亏,他微微张开手,向一切的“源头”讨要安全感,说:“让我抱一下你。”   楚识琛紧张道:“不行——”   项明章已经拥上来,抬手按在楚识琛的后颈,锋利的西装领子和他长着薄茧的指腹,不知哪个更叫人痛。   楚识琛周身僵硬,又被项明章揉散了筋骨。   项明章道:“你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哪有下属交代上司的道理,可楚识琛心神摇晃……他已忘却那片土地的旧影,喃喃地说:“浙江物候宜人,请你代我看一看风景。” 第68章   楚识琛一下子忙起来,借款这件事,要在二次交流前落地。   总裁办公室的门锁上了,项明章去了杭州,楚识琛一整天进进出出,每次总是忍不住看一眼。   为了集中人力,楚识琛带商务组的人驻扎在专研室,由他操刀,齐心完成细粒度的分析报告。   这份报告就是项樾的筹码,楚识琛力求完美,内容越到位,他们在胡秀山面前占据的主动权越大。   衣不解带地连加了两天班,报告完成,楚识琛第二次和胡秀山见面。约在胡秀山的办公室,谈话时间延长到了两个半钟头。   胡秀山很满意,项目又急需资金做保障,后续推进得很快。   项樾、官方、银行,三方顺利交互,签约之前,楚识琛抓住时机召开了一场会议。   (一)会议室,空调打得很足,大家脱掉外套穿着衬衫。楚识琛永远衣着整齐,立在讲台上,只有黑发在匆忙中乱了丝毫。   白板上布置着几项议题,楚识琛夹着粗黑的碳水笔边讲边写,下笔俊秀生风,一气呵成。   “借款计划马上收尾,直白地说,我们帮胡秀山的这个小忙要结束了。”楚识琛道,“对方明白我们要什么——选型需求。所以,我们要对选型组做一个加强接触的工作。”   他拟定了任务名单,分派下去:“各位主管看一下是否需要调整。”   项目经理道:“楚秘书,甲方名单上有选型组的总经办人,但他不跟任何一家公司联系。”   楚识琛说:“我们已经和胡秀山合作,总经办人会不会另眼看待项樾,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经理点点头:“好,我尽快安排。”   宣介会后,竞争公司都认为项樾翻了船,瞧笑话的,欲取而代之的,不止一家蠢蠢欲动,殊不知项樾重新挣扎到了上游。   项明章一直把消息压着,楚识琛抱着相同的态度,提醒道:“二次交流的日期就快公布了,各公司都在加劲,项樾的形势咱们自己清楚就行,出风头的代价尝过一次,绝不能再有下一次。”   众人听话地保证,这段时间共事也好,率领也罢,随着计划一步步完成,项目组一致信服楚识琛的意见。   会议结束,楚识琛把白板擦干净,正收拾东西,手机响了。   项明章发来一张西湖的照片。   楚识琛把照片保存,阴冷冬日的西湖不比晴空下的水光潋滟,是冷冷的灰绿颜色,他喜欢道:果然淡妆浓抹总相宜。   项明章看完回复,收起手机返回车上。   来杭州的第二天早晨,项明章在贸易公司见到了总经理姚竟成。   姚竟成随母姓,是姚徵的独子。   项明章通过项樾以合作的名义接触姚家,他不想浪费时间兜圈子,明确表示希望见到姚徵本人。   姚竟成是个孝子,一开始拒绝了,因为姚徵年迈,这些年深居简出不喜欢应酬。   项明章一再坚持,毕竟项樾的主动合作千载难逢,他的副总身份也令人忌惮。姚竟成为难地周旋了几遭,让姚徵松了口,询问项明章要见面的原因。   项明章是为了沈家的信息,但他和沈家非亲非故,不得已地撒了谎——他说,好像找到了沈家的后人,前来求证。   姚徵终于同意见面。   项明章穿着一身考究的西服,半路飘起小雨,抵达姚徵居住的洋房后,下车的一段路沾了满身湿寒。   洋房里装潢典雅,姚竟成作陪,引项明章走进一楼的会客室。   姚徵就坐在沙发上,古稀的年纪,很富态,满头银发梳得妥帖,老花镜后的双目透着清明的光彩。   项明章在茶几前站定,主动说:“姚女士,我是项明章,姚先生应该对您提过了。”   “项先生,请坐吧。”姚徵不卑不亢,“生意的事我早就不管了,也不清楚当今的经商之道,不过诚意二字任何时候都要讲的。”   项明章在对面的沙发坐下,说:“利用合作办私事,是我不够磊落,如有冒犯,请您不要跟晚辈计较。”   姚徵见他坦荡,也没有强势者的傲慢,态度缓和了一点:“项先生,你说的沈家后人是什么意思?”   项明章备好了说辞:“机缘巧合,我结识了一位和沈家颇有渊源的人物,但我不能肯定,辗转查到沈作润先生的墓,然后找到了您。”   姚徵到底七十多岁了,反应稍慢:“……这不大可能。”   项明章问:“什么意思?”   姚徵说:“沈家曾是宁波的名门,亲朋不少,可惜战争无团圆,跑的跑,散的散,妻女都被送到了海外。时局连年动荡,通信不发达,离开的基本没了下落。”   项明章没想到,费力查不出的信息在此刻会轻巧得知,他按捺着一丝希冀追问:“您了解这么多,姚家和沈家曾是故交吗?”   姚徵摆了摆手否认,她是听祖父姚企安讲的,回忆着娓娓道来——   沈家在宁波口岸几代开设钱庄,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巨富。姚家只是寻常小户,家里穷,姚企安十二岁就进了沈家做工,陪小几岁的沈作润一起长大。   沈作润极有胆略,早当家,二十岁决定兴办中国人独资的银行,联合同仁与外国资本分庭抗礼。   姚企安跟随沈家离开宁波,成为沈公馆的管家。   直到沈作润去世,姚企安带着沈作润的遗体回故乡安葬。   项明章暗忖,原来是主仆关系,妻女海外避难,只能由忠仆料理身后事,他问:“所以沈家当时没有别的亲属了?”   姚徵说:“还有一个儿子,沈少爷。”   项明章很意外,世代沿袭的庞大家业,唯一的儿子,不可能会置身事外:“那这个沈少爷当时没回宁波吗?”   姚徵涌起一阵酸楚:“这是祖父一辈子的心结,至死不能瞑目。”   姚企安带沈作润回宁波是在暮秋,第二年初春,沈少爷对外宣称回故乡守孝,其实是个幌子,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去哪里。   姚企安以前在沈家日日照顾,早已察觉沈少爷在秘密参加抗日活动,“组织”有安排,他不敢过问。   可他看着沈少爷长大,磕了碰了都要心疼半天,千般不舍沈少爷一个人在外颠沛,于是分别前二人作了约定。   沈少爷向姚企安承诺,到了新地方安顿下来,会寄信报平安。待战争胜利,疮痍平复,一定会回宁波去,到时请姚企安见证,他会在沈作润的墓前认罪磕头。   为一封平安信,一个重逢,姚企安苦苦等待了后半生,不敢离开故乡寸步。   饶是项明章一惯冷静,听罢也为之动容:“这么说,沈少爷没有回去?”   姚徵叹道:“那些年传言纷纷,有说他失踪,有说他逃到海外和家人团聚,更多的是说他被日军暗杀了。”   姚企安每逢听见都要发脾气,不让人乱说,然而年复一年,他始终等不到沈少爷的音信,他开始动摇,被缥缈的猜测重重打击。   姚企安越来越无望,他信佛,每天去寺庙敬香,求佛祖保佑沈少爷,到了晚年,他踏出寺门半步就会忧惧不安,便出了家。   法号是姚企安自己定的,忘求。   项明章明晰了,“忘求”是姚管家,他想起楚识琛提到的诗句,说:“‘忘求’二字有没有说法?”   “是源自一句诗。”姚徵道,“祖父没念过书,他说沈少爷小时候总念这句,他就记住了。”   姚企安以“忘求”为法号,也有忘却念想的意思。   项明章滋味难言:“那位沈少爷到底去哪了?”   无人知晓,姚徵也不知道:“他关闭银行之后,就没了消息。”   项明章问:“银行是他关闭的?”   姚徵说:“他是复华银行的行长。”   项明章屏住的气息陡地一松,那个被抹去痕迹的神秘角色、最后四年间的银行行长终于分明,原来是沈作润的独子。   这个遥远的、不曾谋面的人物叫项明章乱了心绪,他恳求道:“姚女士,您祖父对沈少爷感情深厚,一定留下不止这些信息,能不能再告诉我一些?”   谈话间姚徵从防备变得松缓,那位沈少爷留给姚企安一笔养活几代人的财富,让姚家因此改命,让她有资本开创事业。   从父亲到兄长,再到她这个家里的小女儿,以后是她的孩子姚竟成,会一代一代为沈作润绵延祭奠之事,这是姚企安当年的遗愿,也是姚家的报恩。   假如真的能找到沈家后人,不论亲疏,总算一种微薄的圆满。   姚徵思虑片刻,让姚竟成搬来一只木箱,结实厚重,看成色和款式是一件上百年的老物件儿。   沈公馆里珍玩不计,沈少爷只留下最要紧的几样,姚企安却每件都宝贝,走时收拾了沈少爷用惯的旧物,带回宁波保存。   老式木箱打开,有上下两层,第一层分成五角花格,每一个格子放着一样物品。   最大的中心一格,是一只双拳大小的白釉盒熏,宋代的款式,姚徵没拿稳,项明章伸出掌心托住,触手温凉。   姚徵道:“祖父说沈少爷公务繁忙,睡不安稳,每夜要燃香助眠。”   盒熏盖子的雕花积了一层污垢,项明章低头嗅闻,久置的陈腐气之外,有一股极淡的香味,很像楚识琛衣服上的迦南香。   第二件是玉珠算盘,就巴掌大,每颗珠子玲珑剔透,项明章又想起楚识琛说“拨珠就是打算盘”。   姚竟成在一旁好奇:“为什么这么袖珍?”   姚徵说:“沈少爷五岁用的,是沈先生送他的生日礼物,结果他学会后走到哪打到哪,总有叮当的动静。”   项明章觉得这话耳熟,在琴行楼上,赵组长曾问楚识琛为什么学琵琶,也是五岁,也是玉珠算盘……   楚识琛还说母亲嫌烦,又嫌算账俗气,于是教他琵琶陶冶情操。   这时姚徵拿起另一格的小玩意,薄薄的一片三角形,琢磨了几秒:“哦,这是拨子,弹琵琶用的。”   项明章感觉咽喉被攫住,滚动喉结却喘不上气来:“……这也是沈少爷的东西?”   姚徵回忆道:“沈夫人教他弹琵琶,小孩子手指嫩,先用拨子,后来弃置一旁就被祖父收起来了。”   项明章难以回神,他当时以为楚识琛是瞎编的,为什么会和沈少爷的经历如出一辙?   姚徵自顾自可惜,她记得姚企安回宁波时还带着一只琵琶,小叶紫檀做的,是一件名贵的古董。   沈夫人是盐政副总理的千金,那只琵琶是她的嫁妆,沈少爷嘱托姚企安,将琵琶与沈作润一同下葬了。   姚徵拿起箱子里最漂亮的一件,四方形的印台,鎏金水晶表面,沈少爷只留下了配套的行长公印。   “我小时候喜欢得很,总是偷拿着玩。”她笑道,“祖父没少呵斥我,说这是法兰西的皇家工匠制造的,花费了三个月。”   项明章再一次震动不已。   木箱头层几乎看尽,仅剩一只个盒子,姚徵不记得是干什么用的,印象里始终空着。   项明章拿起来,盒身扁平,包裹月白缎面,他打开,盒子里面绷着一层黑色丝绸,凹陷下去一块圆形的浅坑。   姚徵说:“像是首饰盒,但放镯子太小,戒指太大,耳环这种成对的东西更不合适。”   项明章一瞬间牵扯神思,他探手入怀,解下襟中的怀表,放进盒子里,严丝合缝犹如榫卯相嵌。   他不得不怀疑,这只怀表曾是沈少爷的旧物。   姚徵本来尚存一分怀疑,见到这只怀表,相信了项明章遇到沈家后人的说法,她道:“沈少爷有一只极其钟爱怀表,平时从不离身。”   项明章问:“是不是在瑞士定做的?”   姚徵仔细回想:“貌似是……不过表链是沈夫人的项链改的。”   楚识琛说过,女士项链,或许来自母亲……项明章感觉心脏被揪住了,一阵阵绞紧。   他顾不得了,掀开木箱空掉的第一层,下面是一些泛黄的纸页。   他的嗓音很沉,发哑:“我可以看看么?”   姚徵点点头,可惜纸质的东西不好保存,数次搬家零落了一部分。   项明章拿起最上面一张,是沈少爷留洋的毕业证书,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授予的商业学士学位。   南方天气潮湿,纸张霉变,上面手写的花体洋文已经模糊不清,项明章放在茶几一边,拿起一份计划书。   繁体题头,是关于抗币面额的研究决定,全文手写,内容包含大量专用字符,是早年流行于钱庄之间的一种加密方式。   然后是一沓类似票据的东西,记录了复华银行捐赠和筹办的物资明细,存留下来的一共四十九张,也就是至少有四十九笔。   姚徵感慨道:“沈少爷与他父亲一样,年纪轻轻,襟抱非凡。”   项明章问:“沈少爷当时多大了?”   姚徵推算:“1918年出生,到1945年,应该是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楚识琛也是二十七岁。   木箱双层皆空,项明章却思绪如沸满满当当地烧燎在胸口。   忽然,姚徵摸开箱子里的暗格,里面藏着一张照片。   沈少爷留存于世的唯一一张旧照。   照片背面朝上,写着两行字,项明章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看清的一瞬间手指忍不住发抖。   狼毫写下,端正小楷,笔迹似曾相识。   ——今日生辰,吾与灵团儿。   落款:民国三十二年,秋。   项明章心头震栗,几乎难缓:“秋天的生日。”   姚徵说:“对,所以表字‘清商’。”   项明章脱口而出:“但愿清商复为假,清商……沈清商。”   他反复念着,手心全是汗水,捏着照片翻转到正面,呼吸刹那停止。   四角发黄的黑白照,一幢显赫的沈公馆,阶前树下秋风里,沈清商俊秀挺拔,怀抱一只纯白的波斯猫,擎猫的左手戴着一枚玛瑙戒指。   那张面容透着轻浅笑意,唇微张,风吹开了额发,一双眉目好看得像远山缀了寒星。   干净,从容,神采斐然。   项明章仿佛心脏骤停,死死盯着照片中的沈清商。   盯着这一张他恨不得每天见到、脑海中来回想起、喜悲嗔怒都灵动端方,与楚识琛一模一样的脸。   迦南香,玉珠算盘,紫檀琵琶,法兰西印章。   商学院,四年行长,小楷笔迹,灵团儿白猫。   怀表。清商。   楚识琛和沈少爷的一切全部吻合。   就算考证有误,一方说辞是假的。就算是机缘巧合。就算是中了邪,阴差阳错!   可是照片何解?   这张照片中的面目该何解?!   项明章热血当胸,双手却冰凉颤抖,他用尽全力捏着旧照一角,已不知该如何称谓照片里的人物。   姚徵惊异地看着他:“项先生,你还好吗?”   良久,项明章嘶哑出声:“他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姚徵回答:“上善若水的若,臻于郅治的臻。”   ——沈若臻。 第69章   从姚家的洋楼里出来,花园甬道湿滑,项明章脚步缓慢地一路踏过。   司机静候在大门外,迅速拉开车门:“项先生。”   项明章面无表情,目光里的锐意褪尽,剩下空茫茫的浑噩,他道:“不用了,我想走一走。”   司机劝阻:“项先生,还下着雨……”   项明章没有理会,径自朝前走了。   他迈着沉稳的步子,身躯笔直、高大,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有多僵硬,他变成了一具失魂落魄的空壳。   一路上沿着树,沿着围墙,沿着空旷长街上的黄线,项明章就这样一直走,高级的毛呢西装暴露在细雨下,他既光鲜又狼狈。   陌生人纷纷侧目,项明章却浑不在意,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丁点情绪可以分给别的人和事。   楚识琛的面容不停浮现,在他的眼前、脑海和心头。   不……应该是沈若臻。   项明章没有察觉在马路上走了多远,雨下大了,司机开车在后面跟着,急得探出车窗大喊。   项明章充耳不闻,他麻木地行走在如纱的雨幕里,遍身湿透。   从大半年前游艇派对出事,他在楚家的病房里见到的,就是沈若臻。   两番进项樾,心系亦思,甘愿给他当秘书的是沈若臻。听见扫地机器人会惊讶,想要平衡车,学着做PPT的是沈若臻。   总穿正装,黑发素面,穿牛仔裤会局促的是沈若臻。没听过摇滚乐,懂戏曲,爱看明清小说的是沈若臻。   会抽雪茄,会下国际象棋,梭哈十局九赢的是沈若臻。   在日料店坐立不安,在天an门潸然落泪的是沈若臻。   没有刺青,没做过阑尾手术的是沈若臻。   喝醉酒讲话文绉绉,悄悄露馅儿的是沈若臻。   胸藏谋略,腹含学识,擅交际,会御下,能学以致用,早已锋芒毕露的是沈若臻。   一次次叫他“自重”的是沈若臻,捏着下巴吻他嘴角的是沈若臻。   项明章停下来,柏油大道浸着一层冷水,大雨铺天盖地,他睁不开眼睛,垂眸看脚下水花飞溅。   他以为“楚识琛”和沈家存在某种关系,也大胆假设过,“楚识琛”会不会是沈家的后人。   真相层层剥开,线索条条收束,从头到尾,从始至终,他面对的原来不是别的人,都是沈若臻。   生长于上个世纪,在1945年初春消失的沈若臻。   项明章紧握住拳头,骨节铮铮作响,却敌不过他内心挣扎之一二。   不,不可能。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当中一定有误会没解开,上个世纪的人怎么会来到这里?   实在太荒谬了,这根本绝无可能。   可是今天知晓的一切,又要怎样推翻?   项明章犹如撞进一条死胡同的困兽,他首尾打转,寻找不到出口,感觉千斤重的砖墙倾轧在身。   只要再落一粒尘埃,就能压垮他,让他彻底崩溃。   项明章绷着身躯和神经,在杭州的马路上一直走,走了四五个钟头,走到夜幕降临,双腿沉得几乎要跪跌下去。   回到酒店,司机吓得不轻,扶着项明章进房间,这一趟出差来得稀里糊涂,今天去那幢洋房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坏事。   项明章俨然受了刺激,司机手足无措,生怕一不小心触雷,问:“项先生……您没事吧?”   项明章毫无反应。   司机急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   项明章依旧半死不活。   “这、这可怎么办……”司机情不自禁地说,“要是楚秘书在就好了,楚秘书一定有办法……”   项明章“刷”地抬眼,雨水淋得眼眶赤红,说:“出去。”   司机提心吊胆地走了,门关上,房间只剩空调暖风的噪音。   项明章进了浴室,湿衣难脱,动一下就会渗出冰凉的水滴,南方城市的一场冬雨足以把人冻僵。   他忍不住想象楚识琛在哈尔滨跳河,坠入水中该有多冷,恐怕是刺骨。   “傻子。”项明章自言自语,“楚家的恩怨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会值得你舍身……”   楚识琛面对周恪森的指责时在想什么,承受着不堪的名声,被轻视,被误会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项明章快疯了,只确定他在想,他没有一秒钟不在想……想那个人,想对方的全部。   走进淋浴间,项明章在热水的冲刷下慢慢回温,洗完澡,换了衣服,他状似恢复一个正常人的样子,实际仍深陷彷徨。   项明章一惯自诩理智,清醒。   今天他栽个彻底,翻过那张照片的一刻,独自溃不成军。   项明章在高级套房里坐卧不定,这一夜要怎么度过,估计是夜不能寐。   扔在床尾的手机突然响了。   来电显示“楚识琛”。   项明章猝不及防看见这个名字,他以为会阵脚大乱,没想到却冷静了一点,他握着手机没接听,挂断了。   打开微信,项明章对楚识琛拨出视频通话。   响了好一会儿,接通了,楚识琛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双眼稍微睁大,在画面框和镜头之间游移地来回看,透着点迷茫和新奇。   项明章聚精会神地盯着,没想到开口要说什么,倏地,楚识琛对上他的视线,然后眨动一下眼睛定住了。   两个人对视数秒,项明章清了清嗓子:“能看清楚吗?”   “能。”楚识琛说,“这是我第一次视频。”   项明章当然信,没意识到自己像哄小孩子:“你觉得有趣吗?”   楚识琛隐藏真实的想法,淡定评价道:“手机很了不起,和看见真人一样。”   项明章心道怎么会一样,说:“比不上面对面看着你。”   项明章心里纷乱如麻,对于获知的全部事情还没有思考明白,还无法接受,但就是想看看楚识琛,想看看这个人。   又是一阵相顾无言,楚识琛听见水声,问:“杭州在下雨吗?”   项明章:“嗯,下了很久。”   楚识琛道:“没有淋湿吧?”   “没有,我路上坐车。”项明章撒了个谎,然后转移话题,“我现在回酒店了,刚洗完澡。”   冷不丁的,楚识琛把手机拿近,五官放大在屏幕上,分明的睫毛,鼻梁微凸的骨骼,瞳仁儿清润的光,整张面容纤毫毕现。   项明章不觉屏息,明明暴露身份的不是他,他却害怕被看穿,小心地问:“你在做什么?”   楚识琛观察完毕,得出一个结论:“你今天没有吹头发。”   项明章哪还有心思吹干,撸过额前摸了满手水迹,说:“没吹,我跟你学的。”   楚识琛竟然相信了,以为找到同盟:“本来就多此一举,以后我们都不要吹了。”   项明章被眼前这个人刺激得在大雨中徒步万米,此时又因为这个人禁不住笑出来,都是现代电器,为什么就讨厌吹风机呢。   项明章装傻:“那会不会头疼啊?”   “我认为刚好相反。”楚识琛说,“头脑是人最重要的部位,受风不好,要是强行吹拂,脑袋会不灵光的。”   项明章有感而发:“果然有点迷信。”   楚识琛愣了一下,辩驳道:“头仰于枕,如果吹风好的话,那‘枕边风’也就变成好词了。”   项明章在床尾坐下:“枕边风怎么不是好词?要看是谁在枕边吹。”   楚识琛不欲再谈,把镜头一转对着别处,台灯笔架,看样子是楚家的书房。   项明章看不到人,正要叫楚识琛的名字,但“楚”字卡在喉间竟发不出,他咽了回去:“让我看着你。”   楚识琛转回镜头,把手机放得远一点,桌上半碟剥好的荔枝,他吃东西不理人了。   项明章默默幻想,旧时在沈公馆,忙到深夜觉得辛苦,姚管家会不会就端来一碟荔枝给这位大少爷?   他中了邪,一刻不停地发散思维,问:“对了,你打给我什么事?”   楚识琛险些忘了,他是要汇报工作的:“胡秀山那边基本落实了,因为是项樾全程操办,有几份文件需要你签名。”   项明章说:“好,我知道交给你没问题。”   “是商务组共同努力才能办成。”楚识琛道,“功劳簿我都记着,等你回来犒劳一下大家吧。”   项明章心里有数:“那你需不需要犒劳?”   楚识琛嚼着荔枝,咕哝:“那你要先回来才行。”   要是在之前,项明章一定会恶劣地问是不是想他,现在他居然怕唐突了人家,只道:“这两天就回去了。”   楚识琛说:“大雨难行,路上注意安全。”   项明章攥着一把床单,像亟不可待地要把什么牢牢抓在手里:“回去以后,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楚识琛毫无防备:“好,我等你。” 第70章   项明章在杭州多待了一天,无论如何,他要感谢姚家告知的全部,因此兑现承诺,和姚竟成谈了谈双方合作的事项,后续老项樾会派人跟进。   踏上归程,汽车在高速公路疾驰,项明章经过一天一夜的天人交战,唱独角戏似的把各种滋味尝了一遭,逐渐冷静下来。   他仍未知沈若臻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又是如何成为了楚识琛。   当中有误会或关窍,也许他永远不会搞明白,但他妥协了,愿意糊涂一次,为那个人变成蒙昧的傻瓜。   项明章盯着窗外,缓缓叹出的气息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朦胧,他吩咐道:“在杭州的事不要乱说,尤其是对楚秘书。”   司机忙不迭答应:“您放心,我明白。”   两个半小时后汽车下高速路口,没回公寓,直奔了项樾园区。   上班时间,办公大楼一层很冷清,项明章进电梯按下九楼,数字快速跃升,他竟然有一点紧张。   项明章在心中自嘲,他也会有近乡情怯的一天。   到了销售部,项明章正一正领口走进去,多媒体室方向传来说话的声音,项目组开完会,十几人蜂拥而出。   为首的人嚷道:“项先生回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打招呼,楚识琛落在末尾,闻声偏了偏头,隔着同事朝项明章望过去。   原地立定,项明章的心咚咚跳,表面保持一派沉着,问:“刚开完会?”   彭昕正准备打电话汇报,直接说:“项先生,第二次交流的日期公布了,就在后天。”   项明章道:“准备得怎么样?”   “挺充分的。”彭昕老练,十成把握嘴上只认六成,既然这么讲说明底气很足,“楚秘书的计划到位,帮我们打好了夯实的地基,盖高楼自然有劲儿。”   楚识琛谦逊道:“地基是项樾的技术,我只能算添砖加瓦。”   经理说:“技术支持是项先生亲自带队,我们有信心。”   大伙儿心态上佳,项明章没什么可担忧的,他错开旁人看向楚识琛,那张脸上正是浅笑,和民国三十二年的旧照完美重叠。   项明章荒唐地想冲上去,把楚识琛拉到一边问他究竟是谁,问他秋天已过,今年的生辰该如何弥补?   然后,楚识琛会有什么反应?   项明章无法想象,等大家散开回办公区,楚识琛走近,他发觉项明章的目光格外专注,紧紧凝视着他。   两个人终于说上话了,楚识琛道:“项先生,在杭州顺利么?”   项明章回过神:“还好。”   总裁办公室关了几天,楚识琛每天开换风循环,不太闷,项明章进来脱掉大衣,搭在了椅背上。   桌上摆着一排文件,楚识琛绕近抽出几本需要签名的,说:“项先生,你先过目。”   项明章没有落座:“ 不急。”   楚识琛“嗯”一声:“你刚出差回来,休息一下也好。”   项明章问:“那我回来了,你想要什么犒赏?”   楚识琛在视频里开玩笑的,此刻认真地说:“商务工作由我负责,二次交流是成果展示,也是我对自己在这里的检验,别无所求,只希望一切顺利。”   项明章揣摩“这里”二字,是指项樾,还是这个新时代?   当年研究抗币的时候,眼前这个人又是何种程度的殚精竭虑?   这份工作对他而言,是新鲜的探索,包含未尽的襟抱转移,更是在“楚识琛”这个身份下,对“沈若臻”的展示和寄托。   项明章愿意等一等,哪怕他忍得心肝脾肺没一处平静。   忽然,楚识琛转身欲走:“路途辛苦,我去帮你泡一杯咖啡。”   项明章眼疾手快,猛地一下从背后抱住了楚识琛,他似乎失常了,在楚识琛离开的瞬息产生了应激反应。   项明章把人紧锁在怀中:“哪也别去。”   楚识琛一时错愕:“你怎么了?”   项明章说:“你就当我在发疯。”   连喜怒都不轻易暴露的人,为什么会发疯?楚识琛怀疑有事发生过,问:“你要跟我说的事情,是什么?”   项明章临时换了答案,却也真心:“对不起。”   楚识琛不明白:“对不起什么?”   项明章用胸膛倾轧楚识琛的后背,一起失衡地向前栽去,在楚识琛的低呼里,手心半覆,十指交并,四掌撑在了桌面上。   项明章把楚识琛圈在身前,同时想起那一晚共饮伏特加,他们在这张办公桌上亲热。   原来青涩不知回应的,是沈若臻。   时光难倒流,项明章说:“第一次吻你的时候,我应当温柔一点。”   楚识琛垂首不抬,怕露出一脸赧然:“项先生,你是不是在西湖边上中了邪?”   项明章也低下头,额角蹭着楚识琛的耳鬓:“何止,我打算抽空去拜一拜观音。”   楚识琛道:“观音不管风月事,你去了也是亵渎。”   项明章认了,扮君子太折磨,他更擅长做冒犯人的混账:“那我不渎神,你上善若水,帮我解一解困顿吧。”   一刻钟后,楚识琛从总裁办公室出来,左手按着颈侧,迅速拐进了秘书室。   后天,第二次交流在阑心的文化会堂举行。   因为宣介会的效果欠佳,各公司翘首等着在二次交流发力,毕竟这一轮筛选结束,就要进入最终的竞标阶段了。   项樾来了三个人,项明章和楚识琛都穿着黑西装,签到入场,同行芸芸,项明章扫视一圈说:“比宣介会多来了三分之一。”   楚识琛看到了商复生和李桁,远远地,李桁朝他耸了耸肩膀。   选型组稍后到了,胡秀山首次在公开场合露面,带着秘书,总经办人陪在一旁。各公司代表带着好奇远观,谁也没试过跟胡秀山搭建关系。   大会即将开始,胡秀山的秘书走到项明章和楚识琛的座位前,代胡秀山打了招呼。   会堂内一下子波澜暗涌,都以为项樾一蹶不振,什么时候暗度了陈仓?   楚识琛不喜欢太出风头,但阵前乱一乱敌心也无妨,他道:“可见不到分出最后的胜负,都不能轻敌。”   项明章玩笑地说:“在北京让商复生破费了,这次应该换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楚识琛问:“结束后要约他么?”   “没空。”项明章说,“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楚识琛没来及细问,交流会开始了,宣读程序后,总经办人代表选型组发表会前讲话。   项樾排在第二位,彭昕登台做交流展示。   演示文件分为两部分,技术部分是项明章亲自操刀,商务部分由楚识琛精心打磨,他们掌握准确的需求点,有纯熟的解决办法,双剑合璧构成一场行云流水的讲演。   项樾是唯一做到全场景模拟的公司,会堂的灯暗下来,只有银幕上的效果图在变幻,右上角有两个标识,一个是项樾,一个是亦思。   楚识琛好像在看走马灯,见段昊夫妇,到哈尔滨请周恪森,办宣介会,实行借款计划,一步一步终于征程过半。   演讲完毕,楚识琛再一次异想天开,他会不会成为登台的角色?   第二次交流圆满结束,各公司都拿出了最好的水平,项樾尤其出彩,交互环节与选型组谈的主张非常契合。   彭昕也算见惯了大场面,但今天格外紧张,离开会堂的第一句话说:“我得歇几天挽救一下生命体征。”   接下来等官方出规范,然后准备最后的竞标,硬仗之前保存体力是对的,项明章道:“安排项目组一起放个假。”   彭昕斗胆:“按照惯例,聚餐……”   项明章不耐烦地说:“你看着办吧,我跟楚秘书还有事。”   彭昕懂事地撤了,项明章去开车,载楚识琛驶出阑心文化园。   在会堂端坐了一天,楚识琛环臂靠着椅背休息,周五的马路有些堵,半小时后隐隐才察觉路线:“我们去哪?”   项明章说:“公司。”   楚识琛问:“不会要加班吧?”   项明章没有回答,一路驶回项樾园区,在研发中心的楼前刹停,说:“到了,下车。”   楚识琛听凌岂说过,项樾注重技术,每年投入巨大的研发经费,这座研发中心的内部配置是行业顶级。   可惜他从没进过这栋大楼,作为一名秘书,他没有理由和权限进去,连想象都力不从心。   项明章捏着最高级别的门禁卡,带楚识琛一路畅行,接待处,会议室,工程师的办公间,三级机房,二级机房,一级机房,前端工作站。   太大了,是办公大楼的几倍,方寸都神奇。   楚识琛匆匆走过,只是外墙的铭牌已经令他眼花缭乱,他感觉在逛大观园,语气中带了希冀:“项先生,我们到底去哪?”   项明章牵住他拐了个弯,停在一扇门前,说:“到了。”   输入指纹,门开了,项明章拉着楚识琛走进去,房间温度很低,关着灯,在傍晚来临前黑漆漆的。   楚识琛陡地睁大眼睛——一室黑暗中闪烁着细密的绿色光点,就像暗夜里布满了萤火。   他震惊得无法挪动步子:“这是什么地方?”   项明章松开楚识琛,熟稔地在开关处按了几下,刹那间,百盏射灯亮起,巨大的空间顿如白昼。   遍布绿色光点的是几百只服务器,整齐罗列,构成一面一面看不到顶、望不到头的斑斓萤火墙。   项明章说:“这是我的第一座数据中心。”   地板下是给机器降温的冷气管道,楚识琛许久缓不过神来,他走进一些,小心翼翼地踏入两排服务器之间,抬起手,碧绿光斑照在他的掌心,映于他的瞳孔。   楚识琛根本形容不出这种感受,他对科技公司有了更具化的认知,服务器,驱动器,交换机,然后见证冰冷的机器在运转中升温。   这是近一个世纪的飞跃和发展。   项明章走向他,停在半米外,说:“项樾不停扩展,在全国建设了不止一处数据中心,但这里对我来说意义不同。”   楚识琛问:“因为是第一个?”   “对,是我创立项樾的开始。”项明章回答,“它的东边是备份机房,西边是总控制室,我曾经在这里全心投入,夜以继日地工作。”   楚识琛内心触动:“你为什么要带我来?”   项明章答非所问地说:“宾夕法尼亚大学诞生了第一台计算机。”   楚识琛不禁重复:“宾大……”   项明章道:“我喜欢计算机,喜欢这些机器处理数据时低沉的噪音,任何复杂的结构可以用程序破解,所有不规律都可以用算法厘清。”   “我说拜观音是玩笑话,我不信佛,我只信科学。我始终认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能用科学解释,假如不能,只是人类没有研究出来罢了。”   “唯物主义,无神论,我从来没有产生过怀疑。”   项明章冷静地说完,默然笑了:“但是因为一个人,我动摇了。”   楚识琛莫名心慌。   项明章继续剖白:“我百思不得其解,经历了认知颠覆,观念崩塌,大概一辈子都搞不清楚。”   楚识琛滑动喉结:“这个人是谁?”   “对啊。”项明章缓慢地重复,“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想不明白,所以把这个人带到这里。   这一间由他设置,耗费他几千日夜,用科学原理解决全部问题的地方。   这些机器就是见证,项明章愿意违背信仰和原则,来求一个答案。   他道:“只要他亲口承认,我就信。”   楚识琛似懂非懂,惶然地定在原地。   项明章望着他,问道:“1945年的初春发生过什么?”   数百台机器仿佛静止了,万物如寂,楚识琛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尽。   项明章从知道那三个字开始,默念过千万遍,已经刻印于心,终于等到在这个人面前真正地叫出口。   他动唇轻唤,多怕是一场幻梦惊醒:“是你吗,沈若臻。” 第71章   楚识琛犹如陷落海底,丧失了全部感知,躯体麻痹,呼吸中断,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张大空洞的眼睛望着项明章。   项明章刚才叫他什么?   他以为永远不会再听见这个名字,此生不会有任何人知晓这个名字。   沈若臻。   这三个字被他锁在骨头缝里,浸没血脉之中,深藏到蒙了一层厚重的尘埃,一旦被剜出,浮尘迷了眼,骨血空掉一块,堪当剧痛。   项明章偏不放过他,又叫了一遍:“沈若臻。”   楚识琛变成一台戛然故障的机器,脑中的一条条蛛丝马迹交错如麻。   他什么时候露馅儿的,走错了哪一步,全然混乱不清。   埋着冷气的地板凉了双脚,楚识琛站不稳,愕惧地后退,他是个伪装君子却被拆穿身份的窃贼,是不是应该落荒而逃?   可他逃不出去,荧光闪烁的机器围堵在四面八方,他入了套,困在项明章布下的迷宫里。   项明章要的答案他怎么给,他不可以承认,因为他无从解释。   楚识琛从胸膛怄出一声挣扎:“不……”   项明章惊过,疯过,等了又等,忍了又忍,当下反而出奇的镇静,他状似确认:“你不是吗?”   来到这个世纪,楚识琛幻想过被人唤一句真名,但他以为只能是妄想。   那个春夜的安全转移是秘密,没有人知道他的终点,他的名字和作为一并抹除,史书无痕,后世不会留下只言片语。   如果连他自己都否认,那“沈若臻”到底算什么?   海上风暴卷走的前半生都算什么?!   楚识琛认不能认,否不能否,在庞大的机器之间呆滞若痴。   项明章说:“回答我。”   楚识琛负隅顽抗:“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我说得详细一点。”项明章记忆烂熟,“出生于1918年,祖籍浙江宁波,十六岁只身远赴海外留学,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商学院。回国进入复华银行,先后任职襄理和总经理,短短两年,替父担当重任,成为复华银行最后四年间的行长。”   项明章每说一句,楚识琛就多一分震撼,不可能,对方不可能会知道。   然而项明章还没说完:“担任行长期间,拒签日方的‘储金券’发行同意书,与同仁筹办经济自救组织,为前线和难民捐赠物资至少四十九笔,参与过抗币制造。”   一顿,项明章改了称呼:“我说得对不对,沈行长?”   楚识琛心颤:“你弄错了。”   项明章走向他:“五岁学会拨珠,弹得一手琵琶,深谙钱庄密符,精通英文和日文,喜欢写端正小楷,豢养一只叫灵团儿的波斯猫。”   半米距离原来那么短,一句话便近至身前,项明章停下说:“父亲沈作润,母亲张道莹,共赠一只镌刻‘卍’字纹的怀表,保佑你心净。管家姚企安,与你感情深厚,大约日日企盼你平安。”   听见父母和管家的名字,楚识琛再也支撑不住,视野模糊成一片,潸然落了泪。   项明章又迫近半步:“几次出差在外,没有迦南香会不会失眠?鎏金水晶公印到底什么样子?我送你琵琶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点心动?”   楚识琛呼吸急促,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腮,项明章一面心疼,一面狠着心肠:“凡此种种,我真的弄错了?”   “告诉我,是不是你?”   项明章哑声逼问:“又不是宵小鼠辈,沈少爷千金贵体,沈行长乱世贤仁,为什么不敢认?!”   楚识琛崩溃了防线:“因为我在这里是个骗子!”   项明章筋脉凸显,在额角形成一道青色的疤:“那你打算继续骗我?还是承认?!”   楚识琛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他以别人的身份与项明章朝夕相处,尝过酸甜,滋生了情意,一旦拆穿是不是就要到头了。   他强忍着哽咽,却忍不住喉间的堂皇:“对不起……”   项明章说:“我不要你道歉,不用你愧疚,我也不求你给我什么解释。”   楚识琛愣住。   “我吓坏你了吗?”项明章近乎安抚,重复道,“那我再说一次,只要你承认,我就会信。”   楚识琛薄唇翕动,惊喘的气息由剧烈到缓慢,在项明章坚如磐石的凝视下一点点从忧惧中脱离。   原来他不是被诱捕的猎物,项明章早已宽恕了他。   楚识琛伸出左手,食指的玛瑙戒指在莹绿幽光下奇异生辉,刻的是一只衔着月桂叶的雄鹰,代表血性和胜利。   他生长于国家受难之秋,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笼鹰词》的第一句,是他的抱负和斗志。   结尾一句是他的心愿,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他悄悄嵌在复华银行的关闭公告里,作为他的署名。   项明章托住这只手,珍重地说:“沈清商。”   “是。”他承认道,“亦是沈若臻。”   项明章一下子攥紧把沈若臻拉进了怀里,胸膛碰撞发出一声闷响,他死死地抱住沈若臻,双臂不断勒紧,大手用力地按着沈若臻颤抖的身躯。   项明章何尝不害怕,他怕沈若臻就像机器上闪烁的光点,终有熄灭的一刻,怕这个人卷回经年旧历,像一个零落的字符淹没在浩瀚的数据库。   沈若臻被箍得发痛却甘之如饴,他深埋在项明章的颈窝,泪水糟蹋了衬衫领子,将西装抓住两道褶痕。   周遭是嘶嘶的电流声,这座数据中心存储着亿万万信息,在今日记录下他们的秘密。   项明章松开手,把沈若臻湿凉的脸颊捧起来,拭去眼尾的残痕。   雪白的面容哭成红的,沈若臻抬眸问:“你真的会相信?”   项明章回答:“你说的是真的,所以我相信。如果是假的,我愿意上当。”   沈若臻握住项明章的手腕,鼻尖轻蹭,然后戴面具似的整张脸依进掌中,把最后一滴眼泪落在项明章的指缝。   温热的,但项明章撒谎:“你烫到我了,沈若臻。”   似是抱歉,沈若臻轻吻他的掌心。 第72章   项明章牵着沈若臻的手离开数据中心,大门关上,系统锁闭,他们共知的秘密和热烈的拥抱都留在里面。   从研究中心出来,天黑了,楼前不允许停车,一队巡逻的保安经过立定,问候道:“项先生,这是您的车吗?”   沈若臻要抽出手,项明章却攥着他不放,说:“是我的,马上就走。”   保安继续巡逻,项明章拉开车门把沈若臻塞进副驾驶位,弯下腰,拽出安全带帮沈若臻扣紧。   不管怎么样,他把人刺激了,三魂七魄散了一半。   项明章食指勾着安全带测试松紧,指节抵在沈若臻的胸口,故意一顶,并假装尊敬地叫道:“沈行长?”   沈若臻的知觉和听觉同时受惊,激灵了一下:“什么事?”   项明章说:“你的手机在响。”   车门关上,沈若臻掏出手机,是彭昕打来的。他很久未接,铃音挂断了,随后收到一条微信。   项目组聚餐庆祝二次交流圆满结束,已经定好餐厅 ,彭昕给他发了地址。   项明章绕到驾驶位上了车,发动引擎驶出园区。   沈若臻还没回复,说:“彭总监叫我一起聚餐。”   项明章问:“那你要不要去?”   沈若臻是乐意和同事一起庆祝的,但他今天太不平静,好像突然褪下了“楚识琛”的壳子,不知道以何种心态面対大家。   他犹豫道:“算了吧。”   项明章猜到沈若臻在介怀什么,后面的路还长,总要继续走,说:“吃个饭聊聊天,缓一缓情绪也好,我陪你一起去。”   餐厅在一家星级酒店,有爵士乐演出,气氛休闲适合聚会,项目组又忙完一个节点,急需缓解疲劳。   大家刚放松下来,沈若臻到了,一起来的还有从没参加过员工聚餐的项明章。   彭昕吃惊了一下,反应很快:“项先生,楚秘书,就等你们了。”   项明章和沈若臻坐在一起,桌上放着餐单,刚才大家正在点菜,因为总裁的出现变得有些拘束。   沈若臻解围地问:“这家餐厅是什么菜式?”   対面的小助理说:“融合菜,都有的。”   项明章主动道:“那就多点一些吧,今天我请客。”   大家立刻兴致高涨,等菜品上齐,共同举杯庆祝第二次交流大获成功,沈若臻怕失态,以茶代酒饮了满杯。   可惜他已经露了异样。商务组这阵子并肩作战,习惯了互相关心,主管问:“楚秘书,怎么眼睛那么红啊?”   沈若臻掩饰道:“没事,休息得不太够。”   项目经理说:“我也是,这几天做梦都是交流,快魔怔了。”   主管问:“是不是梦里都在跟总经办人谈需求啊?”   话题岔开了,沈若臻逐渐放松,偶尔回答一句或跟着笑笑。这种感觉很神奇,在别人眼里他依旧是“楚识琛”,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刻是他真实的面目。   不,项明章也知道。   沈若臻忍不住扭脸,项明章的余光始终关注着他,几乎同时侧过脸来,问:“你想要什么?”   沈若臻回味着项明章叫他“沈行长”,正经当中窝藏一点戏弄,以为他听不出来么?   推过空杯盏,沈若臻礼貌地摆起行长架子,说:“劳烦项先生为我斟茶。”   项明章去碰茶壶,桌上有眼力见的几个人纷纷抢着帮忙,他挥手拒绝,端起茶壶在众目睽睽下为秘书倒了一杯。   沈若臻说:“谢谢。”   白天开会只吃了一顿简餐,项明章道:“吃点东西,古法黑糖年糕是这里的招牌点心,你尝一尝。”   沈若臻的盘子一直空着,他听话地夹了一块年糕。   官方制定招标规范,到公布至少需要十天,大家商量着忙里偷闲一起去度个假,反正公司会报销。   项明章了解这帮人的意图,说:“随便,你们自己决定吧。”   销售组长提议:“去滑雪怎么样?”   “不行。”彭昕摇头,“滑雪危险,万一摔骨折了影响后面的工作。”   经理道:“大冬天这么冷,去暖和的地方呗。”   大家认为有道理,阳光海滩是最放松的,一致决定去巴厘岛玩几天,彭昕说:“楚秘书,你怎么不吭声,有什么想法吗?”   沈若臻笑了笑:“我没有意见。”   餐厅楼上是保龄球馆和水疗室,酒足饭饱后,精力旺盛的换场子继续,其他人互相结伴回家。   项明章载沈若臻离开,绕路兜了两圈,在凌晨前抵达楚家的大门口。   别墅灯火通明,沈若臻解开安全带,说:“我回去了,你开车小心。”   项明章望着沈若臻的背影消失在大门中,驱车后退,忍不住轻嗤,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   他掌握了沈若臻的秘密,等于攫住了沈若臻的致命弱点,应该把人绑走,轻则谈条件,重则要挟,全凭他的意思。   可他居然把人送回家,连十二点都没过,比灰姑娘的南瓜车还要准时。   项明章承认自己心软,难听点就是“没出息”。他想给予沈若臻一些时间平复,那么灵光通透的一个人,被刺激得厉害,都忘了问一问他是如何得知的这一切。   花园中,沈若臻走得很慢,他早就习惯了每天回到这个家里,习惯与楚太太、楚识绘、唐姨和秀姐一起生活。   今天恍似梦醒,他踏进花园,砖石草木都在提醒他,在楚家度过的每一处好光景,都建立在他的伪装和欺瞒之上。   沈若臻走进别墅,一家人都在客厅里,楚识绘是一只报喜鸟,回来就宣扬了交流成功的喜讯。   楚太太高兴地喊:“小琛回来了呀。”   沈若臻在这句称呼里羞惭,应道:“妈,你们还没休息。”   秀姐说:“我煮了酒酿,你要不要来一碗?”   “不要给他了。”唐姨一向周全,“他跟同事聚会肯定喝酒了,再吃酒酿要醉了。”   楚太太赶忙道:“那不要吃了,快去休息吧,这阵子忙得人都憔悴了。”   楚识绘说:“他们项目组休假,这次我们全家人去露营怎么样?”   楚太太道:“冷死了,不如去泡温泉啊。”   沈若臻听着叽叽喳喳声上楼,他极其矛盾,既因为谎言愧疚不安,又因为不属于他的“家人”,一路走得坚定踏实。   回房洗了澡,沈若臻呆坐在床上直到头发晾干,他滑进被子里,小香炉在床头柜上轻烟袅袅,比平时加重了剂量。   沈若臻捱到半夜,残香殆尽时睁开眼睛,恐怕这一晚注定无眠。   他拿起枕边的手机,在餐厅不想扫大家的兴,但他实在没有心力去海岛玩乐。   彭昕懂世故,直接联系估计会为他周折一番,于是他再次劳烦项明章,为他转告一个去不了的理由。   沈若臻留了言,索性下床,披上一件外套到书房去。   书桌抽屉锁着一层,沈若臻打开取出里面的牛皮纸袋,之前拜托雷律师调查的资料都在袋子里。他翻阅过很多次,自从线索断开,就锁起来没碰过了。   沈若臻又重头看了一遍,游艇派対,起火爆炸,楚识琛也是在海上发生了事故。   初春,深夜。   他有些乱,企图在荒唐中合理推测……双方出事的季节和时间都吻合,那出事的地点,会不会是同一片大海?   如果是,那片海就是他的来路。   沈若臻忽然产生一股冲动,他回房间换了件厚衣,悄悄出了门。   波曼嘉公寓,项明章睡得不踏实,翻身醒来,看到沈若臻二十分钟前发的消息。   他猜沈若臻根本没有睡着,便打过去,响了十几声没人接,自动挂断了。他略微迟疑,又打了第二通,仍无人接听。   项明章越发不安,孜孜不倦地打到第五通,终于有人接了,楚识绘的声音传来:“项先生?”   项明章问:“楚小姐,你哥呢?”   楚识绘被铃音吵醒,从卧室出来发现楚识琛的房门没关,手机在枕边响着,她奇怪道:“我哥不在,什么时候出去的……”   项明章追问:“他有没有说去哪?”   “不知道,可能约了朋友吧。”   项明章挂了电话,一秒钟都等不及,换上衣服就出了门。   吉普车冲向冷清的街道,轰鸣如怒吼,项明章掠过人行道的稀疏身影,不是,都不是沈若臻。   半夜三更,沈若臻为什么会独自跑出去,又会去哪?   项明章直奔欧丽大街的琴行,然而没有找到沈若臻。   除了复华银行旧址,唯二和过去有联系的就是那份公告,可是阑心晚上闭园,里面的文化馆无法进入。   还有哪里,沈若臻到底会去什么地方?   项明章懊悔不已,他就应该把沈若臻放在身边亲眼看着,来得不明不白,万一凭空消失了,他要去哪找?   他可以找谁赔?   项明章一怔,沈若臻还没告诉他1945年的初春发生了什么,但沈若臻出现在这个时空,是被营救于海上。   难道,沈若臻曾经遭遇一场海难?   项明章把油门踩到极限,猛打方向盘掉了头。   凌晨四点钟的亚曦湾。   海岸上荒凉无人,星星点点的路灯把黑夜晕成了深灰色,潮水反复涌退,寒风携着浪声扑面。   沈若臻站在沙滩上望着大海,那艘轮船,那场风暴,是否就发生在这片海面?   他不知道,恍然间看见不远处漂浮着一张纸。   海岸线公路入口,吉普车飞驰而下,摆尾刹停时龙爪胎在地面上锵起一片细沙。   项明章下了车,海风侵身,恐慌跟着蔓延,他动唇喊了一声:“——沈若臻!”   回应的只有海水低啸,项明章不死心,沿着沙滩一边跑一边冲汹涌的浪涛高声:“沈若臻!”   “沈若臻!你在哪?!”   项明章不停地跑,不停地喊,亚曦湾原来这般广阔,找一个人要嘶哑了嗓子,吹痛了眼睛。   蓦地,项明章看见远处的海里有一个人影。   他狂奔过去,看清的一瞬间心脏剧烈收缩——海水浸没了沈若臻的双膝,衣角随风摆荡,浑身湿了大片。   项明章目眦欲裂,声音在发抖:“你要去哪?”   湿软的沙滩下陷,沈若臻摇晃着回过身。   项明章大步踩进水里,甚至感觉不到冷,他冲到沈若臻面前:“为什么来海边?你要做什么?”   沈若臻拿着一张泡烂的废纸,他糊涂了,竟以为是他丢失的抗币,失魂地追到了海中。   手一松,纸落了,项明章将沈若臻一把抓住。   从姚家的洋房出来他就在克制,他在杭州的大雨里消解了惊愕,几个晚上不能安枕,思索过一切可能,到头来他接受了,他认了。   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这个人留在这里。   可是刚才,沈若臻孤身一人站在滔滔海岸,单薄渺小,仿佛随时会被一片风浪卷走。   项明章可以忍耐千般万般的滋味,但抵不住“失去”的恐惧。   一路嘶吼了许多遍,此刻的爆发已无需高声,项明章沙哑地说:“你吓到我了。”   沈若臻清醒过来,“抱歉,我让你担心了。”   项明章机械地重复:“沈若臻,你吓到我了。”   项明章捉着沈若臻的手臂往回走,满脚泥沙又冷又痛,一直走到吉普车旁,他不容置喙地说:“我不会再让你乱跑了。”   沈若臻被推进车厢,他从没见过项明章的这副样子,面色阴沉,显得动了怒,他退让地说:“我马上回家。”   项明章关上车门,“咔哒”落了锁:“你暂时不会回家了。”   沈若臻愣道:“你要带我去哪?”   去一个放心的地方,项明章发动引擎,说:“缦庄。” 第73章   天边泛起晨曦,逐寸照亮了海岸公路,沈若臻湿透的裤脚被暖风烘得半干,沙粒簌簌掉落,弄脏了脚下的羊皮垫子。   其实他不想去缦庄,这副尴尬的样子见到白咏缇,太不礼貌了。   但项明章一言不发,把车开得飞快,短发乱着,外套里面只穿着单衣单裤,能想象到他出门的时候有多惊慌。   最终,吉普车在消退的朝霞里抵达目的地。   庄严的大门提前洞开,迎面是连绵望不到头的香樟林,深寂的庄园背后,若隐若现地依傍着一座矮山。   沈若臻觉得陌生,后知后觉这里不是白咏缇居住的地方,是缦庄南区。   森绿之中有养马场,车库,零散的房屋,沈若臻来不及分辨方位,隔着车窗匆匆地走马观花。   主建筑是一片四层高的尖顶别墅,白墙方窗,周围被茂密的绿树包裹,比静浦的项家大宅更大,更气派。   项明章停车熄火,说:“到了。”   沈若臻下了车,跟随项明章拾阶进楼,身后大门关闭,在宽阔的空间里扩散开淡淡的回音。   不同于北区庭院的清雅,这栋房子用藏品珍玩装点着,目之所及是令人不敢亲近的奢侈和漂亮。   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被他们踩过留沙,项明章带沈若臻到一间浴室,有淋浴和桑拿间,柜子里准备了干净的衣物。   项明章挑了一套放在沙发凳上,还有拖鞋,说:“先洗个澡。”   沈若臻立着没动,问:“为什么不让我回家?”   项明章反问:“为什么大半夜跑去亚曦湾?”   沈若臻说不清楚,他极少冲动行事,昨晚是个仓促的例外,他回答:“我只是想看看获救的那片大海。”   “那你现在能不能看看我?”项明章走近,“看看我因为你吓得发疯,够不够狼狈?”   海边路灯昏暗,却足以让沈若臻看清项明章当时的骇惧,现在窗明几净,亮堂堂的,项明章眼中密布的血丝都一览无余。   沈若臻不由得心疼了:“你生我的气么?”   项明章的确生气,但是和害怕相比微不足道,他没回答,抬手剥下沈若臻的外衣,说:“先洗个热水澡暖一暖,我更怕你着凉。”   沈若臻点点头,等项明章出去,他脱下衣服进了淋浴间,所有用品都是簇新的,平时应该没有人居住。   外面是一间卧房,沈若臻洗完澡出来,发现门没关严实,一只纯白大猫溜进来在地毯上趴着。   “灵团儿。”他都快忘记了,把猫抱起来掂了掂,“你沉了。”   项明章在另一间浴室洗完过来,拿着瓶药酒,眼前这一幕和那张老照片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人和猫就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   沈若臻抬头,他穿着睡衣拖鞋,项明章却衣冠整齐,分不清这里到底是谁家。   项明章说:“你坐床上去。”   沈若臻的脚踝在哈尔滨的河里冻伤了,一浸冷水就会红肿,他坐在床上曲折双膝,挽起裤脚说:“我自己来。”   项明章倒了些药酒焐热:“沈行长不是很会摆架子么?”   沈若臻的脚踝被握住,灵团儿嫌药水难闻,从他怀里蹿到了床尾,皮肤被揉得温热,酥麻,他跟着一并心软,忽然道:“我是在海上出的事。”   项明章问:“在1945年的初春?”   “对,是一个春夜。”沈若臻说,“我乘船进行安全转移,夜半在海上遇到了风暴,船沉了,我以为自己会葬身大海,谁知竟然……”   项明章道:“所以亚曦湾救上来的人是你,你醒过来就在楚家的病房,在二十一世纪了?”   沈若臻永远记得睁开眼睛的那一瞬,说:“我醒过来就见到了你。”   他在这段时空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项明章,发现他身份的也是项明章。   坠落大海的时候,他什么都抓不到,而凌晨在海岸上,海水不过浸没膝头,项明章就像疯了一样将他抓住。   那个春夜是分界点,前生已成故梦,他在这里的后世幸得一个项明章在乎。   沈若臻问:“项先生,消气了么?”   项明章抽了张纸巾擦手:“如果没消呢?”   沈若臻道:“你可以骂我两句发泄。”   项明章“啧”了一声:“沈少爷真金贵,就让骂两句。”   沈若臻失笑:“那你想怎么办?”   项明章不是一个幼稚的人,小孩子需要发泄,成年人要做的是解决,他把不稳定的情绪抛在了海岸公路上,此刻恢复冷静:“我有事要办,你在缦庄待几天好不好?”   沈若臻没想过:“家里人不知道我在外面。”   项明章说:“我会派人告诉楚太太。”   沈若臻问:“你想关着我吗?”   项明章说:“如果在楚家睡得着,你就不会大半夜跑出去,我想让你松一松精神。”   沈若臻被戳中弱点,但不足以让他示弱,项明章又道:“猫是一起养的,就当陪陪灵团儿。”   这么傲慢的人要凭一只猫当借口,沈若臻想起之前办公室,项明章抱着他说“哪也别去”,他的身份和来历让对方极度缺乏安全感。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答应道:“我在这里待三天。”   “好。”项明章暂且放了心,掀开床上的鹅绒被,“折腾了一晚上,睡一觉吧。”   沈若臻身心疲倦,放松下来很快睡着了。   项明章悄悄退出房间,走廊上恭候着一名穿西装的男人,姓赵,负责管理缦庄南区的总务。   项明章平时很少过来,更没带过人,他往外走:“叫厨房准备些吃的,清淡一点,他醒了可能会肚子饿。”   赵管事说:“我知道了,项先生。”   项明章又吩咐:“这几天照顾好他,所有地方他可以自由出入,没事保持距离,别让他不自在,有情况马上联系我。”   赵管事推开别墅大门:“项先生,您放心。”   项明章迈下台阶,一辆商务车停在坡道上,老项樾的总助接到通知就立刻赶来了。   项明章朝一扇窗户看了一眼,屈身坐进车厢,说:“再联系一下杭州那边。”   双方的合作基本敲定了,就差签约,总助说:“好的,是有什么细节变动吗?”   项明章忖道:“告诉姚竟成,我们再让他三个点。”   做生意不会凭白让利,总助问:“那我们要增加什么条件?”   项明章说:“不急,他心里有数,剩下的等见面谈。”   汽车驶离,别墅在视野中只剩一个尖顶,项明章追到哈尔滨的时候说过,无论沈若臻在哪里他都能找到。   他原以为天地之间,无非山涯海角。谁知时空可以变幻,一场生死交错,能把活生生的人送来另一个世界。   那沈若臻会不会又被偷走?   项明章不敢假设,不喜欢患得患失,他必须想一些办法应对。   卧室里,沈若臻一觉酣眠到午后,灵团儿挨在脚边,毛茸茸的,他醒来发现项明章已经走了。   这栋房子太大,沈若臻从房间出来不知道往哪走,赵管事及时出现,自我介绍后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沈若臻不想吃,也没什么想做的,带着猫在别墅里晃荡,太安静了,心神一并归静,他终于能捋一捋繁杂的思绪。   除了样貌,他和“楚识琛”的存在太多差别,项明章在发现他的身份之前,一定是先起了疑心。   那旁人也有可能会怀疑。   项明章能查到他,旁人也有可能查到,但是项明章愿意无条件相信他,别的人恐怕不会。   沈若臻无法想象,万一真实身份在楚家和同事面前暴露,他要面对的是什么。这是昨天身份被揭穿后,他压在心底的后顾之忧。   所以他冲动地跑到了海边,对着来路,试图弄清楚该何去何从。   可惜未果,反倒把项明章吓坏了。   沈若臻摇头轻叹,正好经过书房,双层高,藏书满墙,他细细扫过每一排书柜,发现一本武侠小说的书脊上贴着项樾图书馆的标签。   估计是项明章哪一年借的忘了还,堂堂总裁竟然干这种事。   沈若臻挑了两本书,在沙发上消磨到深夜,第二天早晨在赵管事关爱的目光下吃了早餐。   项明章没骗人,灵团儿有专门的一间房,墙上还贴了它的照片,实在是夸张。   沈若臻把这栋冷清的房子逛了一遭,起居室有一架钢琴,项明章的车上放过柴可夫斯基的《悲歌》,或许他会弹奏?   二楼的书房墨水味很重,文房四宝齐全,存放着项明章写过的书法,有裱装的,也有废卷,沈若臻欣赏之后进行概率统计,认为项明章比较喜欢辛弃疾。   一屋子影碟和黑胶唱片,大部分是战争电影和歌剧。   备用的胃溃疡药有两盒,咖啡豆囤了一柜子,地下是恒温酒窖。   沈若臻参观了数十间屋子,没有看到一张项明章和家人的合照,明明白咏缇就住在庄园的北边,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他记得段昊的玩笑话,说缦庄是项明章的归隐之地。   沈若臻当时以为是自在的桃花源,如今觉得更像是一座精美樊笼,只叫人孤独。   第三天,空气潮闷,沈若臻离开别墅透透气,四处都是香樟,他没一会儿就不知道走到了哪。   听见潺潺水声,沈若臻循着走到湖边,正在岸东,面前是一大片水杉林。   护林部的老张要换班了,惯例过来一趟,遇见沈若臻有些惊讶,听说缦庄这两天有客人,他便主动打了招呼。   沈若臻问:“这些水杉为什么不如别的树高大?”   老张回答:“上半年刚刚栽种的。”   沈若臻回忆着上半年的光景,往回走,日暮比平时来得早,天色暗下来。   别墅楼前,一辆车正好驶近熄火,项明章下了车,他没有食言,在第三天的黄昏回来了。   沈若臻停下脚步,三日不见,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开场白,他遵循内心问道:“湖边的水杉是什么时候种的?”   项明章愣了一下,说:“南京出差回来。”   沈若臻追问:“为什么?”   项明章说:“玄武湖公园的水杉林很好看。”   沈若臻道:“玄武湖的鸭子船也很好看,为什么不弄一个?”   项明章说:“我怕吓到湖里的鱼。”   沈若臻一时语塞,罢了,他也不清楚要追究出什么答案。   项明章走向他:“我去了一趟杭州。”   又是杭州,沈若臻隐约猜到:“你要办的事办完了吗?”   项明章说:“还没,今晚会办完。”   沈若臻不解,项明章又道,“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今年秋天的生日过了,但我的耐性等不到明年再送给你。”   司机把东西搬下来,是一只陈旧的双层木箱。   沈若臻觉得眼熟,怔忡片刻猛地想起来,他震惊不已:“怎么会……”   这时,项明章延迟地回答:“大概在水杉林为你拍下照片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动心了吧。” 第74章   木箱的黄铜扣锁布满锈斑,像经年累月结的一层痂,沈若臻抚摸着,这是他的箱子,幼时装玩具,长大后收在沈公馆的吸烟室。   项明章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来不及喝一口热茶就把所有人打发了,客厅只剩他们两个,说:“打开看看,里面有你的东西。”   沈若臻掀开木箱盖子,五角花格盛满物件儿,熏盒算盘,拨子印台,丝缎怀表盒,他难以置信,等打开第二层,宾大证书,明细票据……全部都是他的旧物。   沈若臻环视四周,地毯上是沙发茶几,头顶是璀璨的吊灯,这里是缦庄,他却惝恍以为身在故时的家中。   父亲去世的那个秋天,沈若臻已经决定关闭复华银行,一是组织对他另有委派,二是多次秘密行动引发了日方的怀疑。   他提前安排银行和家里的一切,身外物带不走,老管家帮他收着,与他约定未来宁波重聚一并归还,可他再也没有机会履行承诺。   这些旧物竟然失而复得,沈若臻有些激动地问:“你从哪里找到的?”   项明章直截了当地说:“我找到了姚企安的后人,这些东西是他的孙女姚徵一直在保管。”   沈若臻惊讶道:“姚家后人……他们在杭州?”   “对,经营着一间贸易公司。”项明章说,“你当年留给姚管家的资产够他们几代人衣食无忧,姚家人很感恩,你的事就是姚老太太告诉我的。”   沈若臻把姚企安当作亲人,对方的后代生活无虞,并且一辈辈记得他、知道他,对他来说实在欣慰。   他乡遇故知,大抵就是如此,沈若臻道:“他们回过宁波吗?”   “每年清明都会回去,祭拜姚企安。”项明章停顿了两秒,“还有你的父亲。”   沈若臻猝然一惊,项明章从包里抽出一沓文件,数十年来,沈作润的墓地几次搬迁修葺,每年打理维护,所有的记录和证明都在。   沈若臻双手接过,一张一张地翻,看见父亲的名字印在纸上,他双目干涩,眨一下尽是酸楚。   无愧天地,唯独愧对至亲,他自责地说:“我是个不孝的儿子。”   自古忠孝两难全,项明章心疼道:“过两天我陪你去宁波,虽然迟了快一个世纪,但你才二十八岁,以后可以每年都去祭拜你父亲。”   沈若臻点点头,最后一页是项明章和姚徵签署的一份补充条件,双方约定对他的旧事保密。   项明章的所作所为,早已不是单纯的调查,求索了真相,为一个凭空出现的“沈若臻”挥霍财力物力,费尽了心机。   沈若臻想,他何其有幸,低声问:“你要办的事原来是这些?”   项明章说:“这是第一件。”   沈若臻道:“你说今晚会办完,还有什么?”   项明章端详着沈若臻,三天而已,似乎消瘦了一圈,恐怕胃口不佳,他说:“我让你缓一缓精神,你觉得怎么样?”   沈若臻道:“我冷静下来,思考了现在的处境,还有以后该怎么办。”   “我也反复考虑过。”项明章不加任何美化和掩饰,“这里是现代社会,你作为沈若臻,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没有一个合法公民具备的一切。”   箱中这些旧物,就算可以佐证沈若臻的身份,然而向现代人证明他来自上个世纪,本身就荒谬如同悖论。   沈若臻决定做“楚识琛”的时候就想到了,现在他适应了这个社会,学了很多东西,说:“我可以隐姓埋名,只求生存。”   “你真的愿意?”项明章道,“乱世挣扎不肯做匹夫,复华银行的一把手,你真的甘心庸碌埋没?”   沈若臻迟疑了一瞬:“那些都过去了。”   “可是你从来没变。”项明章说:“你成为楚识琛,亦思内忧外患,你尽心尽力去挽救,楚小姐被逼婚,你出手阻止。公司和楚家都依靠你,其实你也靠着这个烂摊子,施展你的抱负和当家人的保护欲。我说得对不对?”   沈若臻深藏的心思被看穿,被挑破,竟有一些痛快,他索性坦荡承认:“对,你说得没错。”   项明章继续道:“你披着‘楚识琛’的身份,办了多少事你记得吗?主动找我进项樾,做秘书,是能屈能伸;借我的手打击李藏秋,也算不择手段;千里迢迢去哈尔滨请周恪森,又成了一片丹心;为了这次的项目彻底不掩锋芒,你根本抛不下成败和功业。”   项明章细数沈若臻在新社会展现的一桩桩事迹,亦是他对这个人从赏识到沦陷的过程。   沈若臻听得发怔:“原来做过那么多事,就算败露也无憾了。”   项明章说:“败露后你就是骗子,一切都会变质。欺骗楚家人的感情,插手亦思的公务,楚太太和楚小姐会伤心,李藏秋会趁机反扑,拥护楚少爷的人会觉得发生了一场闹剧。”   “我何尝不知。”沈若臻道,“亦思形势好转却不稳固,楚太太脆弱,小妹还没毕业,不能挑大梁,和李家父子的关系也没有根断……”   项明章击中要点:“所以楚家和亦思需要你。”   沈若臻说:“你的意思是?”   项明章道:“我希望你继续做楚识琛,待在项樾和楚家,我会帮你隐瞒,直到成熟的时机再曝光。这期间想办法把你的真实身份落实下来,到时候你就可以做回沈若臻。”   心头大石蓦然坠地,沈若臻感觉自己浑身赤裸,他的欲望和顾虑,项明章全都摸清了,看透了。   这三天,项明章思考得很清楚,第一件事,要把旧物带回来,让沈若臻明白这个世界存在他的痕迹,依然有人记得他,给沈若臻一份归属感。   第二件事,让沈若臻继续用“楚识琛”的身份,这是双向互利的,减轻沈若臻的愧疚,维持他安稳的生活和事业。   项明章意识到,如果沈若臻内心漂泊不定,他又何来安全感?   所以他要沈若臻在这里安心,他才会放心。   但是还不够,项明章觑着沈若臻手上的戒指,雄鹰注定飞向高处,他道:“那天在海边找到你,我真想把你关起来,可你不是小猫,也不是召之即来的芙蓉鸟。”   沈若臻的胸口有什么东西满溢着:“那你打算怎么办?”   项明章从包里掏出便签和钢笔,说:“我要和你签一份新的君子协议。”   往事浮现,沈若臻问:“协定什么?”   项明章笔走龙蛇:“不准独自去亚曦湾,不准让我找不到,就算是鹰也要归巢,你不准去别处,只能落在我身边。”   沈若臻睁了睁眼眶,竭力把项明章看着:“还有吗?”   笔尖忽停,项明章轻咳一声,又加了第四条:“不准要回旧照片。”   沈若臻道:“什么旧照片?”   项明章搁下笔,从大衣口袋掏出那张泛黄的黑白照,他狡猾地提前收了起来:“为你来回奔波带回这一箱东西,我收个回扣不过分吧。”   亿万豪宅空置不理,却私藏一张民国三十二年的旧照片,沈若臻觉得好荒唐,他说不出话来,起身绕过宽大的茶几,弯下腰,直接在协议上签了名。   项明章确认:“照片给我了?”   沈若臻说:“是。”   项明章站起来,贪婪地看着沈若臻:“除了照片,活人我也要。”   曾经各留一线,沈若臻始终记得在哈尔滨那一夜的克制,这次他先声夺人:“项明章,你喜欢我吗?”   项明章从索要答案变成了回答的那个,他忍耐得够久了,明明白白地说:“是,我喜欢你,我爱上你了。”   他逼近沈若臻跟前:“我为你沈少爷神魂颠倒,金屋藏娇都怕亵渎,想要名正言顺地确认双方关系,那你准备好了吗?”   沈若臻胸腔滚烫,委婉又露骨:“上次问这句话的时候,你是抱着我的。”   缦庄预备的衣服是项明章的尺寸,白衬衫有些宽大,笼罩在沈若臻的身体上显得空,项明章抬手握住他的腰,窄薄柔韧,掌心摩挲至背后,一只手臂足以搂个满怀。   抱紧了,贴住了,项明章另一只手从大衣襟内摘下怀表,勾着表扣,小银盘悬垂在彼此之间左右晃荡。   他盯着沈若臻,重复在瑞士遇见这只怀表时说的:“他很漂亮,让我有些心动。”   沈若臻分不清是哪个“他”,仰着脸,仿佛在跟一块精美的怀表争颜色,说:“你在炫耀吗?”   项明章在坦白:“这本来是我要给你的礼物。”   绞丝链子一直晃,闪烁银光映入沈若臻的黑眼珠,他一眨不眨地问:“那为什么不给我?”   项明章罕见地谦虚了一次:“我没有姜太公的本事,怕人家不上钩,所以要留一点诱饵。”   沈若臻说:“现在该收竿了吗?”   装表的丝缎盒子都现身了,项明章说:“不,是完璧归赵。”   沈若臻却摇了摇头:“怀表我不要了。”   项明章脸色微变,下一秒沈若臻攀上他的肩膀,回抱住他,说:“我来到这里千金散尽,一无所有,这只怀表是我旧时最珍贵的东西,如今被我最珍惜的人找到,一切正好。”   项明章装傻:“我听不明白。”   沈若臻轻侧脸颊,细链贴在他鬓边,他第一次这样轻浮,却也羞怯:“这是我给你的信物,请问你只要怀表,还是连我也要?”   窗外云雷滚动,闷了一天的雨倾盆而下,三日期限已经到了,项明章要办的刚好办完。   他反悔地说:“大雨难行,今晚你要再留一夜了。”   沈若臻被箍得气息微乱:“你要做什么?”   项明章目光灼人,把欲念和渴求说得光明磊落:“我只是个不吃亏的生意人,以为你是失忆的纨绔都忍不住动了心,不能把持,现在你沈若臻在我身边,我当然要尝尝什么是光风霁月。”   沈若臻手心都愧出了汗,覆上项明章的后颈,勒在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他双脚悬空,被项明章端抱了起来。   “你太抬举我了。”沈若臻低下头说,“我不过是一个偷了别人身份的小人。”   换成项明章仰脸,唇峰迫不及待蹭过沈若臻的嘴角。   他沉声哄道:“那就再和我偷一段风月吧。” 第75章   项明章端抱着沈若臻上楼梯,大雨喧沸盖住了踏实的步伐,他托着满掌柔软捏了捏,问:“这几天在哪个房间睡的?”   沈若臻都不记得上次被人这样抱是几岁了,他环着项明章的脖颈,说:“你走时的那一间。”   “不闷么?”项明章道,“赵管事没告诉你主卧房在二楼?”   沈若臻说:“你这个主人不在,我怎么好意思登堂入室。”   他的意思是“房主”,项明章偏要曲解:“野猫难驯,灵团儿根本不把我当主人,你替它宽慰我一下也好。”   可惜沈若臻来自旧社会,沈公馆的仆人有半个销售部那么多,他在襁褓时就被喊着“小少爷”,“小主子”,没想到二十一世纪还存在这种思想。   他不理解:“是如何定义的?”   项明章说:“定义什么?”   第一次遇见钱桦的时候,对方就问过他沈若臻摸着项明章的西装驳领,照搬道:“你是主还是奴啊。”   项明章刹停在台阶上,用鼻尖顶了顶沈若臻的下巴,随后加快了步子,回答:“今晚你就知道了。”   旋转楼梯走不完似的,沈若臻伏在项明章的肩头,耳边气息渐重,他道:“沉的话就放我下来。”   项明章擅长攀岩、搏击,每年深冬休假会去北欧的林场狩猎,他的确呼吸不稳,心跳加快,却不是因为累。   迈上最后一阶,项明章抱着沈若臻拐上三楼,穿过客厅,偏僻的西走廊尽头有一间不大不小的起居室。   房中漆黑一片,门关上,项明章把沈若臻抵在门后亲上去。他们不是第一次接吻,但沈若臻第一次主动探了舌尖,惹得项明章恨不能就地行凶。   直到沈若臻缺氧,招架不住地抚摸项明章的后颈求饶,两个人稍稍分开,仍在咫尺,他轻声坦白:“过去我没有跟别人亲热过。”   项明章说:“我知道。”   尾音未断,项明章又迫不及待地吻上沈若臻的脸颊,抱着人转身走到床边,一齐栽倒下去,他伸手捻燃台灯,浅色的光束在床头晕开。   入冬换了双层鹅绒毯,两个人的重量压出一片不深不浅的凹陷。   沈若臻仰躺着,项明章解他的衬衫纽扣,刚解了两颗,他习惯性地用手背遮盖住眉目。   衣裳都没脱,就害臊了吗?   项明章假装解不开,一颗扣子勾弄了半晌,沈若臻纳闷儿地放下手,中了计,犹豫着自己去代劳。   项明章得逞地攥住他的手,扣着指缝按在被单上,反咬一口地说:“不要乱动。”   沈若臻已然有种被掌控的错觉,他试图分散注意:“你从杭州赶回来还没有吃晚饭。”   项明章心里明镜,配合道:“嗯,你今天吃了什么?”   沈若臻一整天没吃东西,惦记着项明章回来,不觉得饿,他拿昨天的晚餐充数:“桂花汤圆,吃了仨。”   项明章开始敷衍:“哦,好不好吃?”   腰间蓦地没了管束,沈若臻竭力维持着从容:“其实赵管事预备了很多菜,这几天他辛苦了。”   项明章不满地说:“提别人干什么,他哪有我辛苦。”   抛在床尾的衣服窸窣滑落,沈若臻又道:“书房有本书是公司的,你借了没还。”   “公司都是我的,把图书馆关了都不要紧。”项明章的语气不可一世,动作却温柔,托起沈若臻脚踝褪下了棉袜。   脚趾微蜷,沈若臻已搜刮不出什么:“你最喜欢辛弃疾哪首词……”   项明章忽然倾身,从床头柜的抽屉拿了东西,说:“我改喜欢柳宗元了,写一幅《笼鹰词》送给你好不好?”   沈若臻问:“你拿的什么?”   项明章认为不必回答,用一用自然就知道了,此刻他是鹰,牙尖爪利心肠硬,带着生吞的渴望念道:“寿然劲翮,下攫狐兔。”   沈若臻被项明章灼热的眼神慑住,脑子烧得空白,心跳和窗上的雨滴一起咚咚作响。   “怎么不吭声了?”项明章居高临下,坏心地戏谑,“是不是旧社会规矩多,沈少爷害羞了?”   沈若臻为了颜面:“文明发展才有新社会,旧社会野蛮多了,不然过去的人怎么会有三妻四妾。”   项明章故意问:“那你沈少爷娶妻纳妾了吗?有没有养过外室?是否定过亲?私下有没有一掷千金捧过男旦?”   沈若臻叫他问得发蒙:“没有,项先生是不是小说看多了。”   项明章改口:“我忘了,你是复华银行的行长,日理万机,洁身自好。”   他说着探出手,俯下身与沈若臻额心相抵:“那你第一次自渎是什么年纪?”   沈若臻惶然紧闭着唇齿。   项明章又问:“对谁动过春心吗?是钟情温文尔雅的儒商,还是精明贪婪的奸商?”   沈若臻不禁轻轻弹动了一下,“刷”地红了脸。   项明章稍怔,他高估了沈若臻,从海里捞出来住过重症监护室,敢在哈尔滨跳河,通宵加班还能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这样的一副身体,却生涩得耐不住一点考验。   项明章直起身,似是忧叹了一声:“沈行长,今晚你怎么办啊。”   沈若臻难堪道:“……纸。”   项明章没给,下床把人打横抱起,进了里间的浴室。   水流声和风雨混合,或急或缓,堪堪遮蔽了房间里交错的杂音,一扇胡桃木门挡住了冬夜里的春光。   墙角一尊落地钟,分针转过三周,钟摆摇曳上万次,浴室的门再度打开了。   项明章的短发早已晾干,沈若臻偎在他肩窝,奄奄一息地半阖着眼睛,深蓝色睡袍衬得面容有些苍白。   项明章绕过床尾,走到窗边把沈若臻放下。   光脚踩着地毯,沈若臻微微摇晃,然后被项明章握住双臂扶稳,他不剩几分力气了,试图靠进项明章的怀里偷懒。   结果扑了空,项明章捉着他转了半圈,正对着四方的玻璃窗。   沈若臻掀开绯红的眼皮,视线聚焦,恍惚明白了项明章为什么抱他来这个房间,原来可以眺望到那片湖,以及岸东稚嫩的水杉林。   项明章从背后抱住他,说:“看见了吗?”   沈若臻点点头:“嗯。”   项明章问:“当初为什么要在水杉林拍照片?”   沈若臻回答:“那些水杉高耸参天,我羡慕那种生命力。”   深蓝睡袍的腰带系得很紧,项明章没碰,说:“我也这么认为,所以……”   沈若臻不禁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出声,耳畔是项明章掐着时机的后半句:“所以你望着树的话,会不会撑得久一点?”   一扇窗隔开,连绵密林晃动,直至风雨停歇。   后半夜下了霜,玻璃凝结一片白色的晶花,沈若臻右手撑着窗台,温暖的左手掌按在窗上融化出印记。   不知是不是错觉,天空的颜色变浅了。   终于,沈若臻折腰倾倒,整根脊梁麻痹得近乎尖叫一声,却是哑的,尾音颤抖着像哭。   项明章拥在他背后,支撑着他,环抱着,心疼只占了三分,剩下过半是不知足,还要假意体贴:“嗓子痛不痛,喂你一口水喝?”   旁边桌上的托盘里摆着茶具,项明章倒了半杯,从后托起沈若臻的双腮,一捏,灌进一口冷茶。   怕沈若臻唇齿打战咽不下去,项明章偏头吻住,手掌下移至对方脆弱的颈间。   “呜……”   喉结挨着掌心滚动,咽了,项明章放下手,重新把沈若臻抱紧。   擅长拨珠,精通计算,沈若臻却早已困顿得认不清座钟上的数字,他浑浑噩噩,闭上了眼睛。   一字一顿,如说爱语,项明章在最后一刻叫他的名字:“沈、若、臻……”   左手从窗上滑落,沈若臻呜咽着昏厥过去,错过了一个掌印大的黎明。   作者有话要说:   补:砉hua然劲翮he剪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出自《笼鹰词》。 第76章   一夜情事结束,项明章把沈若臻抱上床。   睡袍下摆凌乱,沈若臻似乎完全失去了意识,浑身瘫软,鼻息微弱,只有潮湿的大腿在轻轻抽搐。   项明章拧了热毛巾给沈若臻擦干净,十几分钟过去,人始终不醒,他不放心,派司机去静浦大宅接家庭医生过来。   不到一小时,医生到了,姓孙,平时为项行昭做常规诊断和治疗,有任何问题直接对项明章汇报。   孙医生多少听闻过一些项家的家事,知道项明章的母亲住在缦庄,初次被召来,以为是白咏缇身体不舒服。   等进了房间,孙医生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男人,很眼熟,记起来是在静浦大宅见过的楚先生。   长夜刚尽,虽然丢在床尾榻上的衣物叠好了,但不难猜到房间里发生过什么,孙医生眼观鼻,鼻观心,惯常问候道:“项先生。”   项明章面无波澜,没有丝毫尴尬,说:“孙医生,你看看他,他早晨昏倒了。”   孙医生走近床边,压下被角,拨开沈若臻的睡袍领口,鲜艳红痕从颈部蔓延至胸膛,竟找不到一块白皙的好肉。   焐热听诊器,孙医生询问:“项先生,他昏过去多久了?”   项明章看了眼落地钟:“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孙医生给沈若臻听了心音,测了血压和血糖,说:“楚先生血压偏低,还有低血糖,晕过去应该是因为情绪波动加上体力不支。”   项明章担心道:“严不严重?”   “没有大碍,他现在睡着了。”孙医生婉转地说,“运动的时候尽量不要太激烈,如果过度对身体会有影响。”   项明章的经验并不算丰富,坦然地问:“怎么算激烈?几次就算过度?”   孙医生斟酌地回答:“也要看个人的身体素质,短时间内不建议太频繁,按每周几次这样规律进行比较好。”   项明章心道,叮嘱得晚了。   绕到床边坐下,项明章把沈若臻的睡袍拢紧,刚确认关系,他抱着人弄了整整一宿,现在人昏迷着,皮肉皆是痕迹,抽了骨头似的陷在枕褥中。   他伸手拨开沈若臻额前的发丝,眉目疲倦却舒展,看来没有怪罪他。   项明章得寸进尺地为自己开脱,两厢情愿的第一夜,失控在所难免,过度情难自禁,否则岂不是情意不够?   赵管事送孙医生下楼离开,这几天隐约猜到沈若臻是一位要紧的人物,大概与项明章关系匪浅,当下才知道竟然是这么要紧。   返回端上来两杯热茶,赵管事小心地问:“项先生,您看有什么要准备的?”   项明章冷冰冰地发脾气:“你们怎么照顾人的?就管个吃喝,人都瘦了一圈,还有低血糖。”   赵管事连忙解释:“厨房每餐都准备了,昨天先生不想吃,说等您回来再一起用饭。”   项明章逞凶一夜,此刻禁不住心软,算来算去始作俑者都是他,吩咐道:“让厨房熬一根林下参,不用太浓。”   “是。”赵管事说,“我让厨房再备些吃的。”   项明章怕南区的厨房不合沈若臻的胃口,说:“去北区庭院那儿,让青姐弄几样素点送过来。”   赵管事即刻去办,起居室的门开着,来人简单收拾了一下。   沈若臻意志昏沉,经历多次高潮的身体犹有感觉,不时打个梦颤,酸意汹涌,他几番将要醒过来,转瞬又乏得睡着了。   熬好一碗参汤,项明章托起沈若臻的脑后,费劲喂下去一小勺,没法子,只好唇对唇地渡了两口。   珍藏的林下参很有效,沈若臻舌尖微苦,慢慢睁开了眼睛,项明章守在床畔寸步不离,温柔的神情下藏着几分激烈索求后的飨足。   沈若臻看破不说破,问:“你喂我喝了什么?”   “参汤。”项明章道,“再喝一点?”   沈若臻嫌苦:“你喝吧,我怕你累坏了。”   项明章噎得无言片刻,套镯子似的握住沈若臻的手腕,低声申辩:“是我没分寸,可你也没有喊停。”   沈若臻不认为喊停管用,问:“昨晚没喝伏特加,你尽兴了吗?”   项明章诚实地说:“你再问下去,兴致又要勾起来了。”   沈若臻的骨头架子被撞散了,肺腑都错了位,他赤足在窗边久立,不停地摇晃,脚掌磨得生疼,更不必说身上最羞耻的位置。   但他没喊停,没说一句“不要”,一直放浪形骸到昏厥的地步。   昏厥之前,是不能承受的极致快意。   沈若臻只有手指抬得动,轻蜷,抓了下项明章的肌肤,说:“项先生高瞻远瞩,望着水杉林确实能撑得久一些。”   项明章撑在沈若臻上方:“这话听着像是讥讽。”   沈若臻抿开一点唇角:“毕竟水杉的作用只有两分。”   项明章问:“那其余八分是什么?”   沈若臻气若游丝地说:“是我喜欢你。”   项明章怔住了,原来有的话不需要特意去问,他由上而下地凝视着沈若臻的眼睛,低下去吻在眉心。   沈若臻闭了闭眼,说完方觉赧然:“我困了。”   项明章哄道:“你睡吧。”   沈若臻说:“你让我一个人睡么?”   项明章被搞得心猿意马,掀开被角挤在旁边,垂眸是沈若臻斑驳的颈侧,他确实粗暴了一点,想到什么,伸手在被窝里动了动。   沈若臻倏地吸了一口气,僵硬地绷紧。   “别紧张。”项明章安慰道,“疼不疼?睡醒给你擦点药。”   沈若臻不好意思承认,“嗯”了一声,腰间绳结绑了半宿,睡觉不舒服,项明章抽出手后顺便解开了,把他从睡袍中搂进了怀里。   两个人相拥而眠,睡了一天一夜,项明章中途醒过一次,给沈若臻擦了药,又喂了半碗甜汤。   缦庄的三日之期,沈若臻足足待了六天,亲昵行为做到伤身,酸话听项明章说了百句。   他大概说了九十九,勉强保留了一丁点矜持。   那一箱旧物暂时放在缦庄,旧的君子协议别在琵琶弦上,于是项明章把新的协议压在他的钢琴盖下,也算般配。   最后一天,沈若臻换上一身西服,纯黑色,庄重地去奔赴迟了近一个世纪的约定。   项明章帮他准备了一束花,白色的雏菊。   故土迢迢,沈若臻终于要回宁波了。 第77章   墓园在宁波的远郊依山而建。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沈若臻沉默不语,下车踏在故土的地面上,一片深灰色砖石,在阔别的年岁里打磨光滑,缝隙结满了青苔。   一排排墓碑环山安置,呈整齐的阶梯形状,冬日寒冷萧索,放眼望去只有寥寥几个人在扫墓祭拜。   项明章带着沈若臻登上石阶,每一座墓碑之间种着一棵树,给阴沉的墓园增添了一点生机。   走到第七排,项明章停下,说:“前面第五个就是你父亲的墓。”   他猜沈若臻一定有许多话要在墓前诉说,伤心悲哭或是忏悔来迟,不宜有外人旁观,便道:“去吧,我站在这里等你。”   沈若臻说:“好。”   项明章叮嘱:“有事就叫我。”   沈若臻“嗯”了一声,独自朝前走去,他来到宁波,走过最后这短短数十米,世界竟然已过了沧海桑田。   一座干净的石碑,没有贴照片,正中刻着“沈作润之墓”,角落是生卒年月,死亡时间模糊了具体日期。   沈若臻仿佛被打了一巴掌,他正对墓碑,弯曲双腿“扑通”跪了下去,膝头重重地磕在砖石上,震起一环飞尘。   雏菊紧攥了一路,沈若臻把花束放在墓前,留下满掌湿绿,开口涌出无尽的酸涩:“父亲,我来给你磕头了。”   沈若臻弯下腰,额心触地,不知痛地碰出“咚”的一声。   他对着沈作润的墓连磕了三个头,最后一下没有起来,跪伏着,按在地上的双手青筋分明,旧忆回溯,全是他不孝的罪状。   四四年秋,沈作润在深夜突发急症,连人带椅子一齐从桌边栽倒,沈若臻经过门口听见动静,冲进去就见沈作润摔在地板上痛苦地呻吟。   沈若臻奔过去把沈作润抱上床,命管家赶紧备车,然而眨眼的工夫,沈作润睁大的瞳孔变得涣散,在沈若臻怀中猝然没了气息。   父子二人时常谈经济,谈银行经营,谈时局命途,没想到临终却来不及留下半字。   沈若臻怔了好一会儿,霎那几乎呆痴,他回头向姚企安确认:“管家……我叫你备的车呢?”   姚企安哽咽地说,来不及了。   沈若臻一整夜抱着沈作润的身躯,等天亮之后,他红着眼睛出来,吩咐姚企安暂时隐瞒父亲的死讯,只称是抱恙。   生死之事,怎能作谎,姚企安连叹了两声“造孽”。   就这样,沈作润的尸身停在卧房里,公馆上下的仆人不知道,同僚友朋也不知道,远在大洋彼岸的妻子和女儿都被蒙在鼓中。   周围无人怀疑,因为孝顺的沈少爷神色如常,每天照旧去银行上班,并且代父亲处理工会的事务。   直至五日后,沈家正式发了讣告,公布沈作润离世的消息。   出殡当日,沈若臻亲自为沈作润穿衣净面,他永远都忘不了,父亲的身体早已冷硬如磐石,皮肉散发着腐坏的浊气。   那场丧礼请了许多宾客,极其盛大,沈公馆门前的长街上挤满了围观的人,在哀乐与悲痛的掩护下,沈若臻运出了一大笔送往前线的物资。   后来,管家护送沈作润回宁波安葬,分别前,沈若臻承诺等战事平定,再到沈作润的墓前磕头认罪。   沈若臻直起身体,涕泪满脸,额心沾了一层灰尘,他自述道:“篡改亲生父亲的死亡时间,利用身后事完成任务,谎称回乡守孝实则秘密转移。”   “三宗罪,父亲,你怨恨我吗?”   “来到这个时代,其实我偷偷想过,会不会在宁波找到你或沈家的踪迹,可我没有查,我想我不敢面对。”   “这几十年你独自在这里,想不想母亲和妹妹?是不是很孤单?”   四五年的初春,沈若臻把全部的人和事都安排妥当,沈公馆只剩他一人,夜晚在沈作润临终的屋子里,他提笔写下了复华银行的关闭公告。   他始终铭记着沈作润的教诲,先成公事,再论个人取舍。   沈若臻尽力做到了,亲人,家业,故土,他一样一样舍弃,尝到了越来越深、越来越重的孤独。   一阵冷风吹干了泪痕,沈若臻收起悲痛和遗憾,露出的是坚毅:“父亲,但我不后悔,我做的事情全都不后悔。”   墓碑竖在山腰,能望向遥遥远处,沈若臻以前是沈作润的臂膀,以后他愿做沈作润的眼睛。   “父亲,你没等到战争胜利是最大的遗憾。”沈若臻说,“从今以后,你望着故乡四季,我会代你看一看八方的大好河山。”   项明章站在石阶上,如他所料,沈若臻没有崩溃号啕,而是静静地叩首和垂泪,真正的大恸多半是无声无息。   项明章其实有些羡慕,身为人子,有一个值得敬仰和追随的父亲也算一件幸事。不像他,想到所谓的“父亲”,只有无法消解的憎恶。   良久,沈若臻站了起来,与沈作润告别。   项明章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等沈若臻走过来,递上去问:“你还好吗?”   沈若臻接过擦了擦额头,细密刺痛,估计磕破了皮,他道:“没关系,能祭拜父亲是高兴事。”   项明章俯身帮他拍了拍长裤上的尘土,说:“走吧。”   沈若臻环顾周围:“你说姚家人每年清明回来祭拜我父亲和姚管家,那姚管家的墓是不是也在这里?”   “姚先生在别的地方。”项明章道,“路上说吧,有人在那儿等我们。”   从墓园离开,汽车沿着山下的公路疾驰,项明章告诉沈若臻,姚企安晚年出家了。   沈若臻默了一会儿,信佛的人出家是意料之中,但抛下儿孙满堂去面对青灯古佛,又在情理之外,他无端地有些难过。   项明章没有解释,说:“姚先生葬在寺庙的后山,他的家人为他供奉了牌位。”   沈若臻敏捷地问:“等我们的人,是姚家人吗?”   项明章和姚竟成谈了一项长期合作,并且让利三分,等利益关系产生了,再跟姚徵谈情分。   “姚竟成先斩后奏,姚女士没办法,把旧物和墓园的资料都给我了。”项明章说,“不过她不放心,想见一见我说的‘沈家后人’。”   沈若臻瞥了眼司机,沉声道:“我这张脸会不会吓到人家?”   项明章反而乐观:“就是这张脸才有可信度,如果姚女士相信了,我们争取再跟她交涉一件事。”   沈若臻说:“以后由我打理父亲的墓?”   项明章笑着低声:“沈少爷聪明。”   沈若臻摇头,心中是无以复加的熨帖:“我只是猜到你会想我所想,在我们封建的旧社会,这不叫聪明,叫好命。”   汽车行驶了半个钟头,停在一座山下,那间寺庙年头久远,原本破败不堪,姚家捐钱修缮和扩建过,这些年香火越来越旺。   项明章从包里拿了自己的眼镜,本意是给沈若臻遮一遮,等沈若臻戴好,银丝细边架在高挺的鼻梁上,衬得双眼愈发黑白分明,不光举手投足,连眉梢眼波都流露着一股书卷气,更像是旧照片里的少爷了。   寺庙的四方院中站着一对母子,是从杭州赶来的姚徵和姚竟成。   那只木箱交付后,姚徵心头不安,一定要亲眼见一见那位沈家后人,等项明章带着一名年轻人踏入寺庙,只消一眼,她震惊地捂住了嘴巴。   沈若臻亦觉诧异,他知道姚徵七十多岁,可毕竟是姚管家的小孙女,曾经听姚管家提起都是“小丫头如何如何”。   他主动道:“姚女士。”   姚徵仔细端详他:“你就是沈少爷的后人?”   沈若臻没有明确回答,顶着这样的脸已经胜过一切,他迂回地说:“谢谢你一直保存那些旧物。”   姚徵还有许多想问,沈若臻望向西边供奉牌位的佛堂,说:“抱歉,我想先去看看姚先生。”   项明章留在院子里,他准备好了说辞,虽然有点避重就轻,但也足够应对了。   沈若臻进了西边佛堂,纪念已故法师的庄重地,他不敢四处看,垂眸跟着僧人的指引走到一处牌位前。   抬眸看见法号“忘求”,沈若臻顷刻间全都懂了。   姚企安是在惦念他,回到宁波的后半生,到暮年将死都在惦念他的下落。   佛门不可高声,沈若臻咬紧了牙关,绷出一张镇定的面孔,耳边似乎听见姚企安在喊他“少爷”。   双手掐着一截香火,沈若臻道:“姚管家,我没能信守承诺,来迟了。”   腮边水珠落地,他恍然地说:“我大难不死,一定是因为你的保佑。”   沈若臻向寺中住持借了笔墨和经书,然后在佛堂外的长廊上铺开一道白宣,他跪坐蒲团,要为已故的忘求法师抄写一卷经文。   项明章终于见到沈若臻写正经小楷,修长手指握着一根纤细狼毫,下笔成字,秀,正,若游云惊龙。   写完,沈若臻将经文折叠,投入大殿前的化宝炉。   火苗彤彤,白纸燃烧成灰。   他双手合十,在心中叫的是“姚管家”,然后悄声昵语,说:“德善无涯,清商薄赠。” 第78章   沈若臻太虔诚,打消了姚徵的大半顾忌,在寺庙分别的时候,双方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   下山路有近百阶,这会儿天空已经变黑了,沈若臻意识到他在墓园和寺中逗留了很久,光是一卷经文就抄写了两个钟头。   虽然他觉得转瞬即逝,但对陪同的人来说恐怕有些漫长,尤其在寺庙里,项明章一直在院中静候没有走开过。   沈若臻问:“项先生,你等我的时候有没有拜一拜佛?”   项明章道:“没有。”   沈若臻没见过踏进佛门能忍住不拜的,毕竟来都来了,又问:“偏院有一棵挂满红布条的老树,每位香客可以绑一根许愿,你绑了吗?”   项明章说:“全中国像样的山上都有这种人工许愿树,除了红配绿很刺眼,没什么实际作用。”   沈若臻笑了笑,脚步放慢落后了几阶,两个人的影子也拉开一段距离,他想到在墓园,项明章等他的时候孑然而立,看上去形单影只。   他见到沈作润,那一刻项明章会不会思及自己的父亲?   沈若臻在项明章面前没有什么秘密了,可他对项明章知之甚少,对于那个音讯全无的父亲,项明章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   两道夹着树,树梢在头顶簌簌作响,沈若臻说:“你父亲一直没有消息吗?”   项明章停下:“怎么忽然说这个。”   沈若臻道:“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项明章转过身,说:“了解我就够了,无关的人不需要在意。”   沈若臻听出话里的抵触,也是项明章对项珑的态度,他道:“我无意窥探你的家事,你不喜欢谈就不谈,不过我想告诉你,如果哪一天需要面对什么事情,我愿意陪你一起解决。”   项明章总是做主的那个,在公司是,在项家也是,从不会露出弱势的一面让人看笑话,连偶尔的倦怠都要藏起来。   他以为爱一个人,要做遮风的屋檐和挡雨的高墙,却忘了,在他们两情相悦之前,沈若臻早已旁观过他的家事,安抚过他每一次的沉郁。   可那些只是冰山一角,项明章道:“如果我的家事是龌龊事呢。”   “你觉得我会讨厌?”沈若臻迈下几阶,“你不是说了,无关的不需要在意,我在意你就够了。”   项明章极少感动,逞强地倒打一耙:“是因为我帮‘沈若臻’这个身份做了这些事,让你感动要报答我?”   沈若臻停在上一级台阶,他伸手拂去项明章肩头的落花,居高临下地关怀道:“项先生,你在跟我论恩情?”   项明章说:“论不得?”   “口头争论不严谨。”沈若臻道,“请你用数据中心算一下,是恩多还是情多,你希望我报恩还是谈情。”   项明章认输,回了祖籍老家,见了至亲长辈,沈少爷略显猖狂,在寺庙附近就敢讲这种话。他一个外地人可不敢在佛门轻佻,一把将沈若臻拽下台阶,说:“下山再算账。”   两个人磨蹭到山下,天色黑透了,在远郊徘徊一天终于进了宁波市内。   下榻的酒店在海曙区,套房楼层很高,三面环绕繁华斑斓的夜景,沈若臻洗完澡立在窗边,企图在璀璨灯火中寻到旧时沈家的那一盏。   久望眼花,他转身挪到床头,今天在墓前跪得太重,睡袍下摆微敞,露出乌青的两只膝盖。   项明章看到皱起眉:“疼不疼?”   “没事。”沈若臻说,随后又改口,“很疼。”   项明章茫然了:“到底要不要紧?”   沈若臻斟酌道:“走路可以,但是不能跪,不能趴,不能久站。”   项明章暗道条理分明,转念反应过来沈若臻在说什么,那一夜在缦庄的起居室,浴缸里跪过,换衣沙发上趴过,窗边更是久站至昏倒。   踱到床边,项明章嗤了一声:“放心,今晚不会做什么,就算你不怕疼,我还怕你父亲和姚先生联手给我托梦。”   沈若臻道:“应该托给我。”   项明章掀被上床:“然后问你为什么跟一个男人同床共枕,你怎么回答?”   沈若臻倒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认真想了想,他连沈作润的身后事都能篡改,大逆不道,情爱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姚管家遁入空门,更是看破了红尘。   沈若臻把被子一盖,颇有反骨地说:“还能为什么,钟情罢了。”   项明章绷不住笑,关了灯,窗帘敞着,海曙区的夜色投射进来。   奔波一天耗费不少精神,沈若臻陷入酣眠,时隔太久太久,他终于梦见了沈作润,还有母亲、妹妹和管家。   他们立在旧时的江厦街上,相距一片柔和却散不开的雾霭,他想追,追不过去,只能不远不近地望着他们。   沈若臻醒过来,天光大亮。   梦里原来是一场告别,那团雾霭是死生的界线,故人在与他道珍重。他走下床,高空俯瞰窗外,一片江厦新貌。   床上窸窣,沈若臻转过身:“我吵醒你了?”   “没有。”项明章揉了揉眼,“膝盖还疼不疼?”   沈若臻心情明朗:“不疼,今天我们在宁波逛一逛吧。”   项明章嫌司机在讲话不方便,让司机先坐高铁回去了。他和沈若臻一起去过好几个城市,南京北京哈尔滨,每个地方都是匆匆一瞥,没有哪次称得上尽兴。   等出了门,项明章开车,问:“你想去哪?”   城市在新时代巨变,沈若臻凭借记忆说:“钱业会馆。”   其实沈若臻在宁波生活的时间不长,多是在幼年,印象最深的就是钱业会馆,议事厅,比他高的大桌子,一些争辩的叔叔伯伯。   会馆中一座石碑,雕刻的碑记他背得滚瓜烂熟。   江厦街上大同行小同行,随着渡口航运一并发展,世代竞争,朱家开了五间分号,沈家要开七间,郑家要把分号开到北平。   昔日的沈宅寻不到一点踪迹了,宅院、商铺、田地,在时代的洪潮中成了高楼广厦,又成了学校,也可能成了车轮下的康庄大路。   沈若臻不知疲倦地逛了许久,想起什么值得一提的就讲给项明章听,逛得累了,找一家馆子吃宁波菜。   沈公馆做汤羹的厨娘是宁海人,煮的麦虾汤极鲜美,沈若臻以前忙得晚了,会吃上热腾腾的一小碗作消夜。   快要吃完,项明章的手机响了,听完说:“彭昕还算自觉,提前两天带队从巴厘岛回去了。”   这些天过得和梦一样,沈若臻道:“我也该回家了。”   在宁波又度过一夜,项明章和沈若臻第二天清晨出发,赶在中午之前下高速公路回到了市区。   江岸大道风景依旧,沈若臻半夜从楚家跑出来,一晃过去了九天。   抵达楚家的门外,项明章关闭汽车引擎,却锁着车门,沈若臻解开安全带,玩笑地说:“不让我下车么?”   项明章当初理智权衡,此刻有些舍不得:“回去你就要继续做楚识琛了。”   沈若臻说:“我知道。”   项明章发现,沈若臻对任何事一旦做了决定,就会坚定地执行下去,大概就是这种气魄,当年才能抛弃一切投奔新道路。   “咔哒”,项明章解锁车门,停止了优柔寡断:“回去代我向楚太太问好。”   沈若臻却没动,保险起见,他考虑道:“之后你继续叫我‘楚识琛’吧。”   人前当然要掩饰,项明章问:“那我私下叫你的真名?”   沈若臻谨慎地说:“私下也不要了,不然叫惯了,难免会有喊错的时候。”   虽然有道理,但项明章不满意:“那上床的时候,我也叫你‘楚识琛’?”   沈若臻噎了一下:“光天化日——”   项明章学会了抢答:“自重。”   沈若臻打开车门:“我要走了。”   项明章向副驾倾身,在沈若臻的鬓角亲了一口,说:“叫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的,有事情立刻打给我。”   沈若臻下了车,这九天发生了太多,他和项明章确认心意,回故乡了却憾事,每一分钟都是圆满。   他做了一遭沈若臻,真真切切,不是幻想出的南柯一梦。   现在他要回去了,雕花铁门早晚进出,回到这个时空里让他栖身的家。他要继续做楚识琛,做没有完成的事情。   一步迈进大门,心境与离开时截然不同,他走到别墅前,轻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楚太太第一个跑出来,像这大半年里的每一天,开心地迎接他:“小琛!”   楚识琛给了楚太太一个拥抱:“妈。”   “你呀怎么回事?”楚太太轻捶他的背,“大半夜跑出去把你妹妹吓坏了,后来明章联系我,说带你紧急出差,手机行李都不拿,你们去哪里出差了?”   楚识琛听着絮叨进屋,只“嗯嗯啊啊”地笑,弄得楚太太也不问了,赶他上楼去换衣服。   房间刚打扫过,手机放在床头充满了电,楚识琛先保存了姚徵的号码,然后翻到离开那一晚的记录,长长一列都是项明章的名字。   他走到露台上,葱郁的树冠缝隙露着汽车前盖的一角。   项明章还没走,不放心,万一沈若臻进去了又跑出来,他就什么都不管了,直接把人带走。   储物箱里落着半包烟,估计是司机的,项明章抽出一根,下车靠着车门点燃。   忽地,别墅楼上传来乐声。   项明章回头望向二楼露台,依稀看见沈若臻抱着把琵琶。   白衬衫挽起露出一截手臂,沈若臻端坐栏杆后,在寒风里发丝乱,手不乱,朝着项明章的方向拨动了琵琶弦。   铮铮铃铃,快而不急,穿过细密树影流泻下来,和枝梢上的欢欣雀鸣一起灌进耳朵。   项明章忘了指间的烟,火星燃烧到皮肤,又被琵琶声抚平了镇痛。   上次结束是一弦急收,这次是婉转不绝,仿佛舍不得曲终,人去。   终于停止的一刻,项明章还未回神,手机先响了。   他望着露台接听,动了动唇,迟疑地不知道该叫哪个名字。   手机里,楚识琛问:“好不好听?”   项明章说:“嗯,好听。”   楚识琛道:“你叫我名字的时候,也很好听。”   项明章问:“那我什么时候再叫你?”   耳边静了片刻,对方重新回答:“我不自重的时候,想听你叫我沈若臻。” 第79章   楚识琛进项樾工作以来,加班频繁,这十天算得上大长假了,他也歇腻了,周一早早出门去了公司。   秘书室一直锁着,空气湿闷,楚识琛打开窗户和除湿器,然后把萎靡的剑兰拯救了一下,毕竟是总裁送的,万一养死了不好交代。   收拾干净,楚识琛登录办公系统,项樾和亦思两边的部门加起来,积攒了二百多条待办事项。   他熟练地按“急缓”划分,一口气处理了大半。刚到上班时间,部门同事陆续到了。   楚识琛要去市场部拿报告,经过办公区被彭昕拦住。   在巴厘岛度完假,项目组一帮人晒得黑里透红,楚识琛笑着问:“玩得怎么样?”   大家兴奋劲儿还没过,讲得很热闹,就是遗憾楚识琛没能参加。   彭昕是收到项明章的知会,说要带楚识琛出差,他不敢有异议,同情道:“楚秘书你辛苦了,大家一起忙项目,我们去海岛放松,你还得干活。”   楚识琛心里不好意思,他出差是假,至于辛苦么,的确是累晕了。   主管递上一只袋子,说:“楚秘书,给你带了巴厘岛特产,不保证正宗啊。”   楚识琛有些惊喜:“谢谢,破费了。”   大家都给楚识琛带了礼物,弥补他没去的遗憾,也回赠了他每次出差给大家带礼物的心意。   林林总总收了一大箱,楚识琛放回秘书室,门没关,凌岂单独过来,说:“楚秘书,我也给你带礼物了。”   楚识琛道:“你进来啊。”   凌岂拿着个盒子,当初楚识琛是比他还新的新人,座位又挨着,所以他们相处比较亲近。后来楚识琛当了秘书,越来越能干,也越来越忙,凌岂就自觉疏远了。   楚识琛的玲珑心思当然察觉得到,人际变化不可避免,他喜欢顺其自然,说:“你刚才怎么不给我?”   刚才人多插不上话,凌岂道:“你送我的扫地机器人挺贵的,我一直想找机会还个礼,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楚识琛接过盒子,说:“贵重的我不收。”   “不贵。”凌岂解释,“不过我好好挑了,你不嫌弃就行,礼轻——”   门外,项明章拎着大衣和手提包经过,见开着门,准备和楚识琛打声招呼,恰好听见诚恳但不值钱的三个字,“情意重”。   楚识琛抬起头,手上拎着一大串飞毛炸刺的玩意儿。   凌岂站在旁边,恭敬地说:“项先生,早。”   “嗯。”项明章不咸不淡地问,“拿的什么东西?”   楚识琛也不认识:“这是什么?”   凌岂说:“这是捕梦网,巴厘岛一个老奶奶开的商店,她手工制作的。晚上睡觉挂在床头,会帮你过滤掉噩梦,只有美梦。”   楚识琛以前没听过,想感叹一句“浪漫”,话到嘴边硬生生地改了口:“听起来很诗意。”   项明章咳嗽一声,说:“凌岂,通知项目组一会儿开会。楚秘书,把要签的文件尽快拿给我。”   楚识琛抓紧去了趟市场部,十分钟后,左手文件右手咖啡,没办法敲门了,擅自进入总裁办公室。   项明章伏案桌后,估计是有些燥,西装外套脱了下来,穿着衬衫和薄呢马甲,襟前揣着已经属于他的古董怀表。   楚识琛放下东西,抽出一本文件翻开。   项明章握着钢笔签名,几天没用墨水干涸,他划了两笔,盖上笔帽扔在一边不管了。   楚识琛从办公桌对面绕过去,拉开抽屉拿出墨水,余光注意着旁边,指尖不小心沾上了一滴。   项明章抽一张纸巾伸过去,没吭声。   楚识琛把弄脏的手指伸出去,也没吭声。   对峙数秒,项明章用纸巾裹住楚识琛的手指擦拭,摆了半天的总裁架子,输给太会拿捏人的秘书。   将纸团丢掉,项明章说:“不许挂。”   楚识琛没反应过来:“挂什么?”   “那张破网。”项明章刻薄地说,“还用得着去巴厘岛,前两天在浙江应该去趟义乌,多得是。”   楚识琛道:“这叫千里送鹅毛。”   “行,礼轻情意重。”项明章说,“如果一百块的礼物等于二百分的情意,那二十万的琵琶值多少情意?”   楚识琛灌好了墨水,说:“签名吧。”   项明章飞扬跋扈地签完,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没说什么,直接放回了碟子。   楚识琛好久不干这种活儿,耐着性子问:“怎么了,不好喝吗?”   项明章说:“酸。”   楚识琛忍不住了:“咖啡酸还是你酸?”   项明章合上文件夹,该去开会了,还没起身,楚识琛捉着他的扶手椅转了半圈,他扬起下巴,问:“你做什么?”   楚识琛说:“我开个小差做一点私事,你会不会扣我薪水?”   他说着伸出手,捧住项明章的侧脸,俯身亲在对方的唇角,意图蜻蜓点水,不料被项明章按住脑后,顿时丧失了自主权。   “唔……”楚识琛被顶开唇齿厮磨,尝到了项明章舌尖的咖啡味,真的有点酸,大约是豆子的烘焙程度不深。   分开,楚识琛用拇指指腹抹过项明章唇上的湿润,说:“二十万的情意够为你弹一辈子,就怕你听腻了。”   项明章想起树影间的露台:“你在哄我吗?”   楚识琛收走签好的文件,亏他自持庄重,却在工作时间做这种事,他惭愧地不承认:“咖啡不喝我就倒了。”   项明章哪还挑剔,屈从地喝了个干净。   会议室人齐,项目组休假过后重新整装待发。   今天官方正式公布了招标规范,同时还有一份名单,包括四家竞争力较强的公司,选型组会在竞标前对各公司进行一次现场考察。   项樾位列其中,彭昕说:“总经办人带队,预计不超过十人,北京那边会有领导过来。”   项明章问:“考察多长时间?”   彭昕道:“从落地到结束,每家公司控制在半天内。”   这种考察主要是看公司的技术支撑,项如绪说:“咱们二次交流的模拟演示很出彩,考察的时候再做一次?”   项明章道:“出彩是因为别的公司没做,其实完成得不够细致。”   一名骨干笑了笑:“项先生,您说过,不到最后总要留一手嘛。”   楚识琛插了一句:“现在差不多到了。”   项明章颔首认同,他不习惯用笔记本,在一张草稿纸上涂涂画画,说:“从模拟过的场景里抓一部分,做细节,然后优化,另外再加几个新主题。”   项如绪道:“时间会不会有点紧张?”   “我来弄。”项明章说,“你安排好人手,把研发中心的硬件设备检查一遍。”   技术演示内容敲定了,还差一个把控整体流程的负责人,宣介会事故后,大家都慎重了不少,楚识琛沿着会议桌扫了一圈,说:“我来办吧。”   一共三天准备时间,散会后,项明章直接去了研发中心。   楚识琛着手安排考察流程,要设计好每个环节的时长,拟定参与人员,还有控制预算、布置环境等繁琐小事。   他和项明章各忙各的,都加班到凌晨,项明章开车送他回家,在路上商量进度和第二天的工作。   到了家门外,引擎和车灯关掉,楚识琛先说了“晚安”,又客气一句:“要不要吃消夜?”   楚家都是女眷,项明章不会大半夜登门,但又不肯走,说:“我是挺饿的。”   楚识琛悄悄拿了吃的出来,和项明章坐在车里吃饱,光鲜没有了,形象也没有了,第二天还要承担唐姨的挖苦,笑他一个人吃那么多。   考察当天,园区没有布置得太花哨,有项明章亲自接待,诚意足够了。   考察团队里,总经办人带着另外九位领导,都是之前见过的面孔。大家参观研发中心,去了实验室、前端和终端工作站。   演示环节安排在去年新升级的展示厅,项明章上台操作模拟场景,比二次交流更细致,主题丰富了一倍。   技术内容占据了考察的三分之二,团队领导很满意,离开研发中心到办公大楼,继续参观了售前咨询部和销售部。   楚识琛从项明章身边走到了前面,陪总经办人交流商务方面的想法,他张弛有度,谈及招标信心和虚心兼备。   总经办人说:“招标规范已经出了,你们觉得有难度么?”   竞标从不是易事,楚识琛四两拨千斤:“这个阶段才觉得难,说明之前的工作没有到位。”   总经办人说:“看来项樾很有把握啊。”   楚识琛笑道:“二次交流加上今天的演示,您都看到了,这次的技术标,依然会由我们项先生亲自编写。”   总经办人赞许地点点头,问:“那商务标呢?你们二次交流递交的文件,编写人我记得是你?”   部门还没决定,楚识琛回答:“我们一定会拿出最好的水平,起码不能拖技术标的后腿嘛。”   总经办人笑道:“其实一样重要,有的公司更侧重商务部分。”   楚识琛琢磨着这句话,顿了顿,随后抬起手,引领团队领导走进书画展厅,这是今天考察的最后一个收尾环节。   展厅中摆着一张书桌,备好了笔墨纸砚,楚识琛做过调查,说:“听闻您书法一绝,项樾趁这个机会,不知道能不能求一幅墨宝?”   总经办人连连摆手:“我写字只是消遣,不好意思献丑。”   大家起哄,楚识琛递了毛笔,总经办人勉为其难似的笑了笑,挥笔写了几个大字:创新驱动发展。   周围响起掌声,楚识琛抬头看墙上,《破阵子》被摘走了,提前腾出了悬挂的位置。   没有项明章的授意,底下的人绝不会摘掉那一幅,楚识琛不动声色,只是笑眼中带了一点可惜。   考察顺利结束,等团队领导离开后,楚识琛又返回了书画展厅。   工作人员正在收拾笔墨,楚识琛问:“摘下的那幅字归还项先生了吗?”   “没有,暂时收在库房。”工作人员回答,“项先生没有交代怎么处理。”   那幅字是项明章写于项行昭生病之后,心情可想而知,恐怕不愿意挂在家里,但楚识琛不舍得扔在库房落灰,问:“能不能把字给我?”   工作人员不敢擅作主张,正纠结着,项明章走进来,应酬完领导一派轻闲样子,说:“我找了你一圈。”   工作人员立刻请示道:“项先生,楚秘书想要您写的那幅字。”   项明章不太惊讶,因为楚识琛不止一次提起过,甚至问过他什么时候写的。   楚识琛说:“如果你不想自己留着,就给我吧。”   项明章似乎走神了一瞬,然后答应道:“拿给楚秘书。”   等工作人员去库房取字,展厅剩下他们两个,楚识琛问:“你找我有事情?”   项明章道:“总经办人说,有的公司更侧重商务部分。”   “你也注意到了。”楚识琛思忖,“他不会平白无故提别的公司动向,我猜有公司做了策略调整。”   项明章说:“已经这个阶段,八成是改了预算报价。”   楚识琛也这样想:“产品质量不够,才会打价格战。”   他们意见一致,项樾提供的技术足够优秀,降价就是自降身价,但如果别的公司偷偷联合调整,总归对项樾不利。   楚识琛说:“那我们的商务标必须好好研究一下了。”   项明章就想谈这件事:“彭昕跟我说,他问了你两次编写标书的事,你都没有明确答复。”   这个项目楚识琛从头跟到尾,参与度很深,又一直负责商务部分,他来编写名正言顺。   然而他在顾虑,坦白道:“因为按照以往的规矩,编写和讲标的是同一个人。”   项明章问:“你没有讲演经验,怕做不好?”   楚识琛说:“是。”   项明章又问:“那你想不想做?”   楚识琛何止一次想过。   不待他回答,工作人员把那幅字取来了,项明章接过递到他面前,既是在说字,也是在说标书。   还要模仿他的口吻,项明章道:“那就交给我们楚秘书吧。” 第80章   楚识琛把一幅《破阵子》带回秘书室,没有卷筒可装,找了几张泡沫纸包裹住卷轴。   他初见这幅书法的时候是欣赏,遒劲正楷,入木三分,看久了咂出锋毫挥斥间的积愤不平。   所以他要来这幅字,想保存的,其实是项明章倾泻纸上的情绪。   刚才在展厅,除此之外,项明章一并交给他的还有标书。   楚识琛明白,这个决定有项明章对他的信任和看重,一定也有对他的偏爱和私心,因此无论公私,他必须尽全力去做好。   招标文件是一本厚实的书册,楚识琛对照着规范,拟了一份商务标的编写大纲。   外面一阵嘈杂,又恢复安静,人走光了,项明章拎着包和车钥匙出现在门口,说:“下班了。”   忙了一周考察的事,离开园区都在深夜,楚识琛合上笔记本:“这几天你一直送我,今天不晚,我打车就行了。”   项明章走过来,宁波之行结束,他和楚识琛各自归位,把精力全部投入在工作上,每天在公司里保持着距离,偶尔胡闹一下,比职员躲在茶水间聊八卦的时间还短。   项明章拨弄剑兰的叶子,邀请道:“今晚去我公寓。”   楚识琛穿外套的动作微滞,含蓄地说:“我肚子饿了。”   没拒绝就是答应,项明章道:“我们先去吃饭。”   路上堵得厉害,项明章开车绕了一大圈,不错的餐厅要么订不到位子,要么需要排队几个钟头。   接近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到处装点着红绿色的霓虹灯,原来快过圣诞节了。   波曼嘉的大楼就在隔壁街上,楚识琛望着窗外,忽然说:“今天我请客吧。”   这几条街上的餐厅都是大热门,平常周末必须提前预约,何况是节日,项明章道:“重点是哪里有位子。”   楚识琛笑着说:“我在附近有个人脉。”   劳斯莱斯泊在道旁,项明章下车看见招牌,想起这一间是钱桦投资的餐厅,有几回他下班经过,门口停着钱桦堵过项樾大门的悍马。   楚识琛来过两次,一次是开业前,另一次是开业当天,钱桦抛下宾客跟他嚷嚷了一顿。餐厅经理认得他,安排了视野开阔的靠窗位置。   项明章是第一次来,环境和氛围比他想象中有格调。   正要点餐,钱桦从楼上办公室下来,没走近已经抱怨出声:“楚识琛,你过来也不先打个电话……”   走到桌边发现还有项明章,钱桦愣了一秒,马上阴阳怪气地说:“哎呦我没看错吧,项先生居然有空大驾光临。”   项明章不喜欢和低智型二世祖打交道,但好歹是人家的地盘,退一步海阔天空,说:“开业这么久了,过来尝尝。”   钱桦让服务生拿来一瓶他私人珍藏的葡萄酒,把餐单撤了,吩咐厨房准备最拿手的招牌菜,得意道:“尝过别爱上,我们的贵宾已经满额了。”   项明章说:“没关系,我可以叫外卖。”   钱桦道:“不好意思,只配送三百米以内。”   “那正好。”项明章朝窗外一抬下巴,“我就住那栋楼,撑死两百米。”   钱桦瞪着不远处的波曼嘉公寓,恍然记起楚识琛问过他,说:“我以为你小情儿住那儿呢,原来是他啊!”   项明章还没反应过来,楚识琛岔开话题:“你每天都来餐厅吗?”   钱桦说:“平时懒得管,这不圣诞节么,象征性来待一会儿。”   楚识琛和钱桦几个月没见了,偶尔会聊微信,不过钱桦的作息日夜颠倒,总是对不上时间。   开了瓶葡萄酒,钱桦坐下倒了三杯,说:“这瓶酒算我请的。”   项明章问:“你跟我们一起吃?”   “我陪哥们儿啊。”钱桦浑然不觉自己是电灯泡,“怎么了,你们要聊商业机密啊?聊呗,我又听不懂。”   餐点端上来,主菜是一道烤牛肉,重在食材顶级,项明章切了一块品尝,淡淡地说:“还可以吧。”   钱桦最受不了这种社会精英,有点本事就浑身优越感,说:“楚识琛,吃完咱们换场子,我攒个圣诞趴。”   项明章道:“不好意思,他要跟我走。”   楚识琛模棱两可地说:“嗯,我要去一趟项先生的公寓。”   钱桦拧着眉毛,眼神“嗖嗖”地在桌上扫视,之前项明章从gay吧带走楚识琛,去公司加班,这种事都做得出来,那带回家怕不是要盯着人改文件、写报告。   真够变态的。   桌上沉寂片刻,项明章和楚识琛不方便聊天,只管吃东西。   钱桦觉得没意思,八卦道:“对了,游艇的事查出结果没有?”   刀叉停在盘中,楚识琛没忘记过那件事,本来顺藤摸瓜有了眉目,可惜线索又断掉了,之后公事私事忙得抽不开身,一路搁浅下来。   他把调查的情况告诉钱桦,说:“见过星宇,就没下文了。”   钱桦晃动着高脚杯:“所以假冒的贝斯手叫Alan,但是查不到这个人,还有那个服务生张凯也没消息?”   楚识琛怀疑这二人是同伙,说:“Alan的信息太少,而且不确定真假,张凯就更少了。”   钱桦没想到这么麻烦:“那个星宇不是见过么Alan么,长什么样总知道吧?”   楚识琛描述了一下,皮肤晒得很黑,深眼窝,肌肉结实,会说英语,但是普通话不太好。   钱桦听完:“外国人啊?”   楚识琛定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钱桦喜欢出海,凭感觉说:“晒得黑,深眼窝,肌肉,我玩帆船啊,开游艇啊,外籍教练差不多都长那样,而且英语比普通话好。”   项明章和楚识琛交换目光,他们之前都没朝这个方向想过。   餐厅进来一拨客人,貌似是小有名气的演员,钱桦屁颠儿地跑去搭讪了。   吃完饭,项明章和楚识琛离开餐厅,喝了酒不能开车,两个人不紧不慢地沿着街道步行。   橱窗里摆着精美的奢侈品,巨幕放着圣诞节特别海报,楚识琛却无心观赏,说:“我要继续查下去。”   项明章道:“你觉得钱桦说得有道理?”   旁观者清,也许真被说中了,楚识琛分析:“如果爆炸和Alan有关,他一定了解游艇,熟于水性,身体素质也好,这样才能确保自身的安全。”   项明章说:“所以他是懂游艇的人,大概率在海边生活过。”   “假如他是外国人……”楚识琛道,“要是来自欧美,星宇不会看不出来,那要是来自亚洲,比如南洋那边呢?”   项明章说:“我们现代人叫东南亚。”   楚识琛:“哦。”   项明章不喜欢“存疑”的感觉,否则不会抽丝剥茧地验明楚识琛的正身,他说:“你让雷律师从文件下手,再找找有没有遗漏的线索,我这边让许辽找人查一查。”   楚识琛点头答应,他一直好奇许辽和项明章的关系,问道:“许先生不是雲窖的老板吗?为什么帮你做事?”   项明章言简意赅:“我会付钱。”   楚识琛说:“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项明章道:“其实他是我妈的朋友。”   楚识琛有些惊讶,白咏缇深居简出,连儿子都不太关心,不像有朋友的,况且母亲的朋友算是长辈,怎么会为小辈做事。   项明章笑了一下:“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让他亲自说吧。”   走到了波曼嘉大楼,一层有间百余平的小超市,项明章说:“我要买点东西。”   楚识琛跟进去,寸土寸金的地段,全部是花里胡哨、价格翻倍的进口商品,他刚看清一包饼干上的英文,项明章已经准备结账了。   楚识琛不好空着手,拿了包饼干走到项明章身旁,问:“你买了什么东西,这么快。”   款台上放着两盒安全套,楚识琛看清,脸一下子红了,定在旁边尴尬得忘了喘气。   服务员也愣了愣:“请问一起的吗?抱歉……我是说一起结账吗?”   项明章淡定地说:“是一起的。”   从超市出来,楚识琛把大衣领子提高,企图挡住脸,他脑中只有一个词,斯文扫地。   项明章帮忙拿着饼干,偏偏还要找事:“跟缦庄浴室里的一样。”   楚识琛就是在缦庄浴室认识的,不高兴地问:“你买这个干什么?”   项明章道:“用啊。”   旧时也有,大部分都是眠花宿柳之徒才用,楚识琛抵触地说:“为什么非要用这东西。”   项明章抿了抿薄唇,仗着时代鸿沟,观念差异,加上对方过去清心寡欲留下的单纯,他离近些,故意说:“避孕的。”   楚识琛下意识道:“我又不会——”   他说到一半怔住,反应过来被戏弄了,项明章似笑非笑,怕把他气跑了,拉着他进了波曼嘉的大门。   到了公寓,楚识琛冷着发烫的脸,进门一声不吭,他拿出包里的卷轴展开,兀自鉴赏那一幅《破阵子》。   项明章忍不住道:“我看是你比较喜欢辛弃疾。”   楚识琛没有搭理他。   项明章去洗了个澡,洗完出来,他擦着头发说:“给你放了热水,睡衣放在浴缸旁边。”   楚识琛敛着眉目:“我好像没有答应留下过夜。”   项明章头一次见楚识琛耍少爷脾气,有趣得很,他转身进了书房,返回客厅拿着一盒厚重的资料册,盒子上的标签注明是项樾历年的标书案例。   楚识琛被引得抬起头:“什么意思?”   项明章大骗子似的:“我要编写技术标,打算晚上研究一下。”   半小时后,楚识琛泡完热水澡,穿着项明章的白色T恤和睡裤进了书房,沙发上,项明章好整以暇地坐在中间,正在看一本标书。   楚识琛在沙发一头坐下来,从盒子里抽出一本,项目体量不同,标书的长短存在很大差别。   项明章说:“讲标的演示文件根据标书制作,但是详略程度未必一致,有时候会省略一点内容。”   楚识琛问:“为什么?”   项明章没有回答,身体向后靠在沙发垫上,等楚识琛投来目光,他轻轻拍了拍大腿,然后漫不经心地说:“过来。” 第81章   楚识琛脱掉了拖鞋,屈膝从沙发一头挪到项明章身旁,古人大多为五斗米折腰,不知他这算什么。   他停下来,纠结着不会坐,项明章伸手拽他,然后勾住他的一条腿弯,双腿分开,他面対面地跨坐在了项明章的身上。   拿着的资料掉在一边,楚识琛从未想过,一个成年男人能摆出这么难言的姿势。   一惯笔挺的脊背微微躬着,楚识琛双手撑在项明章的腹间,抵抗向前栽倒。   项明章气定神闲地靠着沙发,坏心眼地绷了绷腹肌。   楚识琛察觉掌下变化,抬起手,瞬间没了支撑,他失衡地往前趴,还顾得上询问一句:“我压疼你了?”   项明章张手把楚识琛接住,抱在怀里说:“不疼,痒。”   楚识琛动不能动,起也起不来:“你想怎么样?”   “你觉得呢。”这十多天恪守规矩,项明章问,“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忍得辛苦?”   楚识琛不是木头,不会真为了一本标书留下来,此刻姿态不雅,否认只会显得扭捏,他回答:“不是。”   项明章得寸进尺地说:“那你耍什么少爷脾气。”   “这也算么,我又不是圣人。”楚识琛笑着反驳,“你用标书诓我,我都没怪罪你。”   书房在公寓阴面,温度略低,沙发上备着一条看书时盖的毛毯,项明章展开给楚识琛披上,说:“谁诓你,刚才讲到哪了?”   楚识琛寻了个舒服的角度,枕着项明章的肩膀:“演示文件为什么比标书省略。”   项明章说:“或者应该叫‘脱水’。”   手臂隐没毛毯中,项明章按着楚识琛的后脊,解释道:“讲标的时长是固定的,甲方不会给你延长一秒钟,所以你要根据自己的语速预算大约讲多少字。”   楚识琛说:“然后调整演示文件的字数?”   “対。”项明章手掌下滑,“比如标书一万五千字,讲标时间只够说八千字左右,你的演示文件就要进行取舍。”   楚识琛倏然屏息,迟滞地“嗯”了一声。   项明章继续道:“文件会包含一些图表,讲解可长可短,你要斟酌一下。”   楚识琛音调降低,仿佛咬着齿冠:“取舍的话,选标书框架中最核心的内容是不是?”   项明章垂下眼睛:“放松。”而后耐心讲道,“不单是核心,还要是你擅长的、能讲出亮点的部分,评标分数才会高。”   楚识琛低头抵着项明章的肩,鼻尖冒了一层汗珠,似是喟叹着:“项明章……够了。”   “不行。”项明章诱哄也好,手段也罢,到这一步都成了温柔,“十多天了,我怕一会儿弄疼你。”   楚识琛揪住项明章的T恤领口,过几分钟松开,手臂顺着胸膛掉下去,想要碰一碰什么,又忍住了,环上项明章的侧腰。   为了彰显自己本事似的,项明章问:“你还有要问的么?”   楚识琛从牙缝逸出一句:“手指这么长,怎么不学学琵琶……”   “我学过钢琴。”项明章抬起另一只手,插入楚识琛脑后的细密发丝里,“我们捋一遍评标原则。”   楚识琛竭力让自己听下去,半晌,他猛地弓起后背,双脚在沙发上蹬了蹬。   一切却戛然而止。   楚识琛抬起脸,不可置信地诘问:“你故意的么?”   项明章命令道:“自己坐。”   楚识琛进退维谷,俊美的脸上染着渴求,他认栽了,偏头埋进项明章的颈窝,遵从的不止是対方的指令,也是他被勾扯出的本能。   项明章揉着他的头发,他报复般,把鼻尖额头的汗珠蹭在项明章的耳根,连同越来越凌乱的呼吸。   陡地,楚识琛身体一塌,像被卸了骨头。   项明章从毛毯中抽出手臂,说:“若臻,我抱你回卧室。”   将近半夜入睡,楚识琛沉沉地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波曼嘉楼下人潮如织,街头到街尾的商店都在举办圣诞活动,公寓管家每日送新鲜水果,今天多了一包姜饼人。   项明章和楚识琛不喜欢凑热闹,在书房泡了一壶茶,摊了满桌资料,将白板一分为二编写各自的部分。   两个人一边商量一边修改,招标规范中每项报价划分得非常细致,楚识琛在白板上写满数字计算。   项明章侧目,看楚识琛熟练地列式、心算,面无表情只有笔尖翻飞,像营帐里运筹帷幄的军师。   沙场秋点兵,项明章忽然说:“我爷爷中风被送到医院,手术抢救了五个小时。”   楚识琛停下:“你家人一定很担心。”   “対,手术室外面乌泱泱的。”项明章回忆道,“我站在最前面,一直站到手术室的灯熄灭。”   楚识琛说:“万幸的是手术成功了,项董脱离了生命危险。”   项明章转身端起桌上的浓茶,普洱老班章,他抿下一口清苦:“那晚回缦庄,我写了《破阵子》。”   楚识琛看着项明章的背影:“因为项董留下后遗症,你心情不好?”   “记不清了。”项明章回过身,稀松平常地笑了一下,“我说这些干什么,继续吧。”   楚识琛没有追问,如果刚才是项明章不经意地敞露了一线心扉,他有足够的耐性,愿意等第二次,第三次。   一整天时间完成了初版标书,临近黄昏,街上的节日氛围愈发浓烈,楚识琛收到楚太太的消息,准备回家了。   项明章不想放人,跟到衣帽间门口,抱臂倚着墙,说:“圣诞节有什么好过的,没听说楚家信耶稣。”   洗净烘干的衣服是暖的,楚识琛穿戴整齐,伸手撸了一把项明章的短发:“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去?”   项明章有分寸,节日一家团聚,他一个外人凑热闹不方便,说:“我开玩笑的,没事。”   楚识琛问:“你要不要去看看伯母?”   项明章道:“我妈信佛,更不过圣诞。”   楚识琛去过一趟宁波,更加珍惜当下的家人,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他说:“陪自己的母亲,过不过节有什么重要。”   项明章听话地改了主意,他开车送楚识琛回家,然后去了缦庄。   一进庄园大门,外面的喧闹全部被隔绝了,白咏缇从庭院出来散步,扎着长发,穿着羽绒服和运动鞋,比平时多了几分精气神。   项明章熄火下车,喊了声“妈”。   白咏缇说:“陪我走一走吧。”   母子二人打完招呼就陷入沉默,保持半臂远,在花园里沿着小径散步,走了许久,白咏缇开口说:“小猫跑到我院子里了。”   项明章揣着大衣口袋:“我叫人把它弄回去。”   “不碍事。”白咏缇意有所指,“有人陪还好,不然它自己在南区也会寂寞。”   走到马场,视野一下子宽阔了,三五匹纯血宝马每天黄昏被牵出来放风,环着跑道追逐奔驰。   项明章搭着围栏,说:“我前一阵子待了几天。”   虽然南北区互不干扰,但那几天一直让青姐弄吃的,白咏缇隐约猜到了,说:“不是你一个人,还有楚家那孩子。”   项明章只带楚识琛来过缦庄,并且不止一次,他承认道:“対,是楚识琛。”   白咏缇掖了掖头发,这么多年项明章独自一人,没対她提过私人感情,也没明确表示过什么,但偶尔流露的态度足够她判断了。   白咏缇问:“你是认真的吗?”   一匹纯黑色宝马放慢速度,撂着马蹄经过,项明章吹了一声口哨将马引过来,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匹,乌黑毛发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他一边抚摸一边剖白:“我曾经在背后打发他的旧情人,让许辽调查他的底细,利用公事亲近他,甚至想过把他关在缦庄。”   白咏缇应激地露出惊恐神情:“明章……”   项明章说:“我改了,因为他不喜欢。”   白咏缇缓慢地松一口气:“你很在乎他。”   “是。”项明章继续说,“我动心了,爱上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追求到,还要患得患失,和每个被爱情冲昏头的普通人一样。”   白咏缇蓦地笑了,安慰地拍打项明章的后背:“没关系。”   这样的亲昵举止太罕见,项明章怔了怔,捉着白咏缇的手放在自己肘弯里,他看楚太太都是这样挽着楚识琛。   骏马归厩,太阳落山了,白咏缇挽着项明章往回走。   到了庭院外,项明章不准备进门,说:“我就是来看看你,这几天工作忙,我还要回去加班。”   白咏缇放开他,叮嘱道:“那你开车小心。”   项明章点点头,转身走了,白咏缇茕茕而立,望着逐渐远离的背影,在她不堪回首的年月,项明章从孩子变成了高大的男人。   都说最恨一个人,就会变成那个人的样子,她一直很害怕。   仿佛察觉到白咏缇的目光,项明章忽然停下来,回过头,面目比月光冷。   “妈,你放心。”项明章道,“我不是项珑,更不会是项行昭。” 第82章   圣诞一过,元旦也就快了,文旅项目的战线拉得够长了,官方的意思是尽快完成竞标,在年底出结果,不要拖延到春节以后。   时间不算太宽裕,楚识琛搞定了初版标书,立刻做第一次细化,加固逻辑结构。   一份标书要附带各种资料,周一上班,楚识琛和商务组开了会,分派任务,整合需要提交的附件。   会议刚结束,园区的访客中心来电话,UT公司的团队到了。   这次项目,有一部分硬件项樾会和UT合作,双方要谈一下产品授权的细节,准备今天敲定合同。   楚识琛亲自到访问中心接待欧文,上一次见面是宣介会,突发状况后计划大变,他抱歉道:“UT很受欢迎,谢谢你愿意等我们。”   欧文笑着耸了耸肩:“项樾更加炙手可热,谢谢项先生和楚秘书选择了我们。”   在园区简单逛了一下,楚识琛带UT的团队到销售部的会议室,他问欧文:“还有一点时间,有没有兴趣喝杯咖啡?”   欧文很乐意,随楚识琛在会客室小坐。   各家公司有不同的合作厂商,厂商之间会有一些业内消息透出来,楚识琛想试探一下其他公司的报价浮动。   欧文也在关心这个问题,问:“项樾要调价?”   合作促成之前,态度模糊是大忌,楚识琛肯定地回答:“不,我们没有计划。”   咖啡喝完,正好项明章从老项樾回来,双方开始洽谈,敲定协议内容后,UT交付了信息文件。   本来要一起吃顿饭的,但欧文要赶回南京向总部复命,只好以后再约。   项明章和楚识琛送UT的团队离开,没回办公大楼,沿着园区的边缘,两个人一边散步一边商量竞标事宜。   花园的松树上,不知谁挂了一颗圣诞彩球,楚识琛关心道:“那晚去看伯母了吗?”   “去了。”项明章说,“陪她散了步,聊了会儿天。”   楚识琛道:“伯母开心吗?”   项明章想起白咏缇对他笑,说:“应该开心吧。”   楚识琛问:“那你呢?”   项明章貌似不经意地说:“还行,我告诉她我们俩的事了。”   楚识琛停住,他曾经认为这是要掩藏一辈子的秘辛,来到新世纪,楚太太和楚识绘的态度让他知道,同性取向不是隐疾,可以对家人坦白。   但他没想过项明章会坦白得那么简单,就散个步、聊个天的工夫,起码也要沏壶茶吧……他问:“伯母什么反应?”   项明章说:“她问我是不是认真的。”   “没了?”楚识琛道,“伯母心情怎么样?没有生气?她能接受吗?”   以白咏缇的经历,什么都看开了,就算没有,项明章骨子里傲气凌人,从来没把“出柜”当回事,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   不过他忽略了,这个“楚识琛”是上世纪的古董,估计很在意长辈的态度,他安慰道:“你别紧张,我妈了解我的取向,她可以接受。”   楚识琛懵懂地点了点头,像是没回神。   项明章感觉自己把人吓着了,犹豫着怎么哄一下,忽然,楚识琛说:“既然伯母没有反对,那我应该正式登门拜访。”   项明章笑道:“你不是拜访过好几次么?”   “不一样。”楚识琛一脸认真,“登门的意思是向伯母表明,我认定她的儿子了,请她放心,也请她担保,你不能再跟别人去谈爱情。”   项明章听得愣了,文绉绉的旧时规矩,因为楚识琛的“认定”二字,迂腐全消,只剩下心动。   他说:“忙完这阵子,也就该过年放假了,我们一起去看我妈。”   “好。”楚识琛答应,顿了一秒,轻声自言自语,“老天,我居然要在二十一世纪过年了。”   放假之前,项目组起早贪黑地冲刺决胜阶段。   楚识琛前后修改了六版标书,终版落听,一鼓作气地完成了演示文件。   讲标时间一共一小时,包括首尾的开场和答疑,楚识琛反复练习,将语速调整到了最佳。   开标前一天,项明章把事情全部安排妥当,一整天没顾上喝口水,他拿着空杯子从办公室出来,发现秘书室里没人。   在茶水间泡了参茶,项明章端着杯子绕过办公区和休息区,就当活动筋骨,经过独立谈话间的时候忍不住停下。   一整面玻璃墙的半开放式房间,比会议室小,楚识琛不知待了多久,拘束的外套脱了,衬衫袖口克制地挽起一折,只露着手腕,在白板上写字时手背浮起淡淡的青筋。   这是楚识琛第一次在公司里“衣衫不整”,虽然躲在谈话间内,但打眼得很。   项明章仗着自己位高权重,不敲门,从后门径直进去,放轻脚步站在长桌的尾端。   楚识琛心无旁骛得没有察觉,口中念念有词地解说着,直到嗓子变得沙哑,他握拳抵在唇边干咳了两声。   参茶凉热刚好,项明章说:“休息一会儿吧。”   楚识琛乍然回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项明章走近递上杯子,说:“你太专心了。”   楚识琛接过啜饮,热茶一润反而累了,有恃无恐地要求道:“项先生,能不能帮我擦一下白板?”   项明章照做,把白板上拥挤的字句擦干净,他们为了竞标都绷着弦儿,不宜再谈公事,说:“明天你穿什么衣服?”   楚识琛道:“黑西装。”   项明章叮嘱:“今天回去早点睡,养足精神。”   楚识琛翻遍了过往案例,竞标结束,有的甲方会和分数高的前两家公司商谈,做最后议价。   这个项目是官方坐庄,一视同仁不会有多余的环节,所以竞标必须抓住机会,全力出击。   白板不留一字,楚识琛的大脑跟着变成空白,所有内容都记在了心里,他准备好了。   将参茶喝光,他和项明章约定道:“如果顺利完成,我希望下台能听见你的祝贺。”   竞标大会在市人民会堂举行,包含选型组在内的评审团、各地协办单位的代表、竞标公司团队,无论是人数还是耗时,本次竞标都规模盛大。   项樾一共五人出席,项明章和楚识琛穿着不同款式的黑西装,带着彭昕、孟焘和项如绪。   楚识琛已经对流程滚瓜烂熟,签了到,当众开箱递交标书,全员入场后,选型组的领导坐在第一排,胡秀山的位置是正中间。   层层筛选到这一步,剩下十二家公司,官方考察过的四家公司竞争力较强,除了项樾,还有智天创想和另外两家公司。   胡秀山开场讲话,总经办人宣读评标规则,然后开始唱标。   孟焘负责记录数据,有七家公司的报价调整过,包括智天创想,价格由低到高排列,项樾的报价在倒数第三位。   楚识琛面无波澜地直视着前方,余光里李桁回头看了他一眼。   彭昕小声说:“我昨晚梦见马了。”   楚识琛不解:“什么意思?”   彭昕:“我查了一下周公解梦,是吉兆。”   项明章用反迷信的语气说:“那你去抽签吧,抽到前四就算灵验。”   讲标宜早不宜晚,到后面评审已经疲惫了,不容易留下深刻印象。彭昕不负众望,帮项樾抽到了第三名。   领导们转移到多功能会议厅,抽到第一的公司团队作准备。   这种时候等待变得稍纵即逝,楚识琛喝了两口矿泉水,看了一次手表,就轮到他们了。   多功能会议室上百平,招标评审坐在台侧,座下是来自北京和其他各地的领导。   首先讲技术标,项明章主讲,项如绪辅助答疑。   灯光稍稍暗下来,仅幕布周围亮着一圈射光,项明章站在台上,高大,英挺,举手投足间明闪夺目。   楚识琛把历年的标书不落一字地读完了,在项樾发展起来的那几年,过半项目都是由项明章亲自操刀。   他晃神片刻,讲标开始了,项明章的讲演风格和方案理念一致,扎实落地,不加一块多余的砖瓦,也没有一句意义不明的废话。   项明章是学院派和经验派的结合,哪里该快,哪里要慢,人保持松弛,而全程的解说张弛有度。   楚识琛听得入神,遥想他们去北京前的会议,项明章做到了当时所说,功能清晰,模块衔接丝滑,整个系统全面且稳固。   整篇技术方案将他们的水平、甲方的需求、系统的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强大、稳健、精细。   比预计时长提前两分钟结束,项明章干净收尾,轻轻朝评审席鞠了一躬。   下面是商务标,楚识琛起身正一正衣襟,走向讲台时与项明章擦肩,目光交错一瞬,彼此蹭到了手背。   楚识琛在注目中登台,座下明明暗暗,他倏然觉得那么不真实。   他在这段时空里,在项樾工作,他曾经根本不懂什么是“科技公司”。他对一切未知,触碰键盘会惊讶,登录系统满是好奇,踏入数据中心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摸索至今,楚识琛立在了讲演的台上。   他见过翟沣讲标,斯文又娴熟,也见过彭昕讲标,机敏灵活,刚才见到项明章讲标,气场强大,一针见血,是过硬能力的完全展示。   现在轮到他自己。   楚识琛掂了掂麦克风,清亮的嗓音在会议室扩散开:“各位领导,接下来由我为大家解说项樾的商务方案。”   屏幕闪烁,楚识琛用五分钟过掉目录,正文开始,一组图表占据了整张幕布。   系统模块众多,凡是技术标包含的部分,楚识琛全部细分报价,每一项数据都经过反复计算、配置,一目了然。   除却系统本身的预算,楚识琛谈到了项目的隐性费用,也就是后期操作培训、维护升级的人力投入。   他道:“这一点很多公司会刻意忽略,打造一种为甲方节省预算的效果,等项目实施再不断追加,不止拖延进度,也是对双方的内耗。”   “所以我的原则是,明账公开,有据可查。说得通俗一点,任何涉及钱的问题,花费多少不是根本,最重要的是明确每一笔钱花在了哪里。”   楚识琛谈完人力,回归公司的硬件水平,之前的现场考察很成功,项樾的研发能力和设备是行业拔尖,他要强化这个优势。   好比两件产品,一个昂贵一个便宜,价格的冲击是直观的,要令顾客抵住低价的诱惑,就要从需求入手,突出性价比。   楚识琛道:“选择权在官方,我只想让各位明白,这个项目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是能长久解决问题的高端工具,而不是低廉几分的短暂满足。”   项明章坐在台下,偶尔看一眼评审的反应,多半盯着楚识琛,他手掌相合放在腿上,手心捂得发热。   楚识琛的讲演极尽全面,结束立刻进行答疑。   他没有带辅助,从项目开始到现在,商务细节没人比他摸得更透,胡秀山,总经办人,技术骨干,每个人侧重的方面不同,他全部对答如流。   会议室内的气氛变得灼热,预计二十分钟的答疑时间,楚识琛只用了十三分钟。   项明章猛地想起谈话间的白板,密密麻麻被他擦去的,原来是楚识琛基于了解、反复分析,对此时此刻提前做出的预判。   剩余七分钟,评审们交耳商量了一下,频频点头。   胡秀山凑近话筒,又额外加了两个问题,最后类似关怀地说:“项樾准备得很充分,看来投入了很多”   楚识琛道:“从项目公布开始,项樾只有一个目的,争取,然后做到。”   胡秀山问:“那对这个项目,项樾有多少信心?”   楚识琛按下遥控,演示文件播放到尾页,是项樾和亦思一上一下的标志,他回答:“这两个标在幕布上,以后会留在项目里。”   这一句底气十足的结束语说完,胡秀山愣了愣,带头鼓起掌来。   台下掌声热烈,楚识琛的讲演落幕了,他以为会松下紧绷的神经,却发觉心跳依旧,原来他并不紧张。   他和曾经在复华银行的二楼会议室讲话,在银行工会的议事厅发言,在军刀枪口下谈判时一样,只有坚定。   他迈下讲台走到座位,项明章鼓着掌起身。   他问:“我做到了吗?”   最后一页没有主讲人的署名,在周遭的庆祝或热议中,项明章低声道:“祝贺你,沈若臻。” 第83章   竞标会议的消息永远传播飞快,团队班师回朝,办公区长长的过道站满了人,销售部加售前咨询部,上下四层楼的同事都跑来迎接。   项明章和楚识琛并肩走在前头,看见这场面,项明章稍顿,压着音量说:“项如纲结婚走红毯都没这么隆重。”   楚识琛道:“你胡说什么。”   项明章说:“就差撒点花了。”   楚识琛抬手推项明章的后背,忘记项如绪跟在后面,又赶紧把手放下,登台讲标没怎么样,凯旋倒是弄得他不知所措。   项明章不愧是总裁,任何时候喜怒不外露,会装得很:“今天竞标比较顺利,但评标结果还要等,大家稍安勿躁。”   彭昕挥手附和:“年底了,别的项目还有好多事呢,大家继续坚持!”   楚识琛没开口,被人塞了一盒酸奶,走两步又接到一包曲奇饼干,回到秘书室,怀里攒够了一顿下午茶。   正好午餐没空吃,楚识琛拉开椅子,刚坐下,彭昕敲门进来,说:“楚秘书,别吃零食了,晚上去吃大餐吗?”   楚识琛乐道:“彭总监,你刚才在外面可不是这个态度。”   “我恩威并施啊。”彭昕笑道,“你去不去啊?再帮忙问问项先生要不要参加。”   楚识琛这几天练得嗓子疼,说:“我不去了,想早点回家休息。”   彭昕知道楚识琛的性格,没有勉强,本来还打算问问项明章的,也打消了念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直觉楚识琛要是不参加,项明章更不会参加。   “那好吧。”彭昕走之前说,“对了,我先恭喜你。”   楚识琛有点纳闷儿,讲标结束,彭昕当场祝贺过他了,如果是指项目顺利收尾,那不该只恭喜他,是同喜才对。   彭昕风风火火地出去了,楚识琛兀自笑了笑,懒得往深处琢磨,剥开吸管插进了酸奶瓶。   在会堂里没什么感觉,每家公司按顺序讲标,穿插中场休息,漫长的一天飞快地就过完了。   竞标要举行三天,每天进行四家公司,全部结束后,官方评审议标至少要一周,然后公示结果。   不管怎么样,人事已尽,可以真正地喘息一下了,楚识琛喝了一口酸奶,蹙起眉,低头一看写着“无糖”。   他实在搞不懂,战争时期物资紧缺就罢了,现在资源富足,却舍不得放点糖,要搞这种酸舌根的东西。   总裁办公室,项明章永远有工作要忙,打开邮箱处理今天的未读邮件,有人敲门,他没抬头:“进来。”   楚识琛推开门,拿着一杯酸奶,说:“你在忙吗?快下班了。”   进公司将近一年,楚识琛鲜少提早展望下班,项明章勾了勾手:“过来,是不是累了?”   “没有,忽然闲下来,不太适应。”楚识琛绕到办公桌后,“你喝酸奶么?”   项明章觑着吸管口的痕迹,说:“你剩的。”   楚识琛道:“你剩的参茶我都喝了。”   项明章接过吸了一口,尝不出酸甜似的,他把楚识琛拽到椅子扶手上坐着,使唤道:“帮我回复邮件。”   楚识琛移动鼠标,一到年底,各地分公司交上来一堆报告,最新一封的发件人是深圳分公司的总经理,除了汇报公事,还问到项明章几号过去视察。   楚识琛说:“你要去深圳分公司吗?”   东南大区建设得相对晚一些,硬件、人力、技术和业务仍处在开拓期,这两年成绩很好,项明章道:“放年假前去一趟吧。”   楚识琛问:“带谁陪同?”   项明章吸着酸奶描述:“带个能力强的,办事周到的,可以独当一面的,还要长得好看养眼的。”   楚识琛听不下去,手指在键盘上乱打了一行字,故意说:“要带四个人?”   项明章笑了一声,决定道:“带两个人,你,还有周副总。”   文旅项目基本尘埃落定,商务部分的最高指导是楚识琛,技术支撑是项樾和亦思联合,周恪森带着亦思研发部出了不少力。   项明章安排道:“这个项目不做经典案例可惜了,到时候你和周副总在分公司给大家培训一下。”   楚识琛讶异地回头:“我不会培训,我只会给人训话。”   项明章终于忍不住了,把楚识琛从椅子扶手拽到腿上,搂着,以亲密的姿势质问:“沈行长别太装模作样了,真是从四五年来的么?你还有什么不会?”   楚识琛挣扎着要下来,他堂堂七尺男儿,在深夜苟且的时候坐人大腿就算了,大白天在办公室里这样,简直没有一点廉耻可言。   好巧不巧,手机响起铃音,楚识琛拿出来一看,是楚太太打来的。   项明章双臂牢牢地控制着他,说:“伯母找你,接啊。”   楚识琛垂着双腿去踩地面,挣得更厉害:“你放开我。”   项明章搂得更紧,混账道:“就这样接。”   手机孜孜不倦地响着,估计有事情,楚识琛没办法,滑开了接听键。   楚太太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小琛,今晚家里有客人来,你尽量不要加班,早点回来啊。”   楚识琛有种隔着一层窗户纸偷情的错觉,说:“知道了,妈。”   楚太太高兴地说:“我上午逛街啦,给你和小绘买了几件春装,你回来试试,看看喜不喜欢。”   楚识琛半阖眼睛,脸颊蹭过项明章的薄唇,他忍耐道:“冬天为什么买春装……”   “冬天出明年的春季新款呀。”楚太太说,“怎么啦?你呼吸声听着怪怪的?”   楚识琛慌乱道:“我肚子疼。”   楚太太说:“是不是着凉了,我叫秀姐给你煲粥,等你回来喝一碗。”   电话挂断了,项明章探手覆上楚识琛的小腹,隔着白衬衫,指尖在裤腰边缘蠢蠢欲动,问:“哪里疼,我给你揉一揉。”   楚识琛直呼其名:“项明章,别太过分了。”   项明章自以为退让一步:“你亲我一下,我放你下班。”   竞标顺利,楚识琛知道项明章心情不错,他想起对方站在台上讲标的样子,英俊又出众。   “你没说亲哪,那我自己做主了。”   楚识琛捉住抚摸小腹的手,抬到唇边,吻了一下项明章的手背。   趁项明章发怔,楚识琛站起身,走之前潇洒地说:“项先生,记得把酸奶盒扔掉。”   下班时间过去了一刻钟,楚识琛收拾东西离开,幸好穿的是黑西装,在项明章大腿上磋磨的褶痕不算太明显。   回到家,花园里停着一辆眼熟的越野,楚识琛认得牌照,是周恪森的车。   别墅客厅里四五个人,楚识琛进门喊道:“森叔,你来了。”   周恪森回亦思后一直在忙,现在项目暂时告一段落,他也安顿下来了,就把父母从哈尔滨接了过来。   以前每逢过年,老两口会寄各种东北特产给楚家,感情甚笃。楚太太得知老人家搬来了,便决定在家里接风小聚。   两位老人虽然年迈,但精神矍铄,喜欢聊天,楚识绘本来就跟周恪森很亲,一顿饭说说笑笑,家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   酒足饭饱,楚识琛陪周恪森在门廊下抽烟,问:“森叔,去深圳出差的事你知道了吗?”   周恪森说:“知道,过来的路上项先生联系我了。”   楚识琛抽不惯普通香烟,浅尝一口便停下,周恪森抽得很猛,更像是兴奋,呼着烟雾夸他能干、进取,字句中满怀欣慰。   比起对长辈的尊敬和亲近,楚识琛对周恪森的情感倾向于欣赏,说:“森叔,你再夸下去我要脸红了。”   周恪森大笑:“行了,那就提前恭喜你。”   楚识琛问:“恭喜我什么?”   在职场浸淫多年,周恪森心里有数:“这个文旅项目办得太漂亮了,经此一役,你不会只当个秘书。”   楚识琛回想下午在秘书室,彭昕提前恭喜他,难道也是这个意思?   项樾的人力制度很成熟,尤其重视人才的定向培养和提拔,所以任何项目必须有基层销售参与。如果文旅项目成功拿下,项目组会有不止一位同事升职加薪。   周恪森说:“要论有功,你绝对排在前面。”   楚识琛参与的、承担的,早已超出秘书的职能范围,之前没有名头,这次入主商务工作,的确是个合理的变动职位的时机。   楚识琛没有考虑过,也不清楚项明章怎么想,他身份特殊,他们关系更特殊,估计不会按常规变化。   烟灰燃了一截,他弹指掸落,没有费神猜下去:“都好,过完年再说吧。”   竞标后几天,项目组由激动到紧张,孟焘一天从售前过来好几趟,询问有消息了没有。   越临近公布日期,越抓心挠肝,大家玩笑地说,仿佛当年等待高考成绩。   第五天,彭昕突然从总监办公室冲出来,办公区哗啦啦地站起来一大片,所有人目睹他跑进了总裁办公室。   项明章和楚识琛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平板电脑,两个人正在和欧文视频通话。   彭昕刹在门口,粗喘着说:“项先生,楚秘书,招标结果公布了。”   项明章问:“怎么样?”   彭昕激动地回答:“我们中标了!”   办公室外陷入沸腾,项明章和楚识琛对视一眼,几个月的辛苦和互慰,丝丝缕缕地糅在眼波里。   屏幕中欧文欢呼了一声,楚识琛错开目光,差点忘记还有人在看着。   项明章对欧文说:“你可以放心了。”   欧文道:“我真为你们开心,为项樾和UT的合作开心。”   真正的尘埃落定,楚识琛挺直的脊背挨住靠垫,卸了力。   视频结束,办公室的门关上,一切归静,项明章朝楚识琛挪近寸步,问:“怎么不说话?”   楚识琛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明天去深圳,今天我要把剑兰拿回家,拜托唐姨帮我照顾。”   项明章说:“记不记得我送给你时说的话?”   剑兰节节开花,寓意步步高升。   楚识琛心神微动:“你想说什么?”   项明章比任何旁观者都考虑得更早,更深刻,纵使私心不舍,他道:“总裁附属的秘书室太小了。”   楚识琛倏地抬眸:“项明章。”   “嗯。”项明章许诺道,有赏识,有尊重,也有疼爱,“清商忙了一个冬,过完春节,我会要你去更好的位置。” 第84章   出发的航班定在上午,约在航站楼的大厅汇合,楚识琛没去过深圳,只知道气候温暖,正好带上楚太太买给他的春装。   项明章在人群中高大显眼,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闲服,戴着耳机,他早上多睡了一刻钟,起床冲个澡就出门了,短发没来得及仔细打理。   楚识琛抬手将项明章的头发弄了弄,说:“你很少睡懒觉。”   项明章微低着头:“昨晚去俱乐部运动,有点累。”   楚识琛问:“爬墙了吗?”   项明章不跟民国人计较,纠正道:“攀岩。”   周恪森来了,居然带的行李最多,办理完托运,三个人一起过安检候机。   商务舱宽敞舒适,楚识琛的位置临窗,飞机起飞后他打开笔记本,业务培训没经验,他要提前拟一份底稿。   飞行途中,项明章按惯例带着一本书,从序言读到第一卷 结束,耳边写字声稀稀拉拉,笔尖反复停顿,余光里楚识琛朝舷窗外看了七次浮云。   项明章开始读第二卷 ,说:“憋不出来就算了。”   楚识琛喜欢坐飞机,所以定不下心,他审视写完的一百多字,道:“还不如留在公司里,帮彭总监一起跟项目后续。”   项明章闻言合上书,扔给楚识琛和笔记本交换,翻过新的一页,说:“带你出差,还没落地就发牢骚,越来越有恃无恐了。”   楚识琛看清书封上的介绍,写的是近代宁波商会的变迁史,第二卷 夹着的书签是一张素笺,他替项明章为项行昭置办寿礼,留在礼物盒里的。   想到项行昭,上一次见面是在静浦大宅的婚礼上,新人行礼,可惜项行昭脑子糊涂,执拗地认为项明章才是新郎官。   老爷子最期待结婚成家的人是谁,满堂宾客都瞧得出,楚识琛不由得扭脸,说:“要是知道你不能娶妻生子,项董恐怕会受到很大打击。”   项明章说:“他不止我一个孙子,况且项如纲已经有了孩子,四世同堂够有福气了。”   楚识琛道:“你对项董来说不一样。”   项明章几不可闻地冷了冷脸色,语气仍是平和的:“那也没办法。”   楚识琛试图捕捉到一点端倪,当成茧壳脱掉的丝,然后抽开剥落,他道:“你好像不是很在乎。”   笔尖悬停纸上,项明章没有吭声,恰好空乘过来询问喝什么,他断开话题,说:“给我一杯柠檬水。”   两个小时过去,飞机降落在宝安国际机场。   虽然是隆冬时节,但深圳的天气明显暖和许多,而且是大晴天,周恪森下机就脱掉了羽绒服。   楚识琛去过了哈尔滨,这次来深圳,也算是走过了中国的南北两端。   具体的差旅事项是关助理安排的,从接机口出来,楚识琛不确定用不用叫车,问:“项先生,分公司派人来接我们吗?”   “嗯。”项明章回答,“研发中心的主管来接,全程陪同。”   楚识琛貌似听过这个职位,边走边回忆,他蓦地想起来了,同时看见了等候在几米外的翟沣。   医药公司的项目过去快一年,翟沣辞职离开,楚识琛二进项樾,彼此间再没有联系过,当时匆忙一别,心照不宣地断了全部交情。   翟沣依旧是老样子,文质彬彬的,换了一副新眼镜,他迎上去,先问候了项明章,然后对周恪森保持着亲昵称呼,问:“师父,坐飞机累不累?”   周恪森摆手:“不累,我还没老呢。”   翟沣笑了笑,朝楚识琛迈近,笑意随嘴角抿起,斟酌半晌,底气不足地叫了一声:“识琛。”   楚识琛已经了解旧事的真相,也明白翟沣那么做的隐衷,当初的挫败对他来说,是做“楚识琛”的代价,更是对他本人的历练。   如果恨恼,楚识琛就不会留着翟沣的联系方式,既然今朝重逢,何不一笑置之。   楚识琛落落大方地说:“好久不见。在这边工作怎么样,女儿升学后适应吗?”   翟沣陡然放松下来,他都听周恪森讲了,说:“一切都好,你怎么样?”   “我也是。”楚识琛轻快地说,“刚认识的时候是你教我很多事情,这次出差,轮到我给你的职员培训。”   翟沣笑起来,招呼他们往外走,航站楼的出口前停着一辆商务车。周恪森把一个旅行包给翟沣,说:“哈尔滨的特产,沉死我了。”   离开机场直接去项樾的分公司,深圳的街道漂亮干净,楚识琛新鲜地望了一路。   分公司位于科技园区,办公和研发两栋大楼,设计风格简约现代,中空有三层楼作为衔接,是公司的餐厅和休闲区。   差不多中午了,他们在员工餐厅吃午饭,每个人带着工作证,项樾各地的分公司系统互联,一卡任意刷,享受公司全部的公共设施和福利。   项明章不喜欢搞形式化,这一趟过来视察没有大张旗鼓,仅知会了几位管理层,下午在公司简单逛了逛,主要看一看环境和硬件设备。   正式互动安排在明天,有报告会议和培训讲座,分公司的总经理已经准备妥当。   傍晚从科技园离开,翟沣要交代司机接送,问:“识琛,你们在哪个酒店下榻?”   临近春节,广东的客流压力非同一般,项明章嫌酒店里人来人往,所以没让关助理订房间。他在南山区有套小别墅闲置着,独栋清静,三个人住也宽敞。   别墅距离科技园不太远,到达时夕阳将尽,甬道上射灯还没开,四方的小泳池泛着橘红色的涟漪。   项明章叫人提前一天打扫过,床被换了新的,补充了日用品和一些饮料。   一楼卧房给周恪森住,项明章美其名曰周副总年纪大,省得上下楼梯。周恪森在翟沣面前不认老,但在上级面前只好忍气吞声。   楚识琛和项明章住二楼,主次相邻的两间卧室。   房子久不住人,有股沁凉的湿气,楚识琛洗完热水澡,上床盖好被子,翻开笔记本为明天的培训会做功课。   项明章在飞机上简写了提纲,要点分明,覆盖全面,不过其中一处用波浪线标出来,在句尾打着个“问号”。   楚识琛没琢磨明白,又不舍得出被窝,拿手机拍下来发给项明章,请教是什么意思。   等了几分钟没有回复,楚识琛只好下床去隔壁卧室,是个大套间,项明章正在阅读区的沙发上听电话。   刚挂断,项明章抬头问:“怎么了?”   楚识琛走过去:“你不忙的话,陪我捋一遍思路。”   双人布艺沙发,项明章把楚识琛半搂在身前,两侧还空出一点位置,他从楚识琛的指缝抽走水笔,边写边说。   毕竟大项目的讲演都能搞定,培训会实在谈不上有难度,楚识琛顺着提纲思考一遍,基本就有数了。   他没别的事情,把笔记本合上,说:“那我回房了。”   项明章揽着他没松开:“刚才是许辽打来的电话。”   见过钱桦后,他们对那个Alan改变了思路,决定继续调查游艇的事,雷律师那边目前没得到新消息,楚识琛问:“许先生找到线索了?”   项明章道:“他查得细,跑了好几个地方,虽然渺茫但也不是完全无从下手。”   最大的难题是不知道Alan 的样子,他们上次分析,来自东南亚,熟悉游艇,许辽从这个方向入手,暂时锁定了一些人员。   楚识琛忖度道:“如果锁定的人里真的有Alan,当时参加派对的人应该能认出来。”   项明章的第一反应是“星宇”,虽然这个楚识琛是假的,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还是少见为妙,问:“你打算找谁?”   楚识琛理所当然地说:“彭总监啊,他不是代你签约,参加了游艇派对吗?”   项明章差点把彭昕忘了,掩饰道:“嗯,不过许辽还在调查中,等我们回去见了面再详谈吧。”   楚识琛点点头,这下真没别的事情了,他趿着拖鞋站起来,说:“那我回去睡了。”   转身往外走,楚识琛装作听不见跟在身后的脚步声,拐回隔壁卧室,刚进门,项明章从背后贴上来把他圈住。   下巴蹭着发梢,项明章说:“又不吹头发。”   楚识琛道:“你要干什么?”   项明章低头嗅他的后颈,直白地说:“我想要你。”   楚识琛怕痒,垂首,却暴露更多颈后的皮肤,他和项明章每次缠绵都没有外人在,尤其是长辈,他说:“森叔就在楼下。”   “那我们轻一点。”项明章说着放轻音调,在哄人,“反正你不喜欢叫,只是哼,比灵团儿叫唤的动静还小。”   楚识琛被他说得尴尬,偏要强撑颜面:“怎么,让你听得不尽兴吗?”   纱帘落下来,门上了锁,怕床腿蹭着地板有响声,项明章抱楚识琛进了旁边的衣帽间。   四面衣柜空着,楚识琛仰躺在放首饰的中岛台上,像是恼了,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丁点声音,汹涌情绪全憋在咽喉与鼻腔里。   感官混乱中,他不小心打翻了台上的托盘,叮铃咣当滚落了几颗扩香石。   项明章一瞬间头皮发麻,惩罚似的把楚识琛拽下来。   拖鞋早不知道掉哪了,楚识琛光脚站不稳,直直地往地上跌,终于低呼出声:“……项明章!”   法兰绒地毯摔不疼,项明章这么想着,双手却先一步伸出去,他将楚识琛拦腰托住,轻轻一掂,抱回了卧室。   夜阑人静,楚识琛一沾枕头只剩下困倦,他微蜷在被子里,操心地说:“衣帽间弄乱了,要收拾干净。”   项明章去端了杯热水,说:“没事,明早有人来收拾房子。”   那些乱七八糟的怎么能给人看见,楚识琛道:“不行。”   项明章哪干过活儿,才反应过来:“难道我去收拾?”   楚识琛提了提被子,说:“谁用的谁收。”   项明章道:“那下次不用了。”   楚识琛本来就不喜欢,含着战栗过的余韵瞥了项明章一眼,跟协定什么大事一样,认真说:“我同意。”   项明章盯着他默了几秒,从床边起身。   楚识琛撩了被角:“你去哪?”   “我去收拾。”项明章俯身,无奈叹息落在楚识琛的耳畔,“我没出息,不单尽兴,做什么都甘愿了。” 第85章   第二天早晨,楚识琛洗漱干净,换好衣服下楼,项明章和周恪森已经坐在餐桌旁谈事情了。   周恪森说:“订的早餐刚送来,快坐下趁热吃。”   “好。”楚识琛拉开椅子,他睡醒身边空着,没察觉项明章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佯装不经意地问,“项先生,你几点起的床?”   项明章起来出门晨跑,顺便扔昨晚收拾的“垃圾”,此刻西装革履,一副自律的精英派头,回答:“比你早一个小时。”   楚识琛道:“我睡久了。”   “不迟。”项明章正经地说,“累的话就好好休息,不要紧。”   周恪森听他们有来有回,蒙在鼓中不懂话里的猫腻,放下豆浆插了一嘴:“你们昨晚睡觉,觉不觉得吵啊?”   楚识琛顿时心虚,谨慎地问:“森叔,你没睡好吗?”   项明章大胆假设:“是楼上有动静?”   “那倒不是。”周恪森说,“我那间卧室对着花园,窗外好几棵树,大半夜净听鸟叫了。”   项明章玩笑地说:“没有野猫叫就行。”   楚识琛沉默不语,安静地喝粥。他起床后立刻去检查衣帽间,滚落的扩香石归位,中岛台面的湿痕擦拭干净,法兰绒地毯铺好,用过的垃圾全都收走了。   房间通过风,空气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楚识琛不禁想象项明章打扫的样子,忍不住对着白粥低笑。   桌下,项明章警告一般,用膝盖撞楚识琛的腿侧。   吃过早餐,翟沣准时来接,从别墅出发去科技园。   今天上午他们要和管理层开会,总结东南大区年报的各项内容。   楚识琛在路上翻看内部资料,记住每位领导姓甚名谁和职位层级,到了分公司,先例行寒暄,然后大家簇拥着他们进了会议室。   因为内容比较多,所以算是大型会议,由项明章主持,不间断地持续到午后。   楚识琛坐在总裁的副手位,负责记录一二,偶有间隙忽然走神,等他不做秘书了,项明章的旁边就要换成另一个人。   项明章经过秘书室的时候,瞥见的不是他。留下加班的时候,陪着的不是他。钢笔没水、胃病犯了的时候,绕过办公桌拉开抽屉的也不是他。   “笃”,笔尖磕在纸上,扎出一个针尖大的坑,像楚识琛此时的心眼。   他转念觉得自己小气,竟然为根本没发生的事情纠结。   曾经以为世间的痴男怨女是修为不够,才会被爱情迷了心智,如今楚识琛体会到,凡夫俗子大抵都难逃考验。   项明章没出息,他也未必有多少。   楚识琛翻开一张空白页,抛空杂念,洋洋洒洒地记录,会议开完稍事休息,他和周恪去做培训讲座。   多功能一号厅,楚识琛喝了杯热咖啡登台,放眼望去,曲面墙壁防止回音,一排排座位逐渐走高,业务部门集中在前几排,后面是自发过来的其他部门的职员。   音响设备调试完毕,楚识琛握着麦克风正式开始。这场培训是以文旅项目为案例,他把握得太透彻,十分钟后合上笔记本进入了脱稿状态。   推进一个项目,楚识琛谈到微观的销售思维,竞争力要素,困局解决,他把数月来的工作划分波段,再环环相扣,完成了整个项目的展示。   互动环节,因为宣介会的失误是售前咨询部的责任,所以售前的职员提问比较积极。   大区总监,主管,组长,楚识琛一一回答,基层职员人数多,他做了问题收集,尽量解决大家的疑惑之处。   后排也有人举手,市场部的一名组长提问:“对于解决困局我有一些感受,有时候提出了办法,但公司不采用,就挺无奈的。”   楚识琛说:“是不采用你的A,采用了另一个B,还是都不采用?”   那名组长回答:“都不采用,宁愿去承担损失。”   楚识琛思索片刻,说了两个字:“成本。”   员工考虑的是项目能不能拿下来,要签单,要业绩,但公司必须权衡多位面的因素,综合成本,楚识琛通俗地说:“经营之道,如果成本大于收益,那再高招的妙计,也只能算是下下策。”   有人举手:“可是有的计划实行了才知道结果。”   “那就要预估风险。”楚识琛切入下一个话题,“文旅项目给我们上了一课,风险存在于每个环节,一旦超出控制,就会从隐性状态变成真实的事故。”   业务培训比预计的时长超过了三十分钟,观众席坐满了,楚识琛不得不走下台,在过道的阶梯上与大家交互。   他的精神有一点兴奋,是高强度输出的应激反射,偶然一回头,项明章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低调地坐在边角的位子。   就像开标那一天,项明章在台下望着他,而他仿佛船舶望灯塔,不自觉地去捕捉项明章的眼光。   讲座结束,掌声雷动,楚识琛返回台上鞠了一躬。   不等众人散场,楚识琛沿着墙边走到项明章的座位前,单膝蹲下,邀功地问:“项先生,效果还可以吗?”   项明章握着一瓶矿泉水,拧松瓶盖说:“润润嗓子。”   楚识琛接过,察觉周遭尽是好奇的眼神,他扶着项明章的膝头起身,从展示厅侧门出去了,在走廊上大口大口地喝水。   项明章跟出来,带上了门,说:“慢点喝。”   楚识琛用冷水压了压兴意,追问道:“你的评价呢?”   “很精彩。”项明章不擅长夸人,擅长找茬,“前面的小伙子跟人交头接耳,夸你玉树临风。”   楚识琛师夷长技以制夷,说:“我就在现场,你为什么要注意别的小伙子?”   项明章没想到被反将一军,他借着拿水瓶靠近,认输道:“虽然你为了抬杠假装吃醋,但我很受用。”   头顶监控亮着灯,楚识琛低声说:“我没有假装。”   项明章要确认:“真的?”   楚识琛当着众人张扬潇洒,现在面对项明章一个人却难为情,他尽量坦诚地说:“我吃甜的多,所以对你的心意不那么酸,但是一点都不少。”   项明章彻底哑然,胸口满满当当,喝掉剩下的半瓶水才冷静些。   多功能厅的侧门开了,总经理追出来,带着一名拿照相机的助手,说:“项先生,楚秘书,拍张照片吧。”   这是总部高层较为正式的视察,一般会拍摄照片留在分公司作纪念,走廊光线明亮,项明章和楚识琛各拍了两张。   最后一张是合照,项明章和楚识琛站在一起,背景窗外是科技园内的高楼大厦,以及一角晴朗碧空。   拍完,楚识琛问:“到时候能不能给我一张?”   总经理答应:“没问题,我们会加快冲洗出来,到时候给您留一份。”   晚上安排了一场饭局,几位大区总监都在场,讨论会议上没机会细说的事务。楚识琛白天讲话多,嗓子发硬,便沉默着没怎么开口。   旁听反而头脑更清醒,回到别墅,楚识琛泡了一杯热茶待在项明章的卧房,这一天视察下来,他发现分公司的人事方面有些混乱。   项明章靠着床头,说:“我也有这个感觉,因为东南大区的业务在扩展期,难免的。”   楚识琛道:“就拿SDR和MDR来说,一个是销售开发,一个是市场开发,但我看工作记录,他们的日常职能不够明晰。”   项明章颔首思考,管理公司的是“人”,人如果乱了,会衍生各种弊病,形成隐患,迟早反馈在方方面面。   他道:“早发现就早处理。”   项明章和楚识琛商量了一下,让周恪森先回去,他们留下来,把分公司的问题仔细研究研究。   两个人在深圳总共待了六天,增加了几场会议,对照总部,将各部门的人事情况进行调研和规范。   第七天终于鸣金收兵,项明章和楚识琛可以回去了。   大老远来一趟,反正归期延迟,项明章索性订了傍晚的飞机,白天带楚识琛绕去广州转一转。   年关将至,广州的大街小巷摆着金桔,到处都是人,他们无所谓去哪,参观了一两处景点,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走过一条卖海货的老街,顾客和老板用广东话讨价还价,楚识琛听不懂,一路走一路学,惹得项明章忍俊不禁。   街尾转了弯,一辆摩托车从楚识琛旁边驶过,他瞥到后视镜,随即回头望向拐角。   项明章问:“怎么了?”   人来人往没什么特别,楚识琛收回视线,说:“没事,被镜子晃了一下。”   街道很窄,两边开满店铺,一队夕阳旅游团堵在路中拍摄小视频。项明章和楚识琛过不去,只好等一等,进了旁边的音像店。   这年头买光碟的不多,店里生意冷清,好多是有瑕疵的二手盘,主要卖给光碟爱好者收藏。   楚识琛没见过,单纯觉得花花绿绿的专辑很好看,窗边的架子上都是粤语老碟,他挺自信地说:“四大天王。”   项明章意外道:“你还认识四大天王?”   楚识琛说:“唐姨喜欢张学友,经常在家里念叨,我就记住了。”   项明章问:“那你要不要挑几张送给她?”   楚识琛挑花了眼,拿手机对着架子拍了视频,发给唐姨问她喜欢哪张。   正好橱窗外的旅游团散开,周围还有路人经过,全框在背景里,唐姨发来语音:“你拍得眼花缭乱的,都好呀,学友的歌我都喜欢。”   楚识琛挑好去结账,柜台上摆着一台机器,老板把光碟放进去,确保专辑没有损毁,可以正常播放。   前奏流淌,是一首情歌,张学友轻轻唱道:“上个世纪,像已筹备,然后这生分享趣味。换了角色,换了场地,都等待你。”   楚识琛掏出卡夹,平时装着证件和信用卡,是包里最要紧的东西,今天多了一张照片。   离开深圳前,分公司总经理拿给他的,他和项明章的合照。   两个人磊落并立,笑意从容,画面定格的一刻项明章揽了楚识琛的肩。   恰好唱的是:“若到某天,尚可合照”。   项明章抽出照片,说:“这是不是我们的第一张合影。”   “嗯。”楚识琛道,“我会收藏起来。”   项明章妥帖保存着沈少爷的旧照,过去的人很少照相,通常会在背面写下一两句小记,比如“今日生辰,吾与灵团儿”。   不知道沈若臻还有没有那个习惯,项明章将照片翻到背后。   果然写了字,他念道:“深圳之行……”   沈若臻接腔,文言已成白话,却比情歌动听:“我和明章。” 第86章   项明章和楚识琛从深圳回来,就该放假了。   公司今年大丰收,文旅项目不必多说,历信银行也是亿级的大单,还有一些千万级别的项目,林林总总累加起来,项樾足够在行业内傲视群雄。   业绩超额完成,年终奖肯定不会单薄,尤其是业务部门。   楚识琛的工资单格外详尽,他当秘书的薪酬,数次参与项目的奖金,节假日的加班费和各种补贴,最终的总额远超预估。   楚识琛衔着金汤匙出生,尝过百般富贵,儿时早早接触银钱,长大更是每天和钱票打交道。从他指缝抓来散去的是天文数字,根本不可计算。   他不敢自称“视金钱如粪土”,但是面対钱财,灵光的是头脑,心里已不会有太大波澜。   楚识琛将工资单收起来,无论如何,这是他在新世纪第一年赚到的薪水,意义多少有些不同。   奖金发完,福利保障部来送春节礼品,很丰厚,部门里的咋呼声一直没断过。   下午就放假了,楚识琛一惯整洁,没什么可收拾,他把该关的机器关掉,去总裁办公室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项明章也整理得差不多了,把抽屉清了一下,问:“晚上的年会是谁负责?”   “张总。”楚识琛道,“怎么了?”   项明章说:“我不出席了,老项樾的年会也是今晚,我得过去。”   老项樾的年会盛大隆重,董事局的人都会到,项明章身为副总裁没理由缺席,况且他不是与世无争的性格,凡有大场面必定要坐镇高位。   届时觥筹交错,楚识琛叮嘱:“别喝多了,带上胃药。”   项明章装了一盒,拎上外套和公文包,说:“那边好多事没处理,我早点过去,晚上年会你代我发言吧。”   楚识琛道:“放心,我看着办。”   项明章忽然停顿,说:“放假有什么安排,还记不记得?”   “去缦庄拜访伯母。”楚识琛哪会忘记,“你提前跟伯母说一下,不要唐突了。”   项明章满意地答应:“过年那两天吧,让我妈给你封个大红包。”   项明章先走了,老板一撤,员工彻底肆无忌惮,各部门窜来窜去,办公区比广州的老街还热闹。   晚上,年会在五星级酒店举行,项樾包下了两层楼的宴会厅,上下有双旋楼梯连通。   今年项樾有两件事要庆祝,一件是项目斩获颇丰,另一件是收购亦思。   楚识琛朝亦思那边望了一眼,端着红酒走过去,李藏秋坐在首桌,瞧见他来,捏着杯脚点了点头。   近一年来,楚识琛整顿了亦思几个重要部门,弄走李藏秋不少人马,然后断绝资源向渡桁转移,文旅项目又逼得李家父子避嫌。   再加上请周恪森回来委以重任,到现在,李藏秋元气大伤,和楚家几乎没有私下的交往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体面人,楚识琛主动打招呼:“李总,我敬你一杯。”   李藏秋喝一口红酒,笑着対满桌人说:“亦思今年的成绩比前几年都要好,识琛功不可没。”   楚识琛道:“我只是个半吊子,感谢大家为亦思尽心。”   周恪森看他的目光满是慰藉,说:“少喝点酒,意思到了就行了。”   楚识琛陪亦思的同事们聊了会儿,为项明章当发言人登台讲话,后来又被彭昕拉着侃大山。   年会在凌晨结束,这就正式放假了,楚识琛回到家,泡了个热水澡,关掉闹钟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他过去日理万机,一年到头只有过年能喘息片刻,不太记得会做些什么,好像就是待在公馆陪伴家人。   楚识琛习惯依旧,每天起床在花园散散步,白天在房间里看书。喝咖啡,抽雪茄,闲得无聊就干点活儿,涮一涮小香炉,擦了擦琵琶。   唐姨收了张学友的专辑还要说人,不知是褒是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放在旧社会,大清亡了都得保姆来告诉他。”   楚太太道:“你在说我儿子,还是在说哪个大家闺秀啊。”   “我夸你儿子乖呢。”唐姨说,“真是天翻地覆,有时候我都想失忆一下试试。”   楚识琛听见一耳朵,感觉待在家里被取笑了,下午便出门上街,揣着年终奖,给亲朋好友挑选新年礼物。   除夕夜,楚家别墅灯火通明,四朵金花要打麻将,楚识琛假装不会,窝在客厅沙发上看杂志。   手机放在一边,祝福短信接踵而来,屏幕每亮一下,楚识琛就要觑一眼,生怕错过要紧的消息。   十一点多,来电铃声响起来,屏幕显示“项明章”。   楚识琛走出别墅到花园,坐在秋千椅上接通,手机里“叮当”一声,听着像进门丢车钥匙,他问:“你在哪?”   “刚到公寓。”项明章在深圳耽搁了四五天,攒了好多事情,“这两天在公司加班,晚上和我姑姑开会,总算忙完了。”   楚识琛说:“能者多劳,辛苦了。”   项明章听出一股行长的腔调,说:“干巴巴的,我希望你能熨帖一点。”   楚识琛斟酌言辞,重新道:“我有什么能帮你分担的,你尽管开口。”   项明章貌似叹了口气,不再让民国人自由发挥,直接问:“想我吗?”   夜空倏地炸开一片赤红烟火,楚识琛仰起头回答:“这通电话等了一晚上,你说呢。”   项明章的疲乏消解大半,说:“看来除夕夜我能睡个好觉了。”   楚识琛放下心:“那你早点休息。”   项明章道:“嗯,明天见。”   电话挂断,凌晨了,楚识琛望着漆黑夜空,绽放的烟花一朵压着一朵,霎那盖过繁星。   楚太太跑出来看,双手捧着胸口,姿态宛如一个烂漫的少女,楚识琛走过去,脱下外套给楚太太披上。   噼啪声中,楚太太轻柔地说:“你爸爸在的时候,每年都给我放烟花。”   楚识琛动容道:“你是不是很想念他?”   “是的呀。”楚太太挽住他的肘弯,靠他的肩,“他哪里都蛮好,就是走得太早了。”   楚识琛想起自己的父母,恩爱多年,一朝生离难等重逢,甚至不能见最后一面就成了阴阳相隔。   他望着天空安慰楚太太,也是安慰真正的母亲:“妈,你不要难过。”   “我就是遗憾。”楚太太说,“但没关系,楚喆不在了,我可以看别人放的烟花,都是一样漂亮的。事情好坏呀,在你怎么想,日子也是看你选择怎么过。”   楚识琛有些讶异,他知道楚太太性情开朗,原来更有一份豁达。   烟火消散无痕,楚太太冷得一抖,挽着楚识琛回屋里,说:“明天几点出发合适?”   楚识琛问:“去哪?”   楚太太说:“去项家给老爷子拜年啊。”   楚喆在的时候,大年初一会带楚太太去项家拜访,近些年交情淡了,就没去过。今年两家又变得亲近,婚礼都邀请了,春节怎么也要去给项行昭拜个年。   楚识琛反应过来,项明章说的“明天见”原来是这个意思。   看他没吭声,楚太太以为他不想去,说:“没办法,人情总要做的,你和明章关系不错,就当去找他小聚。”   楚识琛道:“我无所谓。”   “那就好。”楚太太说,“项家人丁多,表面一团和气,其实暗流涌动,话里有话,看他们较劲蛮有意思的。”   楚识琛差点笑出来,问:“他们一直那样吗?”   “以前不敢的。”楚太太回忆道,“项董没生病的时候,特别威严,没人敢造次,只有项明章始终盛气凌人,他受重视嘛。”   楚识琛说:“项先生那么傲慢,项董不生气?”   楚太太八卦地告诉他:“怎么会,项董说过,项明章是最像他的。”   楚识琛试图拼凑出项行昭过去的样子,但只能想起対方虚弱的身体,以及那一双浑浊呆滞的眼睛。   大年初一,静浦内外花园的大门层层敞开,每年这一天,拜年的亲朋从上午排到傍晚,能把门槛踏破。   自从项行昭生了病,要休养,除夕夜的团圆饭就省略了,项家人大清早赶过来,男人衣冠楚楚,女士珠光宝气,还多了一辆婴儿车。   项明章来得稍迟,走侧门进偏厅,找西厨要了一杯黑咖啡,醒了神才往客厅走,半路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项如纲和秦小姐的孩子出生了,发过信息通知,项明章没挂心,露面后说:“家里添丁了,嗓门够洪亮的。”   项琨当了爷爷喜上眉梢:“明章,你怎么才来,就差你了。”   “快看看宝宝。”项環招手,“明章,你当叔叔了。”   项明章不喜欢小孩,也没准备见面礼,他走到婴儿车前拿出一封红包晃了晃,语气跟逗灵团儿没什么区别:“小家伙,满月再送你个好的。”   大伯母说:“把宝宝抱给爸瞧瞧吧。”   项環道:“爸房间里药味浓,孩子别过去了,一会儿让明章把老爷子推出来。”   项明章被哭声吵得头疼,说:“我现在就去。”   项行昭的卧房开着门,说明人醒了在通风,齐叔端着半碗喝剩的汤羹出来,迎面和项明章遇上。   “项先生,新年好。”   项明章脚步略顿:“齐叔,过年也没回家么?”   “照顾项董要紧。”齐叔说,“刚吃完药,衣服帮项董换好了。”   项明章眨了下眼睛:“宾客拜年门都开着,有风,去给爷爷拿条围巾搭在领子里。”   齐叔转身去办,项明章立在原地看了眼対方的背影,沉吟片刻走进卧房,一切老样子,床尾的柜子上摆着他送的玉松椿。   项行昭穿戴整齐,隐有当年的威势,可惜开口就暴露了状态:“明章,来,来我……”   项明章踱到床边,垂着双手,项行昭盯着他的手腕,费力地说:“蝴蝶……”   纯黑西装太沉闷,项明章戴了一块崭新的精工表,黑色鳄鱼皮表带,表盘中落着六只金雕蝴蝶。   项行昭收藏了很多腕表,生病后再没戴过。项明章把手表摘下来,坐在床边戴在项行昭的腕上,说:“庄周梦蝶,你以前那么厉害,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吧。”   项行昭听不懂,举着手重复:“给,明章,给我。”   床头柜上摆着六七只药瓶,项明章冷眼觑着,是药三分毒,每天都这么吃,怪不得不见好。   外屋门口传来脚步声,齐叔拿着围巾回来了。   项明章握着项行昭的手,低声道:“爷爷,你还能活多久啊。”   齐叔进来,看项明章守在床边,又看到项行昭戴着的表,说:“您怎么给项董戴上了,别磕碰坏了。”   项明章接过围巾,环在项行昭的脖子上,已是体贴神色,仿佛一片孝心:“没事,爷爷喜欢就好。” 第87章   项明章把项行昭推到主客厅,一家人差不多齐了,花园里陆续有车辆抵达,都是登门拜年的亲戚朋友。   项家人摆出和美的样子,长幼有序,知书达理,应酬过两拨表亲后,项明章笑得烦了,走出大门立在台阶上躲懒。   不多时,楚家的汽车驶来,载着一家三口。   楚识琛推开副驾驶的车门,假期休息充足,他气色上佳,发梢刚修剪过,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西服,风度斐然。   项明章绅士地主动迎接:“伯母,楚小姐,新年快乐。”   楚识绘大方问候,楚太太说:“明章,好久没见,有空去家里吃饭啊。”   “一定。”项明章想哄人的时候,嘴甜得很,“改天我上门拜访,从午餐吃到消夜,伯母可不要嫌我烦。”   楚识琛拎着礼物,走近说:“项先生,过年好。”   项明章接过,两根丝绢绳子,好看却勒手,他勾了一下楚识琛微红的指关节,说:“你也是。”   返回主客厅,三张长沙发环着宽大的茶几,还有两套安妮皇后椅,可见往来的热闹程度。   楚太太带着一儿一女给项行昭拜年,落座后,项環和楚太太互相夸赞不停,项明章叫人把茶几上的零食换掉,推了甜品车过来。   四周人太多,小婴儿吓哭了,楚太太一边恭喜项如纲和秦小姐,一边过去逗孩子,她伸出食指被婴儿的小手攥住,便把戒指脱下来,说:“你喜欢呀,送给你做见面礼。”   大伯母连忙道:“这怎么行,太贵重了。”   楚太太坐回沙发上,一派名媛姿态:“不要紧的,宝宝喜欢就好了。”   婴儿哭声渐小,项琨笑着说:“明章,你这个当叔叔的还没抱过孩子,抱给爷爷看看。”   项明章第一反应:“她不会尿吧。”   楚识琛抿唇忍着笑,他实在幻想不出,项明章搏击、攀岩,最不济也是开车、敲电脑的手臂,抱孩子会是轻松还是别扭。   项明章接过小侄女,动作生疏又僵硬,他把孩子抱到项行昭面前,说:“爷爷,你有重孙女了。”   项行昭盯着婴儿,仿佛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小。   孩子嘴一撇,又开始哭,项明章不知所措,从盘子里拿了一颗牛轧糖。   项如纲吓得把孩子抱走,说:“这么小不能吃,别把我闺女喂坏了。”   楚太太笑道:“看样子如纲是女儿奴。”   “当了爸爸就是不一样。”大伯母说,“变得体贴、细心,脾气都好了。”   项琨道:“明章也抓紧吧,孩子一时半会儿不容易有,先成家,让老婆管着,改一改脾气。”   项明章反问:“难道我脾气差?”   “那取决于你项副总的心情。”项環道,“如绪,你在公司天天见他,你说。”   项如绪静默地在边上喝茶,忽然被点名,扔皮球似的说:“我在研发部,不经常见,你们问小楚,他每天和明章在一起。”   楚识琛猝不及防,数道目光投来,包括项明章心照不宣的一道,他保持着笑容和分寸,说:“我觉得项先生脾气挺好的。”   项明章自行引申:“看来识琛认为我不用讨老婆。”   楚识琛怕了这人,却不否认,暗暗地反驳道:“项先生个性强,只能自律,估计别人难以管束。”   “那不一定。”项明章说,“他管管就知道了。”   当着一众长辈,楚识琛没胆子暗度陈仓,笑笑不说话了。   楚太太以为他尴尬,帮忙解围道:“明章是天之骄子,迟早有上好的缘分。你们多有福气,团团圆圆这么一大家子人。”   项環说:“你才叫人羡慕,儿女双全最难得了。”   楚太太放下茶,拜年不宜久留,意思是准备走了,最后说:“项家四世同堂,我怎么比得了呀。”   话音刚落,楚识琛正要起身告辞,一直萎靡的项行昭忽然激动,在沙发中间喊:“……少,少!”   众人一惊,纷纷围过去,项琨问:“爸,你说什么?少什么?”   项行昭喉咙嘶哑:“项珑……”   气氛顿时凝固,家里不让提起项珑,就是怕刺激到项行昭,谁也没想到老爷子会自己说出来。   大家观察项行昭的情绪,倒是还算稳定,项環心酸地说:“爸有意识,知道家里人不齐。”   “爸惦记项珑。”项琨叹道,“我也想他,虽然项珑不成器,但毕竟是亲兄弟,血浓于水。”   姑父说:“一个大活人杳无音信,不知道他在外面怎么过的。”   “肯定不如家里好。”项環说,“这么多年不回来,不闻不问,连爸生病都不知道。”   楚识琛听出弦外之音,每个人表面记挂,其实话里话外尽是责备,大概并不希望项珑回来,也没有寻找过。   家大业大,项明章霸占着项行昭头一份的倚重,假如项珑归家,父子俩估计分得的利益更多。   项琨算是最大的长辈,安抚道:“好了,大过年的,不要提他了。”   大伯母帮腔:“都不讲了,让爸难受,明章心里也不舒服。”   三四个人站着,项明章挪到侧位空着的沙发上,他自始至终没有特别的反应,也没吭气,此刻等姑伯们议论够了,提到他的名字,才冷不防地开口。   “我没事。”项明章语态温和,却丢出一枚真正的炸弹,“只不过项珑还回不来。”   楚识琛心底讶然,冷眼旁观项家人的反应,震惊,面面相觑,而后全盯着项明章,甚至顾不得担心老爷子了。   只有齐叔伴在项行昭的沙发后,也是满脸凝重。   项琨追问道:“刚才的话什么意思?你知道项珑的下落?”   项明章感情难辨:“他毕竟是我爸。”   “那你爸在哪儿?”项環道,“他为什么不回来?”   项明章笼统地说:“一直在美国,他病了。”   猜忌丛生,但项明章会光明正大地说出口,不像是撒谎,大家一时沉默下来,没人关心项珑得了什么病,是不是严重。   方才的惦念,霎时也无人再提。   半晌,大伯母问:“明章,那你妈知道么?”   楚识琛清楚白咏缇是项明章的逆鳞,每次提到必定不太平,他担心地望过去,所幸项明章情绪稳定,说:“他离开家这么多年,就是不想和我妈生活了,我妈没必要知道。”   在座长辈都是知天命的年纪,猜也猜得到,一个男人在外十几二十年,不可能独身一人。   项環说:“夫妻名存实亡,就算项珑回来,咏缇也不会跟他过了。”   项琨道:“估计又是一场麻烦。”   项行昭迷茫地睁着眼睛,仿佛在听,但不知能否听懂,他粗哑地“啊”了几声,又开始叫项珑的名字。   项明章说:“爷爷,这里没有项珑。”   项行昭一顿,瞪大了双目,浑浊的眼球有些湿润,大家急忙说些别的分散注意力,项琨端起一块蛋糕:“爸,你尝尝这个。”   项行昭激动得声音越来越大,含混地喊着,听起来像一个老朽的悲哭,他戴着项明章给他的腕表,扬手一挥打翻了蛋糕盘子。   “啪”的一声!瓷盘落地碎裂,精美的蛋糕摔得一塌糊涂,秦小姐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吓得捂嘴尖叫,小婴儿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项環喊道:“茜姨!”   齐叔绕过沙发控制住项行昭,项琨两口子拼命安抚,年轻的小辈去拽轮椅,茜姨带人收拾地板,隔壁候命的育儿师跑过来抱孩子,整间客厅哭叫吵嚷,一片大乱。   项明章从沙发中起身,淡漠地退开一截。   年初一,美满喜剧来不及落幕,眨眼变成闹剧,不知算谁的错。   楚太太压着胸口站起来,看戏看得受了惊。   项行昭不肯上轮椅,在层层包围中挣扎,挥着手,庄周梦蝶的表盘上沾了一块霜奶油,被蹭开,模糊了皮肤上苍老的纹路。   项琨急道:“明章!想想办法!”   项明章终于露出不悦的神色:“都让开。”   围着长沙发的人闪到一边,项明章把项行昭打横抱起来,勾着肩腿控制住,他微扬下巴,躲过项行昭乱挥的拳头。   项明章抱着项行昭大步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别人不用动,识琛,齐叔,来帮我。”   楚识琛起身跟上,到卧房的治疗间,项明章把项行昭平放在床上,问:“孙医生在不在?”   齐叔说:“孙医生今天休息,回家过年了。”   项明章道:“叫他立刻过来。”   齐叔去打电话,房间只剩项行昭拖长的呻吟,楚识琛抽了纸巾给项行昭擦手,离近发觉对方在哭。   项明章伸手揩去项行昭眼角的浊泪,问:“爷爷,你在为谁伤心?”   医生和护工很快赶来了,做过检查,项行昭逐渐安静下来,整栋静浦大宅跟着陷入一片寂然。   项明章带楚识琛走到偏厅,落地窗外是花园主路,堵着七八辆轿车,来拜年的客人识趣地掉头驶离。   在宁波的寺庙外,楚识琛记得项明章说过,家事是龌龊事。   项行昭的寿宴上,住院的病房里,项家每一次貌合神离的聚会……   楚识琛虽然不了解始末,但已经能猜到一点隐情,他问:“你还好吗?”   “我没事。”项明章说,“让你见笑了。”   楚识琛道:“提及你父母的时候,我有点紧张,很想走到你身边握住你的手。”   项明章的外套蹭脏了,脱掉只穿着衬衫,不暖和,他本来抱着双臂,闻言放开:“今天提了那么多句,握手不够,能不能抱我一下?”   楚识琛上前,以保护的姿势环住项明章的肩膀,说:“幸好你没有失态。”   项明章微躬着背,单手搂着楚识琛的后腰:“我不敢。”   楚识琛问:“为什么?”   “你不是发话了?”项明章道,“我这种个性,只能自律。”   楚识琛噎住:“那是闲聊。”   “所以不能当真?”项明章抬起头,“那你要不要管我?”   楚识琛勉为其难地说:“你我平等,我不可以管你,但你提出来了,我就满足你一次。”   项明章问:“什么?”   每逢项家有事情,事后项明章都会去一个地方,楚识琛想他所想,决定道:“今晚我陪你去缦庄。” 第88章   即使是春节,缦庄和平时没什么不同,清清静静地独立于扰攘之外。   傍晚,项明章换了身衣服,开车去楚家接楚识琛,一路上谁也没提静浦大宅的闹剧。   对于项家的旧事和项珑的下落,楚识琛算不上多好奇,他更想知道项明章的真实态度,对项珑、项行昭,以及对生活多年却不眷恋的“家”。   而要谈论项家的龃龉,必然躲不开白咏缇,所以楚识琛不会主动询问,抵达缦庄时,他才开了口:“伯母知道我来拜访的意思吗?”   项明章说:“嗯,我告诉她了。”   庭院大门开着,楚识琛下车拎上礼物,项明章伸手要帮他拎,他躲开说:“没关系,我自己拎比较好。”   项明章问:“你是要在我妈面前表现一下?”   楚识琛反问:“讨巧的心思太明显了?”   项明章本是开玩笑,看楚识琛一脸郑重,让他体会到被人在乎的感觉,说:“心思就要露出来,暗恋的是白痴,默默付出的是傻子。”   走过环廊,楚识琛道:“那你最精明,软话甜言蜜语,硬话逼问要挟,什么都说过,付出更要算一算,连本带息地讨奖励。”   “我从不吃亏。”项明章承认,“再说了,你那么矜持,我要是也端庄,没准儿等我追到你,小侄女都成年了。”   楚识琛低笑,走到客厅外停下,他每回进屋前要正一正衣襟,今天腾不出手,便冲项明章扬起脖颈。   两个人的影子斜照在客厅地毯上,项明章给楚识琛整理衣领,刚迈进门,青姐小跑过来:“项先生,楚先生。”   楚识琛不大好意思,住在南区那几天总劳烦青姐做吃的,他在对方眼里恐怕又懒又馋,把礼物送上,他说:“过年好,一点心意。”   青姐惊喜道:“我也有份啊,楚先生破费了。”   客厅摆着七八只烛台,沙发上换了刺绣明艳的靠枕,只有白咏缇依旧是老样子,不施粉黛,只梳了头发,不过她五官深邃,皮肤细腻,已经是难以遮掩地好看了。   项明章说:“妈,我带识琛来了。”   楚识琛来过缦庄数次,和项明章一起经历种种,但他和白咏缇的接触并不深,互不了解,保持着主人和宾客的距离。   前两次来,楚识琛是以项明章秘书的身份,这次登门彻底换了意味,他不免有些紧张。   他的亲生母亲很严格,对他的功课和事业样样关心,而白咏缇正相反,不问世事,不提要求,让他不知该如何表现。   楚识琛奉上礼物,说:“伯母,新年快乐。”   白咏缇总是淡淡的:“不用客气,人过来就好。”   楚识琛说:“伯母每天抄经,我挑了毛笔和砚台,您试试?”   白咏缇露出一点兴趣,带他们去了书房,长形案几上文房四宝齐全,楚识琛把礼物拆开,帮白咏缇洗笔研墨。   项明章负手停在案几对面,说:“识琛的字写得很好。”   白咏缇的毛笔字是为抄经练的,一般,胜在边写边念,心意虔诚,她试了毛笔觉得不错,说:“识琛,你也试试。”   之前白咏缇叫的是“小楚”,楚识琛察觉称呼变化,应道:“伯母,我写什么?”   案几两旁堆叠着抄写的经文,白咏缇没写过别的,说:“不要紧,你想写什么都可以。”   楚识琛熟练地蘸墨下笔,经文枯燥,新春佳节不应景,写诗词有舞文弄墨之嫌,他拿起镇纸轻扫,运笔写下三个字:项明章。   项明章心念微动:“写我干什么?”   楚识琛含蓄地说:“想写什么都可以,那我想什么,就写什么。”   白咏缇以为自己对感情无知觉,亦无所谓,可是听着楚识琛的话,想起马场西风,项明章凭栏剖白的爱意。   她将笔墨放好,说:“我得回赠一份礼物。”   楚识琛连忙摆手,晚辈敬长辈是应当的,何况白咏缇的生活一切简素,他道:“伯母,你允许我登门就够了,不用遵照那套俗世的礼节。”   白咏缇打开矮柜的第一层抽屉,把提前备好的东西拿出来,笑了一下:“你不嫌俗气就好。”   楚识琛双手捧过,是一只首饰盒,打开盖子,里面放着一枚古董胸针,金底嵌红玛瑙,缀碎宝石,浮雕的是花神芙罗拉头像。   胸针放在黑丝绒上,明丽似锦,楚识琛没想到白咏缇会送这样的首饰给他。   “我看你戴的是玛瑙戒指,上面也有雕刻。”白咏缇解释道,“而且听说你送了明章一只古董怀表,所以我挑了这枚古董胸针,觉得你会喜欢,你们两个也好搭配。”   项明章说:“妈,这是你的一件嫁妆。”   白咏缇以前拥有戴不完的珠宝首饰,基本都拍卖或捐赠了,只留下一部分嫁妆,她道:“嗯,这是我婚前的东西,干干净净。”   楚识琛定了定:“太珍贵了,我舍不得戴。”   白咏缇走近,拿起胸针说:“没什么舍不得的,你相貌俊秀,又文雅,别在你襟前才不浪费。”   楚识琛垂下手,任白咏缇帮他戴上。   项明章迫不及待地说:“好看。”   白咏缇还有一层考虑:“花神代表春天,识琛在今年春天遭遇事故,也算重活了一次,就当纪念吧。”   楚识琛低头看胸口的芙罗拉,感觉好不真实,感动地说:“谢谢伯母,我会好好珍藏。”   来之前楚识琛不知道会面临什么,他上网查了查,有人说见父母大约两个后果,一个是被拆散,另一个是被双双赶出家门,就算家长接受也要拷问一番。   楚识琛明白白咏缇与别的家长不同,可天下的父母心是一样的,他主动道:“伯母,我对明章是认真的,请您放心。”   白咏缇笑起来:“我放心,你们都认真。”   团年饭备好了,项明章和楚识琛洗了手移步餐厅。每次来都一饱口福,今天更丰盛,圆桌摆得满当,三人落座后多出一副碗筷。   不多时,许辽来了。   楚识琛在雲窖匆匆见过一面,这回终于看清,许辽不到五十岁,体魄健壮,胜过年轻人,比上一次见时晒黑了些。   他问候道:“许先生,幸会。”   许辽一开始认为楚识琛只是项明章的秘书,后来觉得二人之间关系匪浅,事到如今,看见楚识琛西装上的胸针,就算没有醍醐灌顶,他也多少琢磨出一点意思。   许辽笑着说:“楚秘书,改天去雲窖,我正式请你喝一杯。”   今晚的桌上只有汤羹,楚识琛记得项明章说过,许辽是白咏缇的朋友,估计每年春节会一起吃饭。   白咏缇仍旧话不多,但状态松弛,中途灵团儿溜进来,她搁下筷子抱着猫抚摸,看上去少了几分孤独。   与之前一样,项明章全程不提项家的人或事,白咏缇也不会问。   吃过饭,白咏缇照例拜观音和抄经,去别的房间了。   餐桌收拾干净,泡了一壶太平猴魁,许辽从包里掏出一封档案袋,说:“这是我目前查到的,你们看看。”   项明章解开封口的白线,将里面的资料铺散在桌上,问:“怎么查的?”   许辽是根据项明章和楚识琛的描述,说:“Alan懂游艇,水性好,进一步分析,懂游艇的无非是两种人,一种是玩游艇的,一种是为游艇服务的。”   楚识琛道:“玩游艇的不一定了解,我朋友有专门的团队帮他打理。”   “没错,而且玩游艇的都是有钱人,就算犯罪,也不会干这种危险的事。”许辽说,“所以那个Alan应该是第二种,帮有钱人打理过游艇。”   项明章道:“我们推测他可能不是中国人。”   许辽说:“我查了东南亚的各大码头,有很多游艇管理公司,尤其是泰国,他们的员工流动性非常大,很难锁定。”   楚识琛牢记Alan的几个特点,英语不错,会说普通话,会弹贝斯,深眼窝,肌肉发达。   许辽用这些条件去缩小范围,外貌特征过滤掉一些,普通话这条排除了一大半,弹贝斯不太容易查证。   楚识琛回忆星宇说的:“派对前一周张彻受伤,当时在酒吧驻唱的Alan顶替,那他之前一直待在国内?”   “不,我倾向于他在境外。”许辽说,“找一个境外的人来,办完立刻走,事发前后的痕迹不容易追查。”   项明章道:“可惜不能确定他入境的时间范围。”   资料中统计了一些游艇公司的网站,有的正规,有的私密,获取到两百多人的照片和简历,许辽说:“目前我只能筛选到这个程度。”   楚识琛把照片保存:“我改天约彭总监,给他辨认一下。”   这些收获已经不少了,项明章给许辽斟了一杯茶,说:“辛苦了。”   许辽问:“如果游艇爆炸是人为事故,幕后凶手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   楚识琛代入自己,说:“凶手不希望项樾收购亦思,不想让我把股权卖掉?还是单纯想要我的命?”   “那计划失败了。”许辽说,“合同签了,股权卖了,你也没有一命呜呼。”   楚识琛和项明章相视一眼,只有他们知道,真正的“楚识琛”没有被营救。这也是楚识琛坚持调查的原因,假如另有真凶,他要找出来给楚家一个交代。   项明章道:“派对人多,又是在海上,失控的话很可能不止一条人命,一般人不会选在游艇动手。”   许辽说:“虽然风险高,但人多嫌疑就多,而且在海上不利于现场的保护和取证,事后难以调查。”   楚识琛感觉许辽很专业,调查讲究逻辑和手法,似乎有这方面的经验,他好奇道:“许先生,冒昧问一句,您以前是做什么的?”   许辽回答:“我以前在加拿大当警察。”   楚识琛颇感意外:“怪不得。”   许辽比白咏缇小八岁,小时候两家是邻居,他父母感情不睦,吵架的时候他就去找白咏缇。   后来,许辽的父母离婚了,母亲带着他改嫁到加拿大。他一直和白咏缇保持联系,长大工作后,一次回国探亲,才得知白咏缇过得并不幸福。   许辽想帮白咏缇离开项家,但是白咏缇拒绝了,没多久,他母亲在加拿大出了事,他的工作也丢了。   当时项明章在创业阶段,已经有了自己的人手,他主动联系许辽帮忙解决。之后许辽定居国内,表面经营着雲窖,其实在帮项明章做事情。   楚识琛听完,明白一些地方被略过了,白咏缇为什么不幸福,又为什么拒绝离开项家,许辽的遭遇是否有蹊跷,这些年为项明章做事只是为了报恩?   白咏缇抄完经文回来,时候不早了,许辽起身准备告辞。   白咏缇:“我送你到门口。”   “有什么好送。”许辽笑得竟有点傻,“外面冷,你早点休息吧。”   楚识琛大概看懂了,有时候情意薄厚不用明说,一个眼神或表情就已足够明显。   他和项明章一起离开,曲折回廊恰似一整天的心情,有喜有忧,走出庭院,他道:“我也该回家了。”   项明章说:“今晚留下来,我们去南区住。”   楚识琛摇摇头:“大年初一就夜不归宿,太不像话了。”   项明章想了想,也对,楚太太知道是他把楚识琛接走的,要是一夜不还,有损他的斯文形象,说:“那我送你回去。”   春节的街上车不多,项明章匀速驾驶,开得很稳。   楚识琛坐在副驾上看手机,两百多张照片,在他看来每个人的长相差别不大,他囫囵地翻着,手指在屏幕上越划越快。   从保存的最后一张划到第一张,再往前,是他拍摄的一小段视频。   视频自动播放,是广州音像店里的货架,楚识琛道:“唐姨特别喜欢送她的专辑,每天给我盛的饭都多了。”   项明章笑道:“那你吃得完吗?”   “吃不完。”楚识琛把播完的视频一戳,播第二遍,“所以她又要念叨我。”   视频里,音像店的橱窗外,旅行团散开乱糟糟的,有一个人却一动不动。   楚识琛注意到,觉得眼熟,他一帧一帧地移动,按下暂停将画面放大。   他微微愣住,视频里的人站在巷子对面,盯着橱窗,黝黑,深眼窝,背心勒着鼓胀的肌肉。   项明章问:“怎么不说话了?”   楚识琛道:“我好像发现Alan了。” 第89章   项明章打着方向盘掉头,改路去了雲窖。   酒吧锁着没有营业,项明章带楚识琛从侧开的小门进去,这是一栋老洋房改造的建筑,一二层是雲窖,许辽住在三楼。   屋里养着条狗,听见脚步声贴着门缝狂吠,许辽到家不久,打开门惊讶地说:“项先生,楚秘书,不是来找我喝酒吧?”   项明章和楚识琛进屋,客厅微乱,刚坐下来,杜宾犬凑近嗅闻,楚识琛绷着身体:“……项明章。”   项明章抓住杜宾脖子上的项圈,把狗拽到自己身侧,说:“没事。”   许辽倒了两杯水端过来:“楚秘书怕狗么?”   “还好。”楚识琛没养过这种大家伙,他拿出手机谈正事,“许先生,我好像发现了Alan。”   他给许辽看视频,反复播放,再对比两百多张资料照片,发现有一个人和视频里的男人相似度很高,只有发型长短不同。   在路上,楚识琛把照片发给了彭昕辨认,时间过去太久,彭昕不能完全肯定,但表示有点像当时的贝斯手。   许辽又看了一遍视频,问:“什么时候拍的?”   “深圳出差的最后一天。”项明章说,“我们俩在广州逛街。”   视频里的男人站在巷子对面,正对音像店的橱窗,许辽说:“他在盯着你们看,是偶然遇到,还是在跟踪你们?”   楚识琛记得有辆摩托车超过他,他从后视镜里晃见一道目光,还回头看了一眼,但当时人头攒动,他没有捕捉到什么。   难道是那个人在跟踪?   项明章疑惑道:“那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跟踪的?怎么会知道我们在广州?”   楚识琛想不通:“我觉得不太对劲。”   “当然不对劲。”许辽说,“假设他就是Alan,和游艇爆炸有关,事后他立即消失,生怕被找到,为什么会重新出现在当事人的周围?”   楚识琛顿时明白了这种矛盾的感觉,说:“他就不怕我看见他,认出他?”   项明章提醒道:“你失忆了,而我没见过他。”   楚识琛靠后贴住沙发,轻仰着头,瞥见墙上悬挂的照片,应该是以前拍的,照片中许辽穿着国外的警服,牵着杜宾,人和狗都威风凛凛。   他请教道:“一个没有得手的贼,主动去找失主,会是什么目的?”   许辽说:“道歉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项明章道:“那就是准备再次下手。”   这句话说出来,项明章心头暗惊,他一想到,在音像店里楚识琛毫无防备地挑专辑,而对面有人在偷偷盯着,就觉得一阵悚然。   许辽把视频拷贝下来,打算和泰国那边联系,一旦确定了Alan,游艇事故才算真正有了眉目。   项明章和楚识琛下楼离开,夜深起风了,空旷的街头一股寒意。   项明章把楚识琛送到家,别墅亮着,汽车在大门外灯火俱熄,仍锁着车门。   楚识琛明白项明章不放心,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们磕磕绊绊地调查,就为了找到失踪的Alan,谁能料到对方竟然主动现身了。   楚识琛问:“你在想什么?”   项明章说:“报警。”   “过去这么久,游艇都处理了。”楚识琛道,“况且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怎么抓。”   项明章清楚,尤其是楚识琛的身份经不起验证,如果生出枝节会更麻烦,他朝旁边捉住楚识琛的手,说:“你先搬到缦庄去住。”   楚识琛道:“不行,我不能丢下家里人不管。”   项明章说:“我来安排,让楚太太和楚小姐离开一阵子,就当去度假,到国外避一避。”   “项明章,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项明章扭脸反问,“沈若臻,你可能有危险,你告诉我怎么冷静?”   楚识琛解开安全带,一边倾身抓住项明章的肩膀,他几乎是撞上去吻,唇齿相碰,疼得彼此一抖。   项明章迅速反客为主,把楚识琛按在座椅上索取,四周幽黑,潮湿的口水声在车厢里弥漫,混着他们的呼喘。   吻得太凶,太急,情绪宣泄短暂地盖过了爱意,楚识琛吃痛闷哼,尝到淡淡的腥味,他的唇瓣被项明章吮破了一块。   分开寸尺,项明章用指腹摸他,问:“疼不疼?”   楚识琛忍不住舔伤口,却舔到项明章的指尖,说:“这里是高档社区,很安全,每天有人巡逻。”   项明章道:“对方想混进来有一百种方式。”   楚识琛思忖着:“游艇爆炸显然是提前准备的,结果失手了,假如有第二次,对方更不会轻举妄动。”   项明章反问:“既然他们谨慎,为什么要继续用Alan?不换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楚识琛也不明白,安抚地说:“我们不能慌,一切等许先生有了消息再说,你别担心,好不好?”   下了车,项明章陪楚识琛走到门口,恨不得千叮万嘱:“有事情立刻打给我。”   别墅里灯光温馨,四个人又在打小麻将,楚识琛进屋露出如常的笑容,问她们谁的手气最旺。   楚太太一向八卦,等一晚上了,说:“小琛,你和明章去哪里了?”   楚识琛回答:“去看望白伯母了。”   楚太太吃惊地掉了牌:“白小姐深居简出,从不见人的,明章居然带你去拜年,你们相处到哪一步了呀?”   楚识琛脑子乱,踌躇着怕说错话,楚识绘插嘴道:“我听森叔说,年后项先生会给哥哥升职。”   楚太太连输牌也高兴了,说:“小琛,你这两天请明章来家里玩嘛,我也表示表示,趁着过年名正言顺。”   楚识琛应了一声,上楼回房,点燃一支雪茄走到露台,树荫中隐约能窥见汽车的轮廓,项明章还没走。   待楼下牌局散场,粗长的雪茄燃尽,楚识琛终于听见引擎发动。   无论如何,今晚的意外发现是好事,楚识琛联系了雷律师,如果能确定Alan的身份,他们要做好出手介入的准备。   凌晨了,这个大年初一过得实在跌宕,楚识琛估计自己睡不着,但给项明章发了一句“晚安”。   初二初三楚识琛待在家里,哪也没去,楚太太为表诚意,亲自打电话邀请项明章作客。   年初四,项明章来了,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个小时,满后备箱的礼物,美其名曰空运来的鲜花和食材不禁放,他怕糟蹋东西。   楚识琛带项明章到会客室,他穿着件浅驼色的宽松毛衣,头发没梳,有些绒,低头时自然而然地垂在额前,他端着咖啡壶倒了一杯,问:“加不加方糖?”   项明章搭着一条长腿坐在沙发里,由下而上地看着楚识琛,说:“你知道我的习惯。”   门关着,楚识琛道:“怕你这两天相思太苦,需要糖分安慰一下。”   项明章夺了咖啡壶搁在一边,伸手将楚识琛拽到身上,毛衣柔软,他摸着,蹭着:“方糖不够。”   嘴上那么说,其实两个人都有分寸,不会做出格的,只是抱着已经感觉到踏实。   项明章道:“许辽有消息了。”   Alan的确是泰国人,曾经在曼谷香港等地帮人打理游艇,对游艇的结构、维护都驾轻就熟。   今年一月底,Alan和雇主突然解约,离开泰国没了消息。   楚识琛计算时间:“游艇签约是三月初,你和真正的楚识琛是什么时候开始洽谈的?”   项明章回忆道:“一月中旬。”   “楚识琛”要在游艇签约,真正目的是为了星宇。根据聊天记录的时间线,他年初回国频繁约星宇见面,向乐队发出邀请,差不多就是在一月份。   楚识琛说:“所以Alan就是冲派对去的,提前动身进入酒吧,等张彻受伤,他主动代替,我猜张彻受伤也是Alan做的。”   项明章道:“不一定,他有个同伙。”   楚识琛都快忘了另一个失踪的人,说:“张凯?”   “对。”项明章道,“其实我觉得还有人,游艇爆炸后接应他们,把他们送走。”   Alan和同伙一直躲在泰国的甲米岛上,那里度假的人多,容易隐藏,直到年前才离开。   楚识琛说:“这次是为了跟踪我们。”   前后的脉络浮现,项明章反而镇定了,说:“一次签约,一次出差,都是和公事有关。”   楚识琛思索着:“这两件事不算秘密,知道的人不少,但谁会这么在意?”   项明章说:“反对楚识琛卖掉股权,知道楚识琛失忆,有能量和野心,除了李藏秋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楚识琛知道李藏秋不是善茬,可他觉得不至于牵涉人命,   而项明章的怀疑也很合理,“楚识琛”以前有股权,无实权,什么都不懂,等于被李藏秋控制着。一旦亦思被项樾收购,李藏秋的权力和地位都会动摇,他当然反对。   楚识琛说:“可是已经卖了,我现在只是一个领薪水的秘书。”   项明章道:“但你做的不止是秘书的事,这一年来李藏秋节节后退,损失了多少?他不风光,渡桁就跟着下坡,还有李桁和楚小姐搁浅的婚事,李藏秋恐怕对你怀恨在心。”   楚识琛这两天旁敲侧击地问过钱桦,他以前有没有得罪过人,钱桦说应该没有。   倘若真是李藏秋,楚识琛恻然地想,人为了利益,真能做到伤天害理的地步?   忽然,花园里传来一阵说笑,似乎有客人来了。   楚识琛走到窗边一看,说曹操曹操到,李藏秋和李桁从车上下来,还带着第一次登门的年轻妻子。   两家关系僵冷数月,楚家女眷多,带太太来讲话方便,李藏秋明显是为了破冰。   项明章拍了拍裤腿的褶痕,起身道:“我正好饿了。”   楚识琛说:“那我们出去,会会客吧。”   作者有话要说:   Alan:萨瓦迪卡 第90章   楚太太没想到李藏秋会突然登门,并且一家人都来了,她满脸笑容地迎接,其实略有一丝尴尬。   李藏秋的现任太太还不到四十岁,初次来楚家,笑起来娇滴滴的,主动说:“早就想和楚太太认识一下,可他们爷俩太忙了,过年才有空带我来拜访。”   楚识绘从二楼下来,她和李桁联系渐疏,都不记得上一次约会是几月份了。自从周恪森回来,她倾向分明,也等于和李藏秋划清了界限。   李太太说:“这是小绘吧,真漂亮。”   李藏秋环顾道:“识琛没在家么?”   话音刚落,楚识琛从会客室出来,身边一起的还有项明章。   李藏秋神情微滞,随即儒雅地笑起来:“我还说花园里怎么多了一辆豪车,原来项先生也在呢。”   项明章道:“要是知道李总会来,我就多带一瓶酒了。”   楚太太没有邀请李藏秋,怕项明章误会,不露痕迹地表明:“来得巧嘛,放心,家里的酒绝对够喝。”   当初李藏秋任意驱使楚家的车辆,今天不请自来,那份霸道根本没变,不过他拖家带口地来示好,就吃准楚家会笑脸相迎。   楚识琛轻抿着嘴唇,被吮破的小伤口愈合了,透着一点粉色,说:“大家别站着了,去客厅坐吧。”   一杯咖啡的工夫,寒暄了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餐点妥当后,楚太太招呼大家入席。   项明章给楚家每个人都送了礼物,包括唐姨和秀姐,满桌饭菜极尽丰盛,他是宾客里唯一道谢的:“辛苦二位张罗。”   秀姐沿桌布置杯碟刀叉,说:“项先生带的食材好鲜,处理一下的事,不麻烦的。”   唐姨在分热毛巾,玩笑道:“项先生不要客气,多吃一点,不要像有的人总剩半碗饭,干脆喝露水好了呀。”   楚识琛:“……”   李藏秋坐在长餐桌对面,听出短短几句话中的亲切,他以为楚识琛和项明章只是在公司配合紧密,看来私下的交情也不一般。   隔着花瓶烛台,所有人举杯共饮,楚太太在顶头的主人位子,活跃气氛问道:“李桁,瘦了哎,年前太忙了吗?”   渡桁下半年业绩萎靡,傍上智天创想打算在文旅项目搏一把,结果惨败,李桁脸上无光,避重就轻地说:“忙完闲下来了,小绘呢?”   楚识绘倒是繁忙,实习一结束就是期末考试,开学后要举行设计展,她既没空约会,也没精力纠缠感情琐事。   李藏秋道:“女孩子家不用那么辛苦。”   楚识琛握着刀叉,不论李藏秋是不是幕后主使,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李藏秋反对真正的“楚识琛”卖掉股权,是因为无知纨绔好控制,那年纪尚轻、未步入社会的楚识绘是不是更容易掌控?   按照李藏秋曾经的盘算,如果楚识绘嫁给李桁,成为一家人,那亦思的资源给渡桁岂不是光明正大,外人谁能置喙?   父子同心,李桁大概率是认可的,那他对楚识绘究竟有几分真心?   楚识琛放下餐刀,意有所指地说:“学业就这么几年,辛苦是应该的,别的事耽误一下倒不要紧。”   项明章附和道:“社会这么现实,不辛苦哪有回报。”   李藏秋来破冰,没反驳,夸奖地说:“小绘将来一定有出息,估计和识琛不相上下。”   “李叔叔抬举我了。”楚识琛道,“我混日子而已,只图老实不惹是非。”   “都是自家人,你不用谦虚。”李藏秋调转话锋,“当了一年总裁秘书,你有没有本事,项先生最清楚。”   项明章斯文地拆了一只珍宝蟹,将多半蟹肉分到楚识琛的盘子里,擦着手说:“识琛当然有,跟着我太委屈了。”   李藏秋眸光闪动:“果然传言不虚,识琛要高升了。”   项目组升职的不止一个,楚识琛功高,必定得到嘉奖,但职位变动在公布前是保密的,项明章笑而不答。   楚太太察言观色,说:“什么升不升啊,不要给我儿子压力,他好好上班我就已经知足了。”   大家一笑而过,楚太太貌似娇憨,交际的时候就成了万金油,她拉着李太太把话题岔开,从护肤到养生,又聊到假期。   楚太太说:“藏秋平时那么忙,放假没陪你出门玩吗?”   李太太道:“我们两家人一起怎么样,人多热闹。”   楚识琛吃完剥好的蟹肉,盛了碗汤放在项明章手边,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去过热带的海岛吗?之前同事去巴厘岛休假,我没去成。”   楚太太惊呼:“你在海上出过事,还敢去海边啊。”   楚识琛越过烛台看李藏秋,对方神色自然,端着长辈架子说:“当妈就是操心,他没留下心理障碍是好事。”   项明章表示赞同,又道:“巴厘岛太热门,泰国一些小岛也不错,人少一点适合度假。”   李藏秋无所谓地点点头,李桁趁机问楚识绘愿不愿意去,父子俩的反应都瞧不出什么异常。   午后,大家到后花园打高尔夫,项明章和楚识琛沿着围墙边的花丛散步。   对于李藏秋的求和,项明章不太意外,这一年发生的种种足以让李藏秋意识到,楚识琛早已不是原来的败家子,是个不容轻视的强敌。   与其对抗,不如仗着残存的旧情拉拢。   可惜李藏秋没料到,项明章也在,而且与楚家的交情超过了他的预估。   楚识琛停在阳光下,微眯着眼睛,望见李藏秋挥杆后撑着腰,露出一点老态。   他说:“收益和风险成正比,我在网上还看过一句调侃的话,说最赚钱的方式都写在《刑法》上了。”   项明章问:“你想说什么?”   “回报够大,人们才甘愿冒险。”楚识琛道,“假如李藏秋怨恨我,希望我消失,那我死了,他除了解恨能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   没有楚识琛,还有项明章,没有项明章,会有下一个总裁,亦思已经被项樾收购,李藏秋的权力注定被削减。   项明章懂了:“冒着犯罪的风险,却没有相应的获利,一个生意人不会做这种买卖。”   不远处笑声响起,李桁打偏了一球,李藏秋说:“你是进洞还是过水,要认准目标再下手。”   楚识琛咂着这句话,说:“认准目标……游艇爆炸,我们假设李藏秋是为了破坏签约,那为什么没毁掉合同?”   混乱逃生的时候,要毁掉一纸合约并不困难。   项明章道:“我也有一处不太明白,之前雇佣Alan是因为他懂游艇、水性好,但在陆地上他未必有优势,很可能路都不熟。”   楚识琛若有所思:“长相也有点显眼,那为什么还要他来跟踪?”   项明章和楚识琛逐渐脱离“担忧”的状态,不断猜测、质疑、再推翻,陷入循环的论证逻辑中。   消遣过下午茶,李藏秋一家先走了。   楚太太终于等到机会,把备好的红包和礼物拿出来,不好意思地说:“一条领带,纯色的,好搭配。今天招待不周,是我没有调剂好。”   项明章接过:“伯母胡说什么,我今天玩得很开心。”   聊了那么久海岛度假,楚太太心里另有期待,说:“等有机会希望能叫上你妈妈,一起去我们家在新西兰的农场,那里好漂亮的。”   项明章不由得温柔了几分:“那我要运几箱蜂蜜回来。”   楚识琛送项明章出门,车窗半落,他伸手进去松了松安全带,收回时被托住掌心,项明章亲了一下他手上的戒指。   剩下两天假期过得飞快,项樾是初八上班,要求员工提前半天到岗准备。   初七下午,楚识琛到公司,部门同事基本都来了,正散漫着,有人发现内网系统发布了一条正式公告。   年后,楚识琛将调到亦思销售部,担任总监一职。   楚识琛坐在秘书室里,对着屏幕上的文字发呆,他心里隐有预感,但明明白白的通知亮在眼前,还是有些高兴的。   同事们纷纷冲进来恭喜他,却也舍不得,个别多愁善感的甚至要抹眼泪。   楚识琛吓得递了一圈纸巾,说:“从九楼搬到十二楼罢了,搭电梯眨眼就能到,不要弄得我又被开除了似的。”   彭昕来迟,一脸错杂:“识琛,你帮我很多,我私心希望你留在九楼,可人往高处走,我应该祝福你。”   楚识琛说:“谢谢,你不要煽情。”   彭昕挺听劝:“不会,你要是留下,恐怕要坐我的位子了。”   楚识琛失笑,手机响,是周恪森打来祝贺,见他要接电话,同事们识趣地出去了。   挂断后,楚识琛踱到门口,望着整间秘书室,每天进进出出,白天伏案,晚上挑灯,是他在项樾最熟悉的地方,此刻想收拾却无从下手。   忽然,余光里靠近两道身影。   楚识琛转过身,看见项明章走过来,后侧跟着一名年轻的男人,穿着正式,戴着一副眼镜,很沉稳干练的模样。   他问:“项先生,这位是?”   项明章说:“行政部调来的秘书,冯函。”   冯函伸出右手:“楚总监,您好。”   楚识琛从项明章脸上移开目光,他只念着自己走,忘了秘书要有新人来当,伸手回握,他道:“你好,我会尽快跟你交接一下。”   冯函说:“好的,我经验不足,请您海涵。”   楚识琛让冯函先在秘书室坐一会儿,熟悉熟悉办公环境,他退出来,跟着项明章进了总裁办公室。   没开灯,光线暗沉沉的,项明章走到恒温酒柜前,说:“给你挑一瓶酒,明天在餐厅请新同事喝一杯。”   他们对李藏秋的怀疑没有完全打消,而亦思的销售部一直是李藏秋的辖地,楚识琛说:“我以为你会更改主意,让我避开李藏秋。”   项明章的确想过,可他吻了楚识琛的戒指,说:“拥有血性,我猜你不喜欢躲藏。渴望胜利,总监只是第一步。”   楚识琛缓步走近:“谢谢你懂我。”   太阳落山,办公室里更昏暗了,项明章问:“别的事还有意见么?”   “有。”楚识琛说,“新秘书很帅气。”   项明章道:“秘书要跟着应酬,没有难看的。以前别人见的是你,换个歪瓜裂枣,难保不会有落差。”   楚识琛挑眉:“别人有落差,还是你有落差?”   项明章说:“我的落差没有人能够弥补。”   楚识琛从后抱住项明章,半张脸映在玻璃柜门上,里面是水晶杯,切割的棱纹和他的眼睛内外相映,分不清哪个更璀璨。   他说:“升职加薪,是不是因为养了猫。”   项明章道:“什么意思?”   楚识琛问:“你不知道招财猫吗?”   项明章说:“是日本的猫。”   “那算了,本来想去谢谢灵团儿。”楚识琛收拢手臂,环得紧一些,下巴在项明章的肩头轻蹭。   肩痒,心也痒,项明章后知后觉:“你们民国的公子,求欢要铺垫这么长吗?”   “那我改。”楚识琛说,“不去缦庄,去你的公寓好不好?” 第91章   项明章还没答应,手机响了。楚识琛松开手臂,指尖从项明章的小腹流连至后腰,抚平了西装表面的褶皱。   项明章接听电话,里面是项環的声音,语速稍快,几句话就挂断了。   楚识琛问:“家里有事么?”   春节过完了,老项樾启动开年的新项目,项明章道:“姑姑跟我确认时间,晚上要开筹备会议。”   楚识琛得体地说:“嗯,公事要紧。”   项明章逗他:“你也很要紧,急坏了怎么办?”   楚识琛第一次主动地暗示又明示,简直有辱斯文,结果落空了,他极没面子地说:“我还有正事要办,冯秘书在等我。”   项明章看一眼手表,该走了,陪楚识琛到秘书室,他停在门口,忽觉近一年的时间过得飞快。   他习惯了经过门口瞥上一眼,换人只需要一份公告,那他戒掉习惯需要多久?   冯函和楚识琛年纪相仿,突然调来担任总裁秘书,不免焦虑,毕竟项明章要求严格,而楚识琛是出名的得力。   交接工作十分琐碎,楚识琛讲得详细,基础事务,常见和突发状况,各种预案,每一项又包含繁杂的枝节。   冯函边听边记,听得头都大了,禁不住松了两次领带。   楚识琛于心不忍,说:“这样吧,我回去整理成材料,思路更清楚,你哪里忘了随时看一看,上手会快一点。”   冯函是懂世故的,连忙道:“我自己来吧,那样太麻烦您了。”   楚识琛说:“没关系,效率最重要,别耽误项先生的事。”   冯函只好遵从,问:“那项先生的私人习惯,我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楚识琛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从手里溜走,细数道:“项先生只喝黑咖啡,办公桌第一层抽屉常备胃溃疡药,记得补充。其实项先生很自律,不用操心太多,就是偶尔钢笔用完会乱扔。”   冯函说:“好,我记住了。”   楚识琛建议:“如果有外出的活动,提前做功课,项先生欣赏凡事有准备的人。”   冯函笑道:“您肯定就是这样的人。”   天快黑了,楚识琛对这位新秘书的印象不错,明天正式上班,各部门恢复运作,再进行文书类的交接。   他的私人物品不多,小箱子就够装,那盆剑兰在深圳出差前拿回家,被唐姨养得土肥叶翠,今天带过来刚摆上。   部门里装点着不少绿植,是公司统一采购的,冯函以为剑兰是公共财产,说:“我需要每天浇水吗?”   楚识琛笑道:“不用,剑兰我要带走。”   办公大楼的门前停着一辆别克,项明章的司机候在边上,等楚识琛出来便拉开车门。   项明章走得匆忙,忘了告诉楚识琛,升职销售总监后业务繁忙,公司配给他专车和司机。   汽车驶出园区,司机说:“楚秘书,不对,该叫楚总监了。项先生说咱们比较熟,不会拘束,以后就由我接送你。”   楚识琛心里明白,因为被跟踪过,项明章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他问:“那谁给项先生开车?”   “公司有司机队,应该会换人吧。”司机说,“今晚项先生是自己开车走的。”   楚识琛不知是未雨绸缪,还是习惯难改:“新司机定下来,给我一个联系方式,万一项先生有意外情况方便联络。”   司机想说新秘书操心就好了,转念改口:“没问题。”   楚识琛回到家,客厅里摆着蛋糕,香槟,以及花园摘的一束香雪球,周恪森通风报信,全家都晓得他当总监了。   楚太太尤为感动,要不是天色漆黑,简直要去墓园告诉楚喆一声。   楚识琛吃了一块蛋糕,再端一块,上楼写交接工作的材料,楚识绘跟进书房,窝在沙发上看导师发的文件。   时机难得,楚识琛想问楚识绘如今对李桁的感觉,但他一个男人去探听姑娘家的恋爱心事,实在难以启齿。   他又开始铺垫:“设计展都设计什么?”   楚识绘说了一堆名词术语,展览是对外的,届时会邀请一些科技公司,她问:“你会去捧场吗?算了,你当了总监会比秘书更忙。”   楚识琛道:“再忙也要抽空支持你。”   楚识绘这下满意了:“哥,你肯定会得心应手,我相信你。”   楚识琛趁机说:“永远不要太相信别人,尤其是男人,信你自己就好了。”   不料,楚识绘反问:“那你信项明章吗?”   楚识琛愣住:“为什么这么问?”   “他就是那个同事,对不对?”楚识绘在沙发上拧身,冲着办公桌,“你之前约会的人就是项明章,我说得对不对?”   楚识琛被突如其来的揭穿震慑住,都不会狡辩了:“对——”   “我就知道。”楚识绘说,“哥你真行,失忆后脱胎换骨,连审美都从网红上升到总裁了。”   楚识琛有点头晕,摸着键盘打错一串文字:“小绘,先别跟妈说。”   “你还没追到手?”   “啊,嗯……”   楚识绘道:“我觉得项明章也喜欢你,你们算日久生情吧?但你不当秘书了,搬到亦思,肯定不如近水楼台方便。”   本来一小时搞定的材料,托楚识绘的福,楚识琛弄了三个钟头,他把电子版发给冯函,然后打印了一份纸质的。   总共十四页,事无巨细,原来他兼顾着那么多。   第二天上班,项明章在老项樾开会,总裁办公室锁着门,楚识琛和冯函互存了手机号码和微信,可以随时沟通。   楚识琛搬上东西去亦思销售部,为了迎接他,十二楼昨天大扫除,布置得焕然一新。   部门经历几番人事变动,面孔新旧参半,楚识琛早已不是初进公司的“楚喆儿子”,众人对待他,有尊敬,有忌惮,更有一份信赖。   总监办公室坐北朝南,很宽敞,待客区的茶几上放着大家一起送的上任礼物。   楚识琛拉起遮光帘,让阳光洒进来,把办公用品摆在桌上,他拿手机给项明章发消息:我就位了。   项明章回复:祝一切顺利,沈总监。   楚识琛低笑,抬头有人敲门进来,是李藏秋。他放下手机,公事公办地称呼:“李总。”   公告昨天发布,李藏秋有千头万绪也都沉淀了,此时面带喜色:“识琛,以后你就是亦思销售部的老大了。”   楚识琛道:“我压力不小,只能尽力,李总有事尽管吩咐。”   “什么吩咐,我们好好配合就行。”李藏秋欣慰地说,“你爸爸要是还在该多好,看见你今天的成绩,他一定高兴坏了。”   楚识琛说:“怪我懂事太晚,慢慢追吧。”   李藏秋道:“有要添置的,帮忙的,跟我说,我马上给你安排。”   楚识琛没有额外需求,立即投入了工作,年后的第一场部门例会,事情多时间长,散会几近中午。   公司餐厅,楚识琛开了红酒,下午要上班,每个人浅尝辄止。中途彭昕带人来凑热闹,没一会儿孟焘带着售前的人也来了,越聚越多乌泱泱一片。   楚识琛环视周围,问:“彭总监,项先生还没回公司?”   “回来了。”彭昕说,“不过你知道,项先生忙,经常错过饭点。”   楚识琛离桌去拿吃的,走到半路,见冯函形色匆忙地直奔冷餐区,拿了一个项明章常吃的牛肉三明治。   楚识琛莫名想起刚进公司,项明章为难他,吃完三明治让他削苹果。   等会儿项明章又吃得渴了,会不会对新人故技重施?   楚识琛挑了一盒水果,离开餐厅去九楼,他熟门熟路到总裁办公室,奈何锁着门。   冯函从秘书室出来:“楚总监,项先生刚走,您找他吗?”   楚识琛略微尴尬:“我路过来看看,大中午的,项先生怎么走了?”   冯函说:“下午市里有个经贸会议,项先生要代表老项樾那边参加。”   楚识琛点点头,转移话题问:“怎么样,工作适应吗?”   “还好。”冯函嘴巴挺甜,“幸亏您帮我,也多亏项先生包容。”   楚识琛扑了空,怪自己没分寸,居然在公司里被私情左右。   回十二楼办公室,楚识琛专心工作,销售部各类报表要看,和售前要商讨第一季度的工作计划,做项目初筛。   怕司机久等,他晚上没加班,把文件带回家忙到深夜,没等到一条项明章的消息。   老项樾似乎很忙,项明章每天来公司待一会儿就走,楚识琛新官上任也一堆事情,隔着的两层楼成了障碍,谁也见不到谁,唯独有一次在电梯碰面,人那么多,视线相交不过一瞬。   一周稀里糊涂地过去,周五,老项樾的项目步入正轨,项明章推掉庆功宴,驱车回家。   公寓附近堵得寸步难行,广告牌都换成了粉色调,原来要过情人节了。   项明章耐心告罄,把车扔在街边,剩下一段路步行走回去。   波曼嘉门前的台阶上,人潮往来,而楚识琛环臂静立,黑色大衣衬得面容雪白,鼻尖冻得微红。   项明章脚步一顿,随即大步流星到楚识琛面前。   等得太久,楚识琛一时惘然没有表情,身体却动了,一阶之差,他倾身就能碰到项明章的胸膛。   “司机呢?”项明章出声责备,“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万一有危险你往哪躲?”   楚识琛说:“大庭广众,不会的。”   项明章道:“来个人撞你一下,捅你一刀跑走了,你怎么办?”   楚识琛没打电话,以为项明章会惊喜,好像弄巧成拙了,他不确定地问:“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忍得辛苦?”   项明章感觉心头被揪了一下,寒风吹醒了刚才的紧张,他捉住楚识琛的一只手腕,低叹着认栽:“你可真会拿捏我。”   两个人相貌出众,杵在车水马龙的街边仿若对峙,经过的行人频频回头,楚识琛脸皮薄,却不愿挣开,说:“我太想你了。”   项明章蓦地心软,但得寸进尺是本能:“有多想?”   楚识琛见面就挨训,憋着不甘:“你最好先说点我爱听的。”   “比如呢,我也想你?”项明章一句句道,“因为看不见你,懒得去公司。在老项樾发言中途回你信息,被董事皱眉头。怕你被人指摘有我撑腰,我忍着不上十二楼,巴不得亦思有点事情,你来找我,可你会不会太能干了?在办公室扑空怎么不打给我,我当然会掉头回来。刚才看见你,又高兴又担心,算什么,是不是想你想得快疯了?”   楚识琛耳鬓发热,手腕被攥得血脉不畅,他一边克制一边坦露:“我今晚不想回家。”   项明章拽得楚识琛踉跄一步,手牵手上台阶,街边的巨屏闪烁着粉红色桃心,他道:“情人节找上门,你哪也别想去了。” 第92章   到公寓四十层,门一关,项明章把楚识琛抱上玄关的装饰柜,摆着的香水和钥匙盘全部扫落,叮铃咣当地滚了一地。   楚识琛的包也掉在地上,他腾出手,环住项明章倾轧下来的肩膀。   两个人浅浅地接吻,轻触即分,项明章抵着楚识琛的额心,问:“楚总监,在新部门适应么?”   背后贴着坚硬的墙壁,楚识琛却身心发软,说:“不适应。”   “别假装弱势。”项明章道,“从民国来二十一世纪都能适应得如鱼得水,换个部门算得了什么。”   楚识琛被戳穿,问:“那你呢,换了新秘书适应吗?”   项明章道:“不适应。”   “你也别装。”楚识琛抚摸项明章脑后的短发,“听说你对新秘书很包容,为什么那时候对我挑剔?”   项明章反唇相讥:“少污蔑我,挑剔你什么了?你刚当上秘书跟我去南京出差,办错事都没骂你一句。”   楚识琛办坏的事情屈指可数,那一件的确不冤枉,他误以为项明章会和逢场作戏的女宾一夜纵情,才搞了乌龙。   他滞后地假设:“要是那晚遇见的不是女宾,是男宾。”   项明章道:“所以呢?”   楚识琛说:“你会不会真的放纵一次?”   项明章猛地用力:“那我深夜叫你去房间,就不是送文件那么简单了。”   楚识琛浑身一轻,视野中万物颠倒了瞬息,等回过神,项明章将他头朝下地扛在肩上,仿佛被劫掠的俘虏。   从玄关走到卧室,楚识琛被摔在大床上,床垫柔软,他不痛,但弹动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项明章居高临下地立在床畔,伸手脱下楚识琛的鞋子,拾起散乱的一角衣摆,拽着,轻松剥落楚识琛的大衣。   在街边灌了满腹寒风,楚识琛此刻又沁出薄汗,说:“还没洗澡。”   项明章顺着他,但也像命令他:“衣服脱了,我们一起去洗。”   落地窗环绕大半房间,单层的纱帘遮挡不住窗外的绚烂灯火,楚识琛犹豫地解开纽扣,只脱下了西装外套。   项明章按了按床头的控制屏,浴缸开始自动蓄水升温,他嫌楚识琛动作太慢,问:“这身衣服是楚太太给你买的?”   楚识琛说:“不是,裁缝店定做的。”   项明章想,那弄坏了也不算糟蹋心意,他把楚识琛抱起来,进浴室踹上门,随后透出撕扯的细碎声响。   扣子崩落,领带夹坠地,楚识琛含怒警告:“你不要胡来。”   “再赔你新的。”项明章动作强势,嘴上哄着,“你那么矜持,主动找上门,主动要求留下,还吃醋,你觉得我有什么修为能忍得住慢条斯理吗?”   两个人洗了很久,返回卧室,楚识琛去窗边把窗帘拉好,转身看见项明章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   台灯昏黄,项明章的肌肉线条成了阴影,他娴熟地拆包装,一边眼睛带钩地凝视着窗边。   楚识琛产生错觉,好像项明章是一位与他有私的长官,对他发出暧昧的指令,并且叫着他隐秘的小字。   “清商,趴到床上去。”   高空之外楼宇恢弘,无尽璀璨,那张巨大的屏幕缩小成一块光斑,粉红色的,孜孜不倦地闪烁了两个钟头。   项明章最后才温柔一些,起身披上睡袍,去倒了一杯水端来,楚识琛躺着灌下半杯,白水沿着腮边流淌,把枕头弄得和床单一样潮湿。   解了渴,楚识琛捂着胀酸的腹部,觉出饥饿,工作一天他们都没吃晚饭。   项明章去翻找手机,让公寓的餐厅弄点吃的。楚识琛裹上睡袍下床,里面没穿,将腰带绑得很紧。   他慢吞吞地走到客厅,刚注意到茶几上铺散着一堆文件,项明章常用的平板电脑夹杂其中,贴着四五张便签纸。   新秘书突然走马上任,业务生疏是难免的,况且项明章习惯了楚识琛“辅助大于听命”的模式,感觉一下子什么都要亲力亲为。   正赶上老项樾事情多,两边的安排起冲突,就乱了,项明章干脆自己上手,所以这周让大事和琐事搞得又忙又累。   项明章打电话订完餐,发现卧室没人了,找到客厅见楚识琛坐在沙发上,深蓝色浴袍微微敞开,露着修长干净的小腿和半块磨红的膝头。   他发丝凌乱,极小幅度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状态明显没有完全平复,只有面容冷静,不带温度地觑着满桌纸张。   楚识琛将文件分类整理,打开平板电脑的日程计划,删去办完的,把下周的待办事项重新安排统筹。   项明章拿了一条毛毯,走过去给楚识琛盖住双腿,手指插进楚识琛的头发向后轻拢,问:“冷不冷?”   楚识琛摇头,等项明章挨着他坐下,他往对方臂弯里挤了挤。   那些文件都是老项樾的,年后短短一周的业务量已经相当可观,楚识琛感觉到了,之前项明章的工作重心放在项樾通信上,新一年貌似更偏向本家。   以项明章的级别,凡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楚识琛问:“老项樾那边很忙吗?”   项明章道:“爷爷过年发作,弄得大伙比较紧张。”   得过病的老人,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致命,项行昭以前大权在握,盼他康复的大有人在,希望他就此退位的也不在少数。   初一那天,引发项家动荡的是未曾露过面的项珑,楚识琛心里有个疑问:“你当时说有你父亲的下落,是真的还是在唬他们?”   项明章道:“有下落是真的。”   楚识琛说:“所以你一直知道你父亲在哪。”   项明章云淡风轻:“知道啊,他每个月花多少美刀,搬几次家,跟什么人来往我都一清二楚。”   楚识琛敏锐地懂了,项明章远不止是找到了项珑,而是在监控着项珑,他道:“我以为你对他满不在乎,不闻不问。”   “没有我给他钱,他早就饿死了。”项明章轻蔑地说,“我管着他,是因为他还有用,等用完了,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   那天是项行昭主动提及项珑,楚识琛道:“你爷爷很惦记你爸爸。”   项明章说:“我能找到他,其实多亏了老爷子。”   项行昭多年来没放弃过寻找项珑,后来项明章长大了,无论公私都最受倚重,他主动接棒搜寻项珑的下落。   在项行昭面前,项明章想念父亲,希望全家团圆。   然而项明章找到项珑,却瞒天过海,直到项行昭生病脑退化,他才偶尔提起,显露出对项珑埋藏心底的厌恶。   楚识琛忍不住揣测,项明章对项行昭除了欺瞒,其余是否真心?   倘若不是,那又因为什么?   项樾上一年拿的大单步入实施阶段,情况比较稳定,项明章道:“我暂时没办法两边兼顾,你现在和彭昕平级,互相配合管理业务方面。”   楚识琛说:“你放心。”   门铃响了,餐厅来送吃的,摆了十多样,项明章随便找了一部电影,是香港的喜剧片。   楚识琛竟然不笑,好几次评价:“这些人怎么那么夸张。”   项明章倒是乐了:“你是不是没去过现代的电影院?”   动物园,游乐园,卡拉OK,楚识琛都没体验过,上一次闲逛还是在广州,他道:“我最近留意了,好像没有被人跟踪。”   项明章说:“让你发现就不叫跟踪了。”   “在广州不就发现了?”楚识琛把视频看了几百遍,一次次定格,“感觉Alan很想看清楚咱们似的,没怎么遮掩。”   项明章道:“他以为你就是楚识琛,失忆了。”   楚识琛玩笑地说:“那他下次不会走到我面前吧。”   项明章刚安心一些,闻言道:“你学学防身术吧,要不去俱乐部入会,跟我一起练搏击。”   楚识琛不喜欢做武夫,幼年在家跑得快了,声音高了,长大后拍个桌子,踢个凳脚,父母亲都会纠正他。   他用汤匙搅动着奶油浓汤,垂眸颔首,姿态文雅地问:“从哪能买一把左轮手枪?”   项明章愣了一下:“沈大少爷,现代中国是法制社会,私人持枪是犯法的。”   楚识琛从善如流地“哦”了一声,不过掺杂了一丝遗憾。   项明章以为了解这个人的全部,原来仍有许多未知,他稀罕地问:“怎么,你还会用枪吗?”   乱世更要防身,关键时候甚至要保命,楚识琛并起食指和中指,不轻不重地抵住项明章的下颚,一抬,再滑到喉结,说:“鄙人枪法尚可。”   项明章蹭着微凉的指尖吞咽,像什么点燃了,从喉结烧燎到胸口,他拉楚识琛入怀,一低头,顺着宽松的浴袍后领瞥下去。   楚识琛的双胛之间有泛红的掌印,估计两只腰窝处也有,项明章问:“是不是按得太重了,疼不疼?”   楚识琛撇开脸:“没事。”   项明章瞧出不对:“怎么了?”   在缦庄的第一次就……楚识琛承认兴意强烈,他支吾道:“我不习惯你从后面……按着我。”   项明章问:“为什么?”   楚识琛说:“我觉得你想驯服我。”   男人在床上,多少会有征服欲,尤其是对待楚识琛这样无可挑剔的伴侣,项明章没有立刻否认,说:“你喜欢怎么样,不习惯怎么样,都可以告诉我。”   夜还长,吃过晚餐回卧室,楚识琛仰躺着。   床头柜抽屉没关,项明章摸了个空:“用完了。”   楚识琛勾住项明章的手覆在左颊,低喃道:“不用是什么感觉。”   项明章眸光明灭,事不过三,忍了一次两次,第三次妥协只能怪楚识琛手段高超,让他无可招架。   他摩挲掌下的细腻皮肤,带着狠劲儿警告:“明天难受自己负责。”   楚识琛感觉自己变了,从耻于细思,羞于谈论,到现在会难耐,会索求,是项明章把他变成了这样。   来不及怪罪,项明章忽然低下来,亲他的额头。   他闭起眼睛,听见项明章说:“从后面不是为了驯服你,有别的原因。”   楚识琛问:“是什么?”   融融灯光不及项明章的语调缱绻,他坦白道:“你的背很漂亮。” 第93章   楚识琛睁开眼睛,他看不到自己的背,也从未在意,是个人都长着一根脊梁,不歪不拧就罢了,有什么漂不漂亮的。   “不信么?”项明章描述道,“躺在办公桌上硌得疼,是因为你的后背太薄,两片肩胛很骨感,挨不住硬的。”   楚识琛说:“你在胡言乱语吗?”   项明章又道:“还有脊椎,直溜溜的一点都不弯,腰很细,两边的腰窝很浅。后背的皮肤不见光,雪白匀净得没丁点瑕疵,只有一颗红色的小痣在右肩,太小了,灯一暗就看不到了。”   楚识琛听得心慌,他伏在床上承受的时候,埋着脸,眼前尽是漆黑,以为项明章在身后不过多了几分清明,原来不止,竟然把他逐寸逐缕地看过。   楚识琛动唇却失语,项明章索性以吻封口,碾磨了唇舌,然后夸张地抱憾:“既然你不习惯,以后不用那个姿势了。”   楚识琛进退维谷,仿佛一切是他霸道,他认真商量似的:“正面你不喜欢么?”   项明章的花言巧语一下子被击溃,“刷”地掀开被角,他纵身压实:“沈若臻,别这样考验我。”   起风了,呜呜的像哭声。   楚识琛每次和项明章过夜,都会模糊了时间概念,高楼化作云雨台,翻覆中只记得窗外的明暗。   他昏沉欲睡,酡红的脸腮像喝醉了酒,项明章抱他去浴室,辗转又耗费了一时三刻。   床单根本不能看了,刚下床时滴滴答答,床边的地毯也沾了痕迹。   项明章抱楚识琛拐进另一间客房,没住过人,被窝是冷的,楚识琛懵然地往他怀里贴。   两个人一觉睡到第二天午后,项明章先醒,稍一动,楚识琛在他臂弯里也醒了。   四目相对,好一会儿才缓过神,项明章说:“给你倒杯水端来?”   楚识琛道:“不渴。”   昨晚第一次没用别的东西,项明章几乎失控,他不确定有没有弄干净,问:“肚子难不难受?”   楚识琛腹部酸热,但不难捱。一夜消耗巨大,懒洋洋地不想起床,他盯着项明章,眼睛太澄澈,包着一汪清水。   项明章感觉脸皮烧得慌:“为什么盯着我?”   楚识琛说:“情人节,不得看看你吗?”   项明章轻笑:“你以为情人节就干看着?那楼下的店铺花十几万为这一天布置,图什么?”   楚识琛恍然大悟:“还得逛商店啊。”   项明章好心提醒:“你的衣服撕坏了。”   楚识琛记着呢,因为要来波曼嘉,他特意穿了一身合心的,可惜不合项明章的心,破坏起来毫不手软。   肩头暴露在外,有点凉,楚识琛不拉高被子,把项明章的手捞起来,往肩上放:“给我捂一捂。”   项明章被迷得昏头:“还要什么?”   楚识琛极少开口讨要东西,又说:“衣服,赔我。”   “好。”项明章问,“还有吗?”   楚识琛讲道义和规矩,说:“别的不用了,我是正常索赔,不是要讹你。”   项明章道:“你可以讹我。”   他们两个在正经的生意场上、在竞标会的讲台上、在会议桌上唇枪舌剑,当下闷在被子里,抛却逻辑和观念,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聊天。   终于说得渴了,起床洗漱,项明章拿自己的衣服给楚识琛穿,内裤是新的,毛衣裤子是基本款式。   楚识琛虽然清瘦,但身段高挑,平肩长腿撑得起衣服,项明章的尺寸在他身上只是宽松了一些。   项明章联系公寓的私人管家,除了预约清洁,他办了一张附属卡给楚识琛,以后可以自行出入他的公寓。   波曼嘉楼下熙熙攘攘,满是成双成对的男女,每家奢侈品店门口都摆着红玫瑰,橱窗换上了情人节的特别展示。   楚识琛穿的西装要定做,尺寸不能有分毫之差,别的衣服没那么讲究。   一家男装店,很大,项明章没有陪人买衣服的经验,相信楚识琛的品味也不需要参考,说:“你挑吧,我等着。”   店员柔声细语,招待项明章慢坐,平常给客人准备的是巴黎水和饼干,今天是情人节限定的牛奶和巧克力。   顾客有三四对,选衣服要挽手,给意见要贴耳,在这一天光明正大地肉麻。   楚识琛挑了一身,都是他的尺码,店员见多识广,说:“您要不要帮另一位先生也选一套?”   楚识琛回想昨晚在浴室,项明章把他的衣服撕坏,自己却脱得有条不紊,说:“他不缺。”   店员笑笑:“好吧。”   项明章踱步走来,陪楚识琛逛过半间,说:“人家店员都开口了,你怎么好意思拒绝。”   “为什么不能拒绝?”楚识琛问,“他提议我就要答应,那不成强买强卖了吗?”   项明章故意道:“情人节要互送礼物,只一方送另一方,人家以为你是我包养的小情儿。”   楚识琛揭穿本质:“做生意的圈套罢了,就是让人花钱的。”   项明章心说,不愧是开银行的商界巨子,未免太难糊弄。   楚识琛试穿挑选的一套衣服,合身,得体,唯独毛衣的颜色偏浅,显得太素净。他不爱戴首饰,一枚戒指已算全部。   怕见人难堪,项明章没在楚识琛的颈侧留下痕迹,修长的脖颈被领口浅浅包裹,皮肤那么白,透着青紫色的静脉血管。   项明章额外选了一条项链,极简约的款式,他为楚识琛戴上,很好看,不过这个人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逛完这家,又逛别家,楚识琛点评了“做生意的圈套”,却不能免俗,为项明章挑了七八瓶古龙水和须后水。   项明章道:“会不会太多了?”   “反正你每天用。”楚识琛喜欢靠近项明章时闻见的气息,“多搽一点,最好让我在十二楼也能闻到。”   情人作伴,消磨了情人节,楚识琛和项明章在一起还好好的,黄昏回到家,他觉得有点不舒服,肚子痛,没胃口。   唐姨说一定是着凉,秀姐猜他在外面吃坏了东西。   楚识琛不敢吭声,衣衫不整大半夜,当然可能着凉,也确实吃坏了,但不是嘴里吃的。   他没碰晚饭,抱着残存的廉耻之心回房休息,隔壁房间没人,楚太太说李桁接楚识绘去约会了。   周一上班,楚识琛已经恢复了精神,上午的安排只有一场会议,项樾和亦思的业务部门主管都要参加。   身为公司总裁,每年年初要给各部门开会,是规矩,也是工作必要,项明章上周没空,今天腾出时间召集大家。   从老项樾回来,项明章直奔会议室,人坐满了,多部门的主管全部到位。   项明章一眼看见楚识琛,一天不见,面庞似乎更显清俊,叫人怀疑没认真吃饭。   楚识琛穿着衬衫马甲,是在座唯一没系领带的人,并且破天荒地解开一颗衬衫纽扣,项链在领口中恰到好处地露着一截。   冯函拉开会议桌顶头的椅子:“项先生,可以开始了。”   所有人望向总裁位子,包括楚识琛,刚才项明章从他背后经过,他闻见了对方身上的古龙水味道。   项明章落座,说:“今天人齐了,市场部,售前和销售部,客户成功部。一个项目从头到尾,发掘、争取、售后,三大环节就是靠大家的配合。”   项樾的客户成功部设立不到六年,比其他部门年轻,但运作顺利,帮项樾构成了完善的一条龙模式。   公司的项目基本是长线作业,后续要优化、维护、帮甲方做技术培训等。甲方就要续费,合作愉快的话会进一步做项目升级。   因此售后很重要,一部分公司是由销售部负责,而客户成功部会做得更全面、更系统,除了解决客户签约后的各种问题,还会分析客户数据,实现加深转化。   楚识琛研究过亦思销售部去年的情况,说:“如我们所料,‘退款机制’实行后,签约率反而上升了。”   项明章道:“去年人事和制度都有变动,不容易,今年要稳下来。文旅项目开了个好头,业务上亦思和项樾可以多联合。”   “明白。”楚识琛说,“不过亦思没有设立客户成功部,如果是两边一起签下的项目,后续就交给项樾?”   项明章扫过众人,没直接做主,也没问亦思运营的一把手李藏秋,道:“楚总监,你有什么建议?”   楚识琛说:“合并一年了,业务联系会越来越紧密,亦思项目的售后,我提议交给项樾的客户成功部一起负责。”   李藏秋摸了摸下巴,说:“还是慎重考虑吧,亦思有自己惯用的运行模式。”   “任何模式都为经营服务,并非一成不变。”楚识琛谈道,“针对客户流失严重的问题,我们做了改进——实行退款机制,规范销售和售前,研发部换了能力强的领头人。以上环节成功除弊,售后可不能拖后腿。”   项明章说:“亦思的售后一直是销售部在做,效果怎么样?”   李藏秋翻数据:“下半年续费率和留存率均有提高。”   楚识琛说:“是因为退款机制的约束,签单率提高了。这才实行半年,销售多签单就多售后,意味着被分走一半的精力。”   “这倒是。”彭昕说,“售后是个长期、不定时的活儿,销售应该主攻项目前期,两头顾容易乱。”   楚识琛道:“所以专人专办是最优解,而且客户成功部的售后水平更成熟。”   这些年李藏秋以公谋私,不断给渡桁输送资源,自然不重视亦思的客户维系,日久松懈,就像被窃贼看守金库。   楚识琛如今做了销售部总监,前期由他把控,后续直接交给项樾,既是分摊工作,更是严格监管。   他的目的相当清晰,亦思的项目要前后两头抓,一旦吃下就不会松口,绝不漏一滴油水给外人。   项明章听完桌上的交锋,问:“吴主管,你觉得怎么样?”   客户成功部的吴主管说:“我们的CSM很充足,人手方面项先生不用担心。亦思现在属于项樾,我们接手也有利于两边融合,而且做得多赚得多嘛,没有问题。”   项明章考虑道:“忽然换模式有可能水土不服,这样吧,楚总监,你把亦思现阶段的项目整理一下,挑一部分给吴主管,算试验,效果不好就维持原状。”   楚识琛说:“可以,我没意见。”   上级给了台阶,对手退让一步,李藏秋只好妥协:“我也同意。”   这个办法状似折中,然而开了口子,各方会尽力做到,接着进行过渡,最终的改变是必然的。   会议结束,众人离席,楚识琛依旧待在位子上看资料。   项明章把东西推给冯函,说:“你先回去吧。”   人走光了,偌大的会议室顿时空寂,项明章静候楚识琛抬首,说:“你越过李藏秋直接提议,不合规范。”   “我知道。”楚识琛坦然地说,“我在挑衅他。”   项明章说:“看出来了。”   楚识琛的提议发自真心,是为亦思着想。另外还有一份私心,目前对李藏秋的怀疑没有完全消除,他不要紧,但他不放心楚识绘。   与其坐以待毙,他更想争一点主动权。   在公司不方便多说,楚识琛以玩笑结尾:“怎么,太明显了吗?”   项明章刻意曲解,起身道:“非常明显,敞着领口露着项链,你想给谁看?”   楚识琛敛上文件夹,站起来,他把椅子推进桌下,再推旁边的,一把一把地推到头,停在项明章面前,说:“谁喜欢看就看。”   离得近了,项明章不单看见项链,还有一截锁骨,他道:“我喷了古龙水,你猜我想给谁闻?”   楚识琛仍是那句:“谁喜欢闻就闻。”   “离得近才闻得见。”项明章说,“坐我旁边的人,呼吸之间就能闻到。”   楚识琛无法反驳,项明章经过背后时弥散的香气很短暂,而开会时项明章旁边的人始终能闻到。   他忘了那天让对方多搽,反悔地说:“那你应该少喷一点。”   项明章装傻:“为什么?”   楚识琛不中计,回道:“我怕你把人家熏着。”   作者有话要说:   CSM,customer success manager客户成功经理。 第94章   会议过后,楚识琛整合了亦思现阶段的项目。   为了对照效果,他把签约三个月内、半年和一年的项目,各挑出一部分,移交给客户成功部继续售后。   双方交接,楚识琛请吴主管来到部门,顺便做了一场内部的小型交流。   关于CSM的售后方式,横向和纵向,覆盖全面且深入,销售部了解就会明白,如果他们按照同一标准,工作量至少要翻倍。   项樾和亦思的业务融合是大趋势,各项标准都在慢慢统一,先进的要学,落伍的要改。   楚识琛希望大家理解,他的决定是为了业务程序更规范,减轻销售部的压力,从而专注于“销售”本身。   另一个层面上,他刚上任,群众基础有限,正是聚拢人心的时候。   这一举措,远看有利于亦思的长久发展,近看有利于部门业绩,支持他的人自然占据大多数。   其他人也挑不出毛病,扭转态度只是时间问题。   交流结束,楚识琛陪吴主管到电梯间,感谢道:“让您百忙中抽空过来,实在是添麻烦了。”   “楚总监别客气。”吴主管说,“双方一起探讨嘛,我也可以掌握项目的程度,后续跟进就容易了。”   楚识琛道:“那以后就拜托您多费心。”   吴主管是机灵人,尽管他对亦思的情况不太熟,但楚识琛在公司里人人皆知,是饱受肯定的,如今又是项明章亲派的总监。   电梯到了,吴主管说:“楚总监放心,我一切有数。”   楚识琛回办公室,把售后的推进情况写成报告,打印出来给项明章过目。   不算扑空的那一次,这是楚识琛调部门后第一次踏足总裁办公室,一推门,习惯性地叫了句“项先生”。   项明章抬头,拿着腔调:“楚总监,有何贵干?”   楚识琛似笑非笑,走到桌前递上报告,说:“和吴主管完成交接了,项先生签个字。”   项明章拿钢笔,上午开会用过,墨水不足,他夹在指间摆弄:“稍等,我让冯秘书来一下。”   楚识琛将内线座机推远,让项明章够不着,他绕过桌子拿墨水瓶,“当”地一放,说:“这点小事也要劳烦秘书,架子会不会太大了?”   项明章仰头道:“没办法,被以前的秘书惯得。”   楚识琛夺下钢笔,利索弄好,也就他敢明目张胆地催促:“快点签。”   项明章签完问:“这周六有空吗?”   “没有。”楚识琛干脆地说,“正在接触一家医药公司,周六要见客户。”   项明章闪过一丝失望:“知道了。”   楚识琛没有久留,拿上文件离开,经过秘书室,冯函正在忙,不过忙中有序,已经适应了秘书一职。   楚识琛三番两次吃醋,在项明章面前是情趣,一见到冯函本人,他只想到自己做秘书的那段光景。   第二天,楚识琛订了一盆绿植送到秘书室,也是开花的剑兰。   当初项明章送剑兰给他,出于纯粹的赏识,他送给冯函,节节高升,是一份新旧接棒后的鼓励。   在项樾通信宽广的园区内,若干部门,职员无数,每个项目挑战不断,竞争也无处不在。   抛却私人的情感,上下级或同事之间的互慰很珍贵,楚识琛一路走来收到许多,所以他不吝于向别人表达。   随着售后工作的转移,销售部更有余力。楚识琛趁热打铁,对人员分配重组,为每个组制定了合适的规划。   御下讲究“恩威并施”,他既周到、尽心,又严格、公正。   办事或用人,楚识琛做什么都志在必行,一旦提出就会做到。   大家钦佩楚总监的能力,而在李藏秋眼中,楚识琛的果决是强势,进取是霸道。   两人身为上下级,每逢决策冲突,楚识琛从不肯退让,李藏秋对他的不满越积越深。   回到家,楚识琛额外留心家人的动态。   情人节后,楚识绘和李桁的关系得到缓和,正好开学了,李桁偶尔接送她去学校。   晚上一家人吃晚餐,楚太太旁敲侧击地问:“小绘,你和李桁最近怎么样啊?”   “没怎么样。”楚识绘说,“之前都忙,现在他有空,联系我比较多。”   楚太太道:“那你呢?”   楚识绘实话实说:“我还没空。”   楚太太笑道:“真搞不懂你们,那李桁找你,你又没空,他不闹意见哦?”   李桁学聪明了一点,意识到吃喝玩乐不能勾起楚识绘的兴趣,借着筹备设计展,他主动提出帮忙。   楚识琛没作评论,只道:“李桁办公司主业务,技术方面的事,你需要请教的话可以找森叔。”   楚识绘语气炫耀:“森叔简直是我的第二个导师,我不问他,他都要来问我进度。”   楚识琛笑了笑:“那李桁是帮你什么?”   设计展要自己找场地,租借、布置、统筹,一堆杂七杂八的琐事,楚识绘说:“他想帮我找地方,还有增加人手,不过我没答应。”   “嗯,需要的话可以跟我说。”楚识琛道,“我最近和李叔叔在工作上有点争执,你这边要是麻烦李桁,怪尴尬的。”   楚识绘一点即通:“我明白。”   星期六,楚识琛约了客户饮茶。   那家医药公司叫凝力,上市企业,三年前曾公开招标做CRM系统,可惜亦思当时下坡得厉害,败给了竞争对手。   今年凝力医药想做一次全系统升级,改善多模块的联结缺陷。总经理姓曹,随和健谈,是个实干派。   楚识琛参加过的应酬很多,这是第一次单独和客户见面,他和曹总约了一个小时,谈得投机,延长了近三十分钟。   会面结束,曹总先走了。   楚识琛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早,想起项明章问过他今天是否有空。他拿手机打给项明章,响了许久,快自动挂断时终于接通了。   手机里传出项明章剧烈的喘息,一下接着一下扑进耳朵,还有嘈杂的人声,楚识琛愣道:“你在做什么?”   项明章言简意赅:“俱乐部,打拳。”   楚识琛听着粗喘声,莫名口干,他饮下杯底的冷茶,说:“我见完客户了。”   “那你要不要来找我?”项明章故作失意,“我刚才被人打了。”   楚识琛不信,但茶水喝多了,口中清苦,他想的是俱乐部的巧克力,答应道:“好,你等我。”   司机送楚识琛到俱乐部,周末人稍多一点,搏击馆在六楼,一共三个训练厅。   挥汗如雨的地方,装修是纯白色调,红线点缀,看上去干干净净,沙袋水袋固定靶,大小擂台,还有放松肌肉的按摩室和冷饮吧。   楚识琛走进最大的一个训练厅,寂静空旷,完全不似通话时的喧嚣。   项明章正在休息,上身赤裸,肌群在剧烈运动后充血,愈发分明,双手被拳套闷得泛红,凸起的青筋从手背延伸至小臂。   楚识琛没见过项明章这副状态,感到一股纯粹的、力量上的吸引。   走近了,他看清项明章腰腹间的淤痕,立刻摸上去:“我以为你开玩笑的,真的被人打了?”   今天有会员搏击赛,项明章接电话的时候刚下擂台,说:“互殴。”   怪不得听着那么乱,楚识琛关心道:“要紧吗?”   项明章气息稳定,说:“没事,很正常。”   楚识琛环顾四周:“现在怎么没人了?”   项明章道:“为你清场了。”   楚识琛没反应过来,项明章已经递上一副拳套,看来真打算让他练防身术。   楚识琛本来不想练,此刻身临其境,又被项明章散发的荷尔蒙迷惑,激出一丝蠢蠢欲动的兴趣。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脱掉西装领带、皮鞋袜子,将衬衫的领口和袖口都解开,项明章帮他戴拳套,身体带着运动后的热气靠近。   楚识琛问:“跟你打吗?你受伤了。”   项明章道:“你的意思是我招架不住?”   楚识琛能屈能伸:“是我招架不住,那你下得了手吗?”   项明章说:“商场无父子,擂台无夫妻。”   “不要胡说八道。”楚识琛抬手肘,蹭掉项明章腮边的汗,趁机端详这张面孔,“会打脸吗?打花了我怎么上班?”   项明章嗤笑:“话这么多,你害怕?”   墙边的屏幕在播放比赛,楚识琛戴好拳套,模仿选手的动作互相一碰:“我怕天赋异禀,吓着你。”   四方擂台,白地红绳,正上方的吊灯亮得刺眼,楚识琛的感官中尽是新奇,垂着双手不懂要摆出防御的姿势。   项明章却不提醒,突然出拳。   楚识琛骇然一惊,堪堪躲过,不忘维持表面的镇定,说:“我见了凝力医药的曹总。”   项明章配合地问:“谈得怎么样?”   “挺顺利的。”楚识琛移动步伐,仿佛游刃有余,“下周约好了,双方的团队会正式接触。”   项明章跟着挪动,保持攻击又是一拳,说:“亦思一直深耕医药领域,这个项目属于舒适区。”   楚识琛没躲开,吃痛挨了一下,蹙眉说:“这些年客户流失,今年稳下来,口碑和市场份额一起往回抓。”   项明章忽然问:“跟李藏秋怎么样了?”   楚识琛微喘:“不太和睦,我在公事上故意刺激他,针锋相对了几次。”   说话间,他被项明章的进攻逼得连连后退,扶住围绳才没摔倒,继续说:“他一向表面大度,不知道能忍多久。”   项明章退回擂台原点,说:“好了,热身结束。”   楚识琛一愣:“什么?”   项明章正式开始,脸色一沉,无半点玩笑的神色,挥拳凶狠,踢腿猛急。   他使出招招到肉的力度,再戛然收敛,不舍得落在楚识琛的身上。   而楚识琛阵脚大乱,跟不上节奏和动作,闪躲之间就无暇攻击,他听见自己在喘,心脏在怦怦直跳。   迎面一记勾拳,带着风,楚识琛紧紧闭上了眼睛。   拳头没落下,项明章半路换了招式,他伸腿别住楚识琛的膝弯,用力一勾把人撂倒在地。   楚识琛失去平衡,身体后仰,睁开眼是明晃晃的灯光,项明章托着他栽下来,“咚”的一声,一齐跌在了擂台中心。   他胸膛起伏,抬手在项明章的心口敲了一拳,总算占到一点便宜,说:“你赢了。”   项明章道:“擂台赛六个回合,我连胜了五回。”   楚识琛累得躺平:“最后一回为什么输了?”   “因为你给我打电话,我分心了。”项明章道,“挨了第一拳,不等反应就来了下一拳,接二连三,一旦落于被动就很难反击成功。”   楚识琛霎那明白了什么,锐利地说:“主动权至关重要。”   搏击如此,别的事情大概也一样。   游艇爆炸,被跟踪,这些问题一天不解决,他们就处于被动,不知道暗藏的危险是一根针,还是一把刀。   项明章在乎楚识琛的安危,楚识琛在乎楚家人的安危。   “坐以待毙不是办法。”项明章的伤处隐隐作痛,起身说,“我们应该再主动一点。”   楚识琛站起来:“那需要从长计议,一步一步来。”   “第一步,”摘下拳套,项明章又闷了满手汗,“先陪我去洗澡换衣服。”   楚识琛无言:“然后呢?”   项明章问:“还要不要吃巧克力?” 第95章   雷文顿轰鸣着滑出俱乐部大门,楚识琛坐在副驾上,打开一包巧克力。   项明章洗了澡,运动后身体高温,只穿着件衬衫,太阳穴在比赛时被拳头擦了一下,略微浮红。   他开车速度一向偏快,驾驶着超跑更加迅疾,和车厢中舒缓的音乐形成反差。   巧克力的味道弥漫开,项明章消耗巨大,说:“给我吃一颗。”   楚识琛剥开一颗巧克力球,伸手喂进项明章的嘴里,正好十字路口拐弯,他问:“我们去哪?”   天朗气清,项明章说:“带你兜兜风。”   导航显示他们逐渐远离市区,近郊一片不知名的山峰,葱郁间有一些爬山的人影。   跑车沿着公路盘山而上,驶到半山腰,有一块野生的观景区域,项明章减速熄火,在景色最佳的位置停了车。   下车绕到车头前方,楚识琛俯瞰到大半城市,密集的楼厦,江桥轻轨,一列奔向国际机场的磁悬浮列车。   项明章把大衣铺在车前盖上,说:“坐这儿吧。”   楚识琛道:“你当心着凉。”   项明章先坐,把楚识琛拉到身前抱着,这种暧昧的姿势幸亏白天人少。   工作烦的时候,项明章会来吹风,大多在晚上,说:“天一黑,很多情侣过来约会,看夜景,看星星,还有……”   “还有什么?”楚识琛合理推测,“赏月吗?”   项明章轻咳一声,说:“车震。”   估计民国人不懂,项明章凑到楚识琛耳边解释,刚说了两句,楚识琛面露惊诧,忍不住道:“这怎么敢……太胡闹了。”   项明章逗他:“看来你暂时接受不了。”   楚识琛一听,警惕得要站起身,项明章眼疾手快地捉住他,嘴上得寸进尺地说:“这辆车不行,腿都伸不开。”   楚识琛严肃道:“你好歹读过书,有头有脸的,怎么什么东西都谈?”   项明章装作聆听教诲,歪着头,欣赏楚识琛英俊但古板的模样,然后反封建地说:“我读的不是经书,不懂色即是空。有头有脸,也有七情六欲。跟你谈又不是跟别人谈。”   他们缠绵的时候,楚识琛听过项明章讲荤话,但那只是私密的助兴,他道:“光天化日,你不会害臊么。”   项明章批判地说:“什么年代了,不要谈性色变。”   楚识琛发现身份暴露后,项明章会利用时代的观念差异上升高度。他不上当,坚持攻击个体:“就算在当代,你也过分了些。”   项明章问:“我怎么过分?”   楚识琛低声说:“我觉得你有点重欲。”   项明章纵了纵眉,对此评价他不引以为耻,更不气恼,反而琢磨道:“重欲的话,应该跟谁都可以。”   楚识琛倏地扭脸:“你说什么?”   “可我只想要你啊。”项明章说着后半句,抬手捏楚识琛的下巴,一偏头,吻住对方微张的嘴唇。   唇舌摩挲,都是巧克力的甜味,偶尔灌进一丝寒风。行人攀登到山顶了,发泄般大喊大叫,吓得楚识琛惊哼,细小尾音转瞬被项明章裹吸入腹。   分开,楚识琛断片了,呼喘着白色的哈气,耳垂一热,项明章仍没有放过他,他彻底忘记说过些什么。   不知是看穿,还是诱导,项明章说:“我觉得你喜欢接吻。”   楚识琛没了辩论的精明,晕乎乎的,竟诚恳地点了点头。   项明章自作自受,欺负半晌难受的还是他,抵住楚识琛脑后的发丝,他不讲理地警告:“别招我,否则真的把你拖上车。”   山顶总有人声传来,楚识琛心虚想回车上,这下只能忍住。   项明章拥着他,一起眺望远方的城市高楼,风吹草动间,灌木丛里爬出一条小指粗细的蚯蚓。   楚识琛盯着看,说:“我以为是条草蛇。”   “蛇不会轻易冒头。”项明章暗示,“所以要引蛇出洞。”   对手在暗处,不知道会伺机多久,他们要化被动为主动,就要引起对方的动作。   楚识琛道:“我对李藏秋的刺激太局限了,只是隔靴搔痒,要触及他最在乎的事情才行。”   项明章说:“李藏秋最在乎的,是权力和利益。”   过去的“楚识琛”听信李藏秋的谗言,楚太太靠李藏秋打理亦思,而李桁和楚识绘谈恋爱。   楚识琛道:“孤儿寡母,都依顺着他。”   一旦李桁和楚小姐订婚、结婚,项明章分析:“楚小姐年纪轻,楚太太不懂生意,‘楚识琛’不成器。李藏秋打着一家人的旗号,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样的话,就不止是挖亦思的资源,李藏秋可以吞掉整个亦思喂给渡桁。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真正的“楚识琛”拉楚太太卖掉股权,是第一个意外。沈若臻替代“楚识琛”,挽救亦思,是第二个意外。   项明章道:“对李藏秋来说,楚识琛不仅脱离掌控,并且威胁他的地位,楚家只剩楚小姐有剩余价值。”   楚识琛说:“不管幕后的人是不是李藏秋,他对楚家的心思绝不单纯。”   “你分析过李藏秋的动机,收益和风险不匹配,但他觊觎亦思是真。”项明章道,“我们就趁此机会,是他,真相大白。不是,逼他和李桁暴露真面目,解决楚小姐和亦思的后顾之忧。”   楚识琛起身,环抱双臂立在风口,假设道:“如果不是他,我们能不能同时引真凶出来?”   项明章思忖着:“游艇爆炸,股份收购,真正的楚识琛……其中必定有人或者事,是真凶的目标。”   Alan重新浮出水面,跟踪他们,说明当时的计划失败了,目标没有解决。   楚识琛说:“再来一次签约派对,会怎么样?”   项明章道:“用亦思的股权做文章,那就要牵涉到楚小姐。”   “不能让小绘做靶子,她必须安全。”楚识琛说,“当初的主角是‘楚识琛’,那就把目标依然集中在‘楚识琛’身上。”   项明章看着他:“你也必须安全。”   山上风寒,不能吹太久,他们返回车上,下山减速,一圈圈回归山脚的公路。   楚识琛一直瞒着家里,发展到这一步,该告诉楚太太了。   项明章对楚家而言是外人,但他担心楚识琛的安危,做不到置身事外,楚识琛也需要和他一起商量。   静默半路,播放的钢琴曲演奏到高潮,楚识琛冷不丁地说:“我想一并告诉家里人,我和你的关系。”   项明章出乎意料,因为他知晓楚太太不是对方真正的母亲,况且“出柜”对楚识琛来说,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问:“想好了吗?”   之前被楚识绘猜到他们关系匪浅,楚识琛就犹豫要不要坦白。他顾忌自己的身份,有朝一日曝光了,他无法预测楚家的态度。   万一不如人意,项明章夹在中间恐怕会为难。   可他又想试一试,把项明章带到长辈亲属面前,言明不是朋友、上司、甚至知己,摘下所有清白的幌子。   他要尝尝,郑重地承认爱意,究竟有没有旧时想象得那么艰难。   就算有……楚识琛问:“你会单手开车吗?”   项明章右手松开方向盘,不等询问,楚识琛主动扣住他的手掌,十指相嵌,嘟囔着说:“为了你,我可以办到。”   项明章在观景台上挖苦楚识琛“封建”、“古板”,这一刻被民国人弄得胸口发烫。   还没完,楚识琛贪心地沉吟道:“要是我的父亲母亲在世就好了,我把你带回家,介绍给他们。”   项明章望着宽阔的公路,脑中浮现出一片时空交错的光景,他问:“那我带多少聘礼合适?”   楚识琛嗤嗤笑了一声:“要轻巧的。”   项明章道:“为什么?”   楚识琛说:“我父母亲估计吓得绅士不绅士,闺秀不闺秀,姚管家要大念阿弥陀佛。你的聘礼也会退回去,沉的话多费事。”   项明章听他讲得活灵活现,跟真的一样,说:“那我把你家人吓着,会不会被打出沈公馆的大门?”   楚识琛道:“你会搏击,总不能打输吧。”   项明章说:“那怎么好意思还手。”   “你撂我的时候不是很痛快吗?”楚识琛越说越觉得荒唐,却也欢喜,“不会的,我家都是斯文人。”   “那你怎么介绍我,男朋友?”项明章觉得程度不够深,不够牢固,努力搜刮旧社会的称谓,“情郎?”   楚识琛有些嫌弃:“我们没有那么土。”   “……”项明章更进一步,“未婚夫?”   楚识琛道:“你不是说了,擂台无夫妻。”   项明章:“所以呢?”   楚识琛说:“下了擂台是不是可以做。”   项明章滑动喉结,下颌至嘴角紧紧绷着,他忍不住动唇,却心率快得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楚识琛……”   “现在是沈若臻。”   项明章甘之如饴地改口:“若臻。”   “喜欢接吻是谁都可以。”沈若臻延迟地辩白,“可我只是喜欢亲你。” 第96章   周日,项明章应邀到楚家,因为要谈事情,他衣着正式,也没带太多花哨的礼品。   楚识琛一早坐在门廊的吊椅上等候,起身迎接项明章,昨天刚见过,腻在一起大半天,今天都端着矜持的姿态。   花园里还有一辆车,楚识琛请了雷律师过来。   项明章穿着件毛呢西装,双排扣,问:“我迟到了么?”   “没有。”楚识琛伸手,在暗金色的纽扣上戳了一下,“时间正好,进去吧。”   一楼会客室,楚太太、楚识绘还有雷律师都在。唐姨和秀姐这两天休假,出门了,茶几上没有新鲜的甜点,只摆着一壶咖啡和一盘水果。   楚识琛陪项明章坐在一侧的双人沙发,为每个人倒了一杯咖啡。   亲昵寒暄后,楚太太问:“小琛,你把大家叫到一起,什么事情啊?”   楚识琛目光示意雷律师,拿出准备好的文件资料,说:“我认为游艇事故有蹊跷,一直在背后调查。”   楚太太愣道:“游艇……蹊跷是什么意思?”   楚识琛回答:“我怀疑游艇爆炸不是一场意外,是人为造成的事故。”   楚太太大惊失色,她当初只在乎楚识琛的生命安全,根本没心思理会其他,以为整件事盖棺定论,这么长时间都快忘记了。   “怎么会呀?”楚太太慌忙道,“那是谁做的?为什么,有人要害你?”   楚识绘虽然吃惊,但镇定一些,接过资料和楚太太一起翻看。雷律师叙述调查经过,以及存疑的地方。   楚太太亟不可待地问:“查到了吗?”   雷律师道:“律所的能量有限,多亏项先生帮忙查到了。”   项明章正啜饮咖啡,不疾不徐地说:“嫌疑人有两个,都是泰国人,其中一个叫Alan。”   楚识琛讲述详情,把目前掌握的信息如实相告,包括他们在广州被Alan跟踪。   楚太太攥着拳头,捶在大腿上:“你怎么不早告诉家里?万一又出什么事,妈妈不要活了。”   楚识琛安慰道:“调查了很久,一度搁浅,我怕太早说出来害你们担心。”   楚识绘很聪明,问:“哥,那你现在有头绪了吗?”   楚识琛和项明章对视一眼,坦白了他们的怀疑,提到“李藏秋”的时候,他停顿几秒,观察着楚识绘的反应。   楚太太把楚识绘搂住,眉头紧锁,没有反驳。   雷律师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说:“事故是李总负责善后,为了压消息,很匆忙,一些疑点直接略过了。”   楚太太实话实说:“压消息也是我的意思,因为怕影响不好。”   雷律师补充:“嗯,只是一种猜测,假如李总有问题,事后处理他可以顺水推舟。”   楚识琛问:“小绘,你有什么看法?”   楚识绘似乎记起一件事,她握住楚太太的手,说:“哥,当初妈妈答应你,把股权一起卖给项樾,是我同意了的。”   真正的“楚识琛”一哭二闹三上吊,逼楚太太妥协卖掉股权,然后以创业的名义企图独吞。   楚太太之所以答应,表面是因为溺爱儿子,其实她另有打算。不料楚识琛出事,失忆了,她就再没提起。   楚太太苦笑了一下:“股权看似能傍身,孤儿寡母拿着招人惦记,反而不踏实。”   况且亦思当初一年不如一年,与其断送在李藏秋的手里,不如卖个好人家,也许还能有点起色。   所以楚太太决定只留下楚识绘的股权,一来楚识绘年纪小,就算李藏秋想利用两家结亲做些什么,这一年两年也没办法。   二来是个退路,她和楚喆重点培养这个女儿,将来楚识绘想进公司的话,股权在手会顺当一些。   楚太太平时爱美、娇气、有股不符合年龄的天真,除了交际打扮仿佛什么都不操心,实则心里藏着一面照人的镜子。   楚识琛却不意外,美津楼那一次,李藏秋提出让李桁和楚识绘订婚,楚太太没表现出丝毫抗拒,但四两拨千斤配合他唱了一出红白脸。   他便隐有感觉,楚太太自有一杆称,装作糊涂,其实为儿女计较分明。   楚识绘和李桁是青梅竹马,儿时一起长大的感情总是真的。她答应李桁的追求,和李桁交往,忖度过无数次,真情之中有没有掺杂别的欲望。   这大半年亦思和渡桁关系破裂,楚识绘和李桁也日渐疏远,她当然明白其中的微妙。   一段僵化的关系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力挽狂澜,要么压下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终结。   楚识绘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她干脆地问:“哥,你想怎么办?”   楚识琛假设过,如法炮制,再办一场签约派对,说:“我们演一场戏,把小绘手上的股权转到我名下。”   楚识绘有股权,无实权,就算毕业直接进公司,历练出来至少要三年五载。   楚识琛已经是销售部总监,有实权,有威信,如果再加上亦思的股权,能量更大,李藏秋一定会感受到威胁。   过去,李藏秋认为无能的“楚识琛”好控制,不同意他把股权卖给项樾。如今正相反,李藏秋惧怕的,是强势的楚识琛拥有更大的权力。   楚识琛说:“小绘,等李桁知道了一定会来问你,你要假装是被家里施压,是我逼你的。”   楚识绘问:“为什么?”   “因为我要弱化你,我来做靶子。”楚识琛道,“我和李藏秋积怨已久,矛盾一旦激化,他自然会把矛头冲向我。”   楚太太担忧道:“那是什么意思?”   楚识琛说:“上次是爆炸,冲着人命去的,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所以我要保证小绘的安全。”   楚识绘嚷道:“那你有事怎么办?你上次就差点没命!”   “是啊!”楚太太手心手背都是肉,“小琛,你上次死里逃生,这次不能再冒险了。不要不要,我受不了的!”   楚识绘把资料一扔,罕见地露出大小姐脾气:“这一年我刚看你顺眼,把你当大哥,你要是有什么不测,我和妈怎么办?”   楚识琛道:“我们引蛇出洞,要仔细防备的。”   项明章始终保持安静,听见“防备”抬眸,他防过项行昭,防过异心的董事,防过竞争对手,这种提防可松可紧,没有一个标准的尺度。   即使有,对方棋高一着的话,该如何应对?   项明章说:“我会帮忙。”   楚太太受了惊吓,差点忽略了客人,闻言礼貌拒绝:“明章,不能牵连到你。”   “不是牵连。”项明章说,“李藏秋知道我看重识琛,以为我在背后撑腰,我参与进来,对他来说逼迫感更强。”   楚识琛问:“你打算怎么做?”   项明章昨晚考虑了很久:“听说楚小姐要办设计展,场地和人工交给我,我可以趁机部署。”   设计展会向一些科技公司发出邀请,楚识绘说:“项先生,我本来想请你做观展嘉宾。”   “那样正好。”项明章道,“把股权转让安排在同一天,派对就是要人多热闹。为了安全,楚太太和楚小姐会悄悄离开,不会留在现场。”   楚识琛说:“也不要回家,最好避一避。”   项明章想好了:“我会派人全程保护,伯母,到时候你和楚小姐去新西兰待几天。”   楚识绘道:“哥,那你呢?”   楚识琛说:“我留下,不管真凶会不会现身,我作为当事人总要善后。”   项明章道:“任何计划都没有百分百的胜率,无论怎么样,我会陪他的。”   楚太太听他们一言一语充满默契,心情平复下来,甚至有种莫名的感动。   但道理还是要讲的,她说:“明章,我们很感谢你愿意帮忙,可这件事有危险,你受连累的话,楚家没办法跟项家交代。”   项明章说:“项家我做主,不需要跟谁交代。”   “胡话,你妈妈呢。”楚太太苦口婆心,“这是楚家的家事,不可以把你扯进来。”   项明章一顿:“伯母跟我见外吗?”   今天要谈的事情只差一件,楚识琛突然端起冷掉的咖啡,喝酒似的灌下一大口,既润嗓子又壮胆。   他宣布道:“项先生不是外人。”   项明章时刻挑剔细枝末节:“项先生?”   楚太太不明所以,楚识绘似懂非懂,雷律师旁观有些疑惑,好巧不巧,唐姨和秀姐回来了,敲开门,各自举着一盒路上买的甜品。   人也太齐了,那就都听一听,做个证。   楚识琛不算字正腔圆,但清亮悦耳,开口换了称呼——“我和明章在谈恋爱。”   会客室内鸦雀无声,项明章颔首,克制地将笑意抿入嘴角。   雷律师从业多年,见多识广,最先反应过来:“啊……恭喜。”   楚识绘右手捂着嘴巴,弯着眼睛,左手冲楚识琛竖起了大拇指。   唐姨和秀姐愣在门口,互相掐了一下,疼得嘴瓢,问:“你们吃不吃蛋挞,刚出炉的……”   楚太太的心情跌宕起伏,遭不住地摁着胸口,喃喃道:“老天呀,楚喆,你儿子领回家一个总裁。”   楚识琛说时坦荡,说完有些不知所措。项明章托住他一只手,跟着表明态度:“我们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   楚识琛含蓄地说:“感情甚笃。”   项明章道:“任何问题,我一定会陪他解决。”   楚太太惊喜交加,眼睛红红的,好一会儿才平复。   她恍然想起春节那几天,问:“小琛去拜访你妈妈,难道……”   “是。”项明章说,“我妈比您知道得早一点。”   楚太太之前就邀请过,这下更名正言顺,说:“我和小绘去新西兰,白小姐要不要一起?”   项明章要帮忙,牵涉其中,总归有风险。万一出事,白咏缇远在国外,方便隐瞒,不用为他担惊受怕。   这一年来,白咏缇不曾离开缦庄,一个大活人,长久地关在一个地方,怎么会快乐?   楚识琛道:“借此机会,劝伯母出去透透气吧。”   项明章行事果断,唯独对这件事没有信心,说:“我试试看吧。” 第97章   谈完事情,雷律师先走了,楚太太一定要留项明章吃午饭。   汤水要多炖一会儿,楚识琛带项明章上了二楼。   一路走来,两个人在确认关系前屡屡越轨,在办公室酒后荒唐,在哈尔滨同床共枕,凭着一腔暧昧做足了亲热勾当。   在一起后,楚识琛留宿缦庄多日,数次在波曼嘉公寓过夜,深圳之行住在南山别墅,凡是项明章的地盘他都去过了。   在楚家却遵守本分,项明章来那么多回,今天二人关系公开,才第一次上楼踏进楚识琛的卧房。   房中整洁雅致,因为本身是客房,所以采光差了点,墙边的黑色施坦威隐匿在一片阴影里。   项明章掀开琴盖,在琴键上按了几个音,问:“我送给你的琵琶呢?”   楚识琛说:“在柜子里好好收着,定时拿出来擦一擦,你要检查吗?”   “琵琶有什么好检查的。”项明章环视一圈,不客气地在床头坐了坐,探手枕间,只摸出一本睡前读的散文集。   楚识琛道:“你在找什么?”   项明章说:“看看你有没有藏着小秘密。”   楚识琛立在柜旁,最大的一只抽屉锁着,他插上钥匙拉开,里面排列着七八盒雪茄,他没在家人面前抽过,每每关上门,对着露台半空吞云吐雾。   项明章踱近,他始终难忘楚识琛抽雪茄的样子,那只手,那片唇,蒙着苍白烟雾的那张脸,无一处不引人注目。   楚识琛也记得,项明章借品尝雪茄吻他,呛得厉害,为了片刻之欢不惜伤肝伤肺,他问:“你觉得味道好吗?”   项明章说:“忘了。”   抽屉里的雪茄由清淡到浓郁排列,楚识琛道:“挑一盒,送给你。”   项明章不懂行,说:“一支就够了,你帮我挑。”   楚识琛想着对家人坦承感情,原来不难,说出口时就像被燃着的烟烫了一下,不痛,让人想蜷起来。   他挑了一支中度味道的雪茄,叫“罗密欧与朱丽叶”,连上火机装进便携的牛皮烟包。   项明章道:“你说过,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会抽一支,能排解吗?”   楚识琛说:“等你不痛快的时候可以试试。”   项明章将烟包收好:“单身汉只能靠烟酒,我要你安慰我。”   楚识琛无端想起项行昭,大约因为项明章强大,霸道,仅有的两次低落都发生在项家面前,而项行昭会跟着发病失控。   他答应:“我当然会陪着你。”   午餐准备好了,楚识琛和项明章下楼,一顿饭吃得和和美美。楚太太对项明章说了好多话,什么多担待,多包涵,简直要把楚识琛托付出去似的。   吃完饭,楚识琛送项明章离开,返回别墅,楚太太和楚识绘依偎在沙发上,今天获知大量信息,忧喜参半,这会儿静下来只剩疲惫。   楚识琛陪她们待着,母女俩说幸好有他在。   他忽然想,尽力做好这个假的儿子、假的大哥,未来某一天身份暴露,希望她们的怨恨能少一点。   周一,楚识琛带售前咨询部经理和周恪森,去凝力医药公司正式洽谈需求,并实地了解凝力旧系统的功能问题。   中午回到园区,楚识琛没去餐厅,直接回十二楼办公室,他缺席早晨的例会,攒了几本文件要看,还有两份待签的售前接口表。   一口气处理干净,楚识琛曲指压了压眉心,起身去李藏秋的办公室。   午休时间,李藏秋靠坐在沙发上眯了一刻钟,他保持着松弛的姿势,抬手紧了紧领带,说:“坐吧。”   楚识琛落座一旁的单人沙发,茶桌上器具齐全,煮着水,李藏秋习惯醒后喝一杯浓茶提神。   楚识琛也渴了,从茶罐里夹一把君山银针投入茶壶,说:“上午见过凝力医药的团队了。”   李藏秋问:“谈得怎么样?”   楚识琛一边汇报一边洗茶,语调轻缓,手上掂掇茶具,动作利落又稳当。   李藏秋偶尔“嗯”一声,没提别的意见,他瞧着楚识琛从内到外温润成熟,再联系过去,总觉得不太真实。   聊完公事,楚识琛斟好一盅浓茶,自然地说:“李桁最近不忙吗?”   李藏秋啜饮细品,耷着眼皮:“他自己在外面住,我不怎么管他。有事情?”   很多人夸赞李藏秋保养得当,这一年来却见老了,楚识琛注意到李藏秋眼周深刻的纹斑,说:“他为小绘的设计展忙前忙后,别耽误了渡桁的工作。”   楚识琛极少在公司谈私事,李藏秋咂着茶味,说:“小绘办设计展不容易,帮一帮是应该的。”   “主要就是场地的问题。”楚识琛道,“项先生听说了,他会帮忙找个地方。”   李藏秋缓慢地笑了笑:“项先生跟你关系好,但跟小绘隔着一层,李桁作为男朋友和小绘更亲一些。”   楚识琛捻着茶盅,说:“叔叔你不懂,学校就是微缩的社会,李桁帮忙,难保不会有人说小绘依靠男朋友。”   李藏秋不在意道:“那有什么。”   楚识琛反问:“如果李桁被人说靠女朋友开公司,他会乐意吗?”   李藏秋脸色稍沉:“那让项先生一个外人帮忙,就没关系?”   “我告诉小绘是我的人脉。”楚识琛淡笑道,“毕竟项先生提出来了,我也不好拒绝,叔叔代我跟李桁说一声吧,别让他责怪小绘不领情。”   李藏秋不好再说什么:“不会的,他们俩感情很好。”   午休快结束了,楚识琛又为李藏秋斟了一盅茶,他只提了设计展,时机尚早,没透露签约派对的事。   在公司里人前人后,楚识琛一切如常,闲下来的空隙会陪楚太太和楚识绘发消息,聊半句闲话,确认彼此无虞。   黄昏时分,内线电话响了。   楚识琛没抬头,抓起电话接听:“你好,哪里?”   一道熟悉的男声:“总裁办公室。”   楚识琛读完文件上最后一行字,嘴角轻动:“有什么指示么,项先生?”   项明章说:“别让司机等了,下班你跟我走。”   楚识琛问:“有事?”   项明章道:“算是应酬吧。”   没提前知会,说明不是大场合,楚识琛便没有细问。下了班,他去洗了把脸,搭电梯直降地下车库。   项明章的专用车位很显眼,车头灯爆闪两下,副驾驶的门轻轻旋开。   楚识琛走近上车,冷水刚洗过的脸细腻清白,眉峰鼻梁的起伏处在黯淡的车厢里描着珍珠色的浅光。他半侧着身子系安全带,眼梢等不及地斜睨向驾驶位,温柔中带着几分倜傥。   项明章伸手过去,脸颊也好,耳垂也行,总之忍不住想捏一把,楚识琛却挥开他的手,轻咳着端正坐姿:“有同事。”   正值下班高峰,人来人往,项明章没揩到油,发动引擎连摁几声喇叭,在一片退避中嚣张跋扈地冲出了车库。   楚识琛问:“什么应酬?”   项明章说:“我给楚小姐的设计展物色了一个地方,虚谷苑。”   楚识琛有所耳闻,全市有不少艺术园区,虚谷苑是较为高端的一个,只承办奢侈品牌时装秀,国内外知名艺术家的作品展,以及一些大集团的产品发布会。   虚谷苑的投资人应该挺有门路,楚识琛道:“听说门槛蛮高的,这种大学生办的设计展能接受吗?”   项明章挑中虚谷苑,一是场地合适,有现成的布展团队,二是自家地盘,方便安排。他说:“好商量,投资人是我姑父。”   楚识琛对项明章的姑父有印象,总是伴在项環身边,不大瞩目,说:“今晚见你姑父谈这件事?”   项明章不客气道:“他罗里吧嗦的,我懒得问,跟我姑姑说就行。”   姑侄约在一家中式餐厅,每晚只接待两桌,私密性很好,进门后一路亭台楼榭流觞曲水,不见半个人影。   包厢里一扇屏风隔开内间,有人坐在里面弹奏古筝,项明章和楚识琛净手沏茶的工夫,项環来了。   不过不止项環一人,齐叔推着项行昭随行在后。   项明章从容起身,叫道:“爷爷,姑姑。”   项環今天休息,去静浦大宅探望项行昭,说:“接电话的时候,你爷爷听见我叫你的名字,就念叨你,非要跟着来。”   项行昭一直在家静养,状态还算稳定,项明章道:“出门透透气也好。”   “还得是你呀,不露面就能让你爷爷惦记。”项環面带微笑讲刻薄话,“不像如纲,抱着孩子隔三差五在面前晃悠,老爷子都没反应。”   项明章笑笑,春节的一场闹剧余韵悠长,大家都往大宅跑得勤了,是怕项珑真的回来,还是担心项行昭情况恶化,要多挣一点表现?   项明章扶项行昭坐在身边,说:“齐叔,一起吃吧。”   齐叔自觉挑了长桌一角的位置,菜品上齐,项環和蔼道:“小楚,听说你升职做总监了,恭喜呀。”   楚识琛说:“谢谢项总。”   “不必那么讲究,跟着明章叫姑姑就好了。”项環能严能柔,“你越来越本事,你妈妈一定很高兴。”   聊了几句家常,项明章盛一碗粥给项行昭晾着,切入正题:“姑姑,我想借虚谷苑办个活动。”   项環问:“你们公司的活动?虚谷苑四五个区,你借多大地方?”   “项先生是帮我的忙。”楚识琛说,“我妹妹要办一场设计展,是学校的课外项目,除了一部分师生,会邀请一些科技公司的专业人士观展交流。”   项環沉吟道:“小姑娘这么厉害,那要支持的,不过这个月有美术展,别冲突了,你们打算借几天?”   项明章想了想:“三天吧,要布置。”   “当天大概几点结束?”项環说,“清洁是外包出去的,一般活动结束一小时内就要打扫,弄干净要例行检查一遍场地和设备。”   楚识琛道:“白天是设计展,晚上还有一场派对。”   虚谷苑办过大型文艺沙龙和开放式艺术派对,不过项環没参加过,问:“多大规模?要单独布置吗?”   “具体人数还没定,保守估计三四十人吧。”项明章说,“别的不用管,把安保加强一些。”   项環忽然沉默,夹了一粒牛肉送口,细嚼慢咽道:“你要哪种安保,保护还是保密?派对性质要把好关,不要玩得太过火。”   过去的“楚识琛”花名在外,不怪项環误会,项明章说:“姑姑你想哪去了,是庆祝派对。”   楚识琛和项環没有利害关系,解释道:“是我家里要做股权转让,打算办个派对举行签约仪式。”   项環放下心来,据她所知,楚家只剩楚识绘有亦思的股权,如今楚识琛在公司前途光明,八成是要股权傍身,她道:“你们兄妹感情不错。”   场地敲定,粥也不烫了,齐叔说:“项先生你吃吧,我喂项董。”   项行昭神情呆滞,实则听着大家说话,哼道:“明、明章,喂。”   “我来吧。”项明章端起碗侧身,用瓷勺搅动浓稠的海参粥。   他一勺一勺喂给项行昭,粥从嘴角流下,要擦掉,味道不够要夹菜,菜不合意吐出来,他就伸手接住。   项環“啧啧”感叹:“爸,明章对你多有耐心。”   项行昭今天很老实,但进食速度比平时慢,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项明章,仿佛想延长祖孙相处的片刻。   吃完饭,齐叔推着项行昭在前面走,项環在后面对项明章悄声:“过年受了刺激,你爷爷更糊涂了,经常呆呆的好久不动,血压忽高忽低的。”   项明章说:“调养一阵看看吧,不行就住院。”   项環道:“是提了项珑的缘故。”   项明章说:“上次是爷爷自己提的。”   “我不管谁提的。”项環借着项明章有求于她,干脆明说了,“项珑的下落你知道,但他暂时最好不要回来,你爷爷经不起刺激了。”   项行昭是最希望项珑回家的,外人都瞧得出,项明章不说破,也不保证:“嗯,我心里有数。”   餐厅外等着一辆行政加长的帕拉梅拉,以前是项行昭的日常专车,生病后用得少了,一直停在静浦大宅的车库里。   齐叔把项行昭从轮椅中扶起来,但项行昭抗拒着不上车,颤巍巍地朝项明章扬起手。   那只手腕上戴着“庄周梦蝶”的精工表,项行昭又是一挣,晃动着推开齐叔,喊道:“明章!”   项明章愣了一下,走上前,项行昭衰老沉重的身体扑向他,竟是要和他拥抱。   项環笑说:“就那么舍不得嘛,让他周末去静浦陪你。”   楚识琛束手旁观,发觉项行昭原来和项明章差不多高度,病躯佝偻才显得矮了一截。   冷风萧瑟,项行昭迷了眼睛,暗灰的眼球沁湿一片热泪,他仿有知觉,低下头,擦在了项明章的肩上。   “爷爷。”项明章低声问,“怎么了?”   项行昭口齿不清,松开他,支撑不住地仰倒下去,被齐叔托住扶进了车厢。   楚识琛不愿迷信,可他莫名想到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第98章   项明章目送车身驶远,抬手摸上肩头,被项行昭挨过的位置洇湿一块,他用力按了按,说:“我们走吧。”   离开餐厅,楚识琛一路凝望着窗外,场地的事情解决了,李桁知道项明章帮忙一定会向楚识绘确认,到时再透露派对的消息。   新西兰那边有楚太太的亲戚朋友,会安排妥当,楚识琛将各种事情捋了一遍,问:“对了,你跟伯母说了吗?”   项明章摩挲着方向盘:“没有。”   楚识琛感觉到雷厉风行的项明章在拖延,而拖延意味着逃避,他好奇地说:“缦庄的马场养了几匹马?”   项明章哼笑一声,听懂楚识琛是愿意陪他去的意思,路口拐弯改道,他同样含蓄地回答:“忘了,带你去看看。”   一小时后抵达缦庄北区,天不早了,他们来得突然,所幸白咏缇还没有睡下。   深居避世,苦衷不是能轻易说出口的,楚识琛向白咏缇问候过,讨了一杯白水,懂分寸地留在客厅等候。   项明章随白咏缇进了书房,关上门,他参观似的晃荡到墙边,书柜是若干方格,一格书一格摆件,交错有序。   在众多珍藏的典籍中夹着一本教材,项明章抽出来,是他念大学时的专业书,不知道怎么会辗转保留至今。   白咏缇洗过澡,披散着长发,屈身坐在矮桌边的蒲团上,问:“你有事跟我说?”   既然来了,何必拖拖拉拉,项明章道:“快月末了,识琛的妈妈和妹妹要去新西兰度假,想邀请你一起去。”   白咏缇面无表情:“不用了。”   项明章说:“楚家在新西兰有个农场,比缦庄漂亮,楚太太也知道了我和识琛的关系,你就当搭伴去散散心。”   白咏缇道:“我没有烦心事,不需要散心。”   “我有。”项明章生出一股无奈,他告诉白咏缇调查游艇爆炸的事,“会发生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可能会有风险。”   白咏缇不为所动:“那你要保护好识琛和你自己,不用担心我。”   项明章道:“楚太太好心邀请,趁这个机会你见见人透透气,整天待在缦庄不闷吗?”   “那你替我向楚太太道歉,她的好意我心领了。”白咏缇温声却坚决,“我是个闷葫芦,不喜欢出去走。”   项明章料到这个结果,像一拳砸在棉花上,只觉无力,他把那本书塞回柜子,书脊和木板撞出“咚”的一声。   他对往事避而不谈,是不愿触碰白咏缇的伤疤,不代表他愿意看着白咏缇一直半死不活地与世隔绝。   “那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项明章冷声问,“每天吃斋念佛,早晚抄经,你就这样过完后半辈子?”   白咏缇掖了掖耳鬓的发丝:“这样挺好的。”   “好?”项明章说,“你闷在这儿自苦有什么好?”   白咏缇问:“你是要逼我见人,逼我出去吗?”   “我想让你活得痛快。”项明章道,“妈,没人能控制你了。你想去哪就去哪,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你为什么非要折磨自己?”   白咏缇反问:“那你呢?你为什么待在项家,还要做项行昭最孝顺的孙子?”   项明章顿了十几秒钟:“我姓项,是项樾的副总裁和大股东,是项行昭最属意的接班人,为了公司家业,我为什么要走?”   白咏缇说:“你要权势地位,已经够了,没人能把你我怎么样,你还要争到什么程度?”   项明章斩钉截铁:“我要让项行昭付出代价。”   “他早就像个废人了。”白咏缇难得激动起来,“明章,别因为怨恨做错了事。”   项明章冷笑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忘了那些事,跟你一样信佛念经,规劝自己放下仇恨?还是和项珑那个懦夫一样,做个远走高飞的缩头乌龟?”   白咏缇猛地站起身:“我怎么样无所谓,我怕你走了歪路!”   项明章道:“那就不必等到现在,项行昭在两年前中风的时候就一命呜呼了!”   白咏缇瞪大双目,面露惊惧。   项明章垂着手,眉心微微狰狞:“我不会走歪路,披着一张孝顺的假皮,忍辱多年走到今天,项樾,项家,我要做获利者,我要做主,要看着项行昭咽气才罢休!”   白咏缇喊道:“明章!”   项明章眼底似有狂澜:“你信佛,我不信。我项明章不用谁保佑,满天神佛的善心要是无处释放,可以等着将来有一天为项行昭超度,因为他一定会死不瞑目!”   白咏缇摇晃不定,一腔苦闷,多年郁结,堵在胸中要爆炸四溅,她抓起桌上的花瓶重重一摔!   碎裂的瓷片伴着冷水残花,零落了一地,白咏缇扬起杯盏、烛台、书报,一件件砸在地板上,她像变了个人,淡然消失,恬静无存。   项明章杵在原地恍惚,眼前的白咏缇和曾经的“母亲”重合,那么脆弱,痛苦,歇斯底里。   书房的门推开了,楚识琛听见动静跑来,惊立在门口。   半屋狼藉,白咏缇跌坐在地上,长发凌乱看不见表情,项明章阴沉地站在墙边,像个无措的始作俑者。   青姐小跑过来,冲到桌边扶白咏缇,吓得不敢张口。   楚识琛快速镇定,近乎命令道:“明章,你出来。”   项明章回神似的动了动,一步一步走出书房,楚识琛叮嘱青姐照顾白咏缇,然后拉着项明章离开。   一直走出庭院大门,楚识琛松了手,他想说点什么,哈出的白气在黑夜中飘散。   项明章抹了把脸,但抹不掉狼狈的神情,他佯装无事发生,问:“还要不要去马场看看?”   楚识琛配合他:“好,你带我去。”   马场离湖不远,围栏外缀着一圈地灯,依稀照着宽阔的坡道,单列式马厩和储物间并列,项明章带楚识琛走近能听见马匹的窸窣声。   一共六匹马,项明章最喜欢的纯黑宝马叫“壹号”,因为跑得最快,尾巴上系着蓝色丝带,表示不够驯服,有攻击性。   项明章把壹号牵出来,说:“我要骑一圈。”   楚识琛道:“我陪你。”   项明章保有一丝理智:“太黑了,改天再带你骑。”   楚识琛坚持道:“不用你带,我会骑马。”   项明章拗不过,挑了另一匹温顺健壮的白马,叫“如云”。   楚识琛牵过如云抚摸一番,然后翻身上马,动作娴熟飒爽,他上一次是骑马是几年前,快要忘记驰骋飞奔的感觉了。   空旷的马场只有项明章和楚识琛,长草拂动,马蹄轻快,驾驭着壹号和如云一前一后沿着外圈疾驰。   马匹鬃毛飞扬,耳畔是呼啸的大风,项明章骑得越来越快,仿佛要把全部愤懑抛洒在马场踏碎。   楚识琛稳稳地在后追逐,迎风喊道:“你跟伯母说了没有?”   项明章没回头,声音有些模糊:“她不答应。”   楚识琛又问:“所以你和伯母大吵了一架?”   项明章背影微僵,壹号的步子跟着乱了一拍,楚识琛夹紧马腹伺机追上:“为什么不能好好说?”   项明章皱眉回答:“是她太固执!”   说话间如云彻底超了过去,楚识琛拉扯缰绳,如云调转方向挡住了去路。   项明章紧急喊停,迫使壹号前蹄跃起,刺耳的嘶叫陡然划破了长空。   马蹄落地,五脏六腑震得生疼,项明章说:“这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楚识琛端坐马背:“再怎么样她是你的母亲。”   “你在教训我?”项明章道,“就因为她是我妈,我希望她像个正常人一样,不要日复一日地关在这儿。”   楚识琛呼吸着冰凉的空气,说:“这里宽敞漂亮,有马,有湖,有人照顾起居,多少人一辈人都享受不到这样的条件。”   项明章微眯着眼睛,没料到楚识琛会说这种话,回道:“你以为她很享受?平房还是豪宅,关一年两年,半辈子,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楚识琛反问:“那你呢?”   项明章愣住,楚识琛扯着缰绳纵马到他身侧:“南区是你留给自己的,空无一人,连猫都待不住。”   “如果是坐牢,这一大片樊笼关着的只是伯母吗?”   楚识琛第一次来缦庄,第一次见白咏缇,在观音像前白咏缇说“不受苦难不会信”,那是不是说明白咏缇曾经尝过苦难?   心结难解,所以要靠一份信仰求得安慰?   白咏缇绝缘项家的一切活动,是项明章的逆鳞,而逆鳞之所以是逆鳞,是因为被扒开都会暴露出旧疤。   外人都以为母子二人的症结是项珑,但项明章对项行昭感情莫测,每次情绪起伏都有项行昭在场,刚才在书房里,露骨恨声一句句全是项行昭的大名。   楚识琛早有猜测,说:“趋利避害是本能,伯母忘不了受过的伤害,她觉得待在这里足够安全,对不对?”   项明章抗拒地说:“我不知道。”   楚识琛戳穿他:“你买下这片庄园,不,你想要这样一个地方的时候,索求的是什么?你让人把树种得密不透风,是喜欢,还是心内的防御反应?”   项明章在马背上晃了一下,颠簸已停,昏黑视野反而模糊,微弱灯光晕开了楚识琛的轮廓。   “项明章!”楚识琛叫他,强迫他目光聚焦。   项明章呼吸急促:“你还要说什么?”   楚识琛冷静高声,遮盖了眼底的疼惜:“伯母受伤害,痛苦的还有你,伯母自苦走不出阴影,你深藏仇恨同样得不到痛快。”   “你和伯母一样渴求安全感,曾经无助的时候是不是想要这样一片地方躲起来?”   “缦庄,丝布为缦,裹身成了束缚,伯母心结不解,你的恨意不消,你们谁也没有解脱!”   “你根本瞧不起抛家弃子的窝囊废,所以你最恨的不是项珑,到底是谁?!”   “你愤慨难当地写下那一幅《破阵子》,究竟是为什么?!”   缰绳要把虎口磨破,项明章逼白咏缇崩溃发泄,他也被楚识琛一步步逼到了悬崖边。   “是。”项明章眦目承认,“因为我恨老天不长眼,让项行昭捡回了一条命!”   楚识琛一阵胆寒:“他伤害过伯母……对吗?”   项明章怒极,隐忍二十多年,宣之于口犹如从骨头缝里放血挖肉:“项行昭对我母亲不轨,我八岁就知道了。”   楚识琛震愕不已,终于懂了项明章说的 “龌龊事”。   “静浦的芙蓉鸟,是养给我妈解闷儿的。”项明章切齿说道,“我的前途,外祖一家的生计,许辽,桩桩件件都是项行昭威胁的手段。”   今晚吃饭,项明章照顾项行昭的体贴模样历历在目,楚识琛松了缰绳下马,问:“这么多年你一直在伪装?”   项明章俯视着他,跳下来,脚步趔趄:“他用地位压人,我就接班他的位子,他用权力强迫,我就夺他的权力。他对亲儿子内疚,我就偏不让他见项珑。”   楚识琛张开了双臂:“还有呢?”   项明章独自背负惯了,麻木不知疲累,说出口才发觉百骸尽是痛楚,他摇晃着抱住楚识琛,也被楚识琛抱紧。   身躯相贴,暖意融融,项明章却声色悲凉:“他因为腌臜私心器重我,我就让他知道,我不过是一头养不熟、想他死的白眼狼。” 第99章   壹号和如云没了管教,一黑一白荡着马尾跑开了。   项明章浑身重量依着楚识琛,彻底倾泻后心绪麻痹,半晌,他打直脊背,睁着一双幽深无底的眼睛,问:“我吓到你了吗?”   楚识琛尚未松开怀抱,摇了摇头:“没有,那我安慰到你了吗?”   项明章一刹那活过来,沉郁的脸色漫上一点缥缈笑意,他也说没有,说着倾向楚识琛,还要再拥抱片刻。   楚识琛狡黠地向后一闪,倒退着走,项明章扑了空,受过刺激的成熟男人,变成了幼稚又虔诚的困兽,目不转睛地跟着主人。   渐渐退到一片连绵的草坡,楚识琛脚下不平,垂眸的瞬间项明章迫近他,用骨子里的侵略性和征服欲将他牢牢抓住。   两具身体相撞,一起失去了平衡,项明章抱着楚识琛摔在草地上一滚,连大衣的下摆都互相纠缠。   他们气喘吁吁地松开,不计形象、不管脏净地躺在草坡上。   许久,呼吸平复,周遭静下来,项明章问:“在想什么?”   楚识琛说:“想你八岁是什么样子。”   项明章自己都没印象了,只记得个子很高,他从小就比同龄人高一头。   假如童年意味着天真快乐,那项明章的童年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他不怎么爱说话,课业忙碌,每天练习书法和钢琴,还要参加各种体育运动。   “我小时候特别爱攀比。”项明章回忆道,“和项如纲、项如绪比,和姑姑家的表姐比,和那些董事家的孩子比。”   楚识琛揣测:“因为项行昭?”   项明章分析当时的心理,说:“我知道他偏爱我的原因,我既嫌恶心,又拼命让自己衬得起这份偏爱。”   年少的他大概是害怕的,怕旁人说他不配,从而发现不可告人的真相。   楚识琛想起项家人酸溜溜的夸赞,说项明章是最像项行昭的,这份“相似”之中,伪装占了几分?   他问:“项行昭在照着他自己培养你?”   “是我在主动成为他。”项明章无法否认地说,“项行昭是个狡猾的老匹夫,我真的像他,他才会信任。我也只有像他一样,才能取代他。”   项明章念小学后,每年寒暑假项行昭会带他去项樾,从一天到三天,再到一整个工作周,他被允许自由进出任何部门。   中学的时候,项行昭让项明章参与公司的项目,一开始是言传身教,明面上的企业运作,背地里的驭人之道,商场策略,商人心机,项行昭都教给了项明章。   后来项行昭就不管了,让项明章跟着一众董事和管理去“混”,受人敷衍或尊重,得到反对还是拥趸,全凭项明章的本事。   在漫长煎熬的年岁里,项明章揣着不符合年纪的深重心思,一次次通过项行昭的考验。   十八岁成人,项明章正式成为项樾的股东,甚至有了职位。   大二那年项明章创办科技公司,项行昭本来是反对的,不允许他的事业重心偏离项樾,为了表忠,他把公司命名为“项樾通信”。   二十多年来,项明章无时无刻不戴着面具,欺骗着所有人,要不是恨意入骨,他恐怕某一天会精神分裂。   在项行昭面前,项明章孝顺、聪明、强势得恰到好处。他小时候假装羡慕别人有父亲,长大后假装思念着项珑,项行昭被他骗过了,把对项珑的爱和愧疚一并投射到他身上。   直到项行昭中风,变得糊涂,项明章才露出对项珑的不屑,当别人提到白咏缇,他才露出冰山一角的愤怒。   项明章的出类拔萃是真,风度翩翩是假,争强好胜是真,尽忠尽孝是假。   他对琐事没什么耐性,因为他尝够了忍耐的滋味,一桩丑事,一个秘密,他可以藏十年,二十年,直到目的达成。   经年累月,项明章的能力越来越强,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大。他是项行昭培育的一棵树,逐渐根深叶茂,无人能撼动。   更重要的是,大树才能遮风挡雨,项明章陆续安顿过去无力保护的人,接手寻找项珑,在项樾不断扩大势力范围。   祖孙的关系发生逆转,中风之前项行昭已经放手了很多,项明章从一颗威胁白咏缇的筹码,变成项行昭需要依赖的臂膀。   楚识琛望着漫天繁星,脑中闪过项明章亲历的万千日夜,最终回归爆发的原点,他问:“伯母这样子多久了?”   项明章低沉地说:“搬出静浦大宅,差不多就这样了。”   白咏缇曾经是惊弓之鸟,竭力吊着一口气活着,离开泥沼后,皮囊依旧,却没有了精神气。   楚识琛心生惋惜,转念道:“只要伯母自在舒服,别的不要紧。”   “你说得没错。”项明章叹息,“缦庄就是避世的地方,她躲进来觉得安全,所以不肯出去。”   楚识琛扭过脸,冬季干枯的草叶刺痛了脸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来。”   项明章道:“你说‘缦’是束缚,那我算不算作茧自缚?”   “不。”楚识琛阻止项明章钻牛角尖,“就算是,你带我来的第一次开始,你的茧壳就已经破了。”   项明章说:“遇见你之前,我没想过会带人来这里。”   好比童年没有天真,项明章青春期也没有悸动,人前做戏人后筹谋,唯独缺失了喜欢一个人的本能。   楚识琛陈述道:“除了我,没有别人介入你的领地。”   “没有。”项明章说,“除了你,谁又能把我看穿。”   项明章去碰楚识琛的手,摸到了大衣口袋掉出来的烟包,他捡起来,解开细绳拿出包里的雪茄和火机。   楚识琛翻身坐起来,说:“不能直接点火。”   项明章道:“我记得你先咬了一口。”   楚识琛捉住项明章的手腕,倾身咬住茄头,嘴巴占着,他轻抬眼皮用目光示意,不能多不能少就咬这个位置。   咬下来吐掉,楚识琛舔了下薄唇。   项明章打着火机,跃动的一簇火光在黑夜里闪烁,楚识琛抬手挡风,脑后是皎皎白月,一张脸映得橙红。   雪茄点燃了,项明章用力吸食,有些呛,吹出白烟寒风倒灌,他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楚识琛问:“味道好吗?”   项明章说:“太浓了。”   “罗密欧与朱丽叶不是最浓的。”楚识琛道,“应该给你拿一支清淡的。”   项明章修长的手指捏着雪茄,问:“你喜欢浓的还是淡的?”   楚识琛探身笼罩在项明章上方,把送出的雪茄抢下来,还用指尖扫过项明章的掌心给个甜头,回答:“瘾犯了,不挑。”   如云和壹号晃了一圈跑过来,达达马蹄响在坡下,楚识琛嘬吸一口雪茄,吐息成雾,他在夜幕西风里低下头,将余存的一缕薄烟渡进项明章的口中。   项明章搂住他,翻身一滚沾了满背细草,他们共享一支解忧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顶着同一片浩瀚苍穹,至浑身冷透。   已是三更半夜,送倦马归厩,项明章和楚识琛去南区睡觉。   缦庄实在太大,走得人腿软,楚识琛骑马耗光了力气,脚步渐渐拖沓。   项明章停下来等了两三次,单膝下蹲,说:“我背你。”   今夜谁都不轻松,楚识琛道:“不用。”   项明章说:“等你走到别墅,天都亮了。”   楚识琛惫懒地玩笑:“那我们看日出。”   项明章不废话了,擒拿似的把楚识琛拽到背上,顺势起身,勾住大腿一颠就背稳了。   楚识琛束手无策,伸手环紧项明章的脖子。他只有年幼时被管家背过,一路晃悠着小腿,到家发现丢了一只小皮鞋。   母亲训斥他,说他不稳重,他难过得哭了,父亲又来说,确实不够稳重,男子汉怎么能掉眼泪。   如今回想,那点小事微不足道,楚识琛侧对项明章的耳鬓,问:“你哭过吗?”   项明章没反应过来:“什么?”   楚识琛说:“这么多年你哭过吗?”   项明章回答:“没有。”   楚识琛感慨:“真是坚强。”   项明章掐他的大腿,脆弱退去,恢复了平时的霸道:“别用先辈的语气跟我说话。”   楚识琛半路睡着了,项明章背着他走到别墅,不忍叫醒他,把他轻轻放在床上,只脱掉了弄脏的大衣。   项明章退到外间关上门,了无睡意,终究惦念着白咏缇的状况。   他掏出手机拨通,刚响两声就接了,北区的座机电话永远是青姐负责接听,他直接问:“我妈怎么样?”   耳边传来白咏缇的声音:“我没事。”   项明章沉默下来,良久,说:“妈,怎么还没休息?”   “等下就睡了。”白咏缇道,“明早和识琛过来吃早餐,我让青姐煮了姜汤。”   项明章问:“为什么要喝姜汤?”   白咏缇说:“马场躺了半宿,我怕你们着凉。”   项明章攥着手机,不能想象白咏缇放心不下地追出来,远远躲在马场周围望着他的表情。   他妥协了,说:“我会告诉楚太太——”   然而白咏缇打断他:“我太久没出门,一定落伍了。”   项明章愣道:“妈……”   白咏缇的语气那么轻,做的决定却比千斤重:“就告诉楚太太,劳她关照,我答应了。” 第100章   楚识琛穿着衬衫长裤睡觉不舒服,醒了,窗外天蒙蒙亮,项明章挨在他身边,也没脱衣服,短发在马场沾了灰尘和草屑。   他们俩脏兮兮的,糟蹋了纯白的床单枕头,楚识琛难以忍受,拍了拍项明章的手臂。   项明章睁开眼,昨晚迎着寒风抽雪茄,嗓音变得粗粝:“不多睡一会儿?”   楚识琛也没清亮到哪去,说:“起来吧,洗个澡。”   项明章听话地翻身下床,手机放在枕边,快没电了,画面停留在通话记录那一页。   楚识琛有条不紊地说:“冷静一宿,伯母应该稳定了,等会儿我陪你过去。不要谈别的,新西兰也不要再提,你对伯母道个歉好不好?”   项明章插上手机充电器,畅快答应:“行,没问题。”   楚识琛机敏察觉:“你貌似心情不错?”   “还可以吧。”项明章装模作样地说,“我妈同意去新西兰了。”   楚识琛意外道:“真的?”   项明章揽楚识琛进浴室,一边复述半夜的通话一边把人剥光了,一起挤进淋浴间,花洒开到最大。   楚识琛的脖子上戴着项明章送他的项链,没摘下过,淋湿后银光融着水光,一片晶亮细碎缀在锁骨间。   水雾弥漫,项明章觉得楚识琛已非肉体凡胎,哪怕他双手钳着楚识琛的腰身,相贴的肌肤透着鲜活滚烫的温度。   楚识琛热得喘不上气:“项明章……水开小一点。”   “那怎么洗干净?”项明章把楚识琛抵在玻璃墙上,“这样呢,凉快没有?”   楚识琛身前身后两重天,他以为马鞍硬挺磨人,可晨间冲动的项明章更过分。   洗完,楚识琛腿心酸烫,还没缓过劲儿,项明章又强迫他吹头发。   收拾妥当已经天色大明,他们去见白咏缇,早餐丰盛,双方闭口不谈难堪的事情,就算揭过了。   姜汤煨得温热,浓浓的一小碗,楚识琛不喜欢姜味,抿两口停一下,喝得极磨蹭。   白咏缇瞧着好笑,说:“你不嫌烟味呛,却不习惯生姜的味道么,好歹是吃的。”   楚识琛郁烦的时候借烟消愁,绝不频繁,他闻了闻袖口:“我身上有味道吗?”   “没有的。”白咏缇解释,“我只是看你抽雪茄的动作很熟练。”   楚识琛反应过来,昨夜在马场被白咏缇看到了,那他放浪地伏在项明章身上岂不是也……他赧然地装自如,捧着姜汤快速地喝干净。   白咏缇不仅看到了楚识琛和项明章亲密的一幕,也听到了楚识琛对项明章的一句句逼问,她愣在黑暗中,竟是涕泪斑驳地松了一口气。   白咏缇不善言辞,便毫无矫饰:“识琛,谢谢。”   楚识琛微怔,领悟其中的感激,他大方接受,回道:“伯母,谢谢你的姜汤。”   在缦庄吃过早餐,项明章送楚识琛回家。   社区里有健身房,楚识绘一早去锻炼,脸蛋红扑扑的,正在别墅的门厅换鞋,见楚识琛回来,比划着说:“来啊来啊。”   楚识琛打量那副姿势,问:“你也练咏春了?”   “什么呀。”楚识绘道,“我跟教练学了几节防身术。”   楚识琛不好意思讲,他跑到搏击馆去学,被项教练狠心地撂了个跟头。   兄妹俩往屋里走,楚识琛说:“设计展的场地谈好了,在虚谷苑。你把具体环节、学校那边的人数定下来,我好安排下一步。”   楚识绘说:“嗯,我知道了。”   说话间,楚识绘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李桁的来电。   得知项明章帮忙办设计展,李桁打给楚识绘劝阻,然后楚识绘透露了股权转让的事,一夜之间李桁打了不下三十通电话。   楚识绘没接,信息又来,她转述道:“李桁和朋友去澳门玩了,他说今天飞回来,找我见面谈。”   反应够大的,楚识琛道:“你专心忙你的事,不用理别的,他没办法就会来找我。”   楚太太刚起床,裹着披肩从卧室出来,问:“小琛,你昨晚和明章在一起吗?”   楚识琛说:“我陪他去缦庄了,白伯母答应了一起去新西兰。”   楚太太很高兴,知道白咏缇与世隔绝,出门离不开帮衬,脸还没洗就要张罗起来。   楚识琛上楼补觉,下午待在家里远程办公,一天没过完,李桁便沉不住气地打给他,质问股权转让是不是真的。   他正忙,敷衍地承认了,没有在李桁身上浪费工夫。   第二天,楚识琛约了凝力医药的曹总,这个项目是非公开招标,但双方交互不能松懈。   楚识琛应酬完回到公司,正好李藏秋有事外出,两人没有碰面,不过他猜李藏秋肯定知道了。   当怀疑一个人,那这个人的全部行为都变得非同寻常,楚识琛既好奇李藏秋的反应,又怕自己身处局中不够理智。   设计展的繁琐事项逐步敲定,楚识绘向十几家科技公司发了参展邀请,包括项樾和亦思。   尤其是亦思,许多老职员是看着楚识绘长大的,又有楚识琛亲自宣传,纷纷答应一定捧场。   股权出售或转让要征得过半股东的同意,早年亦思萎靡,其余小股东抽身走了大半,早就不剩多少。当初“楚识琛”和楚太太要卖股权,李藏秋施压让小股东反对,是项樾暗中摆平才能顺利交易。   如今形势巨变,楚识琛已有足够的拥趸,同意书凑齐,股权转让的消息跟着不胫而走。   管理层之间都在传,楚识琛毫无澄清的意思,等同默认,只说设计展结束举行派对,希望大家一起庆祝。   周末下班,楚识琛走得晚了,在电梯间遇到李藏秋。   比起李桁,李藏秋足够沉得住气,并且谨慎,他知道楚识琛手腕、谋略样样不缺,早不是那个好糊弄的败家子。   顶灯闪烁,楚识琛说:“叔叔,电梯到了。”   李藏秋客气地问:“车子出了点小故障,你方不方便让我搭个车?”   楚识琛答应:“好,不过我要先办点事。”   碍于司机在场,李藏秋一路没有开口,到了地方,是雷律师的事务所。   李藏秋处理游艇事故和雷律师打过交道,之后没了交集,他大概猜到楚识琛要做什么,脸色变得严肃。   做戏做全套,雷律师按照吩咐拟了股权转让的协议书,等候在会议室和楚识琛沟通细节。   不知道李藏秋会来,只准备了两杯咖啡,楚识琛将自己那杯放到李藏秋面前。他从包里拿出一袋附加材料,递给雷律师,说:“你看下有没有缺漏的。”   雷律师接过:“有些细节要和楚小姐本人确认,她什么时候有空?”   楚识琛道:“她办展正忙,要不你受累去趟家里。”   李藏秋始终半信半疑,据他所知楚太太虽然溺爱儿子,但前途上更重视女儿,况且楚识绘很有主见,不会愿意任人摆布。   可现在亲眼所见,白纸黑字只差盖章签名,李藏秋不得不信,他正搅弄咖啡里的方糖,突然将小勺撂回了瓷碟。   楚识琛翻着文件一顿,不动声色地关心:“叔叔,不合口味吗?”   李藏秋问:“你真的要小绘把股权转给你?”   楚识琛承认:“这种事不能开玩笑,雷律师可以作证。”   李藏秋道:“我听李桁说了,小绘不是自愿的,是你逼她的。”   楚识琛不辩解,模棱两可地说:“愿不愿意都已经决定了,协议和材料都弄好了。”   李藏秋不再绕圈子:“你妹妹不愿意就不该这么办。”   “叔叔,我知道你和李桁疼小绘。”楚识琛说,“但这是我们的家事。”   李藏秋指责道:“你们是一家人,不代表你能仗着亲情欺负你妹妹。楚喆留给你们兄妹股权,你寻死觅活要卖掉,现在后悔了就要抢小绘的,没这样的道理。”   “凡事不是只有一种道理。”楚识琛说,“小绘大学没毕业,将来还要读硕士深造,三五年后的光景谁能说得准?我已经是总监了,现阶段股权在我手里作用更大。”   李藏秋哂笑一声,愠怒地问:“你要什么作用,楚总监?”   楚识琛轻纵眉头:“你夸过我能干有本事,我当然要不负期待,好好做出个样子。”   这段时间,乃至这一年来积攒的矛盾一触即发,李藏秋的心底根本无法接受,他过去轻易拿捏的废物居然能一步步骑到他头上去。   “你太膨胀了。”李藏秋不加掩饰地说,“刚出了点头,当个部门总监,一步登天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楚识琛“啪”地合上文件夹,扬到半空:“所以我要股权,过关要有通关文牒,登天那就借一把梯云纵。”   实木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声响,李藏秋站起身:“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是一定要这么干了?”   楚识琛立起来,侧身与李藏秋正对,说:“那我也问一句,我和小绘都姓楚,股权在谁手上对外人来说有什么区别?你为什么反对?”   李藏秋答得冠冕堂皇:“我替小绘不平。”   楚识琛道:“我不会亏待自己的妹妹,楚家其余家产都给她,去年卖股权所得也留给她,她以后创业我鼎力支持。”   “你打的好算盘!”李藏秋攥着楚识绘当幌子,“抢了股权,还要你妹妹自己创业。你想独吞亦思,别忘了还有更大的股东项樾在后头。”   楚识琛面不改色:“那就是我跟项先生的事了。”   李藏秋轻蔑道:“你以为巴着项明章就能平步青云?你没股权他才提携你,赏你个总监,你以为他肯让你重新做少东家?”   楚识琛说:“销售总监不入你的眼,那也曾是你手下第一要紧的位子。你当初不也是总监吗?不就是在总监的位子上‘大展拳脚’,然后做了运营总裁,当时的一把手是谁,时过境迁谁还记得?”   他句句直指痛处,李藏秋被激得怒不可遏:“好……好!你楚少爷想坐我的位子,多少年烂泥糊不上墙,你现在翅膀硬了!”   相比之下,楚识琛异常冷静:“今非昔比,叔叔,我以为你早该明白了。”   李藏秋涨红着脸,维持于人前的儒雅荡然无存。   一切依照计划进行,楚识琛从包里抽出一张派对请柬,亲手奉上,眼中猜忌暗藏。   “我势在必行。”他最后试探道,“叔叔反对的话,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 第101章   从律师事务所离开后,李藏秋和楚识琛分道扬镳。   李藏秋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脸色铁青,上车前扔下一句“好自为之”,引得过路人朝他们偷看。   楚识琛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失态,无言坐进车厢,命司机发动车子送他回家。   长街华灯初上,楚识琛临窗的半张脸染着一片斑斓,他嫌晃眼睛,半阖着目,眼前不断闪回他和李藏秋对峙的画面。   一切发生在情理之中,因为楚识琛所做的、所说的都是蓄意而为,李藏秋迟早会爆发。   但又在楚识琛的意料之外,倘若李藏秋是幕后黑手,那他不应该在今天提早发作。   因为签约派对一旦发生事故,李藏秋事前和楚识琛有过争执,就等于有了嫌疑和动机,何况雷律师全程在场,想赖都赖不掉。   李藏秋绝不是一个莽撞的人,今天这一遭已经是撕破脸,那接下来呢?派对那天会如何?   车流熙攘响着起伏的喇叭声,楚识琛有些烦,握拳抵着太阳穴轻轻敲打,他反复拨弄脑中的细弦,是李藏秋,不是李藏秋……   司机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问:“楚总监,是不是晕车?”   楚识琛回答:“没有。”   司机说:“那就好,你要是不舒服我靠边停一会儿。”   “我没事。”楚识琛睁开眼,“就是有点累了,不要紧。”   司机笑道:“那我就不跟项先生报告了。”   楚识琛不解:“嗯?”   司机说:“项先生吩咐过,不管大小情况,只要你有问题都要告诉他。这辆车上装了定位,平常去哪,在哪里停留多久,项先生也都知道。”   楚识琛倒是刚得知,他明白项明章是为了他的安全考虑,说:“之前没听你提过。”   司机尴尬道:“实不相瞒,我以为项先生盯得紧是防止公车私用,就没敢跟你说。但又感觉不至于,上次汇报忍不住问了一嘴,结果项先生说不用瞒着你。”   楚识琛失笑,降下一截车窗,风吹进来神清气爽,问:“如果有别的车跟踪,你能发现吗?”   “应该能。”司机干这行近三十年,经验老到,“没电影演得那么玄乎,开车得眼观六路,挺容易发现的。”   从广州回来之后,楚识琛格外留心,却再没捕捉到Alan的踪迹,是对方潜藏太深,还是停止了跟踪?   等到签约派对那天,Alan会不会再度露面?   回到家,楚太太在收拾去新西兰的行李,因为不确定去多久,所以带的东西很多,行李箱都不够用了。   楚识琛顿在楼梯上,听楚太太在楼下进进出出地找东西,很急躁,时不时停下来,反悔似的说不要去了。   “小琛一个人留下我害怕呀。”   “儿行千里母担忧,哪有当妈的撇下孩子自己走的道理。”   “又怕给他添乱……烦死了烦死了……”   楚识琛不由得回忆起往事,他把母亲和妹妹送到海外避难,临行的前夜,一向严苛的母亲抱着他,伏在他胸口落泪。   战火纷飞,母亲不敢问何年是归期,他不敢许诺何地共团圆。   当时一别已成永别,楚识琛忽觉四肢无力,他听着楚太太的絮叨,扶住栏杆走完了剩下一截楼梯。   卧房的衣帽间有一只行李箱,楚识琛打算拿给楚太太用。   箱子里装着洗漱包和常用药,每次出差就不必单独收拾,楚识琛拿出来放进衣柜,一抬头,瞥见顶层一格的书法卷轴。   楚识琛将《破阵子》取下,卷轴外裹着几层牛皮纸防潮,他用力撕破,解了扎带,握着天杆展开整幅字。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知晓真相后再读,楚识琛仿佛目睹项明章愤然挥笔的情形,诵念出口,肺腑生寒,犹如灌进了马场的刺骨西风。   他举着这幅字,手酸了,仍探究般盯着,横竖撇捺串联起纷扬的思绪。   从对游艇事故起疑,然后展开调查,到被跟踪,决定主动逼真凶现身。前因后果和方式动机,楚识琛思索过千百回不止。   他自认还算缜密,可是总觉得逻辑上不够平顺,千丝万缕间藏着小疙瘩,好像某个环节遗漏了什么。   手机响,楚识琛回过神,将卷轴潦草地卷起来。   项明章发来消息,问:睡了吗?   楚识琛回复:还没有。   项明章:早点休息,明天约了许辽。   楚识琛:好,晚安。   第二天上午,项明章开车接楚识琛去雲窖。   酒吧大门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服务员放假了,偌大风挡空间倍显冷清。依旧是那张卡座,许辽预备了酒水等他们。   项明章把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充当调酒师,给楚识琛调了一杯低度鸡尾酒,给许辽调了一杯烈的,他要开车,只倒了半杯柠檬水。   他夹着冰块问:“人手够不够?”   “足够了。”许辽回答,“当天在场地周围有一部分安保,是明面上的,还有一些安排在嘉宾里面。”   楚识琛道:“虚谷苑有三个出口,计划是东门锁闭,所有车辆从正门进入,西门出去,期间统一停在一号车库。”   许辽说:“我们已经询问了嘉宾当天要用的车,把车牌和司机信息登记下来,到时候有陌生车辆能立刻发现,也方便排查。”   “为了保险起见,”许辽继续说,“虚谷苑里好几个区,展馆很多,派对场地在开始前会调整一次。”   楚识琛明白了,说:“因为游艇爆炸是在场地上动了手脚,以防对方故技重施,我们临时再通知大家换地方。”   项明章考虑道:“但是游艇比较特殊,地方小,而且在海上,逃生难度高。”   陆地上就不同了,车辆充足,道路熟悉,虚谷苑的场馆面积大又空旷,不容易埋雷,发生事故也便于疏散。   换言之,比起场地,针对当事人动手或许更简单。   楚识琛说:“对方会不会在设计展就动手?”   “应该不会。”许辽分析,“设计展人太多,有学校里的、社会上的,牵涉面越广,出事调查得越详细。”   项明章道:“对方如果要下手,要么趁乱,要么等目标落单的机会。”   楚识琛饮了一口鸡尾酒,想象游艇出事的那一晚,火灾引起骚动,众人四散逃生,而真正的“楚识琛”喝醉关在房间里。   当时假扮成张彻的Alan在做什么?   趁乱潜入房间,确认“楚识琛”不会醒来逃跑?还是赶在爆炸前就已经把“楚识琛”解决掉?   楚识琛说:“我觉得Alan也许会出现。”   幕后主使既然雇佣了Alan,应该不只是派他跟踪一下,估计一直在伺机等待行动。   而Alan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很有可能再次混入派对之中。   项明章也在想这个问题,说:“我会让人在监控室仔细盯着,一旦发现就锁定他。”   按照计划,楚识绘和楚太太在设计展结束后会悄悄离开,直接去机场。白咏缇从缦庄出发,汇合后一起飞新西兰。   为免中途出岔子,项明章对许辽说:“我妈认生,到时候上机你陪着她吧。”   楚识琛道:“新西兰那边有人帮忙安顿,把她们送到就可以了。”   “放心。”许辽点点头,“咱们随时联系。”   各项安排谈完,楚识琛喝掉杯底的酒,窗外阳光明媚,初春三月,性子急的都开始踏青野餐了。   项明章嫌柠檬水的最后一口太酸,不喝了,放下玻璃杯拿起车钥匙,说:“这儿除了酒没什么消遣的,走吧。”   楚识琛笑道:“我们谁有心情消遣?”   项明章一手拎上外套,一手拉楚识琛起来,往外走,说:“没心情的时候适合兜风。”   从雲窖离开,项明章驾驶吉普车滑入大街,上次兜风去了郊外的盘山公路,今天他换个方向一路直行。   引擎声鼓噪在耳边,楚识琛靠着椅背睨向窗外,渐渐的,一线蓝色不断延伸拉长,与遥远的天际相接。   海岸公路刮着大风,项明章减速从入口驶下沙滩,他停了车,吉普车的龙爪胎在砂砾上碾出碎裂的响声。   楚识琛上次夜半跑来海边,险些把项明章吓得魂飞魄散,他以为项明章这辈子都不愿意看见大海了。   “为什么来海边?”他问。   项明章道:“你记不记得我说过,雇佣Alan是因为他懂游艇、水性好。”   楚识琛说:“记得。”   项明章道:“雇主看重他的长处,雇他做事,说明一定会用到他的特长。”   他们举办签约派对引蛇出洞,一切行动都在陆地进行,但Alan出现的话,会发生什么?   最坏的情况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和大海有关?   门窗关着,楚识琛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一晃又是初春,又是签约派对。   他低喃道:“你担心我和‘楚识琛’一样,最终在海上出事?”   项明章纠正他:“不是和‘楚识琛’一样,去年春天,你也在海上发生了意外……沈若臻。” 第102章   楚识琛一愣:“那不一样。”   “对我来说更未知,更可怕。”项明章盯着海岸线,“这片大海可以把你送到这儿,就有可能把你带走。”   楚识琛刚置身当代的时候也这样想过,但他不断见证新世纪的万物,改变了想法:“时移世易,国家的进程是不会倒退的,这个世界的发展是不可逆的。”   项明章听他讲得笃定:“你哪来的自信?”   “我……”楚识琛被问住,“我折服于现代科技,相信科学罢了。”   项明章说:“我一个开科技公司的人,遇见你以后都不敢完全相信科学了,你到现在连吹风机都用不惯,会深信不疑吗?”   楚识琛没有继续理论,推开车门一伸长腿下了车,大步走向海面。   项明章立刻追下去,绕过车头三两步奔至楚识琛背后,他拉住楚识琛的一条手臂,攥得紧紧的,海风吹红了凸起的指关节。   潮水涌来,仅差一线沾湿两人的鞋子,项明章道:“你做什么?吓唬我?”   大衣垂摆飘荡,楚识琛青丝飞舞,说:“我要对着大海发誓。”   项明章不信那一套,但问:“发什么誓?”   楚识琛郑重地说:“从今以后我要使用吹风机。”   项明章气笑了,不待想出半句刻薄话,楚识琛轻撞上来,他条件反射地张手抱住,满是无奈:“你在撒娇吗?”   “我不会撒娇。”楚识琛说,“我很死板,承诺了就会做,以后我一定会用吹风机,而且这个以后很长很长。”   项明章道:“有多长?”   楚识琛回答:“到我而立、不惑、知天命,再到花甲、古稀、耄耋。那时候可能不用拿着吹了,也不响,做成帽子,戴一下头发就干了。”   项明章变得踏实,说:“我会给你买最好的,你不要乱跑。”   潇潇浪涛能吞噬巨轮,楚识琛搂着项明章宽阔的背,如抱浮木,他说:“这个坎儿迈过去,游艇事故找到真凶,就能给‘楚识琛’一个交代,借机和李藏秋划清界限,也算帮楚家绝了后患。”   不待他说完,项明章与他灵犀相通:“等结束了,你就做回沈若臻。”   楚识琛埋进项明章的颈窝,点了点头,温热气息闷在大衣领口:“记不记得你对沈若臻说的第一句话?”   项明章此生难忘,惭愧不已:“我对你念了挽联。”   楚识琛砸了他一拳,翻旧账似的哄道:“放心吧,本少爷不会让你念第二次。”   吉普车在海鸥的嘶鸣中驶离沙滩,楚识琛捡了一片形状完好的贝壳,擦干净,摆在中控台上。   万事俱备,设计展如期举行。   早晨,楚识琛挑了一身纯黑色西装,微微带光泽的料子,在初春的天气单薄了些,胜在轻盈利落。   他穿好对着镜子,方觉严肃,于是戴上白咏缇送给他的玛瑙胸针,旁人便会少注意一点他的神情。   虚谷苑在城东,苑内共有八座建筑,高低不同各有设计,最有名的是艺术空间、大秀场和概念馆。   车辆从正门进入,经过一片不规则的水镜广场,停在一号车库。   举办设计展的建筑叫“其间”,三层高,湖蓝色的悬浮玻璃楼梯夺人眼球,充满冰冷的机械感。   学校作为主办方,每位师生胸前都佩戴了校徽,所有嘉宾凭请柬入场。   项明章准时抵达,一身精裁细剪的西服套装,襟内荡着若隐若无的怀表长链,他拿了本介绍册,慢腾腾地逡巡到场馆一角。   楚识琛立在角落看一张关于AI技术的讲解牌,忽然闻见清冽的古龙水味道,项明章停在他身旁偏后,类似保镖的位置。   “能看懂么?”就是讲话蛮伤人的。   楚识琛转身说:“学校教授都来了,我不懂可以问。”   项明章瞥见他驳领上的胸针,嘴巴又甜了:“你戴着很好看。”   嘉宾陆续多了起来,其中一部分是安保人员,楚识琛和项明章留意着周围闲逛,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   车辆方面也没有异常,全部对得上登记的信息。   按照流程,办展的学生要轮流展示,为大家讲解设计思路和成果。   楚识琛听不太懂,项明章就在一旁做专人翻译,在他耳边科普。   人群移动过大半场馆,轮到楚识绘展示最后一部分,这时有人拿着请柬姗姗来迟,是李桁。   楚识绘没受干扰,静默一瞬便开始解说。   楚识琛朝李桁走近,并立着,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李桁脸色难看:“我来给小绘捧场,跟你没话好说。”   楚识琛问:“李叔叔不来么?”   李桁道:“来看你这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口头展示后,大家蜂拥登上二楼继续观展,楚识琛关注着李桁的一举一动。   受邀嘉宾基本来自科技公司,这些公司每年都会吸纳拔尖的学生,趁此机会,设置了一小时的交流环节。   “其间”的第三层是一片开放式剧场,嘉宾落座,学生登台,双方可以自由提问。   项明章代表项樾,没人跟他争先。他在家不尊老,出门不爱幼,随便点了个男生回答,第一个问题就把人家难住了。   现场气氛倒是轻松,台上台下互动热烈。   楚识琛游离旁观,一切风平浪静。   设计展顺利进行到下午,刚结束,大家正在有序离场,李桁穿过人群冲到楚识绘面前。   “小绘,”李桁说,“设计展办完了,我们也走吧。”   楚识绘道:“傍晚还有派对,我不能走。”   李桁急得捉住楚识绘手腕:“你别犯傻了,被楚识琛卖了都不知道。你成年了,只要你不愿意,就不用管他怎么说!”   大庭广众,楚太太跑来劝道:“不要吵架,当着老师同学像什么样子呀。”   李桁说:“伯母,你不要太偏心,小绘的东西凭什么给别人?她明明不愿意。”   楚家兄妹做股权转让,只要该有的文件一应俱全,名义上就合规合法,外人根本阻拦不了。   李藏秋气急败坏没用,李桁死缠烂打也没用。   今天众目睽睽,李桁跑来打感情牌是要最后赌一把,一旦楚识绘态度动摇,就可以判定这件事“不合情不合理”。   当着校方、业内同仁和朋友,楚家不得不顾忌名声。   可惜楚识绘只有难堪:“李桁,你不要闹了,不要插手我的事了。”   李桁嚷道:“我是你男朋友,是为了你好,我不想你被那个败家子欺负!”   楚识绘挣开他,说:“我要去换衣服了。”   楚识琛拍了两下手掌,吸引所有人注目,宣布道:“抱歉耽误了大家宝贵的几分钟,派对正常举行。”   安保人员护着楚太太和楚识绘走内部通道,会在休息室待一会儿,等人少一些再悄悄离开。   众人有序散场,派对原本安排在三号建筑,按计划临时通知改成了概念馆二楼。   人来人往是最混乱的,各方紧密监控,然而没发现丝毫可疑。   夜幕初降,参加派对的宾客纷纷到场,朋友,亦思同事,表演的乐队,渐渐填满了整个场馆空间。   李桁不死心,颓丧地留在派对上喝酒,醉醺醺地倒在沙发上。   楚识琛手握股权转让协议,登上前台,说:“小绘突然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请各位好友见谅,今天是关于股权转让的……”   项明章握着香槟立在台下,手机振动,他掏出来看了一眼。   等楚识琛下台过来,项明章道:“许辽发了消息,我妈和楚太太她们到机场了,过完安检正在候机。”   楚识琛松口气说:“那就好。”   项明章轻晃高脚杯:“李桁喝多了,李藏秋不知道还会不会露面。”   楚识琛说:“无论他来不来,李桁冲到现场人尽皆知,出事必定受怀疑。”   项明章道:“如果李藏秋要采取极端方式,那李桁就不会冒险留在这儿,还喝得烂醉。”   “你的意思是,”楚识琛错杂地下结论,“幕后主使可以排除李藏秋了。”   项明章饮尽香槟,说:“再等等看吧。”   派对渐至高潮,楚识琛四处招待宾客,他去过一次洗手间,独自到休息室放合同,中途凝力医药的曹总来电话,他一个人跑露台上接听。   每一次落单都是下手的时机,但他没遇到任何意外。   安保负责人实时汇报,一切正常。   楚识琛不禁怀疑,难道控制得太严格,真凶权衡之后决定不动手了?还是在场外伺机,等待他们防备松懈?   派对接近尾声,项明章把楚识琛揽到座位上,拿了一碟奶油蛋糕,说:“应酬一整晚,吃点东西。”   楚识琛用叉子塞了一口,嚼蜡般咕哝道:“我们想错了吗?”   项明章还没应声,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是静浦大宅打来的。   周围太吵,项明章去走廊上接听:“喂?”   齐叔在手机里问:“项先生,你方不方便回趟家?”   项明章说:“有事?”   齐叔语气凝重:“项董情况不太好,你回来看看吧。”   上次在餐厅分别,项明章记得项行昭的行为很反常,他问:“爷爷怎么了?”   齐叔说:“这几天项董总是吃不下东西,叫他也没反应,孙医生建议去医院,但项董不让人动他,我觉得他是在等你来。”   项明章脑中暗忖,说:“我今晚有事情,暂时抽不开身。”   齐叔向来沉稳,闻言气息微滞,隐有不悦:“上次吃饭我听见了,今晚有个派对。项先生,我不明白什么派对会比项董的身体要紧。”   项明章警告道:“齐叔,注意你的分寸。”   齐叔说:“我照顾项董多年,是他的下属也是挚友,对不起这份交情,也要对得起他给的薪水。项先生,我会开车去接你,等着你开完派对。”   挂了电话,项明章打给孙医生,证实了齐叔的说法。   楚识琛找出来,问:“怎么这么久,出什么事了?”   项明章说:“项行昭情况不太好,齐叔一定要我回大宅看看。”   手机又响了一声,齐叔发来定位,已经从静浦大宅出发往这边赶。   楚识琛道:“说实话,上次在餐厅我就觉得你爷爷不太对劲。”   项明章说:“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楚太太和楚小姐走了,你自己不要回家,结束后我派人送你去缦庄。”   楚识琛却担心项明章独自面对项行昭会情绪不稳,说:“我陪你去静浦大宅吧。”   项明章点点头:“嗯,也好。”   项環陪项行昭来过虚谷苑,家里的车任意通行,项明章又跟安保负责人打了声招呼,半小时后,齐叔抵达,一路放行驶到车库等候。   派对在凌晨散场,宾主尽欢,相安无事。   李桁摇摇晃晃地走了,其他人相继离开,场馆内一点点空掉,一辆辆汽车驶出虚谷苑的大门。   安保人员对场地检查、清理、落锁。   这一天过完了,没有闲杂人等出现,没有意外事故发生。   楚识琛和项明章最后离开,一号地下车库一片空旷,不远处只剩一辆从静浦大宅开过来的帕拉梅拉。   齐叔给项明章发了三条消息催促,从驾驶位下来绕到后车厢,提前拉开车门。   楚识琛心不在焉地走着,落后了几步,他实在想不明白哪里出了错。   他们的策略有漏洞?还是误判了真凶的犯罪动机?   “楚识琛”,股权变更,乱糟糟的派对,人事和情景都对得上,到底为什么失败了?   装着协议的档案袋被他捏得发皱,封皮上签名并列,一个“楚识琛”,一个“楚识绘”,猛一看好像一模一样。   其实是两个名字。   毕竟任何签约至少要两个人。   楚识琛顿时满腹惊疑,终于明白遗漏了什么。   去年初春在海上,是“楚识琛”的游艇,“楚识琛”举办的派对,“楚识琛”要卖掉股权,出事丧命的也是“楚识琛”。   所以他们一直认定“楚识琛”是整件事的主角,却忽略了签约要甲乙双方,有两个当事人。   真凶的目标或许不是“楚识琛”,是签约的另一方。   楚识琛骤惊,抬头望向前面的高大身影。   原本受邀参加游艇派对的另一位当事人……是项明章。   在广州一起被跟踪的,也是项明章。   可是,谁会对项明章不利?   几步之外,项明章走到了齐叔面前,不冷不淡地说:“久等了。”   齐叔稍稍让开:“项先生上车吧。”   项明章躬身上车,余光瞥见副驾驶上还有一个人。   他正要扭脸,什么东西忽然抵在腰后,没来及反应,一瞬间被强烈的电流袭击四肢百骸。   齐叔像是伸手扶了一把,将失去知觉的项明章推进车里,他转过身,恰好楚识琛快步走来。   “楚先生。”齐叔看了一下楚识琛戴的胸针。   楚识琛脑海纷乱:“我陪项先生一起去。”   齐叔侧身让开,车厢里,项明章闭目昏迷,仰靠着椅背。   楚识琛猝然睁大双眼,立即探身进去。   这时坐在副驾驶位的人回过头,帽檐下面孔黝黑,眼窝凹陷,是Alan。 第103章   项明章感觉做了一场梦,身心虚悬,飘忽不定,他慢慢地睁开眼,四周漆黑,仅头顶上空有一线亮光。   他姿势怪异地侧趴着,稍一动,发现双臂反捆身后,手腕被绳子绑着。   项明章的第一反应是绑架。   他镇定回想,派对结束,他和楚识琛准备去静浦大宅,他先上了车,然后突然被人电击至昏迷。   那跟着他的楚识琛呢?   项明章绷紧核心挺起上半身,顿时愣住,那一道光束是从舷窗投射进来的,窗外飘荡着一阵阵浪涛声。   “楚识琛……”项明章惊得站起来,他分辨出门的位置,冲过去猛地踹上门板,“来人!”   脚步纷杂,大约来了四五个成年人,门打开,为首的男人穿着黑色潜水衣,工装裤,肌肉鼓胀,下巴比照片中多了一层胡茬。   项明章看着终于浮出水面的Alan,腾升起不详的预感,他问:“楚识琛在哪?”   Alan用不清晰的普通话说:“项先生还有空担心朋友。”   项明章敏锐地眯了眯眼睛,他试探道:“这么说,我才是目标?”   他一直把注意力凝聚在楚识琛身上,认为是楚家的股权问题惹出的麻烦,却忘了,当初的签约派对,受邀的另一方是他自己。   莫非是借“楚识琛”的幌子,其实要杀的人是他?   今天一整天严防死守,唯独在项家的那辆车上百密一疏,他刚上车就遇袭,当时身后的人只有齐叔。   所以,要害他的人……   项明章脑海酝酿着风暴,全都懂了,错愕之余竟桀骜地扯开嘴角:“原来你什么都记得,装这么久糊涂真是辛苦了!”   Alan没料到项明章不但不害怕,反而一派张狂,示意旁边的人动手。   项明章抬腿就是一脚,高声喝道:“让做主的人来!”   四五名绑匪变了脸色,一齐冲上去把项明章按住,身体被死死控制,项明章依旧气势骇人:“项行昭不露面,他的走狗又在拿什么架子!”   走廊墙壁投上一片人影,齐叔踱到门口,阴沉地说:“把项先生带出来。”   绑匪捉着项明章出去,外间是一个小客厅,三面环窗,正对着甲板,海风源源不绝地吹进来。   大海,Alan,游艇,全都齐了。   项明章被捆绑着仍旧挺拔,质问道:“楚识琛在哪?”   齐叔坐在靠墙的卡座上,说:“我以为你第一个会问的是项董。”   项明章重复了一遍:“告诉我,楚识琛在哪?”   “明章,”齐叔换成长辈的口吻,“你爷爷中风的时候你见死不救,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吗?”   项明章一脸薄情:“我只恨他运气好,捡回了一条命。”   齐叔沉声道:“我也算看着你长大,你太精明,太能干,但幸好你够孝顺。可惜你把所有人都骗了,你根本就是狼子野心。”   项明章扬起下巴:“你不如说项行昭养虎为患,我有今天全是拜他项董所赐。”   齐叔说:“项董能养虎,也能杀虎。”   项明章轻蔑道:“怎么,我活着扳不倒我,想要我的命?”   齐叔问:“怕么?”   项明章反问:“项行昭既然早知道我恨他入骨,这两年来每次单独面对我,他心不心虚?害不害怕?”   齐叔愠怒地挥了下手掌:“油盐不进,那就先吃点苦头!”   Alan朝项明章的腿弯用力一踹,扑通,项明章单膝落地,身体失衡几乎倾倒,他摇晃起身,偏头躲开一拳,抬起膝盖狠顶对方的下腹。   忽然,齐叔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枚玛瑙胸针。   项明章动作凝滞,转瞬被拥上来的四名绑匪按倒在地。   拳脚如疾雨落下,项明章不能再反抗,他竭力高昂脖颈,双眼死盯着原本戴着楚识琛襟前的胸针。   他的后心重重挨了一脚,脊骨震裂般剧痛,闷哼卡在喉间,染了腥味,啐出一口鲜红的血沫。   最后一拳砸在额角,项明章耳畔嗡鸣,眼前白花花地昏了几分钟,他栽下头去,然后被人一把揪住短发抬起来。   齐叔觑着他,说:“这是替项董教训你大逆不道。”   项明章眼角渗血,浸湿了整张眼眶,开口有血丝从嘴角流下:“没问题,冲我来,一切与其他人无关。”   齐叔把玩着胸针,说:“我记得这枚胸针是白小姐的,怎么会戴在楚先生身上?”   项明章道:“楚识琛到底在哪?!”   齐叔没有回答:“白小姐心爱的嫁妆都可以相赠,你与楚先生的关系果然非比寻常。”   “告诉我,”项明章压抑着怒气恳求,“楚识琛在哪……你把他怎么了?”   齐叔道:“你爷爷疼你,不舍得让你一个人孤单,你那么喜欢楚识琛,就让他为你陪葬怎么样?”   项明章的鼻梁皱起一层皮,变得狰狞:“楚识琛有任何不测,一定会人陪葬,到时候就让项行昭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不是我,是他的亲儿子项珑!”   齐叔“蹭”地站起来,走近蹲下,伸手掐住了项明章的脖子,问:“你爸根本没病是不是?他在哪?”   项明章的脸蒙着一片血色,红得病态,他艰声说:“我们父子……谁会死得更惨一些?”   齐叔收紧五指:“项明章,睁大眼睛看看你的处境,你没有资格谈条件!”   眸光闪动,透着一股挑衅的邪气,项明章嘶吼道:“我说了,冲我来,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   齐叔掐着他按在地上,指甲几乎扎破颈间的筋脉:“项珑在哪?你把项珑藏在哪了?!”   项明章仿佛气绝,发不出声音,陡地,脖子被松开了,他应激干呕,瘫在地上呛出一口滚烫的鲜血。   他嘶哑地回道:“我要确认楚识琛的安全。”   齐叔愤然起身,居高临下地说:“带项先生下去。”   船舱底层的一间客房里,没有家具,周围堆着杂物,楚识琛昏沉地伏在地板上。   他醒过来,感觉一阵晕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但在潮湿霉味里闻见了一股海水的咸腥气。   楚识琛骨头发麻,四肢灌了铅似的,他努力回忆,记得在失去意识前看见了Alan。   Alan为什么会坐在项家的车上,和齐叔在一起?   而项明章当时昏迷了……楚识琛把全部信息串联起来,清醒了大半。   房门猛地打开了,晦暗中楚识琛一眼认出熟悉的轮廓——“项明章!”   绑匪架着项明章丢进房间,“嘭”地关上门,高大的身躯坠倒在地上变成一团黑影。   楚识琛爬起来,跌撞地膝行到项明章身边,他被绑着手,俯身凑近闻见了浓烈的血腥味。   项明章却急迫地问:“你有没有受伤?哪里疼么,他们有没有打你?!”   “我没事。”楚识琛用脸颊代替手掌,沿着项明章的鬓边蹭到胸口,沾了温热的液体,“你流血了,伤得重不重?”   项明章说:“不要紧,我想起来。”   楚识琛伸出一条腿让项明章枕上去,再屈膝帮项明章借力起身,谁也看不清谁,只听见彼此的喘息。   这间客房很小,项明章艰难地坐起来倚靠着墙壁,楚识琛挨在他身边,无法触碰,便不停贴紧,像两只在黑夜掉落陷阱的困兽。   项明章问:“你怕吗?”   楚识琛嗅着项明章散发的血气,冷静中含怒:“我怕你有事,你才是凶手的目标,但我没想到齐叔会有问题,难道……”   项明章颓然地说:“没错,是项行昭。”   楚识琛回忆上车之后,他看见Alan,然后被电击昏迷,因为倒在车厢里,所以监控无法分辨发生了什么。   帕拉梅拉驶出车库,齐叔告知安保负责人项明章和楚识琛在派对上喝醉了,要接回项家大宅。   而项明章提前打过招呼,会有家里的车来接他,说法也对得上。   齐叔让大家自行善后,如果有疑问,他会联系虚谷苑的法定负责人,也就是项明章的姑父,到时候闭园清场,不散也得散了。   安保放行,帕拉梅拉没回静浦大宅,一路驶向海岸码头,齐叔将项明章和楚识琛一起绑上了这艘游艇。   楚识琛疑惑道:“你爷爷病得厉害,为什么会害你?”   那一晚在马场上,项明章还有真相没说:“两年多前项行昭突发中风,我就在旁边,他当时就倒在我的脚下。”   项明章静默地看着项行昭痛苦抽搐,不理,不救,直到有旁人经过发现,项行昭才被送到医院抢救回一条命。   楚识琛说:“那一刻他就知道你心怀怨恨,从小到大一直在伪装。”   项行昭不但知道了项明章恨他,而且是恨不得他死,他有多信任和器重项明章,就有多震惊与愤怒。   然而那些年项行昭步步放权,项明章步步为营,股权、资源、拥趸,他什么都不缺,已经壮大到无法轻易撼动。   所以项行昭借病假装脑退化,让项明章放松警惕。这两年来每逢家宴,只要提及白咏缇项明章都会情绪反常,令项行昭更加确信他不会善罢甘休。   祖孙之间杀机暗藏,项行昭要想安度晚年、夺回权力,必须把项明章除掉。   伺机一年,去年初春项樾要收购亦思的股份,楚识琛道:“借着游艇派对,项行昭决定动手了。”   一个人出了事,首先会排查亲属的嫌疑,所以单独杀害项明章的风险太高了。   而签约的一切围绕着“楚识琛”,犹如障眼法,一旦出事会默认是楚家的问题,可以栽赃给更有动机的李藏秋。   更重要的是派对在海上,事故容易伪造成意外,事发现场和证据都难以保存。   机会绝佳,项明章终于领悟:“我是目标,‘楚识琛’也是,要么我们死于同一场‘意外’,要么造成我被他牵连的假象。”   楚识琛说:“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你会临时爽约。”   项明章推测道:“他们雇佣Alan,谈的是游艇爆炸,还有我和‘楚识琛’的两条命,他拿钱办事,不会了解当中的猫腻。”   “你没出现,躲过了一劫。”楚识琛接着说,“Alan继续实行计划,在游艇动了手脚,杀死‘楚识琛’。还有一点,‘楚识琛’知道他是假冒的张彻,他需要灭口。”   项明章头皮发麻:“原来是我牵连了‘楚识琛’。”   蓦地,楚识琛想起第一次去静浦大宅,项家人齐聚一堂,他偶然抬头,对上了项行昭注视他的眼睛。   后来项行昭住院,楚识琛曾单独待在治疗室片刻,老头子盯着他,说他不是“楚识琛”,还问他是谁、是什么人。   当时他颇为心虚,以为项行昭看出了破绽,如今再琢磨,原来项行昭是心内生疑在试探他。   因为Alan一定告诉过雇主,“楚识琛”死了。   他们在广州被跟踪,视频里Alan正对音像店,几乎是明目张胆地盯着橱窗。包括今晚楚识琛一上车,Alan迫不及待地回过头。   他在确认这个“楚识琛”究竟是谁。   全部细节都有迹可循,所有怪异之处都必有前因。   “咔哒”,门开了,齐叔拿着一本文件走进来,他按了下墙上的开关,房中亮起一盏昏黄的壁灯。   楚识琛一刹那看清项明章的样子,鼻青脸肿,俊朗的五官沾着血,颈间指印可怖,西装上布满鞋底踩下的灰。   齐叔命令道:“给项先生松绑。”   Alan上前解开项明章身后的绳子,顺便又扫了楚识琛一眼。   项明章问:“什么意思?”   齐叔将文件“啪”地撂在地板上,说:“你们做的局很好,不过楚先生的股权转让协议应该是假的,我扔了。”   楚识琛冷冷道:“你想怎么样?”   齐叔说:“这一份是真的,项先生来签吧。”   项明章双肩刺痛,两条手臂仿佛断了,等齐叔离开锁上门,他咬着牙抬手解开楚识琛的绳子。   文件掉在脚边,他捡起来,翻开滚落一支钢笔。   楚识琛活动着手腕,立刻问:“是什么?”   项明章看着白纸黑字,说:“我的遗嘱。” 第104章   楚识琛心里咯噔一下,伸手去夺那份文件,项明章移开一躲,抬掌把楚识琛伸来的手捉住,包裹成拳。   这份遗嘱不用看也知道,无非是要侵吞他的身家财产,比起具体内容,其实更像是一纸公告,提前通知他这一遭的结局。   项明章说:“失败了一回,老头子这次势在必行。”   楚识琛后悔道:“假如没有‘引蛇出洞’,项行昭寻不到合适的时机,也许就不会出事了。”   “不。”项明章摇了摇头,“他已经等不及了。”   春节在静浦大宅,项明章守在项行昭的病榻边,慨叹是药三分毒,不知项行昭还可以苟活多久。   霎那的只言片语,在项行昭眼里无异于项明章露了杀心。   等全家欢聚一堂,项行昭故意提起项珑,是对项明章的进一步试探。   早在数年前,项行昭把寻找项珑的任务移交给项明章,始终无所收获,中风后认清了项明章的真心,项行昭怀疑自己被蒙蔽了。   大年初一当着家属和客人,项明章第一次坦露项珑的下落,令项行昭确信是项明章控制着项珑无法回家。   楚识琛当时围观一切,略微感到诧异,说:“你一直隐瞒你父亲的消息,为什么那天选择透露出来?”   项明章道:“因为我也在试探项行昭。”   齐叔跟随项行昭几十年,是鞍前马后的心腹,项行昭中风后齐叔自愿贴身照看,几乎寸步不离。   可春节毕竟特殊,项明章又多疑,说:“如果只是照顾起居,用不着年初一都守着,家里人都在,也有保姆,他尽心得像是提防着谁。”   楚识琛道:“因此你当时怀疑项行昭是装糊涂。”   “只怪老头子戏太好,我没有深究。”项明章冷笑,“我跟他都在演戏,从前他明我暗,变成我明他暗,”   除此之外,楚识琛分析道:“齐叔刚才说‘我们做的局’,复制签约派对,项行昭作为幕后主使一定看透了我们的目的。”   项明章说:“他也就能猜到我们疑心游艇事故,甚至在偷偷调查。”   自身的性命安危、项珑的下落、可能曝光的游艇事故真相,种种原因迫使项行昭尽快再一次动手。   项明章和楚识琛约项環借场地的那一晚,项行昭听到他们的派对计划,于是决定将计就计。   在餐厅分别时,项行昭不肯走,抱着项明章垂泪,楚识琛误以为那份反常是回光返照。   殊不知,竟是项行昭要了断祖孙恩仇,与项明章做最后的道别。   此刻回想,项明章泛起一阵恶寒:“老匹夫,难为他瞒天过海。”   楚识琛叹服道:“为了达到目的,两年来装疯卖傻,常人实在难以想象。”   项明章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最像项行昭,自嘲地说:“我戴着面具伪装了二十多年乖孙,他装区区两年老糊涂算得了什么。”   楚识琛扯下领带,用宽的一边擦拭项明章流血的嘴角,说:“事已至此,无论发生什么——”   话未说完,项明章拂开领带,握住楚识琛手背贴在唇上,他凶厉又虔诚:“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要让你安全地离开。”   楚识琛清醒道:“这次和游艇事故一样,表面上的矛盾焦点是我。何况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和幕后主使,不会被留活口的。”   这一年来,项明章在公事上对楚识琛愈发信任,感情上也越来越亲密。他因为楚识琛的一通电话抛下工作去哈尔滨,三番五次在失态之际被楚识琛安抚,甚至过年带楚识琛回缦庄。   项行昭大概早就猜到他们的关系了,车库里齐叔看见楚识琛戴的胸针,便可以肯定他们情意深重。   所以如今的楚识琛比过去的“楚识琛”更有用,不但是整件事的障眼法,也是威胁项明章的筹码,就看他在乎自己的命还是楚识琛的命。   “项行昭不直接杀我,是为了知道项珑的下落。”项明章道,“我有项珑这张王牌,就有斡旋的余地。”   两个人两条命,底牌只有一张,楚识琛说:“血浓于水,你毕竟是项行昭的亲孙子,还有一线希望。”   项明章不为所动:“我不需要什么希望,我要你活着。”   “你别感情用事。”楚识琛理智权衡,“提什么条件你就答应,那些身外物不要就不要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忘了你还有伯母。”   项明章说:“到了今天这一步,你以为我的软肋只有我妈?”   楚识琛当然懂,掩饰道:“伯母是你的至亲,谁都比不了的。”   项明章继续反驳:“我就算活着,以后一无所有,项行昭要折磨我们母子更简单了。”   楚识琛语塞:“那你——”   项明章又截他的话:“什么叫感情用事?对你我不感情用事,你就该怀疑一下我爱不爱你了!”   楚识琛喉咙发烫,像哽着一块烧红的炭,说:“我从不怀疑。”   “那就听话。”项明章斩钉截铁地说,“我会交代项珑的消息,让他们放你离开。”   楚识琛不死心:“我一个人?”   项明章近乎呵斥:“沈行长,我不信你当年抉择是这样优柔寡断。”   “好,既然你提了当年。” 楚识琛神色一定,“1945年我在海上遇难,不明不白地来到这个大千世界,偷了‘楚识琛’的身份,认识你项明章,没见过的新玩意儿见了,没尝过的情爱滋味儿也尝了,已经够了。”   项明章道:“你命不该绝,不许胡思乱想。”   楚识琛说:“老天多赏我一年时间,又是海,又是船,也许是我该走了。”   “沈若臻!”项明章恨不能咬碎了牙,“别给我扯那些封建迷信,我一个字都不认,你死过一次就好好地活着。”   楚识琛认真道:“没关系,我不怕死。”   “我怕!”项明章低吼着坦白,“我怕你死,怕你会受伤,怕你挨拳脚骨头断了。”   他托起楚识琛的下巴:“怕你流血,怕你弄花这张精致的脸蛋儿,怕你再掉进这片大海,不知所踪……是我在害怕,我最怕找不到你。”   楚识琛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甚至不敢看项明章坚决又脆弱的表情,低下眼,只看到项明章的手背被坚硬的靴底践踏,留下一片脏污的伤口。   他去摸,项明章却把手收回,垂在身畔,说:“我精疲力尽了,你自己靠过来。”   楚识琛倾身,小心翼翼地怕挤到项明章的伤处,外套刚碰到,项明章不知是撒谎还是从哪来了一股力气,紧紧地把他搂进怀里。   楚识琛伏在项明章的肩膀上,侧着脸,目光描摹项明章的耳廓,说:“你是个耳根子硬的人。”   项明章道:“那你喜欢这样的么?”   楚识琛回答:“我爱你。”   项明章怔着叫他:“若臻……你做一会儿沈若臻好不好?”   墙上的壁灯似乎变暗了,周遭杂物罩上一片朦胧的虚影,沈若臻荒唐地想一切会不会是一场梦。   噩梦终有醒,万一高声却不醒,说明是真的,他自欺欺人地轻声说:“我们再想想办法。”   项明章打破全部幻想:“项行昭不会放过我的。他了解我,如果这一次我能活着离开,一定会要他的命,所以我必死无疑。”   沈若臻打了个寒噤,他挣开项明章的怀抱,眼底灵光尽消:“没有了你,我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   项明章倒是被提醒了,他捡起文件夹翻开,“刷”地撕下一页,拔出钢笔说:“当然有,这个世界很精彩,你有无数东西没见过、没试过,我要你比谁活得都好。”   沈若臻问:“你在写什么?”   “遗嘱。”项明章边写边说,“我会把名下全部财产留给你和我妈,到时候你找我的律师,他会帮你。除了国内资产,国外也有一部分,你以后想在哪安顿都可以。”   笔尖停顿,项明章又道:“你的身份一旦曝光,楚家态度未知,我再拟一封委托信给姚家,也算多筹谋一份依托。”   沈若臻仿佛又遭受一阵电击,看着项明章浑身伤痕,一笔一划为他算尽余生,心头肺腑无不涩痛。   落款签名,项明章就着黏腻的血迹按了手印,他把“遗嘱”折叠好,撩开沈若臻的西装前襟,塞进了胸口的暗兜。   似乎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完了。   项明章是真的筋疲力竭了,他靠着墙,动了动血渍干涸的嘴唇:“若臻,再亲我一下。”   沈若臻双手捧起项明章的脸,他吻项明章的嘴角,轻轻地,温柔摩挲至唇峰,然后探出舌尖细密地舔舐,逐寸深入,直到吮了满腔苦血。   项明章抬手伸入外套衣襟,摘下了怀表。   沈若臻停下,问:“你要干什么?”   项明章说:“还给你。”   心口如压重石,沈若臻喘不过气来:“为什么?”   项明章说:“跟着我没有好下场,这是你的宝贝,你带着它一起走。”   沈若臻道:“这是我给你的信物。”   “定了情,上过床,”项明章不羁地笑起来,“陪我共患难,刚才还说了爱我,足够了。”   沈若臻手脚冰冷:“项明章,别这样。”   项明章把怀表放进沈若臻的怀中,表链牢牢地系上衬衫纽扣,抽出手,再将沈若臻的西装驳领整理妥帖。   他道:“我也是。”   沈若臻说:“是什么?”   “爱你,我爱你。”项明章回答,“你让我过了这辈子最快意的一年。”   钢笔滚落在地上,没扣紧盖子,沾了墨水的银色笔尖在灯光下变成乌金色。   沈若臻久滞微动,捡起来直直地抵上了咽喉,他道:“你说钢笔尖能扎穿一个人的脖子吗?”   项明章一凛:“你想做什么?”   沈若臻甚少使用蛮力,此时摆弄着钢笔像是在掂掇一把左轮,他气势决然:“倘若这辈子真的气数已尽,我陪你,我们一起去下辈子。”   项明章愣道:“沈若臻……”   “哦对,我忘了。”这次轮到沈若臻打断,“来世转生属于封建迷信,你不认。”   项明章望着他:“所以呢?”   沈若臻音轻,却掷地有声:“我要和你一起活下去。” 第105章   项明章心绪震动,万语千言都让沈若臻的寥寥几句击溃了,还不算,沈若臻用指腹揩他唇边的擦伤,说:“亲得不流血了。”   项明章苍白叫道:“若臻。”   沈若臻原话奉还:“项先生,你平时决策不是这样优柔寡断。”   项明章说:“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冒险。”   沈若臻道:“世上不是任何事都可以筹谋,谁都有失算中计的时候,已经身陷险境,还怕冒险吗?”   项明章是商人的思维,说:“当胜算太小,就要尽量降低损失。”   “这不是做生意。”沈若臻道,“哪怕胜算不足一成,还有个词叫‘反败为胜’,万千同胞当年是怎么胜利的,无外乎拼命一搏。”   这番话太厚重,项明章恍惚看到了沈若臻旧时的姿态,根骨坚韧,气度从容,他再辩驳下去仿佛自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手表被摘掉了,他们不知具体时间,派对在凌晨散场,项明章说:“估计天快亮了。”   沈若臻没离开过这间客房,问:“绑匪大约有多少人?”   项明章根据客厅可见的视野推算:“这条游艇的长度应该在三十米左右,算大型商务艇,加上Alan,我见到了一共六名绑匪。”   “还有你我和齐叔。”沈若臻曾经向钱桦了解过相关资料,“控制室里船长加水手,两个人。”   项明章道:“最多不超过十五人,一是荷载限制,二是人越少知道越好。”   沈若臻说:“几个人打的你?他们武力怎么样?”   项明章回想着:“Alan虽然结实,但反应一般,他的长处是懂游艇。其他几个人都是练过的,下手很黑,知道避开致命的要害。”   说着,项明章抽走沈若臻的钢笔,平常每天写字的东西,竟要用来自卫,尽管荒唐,不过沦落至此倒也有点心理安慰的作用。   内部情况梳理了一遍,沈若臻推测外部:“你说会不会有人来救我们?”   项明章复盘道:“项家的车,司机是项家的亲信,外人以为我们回家了,不能及时发现我们失踪被绑架。”   等事发后,会声称是项明章和楚识琛半路要出海,齐叔只是服从。而游艇意外爆炸,毁尸灭迹,一切无从查证。   项行昭表面依然是个糊涂的老头,人人知道他最疼爱项明章,不具备犯罪动机。   沈若臻道:“还有许辽,他知道你和项行昭的龃龉。联系不上你,他会去问安保负责人,知道我们回静浦却失联,一定会疑心的。”   项明章不太乐观:“飞新西兰要十几个小时,他落地要八点以后了。”   他们的手机被收走,齐叔应该看到了许辽登机前发给项明章的消息,由此可以反推,最晚在黎明时分会解决掉他们。   如果要拖延时间,只能兜转回项珑这一张底牌上。所幸项明章一直以来行事谨慎,关于项珑都和许辽在雲窖面谈,齐叔从手机里找不到什么信息。   项明章和沈若臻沉默下来,挨挤着。   没多久脚步逼近,房间的门打开了,几名绑匪冲进来。   沈若臻刚站起身就被扭住了手臂,项明章病恹恹的,瘫坐着不动,被三名绑匪野蛮地从墙边拉扯起来。   房间外是一截狭窄的过道,沈若臻迅速环视首尾,看见尽头堆着十几只汽油罐。   从楼梯上去是二层客厅,顶部还有控制室,整条游艇一共三层。   客厅里站着五个人,包括齐叔,加上控制项明章和沈若臻的六个人,是二对十一。   项明章虚弱地弯着脊背,脸上的血渍凝固了,遮掩住几分皮肤的灰白。   齐叔立在客厅正中,说:“明章,你有大好的前途,有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生活,何必搞成这副样子。”   项明章道:“那你放了我,等我杀了项行昭,我也给你大好前途。”   “你不用嘴硬。”齐叔哂笑,“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你的心肝宝贝想想,楚少爷跟着你受苦,你不心疼?”   沈若臻担忧地望着项明章,似是恳求:“明章,我不想死。”   项明章沙哑道:“放了他,什么条件都好说。”   那本遗嘱撕破了,齐叔说:“让你签个名都不肯,还谈什么条件?”   “别欺人太甚。”项明章道,“项行昭要我死,我还立遗嘱给他,这样的亏本买卖我不会做。”   齐叔哼了一声:“不愧是项先生,大祸临头还有余力算计得失,看来是想好对策了?”   项明章疲惫地喘息着:“我交代项珑的下落,你们放楚识琛走。”   齐叔确认道:“你不救自己,要救他?”   项明章门儿清地说:“我知道,我活不成,耗到现在就是为了项珑的消息。我满足你们,而且项行昭的亲儿子换楚识琛一个外人,对你们来说很值。”   齐叔问:“项珑到底在哪?”   项明章报上一个地址,是美国的一个州,再具体到城市、街区,然后精确到第几号。   齐叔不信项明章会这么痛快,立刻将地址报告给项行昭查证,五分钟后收到回复,齐叔面色一沉:“你给的地址是一处墓地。”   项明章气息不足,缓慢地说:“我知道项珑在哪,但没说他是死是活,是一个人还是一块坟墓。”   齐叔怒道:“项明章,别耍花样!”   一名绑匪冲上去挥了项明章一拳,砸在眉骨上,连同眼眶变成乌青的一片,项明章摇摇欲坠地往下跌,痛得闷哼。   他眯着眼,像随时会晕过去,说:“转告项行昭,他思念多年、愧疚多年的小儿子,早就死在异国他乡了。”   齐叔根本不相信:“项明章,不要自食苦果。”   “我很好奇项行昭的反应,他会不会再中一次风?”项明章疯子一般,“万一抢救不过来,那正好,我们就在地底下三代同堂。”   齐叔怒不可遏,一步走近从腰间拔出一把枪,用力顶住项明章的额头。   沈若臻惊吓大喊:“不要!”   枪口顶得项明章后仰,齐叔俯视着他:“你最好配合一点,再执迷不悟,只能委屈楚先生替你受罪。”   Alan朝沈若臻的腹部打了一拳,沈若臻躬下腰去,强忍着痛呼。   项明章有些慌乱,气喘不停:“有本事……一枪崩了我!”   这时手机屏幕闪动,项珑生死成谜,项行昭一定心急得忍不住追问,齐叔不敢忽视,抬手滑开接听键。   项明章眼神上勾,犹如盯着肉的恶狼,就在齐叔目光偏向手机的瞬息,他猛一偏头躲开枪口,受伤的身体霎那绷紧了浑身肌群。   两旁的绑匪只觉掌下骨肉硬得抓不住,项明章挣脱暴起,扣住齐叔的手腕一折,手枪落地,他纵身擒住齐叔的肩膀锁在身前,另一只手攥着钢笔扎在齐叔的脖子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项明章伪装的虚弱褪尽,只有绝地反击的凶悍。   一众绑匪面露惊愕,Alan见状直接拔出了手枪对着沈若臻,其余绑匪也纷纷掏出枪来,黑压压的枪口一齐对着项明章。   寡不敌众,便要擒贼先擒王,项明章挟持着齐叔,说:“他没得到想要的信息,所以不敢杀我,你们谁敢擅自动手?”   Alan一把抓过沈若臻,用枪抵住沈若臻的太阳穴:“别忘了还有你的情人。”   沈若臻早已不见惊慌神色,沉静道:“那就试试看。”   手臂青筋鼓胀,项明章勒着齐叔往外走,逼迫一众绑匪后退出去,到了甲板上,黎明将至,海面和天空浓黑如墨,光线一下子变得昏暗。   项明章忽然攥着钢笔一动,笔尖剜破齐叔的皮肉,冒出血来。   比起刺痛,齐叔更忌讳项明章的疯狂,说:“明章,这么做对你没好处。”   项明章道:“反正我没活路了,拉一个陪葬的就是最大的好处。”   齐叔保持着镇定,说:“杀了我,你和楚识琛都逃不掉,如果一起死,那我也算完成了任务。”   “你还真是忠心,我是不是得尊重你的意愿?”钢笔尖楔在伤口里,项明章不断加深戳刺,真要杀人一般。   齐叔呻吟着,颈间越来越湿,项明章冲绑匪喊道:“你们刚才听见了,是他要和我一起死!不过雇主死了,你们该去找谁要报酬?!”   沈若臻的太阳穴贴着枪口突突直跳,他趁机问:“Alan,去年在游艇上,你杀害的人是我吗?”   Alan拧着粗黑的眉毛,他当时明明确定楚识琛死了,在广州跟踪见到实在难以置信。   直到此刻,“楚识琛”近在眼前,容貌相同,但气质、胆色与那个窝囊的富二代大相径庭。   沈若臻又问:“这一票干完,准备逃回泰国躲多长时间?”   Alan表情一变:“住口!”   沈若臻仰脸望着控制室的玻璃:“开船的是不是张凯?你们一起操作游艇爆炸,之后藏在甲米岛,这次没有一起来吗?”   Alan没想到他们的底细和行迹已经暴露了,“咔哒”按下了保险栓。   “想要灭口?”沈若臻道,“你以为泰国天高路远就能来去无踪?你住过的屋子,待过的码头,乡下家里有几口人我们一清二楚!”   几名绑匪面面相觑,沈若臻抬高音量,给所有人听着:“我们活着离开,你们的罪会轻一些,我们要是死了,自会有人追查到底!”   Alan满脸怒火,冲着沈若臻的小腿狠踢一脚,迫使沈若臻跪倒在地,仿佛臣服的姿势意味着认输。   项明章吼道:“放开他!”   Alan说:“先放开齐先生。”   剑拔弩张,对峙的僵局要打破,必有一方先沉不住气,沈若臻飞扬的发丝拂在额角的枪管上,他大喊:“不要管我!”   项明章却缓慢地松了手,Alan怕他耍花招,紧盯着他:“放了齐先生,不然我开枪了!”   血红的钢笔尖一点一点离开齐叔的咽喉,就在所有人以为项明章要松手时,他攥着钢笔举到半空中,猛然朝齐叔的肩膀扎了下去!   凄厉的惨叫回荡在甲板上,吸引了众人,就在项明章动手的瞬间,沈若臻几乎同时推开Alan的手腕。   “嘭”!一枪走火射中了栏杆。   枪声一响,绑匪大惊,一群海鸥四处盘旋,混乱之际沈若臻顺势在地板上滚了一遭。   接连几声枪响,夺命的枪子追在沈若臻身后。   项明章捉着齐叔抵挡,沈若臻冲进船舱客厅,他捡起齐叔掉落的手枪,松开保险一枪射向了吊灯。   水晶炸裂,须臾间一片漆黑。   项明章拖着齐叔进来,屏息贴着墙壁,船舱外的绑匪包围逼近,怕误伤不敢贸然开枪。   远方的天际开始泛白,沈若臻隐在黑暗处,分辨着深灰天空下众人的轮廓。   左轮小巧,一只手足矣,他此时左手托住右手腕下,扣动扳机时仿若自言自语:“这只手打过他。”   “嘭”!   尖叫彻空,子弹正中一人臂膀。   沈若臻又道:“这只腿踢过他。”   第二枪击中一人的大腿。   起伏的惨叫声弄得绑匪人心大乱,所有人什么都顾不得了,再束手束脚,人质会反过来要他们的命!   绑匪开始反击,“哗啦”,船舱的玻璃被打碎了,沈若臻又射中一人,低喊道:“明章,我们上去!”   项明章从侧面窗子跳出去,向后跑,沈若臻紧随其后,两个人爬上船尾的楼梯,冲进游艇的控制室。   开船的果然是“张凯”,还有一名神色惊慌的副手。   张凯面露狠色,招呼副手一起朝项明章扑上去。   项明章奋力挥拳,用了十成的力道,打伤一个,他双手扣紧张凯的肩膀往下压,抬膝猛击对方的胸口。   齐叔能传递消息说明有这片海域有信号,沈若臻拽起那名副手,用枪指着:“发求救信号!”   副手捂着流血的鼻梁:“发不出去了……”   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张凯改变线路加速,现在甚高频设备已经无法使用,游艇上也没有求救的信号弹。   突然,一颗子弹打在门框上,燃出洞来。   沈若臻愕然回头,那些绑匪追上来了,他举枪奔到门边,半侧身瞄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下打出一枪。   一人跌落舷梯,其他人蜂拥而上,控制室成了无路可逃的死胡同。   项明章与绑匪贴身搏斗,又有人冲上来对着沈若臻扣动扳机,千钧一发,项明章抬腿生生踢断了对方的手臂。   嘶嚎声中,子弹打偏射穿了挡风玻璃,项明章说:“若臻,你离开这儿!”   沈若臻爬上控制台,挡风玻璃中央留下滚烫的弹孔,四周延伸出放射状的裂纹,他抬起手肘全力一击。   玻璃碎裂,沈若臻从窗口纵身跳下。   海雾里透着晨曦,沈若臻落在甲板上滚了两圈,他爬起来,剧烈震荡后感觉到强烈的耳鸣。   剩余的火力集中在控制室里,项明章在单打独斗。   按照绑匪的原计划,解决他们之后,一定会有人开船来接应。   现在要怎么释放信号?   沈若臻陡然想起什么,他握着枪边走边计算人数、枪声,解决了多少,还有几发子弹,然后发觉丢了一个人。   下到船舱底层,沈若臻立在那段狭窄的走廊上,一间客房的门开着,有灯光透出来。   沈若臻端起枪口,叫了一声:“Alan。”   Alan偷偷收拾了东西,一手拿包一手拿枪,刚迈出房间转过身,一枚子弹擦着他的太阳穴飞过。   轰的一声,走廊尾部的汽油桶燃起熊熊大火,Alan捂住受伤的半张脸跪跌在地。   沈若臻转身离开,Alan是死是活就看自己的造化吧,就当是他给“楚识琛”的一个交代。   返回甲板上,天边日出橘红,周遭终于静了。   满目狼藉,破碎的控制室窗口望不见丝毫人影,沈若臻不知该看哪,无措地唤道:“项明章……”   船舱一侧传来沉缓的脚步,项明章满身是血,形如罗刹,西装大敞着,露着一片伤痕斑驳的胸膛。   他走近,单手拥沈若臻入怀,喉间泛着浓郁腥甜:“有没有受伤?”   沈若臻怕碰疼他,不敢抬手,说:“我没事。”   “嗯。”项明章沉声道,“没事了。”   船尾窜起乌黑浓烟,是他们放出的求救信号,项明章和沈若臻伫立在甲板上,望着旭日从地平线升起。   遥远的海面上飘浮着一个白点,沈若臻朝前挪了一步,想看得真切,他抬手指着:“你看见了吗?”   项明章说:“好像是一艘快艇。”   沈若臻高兴地回过头,愣住了,项明章背后的船舱门口,齐叔半身染血站在那儿,举起了枪。   最后的最后,原来还没有结束。   沈若臻骇然发不出一字,动作如本能,在齐叔扣动扳机的一刻扑过去,拼尽全力把项明章推开。   “嘭”!   重叠的两声枪响。   齐叔腹部中弹,瞪大双目倒下。   而另一颗子弹击中沈若臻的胸口,他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右臂顿在半空,倏地,手枪滑落,单薄的身躯迎着晨风颤栗。   项明章震愕地转过身,如堕冰窟。   沈若臻摇晃地向后跌下,倒进项明章的臂弯,白衬衫晕染成赤红,他的胸膛好痛,像被针扎刀割,像被烈火烧着。   项明章目眦欲裂:“若臻……”   沈若臻躺在他怀里,脸色越来越苍白,说:“我会死吗?”   “不。”项明章束手无策,滔天恐惧比大火和深海先一步吞噬了他,“你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   沈若臻道:“可我好疼。”   项明章把沈若臻抱紧,温热的血液浸湿了衣服,他瞳孔涣散地望着大海,那个白点大了、近了,远处的天空似乎飞着一架直升机。   “若臻,有人来了。”项明章低下头,“有人来救我们了。”   沈若臻气息微弱,只有心口的鲜血源源不断往外流,他觉得自己破了个洞,在慢慢地空掉。   “项明章……”   “我在。”   沈若臻怕来不及,说:“我好像要食言了。”   项明章双目通红:“不,你说了要一起活下去,你是君子,必须说到做到。”   血滴渗出沈若臻的齿缝,染红了薄唇:“这也是我最快活的一年。”   “再坚持一下,”项明章乞求他,“不要离开我,若臻,别离开我。”   沈若臻很冷,比那一年初春堕入深海更冷,项明章抱着他,贴着他的脸颊和他一起颤抖不止。   船尾的火焰噼啪炸裂,直升机盘旋游艇上空,旋翼轰隆不绝,波涛,海鸥,呼啸的大风。   沈若臻庆幸埋在项明章的怀里,他声音细微,竭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问:“你为了我……信一次来世好不好?”   项明章眉心忽动,掉下一行滚烫的眼泪。   他想求一句“阿弥陀佛”,可惜海宽天高,恐怕触不及观音。   这时软梯降落,救兵登陆,蔓延到甲板的火光照红了半边天。   沈若臻将要闭上眼睛。   “来世我信。”项明章哽咽如悲鸣,“这一生,我也要与你求一份地久天长。” 第106章   沈若臻彻底失去了意识。   救援的直升机上,急救人员围着沈若臻检查,迅速挂上血袋,项明章守在一边,始终握着沈若臻的一只手。   他想骗自己感觉不到,可这只手在失温,越来越冰,他怎么都暖不热。   项明章惶然地问:“他怎么样了?”   两名急救人员交换眼神,其中一位支吾道:“子弹打中了的心脏的位置,很凶险。”   “所以呢?”项明章追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急救人员委婉地说:“生命体征比较微弱。”   项明章装作听不明白:“救救他,你们救救他,要我给什么都可以,求你们能不能救救他?”   急救人员道:“先生你别激动,我们告诉你是想让你有心理准备。”   “什么准备?”项明章说,“我要怎么准备?你们再试一试,他……他不一样,他不会轻易死的。”   急救人员没办法,不忍地说:“情况的确不算乐观,恐怕凶多吉少。”   “轰”的一声巨响,项明章侧目望着高空之下,湛蓝的大海上腾升起一团可怖的火焰,那条游艇爆炸了。   震耳欲聋的声响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唯独沈若臻毫无知觉,他静得无声无息,可温热的血迹比爆发的赤焰更叫人心惊。   沈若臻仍在流血,纯白的衬衫浸染成红,从胸口蔓延到翻领、衣角、肋下,到处都是鲜红的,仿佛流进了项明章的眼睛,眨一下就会刺痛。   所以项明章不敢眨眼,他一直睁着,凝望着沈若臻不移开分毫。   项明章不清楚如何在海陆空颠簸了一路,周围跟着很多人,一直有人说话,但他听不见,却几番产生幻觉以为沈若臻醒来在叫他。   抵达医院,沈若臻立即送进手术室抢救。   因为事故严重,惊动了不少医护人员,项明章被挡在手术室门外,对着紧闭的门缝陷入了茫然。   过了一会儿,有人急切地叫他:“项先生!”   项明章一脸麻木地转过身,看见许辽从走廊上朝他跑过来,身边跟着几名穿制服的警察。   昨天傍晚,许辽陪白咏缇飞往新西兰,候机时给项明章发了消息,等快要登机,白咏缇忽然觉得不安定。   楚太太胆子小,一并紧张起来,许辽为了安抚她们,也怕航班信息泄露,于是临时改了另一条需要中转的航线。   半夜转机的时候,白咏缇愈发心神不宁。许辽以为是她太久没出门的缘故,但白咏缇否认了,大概是母子间的特殊感应,她想给项明章打一通电话。   许辽这才发现联络不到项明章,他又打给楚识琛,同样无人接听。   许辽马上去问派对的安保负责人,得知项明章和楚识琛一起被接回了静浦大宅,而且喝醉了。   派对要严防死守,项明章和楚识琛不可能会喝醉,许辽顿时起了疑心,白咏缇托他赶回去亲自确认。   许辽乘最近一班飞机回来,依旧联系不到项明章和楚识琛,怕耽误时间他直接报了警。   当发现那辆帕拉梅拉去过海边,许辽警铃大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警方调动海上救援队,在黎明时分找到了那艘游艇。   赶来医院的路上许辽听说有人中枪,幕后主使是项行昭,他以为是项明章命悬一线,却不料,项明章正失魂落魄地在手术室门口徘徊。   许辽担忧地问:“是楚先生受伤了?”   项明章眼前闪回沈若臻中枪的一幕,跟着打了个激灵,他在满身冷汗中缓过神来,抹了把脸,灰尘血泪黏腻地覆在掌纹上。   项明章道:“找最好的专家,把各医院最好的医生都找来。”   许辽说:“这间医院是顶尖的,有需要会调动资源,你不要着急。”   警方需要跟当事人了解案发经过,但项明章的状态太差了,警察叫住一位经过的护士,说:“他受伤了,帮他处理一下。”   护士应道:“好,这位先生跟我来吧。”   项明章哪也不去:“不用了,我要等人。”   许辽说:“手术需要很长时间,你包扎一下再回来。”   项明章根本听不进去:“不管多长时间我都不会走,我就在这儿等着。”   “项先生,别意气用事。”许辽劝道,“你在流血,伤口不及时处理会感染。”   项明章执拗地驳斥道:“这点血不碍事,跟他流的血相比算得了什么,感染而已,又能有多疼?”   他自问自答:“子弹射进了他的胸口,伤到了心脏,他奄奄一息地躺在我怀里说疼,我什么都做不了。”   许辽第一次见这副样子的项明章,他请警察稍事休息,手术室门前空了。   灯光是白的,墙壁也是白的,项明章穿着脏污的黑西装,伫立在手术室外像一尊破败的雕塑。   不到半小时,又有两名医务人员匆忙经过,进了手术中心。   项明章额心狂跳,恨不能穿墙而过去看一看沈若臻,情况怎么样了,血止住了吗?   子弹有没有取出来?   他希望手术顺利结束,门上的提示灯熄灭,又怕猝不及防地灭掉后,得到的是一份噩耗。   他是不是该跪地求一求各路神佛?可是态度恶劣这么多年,神佛会感动,还是借机惩罚他?   他惧怕去想,但不停地在想……沈若臻会死吗?   还是会消失去另一个地方?   混乱的思绪戛然而止,项明章僵直了半分钟,回过头,许辽站在几米远的走廊上陪他一起等。   项明章朝许辽走过去,步子很大,很重,他透着一股濒临爆发前的平静,问:“项珑现在在哪?”   许辽说:“还在加州。”   项明章道:“叫人准备好。”   许辽看他脸色阴郁,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杀了他。”项明章抬手指着手术室,口气很轻,“里面要是有事,就让项珑立刻死,我要他偿命,让项行昭尝尝是什么滋味儿。”   许辽愣道:“项先生,你不要冲动。”   项明章接着吩咐:“通知项環和项琨,告诉董事会和项樾全部股东,还有记者新闻社,把消息散出去——项行昭绑架亲孙子,他要谋杀我。”   许辽试图捉住项明章肩膀,说:“所有账一定会算,你现在要冷静一点。”   项明章充耳不闻,清点道:“项珑身死异国,项樾丑闻缠身。项行昭的儿子、产业、他的老命……”   许辽几乎抓不住他:“项先生!”   项明章扬手挣脱,暴怒而绝望:“要是沈若臻死了,就他妈让所有东西都于事无补!”   许辽无暇顾忌“沈若臻”这个名字,他后退了一步:“你疯了。”   “我是疯了。”项明章说,“他为了救我居然挡了一枪,该中弹的人是我,该躺在里面受罪的也是我。”   许辽不善言辞,只能道:“他在乎你,希望你能平安无事。”   “别来这套。”项明章说,“不过是受益的人让自己心安理得罢了。”   许辽问:“你会心安理得吗?你不会。所以你清醒一下,你还要处理好之后的事情。”   项明章反问:“处理什么?要是手术结束传出坏消息,我进去用他用过的手术刀,给自己一刀也许还来得及追上他。”   许辽哑口无言,白咏缇本就担心,他必须保证项明章不再出事。   远处等候的警察来帮忙,还有两名医生,三五人用蛮力把项明章控制住,给他注射了一支镇定剂。   浑身伤痛,针扎就像虫子叮了一下,项明章感觉不到有药物注入体内,反倒觉得残存的一点精神被抽走了。   项明章颓废地在长椅上坐下来,躬着后背,低垂着头,双臂支在膝盖上。   他张开一路牵着沈若臻的右手掌,慢慢捂住了脸。   指缝间溢出热泪,一滴一滴砸在他脚下。   医院里总是有“滴答”声,眼泪,输液瓶,监测仪器,时钟反而排在最后。   数不清分针走了多少圈,手术提示灯熄灭了。   项明章站起来,冲到门前两米外停下,等得心急如焚却不敢靠近。   手术室的门缓缓拉开,两名医生疲惫地走出来,问:“患者家属——”   “我是。”项明章又迈了一步,满脸斑斑,掩盖不住胆怯,“他……怎么样了?”   医生端着一只消毒托盘,说:“情况非常惊险也非常幸运,子弹射中了一枚怀表,偏离了心脏的致命位置。”   项明章怔忡道:“……怀表?”   医生递给他看:“毫厘之差,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托盘里,沈若臻的银色怀表浸着血,表盖和表盘都被子弹打碎了,露着染红的钢制机芯。   “卍”字纹湮灭,渡了他一条命。 第107章   沈若臻从手术中心转入了病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项明章隔着治疗室的玻璃墙望着,一夕之间沈若臻似乎消瘦了一圈,陷在被子底下的身体轮廓浅浅的。   项明章冒出零碎的计划,等沈若臻醒了恢复一些,要给他补一补身体,那张嘴巴不馋,爱吃的就那么几样,要每天都喂给他吃。   触目惊心的衬衫处理掉了,其他衣服也扔了,要订做一套新的赔给他。   还有手机,他们两个的手机都弄丢了,干脆换成一样的。   最重要的是怀表,项明章想赔却有心无力,因为意义太深刻,大概去瑞士重新定制一枚也无法抵得上一二。   “沈若臻,你什么时候醒过来?”项明章问,气息拂在玻璃上凝成了雾。   许辽给项明章和沈若臻办好了各种手续,期间手机响了无数次,说:“你妈和楚太太她们在新西兰安顿好了。”   项明章终于从治疗室外移开步子,他接过手机打给白咏缇,报了声平安。   手机换到楚太太手里,问了许多,项明章怕对方受到惊吓,避重就轻地隐瞒了沈若臻的情况。   挂了线,项明章脱下西装外套,干涸的血痂把几层布料粘在一起,撕扯到伤口,他的腰背和肩臂简直没一块好肉。   饶是做过警察见过世面,许辽仍觉严重,说:“你的病房在同一层,可以让医生处理伤口了吧?”   项明章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许辽说:“你非要我告诉你妈是不是?”   “你不会的,你比我更在意她的情绪。”项明章虽然肉体受伤,但精神逐渐恢复了稳定,“游艇上抓到了几个人?”   许辽回答:“五个,齐叔腹部中弹,抢救过来了。”   项明章见识过了沈若臻的枪法,那一枪没打要害就是想留齐叔的命,他握着钢笔扎肩膀而不是扎心脏,也是这个意思。   绑匪只是拿钱办事的小喽啰,齐叔作为项行昭的臂膀要关键多了。   警方去静浦大宅问话,会联系项家人,项環和项琨应该都知道了项明章被绑架,但只要齐叔顶着,项行昭就会继续装疯卖傻。   项明章道:“齐叔自有警察去审,先等消息,明天把律师和项樾的助理叫来。”   许辽问:“你家里人要来医院的话,见么?”   “谁也不见。”项明章说,“既然我没死,以后有的是机会‘欢聚一堂’。”   交代完毕,许辽催促:“快去处理伤口吧,楚先生醒了看见你这副尊容,不害怕也要嫌弃。”   人为悦己者容,项明章总算听进去了。他两天一夜没合眼,经历生死关头大起大落,本来是欲折的弓,猛地松了,脚步都虚浮了几分。   项明章回病房接受检查,处理了伤口,忍着刺痛把头脸清洗干净。   不到两小时,项明章换了病号服,自己推着输液架子又返回沈若臻的病房。   黎明得救,转眼暮色四合,无比煎熬的一天要过完了,项明章搭着条毯子,待在外间的沙发上守夜。   他睡得不安稳,每半小时醒一次,索性坐起来找点活儿干。   项明章拿酒精棉片擦拭牺牲的怀表,机芯太精细,血迹深藏,他一边擦一边补了句“阿弥陀佛”。   医生一共从沈若臻身上取下三件东西,除了怀表,还有一纸洇湿成絮的遗嘱,以及从不离身的项链。   怀表是项明章归还的,遗嘱是项明章写的,项链是项明章送的。   血污氧化成暗红色,项明章把项链仔细擦出原本的银光,缠在指间进了治疗室。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沈若臻就是在病房里,他停在床边,沈若臻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仪器显示状态稳定,良久,项明章这次的第一句话说的是“谢谢”。   “谢谢你活下来。”他勾着项链晃了晃,“你愿意留着的话,改天拿去店里洗干净,要是嫌脏我再送你一条。”   “但是怀表修不好了,我们一起去瑞士定制一枚新的,表盖上还刻佛纹吗?你决定吧,都听你的。”   “你说过知道瑞士银行,那就顺便去看一看,开一个共同户头作纪念好不好?”   项明章絮絮说着,始终忘不了对着沈若臻念挽联,他在床畔坐下来,洗心革面一般:“我给你背诵《笼鹰词》怎么样?”   背到最后一阙,项明章卡壳,只会不断地重复:“清商。清商?”   沈若臻没有反应,项明章不气馁:“其实复华银行的关闭公告我也背过了。”   枕头上,沈若臻的太阳穴被枪口撞得发红,下半张脸隐在氧气罩下,两扇浓睫遮眼,在经历一段漫长的混沌。   长夏难消,沈若臻抱着琵琶坐在公馆的梧桐树下,拧紧了细弦一拨。最近公事忙,手有些生,他弹了首温吞的文曲,曲毕抬眸,看见项明章立在另一片疏影里。   沈若臻换了长靴,戴了头盔,在郊野骑马赏秋枫,一人风姿卓众地超过他,纵马回首挑衅,是项明章桀骜英俊的面容。   冬天日落得早,沈若臻下班已是黑夜,不见汽车和司机便踩着薄冰慢行。皮鞋底滑,他半蹲把鞋带系紧,抬首见项明章风尘仆仆,不知从哪一段时光找来。   凄清的三月夜,沈若臻掌灯在书房伏案,刚写一行,把白纸揉成团丢了,下笔再写,消磨了大半夜完成关闭公告。搁笔的须臾,纸页泛黄残损,他与项明章并立在阑心的展馆之中。   光景交错难分新旧,沈若臻快要迷糊了,在梦里忍无可忍地揉眼睛。   项明章噤声屏气,看沈若臻睫毛尖儿颤动,极缓地露出了眼中清明。   他好歹还算成熟稳重,因为这个人疯了,崩溃了,此时又变成了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   等沈若臻的眼波缓缓流向他,项明章居然生出荒唐的怀疑,轻声问:“你还认识我吗?”   沈若臻不看他了,转动眼珠去看天花板。   项明章有点慌:“你知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氧气罩挡着微弱的声音,项明章俯身靠近听见了沈若臻的回答:“我叫灵团儿。”   项明章被沈若臻耍了,怎么气若游丝还能拿捏他?他甘愿地笑道:“好,你想叫什么都可以。”   沈若臻望回去,一双眼润润的,雪白的脸衬得眼珠乌黑,点了漆似的。   项明章告诉他:“是胸口的怀表救了你一命。”   沈若臻定了一会儿,费力地说:“是父母亲保佑我。”   项明章点点头:“是,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痛不痛?”   沈若臻却道:“海上,你哭了。”   项明章不好意思承认,他在手术室外哭得更狼狈,比过去三十年都多。他很难不注意到沈若臻胸膛上的纱布,忽然又觉得鼻酸。   沈若臻失血太多,只醒了几分钟,医生来查看的时候又睡着了,天亮也没醒,睡了一整个白天。   后来他偶尔醒一下,每次睁眼项明章都守在一旁,断断续续地睡了两天,疲乏缓解,反而被伤口疼得睡不着了。   晚上,项明章喂沈若臻吃了止痛药,拉上窗帘,端来热水毛巾给沈若臻擦身。   未免脸皮薄的沈少爷尴尬,项明章说:“把眼闭上,睡觉。”   裤子离身,凉飕飕的,沈若臻道:“我睡不着。”   项明章拧湿毛巾,帮他催眠:“我给你讲讲SFA吧,它是CRM系统的一个业务组件。”   沈若臻听不懂,伤口又疼,衣服脱光了残废似的让人擦洗,他捂着脑门儿闷闷地说:“好烦,你别管我了。”   项明章捉住他另一条腿,换了个思路:“那我给你讲讲,我姑父是怎么追我姑姑的吧。”   商务话题突然转变成家族八卦,从项環到项琨,再到大伯母,各有精彩,沈若臻像听了一场折子戏。   旧时外祖家每个月都请戏班唱堂会,沈若臻小时候每逢去了,要独占一张桌,果脯花生吃到嗓子疼。   恰好热毛巾擦到颈间,沈若臻忍不住咳嗽,项明章喂给他一勺温水。   他咽下,问:“不讲了?”   止痛药应该起效了,项明章给他盖好被子,说:“还疼不疼?”   沈若臻不太疼了,但他厌恶药苦,想听甜言蜜语,他知道聪明如项明章会满足他。   “如果我没抢救过来。”他问,“你以后会不会忘了我?”   项明章回答:“会吧,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沈若臻怀疑听错了,又问:“那三五年后,你会不会再喜欢别人?”   项明章道:“不用三五年。”   沈若臻蹙眉:“你认真的?”   项明章拧干毛巾道:“因为我已经适应不了一个人了,你离开我,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沈若臻反应了几秒才懂,他想听的不是这种话,可他太了解项明章的神态和语气,轻描淡写,不轻不重,实则意味着打定了主意。   他恻然道:“你不该这样想。”   项明章伸手抚上沈若臻的脸,轻之又轻像在碰一块水豆腐,理直气壮地说:“你不是让我信来世么,我一旦信了就要实践一下。”   沈若臻:“……胡闹。”   项明章假设道:“没准儿我们都不会死,去了另一段时空,回到了你那个时代。”   沈若臻说:“那你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嗯。”项明章道,“姚管家能不能提前退休,给我腾个伺候你的位置?”   沈若臻忍不住笑,牵动伤口疼得倒抽气,项明章急忙低下来,不敢再吭声。   缓过劲儿,沈若臻说:“伺候人辛苦,可以在复华银行给你谋一份差事。”   项明章问:“做什么?”   “有两个职位空缺,你可以自己挑。”沈若臻说,“一个是门前扫台阶的伙计,一个是行长秘书。”   风水轮流转,没想到还有翻旧账的一日,项明章认了,贪心道:“我都干,时局不好,多赚一点是一点。”   沈若臻感觉没起到报复的作用,他精力有限,有些蔫儿地问:“你不怕辛苦吗?”   项明章撑着床畔栏杆,弯下腰吻沈若臻的额头,既答幻梦,亦求今生:“那劳烦你陪着我,拜托了。” 第108章   项明章身体底子强健,恢复得很快,剩一些淤伤不妨碍日常活动。得到医生的批准,他回了趟波曼嘉公寓,收拾一下去了公司。   设计展结束后项明章和沈若臻犹如人间蒸发,近一周没露面,但一般人不会想到“绑架案”,都以为他们临时出差了。   项明章突然出现在办公大楼,跟上级突击检查似的,招来了几大部门的总监和主管。   正好,他纠集大家开会,把积攒的、待推进的事务集中讨论了一下,然后去研发中心转了一圈。   好巧不巧,遇见了周恪森。   凝力医药的项目亟待落实,周恪森半路截住项明章,直接问:“项先生,识琛和你在一块吗?”   项明章说:“嗯,你找他?”   “我找他好几天了。”周恪森道,“怎么都联系不上,打到新西兰问他妈,他妈也不清楚,说和你在一起。”   项明章气定神闲,其实说的话经不起推敲:“他给我帮忙来着,正赶上手机坏了。”   周恪森担心道:“那他在哪?没出什么事吧?”   被绑架受了枪伤,项明章实在答不出“没事”二字,说:“这样吧,晚一点我让他打给你。”   周恪森这才踏实一些,刚想再问两句,项明章拎着包走了,包里鼓鼓囊囊装着文件,看样子又要好几天不来。   医院病房,沈若臻躺得腻味,垫高了枕头半坐着,他透过玻璃看着外间的动静,当是解闷儿。   项明章给他请了三个人,一名保镖,一名照顾日常的专业护工,一名负责营养餐的厨师,赶上许辽过来,能凑齐一桌麻将。   沈若臻发了会儿呆,病房的门开了,项明章携着一身倒春寒的凉气,偷懒没系领带,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遮挡眼角残存的淤青。   放下一大袋文件和电脑包,项明章拎着一盒路上买的甜点,进了治疗室,说:“看景儿呢。”   沈若臻羡慕道:“你今天去公司了?”   项明章把床尾的小桌拉近,汇报道:“去了一趟项樾通信,开了会。事情挺多的,一时片刻弄不完,我拿过来在医院远程办公。”   沈若臻说:“我好多了,你不用每天陪着我。”   项明章很会夸张:“我离开半天你就魂不守舍,望夫石一样,要是一整天不在,病情反复了怎么办?”   沈若臻辩驳道:“你别咒我啊。”   项明章打开甜品盒子赔罪,里面是烤好不久的花环泡芙,热腾腾的一个圆圈,点缀了巧克力碎和果仁。   他用叉子喂沈若臻,说:“本来想给你买荔枝,但怕水果太凉。”   沈若臻爱吃甜点,咽下去说:“还要。”   “不能吃太多,尝尝就行了。”项明章嘴上说着,纵容地又喂了一块。   口中药味缓解,沈若臻问:“只去了项樾通信吗?”   项明章明白什么意思,他没去老项樾,说:“我交代底下的人了,我被绑架的事会正式告知董事会。”   沈若臻道:“你打算怎么说?”   目前为止,齐叔没有供出项行昭是幕后主使,谎称是自己要绑架勒索。项明章回答:“齐叔干的,只字不提项行昭。”   沈若臻意见一致:“警方未下定论,这么说是对的。而且齐叔是项行昭的亲信,足够耐人寻味了。”   “没错。”项明章道,“董事们会很震动,不敢相信项行昭这个慈爱的祖父会害我,所以对外我不提他,就也还是孝顺的孙子。”   沈若臻说:“一旦警方给项行昭定了罪,犯罪是事实,董事们心理上自然会倾向你这受害者。”   项明章分析道:“齐叔嘴硬不了太久,警方不是好糊弄的。他在游艇上说过什么,另外几名绑匪为了减轻罪名都认了,何况还有你这个重要的人证。”   他们已经配合警方做了笔录,沈若臻说:“那项行昭现在什么情况?”   项明章道:“我们指控了他,作为嫌疑人有警方盯着,等于软禁在静浦大宅。”   从他们平安脱险的那一刻开始,项行昭就败了,被抓捕的齐叔和绑匪都成了威胁,他不敢轻举妄动。   更重要的项珑生死未卜,项行昭落于绝对的劣势,只能等项明章发号施令。   沈若臻推断:“别忘了你大伯和姑姑,不论出于亲情还是利益,这段时间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帮项行昭脱罪。”   “没关系。”项明章不冷不热地说,“定罪或脱罪,程序都很漫长,也许他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   项行昭没有脑退化,但年老体衰是真,这一遭巨大的打击无异于又一次中风。   沈若臻感慨般叹了口气:“我也算见识了人心不古。”   “让你见笑了。”项明章看了眼手表,把甜品盒子收起来,“要不要躺一会儿?下午推你去做检查。”   沈若臻道:“前天不是刚做过?”   项明章开了条件:“再做一次,做完给你玩手机。”   沈若臻的双臂不方便动弹,怕牵扯伤口,买好的新手机一直被项明章保管着,他谈判道:“玩多久?”   项明章严格地说:“给周恪森回电话,三分钟够用了。”   沈若臻:“……”   住院治疗期间,医生要求的检查有五项,项明章擅自追加的有二十五项,把沈若臻从头到脚查了个遍。   积累的报告单有厚厚一沓,项明章告诉了沈若臻身份曝光的最初原因,就是因为一张腹部的造影片子。   做完检查,沈若臻给周恪森回电话,他一声不吭消失了六七天,也无法承诺归期,编什么理由都像是假的。   沈若臻干脆坦白在住院,不过折中地说只是闹了小毛病,周恪森非要来看他,他不肯透露是哪家医院,反复强调康复在望。   万幸的是伤口痊愈得很快,沈若臻渐渐可以下床走动、自主洗漱穿衣,到拆线那天,有种脱下枷锁如释重负的轻松。   晚上,项明章帮沈若臻小心地洗了个澡,洗完吹干头发,说:“对着大海发过誓就是不一样,配合多了。”   沈若臻道:“我尽量言出必行。”   项明章把他打横抱起,对着镜子掂了掂,轻了,抱回病床上,说:“不拉窗帘了,我睡外间沙发,有事就叫我。”   沈若臻侧身躺着,更显得薄薄一片,把病床让出一大块空白,问:“你要不要一起睡床?”   项明章的自制力忽好忽坏,面对沈若臻的邀请百分之九十九是后者,他上床躺下,依靠剩余的百分之一,说:“等你睡着我再出去。”   偏偏沈若臻睁着一双不太困的眼睛:“那我睡不着,你就不用出去了。”   项明章将棉被拉到沈若臻胸口,病号服太宽松,能窥见摘了纱布的胸膛上那道新鲜的伤痕。   他探手去碰,说:“以后就要留疤了。”   沈若臻心口被摸得发热:“反正不常裸露于人前,除了你。”   刚说完,项明章收回手,沈若臻追加了一句:“你觉得难看吗?”   那只手掌转移到沈若臻的腰间,项明章把他放平在床上,撩起他病号服的下摆,慢慢往上推,露出了整片胸膛。   疤痕还未平滑,沈若臻有些不自在:“做什么。”   项明章不发一言,低头覆上沈若臻的胸口,那块位置剧痛过,麻木过,虬结成疤以为会变成没知觉的死肉,原来还会痒,会酸。   沈若臻抬手抓住床边的栏杆,又松开,认输地抚上项明章的脑后。   等项明章欠身虚笼在身上,沈若臻说:“我真的要被你弄得睡不着了。”   仗着夜深人静,关着门,项明章过分地说:“抚慰一口你的疤就睡不着,那换成要紧的地方你怎么办?”   沈若臻怕想错了:“什么要紧的地方?”   项明章与他抵着额头:“男人哪要紧,你说呢。”   沈若臻连眨两三下眼睛,愣道:“我想用一下手机。”   项明章差点笑出来:“要上网查么,用不用告诉你关键词?”   正闹着,手机响了,两个人吓了一跳,项明章从床头柜上拿来手机,是楚太太打来的。   出事后虽然报了平安,但沈若臻术后那几天联系不上,楚太太难免会怀疑。   项明章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在沈若臻耳边。   “喂,小琛?”楚太太道,“老周说你一直没去公司,找不到你,怎么回事啊?”   沈若臻说:“我已经联系过森叔,没事了。”   楚太太半信半疑:“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前几天电话打不通,微信也不回,你到底怎么了?”   “真的没事。”沈若臻转移话题,“妈,你们在新西兰怎么样?”   楚太太不好骗,说:“挂掉,我打视频给你展示。”   沈若臻无可奈何,坦白自己受伤住院了,楚太太一听顿时带上哭腔,问长问短嚷着要回来。   好歹事情结束了,总遮遮掩掩的不是法子,项明章拿起手机,说:“伯母,你别急,我帮你们订机票,这边我会照顾若……识琛。”   楚太太没注意他卡壳:“好,麻烦你了明章。”   项明章歉疚地说:“是我连累了他。”   电话挂断,项明章有些失神,刚才他对楚太太说“识琛”的时候,心里倍加难堪。   沈若臻受他连累,“楚识琛”也是。   那场游艇爆炸,“楚识琛”无辜丧命,项明章不认为自己没有责任。   除了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项明章想给楚家一些补偿。   这时,沈若臻道:“等出院了,我带你去远思墓园。”   项明章问:“谁在那里?”   沈若臻知道他在想什么,说:“楚识琛。” 第109章   三天后,沈若臻的身体各项指标趋于正常,可以出院了。   项明章带了一身衣服来,以舒适为主的运动裤和羽绒服,沈若臻换好坐在床边,伸着脚,项明章蹲在地上给他系鞋带。   头发长了,发梢有点挡眼睛,沈若臻上次剪发是由唐姨操刀,楚太太给参考意见,效果他很满意。   项明章站起身,抬手打了个响指:“系好了,想什么呢?”   沈若臻在想……家,他笑了笑:“没什么。”   许辽开车来接他们,等在住院大楼的门口。   昨夜下过雨,湿润的晨雾许久不散,一出来,沈若臻深吸了一口久违的新鲜空气。   越野车驶出医院,前往远思墓园,中途经过花店时项明章下车买了一束白色的香雪兰。   郊外的小雨仍在下着,冷飕飕的,“楚识琛”的墓在一片绿荫下,立春后周围的草木抽了嫩芽新枝。   可惜坟冢旁的生机最无用,项明章迈近放下花束,墓碑无名无字,他掏出一角手帕擦掉上面的落叶和草屑。   沈若臻撑着雨伞,说:“成为‘楚识琛’后,我偷偷置办了这块墓地,当是他的安魂之所。”   一开始沈若臻以为“楚识琛”和他一样,海上遇难,遭逢的都是一场意外事故。   不料抽丝剥茧,发现了真正的玄机。   项明章站起来,黑色大衣表面蒙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雨丝拂在脸上凉得人清醒,他决定道:“虽然迟了,但我想做一些补偿。”   沈若臻走上前,倾斜伞沿遮住项明章的头顶,他问:“你想怎么做?”   “人死不能复生,无非是慰藉活着的人。”项明章说,“钱会贬值,楚家别的也不缺。我与‘楚识琛’的交际源于股份收购,所以我打算把收购的股份送给楚家。”   当初李藏秋掌握着话语权,亦思多年萎靡不振,被项樾收购的这一年里各方面形势转好,说是改头换面也不为过。   如今亦思的价值大幅提升,充满潜力,倘若股权回归楚家,楚太太和楚识绘成为大股东,母女俩往后就有了足够的保障。   沈若臻道:“在商言商,这份补偿是最务实的。”   项明章说:“不过股权给了楚家,亦思就和项樾没关系了,项樾也没有立场再干预亦思的发展。”   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亦思在业务上和技术上的改变离不开项樾的帮助,沈若臻道:“双方切割后,亦思应该会吃力一些,要经营得更谨慎才行。”   项明章就是顾虑这方面:“楚太太不管事,楚小姐还在读书,一时半会儿不能挑大梁。而亦思态势向好不足一年,公司经营,人事管理,领头人至关重要。”   这个人既要能独当一面,又绝不可以成为第二个李藏秋。   沈若臻在年初升任亦思销售部总监,项明章曾对他说,这只是第一步。他明白,更高的目标是李藏秋的位子,亦思的一把手,运营总裁。   他谦逊,但不耻于展露野心,问:“你会不会考虑我?”   项明章首先考虑的就是沈若臻,他回答:“我给楚家的补偿是股份,不是你。”   沈若臻道:“什么意思?”   项明章转向他,夺过伞柄握着,说:“亦思属于项樾,你只是从九层到十二层,等亦思脱离了项樾,我不希望你一起离开。”   沈若臻道:“你不是会把公私混为一谈的人,我们两地忙碌,下班后可以见面,难道每一对伴侣都在一起工作吗?”   项明章庄重地解释:“你误会了,我没有在谈私情。我在以项樾总裁的身份,你的上级也是你的工作搭档的身份,认真地挽留你。”   沈若臻没反应过来,项明章便明明白白地说:“我需要你的能力,和我爱不爱你无关。”   沈若臻懂了,不禁有些感动,有些开心,好像他这个人、他在这个时代做的一切得到了反馈。   以此证明,他沈若臻能够适应新社会,新行业,并且做得还不赖。   沈若臻仰脸瞧着枝状的伞骨,说:“项先生,谢谢你抛给我的橄榄枝。”   项明章有预感:“你要拒绝么?”   “想要补偿的不止是你。”沈若臻回答,“我偷了‘楚识琛’的身份,也希望尽力为楚家多做点事,将来才能减轻内疚。”   亦思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他无法置之不顾:“你归还亦思的股权,我继续在亦思帮所有事步入正轨,我们的补偿也算有始有终。”   他们在海边约定过,事情结束后沈若臻就告别“楚识琛”这个身份,项明章不舍道:“那你恐怕要再等一等了。”   沈若臻是一个计划严明的人,但被不可抗力打破,也不会强求,他豁达地说:“不差多等些日子,我相信一切自有天意。”   项明章尊重沈若臻的意愿,雨停了,他收起雨伞,对着墓碑鞠了一躬。   沈若臻曾在墓前许诺,关于游艇事故会给“楚识琛”一个交代,他最后道:“杀害你的Alan已经葬身火海,其他人也会付出代价。”   淋过雨的石板路湿滑难走,项明章牵着沈若臻离开了墓园。   越野车沿着郊外的高速公路行驶,一个半小时后抵达机场。   旅游淡季,国际航班的接机口人不太多,没一会儿,楚太太和白咏缇挽着手走出来,身边跟着几名保镖。   楚识绘落后却眼尖,喊道:“哥!楚识琛!”   沈若臻招了招手,他重症初愈,脸色不算上佳,好在一身休闲装显得人轻松舒展。   楚太太扶着宽檐帽快走过来,围着他观察,说:“瘦了,憔悴了,你是不是受伤了要住院啊?”   沈若臻笑道:“妈,现在什么事都没有,我这不好好的。”   “你不要骗我呀。”楚太太说,“骗我的人我都不理的。”   沈若臻怔了一下,项明章抬手撑在他后心,替代他回答:“伯母,你怪我吧,是我办事不周。”   楚太太怎么会跟小辈计较,说:“那白小姐该难过了,哎呀,你还守着他干什么,快帮你妈妈拎行李。”   白咏缇立在一边,行李和包早就拎到了许辽手上,等项明章过来,她道:“新西兰的农场很漂亮,给你带了蜂蜜。”   这一句寻常闲话来之不易,项明章揽住白咏缇的肩:“走吧,我们回去再说。”   许辽要送项明章和白咏缇回缦庄,楚家有司机来接,两家人在航站楼外分手,约定改日再聚。   家里的别墅空了半个多月,还好挨着江岸,浮尘不多,一进门,楚太太径自扑到客厅沙发上,嚷嚷着家里最舒服。   沈若臻把钥匙放进托盘,楚识绘盯着他泛紫的手背,小声问:“输液弄得,你真的受了伤?”   “眼真尖。”沈若臻云淡风轻地说,“小病小灾,没关系,你和妈在新西兰玩得开不开心?”   楚识绘道:“挺悠闲的,中途失了个恋。”   沈若臻不觉意外,他无心去评价这段感情或是李桁,摸了摸楚识绘的脑袋顶,说:“还有很多事情值得你去做。”   楚识绘耸了耸肩,朝沙发跑过去:“妈,给唐姨和秀姐打电话,我要吃她们烧的菜。”   楚太太道:“晓得啦,给她们带的礼物呢,你先准备出来。”   沈若臻听着屋中的话声笑语,意识到他对这个家产生的远不止是责任,早有了留恋。   出院之前,医生叮嘱沈若臻回家静养,他却歇不住,第二天就去了公司。   这一阵穿久了柔软宽大的病号服,沈若臻换上合身妥帖的西装竟有点不适应,一路上总想松一松领带。   唐姨给他修剪了头发,长度正好,司机帮他搬着两大箱新西兰带的水果和果酱,到公司后分给了同事。   旷工这么久,总监办公室快堆成档案室了,沈若臻一上午勤恳还债,午休一过立刻召开部门会议。   因为积攒的事情多,会议时间一再延长,沈若臻言辞精简,架不住细节琐碎要一一讨论,手边的白水续了三四次。   又处理完一项,他看了眼手表,说:“还剩点小问题,我们一鼓作气,再加十分钟吧。”   助理敲开会议室的门,打断道:“总监,项先生问会议几点结束?”   沈若臻说:“项先生找我吗?”   助理道:“是,有一会儿了。”   沈若臻说:“帮我打内线,十分钟后我去九楼。”   助理面露难色:“项先生就在您办公室。”   沈若臻终于散会,回到办公室,项明章端坐在他办公桌后,把他要拿去签名的文件全部签好了,并且按照他当秘书的习惯摆成一行。   碰上门,沈若臻绕过桌边:“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例行视察。”项明章说,“沈总监鞠躬尽瘁,三四个小时会议不带停,胸口不疼,嗓子也该疼了吧。”   沈若臻听出责备:“你这算查岗吗?”   项明章料到沈若臻会一心扑在工作上,说:“你要是忙起来没分寸,我只能强制给你放病假。”   官大一级压死人,沈若臻倒是不怵,问:“带不带薪?”   项明章道:“不带,没钱了。”   沈若臻头一次听这人哭穷:“怎么了?”   项明章挪开桌上的报告,下面压着一张类似贺卡的卡片,为了感谢救援队和医生,他捐了两批设备,说:“感谢语你来写吧,比较有诚意。”   沈若臻欣然动笔,念念有词地写满了空白。   手机响,项明章在一旁接听,没说什么具体的,声调很沉地“嗯”了两声。   挂断后,沈若臻正好写完,说:“看来有事发生。”   项明章揣摩着转述道:“项行昭情况不太好。”   又是这套说辞,是真的不好,还是坐不住了?   沈若臻问:“所以呢?”   项明章道:“准备去医院。”   快下班了,沈若臻盖上钢笔帽,一派从容地说:“既然不允许加班,那我也去看看热闹吧。” 第110章   高级私立医院的疗养中心,项明章的助理站在门口迎接,等轿车停稳,上前拉开了车门。   项明章和沈若臻下了车,同时瞥见周围几辆座驾的车牌。   沈若臻记忆力惊人,陈皮宴见过一次而已,这么久了还能在脑子里对上号,说:“各位董事也来了,阵仗不小。”   项明章系上坐车时解开的西装纽扣,问助理:“项董抱恙的消息是谁第一个通知的?”   助理在前方领路,侧身回答:“是您的大伯父。”   项明章在静浦大宅附近安排了人手,知道项琨和项環跑得勤快,儿女探望父亲是天经地义,他没道理阻止。   疗养中心的七层被项家长年包下,随时准备为项行昭治疗或调养,病房外是一大片会客区,黑压压地坐满了人。   项明章纵眉扫过,有老项樾的董事和高层,退休的公司元老,项行昭的律师团队,几家表亲,短时间内把人召集齐整,肯定提前打了招呼。   他心里发笑,不知道的还以为项行昭死了,这么多人来哭丧。   绑架案后,这是项明章第一次露面,所有人纷纷起身,围向他,年长位高的站在前面,一时关心声不绝。   陈皮宴见过的一班董事也在其中,寒暄过后,伦叔额外问道:“楚秘书,听说你为项先生挡了一枪,身体恢复好了吗?”   项明章纠正:“伦叔,他现在是亦思的总监,不是我的秘书了。”   方伯伯道:“楚先生当秘书是浪费人才,以后前途无量,可要保重好身体。”   沈若臻笑容浅淡,留有余地地说:“谢谢伦叔和方伯伯关心,我刚出院,还在调养中。”   病房门口,项如绪揣着裤兜,他下午接到项琨的电话就赶过来了,朝里面说:“明章到了。”   项如纲夫妇从病房里出来,接着是大伯母,然后是姑父、项環,所有人望过去,最后项琨推着项行昭走了出来。   相距十几米,人群自动辟开了一条路,项明章和沈若臻站在原地,一步没有上前。   轮椅中,项行昭穿着毛衣、马甲,身形瘦得像换了个人,皮肤枯槁,露着的脖子和手腕满是苍老的褶皱。   这半个多月,项行昭大概夜不能寐,下垂的眼袋恶化成青黑色,就算不是重病,状况也好不到哪去。   轮椅推近停下,项行昭抬起头,表情正常,略微严肃,压在毯子上双手十指交握,是他以前开会时习惯用的手势。   忽然,他抬手压了压鬓角的白发,只这片刻的动作,自有一股沉稳的风度。   项明章当然察觉出异样,他不似往常蹲在项行昭的膝前,而是站姿笔直,说:“怎么不在病房躺着,把爷爷推出来了?”   项琨道:“你爷爷等不及要见你。”   项明章问:“医生看过了么,怎么说?”   项琨没有回答,对众人宣布道:“项董中风后一直糊涂,偶尔清楚那么一会儿,最近病情好转,我们做儿女的实在激动,就赶忙把大家叫来了。”   不管真心假意,一众高层全都面露喜色,一位项樾的元老拄着拐杖挪近,问道:“项董,你认得大伙吗?”   项行昭气息衰弱但吐字清晰,开口已无一丝磕绊:“人世无常,抱病两年多叫各位挂怀了。”   沈若臻终于窥见项行昭的原貌,再看众人的殷切反应,不难估量出对方过去的威严。   周围尽是祝贺和关心,方伯伯说了句:“这两年最辛苦的是明章,家里和公司都要顾着。”   项行昭闻言松开手,举起一只到半空,叫道:“明章,来。”   项明章伸手握住,感觉项行昭的骨头上只剩筋和皮,他装得真切:“爷爷,我一直盼着你好起来。”   项行昭盯着他,低沉地说:“爷爷好不了了,恐怕是回光返照。”   “爸,怎么会。”姑父接腔道,“明章出事大难不死,您病情好转,说明咱们家必有后福。”   项明章问:“爷爷,你认得大伙儿,那发生过的事情记得吗?”   项行昭说:“哪些事?”   项明章道:“你因为中风才糊涂,那两年前中风的情形你记不记得?”   他当时见死不救,此刻真相曝光的话会引发什么样的局面?   项行昭神情未变,犹如亮了筹码,说:“记得。”   然而祖孙二人各有把柄,项明章面色不改:“那你一定也记得齐叔,他日夜照顾你,有没有露过马脚?”   项行昭抽出手,摆了摆,摇头叹息:“是我看错了他。”   项明章提高音量:“大家应该都听说了,齐叔绑架我,意图对项家敲诈勒索。我这阵子刚缓过来,今天正好见到各位长辈,想问问,姑姑,大伯,事发时齐叔有没有联系过你们?”   项環说:“没有,我之后才知道。”   “也没有联系我。”项琨道,“配合警方调查的时候我们交代过了。”   “我当然相信你们。”项明章看向项行昭的脸,“爷爷,齐叔没联系姑姑和大伯,那他联系你了吗?”   项琨道:“你爷爷当时还糊涂着,齐叔打给你爷爷有什么用。”   项明章疑惑地说:“齐叔绑架了我却不联系项家要钱,算什么敲诈?爷爷,难道齐叔是想要我的命?”   项如纲抢话道:“爷爷刚好一点,你不要刺激他。”   项明章说:“我怎么会刺激爷爷,我是太激动了。爷爷终于清醒,齐叔背地里做过什么或许可以水落石出。”   项環反驳:“会不会水落石出有警察去办,你要审你爷爷吗?”   大伯母跟着说:“齐叔起了歹念,老爷子是最难受的。明章,你不能迁怒你到爷爷身上,他最疼你呀。”   项明章瞧着这群起攻之的一家人,说:“真相迟早要有定论,我不介意等,但各位别忘了,楚识琛无辜受牵连差点丧命,项家有头有脸,总不能耗着没个交代吧。”   项琨等人噤声,项明章又道:“他中的是枪伤,出院还不到两天。大晚上跟我过来,不会以为人家有心情陪咱们话家常吧?”   沈若臻静立良久,看了半晌戏,项行昭“清醒”了,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倒是翻了倍。   不少目光投来,沈若臻唯独对上项行昭的眼睛,说:“俗话道吃亏是福,但绑架案关乎性命,我也想要个说法。”   项行昭缓缓开口说了声“抱歉”,始终不回应和齐叔有关的问题。   按照正常思路,项行昭清醒后该尽快配合调查,洗脱嫌疑,然而全家人齐心维护,连问都不让问。   沈若臻暗自揣测,项行昭八成已经摊牌了,项琨和项環知道他是幕后主使,如之前所料,为了利益选择护驾左右。   但项行昭拖不了太长时间,一旦公布自己脑退化症状好转,警方必定会找他调查。   在此之前,项行昭要召集所有董事。   项明章派人盯着静浦大宅,不准外人进出,所以项行昭谎称病情加重到医院来,并以此为由叫来了所有人。   然后当着这么多双眼睛,项行昭恢复了正常。   项明章亦心中有数,一个傻老头才容易脱罪,项行昭却主动不装了,必定有更重要的原因。   项琨绕到轮椅旁边蹲下:“爸,你总算清楚了,耽误了两年,你想要什么我们一定尽力去办。”   项行昭目不斜视,看着项明章说:“我就一个心愿,只有明章能满足。”   项明章问:“爷爷,你想要什么?”   项行昭暴露目的,回答:“我要项珑回来。”   齐叔还没松口,项行昭还未有充分的证据被定罪,他要借着往昔的余威,趁着项明章孝顺的面具没摘下,当着众人最后一搏。   董事们交耳议论,有人问:“项珑有下落了吗?”   项琨说:“明章能干,在国外找到了他爸爸,过年的时候提起来,项董就好大反应。没准儿就是因为‘项珑’的刺激,项董的脑退化才好了。”   项如纲道:“小叔要是回家,爷爷可能病都好了。”   项行昭一直看着项明章,又说了一遍:“让项珑回来。”   项環也出了声:“明章,这是你爷爷唯一的心愿,既然你知道你爸在哪,就答应吧。”   走廊尽头的窗子开着,冷风吹进来,沈若臻轻轻抱起了双臂。他还没忘,这些人之前根本不愿项珑回来,如今态度大转弯,是怕项明章用项珑这张牌换取更多。   一家长辈好言相劝,那几位公司元老跟着附和,项明章表态道:“项珑在外面有家庭,身体也不好,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的。”   “这算什么理由。”项琨说,“项家只认你和你妈,他的家庭在这儿。”   大伯母道:“是他不回来,还是你不让?”   不待项明章回答,沈若臻突兀地笑了。   众人侧目,伦叔语气好奇:“楚先生,你在笑什么?”   沈若臻遗憾地说:“笑自己白跑一趟,我估计讨不到说法了。”   项琨皱眉道:“案子没结,我们也束手无策。项家的律师都在,可以先谈一谈补偿,你尽管提要求。”   沈若臻说:“各位对项先生这个自家人尚且刻薄,我不敢信你们的承诺。”   项環问:“这话什么意思?”   沈若臻道:“白小姐避世深居,你们把她拖出来说事,是不是忘了抛弃她的就是项珑?还有,项先生刚遭遇绑架案,差一点被撕票,撞大运才捡回了一条命,案子没结,凶手没判,竟然先被一帮至亲逼迫指责。”   周围一阵哑口无言,沈若臻忽然问:“项董,齐叔跟随你多年,他做出这种事你是不是痛心疾首?”   项行昭说:“是。”   “没有血缘的亲信背叛,项董不好过,所以各位不让项先生多问一句。”沈若臻思路分明,“那项珑身为亲生父亲抛弃儿子二十多年,项先生承受的痛苦是不是只多不少?各位怎么就能理直气壮地对他提要求?”   项琨的脸庞有些红:“大家只是——”   项行昭抬手打断,用一双浊目审时度势,他改口恳求:“明章,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让项珑回来。”   项明章近乎明示:“爷爷,你真的要他回来,不管什么条件?”   项行昭扶着轮椅站起来,毯子从腿上滑落,他两股战战,比上一次见面更加佝偻。   衰竭的皮囊下,只剩眼睛透着一股精光,事已至此,他不达目的不罢休:“我答应,只要项珑回家。他病了,就拖回来治病,他病死了,我要见他的尸体。”   项行昭身体摇晃,旁边的人都去扶他,他挥开,努力朝前伸着手。   项明章迈近一步,被项行昭抓住了双肩,祖孙的距离那么近,他闻见了对方浑浊的带着药味的气息。   “爷爷。”他轻声说,只二人听到,“我还没有提条件。”   项行昭微低着头,声音也变得羸弱缥缈,仿似认输:“我大限将至,没多少日子了。”   项明章面无表情,终于答应:“好,项珑可以回来,但只能是送终。” 第111章   没有人听见祖孙之间最后的几句话,只注意到项行昭体力难支,双手松开了项明章的肩膀,整副身躯如大山倾颓般坠下去。   项明章眼疾手快地扣住项行昭的肘弯,那么细,就剩一把干枯的骨头,他把项行昭放回轮椅上,弯腰撑着两边的扶手,说:“爷爷是我最亲的人,既然是爷爷的心愿,我一定办到。”   项琨问:“你肯答应了,那项珑什么时候回来?”   “看来大伯也很想念亲兄弟。”项明章说,“这么多人见证,我不可能食言,放心好了,项珑办妥手续就会回来。”   大伯母道:“咱们一家人总算能团圆了。”   项行昭瘫坐着,面容灰败,肉眼可见的糟糕,项環说:“好了,让爸回病房休息吧。”   项琨伸手要扶,项明章直接把轮椅转了一圈,他推着项行昭回病房,项家其他人跟在后面。   绑架案后,项行昭几乎经历了第二次中风,多项指标数值危险,吃不进东西,和项明章差不多的身高,体重暴瘦到一百斤以内。   一班专家和医生为项行昭检查,情况越坏越不会当着患者明说,只向家属建议住院治疗。   项琨和项環都同意,项明章立在床尾,说:“住院期间我会安排人手照顾,不用麻烦大家了。”   项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项明章说:“想为爷爷尽尽孝心的意思。”   项如纲接腔道:“爷爷有三个孙子,何况我是这一辈的老大,怎么能只让你受累。”   项明章道:“你们都说爷爷最疼我,那我多付出一点是应该的。”   项如纲说:“那是因为你爸不在,爷爷可怜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项明章一点都不生气,真心又可惜地说:“我倒是希望有人把你这位长子长孙当回事,那样绑匪也许就不用盯着我了。”   项琨和大伯母一听都有些愠怒,项如纲更是怒火中烧。就项如绪自始至终没说过话,他不喜欢参与纷争,说:“爷爷已经清楚了,让爷爷决定吧。”   项行昭仰躺在床上,未到垂死,却已知挣扎是白费工夫,说:“照明章的意思办。”   助理在外间候着,项明章转身往外走,忽然一顿:“我看老爷子的律师团队也来了,要不要叫进来?”   无人应声,项明章便继续道:“我被绑架的时候,齐叔逼我签遗嘱,内容和受益方我都记得。齐叔也真好笑,敲诈勒索居然不为自己要一分钱。”   他问:“爷爷,遗嘱这东西要想清楚,所以我宁死没签,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项行昭缓慢地回答:“让律师回去,我没有要交代的。”   会客区内,一众人都瞧出项家气氛暗涌,也清楚项行昭的病情状似好转,实际上根本回天乏术。   沈若臻抱着双臂未动,完全的防御姿势,他不止一次见识过项家的风波,但第一次凑齐了这么多人。   退休的公司元老对项行昭感情深厚,其余的董事和高层还在位,对项行昭的敬重是真,但每个人各有阵营。   大家都明白,哪怕项行昭完全康复,他的年纪和精力也无法胜任项樾董事长的位置。   病房的门开了,项明章走出来,所有人围拢上去:“项先生,项董怎么样?”   “睡下了。”项明章道,“病了两年多,变好变坏都不是能简单解释的,医生会尽力,我们家属会认真配合。”   他这么讲,大家心里就有了数,纷纷安慰道:“项先生和项董感情最深,要保重自己。”   项明章话里藏锋:“谢谢,我会的。各位在公司辛苦,还要忧心我们的家事,让我很愧疚。”   董事们讪然,今晚一股脑赶来做了见证人,项明章虽然答应了要求,但化被动为主动,绝不是被拿捏的一方。   沈若臻松开两条手臂,西装驳领压出一道褶皱,他按了按,项明章以为他胸口不舒服,立刻走过来:“是不是累了?”   当着这么多人,沈若臻操着下属的语气:“我没事,项先生。”   项明章却不自觉:“要不先去车上休息一会儿,饿不饿?医院有餐厅,我叫人去给你买点吃的?”   沈若臻道:“……不用,我等你。”   伦叔等人都是支持项明章的,关系也亲近,玩笑地说:“楚先生受连累被绑架,还和明章一条心啊。”   项明章道:“刚才有句话很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我的福气。”   方伯伯问:“要是别人出这事估计吓得辞职了,楚先生不害怕?”   除了项明章的派系,其他一些人都在斟酌局势,沈若臻借机替项明章表明态度,笑答道:“有句诗我特别喜欢,无限风光在险峰。一时乱云飞渡,没什么可怕的。”   把医院的事情安排好,项明章和沈若臻离开医院时很晚了。   司机发动引擎,问:“项先生,回哪里?”   项明章偏头说:“去我公寓吧。”   今晚发生的事情多,沈若臻觉得项明章需要人陪,或者还有事商量,答应道:“好。”   司机送他们到波曼嘉大厦门口,沈若臻有些日子没来了,到四十楼,用项明章给他的房卡开了门。   玄关的花瓶没插鲜花,换成了一束翠绿的柚子叶,公寓管家听说项明章发生事故,为他辟邪保平安的。   沈若臻道:“只会说我封建,这种迷信行为你怎么不抵制?”   项明章利落地脱外套:“我不敢了,你中枪以后我就更新了一下世界观,我现在信佛、信前世今生、信死后有天堂地狱。”   沈若臻说不准这更新是升级还是倒退,问:“还有吗?”   项明章说:“还有我妈那尊观音像,等她想开了不要了,我打算接手,就摆在柜子上怎么样?”   沈若臻不信项明章的鬼话,换了拖鞋去浴室,快十点钟了,受伤以来每天这个时间他已经上床休息了。   项明章尾随进来,给浴缸放热水,说:“你泡一泡,我等会儿叫晚餐。”   沈若臻道:“睡衣。”   项明章管家似的,刻意拖长了音:“沈少爷稍等,我去给你拿。”   沈若臻脱掉衣服,等项明章走了在背后挑刺,少爷是不会等人的。他坐进浴缸里,一双修长的腿并拢微曲,热水漫过胸膛上的疤。   项明章拿了睡衣过来,又按了满掌浴液,他探手碰水搅起绵密的泡沫,然后撩着水珠抹到沈若臻的肩上。   手机响,助理发来消息,一切安置妥善。   沈若臻说:“项行昭的样子感觉不太好。”   项明章道:“底子糟透了,撑不了多久,毕竟八十多岁的人了。”   沈若臻抬起头:“你真的答应项珑回来?”   “是时候了。”项明章说过,项珑还有用处。   沈若臻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满是陌生,现在拼凑出了一张朦胧的剪影,与真身只隔着一层即将戳破的薄纸。   项明章拿毛巾擦干手,说:“不讲那些人了,我叫餐厅送晚饭,你想吃什么?”   沈若臻道:“都好。”   项明章无语地刮了下眉峰,动物的内脏和头脚都不吃,面点太劲道的不喜欢,浓油赤酱腻得慌,辣不行,酸不好。   总之沈若臻的胃口一般,胜在修养极佳,不管喜不喜欢都不会说出口扫人兴致。   沈若臻不知道项明章腹诽了一大串,泡完澡,刚好晚餐送来。   两个人在客厅吃东西,吃完留了一盏沙发旁的落地灯,上次沈若臻嫌喜剧片不好笑,这次项明章找了一部悲剧电影。   倒好热水和保健药,项明章说:“过一会儿记得吃,我去洗澡。”   沈若臻盖着毯子陷在沙发上看电影,他的身体刚恢复,不如以前能熬了,夜一深就觉得困倦。   洗完,项明章擦着头发回客厅,见沈若臻迷迷糊糊地犯困,怕睡着,抬手用玛瑙戒指敲在额头。   他走近蹲在沈若臻面前,说:“为什么硬撑,去睡觉。”   沈若臻醒了些:“我来陪你的,怎么能自己先睡。”   项明章反应过来:“你怕我心情不好?”   被项行昭联合一家人逼迫,沈若臻道:“那你难过吗?”   “说实话吗?”项明章回答,“你放下风度当众指责他们,维护我,我心情不知道有多好。”   沈若臻一愣,垂着的小腿踢在项明章身上:“原来是我白担心了。”   屏幕中的电影演到尾声,一片码头上,主角藏在一艘船的船舱里,掏出一把手枪准备自杀。   项明章背对着电视,听见“嘭”的一声枪响。   事情过去了半个多月,他总是忍不住想起,或者梦到,在那艘游艇上,沈若臻握着手枪尽露出平时深藏的凌厉。   项明章情不自禁,双手撑在沈若臻腿侧,倾身道:“你开枪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脸颊贴上薄唇,沈若臻被项明章吻着,从腮边蔓延至颧骨、眼尾,他说:“我看不见电影了。”   项明章道:“演完了。”   沈若臻说:“不是要我睡觉?”   项明章反问:“不是要陪我?”   片尾音乐响起,钢琴伴着沉重的鼓点,像心跳,项明章托着沈若臻的下巴,一偏头吮在唇间,奈何牙关紧闭。   “松开。”   沈若臻嗓音发黏:“吃了药,苦。”   “我尝尝。”项明章双手握上沈若臻的腰侧,隔着毯子和睡衣揉捏,稍重一点,沈若臻的唇齿就张开了。   他们很久没有缠绵,怕蹭了伤疤连拥抱都要克制,项明章亲了沈若臻一会儿,快要失控,他停下,竭力平复乱了频率的呼吸。   沈若臻有些不知所措,轻声问:“你不要我?”   项明章说:“再养一养身体。”   沈若臻的眉头蹙起,展开,又轻蹙起来,终究没忍住:“养多久?”   项明章叫他问得心头起火:“你说不喜欢从后面,不喜欢我按着你,也说过喜欢接吻,那你还喜欢什么?”   沈若臻不配合,他也讲不出口:“没有了。”   项明章道:“不可能,告诉我。”   沈若臻说:“就是没有了。”   项明章强势要求:“那就现想一个。”   沈若臻道:“你叫我的名字。”   “好。”项明章伸手覆上沈若臻的眼睛,睫毛绒绒的,“若臻,闭上眼。”   沈若臻顺从地闭目,手掌拿开了,但项明章仍在他面前没有起身。   腿上盖着的毯子被掀开一点,他感觉项明章在靠近,伸手去抱,扑了空,只碰到项明章的短发。   下一刻,沈若臻浑身过电般,跌在沙发靠枕上叫出声来。   他想瞪大眼睛,实则紧紧闭着,眼皮泛起细小的褶纹,他似乎张着口,项明章,明章……乱七八糟地叫了无数声。   沈若臻自己听着,声调滑稽,脆弱,在电影片尾曲的掩盖下才不那么露骨。   许久,一刹那的战栗,沈若臻猛地睁开双眼,他红着脸,红着眼睛,耳朵和喉结也都是红的。   项明章跪在他面前,抬起头,英俊的脸上佯装不出淡然,分明极力克制着什么,唯有目光亮得灼人。   沈若臻压着毯子,遮挡还未停止的抽搐,哑声道:“你怎么能……”   项明章抿了抿唇,问:“这样,算喜欢的么?” 第112章   沈若臻以为和项明章做尽了枕榻间的那些事,却不知道还有这么过分的,他要是睁着眼睛,一定会退避开,可是项明章抹他的眼皮,他刚才什么都看不见了。   身体的知觉清晰到可怖,沈若臻自认为腹中有三两墨水,但他根本形容不出那份快意,只会逸出一句句狼狈的呻吟。   项明章此刻问他,喜不喜欢这样?   沈若臻满面通红,好像赴过滚汤,蹈过烈火,他怔了半晌,伸手去揩拭项明章湿润的嘴唇。还没碰到,项明章扑上来把他的嘴唇也蹭湿了。   “呜……”沈若臻来不及躲闪,被项明章扣住脑后,强迫着尝到下流的滋味儿。   厮磨够了分开,项明章褒贬道:“不太难吃,有点浓。”   沈若臻没这么难堪过:“别说了。”   项明章紧接着道:“就是太快了,很久没弄过么?”   沈若臻气息不匀,垂低的两扇睫毛跟着颤动,他阻止不了项明章发问,诚实地“嗯”了一声。   项明章得寸进尺:“多久了,受伤以后一直养着?”   沈若臻说:“我……不太想。”   “为什么不想?”项明章问,“身体不舒服没兴致,还是只想让我帮你弄?”   沈若臻服输了,抬手环紧项明章的脖子贴近了,一边装傻一边求道:“别磨人,我听不懂这些新潮话。”   项明章轻嗤,他分明折磨的是自己,说:“那你松开,我要去洗澡。”   沈若臻道:“不是洗过了?”   项明章用毯子裹住沈若臻的下身,然后把人端抱起来,往卧室走,说:“刚才洗是热水,现在我必须冲个冷水澡。”   沈若臻被项明章放在床上,他仰面躺 ,极致的麻痹后不禁失神,直到小浴室传来水声,他醒过来一半,留着一半魔怔下了床。   推开浴室的门,沈若臻叫道:“项明章。”   淋浴间内的身影闻声一顿,沈若臻又问:“你到底要不要我过去?”   花洒开到了最大,水流哗然,都无法淹没项明章动情的喘息,看来他注定做不成君子,应道:“过来。”   沈若臻走向淋浴间,门一开就被项明章拖了进去。他上当了,项明章哪里在冲冷水澡,水温烫人,迅速弥漫开潮湿的雾气。   两个人纠缠的身体模煳成一团,项明章把握着分寸,比往常要温柔许多。   回卧室将近半夜了,沈若臻换了睡袍,皮肤淋久了热水,又薄又红,项明章查看他的伤疤,问:“有没有不舒服?”   沈若臻迷蒙地摇头,困倦得闭了眼。   项明章把闹钟关掉,第二天早上,沈合臻多睡了近三个小时,他醒来坐在床上先翻手机,幸好没什么要紧的消息被耽吴。   卧室门口,项明章已经穿戴整齐,按照沈若臻的尺寸公寓里预备了几套衣服,也拿来一身西装,说:“上午有什么安排?”   正常的工作日,沈若臻要去公司上班,但睡误了太久,注定要浪费掉半天。   无论什么时候沈若臻从不毛躁,穿衣先漱、井井有条,中途打了两通电话调整工作日程。   扣紧西装纽扣,沈若臻对着镜子摸了莫空白的衣襟。   项明章瞥到,说:“缺一枚胸针。”   他们被绑到游艇上,沈若臻佩戴的红马瑙胸针被齐叔摘走了,混乱中磕碰掉一须点缀的宝石。   胸针送去修补,沈若臻道:“修好后我不敢再戴了。”   项明章说:“首饰就是用来戴的,不要因噎废食。”   沈若臻往好处想:“幸亏没弄丢,不然我怎么和伯母交代。”   项明章走近,把沈若臻脑后绒密的发丝拢了拢提醒他:“你为我挡了一枪,怀表都碎了,还担心这些。”   沈若臻说:“因为是你妈妈送我的,终归是因为我在乎你。”   项明章低笑:“沈行长大白天的嘴巴这么甜,是不是我昨晚伺候得太好了?”   沈若臻想起昨晚不禁脸颊升温,趁项明章去拿包,他到客厅悄悄检查沙发上有没有留下污迹,还好干干净净。   项明章叫了许辽过来,波曼嘉公寓楼下停着熟悉的越野车。   车厢后排的座椅上多了一只团枕,中式素色的简约精巧项明章伸手拍了拍 ,联想到白咏缇爱穿的衣裳。   中控台上的车载香氛换了,沈若臻轻嗅,是檀香白咏缇供奉观音像的房间里就是这个味道。   项明章说:“我妈最近出过门么?”   许辽发动引擎:“没有。”   从新西兰回来,白咏缇一直待在缦庄,不出门也没联系过任何人,那一趟旅行似乎雁过无痕。   有没有下一次,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 ,许辽一概不知,只是在默默准备着。   项明章道:“出去那一趟治标不治本 ,再等等吧。”   越野车汇入大街中心的车流,许辽问:“等什么?你叫我来,是不是有事?”   项明章告诉许辽昨天在医院发生的事青,说:“我答应了让项珑回来,你跟美国那边联系,开始着手办吧。”   许辽听完,说:“从加州戒毒中心出来,项珑一直在疗养院里。”   沈若臻些微惊讶:“戒毒?”   项明章毫无波澜地说:“前两年的烂账了。”   沈若臻对项珑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却没想到对方还染过毒。他想,要不是项行昭做出那种事,觉得愧疚,恐怕对这个儿子就是另一番感情了。   他好奇地问:“项珑没离家的时候,项行昭对他怎么样?”   项明章说:“项珑排行老三,年纪最小,他不到四岁我奶奶就生病去世了。行昭工作忙不管家里,又心疼他早早没了妈,所以对他额外纵容一些。”   项珑学习成绩一般,靠家里推着一路念的私立学校。他没有经商的本事,学的艺术专业,电影,画画,每样都碰,满世界的采风找灵感。   项珑天生性格软弱,又有项行昭这样强势的父亲,所以他从小到大几乎都在顺从。也正因为他的驯服,项行昭对他没有太高的要求。   有一天,项珑帮项琨跑腿去了公司遇见了白咏缇。   当时白咏缇刚毕业不久,她学的是商务英语,到项樾参加应聘面试。后来项珑对白咏缇展开追求,两个人修成正果。大概也短暂的幸福过,但项珑本质是个缺乏责任心的二世祖,他在项明章两三岁的时候,故态复萌,借口拍纪录片一走就是几个月,完全不顾家庭。   白咏缇想要离婚,因为抚养权的问题和项家纠缠了好几年。项明章那时太小记不清细节了,说:“我不知道项行昭什么时候产生了不轨之心,或许他阻碍项珑和我妈离婚,根本就目的不纯。”   项行昭利用威胁逼迫让白咏绽留在项 ,项珑发现后受了刺激,毕竟没有哪个人能接受这种事。   然而项珑不敢反抗项行昭,他无力保护妻子却觉得自己百般屈辱,把怨恨发泄到白咏缇身上,连带着嫌恶项明章这个儿子。   项明章说:“他离家的时间越来越长,后来终于一走了之。他换了很多个国家把钱挥霍完了,会偷偷地找大伯和姑姑要。”   “你姑姑和大伯不会瞒着项行昭的。”沈若臻问,“项行昭没让他回家吗?”   项明章说:“家里从来没人反抗项行昭,尤其是项珑。我记得头几年,项行昭说过不准项珑回家,他很生气,或许还因为……”   突然,许辽猛踩油门,连超了两辆车。   沈若臻明白了,项珑不在,项行昭更没有心理负担,那几年对白咏缇来说,是最晦暗痛苦的一段日子。   随着项明章逐渐长大,他野心能力样样不缺,是两代人里最像项行昭的一个。   项行昭把对儿子的亏欠加倍补给孙子,其实也因为他对项明章的满意和看重,从而对负气离家的项珑消了气。   人老了就愈发在乎“团圆”,项行昭希望项珑能回来。可是项珑离开太久了断了消息,早已下落不明。   项行昭开始寻找项珑,他不可能不在乎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也担心方一项珑在外面出了事,有损项家的脸面和公司的名誉。   项明章说:“我接手以后找到了项珑 ,他当时和一个外国女人搭伙过日子。”   沈若臻道:“他竟然心安理得吗?”   项明章轻蔑地说:“后来那个女人发现他没用,把他赶出家门,他潦倒得活不下去了,想要回来。”   但是太迟了,项明章隐瞒项行昭,这些年控制着项珑的生活。   到目前的局面,项行昭肯不惜一切要项珑回来,不谈血浓于水的父子关系,是因为他知道项珑在项明章的手上,绝不会有好下场。   沈若臻感觉有一块石头压在胸前,很闷。   他想起项行昭的样子,苍老之下,膨胀的欲望消退,挖出犄角旮旯里的一点亲情?父爱?实在恶心又可笑。   越野车减慢速度,停在一家商务会所的大门口。   他们下车前,许辽回头确认:“办好了手续,直接把项珑弄回来?”   “不。”项明章说,“项行昭等着儿子送终,也要对方愿意。”   许辽问:“什么意思?”   早在中风之前,项行昭就立好了遗嘱,他手上剩余的股权多半都留给了项珑,既是补偿,也是给项珑那个废物傍身。   项明章说:“项珑就这么回来,谁知道是为了他父亲还是为了继承财产?”   沈若臻领悟道:“你想考验他。”   “不。”项明章说,“准备一份转让协议给项珑,我要趁人之危。” 第113章   下了车,项明章和沈若臻走进商务会所,中午约了凝力医药的公司代表。   这个项目基本搞定,准备进入签约流程,有一部分商务内容需要双方敲定细节。   沈若臻过去是总裁秘书,出谋划策,但不必管合同这些东西,现在他是销售部总监,很多步骤需要他签名。   公司的内部文件还好,这种商业合同不容马虎,他表面依然是“楚识琛”,如果未来身份曝光,那他的签名就会影响合同。   因此沈若臻让项明章介入,移交签约这一步的工作。   他们俩许久没有一起见客户了,事半功倍,谈得很顺利。   下午回公司,沈若臻找法务部开会调整合约细节,忙完后满桌草稿,他想起项明章在车上说的,要项珑签协议才能回来。   之后一周,项明章没在公司露过面,一直忙老项樾的事情。   虽然两个公司互不相干,但老板的家庭私事永远是员工的谈资,大家都猜测老项樾可能要改天换地。   沈若臻一向嘴严话少,不动如山地专心工作,他加了三四次班,感觉精力恢复到了原来的水平。   又是夜深,手机在桌上振动,是项明章打来的。   沈若臻放开鼠标,拿起手机接听:“喂?”   项明章白天开会讲话太多,嗓音发哑:“我明天去公司,就待一会儿,把这周的文件挑出紧急的,我集中看一下。”   沈若臻揉着眉心:“还有吗?”   项明章道:“通知彭昕和孟焘,腾几分钟谈谈他们的项目。”   沈若臻又问:“亦思那边呢?”   “顾不上了,没事,亦思……”项明章卡了一秒,终于恍然,“有你坐镇。”   沈若臻无奈笑道:“你还没习惯新秘书吗?”   项明章说了句“抱歉”,他近日忙得连轴转,眯了一觉醒过来,不太清醒,直接打给了沈若臻。   “我打扰你休息了吗?”他问。   沈若臻说:“没有,我在办公室。”   项明章估计太累了,只道:“还不下班?”   “快了。”沈若臻用回秘书的语气,“项先生,交代完就挂了吧,去洗把脸。”   通话结束,沈若臻多待了半小时,忙完关灯锁门,园区里全都黑了。   他从办公大楼走出来,月光照清阶,项明章立在第一级台阶上,单手揣着兜,另一只手拎着一份消夜。   沈若臻款步迈下:“怎么有空回来,捉我下班吗?”   项明章的外套扔在车上,只穿着白衬衫,他瘦了,双肩的骨骼轮廓撑出横直的形状,说:“打错了电话,来赔个不是。”   长轴幻影没有熄火,上了车,沈若臻打开外卖盒子,是一碗温度正好的燕窝粥。   等他喝完,项明章开车驶出园区,刚到第一个十字路口,项樾的助理打来电话。   项明章触屏接通:“什么事?”   助理言简意赅地汇报,项行昭病危。   项明章心里有预感,挂断后淡然地说:“我先送你回家。”   路上,沈若臻问:“项珑那边的手续办得怎么样了?”   项明章说:“许辽过去办妥了,就差一张飞回来的机票。”   项珑要等到最后关头才会现身,沈若臻清楚,这样的一个“父亲”,大约是项明章这辈子最大的难堪。   他曾说过愿意陪项明章一起面对和解决,说:“等许先生带人回来,到时候我帮你去接吧。”   项明章点了点头:“好。”   送沈若臻回了家,项明章改道去医院。接到通知,项家的其他人也都赶来了。   治疗室的病床上,项行昭似梦非醒,闭着眼,两只眼窝深深地塌陷下去,满头白发没了一点营养,干枯蓬乱。   项環伏在床头,一下一下为项行昭梳理头发,叫道:“爸,我们来了。”   医生对家属交代病情,意思不言而喻。项行昭似乎听见了,缓慢地睁开眼,瞳孔褪成了铅灰色,迟滞地转动着在病房中睃巡。   他找到项明章,艰难开口:“你答应的……不要食言。”   项明章站得不远不近,说:“两天后,你就会见到你儿子了。”   项行昭的鼻腔好像堵着一团乱麻,吸气很吃力,他每天靠注射针剂吊命,躯壳底下的精神快要耗尽了。   一帮子女围在床边,项琨说:“爸,你想要什么?”   项行昭说了两个字:“回家。”   办了出院手续,项行昭连夜回了静浦大宅。   家庭医生和护工二十四小时照顾,项琨和项環都不走,两家人着手商量项行昭的身后事。   项明章全程游离在外,忽然有一种万事抛空的虚无。   他独自从静浦驱车离开,一路上打了七八通电话,把两边公司和家里的事情全都部署妥当。   最后他打去缦庄,这个时间白咏缇已经睡了,被他的电话吵醒也不恼,平静地听他说话。   项明章却没提任何事,罕见地诉苦,只是他自己都不确定,指的是近期还是这些年。   他说:“妈,我有点累。”   白咏缇道:“那就休息一下。”   项明章回了公寓,洗澡睡觉,不出门,什么都不管。   静浦大宅,项行昭挺了两天,每餐饭端来,再原封端走,他残存的力气只咽得下几口白水。   早晨,医生给项行昭注射了一针营养剂,说他今天精神不错。   项行昭抬手指窗户,天很晴,他想坐起来看看阳光。一家人守着,摇床板,垫枕头,项如纲把孩子也抱来了,说宝宝想和太爷爷一起玩。   项行昭想,果然三岁看老,项如纲小时候就喜欢撒娇,经常说想和爷爷一起玩。项如绪内向,会跟在项如纲身后,很少表达自己的意愿。   而项明章永远目的明确,永远比别人进取,他会问,爷爷,你能不能教我下棋?要不要看看我练的字?   项行昭回忆着曾经幼小的孩子,然后看见了门口高大不可撼动的身影。   项明章姗姗来迟,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立在那儿,冷漠、孑然。   灰白的眉毛舒展开,项行昭笑了,回光返照一般,说:“你们出去吧,我和明章说说话。”   所有人离开,门关上,房间顿时显得有些空。   两年多了,或许更久,祖孙二人第一次同时卸下伪装,以真面目相对。   项明章踱到床边,皮鞋踩在地毯上闷闷的,他问:“你想说什么?”   项行昭看着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恨我的?”   项明章说:“不如你想想,你从什么时候就该遭报应了。”   项行昭不记得自己在哪年哪月有了不古之心,不记得用过哪些手段,他思考无果,说:“我忘了。”   项明章道:“作恶的都会忘,受苦的人才会记一辈子。”   项行昭说:“你妈一定很恨我。”   项明章觑着悬垂的被角:“没错,你死了她才会好受一点。”   “那你可以告诉她,我快死了。”项行昭说,“只是我没想到,报应我的人会是你。”   项明章觉得极其可笑:“不然呢?你以为我浑身忠孝仁义,喊你三十来年爷爷,就甘心做你的乖孙子?”   项行昭攥着拳头挤出一丝力气:“我待你不薄。”   “我知道你疼我,所有人都知道。”项明章说,“这一辈只有我是你另起的名字,只有我的学业你亲自管教,我一满十八岁就拿了项樾的股份和职衔,我另起炉灶你也没反对,才有了今天的项樾通信。”   项行昭隐有怒意:“你清楚就好。”   项明章把话说完:“我当然清楚,还有最重要的,你曾经立好遗嘱让我做你的接班人。”   项行昭靠在枕上摇头:“是我……是我看走了眼。”   项明章道:“毕竟我敬你、爱你,又像你,可惜你没发现都是假的,我迟早会背叛你。”   项行昭咬牙切齿:“我亲手养了一匹狼。”   “那你又是什么?”项明章说,“我一直记得你中风的模样,栽倒在地上抽搐呻吟,特别像一条舔了毒药的老狗。”   那一幕项行昭至死都不会忘记,他愤怒地瞪着项明章:“混账……”   项明章讥讽地说:“项董事长,一家之主,多么不可一世的人,死死抓着我的裤脚,口齿不清地求我救你。”   项行昭喘着:“我抢救回一条命,你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以为我糊涂了,很庆幸不会被揭穿?”   “你以为我在乎?”项明章道,“我要是那么容易被扳倒,你也不必两年多装得像个小丑,更不用筹谋一场又一场的意外来害我。”   项行昭冷笑着:“难道等你这头白眼狼来害我吗?”   “爷爷。”项明章问,“你真的想要我的命?”   项行昭愤然道:“我被你蒙蔽了二十几年……你控制着你爸爸,既要谋财,还想让我死,简直是畜生!”   项明章一步踏到床前:“你用卑鄙的手段威胁,一次次强奸我妈,畜生的是你!”   “蒙蔽?是你心脏眼瞎,瞧不出我忍了二十多年。”项明章指着天花板,“这栋大宅曾经是我和我妈的噩梦,我不知道多少次梦见一把火将这里烧了,连带着你这个老畜生!”   项行昭气短难抒,“哧哧”地粗喘,项明章问:“怎么,要咽气了?你等的人还没到呢。”   项行昭动了动唇:“项珑……”   项明章说:“你明明清楚你有多下作,否则不会对项珑那个窝囊废愧疚,吊着一口气也要等他回来,确认他安全。可你儿子是人,那我妈呢?”   项行昭突然涌起强烈的不安,嘶吼道:“你答应让项珑回来……项珑在哪?!”   项明章答非所问:“姑姑找大师看了风水,大伯为你买了全市最昂贵的墓地,听说安葬在那儿,能保你下辈子继续风光。但我不那么打算,我要把你的骨灰撒进大海,这么多年,芙蓉鸟的叫声应该听腻了,听听海鸥怎么叫吧。”   一顿,项明章说:“就亚曦湾怎么样?”   项行昭听见“亚曦湾”,神色怔愣,项明章俯身靠近,压低了调子:“楚识琛死了,幕后真凶是不是应该偿命?”   项行昭瞠目,仿佛回到了痴呆的状态:“楚识琛……”   项明章重复道:“Alan没有弄错,楚识琛早就死了。”   项行昭双手揪着被单,喉咙里发出呜咽似哭的声音,他面部充血,枯槁之中透着病态的红润。   项明章挺直脊背,看了眼手表,说:“项珑应该在路上了,我忘了告诉你,他早就想回来,可他染过毒,为了这一家老小我得把他弄干净。”   手臂一痛,项行昭抓住项明章,一条一条筋脉在衰老的皮肉上鼓起,像顶出地面的老树根。   项明章继续说:“你的儿子在戒毒中心待了好几年,又关在疗养院,崩溃发疯,给人下跪,什么丢脸的都干过。”   项行昭浊泪奔涌:“求、求你……”   项明章印象中,白咏缇这样乞求过无数次,他道:“不用求我,你儿子肯签协议就快一点。”   项行昭虚弱得有些茫然,屋外传来引擎声,他抓得更紧。   “你还能坚持多久?”项明章说,“不过早晚都无所谓,他来了,在床前哭和在棂前哭区别不大,都是给活人听的罢了。”   项行昭眼神呆滞,张着嘴巴,喉间逸出的叫声越来越细微,漫长的分秒中一双瞳孔涣散失焦。   项明章最后说:“在游艇上我决定,如果活着离开,一定要让你死不瞑目。”   屋外一阵骚动,脚步声伴着惊呼声,潮涌般靠近门外。   不知道是谁喊,项珑回来了。   大门洞开的一刻,项行昭紧绷的手指猛然一松,停留半空瞬息,然后顺着项明章的袖口滑落下去。   床边的仪器“滴滴”作响,一道鲜红的横线驶过屏幕。   项行昭心跳停止,大睁着眼睛。   所有人扑到床边,屋中霎时响起叫喊和痛哭,项明章转过身,在众人背后看见了呆若木鸡的项珑。   那张脸比项琨还要老一些,头发很长,翻起的夹克领子挡着下巴,眼神充满畏惧和迷茫。   项明章从项珑身旁经过,一脸凉薄犹如与陌生人擦肩,他走到柜子前,上面摆着他送给项行昭的寿礼。   玉松椿,项明章伸手抚摸,他想做的已经做到了,想得到的也得到了。   “看富贵,有儿孙。”他用当日的贺词昭彰胜利,亦是与项行昭告别,“爷爷,走好。”   项明章在高高低低的哭声中抽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别墅大门。   屋外阳光温暖,项明章却如一匹走失的头狼,孤身踏在苍茫的雪原灌了满腔寒风。   忽一垂眸,他看见沈若臻静立在台阶下,望着他,等候他。   项明章一步步走下去,低声道:“他死了。”   沈若臻只一句话安抚了项明章颤动的神经,说:“恩仇已尽,到此皆休。” 第114章   汽车停在外花园的甬道上,许辽坐在副驾驶位子,长途飞行后难免疲倦,他却没合眼打盹,全神盯着整栋大宅。   沈若臻在太阳下晒得暖洋洋的,他勾住项明章微凉的指尖,反客为主地拉着项明章往外走。   别墅里,茜姨追出来:“项先生,你要出门吗?”   这两天项行昭垂危将死,所有人提着一口气,每一步都等着项明章的命令不敢有任何闪失。   项明章停下问:“屋里怎么样了?”   茜姨说:“家里人哭得厉害,刚缓了缓,正在给老爷子换衣服。”   人死了,剩下琐碎的身后事给活着的人。项行昭刚走,亲属要先在家里设灵布置,通知亲友来吊唁。   作为孙子,这个时候离开有违情理,可惜项明章不在乎,说:“让他们看着办吧,不用管我。”   “这样行吗?”茜姨顾虑道,“你大伯问了好几遍你去哪了,肯定会找你的。”   项明章冷漠地说:“告诉他们,我悲痛过度,需要静一静。”   茜姨领悟了他的意思,回去了。   沈若臻感觉手心里的指尖在回温,他摩挲过项明章的指节,说:“我们走吧。”   上了车,项明章做了个深呼吸,吩咐道:“去缦庄。”   汽车调转方向,静浦大宅在后视镜中不断缩小,沈若臻记得来参加婚礼那一天,项明章说过不喜欢这栋房子。   沈若臻从疑惑到了解,仅仅数月,而项明章深藏在“不喜欢”里的刻骨沉痛,是童年至青春期的漫长累积。   项行昭如今死了,静浦大宅会易主,那一群芙蓉鸟大概也将停止被豢养。   车上放着一封文件袋,里面是项珑签了名的协议。   沈若臻清晨赶到机场,见到了项珑,他平生第一次不顾风度地审视一个人,或许还带着几分厌恶。   项珑的模样比实际年龄沧桑许多,鼻子和项明章有一点相似,但两个人的气质和姿态天差地别,哪怕是亲眼所见也难以相信,高傲沉稳的项明章会有一个这样的父亲。   签协议没费什么工夫,项珑本就窝囊,多年来在异国的戒毒中心和疗养院受够了磋磨,如同残废,一心想要回来。   即使一无所有,项珑还剩“项行昭的儿子”这个身份,为了项家的脸面,项琨和项環总不会対置他于不顾。   汽车驶进缦庄北区,一路花草烂漫,园林部的工人在给树木修剪浇水,有说有笑的,热闹得不似往常。   今天天气暖和,庭院敞着大门通风,临院的几扇落地窗没拉遮光帘,里里外外一片亮堂。   沈若臻陪同项明章走在前面,许辽落后一截跟着,半路停在了回廊上。   到门口,项明章率先迈进客厅,喊了声“妈”。   白咏缇正在沙发上看书,前两天半夜项明章打电话来,她就预感有事,合上书起身,问:“发生什么事了?”   项明章停在白咏缇面前,没有铺垫,他也不清楚自己的语气,说:“项行昭死了。”   白咏缇神情木然,没听见似的,“咚”的一声,那本书摔在地板上,她垂着的双手紧缩成拳。   项明章俯身把白咏缇拥住,重复道:“妈,项行昭死了,我亲眼看着他咽气的。”   白咏缇伏在项明章的胸膛上,长发遮住了脸,无声无息,披肩从她颤抖的肩头滑落。   沈若臻站在门外,这段隐私太痛苦了,展露人前需要何其大的勇气,过去半晌,等项明章扶白咏缇坐回沙发,然后朝他点了点头。   沈若臻走进来,如常问候道:“伯母,我又来叨扰了。”   白咏缇把头发掖到耳后,说:“你今天陪着明章一起吗?”   沈若臻道:“生死之事,不管惋惜还是痛快,有人陪会好过些。”   白咏缇很愿意听沈若臻讲话,虽然対方年纪轻,但谈吐成熟,总能令人静心,她感谢地说:“只是麻烦你跟着跑。”   “不麻烦的。”沈若臻道,“対了,有份文件要给伯母看。”   他拆开文件袋,抽出两沓文件放在茶几上。项明章说:“项珑回来了。”   白咏缇怔着,夫妻关系应当最亲密,而她対项珑这个名字只有陌生,尝过了彻骨寒心,过去几十年,她心里已经激不起丝毫的感觉了。   两份文件,一份是关于财产让渡的协议,底下还有另一份,沈若臻说:“我猜测明章迟早要办,就自作主张一起准备了。”   项明章心神微动:“是什么?”   沈若臻将第二份文件推过去,说:“是伯母和项珑的离婚协议。”   白咏缇双手将文件拿起来,逐字逐句读过,眼眶和喉咙一并干涩胀痛,读罢最后一页,她哽道:“我签。”   项明章递上钢笔,白咏缇接住,这么多年早晚抄经,写了上万遍“阿弥陀佛”,却没写过几次自己的姓名。   书房里狼毫近百支,她快忘记了普通的笔该怎么握,垫在虎口,指尖捏得泛白,她一撇一捺签下“白咏缇”三字,恨不得穿透纸背。   写完,白咏缇低着头,不言不语,也不动弹,捆扎太久的心结忽然松动,就算解开了,仍需要时间回血。   项明章在项行昭的床前控诉发泄,此时脑子发空,试图劝慰却贫瘠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沈若臻叫他:“我们出去走走吧。”   项明章听话地站起来,跟着沈若臻走出屋子,门外的回廊下,许辽燃尽了一支烟。   挥散身上的烟味,许辽沉默地跨进客厅,他捡起白咏缇掉在地上的书,很厚一本,不是佛经,是从新西兰带回来关于养花的书。   许辽没提过往一字,好像一位不知情的、来串门的老朋友,说:“我看庄园里的花都开了,挺漂亮。”   白咏缇抬起头:“天气暖和了。”   “嗯。”许辽说,“街上的花也开了,你什么时候想看看,我开车带你去。”   项明章和沈若臻朝外走,缦庄不止花开了,茂密的香樟林一片青翠,极养眼睛。   汽车停在庭院外,沈若臻说:“早晨出门,我还带了一样东西,是给你的。”   项明章猜不到,问:“什么东西?”   沈若臻从后备箱取出来,绳带绑着卷轴,是那一幅《破阵子》。   项明章端在手里,说:“你竟然一直保存着。”   他们沿着小路并行,沈若臻回忆道:“当初为了亦思,我曲线救国进项樾当秘书,其实有点烦你。”   项明章轻笑:“所以呢?”   “后来在公司展厅看见这幅《破阵子》。”沈若臻道,“你这个人不露喜怒,写的字却肆意狷狂,我対你产生了一点好奇。”   项明章対沈若臻的好奇更甚,从一曲琵琶,或许更早,应该追溯到沈若臻发给他的第一条短信开始,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说:“我发现你的身份,你知晓我的秘密,还挺公平的。”   沈若臻谦虚道:“你更胜一筹,比较快。”   项明章走得有点热了,脱下外套拎着,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接下来就是项行昭的葬礼,花钱能办到的事,不必操什么心。   之后公证遗嘱,项明章说:“这阵子在公司打点得差不多了,我会正式接班。”   沈若臻道:“除去项珑,其他家人呢?”   “我有数,不会亏待他们。”项明章说,“公司以外,项行昭名下的财产很庞大,具体切割交给律师去处理吧。”   沈若臻问:“静浦大宅还去么?”   项明章摇头,说:“谁愿意要就给谁,茜姨那几个老人在项家做了几十年,还愿意做事的话,我就让他们来缦庄南区。”   沈若臻道:“缦庄又没人住。”   项明章用外套甩沈若臻的小腿,说,“怎么没人?我们偶尔可以过来,你要是不方便下床,起码有人端茶送水。”   沈若臻扬手从树梢摘了一片叶子,掷飞镖似的朝项明章一扔:“注意你的言辞。”   项明章没躲,侧身用胸膛挨了一下,春日的树叶太鲜嫩,在衬衫上擦出一道浅淡的绿痕。   不知不觉走到湖边,碧波中多了十几条白金龙凤锦鲤,像一团团浮动的白纱,左岸的水杉林长势良好,比冬天时茂盛了一些。   工人正在清理沿湖的杂草,一辆装满草屑的小皮卡缓缓地跟在后面。   项明章忽然停下,把手中的《破阵子》奋力投向车斗,绳带在半空松开,整幅字展开飘落在杂草堆上。   小皮卡驶远了,卷轴背面的青绸和绿草融为一体。   阳光下只剩飞扬的细尘,在项明章眼中,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第115章   项行昭的葬礼办完,第二天,律师公证遗嘱,所有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   项明章握着压倒性的股权份额和董事会过半人数的支持,再加上项行昭的遗嘱,他正式接任,名正言顺地成为项樾的实际掌权者。   多年来,项明章的锋芒一向瞩目,他卓众,年轻,野心勃勃,如今上任更有无数只眼睛盯着,容不得丝毫马虎。   这一切得来不易,项明章把全部精力投入公司,每天早出晚归,不过他没回波曼嘉公寓,最近陪白咏缇住在缦庄。   沉疴日渐消解,白咏缇的精神还不错,她过去几乎不关心项明章工作和生活上的事,现在会问项明章累不累,兼顾两边的公司会不会太辛苦。   小半个月了,其实项明章只去过项樾通信两次,开完会便匆匆离开。他来不及和沈若臻单独说句话,只能趁会议途中多瞄几眼。   第二次散会他先走,别人扭着脸说“项先生再见”,沈若臻不知是避嫌还是有恃无恐,低着头整理资料不看他。   经过座椅背后,项明章目不斜视,抬手在沈若臻的颈后摸了一下。   当晚凌晨,项明章打给沈若臻,他刚忙完,带着慵懒的倦意,一点都不诚恳地说:“不好意思沈总监,白天对你动手动脚。”   沈若臻直接挂了,打过去视频。   项明章顶着黑眼圈,怕不够英俊,磨磨蹭蹭地接了:“干什么,要我当面道歉吗?”   沈若臻望着镜头,照猫画虎地说:“不好意思项先生,白天少看了你几眼。”   隔着屏幕,听着无线电波传送来的人声,项明章以为能缓解心头念想,不料却像饮海水解渴,愈发惦记另一边的真人。   周五,亦思销售部有一位老职员过生日,沈若臻升任总监后一直没机会请客,干脆请部门聚餐为寿星庆祝。   工作时沈若臻要求严格,但私底下绅士斯文,和下属相处得很自在。   一场聚餐酒足饭饱,到家将近凌晨,沈若臻洗完澡,靠坐着床头浏览朋友圈,经理主管组长,七八个人发了聚会合照。   他检查工作总结似的,给每个人都点了赞。   很快收到一条消息,沈若臻切到聊天列表,项明章发来:还没睡?   沈若臻回复:你怎么知道?   部门经理是他们的共同好友,项明章看见了动态,说:光点赞别人的照片,自己怎么不发一张?   沈若臻从没发过朋友圈,旧时的人没条件经常照相,所以他平时想不起来用手机拍照,特殊的时刻才想要记录一二。   就算拍下照片,他喜欢保存起来,也不习惯公之于众给人瞧。   沈若臻问:你忙完了吗?   项明章:还没。   沈若臻:那怎么有空消遣。   项明章: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沈若臻编辑了“辛苦”,怕项明章说他行长口吻,又删掉了,正琢磨着回一句什么,别人发来一条新消息。   退回聊天列表,是项目主管发来一张照片,聚餐中无意中拍到的——照片中沈若臻西装革履,该握高脚杯,却不相称地端着一块生日蛋糕,寿星亲手给他切的,好大一块。   沈若臻觉得有点滑稽,按了转发,意图搏项明章一笑。   他发完等了会儿,项明章没有回复,估计是喝完咖啡又接着忙了。   关掉台灯,沈若臻躺下睡觉,一个多小时后,手机突然在床头柜上振动起来。   屏幕光线刺眼,沈若臻没看是谁,把脸埋在枕头上接听。   耳畔,项明章温柔得不多不少:“我打扰你的好梦了吗?”   沈若臻霎时清醒,马上三点钟,他问:“没有,出什么事了?”   项明章抱怨道:“好端端的发一张照片干什么。”   沈若臻没想到弄巧成拙,说:“拍得不好,想逗你笑一笑解闷儿,太难看了吗?”   手机里安静如默认,沈若臻尴尬道:“你删除——”   还没说完,项明章打断他:“下来,我在你家门口。”   沈若臻愣了一下,掀被下床,顾不得去露台上望一眼真假,踩着拖鞋就下了楼。   他快步穿过花园,雕花的铁门上方悬着一盏灯,黑色跑车停在半圆的光晕边缘,项明章抱臂靠着车门。   沈若臻单薄的睡衣随着步履抖动,走近了,项明章脱下外套展开,披在沈若臻身上,然后拽着两边衣襟兜紧,将人一把抱住。   沈若臻担心地又问一遍:“这么晚过来,出什么事了?”   项明章低头,呼吸喷在沈若臻的颈边,说:“没事。”   他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被一张照片扰乱了——沈若臻安坐在笑闹的人群里,专心吃蛋糕,得多招人喜欢才能分到那么大一块?   戒指都蹭到了奶油,变成白色,他研究了好半天,以为蓝玛瑙换成了珍珠,于是大半夜跑过来一探究竟。   明明是自己抓心挠肝忍不住,项明章偏要问:“想我吗?”   沈若臻一语拆穿,却也哄人高兴,说:“与你不分伯仲。”   项明章满意地笑道:“那下次去园区开会,你不要对我视而不见。”   就在家门口,随时可能有值勤的保安路过,沈若臻在紧张中沉浸此刻的怀抱,说:“我的余光一直在你身上。”   项明章问:“我不值得你用正眼瞧吗?”   “你有完没完。”沈若臻玩笑地说,“我怕别人误会我觊觎你的位置。”   一阵小风吹来,项明章搂得更紧,闻到沈若臻口腔里的气息,除了牙膏和漱口水的薄荷味,还有别的,他道:“聚餐喝酒了?”   沈若臻说:“一杯白葡萄酒。”   项明章鼻子很灵:“闻着甜了点。”   沈若臻道:“同事教我兑雪碧喝的。”   “好喝吗?”项明章说,“明晚我也试试。”   车厢里亮着一圈氛围灯,副驾驶座上放着电脑包和一本灰色的文件夹,沈若臻猜项明章回去还要加班,说:“明天周六也不能休息,还有应酬么?”   项明章狠忙过这一阵,公务,家事,暂且都搞定了,他认为是时候履行在楚识琛墓前许下的承诺。   “我要约楚太太和楚小姐,谈一谈亦思的股份。”   沈若臻道:“好,我帮你说。”   项明章搂着沈若臻贴着车门转了半圈,恰好离开灯光的边缘,一下子暗了,他提条件:“给我个甜头,我放你回去睡觉。”   沈若臻已无困意,仰脸吻在项明章的嘴角。   夜间低温,项明章松开他,把外套拢紧:“披着吧,回房间再脱。”   半夜一场幽会,沈若臻回房间挨到黎明才睡着,再醒来已经快中午了。   楚太太找上搂,敲门进来:“小琛,今晚有空吗?”   沈若臻说:“妈,什么事?”   楚太太早就听说项珑回国了,还跟白咏缇离了婚,说:“白小姐总算解脱啦,从新西兰回来不是约定改日再聚嘛,我邀请她一起吃顿饭。”   沈若臻知道项明章这段时间陪着白咏缇,说:“伯母的心情应该好了些。”   “是呀,她答应了。”楚太太兴致勃勃,“明章也会去的,今晚咱们两家人好好聚一聚。”   沈若臻失笑,他还没来得及讲,楚太太倒先一步邀约了。   傍晚,一家人准时抵达餐厅门口,沈若臻没问地址,下车发现餐厅及周围的风景有些眼熟。   后面驶来一辆车,项明章先下来,看清餐厅的招牌也无语了两秒。   白咏缇跟着下车,她挽了头发,很精神,楚太太不似社交时八面玲珑,温柔地迎过去,问候着与白咏缇挽了手。   项明章朝沈若臻走近,低声嘀咕:“怎么约在美津楼?”   去年项家和楚家分别在美满厅跟美和厅设宴,一起闹得人走狼藉,餐厅打了不少电话道歉,楚太太都过意不去了。   沈若臻道:“缘分吧。”   项明章曾说那两个厅不吉利,好在今晚订的是美华厅,在餐厅顶层,可以俯瞰到一大片江景。   楚太太拉着白咏缇欣赏:“视野一开阔,心情都舒畅了。”   白咏缇说:“还是你考虑周到。”   楚太太趁机劝她:“你要多出门走走,缦庄再宽敞,待久了也会无聊的。”   白咏缇封闭太久,邀请的话说得支吾:“有空……去坐坐,带上楚小姐。”   沈若臻故意说:“不带我吗?”   白咏缇道:“还是你把明章带走吧,他住那儿,挑剔饭菜清淡,茶水太苦,总有不满意的。”   红酒醒好了,两家人落座长餐桌旁,项明章拎着包来的,随手放在脚下。   沈若臻知道要谈股份的事情,但不至于文件都准备好了,他正要问,行政主厨带服务生来上菜,便只好作罢。   菜品繁多却不花哨,如同一场实在的家宴,楚太太是组织者,举杯说:“小琛和明章经历了生死,白小姐开始了新生活,我的宝贝女儿恢复单身,哎呀!咱们一起干一杯吧!”   项明章饮尽红酒,重新倒了一杯,说:“伯母,这一杯我敬你。”   楚太太抿了一口,笑道:“敬我什么呀?”   “感谢你邀请我妈妈,还有……”项明章顿了顿,“为了楚识琛。”   楚太太误会了,说:“小琛就在你旁边,你直接和他碰杯不就好了。”   一旦做了决定,项明章从不拖沓,说:“伯母,楚小姐,我今天来不止为了吃饭,而是有事想告诉你们。”   楚识绘在喝汤,闻言放下勺子,楚太太也搁下了酒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惴惴道:“什么事啊?”   “你们别紧张。”沈若臻说,“去年卖给项樾的股份,明章想还给亦思。”   楚太太有些蒙:“这是什么意思?”   项明章郑重地说:“我想把收购的股权归还楚家。”   楚太太道:“亦思出事了?什么叫还给我们,是按照当初的收购价再交易,还是——”   项明章说:“伯母你放心,亦思很好,会发展得越来越好,这不是交易,你们不用给我任何东西。”   楚识绘问:“为什么?”   项明章回答:“楚识琛受我连累,就当是一份微薄的补偿。”   楚太太以为是指面前的“楚识琛”,她说:“这哪里是微薄,我不敢答应。既然是补偿小琛,你们两个决定就好。”   事关利益,许多话不方便说,项明章体贴道:“伯母不用急着答复,可以回去商量一下,总之,希望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楚太太松口气,点了点头。   项明章弯腰从包里抽出一本文件夹,说:“除了股份,这里是一份详细的计划书,项樾通信还对会亦思进行业务合作和扶持。”   沈若臻看着灰色的文件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项明章昨晚在忙什么,可是他们讨论过的补偿里,没有这一项。   楚太太虽然不懂做生意,但她明白“长远之计”的重要性,这份厚实的计划书,项樾的助力,比股份更加不可估量。   她连忙摆手:“这怎么行……”   项明章考虑得很清楚,递上文件说:“当我厚颜无耻,用这份额外的补偿跟您提一个请求。”   楚太太问:“什么请求?”   项明章在桌下握住沈若臻的手,提前为君解忧,说:“如果哪天他犯错了,可不可以原谅他?” 第116章   沈若臻倏地看向项明章,这一份计划外的补偿是为了他。   他未知的后路,他从一起始就埋下的忐忑,项明章与他同忧,还要帮他解决。   楚太太似懂非懂,茫然地问:“这……小琛会犯什么错?”   项明章斟酌道:“人非圣贤,假如他不得已撒了谎,隐瞒了什么事情,伯母能不能原谅他一次?”   “他不会的。”楚太太说,“他以前满嘴跑火车,失忆后变得不知道多可靠,说得出就一定会做到。”   沈若臻愧赧不言,项明章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的手,说:“凡事有万一,也总有情不由衷的时候。”   楚太太欣慰道:“他自己没吭声,你却替他未雨绸缪,我答应了算谁的?”   项明章说:“那您愿意答应这个请求吗?”   楚太太温柔笑道:“我是他妈妈,哪个当妈的会不原谅自己的孩子,我答应。”   白咏缇一直安静着,这段时间项明章住在缦庄,有意无意地对她暗示过,沈若臻并不是“楚识琛”。   项明章暂时没透露沈若臻的真实身份,只说沈若臻的祖籍是宁波,在世上没有别的亲人了。   白咏缇很惊诧,忍不住回想与沈若臻的每一次见面、交谈,思来想去,她发觉无论沈若臻是谁,印象也好,发展至今的感情也罢,都不会改变。   本是轻松的一顿饭,一下子提及股份的事情,楚太太和楚识绘还没有消化,母女俩都有些发呆。   餐桌上气氛冷清,白咏缇开口:“菜要凉了,先吃东西吧。”   楚太太回过神,将垂在胸前的长卷发向背后一抛,反正又不是坏事,她爽快道:“先吃饭,从现在开始不谈公司那些了。”   项明章放开沈若臻的手,桌上响起碗筷相碰的声音,他偏过头,压低了嗓子:“没提前告诉你,别怪我先斩后奏。”   沈若臻拾筷夹了一颗鲍鱼,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项明章道:“不知算惊算喜,怕你反对。”   沈若臻将鲍鱼放进项明章的碗中,然后夹走上面的虎掌菌自己吃,说:“嫌缦庄的素菜太清淡,吃点肉补一补。”   项明章笑了一下,沈若臻给他夹菜,说明不怪他,他转瞬便得陇望蜀:“就这点好处么,我可是忙了一宿没睡。”   如果提前知道,沈若臻不会同意,他受之有愧地说:“你不用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项明章嚼着鲜美的鲍鱼,表情淡然,仿佛只是在交流东西好不好吃,其实眼光热切,全扑在沈若臻的身上。   “这算什么。”项明章沉声道,“哪种地步都比不上你为我挡的那一枪。”   沈若臻好了伤疤忘了疼,说:“你在报恩吗?”   项明章回答:“我擅长经营公司,但经营感情是新手,技巧我不太懂,只是付出力所能及的希望讨你欢心。”   沈若臻听得耳根发热,不说话了,夹了一块酿青瓜慢慢啃。   服务生来撤掉空盘,又上了几道菜,那本文件夹搁在桌上容易弄脏,沈若臻拿走,靠着椅背翻开。   计划书一共二十页左右,内容详细严谨,包含很多数据,项明章显然费心打磨过。   项樾通信对亦思进行扶持,从公司具体到部门,再具体到人员,沈若臻读出门道,说:“附加解释里提到了新的团队考核机制。”   项明章道:“做业务的新团队要成长,必须有明确的拔苗方向、周期和模式,这些需要领头人,也就是你,根据公司的体量和特性去制定。”   沈若臻明白这一点,说:“新团队,意味着会注入新鲜血液。亦思整顿多次,这次离开项樾,趁机再进行一次大洗牌。”   项明章道:“这次会洗得很干净。”   设计展之后,李桁和楚识绘分手,李藏秋和楚家的关系彻底分崩离析。   沈若臻说:“李藏秋在公司已经露出些端倪,他不傻,与其被架空丢了里子面子,不如早点去渡桁帮他儿子。”   项明章道:“他要走,会把他的人都一并带走。”   绕回计划书中的细节,沈若臻说:“亦思要加入新人,建立新机制,的确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们两个低声交谈,没注意旁的,楚太太叫到第三遍沈若臻才听到,他抬起头:“妈,怎么了?”   楚太太递上菜单,说:“你们真是闲不下来呀,歇一歇,看看点心吃什么。”   沈若臻道:“我差不多饱了。”   项明章不好拂楚太太的意思,接过餐单,他不爱吃甜的,只看哪张图片顺眼。有一个“龙凤粽球”单独占了一页,粽叶外缠着金丝线,绑着如意结,很了不起的样子。   没一会儿,龙凤粽球端上来,拳头大小,一半是虾仁瘦肉,一半是豆沙蜜枣,双剑合璧所以取名“龙凤”。   沈若臻吃了甜的一半,项明章吃了咸的,刚刚好,吃完拿开粽叶,笼屉底部竟然镂刻着一个“囍”字。   服务生说:“这是美津楼婚宴系列的招牌点心。”   后半句人家没好意思说,寓意“龙凤呈祥”。   餐厅坐落在江岸以东,吃完饭,两家人沿着江边大道走了走,后来飘起小雨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到家后雨下大了,夏天时为了遮阳,别墅一侧的门廊上搭了延伸的伞棚,一下雨噼里啪啦,在客厅都能听见。   沈若臻解了衬衫袖扣坐在沙发上,腕骨若隐若现,双手握着楚太太泡的一杯热茶。   一家三口围炉夜话似的,楚太太自然提到股份的事情。   沈若臻说:“明章提出来,既真心,也下了决心,就接受吧。”   楚太太拍了拍那份文件夹:“明章想补偿的是你,我瞧出来了,你们情比金坚,那你们就自己商量去。”   沈若臻有些无奈:“妈,他郑重地对你和小绘提出来,说明这不是我和他的私事。”   “我想化繁为简嘛。”楚太太顾虑地说,“那如果接受,就只接受你那份。我的就算了,当初是咱们自愿卖掉的,亦思那个样子,人家肯要已经念了旧情。”   沈若臻劝道:“接受一半留一半,太奇怪了,明章不会那样办事的。”   楚太太一脸纠结:“说实话,我是一个凡人,股份这件事就像捡便宜一样,它很诱惑,但也让我不踏实。”   楚识绘觉得和自己关系不大,没发表意见,这时插了一句:“我也是。”   沈若臻拿起计划书,打算晚上仔细看一遍,说:“这个相当于一份保障,你们不用担心。还有我,我会努力工作的,好不好?”   楚太太娇柔却不扭捏,坦荡道:“那接受了,妈妈不要,我那份给你们两个平分。”   沈若臻想起旧时在家里,母亲也讲过类似的话,说将来把她的宝贝物件儿分给他和小妹。他说有把琵琶就够了,别的他不要。   回归现实,沈若臻也说相同的话:“我不要。”   楚太太说:“不要什么?”   沈若臻申明道:“明章归还的股份都给你们,我不要。”   楚太太和楚识绘齐声问:“为什么?”   沈若臻试着编纂过理由,不管拙劣还是完美,都是又一个新的谎言,所以他一一否决,只道:“以后我再解释吧。”   “什么以后呀?”楚太太追问,“多久以后?”   沈若臻说:“等亦思真正的稳定下来。”   楚识绘道:“哥,你拥有股份在公司做事更方便,不冲突啊。”   “好了。”沈若臻音色微冷,“我已经决定了。”   他在家里一向温和,有时太礼貌,唐姨还要打趣两句,鲜少露出强势的面目。虽然他没有疾言厉色,但短短一句话落字如钉,足够有力度。   楚太太挪近,说:“你不愿意讲就不问了。”   沈若臻心口发酸,难道阴天下雨伤疤会疼么,他道:“谢谢妈。”   楚太太的口红沾杯后斑驳了,她抿着唇,抬手轻抚沈若臻的脊背,答应道:“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雨势忽大忽小,下了一夜。   沈若臻第二天早早出门,半降车窗嗅了一路湿润空气,到公司,因为是周日,园区里空荡荡的。   办公大楼每个周末会进行深度清洁,大理石地板擦得光可鉴人,结果不知被谁留下了突兀的湿脚印。   沈若臻的鞋底也沾了雨水,秉着不给保洁部增添负担的原则,他踩着地面的脚印走到了电梯间。   梯门刚要闭合,沈若臻按下搭乘按钮。   门徐徐拉开,项明章笔挺地站在电梯里,握着劳斯莱斯配备的黑色雨伞,伞骨尖戳在地毯上,流下的水滴洇湿了一片花纹。   沈若臻面露意外:“项先生,休息日怎么来公司了?”   项明章道:“沈总监怎么也来了,我不记得要求你加班。”   沈若臻迈进电梯,与项明章并排立着,两个人都快忘了有多久没这样同乘。   只有“九楼”的按钮亮着,项明章问:“不按楼层么?”   沈若臻说:“我也去九楼。”   到九楼门开,项明章先出去,沈若臻跟在后面亦步亦趋,销售部空无一人,他们经过秘书室,直奔总裁办公室门口。   项明章刷卡开门,沈若臻一同进去,径自走到墙边按电子触屏。   门“嘭”地关上,项明章贴上沈若臻的背后。   两个人的脸映在屏幕上,项明章说:“你大清早过来,就是为了不叫我安生。”   沈若臻打开换风系统:“别冤枉人,我又不知道你会来。”   项明章攒的事情多,来赶工,说:“所以你没打算上九楼,那怎么跟着我登堂入室了?”   沈若臻本想晚一点打电话的,回道:“我是要告诉你,我妈和小绘答应了。”   项明章说:“嗯,然后呢?”   沈若臻沉吟道:“然后……你要不要喝咖啡?加班用不用帮手?”   项明章问:“这算什么?”   沈若臻费力挣开,转过身,帮项明章扭正领带。   昨天在美华厅的餐桌上当着长辈和妹妹,再轻声也难为情,他此刻补上:“我也在讨你欢心,可以吗?” 第117章   沈若臻昨晚仔细看过计划书,今天来公司,准备查些资料,为新团队的考核机制做个初步设计。   他没上十二楼,留在总裁办公室和项明章一起加班,相隔宽大桌面,谁也不抬头,一旦忙起来都心无旁骛。   各自用的资料横亘在办公桌中轴,形成楚河汉界,碰巧一齐伸手,不小心碰了指尖,两个人才抬眸对上彼此的眼睛。   目光交错一瞬,就罢了,低头又是一时三刻。   沈若臻先搞定,建立机制要参考人数、资质和业务体量等方面,现阶段只是打个框架,不算复杂。   轻手轻脚撤开椅子,沈若臻拿走桌上空掉的马克杯。他倒满了白水回来,绕过桌边放下,顺手将项明章处理完的文件摆好。   双手快速敲着键盘,项明章游刃有余地分心:“还在下雨么?”   沈若臻转身踱到窗前,说:“停了。”   敲下最后一字,项明章活动了一下脖颈,他端着水杯到沈若臻旁边,挨着手臂挤在窗台上吹风。   这间办公室能望见研发中心的大楼,沈若臻永远忘不了项明章带他去数据中心,几百只闪着绿色荧光的服务器,给他的震撼无以形容。   项明章喝一口水,问:“在想什么?”   沈若臻想起一桩小事,没对任何人提过,说:“刚进项樾的时候,有一次我差点闹了笑话。”   项明章好奇道:“你沈行长处变不惊,怎么会闹笑话?”   沈若臻说:“我那时只和凌岂熟,计算机的问题都问他,有一次说到保存数据,我问他文件不打印出来,那保存到哪去了。”   凌岂说保存在公司的“云端”,沈若臻匪夷所思,问“云端”在不在园区里。   项明章说:“你以为云端是个办公建筑?”   沈若臻道:“我以为跟我们复华银行一样,是项樾的保险库呢。”   项明章忍俊不禁,更多的是后悔。早知今日,当初应该让沈若臻一开始就做他的秘书,不懂的、好奇的都问他,还能有别人什么事情。   沈若臻也笑了笑,他看一眼手表,中午了,问:“下午还有安排吗?”   项明章没有要忙的,本来打算去俱乐部运动一下,没想到沈若臻今天会来。   楚家答应了接受股份,比预想的顺利,干脆趁热打铁,项明章说:“下午约律师,聊聊细节吧。”   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沈若臻朝秘书室望了一眼,他送给冯函的剑兰养得很好。   搭电梯到一楼,沈若臻先出去,他打电话约雷律师,正好对方在律所办公,可以接待他们。   劳斯莱斯驶出地下车库,刹停在办公大楼门前,沈若臻上了车,将律所的定位传给项明章。   浸着雨水的路面变得湿滑,项明章开得不快,拐上大街后沈若臻望着园区的外墙,掠过访问中心,办公大楼,图书馆……   他忽然想到什么:“亦思之后是不是该搬走了。”   项明章打着方向盘一顿,他计划所有事,却忽略了这个,说:“不一定吧。”   沈若臻道:“等亦思和项樾通信没有关系了,没道理继续留在园区。”   项明章说:“你忘了还有扶持和合作计划,双方团队免不了碰面,在一起会方便很多。”   凡事皆有原则,沈若臻道:“扶持和合作已经是额外的情分,占别人地方终究不太合适。”   项明章踩油门加速,车身周围飞溅着水花,说:“律师还没见,协议还没签,你这就考虑着要走了?”   沈若臻听出几分不悦,汽车飞驰过园区的尾端,他收回目光坐正。   静了两分钟,项明章道:“怎么不说话?”   沈若臻说:“我情不自禁地跟你上九楼,就代表我也喜欢离你近一点。”   这下换成项明章沉默,他身兼数职,是法人、总裁、董事,比谁都清楚,一间独立的公司不可能“寄人篱下”。   都是因为沈若臻,做他的秘书,每天和他一步之遥,出差、应酬,几乎朝夕相处。   对项明章来说,沈若臻从九楼搬到十二楼都算远的,如果亦思彻底搬出园区,他无法估计自己的落差。   项明章不情愿,不舍得,但松了口:“一切言之尚早,找地方需要时间,不容易的。”   沈若臻也退了一步:“找到之前,要麻烦项樾继续收留。”   律师事务所在繁华商圈的一栋写字楼内,尽管是周日,但加班的白领不少,雷律师泡好了咖啡在会客室等候。   沈若臻和项明章一前一后进去,落座寒暄,咖啡太烫了,沈若臻用勺子搅动,抬头发觉雷律师正在看着他。   “雷律师?”   移开视线,雷律师推了推眼镜,说:“楚先生,项先生,二位一起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要委托吗?”   沈若臻道:“是关于亦思的股份。”   双方大概聊了一个小时,有咨询,有要求,把不太明晰的地方讨论了一下,确定了后续落实的流程。   从律所离开,上了车,项明章系着安全带说:“是我的错觉么,谈事情的时候,雷律师有几次盯着你看。”   讲话时看着对方是礼貌,不过沈若臻也察觉到雷律师比平常注意他,说:“我有同感。”   项明章问:“什么原因?”   沈若臻偏头冲倒车镜照了一下,没发生变化的一张脸,他也不清楚缘由。   手机响,打断了对话,项明章接听后没说什么,“嗯”了两声就挂断了。他发动引擎,直接驶入一条不能转弯的大道。   方向与楚家背道而驰,沈若臻问:“去哪里?”   项明章说:“去缦庄吧。”   附近有一家高级百货,沈若臻道:“那我买点东西,别空着手看伯母。”   项明章说:“昨晚刚见过面,不用那么频繁。”   言下之意是去南区,距离沈若臻上次去已经几个月了,那一晚他在马场知晓了项明章隐秘的家事。   抵达缦庄,沈若臻说:“不知道如云还认不认得我。”   项明章道:“应该认得,骏马有灵性,识途也识人。”   南区风景依旧,别墅开着几扇窗通风,不久前,茜姨带着三名项家的老伙计搬来了,让整栋房子有了些人气儿。   项明章和沈若臻去衣帽间,换上骑马服。   沈若臻身形高挑、单薄,穿什么都轻盈不笨重,修身的裤子贴着皮肉收进高筒靴里,腰身和长腿一览无余。   他把发丝撸向脑后,戴上圆圆的马术头盔,平添了几分青春气。   项明章帮他戴手套,说:“在旧社会经常骑马么?”   沈若臻道:“别张口闭口旧社会。”   项明章换个说法:“在很久很久以前经常骑马么?”   沈若臻差点笑出来,回答:“不经常,学会就不怎么骑了。”   项明章盘问道:“学了多久,遇见骑得好的,你有没有多瞧人家几眼?”   沈若臻说:“没有。”   项明章又问:“那有没有人骑马追在沈少爷屁股后头,要请你聊聊生意经,喝杯伏特加什么的?”   沈若臻道:“我十六岁留洋,学骑马的时候十岁出头,不会饮酒,不精生意,摔下马来还要坐在草地上龇牙咧嘴。”   项明章压着嘴角:“会不会哭鼻子?”   沈若臻又想起丢了的小皮鞋,说:“不哭,不稳重。”   黄昏将至,茵绿的马场变幻成金,项明章和沈若臻牵了壹号和如云出厩,上一次骑马是月下西风,借驰骋发泄。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人的心境变了。   项明章和沈若臻骑马跑了几圈,没争出高低,下马喂壹号和如云吃胡萝卜,两匹马倒是争先恐后。   沈若臻想试一试壹号,坐上马背,项明章不放心,牵着走了将近半圈。   “你撒开。”沈若臻扯了扯缰绳。   项明章道:“摔下马不要龇牙咧嘴。”   一放手,转眼马蹄轻踏,壹号荡着马尾狂奔而去,天空夕阳似火,沈若臻在草坡上纵马奔驰,满身潇洒抛落在晚霞中。   两个人骑了一身汗,回别墅洗过澡,茜姨准备了晚餐。   灵团儿闻着香味跑来,被沈若臻捞怀里,它不爱叫,爱挠,攀着沈若臻的一截手臂扑腾。   夜幕垂降,旁人都去休息了,项明章说:“别抱着它了,弄一身毛。”   沈若臻把灵团儿安置在沙发上,跟项明章上楼,骑马太颠簸,双腿松弛下来有些发沉,他慢半拍地尾随在后。   项明章伸手拉着他,拐上二楼走廊,朝南的套房开着一扇门。   到门口,项明章说:“下午接到电话,我订的床垫到了。”   沈若臻想起车上的简短通话,说:“一年都不住几回,还换了新床垫吗?”   项明章道:“因为换了一张新床。”   沈若臻更不理解:“为什么,旧的坏了?”   项明章牵沈若臻走进房间,穿过小客厅到卧室,双人床上换了新床垫,床品是米白色的,看着温馨又干净。   沈若臻愣在床尾,这张新床没什么特别,唯独床头很高,皮革软包,中间居然嵌着一面镜子。   从定制到运输花费了很久,项明章也是第一次见,评价道:“还可以,跟设计图基本一致。”   沈若臻尚未回神:“为什么床头会有一块镜子?”   “我说过你的背很漂亮。”项明章回答,“可你不喜欢从后面,那我换张床,从镜子里就可以看到了。”   沈若臻简直不敢相信,甚至退开了一步:“这太不像话了。”   项明章说:“国外很流行这样的。”   沈若臻道:“旧社会不流行……”   “别张口闭口旧社会。”项明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把沈若臻拽到床边,还不准人挣扎,“不要乱动,不稳重。”   沈若臻来不及反驳,双脚一轻被项明章抱起来,跌落在床,弹动间头昏脑涨。   他扭脸看见镜子里交叠的身躯,急忙撇开目光,衣衫完整已经羞耻不堪,要是……恐怕会晕厥过去。   晶亮的眼珠来回转动,沈若臻难得一副惊慌神态,根本不知道该看哪。   项明章伪善地给了建议:“清商,要不闭上眼睛?”   沈若臻不是砧板上的鱼肉、笼子里的鸟,却是爬不出这方枕榻的傻瓜了。   他认命闭眼,项明章等不及地低下头。   而余光从镜中看尽,原来亲吻是如此光景。 第118章   卧室只留下一盏壁灯亮着,够用了,纤毫都投射在镜子里。   沈若臻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度过的,却知晓了他每一次和项明章缠绵时的模样。   他放浪的姿态,沉沦的表情,发丝,衣衫,唇齿,全部在镜中瞧得清清楚楚。   沈若臻放不开,生疏如初次,项明章就循循引诱。   沈若臻垂首回避,项明章就捏着他的后颈,托起他的下巴,近乎强迫地让他抬头“欣赏”,还要贴着耳鬓叫他的小字。   霎那,沈若臻陷入一阵迷恍,汹涌的快意袭来,他分不清纯粹是躯体的知觉,还是因为心理和感官受到的双重刺激。   中枪留下的疤痕仿佛绣在胸膛上,不断匝紧,揪扯着心尖,沈若臻觉得很酸,很麻,项明章抚过安慰,毫不见效,那份酸麻反而流窜到四肢百骸。   太荒唐了,太不像话了。   沈若臻默然念叨无数遍,一边配合地抱紧项明章,他以为自己只是承受,其实他一并无法自拔。   汗滴和眼泪混杂起来,沈若臻的手沾湿了。   他颤抖着去遮挡镜子里不知羞臊的脸,够不到,将要垂落时项明章从后覆上他的手背,轻轻压在镜面上。   掌心一冰,他们一起弄脏了床头那块可恶的玻璃。   后半夜飘起晨雾,很浓,从窗外钻进了房间,企图侵袭入梦,沈若臻沉沉地睡着,枕着项明章的肩膀,一直到雾散露出了天光。   项明章醒过来,逞凶后总会温柔好几度,问:“要不要起床?”   今天是周一,沈若臻沙哑地说:“要。”   项明章用下巴蹭沈若臻的额心,又问:“洗澡吗?”   沈若臻惜字如金:“洗。”   项明章说:“自己去,还是我受累抱一下?”   沈若臻浑身散了架似的,但不示弱,强撑着翻了个身。他刚要爬起,项明章从背后环住他,都不知道怎么把他托抱了起来。   别墅里预备着西服套装,按照沈若臻的尺寸和偏好定做的。   洗完澡,沈若臻却没穿那件崭新的白衬衫,从项明章的衣柜里挑了一件黑色的,穿在他身上略微宽松。   项明章道:“第一次见你穿黑色的衬衫。”   沈若臻的胸膛一片斑驳,说:“痕迹鲜红,我担心白衬衫遮不住。”   项明章装傻:“那么严重?”   沈若臻系好纽扣:“至少没破皮,谢谢你嘴下留情。”   项明章噎了一下,问:“弄疼了么?”   令人失神的滋味怎么会是疼,沈若臻耻于回答,他微抬起下巴,摆着少爷架子说:“给我挑一条领带。”   项明章拉开抽屉,选了一条银灰色的窄款领带,丝缎材质光泽柔润,可以中和一点黑衬衫的凌厉。   他帮沈若臻套上,一边打结一边说:“不是不喜欢从背后来么?”   沈若臻眼光飘忽,被那面镜子作下了病:“……嗯。”   项明章说:“那昨晚最后一次怎么愿意转过身,肯乖乖地趴着?”   沈若臻正在摆弄袖子,险些把袖扣揪下来,他胡说道:“是你逼我的。”   “我怎么逼你?”项明章也不恼,摆弄着领带,慢条斯理地折磨人,“难道我打你屁股了?”   沈若臻听不得这种话:“你不要说了。”   项明章充耳不闻:“那到底为什么?”   沈若臻耳朵通红,半掩在乌黑鬓发间,他承认道:“我想看看……我们的样子。”   余光不经意窥见了亲吻的光景,他反而变得贪心,一面填补欲望,一面还要虚伪地假装不能承受。   项明章满意了,打好领带,他低头为沈若臻系袖扣,哄道:“不用羞愧,都是我逼你的,好不好?”   沈若臻不信项明章的甜言蜜语了,这个人床上床下根本两副面孔,他警惕地说:“你是不是想打我?”   项明章反问:“打哪啊?”   沈若臻不喜欢说粗鄙的词,道:“打哪都不行。”   “好。”项明章意有所指地说,“沈少爷娇气,沈行长金贵,挨一巴掌估计要红一片,颤两颤。”   沈若臻感觉已经挨了项明章的巴掌,不疼,火烧火燎的,他止损地闭了嘴,再说下去恐怕要引火烧身。   项明章见好就收:“走吧,下去吃早餐,我叫茜姨给你煮了参汤。”   下了楼,早餐很丰盛,又把灵团儿招来,沈若臻面前放着一只白瓷盅,他一手抱猫,另一只手掀开盖子。   林下参的功效显著,沈若臻喝完精神了些,脸颊也添了几分血气。   项明章给老项樾的助理打了电话,今天晚一点去公司,吃完早饭,他开车和沈若臻去项樾通信上班。   办公大楼地面上的湿脚印擦掉了,沈若臻到十二楼销售部,周一早晨最忙,部门里身影匆匆。   他朝李藏秋的办公室望了一眼,锁着门,助理房间也关着。   十点整,公司系统发布了一条会议通知,项樾和亦思各部门的管理层都要出席。   沈若臻拿了钢笔和笔记本,到五楼的会议厅,其他部门的同事陆续到位,周恪森和项如绪一起从研发中心过来了。   冯函先到,带着会议资料在台上做准备。   一刻钟后,项明章空着两手现身,他扫过座下的一众身影,目光在沈若臻的脸色停留,然后笑了一下。   黎明交颈醒来,共同沐浴,换衣服闹得面红耳赤,沈若臻有点心虚,抬手紧了紧领口,却忘了衬衫都是项明章的。   大门关闭,一片安静,项明章正色登台,说:“各部门人齐了吗?好像没看到李总。”   沈若臻抬了下手:“李总身体不适,请了病假没来公司。”   项明章点点头,会议开始,他清了清嗓子,说:“今天叫各位过来,是要公布一件有关项樾和亦思的事情。”   沈若臻接到通知就猜到了,项明章要宣布将收购的股份归还楚家。   台上话音刚落,周恪森立即扭头望来,沈若臻颔首表示肯定。   项明章停顿片刻给大家反应的时间,接着继续道:“这不是一时兴起,但的确是为了满足我的私心。”   项明章从来都是严肃的,甚至高高在上,这一次更多的是诚恳。   他坦言想要补偿,谈及了两间公司一年多的共处,交接,磨合,互助,最终提到扶持和合作计划。   沈若臻早已知情,不管是明面的理由还是背地里的真相,可他听得很认真,哪怕项明章再讲三遍、五遍,他都会从头到尾不忽略一句。   他明白,项明章选择提前公布,对于项樾,是把大家视为一个决策透明的团队,对于亦思,是在为他全权接手做铺垫。   私下称呼真名,项明章说完,忍着别扭叫道:“楚总监。”   沈若臻站起身,他代表亦思,也代表楚家,说:“亦思改头换面,万分幸运,承蒙项先生与各位的照顾。”   项明章很喜欢听这副文绉绉的腔调,问:“还有吗?”   沈若臻说:“没了。”   会议厅内响起笑声,项明章勾着嘴角挑刺:“太简短了吧。”   沈若臻没拟腹稿,唯有真心实意:“肺腑之言,不必长篇累牍,项樾和亦思只合并了一年,情谊还在以后。” 第119章   会议结束,项明章要去老项樾,先走了。   大家纷纷起身离座,从会议厅出来,沈若臻和周恪森沿着走廊到尽头的休息区,地方不大,工作时间很少有人经过。   周恪森显然有些激动,问:“股份这件事什么时候决定的?”   沈若臻背对着落地窗,周身轮廓描着一层光线,回答:“项先生之前和我讨论过,正式谈就这些天。”   周恪森不禁念叨:“这可真是意想不到,卖了的股份又回来,你说这算什么?收复失地啊。”   沈若臻笑了笑,在旁边的自助咖啡机上按了两下,说:“是项先生主动提出的。”   项明章在会议上说过是“补偿”,周恪森自然联想到前不久的绑架案,说:“项先生是个绝对的商人,看他在老项樾赢的这个结局就知道,我挺佩服的。所以他肯用股份报答你救他,很实在,也很真心。”   沈若臻端一杯咖啡递给周恪森,坦明道:“森叔,股份不是给我,是给我妈和小绘。”   周恪森面露诧异,不理解地说:“这话什么意思,当初卖掉的本来就有你的一份。”   “我们商量过,都同意了,以后再跟你解释。”沈若臻保证道,“有没有股份不影响,我会好好干的。”   这算是楚家的内部事宜,周恪森无心干涉,他咽下一口咖啡转了话锋:“李藏秋上礼拜就没露面,看样子准备提前退休了。”   沈若臻玩笑道:“森叔,你很关注李总的动向。”   周恪森从哈尔滨回来,除了重整亦思的研发部,他一直盯着李藏秋,说:“渡桁去年流年不利,换了路子,最近在接触制造行业,八成是李藏秋给搭的线。”   沈若臻反而放心,说:“事到如今,他迟早会和亦思切割。”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亦思的业务越来越多,周恪森带着研发部也越来越忙,他预料到往后的局面:“李藏秋会带走一批人,咱们就得补充新力量,研发部也需要增加人手。”   沈若臻观察周恪森的神情,发觉一丝摩拳擦掌的兴奋劲儿,问:“森叔,是不是有当年公司初建发展的感觉?”   周恪森欣慰不已,想到老朋友楚喆,说:“这周末我去一趟墓园,得告诉你爸,让他也高兴高兴。你专心忙,有什么事情森叔无条件支持。”   很快,项樾和亦思的所有员工都知道了项明章的决定,这件事没有了任何反悔的可能。   两天后,双方委托律师正式约见,因为项明章作为主动方态度很积极,所以流程推进得较为顺利。   沈若臻没什么要帮忙的,倒是省心了,每天如常上班下班,偶尔见客户应酬,同时等候着公司里发生动静。   一周之内,他收到三封辞职信。   沈若臻依照程序批复、面谈,处理得利索爽快,给离职员工和亦思都留了体面。   李藏秋仍然没来公司,只打过一通电话,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估计是为渡桁操劳所致。   沈若臻当时在加班,刚从茶水间泡了一杯浓茶,他停在办公区空荡的过道上,望着运营总裁办公室闭锁的外门。   李藏秋没绕圈子,直言已经对项明章提过了,想早一点退休。   沈若臻握着手机,表示可以理解。   一通电话不算长,沈若臻和李藏秋都心平气和,用最淡然的方式走完了最后一步。   无论哪个时代,现实世界没有轻易的绝交,彼此都明白,以后生意场上难免遇到,再见总要握手寒暄。   周末,沈若臻一早起来,换好衣服下楼。   楚太太和平时不太一样,穿着一身黑白色的职业套装,挽着方正的皮包,等楚识绘收拾妥当,一家三口出了门。   今天正式签协议,沈若臻陪楚太太和楚识绘到律所,项明章带着自己的律师也到了。   双方准备得很充分,整个过程只有半小时左右,剩余一些杂七杂八的手续就交给律师去办。   项明章签完名,了却一桩心事,顿觉减轻了负担。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沈若臻和项明章落在后头,他道:“终于办妥了,不用再惦记。”   “嗯。”项明章说,“辛苦你作陪,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沈若臻道:“没别的事,你呢?”   项明章也没事了,还没回答,楚太太在前面转过身,叫道:“小琛,上车啦,我们再去个地方。”   沈若臻问:“妈,要去哪里?”   楚太太笑着卖关子,邀请道:“明章如果不忙的话,一起去呀。”   项明章客气地说:“你们家庭活动,我不会打扰吧?”   “怎么会呢。”楚太太招手催促,“我担心自己帮倒忙,办坏了事,要你们参谋一下才敢拿主意。”   项明章吩咐司机把律师送回去,他坐上楚家的车,半小时后,他们抵达了江岸以南的新兴商业圈。   附近伫立着成群的高楼大厦,半空的烟云映射在一片一片蓝色的玻璃外墙上,街头车水马龙,来往的男男女女大多是职场装扮。   司机在一栋大厦前把车停稳,楚太太说:“到啦,就是这里。”   下了车,沈若臻仰视面前的建筑,问:“妈,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过来?”   楚太太答道:“这是我给亦思找的新地方。”   沈若臻扭头去看项明章,他们之前讨论甚至争论过,亦思什么时候搬离项樾园区。两个人共同决定,再等一阵子,没想到楚太太闷声干大事,居然悄悄地办了。   大厦内部装修精美,结构科学,面积也绰绰有余,这样水平的办公楼在市场上很紧俏。   楚太太虽然不管公司生意,但社交圈子广泛,认识的人多,她物色了好几处不错的位置,筛选后最满意这里,是有一定信心才带他们来“保眼”的。   楚太太对沈若臻说:“走江岸大道回家不要太方便,你上班可以多睡半个钟头。”   楚识绘拿着手机拍照:“我朋友家公司就在旁边那条街。”   楚太太笑道:“等你毕业了工作,中午可以找你朋友一起吃午餐。”   项明章负手参观,回忆起创业初始,项樾通信也是在写字楼里,只有两层,也是为了方便租在学校附近。   十多年里公司不断发展,地方一变再变,越来越大,总部建立了园区,西南和东南的分公司,北方的办事处,全都扩大不止一倍。   项明章喜欢朝前看,极少忆当年,此时此刻想起来跟一场梦似的,他闻见沈若臻身上的迦南香气,回过神来:“你觉得怎么样?”   沈若臻实话实说:“挺好的。”   楚太太谦虚道:“明章,你见多识广,给点意见,我知道这里跟项樾肯定没法比。”   项明章就算不舍得沈若臻走,但修养不允许他对长辈泼冷水,说:“我也觉得不错,伯母一定花了心思。”   楚太太的想法其实很单纯,亦思要独立,那留在项樾园区于理不合,她害羞道:“我以前什么都不管,如今想为公司做点事情,希望不算太迟。”   沈若臻鼓励地说:“只要想做,什么时候都不怕晚。”   楚太太得到了正面评价,心情激动,从大厦出来,说:“我得再问问老周,研发部门和别的不一样。”   楚识绘道:“我拍了照片,咱们现在就去吧,正好我有问题请教森叔。”   沈若臻让司机送楚太太和楚识绘,他和项明章留在街边,没别的事了,两个人慢悠悠地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像在周围工作忙里偷闲的上班族。   走了一截,沈若臻道:“看来亦思很快就可以搬了。”   项明章那天在车里辩驳,今天仿佛改了态度,一是他尊重楚太太的意向,二来他到底是个成熟的人,懂得孰轻孰重。   “也好。”项明章接受了,“自立为王,有个根据地才能招兵买马。”   沈若臻浅浅笑道:“多谢项先生理解。”   项明章转瞬便计较起来:“当着满公司的大小领导就一句承蒙照顾,私下就一句多谢,会不会太单薄了?”   沈若臻说:“那你要什么?”   他们在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有的惊心动魄,有的隐秘不能为外人道,再不济也是生意场上默契配合,细数下来,唯独伴侣间寻常的光景最稀罕。   时间尚早,项明章反问:“要不要约个会?”   沈若臻很乐意,然而他和项明章都缺乏约会经验,不知该干点什么,走走停停在街上闲逛,还要挑三拣四。   咖啡馆人多,懒得凑热闹;书店安静,可惜没项樾的图书馆宽敞;清吧还可以,但氛围比雲窖差了一点;卖小玩意的店花里胡哨,一水拍照的小年轻。   一条街逛得兴味索然,到街角,沈若臻看见一家印社,他停在橱窗外,说:“你赠我一枚印章好不好?”   这是沈若臻第一次主动索要礼物,项明章首肯道:“我们进去看看。”   寸土寸金的地方,店面不大,有篆刻好的印石,顾客也可以自定义内容,然后挑选天然印石给师傅制作。   沈若臻仔细看了一遭,挑了一块碧玉,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还算通透。   项明章小声说:“这里没有法兰西的皇家工匠,没有黄金和水晶,做行长公印会不会有点寒酸?”   沈若臻笑道:“复华银行没有了,沈行长也没有了,做行长公印干什么。”   项明章说:“那只刻你的名字?”   沈若臻“嗯”了一声,正好师傅来了,他道:“字用楷体,印石顶部的纹样……帮我刻一枚铜钱。”   大多顾客选择传统如意纹、云纹,或者花草等别致浪漫的纹样,师傅好奇地问:“什么样的铜钱?”   沈若臻熟练地说:“明代的天启通宝,圆形方孔,上刻‘十’,右刻‘一两’,孔洞左边和下方刻一日一月。”   师傅说:“这个铜钱倒是挺特别的。”   沈家祖上开设钱庄,沈若臻一岁抓周,长桌并了三米长,摆着各式铜钱银元、钞票债券。   他从头爬到尾,挨个抓,祖父说他将来会广纳八方财。他瞪着大眼睛瞧够了,再放下,最后只握着桌尾的一枚铜币,祖母说他有尺度,不会沾了满身铜臭。   那一枚就是天启通宝。   刻这一枚铜钱,沈若臻算是纪念曾经的家业渊源,也记录自己人生中第一次接触货币的趣事。   他拜托道:“日月版的天启通宝很稀有,劳烦您把纹样镌刻仔细些。”   师傅做了保证,去登记信息了。   店内一隅剩他们俩,沈若臻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项明章猜道:“日月同辉,寓意很好。”   沈若臻纠正:“是日月为‘明’,我想刻在我的印章上。” 第120章   刻章需要花费时间,沈若臻留下联系方式,等制作完成再过来取。   交付了定金,每位顾客可以挑选一份赠品。小巧的流苏坠子,但沈若臻不舍得在印章上穿孔,四方印台,他那箱旧物中有行长公印配套的。   沈若臻便挑了一盒素色信笺,几十张,在写信的年代也够用很久了。   从印社离开,项明章问:“这场约会还满意么?”   沈若臻眉眼间带笑:“满意。”   当代人拟协议都签名,公司文件要盖公章,项明章说:“印章刻好了,要印在什么地方?”   “落款。”沈若臻捏着那盒素笺,“写完信可以印上我的名字。”   项明章心道,这年头也就你沈少爷写信,他问:“你打算写给谁?”   沈若臻在二十一世纪结识了不少人,大部分在同一城市,一些商业合作伙伴散布在全国各地。   项明章以为沈若臻能写信的人,大概是宁波的姚老太太,深圳的翟沣,宾大校友欧文也勉强算一个。   不料,沈若臻回答:“我写给你吧。”   项明章意外地说:“给我写什么?”   街角微风,沈若臻扬着发丝,口述道:“明章见信展,谢君礼赠,不胜欣喜。”   项明章被哄得遭不住,分不清“不胜欣喜”的人到底是谁,信号灯闪烁着绿光,他抓住沈若臻的手臂穿过街口。   两个人漫无目的,却不愿分开,一直消磨到傍晚走得腿都酸了。   沈若臻回到家,楚太太和楚识绘也刚回来,她们去找周恪森,而周恪森今天要去墓园,索性三个人一起去给楚喆扫墓。   楚太太迫不及待地说:“老周也觉得那栋大厦不错,我决定抓紧办,那块位置很抢手的,拖久了别被人截胡呀。”   沈若臻道:“那雷律师又有的忙了,股份刚落实,一些手续还正在办理。”   “没关系,律所那么多人。”楚太太说,“交一笔定金,就搬过去,其他的可以慢慢来。”   沈若臻点了点头,早一点也好,换个新地方,人要安顿,设备要整理,真正的稳妥下来至少需要半个月。   周一到公司,沈若臻给亦思的领导组发了消息,然后亲自去各部门转了一圈,通知大家准备搬离,届时要提前组织一下。   研发中心有周恪森在,不用专门跑一趟,沈若臻最后去了九楼。   他一出现,办公区一下子变得热闹,大家放下工作围聚在一起,彭昕听见动静也从总监办公室出来了。   沈若臻被堵截了去路,说:“项先生来了吗?”   经理道:“没呢,估计快了。”   沈若臻说:“我没别的事,亦思就要搬了,咱们销售部是我待得最久的地方,来跟大家告个别。”   周围一片长吁短叹,这群人惯会夸张,不过确是真心,彭昕道:“你们不要这样,虽然以后离得远了,但识琛就是一个公司的领头人了,应该祝贺他。”   沈若臻谦逊地说:“不管在哪,我尽力做好分内事就行了。”   “你的分内事标准可不低。”彭昕笑道,“你在我们销售部待得最久,帮了太多忙,我绝对不会忘的。”   沈若臻说:“彭总监,不要煽情。”   彭昕大手一挥:“那总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怎么着得办个欢送会吧!”   沈若臻刚要婉拒,有人喊了一声“项先生”。   项明章一早去老项樾处理公务,开完例会回来,在电梯间就听见了吵嚷声,踏进部门就见沈若臻被簇拥着,在一片叽叽喳喳里斯文地望向他。   人群自动散开两边,项明章走近,说:“开什么会呢。”   彭昕回答:“项先生,亦思要搬出园区了,大家同事一场,我们商量着想办个欢送会。”   项明章其实考虑过,不止为沈若臻,还为了亦思的全部员工,他批准道:“可以。”   这下盛情难却,沈若臻不免为项明章着想,今年项家刚办过丧事,对外总要低调些,不宜大张旗鼓地举办宴会。   “这样吧。”他提议道,“中午就在公司餐厅,简简单单地办个午餐会就好了。”   项明章明白沈若臻的意思,说:“好,都听你的。”   当初亦思搬到项樾园区,沈若臻是总裁秘书,就在公司餐厅操办了一场午餐会,临走再办一次,算得上有始有终。   中午提前下班,主餐厅里,冷盘热盘摆满了长桌,布置了酒水台。因为是临时决定,准备有些不足,项明章私人贡献了七八瓶藏酒。   比起第一次午餐会互不相熟,需要活跃气氛,如今项樾和亦思的员工混坐在一起,关系亲近的已经开始碰杯。   沈若臻走到哪里都是祝贺声,他应了一圈,餐厅里差不多坐满了,凌岂独自坐在角落的一张三角小桌,朝他招了招手。   年初搬到十二楼,沈若臻和凌岂碰面少了,很少有机会聊天,他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说:“给我留的位子吗?”   凌岂举着酒杯:“我还没祝福你,我就知道你能力不一般,祝你以后自己当领导,大展宏图。”   沈若臻笑了一下,他当过领导,施展过抱负,再听这些话,有种千帆过尽转回起点的错觉。   他晃动高脚杯,一饮而尽扮作豪迈,说:“谢谢,我干了。”   凌岂愣道:“你怎么干了,我下午还见客户,只能浅酌……”   “不要紧,你随意。”沈若臻降低音量,“我喝的是无糖可乐。”   凌岂这下放了心,他喝一口红酒,刚咽下去,桌旁过来一道高大的身影,吓得他差点呛着。   “……项先生。”   项明章位高权重架子大,来得稍迟,环顾餐厅望见这一桌融洽和睦,忍不住来凑个热闹。   他在空余的那一边坐下,三人一桌,似曾相识的一幕。   凌岂已不像新人时那么拘谨,他大方地对沈若臻说:“亦思就要搬走了,首先,我要郑重地跟你道别。”   沈若臻看他煞有介事的样子,笑道:“不至于的,又不是见不到了。”   凌岂说:“恐怕很难。”   “有什么难的。”沈若臻道,“亦思搬到岸南的商圈,坐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销售部的同事随时可以去玩儿。要是不方便,咱们像以前那样,约在外面见也行。”   项明章觑着酒心的灯影,冷不丁道:“你们曾经一起约会过?”   沈若臻解释:“凌岂搬进职员公寓,我们一起吃了顿饭,算是乔迁宴吧。”   项明章追溯了一下,真够早的,而且是沈若臻被“开除”的那段日子,当时在沈若臻眼里,人家是朋友,他大概只是个耍手段的浑蛋。   凌岂想起来了:“好像吃的是火锅,你还送了我扫地机器人。”   项明章瞥向沈若臻:“你不是不爱吃辣的么。”   沈若臻早忘了具体的细节,说:“有那种,叫鸳鸯锅。”   “哦。”项明章道,“还吃的鸳鸯锅。”   沈若臻晃了晃大腿,在桌下撞项明章的膝侧警告,他继续说:“凌岂,你是我在公司的第一个朋友,以后怎么会不见呢。”   凌岂道:“一开始座位挨着,都是新来的,后来你当了秘书,做项目,比我强多了。现在你要带领亦思开始一个新阶段,我真的很佩服你。”   沈若臻听着,感觉凌岂没有完全褪去学生气,很真诚,他说:“你和我的专长不同,我请教过你多少问题,你忘了吗?”   凌岂摇了摇头,他没忘:“所以我决定,我要去做我擅长的事。”   沈若臻知道凌岂想进研发部,亦思正好在招人,他惊讶道:“你不会要跟我跳槽吧?”   项明章咬着重点:“我没意见,祝你们‘友谊’长存。”   凌岂赶紧摆手:“不是,我申请调到深圳分公司的研发中心,做架构师。”   东南大区的业务在扩张期,分公司需要人手,凌岂年轻、没成家,换个地方闯一闯未尝不可。   沈若臻为他高兴,杯中的可乐喝完了,他道:“项先生,借口酒。”   项明章直接把高脚杯推过去,沈若臻端起来和凌岂碰杯,说:“那就一起祝我们大展宏图。”   餐厅中氛围热烈,既然是欢送会,离开和留下的双方总要告别。   项明章和沈若臻在一片起哄声中站起来,走向前方空白的区域,沈若臻低声问:“你知道凌岂递了申请吗?”   项明章说:“知道,我批准才作数。”   沈若臻无语:“那你跑来吃什么醋。”   项明章不认账:“有么,我明明是为了借你酒喝。”   两个人停在大家目之所及的位置,那天在会议厅里只有部门的管理层,今天是真的齐聚一堂。   沈若臻面貌端庄,说:“虽然分开了,但项樾和亦思今后还有合作,希望能够多多交流。”   他停顿了几秒,绑架案发生后众说纷纭,有人觉得楚家和项明章生了嫌隙,现在股份归还,亦思搬走,难保不会产生流言。   沈若臻规避道:“许多人好奇我和项先生遭遇的事故,我想告诉大家,不是他连累了我,是我心甘情愿救他。”   项明章并立在身侧,沈若臻偏过头:“我与明章是生死之交。”   第一次听沈若臻当众称呼名字,项明章心头怦然,他表态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祝贺亦思越来越好。”   沈若臻问:“还有吗?”   项明章说:“没了。”   沈若臻半转身体,悄声责备:“说我简短,你很长吗——”   话音未落,项明章一步迈近与他相拥。   当着数百只眼睛,一瞬间鸦默雀静,随后满堂沸腾。   沈若臻僵硬地说:“你怎么能这样。”   项明章抱着他,忽然道:“作为生死之交,我还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   沈若臻头脑空白:“都可以。”   项明章说:“搬迁到新地方,我的花篮会准时送到。”   沈若臻问:“你要送什么?”   项明章回答:“不论送什么,当中夹一枝玫瑰,请你记得找一找。” 第121章   大厦挂牌,亦思科技正式入驻江岸之南的商业圈。   祝贺的花篮从大厦正门口朝内外延伸,在外墙两边摆满了,一楼访客大厅,沿着长毯竖了一条欢迎的花路。   项樾通信送来三只花篮,一只代表公司,一只代表销售部全体,最后一只仅代表项明章个人。   沈若臻一身黑色西装,驳领上簪着芙罗拉胸针,瑕疵修补过了,重新镶嵌的宝石依旧流光溢彩。   他在项明章送的花篮前停下,锦簇花团,青枝绿叶,他伸手抽出一枝绽放的红玫瑰,嗅了嗅花心。   销售部在六楼,售前咨询部在七楼,沈若臻和销售部在同一层办公。他的办公室是最宽敞的,冷淡干净的灰白色调,一大片窗正对着不远处的江景。   桌面上放着水晶切割的职位铭牌——运营总裁。   沈若臻对头衔没有强烈的感觉,或高或低,他为亦思做的并不会增减几分,他甚至把名牌挪开一点,正对着自己摆上小花瓶,插上红玫瑰。   办公桌很宽、很长,和项明章的办公桌有一拼,沈若臻打开包,拿出一只相框放在显示器的旁边。   相框里的照片拍摄于项樾的深圳分公司,他和项明章并立在走廊上,笑容浓淡合宜。   有人敲门,沈若臻道:“请进。”   周恪森推门进来,说:“公司系统调试好了,你一会儿登录试试。”   亦思去年和项樾对接,双方的系统做了兼容优化,现今改成独立运行,还要重新做数据迁移,沈若臻敬佩道:“这么快就弄好了。”   周恪森带着工程师提前就开始做了,昨天搞定,在公司测试了半宿,清晨回家洗澡换了衣服,又过来上班。   沈若臻打开电脑,叮嘱地说:“森叔,你要注意身体。”   “我没事。”周恪森精神抖擞,主要是心眼里高兴,“这两天有什么问题集中反馈,我让人尽快解决。”   沈若臻在系统内发了会议通知,大家刚挪窝,要把各种问题捋一捋。   目前人手不足,许多事情需要亲力亲为,沈若臻开完会,马不停蹄地去见客户,再回公司天已经黑了。   其他人都下班了,沈若臻没关办公室的门,他坐进宽大的转椅,解开束缚腰身一整天的西装纽扣。   襟怀微敞,浑身陡然放松,他却想起被项明章当着众人抱紧。   他们胸膛相贴,腰腹碰触,双臂缠裹在肩背,根本令人无法断定是工作拍档、知己至交的拥抱。   沈若臻揉了揉太阳穴,那一抱估计会酿出暧昧闲话,不过不算流言,因为他们的私情千真万确。   一抬眸,红玫瑰在灯下格外糜艳,给冷肃的办公环境添了一点红火,沈若臻的目光游移到照片,盯着项明章的脸。   “玫瑰能盛开多久?”   他兀自笑了,也歇够了,握住鼠标点开人事部的文件,处理完,离开大厦过了凌晨。   亦思要招新人,业务团队要建立新的培养和考核机制,运行中的项目要推进,沈若臻每天有做不完的工作,手机一刻不敢离身,只有深夜睡着的时候身心才能休息。   项明章没有联系过他,清楚他忙,自己也忙,懂分寸地互不干扰。   一晃过去将近二十天,亦思各方面安顿妥当,沈若臻依然不松懈,把主要精力转移到手头的项目上。   夜晚加班,他泡了一杯黑咖啡,太烫了还没喝,唐姨拎着保温饭盒来送消夜。   体恤沈若臻辛苦,最近家里每晚煮好消夜让司机送来,他道:“唐姨,今天怎么是你跑一趟?”   唐姨端走咖啡,打开饭盒,带了一壶汤水和两只鳕蟹凤眼饺,说:“每天都剩,我来监督你。”   疲惫的时候吃不下多少东西,沈若臻接过汤碗,炖的是淮山香梨,闻着味道清甜。   手机突然响了,是项明章打来的。   沈若臻戴上耳机接听:“喂?”   项明章问:“还在忙吗?”   熟悉的声音淌进耳朵,力道温柔,抚过连日绷紧的神经,沈若臻蓦地松弛下来:“不忙,在吃东西。”   项明章说:“吃的什么?”   沈若臻形容:“清汤寡水的。”   唐姨瞪他,在一旁指指点点:“你不就爱吃清汤寡水的,飘一点油星都要皱眉,咖啡油脂倒是不嫌,成天当水喝。”   沈若臻笑纳这通教训,当着长辈讲话不便,他也说不出太过分的,半晌,不咸不淡地说:“玫瑰花彻底蔫儿了。”   项明章道:“都多久了,记得扔掉,腐坏了会招虫子。”   沈若臻说:“生平第一次收红玫瑰,不太舍得扔掉。”   项明章低笑一声:“沈先生,你在暗示我继续送吗?”   幸亏地方大,唐姨去待客区的沙发上了,沈若臻压低嗓音,温文尔雅地提要求:“你亲自来送吧。”   项明章道:“为什么?”   沈若臻不吭声,舀一勺汤水喝下去,他的家教不允许发出响声,但他故意泄露了一点动静。   项明章催促:“说话。”   沈若臻轻叹,吊人胃口:“不说,累了。”   项明章没那么好拿捏,说:“我也累了,今天接到楚家的宴会邀请,麻烦替我跟楚太太道个歉,我不去了。”   沈若臻一怔,昨天早晨貌似听楚太太提过一句,亦思终于稳定,要请些朋友去家里坐坐,算是聊表心意。   他当时在看早间新闻,没仔细听,此刻不管那么多了,说:“周末见。”   项明章道:“我不去——”   沈若臻打断:“我会等你的。”   初夏的天气升温明显,楚家花园里风景正好,星期六,雕花铁门大开着,草坪上布置了成套的桌椅。   宾客中有亦思的高层,合作多年的生意伙伴,还有辛苦数月的雷律师。   项明章到得不算早,拎着一小盒奶油蛋糕下了车。   他永远是座上宾,和上一个夏天初次来楚家一样,站在甬道上等着人迎接。   沈若臻站在门廊的台阶上,穿着件白色的棉布衬衫,矜贵沉淀,书卷气颇浓,一旁的立柱枝蔓缠绕,垂下一截绿藤拂在他肩头,分外清爽。   楚太太就在花园里,热情地说:“明章来啦。”   项明章叫着“伯母”,视线已然向沈若臻飘去,把人从头到脚看了几番来回,才道:“半路取蛋糕耽误了,不好意思。”   楚太太满脸喜气:“不迟的呀,就是蛋糕有点袖珍,我看只够一个人吃。”   “不是我吝啬。”项明章说,“讨好人要专一,否则人家瞧不上的。”   沈若臻默默走来,听见项明章的胡言乱语,便信口诌道:“宾客需要登记。”   项明章说:“那你帮我签吧,用不用随礼啊?”   楚太太识趣地走开了,花园太热闹,沈若臻带项明章走进别墅,一下子安静些。   项明章问:“不用在廊下迎宾了?”   沈若臻回道:“在恭候你而已。”   餐桌和茶几上到处都是甜品点心,项明章拎着自己买的那份,说:“我渴了,有喝的么?”   果汁茶水一应俱全,楚太太还请了一名专业的调酒师,沈若臻道:“你想喝什么?”   项明章装作无意:“伏特加。”   沈若臻抬头撞上项明章戏谑的目光,他们在清静的客厅偏隅,窗帘被吹拂起来,阳光抖落在彼此之间。   项明章眼中笑意退去,成了认真,像要补足将近一个月没见面的空白,不移开分毫,沈若臻被看得脸烫,赶忙去拿了两杯香槟。   旁人来问候,两个人一道点头回应,饮罢香槟,解了渴,谁都不想应酬,沈若臻带项明章登上二楼躲懒。   卧房里,露台的门没关,那架施坦威蒙了一层光泽。   项明章放下蛋糕,走到琴凳前坐下来,他掀开琴盖,动手弹了一串音符。   沈若臻觉得悦耳,并坐在旁边,他基本没碰过钢琴,说:“学一首曲子难不难?”   “不难。”项明章托起沈若臻的一只手,放上琴键测量,“手指修长,跨度够宽。”   沈若臻道:“是有天赋的意思?”   项明章顺着他:“对,能弹柴可夫斯基。”   沈若臻说:“别糊弄人。”   项明章揽住沈若臻的腰,搂他挨近点,一挪再挪,掐实了腰身抱到腿上。   成年男人的骨架不会有多小,沈若臻卡在项明章和钢琴之间,犹如困兽无处可躲,他道:“我还是不学了。”   项明章不勉强,却也不放开,从后圈着沈若臻,说:“你知道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若臻道:“也不在柴可夫斯基。”   项明章低笑,嗅闻沈若臻颈后光洁的皮肤,这么久没见面,电话里拐着弯不肯答,他索性直接问:“你想我吗?”   楼下就是花园,宾客的谈笑声清晰可闻,沈若臻望向露台,感觉暴露在众人面前。   项明章转过沈若臻的身体,只要一勾腿弯就能抱起来,他拧对方的腰:“说啊,想我吗?”   沈若臻吃痛:“邀你来作客,你会不会太放肆了?”   项明章说:“大好日子,我送上门来,你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沈若臻不小心扶上琴键,低音骇然,他猛地收回手攀上项明章的肩膀,恰好项明章抬起脸,薄唇贴上他的脸颊。   “什么口味的蛋糕?”沈若臻转头问。   项明章说:“你喜欢的荔枝。”   沈若臻吻他,自己先闭了眼睛,掩耳盗铃假装不是在钢琴前轻薄。   露台下的草坪上,雷律师在跟楚太太讲话。   阳光强烈,楚太太蹙着眉毛,露出一点疑惑:“你说叫什么……沈若臻?” 第122章   沈若臻渐渐缺失氧气,他错开脸,伏在项明章的肩头,楼下花园里又开了一瓶香槟,“嘭”的一声,周围响起愉悦的尖叫。   项明章的掌心揉着沈若臻颈后,说:“尝尝蛋糕。”   蛋糕放在墙边的橱柜上,沈若臻从项明章的腿上起来,顺势啄了一下对方的耳廓,他走过去,扭正领口然后拆解盒子上的蝴蝶结。   背后,项明章一只手覆上琴键,弹奏了一串沉重的低音,余声带着嗡鸣。   沈若臻勾扯着丝带侧目,敏锐道:“怎么了?”   项明章扣上琴盖,站起身,说:“今天应邀过来,除了实在是想你,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沈若臻和项明章一起到露台上,栏杆很宽,放蛋糕绰绰有余。   天气暖和,奶油有些融化,蛋糕顶部一层饱满剔透的鲜荔枝,沈若臻用叉子挖了一颗,凉凉的,他咀着甜味,说:“什么事?”   项明章背靠栏杆,慵懒地环着双臂:“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和雷律师见面,她对你好像过于关注。”   沈若臻道:“记得,怎么了?”   当时他们俩不明原因,前段时间项明章和楚家办股份变更的事情,交际频繁,他让律师多留意一下。   “目前只是猜测。”项明章说,“雷律师可能怀疑你的身份了。”   沈若臻微怔,将蛋糕挖得陷下去一块,他不由得想到Alan,他在游艇上对Alan承认过,自己不是楚识琛。   虽然Alan死了,但危急关头,项明章喊的是他的真名。   沈若臻道:“是因为绑架案吗?”   项明章颔首默认:“当时有绑匪听到了。”   “还有齐叔。”沈若臻说,“齐叔和项行昭是一体的,早就疑惑我的身份。”   项明章道:“不过恰恰相反,有绑匪在口供中提到你的名字,但齐叔否认了。”   沈若臻忽略了这一层面,如果牵扯出真正的楚识琛已经死了,再追究游艇爆炸的真相,齐叔会罪加一等。   项行昭死后,齐叔推翻口供,承认项行昭是主谋,整个案件的调查重点围绕着项家。   而且游艇上情形混乱,绑匪不敢百分百确定,加上齐叔矢口否认,因此这一说法很难验证。   毕竟是个疑点,沈若臻问:“警方会不会联系我们调查?”   项明章说:“有可能,只是齐叔前期不认,后面又翻供,绑匪还涉及泰国那边,所以案子有的拖。”   事发后,案件由项明章的律师团队全权代理。雷律师与楚太太相识多年,私下很关注案情,人脉也广,在律师圈子和公检法部门遍布同窗好友,不免收到一些消息。   关于绑匪提到“沈若臻”这一说法,没有盖棺定论,雷律师听闻一定匪夷所思,却不好堂而皇之地提出来。   沈若臻回忆那次见面,雷律师几番注视着他,必然是起了疑心的。   他作为“楚识琛”,在旁人眼中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一旦产生什么缘由,人的心理会忍不住用逆推法去探究。   沈若臻凭栏望下去,雷律师的团队聚在遮阳伞下聊天,空着一把椅子,不见雷律师本人。   “雷律师估计很纠结,要不要告诉……”他卡壳了,后半句放轻,“楚太太。”   项明章是外人,了解有限,问:“你觉得她会么?”   从调查游艇事故到楚家大大小小的委托,沈若臻认为雷律师严谨尽责、公正公道,这样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他说:“我觉得她会的。”   项明章道:“不管怎么样,你都做好心理准备。”   沈若臻深刻体会到那一句,计划赶不上变化。出事前,他本想一切结束后恢复真实身份,然而知晓了楚识琛的死因,他决定延迟,帮亦思稳定下来再说。   没想到已经“露马脚”,他的身份可能提前曝光。   这一切身不由己,其实他自己根本脱不了干系,仿佛充满意外,又像是冥冥注定。   沈若臻幻想过有朝一日被人揭穿,曾感到担忧、惭愧,如今事到临头,他却很平和,做了这么久的小偷,大约早已葬送了羞耻心。   他认命地想,既然迟早会曝光,有人帮忙铺垫也好。   一颗荔枝裹着融化的奶油慢慢塌陷,沈若臻挖了一大块塞进嘴里,像要填补什么。项明章抬手抹掉他嘴角溢出的奶油,再蹭到他的唇瓣上。   卧室有人敲门,沈若臻回过身。   楚太太拧开门进来,尖细的鞋跟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她走到露台的门框边,说:“半天找不到人,你们在楼上躲着呢。”   项明章道:“是我失礼,非要他带我上来。”   “没关系的。”楚太太笑着说,“午餐快开始了,下去一起吃,还是给你们端上来?”   吃饭等同于应酬,沈若臻道:“怎么能不待客,躲这一会儿就够了,我们马上下去。”   楚太太没别的事情,转身先走,经过钢琴时瞥见琴盖上的指印,她停下,叫道:“小琛?”   沈若臻抿了抿嘴:“妈,怎么了?”   楚太太说:“小时候让你学钢琴,你不喜欢,坐不住,气跑了好几个老师,你记得吗?”   沈若臻当然不记得,也不该记得,他摇了摇头。   楚太太弯下腰,将琴凳推近些,又说:“几十万的钢琴,顶级的老师,你呀,就学会一两支入门的曲子。从来不练,嫌占地方把钢琴搬到这间客房落灰。”   沈若臻说:“是么。”   楚太太用礼裙的袖口擦掉指印:“是不是偷偷弹了呀?”   项明章说:“伯母抱歉,是我碰过。”   楚太太笑道:“我说呢,小琛就算恢复了记忆,恐怕还是不喜欢弹钢琴。”   沈若臻觉得一团奶油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吐不出。   露台上的阳光太强烈,卧室显得漆黑,沈若臻看不见楚太太的表情,只见楚太太纤细的手指抚过钢琴,不舍得拿开。   “妈。”他叫了一声。   楚太太缄默着,似乎没听到,天空有喜鹊飞过,露台栏杆的爬藤花被吹落一瓣,沈若臻在漫长的十秒钟里朝前走了一步。   忽然,楚太太语气如常地说:“你快一点带明章下去,光吃蛋糕可不行,起码要再喝碗汤。”   说完,楚太太抽身离开了,远去的裙摆摇晃着,沈若臻有些晕眩,背后抵上项明章的手掌,他方觉踏实。   后花园的甬道上拼着一条长长的餐桌,一竖列洋牡丹摆在中央隔开左右,桌子两边坐满了人,熟近疏远,氛围正好。   沈若臻有意锻炼楚识绘,他简单招待了几句便开始躲懒。雷律师坐在他对面,许是有意回避,整顿饭都稍低着头。   午后宴会结束,宾客尽欢,项明章单独逗留到了黄昏。   沈若臻送项明章到大门口,说:“最近工作繁忙,有事给我打电话。”   “该我说后半句。”项明章抱了他一下,摩挲着脊背,“有事立刻打给我。”   沈若臻目送汽车远离视野,他返回别墅,盛宴过后杯盘狼藉,请了保洁公司来打扫。   唐姨和秀姐分别在室内和花园指挥,都忙着,沈若臻帮忙把泡好的茶送到卧室,敲开门,楚太太换了家居服和丝绒拖鞋,正在梳妆台前卸妆。   沈若臻放下茶杯,说:“今天讲话多,是润喉的。”   楚太太从镜中看他:“好。”   沈若臻叮嘱:“办宴会费心操劳,早点休息。”   楚太太说:“好乖,会心疼人。”   沈若臻笑了笑,往外走,几步之内思索了很多事。他想问雷律师有没有说,是怎么说的?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走到门后,沈若臻握住门把手压下去。   梳妆台前,楚太太道:“小琛。”   沈若臻身心一定:“嗯。”   楚太太静了片刻,问:“一年多了,你有没有恢复记忆,哪怕只有一点点?”   沈若臻可以笃定,雷律师说了。如果楚太太在楼上是流露出细微的异常,那此刻就是明晃晃地探询。   他张口否认,露着放弃般的破绽:“没有,我不会恢复记忆了。”   沈若臻打开门走出卧室,走廊背阴,被阳光暖热一天的身体逐渐变冷。   他是假的,他不是楚识琛。   这样离奇的事情,身为母亲无论相不相信,一旦知晓肯定会惊愕、会质问,而楚太太没点明、没戳破,仿佛万事依旧。   沈若臻设想过身份曝光后的种种,被指责痛骂,被赶出大门,被当成骗子报警抓走,却没想过当下的境地。   房门隔绝,他忘记跟楚太太说了,茶水要趁热喝。   二楼,楚识绘扒着楼梯喊:“哥,你上来的时候给我拿个蜜桔。”   沈若臻从果盘挑了个皮薄的,一边上楼一边剥开,拐进楚识绘的房间,他走到床尾递上。   笔记本电脑放在床上,楚识绘接过蜜桔,说:“哥,你过来看。”   沈若臻挪近:“看什么?”   屏幕中是一篇论文选题,和设计展的主题相关,详细内容还没写,楚识绘直接翻到鸣谢部分,说:“我写了你。”   白底黑字:楚识琛。   沈若臻是高兴的,笑了一下:“好,写完让我拜读。”   晚上,沈若臻失眠了,睁眼望着小香炉的烟气,直到迦南香燃尽,他蒙上了被子。   沈若臻照常去公司上班,忙起来会短暂地忘记琐事,不过他不加班了,没做完就带走,每天准时甚至提前几分钟到家。   唐姨说他工作狂转性,突然恋家了。   沈若臻只是高估了自己,平静的外表下,他清楚藏着多少舍不得。   他尽量不去关注楚太太的动向,可是很难,秀姐说楚太太明天还会出门,不用准备午饭,司机说车子去过医院有细菌,要送去清洗。   三天后的晚上,沈若臻在书房挑灯,接到印社的电话,通知他印章刻好了。   挂线后,他觑着桌面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抽出一张白纸,拿起了钢笔。   那家印社和公司大厦在一条街上,沈若臻第二天下班顺道去取,碧玉章,顶端刻一环日月同辉的天启通宝,章底是他的真名。   印社的师傅预备了试印的本册,印章蘸上红泥,沈若臻却印在了别处。   回到家,花园和别墅都安安静静的,家里好像没人。   沈若臻顾不上换鞋子,径直上楼,心里不禁突了一下——“楚识琛”那间没人住的卧室开着门,有亮光透出来。   他一步一步走到门口,卧室里,楚太太独自坐在床尾,双手捧着一直摆在床头柜上的相框。   沈若臻顿觉鼻酸,他想逃走,像个懦夫一样逃走。   这些天他的头顶上悬的不是一把利剑,是一根针,落下来不会要命,会引起一阵刺痛。   楚太太抬头看见他,轻声道:“回来啦。”   沈若臻终究没有逃避,他蹭着地板迈入房中,说:“为什么一个人待在这儿?”   楚太太没叫“小琛”,也没有称呼“你”,回答:“我在等儿子下班。”   沈若臻难以动弹,倘若这个“儿子”指的是他,那他是不是可以当成最后一次,叫道:“……妈。”   楚太太却没应,望着他问:“孩子,你是谁呀。” 第123章   沈若臻移动步子,正对着楚太太,他注意到床上放着一只红十字标识的袋子,反问道:“那是什么?”   楚太太去过医院,她没打算遮掩,说:“你受伤住院的时候我在新西兰,身体检查报告我没见过,问医生重新补了一些。”   沈若臻明白,这些化验单就是证据,他道:“雷律师都告诉你了。”   楚太太露出近似迷惘的表情,如果时间倒退到宴会那一天,她不确定希望雷律师告知,还是情愿被隐瞒下去。   那个陌生的名字像个魔咒,楚太太在脑中念了千百遍,连横竖撇捺都重复至烂熟,可她宣之于口,透着笨拙:“雷律师说,姓沈。”   沈若臻一字一顿地应道:“是,沈若臻。”   楚太太怔忡地望着他,语无伦次地说:“我觉得雷律师搞错了,我不相信。你怎么会叫别的名字?你就算不姓楚,那也该跟我姓杨,这算什么,你是我儿子,你……是不是我儿子啊。”   现代社会,这种事情荒唐却不难验证,偌大一栋别墅,找一根沈若臻的头发、一只用过的餐具,就可以做亲子鉴定。   楚太太连续几天去医院,每次又反悔,她没做鉴定,转头找主治医师问东问西,补印了一堆无关痛痒的检查报告。   沈若臻问:“为什么没有做?”   楚太太含混地说:“我为什么要和一直把我当妈妈的孩子验DNA?”   沈若臻道:“那你为什么又来问我?”   楚太太掩耳盗铃,只要这个孩子说自己是“楚识琛”,她就信,而对方刚才说出“沈若臻”的时候,她知道希望破灭了。   一起以母子的身份度过四百多天,从不习惯到亲昵,沈若臻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和语气去坦白。   他大概面目滑稽,或者可憎,谎话结束是一种解脱,但他感觉浑身夯击着一块重石。   终于,沈若臻道:“我不是你的儿子,我不是楚识琛。”   楚太太抬手捂住口鼻,眼泪“刷”地流下来:“那小琛在哪?”   沈若臻艰难地说:“去年初春游艇爆炸,楚识琛已经死了。”   楚太太另一只手蓦地松开,相框滚落下去摔在地板上,薄薄的玻璃震出裂纹,扭曲了照片里“楚识琛”顽皮的笑容。   沈若臻交代道:“楚识琛在派对上喝醉了,起火后无力逃生,被Alan杀害,整件事的幕后主使是项行昭。”   楚太太泪如雨下:“不……”   沈若臻走近,半跪在楚太太膝前,他扔下包,捡起相框,伸手试图抚平裂纹,指尖一痛,鲜血倏地蔓延进玻璃的缝隙。   楚太太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喃喃道:“划破了,痛不痛?”   这点皮肉之苦,不及母亲丧子之一二,沈若臻哑声说:“对不起。”   楚太太遥想去年在医院病房,沈若臻醒来,不止一次说自己不是楚识琛,说不认识她,原来不是胡话,都是真的。   楼下有动静,唐姨和秀姐临时放半天假,出门了,楚识绘从学校回来,脚步声渐近,循着灯光出现在门口。   沈若臻站起身,手指还在流血,他攥进掌心。   “妈,你怎么哭了?”楚识绘惊讶得看来看去,“哥,出什么事了?”   沈若臻滑动喉结:“我不是你哥哥。”   楚识绘愣住:“你在说什么?你们吵架了?”   楚太太湿着一张脸:“那你是什么人,你从哪来的?”   沈若臻道:“我也不清楚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乘的船沉了,我掉进大海失去意识,再醒来就在楚家的病房里了。”   “也是船,也是在海上。”楚太太有些恍惚,“几月几号,哪个公司哪一艘船,你要去什么地方?”   沈若臻只觉无力:“我不知道。”   楚太太追问:“与你一同遇难的乘客呢,有多少人,有没有人还活着?”   沈若臻依旧说:“我不知道。”   “那你的家在哪里?”楚太太问,“你的父母呢?”   沈若臻如鲠在喉:“我没有家了,父母已不在人世。”   楚太太得不到任何信息,她不安地说:“我该怎么相信你……你会不会还在说谎?”   沈若臻来到这段时空,注定会有这一天,他的生平来历、前尘往事,通通湮灭于时代更迭中,根本无从辩解。   他的回答充满苍白和难过:“……我没有。”   楚太太哭着:“所以你一直都在假装小琛。”   沈若臻承认道:“我是一个卑鄙的小偷。”   楚识绘再也绷不住满腔疑绪,急切地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叫假装?哥,你怎么会是小偷?!”   沈若臻说:“其实就算今天不被拆穿,我也准备坦白了。”   “露马脚”是因为绑匪的口供,这件事给沈若臻提了醒,要牵扯出游艇事故,确定“楚识琛”死亡的真相,齐叔才会被重判。   Alan,齐叔,项行昭,一个都不能差,沈若臻要为楚识琛讨完这个公道。   而前提是,他这个“楚识琛”必须承认是假的。   沈若臻打开包,拿出一张白纸,他第一个要给楚太太,之后会找警方作证。   楚太太接过,纸背隐有墨痕洇透,展开是一张笔迹遒劲的自述书。   本人沈若臻,有幸脱险于海难,获救于楚家。   意求容身,以谋生存,故为一己私念偷占楚识琛之名,冒用楚识琛之身份。   寄居楚家一年零三个月,感恩一方屋所荫庇,阖家眷属照顾,纵知卑鄙,却窃据高职,备尝至亲温情。   曾以为,若是上善若水之若,时至今日,实则“昭然若揭”之若。   旦暮相处,若臻绝未存祸心,视楚太太为母,楚小姐为胞妹,然欺瞒不可狡辩,亦不敢求饶恕。   今朝坦白,愿接受一切惩处办法,弥补罪责,告慰楚家亲人之哀痛。   落款殷红,沈若臻印。   楚太太伏在床上泣不成声,哭死去的孩子,也哭这一年多的母子亲情,好得不真实的东西,果然会有戳破的一天。   沈若臻竭力稳着声音,说:“道歉轻微,我没有要说的了。”   楚识绘错愕地杵在一旁,眨眼跟着落泪:“哥……”   沈若臻道:“我会尽快离开,之后任凭处置。”   他后退一步,转身走出了房间,背后哭声不停,他拐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靠在门后瞪着满屋漆黑。   沈若臻摸出手机,按快捷键拨出号码,很快接通了。   项明章叫他:“若臻?”   沈若臻面容沉静,内里崩溃:“我……”   项明章立刻听出端倪,问:“在家里吗?”   齿冠紧咬,沈若臻只发出一道叹息。   项明章不问了,说:“等我,我马上去接你。”   挂了线,沈若臻打开灯,他没有脸面在这栋房子多留片刻,怕自己带给楚太太和楚识绘更大的刺激。   但他不放心,双手捧着手机给唐姨发消息,指尖黏湿的血迹蹭花屏幕,他频频打错字,发送几句留言竟出了满头虚汗。   沈若臻去收拾行李,他将“楚识琛”的证件一一放好,而属于他的东西并不多,衣服鞋袜几乎都是楚太太买给他的,小香炉是唐姨给他添置的。   他的物件,其实只有项明章送的那一把琵琶。   半小时后,楼下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沈若臻拎着琴盒从卧房出来,另一间卧室仍有哭声,他不忍听下去,快步走下楼梯。   楚识绘慌忙地追下来,从后抓住沈若臻的胳膊,像在强调一般:“楚识琛,你要去哪?!”   沈若臻说:“小绘,照顾好你妈妈。”   楚识绘嚷道:“你别再开玩笑了行不行?你去告诉她,你就是楚识琛!”   大门口,项明章心急如焚,正好唐姨和秀姐赶回来,门一开,他冲进别墅,就见兄妹两个在楼梯上僵持着。   楚太太捏着那张自述书走出房间,挂着满脸泪痕。   项明章全都了然了,他停在楼梯下仰着头:“伯母,你怪罪我吧。”   楚太太说:“你早就知道小琛死了。”   “是。”项明章道,“去年游艇爆炸的目标是我,楚识琛是被连累的。”   楚太太心如刀绞,她终于懂了项明章说的“补偿”是什么意思:“你补偿的,原来是小琛的命。”   项明章愧疚道:“对不起,伯母,我知道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丧子之痛,你怎么怪我都好,但楚识琛的死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楚太太说:“你也早就知道他不是小琛?”   “我知道,如果他有罪,我就是从犯。”项明章说,“他欺瞒你们有错,可他为楚家分忧解难,做了一个儿子和兄长能做的全部。亦思有今天,他尽的心、出的力,你们比我这个外人更清楚。”   楚太太哽咽道:“可他不是小琛……”   项明章一阵心酸:“他现在只是一个孤儿,没有背景,没有家人,事故当夜阴差阳错被救上来,捡回了一条命。为了生存,他冒认楚识琛的身份,这一年多筹谋的桩桩件件却不是为了他自己。”   楚太太跌坐在楼梯上掩面痛哭,楚识绘松了手,跑上去伏在楚太太身边。   沈若臻料到了,在楚家留得越久,走的时候越难堪,她们越伤心,他就越无地自容。   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垂着眼睛走下最后两阶楼梯,秀姐早就傻掉了,唐姨冲上来拦他:“这是怎么回事?!”   沈若臻道:“拜托照顾好她们。”   项明章接过琴盒,揽着沈若臻离开了楚家。   迈出大门,沈若臻迎风晃动,没撑到上车,转身栽进项明章的怀抱。   项明章何其心疼:“伤心就哭出来,不用忍着。”   庭院草木,楼墙门窗,屋里的人。   该如何定义这一年多的光景?   沈若臻的眼睫濡湿了,一半沾染项明章的领口,一半凝在眼眶。   他回首作别,说:“我又没有家了。” 第124章   项明章把沈若臻带回波曼嘉公寓,玄关的柜子上扔着手表和电脑包,接到电话的时候项明章刚进门,一挂断捏上车钥匙就走了。   沈若臻神思麻木,项明章给他拿拖鞋,他换上,换完定在原地。   路上就注意到他的手指划伤了,项明章命令道:“去坐在沙发上等着,把外套脱了。”   沈若臻照办,走到客厅脱下西装外套,衬衫雪白的袖口露出来,显得手上凝固发乌的血迹脏兮兮的。他从来整齐、洁净,罕少这样邋遢,简直身心一派狼狈。   项明章拧了条热毛巾,拿了医药箱,他把沈若臻的手擦干净,然后用棉签润了酒精给伤口消毒。   整只手冰凉,玻璃在沈若臻的指腹划了很长一道,所幸不深,项明章问:“疼不疼?”   沈若臻想起楚太太,那种时候第一反应竟是关心他,他回答:“不疼。”   项明章将伤口缠上纱布,去餐厅泡了一杯蜂蜜水端来,他塞给沈若臻暖手,说:“是楚家新西兰农场的蜂蜜。”   沈若臻喝了一口:“以后不能给你拿了。”   项明章知道他可惜的绝不是几罐蜂蜜,无论怎样,终究走到了这一步,问:“今天楚太太是直接对你挑明的?”   “差不多吧。”沈若臻道,“她不问我,我也准备坦白了。”   项明章说:“那楚太太和楚小姐什么反应,责骂你了吗?”   沈若臻摇摇头,非但没有责骂,他欺骗楚家一年多,谎言败露,母女二人连句重话都没讲,仿佛只剩伤心。   他愧疚地说:“我情愿她们痛骂我。”   项明章劝慰道:“身份是假的,但你的感情和心意不是假的。人非草木,这一年多的相处,楚太太和楚小姐都会有评判。”   沈若臻不敢求宽恕,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等楚太太和楚小姐缓解情绪,宣布对他的处置。   不管是什么结果,他都愿意履行。   再之后,楚家是不能回了,亦思大概也不用去了,沈若臻自言自语地说:“我以后该怎么办。”   项明章道:“你不是会自暴自弃的人。”   沈若臻说:“我就是……心里空落落的。”   项明章看着他:“亦思不需要你,项樾永远有一个位子给你留着。伯母不认你,我妈愿意视你为己出。你从楚家离开了,天下之大自有容身之处,我会给你一个家。”   沈若臻眼角绯红,揪了一整晚的心脏舒展、回血,他放下杯子,微蜷着躺下去,枕在项明章的腿上。   似觉不够,他翻了个身,把脸埋在项明章的腹间。   “做什么,沈少爷?”项明章揉沈若臻的发心,“跟我撒娇啊。”   沈若臻依然不会撒娇,他闷着,忽然低低地“啊”了一声。   项明章问:“‘啊’什么?”   当时心乱如麻,沈若臻这会儿刚想起来:“只拿了你送我的琵琶,忘了拿你送我的平衡车。”   “幸亏忘了。”项明章道,“不然用不着我去接,自己骑着就能走了。”   沈若臻又难过又想笑,额头抵在项明章的小腹顶了顶,说:“本就来路不明,惹人怀疑,那样真成疯子了。”   项明章拽来一边的外套,搭在沈若臻身上,衣兜里掉出一只厚实的绸缎布袋,里面装着取回的印章。   他拿出来掂了掂,印社的师傅手艺还不错,雕刻精巧,印章底部沾着半干的红泥,他说:“印过了吗?”   沈若臻“嗯”一声,真名印在表明身份的自述书上,也算发挥了价值。   项明章落下手,覆盖住额角与耳鬓,沈若臻便躲在温暖的掌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情绪波动之后睡得格外沉,沈若臻没感觉到什么时候被项明章抱进了卧室。   醒来已天明,领带和腰带丢在床尾榻上,沈若臻合衣睡了一宿,衬衫西裤压出痕迹,他下了床,循着水声走到浴室。   项明章也刚起,站在镜子前叼着牙刷,问:“感觉还好么?”   沈若臻倚着门框:“不用担心我,你去项樾上班吗?”   项明章道:“我可以在家陪你。”   “我不是小孩子。”沈若臻见过太多风雨,不会轻易颓丧,“我暂时不去亦思了,就当放个假。”   项明章没有过多关怀,沈若臻是君子,半生光明磊落,尽管无奈,偷占“楚识琛”的身份是唯一不坦荡之处。   现在真相揭穿,沈若臻的羞愧不比伤心要少,比起寸步不离的陪伴,让他一个人消解其实会更自在。   收拾好东西,项明章按时出门上班了。   沈若臻洗澡换了衣服,把床褥铺好。没多久,司机过来一趟,遵照吩咐从缦庄接来了灵团儿。   项明章考虑妥帖,有猫作陪,可以帮沈若臻解闷儿,还能减少一些胡思乱想。   只不过灵团儿第一次来公寓,贪新鲜,满屋子飞檐走壁,沈若臻追不上,抓不住,大少爷当了回跟班,尾随其后,生怕碰坏了花瓶摆件。   好在灵团儿不当野猫许久,在缦庄娇生惯养,逛了一遭就累了,在地板上瘫成个皮毛一体的纯白垫子。   沈若臻抱起猫,钻进书房,他打给亦思的助理,将这周的工作日程调整了一下。然后分别打给几个部门的主管,分派项目任务。   稍喘了口气,他联系了周恪森,通话中措辞谨慎,没提楚家发生的事,只说身体不太舒服,嘱托对方费心照看着公司。   安排好内部的事项,沈若臻又给甲方客户亲自发了邮件,虽然休息在家,但他一上午根本没闲着。   午后忙完,灵团儿在怀里睡大觉,沈若臻挑了一本书,读不进多少字,便不难为自己了,搁一边拿起了手机。   微信提示音响了,楚识绘不知纠结多久,最终发来孤零零一个称呼:哥。   转瞬,系统提示对方撤回了消息。   沈若臻当作没看到,他滑动屏幕往上翻,倒着浏览和楚识绘的聊天记录。   楚识绘喜欢发表情包,沈若臻默默保存了十几张,他从没用过,怕给人发错了闹笑话。   翻到最早的时候,他刚学会打字,回复很慢,楚识绘不耐烦,也不叫他“哥”,高冷得像个企业老总。   沈若臻看完了,返回聊天列表找到楚太太,备注是“妈”,记录中大部分是语音。   他犹豫地戳了下最近一条,楚太太温柔的声音在房中响起:“小琛,你出门早,走的时候穿没穿大衣,今天要下雨的。”   楚太太的语音内容都差不多,叫他添衣加餐,叫他别久坐,要休息,有应酬时叮嘱他少饮酒,出差的时候要他拍照片。   逛街见到好看的衣服,楚太太会挑选给他,还没上身,先发语音说他穿上一定很英俊。   交际场上攀比儿女,楚太太好得意,说风水轮流转,她终于能显摆儿子能干了。   关切的,欢喜的,抱怨的,楚太太的每一句话开头,无一例外都是“小琛”。   沈若臻摁灭手机,藏进沙发靠垫下,他的呼吸变沉,扰了灵团儿的美梦,睁开碧绿清澈的猫眼瞧他。   人和猫对视良久,灵团儿从怀里蹿向别处,沈若臻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他竟没听见开门,项明章人都站在了书房门外。   沈若臻起身迎接:“下班了。”   项明章说:“第一次有人在家等我,不太习惯。”   沈若臻拎过包,沉甸甸的,显然带了资料回家,他要求道:“项总,给我派点活儿干吧。”   项明章转身去换衣服,说:“都给你吧。”   “你还真不客气。”沈若臻跟着项明章拐进衣帽间,一边抽出包里的资料,“都给我,你做什么——”   第一份资料是关于户口户籍制度,沈若臻吞了尾音,一目十行往后翻,有明确规章,有手续流程,综合了一个“人”在社会上应有的证明。   项明章解下领带,攥着两头将沈若臻一环,勒在腰后拽近了,说:“我们一起看,得给沈行长落个户口。”   沈若臻希冀道:“怎么做?”   项明章已经看过一遍,之后还要再详细咨询,说:“无户口人员的情况有很多种,比如没有父母,没有机构内的出生证明,如果有收养人,可以随收养人的户口登记。”   沈若臻似懂非懂,又刚离开楚家,确有一点像只等待落脚的孤鸿:“那有人愿意收养我吗?”   含金汤匙长大的少爷,在风波中砥砺数年的行长,沈若臻鲜少露出这般惴惴不定的样子。   项明章瞧着他,说:“我妈愿意,其实我还想联系一下姚老太太,如果她同意,也许你能落户在宁波。”   沈若臻道:“我……都可以。”   项明章逗他:“要是我妈收养你,你应该改口管我叫哥哥。”   沈若臻纵眉:“你不是正经的大哥,我不要。”   领带在手腕多缠一圈,项明章直接揽住沈若臻的后腰:“我要是不正经,就放任你做黑户,天天把你关在家里等我下班。”   沈若臻戳穿他:“你更喜欢我和你一起下班。”   在公寓待了两天,沈若臻没出门,心绪平复下来不算煎熬,不过偶尔想起楚家的时光,会怔然片晌。   到底是凡夫俗子,他那天漏掉一件事,没交代在远思墓园给楚识琛置了墓,虽然是无字碑、空心穴,但理应告知楚家。   拖延一晚,第三日的早晨,沈若臻决定打给楚太太。   他还没按下拨号键,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楚家的座机号码。   是唐姨或秀姐么,他忘了东西没拿?还是楚识绘,缓过劲儿了,打来骂他这个骗子?   沈若臻推测了一遭,不敢幻想是楚太太,他按下接听键,声量很轻:“喂?”   偏偏就是楚太太打来,说:“是我。”   沈若臻屏息,暗自判断楚太太的语气,揣摩对方的心情,思虑万千不能问一字,连怎样称呼都令他不知所措。   他只能静候,楚太太问:“方不方便见个面?”   大抵是有了判决,沈若臻想到一个地方,回答:“好,我定地址可以吗?” 第125章   结束通话,沈若臻换衣服出门,在公寓里闷了两三天,从波曼嘉的大厦出来被粲然的阳光晃了一下。   他沿着街道步行,在街角拐到相邻的街上,进了一家餐厅。   非营业时间,餐厅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好在经理认得他,亲切地称呼他“楚先生”。   沈若臻寻了个临窗的位子,方便他望着街上流淌的车河,这个时段很堵,等楚家的车缓慢驶来,他招手要了两杯咖啡。   楚太太是一个人来的,打扮得依然漂亮,头发梳得精致,但细看眼皮有些肿,胭脂水粉敷不住脸色的憔悴。   沈若臻从椅子中站起来,待楚太太近至一张桌面的距离,相互照面。只是短短三天,心境与情境全都不一样了。   服务生端来两杯耶加雪菲,飘着果香气,楚太太落座,打量餐厅四周:“为什么约在这里?”   沈若臻道:“这间餐厅是钱桦开的。”   楚太太轻轻“哦”了一声,钱桦是楚识琛的好朋友,国内国外总是在一起胡闹,她劝过、训过,都分不开两个败家子,叫她数不清操过多少心。   浅尝了一口咖啡,微酸,楚太太说:“钱桦是老板,一定带你来这里吃过饭吧。”   沈若臻来过两三次,对每一次都记得很清楚,他道:“第一次来是试营业,遇见游艇公司的老板找钱桦大闹,因为我知道楚识琛没有获救,所以起了疑心,决定调查派对事故。”   楚太太听见“楚识琛”的名字,神色伤感,她没关心调查的始末,却问不相干的细枝末节:“钱桦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那一餐很丰盛,沈若臻说:“是烤牛肉,特别大一盘。”   楚太太意料之中:“小琛爱吃牛肉。”   沈若臻十指交握压在膝上,他侵占的不止是楚识琛的亲情,还有友情,钱桦一直当他是好朋友,只是失忆了。   楚太太还没说完:“可你不喜欢吃牛羊肉,味道重一点的东西你都不会碰,烤的炸的也不喜欢。每周四天吃素,不管什么季节一定要喝热咖啡。”   沈若臻忡然:“是。”   “衣服不要花哨的,宽大的,要合身的。”楚太太说,“你给唐姨的尺寸那么详细,一瞧就是穿惯了西装。”   衣食都是唐姨和秀姐操办,沈若臻道:“原来你都发现了。”   楚太太说:“个子高了三厘米,怎么会是谎报呢。我抬头看你就能感觉得到,而且你挺拔,小琛总是站不直。”   沈若臻觉得被抽丝剥茧地看穿了,他自嘲道:“自以为周全,其实我露了太多破绽。”   楚太太说:“母亲的眼睛离不开孩子,我怎么会注意不到。”   沈若臻问:“那你没怀疑过我吗?”   楚太太如同沈若臻坦白的那天,无力地说:“我不知道。”   任何微小的差异都瞒不住一位母亲,何况“楚识琛”脱胎换骨,小到衣食习惯、行走坐卧,大到学识谈吐、性格能力,沈若臻和“楚识琛”都太不同了。   楚太太把一切差别归咎于那场爆炸事故,归因于“楚识琛”失忆。   她企图让所有不寻常变得合理化,她反复告诉自己,这就是“楚识琛”,就是她的孩子。   早该到来的怀疑延迟至今,除了沈若臻的隐瞒,更缺不了她的自欺欺人。   楚太太往窗外看了一眼,说:“这两天和明章在一起吗?”   沈若臻道:“嗯,就在旁边一栋公寓。”   楚太太秀气的眉头舒展开,像是担忧他过得不好,闻言稍稍放心。   从坐下来开始,楚太太无一句责备,也不提之后的处置,安静的间隙,沈若臻甚至有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母子一起饮杯咖啡的错觉。   可是怎么可能,沈若臻唯恐会错意,主动说:“你怪罪我吧。”   楚太太道:“我在家整理你的东西,香炉,纸笔,满柜的衣服,你既然搬走了,怎么不收拾行李呢。”   沈若臻惭愧地说:“在家里添置的东西,都是给‘楚识琛’的,我已经不是了。”   “那我要把东西扔了吗?”楚太太说,“我舍不得,买的时候精挑细选,很开心的。你出差时给我们买礼物,是不是也一样?”   热咖啡放冷了,沈若臻喉咙酸苦,一口都没喝。   楚太太不知道怎么处理沈若臻的衣物,关上门,暂且不管了,她叫司机载她出门透透气,沿着江岸大道经过亦思的大楼。   “我去了销售部,运营总裁的办公室锁着,你没上班。”楚太太说,“也对,你把证件和钥匙都留下了,应该不会去公司了。”   她刷开门,在沈若臻的办公室站了一会儿,望着空荡无人的桌椅。   部门里的职员很忙碌,时不时提到“楚先生”交代过什么,“楚先生”安排过什么。   楚太太那一刻忽然想,一个人的事业成就都记在另一个人的名字上,会是什么感受?   离开亦思大楼,楚太太吩咐司机去亚曦湾,她走在海滩上回想这一年多——   “你提出进公司上班,我以为顶多坚持一礼拜,没想到被开除一次都不放弃。”   “你跟李藏秋斗法,唱白脸阻止小绘和李桁的婚事,让我觉得这个家又有了顶梁柱。”   “为了亦思,你去哈尔滨请老周回来,居然跳河求他原谅,可明明不是你犯的错。”   “我跟你说话,唠叨,你从来没有不耐烦。我不需要恳求,你会主动体贴我,尊重我,跟我说只要想做,什么时候都不晚。”   “小绘在家哭个不停,把电脑摔了,这一年她对你这个兄长的感情,比过去二十年都要多。”   从头至尾回顾一遭,楚太太不得不承认,项明章那天说得对,沈若臻为楚家排忧解难,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亦思。   一个假的楚识琛,把真正的楚识琛未曾做过的都做了,把儿子和兄长的本分都做了。   可是沈若臻做了这么多,不要股份,不碰家产,坦白的时候仅认罪责,只字不提辛劳,离开的时候连一件衣衫都不肯带走。   楚家为沈若臻提供荫庇,沈若臻为楚家付出心血,其中的得益谁多谁少,楚太太算不清楚。   就当功过相抵,那她该怎样去责备?   这份母子亲情她珍惜不已,所以一年多来,她把疑虑或隐忧压在心底,就像沉浸于一场不愿醒的美梦。   当雷律师告诉她“沈若臻”这个陌生的名字,她并不震惊,只觉一阵恍然,甚至仍抱有一丝幻想,问对方有没有恢复一点记忆。   那一天真相揭开,她终于为她的孩子崩溃痛哭。   但她恨的、怨的是她自己,“楚识琛”死不见尸,她作为母亲却逃避一切,幸福地开始了新生活。   楚太太吸了吸鼻子,说:“其实我明白,派对是小琛要办的,他无辜丧命只怪凶手,不是明章的错,更与你无关。”   沈若臻内疚道:“可我偷了他的身份,一样有罪。”   楚太太问:“你记不记得除夕夜,我们在花园里看烟花?”   沈若臻记得,楚太太曾说楚喆在世的时候,每年春节都给她放烟花,楚喆走了,她就看别人放的,反正一样漂亮。   他当时很佩服楚太太的豁达心性:“你说事情好坏,在于自己怎么想,日子也在于自己选择怎么过。”   “我在亚曦湾望着吞没小琛的大海,我就想……”楚太太说,“假如没有把你救上来,那一晚我会是什么样子,这一年多我又会怎么度过?”   沈若臻交握的十指绞在一起,挤压得泛白:“那你后悔救我吗?”   楚太太看着他,看着这张和“楚识琛”一模一样的脸,她想再豁达一次,给彼此一个机会。   “也许救了你,”她回答,“是老天给我的安慰。”   沈若臻愣住,眼眶霎那红了。   楚太太已经掉下泪珠,滑在腮边,她从皮包里拿出那一张自述书,纸页磨掉一角,她反复看得可以默背下来。   “这样漂亮的字,小琛写不出来的。”   沈若臻不敢忘却见面的初衷,如自述书中允诺的,他道:“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楚太太抬掌托在腮边,捂住了泪滴,说:“可我不怪你,要怎么罚?”   沈若臻鼻酸得厉害,那日埋首项明章的领口,没大方地落泪,此时他来不及擦拭,早已泪盈于睫。   “你骗我有错。”楚太太道,“但上次在美津楼我答应过,如果你犯了错,我会原谅你。”   ——哪个当妈的会不原谅自己的孩子?   前提是母子。   如果楚太太肯原谅他,那是否说明……沈若臻松开双手,微颤着抓住了膝头。   他紧张得无以复加,生怕在自作多情,半晌,忍耐多日再度叫出了口:“妈……”   楚太太这次应道:“我该怎么叫你,若臻?” 第126章   沈若臻在来的路上料到见面会失态,他做好了愧痛忏悔的准备,不敢幻想楚太太竟然会原谅他,依然视他为子。   起身绕过桌沿,他在楚太太的椅边屈膝半蹲,说:“叫什么都可以。”   楚太太问:“你妈妈叫你什么?”   沈若臻微微哽咽:“就叫若臻,或者……清商。”   “清商,是小名吗?”楚太太伸手擦在沈若臻的脸颊,“这么雅致,家里一定是书香门第,才能教养出你来。”   沈若臻迫切地想告诉楚太太,他并非来历不明,他能够依赖和信任,却怕事实太离奇,一波刚平又推起一波。   他承诺道:“我的身世以后慢慢讲给你,可以吗?”   楚太太捉住他的肩膀,扶着他一起起身,点了点头。   餐厅里没有别的客人,沈若臻和楚太太都哭了,实在惹人注目,经理踌躇地送来一沓厚厚的纸巾,沈若臻接过为楚太太擦眼泪,又叫了一声“妈”。   楚太太三天没听到这句称呼,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情绪稍微平复,沈若臻揽着楚太太从餐厅离开,走之前他给钱桦留了一张字条。   轿车泊在街边,衣裳物件都在家里,楚太太说:“你的房间什么都没变,还是你的家,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沈若臻深切体会到“失而复得”的滋味,但他没有立即答应,回道:“妈,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你跟我去公寓坐坐吧。”   楚太太说:“好,那你跟明章讲一声。”   母子俩没上车,顺着人行道慢慢走,沈若臻打给项明章,电话讲完刚好走到波曼嘉的楼下。   楚太太几十年没住过高层公寓,到了四十楼,她害怕挨得窗子太近会恐高,结果一开门,先被趴在地上的大白猫吓了一跳。   沈若臻抱起灵团儿,带楚太太参观,卧室,书房,阳台,他和项明章一起住了三天,已经留下小家庭的痕迹。   客厅的茶几上铺散着一些资料,红笔划过重点,楚太太坐在沙发上被吸引了目光,晃见“户籍户口”等字样。   她还没细看,沈若臻拿了一包票据过来,说:“妈,今后这些都移交给你。”   楚太太接住:“是什么?”   沈若臻道:“是我为楚先生买的一块墓地。”   楚太太怔住,打开包夹,里面是沈若臻以“楚识琛”的身份置办的墓地,包括手续文件、费用收据,还有墓园管理处的联系卡。   她来回翻着:“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   不知不觉有一年了,沈若臻道:“第一次遇见钱桦,他给我讲了很多楚先生的事情,后来我就置办了这块无名墓。”   “楚识琛”死得枉然,无人知晓,沈若臻竟是唯一探寻真相的人,他继续说:“察觉游艇事故有疑点,我在他墓前亲口说过,会给他一个交代。”   楚太太道:“所以你一直偷偷调查,不惜以身犯险?”   虽然走了一趟鬼门关,但沈若臻不后悔:“绑架案后真相大白,我和明章一起去了墓园。”   楚太太捏着纷乱的纸张,说:“我要带小绘去看他。”   沈若臻道:“墓碑上终于可以贴上他的照片,刻上名字。”   楚太太心里难受,强忍着眼泪,沈若臻借口泡茶,躲进餐厅,让楚太太一个人哭一哭缓解。   一壶珍眉泡好,门响了。   项明章在电话里没细问,只知道楚太太原谅了沈若臻,而且要来公寓坐坐,他就从园区赶了回来。   楚太太的情绪稳定了些:“明章,大中午的惊动你来回跑。”   “伯母。”项明章去楚家接沈若臻的那天,许多话是情急使然,“之前是我莽撞,不顾分寸,抱歉。”   楚太太说:“你满心为他,我反倒欣慰。”   沈若臻端来热茶,和项明章一起坐下来,这三天过得煎熬,他等待楚家给他一份裁决,不成想老天这般眷顾。   接下来,他要抓紧办该办的事,说:“齐叔必须得到严惩,我要找警方作证,证明真正的‘楚识琛’已经不在了。”   项明章道:“好,我明天让律师团筹备一下。”   楚太太是“楚识琛”的母亲和监护人,她必定要参与,说:“我这个妈妈,终于能在小琛身后尽一点心力。”   项明章顿了须臾,思虑道:“但是若臻要作证的话,要有一个身份,得确定他这个人是谁。”   楚太太想起茶几上的户口登记资料,问:“怎么回事呀,若臻难道连户口都没有吗?”   项明章当初对姚老太太交代过一套说辞,字句属实,不过模糊了时代年份。他告诉楚太太,沈若臻祖籍宁波,祖辈是生意人、银行家,父亲叫沈作润,到这一代只剩孤身一人。   楚太太并不傻,猜到他们隐瞒了一些细节,但也相信另有隐衷。她了解沈若臻,言出必行,答应了以后慢慢讲,那她不急于一时。   比起父亲,她更关心沈若臻的母亲,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沈若臻望着这个母亲,回答他生母的名姓,异常温柔:“我妈妈叫张道莹,我还有个小妹,叫沈梨之。”   “怪不得你疼小绘。”楚太太信了缘分,“你妈妈知道你飘零无依,会心疼的,收养人要尽快决定才好。”   沈若臻摇头:“还没。”   楚太太问:“那你愿意让我收养你吗?”   沈若臻不清楚这一天是怎么过的,楚太太不责怪他,还要收养他,让他真正地成为一家人。   第二天,项明章约了律师详谈,咨询了一些细节,把整个流程讨论了一下。   楚太太着手办理收养沈若臻的手续,申请、证明,需要的材料不少,因为关联着案情,情况特殊,所以过程相对顺利。   沈若臻是有点紧张的,从1945年来到二十一世纪,他竟然要拥有一个切实的身份证明了。   他不必再假借旁人的名字,不必心虚,被抹除的“沈若臻”三个字,在这个时代重新烙印纸上。   宣之于口,展示于人前,犹如守得云开见月明。   身份一旦落实,沈若臻陪楚太太立刻向警方作证,去年亚曦湾游艇爆炸的真相浮出水面,结合项明章对项行昭的指证,齐叔的口供被推翻,数罪并罚,严惩不贷。   期间沈若臻一直住在波曼嘉公寓,两个人一只猫,项明章问他会不会搬回楚家,他没明说,狡黠地反问“你在赶我走吗”?   齐叔的最终判决下来,已是盛夏。   天气预报每天都在升温,清晨早早出了太阳,三辆轿车迎着灿烂的阳光抵达远思墓园。   周恪森开车载着楚太太和楚识绘,沈若臻和项明章从另一辆车上下来,还有一辆车跟着,驾驶位是穿着一身黑色的钱桦。   看过字条,钱桦联系了沈若臻,才知道年初发生过绑架案,知道了沈若臻的身份,也知晓了“楚识琛”早已不在人世。   墓园里草木葱郁,一行人走到墓前,墓碑正中刻上了“楚识琛”的名字,贴着一张楚太太挑选的照片。   空心穴内填了“楚识琛”喜欢的衣裳、帽子和球鞋,这方安魂之所又是他的衣冠冢。   每个人轮流放下一束雏菊,楚太太守在墓前,轻声说:“小琛,妈妈来看你了。”   历时一年半,沈若臻终于可以给“楚识琛”一个圆满的答复:“Alan葬身火海,项行昭死了,齐叔已经定罪,我不再占据你的身份,希望这一切能告慰你的在天之灵。”   楚识绘讷然道:“哥,你想家就给我和妈妈托梦吧。”   哭嚎响起,钱桦摘掉了墨镜,扑在墓前喊着“楚识琛”的名字。   至亲好友说着想对“楚识琛”说的话,或克制,或悲痛,沈若臻退居一旁和项明章站在一起。   楚太太抚摸着墓碑上镌刻的沟壑,望着“楚识琛”的照片,告诉他楚家收养了沈若臻,他们两个长得极像。   白色雏菊围满墓前,阳光把花瓣照成浅黄色,好像一簇一簇小小的向日葵。   离开时钱桦挽着楚太太,带着哭腔说,以后代“楚识琛”孝顺她。楚太太与曾经一样,劝他收收心,不要胡闹无度。   项明章和周恪森并排走着,亦思脱离项樾有段日子了,两个人很久没见。   沈若臻落在最后,前面是楚识绘,这个妹妹委实伤心了好几天,大概憋了一肚子话,好坏错杂,频频向他回头。   快走了两步,沈若臻追上:“你有话要对我讲吗?”   楚识绘问:“你什么时候搬回家?”   沈若臻巧妙地转了个弯:“我答应了妈,这周末回家吃饭。”   “我知道。”楚识绘透露,“妈跟我商量过了,全部事情到这里就算了结了,你不亏欠家里什么。”   沈若臻道:“所以呢?”   楚识绘说:“我和妈都同意,你是我们的家人,以后不能白白付出,应该得到属于你的那一份。”   沈若臻直白道:“要分给我股份、家产吗?”   原本要周末再说的,楚识绘简单地“嗯”了一声。   沈若臻并不惊讶,以楚太太的心地和秉性,绝不会亏待他。但他也不惊喜,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把亦思打理好,偿还楚家的恩情,同时借这一份工作适应当代社会。   这份初衷没有变过,假如成果不尽人意,他会加倍努力,成果丰硕,他却不希求采摘一二。   他珍视楚家的情谊,将楚太太和楚识绘看作至亲,他愿意保护她们,但也想让她们亲手掌舵。   这段时间,沈若臻经过深思熟虑,在此刻做下决定:“一年之后,我会离开亦思。”   楚识绘定住:“离开?亦思好不容易起死回生,刚刚步入正轨,不能没有你。”   “傻姑娘,这个世界缺了谁都会照常运行。”沈若臻道,“股份回归了楚家,亦思日渐好转,一年后一切稳定下来,我再交接。”   楚识绘问:“可你为什么要走,哥,我们是一家人了。”   沈若臻朝项明章的背影望了一眼,说:“所以不管我是否在亦思,我们都是一家人,不会变的。”   楚识绘还是不能接受:“你走了,谁来管公司?”   “公司不是只靠某一个人,是靠团队。”沈若臻温声道,“我会挑选合适的人,你是大股东,以后要多上心,好好把关。”   楚识绘说:“我还在念书,还要读研。”   沈若臻道:“那就一边学知识一边做事情,项明章大二创办项樾通信,也读了硕士,难道你比他差吗?”   “我……”楚识绘很要强,“那不一定。”   沈若臻笑起来:“功业难为,压力肯定很大,会很辛苦,要牺牲掉一些个人的东西,看你会怎么选择。”   楚识绘说:“我不怕辛苦,但害怕做不好。”   “你很优秀,不要怕。”沈若臻半哄半劝,俨然兄长做派,“项樾有扶持计划,我任何时候都会帮你,何况还有森叔。”   楚识绘放心一些,说:“我学的是计算机,商务经营方面我不擅长。”   沈若臻全都考虑到了:“你父亲就是靠技术起家的,你不擅长商务,可以把亦思发展成技术精干型的企业,研发技术是根本,自会有一席之地。”   楚识绘从未设想过这个角度,睁大了双眼。   沈若臻道:“你是掌舵的人,船要按照你制定的路线航行。你要打造漂亮的框架,不是把你自己局限在框架里。”   楚识绘记住了这句话,她明白沈若臻做了决定就不会改变,顿时涌起一股失落。   兄妹二人落后很长一段路,继续往前走,沈若臻抬起左手,一点点摘下了环在食指的玛瑙戒指。   戴了许多年,他消瘦时戒圈略松,劳碌至深夜手指发胀,又有些紧,如今褪下来,指根处留下一圈雪白的淡痕。   沈若臻说:“小妹,这枚戒指送给你。”   楚识绘愣道:“你从没摘下过,一定很宝贝,要送给我吗?”   沈若臻豁达地说:“我这个当哥哥的没什么能送,不嫌弃就当作纪念。”   楚识绘接入掌心,小心翼翼地触摸玛瑙上雕刻的图案,说:“衔着月桂的雄鹰,我会好好保存的。”   沈若臻忽然道:“其实就那么大一块玛瑙,细节有限,不能料定就是雄鹰。”   楚识绘疑惑地问:“哥,什么意思?”   沈若臻勉励她,祝福她,亦作回答:“血性和胜利,不分雌雄。”   浑身已无旧物,踏出墓园,沈若臻回头看了一眼门牌上的“远思”二字。   1945年初春的寒夜他永远不会忘记,而以后的路,他会走得更踏实。 第127章 终章(上)   轿车驶出墓园,远山模糊成连绵的绿荫,沈若臻端坐在副驾驶位子,双手搁在腿上,右手轻轻摩挲左手食指的戒痕。   项明章开着车,余光一瞥就发现了,说:“你的戒指呢?”   沈若臻道:“送给了小妹。”   仅存的一件贴身旧物,竟摘下来送人了,项明章猜测有事发生,说:“兄妹俩刚才落后一大截,在商量什么事情?”   沈若臻伸展修长的五指,舒筋活骨似的,悠然回答:“我告诉小妹,一年后我会离开亦思。”   项明章转动方向盘的动作一顿,扭脸确认道:“真的?”   沈若臻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项先生,你曾经抛给我的橄榄枝还作数吗?”   项明章懂了,沈若臻拖着不搬回楚家,他每次问都语焉不详,就是在考虑这件事。   而沈若臻不搬回去,并且一年后要离开亦思,某种意义上,是选择了他。   “当然作数。”项明章抓住沈若臻的左手,“那为什么是一年?”   “我要帮亦思稳定下来。”沈若臻道,“另一个原因,是我在公寓书房看到了项樾的文件,关于新投入的研发计划。”   项樾去年成绩斐然,要保持行业翘楚的地位,必须不断提高水平。研发计划是项明章亲自制定的,技术和业务相辅相成,因此前期对市场的探索需要一年时间。   今年伊始,项明章分给老项樾的精力明显增加,如今更是肩负重担。一年后研发部门和业务部门一齐发力,他恐怕分身乏术,所以沈若臻想为他分忧。   项明章安心道:“你想要什么位子?”   沈若臻不大在乎:“都好,到时候再说吧。”   项明章当下就想说:“待惯了销售部,还在九楼吧。冯函干得不错,不能让人家搬出秘书室,那你就去秘书室隔壁吧。”   沈若臻微怔,提醒道:“隔壁是运营总裁办公室。”   “怎么了?”项明章似笑非笑,“我的房间你不喜欢吗?”   这话的意思太明显,沈若臻完全愣住,还未出声,项明章攥得他手骨一痛,翻了旧账:“我说过,总监是你的第一步。”   沈若臻没忘,可他以为目标是李藏秋的位子,此时醒悟过来,项明章根本没有限定是“李藏秋”和“亦思”。   难道,沈若臻问:“你早有这个打算吗?”   项明章一向目的明确,他要做老项樾的一把手,必定无力兼顾项樾通信的方方面面。比起商务,他会把重心保留在技术研发上,然后将运营工作交给最信任的人。   “迟早的事。”项明章连哄带骗,“再说了,我又不是铁打的,什么都不放,保不准哪天英年早逝。”   沈若臻说:“可你确定要交给我?”   项明章道:“这种事不能开玩笑,况且沈行长运筹帷幄,乱世英杰,怎么能屈居人下。”   沈若臻也翻旧黄历:“我当秘书的时候你不这么说。”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不知者无罪。”项明章道,“但是先说好,如果你不能胜任,我会公事公办。”   沈若臻心潮暗动,忐忑却不畏怯:“好,我可以立军令状。”   项明章捏着他的手指,像玩灵团儿的爪子,动作轻佻但语气认真,说:“你会做好的,我知道。”   下高速路口进市区,沈若臻跟楚太太打了招呼,他依然和项明章回波曼嘉公寓。   等到周末,沈若臻答应好的,一早回了楚家。   搬走两三个月,家里物事如旧,只不过沈若臻换了身份,唐姨和秀姐围着他反复地瞧,还马后炮,说早就觉得他另有其人。   沈若臻失笑,一听这话放了心,说明大家没有变得生分。   一餐热腾腾的家常菜,他就着清汤白饭宣布一年后离开亦思的决定。   楚太太不甚惊讶,已经听楚识绘透露过,但她舍不得,期期艾艾地应了声,最终什么都没讲,低着头给沈若臻夹菜。   她心里清楚,沈若臻为楚家和亦思做得够多了,从前套在“楚识琛”的身份下,诸多局限,今后做了自己,寻觅更广的天地是情理之中。   她这个做妈妈的,不该阻碍儿子朝前走,也相信女儿有能力接棒。   吃过午饭,沈若臻上了二楼,他的卧房唐姨每天打扫,整齐干净,盛夏炎热,换了一套浅色的床单。   楚太太跟上来,当时沈若臻什么都不带走,叫她难过,如今仍是一家人,沈若臻在外面住,她倒改了主意。   “衣服不要拿走了。”她说,“就放在这儿,妈妈再给你挑新的。”   沈若臻知道楚太太牵挂自己,希望他能经常回来,答应道:“好,我不拿。”   楚太太顺心了,佯装责备:“雪茄可以带走,我们都不抽。”   沈若臻抿唇一笑,偷干坏事终于被抓了包,他敢作敢当地说:“都是牌子货,我通通用行李箱装走。”   楚太太笑道:“那也不至于用箱子呀,别人以为你走私烟草。”   沈若臻解释:“行李箱我也要用,明天出差。”   楚太太转脸心疼他:“这几个月操劳那么多事,又要出差呀。”   一年四个季度,对一家公司而言过得很快,沈若臻制定了计划,在他离开前不仅要稳住现有成果,还要趟出新路子。   亦思曾经流失大量客户,能挽回固然好,但商业合作,双方分道扬镳必有烂账,或有关钱货,或有关交情。   宁波钱业会馆中的碑上刻着一句话,运营遍诸路,沈若臻自小铭记。   他要开拓谋新,等亦思的成绩和口碑回弹,再收复失地就容易多了。而发展市场和业务,必然要东奔西跑。   沈若臻回顾去年“企业应用集成”的项目,第一次废标了,后来亦思完成得很出色。   那个项目只是医药领域的一个试点,今年全国范围内的医药企业会纷纷跟上,大幅提高覆盖率。   亦思做过试点范例,等于站在风口,他一定会抓住这场东风。   机票和酒店订好了,下午回波曼嘉公寓,沈若臻收拾要带的衣服,以前出差都是跟着项明章,这是他初次自己带助理出门。   项明章刚冲完澡,天气热懒得吹干,短发和眉睫都湿漉漉的,一进屋就见沈若臻在欣赏身份证,办下来有段日子了,仍旧爱不释手。   他走近,撸一把头发甩下水滴。   沈若臻“嘶”的一声,恼了,抢过项明章的毛巾擦拭,认真道:“你不要弄湿我的身份证。”   项明章好笑地说:“不知道以为是金子做的。”   沈若臻道:“金不换。”   趁着无人注意,灵团儿跳进地板上的行李箱,猫爪挠开绸缎布袋的绳结,把沈若臻的印章?了出来。   项明章问:“出差还带着玉章么?”   沈若臻收好证件,俯身抱起灵团儿,说:“有用处。”   “往哪用?”项明章提醒道,“该签字的地方你不签,印个‘沈若臻’,不具备效力,别人还会奇怪。”   沈若臻自顾自装好印章,锁起箱子,说:“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早晨,项明章开车送沈若臻到机场,两个人在安检口分别。   这座航站楼来过许多次,项明章有些晃神,想起沈若臻追来,在大庭广众下质问他,又想起他们一起候机,总会喝一杯黑咖啡。   他上一次送沈若臻来的时候,对方还是“楚识琛”,是他的秘书,要孤身奔赴哈尔滨。   拥抱短暂,项明章道:“有事马上打给我。”   沈若臻没说“好”与“不好”,登机牌上印着他的名字,他扬手轻挥,说:“回去开车小心,我走了。”   预计出差一周,沈若臻动身的第二天,项明章忙到深夜回家,在公寓的住户邮箱里取出一封快件。   寄件人,沈若臻。   项明章在电梯里就拆开了,里面竟是沈若臻写给他的信。   此后,沈若臻凡是去外地出差,都会寄一纸素白信笺给项明章。   内容不算长,简体字,横排版,处处透着现代化,唯有落款念旧地印着方正红章。   每封信总是一样的开头——   明章见信展。我已抵达北京,骄阳如火,途经长安街,忆往昔与你敬观升旗,迎候日出。   时过境迁,思绪澎湃不减分毫,当日我无声心语,已告知你真名:我是沈若臻。   回想一遭眼眶干涩,你不在身边,无人为我滴药水润泽。   半纸荒唐话,请君不必挂心。   明章见信展。重庆之行,期待良久。   公事一切顺利,得闲徒步山城,辛苦之际别有趣味。   寻得西南分公司,我代小妹赠礼秦溪总监,谢她去年教导实习,堪比师恩。   傍晚,秦总监做东,尝地道火锅。   我不喜辛辣,然盛情难却,只好择红白鸳鸯,望你理解。   明章见信展。我已平安抵粤。   飞行途中细读深圳发展历程,感慨当胸,遗憾不能亲历日新月异之变化,庆幸今夕得见万象更新之年代。   会议偶遇翟沣,我与他同坐,相谈甚欢。结束天将晚,又唤凌岂,他南下闯荡,亦有新貌。   繁星夜,共睹“世界之窗”,心头豁然。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亦师亦友,别无他意,望君不要多思。   明章见信展。午后飞抵厦门,海岛风貌,阳光灿烂,码头街巷颇具南洋风情。   公务进展顺畅,多余半日前往省会福州。天气潮热,小逛鼓楼旧区,西湖公园,花巷教堂,所见尽是悠闲景象。   绿榕满城,拾一垂落根须,随信寄予你赏玩。   勿怪我寒酸,念你至深使然。   明章见信展。三日奔波双城,先宿于苏州。   云雾敛,雨霖铃,风敲竹。你我相距二百里,火车将将半个钟。   路途愈近,归心愈烈,叫我孤枕难熬,半夜堪入梦,竟沉湎黄粱与你共赴巫山。   醒来一头热汗,满屋清凉,惊觉又是秋。   提笔已身在扬州,饮过一盏绿杨春,咥过一箸虾子面,疲劳缓,红潮休,然身底心间无不想念。   君可感同身受,盼我归否?   出门在外不方便燃香,寄来的素笺上只有墨水味,项明章已经攒了一沓信,捏着最新的这一张反复看,甚至低头嗅闻。   他烟都不怎么抽,却被沈若臻的一封信逼成了瘾君子。   写信时在扬州,寄信需要一天,项明章盘算着时间,沈若臻办完事如果尽快回来,坐火车两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手机响,念谁来谁,项明章立刻接通。   沈若臻温柔道:“明章?”   躁动的神经被抚平,转瞬更加心痒,项明章问:“什么时候回来?”   沈若臻正要说这个:“不好意思,计划有变。”   项明章道:“怎么了?”   沈若臻说:“办完事,我准备绕路去一趟宁波。”   秋天了,沈作润的忌日将近。项明章压下私情:“你自己去,还是和姚老太太一道?”   “我自己。”沈若臻回答,“先去寺里给姚管家上香,再去墓园,我想为我母亲也安置一方墓。”   项明章说:“好,我知道了。”   沈若臻抱歉道:“一切办妥,我要迟两日回去。”   挂线前,项明章说:“没关系,我等你。”   沈若臻买了一早的车票,让助理先回去了,第二天独自乘火车到宁波。   出站飘着小雨,路面潮湿,他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远郊的寺庙。   天公不作美,也不是假期,游客屈指可数,沈若臻下了车,山脚笼着一片朦胧烟雨,他没带伞,倒是轻装上阵。   刚走了一截,他抬手拂拭大衣上的水珠,扬手顿在半空。   几米之外,通往寺庙的石阶前,项明章撑着雨伞望向他,不知等了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1,话说早了,一章没写完,分个上下。2,云雾敛,雨霖铃,风敲竹。都是词牌名,若臻用来表示多云下雨刮风。 第128章 终章(下)   连日舟车劳顿,沈若臻一时以为产生幻觉,脚步停滞着,大衣表面未拂去的水珠又落了一层。   项明章先开口:“杵在那儿都要淋湿了,还不快过来。”   沈若臻轻轻一个激灵,疾步走过去,一低头钻入伞下,他抬起双臂要拥抱,项明章已经一把将他揽在身前。   单手按着后背,项明章微凉的脸颊贴在沈若臻的耳际。   “你怎么会来?”   项明章道:“我说了会等你。”   沈若臻问:“是等我,还是连迟两日都等不及了?”   项明章承认:“写那样的信,你还指望我能忍着不动么。”   家书私隐,情信愚痴,光天化日在外面提起来,沈若臻不免羞愧,他心虚地望了一眼山上的寺庙。   好在人迹寥寥,二人拾阶,沈若臻挽着项明章撑伞的手臂,身体几乎挨着。   项明章听过不少次,头一回轮到他自己说:“佛门清净地,你自重。”   沈若臻无畏道:“有忘求法师庇佑,我不怕。”   项明章说:“姚管家知道你拿他做挡箭牌吗?”   雨滴砸在伞顶,劈啪作响,压得伞沿放低遮住一方视线,沈若臻趁机亲在项明章的鬓角,耳语道:“这辈子注定为情所困,来世我再攒功德吧。”   项明章绷着嘴角,捏紧了伞柄,昨晚打电话听沈若臻要迟归,他半点没犹豫,挂断便收拾了东西。   估计沈若臻会坐最早一班火车,项明章后半夜驱车出发,天蒙蒙亮就在山脚等着了。   为情所困,那他恐怕困得更深。   石阶又湿又滑,走不快,两个人登到寺庙门口,正好一位年轻的僧人打开大门,要清扫门前的落叶。   寺中住持认得他们是姚老太太的朋友,请他们一同吃斋饭。   以沈若臻的修养应该会拒绝,今天却主动要了一碗刚煮好的白粥,端给项明章暖胃。   西边佛堂还是老样子,沈若臻跪伏蒲团,铺纸抄经,时不时抬头看牌位,如同过往许多年他写字的光景,姚管家总是候在一旁。   “我来看你了,姚管家。”沈若臻边写边道,“你不必牵挂我,我一切都好。对了,我乘火车来的,用我自己的身份证买的票。”   手冷,笔锋微颤,沈若臻笑话自己:“能以真名游走于世,像做梦,写的字都轻浮了。”   项明章立在身后陪他,跟着笑起来:“写坏了么,要不要重新换一张?”   沈若臻说:“不用,勉强可以补救。”   项明章道:“别让忘求法师嫌弃。”   沈若臻想起十岁那年,父亲带他去看复华银行的金库,告诉他钱可以救命,可以强国,也可以毁掉很多东西。   道理他明白,但对他的年纪来说太沉重,回到家,夜半噩梦惊醒,他梦见弄丢了金库的钥匙。   姚管家守在床边,心疼里掺了点嫌弃,说他到底是小孩子,叫他快快长大。   抄完经文,沈若臻合掌对着姚管家的牌位拜了一拜,然后将经文投进大殿外的化宝炉。   宣纸燃烧殆尽,一缕缕白烟混入雨幕,飘向了天空。   寺庙离墓园不太远,下到山脚雨停了,项明章开车,沈若臻拉开副驾驶的门,座椅上放着两束白菊。   路上,沈若臻拿着两束花,说:“我们一人一束?”   “不是。”项明章道,“你要为你母亲置墓,一时半刻弄不好,两束花分别给你父母,祭拜的时候想说什么可以先一并说了。”   沈若臻感动道:“谢谢。”   驶入墓园,遥望半山只有零星几个扫墓人,登到第七排,项明章说:“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沈若臻道:“你和我一起吧,母亲教育我不能背后说人。”   项明章挑眉:“你要提我吗?”   沈若臻说:“提不得?”   项明章道:“那我要是没来,你是在背后说我,还是就不提了?”   两个成熟男人,争着口舌高低走到沈作润的墓前,同时收声,再一同弯下腰拂去墓碑上的草屑。   沈若臻放下两束白菊,他不似上一次万念沉痛,再见至亲,只觉心安,道:“父亲,母亲,我来看你们了。”   项明章犹豫是否问候,张口又该怎么称呼?   伯父,伯母,可这一对长辈是上世纪的银行家和名门闺秀,寻常称谓貌似不够尊敬。   他还没掂掇明白,沈若臻介绍道:“是明章陪我一起来的。”   项明章便道:“沈先生,沈夫人。”   沈若臻神色放松,仿佛在旧时公馆与父母谈天,说:“姚家对沈家报的恩够多了,姚老太太年迈,不宜奔波,今后每年我和明章来扫墓好不好?”   项明章原本担忧沈若臻会伤怀,逐渐放了心,留在旧时的心结解开,历经时代巨变找到亲人的下落,其实是惊喜。   忽然,沈若臻扭头对他道:“我父母说好。”   项明章怔了一下,配合地问:“还说别的了吗?”   沈若臻侧耳,真能听见似的:“父亲和母亲问,我与你是什么关系。”   项明章低声:“你要是怕惊动沈先生和沈夫人的在天之灵,我不介意你隐瞒。”   沈若臻却道:“大老远跑来陪我,连花都替我准备了,我要是藏着掖着,岂不是成了负心汉?”   雨天冷,项明章眼角热:“那你打算怎么讲?”   沈若臻望向墓碑,喉结滚动两遭:“父亲母亲,明章送给我一把琵琶,我收下了,以后无论弦断、木朽,我都只认这一把。”   项明章霎那懂了,他听姚老太太说过,沈若臻母亲的嫁妆里有一把古董琵琶,和沈作润的遗体一同下葬了。   沈若臻这样含蓄的一句话,实则意味暗藏,昭告他们情如夫妻,不可转移。   项明章心头怦然,对着墓碑和两束花,好像真面对着沈家高堂的审视,掌心一凉,沈若臻探指握住了他的手。   项明章道:“伯父伯母放心,我会永远爱护他。”   沈若臻说:“怎么爱护我?”   “当着长辈,太露骨的话我不敢说。”项明章回答,“万事唯独对你有求必应,有诺必达,够不够?”   沈若臻终究没能抵挡得住,在墓前红了眼,手指嵌入项明章的指缝,捻碎了沾在手心的一瓣花。   从山坡下来,他们联系了墓园的管理处,希望再安置一方墓穴,或者不动地方,在墓碑上加刻一个名字,算是夫妻合葬。   办完手续,当天来不及了,墓园安排第二天动工。   晚上,项明章和沈若臻进宁波市区找了一家酒店落脚。   一场秋雨一场寒,远郊温度更低,沈若臻洗了热水澡才暖和一些。他的行李箱劳烦助理带回去了,衣服换下来送去干洗,浑身什么都不剩。   裹上浴袍,他系紧腰带,回卧室直奔床边掀被子。   项明章将被窝暖得热乎乎的,等沈若臻一上床,把人搂在身上压着,终于结结实实抱个满怀。   小别胜新婚,就算什么都不干,也各自攒了一腔腻歪话可讲,沈若臻伏在项明章的胸膛上,说:“我去哪里都给你写信,你从来不回信给我。”   项明章的耐性都用来等信了,看完会直接打电话,但他没反驳:“我读书少,文绉绉的话我写不来。”   “借口。”沈若臻道,“你可以写大白话,英文我也看得懂。”   项明章抚摸着沈若臻的脊背,这个人不在身边,他的工作和生活日复一日平平无奇,和他们相遇之前一样。   秋冬天的浴袍厚实,项明章加重了力道,说:“那我亲口回复你。”   台灯昏黄,沈若臻一双眼睛亮得柔和几分:“你要回复什么,我洗耳恭听。”   项明章道:“第一次去北京出差,你在心里偷偷说你叫沈若臻,我听不到。那你知不知道,你前一天在酒店睡着了,梦呓过‘不是楚识琛’,我却听得很清楚。”   沈若臻面露讶异:“还有这回事?”   项明章又说:“重庆火锅辣得很,幸亏吃的鸳鸯锅,你要是逞强吃红汤,辣坏了肚子,估计会惹秦总监笑话。”   沈若臻道:“粤菜清淡,朋友请我尝了一家老酒楼。”   项明章盘问:“哪位朋友,姓翟还是姓凌?”   沈若臻回答:“姓翟的做东,姓凌的作陪。”   项明章弄松了浴袍的腰带,算账道:“你跟着别人逛景点,逛得心头豁然,不管我心头堵不堵还搬出孔夫子,你以为我信儒家那一套?”   沈若臻被揉得要出汗:“不信佛教,也不信儒教,你也太张狂了。”   “我张狂?”项明章说,“福州树下捡的一条破根须,寄来的路上折断了我都没舍得扔,用字典夹着,还有谁比我更小心?”   沈若臻能想象出来项明章有多珍惜他的信,这样苛刻地清算,必定读过无数遍。   还差一封没提,他问:“还有吗?”   被窝里不剩一丝凉气,项明章剥开沈若臻的浴袍,反问道:“扬州的绿杨春好喝吗?”   沈若臻垂眸:“心里惦记你,喝着苦涩。”   手掌游移向上,项明章握住沈若臻的后颈在床上翻滚一圈,覆压于身,他低头啃啄沈若臻的肩头:“虾子面好不好吃?”   沈若臻说:“太想你,只吃下一筷。”   项明章沿着脖颈吻上去:“在苏州过夜梦见了什么”   耳根红,腮边热,沈若臻道:“我忘了。”   一痛,项明章咬他的耳垂:“沈行长博闻强记,不要糊弄我,趁在宁波我一定要问清楚。”   沈若臻的半边脸厮磨变烫:“……为什么趁在宁波?”   项明章低笑着威胁他:“你们沈家的列祖列宗都在这里,还有父母高堂,所以你别想抵赖。”   沈若臻轻骂:“怎么能提长辈祖宗,你无耻。”   “那你告诉我。”项明章甘愿承担骂名微抬起头逼问,“黄粱一梦,我们是怎么共赴了巫山?”   腰带早已松垮,沈若臻缓缓探下手也抛却了廉耻,说:“明章,给我点甜头,我就招供。”   项明章顿时乱了气息,这一天在寺庙墓园扮正人君子,装彬彬有礼,晚上锁了门、上了床,又强忍着掰扯半天酸话,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人比他更能克制了。   他托起沈若臻的下巴,低头去吻,唇瓣相蹭含混地说:“只要甜头么,弄疼了我也不管了。”   雨又下起来,瓢泼了一阵,敲打在窗上时缓时急。   沈若臻以为项明章只是吓唬他,谁知真不手软,他不会说荤话,不喜欢求饶,缠绵至死的时候抵着枕头哭了。   项明章却不怜惜,反而更凶悍,欢愉之中忘记了逼供。   沈若臻颤抖着眼睫,整个人湿哒哒的,主动说:“就是这样。”   项明章喑哑道:“什么?”   沈若臻说:“梦里你就是这样不叫我好过。”   青筋狂跳,牵连着心脏,项明章再度俯身,衔着沈若臻的薄唇像要撕咬了他:“……到底谁不让谁好过?”   长夜悄悄过半,城市静,秋雨停,他们仍不休。   沈若臻是体力不支昏睡过去的,嵌在项明章的臂弯里,没做梦,如果真梦到沈家的列祖列宗,他恐怕再不敢回故乡。   清晨浅眠时,人的身体最为柔软放松,项明章翻了个身,压着沈若臻的胸膛,被子里一片暖热,令人忘记正值低温的黎明。   沈若臻半睡半醒间,项明章又要了他一次。   他们在宁波一共逗留了三天,饱经风霜的旧墓换成了双人碑,并列刻着“沈作润”和“张道莹”,意为合葬。   沈若臻年少赴美留学,孤身在外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他始终没提中枪的事,临走鞠躬,只对父母说:“我知道你们在保佑我。”   回程走高速公路,项明章开车,大衣脱下来给沈若臻盖着,此行扫墓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不过除了父母,沈家还有一个女儿。   项明章说:“你妹妹小你几岁?”   沈若臻道:“梨之比我小五岁。”   项明章计算沈梨之的年纪,如今在世的话将近百岁了,也不是不可能,说:“或许能找到她的下落。”   沈若臻想过,也查过,但没消息,当时母亲和妹妹去海外避难,可一生漫长,沈梨之未必终身停留在一个地方。   “我会继续找的。”他道,“但愿明年来,可以带着小妹的音讯。”   中途只在服务区休息了一次,项明章开了三个小时的车,从高速路口下来,不像宁波阴雨连绵,整座城市临近黄昏仍一片晴朗。   市区有些堵,项明章食指敲着方向盘,说:“回缦庄吧。”   沈若臻以为他一路驾驶疲劳,缦庄有人准备热汤热饭,说:“好,我有段日子没见伯母了。”   项明章道:“那你要再等等,我妈出远门了。”   许辽这些年为项明章办事,没怎么回过加拿大,白咏缇陪他一起,就当远途旅行,估计要年底才回来。   沈若臻为白咏缇高兴,问:“那青姐放假了吗?”   “都放了。”项明章道,“缦庄现在没人,方便动工。”   沈若臻没多想,默认是园林部门在干活儿,那么大的一片庄园,经常维护才能留住美景。   抵达缦庄,汽车驶入南区大门,秋已至,香樟林的叶子还没黄,落叶在甬道上堆积了厚厚一层,似乎很久没有清扫过了。   那栋别墅关着门窗,也不像有人的样子。   引擎熄火,沈若臻后知后觉道:“所有人都放假了?”   下了车,项明章勾着车钥匙:“嗯,咱们今天自便吧。”   沈若臻觉出不寻常:“哪里在动工?”   项明章抬手遥遥一指,说:“南区和北区要修一道墙,或者填一条路,把两个区分开。”   南北两区本就是两块地皮,互不相干,项明章一并买下,筑就了缦庄,北边给白咏缇避世深居,南边他曾留给自己当作安全港。   现在,母子二人的心结都解开了,这片庄园显得太空寂,太幽深。   沈若臻理解项明章的意思,赞同道:“伯母渐渐敞开心扉,是真的走出来了添一道墙,也算与过去划了界限。”   项明章说:“你只考虑我妈,不考虑我吗?”   沈若臻笑了笑:“你决定的事必然深思熟虑过,我听现成就可以了。”   项明章口吻轻松,告诉他:“我也老大不小了,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不能和我妈住一块吧。”   夕阳沉落,沈若臻立在晚霞里:“你要成家,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项明章道:“因为秋天了,想给清商一个生日惊喜。”   沈若臻说:“就是你要成家这件事?”   “不止。”项明章道,“缦庄一分为二北区给我妈,南区这边……我在纠结一个小问题。”   沈若臻说:“什么问题?”   项明章朝他走近:“丝布为缦,裹身成了束缚,我想给缦庄改个名字。”   这话是沈若臻亲口说过的,当时逼得项明章溃防,便一直被记到今天,他问:“改成什么名字?”   项明章道:“臻园,好不好听?”   沈若臻愣住,项明章要变更的何止是名字,是要把南区给他作生日礼物。   所谓成家,是要给他一个家。   项明章不喜欢空中楼阁,讲求务实他始终记得去楚家接沈若臻离开的那一天,他受不了沈若臻孤苦伶仃的模样。   无人能料定未来,项明章希望有一个地方永远属于沈若臻,不管发生任何事,都有一方屋檐为他遮风挡雨。   项明章道:“你说过,这是我给自己建的樊笼。”   沈若臻说:“当时情切……”   “那你收下。”项明章亦情真意切,“对我来说,这里就成了爱巢。”   沈若臻看着他:“你给我的爱太多了。”   那封信的最后一句,项明章此刻答复:“我感同身受。”   开了两扇门,别墅里静悄悄的,项明章连续打开几盏壁灯,客厅和偏厅都亮了起来。   沈若臻还有些蒙,不知道做什么,亦步亦趋跟在项明章身后,路过书房,瞥见了他的琴盒。   那把琵琶从楚家带走,放在波曼嘉公寓占地方,就送来这里,安放在读书的软塌上。   沈若臻刚祭拜过父母,看见琵琶心念一动,他走进去打开琴盒,好久没擦拭,问:“明章,有布吗?”   项明章没人使唤,说:“我帮你找找。”   琵琶弦上别着一张便签,写着“君子协议”,沈若臻摘下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去了另一间起居室。   项明章找到一块鹿皮布,回书房不见人,寻到起居室门口。   天黑了,临窗清辉下,沈若臻立在钢琴前,从容掀开琴盖,拿出压在底下的另一张君子协议。   项明章禁不住笑了一下,干着偷偷摸摸的事,姿态却大方好看,不知道的以为沈若臻要弹奏一曲。   他故意咳嗽出声,说:“哪里的小贼,你被抓包了。”   沈若臻回眸,手里拈着两张便签,他一派坦然:“月明无风,果然不适合行窃。”   项明章道:“有什么说法?”   沈若臻回答:“这叫偷风不偷月。”   项明章说:“是你技艺不精,怪什么月亮。”   两张协议藏在琴盖下、琴盒里,总不见天日,纸面发凉,沈若臻捏着走到门口,被项明章一把收缴。   手中塞了一块鹿皮布,沈若臻去抱了琵琶,他不服气,要项明章陪他到外面看一看。   走出别墅大门,月光融融,洒满七八级清阶。   两个人没换衣服,在台阶上坐下来项明章就着月色看君子协议,念道:“不准陷害你,不准随意开除你,不准让你削苹果。我可都做到了。”   沈若臻念另一份:“不准独自去亚曦湾,不准让你找不到,不准要回旧照片。我也没有违背过。”   项明章说:“没想到还真有约束作用。”   沈若臻擦拭琵琶:“或许你其实是个君子。”   项明章道:“君子想听你弹琵琶。”   沈若臻伸下一条腿,抱好琵琶,他握着琴轸调了松紧,右手倏然触弦,用十足力道奏出“铮”的一声。   接着音轻了,节奏快了,玉珠走盘破了寂静长空。   愈发悦耳,项明章问:“这是一首什么曲子?”   沈若臻诌道:“是谈爱情的。”   项明章说:“怎么谈的?”   琵琶声不止,沈若臻侧过脸望着项明章,眼波淌过象牙轸,发丝拂在凤凰台。   他这句认真——   如意琴头,万事如意。   铃铃四弦,恩爱灵灵。   项明章去牵沈若臻的手,曲子登时乱了。   他们相顾笑起来,指尖交错一齐撞上了琵琶,曲毕,尾音铮铮,共献给明月一弦风。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补证:标黄部分无任何露骨、直白描写,只有主角问东西好不好吃。)读者见信展。完结最想说的,是对追更的读者们郑重道歉,这篇文我请假太多了,非常惭愧,不作任何辩解,只想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下一次写文,会多多存稿。   番外会贴在倒数几章的作话,不需要额外订阅,直接看就可以,算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但我写番外一向困难,想先休息一阵,望大家包涵。   连载时攒了很多话,心路历程免不了诉苦,波折免不了解释,感谢免不了煽情,一想太啰嗦,实在没有必要烦大家。   那就这样结尾吧,这篇文从春末连载到初冬,也算经历四季,希望能给大家的这一年带来一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