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东唐再续   作者:云无风   作品相关   隋唐五代历史研究著作推荐   张国刚先生对于隋唐五代史的研究之深毋庸置疑,无风动笔写这本《东唐再续》之前,曾搜集张先生多部专著,如《唐代官制》、《唐代藩镇研究》等。这两部书,无风推荐有意深入了解隋唐五代历史的朋友观看。另外,无风将自己所搜集并看过之后觉得颇有益处的另外一批资料文献奉上名录,供诸君参考查阅。计有:王赛时先生《唐代饮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隋唐五代社会生活史》、吴玉贵先生《中国风俗通史06·隋唐五代卷》、黄新亚先生《唐代城市生活长卷》、彭信威先生《中国货币史》、傅筑夫先生《隋唐五代社会经济史》、蔡次薛先生《隋唐五代财政史》、王仲荦先生《中国断代史系列·隋唐五代史》、金泥玉屑丛考(中国物价史)、杜文玉先生《五代十国制度研究》。   另有一些学术专著文章,过于琐碎,此处不一一列举。   卷一 十四太保   第001章 必有后福   李行云感觉自己的脑袋疼得仿佛已经裂开了一条大缝,更糟糕的是似乎还有一只怪手正往这裂开的缝隙里灌水。那“水”中有着无数的画面,一齐涌进了脑子里,自己便仿佛顷刻间多了十几年的记忆。   一幕幕犹如电影一般的画面在脑中闪过,也不知过了多久,李行云才觉得自己的思维开始恢复正常。   “脑子里怎么能一下子想了这么多事?这竟然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全部人生经历啊,难不成……我穿越了?”   心底里还有些懵懂迷惘,正想睁开眼睛爬起来找个人问问,迷糊间就听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得意洋洋地笑道:“赵颖儿,李曜已经死了,你一个小丫鬟,又不是他的妻妾,还巴巴地守着他做什么?你定要在这里守着,只怕等到晚上他变成厉鬼行尸,届时……嘿嘿!”   李行云听得一愣,李曜?李曜是谁?哦,是了,李曜不就是我吗,我现在就是李曜,只不过……我怎么已经死了?那,那我这是穿越来干嘛,难不成直接穿越成孤魂野鬼了不成?这可也太悲催了吧!   他正丧气,便听见身边有一个带着几分稚气地清脆女声说道:“三郎君此言,请恕小婢不敢应和。小婢自幼便在东家为婢,深受东家大恩,更得阿娘及五郎君看顾照拂,始有今日。念及家慈淳淳教导,虽身为婢女,尤记知恩当须图报。五郎君今遭大难,阿郎与阿娘又远在晋阳,小婢唯有全心照看郎君遗体,待阿娘归宅做了决断,方好安置。”这女声的主人想来年纪不大,声音有些稚嫩,虽带着悲意,说话却是条理清晰。   唐时没有“老爷”这种称谓,而夫人则是爵位,如虢国夫人。家中男主人就叫阿郎,女主人则是阿娘,倒不一定就是自己的娘亲。不过……自己的娘亲倒也是可以叫阿娘的。   那三郎君冷哼一声:“你是我李家的丫头,你伺候的郎君死了,自然是换一个郎君伺候着,这正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不对?而且你也应该知道,李曜和我,相差何止千里,本郎君虽然不是嫡长子,可毕竟是嫡子,他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婢女所出的庶子,就算他还活着,你跟着他,日后又能得什么好?早早地跟了三郎君我,今后若是伺候得好了,我也不吝给你个妾室身份,到那时,锦衣玉食自不待说,更不必再整天忙里忙外小心伺候,这是多大的福分造化?还有,别整天‘阿娘、阿娘’的叫着,她只是个妾室,哪里配叫做阿娘!原本她能在我们李家有一席之地,也不过就是母凭子贵,我爹才留下了她,要不然当年就打发走了……现如今李曜已经死了,我看她还有什么资格呆在我李家作威作福!”   李行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眉头却忍不住皱了起来,这人说话也未免太刻薄恶毒了些吧。尤其是,他说到的这个阿娘,似乎就是现在自己的……娘亲?   李曜对这个娘亲眼下自然毫无感情,思虑也是一闪而过,转而想到自己“死前”既然有丫鬟,想来“咱家”家庭条件应该还行,起码不用花半生积蓄买房了。只是自己的出身似乎不太妙,从刚才听来的这三言两语结合刚才接收的记忆可以知道,自己的娘亲只是便宜老爹李衎的妾室,不过是因为这便宜老爹的正室妻子生下三子李晡——就是刚才说话的这三郎君——之后,已经产后大出血撒手人寰,所以作为唯一有子的妾室,自己母亲才得以勉强算是成了“阿娘”。   而自己的身份,是庶出第五子,上头有嫡长子李暄和嫡次子李晡,至于老二和老四,已经早夭,不提也罢。另外家里还有个老幺,却是妹妹,闺名唤作李曣,今年才十二岁,跟自己身边这个小丫鬟赵颖儿同年。   赵颖儿是自家李记铁坊匠头赵钢的女儿,两年前她才十岁时,就被赵钢走了门路介绍到自己这位五公子身边做小丫鬟。这两年来,李曜对她很是不错,几乎是当作亲妹妹一般,虽说是丫鬟,却从来不让她操持什么重役,每日里也只是叫她帮自己做点梳头打水之类的事情。   赵颖儿的娘亲是从江淮一带逃难到北地来的,似乎还是个书香门第出身,读过一些书,这些年赵颖儿跟着她,已然能够识字,尤其是最近这两年来,李曜偶尔也给她看看一些女孩子“该读”的书,譬如孝经、女则、女诫、女训之类,使得赵颖儿虽然只是丫鬟身份,但行仪举止,着实不逊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娘子——所谓小娘子,便是指未出阁的少女,此时的大家闺秀可称“姬”或“小娘”、“小娘子”等,但决计不能称之为“小姐”,否则便是严重的侮辱。以李曜所知,至少直到宋末时,小姐一词都是贬义,到元清蛮族入主中原之后才被错以为是褒义,竟尔传诸后世。(无风注:据查,在武侠小说中熟悉的“姑娘”一词,此时还没出现,但本书中为了大家看起来习惯,或许会姑且一用,此处提前告知,今后不再说明。)   李行云此刻意识已然恢复,“记起”的信息逐渐完善和庞大起来:此处乃是河东代州,今年是大顺元年——不是李自成的大顺,这个大顺,乃是唐昭宗李晔的年号。   代州李家并不算本地根深叶茂的大家族,家主李衎是年少时从关中迁来代州的。为什么迁来,李曜并不太清楚,只知道父亲李衎这些年苦心孤诣白手起家打拼出这份不小的家业,却从来不提回关中祭祖之事。代州李家目前家资颇丰,但却算不得什么高门贵第,盖因李家并未有出仕为官之人,而家中虽也有不小的田产,然同时却也从事商贾之事,譬如代州最大的李记铁坊就是李家的支柱产业之一。   铁坊,工匠事耳,实属贱业,纵然这些年已经在为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麾下的沙陀骑兵制造马槊和长枪、箭矢等军械,可李家的门楣并未因此有多少提高,只是托了李克用注重兵事之福,代州李家的家世固然难改,家势还算不错。   李衎本有五子一女,但二子和四子早夭,目前剩下的就是嫡长子李暄、嫡次子李晡,以及庶三子李曜、庶幺女李曣。只因二子和四子也是进了家谱的,所以家里仆佣仍然称呼李晡为三郎君,称呼李曜为五郎君。   李曜今年十七岁,按照二十及冠来说,还不到表字之时,但其实这条规矩在风气开放的唐朝执行得并不是特别严格,所以李曜去年就已经有了字,字曰正阳。他的大兄李暄字煦和,三兄李晡字申午,至于小妹李曣,如今方才十二岁,就算女子十五及笄而字,现在也太早了些,家里一般就称曣姬,仆佣则称她为小娘。   想到十二岁的小女孩,居然被那些浆衣婆婆叫做“小娘”,这让李行云忍不住有点想挠头,但却也没办法,真要有下人敢叫李曣“小姐”,只怕立刻就会被勃然大怒的李衎大阿郎一巴掌扇掉几颗大牙。   至于李曜自己,他只是个庶子,在家里的地位并不高,虽然说再怎么“庶”,那也是“子”,寻常仆佣,乃至田庄、铁坊管事都是无法跟他相比,但在两个嫡出的哥哥面前,李曜的地位却就跟那些管事、掌柜差不了多少了,说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绝非玩笑。   李曜此人,性子极其仁厚——当然李行云觉得这根本就是懦弱——平时经常被两个哥哥欺负,却从未有一次敢于顶撞,更别提报复了。大兄李暄对他还算好一点,多少有点长兄气度,只是稍显严厉罢了,而三兄李晡则不同,逮着一点什么事要找李曜的麻烦,没事的时候,鸡蛋里挑骨头也要找他的麻烦。李曜心里一直没弄明白这位三兄为何非要“教训”他。   李曜这么多年没想明白的事,李行云因为有他的记忆做参考,却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说起来真是一文不值,不过就是这位李三郎君自己不务正业惯了,而李曜作为地位不高的庶子,因为早早就去铁坊学着理事,反而颇得李衎嘉许,这就让李晡心中怨忿,认为是李曜的母亲给老爹吹枕头风的效果,因此他恨极了李曜的母亲李杨氏,从而迁怒李曜,对他极尽嘲笑鄙薄之能事,竟至于每天不找李曜的麻烦就似乎浑身都不自在。   而这次李曜的“死”,李行云感觉也跟李晡有关。   最近这几个月,李曜正在潜心研究冶炼之法,希望让自家李记铁坊也能够锻造出更好的钢刀来,从而提升李记铁坊在河东节度使府心目中的地位。此时李行云已经继承了李曜的记忆,知道李曜的研究其实刚刚起步,只是隐隐约约觉察到可以从烧炼着手试着对现在的灌钢法进行改进的试验,所以最近单独在铁坊划了一座坩炉出来,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做着试验,至于成果,其实还完全没有。   然而就是李曜这一次的举动,却让李晡心生歹意。在李晡看来,你一个庶子,老老实实打理父亲交给你的铁坊就行,清清账、督督工,老实本分才是正理。可你居然还想做出点名堂来,真是不自量力!   李晡虽然不务正业,但也不是完全不学无术。他也知道,以自家铁坊的规模,如果真是被李曜成功改进了灌钢之法,能够制造出质量更好的兵器,代郡李家一定会被节度使府另眼相看,不仅可以拿到更多的兵器制造份额,财源广进,而且以那独眼龙节度使李鸦儿注重兵事的性格,自家在河东的地位一定能节节攀升。   但这些只是好的一面,还有坏的一面。坏就坏在,李曜如今以区区庶子身份就已经因为什么“沉稳持重”被父亲委以方面重任,若他真做成了此事,对家中贡献巨大,难保不会得到更大的宠信。虽然他是庶子,永远不会有继承家业的机会,但问题是,李曜固然继承不了家业不假,可他李晡也不能!因为上面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兄李暄!   大家都继承不了家业,而李曜却为家中立下过大功,到了那时,自己这个嫡子身份还是不是能够吃定李曜,那就难说了。而这一点,是李晡绝对不能接受的。   “那个贱婢生下的贱种,难道还要骑到我李申午头上不成!”这就是李晡心中最大的一根刺。因此,他便想出了一个办法。   就在今天,一贯游手好闲的李三郎君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兴致勃勃地跑去铁坊“找老五喝酒”。李曜对于三兄居然会找他喝酒十分诧异,但李晡今天的表现格外亲热,李曜疑惑之余,误以为自己的百般忍让终于让三兄消除了对自己的成见,不由得也欣喜无限,于是两人在铁坊中李曜的房间里胡吃海喝了一顿,李晡兴奋之余,拿出足足十贯钱,让铁坊里的工匠、学徒们在他的随从安排下出去大吃一顿。   唐时朝廷的货币颇为坚挺,即便前些年因为黄巢之害,物价有些上涨,如今还未完全恢复,但十贯钱仍然是一笔相当不小的数目了,虽然铁坊中工匠学徒不少,但工匠和学徒的吃食自然不同,这笔钱不仅足够,还有剩余。   李曜的酒量其实也不算差,但也比不得李晡这个整日里花天酒地的三兄,大半坛子汾阳老酒下肚,李曜便再也支撑不住,向三兄告了个罪,顾不得仪范,趴在桌上便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醒来,已经是申时一刻有余(下午三点多),发觉三兄早已走了,揉了揉头,想起今天的试验还没做完,忙不迭去自己划出来的独立坩炉边继续试验。   不料,意外发生了,那几乎崭新的坩炉不知怎的,竟然垮塌了下来,李曜淬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尤其是脑袋上挨了一块结实的。等外面的工匠和学徒们听见声响跑进来探看的时候,李曜已经咽了气……   李行云可不比李曜那般忠厚,明白自己的处境之后,脑子里立刻对李晡产生了怀疑。这也不是李行云天生多疑,委实因为李晡今天的行为太过诡异,此人平日里对李曜一贯冷嘲热讽、颐指气使,怎的今天忽然就变了性子?而且巧不巧的,他中午一去找李曜喝酒,下午李曜的坩炉就垮塌了?再有,要是李晡真的转了性子,那他现在说话又怎么会这般尖酸刻薄?   此时便听见赵颖儿说道:“三郎君,‘阿娘’一词,并非小婢独称,阖府上下皆是如此,若是三郎君有所疑义,不妨与阿郎说明,想来三郎君是阿郎嫡子,阿郎定会认真思虑三郎君之见……至于小婢今后如何安置,只等阿郎和阿娘发话便是,小婢自小便在李家,对阿郎和阿娘的安排焉能不从?”   李曜在后面听了,恨不得拍案称妙。赵颖儿这话说得不仅条理清晰,而且柔中带刚,既回答了李晡,又反过来将了李晡一军。阖府上下都尊杨氏为阿娘,这么多年了,李衎难道不知道?可他也从来没有对此有何异议,李晡为这件事去找李衎,结果如何,不问可知。李晡想打赵颖儿的主意,按说以两人地位之悬殊,赵颖儿根本就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然而她却不为所动,只是紧紧抓住“只等阿郎和阿娘发话”一条,就让李晡摆不出郎君威风来。   唐时风气虽然开放,但纲常礼教仍是国之根本,岂容玷污?李衎乃是一家之主,杨氏也以主母身份管理家宅多年,家中之事没有他二人点头,即便是李晡这个嫡子,也没有胡乱更张之权。尤其是李晡心中清楚,若非自己母亲是有子而逝,在法理上李衎不能再立正妻,说不定父亲老早就把杨氏扶正了。   唐时律法,正妻有子而逝,不在七出之列的,丈夫不得再续正室,虽然依旧可以拥有妾室,甚至夜夜春宵也由得你去,但在法理上却是要算作“鳏夫”了。这也就是杨氏虽然与李衎恩爱,却不能扶正的原因。这种情况,除非有圣旨册封诰命,否则无可改变,然而李衎并非官员勋贵,其妻妾自然不可能得到册封。   果然李晡一听这话,立即恼羞成怒,厉声道:“好,好,好!李曜活着的时候尚且不敢如此与我说话,你一个小小的丫头,竟敢教训起郎君来了!今天不给你点教训,我看你是不知道轻重贵贱的了……来人!”   “三兄可是在唤小弟?”   一个声音在赵颖儿背后响起,这声音赵颖儿和李晡都熟悉无比,虽然似乎比往常多了些不同的气质,但绝对是李曜的声音!   赵颖儿和李晡同时大吃一惊,一齐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高大却略显清瘦的少年坐在席上,一双沉星落月般的双眸正向二人扫视而来。   此人自然是李曜——或者说李行云无疑,他首先朝赵颖儿望去,便看见赵颖儿身上穿着一件浅蓝碎花小棉袄,外罩红色半袖襦裙,头上只是简简单单地插着一支檀木漆金小钗。   她的穿着很是普通,但容貌清丽,肤色如雪,此时年纪虽小,明眼人却一看便知是小美人胚子。李行云暗道:这般漂亮小萝莉,难怪这李晡咄咄逼人要收她到自己身边。   此时赵颖儿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来,但惊讶过后,眼神中就立刻泛出喜色,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郎君!”   这声音比起刚才对李晡说话的时候可好听多了,清婉半稚,甜甜软软,李行云忍不住心头一荡:“真真萌死人了啊……”不过好在他也不是怪蜀黍,只是对赵颖儿刚才的表现甚有好感,于是朝她粲然一笑,微微点头示意,然后便转眼朝李晡望去。   李晡也正惊疑不定地朝李曜望来,他的目光与李曜一接触,心中就是一惊,居然感到李曜的目光中,竟仿佛有些冷厉和威严。这自然让他他惊上加惊,忍不住心虚起来,怪叫一声,哆哆嗦嗦退后三步,颤声问:“你,你是人……是鬼?”   他有这反应也不奇怪,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在李曜眼中看见什么冷厉、什么威严,在他看来,李曜这个软蛋,天生就是个老黄牛的命,任打任骂才是他!而眼前的这个李曜虽然只说了一句话,只看了他一眼,他就确信此人不对劲,没准就是厉鬼回神。   他自心中有鬼,一下子就全然慌了神,结结巴巴道:“你,你别过来,某,某……你不是某害死的……”   李行云心中冷笑:“果然是个银样蜡头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他忽的露出一丝笑容:“三兄此话忒地无理,小弟自然是人,怎能是鬼?方才不过是被砸晕过去罢了,如今已然醒了……”   “哦……你,你不是鬼?”李晡刚刚吓得苍白的脸色逐渐回过血来,眼神闪烁,也不知信了没信,强笑道:“那,那敢情好,这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为兄帮你找大夫看看?”   李行云知道他终究是不放心,而且心里必然害怕站在这里与自己相对,只是又不大敢跑,所以才有这么一说。不过他却淡然一笑:“三兄说得是,劳烦三兄了。”   李晡一听,心里大为松了口气,忙不迭说:“不劳烦不劳烦,某这就去,这就去。”然后转身就跑,慌不择路之下竟被门槛绊了一跤,噗地一下摔了个狗吃屎。   赵颖儿毕竟年纪小,当下忍不住“噗嗤”一笑,李行云也不禁莞尔,微微摇头。外边的李晡却顾不得这许多,又忙不迭爬将起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了出去。   赵颖儿见他出去,忽的跳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冲到李行云身边,抓住他一只手臂,大大的眼睛盯着他,仔细打量着,惊喜万分地道:“郎君!你,你真的没事?”   李行云这才知道她刚才有多么欢喜,只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却仍然恪守本分,等自己把话说完,又等李晡慌忙离开,这才把真实感情流露出来,再也掩饰不住。   李行云心中也不禁生出些感动来,又见小丫头这般可爱,忍不住想捉弄一下,故意把脸一沉,用阴森森地语调道:“胡说,某早已死了,现在是还魂吓你来的!”   “郎君~~!”小丫头却不上当,甜甜地摇着他的手,娇嗔道:“郎君最笨了,装都装不像,哪有还魂回来吓人的?再说,郎君又怎么会吓颖儿?郎君没事就好……呀,刚才三郎君有句话说得倒是很对,郎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第002章 五郎还魂   寒风凛冽,怒雪横飞,代州南郊官道两旁的农田荒野俱是一片雪白。这般大雪,怕不只有“斗罢玉龙三千万,败甲残鳞满天飞”才足以形容其壮丽。   如此大雪之下,纵使官道也已近乎封路,官道上的行人客商按说早该绝迹,但此时却有一支人数多达百余人的商队正迎风冒雪艰难地逶迤而行。   商队有独轮小车三四十辆,车上俱以油布覆盖,看不出里头所载何物,只是看那车辙甚深,想来皆为重物。   商队中间,则是一辆宽大的马车,由两匹健马拉着,马车周围有十几名手持硬木棒的家丁护卫,为首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家丁甚至还在背上背着一把纹理细密的上好柘木弓,腰间挂着满满一壶雁翎箭。   由于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麾下多为沙陀精骑,一贯精于骑射,对自己的武力自信满满,是以对于治下的弓箭管制不甚严格,只有刀枪甲胄和弩箭才禁止民间拥有。事实上,唐时早期实行府兵制,眼下虽然早已破败,但不少人家还保有祖传的兵甲,后来因为黄巢之乱,一些地方豪强甚至蓄养家兵,美其名曰保卫乡梓,再往后到了如今这年份,曾经的大唐早已是战乱频仍,对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至朝廷下至藩镇,早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根本没人操这个闲心了。   马车右侧厚厚的窗帘忽然掀开,露出一张精致而端庄的面孔:“李福,还有多远?还要多久?”   这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女人,或许是由于保养得宜,看不出确切年岁。   她的话已经问得尽量平静,但作为从三十多年前在关中时就一直跟随李衎的忠仆,李福对车里这位代州李家实际上的女主人早已是再熟悉不过,分明可以听出她语气中那强忍着的一丝彻骨悲痛。   “回阿娘话,离代州城还有十七里,若在平日倒也不远,但如今大雪封路……怕是天黑前能赶到就算不错了。”李福规规矩矩地回答道,从他那恭敬的态度来看,谁也料不到他在代州李家的地位有多高,更料不到他在李衎面前说话的分量有多重。   车中这位阿娘,自然就是李衎如今唯一的妾室、李曜的生母杨氏了。   “哦。”杨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放下车帘,不再言语。   车里却又传来一个低沉地男声,叹息着说道:“曜儿忠厚勤恳,素来少年稳健,身体也打熬得不错,不比二郎四郎那般自小孱弱。我本想让他多加锻炼,今后好好帮衬暄儿,兄友弟恭,也是一段佳话,却不料……唉,总是我李衎无德无福,当初少年意气,竟然离出乡族,不得祖宗庇佑,百年后怕也是落叶飘萍,再难归根……”此人言中尽是萧索之意,不是李曜的父亲李衎李乐安又能是谁?   “李郎怎又自责起来?曜儿……自己粗心,怎怪得李郎?”杨氏虽是这般说着,但话中毕竟带着悲瑟。   李衎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传出一阵马蹄声,李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阿郎,似是憨娃儿打马来了。”   “憨娃儿……打马来了?”李衎的声音又低沉了三分,反问的语气似乎微微有些严厉。   “是的,阿郎。”   车中这次没有了声音,李衎和杨氏都没有说话。憨娃儿是李家马夫之子,养马的本事不错,骑术也好,但他只是家奴,平时不可能放他骑马出来,如果没有家中主人吩咐,这一行为几乎可以算作盗窃,而马匹乃是贵重财物,盗窃马匹的罪责是相当重的。   李福微微眯眼,远处一个高壮的少年正骑在一匹健马上狂奔而来,踢踏之间,一路上积雪飞扬。   一人一骑由远及近,憨娃儿的模样已经清晰可见。这只是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材却高壮得犹如铁塔一般,不过长相有些憨痴,因而虽然生得雄壮异常,倒并无什么凌厉和威风。   “福叔,福叔!阿郎大喜,阿娘大喜了!”憨娃儿早已看见李福,扯开嗓子大声喊道。   李福立刻皱眉,还未来得及发声,车中的李衎已然怒哼一声:“夯货!我今日丧子,他竟敢呱噪‘大喜’!阿娘大喜?娘子脉象平稳,哪来的大喜!”   杨氏坐在李衎身边本来也面色不豫,听了自家阿郎最后一句话,却忍不住面色一红,薄嗔道:“李郎!”   李衎一下醒悟过来,自己这话说得好像是有些不应景。当下干咳一声,喝道:“呔!把那夯货给我带过来,我倒要看看,这喜从何来!”其实他心下愠怒的,还不仅仅是丧子一事,这次去晋阳,本就有一桩大麻烦找上了他,一回来又迭遭不顺,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下子憨娃儿傻愣愣地撞在枪口上,他就正好爆发出来。   那憨娃儿虽然长得憨,一身骑技却好得令人称奇,李衎说话之间,他竟然便已经策马到了马车前,顺溜无比的翻身下马。   憨娃儿就是憨娃儿,这种情况下都愣是没听出来李衎话中的愠怒,还当李衎是因为惊喜才说话这么大声的,他急着邀功,憨笑着大声嚷道:“阿郎!阿娘!大喜了!五郎君……五郎君还魂,醒过来啦!现在活蹦乱跳的,比放晴时的鸟儿还欢实呢!”   “你个夯货!这有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李衎本来打定主意要狠狠责罚这不知好歹的小家奴一番,忽的听清憨娃儿的话,猛然大吃一惊,又惊又喜地反问一句,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憨娃儿兴奋地大声嚷道:“阿郎,俺说五郎君还魂,醒过来啦!”   憨娃儿因为人比较憨,平时在李家也颇受欺负,只有李曜这个老实孩子对他比较关照。本来憨娃儿小时候是跟着自家老爹学养马,但是如今这等乱世,马匹紧张,即便以代州李家之富,因为家世不好,也不能蓄养太多,而憨娃儿年纪渐长,食量偏又格外巨大,外院管事们一致认为不能让憨娃儿父子俩这么两个大劳力浪费着,就仅仅伺候那么七八匹马。   这么一来,憨娃儿就没了去处,加上他实在太能吃,虽然力气确实大,可依然连李家田庄那边都不愿意要他。好在这时候正巧李曜行了冠礼,开始学着打理铁坊,他见憨娃儿可怜,每日里连肚子都吃不饱,便将他要去做铁坊学徒。   憨娃儿去铁坊,倒是去对了地方,那地方不比其他,力气大有着绝对的优势,而且憨娃儿憨则憨矣,却不是蠢笨,学起打铁来居然奇快,很快成了李曜在铁坊的得力助手。最近李曜尝试着改进冶铁方法,负责给他打下手的也就是憨娃儿。   有这一层关系,憨娃儿对李曜的“还魂”自然大为兴奋。这憨壮少年下午听说李曜因为坩炉垮塌被砸死,本来满腹内疚,自觉自己乃是五郎君的手下,要不是因为午间拿着三郎君的赏钱出去给老爹买了二两烧酒和一点猪头肉,陪着老爹喝了两口小酒,没来得及去帮五郎君打下手的话,五郎君又哪里需要亲自去招呼坩炉?所以他心里自责,觉得五郎君的死,他实在难辞其咎,本来要砸死也该是砸死他才对……不过他又觉得,凭他这般壮硕,应该不会砸死才是。   憨娃儿这边兴奋,马车里却是更加惊喜异常,杨氏陡听这个消息,甚至顾不得仪态,拉开车门钻出来,抓着车辕的手都有些颤抖了:“憨娃儿,你,你说的是实话?”   憨娃儿憨笑着裂开嘴:“实话,憨娃儿当然说的是实话。阿娘,就是五郎君听说他被砸死的消息已经送了出来,怕阿郎和阿娘伤心,所以一醒来就让俺骑马过来报信了……”   “曜儿没事,曜儿没事……好,好,好,憨娃儿你做得好……”杨氏由大悲到大喜,一时间竟有些语不成声了。   李衎一听憨娃儿骑马是奉了李曜之命前来报信的,自然也就消了自前那口莫名其妙的怒气,连带着在晋阳受的鸟气和那件大麻烦事给他的压力都暂时放开了边,探出头来说:“风寒雪大,娘子先进车里吧……憨娃儿,我来问你,之前传讯说五郎已绝了脉相,身子都已经凉了,怎会又活过来了?难道先前传的乃是假讯?”   杨氏虽然觉得不管怎么着,只要曜儿醒来就是天大的喜事,但阿郎问话自有阿郎的意图,自己也不必多嘴,便先上了车,看阿郎怎么处置便是。   憨娃儿却说不清这些事,只说:“阿郎,这些……小人不知道。”   李衎一听,也是自失一笑,憨娃儿这夯货一贯憨痴,他哪里有分辨前因后果的本事?当下微一沉吟,又问:“如此,可有大夫再探五郎脉象?如今五郎可好?伤势严重么?”这个话题杨氏很是关心,立即侧耳倾听。   憨娃儿倒是直接,道:“大夫说得玄乎,小人听不懂,不过五郎君现在精神好得很,那身体小人瞧着也好得很,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就是……就是……”   杨氏本来放心了一大半,可憨娃儿最后一犹豫,她立刻慌了,忙不迭问:“就是怎么?”   憨娃儿面色为难,挠了挠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李衎心中一沉,眼珠一转,还以为李曜伤了某些重要部位,要不然憨娃儿怎会这么为难?不过……这事虽然糟糕,总比直接死了好,再说就算五郎没了生育能力,也还有大郎三郎,代州李家还不至于因此绝后。   李衎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沉声向周围的家丁吩咐道:“尔等退开,暂歇片刻,憨娃儿走近一些……大福不必避开。”   周围的家丁立刻四散,憨娃儿却有些弄不懂李衎的意思,傻傻地走上前去,就看见李衎面色阴沉,嗓子似乎被人掐住,用一种怪异地声调沉声问:“可是……可是五郎伤得不是地方?”   此言一出,杨氏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李福在一边也皱起了眉头,只有憨娃儿莫名其妙:“小人不懂阿郎的话。”   “那你说‘就是’怎的?”李衎的目光忽然锐利起来,仿佛刀子一般盯着憨娃儿的双眼。   憨娃儿吓了一跳,忙说:“阿郎,小人是想说,五郎君好像……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李衎和杨氏同时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先前得到的报讯是说李曜被砸中脑袋,这才立时身亡,现在看来虽然没有砸死,可莫是砸得失了魂?   谁知憨娃儿又掰着手指细数李曜还魂后的种种表现,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条理不清,但好在李衎和杨氏都是明白人,细细听来,居然也大致弄明白了情况。   事情的大概是这样的:李曜醒来之后先让三郎君去请大夫为自己复查,然后命下人拆掉临时灵堂。由于李家是代州豪富,李曜的死讯已经通知了城中各大家族,各家按例肯定正在备礼准备参加葬礼,所以又派人通知各家,但不说什么“还魂”,只说先前诊治有误,李五郎君已然无恙,同时派憨娃儿骑马赶来报讯,以免双亲悲愁。   憨娃儿的本意其实不坏,他是李曜身边的人,深知李曜虽然忠厚勤恳,但平时处理事情根本没有这般圆融周全,所以才觉得奇怪,感觉“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但他话一说完,李衎就勃然作色,骂道:“五郎此番处置,妥当周全,正得其所,哪里有甚古怪!你这夯货自己愚笨,便将主人家也小瞧了去不成?还不马上回去报之五郎,就说我已知晓,天黑前便能归宅,叫他不必担心!哼!”   憨娃儿被训斥一顿,心里有些沮丧,但却不生怨气,只是想:“爹爹常说,阿郎白手起家就能整治出这偌大家业,最是英明不过,既然阿郎都觉得没有古怪,那定是我太蠢了,这才想不明白,觉得有古怪的。”   他这么一想,就放下心来,觉得五郎君既然“一切正常”,那就再好不过了,至于自己挨一顿骂,反正又少不了一块肉,有甚打紧?反而欢天喜地翻身上了马,又一脸傻笑,狂奔回去了。   李衎看了憨娃儿这模样,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夯货虽然没心没肺,却也快活得紧,反是自己……眼下这桩大麻烦,却是怎生是好?若是达不到晋阳的要求,只怕这代州李家二十年的奋斗,十余载辉煌,便要一朝风流云散,尽化虚无了……   李衎望着憨娃儿远去的背影想到这里,竟然一时发起呆来。   但李衎虽然对李曜的表现并不怀疑,知子莫若母的杨氏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的儿子她自然了解,要说李曜忠厚老实,那是人所共知、毫无疑问的,可他并不擅长应对俗务,对于迎来往送之类的事情历来不大在行,而刚才听憨娃儿这么一说,曜儿醒来之后居然把这些事情处理得极为周全,没有丝毫遗漏,甚至还能让他那跋扈的三兄李晡亲自去把大夫请了回来为他复诊,这便太也奇怪了,曜儿何曾有这般能耐,居然能指挥得动李晡?   不过怀疑归怀疑,杨氏却并不打算说出来。毕竟母以子贵,虽然自家阿郎并非迷恋女色之人,自己又是阿郎现在唯一的妾室,并不需要太担心失宠,但夫宠历来不足为恃,只有儿子才是妇人家立足夫家之根本,李曜若真是忽然有了这等交际之能,对她母子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大好事?至于真相究竟如何,自己回到家中,自然一见便知。   李衎下令商队全力赶回代州之时,李曜也刚刚送走为自己复诊的大夫,然后转身朝李晡微笑着道:“今日之事,多承三兄往来奔走之情,小弟感激不尽。本当请三兄小酌以谢,奈何伤后有些困乏,耳鸣目眩,恐须静休片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五郎尽管休息,我正巧还有些事要办,就先去了。”李晡正是觉得单独面对李曜心中有些犯怵,听李曜这么一说,巴不得赶紧溜掉。   “如此,三兄慢走。”李曜面带微笑,举止写意。   李晡走出几步,忽然有些心头发毛,怎的……怎的这李曜有点古怪?他下意识回头一望,正看见赵颖儿凑在李曜耳边小声说着什么,而李曜则朝自己看来,脸上露出一股似笑非笑地神情。   李晡那种心头发毛的感觉顿时更甚,只觉得此处实在不宜久留,这老五……该不会真是诈尸还魂的吧?怎么这笑如此……如此诡异,让人不寒而栗?      第003章 李家大难   送走李晡,李行云目光一转,朝赵颖儿道:“颖儿,你忙里忙外这么久,也累了吧?”   “颖儿不累,郎君可是要歇息了?”赵颖儿眼中的欢喜还未散去,笑得很开心。李行云这时才注意到她有一对浅浅的小梨涡,如今配着笑容,正是真真正正的“梨涡浅笑”,煞是可爱。   李行云笑着点头:“累也谈不上,只是……嗯,铁坊的事情,忽然有了点灵感,想静下来想一想。”   赵颖儿其实没听懂“灵感”这个词,不过还是用力点点头,道:“嗯!那我去给郎君书房里端盆火。”   李行云见赵颖儿年纪小小,在他那个世界,最多也就是刚进初中的小姑娘,下意识里觉得不该让她做这些体力活,立即出言阻拦:“不用不用,如今炭价不低,还是省了吧,免得被人叨嘴。”   赵颖儿听了却奇道:“木炭虽贵,可家中石炭甚多呀!阿郎买的那些山林,有好多都挖出石炭了,如今正用不完呢,郎君怎么忘了?”   所谓石炭,其实就是煤,代州地处后世山西,而山西多煤天下闻名,代州也有不少浅层矿。李衎买下的那些山林,原本是为了烧制木炭供应铁坊冶铁用,但意外挖出不少石炭来,这石炭不能用来冶铁(无风注:关系到含碳量的问题),但自家烧来取暖倒是完全可以的,甚至还能出售。   李行云正有些语塞,忽然看见憨娃儿匆匆奔了进来,不禁松了一口气,大声问:“憨娃儿,可曾见到阿郎和阿娘?他们离代州还有多远?”   “见到了,见到了,阿郎他们离代州还有十六七里路,阿郎说了,天黑就能赶回。”   李行云“嗯”了一声,看见憨娃儿头上身上全是雪,忽然一笑:“漫天大雪,十六七里路,你往返来去竟这般快法,可见骑术颇精。”   憨娃儿咧开嘴,昂首挺胸:“五郎君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马术虽然是阿爹教的,但现在我就是骑无镫马都能跑过我阿爹骑阿郎那匹紫骝呢!”   李行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你且去歇了,一俟放晴,你来教我骑马。”   “好叻!”憨娃儿点点头,忽然一愣:“啊?五郎君不是会骑马吗?”   李行云已经转身朝自己书房走去,只丢下一句话:“我是要你教我骑得像你这般好。”   赵颖儿见李行云转身,笑眯眯地朝憨娃儿道:“恭喜憨哥儿得了好差事,这差事要是办得好,说不定呀,又能吃到你整天念叨着的猪头肉啦!”然后也不等憨娃儿答话,就转身小跑着去追李从云去了。   憨娃儿本来还有些发愣,琢磨着五郎君又不是跟自己一样的马夫之子,骑术这东西,会了也就行了,要学那么好做什么?不过这时一听赵颖儿的话,立刻流了满嘴哈喇子,心说:管他呢,郎君要学咱的骑术,那是看得起咱,何况还有猪头肉!到时候给老爹带去,爷俩再弄点小酒喝着,那小日子过得才叫舒坦!   书房中,李曜挨着一只火盆不断地来回踱着方步,石炭的红焰映得他的脸庞仿佛涨血一般,他此刻脚下布袜虽厚,但脱了鞋子踏在木地板上还是会有些寒意,只能离火盆近点。   如今还是唐末,椅凳虽然已经开始流行,但仅仅限于高官贵族的上流社会,而且即便在上流社会,也只男子可以坐椅,女子垂腿坐椅被认为是很不端庄的。代州李家虽家资殷实,也只是在中堂会客之地布置了时下流行的交椅,而李曜这个庶子自然没有享受椅子的机会,他的书房还是老式布置:书案横置,席地而坐。   “穿越了,真的穿越了!”李行云脸上的表情很是怪异。看不出是悲是喜。   “唉!穿了就穿了吧,反正生无可恋,新买的房子才小半年,居然小小一个4.9级地震就全垮了,一家人全死在自己眼前……我本来也要死,却居然……穿越了?不过这老天爷到底是看我不爽,咱这穿越还真不能跟人家比啊!你说我姓李的穿越唐末,就算还得是个姓李的,那穿成李克用或者李存勖多好?好吧,就算这爷俩的李姓是赐姓,算不得数,那……那穿成大唐皇帝也好啊,虽然天下大乱,眼看唐祚将尽,可李晔好歹也能干个十几年皇帝,每天听人叫‘陛下’,高呼‘万岁’,自称曰‘朕’啊!那该多威风!再说,换了我做皇帝,还指不定能力挽狂澜于即倒,中兴大唐呢!嗯……今年是大顺元年,那就是公元890年,最起码今年昭宗要干的那件蠢事,换了我来,就肯定不会干嘛!就凭现在唐廷的那一打就散的神策军,脑子进水才来招惹李克用的沙陀精骑啊!”   “罢罢罢,既然老天爷小气,只肯给我安排这么一个小商贾家的小庶子身份,想来也没打算让我改变什么历史了,那……就想点办法活得好一点罢!”   “代州……代州这儿好像没怎么遭兵灾吧?不对,不对……好像被契丹打过?……该死,当年编历史教材的那群猪猡,怎么不把残唐五代这一块儿多写一点,写仔细一点!代州到底遭没遭过兵灾啊?”   “不成不成,代州好像靠不住,最好是能跑去南方,南方兵灾少,应该比较安全……只是,跑这么远,难度好像有点大?要不然退一步,就去太原好了,那是李克用的老巢,虽然后来也有几次陷入危险的时候,但总算没有陷落过,只要在太原混出一点家产,自己就不是那种随时可能被拉去当兵的可怜虫了,那应该还是比较安全的……”   “不过要去太原,这事情也不是那么好操作的,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才行。再说,代州有警应该不是眼下这几年的事,暂时还不必过于着急……嗯,眼下关键是要先在家里站稳脚跟,必须要有一定的地位,最起码要混到让便宜老爹觉得我能独当一面,去太原才会有希望。像李曜以前那副德行,整个就是一老黄牛,这种人守业尚可,创业基本没戏,我要是李衎,就绝不会派他去太原开展什么业务……那么,我首先就得改变形象才行,等老黄牛摇身一变成了麒麟儿,那个时候再请命出去独当一面,才算有点资本、有点希望。”   “好吧,既然如此,从今以后,就没有李行云这个人了,我就是代州李曜、李正阳!”   “只是,这要在家里站稳脚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我也算天生点背,穿成个庶子,按照大唐律,继承家业算是没有希望的了,只能表现得好点,争取老爹看重,委以方面重任,这才可行……嗯,现在我负责打理铁坊,不过之前李曜的管理能力太差,说是‘主铁坊事’,其实只是个‘实习’,真正遇到关键的事情还是由铁坊的三大管事商议,最后交由老爹亲自决断,我根本插不上嘴,这个情况必须改变。”   “那该从哪里入手呢?”李曜站定下来,看着盆中煤火,忽然眼前一亮:“李曜这段日子一直琢磨改进炼铁的方法,我不如就从这方面着手!想当初搞‘大炼钢’,爷爷和老爸他们也是参加了的,那些炼钢的土法虽然相对于现代炼钢法而言是简陋无比,但却是古代土法炼钢的集大成者,我小时候不也看过爷爷这个‘臭老九’写下的炼钢心得吗?这东西在穿越前一点作用没有,看了也是纯属打发时间,可在如今,那可是救命的绝招啊!”   说干就干,李曜立刻起身走到书案边铺纸研墨,思索半响,刚要动笔,发现自己习惯性打算从左往右写,忙不迭换个姿势,按照从右往左、从上往下的方式去写。   李行云小时候,他老爸由于觉得自己字写得丑,想让儿子把这个遗憾给他补上,是以李行云从小就被逼着练习毛笔字,而且所学较杂,什么颜体、欧体、柳体就不必说了,甚至连隶书都有练习过,所以用起毛笔来也不算手生。这一点倒是比大多数穿越者有优势。   只不过简体变繁体还是有点麻烦,当初练字的时候虽然也是写繁体,可那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如今让他拿着繁体写成的东西来读,他可以读得出来,可是让他自己动来手写就有些困难。   李曜断断续续写了不知道多久,又画了几幅鬼画桃符一般的分解示意图,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正有些疑惑,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传来赵颖儿的声音:“郎君,阿郎和阿娘来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另一个听在耳朵里十分熟悉的女声响起:“曜儿!”   李曜知道这声音的主人就是自己现在的生母杨氏,立即一抬头,就看见一个身穿深红色高腰襦裙,外罩白色狐裘大氅的女人正掩饰不住关切地朝这边匆匆走来。这女人年纪不算很大,虽然李曜知道自己母亲今年应该三十有七,但眼前的杨氏看起来却只是三十出头的样子,而且她五官精致,气质端庄,又让人更有再小两三岁的错觉。   她一进门就忍不住抢先了一步,以至于一个四十多岁、穿着貂裘大氅的中年人落到她身后一点。   李曜知道此人必然就是自己的便宜老爹李衎,不由得朝他看去,只见此人国字型脸,剑眉微扬,目光炯炯,唇上两撇胡须修剪得宜,下颌更是美髯飘飘,当真是好一个古代美男子!若是有大叔控在此,非要激动得惊声尖叫不可。   李曜立刻起身,拱手弯腰一揖,口中道:“儿子见过父亲、母亲,双亲归家,儿子未克远迎,实在失礼,请父亲责罚。”   杨氏见儿子举止得体,才猛地醒悟到自己抢在了夫君身前,立刻微微侧身,做出以李衎为主的姿态来,身子也暗暗往后一挪,与李衎相若,心中却不禁想:“曜儿果然有些不同了,竟然知道这样提醒我不可逾礼?”她下意识又朝李曜看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本来就是李曜,她自然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   李衎面色本来颇为沉肃,这时见李曜知礼,才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抬手道:“五郎,你身上有伤,就不必多礼了,过来让为父和你娘亲看看……如今伤势如何?”   李曜心中松了口气,站直身子走上前两步,垂手道:“劳父亲挂心,儿子并无大碍,明日便可复工。”   杨氏本来心中担忧,现在见儿子果然没事,大是松了口气。   李衎看了儿子一眼,问:“初时传讯的下人说……说得那般严重,现在居然一点事情都没有了?你可不要讳疾忌医,日后若是落下甚病根子,可就追悔莫及了。”   李曜故意露出感激的神色,道:“父亲说得是,然则大夫方才看过,言说确无大碍。至于之前,大夫说,想是一时砸中脑袋,假死而已,既然清醒,便是无妨了。”   李衎打量了他一下,点点头:“嗯,那便最好。”他扫视一眼李曜房中,见他书案上铺着纸笔,房中又有一股松墨香味,便问道:“在写什么?”   “哦,儿子最近一些时日一直在考虑改进炼铁之法,托父亲洪福,今日总算有了几点心得,是以做些记录,以备后忘。”   “哦……”李衎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一点,朝李曜微微点头:“好,你有此心,殊为可嘉。然则炼铁之法,自北齐綦毋怀文以灌钢法炼成宿铁刀之后,改进便已不多,料来已是人间巅峰。我代州李氏深悉灌钢法之精髓,所造铁器兵刃,俱是上上之选,早已扬名河东,依为父看,你便不必在这上面白费力气了。”   李曜微微蹙眉,正犹豫是不是要反驳,便听见李衎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如今你既无碍,便随我去中堂,此番我到晋阳,本是为了广交人脉,却不想……如今我李家有一桩大麻烦,正跟你们铁坊有关。而你……毕竟是铁坊主事,虽然无甚经验,但过来听听为父和管事们的商议,多少总有些益处。”   李曜心中一动,面色却是不变,恭恭敬敬回答:“是,父亲。”   李衎说完,转身便走,李曜看了母亲一眼,跟着就要过去,走到她身边时,却听她轻声提醒道:“多听,慎言。”   李曜朝她望去,却见她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身朝后院走了。李曜心中一动,又装出那副稳重谨慎的模样,匆匆跟上李衎的脚步。   李衎和李曜父子二人走到中堂时,铁坊三大管事已然到了。显然,李衎在没有进家门之前就已经派人通知了他们过来。   为首一人年过五旬,身子精瘦,微微有些驼背,颇为显老,李曜知道他就是铁坊大管事,名叫赵三平。   他左侧的一人,四十多岁,身体高壮,目光中似乎隐有凶悍之气,乃是二管事韩巨。   右侧一人年纪最轻,约莫只有三十五六,衣饰与前二者大异,竟是一副文士装扮,人也长得清癯高瘦,气度颇佳,那模样不像铁坊贱籍之人,倒似读书人一般,这人便是李记铁坊三管事徐文溥。   这三人见李衎父子进来,立即躬身见礼:“见过阿郎、五郎君。”   李曜面带微笑朝他们点点头,算是还礼。李衎则只是摆摆手,就径直到交椅上坐下,李曜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记忆”,知道这时候没自己坐下的份,便老老实实到李衎身边站好。   李衎这才沉声开口,问道:“三平,铁坊如今开工几成?”   赵三平躬身答道:“回阿郎话,如今铁坊开工约七成上下。”   李衎又问:“回家过年的工匠,如今可已复工了?”   “都已复工,只是眼下活还不多,前日小人打算接下州府一桩铁犁生意,今岁州府劝农,大约需要三百多具,正可以使工匠不会闲置。不过五郎君说阿郎不日便归,不如请阿郎回来再做决断……”   “推了。”李衎断然道:“如今哪里还有多余的工匠?你们可知,此去晋阳,我李家得了一笔大买卖,却是摊上了一桩大麻烦?”   赵三平面色讶然,二管事韩巨问道:“阿郎,既是大买卖,又怎么会是麻烦?”三管事徐文溥微微蹙眉,却未开口。   这时有丫鬟端来茶水,李衎小饮一口,沉声道:“尔等听真,若是……尽我李记铁坊之能,打造三千把战刀,十万颗箭头,需要多少时日?”   赵三平很是吃了一惊:“如此巨数?这……箭头要的虽多,然则制造较为容易,这十万颗箭头,可以让学徒来造,如此我们铁坊可以在三到四个月内完工。只是这战刀却不好办,如今铁坊之中,能打造合格战刀的熟练工匠只合十九人,而战刀之制造,其工序繁杂,非熟练工匠而不能为,每一位工匠日均能制成一把便已难得,如此算来,制成三千柄战刀,即便全力开工,至少也需半年光景。”   “太慢了,太慢了!”李衎面色阴沉,恨恨地道:“蕃汉马步军都指挥使李存信已经说了,这批战刀和箭头,必须在三月之前运抵晋阳,逾期……以违抗军令论罪!”   三位管事同时大吃一惊,赵三平又惊又急:“阿郎,今日便已正月二十,若要三月前送到晋阳,便只有不到四十日,而从代州至晋阳,足有三百多里路,我等运送军械而去,这路上便要至少六天……而准备材料,只怕三天尚且不够!这般算来,制造这批战刀和箭头的时间就只有一个月!如此万不可能!”   韩巨粗着嗓门:“阿郎,这活儿咱们接不下!就算工匠学徒们日夜不停,也不可能赶出这样的工来!”   徐文溥深皱着眉头,迟疑道:“阿郎,这李存信乃是蕃汉马步军都指挥使,实乃位高权重之人,而这制造战刀、箭头之事,理当由节帅府下之利器坊掌管……以李指挥之权势地位,该不会兼任利器坊主簿吧?这可只是从八品的小官呐……”   李衎面带愠怒,恨声道:“他自然位高权重!我此去晋阳,好容易得入给事帐中李存孝宅府……这李存孝本是我代州飞狐人,既是同乡,自是值得交往之人,何况他又勇武绝伦,深受节帅器重,是以我便倾心相交。哪知……唉,那李存信偏偏与他早有嫌隙,得知我的身份之后,突然传下这道将令……军械事虽不归他管,可他身居要职,领掌大权,得信于节帅,他亲自为这等小事下令,自不会有人多嘴。后来还是存孝给事私下告知于我,说不久之后节帅恐要用兵,是以此事他也为难,只能是爱莫能助了……唉!此番我李家只怕大难临头了……”   李曜一听,顿时明白过来,他还知道李克用的确很快就要用兵,甚至还知道李克用的目标就是云州防御使郝连铎。   李衎的话说得这么明白,三位管事都知道此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而此事又根本不可能办成,都是心下冰凉,违抗军令……论罪当斩啊!何况还牵扯到节帅出兵这等大事,一个不慎,满门抄斩都不是稀奇!中堂之中顿时愁云惨淡,一主三仆同时缄口。   李曜仔细看了看李衎和三位管事,见他们的确是愁容满面,不像是能想出什么主意来的样子,目光不禁闪动了一下,微微沉吟,忽然开口:“父亲,此事……也未必不能办成。”      第004章 五郎大才   李曜此言一出,李衎自然无比意外,喜色一闪,却又立刻沉下脸来:“五郎,兹事体大,休要胡说!方才三平说得仔细,你岂不闻?那李存信实是故意与我为难,才定下这般苛刻的交货标准!你于铁坊之事莫非能熟过三平去,焉敢胡言乱语?便是新招工匠也来不及了!何况那制造战刀、箭矢皆须仰仗工匠之熟手,如今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招人?”   李曜微微侧目望去,只见赵三平双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李衎批评自己这个五郎君一般。韩巨则面露不屑之色,好似心中鄙夷藏都藏不住,李曜心知肚明,知道此人平时对他就颇为瞧不上眼,有这等反应倒也不为奇怪。徐文溥却正好朝自己看来,目光又似疑惑,又似好奇,但更多的似乎还是不信。   “父亲,如此说来,眼下已是死局,既是如此,孩儿想问赵大管事几句话。”李曜不慌不忙地道。   李衎深深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问吧。”   李曜露出笑容,朝赵三平拱一拱手,问道:“赵大管事,你负责铁坊已逾十年,我李记铁坊诸多事务,事无巨细,你都了如指掌。而我主事铁坊时日尚短,许多细务,远不及你知道得清楚……眼下我李家已入绝境,曜虽驽钝,毕竟为李家一员,自当为李家尽心竭力,为父亲尽孝分忧……是故有几桩疑问想请教大管事,还请大管事如实告知。”   赵三平连忙拱手,道:“不敢,不敢,五郎君切莫折杀老奴了,但请相询,老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曜面色不变,依旧面带微笑:“甚好,如此便首先请教大管事:大管事方才说我铁坊之中能够制造战刀的熟练匠人只得十九人,如此是否可以理解为,在制造战刀的全部流程之中,最为困难的部分,便只有这十九位大师傅才能完成,然否?”李曜说完,心头暗道:这古人说话实在不爽,我又不大习惯,说得这么半文不白的,也不知道赵三平听懂了没?   不意赵三平还真听懂了,他想了想,点头道:“正是。”   “如此便要请教,究竟是哪些部分最为困难,只能由这十九位大师傅才能完成?”   这句话直白浅显,赵三平自然听得懂,但是他并不理解李曜问这番话的意思,只是见李衎并没有出言阻止的意思,便也表现得恭恭敬敬:“回五郎君的话,若说最困难的,当属控火与淬火。控火便是掌握炉温,炉温若是不准,炼出的铁块要么太脆、要么太软,不可制造成刀;淬火若不熟练,原本锋利坚韧的战刀便可能制成凡刀,威力大减,无法通过利器坊的查验。”   李曜点点头,又问:“然则控火与淬火,又复谁难?”   赵三平心下越奇,李曜这位五郎君对于制造刀剑本身就比较在行,这些事情他自己就知道,何必一定要问我?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定要相较,则仍属淬火更难。须知控火虽难,然则若有大师傅倾心而教,聪慧之徒实可速成,而淬火则不然,乃须精熟技艺,分毫不可有误,倘是生手,实难把握。”   “大管事,如此我且做一假设:倘使这十九位大师傅每日不务别项,只管淬火,则彼等一日可淬火战刀几何?”   赵三平不禁一愣,迟疑道:“淬火之难,难在技艺,而非难在劳力。倘使如五郎君所言这般,彼等只管淬火,不论其他,则可成之数自当倍增,每人每日淬火百把亦不算难为……然则何来许多半成铁刃供其淬之?”   李曜却不直接回答,只是笑笑,说:“甚好,然则其他工序,譬如那反复锻打最为耗时,我铁坊学徒可有能胜任者?若有,其数几何?”   赵三平蹙眉沉吟一下,答道:“锻打,乃是铁坊学徒基本功之一,彼等进我铁坊而为学徒,首先便学鼓风烧火,以练力气;其次便学锻打,以练技艺。若只说胜任锻打一条,至少可得百人,另去岁新来者,亦有十余小徒,计时已足半载,如今也当胜任有余,这般算来,我铁坊之中,约莫有百二十人可以胜任锻打。”   “甚好,如此我再有一问……”   然后李曜又细细问了许多,几乎是把制刀的全部流程分开来问。他问得仔细,但赵三平等人却是越来越糊涂,直到李曜最后一个问题问完,然后陷入沉思,他们还没弄明白李曜的意思。   李衎也有些糊涂了,他感觉五郎的问题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完全没个准信,正觉不耐,打算挥手让他退下之时,李曜却突然开了口:“父亲,如今并非农忙时节,我家田庄里的那些佃户、长工们现在可还清闲?不知可否调拨一两百劳力与我?”   李衎一句“你先下去”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迟疑道:“劳力?你待如何?须知铁坊之事,所重者技艺,非是寻常庄稼汉所能代。”   “呵呵,父亲莫急,且听孩儿细细道来:方才大管事有言,百二十人锻打,恰可供出十九位大师傅淬火所需之铁片数,然则若此百二十人皆去锻打,则鼓风烧火之人便有所缺。鼓风烧火,所需技艺甚少,所重者在乎是否有力,虽也有火候掌控之法,却可遣监工五人控之,是此足以监控指导铁坊全部坩炉之火候无误……”李曜微微一顿,目光炯炯:“如此一来,只须调拨八十劳力,便足以让全部坩炉不断鼓风烧火,进行冶炼,而因有监工督导,亦不会出现控火不准之失。”   李衎皱着眉头:“那便如何?彼等之能,便也只是烧烧火罢了……再者,彼等烧火,则工匠学徒要来作甚?”   李曜笑起来:“工匠学徒之事务,方才孩儿不是已经讲明?新来劳力烧火,学徒锻打,工匠只管安心淬火。如此一来,三等人众,各安其职,各能胜任。尤其彼等人众皆专务一事,势必熟能生巧,非但越做越精,而且越做越快。”   李衎和三位管事同时愕然,他们都不是蠢人,李曜说得这么清楚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若真是这样安排,只怕……只怕一天制造一百多把战刀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徐文溥这时忽然插嘴问道:“五郎君此法,当真是想前人所未想,实是高妙之极!文溥佩服之至,只是五郎君方才向阿郎索要者,足有一两百劳力,如此却只安排了八十人,则其余众……啊,自然,想来郎君必是早有安排的了?”   徐文溥这话问得正是时候,李衎刚才想明白了李曜的安排之妙,然后也意识到还有空余劳力没有得到安排,于是也朝李曜看来。   李曜微微一笑:“知我者,文溥先生也,这其余众人,我确有安置。”他转头朝李衎道:“父亲,孩儿自承庭训,主事铁坊以来,于铁坊诸多事务皆曾细细思量,偶有一得之愚,要请父亲指点。”   “但说无妨。”   “是,父亲。此事咋一看来,实不显眼,往往为人忽略,然孩儿仔细筹算之后,方惊觉此事于铁坊之效率影响极大,不可不察。”   李衎心中好奇,说道:“你且说来。”   “孩儿初至铁坊,即承母亲慈训,曰‘多看多思’。淳淳教导,孩儿不敢轻忽或忘,每至铁坊,于诸多细务详加观摩体会,其中有一事,为孩儿所异,便是见我铁坊所需炼铁之材,诸如铁矿、木炭等,运抵之后,皆随意堆置于仓,每到用时,大匠则命学徒搬取……孩儿思量许久,窃以为此等做法极为不妥。”   李衎心中更加好奇,这又有什么不妥了?但他还没问出声来,一边的韩巨却忍不住了,说道:“这有什么不妥?难道大师傅们派自己带的徒弟做点事也不行?须知铁坊成败,很大程度上便决定于大师傅们的技艺高低……这些大师傅们可是铁坊的宝贝,这点权利总该是有的,总不能要用矿用炭的时候,还让大师傅亲自去搬吧?五郎君这话,俺老韩着实不能苟同。”   李曜似乎没听见他话里的鄙夷和不满,只是笑笑,说道:“韩二管事深明技艺,对大师傅们关爱有加,实乃铁坊幸事……如此搬运之事,若要让大师傅们亲自为之,自然更加不妥。”   韩巨皱起眉头:“那五郎君何以有此一说?”   徐文溥却明白过来:“五郎君之意,莫非是让那些劳力来做这些搬运的活计?如此自然是可行,然则……似乎也不算何等大事吧?”   李曜哈哈一笑:“徐管事素称铁坊智囊,岂能没有看出其中关键,莫非故意与我说笑?”   徐文溥面色微微一红,但却并未不懂装懂,坦然道:“惭愧,惭愧,五郎君大才,文溥确实没能看出其中关碍。”   李曜呵呵一笑道:“既是如此,也罢,我便把此事分说一二。先前我便说了,此事看起来只是一桩小事,然则细节决定成败,此事其实关系甚大,若能妥善解决,必为我铁坊效率之提升有莫大好处……细究其中缘由,则此事可一分为二,一曰‘物流’,二曰‘仓管’……”   ------------------------------   “今日才知什么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五郎君平日沉默寡言,却不想胸中自有丘壑,实乃大才。这区区仓库存储、物资调配之事,他竟能分析出这许多道理来!大管事,我以为五郎君所言极是,若是按照今日五郎君的处置来办,我等完成这次任务,当不为难。”   三位管事议事结束,刚出大门,徐文溥就忍不住赞了出来。他在铁坊一贯有智囊之称,可面对今日之事也是束手无策,却不料平日里唯唯诺诺毫无建树的五郎君居然深藏不露,竟能想到那个什么“流水线生产”,把各个制造步骤分开来,按照工匠、学徒的技术能力分别安排其工作。如此一来,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最大的优势,而且只做一样的话,显然会做得更加熟练,其效率肯定会大幅提升,这是毋庸置疑的。   赵三平听了,也很是感慨,重重点头:“是啊,今个五郎君这番见解,当真是绝妙高论,说句犯忌的话,当初阿郎让五郎君来铁坊主事,我还觉得有些不妥,如今看来,还是阿郎英明啊。”   徐文溥点头称是,韩巨却有些不服气,说道:“我就没看出来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做事的还不是那些人?我还就不信了,叫他这么一改,原先要干半年的活儿,现在一个月就能做完?”   赵三平似乎性子随和,听了也只是呵呵一笑,并未答话。徐文溥则微微扬眉:“韩大兄若是不信,小弟也无甚可说,只好等一个月后,一切自见分晓。”   赵三平一听,怕他们拌嘴,插话打断道:“阿郎既然交代我三人立即去铁坊把五郎君吩咐的事情布置安排,那就不要在这里争论了,俺们代州李家,一切以阿郎的意思为准,阿郎认定五郎君的办法能成,那我老赵头就相信,这事儿能成!就这么着吧,大家赶紧办事,不要耽误阿郎的大事……这雪大风大的,大家也都不容易,一会儿事情办妥了,我请你们去一醉楼,上好的杏花坞竹叶青伺候……”   一说到一醉楼,韩巨和徐文溥果然忘了争执,都笑起来。韩巨嘿嘿笑道:“杏花坞的酒是好酒,不过我老韩对竹叶青那种‘文人酒’不感兴趣,倒是喜欢那大补元气、健脾益肾的杏花坞羊羔酒,不知赵老哥你……”   “好说,好说,管够,管够!”赵三平笑得脸上都起了褶子,语气倒是畅快。   徐文溥摇头晃脑,道:“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杏花坞三大名酒,竹叶青、杏仁露、羊羔酒,竹叶青可是排名第一的贡酒,最好不过了。说来咱们也是运气好,生在河东,节帅又是好酒之人,是以这三大名酒除了上贡之外,真正剩下的佳酿,大多都在咱们河东散发,外地那些呀,十之七八都是下品抑或仿冒,难得赵老哥今日肯破费一笔,文溥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哈哈!”   赵三平满脸笑容:“俺是李家老奴,能看见五郎君今日临危不乱,奇谋迭出,心里欢喜得很呐!破费一次,就当庆祝,又有何妨?”   韩巨和徐文溥知道这赵三平对李衎阿郎忠诚无比,加之他又没有子嗣,对老李家的三个孩儿,颇有对待自己孩儿的意思,时时刻刻为他们打算。这种典型的老奴心态,他们二人倒是很能理解的。   --------------------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李宅后院中,杨氏站在一棵梅树前,看着面前自信满满的孩儿,有些担忧的问:“曜儿,你这办法,当真管用吗?”   “娘亲宽心,这套办法孩儿已经反复推敲过,原本是想继续完善之后再向父亲禀明,然则如今既然出了这档子事,也只好提前拿出来,虽然还有些地方未臻完美,但渡过此次危机应当不成问题。”   杨氏怔怔看了孩儿一眼,总觉得孩儿跟以往有些不同,可这种不同,只是一种气质上的差别,她又哪里能真正看出眼前的这个曜儿,已经不是她真正的孩儿了。   终于,杨氏还是点了点头:“你有信心,这自然是好的,你是实诚之人,为娘相信你不会拿这样的大事来作戏耍,只是我这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托底……就是这般简简单单地把工序分开,这干活的进度就能提高五倍有余?这……这当真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曜心道:“五倍?五倍算什么?知道福特阿郎创造性地使用流水线生产之后,福特当年的产量增加了多少不?人家翻了四千多倍!当然,汽车的零部件太多,手工制造和流水线制造差别大一点也正常,而这制造战刀虽然在现在这个时代也算是工序复杂的工作,但跟制造汽车相比,还是没有可比性。不过即便如此,提高区区五倍生产率,那也真不算什么太难的事。”   心中虽然这么想,但这话当然不可能明说,只好岔开话题:“娘,孩儿听父亲的意思,似是这次咱家跟李存孝李给事搭上了关系?”唐朝对官员,没有称呼“某大人”的习惯,“大人”在唐朝特指父母,尤以父亲为主,所以称呼某官员的时候,通常是姓加官职简称或者姓加勋、爵简称。李存孝此时是河东节度使府给事帐中,因此李曜称之为李给事。   杨氏立即面现忧色:“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也正因着这件事,咱们才得罪了那李存信。张污落(李存信本名)这个回鹘人,据说一贯小肚鸡肠,历来看不惯李给事英勇善战,他们两人之间早有龃龉,今次你爹跟李给事走得太近,张污落便心存嫉恨,就为了这么点事,他便要置我家于死地,足见其心狠手辣。唉……你那法子就算有用,咱们能躲过这一回,下一回却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了。”   李曜微微扬眉,问道:“听说李给事善使大槊和笔燕檛,不知是真是假?”   杨氏摇头道:“这个为娘就不甚知晓了,你问来做甚?”   李曜思索着道:“李给事虽然善战,但跟随节帅的时间毕竟比不得张污落,而且张污落通晓诸夷之语,又素有知韬略美名……须知节帅麾下猛将如云,缺的就是善谋之人,是以眼下看来,节帅对张污落的器重,只恐还要更甚于李给事。然则李给事既是我代州飞狐人,父亲又已经搭上了他的关系,我们也只能好好利用这个关系。孩儿以为,李给事虽然在节帅军中地位比张污落略低,但他毕竟是我河东军第一勇将,又为节帅螟蛉,他若是铁了心要保我们李家,就算是张污落,也得掂量掂量。如此说来,倘使果真到了那般地步,只怕张污落便未必会再动咱们了,须知他虽骄横,却不会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为我们区区一个代州李家与李给事完全撕破脸……我料他必不会做这等蠢事。”   杨氏面现惊讶:“你,你也是这般判断?”   李曜奇道:“还有谁这么想了?”   杨氏见他面色自然,收起惊讶之色,笑了笑:“你父亲也是这般说法。你方才过来之前,他还与我说道,那李给事乃是性情中人,此番他救我们不得,心中必有愧意,而我们若是竟能只凭自己的能力就度过此次危机,李给事定会对我们代州李家另眼相看,今后咱们在李给事心中的分量,便又重了三分。”   李曜这才恍然,想想也是,李衎能白手起家打拼出这份家业,自然不是糊涂蛋,能想到这一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杨氏却又继续问道:“可这与你问及李给事善使何种兵器,却有何干?……莫非,你想给他制造新的兵器?这只怕难了,像他那样的大将,手中兵器必然都是使惯了的上品利器,再者说,咱们李家对制造马槊可不在行。”   李家不擅长制槊,这个李曜自然清楚。马槊可不是歩槊,这兵器不仅造价高昂,而且费时极长,一把马槊制造成功,至少需要三年,历来就是世家将领才能用得起的高档产品。马槊跟歩槊的差距,就如同劳斯莱斯和自行车之间的差距一样。当然,正如同堵车的时候,劳斯莱斯还不如自行车好用一样,马槊这兵器限制也不少,由于太长,下马之后是不可能用马槊来作步战的。反过来也可以说,善使马槊之人,必然是高明骑将。   李曜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当下回答道:“寻常马槊,咱们是不大在行,不过孩儿听说李给事天生神力,每战必备双马双槊……所以孩儿打算为他特制一把精钢长槊。”      第005章 今非昔比   为李存孝打造一把精钢长槊这个话,李曜并不是说着玩的。他对马槊有一定了解,这种骑战兵器不像后世拍武打戏用的那种白蜡杆长枪,对于枪身韧性要求并不高,关键在于硬度要高,重量分配要均衡。   硬度不用多说,重量分配均衡主要是指骑士在马上手提马槊之时前后须得均重,不必在控制马槊平衡上浪费力量,所以若是以精钢制成马槊,必然可以达到要求。   精钢打造的马槊必然过重,非是寻常武将所能施展,不过李存孝在后世一贯被尊为五代第一猛将,力大无穷,以他的力量来施展,想来当可无碍。而且按照他作战喜欢配备两把马槊来看,他的力气极有可能已经达到了一个令人恐怖的境界,以至于马槊那等强度的兵器都很可能在战场上被他打坏,那么如果能给他特制一把精钢马槊,想来他应该是相当高兴的。   对于武将来说,除了自身武力,在战场上拼杀最关键的就是三样:兵器、马匹、盔甲。李克用麾下最精锐的便是沙陀精骑,代州李家不可能找到更好的战马来送给李存孝;而盔甲的制造技艺大多是祖传,不仅结构复杂精密,代州李家并没有这方面的人才,而且也无法取得官府关防,按律是不能制造的。   这后一点李曜知道原因,他们李家有利器署和州府关防,可以制造兵器,那么按照相应的规定,就不可能再得到制造盔甲的关防,这自然是防止私蓄家兵、意图不轨。不过在事实上,巢贼过后,天下纷乱,如今许多地方豪强或多或少都有些家兵,是以这种防备的效果如何,也就只有天知道了。   那么代州李家要想准备一件能博李存孝欢心的东西,就只能在兵器上想办法——精钢马槊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李曜心里清楚,李存孝其实并非一个很好的奥援,因为按照“历史”的发展,这位猛将兄三年后就会因为李存信的谗言而不敢留在河东,因而谋求自立,割据邢洺二州反出河东,最终被李克用平定,一代无敌勇将,竟然落得个五马分尸的凄凉下场……总而言之,李曜对李存孝的态度就是:此人目前暂可引为奥援,但今后却要逐渐疏离,以免被牵连进谋叛大案。至于劝说李存孝,李曜自问没那个资格,别说根本不认识,便是认识也是白搭,更何况如今才大顺元年,李存孝显然毫无反意,这话又从何说起?   “钢槊……”杨氏想了想,最后摇摇头:“这些事为娘不懂,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孩儿知道了。”李曜垂手应命。   “不过曜儿,你今天的表现,的确让为娘的很是好奇……”杨氏说着,偏过头紧盯着李曜的双眼。   李曜心道:眼神威慑?这我可不怕,咱从几岁锻炼到二十几岁,历经十几年久经考验,想当初,任凭老师怎么挤眉弄眼,咱还不是该睡觉照样睡觉,该看小说照样看小说,该传纸条照样传纸条……   “孩儿也觉得奇怪,彼时被砸之后,孩儿隐约间仿佛身处云端,正头疼欲裂,却有一位穿着七彩霞衣的仙女,脚踏一朵五彩祥云忽然出现……她看了孩儿一眼,蹙眉问:‘事未毕,何故擅归?’孩儿自是不知她何出此言,待要开口相询,却竟发不出声音。而后,她便挥手从袖中射出一道华光,那华光包住了孩儿的脑袋,再后来……再后来孩儿就醒过来了。醒来之后,本也未曾觉得有甚古怪,只是以前许多想不明白的事竟然一想就通……”   杨氏听着,慢慢地眼睛越睁越大。她还是把李曜当作自己儿子的,而在她看来,她的曜儿从来不会骗她,再加上李曜这番话说得煞有介事,目光中还隐隐带着一些疑惑,就仿佛他自己也不肯定似的,这就更让杨氏相信儿子说的是真的了。   “你,你是说,你遇到天上的仙子了?”杨氏话里隐隐带着些颤音。   李曜却茫然摇头:“孩儿不知……许是,许是孩儿当时伤了脑袋,迷糊了吧?”   “不!不会!”杨氏忽然坚决起来:“如果只是迷糊了,怎么会一醒来就……就聪明了这么多?”   李曜见她信了,心里嘿嘿一笑:那是,咱现在是一个脑袋里装了两个脑袋的货,其中一个还是一千多年后的先进大脑,能不聪明么?古人毕竟是古人,这种神仙之说,他们竟是深信不疑。   杨氏面色激动,来回踱了几步,喜道:“此事你可曾告诉你父亲?”   “未曾。”   “为何不说?这正是天大的喜事啊!”   李曜轻声道:“娘,孩儿并非嫡子,此事……只怕还是不说的好。”   杨氏一怔,眼中的欣喜逐渐隐去,半晌才默然点了点头,叹道:“你能顾虑到这点,很好,只是你……罢了,罢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为娘倦了,你也自去歇了吧。”   “是,娘。”   李曜走后,杨氏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深深一叹,转身看着雪中的寒梅,落寞的眸子中闪烁出一丝光芒。   ------------------------------   李曜走进自己的小院,来到虚掩的房门边,便听见里面似乎正有人收拾东西。他推门一看,却见赵颖儿正在他的书案便整理笔墨纸砚,火盆里似乎又添了些石炭,烧得更旺了,屋子里暖融融的,丝毫不像外面那般寒冷。   赵颖儿听见房门推开的声音,抬头一看,见是李曜,立即露出甜甜地笑容:“郎君。”   “不是让你歇了吗?怎的又来忙了,这些稿件我自己便能收拾的。”李曜一边说着,一边脱了鞋走进房间,跪坐在火盆旁边伸出双手烤火。   赵颖儿立即走过来,站到李曜背后,轻攥着小拳头在他两肩上敲着,嘴里却笑道:“郎君说笑呢,郎君没休息,颖儿怎么能休息?”   李曜没防备她过来是敲背,被她一敲,身子下意识绷紧了一下,然后才发觉她只是习惯性地过来给自己敲背,这才放松下来,苦笑道:“我有手有脚的,你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自个累着自个,以后我写写画画的这些东西,你等我自己收拾就成了……怎么了?那要不你给我研墨就好了。”   原来李曜说着,忽然发现赵颖儿的手慢了下来,不禁有些奇怪,以为自己不要她做事反而让她伤心,连忙转头一看,却看见这小丫头脸色微微有些涨红,倒像是有些尴尬害羞一样,一愣之下才知道自己这句话让小姑娘想岔了,坏就坏在那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李曜干咳一声,下意识看了看小姑娘的胸脯。因为火盆烧得很旺,小姑娘早已把那小棉袄脱掉,现在里头穿的是一件浅花褙子。褙子是唐朝中期出现的服饰,是由半臂发展而来的对襟式衣衫,通常较薄,穿在其他衣服外面。赵颖儿身材纤细,这件褙子又比较薄,立时便让李曜看见她胸前还真有两朵微微隆起的小蓓蕾。   李曜立即挪开眼珠,作胸襟坦荡状,干咳一声:“呃……那个,有茶水吗?”   赵颖儿也慌忙挪开眼,吃吃道:“有,有叻!”她如释重负地转身走道书案边,端起一具紫砂茶壶,往一只茶杯里倒了一杯茶水,一边用木质茶盘给李曜端来,一边说道:“我见郎君方才写的东西似乎尚未完成,以为郎君一会儿还要继续,就把茶具放在书案上了。”   李曜心道:这小姑娘倒是懂事细心,我十二岁的时候,还一门心思打电游呢,难怪古代女子十三岁嫁人的大有人在,还真是异常早熟,嗯……都开始发育了……咳!   他装模作样以文人逸士般优雅的姿势端起茶杯,大袖虚掩,小饮一口,却发觉这茶水似乎有点盐香味,不过除此之外,水温刚好,不烫不凉,而且入口清香盈颊,一股茶香仿佛直入心肺肚腑,竟让人觉得浑身一轻。虽然他对品茶全无研究,却也知道这茶叶应该很是不错。   李曜正在心中暗忖,既然一介庶子平时所饮之茶都有这等档次,看来代州李家虽然门楣不高,但家业的确不小。不过这还得感谢陆羽,否则现在这茶里只怕还得放些姜末甚至胡椒、酥油之类七七八八的佐料,那就真是大煞风景了。   这话可不是李曜胡思乱想,如果他现在穿越在玄宗开元年代之前的唐朝,而他有格外爱喝茶,每日无茶不欢的话,那么他在穿越之前只怕就要自带几大包茶。否则,除非他家里乃是高官贵族,不然平时几乎很难喝到茶。因为在此时,“茶”是一种很高贵很有文化很上档次的饮品,那路边小店明显档次太低,寻常人家肯定品味不够,日常都是不会准备这种东西的,要喝茶,就只能到寺庙里,或者某些南方来的高官贵人家中,才有机会品茗。   须知在唐玄宗时代以前,中国北方地区,不但街上的饮食店里不提供茶水,就是普通贵族官员家里,也不要指望谁家能动不动给来访的客人端杯茶上来,那么平民百姓就更别提了。至于为什么……我国人又不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以后就开始喝茶一直至今的。   可以这么说,假如李曜在穿越之前已经养成了天天喝茶的习惯,那么西汉之前的年代,他最好都别穿过去——穿过去要想喝口茶,那只能装病,求医生给开药方的时候把一味叫“茶”或者“荼”,又或者“茗”的树叶子加进去,然后让家人花大价钱去药铺买来这味药,自己煮来喝着过瘾。   倘若很想穿越到西汉,见识高冠巍峨的大汉,偏偏又要坚持每日喝茶,那他除非能在落地时找好坐标,准确降落在西汉的蜀中,也就是现代社会的四川省里。因为只有品味特别时尚的四川人民,才从西汉时代就开始全民饮茶了——但也仅限于此地。要是万一不幸,落点不准,穿到了别的地方,就只能跟群众一起嘲笑“你看那瓜娃子没事成天喝药做啥子?”   而要是想穿到南北朝,体会一下名士风流,那么落点范围倒是可以扩大到整个南方,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最好是投胎上层贵族社会,跟乌衣巷的王谢子孙们一起挥挥拂尘、喝喝茶水、谈谈理想、说说人生、论论境界。不然万一是个贫民出身,就算穿越者思路广,估计也得多奋斗很多年。   而如果一定要穿越到唐朝,又想见识见识天可汗李世民或者女皇武则天,甚至还想在帝都长安或者东都洛阳这种古代巨城里喝到茶,那就真有点技术上的难度了。由于隋、唐都是继承了北朝的政权和价值取向以及生活习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就是“胡化”比较严重,所以在初唐社会里,乳制品的普及程度远比茶类饮料高得多,去人家里讨一杯酸奶酪或者米酒,肯定比讨茶喝容易得多。   所以说,要想喝茶的话,要么去那些保持了传统南方生活习惯的江东华族家里,要么去寺院之中——僧人是普及饮茶习惯比较早的群体之一,理由未知,也许是因为茶水有兴奋作用,能帮助他们保持头脑清醒多念几卷经?   但是,问题依然没有完全解决,因为就算到寺庙里讨到了一杯茶水,李曜也不能确定他真能咽得下去。   为什么?因为在那茶水里面,除了茶叶之外,还可能有姜、葱、胡椒、大枣、苏桂、桔皮、薄荷、酥酪……甚至是牛羊猪肉的油脂。   就算他运气出离的好,那里面除了茶叶,其他东西全都没有,但是只要仰头喝上一口——很遗憾,这茶水百分之九十九是咸的,至少肯定是加了点盐的,要不然算什么煎茶嘛……后世中国人听说英国人喝茶要放糖放奶,一开始不也很震惊,然后觉得特别好笑么?   李曜如今能喝到茶,是多亏了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喝茶的习惯在中国大范围流行开来,从那之后,普通人家和饮食饭店大多都能供应茶水了。但是,终唐之世,很多人——甚至有说是大部分人——喝茶的时候,仍然习惯往茶里加入以上所说的种种佐料。   这个时代的神奇熬茶法,大致步骤是这样的:先拿茶叶,茶叶是用鲜叶蒸焙烘干加工出来的,有些可能是零散的叶状,但更多的却是紧压成饼状,比较类似于现代的生普洱饼,然后把茶叶掰碎了,上火烤……烤得又红又干,再捣碎了倒进瓷瓶里。接下来烧水,水开之前,往锅里加入上述种种佐料。水开之后,把茶叶末倒进水里,跟佐料一起煮,使劲煮,直到煮成一锅“茗粥”,这才倒出来分好杯,大家开喝。   作为现代人,李曜当然觉得这么着煮出来的茶水根本没法喝。而在此时的唐朝,也有一个人这么想,这个人的名字大名鼎鼎,他叫陆羽。这位中国历史上极有品位的一位先生站了出来,对着“茗粥”跺脚大骂:“你们这也叫喝茶?某来教尔等何谓品茗!”   茶圣陆羽所大力倡导的、高雅清新、有文化、有品味、被日本人学走部分且保留至今的正宗唐式煎茶法是这样的:   首先还是掰碎茶饼,丢在容器里上火炙烤,至少火力均匀地烤上两回,总之越干燥越好,据他说这样可以使茶味增厚。接着把烤好的茶叶趁热放进纸袋子里,防止香气外溢,放凉。然后把茶叶倒进专用的茶碾子里的,碾得越细越好。你要是碾成菱角那么大的碎屑,那可不成,至少要碾成细米状,如果你手工好,有耐心,能碾成松花粉状,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碾碎的茶屑,再倒进茶罗子,用罗筛一遍,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要细细的茶粉。等茶粉收好,就可以开始烧水了。陆茶圣认为,这个水也是有讲究的,山泉水煎茶最好,江河水较差,井水最差……自来水?抱歉这个不考虑。   接下来,你得用特制的风炉、上好的炭、专用的小锅釜来烧水。   品茗这个高端的艺术,烧水当然也有讲究,水面有鱼眼纹,微微发声的时候,叫做“初沸”,这时候你得加盐——李曜表示陆羽也过时了;锅边缘如涌泉连珠冒泡,这叫“二沸”了,这时候用瓢舀起一瓢水出来,放旁边备用。然后一边用竹具搅动锅里的沸水,一边往水中心撒茶粉……很快水又开了,那个汹涌澎湃,那个翻滚激荡。   于是把刚才那瓢水倒回锅里,压一压火头,别让茶粉迸到外头。等到“腾波鼓浪”的“三沸”一出现,这茶就算煎好了,赶紧离开火,别再继续煮了,端着锅往那些高贵典雅的青瓷白瓷茶碗里分倒吧。   分茶也有要诀,要诀在于把茶水上的浮沫(茶粉不是速溶咖啡粉,大部分在水里呈飘浮状的)艺术地倒进各个茶碗里,其最基本的要求要记得:厚薄均匀,看着舒服,高手甚至能把这些浮沫酙成各种图案各种造型来比试“斗茶”。最后要注意的是:煎一釜茶最多只能倒五碗,跟现在一样,限量版才值钱,这个请参考法拉利、保时捷。再多了就不够高贵冷艳,而是“饮牛饮骡的蠢物”了。   陆氏煎茶法“公开发行”以后,很快作为上流社会贵族人士玩高雅的标准之一,风行全国,传诸后世,福延东瀛,经久不衰,足以见得一流公司卖标准这个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所以如果要喝茶,千万注意,只能穿越在开元天宝之后——差不多也就是安史之乱以后,在民间虽然很可能依旧只有味道奇怪的八宝混炖茶,但是在皇室贵族或者豪商巨富家里,就可以享受正宗茶道伺候了。   李曜正在感慨自己出身的环境还算不错,至少不用和八宝茶,便听见赵颖儿问道:“郎君,这茶汤可还适口?”   李曜怕被她瞧出破绽,故意风轻云淡地道:“嗯,不错,颖儿的茶艺又有精进了。”   哪知赵颖儿却嗤地一声轻笑:“郎君忒地装腔作势,你念叨这顾诸紫笋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好容易阿娘这次去晋阳特地给郎君你带了半斤,怎的喝到嘴里偏就只说一句‘不错’?莫不是颖儿手艺粗陋,糟蹋了这湖州名茶?”   李曜愕然,看了一眼杯中茶水,心道:原来这就是陆羽《茶经》里说的,在唐朝时仅次于四川‘蒙顶石花’的紫笋茶?果然是好茶,只是……这茶给我喝岂非牛嚼牡丹了?我所知道的这点茶经,还是听某老总当初拽文的时候说的啊……   李曜干笑两声,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唉,看出来就行了,别说嘛,多没面子……”   赵颖儿见他说得有趣,不禁轻掩小口,又见五郎君眼神“幽怨”地看着自己,就觉得自己不该一时口快,落了郎君的面子,歉然一笑,岔开话题道:“方才憨哥儿又骑马出门去,好像是要给附近田庄传达阿郎的吩咐,郎君,如今才过完年,田庄上便有农活要忙了吗?”   李曜收起笑脸,摇摇头:“此番却不是农活,而是我要抽调一批劳力到铁坊帮忙。”   赵颖儿微微有些惊讶,看了李曜一眼,目光一转,若有所思地道:“难怪……”   “难怪什么?”   赵颖儿微微迟疑,才小声说:“憨哥儿出门的时候,正碰上三郎君回来,三郎君嫌憨哥儿牵马出门拦了道,骂了他几句。憨哥儿口拙,来来回回只说阿郎让他立刻出门办事,结果被三郎君抢了马鞭抽了几鞭子。”   李曜眉头一皱,问:“李……哦,我是说三兄,他抽憨娃儿的时候,知道憨娃儿是去农庄通知那些劳力们明天到铁坊上工的吗?”   “知道呀,憨哥儿虽然口拙,但阿郎让他去做什么,他还是说得清的。”   李曜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冷哼一声:“我这三兄,倒是好威风。”   赵颖儿面现讶色,仿佛有些不认识李曜似的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三郎君……历来如此啊。”   “是啊,历来如此,他都习惯了。”   李曜的语气平静下来,但这句话在赵颖儿听来,却直觉有些不妥。自家郎君以前可绝不会如此说话,难道……难道今天郎君险些遇难,真是三郎君暗中下手,后来却被郎君发现,因此郎君才会一改往日唯唯诺诺、步步退让的态度,有些做怒了?若真是如此,倒也说得过去,否则的话,三郎君过去百般欺辱郎君,郎君都没动怒,却为何这次就完全不同呢?   赵颖儿年纪虽小,心思却细密,身在这一方巨富之家,又得了她母亲的一些说教,自然知道一些豪门辛秘。像三郎君那种人,无非就是自己游手好闲惯了,见到身为庶子的李曜比他还得父亲看重,于是心中嫉妒,便仗着嫡子身份动不动就欺负李曜,想以此来“让他知道差别”。不过这次李晡居然弄出这一遭,差点要了五郎君的命,五郎君若还不有所防范,日后只怕当真难逃一死……   想到这里,赵颖儿不禁担心起来,看了李曜一眼。   李曜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火盆里的煤火。   其实他这时候也正在思索这件事情。李晡这个三兄在他的“记忆”中,是个很讨厌的人。但李曜本人对他的态度也仅仅限于讨厌这个层次,他很清楚自己跟三兄身份上的差别,从不敢跟三兄冲突,三兄找他麻烦,他一次次都是妥协退让,说起来还真是把“弟则恭”演绎到了极处,只是弟恭而兄不友,他那三兄从来没反思过自己的行为,反而只当李曜胆小怕事,因此越发嚣张跋扈起来,动不动就是喝斥责骂,根本没拿他当弟弟看。   然而即便如此,李曜也想不通李晡为何要杀他,虽然按照唐律,父亲如果去世,儿子们都可得一份家产,甚至在室女(未出嫁的女儿)也能拿儿子的一半,但实际上在这个宗族社会中,大家族并不会把祖产分开,而通常是按照家长的遗嘱,由嫡长子继任为新的“家主”,总揽全家大权。   也就是说,李曜根本没有机会染指李衎百年后的遗产,既然如此,李晡难道就因为“看不惯”,就对他生出杀心?这话说来,实在令人不敢置信。   诛心一点想,李晡就算真有坏心眼,要杀人,那也该杀大兄李暄才是,因为李暄才是嫡长子,是李衎天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杀了他,李晡就成了唯一的嫡子,继承家业的不二人选。而真要是得到了这份家业,只要李家的各个行当正常运行,就算李晡游手好闲甚至是整天睡在代州最大、最高档的闻香楼里不出来,他这一辈子也花不光李衎留给他的这份偌大家业。   可是这次,李晡对自己这个毫无威胁的庶子如此费尽心机却是为什么呢?   李曜一时有些想不明白,只好暗忖:还是得再观察观察,才好定论,眼下我又要再受“重用”,难保李晡不会再次作怪,到时候我小心一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顺便看看这位三兄究竟想做什么。   他心中冷哼一声:李晡啊李晡,你若是还贼心不死,我便叫你看看什么叫今非昔比,今天的李五郎,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你欺辱的李五郎了!   突然,李曜抬起头来,朝赵颖儿看去。赵颖儿定定地盯着他看,心里正出神,忽然见李曜朝她看来,不禁慌了一慌,下意识问:“怎么了?”   李曜灿然一笑:“下次给我煎茶,记得不要放盐。”      第006章 一声暴喝   次日,李曜起了个早,原本打算在院子里做一做运动,顺便仔细思索一下今天各路人马到齐后自己的处置,不料赵颖儿这小姑娘昨天听说自家郎君得了阿郎重用,今天竟然也特意起了个早,早早地在外间房里生了火,等着伺候他梳洗。   李曜一见赵颖儿,当下就是一愣,在他继承来的记忆中,此时离李曜平时起床的时间早了半个时辰,按说赵颖儿这时候应该还刚起床才是。   赵颖儿见了他,却是一点都不奇怪,过来给他整了整衣服,说道:“郎君今个头一回处置这等大事,颖儿就猜郎君定会早些起来,怕耽搁郎君,就先过来了。郎君稍等,水已经热了,我马上端来。”   李曜知道这事劝她不得,也就点点头,跪坐到黑漆木案前,思索自己今天该从何入手,在那些管事、大师傅、小学徒以至长工们面前,又该以什么神态示人,甚至他还想到昨天自己有件事没有考虑周全,那就是长工们也该发工钱,至于具体发多少,还是先与大管事商议一下再看吧。   赵颖儿很快进来,端着铜盆,放到李曜面前的黑漆木案上,李曜洗过了脸,又接过杨柳枝和细盐刷了牙,赵颖儿这才将这些东西暂时收到一边,开始给李曜戴幞头。倒不是李曜故意摆架子,委实他这个现代人自己不会戴这东西。   幞头其实分为两层,内层是巾子,外层是黑色罗纱制成。初唐时流行的是平头小样巾,此后经过武家诸王样等式样发展,眼下也算是越发地潮流、时尚了。比如李曜所用的这晚唐巾子就比初唐时要尖、直一点,看起来比较精神,罗纱幞头后面垂下的部分也由软脚发展为硬脚。   不过硬脚虽然是发展趋势,但这种装扮在这时还过于时尚,对于时尚的东西,古今有些雷同,那就是肯定会惹一些老人不喜。李曜见了自己的幞头是这种款式,连忙回忆一下,想起李衎也是用的这种,这才放下心来,既然老爹自己也用,那就不打紧了。   赵颖儿为李曜装束完毕,说道:“今个阿郎和阿娘肯定也会早起,郎君要先去问了安再去铁坊,还是……?”   她要不说,李曜还真没有这大清早给父母问安的习惯,当下心中道了声惭愧,忙说:“自然先去问安。”   赵颖儿便道:“那请郎君稍等,颖儿收拾了这些东西就带郎君过去。”   李曜“嗯”了一声,端坐不动。他知道这等大家族的规矩,这问安也不是直接就往后院闯,得让丫鬟先到后院问问阿娘的丫鬟,看阿郎阿娘起床没有,若是起了,丫鬟就通报一声,说郎君来问安了,然后阿郎阿娘发话,郎君才能进去。若是尚未起来,郎君也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在外面候着,这种情况除非是有要事跟父母商议,否则一般不会;另一种就是请阿娘的丫鬟转达一下,说是郎君已经来过了,实际意义说来也不大,就是一种孝礼。   不过作为后来人的李曜倒是觉得,这种礼节本当继承下去,只要不像某些朝代那样矫枉过正,把个孝道都给搞畸形了就好。至少比后世那些动不动就把父母当牛当马的小皇帝、小公主好。   赵颖儿动作很是麻利,很快就收拾停当,李曜便起身出门,穿了鹿皮靴子,跟赵颖儿穿过几个回廊小院,就见到一座垂花门——这扇门又称二门,用来分开外院和内院,也就是古代大家闺秀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个二门,别说男仆不得进入,就算李曜这样的郎君,也不能不报而入了。   当然赵颖儿却是可以进去的,她是五郎君的贴身小丫鬟,平时李曜问安就归她通禀。   赵颖儿见李曜站定门前,小快步走进去,转过影壁,发现影壁后面果然站着阿娘贴身的丫鬟竹儿和两个新来不久的小丫鬟。   赵颖儿甜甜地叫了一声:“竹儿姐姐,五郎君来给阿郎和阿娘问安了。”   竹儿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阿娘早料到五郎君今晨可能会来得早一点,已经和阿郎起来了,现在算算时候,也该洗漱完了,阿娘吩咐过,今天五郎君过来不必通传,你跟五郎君说一声,可以进来了。”   赵颖儿出来接了李曜进来,李曜对竹儿微微一笑,道:“劳烦竹姬。”   竹儿看了他一眼,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五郎君虽然跟过去一样和善客气,但好像总有点不同往日了。   到了内堂,果然李衎和杨氏都坐在房中,面前各置一只黑漆木案,上有汤碗,看起来正在用餐。李曜上前问了安,李衎便道:“且坐,竹儿置案,上黍臛。”   李曜其实颇不习惯这种跪坐的方式,但没奈何,谁叫自己穿越的时候没长眼睛,要是穿到宋朝之后,就不必受这等苦了。竹儿在李曜面前也放了一支黑漆木案,早有人端上一碗黍臛来。臛者,肉羹是也,黍臛者,加了黄米的肉羹是也。不过眼前这碗黍臛,里面的肉可不是猪肉,而是羊肉,这碗东西换成现代话说,就叫黄米羊肉羹。   李曜喝了一口,心道:这纯天然的羊羔就是不同,虽然没有味精,但也没有瘦肉精,难怪这么香嫩。   转念又想到,唐人食肉,主食羊、犬等,猪却不受重视,只有吃不起羊、犬的贫苦人家才将之作为肉食来吃,若是能够大规模养猪……不成,这会儿还没有苏东坡那样的大名人宣传猪肉的好处,就算养了猪,只怕也卖不出好价钱,何况我还真不会养猪呢……   “五郎!耶耶说话,你听与未听?”   耶耶,就是爸爸的意思,李世民在写给李治的家书中,落款就是“耶耶,敕”,等同于“爸爸亲笔”。   李曜连忙回过神来:“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作为小时候的闯祸王,李曜深知认错的重要性,不管做没做,先老老实实认错,态度端正之后,通常都不会有什么重罚。若是抵死不认或者倔强到底,没错也错了,到头来肯定要吃一顿打,这可是他的亲身体会。   果然,李衎微微一叹,道:“罢了,你初当大任,便要面对如此局面,神思不属也是在所难免。耶耶昨夜思虑半宿,以为你所献之‘流水线作业’实有可取之处,只是究竟能提高几何,仍未可知。然则既有提高,则所耗费铁石必多,如今铁坊铁石存储颇为不足,一旦绝供,必成大祸。耶耶今日便要亲自去矿山督工,虽有大雪,也顾不得了。”   李曜微微吃惊:“我家铁石矿山远在五台山左近,父亲这一去,只怕须臾难回,这般时节,风寒雪大,不如孩儿代父亲走上一遭便是……”李曜还是不习惯叫耶耶,他总感觉听起来有点像“爷爷”,所以仍是唤作父亲。   李衎摆手道:“我意已决,五郎不必再说,那‘流水线作业’乃是你的主意,旁人哪里处置得妥?如今我李家生死一线,区区风雪算得了什么?”   李曜只得叹息一声:“可惜大兄不在,否则何须劳动父亲。”   “你大兄此去北地已经三个月了,要不得多久,也该回了。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这铁石矿山还得为父亲自走一遭方能稳妥。”   一直没有说话的杨氏忽然道:“大郎在外未归,五郎亦脱不得身,然则三郎眼下正在家中,阿郎何不教三郎去督工矿山?”   李衎直接摇头:“三郎?他连矿门往那边开都不知道,铁石也不能分辨,他去济得甚事?”   杨氏听他这么说,也就没有再提。   李曜吃完那碗黍臛,只觉得全身暖和,当下辞别大人而出,交代了赵颖儿几句,便自去了,早有憨娃儿牵马候在门外。李曜见他脸上隐有血痕,想起昨天赵颖儿说他吃了李晡几鞭子,不禁问道:“憨娃儿,你脸上的伤可曾用了药?”   憨娃儿一愣:“用药作甚,左右不过擦破点油皮,过得三五日,一发好了,万一请了郎中来,他提笔划上几下,便是两个月见不着猪头肉了。”   李曜不禁好笑:“你这厮,忒地饕餮,若不用药,日后脸上落下疤痕,看你讨得到媳妇!”   憨娃儿憨憨一笑:“五郎君莫要捉弄俺这老实人,俺便是没疤,也讨不到媳妇的。”   李曜脸上笑容一滞,看了憨娃儿半晌,道:“你怎的就讨不到媳妇?”   憨娃儿讶然睁大眼睛:“俺当然……他们都说俺讨不到媳妇的。”   李曜收了笑容,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你是能讨到媳妇的。”   憨娃儿挠挠后脑勺:“喔……”他正不解为何人家都说自己肯定讨不到媳妇,偏偏五郎君就说自己能讨到媳妇,便看见李曜已经翻身上了马,忙不迭牵了马朝铁坊方向走去。   李曜的骑术,果然只是堪堪能骑,水平如同后世马路上那些车屁股上贴着新手上路的司机一般,这平日里去铁坊“上班”,居然是一直由憨娃儿牵着马走的。若是赶得急切,也是憨娃儿一路牵马狂奔,李曜坐在马上,能不掉下来就算不错。   此刻李曜心里忍不住哀叹:眼看着唐祚将尽,很快就要进入五代乱世,届时城头变幻大王旗,我却连马都骑不好,一俟有个万一,逃命都不利索,这般如何是好?要是有这憨娃儿的骑术……话说这憨娃儿倒是好脚力,牵马狂奔而不落后,这要赶在咱们新中国,那一准是个世界冠军,为国争光的健将啊。   他一路思绪混乱,直到看见铁坊门口朝他拱手一礼的徐文溥才回过神来,跳下马来回了一礼,问:“徐管事,昨夜诸般计议可曾安排妥当?”   徐文溥一边伸手虚引,做了个“请”的动作,一边道:“五郎但可宽心,诸般细务,俱已妥帖,田庄方面一早便将长工佃户们带来,此刻赵大管事正在安排他们的食宿,韩二管事正带他们熟悉铁坊布局及交代一应禁止……眼下五郎既然到了,正好分派诸事。”   徐文溥称李曜“五郎”并非不敬,因为“郎”是一种带有昵称意味的尊称,某种程度上与现代人称男子“帅哥”有些类似。   李曜听了,才发觉自己昨天的考虑果然还是不周全,即便后来想到要给长工佃户们付给薪金,却没有考虑到这么一大批人的食宿怎么解决,好在既然有赵三平去处理,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李记铁坊在河东算是一流的大铁坊,方圆二三里,几乎成了代州一景。不过这点规模在此刻的李曜看来,那自然是完全上不得台面,须知现代工业国家的一些大型企业,厂区大得就像一座城,把这时代整个代州城放进去也是绰绰有余。   李记铁坊兴起之快,乃是托了河东节度使李克用的福,这位沙陀贵族平定黄巢之乱后大肆扩军,朝廷方面自然不会给他半个子,而河东节帅府下的官方工坊又颇为不足,于是李克用便准了几家大铁坊参与兵器甲胄的制造,李衎正是拿到了这个“准生证”,李记铁坊才得以迅速壮大。   李氏之富逐渐引起节帅府中高层的注意,为自保计,才有了李衎前往晋阳寻求靠山之举,哪知好不容易靠上同乡李存孝,却惹恼了与之一贯不和的李存信,生生闹了个引火烧身。   “辛苦三位管事,此番确是危急关头,今日家父便要亲往五台矿场督工,只为铁石供应不至中断,我等既然主事铁坊,最是要紧不过,万万不可出了岔子。一俟度过此劫,家父定有厚报。”李曜一边往铁坊里走,一边对徐文溥说道。至于憨娃儿,早已牵马往马厩去了。   徐文溥忙道:“五郎这般说,实是愧煞我等,昨日东家方言此事,我等惊惶之下,俱都束手无策,若非五郎天予之才,此时焉能各尽其职,各安其分?至于厚报云云,更是提也休提,东家自来仁德,待我等实厚,值此危难之际,连东家都亲赴矿产督工,我等正欲知恩图报,为东家竭心尽力,哪敢念及其余!”   李曜自然又是一阵寒暄,说话间便到了工坊里头。穿过影壁,便是如校场一般的一块空地,平时集合工匠学徒训话便在此处,因而颇为宽敞。   李曜在小台上站定,徐文溥则去唤人出来。工匠学徒们出来得较快,然后便看见韩巨领着一大群青壮乱哄哄地过来。   这些人都是工匠和农民,也没人读过书,站在一起也无甚讲究,了不起就是工匠们站在前面,而学徒们乱糟糟地站在后面,新来的佃户长工则毫无队形地站在一起。   李曜看得直皱眉,当初他在中学的时候担任过学校学生组织的各种职务,整队是经常事,见到这样的队伍,恨不得喊几声向前看齐、向右看齐,但想想还是算了,以前看小说的时候很多书上都说古代没读过书的人经常分不出左右来的……   “安静!都安静下来,听五郎君训话!”赵三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了,立即扯着嗓子喊道。不过他年老体衰,声音不够雄浑,效果自然平平。   李曜记得韩巨的声音是很大的,这时候瞥眼朝他望去,却见韩巨漫不经心的站在一边,眼神也正朝这边看来。两人双目一交,李曜就知道他是在看自己的笑话,心中冷笑,转头朝已经来到自己身边憨娃儿附耳说了几句,憨娃儿连连点头。   然后李曜若无其事地站好,面色如常,他身边的憨娃儿却忽然暴喝一声:“都他娘的闭嘴!”   声若雷霆!一时万籁俱静,所有人肃然回头朝李曜和憨娃儿这边望来。   --------------------   PS:忍不住在正文外注明几点。这几点十分重要,绝非赘言。   其实唐朝时期,“老爷、“少爷”这两个词汇很可能是不存在的,如同之前“耶耶”就是我们现代人“爸爸”的意思,此时的“爷”,在很多时候其实是做“父亲”的意思来使用的。譬如“爷娘”就是父母。而有读者居然说应该称“公子”,无风看了很是无奈,公子者,公爵之子,或“相公”之子,乃是国公的儿子或者宰相的儿子才能当得,李曜同学是不沾边的。您路上见到一个少年郎,冲过去就说“这位公子……”人家在吓一大跳之余,一准以为您是疯了。   另外,李曜如果称呼李晡为“三哥”,如果按照唐朝习惯,也不大靠得住,因为唐朝有个很古怪的习惯,就是“哥”有时候可以当“父亲”用,比如在《旧唐书·王琚传》里就曾记载:“玄宗曰:‘四哥仁孝’。”这里的“四哥”乃是指玄宗的父亲睿宗(睿宗在其兄弟中排行老四)。又有《棣王琰传》:“惟三兄辨其罪。”这里的“三兄”也是指他父亲玄宗(在兄弟中排行第三)。而太宗文皇帝李世民有一封写给儿子李治的信,文末署名也自称为“哥哥”。所以如果深究,则本书中李曜对李晡最准确的称谓应该是“三兄”,因为“兄”才是“哥哥”这个词在唐朝最靠谱的说法,故用之。   唐时称谓真要详说,着实比较复杂,譬如女性自称除了诸君熟悉的“奴”、“妾”之外,还可以自称“儿”,而且这个“儿”的女性自称,用得还比较多。与之相对的是,男性自称却也可以是“奴”。如此一来,古今差别太大,如果本书也严格规范,如此使用,恐怕您也很难接受,是以本书中女子还是称“奴”或者“奴家”之类,“儿”就不用了。   因以上原因,本书中可能依旧会用一些并非完全符合唐朝史实的称呼,那主要是为了更多的读者看得习惯一点,历史帝类型的读者诸君大可不必过分考究,否则要完全按照史实习惯来写,只怕无风每天只能更新几百字,大家读起来也是绕口万分,诚然不美。   当然,即便无风会为考虑读者诸君的习惯做出一些无伤大雅的妥协,但本书中肯定不会出现“主子”、“奴才”、“父皇”、“母后”、“儿臣”这类在唐朝完全不着调的词,甚至“皇上”这个极少使用的词,无风也会尽量不去提起。   因如是故,望乞海涵。   另,如今本书已经进入历史军事新书榜榜单,还请诸君多多收藏、红票支持,致谢!      第007章 一咏三叹   待得众人都朝这边看来,憨娃儿见几百双眼睛都盯着自己,却又慌了手脚,下意识往李曜背后溜了一步。   “诸位!”李曜见目的已经达到,当下抓住机会大声道:“今日之所以召集诸位于此,乃是我李家准备带着大家一起发一笔大财!”   李曜这话一说出口,就像老师宣布这节课临时考试一样,场面立即轩然。三位管事你望我我望你,满脸狐疑之色,这不是危急关头,逼不得已只好用那劳什子‘流水线作业’的法子来赶工么?怎的变成带着大家发财了?李五郎这话听起来怎的好像要扯旗造反劫掠官府府库一般?   其余人等更是惊疑不定,只是碍于这时代等级观念分明,李曜这个五郎君还没明说造反,那大伙也只能姑且听着,跟自己身边的人嘀咕商议,却是没有人直接跳出来质问。   李曜心里暗叹:果然是没文化真可怕,连个捧哏的也无,没得只好演独角戏,说单口相声了。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大声道:“家父日前去了晋阳,因得并帅信重,拿到了一笔大买卖……并帅府要我们李记铁坊在今年三月前提供三千柄战刀,十万颗箭头!”   没有纪律性的坏处再一次显现,台下又是哄地一下闹开了,尤其是清楚兵器价格的铁匠和学徒们更是议论纷纷。   “三千柄战刀啊,俺们李记的战刀,可都是配给沙陀精骑的上好宿铁弯刀,要卖两千文一把,只这战刀一项,便要六千贯!”   “两贯钱一柄?你还当是十几年前么?自从巢贼乱起,中原和关中许多名匠都被巢贼裹挟,最后生生没了下场,俺们东家却算是托了这个福,眼下宿铁弯刀早已是四贯钱一柄,又兼我河东并帅征战每多,只怕出价还不止四贯钱了。零头不计,就算四贯吧,那也是一万两千贯的买卖!”   “何止!李五郎刚才不是说了,还有十万颗箭头么?并帅在俺们李记购的都是破甲箭,那箭头每个值三文钱,一箱一千颗,值钱三贯有余,十万颗是多少箱来着……啊,对,足足百箱,那就是三百多贯……”   “去去去,箭头事小,每战过后,只要胜了,还能捡回来再用,卖也卖不出好盘口,三百多贯,无非是个添头,不提也罢!要说赚钱,还得是剑槊刀枪!俺琢磨着,三千柄宿铁钢刀,只怕东家要赚一半不止!一半,那就是六千贯钱啊,能买多少张蒸饼、胡饼了?”   “瞅你个没出息的,恁地小气,东家还吃胡饼么?东家家里可以餐餐鲜肉!不过要我说呀,还是存粮来得实在……等到年中,斗米半贯钱,能买上一万两千斗呢!”   “俺却觉得今年米价要跌,朝廷不是说了吗?巢贼灭了!大前年关中斗米三万贯,前年斗米万五,去年斗米七千贯,指不定今年斗米只要三千五……俺们代州没遭巢贼,前年斗米一贯三,去年斗米就到了一贯钱,今年只怕还要跌。”   “瞎说,哪有恁便宜的米吃!就算跌,一年能跌一半么?”   “你才瞎说,俺大父(无风注:唐时“大父”通常指爷爷,偶尔也指外公。)说了,咸通九年(868年)他戍徐州时,斗米才二百文!”   “就是,就是!俺听村里的先生说,太宗文皇帝贞观年间,斗米才三、四钱呢!玄宗明皇帝早年,也只要十几二十文上下!今年就算再跌,怕不也要七八百文,有甚呱噪地?”   “唉……休提,休提!直娘贼的盐贩子,忒地坏事!早些年村里那几个好吃懒做的青皮嚷嚷着说要去投什么黄王,俺就说这巢贼准不成事,如今怎样?果然死了吧……我呸!满天下抓人吃的狗贼,活该受死!”   ……   李曜静静地听着,他没有为这些人并不担心铁坊无法完成这次交易而惊讶或不悦,民以食为天,升斗小民最关心的莫过吃饭穿衣,尤其是在这等战乱频仍的时代,稳定的生活、充足的粮食,才是他们在乎和向往的事。   不过,李曜也知道他们的说法有很多不准确的地方,尤其是唐朝的米价波动幅度很大,地区性差异也很大,这其中不仅仅跟地方经济开发程度有关,跟运输能力也有很大的关系,至于战争,那影响就更大了。   不过总体来说,唐朝的钱还是比较值钱的,但是每当经过大的战乱,货币就会大幅贬值。贞观年间,一贯钱大约折合后世人民币2000元,安史之乱前一贯钱折合后世人民币大约1000元,安史之乱后大跌到一贯钱折合人民币100元左右,然后逐渐恢复。前些年黄巢之乱,钱又贬值,如今平定了四年了,一贯钱约莫折合人民币500元,六千贯大约折合人民币300万元。按照现代的房价来说,300万不算多,但如果拿这300万只做寻常吃喝的话……再说,唐朝末年的整体经济水平又怎能跟现代社会相比?(无风注:以上换算属于购买力的换算,并非学术观点,只做小说假设,诸君若有异议,但可一笑而过。)   其实李记铁坊兴起之后,每年在节帅府拿到的兵器制造份额虽然不小,但绝非获利的大头。因为古往今来有一个道理是相通的,那就是作为官商,必定要为官府或者官员提供利益。所以,事实上李记铁坊卖给节帅府的兵器,利润并不高。支撑李记铁坊收益大头的,反倒是往北地贩卖民用铁器。   譬如一口铁锅,在中原的价格约100文,李记铁坊制造成本其实只要40文,而贩运到北地卖给那些譬如契丹人、奚人等游牧族群,正常情况下一口铁锅可以换一头突厥敦马或者两头普通母马。那么,突厥敦马在中原值多少钱呢?答案是九贯钱以上,也就是9000多文!一口铁锅而已,跑一趟北地,价值凭空翻了近百倍,谁不眼红?   而且人们常说锅碗瓢盆,北地游牧民族除了锅,连碗、瓢、盆也喜欢用铁的,原因是可以保证在迁徙过程中不会出现损坏。两个部落之间因为一口铁锅发生一场战争,这可是确有其事的事实。   如此巨大的利益,是不是谁都能得到呢?当然不是。唐廷对北地可是“禁铁”的,如果私运,后果严重不说,就算这一路过去的治安状况也是糟糕透顶,非一般人能走。只如代州李家这等大铁坊,因为提供了质优价廉的兵甲给节帅府,节帅府对他们的某些行为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果然还是走私最赚钱啊,赖哥诚不欺我……   “诸位且静!”李曜收了思绪,再次扬声说道:“此番生意虽大,但时限太严,若是仍按过去的老办法,必然误了节帅大事!到那时节,我李家自然是吃不了兜着走,诸位匠师学徒乃至长工佃户,也必然涉案其中,免不得要流徙黔桂三两年……诸位想必也都知晓,那黔桂蛮荒之地,疠瘴横行,去时容易,回不回得来,可就不好说了!”   李曜这番话说得众人一齐噤声,背后升起一阵寒意,想想那黔桂蛮荒之地距离代州不啻万里,此番若真是如李五郎所言,只怕自己还不等走到黔桂,就要惨死途中,落叶不得归根,遗骸不入祖坟,生生化为孤魂野鬼,家中老父老母无人赡养,娇妻幼子生活无计……这可如何使得!   沉默只有数息,顷刻化为哄然。   “东家怎能接下这等要命的买卖!”   “这活儿怎么干得完?累死俺也做不成呐!”   ……   其中一个声音大声喊道:“李五郎,俺知道你是厚道之人,不若放了咱们的奴契,今后你家就算破落了,俺王大头三更睡五更起,拼死干活也供着你的吃食!”   话未落音,马上有另一个更大地声音骂道:“王大头,你胡咧咧什么狗屁!东家待俺们不薄,李五郎更是仁厚!自打他来了铁坊,俺们哪餐饭吃的不是新鲜米麦?逢年过节还能看见风肉腊货!你到别家看看,吃的都是馊饼陈粥!现如今东家有了这么点事,你就想着卷铺盖滚蛋?滚你娘的王八蛋,你的良心都喂狗了不成!”   “我怎么胡咧咧了?赵钢,你女儿跟着李五郎身边,你当然说他的好话,可眼下却不是讲关系的时候!并帅平定巢贼,兵势无双,连长安都敢打,天子都要出奔!他要是恼将起来,俺们这些人说不得个个都是人头落地,连流徙黔桂都巴望不上!还不如结点善缘,早早把咱们都放还回家,少不得供他们父子一副长生牌!”   台下吵吵嚷嚷,李曜的目光却四下打量,将包括三大管事在内的众人神色都细细看在眼里,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在吵吵嚷嚷的场坪中显得格外不同,众人不禁齐齐止住了互相指责,一脸惊讶地朝李曜望去。   李曜这时陡然收声,朝王大头大声问道:“王师傅!我听你方才也说我是厚道人,是也不是?”   王大头一愣,看了看李曜,还是重重点头:“李五郎,这话是我说的,不过俺家里现在只有俺一个人干活,却有六口人要养活,俺不能流徙黔桂,更不能白白死了,俺……俺也不是忘恩负义,但有一点机会,俺都不会说这个话!俺王大头不是不肯卖力气的闲汉!”   “好!我信你!”李曜大声回答,这句出人意料的话,顿时惹得台下又是一阵唏嘘,王大头的脸色却陡然涨红了起来。   李曜却不管这许多,而是环视了众人一眼,大声问道:“诸位都是实诚人,我相信不会有一个忘恩负义之人,只要有机会度过难关,没有人会临阵退缩,做那缩头乌龟……是也不是?!”   这话问得巧妙,自然不会有人承认自己是忘恩负义之辈,更不会有人承认自己是缩头乌龟,于是纷纷嚷了起来。   “那是自然!”   “喏!”   “没得说!”   “直娘贼,都是带把的,谁他妈爱做王八?俺本来就不打算走!”   “就是,就是!李五郎,周大锤子说得好!俺也是这个意思!”   “俺给李家干了十八年了,比你李五郎年纪还大,你走了俺都不走!”   李曜一看,知道时机已到,当下哈哈一笑,大声道:“好,都是好汉子!……不瞒大伙,此番事情虽难,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家父对此……早有定计!”   这番话震得众人又是一时失声,李曜却越发镇定,甚至微笑起来,露出自豪的神色,昂首挺胸,朗声道:“家父白手起家建起这偌大家业,何曾有过失算之处?他老人家既然敢接下这番买卖,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应付……昨夜已经授计于我,大伙儿只须按照我的指令行事,自然可以造出这三千把刀、十万颗箭!不仅可以完成并帅所托,而且自今日起,到交付为止,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工钱翻倍!早一日完成,每人给奖三日工钱,早两日完成,每人给奖六日工钱,以此类推!若是能早十日完成,则可多拿一个月工钱!……譬如王师傅你,若是这次我李记铁坊提前十日完工,你就可以拿到你现在两个月工钱的奖励!加上本有的薪酬,你的收入立时便翻了三倍!——大伙愿意做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李曜先给他们安心,又抛出重奖,这下子台下自然再次炸了锅,一众人等嗷嗷直叫,恨不得立刻开工。   三位管事目瞪口呆,望着被李曜激得满身干劲的铁匠学徒、长工佃户,一时间面面相窥。   徐文溥长出一口气,啧啧赞道:“了不起,了不起,五郎今日这一手玩得真是妙绝!先以大难惊之,再以大义责之,末以大喜临之,真犹如名家之作,一咏三叹,诚可为典!若我不与昨日之闻,今日也必为五郎所惑,愿为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了!”   赵三平皱如树皮的老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有些尖利的嗓子里喃喃念道:“是啊,是啊,好!好!”   韩巨脸色变了又变,差点赶上奉旨泡妞的大词人柳三变,这时也干笑一声:“说的是,说的是,徐老弟昨夜夸赞五郎,我还没觉出来,今天一看……倒真是了得,真是了得。”   徐文溥捻须一笑,看着已经开始分派任务的李曜,眼中欣赏之色越发浓重起来。   韩巨心中却是巨浪滔天!他暗暗忖道:“莫非兰儿昨夜偷听的那场对话竟是真的!若不是遇见了神仙,李曜这个呆头小子怎么可能突然有了这等手段?……要是他真遇了神仙,怕不是有什么天命在身,如此我是不是该赶紧把那五百贯钱退给三郎君去?”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舍不得这笔意外之财,心道:“了不起以后老子少找这小子的麻烦就是了,到手的钱财怎么退回去?退什么都好,怎能退财!”当下打定主意,脸色也逐渐平静下来。   不一会儿,李曜已经安排好了全部人手,又挑选出赵钢和周大锤子两个靠得住的大师傅教导那些技术比较到家的学徒如何掌握火候,然后便让他们各自分头行事去了。   赵三平见李曜安排完毕,上前几步,欣喜万分地道:“五郎君今日这番话实在说得极好,一俟阿郎自矿上回来,老奴便可上复尊前,说五郎君已经足以亲掌铁坊全权,老奴但可安为前驱,不复为忧也!”   李曜刚刚体会到古代社会里好名声的大好处——李衎的睿智和他李曜的厚道,在这些铁匠学徒以及佃户长工心目中可谓有口皆碑,自己以忠厚之人说李衎早有定计,这些人立即就信了。这会儿他正有些得意,忽然听见赵三平这么一说,连忙谦虚道:“大管事过誉了,不敢克当,不敢克当。”   徐文溥也上前称赞了几句,李曜也谦辞应了,这时韩巨上前,挤出一个笑容,道:“五郎此番当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喜可贺啊。阿郎……和阿娘,若是知道五郎今个处置这般得宜,定然欢欣异常。”      第008章 火上浇油   李曜将铁坊诸事分配妥当,便带了憨娃儿到他单独划分出来的一进院子。这进院子从布局上来说,坐落在整个铁坊的最东面。占地不算小,横竖四十丈,除中间的天井外,还有两大一小三间房。小房是李曜的书房,等同于办公室加休息室,两间大房是坩炉房和淬炼房,相当于李曜的实验室。   这一进院子,算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李曜走到书房门口,脱了鞋进去,从衣袖里取出几卷麻纸放到书案上,回头看憨娃儿还站在门外,不禁奇道:“杵在那儿作甚?进来坐下吧。”然后自己先坐了下来。   憨娃儿愣了愣:“五郎君,小的就站在门口好了……”   “憨娃儿,你以后别自称什么小的小的,随意一点,等过段时候得了空,我还要你教我骑术,算起来,你还得当我老师呢……”李曜半开玩笑地说道。   “可当不得!”憨娃儿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五郎君要跟小……啊,要跟俺学骑术,那是看得起俺,哪里敢叫老师?万莫折了寿去。俺是蠢人,吃得又多,马圈用不了俺,田庄也不要俺,只有五郎君见俺可怜,收俺做个帮闲,俺虽然蠢,也知道五郎君对俺好……”   “诶诶诶,好了好了,打住了吧。哪有自己说自己蠢的?别啰嗦了,进来坐着,外头那风,吹得骨头都僵了,你站在门口方便挺尸么?”李曜又好气又好笑,虽然知道这年代人的等级观念很强,但他自己身上穿着羊皮氅子都觉得寒气刺骨,何况憨娃儿只穿着粗布袄,这样站在外面不动,怎么受得了?   憨娃儿拗不过他,只得也脱了鞋进来,远远地找个下首坐了。李曜瞪了他一眼:“坐那么远干甚,过来给我研墨……咦,这纸怎么这么差劲?”原来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书案上的纸摊开,却发现那纸居然是脆的,轻轻一折,竟然裂了。   憨娃儿刚爬到前面来坐定,正要研墨,见李曜惊奇,也惊奇起来:“这竹纸本就是如此,五郎君写了这么多年……”   “哦……”李曜干咳一声:“我是说,这次的竹纸,似乎是次品,嗯,次品。”他一边遮掩过去,一边心里纳闷:“竹纸不是应该洁白柔软、浸润保墨、纤维细腻、绵韧平整,乃是上好的画纸么?怎的这竹纸又黄又脆,轻轻折一下都能裂开?啊,是了,唐朝时最好的纸张似乎是麻纸,譬如封侯拜相,就称之为‘宣麻’,朝廷的诏令、章奏等各种文书均用白麻纸;抚慰军旅,则用黄麻纸。至于竹纸,虽然是唐代的一项重要发明,但可能是如今技术还不成熟,一般只用来做读书人日常练习之用,难怪我这‘办公室’里全是这种货色,庶子悲催啊。”   他转念又一想:“记得《天工开物》里的竹纸,乃是以手工舀纸术制作。从选料到成纸共有15个环节、72道工序,用料讲究,生产工艺复杂。特别是‘操纸’一道环节,操纸师傅每一细小的动作都可影响纸质的成败,技艺高超的师傅连操数百张纸,其纤维排列、纸张厚薄、沁润速度、抗拉能力等完全一致。看来这竹纸就算发展起来,也是个高精尖的活计,就凭我在《天工开物》里看过的那些东西,只怕也不足以改进竹纸制造工艺,支撑大规模生产……不能大规模生产的货,是没有搞头的,就不要浪费时间精力了,还是先搞定钢铁的问题才是正理。眼下乱世即将来临,除了人口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粮食和钢铁。杂交水稻咱是玩不转的,又没有本事去南美找土豆回来种,也就只好在钢铁上下点功夫,想来日后以此为凭,亦当不愁混个平安富贵,一世逍遥。”   憨娃儿这时已经把墨研开,李曜却实在受不了这竹纸的品质,他要写的东西,是要留存一段时间的,用这种折都不能折的纸,实在靠不住,便问道:“铁坊这儿,可还有麻纸?”   憨娃儿想了想,道:“文书案牍是徐三管事打理的,也许他那儿会有。”   李曜便道:“那好,你去找徐管事,就说我要些麻纸。”   憨娃儿立即应了,起身去找徐文溥。李曜则摊开自己带来的那一卷麻纸,看着昨天写下的一些构想,嘴里嘀咕:“是一步到位直接改进到苏钢法好呢,还是一步步来好?这个时代的人们对于灌钢法,至少从老爹的态度来看,是相当自信的,若是我写一个《灌钢法》,把灌钢法的不足全部举出来,不知道别人看了会是什么反应?……然后我就指出需要改进的地方,技术这种事,乃是硬道理,只要一试就知道我所言不虚,到时候他们自然只能服膺。”   憨娃儿来得甚快,李曜刚有个思路,他便已经拿了一小叠麻纸过来,说徐三管事那里的麻纸也不多,这次拿了二十幅,够徐管事心疼的了。李曜不是不知道这年头上等好纸价格昂贵,但区区二十张纸就让徐文溥心疼,仍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也就只是笑笑,并未再提。   提起笔来,蘸了蘸墨,李曜便在第一张麻纸最右侧写道:“灌钢法之论。”   憨娃儿不识字,这时却也说了一句:“五郎君,你的字写得越发好看了。”   李曜面色如常,淡然一笑,心里却是颇为自得:“那是当然,想哥当年练毛笔字,废报纸写了起码上百斤啊!这等‘财大气粗’岂是这个年代寻常人等能比的?这年头除非极爱书法的皇亲贵戚,不把钱当钱一般买麻纸练字,才能跟哥比啊。这就是差距,这年头有时候皇帝高兴了,赐文臣麻纸百幅,这赏赐就已经算不轻了。可哥当年买废报纸,那可是论斤不论两的,两毛钱一斤,二十块钱就是一百斤了,够练两三年……”   不得不说,李行云儿时看他那“臭老九”祖父写下的炼钢笔记还是很有用的,作为新中国第一批大学生,李行云的祖父治学严谨,哪怕只是炼土钢,其一应考据也十分充分,李曜虽然偶有遗忘,但大体还是记得个七七八八。   据那炼钢笔记中的说法,最早的灌钢技术记载是王粲的《刀铭》:“灌襞已数、质象已呈。”西晋张协的《七命》中也说:“乃炼乃烁,万辟千灌。”而比较具体的是《北史》卷九十(有的作卷八十九,不知何故)《列传第七十七艺术上》所载:“怀文造宿铁刀,其法,烧生铁精以重柔铤,数宿则成刚。以柔铁为刀脊,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斩甲过三十札。今襄国冶家所铸宿柔铤,是其遗法,作刀犹甚快利,但不能顿截三十札也。”   李曜从这里头看不出的具体技术过程,但有三点是他可以明确的:第一、綦毋怀文的“宿铁刀”,是用生熟铁杂合制钢锻造的,要点是加热铸铁直至熔化,设法使之渗入熟铁中,这种钢需要几天几夜才能炼成,看来技术比较复杂,耗费工时较多;第二、綦毋怀文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提出了以熟铁为本体,以钢为刃的正确焊接原则;第三、綦毋怀文尝试过不同的淬火液。   根据李曜祖父的笔记,他祖父认为綦毋怀文的成就具有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的意义。首先,他发明了一种相对简易的炼钢方法,这就给了铸造铁器以沉重打击。中国从青铜时代开始,就严重缺乏锻造和热处理经验,无法像其他大文明一样直接走表面渗碳制钢的道路。而灌钢法使中国人得以绕开这条艰难之路,按照后来宋朝时期的灌钢法,锻造铁体钢刃农用工具是比较容易的(相对表面渗碳而言),从南北朝开始,锻造铁器开始逐渐排挤铸造铁器;第二、焊接技术也从此普及,这就为更加优质的兵器和农工具的出现开辟了广阔的道路。像早期百炼钢刀那样虽然锋利,但却很“脆”的兵器从此不再出现,而局部淬火的重要性也下降了(淬火对熟铁影响不大)。所以在那本笔记之中,李曜的祖父数次强调,说綦毋怀文不愧为中国冶金史上的杰出人物。因为强调的次数比较多,李曜也就记得比较牢固。   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卷四《玉石部》引用的陶弘景的话说:“钢铁是杂炼生鍒作刀镰者。”有这样的观点,说明南北朝时期的人们,或许就已经把灌钢作为一种普遍运用的制钢法了。至于它的发明时代,李曜的祖父估计是在东汉末年。   南北朝之后,灌钢法得到不断发展,逐渐成为这一时期乃至是此后整个中国古代最重要的炼钢法,然而可悲的是,它也逐渐走向了它的反面,从帮助锻造铁器打败铸造铁器,到阻碍锻造技术在中国的发展。李曜的祖父在笔记中思考和论述过,灌钢法发生这种转变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笔记中谈到,沈括的《梦溪笔谈》是最早详细介绍灌钢法的古书,有关的卷三《辩证一》中说:“世间锻铁所谓钢铁者,用柔铁屈盘之,乃以生铁陷其间,泥封炼之,锻令相入,谓之‘团钢’,亦谓之‘灌钢’。此乃伪钢耳,暂假生铁以为坚,二三炼则生铁自熟,仍是柔铁。然而天下莫以为非者,盖未识真钢耳。”沈括虽然政治上有污点,但科学上贡献很大,这里就比较清楚的说明了宋代灌钢的一般工序。   虽然沈括记载的是宋代灌钢技术,但据李曜所知,后世大部分的铁坊也都是这么做的,包括淘宝网上那些卖龙泉宝剑的铁坊,这样做的似乎也有不少。具体就是把熟铁条卷成螺旋状,然后把生铁片塞入螺旋之间的空隙中。然后用泥封住炉灶,或者是封住铁团本身,开始燃烧加温,直到1200摄氏度以上,生铁熔化,由于泥封,生铁不会因氧化脱碳,而是变成铁水流入熟铁之间,然后冷却取出铁团锻打,就宣告炼制成功。而代州李家的李记铁坊所采用的办法跟这个法子倒是略有不同,主要是在前面几道工序有区别。李记铁坊是将熟铁锻成细条,然后盘成一团(形状大概类似蚊香),然后把生铁片置于熟铁“蚊香”之上,后面的工序则都一样。   这两种办法听起来都是不错的办法,技术简单,成本低廉,而炼出来的是钢。然而李曜很清楚,有两个问题不能忽视:第一、铁水本身,不是好的渗碳剂。除了中国的灌钢和欧洲曾短暂尝试的弥散法之外,古今都没有采用生熟铁杂合炼钢法的,尤其现代炼钢业无一采用这种方法,这就很能证明问题了。   铁水是一种粘稠的液体,这种特性使碳分和其它杂质较多的留在它的内部(不要忘记灌钢时铁团已经被泥封起来了,氧化现象是比较少的)而较少扩散出去。通俗一点说,就是让铁水熔化渗入熟铁,使它渗碳,这就好像把白糖洒在白饭上面,然后放入锅里蒸,却指望它从内到外变得一样甜那么困难(相信这个生活经验诸君都有)。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使碳分渗入熟铁较浅部位,而冷却后的铁水,成为钢中的高碳部分。也就是说,灌钢的特点就是含碳量不均匀;第二,更简单的问题在于地球重力。那铁水熔化后,会向下流,冷却后造成钢坯下部含碳量较高而上部含碳量较低——好吧,其实仍是含碳量不均匀。   那么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有没有?有。就是重复这一过程。早期灌钢耗费工时较多,就跟反复灌有关。然而,灌成钢团之后,它的塑性会变得很差,比如按照沈括所说的,把熟铁锻成细条,卷曲起来,这还是说铁,如果要是对钢进行操作,还要困难得多,甚至于不可行。而只灌一次的钢,显然是因为碳分不均匀的问题而达不到标准。虽然问题不少,但时下唐朝统一的灌钢法就是这么解决含碳量不均的问题的,李记铁坊也不例外。   但是李曜因为他祖父的笔记,还知道两种改良改进灌钢法的办法。这两种办法,历史上是在明朝出现的。   一种是方以智《物理小识》卷七《金石类》所说:“灌钢以熟片加生铁,用破草鞋盖之,泥涂其下,火力熔渗,取锻再三。”这里主要强调要多次灌、锻。也可以看出明代炼钢炉并不封闭炉口,这样便于氧气进入而提高温度。需要封闭的只是铁团本身。   而李曜曾经熟读的《天工开物》,在卷十四《五金》中介绍了进步的灌法:“凡钢铁炼法,用熟铁打成薄片,如指头阔,长寸半许,以铁片束包尖紧,生铁安置其土上(广南生铁名堕子生钢者妙甚),又用破草履盖其上(粘带泥土者,故不速化),泥涂其底下。洪炉鼓鞴,火力到时,生钢先化,渗淋熟铁之中,两情投合。取出加锤,再炼再锤,不一而足。俗名团钢,亦曰灌钢者是也。”(本段以上括号内是宋应星本人的注释)   这种技术的重点有三:其一、熟铁片不再打细,因为比较疏松的熟铁有助于碳分渗入;其二、明确生铁置于熟铁之上,这样可以比较好的利用重力使铁水渗入熟铁之间;其三、仍强调要多次灌、锻。因为产品不再需要打细卷曲,所以可以多次重复灌钢。   这种技术当然也不是完美的,其中的问题是:第一,一厘米多厚的熟铁片,看来是没有经过多次锻打的,这样的话,铁片会比较疏松,好处是对渗碳有利,坏处是铁中杂质仍然没有除尽,这就需要对炼成的钢认真锻打,于是对操作者的体力和经验的要求较高;第二,长5厘米,厚一厘米的铁片,基本上是不可能渗碳完全的,更何况那渗碳剂乃是铁水;第三,铁片钳紧熟铁,究竟要“紧”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如果太紧的话,铁水难以进入熟铁之间的缝隙,就进一步加重渗碳不完全的毛病;第四、地球重力造成的成品上下部含碳量不一致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   因此需要一个终极解决办法,而这个办法实际上就是苏钢法。   不过李曜在把他的《灌钢法之论》写到此处之时,忽然意识到应该适而可止。这样既是给工匠们一个适应新技术的时间,也是给自己留点货,毕竟这个家现在可不是他李五郎做主,可别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裳。再说,只要自己用这个改进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渗碳不均的问题,那对于眼下铁坊铁器质量的提升也是相当明显的,这个功劳应该已经足够大了。   搁笔,抬头。   李曜便看见憨娃儿早已恹恹欲睡,眼皮打架,不禁笑道:“憨娃儿,怎么,昨晚没睡好?”   憨娃儿听见李曜叫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俺睡得可香呢。只是五郎君写字,俺又不识字,坐在这儿闲得慌,不知道怎么就……困了。”   李曜便问:“现在可做得事?”   憨娃儿一愣:“自然做得,俺有劲着呢!”   李曜笑起来,站起身道:“那好,我教你一套法子,包管能炼出最好的钢,打出最好的兵器!”   憨娃儿却没有李曜预料的那般欢呼雀跃,只是憨憨一笑:“那敢情好……”然后忽然有些扭捏,吭哧半晌,憋出一句:“那……那俺要是学会了,能涨工钱不?”   李曜脸上肌肉抽了两抽,干笑道:“工钱是不涨的……”   憨娃儿脸一垮,顿时有些气馁,哪知李曜又接着道:“不过呢,你要是做得好,我可以让厨子每天给你做三两腊猪肉。”这年代由于没有有效的保鲜手段,所以但凡鲜肉,总是特别昂贵,而风干的腊肉之类,就便宜了许多。当然,正因为这个原因,唐代的腌制风腊技术,倒可以称得上世界领先,此乃题外话,不多赘述。   憨娃儿一听有肉吃,顿时精神一振,兴奋无比地要确认一下:“五郎君此话当真!?”   李曜哈哈一笑:“我李正阳说话,何曾有过不算数的?”   憨娃儿大喜过望,一时间犹如打了鸡血,精神百倍,立即就兴冲冲地开始忙活起来,李曜见他手脚麻利,心里越发断定憨娃儿绝非真正蠢笨,只是敏于行而拙于言罢了。   李曜指挥憨娃儿进行灌钢法改进试验的时候,铁坊二管事韩巨找了个借口溜出门,匆匆来到两里路外的一家茶馆。   他连路也不看,便直接上了二楼,朝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走了过去。那年轻人坐在窗边,背对着韩巨,正在品茗。   韩巨刷地一下坐在年轻人的对面,叫了一声:“三郎。”   年轻人抬起头,不是李晡李申午又是谁?只见他双眉一扬:“怎样?我那能干的五弟,今日表现如何?”   韩巨嘿嘿冷笑:“三郎,你还真别小瞧了他,这小王八羔子从前装得一副傻啦吧唧的模样,只怕都是为了蒙蔽你。”   李晡目光一寒:“此话怎讲?”   韩巨却先不回答,转头喊了一声:“茶博士,来一壶寿州小岘春。”然后才回过头,面色沉沉地对李晡道:“你要问今日李曜在铁坊的表现,某只能告诉你,即便是换了大郎来,也绝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李晡面色阴沉,从牙缝中吐出四个字:“细细道来。”   韩巨又是嘿嘿一声冷笑,这才将李曜早间的那番说辞一一说给李晡听,说完李曜之后,又将赵三平和徐文溥的反应也添油加醋地告诉李晡,尤其是赵三平那番话,更是被他夸张了十分。本来赵三平只是说李曜已经足以亲掌铁坊全权,到了韩巨嘴里,却变成了“五郎天纵奇才,足以执掌东家全权”。   李晡将手里的茶杯用力放桌上一砸,茶汤飞溅,咬牙道:“苍头老奴,安敢发此大言!李曜小儿,贱婢之子,纵然借他两斤狗胆,又焉敢觊觎家主之位!”   韩巨扼腕叹息:“三郎所言,本是正理,然则那贱婢小儿今日处事妥当,待东家归宅之后,一旦获悉,必然大喜。尤其是,李曜还献了那‘流水作业’之法,若是此法果然管用,此番大难得度,则东家心里,对其必然愈发看重。再往后……虽然大郎身正份明,然则李曜小儿却有一大内援,即便一时半刻尚且动摇不得大郎与三郎你兄弟二人之地位,可是天长日久,东家那枕边人岂会不抓住机会,进献谗言?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后宅那些人,可也都是看那女人眼色行事的,一俟东家心中略有动摇,这些人未必就不会为了讨好那女人,而胡编乱造,说一些不利于贤昆仲的话来,到了那时……”   李晡勃然变色:“贱婢尔敢!”   蔡佳面色不变,轻声道:“她要想在李家正位,或者说至少稳住眼下地位的话,唯有将贤昆仲二人压制住……母以子贵啊。只要她的儿子受宠,能稳稳压住贤昆仲二人,那么她这个后宅女主人的位置,就是雷打不动,三郎真以为她会有什么不敢做的么?”   李晡面色一连数变,最后咬牙切齿:“如此说来,要对付这贱婢母子,最关键的还是对付李曜!”   蔡佳一脸赞许,点头道:“正是!只要李曜出了事,譬如像三郎方才所言,身败名裂了,那么杨氏没有儿子作为凭借,她一个侍妾身份,就算令尊还对她有些眷顾,也仍然等同于失了宠,在家中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届时,谁还能威胁贤昆仲的地位?”   “不错,你所言甚是!”李晡用力握了握拳头:“不过,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彻底,身败名裂?还是身败最为要紧,若只是名声受损,庶几还有机会再起,可若是人死了,我就不信,她还能再生一个!”   蔡佳嘿嘿一笑:“就算她还有机会再生一个又如何?东家已过不惑之年,杨氏就算再生,今后难道还能有机会跟贤昆仲较劲?更何况,谁知道再生的时候,是弄璋还是弄瓦?”   李晡哈哈一笑:“正是,正是如此!要是再生个女娃儿……哈哈!”   蔡佳心中冷笑:“就知道你心狠手辣,上次便让我想个主意让李曜死于非命,哪知道天不亡李五郎,竟然活了过来。原本以为你该收手了,谁知你却更家处心积虑,要置李曜于死地,不过你们兄弟相残,可不关我蔡某人甚事。我蔡某人行事,只须对得起自己便是了,你供我吃喝玩乐,我为你出谋划策,本也是寻常事耳,李五郎死活与我何干?再者,我已经设计欲杀他一次了,若是被他知道,也定然恨我入骨,倒不如趁这李晡手黑,干脆就弄死那倒霉小子了事。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李晡此时笑声一收,抓住蔡佳的一只手臂:“蔡兄大才,要杀李曜,还须蔡兄指点,不知蔡兄何以教我?”   蔡佳略一沉思,摇了摇头:“此番设计李曜,竟然被他躲过一劫,如今一时半会却是不宜再动。”   李晡面色一沉:“怎么?那卑儿已经受了重用,长此以往,他在家父心中地位越发重要,届时再要杀他,可就更加困难了。”   蔡佳摇了摇头,道:“三郎稍安勿躁,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番李曜虽然有功,但大郎常年北走,难道便是无功不成?我料令尊心中,绝不会这么快便会将他看得那么重。眼下一次失策,李曜又突然变得有些异乎寻常,他是不是能察觉前次事故之异状,如今尚且殊难逆料,唯有暂时隐忍,使其失去警惕,才是正理。”   李晡烦怒,道:“这般忍下去,何时是个头?”   蔡佳轻轻一笑,胸有成竹地道:“不久矣,不久矣,一俟大郎回来,得知眼下情势,势必不会无动于衷,届时大郎自然会要出手。”   李晡一怔:“我大兄?他会出手?”   “一定会。”蔡佳嘿嘿一笑:“三郎,你须得知道,李曜若是崛起,大郎可是比你更着急!”      第009章 神兵初成   韩巨走出茶馆,摸了摸腰间胀鼓鼓的荷囊,哂然一笑,自言自语道:“斗吧,斗吧!兄弟睨墙,我老韩才好落些好处。嘿!李五郎既然遇了神仙,想必对付他这三兄应当不难……只不过,李五郎虽是突然厉害起来了,可那李大郎却也不是省油的灯。算算时日,这大郎也该回了吧?不知道大郎回来,知道五郎这般出息,竟然从鬼门关上把李家一门老小救了回来之后,是后怕呢,感激呢,还是……欲除之而后快呢?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啊……”   韩巨走后不久,李晡也面色阴沉地下了楼来,身边跟着一名油头粉面、约莫二十四五岁的男子,此人乃是李晡身边的一个帮闲,名唤蔡佳。   这蔡佳原也是富家子弟,虽然不学无术,但偏偏弹得一手好琴。他少年时是个富贵闲人,可惜后来家中出了变故,家道败落,他又无甚谋生的手段,文不成武不就,只好央人辗转自荐到了李晡面前。   李晡也是富贵闲人一个,平日里流连勾栏瓦肆,对于音律倒也颇有几分心得,见这蔡佳仪表周正,人又“风雅”,顿生好感,便将之留下,学着那些高门贵子的派头,把他当做门下清客,时不时请他抚琴数曲。此二人臭味相投,那蔡佳又是刻意倾心巴结,一来二去,竟然成了莫逆之交。   方才李晡和韩巨的对话,蔡佳也在另一边也听了个十分,此时见李晡面色阴沉,知道他心中怨怒,便开口道:“三郎何必烦恼,大郎既然近日便回,还怕他回来之后那贱婢卑儿在这区区数日之间能翻出什么浪花不成?”   李晡摇头道:“蔡兄有所不知,大兄虽然才能出众,又掌握北地贩运大事,深得家父信任。但那贱婢卑儿自小便会装模作样,早已哄得家父以为他是什么实诚君子,此番又可能立下大功,如此家父必然对他更加看重。而大兄自幼嫡长,严厉自傲,哪肯将这贱婢卑儿当作威胁?我只怕大兄对他一时轻忽……以这贱婢母子之伪善阴险,若得了什么机会,突然发动,未必不能打大兄一个措手不及,倘若到了那般地步,我兄弟二人便要追悔莫及了。”   蔡佳一脸佩服之色,连连点头:“三郎果然天纵奇才,正所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如此未雨绸缪,正是正理。只是……眼下那卑儿劣迹未彰,贤昆仲要如何为之,方能使令尊对他厌而恨之,不复再用?”   “不复再用?这也太便宜他了!这卑儿昨日竟敢趁我心神不宁,指使我做这做那,心中可还有半分尊卑嫡庶之念?便是要不了他的狗命,我也要让他身败名裂,家谱除名!只合如此,方消我心头之恨!”   李晡说这番话的时候脸色狰狞可怖,蔡佳这个帮闲捧哏都忍不住面色一僵,然后才挤出谄笑,道:“这个……三郎说得极是,这卑儿如此可恶,实是不得不除……”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一边注意李晡的脸色,一边试探着道:“再者,那卑儿身边的小丫鬟赵颖儿容貌清丽,眼见得再过两年便是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若是那卑儿一直这般受宠下去,这朵花儿怕不迟早要被他摘了去……”   不提赵颖儿还好,一提赵颖儿,李晡火气更大,恨恨道:“昨日要不是这卑儿还魂,本郎君便是用强也要得偿所愿,直娘贼!……赵颖儿仗着杨氏那贱婢和李曜的庇护,三番五次拒绝本郎君的好意,待我除去这对母子,定要叫她好看!”他一边说着,一边幻想着将赵颖儿那白玉凝脂一般的身体剥得精光,狠狠压在身下挞伐的场景,小腹立即生起一团火,恨不得立刻找个女子发泄一番才算痛快舒畅。   蔡佳深知李晡为人,一见他的模样便知道他已经动了肾火,便嘿嘿一笑:“听说闻香楼的小玉姑娘昨个还在念叨,说李三郎有好几日没去她那儿坐坐了,莫不是伺候得不好?又说那可也怪不得她,李三郎乃是代州神枪,她那娇花一样的身子,哪里经得住三郎的挞伐?”   李晡想起那小玉姑娘娇笑玲珑的身子,软绵绵仿佛水做的一般,忍不住咽了口吐沫,复又威风凛凛地道:“小玉姑娘最是知情识趣,某这杆金枪,正该在这等美人儿身上撒欢……不过话又说回来,小玉姑娘那香津妙舌的厉害,可真不是寻常男人能招架得住的……嘿嘿,嘿嘿!”   蔡佳一脸猥琐和羡慕,连连称是。心里却也嘀咕:“直娘贼,他们李家的男人都长得这般高俊也就罢了,怎的连裤裆里的那货也格外雄壮?这小子整日流连勾栏瓦肆,几年下来居然还这般威猛,也没个纵欲过度之状,真真教人恼火,我怎的就没投个好胎去到他家……”   --------------------   雪云低沉,天色渐暗,此时已是黄昏时分。   李记铁坊中大锤敲打的声音逐渐小了,工匠们辛劳一日,已然各自回家,学徒们开始整理用具,被李曜调来帮工的长工佃户们则在赵三平和徐文溥的指挥下,将没有用尽的一应材料以及今日完成产出的弯刀箭头各自清点存放。   整个铁坊,只有东边那一进院子,还有些嘈杂喧嚣。   赵钢和周大锤子两位大师傅各自拿着一柄没有开锋、没有上柄的剑状铁刃,大喝一声,猛然相对劈去!   锵!   金铁交鸣,火星四射,两位大师傅都被方才这股劲震得后退了两步。   “怎样?”   说话的人语气有些急切,匆匆走近二人身边,这人身材高峻,面容俊朗,不是李曜李正阳又能是谁?   赵钢和周大锤子都把手中简陋的长剑伸出来,却见周大锤子手中长剑锋刃处崩开半指宽的一个缺口,锋刃倒卷,显然损坏颇重。而赵钢手中的长剑,则只是在锋刃处微微下陷了分毫,显然只要磨一磨便能继续使用。   赵钢惊讶万分:“五郎所炼之钢果然了得,某家弄铁,凡三十载,自问熟知铁性,方才与周大锤子两兵相交,某手中这钢剑外坚内韧,某可料定,便是再有比某气力更强者斩之,也绝不会摧折……此剑实乃上上之品,若得仔细打磨,便是古之神兵,料也不过如此而已。”   李曜哈哈一笑,心道:“古之神兵?谁相信古之神兵比后世的合金钢更强,那人一定是仙侠小说看得太多了……我这虽然只是稍微改动灌钢之法炼出的新钢,但这等制造之法却也有改进,两相结合,就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以这种原料所制造兵器的整体性能,比苏钢法制造的钢材虽然还有所不如,但对上这时代其他的灌钢,不赢才叫见鬼。”   他又朝周大锤子望去,周大锤子显得有些气馁,他苦笑着道:“五郎天予之才,某手中的长剑,虽是新制,但却也是某精心细造,方才两相交兵之时,某便觉得剑身不固,若是赵大兄再多使三分劲,某这剑便要当场折了……五郎、赵大兄,且看这剑刃,锋刃翻卷,可见其坚利远不如赵大兄所持之剑,而依赵大兄方才所言,则其韧性也必然不如,如此看来,五郎所制之新剑,当远胜铁坊旧日所制。我李记铁坊所制之兵器,已是当今上选,五郎新剑却可轻易胜之,足可见这新剑实乃天下神兵!”   李曜朗声一笑:“天下神兵?或许现下倒也可以如此一说,但我心中还有更多改进炼制的想法,一俟我思虑妥当,日后必有更强神兵出现,二位大师傅可以拭目以待!”   赵钢和周大锤子对望一眼,心中一阵激奋,然后同时生出些许诧异来:“怎的李五郎今日如此自信满满,浑不似他原先那般谨小慎微的模样?”不过想归想,一想到今后还能看到比今日这剑更强的神兵,这两位浸淫钢材铁器数十年的大师傅又不禁心跳加速,那神色,就仿佛久旱逢甘露一般。   李曜摆摆手:“这两把剑都收了吧,明日化了铁水,再弄些铁石过来,我要造一把钢槊。”   赵钢奇道:“钢槊?……这马槊若是钢制,只怕无人能用得动啊。”   李曜微微一笑:“确实少有人能用钢槊,不过节帅麾下勇将,给事帐中李存孝必能用得,他是我代州飞狐人,这把钢槊,便是造了送他的。”   赵钢便不再问,只是点了点头。   李曜却又继续道:“钢槊此物,我铁坊从来无有人制,二位在我铁坊手艺最为精湛,而明日,那些学徒想必也该能够自行掌握控火之关要,届时还要请二位过来一展身手。那钢槊甚长,鼓风煽火乃是大事,须得有大力之人方能为之,我瞧憨娃儿颇有气力,明日便让他为二位打个下手,二位意下如何?”   二人自无不允,周大锤子甚至笑着拍了拍憨娃儿的肩膀,赞道:“憨娃儿这兔崽子,某实深知。吃得比牛多不假,可那力气啊,却也不比牛小!有他鼓风,某可安心。”   赵钢也点头赞同:“憨娃儿力气甚大,做这等事,正得其所。”   李曜笑着道:“如此便说定了,时辰不早,二位早些回去歇息吧。”   赵钢和周大锤子便行礼告辞,李曜拱手相送,待二人出了小院,才回头对憨娃儿道:“憨娃儿,今日制成这剑,你有功劳,许你的腊猪肉,少不了你的,明日我便与厨子去说。”   憨娃儿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傻笑。   李曜又道:“你今日也吃好睡好,明日制那钢槊,赵周二位的技艺当无差池,剩下的,可就看你鼓风煽火的本事了,要是力气不够,炉温不能稳住,我可是要罚你的。”   “五郎君,俺省的,要说别的事,俺还不敢乱说,要说力气,俺只要吃饱,谁都不怕!”憨娃儿拍着胸脯保证道。   李曜轻轻一笑,点了点头:“好,既然你有信心,那就这样吧。去牵了马来,回家了。”   憨娃儿应了一声,跑着去了。   --------------------   “郎君,今晚不看书么?再过两日,西席先生要来查验功课,如今郎君白日里这般忙碌,晚上再不温习一二,届时先生考校起来,万一应对之下有所差池,只怕阿郎不喜。”赵颖儿一如昨日,早已在李曜用餐的时候便在他房间里生了火,此刻见李曜进来,便说了这么一句。   李曜一怔,才想起自己也算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不过唐时科举与明清差异极大,他如今并无什么“功名”在身。要说起来,唐朝科举上承隋制,又别有发展创新,在科举的历史上有重大影响,但是与明清那种科举,却还有很大的差别。   比如说,唐代读书人要夺状元,并不像明、清诸朝那样,先经县、州、府三级筛选,再经各省筛选,然后才参加国家级考试。国家级考试又要通过会试定一回名次,再通过复试定一回名次,再通过名义上由皇帝出题的殿试、十来位重臣“公同阅卷”、公推出前十名,由宰相在皇上面前“读卷”,最后由皇上“钦点”状元、榜眼、探花。如此繁复。   唐代比较自由,一般只在几个大区稍微认真地选拔一次,合格者便可直接参加“省试”,省试名义上是由尚书省主持的全国性考试,相当于后来的“会试”,其录取人选与各人的名次全由知贡举一人确定。知贡举一般是三年一换的,也有时一年一换,各人的学识、品性、心态不一,当然也就不可能有个统一的标准。而且考卷不糊名,有时尚未开考,而名次已定,更有强要状元、自定状元的。各个时代都有黑幕,唐朝也无法独醒。   从这个意义上说,唐代的状元实际最多只相当于明、清的“会元”(会试第一),甚至连会元都不如。因为明、清诸朝科举考试已是主要的选拔官员的途径,筛选层次既多且严,参加国家级考试的人数亦远远超出了唐代——唐代应考的举子多则2000人,一般每年1000人左右,而明清读书人参加科举不仅人数则极为庞大,录取比例自然也就很小,而且会元的确定有极严格的程序,一般不是哪一个人说了能算数。   不过,这也并不是说明清的科举就在所有的方面都比唐时先进,至少从科目广博上来说,明清对比唐时,那是天差地别。   隋设科举之时,乃以明经、进士两科取士。唐朝沿袭隋制,并有进一步的发展。由于国家制度的健全,经济的发展,庶族地主的兴起,要求提高社会地位,获得参政机会;李唐朝廷用科举考试作为选拔官吏的主要办法,以此选拔合格人才,提高官员素质和笼络士人等。   其考生的来源有从国子监来的“生徒”和经州、县选送的“乡贡”。先由礼部考试录取,再经吏部考以身、言、书、判,合格后始能授官。   李曜穿越前逛某些历史论坛时,经常对明清时期的科举制度放肆狂喷,就是因为唐时广博开放的科举思想到了明清时节,便被人为地搞得完全走了样。   既然李曜也是读书人,也有希望去考贡举,那么贡举的一些讲究,就不能不懂。   唐时的明经、进士两科,最初都只是试策,考试的内容为经义或时务。后来两种考试的科目虽有变化,但基本精神是进士重诗赋,明经重帖经、墨义。所谓帖经,就是将经书任揭一页,将左右两边蒙上,中间只开一行,再用纸帖盖三字,令试者填充,这种题目后世也有,名字没这么文气,就叫“填空”,大名鼎鼎。   墨义是对经文的字句作简单的笔试。帖经与墨义,只要熟读经传和注释就可中试,诗赋则需要具有文学才能。尤其是进士科得第很难,所以一直流传着“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这还不算,唐代考试科目又分常科和制科,每年分期举行的叫常科,由皇帝临时下诏举行的考试称制科。常科有:秀才科,明经科,进士科,俊士科,明法科,明字科,明算科,一史科,三史科,道举科,童子科等50多种。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秀才一科,在唐初的要求极高,很少有人能通过,譬如太宗李世民时期,就有一科考完没有一个通过秀才考试的记录,可见其难度之高,因此秀才科逐渐废弃,这跟明确时节“举人满地走,秀才多如狗”是完全不同的,看官诸君莫要误会了。而俊士科则不常举行。考试的方式有:口试,贴经(填空),墨义(相当于口试的笔试化),策问(论文),杂文(诗赋)。   明经科的内容:9部经书,《礼记》、《左传》为大经;《诗经》、《周礼》、《仪礼》为中经;《周易》、《尚书》、《公羊传》、《谷梁传》为小经,不仅仅是6经,另外,《孝经》、《论语》为必考。明经科的考试方式一般只是口试,贴经(填空),墨义。一般只要对经文以及注释,记忆背诵熟练,就可中试。   再看进士科。进士科原来只考策问,后来加上贴经(填空),杂文(诗赋)。贴经只贴大经,即《礼记》、《左传》。再加上贴《老子》,十个问题中能答上四个即可合格,李曜一直觉得这个难度似乎不大,在后世这个成绩铁定不及格。杂文要求诗赋各一。策问要写五篇。策问主要是对时下国家的政治、经济、法律、军事、政务、漕运、盐政等等方面提出问题并作回答。刚才已经提到过,进士科一般取中很难,录取率只有可怜兮兮的1%-2%,因此当时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绝非儿戏,那是真的难考。比如唐前期每科进士只取十几人,后期也只取三十几人。大诗人孟郊当时考中后,欣喜若狂,作《登科后》,其中有一名句流传千古:“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遍长安花”,可见其难,可见其喜。   至于其他,再有:明法科,国家选取司法人才,范围为律七条,令三条。明字科,文字理论及书法,考《说文》、《字林》。明算科,考数学,范围很广,选数学人才。一史科,从《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中任选一,考贴也考策。三史科,《史记》、《汉书》、《后汉书》均考,主要是选拔历史方面的人才。道举科,考《老子》、《庄子》、《列子》。童子科,十岁左右的童子,考《孝经》、《论语》……等等。   因为如此广博的考试,李曜当初穿越之前便一直感叹:看看人家唐代科举考试的范围有多大!从经文到时事政治、经济、制度、军事、法律、盐政、漕运、历史、数学、文字学等等,而且不仅考儒家的东西,还考道家的东西。   他甚至觉得,和那时的科举相比,他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高考,也就不过如此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此一来,考试范围非常广泛,要学的东西也就非常多,不仅儒家,还有道家以及各种经史都考,还有诗词歌赋,并且非常重视策问,也就是考治国方略。李曜觉得,这样的考试才能选拔出真正的人才来。而且最最关键的是,常科登试后,还不能向清朝那种,立即就去做官,唐朝贡举考过之后,还必须经吏部的考试,叫选试,选试合格者,才能授予官职。   令人纠结的是,这选试也很难,譬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大文豪韩愈中进士后,连续三次选试都没有通过,只好去刺史那里做幕僚。可见这是一个多么严格的选才制度。   当然这样的科举,由于考试范围极大,有很多科目又不可能有什么“标准答案”,以至于考试成绩的公正性就难免有些不易确保,因此到了明清时节,为了保证所谓的“公平公正”,便逐渐兴起了八股之风。   只是李曜对此很是不屑,认为这是因小失大,仅仅因为要一个更标准的答案,就把整个科举取士的初衷都改变了,八股文写得好不好,与能不能治国牧民有什么必然联系?这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不过此时赵颖儿提到这件事,却让李曜心中一动:“我既然是读书人,以我家现在的实力,活动活动,拿个贡举的名额,应该是再容易不过了。那么我如果去参加科举,是不是可行呢?”   再一想,还是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说自己这点水平过不过得了那独木桥,就算过得去了又如何?李唐这个朝廷已经只有十几年的寿命了,自己万一科举高中了,被留在朝中为官,十几年后朱温那老yin棍干出白马之祸的时候,咱这个大好头颅,可不一定保得住!   他脑子里念头转得极快,想的事情虽然多,但也只是数息时间,既然想明白了不能走科举这条路,便也有了措辞,当下便道:“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怎能成事?眼下我李家大难临头,我身为家中一员,总要以维护家业为己任,至于读书之事,却也不差这几天。这几天我须得保持精力,待铁坊的流水线作业步入正轨,再来温习不迟。”   --------------------   PS:唐与明清科举之论,只是无风一家之言,诸君若有不同意见,既可一笑而过,也可在书评区畅所欲言。若能得诸君详作高论以教,诚为幸事。   另,求收藏啊,求红票啊!      第010章 运械前线   时光飞逝,白驹过隙,转眼已是两个多月过去,今日已是三月二十。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天下有大事,家中也有大事。   所谓天下大事,乃是朝廷遣韦昭度会同王建攻讨西川,围困成都。王建先取成都外围,大顺元年(890)正月攻邛州(今四川邛蛛),陈敬瑄遣大将杨儒赴援,儒见建军盛,不战出降。刺史毛湘出战,屡败。王建留张琳继围邛州,自领兵会韦昭度合围成都。二十四日,简州(今四川简阳)将杜有迁执刺史员虔嵩降于建。二月三日,资州(今四川资中)将侯元绰执刺史杨戡降于建。   不过这个天下大事,目前与李曜无关,他知道当今天子李晔为何要派韦昭度去打陈敬瑄,也知道这位中书令、岐国公和挂名的西川节度使韦使相现在看起来手握大军,意气风发,似乎马上要为大唐立下殊功。但李曜却更知道,韦使相最终只会被王建欺瞒得团团转,最后屁股一拍,自己带兵回了长安,却把唐廷苟延残喘的根基之地蜀中放手丢给王建。正因如此,五代十国之王建前蜀的建立,韦使相实有“大功”。   相对这件大事,另一桩近在咫尺的大事更让李曜关心。那就是二月初,李克用发兵攻打云州。这次李克用本来是下定决心要收拾郝连铎这个祸害的,进军本来也挺顺利,很快就攻克云州东城。云州防御使赫连铎十万火急之下求救于卢龙节度使李匡威。匡威自幽州将兵三万赴援,先是击斩河东军邢洺团练使安金俊。接着河东万胜军使申信又叛降于郝连铎,李克用见一时难以击破幽云联军,考虑来考虑去,最终还是引军退回太原了。   回太原跟李曜也无关系,但李克用从云州前线南返太原时,途径代州。李曜的便宜老爹李衎等一众代州名流自然免不得要有所孝敬,顺便的,李衎便将那三千柄马刀和十万颗箭头交付出去。李克用堂堂节帅,自然不知道这批军械的交付时间如此之短乃是因为有所猫腻,他这次出兵无功而退,兵力损失虽然算不得太大,但因为撤兵甚快,军械损失多少有些让人肉疼,见李衎交付军械,着实夸赞了几句。   不过,李鸦儿草原贵族出身,他那性子,夸过了也就过了,李衎也没指望李克用会因此对他另眼相看,宴会之后本想找李存孝联络联络感情,没料到这次出兵李存孝竟然没有跟来,反倒是李存信来了,李衎无奈之下,只有谨守本分,随代州刺史等地主恭送并帅南下罢了。   结果这次出了一点小意外,李克用临走时看见李衎,想起昨夜自己的长子李廷鸾曾查验这批军械,对李记铁坊这三千把马刀评价甚高。李克用此时心中一动,就给李衎丢了个任务,让李衎再打五千柄马刀,完工后送往太原。   李克用说得简便,也没提什么时候交付,还是他手下的左都押牙、检校左仆射盖寓提醒,才定了个六月前交付,然后领军南下去了。   当然,这些事李曜都不曾亲见,虽然他也挺有兴趣见一见李克用这个大名人,但他一个庶子,自然没有机会跟着李衎一同去送李克用。更确切的说,李衎当时根本没带旁人。原本如果嫡长子李暄在此,李衎倒是愿意带上的,只是此次李克用突然出兵和郝连铎交战,又引得幽州李匡威出兵救援郝连铎,北地边境狼烟四起,李暄一时被堵在了关外回不来,因此也没赶上。   既然又接了军令,铁坊只好再次行动起来,好在经过李曜这两个月的整改,铁坊如今对流水线作业已经颇为熟稔,诸般安置,各得其所,倒也不必李曜自己再操心多少。   如今气候稍微转暖,李曜时不时便叫上憨娃儿外出城外练习骑术,现在他的骑术虽然比憨娃儿颇有不如,但却也还算不错了,马上开弓自然是箭出无踪,但纵马疾驰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表面上,李曜这段时间过得很是自在惬意,其实他也在静观天下之变。当然,他倒不是那么有雄心霸气想要什么趁势而起,只是想看看自己这个基本没做什么事的小蝴蝶应该不至于引动历史走向,以此聊以自·慰罢了。   李曜现在等着的就是郝连铎、李匡威上表请求讨伐李克用,然后朱全忠上表附和,最后唐廷在张濬、孔纬这两位宰相的力主下,夺克用本兼各职及爵位,并召集诸镇联合出兵讨伐。   李曜觉得,如果这件事还能发生,那么这个时代的走向基本上就应该没有什么变化。他也就只好老老实实打理家业,争取找个机会溜到太原定居,赚点小钱,过自己的小日子罢了。   至少到目前为止,李曜认为这件大事爆发的可能性是相当高的。因为李克用跟唐廷着实有这不小的矛盾。这个矛盾牵涉到一项巨大的利益,几乎是不可调和的,那就是河中两池盐利之争。   此事至少要从广明元年(880年)说起。这一年十一月,王重荣以河中都虞候的身份作乱,由于这个时代朝廷已经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所以不久即得到朝廷承认,命为留后,次年(中和元年,881年)四月便被诏命为河中节度使。重荣任留后及节帅同时,就尽占盐租,所以后来大宦官田令孜作为“观军容使”却没钱养兵,就请朝廷收回两池盐利,结果引起一场大战。   当时在明元年间,黄巢入华州,河中留后王重荣曾经请降于贼,但由于黄巢贼军勒索巨量财物,又欲在河中征兵,王重荣忍无可忍,不久即发兵相拒。时黄巢遣使调发河中,前后数百人,吏民不胜其苦。王重荣就对手下说:“我为了不使巢贼祸害河中,忍辱负重,屈节以事贼,哪知道现在黄巢不仅要钱要粮,又要在我河中征兵,我若依旧如他所愿,今后吾亡无日矣!不如发兵拒之。”众皆以为然,于是将黄巢使者全部杀之。   王重荣抗拒黄巢,正是因其不欲将盐利供黄巢随意索取。此后王重荣与王处存结盟,扎营于渭北,但仍不足以抵抗,想来想去,觉得沙陀精骑战力甚强,不如联合沙陀人。于是就有了与沙陀李克用军的初次联合。   具体情况是这样:当时黄巢兵势尚强,王重荣日夜担心,便跟行营都监、大宦官杨复光说:“臣贼则负国,讨贼则力不足,奈何?”   杨复光出了个主意,说道:“雁门李仆射,骁勇,有强兵,其家尊与吾先人尝共事亲善,彼亦有殉国之志;所以不至者,以与河东结隙耳。诚以朝旨谕郑公(指郑从谠,时河东节度使,无风个人认为此人可算能臣了)而召之,必来,来则贼不足平矣!”东面宣慰使王徽亦以为然。时王铎在河中,乃以墨敕召李克用,谕郑从谠。果不其然,十二月,李克用领兵四万至河中。   李克用的沙陀精骑战力非同等闲,他于次年正月领兵出河中,不久即打败黄巢兵将,与诸镇兵会于长安,并大战渭桥,乘胜追击,结果是“京师平,克用功第一。”   不过李克用的沙陀兵虽为平黄巢的主力,但他所以能够顺利济河入关,实赖有王重荣的全力支持。司空图《司空表圣文集》卷六《解县新城碑》于此有“但既逼寇仇,且当津要,车徒遝至,竟赴齐盟;戎夏骏驱,共匡京室;虑风迴于原燎,竭日费于云屯;辑睦允谐,供储克赡,栋持广厦,鼎镇厚坤;始以一城之危,抗移国之盗,竟以数郡之力,壮勤王之师;勋复旧都,庆延殊渥”的描述,其于王重荣兴复唐室之功不无溢美。   但说到借道诸镇,使“戎夏骏驱,共匡京室”,及竭财赡军,“竟以数郡之力,壮勤王之师”未必不是事实。而河中两池盐利于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至于说盐利究竟有多大,竟然能做这么多事?   简而言之,唐朝朝廷的赋税,有一半出自盐税,而河中解池、安邑两大盐池之利,足足占了唐廷赋税的六分之一!   唐朝廷相继以李都、王重荣为河中节度使兼两池榷盐使,最开始或是出于盐池武装保卫之需,后来则出于无奈。王重荣出任蒲帅并非出自朝廷意愿,但王重荣任节度使前期,仍对盐池有所建设,并因与黄巢作战及与李克用联合而间接地将盐利赡给了朝廷。   王重荣这时主要干了两件事:一是修建新城,二是“纳款帅臣”,两件事都是为了保卫盐池。   但十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新城筑好后,王重荣竟“旋陟上台,恳辞剧务”,以致“榷盐使韦雍,检律在公;巡官王慤,琢磨效用,与植将及商人等,联状同诣所居,沥恳至于垂涕”。此榷盐使与巡官不知是否仍为朝廷虚设,但他们听命于王重荣却是肯定的。所谓“恳辞剧务”云云,自然不过是姿态,王重荣仍是盐池的主宰者。   所以说,王重荣中和年间同意结好李克用,自有其“交获利济”、保卫城池的考虑,而促成二者交好的则是行营都监杨复光。   杨复光是使王重荣与李克用结盟的策划者、中间人。因此,他与河中镇及王重荣关系良好。在盐利方面,他的作用或者不能与乾符中年的吴承泌相比,但他在处理河中与朝廷关系方面既然能够成功,则其在盐利的使用方面,也就必然会有所协调。虽然,此事需要以姑息和承认王重荣的权力为代价,但既能将盐利用于平定黄巢,则如果说唐廷彼时仍能通过“宦官——藩镇”而间接获取盐利,以此时唐朝朝廷之虚弱而言,能够有这样的结果,应该说已经很算是很不错了。   然而糟糕的是,光启元年,这一平衡就被打破,这不仅是由于僖宗还朝,南衙北司的供应增加,也是由于杨复光本人的死亡。   僖宗中和三年,杨复光卒于河中,史书记载说“复光慷慨喜忠义,善抚士卒,军中恸哭累日。八都将鹿晏弘等各以其众散去。田令孜素畏忌之,闻其卒,甚喜,因摈斥其兄枢密使杨复恭为飞龙使。令孜专权,人莫之与抗,惟复恭数与之争得失,故令孜恶之,复恭因称疾归蓝田。”   杨复光之死与其兄复恭被斥,直接断绝了朝廷与河中的联系。田令孜作为复光兄弟的对立面,与王重荣关系恶劣,于是原本就故有的盐利之争,迅速出现升级。   到了光启元年七月,田令孜勾结邠宁节度使朱玫和凤翔节度使李昌符讨伐王重荣,直接导致王重荣与李克用再度联合,以讨伐田令孜为名抗拒朝廷。其年十二月,李克用与王重荣合兵打败朱玫、李昌符之军于沙苑。令孜奉僖宗出奔凤翔。危难之际,朝廷不得不再次起用杨复恭为枢密使,以此来缓和与河中、河东的关系。   “光启二年正月,僖宗驻跸宝鸡,武皇自河中遣使上章,请车驾还京……朱玫于凤翔立嗣襄王煴为帝,以伪诏赐武皇。武皇燔之,械其使,驰檄诸方镇,遣使奉表于行在。”   “杨复恭兄弟于河中、太原有破贼连衡之旧,乃奏谏议大夫刘崇望赍诏宣谕,达复恭之旨。王重荣、李克用欣然听命,寻遣使贡奉,献缣十万匹,愿杀朱玫自赎。”   这两则记载显示,杨复恭与杨复光同样,在勾通朝廷与河中、河东的关系方面,起了颇为重要的作用,所以才会有王重荣、李克用“幡然改图”及“献缣朝廷”之举。所以说在唐朝,尤其是玄宗朝之后,宦官的能量不可谓不大。   但杨氏兄弟既然与田令孜为朝中对立的两派宦官势力,则由他们与河中、凤翔等的关系,又可知宦官勾结藩镇,致其派系矛盾已演化为朝廷与藩镇、及藩镇与藩镇间的战争。这些战争既以盐利为导火索,则从某种意义上说已是盐的战争。   而自此后,唐朝廷在盐利方面外则受制藩镇,内则听命宦官。光启二年杨复恭代田令孜为神策军使后,同样占取了朝廷盐利大权。   因为僖宗中和三年,唐朝以李克用平定黄巢,任为河东节度使,从此河中、河东两镇唇齿相依,关系更加密切。所以李克用才会协同王重荣讨伐田令孜,而后他助朝廷反正,其意实在朱温。光启二年六月,李克用上表“方发兵济河,除逆党,迎车驾,愿诏诸道与臣协力”,然表“犹以朱全忠为言,上使杨复恭以书谕之云:‘俟三辅事宁,别有进止。’”这说明他正是要以勤王为代价,换取朝廷对他讨朱的支持。   光启三年六月,王重荣为部将常行儒所杀。王重荣的兄长、时任陕虢节度使王重盈继任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之子王珙任陕虢节度留后,这其中都有李克用出力相助。   须知此时李克用兵威震慑天下,唐廷在大多数时候,其实只能被迫听命于李克用。为了摆脱李克用及其朝中之党杨复恭的控制,昭宗即位后,一见朱全忠、李匡威、郝连铎等诸镇请求联军共讨李克用,立即接受宰相张濬、孔纬建议,以朱全忠为援讨伐李克用。   因为这一连串事件,乃是事事相关,是以李曜早就认为,唐廷讨伐李克用这件事依旧会如期发生,至于此战最后的结果是不是依旧如“历史”一般,他就不知道了,自己这个小蝴蝶到底扇没扇翅膀,风力有多强,他现在完全不能确定。   又是一个多月过去,这天下午,李曜正在自己房中练字,赵颖儿忽然从外面匆匆进来,唤道:“五郎君,阿郎有请!”   李曜应了一声,起身走到门边,一边穿靴,一边问:“可知何事?”   赵颖儿道:“听说朝廷削了节帅旌节,并会诸镇大军来伐。”   李曜双眉猛然一扬!   来了,果然来了,唐帝李晔终于趁李克用兵力最疲之时,想要击败这天下第一强藩,再立中央威严了。   李曜立刻赶到花厅,便看见李衎跪坐上首,下首左右,一边是三个李晡,另一边则正是终于从北地归来半月之久的大兄李暄。   “见过父亲,见过大兄、三兄。”李曜上前,依着礼数先做足了姿态。   李衎“嗯”了一声,道:“坐吧。”   李曜在最下首坐下,轻轻瞥了一眼李暄和李晡。李暄也正朝他看过来,两人对视,李暄微微露出一丝笑容,便收回了目光。李晡则把头偏到一旁,根本没朝李曜看来。   此时李衎沉声说道:“为父方才去了李使君府上。今日李使君府中名为设宴,实则暗伏甲士,尔等兄弟可知,其所为何事?”   李晡看了看李暄,见他正在沉吟,无所谓地道:“李克恭贪财暴虐,莫不是嫌我代州各大家族敬献不足,召集甲士胁迫耶耶与各家主,以便勒索财货?”   李衎面无表情,却把目光投向李暄,问道:“大郎,你以为呢?”   李暄想了想,蹙眉道:“李使君虽则爱财,但代州毕竟是节帅故地(李克用曾任代州刺史),若如三弟所言这般对待各家,实乃取祸之道,儿不以为然。只是他究竟为何这般作态,儿一时亦难以逆料。”   李衎微微失望,又转头问李曜:“五郎呢,你如何看?”   李曜假装沉吟片刻,才道:“四月时,赫连云州、李幽州联名上表请讨伐节帅。汴帅朱全忠亦请朝廷命大臣为统帅,率河北三镇及汴军共征河东……儿曾听人言,张相公常自比谢安、裴度,以功名为己任,劝天子强兵以服天下,朝廷于是于京师募兵,至十万人。汴帅等表至朝廷,陛下曾命群臣集议……此事结论如何,我等僻居代州,自然不知,然则儿观张、孔二位相公平日之志,窃以为二相必然劝陛下兴兵伐晋。若果如此,李使君乃是节帅胞弟,为避免代州陷入动荡,召集代州名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震之以威,就全然说得过去了。”   李衎闻之动容:“我儿竟有如此眼光!不错,此番李使君相召我等,便是为此一事。朝廷已然下旨,诏削节帅官爵,并会同诸镇,起五十万大军,自东南西北四面攻来!”   李晡大吃一惊,失声道:“糟糕,我家为节帅制造兵器,若是大军攻来,只怕吃罪不小!这却如何是好?”   李暄虽也吃惊,但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朝廷如何能有五十万大军?这五十万大军之中,到底有几成是真?”   李衎摇了摇头:“朝廷与诸藩有兵几何,为父又如何得知?”   他这话话音刚落,便听见李曜笑道:“所谓五十万大军,不过诈称而已。我意朝廷出兵至多五六万人,燕帅与郝连云州均与节帅交兵数载,损失匪小,此番至多出兵五万。而被朝廷视为强援的汴帅朱全忠,此刻正在山东用兵,于河东能出兵两万便已了不得了。至于镇国、静难、凤翔、保大、定难等军,不过是墙头草两边倒。若是官军大胜,则这诸镇之兵必然群起而攻,若是官军败绩,则此等诸镇,必然不战而走,不复为节帅所忧。如此来看,节帅眼下看似危险,实则大有可为。”   李晡最看不得李曜出风头,一听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不禁冷哼一声:“你倒是说得轻松,就算兵力方面就是这般,那官军至少也有二十万,节帅麾下虽多骁勇,有如何解此四面之围?”   李曜现在根本没把李晡放在眼里,闻言轻轻一笑:“三兄谬矣。我若为节帅,当兵分二路,一路北上击李匡威、郝连铎,解北面之忧;一路南下,伺机击破汴帅及朝廷大军,则诸镇自然退避。如此大围可解,河东仍呈深固不摇之势。”   李晡刚发出一声冷笑,还没来得及说话,李衎却突然问道:“五郎,依你所言,节帅便要将本已有限之兵力分为两路,如此一来,南北二路兵力均不如人,如此岂能稳操胜券?”   李曜点了点头:“好教父亲知晓,一军强弱,不在人数多寡,而首在将帅之能,次在兵士之勇。节帅麾下沙陀精骑无需赘言,乃是天下强兵,即便汉军,亦久经沙场,非是朝廷新军所能及。而说到将领,节帅麾下能人多矣!如今又是为保身家性命之战,同仇敌忾之下,如何不能胜之?”   李衎闻言大喜:“五郎机敏,竟甚知兵,如此为父有一件要事,正好交与你去办!”   李曜微微一怔,问道:“不知父亲所谓何事?”   李衎眼神微微一躲,道:“前次节帅命我打造五千把马刀,如今已然完工,李使君今日却道,节帅府已传下帅令,命我李家将这批马刀改运晋州。你大兄前次北上,前后耽搁近半年,如今归宅不过半月,为父实不忍他再操劳。你三兄……也不如你稳妥,又要在家读书,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适了。”   李曜心中大怒:“老子刚才说的那番话可是‘历史的必然’,李克用必然会派一路兵马南下,可那朝廷大军也必然一路北上!这两军按距离算,十有八九会在晋州(今临汾)相遇,这个时候老子带着一帮家丁去送兵器,这不是肉包子打狗么!你舍不得两个嫡子,就派我这个庶子前去送死?老子就这么该死?”      第011章 河边安扎   “郎君,我方才找竹儿姐姐问了,阿娘说明日郎君南下之后,她便去五台山上香许愿,回家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郎君平安。颖儿……颖儿也想跟阿娘同去。郎君,你帮颖儿给阿娘说一声好么?”赵颖儿坐在李曜身边小声说道。   李曜叹了口气:“你自己去说便是,就说我同意的。”   赵颖儿鼻子一酸,忍不住道:“郎君,阿郎怎么……你,你怎么不推辞掉?”   李曜苦笑道:“推辞?怎么推辞?这是五千柄马刀啊,若是不能按时送达,节帅追究下来,我李家可能担当得起?”   赵颖儿不服道:“那也未必就非得要郎君你去呀!就算大郎君奔波劳累,此番不要他去,那三郎君怎么不能去?前次若非郎君你想出流水线作业的法子,眼下……如今这等兵凶战危之时,阿郎还让你去晋州……”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李曜挤出一个笑容:“节帅麾下,将材济济,张浚虽是朝廷宰相,却从未经历兵事,此番南线之战,我料定朝廷必败。我此去只须小心谨慎,不踏入敌军范围,也不会有甚危险。”   “可是……”赵颖儿想了想:“每次一有战事,便总有些山贼草寇趁机浑水摸鱼,郎君此番南下,要运送五千柄战刀,车队庞大,万一遇上这些贼人,却该如何是好?”   说实话李曜还真没考虑过这一点,此时一听赵颖儿说起,顿时也微微犹豫了一下,但很快摇头:“山贼草寇都是欺软怕硬之辈,我此去至少要带近两百家丁,真有那些贼人前来剪径,拿了马刀来抵抗就是。那些山贼草寇又没什么坚甲利器,一见我等有这等利器在手,如何还敢乱来?你只管放心便是,真要有这等不长眼睛的蟊贼,你家郎君也不是骑不得劣马、开不得硬弓的文弱书生,届时倒要叫他们尝尝本郎君的手段!”   赵颖儿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忍住,只道:“郎君既有庙算,颖儿自是信的,只是郎君毕竟没有独自带领商队出过远门,此番又是去那等临战之地,身边总得有个把既信得过,又孔武有力的亲近之人跟着,如此则即便事有不谐,庶几可免困厄。”   “嗯?你是说……”   “郎君,你把憨哥儿带上吧。憨哥儿虽然拙于言辞,但对郎君你一片忠心,他又力大无比,万一有个什么危急,也定能护卫郎君万全。”   李曜有些好笑,摇头道:“他力气是不小,可也没学过什么武,真要是有事,他哪能护得到我?此事……”   “郎君~~!”赵颖儿撅起小嘴,伸手摇了摇李曜的手臂。   “好吧好吧,带上就带上,怕了你了。”李曜无奈地苦笑一下,伸出食指在赵颖儿鼻尖上轻轻一点,这等超萌美少女撒娇,谁忍心拒绝谁是玻璃……   赵颖儿却没料到李曜忽然做出这样一个举动,一张小脸瞬间涨得通红,贝齿轻咬朱唇,毫无杀伤力地瞪了李曜一眼,真个是欲语还嗔,好不动人。   --------------------   雨后初晴,天光乍现。天地间的景色仿佛镀过一层薄金,又仿佛漫洒了无数宝珠,晶晶亮亮,耀眼刺目。   官道之上,一行两百来人的商队正缓缓南行,打头的两骑,走得甚是轻闲,仿佛信马由缰一般,悠然而行。   马上二人,一人身穿黑色圆领窄袖衫袍常服,这圆衫的下摆膝盖处缀一横阑,阑下连接裳,类似于深衣,所以也叫做阑衫;腰围精钢九环革带,穿黑色鹿皮靴,戴短翅硬脚幞头。   此人身材高大匀称,狼腰猿臂,若抵近细看,则可见其朗目如星,眉似墨刃,口如朱色菱角,若能再蓄美髯,当真俊雅之极。然则最可称奇之处,乃是此人鼻梁之高挺大异常人,反倒犹如西域胡人一般。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代州李家五郎李曜李正阳。   另外一人,身穿灰布常服,由于唐朝男子装束样式不多,此人也是幞头袍衫打扮,只是幞头用了价格便宜的软脚幞头,而袍衫布料也只是寻常粗布。此人虽然魁梧异常,面上却无丝毫英武之气,反倒有些憨痴,不是李曜身边的跟班憨娃儿又能是谁?   此时二人骑在马上领队前行,憨娃儿虽然憨痴,但作为专业马夫之子,却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稳稳地驾着自己的马儿。他骑术极佳,不论李曜速度是快是慢,他这匹马总是不快不慢不多不少地只差李曜半个马身。   李曜此刻脸色不是很好,坐在马上一句话也不说,憨娃儿本就拙于言辞,自然更不会多话。后面商队的脚夫家丁见李五郎面色不佳,自然也没有人触他的霉头。李五郎在家中的地位或许不高,可经过流水线作业一事以来,在这些下人们心中却也逐渐有了些地位。   整个队伍就这么闷声不吭地走了不知多久,李曜忽然指着前头一条河流朝身后问道:“卢三,前方那河水,可是浊漳水?”   卢三者,指的是卢家行三,唐时称呼熟悉之人,多以姓加排行称之。   身后商队中一名领头之人,约莫五十多岁的小老头拱手答话:“好教郎君知晓,前方正是浊漳水。过了这浊漳水,再走六十里便到潞州。”唐时老仆多称呼少主人为郎君,卢三乃是李衎使唤了多年的仆人,所以称呼李曜为郎君,这可不是后来妻子称呼丈夫的那个“郎君”。   李曜立刻扬眉,道:“甚好,大伙儿加把劲,今日再走二十里,明日午后便可到潞州交差。”   他此言一出,身后商队顿时一阵轻微地躁动,卢三犹豫一下,婉言劝道:“郎君,今日天色已然将晚,再走二十里只怕不易。再者,前方并无渡口船家,还须费时寻找……等过了这浊漳水去,又须得三十多里方有村落,今日无论如何是赶不及的了。既然如此,不如就在这浊漳水边安扎住宿,一则就着水源,诸事方便,二则明日一早出发,午时正可赶到三十里外那村落暂歇……左右不过明晚之前可至潞州,何须急于一时?”   李曜眉头一皱,本想说什么,转头一看身后脚夫家丁们的神情,又改变了主意,笑了笑道:“卢三说的是,是某过于心急了,既然如此,那大家便最后加把劲,到了浊漳河边,找个方便之处安扎。不过某先提醒一句:如今潞帅易位,潞州未必安妥,朝廷又将兴兵讨伐,某闻汴帅朱令公已然派兵北上,此时未知其军以至何处……我等既然奉命运送军械与潞帅,当须小心谨慎,不可轻忽。今夜安扎,须得安排人手夜间放哨。我意夜分三班,每班十人,两人一组,五路巡视……当然,既是夜班辛苦,巡夜之人均有额外打赏,每人百文,回代州后发放。”   原本李曜说要夜巡,许多家丁脚夫面色不豫,但再一听,一夜分成三班,每人竟能得一百文钱,这点不悦立即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个个争先恐后表示自己精神极佳,每天晚上都兴奋得睡不着觉,正好适合巡夜,要是五郎你不肯,那俺晚上可是要梦游的……   李曜深明领导不可下一线的道理,以免出了事没有转圜余地,自然不会亲自选人,于是交代卢三这个长期跑商路的领队去挑选一些谨慎稳重的人出来,按他说的法子安排守夜巡逻。卢三带队十几年,这点小事自然不需李曜多虑,很快就安排妥当。   当下一行商队赶到浊漳河边,李曜一边安排安扎,一边派熟悉这边地界的家仆寻找渡口,与渡口船家商议明日运渡之事。此时可没有什么跨河大桥,这种商队渡河都只能找渡口以船运之。   李曜虽然迫于稳定商队人心着想而勉强答应安扎,但是心中却很清楚,此番来潞州实在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眼下深得潞州军民爱戴的前潞帅李克修已死,李克用任命的新潞帅正是前代州刺史、兼领决胜军使的李克恭李使君。这位新潞帅在代州任上做他的李使君时,名声就十分糟糕,此时身登一方节帅宝座,暴虐贪婪之心必然更盛,在潞州必然出事——当然,李曜会这么肯定,也是因为历史上早有记载。   事情是这么回事:今年二月,朝廷加封朱全忠兼中书令的同时,李克用率兵攻打云州防御使赫连铎,攻克云州东城。赫连铎于是向卢龙节度使李匡威请求救援,李匡威很讲义气——其实是深知唇亡齿寒之理——立刻率军三万赶赴云州救援。二十日,河东将领安金俊在激战中被流箭击中身亡,万胜军使申信向赫连铎投降,就在这时候,又恰好有幽州的卢龙军赶来,李克用无奈之下,只好率领人马返回太原。   此后,李克用顺道南下巡视潞州,因为昭义节度使李克修平日里质朴节俭,加之李克用虽为河东节帅,但对内来说却也是他的堂兄而不是外人,所以在招待李克用的酒食及其他用品方面就有些不够丰厚。没料到李克用误会了,认为李克修对己不恭而恼怒,不仅辱骂了他,还将其笞打(用荆条抽打,是唐时处罚犯人最轻的一种刑罚)。李克修再怎么说也是一方节帅,受到如此羞辱,自然羞愧怨愤,不想竟致身患重病。   才到了三月,潞帅李克修就这么因为郁闷而死掉了。李克用惊愕之余,潞州也不能丢掉不是?于是上呈表章,任命他的弟弟代州刺史兼决胜军使李克恭为昭义留后。   所谓留后,乃是唐代节度使、观察使缺位时设置的代理职称。玄宗时,宰相或大臣遥领节度使,节度使出征或入朝,常置留后知节度事,以后成为惯例。安史之乱后,藩镇跋扈,河北三镇和淄青、淮西诸镇的节度使多于临死时遗表请以子弟为留后;也有节度使死后,军中拥立他的子弟或大将为留后的。朝廷有时予以承认,随后即正授节度使;有时不予承认,另授节度使,往往导致战争。地位略次于节度使的观察使,也在缺位时置留后。   李克用这样的强势大藩镇,潞州眼下又是他的地盘,他任命自己的弟弟做留后再上表,朝廷自然只能予以承认,难道还不同意不成?   但是接下来,赫连铎、李匡威上表请求讨伐李克用的表章却到了长安。与此同时,朱温这个李克用的宿敌也向朝廷进言说:“李克用最终会成为国家的祸患,现在趁着他势力衰败,臣请求率领汴州、滑州、孟州三军,与河北三镇共同出兵,除掉李克用。恳求朝廷任命大臣充任统帅。”   眼下唐廷的宰相张浚,当初是由杨复恭向朝廷引荐,并凭借杨复恭的势力得以晋升的,杨复恭后来失宠,张浚便又去依附田令孜而疏远了杨复恭。此后因为一连串的事件,田令孜逃到成都被贬,杨复恭再次得势,他对张浚自然深怀忌恨。而皇帝因为深忌杨复恭与李克用、王重荣之间的关系,知道张浚与杨复恭有怨仇,便格外地亲近倚重张浚。   当初李克用讨代黄巢驻扎在河中时,张浚正充任都统判官,按照一般官场惯例,这二人应该有些交情才是。然而李克用性子高傲,偏偏很是蔑视张浚的为人,听说他做了宰相,居然私下对传达诏令的使臣说:“张公好虚谈而无实用,倾覆之士也。主上采其名而用之,他日交乱天下,必此人也。”   张浚这人,本就不是什么雅量高致之人,听到这些,自然对李克用怀恨在心。而杨复恭本来就看好和亲近李克用,这下两人的关系就更紧密了。皇帝与张浚谈论古今的乱世治理之时,张浚就趁机说:“陛下如此英明睿智,却在内受制于宦官、在外受制于藩镇,臣对此日夜痛心疾首。”   痛心疾首不能光说不练,于是皇帝向张浚询问当今最为紧迫的事情是什么,张浚立即回答说:“以当今天下之形势,做任何事情都不如强兵以威服天下。”皇帝恍然大悟,深以为然,于是大规模招募军队,聚集在京师长安,人数达到十万。   等到朱温等人请求讨伐李克用,皇帝便命令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和御史台四品以上的官员共同商议此事。结果很让皇帝意外:认为不能兴兵讨伐的人占十之六七,同为宰相的杜让能和门下侍郎刘崇望等,也认为不能这样做。但张浚对李克用怀恨在心,于是义正言辞地说道:“先帝(唐僖宗)第二次巡幸山南,实为李克用兴兵所致。臣常虑河东与河中联合在一起,以致朝廷不能节制。今两河藩镇共请讨伐他,正是消灭他的最好机会,千载难逢。但请陛下给臣兵权,旬月可平。失今不取,后悔无及。”   杨复恭见势不妙,立即表示反对:“先帝流离迁徒,虽然由于藩镇骄横跋扈造成,但也是因为朝中大臣举止不当措施不力。现在朝廷刚刚安定下来,怎能再兴兵大战?”   皇帝假意对张浚的话不悦,说道:“李克用有打败黄巢收复京城的大功,现在趁着他处于困境而去攻打,天下的人们会怎样说我?”   另一名宰相孔纬则附和张浚道:“陛下所言是一时之体,张浚所言乃万世之利。臣昨日计算了一下用兵、馈运、犒赏所需费用,一二年间不致匮乏。以陛下之志,理应出兵讨伐。”   皇帝见张、孔二宰相都主张用兵,自然心花怒放,当场就同意了,并对二人说:“此事就交与两位爱卿了,不要给朕丢脸!”   到了五月,皇帝颁发诏令削去李克用的官职、爵位及赐他李姓后所编的属籍,任命张浚为河东行营都招讨制置宣慰使,京兆尹孙揆为副使,任命镇国节度使韩建为都虞候兼任供军粮料使,任命朱全忠为南面招讨使,李匡威为北面招讨使,赫连铎为副使,部署对李克用进行围剿。   原本李克用此时的情况就有些不妙了,哪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新委任的昭义留后李克恭骄横而不懂军事,潞州人一向对前潞帅李克修的简朴节俭有好感,并且为他的英年早逝而惋惜,因此军中将士越发离心离德。   想当初,潞州人背叛昭义节度使孟方立,潞州牙将安居受等人召来河东军队攻取潞州,等到孟迁将邢州献给李克用,李克用偏偏对孟迁宠信,委以重任,任命孟迁为军城都虞候,跟随他的人都补授重要的职位,安居受等人因此而生怨恨并且惧怕孟迁。   此时昭义有一只精兵,号称“后院将”。李克用获得邢州、洺州、磁州以后,自然便要进一步图谋黄河以北的地盘,他命令李克恭挑选“后院将”中特别勇猛的将士五百人送往晋阳,潞州人对李克用要挑走这些将士都很惋惜。   而李克恭虽然骄横,但对兄长李克用的命令倒是十分重视,一收到命令,立刻派遣牙将李元审以及小校冯霸率部护送这五百名将士赴晋阳。不料队伍行到潞州的铜县时,冯霸居然劫持了这批人马叛逃,接下来就沿着高山向南开进,到达沁水时,人马已达到三千。   李元审追击冯霸,被冯霸打伤,便回到潞州。李克恭到李元审的馆舍去看望,安居受却又趁机率领手下人马发动叛乱,攻打并将李元审的馆舍焚烧,李克恭、李元审二人都死于变乱之中。接着潞州军将推举安居受为留后,并归附了朱温。安居受手头兵力不足,尤其是精锐不足,便派人召请冯霸,结果冯霸不来。安居受自问不是冯霸对手,有些畏惧,居然吓得逃离潞州,结果被乡下人杀死。冯霸于是带领军队进入潞州,自称昭义留后。   当时朝廷正要发兵讨伐李克用,听说潞州发生兵乱,张浚、孔纬等朝臣大喜,纷纷向皇帝表示祝贺。朱温派遣河阳留后朱崇节率军进入潞州,由朱崇节暂任昭义留后。   这以上,乃是历史文献中有明确记载的,而眼下,李曜算算时间,正巧就在李克用下令挑选“后院将”五百人至晋阳之后!   李曜既然深知此中缘由,如何能不担心?万一自己赶到潞州的时间迟了,正巧碰上兵变,那乱兵杀将过来,他们这一群送兵器的商队,可不就是天赐的十全大补丸?所以他现在的想法十分简单,只要自己赶紧把东西送到潞州,趁潞州还没大乱,交接货物之后立马跑路回代州,就算万事大吉。至于潞州乱不乱,他一个商人家的小庶子,哪里管得那么多!——再说,他又有什么必要去管?孟子亚圣都说了,穷则独善其身!   他不是那种穿越过来就天生会指挥打仗的天才,虽然当初玩各种战争游戏的时候“指挥作战”历来不错,但他可从没觉得玩游戏的指挥和真正的冷兵器时代战争指挥有什么关系,就像现在的安扎,他也是以商队老人卢三的意见为准。   不过眼下这个安排,李曜虽然是听凭卢三安排,心里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卢三把宿营的地点放在离官道很近的一块空地上,李曜当然也能看出三个好处:一,离官道近,盗匪出现的几率小;二,周围空旷,巡夜时可以一目了然;三,明日启程方便。但是问题在于,他此刻心中担心的反倒不是盗贼,而是“官军”,李克恭挑选的“后院将”五百人如果往晋阳而去,眼下这条路正是其必经之路!天知道冯霸那“军中小校”领着这批人究竟打算在什么时候造反!   --------------------   诸君,可收藏了?可投了红票?求支持啊……      第012章 什么佳人?   看着夜宿营地扎得似乎还颇有章法,李曜心中担忧之心略去,自己给自己打气:“这贼老天既然让哥穿越来了,应该不至于这么容易就把哥送上西天吧?兴许老子命好,那后院将还没挑选完毕,今晚一夜无话,明天赶到潞州交了货,老子就拍拍屁股平平安安回代州了也说不定啊。”   不过想归想,心里毕竟不托底,一脸忧色并未因此消减几分。   憨娃儿正在一边喂马,卢三则走了过来。他是行商老手,惯会察言观色,见李曜如此神情,便出言安慰道:“郎君何必担忧?这一路来,郎君可有见到敢找咱们麻烦的蟊贼?”   李曜自然不好说自己不是担心蟊贼,而是担心官军,只好苦笑道:“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离潞州近了,某这心里啊,就越是放心不下,就怕到了最后一步反而出了差池。那些后院……呃,某是说,真有那蟊贼要打咱们主意的时候,咱们就这么两百多号行商脚夫,只怕情形不妙啊。”   卢三却似乎信心十足,笑着安慰道:“郎君过虑了,咱们李记行商行走河东河北以及北地,可不是一日两日,一年两年,郎君可曾听说有过大的损失?便是真有些许蟊贼搅扰,咱们也能叫他们知难而退。”   李曜奇道:“你怎的如此自信?须知那些……蟊贼,可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我等又如何能轻易让他们知难而退?”   卢三笑道:“郎君原来不知其中原委?”   李曜摇头道:“某实不知,倒要请教了。”   “不敢,不敢。”卢三客气了一下,说道:“这其一,俺们李记行商,有河东节帅府的关防,乃是官商,寻常蟊贼岂敢不把万里追袭、荡平巢贼、威震天下的李并帅放在眼里?若是动了俺们李记行商,惹怒了并帅,那天下锋锐沙陀精骑踢踏之下,区区蟊贼,焉能幸免?”   李曜心里撇撇嘴,忖道:“你既然这么牛B哄哄地说了,想必区区蟊贼的确是不敢把咱们怎么着的,可他妈老子担心的不是蟊贼啊。那冯霸带着后院将可是存心造李克用的反,要真是碰上他,老子还能指望抬出李克用的名头吓得人家纳头便拜不成?只怕死得更快才是真的。”不过这话他自然没法向卢三解释,只好“唔”了一声。   卢三便继续道:“其二,郎君可曾发现,俺们商队行进有序,绝不走到精疲力尽方才扎营休息?这便是为了保证,万一遇到意外,俺们的人还能有还击之力,而不是束手就擒。”   李曜微微一怔,看了看营寨,又看了看那些正在休息或者开始埋锅造饭的行商脚夫们,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事实,只是他仍有疑惑:“但就算留有余力,要是碰上了什么情况,打不过也是白搭呀。”   卢三笑道:“这便是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了。”卢三说着,在李曜疑惑的注视下,从背上解下褡裢,递给李曜道:“郎君可以看看,俺这褡裢里头都放着些什么。”   李曜疑惑地接过褡裢,一摸就觉得有异,忽然面色一变:“弓箭?”他说着,也不等卢三回答,立刻打开褡裢一看,果然,里头是一把柘木弓,三壶雁翎箭。   卢三微微笑着,指了指那褡裢,又朝周围的行商脚夫们指了指,道:“郎君许是未曾注意,俺们李记行商,行商和脚夫身上都背着一个这样大褡裢,里头除了干粮、水、火折子之外,便是这一张弓、三壶箭。”   他看了看有些目瞪口呆的李曜,笑得越发和善可亲了,但口里说出的话却让李曜心中打了个突:“自打安氏叛逆之后,俺们北地可从来都不平静,这么多年过去了,朝廷总也拿河东河北没个办法,为何?民风剽悍而已。河朔三镇被朝廷的相公们称为天下乱源,大河以北这么多年就没安生过,俺们这些吃脚板饭的,常年在外面奔走,怎能没几手庄稼把式?这二十年来,俺们李记行商在大河以北往来奔波无数,手里头没点能耐,还能有今天?不是俺自夸,俺们的箭法比寻常官军强得多了!”   李曜大吃一惊:“比官军还强得多?”   卢三撇撇嘴,不屑地道:“郎君莫要以为官军有多少能耐,想那官军大多都是从田里抓去的乡野村夫,去当官军之前,也就是跟镰刀锄头打过交道,他们能有什么好箭法?拿得起刀枪的,就算是兵。能拉得开弓,射得出箭,就算弓手。这些丘八平时当兵吃饷,一到打仗就怂包了……要说造反倒都是一把好手,因为造反可以加饷!可俺们这些人不同,俺们家人都在东家那儿,要是在外面行商丢了货,一家人就要饿死,遇见什么蟊贼、什么兵匪,只要他敢动俺们的货,俺们就敢跟他玩命!丢货,一家饿死;丢命,东家倒还能帮衬家里一些时日!”   李曜还从来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些情形,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卢三叹了口气,又道:“可谁也不想死不是?俺们家里,都还靠着俺们过活呢……那可不就只能多学着些,棍棒啊,箭法啊,这都是保命的能耐,学得不精,没准下次就是个死!所以啊,兵匪也好,蟊贼也好,都是不大会惹俺们的。”   李曜乍听这些,一时恍惚,脱口而出问道:“潞州的‘后院将’比咱们怎么样?”   “郎君竟然知道后院将?”卢三有些意外地看了李曜一眼,点点头,道:“后院将这些年来一直是潞帅牙兵,听说是挺能打的。不过,既是牙兵,平时必然用刀枪多于用弓弩,俺们要是碰上后院将,须得占住地利,尽量靠弓箭射伤他们……只是这后院将既是牙兵,怕都是甲胄齐全,他们要是有防备的话,俺们便要吃紧。”   李曜心中一紧:“那要是我等这两百人,碰上五百后院将,两相见仗,便将如何?”   卢三一愣,摇了摇头:“后院将乃是潞帅牙兵,如今这潞帅不就是俺们代州的李使君么?他跟俺们东家是有交情的,怎么可能两相见仗?断无是理,断无是理。”   李曜苦笑一下,坚持问道:“某就是想问问,不是说就真会如此,若有这等情形,你以为结果如何?”   卢三一摊手:“那还能如何,俺们才两百人,又无甲胄,他们全身甲胄,人数又多一倍半,只须顶着俺们的第一阵箭雨冲上来,俺们还有什么活路?运着这么多马刀,跑又不能跑,可不就只能硬扛着等死?要是没有货的话,欺他们甲胄太重,俺们倒是能逃出生天……”   李曜一脸失望,心里一阵不爽:“刚才还说得那么牛B哄哄,老子还以为手底下这是一群扮猪吃老虎的‘精兵’呢,谁知道一提后院将,立马就怂了……”   失望归失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想来也是,历史上那潞州牙将安居受得了潞州城之后,都被冯霸以五百后院将为核心的三千兵吓得弃城逃走,可见这后院将只怕就是潞州军队的核心主力,他们李记行商就算再有本事,可毕竟不是军队,不能携带甲胄,又只有棍棒,没有刀枪……   “不对!”李曜忽然眼前一亮,说道:“咱们不是有马刀吗?这批马刀可是比以前的都要坚利,咱们的人要是拿了这批马刀当武器,难道还没有一拼之力么?”   卢三微一沉吟,犹豫道:“这个嘛,就不好说了,或许能拼一拼,不过胜算是没有的,顶多让他们伤损得重一些罢。”   李曜顿时泄了气,摆摆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卢三见这样都不能劝得李曜放心,也别无他法,只好再去检查一遍哨岗,安排大伙儿吃饭了。   行商路上原本就条件有限,李曜也不是对吃喝很讲究的人,这一路来都是跟大伙儿一起吃“大锅饭”,此时看看那饭菜一时半会还不能吃,便去看憨娃儿。   憨娃儿刚喂完马,正打算去遛遛马,李曜便叫住他,说一起到周围转转。憨娃儿自无不可,于是两人便各自牵着一匹马儿,在附近转悠起来。   不多时走到浊漳河边,憨娃儿牵过李曜的马,等两匹马儿饮水。李曜拍了拍腰间的长剑,心里忽然想道:“我造这把剑,本是为了耍帅,不过这毕竟是我偷偷用苏钢法制造的唯一一把试验品,按说这把剑的材质比现在这个时代的其他刀剑是强得多了,万一真碰上什么事,应该也能有点作用吧?可惜我不会什么剑法之类的,要不然就凭这超出时代的‘神剑’,咱也不怕有人来找咱练练手了。”   他见憨娃儿带马儿饮了水,又开始给两匹马冲刷身体,一时闲极无聊,“锵”地一声抽出剑来,脑子里幻想着武侠小说里的动作,神经病似的在河风中胡乱劈来砍去。   正觉得自己拉风过瘾,忽然在风中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剑是好剑,可惜舞剑之人全无章法,平白辱没了这等神兵利器。”   李曜猛然听到这个声音,大吃一惊,四下张望,却只看到芦草纷纷,并无半个人影,他大声问道:“谁?”   一旁不远处的憨娃儿莫名其妙地转过头:“郎君叫俺?”   李曜一怔,刚才说话的那声音颇大,怎么憨娃儿会没听到不成?不禁问道:“你方才没听见有人说话?”   憨娃儿呆呆道:“有啊,郎君你不是说话了?”   李曜翻了个白眼,摆摆手:“没事没事,你继续刷马吧。”   憨娃儿挠了挠头,似乎有些想不明白,他也干脆,想不明白就不去想,真个继续刷马去了。   李曜在附近找了半晌,连个人影也无,想了想,又突然挥剑乱舞起来。一边舞剑,一边大声道:“我这七十二路乱披风剑法,乃是一代奇侠虬髯客真传,寻常人等岂能识得其中精妙?”   他一边大喊,一边侧耳倾听,果然不出他所料,先前那个声音等他又胡乱舞了一会儿剑,再次开口:“你这小娃娃倒会信口开河,某观你两次舞剑,一共出剑一百一十七次,没有一剑能称得上‘招式’,也没有一剑相同,偏还假借虬髯客之名,说是甚么七十二路乱披风剑法,也不怕人笑话?”   李曜这次听清了,的确是有人说话,绝非自己精神恍惚听错风声,只是愣没听出这说话之人到底身在何处,只觉得他两次说话都仿佛是凑在自己耳边开口一般,当下收剑道:“阁下既然不信,但可现身出来与某论剑,何必鬼鬼祟祟隐与一旁,也不怕人笑话?”   那人哂然一笑:“你知什么叫做剑法?”   李曜嘿嘿笑了一声,傲然道:“我不仅知道什么叫做剑法,天下武功精髓,我哪有不知道的?”他一边嘴里说着,一边忖道:“哥小学三年级就开始看武侠小说,天下武功,起码知道几百种……名字,包管比你知道得多。”   那声音又是一声哂笑:“好在当今朝廷手忙脚乱,官府不抓吹牛者。”   李曜也哂笑一声:“怎么,你不信?我随便说上几种,你就必然不知。”   那声音傲然道:“天下功法,某即便不会,岂能闻所未闻?你且说来,看我知是不知!”   李曜悠悠开口说道:“那你就听好了……九阴真经、九阳神功、六脉神剑、一阳指、降龙十八掌、九阴白骨爪、北冥神功、凌波微波、小无相功、独孤九剑、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生死符、空明拳、弹指神通、落英神剑、黯然销魂掌、乾坤大挪移、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龙象般若掌、易筋经、洗髓经……等等等等,实在太多太多,倘若我要说完,估计口都说干了。你且说说,这许多武功,你会哪个?听过哪个?”   那声音果然顿了一顿,末了却坦然道:“一个也不会,一个也未曾听过。”   李曜哈哈大笑。   那声音却又说道:“这许多功法,莫非你便都会?”   李曜一边大笑,一边说道:“那是自然……不会的。”   那声音忽的也笑了起来:“既然如此,你又怎知这些功法便都是存在的?莫不是你存心哄骗于我?”   李曜摇头道:“你倒是真瞧得起我,我要哄骗你,难道就能瞬间编出这许多功法名称?你当我是神仙来着?”   那声音说道:“你虽然不是神仙,却有大造化,人既有大造化,许多事便不能以常理论之,死而既复生,否极自泰来,于你而言,再有怪异之处,我也是不奇怪的。”   李曜猛然收声,面色一沉:“你说什么死而复生、否极泰来,我却听不明白,倒要请教则个。”   那声音道:“你是咸通十四年所生,也便是癸巳年生。癸者,天干阴之水也;巳者,地支阴之火也;以你面相而论,必是诞于五月二十六日,此乃九毒日之一,以阴-水克邪火,犯九毒日者,必夭亡于奇祸。”   李曜心中大吃一惊:“夭亡于奇祸?要不是我穿越来了,这真正的李曜岂不是就真的夭亡于奇祸了?这人是什么人,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不过心里吃惊归心里吃惊,面上却是不屑一顾:“莫名其妙,我虽不知你是从何得知我的生辰八字,但你说我要夭亡于奇祸,莫非是想借机行骗,说什么指点我一条明路之类的鬼话?若是如此,你大可不必再说,我料这老天还不想收了我去!”   原本以为那人骗术被揭穿必然恼羞成怒,不想那声音却颇为认同,说道:“既然否极泰来,老天自然不会收你。如今你这八字虽然未便,可面相却有变化……不知你可曾注意,自你‘奇祸’以来,你的鼻梁越发高挺了,你的双眉越发锐利了?”   李曜想了想,忽然一惊,好像真有这个迹象,心中不禁一紧,声音也有些不那么自然了:“我年岁渐长,模样有些变化,这有什么稀奇?……就算变了,你待怎的?”   那声音轻轻一笑:“我倒不想怎的,只是这天象大道扑朔迷离,越发看不清罢了……你这面相一改,却与生辰八字不符了。若以你此刻面相而言,却是潜龙在渊之相……怪也怪在此处,某自得东华授业以来,还从未见过癸巳出世,竟然可化金火之相者……”   李曜被这人绕得头晕,干脆拱了拱手,道:“你说的这些玄玄道道,我一是不懂,二是不关心,若无他事,又不肯出来一见,那便就此别过,后会无期了。”   那声音却呵呵一笑:“就此别过不妨事,后会却必然有期……你我缘分还长,不急,不急。”   李曜翻了翻白眼:“我好歹也是富家子弟,跟阁下这江湖骗子能有什么缘分?”他心中对这人装神弄鬼颇为不爽,说起话来就越发不客气了。不过这其实也是他心里有些暗暗紧张的缘故,毕竟这人居然能说出自己应该已经“夭亡”之类的话来,虽然李曜自问自己是无神论者,但毕竟对中国古代那许许多多源自《易经》神秘莫测的相术还是有些下意识的敬畏,此时总觉得自己仿佛要被看穿了一般,因此越发不想跟这人多说话,以免泄了老底。   哪知道那人却偏不生气,依旧笑着道:“某道号正阳,你表字正阳,这不就是缘分么?”   李曜没好气道:“这就叫缘分?你快拉倒吧,我对缘分的理解却跟你不同——没有美女佳人,谈什么缘分?”   “说的也是。”那人居然表示了赞同,然后说道:“不过你与我确实有缘——这不,佳人来了。”   李曜一愣:“什么佳人?”   --------------------   PS:那人道:“先点收藏,在投红票,俺就告诉你是什么佳人……”      第013章 “医学博士”   李曜莫名其妙,佳人来了?哪有什么佳人?目光所及之处,也就唯有憨娃儿这夯货在那边洗马而已。   他正鄙视这个装神弄鬼的神秘人,往河中一望,却是一下子怔住了。原来这河上不知何时驶来了一艘渡船。   莫非那人说的佳人就在船上?   李曜放眼望去,却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测。这渡船并不甚大,除了船尾的艄公之外,船上只是站着五人,虽然离得还有些远,但可以看出这五人都是男子。   李曜正有些奇怪,此时天色将晚,虽然此处离官道不远,却也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这五人怎的这个时候渡河来此?   这时候憨娃儿已经洗好了马匹,牵着两匹马儿过来,问李曜是不是现在回扎营处。   李曜点点头,正要走开,那船已经离得不远了,不由再打量了一眼,这次却是又意外了一下。因为这船头上,站在最前面的三人,中间一人居然带着木枷,他身侧两人则穿着官府的公服。   李曜心中一动,原来是押送犯人的官差。他再朝那犯人看去,发现那人年约四十,面容清癯,美髯飘飘,虽然穿着犯人囚衣,竟仍让人觉得气度非凡,不禁有些意外。   这一犯人二官差身后,却是两名少年,年纪颇轻,李曜远远目测一下,估计这两名少年可能比他还略小一两岁,他二人容貌俊美,若非不如李曜身材高长挺拔,当真要将他都比下去了。   李曜看了看,这几人明显跟潞州后院将没有什么关系,那也就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于是转头就准备走了。   哪知道那船上的官差这时也看见了他,其中一人忽然喊道:“岸上郎君,请稍候片刻!”   李曜刚抬脚要走,这下便犹豫了一下,他不大想跟官差打什么交道,只是自己商队扎营之处离这里不远,要是眼下自己不理会这官差,一会儿他们却仍然找到自己所在,那便有些尴尬了。   想了想,自己一行两百人,又是身带兵刃弓箭的河东节帅府官商,区区两名官差能把自己怎的?李曜下意识摸摸腰间长剑,心说:“稍候就稍候,不怕你耍横。”   那渡船很快到岸,一名官差抢先跳将下来,朝李曜拱拱手:“这位郎君请了,我等乃是押解人犯前往云中的官人(注:此为官差自称,不是老公⊙﹏⊙b),因前些日子暴雨阻路,耽搁了时日,未免延误公期,如今只得急赶,敢问郎君如何称呼?这附近可有方便借宿之处?”   李曜见这官差倒还有礼,便回了一礼:“在下代州李曜,字正阳,奉节帅之命,运送军械至潞州,今日正与商队落脚于此。至于借宿之处,在下原本不甚明了,只是依家中长仆所言,此处只怕并无农舍。”   一听这话,两名官差便有些为难,凑在一起商量了起来。李曜则注意到,下船之后,这两名官差并未找艄公付钱,反倒是后面一名少年去把钱付了,此时刚下渡船。   李曜惊讶的发现,两名官差商量之后,居然又跟那犯人嘀咕了几句。那犯人面色不变,打量了李曜一眼,对官差微微点头,却至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李曜心中好奇,这人犯莫非是甚遮奢人物,都带了木枷镣铐被流放了,这两官差居然还对他这般恭敬?   他还没想出此人究竟有可能是谁,一名官差已经上前再次拱手道:“李郎君,我二人此来,乃是奉刑部公文,长流前太医署医学王博士往云中,今日既无农舍可以借宿,不知李郎君一行可还能空出两顶帐篷,借宿一宿,我等既是官差,又奉刑部公文,自当有所酬谢。”   李曜微微一怔:“医学王博士?这年头就有博士学历了?啊,是了,此博士非彼博士。”   他刚才只是一时发愣,这时已经回过神来。原来唐代的“太医署”既是医学教育机构,又是医疗单位,在编制上分为四科:医科、针科、按摩科、咒禁科。其中医科又设有体疗、少小、疮肿、耳鼻口齿和角法等不同专业。每一科中设“博士”一人,其余依次设有“医师”、“医工”、“医生”若干人,在医科和针科中还各有“助教”一人,次于“博士”、高于“医师”。   不过李曜对于一个医学博士居然会被流放感到颇为意外。隋唐五代时期,随着经济文化的进一步发展,在医药方面,为了保证皇室成员的身体安康,在前代医疗体系的基础上建立了一套更完善的系统,执行这套系统的三大机构就是太医署、尚药局、药藏局。太医署设立了更全面的官职,除了掌管全国的医疗工作之外,也更多地充当了医药大学的角色,并逐步把进行医学教育、培养医学人才作为重点,从而保证了不断为宫廷输送医疗人才。尚药局是宫廷内皇帝及皇后等专门的医疗保健机构,负责宫内的疾病治疗、御药的制作及试尝。药藏局则是特别为太子设立的,负责给太子治病保健,以利于太子更健康地成长。   于是眼下的情况就很奇怪了,一个教书的医科大学“博士生导师”怎么会搞得流放了?   须知唐朝的法律制度是较完备且影响深远的。自北魏将流放列入五刑后,唐朝进一步完善发展了这一制度,对唐朝的社会政治生活产生了较大影响。从流放类型来说,唐朝流放按时期划分,大致有三种类型。即:三流,加役流,长流。三流,是唐朝初期,在沿袭隋朝答、杖、徒、流、死五刑的基础上确定的。流放是五刑中的重要刑种,仅次于死刑,高于徒刑。《唐律疏议》“犯流应配”条规定,“三流俱役一年。”即:一等流放三千里,二等流放二千五百里,三等流放二千里。隋朝流刑犯居作期有二年半、三年不等。唐高祖武德二年改流罪居作一律为一年。加役流,是在贞观年间修改律令,将死刑中的一些内容改为断右趾,后又将免死罪断处法废除,改为“加役流三千里,居作二年”。注及疏议又说:‘功役流者要流三千里,居役三年。”可能是唐高宗李治水徽年间立改的。长流,《唐律》中虽然没有记载长流,但在唐代史籍中常出现“长流”之词。即因反逆缘坐而流者即为无期流放,称“长流”。如李义府之长流嵩州,韦坚之长流临封,高力士之长流巫州等。对长流的犯人非经特赦,一般不得返回原地。   想到这里,李曜忽然一怔,下意识地朝那位“王博士”望去,心道:“莫非这位医学博士事涉谋反?可他既然只是一个教书的医学博士,似乎就算真有谋反,也该没他什么事才对,就算有人想毒死皇帝,那也该找尚药局典御(尚药局最高长官)才是正理。”   李曜这个想法其实也不奇怪,唐朝的流放,在许多后世人眼里,似乎都认为跟谋反关系很大。甚至不少学者都认为流刑名重实轻。譬如某学者的理由有二:其一,唐代许多流放者不到期限就还复高官;其二,唐代在司法实践中,将流放作为轻于徒刑的刑罚手段使用。   而事实是,在实践中,的确存在许多流放者不到期限就还复高官的现象,但毕竟是少数。反之,因流放而遭厄运者则不少。   不少官吏死于流放地,称流死某地。如李袭誉因杖杀番禾县丞刘武,被“除名,流于泉州,无几而卒”。宇文节坐房遗爱谋反之事,“配流桂州而卒”。   遭受杖刑的流人,身体严重受损,往往死于艰难的流放之旅。天宝六载(747),南海太守彭果坐赃,决杖,长流湊溪郡,结果“死于路”。开元十年(722)九月,秘书监、楚国公姜皎坐事,“诏杖之六十,配流钦州,死于路”。开元二十四年(736)十一月,监察御史周子谅“于朝堂决杖,配流瀼州,行至蓝田而死”。   还有些流人在流放途中,又被赐死或者杀死。如王鉷被告谋反,其子准例除名,“长流岭南,至故驿杀之”。开元二十年(732),幽州长史赵含章坐盗用库物,左监门员外将军杨元方受含章馈饷,并于朝堂决杖,“流瀼州,皆赐死于路”。代宗倚裴茙以图来瑱,裴茙性轻褊少谋,师兴,给用无节。及败,“有诏流费州,至蓝田,赐死”。黎干与宦者特进刘忠翼阴谋,几危宗嗣。及即位,又诡道希进,密乘车谒忠翼,“除名长流,俄赐死蓝田驿”。   有文献记载的,唐代被处以流刑的113例官吏中,不久征还的为7例;卒于道,或者途中被杀或者赐死的为6例;卒于流所的为15例;附加杖刑的为7例;长流的为13例;决杖又赐死者3例;长流又赐死者7例;决杖又长流者2例。鉴于被处以流刑的官吏遭遇厄运者更为普遍,所以只注意到前者而得出流刑名重实轻的结论无疑是欠妥的。   至于第二点,该学者是基于这种认识:唐代公罪从轻,私罪从重,太宗却规定“三品以上犯公罪流,私罪徒”,因而得出流放轻于徒刑的结论。其实这是误解史料。经查原文,太宗的规定并不是针对官员某项犯罪的判决,而是本着仁恕的原则,诏:“死罪,中书、门下五品以上及尚书等平议之;三品以上犯公罪流,私罪徒,皆不追身。”因为公罪从轻,私罪从重,故“公罪流,私罪徒”二者在刑罚等级上地位才相当,这恰恰证明了流刑要重于徒刑。而且实际上,唐代也并没有将流放作为轻于徒刑的刑罚手段使用。   另一位学者认为唐代流刑反而不如徒刑的证据如下:其一,流刑惩治的力度“由古人对乡土的依恋为保障”,随着社会的进步,人口流动的频繁,人们对乡土的依恋在减弱,故流刑的惩治力度也降低。其二,唐代徒刑居役年限自一年、一年半、二年、二年半、三年不等,虽无流远之苦,无偿劳动的时间却比犯流刑者要长。其三,唐代在司法实践中,将流放作为轻于徒刑的刑罚手段使用。   第三点理由无需再辨。只须谈谈“流远之苦”是否轻于徒刑。   贞观十四年(640)太宗制:“流罪三等,不限以里数,量配边恶之州”。可见流刑虽有流二千里、流二千五百里、流三千里三等,但在执行中并没有按照里程发遣。在实践中,唐代将流刑犯相对集中地发遣至一些固定地点。其中以惩戒为目的的流人主要分布在岭南、安南、黔中、剑南、越雟、江南等六大地区,以实边、戍边为目的的流人则主要分布在西州、庭州、天德等边城重镇。   以其中的岭南道为例,岭南道具有两个特点:   首先,距离遥远。岭南最北部的桂州距京城3705里,最南部的驩州距京城6875里,远远超出了唐律三流所规定的流放里程。考虑当时的交通状况,带枷长途跋涉数千里,其困苦可想而知。   其次,环境恶劣。可以通过唐诗考察一下岭南在唐人心目中的形象。郎士元《送林宗配雷州》说:“海雾多为瘴,山雷乍作邻。遥怜北户月,与子独相亲。”王建《送流人》里说:“见说长沙去,无亲亦共愁。阴云鬼门夜,寒雨瘴江秋。水国山魈引,蛮乡洞主留。渐看归处远,垂白住炎州。”张均《流合浦岭外作》说:“瘴江西去火为山,炎徼南穷鬼作关。从此更投人境外,生涯应在有无间。”杨炎《流崖州至鬼门关作》也说:“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崖州何处在,生度鬼门关。”   以上诗人向后人描述的岭南,是这样一个地方:瘴疠山魈等恶劣的自然环境,习俗迥异的蛮夷之乡,地远天涯、交通困难,使得被流放的官吏本人,以及送行的朋友产生极为强烈的畏惧心理,认为岭南是御魅之乡、鬼门之关,此去凶多吉少,有去无归。   至于诗中屡屡提及的“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范成大于南宋乾道九年(1174)曾官静江知府,以其亲历作《桂海虞衡志》,对“瘴”解释最为妥贴,其云:“瘴者,山岚水毒与草莽沴气郁勃蒸熏之所为也。”可见,所谓瘴就是大自然的山岚水毒与草莽沴气郁勃蒸腾,形成瘴气,严重危害人类身体。《简明中医病名辞典》里解释瘴气为:“又称瘴毒,瘴疠,指因感受南方山林间湿热瘴毒之气所致的一种温病,相当于现代医学的恶性疟疾等疾患。”   此时的瘴,在流人眼里是极为可怕的。苏轼南迁,北归过大庾岭,题诗壁上:“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可见被流放的官吏往往难以生还。这虽然是宋朝的情形,但唐朝时估计也大抵如此。太宗派遣卢祖尚出任交州都督,卢祖尚先允又悔,原因是什么?他说:“岭南瘴疠,皆日饮酒,臣不便酒,去无还理。”   该学者认为唐代流刑“惩治的力度‘由古人对乡土的依恋为保障’,随着社会的进步,人口流动的频繁,人们对乡土的依恋在减弱”也只是一种主观推论,并无实据。只要注意到前面唐人的诗文,就可以得知:唐代正是借助流放地点恶劣的自然、人文环境和漫长而艰难的流放旅程,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加大了流刑的惩治力度。这种“流远之苦”,显然超出徒刑。唐代的流刑就是通过流放地点的就远、就恶,达到了惩治目的。   同时,流刑用于惩治性质严重的各种犯罪,而并非仅侧重于政治-斗争。长流与流刑的打击目标一致,并非局限于反逆缘坐这一种情形。流刑与其在唐律中减死一等的地位是相符的,并非名重实轻。   具体到眼前这位王博士,似乎又有所不同,他倒意外地没有流放岭南、黔桂,反而往北流放去云中了。然而这并不代表他的情况就有多么值得庆幸,因为云中乃是边地,流放云中肯定就是戍边。目前云中防御使赫连铎整日介跟李克用干仗,而根据“历史”,李克用再过不了多久就能搞定赫连铎,到那时候几场大战下来,这位医学博士长于救人而非长于杀人,在那等战场之上只怕是没法活命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人毕竟现在还是大活人一个,这两个官差又是奉刑部公文办事,李曜自然不好说不准他们留宿,于是微微一笑:“两间帐篷,倒也空得出来,只要王博士、二位公人……和这二位郎君不嫌弃,在下何惜区区两顶帐篷?举手之劳,这夜宿报酬云云,却不必谈。”   李曜这么一说,两位官差立即谢过,那王博士本来面无表情,走时倒也对李曜艰难地拱了拱手,道:“有劳李郎君。”   李曜笑了一笑,说道不必,微微犹豫,却忍不住问道:“某观王博士气度清雅,人品高洁,怎的落得这般地步?可是被奸人诬陷?”   那王博士没料到李曜会突然问他这么一句,微微顿了顿,嘴唇一动,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总是某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   李曜正有些疑惑,看他这表情,明明其中有些可以说道之处,结果居然认了,莫非这就是那种可以“欺之以方”的君子?   此时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哪里是父亲业艺不精?当时大家……”   “住口!”王博士忽然厉声一喝。      第014章 果然来了!   李曜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先前去付艄公渡资的那少年,原来此人却是这王博士的儿子。只是此时天色将晚,李曜也看不得分明,不过好歹也能看出这少年眉目清秀,脸色颇有不服,只是对他父亲尊重,听了这训斥,也就悻悻住口不提而已。   李曜的八卦之心大起,心中忖道:“当时大家怎么?看来这少年是深知其中内幕的,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喜爆八卦的爱好,要是跟蛋妈一样,倒是值得我呆会刺探刺探。”(蛋妈跳将出来,斜睨着眼:“小丫那不想混了?”)   李曜心里正嘀咕,那边王博士教训完儿子,已歉然拱手:“犬子顽劣,不堪承训,言出无状,有污尊耳,郎君见笑了。”   李曜忙道:“岂是如此?令郎也是一心维护家尊,其心可嘉,其情可悯。王博士家风严谨,曜虽外人,见之凛然……不知二位郎君如何称呼?”   那少年想是没料到李曜忽然问他们名姓,下意识先瞥了父亲一眼,见其面色如常,这才拱手道:“劳正阳兄下问,小……小生王秦,字燕然。这是小生书童,平时唤作平儿,倒也无甚表字之说。”   李曜年纪不大,王博士和那官差可以叫他李郎君,这王秦看来却比李曜还小,叫李郎君就有些不敬,同辈相见,须得称呼他的字。   李曜心道:“这王博士看起来家风严谨,又曾是在太医署身居要职之人,说来也当是久读诗书之人,怎的给儿子取个字取得这般没有讲究,‘秦’与‘燕然’,有甚关联?”   须知古人起名和取字,乃是大有讲究的学问。旧说上古婴儿出生三个月后由父亲命名。男子二十岁成人举行冠礼时取字,女子十五岁许嫁举行笄礼时取字。为什么有了名,还要取字呢?《仪礼·士冠礼》中说:“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孔颖达为《礼记·檀弓》的“幼名,冠字”作注说:“生若无名,不可分别,故始三月而加名,故云幼名也。冠字者,人年二十,有为人父之道,朋友等类不可复呼其名,故冠而加字。”   也就是说,这是出于尊重的需要,出于“为长者讳”的需要。   古人先名而后字,因此取字往往遵循“名字相应”的原则,即字与名之间有一定的联系。《白虎通义·姓名》里说:“旁(傍)其名为之字者,闻其名即知其字,闻其字即知其名,若名赐字子贡,名鲤字伯鱼。”可见名与字之间的联系可以是语义方面的,也可以是字形方面的,这就是汉语汉字对名字的影响。   名与字,在语义方面的联系有很多类型。有的字和名是同义词,如宰予,字子我,“予”、“我”乃是同义;许慎,字叔重,“慎”与“重”乃是同义;诸葛亮,字孔明,“亮”与“明”乃是同义;褚遂良,字登善,“良”与“善”乃是同义。而有的字和名是反义词,如韩愈,字退之,“愈”与“退”乃是反义;赵孟頫,字子昂,“頫”与“昂”乃是反义。还有的字与名具有联想关系,如冉有,字子求,须“求”才“有”;赵云,字子龙,“龙”乃由“云”所生。再有的字与是同类关系,如孔鲤,字伯鱼,“鲤”是“鱼”类。郑樵,字渔仲,“樵”夫与“渔”翁在中文之中一贯为侣。   字与名在字形方面也有联系,古时有所谓“由名省形制字”的方法,就是离析“名”的字形而得“字”。如秦桧,字会之,“会”为“桧”的一个组成部分;姚椿,字“春木”,“春木”是对“椿”的离析;毛奇龄的字很多,有两生、大可、齐于、于、初晴、晚晴、老晴等,其中“大可”就是对“奇”的离析。   因为姓名是连在一起的,所以人们取名时,往往又据姓而取。有的是取语义方面的联系,《唐书·魏征传》有“云朝霞”,《五代史·伶官传》有“镜新磨”,《辽史·伶官传》有“罗衣轻”,现在有“成龙”、“牛得草”、“马识途”、“马伯乐”等叫法,都是名因姓取。有的是取字形方面的联系,如老舍,姓舒,名舍予;聂耳,原名聂守信,他的听觉特别敏锐,又姓“聂”,人们依据“聂”的字形亲切地称他“耳多”,他就以“聂耳”为笔名,最终以笔名行世。除了姓名有字形、字义的联系以外,古人还有改姓的做法,也往往利用汉字的形体联系,如汉代淮阴侯韩信之后改姓“韦”,“韦”是“韩”的一部分;明代方孝孺族人为避祸而改姓“施”,用的是民间把“施”拆为“方人也”的习惯,暗含“方家后代”的意思。这里如果深论,未免庞大,便不赘述。只说具体到取字之方式则是多种多样,大体上有以下九种。   一曰并列式:名与字是等同事物或同一属性的两个方面。孟子,名轲,字子舆,“轲”与“舆”都同车有关系。而东汉文学家王充,字仲任,“充”与“任”属性相同。   二曰扣合式:名与字扣合严密,共同表示一个深刻内容。例如屈原,其名平,字原,扣合而为“平原”。北宋散文家曾巩,字子固,扣合为“巩固”。三曰注释式:名与字有互相注释的作用,使道理讲得透切。东晋葛洪,字雅川,有“大川洪涛”之意,寓有履行常规惯例,遵循和师法先贤道德规范之意,表达了远大的志向。   四曰相对式:名与字对立相匹,对照强烈。南宋哲学家朱熹,字无晦,“熹”同“晦”明暗相对。现代戏剧家洪深,字浅哉,“深”同“浅”相对。   五曰同用式:名与字用相同的字表示。明冯梦龙,字犹龙,同用一个“龙”字。明末清初戏曲家李玉,字玄玉,同用一个“玉”字。六曰因果式:名与字互为因果,揭示出事物的规律。南宋辛弃疾,字幼安,从小根除病疾,自然得获安康。元朝马致远,字千里,乃取骏马奔驰可致千里之意。   七曰呼应式:名与字互相呼应,揭示出意义。如东晋郭璞,字景纯,正是“璞玉”同“纯良”呼应。清孔尚任,字举重,“任”同“重”呼应,寓有“任重道远”之意。   八曰推导式:以其名而推其字,反之亦然。如张九龄,字子寿,“九龄”正属“童子之寿”也。李贺,字长吉,吉宿长临,正应庆贺。九曰仿照式:名字仿效前人,互为使用。南宋陆游,字务观,其名字仿效了北宋词人秦观,字少游。西汉司马相如因慕战国蔺相如,把小名“尤子”改为“相如”。   所以对于古人来说,名与字,几乎是一定有所联系的。譬如李曜,曜字有两种意思,一是照耀、照亮;二则是日月星辰,都可称之为曜。李衎为其赐字“正阳”,正是取日月星辰之首的“日”字。譬如李衎本人,衎乃是安定、舒适、怡然自得之意,所以他字乐安。李曜的大哥李暄,暄者,温暖也,所以字熙和;三哥李晡,晡者,申时也,所以字申午……   至于这王秦既然名“秦”,却又表字燕然,李曜实在想不明白,所谓燕然,大抵是燕然勒铭之意,也就是胜利,可这跟秦字有甚关系?   王博士见李曜忽然面现迟疑,也明白其中关键,轻咳一声,那边王秦却抢着说道:“正阳兄想是疑惑我这名字有异?”   李曜干笑一声:“呃,想是某才学浅薄,不知其中典故。”   王秦摆手轻笑道:“正阳兄可知燕然之意?”   “莫不是燕然勒铭?”李曜做出虚心请教的派头来——倒也不是故作姿态,他虽然自诩有些功底,可跟古人,尤其是真正的古代读书人相比,可就没多少信心了,毕竟古人不比现代人所学甚杂,人家几乎就是专业玩文字,那怎能相比?   不过还好,王秦笑着点头,说道:“正是燕然勒铭之意……呵呵,如此想必正阳兄是奇怪,这秦字,与之何关?然否?”   李曜自然拱拱手:“正要请教。”   王秦又是呵呵一笑:“其实倒无甚典故,只是家父素来仰慕先太宗文皇帝陛下,而太宗登基之前受封秦王,征讨天下,从无敌手,家父因此将这秦王的秦字,当作胜利凯旋之用。”   李曜一愣,还有这种搞法?不过……勉强也说得过去吧。忽然心中一动,笑道:“秦王,王秦,倒是好名……啊呀,失言,失言。”   他本来是想说,秦王是胜利的保障,你王秦二字正是秦王倒过来念,又字燕然,这倒是有意思得很。然后忽然醒悟,这可是在大唐,秦王不是谁都能比的!拿来跟秦王比,你是想造反称帝不成?须知李世民当初做过的尚书令,直到现在大唐都快完蛋了,也没人敢受这个官职。当初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那可是泼天大功,结果皇帝一激动要授他尚书令,吓得老郭心惊胆颤,慌忙请辞,而且是固辞不受。为何?不就是为人臣子不敢与太宗皇帝相比么。   果然王博士和王秦父子俩都被李曜的话唬得脸色一白,还好李曜马上把话引开,一会儿说贤父子与二位公人一路辛苦了,一会儿又说自己营地中正准备了酒食,现在去正好开餐云云,才算是遮盖了过去。   李曜热情款款地带着一行五人到了营地,卢三早已弄好李曜的吃食,一见他带了这么几位“客人”,不觉有些惊讶。不过他毕竟是老江湖,当时也没多问,却赶紧到旁边加了些饭菜过来。   李曜请几人席地坐下,刚要叫酒,王博士却说他们父子和书童都不饮酒,请李曜自便。结果那两名官差一见王博士不喝,也都表示公务在身,不便饮酒。李曜见了,便不再劝,不过客人既然不喝,他自己自然也不会喝,何况他虽有酒量,却对这唐朝的酒爱好不大,能不喝倒是好事。   这一席宴,卢三也是陪客之一,席间听得王博士本是太医署医学博士,卢三却是大喜过望,说自己的腿最近有些毛病,经常有犹如针刺之感,不知何故。   原本李曜想:“这王博士家风严谨,又曾身居要职,只怕多半也是倨傲之人,岂能放下身段来诊治卢三这样的区区家仆?”   哪知道那王博士听了,却毫不犹豫,当下便放下碗筷,走过去给卢三瞧病。他甚至并不避讳正在吃饭,吩咐卢三把裤腿卷上去,细细看了。又一边伸手轻按揉捏,一边询问卢三症状感觉,竟然毫无架子,另李曜颇为惊讶。   等他望闻问切一套做完,才忽然朝李曜道:“未知李郎君营中,可有笔墨纸砚?”   李曜啊了一声,道:“倒是巧了,正有一套……憨娃儿,取我纸笔来。”   等李曜的笔墨纸砚到了,王博士便道:“某双手不便,劳烦李郎君为令仆记下药方。”   王博士都不摆架子,李曜更没有摆架子的习惯,当下自然应允,让憨娃儿赶紧研墨。等墨汁初出,李曜便请王博士道来。   王博士道:“令仆关节有定处如针刺,肌肤青紫,外有红斑,舌紫脉涩,乃是风湿急起之状。我今有三方,分用于初治、渐愈、根除,李郎君可记。其一,初治时,双花、蒲公英、生石膏、龙胆草、土茯苓、虎杖、生地、木通、赤芍、桃仁、蝉衣、炙水蛭、乌梅、甘草,嫩桑枝或鲜芦根适量煮汤代水。待病情稍却,再用渐愈之方,乃是黄柏、黄精、鳖甲、秦艽、木瓜、防己、丝瓜络、威灵仙、青蒿、忍冬藤、鸡血藤、夜交藤、地龙、五味子、嫩桑枝或鲜芦根适量煮汤代水。最后便是根除,乃用黄芪、黄精、鸡血藤、丹参、青蒿、千年健、龟板胶、地龙、桂枝、白蔻、鸡内金、土元、枸杞、桂圆、茉-莉-花、夏枯草,仍是取适量煮汤代水。”   李曜对中药不熟,一边写还偶尔要问,比如那“炙水蛭”之类,好容易写完,卢三千恩万谢接过去,又去请教王博士所谓“适量”到底是多少。   这时候宴以撤下,王博士倒是不厌其烦,一项项跟卢三说明。李曜听得无趣,正想托词出去转转,王秦忽然问道:“先前听正阳兄所言,此番乃是要去潞州?”   李曜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笑着点头道:“正是,燕然今日可是从潞州来?听闻眼下朝廷欲对并帅有所举措,却不知潞州如今……可还安定?”   王秦微微蹙眉,道:“正阳兄若愿听小弟一言,此去潞州,最好早去、速归。”   “哦?”李曜心中已然猜出一二,但面上却装出疑惑的模样:“燕然何故有此一说?莫非潞州如今已然方寸大乱?……并帅天下豪雄,今潞帅李公乃是并帅胞弟,想来当有手段可以稳定潞州才是呀?”   王秦摇摇头:“并帅如何,小生未曾亲见,自然不敢妄言。然则听闻并帅十五从军,随其父国昌公平定庞勋之乱,立下战功,因骁勇无敌,乃有一箭双雕之神技,军中号称‘飞虎子’。而后巢贼肆掠京城,李公应诏,出兵勤王,击灭巢贼,追袭万里,得功第一,因除并帅……正阳兄评并帅为‘天下豪雄’,自无不妥。只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并帅有再定乾坤之力,潞帅却未必有牧守一方之能,此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李曜讶然道:“莫非潞州果然不稳?燕然贤弟,你既从潞州而过,可否将其中情形告知与我,多少有个防范。”   王秦见李曜神色急切,心道:“这人年纪轻轻就带商队出行,心中必然担心出事,他这一路足足两百多人,运送的东西又那般隐秘,车上都蒙了牛皮,只怕多半是军械。既是军械,自然干系甚大,也难怪他这般紧张了。这人以商人身份,与我等一行素不相识,父亲甚至还是戴罪之身,他却仍然能折节下交,设宴款待,绝口不提报酬,实乃坦荡君子所为,我若力所能及,自当助他一臂之力。”   王秦于是轻咳一声,正色道:“不瞒正阳兄,我等一行今日在潞州暂歇之时,多听潞州人对潞帅怨恨之言,若只是寻常百姓这般说道,倒也罢了,然则潞州兵将对潞帅也似颇为不满,甚至胆敢在酒肆饮酒之时公然抱怨,其同行兵将,也纷纷附和……这潞州只怕真有些不妥。”   李曜“啊”了一声,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王秦却紧跟着又丢了一个大炸弹过来,只听他叹息道:“我等出了潞州往北而来,见到一行健卒,约莫五百人,正往北行于官道。路人说,那是潞帅为讨好并帅而献上的潞州精兵‘后院将’。我等因赶路,越过这支兵马时,竟然听得这些兵将对潞帅也是……也是颇为不敬,甚至有人嚷嚷着要回潞州找潞帅问个明白云云。末了还是一位牙将出面安抚,这才勉强压制住了。”   李曜惊道:“五百后院将既然已经出发了!”   王秦奇道:“原来正阳兄已然知晓此事?如此,倒是小弟饶舌了。”   李曜心中暗暗叫苦:“那后院将既然已经出发了,按照行程算来,只怕此刻已经到了浊漳水对面,如此岂非糟糕之极!等老子去潞州交差,屁股后面的后院将就要造反,然后牙将李元审追击之下被冯霸打伤,带兵回了潞州,接着李克恭去看望李元审,安居受就趁机造反了,李克恭和李元审被一把火堵在院子里烧得渣都不剩……那不就是说老子这一去,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摆明了就要有去无回么?那安居受造反成功的时候,可是立即向朱温靠拢的,我算是李克用派去送军械的,他岂能放过我?”   王秦见李曜急得话都不说了,心中反而又有些意外,奇道:“正阳兄,虽然潞州形势有些不妙,但想来暂时还不会有甚大乱,正阳兄只须早去速归,想来便无大碍,何以如此……如此着急?”他本想说“何以如此惊慌失措”,想想这个词用来有点伤人,还是换了。   李曜苦笑道:“燕然贤弟,你有所不知……”   “郎君!郎君!”李曜话未说完,外面匆匆跑来一人,乃是李曜安排在今夜守夜第一班中的一人。   李曜心中一凛,霍然抬头:“某在此处,何事惊慌?”   那人慌忙行了一礼,道:“郎君,对面河上人影憧憧,又有船只聚集,似乎有大队人马要渡河过来,眼下天色已晚,看不仔细,不知是不是蟊贼马匪之流,俺是来请问郎君,要不要全队戒备则个。”   李曜猛然站了起来,下意识朝王秦望去。主人站着了,王秦自然不好坐着跟李曜说话,也站了起来,蹙眉道:“算来,那潞州后院将倒是应当到了对岸。今日我等见到的那一支兵,应当是有五百后院将和潞州牙兵三百左右,如此至少有八百军……这般看来,对面之人不大可能是蟊贼马匪,是这支潞州兵的可能性反而要大得多。正阳兄不必担心。”   “哥担心的就是潞州后院将!”李曜心中大急。   他转了转,断然道:“告诉大伙儿,小心戒备!今夜须得和衣而睡,另外……所有车辆,集中在我营帐周围。开一车军械,每人配发马刀一把,都拿在手边,一旦有警,立刻到我营帐周围集中!”      第015章 一柱擎天   李曜这番命令下达,宾主双方都颇为惊讶。作为客人,王博士几人自然不好说什么,卢三也不可能当着客人质疑自家少主人的命令,当下匆匆领命下去布置安排去了。   眼见得气氛有些异常,王博士便提出告辞,理由是现成的:一路奔波,身体疲乏,且去休息。李曜客客气气送他们离帐,然后自己实在坐不住,便叫了憨娃儿一起,再去河边查探一下情形。一边走,一边暗骂这昭宗皇帝不晓事,也不知死后怎么混到这个“昭”字的。这位皇帝就是典型的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就您那京城富家子弟组成的禁军,还不如招一群流氓无赖,好歹拿了钱就敢豁出胆子动刀,您那禁军跟沙陀兵相比,差了岂止一个档次!您还偏挑中李克用这条独眼龙来开刀,真是不知怎么说才好。   其实如果以后世普遍的观点来说,历史上的唐昭宗可以说是一个悲剧性的皇帝,昭宗嗣位时二十一岁,也算是一个聪明而又有才能的年轻人,他充分了解阻碍恢复朝廷力量和权威的形势,并发誓自己要复兴王朝。但是唐朝已经积弱难返,回天无力。而这种境况恰恰是昭宗的哥哥僖宗(公元873-888年在位)造成的。   昭宗李晔同僖宗李儇皆是懿宗的儿子,僖宗行三,昭宗行七。僖宗虽然是出了名的昏君,但是根据史书上记载,其实僖宗的天份还是很高的,骑射,剑槊,算术,音乐等,无不精通。可惜的是,他十二岁即位,正是贪玩的年纪,于是把政事和官吏的任免都委托给宦官田令孜处理,着他自行处之,不必汇报。宦官弄权,政令不明,又加上天灾人祸,终于在乾符二年(公元875年)爆发了王仙芝、黄巢“大起义”。   起义过程无需赘言,只说在王仙芝死后,黄巢率领起义军在全国流动作战,最后攻进了长安,僖宗步玄宗的后尘避入蜀地。僖宗逃到成都后,在成都向各路节度使封官许愿,又借助沙陀兵来平叛。加上农民军出身的朱温等人的叛变,黄巢兵败,退出长安,后在山东自杀。“起义”被平定后,以往在形式上听命于中央的节度使们,现在也无视朝廷了。   经过近四年的四川流亡生活以后,僖宗在中和五年(公元885年)阴历三月回到京师。经历了战争和洗劫的岁月的长安已经完全荒废了:“荆棘满城,狐兔纵横。”而僖宗在长安也没安心的住多久,又开始了逃亡避难,这一次是因为邠宁节度使朱玫拥立肃宗的曾孙襄王李煴为帝,僖宗四处辗转,最后于光启三年(公元887)由当时的神策军将领宋文通护卫着逃到了凤翔,凤翔节度使李昌符领兵拦截,和护驾的先头部队发生激烈冲突,宋文通带兵猛攻,歼灭了李昌符全部。宋文通因为立了首功,被唐僖宗封为节度使,而且赐名李茂贞,僖宗还亲自为他定字为正臣。从此,李茂贞便凭借这些常人所没有的荣誉和雄厚的实力割据一方。   这一年的其余时间僖宗仍在凤翔,光启四年正月回到长安。然而,他在凤翔已经得了重病,阴历三月便死去,只活到二十七岁。僖宗在位一共十五年,这十五年里,很难说他曾进行过真正的统治。他在位期间的唐朝,是军事、政治、社会和制度各方面的重重危机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的时代,有人把王朝的迅速崩溃归罪于僖宗的孩子气和任性,或归罪于他对施政的漫不经心。   比如蔡东藩先生的《唐史演义》中第九十五章的结尾诗评价唐僖宗:“世衰总为主昏多,丧乱相仍可若何?十五年来无一治,虚名天子老奔波。”算是这种说法的代表。   僖宗病危时,群臣因僖宗子幼,拟立皇弟吉王保为嗣君,只有宦官杨复恭请立皇弟寿王杰。寿王正是后来的昭宗,他与僖宗同母所生,僖宗一再出奔,寿王都随从左右,僖宗也特别倚重他。于是由复恭倡议,奏请僖宗,此时僖宗已经不能说话,只是略微点头算是恩准了,于是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下诏立寿王杰为皇太弟,监军国事。当天就由中尉刘季述,率禁兵迎入寿王,安置在少阳院,由宰相孔纬,杜让能带人去观察。群臣见他“体貌明粹,饶有英气,亦皆私庆得人”。结果刚到第二天,僖宗就驾崩了,遗诏命太弟嗣位,改名为敏,寿王即位柩前,后又改名为晔,是谓昭宗。   “昭宗圣穆景文孝皇帝讳晔,懿宗第七子。母曰惠安皇后王氏。咸通八年三月二十二日。生于东内。以其日为嘉会节。咸通十三年四月封寿王。名杰。乾符四年。遥镇幽州。文德元年三月。立为皇太弟。监国。改名敏。翌日。即位。改名晔。”——《新唐书》卷二。   在李晔即位的第一年,主要政治问题仍然是宦官控制朝政的问题,此时的宦官头目正是力排众议拥立李晔即位的杨复恭。李晔这个人从来没有像他哥哥僖宗依赖田令孜那样依赖杨复恭。在即位之后,李晔立即向宰相们表明,他希望由宰相掌握朝政。宰相们于是劝告皇帝,要果断地抑制宦官的势力,就像当初宣宗以前试图做的那样。经过数次明里暗里的交锋,杨复恭最后被李茂贞和王行瑜的联军打败,并被王行瑜的士兵俘获,带回京师处死。这件事使李茂贞和王行瑜的势力迅速膨胀,也为后来昭宗个人所受的挫折埋下了种子。   当李晔为重掌朝纲而进行斗争时,他又陷入与李克用的敌对行动之中。虽然李克用是剿灭黄巢的最大功臣,但是藩镇和朝廷双方都对沙陀突厥的最终目的存有戒心。因为沙陀对朝廷的效劳只是在允许他们占领大部分河东的情况下才取得的,从河东他们可以威胁关中、河南和河北。华北许多地方都普遍对突厥人怀有恐惧之心,这就给朝廷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去采取主动行动和对他们组织一场得到广泛支持的战役,以显示皇帝的领导地位,甚至使朝廷恢复对关中以外的疆土的控制。   这一计划的主要倡议者是怀有利己的政治目的的两个宰相张濬和孔纬,因为他们希望胜利会增强自己的力量,使他们有可能彻底根除朝廷中的宦官,结束宦官对大唐军队的控制。大多数的朝臣反对这个计划,其中包括另外两名宰相刘崇望和杜让能。李晔本人也相当动摇和恐慌,但是作为冲动的年轻人,战胜杨复恭的希望已经蒙蔽了李晔的双眼,最后不顾反对而批准了这一方案。   结果不言而喻,唐廷全面败北。对李克用之战是唐朝对京畿区之外最后一次积极干预行动。从那时起直到大唐灭亡为止,朝廷完全忙于抵御长安周围那些越来越咄咄逼人的和怀有敌意的节度使,朝廷自身也继续为内部斗争所折磨。   讨伐李克用的失败使藩镇对朝廷更加藐视,最直接和最可怕的对手就是李茂贞。那时的李茂贞已经加封为陇西郡王,势力有了大的发展,他开始对朝政关心起来,有了当皇帝的意思。一些大臣认为他指手画脚,眼中没有君主,便对他加以斥责。李茂贞不肯服软,立即修书一封反击。朝中一些大臣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也和李茂贞联合,对抗其他大臣,这使李茂贞更加骄横,言语当中经常有不恭敬之词。   景福二年(公元893年)七月李茂贞在一封写给皇帝的奏章中嘲笑朝廷的软弱态度,信的结尾是那句唐末名言,“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年轻天子勃然暴怒,与宰相杜让能商议惩罚李茂贞,杜让能却进谏道:“陛下初登大宝,国难未平,茂贞近在国门,不宜与他构怨,万一不克,后悔难追。”李晔大骂让能:“王室日卑,号令不出国门,这正志士愤痛的时候,朕不能坐视陵夷,卿但为朕调兵输饷,朕自委诸王用兵,成败与卿无干。”   这话当然说得很有斗志,于是战争是打响了,但结果是悲剧的,朝廷的军队还是以失败告终,李茂贞领兵进军长安问罪。忠心的宰相杜让能站出来,用性命为自己的天子化解了一难。但是此后,大臣们也和皇帝渐行渐远了。   乾宁二年,李茂贞又指使宦官杀死了另一个宰相崔绍纬,再次移师长安,皇帝被迫逃往河东去寻求李克用的庇护。而走到半路时,却被李茂贞的盟友,华州刺史韩建追上,韩建恐吓皇帝说:“车驾渡河,无复还期。”于是挟持皇帝于乾宁三年七月十七抵达华州,堂堂一国之君就这样被大臣幽禁了将近三年,期间皇室宗亲覃王嗣周,延王戒丕,通王滋,沂王禋,彭王惕,丹王允,及韶王、陈王、韩王、济王、睦王等十一人被杀,直到乾宁五年。   这一年朱温占据了东都洛阳,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这导致李茂贞、韩建和李克用建立暂时的联盟,他们决定宁可让皇帝回到长安,也不能让他落到朱温手里。于是李晔在乾宁五年的八月回到长安,同时宣布改元“光化”,以资庆祝。   一回到长安,在宦官和官僚们之间的旧有矛盾又引起了另一场危机。以中尉刘季述为首的宦官垂死挣扎,进行最后的抗争,他们策划废黜昭宗,拥立太子。光化三年(公元900年)十一月,宦官们实现了他们的计划,将昭宗关在了他最熟悉的少阳院,为了防止昭宗逃跑,甚至熔铁浇在锁上,彻底封死去路,每日的饭食则从墙跟挖的小洞里送进去。   但是宦官们害怕李克用、李茂贞和韩建等人会兴师问罪,就将包袱抛给了朱温。而朱温并不想在残酷的宫廷政治中使自己陷得太深,相反他派人将实行政变的宦官们一个一个都暗杀了,于光化四年拥立李晔复位,李晔于是改元天复,加封朱温为东平王。   而李茂贞听说李晔复位,特意从凤翔赶到长安,厚颜无耻的请求加封歧王,无功受禄,显得异常跋扈。此后宰相崔胤想借朱温的力量诛杀宦官,大宦官韩全诲则和李茂贞联合,请来李茂贞的几千兵马驻守京城,保护长安。半年后朱温领兵讨伐韩全诲,韩全诲便迫使李晔一起逃到了凤翔。朱温紧追不舍,将凤翔城包围起来。一直围困了一年多,李茂贞守得粮草用尽,从冬到春,雨雪又多,城里每天饿死和冻死的就有一千人,皇帝只能在宫中弄个小磨,每天磨豆麦喝粥,喝得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宫人们每天也有三四人死亡,百姓更惨,吃人的现象都很普遍了,“人肉每斤值百钱,犬肉值五百钱,每日进奉御膳,就把此肉充当。”直到天复三年(公元903年)正月李茂贞实在没法再守下去了,和皇帝商量了一下,便将韩全诲等二十多名宦官斩杀,将他们的首级送给城外的朱温,同时将皇帝也交给了朱温。朱温这才带着到手的皇帝撤兵东去。   回到长安,朱温命令他的士兵将几百名剩下的宦官赶到内侍省,在那里将他们残酷地杀掉,困惑中晚唐的宦官问题终于被朱温解决了。但是皇帝也完全落入了朱温的监控之下,苟延残喘的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光。大概是为了报答朱温,昭宗任命朱温为诸道兵马副元帅,相当于军队副总司令。又加封朱温为梁王,并赐“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的荣誉称号,还有御笔《杨柳词》五首。可惜的是,朱温早就利欲熏心,看重的怎会是这些呢。   天复四年正月,朱温将皇帝迁到由他控制的重建的东都洛阳。在途中杀害了所有剩下来的皇帝侍从。八月,朱温密令朱友恭、氏叔琮等人弑杀天子。   后世评价说,纵观昭宗的一生,他颇想有番作为,整顿内政,但是事与愿违,大唐事实上早已经支离破碎,任何一个手中有些兵力的藩镇几乎都能随心所欲地置大唐于死地,昭宗所作的,只是勉强使大唐多存在了几年而已。   但李曜对此评价很是不屑,李曜认为,错非昭宗一次次不自量力地没事找事,没准唐廷还能多苟延残喘几年。他倒是相信昭宗是真心想要振兴大唐的,但他的能力明显不足驾驭天下。臣下各有打算,这其实任何时代都一样,只看皇帝如何驾驭,然而昭宗的表现是完全失败的。再加上昭宗性子轻易,太沉不住气,张浚那句“强兵以威服天下”本身没有错,问题在于强兵有了吗?不是聚兵十万就叫强兵了!   若不是昭宗每次做事这么没有城府,急吼吼地就开始,这次他李曜又怎么会摊上这么个糟糕的差事?   来到浊漳河边,天色已经几乎全暗了。这年头荒郊野外的夜空可不比后世城市里,三更半夜天空还有黄橙橙的光,如今天色一暗,到处就都暗了下来,错非一点月光星光,只怕伸手不见五指也不奇怪。   李曜眯起眼睛望去,果然对面有些星星点点的火光不断动着,想来正是那五百潞州后院将和李元审送行的三百兵。   看看对方正巧就在对岸,李曜心里就犹豫起来。自己这两百人扎的营地方不小,潞州兵过来肯定会发现,那时候,自己这一行人是收起兵器装作寻常客商好呢,还是明火执仗,把那马刀、弓箭都操在手里,表明自己也是全副武装好呢?   “这年头,还是横点好,现在的这些丘八,一贯是欺善怕恶,我若是表现得乖宝宝模样毫无防备,这群人只怕就要想着来捞点什么好处。可我这是来送兵器的,哪有什么好处给你们捞?不如表现得横点,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欺负。想来这群人连离开潞州都不愿意,心里肯定也是不想打仗送死的,一旦发现自己不好欺负,他们难道还能只要钱不要命?他们根本也看不到钱啊。”   这想法一定下来,李曜就有了主意,带着憨娃儿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憨娃儿,我听说潞州兵见钱眼开,一会儿他们过了河,没准会找咱们勒索财物,可咱们根本没带什么财物,你说到时候怎么办才好?”   憨娃儿挠了挠头:“不知道。”他这话一说完,忽然福至心灵,道:“郎君自有妙计,怎问俺这笨人?”   李曜哈哈一笑,然后突然把脸一沉,森然问道:“我若叫你长刀见血,你可敢为我杀人?”   憨娃儿一愣:“杀官兵不是造反么?”   李曜冷然道:“若是官军要杀你,你就肯伸长脖子让他杀吗?”   憨娃儿连连摇头:“自然不肯。”   李曜嘿嘿一笑:“那如果他们要杀我们,你还不敢反抗?”   憨娃儿奇道:“官军真要杀俺们?那他们杀不杀郎君你?”   李曜冷然点头:“如果他们要杀,第一个要杀的自然就是我。”   “直娘贼!”憨娃儿突然大怒:“赵小娘子要俺护着郎君,俺是答应了的,官军想让俺说话不算话,那俺只好把他们当狗宰了!俺自从跟耶耶学屠狗,还从来不用第二下的!”   李曜愣了一愣:“屠狗?你……还有这手艺?”   憨娃儿怒气稍敛,点了点头,瓮声瓮气道:“俺九岁就会了,那时候耶耶不给俺用刀,俺是用棒子,俺劲儿大,一棒一个……俺打狗快,又不收钱,只吃一顿饭,很多人家怕犯血冲的,都叫俺去帮忙。俺……俺还有个绰号,叫‘一棒倒’呢!”   李曜憋不住一下笑了出来,笑了半晌才摇着头道:“你这绰号太土了,人家用剑的爱叫什么‘南天一剑’,用刀的叫什么‘震天刀’,你这绰号跟人家一比,土得都掉渣了,半点威风也无,不如改一个。”   憨娃儿眨了眨眼睛:“那叫什么好?”   李曜故作沉吟:“我想想……你是用棒?”   憨娃儿用力点头,为了讨了好名儿,居然还知道自夸一番:“俺劲大,又吃得苦练,俺还没碰上打得过俺的人呢!”   李曜心道:“那是你交际圈子就这么屁大一点地方而已。”嘴上却正色道:“那便有了。”   憨娃儿大喜:“铁坊里都说郎君有才,这绰号也要给俺换个好的才是!”   李曜点头道:“那是自然……不如就叫‘一柱擎天’如何?这可是顶天的巨-棒啊!”   憨娃儿喜出望外:“使得,使得!这名儿好……呃,怎的这名儿俺好像在哪儿听过?真是顶天的巨-棒么?”   李曜强忍着笑,差点憋出内伤,正色道:“我岂会骗你?所谓一柱擎天,就是一根柱子把天顶住了……你想啊,柱子不就是大一点的棒子?我这是说你劲大,棒子威猛无比,连天都顶得住,你想想,那还有谁能在这棒子下逃得命去?也就是今晚或有大战,我才赐你这么好的绰号,你要是不乐意,那就算了……”   “使不得,使不得!”憨娃儿大急:“俺乐意,俺太乐意了,以后俺就是一柱擎天了!”      第016章 元审之怒   夜幕,火把,人影参差,河水中倒影着点点红光。   潞州牙将李元审今日心情十分愉悦。   这次差事简单,回报却很丰厚,不仅开拔时就先拿了一笔犒赏,等到得晋阳,还能见到并帅,若能因此进入并帅视线,今后前程还怕不能大好?想我李元审也是世代将校之家,附强凌弱本是家学渊源,如今并帅实力之盛,天下几无敌手,连汴帅朱全忠朱令公那等在中原大杀四方的豪雄,正在攻打敌手的关键时刻,一闻并帅派军来战,哪怕只是区区千余兵马,也立即全军回师谨慎防守,并帅如此雄霸之主,谁不心向往之?   至于有些人说并帅本是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在大河以北就是个笑话!自打安贼造反以来,眼下这大河以北,胡人当家的藩镇难道还少了?远的不说,恒帅(成德节度使,治所镇州,该地原称恒州)王镕别看姓王,跟大唐名门太原王氏一个姓,其实不也是回鹘人遗脉?   这恒帅王镕的祖上是回鹘阿布思部的遗族,名叫没诺干,在成德节度使王武俊手下担任骑兵将领,王武俊收他为养子,因而改姓“王”,人称“王五哥”。没诺干之子叫末垣活,末垣活之子叫王升,没诺干、末垣活、王升三代人在成德镇都担任骑兵将领。   王升之子王廷凑,在王承宗任成德节度使时为兵马使。821年,朝廷消灭契丹王氏在成德的割据之后,改任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为成德节度使。田弘正归顺朝廷之后常年对成德用兵,所以成德的将士们对田弘正有很深的怨恨。田弘正到成德就任,王廷凑利用成德将士们的仇恨心理,把田弘正杀死,自称成德留后,迫使监军向朝廷请封其为成德节度使。朝廷对王廷凑的自立行径很是愤怒,任田弘正之子田布为魏博节度使,集合诸镇兵马攻打王廷凑。822年,朝廷征讨一年之后仍然劳而无功。并且,在821年,卢龙镇发生兵变,朱克融夺取节度使之位,再次背叛朝廷。822年,魏博镇发生兵变,史宪诚自立为魏博留后,背离朝廷,攻打节度使田布,田布兵败自杀。于是河北三镇都同时背叛了朝廷。在这种诸镇叛乱的情况下,唐朝皇帝只好承认王廷凑为成德节度使,从此,回鹘王氏开始割据成德镇。   835年,王庭凑去世,其子王元逵继位为成德节度使。855年,王元逵去世,其子王绍鼎继位为成德节度使。王绍鼎在位两年后去世,由于其子王景崇年幼,所以由其弟王绍懿继位。866年,王绍懿去世,传位给王绍鼎之子王景崇。王景崇之子就是王镕,882年,王景崇去世,王镕年仅10岁,继位为成德节度使。   至于回鹘人却继承了汉姓,这个情况在唐朝十分普遍。其中很关键的两点:第一个原因是唐朝皇帝喜欢给归化胡人赐姓,由于皇帝赐姓是莫大-荣耀,所以这一类的胡人家族就都改从汉姓并传之后人;第二个原因则是唐朝中后期的养子成风与朝廷对养子的法理认同。   养子,也叫干儿、义儿、义男、养男、螟蛉等。收领养子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古今中外皆有,通常是为继承家业,传宗承嗣或者其他。但像唐末五代这样出于政治、军事目的而大批地收认,并在社会上层形成一种普遍的风气,却是极为罕见。这些养子也在当时动乱的社会和王朝迭兴的历史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欧阳修所作《新五代史》的时候,特为此专立一传,名叫《义儿传》,充分说明其普遍性和重要性。   这种风气的形成,在隋末唐初之时,就已经开始显现出来。据史料记载,当时都于河北渔阳的燕主高开道就有“亲兵数百人,皆勇敢士也,号为‘义儿’,常在阁内。”逐鹿群雄之一的王世充也曾请为刘太后假子,认刘后为义母。太宗时,曾有大将张亮养假子五百人,因人告发,结果被太宗斩于市,籍没全家。武后时的索元礼权倾朝野,收薛怀义为义子。   但是此时,养子现象其实还并不普遍。自节度使制度设置后,养子风气才在河朔地区军队中大为流行,甚至成为一种制度。安史之乱后,李唐王朝在军事上逐渐丧失了对藩镇的控制能力,遂演成藩镇割据的局面,养子制度也就随之在各藩镇军队中蔓延开来。譬如《旧唐书·安禄山传》里就说:安禄山,营州柳城杂种胡人也……二十年,张守硅为幽州节度,拔为偏将,以骁勇闻,遂养为子。安禄山在义父的提携下,迅速发迹,进入勋贵上层,他于范阳筑雄城,外示御寇,内贮兵器,养同罗及降奚、契丹曳落河八千余人为假子。《旧唐书·李宝臣传》里说:李宝臣,范阳城旁奚族也,故范阳将张锁高之假子,故姓张名忠志……及禄山叛,忠志循归范阳,禄山喜,录为假子,姓安,常给事帐中。《太平广记》记载:(田承嗣)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恤养。《旧唐书·石演芬传》:石演芬,本西域胡人也,以武勇为朔方颁宁节度兵马使,兼御史大夫,李怀光养为子,累至右武峰都将。《旧唐书·王廷凑传》:王廷奏,本回鹘阿布思之种族,世隶安东都护府,曾祖曰五哥之,事李宝臣父子,王武俊养为假子。   到了唐末,乃至其后的五代十国,假子制度更是蔚然成风,盛行于各军阀势力之间,当时的强藩悍将无不竞养假子,沙陀贵族出身而后得封晋王的李克用假子甚多,《新五代史·义儿传》序云:唐自号沙陀,起代北,其所与俱皆一时雄杰勇武之士,往往养以为儿,号“义儿军”,至其有天下,多用以成功业,及其亡也亦由焉,太祖养子多矣,其可纪者九人,其一是为明宗,其次曰嗣昭、嗣本、嗣思、存信、存孝、存进、存璋、存贤。   蜀主王建的假子亦多达百二十人,在文献中有姓名可查者四十余人。此外,歧王李茂贞、梁太祖朱温、后唐明宗嗣源等,也都有不少假子,以致梁、唐、晋、汉、周共五代而实有八姓。其中三个皇帝出身养子,也就是后唐明宗李嗣源;后唐废帝李从珂以及后周世宗柴荣。而十国中北汉王朝传位四代,其中废帝刘继思、英武帝刘继元均为睿宗刘承钧的养子。此外再有其余者,那简直数不胜数了。   这看起来很是不可思议,但之所以说唐朝在法理上认同养子,是因为唐律规定:养子同样拥有继承权!所以即便在正统性上略逊于嫡子、亲子,但一旦养子实力较为雄厚,取代嫡子、亲子而集成“先父”基业,却也并不会遭到天下唾骂。   所以说唐朝的姓氏乃至姓氏继承,其实真有些混乱。也或许是因为李唐皇朝本身拥有一些胡人血脉,是以终唐一世,在中原汉人皇朝里面,对于汉胡之分算是看得比较淡的。后世有一部分网友认为纯汉族已经不存在,这个说法如果仅仅说血统,而不谈民族文化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当然,民族之所以是民族,恐怕还是对本民族的认同感最为重要,而这却是一个文化传承而非单纯血统传承的问题。   既然皇帝都不大在意,李元审自然更不在意,河朔三镇被称为“天下乱源”,从小生在河北、长在河北的李元审哪里会关心李克用是汉人还是胡人!别说他现在已经被皇帝赐予国姓李,还入了郑王属籍,就算他依旧姓他的朱邪,那又如何?当兵吃粮就当兵吃粮,谁管大帅姓什么鸟屎!   李元审之所以高兴,除了以上两点,其实还有一点,就是眼下潞州城里风头有些不对,这位新潞帅克恭公,对潞州的盘剥实在有些过狠了,潞州兵将都是举家居于潞州的,盘剥过狠,他们的日子也跟着难过啊。如今自己这个牙将可不好当,每日里都要跟下面各个俾将小校交代,要安抚士卒,别让他们瞎起哄……这事多烦啊!如今总算可以不用管这等鸟事,带着几百兵马走一趟晋阳,安安稳稳就是一大功,多好的差事!   “李壮武!渡船已然安置好,我军现在可否过河?”一名体型彪横中年汉子匆匆走来,对李元审抱拳一礼道。   壮武,是李元审的品衔,乃是指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   李元审转过头,看了这大汉一眼,微微笑道:“横勇,安建和纪纲还在怄气?”   那被称呼为“横勇”的中年汉子憨厚一笑:“李壮武放心,俺老冯的账,他们还是要买的,虽然心结可能还一时没法解开,不过也不敢抗命不遵,这会儿都到渡船上了,就等李壮武发话,俺们这就渡河。”   李元审满意的点点头,拍了拍冯横勇的肩膀:“今后某要是挪了位置,这个牙将总也跑不了你冯霸!好做,好做!”   此人竟然便是冯霸!   冯霸依旧面色憨厚,搓手笑着:“多谢李壮武,俺是不大会动脑子,就是个厮杀汉,李壮武看得起俺,俺一定不会忘了李壮武的好!”   李元审哈哈一笑,豪气万分,大声道:“传我将令,渡河!今夜就在对岸扎营,明早出发,直奔晋阳!”   不得不说,“后院将”作为潞州精锐,的确还是有值得称道的本钱,渡河虽然只是临时征集的附近渡船、渔船,但也算统一指挥,行动有序,加上浊漳水并不甚宽,约莫只有半个多时辰,全军便已过了河去。   李曜一行帐中的火把自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李元审远远望着那些火把,约莫打量了一下营帐的多寡,捻须沉吟着,没有开口。   冯霸眼珠一转,目中露出一丝杀机,却又立刻隐去,再次露出那种憨厚的表情,对李元审道:“壮武,这群人似乎有些不对劲。”   李元审微眯着眼睛:“有什么不对劲?”   冯霸指了指前方:“壮武请看,那两两一组在外游荡的,乃是游哨,这游哨非是寻常,他们腰间挂着刀,手上持了弓,这里只有俺们,他们戒备谁?若是戒备俺们,却也说不过去,俺们乃是潞州官军,他们为何戒备俺们?”   李元审嘿嘿一笑:“没准人家把我等当作剪径蟊贼了。”   冯霸摇了摇头:“俺们后院将行进有序,乃是潞州精兵,这等军旅行进,与蟊贼相差太大,对方既然有刀有弓,又有如此大的营帐,绝非第一次跑江湖,怎会识别不出?俺却觉得,他们怕是在怀疑俺们会去勒索搜刮,才故意示之以强,想让俺们知难而退。”   李元审脸色一变,冷哼一声:“我等奉命北上晋阳,哪有空理会这等商贾之人!不过,既然他们这般不自量力,嘿嘿,说不得,我倒要见识见识,他们哪来的胆气,竟然想在我们潞州后院将面前示之以强!”   冯霸面色一喜,笑道:“正是如此,俺们昭义镇后院将,怕得谁来?”   冯霸所说的昭义镇,也就是泽潞节度使治下之地,位于治今山西东南部和河北西南部地区,治所为潞州(治今山西省长治市),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作为自古以来的重地,上党“束山东之襟要,控河内之封壤”,它处于唐廷中央和地方割据势力之间,其政治倾向对于唐廷中央和地方势力对比的差异有着重要影响,因而昭义镇及其军队在唐中后期中央和地方藩镇中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地位。当然,事实上昭义镇作为非割据的中原型藩镇,它从建置起一直忠于唐廷中央,所辖的泽、潞、邢、洺、磁五州也是唐廷中央对抗、遏制地方藩镇,特别是河北三镇的主要阵地之一。尤其是在唐代宗至文宗朝时期,曾数次参与平定地方藩镇的叛乱,对河朔三镇的势力扩张起了很好的遏制作用。可以说,昭义镇的这种抑制山东、防卫东都的特殊战略地位是其它中原型藩镇所没有的。   作为割据型藩镇,河朔三镇同唐廷中央对抗,从地理位置上而言,其进军路线主要有向西和向南两条,向西必须经过昭义镇来威胁长安;向南就直接威胁到东都洛阳。而昭义镇处于成德、魏博两镇与东都洛阳之间,从成德、魏博进攻洛阳则必然会经过昭义镇。因此昭义镇在河朔三镇和唐廷中央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对防遏河朔三镇起了重要作用。并且从唐代宗至文宗时期,河朔三镇同唐廷中央之间一共发生过八次激烈的冲突,唐朝廷数次发动各镇对其进行讨伐,而昭义镇参与了其中的六次战争,其中起主要作用的就有两次,起次要作用的也有两次,起了“一定作用”的还有两次,这比其余一些“打酱油”的藩镇,算是有用多了。   昭义镇起到主要作用的两次,即德宗建中年间的唐廷中央和河朔三镇之间进行的讨伐田悦和平定朱滔的两次战争。德宗建中元年(780),李抱真升任检校工部尚书,兼潞州长史、昭义军节度支度营田、泽潞磁邢观察使。从建中元年至德宗贞元十年(794),李抱真任昭义节度使的近二十年间,唐廷中央和河朔三镇间数次发生激烈的冲突,而昭义军从始至终,都是唐朝廷所征发的对象。可以说昭义镇对于遏制河朔叛镇的势力,维护唐廷中央政权利益起了很大的作用,成为唐德宗对抗河朔叛镇的一个重要棋子。而在和河朔三镇的关系中,昭义镇之所以与其是一直处于对立的双方,究其原因,一方面是为了维护各自的利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昭义镇是忠于唐朝廷的中原型藩镇,河朔三镇对其的态度是抵-制和对立的。   在德宗朝时,唐廷中央和河朔三镇所发生的战争中,昭义镇在讨伐田悦、平定朱滔的战争以及劝说恒冀节度王武俊归降中起到了主要作用。第一次即讨伐田悦的战争。德宗建中二年(781),成德节度使李宝臣之子李惟岳要求继承节钺,德宗坚决不允许,李惟岳起兵反唐。为维护世袭节度使特权,其它河朔藩镇对成德加以支援。在当时的形势下,河朔藩镇在客观上存在着共同的利益,藩镇同朝廷的矛盾仍然处于主要矛盾的地位。而昭义镇因在代宗朝时曾屡次被河朔三镇侵犯,和三镇的矛盾较深,是唐廷中央所利用的对抗叛军的有力工具。昭义军成为当时河朔三镇叛乱初期,唐朝廷抵-制叛军的主要军力。   而后经过多年拉锯式战争,昭义军得到了锻炼,其中精锐脱颖而出,被选拔在一起,成为潞州牙军,称之为“后院将”。既然是这等有着“光荣传统”的骄兵强将,当然也都是有着传统的高傲的,此刻见到区区商贾队伍竟敢对他们做出防备姿态,自然大为忿怒。   李元审冷哼一声,朝后招呼一声,叫上本部人马准备跟他出发,然后朝冯霸道:“区区小事,某去去便回。冯霸,你安排扎营!”   --------------------   没有定时更新真不习惯,下午居然忘了,俺忏悔……   但是,俺又想起一件事还得提醒大伙儿:收藏和红票,可不能忘了哇!      第017章 吾计售矣   李曜坐在马上,腰挎马刀,面沉如水。对面的人影火把越来越清晰,一员将领身着明光战甲,手提红缨长枪,正领着百余名披甲兵士逼近而来。   李曜微微偏头,眼角余光便可看见自家行商脚夫阵势略有所动,似乎有些惊疑。李曜可以猜到他们的心理,他们不明白为何会与潞州军队对峙,毕竟在他们看来,眼下的潞州明明是“自己人”呐!   有人说,现代军队比古代军人强,最根本的一点还不是武器装备,而是知道为何而战。眼下自家这些据说勇力不弱的行商脚夫们,差就差在不知道为何而战了——当然,他们根本没真正做要战斗的打算。   李曜不可能跟他们说:眼下这支潞州后院将很快就要不是咱们并帅麾下的军队了,他们会造反并杀掉潞帅投靠朱全忠——没有人信他,因为没有人相信他能未卜先知。   李曜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要不,就赌一把好了,先看看老子人品如何。   李元审越走越近,他的速度并不快,因为他知道,在对方可以看见自己的情况下,走得越慢,其实能造成的心理压力反而越大。   可是正当他走到离李曜一百二十步作于距离,已经可以清晰看见李曜长相时,他不过嘴唇微微一动,对面那英气逼人的年轻男子忽然面带笑容,高声叫道:“前方可是潞州军?不知潞帅李公可在营中,晚辈奉命,自晋阳来,拜见潞帅李公!”   李元审正欲高声喝问,忽然听得这一番说话,不禁一怔,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吞了回去。他细细打量了李曜一眼,只见这少年英俊挺拔,身上所穿常服如云似锦,必是苏松“八蚕丝”所制,此刻正端坐马上,面露微笑,气度雅然高致,令人不觉自惭。   李元审心中忖道:“这少年不知是甚来头,竟然开口便问潞帅,莫非是潞帅故旧……之子?是了,他说从晋阳来,那想来必是家中与潞帅有旧,不过只怕多半是第一次出门,否则岂能一见我潞州兵便问潞帅的道理?潞帅乃是堂堂一镇节帅,焉能大半夜露宿荒郊野外!这少年在潞帅面前自称晚辈,只怕其父与潞帅交情匪浅,我却不要鲁莽,得罪了潞帅故旧,须知不是耍的。”   李元审心中定计,当下收了那副杀气腾腾的冷脸,挤出一丝笑容,高声问道:“某乃潞帅麾下牙将,壮武将军李元审是也!未知阁下是哪家小郎君,寻我家节帅作何道理?”   李曜笑着拱拱手:“原来是李壮武当面,在下李曜,字正阳,代北人。某在代北,亦常闻壮武大名,言将军麾下有‘后院将’,乃是潞州精锐,河北雄兵,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某此来,乃是奉并帅帅令,为潞帅送上五千柄镔铁马刀,以壮潞州兵威,不知壮武此来却为何事?”   李元审心中一怔,继而狂喜:“镔铁马刀!镔铁!并帅竟然送了这样一笔至宝给潞州!”   所谓镔铁,其实是古代的一种钢,把表面磨光再用腐蚀剂处理,可见花纹,古时俗称“宾铁”。明代曹昭的《格古要论》卷六说,镔铁有旋螺花、芝麻雪花;常用的腐蚀剂为金丝矾,又名黄矾(硫酸铁)。   其实镔铁此物,原产自波斯(今伊朗)、罽宾(今克什米尔)、印度等地,约在南北朝时传入中国。据后世某些专家声称,此后中国也掌握了制炼镔铁的技术。因此元朝工部设镔铁局,明代新疆、山西都产镔铁。   在古代,中近东、南亚有花纹的钢器分为两大类:一种以印度乌茨(Wootz)钢为原料制成;一种以高碳钢和熟铁叠打而成。唐慧林《一切经音义》卷55所说镔铁“以诸铁和合”,想来应该是指后者。镔铁此物,主要作用是用来制作刀剑,所制镔铁剑极其锋利,有“吹毛透风”之誉。   然而这其中其实有些误会,真正的事实是:“镔铁”并不仅仅指表面花纹钢,它从一开始就是作为一种从国外传进来的高质量钢铁制品存在的,用来制作的物品也是多种多样,显然很多东西不能像刀剑那么方便显现表面花纹来,后来甚至引申出很多意思,如“镔铁局”、“镔铁祠”等。各朝字典对“镔”字的释义中从未提及花纹特征也可见一斑。事实上,古人对“镔铁”的定义一直就在锋利、质量好等方面,大概也就相当于现在的高碳工具钢吧,偶尔出现的花纹特征,也会作为稀罕事物认真地加以描述。所以说“镔铁”并不是“大马士革钢”的同义词,但“大马士革钢”的内涵,倒是基本上可以包含于“镔铁”之中,“大马士革钢”更多时候是与刀剑等联系在一起的。   如果从后世所存文献的表现来看,“镔铁”从其特征上来说,大概更接近于包括乌兹钢、布拉特钢的坩埚钢系列,其理由有如下几点:首先,“镔铁”文字最早出现于隋代从天竺等地翻译过来的经书,而当时的天竺正是坩埚钢的主要产地;其次,镔铁来源于罽宾等域外之国,而考古发现较早坩埚钢的巴基斯坦最北部塔克西拉古城,也在古代罽宾国境内;再者,镔铁一直是中国的一种主要进口产品,不少古文献提到的几个主要产地如罽宾、波斯、大食、天竺等恰恰也是坩埚钢的主要产地。   进口产品从古到今都没有多少便宜货,这不必解释了,珍贵也就理所当然。   镔铁作用虽然可能有很多,但主要作用大概还是制造武器。古人对刀的品质是有所分类的,譬如:铁刀、钢刀、纯钢刀(精钢、百炼钢)、柔钢刀、青钢刀(镔铁)、宝刀(极品镔铁刀、陨铁刀、乌兹钢刀wootz)。古时有一种说法,叫做铁久炼成钢,钢久炼柔纯,再炼成青,更炼成宝。但是一般铁匠、铁坊只会打造铁刀与钢刀。上品的精钢刀,钢色纯正,煅打而成,其质感如同钢中美玉。精钢刀百炼则成钢,削铁如泥;柔钢刀,柔可绕指。至于青钢刀(镔铁)、宝刀是世间稀有的珍宝,极难得到——当然,为哗人耳目,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样子货”自然不能归属于这其中的分类。   镔铁有“铸造”和“煅打”两种制作方式,“铸造出来的刀剑”(铸造结晶花纹钢)品质优于“人工煅造方式”(焊接)。   “镔铁”虽然不能等同于花纹钢,但二者确实也是有很深渊源的。花纹钢(patternsteel)是用来制作宝刀、宝剑一类名贵器物的带有花纹的钢,中国古代又称“花铁”、“文铁”。后世有些学者或者好事之徒将花纹钢故意渲染得云山雾罩,神秘非凡,好像外星人一样不可捉摸,但其实炼钢只是一门技术,技术绝非神迹,谈不上什么稀奇古怪。这种花纹钢本身有时候并无花纹,但只要把这种原始花纹钢表面打磨光净,或者再腐蚀一下,花纹就会显示出来。   花纹钢的花纹形态有如流水,有似彩云,或像菊花,或类似木纹等等。欧洲人说的“大马士革钢”、俄国人说的“布拉特钢”,以及古时由波斯、罽宾传入中国的“镔铁”,在这个意义上来说,都算属于花纹钢。中国古代关于花纹钢的记载至迟始于东汉时,在唐、宋、明、清都可见到。西晋傅玄《正都赋》说的“白辟文身”刀剑、宋沈括《梦溪笔谈》说的鱼肠剑、松文剑等都是由花纹钢制成的。   如果要具体到唐代,甚至更以前,镔铁在中国都算比较罕见,但译来的佛经有“镔铁”记载,这应该和印度本身对这种产品的使用熟悉有关,并不能代表唐朝本身镔铁的普及使用,就更谈不上冶炼了。   再往后看,情况其实也未见好转。   宋代有文献记载产镔铁的地方值得怀疑的也有不少。哈密产镔铁主要是因为王延德记载的“喫铁石”,但其更有可能是陨铁或坩埚钢,不过总算是有可能的坩埚钢冶炼之处了。而高昌回鹘倒是颇有可能掌握了这个技术,因为多次有关文物和其能够对照相比。   契丹国后来国号为辽,据说辽就是镔铁的意思,然而从有关资料来看,好像辽国并没有掌握镔铁的制造,虽然有契丹献镔铁刀给大宋朝的记载,但必须注意到的是,辽国本身还接受从西域诸国进贡来的镔铁器物,正常情况下,确实却很难想像生产力低下的辽国自己能够生产镔铁。所以文献之记载问题并不难解释,其很可能是接受西域来的镔铁刀再转送部分给宋朝。   至于辽之国号问题基本可以认为是金人杜撰。四川南宾和湖北武昌产镔铁的说法也是孤证;而金朝云内州的青镔铁是否与镔铁一回事至今都还没弄清楚,也没有直接的实物证据;金人尚佩镔刀也是物以稀为贵,而那“金水总管造”刀是否为中原地区所造,根本不得而知。   元明清三朝,其实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镔铁制造明证。(限于篇幅,不再细谈。)   可以肯定的说,迄今为止,中国境内没有一例可以准确判断为镔铁产品的文物报道。   所以无论从文物考古资料还是文献资料来看,中国除了西部少数民族地区有生产坩埚钢的可能外,中原汉人聚居区一直缺乏镔铁生产的可靠证据。中国自始至终没有大规模生产镔铁,一方面是中国自己的生铁——生铁脱碳钢的钢铁技术体系非常完善,而外来的坩埚冶炼高碳钢的工艺除了满足少量统治阶层内部人员的享乐外并未有多少实际用途,远不及生铁改善中国生产工具带来生产力的进步大;另一方面,从兵器角度来看镔铁刀固然为利器,但是在宋代以后逐渐产生的火器技术将军事技术的竞争从以前冷兵器时代吸引到火器技术上以后,也使中国丧失了进一步研究镔铁生产工艺技术的动力。元代虽然有西域各国的人士帮助中国生产镔铁,但是由于历史短暂,加之统治阶级的等级制度,没有汉人集团掌握这项技术的可能,终于导致了镔铁不能在中国中原地区生产且绝传的结果。   虽然如此,但是李曜看过他那做老师的祖父在大炼钢时代穷心尽血写成的炼钢心得和中国钢铁制造技术发展的思考随笔,知道中国在古代没有坚持发展这种“高精尖”钢铁,对于日后火器的发展其实也有巨大的阻碍,因此穿越过来之后,他就一直在琢磨发展高碳工具钢的事情。   至于这一批马刀,李曜说是镔铁,其实真有点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这批马刀的制造材料确实比以前的灌钢马刀质量更好,但绝对称不上镔铁。好在唐朝自吐蕃侵入西北以来,已经极少能得到产自印度、中亚的真正镔铁宝剑,因而这批马刀要说镔铁,也能忽悠不少人。   同重镔铁,价过白银!   李元审大吃一惊之后,立即对这批马刀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当下便问:“李郎君,并帅果真命你送了五千柄镔铁马刀来潞州?啊,郎君勿恼,某并非质疑,只是听闻镔铁宝刃锋利无匹,乃是吹毛即断之神兵,未知李郎君可否不吝一观,解某心中疑惑?”   李曜心中嘿嘿一笑:“吾计售矣。”当下却不拿马刀,反而解下腰间佩剑,割下一小撮马尾,道:“壮武不妨走近一观。”   李元审此时对李曜已经没什么防备之心,一则是李曜自称李克用派来运送军械,这个事情基本没法仿冒,毕竟他只带着两百人,若要使诈,须知后院将不是耍的;二则李曜自称代北人士,口音也决然无误,这一点更让李元审放心,因为并帅麾下代北人乃是核心,李曜话里话外似乎跟李克用颇有关联,跟潞帅李克恭更似乎亲密异常,此地本是潞州地界,须知这等事情一问可知,李曜岂敢冒充?   于是李元审便打马上前到离李曜不过十步之处。李元审不是愣头青,十步虽然近,对方若是遽尔发难,自己难以讨好,然则他乃是后院将牙将,手底下岂能没有几分能耐?他自信在对方发难之前,自己的弓箭已经能将李曜射于马下。   李曜对李元审倒是真无什么为难之心,见他打马走近,当下便将佩剑反持,将那一撮马尾放置其上,轻轻一吹。   这把佩剑乃是他以苏钢法炼制,又打磨了整整三个多月,最是锋锐无比,马尾被他一吹,立即全部断作两截,纷纷飘落。   李元审目光之中立即露出一丝难掩的艳羡,口中惊道:“果然是吹毛即断!”   李曜把他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笑道:“壮武可瞧得清楚?”   “清楚,清楚得很!”李元审目光在那把剑上定格,似乎挪都挪不开,错非李曜似乎背景甚大,他恨不得立刻就要将之强抢过来,留做己用。   李曜轻轻一笑:“此剑乃是某之佩剑,制造未久,打磨还不甚完美,不敢轻易赠之,壮武若是喜爱,日后某当精心准备,为壮武送上一柄真正的宝剑,届时还望壮武莫要推辞才好。”   李元审大喜过望:“此言当真?你要送我一柄比这此剑更好的宝剑?那,那岂非古之名剑亦难企及?这,这却如何当得?”   李曜心中鄙视这人口不应心,面上却是笑得真切,道:“正所谓宝剑配英雄,壮武乃我河东名将,某这凡铁如何配得?正要精心锻造一把真正的宝剑,才配得上壮武之勇。”   李元审喜不自胜,哈哈大笑:“李……啊,正阳老弟果然豪爽,不愧代北豪杰,实有并帅之风,若老弟不嫌弃,你这朋友,某交定了!”   李曜微微一怔,忖道:“看来古代的武人对于宝刀宝剑还真是爱逾生命,老子不过答应送你把剑,你就连称呼都变了,李郎君立马成了正阳老弟……难怪水浒传里及时雨宋江不过靠着一手‘仗义疏财’就能挣下偌大名声,那么多牛叉人物见到他,都是一句‘纳头便拜’,原来这年头的武人忒的好收买。”   李曜却不知道,他方才说自己是代北人,其实也是李元审这么轻易就愿“交朋友”的一个重要理由。   已故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曾用四个政治集团的发展演变来分析唐朝三百年的历史,这四个政治集团即关陇集团、李武韦杨婚姻集团、安史之乱后以“东南财富及汉化文化维持长安为中心”的长安集团、以及“其政治、军事、财政等与长安中央政府实际上固无隶属关系,其民间社会亦未深受汉族文化之影响,即不以长安、洛阳之周孔名教及科举仕进为其安身立命之归宿”的河北藩镇集团。   众所周知的是,唐朝从黄巢起义以后的历史,基本上是以李克用和朱全忠两大势力集团为中心而展开的,五代五朝中,除朱梁外,其余四朝均出自李克用这一系统,甚至作为中国历史正统王朝之一的北宋王朝,也与李克用集团有着一脉相承,割不断血脉的关系。   不过李曜倒是觉得,李克用所奠基的政治集团,既不同于陈寅恪先生所说的长安集团,也有别于他所说的河北藩镇集团,它应该是唐末兴起于代北地区——即今山西北部、河北西部和内蒙古中部一带,以沙陀三部落为核心,融合了突厥、回鹘、吐谷浑、奚、契苾、达靼等所谓五部之众以及汉族等多种民族成分在内而组成的一个自成体系、独具特色的军人政治团体。由于它是从代北地区兴起的,故后世有学者将其称之为代北集团,李曜觉得这个称呼基本上还算不错。   代北集团的形成和壮大,是与沙陀势力的消长直接相关的,不能说沙陀集团就是代北集团,但离开了沙陀集团的代北集团,肯定不能算历史上真正意义的代北集团。而沙陀人从唐宪宗元和四年(809)自灵州迁往代北地区后,大致经历了朱邪执宜、朱邪赤心(即李国昌)和李克用祖、孙三个发展阶段。   关于朱邪执宜的事迹,史籍中留下的记载不多,仅据《新书·沙陀传》所载,元和四年(809),朱邪执宜率部进入代北地区后,屯守神武川之黄花堆,其部落更号为“阴(按“阴”当为“陉”之讹)山北沙陀”。元和五年,宪宗伐镇州,朱邪执宜以其军七百为前锋。镇兵解,因功迁蔚州刺史。元和八年,回鹘过碛南取西受降城、柳谷地,诏执宜屯天德以备之。元和九年至十二年唐朝讨伐淮西,长庆元年(821)讨伐成德,朱邪执宜均率部参加,后入朝留宿卫,拜金吾将军。大和四年(830),柳公绰奏授阴山府都督、代北行营招抚使。   在朱邪执宜主掌沙陀部落的阶段,代北集团发展史上最重要的事件,是实现了沙陀同六胡州昭武九姓胡人的密切结合,形成了所谓“沙陀三部落”。六胡州昭武九姓胡人与沙陀的密切结合,在代北集团的发展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沙陀人从唐末割据争霸到五代建立封建王朝,无时无处不有昭武九姓胡人的重要贡献。如李克用部将中,以及后唐、后晋、后汉诸王朝文武官僚中大量安、康、史、何等姓胡人的存在,都说明六胡州昭武九姓胡人同沙陀人一起,是代北集团中的核心和中坚力量。   朱邪执宜卒年不详,估计大约死于唐文宗开成年间(836—840),其子赤心承嗣。朱邪赤心继续为唐朝天可汗效力,曾率部参加了武宗会昌年间(841—846)唐朝讨伐回鹘和昭义镇的战争,会昌四年泽潞平后,因功迁朔州刺史、代北军使。宣宗大中元年(847),吐蕃联结党项及回鹘侵扰河西,朱邪赤心率部随河东节度使王宰出征。大中三年,征西戍罢,朱邪赤心被任命为蔚州刺史、云州守捉使。咸通九年(868),庞勋起义爆发后,朱邪赤心又率部随康承训前往镇压,因功被唐廷授予大同军防御使(后迁鄜坊、振武军节度使)的职务,并赐以大唐宗姓。赐天子国姓,这件事在沙陀或者说代北集团发展的历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因为沙陀本来只是西域小族,其社会地位不仅不能同中原汉族士大夫相比,即使在内迁各族中,也是微不足道的。《旧五代史》卷91《康福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后唐明宗时,康福出任河西节度使,“有末客姓骆,其先与后唐懿祖来自金山府,因公宴,福谓从事辈曰:‘骆评事官则卑,门族甚高,真沙陀也。’闻者窃笑焉。”   这个小故事中,“夷狄贵沙陀”,所以康福将沙陀人看作为“门族甚高”的一族,但却受到士人出身的“从事辈”的“窃笑”。要知道,这已经是在沙陀人做了天子的后唐时期,此时尚且如此,那么在沙陀势力刚刚崛起的唐末时期,其社会地位就可想而知有多低下了。   朱邪赤心因镇压庞勋功而被赐予“李国昌”之名,“预郑王属籍”。这对沙陀人来讲,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是他们抬高自已社会地位的极好机会。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之所以能得到汉族士大夫们的普遍认可;宋人也将沙陀人李存勖建立的后唐王朝看作是正统,这与历来主张“华夷之辨”的中国传统观念大相径庭,为何?很明显,宋人这一观念的出现,无疑与朱邪氏被赐予李唐宗姓有极大的关系。天子所赐,无比荣耀。   而在朱邪赤心之后,便是飞虎子李克用的时代。      第018章 冯霸造反   其实在朱邪赤心尚未离世之时,李克用的时代便已早早来临。   李克用生于大中十年(856)九月。关于他早年的经历,《旧五代史·唐武皇纪上》云:“献祖之讨庞勋也,武皇年十五,从征,摧锋陷阵,出诸将之右,军中目为‘飞虎子’。贼平,献祖授振武节度使,武皇为云中牙将。……及壮,为云中守捉使,事防御使支谟。”   而在段文楚接任云中防御使后,李克用任沙陀三部落副兵马使,戍守蔚州。   但是接下来,李克用在代北集团中的核心领导作用,在杀害段文楚事件中就已显露出来。   段文楚事件发生的时间,史籍有咸通十三年(872)、乾符元年(874)、三年(876)和五年(878)等多种记载。司马光采纳了乾符五年说。而关于段文楚被杀的原因,旧史多说是由于“代北荐饥,漕运不继,文楚颇减军士衣米,又用法稍峻,军士怨怒”所致。日本学者堀敏一氏也认为:“叛军拥立李克用的事件,虽然存在着边境这一特殊条件,其实不过是唐末常见的藩镇兵士叛乱”。   诚然,这种由于节帅优赏不周而遭致部下杀害的事件在唐末层出不穷,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不过,段文楚被杀事件发生的真正的和更为深刻的原因,正如事件的策划者和主谋之一李尽忠所言,是“今天下大乱,朝廷号令不复行于四方,此乃英雄立功名富贵之秋也……李振武(即李国昌)功大官高,名闻天下,其子勇冠诸军,若辅以举事,代北不足平也”,于是即乘“天下大乱,朝廷号令不复行于四方”之际,割据代北地区。   沙陀人虽然从元和四年进入代北后,就开始了对代北地区的经营,但由于唐廷中央的防范和限制,他们在代北地区并没有建立起稳固的统治。朱邪执宜、赤心父子时而被任命为蔚州刺史,时而又被任命为朔州刺史,并且不时被征发率部去屯天德、戍河西。朱邪赤心(李国昌)虽因镇压庞勋功而先后被任命为云中、鄜坊、振武节帅,但也只能是不在此即在彼,却不能将整个代北据为己有。史称段文楚被杀之后,唐廷中央曾以“振武节度使李国昌为大同节度使,以为克用必无以拒也”。然而“李国昌欲父子并据两镇,得大同制书,毁之,杀监军,不受代”,即说明李国昌父子欲将整个代北地区据为己有的野心。而由此,即便对李克用一家心存好感的李曜,也不得不对这次事件的幕后策划者和主谋到底是谁而产生怀疑。   旧史将杀害段文楚的策划者和主谋归结于沙陀兵马使李尽忠和云中牙将康君立等人,而李克用则反而是被动被推上台的。但是,也有一些史籍记载此事为李克用所为,如《实录》说:“乾符元年十二月,李克用杀大同防御使段文楚,自称防御留后。《旧唐书·懿宗纪》咸通十三年十二月亦载:“是月,李国昌小男克用杀云中防御使段文楚,据云州,自称防御留后。”李曜觉得,结合日后“李国昌欲父子并据两镇”的情况来看,很有可能李克用才是策划杀害段文楚事件的真正主谋,或者说至少也是主谋之一。因为杀害唐朝地方藩帅,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宋朝认定了后唐是正统,那么作为后唐建立者李存勖的父亲,被追封武皇的李克用而言,后人对他有所避讳是很平常的事。   然而,唐廷中央尽管是有些“皇威不振”,却也不能容忍李克用这种犯上作乱的行为。于是唐廷任命卢简方为大同军防御使,令其谕李国昌:“克用暂勿主兵务,束手待朝廷除人。”当李国昌父子拒命后,便发动河东、幽州、昭义诸镇及吐谷浑赫连铎进讨。广明元年(880)六月,沙陀酋长李友金及萨葛都督米海万、安庆都督史敬存等率沙陀三部落降唐。七月,李克用、李国昌父子先后连连大败,部众溃散,李氏父子、宗族及康君立等北入鞑靼。唐廷以吐谷浑赫连铎为大同军防御使,白义成为蔚州刺史,米海万为朔州刺史,振武军帅位也落入吴师泰之手,不久又落入契苾璋之手。结果李克用不仅未能“旬日而定代北之地”,而且将朱邪执宜、朱邪赤心(李国昌)苦心经营数十年的代北地盘丧失殆尽。这在代北集团即沙陀的发展史上,是一次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然而这对于李克用而言,更多的却是一次磨砺,“宝剑锋从磨砺出”的那个磨砺。复出再起的机会出现在广明元年十二月。这时,黄巢起义军攻占长安,这个巨大的变化,为沙陀势力的复兴提供了绝好的机会。中和元年(881)二月,李友金奉命率沙陀、萨葛、安庆三部落及吐谷浑诸部5000人入援京师。李友金行至绛州,绛州刺史沙陀人瞿稹谓监军陈景思:“贼势方盛,未可轻进,不若且还代北募兵。”遂又返回代北。半月间,募兵3万,“皆北边五部之众”。李友金又对陈景思说:“兴大众,成大事,当威名素著,则可以伏人。今军虽数万,苟无善帅,进亦无功。吾兄李司徒父子,去岁获罪于国家,今寄北部,雄武之略,为众所推。若骠骑急奏召还,代北之人一麾响应,则妖贼不足平也。”陈景思“然之,促奏行在”。   李友金为李克用的“族父”,他从行至绛州又返回代北,从兵力不足“未可轻进”到“军虽数万,苟无善帅,进亦无功”,最后不得不请李克用父子出山,都是打着为李唐王朝平“乱”的幌子。然而李友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却很值得怀疑。王夫之说李友金在广明元年六月降唐时,就是李克用“遣李友金伪背己以降而为之内谋”,这恐怕未必是事实。不过,李友金希望沙陀势力再度复兴,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于是他利用为朝廷平“乱”的机会,名正言顺地招兵买马,聚集力量,最后又名正言顺地请李克用出山,因为正如他本人所说,李克用父子“雄武之略,为众所推”,所以他把沙陀复兴的希望寄托在李克用父子身上。而李克用也没有辜负这位“族父”的期望,他不仅恢复了沙陀人在李国昌时期的鼎盛,而且建立了一个以沙陀人为核心的强大的地方割据政权,为五代沙陀三王朝的建立开辟了道路。   中和三年(883)五月,李克用因镇压黄巢之功被唐朝廷任命为河东节度使。从此,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以河东为基地展开了他们的霸业,而代北集团也在河东形成了它的最后格局。   唐末五代时期的牙军和作为藩帅的各王朝的始祖们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创建王朝时,他们是集权力量的核心。李克用虽未及创建王朝,但却是后唐王朝奠基人,直接导致了后唐王朝的建立,他的统治力量的核心无疑亦是牙军。   李克用的牙军,明确载入史册的有义儿军、决胜军、铁林军、横冲军、突骑军、亲骑军、突阵军、五院军、飞骑军、雄威军、厅直军、万胜黄头军、匡霸军、飞腾军、马前直军等等军号。牙将有李克修、李克恭等46人。除此之外,象康延孝、张廷裕、何怀福、阿登啜(杨光远父)、郭绍古、杜汉徽、安怀盛(安叔千父)、史敬思(史建瑭父)、臬捩鸡(石敬瑭父)、杜堆金(杜重威父)、王思同、刘琠(刘知远父)、周密、安福迁、安福顺、安福庆兄弟以及安金俊、安休休等,亦都在李克用军中任职,而且如史敬思、安金俊、安休休、安福迁兄弟等,都是有名的军将。   若是一一细看,则可看得分明:李克用的这一统治集团,大体上是由三部分人组成,也就是代北人、河东人和其他外来人员。不过河东人虽然接受了李克用的统治,但在李克用麾下并不受重用,而外来人士更次之。真正最受李克用倚重的,正是代北人。   代北人作为李克用“代北军事集团”核心中的核心,又可分为三部分:一是沙陀三部族;二是五部之众;三是代北汉人。   先说沙陀三部族。中和元年二月,李友金率领5000人入援京师。《旧五代史·唐武皇纪上》云:“黄巢犯长安,僖宗幸蜀,陈景思与李友金发沙陀诸部五千骑南赴京师。”所谓“沙陀诸部”,即沙陀三部落。他们后来都跟随李克用进入河东,成为代北集团的核心力量。李克修、李克恭、李克宁三兄弟、杨光远之父阿登啜、刘知远之父刘琠以及郭绍古均为沙陀人,康义诚为代北三部落人,安怀盛为沙陀三部落人,这些都是明确的。此外还有史敬思,《全唐文》云:“大王父讳怀清,皇任安庆九府都督;王父讳敬思,皇任安庆九府都督;显考讳建(此处史书缺六字)兼九府都督。”史匡翰为史建瑭之子,故此“王父讳敬思”,即史建瑭之父。“安庆九府都督”,应该就是沙陀三部落之一的安庆部落都督,因此,史敬思及其子史建瑭,亦均为沙陀三部落人。而史俨,从其姓氏及籍贯看,也很有可能与史敬思为同族。至于史敬镕,从其姓名看,也很有可能是史敬思的同族,至于其占籍太原,应该与康思立一样,是后来之事。   另一五代大名人、后唐明宗李嗣源,一般都认为他是沙陀人,但在新、旧《五代史·唐明宗纪》中,或作“世本夷狄,无姓氏”;或作“代北人也,世事武皇,及其锡姓也,遂编于属籍”。可见其族属不是很明确,姑且将其列入沙陀人之列。李存孝(即安敬思)、康君立、安金全、安元信、康福、康思立、康延孝、安福迁,史籍或不曾明确记载其族属,但从他们的姓氏及籍贯看,应该也都属于代北胡人。比如康君立,史称他“世为边豪”,康君立也每每自称“吾等虽权系部众”、“我等边人”等等,可见其出身应为胡人。又如安金全,新、旧《五代史·本传》均作“代北人”,而在其子《安审琦传》中,明确记载“其先沙陀部人也”。石敬瑭的族属,后世学术界已多认为系昭武九姓石国人,则其父臬捩鸡亦为昭武九姓胡人。   所谓“五部之众”或“五部之人”,有时是指沙陀三部落和契苾、吐谷浑五部。史籍也多有将这五部相提并论的记载,如前引会昌二年,振武节度使刘沔“率吐浑、契苾、沙陀三部落等诸族万人”讨击党项等等。但是在大多数场合,“五部之众”或“五部之人”是一种泛称,如在李克用杀害段文楚事件中,康君立谓李克用:“公家父子,素以威惠及五部”;天复元年,李克用致朱全忠的信中,声称自己“胜则抚三晋之民,败则征五部之众”;以及前引李友金在代州募兵3万,“皆北边五部之众”等等,这里的“五部”、“五部之众”,就是对代北地区蕃胡部落的泛称,所以李友金所募集的“北边五部之众”,《通鉴》之中则都称作“北方杂胡”。“杂胡”亦即“杂虏”,胡三省对此解释为:“谓退浑、回鹘、鞑靼、奚、室韦之属”。故可将代北地区沙陀三部落以外的蕃胡部落如“退浑、回鹘、鞑靼、奚、室韦之属”统统称作五部之众。   最后便是代北汉人。由于代北是蕃汉杂居的地区,而许多蕃族往往冠以汉姓,因此辨别其是蕃是汉,实属不易。将史册中未著明为蕃族和安姓、康姓以及存有疑问的白奉进以外的代北人均当作汉人看待,或许不至大错。这样的话,在李克用统治集团核心,代北汉人至少占了三分之一以上。他们中既有李克用的义儿如李嗣本、李存进、李存璋,又有李克用最重要的谋士和腹心盖寓,还有被视为李克用“左右手”之一的李承嗣以及李克用、李存勖的重要将领周德威,这一切说明了代北汉人在代北集团中的重要地位。   须知代北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杂居区,“纵有编户,亦染戎风”。所以沙陀人并不把代北汉人看作异己,而代北汉人也并不把沙陀人当作异类。于是在“英雄立功名富贵”利益的趋使下,代北的汉族豪强们也纷纷起来追随李克用。在杀害段文楚、拥戴李克用事件中,除李尽忠、康君立、薛志勤等人外,程怀信、王行审、李存璋、盖寓也是积极的参与者,从姓氏判断,后者都应该是汉人。在此之后,他们除或在同唐朝廷的作战中战死(如程怀信)外,又继续追随李克用南下,镇压黄巢,进占河东,成为李克用父子争霸的一支重要力量。   代北人在李克用统治集团中的核心地位,不仅表现在他们的人数众多,而且也表现在他们担当的职务重要,如李克用时期作为最高军事将领的蕃汉马步都校(又称蕃汉都指挥使、蕃汉马步都知兵马使),见于记载先后担任此职的有四人,即李存信、李嗣昭、周德威、李克宁,其中有三人为代北人;牙军中重要将领如马步都指挥使、马步都虞侯,见于记载担任此职的只有李嗣本和李存璋二人,均为代北人。   在李克用一系列重大军事行动中,往往也是代北人在起关键作用。如文德元年(888),李克用派康君立、李存孝、薛阿檀、史俨、安金俊、安休休等率大军助李罕之夺河阳;大顺元年(890)唐朝廷讨伐河东,河东率军抵抗的主要将领是李存孝、康君立、薛铁山(即薛志勤)、李承嗣等;乾宁二年(895),李克用入援河中并进而左右唐室,主要将领为李存贞、史俨、李存信、李存审、盖寓、李罕之等;特别是天复元年(901)、二年,朱全忠向李克用发起大规模进攻时,关键时刻,是李嗣昭、周德威、李存信、李存璋、李嗣源、李存审、李克宁等人率军作战并最终保住了太原城;李克用晚年与梁军争夺潞州,派出的将领有李嗣昭、李嗣弼、周德威、李嗣本、李存璋、史建瑭、安元信、李嗣源、安金全。上述诸将,除李罕之、李嗣昭、李存审以及身世不明的李存贞外,其余均为代北人。   既然代北人在李克用麾下如此受重用,李元审作为潞州牙将这样地位还算比较高的将领,自然再清楚不过,因而听李曜一口代州口音,又自称代北人,这就不得不令他有所顾忌。再加上李曜竟然如此“仗义疏财”,开口便许下了一柄在李元审看来可以当得上绝世神兵的宝剑,他哪里还能不动心?就算李曜不是什么并帅、潞帅的故人之子,光凭这出手之大方,这少年郎君的家世还能差了?前途还能差了?这种人,就要趁人家年少,不明事故之时早早结交才是正理!   “既承壮武不弃,小弟自然乐意之至。”李曜也作出一脸欣喜之色。   李元审哈哈大笑:“正阳老弟,某字慎思,你便称我表字便是。”   李曜心道:“从你老兄的历史表现来看,这个字取得很名不副实……”当然,面上李曜却是笑颜大展:“慎思兄……啊,既然你我二人如此投缘,不如来我帐中,喝上几杯水酒,我帐中有河东葡萄酒四坛,正好一饮为快!”   李元审眼前一亮:“正阳老弟果然爽快之人,既然如此,说不得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曜呵呵一笑,跳下马来,伸手虚引:“慎思兄,请!”   李元审刚要跳下马,他身侧一人轻轻碰了他一下,轻咳道:“壮武,我等此次乃是行军,饮酒……这个恐怕有些不便。”   李元审转头瞪了他一眼:“有甚不便?不过一点葡萄酒,难道某还能醉倒误事不成?再说,正阳老弟如此热情好客,我若推辞,岂是道理?你等便等在此处,休得呱噪,其余人等,立刻回营,听冯霸、安建和纪纲三人安置。”   劝他那人乃是李元审的亲卫,见李元审不听,他倒也不奇怪。毕竟能做到亲卫这个份上,主将的性格爱好肯定了如指掌,他之所以这么一说,也就是恪于规矩,提这么一句,也算尽了职责,至于主将听不听,他又哪里管得着了?只得立即将李元审的命令传达下去,命下边立即回营,自己则带着其他几名亲卫守在外面。   李曜自然不会让他们傻等在此,偷偷给卢三使了个眼色,卢三是老江湖,自然会给他们安排酒水菜食,虽然酒水已然不多了,也没多少安排给他们,好歹还能解解酒虫,至于菜食,总比他们军中吃得要好些,那些干酪的胡饼里,多少还有点肉馅,不像大头兵们平时吃的,能管个饱就不错,这年头,哪家大帅骚包到这个程度,还给这些丘八吃肉!   李元审跟着李曜来到他帐中,卢三早已飞快安排了人摆上酒食,不过由于正餐时间已过,此刻的热饭菜那是没有了,好在卤羊肉还能来得及切两碗,再每人食案上摆一坛河东葡萄酒,看起来倒也不寒碜。要说有什么缺憾,那就是没有夜光杯,只能拿几个行商北地常用的薄铁碗凑数,看起来差些雅致罢了。   李曜当年是大国企里头供销处处长,陪客什么的那是再擅长不过了,虽然唐朝的待客之道跟后世在方式、习惯上差别较大,但是逢人说人话,见鬼讲鬼话这一条倒是通用的。   几番恭维之下,李元审那一坛子酒基本上已经搞定得七七八八,他也没工夫注意到李曜一直到现在也才喝了一碗半,还觉得李曜这人真是豪爽大气,太对他这等武人脾胃,说到兴头上,连盔甲都解了脱下来。   觥筹交错许久,李元审正在李曜的照顾下喝得兴致勃勃,忽然外间一阵喧哗,李曜面色微微一变,还没问出声,外面已经传来先前那亲卫的声音:“壮武!壮武!大事不妙,俺们大营出了乱子,一群弟兄们逃了出来,说冯霸鼓动士卒,要杀回潞州去也!”      第019章 君子之风   李元审酒量上佳,一坛酒下肚,竟还只是微醺,此时一听这话,立时勃然大怒,霍然起身:“竖子尔敢!”他竟然还记得回头对李曜拱拱手,吐着酒气道:“正阳老弟,待某回营弹压则个,再来与你欢饮!告辞!”   李曜心中正后悔不迭,自己不过是想稳住李元审,免得这群兵痞坏事,哪知道冯霸早不反晚不反,偏偏就趁李元审离营的这个当口反了,这岂不是说,自己反倒是作茧自缚,甚至助纣为虐了?   他也立刻站起来拱手道:“慎思兄既有军务,小弟自不便久留,只是那冯霸既然胆敢以小校身份挑唆士卒,想必已然有所谋算,慎思兄还需谨慎从事,莫要中了反贼奸计才好。”   李元审方才席间被李曜的马屁拍得飘飘欲仙,似乎如今大唐天下第一号名将除了他李元审之外已不作第二人想,结果正得意着呢,冯霸造反这个消息就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到他脸上,又是一个飘飘欲仙!   此刻再听见李曜劝他“谨慎从事”,心里一股无名之火陡然冒起,虽然还顾忌着李曜的身份以及方才的热情招待,说话有所保留,但口气已然有些不妙了:“正阳,某在‘后院将’军中当职十年,你疑我不足定其军心否?”   李曜心中一阵恼火,忖道:“要不是历史已经证明你这鸟人没那能耐,我何苦在这白费口舌?你既然不听劝,那就只管傻不拉几地去找冯霸,然后被他打伤,逃回潞州养伤,最后被安居受连着李克恭一起被堵在你家院子里烧成烤乳猪便是。老子了不起在潞州城外转悠一圈,等安居受发动反叛就立刻带着东西去晋阳,到那时潞州都不姓李了,李克用难道还能怪我没把东西送给敌人?去休,去休!”   当下便拱了拱手,道:“既然慎思兄早有庙算,小弟别无他话,祝慎思兄马到成功。”   李元审闷哼一声,转头便走。   他前脚刚走,王秦匆匆从外面进来,一见李曜便拱手道:“正阳兄,家父使某来问,潞州兵可是出了岔子?”   李曜见他鬓角微乱,几缕头发如丝如黛,衬得那原本就过于秀气的面庞竟然有些妩媚,不禁一呆,心道:“这位老弟要是身在后世,可真是一等一的伪娘,曝个照出来,喜欢小正太的腐女们只怕非疯了一般惊叫不可。”   不过在古代,尤其是唐朝这种武风较盛的年代,把男子当作女子乃是大忌,李曜丝毫不敢表露出自己有这等心思,当下干笑一声:“燕然兄弟,你可回复令尊,就说潞州兵是因为不愿去河东,是以内部生变,有小校名冯霸者裹挟士卒,欲要回转潞州,潞州牙将李元审将军已然赶回营中弹压安抚,想来不至引起大变。”   王秦见他盯着自己看,而且神色有一刹那显得颇为古怪,不禁脸色一红,下意识掠了掠微微散乱的鬓角,强作镇定道:“原来如此,正阳兄既然这般沉得住气,此时还能端坐帐中不急不忙,想来对李元审将军回营弹压安抚,是深觉万无一失的了?”   李曜苦笑一声:“某认识李将军不过片刻,哪里能有‘深觉万无一失’的道理?不瞒燕然老弟,某对这位李将军回营平叛,实在半点信心也无。”   王秦极其意外,反问道:“这却为何?……纵然正阳兄与李将军交情甚浅,不知其根底,但他毕竟是一军主将,此刻亲身回营弹压安抚,只须扣紧一个‘恩威并施’,何以见得不能瞬息抚平?”   李曜伸出手指一根一根掰着算给他听:“其一,潞州兵丁对潞帅克恭公怨愤已深,此番潞帅选兵送往晋阳,这便已是干柴烈火之势,只须一点火星,其势便已无可挽回;其二,潞州将校不仅对潞帅心生怨恨,即便对河东并帅,也未尝没有愤恨不平之心,此番既然已经做出这般以下克上之举,那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再想被李元审将军三言两语劝得回头……纵然李将军有诸葛孔明舌战群儒之能,这些人有哪里是群儒?只怕到时候便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唐时秀才与明清不同(注:差异前文有述),可以说终唐一世,秀才比进士稀罕了不知多少倍,秀才秀才,秀于天下之英才,实乃是天下大才之象征,秀才遇到了兵,都说不清道理,他李元审何德何能,可以抚平此乱?   但王秦虽然听懂了这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可却仍然不明白:“若说潞州人怨恨潞帅或是情有可原,然则又怎的将并帅也一并恨上了?”   李曜叹道:“燕然老弟,你观并帅军中,以地域而论,何处之人最多?”   王秦眉头一蹙,很快便道:“这个……似乎云中、代州、蔚州等处之人最多吧?”   李曜点点头,道:“燕然老弟见事极准,实则这云中、代州、蔚州,乃可以以一言蔽之,便是代北之人。”   “嗯,的确如此。”王秦点点头:“然则此事……?”   李曜叹道:“并帅至河东,已然数载。然则于并帅军中所任要职者,乃有河东人几何?有除代北人、河东人之外者几何?”   王秦面色一变:“正阳兄所言,乃是说……潞州将校深觉前途无望,是以对晋阳离心离德,不肯为并帅效力?”   李曜长叹一声:“错非如此,这些人怎能一点就着?”   王秦默然。   李曜这番话说得颇有见地,当初李克用在上任河东前夕,曾发榜告示河东军民:“勿为旧念,各安家业。”宋元之际时代史学家胡三省对此解释说:“以河东之人前此数与克用战,恐其不自安,故榜谕之。”   河东节度使在天宝年间有兵力5.5万人。安史之乱后,河东作为遏制河朔藩镇的重要堡垒,继续保持着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元和十四年,李德裕甚至说河东有“精甲十万”。直到唐末以后,河东经历了一系列的变乱,实力锐减。但作为一个老牌大镇,恐怕仍有不少的军队。因此,李克用上任河东后的当务之急,便是如何协调代北人与河东人的关系,将原河东的统治势力纳入自己的统治系统。   早在元和四年沙陀迁往河东时,河东节度使范希朝就曾挑选1200人组成沙陀军。据李德裕讲,这些沙陀军驻守在太原“衙内,性至循良,于人情狎熟”。之后,“太原军素管退浑、契苾、沙陀三部落”,代北行营隶属河东节度使,这虽然一方面遏制了代北集团的发展壮大,却也使河东与沙陀三部落和五部之人的联系加强。所以,尽管“河东之人前此数与克用战”,但从史料显示的情况看,李克用在河东并没有遭到激烈的反对。中和四年二月,李克用应朱全忠等人之请,“率蕃、汉之师五万”南下救陈州,这“五万”蕃汉之师,很明显,必定包括了不少原河东的军队。   但是,尽管河东人接受了李克用的统治,但他们在李克用统治集团中并没有得到特别重用。整理李克用麾下有史料记载的、有名有姓的六十名将领可以看出,河东人有李嗣昭、史敬镕、梁汉颙、相里金、郑琮、白文珂、张虔钊、侯益以及李建崇。这样,在六十人中,河东人仅有九人,只占总人数的15%。这一数字表明,李克用尽管立足于河东,但他所依靠的主要力量并不是河东人。   李克用时期河东人不被重用,不仅表现在在他的统治集团中河东人数量少,而且表现在他们所担任的职务也低,在上述九人中,除李嗣昭作为养子而被委以重任外,其余多担任一些低下级军职。在李克用一系列重大军事活动中,领军作战的河东人也一直有且仅有李嗣昭一人!而李嗣昭,《新五代史》卷36《本传》说他“本姓韩氏,汾州太谷县民家子也。太祖出猎,至其家,……家适生儿,太祖因遗以金帛而取之,命其弟克柔养以为子”。如此,则表明其不过仅仅是生在河东而已,而从他的生活阅历上说,其实也应该属于代北人。这么一看,河东人在李克用麾下简直地位全无!   河东人之所以在李克用时期不被重用,固然一方面由于他们的资历尚浅,不能同那些“胆略过人”,数十年跟随李克用征战的“边部人”相比,而另一方面,恐怕也与李克用对他们的猜忌、防范心理有关。这方面直接的事例虽不曾见到,但并不妨碍李曜这种搞供销出身,最长与人际关系梳理的人作一些合理假设。   李克用进占河东后,原河东牙将除贺公雅曾一度露面外,其余都销声匿迹。以上述河东人为例,李嗣昭已如上述;史敬镕、梁汉顒、相里金、郑琮,李建崇均先世不见史传;侯益,祖父以农为业;白文珂,父君成,为辽州刺史;张虔钊,父简,唐检校尚书左仆射。所谓“唐检校尚书左仆射”,或为赠官。可见他们中间没有一人出身于太原牙将世家,而且先世为官者,大概也只有白文珂之父一人。   史籍中也留下了一些河东牙将的人名,如朱弘昭,太原人,“祖玟,父叔宗,皆为本府牙将”;张宪,晋阳人,“世以军功为牙校”;李怀忠,太原人,“父海,本府军校”;常思,太原人,“父仁岳,河东牙将”;等等。但是,这些“本府牙将”、“河东牙将”,都是靠他们的子孙而在史上留名,他们本人为官则不显,而且有些牙将大概也是在李克用进驻河东以后才从军任职的,而他们的后人也是在李克用之后才逐渐显达的,所以这些事例并不能说明李克用重用河东人的问题。   要知道,唐从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军队渐渐都“皆成父子之兵,不习农桑之业”。河东当然也不例外,在李克用上任河东之前,河东肯定也形成一个以牙兵为首的军人集团。如就在乾符年间,河东牙兵集团就制造了一系列杀逐主帅或内部互相残杀的事件。   李克用的前任郑从谠在离开河东时,以监军使周从寓知兵马留后事,书记刘从鲁知观察留后事,告戒他们“俟面李公,按籍而还”,所谓“按籍而还”,即向李克用交待兵民户籍等事项。   然而在李克用统治集团中,却看不见原河东牙兵牙将活动的事迹,这说明李克用对他们采取了防范甚至压制的政策。不过,这种状况到李存勖以后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随着代北人在河东居住的长期化,通过与河东人的通婚以及占籍河东等等,使双方融合日益加深,互相猜忌、防范的心理大大减轻。而河东人在军事、政治-斗争中也显示了他们的才能,资历也逐渐加深,再加上代北人中的许多元老相继去世,以及李存勖本来就极少民族偏见,于是河东人在统治集团中的地位也愈来愈重。   再以上述统计的人数为例,到李存勖即帝位时,代北人中的四十人仅剩下十四人,而河东人尚有八人。之后,如前面提到的朱弘昭、张宪、李怀忠、常思以及索自通、药纵之、李彦韬、王建立、薛融、周环、李彦从、郭瑾、阎晋卿、聂文进、郭允明等河东人都成为后唐庄宗、明宗,后晋高祖,后汉高祖所倚重的人物,河东人在统治集团中已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至于代北、河东之外的所谓其他外来人员,从上述统计的情况看,他们有十一人,约占总人数的18.3%。   外来人员中,地位最高的是进入李克用养子之列的李存贤、李存审和李建及三人。李存贤,许州人,本名王贤,参加黄巢起义军,“武皇破陈、许,存贤来归。景福中,典义儿军,为副兵马使,因赐姓名”;李建及,许州人,本名王质,“少事李罕之为纪纲,光启中,罕之谒武皇于晋阳,因选部下骁勇者百人以献,建及在籍中。后以功署牙职,典义儿军,及赐姓名”;李存审(注:是存审,不是元审),陈州宛丘人,初名存,“事李罕之,从罕之归晋,晋王以为义儿军使,赐姓李氏,名存审”。史称李克用“起于云、朔之间,所得骁勇之士,多养以为子,而与英豪战争,卒就霸业,诸养子之功为多,故尤宠爱之,衣服礼秩如嫡”。可见,李存贤等三人已经成为代北集团中的核心人物。事实上,在李克用父子的霸业中,此三人特别是李存审,为李氏父子立下了汗马功劳。   外来人员中,除李罕之集中献上的“百人”以及李克用末年卢龙将李承约、王思同一起率众归附外,其余都是单个进入河东的。由于他们是外地人,与河东人本来就不存在亲党胶固的关系,而他们之间也很难形成一个集团势力,因此李克用对他们的信任程度也比河东人更大一些,李存审等三名义儿自不待言,如袁建丰、刘训等,也都颇得李克用的信任与重用。   在外来人员中,除那些行伍出身的武人外,还有一些以文墨见用的文职人员。如自称李林甫之后的洛阳人李袭吉,“在武皇幕府垂十五年”,李克用许多重要的文书奏章多出自他的手下。天复二年李克用被朱全忠围击于晋阳城下之后,向幕府咨询“聚众”、“克敌”、“捍御”之策,李袭吉即献上了“崇德爱人,去奢省役,设险固境,训兵务农”的四点主张,并且提出“至于率闾阎,定间架,增曲蘖,检田畴,开国建邦,恐未为切”的忠告。因此,这一类人也应该是李克用统治集团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简而言之,李克用从唐中和三年(883)进驻河东,到后梁开平二年(908)去世,在河东经营了二十五年。在此期间,他建立起一个以牙军为核心的军人统治集团。从民族上看,它是以沙陀三部落为核心,融合了奚、突厥、回鹘、吐谷浑、达靼以及汉等多种民族成分在内;从地域上看,它以代北人为核心和骨干,吸收了河东人及其他外来人员参加。这个集团经历了胜利与失败的多次考验,特别是顶住了唐王朝和朱全忠的数次大规模的进攻,凝聚在李克用的周围。这个集团是李克用争夺霸业依靠的主要力量,也是李存勖建立后唐王朝所利用的基本力量。后晋和后汉王朝,亦是以这一集团为核心和支柱建立起来的,甚至后周和北宋王朝,也都与这一集团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直到北宋“重文抑武”政策推行后,这一以骑射武艺为主要特长的军人政治集团,才因失去生存环境而最后消亡。   但是,这样一个集团,由于李克用任人的偏颇,必然有其排他性,譬如说对于潞州这种才拿下不久的地盘,其将校必然不是短期内就可以得到升迁的。一个大军阀,也许最大的希望是兵雄天下,甚或一统九州,但是作为普通将校,所求者无非升官发财。而且由于升官多半伴随着发财,因而更加显得重要。那么现在不能升官,还要如何让他们跟李克用同心同德?   王秦默然片刻,苦笑道:“正阳兄见解精辟,小弟叹服。只是眼下情势既然已经如此糟糕,正阳兄怎的还能这般从容不迫,莫非早已成竹在胸?”   李曜摇摇头:“哪有什么成竹在胸,只是我所能为者,早已为之,我所领二百余人,皆已刀弓在手,夜不解衣,又有游哨在外,一俟有甚风吹草动,便是全营戒备……然则我所能为者,却也仅止于此。我奉命来潞州,乃是运送军械,此事非同寻常买卖,若是一走了之,便是军法难容……不过燕然老弟,我虽不能走脱,你与令尊却无此碍,此时前途未卜,那潞州兵也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模样,令尊不如今夜便走,庶几可得周全。”   王秦犹豫了一下,正要说话,忽然外面传来王博士的声音:“李郎君身处险境,却尤心忧他人,实乃至诚君子,王弘感佩。然则王某幼承庭训,深知人之所以为人者,有所为有所不为也。今蒙李郎君款待借宿,足感盛情,若是此时撇下郎君独自逃走,王某日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嘴脸训教子弟亲族?李郎君好意,某实心领,然则此时遁走,某必不为之!”   李曜愕然一愣,心道:“我哪是什么至诚君子,不过是觉得你们几个看着也不像是能帮忙的人,留下来的话,弄不好我还得分派人手关照,岂非是帮了倒忙,所以这才请你们自行离去……唉,这王博士未免有些迂腐了,都这当口了,你还不走,还展现什么君子之风!须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老大……”   王弘见李曜愕然不语,还以为他在想怎么劝说自己,不禁露出微笑,淡然道:“某本死罪之人,今日得与郎君一见,已是天予之幸,纵然那叛兵果然来犯,不过有死而已。某九岁从医,曾亲临大疫之地悬壶,早已见惯生死,郎君何必为某忧心?”   李曜顿时一肚子纠结,好好的干嘛非要说死不死的,我好容易穿越一回,可不是为了死在这种虾兵蟹将手里,徒惹后世人笑话的。只是人家话说得这般义无反顾,明显是走“君子流”路线的,这时候跟他说什么也是白搭了,这种人认准自己的大义所在,那是真有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心思的。   李曜只好肃然拱手道:“王博士高义,李曜深敬之。只是眼下事情尚有可为,博士不必过于忧心。便请博士在此暂歇,待某亲自前去查探一二,再作计较。”   王弘淡然一笑,点点头:“郎君小心,某便在此恭候。”   --------------------   话说,大家都收藏了没?收藏了麻烦看看还有红票没,给无风几票吧!拜谢了!      第020章 赐名八戒   李曜抬脚欲走,王秦忽然说道:“父亲戴罪之身不便于行,某却可以自由来去。正阳兄欲全高义,某亦不可甘于人后,此番总须与正阳兄一道,方是正理。”   李曜微微一怔,看了看他瘦弱的身体,不禁心头苦笑。这对父子当真是妙人,一个罪囚之身,偏偏是君子风范,临难不愿独走,一个身体羸弱,偏偏还要跟自己一道出去查探,当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李曜不好直说,只好道:“呃,这个……燕然老弟其心可嘉,不过此去之时,若对方已然决心反叛,我这奉并帅之命前往潞州押送军械之人,说不得便是其心腹之患,届时少不得有一场恶战。燕然老弟虽则高义,与人拼命之时,只怕不甚擅长,不如暂且安坐帐中……”   “原来正阳兄是嫌我身虚力弱?既然如此,某便不强求了,兄长一切小心。”王秦黯然拱手道。   李曜知道唐人武风较盛,当年太宗时名相如房玄龄者,都能骑马开弓,自己刚才这话,弄不好便伤了人家的心了,心中有些过意不去,解释道:“燕然老弟莫要误会,某只是觉得,潞州兵临时起事,犹如火苗方起,最忌当头一棒,对方见我等手中武备不弱,说不定便不会强来,届时也未必一定交手,如此倒也不必燕然老弟出马……”   王秦笑了一笑:“正阳兄无须以我为意,我自省的,兄长请便。”   李曜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又朝王博士拱手一礼,转身出了帐篷,等到了外面却又一愣,心道:“瞧这事整的,这不是我的帐篷么,怎的搞到最后倒是我请‘自便’了?真是岂有此理。”   他一出门,憨娃儿就问:“郎君,要不要骑马?”   李曜白了这夯货一眼:“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你是打算让我这目标更显眼一点,好给人撂翻么?把马栓好,操上家伙跟我走。对了,你这次出来还是带的棒子?我记得上次我炼剑多的来的那些铁水被你要去,找赵钢打了一根铁棍?”   憨娃儿脑子不是太灵光,李曜一次问了几个问题,他就有点张嘴结舌,想了想,只记得最后一个问题,便挠头答道:“是打了一根铁棍,俺称了一下,五十多斤重呢。”   李曜吃了一惊:“五十多斤还有屁用,你使唤得动?”   憨娃儿显得有些莫名其妙,迟疑道:“怎会使唤不动?俺,俺还觉得轻了点,听说书的茶博士讲,有个姓关的大将军,他的大刀有八十二斤呢。俺琢磨俺要是吃饱了,兴许也能用八十二斤的棍子……”   李曜眼珠都差点掉下来,见憨娃儿一脸憨痴,不像做作,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人家汉朝的八十二斤,换在咱们大唐,不过四十斤不到,你这五十斤的铁棍,已然比他那货重得多了!”(无风注:关于度量衡的问题,汉承秦制,只是黄金称量中改镒为斤,一般物品一样用十六两为斤。一厅之重也应以250克为标准。出土的西汉铁权每斤之重在250克上下出入不大者有这么几件,如满城出土的三钧铁权,每斤合249.9克;旅顺所藏的重一斤十两的官累铜权,每斤合248.3克,陕西出土的武库一斤铜权重252克;内蒙出土的一斤铁权每个重249.23克,所以现代通常认为汉制一斤为250克;唐制一斤也是十六两,但据《新唐书·食货志》说,开元通宝十个钱为一两,取西安渔化寨新出土的开元通宝比较好的十个称一下,总重42.5克,唐一斤为十六两,42.5克乘16等于680克。所以这两个在中国历史上比较牛的两个朝代,其度量衡差别较大,读者诸君也不必为关羽那刀八十二斤而过于震惊,那货其实约等于50斤……当然,50斤的货,某反正是拿不了的⊙﹏⊙b汗)   憨娃儿瞪大眼睛,似乎有些不信,迟疑道:“他那冷艳锯,只有三十多斤?”   李曜肯定地道:“当然,不到四十斤。”   憨娃儿“咻”了一声:“亏那说书老儿说得吐沫乱飞,合着这人的劲还没俺大!”   李曜心中一动,忽然收了笑,问道:“憨娃儿,你老实跟我说,你的力气到底多大?”   憨娃儿却摇摇头:“俺也不知道,不过,有一回朱老七家新买磨盘,不知道怎么牛车坏了轱辘,那磨盘就掉到池塘里去了。朱老七找了好多人帮忙都没弄起来,俺耶耶知道了,叫俺去帮忙看看,俺就下了水去,把他那磨盘给搬上来了,朱老七还请俺吃了一顿放了风干鹿肉的新麦胡饼呢!”   李曜愕然:“那磨盘多重?”   憨娃儿一脸无所谓:“许是八百斤上下吧。”   李曜大吃一惊:“八百斤上下!你,你给搬了上来?!”   憨娃儿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在水里的时候还不是很重,出水的一下,突然重了不少,那池塘下面淤泥又多,俺在水里还滑了一脚,吃了几口水,晦气!”   李曜像看怪物一样看了憨娃儿一眼,心道:“老子当年看史书说项羽力能扛鼎,只当是虚指或者干脆就是吹牛,现在眼前站了这么一个怪物,世界观都被这夯小子推翻了,这他妈是人还是怪物啊?”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是不是练过什么武功啊、内功啊之类的?”   憨娃儿呆呆地看着他,奇道:“武功俺听过,内功是什么?”   李曜一呆,不甘心地问:“那你练过什么?就是说……嗯,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大力气哪来的?”   憨娃儿又是一副莫名其妙地表情:“郎君怎么问这种傻话了,俺一顿能吃二十斤,当然力气大了。”   李曜瞠目结舌:“二十斤……什么东西?”   憨娃儿挠了挠头:“自然是二十斤胡饼,俺也想吃二十斤肉,就是没钱。”他说完,有点不甘心地补了一句:“俺以前轮空(类似放假)之时,上山打死一头羚羊,本来想烤了吃掉……还是扛回城卖了。”他说着,就有些垂头丧气,似乎对那个决定很是后悔。   李曜倒抽一口冷气,唐朝的二十斤,那就是后世的二十七斤多,接近三十斤的饼……十个自己只怕都吃不下!   “憨娃儿,我记得你耶耶本来姓朱?”李曜忽然问道。   “是姓朱,后来耶耶卖身到东家家里,就改姓了。”   李曜又问:“你有朱姓的名字没有?”   憨娃儿摇摇头:“俺要名字也没啥用,大伙儿都叫俺憨娃儿呢。”他说着一愣,歪着脑袋道:“不对,赵小娘子叫俺憨哥儿。”   李曜干咳一声:“这样,你也知道今日我们与那边那些潞州兵说不定会有些冲突,若是你今日表现得好,回代州我把你的奴契要来,恢复你的本姓。”   憨娃儿点点头:“哦。”   李曜奇道:“你不满意?”   憨娃儿继续点头:“改姓又没啥用,还不如给几斤肉吃。”   李曜哭笑不得,这小子当真是混到没辙了,只好道:“哦,那顺便再给你几斤肉就是。”   憨娃儿眼前一亮:“那敢情好,郎君且说说,怎样就叫表现好?郎君但可放心,只要有肉吃,俺一准记得住的!”   李曜翻了个白眼:“说复杂了怕你理解不得,简单的说呢……嗯,一会儿我叫你砸谁,你就给我把那人往死里砸!不过注意,不要让人伤了你自己。”   憨娃儿连连点头,忽然想到有件事要确认一下:“耶耶说打死人会被砍头的,俺要是把人家砸死了,会不会被砍头?”   李曜摇头道:“咱们这次出来,是奉节帅之命送军械的,代表的是节帅啊!节帅,节帅,手里有皇帝陛下赐予的双旌双节,代表的可是皇帝陛下啊!他们如果不来惹咱们,那也就算了。如果他们敢来,那就是反了节帅,反了陛下,是谋逆,那才是杀头的罪名!咱们杀他们,不仅不犯法,还有功劳!所以,我才说赏你肉吃,懂了没?”   “啊,啊,懂了,懂了,他们只要敢打俺们,就是反贼,俺只要打杀了他们,就有肉吃……郎君,是不是这个道理?”憨娃儿忽然兴奋起来。   李曜摸摸鼻子,勉为其难道:“这个……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憨娃儿欢喜异常,伸长脖子朝潞州兵军营那边望了望,满眼都是浓浓的期待,嘴里嘀咕道:“这群发猪瘟的,他们怎么还不打过来呢?……哎哟,郎君,你踢我屁股作甚?”   李曜哼了一声:“我是提醒你,我还有话没说完,还没轮到你嘀咕。”   憨娃儿皮粗肉厚,挨李曜一脚根本不疼,他心里只顾着惦记李曜能赏他多少肉吃,闻言忙涎着脸赔笑:“是是是,郎君有话请讲。”   李曜抬头望着夜空:“到时候你恢复了朱姓,我赐你一名,唤作‘八戒’,就叫朱八戒,绰号‘一柱擎天’,连起来念也很威猛,乃是‘一柱擎天朱八戒’!”   憨娃儿自然不知道“猪八戒”乃是何许人也,只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果然很是威风,当下喜得连连称谢,只是觉得郎君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嘴角一抽一抽的,不知怎么回事。他忙问道:“郎君,可是酒喝得多了?怎的嘴都抽起来了,俺喝酒从来不醉,但俺耶耶喝酒不行,老喝醉,俺就找郎中讨了个解酒方,容易做得紧,郎君要不要试试?”   李曜忙不迭摆手:“不妨事,不妨事,咱们正事要紧,赶紧走吧,迟了的话,你那几斤肉只怕就没着落了。”他一边说,一边心道:“这唐朝的酒根本没几度,我就是像李元审刚才那样一坛子灌下肚,了不起也就是嘘嘘几次了事,怎么可能醉得了,当初陪客陪领导,58度的也是半斤不红脸啊……”   憨娃儿一听事关那几斤肉,立即不再多话,连忙冲回自己营帐,不多时便提了一根粗-黑铁棍出来,朝李曜喊道:“郎君,俺妥当了!”   这是卢三也匆匆走来,远远便道:“郎君,大事不妙,潞州兵军营里头火把乱舞,呼喝阵阵,兵器相交的声音俺们这里都听得见了,只怕是打起来了!……郎君,我等现下如何是好?”   李曜心中大恨,李元审这个鸟人,果然还是如史书上记载的一样把事情弄糟了,要是冯霸打伤了他,他带人逃回潞州,那接下来自己这两百多人只怕就要交代了!冯霸起兵仓促,现在又肯定知道了我这里是运送军械的队伍,足足有五千把马刀,只要把我这里搞定,他立刻就能招到或者裹挟到一批新军,到时候危害只怕不比历史上小!   李曜心中很快有了决断,当下喝到:“唇亡齿寒!对方既然要造节帅的反,如果成功,就一定不会放过咱们!为今之计,唯有立刻出发,相助李壮武平叛!只有如此,才能有一线生机,甚至反败为胜,得立殊功!”   卢三这个老江湖念头也转得很快,以他的心性和经验,如果还有机会不动手,那他一定主张不动手,但是到了现在这种时候,正如郎君说的,只有立刻帮李元审平叛,否则李元审要是败了,摆在自己这一行人面前的几乎就只有死路一条!至于加入叛军,他们想都不愿想,此时加入叛军,等并帅大怒之下兴兵讨伐之时又待如何?这当今天下,谁挡得住并帅一怒之威!届时不仅自己小命不保,家中妻儿老小,只怕通通都只有死路一条!   卢三立刻应命,正待高声呼喊大家过来集合,李曜却叫住他,悄悄吩咐了几句。卢三面露恍然之色,连连点头,然后匆匆去了。   憨娃儿跑过来,朝李曜问道:“郎君,俺那还没算数的新名字,到底是啥意思?”   李曜一愣,想不到憨娃儿这夯小子也会关心自己的名字,便笑了笑道:“怎么,你还怕我给你取的名字不好?我告诉你,你这名字,来头可大了。”   憨娃儿睁大眼睛:“有甚来头?”   李曜道:“所谓‘八戒’,乃是佛门术语,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憨娃儿连连点头。   李曜便道:“所谓八戒,顾名思义,就是八大戒条。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你可懂了?”   憨娃儿果断摇头。   李曜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解释道:“所谓一戒杀生,就是要无杀意,慈念众生,不得残害蠕动之类;二戒偷盗,就是要无贪意,思念布施,却悭贪意;三戒淫,就是要无淫意,不念房事,修治梵行,不为邪欲;四戒妄语,就是要无妄语,思念至诚,言不为诈,心口相应;五戒饮酒,就是要不饮酒,不醉迷,去入逸意;六戒着香华,就是要无求安,不著华(花)香,不傅脂粉,不为歌舞倡乐;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就是要无求安,不卧好床,卑床草席,捐除睡卧,思念经道;八戒非时食,就是要奉法至诚,时过中不食。”   憨娃儿听完,睁大眼睛,忽然掰了掰手指,大叫一声:“哎呀不好,俺只能叫做朱五戒了!这一戒杀生,俺做不到,眼下俺就正打算杀几个生呢,哪能戒掉!这五戒饮酒,俺也做不到,俺耶耶最爱叫俺陪他饮酒,俺不能不听耶耶的话呀!要不然不是不孝了么?这个使不得,使不得的!还有八戒非时食,这个俺就更做不到了,俺饿了就想吃,哪能过时不吃呢!那可不是要了俺的命了?不成不成,俺还是叫朱五戒好了!”   其实李曜对佛家研究根本不深,他倒是把这“八戒”记住了,但没完全弄懂,实际上所谓“八戒”,乃是八关戒斋的简称。佛教指在家男女信徒于一日一夜中所受的八种斋戒法。   这八种中,前七为戒,后一为斋,总称八戒斋。南朝梁宝唱《比丘尼传·道容》:“帝遣使往乌江迎道容,以事访之。容曰:‘唯有清斋七日,受持八戒,自当消耳。’”《太平广记》卷九五引读刘肃《纪闻.洪昉禅师》:“王因跪曰:‘师既惠顾,无他供养,有绢五百匹奉师,请为受八关斋戒。’”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一:“张生心迷,着色事破了八关戒。”明梵琦《西斋净土诗中品观》:“求生定满众生意,五戒兼持八戒斋。”   所以实际上最后一条,乃是一种礼节性的要求,倒也不是说要求谁都是过了时候就不吃饭,那万一有事耽搁了,岂不是还非得挨饿不可?佛门慈悲,哪里会有这等要求?   但是李曜对佛事是个半吊子水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事就没法解释清楚,他想了想,干脆道:“八戒还叫八戒,改了就不好听了……不过既然你做不到,我念你说的诚实,就不要求得这么严格了,这三条你不去管便是。”   憨娃儿一听可以通融,大喜道:“郎君果是好人,既然犯了也不打紧,那俺还叫八戒。”   这时候卢三过来,说道:“郎君,安排好了,俺现在就带人偷偷摸过去。俺留二十个人给郎君,再有憨娃儿在侧,该当可策郎君万全。”   李曜一愣:“什么叫留二十……啊,你说什么呢,我是领队的郎君,你们都去了,我怎能躲在这后头不动?此番便是我带了大伙儿过去,你和憨娃儿都跟着我便是。”   卢三急道:“郎君不可!郎君贵体,不可亲临险境……”   “胡说八道!”李曜面色一寒:“我李曜何曾把你们看得轻贱过了?我与你们有何不同?不都是爹生娘养的?不必多说,就这般定了!”   --------------------   第一次要动武啊,各位仁兄,收藏啊,红票啊!      第021章 执迷不悟   潞州兵临时军营之中,两批人马相视而立,李元审面色之黑犹如锅底,看着对面面沉如水的冯霸,厉声喝道:“冯霸!你裹挟兵马,莫非要造反不成!须知节帅刀下容不得尔等!”   冯霸嗤笑一声:“李慎思,真难为你能把这话说得这般大义凛然,某家倒想问问,你李将军莫非没有造过反?诸位,俺想问大伙儿一句,俺们河北的军镇,底下兵将没有造过反的,有几个呐?几年没有造反的军镇,有几个呐?造反成功的有几成,造反失败的有几成?即便是造反失败的,也只有领兵将校被杀,可曾见到朝廷或者节帅府能把全部参加造反的兵将都斩杀的?啊?!”   李元审一时语塞,脸色越发铁青一片。   说到唐朝,大多数人都必曰“盛唐”,将其与汉朝并列,所谓“强汉盛唐”是也,认为其为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朝代之一。其实这种说法并没有错,唐朝的文治武功及其影响力,是完全配得上这个名声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唐朝又有它自己的特殊性,就是前后反差巨大,它的耻辱与光荣,可谓是同样的出类拔萃。所以“盛唐”二字,并不能概括唐朝全貌,相反,这两个字造成了对唐朝历史的片面认识。   事实上,唐朝后一半的历史是耻辱的历史,只是唐朝的耻辱又与晋朝、宋朝这些朝代完全不一样。正所谓“夷狄之夺,晋宋是也;奸臣之篡,汉唐是也。”唐朝之耻,是来自于内乱,而且乱得空前绝后,没有哪个朝代的内乱能比得上唐朝。举个简单的例子,唐朝的首都长安,一共九次沦陷(当然严格来讲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但大体可以这么理解)。这个数字在历朝历代中可谓遥遥领先,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个朝代的首都沦陷次数能达到唐朝的一半。所以仅从这个数字,就能看出唐朝的耻辱有多么严重。   然而在这九次首都沦陷中,有七次是藩镇导致的。但唐朝的内乱还远不止藩镇,此外还有宦官、朋党、佛教、仙丹,其每一项“指数”,在中国朝代中都差不多可以排在榜首,乃是名副其实的“五毒俱全”。   这样的话,问题就来了。在别的朝代,首都沦陷,等同于亡国丧钟,他们首都沦陷次数远低于唐朝的原因就是一旦沦陷,基本上就玩完了,别说收复京城东山再起,能暂时不死,苟延残喘多活几天就算很不错了。而唐朝这么一个“五毒俱全”的朝代,虽然首都一次次丢失,但居然还能一次次夺回,并且一坚挺就是一百五十年,更牛的是,这么糟糕的情况下,它对外能依旧保持相对的强势,这是为什么?   其实答案很简单,就是两个字:藩镇。   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观点,早在《新唐书》中就说“唐自中世以后,收功弭乱,常倚镇兵”。北宋人尹源也说:“夫弱唐者,诸侯也。唐既弱矣,而久不亡者,诸侯维之也。”   可惜人们的注意力往往都集中在藩镇消极一面,忽略了藩镇其实也有积极的一面。赵匡胤就是其中代表,因而才采纳了赵普的建议,将“强干弱枝”作为一个基本国策,其实这么做未免矫枉过正。你把枝枝蔓蔓全给砍了,那么黑云压城之际,谁来给你遮风挡雨呢?所以大宋朝虽然不为藩镇头疼,但却被辽金蒙元折腾。   尹源就批评这种政策“可以施于无事时,镇中国,服豪杰心,苟戎夷侵轶,未必能取胜也。”然后对比了唐宋两朝“唐自中世以来,诸侯皆自募兵训练,出攻入守,上下一志,……故所至多有功。……外兵所习尚皆疆场战斗劳苦之事,死生之命制之于将,故勇,勇而使之战则多利。”而宋朝则是“内兵居京师,日享安逸,加之以赏赉,未尝服甲胄、荷戈戟,不知将帅号令之严,故骄,骄而劳之则怨,以之战则多钝……今之失,失于将太轻,而外兵不足以应敌。”所以,尹源建议朝廷,部分效仿唐朝“重边将之任,使专一军之事”。   尹源的话从侧面说明了为什么唐朝首都屡次沦陷却还能坚挺一百五十年,为什么唐朝后期国力衰弱却依然能败吐蕃、复河湟、击南诏、定安南、驱回鹘。其原因,除了唐朝前期积攒的老本过于雄厚,一时半会挥霍不了之外,藩镇的存在的确是个很重要的因素。   所以说唐朝之耻,是朝廷之耻,却未必是中国之耻。   可是在一般人眼里,“藩镇”俨然成了分裂割据的代名词,唐朝后期一百五十年的历史,就被简化为四个字:“藩镇之乱”,甚至于“名存实亡”。   就像用“盛唐”概括整个唐朝历史一样,这种看法也是片面的,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   藩镇此物,绝非唐代独有,藩镇之乱的历史也可以说是源远流长。早在西汉,就有七国之乱;在东汉,有军阀混战;在西晋,有八王之乱;甚至于上溯到春秋战国,其实也都是藩镇之乱。可就是不知什么原因,“藩镇”在后世却变成了安史之乱到宋朝建国这两百年历史的专有名词,以至于很多人认为藩镇之乱是唐朝独有,别无分号,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误解。藩镇的产生和藩镇之乱的形成,都是有着深刻历史背景和社会原因的。   其基本的原因就两个,一是古代通信手段落后;二是中国地大物博。   中国土地面积广阔,各地区间的差异很大,而通信手段又很落后,那么中央如何对地方进行有效控制,就成了一个让历代统治者都很纠结的问题。秦朝是郡县制,汉初是郡国制,后来实行州郡县三级制。但中央为了防止地方权重难制,就要对地方实力进行削弱,于是乎州郡县的数目是越来越多,辖区是越来越小,天下州郡县多得数都数不清。   隋朝统一后废掉了郡这一级行政单位,实行州(郡)县二级制。但州县数目仍然庞大,州的单位论百,县的单位论千。如果全部由中央直接管辖的话,估计皇帝宰相通通累死也管不过来。   那么既要对地方进行有效控制,又还要防止地方权重难制,怎么办?二者之间形成了尖锐的矛盾。但是隋朝速亡,没来得及顾及此事,这个令人纠结的问题就摆在了唐朝统治者面前。如现代通信技术之发达,地方上有什么事几分钟后全国都能知道,可即便如此,倘若废了省,全国地级以上近三百个市归中央直接管辖的话,估计中央也是会蛋疼的。   所以在古代,州县之上另设一级行政单位是必然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于是唐代设“道”,宋代叫“路”,元代叫“行省”,然后“省”这个名称就一直延续到今天。唐代的藩镇,其实就是由“道”演变而来,所以唐代藩镇本质上是一级行政单位,等同于今天的省。区别在于唐朝的“省”权利过大,军事权和行政权统一,所谓“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估摸着,如果今天的省也有这种权利,那也只好叫做藩镇。譬如说海峡那边,撇开某些行政问题不谈,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看成是一个藩镇。   但唐朝的“道”,毕竟不能完全等同于后来的藩镇,这其中是有一个演变过程的。最初的“道”只是监察区,而不是行政区,朝廷派人巡视天下,检查州县的工作。可既然划分了统治层次,就要给予相应的层次以相应的权利,否则和没划分有什么区别?划了一个省,省长一点权利都没有,那这个省的意义何在?这样和中央直辖有什么区别?所以“道”就自然而然的从监察区变成了州县之上的一级行政实体,通过“道”,朝廷实现对庞大国土的有效控制。   在“道”变成行政实体之后,当时军政是分开的,武将管军事,文官管行政,很简单也很合理。那时候的军事主官叫“行军大总管”、“大都督”,再后来叫“节度使”。行政主官名号就更多了,什么“按察使”、“观察使”、“采访使”、“处置使”,这使那使各种使。   看官诸君都知道,唐朝立国前五十年,对外战争那是开疆扩土、威风八面,“天可汗”的名号可不是宣传儒家思想得来的,那是硬生生打出来的威风。总章元年(公元668年)唐朝灭高丽,武功达于极盛。但不料,两年后(670年)在大非川被吐蕃重创,积蓄力量后,唐朝于678年再伐吐蕃,结果兵败承风岭。   这两次大败,迫使唐高宗开始重新思考对外用兵政策。当时朝廷上有三派声音,一派主张和亲罢兵,保境安民;一派主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一派主张继续进攻,一举灭之。高宗皇帝一时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采纳了保守派的意见。从此,唐朝对外战争的指导思想由“开疆”转为“守边”。尽管看上去后来的武则天时期、唐玄宗时期、甚至唐武宗时期,唐朝对外依然保持积极攻势,但这种进攻其实已经是战术上的进攻,而不是战略上的进攻了。简而言之,就是以进攻为手段,以防守为目的。   因为对外战争形势出现了这样的变化,在边境地区,唐朝就广设军镇,划分战区。到了玄宗朝,边境上一共划分了九个战区,设立了七八十个军镇。战区这个谁都和道,就相当于今天的军区和省。到了玄宗朝后期,边将开始兼任政府行政职位。比如安禄山除了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大战区节度使之外,还身兼河北道采访处置使以及云中太守。就连史思明,除了平卢兵马使之外,还兼着北平太守。于是唐代的“道”和“战区”间的区别,就从此开始变得模糊,最后合二为一,没有区别。   由此可见,正是在玄宗朝后期,边将权利膨胀,军政合一,导致战区开始变身藩镇。   安禄山于是野心暴涨,一闷棍将唐朝砸的晕头转向,所以安史之乱其实就是藩镇叛乱。由于当时中原兵少而且弱,为了抵御叛军,朝廷只好在中原地区广设战区。命节度使自行招兵买马,临时成立各种草台领导班子,其政府和军队的所有消费由“当路自供”。于是乎,安禄山起兵前,全国九大战区;起兵后,全国没有一个地方不是战区;安禄山起兵前,全国就他这一个真正的藩镇;而起兵后,全国几乎没有一个地方不是藩镇。   巍巍大唐,总共有多少个藩镇?李吉甫的《元和国计薄》统计为四十八个,《新唐书·方镇表》统计为四十二个,可见不同时期,藩镇的数目是有变化的,总之就是四十多个。后世有历史学家将这四十多个藩镇分为了四个类型:   其一为“割据型”,以魏博、成德、卢龙为代表,历史上号称“河北三镇”,属于安史老巢的安史余党,此外也曾有少数藩镇短暂加入割据行列。   其二为“防遏型”,以河东、宣武、义武、义成、昭义、武宁等为代表,这类主要在中原地区。安史之乱期间,中原藩镇与叛军厮杀最为激烈,所以安史之乱后,这些藩镇继续担负着保卫京师,威慑河朔的任务,也是后来削藩战争的主力。   其三为“御边型”,以泾原、邠宁、鄜坊、凤翔、西川等为代表,这类藩镇主要位于西北西南边疆,负责抵御外敌入寇。   其四为“财赋型”,指浙东、浙西、江南、淮南、福建等东南藩镇,这类藩镇是唐朝的命根,为朝廷提供赋税,也对朝廷最为忠心。   通过这个分类,可以看出,藩镇割据其实只是极少数藩镇的行为,主要是河北三镇,列入《新唐书·藩镇传》里去的,也不过八个而已,只是唐代藩镇总数的零头。而且据统计,从安史之乱平定的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到王仙芝、黄巢起兵的乾符元年(公元874年),这111年间发生藩镇动乱足足有171起,但其中与中央对抗的还不到三十起,其余的都是藩镇内乱,多数便是士兵杀逐主帅。由此可见“藩镇之乱”确实是唐朝后半段历史的主要特征,但“藩镇之乱”并不等同于“分裂割据”;也可见藩镇内部生变,杀逐主帅几乎已成常态,主帅们一个弄不好,就有可能被其麾下将校杀之、废之。   当时经过七年苦战,安史之乱被平定了,但这个平定并不是由唐朝武力打平的。朝廷奉行的是姑息政策,所谓平叛其实多半是靠与叛军达成妥协来实现的,叛军被打败了,被招安了,但并没有被消灭。朝廷不仅对外姑息,对内也姑息。平叛期间,平卢节度使死了,朝廷不是新派人接任,而是先派人去军中“体察民情”,看看士兵们想立谁,就把旌节授给谁。这个麻烦很大,唐朝节度使由军士废立自此而始。从此,士兵杀逐主帅司空见惯,甚至发展到“变易主帅,有同儿戏”、“优奖小不如意,则举族被害”这种骇人听闻的程度。   为了平定安史之乱,朝廷放任权力下移,以至于“爵禄、废置、杀生、予夺皆不出于上而出于下”、“天子听命于藩镇,藩镇听命于将士”。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十月,唐廷官军向叛军发起最后进攻,不久后便攻入叛军老巢河北。叛将田承嗣,张忠志,薛嵩,李怀仙等举手投降,朝廷将其原地任命为节度使,安史乱遂号称平定。但是河北割据,长达二百年的藩镇动乱史却由此拉开了序幕。虽然绝大多数藩镇不是割据型,绝大多数藩镇动乱也不是对抗中央,但割据藩镇与中央的较量却决定了历史的走向。   而李曜之所以看不上李晔这个死后被谥为“昭宗”的大唐天子,原因就在于这个莽撞天子数次轻易动兵,结果又屡屡失败,终于让唐廷中央最后一丝威严消失殆尽,大唐夕阳西下,再无升起。   其实李曜跟许多后世人的观点都不同,他认为唐朝的藩镇除了在最末期之外,别的时候只要中央稍有能力、威望,大多还算是听话的。最关键的是,有那么一批藩镇不仅听话,还相当有能力,若是利用得好,唐朝是足以延续辉煌的。   当初安史刚平,吐蕃就趁唐廷不备,溜到长安旅游了半个月,致使代宗皇帝很不情愿的去陕州度假两个月。之后吐蕃也不让代宗消停,连年入寇。   但是事实证明,虽然吐蕃趁乱攫取了唐朝大片领土,甚至还一度攻陷了长安,却并不是因为他们强大,真正关键的是因为唐朝军事力量无暇顾及。一旦唐朝军力西顾,吐蕃还是无法应付,他们只在长安待了十五天就被赶了出去。其后虽然连年入寇,但也全部失败而回,无功而返,一点便宜都没有占到。   而相比西北边镇的防御政策,西南边镇则对吐蕃采取了攻势,战绩也比西北边镇辉煌。比如“击吐蕃于西山……攘地数百里”、“追击于大度河外……吐蕃、南诏饥寒陨于崖谷死者八九万人。”这种记载,遍布史书。在抵御吐蕃入寇的作战中,浑瑊、马燧、李晟等新一代将领也崭露头角,并且这些将领在德宗朝的削藩平叛战争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   不过可惜的是,德宗早年虽然颇有太宗之风,可后期遭到失败后,却成了柏杨口中的“猪皇帝”,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好在其后的宪宗倒是颇有建树,削藩相对成功——此皆前事,只为承上启下,不再赘述。   言归正传,冯霸一句话问得李元审语塞,当下也不等李元审找到说辞,立刻冷笑一声:“天下大势如此,一旦节帅不仁不义,我等为将校,就不得不为麾下士卒弟兄谋一条生路。如今李克恭贪婪暴戾,身为潞帅,心止河东,竟思将我等潞州兵马拱手送往晋阳!须知朝廷已然决定征伐李克用,届时天兵北伐,我潞州若是依靠沙陀,焉有幸免之理?我今号召诸位同袍起事,不过是带大伙争一条活路罢了!李将军若是不肯,那便放马一战,看我冯霸究竟怕不怕你!”   李元审大怒,环视众人:“尔等俱是李某麾下儿郎,今日亦要持刃向我?”   冯霸身后兵士有些躁动,冯霸立刻高喊一声:“李元审!你若不为那沙陀人效命,愿意带领大伙儿杀回潞州,则我等仍愿奉你为主将!”   李元审怒道:“某若不愿,尔等便要如何?”   冯霸心中得意,李元审果然还是中了他的计策,当下冷然一笑:“若是不愿,便是心不在潞州,我等潞州之人,不愿去往他地,落个死不归家的下场!你既不念同乡之谊、同袍之情,某亦不能罔顾麾下将士,今日便叫你知道什么叫归师勿遏!”   冯霸说着,一只手举起,而后狠狠往前一放,他身后的士卒眼见得李元审到这个时候还“执迷不悟”,坚决要跟李克用、李克恭一条心,早已失去耐心,多年的长官威严和情面也顾不得了,当下各自一挺横刀,踏着整齐的点鼓步伐,逐渐逼近!   由于双方距离较近,因而都没有张弓的意思,虽然唐军制式装备中就有“具弓一、矢三十、胡禄(箭囊)一”的说法,但并不是呆板的每到临战都一定先射一阵箭雨,然后挥刀上前。如眼下这般情形,若是张弓射箭,对方必然加速冲锋,彼时自己的箭雨不一定能射杀多少穿了盔甲的敌人,但对方的横刀却是步战利器,基本上可以说是一刀一个,刀刀不必落空,那样的话,战局立即就是一边倒了。   眼下双方的人数是五百比三百,说起来倒都是后院将,只是这后院将虽为牙兵,却因为潞州并非御边藩镇,不产良马,是以都是步军。唐军步军的主要近战兵器便是横刀,横刀为近身肉搏利器,即后世所谓“唐样大刀”,刀身窄而较少微弯,是后来日本刀的鼻祖。还有一样在后世颇为出名的兵器,便是陌刀。陌刀可谓是唐军步战大杀器,也称拍刀,为长柄两刃刀,长约三米,类似三尖两刃刀,主要是精锐的士兵使用,威力很大,唐军名将李嗣业便是陌刀好手。陌刀如果列阵前进,史书形容为“如墙推进,人马俱碎”,甚至李嗣业一个人使用陌刀,史书记载也是“当嗣业刀者,人马俱碎”,可见陌刀威力绝伦。不过可惜的是,时至今日的大唐,国力虚耗过甚,陌刀军已经极少极少,而潞州更是完全没有。眼下双方都是出自一军,装备也是一模一样:右手横刀出鞘,左手手牌(一种方形盾)护身,不过甲装都不甚好,而且均非制式,差距较大。有些人身上的甲装残缺破损,有些人干脆没有披甲,远不是电视剧里那种人人甲装齐全的模样。实际上,唐军最盛时期,大约有80%军队可以全身披甲,这在封建时代实在是极大的实力体现,真正大部分朝代都只能做到兵器供给,披甲是很难保障的。就如同眼前的后院将,身为潞州牙兵,一镇精锐,披甲率估摸也顶多就是20%-25%左右,而且没有新甲,都是有破损未能完全修复的旧货。如今这正在对阵的八百人里,全身甲胄齐全的,只有四个人:李元审、冯霸和另外两名小校安建与纪纲。   李元审见事情已经无法善了,也发了狠,同样把手一挥,手下军士也与对方一般无二地横刀出鞘!   由于本是轻装赶往晋阳,鸣金击鼓都无人为之,这一场战斗,注定是乱战!   --------------------   唱个肥喏:“收藏红票都是宝,诸君一个不可少……”      第022章 战术大师   李元审面沉如水。   他虽然性子略显轻易,但毕竟是久居将位之人,更是潞州牙将,后院将的顶头上司,对于后院将的战力知之甚详。如今双方兵马都是后院将,敌军一方仅仅是为了不去晋阳而反,自己麾下这三百兵对其不可能有多少杀意,如今又处于兵力劣势之下,要想取胜,实是难上加难。   原本以为凭借自己带领后院将多年的威望,可以轻易化解这次危机,哪知喝了酒之后脾气暴躁,话不投机半句多,几句话下来竟然便将局面搞成这样,如何还有挽回的机会?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回过神来,知道方才冯霸的许多话都是故意引自己上钩,否则那五百人毕竟是自己带了多年的兵丁,哪里肯轻易跟自己作对?可现在想这些已然晚了,此时此刻,唯有拼死一战,或许可以让他们清醒清醒,知道背叛并帅乃是一条必死之路。   李元审也锵地一声抽出横刀,翻身跳下马来——这个动作在唐军中并不奇怪,尤其是唐军早期,步兵都配双马,甚至在某些地区还配三马,行军骑马,逢战下马。李元审麾下后院将乃是步兵,他自然不是骑将,也是步将,此刻已至战时,自然要下马作战。须知那横刀并非马刀,并不甚长,步战自然威力甚大,若用于骑战,就是明珠暗投,不得其所了。   冯霸阴笑一声,挥刀直上,口中大喝:“李元审,你当真不退?”   李元审恨他之极,咬牙冷哼:“冯霸!某曾听说你酒后妄言,说潞州镇兵之中,数你刀法第一,某今日便来见识见识你这潞州第一刀!”   冯霸刀法的确不差,不过他平时里也曾注意李元审练武,知道自己的刀法与其不过伯仲之间,二人生死相拼之下,孰胜孰负,实难逆料。然则今日冯霸却有九成把握将李元审枭首刀下!不为其他,只为李元审方才已然饮过酒!   饮酒之后,有些人或许力气反倒大了两三分,然则付出的代价则是动作迟缓,反应变慢。唐横刀并非后世那种大刀片子,反而颇为窄细,虽然锋利,但也灵巧。后世电影里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话其实还真是有道理的。尤其是两个武力值原本差不多的人动手,但其中一人由于饮酒,速度变慢,那么剩下速度快的那个几乎可以肯定能够得胜。   冯霸身边的士兵毕竟对李元审还有些许畏惧,一时都不对李元审下手攻击,而是纷纷与李元审麾下兵将砍杀在一起,如此一来竟然让李元审和冯霸在这乱战之中得了一个可以单独交手的机会。   冯霸飞快瞥眼一看,明显可以感到李元审那三百人兵无斗志,根本没有要对他这五百人下死手的意思,心中知道情形有利,只要能阵斩李元审,此番大局定矣!   他当即狂笑一声,脚下速度再加三成,迅速冲到李元审面前,就着向前冲的惯性,快逾雷霆地挥出一刀!   他这一记刀式乃是从下往上,从右往左,斜斜侧拉,若是李元审反应不及,立即便要从左腰到右胸被斩成两截!   李元审的确被冯霸这一刀的速度打乱了分寸,全力以赴将横刀由上往下横按格挡,堪堪挡住冯霸这刀。   冯霸见李元审竟然能挡住自己这一刀,也不惊讶,只是顺势将刀锋一转,就要去削李元审持刀的右手。   李元审已然发现自己饮酒之后速度有些不如冯霸,当下便不再跟冯霸拼速度,而是已经打定主意,以更巧妙的招式来应对。此时冯霸刀锋一转,李元审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却不慌不忙,手腕微微一偏,冯霸的刀锋便正正斩到李元审手中横刀的刀镡之上。   所谓刀镡,即刀的护手,格斗时用于保护手不受对方兵器的伤害,多为椭圆形或圆形。李元审手中横刀的刀镡乃是椭圆,他微微一偏,便是让冯霸这一刀斩向刀镡最宽之处。刀镡本是护手,乃是精铜所制,而且甚厚,即便以横刀之利也无法一举切开,两人力量在此一交,各自虎口一震,退后一步。   冯霸眉头一皱,想不到李元审如此难缠,竟然瞬间便发现了他的劣势,转而不比速度,却找到机会跟自己拼了一刀力量。饮酒之后人比较兴奋,只要没有大醉如泥,力气反而是陡然大了三成,如此一来,拼力量自然不是冯霸所喜,当下冷冷地将横刀一摆,大喝一声,瞬间出刀,以疯狂之势连劈连砍,若是李曜在此,一定要大叫一声:“我靠,你个死盗版,竟敢偷学老子的‘七十二路乱披风’剑法?”   李元审方才侥幸躲过一劫,正觉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似乎那喝下去的酒水也随着冷汗冒出去不少,心中刚一稍定,冯霸的刀锋已然又至眼前!   他顾不得感慨许多,侧身一避,堪堪躲过刀锋,也不打量,顺着腰势就是一刀反斩而出。   冯霸却是看也不看便闪身避开,双手一拧,那刀锋仿佛长了眼睛似的就朝李元审胸前刺去!   李元审虽然出了一阵汗,可毕竟是喝了一坛子酒,哪里是那么快便能恢复的?其速度依然不如冯霸,两人飞快交手十几回合,李元审便觉得应对冯霸刀势已然越来越困难了。   ------------------------------   李曜所扎营的地方,乃是平坦宽阔之处,为的是巡哨方便查探,而潞州兵一是人数较多,二是又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没怎么考虑过会被偷袭之类的可能,因此扎营之处乃是一处临近浊漳河的小树林边。   小树林的好处是取柴方便,他们来得晚,方才心中都急着生火做饭,是以此地乃是最佳选择。不过由于李元审一过河便去找李曜的麻烦,而冯霸立刻抓紧机会策反了潞州士卒,因此到了这时候,其实潞州兵们都还是空着肚子在打。   军营鏖战方酣,小树林边,最临近军营之处却忽然冒出三个脑袋。   李曜的心情稍微有点紧张,这是过去在玩战略、战术等各类游戏的时候感受不到的,哪怕号称的经典的“全面战争”系列,双方对垒也不会给李曜这种感觉。他心里不禁感慨一声:“还是得自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才他妈有激情啊……”   “郎君,李将军一方,已然劣势尽显,若不及时救援,只怕便要糟糕。”这话自然不可能是憨娃儿说的,只有卢三这个见识多广的老江湖才能有此判断。   不过李曜心情虽然紧张,但他毕竟是纸上谈兵……不对,应该说是“屏幕谈兵”多年的游戏战略战术大师,此刻虽然心中蠢蠢欲动之极,可心底里倒还冷静,面上正是过去玩游戏到紧要关头时的那种极端冷静,低声开口道:“不忙。”   卢三一怔,还以为自家郎君被这等战事吓坏了,竟然在关键时刻打了退堂鼓,忙劝道:“郎君,李将军若是不支,还尽可走得,那冯霸手下的人毕竟也是李将军管带多年,总不至于对他痛下杀手,可俺们不行啊,李将军一走,这冯霸一定立即调转刀锋来杀俺们,到时候可就大难临头了!”   李曜深吸一口气,再次平静了一下心情,坚决道:“我知道,我们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出手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卢三眉头深皱,李曜瞥了他一眼,心道:“这卢三不知道老子对战的胜率有多高,看来只怕对老子没啥信心,这可不好,军心士气这东西,在游戏里都那么重要,在冷兵器实战中只怕更重要一点,他是个领头的,他都没信心的话,其余人岂非更加不堪?”   于是李曜温言解释道:“卢三,你且看此战局面,李将军麾下虽然处于劣势,但是伤亡可重么?不重!这是为何?我看原因有二:其一,后院将虽是牙军精锐,但李将军身为潞州牙将,他的人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其真正战力绝不会比冯霸手下这五百人差,他们处于劣势,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不想与对方作生死之搏;其二,对方之兵也不想与李将军部众搏一生死,只是他们的确想要回到潞州,而不愿意去晋阳,所以不得不打这一战。处于这两难之中,他们心中其实颇为犹豫,因此此时关键,不在于双方这近千兵将,而在于……”李曜食指朝李元审和冯霸一指:“而在于李将军和冯霸二人的交手,谁能最后获胜!”   卢三皱眉道:“怎会如此?”   李曜轻轻一笑,拍了拍卢三的肩膀:“为将帅者,必查军士之心。冯霸今日造反,选了个好时机,但是对于这些兵士而言,却也正是求之不得。河北诸镇,对朝廷还剩多少忠义之心,那可难说得紧,不过眼下这些士兵将校要说想造朝廷的反,恐怕还不至于,可要说造造自家节帅的反,他们可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哦,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是不会有半点内疚的。那么如此一来,他们需要担心的就只有一点,那就是万一造反失败,后果会怎样。”   李曜嘿嘿一笑:“我告诉你,卢三,后果几乎什么都不会有。一句‘我等受冯霸裹挟’就可以推得一干二净。为何啊?因为法不责众!这里别看只有五百人,可这五百人既然是牙军,那么多半是世代从军,其军中关系网复杂无比,说不得这五百人就能把整个潞州军牵连得七七八八,纵然他们这次造反失败了,你说潞帅难道还敢下令把他们都杀了不成?那是与虎谋皮!因此,这些人现在都是在做样子而已,心里就是等李将军和冯霸分个胜负,否则他们离这二位老远,给他们留那么大的空地干嘛?只要他们二人分出胜负,一切就都好办了。若是李将军胜了,冯霸必死,接下来大伙儿纷纷向李将军求饶,李将军必然也不会犯众怒去追究大伙儿的责任,于是大伙儿老老实实背上晋阳;若是冯霸胜了,除非他能阵斩李将军于刀下,否则李将军多半有机会逃走,但接下来嘛,就是冯霸纠集全军来找咱们晦气,把咱们的五千把马刀弄到手,冯霸就会沿途招兵杀回潞州……”   卢三这下才终于惊讶了:“郎君庙算,竟而如此深远。然则如今看来,李将军已然处于劣势,他先前饮过酒,一俟酒水化汗流尽,必有一阵脱力,如此……只怕久战不利。”   李曜点点头,这的确是最大的一个问题,必须准确把握李元审的战力才好办,而难就难在李曜武功太过稀松平常,实在没有这等观察力。他叹了口气:“卢三,你再细看,双方士卒交锋,到了此时,虽然伤损不大,但毕竟还是有了伤损,看起来……似乎也有几个意外战死的。这等情形只要再继续下去,过不了多久,他们互相克制的心态就要发生变化,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李将军能坚持到那个时候,他手下的兵将忍不住动了真格,那个时候咱们在趁机杀出,才是一举底定乾坤!”   卢三眼神完全变了,他虽然没有想到这么深远,可毕竟是有见识的人,李曜说的这个策略、这个时机,只要把握准了,那么他们这两百人就是真真正正的决定性力量!   这个五郎君,他真的看不透了。一个如此年轻的人,竟然能把交战双方的心态估算得如此精确!这,这也太过于恐怖了!   高手过招,最关键的不是招式被人料准,而是心绪变动被人把握。就如同西门吹雪之于叶孤城,西门吹雪感到叶孤城心态没有平静,甚至不愿与他交手,便是因此而已,不愿乘人之危罢了。   卢三的武功如何李曜并不清楚,但显然他的经验比李曜丰富得多,此时一听李曜解释,立刻朝李元审望去,细细看了几招,便道:“李将军约莫还能支撑半柱香的时间。”   李曜正待点头,不料憨娃儿居然插了句话:“那个冯霸,也没多少力气了。”   李曜听得大奇,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憨娃儿痴痴地道:“不知道……俺,俺是这么觉得的。”   李曜顿时翻了个白眼,正准备在他后脑勺上拍一下以示惩戒,卢三却道:“郎君,憨娃儿看得不差,冯霸似乎也有些消耗太大,力气恐怕要开始不济了。”   李曜奇道:“怎么你也这么看?”   卢三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原本俺也没注意,不过憨娃儿一说俺就发现了。郎君请看,那冯霸先前所用招式,均是大开大阖,走迅疾刚猛之法。方才这连续十招以上,却换了些小巧招式,这是为何?无非是感到力气吃紧,要省点力气罢了。”   李曜恍然道:“原来此人真实实力不如李元审?”   卢三却摇了摇头:“那倒未必,只是冯霸此前一味抢攻,意图趁李将军醉酒后动作迟缓而尽快取胜,因此耗力过甚,此时见拿不下李将军,只好被迫变计。说来李将军不愧是潞州牙将,他一开始便发现自己的劣势所在,一直都采取大巧若拙地打法,用最小的动作来回应冯霸,甚至逼着冯霸与他硬拼力气……李将军战阵经验丰富,若不是饮了酒,冯霸在他手下最多走不过五十招!”   李曜心中奇道:“历史上李元审可是败给冯霸了的,可那次没有我搅局啊,他难道也还是饮了酒?不至于这么巧吧?”   他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那现在李将军莫非反有胜算?”   卢三再次摇头:“不然,李将军虽然已经将自己的优势利用到最甚,然则他毕竟是饮了酒,力尽之后必然全身脱力。而冯霸没有饮酒,即便力气不济,至少不至于脱力。届时李将军只怕……危矣。”   李曜听完,猛然举手。   他身后的人群立刻各自做起最后准备,两百人纷纷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马刀出鞘,等着李曜最后的命令。   卢三也立刻活动了一下腰身,手中也拿着一把马刀。   只有憨娃儿不同,他半蹲着,像老虎一样伸了伸腰,那动作感觉就像老虎伸了个懒腰,然后便是一阵“咯嘣”、“咔咔”的声音,却是他全身关节都响了一遍。   李曜心中大奇,欲要问他,却已经不是时候,只好眼睁睁看着憨娃儿又站了起来,手里钢棍一摆。   李曜忽然从憨娃儿身上感到一阵威压!这不是那种精神上的威压,而是憨娃儿身上那种仿佛凝结成了实质的力量感所形成的威压。   虽然,憨娃儿脸上还是憨憨痴痴,只是隐约目光有些不对劲,似乎把场中的人都当成了李曜许给他的几斤肉。但是那股力量感,却是实实在在地冲击到了李曜的内心。   “草泥马啊,书上说霸王一吼,敌军将领直接吓破苦胆而死,这憨娃儿还好没有霸王那种杀气,要不然他站在老子面前吼一声,老子只怕也要大大的不妙了!”   李曜定了定神,嘴唇用力一抿,猛然一挥手!   憨娃儿看得最准,立刻暴喝一声,声若雷霆,竟然吼得四周树叶都沙沙而动:“呔!代州一棒倒、一柱擎天朱八戒来也!”   李曜一脚跨出,听到这句他亲自设计的经典出场台词,脚底下一滑,差点直接摔倒!      第023章 憨娃扬威   事实上,李曜认为此时杀出并非最佳时机,只是既然知道李元审不久之后就要脱力,他却不敢冒险再等下去了。   两百人生力军突然杀出,场中双方都是大吃一惊。   李曜见机得快,当下趁憨娃儿一声暴喝将许多正在交战的潞州兵震了一震,赶紧跟着大喝一声:“慎思兄,某来助你擒贼!”   李元审一听竟然是李曜,当下大喜,精神一振,猛然出了一记重刀震开冯霸的横刀,大声喊道:“正阳老弟来得正好!”   李曜大声一边跟着憨娃儿这个杀星往前冲,一边高声喊道:“慎思兄,再坚持片刻,节帅麾下大将李存孝将军帅五千沙陀铁骑须臾便至!”   这句话自然是李曜放的烟雾弹,但此时吼这么一嗓子,效果却是大好。李存孝号称河东第一勇将,麾下所领乃是沙陀铁骑精锐之突阵军,常有攻无不克之名。潞州后院将虽也号称精兵,但一则是步军,二则此来披甲不全,若真是李存孝那等大将领着五千突阵铁骑而来,这仗根本没得打,大伙儿直接投降才是正理,庶几可免一死。   冯霸见势不妙,大喝一声:“李存孝远在晋阳,岂能骤至潞州!黄口小儿,安敢欺我!”   但他这话说得毕竟迟了些,军心已然有所动摇,麾下士卒动手之际,都似乎张开了耳朵在倾听,倾听远处是否会忽然传来阵阵蹄声。   冯霸心中一沉,猛然向前跃出,手中横刀全力挥斩李元审。   李元审久战之后已然有些力乏,全身已经出现酸疼之感,这是酒后脱力的初步征兆。他趁李曜领家仆杀出之时冯霸分心,正放松肌肉抓紧休息了一下,哪知道冯霸今日已然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竟会突然暴起朝自己杀来。此时李元审哪里还来得及抵抗,眼见那一抹寒光朝自己当胸斩来,李元审只能凭着自己下意识地反映猛然朝后一个铁板桥弯下身去。   然而,铁板桥本身就是一个极其耗费体力的动作,李元审脱力在即,如何还能如平常一般做稳这铁板桥来?当下便觉得双腿一软,腰间也酸酸绵绵使不上力,竟然直接仰天躺倒地上!   李曜自知自己武功平庸,冲锋在前绝对是找死,所以虽然喊得大声,其实一直跟在憨娃儿身后。在他想来,憨娃儿既然力大无比,手中那长棍乃是精钢打造,近三米长、五十多斤的硬货,这小子就算横扫一棒,只怕效果也跟孙猴子那根金箍棒效果差不离了,所谓擦着就伤,碰着就死。跟在他身后,想必是安全的。   只是这么一来,场中情形未免看得不够真切。方才冯霸暴起,李元审倒地他都瞧在眼里,只是没能看清李元审究竟是被冯霸一刀砍倒还是怎的,反正是倒地不起了。李曜心头一凉,心道不好,李元审要是死了,这下乐子可就大了。转念一想又觉得李元审这家伙历史上没死,这次应该也不至于这般倒霉吧?   他心念电转,口中已然大喊出声:“憨娃儿,打那个跟李将军交手的贼将!”   憨娃儿刚一棒把一名潞州兵打得胸骨内陷,七窍流血,正待再找几个人试试这铁棍够不够趁手,就听见李曜这一声大喝,当下顾不得那些,眼里全是李曜答应的那“几斤肉”,气势陡然一盛,大声回答:“郎君只管高坐,这里但看俺的本事!打杀些许贼军,不劳郎君动手!”   这夯货发了性子,手里五十斤的精钢铁棍舞得虎虎生风,果真一记横扫,把两个抢上前来阻拦的潞州兵直接打爆了脑袋,鲜血脑浆飞溅一地,身子却还一时不倒,居然滴溜溜转了大半个圈才噗地一下砸在地上。   李曜游戏里见过所谓“重现真实战场”的“精美画面”对比眼前这血腥无比的一幕简直就是渣。他只觉得胃里猛地一阵翻腾,若非场面紧急,他本身也算比较有自控力的话,只怕早已忍不住呕吐起来。   憨娃儿却毫不在意,也不管那铁棍一头还粘着黏糊糊地脑浆鲜血,大踏步往前又是一棍,也没什么招式讲究,就那么一棒横扫。其实直到目前为止,憨娃儿出招就是这一下:横扫。差别只在于从左往右扫和从右往左扫这么一点不同而已。   然而他那铁棍跟横刀相比委实太长了些,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憨娃儿虽然就这么一招,可架不住他力大势沉,动作又是见了鬼一般奇快,根本没人能挺过他这简单之极的一棍。   冯霸刚才见李元审倒地,先是微微一愣,因为他知道自己刚才这一刀并未砍中李元审,对方明显是使了个铁板桥躲避,只是居然倒地了,才让他一时稍楞。然后冯霸心中顿生狂喜,打了这么久,李元审终于脱力了!   冯霸刚才那一刀用力过大,这时候不可能直接回转刀锋,只能一扭腰,借助腰力将刀势顺势转了回来,双手合握刀柄,就要从上往下将李元审斩成两截!   哪知道偏偏憨娃儿飞快打死了他两名亲卫,那黑黝黝的铁棍毫不停留地又朝他横扫而来!   冯霸从一介小兵熬到今日小校地位,可不是靠着什么溜须拍马或者裙带关系,而是实打实的武力,他自然看得出这高大少年手里的棍子绝非寻常木棍,十有八九乃是纯铁甚至纯钢打造,其势大力沉绝非儿戏,自己手里横刀再锋利,也架不住这等以力取胜的大型钝器。   好个冯霸,此时竟然跟方才李元审一般,想也未想,直接一个铁板桥,几乎是擦着铁棍的棍风避了开去。   这也就是憨娃儿动手喜欢打人脑袋,所以棍子挥得过高,否则以他那挥棒的速度,就算冯霸再快,也必然吃定了这一棒。   冯霸虽然躲过了这一棒,心中却是一寒:“哪里来的蠢笨小儿,竟然如此大力!只凭棍风,竟然刮得我脸上生疼,这一棍岂非千钧之力?若吃他一棒,神仙也打杀了!”   憨娃儿见冯霸居然躲过了自己一棒,一愣之下,勃然大怒:“好个贼老鼠,躲得恁快!难怪值得几斤肉,果然有些能耐,你莫要走,再吃俺一棒试试!”   这夯货发了呆性,也不管李元审到底怎样了,举起棒子,就是一棒朝冯霸砸去!   这次憨娃儿总算换了一招,不过也还是简单之极,就是从上往下猛然一砸。   然而简单归简单,这夯货实在力气太大,五十斤的铁棍被他用得跟绣花针一样轻松。冯霸一个铁板桥后,还没来及站好,那黑黝黝的棍子带着呼呼地风声已然朝着他的脑袋砸了下来!   冯霸心中叫苦,这货哪里是人,分明就是个蛮牛精!   这样的精钢大棍砸下,冯霸真是欲哭无泪,连用横刀去挡的勇气都没有,因为那绝不可能有任何效果。他也是临死发威,抓起身边一具无头死尸一挡,人却施展了个“灵鼠滚油锅”地古怪身法,居然在憨娃儿一棒把那尸体打得筋骨寸断之后滚了开去!   憨娃儿见这一棒仍未见效,心里怒极,只想道:“此番糟糕,俺跟郎君说俺以前绰号一棒倒,那是打什么都只要一棒的意思,郎君才赐了俺‘一柱擎天’的新号,眼下打一个贼老鼠,两棒子还没打死,竟然要第三棒,那岂不是要三柱才能擎天了?这下不妙,只怕到手的肉也要飞了!”   憨娃儿一时悲愤交加,大吼道:“滚你耶耶的滚!还俺的肉来!”   冯霸被憨娃儿两棒打得气焰全消,这时候哪有工夫管他说什么“还俺的肉来”,只是莫名其妙,老子没被你打成烂肉就他妈是邀天之幸了,哪里有你的肉?这小杀星莫非是个癫子?   他心中腹诽,脚底下却不敢怠慢,早已脚底抹油,直接开溜。顺便往四周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原来李曜带来的这批家丁果然颇有章法,虽然有些人本身不是练刀的,这马刀拿来当步战兵器也不甚趁手,可架不住人家来的时机太好,自家战阵也早已没了什么阵势,这群人猛地上来一阵砍杀,效果竟然出奇地好,杀得冯霸说反了的这批后院将节节后退。   冯霸见不是头,大叫一声:“贼子使诈,弟兄们随某来!”   他喊是这般喊,其实心中根本没有什么定计,只是被憨娃儿两棒打得三魂七魄飞掉了一半,心里只是想着赶紧召集人手挡住这怪物再说。   那些军士各自战斗,也不知道冯霸被憨娃儿逼得这么凄惨,此时听见他这么一喊,倒也立即朝他聚集。   冯霸见身边很快汇聚了三百多人,憨娃儿虽然横勇无匹,一时也没法将这么多人皆尽打散,只是他那铁棍实在过于煞气,几棒子横扫之下,又是十几号人给砸得四肢不全、脑浆迸裂。   冯霸知道这般下去,不用人家围困,就凭这怪物一根挡无可挡的铁棍,自加军心就要很快崩溃,立即大喝一声:“后院将!随某突围!”   李曜此时正将李元审扶起来坐着,一听冯霸这话,顾不得跟李元审啰嗦,大喊道:“憨娃儿,给我追!”   憨娃儿正打的兴起,闻言就是一愣,心里一下没转过弯来,竟然痴痴地想:“莫非这几百人都要打杀了?这么多人……几斤肉好像有点吃亏了。”但是转念一想,却又摇了摇头:“郎君是天下第一好人,怎能叫俺吃亏?想是这群贼人太过不堪,郎君觉得他们也就值几斤肉……嗯,有道理,定是如此,要不然怎么会这么不经打?”   憨娃儿想明白了这巨大的道理,打杀贼人就有了充足的理由,大喝一声:“一群不值钱的废物点心,还不赶紧滚过来受死!”   冯霸听了李曜的喊话,又听憨娃儿这一喝,吓得差点魂飞魄散,面上装出镇定模样,脚底下却是越跑越快。只是,慌不择路之下,竟然朝着李曜的营地那边跑了过去。   李曜把李元审扶了起来,李元审心中惭愧,却也只好拱手谢过李曜的救命之恩,忽然想起李曜说李存孝要来的事,忍不住问道:“存孝将军果然要来?”   李曜苦笑道:“哪有此事,不过是我为了扰乱敌人军心而诈言而已。”   李元审松了口气,心道:“不是还好,否则叫李存孝看见我这般狼狈模样,回去跟并帅一说,我还有甚前途?”   此时战局已经接近尾声,冯霸剩下的两百多人抵挡不住,已然纷纷弃械投降,李元审刚要开口下令,李曜却忽然一拍额头:“不好,憨娃儿莫不是一个人追了过去?”   李曜转头朝李元审道:“慎思兄,某帐附近尚有四千多柄马刀,却只有二十余人守卫,若是被冯霸杀至,后果不堪设想……”   李元审看了一眼四周,点点头:“正阳老弟,今番多亏了你,某才捡回一条命来,你大营有警,自当前去救援,此地大势已定,老弟无须担忧。”   李曜点点头,微微拱手,转身朝手里马刀滴血的卢三下令:“卢三!带上人,随我追杀冯霸!”   却说冯霸带了人一路狂奔,由于原本就没吃晚饭,方才又经过一场激战,此刻人人疲惫,士气低沉,背后偏偏还有一个索命无常正追得起劲,这高壮少年跑得甚快,手里提着那么重一条铁棍,居然还能紧紧跟着他们,时不时将落后的士卒一棒打死。最糟糕的是这少年是个纯粹的杀星,他根本不理会投降,先前有几个跑不动的士卒被追得无法,干脆停下来倒地磕头请降,哪知道这少年跟没听见似的,只是稍微楞了一下,就喜孜孜地一棒一个,全给收拾了。   这一下,潞州兵是铁了心逃跑,连请降都不敢了。有几个胆大的,摸出弓来翻身射了憨娃儿几箭,哪知道憨娃儿看似蠢笨,动作却是迅疾无比,左躲右闪,竟然没一个射得准他的。   如是追追赶赶,很快冯霸等人便杀到了李曜大营。这大营此刻几乎是个空营,除了二十来个老弱一些的家仆守在此处,便只有王博士那一行五人。   留守的二十来人一见对面冲来至少二三百潞州兵,还以为自家郎君带去的大队人马已经被杀败,心凉之下,却也不愿束手就擒,纷纷掣出弓箭,一边分散躲避,一边远远地放箭。   王博士站在大帐之外,身边的两名官差早已两股战战,他却还真如先前所说的一般坦然自若,正待上前领死,忽然犹豫了一下,转头对面色发白的王秦道:“笉儿,为父今日怕要全义于此了,但你却不必。况且家中那些事情总要有人回去料理……”   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枚镶金玉印递过去道:“这是家主信物,今后我王氏家主之位由你暂代,若族中有优秀子弟,你可传此印予他。若一直无有是人,则你在出嫁之时,可将这印信交给叔伯辈,听各堂公论便是。”   出嫁!这王秦竟然是一女子!   王秦自然并非真名,她的本名,叫做王笉,其字自然也非燕然,笉字,意思乃是笑着的样子,是以她真正的表字乃是嫣然。   王笉见父亲此时还不走,心中大急,忽然灵机一动,道:“父亲!您此刻不走,固然可全李郎君之义,然则这二位公人却要因此获罪,难道父亲便能无愧么?”   王弘笑了笑,摇头道:“你的心事,如何瞒得过耶耶?此番乃是镇兵叛乱,二位公人怎能护得住我?便是我因此而死,朝廷也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至于我王家,你该不会如此不分是非吧。”   王笉见对方军兵已然杀至不到百步外,正不知如何是好,王弘已然把脸一沉:“事不宜迟,赶紧走!”   王笉下意识接过那方印信,忽然眼前一亮,指着前面道:“父亲且看那边,那似乎是李郎君!他并非败亡,却是追着这叛军在杀!”   王弘放眼望去,也是一喜,笑道:“好好好,这小郎君颇有君子之风,原不该这般死去的。既然这小郎君无恙,我倒不必舍了这条老命去,走,我们且躲上一躲。”   王笉心中大松一口气,忙道:“父亲这边走。”   那两个公人原本都打算等王笉说服不了她老爹王弘的时候就直接用强,将王弘架走,此时一见王弘愿意走了,也是松了口气。这王弘虽然官方身份只是区区医学博士,然则来头却是极大,他们不到万不得已,那是绝不愿意对他用强的。   他们这边正要走,远处冯霸却正隐隐看见这边有几条人影,乃是四个人护着一个气度极佳的中年人,冯霸心道:“留在大营,又被诸人护着,莫非此人才是这批商队的主人?是了,方才那些人叫那个给拿棒少年下令的年轻人作‘郎君’,这中年人莫非便是他的父亲?好得很,你那好儿子坏了我的好事,我若不取你性命,如何能消我心头之恨!”   当下冯霸便张弓一箭,朝王弘背后射出!      第024章 冯霸之死   王笉引着父亲欲走,忽听得一声弓弦响起,转头一看,便看见王弘闷哼一声,往前扑倒。他身边的两名差役正扶着王弘,也被一下拉倒在地。   王笉又惊又急,叫道:“父亲!”却见王弘背后插着一支雁翎箭,已然入肉三寸有余,箭尾尤在颤动不已。   王弘艰难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笉连忙蹲下,看了下伤势,一颗心直往下沉。两名官差爬将起来,已然看见王弘背后的箭伤,其中一人惊道:“糟糕,这箭已然入肉三成有余……”   王弘苦笑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却用尽了气力也发不出声音来。   王笉忙道:“父亲莫要说话,瞧这一箭的位置,只怕伤了心肺,血沫已然堵住了气道……二位公人,烦请快将我父亲架走,这箭上不赶紧处理,怕是……”   那边冯霸一箭射倒王弘,心头一阵快意,但方才射箭之时离得颇远,他还担心射不死对方,大喝一声:“弟兄们随我来,那人乃是此间主人,待某杀了他,报了方才之仇!”   他身边的士卒见主将一箭撂倒对方重要人物,士气陡然一盛,轰然朝王氏父女杀去。   此时王弘受伤,两名公人眼见对方杀奔过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先保住自家性命要紧,匆匆对王笉一抱拳:“事急矣,王姬海涵!”说罢竟然丢下王弘,慌不择路地落荒而逃。   王笉一看,心中暗叫:“我命休矣!”   冯霸见了这情形,心中狂笑:“天不负我冯霸,就算大事不成,终归也要报了这大仇!”当下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奔至王氏父女面前不远处,狞笑着举起横刀就要斩下!   更远处李曜见了王氏父女情形,心中一沉,朝前面不远处的憨娃儿大喊一声:“憨娃儿,先救王博士父子!”   憨娃儿正一棒砸死一名潞州兵,一听李曜的话,立即朝前面望去,那冯霸背对着他,足足有二三十步之遥,要赶上去救人已然没有可能。   好个憨娃儿,低头一看,猛然一挑脚尖,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挑飞起来,棒交左手,右手抓住石头,大喝一声:“郎君且看俺是怎么打羚羊的!”   说罢右手后仰,猛然往前一掷,那石头仿佛流星一般,几乎呈一条直线,瞬间打到冯霸背后!   冯霸听见脑后生风,欲要躲避,哪知憨娃儿力大无比,这石头飞得极快,冯霸才微微偏了些许,便闷哼一声,被那石头砸了个正着。只是原本憨娃儿是要去打他的后脑勺,他躲了一点,身体略偏,便打到了右肩胛骨。   这一石头砸得亲切,只听得喀嚓一声,冯霸的肩胛骨已然被打得粉碎,疼得他惨叫一声,手中横刀再也拿不稳,一下便掉到地上。那石头余力未消,竟然还将他打得往前一扑,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他手中的横刀巧不巧的,居然因为他向前奔跑的惯性而掉落到他身前半丈之处,也就是王笉眼前!   王笉只是稍微一愣,忽然眉头一挑,飞快捡起横刀,怒视冯霸,就要上前给他一刀。   王弘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脚踝。   王笉转头一看,却见到王弘摇了摇头,他此刻脸色虽然灰白,目光却十分坚决。   王笉顿时犹豫了一下,王弘用力咳出一口血沫,涩声道:“医术为仁术,天心是我心……耶耶不许你杀人。”   王笉双目中泪水奔流而下:“耶耶!”   冯霸虽然废了一只手,却用另一只手往地下一撑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正巧听到这话。他看了自己无力垂下的右手,恨声道:“好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你儿子带家丁来杀我,你竟然有脸说什么‘医术为仁术,天心是我心’!你既然要假装仁慈,某便成全了你,看你能不能学那佛祖,割肉饲鹰!”   他见王笉虽然是“男子”之身,手中又持了他的横刀,却也不怵,只欺王笉身体瘦弱,不像会武的模样,反手再次拿出弓来,弯弓上箭,就要射杀。   可憨娃儿自打丢出石头,已然迈开大步朝冯霸奔来,此时见冯霸凶性未减,勃然大怒,吼道:“贼老鼠,还敢在俺一柱擎天面前伤人!”   这夯小子嗓门极巨,一句话吼得周边稀稀朗朗的树木沙沙作响,冯霸右手本就伤得极重,这弓都是勉强拉开,此时被憨娃儿一吼,竟然拿捏不住,一支箭“嗖”地射了出去。   李曜在远处大吃一惊,幸好冯霸这一箭全无准头,竟然射偏了老远,直接飞到不知哪里去了。   王笉却仍是吃了一惊,手里的横刀竟然有些发抖,但仍然一步不退地挡在受伤的父亲面前。   唐朝的弓分为长弓、角弓、稍弓、格弓四大类。长弓步兵用,弓身通常在2米以上。角弓骑兵配备,弓长不超过1.5米,稍弓用于打猎,格弓用于皇家禁军。唐朝的弓箭式样繁多,仅被日本遣唐使吉备真备带走的弓箭就有弦缠漆角弓,马上饮水漆角弓,露面漆四节角弓,射甲箭,平射箭等等。   冯霸乃是步将,所用的弓乃是长弓。说起长弓,熟知军事之人必然想到英国长弓。但英国长弓跟唐朝长弓乃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弓。   英国长弓是单弓,射程取决于弓的长度,弓越长射程越远,但人的身高的是有限度是不可能有超越人体极限的长弓的,而中国弓是复合弓,射程与身高无关只取决于持弓人的力量。现代弓箭都是复合弓,所以就科技含量来说中国弓是最接近现代弓箭的。   当然中国的弓的制作方法是非常难的,尤其是反曲弓,因而杀伤力还是很强大的。至于弩,的确是威力巨大,但是它射速太慢,一般情况下,发一弩的时间可以射三箭了,自古中国人都是将弩和弓搭配使用的,所以才叫弓弩弓弩。   国外的全身甲看起来很夸张,但是碰到反曲弓还是很轻易就能穿透的,(参看蒙古人入侵)。蒙古人的弓远远比不上汉人制造的弓,就能将重甲骑士们打得落花流水。另外,唐宋是中国铠甲的高峰,这一点也不能不察。据传,罗艺从军冲阵时,身披多箭,仍奋不顾身,大破突厥,如果说甲不行,身披多箭,焉能留下性命来?再奋不顾身也白搭了。   冯霸这弓也是长弓中的强弓,威力颇为不小,但是对人的力量要求也高,他平时用这弓自然毫无问题,可此时有肩胛骨几乎全碎,能强行开弓一次,已然是一口气支撑着,现在这必杀的一箭被憨娃儿吼破,再叫他开弓,那就半点可能也无。   王笉毫无战阵经验,只是慑于冯霸面色狰狞可怖,下意识里有些恐惧,根本没能去推算他还有多少战力。   冯霸见事不可为,虽然心中不甘,却也不敢再逗留,正要再逃,那憨娃儿大步流星已然赶到其身后不远,见他又要溜之大吉,心中蛮性大发,怎么也不能容许冯霸再次从自己手中溜走,吐气开声,猛然把手中铁棍朝冯霸飞砸而去。   可怜冯霸也是一身武艺,却哪里见过这等蛮人,竟然能把五十斤的铁棍当“暗器”来使,这次再也躲避不开,被那铁棍直接插中,从后背穿出前胸,轰然倒下。   等憨娃儿赶到,冯霸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   与此同时,远在中原的中书令、汴帅朱全忠也正为一件意料之外的事郁闷不已。   此事的发生,算来真的是个意外。前不久朱温灭掉秦宗权,连得封赏,心里非常高兴,只觉得大业有望,再加上灭掉秦宗权之后,就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这使他觉得有必要上徐州前线巡视一下,于是就把这个命令传达给了徐州前线的主帅朱珍。   既然节帅要来前线视察,朱珍当然不敢怠慢,就像后世的基层干部迎接上级领导视察工作一般,当即传令下去,叫各军把内务抓紧时间搞一搞,别整得又脏又乱的,到时候节帅看了不高兴。这本来也没什么问题,各军也确实都在搞,但朱珍偏偏又怕下面人偷懒,特地任命军候范权全权负责检查和督促这项工作。范权接到命令,当然也就去了,挨个营寨检查。   意外的是,范权检查到哪个营盘都没事,偏是检查到大将李唐宾手下的部将严郊那里的时候出了问题。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严郊对这次主将安排下来的工作没太当回事,估计是动作比较迟缓,工作指标没能达到要求。   本来嘛,朱温人还没到,时间还是有的,放在一般人身上,心平气和地说两句,告诉他认真点,也就过去了。但是范权这个人似乎有点狗仗人势,仗着自己是受朱珍的委派,耍了一把威风,把严郊大骂了一顿。严郊气得不行,但又敢怒不敢言,只好等范权走了,跑到自家老大李唐宾那里告状,说范权仗着朱珍的势头,打狗也不看主人面,明显是没把老领导你放在眼里。结果呢,李唐宾跟朱珍素来不睦,一听这话,当时就火了。   这里必须要说的是,朱珍是徐州丰县人,这个地方与朱温的老家砀山相距不过百里,也算朱温的半个老乡。他少年时,与庞师古等人跟着朱温起兵投奔黄巢,其后也一直跟着朱温,冲锋陷阵,所向披靡,乃是朱温手下头号战将。   而李唐宾也是从黄巢那边过来的,但他在一开始是尚让的人,中和四年三月,尚让与朱温决战尉氏门,李唐宾兵败而降。此人手使一条长矛,骁勇绝伦,号称是朱温手下头号猛将。   既然两个都是头号,同行是冤家,朱珍和李唐宾自然互相看不上,谁也不服谁,而且也曾有过比较大的矛盾。早在当年汴军攻打郓州时,朱珍作战不利退回了濮州,又未经禀报就派人从汴州将家眷接了过去。这个事情就犯了非常大的忌讳,朱温听到了立即起了疑心,马上派人将他的家眷追回,又派人去濮州召朱珍回汴州,命李唐宾代替朱珍。   幸亏这件事被朱温的首席谋士敬翔知道了,马上对朱温说:“朱珍带兵在外,又犯了派人接家眷这种大忌,当然不应该,但是你现在不仅把他召回来,又夺了他的兵权,这不是摆明了要逼着他造反嘛!”朱温一听,如梦初醒,马上派人将使者追了回来,取消先前的决定。但想来想去还是不怎么放心,就暗中命令李唐宾监视朱珍的举动。朱珍知道了后,心情当然很不痛快,晚上就把部将都召到帐中喝酒解闷。结果李唐宾得报后,怀疑他起了异心,准备聚兵造反,所以马上带着十几名亲兵回汴州向朱温报告。当时城门守将以深夜城门已关为由,不放李唐宾出去,李唐宾更加疑心,当场便斩将夺门而出,连夜奔回汴州。   朱珍听说此事,知道大事不好了,也连忙单骑奔回汴州,向朱温说明情况。朱温蛋疼纠结之下,毕竟对两人都很爱惜,俱不加罪,反摆了一桌酒菜为两人和解,然后又命两人返回濮州。   但是有些心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所以从此以后,两人便结下深怨,问题是每次出兵,朱温还是让他俩在一起搭班子。当然这也是朱温独特的用人之道。因为既然把兵派出去了,就要防着带兵的将领反叛,把两个互相看不上的人捏在一起,使其相互监督、相互防备,那这两个将领反叛的可能性都会大大减小。这种手段确实是能起到一定作用,但朱温也没料到,这样的安排有时候也会适得其反。   就说这次,本来也不算是多大个事儿。严郊“责任区”的卫生评比不合格,受了点批评,人家又没说要扣你的考核奖金,放在一般人身上,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但是严郊心里不服,认为自己很委屈,所以就到“分管领导”李唐宾那里反映情况。如果李唐宾要是跟朱珍没有矛盾,甚至关系不错,这么屁大点的事,肯定也不会说什么,顶多安慰部下几句了事,因为这件事情严郊本身也有不对的地方,自己卫生不达标在先,也怪不得别人说你不是?但偏偏凑巧得很,李唐宾和朱珍的矛盾很深,一听就毛了,认为这情况肯定是朱珍故意派人整自己,整不了自己就整自己的部下,总之是不给他李将军脸面,所以也就不再了解情况了,直接就跑去找朱珍干仗。   这个时候,汴军在徐州前线的主帅还是朱珍,所以他也肯定不能惯着李唐宾,两人当场就吵起来了,而且越吵越凶,先从眼前这件事儿说起,接着又把以前的事儿一件件全扒拉出来说事。两个猛将直肠子越说火气越大,后来都失去理智了。但这是在朱珍的帐里,那肯定是他占便宜,所以朱将军当即命手下将李唐宾擒住,然后拔出宝剑,亲手将李唐宾刺死,狠狠地出了口恶气。   然而,李唐宾一死,朱珍就冷静下来了,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顿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因为李唐宾不是一般的人,那是汴军中的一员骁将,深受朱温的宠爱,再加上李唐宾又是这次汴军出征徐州的副帅,以他朱珍手中的权力,是杀不到这一级的将领的。左思右想之后,朱珍决定,诬陷李唐宾谋反,并以此为罪名,派人回汴州向朱温禀报。   当然朱珍也知道自己这次祸闯得太大,怕朱温不原谅自己,又想到朱温一向对谋士敬翔言听计从,而自己跟敬翔关系似乎搞得还算是不错,所以就想先去走一下他的后门,让敬翔帮着自己疏通疏通,所以告诉使者先找敬翔禀报,然后再去把这件事禀报给朱温。   使者按朱珍的交代先找到敬翔,向他报知了此事,并表达了朱珍想求他为自己在朱温面前多多周旋的意思。敬翔听完,当场惊出一身冷汗,随即满口答应,妥善安排了使者,但他又怕朱温听了盛怒之下举措失当,引起朱珍的恐慌,所以对此事匿而不报。直到这天夜里,敬翔才去见朱温,把朱珍杀李唐宾的事情向朱温作了汇报。   果然,朱温听后,立即被气得暴跳如雷,当即就打算命人去徐州前线斩杀朱珍,敬翔慌忙将其拦住,对朱温反复陈明利害,又为其详细谋划,朱温听后恍然大悟,也不免大惊失色,连声道:“若非先生教我,几成大错。”   翌日大早,朱温就召见来使,说是徐州前线的事情他都已知晓,李唐宾这厮临阵而叛,罪不可赦,对朱珍将其斩首之事,表示完全理解,并且十分赞赏。然后又命人将李唐宾留在汴州的妻子、儿女全部收监候审,这样好言将使者遣回,又亲手写了一封书信命人送往徐州前线,对朱珍好言安抚。朱珍接到报告,这才不再恐慌,自以为躲过一劫,安心下来备战。   不久,朱温按原定计划从容来到徐州前线,行到萧县境内,朱珍率众将出城几十里相迎。朱温见朱珍来了,却突然变脸,当即命人将其拿下,怒责其先斩后奏,擅杀李唐宾之罪,随后命人将其斩首。   当要斩杀朱珍时,徐州汴军内数十员大将一起跪倒为其求情,朱温怒极攻心,一手掀翻了案几,大骂道:“唐宾被杀时,你们为什么不给他求情?”于是众将皆不敢再言。   朱珍和李唐宾这两个在汴军中数一数二的大将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先后死了,这件事情,不可避免地在所有汴军将士的心中,都蒙上了浓浓的阴影。由此一来,汴军的士气也随之一下子变得低沉起来。而徐州方面,却因此士气大振,对汴军的防守也更加坚决,双方战事又进入了相持阶段。   而此时,朱温正拾掇着朝廷出兵攻讨河东,宰相张浚也正踌躇满志,偏偏朱温自己这边出了事,想捞好处的他岂能不怒?   --------------------   今日回老家,家中旧电脑竟然坏了,在网吧完成,没有仔细检查,若有错漏,请谅解。      第025章 王弘托孤   冯霸倒地,众潞州兵心丧若死,轰然而散。   李曜赶到王笉身边之时,看见她扶着王弘,早已泪痕满面,而王弘已然面如金纸,进气少出气多。李曜咯噔一下,一颗心直往下沉,也不去看直挺挺倒在地上的冯霸,抢到王笉面前蹲下身去,看着王弘:“王博士……燕然兄弟,令尊既是医学博士,想必你家学渊源,也是杏林圣手,何不速为令尊治伤解厄?”   王笉面容惨淡,泪水涟涟地摇摇头,抚着王弘箭伤之处哽咽道:“正阳兄有所不知,家父……家父所中之箭乃是将校专用的破甲箭,箭矢呈三棱形状,且血槽极深,中箭之后,血流不止……若有我家玄曾祖王冰公取自《素经》的虎骨生肌膏,或许还能救得,可眼下……你看这伤……”说着,王笉再也忍不住心头悲伤,俯首大恸,泪如雨下。   李曜连忙朝王弘伤口望去,却见王弘所中之箭从背后射入,却几乎透胸而出,背后那伤口划开三角形的口子,正血流如注,泊泊往外淌着血水。   李曜心中冰凉,内心无比自责,若非方才自己指挥时没有料到冯霸慌不择路之下竟然冲向自家营地,如今王弘岂会如此?王弘与他虽只有一面之缘,但他气度高雅,仁义无双,短短一席交谈,李曜对他已经发自内心地生起了一丝尊敬之意。   李曜自责道:“王博士,此番李曜无能,竟然拖累博士至此,实是百死莫赎……”   王弘脸色似乎好了一些,艰难伸手,搭在李曜撑在地上的右手上,语声微弱:“郎君无须自责,王弘本该是死罪之人……郎君,某已必死,有一事请求……”   李曜想安慰一句,却说不出口,人家自己就是大唐医学巅峰的人物,他岂能不知道自己的情形?只好面色悲恸地点了点头:“王公请讲,当不得一个请字,李曜必当竭心尽力,求谢千罪之一于王公。”   王弘看了王笉一眼,眼神忽然涣散了一下,又挣扎着聚拢目光,气若游丝地道:“犬子未曾独自远行,望郎君事毕之后,能稍移尊步,送犬子往太原……”   这对李曜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大事,当下忙道:“便是王公不说,曜亦该当如此,请王公放心。”   王弘微微犹豫,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若犬子在太原后于郎君有所请求,亦望郎君能斟酌稍助,如此,王某何不瞑目?”   王笉在一边听了,哭得更加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串串滴落。   李曜心道:“这王博士气度雍容,雅量高致,想必是高门贵第之后,王秦到了太原老家,自有家族照料,哪里需要我帮他什么忙?只是,王博士临死也没有什么好的托孤人选在身边,只有我这个没甚大用的商贾之后,虽然糟糕了些,好歹说上一句,不过是临死前的自我安慰罢了,我何必顾忌那许多,这王博士须不是歹人。”   当下主意打定,郑重道:“王公既有此一说,曜虽无用之人,亦不敢卑词稍却,只要届时燕然开口,曜必竭心尽力,不敢稍轻。”   王弘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一个“好”字,却忽然面色一黯,眼睛已然无力地闭上。   “耶耶!”王笉猛然扑到王弘身上,哭得伤心欲绝。   李曜心中也是一阵悲伤,他听王笉叫这声“耶耶”,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如今的便宜老爹,王笉似乎是家教甚严或是格外自律,之前一直称呼王弘“父亲”,只有这一下,悲从心起,再也忍不住心中感情,这才叫出这一声藏在心底里的“耶耶”。   李曜见其哭得伤心,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好,只好用手轻抚他的背部,小声劝道:“燕然,令尊……已然走了,节哀顺变。”   王笉的背猛然一僵,然后悄悄挪开身体,用哭红的眼睛看着李曜:“正阳兄……那贼子,可死透了么?”   李曜一怔,回头看了冯霸的尸体一眼,只见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憨娃儿早把那铁棍抽了出来,正憨憨地看着自己,又犹犹豫豫地看了看已经逃跑了一段距离的潞州溃兵。   李曜对王笉点了点头,沉声道:“死是必然死透了,死得不能再死……”   王笉点了点头,居然收了哭声,只是还有些哽咽,说道:“家……先父方才曾不许我伤人,只是这贼子委实……我不愿违逆父命,劳请正阳兄为我在这贼子身上刺上一刀,以示大仇得报,感激不尽。”她说着,深深地俯下身子磕了个头。   李曜忙让开身子,不敢受他全礼,口中道:“燕然何须如此?我亦恨他入骨,此事正欲为之!”说着,便操起冯霸那把横刀,走到他的尸体面前,学着某游戏里屌B无比的动作,双手高举横刀,却最终单手刺下,直接用刀将冯霸的尸身钉死在地上。   憨娃儿愣愣地在旁边看着,忽然支吾了一下:“郎君,他,他可是俺杀的……”   李曜又好气又好笑,瞪了他一眼:“我难道会抹杀你的功劳么?放心好了,有肉给你!”   憨娃儿一听肉的事情已经有了着落,心中大喜,忽然想起跑掉了剩下的人不禁急道:“哎呀郎君,那些贼老鼠都跑啦!那个李将军伤得不轻,只怕要糟。”   李曜看了看那些潞州残兵逃跑的方向,冷笑一声:“他们正是再去投李将军的,李将军安全得不得了。”   憨娃儿一愣,似乎有些想不明白,刚才还打生打死的,怎么这么快又转头他去了。   李曜却不解释,只是问:“卢三何在?”   憨娃儿先摇了摇头,又似乎忽然想了起来,急忙道:“啊,他清点伤员去了。”   王笉站起身来,朝李曜深深一礼:“正阳兄,先父身故,须得早日入棺,回转太原安葬,不知正阳兄可否将行程告之,小弟也好做些安排。”   李曜想了想,道:“今日要走已是不可能,明日我等早些启程前往潞州,尽快交卸差事,而后我便让家丁大队先回代州,我则留几个随从,送你去太原,你看如何?”   王笉点点头,又是拱手一礼:“如此多谢,请恕小弟心中悲苦,此时实不愿多言……”   李曜忙道:“燕然兄弟但请自便,令尊遗体我自会派人暂且安置,你不必担心。”   ------------------------------   当天夜里李元审收拢乱军,果然没有追究他们造反之罪,只说首恶已经伏诛,余者不究,很快平息了事态。只是这一战由于最后李曜家丁大队的参与,潞州兵损伤颇重,原先八百人的队伍现在已经不到五百,要去晋阳交差已是不可能,只好决定暂时领兵回潞州,打算见了李克恭再作打算。当晚又来李曜营中拜会了一番,说了些感谢的话,邀李曜次日一同前往。李曜正担心潞州生乱,有李元审这几百兵陪同一道,正是求之不得,欣然应允。   第二次出发,李曜的商队紧跟着李元审的后院将,不过由于昨天一事,倒也不好跟太紧,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吊着。李曜一边走一边安慰了王笉一番,拐弯抹角打听了一下王博士的过往,才知道他为何总说自己“死罪之人”。   此时说来话长,当初朱玫之乱后,僖宗由光启三年三月起驾兴元府,发往长安。但行至凤翔时,又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以长安败破之名强行留住。六月,杨复恭的义子天威都头杨守立率军与李昌符的仪仗相遇,两人谁也不肯屈尊为对方回避,结果发生争执,双方随从在街上开始大规模械斗,凤翔城内也因此事被搞得人心慌慌。   僖宗闻报大惊,忙下谕调解,但一如往常,双方谁也不肯奉旨。是夜,宿卫行宫的禁军严阵以待,整晚灯火通明。   次日,李昌符竟以僖宗偏袒杨守立为由,悍然率兵焚烧了僖宗的行宫,随后,又去攻打禁军军营。杨守立拥兵抵御,双方展开激烈地巷战,没想到身为地主的李昌符竟然兵败,只好带着本镇兵及家眷逃往陇州。僖宗随后派护驾都将,武定军节度使李茂贞为陇州招讨使,出兵讨伐李昌符。八月,陇州刺史薛知筹捕杀李昌符,灭其族,僖宗遂命李茂贞为凤翔节度使。   经过这一系列的变故,僖宗连惊带吓,身体渐有不适,便招医学博士王弘看诊,王弘查知其心病更重于身病,开了些培根固元的温方给僖宗调养,僖宗于是又在凤翔住了数月。但在凤翔时,各自事情都不顺心,住得极不开心,他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加严重。僖宗自知天年不久,满朝文武也不想久留于凤翔,便于光启四年二月扈从僖宗回到了长安。   再回到长安的僖宗,自知即将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也不可避免地生出了许多感慨。遥想当年,长安城是多么的富丽堂皇、雄伟壮观,而今繁华落尽,触目望去,到处是残垣断壁,荆棘杂草,好一派悲凉景象。懊恼、悔恨、自责、惭愧,千般滋味集于一体,让僖宗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应该去太庙里祭拜一下列祖列宗了。   这是僖宗在还京后下发的第一道旨意,有关官员马上着手准备。次日,僖宗抱着日趋严重的病体,在王公大臣们的侍从下,勉强来到太庙。唐朝的太庙,由太祖李渊始建于武德元年,三百年间,大唐历代皇帝不断袝入太庙,规模十分宏大。   但此时这座太庙,在饱经了战火之后,也如同这座城市一样,变得满目凋零,破败不堪了。僖宗回想祖宗当年,铁马金戈,气吞万里如虎的那份豪情,更觉无颜以对,祭拜之后,伏地痛哭,久久不能平息,观者无不泪下。   祭拜祖庙之后,僖宗愧疚之情更甚,病情反而日渐加重,终日卧床不起。三月二日,病势垂危,群臣皆以立嗣为当时要务。僖宗仅有二子,长子健王李震,次子益王李升,皆不满十岁。群臣皆以皇六弟吉王李保年长,又素有贤名,为众望所归。但当时朝中大权掌握在左神策军中尉,观军容使杨富恭手中。杨复恭素与皇七帝寿王李晔交好,故力主寿王继位,并不顾群臣议论,派宦官刘季述率兵至寿王府,迎李晔入少阳院,召宰相及群臣参拜,正式将其立为皇太弟,即日监国。   三月六日,僖宗驾崩与灵符殿,年仅二十七岁。   纵观僖宗一生,可以用生于安乐、死于忧患一句话来概括。他十二岁登基,少不经事,追求享乐,把朝中大权交到田令孜手中,他也因此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青少年时光。然而,在他懂事以后,看到的是内有宦官专权,外有藩镇割据、群盗侵淫,而他形单影孤,身边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于内于外,都毫无回天之力。再后来,在黄巢咄咄逼人的攻势下,他万般无奈,置宫室社稷于不顾,仓惶逃出长安,从此颠沛流离,几经周折,虽然最后还是死在了自己的皇宫里,但在死后,恐怕也难有脸面见列祖列宗与地下了。   三月八日,皇太弟李晔继位于僖宗灵柩前,是为昭宗,年二十二岁。因杨复恭有册立之功,昭宗赐其丹书铁券,并加金吾上将军。   就是在这个时候,王弘忽然被人参了一道,说是僖宗原本身体康健,就是因为他医术浅薄,因而越治越重,最终山陵崩塌……总而言之一句话,及时说僖宗之死,全是王弘的罪过,于是被下狱问罪。不过此时新君登位,事务繁杂,一时没顾上他。   李曜虽然有些成王败寇的心思而看不起昭宗,但实际上,至少昭宗相比于他的父亲和哥哥,无疑要贤明的多了,而且有志于振兴祖宗基业,并能从自身做起。他曾对杨复恭说道:“朕不德,今既得你的援立登上皇位,就应该去奢从俭,以示天下。朕曾见先朝故事,尚衣局每日上御服一袭,太常每日奏新曲一首,从今以后这等奢侈靡费都可以禁止了。”   又问先朝游幸制度,杨复恭回道:“臣闻自懿宗以来,每次游幸,都要准备钱十万,金帛五车,十部乐工五百人,犊车朱网画香车五百乘,诸卫士三千。”昭宗便下诏书,以后凡此类游幸,费用一律减半。   看得出来,昭宗还是有一些作为一个贤明君主的必要条件的。特别是昭宗生得身材魁伟,举止端庄,眉宇间英气逼人,按当时的话说,就是颇具帝王龙凤之姿,所以“即位之初,朝廷内外欢欣鼓舞。”而此时,昭宗还真有个好机会或许能让他有所作为。   须知晚唐时期,皇权旁落的两大原因,一个是地方藩镇势力尾大不掉,另一个就是宦官专权由来已久,这两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大唐朝廷。   而在李晔刚刚继位后的这个时候,藩镇的势力固然是越来越大,当然短期内怕是难以动摇的了。但是宦官专权的局面则已经有所减弱,如果李晔能够抓住机会,还是很有可能重掌中央大权的。   其实宦官之所以能够专权,乃是因为宦官集团掌握了中央禁军的兵权。这一权柄,自打肃宗时期,就牢牢地被宦官集团所掌握,后来在神策军成为大唐禁军的绝对主力后,由宦官担任的左右神策军中尉,就成了大唐中央政府的实际当家人,甚至可将权力凌驾于皇权之上,故史书上有“弑主立君,出于中尉,生杀予夺,决于北司”之语。   然而,在这个时候,虽然大宦官杨复恭在名义上还担任着左神策军中尉、观军容使这个中央禁军的最高官职,但是实际上这支军队已经没有了,实际情况也就是杨复恭成了光杆司令,已经没有军容可观了,这也为李晔这个大唐天子从宦官集团手中夺回兵权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个机会的出现,还得感谢黄巢和田令孜。在黄巢攻入长安前夕,田令孜带着僖宗匆匆而逃,身边只带了五百神策军。当时戍守在关中各地的数万神策军,因为找不到统属,纷纷乱作一团,于是凤翔节度使郑畋也就趁机将这数万神策军招致麾下。这样一来,原来的那支由宦官掌控神策军也就不复存在了。   田令孜深知兵权的重要性,于是到了西川后,又开始重新组建神策军,招募新军五十四都,共计五万四千人,神策军之军势骤然又起。然而,到了光启二年(886年),田令孜用这支军队跟王重荣争夺盐利,结果被王重荣和李克用的联军打得一败涂地,只好裹着僖宗二次逃跑,这支新组建的神策军再度灰飞烟灭,那么理所当然的,田令孜重建中央禁军的计划到这个时候也就彻底失败了。   在这之后,僖宗命杨复恭代替了田令孜的所有职务,也就使他成为了中央禁军的领军人物。然而,杨复恭拿到手中的兵力其实十分有限,而他个人的威望又更有限,比不得杨复光,所以他自然不可能成为像田令孜一样强势的人物,于是李晔一即位,立刻就趁机在其后重组禁军时,不动声色地分了他手中的兵权。   其实说起来,李晔和杨复恭的关系也挺有意思。按唐朝惯例,诸王是不得参政的,但在僖宗逃往成都时,由于百官未集,人手短缺,所以当时作为皇七弟的李晔才有参与朝政的机会,甚至“握兵中要”,虽然说在那个时候他也就是占个位子,真正的大事小事都没有他作主的份儿,但却正是从那时开始,他和杨复恭有了接触,而且似乎关系处得还非常不错,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僖宗病危,杨复恭才力排众议,一手将李晔扶上皇位。   当然,追根究底的话,这也不奇怪,因为这两个人都恨田令孜。杨复恭作为杨复光的弟弟,在田令孜得势的时候一直受其排挤,所以对他心怀怨恨。而李晔在跟着哥哥僖宗向成都逃亡之时,因走得太急,连匹马也没有,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小孩,连鞋都给跑丢了,累得口吐白沫,实在没了力气,可他刚想躺在地上喘口气,就被田令孜赶过来抽了一马鞭,催他继续赶路。李晔当时显然惹不起田令孜,只得忍气吞声,打落牙齿和血吞,但人都是记仇的,尤其是少年人,于是这口怨气就一直积在他的心中,这也让他和杨复恭找到了交好的共同点,简直成了同志加兄弟。   然而在李晔被杨复恭扶上皇位后,却非但不感激他,反而对杨复恭的专权行为十分地憎恨。这事情说不上什么恩将仇报,因为李晔自幼好读书,深明宦官专权祸国的道理,再加上从小到大,在皇宫里目睹的这些宦官的霸道行为,从心底里就对所有的宦官都不信任,杨复恭也是宦官,那这种不信任之中当然也包括杨复恭。   李晔这些年也算历经颠沛流离之苦,居然明白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道理,所以在继位之后,立即就在京师开始大规模募兵,人数高达十万人之众,重新组建起一支庞大的中央禁军。而此时的杨复恭虽然是左军中尉兼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在名义上总领禁军,但这支军队却不是他一手创立的,所以也不听他的指挥,而是由李晔自己掌握了更大的话语权。这样一来,禁军的大权就由宦官集团重新回到了皇帝手中,这是在整个僖宗一朝都从没有出现过的局面,形势对李晔来说是非常有利的。   十几万的大军,本身来说就是个使人震骇的数字,而此时的李晔,毕竟还是名义上大唐帝国的主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同时也还有很多忠于他的朝臣,还有很多支持他的地方势力,因此,只要他能有效地指挥他的军队,利用国内诸侯间杀伐不断的大好时机,打赢两场大仗,重塑天子威严,那么他就很有可能一扫中唐以来皇权的颓势,达到他内除宦官、外平藩镇、重振大唐雄风的目的。   说来也巧,在李晔刚刚组建成这支军队不久,这样的好机会就接二连三地来了。   --------------------   人在老家,网线还未“免费升级”,爆卡而且时不时掉线,尽量赶在24点前再更新一章,让大家久等,实在抱歉。      第026章 担忧蝴蝶   李晔接连得到的机会,主要有两个,一是陈敬瑄和田令孜兄弟在西川跋扈,李晔将之视为叛逆,派宰相韦昭度率军讨伐;二是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吃了败仗,朱温、赫连铎和李匡威等地方强藩联合起来请求朝廷讨伐他。   前者前文有述,韦昭度这个文人宰相贪生怕死,几乎可以说白白将西川乃至整个蜀地拱手送给了王建。而后者,则正在进行当中。   李晔被张浚这个眼高手低的大忽悠哄得自信心爆棚,决心下定:打!   不过作为皇帝,定下大政方针也就是了,其他什么调兵遣将、准备军械粮草、协调各镇军队之类的事情,就不需要他来操心了。于是李晔略一空闲,就想起“害死”先帝的医学博士王弘还在狱中,杀或不杀都还没做决定,便打算把这件事办了,好歹也是给先帝的一个交代。   没料到李晔一打听,才发现王弘这个人不好杀,主要是背景惊人,其曾祖父乃是前太仆令、号启玄子的王冰。王冰这一家乃是世代名门,号曰太原王氏。什么门生故吏、姻亲至交,可以说遍布天下,在文人士子之中有极大的影响力。如此一来,这王弘就成了烫手山芋,杀了也不好,不杀也不好。   本来就皇威不振,得罪天下有数名门的事情自然不能随便干。于是李晔一看事情不好处理,干脆就往下面一推,让宰相们合议。宰相们自己就大多出身名门,自然更不肯得罪士林望族,于是很快做出决定:王弘流放云中。   这个决定其实很有猫腻。首先,云中乃是赫连铎的地盘,赫连铎现在对朝廷表现得似乎还是很恭顺的,把人往他那里一丢,他应该不会亏待;第二,赫连铎是吐谷浑人,就算真是犯了傻,把王弘给杀了,或者照顾不周死了,那也是人家蛮人不懂事,跟他们诸位宰相无关,天下士林如果不满,麻烦大家去骂死赫连铎,诸位宰相一点意见都没有;第三,云中离王弘老家太原也不算远,他家中势力也许还可以因此对他照顾一二,如此王家也要承宰相们的一份人情。   这么一箭三雕的好办法想出来,诸位宰相都很满意,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接着,王弘就上了路。因为宰相们都不敢把王弘怎么着,押送犯人的两个公人自然更不敢对王弘有丝毫不敬。   太原王家固然是名门大族,但开枝散叶得多了,自然有繁盛的,也就有稀薄的。王弘自己这一系,血脉单薄,只有一个女儿跟在他身边。他获罪流放,女儿王笉心中担心父亲受苦,便和自己的贴身侍女萍儿一道换了男装,跟着父亲一道北行。由于担心河东即将成为战场,他们还特意没走河中、河东这一线,而是绕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往潞州北上,哪知道却遇到了这一档子事,王弘居然就这么巧不巧地死在了路上……   李曜听完这事的前因后果,心中忖道:“眼下朝廷正要找李克用的麻烦,这次王弘之死又是由于潞州后院将兵变而生,只怕朝廷肯定要把这件事推给李克用。王家既然是太原名门,必然在太原颇有根基,偏偏太原现在又是李克用的老巢,有了王家这么一个地头蛇在太原不听话,只怕李克用也会比较郁闷。”   李曜这个想法是很有理由的,因为此时摆在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面前的形势,可以说极其严峻。首先,联军打出了奉天子招讨的旗号,在出兵之前更是先削去了他的一切官爵、属籍,于是这么一来,就把曾为唐朝立过大功的李克用跟黄巢、秦宗权这种反贼划上了等号,使他首先就在政治上处于十分被动的地位。第二,联军四面出兵,必然要使河东军分散兵力,以应付由四个方向以围剿之势而来的敌人,这样的战争局面对河东军来说当然非常不利。第三,这次对李克用的讨伐战争,是在天子李晔亲自牵头发起下,纠合了大批地方藩镇势力,其中还有像朱温、赫连铎、李匡威这些都是李克用死仇的地方大镇,他们对此次讨伐李克用也是十分卖力。而在这种强大的政治和军事压力下,原本和李克用关系比较密切的藩镇都因怕惹火烧身,都不敢出兵相助,从而使李克用在所有地方藩镇中处于十分孤立的地位,其危机之大,可谓空前。   所以不管怎么看,此时摆在李克用面前的问题都是十分严重的,这是一场非常难打的战争,而偏偏又是一场不能不打,而且绝对不能打输的战争。因为如果李克用此战战败,那么大唐帝国之内,将再无他的立足之地,甚至他想再向上次一样率部逃往阴山都很难做到。那么,在如此之多的不利因素面前,李克用能打赢这场战争吗?   李曜忽然特别地担心起那传说中的蝴蝶效应来,因为眼下的“历史”已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变动——冯霸死了。   虽说在原本的历史中,冯霸也一直不算什么大人物,看起来似乎不至于能影响什么大局。但是李曜却不这么认为。   原本的历史中,冯霸领潞州后院将五百人造反,将潞州牙将李元审打伤,于是李元审逃回潞州,在家养伤。李克恭为了表示自己是个关怀属下的好领导,亲自前往李元审家中探视,哪知道安居受反应迅速,立即趁此机会造反,率军将李元审宅邸围困攻打,最终将李克恭、李元审这对难兄难弟一起烧死,然后他就举州投降了朱温。朱温闻讯,马上派河阳留后朱崇节率兵镇守潞州。当然,李克用对此是绝不会坐视的,所以也立即派出大将康君立率军围攻潞州,到了张浚率军往北赶来之时,潞州之战还没能打出结果。   张浚带兵于晋阳与诸镇兵马会师后不久,朱温即派大将葛从周率精骑从壶关连夜抵达潞州城下,冲破河东军阵进入潞州城,与朱崇节共守潞州。与此同时,更派大将李谠、李重胤、邓季筠率兵攻打李克用所属的泽州,又命佑国军节度使张全义、长子朱友裕率军驻扎在泽州之北,以应援进入潞州、围攻泽州的军队。   当时驻守在泽州的是原河阳节度使李罕之,泽州被围之后形势十分危急,但他和张全义是死对头,不可能投降,只好向李克用连连求救。而在这个时候,赫连铎和李匡威的人马也已经开始由北线对河东发起进攻。面对着从南、北、东北这三个方向上的敌人同时进攻,李克用毫不慌乱,当即命骁将李存孝率五千兵马救援泽州,而自己则亲提大军,北上迎战赫连铎与李匡威。   李存孝原名安敬思,演义中都说他早年时李克用在代北掠地时被其遇到,将他收为第十三个养子,现在人们常说的十三太保,也就是由此而来的。等到李存孝长大后,此人果然善于骑射,骁勇冠绝,常为前锋,未尝挫败,按照史书的形容来看,基本上只要是人,就肯定打不过他,绝对是毫无争议的晚唐第一猛将。此君每次作战,都身被重铠,櫜弓坐槊,手里独舞一支大铁楇,这还不算,他还要另带两匹战马,一旦所骑那匹累了,就翻身跳上另一匹马,而且上下如飞,其骄健神勇,直追霸王。   这位猛将兄在民间传说中非常有名,大致与隋唐演义的李元霸的地位相等,而《旧五代史》上则将他比做张辽、甘宁一类的猛将,但这个比法肯定是委屈李存孝了,因为不管是张辽还是甘宁,都很难说就肯定是三国的第一猛将,否则不提演义中的吕布,正史中的马超等人也铁定不服。而李存孝在残唐五代中的排名,却肯定是没有任何争议的,人家那就是天字头一号,舍他不做第二人想。所以史上才有“王不过霸,将不过李”的说法。霸当然指的是西楚霸王项羽,而将指的就是晚唐战神李存孝。   李存孝这次出兵,应该说运气非常之好,他人还没到泽州呢,就先立了一大功。说起来这件事还真得感谢朱汴帅,当时葛从周奉命援救潞州,然而他走得急,带的人不够多,一进潞州城就被康君立围在城里,守起来岌岌可危,想走吧,似乎也走不脱。远在中原的朱温掰掰指头,进行了一下力量对比,也觉得潞州实在不那么好守,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于是,朱汴帅就给张浚写了封信,说他朱令公已经将潞州占领了,听说朝廷已经任命京兆尹孙揆为潞州节度使,那就请朝廷赶紧放人,让他立刻赴任吧!   张浚这个人,最大的本事除了装出一幅名士风度之外,剩下的就是吹牛,除此之外干别的事情似乎就不大在行,所以一接到朱温的信,也不问问潞州情况如何。他根本不知道潞州形势严峻,还生怕朱温赖着潞州不肯给,一看有这种送地盘的好事,还以为朱温老兄被他崇高的人格力量给感召,变得大公无私起来了,不过他总算还知道担心自己的人格力量不保险,所以马上派出三千禁军护送孙揆上任,由供奉官韩归范送旌节至平阳。   孙揆此人,乃是儒生出身,又是朝廷大员,来潞州之前就是京兆尹兼招讨副使,所以很讲面子排场,当下一听自己节帅到手,觉得天子旌旗不能不立起来,于是“建牙仗节,褒衣大盖,拥众而行,”带着大队的人马,大摇大摆就去潞州上任了,悠闲得仿佛浩荡出行。   当年八月,孙揆赴潞州上任的消息被李存孝得到了,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必须得把这人给抓了。不过他再一想,觉得自己既然是天下第一号猛将,就凭孙揆属下那几块料,连跟自己提鞋都不配,自然也就没必要带太多人,所以就只带了三百骑兵埋伏在长子以西的山谷,敬候孙揆的光临。   孙揆自然不知道此事,还以为自己是去平安接手泽潞,依旧是大摇大摆地往前赶路。结果刚到西谷,李存孝便率领三百骑兵杀了出来,这位老兄出兵攻战,其结果当然没有什么悬念。李存孝这三百人轻而易举得犹如喝了杯水一样轻轻松松地把孙揆的三千禁军打得一败涂地,顺带擒获了孙揆和颁赐节度使仪仗的宦官韩归范以及牙兵五百余人,又把剩余的人马一路追到刀黄岭,一个不剩地全部斩杀,这才满意而归。   李存孝非常高兴,下令给孙揆和韩归范戴上刑具,用白色的布带捆绑起来,押在潞州城下巡示,对朱温的人说:“朝廷任命尚书孙揆为潞州统帅,派使臣韩归范来赐发节度使仪仗,现在人已经到了,葛从周,你可以立即返回大梁了,也好让孙揆到职就任。”   他将汴军狠狠地奚落一番,然后命人将孙揆和韩归范押到李克用处。   李克用早闻孙揆之名,还是很欣赏他这个人的,见他来了,不但不想杀他,反而想留孙揆做河东的副使。哪知孙揆虽然战场上表现不佳,战场外倒也是个非常硬气的人,对此不但不接受,反而对李克用破口大骂,其大意是:“我是天子的大臣,兵败身死那是命该如此,怎能屈身事奉藩镇叛逆?”   这一来,李克用勃然大怒,当即命人用锯条把孙揆给锯了。手下人领命,取来锯条开始锯孙揆,但孙揆估摸保养太好,身体光滑得很,而行刑士兵也很可能也是新手,对锯人这一新业务处理得不怎么熟练,锯了几次都没锯进去肉里,最后还是孙揆见识广博,想出来一条妙计搞定自己,边骂边教道:“死狗奴,不知道锯人要先用木板夹住吗?”行刑士兵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找来木板将孙揆夹起,重新开锯,而孙揆则至死骂不绝口,英勇捐躯。   李存孝俘获孙揆之后,立即带兵直奔泽州。这个时候的泽州,形势已经非常危急了,城下的汴军每日攻城,并派士兵给李罕之喊话说:“李罕之,你背叛朝廷,投靠李克用。现在张浚相公已经已经围困了太原,葛从周司空也带兵进了潞州,不出一个月,沙陀人连个藏身的地洞都没有了,到那时,且看你还靠什么求生?”   哪知道这会儿正好李存孝赶到,他听了这话非常生气,只带了五百骑兵绕着汴军营盘大声叫喊:“我就是那个连藏身地洞都没有的沙陀人,今天想用你们的人肉做军粮,快找几个胖子出来让我吃了。”   此时汴军之中,有个叫邓季筠也是一个出了名的勇将,见李存孝这份张狂,很不服气,当即率军出战,不曾想,仅一个回合就被李存孝生擒过去,随后汴军就被李存孝这五百骑兵杀得大败,损失战马千余骑。汴军主将李谠、李重胤见李存孝如此勇猛,自知绝非敌手,只得连夜撤军,欲撤往河阳。   李存孝与李罕之见汴军撤退,便立即尽发泽州内外兵马对其一路追击,至马牢山时,将汴军追上,双方大战一场,汴军被斩首万余,惨败而去。但李存孝何等人也?他仍然不肯放过,一直将汴军追杀到怀州方才停住。而后又还师攻打潞州,葛从周、朱崇节闻报,自知孤城难守,只好趁夜突围而去。   九月,朱令公到了河阳,见李谠、李重胤损兵折将,狼狈而回,气得火冒三丈,当即将两人斩首。又见河东军在南线军势严整,士气高昂,自知短期内难以取胜,而他还要对付朱瑄、朱瑾兄弟及时溥,只好十分败兴地带兵退回滑州。   真正唯一能与李克用交锋的朱汴帅既然已经撤出了战场,那么河东大战的南线战役也就随之结束了。而此时,在北线作战的赫连铎、李匡威联军倒是取得了一定程度上的胜利。李匡威在战役初期攻下了蔚州,并俘获了刺史邢善益;赫连铎则击败了遮虏军,斩杀了遮虏军使刘胡子。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李克用就派出了大将李存信、李嗣源率军应战,当即重挫了李匡威、赫连铎的联军。接下来,李克用又亲率大军杀到,大获全胜,俘、斩三万余人,甚至还擒获了李匡威之子李仁宗,云州军、卢龙军由此大败而回。   这样一来,就等于是李克用在大顺元年九月,同时解除了来自南、北、东北三面敌人威胁,使他可以集中兵力来对付西南面由张浚统领的各路官军。其实这时候结果已经毫无悬念了,李克用兵强马壮至斯,各镇兵马自然谁也不肯跟李克用拼力死战,而张浚率领的五十二都禁军则更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根本就不是骁勇善战的河东军对手。   联军方面,先由镇国军节度使韩建跟李存孝碰了一仗,结果不言而喻,被李存孝杀得大败,差点连自己的脑袋都送给李存孝了,而凤翔、靖难两镇兵马听说了镇国军的败讯,惊得是不战自溃,没料到这一下又像推牌九似的,又惹得中央禁军闻风溃散,于是河东兵乘胜追杀过去,一直追到晋州城下。张浚迫不得已,只好领军出战,结果又是一场大败,于是再也不敢应战,只与韩建老老实实据城死守,心中惶急不知与何人说。   李存孝随后带兵将晋州围住,此时晋州城内士气低落,人心涣散,根本无力对抗李存孝的猛烈攻势,破城已经是早晚的事了。但李存孝攻了三天城,不知怎的,就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召集部下说道:“张浚不管怎么说,也是当朝宰相,俘之无用,城里的士兵都是天子禁军,也不宜加害,不如放他们滚蛋算了。”于是主动带兵后撤了五十里,张浚、韩建一见还有这等好事,赶紧趁此机会逃出晋州城,翻过王屋山到达河阳,又靠强拆民宅取木料制成舟筏,这才渡过黄河,算是暂时地安定下来。   还在联军初败之际,李克用已经命宦官韩归范带着自己的诉冤表到长安向李晔为自己伸冤,当时李克用已经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了,所以措辞非常强硬,称:“臣父子三代,受恩四朝,破庞勋、剪黄巢、黜襄王、存易定,为朝廷屡立大功,就连皇上你能坐上今天的宝座,也有我们李家的功劳。如果说臣攻打云州有罪,那么朱温屡侵徐、郓为何不派兵征讨?朝廷这般厚此薄彼,臣又岂能无怨?朝廷危急时,就誉臣为韩、彭、伊、吕,用不着了,就毁臣为戎、羯、胡、夷。那今日天下手握兵权又给陛下立过功的人,就不怕有朝一日会被你责骂吗?如果我真的有罪,那也该按典刑以六师征讨,何必又要趁臣之危而出兵?今日张浚率大军来到河东,臣不能坐以待毙,现已集结了蕃、汉兵十五万准备迎战,要是败了,甘受惩处,但要是胜了,臣必率轻骑,叩首丹陛,诉奸佞罪过,然后再听陛下制裁。”   这张诉冤表刚到长安,张浚的败讯也传到了朝中,李晔闻后有如五雷轰顶,心中懊恼、沮丧、悔恨、失落、恐惧千般滋味集于一体,让他欲哭无泪。但此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给他感慨的了,因为李克用在表中口口声声称要带兵到长安为自己伸冤,这个沙陀汉子历来就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况且他又不是没来过,要想不让他来那也只好顺着他的毛捋了。   于是,李晔忙不迭降下敕旨,恢复了李克用的全部官爵、属籍,又将主战派的张浚贬为鄂岳观察使,孔纬贬为荆南节度使,让他们即刻赴任。当时张浚还没回到京城,而孔纬因为此前比较得势,在朝中对大宦官杨复恭多方限制,引起杨复恭强烈不满,于是在他离京途中派人劫杀,孔纬随行的所有仪仗、辎重全部被劫走,孔纬本人仅得身免,十分凄凉。   但即便是这样,刚打完胜仗的李克用也是绝对不可能满意的,随即再上一道表章称道:“张浚以陛下万代之业,邀一时之功,知臣与朱温素有仇怨,与其私相联结,内外呼应,构陷臣以罪名,欲置臣于死境。臣如今官爵被夺,名为罪人,不敢归陛下藩方,欲借寓河中,进退行止,伏待陛下指麾。”   从河中到长安只有二百多里路,李克用这道表章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你要是敢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哥这回就不回去了,弄不好还得再去京城走上一趟,反正哥现在就是这个意思,剩下的事儿,皇帝陛下你就看着办吧!”   这时候李克用刚打完胜仗,下巴翘得比天还高,李晔慌他还来不及,哪里敢惹他,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再贬张浚为连州刺史,孔纬为均州刺史,紧跟着又是将张浚贬为绣州司户,又是给李克用加官为中书令,忙得不亦乐乎。李克用接到消息,感觉到皇帝这次是真心实意要给自己面子了,这才得意洋洋地带兵退回了太原。   至此,这场由中央政府联合地方藩镇对河东发起的讨伐战争全部结束了,战争的结果对于那个有志于重振大唐雄威的李晔来说是灾难性的,他的个人威望也随之降至谷底,中央政府的权威也自然而然地荡然无存。这次战败,标志着自他上台以来,以削藩为核心的全部努力彻底付之东流。而随着那支由他亲手创建的中央禁军被李克用彻底击溃后,李晔想从宦官集团手中抢回中央军权的行动也变得半途而废。   可以说,孙揆的败亡乃是整个讨伐河东军事行动失败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其后南线的朝廷大军接二连三吃败仗仿佛上瘾,从头到尾压根就没有一场胜仗可以交差,最终全面败北,李克用大获全胜,威震天下。   然而孙揆的败亡,归根结底就可以上溯到冯霸那五百后院将的造反身上。   因此,李曜现在特别担心的是,冯霸现在死了,李元审平安回到潞州,李克恭就没有必要去看他,而李克恭好端端地呆在节帅府,安居受是不是还有胆量造反,那就不好说了。而安居受如果不敢造反,潞州不丢,朱温还会不会在潞州摆这么一支兵马,也就难说了。   事情如果只是这样看,似乎李克用的情形反而会好上不少,但这其实并不一定——朱温现在正在山东征战,能派出的兵总共就那么多,潞州不必派了,那很可能就只好派到河北,跟河北诸镇联合出兵。   李克用派李存孝出战南线,南线作战的指导思想很明显就是各个击破,一旦朱温和河北诸镇合兵一处,总共只有五千兵力的李存孝还是不是能轻易搞定这些人,也就有些难说了。   李曜知道自己现在这个代州李家,跟李克用的势力牵连已经太深,如果李克用败亡或者败逃,就算代州李家不至于被抄家灭门,至少也是受创极大,这可不是希望安安稳稳过太平好日子的李曜所乐见的。   怀着无比地纠结和担忧,李元审在头前带着残存的后院将,李曜在后头押送着五千柄马刀,先后进入了潞州。   --------------------   现在剧情还没完全展开,李曜地位还太低,很多很重要的大事参合不上,只好用一些别的手法来叙述,也不知道效果如何。      第027章 至诚君子   李曜进城之后,并没有立即前去交货,而是亲自带着憨娃儿和卢三跑了一趟凶肆。   所谓凶肆,是指专门出售丧葬物品乃至全权包办丧葬事宜的店铺,类似今日之殡仪馆。   凶肆的经营项目,依照店铺大小和实力强弱当然有所不同。小的凶肆通常只卖些葬礼需要的简单器具,都是廉价之物。稍大一点的则会有棺木石椁。如果再大、再高档一些,则还有三彩釉之类的陪葬品,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唐三彩。唐三彩本是陪葬用品,乃是地道的凶物,后世有些不明所以又喜附庸风雅者,将唐三彩放在家中、办公室等日常行在之所,以显示自己有身份有地位还有钱,其实不过是自己把自己当死人,徒惹人笑罢了。   李曜对唐时凶肆的了解仅仅出自书中,他记得那是乃是唐朝大诗人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创作的《李娃作》,是唐人传奇中的精品。故事的主人公是盛唐时期的长安名妓李娃,和当时全国最有名望的“五姓”之一的荥阳郑生。文章中有一段提到“凶肆”:“……生(指郑生)怨懑,绝食三日,情疾甚笃,锂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绵缀移时,合肆之人共伤叹而互祠之。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执窗帏,获其直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生,聪敏者也。无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   事隔经年,李曜已经记不得那些古文,但还记得这故事的大概:说的是郑生赴京赶考,遇到名妓李娃,惊羡于她的美貌和风度,坠入情网,从此周旋在平康坊的脂粉丛中,爱得昏天黑地;什么经学,什么注疏,全抛到了脑后。这种状态如何能应付考试?一榜下来自然名落孙山。加上好友韦庆度受暗算死于非命,李娃的鸨母精心设计的一出闹剧收场,弄得郑生人财两空,无脸见人,精神一下子就跌入了崩溃的“离魂”境地,只得寻短见自杀,以求解脱。幸亏碰到一个富有同情心的老人,把他送回“布政旧邸”,后来就有了被胆小怕事的“邸主”送到殡仪馆等死的一段“奇遇”。唐朝的“凶肆”专门替人家办丧事。穷途末路,病势垂危的异乡人,也常被送到凶肆去等死;郑生就是这样被“邸主”送到凶肆去的。遇到类此情形,凶肆中人等于行善,不能算做一件生意;虽然充满了同情,但也不会太放在心上,只是把郑生抬到后院一间残破的空屋里,听其自然。不料郑生命不该绝,仗着年轻力壮,居然挺了过来。凶肆老板看他可怜,就叫他在丧礼中做些打下手的杂事,挣几个工钱,吃喝自理,店里也算添了一个伙计。   郑生名冠京师的“哀歌”,就是在凶肆里学会的。凄惨的境遇,生不如死的颓唐,使得委婉泣诉的哀歌曲调,特别能够引起他的内心共鸣;加上他人本聪明,学什么都快;一唱起来居然声情并茂,“同尽其妙”,成了长安城里无可匹敌的哀歌高手。在丧事中,郑生身穿孝袍,跟随灵车一起行动;羞惭、畏怯,加上“既伤逝者、行自念也”的与众不同的身世之感,并作十分伤心,一面唱,一面泪如雨下,到后来竟至歌不成声。长安城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唱哀歌的人。看热闹的观众,开始时觉得惊奇,到后来也恻然心伤,一个个默默无语。只听得仪仗过去,沙沙的脚步声和哽咽凄凉、如鹤唳猿啼般的清越的歌声,加上灰蒙蒙的天色和如烟似雾的细雨,气氛沉重到了极点。   而凶肆老板却是兴奋极了。当时长安的凶肆,一共两家,东市、西市各一,在业务上互相竞争得厉害。因为郑生的哀歌,使得两家凶肆有了可以比赛的内容,于是就约定在天门街上唱哀歌一比高低,输者罚款五万。据《李娃传》的描写,比赛的场面真是盛况空前,“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四方之士,尽趋赴焉,巷无居人。”最后当然是没有郑生加盟的西市凶肆老板乖乖地交出赌金,溜走了事。   李曜今番前来,自然不仅仅是为了王博士的死,王博士之死固然是一件大事,李曜很用心地打算亲自来安排,另外他也是为了自家牺牲的十二名家仆脚夫,这些人虽然只是仆役,但既然是为了帮助李元审“平叛”而死,理所当然应该得到厚葬。   李曜亲自前来,一方面是为了显示郑重,一方面也是为自己扩充眼界。要在唐末这个时代混,如果不弄清各自礼节,稍不留神就可能得罪人,那可不是他这个曾经的供销处长的风格。   据《新唐书》杜佑、李吉甫、白敏中、韦挺等传,以及《通典》、《唐语林》等书的描写,唐朝的葬仪特别讲究排场,甚至讲究得“吊者大悦”。寻常人家死了父母,先不服丧,等一切场面准备好方始发讣;到了下葬的日子,亲戚朋友都来执绋死者入土为安,活人痛饮一场,名为“出孝”。   而王公贵族人家办丧事,那又大不相同。出殡时,几里路长的仪仗执事、明器、假人假马;朱丝彩绣的灵车,各色各样的丧乐,还有专门唱给观众听的哀歌,凡所应有,无所不备。此外,亲友进行的路祭,可能比丧家的仪仗更能吸引观众。丈把高的纸糊的房子,内中安置着用面粉捏成,栩栩如生的假人、假花;数十尺高的祭帐以外,还有雕金饰画的大祭盘,盘中刻木为戏。   在葬礼这件事上,最有名的一次是范阳节度使送太原节度使辛云京下葬的祭盘,戏文是《尉迟恭突厥斗将》、《汉高祖鸿门大宴》,机关操作,人物都能活动;披麻戴孝的辛家子弟,都止住了哭声,拉开白布孝帏,看得出了神。看完,辛云京的大儿子说:“祭盘好得很!赏马两匹。”   正因为唐朝的大出丧是如此地奢靡华丽,所以“祭器”、“哀歌”亦可展览比赛,招引游客。这种社会风气骤看起来好象荒唐滑稽,不近人情;但如深入地去了解唐朝中叶人民富庶的情形,就会有这样一个了解:富裕悠闲的生活,养成了人民异常开朗乐观的性格,以致于丧葬凶礼、哀乐哀歌,亦可转化为一种娱乐。这也是盛唐社会的一个特征。   只是如今时近晚唐,虽然朝廷和官员们还是不断地粉饰太平,可太平这玩意儿毕竟不是真的靠粉饰就能得来。就说这葬礼、出殡等套路仪式,现下就早已不是那么夸张了。   只是再怎么不夸张,王弘毕竟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他的葬礼虽然要等到护送棺椁到太原才能办理,但由于人已经死去,即便出门在外,一切从简,但棺椁总要立即办妥,是以李曜此来主要也是购买棺椁。   凶肆不比其他店铺,门外并无巾旗招展,写着某某店铺名字,而是白幡两条垂下,此乃唯一装饰或者说名示。余外并无“某记凶肆”这一类招牌——是人都不希望自己姓氏后面带个不吉利的“凶肆”二字不是?   李曜经过打听,最后所到的这家凶肆,也没有招牌,但店面阔气,白幡也比寻常凶肆的大上几分,一看就是凶肆中的“品牌店”。等问明了店家棺椁的价格,李曜才知道“名牌凶肆”宰客果然不是说着玩儿的。   李曜当然从未买过棺材,更没在唐朝的凶肆买过棺材,所以一进门便是跟着卢三,自己一言不发,看卢三怎么谈。他发现凶肆的馆主从头到尾不问什么“几位要买棺材吗?”之类的话,而是等着卢三说“出行老人,欲购老房一套,未知馆主可有成货”等开场白之后,才开始答话。卢三口中的老房,便是棺材的一种隐称。   李曜琢磨,这大概也是一种图吉利的做法,否则一个大活人走进来你就问他要不要棺材,未免太不吉祥了点。   谈了一会儿,那馆主已然发现李曜才是真正主事之人,便问李曜:“未知郎君所需老房,需要何种木料?敝馆有常见的梓木棺、楠木棺,也有柏木棺、紫楠木棺……”   李曜忽然想起后世看见出土的保存较好的棺材似乎已石制最多,便问:“可有石棺?”   那馆主微微一怔,失笑到:“郎君莫非说笑?灵柩自然要木制,至于外椁,别说石制,便是金制,某店中也是拿得出的。”   李曜大吃一惊:“金制?”   “咳!”卢三在一边轻咳一声,附耳小声道:“郎君慎言,此金非言黄金,乃指熟铜是也。”   李曜这才恍然大悟,心说:“早说是铜椁啊!吓老子一跳,还以为真有人这么骚包,弄个金棺材等人盗墓呢!”   李曜这才咳了一声:“既然这样,那就外套铜椁,内承金丝楠木棺,需要……”   “郎君且慢!”那馆主睁大眼睛:“金丝楠木?”   李曜一奇,心道:“又怎么了,看许多穿越小说,提到上好木材不都说金丝楠木么?”不过心中还是打了个突,心虚地问道:“馆主怎的这番表情?”   那馆主脸色一沉:“郎君莫要害人,金丝楠木乃是天家所用,我等布衣,纵然家财万贯,怎能僭礼?”   李曜心中一咯噔,忙道:“一时口快,一时口快而已,馆主这里还有什么上好木料?”   馆主看了看李曜,觉得他气度俨然,衣锦玉贵,微微平静了些脸色,道:“除了天家御用的金丝楠木不敢乱用,其余便是郎君你要阴沉木棺,某家也正好有这么一副。”   李曜便问:“那阴沉木棺,不知其价几许?”   馆主并不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来,五指齐张。   李曜刚想问:“五贯钱吗?”   卢三已经皱眉道:“馆主,阴沉木虽好,五千贯未免太多了一些吧?”   李曜大吃一惊,心道:“五千贯?这是杀猪啊!”   馆主呵呵一笑:“那要看是哪种阴沉木,方才这位郎君问其金丝楠木,想必对金丝楠木情有独钟,然则寻常金丝楠木乃是天家御用,我等布衣,不敢僭越。可这阴沉木中,以金丝楠木化成者,却不在御用之列,只须有钱,一样可以用得……某这一副阴沉木棺便是金丝楠木阴沉所化,外黑内金,最是尊贵不过。俗语云:‘家有乌木一方,胜过财宝一箱’,某这一副灵柩,通体为金丝楠阴沉木所制,不腐烂、不退色、不变形、不惧虫蚀、不惧邪毒,真真是人上之人驾鹤之后方能享用,若非方才李郎君提到那位王博士乃是太原王家之人,某这副老房,可还真不愿卖呢!”   李曜觉得今天自己还真是长了见识,只是五千贯数额实在太大,他现在不算穷人,可出行在外,足足五千贯,哪里是能说拿就能拿出来的?虽说黄金也可通用,但他又怎么可能带上能换足足五千贯之多的黄金?   想来想去,没什么好办法,只好装模作样地让馆主带他们去看了一会儿阴沉木棺,便借口数目太大,需要回去与王博士亲属商议,才好做下决定。   那馆主倒也不急,毕竟这等档次的棺材,能够放在凶肆里,也是一件镇店之宝,再说也不怕积压存货不能卖出——再糟糕的时代都不缺有钱人啊!于是也不嫌弃,依旧客客气气地送李曜一行人出门,反倒弄得李曜颇不好意思,心里暗想:“最好还是想法子买下这东西,否则一则面子上过不去,再则也对不住王博士和王秦。”   回到暂住的客栈,李曜找来王秦,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好,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直说显得坦白,便道:“燕然老弟,方才我去了凶肆,为王公看了一方金丝乌木灵柩,只是出行在外,现钱不够,今日怕是弄不来了……不过燕然老弟也不必着急,我送货至潞州,明日当可交接,届时便有一笔不菲的酬金,然后便可买回灵柩,护送前往太原。”   王秦感激道:“正阳兄至诚君子,与先父虽只萍水相逢,却愿为先父购下如此冥府重宝,大恩本不该多言谢报,然则此事本是为人子女当作之事,王秦哪敢教郎君破费?寒家虽陋,略有积蓄,只是出行在外,无甚浮财,此番只好暂铭大恩,一俟回到太原,必当敬谢。”   李曜蹙眉不悦道:“燕然老弟,我李曜为人处世,但讲良心二字,令尊仙逝,原与我有关,我如今所做,不过略补愧疚,你如何这般思想?我若只为图你谢报,今日岂能来找你言说此事?此事不必再提。”   王秦闻言生敬,正色道:“正阳兄高义,某实深知,只是正阳兄明日所获财物,乃是家族经营所得,正阳兄将之于我,回到代州却如何向令尊交代?若然如此,岂非我王秦陷朋友于不孝之地?此事万万不可。”   李曜摆手道:“区区浮财,怎有这许多说道?家父若然怪罪,某自当之!左右不过几千贯钱,某再为家父赚取,又有何难?燕然不必再提,否则便是瞧不上李曜为人,不屑为伍了。”   王秦惶然道:“正阳兄怎说这般重话?王秦……王秦谨遵兄长之命便是。”   李曜这才转怒为喜,哈哈一笑,拍了拍王秦的肩膀:“这才是男儿痛快之语!”   李曜这一拍,用力并不甚大,但王笉本非“王秦”,乃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曾几何时被李曜这等年轻男子如此亲密地拍过肩膀,当下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有些发软,面色一下子涨红起来,竟然忘了回答李曜的话。   李曜见他面色发红,还以为他过于激动,又笑道:“老弟无须如此见外,王公与我虽只有一面之缘,然则其言行举止对我教谕良多,你我二人又是一见如故,这便是天赐的缘分,些许力所能及的事情,就不要记挂心上了……”   话未落音,外面卢三匆匆跑了进来,急道:“郎君!郎君!”   李曜转头问道:“何事这般急迫?”   卢三道:“郎君请了,外面来了些潞州牙军来传帅令,说是潞帅听了李壮武的禀报,派他们来请郎君过府一叙,郎君请赶早。”   李曜愕然一愣,心道:“这李元审在李克恭心目中倒是有些地位,竟然让李克恭留意到了我这种小人物,不惜屈尊降贵见我一面?只是李克恭这人我可没什么兴趣,要是李克用的话还差不多……嗯,不过去一下也好,正好打探一下能不能提前拿到钱,要是能提前就最好不过了,免得王博士遗体迟迟不能入殓。”   主意打定,李曜立刻点头:“好,那我立刻便去。”   卢三急道:“郎君糊涂了,去见潞帅,怎能不换盛装?这一身常服却不好相见的。”   李曜微微一愣,知道这在古代是没办法的事,无奈道:“那好,你去外面跟潞州牙军们说一下,我换了衣服便去。”然后又转头跟王秦话别。   王秦看着李曜离去的身影,脸色终于慢慢恢复正常,心道:“他又不知道我是女子,只把我当作男儿弟兄,这一番动作毫无做作,我怎能怪他?再说,观他诸般做派,正是君子之风,我怎能将他瞧得轻了?”   想着想着,不知道想到何处,忽而目光迷散,面带红晕;忽而紧咬朱唇,无语凝咽……      第028章 潞帅有请   泽潞节度使府,朱红色宽阔的大门前两座石制狻猊神兽威武剽悍,绝非明清时节那般驯服的模样,似乎也在向李曜展示唐朝的扬威域外与明清时节的禁锢自守决然不同。   李曜前世就不怎么懂建筑,对历史虽有爱好,却也没爱好到连建筑都有深刻理解的程度,尤其是唐代建筑。不过他印象最深的唐式建筑是青黑色的屋瓦、简单而粗犷的鸱吻、以及整体简朴大气的风格。   唐代建筑最明显的特点斗拱硕大,于是屋檐会显得比较深远。因为他是外行,就本着最明显的东西观察:就说这鸱吻,也叫鸱尾,是古代建筑屋脊正脊两端的一种饰物,原本老实地作鸱鸟嘴巴或者尾巴之形,而且也只在房脊角上鲜明相对;不过到了后来,鸱吻模样也和当初的鸱鸟样相去甚远了,唐中后期才开始向龙吻(吞脊兽)演变,家族也人丁兴旺,经常是“九脊十龙”;集成到最后的清式建筑,不论是庑殿顶还是歇山式建筑的房脊上,鸱吻都更加复杂,个头也小了。听说,北大图书馆是仿唐建筑,鸱吻尾纹分明而没有吞脊兽的造型纹饰,这种造型如今在中国大地已经很难一见了,不过日本奈良等古都倒是有不少。   所谓,说唐必说隋,隋代结束了自西晋末年以来近三百年的分裂局面,使中国迎来了又一次复兴;隋文帝后期与隋炀帝前期,国家富足强盛,社会空前繁荣。唐代的各种法制法令、行政机构设置、军队编制等无一不承隋制,就连辉煌的唐长安城,也是承继了隋代的大兴城。隋代开挖的北大运河南起杭州,北迄北京,跨长江黄河,长约2500公里,成为中国南北交通大动脉,大大地促进了南方经济的发展,加强了南北交流,唐代的繁荣,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这条大运河。皮日休诗:“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仅从建筑而言,隋代建筑可以说是南北朝建筑向唐代建筑的转变的一个过渡,它的斗拱还比较简单,鸱尾形象较唐代建筑清瘦,但建筑的整体形象已变得饱满起来。   到了唐代,我们的民族,总算拥有这么一个让后人可以自傲的朝代。英国学者威尔斯说:“当西方人的心灵为神学所缠迷而处于蒙昧黑暗之中时,中国人的思想却是开放的、兼收并蓄而好探求的”。   唐文化博大精深,全面辉煌,泽被东西,独领风骚。我唐都长安,是当时世界上最为繁华、最为富庶和文明的城市,为各国人民所向往。当时有位从西方来华学习的“梵僧”写诗道:“愿身长在中华国,生生得见五台山”。   世界学者们公认的“中华文化圈”其总体格局,也是在隋唐时期完成的。唐文化对东亚各国,尤其是对日本的影响更为突出,例如今天在日本被尊为“正统”的“和样”建筑,即是唐代风格。   唐代的建筑发展到了一个成熟的时期,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建筑体系。它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形体俊美,庄重大方,整齐而不呆板,华美而不纤巧,舒展而不张扬,古朴却富有活力——正是当时时代精神的完美-体现!   从泽潞节度使府来看,唐建筑单体讲究内质外美,非常强调整体的和谐与真实,造型浑厚质朴,泽潞节帅府采用凹曲屋面,屋角起翘十分柔和大度,重视本色美,气度恢宏从容,内部空间组合变化适度,可以“雄浑壮丽”四字来概括。李曜不得不感慨,唐朝,从各个方面都有可贵的独创精神,堪称中国建筑艺术的发展高峰!   不过李曜此时并无工夫打量这类艺术精品,而是不卑不亢地随着帅府兵丁走近泽潞节帅府邸。   节帅府内,李曜暗暗打量,心中不禁有些疑惑。因为看起来,这帅府之中也算戒备森严,一路上的护卫牙兵也都挺胸凹肚,威风凛凛。看起来,李克恭这个前代州刺史、决胜军使带兵还是有一套的,怎么历史上就会搞出兵变来了呢?   再一想,倒也不奇怪,李克恭来潞州的时候,据说是从他当时的决胜军中带了三百亲兵来的,这节帅府看起来……说不定就是由他那三百亲兵镇守的。如此说来,这帅府的防卫严密倒也还说得过去……是了,难怪安居受兵变是趁李克恭去李元审府邸探视才匆匆发动,想来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走到中厅外,亲兵前去通禀,很快便在里头传来一声:“李五郎来了,不必多礼,进来相见。”   李曜正了正衣冠。不一会儿,李克恭亲兵出来客客气气道:“节帅有请代州李五郎。”   李曜拱手谢道:“劳烦将军。”这位亲兵自然不是将军,此尊称而已。   然后李曜便脱了鞋,趋步上前,却见厅中端坐一人,身形微胖,穿着燕居常服,笑眯眯好像刚减肥有些效果的弥勒佛。就这形象,怎么看都不像是暴戾贪婪之人,看来这人呐,果然不可貌相。   “代州李曜,见过节帅。”李曜并不下跪,只是拱手鞠躬。这倒不是他个性刚强,也不是什么自命清高,而是唐代不比辫子戏里那“煌煌大清”,这时候的人见到官,并不是任何场合都随便下跪的。   李克恭这才笑着站了起来,虚扶一把道:“李五郎不必多礼,某与令尊乃是多年故交,你亦是某晚辈,何须这些客套?再则,你代州李家本出自陇西李氏,某家先祖蒙陛下厚爱,亦入郑王属籍,便也是陇西李氏族人,你我既是同族,更不必如此费事。”   李曜自然连连称谢,只是心中忖道:“这李克恭倒是古怪,好端端地跟我攀哪门子的亲?我代州李家是陇西李氏?我倒是真不知道呢……啊,是了,这李克恭是沙陀人,唐时蛮族虽不受朝廷多大歧视,但在士林官宦之中,毕竟是卑鄙粗俗的代名词,朱邪赤心之后被赐国姓,被视为沙陀全族荣耀,难怪李克恭时时刻刻强调他也是入了郑王属籍的国姓爷……不对,唐朝不怎么用‘爷’这个称呼,似乎应该叫国姓郎才算妥帖……”   李克恭见李曜对其“国姓郎”的自诩完全没有意见,笑容更盛了三分,笑眯眯地问道:“某听李慎思说起五郎对他此次平叛出力甚大,居功至伟,想来确有其事?”   李曜倒不谦虚,当下便道:“确有此事,不过若说居功至伟,却不敢当。”   “此作何解?”李克恭摆摆手:“坐下说吧。”然后自己坐了下来,不知是为了表示对李曜的重视,还是想维持节帅威严,他是正经危坐——如现在看日剧中那些日本人在重大场合下跪坐的姿势差不多——当然,日本人的坐姿本来就是学的唐朝人的。   李曜便将此事的前后说与李克恭听,并不洋洋夸大,也不故作谦虚。   李克恭听完,哈哈一笑:“代州人说五郎君子,言出至诚,今日某算亲见了。”   李曜心中一动,忖道:“哥这么有名?唔,只怕是李克恭随口恭维的一句吧。”   这时李克恭忽然面色一变,从笑脸转为悲愁:“潞州人说我李克恭胡虏本性,暴戾贪婪,可他们不知道,我这节帅……不好做啊。”   李曜眉头一挑,没有接口。   李克恭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前者克修在潞州,实无大错,只因对大郎招待不周,便被斥责,最终郁郁而终,某有此前车之鉴,焉敢慢待大郎?”   李克恭所说的大郎,自然不是别家大郎,而是他沙陀李家大郎,他的大哥李克用。   李曜点点头,道:“节帅难处,只有节帅自知,旁人只见节帅风光之时,未见节帅为难之处,难免有所偏误。”   李克恭见李曜知情识趣,当下又是一番苦水诉出,李曜拿出陪领导的能耐,虽然言语不多,总能将李克恭说得转怒为喜。   当说到所谓苛刻当地,李曜提起两税制后,李克恭忽然若有所思道:“某曾听一贤者说起此事……原来李五郎也有这等看法?不知可有法子改此恶法,使我节帅府既有能力为节帅大业出一份力,又能不频繁扰民,使之不能活命,继而铤而走险?”   李曜心道:“哥不是没有办法,问题是你李克恭难道能做到不成?”   唐代的两税制,开始在唐德宗健中元年,为当时掌理财务大臣杨炎所策划。自此以来,直到今天,中国田赋,大体上,还是沿袭这一制度。只因一年分夏秋两次收税,故称两税。此制与租庸调制有很大的不同,其中最显著的,据唐时人的说法,两税制是“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的。也就是说你从江苏搬到湖北,也如湖北人一般,不分你是主是客,只要今天住在这地方,就加入这地方的户口册。   如此一来,则人口的流徙,就比较自由了。又说“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这个说的是你有多少田,朝廷就找你收多少租。这么一来义务劳役等种种负担,也获解放了。这些优势不能不说是此制之好处。然而,朝廷既然不再授田,那么民间肯定自由兼并,所以两税制一行,就把中国古代传统的井田、王田、均田、租庸调等等,这一贯的平均地权、还受田亩的做法打破。这样一解放,直到清代,都是容许田亩自由买卖,自由兼并。   自由需要有限度,正如同你不能自由自在的去杀人,所以这一制度和古制相较,也有它的毛病。据当时一般意见说,租庸调制三个项目本来分得很清楚,现在归并在一起,虽说手续简单,但日久相沿,把原来化繁就简的来历忘了,遇到朝廷要用钱,要用劳役,又不免要增加新项目。而这些新项目,本来早就有的,只已并在两税中征收了,现在再把此项目加入,岂不等于加倍征收?这是税收项目不分明之弊,但是还有更重要的,就是这一制度所规定租额的一面。   须知中国历史上的田赋制度,直从井田制到租庸调制,全国各地租额,由朝廷规定,向来是一律平均的。如汉制规定三十税一,唐制则相当于四十而税一,这在全国各地,一律平等,无不皆然。但两税制便把这一传统,即全国各地田租照同一规定数额征收的那一项精神废弃了。在旧制时期,朝廷是先规定了田租定额,然后照额征收,再把次项收来的田租作为朝廷每年开支的财政来源,这可以说是一种“量入为出”的制度。然而两税制之规定田租额,则似乎是量出为入的。   因当时杨炎定制,乃依照其定制的前一年,也就是唐代宗之大历十四年的田租收入为标准而规定以后各地的征收额的。这么一来,在朝廷的征收手续上,是简单省事得多了,可以避免每年调查统计垦田数和户口册等种种的麻烦,然而其相应而起的弊病却是大了。也因为如此,这一制度就变成了一种硬性规定,随地摊派,而不再有全国一致的租额和税率了。   举一个具体的实例来讲。据当时陆贽的奏议说:臣出使行经,历求利病,窃知渭南县长源乡,本有四百户,今才一百余户。阒乡县本有三千户,今才有一千户。其他州县,大约相似。访寻积弊,始自均摊逃户。凡十家之内,大半逃亡,亦须五家摊税。似投石井中,非到底不止。   这因为两税制之创始,本因以前的帐籍制度淆乱了,急切无从整理,才把朝廷实际所得的田租收入,以某一年为准而硬性规定下来,各地方朝廷即照此定额按年收租。若某一地以某种情况而户口减少了,垦地荒旷了,但朝廷则还是把硬性规定下来的征收额平均摊派到现有的垦地和家宅去征收。于是穷瘠地方,反而负担更重的租额,形成如陆贽所说,由五家来摊分十家的负担,这岂不凭空增加了他们一倍的租额吗?于是那地的穷者愈穷,只有继续逃亡,其势则非到一家两家来分摊这原来十家的负担不止,而此一家两家则终必因破产而绝灭了。   再换一方面推想,那些逃户迁到富乡,富乡的户口增添,垦地也多辟了。但那一乡的税额也已硬性规定下,于是分摊得比较更轻了。照此情形,势必形成全国各地的田租额轻重不等,大相悬殊,而随着使各地的经济情况,走上穷苦的更穷苦,富裕的愈富裕。这是唐代两税制度严重影响到此后中国各地经济升降到达一种极悬殊的情形之所在。虽说此后的两税制,曾不断有三年一定租额等诏令,但大体来说,自唐代两税制创始,中国全国各地,遂不再有田租额一律平等的现象,则是极显著的事实!   李曜知道,唐代两税制,规定不收米谷而改收货币,因此农民必得拿米粮卖出,换了钱来纳税。如此则商人可以上下其手,而农民损失很大。再举一实例,据当时的陆贽说:定税之数,皆计缗钱。纳税之时,多配绫绢。往者纳绢一匹,当钱三千二三百文,今者纳绢一匹,当钱一千五百文。往输其一,今过于二。又据四十年后的李翱说:建中元年,初定两税,至今四十年。当时绢一匹为钱四千,米一斗为钱两百,税户输十千者,为绢二匹半而足。今绢一匹,价不过八百,米一斗,不过五十。税户之输十千者,为绢十二匹。况又督其钱,使之贱卖耶?假今官杂虚估以受之,尚犹为绢八匹,比建中之初,为加三倍。这一项田租改征货币的手续,也从两税制起直延续到现在。   而最主要的是,则是朝廷为这财政收支以及征收手续之方便起见,而牺牲了历史上传统相沿的一项经济理想,即土地平均分配的理想。自两税制推行,朝廷便一任民间农田之自由转移,失却为民制产的精神。结果自然会引起土地兼并,贫富不平等,耕者不能有其田,而奖励了地主的剥削。   总之,这一制度之变更,是中国田赋制度上的最大变更,这是中国历史上经济制度土地制度古今之变的一个至大项目。两税制结束了历史上田赋制度之上半段,而以后也就只能沿着这个制度稍事修改,继续运用下去。这虽不能说是历史上之必然趋势,然而也实在有种种条件在引诱,在逼迫,而始形成此一大变动。   中国历史上的经济与文化基础,一向都是在农村,而并不在都市,哪怕城市化非常高的宋朝,如果没有农村基础,也只能是空中楼阁。先秦时代的封建贵族,唐以前的大家门第,到中唐以后逐渐又在变。变到既没有封建,有没有门第,而城市工商资本,在中国历史传统上,又始终不使它成为主要的文化命脉。一辈士大夫知识分子,还可退到农村做一小地主,而农村文化,也因此小数量的经济集中而获得其营养。若使中唐以后的社会,果仍厉行按丁授田的制度,那将逼使知识分子不得不游离农村,则此下的中国文化也会急遽变形。这一点,也足说明何以中唐以下之两税制度能一直推行到清末。   但这其中既然有这些弊端,要改革当然也就是从这些弊端开始,只是李克恭这个人,是不是有这么大的决心?李曜感觉……不像。      第029章 潞州惊变   李曜想到此处,心中无奈地自嘲:“别说你只问搞定一个区区潞州该怎么办,就算你问怎么把大唐起死回生,哥也可以给你大侃特侃说个三天三夜——当然,哥是不担责任的……问题是你李克恭同志不像那么有气势的人,有些建议,哥说了你也不明白其中道理,指不定一听之下就决定把哥的人头砍下当夜壶,那须不是耍的!”   李曜于是便垂下眼帘,轻声道:“两税之法,有利有弊,其中缘由,天下贤者俱知,然则至今不能改之,何以?愚以为不过‘入不敷出’一词而已。”   李克恭“哦”了一声,小眼睛看着李曜,似乎等他继续说起。   李曜便道:“所谓入不敷出,便是说朝廷与郡县各级征收赋税,然则依旧供应不足,因此只能频繁地加税、加徭……如此百姓不能负担,只好逃亡。由于税制固定,逃亡越多,余者便更不能负担,只好也跟着逃亡。有百姓,便有一切;无百姓,便无一切。倘使天下人皆逃亡他处,大唐焉能续存?”   李克恭摸了摸胡子,眨巴了一下小眼睛,问:“原是此意?然则如何才有百姓?才多百姓?”   李曜答道:“百姓所求,无非安居乐业是也。欲安居,则需休养生息,尽量消弭兵事;欲乐业,则其言甚广,非是三言两语可以理清。”   李克恭听说关键在于不打仗,顿时就知道这事办不了,当下哈哈一笑:“既然如此,今日便暂且不说也罢!……五郎,此番你立下大功,为我潞州消弭一场祸患,在危急之下,仍将军械送抵,除军械供应所应得,某再赏钱万贯,以为酬谢。”   李曜心中一喜,不过嘴上还是要谦虚一下:“昨日之事,还是潞帅平时管教得法,纵然有些小人挑唆生事,却仍有如李壮武这般忠义之士为节帅死战。某不过恰逢其会,节帅此奖,实是不敢克当。”   唐朝之时,官民之间不比“煌煌大清”,官与官相见,各自自称为“某”;官与民相见,也同样各自自称为“某”。这时的官员,就连“本官”都极少说起,哪怕身居相位,非到极端情况下,也少有自称“本相”的。   李克恭笑着摆手:“五郎稍安勿躁,且听某说完。”他轻咳一声,道:“某闻令尊曾云,贵铁坊产量进些时日已然大增,而这其中,五郎你出力甚多。并帅河东之处,有军器监,不论人数,还是作坊大小,均十倍于贵铁坊,然则产量却反而犹有不及……五郎既有大才,不知可有心去河东谋一出身?”   ------------------------------   李曜心中有事,面色不免沉重,回到客栈之时,卢三还以为出了什么坏事,连忙上前探寻,哪知李曜告诉他的都是好消息:货款两清,万贯赏赐。卢三不禁有些奇怪,既然如此,为何郎君这般神色。   李曜没有将李克恭的邀请告诉卢三,是因为自己有些难以决断。   去太原,这倒是李曜之前就打定主意的事,但那是因为李曜觉得自己对天下大势毫无影响力,去太原那地方,至少可能保得住一世平安。但是眼下李克恭竟然提出这样一个邀请,李曜却是有些犹豫了。   按照历史大势,李克用的沙陀集团最终是击败了朱温的汴梁集团成为五代最终的胜利者,不过李克用自己没有取胜,李存勖暂时胜利,但没保住胜利果实,而后经过历代数十载变乱,最终是赵匡胤开创了宋朝,结束动乱……只可惜,宋朝再富庶,却始终无力在军事和政治上达到唐朝对周边各国的威慑力,汉人天下始终被北地胡虏压制,雄风不再。   如果可以,李曜其实更愿意帮助大唐重振雄风,只是……还是那句话,他现在根本不够这个格。   叹了口气,李曜转头对卢三道:“待会儿,节帅府会送来赏赐的钱帛,届时你拿五千贯,陪王燕然去一趟凶肆,买下棺木石椁等物回来安置,我们明早就走。”   卢三微微有些惊讶,但郎君自是郎君,郎君既然决定,他便照办就是,于是点了点头:“郎君但可放心,卢三省得。”   李曜回到房中,踱步片刻,走到书案边摊纸研墨,沙沙沙沙不知写些什么。李曜所住客栈,是潞州城中最好的几家之一,商队其余人等自然不会安置在此。他的纸笔是随商队带着的,以方便每日写下日记。   今天李曜因为李克恭的一番话,对唐末经济颇有思索,打算顺手记下。至于今后这些文字是否有用,是否无用,他此刻却也懒得去想。更不会预料到,这些稿件日后会被整理成后世赫赫有名的《圣宗百论》。   今日李曜所写,题目为《大唐财赋制度论》。题目较大,但李曜着笔之处,主要却是安史之乱以后。   安史之乱是唐朝由盛转衰的一个分界点,安史之乱以后,唐朝的经济随之遭到很大破坏,因此朝廷开始着手整理财赋制度。具体手段譬如在均田制与租庸调制受到破坏的情况下,开始实行两税法,按照后世的专业术语来说,这标志着封建经济发展到一个新阶段。同时,在这一时期帝国南方的经济迅速发展,并最终超过北方,成为全国经济的重心所在。   安史之乱发生后,朝廷财政无疑十分窘迫。一方面是战争中消耗了大量的物资,而另一方面,则是方镇割据局面的加剧,使中央政府直接掌握的地区不断缩小。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先后任用第五琦、刘晏等人整顿赋税制度,来挽救财政危机。   刘晏此人,可谓唐朝“经济学大家”,他的理财,主要有三个内容。一是改进遭运,二是改革盐政,三是施行常平法。   刘晏的理财方案一步步实施,对李唐朝廷后期的经济起到一定的挽救作用,对寻常百姓也在客观上有不少好处,所以当时有人把他与管仲、萧何等古之名相并论。   另外值得一提的经济改革,也就是杨炎的两税法了。杨炎,字公南,凤翔(陕西凤朔)人,唐德宗时的宰相,也是唐代的著名理财家。在他主持下,改变了过去的租庸调制为两税法,这不仅是唐代,也是整个中国封建社会中赋税制度上的一件大事情。   从古至今,任何制度的出台都有其历史背景,两税法亦然,其实行的历史背景是:均田制的破坏、地主大土地所有制的发展、安史之乱的后果影响、农民起义的推动。   唐朝建立后,由于对土地兼并限制不严,贵族、官僚和地主便不断兼并农民的土地。到玄宗时期,一方面因为商品经济日益发展,从事兼并的富商大贾愈来愈多;另一方面,官僚集团也空前膨胀,如632年(贞观六年),唐朝文武官员仅有642人,至735年(开元二十五年)发展到18800多人,比以前增加近三十倍。因此,那时“兼并之弊,有逾于汉成、哀之间”。   由于土地向各个层次的地主手里集中,朝廷控制的土地越来越少,这样就难以维持对农民的授田了。后世出土的唐代敦煌户籍残卷证明,从武则天到玄宗时期,农民受田的数额已愈来愈少。这说明从武则天以后,均田制度的破坏已经很严重了。   而在安史之乱以后,贫富分化就更加悬殊,“富者兼地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那个时候,官府、皇室、官僚、豪富以至寺院,都拥有大小不一、数量不等的田庄。在各类田庄中,谷物生产都占主要地位。规模较大的田庄,还多有莱圃、果园、茶园、榨油、酿造、纺织等农副业和手工业生产。许多官僚大地主的田庄,还修筑楼台亭阁,点缀奇花异石,所以这种地方,既是一个生产所在,同时也是供田庄主玩赏的处所。而田庄内的生产者,主要是庄客和雇农。庄客也叫做“庄户”、“客户”,或简称为“客”,他们是田庄里的主要劳动力,也就是所谓生产者。地主阶层的疯狂兼并,迫使大量均田户纷纷破产流亡,这些破产的农民,就是庄客的主要来源。田庄主对庄客的剥削,上等田每亩收租一石,中等田收租五斗,租额占收获量的五成以上。   此外,庄客还得听田庄主使唤,服多种杂役,被迫进行无偿劳动。像代州李家那样,找庄客长工来做事还加付薪水的东家,本身是比较少见的,这也是李曜在庄户们心目中很是“仁厚”的缘由之一。   另外雇佣关系在唐朝后期,也有较大发展。855年(大中九年),朝廷颁发的令文说:“如有贫穷不能存济者,欲以男女庸雇与人,贵分口食,任于行止,当立年限为约。”因此,在当时社会的各类田庄中者都有一批雇农,做为一种补充性的劳动人手存在。当然,大多数雇农所得的报酬是极为低微的,这种封建的雇佣关系跟后世相对平等的雇佣关系不同,前者有极大的强制性,雇农的处境通常都比较悲惨。即便李曜家中田庄的雇农,李曜一声令下,他们也得去铁坊帮忙,只是代州李家可算相当公道的东家,不仅发钱,还发奖励,因此那些工匠学徒才会那么轻易地被李曜调动起来,干劲十足。   再有就是,唐代的田庄制与南北朝时期的田庄,是有明显区别的。南北朝时期田庄里的劳动者,主要是世袭性的农奴、部曲和佃客,此外还有相当数量的奴隶。而唐代田庄里的庄客和雇农,则都属契约性的,他们至少在身份上已非世袭,较之士族地主的佃客、部曲有较多的自由。但是唐朝的理财措施在豪强疯狂兼并土地、均田制逐渐解体的同时,有越来越多的农民趋于破产,变成流民。据李唐朝廷760年统计,国家控制的人口仅1699万多,其中纳税的仅237万多,与755年相比,国家控制的人数减少3593万多,纳税人数减少521万多,很显然,这就使国家的收入大幅减少,造成了日益严重的财政危机。   由于这许多糟糕之极的情况,公元780年,杨炎上书德宗皇帝,提出实行两税法的计划,获批准后,遂开始在各地推行。   两税法之利,前文已有所述,但是两税法也有严重弊病,最关键的一点是,它不仅没有阻止土地兼并,反而使之越发加剧。而且两税法的税额是钱,但要以实物折合上交,这给各地官吏进行贪污提供了可趁之机。再有就是,在两税法实行不久,皇帝、宰相们仍然缺钱,于是又巧立名目想法搜刮,苛捐杂税又纷纷恢复,这就等同于征收了双重的赋税徭役,百姓的负担因而变得更加沉重。   除此之外,作为后世人,李曜特别关注唐朝的商业发展。   唐朝前期,北方有许多商业中心,但在安史之乱后,大多毁于战火。而南方的商业城市则日益增多,南方遂逐渐成为全国商业中心。   李曜关注商业,不仅仅是因为商业可以“以钱生钱”,还在于商业可以带来物资的流通,互通有无的作用特别明显。其实在此时的各商业城市中,很多后世常见的商业模式,也已经出现,譬如夜市就己经很普遍了。王建诗《夜看扬州市》中说:“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昇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又有《送友游吴越》诗说:“……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这些诗歌都生动地描绘了江南商业城市中夜市的繁华。夜市的繁华,一来表示城市居民手头有了闲钱,二来表示可以用以交换买卖的物资开始出现富余,当然也可以说是此处所缺,别处所余,但是经过这样一交易,就容易取得两地物产以及流通的平衡,这对社会的作用是很大的。譬如说战争时期,交战地的粮食价格肯定暴涨,而周边也会跟着上扬,但如果再远一些,譬如河东打仗,没理由扬州杭州的粮食会涨价。   这就不得不提另一个物资交流的重要产物:集市。就在许多商业城市出现的同时,在农村中或一些城市的郊区,也开始出现定期的集市——又称为“草市”、“村市”等。它们的出现和存在,则大大加强了城乡之间的物资交流,为以后小城镇的发展开辟了道路。李曜记得自己当年小的时候在农村,也会跟着刚刚被平反的祖父去赶集。在那个年代,有不少东西只有等到赶集的时候,才能买得到。集市,作用便在于此。   最后还要提一句的是,这—时期南方商业的发展过程中,出现了一个重要事件值得注意,就是出现了中国最早的汇兑制度——“飞钱”。“飞钱”此物,大抵相当于一些武侠小说中的银票,只是银票这个词其实出现得比较靠后,至少唐朝应该是没有这个叫法的,就叫做飞钱,后来宋朝类似的物什叫做“交子”。唐朝时期“飞钱”的出现,是中国古代经济史上的一个重要标志。它标志着此时的商品经济己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按“我们党”的习惯来说,这个玩意儿是具有进步意义的。   另外在各商业城市还出现了邸店——货物寄存处。柜坊——存钱,类如银行。不过这时候的柜房不仅不给利息,还要收取保管费,以李曜的看法来说,有点黑,不过也不奇怪,这个时代的人,金融手段估计不会高明到哪儿去……   总之,唐朝后期南方经济发展很快,但是由于李唐朝廷经济困顿,因而对南方也是加紧压榨,“阶级矛盾”仍在不断加剧。   李曜按照自己“先进一年多年”的思想,写下几条解决的办法,其中特别标出某些办法用于应急,某些办法用于长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天色已暗,客栈伙计上来给李曜掌灯,他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忽然心中一动,不过买一套棺椁,怎的卢三带着王秦去了许久,此时还未回来?   如今可谓是非常时期,出现任何不对劲,都让李曜心中不安,于是他收好纸笔,将稿件贴身带着,匆匆下了楼来,却看见憨娃儿百无聊赖地在一处空地上躺着,手中拿着他那根铁棍,举杠铃一般上下举动。李曜不禁摇头,这夯小子简直就是精力过剩。   李曜喊了一声:“憨娃儿,跟我出去走一趟。”   憨娃儿听了,一骨碌爬起来:“可是要吃饭了?”   李曜翻了个白眼:“你除了吃还能想点别的么?今个中午,我不是叫人给你加了半斤鲜肉?”   憨娃儿舔了舔嘴唇,涎着脸道:“鲜肉是好,就是少了点。郎君,要不下回俺还是不吃鲜肉了,就风干的肉就好,半斤鲜肉可以换风干肉三斤多呢!”   李曜没好气道:“好了好了,答应你了。闲话少说,咱们去找王燕然和卢三他们,他们去买个棺椁,怎么去了许久?”   憨娃儿自然不会想到有什么不妥,挠了挠头:“想是他们先去吃饭了……”   李曜不禁气结,干脆不去理他,打头往前走去。憨娃儿生怕惹了郎君生气,忙不迭跟上。   走到外间,路人见憨娃儿拿着老粗一根铁棍,居然也不奇怪,李曜倒是心中有些疑惑,莫非这些人见多识广,连这等力气都不会让他们感到惊讶?转头一看,却又释然,原来那大铁棍漆黑颜色,旁人怕是看做黑漆木棍了。   走了不多久,忽然发现路上站满了潞州兵将,李曜一见不对劲,连忙找了一名附近的店家询问。   那店家也不是很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说:“这位郎君,你有所不知,前面那大宅子,乃是后院军使安居受将军的宅邸,平时也颇多军兵行走其间,只是这两日不知怎的,人是越发多了。尤其是今日李壮武领兵回城之后,后院将都来了此处,到后来人越来越多,竟然把路封了,也不知这安将军是不是昏了头,这等事要是被那李潞帅得知,哪有他的好?”   李曜一听,头皮一下子炸了窝,心道:“坏了!大大地失策!都怪他妈的史书记载不全,这安居受居然是后院军使!李元审这个牙将虽然管着后院将,但并非只管后院将一支兵,可这安居受既是后院军使,那么也就等于是后院将的正经一号领导,这次李元审带八百后院将出去,惹出冯霸造反,回来的只剩一半,安居受岂能甘心?”   他正心中一慌,忽然听见安居受宅邸大门前一阵喧哗,接着就是一群衣甲鲜亮的兵丁俾校鱼贯而出,中间拥着一名身着一套凤翅兜鏊乌锤甲的将领,那将领身材不高,但颇为壮硕,手中提着一挺亮银点钢枪。   他出来之后,左右吩咐几句,身边士卒俾校立即轰然应诺,然后便有人给他牵来了一批黑马。这将领翻身上马,猛然挥手,众军士又是一阵欢呼,继而拥着他往前走来。   李曜猜测此人只怕便是安居受,刚要拉着憨娃儿进店躲避一下,憨娃儿已经瓮声瓮气道:“郎君,这位将军看似威武,其实脚步虚浮,俺只要一下,就能打烂他的脑袋呢。”   李曜瞪了他一眼:“休得呱噪,且进来躲避!那外面许多人,你能全杀了不成?”   憨娃儿不敢跟李曜争,被他拉了进来,却还是忍不住嘀咕:“人多怎的,俺只是没有他们那么好的盔甲,要不然……哼哼!”      第030章 杀出重围   李曜心中已经猜到安居受这只怕是已经开始造反,但为求确保,还是问了问店家:“店家,你久居此地,可知安军使这是做甚打算?”   那店家也是一脸疑惑:“这……倒是稀奇,往常若有这等情形,只怕……只怕……”   李曜心中一沉:“只怕怎的?”   店家叹了口气:“只怕又要造反耍子了。”   李曜反问:“造反耍子?”   店家嘿然道:“造反成了习惯,不就成了耍子?”   李曜默然一叹,看了看门外汹涌而去的后院将,摇了摇头,对憨娃儿道:“潞州即将生变,你立刻去通知商队众人城北集合,我们连夜就走。他们若要问起,你便说潞州后院军使安居受叛乱,欲献城池于汴帅,我等乃是并帅治下之民,不走便死!去吧!”   憨娃儿没头没脑地应了,刚走两步,又转了回来:“俺走不得。”   李曜皱眉:“为何?”   憨娃儿道:“俺答应赵小娘子保护郎君安全,现在要兵变了,郎君一个人不安全。”   李曜摇头道:“现在安居受手头兵力有限,须得先控制潞帅和李壮武二人,他才有空控制其余,所以眼下他最要紧的是抓住或者杀死潞帅与李壮武,继而控制节帅府。此后他才会关闭城门,禁止进出,你可明白了?”   憨娃儿摇头:“不明白。”   李曜瞪了他一眼:“那你说,你与我二人,谁聪明一点?”   憨娃儿奇道:“自然是郎君聪明,俺是蠢人,哪里能跟郎君比聪明?”   “那不就结了!”李曜一边推他出去,一边道:“你想啊,你都不怕那些乱军,我这般聪明,他们又岂能在我手里讨了好去?难道你觉得你比我厉害?”   憨娃儿忙道:“俺哪敢这般想去?”   “嗯嗯嗯,那就是了。”李曜指了指路给他看:“既然我比你还厉害,你保护我什么?你提着这么大一根棍子,要是跟着我,人家乱军一看,还以为我要打他们,这不是麻烦?你去通知商队,那些乱军看见你拿了东西,自然更留心你,你就替我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这样我才真正安全了,明白吗?不明白?你太笨了,只管照我说的办就是了,难道我有失策过?”   憨娃儿被李曜忽悠得转不过弯来,心道:“俺果然太笨了,郎君的话没法理解,想来……嗯,想来郎君既然这般说,定然是有道理的。”   他这般一想,又想起自己正拿着这根大棍子站在郎君身边,立马慌了,忙道:“那俺赶紧走,郎君你也快走!”说着也不等李曜答话,慌慌张张就跑了。   李曜松了口气,要不是分身乏术,他还真不放心憨娃儿去通知商队的人,要知道憨娃儿不善言辞,万一说不清楚,耽搁了时间,那就麻烦了。   情况紧急,李曜来不及感慨和担心,连忙朝凶肆的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由于兵变将起,行人都是行色匆匆,似李曜这等撒腿就跑的也不少见,倒也没有引起周围人的侧目。   行之不远,就看见卢三领着王秦和他那个叫做“小平”的书童匆匆而来,身后是十几个大汉抬着石椁棺木。那棺木不知是为了财不露白着想还是怎的,外面还蒙了一层牛皮。   卢三远远看见李曜,喊道:“郎君怎的来了,快回客栈!”   李曜摆摆手,小跑到前面,道:“客栈是要回的,不过不能久待。燕然,咱们回客栈赶紧安置王公遗体,然后立刻出城北返,事情紧急,潞州可能将有兵变……”   王秦急道:“某与卢公匆匆赶来便是为此,先前我等路过此地,被潞州兵拦下,只是好在我等乃是从凶肆出来,又抬着石椁木棺,那些潞州兵不愿沾染晦气,这才没有把我等如何,眼下潞州兵将既然大队前去,只怕兵变在即,要走便要趁早!”   李曜点头称是,又问:“这后面抬棺的,可是那凶肆雇工?”   卢三说道:“正是,郎君有何说道?”   李曜道:“给他们打赏些钱,多抬些路,先到客栈,再去北城与我等商队集合,立刻出城,迟恐不及。”   卢三也知道此刻不是心疼些许钱财之时,加上又是郎君吩咐下来的事,自无不允,当下道:“郎君放心,此等细枝末节俺可以做好。”   李曜点点头,招呼大家立刻就走。于是一行人匆匆赶往李曜等人下榻的客栈,那些凶肆雇工拿了一笔厚赏,倒也愿意卖力,抬着那石椁棺木居然健步如飞。李曜见那抬石椁的木杠咯吱咯吱晃动厉害,生怕砸了下来不得脱身,想了想,对王秦道:“燕然,眼下情况紧急,你看这石椁是不是……”   王秦看了一眼石椁,犹豫了一下,回头对李曜毅然道:“正阳兄已然高义若此,王秦岂敢多言?如今之事,无人可以逆料,正阳兄不必如此,这石椁便放在此处便是,只是……平白费了正阳兄许多钱财,小弟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李曜慨然道:“这时还说这些作甚?王公遗体有了那阴沉金丝楠木棺,想来亦不会怪罪我等后辈……如此赶紧收拾细软,这便走吧!”   ------------------------------   憨娃儿左等右等,急得抓耳挠腮,一根大铁棍时不时往地下猛然一顿,立即便是一阵尘土飞扬。忽然他眼前一亮,大喊一声:“郎君,俺们在这儿!”   李曜等人立刻匆匆行来,见了憨娃儿,顾不得多话,立即吩咐:“去帮忙卸了棺木,用咱们的大车装上,立刻出城!”   憨娃儿应了一声,走过去对那群大汉道:“俺家郎君叫俺来卸棺木,你等让开。”   那群大汉齐齐一愣,为首那人道:“这位小郎君,这可是阴沉金丝楠木,里头还有老人,这一方老房,重逾千斤,你一个人纵然再有力气,又如何卸得到那大车之上?不如我等与小郎君一起,卸上去便是。”   他本是一番好意,哪知道憨娃儿一瞪眼:“俺家郎君只说要俺卸,没说要你们帮忙,若是俺卸不下来,岂不是俺没用,叫郎君看了笑话?莫要呱噪,只看俺来卸棺,你等只须让开便是!”   他说着,上前钻到那棺材底下,用背扛着,双手一扶,大喝一声:“起!”然后用力站起,只见得旁边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那重逾千斤的大棺材居然平平稳稳被他扛了起来。   李曜本来是吩咐了憨娃儿一声,就去安排行走事宜,忽然听得周围惊呼,这才转过头来:“怎么了……啊!”   只见憨娃儿扛着那巨大的棺材走到最大的一辆推车旁,犹豫了一下,似乎感觉不好放——肯定不好放,这样大的一具棺木,扛起来已经是神力,可一个人如何能平平稳稳放到车上去?   李曜见他犹豫,知道这夯小子是个死心眼,也不知道他会搞出什么举动,可别伤着了!当下大喊:“都看着干什么,还不帮忙?”   周围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跑了上前,就要帮忙。   哪知道憨娃儿却发了憨痴,大声道:“莫要近俺!郎君,俺不是弄不动它!就是不知道这大车结实不结实!”   李曜也不清楚这话什么意思,却是旁边卢三连忙大声道:“憨娃儿,这车结实得很,运军械的车能不结实么?”   憨娃儿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大力吸了口气,然后道:“好得很!再给俺……起!”   一声暴喝,那棺材忽然被他举了起来!   众人又是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李曜也是震惊不已,这……这小子莫非是个机器人?   众人正在震惊,憨娃儿已经双手朝前化举为托,然后单膝弯下,单膝半蹲,一下猛地松手,那棺木失了支持,猛地落在车中,将那结实的大车都压得一晃!   憨娃儿背后出了一身汗,却没见脱力,反而站了起来,大口喘了几下气,对李曜道:“郎君,俺办妥了!”   李曜又惊又急,打量了他几下,又伸手在他身上按按拍拍两下:“你搞什么鬼,谁叫你一个人卸了,逞能啊你?伤了没有?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憨娃儿没料到自己这般能干,居然没得到郎君夸奖,还被批评了一番,不禁垂头丧气,瓮声瓮气道:“没有伤到。”   李曜正要再说,旁边王秦也已经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劝李曜道:“正阳兄莫要怪这位……这位小郎君,他想是没听清正阳兄的吩咐。再者,这位小郎君至今气息均匀,可见的确未曾伤着,某可以为他担保。”   李曜这才放心下来,放松了些语调,对憨娃儿道:“今次看在燕然的面子上,且不责罚。以后却不可如此不爱惜自己,要是伤了,可怎么办?明白吗?”   “哦……”憨娃儿从神威凛凛一下子就变得有气无力了。   忽然,一队潞州兵出现在街头,李曜等人一见,立刻知道不好。李曜大声道:“潞州兵来也,赶紧出城!”   那队潞州兵看见李曜等人要出城,远远喊道:“前面的人止步!现在封城!”   李曜等人自然毫不停留,匆匆往城门就要过去。守城兵丁本想阻拦,李曜心中一急,大喊出声:“憨娃儿!给老子轰开他们!”   憨娃儿一时没理解“轰开他们”关太上老君什么事,不过也只是一愣,继而大步向前,猛然把铁棍一扬:“挡俺路的,就是这个下场!”   这小子是个没心没肺的杀星,一棒下去,直接把一个拦在最中间的守军从头往下砸个稀烂,脑袋和胸腔都已经稀烂,肠子飞了一地。   后面的守军一看这世上还有这等暴力的杀人手法,一时间吓得腿都软了,其中几个胆子小的,直接屎尿齐流,谁还敢阻拦?   ------------------------------   李克恭怎么也没有料到,区区安居受居然敢造反!他一直觉得牙将李元审对自己还是忠心的,加上节帅府有他自己的三百亲卫,自认为有长城之安,哪知道竟然会变生肘腋!造反的就是牙兵,而且是牙兵中的精锐后院将!   所谓牙兵者,是从“牙旗”一词引申出来的,牙通衙,古代大将出镇,例建牙旗,仗节而行,因而他们的官署称牙,后作衙。唐朝节度使是独镇一方的将帅,他们出镇,赐双旌双节,行则建节,树六纛。援古例称官署为牙,称所树之旗为牙旗,称所居之城为牙城,所居之屋为牙宅,称朝见主帅为牙参,称所亲之将为牙将,卫队为牙队,而亲兵则称牙兵。   牙兵最早乃为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所设,田承嗣在魏博拥兵十万,择矫健强力者万人,号牙兵。这就是牙兵史上最为有名的魏府牙军,时云“长安天子,魏府牙军。”进入五代十国,牙兵制度则被推进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牙军是藩镇中最精税的军队,由节度使派遣心腹将领统管,是他们对抗朝廷﹑进行割据的重要工具。如田承嗣于广德元年(763)任魏博节度使后,在境内征召十万军队,从中挑选强壮者万人组成牙军。魏博节度使依靠这些牙军,长期窃据河朔地区,直至天三年(906),朱温一举消灭魏博牙军八千人,魏博节度使才臣服于朱温。   由于牙军在藩镇军队中地位重要,故所得赏赐极为优厚。他们往往父子相承,世代从军,姻族相连,形成桀骜不驯的骄兵集团,有的节度使反而受到他们的控制。牙兵们稍不如意,就聚众闹事,废立主帅,有同儿戏。唐后期不少节度使就是由牙军所废立的。   可以说五代十国的牙兵,虽骁勇善战,但又恃宠而骄,桀骜难制,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成为祸乱之源。五代五十三年之间,“易五姓十三君,而亡国被弑者八。”都有牙兵参与其事。   朱温是被其子朱友珪与左龙虎统军合谋,率牙兵五百人,中夜斩关入寝殿,用刀刺死。后唐李存勖依靠帐前银枪都牙兵之力灭梁后称帝,由于刘皇后惜财,不能满足魏州牙兵贪得无厌的欲壑,皇甫晖、张破败率牙兵作乱,从马直指挥使郭从谦率牙军射死李存勖。   “初庄宗之克梁也,以魏州牙兵之力,及其亡也,皇甫晖、张破败之乱亦由之。”真是兴也牙兵,亡也牙兵。至于牙兵废立节度使、州刺史则更是家常便饭,史不绝书。牙兵之所以桀骜不驯,篡弑叛逆,无法无天,完全是军阀们自己造成的。他们依牙兵为靠山,百般宠幸。如李克用亲军万名,皆边部人,动违纪律,人甚苦之。左右或以为言,武皇说:“今四方诸侯皆悬重赏以募勇士,吾若束之以法,急则弃吾,吾安能独保此乎!”   李克用的话说出了五代十国军阀的心声,他们害怕亲兵叛亡,自己孤立无援,因而姑息迁就不敢用纪律约束他们。更有甚者,军阀们为了达到自己目的,怂恿牙兵干坏事。如王建想占领成都称王,“常诱其将士曰:成都城中繁盛如花锦,一朝得之,金帛子女恣汝曹所取,节度使与汝曹迭日为之耳。”竟闹出了这样的笑话,小校韩武,多次在节度使正厅上马,牙司阻止他,韩武发怒说:“司徒(王建)许我迭日为节度使,上马何为!”王建也奈何他不得,只好暗地里派人将他刺死。   如今,李克恭终于也尝到了牙兵造反的苦头。此时他如历史一般,也在李元审的宅邸,只是不是来探视,而是来与李元审商议如何解决冯霸造反之后,牙兵中的隐隐暗流。哪知道这股暗流居然这么快就成了滔天巨浪,要将他二人一起掀翻!   -------------------------------   最近几日都在老家忙一些杂事,这边的老电脑网络奇差不说,键盘的U字键还特别不灵,这几天可能错别字较多,还望诸位读者海涵则个。      第031章 心意微变   李曜一行人冲出城门,后面的潞州兵追之不及,赶到城门口时,李曜等人已经远去,领队那潞州小校大怒,喝令了几声,剩下的兵将忽然齐齐出动,把正在城门周围的百姓围在一起,全部乱刀砍死,而后关闭城门,不再管李曜这一行人。   远处李曜见了潞州兵拿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泄愤,不禁目眦欲裂,手中握着马缰,似乎立即就要转身冲将会去。   他此刻骑在马上,落在最后观察,他身边的一人也是骑着马,却不是憨娃儿,而是王笉。   王笉也瞧见了潞州兵杀戮百姓,又惊又怒道:“这些潞州兵怎的全无人性!”   李曜点点头,却并未说话。   王笉也知道潞州兵这般做,自己等人也毫无办法,生了许久闷气,气恼道:“他们怎么不追上来,说不定某都忍不住要杀几个凶手来祭奠那些枉死之人!”   李曜轻叹一声:“是啊,没有追来。想来潞州此刻情形还不稳定,造反的潞州兵觉得我等并非什么关键人物,纵然杀了他一名守军,此时此刻却也懒得费力追赶了吧。”   王笉放心下来,松了口气,忽然又叹了一声,道:“我等此番倒是脱离了险境,只是这潞州百姓,只怕又免不得要遭一场兵灾了。”   李曜摇摇头:“怕就怕不止是一场兵灾这么简单。”   王笉目光一凝:“正阳兄此言何解?”   李曜轻轻摇头:“燕然你想,安居受此时叛变并帅,且杀了并帅胞弟,并帅可还能容他否?”   王笉道:“自然不能。”   “那么,并帅既然不能容他,他在并帅的沙陀精骑面前,又可有自保之力?”   王笉只是微微思索,便直接摇头:“以区区潞州动乱之地,怎可能敌得住并帅十万虎贲?我意并帅若然征讨安居受,安居受绝无幸理。”   李曜轻轻拍了一下手,道:“正是如此,安居受此前不过后院军使,连牙将都不是,此番趁机兵变,不过是趁着潞州人深恨潞帅李公之机,顺势而为。然则此人既然连牙将都不是,如何能有足够威望镇得住潞州兵中老将?此后一段时间,安居受最关键的便是稳定军心。可是并帅乃是知兵之人,岂能给他这段时日?必然要派兵来攻!此时若你是安居受,你还能傻乎乎地等着并帅讨伐之军南来而不做任何动作吗?”   王笉恍然大悟,问道:“正阳兄是说,安居受既然难敌并帅兵锋,此时就必然要联络投靠一方强者……而纵观河北河南,唯独汴帅朱公,可以为并帅之敌,如此安居受必然要联络汴帅,献城投靠?”   李曜点点头:“不错,正是如此。安居受投靠汴帅,汴帅自然不会错过这样一个机会,一定会竭尽全力支持安居受,以便在并帅腹心之地打入一颗楔子。但并帅威震天下,又岂能因为有此一节便屈兵不前?必然会遣麾下大将来夺回潞州。如此说来,潞州如何能够只有一次兵灾?”   王笉面色一变,想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面色又黯淡下去:“这等事情,如何是你我能够左右,便是再有心,却也无能为力……憾甚!憾甚!”   李曜长叹一声:“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关山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王笉浑身一震,目光如练,大声赞道:“好一个长短句!好一个‘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若非慈悲贤者,安能有此悲赋!”   李曜心中惭愧,忖道:“贤者是不敢当的,我这不光抄袭,还乱改了俩字呢……要不然出现‘潼关’,可就不好解释了。”   他不好意思接这句话,只好苦笑一番,但王笉却似乎看出了另外的意思,微微点头,似乎正在品味什么,半晌之后,才沉吟道:“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啊!我大唐帝都长安,前年大火,也烧去了不少宫阙,今日却又重建起来,却不知这兴,这亡,到头来苦的,都不过是百姓而已……”   李曜心道:“这苦是苦,可照历史发展来看,还得苦上不少年啊……一部《三国演义》让东汉末年的‘魏蜀吴,争汉鼎’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出名的乱世。可是若说乱,三国哪里比得上残唐五代十国!”   五代十国有多乱?   按照后世史学家的正统论划分,公元907年,在历经长时期的藩镇割据、朋党之争、宦官专权后,曾经盛极一时的李唐皇朝,终于为朱温老痞子的后梁政权所取代。从此,到960年宋朝建立的五十三年间,中原地区先后出现了梁、唐、晋、汉、周五个政权,史称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是为五代。   后梁的建立后梁的建立者朱全忠,本名朱温,原是唐末黄巢起义军将领,降唐后赐名全忠,任宣武军节度使,盘踞汴州,扩展势力,终于成为唐末最强大的藩镇,受封为梁王。天佑元年(904)闰四月,他将死后谥号昭宗的大唐天子李晔自西京长安劫持到东都洛阳。八月,忍不住加以杀害,另立年仅13岁的李柷为帝,是为哀帝,以作为傀儡,并想消灭幽州节度使刘仁恭,以震慑其他割据势力。天佑三年,朱全忠未能攻下沧州,刘仁恭又求救于晋王李克用,李克用遂攻占朱全忠的潞州,朱全忠被迫从沧州退兵。此次兵败,使朱全忠害怕自己手下之人从此内外离心,于是更加加快了篡夺皇位的步伐。   唐天佑四年四月十八日(907年6月1日),朱全忠终于登上皇帝宝座,国号大梁,建元开平,史称后梁,是为后梁太祖。改汴州为开封府,称东都作为都城,以唐东都洛阳府为西都,作为陪都。唐哀帝李柷被降封为济阴王,软禁于曹州,次年二月被害死。   朱温篡唐前夕,大唐帝国实际上早已是藩镇分裂割据之势,但至少还维持了名义上的统一,而后梁建立后,各地藩镇干脆公然分庭抗礼。   晋王李克用、岐王李茂贞、弘农郡王(吴王)杨渥、蜀王王建等,拒不承认梁朝,仍用唐年号;次年,王建也称帝,建立前蜀政权。其他割据势力则大都表示归顺梁朝,后梁即晋封湖南马殷为楚王、两浙钱镠为吴越王、广东刘隐为大彭王、福建王审知为闽王。幽州刘守光不久也称帝,建立燕国。连同后梁,同时并存的共有十个割据政权。   后梁直接统治区是五个中原王朝中最小的一个,辖地只有今河南、山东两省,以及陕西、湖北大部,河北、宁夏、山西、江苏、安徽等省的一部分。后梁虽是五代中历时最长的政权,前后共17年,但自建立之年起,与晋王李克用、李存勗的战争从未停止过,甚至一年数战,直至亡国。   后梁建立后,立即发兵8万,企图收复被晋王李克用占领的潞州,但围攻半年仍未攻下。次年初,李克用死,李存勗继为晋王,亲率晋军进击围攻潞州的梁军,大获全胜,梁军溃不成军,这给新建立的后梁以当头棒喝。   梁太祖朱温疑忌功臣,使得镇州王镕和定州王处直两大藩镇于开平四年(910)起兵反梁,并向晋王李存勖求援。乾化元年(911)初,李存勗亲率大军进击梁军于柏乡,双方激战一日,梁军大败,积尸遍野。晋军狂追一百五十余里,直至邢州。后又连克澶州、新乡等地,梁太祖朱温只得率亲军前往洛阳城北设防。柏乡之战,梁军主力损失惨重,梁晋战争中梁军从此处于劣势。   燕王刘守光见后梁势力被晋军逐出河北,晋王李存勗、赵王王镕又对他假意推崇,居然自以为兵强马壮,独步天下,遂于同年八月称帝,并率军进攻定州。定州的王处直立即向晋王李存勖求援。次年初,李存勖遣名将周德威率军攻燕,晋、赵、定州三方联军攻城略地,直抵幽州城下,刘守光只得向后梁求救。梁太祖朱温自柏乡之败,也一直想着复仇,此时虽有病,但仍亲自率军北上,号称五十万大军,昼夜兼行,至下博,率军五万转攻蓨县。其时晋军主力正北攻幽州,南方空虚,驻守赵州的晋军以小部队骚扰梁军,又派数百骑兵伪装为梁军,夜袭梁太祖驻地,加上被晋军释放归来的梁军士兵,传言晋王李存勗亲率大军来攻,朱温闻讯,惊惶失措,烧营夜遁,梁军因而溃散。事后朱温才知道此番乃是受骗,不禁羞愤交加,病情转重。而后梁,也从此一蹶不振。   乾化二年(912)五月,梁太祖退到洛阳,病势垂危。六月,为次子朱友珪所杀。但朱友珪即帝位后局势更加恶化,乾化三年二月朱友珪又为禁兵所杀,后梁太祖四子朱友贞即帝位于东都开封府,是为末帝。后梁内乱相继,自顾不暇,只有大将杨师厚率军与晋、赵周旋于河北。同年十月,晋王李存勗督军攻占幽州,燕帝刘守光出逃后被擒,燕国灭亡。   贞明元年(915)春,杨师厚病死,魏州军士遂叛降于晋,晋王李存勗亲自率军东出太行黄泽岭,到魏州后又派军袭取德州、澶州,梁将刘鄩连战皆败。次年春,梁末帝命王檀率军三万北上,经阴地关直奔太原,企图袭取晋军基地以挽救败局,但又为守城晋军击败。   贞明四年(918)八月,晋王李存勗聚兵六七万号称十万,由魏州南下,企图一举灭梁,与梁军相拒于濮州一带。十二月下旬,晋王李存勗率军进至胡柳陂,贺瓌率梁军跟踪而至,两军激战,梁骑军王彦章部先败,西逃时冲散了晋军的西线军队,晋军名将周德威战死,晋王李存勗夺取土山以自保,梁军骑兵已西逃,只有步兵包围土山,晋军大将李嗣昭、王建及率骑兵冲击山下的后梁步兵,后梁步兵大败,死亡近三万人。后梁败军逃回都城开封,扬言晋军即将前来,后梁末帝曾想逃往洛阳,但晋军也终因此战而元气大伤,无力南下攻梁,梁晋战争相对沉寂了一个时期。   龙德元年(921)春,晋王李存勗在平定河北后正拟称帝之时,镇州王镕为部将张文礼所杀,张文礼表面上仍臣附于晋,暗中却勾结后梁与契丹,后梁虽无力北援镇州,但当晋军攻占赵州进而围攻镇州时,梁军即乘机袭击晋军,却反为晋军所败,死伤两万多人,梁军再次遭受重大挫折。   同年末,契丹应张文礼之邀,南下攻晋,由于没能攻下幽州,遂转而攻占涿州,进抵定州城下。晋王李存勗率铁骑5000还击于新城北,契丹军北退,双方大战于望都,契丹军大败后退回契丹。   后梁龙德三年四月二十五日,晋王李存勗在击败契丹军、平定河北的情况下,即帝位于魏州,国号大唐,史称后唐,建元同光,是为后唐庄宗。以魏州为东京兴唐府,作为都城,太原为西京、镇州为北都,作为陪都。   同年闰四月末,后唐乘后梁西攻泽州之际,派名将李嗣源率精骑5000奔袭郓州,一昼夜驱驰200余里,次日清晨袭占郓州。   郓州失守后,后梁急忙重新启用勇将王彦章为帅,段凝为副帅,调集所有精兵十万北上讨伐后唐。庄宗亲率唐军与梁军苦战于杨刘,后梁决黄河以阻挡唐军,但梁军主力六万余人也被隔在决河以北。王彦章进攻郓州时又为唐将李嗣源所败,十月初王彦章于中都县兵败被俘斩。后梁降将康延孝先已向庄宗建议分兵攻取梁都开封,此时再次要求进军开封。后唐诸将中只有李嗣源赞成此议,并提出乘后梁段凝所率主力远隔在决河以北,开封守卫空虚,唐军应连夜奔袭开封。庄宗遂派李嗣源率前军于当夜进发,第六天清晨到达开封城下后立即攻城,开封随即降唐,后梁亡。庄宗也于同日到达开封,而后梁末帝已于前一日自杀身亡。   后唐灭梁后,迁都于洛京,后改称东都洛阳。以太原为北都,以唐都西京长安为西都,作为陪都。降后梁都城开封府为汴州。后梁时独立并一直与后梁作战的岐王李茂贞也向后唐称臣,被封为秦王。不久又放弃割据,凤翔于是成为后唐的直接统治地区。   而后梁的荆南节度使高季昌,虽也在此后归附后唐,并为避唐讳(指李克用的父亲、李存勖的祖父李国昌)而改名高季兴,受封为南平王,但实际上却是割据一方。   后唐灭后梁,原先臣附于后梁的楚、吴越、南汉、闽诸国,转而臣附后唐,但前蜀和吴拒不称臣。后唐庄宗遂决定对前蜀和吴用兵。同光三年(925)九月,后唐以郭崇韬统兵六万讨伐前蜀,同年十一月灭前蜀。达到后唐全盛时期,统治有今河南、山东、山西三省,四川、重庆、河北、陕西等省市的大部,甘肃、宁夏、湖北、江苏、安徽等省的一部分。   由于后唐庄宗宠信伶官,平蜀主帅郭崇韬被谋害,在首都洛阳又诛杀郭崇韬党羽,致使文臣武将惊恐不安,故消灭前蜀以后无力南下攻吴。不久,后唐国势动乱。次年春,河北戍兵首先起兵,焚掠贝州,占领邺都,河朔州县相继叛乱。名将李嗣源奉命征讨,但为部属劫持,河北相继归附李嗣源。庄宗亲自率军讨伐李嗣源,李嗣源进而占领汴州。四月,庄宗所率诸军离散,只得退回洛阳,亲军继又叛乱,煊赫一时的后唐庄宗中箭身亡。李嗣源到洛阳登位,是为后唐明宗。   后唐灭前蜀之后,原前蜀统治区逐渐为后唐西川节度使孟知祥控制,明宗封孟知祥为蜀王。荆南高氏虽曾反唐,但随后又马上表示臣附,明宗也承认其割据如故。明宗虽对南方诸国大体采取和好相处的方针,但对直接统治的华北地区则采取加强皇权统治的方针。   盘踞定州已近十年的节度使王都,名义上虽然臣附于后唐,但实际上是割据一方。明宗即位后略加制裁,王都即向契丹求援并准备与河北诸镇联合抗拒,以图重演唐代末年藩镇世袭割据状态。天成三年(928)五月,明宗遣将征讨,首先攻占定州西关,继又大败王都与契丹联军于曲阳城南。七月,又大破契丹援军于唐河北,追击至易州,契丹军遂退走。次年正月,后唐攻克定州,制止了王都的分裂割据,加强了皇权。由于明宗时期局势稳定,很少发生战争,社会经济生产得到一定的恢复,连年丰收,加上明宗统治比较清明,是五代有名的“小康”时期。长兴四年(933)十一月明宗死,子李从厚即位,养子李从珂又起兵逐李从厚,登上皇位,是为后唐末帝。   晋、汉更迭后唐自明宗死后,内乱迭起,末帝虽夺得帝位,但藩镇强横,财政困难,国势日危。末帝想削弱和消除最强大的藩镇、明宗女婿、河东节度使石敬瑭,遂于清泰三年(936)五月,改任石敬瑭为天平节度使,移镇郓州。石敬瑭随即起兵反唐,并向契丹求援,遣使奉表称臣,尊耶律德光为父皇帝,并割让幽、云十六州。同年八月,契丹帝率军南下。九月,后唐军主力为石敬瑭与契丹联军所败,被围困于太原城西南的晋安寨。十月,契丹帝封石敬瑭为晋王。十一月十二日,又立石敬瑭为大晋皇帝,建元天福,以太原为都城,是为后晋高祖。此后,契丹帝又制止石敬瑭称臣,而令其自称“儿皇帝”。   闰十一月上旬末,被围在晋安寨近三个月始终不降的唐军主帅张敬达为副帅杨光远所杀,杨光远率五万多唐军降晋,晋军随即南下攻唐,再败唐军于团柏,直奔唐京洛阳,同月二十六日,后唐末帝于后晋兵临城下之际自焚而死。石敬瑭于当日晚进入洛阳,后唐遂亡。   后晋于天福三年(938)十月,迁首都于汴州,升为东京开封府,以洛阳为西京,作为陪都。   后晋建立后,叛乱相继,石敬瑭对于藩镇的态度是,只要不叛乱,即使对后晋抗命也一律采取安抚政策。后晋大部分文武官员对石敬瑭向契丹帝称臣称儿大为不满,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尤耻于臣属契丹,契丹使臣过境必遭谩骂,甚至被暗杀,还上表诋斥石敬瑭当儿皇帝。天福六年(941)十一月,安重荣得知南部的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于襄州起兵反晋,也于十二月反晋,但二人都先后兵败身亡。   次年六月,石敬瑭死,其侄石重贵即位,是为少帝。少帝耻于向契丹帝称臣,导致契丹军于后晋开运元年(944)春、冬两次大规模南侵,都由于后晋军民的抗击,契丹军战败后退兵。   后晋两次大败契丹军,少帝因而产生轻敌思想,信任亲贵,罢免重臣桑维翰的宰相职务,稍有好转的朝政重又坏乱。其实后晋与契丹多次作战,虽然取胜,但损失也很大,在没有作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轻信冯玉、李崧、杜威、李守贞等的建议,竟于开运三年十月,命杜威、李守贞统军北伐,以图收复被石敬瑭割给契丹的幽州地区。契丹军乘机再次南下,与晋军相持于恒州城南滹沱河两岸。契丹军袭击晋军粮道,致使晋军粮尽援绝,契丹帝伪许晋军统帅杜威充当傀儡皇帝,诱降杜威后契丹军长驱南下。十二月十七日清晨,契丹军前锋攻入开封,后晋少帝自杀未果后投契丹降,后晋遂亡。次年正月元旦,契丹帝进入开封城,降封少帝为负义侯,少帝及家属等被押赴黄龙府安置,后移建州,少帝死于辽应历十四年(宋乾德二年,964)。   契丹天会十年二月初一,契丹帝耶律德光以汉族仪式接受群臣朝贺,并改国号为辽,改元大同。升镇州为中京,此前已降东京开封府为汴州。   契丹军占领开封后,放纵其军“打草谷”,大肆劫掠,黄河南北各地人民纷纷起兵反抗。三月,耶律德光率军北归,任命外戚萧翰为宣武军节度使以镇抚中原。四月,耶律德光于北归途中在栾城境内病死,后谥为辽太宗。五月,萧翰得知刘知远已统兵南下,急于想脱身北归,遂矫诏立后明宗幼子李从益为帝后匆匆北上。   当后晋与辽争战之际,后晋北平王、河东节度使刘知远意存观望,同时招兵买马扩充实力,步、骑总兵力高达五万,成为后晋最强大的藩镇。契丹攻后晋,刘知远并不出兵抗击。相反,当契丹灭后晋以后,还向契丹帝进表祝贺。   耶律德光改国号契丹为辽。不久,二月二十八日,刘知远即帝位于晋阳,未改后晋国号,采用后晋的天福年号,以当年为天福十二年。   耶律德光病死于北返途中以后,五月中旬,刘知远率军南出阴地关,经晋州、陕州,直奔洛阳,各地纷纷迎降。六月初到达洛阳,并准备前往汴州,首先密令处死李从益,中旬初到达汴州。十五日,刘知远改国号为汉,次年改元乾佑,史称后汉,是为后汉高祖。并改汴州为东京开封府作为都城,洛阳为西京,作为陪都。各地纷纷杀死或驱逐辽官后降汉,后晋邺都留守杜重威降辽后,仍任邺都留守,后汉建立后仍拥重兵据守邺都,并抗拒改任宋州节度使之命。后汉派高行周率军前往镇压。九月,刘知远又亲往督战。十一月,杜重威出降,后汉终于统一北方。其统治地区包括后世山东、河南二省,山西、陕西二省大部,以及河北、宁夏、湖北、安徽、江苏等省的一部分。   后汉乾佑元年(948)正月下旬,登上皇帝宝座不满一年的后汉皇帝刘知远病死,其子刘承佑即位,是为隐帝。河中李守贞、永兴赵思绾、凤翔王景崇相继叛乱。后汉朝廷派郭威任统帅,节制西征诸军,次年秋、冬,三镇先后平定。后汉隐帝更加骄纵,宠任外戚、伶官,听信谗言,于乾佑三年(950)十一月,杀害开国功臣杨邠,以及大臣史弘肇、王章,并遣密使前往邺都,准备杀害枢密使、邺都留守郭威,杨邠、郭威、史弘肇都是顾命大臣,受遗诏辅佐隐帝,威望很高,却无辜遭杀害或将被杀害,引起朝野不满,当郭威得知消息后,随即以清君侧为名,发兵南下,各地纷纷迎降,隐帝亲自督军阻击郭威于开封北郊,又为郭威所败,后汉军于是纷纷投降,隐帝在逃跑中为乱军所杀。郭威进入开封后,请后汉李太后临朝听政,并议立后汉高祖侄刘赟为帝,作为代汉的阶梯。   乾佑三年(950)十一月,辽军攻陷内丘、饶阳,郭威奉命率军北上抗辽,到达澶州时发生兵变,将士撕黄旗披在郭威身上,于是郭威被拥立为帝。郭威即率军回到首都开封,次年正月五日,郭威登上皇帝宝座,改国号为周,建元广顺,史称后周,是为后周太祖。仍以东京开封为都城,以西京洛阳为陪都。   正等着当皇帝的刘赟随后被杀死于宋州。后汉高祖之弟、刘赟之父、河东节度使刘崇,随即于同月建北汉于太原,依附于辽朝。   后周建国后,首先罢去唐代末年以来的所谓“斗余”、“秤耗”,以及各地进奉朝廷的“羡余”物,并除去苛刑峻法,还罢除以三司军将担任各藩镇的都押牙、孔目官、内知客等官,免除各地贡奉的珍美食物及珍宝等,一改唐末以来的不少积弊,政治上逐渐走向清明。   北汉建立后,以辽军为援,进攻后周边境晋州近两月,后周援军进至晋州以南的蒙坑,辽军久征思归,闻讯后首先烧营夜遁。后周援军进入晋州后,追击北汉军至霍邑。次年,后周太祖又平定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的叛乱,后周统治终于稳固。   权臣王峻身兼枢密使、宰相,并强求兼领重镇青州节度使,专横跋扈,傲视太祖,广顺三年(953)春,终于被贬死。同年冬,郭威病,又杀掌握军权的权臣王殷。显德元年(954)正月,郭威死,其养子(本为其妻侄)柴荣即位,是为世宗。   北汉主刘崇认为后周太祖新死,是攻灭后周的最好时机,又请援兵于辽,辽汉联军南下进逼潞州,后周世宗率军前往抵御,两军相遇于高平南的巴公,后周先败后胜。   高平战役后,世宗果断处死临阵率军先逃的大将樊爱能、何徽等,整肃军纪,一改唐末以来对骄将惰卒的姑息政策,士气大振。后周军又乘胜北攻太原,后因阴雨连绵,疫病流行,退兵南归。世宗随即淘汰老弱,招募勇士,亲自阅试,精选士卒。从此,后周兵强马壮,战斗力大增,世宗遂决心削平割据,统一全国,采纳王朴建议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战略。   次年秋冬,后周派王景、向训率军攻取秦、凤地区,黄花谷之战,后蜀军大败,秦、阶、成三州降周,后周又攻克凤州,华北地区终告统一。后周在秦、凤战役尚未结束的十一月初,即派李谷、王彦超率军进攻南唐,后周军渡淮进攻寿州。显德三年(956)春,世宗亲征南唐,南唐将刘彦贞北援寿州,为后周将李重进部击败。后周将赵匡胤攻占滁州,韩令坤袭取扬州、进占泰州。后周军别部又攻占光州、舒州等地,南唐蕲州也投降后周。后周军又大败南唐援军二万于六合。然而,唐将刘仁赡坚守寿州达半年之久,后周军久攻不下,世宗只得暂回开封,同时从扬州、滁州撤军,集中兵力进攻寿州,直至次年三月,在再次大败南唐援军于寿州城南的紫金山后,寿州守将乘主将刘仁赡病重之际,向后周投降。显德五年(958)春,后周军再度攻占扬、滁等州,主力直抵长江北岸。同年三月,终于迫使南唐称臣,划江为界,江北14州、60县自此归于后周。   由于世宗数次亲征南唐,辽军乘机侵扰,世宗即命张永德率军备边,并准备攻辽以取燕京地区。同年十月,以高防为西南面水陆制置使,作伐蜀的准备,制造攻蜀的假象。次年春,世宗以巡幸沧州为名,掩护攻辽的真实意图。四月中旬到达沧州,当日即率军向辽境进发,至五月初一,半月之内辽的宁州、莫州、瀛州、益津关、瓦桥关守将官吏,纷纷投降,后周未经战斗,占领关南地区(关南即宋代对上述地区的惯称)。   辽穆宗得知后周世宗亲自率军攻辽,一面任命南京留守萧思温为兵马都总管,进行还击;并令北汉军侵扰后周边境,以分后周兵力;穆宗随即亲往南京督战,一场后周与辽的大战即将爆发。   后周军于五月初二日又进据固安,当天,世宗生病。第三天,后周又攻占易州。形势十分有利,但世宗病情不见好转,数日后世宗对新占领地区进行防御部署后返回开封。当辽穆宗赶到南京时,已是五月中旬,见后周牢固地占领了关南地区,且已作好防御准备,只得放弃了攻取关南地区的企图。   然而周世宗回到开封后,病情仍不见好转,于是一面封7岁的儿子柴宗训为梁王,同时部分地调整宰辅及禁军统帅,进行传位的准备。六月中旬,世宗病死,其子宗训即位,是为恭帝。   孤儿寡母,乱世自难定国,于是显德七年(960)正月初,赵匡胤发动兵变,夺取政权,建立宋皇朝,结束了五代时期……   这纷纷乱乱的五代十国,被后世民俗学家认为是一个君不君、臣不臣、臣弑君、子弑父、父淫媳、子乱母的荒唐乱世。在这个时期,唐朝建立起来的社会秩序遭到彻底破坏,五代十国是两宋时期战乱不休的开端序幕,这是的一个充满伦理败坏和荒诞的时世。   后世历史学家则认为那是中华民族大融合的一个重要时期,由于军阀割据混战,这给百姓带来了极大痛苦和灾难。许多中原人士为避祸乱移徙南方,由此在另一方面增加了南北的交流,北方的生产技术和科学文化对南方的各方面发展起了一定积极的作用。同时,五代十国中的后唐、后晋、后汉、北汉四个王朝是由汉化的沙陀人建立的,形成华夷混合政权。同时进入中原的还有契丹、回鹘、吐谷浑、奚等少数民族。沙陀人建立的王朝完全采用了中原王朝的官制及札乐制度,在用人上蕃汉一体,不分民族地域。再加上少数民族统治者与汉人通婚、收养义儿及对汉文化的认同,仅过了半个世纪左右,这些少数民族便融入到汉族中。由此看来,虽然战乱给人民生活带来了苦难,但却间接加速了民族之间的融合。   李曜不是伦理学家,虽然“子弑父、父淫媳、子乱母”是他不能接受的,但作为后来人,对于“君不君、臣不臣、臣弑君”他却看得甚轻。   可李曜也不是历史学家,所以他无法认同把那无数百姓的生死看得犹如数字堆积的游戏,竟然轻松地用一个“民族大融合”观念,把这个时代看成什么难得的机遇。对于这种人,李曜恨不得把他们全家都丢在这个时代,让他们成为被滥杀或者被活活饿死的无辜百姓,看看他们还是不是能够那么站着说话不腰疼!   对于无端杀戮平民,李曜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可是他此刻眼睁睁地看着潞州北城门附近的平民被潞州兵杀戮一空却无法改变,心中之恨,犹如沸水,总想找个地方倾泻。   此时此刻,李曜第一次觉得,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不应该只为打造几把更精良的兵器,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可以试着去办……   就在李曜一行加速北上之时,安居受却正在火冒三丈。   后院将虽然造反,可这时代的牙兵造反,并非为了什么大义,而不过是为了自身利益。后院将趁李克恭离开节帅府到了李元审宅邸的机会,包围了节帅府和李元审宅邸,但进兵却并不十分顺利。   李克恭出行之时,带走了节帅府三百亲卫中的一半,节帅府方面兵力薄弱,后院将千人围困,摆出一副打算强攻的姿态,节帅府中由于没有节帅本人坐镇,很快拱手出降。   然而进攻李元审宅邸的一面却出现了僵持。   李元审宅邸不仅有潞帅李克恭的一百五十名亲卫,而且还有长义军牙兵二百,加起来便有三百五十人,虽然安居受派了一千五百人进攻,可李元审宅邸本身不大,三百五十人防守起来绰绰有余。再加上潞帅和牙将都在,这三百五十人可以算是拼命防守,希望能有等到潞州城外的潞州兵进城平叛。偏偏围攻此处的后院将谁都不想为了造反真的丢了性命,一个个裹足不前,打到此时,依旧不能破门。   安居受亲自赶往此处,见此情形哪能不怒?当下便吩咐准备火油罐,又点燃火箭,准备放火烧宅。   李克恭在里头得知消息,慌得站在角楼上大喊:“安军使!某待你不薄,何故作乱?”   安居受在院外冷笑:“你待我不薄?某麾下将士,久在潞州,人人皆不愿死于河东他乡,可你不纳雅言,偏要调我后院将去河东,惹出冯霸之叛,今日又要与李元审商议如何将我后院将拆散了事,某若再不断然一击,今后焉有命在?此时你再说这些,又有何益?”   李克恭心中咯噔一下,怎的自己的商议还未完成,安居受就已经知道了消息?   可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吞下一口吐沫,大声道:“尔等既然不愿,某亦不为己甚。尔等既然不服某位潞帅,某愿北返河东,安军使何不让开道路,待某离去,亦不失相交一场!安军使,你意下如何?”   安居受哈哈大笑:“你还想北返河东?”他脸色一变:“陛下已然下旨削去李克用一应官职爵位,朝廷大军与汴帅等镇军五十万已然出发,兵指河东,李克用自身难保,潞帅你何不舍却这一身肥肉,送一场富贵与我这后院将众军士?今后每年忌日,却也少不得你一杯水酒!不知潞帅你又意下如何?”   李克恭面色惨白:“某若能归河东,定能劝家兄不遣大军南来攻打潞州!”   安居受冷笑一声:“不必劳潞帅费心,某拿下潞州之后,自有汴军前来与河东军交手!众军士,火箭……射!给我烧死他!”      第032章 深林遇虎   李曜的商队本是一路向北,行之不久,恐安居受在潞州事定之后想起他们这一行乃是自晋阳来,因而派兵追赶,以免他们回到晋阳后向李克用禀明潞州情状。故行不多远便改道向西绕行。   大半日后,赶到屯留,前方乃有一山横栏大路,此山虽无险峻高峰,但山势蜿蜒盘曲,犹如一条卧龙,怪石嶙峋,云腾雾罩,忽隐忽现,端的是奇幻莫测,犹如仙境。   李曜见了,招卢三过来问话:“可知此山何以名之?”   卢三笑道:“好教郎君得知,此山名为嶷山,又叫嶷神岭。”   李曜点头,又问道:“何以得名?”   卢三果然是老江湖,道路熟悉,典故清楚,当下答道:“相传乃是北魏时分,孝文帝路过此地,遥看山岚缭绕,起伏不定,如行蟒游龙一般,心下大喜,便赐名为嶷神岭。这山上有魏孝文帝庙,坐北向南,虽不甚大,却是古刹,据说逢年过节之时,香火也是极盛的。若再往西去,又有一山,名为凤凰山,山上有座王伯当庙,那王伯当是隋末瓦岗军的将领,荣阳浚仪人,曾被李密封为琅琊公,大业十四年,李密被王世充打败,他和李密一起降了大唐,后来却又一起反叛大唐。当他跑到嶷神岭箭堑一带时被追来的唐军用乱箭射死,死后葬在嶷神岭下王墓岭衬。当地人虽知他是反唐而死,但念他对旧主忠义,仍在凤凰山建起王伯当庙祭祝,我大唐天子坐拥江山,胸襟天海,倒也从来不追究这等事情。”   李曜笑道:“大唐气魄,天子胸襟,果然不是前朝可比。”   旁边王笉看了看山色春光,也觉欣喜,将连日来的悲切紧张都似乎冲刷去了一些,不禁拍手道:“如此山色大好,正阳兄何不赋诗一首以歌之?”   唐人好诗,原本不必解释。席间饮酒之时,主人若是开怀,便会诗而歌之,客人也须随着主人诗性以诗和之,因此唐代文人之间多有诗作,只是那些不甚出名的作品,没法流传下来而已。想要在唐朝混日子,光凭自己熟读唐诗三百首,那是肯定不够用的。   李曜干咳一声,道:“这个……某与诗文一道,实在是有些不堪……”   王笉笑道:“正阳兄何必谦逊?我大唐子民,便是乡下学子也能随口而诗,我观正阳兄清正高义,颇有古君子贤者之风,如何做不得诗?憨哥儿,你说句公道话,你家郎君可是大才?”   憨娃儿哪知道其中门道,只听见王笉问“你家郎君是否大才?”当下毫不迟疑:“俺认识的人都说,俺们郎君乃是天予之才,这个……想来自然是大才了。”   王笉便笑吟吟地看着李曜。   李曜被逼得无法,只好苦笑道:“某实在是……好吧,就勉为其难,随便念将几句,不过某不甚懂得歌法,便不唱了,可好?”   王笉笑道:“好说,好说,不唱便不唱罢。”   李曜沉吟片刻,吟道:“土花岁岁蚀残碑,龙卧疑来半信疑。寂寞山阿还甲账,荧煌灯火是春祠。空庭有影松留鹤,落人无人风满旗。唐魏兴亡一径里,翠微双阙草迷离。”   王笉听罢,拍手赞道:“正阳兄果然大才!只是既然作得如此好诗,怎还那般推辞?”   李曜忙道:“可莫夸赞,某平日的确少有诗歌,随口一作,当不得细品。”   他说完这话之后微微一顿,立即转换话题,道:“燕然,此番某等行程只怕须得略作变更。我意此番北上,先经乱柳,再过石会关,送你到晋阳,而后某便要连夜兼程赶回代州,向家严禀报此行种种意外……你也知道,这次南下,某家仆脚夫损伤不小,遗体既然俱已找到,这等春暖时节,总须早日赶回安葬处置,后续事宜也颇为繁复,因此不宜耽搁,只恐无法参加王公驾鹤大礼,还望贤弟勿怪,某心中实在也是愧疚得很。”   王笉忙道:“正阳兄切勿如此,此番已然得了兄长许多照顾,如何还敢怪罪兄长?若非兄长高义,就连先父遗体也只怕……唉,只是原本某还打算请兄长在家中小住,一尽地主之谊,这一来却是不成的了……只盼兄长归宅处置完毕后,尚记小弟一番恳切,来日大驾光临,使小弟可以略表心意。他日兄长莅临,小弟必然扫榻……呃,必然倒履相迎。”   李曜心中奇道:“你与我是朋辈,本就该说是扫榻相迎,怎的又忽然改口说倒履相迎?”   其实这也是李曜学问不精,扫榻相迎和倒履相迎本无严格意义上的差别。前者是说把床打扫干净欢迎客人,后者是说为了急着迎客,连鞋都穿反了。只是李曜记错了一件事,他想到的是《三国演义》里,官渡之战时曹操去迎许攸,光着脚跑出去,以表明自己的无比欢喜。李曜读书不求甚解,在此弄混淆了去,反而以为王笉用词不准。   至于王笉,本来用哪个词在意思上都没多大差别,只是她毕竟是女儿身,面对一个年轻男子,说扫榻相迎总归心里觉得有些不妥,这才临时改口。   两个人心中都有些异样,但李曜总须答话,自然又是客气一番,说好李曜回代州之后一有机会便去晋阳看望王笉,王笉也告之了联络之法。   天色将晚,嶷神岭也过了,一行人走到凤凰山,因无处打尖,只得前往那王伯当庙落脚扎营。   扎营这等事,李记商队干得纯熟,倒也不必李曜操心。他这一路骑马,又有憨娃儿指点,骑术已然大进,此时全然不累,那些活儿又不用他做,便想着是不是去打点猎物,回来也可以当做鲜肉加餐,何乐而不为?更别说他还想锻炼锻炼射术,以后万一碰上什么紧急情况,也不用老靠着憨娃儿来保护,憨娃儿自身虽然厉害,可要每次都护卫一个瓷瓶一样的郎君,那可也算不得有多保险啊,还得是自己的实力最靠得住。   憨娃儿听说要去打点猎物,自然是大喜过望,而且他要保护李曜,自然不能落下。王笉听说之后,由于这边也不要她帮忙,也连忙让李曜带上她和那书童小平。   李曜自无不允,找人借来两张弓箭和两袋箭囊给了王笉二人,便让憨娃儿带路在周围转悠起来。   憨娃儿自然也不认识路,不过他有打猎的经验,什么地方可能有猎物,他比李曜懂得多,至于王笉二人,也是纯生手,李曜甚至怀疑这瘦瘦弱弱地主仆二人能不能开动他们李记商行“标配”的柘木弓。   李曜前世忙于应酬,野外生存训练这么骚包的运动,是完全没有做过的,此番南下夜宿多次,算是他为数不多“野外生存”的全部,除此之外,弓箭他倒是会用,但那是死去的那个“真李曜”学的,他还没有亲自施展过,经验自然也几乎等于零。   好在憨娃儿虽然憨痴,干这些事情却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本事,一进树林,就完全没有平时那种傻大粗的模样,反而机灵得不得了,目光如狼似鹰,体态轻灵矫健,时而左右看看,时而鼻头耸动,然后便带着李曜三人摸到一处小坡边,对他们打了个不要走近的手势。   李曜心道:“莫非这小子还嫌哥动作不够轻?可你要是把所有的猎物都包揽了,哥还锻炼个屁啊?”于是打个手势让王笉二人稍等,自己却不管不顾地猫着腰走了过去。   憨娃儿耳力极好,李曜轻手轻脚走去,他还是立即发现了,转头连连挥手,眼神急切。   李曜却不理会,仍是走了过去,投了个疑问的眼神。憨娃儿见他已经过来,也没办法,只是看他一眼,指了指地,又摇了摇手,似乎是示意李曜在这里呆着,不可轻动。   李曜心中一咯噔,心道:“尼玛,哥的运气不会这么好吧,难道碰到个大家伙?要不然以憨娃儿这等心性憨痴而又天生神力的主,怎么会这么小心?”这次他留了心,想起以前看美国探险大片,很多惨死的队员都是因为不听有经验的领路人劝阻才遭遇不测,这下还真不敢乱来了。   憨娃儿见李曜不动,似乎松了口气,左右望了望,似乎想找什么趁手的东西,但周围全是树木和草丛,哪有什么能当武器使的东西?只好从箭囊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雁翎箭,轻轻搭在弓弦之上。   李曜心中也不禁后悔,早知道就应该让憨娃儿带上他那根“擎天”铁棒来了……有那货在手,以憨娃儿的身手和力气,别说豺狼,就算野猪,怕是也不碍事了。可眼下憨娃儿手里也跟自己三人一样只有一张弓、一袋箭,这要是碰上大玩意儿,能不能射得死啊?   憨娃儿却没工夫理会李曜的脸色,弯弓搭箭之后,轻轻猫着腰走了过去。   李曜在一边瞧得真切,憨娃儿并不是像他一样尽量轻手轻脚,而是每一步走动,都暗合风声。那林中的山风是一阵一阵的,每次吹动,树木皆响,而憨娃儿每次落脚,都是树木响动的时候,这一来要想听见他的步子,就格外困难了,对于李曜这样自觉还不错的听力来说,是完全分辨不出的。   憨娃儿的头冒出山坡只有一线,他仰着头,目光好似朝下看,其实便是平视了,只看了一眼,便又缩回头,看了李曜一眼。   李曜以为他要跟自己打手势交代什么,哪知道憨娃儿却只是看一眼,什么手势都没打,便突然站了起来,手中的弓弦瞬间拉成全满,也不见他瞄准,便已经松开手指,那箭还没等李曜看清便疾飞而去,甚至带起了有些尖利地声响,比那弓弦之声还要大上三分,可见力道之足。   李曜心中顿时一紧,心念电闪:“憨娃儿这一箭怎的也不瞄准一下,万一射不中岂不糟糕?”   哪知道山坡那边立即响起一阵巨大的吼声,那声音十分低沉有力,只是此时,那声音中夹杂了连人类都能听得出来的愤怒!   周围的树叶全部被这一声巨吼震得沙沙作响,李曜这是第一次直接听见这样震撼的声音,只觉得心脏都被吼得一晃,脚下竟然下意识有些发软。转头一看,王笉和小平更是不堪,一齐退了几步,背靠上一个大树这才站稳,两人面色惊慌,手中的弓都似乎有些拿不稳。   王笉惊呼一声:“大……大虫!”   李曜这时也已经知道,在山林中能发出如此巨吼的,唯有老虎!唐朝的由于避李虎(李渊祖父)名讳,虎牢关改名武牢关,老虎改称“大虫”。   只是,李曜过去在动物园见到的老虎,从来没有能发出如此巨大而且直撼人心啸声的。   正要招呼憨娃儿溜之大吉,哪知道一转头,憨娃儿已经化作一道残影朝前面冲了过去。   老虎捕食的习惯是先埋伏,而后偷袭或者突袭,尤其喜欢在黄昏时分捕食,今日这老虎多半便是埋伏在那边等待猎物。而憨娃儿不知怎的,竟然能发现埋伏中的老虎,偷袭了一箭之后,更是直接冲了过去。   李曜惊得亡魂大冒!   别看他有时批评起憨娃儿来不留情面,又喜欢拿他打趣,可其实心里早将着单纯少年看做自己亲弟弟一般,这时一见憨娃儿不要命似的冲了过去,一时也没想起其他,忙不迭也往那小山坡上冲去。   等他冲上山坡,一见小坡下的情形,又是再吃一惊。   他看见一头斑斓巨虎腰上中了一箭,正猛地向着憨娃儿奔跑过来,等离憨娃儿不远时,猛然跃起,右前爪悍然朝憨娃儿拍下!   李曜心脏猛地一紧,似乎一下子收缩到了极点!眼前这只老虎体型巨大,虽然按照地理环境来说,似乎不大可能是东北虎,但是现在这只看起来已经跟后世那些圈养在动物园的东北虎差不多大小,可是最大的问题是……这他妈是野生的!   李曜曾经有一段时间对狮子和老虎究竟谁更厉害很有兴趣,查阅了不少资料,也看过不少视频。他记得后世许多科学家们都认为,如果狮子老虎是一对一进行搏斗,老虎可能更强悍一些。因为老虎在灵敏性、耐力和体重方面,都要胜过狮子一筹,尤其是东北虎,体重达到180千克,而狮子通常只有100千克,两者几乎相差一倍。   当然从群体作战的角度看,狮子要比老虎强大。因为狮子喜欢集群活动,而老虎总是独来独往。后世的人们都知道,合群是一种强大的象征,如果双方发生冲突,一群狮子对付一只老虎,胜利者当然是狮子了。在现代,人们虽然不能亲眼目睹狮子老虎的搏斗,但在很久以前的古罗马时代,人们曾让狮子和老虎在竞技场中进行格斗表演,结果,几乎每次都是老虎战胜了狮子。   由于动物的体形通常决定了他们的力量,所以成年东北虎,西伯利亚虎的绝对力量胜过大多数非洲狮。从外形而论,它们都有骇人的尖牙利齿,它们共同的特点是有强大的颚、裂齿,在咬合的时候有巨大的力量,而这巨大的力量就能用来杀死大型的动物。   而细细论来,狮子,尤其是雄狮,其头脸由于鬃毛而夸张,身段反显得单薄;老虎的体魄雄浑,头面却稍嫌精巧。非洲公狮看上去十分威猛,全因一团鬃毛的缘故,所以视觉上头特别大,但是猎捕技能比较差,耐力速度也都很缺乏。而威猛的老虎成年后也有类似长毛,颜面颈脖处生出长毫,外形不输给公狮。而且从个体捕猎技能上来看,老虎力量速度兼备,能上树游泳,单独捕猎成功率很高。   健美运动员身上的肌肉是非常非常结实,但是中国科学家在解剖东北虎的时候,发现它的肌肉一打开之后,比最好的健美运动员的肌肉还要好看,还要结实,肌纤维极为粗,浑身上下,很少能找到多余的脂肪,几乎很难见到脂肪,强壮的骨骼附有强大的肌肉,证明这种动物有极强的爆发力。虎的爆发力有过实证,在北京动物园狮虎山兽舍的水泥地面上有一道被东北虎抓裂的裂痕。剥掉皮的狮虎惊人的相似,而从解剖中发现,老虎心脏容量大于非洲狮。   地理环境的差异,决定了狮子老虎不同的战斗风格和作战策略。广袤的平原上,适合发挥群体的力量,锁定目标,以逸待劳。而丛林中,猎物容易闪避、躲藏和逃逸,对个体的搏击技能要求更高。   虎在捕食时通常采取扑击,虎的一跃弹跳距离可以达到10米以上,加上其虎掌的力道极其威猛,可以一击致牛等大型动物当即毙命的,而狮子绝没有此能力,在捕杀角马,野牛等大动物时,往往要靠群体将猎物按倒,然后用嘴包住猎物鼻孔,将其窒息而死。因此单一的狮虎相搏,即使体重相当,狮子也绝无胜算的,新闻报道中有过的几次,狮虎在动物园里的互瓯,都是完全一边倒的优势结束的。   然而眼下,憨娃儿就面对一头圈养东北虎个头的野生猛虎飞跃起来的虎掌一击!      第033章 天杀之相   就在李曜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一刹那,憨娃儿那高壮得看似有些笨拙的身体忽然猛地往前一滚。他的动作顺溜之极,完全不像是这么高壮的人能做出来的,甚至这动作还让李曜在极端紧张之中想到一个对身法的形容:“灵鼠滚油锅”——只是这只鼠的体型委实大了一些。   憨娃儿这一滚,时间、方位当真都是恰到好处,那巨虎的右爪拍下,离憨娃儿身体最近之时只差了不过一寸!   然而憨娃儿偏偏就是紧挨着虎爪前端那锐利的指甲滚了过去!   避过一击,憨娃儿毫不犹豫,已然飞快转身,而老虎不仅转身,还突然斜斜横移了一些。李曜见憨娃儿无事,刚松一口气,此时见了老虎的动作,不禁一怔,忽而明白过来。   原来老虎这种猫科动物,生性谨慎,虽然此时被射了一箭,又一扑落空,说来应该是最为愤怒的时候,可它知道背后还有一人,因此挪动了一下位置,不使自己背后有一名对自己有威胁的“敌人”。现在这个站法,它正面面对着憨娃儿,侧面则仍然可以观察到李曜的动向。谁敢说畜生就一定蠢笨?这种野兽每天猎食,几乎都可以说是在面对生死搏斗,它们的战斗智慧哪里差了!   刚才这老虎飞扑过来,打算以掌击的方式拍击憨娃儿的头部,这个动作其实是老虎搏斗的“三板斧”之一。与狮子不同,掌击是虎搏斗的常用手法,其掌力居猫科之冠,其力量可高达1吨,后世科学家测试,老虎掌力比狮子大一倍左右,而身体力量比雄狮也大20%。甚至李曜还看到过动物园的雄东北虎一掌拍晕雄非洲狮的惊人视频,因此刚才看见那巨虎飞扑一掌拍向憨娃儿头部的动作时,他才会一下子觉得心都抽紧了。   憨娃儿虽然天生神力,但也不可能跟飞扑过来的虎掌比拼蛮力,不过憨娃儿似乎一遇战斗就有一种类似条件反射一般的敏捷,而且斗志之盛,简直惊人!   此刻他一旦转身站稳,并未有一丝停顿,立即大吼一声,蹂身而上,竟然要跟这巨虎正面搏斗!   李曜开动脑筋,希望回忆起老虎有什么弱点,可是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老虎怕山雀粪的传说。那传说是讲,老虎的毛皮如果遇到山雀粪,就会慢慢溃烂不止,最终使得老虎死去。然而这个传说李曜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说是以讹传讹,根本不是真的。退一万步讲,即便是真的,也没有用。一来溃烂反应不可能跟泼了硫酸似的飞快就完成,二来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找什么山雀粪?   除此之外,老虎还有什么弱点?李曜一时感觉自己头都大了!   说时迟,那时快。憨娃儿猛然冲上去的一霎,那斑斓巨虎也向前小扑了一步,然后人立而起,左右前掌连环开弓朝憨娃儿拍来。   这个动作李曜也在后世的“狮虎大战”视频中看过,那雄狮四肢的力量都不如老虎,后肢力量不足就不如老虎立得高直,在对拍中处于被老虎从上往下俯视的“地理劣势”,而前肢力量不足则导致拍击的力量不如老虎,被老虎的“连环掌”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别跟这大虫对掌!”李曜也不知道憨娃儿会做出什么反应,只能大喊一声做个提醒。   好在憨娃儿也没有打算跟这巨虎硬拼掌力,而是临时向后一仰,一支右脚猛然踢出,正踢中那人立而起的老虎腹部!   憨娃儿这一脚踢得亲切,那巨虎怕不有六百斤重(此为唐制,前文有述),竟然被他一脚踢得朝后飞出数步之遥,“噗”地一声摔到地上。李曜见状大喜,老虎作为生物链的顶端(当然除了人类),虽然没有明显的弱点,但是猫科动物却有两个普遍的弱点,一是腰腹,一是顶瓜皮。《水浒传》里武松打虎抓住的弱点是顶瓜皮,但其实老虎的顶瓜皮岂是那么容易被抓的?而腰腹,倒是有机会可以攻击,那就是趁老虎“出招”,露出腰腹弱点之时。   憨娃儿虽然没有打过老虎,但也许是战斗技能这种东西一通百通,他在被老虎一扑之后,就发现了这个弱点,并且立即抓住机会还击过去,一击即中。   憨娃儿这一击虽然踢飞了那斑斓巨虎,但由于是侧身飞腿,自己当然也要倒地,等他一挺身站起来,那巨虎也爬了起来。憨娃儿大喊一声:“俺倒要看看你这山林之王究竟有什么能耐!”说罢,再次猛然冲了上去。   然而意外发生了,那巨虎忽然掉头就跑,半点犹豫都没有!这巨虎虽然连续受伤,先中一箭,再挨一脚,可仍然健步如飞。尤其是在这山林之中,以憨娃儿的速度居然都追不上它,几个呼吸之间,那巨虎便只能看见迷蒙的背影了。   憨娃儿见状大怒,吼道:“没见生死,怎的跑了!”   李曜却只是一愣便明白过来。所谓山林之王只是人们对老虎战斗力的形容,其实老虎作为典型的独居型猫科动物,最大的一个习性特点就是谨慎,尽可能的避免受伤。因为作为自然界独居的猎食者,它们必须保持自己的身体处于最佳状态,如果总是受伤,甚至是受重伤,那么受伤之后它就无法猎捕到食物,最终肯定会饿死。   正因如此,老虎猎捕之时,多靠埋伏,然后从背后偷袭,对付野猪、野牛之类的大型猎物,通常都是跳上其背部,用利爪扣住不使自己掉落,最后找准时机使用一击必杀的“锁喉”,也就是一口咬断猎物咽喉解决战斗。如果猎物有了反击的机会,老虎判断出对付可能使自己受伤,多半便会主动退出战斗。   总而言之,老虎,是一种战斗力极其强大,但战斗方式极其谨慎的动物。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其实不如说老虎搏兔亦用全力更加妥当。   今日这头斑斓巨虎已然受伤颇重,李曜想想,其实这头巨虎也算是受了无妄之灾,当下喊道:“憨娃儿,别追了,让它去吧。”   憨娃儿转过头,睁大眼睛:“郎君,俺好不容易将它伤成这样,就这般跑了,俺不是白干了?”   李曜摇摇头:“算了吧,这头老虎若是没有人医治,只怕活不得多久了。”   憨娃儿奇道:“俺那一箭虽然射中,可这弓不够强,那大虫又体型格外壮硕,这支箭不会致命的。那一脚就更别说了,俺那一脚若是踢人,便是人头,也只怕要踢爆了,可俺知道,那大虫顶多断了两根肋骨,休息了十天半月怕就要复原了。”   李曜便反问道:“这大虫伤成这样,还能捕食么?”   憨娃儿一愣:“这个,俺倒是不清楚,不过……嗯,怕是不能了。”   “那不就结了?”李曜说道:“以它这般巨大的体型,若是十天半月不能捕食,还不饿死?”   憨娃儿呆住,挠了挠头:“那俺们也不能在这里等上十天半月再捡便宜呀!”   李曜一瞪眼:“我何曾说要捡什么便宜了?”   憨娃儿愁眉苦脸:“那它不是白死了?”   这时候王笉也走了过来,迟疑道:“要不……咱们想个办法帮它医治一下?”   憨娃儿瞪大眼睛:“帮谁医治?那大虫?”   李曜却道:“那大虫今日纯属遭了无妄之灾,要是能帮它医治,医治一下也是应该,只是我等怕是没这般手段。”   憨娃儿莫名其妙:“好端端的给大虫医治作甚?大虫可是吃人的!”   李曜问道:“你可见过这头大虫吃人?”   憨娃儿摇摇头:“俺又不是整天跟着它跑,就算它吃过人,俺也不知道呀!”   李曜点点头:“既然没有,我等有何理由杀它?”   憨娃儿再次瞪大眼睛:“这……这也需要理由吗?”   李曜笑起来:“自然需要理由,这天下,做任何事都是需要理由的。就好像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是一个道理。”   憨娃儿挠了挠头:“那……俺想吃它,算不算理由?”   王笉和小平扑哧一笑,李曜却正儿八经地道:“这个倒可以算是一个理由。”   王笉和小平一愣,憨娃儿却大喜:“那俺想吃它,是不是就可以杀它了?”   李曜摇头道:“不是。”   憨娃儿不禁奇道:“那又为何?”   李曜反问道:“你要打这头老虎,有没有危险?”   憨娃儿“嗨”了一声:“那自然是有危险的,俺要杀它,得打许久,它要杀俺……嗯,只要一次打中,就差不多成啦!”   李曜再问:“那你仅仅为了吃它,就连命都豁出去,一不小心就可能反而被它吃掉,这不是太不划算了吗?”   憨娃儿呆住,支吾半晌:“俺……不知道。”   李曜笑道:“原来那大虫反倒比你精明多了。”   憨娃儿面露不服:“俺自是蠢笨,可怎的连头大虫都比俺精明了?”   李曜挑了挑眉毛,轻笑道:“怎么,不服气?”   憨娃儿憋住闷气,道:“郎君说是,那就是,俺怎敢不服?”   “哈哈,这话不就是摆明了不服么?”李曜招呼一声,让大家都坐下休息一下,然后才道:“那大虫被你射伤,当即暴怒,一见是一个人,它认为你肯定不是它的对手,是以不顾伤势,对你扑来,为图保险,它并不打算扑倒你之后再咬,而是直接出爪打算将你拍死,这样你就没有反抗的机会,它便不会再有继续受伤的危险。如此,它聪不聪明?”   憨娃儿一愣,想了想,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似乎……是有一点吧。”   李曜笑了笑,又道:“然后它一扑落空,你飞快转身,它不仅转身,而且挪动了位置,让我也处在它的视线之中,这是在与你对敌之时,避免被我偷袭。如此,它聪不聪明?”   憨娃儿回想了一下,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瓮声瓮气道:“嗯……”   李曜又道:“再然后,你冲过来,由于我们人是直立着的,它便直立起来打算与你对掌,但是你没有选择对掌,而是侧空踢了它一脚,这是你聪明的地方。但是当这一脚让它再次受伤,它起来之后,便看也没看你一眼,立即掉头便走,这却是最大的聪明。”   憨娃儿果然不服了,睁大眼睛道:“这怎的倒是聪明了?这不是胆小么?”   王笉在一边听到此处,已然明白李曜的意思。果然李曜哈哈一笑,道:“那大虫与你交手三合,第一合被你偷袭,它先输一手;第二合它扑击落空,但你也没能把它怎样,算是平手;第三合你便伤到了它,使得它伤上加伤。如此看来,它从头到尾没有占到半分便宜,而且已然受了不轻的伤,这个时候如果它再与你继续缠斗,还会是你的对手吗?”   憨娃儿果断摇头,要说刚才那种情况下,那头巨虎还能给他致命伤,他是坚决不信的。   李曜一拍巴掌:“这便是了。既然它已然不能杀你,自己反倒很可能被你所杀,它这时还不快走,莫非留下来徒送性命?这便是趋吉避凶,不仅是人之常情,万物皆有此心啊。”   憨娃儿呆了呆,迟疑道:“这畜生竟然这般狡猾?”   王笉这时却蹙眉道:“正阳兄说趋吉避凶乃是人之常情,然则屈公曾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孟子亦曾有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李曜笑问:“杀此一虎,可是心中之善?杀此一虎,可是心中之义?”   王笉顿时语塞。   李曜正色道:“某不信佛,亦不戒杀生。然则杀也有杀的信条,那便是杀有所用,杀有所图,杀有所虑。”   王笉第一次听到“杀”的道理,不禁好奇,问道:“不知正阳兄此言何解?”   李曜面色坦然:“杀有所用,便是要杀某人、某物,须不是滥杀、乱杀,譬如那潞州兵在城门口杀戮百姓,为我所不齿,何也?那些百姓并不能威胁到他们,杀之也并无益处,他们却犹如屠猪宰狗一般将之杀戮,此所谓为杀而杀。”   王笉蹙眉道:“那何时该杀?莫非正阳兄是指作奸犯科之人才是该杀?”   李曜呵呵一笑:“作奸犯科或许该杀,但我所言该杀,却还不全是。”   王笉眉角一挑,问道:“还有什么该杀?”   李曜面色淡然,道:“我需要他死,他便该杀了。”   王笉面色一变:“此言……何解?”   李曜道:“譬如我逃难到此,腹中饥饿,若再不食,便将饿死。那么此时,这山中任何飞禽走兽,只要我能将其杀死而以之裹腹,它们便都可杀之。”   王笉面色稍微好了一点,微微点头:“若只是如此,这个……天下毕竟不是人人为佛,皆能割肉饲鹰,是以倒也……倒也还说得过去。”   李曜笑了笑,心中忖道:“哥还有半句没说出来,怕吓着小兄弟你呢。”   王笉便又问:“那么杀有所图又是何意?”   李曜道:“譬如某地有一恶霸,平日里欺行霸市、调戏良家,甚至还时不时毫无道理地将无辜之人打死打伤,偏偏此人背景深厚,官府也拿他没有办法,或者不愿去管。那么此时有人出来行侠仗义,将之杀死,这便叫杀有所图,其所图者,便是那一方平靖。如此种种,皆可归为一类。”   王笉颌首道:“这个倒是有理。”   李曜心道:“有理个屁,侠以武乱禁,只会把事情越搞越糟,这种事情唯有在制度上解决,才是最终解决。不过我心里的真实想法,告诉你们却是不行的,太先进的思想,只怕你们一时也接受不了……”   王笉接着问:“那杀有所虑又是何意?”   李曜答道:“杀有所虑,便是我说憨娃儿之意了。仍然拿前面那个假设来说,那恶霸可恶不可恶?自然是可恶的,然则若我只是一个几岁的孩童,根本没有能力杀他,难道还要在他面前冲出来说‘你这恶霸,我要杀你’吗?若是这般,只怕恶霸未除,自己倒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于事无补,死有何益?”   王笉听完,总觉得李曜的这番道理虽然古怪,但也未尝没有理由。只是不知怎的,听起来似乎总还有些不妥之处。   便在此时,一个戏谑地声音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李家小郎君好一副尖牙利齿,这颠倒是非黑白的话说出来,竟然也能头头是道。”   李曜目光一凝:“又是你?”原来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遇到王博士父子前在浊漳河边听见的神秘声音。   “是某如何,不是某又如何?”   李曜朝憨娃儿看了一眼,问:“憨娃儿,听出来他在哪了吗?”他知道憨娃儿脑子有时候不大灵光,靠眼神示意,只怕他看了也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好直接问出来。   哪知道憨娃儿那般神奇的耳力也似乎没了效果,一脸犹豫地四下望了望,竟然摇起头来。   李曜心道:“难不成活见鬼了?”   那声音见李曜不说话,嘿嘿一笑:“你方才所言,杀有所图,依某看,那话还未说完吧?只怕是谁敢挡你的道,你便要杀谁,然否?”   李曜冷笑道:“某如何想,岂是你这鬼祟之人所能知之!”   那声音却笑得欢快:“我自然不知道你如何想,可你面相命格已变,如今正是这一副以杀止杀的天杀之相!”      第034章 李曜拜师   天杀之相?   李曜哂然一笑:“某不过一介寒门庶子,你却说某是什么天杀之相,倒要请教阁下,某如今能杀得了谁?又何必要杀谁?”   那声音道:“天地长久,大道永存,你命格如此,孰能更张?便是今日你不欲杀人,明日未见得也不欲杀人。”   李曜哈哈一笑:“阁下前后两次出现——不,是出声,却尽说些不知所谓之言,又总是藏头露尾,莫非是跟某有仇不成?”   那声音毫不动怒:“非也非也,非但无仇,反有感应。”   李曜一怔:“感应?什么感应?”   那声音笑道:“某观小郎君你于佛家教义颇有所得,怎的却不知道门玄机?感应者,天人之交是也。某与郎君命中注定有此机缘相应,某便是不想来找郎君,亦不得不来,否则那上玄大道,某于何日方能勘破?”   李曜冷笑一声:“阁下前言不对后语,骗术怕还没能大成,也敢在某面前卖弄?”   那声音奇道:“某何时前言不对后语了?”   李曜哼了一声,道:“前次在浊漳河边,你说某既是癸巳年生。癸者,天干阴之水也;巳者,地支阴之火也;以面相而论,必是诞于五月二十六日,此乃九毒日之一,以阴-水克邪火,犯九毒日者,必夭亡于奇祸。然而某非但未死,反倒活得好好的。你便又说这是因为某鼻梁高挺,眉锋渐锐,已然改了命相,乃是潜龙在渊之相,还说什么你自东华授业,从未见过某这等癸巳出世,竟然可化金火之相者云云。然则今日你又换了一套说辞,说某是天杀之相——这还不叫前言不对后语么?”   那声音哈哈一笑:“某何曾前言不对后语了?须知这潜龙在渊亦分许多种,你之命格已由癸巳化为金火,金主刀兵,火主暴戾,这金火之潜龙,一遇风云,化为飞龙在天,天下俱为金火之色,这不是天杀,又是什么?此乃恒恒大道,小郎君岂可不信?”   李曜自是不信,冷笑道:“阁下奢言大道,莫非知晓何为大道?”   那声音笑道:“大道无形,视听不可以见闻;大道无名,度数不可以筹算。资道生形,因形立名,名之大者,天地也。天得乾道而积气以覆于下,地得坤道而托质以载于上,覆载之间,上下相去八万四千里。气质不能相交,天以乾索坤而还于地中,其阳负阴而上升;地以坤索乾而还于天中,其阴抱阳而下降,一升一降运于道,所以天地长久。”   李曜心道:“这骗子倒也肯花本钱,这番说辞道理,后世那些摆摊算命的神汉巫婆就肯定说不出来,错非是个高明骗子,哪有这般水准?可若真是那种高明骗子,又何必骗我这样一个寒门庶子?难道哥这一穿越,还真把这李曜的命相给穿出了什么不同?”   想了想,仍是不得要领,忽的心中一动:“某记得上次阁下曾说,某字正阳,而阁下道号正阳,因此你我有缘,是也不是?”   那声音笑道:“也算其一。”   李曜点点头,问:“阁下道号正阳子,某已知之,却未请教阁下俗名?”   那声音道:“某复姓钟离,名权,字云房,又字寂道。”   李曜心中大吃一惊:“钟离权?某非是传说中的……汉钟离?收吕洞宾为徒的那个钟离权?全真教北五祖第二的钟离权?”   那声音忽道:“小郎君面色有异,难不成倒听过某之陋号?”   李曜干笑一声,道:“原来是你……唔,这个,咱们俩确实有缘,只是阁下怎不出来相见?”   那声音第一次出现惊奇之意:“小郎君怎的前倨后恭?”   李曜继续干笑:“这个嘛……”他一时其实也想不到好的说辞,只好老老实实道:“其实某也不知为何,但一听钟离权三字,某便知道,你我的确有缘。”   李曜说完,心中忖道:“堂堂八仙之一,连大名鼎鼎的吕洞宾都是你点化教导的,哥就算没有什么‘仙根’,见见面也是好的啊,哪能说没缘?”   那声音却不疑有他,反而朗声笑道:“小郎君果然深藏天机,既然如此,见一见又有何妨?”   这声音由远及近,说到“又有何妨”之时,李曜忽然心中一动,转身一看,身后已然站着一人。   此人丫头坦腹,手摇棕扇自若,赤面伟体,龙眼虬髯,看起来身为古怪。   所谓丫头,自然不是说侍女婢女的那个丫头,而是头上梳着双丫髻,这是一种儿童发髻的样式,就像两个鼓包羊角,又像树的枝丫,因此称为丫头。   然则此人身量却是极高,李曜如今的身材放在后世,至少是一米八几,在他眼下所处的唐末,平时极少见到比他更高者,可这自称钟离权之人却足足比李曜还高半个头。   这人乍一看约莫五十来岁,再一看又似乎只有三四十岁,可更仔细看看,似乎便只有二三十岁了。皮肤色如铜镜,且油光水亮,李曜怀疑他那肚子可以让人当哈哈镜用。   说实话,这幅形象,怎么看也没多少仙家气象,不过好在李曜还记得八仙里钟离权的模样,有时候便是这般打扮。再说,八仙本来就不全是偶像派,吕洞宾和韩湘子两人可称帅哥,何仙姑大概应当是美女,除此就只有蓝采和这个小正太,至于曹国舅……反正李曜印象不深。   这钟离权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转出来的,此刻正摇着那把棕扇,笑吟吟地说道:“小郎君闻某之名便知与某有缘,果是有大造化之人。然则小郎君之姓名高字某以知之,如今何不再说一人姓名,教我看看,你我是否果然有缘?”   李曜知道传说中“汉钟离”的厉害。按照中国的传统,大凡厉害人物,出生都是惊天动地的。钟离权的出生就非常生动,说有一天,一个巨人大踏步的走进他母亲的内室,大声说道:“我是上古黄神氏,当托儿于此。”顿时,只见异光数丈如烈火,随之汉钟离降生。他一出生就像三岁的小孩一样大,天生一副福相,顶圆额宽,耳厚眉长,口方颊大,唇练如丹,乳圆臂长,更为奇怪的是他昼夜不声不响,不哭不吃。一直到了第七天,他突然说了一句话:“身游紫府,名书玉京。”这一句惊动了他的父母。因为紫府、玉京是天上玉帝的宫城,所以,以为他是神仙转世,父母希望他长大成人多掌大权,因此起名“权”。   相传他在八仙中地位甚高,除了铁拐李之外,余下吕洞宾、蓝采和、曹国舅都是他所度化或教导而为仙,此后吕洞宾又度化了韩湘子、何仙姑等,算起来也有钟离权的缘法。   所以李曜这时听此一言,当下便道:“既然如此,某便说一姓名,道长请听。”   钟离权也不在乎他是称自己阁下还是道长,反正之前李曜称他骗子他也没有介意过,这时自然也是呵呵一笑:“道来,道来。”   李曜面色淡然,说道:“吕岩,字洞宾。”   钟离权本来面带笑容,自在写意,一听这五个字,忽然猛地一惊:“你……”然后定了定神,喜道:“果然有缘,果然有缘,某细细推演二十年,方知某与此人实有师徒机缘,而今小郎君一语道破,几乎震动某之道心,这般缘法,是再也不必怀疑的了。”   李曜心中大喜:“原来你已经算到吕洞宾的事了,那就好得很,我能算准吕洞宾,你必然当我是有缘人了,我也不要别的,拜个师就行,日后全真教王重阳真人一排辈分,我还在吕祖之上!啊哈哈哈,顿时北五祖只怕就要变成北六祖!”   李曜忽然笑道:“既然如此,某今后便是您的弟子了。”   钟离权一怔,迟疑道:“这……也是天人感应?某怎的没有动那收徒之念?”   李曜笑道:“若无感应,某何必请师尊出来一见?这一见,弟子已然知道师尊在八卦之中属离火,而吕洞宾则属乾金……师尊方才也说,弟子面相有异,如今已是金火之相,然则弟子并不知金火修行克制,若无金德、火德克制,今后难免波及世人……如此,师尊若不收某为徒,或者某不愿拜师尊为师,于天下皆是不利,师尊道心无尘,何必犹豫?”   钟离权闻言,拊掌大笑:“果然是否极泰来之人,天生大造化,既然如此,某便收你为徒便是。只是某历来不羁,那些劳什子拜师的俗礼,便不必提起了,平白费了时日。”   李曜也笑道:“弟子也正有此意。”   钟离权哈哈大笑,既然收徒,不能不授业,今日我便传你道家真法,你先记着,有甚不懂之处,细细体会,今后我自会来为你解惑。他说罢,又是大笑道:“若非符契天缘事,故把天机诀与君。片言半句无多字,万卷仙经一语通。一诀便知天外事,扫尽旁门不见踪,若言此理神仙道,天地虚无上下空。”   王笉一开始见李曜与钟离权说得有些争锋相对,还以为是仇人,听到后来,竟然是这般缘法,此刻居然就这么拜了师,钟离权更干脆,就要直接授业,不禁忙道:“既是授业,某等先行告辞。仙长、正阳兄,告辞。”   钟离权点点头:“王家小……咳,看在徒儿的份上,某给你一些点化:你的机缘亦不远了,不过此事与某无甚关系,那跛子自会找你。好了,去吧!”   王笉莫名其妙,但也不敢怠慢,谢过钟离权之后,招呼小平离去,看了憨娃儿一眼,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钟离权看了憨娃儿一眼,笑道:“你这小娃,何时能开智窍,何时便是一朝擎天玉柱……只是,某是不能点化于你的,不过今番你倒也可以留在此处听听,庶几也有几分好处。”   他说完,也不管憨娃儿听懂没听懂,转头对李曜道:“道不可以言传,不可以名纪,历古以来,升仙达道者不为少矣。某志慕前贤,心怀大道,不意运起刀兵,时危世乱,始以逃生,寄迹江湖岩谷,退而识性,留心惟在清净希夷。历看丹经,累参道友,止言养命之小端,不说真仙之大道。因于终南山石壁间,获收《灵宝经》三十卷:上部《金诰书》,元始所著;中部《玉书录》,元皇所述;下部《真源义》,太上所传:共数千言。予宵衣旰食,远虑深省,乃悟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本天地升降之宜,气中生水,水中生气,亦心肾交-合之理,比物之象,道不远人。配合甲庚,方验金丹有准;抽添卯酉,自然火候无差。红铅黑铅,彻底不成大药;金液玉液,到头方是还丹。从无入有,尝怀征战之心;自下升高,渐入希夷之域。抽铅汞,致二八之阴消;换骨炼形,使九三之阳长。水源清浊,辨于既济之时;内景真虚,识于坐忘之日。玄机奥旨,难以尽形方册;灵宝妙理,可用入圣超凡。总而为三乘之法,名《灵宝毕法》。大道圣言,不敢私于一己,用传足下,道成勿秘,当贻后来之士。”   李曜肃然正色,拱手一礼:“弟子李曜承业起愿:今后如若通达,当使我道家真法福延天下。”   钟离权点点头,问:“你欲学哪样道法?”   李曜心道:“我若说要学修仙,你可别教我练什么仙丹,那东西可是要吃死人的。不如就学点养生之术罢了,道家别的不说,养生的本事那是人尽皆知的。”   于是便道:“弟子曾闻,学业须得渐进,不如便从最根基的学起,师尊先传弟子些养身炼体之法,今后再传大-法可矣。”   钟离权笑起来,点点头:“难得你本心稳固,不贪高,不骛远,如此步步为营,根基扎实,正是仙家正-法。”   李曜谦辞谢过,钟离权便道:“你说养生炼体,此事也非易事,某且教你些正-法,你细细体悟。”然后正色道:“道生万物,天地乃物中之大者,人为物中之灵者。别求于道,人同天地,以心比天,以肾比地,肝为阳位,肺为阴位。心肾相去八寸四分,其天地覆载之间比也。气比阳而液比阴。子午之时,比夏至、冬至之节;卯酉之时,比春分、秋分之节。以一日-比一年。以一日用八卦,时比八节,子时肾中气生,卯时气到肝,肝为阳,其气旺,阳升以入阳位,春分之比也,午时气到心,积气生液,夏至阳升到天而阴生之比也;午时心中液生,酉时液到肺,肺为阴,其液盛,阴降以入阴位,秋分之比也,子时液到肾,积液生气,冬至阴降到地而阳生之比也。周而复始,日月循环,无损无亏,自可延年……”   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住,细细打量了李曜的面容一番,面现沉吟之色。   李曜细细将刚才那番言辞记忆,此时见钟离权面现迟疑,不禁问道:“师尊怎的沉吟不语?”   钟离权又想了想,才道:“为师算到,你非是出世之命,而是入世之相,既然如此,这所授法诀也当有所不同。方才为师所授,乃是固根培元不二之法,你可作为万法根本,日夜不辍,精研深习,不得有一日疏忽。”   李曜领命,钟离权则又道:“除此之外,某再传你阴阳调和、龙虎交-媾之法,以免孤阳不长,亦或者阴侵阳本……”   李曜精神一振:“师尊说的莫非是双修之法?”   钟离权奇道:“你又知道?”   李曜连忙收敛了一下面上喜色,假装一本正经:“呃,这个嘛,师尊既然说到阴阳调和、龙虎交-媾,想来自然是男女双修,乾坤坎离之中和……”   钟离权大摇其头:“阴阳调和、龙虎交-媾与男女之事有何关系?至于乾坤坎离之中和,那倒是有的,不过与你的理解,相差何止千里?”   李曜大失所望,不过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好问道:“那这法门是作何而用的?”   钟离权道:“某这法门,以身外比太空,以心肾比天地,以气液比阴阳,以子午比冬夏。子时乃曰坎卦,肾中气生;午时乃曰离卦,心中液生。肾气到心,肾气与心气相合,而太极生液,所以生液者,以气自肾中来,气中有真水,其水无形,离卦到心,接著心气,则太极而生液者如此;心液到肾,心液与肾水相合,而太极复生于气,所以生气者,以液自心中来,液中有真气,其气无形,坎卦到肾,接著肾水,则太极而生气者如此。可比阳升阴降,至太极而相生,所生之阴阳,阳中藏水、阴中藏气也。”   李曜一脸疑惑,尽是不解。钟离权此时却不解释,而是继续道:“肾中生气,气中有真水;心中生液,液中有真气。真水真气,乃真龙真虎也。阳到天而难升,太极生阴;阴到地而难入,太极生阳:天地之理如此。人不得比天地者,六欲七情,感物丧志,而耗散元阳,走失真气。当了卦肾气到心,神识内定,鼻息少入迟出,绵绵若存,而津满口咽下,自然肾气与心气相合,太极生液;及坎卦心液到肾,接著肾水,自然心液与肾气相合,太极生气。以真气恋液,真水恋气,本自相合,故液中有真气,气中有真水,互相交-合,相恋而下,名曰交-媾龙虎。若火候无差,抽添合宜,三百日养就真胎,而成大药,乃炼质焚身,朝元超脱之本也。”   李曜恍然大悟:“这龙虎交-媾竟然是指自身的精血神气等循环往复,始终不息?”   钟离权这才微笑着点点头:“正是如此。”   李曜奇道:“可这法门具体有何用处呢?”   钟离权道:“倘若你今后学武,与人交手,那人与你势均力敌,然则敌人久战必疲,而你之力气,却比其长久十倍,如此孰胜?”   李曜长长地“哦……”了一声,还不死心:“那个,那还有别的本事没有?”   钟离权瞪了他一眼:“你还要甚本事?非要为师跟你说,可以夜御百女而不泄,你才肯干休么!”   李曜顿时面色涨红,干笑道:“这个,这个……师尊勿恼,弟子知错。”   ------------------------------   特别鸣谢:鞠躬感谢纵横书友“矾山人”兄的捧场!      第035章 初见存孝   “这《灵宝毕法》乃为师成道之法,煌煌十卷,一朝岂能尽授?此番便先授你这些,你且日日修行不辍,一年后筑基巩固,某再来传你其余。至于那青龙剑法,你也当勤加练习,须知剑法不比刀法,世间刀法只须三月,便可初成,而剑法便练三年,也只是寻常。你天资虽好,习武却有些晚了,更需以勤补缺,不可怠慢,日后终有所成。”   钟离权虽然万事看淡,但既然已经收了李曜为徒,也还是详细指点,并无一丝轻忽。   李曜微微躬身:“师尊放心,弟子绝不偷懒,弱了师尊名头。”   钟离权摇头道:“些须虚名,某是不放在心上的,只是你既为金火天杀之相,日后必多征伐,为师所授这些,都是保命护身的本事,是以提醒一二罢了。”   他说到这里,又转头对憨娃儿道:“你天门未开,灵智难启,此中别有机缘,某亦不便插手,今日授你的这套金刚棍法,某料定你必然有难解之处,届时你可向正阳请教,他是天予造化之才,必可为你解惑。”   憨娃儿虽然憨痴,却是天生神力,所以刚才钟离权授了他一套金刚棍法。憨娃儿在学武上似乎天资极佳,看了两遍便自记住,越想越觉得比自己那两三棒子强了许多,正是兴头之上,尤其他这等人,最信世外神仙中人的传说,已然断定钟离权必是天上星辰下凡点化……点化郎君,当然也顺便指点一下自己,此刻哪里会怠慢了,连忙诚惶诚恐地道:“俺自是蠢人,若有不懂之处,原也只有郎君教俺,俺不问郎君还能问谁?仙长放心,俺都记得了。”   钟离权笑着点点头,对李曜道:“这小娃本是木土之命,但却正可以相助金火,你日后可多将他带在身边,于你二人,皆有好处。”   李曜心中一动,点头称是。   钟离权扇了几下棕扇,不知想些什么,过了半晌,忽而笑了起来,道:“某今日所为,果然暗合天道,此番相见,缘止与此,为师去矣!”   他说罢,大袖飘飘,翩然而去,虽然看似体态肥胖,偏偏步子极大,走出没几步,已然老远。李曜远远喊道:“弟子恭送师尊法驾!”   钟离权全无回应,倏忽间便自消失不见。   李曜转头问憨娃儿:“刚才那金刚棍法,你记得几成?”   憨娃儿道:“俺都记得啊。”   李曜微微疑惑:“都记得了?”   憨娃儿更是奇怪:“一共只有八式,如何记不得?俺记别的不成,记这个倒是在行哩!”   李曜笑起来:“你……很好,果然是天生练武的材料。”   憨娃儿嘿嘿傻笑,倒似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曜却苦笑起来:“你这金刚棍法倒是方便,前后只有八式,我这三十六路青龙剑法可就难办了……”   憨娃儿吃惊道:“莫非郎君没有记住?糟糕,仙长所授神技,郎君却没记住,万一仙长再来之时查看,郎君如何是好?啊呀,要不然趁仙长走不甚久,俺们赶紧追上去再问一遍,总好过学不会!”   李曜一愣,苦笑道:“你想到哪去了,我不是没记住,而是……这三十六路剑法,名曰青龙,你可知为何?”   憨娃儿果断摇头:“俺自然不知。”   李曜道:“那么,你可知龙之变化否?”   憨娃儿一听李曜提起龙,肃然起敬,但依然摇头:“不知。”   李曜作为后世人,自然不至于对龙有古人这般敬畏,当下淡然道:“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   憨娃儿“哦”了一声,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怎的,就没了下文。   李曜心中苦笑:“老子怎么跟这夯货说起这事来了,煮酒论英雄,光有曹操一个人有屁用?曹操能跟刘备论英雄,难道会跟自己麾下的典韦、许褚论英雄么?失策,失策!”   哪知道憨娃儿不接话,自然有人接话,只听见王笉故作深沉的声音传来:“正阳兄果然高见!只是正阳兄说到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却不知是指何人?”   李曜转头一看,果然是王秦和书童小平二人,王秦正拱手笑道:“正阳兄在此许久,卢三公以将兄长饭菜热了三遍,他不好来催,某只好来做这恶人,所幸令师已去,不至怪罪晚辈失礼。”   李曜笑说无妨,王秦便又问:“正阳兄以龙喻英雄,却不知正阳兄以为天下谁是英雄?”   李曜心道:“煮酒论英雄的二位,算来我还是喜欢曹操一点,那可不能让你抢了我的台词啊……”当下便笑着反问道:“燕然家学渊源,学识翰博,依你来看,天下何人可称英雄?”   王笉自然不知道李曜是在“抢台词”,微微沉吟,浅笑道:“秦虽幼承庭训,然见识未广,天下豪雄之士所见寥寥,如何能知英雄?”   李曜笑道:“纵未见面,亦当闻名,你我随意相论,又有何妨?”   王笉想想,便问:“汴梁朱公,中原强藩,拥数镇之地,精兵二十余万,可为英雄否?”   李曜摆手道:“朱温虽狡,见女色而迷心志,得权势而忘恭谦,即便小有所成,必当死于肘腋之患。”   王笉悚然一惊,想了想,又道:“宣州杨公,江左之望,兵精饷足,可为英雄否?”   李曜淡然笑道:“杨行密根基浅薄,虽有志向,麾下分心,或可成偏安之局,难成英雄大事。”   王笉又道:“徐州时公,得获巢贼首级,论功第一,又据徐州形胜,地势险要,兵甲精足,可为英雄?”   李曜哈哈一笑:“时溥冢中枯骨,三年之内必备朱温破城擒杀,岂足以英雄论之?”   “陇西郡王李公,节度凤翔、陇右,护卫关中,深得陛下厚望,麾下关西锐士十余万众,可为英雄否?”   李曜哂然:“李茂贞貌似忠厚,心实叵测,日后必患长安!此人崛起,不过因缘际会,一旦遭遇强敌,被破速矣,算甚英雄?”   王笉皱眉道:“晋阳李公,沙陀豪杰,铁骑过处,无人可敌。讨庞勋则庞勋亡;征黄巢则黄巢灭。如今天兵降近,亦夷然不惧,坐拥表里山河,手控沙陀五院,可谓英雄否?”   李曜哈哈一笑:“李克用麾下骑兵确然锋锐,其人领兵亦深知兵法,麾下更有猛将如云。然则此人治军不严,其军多有作奸犯科而不为惩罚者,民怨不轻;又有赏罚不公,任人唯亲,麾下诸将已渐离心;三有不识大局,不查时机,自恃强大,四面出击,战果煌煌,尽送他人。如此何以为英雄?”   王笉面色微变,又道:“朝中张相,名门之后,声达天下,陛下视为肱骨,今帅五十万天兵征讨河东,威震天下,可为英雄否?”   李曜冷笑道:“张浚之能,唯虚谈耳,此番出兵,只合大败,朝廷声威,必为所累,称狗熊尤嫌不足,遑论英雄!”   “若是如此,则李匡威、王镕、王处直、孙儒、王重盈、王建等,可谓英雄否?”   李曜哈哈一笑:“碌碌之犬,亦称英雄?”   王笉面色大变,欲言又止,叹息一声:“如此,依兄长观之,天下何人可为英雄?”   李曜自听了钟离权一番“金火之相”的说法后,心思有些蠢蠢欲动,此时下意识冒出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王笉一愣,看着李曜,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曜话一出口,便知失言,连忙遮掩道:“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如此人物,某今实未闻之,只得寄望于英雄即将出世,如此而已。”   王笉笑了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只是兄长如今正值并帅治下,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不知兄长打算如何抉择?”   李曜抬眼望天,片刻才道:“某曾听闻一句俗语:是金子,总要发光的。”   ------------------------------   往后几日,李曜早晚勤修,白日里领着商队紧赶慢赶,终于抵达晋阳。到晋阳之前,李曜本待吩咐熟路家仆为王秦找些脚夫运王弘灵柩归宅,不料王秦却不须劳烦于他,带着小平去了附近一家田庄,不多时便有数十壮汉出来,恭恭敬敬地将灵柩抬走。   王秦出来与李曜道别,拱手深施一礼:“连日来多承兄长照拂,弟感激不尽。昨日曾闻兄长与贵仆商议,须将潞州之事报知于并帅,或将于太原停留一夜,不知可有其事?”   李曜客气了两句,才答道:“确有此事。”   王秦点了点头,问道:“非是小弟多嘴,并帅节府非同一般之地,若无人引荐,怕是未必得进,不知兄长可是已有安排?若无安排,小弟倒可请族中叔伯辈来为兄长引荐一二。”   李曜心中一动,原来王秦家里还蛮有社会地位的嘛,居然能引荐人进节度使府。不过,他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多承燕然盛情,不过此番某已准备经由给事帐中李存孝将军而入节帅府,倘若不能得节帅接见,只须将潞州之事告之李给事,便也是一番交代,却也未见得一定要见节帅当面。”   王秦放下心来,再次拱手一礼:“如此便请兄长多多保重,事毕之后,定要来晋阳小叙。”   李曜笑道:“这是自然,某虽不知燕然族中何事为难,但既然答应王公,万一燕然用得着某,只须报讯一声,某便立即赶来。”   王秦再谢,这才离去。   送走王秦,李曜便叫卢三备下礼物,带着憨娃儿往李存孝宅邸而去。   到了李宅门外,卢三上前与门子答话,道:“代州李记五郎君拜会李给事,劳烦门房通禀则个。”这时门房还不像“煌煌大清”,非得给了银子才帮人通禀,这门子约莫四十出头,拿了拜帖,看了看李曜的家世名字,便点头道:“代州李家阿郎与我家阿郎颇有情谊,既是李家小郎君来了,想来阿郎当愿一见,且请小郎君门房等侯,容某通禀。”(阿郎,是对自家主人的称呼,前文无风用了“老爷”,意思自然是一样,不过最近想想,用“老爷”还是不好,为了统一风格,今后还是改用这个唐时标准称呼。)   卢三谢过之后,便带李曜和憨娃儿到了门房,那门子便去通禀,过不多时,门子回来,拱手施礼道:“李小郎君请了,某家阿郎正在演武场练武,若再沐浴更衣,既废时候,又显见外,是以请小郎君径去演武场相见。”   李曜笑着应了,请门子带路。心中却道:“这门子倒会说话,李存孝明明是没把我这个商人庶子看在眼里,这才懒得出正厅会面,可到了门子嘴里,就成了李存孝处处为我着想了,嘿嘿,倒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李曜随着门子穿门几转,到了一处大院,便听见院中呼呼风声直响,穿过影壁,果然看见一人穿着燕居常服,做武夫打扮,正拿着一挺长枪在院中狂舞。   李曜心中微微有些激动,这可是他来唐末之后第一次见到自己当年向往过的人物啊……此前虽然见过什么李克恭、李元审,甚至还指挥憨娃儿杀了冯霸,可那都不在他眼中。然而眼前这位李存孝,那可是他当年小时候经常想着模仿的人物。当年看某书,李存孝这天下第一猛将的形象可是深入人心,李曜经常捡一根棍子,装作李存孝的模样,奶声奶气地“大喝”一声:“谁敢挡我!”   如今,当年偶像就在眼前,如何能不激动。   李存孝本在舞枪,忽然身子一扭,手臂向前一掼,那长枪猛然飞出,直扑李曜脚前。   这一枪声势极大,枪尖甚至带起破空的风声,然而看其目的,却并非要伤李曜,充其量不过是开个玩笑。   李曜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当然他也不能动。往前,挡不住这一枪,往后,平白丢了脸面。   但这一枪却惹恼了李曜身后一人。   只见憨娃儿怒目圆睁,抢出一步,二话不说就是猛然一脚侧踢!   他这一脚不快不慢,正好踢中那长枪枪身。这一踢之下,长枪如同弓弦拉开又被松开一般,发出一声弹弦似的声音,已然被崩出老远。   “咦?”   院中的李存孝和李曜身边的憨娃儿同时发出这一声疑问。   李存孝自然是对自己这一枪居然能被人踢走而惊讶,憨娃儿却也意外不已,他的力气他自己清楚得很,那把长枪只是普通长枪,稠木所制,虽然韧性甚佳,不易开裂,但以他的力气,这一脚下去,却怎么也该断成两截才是。   李曜这时才看清李存孝的模样。他面色微黄略黑,并不壮硕,也不算格外高大,比李曜略矮一些,其体型只能用精悍来形容,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类似形象,李曜觉得他的身材似乎跟李小龙很类似。那是一种极度的精悍,只要眼睛没瞎的人,都可以一眼看出他身体中蕴藏的惊人力量。   李存孝一边走来,也打量了李曜一番,然后目光转到憨娃儿身上。李曜不知李存孝脾气如何,只知道从史书来看,似乎有些暴躁,当下怕他一怒之下找憨娃儿晦气,忙拱手道:“代州李曜,见过给事帐中。”   李存孝从憨娃儿身上收回目光,看着李曜。李曜顿时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头正要猎食的鹰盯上,背后生寒。   好在李存孝只是盯了一眼,便微微笑了一笑:“你叫李曜?字什么?”   李曜心道:“按说门子刚才应该已经给你看了我的拜帖,怎么连我字什么都不知道?是了,这家伙肯定一直练枪,根本没拿过拜帖细看。”   当下也不说破,微微笑道:“某字正阳。”   李存孝点点头:“正阳此来,所为何事?莫非是来向某推荐这位壮士?”   “这位壮士”自然是指憨娃儿了,但李曜怎肯把憨娃儿推荐给李存孝,天知道李存孝是不是两三年后还会扯旗子自己单干,然后被李克用所杀?万一仍是如此,岂非害了憨娃儿?   当下笑道:“李将军说笑了,某此来,实有一桩大事须使节帅知晓。”   李存孝微微皱眉:“什么大事?”   李曜正色道:“潞州只怕丢了。”   李存孝目中精光猛然一爆,其中杀气竟似乎刺得人有些目眩,李曜心中暗叫厉害:“这就是杀气么?果然有第一猛将的威势!”   “潞州乃是克恭叔父所守,怎会丢了!嗯?”   李曜深吸一口气,不被他的杀气所摄,沉住气道:“潞帅本遣牙将李元审送五百后院将至晋阳,兵至浊漳水,小校冯霸鼓动军士作乱,某行商运送军械至潞州,正遇此事,遂助李壮武斩杀冯霸。次日与李壮武返回潞州,潞帅因之有赏,后正欲出城之时,发现后院军使安居受趁潞帅至李壮武宅邸商议大事而作乱,出兵包围李壮武宅邸……某等惶急之下抢出城来,便见后院将关了城门,而城中火起,正是李宅方向。”   李存孝面色大变,猛一跺脚:“坏了!潞州既反河东,定投汴梁!这潞州若为朱温占据,则泽州亦危矣!”   李曜心道:“奇了,李存孝反应不慢啊,怎么演义里的李存孝都是傻傻的?”   李存孝飞快地转了转眼珠,看了李曜一眼,肃然问:“此事你可曾亲见?”   李曜坦然道:“岂止亲见,皆亲历也!”   李存孝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某立即去向大王说明。你此番报讯,如若属实,也有大功。可在某宅中客居数日,一俟得证,大王必有所赏。”   李曜却道:“多承将军美意,只是某家商队之中连番有战,已然死伤十数人,如今天气渐热,不便久置不葬,今日只怕便要赶路北上代州……再者,报讯乃是河东子民分内之事,不敢贪图大王赏赐。”   李存孝微微意外,但事情紧急,也顾不得许多,当下点点头:“既然有事,那也无法了,不过大王若有赏赐,倒也不怕你回了代州,总归也在大王治下。”他正要离去,忽然看了看憨娃儿,露出笑容:“你的力气倒是不小,某那一枪,掼出之时运了暗劲,枪身震颤不已,你回去可查看一下腿脚可有受伤,若未受伤,自然是好,若有,则可连续三日,早晚以手心劳宫穴按住伤处用力揉动半个时辰,使其血脉不淤,可保无恙。”   憨娃儿一愣,看了李曜一眼,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李曜忙道:“还不谢过李将军。”   “哦,谢李将军。”   李存孝见状不禁一笑:“倒是有趣……某家去也,你等是去是留,皆可自便。”   ------------------------------   PS:各位兄长,求个红票和收藏,如何?      第036章 存孝荐才   李存孝刚一离开,李曜立刻收了那副淡然轻笑的模样,抓住憨娃儿的手臂,紧张道:“腿怎么样了?受伤没有?可有异状?”   憨娃儿被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弄得一呆,嗫嚅道:“好像,好像没……没甚异状。”   李曜急得蹲下身子,扯开他的下衫,道:“把小腿露出来,我来看看……到底伤没伤你自己不知道?”   憨娃儿被李曜一说,慌张起来,连忙松开裤脚,把裤腿扯上来,露出一条肌肉分明的小腿。   李曜看了看,似乎并无什么伤痕,只是脚关节上一寸处有一道浅红,想来便是方才踢飞李存孝飞来长枪的受力处。李曜伸手轻轻在那上面按了一下,问道:“可有不适?”   憨娃儿连忙摇摇头,见李曜皱眉,有些发慌,又赶忙道:“啊,有点痒。”   李曜微愠,松开口瞪了他一眼:“到底什么感觉?”   憨娃儿松了口气:“好了好了,不痒了,郎君的手放在那儿,就很痒。”   李曜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个夯小子,尽说废话,既然没事,扎好裤腿,走了。”   “噢!”憨娃儿三下五除二将裤腿扎好,一路小跑跟着李曜去了。   ------------------------------   李存孝从宅邸出来,从仆佣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朝节帅王府而去。李克用前几年在僖宗朝因剿灭黄巢战功第一,得封陇西郡王,因此他的帅府同时也是王府,这也是李存孝方才与李曜言谈中称其为“大王”的原因。   唐朝不比明清,除了东宫太子,寻常可称呼为“殿下”之外,其余皇子不论是一字王(亲王)还是二字王(郡王),通通都叫“大王”,而且其读音让李曜这个现代人觉得无比山寨:因为念做“带王”,很像是某绿林山寨的大寨主、山大王……   不过李克用此时已经被李晔削去官职爵位,按说李存孝不该再称他为大王,只是这年头河东麾下几乎没有谁还把朝廷那么当回事,就像李克用自己现在所表现的,要削我官爵,要剿我精兵,只管放马过来,你赢了我,一切你说了算,可要是我赢了你嘛……哼哼!   李存孝一边行马,心中却在思索方才的对话:“李衎家的这位五郎君倒是气度不凡,在某故意释放杀气之后亦能气定神闲、从容应对,单是这份养气的功夫,大王麾下除盖寓先生和周德威之外,便只有嗣源、嗣昭、存进三人可比。只是不知此人还有什么旁的本事,若是有所才能,他乃代州人,与某同乡,倒是可以引荐一番,也可使张污落那回鹘小儿不至于专美大王座前,掣肘于某。”   想到此处,李存孝心中一动:“他此番押运军械前往潞州,一行不过二百人左右,竟敢插手潞州后院将之内乱,甚至还斩杀了叛乱小校冯霸,此中缘由经过此时已难知其详,然则此人之胆略才干,却也可见一斑。想那五千把马刀本是大王准备在潞州训练一支骑军,这才送去,这马刀不比步战横刀,用于步战并不趁手,而那后院将却是潞州牙兵,精通横刀杀敌之法,结果竟被击败,贼酋亦被阵斩,可见这李曜要么谋略出众,计划妥当,要么神勇无匹,大杀四方……嗯,此人虽然身材高大,肌肉凝练,手中却无厚茧,当不是阵上勇将,那么必然便是谋略过人了,这倒是个好事……此番朝廷出兵河东,某要争一路主将,身边也少不得有个出谋划策之人,却不知道这李五郎有无这般能耐?”   “李五郎,李五郎……上回李衎来信所言,似乎提到过此子?啊,是了!李衎说他家铁坊原本不能完成张污落所定下的产额,正是这李五郎想出一番妙计,竟然使得那铁坊生产提速数倍!哈哈,如此说来,这李五郎果然是个人才!大王如今连年征战,上次盖寓先生也曾说起,这般打下去,军械损耗太大,治下官、民作坊已然全力赶工,依然不足支用,李五郎既然有此能耐,不若某去跟大王说一说,让他去军械监?呃,不妥,军械监虽然也是正经官身,但那李五郎若果有大才,如何能屈身这等小吏之位?更何况,若是去了军械监,某要何时才能将他调到身边赞划军务?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李五郎身边那憨痴小子力气不小,倒也是个可塑之才,只是某勇冠三军,倒也不是非得他不可。再者,瞧他那模样,对李五郎敬信极深,若要强征,必为他所厌,反倒不美。”   李存孝心中斟酌,不知不觉间已然到了节帅王府。王府朱门深宏,气度俨然,门匾上书“陇西郡王府”五个大字。门子早已看清来人模样,跑出来迎接:“给事郎君来见大王?此番倒是好机会,左仆射也在。”   门子口中的左仆射,是指检校左仆射、左都押牙盖寓。   检校制度在唐末被大量使用,满天下都是检校官,但检校官与正式官职其实是有很大差别的。这一制度原本萌芽于晋朝,是检查、校正,审查核对的职责,晋惠帝时裴頠就有检校传书者的上奏,东晋也有检校御史的职务,到南北朝时期沿袭有检校秘书等职务。而隋唐是检校制度发展的主要时期,尤其唐朝是检校制度发展的高峰。   “大唐军神”李靖在平定岭南、江南中,就先后担任了多个检校职务,都是本职行军总管外的兼职,是检校低职。在唐高祖武德八年,让天策府司马宇文士及任检校侍中开始以低职检校高职,尽管天策府司马是从三品仅比侍中低一级。   但不论本兼高低,其检校职务都必然是兼职,是皇帝直接派遣大臣审查核对某一职务执政情况的临时职务,在早期并不参与该职务的日常事务,只是把检校对象的执政情况了解后向皇帝汇报,至少现存史料没有记载初期检校职务直接参与检校职务。只是到了隋唐,检校职务才直接行使检校对象的职权。   具体到唐朝,开始有把重臣外任检校的趋势。譬如宇文士及在唐太宗初担任中书令,就以本官检校凉州都督,取代获罪的长乐王。检校,往往也成为朝廷直接派人监督地方事务,或罢黜官员的手段,宇文士及即是罢黜,回来时不再任原官中书令,改任殿中监。   皇帝对最宠信和敬重的大臣,比如贞观二、三年李靖以刑部尚书兼检校中书令,与中书令房玄龄共掌中书省。兵部尚书杜如晦兼检校侍中,与侍中王珪共掌门下省。唐太宗任命一个省长官和一个校检省长官共同管理省事,加强了皇权对中书门下省的控制,也使检校职务的地位和作用上升。   检校与守、兼、领、行等代理职务不同的是其不仅有临时性,还有皇帝的监督性,带有明确分工性质,与本职官员比有临时性,不会替代其执政,更多具有监督性,是削弱两个省长官宰相的权力,显示了逐步削弱相权趋势的发展方向。   由于检校官都是兼职,他的本职不是兼任的检校职务,也能防止其对检校的职务控制专权,这与武德二年黄门侍郎陈叔达兼任纳言不专任宰相类同。   所以唐朝初年的检校制度,是唐朝吸取前代权臣专权的历史教训,进一步分散相权,加强皇权的措施。到唐高宗时代把检校制度发挥得更广泛,也体现了皇权在各领域发挥影响,检校职务的使用也体现了当时帝党和后党争夺激烈的状态。   譬如李义府任中书侍郎后,兼校检御史大夫,此前检校职务还没有涉及到专职督察机构,仅晋朝有的检校御史也是低级别,他升任中书令后依然兼检校御史大夫,他被罢免时让后党许敬宗接任权检校中书令,这是首次在检校职务前加“权”,权指“权且”,也就是暂时代理,体现了任命极勉强,说明唐高宗在竭力限制后党的扩充,不仅是“检校”还是“权检校”,当时后党正治罪长孙无忌集团,让李义府复相,忠于皇帝的许圉师反而仅任检校侍中,这时期原太子也被废为庶人,唐高宗对后党专权倾向不满,原本维护皇帝控制宰相的检校制度反而用来对付皇帝。这就迫使唐高宗另寻策略,于是这以后检校职务呈滥用趋势,甚至连泰山封禅使都要检校,唐高宗用追封老子和恢复旧制,给长孙集团平反、用军权恢复对政权控制。   上元以后,唐高宗不再继续任用检校制度限制相权,直接任命单相,或者两相派出一人任军职,朝中用最忠心的宰相,加强皇权,去世前不久又制定同平章事职务,分散、降低相权。   武则天执政后,虽然沿用唐高宗的政策,但又部分恢复检校制度,还把检校制度沿用了唐太宗时宰相外派检校,用来平衡各派系力量。武则天时代最重要的检校外派是在长安末年,有唐休璟、韦安石、司马锽、韦嗣立数位宰相被外派检校,压制太子、相王集团,但最终引发神龙政变。   在唐朝复兴后,检校制度逐渐淡出政局,直到唐朝中期藩镇割据时期,检校制度才又兴盛起来,往往也是作为荣誉头衔使用,因为要任命很多三公和使相,为了不与行政编制冲突,往往就用检校来区分,这样也能增加官职使用,并且首次在三公以上的一品官职中使用检校制度,像三公,本来最多只能再有个加职,用两次,要是检校三公,就能任命多人,提高官职利用效率。唐朝中后期甚至有检校太师等检校三辅,此时的检校制度也已经陷入其发展的中期,完全失去了早期由皇帝直接派遣监督、核查的作用和地位,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五代十国和宋朝。   检校制度要认真说起来,在封建时代本该是一个比较先进的制度,但问题在于这一制度只能在皇权有充分权威的情况下发挥作用,而且要在多相制的民主基础上。由于在检校制度下,检校官员有临时性和监督性,在唐朝以后尽管不乏有权威的皇帝,但是往往缺乏多相的政治环境,即使有多相的政权,也因为宰相品级很高,限制发挥皇权作用,不像唐朝编制宰相是三品、四品(加衔有五品),后世的宰相都是二品以上,皇帝对仅比他小一级两级的宰相难以形成绝对权威,只有强势君主能控制宰相,或者干脆废置宰相。这样就不能像唐朝那样即保障皇权地位,又能扩大民主执政的范围,增强执政效率。   唐朝检校制度虽然能保障皇权对相权的优势和监督地位,但是对外戚、军阀的制约能力非常有限,到了晚唐,甚至沦为笼络军阀的荣誉职称。再到宋朝,检校官往往是散官,已不再有明确的权限。元丰改制后,仅保留三公、三师以上官员的检校职称。   唐朝的检校官总体上都是有具体权限,即使是任命藩镇节度使为检校官也是因为其执掌地方实际权力,而像盖寓等节度使麾下官员将佐也开始检校左仆射这样的高官,则说明检校制度已经基本失效,完全沦为笼络藩镇军阀的工具。   盖寓,代北蔚州人,其祖父盖祚、父亲盖庆,世代为蔚州牙将。李克用曾任蔚州刺史,并从此处开始发迹,盖寓和另一蔚州人康君立等,尽心竭力辅佐于他,很快成了李克用的心腹。李克用任雁门节度史的时候,盖寓为都押牙,并任岚州刺史。等到李克用平定黄巢之乱,因战功第一而任河东节度使镇守太原之时,盖寓便升为左都押牙,朝廷再授了个检校左仆射的“荣誉称号”。李克用决断大事之时,对盖寓必然在场,而且李克用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每次出兵征伐也都让他跟随身边,足见信重。   盖寓为人通达黠慧,很有智谋,尤其善于揣测李克用的意图。李克用性格严厉急躁,遇到急事不容许稍有拖延,只要有人稍有违逆,就军法从事。只有盖寓能够领会李克用的意图,善于疏导,婉言相劝,以达到参谋辅佐的目的。譬如李克用有时候对将吏大发雷霆,盖寓见势头不妙,想要劝阻,又不便直说,就假装站在李克用这边斥责将吏,李克用见有人唱了黑脸,就反而很痛快地免除了对他们的惩罚,这样的事情多了,河东诸将都深谢盖寓,于是地位逾高。   李存孝一听盖寓在,顿时放心不少。这次他来报信,那可是报忧,并非报喜,谁知道以李克用的脾气,一旦听说自己胞弟李克恭很可能已被乱军所杀这个消息之后会有什么举动?   要是他沉得住气,那还好说,万一当时就暴怒起来,李存孝也只能硬顶着一阵怒骂了。   但是盖寓既然在场,李存孝就不必过于担心。   不一会儿,门子出来道:“给事郎君,大王有请。”   李存孝进了大门,转入花厅,里头李克用正在听盖寓分析军情,一见李存孝来此,便问道:“吾儿又来求为一路主将否?某与盖寓正在商议,总少不得给你些仗打打。”   李存孝一脸急切:“非是此事,乃是潞州有警!”   李克用转过头,独目一凝,语气已然从轻松瞬间变得森然:“潞州?潞州怎了?”这一转头,李克用的面容就显现出来:脸型方正,刀眉浓密,眉角微扬,鼻梁高挺,唇线刚毅,而最大的特点还是一目微渺——就是睁不开,而另一只眼却是凌厉无匹的三角形,虽然不大,却精芒透骨!仿佛那另一只眼的光芒,也都在这一只眼睛中迸射出来!   独眼龙,这是李克用的绰号,人的名字可以与人全无干系,但绰号一般不会有误。   李克用的面容,最大的特点就是果敢坚毅、煞气扑人!   李存孝若非故意释放杀气,也绝不会有李克用这般凌厉的气势,这气势与李存孝不同,那不仅仅是杀气,其中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威严,使与他那独眼对视之人不由自主地避开,甚至下意识垂下头去。   李存孝没有垂头,却也垂下了目光,道:“儿获讯报,潞州后院军使安居受造反,围潞帅于牙将李元审宅邸,放火烧宅!”   李克用霍然起身:“区区俾将,安敢如此!其中必有缘由,吾儿勿慌,且细细道与某知!”   李存孝躬身道:“是,大王。此事儿亦是方才获悉,传讯者乃是代州李家五郎李曜、李正阳,他家铁坊接到大王帅令,护送五千柄马刀前往潞州……潞帅本遣牙将李元审送五百后院将来晋阳,其兵至浊漳水,小校冯霸鼓动军士作乱,李正阳所部行商正遇此事,遂助李元审破敌,并斩杀冯霸。次日,则与李元审一道返回潞州,潞帅因之有赏,后其正欲出城之时,发现后院军使安居受待潞帅至李元审宅邸商议大事之时,趁机兴兵而作乱,出兵包围李元审宅邸……李曜等人惶急之下抢出城来,便见后院将关了城门,而城中火起,正是李宅方向。儿以为安居受久居后院军使,麾下后院将乃是潞州精锐,陡然作乱,潞帅只有三百亲卫牙兵,且无防备,只怕……恐有不忍言之变。”   李克用勃然大怒:“安居受胆敢作乱,定是受了朱温那匹夫之挑唆诱引,吾弟危矣!潞州危矣!”说着用力对面前一张横案猛踩一脚,那横案随时檀木精制,又哪里抵得住李克用这等猛人一脚,顿时断做两截,木屑乱飞。   旁边的盖寓缓缓起身,道:“大王且请暂息雷霆之怒,此事虽得报讯,毕竟不是军中所传,潞州究竟安否,如今不宜轻断。存孝,某且问你,那代州李曜所言,可有证实?”   李存孝摇头:“如今哪里能得到证实?”   盖寓微微点头,对此节略过不提,又问:“你可知那李曜所率商队,有多少人众?如何有助李元审击败冯霸之能?潞州情形,他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此人眼下正在何处?”   李存孝拿出一张拜帖,递给盖寓道:“那李五郎所部多有死伤,如今天热,他恐怕已经押运这批死者灵柩返回代州去了。不过此人细致,于我这封拜帖,其上对潞州之事乃有详细解说,左仆射可以一观。”   盖寓微微有些惊讶,这李五郎竟似有未卜先知之能,居然将事情缘由经过附在拜帖之后,看来此人果然谋划谨慎,如此他能助李元审平定冯霸造反,倒是多了几分可信。   李克用却微微皱眉:“代州李家……他家家主可是叫做李衎?”   李存孝点头道:“大王猜得不错,李衎正是李五郎之父。”   李克用独眼瞥了李存孝一眼,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李曜既有这等大事,怎不来帅府,反去找你?”   李存孝心中一凛,忙道:“儿本代州人,是以识得其父李乐安,李曜初次出行,素无交际,如何进得帅府?想来他亦是无奈,又觉此事重大,不得已才来寻儿为大王传讯吧。”   李克用这才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原来如此。”   这时盖寓已经匆匆看完李曜所呈拜帖,面色沉重。李克用心中一沉,问道:“此子如何说道,你以为有几分是真?”   盖寓叹了口气:“此子说得分明,彼时他正欲扎营,忽然见到李元审率军过河,因而前往查看……事情便是这般,某以为其所言只怕确有其事。”   李克用独目中怒意一闪,森然道:“也就是说,克恭此刻,已然遭遇不测?”   盖寓道:“此时暂时倒也未必,说不定安居受为了挟持大王,暂且不杀潞帅也说不得。”   李克用恨恨道:“杀弟之仇,夺城之恨,他留了谁的命,也无法动摇某出兵潞州膺惩叛逆之决心!盖寓!”   “在。”   “你立刻调拨军械粮草,以五千人、两千石为限。”   盖寓点头应命,李克用又道:“存孝,你也立刻准备,今日准备完毕,明早便启程南下相助!”   李存孝也领命出来,正巧盖寓就在头前,李存孝快步追上,道:“左仆射,你以为李曜如何?”   盖寓不知李存孝何以有此一问,但还是想了想,点头道:“谋事大胆,处事谨慎,大将之才。”   李存孝哈哈一笑,道:“李五郎还有一个更大的本事,左仆射可知是甚?”   ------------------------------   诸君若以为拙作尚有可观之处,不妨收藏之后,更与红票支持,无风不胜感激涕零。      第037章 回到代州   李曜在晋阳只是稍一落脚,连夜都未曾过,便一路北上。这次是全力赶路,仅仅两天多,便到了代州城郊。   这两天在路上,倒是一切顺利:憨娃儿并未受伤,不必担忧,他是个心无旁骛的憨痴性子,练起武来进步神速,金刚棍法已经使得颇为熟练;李曜的《灵宝毕法》修炼循序渐进,已然感到体态逐日轻灵、呼吸初渐绵长,青龙剑法虽然依旧使得不甚圆融通达,好歹能一次把三十六剑连贯起来了。   这一日到达代州,刚到城门口,便有徐文溥提前得了消息迎上前来,问起队中十几具老房,李曜的脸色才低沉下来,将这一路的事情略略说了,徐文溥没料到中间居然发生了这许多大事,当下吃了一惊,忙安排停灵,又分别派人通知家属,等待厚葬和东家的抚恤下发。   这种事在李记商行自然不是第一次出现,闻讯而来的家属虽然悲切,不过其场面倒也可以套用一句现代名言:“遇难群众家属情绪稳定,纷纷表示:相信政府能够给予他们妥善的安置处理”——只是政府换作东家而已。   李曜作为见过现代大世面的供销处长,立即发挥领导才能,亲切接见了群众家属,由于时下不兴握手礼,李曜便一一拱手为礼,又郑重承诺,一定给予厚葬,一定给予厚恤,甚至这其中尚有没找到好工作的烈士亲属,也将为其尽快安排工作云云。   这番手段作态放在后世,只要是人都会,而且都已习惯,可架不住这是唐末,堂堂东家家中的五郎君亲自出面安抚,众人本就甚感其诚,何况这五郎君竟然对他们这些苦哈哈都能郑重行礼、好言安抚、妥善处置,让这些本就流着泪的人们,又多洒了不知多少感激的泪滴。一个二个跪倒当场,哭着喊着说“五郎仁厚”、“五郎慈悲”,有那自认为听了几次说书就算文化人的更是逢人便说“五郎君子厚德,当享长生牌位”云云。   一时之间,李曜带着人出去,死了十几个人回来,反倒成了仁义君子,此后几天一传十十传百,李曜在代州居然名声大噪,成了宽厚仁德的代名词,这便是李曜自己都没料到的了。   此时安抚完毕,李曜不敢多待,立即带了憨娃儿赶回自家府邸,想想憨娃儿跟他耶耶也有些日子没见,便吩咐外院管事给憨娃儿赏了十斤干肉和一小坛清酒,命他去见他耶耶。憨娃儿见李曜这时节还记得自己,更是提前兑现了对自己承诺的奖赏,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温暖,他虽然不知道“士为知己者死”这句名言,但却自觉如果现在李曜出事,让他憨娃儿一命抵一命,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憨痴直爽之人,便是这般容易掏心剖腹。   憨娃儿憨痴,心中有这些想法,却不会也不愿说出来,所以李曜并没觉察出憨娃儿的心思,他只是按照一贯的行事准则“言出必行”来办事,根本没想其他,自顾自进了门。   门子迎出来,说阿郎正在花厅等候,请五郎君自去。   李曜习惯了当供销处长,对人一贯和善,对这门子也微笑着点点头,道了声谢,这才转身去了。门子看着李曜的背影,怔了许久,忽然一叹:“五郎君……果是君子之风啊!”   等到了花厅之外,李曜便朗声道:“父亲,儿子归宅,问父亲安好。”   李衎面露微笑,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下首二人正是李曜的大兄李暄和三兄李晡,这时见父亲起身,虽然心中不情不愿,却也只好站了起来,行在李衎身后些许。   李衎走到门口,朝李曜笑道:“回来了就好,进来说话。”   难得见到李衎到门口跟儿子招呼,李曜一看便知李衎对自己这一次出行还是很满意的。方才安抚遇难家属之时,卢三作为久跟李衎的老仆,已然来向他汇报过这一行的经历,看来李衎对这次李曜出行的表现,还是比较认可的。   李曜脱鞋进门,按排行坐好,不等李衎发问,便主动将这一路上所发生的事情除了拜师钟离权之外,其他都细细道出。   李衎听得面带微笑,只是在说到为王弘之父买那阴沉金丝楠木棺之时,三兄李晡忽然嘿嘿一笑:“五郎如今气魄了得啊,为兄一月花销,也不过区区六十贯钱,你为一个素不相识之人,便肯花掉五千贯,这等大手大脚,若是让你当家,只怕再大的家业也只有坐吃山空的份了吧?”   李晡此言一出,李暄立刻目光一凝,看着李曜。他是嫡长子,当家是他今后的事情,他便是想看看,李曜会怎么回答这句话。   哪知道李曜淡淡一笑:“三兄说得极是,幸好……小弟并不需要当家。”   李暄目光顿时缓和了一些,但李晡却依旧冷笑:“你不需要当家,便可以胡乱花钱吗?这是谁教你的道理?嗯?”   李曜哂然一笑:“三兄虽是兄长,但小弟自己的钱,想怎么花,似乎不必经过三兄你的准许吧?”   此言一出,李衎、李暄和李晡都是一怔,曾几何时,李曜竟敢如此对李晡说话了?   李晡一怔之后,当即大怒,霍然起身,指着李曜大声喝斥:“你自己的钱?某记得清楚,你每月例用不过五贯!你要拿出五千贯来,须得足足一千个月,一百多年!”   李曜对他的激动毫不在乎,微微一笑,颌首道:“三兄所言甚是,小弟的例用,一年才比三兄一月,若要拿出五千贯来,纯属做梦。然则……有时候吃亏有吃亏的好处,此番南下潞州,原本大兄成稳干练,最是合适,可惜久出边地方归,须得休养;三兄嘛……也懒得跑这一趟,最后只好叫我这不成器的去上一遭。哪知道傻人有傻福,李元审将军回到潞州之后,在潞帅面前为小弟请功,蒙潞帅谬赞,赏了小弟一万贯钱,小弟拿出其中一半,为枉死的王弘博士购下阴沉木棺,这钱可跟家中所发例用没有半点关系,三兄何必这般失态?”   李晡一愣,不信道:“你相助李壮武不过举手之劳,潞帅怎会给你许多赏赐!我看你是私吞了售刀之资,这才凑足此数,如今已然归宅,早晚便须查账,竟然还敢在此大言不惭!”   李曜哂然一笑:“售刀之资,乃是小弟与卢三一同计算查收,账目清晰,钱财俱在,想来卢三也该将此中细务报之于父亲了,况且这笔钱收下之后,小弟每日只是查验,从未经手。账目是否有假、钱财是否缺额,家中账房自然可以细查。”   李晡顿时语塞,李暄见李晡问得不着门路,轻咳一声,微微笑道:“五郎勿恼,售刀之资,愚兄相信五郎必不会轻动。只是愚兄有一事不明,想请五郎说明一二。”   李曜心中一动:“这李暄比李晡却是厉害多了,光是说话这语气,就绝非李晡那个只知道装横充愣的二百五可比,跟他争锋,却要小心一些。”   当下也轻笑一声,拱手道:“大兄若有所疑,但请道来,小弟自当为大兄解释清楚。”   李暄笑吟吟地问道:“不知五郎此番相助李壮武,可曾折损人手?”   李曜心中一凛,已然猜到李暄要从何处说事,不过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点头道:“折损十几人。”   李暄笑得越发温和:“那么,若是此番没有家中商队这些好手,五郎可有能力相助李壮武,从而获得潞帅赏赐?”   李曜也笑起来:“自然不能。”   李暄面色突然一肃,问道:“既然如此,潞帅这赏赐,怎么就是赏与五郎一人,任五郎你随意支配的呢?”   旁边李晡一听,眼前一亮,心道:“果然还是大兄精明,这次瞧你怎么回答!”   哪知道李曜偏偏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大兄此言谬矣。试问将军领兵作战,战功赫赫之下,陛下颁赐,将军莫非要说:兵乃陛下之兵,械乃陛下之械,饷乃陛下之饷,是以臣不应获赏?”   李暄笑容一僵。   李曜却还未说完,只是微微一顿,便继续道:“所谓恩赏出于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潞帅赏赐小弟,虽非君恩,然则潞帅本是陛下之节帅,其赏赐自然也是代陛下赐赏,小弟寒门庶子,难不成还敢拒绝不成?至于商队众人因此牺牲性命,原也是忠君之事,莫非因为未能获赏,便怨恨以对?”   李暄面色一沉:“五郎这般说法,不嫌刻薄寡恩吗?”   李曜摇了摇头,淡然道:“大兄又谬矣,君恩如此,小弟不敢有违,然则小弟拿了赏赐之后,立即为这些忠义之士备棺购椁,连夜赶回代州,又许其家属以厚抚……这些钱财,俱是从小弟赏赐中所出,如何便是刻薄寡恩了呢?小弟自认为这般做法,正是上顺君王,下泽部属,并无出格不妥之处,大兄若仍有异议,不妨细细道来,以教小弟。”   李暄实未料到一向不善言辞,更不敢与两位嫡兄争锋的老五今日竟然这般言辞锐利,一时竟然被问住,张口难言。   李衎见状,咳嗽一声,岔开话题:“此事既有如此缘由,便不必再说。只是五郎这番花费的确过大,虽是潞帅赏赐,也不该如此浪费,今后须得谨记。”   李曜拱手一礼:“父亲教训得是,儿子受教了。”   李暄和李晡却是一脸阴沉,均不开口。   李衎又道:“五郎此番立下殊功,也已鞍马劳顿,后事便先不必细说,且去见你阿娘,早些梳洗休息罢。”   李曜起身谢过,施施然走了。   等李曜一走,李晡也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朝李衎道:“耶耶,某累了,去歇着了。”说罢掉头就走。   李暄看李衎面色不豫,忙道:“父亲,五郎此次立功之后,心气高了不少啊。”   李衎脸色一沉:“你待怎讲?”   李暄把声音压低了一些,道:“父亲方才也听见了,五郎自己拿钱,为折损的那些家仆脚夫进行厚葬,又为其家人给予抚恤……此事以前都是以我李家家族名义进行,此番五郎却已他私人之名义操办,父亲可曾想过,这些人得了抚恤之后,会念着谁的好?是我李家,还是他李五郎一人?”   李衎沉默不语。   李暄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是陈恳之极,道:“原本有些话,儿子不当提起,但此事非同小可,儿子只怕不可不说。”   李衎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说罢。”   李暄面带忧虑,缓缓道:“五郎本是庶子,又是幼弟,过去或许没有旁的念头,然则今年以来,先是以那流水线作业为我李家立下一功,此番又再立一功,而且看似颇得潞帅器重,纵然潞帅此番或许有难,但难保其麾下有人将其中情形告之并帅,若是并帅亦念及其功,说些赞赏之言,五郎的心气,却不要更高了?今后若是生出一些别的心思,譬如今日这般收买人心之举,只怕就要更多,彼时父亲将如何为之?儿子又该如何为之?请父亲教我!”   李衎目光一凝,看着李暄,也缓缓地道:“你是嫡长子,久为耶耶分忧,耶耶岂能心有别念?五郎或许有些才干,但嫡庶之别,耶耶难道还分不清么?”   李暄与父亲对视,却不说话。   李衎叹了口气:“五郎若是安分,愿以其才为家中分忧解难,耶耶便要劝你善待于他。可是……若是五郎因功气盛,别有他念,耶耶却也容不得他胡为!你可明白了?”   李暄这才点点头:“耶耶既然这般说了,儿子也就知道该如何做了。耶耶,时间不早了,儿子还须温习课业,便不久呆了。”   李衎点点头,李暄起身离去,待走到门边,李衎忽然又道:“大郎,你且记着一句话:兄友弟恭,但有先违此言者,耶耶必不轻饶!”   李暄站定,却未转头,只是淡淡说道:“儿子时刻铭记在心。”   ------------------------------   李曜从花厅出来,径直去了后院,请后院侍女报之母亲,便即进去。   小花园里,花圃错落,花香满园。杨氏笑吟吟地看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为一株盛开的桃花修剪枝条。   那少女身穿素纱中单、朱红色大袖衣,为袍制,领和袖、衣裾用绿蓝色锦缘边,露出浅粉白色曳地长裙,外罩橙色的绣有羽饰花纹的半臂,又有绣羽红蔽膝、深褐蓝色帔带,腰间系长垂的裙带,正是一副大家闺秀打扮。只是这少女年纪尚小,这一袭衣衫穿来虽然正式,未免少了些活泼。   李曜走了进来,那少女眼前一亮,丢开手里的长剪,欢喜地跑上前去,叫道:“阿兄!”   原来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李曜的嫡亲妹妹李曣。   李曜下意识准备伸手拍拍她的脑袋,忽然醒悟,这可是唐朝,这个动作万万做不得,只好赶紧掩饰一下,手指那长剪,佯装嗔怒模样:“曣姬,剪子可不能乱丢。”   李曜是李曣亲哥哥,对她历来极好,是以李曣并不怕他,不过却不愿给他批评,吐了吐舌头,转身将那长剪捡了起来。   李曜则已经朝杨氏躬身一礼:“儿子见过阿娘。”   此时没有许多外人,杨氏笑吟吟地招手:“曜儿过来,为娘看看……听卢三说,这次潞州之行,可不太平,连着碰上两场兵变,我儿可曾伤着了?”   李曜见到杨氏,自觉这是不会对他不利之人,一时忘了伪装,下意识傲然一笑:“些许酒囊饭袋之辈,能奈我何?”   杨氏果然一愣,迟疑道:“曜儿今番怎的……怎的这般自信?”   李曜心中一惊,暗道不妙:“糟糕,以前的李曜性格实在太窝囊了,我稍微表现得自信一点,连这个当娘的也觉得不对劲,可我并不是那个李曜,我的真实性格如此,岂是能时时刻刻掩饰得了的?”   当下灵机一动,笑道:“阿娘有所不知,自从……咳,自从那次受伤之后,儿子神智日清,再不复当年浑浑噩噩模样。此次去潞州,途中偶遇一位得道高人,曾经指点儿子,说过去有人故意设法蒙蔽儿子神智,只是世间之人,各有天命,那人蒙蔽得一时,蒙蔽不得一世,儿子如今已然完全清醒,是以性格上与过去颇有不同。”   杨氏又吃了一惊:“竟有这等事情!什么人这般恶毒,竟如此对你?”她忽然面色一变,朝四下扫了一眼,转过话题:“你所遇高人,是甚模样?可曾教你趋吉避凶之法?”   李曜道:“那高人乃是得道半仙,早已不拘形迹,是以形象却是不羁,然则其只须看儿面相,便知儿子生辰八字,又可以历数儿子从小至今的大小事迹,实是非凡。至于趋吉避凶,倒是并未明说,只说儿子乃是否极泰来之相……大厄既过,诸事呈祥,纵有小挫,必得大福。”   李曜这番话前面倒是真的,后面却是他为了安慰杨氏胡说八道的了,钟离权可根本没说这什么“大厄既过,诸事呈祥”之类的话,反倒说他天杀之相,必多征伐,这种话李曜自然不会跟杨氏提起,免得她担心。反正李曜心底里对这些东西,也的确不是特别相信。   杨氏一听,却是大喜:“那便是好,那便是好!”   李曣却忽然冒出来,眨巴着眼睛问道:“阿兄,那老神仙可曾帮你看过姻缘?嫂嫂会是哪家姐姐?什么时候进咱们李家大门呀?”   李曜愕然一愣,干笑道:“这个……老神仙也忙得很,匆匆点化了为兄一番话,便去度化他人了,哪里有空说这等闲话?”   李曣不满道:“这个神仙好不晓事,人说帮忙帮到底,送佛送上西,他怎的连这般大事也忘了给阿兄说起?”   杨氏见她说得不像话,连忙捂住她的嘴,轻斥道:“女儿家家,说的甚昏话!神仙说话,说有说的道理,不说有不说的道理,哪里是你能揣度的?快些求神仙勿怪!否则将你姻缘线乱结,嫁给个丑八怪,看你将来怎过得日子!”   李曣见阿娘说得郑重,也怕神仙当真干出这等乱结姻缘线的事来,那可就糟糕之极了,忙不迭合十,连连朝天鞠躬:“小女子年幼无知,出言无状,神仙勿怪,神仙勿怪!千万莫把我嫁给丑八怪了……”   李曜见她有趣,笑道:“好啦好啦,那老神仙说了,与你阿兄我缘分未尽,今后还有相见之日,到时候阿兄帮你找老神仙求个情便是了。”   李曣大喜,睁大眼睛道:“阿兄此话当真?那敢情好!阿兄你可千万记得牢了,一俟见到老神仙立即就说,可别忘了这话,要不然到时候收个丑八怪妹夫,你也面上无光不是?”   李曜哈哈大笑,杨氏嗔怪道:“你这丫头,全不知羞,哪有还未出嫁便在兄长面前左一个妹夫、右一个妹夫的?”   李曣睁大眼睛:“阿娘尽冤枉人家,我哪有左一个……那啥,右一个那啥了?人家分明只说了一次!”   李曜笑得打跌,杨氏也是无法,只好道:“今日这小捣蛋在,说话也说不安妥,曜儿你鞍马劳顿,就先去沐浴一番,安歇了吧,明日有空,咱们娘俩再来絮叨。”   李曜忍住笑点点头,好歹记得拱手:“阿娘也早些安歇,儿子去了。”   杨氏点点头,等李曜走了,又埋怨了李曣一番,李曣嘟着嘴,一脸不服。   李曜房中,赵颖儿穿着一袭浅红色缀花半袖襦裙,正在左看看,右看看,一下把书案挪一挪,一下又把屏风移一移,弄了半晌,自言自语道:“这样应该正好,郎君肯定喜欢。”   转头看见茶案边烧得正旺的水壶,忽然“呀”地叫了一声:“糟了,水马上要沸了,郎君还没回来,这却怎生是好?再过一会儿泡出来的茶,可就失了味了!”   赵颖儿正要减点火,门外传来一声爽朗地笑声:“某怎么舍得让我家颖儿的茶水失了味儿?这不是来了?”   话未落音,李曜已然笑吟吟地出现在门口。   听着他有些不同寻常的话,赵颖儿忽然眼眶一红。   ------------------------------   无风这次来纵横,是签的买断,结果总是忘记求收藏求红票,不过俺忘记了,诸位读者大大可不能忘记啊!      第038章 各有所议   若是在现代,李曜说不定就过去给人家一个拥抱了,可这是唐末,这等动作却是万万做不得,是以李曜也只能笑吟吟地走上前去,拉她一起坐下,问道:“这些天一切安好?”   赵颖儿点点头:“家中如何,郎君还不知晓?左右不过那些情形罢了。”   李曜微微眯起眼睛:“如此说来,我那三兄……还不死心?”   赵颖儿苦笑道:“三郎君自恃身份,不达目的,岂肯善罢甘休?奴家阿娘前两日还曾说起,叫奴自回家中随她操持家务,虽然日子苦点,总好过每日里担惊受怕。只是耶耶却说,便是要决意如此,也须得等郎君回来,求得郎君准许才是道理。”   李曜讶然道:“怎会这般严重?”他心中一动,想到某种可能,顿时面色一沉:“怎么,某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李晡又有什么过分之举吗?”   赵颖儿摇摇头:“这些日子东家一直在家,三郎君自然不会过分逼迫,只是他自己不便每日来郎君这偏院寻奴,却遣他那妾室赵氏来与奴攀亲谈故,一会儿说她与奴家都姓赵,乃是本家,不若结为姐妹,一会儿又说她有一房堂叔,与奴家耶耶早年交好……总之每日不胜其烦。”   李曜一听就明白了,那赵氏必然不会只说这些,恐怕多半还要说些什么嫁与三郎君如何如何有好处之类的话,当下冷哼一声:“她又不是大妇,这些事情也轮得到她来找你说项?左右不过是被李晡或哄骗或逼迫,才来这边卖脸罢了,不去理会便是。”   赵颖儿欲言又止,李曜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颖儿,你且放心,你家郎君今时不同往日,不会再如过去那般谨小慎微、唯唯诺诺,李晡若再不知收敛,某早晚必叫他好看!”   今日之李曜,不是原先那个李曜,如今这李曜,毕竟是在大企业干过供销处长的,多少算个小官儿,就算迎来往送不得不强打笑脸,那毕竟只是一种“技能”,而非本性。后世之人,毕竟从小感受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等到长大之后还能混到一定地位的,谁都有几分脾气,这却不是讲究名门、血统的古人所能比拟。   古人自懂事起,就知道人是分等级的,因此哪怕是在最为开放、最具气魄的大唐,小民能在宰相面前坦然自若地自称“某”,但真正为人处世之时,也依旧会恪守尊卑。   现代人则不同,自小学的都是“人人生来平等”,哪怕年长之后,面对社会现实不得不做出一些违心地逢迎举动,可连骨子里都充满奴性的人毕竟极少极少。就如同诸位看官或许也有领导、上司,但诸位定然不会觉得他们天生就比您尊贵。   是以,李曜对李晡既然没有好感,甚至全是恶感,那么对信得过的人说起他来,也就丝毫没有客气。   赵颖儿听了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她毕竟年纪尚小,也没细想李曜有何能耐说此大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忽听得水沸,“呀!”地惊呼一声,慌忙道:“郎君稍待,奴为郎君侍奉茶汤。”   李曜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想:“为毛我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暧昧,尤其是这又是‘奴’,又是‘郎君’的,总感觉像小妻子服侍丈夫一般?啊,是了,还是我不习惯唐朝人这种自称,才会这般觉得吧……嗯,应该是。”   赵颖儿煮茶的手法极为纯熟,行云流水一般的摆弄片刻,便为李曜呈了上来。   李曜笑道:“你这煮茶的手段,是跟你阿娘学的?”   “是呀!”赵颖儿点点头。   李曜略微好奇,问道:“某曾听闻,你阿娘本是淮扬人士,只因躲避战乱,才辗转来到代州,不过眼下中原虽然仍不时有些动乱,但也有许多时候道路通达,怎未听说你阿娘设法与老家联络联络?”   赵颖儿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慌乱,立刻低下头掩盖过去:“哦,那是因为……阿娘听说老家那边的亲戚都已经因为战乱而殁了,所以便不愿再找这等伤心。”   李曜作为一家大企业的供销处长,眼神何等敏锐,立即发现赵颖儿神色有些不对,想了一想,忽然问道:“听说你阿娘姓庞?”   赵颖儿身子微微一震,头垂得更低了:“嗯。”   李曜笑了笑,忽然站起来,踱了几步,道:“咸通十年,江淮死了一位大人物,也姓庞。咸通十三年,你阿娘来到代州,在我家谋了个浆衣的事做。咸通十四年,嫁与铁坊大工赵钢。三年不孕,乃求医,到乾符四年,生下了你……颖儿,某可曾记错?”   赵颖儿身子微微颤抖,却不说话。   李曜知她不善说谎,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叹了口气,问:“那庞勋……应该算是你什么人?”   赵颖儿再也控制不住,朝他叩头泣道:“郎君!奴实不愿相瞒于你,只是郎君若知道此事,是否就要向官府告发奴家阿娘?若是如此,奴……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   “你这是做什么?我何曾说要告发你阿娘了?”李曜连忙弯腰扶她。   赵颖儿却不愿起来,挣开李曜的手,哭道:“阿娘近日突然病了,不过半月,便已形销骨立,耶耶在铁坊又忙,阿娘实在无法,这才想让奴家回去照拂家务……郎君怎忍心在这等时候揭发阿娘身份?”   李曜没料到弄巧成拙,一跺脚:“胡说八道!你怎不想想,某是那种人吗?……你先起来,我问这话,不过是因为你们对这些事根本没有遮掩妥当,我问得清楚了,才好教你们把事情完全掩盖过去,你怎么反倒怀疑起我来了?再说,庞勋之事过去了这么久,你阿娘又不过一介女流,此后也只有你一个女儿,庞家都没了,就算陛下知道了,也不会当什么大事!何况我等在并帅治下,难道并帅还能把这个放在心上?”   赵颖儿听了,这才迟疑着被李曜拉了起来,问道:“郎君此话当真?”   李曜瞪了她一眼:“某是何等人,说话自然一言九鼎。”   赵颖儿见他说得诚恳,这才信了,破涕为笑:“郎君问得没头没脑,又这般严肃,奴家自然着慌了……”   李曜一咧嘴:“哟,还是我的不对了?你阿娘或许是读过些书,可反侦察意识太差,遮掩得半点也不牢实,还要怪我一眼就看出不对劲?嘿嘿,旁人只是没想到这上头去,否则啊,能看出破绽的人多了去了。”   赵颖儿又慌了神,拉住他的袖子:“那如何是好?……郎君,你定有法子是不是?”   李曜神气活现地摸了摸根本没有胡子的下巴,干咳一声,打起官腔来:“这个嘛,也不是那么好办的,尤其是你这小丫头疑心病这么重,竟敢怀疑你家郎君我……气得我啊,就想不到法子了!”   赵颖儿睁大眼睛,忽然明白过来,不依道:“郎君尽欺负人……”她忽然灵机一动,做出幽怨之状,道:“外头都说郎君宽厚仁德,最有君子之风,难道还会跟女儿家一般见识不成?郎君……”   “哎哎哎,打住,打住!”李曜连忙喊住,心道:“乖乖的不得了,这小丫头才多大年纪啊,就知道用这么有杀伤力的招式了,这要是再大几岁,身子长开,再来施这一手,哥不得直接举手投降了?……还好哥总算是有见识的人,不至于直接缴‘械’投降……”   赵颖儿见绝招奏效,雀跃起来,眨眼道:“郎君这下有办法了?”   李曜苦笑道:“这么简单的事,你真当有多复杂?赶明儿我在商队中找个出行淮扬的队伍,跟领队的说一声,叫他去淮扬查探一番也就是了。”   赵颖儿大吃一惊:“那怎么成?万一要是查出来了,岂非弄巧成拙?”   李曜嘿嘿一笑,道:“你怎的这般老实,淮扬那么大,你阿娘……嗯,你阿娘到底是庞勋什么人,你还没告诉我呢?”   赵颖儿这时已然放心下来,当下痛快道:“阿娘是他幺妹。”   “哦,这样啊……”李曜摆摆手道:“那她老家究竟是在徐州还是泗州?”   赵颖儿道:“是在泗州。”   李曜笑道:“那便好办了,我假意受你所托,叫他去宿州、楚州一带打听。可他们乃是行商,行程速度本有限制,又错过地头,哪里打探得出?回来定说没有,彼时你阿娘便可作心安之状,外人自然也再不至怀疑,此中情由,便从此淹没无闻了。”   赵颖儿大喜过望,敛袖一礼:“多谢郎君成全,此事实乃阿娘心中一根骨刺,若是因此消除,只怕连娘亲的病也要好上许多。奴家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郎君才好……”   李曜笑道:“些许小事,举手之劳,说什么报答?”   哪知道赵颖儿却正色道:“郎君此言却是不妥。此事在郎君而言,诚然小事,在奴家母女而言,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郎君或许不放在心上,奴家却不能不时刻谨记。这便如那些使君、明府为官一方,有那清正廉明者,泽被许多百姓,他离任之后,兴许早已不记得了,可当地百姓却为之口耳相传,甚至家供长生牌位,乃至建造生祠以为纪念。郎君予此大恩,奴家无论如何是不敢忘记的。”   李曜一愣,苦笑道:“那也随你……好了好了,喝茶吧,茶都要凉了。”   ------------------------------   李宅,后院,正东院。   硕大的斗拱,粗壮朱漆门柱,显示着这栋房子的主人与住在偏院的李曜地位相差巨大。   房中两人各置食案,案上有河东清酒,有黄羊肉脯,有青花白瓷碗,有银丝象牙箸。   便是高官贵戚之家,寻常宴饮,也不过如此而已。   然而,盘坐案边的二人,却似乎都无甚胃口,那上好的黄羊肉脯,散发着阵阵诱人的香味,二人却根本不置一箸,只是时不时拿起酒来,闷闷地饮上一口。   “啪!”地一声,其中一人忽然忍不住用力拍了食案一掌,震得那上好的河东清酒也飞溅不少。   “大兄,某等再不能这般优柔寡断下去了!那贱婢卑儿如今连立殊功,心气已然比天还高!大兄,你曾几何时见到他敢如今日这般对你说话?当时他那模样,叫某看了就生气,要不是顾忌耶耶在场,某当时就拿大耳刮子扇他!今日他敢顶撞大兄,明日他就敢与大兄相争!若是你我兄弟再不做些什么,任其坐大,长此以往,他都要忘了他是何等卑下的身份了!”   能说这话的,自然只有李晡无疑。   大兄李暄听后,面无表情,拿起酒来,再喝一口,竟似不打算说什么。   李晡脸色一沉,抢上前去,一把抓过他提壶斟酒的手,直视他的眼睛:“大兄,你是嫡长子啊,你就真能容忍这个贱种在你面前作态?你就不担心,咱们兄弟二人,被他抢了风头,失了耶耶器重?”   李暄手一挣,冷笑道:“器重?你若上进一些,怎怕失了器重?整日里就知道流连勾栏瓦肆,挥金如土,却什么正经事也不做,你叫耶耶怎么能器重你?啊!”   李晡脸色一变:“大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挥金如土?我一年还花不掉五千贯,可人家呢?五千贯钱扔出去跟放个屁一样轻松,连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李暄哼了一声:“他那是自己得的赏钱,你若是眼馋,怎么没见你请命去潞州?某说你不务正业,你还不服气是么?当初你得表字之时,耶耶就打算让你主事铁坊,结果你是如何说的?你说铁坊贱役,你不屑操持!现在五郎在铁坊上做出了业绩,你便眼红他了,担心他了……你早干嘛去了?”   李晡虽然火大,可这事他确实没甚话说,只好悻悻道:“某是打算读书做官的,若是去了铁坊,万一今后同僚相问,某如何回答?”   李暄冷笑:“你读书做官?你在勾栏里读的好春-宫卷!哼哼……好,某就当你心气高,不愿操持贱业,那么去年耶耶叫你打理东山下那块田庄,你是怎么打理的?嗯?一年不到,三百一十二亩地,就只剩下一百九十七亩!年底总账之时,耶耶问起,你还诡称说亏了……三郎啊,你就连撒个谎都不知道用心!大好年景,三百多亩地能亏掉一百多亩出去?某要是这般告诉你,你信是不信!”   李晡火了,把眼一瞪:“我是卖了,怎么的?我欠了人家的钱,难道不还?就那么点钱,我若是还赖着不还,人家怎么说咱们李家?人家会说,代州李家行商河北这么多年,想不到连这点小钱都拿不出来!真到了那个时候,丢的可不是我李申午一个人的脸面!”   李暄怒气一闪而过,又压低声音,沉沉地道:“你若是真把正事放在心上,哪里有那么多工夫出去玩耍,又哪里会欠下人家的钱财?三郎,不是做大兄的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做点正事了!”   李晡忽然灵机一动,道:“好啊,做正事可以啊。某现在也想开了,不就是铁坊嘛,某乐意去管!不怕操持这贱业!大兄,你去跟耶耶说,就说某愿意去打理铁坊,叫李曜那小子滚蛋!”   李暄目光一凝,反问道:“你去打理铁坊?”   李晡傲然点头:“某以嫡子身份去打理铁坊,难道不行?某去了,难道李曜还能爬到某头上来?只要某去,他就只有滚蛋!没了铁坊这一块的事儿,某看他还有什么本钱猖狂!”   李暄微微眯起眼睛,沉吟了一番,似乎在考虑得失。   “大兄!”李晡忙加一把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眼下李曜还只是刚刚有些不安分的苗头,对于铁坊,也只是主事了不到一年时间,若是等他将铁坊经营久了,里头全成了他的人,到时候咱们再要收回来,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李暄忽然胃口好了起来,提起象牙箸,夹了一块黄羊肉脯,细细咀嚼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道:“计划不错,不过,五郎才立大功,如何让耶耶去了他的铁坊主事之位呢?”   李晡愕然奇道:“管他那些作甚,大兄你去说,难道耶耶还会不答应么?”   “莽撞!”李暄训斥一声,道:“某若真这般做了,一次两次或许无妨,久而久之,必与你一般,再难得耶耶信任。”   这话李晡不爱听,但现在他要求李暄,也只好忍下来,岔开这一条,道:“那大兄说该如何是好?”   李暄又吃了一口肉脯,淡淡道:“自然要让他犯错。他眼下连立大功,平白无故是不好动他的。只有犯了错,咱们才好告状,状告得准了,顺便一句话,就能让他从铁坊主事的位置上挪走,你也就能如愿以偿进入铁坊。”   李晡心道:“你道我爱管那破铁坊?我到铁坊,便是赵钢的主管,他是他们一家吃饭的本钱,我掌着他的工钱,就掌着他们一家,到时候,李曜也被夺了差事,闲人一个,还能庇护得了赵颖儿那小娘?嘿嘿,那时节,我只要一个暗示,还怕赵钢不乖乖地把女儿献上,任我搓-捏蹂躏?”想到这里,忽然感觉浑身有些发热,看起来倒像是酒劲上来了一般。   不过口中却连连称是:“还是大兄高明。如此果然万全,只是不知道具体怎么安排才好……那李曜自来谨慎,要他犯错,这个……倒是有些难办。”   李暄瞥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动动脑子?”   “这个……”李晡今番反正是豁出脸面去了,干脆道:“反正又大兄你在,某出的主意也比不上的,干脆大兄你就直接告诉某好了,某只管照做,如何?”   李暄看了他一眼,心道:“三郎虽是无用,不过也好,他这般不成器,也只合做我借用的刀子,今后没了李曜,他也没有本事与我相争……毕竟是嫡亲弟弟,只要没本事也没心思跟我相争,你便做一世纨绔又如何?到时候我继承这偌大家业,也不怕多你一个吃闲饭的。”   心中主意打定,李暄便淡淡地问道:“听说,你趁五郎出门,最近让你那妾室每日里去找五郎身边那个赵家小娘,可有此事?”   李晡心中一突,忖道:“大兄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他也看上了赵颖儿吧?要是这样,可就有些麻烦了……不行,不能直接回答他,总要先试探试探。”   于是干咳一声:“这个……大兄觉得那小娘子可有几分风韵?”   李暄皱眉道:“十二三岁,能有什么风韵?也就是你有这等嗜好……某问你话,别扯些有的没的。”   “是是是……”李晡一听李暄的话,总算放下心来,立刻回答:“是有这个事,大兄不知道,这小娘子仗着李曜那小儿的照拂,几次三番拒……咳,这个……误会某的好意。所以某便让赵氏去跟她解说解说。”   李暄根本懒得理会他那点龌龊心思,直接道:“那么,解说了这么久,这二女之间就算没有什么真正的交情,起码赵颖儿也该给赵氏一点薄面了吧?”   李晡有些不理解:“大兄此言何意?”   李暄呵呵一笑,道:“若是赵氏邀请赵颖儿去她房中说些女儿家的事情,你说赵颖儿会不会答应?”   李晡迟疑了一下,道:“这个,某也不敢肯定,不过某觉得,大概也有七八成把握吧。”   李暄一拍手:“好!那么这件事就容易办了。”   “啊?”李晡奇道:“这……这如何就成了?”   李暄招了招手,李晡迟疑了一下,还是立刻凑了过去。   李暄附耳对李晡说道:“此事易办,只须如此这般……届时,李曜有口难言,这般丑闻,耶耶岂能不怒?便是后院那女人,也保不住他。”   李晡面色有些不好,皱眉道:“可若是如此,赵氏那里……”   李暄面色一沉:“区区一个小妾,难不成还要奢谈什么名节不成?何况又不是叫你把她送人,你有什么舍不得?”   李晡想了想,点点头:“那好,就这么办,了不起……某多在她房中睡几晚便是,嘿嘿。”   “咳!”李暄咳嗽一声,皱了皱眉,李晡却毫无察觉。   ------------------------------   好吧,俺又来咋呼了:“求收藏啊!求红票啊……哎呀谁丢的?不是要这个!”      第039章 女儿心思   铁坊东院的院中,略作装饰之用的盆景、花木都被移到别处,如今只剩一株老桂,种在院门偏西之处。李曜喜欢桂花香味,虽然未至金秋,却也不愿将之移走。   如今这院子移得几乎成了空地,不为别事,只因李曜与憨娃儿二人白日里都在此处练武。李曜那青龙剑法也还罢了,憨娃儿练的金刚棍法,施展开来犹如暴风骤雨,放些个盆景在此,一趟练罢就得全化烂泥,平白辱了斯文。   此时李曜三遍剑法练完,自觉比前两日圆融许多,不禁面有得色,心道当年跟老爷子住那几年,白天陪老爷子练练太极拳剑,虽只是养生套路,现在看来倒也对剑法有些帮助。只是那太极剑施展开来犹如行云流水,写意自在,这套青龙剑法的风格却与太极剑法大相径庭,竟然是处处争先,招招抢攻,尤其是其中还有几剑,剑路刁钻之极,变化极大,对施展之人的资质要求极高——这里所谓资质,按照李曜的理解,其实就大体等同于身体的整体协调性。   原本这三十六路剑法施展过后,绝无太极剑使完那种气定神闲、呼吸均匀的道理,李曜甚至每次都联想到一个画面:一只累得舌头伸长直喘气的狗。   但是今天他发现了一个进步:那《灵宝毕法》中的修行吐纳如果在练剑之前进行,则练剑之后的喘息要小得多。   这个发现让他颇为兴奋,这说明“八仙”纵然是神话传说,但钟离权这个人却一定是有真正道行的,他那套灵宝毕法自己只学了十分之一,效果便这般明显,倘若要是学全,就算不说什么半仙之体,但体质超越常人许多,只怕不是痴人说梦。   李曜心中得意,转头朝憨娃儿望去,只见他将那金刚棍法来来回回施展,只舞得漫天棍影,李曜越看越是心惊:“似这般重的铁棍,他比我多练了近半个时辰,居然还这般轻松,丝毫不见任何迟滞,那就说他仍有余力……这棍子舞得,只怕可以算是以前看武侠小说时,书里形容的所谓‘风雨不透’了吧?”   李曜正在心惊,那边憨娃儿大喝一声,一棍斜指老桂,全身陡然停住,原来是休功收势了。   但就是这铁棍一指,那老桂树却竟然一阵微微地枝摇叶晃!   金刚棍法,加上憨娃儿的天生神力,威力一至于斯!   李曜忽然觉得,憨娃儿这个“朱八戒”的名字有点名不副实,改叫朱悟空似乎更适合一点……   憨娃儿收势那一霎,神威凛凛,但把棍子一收,跑到李曜面前,立即就现了原形,臊眉搭眼地问:“郎君,是不是该吃饭了?”   李曜猛地一垂眼皮:“还是叫八戒好了……”   “啊?”憨娃儿一愣。   “没事,你叫他们送吃的来吧。”李曜无精打采地摆摆手道。   憨娃儿兴致勃勃应了一声,提起棍子就跑了出去。   李曜则回到房中,将剑放好,盘膝坐下,又开始按照灵宝毕法的方法调息起来。他目前修炼到的层次,主要是筑基培元,一阵练武过后,以此恢复体力精神。   憨娃儿来得甚快,提了老大一笼蒸饼和一罐黄羊黍臛。   黄羊黍臛是李曜的,蒸饼是他自己的。黄羊黍臛用料一两黍米,二两鲜黄羊肉,连汤算进去不过半斤。至于蒸饼嘛……瞧着估摸至少有五斤的分量。   李曜接过他递来的黍臛,问道:“憨娃儿,你这套棍法,我看倒是使得很是纯熟了,并未觉得有甚不妥的地方,为何我师尊却那般说法?”   憨娃儿嚼着一大块蒸饼,含糊不清地道:“熟是熟,就是乱不得。”   李曜喝了口汤,也不讲究什么君子的“食不言”,直接问道:“什么叫乱不得?”   憨娃儿吞下这口蒸饼,道:“就是第一式必须连着第二式,第二式必须连着第三式,如果第一式使完,直接连第三式,俺就浑身疼得紧。”   李曜第一次听说有这种异状,不禁奇道:“那是为何?……所谓浑身疼,是哪种疼?”   憨娃儿想了想,道:“就是全身都如针刺,好比每一个毛孔都被针扎了一样。”说着又是一大口蒸饼咬进去。   李曜却放下那灌黍臛,沉吟道:“全身如针刺,肯定是说明这样施展不对,或者就是……你如今还不足以这般施展。”   憨娃儿自己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厉害,闻言丝毫不以为意,嘟哝道:“噢,那俺就先不这般施展了便是。”   李曜窒了一窒,摇摇头,也懒得理会他了。这样的情况,必然是有什么问题,而钟离权既然那般说,则表示他相信这个问题李曜有能力解决,但李曜现在自己的武学修为实在不怎么样,他也没有信心和把握拿憨娃儿来做试验,只好决定先放一放。   端起黍臛,李曜按照修行法门,一口分三咽,细细喝完。憨娃儿的蒸饼虽多,但他食量既大,吃得又快,居然比细嚼慢咽的李曜还先吃完。   李曜和憨娃儿吃完早饭之时,李宅东院的花厅里头,李暄也放下了汤罐,早有侍女端上暖水,李暄随意就水洗了洗手,接过另一名侍女递来的干净丝巾擦了擦手,淡然道:“下去吧。”   两名侍女躬身退走,李暄起身站到门边。   阴云漫卷,一阵冷风吹来,虽已时至晚春,竟然也有了些凉意。   房中书案之上,一册书卷被风吹散,纸页呼呼作响。   那声音听到闭着双眼的李暄耳中时,他竟似乎看见了李曜匆匆自铁坊奔回宅邸,气喘吁吁地冲进赵氏房中,而后赵氏如丝如蛇地身子纠缠着他,在他耳边“呼呼”地吹着香气……   李暄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诡异地笑容。   ------------------------------   同一时刻,赵颖儿已经将李曜的房间整理妥当,正坐在窗边出神。   天色阴沉,一场春雨似乎已经酝酿了七八成,正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落下。赵颖儿心里担心阿娘的病情,却不敢此时离开。一会儿万一下了大雨,她出去之后就赶不及在午前回来,而中午时分,她要准备郎君中午的吃食,如果下午郎君要读书温习,她也得陪在一旁,因为如果郎君要写字,她须得为郎君研墨——虽然李曜已经多次申明不必她来动手,但她却不愿因为郎君的宠爱而懒了手脚。   便在此时,一个窈窕地身影出现在院门口,远远见到窗边的赵颖儿,立刻招了招手,亲热地唤道:“颖儿妹妹,姐姐来看你了。”   赵颖儿转头看去,便看见一年轻女子笑着走来。   这女子穿着淡紫色交领襦衫,领口开得有些大,诃子(无风注:诃子即抹胸。)几乎露出来一半,两团粉腻即便在这阴沉沉的天气里,也显得有些耀眼。她下身穿的,乃是一袭月色隐花裙,与那襦衫相配,显得淡雅细腻。   她身上的装饰并不算多,但却精致:一支飞燕金步摇,额黄妆点如星,尤其是项中那串玛瑙璎珞圈(无风注:唐时仿佛门装饰的一种,也许是项链的前身。),垂在胸前双峰正中,使人一眼望去,不知该看哪处才好。   赵颖儿看着这女子莲步款款走来,起身相迎,敛袖一礼:“见过赵三娘子。”   赵,是指她的本姓,三娘子,是指她是三郎君的妻妾。唐时主人家郎君的妻妾,家主的女儿都统称娘子——当然对于一般的女子也可以娘子称呼,就如同憨娃儿称呼赵颖儿为赵小娘子,也是这般道理。   赵三娘子笑着虚扶一把,亲热道:“妹妹怎的总是这般多礼?快快免了……今日诸事已然忙尽了么?”   赵颖儿浅浅一笑:“都这般时候了,还不做完,可就成偷懒了……赵三娘子,请坐。”   “妹妹哪须这般忙碌。”赵三娘子拉着赵颖儿一并坐下来,轻笑道:“以妹妹品貌,只须嫁得好郎君,锦衣玉食哪里会缺了?又何必操持这些杂务?”   赵颖儿却不接茬,反道:“赵三娘子每日这般清闲,虽是逍遥,便不觉得闲散慵懒,无所事事么?”   赵三娘子笑容微微一僵,想起李晡平日里根本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夜里也时常不归,白日便是回来,也是往床上一躺便睡得死沉,她不正是闲散慵懒,无所事事,又能是什么?   只是这话对着赵颖儿是万万不能说的,别说她现在“身负重任”,便只是为了出嫁女儿家的面子,这话也说不得,否则人家不要说她一点女儿能耐也无,完全拴不住自家夫君的一颗心么?   当下便强笑道:“焉有是理?这人呐,贫贱时有贫贱时的过法,富贵时有富贵时的过法,男子有男子的过法,女子有女子的过法……贫贱时,日日操心劳力的,无非柴米油盐,旁的什么,哪里顾及得到?富贵时,日日悠闲逍遥,摆弄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何等清贵高雅,这般时候,便是……便是夫妻情趣,也多得多矣。至于郎君们,要读书习字,要打点产业;我们女儿家,便须得谨守本分,侍奉夫君,使之不为家中之事烦忧……这话说来容易,要真当做起来,可也不易呢。”   赵颖儿笑了笑:“三娘子说得甚是,只是奴家年纪尚幼,这般事情,倒也还不急了解。”   赵三娘子摇头道:“妹妹这话可就不对了,皇室之中,十三而嫁者莫非少了?前朝不论,便说本朝,太宗朝文德皇后不就是十三岁时嫁与太宗文皇帝?长孙皇后千古贤后,出嫁也不过十三,你今也近此岁,如何不须了解?不是姐姐说你,姐姐毕竟是过来人,这些话可是真心为你着想……女儿家的这些讲究,越早了解越好,若是等过了门才开始学,那便迟了,郎君们白日里在外忙碌,回家还需为后宅操心,那心情如何好得了呀?到时候郎君一旦生气,到头来吃亏的总归是我们女子,妹妹你说是不是?”   赵颖儿苦笑道:“长孙皇后千古贤后,奴家如何敢比?至于其余……或许三娘子说得都对,可奴家眼下哪有那些时间?便如今日,郎君早上曾说,午时要归宅用饭,午后小睡,然后温习功课。如此,奴家便要提前准备菜食,等郎君用过饭,侍候郎君午休……”   “什么?!”赵三娘子大吃一惊:“侍候李……啊,侍候五郎午休?你已经和他同房了?!”   赵颖儿没料到她竟然误会了,羞得满脸绯红,连忙辩道:“三娘子误会了,不……不是侍寝,只是帮郎君铺床叠被,点上些安神的檀香,而后等郎君醒来之时正好烧了沸水,为郎君煮上一壶茶汤罢了。”   赵三娘子“啊”了一声,才知道自己想岔了,放下心来,拍拍胸脯道:“妹妹说话可莫这般唬人,若是……若是……咳!”她本来想说:“若是已然侍寝过李五郎,奴家这事岂不是全黄了?”不过这话说不得,只是一时又没找到别的话来遮掩,只好含糊过去。   赵颖儿却被刚才这番话弄得有些又羞又慌,想起每日帮郎君铺床叠被,那被中的男儿气息,实也让她有些心摇神曳,自己又是郎君的近侍之人,万一郎君哪日真要自己侍寝,却该怎么办好?   人说怕什么来什么,赵颖儿刚想到此节,赵三娘子也恰好忍不住问道:“妹妹,五郎虽然年幼,也已行了冠礼,已是中男,他可曾有要你侍寝之意?”   中男,在唐朝是指十六岁至二十一岁的男子,二十二岁以上为丁男,即成年男子。这一制度在玄宗时略有变动,但整体来说,中男是指有一定劳动能力,但并未完全成年的“准丁”。   赵颖儿本就有些心摇神曳,忽然听了这么一句,惊得一挺身,忙道:“没有没有,郎君从未有此想法!”   赵三娘子笑道:“瞧你急得,没有便没有呗,姐姐只是好奇而已,妹妹何须如此?”   赵颖儿脸色通红:“这,这有什么好奇的……”   赵三娘子笑得越欢了,道:“妹妹这便不懂了,女儿家年纪小,身子柔嫩,最得男人喜欢,五郎也已到血气之年,便是有那想法,不也寻常得很?他们三兄弟,他虽最小,体格却最结实,每日见你在身边,竟然不动心思,倒才是奇事呢!”   赵颖儿脸色越红,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是心里却没来由一虚:“郎君实是从未有这等意思,难道是郎君觉得我不好看?”   她慌乱之下,正瞧见赵三娘子那紧裹在诃子里挺拔的两座玉-峰,再低头一看自己,心下不禁一黯:“难怪郎君不喜……”可想归想,却下意识挺直了身子,把胸脯更加挺起来一些。   赵三娘子来此原是别有它意,赵颖儿这般神色她哪里会没有注意到?当下心中暗笑,嘴上却淳淳善诱,道:“妹妹可是忧心自己身子尚未长开,不得郎君喜爱?”   赵颖儿正黯然神伤,一时不察,下意识顺口回答:“是啊……”话一出口忽然醒悟,忙遮掩道:“啊,不是不是,我……奴家只是,只是在想午间该准备些什么菜食。”   赵三娘子娇笑起来,亲热地坐近赵颖儿身边,道:“妹妹不必遮掩,女儿家为自己倾心的男子,什么事做不得?此乃人之常情,有何害羞之理?妹妹,你瞧姐姐身段如何?”她说着,故意把身子微微一扭,那傲人的双峰顿时更见挺拔,令赵颖儿自惭不已。   赵颖儿腰背一软,小脸垮塌了下来:“三娘子身段极好,何须人说?”   赵三娘子轻笑道:“妹妹以为姐姐天生便是这般好身段么?”   赵颖儿奇道:“三娘子这话却是何意,这身段不是天生,难道还是自己……自己弄成的么?”   赵三娘子悄声道:“妹妹,奴家与你投缘,这话才肯告诉你,可是若要奴家教你,你却不可泄露出去,如何?”   赵颖儿看了看赵三娘子的胸脯,又看看自己的,不禁想道:“我的面容不比三娘子稍逊,可郎君却从未有半点……那种意思,莫非真是这里的原因?这三娘子虽然别有它意,可我假意敷衍,却只学到这一手段,却也无妨,谁叫那李晡总打坏主意?”   赵颖儿这般一想,当下忍羞点了点头。   赵三娘子笑起来:“这便是了,女为悦己者容,乃是天下至理,有甚害羞的?瞧妹妹这面容,若是身子长成了,便是姐姐我呀,也只有艳羡的份了,还怕哪位郎君见了,会挪得开眼去?”   赵颖儿面色涨红,却不敢再听她这般肆无忌惮地打趣,忸怩道:“那,那法子是……?”   赵三娘子笑道:“这般要紧的法子,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再说,那法子还需要一些旁的手段配合,才能起到最佳效用,妹妹这里是五郎的房间,自然没有那些东西。来,妹妹随姐姐去姐姐房里,那些东西都在呢,姐姐一样一样教你!”   赵颖儿一听要去她那儿,不禁迟疑起来。赵三娘子却不由分说,将她拉将起来,兴致勃勃道:“姐姐那儿不光有这丰胸之物,还有其他玩意儿,都是有用得很的呢!妹妹快走,不耽误你为五郎准备菜食的……”   赵颖儿一听到最后这句,心中抗拒已然被好奇和期待掩盖,只要不耽误正事,去看看……似乎也未尝不可呀!   半推半就之下,赵颖儿便被赵三娘子拉出了李曜的偏院。   ------------------------------   诸位读者朋友,无风这本书,说真的,是写得格外慢。比如这一章里写赵三娘子的形象,光查唐朝服饰,就花了近一小时,包括唐朝的抹胸叫做什么,有哪些款式这样的东西,无风都查了。只是有很多东西,查了不一定就用,得与剧情、环境相吻合,这其中花的心血就更多。大家看到这里的,想必也看得出,无风至少从主观上来说,真不是打算写小白文的,这样严谨的考证,不过是为了把这末世大唐写得更真实一些。   诸君若知我心,还请以收藏、红票支持,无风在此拜谢!      第040章 怒闯香闺   李曜觉得如今这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前些天被钟离权那句“金火天杀之相”勾起的一点儿心思早就淡了下去。   如今早上练练灵宝毕法和青龙剑法,上午处理一下铁坊的事务,中午回家有素手调羹,下午和晚上可以读读书、练练字,更有红袖添香,伴读君侧,真是愈见逍遥。   李曜当年在任供销处长之前,还曾历任车间主任、生产科科长,对于区区一个小铁坊的管理,实是不在话下。而且铁坊现在是按照他之前给出的流程制度来做事,平时已然没他多少事了,早上练武吃饭之后,问了一下徐文溥,见无甚要事,便知会赵三平一声,自己溜达出去,准备回去看书。   本来按照计划,李曜三兄弟今年就要去长安参加贡举,但不料今番长安和晋阳兵戎相见,李家又摊上了一个接一个的麻烦事,终于不能成行。不过,按照李衎的要求,明年开春的贡举,三兄弟是都必须前去的,因此今年要注意学业。   李曜对贡举不报多大希望,不过他倒是想见识见识唐朝的科举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这种事参加一回,对于他一个穿越者来说也算难得的经历。当然,话又说回来,要真是能考上,又能通过吏部的面试,最后混个小官当当,他也不介意去长安看看这座世界第一都城究竟有何等之雄伟壮丽。   三兄弟之中,只有长兄李暄曾去长安赶过一次考,考的进士科,未能及第。不过,未能及第不代表无才,尤其是进士科。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李暄不愿考明经而考进士,本身也算是一种自信了。只是唐时贡举不比后世明清,取士极其严格,确实不那么容易考中。   自古而今,官员考核,不外由谁来考核及用什么标准考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官员的考核,当然是皇帝说了算,皇帝的喜怒哀乐,直接决定大臣的升黜。   然而,即使在中国古代,君主专政,但面对庞大的官员群体,由皇帝来决定升黜的仅仅是极少数高级官员,绝大多数中下层官员的考核,就还是有专门的机构与一定之标准的。就说唐朝,比如在唐太宗时,就由“房玄龄、王珪掌内外官考”(无风注:《资治通鉴》卷一九三)。其依据的是“唐考法”:   凡百司之长,岁校其属功过,差以九等。流内之官,叙以四善:一曰德义有闻,二曰清慎明著;三曰公平可称,四曰恪勤匪懈。善状之外,有二十七最:一曰献可替否,拾遗补阕,为近侍之最;二曰铨衡人物,擢尽才良,为选司之最;三曰扬清激浊,褒贬必当,为考校之最;四曰礼制仪式,动合经典,为礼官之最;五曰音律克谐,不失节奏,为乐官之最;六曰决断不滞,与夺合理,为判事之最;七曰部统有方,警守无失,为宿卫之最;八曰兵士调习,戎装充备,为督领之最;九曰推鞠得情,处断平允,为法官之最……二十五曰市廛弗扰,奸滥不行,为市司之最;二十六曰牧养肥殖,蕃息滋多,为牧官之最;二十七曰边境清肃,城隍修理,为镇防之最。   那么,何为“善”,又何为“最”呢?所谓“四善”,就是四种美德,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有德行、清廉、公平与勤政;而二十七“最”,涉及二十七个行业,能够胜任你所在行业的管理职能者,就具备一最,“最”者,才能是也。可见,在唐代,官员的考核,是把德行与才能综合起来加以考察的。具体考核办法如下:   一最四善,为上上;一最三善为上中;一最二善,为上下;无最而有二善,为中上;无最而有一善,为中中;职事粗理,善最不闻,为中下;爱憎任情,处断乖理,为下上;背公向私,职事废阙,为下中;居官谄诈,贪浊有状,为下下。凡定考皆集于尚书省,唱第然后奏。(同上)   也就说共分上中下三级,每等中又分上中下三等,合计三级九等。从第一级来看,德才兼备者为上上;有才而德行缺一者为上中;有才而德行缺二者为上下。而第二级中,才能一般德行不错者为中上;才能一般具有一种德行者为中中;才能一般德行也一般者为中下。最下层的则是德才均缺,但据其程度的轻重又可分为三级:   爱憎任情,处断乖理不失为下上;背公向私,职事废阙则为下中;最差的则是居官谄诈,贪浊有状。   由此考核办法可看出,唐人认为:德才兼备者为最好,有德少才者次之,无德无才却假公济私、谄媚上司、欺诈百姓、贪污腐化者为最差!只要主事的官员以一颗公平之心严格按照此标准来考核的话,则全天下大小官员之优劣,一目了然!   李曜是穿越之后才知道唐朝对于人才的选拔竟然按级分类得如此明白,后世人民公仆见了,不知道会不会有所惭愧?   但如此严格的制度,也使得李曜几乎没有考虑过自己是否能通过贡举,因为即便“笔试”过了,还有吏部的“面试”,面试过了,还要查你品性德行,不是一般的麻烦。再说,制度再好,中国人惯会绕道后门,如今那么多功勋故吏之子还在巴望着朝廷取其为士,李曜这等出身,只怕一查是商人之后,被取的希望就去了一大半,何必在这上头费心?   贡举可以不抱希望,但书则还是要读的。哪怕为了在这个时代与人交往之时不至于犯出些常识错误,这书也不能不读。   李曜骑着马边走边想,因为钟离权的话而升起的一点改变历史的冲动就这么全然没了,不知不觉间,已然到家。   把马交给门子,李曜便自回了自己的偏院。院中安安静静,全无人影。不过他这院子本就僻静,这倒也并不奇怪,只是走进房中,却未看见赵颖儿,却有些让李曜意外。   习惯了赵颖儿在身边陪读,现在她不在,李曜一时有些兴味阑珊,想起昨天跟阿娘的话还没谈完,便起身出了院子,打算去后院给阿娘请安。   刚出院子,便看见两个侍女在一处回廊角落里窃窃私语,这两个侍女都是背对李曜,李曜也不认识是谁。   根据李曜前世的经验,女人在一起聊天,一般只有三个话题:男人、打扮、攀比,所以此时他也不关心这二女在谈些什么,就打算从她们身边不远处走过。   但两个侍女的声音却渐渐大了一些,其中一个穿红衣的侍女道:“赵家小娘不是一直对三郎君不假辞色的吗?怎么今日竟然去了三郎君那院儿里?”   李曜闻言一怔,静静停下脚步。   另一名穿绿衣的侍女则道:“是赵三娘子来找她的嘛,兴许……赵三娘子巧舌如簧,说动赵家小娘了呗!”   红衣侍女奇道:“三郎君不是三番五次去找赵家小娘,都吃了闭门羹吗?他亲自去都不成,怎的赵三娘子去,反而成了?”   绿衣侍女嘻嘻一笑:“这些事,男子怎会说话?赵家小娘年纪尚小,面皮薄,三郎君亲自去找,她岂好答应?赵三娘子则不同,都是女子,说起话来才方便不是?”   红衣侍女仍是不信:“可五郎君对赵家小娘那般爱护,赵家小娘这样做,如何说得过去?”   绿衣侍女嗤笑一声,摇头道:“你呀,还是太实诚了。五郎君对赵家小娘再好,又能如何?五郎君只是庶子,而三郎君,那才是嫡子!嫡庶之别,你总不需要旁人解释吧?”   红衣侍女点点头:“这个奴家也知道,只是五郎君就算是庶子,可眼下却也深得阿郎信任,执掌着铁坊那么大的产业,赵家小娘的耶耶可就在铁坊里做事呢!”   绿衣侍女不屑道:“那便如何?要是赵家小娘果然能嫁给三郎君,还怕五郎君敢对赵家小娘的耶耶如何?那可是三郎君的丈人了!这还只是往近了说,还有往远了说的……三郎君是大郎君的亲兄弟,而五郎君却不然,那么一旦今后阿郎老了或者去了,大郎君掌了家,你说那时候三郎君和五郎君之间的地位,还有半分可比之处么?”   红衣侍女这才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样看来,这赵家小娘年纪虽小,心思可深得很呐!”   绿衣侍女嘿嘿一笑:“你才看出来?这……咦?三郎君果然归宅回院了!”   “哪里?”红衣侍女抢上前一步朝李晡所居的院门望去。   李曜一直听她们交谈,他虽然并不怎么相信二女的所谓“分析”,但也不得不承认,至少二女对他和李晡二人地位、处境的判断,大体上是没有错误的,只是他心里不肯相信赵颖儿会是那种人。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算赵颖儿最后真的愿意嫁给李晡,李曜觉得自己可能会不爽,但也不至于就会有什么怨恨心理,反而会希望李晡对她好一些,毕竟自己把她当妹妹看了这么久,总不希望她一生所托非良人。   但是问题在于,赵颖儿昨日在自己面前的表现说明她对李晡根本没有好感,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今日又怎会忽然改弦更张,接受李晡的示爱了?这其中只有两种可能:一,赵颖儿昨天在撒谎;二,赵颖儿今天去李晡院中是另有原因。   第一个可能,李曜自动将之忽略到最低,因为在昨天,李曜点明庞勋与赵颖儿她阿娘之间的身份关系时,赵颖儿显得明显不善于撒谎。李曜相信以赵颖儿这样年纪的小姑娘,不可能在他这种能在后世那花花世界里专业玩人际的老江湖面前作假。   那么就只有第二种可能,赵颖儿去李晡院中,乃是事出有因。   李曜心思电转:“这二女说赵颖儿是跟着赵三娘子去的,赵三娘子能有什么事找赵颖儿?还不是就是昨天她说起的,拐弯抹角来劝她,可既然是这样,颖儿为何还是去了呢?这其中又有什么缘故?”   他有些想不明白,但此刻却不能再多想。因为赵颖儿跟着赵三娘子去,也许没什么大问题,可现在李晡赶了回来,就不能轻忽大意了。这家伙绝非理智之人,如果冲动起来,身边又没有人能阻止他,那就谁也不能确定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曜面沉如水,就往李晡院子里走去,前头李晡的身影走得十分匆忙,一闪身便进了自己院子,李曜见了,心中一沉。   李晡平时回家,一贯吊儿郎当,不急不忙的纨绔模样,今天怎么会突然这般急切?唯一的解释就是李晡已经知道赵颖儿到了他的院中,所以才会这般急迫!   李曜剑眉一扬,匆匆赶了过去。两名侍女见到李曜从身后超过,都吃了一惊,忙不迭逃走,李曜也没工夫看她们,直接便跟着李晡去了。   李曜如今身轻体健,速度比李晡快了不少,但是奇怪的是,他刚进院子,李晡居然已经不见了人影。   李曜眉头一皱,直觉有些不对劲,但想想今日之事本就有些不对劲,说不定是李晡故意给赵颖儿设的圈套。这么一想,便顾不得迟疑,立即朝李晡的卧房走去。   只走了不到十步,忽然听见旁边小院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李曜心中一动:“是了,她是被赵三娘子诓骗来的,自然不会去李晡房中,定然是去了赵三娘子那边,我朝李晡住处去做什么?”   想到这里,李曜立刻转身,朝那小院走去。   这小院虽然只是李晡一妾室所居,大小却和李曜的住处一般,而且院中装点摆设比李曜那边精致许多。   李曜却顾不得欣赏这些,直接走到卧室门口,刚要往里闯,忽然醒悟过来,这里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三兄妾室的住所,而且不比后世那般没什么男女大防,怎能直接往里乱闯?   当下用力咳嗽一声,故意高声道:“三兄三嫂可在么,李曜有事拜访。”   房中一片寂静。   李曜皱了皱眉,疑惑更甚,再次大声道:“三兄三嫂可在!何不出来见上一面?”   房中依旧毫无回应。   李曜大怒,方才明明还有声音,怎么这会儿就安静成这般模样了?莫不是两公婆把赵颖儿强行绑了?要不然怎么连赵颖儿的声音也没有?   房门未关,李曜一把掀开门帘,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   马上是新的一周了,新来的朋友,请收藏则个。跟读的朋友,劳驾您看看还有红票没?      第041章 嫂嫂诱惑   李曜昂首阔步地走入,却立刻目瞪口呆地站住。   这间房子是典型的唐风建筑,占地颇大。当中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官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粉红的桃花。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张萱的仕女图,左右挂着一幅对联,乃是孙过庭的墨迹。   房中书案上摆着一张微黄的麻纸,旁边放着一枚端砚,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窗边的瓷盆中栽着一株斜倚珍珠梅。再往旁边,则是闺中女子都有的梳妆台,上面摆着一面用锦套套着的菱花铜镜和大红漆雕梅花的首饰盒,还有一顶金镶宝钿花鸾凤冠和一串罕见的倒架念珠,似乎在暗暗昭示着房间的主人不是寻常人家女子。璎珞穿成的的珠帘后面,正是寝室,檀香木的睡榻挂着淡紫色的纱帐,榻上铺着一床合欢被,颜色艳丽旖旎,整个房间原本显得文馨典雅,而只因多了这床合欢被,偏偏就有些淡淡的娇媚了。   房间布置,自然不是李曜目瞪口呆的原因。他所惊讶的,乃是此时房中的确有一名女子,但却不是他要找的赵颖儿,而是李晡的侍妾赵三娘子。   除开身份不论,赵三娘子毫无疑问也是一名美丽女子,这份美丽并不以她身为唐朝女子而让李曜不习惯而改变。   因为后人对唐朝美女总有误会,认为既然是“以胖为美”,唐代壁画里的女子又都是那般肥得夸张,显然那个时代的审美跟现代是完全不同的。   其实不然。   古代讲究的是平和匀称和谐之美,反对极端。在很大程度上讲究对称。比如美丽的双乳,必须基本大小,形状颜色一致。在中国传统的审美观点中,欣赏的是曲线玲珑,色彩柔和,形状圆润的东西。取圆弃方,鹅蛋形状的脸永远是中国公认的女性最为漂亮的脸型,而不是现在一窝风去整的什么尖下巴脸,那个不是中国文化自身的审美观。   当时人们对美的要求是非常非常高的:肌肤必须非常的光滑,洁白,宛如凝脂,如同最好的玉石,泛着淡淡的,温润的光芒。体态必须柔韧,必须给人一种健康向上的感觉。至于在古代画像、出土文物中,唐朝女子的丰满都会被夸大,是因为当时的人们认为那很美丽。   此刻李曜眼前的这名女子,便是“正宗”的唐朝美女,其并不是肥得很恐怖,而是珠圆玉润、健康而富有活力。其实也只有这个样子,才符合中国历代以来真正的审美观点。   李曜穿越来此,为时已然不少,唐朝的女子平时见过也不算少了,何以会忽然惊得站住呆立不动?   因为眼前这赵三娘子穿着打扮委实让他过于吃惊:她穿半露胸式裙装,将裙子高束在胸际,然后在胸下部系一阔带,两肩、颈、上胸及后背无带且袒露。这种衣服穿时由后及前,所以胸前有一排扣子系合,外披透明罗纱,抹胸若隐若现。   她的抹胸面料考究,乃为织锦,色彩缤纷,与今天流行的“内衣外穿”颇为相似。也许是为配合这样的穿法,这内衣乃为无带。   其实唐代以前的内衣肩部都缀有带子,到了唐代,出现了一种无带的内衣,称为“诃子”。诃子就是抹胸,无需在诃子里面再穿一件。诃子的面料多为“织成”,这种面料略有弹性,手感厚实,穿时在胸下扎束两根带子束紧以支撑胸部,使两胁至腰部臀部形成诱惑的曲线。可以说这时候抹胸的功效已经有点接近后世的美-体内衣了。   “织成”保证“诃子”胸的上部分达到挺立的效果。赵三娘子眼下便是如此,那挺立的双峰带有一种健康丰腴的自然美。她的裙子高束在胸际,在胸部下方系一根装饰性的锦带,外穿透明绣花罗纱衫和随风飘曳的披帛,裸露的臂膀、后背与前胸若隐若现。裙子里面的“诃子”在画面上表现不出来,但这正是“诃子”的特点,“诃子”没有带子,胸际为“一字形”的包缠式。   不知道是不是在后世看惯了各自西化的胸罩,李曜忽然觉得,哪怕那什么蕾丝内衣,其实也不如这种古风盎然的抹胸“诃子”给他的刺激来得大。至于这是不是“大鱼大肉吃多了,就巴望点青菜萝卜”,那就不得而知了。   据《唐宋遗史》及《绿窗新语》等不是很靠谱的野史记述,这种诃子乃是杨贵妃所创。说是杨贵妃与安禄山私通,两人颇为狂悖,无意之间安禄山的指甲误伤了贵妃的胸乳……咳咳,总之贵妃担心被皇帝发觉,于是制诃子以遮之,后宫嫔妃未悉深情,反以为未肯露乳,觉得新奇,遂群起效之,成为一时风俗。不过此事与本书无关,不再赘述。   李曜面前的赵三娘子,便是这样一副几近半裸的装扮。若说她暴露,这身衣装比之后世的什么齐P小短裙、什么比基尼、什么情趣内衣套……那是真不叫露;可若说不露,李曜又觉得这身打扮却反而更能引发男人的遐思。   这模样,岂不正是所谓衣带半解、酥胸半透?女子的娇柔、玉润尽显其妙,偏偏你其实并未看见什么!   更糟糕的是,赵三娘子穿着这样一身薄纱襦衫内穿无带抹胸,却竟然还不在房间深处,而是就在门边!李曜刚才进门,只差直接撞到她身上。   李曜很是楞了一下神,才连忙低头,往后退了一步,口中道:“三嫂怎……三兄可在?”   赵三娘子咬着朱唇,往门边一挤,口中道:“五郎直闯奴家闺房,便是问这句话来的么?”   她这一步走得极有目的,胸前逼近李曜,却偏偏一扭身,挡住了门口。李曜不敢与她身体碰上,只好往旁边挪开一步。这一来,便把门口让给了赵三娘子,如今赵三娘子成了守门员,把住门口,李曜再想出去,除非直接把她抱开。可别说她是嫂嫂身份,便是普通女子,作这样一身打扮,李曜也不敢抱她啊!   “嫂嫂说笑了,李曜此来正是来找三兄的——方才三兄不是进来了么?”   “你三兄学业繁忙,今日去找大兄讨教功课去了,哪里会来奴家这里?”赵三娘子娇笑着,轻轻把房门掩上:“叔叔……奴家闲来无事,正觉寂寞,叔叔如何这般赶巧,莫非便是特意来陪奴家了么?”   这句话一出口,李曜当真是大吃了一惊,刚才他见赵三娘子这副打扮,还以为人家是穿给李晡看的,毕竟他们夫妻之间,有些闺房情趣,那也不是什么稀奇,更算不得伤风败俗。可哪知道赵三娘子一口咬定李晡根本不在,而后更是胆敢对他说出这等明目张胆的勾引之词!   “三兄委实进过……好吧,既然三兄不在,小弟在此颇不方便,这便告辞了。”李曜连忙说道,做了个举步欲走的动作。   按说一般情况下,赵三娘子就该赶紧让开门口,说一句:“奴家未曾更衣,不便远送,叔叔慢走。”   可赵三娘子却偏偏一动不动,甚至还微微挺了挺胸,让那双峰微微一颤,面上却做娇嗔怨望之状,幽幽道:“五郎怎的这般不近人情?”   李曜心中微愠,道:“嫂嫂自重,某与嫂嫂之间,须隔着三兄,说不得什么旁的人情!”   赵三娘子笑容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悲苦,幽幽道:“五郎可是觉得奴家水性杨花,不堪为人妇么?”   李曜微微蹙眉,顿了一顿,道:“嫂嫂多虑了,某与嫂嫂素少交往,嫂嫂是何等品性,某实不知,岂有无故轻视之理?只须嫂嫂让某离去,今日便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   赵三娘子却忽然大笑起来,李曜面色一沉:“某诚信之言,嫂嫂何故发笑?”   “说得轻巧!”赵三娘子忽然脸色一变:“你一口一个嫂嫂叫着,倒似个正人君子,可既然如此,你却又怎的趁你三兄不在,偷偷闯进奴家这‘嫂嫂’的香闺?”   李曜也脸色一变,寒声道:“嫂嫂既然要问,那某便直说了,某身边使女赵颖儿,可是来了嫂嫂这里?如今她又身在何处?”   赵三娘子妩媚一笑,眼中偏偏又闪过一丝戏谑,道:“你平日里不注意她的心思,这时候怎又这般关心人家了?”   李曜把脸一沉:“不知所云!”   赵三娘子笑了一笑:“是啊,不知所云……男人总是觉得女人说话不知所云的。”   李曜冷着脸没说话。   赵三娘子又笑道:“怎么,担心了?放心,你那小娘子好得很,开心得很……奴家教了她许多妙法,她这时候只怕正在细细品味,慢慢琢磨,想着今后一一试验,好讨某个无情郎君的欢心呢!”   李曜忽然明白过来,怒道:“颖儿才多大年纪,你竟教她那些东西,你……”   “我怎么?”赵三娘子忽然脸色一变:“女人家一辈子不就是拼命学好这些东西,好侍奉得你们男子开心么?难道你不喜欢?……对了,听起来,你倒是对‘那些东西’懂得很多呀?这倒让奴家惊讶了,人家都说李五郎是仁人君子,如今尚未成亲,怎么也对这些东西了如指掌啊?奴家……还真想检验检验呢……”   赵三娘子说到后来,已然把门拴住,慢慢靠近李曜。   李曜好歹也是个大企业的供销处长出身,又不是雏鸟,区区男女之事,又有什么不懂的?只是不知是不是这具身体过于年轻,他的精神上可以控制自己,身体上却不行。赵三娘子穿得本来就这般“性感”了,又不知道用了什么熏香,刺激得李曜身体渐渐有了反应,这时再一凑近,某个不听话的玩意儿就自作主张地站了起来,憋得他暗暗叫苦:“你妹的,这赵三娘子莫非真是因为李晡流连勾栏瓦肆太多,春闺寂寞,成了旷妇不成?这他妈旷妇勾引小处男,小处男血气方刚,一点就着,却是怎生守得住阵地不失?”   不过叫苦归叫苦,李曜神志还是很清明的:“嫂嫂再是这般相逼,可就莫怪李曜做事孟浪了!”   赵三娘子咯咯娇笑:“孟浪?五郎要如何孟浪?可是这般么……”她说着,忽然伸手往李曜下身一探,把某个早已蠢蠢欲动的家伙抓在手里。   李曜大吃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赵三娘子居然也吃了一惊:“怎会这么大?……好硬呀!”说着,目光便禁不住出现一丝迷离。   李曜连忙脱身出来,哪怕是他这等脸皮,也禁不住闹了个大红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娘希匹的居然被当做嫩鸟了……真他妈纠结!”   嘴上还强自镇定:“嫂嫂!今日算李曜孟浪,误闯……”   赵三娘子却忽然栖身近来,一张小口凑过来,竟然要吻他,吓得李曜连忙偏过头去,让她扑了个空。   但赵三娘子却也毫不见怪,双手一环,已然将李曜抱住,胀鼓鼓的胸脯压紧李曜的胸膛,一手在他胸膛上抚摸,呢喃道:“你三兄终日吹嘘自己天赋异禀,奴家原也当真了……却是瞧不出,你比你三兄还要有货哩!”   李曜面色涨红,下意识去推她,却忘了女人的构造不比男人,这一手正好按在她的双峰上,只听得赵三娘子一声娇-吟,身子似乎都软了,若不是还有一只手环抱这李曜的腰,只怕就要跪在李曜面前,做出一个很引人遐思的姿势来。   李曜慌得连忙缩手,心道:“这具身体本钱确实很足,可是强则强矣,‘抗过敏’能力却也太差了,再这般下去,老子这只老鸟童子鸡岂不是就要遭殃?走,赶紧走!”   刚要用力挣脱赵三娘子的怀抱,赵三娘子已然媚眼如丝,吐气如兰地道:“五郎,你便忍得不难受么?奴家……奴家也难受得紧,你说,你说该怎么办好?”   李曜再不敢迟疑,用力挣脱,立即就要夺路而逃,连话都不敢再答了。   哪知道赵三娘子早有防备,往后一退,人便背对着拴住的房门,一脸泫然欲泣地模样:“奴家便这般让五郎生厌么?奴家……”她忽然一拉身上的襦衫,将之一脱一甩,仍得老远,露出白玉凝脂般的手臂和肩背,锁骨暗合,波涛欲怒,口中不服道:“五郎,你……你瞧奴家这身子,可还好看么?”   李曜右手一抬,捂住眼睛,苦道:“嫂嫂莫非定要逼某跳窗遁走?”   赵三娘子一怔,随即咯咯笑道:“五郎要是练得熟了,晚上可要跳窗进来么?你也知道你三兄那个人,晚上多半是不在的呢……五郎,可要嫂嫂每晚给你留一扇窗户?”   李曜差点崩溃,知道唐朝女子胡化严重,开放得很,却也没料到居然能开放到这个程度!这是唐朝的代州啊,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巴黎啊!   他是真想跳窗了,眼神往窗边一瞟,就要不顾一切冲过去一跳,他估摸着凭自己现在的身体和身手,这又不过是“一楼”,跳个窗应该问题不大。   哪知道才刚看了一眼,赵三娘子便已然幽幽接口:“五郎只要敢跳,奴家立即跟着五郎跑出去,大叫‘五郎辱我’……五郎,你说我这般出去,人家信不信奴家呀?”   李曜脸色一变,怒道:“赵三娘子,某敬你为嫂,才不欲追究今日之事,你也莫欺人太甚,你这般出去叫嚷一番,对你有何好处?”   赵三娘子下巴一抬:“是没甚好处,可是奴家就是气不过!”   李曜怒道:“某不过以为三兄在此,才会误闯,又不是故意对你……你有甚好气的?你便是有气,方才戏弄得我这般狼狈,还嫌不够么!”   赵三娘子一听,却又噗嗤笑了出来,瞟了一眼李曜下身,看得他一阵心虚,接着便听见她娇声道:“五郎生的这般雄壮,还怕什么羞?这般藏着掖着作甚?可莫要捂出病来了……快放出来,姐姐帮你瞧瞧,可要治一治……”   李曜羞愤交加,正要不顾一切跑了再说,忽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却是大兄李暄的声音:“耶耶今日算是意外之喜了,三郎这副孙过庭的楹联,的确是真迹,儿已经仔细验证过了,三郎仁孝,听说耶耶也甚爱孙公墨宝,才想着要送给耶耶,以尽孝道。”   这声音由远及近,却似乎是冲着这边来了。   李曜吃了一惊,心道:“怎么回事,李暄怎么来了,而且听起来……那便宜老爹也来了?”   果然,立即便听见李衎的声音,他似乎正爽朗地笑着:“好好,三郎今日竟然有此孝心,耶耶心中甚慰。”   李晡的声音也适时响起:“耶耶这话说得,倒似儿子以往便没有孝心似的。”   李衎呵呵一笑,忽然似乎有些意外:“这院子……?”   李晡连忙解释道:“哦,那幅字到了以后,儿子怕保管不善有所损坏,是以放在赵氏这边,她们女人家,细心一些,比较妥当。”   李衎这才释然,不过叮嘱了一句:“那你且去看看,若是方便了,为父与你大兄再进去不迟。”   李曜在房中忽然心中一凛,目光一凝,盯着赵三娘子的双眼,眼神冰冷。   ------------------------------   体检一下,转氨酶超标,暂时感觉不像肝有问题,医生表示可能是过度疲劳,今明两天可能两更变一更,稍微休息下。但是大家放心,不会断更。   抱病坚持,希望大家没有收藏的收藏一下,有红票的,推荐几张,真诚谢过!      第042章 吾计败矣!   赵三娘子突然发现,李曜的眼神再次投来时,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种尴尬和尽力克制之意。   她分明感到,这双眼睛的主人在一瞬间恢复了无上清明,那目光中如今只有一种意思,那就是……嘲弄!   赵三娘子也露出嘲弄地笑容,然后便准备按照李晡的吩咐高声呼救,哪知道李曜更快,忽然大声喝道:“某只是来问赵颖儿究竟被你带往何处,若嫂嫂再是这般不知检点,休怪某立刻去找三兄说道!届时倒看嫂嫂你如何自处!”   赵三娘子一愣,面色愕然,似乎在想:“你怎么抢了我的台词?”   李晡这时却正好走到门前,见房门锁上,正微微皱眉,伸手准备推门,忽然听见李曜如此大声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当下也是愣住,手都忘了动。   院中的李衎也是一愣,然后眉头很快皱了起来。李曜的这句话,他听得分外清楚,而这句话虽然并不算长,却将事情说得很是明白了。从这番话来看,事情无非是这样的:李曜午间回来,发现赵颖儿不在,然后不知从何得知赵颖儿是跟赵三娘子走了,于是他便来找赵三娘子,接下来……似乎赵三娘子做了什么不检点的事,引得李曜发怒,甚至威胁要找李晡告状。   问题是,赵三娘子能做什么不检点的事呢?   李衎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李曜这句话说得如此大声,李暄自然也是听得一清二楚的,当下心中就是一突,暗道:“糟糕,五郎竟然有如此急智,这句话往这儿一撂,耶耶心中便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待会儿再要栽赃五郎,可就难言必成了!如今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唯念三郎和赵三娘子也能有些急智,把这谎圆过去,否则的话,只怕此番谋划便要功败垂成。”   这时李衎正朝李暄望来,见李暄也眉头深皱,还以为他与自己的担心一般无二,当下心中微微点头,忖道:“看来大郎终究还是有嫡长子胸襟,知道这等事不能偏袒。既有这份担当,倒也不枉某多年对这长子的悉心栽培。”   他再看李晡,却见李晡愣在门口,一副犹豫模样,顿时心中有气,沉声喝道:“怎么回事!三郎,为何不推门!”   李曜此刻早已明白了赵三娘子今日所作所为乃是为何,知道自己现在形势凶险,一着不慎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趁赵三娘子此刻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越发得理不饶人,当下飞快地检查了自己的衣襟和发髻,口中也毫不迟缓,朗声道:“耶耶和三兄也来了?倒是来得及时,三兄,你此刻除非破门而入,否则倒只怕不好开门……嫂嫂堵了门,不让小弟出去呢!”   李晡的脸色忽然变得犹如猪肝,暴怒道:“胡说八道!她明明是奉……是被你强迫,你连自家嫂嫂都不放过,还有半分人性吗!”   李曜的声音听来比李晡还要愤怒:“三兄连内里情形都未曾瞧见,便要这般污蔑小弟,为这不知检点的女子开脱罪名了么?好!既然如此,便请耶耶也进来瞧瞧,这真相究竟是哪般模样!……让开!”   最后那一声让开,却是李曜忽然欺身上前,故意朝赵三娘子吼出来的。他这一欺身,是按青龙剑法里一招“飞龙夺珠”的步法,配合以手为剑的一招“游龙引凤”,先是让赵三娘子根本反应不过来就被他欺身到跟前,然后被他一手在腰间一转一带,竟然站不住身子,滴溜溜一转,便踉跄错步,栽出五六步远,要不是扶住一根梁柱,只怕便要摔倒。   而这一来,门栓便落到了李曜手中。   他毫不迟疑,一下抽出门闩,拉开房门,对李晡露出一丝冷笑,口中却大声道:“三兄,你便来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又抢步出门,朝李衎道:“耶耶!三兄眼未亲见便先污蔑儿子,那儿子也顾不得旁的,只好也请您进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衎果然因为李曜之前那句话,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又见李晡不分青红皂白,连看都没看到房中情形便先喝斥李曜强迫赵氏,生怕李晡进了门便为赵氏遮掩,当下也不答话,沉着脸疾步上前,从李曜身边而过,走进房中。   李曜却似乎刚刚发现李暄,面露三分惊讶:“大兄也来了?……也好,大兄公正明睿,想来也能为小弟做此一证。”   李暄这时已然转过念头来,见李曜含怒一拱手,也自笑了笑,微微点头,风采翩然地道:“究竟何事,让五郎这般恼怒?……五郎你又如何到了赵氏房中的?”   如果李曜之前没有高声说出那么一句话,那李暄就只要最后这一问,就能让李衎为之大怒,毕竟不管怎么说,李曜作为李晡的五弟,居然在李晡本人不在的情况下孤身一人到了他妾室的房中,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事!   但李曜有言在先,李衎听见身后李暄这一问,便有些失望,心道:“五郎方才明明已经说过理由了,你怎的还在这一节上纠缠?这个大郎啊,出边北地也走了好几年了,如何还是这般分不清轻重缓急?”   刚刚失望一边,房中的情形却更让李衎火冒三丈。只见赵三娘子上身仅穿着诃子,下身穿一条几乎如薄纱一般的高腰云霞裙,此刻娇柔无力地扶着一根梁柱,面生红晕,脸上虽然有些惊慌之意,但眉眼中却是春-情未尽,裸露了几乎一半出来的前胸上,竟然还有些女子动情后的粉红。   李衎乃是过来人,这般情形如何还分辨不出?这副模样其实被人强迫得出来的?当下便是怒色一闪。   只是他毕竟谨慎,虽然心中已然有了分辨,却担心这只是李曜与其幽会,因自己和大郎三郎糊涂赶来,逃无可逃之下才将赵三娘子推出来做挡箭牌,自己却借此洗脱嫌疑。   因而他又立刻掉头朝李曜看去,却正瞧见李曜跟着自己进来了,当下细细审视。只见李曜衣冠端正,发髻丝毫不乱,目光清明不说,其中还满满都是愤愤不平之意,却就是没有半丝淫亵,面色虽然也有些发红,不过这个并不可疑——他既然发怒,自然会有些血涌上头,这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李衎心中稍安,若只是三郎的一名侍妾行为不端,妄图勾引五郎,这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三郎这侍妾只是农家小户出身,即便有了不检点的行为,了不起让三郎休了便是,又不是正妻,倒也不至于影响李家在代州的名声。   他心中松了一口气,又暗暗点头道:“五郎自小仁孝忠厚,本不该是那等淫邪之辈,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倘若不然,怎的赵三娘子穿成这般模样引诱于他,他非但未曾迷失心智,反而勃然大怒至这般模样的?以他逢人让三分的好脾气,若非触及其心中逆鳞,安能怒极如此?此事并未传开,三郎未见情形便先为赵氏污蔑五郎,显然对赵氏很是宠爱……可是如今五郎他这般恼怒,若某不严惩赵氏,只恐他定然心中忿忿,觉得某因为三郎的关系,包庇赵氏了。”   李衎面色一沉,就要开口问罪,李暄刚刚进门走到一旁,见势不妙,连忙抢先问道:“三郎,到底怎么回事,你问过了吗?”   李衎被长子抢了一句,微微皱眉,不过却也没有斥责他,甚至没有做声。   李晡这时也发现有些不妙了,连忙喝问赵三娘子:“怎么回事?”   赵三娘子情知形势不妙,原本按照李晡的计划,是她来诬陷李曜,却不想李曜急智惊人,居然立即作出反应,毫不犹豫倒打一耙,现在反而是她这个要告状的原告成了被告,被告却摇身一变成了原告,而且神情真实得连她自己都简直要相信他了!   她哪里知道眼前这个李曜,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唯唯诺诺的李曜,而是一个在二十一世纪能够充当大型企业供销处长的现代人?对于李曜这种在灯红酒绿的现代社会搞供销的老手,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乃至随时变脸,那真是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这点本事对他而言,当真是小儿科!   形势危急,赵三娘子顾不得许多,一听李晡发问,立即哭诉道:“奴家本在房中休息,五叔突然闯了进来,说他那婢女赵颖儿不见了,又说定是奴家拐来的,非要奴家给他个交待。奴家说赵颖儿早就走了,他不信,说奴家若是不老实交代,便要奴家好看,奴家只当五叔气急之下出言未必当真,便没有再说什么,五叔便……便来非礼奴家,还扯去奴家的襦衫,像是要……要行不堪之事。奴家一介弱女子,哪里是五叔的对手?用尽气力也挣脱不得,正觉愧对三郎,生无可恋,却不想耶耶和大伯竟然来了。五叔听见声音,便忽然改口,说什么奴家引诱于他……三郎,奴家自入李家,可曾有过半分不检点之举?三郎如此疼惜奴家,奴家又怎会做出那等不堪的举动来?奴家……奴家如今心惶无计,唯请三郎分辨,更请耶耶与大伯做主!”   女人不愧是水做的,赵三娘子一边说着,一边泪流满面,似乎真的承受了无尽屈辱一般,说到最后,更是泣不成声,一下子跪倒李晡面前,叩首在地,头都不再抬一下,似乎已然心丧若死,筋疲力尽。   李晡心中一喜:“果然没白疼你,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居然把李曜又给网了回来!”   他当即怒容满面,转头对李曜怒道:“五郎!好你个五郎,说的好谎!竟然连某都差点被你骗了!赵氏这番话,你可都听见了?某今日倒要看看,如今你还有什么可以狡辩!”   李曜也是一脸怒容,盯着李晡的眼睛:“我李曜十数年来,可曾说过一句谎话?三兄你不顾兄弟情分,一味指责诬陷小弟……可是连家人外人都分不清了?”   李曜最后这一句,说得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其中忿恨,犹如实质。   李衎本来也微微有些动摇,忽然听见这么一句,当下便再不顾及其他,沉声喝斥道:“今日之事究竟如何,为父便在此处,还怕不能说个明白?三郎你这般一口咬定五郎作恶,莫非还有为父不知道的缘由?嗯!”   李晡一听,心中一凛,忙道:“儿子与耶耶一同过来,哪里有什么耶耶不知道的缘由?万无是理,万无是理!”   李衎便怒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是当真分不清家人外人了!你姓的李跟五郎姓的李,难道不是同一个李!难道你姓赵去了吗!”   唐时自然是男权社会,女子本是男子附属,作为侍妾的女子更是不堪。早在西汉皇族曾经出现“立子杀母”之事,多年后北魏皇室更是将这一制度演化成了“理所当然”的地步。   所谓“立子杀母”,是指在立太子前,先赐死其生母。这种残忍的传位方式,后世史学界称之为“立子杀母”或者“子贵母死”、“子显母死”。开此先河的,是汉武帝;形成制度的,却是拓跋氏。汉武帝“立子杀母”,在西汉仅此一例;而拓跋氏的“子贵母死”,却在北魏沿袭成势。   翻开《魏书·皇后传》,关于“子贵母死”的记载,让人触目惊心:“道武宣穆皇后刘氏,后生明元……后以旧法薨;明元密皇后杜氏,……生太武……泰常五年薨;太武敬哀皇后贺氏,……生景穆,神麚元年薨;景穆恭皇后郁久闾氏,……生文成皇帝而薨;文成元皇后李氏,生献文,……依故事……薨;献文思皇后李氏,……生孝文帝,皇兴三年薨;孝文贞皇后林氏,生皇子恂……后依旧制薨;孝文文昭皇后高氏,后生宣武……暴薨”。   这份死亡名单中,有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文成元皇后李氏,可以称“依故事”死;孝文贞皇后林氏,可以称“依旧制”死;但排在最前面的刘氏,为什么也称“以旧法”死?   《魏书·序记》中既没有发现这种“故事”的明确记载,也没有此类“旧法”的杀人事件。这就是说,北魏“子贵母死”制度的制定者,就是开国皇帝拓跋珪;而拓跋嗣的生母刘氏,无疑是这种皇位传承方式的第一个牺牲品。那么,北魏“子贵母死”制度是怎么产生的?拓跋珪为什么要制定这种残忍的制度呢?   后世史学家普遍认为拓跋珪是在学习汉武帝,其实不一定。众所周知,“主少母壮”和“女主颛恣乱国家”,是汉武帝“立子杀母”的主要原因。其中,前者是基础,后者是病症。当时,刘弗陵只有七岁,尚在冲龄;其生母二十六岁,青春年少;汉武帝六十九岁,风烛残年。汉武帝自知时日不多,赐死钩戈夫人正是为了防止其成为吕后第二。相比之下,北魏刘氏死时,拓跋珪三十九岁,正值壮年;拓跋嗣十六岁,血气方刚,且北方游牧民族男子成熟较早,比如拓跋珪本人,他十六岁时就已经建国创业。再者,拓跋珪之死本身纯属意外,如果不是非正常死亡,估计他完全能够再活个十年八年,拓跋嗣也会变得更加成熟稳重。可见,“子贵母死”决不是对“立子杀母”的简单模仿。是以北魏“子贵母死”制度的产生,幕后多半另有重大隐情。   北魏-建-国前,拓跋鲜卑还处在氏族公社解体时期。《魏书·序记》把妇人比作“天女”,以及“诘汾皇帝无妇家,力微皇帝无舅家”的谚语,说明父系氏族社会时,妇女地位还相当高;而“昭成……议不决。后闻之……乃止”和“平文崩,后摄国事,时人谓之女国。后性猛妒忌,平文之崩,后所为也”,则反映了当时的妇女既干预朝政,也专权弄权。再者,作为东胡的一支,鲜卑人的血管里,难免携带着“先母而后父”和“怒则杀其父兄而终不害母”的基因。北魏要成为专制帝国,实现“父子家天下”,就必须要对阻碍封建化进程的落后习俗,尤其是对根深蒂固的“母权制”进行血腥变革。因此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拓跋珪通过赐死刘氏,使拓跋嗣摆脱母权干扰,成为独裁皇帝,是形成“子贵母死”制度的根本原因。   当然这并不是本书要述说的重点,重点是既然北魏这个本来带着母系社会遗风的皇朝要以杀母来确立父系权威,那么早就进入完全封建社会的汉民族,对于女子的权益自然更加不当回事。即便是在胸襟最为开放的唐朝,妇女可以改嫁,甚至还偶尔有夫妻“协商离婚”的情况出现,但并不能改变这个时代依旧是男尊女卑的事实。   此是其一,其二则是李唐皇朝可谓门阀世家社会最后大辉煌的一个时代,人们——尤其是有一定地位、家业的人,对于“家门”看得极重。这个重,其中之一就表现在刚才李曜所说的“家人外人”有别上。   李曜再怎么是庶子,他也是顶着李字姓氏的儿子,赵氏再怎么受宠,也不过是三郎的一介侍妾。其中亲疏内外,李衎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就如同他将嫡庶分得那般清楚一模一样!   李衎这句话一撂出来,李暄心中就哀叹一声:“吾计败矣!”   ------------------------------   各位读者朋友,这一星期,已经是《东唐》能够出现在新书榜的最后一个星期,无风现在抱病在身:过敏性鼻炎,天天堵鼻子;肝部转氨酶超标,还不知是什么情况,暂且当作疲劳过度……可是,即便如此,这每天也有五千多字的更新!而且大家都是明眼人,无风这部书,不论语言、文风,都不是随手就能码出来的,非是要仔细斟酌,才能不出大的谬误!   如此情形下,麻烦诸位没有收藏的朋友收藏一下,诸位有票的朋友,烦请给几张红票,这应该不过分吧?   拜谢诸位了!      第043章 再生一计   李晡心中着慌,嘴里还想辩解:“耶耶,此事……”   “三郎!”李暄却抢在父亲之前喝斥道:“事已至此,你莫非还有话说!”   李晡见大兄声色俱厉,心中升起一丝凉意。出主意的是你,倒霉的却是我,如今你倒还有脸出来责我,当真是好一个长兄!   不过他倒是错怪李暄了,李暄这边将他喝斥住,立刻转头凑近李衎,附耳道:“耶耶息怒,三郎想来已然明白其中缘故,只是一时抹不开脸面,才这般倔嘴,此事实乃家中丑闻,但毕竟赵氏还是三郎妾室,儿以为不如便叫三郎自己处理,一会儿儿也留下,与三郎将其中利害分说清楚,想来三郎不至于在此事上继续装糊涂。”   李衎微微蹙眉,转头问李曜道:“五郎,此事交给你三兄处置,你可放心?”   李曜做出一副强压怒气的模样,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睁眼紧紧盯着李晡,一字一顿道:“儿……遵从父亲吩咐。”   李衎面色稍缓,放下心来,道:“好,如此最好……三郎,五郎此番大度,也是瞧在你们兄弟情分上,不与女流之辈多做计较,但五郎虽愿宽宥,你的处置如何,为父却是看着的!”   他说完,还是觉得这般处置对李曜有些不厚道,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名声是看得很重的,方才对李曜的诬陷如果成立,他即便不算身败,名裂却是肯定的了,现在处置之权交给三郎,万一他仍然包庇赵氏,不仅五郎面子上不好看,就算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是颜面无光。   只是话已出口,再收回来却不可能了,只好沉着脸看了一眼李暄。   李暄知道父亲的意思,也沉着脸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李衎便拂袖道:“便是如此了!五郎,你随耶耶走走。”说完便转身径直往门外走去。   李曜点点头:“是,父亲。”随即跟在李衎身后,走之前却回头望了李暄、李晡兄弟,却始终没有看赵三娘子一眼。   李曜随李衎出得院外,往来侍女下人见阿郎与五郎君都沉着脸,都不敢上前搅扰,任这对父子走到后院的小花园里。   李衎在一株桃树下站定,沉默片刻,才道:“五郎年来多有建树,耶耶甚为欣慰,只是你与三郎之间,为何便越闹越僵了?”   李曜站在他旁边,淡淡地道:“耶耶既然动问,儿不敢不据实而禀:所谓忍,心头插刀者也。人论胸襟气量,只问是否能忍,却不知那心头插刀之苦,若是一次两次、一日两日,倒还容易,可若十数年如一日地心头插刀,试问谁能忍得?便是汉之韩信,那胯下之辱也不过一时之辱,莫非他曾十数年,日日这般受辱不成?”   李衎面色一变:“三郎纵然脾气差些,对你有些苛责之处,难道你便将之看成侮辱不成?”   “耶耶当真未曾与闻?”李曜呵呵一笑,却不再解释什么。   李衎微怒道:“你说韩信受那胯下之辱不过一时之辱,并无什么了不得,那勾践又如何?他从战败到报仇,难道不是十余年么?”   李曜哂然一笑:“父亲慎言,须知韩信不成真个报仇,勾践却是报了仇的!”   李衎顿时语塞,愠道:“五郎,你今日受人诬陷,正在气头上,为父不与你计较。只是三郎毕竟是你兄长,纵然有所不是,你也应当担待一些,为父这边,也会不时敲打……自家兄弟,非要弄得面和心恶,惹人笑话不成?”   李曜沉默片刻,道:“耶耶当知,儿子不是惹事之人,更不会无故去惹三兄,只要三兄不来找儿的麻烦,做弟弟得岂能不恭、岂敢不恭?”   李衎心中暗叹一声,岔开话题道:“今日你去赵氏那里,听说是为了找你那小丫鬟,叫做赵颖儿的?”   李曜点头道:“正是。”   李衎想了想,问道:“赵颖儿今年年岁几许?……可是豆蔻之年?”   古时女子,所谓豆蔻年华,乃指十三岁。   是以李曜点头道:“正是。”   李衎便随意摆摆手:“既然你这般在乎这小娘,便收了她过门便是。你以得了表字,虽然为父尚未为你物色准妻室之家,但先纳一两房妾室却也并非不可。她家耶耶便在铁坊做事,你写一封书文与他,派个小轿接这小娘进来,倒也方便。”   李曜愕然一怔:“她才十三岁啊……再说她也没说要嫁给儿……即便要嫁娶,又怎能这般草率?”   李衎也是愕然一怔:“十三岁怎的?够了啊。你还担心她不嫁?莫名其妙,某就不信她耶耶会不同意!你纳个小妾,还打算做完六礼,八抬大轿去请么?”   李曜这才想起,如今是唐朝啊!   唐太宗在贞观初年(627年)发布了《令有司劝庶人婚姻及时诏》,其中规定“其庶人男女之无家室者,并仰州县官人,以礼聘娶,皆任同类相求,不得抑取,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及妻丧达制以后,孀居服纪已除,并须申以媒媾,命其好合”。这就是把结婚年龄明确在法律上,而且这个规定要比以前的年龄规定要小的多。后来,唐廷又以婚姻的是否及时、鳏寡数量的多少、户口的增减作为考核官吏的标准之一。所以,在这种早婚早育政策的影响下,唐代社会出现了男子未冠而婚,女子未笄而嫁的普遍现象。武则天年仅十四即入宫为妃,就是典型的一例。   至于李衎根本不在乎赵颖儿家中的意见,这个也很简单,双方是东家和雇工的差别,东家要娶你家女儿,哪里有人会不同意的?何况李曜怎么看也是一表人才,又不是残废、奇丑、傻子之类的极端情况。   尽管唐代婚姻较前代比较开放,青年男女择偶相对自由,但是在家长制的宗法社会,家长对家庭成员的婚姻完全包办的传统并未改变。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为数千年婚姻手续的定制。唐代的婚姻大多数也不例外,仍须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才能好合,只是男子出门在外之时,才可“自娶妻”,但是这毕竟只是少数。   唐代法律明文规定“为婚之法,必有行媒”、“嫁娶有媒”、“命媒氏之职,以会男女”,民间也有“无媒不得选”之说。如开皇初年,乐平公主之女娥英择婿时,隋文帝“敕贵公方集弘圣宫者,公主亲在帏中,并令自序,并试技艺,选不中者,辄引出之,至(李)敏而合意,竟为姻媾”。这便是典型的由父母做主的婚姻。   不过,在唐代比较开放的风气影响下,也出现有些青年男女,不受父母和媒人的束缚自己择偶。有的家长也尊重子女的心愿,容许自主婚事。唐玄宗宰相李林甫有六位千金“各有姿色,雨露之家,求之不允”,李林甫在客厅墙壁间开一横窗,装饰杂宝及纱缦,常日使六女戏于窗下,每有贵族子弟入谒,李林甫即使“女于窗中自选可意者事之”。(无风注:确有其事,但是被当时名门大家当作笑柄了。)而在唐人传奇中,男女自由择偶的故事就更多了。如红拂女夜奔李靖,张生和莺莺的爱情故事等。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不仅在现实中有自由择偶的现象,而且在唐代“婚姻法”——《唐律疏议》中也透露出容许婚姻自择之意。《唐律·户婚》曰:“诸卑幼在外,尊长后为定婚,而卑幼自娶婚已成者,婚如法。未成者,从尊长,违者杖一百”。此规定的意思就是,子女未征得家长的同意,已经成立婚姻关系的,法律给予认可。只有未成婚而不尊长者,才算违律。这条规定从法律上为青年男女自由择偶开了小小的绿灯。   这还是说的正妻,如果是妾,那就更加随意得多了,何况现在是李衎这个做父亲的亲口准许,李曜只要一点头,这事情就算成了。   但李曜却摇了摇头:“十三岁太小了,身子都没长开,这么早成亲,对身体不好。还是过几年再说吧,儿不急此事。”   李衎失笑道:“纳个妾而已,偏你还这么多讲究。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也随你,耶耶还是那句话,一个小妾,本是你的侍女,你什么时候要收,那就收了,今后也不必再来与耶耶说道了。”   他说得轻松,李曜却听得心中发寒,过去看书中文字说古代女子地位低下,他没有感觉,因为后世的女子,那地位……就不说了。再说他自己身为男子,觉得古代女子地位低下反正也跟他没有半分代入感,低就低呗,无所谓。此时他自己穿越到了这个时代,才知道这种低下,低得何等可怕!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然而男子入行是自己选择的,女子嫁人却大多没有选择!   除此之外,李衎对妾室的那种轻视,李曜也觉得心惊,甚至有些心凉,即便他是男子,可作为听“男女平等”听了那么多年的男子,忽然在自己身边发生这种事,仍然会觉得不忍。   此时在想想那些做妾的女子,当真是何等不幸!若是丈夫宠爱,或许还略微好过一些,若是丈夫并不如何宠爱,那日子……   他忽然想起张巡杀妾的那个“典故”来。唐朝在爆发安史之乱后,河北、中原一溃千里,朝廷地方军队纷纷弃城或投降。这种情况下,张巡、许远的部队在睢阳的表现实数难得,他们因被安禄山的军队包围却始终不投降而得到广泛赞美。名臣张巡死守睢阳,粮食都吃光了,就吃战马,战马杀光了,就吃老鼠、麻雀、树皮,可是这些也都吃光了怎么办?那就只好开始杀人吃人了……   《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三十七忠义下》记载,(张)巡乃出其妾,对三军杀之,以飨军士。曰:“诸公为国家戮力守城,一心无二,经年乏食,忠义不衰。巡不能自割肌肤,以啖将士,岂可惜此妇,坐视危迫。”将士皆泣下,不忍食,巡强令食之。   “我狠不能自己割自己的肉给你们吃,怎么能可惜一个区区的女人?”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即使是小猫小狗相处久了也是要有感情的,况且是和自己有如此亲密关系的女人。   李曜觉得自己很难想象张巡是怎么轻易在兵士们面前宰杀和他有过如此亲密关系的女人的。这个没有留下姓名张巡的妾,能做一个唐朝太守的女人,其姿色应该不会太差。她被自己托付终生的男人杀的那一刻,她该是如何想的呢?军人、男人的职责不就是为了保护女人们、老人们、孩子们吗?更何况是自己的女人?以他现代人的眼光,真的很难去理解与想象……   自从张巡开始从我做起,宰杀身边活口后,唐军开始宰杀活人。《旧唐书》记载:“(张)巡强令食之。乃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本州强寇凌逼,重围半年,食尽兵穷,计无从出。初围城之日,城中数万口,今妇人老幼,相食殆尽。”《新唐书》记载:“被围久,初杀马食,既尽,而及妇人老弱凡食三万口。”《资治通鉴》记载:“(张)巡出爱妾,杀以食士,(许)远亦杀其奴(亦字表明奴不仅是指女奴,还有妾);然后括城中妇人食之;既尽,继以男子老弱。”睢阳城被围前有六万多人,到被叛军攻破的时候十个月,只剩下几百人了。除了战死饿死恐怕都是被活活宰杀的,而女人是最先遭殃的……   从这些历史记载得出唐军吃人顺序是先吃女人,女人吃光后再吃老男人然后是小男人。可以推断出最先被吃的,地位一定是最低的。   虽然李曜在未穿越前,对于有些莫名其妙的女权主义者很是厌恶,她们搞什么“站立小便”、搞什么“不穿内衣”,让李曜觉得这些人的思维已经病态了。小便是否站立、平时是否要穿内衣,只是女人和男人的差别,而不是女人和男人的差距,这种事都拿来当做男女不平等的表现,那责任只能找造物主去了。   但是,眼下他却是深深地为这个时代的女子感到悲哀。可惜,他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无论怎么做,无论怎么为人家争取,都不会有效果。说不定还会被人看做异类来排斥,他甚至能够断定,这些排斥他的人里,还会有许多女人……这是悲剧中的悲剧。   李曜沉默地点了点头,李衎见话不投机,只当李曜还在生闷气,就再叮嘱了几声,吩咐李曜自己回院,自己也自顾自去了。   赵氏的房中的情形,比李衎和李曜父子对话还要冷场得多。   李暄和李晡兄弟相对而坐,赵氏早已穿好衣服,可怜兮兮地跪坐在李晡身边偏后处,根本不敢说话。   李晡喉咙像是被人卡住,粗声道:“大兄,此番计较,可是你教小弟的。”   “某的计较难道有错吗?”李暄不悦道:“此番出错,一则是没有料到五郎竟然有如此急智,二来……赵三娘子,不是某说你,五郎血气方刚之年,你居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还没……叫某说什么好呢?”   他是李晡的兄长,又不好直说“你这小妾怎么连勾引个小处男都搞不定”这样的话,顿时越说越觉得憋闷,干脆偏过头去,懒得说了。   可是,他憋闷,李晡比他更憋闷!赵氏如果真那么容易就把李曜勾引到床上去了,纵然这事是他要赵氏做的,可看在眼里岂能心情舒畅?赵氏“办事不利”,似乎倒可以从某种程度上表明她不是心甘情愿勾引李曜,还能另他心中畅快一点,然而这样一来,事情偏有没办成,还在李衎那里讨了个大骂,现在事情的处理也成了麻烦……确切的说,是对赵氏的处理成了大麻烦。   李晡闷声闷气道:“事已至此,再说其他也是无用,某只找大兄讨个妥善处理之法。”   “怎么就叫妥善?”李暄冷哼一声:“你若想耶耶不怒,最好就是一纸休书了事。”   赵氏浑身一颤,求饶道:“大伯,奴家可是听三郎吩咐才做这事的,奴家是冤枉的啊!”   李晡听他二人的话都不是味,一发怒道:“某若这般休了,岂非忒地叫那小儿笑话!今后如何还有脸面见人?此事万万不妥!”   赵氏听了,心中稍安,赶紧离李晡近一点,越发做出柔弱状,只盼能激发他一丝男人保护女人的天性来。   李暄则道:“你若是不怕耶耶发怒,倒也还有办法。就是让赵氏回门三月,勒令娘家管教女儿,闭门思过。”   李晡还待不允,赵氏却已经先说话了,重重叩首道:“奴家多谢大伯帮衬。”她虽是女子,却还比李晡知道进退,如今这情形,李衎已经认定是她勾引五郎,她能保住不被休走,已然是难得之喜,哪里还求得许多?   李晡道:“那她不是还要背着一个难听的名声?”   李暄皱眉道:“三郎,不要被愤怒冲昏头脑!你也不想想,这件事耶耶会到处说吗?五郎会到处说吗?”   李晡一愣:“耶耶许是不会乱说,那小儿如何不会?他传将出去,既削了某的脸面,又给自己脸上贴了金,如何不好?”   李暄恨铁不成钢的叹息道:“他若说了,耶耶岂能对他有好脸色?他本就知道耶耶疼爱你我兄弟,如今既然有了这般城府、急智,那就更加不会做这等蠢事,让耶耶不喜了。”   李晡这才明白过来,稍微松了口气,哼道:“此事……也只好这般了。不过大兄,难道就这么放过李曜了?某可咽不下这口气!”   李暄摆摆手:“放过,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五郎今日必然已经明白,这件事后面有你的身影。不过,某料定他还未怀疑到某头上来,是以下一次……某要亲自出马了。”   李晡大喜:“那敢情好!大兄可有计较?”   “自然。”李暄傲然道。   李晡眼中发光:“计将安出?”   “此计名曰苦肉计。”李暄冷笑一声:“只是,却要你我兄弟吃一番苦了。”      第044章 必须要硬   李曜的房间布置简单,除了应有的家具之外,装饰物不过就是墙上挂着的几张字画,而且均非名家之作,水准也不甚高。真要说来,反倒是李曜穿越过后自己手书的一幅《兰亭集序》,算是其中最上乘的佳作了。   李曜当年练毛笔字也有几年时间,兰亭集序是当然练过的,而此刻家中的笔墨,更是好当年不知多少倍。仅说他房中的五只宣州诸葛笔,便是唐代最富盛名的好笔,因而写出的字,也比当年更见佳迹。   这幅《兰亭集序》既然要悬挂起来,比之真迹自然大了不少,足有三尺宽,六七尺长。   在悬挂这幅字的下面地上,此刻正低头跪着一名少女,穿着浅红色缀花褙子,螓首低垂,肩头耸动,竟似正在抽泣。   这少女自然不会是别人,正是赵颖儿。   李曜坐在软席上,瞥了她一眼,道:“还要跪到几时?某已然说了,此事既然是有人有心栽赃,任你如何小心谨慎,他也能找到机会。世上哪有千日防贼不为所乘的道理?”   赵颖儿却不答话,只是低声抽噎,也不敢大声了,生怕郎君听了着恼。她心中既是委屈又是自责,明知道那赵三娘子前些日子开始跟自己接近就没好意,今日居然仍是上了她的当,险些害得郎君背上趁兄不在,欺辱嫂嫂的恶名,这般大错,连她自己都不肯原谅自己。   然而李曜却没有怪她,反说此事本是针对他自己而来,至于她赵颖儿,却是城门失火殃及的池鱼,根本怪不到她头上。   赵颖儿本来还有一点委屈,心底里觉得自己不过是因为想跟赵三娘子学一学怎么让郎君开心,哪知道偏惹出这等事来,她毕竟年纪尚小,自然会在心底里给自己找一些小的理由。   可是当李曜这般一说,她就半分委屈都没了,剩下的就全是自责,觉得郎君这般通情达理,自己还给郎君惹下麻烦,越发不应该了。只是李曜摆明了不怪她,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只好坚持跪在这里,似乎便是赎罪了一般。任李曜怎么劝,就是不肯起身。   李曜无法,只好拿出绝招,指了指面前的几只空碗,道:“某吃完了,收拾起来吧。”   赵颖儿犹豫了一下,只好起身,委委屈屈地过来将之收拾进食盒,就要拿走。   李曜又道:“一会儿某要小憩片刻,丑时三刻记得过来叫某。”   赵颖儿小声应了,端着食盒出去。   李曜望着她的背影,苦笑一下,自言自语道:“卿本佳人,奈何自苦。”说完忽然一愣,摇摇头:“老子现在要是再穿回去,搞不好连话都不会说了,靠!”   他起身走到榻边,躺了上去,叹口气,喃喃道:“这个鸟家,呆得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啊……老子是不是该想点办法,弄一笔钱出去做生意,自己弄点家业算了?以老子先进一千多年的脑子,就算没有叶轻眉那么大的本事,又会造玻璃,又带着狙击枪,还有个介于牛A与牛C之间的小五竹跟着,可也不至于赚不到钱吧?”   想了想,又摇摇头:“还是不好,乱世之中,商人能成功发大财的,多半是发国难财,老子虽然小学时候思想品德考试就经常不及格,但也不至于这点觉悟都没有不是?可要是不做生意,就只有买地,地这东西,在这年头可是人家大家族的心尖肉,老子无权无势无钱,哪里买得到好地?唉,要说回来,这种世道下面,还得是有兵有权才靠得住……可惜穿越的时候不能自己选,就老子现在这身份,上哪弄得到兵权啊!”   想着想着,竟然睡了过去。   ------------------------------   李暄匆匆赶到后院中院,请侍女通报一声,说他求见阿郎。   里头李衎刚刚吃完午饭,听说李暄来见,微微扬了扬眉,对报信的侍女道:“叫他到书房侯着,某即刻便到。”   李暄得了信,立即到了书房,不多时李衎便信步走到门口,脱了鞋子进来,口中随意问道:“大郎啊,可是三郎有了决断?”   “见过耶耶。”李暄上前几步,躬身道:“三郎决定,罚赵氏回门思过三月。”   “嗯?”李衎忽然止步,怒道:“你说什么?回门思过三月?做出此等丑事,还打算诬陷五郎,这种女子他还要留在家中!他就不痛不痒的给这样一个处置,五郎那边会怎么想?大郎啊,这就是你劝的结果?五郎就算是泥菩萨,也须有几分土性子!”   李暄面对父亲的发怒却很沉着,道:“处置是轻了一点,但这般做法,也并非无理。”   “并非无理?”李衎冷笑一声:“怎么个有理法?”   李暄平静地道:“若是突然休了赵氏,理由怎么说?难道要把事情公开出去不成?赵氏只是小户人家出身,长相也算出众,她若是因此而被休,一旦破罐子破摔,离家之后将事情传扬开来,与她而言并无多大损害,以她的相貌,再找一家家境寻常的人家嫁掉,并无难处,而那时我李家却要因此被人嘲笑,此乃其一。”   李衎面色一沉,似乎想要驳斥,但最终只是沉声问:“那其二又是什么?”   李暄拱了拱手,道:“其二却是三郎听了儿子的劝说,愿意与五郎修好。”   “哦?”李衎眉头一扬:“三郎今次这般听话,居然能被你说动了?”   李暄点点头,微笑道:“毕竟是自家兄弟,总是如之前那般下去,如何是头?三郎也知道五郎今年连立功劳,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分了。因此愿意和解,只是有一桩,三郎毕竟是兄长,这和解之事,还需五郎大度,先做出一个姿态来,三郎才好就驴下坡。”   李衎的确有些意外,看了看李暄,忽然道:“想来大郎你已经有了主意,何不仔细说道说道?”   李暄笑道:“耶耶明鉴。此事,儿是这般想的:再过几日便是三郎悬弧之庆,不如让五郎做个姿态,宴请三郎,儿也同往。想来他二人既然都有和好之意,又有儿穿梭其中转圜,此事当可有一个圆满的解决。儿便是这般想的,是否可行,还请耶耶示下。”   所谓悬弧之庆,便是男子生日了。古时生了儿子,有很多说法,譬如“弄璋”。而悬弧也是其一,悬是悬挂,弧是指弓,表示男子尚武。悬弧就是在大门左边挂一张弓,以为生儿子的庆祝。某些时代、某些地方因此也有将悬弧之庆当作男子生日的说法,代州便是如此。而相应的,女子出生和生辰也有别的说法,譬如与弄璋相对应的,便是弄瓦。与悬弧相对应的,便是设帨。这是依照古礼,女子出生,挂佩巾于房门右。《礼记·内则》:“子生,男子设弧於门左,女子设帨於门右。”郑玄注:“帨,事人之佩巾也。”后来也用以指女子生辰。   李衎笑了起来:“这个主意,倒是不错。”他见三郎和五郎终于可以和解,心中高兴,又道:“可要耶耶也一起前去?”   李暄心中吃了一惊,忙道:“这倒不必,三郎心气有些高,又是要与五郎和解,耶耶若去,只怕三郎反而心中别扭,反是不美。”   李衎微微蹙眉,不过还是点头:“那好,那某就不去了。”   李暄松了口气,又问道:“那此事是由儿去说起,还是……?”   “你去也不甚好。”李衎想了想,道:“此事耶耶自会安排,你不必操心了。”   李暄果然不操心,当下便点头应了:“既然耶耶自有道理,儿自然不多操心,耶耶若无别事,儿便告退了。”   李衎点点头:“去吧。”   “是。”李暄微微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李衎却看不到他转身那一刹,嘴角露出的一丝冷笑。   ------------------------------   李衎自然不会亲自去找李曜说起这件事,他也需要一个“中间人”,这个中间人很好找,那就是李曜的生母杨氏。   李衎自去找杨氏说起此事,李曜这个时候却开始为他的佩剑再次动起脑筋来了。   原先他打造自己现在这把佩剑的时候,主要是为了试验新的炼铁方法,至于其他的讲究,那都没顾得上。现在却不同,现在他学了钟离权的青龙剑法,对于剑有了自己的一些看法,所以需要再打造一把新剑,以使得自己的剑法与这把剑更相适应。甚至更关键的是,他始终对钟离权所说的“金火天杀之相”有些担心,现在忍不住想试着给自己弄一副盔甲,虽然并不见得有用,但放在身边,也算是个心理安慰。   李曜对古代炼钢炼铁的了解除了他祖父的那本册子之外,主要便是宋应星的《天工开物》,这本书的“五金”篇里曾描述过一种效率较高的冶铁炉,它的特点是冶铁炉和搅拌炉一体化,用耐火材料作为沟渠连通,当铁水流出冶铁炉以后,直接流向敞口的搅拌炉,工人就可以立即搅拌制造熟铁了,这种连续作业有助于节省燃料。   此外,西夏和它的同族曾锻造一种被汉族人称为“瘊子甲”的冷锻甲,形制不详,反正不会是锁子甲。它的特点是锻打时不加热,直接锻造,直到减厚三分之二。在甲片末端留一小部分不锻,以方便工人判断锻打减厚程度(瘊子甲的名称来源于此,因为光滑甲片上这一小部分突起类似于皮肤上的疣)。作为后世之人,他当然明白这种盔甲不是钢甲,而是冷变形产生加工硬化的熟铁甲。它的好处是硬度增加,对抗当时的熟铁箭镞很有好处。沈括说用强弩试验射击(大概是张弦力量216公斤的宋朝一等弩),75米之外无法穿透,即使偶然命中空隙处,箭镞铁翼也都卷曲了。它的坏处有两个:一是同样因为加工硬化,造成韧性下降(没有证据或文献表明这种甲锻后要经过退火);二是耗费工时太多。因为室温下锻打对体力要求比加热锻打要高得多,而且锻成后钻孔比一般的熟铁盔甲难得多。   自从学会青龙剑法,李曜对近战的把握大了不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远战,所以对于抗箭矢的能力,他就相当关心。这种冷变形的熟铁甲对箭镞防御力已经很好,其实它的硬度至多不过HV两百出头。不难想象如果用神臂弓之类中国弓弩射击硬度可达HV500以上,韧性100J/CM2以上,而且利用了弧形硬壳结构的欧洲板甲会有什么结果。   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三十二记载1041年北宋田况《上兵策十四事》中第十二事就是希望普及“纯钢甲”,不过这种“冷砧”锻出来的,显然只是冷锻熟铁甲——真正能普及的钢甲都是大面积甲板,鱼鳞钢甲耗费工时很多、成本很高,而且非常耗费精力,无法普及——其实关键是李曜知道自己现在没那个本钱——他还提出仓库中存放的赵匡胤时代的盔甲系绳已经断开,但甲片质量上乘,恳请重新穿贯,编成三五万套发给边防军,可惜连这个要求都没有得到满足。   岳珂《愧郯录》卷十三《冷端甲》条也说冷锻甲的性能良好,而且从前已经有装备,然而在他那个时代已经停产很久了。这也许会令人感到奇怪,宋朝比西夏富得多,为什么西夏可以普及冷锻甲,宋朝却不能呢?田况一针见血的指出:“由彼专而精,我漫而略故也。”不过他还没有说完全。一个由阴谋家建立的王朝,由一群文弱的猥琐男统治,这些猥琐男肆无忌惮的歧视军人和技术工人,几乎是明目张胆的把他们——国家的矛和盾——踩在脚下肆意践踏。为了一小撮文弱书生的统治,不惜把整个国家变成软弱无力的、跟他们一样的糊涂虫。而独裁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同样的支持乃至亲自鼓动这种歧视。这样的国家要有好装备和好军队,比用麻绳穿针眼还难。   而在明朝《武备志》里,曾描述过当时的“复合盔甲”。明军的头盔每顶用熟铁五六斤,加钢一斤。如何制造不详,估计是将钢片锻焊到铁皮上,明朝时期中国已经成功仿制西亚整体式头盔,实施这种焊接术是完全可能的。茅元仪进一步指出,当时的护臂一只用熟铁十二三斤,加钢一斤锻合。   至于这里头所用到的焊接技术,说老实话到底“包钢”、“嵌钢”“夹钢”、“贴钢”到底是什么,李曜实在搞不清楚。何堂坤曾有过介绍,但语焉不详。至于“花纹钢至迟发明于汉代”的说法,不过是不值一驳的呓语。他从网上的只言片语估计,“夹钢”、“贴钢”应该是一种锻打技术或焊接技巧,而不是焊接原则。例如张小泉剪刀就采用了“贴钢”,这显然不会是钢包铁的意思。至于钢包铁的焊接原则在中国是否曾得到运用,从古书中可以看到宋应星等曾说过百炼钢应包裹铁芯,这种焊接法不算复杂,因此被中国人掌握是完全可能的,但宋应星也说得很明白,这是极品刀剑才能“享受”的待遇。并且《天工开物》卷十《锤锻》已经说得很清楚,当时制造兵器和农工具,基本上都是铁体钢刃。沈括、戚继光口中的好刀剑也都是铁体钢刃。直到后世,中国依然有“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的说法,这也表明了铁体钢刃一直是中国刀具的基本焊接原则(欧洲古代焊接原则是民用刀具铁包钢,军用刀具钢包铁,因此欧洲就没有这种俗语)。至于中国到底有没有出现过钢包铁,乃至类似于日本本三枚的焊接技术,李曜就更搞不清楚了,毕竟他也不是专业人士,了不起是个“半专业人士的非正式传人”。不过有一点李曜是怀疑的,就是缺乏皮部的刀剑主要的问题是易于弯曲,而不是宋应星所说易于折断。   盔甲暂时考虑冷锻,新剑则还须仔细思量。   青龙剑法有几招特别刁钻古怪,因此李曜甚至考虑过软剑,但很快他便放弃了这个设想,因为软剑实在不理想。其实中国古代一直有一种奇怪的弹簧钢情结。这种情结最早似乎可以追述到沈括,他说:“钱塘有闻人绍者,常宝一剑。以十大钉陷柱中,挥剑一削,十钉皆截,隐如秤衡,而剑镴无纤迹。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復直如弦。关中种谔亦畜一剑,可以屈置盒中,纵之復直。张景阳《七命》论剑曰:‘若其灵宝,则舒屈无方。’盖自古有此一类,非常铁能为也。”也许这种情结还可以一直向前追述到西晋。不过站在儒家书生的角度考虑,他们对各种技术一窍不通,又没有上过战场,受过军训,没有军事知识,对刀剑质量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只是对一些看上去很特别、有趣的现象感兴趣。所以弹性好的刀剑自然就会得到重视。   其实,弹簧钢跟好刀剑,是根本不能兼容的。首先,弹簧钢的要求是屈服强度、抗拉强度、弹性极限、疲劳极限应极高,而塑性和韧性要求相对不高。而刀剑最重要的两项指标恰恰是硬度和韧性,所以从根本设计目的上说,弹簧钢就不宜作为刀剑。其次,弹簧钢对钢材的要求,磷、硫都必须少于0.004%,古代钢材,尤其是中国钢材,很难达到这个标准。再次,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弹簧钢含碳量范围(仅指碳素钢,不过古代也只有碳素钢)为0.6%-0.9%之间,至低不得过0.2%,并要求最好是单体结构。而古代刀剑要求芯部含碳量0.2%以下,并且都是焊接锻合结构。再次,碳素钢淬透性小(临界直径6-8毫米),抗松弛性能不够好。最后,弹簧钢制造方法有四:一是钢丝或钢带索氏体化后进行冷变形强化;二是钢丝或钢带淬火+回火;三是钢丝或钢带冷变形后退火;四是冷热轧钢。古代显然不会有第一、四种加工方法,回火中国人不会,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冷变形后退火。这样的弹簧钢硬度不超过HB325,对宋时刀剑来说这样的硬度完全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如果只对钢进行淬火,这样的刀剑是很容易折断的。   所以在古代条件下,好刀剑根本不可能也没必要具有高弹性。日本、欧洲、西亚、印度工匠也都没有对他们的刀剑提出过高的弹性指标。古今中外没有一个真正有制刀剑经验的工匠、或者具有军事经验的军人,会要求自己的刀剑能弯曲90度以上,欧洲剑的要求至多是弯曲二十度。当然现代单体刀剑通过调质,有可能达到弹簧钢的要求,但这是没有意义的。一把甩来甩去的弹簧钢剑只会把使用者割伤。   那么沈括的说法是怎么回事呢?很简单,人家对他耍了些障眼法,砍钉的时候用真正的宝剑,给他把玩的时候用的是另一把弹性较好的剑。顺便说一下,砍断大钉并不难。钉子基本上都是本体含碳量低,尖端含碳量高,钉头硬度不过HV一百几十。用淬火后的剑砍之,如果力气够大,确实可以做到一次砍断十根大钉。当然这也是理论说法,毕竟人的力气是有限的。估计表演砍钉的时候,钉子也做过手脚。   不过弹簧钢的软剑似乎对中国人很有吸引力,80年代龙泉剑厂也有板有眼的“复原”了古代弹簧钢剑。而李曜之所以会想起做一把软剑来,却是因为很小的时候看过郑少秋的《戏说乾隆》,里头的乾隆皇帝就有这么一把藏在腰带里的软剑,曾经让他觉得很是威风而潇洒。   除了软剑的这个误区之外,还有一个误区则是全世界的通病:割羽毛情结。大概这种说法从某地发源,因为很有感染力,所以不胫而走。据说一根羽毛(或头发)被风吹向刀剑,在刃上就碰断了。   李曜曾经很相信这种说法,因此有句成语就叫“吹毛断发”。但自打他自己亲自管理铁坊并开始实验之后,他才发现这种说法实在无聊,而且作为现代人,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方法就能够证明其虚妄。现代科技远比古代发达,可有谁听说过现代哪一把刀具可以做到这样吗?这种谣言的出现,是因为古人搞不清硬度的概念,便以为越锋利的刀硬度就越高,或者相反,硬度越高的刀就越锋利。因此他们“合理的”想象出了一种锋利到不用用力就可以割断东西的刀剑。实际上锋利只跟刃口厚薄有关,而跟硬度无关。HV300的剃刀片,显然比HV700而未开刃的乌兹钢刀锋利得多。其实真正懂刀剑的古人也不会犯这种错误。欧洲日本的制刀剑工匠,检测产品的方法很多,却从来不会拿根羽毛或头发来试验。   因此李曜现在给自己造新剑,对于锋利与否,要求并不甚大,对弹性如何,要求也不大,唯有一点……必须要硬!      第045章 李暄定毒   下午李曜读了会儿书,闲来无事,竟然还有兴致写了首小诗:“半掩寒门半掩窗,一卷经书一卷香。洞庭烟波分外翠,天涯何处是潇湘?”说洞庭潇湘,是因为他前世本是湖南人,穿越之后却到了代州,一南一北相隔万里,闲暇之余,多少就会有些惆怅。[此诗原创,请勿转载]   或许是前世个性使然,或许是穿越者莫名的自信,他并没有把今天的冲突当多大回事,了不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何来?   赵颖儿依旧在一旁做那红袖添香之事,她见李曜午间受了偌大委屈,下午竟然还能如此淡然自若,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叹服,暗道:“郎君心胸,当如天海!只是为何突然提到了洞庭潇湘呢,莫非郎君喜欢那儿?”   李曜写完,赵颖儿见他的字写得越发挥洒自如,不禁问道:“郎君今日这墨宝,实有右军神韵,这幅字可要裱上?”   右军者,王右军是也,便是大名鼎鼎的王羲之。李曜过去练字,练过许多,最得其心者,仍是王羲之,因而平时多行书,从王羲之遗风,其字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乍看有飘逸出尘之意,仔细观之,又觉内中刚劲,犹如人中君子,外呈谦和,内以刚正。   不过李曜的字,再若细看,与王右军又略有不同,其飘逸有所不如,而其中却有一种铁划银钩的傲气。这却是二人性格不同所然了,王羲之一代书圣,所处时代又好玄学,是以其字自有一种出尘之意。而李曜天生傲骨,过去因工作关系,多有压抑,却反使那股傲气都从字中溢出,尤其如今穿越之后,又有心理优势,一笔字写来,便更多了三分桀骜不羁之意。   字如其人,这一点赵颖儿也是相信的,因此她总觉得自家郎君自从那日“死而复生”,个性就忽然变得刚强起来。这一点他自己或许不觉,而她作为郎君身边之人,却是感触日深。譬如这首诗本有些惆怅之感,其字原当郁郁,然而偏偏郎君写来,这字虽看似清秀飘逸,但那行笔之际,落转起回之间,却常常笔锋如刀,锐气尽显,其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傲然。   赵颖儿对李曜的这种改变,有些担心,怕他个性越强,越容易与李晡冲突,难免出事。可是同时,她又有些欣喜,毕竟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总也不喜欢身边的男子对人总是唯唯诺诺,毫无气概。这种矛盾,甚至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李曜却对赵颖儿的心思想得不深,他是真正把赵颖儿当妹妹看待的,十三岁的小女孩子,哪怕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足可以嫁人了,可李曜又如何能一下子改变多年的观点?以他的感觉来说,就算不像后世的二十岁起才准结婚,至少也得十八岁吧……   所以李曜听了赵颖儿这话,只是呵呵一笑:“裱起来做什么,某每日练字,若是觉得不错的就都裱起来挂上,没一个月,某这房中就挂不下了。可若要送人,某既无名声,又非书法大成,拿出去徒惹人笑,却是何苦由来?权且收起来便是。”   赵颖儿不服道:“郎君如何又这般自谦来了?奴家在东家门中两载有余,也着实见过不少名家之作,却也只有今日在赵三娘子处见到的那幅孙过庭墨宝可与郎君一比,依奴家思想,若是郎君不考进士科,却去考明字科,只怕就连状元郎也大有所望呢!”   李曜笑着摆手:“没边了,没边了,再这般吹捧下去,你家郎君就要‘熏熏然不觉自醉’了。某这一笔字啊,乍看似从王右军之风,然则煞气过重,锋锐太甚,失了王右军飘逸倜傥之精髓,已然落了下乘,哪里当得这般称赞?”   赵颖儿摇头道:“我大唐当年开边万里,兵雄天下,十八部族何等强敌,太宗与李卫公不也弹指即破么?这等煞气锋锐,若只论临摹习仿右军真迹,固然算不得佳作,然则只须自成一体,便是上佳之选,尤其是国朝尚武,这等笔法却是最为天下人所欣赏的。”   李曜听了,不禁也有些自得,心道:“这小姑娘自己的字怎么样不知道,但这眼光嘛……倒是不差!哥小时候‘受尽非人虐待’才练出这么一笔字,你当容易么?光是为了练到提笔不颤,手膀子就肿了多少回啊!”   正要吹嘘几句,忽然听见外间传来竹儿的声音:“五郎君可在么?”   李曜刚转过头,赵颖儿已经抢着回答:“是竹儿姐姐么?郎君在呢!”然后便起身小跑到门边,穿鞋迎了出去。   那边竹儿却道:“五郎君,阿娘来见。”   李曜一怔,他本以为杨氏听到今天发生的事情之后会让人请他进后宅询问商量,哪知道竟然亲自来了。当下不敢怠慢,连忙出来迎接。   杨氏见了李曜,面色平静,只是淡淡地对竹儿和赵颖儿道:“你们且在外间相侯,不得靠近。”   李曜心中一奇,但想来杨氏这么做必然有她的道理,也不好多说,只是默默进房。   杨氏进了房中,随意坐了,又叫李曜也坐下,这才问道:“午间之事,吾儿如何看的?”   李曜哂然一笑:“无非是三兄看不惯儿,想了个自认为妙计的法子来陷害儿,不料其计未成,反而丢了偌大脸面,如此而已。”   杨氏点点头:“你也觉得赵三娘子并非本有那等心思?”   李曜笑了一笑,点头道:“自然不是本意,她若是早有此心,怎么会这般突然地就冒冒失失来勾搭于儿,总得先用其他的法子来试探儿的心意,这才能做计划不是?莫非她就那般愚蠢,什么准备也无,忽然就做出这等举动?自然是李晡授意无疑。不过,李晡只知道在这方面害儿乃是一步狠棋,却没有考虑到细节,谋划安排,无不粗鄙,这样的人,永远不成大气候。”   杨氏微微有些意外,她思索了很久才有这般想法,想不到李曜却早已看清事情本质,知道李晡才是这件事最终的幕后推手。不过她却问道:“既然你已经知晓其中关节,那么你可能猜到三郎会如何处置赵氏?”   李曜呵呵一笑:“无非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儿料李晡对赵氏必然力保。,不会给予重罚。”   杨氏看了他许久,这才叹道:“吾儿果然聪慧过人……既然如此,那你再猜猜,他既然不愿重罚赵氏,接下来又会怎么做呢?”   李曜微一沉吟,道:“有三个可能,一是与耶耶硬抗,仗着耶耶对他这嫡子的关爱,不把儿这边的反应当回事。不过耶耶此番已然着恼,三兄若仍然如此,只怕要惹耶耶发怒,这般做法,无非让耶耶对他更生怨怼,非是可取之法。”   杨氏微笑道:“那第二呢?”   李曜道:“第二么,就是安抚赵氏之后,亲自跑去找耶耶求饶,只须放低姿态,一哭二闹之下,耶耶不胜其烦,又不愿让他这嫡子过于难看,多半……便会就此答应过去吧。”   杨氏笑意更浓,问道:“那最后一点却是什么?”   李曜呵呵一笑:“这最后一条么,本是妙着,不过儿料那人使不出来。”   杨氏却摇摇头,依旧坚持道:“你但可说来,天下事本无成数,你怎知他便一定施展不来?”   李曜微微好奇,不过仍道:“这第三么,就是暂时放下姿态,与儿和解。只要儿这边不追究赵氏之事,三兄又不傻,自然不会将此丑闻传将出去,如此一来,耶耶也必然满意。实乃两全其美之法。不过儿料三兄必然放不下面皮来做此事。”   杨氏怔怔看了李曜许久,忽然感慨道:“吾儿如今料事如神,为娘的也算放了心了。不过今日之事,只怕要出你意料之外了。”   李曜微微皱眉:“怎么说?”   杨氏道:“方才你耶耶来找为娘,说大郎已经说服三郎,三郎欲与你和解,只是一时放不下面皮……你耶耶便说,几日后是三郎悬弧之庆,你可宴请三郎,届时大郎必为你二人说和,从此之后,家事清楚,兄弟无猜,便是大喜了。”   李曜听了,默然皱起眉头,想了想,缓缓问道:“此事果然是耶耶与阿娘说的?”   “自然。”杨氏奇道:“怎么,有何不妥么?”   李曜轻轻摇头,忽然又问:“那一日,耶耶来不来?”   杨氏笑道:“你兄弟说和,他怎好出现?自然是不来的了。”   李曜便露出笑容:“阿娘说得是……儿明白了,此事儿会照办的,阿娘放心。”   杨氏欣慰道:“儿啊,三郎既然愿意和解,终归是好事,他虽然过去对你不善,但只要改过,终归还是兄弟,你也莫要对旧事念念不忘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是兄弟之间?家和万事兴,知道吗?”   李曜笑道:“阿娘放心,儿本无与之相争之心,自然不会计较。”   杨氏便笑着起身:“那好,那为娘就不久呆了,这便去回复你耶耶,让他不必在操心此事了。”   李曜起身相送,道:“阿娘慢走。”   杨氏摆摆手,李曜便也站住停下。只是,在杨氏离开他视线的一霎,他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   李暄与李晡这对兄弟,此时又在一起,两个坐在房间的一角,中间有一张小案,上面放着几样东西。   李晡面色紧张地看着李暄,指了指那案上的物什,问:“怎样,这几样东西,哪个最合适?”   李暄用折扇轻轻拨了拨案上的几样东西,呵呵一笑:“想不到三郎你买这些东西居然能这么迅捷……啧啧,断肠草、砒霜、鹤顶红、牵机药、鸠毒、水银、金块……三郎啊,你说这水银和金块你准备了干什么?难道五郎在席间能喂你我兄弟吃下这两样东西不成?”   李晡干咳一声:“这个……某不是一时急切,但凡有毒的,都拿来研究一下么?”   李暄微微摇头,道:“这几样毒药,你可深知其性?”   “某又不是郎中,自然不知。”李晡立刻果断摇头。   李暄就哼了一声:“你既然不知,便拿出来准备用吗?你可要知道,这次是你我兄弟吃,不是给五郎去吃,你我兄弟又不是自杀,这药如何吃法,吃多少,什么时候吃,那都是有讲究的,一个不好,咱们就先把自己药死了,那算什么事?你说,不知道这些物什的品性,如何能用?”   李晡奇道:“莫非大兄知道?”   李暄哈哈一笑:“某走北地数载,难道这点见识也无么?三郎,今日某便细细与你说道说道……先说这断肠草……”   要说在中国的历史上,无论是“赐自尽”还是“毒杀亲夫”,从来就不缺和毒药有关的传说,再加上武侠小说的渲染,似乎古代人的生活里仿佛剧毒横行,只要把那无色无味无影无踪的毒药朝别人杯中轻轻一弹,一切搞定……   不过,那些传说中的毒药也分两种:靠谱的和不靠谱的,其中靠谱毒药多由天然植物或矿物所制。李曜穿越回唐朝之前的一段时间,一位广东省人大代表在吃猫肉火锅时被镇干部使用“断肠草”毒杀身亡,让断肠草这种武侠的最爱真实走入了现代人的视线。断肠草,在靠谱毒药榜上当然要名列前茅。   断肠草其实不断肠。断肠草,实际上是一组植物的统称,其中最有名的应属马钱科钩吻属的钩吻。钩吻全株植物都有毒,特别是嫩芽、嫩叶,只需吃几个(片)就足以致死。不过这断肠草并非真的会绞断你的肠子,其中所含的钩吻素会抑制受害者的神经中枢,令中毒者四肢无力、语言含糊、视野重影、上吐下泻、腹疼难忍,最终在中毒4-7小时后死于呼吸麻痹。最可怕的是,在整个过程中,中毒者的意识始终是清醒的,甚至在呼吸停止后,心跳都还能持续一小段时间。战国时韩非子据说就是服钩吻自尽,估计死状极惨。   断肠草的一种:钩吻。在怀疑是钩吻中毒的案件中,可以从受害者的胃内容物、呕吐物、现场可疑物等处取材,并对其中的生物碱进行检验,以确定中毒原因。   虽然断肠草在江湖上十分知名,但要说它是古代靠谱毒药榜首的话,砒霜肯定不干。砒霜学名三氧化二砷,白色无味,仅需口服60-200毫克即可致死。而且在古代,它廉价易得,急性中毒后又没法抢救,因而被广泛使用,可以说是跨越了阶层、地域与时空的“经典毒药”。   《水浒》中的武大郎、现实中的光绪皇帝都死于砒霜。更重要的是,古代对它并无有效的检测方法,所谓“银针试毒”并不可靠;直到1806年,才由德国科学家瓦伦丁?罗丝实现了对人体组织中的砒霜的检测。此外,砒霜在水中的溶解度不好,反而会沉积下来,因此用它在酒水中下毒是有难度的,估计古代多是混在饭菜等半固体食物中下毒。   李暄在给李晡解说时,也提到了这一点,因而砒霜直接被放弃使用。   再就是马钱子,也可以称之为牵机药。南唐后主李煜,因一首《虞美人》被赐死,而所用毒物“牵机药”令他死后身体严重变形:“前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从症状看,这“牵机药”很可能就是马钱子。马钱子又名番木鳖,是马钱科植物马钱,或云南马钱的种子。它的毒性也很剧烈,致死量只需约10克(2钱)。马钱子中的士的宁以及马钱子碱是极强的中枢兴奋剂,大剂量摄入会引起强烈的脊髓冲动。中毒后人体会出现全身强直性痉挛,还会有双目凝视、牙关紧闭等症状,面部带着一种诡异的狞笑——直至死亡。(注:除上述几种外,毛茛科乌头属的植物,以及鸦片都曾作为毒药出现在历史中。例如,甲午战争中的丁汝昌提督、围剿太平军失利的钦差大臣和春,都是用“烧酒吞阿片”的方式自戕殉国的。)   断肠草与砒霜虽狠,但并非小说中的最强毒药。要说杀人于无形中的两大剧毒,非鹤顶红与鸩鸟的羽毛莫属。不过,这些所谓的“毒药”却并非像它们传说的那样致命。   在古代人朴素的世界观中,艳丽的东西都不太安全,而丹顶鹤头上那一抹鲜红,很可能成为了人们恐惧的根源。实际上,成年的丹顶鹤在体内激素的作用下成了“秃顶”,头顶的鲜红不过是皮肤的特殊颜色而已,类似于公鸡的鸡冠,并无特殊的毒性。   那么,这种传说又从何而来呢?一种解释是,中国的语言文化中有种独特的“避讳”现象,将一些不好的词汇替代为较委婉的说法,比如把“去世”说成“驾鹤西归”,把“厕所”称为“五谷轮回之所”。而“鹤顶红”很可能就是红信石的代称,这是一味中药,是由砷华、雄黄、毒砂等含砷矿物煅烧加工得到的含有砒霜的混合物,因为含有硫的杂质而呈红色,俗称“红砒”,其毒性要比纯净的砒霜小,更不可能有“鹤顶红”那么神奇的效毒性。   砒霜都被抛弃了,这所谓的鹤顶红还不如砒霜,自然不是李暄会考虑的。   成语“饮鸩止渴”指喝毒酒解渴,比喻用错误的办法解决问题。而这鸩酒,则是用一种叫做“鸩”的鸟的羽毛,在杯口轻轻拂一下,酒的色香味丝毫未变,喝下去的人却从此一醉不醒。这听起来十分神奇,但实际上“鸩”仅仅存在于上古传说中:“鸩大如雕,紫绿色,长颈赤喙,食蝮蛇之头”(注:出自《山海经》),也就是说这种大鸟以捕食毒蛇为生,周身羽毛都有剧毒,特别是长脖子下那一圈赤色羽毛。但后世史书中,似乎再也没有抓到过“鸩”的记载,又是如何取得它的羽毛的呢?   不过羽毛有毒的鸟的确存在,就是生活在新几内亚的黑头林鵙鹟。它的肌肉和内脏中都含有蟾毒素,但以皮肤和羽毛中最高。不过目前还并不清楚蟾毒素是如何进入鸟类体内的,一些研究推测,它可能跟当地的某种甲虫和植物有关。   那鸩鸟有没有可能把蛇毒也积累在体内了呢?不太可能,蟾毒素是一种稳定的小分子毒素,但绝大多数蛇类的毒液其实都是多肽和蛋白质——经过鸟类的消化吸收后,蛇毒和其他蛋白质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别说羽毛,就是鸟肉里也不会有残留毒性的。更何况,正如电视剧《神探狄仁杰》里的狄公所说,“蛇毒是血毒”,只有进入人的血液才会发作,口服有啥用呢?   另外就是两个小说中常见的毒药——水银和金块,也是徒有虚名。口服液态汞后,由于金属汞并不溶于水,没有可溶性,所以它几乎不能被人体吸收,也不能因此而产生毒性;只有在大量吞服的情况下,由于内脏承受不了水银的重力而撕扯、脱垂,脏器形成机械性损伤才会致命(但可溶性汞化合物,如氯化汞、硝酸汞等有强烈毒性)。   金块的道理与之类似,虽因小说《红楼梦》中有“二姐吞金”一出而广为人之,但金本身是无毒的,少量的金块也并不足以造成内脏的损伤。1901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后,军机大臣赵舒翘被赐自尽,他的夫人含泪端出一小碗金锞子(碎金块),两人一起用酒送服完毕,却迟迟不见任何反应,后来是在钦差岑春煊的催逼下,用烧酒浸纸后糊上口鼻,他方才死亡。后世也有抢-劫金项链、耳环的嫌疑人被抓捕时将脏物吞进肚里以消灭证物的案例,不过结果都是数日后从大便中排出金器而已。   李暄将这些毒物都解释了一番,李晡才恍然大悟:“若非大兄博才,某岂不自误!既然如此,大兄你说,我二人该用何药?”      第046章 太原王氏   代州李家乃是代州豪门大富,家中仅厨室便有七间,有开大宴款待宾客的,有家中小聚的,有为阿郎、阿娘以及各位郎君、小娘单独用餐修建的等等,不一而足。   这一日,李晡身边的帮闲蔡佳似乎颇有闲情逸致,居然逛到了五郎君的小厨室外。   李曜的这间小厨室,在家中仅仅比小妹李曣的小厨室略大,甚至还比不上专为仆佣奴婢做饭的那间。不过毕竟是五郎君的厨室,也总有专门的人在此办事。   正经在此“上班”的人有两个,一名掌勺,一名打杂,除此之外赵颖儿也经常过来帮忙。   五郎君厨室的掌勺,是一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子。她本姓张,夫家姓刘,其丈夫早年被乱兵砍了一刀,坏了一条腿,人称刘跛子。刘跛子坏了条腿,自然许多事情做不得,家中两亩薄田没多久便被卖掉,两口子并两个孩儿衣食无着,张氏只得出来找些事做,支撑其这个家。辗转许久,才因为有着一手好厨艺,被介绍进了李家大宅,为五郎君掌勺。   她也知道五郎君在家中的地位比不上大郎君、三郎君,但五郎君胜在人好,对下人最为优待,即便像她这样的下人,每到逢年过节,五郎君也不会忘了打赏。   为张氏打下手的,也不是外人,乃是她的亲弟弟,名叫张山,排行也极好,正是行三。因此他的名儿甚为好记,人称张三的便是。   张三此人,其实手脚倒也勤快,就是有一桩习惯让他姐姐头疼,那便是好酒。   在唐时,好酒不是问题,譬如诗仙李白好酒如命,人家都说这叫豪爽,更别提这位谪仙人还能斗酒诗百篇,那就更加不得了了,润笔费想必是极高的,喝酒还能喝来钱,自然不是问题。   但是张三比不得李白,人家喝酒了是多才,他喝酒了是多话,这等云泥之判,不提也罢。   就因为喝酒之后蠢话连篇,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经常一股脑儿往外乱说,是以张三得罪了不少人,最后连糊口的活计也弄没了,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去央求姐姐,恰好李曜这小厨当时的打杂回家娶妻,张三赶巧填了这个缺,才总算又有了工作。   从此以后,张氏对弟弟张三的管教就比以前严格多了,但是再严格的姐姐也很难真正管住弟弟,张三偶尔还是会喝酒,只是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像过去那般豪饮,每饮必醉罢了。   蔡佳此来,时间上是掐算准了的,这时候张氏已然忙完李曜的早餐,自回家操持家务去了。她是掌勺的厨娘,李曜对下人又比较宽仁,所以只须在李曜回来吃午饭前准备好膳食便行,因此上午忙完李曜的早餐之后都会回去一趟。   这个时候,厨室里便只有张三一人,正在检点内院大厨室配送来给李曜的食材,刚刚分门别类放好准备洗切,忽然发现门口人影一晃。他是背对厨室房门的,见人影一晃,还道是自家姐姐忘了什么事又回来了,开口道:“阿姊,又忘了什么了?俺瞧你每日忙里忙外,什么时候是个头?要俺说,姊婿虽然腿有病疾,也未必什么事都做不得,有些个家务,让他做便是,哪有男人跛了条腿就心安理得万事不问的道理?”   背后传来的却是一声轻咳,然后传来一个温和文雅的声音:“张三……郎,某不是你阿姊。”   张三愕然一愣,转过头来,一见是蔡佳,不禁奇道:“蔡大郎,你……呃,你今日如何得空来这庖厨污秽之地?”   蔡佳心中鄙视:“果然是田舍汉,不学无术。某来此地,岂是什么‘有空’,这话该说成是屈尊降贵、猥自枉屈来此污秽之地才是。”   不过面上却是带着温和地笑容,道:“今日某来,却是有事要与你详谈。”   张三不禁心下奇怪:“你虽然只是个三郎君的帮闲,可靠着三郎君的器重,地位也着实不低,平日里根本看都懒得看俺一眼,今日怎么会有事情要跟俺详谈?”   当下便道:“俺一个打杂跑腿的,哪里有什么值得蔡大郎相谈的地方?蔡大郎莫非闲得慌,特来寻俺开心么?”   蔡佳心中微怒:“某何许人也,寻开心也寻不着你这田舍汉头上!要不是有事要办,你当某愿意来?”   想归想,但现在也只好强压怒气,装出和善来,道:“某非笑言,李三郎与李五郎正欲和解,李五郎答应在三郎悬弧之日设宴款待,届时李大郎也会作陪……某来便是跟你谈谈三郎对菜式的喜好问题,也免得他兄弟二人宴会之际食之无味,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的,若非看你平日勤恳,你阿姊又是女流,某与之相谈略有不便,此番如何会来?”   张三吃了一惊,若果然如此,的确是大事!尤其是对于他和他阿姊张氏来说,这可是出不得半点岔子的事,必须妥善做好每一道菜才行。可是问题是,五郎对菜式的喜好与否他们知道,可三郎那边就不一定了,更何况还有李家未来的主人李大郎也将作陪,这要是出了岔子,他跟他阿姊说不定就只好卷包袱走人了。   当下忙道:“原是这等大事,张三怠慢了,蔡大郎请……呃……”他打算说请坐,可这里头哪有什么地方好坐?就算请喝茶,茶具也只有他和他阿姊两个人的,五郎君的茶具是赵颖儿专管着的,从来不会出现在厨室里。   坐没地方坐,茶也没杯茶,张三就算脸皮不薄,这时也不禁有些尴尬了。   好在蔡佳根本不打算在这儿坐,更不打算喝他们下人们喝的烂茶,当下故作大方,笑道:“今日之事,原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不如这样,你随某来,去西街那家新开张的酒楼,边喝边谈。”   张三迟疑了一下,搓手干笑:“这个……俺……俺不知今日有事,却是不曾带钱。”   蔡佳听了,不由放声大笑,直笑得张三满脸涨红,这才大手一挥:“与某去吃酒,何须你带钱?带上你的馋嘴,只管跟某去便是,少不得让你喝个尽兴!”   张三刚才虽然被他笑得有点不痛快,但一听有免费的酒喝,而且听起来似乎是可以放开了肚皮喝,立即顾不得那一点不痛快了,忙道:“蔡大郎果然豪爽,俺这就……啊,俺这就净个手,立即便走!烦请蔡大郎稍待片刻。”   不多时,蔡佳便带着张三到了西街那家新开张的酒楼,上了二楼,占了一张靠窗的位置坐下。蔡佳故意展现豪爽,唤过跑堂来,道:“你家都有些甚酒水?”   那跑堂见蔡佳风度翩翩,锦衣佩玉,知道乃是大主顾,忙道:“好教郎君得知,俺们店中尽有好酒:除了俺们河东所产竹叶青、杏仁露、羊羔酒和葡萄酒之外,还有荥阳土窟春、富平石冻春、剑南烧春、郢州富水酒、乌程若下酒、岭南灵溪酒、宜城九酝酒以及长安西市大名鼎鼎的腔酒……此外,便是从波斯来的三勒浆、从大食来的马朗酒,俺们店中也有几坛。倒不知郎君钟爱何酒?”   这番话说来,不仅张三直接直了眼睛,就连蔡佳都大为意外,讶然道:“你家这店,却是哪家贵第高门的产业,居然这许多名酒都有供应?”   那跑堂一抬头,面上还是带着笑,道:“好教郎君知晓,俺们这店,却是太原王氏产业!嘿……不是俺自夸,若非这店开得仓促,只怕俺们大唐美酒,店中都能供应得上,何止这区区十余种!”   蔡佳一听太原王氏,肃然起敬,拱手向南(太原方向)道:“可是前有王右军,后有王子安、王季凌、王摩诘、王少伯、王启玄等诸公之‘太原王’?”   那跑堂傲然挺胸:“正是‘太原王’也!”   须知这几个人,可都是太原王氏大名鼎鼎之人,王右军乃是王羲之,这不必说了。王子安者,王勃是也,落霞孤鹜,冠绝天下,乃是初唐四杰之一;王季凌者,王之涣是也,‘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乃是千古绝唱;王摩诘者,王维是也,又称王右丞,人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生前死后皆享盛名,有‘天下文宗’、‘诗佛’之美称;王少伯者,王昌龄是也,人送美名‘七绝圣手’,正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之王昌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之王昌龄!   而王启玄者,则是王冰,此人在后世或许声名不显,但在唐代却是声达边漠。其人号启玄子,曾任太仆令,乃是医学大家。王冰年轻时笃好养生之术,留心医学,潜心研究《素问》达十二年之久。他著成《补注黄帝内经素问》二十四卷,八十一篇,为整理、保存古医籍,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后人的《素问》研究多是在王冰研究的基础上进行。   王冰自幼为人拧静淡泊,清心寡欲,爱好养生之道喜欢搜集各种养生之术,对道家思想也颇有研究,为学习养生之术曾跟从当时名医孟诜学习。孟诜是位方外道家,精通医术和炼丹之术,是一代医圣孙思邈的高徒,得孙思邈的阴阳、推步、医药之术的真传,医道高超,颇有声誉,撰有《补养方》三卷《必效方》三卷。王冰跟从孟诜学医数年深得中医之精妙,并受到其道学思想的影响。   在王冰二十岁的时候听说有位叫玄珠的医界奇人得到了《皇帝内经·素问》一书,但在道观内隐居修行,身怀医学绝技,便诀心寻师求艺。王冰经人指点来到玄珠先生修行的道观拜师。玄珠先生早年云游四海行医,晚年隐居研修、撰写医书。但这位杏林高手遴选传人非常严格,他要求王冰做到“大医习业第一”、“大医精诚第二”,而且必须熟悉所有的像《内经》、《难经》、《甲乙经》《本草》、《经方》等知识,还得要学习基本的阴阳、五行等学术,更得要做一个有道德观念、有操守的医生。   玄珠还特别强调王冰必须在学习医术的同时学习道家思想。王冰对这要求并不为难,因为他一向清淡寡欲,与道家的“无为”、“无欲”、“恬淡为止”、“内在养生、外在避世”的一贯主张相契合。学医以后他发现道家思想中的宇宙观、养生观和方法-论与中医学关系至为密切,因此更加崇尚道家,笃好方术甚至诀定将之作为其一生的主要追求,他自号启玄子,也与此有关。后来王冰的医学著作中体现了很多道家思想,也与他的两位恩师有关。   王冰结合自己丰富的医学知识使《素问》奥义得以晓畅,他补入的《天元纪大论》、《五运行大论》、《五常政大论》、《六微旨大论》、《六元正纪大论》、《气交变大论》、《至真要大论》等篇章,对于运气学说见解独到深刻。   他把各种疾病的病因病机概括为四类,“一者始因气动而内有所成;二者不因气动而外有所成;三者始因气动而病生于内;四者不因气动而病生于外”。所谓“气动”,是指脏气的变乱,即把病变分作因气动和不因气动两类,而每类中又辨其为外感或内伤。这种分类方法将病因病机结合在一起,有别于三因学说,备受后世宣扬。   王冰根据《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的论说,对阴阳互根问题作了精辟论述。他说:“阳气根于阴,阴气根于阳;无阴则阳无以生,无阳则阴无以化;全阴则阳气不极,全阳则阴气不穷。滋苗者必固其根.伐下者必枯其上。”其论简明扼要,颇得《内经》旨趣,并对医学实践也有实际指导意义。   五脏在于人体,王冰认为其性质各有不同,即五脏各有本气,即“肝气温和,心气暑热,肺气清凉,肾气寒冽,脾气兼并之”,认识五脏本气.对于探讨病机甚为重要。在脏腑生理方面,王氏亦有不少阐发.如《素问·经脉别论》在论述水液输布时,谈到了肺、脾二脏的重要作用.但未及于肾,王冰的注释则强调肺、脾、肾三脏的功能,他说:“水土合化,上滋肺金,金气通肾.故调水道,转注下焦.膀胱禀化.乃为溲矣。”补充并突出了肾脏的作用。对于奇经八脉的功能.王氏明确指出了冲、任二脉与生育的关系:“冲为血海,任主胞胎.一者相资,故能有子”,其论十分精辟,历代医宗论述妇科胎产,无不奉为圭臬。   在治疗原则上,王氏明确指出治病求本.本于阴阳,于临症应明辨阴阳-水火之虚实.主张元阳之虚应“益火之源,以消阴翳”,真阴之竭应“壮水之主,以制阳光”。这一精辟论述,受到历代医家高度重视。有关正治反治问题,他亦剖析入微,指出“逆者正治也,从者反治也。逆病气而正治,则以寒攻热,以热攻寒。虽从顺病气,乃反治法也。”说明对病甚者的从治,实为反治。其分析所以用从治之理,以火为喻:“夫病之微小者,犹人火也.遇草而焫,得木而燔,可以湿伏.可以水灭,故逆其性气以折之攻之。病之大甚者,犹龙火也,得湿而焰。遇水而燔,不知其性以水湿折之,适足以光焰诣天,物穷方止矣;识其性者,反常之理,以火逐之,则燔灼自消.焰光扑灭。”此说是指病之甚者当从顺其性而治之.其论实为后世“引火归原”法的滥觞,在临床颇有指导意义。此外,对于五郁的治疗,王氏区别五郁而分别用吐、汗、下、渗泄等法.使《素问》五郁的治法更加具体明确,后世医家治郁证多采其说而各有发明,从而使郁证的论治在中医学中形成了一门富有临床意义的学说。   王冰对中医医学理论的某些问题,具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如他在解释《素问》“微者逆之,甚者从之”时,提出了人火、龙火的概念。他说:“夫病之微小者,犹人火也,遇草而芮,得木而燔,可以湿伏,可以水灭,故逆其性气以折之攻之。病之大者,犹龙火也,得湿而焰,遇水而燔,不识其性,以水湿折之,适足以光焰诣天,物穷方止矣。识其性者,反常之理,以火逐之,则燔灼自削,焰光扑灭。”王氏认为人火与龙火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火。前者属一般的火热,其性质属阳热而伤阴-液,可以用寒凉药物治疗。如肝火目赤、胃火牙疼等,可选用清泻肝胃之火的龙胆草、黄连、石膏、大黄等。而所谓龙火,其性质与古代传说中的龙相似,龙为水生之物,水盛则龙腾,故这种火的特点是使用寒凉药物治疗不仅不能灭其火,相反还会助火生热。因此,主张治疗龙火应采用以火逐火的方法。   后世学中医者,若不知王冰,只怕枉读了那几年书。须知《黄帝内经素问》能比较完整地保存下来,与王冰严谨的治学态度、刻苦求实的学风是分不开的。他在校勘、注释《素问》时,凡是他自己所加的字,都用红笔书写,使今古分明。当时因雕板印刷术尚未发明,所以书主要是抄写,这样就可以红黑夹书,经过次注的《素问》,与陶弘景注《神农本草经》和增加《名医别录》一样,是赤墨分明,使人一目瞭然。等到雕板印刷风行,最初在技术方面,还不能达到红黑套印,但当时刻书之人,也动脑发明了用“阴文”和“阳文”来作区别,阴文是黑底白字,阳文是白底黑字,这样原来的黑字就变成了阳文,而红字则变成了阴文。不过像《次注素问》中零碎个别夹杂的赤字,雕刻起来是相当困难的,所以后来难免有些混淆,但就当时王冰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是令人称道的。   除此之外,王冰教育其子女后人,“医术为仁术,天心是我心”,每有大疫,王氏子弟之中但凡学医者,即便相隔千里,亦必毅然前往救难,悬壶济世,经常不收诊金,实是极得人心。若是游历民间,尤其是河东河北、关中中原之地,上至勋亲贵戚,下至贩夫走卒,几乎无人不说太原王氏乃是当世大善。   是以蔡佳一听太原王氏,也忙不迭起身,四下打量一番,双手一拍,由衷赞道:“果然王氏之风,虽只是一间新开酒楼,装饰并非华丽,却自有一番沉凝文气……啊,若非某眼拙,那墙上可是王摩诘之墨宝?哎呀果然,果然是……此等贵重之物,竟然于此现身!不愧是太原王,不愧是太原王啊!”   那跑堂呵呵一笑:“郎君请了,不知郎君欲要些甚么酒水菜式?”   虽然对方只是一介区区跑堂,但蔡佳还是客客气气道:“劳烦先来两坛剑南烧春,有甚好菜,费时不久的,也上三五个便是。”   那跑堂笑道:“郎君稍等片刻,酒菜即刻送到。”说着转身便去了。   蔡佳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叹道:“这王氏酒楼,就是不同凡响,但凡跑堂,走路唯恐不快,此人却是神态自若,不快不慢……王氏文气之盛,居然连家仆也有这等修养,吾辈宁不愧煞!”   张三连连点头:“蔡大郎说得极是,文气什么,俺是不懂,但俺只要听人说起太原王氏,就没一个说他们坏话的,可见都是好人。”   蔡佳笑了一笑,心道:“王氏家教的确甚严,不过那么大的家族,开枝散叶无数,若说全都是好人,那又怎么可能?这些愚夫愚妇,便只会这般人云亦云了。”   此时正从楼下走来两名儒衫少年,也不知是被王氏酒楼的装饰陈设吸引了还是怎的,上来先不就座,却四下都看了看。   蔡佳见这两名少年玉面朱唇,相貌清雅,不禁多看了两眼。这二人从他身边走过之时,他忽然发现他们其中一人腰间的佩玉体如凝脂,精光内蕴,质厚温润,脉理坚密,不觉一怔,心道:“这少年不知是哪家郎君,这块玉以某的眼光来看,其价值只怕少说也是万贯!代州能有此财力者,不过寥寥数家,其家中这般年纪的小辈,某也皆尽识得,却哪里有这少年郎?”   不过这心思也是一闪而过,管他是谁,与我何干?我如今,可不是当初的蔡家大郎了啊……寄人篱下,为人办事罢了,还是办了眼前之事再说吧。   于是收拾心情,对张三道:“张三,某今日来,不仅要将李三郎的饮食爱憎告之与你,也须你讲李五郎的饮食爱憎详细告之,因为大厨室要提前分配食材,你可明白?”   张三点头道:“是是是,俺自然明白。”   蔡佳便笑起来:“那你家李正阳李五郎爱吃什么,忌口什么,你何不早些一一道来?”   此言一出,先前从他二人身边经过的那位佩玉少年忽然转过头来,似乎凝神在听。   ------------------------------   PS:王冰此人为何写这么多,看过前文的朋友应该可以猜出来了。   另外丢点八卦,是关于无风怎么想到写王冰这个人物,甚至王弘、王笉父女以及太原王氏的。   此事要从一次我跟我叔叔的聊天说起。我和我叔叔都不是学医的,但我们谈及古典,偶尔也会提到中医。当时不知怎的谈到了人的发育生长,我叔叔便说了一个中医上的理论,具体语言我记不住了,但大意应该差不离:人到一定年龄,肾水精元便开始升腾,男子气盛,故而升腾至面、颈,于是第-二-性-征为胡子和喉结;女子气弱,故而升腾至胸口,于是……咳!   当时我听后觉得这个理论颇有意思,而我又知道我叔叔看中医的书,主要是看跟《黄帝内经》有关的,因而回去后查询了一番,于是就查到了《素问》,也知道了王冰此人。   最后爆个小料:太原王氏,在本书中将有较大的戏份……      第047章 白衣郎君   “郎君,这是按照大厨室配来食材之后,赵小娘子与奴家定下的食谱,请郎君定夺。”   五郎君厨室掌勺张氏拿着一张竹纸递给李曜,口中带着恭敬说道。   李曜接过来看了看,问道:“这‘曲酒羊纸’是什么菜式?怎么又是酒,又是纸的?能吃吗?”   张氏抿嘴一笑:“郎君恁爱说笑,所谓曲酒羊纸,乃是以红曲煮肉,紧卷石镇,深入酒骨淹透,此后便切如薄纸,食用之时辅以佐料,别有一番滋味,是以为名。”(注:此非杜撰,其制法乃出自于《清异录》。王赛时先生《唐代饮食》一书中也有摘录。)   李曜恍然,却又问:“何为酒骨?”   赵颖儿在一边噗嗤一笑:“郎君今日是怎么了?酒骨便是酒糟,这也要问么?”   李曜干咳一声,心道:“怎么这么多古怪的说法,老子还是别问了,问得丢人现眼的……不过这大厨室也不像话,老子明明不吃肚肠之类的东西,这羊肠、羊肝什么的,搞了干嘛?存心不让老子吃饭了不是?”   便皱眉问道:“这一品羊肠汤、爆炒羊肝……”   “郎君有所不知,这几道郎君寻常不食之菜色,却是大郎君与三郎君所好,说是每日必食,是以派人前来告之奴家,又名大厨室送了食材,所以才上这食谱。”   李曜这才哦了一声,摆摆手:“既然是这样,三兄弟都有菜可吃,那是最好,他们吃什么,既然已经告之于你,某就懒得再操心了,便是这样吧。”   张氏接过竹纸,点点头,微微一礼:“好的,郎君,郎君请先安置,奴家去备办了。”   李曜点点头,转过身进了房,往地下毫无形象地一坐,一边向后仰着脑袋放松脖子,一边道:“某这两位兄长倒是会享受,到兄弟这儿吃个饭,也要先把食谱定一下,免得吃不到爱吃的菜式。嘿嘿,这日子过得可真够悠闲,生活质量那叫一个高啊!”   赵颖儿不知道什么叫“生活质量”,但这番话的意思自然听得明白,只当郎君是羡慕大郎、三郎的待遇,便道:“郎君今年连立大功,这大厨室送来的食材可比以前要多了不少呢,鲜肉什么的,也比过去要多。想来只要郎君再展大才,东家阿郎必然更加看重,日后谁敢说就不如三郎?”   李曜微微直起脑袋,道:“你当某是羡慕他们了?非也非也,某只是觉得,男儿在世,该当自己闯一番事业,总是这般托庇父辈羽翼之下,是甚道理?今后我若创业,必要创一个李晡这等人想都不敢想的大业!”   赵颖儿吃了一惊:“郎君要分家自立门户?这……阿郎可还健在啊!”   李曜微微一怔:“分什么家?关某耶耶什么事?”   赵颖儿吃吃道:“郎君方才不是说要自己开创一番事业么?”   李曜更是惊讶了,奇道:“某是说要创业,可这跟分家有何关系?”   赵颖儿道:“既要自行创业,自然要离开父母独成一家,郎君至今尚未成亲,才是中男,便是官府也定然不准郎君离家的。再者,国朝律令,父母尚在,兄弟不得分家。郎君若要自行创业,只怕是一文钱都带不走的,只能算作义绝离家。”   李曜不知道大唐官方的政策规定,父母在世,儿子们不得分家,但是民间实际则要按照自己的生活逻辑来做。一般平民之家自然不免有实际分家而表面不分家,也有胆大或者天高皇帝远而径直在父母在时就分开过日子的。法律对此也是网开一面:“若祖父母、父母处分,令子孙别籍及以子孙妄继人后者,得徒二年,子孙不坐。但云‘别籍’,不云‘令其异财’,令异财者明其无罪。”于是表面上同一个户籍,实际上家计分开,就是一件并不触犯法律的事情。   不过那些有身份的人家或者为人处事谨慎的人家,就要等到父母去世才分开过日子。只是这样难免会引发家庭内部的财产纠纷,为此,在父母去世前就预先分家成为许多家庭特别是士大夫之家采取的一种方式。   唐初刘弘基“遗令给诸子奴婢各十五人,良田五顷”就属于此类。开元初年,姚崇遗令“先分其田园,令诸子侄各守其分”,并且训诫子孙说:“比见诸达官身亡以后,子孙既失覆荫,多至贫寒,斗尺之间,参商是竞。岂唯自玷,仍更辱先,无论曲直,俱受嗤毁。庄田水碾,既众有之,递相推倚,或致荒废。陆贾、石苞,皆古之贤达也,所以预为定分,将以绝其后争,吾静思之,深所叹服。”   姚崇所担心的兄弟纷争并非无的放矢。睿宗时曾官至宰辅的李日知,“事母至孝”,“卒后少子伊衡,以妾为妻,费散田宅,仍列讼诸兄”。其与诸兄打官司很可能就是家庭财产之事。普通农家,因分家引发的家产纠纷也是司空见惯:“买庄田,修舍屋,卖尽人家好林木……才亡三日早安排,送向荒郊看古道。送回来,男女闹,为分财物不停怀(懊)恼。”假如父祖生前已经立下遗嘱,分割财产,就可以避免为分财物“男女闹”的局面出现。   因此唐朝分家继承财产的主流,是按照父母——尤其是父亲——生前所立遗嘱来分家的。   李曜愕然楞了半晌,突然嘀咕一句:“这TNND宗法社会……”   他心道:“照这么看来,老子要是想自己创业,还得先离家出走才有机会了。可要是离家出走,老子一文钱都不能带走,连个启动资金都没有,又怎么创业?只怕不出几天,饿都饿死了啊……”想到这里,他顿时有些垂头丧气,可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那上一次潞帅赏赐于某的钱帛,算不算某自己的钱?”   赵颖儿微微一笑:“节帅乃是代替天子所赐,因此这个倒是可以算做私房的。”   李曜大喜:“好得很,那笔钱如今还剩三千贯左右,多少也够做点事了。”   赵颖儿苦笑道:“郎君好端端的,为何总要做此等谋算?今日郎君与三郎君和解,今后不也是一家和睦,兄友弟恭么?”   李曜摆摆手:“某早已料定,这次我三兄之所以做出如此姿态,不过是事情急迫,无法可想罢了,待得此事风平浪静,他是必不肯与某干休的。颖儿啊,你不要把人想得太过善良了,尤其是一个对你坏了十几年的人,突然变得对你好了,就更要注意——那多半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另有图谋!”   赵颖儿愕然,眼中似乎有一丝担忧。   ------------------------------   李暄刚刚午睡起身,李晡便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李暄睨了他一眼,淡然问:“有何喜事,这般高兴?”   李晡看了看周围,李暄便摆摆手:“某兄弟谈事,尔等退下吧。”   下人们立时退走,李晡这才附耳过去,说道:“大兄,断肠草已经放入羊肠汤中,其分量都是按照先前计算放入,食之可有明显中毒之状,但只要解救得法,是决然不会有事的,不过……你我兄弟只怕要遭点罪了。”   李暄哂然道:“能解决这一大麻烦,遭点罪算什么?”他看着李晡的眼睛,道:“耶耶只有三子,你我都是嫡子,你我二人在李曜那里中毒,他自己却一点事都没有,耶耶会如何想?必然认定是李曜投毒,接下来……耶耶会不会报官,此时还难说,但至少他也要将李曜逐出家门,李曜对你我兄弟的威胁,从此不复存在!而后院那人,失了李曜这个儿子,还能成什么气候?”   李晡嘿嘿一笑:“正是如此!正要如此!”   悠悠然,李暄又道:“等李曜走了,家中只有你我兄弟二子,耶耶素来疼你,百年时必然分家,你之所得不会比为兄少什么去。”   李晡心中一动,只觉得有个猫爪儿在挠,但是面子上还是知道说点场面话,忙道:“大兄这话可就见外了,你是长兄,日后家里自然都归你继承,兄弟的本事大兄是清楚的,既无大才,更无大志,只要日子过得,也就行了。”   李暄微微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似乎很讶异地,问道:“哦?你此话当真?”   “呃,呵呵……”李晡干笑一声:“当真自然是当真……不过兄弟花费不算甚小,这个……”   李暄哈哈一笑:“花费一些算什么?某若当家,三郎你便是每日夜宿……不归,这点小钱,为兄还是不会放在眼里的,这一点,三郎大可不必担心。”   李晡忙作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谢道:“小弟多谢大兄。”心中却冷笑道:“你倒是会想,我代州李家这份家业,就算某这次子分不到一半,可就算分个二三成,那也足够某买下数十家勾栏了,某会稀罕你这点‘恩赏’?真当某连这点帐都不会算?”   那边李暄哈哈一笑,拍了拍李晡的肩膀,似乎无比亲密,心中却冷然想道:“三郎尤是这般不争气,若是真分了你家产,不消三五年便要败个精光,可若是拿在某手中,却是生金蛋的鸡,聚少成多,聚沙成塔……到那时,某便是买个勾栏送你,叫你每日埋进那玉臂粉腿之中,又算得了什么?”   ------------------------------   代州城中,有一处精致的宅院,曾经是朝廷派来的某位刺史置下的别院,后来辗转经手不知多少回,近日被一名自太原而来的富商买下,飞快地翻修了一遍,整个宅院,都显得新了起来。   过了没几天,一位少年住了进来,周围的住户才知道,这宅院的主人原来并非什么富商,而是太原王氏的一位少年郎君。   这位少年郎君平时很少出门,偶尔出去,也只是到附近新开的那家酒楼坐坐,而且必是趁酒楼生意空闲的时候才会去,不知是何道理。   这宅院自打这次换了主人,一直格外安静,平日里几乎听不见响动,便是有人进去,也是举止悠闲,言谈文雅之人,绝无半个大呼小叫之辈。而宅院里面,更难听到杂声,只是偶尔响起若有若无的琴声。那琴声仿佛害怕吵着别人,总是声音太小,有懂音律之人经过宅院之外,听了那琴声,忍不住驻足倾听,却也只听得断断续续,欲要进去拜访主人,人家门子却总说主人染恙,不便见客,令人好不遗憾。   今日却是稀奇,这家宅院门口停了一辆极其华美精致的马车,拉车的骏马,也是上上之选,马车前后,还有几名奴仆婢女。   院中,一名少年郎君玉面朱唇,头戴玉冠,一袭白袍,正往外走去。   他身边的书童,模样也甚为周正,此刻却是有些急切,在一边道:“娘子此番本该在家服丧,前来代州,已是不妥,今日更要去代州李家拜访,这如何可行?奴知娘子是为了李五郎今日或有所难,然则娘子可曾想过,以李五郎之才,未必没有发现此中疑点,说不定他已然有了定计,娘子此去,万一反而坏了李五郎大事,又如何是好?”   唐朝的“娘子”与后世不同,女主人或者主人家的女儿,也都称娘子。   那白衣少年摇了摇头,断然道:“人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李五郎世之君子,如何会去思虑他身边之险恶?虽则吉人自有天相,然今日之事,某既已知之,若不亲往,心中必然不安,更违先父教益。至于服丧,某此来正是听从先父教诲,这才来此,先父在天之灵,必知某心。”   那书童无奈,只好道:“既然如此,解毒之药,娘子可曾携带?”   那白衣少年颌首道:“李五郎那两位兄长,其中至少有一人要下毒与五郎,正阳兄毫无防备,若是吃下毒物,如何得了?只是某从那人口中听来之后,思虑许久,也只能推断他们大致会用哪几种毒物,因而配下七种解药,想来……应当不会出此之数了。”   那书童苦笑道:“好吧,好吧,娘子既然已有决断,奴自幼侍候娘子,也只好走这一遭了……唉,也算是还个人情债吧,李五郎多少也算奴的救命恩人。”   那白衣少年笑了一笑,莞尔道:“什么叫算?本来就是,你便是这般没良心……”      第048章 父子决裂   李晡悬弧之庆“主场”自然是他自己院中的晚宴,李曜只好在午间设宴,提前把兄弟二人说和的事情办妥,以免晚宴时自己过去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唐人宴会的形势多种多样,什么宜春宴、曲江游宴、探春宴、裙幄宴、船宴、烧尾宴……五花八门,套路无数。李曜搞不清这许多花样,干脆一并交给赵颖儿等人打理,自己心安理得地做了甩手掌柜。   离预定的开宴时间约莫还有一刻,大兄李暄便与今个的寿星李晡联袂前来。李曜闻报,亲自往院门相迎。   李暄今日是做说和佬,自然抢先开言,笑呵呵地摆手让李曜不必多礼:“自家兄弟,恁多礼数?……五郎啊,三郎的水引可备妥了?”   所谓水引,是唐时称呼,也叫汤饼,但其实并不是什么饼,而是汤面,也就是后世说的长寿面。面条在中国食品中最为绵长,寿日吃面,表示延年益寿,是以但凡作寿,一定要吃寿面,且寿面要求其长三尺,每束须百根以上,盘成塔形,用红绿镂纸拉花罩上面作为寿礼,敬献寿星。另外一个讲究便是必备双份,祝寿时置于寿案之上。可以说,吃寿面是过生时最要紧的饮食。(注:吴玉贵先生《中国风俗通史》6,隋唐五代卷,第一章“饮食风俗”内有详论。)   李曜笑着道:“哪里能缺了此物?三兄悬弧之庆,小弟便是再穷,也不能连份水引也备不齐呀……大兄、三兄,请!”   李晡听他说穷,顿时想起李克恭所赏赐的那万贯之财,就算被李曜“乱花”了大半,现在也该还有三千多贯,忍不住酸溜溜地道:“五郎若说穷困,为兄只合上街卖菜了。”   李曜心中鄙夷,面上却是大笑:“三兄说笑了,莫非要去卖黄金羊腿?”   “三郎总爱胡说。”李暄生怕此时二人便吵将起来,今日之谋不得而成,立刻出言阻止李晡,道:“吾家岂有穷人?五郎也莫要说笑,你三兄此言,想是指卖才与帝王家罢了……来来来,我等权且入席就座则个。”   唐时即便会餐,乃行分食制,并不同与后来一家人围着桌子,你一筷子我一筷子,而是各有食案,分别放置各类菜肴。分食制本是先进而卫生的用餐制度,可惜后来中国数次被夷狄反据,分食制便没落了下来,而西方原本落后的国家因为东土文明的影响,反而进化到了分食制,其中种种,实为人所痛惜。   李曜三兄弟分而就座,李曜亲自将寿面端到李晡面前,说了几句恭贺的客气话,李晡早有所谋,也没找什么茬,痛痛快快吃了一些——这东西主要是个意思,倒是不必吃完。   然后便开始闲谈,左右不过拣些趣事说来,活跃气氛而已。   不多时,张氏便送了菜食过来,由赵颖儿分别以食盘就之,送与三位郎君享用。   这分食制的菜式,大伙儿拿到的都是一样,只是被分作三分而已。李曜不吃肚肠类的食物,那羊肠汤等两三样,被他放在食案最边上。   李晡与李暄对望一眼,却是不约而同的将那羊肠汤端起来,放在面前轻轻一嗅,果然有些苦味,不禁都露出了一丝笑来,各自喝了三口。   三口羊肠汤下肚,李晡的心情似乎变得极好,笑嘻嘻地跟李曜打趣,也决口不提过去二人之间的龃龉,只是交口称赞李曜对李家所立大功。   而李暄又在一旁说些润场的话,一时间气氛大好,连李曜自己都觉得,莫非李晡这小子真的打算跟哥握手言和?这没道理啊……一个人的胸襟,岂是一天两天就能突然变大无数倍的?   唐人好酒,虽是家宴,也必然要饮酒,好在李曜喝酒的本事着实不差——差了也干不了供销处长——此番喝的是河东葡萄酒。葡萄酒本是西域之物,唐初西域丝绸之路打开,葡萄酒的酿造方法也因而传入中土,河东又有许多原本西域之部族内迁安居,酿造的葡萄酒十分美味,乃是一绝。   李曜对唐时的白酒——也就是所谓清酒、浊酒——是没有兴趣的,而黄酒也远不及后世香醇,因此独爱葡萄酒。他甚至偶尔会想,在唐朝饮酒,也就只有这葡萄美酒能给自己带来一点“小资情调”了。   以唐酒的度数而言,李曜喝来就如同喝饮料,比后世啤酒的度数还有不如,因此他喝起酒来,那是格外豪爽。李暄与李晡两兄弟心中有事,更要借喝酒来掩盖,自然也是来者不拒,于是很快便已酒过三巡。   李曜正欲再次举杯,忽然见到李晡脸色一变,面现痛苦之色,捂着肚子卷成一团。当下一怔,杯停空中,问道:“三兄这是怎的?”   李暄却比他更急切,连忙抢步上前,扶住李晡,惊问:“三郎?三郎,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李晡脸上肌肉一抽搐,痛苦不堪地道:“腹痛……腹痛如绞……这,这酒菜,有,有古怪!”   此言一出,李曜也惊立起来,走过去道:“酒菜怎会有古怪?某与大兄为何无事……”   话未落音,却见李暄也忽然捧腹摔倒,口中荷荷有声,挣扎道:“有毒,酒菜有毒……”说着艰难地转过身,对他和李晡带来,正在门口侍立一旁的丫鬟家仆道:“快,快请阿郎!”   门口那些下人见了,早已慌作一团,去的去找李衎,来的来扶二位郎君。   李曜就算对这两位兄长毫无好感,此时也不得不来查探他们的伤势。再说,李曜虽然不喜李晡,但对李暄其实并没多少恶意,并不会觉得他们死掉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惊喜。   哪知道这两人却根本扶不稳,只是疼在满身冷汗,在地上不断打滚。   李晡忽然忍住疼,一指李曜鼻尖,嘶吼道:“五郎!某与你就算有再大的龃龉,毕竟兄弟一场,你怎能下此毒手,欲置我于死地!”   李曜惊怒交加:“我何曾下毒了!”   李晡猛地擦去冷汗,嘶声道:“如今你还解释什么?某与大兄一死,你便是独子!你,你狼子野心,就算某与你不和,你要杀我,我认了!可大兄对你莫非不公正了?兄友而弟不恭……好,好你个正人君子,仁人善士!”   李曜又惊又怒,刚要反驳,便听见外面一阵喧哗,似乎还有李衎的声音,心中暗道一声不妙。   这时候李暄也忍住疼,一脸痛惜地指着李曜:“五郎,五郎!某怜你为幼弟,怕你受三郎欺负,这才来劝你二人和解,你却丧尽天良,居然连某也不放过,这……这毒,该是断肠草吧?哈,哈哈,断肠草,断肠草!兄弟不睦,以弟杀兄,某……某痛如肠断!”   便在此时,李衎猛地冲了进来,一见房中情形,又急又怒:“五郎!你设的好宴!”   李曜一见,心中反而静了下来,不是无所谓的静,而是强行逼着自己冷静的静。最近几日的事情,犹如放电影一般在他脑中播放:李晡陷害不成,李暄代为说和,李衎命自己设宴,李暄兄弟欣然赴宴……   李曜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明悟,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李衎便已经看过了李暄兄弟的模样,大骂道:“五……李曜!你这孽子!某本为怜你,才为你兄弟三人和解创造机会,谁知道你竟然能干出这等杀兄之事!你,你是不是打算杀了他们之后,再杀了某这个耶耶,好独霸某这家业!你,你还有半点人性吗!”   李曜深吸一口气,道:“耶耶诸事不问,便要先定下儿的罪来不成?”   “问?某还有什么要问!”李衎怒目直视李曜的双眼:“你大兄三兄都已这般模样,你难道还要否认不成?”   李曜面色平静:“儿根本没有毒害二位兄长的意思……张氏何在?”   张氏见李晡和李暄接连倒地,又听闻两位郎君说酒菜有毒,早已唬得魂不附体,这时一听李曜叫唤,吓得一下就跪到地上。   可还没等得及说话喊冤,李衎那边已然大骂:“孽子!做甚姿态!若非你指使,张氏岂敢下毒!此刻你还欲诿过他人不成!”   张氏一听自己的罪名也定了,顾不得害怕李衎的威势,慌忙道:“奴家没有,没有下毒啊!阿郎明鉴,奴家哪有这般大胆……”   “孽子!竟是亲手下毒不成!你,你真是丧心病狂!某今日便打死你个孽畜!”说着,眼色通红地站起来。   李曜心中忿怒,却知道此时不是冲突的时候,正要说话,外头却有一声音慌慌张张大喊:“阿郎!五郎君!太原王氏王秦郎君前来拜访五郎君!”   李曜愕然一愣,李衎一听太原王氏,心中本也吃了一惊,可立即被悲愤占据了上风,怒吼:“什么太原王氏!什么王秦郎君!某家中没有李曜这一号人!叫他走!”   那报讯之人却仍是慌慌张张冲了进来,急切万分道:“可是不光是王郎君!来的还有刘明府!说是奉节帅王府和刺史府之命,来请五郎君至刺史府一叙的!”   李衎面色连变,喝问道:“刘明府?”   李曜这才看清那报讯之人,却是自家门子。那门子见李暄、李晡两兄弟在地上疼得直滚,正吓了一跳,听李衎问起,忙道:“是啊,是啊,阿郎,刘明府亲自来了!”   明府,乃是对县令的尊称,刘明府就是代州县令了。代州并非大城,代州城中除了代州刺史之外,还有一名主官,便是代州县令,所辖之地基本上也就是这个代州城。   李衎怒视李曜,忽然冷笑一声:“某却是小瞧你了,设计得如此之准,这边方将出事,那边太原王氏和代州县令便同时来搭救你了,哼哼,果然有能耐得很!不过你却莫要忘了,这是某家宅邸,某不欲相见,他们也进来不得!……十三,给某挂出避客牌!今日某家……不——见——客!”   李曜心中一沉,他虽然不知道王秦此来作甚,但想到王弘临死前的话,直觉认为王秦定然是在家中有了不好解决的麻烦,这才来找自己,可问题是自己眼下出了这么一档子莫名其妙的事,只怕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如何帮得上他?   意外的是,李衎这么说了,那名叫做十三的门子却仍然不走,反而差点没哭出来:“可是阿郎,那王郎君好大排场,不光是带了奴仆数十人,仿佛……仿佛还有兵丁随行!其中有一人,身高八尺,杀气凛凛,仆……仆以为若是不开门迎客,这,这些人只怕能闯门而入啊!阿郎!阿郎三思啊!”   李衎也是大惊,急急上前两步,抓住十三的手:“你道怎的!还有兵丁?!”   那十三一脸惊惶:“是啊,是啊,而且……而且那兵丁好像……”   “好像什么!”李衎又急又怒。   “那些兵丁全身黑衣黑甲,全是骑军,看着……看着好像是节帅麾下精锐义儿军……黑鸦军!”十三说得嘴都有点发抖了。   李衎大惊失色:“黑鸦义儿军!某家又不是要谋反,怎的连黑鸦军都动了!”然后又觉得不对,惊疑不定:“黑鸦义儿军常驻太原,怎会突然来代州?”   他顿时一脸惊疑地李曜望来,李曜却也莫名其妙,他跟黑鸦军哪有半毛钱关系?穿越这么久,连这支传说中挡者披靡的李克用牙军半根人毛都没见过呢!   父子二人都是一头雾水,又同时不知今日是祸是福,正相顾无言,忽然外间又是一阵喧哗,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好个壮士!存孝吾兄曾言李五郎身边有一壮士,望之乃有虎罴之勇,便是你吧?”   只听得一个瓮声瓮气地声音回话道:“俺家郎君正有麻烦,你们不要添乱,不然俺是要动棍子的,那就不像刚才这一下了。”   那洪亮的声音哈哈一笑:“壮士果然虎胆,可知某是何人,竟敢放此大言?”   那瓮声瓮气的声音自然只有憨娃儿了,他依旧毫不畏惧,大大咧咧道:“管你是谁,只须是扰了我家郎君,俺都是要一棒打杀的。”   那声音不仅不怒,反而笑得越发大声了:“好好好,是个好汉!——某家李嗣昭,自艺成起,从军数载,河东十万大军之中,敢与某这般说话的,你是第三个!”   憨娃儿不仅不喜,反而道:“你在俺见过的人里,却只好排个第四。”   李嗣昭似乎一愣,然后笑道:“这倒怪了,你见过存孝吾兄,他是胜得过某的,这算一个,可你还见过谁比某厉害?莫非你还见过嗣源吾弟?怎的没听他说起?”   憨娃儿道:“俺没见过什么是圆是方,俺说的这三人,一个是俺家郎君的师父,一个是俺家郎君,再一个是在太原给事帐中府见过的那个耍枪瘦子。”   李嗣昭道:“你说的那耍枪瘦子,必是存孝吾兄,他乃天下神勇,某实不及。他也曾提到过你,说你有生裂虎豹之力,只是却是没说起你家郎君如何……你嘛,某已见了,确实不凡,然则你家郎君莫非比你还要了得?”   憨娃儿毫不犹豫:“那是自然,俺的这几手把式,都是俺家郎君学剩了的,俺遇到学不会的,还要等着请教俺家郎君哩!”   李嗣昭很是吃了一惊:“此话当真?”   憨娃儿果断地道:“自然当真,俺憨……俺朱八戒从不撒谎。”这夯小子居然也知道对面这人是个人物,不肯说自己的小名,以免弱了名头,故而把李曜赐给他的大名亮了出来。幸好李嗣昭不知道“猪八戒”的鼎鼎大名,否则怕不要被震得摔一跟头。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轻咳一声:“李将军,正事要紧。”   这个声音的主人或许年纪甚轻,说话之际虽然已经故意压低了声音,可仍然有些尖细了一些,仿佛还未变声的童子似的。   李嗣昭却偏偏对这少年的话颇为重视,当下便道:“朱……老弟,某此来是有喜事告之你家郎君,你快唤你家郎君出来。”   哪知道憨娃儿却道:“你带着兵冲进来找俺家郎君,还说是有喜事,当俺憨……当俺朱八戒没长脑子么?要不是王秦郎君在此,俺都懒得跟你说话。”   李曜在里头再也听不下去了,脸色都涨红了,一是因为憨娃儿刚才吹嘘他吹嘘得过甚,二是这夯货本来就跟没长脑子差不离了,偏偏还冒出这么一句来,简直连他李五郎的脸都跟着丢了。   李曜刚要喝令憨娃儿让行,却听见憨娃儿继续道:“王郎君,俺是个呆人,不会说话,说错了你不要怪俺。”   王秦微微带笑,说道:“朱小兄性情耿直,某深知之,岂有怪罪之理?”   憨娃儿就道:“俺家郎君待你极好,那五千贯钱,俺吃肉都能吃几十年了,你耶耶过世,俺家郎君二话不说就给他买下了那阴沉木棺,回来之后还为这件事被三郎君骂了……他这般对你,你却带着兵来,俺是蠢人,不知道这却是作何道理,请王郎君教我。”   王秦一下子脸色都涨红了,这憨娃儿一口一个自己是蠢人,要请教自己,可自己若真是这般做的,那便只有当众抹脖子以谢天下才足以赎罪了。   她连忙解释道:“朱小兄误会了,此来的确是喜事,只是事关军旅,才有李将军随行。哦不,此事李将军才是正主,某是随行,某是随行……朱小兄,你家郎君此刻安好?”   憨娃儿还欲再说,李曜在里头忍不住了,大声喊道:“是燕然兄弟吗?某这里正出了一档子麻烦事,要请你妙手回春!”   王秦一听,一颗心一下子就提了上来,暗道:“不好,他说要我妙手回春,只怕已然中了毒了!就是不知道我预先配下的解毒之药是否对症,万一不对症可就麻烦了!李正阳与我家实有大恩厚德,若叫他毒发死与我眼前,今后我有何面目去见耶耶?”   她心中大急,慌忙道:“正阳兄怎的,可是中毒了?兄长无须惊慌,某带了解毒之药!”   王秦此言一出,房中诸人都是一怔。   李曜心中大奇:“他家是学医的,又不是学易的,难道还能未卜先知不成?居然还带了解毒的药!不过他的易学好像还不是很到家,中毒的可不是我啊……”   李衎则一怔之下立刻大怒:“这孽畜还说自己未曾下毒,他根本就连自己的退路都准备好了!这分明就是担心自己也意外中毒,才备下的解药,如此居心,如何瞒得过某去!该死,孽畜该死!”   他既然有了这般成见,当下便是冷笑:“好个孽畜,好个未曾下毒!如今救兵也搬来了,解毒药也准备好了,当真是策划周全。我李衎养了你十七年,从来只当你宽厚仁孝,哪知道却是这般貌似忠良、心如蛇蝎!”   李曜的脾气本来就不是那个真李曜那么好,连着被他骂作“孽子”、“孽畜”,此时也忍不住怒了:“你们父子三人都是这般莫名其妙,好似我多看得上你这些家业似的!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就这点家当,我李正阳还真不看在眼里!我心中志向,尔等燕雀之辈,只怕连想都不敢去想!”   李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见这种话,尤其是这句话还是从李曜这个从来就唯唯诺诺的庶子口中说出,一时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曜:“你,你,好,好……孽畜,孽畜!”   李曜最受不了这句话:“别以为你是我老子就可以不问青红皂白只管骂得高兴!孽畜?我若是畜生,你这个‘畜生他爹’很光荣么!我李曜做事,自问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良心!我若真要对付谁,多得是光明正大的本事,何须用下毒这等下三滥的伎俩!”   这时候王笉已然抢进门来,急急道:“你中了毒怎么还说这么多话?……呃?这是……?”      第049章 五郎断案   李曜忙道:“燕然兄弟来得正好,某未曾中毒,倒是某大兄三兄不知何故,似是中毒倒地了,方才已然浪费了许多时间,你乃回春妙手,快帮忙看看是怎么回事!”   王笉大为惊讶,看了李暄和李晡一眼,一边点点头,朝他们走去,一边道:“我还以为是正阳兄你会中毒,今日之事……颇为古怪。”   她刚要走到李暄身边,李衎忽然一伸手拦住:“未知小郎君与某这孽子是何关系?”   王笉一愣,看了李曜一眼,却见李曜忽然沉下脸来,却不说话。她只好拱手道:“原来是李公,晚生太原王秦,先父生前与正阳兄有忘年之交,晚生也曾数受正阳兄大恩,此番前来本是顺道拜访正阳兄,不意竟遇此等变故……晚生家中自曾祖起,俱曾浅习医道,二位郎君看似有中毒迹象,只怕耽搁不得……”   李衎冷笑道:“你太原王家世代望族,某家高攀不上,吾儿是死是活,也不劳你来插手!某家今日有事,不便待客,王郎君,你请回吧!”   王笉面色一变,还未说话,她身后书童打扮的小平已经冷笑起来:“好大的口气!若非看在李正阳的面上,便是因你方才这句话,代州李家便可休矣!”   王笉回头怒声低喝一声:“小平噤声!”   李衎却是不惧,冷笑道:“某今日拼了三子俱丧又如何,代州李家存与不存,某倒要看看你们‘太原王’的手段!”   王笉深吸一口气,心平气静地道:“李公言重了,‘太原王’的手段,不过是乐善好施,救苦助贫罢了,以代州李家之形势,倒是不必救助。”   李衎心道:“这孽子不过我家中庶子,就算能跟太原王家搭上什么关系,了不起也就是王家的某些偏方子侄罢了。难怪那书童胡吹大气之后,这小后生见我不惧,便也不敢继续打王家的招牌,想来也怕事情闹大,被家中责罚。”   当下便冷然一笑:“王郎君若是恐吓够了,现在便可以走了。”   王笉就算再大度,这时候也有些愠怒了,刚要说话,李曜抢先道:“耶耶莫非是真欲二位兄长毒发生亡不成?燕然家学渊源、杏林圣手,比之代州的郎中高明不知多少倍去,耶耶不叫他看,只恐今后悔之晚矣。”   李衎冷笑一声,这次却没答话。   王笉知道他是放不下脸面,也不介意,微微一笑,走到李暄身边,看了看他的脸色和捧腹的模样,问道:“可是腹痛如绞,犹如肠断?”   李暄这时候已经疼得十分厉害,却又巧不巧地出了这么多事,也不好自己喊人送解药来,正硬撑着,此时一听王笉一口就说破所中之毒,忙不迭点了点头。   王笉道:“别动。”然后伸手翻了翻李曜的眼皮,微微点头,又问:“这位郎君也是一样的么?”   李晡当时想装得更像一点,喝那羊肠汤比李暄更多,此时早已疼得打滚,而且全身无力,视线模糊,听王笉问起,忙不迭撑起精神点了点头,又开始哼哼了,但却口齿不清,仿佛舌头都大了似的。   王笉转过头,对李曜道:“正阳兄家中可有活羊?”   李曜对这个还真不清楚,当下就是一愣,看了李衎一眼。哪知道李衎也不清楚,一时也语塞了。这时候憨娃儿突然从旁边冒出来,道:“有的,有的,活羊还有三口。”   李曜便朝王笉望去,王笉点了点头,道:“宰一头活羊,最好是公羊,放尽血,端来让二位郎君饱饮。”   李曜愕然一愣,想想王笉不是乱说,当下对憨娃儿道:“憨娃儿,你带张三去宰羊放血,速去速来!”   憨娃儿应了一声,匆匆去了,他对李曜的话向来不打半点折扣,听李曜说速去速来,那就是一阵风一般跑了去,绝不拖延半点。   李衎却有些不悦,虽然关心二子安慰,还是忍不住沉声道:“茹毛饮血……王郎君这是羞辱犬子不成?”   王笉摇头道:“二位郎君所中之毒,乃是断肠草之毒,当年神农尝百草,便是误食断肠草而亡……此毒并无什么特效之药可以遂解,但其毒附着肠道之中,以羊血痛饮,可清除大部分毒液,之后某再用些……”   李衎依旧不放过她,又打断道:“便非要做这等茹毛饮血之事不成?”他心中有了成见,听什么都觉得是故意针对他的一般。   李曜在一边都听得脸色一沉,王笉却是风平浪静,点头道:“断肠草此物颇有怪异,人食必死,而羊食则反而速见肥大,毛色鲜亮,且不惧羊瘟。羊血于断肠草有奇效,此事某家中有长辈曾于札记之中记载多次,断无错理。”   既然是太原王氏尊长之辈曾经记载的医道之法,李衎也无话可说,只好默认了。   但他只是稍微顿了顿,又冷笑起来:“这孽子费尽心机要毒死大郎三郎,你是他的友人,却反而要救大郎三郎,就不怕救了之后,这孽子不与你干休么?”   王笉奇道:“正阳兄要毒死二位郎君?”她摇了摇头:“绝无此理,正阳兄君子之风,上承三代,绝非这等卑鄙小人。”   李衎冷笑一声,将刚才的事情一一说来,然后道:“便是这般情况了,现在,王郎君还觉得某这孽子是什么君子么?”   李曜刚要辩解,王笉却道:“此事其中必有误会,李公何不先查明真相,再来问罪?”   李衎哼了一声:“如此清楚的事情,还有什么好查的?方才掌勺的张氏也说了,她没有下毒……嘿,她与大郎三郎无冤无仇,自然没有下毒的理由。可是除了她之外,还有谁会下毒,又有机会下毒呢?今日酒宴本就是在他这里举行,他想趁机一举杀死二位兄长,以为到时候某只剩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也是要保他的,是以此事有惊无险……王郎君,现在你明白了么?”   王笉不仅不信,反倒转头问李曜道:“正阳兄何不辩解?”   李曜道:“人可以无证据而罪我,我不能无证据而自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等先将二位兄长救回,再做辩解不迟。”   王笉欣然点头:“君子原当如此。”   李衎却冷笑道:“装模作样……”   “羊血来了!”李衎一句话没说完,憨娃儿已经扯着嗓子跑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木桶,里头装了半桶羊血。还放了一个瓜瓢,用来舀血之用。   憨娃儿拿着木桶走到李暄身边,李暄刚抖着手要拿瓢,李晡却也颤颤巍巍地爬了过来,想抢那瓢。   这么多人看着,李晡却是这种表现,李衎顿觉面上无光,喝道:“你是怎么办事的,就不会拿两个瓢么?”   憨娃儿闷声不吭。   李曜却是哂然一笑,他今天被李衎骂得怒了,也不顾及什么,当下便道:“光骂人不解决问题,憨娃儿,接着!”   说着,拿起一个瓷碗,将里头的剩菜倒在别的碗碟之中,朝憨娃儿丢了过去。   憨娃儿脑子不好使,手脚却好使得很,顺手接住,舀起一碗羊血递给李晡,却把那瓜瓢递给李暄。   两兄弟为了解毒,顾不得其他,争先恐后去喝羊血,这两人中了毒,手又有些抽搐,直弄得满脸满身都是血,斯文全无。   李衎看得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对李曜这个“杀人凶手”恨不得抽筋剥皮,方消心头之恨。   过了一会儿,两人果然神志清楚了不少,身体也不那么发抖了。李衎忙过问道:“大郎、三郎,可还疼么?”   李晡面色痛苦,惨笑道:“这疼得,可不光是肚子……”   “五郎,某究竟是如何害过你了,非要置某与死地?”李暄见这次戏都演到这个程度了,而且兄弟二人也没料到断肠草吃下去威力如此了得,已然控制了分量,却仍然差点弄巧成拙,一腔怒火都发泄到李曜头上,一清醒过来立刻质问李曜。   李曜哼了一声,转过头对张氏道:“张家娘子,这几日可有平时并不与你有甚交往之人找你?”   李衎在一边冷笑,张氏心中恐慌,忙道:“没有。”   “那么,可曾有不相干的人去过厨室?”李曜继续问道。   张氏也摇头:“没有。”   李曜微微蹙眉:“也没有?”   张氏忽然“啊”了一声,道:“有!”   “谁!”李曜和李衎同时发问。   张氏道:“三郎君的帮闲蔡佳蔡大郎曾经去找过奴家那兄弟,不过他是为了告诉奴家兄弟大郎君和三郎君的忌口与偏好而去的。”   李曜露出一丝笑容,刚要再问,李晡已然怒道:“莫非这也不行?某自幼衣食无忧,所食之物当然要自己喜欢的,难道有何不可?”   李曜淡淡一笑:“自无不可。”又问张氏:“那么,今日你与张三下厨之时,可曾离开厨室?又是否有人在你们离开之时进入厨室?”   张氏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这时候王笉突然插话问道:“那位蔡佳蔡大郎,可是与你兄弟到过西街那新开张的酒楼喝过酒?”   张氏愕然:“这个……奴家不知。”   李曜看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赵颖儿一眼,道:“颖儿,去叫张三来。”   赵颖儿应了一声,连忙去了。   李曜又问道:“今日食材,都是从大厨室配送过来的吗?”   张氏点头说是。   李曜便道:“食材中可曾有……啊,燕然,那断肠草生得什么模样?”   王笉道:“断肠草并非只有一种,却有一类草,都称之为断肠草。通常所见之断肠草,乃是藤状,叶绿色,其藤呈褐红色,有花,类似茶花。”   李曜蹙眉:“有一类都是?……那,这断肠草有毒之处乃是什么部分?”   王笉道:“此物性苦、辛,温,全株剧毒,尤以嫩叶与根最毒,极少量即可致人死亡。如人闻其根或花粉,会出现昏迷感,毒性剧烈,如食含有其花粉的蜂蜜也可致中毒,甚至死亡,最是狠毒不过。”   李曜微微吃惊:“如此为何大兄与三兄并无那般严重?”   王笉呵呵一笑:“二位郎君中毒甚轻,若果是有人下毒,这毒怕是下得太少了些……按中毒后的症状程度来看,其份量约莫只有一两片叶子,或者三四朵断肠草的花。”   李曜恍然,又问道:“此物可能检测出来?眼下这些菜食里面,必然有些是带了毒的,能不能用银针试毒?”   王笉摇头轻笑道:“正阳兄莫要听无知之人谣传,那银针试毒并不是什么毒都能试出来的,甚至可以说,有许多毒物都无法用银针试探得出。”   李曜哦了一声,心道:“你妹的,电视剧害死人啊,丢脸丢到唐朝来了……”当下干咳一声:“那这断肠草的毒,到底能不能测出来?”   王笉想了想,苦笑道:“要是有猴子,倒是可以……”   李曜失望道:“这一时半会上哪去找猴子?”   忽然一人哈哈一笑:“要甚猴子,活人可好?”   李曜转头看去,却见一位黑衣黑甲的青年,年约二十出头,身高与自己仿佛,方面浓眉,英气勃勃。他手中并无兵器,腰间倒是挂着一把横刀,刀未出鞘,但李曜却偏偏感到刀意,仔细感触,原来那刀意竟然是从此人眼中透出!   李曜曾与李存孝见过一面,如果说李存孝眼中可以突然爆发出令人生出一种无可抗拒之感的煞气,那么眼前这人,眼中露出的精芒,便是至刚至锋的刀意。他整个人站在这,却仿佛是一柄随时可以出鞘的横刀,无坚不可摧,无物不可斩!   原来是他!   竟然忙得忘了!   李曜刀眉一扬,问道:“可是节帅麾下典义儿军李嗣昭李益光将军?”   李嗣昭面色不变:“正是。”益光,是他的字。   李曜笑起来:“难怪,难怪……益光将军方才之言,不知何意?”   李嗣昭心中一动:“此人身量与我相当,但看来并无甚杀气,也不见有何神勇之态,原以为那朱八戒所言有虚,然则此人在我全身刀意凝结之时,犹能言笑自若,看来倒是真有些本事的……不过,其人武勇如何,还须今后细看,今日想来无此机会了……也罢,来日方长。”   当下朗声一笑,收了那种锐利之气,道:“说来也是巧了,某此番领麾下三百黑鸦前来代州,路遇蟊贼剪径,某瞧不过去,便出手将那十余人擒下,本欲杀之,想到此处毕竟是代州刺史之境,便打算交给代州府处置。方才又恰好遇到王……咳,王郎君,一时忘了这事,竟然将这些人带了过来。既然这般赶巧,便叫他们来试这断肠之草,倒也合适。”   李曜心中吃了一惊,忖道:“李嗣昭不愧是李嗣昭,居然亲自出手擒下十几人,那些人既然是剪径的蟊贼,想来也是不怕死的人物,居然被他一概活擒,此人勇武,果然不假。不过,他居然要用活人试毒,这似乎未免过于残忍了些……”   李嗣昭见他沉吟不答,微微不悦道:“李五郎莫非尚有妇人之仁?这些蟊贼手中哪一个没有几条人命,杀之何惜!”   李曜心道:“我若推托,必为他所不屑,罢了,就当行刑的手法有所差别好了,反正这军阀乱世,也没什么道理好说,只要不是杀戮无辜,我又何必拿后世的法律原则来套在这个时代、这些人头上?”   当下便笑道:“李将军误会了,某只是想,燕然说这毒药下得有些少了,万一他们吃了,死不痛快,却叫得鬼哭狼嚎的,未免不美……不过既然是李将军这般说了,那便请拿了人来,咱们一一试过便是。”   李嗣昭这才笑起来:“某便是说了,似李五郎这般能得存孝吾兄赞赏之人,哪里能是那般懦弱之辈?……二郎们,把人揪过来!”   他手底下的黑鸦军,个个如狼似虎,当下轰然应诺,立刻带了十四个人上来,将李曜这间不算甚大的房间挤得人满为患。   李曜看了看自己的食案,又看了看李暄、李晡兄弟的食案,心中已然有了成算,笑道:“倒也不需要这么多人,想来三个人便够了吧……将这三碗羊肠汤分别叫三个蟊贼喝下。”   他这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但李嗣昭却似乎很有兴趣,听他说完,也不等李家家仆动手,反而是他挥了挥手,背后自然闪出三个黑鸦军军士,去端了三碗羊肠汤出来,分别灌进三个蟊贼口中。   那三个蟊贼还不知道其中故事,莫名其妙喝了汤下肚,犹自不解其意。   李曜却笑起来,指着其中一人道:“若某料得不错,此人必然最先毒发。”   李嗣昭奇道:“李五郎为何这般肯定?”   李曜哈哈一笑,王笉却也笑起来,为他解释道:“将军看来未曾看得仔细,方才此人喝下的那碗羊肠汤,乃是正阳兄的那碗……那是一满碗,正阳兄似乎没有动过。”   李嗣昭这才恍然。   李曜则解释道:“益光将军有所不知,某素来不喜食内脏,尤其是肚肠之类食物,因而这碗羊肠汤,某从头到尾碰都没碰一下。”   李嗣昭“哦”了一声,奇道:“可是,你又为何确定问题便出在这羊肠汤上呢?”   “这个说来也简单得很。”李曜指着他们三人的食案,道:“益光将军请看,这三个食案,我这二位兄长吃过的菜食里头,我没吃的有哪些?不错,就只有这羊肠汤。二位兄长都中了毒,偏我无事,本显得格外奇怪,但其实也不奇怪。”   李嗣昭刚刚听懂,可到了最后一句,又不懂了,奇道:“为何又不奇怪了?”   李曜呵呵一笑,面色坦然:“若是有人要陷害于某,自然要使得他们中毒,而某不中毒。其中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毒下在某不吃的菜食里头。某不吃他,自然不中毒,二位兄长却是吃的,自然也就中毒了。”   李嗣昭恍然大悟:“难怪你方才要问……啊,那个叫蔡佳的呢?他是不是打听了李五郎对菜食的偏好与忌口?那个什么……张氏,你说说!”   张氏哪里知道,不过好在这时候张三已经被叫来了,只是刚才没人理他,这时候张氏连忙推了他一把,张三顺势滚出来跪好,带着哭腔道:“是是是,有这回事。蔡大郎先是告诉某大郎君和三郎君的喜好,然后又问了五郎君的喜好与忌口……”   李曜笑了笑,道:“你不要怕,只管说来,他当时究竟是如何问你的?”      第050章 割发断恩   李晡见势不妙,心中发虚,立即喝问:“李曜!休得巧言令色,扰人视听!蔡兄此问,不过是问明三方喜好,以免备食不全,徒惹不快。似你这般问来,分明是步步诱导,掩盖本相。你莫非要说今日之事乃是蔡兄心存叵测,暗中弄鬼不成?哼,任你尖牙利齿,颠倒黑白,如今形势明朗,真相大白,也由不得你狡辩!”   李暄也沉声道:“五郎,事情都做得出来了,反倒不敢承认吗?你说动王郎君来此,又惹出黑鸦军,不就是想以势压人么?如今已然是这般形势,你何不叫黑鸦军干脆杀了某与三郎,更遂你意!”   李曜心中已然猜出今日之事必然是这两兄弟自己动了手脚,不过他在真相大白之前,还不愿就此翻脸,落个为子不孝、为弟不恭的骂名,当下便道:“黑鸦军节帅牙兵,李将军河东雄武,岂是某能指使得动的?至于燕然,他方才已然说了,不过是路过此地,顺道来拜访而已,什么叫某说动他来此?”   李晡冷笑:“好不要脸!天下事一落到你头上,便都巧到这个程度!”   李曜还没答话,旁边的王笉却实在看不下去了,微微作色道:“阁下便是李三郎吧?听阁下所言,已是断定某与正阳兄有所勾连,特意加害你兄弟二人了?”   李晡横下一条心,也不惧她太原王氏的名头了,昂然道:“某便是如此想了,你待怎地?”   王笉冷然一笑:“某前日才来代州。”   李晡嘿嘿一声:“你说几时来便几时来么?”   “阁下看来是不信了?”王笉冷哼一声:“先父驾鹤,十数日前才做法事,其时,检校司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徽王昭文公,户部侍郎王抟王昭逸公等七位太原王氏族人大臣联袂离京抵晋,会于寒舍,直到五日前才次第回京。这其间,并帅还曾两度亲往寒舍吊唁、拜访……阁下若是仍然不信,大可以派人去晋阳打听清楚!”   此言一出,顿时震住李家父子!   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徽!这不是节帅们得授的尚书右仆射或甚检校尚书右仆射,而是朝廷中枢的真正尚书右仆射,加了“同平章事”的国朝宰相!   这位王相公,素来刚正不阿,但又有权衡全局之才。中和元年时(881),沙陀部李克用率部曲攻陷忻、代二州,南下潞州一带。王徽深知唐军难以打败义军(黄巢),更无力去抵抗李克用,便建议朝廷联合李克用,借沙陀兵力来攻击起义军,僖宗诏准。当年夏,因李克用的骑兵参战,义军逐渐不支,被迫退出关中,京城长安为唐军所复。僖宗以王徽有功,加授右仆射。   经过一场战乱,长安市井的建筑和那些王公大臣们的宅第受到破坏,需要整修。僖宗命王徽为大明宫留守、京畿安抚制置修奉使,负责修缮宫阙,维护京城秩序。经数年修葺市容恢复,他上表请僖宗回京。僖宗以功将他进位检校司空、御史大夫、权知京兆尹事。王公大臣们遣人回京修理宅院,其间危害商民百姓,市民向王徽告状,他不惧权贵,公正审理,保护市民,引起权臣忌恨,因奏罢他的修奉使职,改授太子少师,他以有病移居蒲州。光启元年(885)春,僖宗返回长安,王徽有病,未曾来京朝谒,便有宰相便向僖宗进谗言,诬他有怨气,因而被贬为集州刺史,他带病赴贬所。   是年冬,大宦官田令孜遣邠宁节度使朱玫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开战,王重荣得李克用帮助战胜,李克用的军队和朱玫的败兵同攻长安,僖宗出逃宝鸡。朱玫拥立襄王李煴为帝,召王徽返京任职,他以病辞。二年(886)十二月,朱玫被杀,兵乱平息,僖宗还朝,召王徽拜御史大夫,他上表言称腿足有病患,乞授散秩,皇帝授他太子少师。但当王徽面见皇帝时,皇帝又改授其为吏部尚书。   接连经过两场战争,僖宗逃难在外,朝纲混乱,铨选失控,有的官吏趁机作弊。王徽认真清理,一一检核,恢复常规,受到朝野称赞。因而再次进位检校司空,守尚书右仆射。   可以说,此公不仅朝野显赫,而且深孚人望,德才兼备,实乃当朝股肱之臣。   而户部侍郎王抟也是了得。他自然也是太原王氏出身,且是武则天时宰相王方庆的第九世孙、肃宗时宰相王玙的曾孙。后世《资治通鉴》中评价其时,言道:“司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王抟,明达有度量,时称良相。”   此时的王抟还只是户部侍郎,并未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故而不算宰相,然而他却是以户部侍郎身份“判户部”的,职责是为朝廷打理财政。朝廷此番能有余钱招募新军,继而出兵讨伐李克用,一应用度,可都是王抟一文钱一文钱抠出来的!   须知这笔钱可不是小钱,朝廷出兵可不光是只管自己那几万禁军便足以,响应朝廷号召出兵的各藩镇,朝廷都要拨给钱粮!仅此一点,王抟之才,便已是不言而喻。   至于剩下还有哪些王姓大臣,王笉已经不必细说了,单是这两位就足以!以李克用之骄矜自负,又正面临跟朝廷开战的紧张局面,却依然不得不亲自屈尊降贵去拜访吊唁,也是他身在河东,不愿得罪太原王氏,惹得根基不稳的一个表现。足以反证太原王氏在河东人心目中的分量,这种震慑力,是数百年甚至上千年传承而累积起来的,没有任何人敢于轻忽其中的力量。   李晡就算再胆大包天,这下子也不敢乱来了,又是宰相又是并帅,不管是谁,要弄死他都跟玩儿似的,他可不打算拿自己的脑袋开这等玩笑,去赌这位王郎君的“雅量”如何。   李暄心中又惊又恨:“李曜这厮怎的偏就交上了这样一个朋友!如今他有太原王氏庇护,就算并帅,只怕轻易都不会把他怎的,这下却如何是好?”   哪知道此时李衎却不知为何,反而冷笑一声:“王郎君好高的门第,好大的气派!可你若是以为凭此就可以插手我李家家务,那却是失算了!莫说你王郎君,便是王仆射亲来,某这家世,也只是某说了算!”   李衎这话,虽然说得有些蛮横,但却并非无理。在这种宗法社会之下,李家的家务,自然是他这个家主来决断,任何人干涉不得,哪怕是朝廷宰相,也不例外。   王笉淡淡地道:“某何曾干预阁下家事了?只是令郎所疑,辱及家声,某自然须得辩驳,以证清白。”她见李衎始终这般不友好,也是不悦,原先称李公,现在却只说阁下了。   “既然如此,某便不再多言。”李衎哼哼一声,又问李嗣昭道:“却不知李将军此来,又是何意?”   李嗣昭是带兵而来的,人又高大傲岸,看来不似好像与的,李衎担心他丘八气一发作,什么事都不管不顾了,因此说话之时,语气还算客气。   李嗣昭一脸无所谓,道:“某是奉大王之令,褒奖李五郎来的。”   李衎面色一冷,沉声道:“却不知并帅欲如何褒奖?”   李嗣昭眼皮一翻:“关你什么事,又不是褒奖你。”他原本心中对李曜的印象就是从李存孝那里得来的,听的基本都是好话,刚才李曜的表现也很让他满意,因此李衎和李暄、李晡父子三人对李曜这般刁难,就让李嗣昭这种直爽之人颇为不快。他自小在军中长大,能有如今地位,全凭本事而来,对于什么嫡庶却很是不屑的。这李暄、李晡兄弟的确中了毒不假,可李曜明明正在一步步问明事情真相,那父子三人却就都跳了出来破坏,明显欺负李曜是庶子没有地位,对此,只讲本事大小的李嗣昭自然看不惯。   李衎也知道李嗣昭不好得罪,王秦是太原王氏出身,做事需要讲个文人脸面,轻易不会撕破脸皮,李嗣昭这种领军将领就不好说了。因此,他被顶了这么一句,也没对李嗣昭如何,反而把火气撒到李曜头上,对着李曜冷笑道:“李五郎果然有本事,果然天予之才,不过是走了一趟潞州,便跟太原王氏和节帅府都搭上了关系。看来我代州李家这庙太小,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李曜,今日之事,事在确凿,你便是再如何狡辩,某亦不会相信!如今你投毒二兄,忤逆父尊,某自今日起,便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李曜面色一变,周围人也都吃了一惊,谁也料不到李衎竟然会如此武断,谁也料不到他会如此狠心,这么轻易地就将李曜逐出家门!   “阿郎!郎君他……”赵颖儿一直恪守本分没有说话,这时候却再也忍不住出来要为李曜分辨了。   “颖儿不必说了!”李曜却猛一摆手,止住她的话头,面色冰寒,一字一顿,问:“此话当真?”   李衎冷冷地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根本懒得搭腔。李晡紧张之极,筹划许久,又吃了这么大的苦头,简直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终于算是达成所愿了!   李暄微微有些犹疑,不过也马上放心下来,心道:“不管耶耶是为何忽然这般武断,但这个结果却是对我有利的,他这话说出了口来,便再无转圜,如此总算是我的谋划建了功,何必再管那些?”   李曜见李衎不答,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既然如此,某无话可说。”忽然转头朝李嗣昭走过去,冲他道:“将军可否借刀一用?”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王笉忙道:“正阳兄切勿一时激愤……”   李曜摆手打断:“某清醒得很。”然后直视李嗣昭。   李嗣昭却根本毫不顾忌,哈哈一笑,解下自己的横刀,一把递过:“喏!”   “多谢。”李曜坦然接刀,转过身去,看了李衎一眼。   李衎微微眯起双眼:“你待怎地?”   “耶耶毕竟养我十七载,今日我李曜出此家门,愧于养育之恩无有回报。某今当众立誓,不出十年,必还十万贯与李家,以为教养之资!”   李曜这话出口,众人俱是大惊:这李五郎好大的口气!   唯独王笉与赵颖儿却同时眼前一亮。   李衎眯着眼睛:“你今日大言不惭,只图一时痛快,日后却莫要被人耻笑才好。”   李曜根本不理,却忽然反手一抽,拔出刀来,扯过一缕头发,道:“某言尽于此,今日便与父兄割发断恩,与代州李家……再无瓜葛!”说罢飞快一拉,青丝飞扬。   赵颖儿忽然流下泪来,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只觉得眼前这一幕看得这般让人心生绝望之感。阿郎与郎君十七年父子之情,便是这般轻轻一刀,便自了结了么?   她不知道,自己这般原非对李家有多深的感情,而只是下意识里为李曜的将来担忧而已,尤其是,他还当众承诺十年之内,还李家十万贯巨数,以作教养之资。十万贯啊,整个代州城一年能上缴的赋税,都不足十万贯!   李曜却面色坦然,利索地还刀入鞘,将之递还给李嗣昭,道:“谢李将军。”   “好说,好说。”李嗣昭哈哈一笑:“果然是真男儿,既然要断,便是当机立断,毫不拖泥带水!”   李曜微微一笑。   李嗣昭却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大王帅令:代州李正阳忠勇刚烈,襄助旌节,阵斩冯霸,威扬一州,千里奔行,以告敌情……着赏良马一匹,钱五千贯,绸二百匹。”   李曜刚要称谢,李嗣昭却又再次露出笑容,道:“大王还有一事托我来办。”   “多谢大王厚赏。”李曜一句道谢被憋了回去,但还是不能不说,然后才问道:“不知何事?……可须在下帮忙?”   李嗣昭哈哈一笑,居然很自来熟地拍了拍李曜的肩膀:“正要你帮忙。”   李曜心中一咯噔,迟疑道:“为大王效劳自是应当,只是眼下某已离了李家,有些事怕不是那般方便了。”他只道是关于铁坊的事情,此时自然只好推掉。   哪知道李嗣昭笑得越发灿烂了,道:“无妨无妨,离家更好!”   这人直爽惯了,也不管李衎父子三人面色铁青,径直对李曜道:“大王已然派人打听清楚,说李记铁坊今年之所以产量大增,乃是因为你提供了一套什么……什么水的办法,大王闻之大喜!如今我河东军械官坊日渐萧条衰落,所产出不仅连私家所产亦有不足,且质量低劣,不堪一用……是以大王命我亲自来走这一遭,便是要为了请你去晋阳,专为大王治下这军械造、修之事,名曰‘掌军械监’,这个品衔是略低了点,乃是正八品上……不过五郎莫要多心,大王素闻五郎大才,迟早是要重用的,只是大王毕竟是以军法治下,凡事总须一步一步来……”   “谢大王看重,李曜愿往。”李曜居然毫不迟疑地就答应了下来。   李嗣昭眼睛睁大,心中似乎还有点意外。他不是不知道掌军械监从某个方面上来说,算是个肥差,但是从另一方面讲,这个位置也很难做:首先,要保证军械质量、数量,但凡其一不足,很可能就是军法从事,危险得很;其次,这个位置虽然看似文官,但是一旦发生大战,一些军械需要随军修理,有时候也会需要他带着一批工匠随军出征,也是有危险的;第三最糟糕,就是这个位置责任重大,升官却并无什么前途,很多人一干就是数十年……   但是李曜就是这么简单直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呃……某那番话,五郎确信都听明白了?”李嗣昭还有点不敢相信,再次确认道。   李曜点点头:“听明白了,某愿去晋阳为大王效力,只是有一桩事,李将军若能答应,某才去得。此非某拿捏作态,而是若不以此事为前提,某便是到了晋阳,也无法完成大王意愿。”   李嗣昭见李曜说得郑重,忙肃然问道:“却是何事,五郎速速道来!”   李曜道:“某须得带上几个人走。”   李嗣昭一愣,然后立即明白过来,道:“好说,好说!此事乃是为大王办事,谁若敢于阻拦,那就是跟违逆大王……某想,代州应当不会有这等不知死活之人吧?”他的眼睛突然又再次露出那种刀锋一般的精芒,在打量李衎父子三人时一闪而过,然后微微一顿,淡淡地道:“若是真有这般不识像的,某手底下这三百黑鸦,正是有几天没杀人了,手痒痒得很呢!”   他那刀锋似的眼神扫过李暄和李晡,二人均觉脖子一寒,李暄还好,在北地走动得多,彪悍之辈见过不少,虽然心神一摇,到底没有失态。李晡却不济事,给李嗣昭盯了一下,仿佛触电似的往后小跳了一步,神色慌张。   李衎到底见过大世面,面色沉沉,别无他话,就算看见了李晡的丑态,也只是移过眼去,并不训斥。反倒是黑鸦军的人见了,一个个面带讥笑,只是碍于李嗣昭平时威严,总算没有哄堂大笑出来。   事已至此,别无他话,也再无转圜。当下李嗣昭发话,让李曜自去收拾东西,并召集要带走的人。   王笉跟李嗣昭告罪一声,也跟着李曜出来。李曜知他必有话说,便放慢脚步,果然王笉赶到李曜身边,便道:“正阳兄,此番事情弄到这等地步,实非小弟所能料及,方才这等情形,也只好借并帅及李嗣昭兵威一番。不过正阳兄到了太原,某家自然能帮得上一些小忙,兄长亦可在公务之余继续读书,任何时候想去长安赶考,只须与某说上一声,太原府的名额,是绝无问题的。”   李曜却也没料到她是来说这个事,不过听了却是十分感激,双手用力抓住她的双肩,道:“燕然,你我相交虽然不久,但却肝胆相照,若非某今日落魄,真恨不得与你结为异姓兄弟才好!”   王笉背后的小平一下子张大了嘴,直接成了O形。王笉自己也是浑身一颤,感觉整个身子都酥麻了去,偏又不能说破,也不好强行去掰开李曜的手,只好忙道:“今日确非良辰,不过日后却也有的是机会,不急这一时……啊,正阳兄这是去收拾行囊还是?”   李曜果然很自然地收回手,指了指自己的卧室,道:“某于冶铁之事略有研究,写过一些法门,都在房里,是以要收拾收拾。”   王笉连忙点点头,她是肯定不会去李曜的卧室的,于是立刻道:“那好,正阳兄还有哪些人要带去太原,不妨跟小弟说一声,小弟在太原总也有些家业,安排些许人手,无论如何是没有问题的。”   李曜大喜:“如此多谢燕然了,某正愁不好安置他们!”   “谢的什么?兄长高义,秦此生难言还尽。如此,请兄长将他们的名姓一一道来,某好去请。”王笉这话其实不是说笑,古人卖身葬父、卖儿葬父都是有的,可见对父母的安葬之重要,李曜帮她用阴沉金丝楠木棺安置王弘,实乃恩如海天,王笉真没觉得帮这点小忙能算什么事。   李曜于是道:“有这几人……”当下将名字说了一遍,又道:“不论是他们自己,还是他们的家人,总要问到之后才好前去,切莫强逼则个。”   王笉笑道:“兄长多虑了,王秦岂是那等样人?”心中却想道:“正阳兄既然提到,显然都是很重要的人了,他们若是去了,家人不去,也是麻烦。总得要让他们心甘情愿举家搬迁才是道理。不过这也容易办,拿些良田和干净宅院出来,想来便能办妥,也不费什么心思。”   于是各自分头去办,李嗣昭事情办妥,心中甚为畅快。他如今从军年岁还不算大,虽然勇猛,可在河东军中地位却也不算多高,手底下也就是这一都兵马,三百骑而已。今番为大王延请良才成功,日后他若做出成绩,自己也必然有些好处,心下自然高兴。   至于李曜是否有才,他却不担心,在李存孝和他面前都能淡然自若的人,再差也查不到哪去!   李衎一直不说话,直到李曜一切打点完毕,要求拜别其母的时候,他才冷冷地道:“如今你非某子,她却是某妾,你二人不可相见。”   李曜虽怒,却也无法可想,最后只能在院中朝母亲所居住的方向叩了三个头,权当拜别。   李嗣昭做事很是干脆,说走就走,根本不休息,甚至连刺史府都不去了,直接往南便走。可怜那个带路去李家的刘明府,从头到尾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便又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   下一章,会出现本书中的第二首原创诗……顺便求下收藏和红票。      第051章 吟滹沱河   黑鸦军已然远去,随黑鸦军一并走的,还有王笉一行十几人,以及李曜和憨娃儿。李曜所要求带走的人里头,只有憨娃儿最为方便,当时便能随行。至于他耶耶以及赵颖儿一家、周大锤子等几位大匠,却要等王笉再安排人来接了。尤其是赵颖儿的阿娘身染重病,她须臾不能稍离,所以此刻并未随行而走。   李家后院的一处阁楼上,李衎面沉如水,正在饮酒。跟随他最久的内院大管事李福侍立一旁,轻声劝道:“阿郎,事已至此,后悔也已无用了,何必这般自苦?”   李衎冷笑道:“这两个孽子,手段低劣,以为某看不出来?五郎都已走了,他们还敢来某面前说五郎坏话,希望某将娘子逐出……嘿!某教的好儿子啊!”   李福恭恭敬敬,依旧轻声道:“阿郎既然已经看出,为何还要逐走五郎?五郎天予奇才,若能留在家中,日后必当……”   “必当什么?”李衎摆手打断道:“五郎确有大才,只是某先前那番话,也不是全无一句实话……大福啊,某这小庙,确实装不得五郎这样的大菩萨。甚至整个代州,也不过是方小池,容不下真龙的。”   李衎居然说出了“真龙”二字!   然而李福却面色不变,只是躬身道:“有后如此,让皇帝在天之灵,必当含笑。”   李衎冷笑起来:“让皇帝,让皇帝,好一个‘让皇帝’!好一个‘谦而受益,让以成贤,唐属之美,宪得其先’!嘿!”   李福默然不语。   李衎冷笑几声,亦不再发一言,只是望着南方黑鸦军消失之处,怔怔出神。   ------------------------------   黑鸦军一人双骑,行军甚速。南下不过两个时辰,便已感到滹沱河边。   滹沱河河水不宽,但水流湍急,此时天色将暮,不宜渡河赶路,李嗣昭今日达成李克用所托之事,心中畅快,也不欲急赶,便在此安营,以为休息。   李曜心中有事,难免有些郁郁,如同往常一样,把马交给憨娃儿去洗刷,自己则走到滹沱河边,望着河水,一言不发。   “正阳兄,世事无常,原非人定,你也莫要过于悲苦。常言道否极泰来,又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今日离了代州南下,说不定数年之后,便可衣锦荣归,再正其名,何必这般失落?”   王笉不知何时到来,在他身边幽幽劝道。   李曜并未回头,只是看着滹沱河水,静静地道:“某并非悲苦,只是不解罢了。”   “不解?”王笉有些意外:“何以如此?”   李曜自嘲一笑:“或许是某多心了吧,某总觉得,家父今日表现颇为失常,不是平日镇定自若的模样。”   王笉苦笑道:“这又有何失常之说?二子均遭投毒,命悬一线,而正阳兄你……又似乎与那二位郎君自来不和,偏偏又生为幼子,令尊自然以为你心怀叵测,有杀兄夺产之疑。此乃人之常情,哪有失常?”   李曜笑了笑,随口道:“那便算某自作多情罢了。”   王笉见他虽然面上笑得平静,但言语之间,仍似有些难解离愁,便笑着岔开话题:“正阳兄可知,青莲居士曾有诗,赋过这滹沱河?”   李曜心道:“哥倒是能背几首李白的名诗,可这位爷才气满到到处乱溢,一生写下近千篇诗作,我有哪里全部记得的?这首什么写滹沱河的,抱歉哥根本木有听过……”   当下笑道:“愿闻其详。”   王笉笑着往河上一指,道:“居士这诗,名叫《发白马》,是这般说的:将军发白马,旌节度黄河。箫鼓聒川岳,沧溟涌涛波。武安有振瓦,易水无寒歌。铁骑若雪山,饮流涸滹沱。扬兵猎月窟,转战略朝那。倚剑登燕然,边烽列嵯峨。萧条万里外,耕作五原多。一扫清大漠,包虎戢金戈。”   李曜立即一拍手:“好诗,好诗!”心中却道:“好不好不知道,反正李白大爷的货,应该是差不了的,不然哪里能被叫做诗仙?你也不会拿这首诗出来说了。”   王笉颌首轻笑:“确是好诗,此诗雄奇豪放,流转自然,不愧是太白遗篇。”   李曜心中忖道:“好是好,不过这句‘倚剑登燕然’不是跟你的表字有点犯冲么?”当然这话他肯定不会说,只好胡乱附和了几句。   王笉品评完李太白的名篇,忽然想起一事,笑道:“某一直景仰正阳兄大才,先父当日也对正阳兄交口称赞,正所谓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今日兄长心中既然愁苦,为何不赋诗一首,将这胸中怨气,一吐而空。某也可以一睹正阳兄惊才绝艳之风采!”   李曜大吃一惊,他当年学生时代虽然也算号称“喜文”,偶尔也会胡乱作几首近体诗,可是那种货色,在普通现代人眼里或许还看得过眼,但要是拿到像王笉这等士族名家子弟面前——尤其是出了王勃、王之涣、王维、王昌龄这等千古文豪级大文人的王家子弟面前,他哪里有脸献丑!忙不迭就准备借故推辞。   哪知道背后忽然有人高声叫好:“好主意!李五郎大才,代州人尽皆知,今日某李嗣昭运气甚好,居然碰得上这等文雅事!某虽然不甚读书,但对读书人也是敬佩得很的!正阳啊,你可千万不可推辞,给某一个机会,待回了晋阳,也好有个吹嘘的名目!”   李曜顿时心中叫苦:“这他妈的……丢脸要丢到唐朝来了!滹沱河,滹沱河……尼玛连个应景的范本都没有,这他妈要是在赤壁,看哥不丢个念奴娇赤壁怀古来震你们一震!可现在怎么办啊?”   李曜心中着急,面上倒还沉得住气,干咳一声:“这个……文章千古事,诗词属……”他说着突然一顿,心道不妙,唐朝不比别的时代,这会儿诗词好像不是小道啊……   当下赶紧话锋一转:“诗词之属,某研习不久,就怕有辱二位清听……”   李嗣昭大手一挥:“这是甚话,某日日听到的都是些‘直娘贼’、‘贼厮鸟’之类,也没见辱了甚清听,你李五郎作的诗,难道还能比……呃,还能差了不成?”   王笉也抿嘴一笑:“正阳兄,再要推辞,可就……”   李曜慨叹一声:“好吧,好吧,我且……憋一首看看。”   王笉身边的小平噗嗤一笑:“李五郎这话倒是有意思,以后这世间除了‘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之外,怕是就要多出一句:‘诗可以憋’了。”   李曜讪讪一笑。王笉憋着笑,轻斥道:“就你多嘴,正阳兄不过谦逊一句,你还当真了?”   李曜心中苦笑:“哥哪里是谦逊,哥是想藏拙啊!”但是眼下事已至此,若在推辞,人家真要以为自己故作姿态了,诚然不美。   李曜心道:“算了,反正老子在唐朝混,这鸟时代上个大宴席有时候也要主宾尽诗,这种脸只怕迟早也是要丢的,早丢晚丢都是丢,今天先开个洋荤算球!”   当下轻咳一声,沉吟起来。   王笉第一次听他作诗,倒也颇有兴致,安安静静等着。李嗣昭则是想看看这位在代州名满一地,号称天予之才的“仁人君子”,到底有没有几斤干货,所以也饶有兴致地等他“憋”诗。   不多时,李曜暗一咬牙,用力干咳一声:“啊……这个……有了!”   李嗣昭抚掌笑道:“好好好,还说不会作诗,这么快不就有了么?快快道来!”   李曜面朝滹沱河,朗声道:“清风归鹤远,荒江过客稀。滹沱一千里,黑鸦三百骑。虽忆故乡好,不屈男儿膝。而今脱囚笼,冲天正可期。”[注:原创诗作,谢绝转载。]   李嗣昭眼前一亮,大声赞道:“好诗!好一个‘虽忆故乡好,不屈男儿膝。而今脱囚笼,冲天正可期’!李五郎果然大才,这般浩大气魄,岂是区区代州囚笼可以圈得住的!好诗,好诗!哈哈哈哈!”   王笉心中忖道:“这李嗣昭读诗,只要气魄雄浑便觉得好了,可明明此诗最具文才的乃是首联‘清风归鹤远,荒江过客稀’,而且颌联‘滹沱一千里,黑鸦三百骑’还稍嫌出律……不过也算不错了。只可惜这滹沱河不够长,黑鸦骑不够多,否则要是改作‘滹沱三千里,黑鸦十万骑’,这诗倒就当真可算好诗了。”   王笉笑着,也赞了几声好,不过却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她一直觉得李曜是正人君子,雅量高致,而她家中又历来治学严谨,当然不会在这上面装傻充愣,故作含糊。   李曜听了,忙道:“燕然雅正得是,某于诗文一道,学实浅薄,此等粗鄙陋作,原是不值一哂,有辱尊听的。”   他这番话其实出自肺腑,哪知道旁边李嗣昭却不服气,说道:“这怎么能怪正阳?这河不够长,是河的错,兵不够多,是某的错,怎怪得到你头上?正阳,你莫要自谦,等过得几年,某带的兵多了,你我往大河走上一遭,怎么也得写个……写个更加气势恢宏的诗来!”   李曜哭笑不得,但见李嗣昭一脸正色,竟不似玩笑之语,不禁心中感激,拱手谢道:“益光将军爱护之情,某实深谢。”   李嗣昭却道:“某叫你字,你却偏叫某将军,是何道理?若非瞧不起某这粗鄙之人,今后你我便以字相称,不可见外了。”   李曜心道:“这李嗣昭倒是直爽汉子,又没什么架子,这样的朋友倒是交得。”然后又想起:“李嗣昭后来好像还做了河东军的衙内都指挥使,位高权重啊……与他交好,对我以后在河东军麾下混饭吃倒也是一大帮助。”   于是笑道:“是是是,益光说的是,倒是某自外于益光了,一俟日后得空,必当罚酒三杯以谢。”   李嗣昭哈哈大笑,居然真是毫不见外,一手搭上李曜的肩膀,用力紧了紧,道:“某就喜欢痛快人,正阳如今这般,某才开怀!不过某曾经喝酒误事,惹大王发怒,是以眼下已然戒了酒了,你要自罚三杯可以,却不可叫某也喝,哈哈!”   李曜这才突然想起,李嗣昭这个人一诺千金,他年少时好酒,被李克用说了几句,而后决然戒酒,从此滴酒不沾。   李曜心中凛然,似这等人物,难怪能成一时英杰名将!史书留名之人,必有其过人之处,古人诚不欺我,更何况是留下英名之人!   当下又是一番说道,李曜这等能做供销处长的人物,跟什么人搞不好关系?何况李嗣昭本已对他有了相当的好感,甚至根本无需什么曲意逢迎,李曜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李嗣昭连连点头,时不时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以示亲热。   短短时间,两人关系居然就好得只差就要烧黄香斩鸡头、拜把子结义了,看得王笉在一边目瞪口呆,暗暗称奇,心道:“正阳兄真乃当世奇男子,与先父那等文人逸士可以一见如故,与李嗣昭这等领军的将军,居然也能一见如故。若这只是投缘,那也就罢了,可若这是正阳兄的一种本事,那可就……真真了得啊!”   过了一会儿,便有黑鸦军士兵过来报告,说晚上的菜食已然备妥,请将军及王郎君、李郎君用餐。这年头晚上也没什么娱乐活动,更别说李嗣昭带兵一贯严格,安排好巡营哨岗,便回帐安歇了。   王笉与小平也早早进账不出,李曜扯着憨娃儿在河边吹了会儿风,受不了那许多蚊子叮咬,也只好回了帐,点了王笉送来的驱蚊熏香,昏昏入睡了。   一夜无话。   翌日清早,李嗣昭便早早督促拔营,好在李曜在这时代之后把睡懒觉的习惯不得已改掉了,总算没丢什么脸,混在队伍里跟着走。   现在他骑的马是李克用赏赐的一匹军马,毛发棕里泛红,一开始李曜还以为捡到宝了,是匹汗血宝马,后来问了憨娃儿才知道不是。不过好歹是李克用送出来的货,比一般的战马确实要更雄峻一些,倒也还担得起良马这个词。然而憨娃儿偷偷告诉李曜,这匹马本身是不差,只是年口略长,估摸着也就还有三年左右的壮年期,之后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李曜听了,倒也不觉得李克用亏待他,反正以他这种身份来说,李克用居然能够听从举荐,真个用他,这已经很是难得了。何况又是送钱,又是送绸,又是送马的,一个掌军械监,又不是正儿八经上战场拼命的武将,送他一匹未曾驯服的骏马,李曜自问也没那能耐降服。   就这般一路南下,由于是一路乘骑,第三日日暮之前便已经赶到晋阳。   李嗣昭要去交兵,跟李曜暂且告别。   王笉一到晋阳,却是另一番风光。前来城门迎接的家仆多达百人以上,她吩咐了关于去接李曜所点名的代州诸人之后,便亲自将李曜请进她家宅院。   这座宅院,比代州李家的宅院足足大了五倍!须知这晋阳城乃是唐廷北都,所谓“王业之基”,虽然经过百多年不断修葺扩建,占地巨大,但城中名流缙绅、领军将领也多,这城中可谓寸土寸金。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晋阳城里,王笉家的宅院居然占地三顷!一顷地多大?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平米!三顷见方的宅邸,在这晋阳城里,也只有天子行宫和节帅王府能予超越了。   王笉对李曜十分礼遇,乃是大开中门迎进的,旁边侍候的奴婢仆佣又多,李曜一时也没弄清这宅邸的大小,只是以他的水平也能看得出,这宅邸之中装饰虽非花样百出,但却沉凝厚重,许多地方悬挂的匾额,落款似乎都是颇有名气之人,中堂之中的陈设更不必说,全是文雅珍贵之物。   李曜在中堂落座客席之后,慨然一叹:“却不知燕然家世如此了得,当初某相助王公与燕然之物,如今看来,实在不值一哂,惭愧,惭愧。”   王笉正色道:“正阳兄此话,秦却不敢苟同。正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莫说当日正阳兄根本不知某家家世如何,便是知道,又能怎的?先父当时枷锁在身,乃是戴罪之人,而正阳兄欣然接纳,后先父有难,正阳兄又拼死相救,最后先父虽仍不幸仙逝,却非正阳兄不肯尽力之故。再往后,正阳兄毫不犹豫便将自己所获赏赐的一半还多用于为先父购置棺椁老房,为此还在返回代州之后深受责难,此中高义,岂是金珠财帛可以相论!正阳兄若再作此语,便是责备小弟待客不周之罪了。”   “岂敢岂敢!”李曜忙道:“某不过一时感慨罢了,燕然何必如此?罢了,罢了,不提此事也罢。”   王笉这才转嗔作喜,微笑道:“正要如此,才是道理。正阳兄远来是客,在太原也无宅邸落脚,不如便在寒舍住下。左右寒舍空阔,便是正阳兄要的那些人全部住下,也是易事。”   李曜心道:“你这儿如果还叫‘寒舍’,哥哥我以前住的那就全是狗窝了,大几十万的房子,只怕还比不得你家丫鬟的住处……擦,什么世道!”   他却也不想想,终唐一世,又有几个太原王氏!能与王氏比肩的,也不过就是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和荥阳郑氏罢了,其中那陇西李氏还是大唐皇室……   不过这面子还是要做的,当下便笑道:“燕然好意,某自心领,不过既然是来节帅麾下效力,总是住在你这儿,终归有些不妥……好在这次又拿了些赏钱,虽然晋阳地贵,买个小宅子也当不难,某便在燕然这先住几日,待得购妥宅邸,再行安置。”   王笉微微蹙眉,想了想,道:“正阳兄在节帅麾下效力,常住寒舍,倒也确有些不便,不过购宅之说却可免了。某家在晋阳城中尚有三处别院,其中一处,离节帅王府不过一条街,三四百步之遥,离军械监也不甚远。尤其是这别院还曾是子安公早年住所,文风繁茂,正适合正阳兄居住……此乃别院,却不碍事,正阳兄可莫要再行推辞。”   李曜心道:“想不到哥运气居然这么好,王勃住过的别院啊,这尼玛要是在咱们大天朝,就连强拆的都不敢轻动啊!”   当下欣然道:“盛情难却,既然燕然这般说了,那某便厚颜住下,一切有劳燕然了。”   “哪里话,正是该当。”王笉说完,面上笑容微微一收,沉吟片刻,说道:“正阳兄,某说一言,你勿要生气。”   李曜笑道:“某岂是那般器量狭隘之辈,那般容易生气么?”   王笉微微一笑,又正色道:“兄此番来晋阳,可曾觉得并帅对你有些过于优待了?”   李曜凛然一惊,眉头微皱,点头道:“燕然说得不错,某这两日也曾思及于此,总以为有些怪异。尤其是,既然不过是用某做一个正八品上的掌军械监,何须动用黑鸦军三百余骑亲往代州接某?此事想来,甚有古怪。”   王笉露出笑容来:“原来正阳兄已然察觉出了不妥,如此最好。”她微微一顿,道:“正阳兄只来过晋阳一次,对晋阳局势怕是有些不甚了解。某家于晋阳,年日悠久,晋阳有何风吹草动,倒是有所耳闻。”   李曜忙问:“不知有何异动?”   王笉也不卖什么关子,欣然道:“其实说来也并非什么坏事,只是并帅如今面临大战,朝廷兵马已然开始集结准备,最多一两个月后便会北伐,等打到河东,也不过三个月左右。而并帅要对付的,却有多路之敌,因此只能分兵出击。从并帅府传出的某些消息认为,并帅十之八·九会主攻南北二路。其中一路大军,一路精兵……但是不论哪一路,对手实力却都不弱。大军相对的那一路还好说,精兵相对的那一路,毕竟兵少,压力必大,届时须得有某些手段,来坚定将士敢战之心!”   李曜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刀眉一挑:“莫非并帅希望某为他打造一批更加锋锐坚利的兵甲,装备那支精兵,以坚定其军必胜之心?”   王笉微微有些惊讶,继而赞道:“正阳兄果然料事如神!”   ------------------------------   各位,这两章的质量应该还不错吧?那您可别忘了收藏,顺便投个红票啊!      第052章 “当世大才”   节帅王府正殿斗拱硕大,鸱吻勾立,红墙青瓦,双檐高挑,正是威武穆肃,沉凝雄浑的纯正唐风建筑。   帅府之中,侍卫林立,盔明甲亮,黑鸦军士各按方位站定守卫。这些沙陀勇士久居代北,已然颇知汉礼,对于大唐军制之悉一如汉人,这般凛然站立,以为岗哨,也早习以为常。   正殿里头,李克用身着常服,盘腿坐在主席之上,一只手靠着身侧的隐囊,独目微眯,显得颇为闲适。   下首正襟危坐者,正是脱下盔甲,内中还是一身漆黑武袍的李嗣昭。   李嗣昭一直在说着什么,而李克用则似乎半梦半醒,也不知他听到没有。只是当李嗣昭把话说完之后,李克用独目一睁,道:“这么说,此人果然可用?”   他虽然只是独目,可这忽然一睁开,却似乎要夺取整间大殿的光彩,似乎偌大正殿,唯独这一目熠熠生辉。   李嗣昭这等刀锋一般的人,也下意识垂下眼睑,沉声道:“是!”   李克用霍然起身,把手一挥:“传李曜来见!”   “喏!”李嗣昭干净利落地一抱拳,站起来转身就走,竟连半句多话也无。   等李嗣昭一走,李克用便转头朝次席之处望去,对着一名四十六七,方面浓眉,清癯温和,同样身着常服之人道:“寄之,这李五郎若果有大才,又与其父割发断恩,岂非天欲救某?但得其助,为某备下神兵坚甲若干……彼时,某领黑鸦军五千南下,破张浚足以!”   寄之,说的是盖寓,这是他的字。(注:无风遍查史料,未能找到盖寓的表字,此字乃为无风杜撰,取‘寓’字有寄托之意,故为‘寄之’。若有读者查明盖寓表字,可告知无风,并附上来源,谨以致谢。)   盖寓笑道:“陛下为奸人蒙蔽,来伐大王,大王以天下计,自然须得保此有用之身,不使奸佞得逞。然则此番北来之军,毕竟是天子禁军,大王破则可以,却不该亲自前往击之,以全忠义之名。这李五郎若果有才干,使黑鸦军兵锋更锐,那时也未必还须大王亲自走这一遭。”   “哦?”李克用浓眉一挑:“愿闻其详。”   盖寓道:“前番大王定计,兵分南北二路,北路击破赫连铎、李匡威联军,南路力拒朝廷大军,这南北二路既定,则其余者必当惶惶,不战自溃。然则河东连年征战,兵乏民疲,若这南北二路只是寻常分兵而往,必是二路皆弱,未必能胜。故而只能一路聚集大兵,务求必胜;而另一路则尽选精兵强将,以寡兵而阻大军,其中险恶艰难,不言而喻。又,赫连铎、李匡威二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与我河东旧愁新恨,不知凡几,尤其那赫连铎,占据云中,阻大王部族与草原相连,以至马场日蹙,久之,则沙陀精骑不复存矣!此獠务须尽早破之!今事已至此,何不趁机大破赫连,以威河北,南则据关以拒,使朝廷进剿无功……朝廷大军虽则势大,但势大则耗损亦大,久战无功,必然班师。如此大王既有威震天下之实,又不失忠义仁孝之名,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李克用捻须道:“依你之见,某自往北,去战赫连?那南路交与何人?”   盖寓道:“有三人可用。”   “哪三人?”   盖寓伸出一根手指:“存信、存孝、嗣源。”   李克用听完,沉吟片刻,道:“存信通六方胡语,职领蕃汉,此番须得随某北上;嗣源虽勇,方及冠弱,若他可为南面之将,则嗣昭亦可,彼时诸将或将生怨,诚为不美。”   他手扶隐囊,手指轻敲,面带忧色,道:“至于存孝,其勇无双,某自放心得很,只是他为人暴躁,偏又心性纯良,此为将帅大忌。寄之啊,存孝若在某身侧,他不敢胡来,若独领一军,无人震慑,恐有张翼德之祸。而其心性纯良,若身边无睿智之人时常提点,反有小人拾掇谗言,则恐受人迷惑,做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举……此事,暂且搁置,待某细细思量,再作计较罢。”   盖寓听罢,也不多劝,只是点点头:“如此也好,这般大计,正要大王斟酌三思。”   话音刚落,便有牙兵来报:“大王,存孝郎君求见。”   李克用原以为是李曜到了,不想却是李存孝,但也不毫不见怪,李存孝是他义子,与他本就亲近,自然点点头:“传他进来。”   不多时,便见李存孝快步走来,尚在门外便笑道:“大王,儿闻李五郎来也,特来相见。”说着,已然进了门。   李克用奇道:“吾儿与李五郎这般相熟?为何某听闻,你与李曜不过一面之缘?”   李存孝在李克用面前颇为自若,笑道:“大王听闻,原本无误,不过某欲见李五郎,却是要找他比武。”   李克用大奇,吃惊道:“李五郎何等能耐,能使吾儿有与一战之心?何以某却未曾听闻得报,言及李五郎豪勇?”说着看了看盖寓,盖寓也有些错愕,摇头表示不知其中缘故。   李存孝笑道:“大王不知,也是应当。儿那日与李五郎初会,本未觉得他有何豪勇,只是此人见儿舞枪而面不改色,见儿逼视却谈笑自若,儿甚异之。”   李克用微微解惑,却仍生疑问:“如此虽可见李五郎胆色过人,却未必可见其人武勇非凡,吾儿可有后语未言?”   “正是。”李存孝一笑,道:“李五郎身边有一随从,年岁不高,却天生神力,曾一脚踢飞儿飞掷之枪,儿观其人,当有生裂虎豹之勇。然今日却听益光言及,此人自认不如李五郎,甚至说他之所学,常向李五郎请教。儿一时见猎心喜,故而前来……怎的李五郎尚未来么?”   李克用摆手道:“这李五郎对王家有恩,被王弘之女接去王家老宅去了,与此相距较远,想来还需些时候方至某处。”   说完仍是好奇:“你方才这话,可是实情?某才听益光说起,李五郎诗才了得,此番南来,过滹沱河时,曾赋诗一首以吟,其中首联‘清风归鹤远,荒江过客稀’一句,便是寄之,也言甚妙……难不成他却是文武全才?”李克用说着,独眼连连转动,似有所思。   盖寓深知李克用为人,知道他又动了爱才之念,刚露出笑容要说一番话,却不想这次竟然被李存孝抢了先。   李存孝也不知是一时福至心灵还是怎的,笑着冒出一句:“待见了李五郎,试试他的手段,若果有本事,大王何不收于膝下,与儿等做个兄弟?儿观益光对其亦是称赞不已哩!”   盖寓颇为意外,他也本打算说这一句,没料到李存孝竟然抢了先。须知李存孝平日为人高傲,李克用帐下诸儿各有手段,也也只有李嗣源、李嗣昭二人能入他法眼,哪知今日居然说出这等话来,当真是奇哉怪也。   不过盖寓却仍然接了一句,道:“存孝此言不差,尤其是这李曜如今只怕已经不好叫做李五郎了,他与其父李衎割发断恩,此时已然是孤身一人……”   李克用独目一亮,哈哈一笑:“好,某便看看这李……嗯,他字什么?”   “大王,李曜表字正阳。”盖寓在一边补充道。   “嗯,是,李正阳。”李克用朗声笑道:“若李正阳果然才堪造就,某便再收了他做义子便是!”   “报!大王,代州李曜求见!”又是一名牙兵出现在门口抱拳拱手,大声施礼道。   “传他进来!”李克用大声吩咐,然后正襟危坐,收了笑脸,肃然等候。   李曜身着青衫,腰佩环玉,面色自若地从外走进。   李克用独目光芒一闪,仔细打量此子,却见他面容俊雅,鼻梁高挺,果是神采翩翩,然则本该过于文气的一张脸上,却生就一双刀眉,锋锐异常,又为这张原本过于俊雅的面容更添了几分英武。   而他的身姿更让李克用满意,足以六尺出头,既非憨壮,又非瘦削,却是匀称之极。   唐朝一尺约等于今日九尺三寸,折合30.7厘米,与汉制不同。李曜这身高,也就是一米八出头,不算少见,但在古时还是不多的。这身高如果用汉尺形容,就是八尺有余了。跟《三国演义》里赵云、诸葛亮仿佛,略矮于身长九尺的关二哥。(注:古人的平均身高是不如今日的,具体资料诸位读者可自行查证。不过众说纷纭,无风这里取的是比较主流的看法,唐朝男子的平均身高,无风此书中定为1.60-1.65米左右。)   古人注重仪表,说到某人,首先就是“仪表堂堂”或者“贼眉鼠目”,总之仪表是第一印象,以至于贡举求官的审查,也是“身、言、书、判”,排在第一位的赫然就是“身”!也就是你长得够不够高,模样够不够帅——由此可见,穷矮挫自来杯具,高帅富古今通用。   李曜这副模样,李克用满意之极,若是一定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唯一的缺陷也就是李曜年纪太小,未及冠弱,是以尚未蓄须,还不能完全符合古人“白面微须”的帅哥标准。   李克用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旋即察觉,复又隐去,再次满脸威严。   李曜是第一次见李克用,若说心如止水,那是胡说八道,不过他毕竟在后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面试”这种事,也不是没有经验,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是以此时虽然也自激动,面上却是淡然自若,行走大殿之中,也直如闲庭信步,潇洒万千。   “代州李曜,见过大王。”   李曜微微鞠躬,拱手过头,一应动作虽是行礼,却翩翩然犹如仙人临凡。   李克用目中大亮,盖寓更是忍不住抚掌赞道:“端的好风采,又一谪仙乎?”   唯独李存孝微微皱眉,心中奇道:“风采倒是不假,只是却尽是文人风采,似这般模样,就算有这等体型,某若击之,最多也不过三招两式,甚至有一举成擒的可能,如何能当那小壮士所言?”   这可真不怪李存孝,他是纯正武人,看人不是看风度潇洒与否的,而李克用却不同。   他虽也是武人出身,但却是世代贵族之家,即便是沙陀贵族,那也是汉化数代的贵族。他心里对大唐正统的向往,反倒比一般汉人还深,平日里恨不得剖心沥胆证明自己比谁都忠于大唐。   他对于汉文化的向往、希望融入汉人这个荣耀、高贵群体的心情之迫切,李存孝是根本不会懂的。   其实唐王朝最强大的一点,也就在此,那就是能够引得许多胡人都恨不得生于大唐,成为真正的唐人。譬如,曾有域外高僧来唐,感慨万千地写下了“愿身长在中华国,生生得见五台山”的诗句。   而盖寓则更不必说,唐风再怎么尚武,到了一定层次,也必然要讲究一个文风鼎盛,讲究一个尊荣礼仪,这是一种文化发展的必然结果。他如今在河东,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早就到了注意礼仪的层次。更何况他自认李克用之谋主,自认也会更加偏好文风。因此一见李曜如此风采英姿,既礼仪规范,俊朗出尘,偏偏这文气之中,绝非暗弱,而是一股内敛的英武——其实这个是他自以为的,因为看了李曜那首诗,下意识对李曜有个先入为主的看法。   如此一来,自然喜不自禁,居然脱口而出当年贺知章初见李白时的那句“谪仙”之评!   李克用历来最信盖寓之言,一见盖寓竟然这般失态,惊呼“谪仙”,当下又惊又喜,惊的是盖寓这般失态,莫叫这小谪仙生了傲慢之心才好;但更多的还是喜,简直喜不自禁!   李克用心中暗道:“某据河东数载,兵威虽盛,儒生不至。今得此子,既有谪仙之神采,又有王氏之友谊,某若收为膝下,为之扬名,则王氏念其旧恩,必然只能附和,不能做诡,如此一来二去,此子必当名扬天下,届时某既为其父,又为伯乐,爱才知才之名,必当响彻大唐万里河山,还怕无英才慕名来投么?甚至……说不得那清高自傲的王家,也要逐渐归于某帅旗之下!彼时,某再来看看,何人敢笑我沙陀是蛮夷,我李克用是胡虏!”   如此一想,李克用更加觉得李曜简直是他的福星,本想装个严肃模样,现在也忍不住脸上的笑容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站起身来,亲自走到李曜面前,满面春风,扶起李曜,双手拍拍李曜的肩膀,哈哈笑道:“五郎天下大才,某候你久矣!若非此番四路皆兵,围我晋阳而来,实是须臾不得稍离,某原是要亲往代州相迎的!来来来,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李曜听了,面色倒还勉强能稳住,心中却是惊得不能再惊了!   李克用何等人也?十五从军,勇冠三军,有一箭双雕之能;随父亲李国昌(即朱邪赤心)平定庞勋之乱,名声鹊起,而后数度欲自立于代北,与唐廷几番相斗,唐廷最终也难奈他何。黄巢之乱后,尤其是长安被占之后,唐廷惶急,复李克用官爵,命他率兵勤王。李克用二话不说,领兵就到,杀得巢贼之兵一见黑骑来攻,立即土崩瓦解,而后千里追杀,最终逼死黄巢。如是兵定天下,唐廷论功第一,得授河东旌节,为天下第一强藩(注:此时朱温还在发展之中,而且此时的朱温几乎可以说畏李克用如虎)。   此等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自己能见一面,已觉得激动不已,哪知道如今对方的表现大出他的意外——居然好像比他还激动!   李曜当年就算有过不少“面试”的经验,却也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这几乎等于考官一看见你,立马把你夸到天上去,亲切得几乎肉麻了!这种情形,好像……非奸即盗啊!   不过李曜总算是人际交往经验丰富异常,虽然心下惊诧莫名,但还能保证自己面色如常,又想起方才王笉给自己定下的这套装束和进门该做的姿态,忽然有所明悟:“莫非燕然老弟深知李克用和盖寓看人的喜好,所以才故意让我穿成这样、做成这样?若是如此,倒也还勉强说得过去……嗯,是了,他家在太原既然势力这般巨大,知道些帅府动态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难怪他方才说得那般郑重,要我非得按他说的办,看来果然是早有准备,否则岂能如此神效?”   李曜心中有了些底,这才笑着,不卑不亢地道:“李曜何德何能,当得起大王如此礼遇?实在惭愧。”   李克用大手一挥:“哪有什么当不起的?某说当得,就是当得!来,坐下说话!”   李曜略微客气,顺带跟盖寓、李存孝都见了礼,这才坐下。   盖寓在一边捻须微笑,心中暗道:“此子果然知礼,他方才见了这等惊变,也只是微一错愕,立即便能应对自如,毫无失措之举,这般心性定力,才是成事之人。如此某便只须听其言、观其行,确定他是否愿为大王尽心竭力,若是愿意,不失为一值得大力栽培之对象。”   李存孝却是错愕非常,李克用这般作态,他当真见得极少,现在想来,当初他随李克用平定黄巢之乱时,李克用见了那些方镇节帅、领军大将,也从未这般客气过。否则当年在汴州,又怎会触怒本来低声下气的朱温,惹出上源驿之变?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说明李克用个性高傲。   但李存孝却不知道,李克用在方镇节帅、领兵大将面前的高傲,是自负于自己的武勇,而他在那些文人墨客面前,反而相对和气得多。这是因为像他这等沙陀豪勇之辈,从不惧与人比较武勇,而在文事上则颇为自卑。这种自卑让他在“比较正常”的文人面前足以保持谦虚,只是碰上那些喜欢夸夸其谈,自吹自擂的文人,才又会因为自卑而变得格外高傲。譬如他对张浚,便是这般。张浚因为是贤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后人,自诩名门,看谁都看不上,更看不上“蛮夷胡虏”之辈的李克用,因此李克用对张浚的评价就极低,说他“唯务虚谈”,皇帝用他为宰相,此人必是颠覆江山之辈。   此番张浚力主讨伐李克用,也有这件事的影子在其中。   至于李曜,李克用想得更多,特别是通过李曜来拉近和太原王氏的关系,这是李克用最希望做,但以前基本不敢想的事。太原王氏这种世家望族,不可能光靠武力征服,要不然李唐皇室早干了,李世民也不用定什么《氏族志》,把陇西李氏排在关东诸名门之上了。   但是王氏的根基太原,偏偏也就是李克用现在的根基之地,如果跟王氏搞不好关系,王氏足有能力把河东弄得一团糟,让李克用什么事都办不成,就算最后以武力铲除,也是白搭——王氏族人早已分出许多,比如王羲之就是琅琊人,但他也是太原王氏。要消灭王氏,根本不可能,可消灭不掉的话,那就得生生被全天下的读书人弃如敝履,实在太也得不偿失。   因此李克用无时无刻不想拉近跟王氏之间的关系,王弘死后,他亲自去拜祭,而后王徽与王抟等人回到晋阳,他又再次屈尊降贵前去拜访……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李克用示好王氏的表现。   此刻,来了一个对前王氏家主王弘有过大恩的人,摆在他的面前,他可不是至尊宝,哪里能不珍惜?(李曜:“……换个比喻好不?”)   当下亲热得不得了,活像失散二十年的父子见了面,哪里是相见恨晚能形容的,只差没有抱头痛哭一场了。再加上盖寓还时不时在旁边加把火,等李曜把炼铁诸事以及上一次潞州之行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之后,李克用当时便站起来,大声道:“正阳,你与某家,着实有缘,克恭之变,非你之罪!你今来助某,某实欢喜……”他说着,忽然朝李存孝丢了个眼色。   李存孝并不是憨娃儿,可不是憨痴之辈,当下便道:“某与嗣昭也都与正阳你投缘,既是有缘,何不做个兄弟?你既与你那不明是非的生父断绝了关系,不若今日便拜在大王膝下,以为养子,大王如此爱你,你又是当世大才,可不正是你自己说的‘冲天正可期’么?”   ------------------------------   下了新书榜,顿时点击少了很多,看书的朋友,咱们点击少了,红票补补怎么样?      第053章 掌军械监   李曜知道,李克用既然示意李存孝说出这样的话来,自己如果拒绝,那么今后在李克用麾下,就再也没有半分希望,甚至说不定还会被其视为耻辱。对于李克用这样的军阀,李曜是绝不敢对他的善良心存奢望的,他们这种人,对于有才干的人只有两种态度:要么为我所用,要么让你没用。而“让你没用”的最好方法,就是直接杀掉。   对太原王氏这样根基深厚且具有全国性威望的名门世家,李克用心存顾忌,但是对于他李曜这样的无根飘萍,杀起来当真是易如反掌,而且必然毫不手软。   李曜心中忖道:“罢了,罢了,反正也是打定主意在河东混了,拜了李克用这个义父,倒也是一大方便——不管什么时代,总是跟领导的关系越亲密越好混啊!”   于是装作大喜:“某岂敢与李给事、益光兄这等天下英豪相媲美?更何况大王威临天下,某无半分功绩,哪敢……”   “诶——”李克用摆手道:“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存孝和嗣昭方才都与某说起此事,可见他们对你,是甚为看重的,至于功绩,眼下就有立功的机会,怕什么?虽则某之义子都须得一步一步做起,但以你之能,却也不费什么力气,莫非你还没有信心不成?”   李曜一脸豪迈,慨然道:“既然如此,曜敢不领命?父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说着就要跪倒,心中却道:“你是千年前的大豪杰,我拜你一拜,总比那些悲催的清穿分子拜那些害了中国三百年的蛮夷好……你虽然也是胡人,但毕竟一辈子心向大唐,未曾称帝谋反,契丹来掠,你也全力反击,算得上是唐籍胡人,再说也被赐了国姓,哥就不追究那么多了。”   李克用本打算受满这一拜,却瞥见盖寓给他施眼色,忽然想起这个义子不比其他,这义子还有别的作用,而且他看起来文人气息更多一些,自己却不好太端架子了,忙上前一步,不等李曜膝盖落实,就将他扶住。   不过李曜既然已经动了,演戏总要演个全套,硬生生一个千斤坠跪将下去,倒让李克用吃了一惊,心道:“此子果然有些本事,竟然有此大力!”   他见李曜双膝跪实,心中不由欢喜。他是个收义子收惯了的,这时倒也很快就将他看做义儿了,笑道:“吾儿竟然藏私,做出这般文士打扮,谈吐又清贵高雅,害得某只把你当做书生郎了,却不想竟然有这般力气,险些将某带倒!”   其实李克用这话明显是夸张了,他此刻正当壮年,才三十五岁而已,以他的勇武,哪里有可能这么轻易被李曜带倒?就算李曜全力出手,以他目前那还不圆融的青龙剑法,也未必在李克用面前讨得了好去。更何况李克用天生一目微渺,虽也算残疾,却助他练成了冠绝当世的一箭双雕神箭,军中号称“飞虎子”,连鞑靼人都心服口服,不敢对其心生歹意。   不过李克用既然要这么给面子,他自然也要连忙告罪一声,这乃是后世练就的本事,你什么错都不犯,怎么让领导体现自己的大度?当然,这其中要掌握一个“度”,没有是不好的,但过犹不及,其中力度,就要自己拿捏准了才行。   客套话说完,就要谈正事了,李克用本来是性急之人,但也知道有些话不能立刻拿来说,比如跟王家的事情,就不好马上亮出来,而要在今后探明李曜的心思,然后旁敲侧击,让他自己说出来,才是正理。   当下便笑了笑,道:“吾儿既然拜了某为义父,这名儿也该变一变,好在你我父子本都姓李,姓倒是不必变了……你原名曜,入了某门,当加一个存字,今后便叫存曜,表字依旧。”   李曜心道:“你还真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动不动就给哥改了名字。好在我本名早已不用了,李曜既然能叫,李存曜自然也没甚么关系。”   “悉听大王之命。”   李克用哈哈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过正阳,某虽收你为义子,然则这军中功绩,仍需一步步来,某亦不可使你一步登天,以免旁人嫉恨于你,是以……哦,你是愿意按照原先安排,去掌军械监,还是进某牙兵……”   “儿愿掌军械监。”李曜毫不犹豫道。   李克用微微惊讶:“为何?吾儿当须知晓,这掌军械监,能得军功的机会,可是远不如在牙军之中啊!”   李曜决然道:“儿若为寻常人,自然当选进入牙兵,搏杀数次,总能立下功劳,好做进身之阶。然则今日蒙大王器重,收为义子,则儿便当一切以大王所思为儿之思,以大王所虑为儿之虑。眼下黑鸦军虽然横勇,然则手中兵甲也不过与寻常兵丁一般,这岂能配得上黑鸦军的声威?儿料大王必然也以此为憾,是故愿意亲掌军械监,以儿多年在铁坊督工研究之经验,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质量,督造一批精良武器、盔甲,来为黑鸦军换装,力争在黑鸦军下一次出兵之前,全面完成换装,以最为崭新的面貌,最为高昂的士气,去扫除大王宏业途中一切魑魅魍魉!”   李曜见过的战前动员和激昂宣誓不知凡几,这番话自然说得铿锵有利,万分坚决,一脸忠贞效死之状,在这个时代,如此口才、如此演技,当真是足以令听者凛然,见者倾心。   果然,李克用大为感动,惊喜非常,站起来走到李曜身边,两手用力拍了拍也立刻战立起来的李曜双肩:“好!好!好!吾儿果然忠孝!此番所言,某深感之!……寄之!拿告身来!”   盖寓立刻应声而起,到旁边书房里拿了一张空白告身出来,递给李克用。   李曜在一旁看得分明,那告身上,中书令、门下侍中、尚书左仆射、尚书右仆射以及另外几位同平章事各已签字画押,在他们的姓名下面,还有尚书省下的各级官员签字,如吏部尚书、吏部右侍郎等,最后则是一面鲜红大印,印着“尚书吏部告身之印”八个篆书大字。而最前面写的,则是“门下”二字,除此便再无其他,余下整面空白。   李曜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空白告身了。这张告身显然是正经的“官方产品”,宰相签名齐全,各级考官、授官、查验官员签名齐全,大印无误,唯一差的,就是中间授予某人某职位的文字没有填写。至于最前头的“门下”二字,则是唐时“圣旨”的标准格式。   并不是所有时代的圣旨都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开头的,这个开头乃是朱元璋称帝之后所施行的格式,在此之前根本不曾有过。   唐代的“圣旨”,其实更常用的称呼是“敕旨”,大致上可以分两大种、七小类,但是无论哪种,都没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开头和用“钦此”结尾的。   封赏授爵一类的敕旨,就是第一大种:“制书”。具体来说,还要再分三小类,立皇后、立太子、封王和三品以上大官的,叫“册书”,是写在竹简上的——仿古风竹简。第二小类,叫做“制书”,用来行大赏罚、授大官爵、改革重大旧制度、赦免战俘之类,写在不会生虫虫的绢黄纸上;第三小类叫“慰劳制书”,是颁发给大臣们的表扬信和奖状,通常也是写在绢黄纸上。   格式很是简单,起手两个字:门下。然后就是正文,也就是这次要做什么事。写完之后,还有四个字:主者施行……其实还有几个字,那就是时间落款。再往后就是方才李曜所看见的那些落款了。长长十几行,如“中书令臣某某宣”、“中书侍郎臣某某奉”、“中书舍人臣某某行”,这里的“宣”、“奉”、“行”也有讲究,此处暂不赘述。   至于这么大一票,十几二十个签名,是不是很麻烦?当然麻烦,不过制度就是如此,不能不遵,实在如果其中有某职务暂时空缺,皇帝没有任命下来的,可以在他签名的地方写一个“阙”字,也就是缺。如果是请假了,就写“假”。如果此人外出公干之类,不在京城,就写一个“在某地”。   总之一句话,可以没有人签名,但这些官职必须要有,如果没有,这份敕旨就没有了合法性、严肃性和神圣性。   这其中,最关键的签名是门下省的几个,任何旨意,只要没有门下省各级官员的签名,譬如“侍中”、“黄门侍郎”、“给事中”的签名,这份旨意至少在唐代,那是没有法律效力的。   门下为什么权力这么大?因为门下省的设置,就是限制皇帝滥用皇权!它可以说是最高监察机构,监察谁?谁都监察,尤其是皇帝!   如果看了几部清宫戏就以为中国的封建君主专制,就是皇帝发话,下面一群人说“奴才遵旨”,那真是太小瞧古人的“民主思想”了。   至少在唐代的大部分时期,皇帝的权力还是很受制约的。三省中“门下省”的核心工作,就是约束皇帝。在唐代前期特别是贞观时代,理论上,如果一道旨意在门下省的官员审核下不能过关,他们表示不签名,那么这份圣旨就发不出去。哪怕你皇帝在公文上亲笔画了老大一个“可”字,门下省的官员照样有权把这份公文打回中书省叫秘书们重拟,甚至自己提笔上阵,在皇帝已经批准的敕旨上乱改一气,再潇潇洒洒地扔回去,制度上也是允许的。皇帝你可以有本事换掉门下省的人,但是只要门下不签字,那么这圣旨就是草纸一张,屁用不顶!   门下省的权力如此巨大,以至于圣旨一开头就是两字:“门下!”什么意思?意思是这旨意是门下省审核过的,是门下同意了的,是有法律效力的!   至于李克用手里的告身为何是空白的,这就是晚唐的悲剧了。这时候“节帅满地走,检校多如狗”,尤其是节度使麾下要任命几个小官,如果还要一个个请示,朝廷和节帅们都觉得不方便,于是就有了方便办法——宰相和官员们提前签名画押,盖好大印,留出正文不写,每个节帅那儿送一些,让他们要任命官员的时候,直接填写名字、职务就好,至于理由嘛……反正留了那么多空地,您自个填就是了,别送到长安来烦人。   李克用作为如今的天下第一强藩,手里的空白告身那自然是一摞一摞的有,这种东西按照制式不同、签名不同,可以任命的层次也不同,朝廷也并不怕节帅们胡乱填写——有本事你填个某某某为观军容使或者神策军中尉,你看朝廷承认不。   李克用拿了这封空白告身,盖寓立刻起身研墨,待墨汁出来,李克用便挥毫写下:“晋阳李存曜,字正阳,陇西郡王、河东节度使,臣克用子,才堪大用,可掌军械监。”他是武将出身,也不卖弄文才,就是一句“才堪大用”,便写了个职务,算是完成了这项任命。然后便走过来递给李曜。   李曜双手接过,正要称谢,李克用已然道:“吾儿大才,此等小吏,实在委屈吾儿,且好做,日后有功,必当高升。”   李曜自然称谢。   李克用又道:“至于黑鸦军换装的事情,的确是一桩紧急要务,耽搁不得。某意,你明日便去到任,先熟悉熟悉,等你的人到了,立即开工。至于黑鸦军内如何配合,你自与存孝、嗣昭二人商议,他二人如今都是‘典义儿军’,正好与你配合。”   李曜看了李存孝一眼,见李存孝微微一笑,也不禁一笑,道:“大王放心,儿一定办妥。”   “好,那便是如此了,明日你熟悉公务之后,晚间某在帅府设一家宴,你记得过来赴宴,与几位在晋阳的兄弟,都见上一见!”      第054章 双雄之战   王家大院的后院有一处竹园,竹园中有一小阁,匾悬楼头,上书“修节楼”三字,落款赫然是“末学后进之涣”。这一落款不符唐人习惯,倒像是家中晚辈随意所留。   园中有小竹林两亩,楼上有七弦琴一张。竹语细无声,琴音自悠扬。   抚琴的,是一位碧玉年华的女子。这女子身着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烟纱,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肌胜凝脂,气似幽兰。看她折纤腰以微倾,呈皓腕于薄纱。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眼凝波;冰肌玉骨,唇如花瓣不点红。   但最美的,却偏是她伸出的那一双素手。丝弦微拨,玄琴轻鸣,映得这明洁如雪的玉手仿佛不在人间,美得如此无瑕,如此不染人间尘纷。   “萍儿。”琴音忽止,一个清雅地女声问道:“李五郎去了多久了?”   萍儿便是平儿,说话的女子,自然只能是王笉。   “李五郎去了才一个时辰,阿娘却已经问了奴三遍了。”萍儿坐在旁边玩弄着一根断竹枝,撅了撅嘴道。   家主王弘去世,因其只有一个在室女王笉,是以王笉现在已然是此间女主人,萍儿就必须改口称阿娘了。   王笉面色一红,忙道:“奴只是担心李五郎能否如我等所愿得获并帅看重而已。”   萍儿噗嗤一笑:“是是是,阿娘此去代州,也不是思念李五郎,不过是为了帮老主达成遗愿罢了,纵然明知守孝期间出行,必惹许多非议,也决然没有半分别的意思。”   王笉面色涨红,嗔道:“你这妮子,偏是这般讨打!耶耶过世前那般担忧我王家处境,奴家这般做法,还不是为了让我王家在这太原的基业不会受损?耶耶原说,李并帅强军崛起,已是必然,我王家如要延续辉煌,必然要想法子缓和与李并帅之间的关系,只是当时缺了一个能力、身份都符合要求的中间人……如今奴家这般做法,还不是为了此事?怎的一到你嘴里说出来,便怎么听都走了味儿?”   萍儿嘻嘻一笑,狡黠地眨了眨眼,道:“李五郎自是大才,人又高义无私,只是若说他的身份最相符合这般要求,只怕却也未必吧?然则阿娘仍是坚持这般去做,而且特意为今日李五郎见李并帅做了许多准备……阿娘若说这其中没有别的缘故,别人不知阿娘,或许会信,奴家却是和阿娘一同长大的,你道奴家会信么?”   王笉幽幽一叹,轻轻转过话头:“萍儿,你说……要是李五郎知道奴在此中做了这许多手脚,他……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奴家故意欺骗于他?”   萍儿不以为然道:“哪能如此?这件事虽然阿娘的确有借重李五郎之处,但其中好处,对李五郎而言,也是巨大。李克用想要王家相助,可王家世代豪门,如今李唐皇室又非已经到了做不得这天下共主之时,王家怎能全心全力投效?必然只能分力,以一部分族人进入李克用麾下,这样一来,不论是朝廷那边,还是李克用这边,谁得了好处,都少不得王家一份……这些话都是老主亲口说的,难道阿娘还能忘了?既然如此,这事情做起来,就不能那般直白,总得有人在其中做一转圜。李五郎如今孤身来太原,若有了王家这一道巨力相助,其在李克用心中,必然比别人都重,这对他来说,可不也是莫大好处?以李五郎之才,必能想到此节,届时如何还会不知阿娘对他的情意?”   王笉先是点了点头,忽然想到最后这句话颇为不妥,立即嗔道:“死妮子,那能叫情意么?”   萍儿偷笑一声,正色道:“自然是叫情意……哦,阿娘自己想歪了吧?”   “你!”王笉晕红着脸,正要训斥几句,不想外间走来一名婢女,唤道:“阿娘,李五郎回来了,要见阿娘。”   王笉面色一肃,轻咳一声,问道:“节帅王府之中没有传出消息吗?”   那婢女道:“有消息,说是李五郎一进正殿,左仆射惊呼‘又一谪仙’,节帅大喜,收李五郎为养子,命其择一职位,李五郎未选军职,而是选了掌军械监。”所谓左仆射,是指盖寓,他的检校官就是检校尚书左仆射,低实职而检校高位,因而一般都称呼其检校官。   “哎呀,不好!”萍儿惊道:“怎么不选军职?如今大战在即,正是得立军功的大好机会。李克用收了李五郎为养子,又有王家的关系,决然不会让他冒险,这功劳简直是板上钉钉而又无半分危险的事,李五郎怎就不要?莫非他还没看出其中道理?”   王笉摇摇头:“盖寓倒是聪明人,看来奴家这一番计策,总算是起了作用,不枉费耶耶与朝中诸位叔伯的教诲。至于李五郎的选择,奴意必有其故,只是……此刻奴家便要郑重守孝,却是见不得他了……你去跟李五郎说,便说王郎君守孝,不便相见。另外,李五郎近日若有什么需要,只须我王家能办到的,全力满足。就这些了,去吧!”   那婢女领命去了,萍儿却问:“阿娘何故仍用‘王郎君’之说?”   王笉苦笑道:“那别院虽然平日也有人清扫,毕竟有几年没住人了,总要好好打点装饰一番才好请李五郎去住,这几日他只能住在这儿,奴家守孝之身,又是女儿家,本就不甚方便,若是告之与他真相,他还不得立刻搬出去?难不成客人来了太原,我王家居然招待不得,反让人家去住客栈不成?”   萍儿摇摇头:“偏是阿娘有许多讲究,阿娘此番乃有大事,是为整个太原王氏,这一点王相公和王侍郎都是知晓的,谁还能说多话么?”   王笉只是摇头不答。   李曜带着李存孝一起正在偏厅等候,结果婢女出来连连抱歉,说王郎君守孝期间,不便时时见客,请李五郎自行安置,若有所需,只管吩咐,王家必定全力招待云云。   李曜这才想起王秦还在守孝期间,很多事都是不方便出面的,却不比后世那般无所谓。忙告罪一声,然后自己带着李存孝去找憨娃儿。   李存孝找李曜,本是要与他练两手,李曜练武才多少日子?自然不肯跟这猛将兄交手。推说明日还有要事,此事不妨日后得空再说。他估计李存孝既然开口,完全不让他活动活动手脚是说不过去的,便又说自己那随从倒是得空,兄长若有兴趣,可以找他练练。   李存孝一想也是,他可从不觉得李曜真能有跟他放手一搏的能力,只是来了兴趣,想试一试李曜的斤两罢了。既然李曜明日确实有事,那也不好强逼,好在那憨娃儿看来倒是不错,跟他练练手,倒也不差,于是当即同意,跟李曜一并前来。   李曜到了他的客院,一进院子,就看见憨娃儿在那边……数蚂蚁。李曜叫了一声:“憨娃儿,干嘛呢你?”   憨娃儿一听是李曜,连忙站起来,憨笑道:“俺……俺闲得慌,数蚂蚁玩儿。”   李曜白眼一翻:“你几岁了你,数蚂蚁……来,见过某家存孝兄长。”   “兄长?”憨娃儿一脸疑惑,看了看李曜,又看了看李存孝。   李存孝哈哈一笑:“你家郎君今日拜了大王为义父,某亦是大王养子,因此某与你家郎君,如今便是兄弟了!”   憨娃儿微微一愣,然后“哦”了一声,对李存孝抱拳道:“见过存孝郎君。”   李存孝又是一笑,道:“好了好了,就不要客套了,你用什么兵器?快快拿来,咱们来比划比划!”   憨娃儿奇道:“比划什么?”   “你什么最拿手,咱们就比划什么。”李存孝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若你不善兵器,比划拳脚也是可以的。”   憨娃儿看了看李曜,似乎很意外。   李曜道:“你去拿了你的铁棍来……对了,兄长可带了兵器?”   李存孝点点头,向后一招手:“枪来!”立刻便有他的随从牙兵拿来一挺椆木点钢枪,李存孝随手拿在手里。   憨娃儿二话不说,跑进房里把他那根黑漆漆的钢棍拿了出来。   李存孝微微点头:“果然不出某所料,是个练外家功夫的好手。”   这把钢棍一看就知道是重兵器,非是力气巨大之人,轻易使唤不得,自然是外门高手了。   李曜笑着对李存孝道:“小弟这伴当功夫尚未大成,兄长可要手下留情。”   李存孝毫不客气,点点头:“某只是练练,自然不会伤了你的手下。”   憨娃儿听了,却颇不服气,瓮声瓮气道:“存孝郎君,俺功夫不成,却是不太会留手,你须得当心了。”   李存孝哈哈大笑,将枪斜指,朗声道:“某自学武有成,十年来尚未见过有敢在某面前留手之人!你只管放手施为便是!”   憨娃儿铁棍一摆,气势顿变,再不是刚才那般憨憨痴痴地模样,陡然大喝开声:“白猿出洞!”   开口之时,那铁棍便如一只灵巧的猿臂忽然探出,直指李存孝胸口!   好个憨娃儿,出手第一招便是单手抓住那铁棍一端递出,其中耗力之大,可想而知。   李存孝目中精芒一闪,仿佛被激起斗志一样,带着兴奋地神色,侧身微避,手中长枪一挺一挑,也不知是力大无比,还是用了什么巧劲,居然将憨娃儿势大力沉的一击挑偏了半尺,再无半分威胁。   憨娃儿也不惊奇,又是一喝:“猛虎过涧!”身子抢前两步,手腕一抖,那铁棍在此挺立,直朝李存孝面门刺去!   李存孝二话不说,一个铁板桥似的后翻,飞起一脚,将憨娃儿的铁棍踢得往上一翘,又失了准头。   憨娃儿大吼:“踢得好!——苍鹰猎雀!”居然也趁势跃起,将手中铁棍由上往下,用力一掼!似乎要将李存孝整个胸腔以铁棍贯穿。   憨娃儿的力气有多大,李曜再清楚不过,手心里不禁捏了把汗。   李存孝浓眉一挑,第一次喝出声来,道:“来得好!”手臂古怪地一抖,那椆木长枪的枪身竟然略微弯曲,像画了一个小圆一般,朝憨娃儿的铁棍卷去!   李曜看得分明,李存孝不曾与憨娃儿的铁棍力拼,却是用了个暗劲,以柔劲将憨娃儿的铁棍卷了一卷,那疾如流星地一掼顿时又失了准头,一棍落空。   憨娃儿憨性上来,刚刚落地,又是猛然跃起,一根铁棍从天往下猛然砸下,口中大喝:“金乌天降!”   这一招可谓憨娃儿当年最熟悉的一招“一棒倒”或者说“砸脑袋”的升级版,砸得是又快又准。就连李存孝这等神将,都是目光一凝,忽然猛地一扭身,硬生生在低空来了个鸽子翻身,才险险避了过去。   李存孝心中暗暗吃惊:“这憨娃儿的力气居然不逊于某!但他用的这铁棍却是最适合他用的兵器,不像某手里这长枪,只是军中寻常之物,某若以此枪硬拼,绝无幸免之理。”   憨娃儿这一招虽然落空,但招式却越发顺手,当下又是一喝:“怪蟒翻身!”手中铁棍,仿佛化作一条漆黑巨蟒,似卷似滚地朝李存孝袭去!   李存孝这次却不欲再让憨娃儿继续得势抢攻,因而抢攻一招,枪势如流星追月,一点星芒直刺憨娃儿咽喉。   憨娃儿见状,知道这招已然失效,身形微微一沉,全身忽然犹如陀螺一般,猛然一转,喝道:“扫地金波!”手中铁棍威力尽展,横扫而去,却与他那日大逞凶威的“横扫千军”颇为相似,均是以神速、大力取胜,一扫天地阔!无人可挡,无人敢挡!   就算是李存孝,拿着一把椆木长枪,也不敢去硬抗这一下,只能飞快撤招,向后疾退,避开这所向披靡的一招横扫。   憨娃儿扫完,本是背对李存孝,却吼了一声:“夜叉探海!”   那根铁棍在他手里仿佛轻如钢针,被生生扭转了去势,反从憨娃儿背肋下意外钻出,直刺刚刚欺身近来,准备趁机攻入憨娃儿背后空隙的李存孝之腹部。   李存孝颇为意外,因为这一招几乎已经是不把施招者当正常人看了,哪有这般硬生生收势,却立即从背后反出一招的?要是施展这一招的人力气不够,这一下能直接把自己的手折断!   但憨娃儿偏偏就做到了,还似乎做得颇为轻松。   李存孝不敢怠慢,身形一转,让开憨娃儿这一棍,却偏偏奇准无比地贴着憨娃儿的铁棍,欺身而近,手中长枪一挺,便刺向憨娃儿的腰背。   憨娃儿猛喝:“最后一式:投鞭断流!”手持铁棍猛然往后一拉,然后放手一瞬间,再抓住铁棍时,已经握住铁棍最中间,同时用力横过铁棍,往前一推!   李存孝大吃一惊,这时候他正欺身上前,这铁棍横推之下,立即就要打中他的面门或者脖颈,以憨娃儿的力气,不论打到哪里,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好个将不过李的李存孝,临危不乱,硬生生将椆木长枪往前硬挡憨娃儿这一棍!   毫无阻滞,只听咔嚓一声,李存孝的长枪便以断做两截,但却没有飞出,两截都被李存孝不知怎么出手,握在了手里!然后偏头一旋,手中带着枪尖的半截枪猛然指到憨娃儿咽喉前!   憨娃儿微微一呆,便看见那枪尖已然正指着自己的咽喉,不禁气一泄,道:“俺输了。”   李存孝哈哈一笑,随手丢掉手中断枪,亲热地拍了拍憨娃儿的肩膀,道:“在某面前连续强攻八招才让某抓到这一闪即逝的机会反击成功,你这娃儿,已经足以自傲了!”   他见憨娃儿毫无喜色,只当他不信,当下便道:“你道某李存孝乃是何人?某自武艺大成,除了神射不如大王,正面持兵交战,能在某手底下扛过三招的,十年之中只有两人,你不仅是第三人,而且反是强攻了某家八招!嘿!河北、中原数十万军,这其中能胜你的,只怕除我之外,再无别号人物!”   憨娃儿对这一点却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垂头丧气地对李曜道:“郎君,俺输了。”   李曜提心吊胆半天,现在终于松了口气,说实话他虽然一直非常相信憨娃儿的战斗力,但面对李存孝,他也没抱半分希望,指望憨娃儿能胜他。这时候见憨娃儿没事,已然是大喜过望了,大笑道:“憨娃儿,存孝兄长说的不错,你足以自傲了!某家存孝兄长,乃是天下第一勇将,纵横天下十年,马前无三合之将!你能在他手中打出这般表现,某已不胜欢喜,你又有何愧疚?”   憨娃儿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不过他憨痴劲一上来,心中却是发了狠,暗道:“这李存孝现在比俺还厉害,要是他要害俺家郎君,俺岂不是保护不得了?那郎君要俺有什么用?俺每日吃这许多肉,一点用也没有,怎么是好?以后断不可闲着没事就数蚂蚁了,总要勤奋练武,直到没有人能打得过俺,俺就能保证郎君安全,如此才好吃肉。”   李曜见他脸色好了不少,居然还傻笑了一下,只当他已经想明白其中道理,看得开了,当下也就放心下来。又转头朝李存孝问道:“兄长,你瞧某这伴当,功夫如何?”   李存孝收起笑脸,正色道:“他的武艺,怕是还没练至大成,刚猛则矣,却没能领悟以柔运刚之法,不知刚柔相交,不能需柔则柔,需刚则刚,还需磨砺几年。”   李曜心道:“这道是跟师尊说的差不多,可惜那套道理我虽然也懂,却不是真正的懂,如何把这刚柔相交起来,我也搞不清楚,师尊让憨娃儿问我,我却教不了他,岂非惭愧?改天非要仔细琢磨琢磨,老子多了一千多年的智慧,这么点小事都干不好,穿越来干嘛的?”   他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李存孝却又道:“不过,只要他能踏破这块门槛,今后的天地却是巨大无比。正阳,你与某说句实话,你这伴当是不是天生这般神力的?”   李曜点点头:“仿佛正是如此。”   李存孝恍然,点点头,微微一叹:“某亦如此……不过某却没有他这般身量,日后他领悟刚柔并济之时,便是胜某之时了。”说着,那份神情忽然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李曜似乎感到,李存孝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失落,偏偏又似乎有些放松,有些……“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的感觉。   李曜正想着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把气氛搞活一点,免得如现在这般,总似有些伤感味。便听见李存孝已然哈哈一笑:“今日打得痛快!正阳,你可得记着,下次你得了空,也要陪某练练!还有这憨小子,下次某换了兵器,再来跟你比划,嘿!下次定不叫你再连攻八招了!”   憨娃儿看了他一眼,也似乎有些不服气,瓮声瓮气道:“好!”   李曜却是想起一件事,忙道:“说到兵器,存孝兄长,某却正有两件兵器要送你。”   李存孝微微一怔,反问道:“送我?”   李曜笑道:“是啊,某一贯仰慕兄长天下无双之神勇,又觉得凡兵凡器配不上兄长,恰巧炼出一炉好钢,本要自己炼几把横刀,却又想着,这等好刀跟着某这不上战场之人,岂不是暴殄天物?便干脆打了一把钢槊、一把钢枪,准备日后一有机会便送给兄长。此番得蒙大王器重,竟得以与兄长结为兄弟,更见有缘……这一槊一枪,除了兄长之外,谁还当得?”   李存孝闻言大喜,却也不客气,只是哈哈一笑,拍了拍李曜的肩膀:“好你个正阳,这算是号准了某的脉门了,你要是送某金珠美人,某连看都不见得愿意看一眼,可你送某宝槊神枪,那某却是却之不恭了!来来来,这两件宝贝可就在此?快快拿来与某一观!”   李曜心中窃喜,豪迈万分地朝憨娃儿一招手:“憨娃儿,取某钢槊钢枪来!”   ------------------------------   李曜终于开始进入河东军了,现在看来,前头的铺垫似乎有些过长,但是大家仔细想想就能发现,其实那些铺垫真心没有多余!   代州炼铁,要牵出李曜崛起的根基是军工产业,这也是日后……的本钱;潞州之行,遇王弘父女,要牵出太原王家这个不仅在现在,而且在将来都很有戏份的家族;代州父子反目,是要牵出一个身世……凡此种种,尽在其中。   至于书中用词,无风都是很用心的:李曜心中所想,我得写成现代白话文;与人交谈,则必然是带着古风的语言……   这样写,说实话,真的很累。以前写《极品少帅》、《宦海龙腾》等书,一天一万并不吃力,现在写《东唐再续》,那就真是累了两倍还不止!   诸君知我,还请多多收藏,有红票的,记得投给无风,万分感谢!      第055章 谈笑夺权   翌日一早,李曜早早起来,早有王笉替他安排好的婢女准备好了一切,帮他洗漱更衣,呈上黍臛羹汤……就这么一点事,竟然足有八人在旁侍候,弄得李曜心中慨叹:“这般享乐,王家依然出了那么多文豪巨匠,真真是怪哉!我要这么享受得一年,只怕要肥胖如猪,连门都不愿出一步了。”   不过他倒不像某些穿越者,被人服侍还满身不自在,非要自己亲自动手。他只是淡定地听凭这些王家婢女摆弄,根本不发一言。这些婢女们早已做惯了这些事,你莫名其妙地不让她做,只怕她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心中惶恐不安。须知这些豪门巨家规矩森严,可别一番好意反倒害了人家,那才不美。   一应俗务办妥,李曜便叫上憨娃儿一同出门,准备去军械监就任。才出门口,便看见两位马童牵着两匹骏马等在门口,其中一匹正是李克用赏赐给李曜的那批棕红军马,另一匹也颇雄峻,只是比这批棕红军马似乎略逊一点。   一问之下,果然是王笉吩咐下来为憨娃儿准备的。李曜心中感慨:“燕然守孝期间,仍为我考虑得这般周全,这份人情,却不知什么时候能还了……他家富贵如此,我又有什么可以还他的呢?”想着这些,一时间居然有些惆怅。   两人骑了马,两名马童却不离开,反道:“主人交待,李郎君在太原道路不熟,由我等带您二位去军械监。”   憨娃儿第一次享受这种有人帮他牵马的待遇,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李曜倒是已经习惯了王笉的周道,当下便道:“那便多谢二位小郎君了。”   二人忙道客气,规规矩矩牵着马往军械监而去。   王笉的宅邸离军械监不算近,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李曜抬眼一看,这军械监“行政级别”虽然低,想不到规模倒是不小,比李家铁坊大了五倍不止。   军械监这边昨天便得了节帅王府的通知,知道今日有新任掌军械监上任,自然派了人在门口迎接。   古往今来,迎接领导上任似乎都是中华传统。尤其是这些军械监的人离节帅王府甚近,早已得知自家今后的顶头新上司来历不凡,一到晋阳就住进王家主宅,而且当天就被节帅收为义子,任命为掌军械监。这种上司,下面的人哪里敢不当回事?   因此,能来的重要人物,也就都来了。   “请教来者可是李正阳李掌监?”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笑眯眯地上前躬身请问。   掌监?李曜微微一愣,才想起这是“掌军械监”这个职务的简称,当下笑道:“某便是李曜,诸位是……?”   那人忙道:“好教李掌监知晓,某等便是河东节帅府下军械监的一应办事官吏……某是军械监主簿汪东池,草字德水。”   李曜连忙下马,扶住他,笑道:“原来是汪主簿,幸会幸会,今后同在一处为大王效力,某还需汪主簿大力配合啊。”   汪东池连连谦虚:“不敢,不敢,李掌监乃是大王螟蛉,又为某之上官,但有吩咐,只管示下,某与军械监众人,必当谨遵号令,尽职尽责。”   李曜笑道:“好,好,这便最好……这几位,汪主簿何不为某介绍一番?”   汪东池忙道:“理该如此,理该如此。”他指着两位胖瘦不一,却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道:“这二位,便是甲坊署和利器署的署令。这位是甲坊署署令孙翊礼,这位是利器署署令周宗平。这几位乃是……”   如此,李曜在汪东城的介绍下,一一与军械监的官吏们见了面,便被一众人迎进了议事堂。毫无疑问,李曜自然是上席就坐,其余人各按方位坐好。唯独憨娃儿被李曜安置在他身边坐下,让一干人颇为意外。   不过李曜现在是“一把手”,又顶着节帅螟蛉的帽子,在这个人治的年代,自然一切事务他都归说了算。   但李曜并不打算用这种办法树立什么权威,而是解释道:“某这位伴当,深悉炼钢之法,某昨日已经向大王提起,任命他为署丞,不过并不占甲坊署和利器署的名额,平时也不过问两署公务,唯主炼钢事务。”   众人这才恍然,既然不占名额,也不管他们原先管理的事务,只专心管炼钢的事,他们也就没什么意见。反正新官上任,带上几个亲信,这早已是官场惯例,自然不算什么。   李曜见寒暄已毕,也就不再罗嗦什么,开门见山地道:“此番节帅用某来掌军械监,主要是因为最近几年军械监所产军械,无论质量、数量都大幅下降,如今军械监所供应之军械,居然还不如私家作坊。长此以往,军械监还有何存在之必要?因此,某此番前来,便是为了解决这两件事……汪主簿,对于某方才提到的问题,你如何看?”   汪东池“啊”了一声,忙道:“大王英明,以李掌监之才干,军械监必然再兴辉煌。”   李曜皱眉道:“某不是问这个,某是问你,对于军械监所产军械质量、数量双双下降有何看法。”   汪东池干笑一声:“这个嘛……原因就很多了。呃,此事说来话长……”   “既然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便是。”李曜淡淡地道:“昨日某已经问过,汪主簿来军械监时间甚长,足有十三年了。从利器署直长做起,历任利器署署丞、署令,最后做到军械监主簿,某以为军械监为何败落至此,汪主簿定然有言以教我……汪主簿以为然否?”   “啊?这个……咳,李掌监说的是。汪某在军械监的确做了十余年,不过正是因为某一直在这军械监中,有些事反而未必看得分明,掌监大才,定能深知汪某难处。”   “难处?”李曜呵呵一笑:“这倒真是一个大难处啊……那好吧,某便不追问汪主簿了。”   他淡淡一笑,眼皮轻轻一抬,似笑非笑地扫了众人一眼,问道:“然则诸位可都是如汪主簿一般,‘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呢?”   有一人忽然直起身子,道:“李掌监出口成诗,果然大才。对于军械监质量、产量双双下降之事,某倒是知道一些缘故。”   李曜瞥了他一眼,却是利器署署丞顾艋,字大舟。便道:“好!顾署丞且请道来。”   利器署署令周宗平忽然轻咳一声,瞥了顾艋一眼。   不等顾艋说话,李曜忽然道:“八戒,周署令似乎有些身体不适,你去将之送到王家宅邸,请王家帮忙医治则个。”   “好叻!”憨娃儿立即起身,朝周宗平走去。他比李曜还高半个头,而身子强壮更不是李曜可比,这一凛然走来,周宗平大吃一惊,忙道:“掌监误会了!掌监误会了!某身子好得很,好得很,不必医治什么,快……快叫朱署丞安坐则个。”   李曜微微一笑:“周署令果然无恙?”   “自然,自然。”   李曜这才点点头,叫憨娃儿坐下,又道:“我开会……咳,这个,某议事之时,颇不喜人胡乱发声,以及咳嗽、交头接耳等等,周署令可能做到?”   周宗平才知李曜是故意做出这番姿态,但他也知道现在肯定惹不起李曜,故而强忍怒气,点了点头,只是却不肯说话了。   李曜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只要你暂时不敢跟我闹就行。当下转头对顾艋微笑道:“好了,顾署丞现在可以说了。”   顾艋见李曜毫不把周宗平看在眼里,心中把握顿时大了三分,拱手道:“李掌监,某在利器署也有十余年了,十余年前,河东利器署所产横刀、马刀、弓、弩、箭矢乃至车弩床弩,便是长安,也时常前来调拨。而后大王出掌河东,又将军械监扩大近半,利器署原本产量大增,便是大王征兵十万,且连年征战,利器署也可供应大半。”   李曜点点头,问道:“那后来又怎么不行了?”   顾艋又一拱手,道:“好教掌监得知,后来军械监所购入的木料、矿石、木炭、牛筋等物,皆尽涨价,利器署成本大增。另外,这些购入的材料质量却是比以往差了许多,因而利器署所产军械,质量越来越差,产量越来越低。”   李曜点了点头,心道:“这不就是原材料价格和质量把关不严么?但是其他私家作坊没有问题,偏偏军械监就有了问题,这就很不应该了。按说在这种人治时代,有李克用罩着的军械监,采购什么的,河东地方谁敢不给这个脸?这里头必然还是‘人’出了问题,要说这军械监里面没有人上下其手,那是绝无可能的,老子自己就是国有企业干供销的,就凭你们这几块材料,也敢在老子面前卖弄?”   当下便轻笑道:“不知采购这些原料,是哪位……或者是哪几位负责的?”   汪东池面色一滞,干笑道:“李掌监……”   “哦,汪主簿负责的?”李曜头便笑着问。   李曜笑得很和善,甚至是温情脉脉。但汪东池却突然感觉自己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忙道:“这个自然不是……只是,呃,只是采购原料这件事,颇为复杂,眼下在议事堂上,只怕一时商议不出什么结果。”   李曜呵呵一笑,摆手道:“不妨,不妨。大王昨日对某说,最好今日就重新开工……可见大王心中急切啊,某如何敢耽搁?另外,大王今晚要为某设宴,与某家诸位兄弟都见上一面,你们想,要是届时大王问其某来,说‘正阳啊,军械监的事情,你弄清楚没有啊?’,某该怎么回话?总不能说‘汪主簿说了,这事儿急不得,咱得慢慢来’……对吧汪主簿?”   汪东池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干笑道:“这个,这个自然不成。”   李曜万分欣慰地点点头,赞道:“汪主簿果然是军械监的老人了,就是识大体啊……汪主簿,那你可否给某讲一讲,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复杂的?”   汪东池面色一滞,支吾道:“这个嘛……呃,主要是因为买家故意抬高价格,我等军械监之官吏,对于这些商贾之道,又不甚了了,是故经常会买到一些高价低质的货物,因而造成了一些损失……某办事不利,还请掌监责罚。”   李曜心道:“不错嘛,还知道赶紧跳出来先承认自己负有‘领导责任’,倒是有到咱们大天朝干领导干部的潜质。只是你想就这么逃避责任,那就不是你想的这么容易的了……不过你运气不错,老子暂时不准备给军械监动大手术,先要保持平稳过渡,尽快给李克用弄出一批好货来,今天就先放你一马,不过你们还想在这其中赚钱,那可就真真不好意思了,军械监是老子发家的本钱,可由不得你们这群蛀虫硕鼠乱折腾!”   当下便道:“原来如此……”当下假意沉吟片刻,才道:“汪主簿管理失误,按理某该请示大王,调汪主簿到别的官署换任,但照某想来,汪主簿也不是故意为之,实在是那些商贾之辈过于狡诈……”   “是是是,掌监果然英明,正是这般。”汪东池一听自己还有被调离的可能,当下大吃一惊,再一听还有转机,连忙抓住机会。   李曜轻笑一声:“但是这事情却也不能不办啊……汪主簿,你说这怎么是好?”   汪东池忙道:“掌监不必担心,只消掌监再给某一次机会,某一定严格把关,亲自去跟那些商贾谈价!一定要拿到最低的价格,最好的质量……李掌监您看这样可好?”   李曜看似很无所谓地道:“哦,某倒是无所谓,不过某瞧昨日大王说起此事来,颇为关切,说到军械监的表现,则十分愤怒!”他说到“愤怒”二字,用力做了一个手刀的动作,断然道:“某估计,若是军械监再出这等事情,只怕主事之人人头不保啊,汪主簿,你……可有把握?”   汪东池一听,大王居然这般愤怒了,弄不好的话还会人头落地,这……这可就有点难办了……当下支吾道:“这个,这个……某突然觉得,此事只怕不是某等能够担当得起的,咱们军械监除了李掌监您之外,怕是没有人担得起大王雷霆一怒啊!要不……”   “要不什么?要不某还来亲自挂帅处理这档子破事不成?啊?某堂堂正八品上的朝廷命官,你汪主簿要某去跟人家谈生意?啊?”李曜忽然怒了起来。   汪东池吓了一大跳,忙道:“某岂敢有这等不敬之念?只是,只是……此事委实干系太大,万一办砸了,某等丢了人头事小,坏了掌监精明干练的名誉甚至坏了大王大事,那可就百死莫赎了啊!掌监!”   李曜面有难色,迟疑道:“哦?嗯……听你这么一说,倒也确实有些棘手……只是叫某去谈生意,某明年开春说不定还要去长安赶考呢,这可不是什么好名誉啊……”   汪东池忙道:“不碍事,不碍事!掌监,您大可以不必出面,只须您坐镇其后,为某等撑腰,一切事情大可由某等来办!”   李曜一拍大腿:“妙啊!此计甚妙!……不过,你这么一说,某倒是突然想起一桩事来了。”   汪东池忙问:“不知掌监想起何事?”   李曜道:“某在代州时,手底下倒也有几个能谈生意的人,既然军械监这边原料这般难谈,干脆某便叫他们也过来帮帮忙,一来呢,是给诸位打个下手;二来呢,也就是表示某在此事之中为你们担了干系,你们也就不必太过慌张,怕大王雷霆一怒,一口横刀就抹了脖子……汪主簿,诸位同僚,你们说是不是啊?”   汪东池心中一凛:“这小子年纪这般之轻,怎的说话办事如此滴水不漏?他说调几个人来给某等打下手,可到时候那些人都是按照他的意思办事,某等还真敢管他们不成?只要那批人一到,只怕某等便是萝卜大印,纯属摆设了!只是他前面把话已经撂下来了,这件事若不按照他的主意来办,只怕他还真敢上报给大王,届时大王雷霆震怒,没准真会要几颗人头!须知大王那可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几颗人头摆在他面前,他都能开开心心下酒吃!”   汪东池想明白此节,知道这事已经不可避免,干笑起来:“这个……掌监说得是,说得是,此事既然是掌监亲自坐镇,派些个人手,那是再应当不过了,某无异议。”   汪东池一说这话,下面的人自然也都想明白了其中道理,连他汪主簿都不敢跟李曜硬抗,明显是怕了李曜背后的李克用,既然李曜背后是李克用,他们这些人就更加不消提了,哪里能不立刻点头表示同意。   李曜心中哂笑:“想跟老子玩人海战术,欺负老子人少?你们这群不懂民主集中制的家伙,今天就让你们知道知道一把手的权威,哼哼……”   当下欣然点头,笑道:“如此就好,大伙儿众志成城,才能成就大事。啊,说到这个成就大事啊,眼前便有一桩大事要办。那就是黑鸦军必须全面换装,昨日大王找某去,主要也就是说这个事……今天咱们趁此机会,就一并解决了。”   一众人等都还没明白李曜说的一并解决是什么意思,李曜已经自己接口道:“大王既然交代于某,某也只好勉为其难,将此事负起责来。这除了采购之外,其余诸如仓储、改进制造工序以及质量检测之类,某在代州时,都是做过的,倒也熟门熟路,诸位忙于梳理采购之事,某瞧着也够忙了……这件事诸位就不必过问了,某自己安排人手,将之办妥便是。啊,诸位不必多说,某年纪还轻,多做点事,累不着的……好了,诸位若无他事,今日便先商讨到这儿,如何?”   汪东池一脸呆滞,心中却是咬牙切齿:“好你个李曜!一口气把咱们的权解了个一干二净,什么事都给你包干了,咱们喝风拉烟去么?不成,某得去找存信总管!不能由李曜这般乱来!”      第056章 英杰满堂   从议事堂出来,李曜便先去了利器署查看,他特意叫上了顾艋,让他为自己一路讲解利器署现在的情形。   利器署占地颇大,有专门的炼铁坊、制弓坊、制弩坊以及大器坊等。所谓大器坊,就是制造攻城器械的作坊。   随着顾艋的解说,李曜大致明白了利器署目前的境况,总的来说,情况很糟糕。   首先是工具老化严重。制造弓弩和攻城器械的那边,李曜不是很懂,只是觉得工具很陈旧。但炼铁的这边却是李曜所长,那些坩炉,远不如代州李记铁坊的新,更不如李记铁坊的先进,一问之下才知道,许多都是大几十年前的货,就算相对较新的几个坩炉,也还是前河东节度使郑从谠置办的,到现在也已经足足十年了。   其次则是工匠们积极性很低。积极性这个问题,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出来,走路慢慢悠悠,干活有气无力,绝不可能是有干劲的表现。   再次则是管理制度混乱。李曜当年在出任供销处长之前,干过车间主任,干过生产科长,这工坊也可以类比车间,其管理是否有条不紊,是否科学合理,也是一目了然。像利器署这种东西乱码乱放,干活的时候找个原料还要东奔西走,上找下寻,显然是管理一塌糊涂。   最后才是原材料的问题,按说利器署炼铁,是应该烧木炭的,但实际上李曜却看见了许多坩炉里头都是烧的石炭,也就是煤,这会严重影响炼出铁水的质量,其含碳量完全不能过关。而铁矿石看起来也不是很妙,李曜对铁矿石的研究不深,但也可以看得出这利器署所用的铁矿石差不多跟李记铁坊淘汰的废矿石类似。这其中门道,不言而喻了。   李曜一一记下,便对顾艋道:“大舟兄,多承讲解,利器署其中情状,某已知晓,已有解决之法。你可立即传某命令,此间如今正在赶制的军械一律停工,全面改造各州、县所呈报来的农器。”   顾艋吃了一惊:“可眼下大战将起,利器署连接了几批军械制造的行文,若是立即停工,只怕到时候吃罪不小。再则,各州县所呈报来的农具需求并不甚大,某这里若是赶工,不消三五日便能造完,届时岂不是就停工了?”   李曜摆手道:“这些你都不必担心,今晚某便会向大王请令,在军械监全面实行改良,包括各项制度的改良、炼铁造器工具的改良等等。至于农具,你们不必囿于各州府上报了多少,只管按照正常比例制造便是,多出来的,就多在那儿,农具这物什,又不会一放就坏,先造了放在那儿,明年各州府来要,某等直接给他,岂不也很省事?”   顾艋放心了大半,却还是有些不托底,迟疑道:“万一大王要是不允……?”   李曜淡然一笑:“大王志气恢宏,岂能不知‘磨刀不误砍柴工’这般浅显的道理?”   顾艋见李曜坚持,也无奈何,只好答应下来。   李曜却又问道:“这里的各类炼铁造械之工具,如果全面更新换掉,你估计要花多少钱?”   “全部换掉?”顾艋微微吃了一惊,道:“这……少说也要三四万贯吧。”   李曜皱了下眉头:“只要三四万贯?”   顾艋苦笑道:“李掌监不知,这些工具要说都必须换掉,其实也不尽然,完全换成新的,只是平白费钱,实际上大多数都只须改造、改进一番便可。只是这利器署多年不曾拿到这笔改造器械之资,因而才会老化若此。”   李曜点了点头,道:“好,可以省钱自是最好。大舟兄且去忙吧,某在去甲坊署看看。”   顾艋拱手一礼,与李曜告辞。   再去甲坊署,情况也跟利器署差不多,不过甲坊署这边如果李曜不打算做大幅度的技术革新的话,器械改造的费用倒是可以省上不少,约莫两万贯足矣。   搞清楚两署的真实状况之后,李曜便到了他的掌监公房,也就是后世的办公室。   兴许是一把手享受的待遇就是非比寻常,兴许是一干军械监官吏不敢怠慢李曜,总之李曜的公房环境很是不错,换了现在的语言来形容,那就是:超豪华装修。别的不说,单说那方玉砚,就绝非凡物——李曜对这个没什么了解,但他记得过去曾去昭陵博物馆参观,见那馆中所陈列的从长乐公主李丽质墓出土、公主生前使用实物辟雍砚就跟此砚几乎一模一样。当然,至于公主的那方玉砚是不是质地比他这个要好,他就不得而知了。   纸也是好纸,绝非李曜在代州时因收歧视而使用的早期竹纸,而是正宗麻纸。   李曜坐下来,摊开麻纸,研好松墨,便开始提笔写准备上呈李克用的《兴军械策》。   李曜首先写了今天在军械监的见闻,以及他对如此情形的忧虑,认为“若无更张,三年可废”。而后一条一条谈到他所注意的四个问题:   工具老化,李曜坚决主张更换和改进,认为在这上面所花费的每一文钱都是值得的,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他表示“器具更新,产出可抵从前数倍,且甲坚兵利,不复旧貌”。   工匠积极性不高,李曜提出给予优秀工匠一定的奖励,奖励可以分门别类,譬如“勤勉赏”、“精工赏”以及“创新赏”等。他表示,如果这些制度准予执行,每月所费不过至多二三百贯,却可以“使万余工匠为求奖赏各自相争,竞出新械、竞出精品、每日应工不辍。”如此则等于“使二三百贯钱,令全监一心为用。”   原材料购入、储存、运送、码放等问题,李曜除了在原材料购入上进行详细解释和重新安排之外,特意谈到了储存、运送等制度改变对于提高效能的作用,并以代州为例来说明。使购入原料从一个主事之人说了算,便成掌军械监、主簿、署令、署丞四级互相监视的新体制,基本可以“各有其查,其一弊则引三昭”,杜绝弄虚作假。   在写完这些之后,李曜又写下一篇《义儿军换装策》。   这篇不是军工产业的管理,李曜写起来更费神一些,主要是思索晚唐时代的精锐军队究竟该怎样配备武器装备的问题。由于义儿军(即黑鸦军)是全军骑兵,因此李曜主要关注了骑兵装备的配备。   李曜知道李克用在希望大力提高黑鸦军战斗力的同时,还很希望提高黑鸦军对其余方镇乃至朝廷中央的军事威胁力,因此李曜在最一开始的时候,想到了重装骑兵。因为重装骑兵在军事威慑力上,肯定是这个时代的头号种子选手,类似二战时期的装甲集群。   但是,这一想法很快被他否决掉了。因为这个想法,其实并不符合现实。   中国古代自十六国至隋代,一直以“甲骑具装”即人马都披铠甲的重骑兵为军队的主力,至唐初却一变为以人披铠甲,马不披甲的轻骑兵为主力,不少人认为隋末农民大起义和随之而来的世族门阀的衰落是甲骑具装衰落的原因,李曜历来对此不敢苟同。他认为这主要是由于随着战争的发展,逐渐发现了甲骑具装的一些重大缺陷——主要是机动性差,以及杀伤兵器的发展和北方少数民族尤其是突厥轻骑兵对中原王朝的影响。   公元七世纪前后,从西亚、北非到东亚,重骑兵都面临轻骑兵的强劲挑战,形成了以轻骑兵压倒重骑兵的普遍趋势。在西亚、北非,阿拉伯轻骑兵击败了波斯和拜占庭的重骑兵,轻骑兵代替重骑兵成为战场上的王牌;在中亚,新兴的突厥王国以轻骑兵击败了柔然的重骑兵,突厥代替柔然成为草原霸主;而在中原,新兴的唐帝国以轻骑兵击败了隋的甲骑具装,轻骑兵代替甲骑具装成为军队的主力。可见重装骑兵的衰落显然与农民大起义和世族门阀的衰落无关。   在中原,甲骑具装的衰落也首先是由于其机动性差。沉重的具装铠甲虽然带来了防护力的增强,却减弱了机动性。一件完整的铁具装,约重40至50公斤,特制的重铠可达100公斤。《宋史》卷一九七《兵志十一》载,南宋初年,一领铁甲的重量是45至50斤(约,26.86—29.84公斤)。可见,战马驮载的人甲和马具装的重量至少有60—80公斤,最重者可达130公斤。重铠增加了战马的负担,使其难以持久战斗,只有高大健壮而又稳重的马匹才能充当甲骑具装的坐骑,即使是这样的高头大马也只能以小跑、慢跑冲锋。   然而骑兵是进攻型的兵种,机动性是骑兵作战的基本特点,失去了快速机动能力,就等于改变了这一兵种的性质,就难以体现其优势。早在先秦时期,孙子就提出,“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认为作战时应以正面军队与敌交战,而以侧击、迂回、包围等取胜,很重视机动作战的作用。但由于当时的军队以车兵和步兵混合编成,车兵受道路的限制很大,步兵靠双脚步行,行动速度比较慢,二者的机动性都还很差,这一主张在实践中受到不少限制。只有到西汉时期,以轻骑兵组成的骑兵大集团出现后,这一主张才得到较充分的实践。骑兵大集团的出现使军队由注重力的对抗转变为注重寻找和创造机会,其实质是通过机动、速度来体现军队的战斗力。   魏晋南北朝以降,骑兵发展为人马都披铠甲的甲骑具装,防护力虽然提高了,机动性却降低了。有美国军事史学家指出,机动性、突然性、翼侧突击和冲锋的猛烈性这四项因素是古代骑兵战术的基础。而要真正发挥这些因素的潜在作用还需依仗马匹的高度机动性。英国军事史学家富勒也认为骑兵的“王牌为速度和时间而不是打击力”。随着战争的发展,甲骑具装的弱点逐渐暴露出来。甲骑具装机动性差,虽然适于正面突击,却不适于实施机动战术,不宜于穿插、迂回,出奇制胜沉重的具装使其战术简单、行动迟缓。   然而在唐朝时期,其实并不缺乏正面突击的部队——陌刀军就是正面作战神迹一般的王牌,只可惜安史之乱后这么多年战乱下来,从朝廷到方镇,谁也装备不起陌刀军了。   虽然甲骑具装在对付装备简陋的步兵时具有明显的优势,但在对付机动灵活的轻骑兵和装备精良的步兵时则往往力不从心,甚至处于不利地位。隋军在与突厥作战时“每虑胡骑奔突,皆以戎车步骑相参,舆鹿角为方阵,骑在其内。”这说明隋军的甲骑具装很难单独抵挡突厥轻骑兵机动灵活的进攻,需要与步兵配合作战,方能与之抗衡。   隋义宁元年,李渊在太原起兵,西取关中。九月,隋将“桑显和率骁果精骑数千人”,夜袭唐军,唐军初战不利,“诸军多已奔退”。此时,率部众随唐军出征的西突厥特勤史大柰“将数百骑出显和后,掩其不备,击大破之,诸军复振”。隋军骑兵是甲骑具装,而史大柰所部却是轻骑兵。机动灵活的轻骑兵发挥速度优势绕到隋军阵后击败了防护力强但机动性差的甲骑具装。   随着战争实践的发展,尤其是与突厥等游牧民族的战争,中原人逐渐认识到对骑兵来说,机动性比防护力更重要。隋唐之际,在军事思想方面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重视机动的思想代替了重视防护的思想。唐初军神李靖强调指出,“用兵上神,战贵其速”。   新的军事思想又需要新的主力兵种来实施。十六国南北朝时期,军队中除甲骑具装外还有一定数量人披铠甲,马不披具装的轻骑兵,后者作为辅助力量,与前者分别担负不同的任务,如侦察、追击等。由于战争重新需要轻骑兵充当战场上的主力,唐朝开始以轻骑兵代替甲骑具装作为军队的主力。起初是增加了军队中轻骑兵的比例,减少了具装骑兵后来逐渐以轻骑兵基本取代了具装骑兵。   在强调机动作战和进攻的突然性的军事思想指导下,唐初战争中经常使用行动迅速的轻骑兵进行出敌不意的远程奔袭。名将李靖就非常善于使用轻骑兵进行突然袭击常出敌不意,战而胜之。贞观四年,他率军进攻东-突厥,趁其不备,突然以三千骑兵“夜袭定襄”,大败突厥。不久,又趁唐俭等前往突厥牙帐慰抚时,“选精骑一万,赍二十日粮往袭之”,一举歼灭突厥主力。   唐初不少杰出将帅都善于使用轻骑兵,在战场上实施高度机动战术,相机破敌。如文皇帝太宗李世民在战斗中就非常注意寻找敌人的弱点,以己之强当敌之弱,不简单地以硬碰斗力与敌人决胜负,而是以机动、速度来寻找和创造战机。李世民曾说自己“每观敌阵,则知其强弱,常以吾弱当其强,强当其弱,彼乘吾弱,逐奔不过数十百步,吾乘其弱,必出其阵后反击之,无不溃败。”他往往先以轻骑兵实施敌前侦察,寻找敌人的弱点,然后适时加以攻击。如虎牢之战中,“世民命宇文士及将三百骑经建德阵西驰而南上,戒之曰,贼若不动,尔宜引归,动则引兵东出。士及至阵前,阵果动,世民曰,可击矣。”遂率轻骑兵猛扑窦建德军的总指挥部。有时他以轻骑兵迂回敌军阵后,攻其侧背,配合正面形成夹攻,有时直接从敌军薄弱部分突入,贯穿敌阵,然后从其背后再次冲入,反复冲杀,把敌阵搅得大乱,使敌军指挥失灵,陷于崩溃,以局部胜利带动全局胜利。如在击败窦建德的虎牢之战中他就是亲率轻骑直冲敌阵。其部下李道玄“挺身陷阵,直出其后,复突阵而归,再入再出,飞矢集其身如猬毛”,李世民“给以副马,使从己”,并亲率史大柰、程知节、秦叔宝、宇文歆等,卷起旗帜贯穿敌阵,在窦军阵后“张唐旗帜,建德将士顾见之,大溃”,窦建德也因伤被俘。   而反观李克用麾下黑鸦军,本来也就是沙陀轻骑,长于弓马。当年平定黄巢之时,李克用就是带着以黑鸦军为主力的沙陀及五院之众杀得贼军莫敢相抗,追击之时,又追得黄巢慌不择路,麾下四散,终于身败。这样一支天生的精锐轻骑,自然不能浪费掉了,非要强行往重骑兵上靠。   因此李曜在这篇策论上主要着墨之处,便是在维持轻骑兵速度优势的前提下,为提高其杀伤力、防护力和震慑力做一些修改。   杀伤力,这个好办,以李曜手中掌握的新式炼铁技术而言,可以打造更长、更细窄又更坚硬的战刀。   震慑力,这个也好办,李曜很无耻地想出了“整齐着装、魔鬼面具”的办法。整齐着装不必解释,只要制式服装、制式兵甲到位,这事情好办得很。魔鬼面具却是学兰陵王高长恭的,不过李曜倒没兴趣把面具打造得过分精致,反正魔鬼嘛……粗犷一点很正常,要是图省事,最好就做成当年某流行游戏《传奇》中黑铁面具的模样,效果应该也不错。   试想一下,满身黑衣黑甲,面罩黑铁面具,只露出眼睛鼻子,可一道传音所开的细口,这般模样的一支军队突然出现,谁看了也要惊骇莫名的。这震慑力,不就有了?   想出这些办法对李曜而言并不特别困难,困难的是将这些东西全部用古文风格行文出来,因此一直到日头将落,才勉强告成。他生恐误了李克用的晚宴,揣着两封策论,带着憨娃儿就走。   李克用的节帅王府今日颇有些车水马龙之状。本来李克用的养子就多,据说足有百人,不过已经有不少战死,剩下的里头,也只有真正混出了些名堂的,今日才在受邀之列。但就算这样,来的养子也差不多有十人。   所谓李克用“有义子十三名,号曰‘十三太保’……”之说,乃数小说家言,实为杜撰。且不说李克用的义子多达一百余人,就说“十三太保”中的康君立、史敬思就都非李克用义子,其中康君立的年纪甚至比李克用本人还要大。   倒不是说年纪大就一定不能是义子,譬如五代最有名的干儿子石敬瑭,就比他干爹耶律德光大十一岁。但是这不论一概论之,因为李克用的义子们,是都要改名改姓的!因为唐朝时期,义子跟亲生儿子一样,是有家业继承权的。(注:此事前文有叙,不再赘述。)   康君立和史敬思二人连姓名都没变动,怎么可能是李克用的义子?   而“三太保”李存勖,这位根本不是义子,而是李克用真正的亲生儿子,后来的后唐庄宗皇帝。另外,这位所谓的三太保,在今年才不过五六岁,而且他上头其实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李落落,一个叫李廷鸾……怎么算,也轮不到他当三太保。   实际上李克用膝下青史留名过的义子,有十五人,全部改姓李。   李曜进去的时候,正巧碰上也刚刚赶到的李嗣昭,李曜忙过去跟他打了招呼,问及今日所到之人有哪些。不出李曜所料,今日出席的,绝对是豪华阵容。   李克用的五个个亲生儿子全部到了,分别是:李落落、李廷鸾、李存勖、李存美、李存礼。(注:李克用亲子还有李存渥、李存乂、李存霸、李存确、李存纪五人,但算年纪,应该还未出生,或者刚刚出生,不至于上宴会。)   除李曜之外,其余十五个在河东军中已经有些地位的义子更是悉数到场,分别是:李存信、李存孝、李存进、李存贤、李存璋、李存质、李存颢、李存审、李存敬、李存实、李存贞、李存儒、李嗣源、李嗣本、李嗣恩。   李曜一听,当时就有些头皮发麻。   好大的场面,好牛-逼的家宴!      第057章 河东派系(上)   李曜听完,不禁一愣,奇道:“那兄长你……?”   原来李嗣昭说的这五亲子、十五义子之中,居然没有他自己,因此李曜才会这般惊讶。   李嗣昭笑道:“原来正阳吾弟不知?某本姓韩,名进通,字益光,少为大王看中,命其兄弟克柔公收某为养子。后来克柔公故去,大王便让某转承膝下,是故……某却隔了这一层。”   李曜这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出故事,当下恍然道:“原来如此,小弟久居偏僻,竟然孤陋寡闻至此,实在惭愧。不过大王既然命克柔公收兄长为义子,后来又命兄长转承膝下,其中爱护之情,甚厚矣,兄长何必言说隔了一层?”   李嗣昭微笑着摇了摇头,却不接这个话茬,反而道:“正阳,某今日听得一事,按说不当说与你知,然则某与你甚是投缘,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该告之于你,使你有个准备。”   李曜心中吃了一惊,突然想到小说里经常写的:“阴伏刀斧手五十,以摔杯为号……”,变色道:“未知何事?”   李嗣昭道:“有人找都校兄长告了你的刁状,都校兄长闻之甚怒……后来,便到大王府中,怂恿大王安排一事,以试探于你。”所谓都校,乃指蕃汉马步军都校,也叫蕃汉马步军总管,都校兄长不是别人,正是李克用义子之中真正年纪最大、能通六夷语的李存信。   李曜心念一转,已然猜到是什么人找李存信告了自己的状,听了下文之后,便问:“试探?如何试探?”   李嗣昭道:“大王长子落落,今已十七岁……唔,倒是正跟你同岁,尚未娶妻,此事你可知道?”   李曜点头道:“哦,昨日在王家,有下人与某说及此事,某已曾听说了。”   李嗣昭“嗯”了一声,道:“大王听存信说,你与王家甚为交好,落落又已年长,今岁已为铁林军指挥使,年少得意,将来又要克承王业,须得有一门当户对之名门贵女为妻……既然正阳与王家交好,正可以为落落先行说个早媒……”   李曜顿时一愣。十七岁结婚?哦,十七岁在唐代是可以结婚了,只是为毛非要老子去找王家说媒?   唐代谈婚论嫁的年龄要比现代人自然小得多。贞观年间的规定是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开元年间,唐玄宗觉得这个年龄还有点大,就把结婚年龄再次进行了调整,规定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青年男女一到这个年龄,就要考虑成家立业的大事了。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找王家,却是李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实际上原因很简单。   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唐代男女相亲时,谁家的男女最吃香?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以现代人的思维去琢磨唐朝,多半认为唐朝男女找对象也应该追求根子硬的、腰包鼓的、长得好的、吃得胖的。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在唐代,自然是皇帝的女儿根子最硬,但偏偏她们愁嫁也是出了名的。由于这些公主们受胡风影响,生活开放,过于随便,为大多群体所不齿,很多年轻有为的男子,一听说要娶公主,吓得像身上爬上了蝎子,忙不迭避而远之。说起来,反倒是皇帝的女儿最不吃香。   皇家之外,民间相亲时,真正决定男女身价的究竟是什么呢?《唐才子传》中的一个故事似乎可以给点启示:有个叫戎昱的,是一个帅哥型的才子,湖南的崔中丞想把国色天香的女儿嫁给他,可相亲时这个女孩却对戎昱的姓氏很反感,非让他改姓氏后方才订婚。戎昱听后心想,结个婚还得改姓氏,真丢人,于是写了一首诗答谢:“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诺从来许杀身。”这桩婚事就此告吹。由此可见,长得好、有才学的人,在唐代并不一定吃香,而姓氏似乎才是决定着青年男女的身价根本。   另外,唐代男女相亲时,长相似乎也不起什么决定作用,有些人长得丑,照样可以相到好对象。《明皇杂记》就记载了这样的故事:曾担任过礼部尚书的裴宽,年轻时长得又高又瘦,润州刺史韦诜知道他是名家旧望,非把女儿嫁给他,可相亲这天,韦诜一家在帘内一看裴宽的长相,一人家都吓坏了,认为裴宽长得像“鹳鹊”,韦诜的妻子甚至难过得哭了起来。然而韦诜却初衷不改,硬是把女儿嫁给了裴宽。   唐代男女相亲时,为什么对姓氏这么看重呢?因为唐朝时期虽然风气比较开放,但是男女找对象仍然坚守门第,讲求门当户对,而且越是高层贵族们,越讲究这一点。以门第来说,山东士族中的崔、卢、李、郑、王诸姓;南迁过江士族中的王、谢、袁、萧;东南的士族中的朱、张、顾、陆;关中士族中的韦、裴、柳、薛、杨、杜;代北士族中的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这些都是举世公认的名门士族。这些人家的青年男女无论长得再丑,家里再穷,都是唐朝主流社会梦想追求的对象。所以说,这些人家的男女是最吃香的,也是身价最高的。   如若不信,可以举例说明,唐代很多显官高贵都梦想同这些人家通婚,借以抬高自己的身价。魏征、房玄龄等人都想方设法与名门世家通婚。高宗时候的宰相李敬玄“前后三娶,皆山东士族”。武则天时期的酷吏来俊臣“弃故妻,奏娶太原王庆铣女。”中宗时的宰相李日知:“诸子方总角,皆通婚名族”。玄宗时名相张说“好求山东婚”……   名门士族家的子女,成了当时达官贵人争相求亲的抢手货,甚至很多士族家庭为此还通过买卖婚姻从中撸到不少财富。   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唐代的这些名门士族自恃子女有过良好教育,知书达理,门风纯正,就建立了一个相互通婚独立王国,把很多当朝高官甚至皇亲国戚都排除在外,就是万不得已与外族结婚,也要趁机捞上一把,这让李唐王朝相当不高兴,唐朝的几代皇帝通过修改《氏族志》等抑制手段,对这些士族进行不同程度在打压,然而收效甚微。   唐高宗时,右相李义府很想与名门世家通婚,但当时都知道这个人笑里藏刀,是个小人,于是敬而远之。李义府达不到目的,就让唐高宗下了一道禁婚令,禁止魏陇西李宝、太原王琼、荥阳郑温,范阳卢子迁、卢泽、卢辅,清河崔宗伯、崔元孙,前燕博陵崔懿,晋赵郡李楷等七姓十家互相通婚,再次对士族门第进行打压。然而,“望族为时所尚,终不能禁。或载女窃送夫家,或女老不嫁,终不与异姓为婚。其衰宗落谱、昭穆所不齿者,往往反自称禁,婚家益增厚价。”   唐高宗的这一记昏招,除了在七姓十家制造了一批“剩女”之外,似乎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让七姓十家捡到了一个大便宜:子女的身价倍高。如果在唐代也开办一个《非诚勿扰》什么的相亲节目,报名的有名门士族的男女参加,相信现场绝对会排长队、挤破头,有些人说不定为了找个名门之后,会不顾斯文,抄家伙抢人,从而使相亲现场出现失控。   当然,唐朝相亲中的“非诚勿扰”的诚,不是指诚心,也不是指金钱、财富、长相、肥美、黑白,而是指姓氏。姓氏好,才有资格找得好。姓氏不好,再有钱有才,吃得再胖,长得再好,皮肤再白,管你是高富帅还是白富美,都不一定能相到一个如意的对象。   当然,也有些个案比较出乎人的预料。《尧山堂外纪》记载的唐朝名将郭元振长得“美丰姿”,中书令张嘉贞想纳其为婚,说:“吾五女各持一丝幔后,子牵之,得者为妇。”郭元振牵一红丝,得第三女,有姿色。郭元振这种牵线相亲的方式可谓一绝,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也不是唐代相亲的主流观念。   李克用名声高不高?本来当然是高的,不过从朝廷的角度来看,至少在目前这几个月,他的身份其实不高。为什么?因为大唐天子李晔前不久刚刚宣布夺去了李克用一切官职爵位,还派兵来讨伐不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克用不仅是平头百姓一个,而且还是叛臣、逆臣,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坏蛋一个。这名声高是高……可惜是倒着高。   而王氏呢?毫不客气的说,就是顶尖名门!   李克用目前的情况,李曜倒是知道他一定会打赢南北两场大战,从而底定河东根基,为五代中整个代北军事集团四朝政权奠定基础。可是别的人不一定这么认为啊!   朝廷号称要出大军五十二万扫平李克用,李克用手下虽然一贯被人尊称为精兵,但人数实在太少,哪怕满打满算,也不知道够不够十万!   更何况朝廷讨伐不臣,无论怎么说都是师出有名,又有大把方镇之兵扈从,其中还包括朱全忠这等强大的藩镇,这个声势一拉开,相信李克用能在今年就摆平此事的,全天下只怕也没有多少!   那么在这个时候,王氏能同意嫁女给李落落么?   李曜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好你个李存信,老子没招你没惹你,你居然一出手就要让老子失去李克用的信任!   此时,李曜想起当初自己在代州时,也是因为李存信暗中陷害李衎,才使得代州李家面临了那么大一场祸事。李曜毫不愧疚地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有他这个穿越者在,李衎此时只怕早已被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不过因为这次割发断恩的事,李曜对李存信本来已经没有多少恨意了,可是今天听了李嗣昭这一席话,李曜又再次生起了对李存信的不满。   这个人,莫非天生就是喜欢搞这些阴谋诡计?天生就是这般惹人厌?   历史上,这人谗言李存孝,最终导致李存孝据邢洺二州反了李克用,失败后背五马分尸而死,以李存孝之死为分界点,前期梁晋争霸是晋阳占优,李存孝一死,很快就是汴梁占优了。李存信这小人,害人着实不浅!   甚至,把蝴蝶效应说大一点的话,正是因为这一场大变,梁晋争霸之中朱全忠后来占据全面优势,这才敢于搞出白马之祸,敢于弑君篡位!浩浩大唐,竟终于此!   当下李曜带着满腹心思进了帅府后院。   河东节帅府乃是王府规制,后院自然甚大,好在李嗣昭熟门熟路,很快带着李曜来到设宴的花厅。   李曜一到花厅,才知道自己来得还真有点迟了,花厅之中,已经有十几人就坐,看看上首还摆着几张空席空案,李曜心里便猜到这十几人都是李克用的养子,而李克用和今日打算出席的五个亲生儿子,现在都还没到。   李存孝转头一看李曜到了,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十四弟来了!来来,诸兄弟都来与十四弟认识认识!”   跟他围坐在一圈的几个人也都笑呵呵地站了起来,跟李存孝一起朝李曜走来。   李曜眼神一瞥,却见另一边还围坐着约莫七八个人,但他们听了李存孝的话,却是半点反应也无,只是朝这边看了几眼,就都朝其中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望去。   这男子面如冠玉,剑眉高挺,面白微须,本是难得的美男子,只是他狼目鹰鼻,眼色阴森,望之却让李曜生出一点不愿与之相谈的感觉。   他心中一动,心道:“莫非此人就是李存信?”下意识深深地看了此人一眼。   那男子仿佛心有所感,也抬起头来,朝李曜看了一眼。   这是李存孝已然走到李曜面前,笑着道:“十四弟,来来,某来为你介绍一番。此是你三兄存进,代北振武人;此是你五兄存璋,字德璜,云中人;此是你八兄存审,字德祥,陈州宛丘人;此是……啊,老九不必介绍了,你只须记住嗣昭是你九兄就成;此是你十兄嗣源,乃是大王沙陀旁族,应州金城人,小名邈吉烈;此是你十六弟嗣本,雁门人;此是你十七弟嗣恩,与你三兄存进一样,代北振武人。”   李曜一边听一边心中大震,牛人啊……全是牛人啊!几乎可以说,这一群人在后世,可都是青史留了名的人啊!   李曜心里数了数,连带李存孝和跟自己一起进来的李嗣昭,一共有八人与自己见面。这其中李存孝不必再介绍了。   三兄李存进,少年习武,有勇名,李克用攻破朔州时投军,被赐名为李存进,收为养子。此后,跟随李克用四出征战,入关中击破黄巢起义军,皆有功劳,被任命为义儿军使。李克用死后,李存勖继位晋王,得到魏博后,任李存进为天雄军都部署,负责管理后梁降兵,李存进一切以法,人有犯者,必定枭首磔尸于市,因此魏博军皆不敢冒犯。李存勖与后梁夹河苦战,李存进又有战功,升为振武军节度使。   921年,成德镇发生内乱,大将张文礼杀死成德节度使王镕,投降后梁,李存勖命前锋马军都指挥使史建瑭率兵讨伐,张文礼惊悸而死,其子张处瑾继位,史建瑭攻克赵州,在进攻镇州时中流矢死,李存勖又命天平节度使阎宝率兵再攻,阎宝击破成德军,恃胜轻敌,很快被成德军队打败,阎宝愤愧而死。   接到败报,李存勖派出昭义节度使兼中书令李嗣昭率军讨伐,李嗣昭大败成德军队,但意外中流矢而死。李存勖再以天雄马步军都指挥使、振武节度使李存进为北面招讨使,率军攻击镇州。李存进扎营于东垣渡,但当地土质松软,无法筑垒,只能伐木为栅。早晨,李存进命骑兵向镇州出发,自己守营,因轻敌派大部人马出营放牧,张处瑾侦知李存进无备,立命其弟张处球率军七千前来袭击。当时,晋军的骑兵正向镇州出发,但双方异道而过,未能相遇,张处球直接杀到东垣渡口。   李存进仓促之下,率领十余人出营格斗,神勇无比,竟将成德军击退!晋军步兵逐渐汇集,骑兵也闻讯从途中返回,两面夹击,张处球的七千人马全军覆没,只身逃走,但李存进却也英勇战死于桥上。消息传出,李存勖十分悲愤,追赠李存进为太尉。   李曜朝李存进望去,李存进今年约莫只有二十六七,但因严肃非凡,反而显得比李存孝还略大一点。李曜此时知道“十三太保”之说不可信,李存孝在义子之中,似乎只比李存信略小一点。      帝058章 河东派系(下)   接下来是五兄李存璋,李存璋也是李克用麾下的老人了,李克用在云中任上时,李存璋就是军中小校,但素有强干之名,为李克用夺取云中大权立下殊功。而且此人不仅长于征战,还善于辅政。在原先的历史中,李克用在临死前,托嘱宦官张承业与李存璋辅佐其子李存勖。   李存璋不负李克用厚望,尽心辅政。他先协助李存勖整饬军纪。因李克用部下多为边地部民,恃功自傲,难以约束,再加之李克用为笼络军心,一贯姑息纵容,以至“蕃邦人多干扰廛市,肆其豪夺,法司不能禁”。李存璋时任河东马步都虞侯兼军城使,抑强扶弱,严明法纪,“执其尤暴横者戮之,旬月间城中肃然。”他“弭群盗,务耕稼,去奸宄、息幸门,当时称其才干。”   同时,他又献计献策,消除内患。李克用之弟李克宁倚重权势,阴谋废李存勖自立,以河东之地降梁。事情泄露后.李存璋与张承业等支持李存勖,捕杀李克宁及其党羽,立下大功。   八兄李存审,也是一代名将。他本姓符,其父亲符楚是陈州牙将,到他年幼时家世衰微,但李存审先世人才辈出,尤多能征善战之勇将。早有符敦敏为节度使;符令奇封琅岈郡王;卒赠户部尚书,符璘击破寇边西蕃,战功卓著,入朝为辅国大将军,封义阳郡王。这些先人俱以忠义彰显。也许是秉承祖先武将家风,李存审年少任侠,多智算,喜言兵家事,时人俱道非池中之物。   李存审一生经历大小一百多次战役,从未有败绩,足堪称之为五代良将,功名与周德威相匹。李存审一生战绩以计退朱温,击退契丹最为精彩。不过很显然,现在还未发生。   李存审在史书记载中,有一桩很值得一提的优点,就是他从不居功自傲,而且对于教育子女很有一套,曾经取下身上历来所受的箭伤,足有一百多颗箭头,拿给子女们看,说:“你们的父亲本来出身寒门,早年提剑勇闯天下,四十年间,位极人臣,临危患难,九死一生,这就是你们如今富贵安乐的根源,但如果你们忘了这些,不知收敛,唯务奢侈,今后便只有再过寒门生活。”子女闻之凛然,个个严于律己,不像其他功勋贵戚子弟一般骄奢淫-逸。   九兄李嗣昭就不必多说,要用有勇,要谋有谋,为人勤勉谨慎,后来曾任河东军衙内都指挥等重要军职。   十兄李嗣源,更是很值得一说。他本是沙陀族人,生身父亲是雁门部将,本名邈佶烈。他很年轻时就已经长于骑射,骁勇善战,被李克用收为养子后,赐名李嗣源。   李嗣源为人厚重寡言,办事谨慎,而且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因此提升很快,后来一直升到蕃汉马步军总管这个河东军的最高军职。李克用死后,李嗣源作为河东的主要将领,协助李存勖转战十余年,消灭了强敌后梁以及幽州的刘仁恭,建立起后唐王朝。   李存勖曾说:“天下与尔共之。”但是由于功高震主,李存勖真正做了皇帝时,对他起了疑忌。同光四年(926),魏州发生兵变,李存勖令李嗣源率兵平叛,不想刚到魏州,部队也发生哗变,与魏州叛军合在一起,拥李嗣源为主。李嗣源本不愿背叛,逃了出来,但四处都是叛军,逃无可逃。最后在女婿石敬瑭怂恿下率部反攻庄宗,庄宗为乱兵所杀,李嗣源即皇帝位,庙号明宗,改元天成。   如果仅仅如此,那也无甚可说。但是李嗣源在五代时期,是个比较开明的皇帝。在位时间较长,政治比较清明,这在乱世纷纷的五代,是非常难得的。他在位期间,值得称道的有这样几件事:   一是改革唐朝弊政。晚唐时节,从皇帝到高官贵戚大多荒淫无耻,挥霍无度,贪官污吏,到处横行。李嗣源最恨贪官,称之为“民蠹”。当时管理国家财政的是度支使孔谦,他横征暴敛,刻剥百姓,李嗣源把他斩首洛阳,籍没全家。并把孔谦所立苛法一概废除,又下令把当时权势很大的宦官监军一齐杀掉。他奖惩分明,对比较廉洁的官吏经常表扬以风示天下。而且李嗣源不喜声色,即位后,宫内只留老成宫女百人,宦官三十人,教坊(乐队)一百人,鹰坊二十人,御厨五十人。宫廷组织如此简单,可以说是任何帝王都不能相比的。   二是关心人民疾苦。晚唐聂夷中有一首诗说:“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遍照逃亡屋。”当大学士冯道把这首诗念给他时,他非常感动,叫人写下来,经常诵读。并下令均平民间田税,允许民间自铸农具及铁器。他在位的七年里,战事稀少,屡有丰年,百姓获得了短期而难得的喘息。   三是爱学习。李嗣源由于出身沙陀,又非贵族,因此不识文字,四方奏章都由枢密使安重诲诵读。他每天就向安重诲学习。他说,我喜欢听儒生讲经义,很能开发心思。由于他勤学、善学,所以虽然是马上得天下,但还能把国家治理得比较安定。   李曜仔细打量李嗣源,此时的李嗣源年仅二十四岁,身材高峻,英武不凡,但他阔面重颐,又添忠厚之状。李曜微微点头,谁说人不可貌相?这李嗣源的长相就跟自己想象中的很相似嘛!   十六弟李嗣本,比李曜还小一岁,目前看来还是个少年郎,只比李曜略矮,却壮实不少。眼中有着少年人的锐气。   李曜心中一笑,这就是后来出任振武节度使之后,被北虏惊呼为“威信可汗”的李嗣本?许是年纪太小,倒还看不出什么霸气来。不过,李嗣本历史上以弱兵守孤城,被契丹一代雄主耶律阿保机攻陷城池之后,全家被俘至契丹,却节烈万分,誓死不降,终被阿保机处死。这般节烈之气,如今却也看不甚出来。   十七弟李嗣恩比李嗣本还小半岁,看起来更觉还有虎头虎脑的童稚之气,不过却也有近六尺身高(唐制),约莫后世一米七五上下,在这时代已然算身形高大了。别看他年纪小,打仗却是冲锋陷阵,悍不畏死,已然累功至黑鸦军小校了。   李曜想到这里,不禁略微有些疑惑,似乎李克用的这些个义子,如今也包括自己在内,身材都是比较高大的,莫非李克用看人就是看身高?应该不至于这么浅显吧?   李曜与这诸位兄弟一一见礼,心中暗道:“李存孝这批人过来跟我见面,李存信那边却毫无所动,不嫌冷漠么?还是说,李克用的这批义儿,已然分了两帮人马,这两帮人各不服气,已经成了竞争甚至对立之势?要是这么说的话,从人员上来看,倒是咱们这伙人比较厉害一点,虽然现在还大多没有成名,可后续之力却强了许多,李存信那边的人,除了李存信自己身居一线高位,其他人里头也只有李存贤算个人物,但再过六七年,李存信连遭败绩,彻底失宠,蕃汉马步总管之职被李嗣昭取代,那边可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人来了……嗯,不错,看起来我运气还行,站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奇怪,历史上李存孝造反失败后,史书说他为诸将所嫉,无人为其求情,从现在看来却似乎有些不对啊,李存孝这人缘看起来不是还挺不错么?”   想到这里,李曜忽然心中一凛:“不对!我与李存孝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为何这次来晋阳,他对我这么热心?难道真的只是想试试我的武功,要跟我比划比划这么简单?只怕未必尽然……莫非他是故意做出跟我相熟的模样来,好让李存信他们不会接纳于我,于是我就被自动划到他们这一派来了?”   李曜心中凛然:“如果真是这样,那李存孝可也是相当有心计的了,却不像史书记载的那样只知道拼命打仗,没有政治头脑啊!可是看李存孝的模样……他若真是有这般心计,那这演技就未免太好了一些……娘的,史书不能尽信,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些人究竟是什么心性,我还需自己分辨才行,否则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不是丢脸都丢到唐朝来了?”   此时见礼完毕,五兄李存璋微笑道:“来,十四弟,这边已经为你预留了席位,就席吧!”说着一伸手,请李曜入席。   李曜心中一动,仅仅凭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他便知道,这群人里头虽然李存孝年纪最长,但这李存璋只怕才是真正的核心,就如同对面那一派,李存信必然是其核心一般。   他心念一转,已然明白其中道理:李存孝和李存进虽然年纪稍大一点,但两人都是勇将一类的人物,虽然战功卓著,但在往来应酬,交际众将的能力上相比起李存璋这个后来被李克用托孤的老五,可就有些差距了。因此,他们这一派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应该算李存璋为核心。   李存璋这句话一说出来,李曜立即感到身边的诸位兄弟都拿眼看着自己。   坐,或者不坐。似乎是很简单的选择,一旦坐下去,自己今后的位置也就定了,更重要的是,自己的队伍,也就定了。   李曜似乎一切都没发现,笑呵呵地道:“五兄请,诸位兄弟请。”说着,还真当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而且不是正经地跪坐,是很随意的盘膝而坐。   在唐人的宴会上,盘膝而坐大体上会被看做不礼貌,但也要分时候、分场合,这般家宴,义父李克用还没到,李曜盘膝而坐,却是显得在兄弟们面前格外自然,毫不见外的意思了。   李存璋等人立刻面露笑容,各自招呼一声,纷纷就座。而对面李存信等人却死面色阴冷,其中一个瘦高个还朝李存信嘀咕了几句什么。   坐席是按照大小排位的,李曜左手坐的是李嗣源,右手坐的是李嗣本。李嗣源很是沉默寡言,他也看到了对面的情形,却一句话都没说。李嗣本却还有几分少年心性,凑近李曜一点,道:“十四兄,那边在跟都校大兄说话的,乃是七兄存颢(音:浩),此人尤爱嚼舌,只怕是在说十四兄的坏话。”   李曜笑了笑,点点头:“劳十六弟挂怀,此事却是无妨的,不必担心。”   李嗣本“嗯”了一声:“兄长心中有所成算就好。”说完就不管对面如何了,倒好像是真没放在心上。   这时堂前牙兵忽然大声喊道:“大王至!”   房中诸人立刻起身,李曜也随之站了起来。便看见李克用满面春风地带着两名、三个童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李克用在这时说话非常随意,哈哈笑道:“儿子们都到了,好得很,存曜呢?”   李曜连忙出列,躬身道:“大王,孩儿在此。”   李克用笑着走到他面前,扶直了他,笑道:“诸位兄弟都跟你见过了吧?”   李曜瞥了李存信一众人一眼,口中却道:“是,大王,已经见过了。”   李克用重重“嗯”了一声,微微侧身,道:“落落、廷鸾、存勖、存美、存礼,来见过你们存曜兄长。”(注:前文卷一第10章运械前线,曾将李克用次子李廷鸾手误写成长子,现已更正,特此说明。)   当下这五人立即往前各走一步,一名体型剽悍的少年打头,对李曜拱手一礼:“小弟落落,见过兄长!”   李落落并非李克用房中妻妾所生,乃是他年少时,与沙陀部中某女私合而出。但李克用沙陀人,对于这一点看得不如中原人重,而且李落落年少英武,颇有乃父之风,因而甚得李克用喜爱,从军不过两三年,已然成了铁林军使。铁林军也是李克用河东牙兵之一,仅次于黑鸦义儿军,十分骁勇善战。李克用平时对诸子——包括亲子和义子——比较公平,李落落能独领一军,而并未招致什么闲话,其勇悍强干可见一斑。   李曜回礼道:“衙内客气了。”   这话本来没什么问题,哪知道李克用在一边摆了摆手:“叫甚衙内?你等都是衙内,不可叫得这般见外。吾家基业谁继?日后你等兄弟,皆有可能……不要叫衙内。”   李曜心中一凛,暗道:“李克用这粗人,收服人心也很有本事啊!要不是历史上早有证据证明到了关键时刻你还是偏爱亲子,把晋王之位传给了当时最年长的亲子李存勖,我都几乎要相信你了。”   不过面上却还是笑着认错:“是是,大王说的是,落落贤弟,是为兄说错话了。”   李落落倒似乎相当坦然,呵呵一笑:“无妨,无妨。每有新兄弟,大王都会这般教训我等。大王说了,某家乃因战功而有此基业,故而今后传承基业者,也必长于战阵,小弟对此也是赞同得很的。”   他一说完,旁边的另一位少年便立刻拱手道:“小弟廷鸾,见过兄长。早闻兄长文武全才,廷鸾心中钦佩,奈何今日才缘吝一面……日后但有机会,廷鸾还要多多向兄长请教,还望兄长不吝赐教。”   李曜忙道:“岂敢岂敢,好说好说。”心中却暗道:“这位二衙内说起话来,倒是更客气一些。莫非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史书中只记载了他被擒之后,朱温将其送给了刚刚投降的王镕,王镕不得已只好做出选择,将李廷鸾杀掉,绝了河东之念。另外就只写到李克用见李廷鸾被擒十分伤心,却没写明李廷鸾的能力究竟如何。”   接下来便是一位年仅五六岁的少年,老老实实上来拱手道:“存勖见过兄长。”   李曜一听,果然是李存勖,当即朝他细细看去。只见此子面色童稚,略显清秀,除此之外,无论李曜怎么看,都无法跟他当初在史书中读到的后唐庄宗的形象联系起来。   那个“风云帐下奇儿在”的奇儿李亚子;那个“吾以十指上得天下”的李晋王;那个“骄奢专权、独宠伶人”的李天下……竟然就只是眼前这略见清秀的韶年童子?   李曜心中一叹:“李存勖啊,这是李存勖啊,五代史中原本唯一能与周世宗柴荣相提并论的风云奇儿……”李曜一时感慨良多。   李曜读史时,读到李克用亡故,李存勖继位为晋王,时年近仅二十四岁,河东基业内忧外患,当时都不禁为这位年轻的晋王捏了把冷汗。然而李存勖却几乎是轻松搞定了意图篡位的叔父李克宁,巩固内部。又很快打出一场大捷,团结麾下核心将领。让李曜读史之时大声叫好。   李存勖在军事上可谓有勇有谋,敢作敢为,一往无前。嗣位不久,便在三垂冈战役中一展雄图。他主动向后梁发起攻击,对此他解释说:“后梁听说我丧父,必定以为我不能出兵;同时以为我少年嗣位,不谙军事,必有骄怠之心。如果我们挑选精干士兵,日夜兼程,出其不意,以我愤激之众,击彼骄惰之师,拉朽摧枯,那么,定霸便在此一役。”他带领大军从太原出发,至潞州北黄碾下营。在一个大雾天凌晨,亲自率军埋伏在三垂冈下。平明,天复昏雾,部队三道齐进,梁军大恐,向南溃退。这一役,李存勖的军队大获全胜,斩首万余级,俘获梁军将校三百余人!梁太祖朱温闻讯,惊惧而叹曰:“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为不亡矣!至如吾儿,豚犬耳!”   后来清人严遂成以《三垂冈》为题,作诗歌颂李克用、李存勖父子:“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毛-泽-东年轻时读过这首诗,几十年后,尽管对作者严遂成的名字不复记忆,但诗的内容却几乎能一字不拉地背出来。   李存勖经历的战争,值得在中国古代军事史上书上一笔的,还有胡柳坡战役。后梁贞明四年(918年),李存勖的军队驻扎在濮州胡柳坡。与梁军相遇,在李存勖运筹帷幄的指挥下,最后以梁军的失败而告终。据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毛-泽-东读了《旧王代史·唐书·庄宗纪》,作了三条批语,其中有一条是评胡柳坡这役的:“胡柳坡正面突破不成,乃从东向南打大迂回,乘虚而入,卒以成功。”李存勖在胡柳坡战役中的指挥是很高明的。   经过多年奋战,后梁龙德三年(923年),李存勖称帝,国号唐,史称后唐,定都洛阳,并于当年灭掉了后梁。   然而,李存勖即位时,没有作好治理天下的心理准备、思想准备、策略准备。他不懂得治乱异势,战争年代的一套办法未必适合和平时期,马上可以得天下,马上不能治天下的道理。他对儒家、法家的治国之道都不熟悉。少时读过的《春秋》,也只是略通大意而已。身边也没有一个为其提供治国方略的文士。而且就是有这样的谋士,他也是不会用的。他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不知治国为何事,完全是乱来。   李存勖曾说:“吾于十指上得天下。”把夺得天下看得很轻易,忘掉了当年的出生入死,百战而灭后梁。即位后,喜欢四出巡游,并喜于巡游时参观昔时跟梁军交锋的战场,洋洋自得地对群臣讲自己的功劳,作为一种乐趣。   他通晓音律,会演戏,常常自傅粉墨,与伶人(歌舞艺人)同台演出。还给自己起了一个艺名,叫“李天下”。他因自己喜好演戏,而对伶人特别宠信,以致出现了伶人干政的古代少有的现象。有个叫景进的伶人,专门搜集民间的鄙俗事情向他汇报,他也想知道外边的事情,遂视景进为耳目。于是景进乘机大进谗言,连将相大臣都畏惧他几分。   其实李存勖作为五代时的一位帝王,应当知道唐朝宦官祸害之烈。唐末宦官大批被杀,侥幸逃生的宦官多藏匿民间。李存勖登基后,失魂落魄的宦官又神气起来。李存勖宠信宦官,一如唐朝中后期一些昏愦的帝王。他身边的宦官多至近千人。他沿袭唐朝中后期的做法,用宦官监军,牵制军队将帅。宦官们依仗皇帝撑腰,不把将帅们放在眼里,“陵忽主帅,怙势争权,由是藩镇皆愤怒”。   李存勖靠军队打天下,登基后,却没有处理好跟宿将及军队的关系。他“性刚好胜,不欲权在臣下”。常常听信伶人和宦官的谗言,疏忌宿将,弄得宿将们人人自危。   譬如李嗣源,对他的父亲和他两代主上可谓忠心耿耿,但也遭到猜忌,最后被逼上梁山,被乱军拥立为帝。正是李嗣源,后来取李存勖而代之,成为后唐的第二代皇帝(明宗)。   对待士兵,李存勖也很刻薄,士兵们为他东征西讨,把他扶上皇位。谁知他当了皇帝,便忘了劳苦功高的士兵们。士兵们连老婆孩子也养不活,怎能不怨恨他?   老百姓也恨透了李存勖,因为他重用专门刻剥百姓的孔谦,让其负责赋税征收。此人用重敛急征来满足李存勖的贪欲,搞得民不聊生。朝廷遇有重大祭祀,往往宣布大赦,免除百姓赋税。凡大赦令所豁免的赋税,孔谦重又征收,于是大赦令成了一纸空文。“自是每有诏令,人皆不信,百姓悉怨。”这个朝廷已失信于民,百姓诅咒它,希望它早早灭亡。哪知道李存勖还认为孔谦理财有功,赏给他“丰财赡国功臣”的称号。   有的宦官给李存勖出主意:设立内府和外府,天下财赋收入分别入内府和外府;州县上供的钱财入外府,充作朝廷经费,方镇——镇守一方的军事长官贡献的钱财入内府,充作皇帝巡游及赏赐左右亲信的费用。从此,“外府常虚竭无余而内府山积”。但李存勖舍不得花钱犒赏军队,以致军士穷困,怨声载道。后来军士离叛,便是事出此因。   当时政制混乱,一国三主,政出多门。皇太后诰命,皇后教令,与庄宗的制敕交行于地方,地方“奉之如一”,都照办不误。然而皇后刘氏性妒悍,曾当着李存勖的面,将其一名宠姬赏赐给刚刚丧妻的归德节度使李绍荣,李存勖虽然心中不乐意,但居然不敢不允。这样的女人居然跟皇帝平起平坐,发号施令。以至于史书说,“自古乱政未有如同光之甚者也”。同光,就是后唐庄宗的年号。   后唐周边地区的统治者对李存勖胡作非为必将自取灭亡也看得很清楚。公元925年,南汉国主刘龑听说李存勖灭了后梁,心生恐惧,派使者向后唐进贡,并窥探虚实。结果使者回去向刘龑汇报说:李存勖“骄淫无政,不足畏也”。   公元926年,李存勖已陷于四面楚歌的危殆境地。雄风不再的他亲自带兵征讨叛将李嗣源,至大梁(今开封市)附近,得知大梁已为昔日亲信大将李嗣源据有。见诸军叛离,军队已不再为自己卖命,李存勖自知大势去矣,于是神色沮丧,登高叹曰:“吾不济矣!”立即下令撤回洛阳。出关时,他带领的军队有2.5万人;未经激烈战斗,回到洛阳,居然就损失了万余人。   不久,洛阳城内发生兵变。皇宫的宫卫军也不再忠于李存勖。加入叛乱队伍、反戈一击的有之;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有之。只有十几个人肯为他死战,李存勖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他为流矢所中,箭拔出后,口渴难忍,向人要水喝。那刘皇后明知他中箭,不来看望,只是派宦官送来奶酪,而据说中箭的人是不能吃奶酪的。李存勖吃下以后,旋即死去,年仅42岁,有人从廊下拣来一些乐器,覆盖在尸体上,点火将尸体焚烧。一个曾经叱咤风云、轰轰烈烈干了一番事业的开国皇帝,就这样凄凄惨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李存勖即帝位仅三年便归于败亡,成了一个“能取天下而不能守天下”的开国皇帝。   后世史家们就他的失败原因进行了探讨,李存勖的错误有:骤胜之后骄傲自满,贪图安逸;忘记昔日南征北战之艰辛,沉溺于女色和打猎;宠信伶人,导致伶人干政;没有管好自己的妻子,导致皇后专权;军队待遇过差,导致三军愤怒;大肆搜括,导致百姓穷困;无故诛杀大臣,导致人人自危,万马齐喑……   可以说,李存勖所犯的这些错误都是致命的,只要犯下其中的一条,便有灭亡之虞;而他条条都犯了,怎么可能不败亡!   只是,当年他英姿飒爽地领军进入洛阳时,谁又能料到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李曜记得《旧五代史》把即位之前的李存勖比作中兴夏朝的少康,中兴汉朝的刘秀。可惜李存勖却应了《诗经》上的一句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居然重蹈了被他灭亡的后梁和前蜀的覆辙。   李曜一时感慨万千,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存勖可多读史书,牢记‘成由勤俭败由奢’此言,知道理,明兴替。”   周围人都是一论,李曜先前跟其他兄弟打招呼,都只是说些寻常客套话,哪怕是对李落落、李廷鸾,他也只是如此。为何对李存勖,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李克用也微微一怔,看了看李存勖,李存勖却道:“多谢兄长指点,小弟已然识字了,正在读《春秋》。”   --------------------   PS:李克用义子的年纪,有些记载不详,本书中又因剧情安排,将李存璋等几人年龄说小了一些,以至于不尽同与史书,特此说明。对于年龄问题,读者诸君大可不必过于执念。以上。      第059章 诗激克用   看着众人有些莫名其妙的眼神,李曜立刻醒悟过来,笑道:“好,好,武打天下文治国,大王膝下儿郎允文允武,不论是打天下还是治天下,看来都不是问题……为大王贺!”   既然说出“为大王贺”这样话来了,自然大伙儿都要赶紧凑趣说几句好听的话,顿时说得李克用满心欢喜,不过还是故意道:“什么打天下、治天下,终归都是为了陛下。”   说到这里,又一想,不能冷了众儿郎之心,便补充道:“不过若是吾家儿郎英才辈出,陛下自然也不吝重赏,届时某这一门,说不定也能成就万世名门,你等或高居庙堂,或镇守一方,如此开枝散叶,吾愿了矣!”   众人又是一阵好说,李克用又让剩下二子见过李曜,这才笑着让大伙都各自入席,命人呈上酒菜。   李克用好酒,尤好高粱酒,因为高粱酒算是此时最为浓烈的一种酒了,于是满桌都是高粱美酒。他又是沙陀出身,好食肉,满案黄羊白兔、肥牛瘦雁,全是沙陀喜好。   李克用平时对诸儿讲究一视同仁,这宴会上的菜食所有人拿到的都是一模一样。   酒过三巡,李存信忽而笑道:“某闻十四弟文才武略,今日我等俱是武人,这武略之道,司空见惯之事也。然则文才一道,我辈尚未有人得大王所赞,不知十四弟今日可能破此成例,为我等兄弟争这一光?”   李克用哈哈一笑,指着李存信:“大儿总是胡说,如今我等宴饮而已,怎说文才去耶?此番时刻,你莫非想让正阳来个七步成诗,又或者随手滕王阁不成?”   李嗣昭立刻接道:“大王所言正是,吾等酒食酣畅,连个囫囵话都说不转,却叫十四弟展现什么文才?”   李存信呵呵一笑:“大王,十四弟得能得王家看重,文才一道,必然了得,也未必比不得曹子建、王子安等先贤啊。至于益光所言,虽也有理,但吾辈乃是武人,喝起酒来,万事皆忘,十四弟却是允文允武,你道他便不能如太白公,斗酒诗百篇?”   李克用不禁看了李曜一眼,迟疑道:“这个……正阳,你可喝醉了?”   这话明显有为李曜开脱的嫌疑,他只要就驴下坡,说自己已然醉了,那么下面自然什么事都没有了。但李曜对李存信这种故意找茬的行为很是不满,当下却偏偏说道:“回大王,此时约莫半醉半醒。”   李克用松了口气,正要为他推掉,哪知道他却继续道:“此时若为别人赋诗,儿不能为。但儿敬慕大王久矣,今虽半醉,为大王赋诗一首,倒也还能勉为其难。”   众人大吃一惊,己方这边是担心李曜喝醉了酒,诗文混乱,失了颜面。对面李存信等人却是没料到李曜这般大胆,竟然真敢接下此战来,万一他果然有此才能,岂非自己平白送了他一个露脸的机会?   李克用也没料到李曜会这么说,不过李曜这话却说得他很是畅快,人喝了酒就是这样,听了高兴的话,会格外高兴。当下一拍大腿:“好!好得很!正阳,那你就来赋诗一首,为此宴更添一喜!——来人啊,速速备好纸笔,以书记之,不可稍误!”   李曜正要站起来,旁边李嗣源微微侧身,有些担忧地道:“大兄从来如此,兄长何故与之明争?”   李曜一怔,他倒没料到沉默寡言地李嗣源会担心自己,不禁微微感激,笑道:“十兄宽怀,小弟自有分寸。”   李嗣源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这时纸笔已然准备妥当,一名书记官紧张兮兮地在一边等着李曜开口。   李曜起身,环视一圈,朗声道:“陛下今番受奸人谗言,来攻大王,吾等俱为大王不平,今日趁此良机,为大王赋诗一首!”   “好!我等正是不平!”“十四弟此言甚是!”众人一起点头称是,大声喝彩。这句话不同别的,连李存信那边也不得不喝彩出声,否则岂不是表示自己一点都不关心大王?   李克用微微眯起独目,捻须微笑,看着李曜。   李曜假意沉吟,踱了两步,便大声道:“黑鸦宿唐林,飞虎镇北疆。横刀断驰羽,弯弓落天狼。挺枪平淮北,跃马救汴梁。今上不知恤,大军欲渡江。”   “好诗!”此番却是李存璋第一个站起身来,大声叫好!   “正是好诗!”李存孝也惊喜万分,站起来对李克用道:“大王,儿观十四弟此诗极妙!今上果然不知恤,竟然要大军过江,来伐大王,儿请命,领义儿军给那个只知道高谈阔论的张相公一个教训!”   事关请战,诸儿立即群情汹汹,都站起身来请战,估摸自己不够格独领一军的,也纷纷表态愿意从军出征,怎么也要教训教训京里享乐惯了的神策军,让他们知道什么才叫精兵猛将!   李克用呵呵一笑,摆手道:“出兵之事暂不着急,总要看看张浚如何用兵才好打算。某只是奇怪,你等究竟是如何看出正阳这诗好来的?一个一个平日又不读书,当真听得懂了?”   李克用这句话一出口,众义儿立刻住嘴,他们也不是真的一个个都听不懂,譬如李存璋这等人,就肯定能听懂。只是这话是李克用说出来的,他要是站出来说我听懂了,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不就是反驳李克用,说你的批评没有道理吗?   但是众人万万没有料到,他们不敢,自有人敢。   李存勖忽然站起来,稚声稚气地道:“耶耶小瞧人,儿子听懂了!”   李克用一愣,见是李存勖,他自然不会跟一个六七岁的小儿子生这等闷气,当下哈哈一笑,招招手:“来来,到耶耶身边来……诶,对了!嗯,你说你听懂了?”   李存勖点点头:“儿听懂了。”   李克用又是哈哈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读你正阳兄长这首诗的。”   李存勖毫不怯场,道:“兄长第一句‘黑鸦宿唐林,飞虎镇北疆。’是说耶耶的黑鸦军生在大唐,忠于大唐。耶耶有绰号飞虎子,所以飞虎镇北疆,就是耶耶你镇守大唐北疆,像云中、代州还有现在的河东,都是北疆。”   李克用还真有点意外了,笑道:“那后面呢?”   李存勖见耶耶没说他乱讲,知道自己说对了,便更加沉着,又道:“兄长颌联‘横刀断驰羽,弯弓落天狼。’乃是称赞耶耶武勇盖世无双,飞来的羽箭一刀就被耶耶砍断了,弯弓搭箭,连天狼都能射下来!”   李克用哈哈一笑:“说,说,继续说!”   “颈联‘挺枪平淮北,跃马救汴梁。’是说耶耶的两大功绩:平淮北,说的是平定庞勋之乱;救汴梁,是说平定黄巢之乱。”李存勖继续道。   李克用正要点头,李廷鸾忍不住补充道:“存勖,这‘救汴梁’里头还有一层意思,乃是隐射朱全忠恩将仇报。当年此人本被黄巢乱军打得差点破城,父亲为大唐江山计,前去救他,他却嫉贤妒能,恩将仇报,在上源驿欲图陷害父亲。正阳兄长正是一箭双雕,一语双关,讽刺朱温!”   李存勖恍然,点了点头,朝李廷鸾拱手道:“小弟谢兄长指点。”   李克用见他们兄弟和睦,不禁高兴,笑道:“好了,后面还有一句,存勖可懂?”   李存勖道:“这一句乃是全诗转折,前面三句都是说耶耶如何英勇无畏,为大唐不惜亲冒矢石,出生入死,而在这最后一句,却换过头去说当今天子‘今上不知恤,大军欲渡江’,此中冤情,谁能看不出来?正因如此,正阳兄长此诗诚然大妙!”   李克用将李曜这诗默默念了一遍,哈哈大笑,仿佛大大地出了一口冤气,猛然收住笑声,傲然道:“孤对大唐,忠鉴天日!天子敕书一召,孤便万里赴援,倾兵相救!为陛下出生入死,从不懈怠!孤这般忠心,竟然仍有人说孤出身胡虏,狼心叵测,谗言圣前!孤……孤心甚寒,甚寒!”   众人见李克用忽然激动若此,不禁都有些凛然不敢出声。   李克用一指李曜:“正阳此诗,写得好!写得孤心中畅快!”   他凛然环视众人一眼,道:“孤父子三代,受恩四朝,破庞勋、剪黄巢、黜襄王、存易定,为朝廷屡立大功,就连今上能为天子,亦有我李家之功。若说孤攻打云州有罪,那么朱温屡侵徐、郓,朝廷为何不派兵征讨?朝廷这般厚此薄彼,孤为臣子,又岂能无怨?朝廷危急时,就誉孤为韩、彭、伊、吕,等用不着了,就毁孤为戎、羯、胡、夷。那今日天下手握兵权又给陛下立过功的人,就不怕有朝一日会被天子责骂吗?如果孤真的有罪,那也该依按典刑,以六师征讨,何必又要趁孤之危而出兵?今日张浚率大军来到河东,孤势必不能坐以待毙,现已集结了蕃、汉兵马十五万准备迎战,要是败了,甘受惩处,可要是胜了,孤必率轻骑,叩首丹陛,诉奸佞罪过,然后再听陛下制裁!”   ------------------------------   三千字的章节,对有些作者来说好像是很正常的,对无风来说,总觉得挺少。不过这一章内容就只有这么多,把该写进的人物、表现都写进来了,那就这样吧,不画蛇添足了。      第060章 得此佳儿   李曜心中一凛,李克用说“必率轻骑,叩首丹陛”,那就是说一旦得胜,就要大军入关,杀入长安去清君侧了,这可不是小事。只是他这话究竟只是说说,还是真个有了这等打算,却还难说。   历史上李克用打胜这一仗之后,只是上表请罪鸣冤,而后皇帝慌了手脚,将张浚和孔纬二相连续贬斥,又恢复李克用官职爵位,李克用也就接受了,并没有真领大军杀向长安。这其中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史书未曾记载的故事,或者李克用真的是一心忠于朝廷,根本没有控制朝廷甚或干脆把朝廷推翻的打算?   他难道真的是唐朝的一大忠臣?   李曜一时还真有些弄不明白了。   不过李克用这番话,毕竟类似战争宣言,一旦说出,堂中诸子立即高声叫好,请战之声,不绝于耳。   李克用麾下才堪大用的将才甚多,李曜现在是掌军械监,请战这事自然轮不到他,因而他可以安心端坐一旁,不必管他们对南线主将之位的争夺。   李克用听他们争了一会儿,忽然摆摆手,堂下顿时一片安静,都看着这位父亲、大王要作怎样的决定。   李克用却出人意料地问李曜:“正阳,今日去军械监,该牙门情况如何?”牙门,也就是衙门。   李曜原知李克用会问及此事,但没料到是这个时候发问,不过好在是有准备的,当下也不怯场,起身拱手道:“儿已记以成文,内中详情,大王一看便知。”说着便走过去,双手呈上今日从午后一直写到傍晚才完成的两篇文章:《兴军械策》和《义儿军换装策》。   李克用本来不打算此时看文章,但忽然心中一动,居然接过来,认真看了起来。   “夫兵之欲强,在将帅有为,在身强体健,在粮充草足,在甲坚兵利。兹尔军械者,军兵所恃也,不可不慎,不可不重。大王欲强军卫国,保境安民,故以仆领掌军械监,深查制兵造甲之事。仆自受命,诚惶诚恐,唯恐托付不效,有碍大王百年大计,故今临牙到任,不克轻忽,一一详查,以此中实情报禀大王……”   “王右军之遗范,好字,好字!”李克用一看李曜的字,眼前一亮,当时便出言赞道。他虽然自己读书不算多,但毕竟是久居中原的贵族出身,字好字坏,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李曜谦恭称逊,也不去看某些人嫉妒的眼神,似是毫不在乎,又似是习以为常。   李克用先前看得还颇为随意,可是看到后来,却是脸色一变,继而沉脸皱眉,似深思,又似隐怒,看得堂下诸子面面相窥,各在心中猜测李曜文中究竟写了什么,让大王这般神态。   李曜的文才,眼下诸人早已不敢怀疑,他纵然算不得什么文豪诗匠,毕竟比他们这些纯粹武人,了不起看了几本诸如春秋、左传等几本书的半文盲强了许多。   但是对于李曜的办事能力,他们却还心存疑虑。李存孝当初推荐李曜,其实大半原因是为了恶心李存信,至于他对李曜的了解,不过是听李衎信中提及几句,后来有了一面之缘,觉得此子看来还算不错罢了。   而李克用之所以在不知李曜跟王家关系的情况下也愿意用一用他,却是之前路过代州时,听代州那些缙绅名流提起李曜才干名声,因而有些印象,再加上盖寓的推荐和派人去代州再次打探李记铁坊的情况都对李曜颇为有利,这才准备召李曜来晋阳,在河东军械监任职。   不过李克用一开始并没有打算直接让李曜出任掌军械监一职,只是后来得到消息,说王家前任家主王弘唯一的在室女王笉要去代州找李曜谢过救命和葬父之恩,李克用才意识到李曜可以成为他拉近跟太原王家距离的一枚好棋,立刻变得重视起来,亲自下令,让李嗣昭带着三百黑鸦兵去代州请他前来。   正因这里头有这些弯弯道道,李克用对李曜的办事能力其实远不如嘴里说的那般看重,他原本最看重的,是李曜跟王家的关系。昨日见面和今日在宴会上的表现,则让他又对李曜的文才刮目相看起来,甚至刚才还忽然想跟盖寓商量一下,让李曜别在军械监消磨时光了,不如收进节帅幕府,为自己出谋划策,即清贵,也显赫,不辱其才。   然而看了这文章,李克用又觉得,李曜去掌军械监,甚好!   放下两篇文章,李克用捻须沉吟起来,片刻之后,才皱着眉头问:“如此说来,军械监若要恢复全盛之势,至少要投入五六万贯?”   李曜淡然点头。堂下则一阵喧哗,李存颢不阴不阳地道:“十四弟当真豪气,掌个八品小衙,开口便要五六万贯,若是日后你也掌军,带个一都兵马,三五百之众,随便出去走一遭,怕不是便要十万贯才好开口了?”   李曜看了他一眼,拱手道:“七兄,军械监所需,每一笔钱用在何处,折价、人工、损耗等等,一应账目,弟已在文中详细说明,大王自当明晓。若是七兄不解,可请大王将此策与你一观,若仍对数目存疑,也可亲往军械监一问,详加查证。至于日后,弟是否掌兵,掌兵又须花费几何,此时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却是无法断言。”   李存颢闻言一滞,他没料到李曜居然能把每一笔账目都说明清楚,不禁语塞。   李克用摆手道:“正阳此策之中,账目清明,绝无弄虚作假之可能,尔等不必多问了。”然后转头对李曜道:“正阳,若财帛充足,何时能开工制造?你这《义儿军换装策》,某已看过了,写得甚好,简直不像没有带过兵的人能写出来的,只是这般复杂,某担心费时日久,你可有良策?”   李曜微微点头:“黑鸦军换装与军械监开工,其实本属一事,子要军械监这边一切顺利,黑鸦军换装便不是问题。若是大王一定要问个确切时日,儿以为开工一月,便能完成换装所需器械甲胄,只是这其中还有些小问题,须得注意。”   李克用奇道:“什么问题?”   李曜道:“大王,这换装策中,儿曾言及,黑鸦军所配马战横刀,将要增长半尺,如此横刀威力将更加巨大。只是这换刀之后,将士们必然需要一定时间加以熟悉,不然这战力只怕非但不能增长,反而会因刀法不熟,反而有些下降,诚然不美。”   李克用恍然道:“原是为此,此时倒是殊为可虑……存孝、存贤、嗣昭,你三人执掌黑鸦军,某问尔等,若是给黑鸦军配上增长半尺的横刀,可否提升战力,麾下将士须得多久时间熟悉此刀?”   李存孝拱手道:“大王,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横刀威力巨大,若能增长半尺,战力必然大大提升,此事毫无疑问。至于多久熟悉……黑鸦军天下锋锐,将士们刀法熟稔,勤加操练之下,至多十天半月,便可足矣。”   李克用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李存贤。   李存贤微微沉吟,道:“二兄所言,儿以为甚是。只是儿有一点疑问,须得当面向十四弟问明,方才安心。”   李克用摆手一指李曜:“存曜人便在此,你有话只管向问便是。”   李存贤点点头,朝李曜问道:“十四弟,某要问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横刀铸造甚难,一柄横刀制成,费时数日,以军械监利器署麾下工匠数目而言,制造五千柄横刀,足足要近两月,你说一个月可以完成,是否有把握?   第二个问题:横刀长度历来只能达到如今之长度,而十四弟却要将横刀加长半尺,如今我河东是否能有这般炼铁之能,若是长度加了,却不经用了,交锋即断,那可就是拿我黑鸦军当作儿戏,此死罪耳!十四弟可能保证这批加长横刀之质地?   第三个问题:十四弟说开工之后一个月可以完成,某姑且信之,然则究竟何时可以开工,还望十四弟给一个确切日子,黑鸦军这边,也好进行相应的调拨,不知十四弟以为然否?”   李存贤这三个问题可不比李存信的捣乱,这三个问题,每一个都可以说是问到了点子上,由不得李曜不答,而且绝对不能出错。   李曜见李克用的眼神里也露出凝重来,当下心中凛然,面色却仍淡然自若,拱手道:“四兄这三问,问得甚是,便是四兄不问,弟也是要说的。”   当下也不管李存贤面上的三分讶色,侃侃而谈道:“四兄第一个问题,其实是质疑利器署的产能,所谓‘产能’一词,乃是小弟所创,意思就是生产能力。利器署这几年产能连年下降,也难怪四兄怀疑。然则四兄可能不知,小弟年初在代州,曾用过一套法子,将李记铁坊产能生生提高了三倍不止,并且没有增加一名工匠,只是多了些做搬运的杂工。军械监这边,只消按照小弟这文章上面的办法进行整改,开工之后,不必增加工匠,只须调拨三百劳力与小弟,小弟便可以保证,产能立增三倍,一个月完成这批义儿军换装所需军械,不在话下。”   李曜说到代州李记铁坊的产能,别人只是惊讶,李存信却是面色阴鸷,一双眼睛犹如蛇目,盯了李曜一眼。   李曜装作不知,继续道:“四兄第二个问题,乃是担心炼铁之术是不是足以支撑加长半尺之后的横刀。小弟在代州时,乃创出一门新的炼铁之术,可以冶炼出更坚硬、纯正的精钢。上次送往潞州的那一批,便是这种新冶炼之法所制造的第一批刀,虽然还有不少工序未曾完善,质地没有达到小弟的目标,但比以往灌钢法制造的刀剑,却是坚利了不少,这是在代州时,便已经反复验证过的。后来这批战刀曾经被某在潞州城外用过一次,战果辉煌,没有任何一柄刀毁于与冯霸叛军作战之中。此番小弟请拨六万贯改造军械监器械,也正是为了将器械更新改进,好适应小弟所创的这种新冶炼之法。因此,对于这批加长横刀的质地,小弟有十足的把握,届时造好之后,也会要求诸位兄弟前去一观,用之与各军所配兵器交锋,届时强弱自知。”   李存孝大笑:“好,十四弟既然这般自信,某到时候一定捧场,去看看你那新式横刀究竟如何厉害!”   李克用也笑起来:“说到这刀,某亦甚喜,届时必然亲自前往一观。正阳啊,存贤还有一问,你也一并回答了罢!”   李曜躬身一礼,道:“是,大王。四兄要问军械监究竟何时可以开工,此事不仅在于军械监整改所需时日,还在于某从代州所请来的那些已经熟练新式炼铁法的大匠何时到来。若是催促得急,想来十余日应当足够了吧……届时一旦整改完毕,原料就位,似乎便可以开工了。”   李存贤却不管他的“似乎”,只是平静地反问了一句:“也就是说,十日之后?”   李曜心中不悦,知道他这故意顶自己这一句,但也只能微微笑着,点头道:“不错,十日之后。”   李存贤点点头:“好,十四弟的话,为兄记得了。”   李曜压住怒气,依旧微微一笑,只是这次终于被刺激得不愿回话了。   李克用却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暗斗,正沉浸于李曜画下的这张画饼之中,笑呵呵地又问李嗣昭:“益光,你的意思呢?”   李嗣昭面带微笑,道:“某相信正阳。”   李嗣昭的回答居然如此简单!   “某相信正阳。”   李曜心中一暖,感激地看了李嗣昭一眼。   李嗣昭朝他微微一笑,坦荡,光明。   李克用听了李嗣昭这句话,先是微微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抚掌道:“好,说得好!嗣昭此言,深合孤意!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某既然让正阳来掌军械监,就是相信他能够重现军械监当年辉煌,使某之河东大军,即便出征万里之外,亦不必为兵甲发愁!”   李克用说完,站了起来,微微一顿,忽然挺直腰杆,喝道:“李存曜!”   “喏!”李曜知道,这只怕就是发帅令了,当下不敢怠慢,昂然直立,面色沉肃,对李克用用力抱拳一礼。   “尔今为掌军械监,全权掌管某之河东军麾下全军军械制造、修理、更换等一应事务,务必于两个月之内将黑鸦军全军五千骑换装完毕,再有半年,须将其余河东军之一半,换装完毕!此令!”李克用神色傲然,大声说道,独目中放出一种凛然不可逼视的神采!   “得令!遵行!”李曜也用同样昂然地神色领命。   这义父义儿两个配合默契,下面诸人却只差没跳将起来!   李存孝、李存璋等人是欢喜得差点跳起来,李存信和李存贤等人是气得差点没跳起来!   如果说黑鸦军换装,大家都没有什么好说,那是因为黑鸦军乃是李克用亲自建立的沙陀第一精兵,谁在黑鸦军做首领,其实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只要黑鸦军接到李克用的亲令,黑鸦军的正将根本反抗不了,因为黑鸦军必然遵李克用帅令行事。   是故,黑鸦军换装,谁都没意见,也没敢有意见。   可是接下来就不对劲了,李克用决定在黑鸦军换装完成之后,半年内再给其他各军换装一半!   这本来自然是大好事,可是问题在于:给谁换不给谁换、先给谁换再给谁换,这个巨大的权力,李克用居然交给了李曜!这个区区正八品上的芝麻小官!这个排行到了老十四的新来小兄弟!   李存孝、李存璋这批人,刚才和李曜达成了同盟关系,一听之下,自然狂喜!这意味着,他们的部众有机会最早得到换装!而且有代州的成功摆在那里,他们自然更加愿意相信,李曜治理下的军械监,所制造的新式军械装备肯定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们的部众将会更加精锐能战,意味着他们能够有更多的机会在战斗中取得胜利,意味着他们可以立下更多的战功!   如此大喜之事,哪里忍得住?当下一个个春风满面,不知道地还以为是有小登科之喜了。   而李存信、李存贤等人却是面色忿怒,照刚才的情况来看,李曜肯定已经跟李存孝、李存璋等人有了相当默契,跟自己这几人,已然生分了。这种情况下,希望李曜大公无私,把新式装备往自己营中送,那简直就是下雨数星星——做梦!   李存信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当下再也忍不住,站起来道:“大王,儿有话……”   “诶!——”李克用摆手打断道:“某知道你身为长兄,为落落的婚事很是操心,但眼下正阳事忙,此事不必着急,等几个月再说,眼下首先是击败觊觎我河东之敌,才是要紧!……落落,不是你着急了,等不得这几个月吧?”   李落落大吃一惊,忙道:“儿哪敢在此等时候分心?断无是理,断无是理!”   李克用这才嗯了一声,满意道:“如此就好,那这件事就暂且放下了。”   李存信咬了咬牙,道:“大王,儿是想……”   “好了好了!”李克用微微把声音加大三成:“某知道了!……今日某得此佳儿,事事为某分担忧愁,某心中甚慰,似乎……似乎喝得多了点,却是要去休息了……今日便先散了吧!时候也不早了,尔等各自回府安歇罢!”   李存信心中一凛:“大王为何不让我把话说完?”他心中犹疑起来,神色郁郁地看了李曜一眼,低头不语。   ------------------------------   总是几句话翻来覆去念叨:“求个收藏,求个红票!”      卷二 开山军使   第061章 棍法初成   时已至亥时,夏虫依旧长鸣。   精致的白瓷灯盏之下,李曜放下手中的宣笔,轻轻吹了吹麻纸上的墨迹,轻声念道:“玉杯汾阳酒,金盏高粱台。寂寞随灯隐,沧桑只在怀。霜月居何处,秋风欲满宅。长天知我意,当送故人来。”[注:原创诗作,谢绝转载。]   他轻叹一声,将麻纸一卷,放在旁边书筒之中,轻轻吹灭灯烛,脱去外衣,斜躺在窗边竹榻之上,望着窗外的夜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习惯了现代社会的空调、风扇,李曜今年一到夏天,就总觉得自己似乎比以前怕热了许多,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烦意乱。   尤其是从代州出走到了晋阳之后,这几天下来,白日里有许多事要忙,晚上又总觉得太热,时间早了根本睡不着。   这几天下来,李曜忙得脚不掂地。他不仅要指导技术工匠改进炼铁的各自设备和审核原材料的购入价格,还要联合节帅王府对属于帅府的各个矿场、炭场进行整改,该裁员的裁员,该加薪的加薪,同时军械监牙门、矿场、炭场等各个“部门”,都要执行他公布的新制度,而这个新制度还不光是赏勤罚怠,还有许多关于仓储、物流方面的讲究,那些原来的人员根本不懂,李曜必须一项一项跟他们说清楚,讲透彻。   晚上回来之后,反正也热得睡不着,干脆挑灯夜战,写下一些心得体会。今日白天查看坩炉改造的时候,李曜望着那皮制风箱,忽然想到后世的木风箱,比皮制风箱不仅牢固可靠,而且效果好得多,回来之后便凝神回忆木风箱的相关构造,看能不能提前把这个推拉之时都能鼓风的先进产品弄出来。   中国的鼓风器最早是皮囊,后来是风扇,再后来才是风箱。   从春秋后期开始,中国就用皮囊鼓风冶铁。这种皮囊两端细、中间鼓起。其外形和当时的一种称为“橐”的盛物容器相似,因此又称为“橐”。装有此种鼓风工具的冶铁炉又称为“炉橐”。   鼓风用的橐富于弹性,在空虚的时候是鼓起来的,橐上装有一个陶制的拉杆,使用时手握拉杆不断将橐前后推拉,使之压缩和鼓起。皮橐在挂起与压缩的过程中将风吹到冶铁炉中,这样的操作过程就称为“鼓风”。   随着冶铁业的发展,冶铁炉的容积不断增大,所需的风橐也相应增加。因多个橐排在一起鼓风,所以又称为排橐。西汉《淮南子·齐俗篇》说:“炉橐埵坊设,非巧冶不能冶金。”也就是说西汉时的冶铁业的设备有炉(溶铁炉)、橐(用人力推拉的排橐)、埵(音duò,意为吹火筒)、坊(土型范)。东汉《论衡·量知篇》说:“铜锡未采,在众石之间,工师凿掘,炉橐铸烁乃成器。未更铸橐,名曰积石”。可见,东汉时仍用橐鼓风。(注:范文澜著的《中国通史》第二卷214页在讲解水排时说:“东汉初年,杜诗任南阳太守,创造水排,用水力鼓动排橐(风箱),铸造农器。”风箱是放在括号里给排橐作注释用的,风箱之说不过是就其鼓风之用途而言。由此可知,东汉初年的风箱实际上仍是皮囊。)   宋代以前,鼓风器没有多大进步,依然是皮制为主。较简单的风箱是北宋时期发明的木风扇,北宋年间成书的《武经总要》记载了这项发明。木风扇由木箱和木扇组成,刚性较皮囊好得多,操作方便、风量大、漏风少。稍后,又出现了长方形的木风扇。这两种木风扇都是利用箱盖板的开闭来鼓风,在宋元时期得到广泛使用。在元初王帧所著《农书》的水排图中,也绘有这种长方形木扇的图形,叫做“木扇”。关于水排的演变,王帧指出:“此排古用韦(经过加工的皮)囊,今用木扇”。   按照李曜隐约的记忆,还大体能记得风扇大约发明于北宋,但他不打算这样一步步走。他现在打算“创造发明”的活塞式风箱,最早见于明代,放在后世来看,只能说是一种古老的活塞式鼓风器,其记载史见于明代宋应星著的《天工开物》,不过这东西一直沿用到二十一世纪还没淘汰,在农村依旧比较常见。   这种风箱两端各设一个进风口,口上设有活瓣,箱侧设有一风道,风道侧端各设一个出风口,口上亦置有活瓣。通过伸出风箱外的拉杆,驱动活塞往复运动,促使活瓣一起一闭,以达到鼓风的目的。木风箱的动力有人力和水利等。风箱靠活塞推动和空气压力自动启闭活门,是金属冶铸的有效的鼓风设备。   在古代中国,只有简单的技术才有可能发展起来。木风箱可以说就是一个典型。这种鼓风器有三样好处:一是可以造得很大,不必象皮风囊一样受皮革的限制;二是可以造得比较牢固,不想皮风囊一样风压太大时容易被压破;三是风量较大,漏风可以减少,而且无论是用人力还是畜力、水力推动都比较方便。尤其是,木风箱不管推拉,都在鼓风,这比皮风囊强了不知多少。   但是李曜很是纠结于木风箱的一个关键技术,那就是活塞,也就是进风口的“活瓣”,这东西以他贫乏的抽象思维能力和糟糕的动手能力,是没法自己解决的。   今晚李曜琢磨了一晚上,画了十几幅草图,却都被他自己推翻了。熬到快半夜,实在有些筋疲力尽,不禁想到自己眼下一个人“搞技术”,真真不是办法,不禁格外希望赵钢和周大锤子等人赶紧到来,好让自己这个在现代社会根本不是搞技术出身的懒汉解脱出来。以他们的技巧手段,只消自己提个思路,他们就能动手将之完成。这种强大的动手能力,李曜这个现代人不得不很诚实地表示,自己远不如他们。   一时感慨,便写下了这首《忆故人》。   翌日一早,李曜仍然是大清早就爬起来,不过却不是去忙,而是练功。   如今李曜的《灵宝毕法》练得已然有了些感觉,对于羽化登仙这种事,李曜是不信的,但是这套道门内家功法修炼这段日子之后,的确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感觉。譬如只要李曜按照心法进行吐纳,就能微微感觉到丹田处有些发热,这种热是一种内热,用手摸丹田外面,并无异常感觉,但心里却能明显觉察到。   对此,李曜这个无神论者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修炼《灵宝毕法》之后出现了心理学上的“心理暗示”,也就是说明明没有的情况,自己对自己心理暗示多了,似乎就存在了。   但他很快又否决了这种猜测,因为他原本就不相信什么修成金丹大道之类的说法,不存在有心理暗示。于是他终于开始正视起自己修炼的这部功法来,每日必修,风雨不辍。   时至今日,他丹田处已经由发热,变成了另一种感觉。那就像是,他能够以超脱身体的视角去看自己的丹田,而且能看到其中有一股微弱到若有似无的气流悠闲自在,偏又似乎有所固定轨迹的流转。   按照灵宝毕法上的说法,这种感觉出现,就代表他已经初步可以进行“内视”了。传说上古时代有位圣人,全身透明,纤毫毕现,吃下什么东西,便可以看见其在身体内的走向、变化。而他修炼灵宝毕法之后,似乎也开始拥有这种自己对自己纤毫毕现能力的趋势。只是这种能力现在还极其弱小,除了丹田一处,其余地方,他是全无察觉的。   这种情况的出现,一是让李曜坚定了修炼灵宝毕法的决心,二是让他想起了钱学森先生。钱学森先生晚年十分支持对人体异能进行科学研究。具体年代李曜记不清了,可能是八十年代左右,钱学森提出用“人体功能态”理论来描述人体这一开放的复杂巨系统,研究系统的结构、功能和行为。   他认为气功、特异功能是一种功能态,这样就把气功、特异功能、中医系统理论的研究置于先进的科学框架之内,对气功、特异功能的研究起了重大作用。   在钱学森的指导下,北京航天医学工程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于1984年开始对人体功能态进行研究,他们利用多维数据分析的方法,把对人体所测得的多项生理指标变量,综合成可以代表人体整个系统的变化点,以及它在各变量组成的多维相空间中的位置,运动到相对稳定,即目标点、目标环的位置。   他们发现了人体的醒觉、睡眠、警觉和气功等功能态的各自的目标点和目标环。这样,就把系统科学的理论在人体系统上体现出来了,开始使人体科学研究有了客观指标和科学理论。   钱学森自己也表示,他是不懂气功的,但是他认为气功是可以放进科学的范畴内进行研究的。并且认为,气功医学是不同于第一学(治疗医学)、第二医学(预防医学)以及第三医学(康复医学——指调节人的功能状态使达到正常状态的医学)的第四医学。   甚至,他还指出:“特异功能也和气功有关,气功可以调动人的先天潜能。如果我们推动气功研究使之变成科学,就可以大大提高人的能力,提高人改造自身的有效性。这是一件影响深远的工作,我们要奋力去做,由整理材料人手,建立起唯象气功学,有了这个体系,然后再变为真正的科学,那就是科学与革命了。到那时,我们这些炎黄子孙也将无愧于自己的祖先。应该闻名于世了。”   李曜以前自然也不懂什么是气功,甚至很长时间都觉得气功就是个骗人的把戏。至于对钱老,他历来无比尊敬,但对钱老执着于进行气功与人体异能的研究,他却是不以为然的,总觉得钱老年纪大了以后,可能陷入了某种顶尖科学家都容易陷入的思想困境——这种情况并不奇怪:牛顿晚年去研究神学,天才如特斯拉先生,后来也陷入了神学、玄学等思想之中。如果说伟大如钱学森先生,也钻进这种思想的怪圈之中,李曜是完全能够理解的。   只是现在,他却有一种别样的感受,他第一次感觉到,钱学森先生的思路未必不是正确的,人体异能科学很有可能是比现代科技更加艰深高妙的一种真正的科学。(注:无风对钱学森先生尊敬万分,尤其是对钱老临终前的“钱学森之问”感触极深。是以,以上涉及钱学森先生的文字,绝非杜撰,也万万不敢杜撰以污。读者诸君若有兴趣,可以百度一下“钱学森与气功”或者类似关键词,相信会有所收获。)   除了这种还不能确定真实与否的感觉之外,另外一些改变,李曜却是可以肯定的。譬如最明显的两点:身体免疫力和力气的明显增强。   最近天气较热,李曜忙里忙外,经常累得一身汗,汗了也没时间换干净衣物,就这样汗湿了继续穿,穿干了没多久又汗湿……可是,他却只是觉得汗湿之后身上不舒服,却从没有因此出现半点感冒发烧之类在后世经常发生的事。原先他只以为是继承来的这个李曜的身体比较强壮,又正处于十七八岁身体免疫力最强的时期,所以没有出现着凉之类的情况。可是回忆一下李曜的记忆,他最近几年也并不是不感冒生病,小的病状也是有的,只是稍微用药就能恢复,明显是正常人的身体。   这一来就比较奇怪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修炼灵宝毕法起了效果。   再一个变化就是力气。原先他虽然也是身强体壮之辈,但比起憨娃儿的天生神力,他就提也休提。但是最近几个早晨,他跟憨娃儿一起研究那套《金刚棍法》,两人偶有交手,李曜却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比修炼灵宝毕法之前大了至少一倍!   对此他还特意做了一个试验,结果是他已经能够双手搬起一个三百斤出头的磨盘了!   虽然这跟憨娃儿那种千斤神力相差甚远,但对他来说,却是一个巨大的飞跃!   这一来,他就是想不信灵宝毕法有神效也不可能了。而越是相信,修炼得就越勤。不仅灵宝毕法,就连青龙剑法,他也越发上心,每日勤练不辍了。   李曜毕竟是个凡人,对于不能理解的事情,自然是要等真正见到了效果才会相信。眼下他既然已经相信了这套功法,连带着对钟离权所言,自己能指导憨娃儿进入金刚棍法的下一个层次,也更加有信心起来。   今日他打坐吐纳完,憨娃儿已然在他院子里练了一段时间棍法。李曜出来,面带微笑,似乎颇为开心。   憨娃儿收了棍势,提棍问道:“郎君可是有甚喜事?”   李曜手里也提了一根漆黑的棍子出来,说道:“憨娃儿,来,咱们再交手练一练,某今日似乎稍微理解了金刚棍法之中的某些精妙之处,正要找你试招呢!”   他手里的虽然也是漆黑长棍,不过却只是椆木棍,哪里能跟憨娃儿的铁棍相比。   憨娃儿咧嘴一笑:“好嘞!”说着也不多言,抬手就是金刚棍法第一招“白猿出洞”。   这金刚棍法,憨娃儿一直有一个大阻碍,就是一招只能接一招,第一招只能接第二招,第二招只能接第三招。如果施完第一招要接第三招,就必须稍微停顿,这才使得。这样的缺陷,以憨娃儿的神力,若是与一般敌人交手,或许问题不大。但若是与李存孝这等天下第一勇将对阵,那就是有多少个送多少个,绝无半点侥幸的道理。   李曜对金刚棍法也是熟练之极,他仗着自己的木棍比憨娃儿的铁棍略长半尺,也抬手一记“白猿出洞”使出。憨娃儿只能变招,第二招“猛虎过涧”立刻施展出来。   此时李曜哈哈一笑,猛然冲天跃起,大喝一声:“金乌天降!”   憨娃儿愕然一愣,收势不住,一棍向前而落空,李曜的一棍却当头砸下!憨娃儿没奈何,只好将头一侧,躲开要害,肩、背、颈三处肌肉全力绷紧,打算用肩膀硬抗李曜这一棍。   哪知道李曜居然还能变招!他又是哈哈一笑,棍势全收,人从空中落地,潇洒一转身,已然笑吟吟地站到一旁。   憨娃儿顿时愣了:“郎君这是如何做到的?俺怎么不行?”   ------------------------------   PS:补充一点钱学森先生与气功或者说人体科学的简单介绍:   钱学森是中国人体科学的倡导者。70年代末,当人体特异功能是真是假,科学工作者及社会各阶层还众说纷纭的时候,钱学森支持一些热心的科学工作者,对捕捉到的现象进行科学的核实和实验,严谨地进行科学检验。在取得大量和可靠的科学实验数据资料之后,他认为:人类对自身的认识远没有完成,人体可能存在着特殊的功能、潜力,尽管这些现象用现代科学知识还不能解释清楚,但必须进行科学研究。1980年,他提出人体科学的概念:人体科学的研究范围是研究人体的功能,如何保护人体的功能,并进一步发展人体潜在的功能,发挥人的潜力的科学。人体科学的基础科学,除包括人体生理、解剖、心理等基础科学外,还包括对祖国医学理论特别是对气功的科学研究;人体科学的技术科学包括:人机工程和体育科学技术,如武术、杂技等;人体科学的应用技术科学,包括医学临床各科,如内、外科学,五官科学和职业病学等。   无风无责任猜想,钱老是不是考虑过某些科幻片里面出现的譬如人脑装芯片之类的情况,又或者以脑电波控制机器之类?当然,钱老在科学上的智慧,远不是无风所能判断猜测,本章节中李曜的猜想,只是典型的“小说家言”,读者诸君不必提高到科学的角度来批判无风,无风戴不起这么一顶巨大的帽子,呵呵。      第062章 故人来兮   憨娃儿看似颇为惊异,虽然他完全相信“仙师”钟离权说李曜能够指点他这句话,但最近这段时间,李曜一直没有研究出如何才能将金刚棍法练得可以任意招式随意相接,以至于憨娃儿都快忘了这茬,每日里只是不断苦练,把个金刚棍法使得越发神威凛凛,气势无双。   然而李曜今天却忽然就能做到随意变招,而不必拘泥于第一招只能连第二招,第二招只能连第三招的这个套路,憨娃儿不能不惊讶。   李曜笑着招招手,让憨娃儿走到他身边,这才问道:“憨娃儿,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叫做‘万事留一线,以后好相见’?”   憨娃儿奇道:“自然听过,可这与金刚棍法有甚关系?”   李曜笑道:“你练这金刚棍法,一直走的是刚猛套路,从第一招起,就是全力出击,所谓狮子搏兔是也,万无留手,是么?”   憨娃儿点头道:“这是当然,别看俺用力用得大,可用力越大,就越能保证达到一击必杀的效果,俺以前绰号‘一棒倒’,也正因为如此,‘一棒倒’用力虽大,但打死目标最快,其实反倒最省力。”   李曜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一招直接解决一个敌人,肯定比慢慢周旋更加省力。而且如果是战阵对敌,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威慑力极其巨大。   这就好像三国演义里的关二哥,但凡是他扬威之战,对敌必然是一刀秒杀,或者最多不超过三招,然后对方大将一死,多半便是全军溃散。三国演义的这种单挑战虽然不一定靠得住,但是这个道理却是明确的。   “马前无一合之将!”   这是多么巨大的震慑力?有了这种名头,一般作战之时,对方将领几乎都不敢跟他过招了,这就叫未接战,先胆寒,这种仗打起来,心理优劣之势会对战局起到很大的影响。   憨娃儿不懂兵法,但他却从捕猎中学会了很多兵法中推崇的作战方式,这“一棒倒”似乎也可以算作一种。   然而此时李曜却道:“上次你和某二兄存孝交过手,你对他的武艺,是如何看的?”   憨娃儿极其少见地露出尊敬地神色,仔细想了想,才道:“存孝郎君天生神力,不比俺劲小,而且武艺比俺精熟,俺打不过他。”   李曜知道以憨娃儿的脑袋,要想理解李存孝的战斗精髓,目前可能很有困难,只好慢慢诱导,道:“你看他与你对敌时,有没有一味抢攻?”   憨娃儿一愣,迟疑了一下:“没有,不过……俺一直在抢攻,存孝郎君怕是没机会抢攻出手吧?他的椆木枪不行,没法跟俺的铁棍硬拼的,除非他也拿铁枪,才有指望。”憨娃儿说着,忽然显得有些兴奋,似乎很希望跟拿铁枪的李存孝交一交手。   李曜笑道:“那你看他除了最后击败你的那一招之外,其余不论闪避、招架、反攻,都用了多少力道?”   憨娃儿脸色一变,迟疑道:“俺估摸着……怕不只有六七成力道。”   “那么最后抓住机会,任凭你将他的椆木枪打成两截,他却持断枪直指你咽喉的那一招呢,用了几成力?”李曜立即逼问。   憨娃儿脸色难看之极,闷声闷气道:“十成!”   李曜哈哈一笑,拍了拍神情落寞地憨娃儿肩膀一下,道:“现在你知道你和存孝二兄差距在哪了吧?对敌需要预判,如果敌人不是你可以一击必杀的,就需要留有几分力道,等到看准时机,确定能一招制敌,这时候才突然爆出全力,敌人才无法抵挡。你对敌,一概以全力出手,碰上略逊你一筹的,自然无往而不胜,但若是敌人于你相当,这般对敌就会陷入亢龙有悔之境,是以这金刚棍法你要想有所突破,关键便在于不可一味恃强……来,你用七成力道施展金刚棍法,试试看能不能随意变招而不至于浑身刺痛。”   李曜说完,便退开几步,手中椆木棍一摆,等憨娃儿来攻。   憨娃儿想了想,忽然长棍一挺一探,正是起手第一招“白猿出洞”,李曜依旧如之前一般,仗着手中长棍比憨娃儿铁棍略长,同样以“白猿出洞”反击。   憨娃儿轻喝一声:“扫地金波!”长棍陡然横转扫出!   李曜双眉一扬,把长棍一斜,人已经半跃空中,挥手一招“苍鹰猎雀”,去挡憨娃儿横扫千军的一棍。   只听得咔嚓一声,椆木棍瞬间断做两截,李曜落地的同时,轻喝一声:“投鞭断流!”将半截握在手中的木棍朝憨娃儿飞出。   这招“投鞭断流”有几种变化,其中一种就是这般直接飞掷而出。憨娃儿手中铁棍犹如毫无重量一般,飞快转出一招“怪蟒翻身”,将李曜扔出的半截木棍击飞。   李曜却已然跳到一边,哈哈笑道:“如何,现在棍法可是成了?”   憨娃儿嘿嘿憨笑,连连点头:“成了,成了!俺可以随便变招了!郎君果然奇才,怎么会想出这个办法来的?”   李曜笑道:“某原先并不练你这套金刚棍法,后来是为了帮你勘破此中碍难,这才随你练习。可正因为是随你一起练,难免会受你的影响,招招尽出全力,以至于也陷入了与你一般无二的困境。后来某便觉得不对,这套棍法,以你的力道,自然可以施展全力,毫不费力。但某若是施了第六招‘扫地金波’之后要接第七招‘夜叉探海’,这力道却嫌不够。如此某便觉得有些不对,琢磨许久之后,试着将‘扫地金波’这一招只用七八成力,再接夜叉探海,便觉得轻松自如了。这般一来,某便意识到,这金刚棍法虽然刚猛无比,但却未必一定要招招尽出全力,若是以七成力道施展开来,或许便能运用自如。一试之下,果然如此,却也当不得什么奇才之说……”   憨娃儿大摇其头:“俺练任何把式,都是极快的,唯独这金刚棍法练了这许久,也没能看出其中关隘,而郎君习练不过半月,便将此中碍难破解,这不是奇才,又是什么?”   李曜正打算按照这个时代人的习惯谦虚一句,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正是奇才。”   李曜转头看去,只见王笉依旧一身男子装束,从旁边转出,面带笑容道:“天下之事,有许多难解之谜,若是无人勘破,则是世间难题,群才束手。可若是一旦被勘破,则人人都会说‘原来如此’甚至‘不过如此’。只是这些人却没想过,虽然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若是无人捅破,它便永远让人看不见纸那边究竟是何等景象,唯有被人捅破,才使人恍然大悟。这第一个将窗户纸捅破之人,其实可不正是人间奇才?正阳兄今日,便是如此了。”   李曜笑着谦虚了一句,问道:“燕然何时来的?”   憨娃儿在一边说道:“俺刚要出手,王郎君便来了。”   李曜一愣,才想起憨娃儿人虽然憨痴,却是耳聪目明之极,看来他早已发觉了,只是可能觉得没必要说而已。   李曜见王笉一身白衣,正色道:“燕然重孝在身却来寻某,想是有事?”   王笉点点头,微笑道:“前番去代州接人的家仆已然回来报信,昨日晚上他们便到了城外,只是因为关了城门,无法进城,是以在城外住了一宿,通过……一些渠道传了消息进来,说尽早开了城门之后,便能来到了。”   李曜大喜:“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某现在正愁手下无人能用,憨娃儿这个署丞,也只能指点他们一下炼铁事宜,还有不少相关的技术差异,得赵钢和周大锤子才能解释得清,如今他们到来,某便放心了。”   王笉笑道:“好教正阳兄放心,此番他们动身之前,节帅派了人去代州,代州刺史亲自上门,又给正阳兄挖来一批能工巧匠,包括手艺极佳的木工数人和代州刘家的制铠大匠数人。眼下正阳兄这军械监,很快便要旧貌换新颜,人才济济了。”   李曜哈哈大笑:“好,果然是好消息!代州兵坊,乃有双雄:李家利器,刘家甲胄。如今大王倒是想得周到,还特意帮某找刘家要了人来,此番某若不能为黑鸦军换一身坚甲神兵,倒显得某没本事了!”   王笉笑了笑,忽然道:“听说,李存信李都校对正阳兄颇有成见?”   李曜收了笑容,点点头:“李存信早先害我代州李家,未成。此番某拜大王为义父,他又三番两次找某的茬,看来是容不得某了。不过倒也无妨,燕然熟知晋阳内部,当知存孝、存璋等诸位兄长幼弟,对李存信等人也是看不过去的。某既然进了节帅王府,想要自外于这两派,断无可能,唯有择一而入,才是存身之道。”   王笉颇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问道:“然则从大王之宠信上来看,李存信身居高位,无论是李存孝、李存进、李存璋、李存审还是别的什么人,其军职与李存信都相差太大。正阳兄何故舍高就低?”   李曜笑了笑,摇头道:“李存信过去作战,都是跟随大王一起出征,要做什么决策,自有大王和盖仆射决断,他不过是从旁参议,或者执行罢了。今年却是不同,他升任蕃汉马步军都校,如今又面临大战,大王一定会有要他单独领兵出战的时候。燕然,能做参议,未必便能做主将。李存信阴鸷有余而魄力不足,此等人领军出征,只消对手不比他弱太多,他只怕多半未必可以取胜。若是一次、两次,或许大王能够原谅他,可是若是再多些败绩,再多些损失,他如今已经是蕃汉马步军都校,乃是亢龙有悔之局面,届时他将如何?必然失宠于大王,再无复起之机。”   王笉颇为意外地“哦”了一声,奇道:“正阳兄就这般不看好李存信的能力?他通六夷之语,能言善道……”   “这不代表什么。”李曜很武断地打断道:“就好像一位大诗人,或许他出口成章、字字珠玑,天下无人不称颂其才,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一通百通,连带着带兵打仗也同样了得。李存信能够有今日之地位,必然会有其过人之处,但他的过人之处,某可以断定,绝非领军作战!偏偏大王是个爱打仗的,连年征战不休。你想,如果他败仗吃得多了,就算再怎么有才,大王也不会再继续看重他吧?毕竟大王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作战不力,必然失宠。”   王笉笑道:“如此说来,正阳兄对如今亲近你的这几位将军,倒是颇为看好咯?”   李曜点点头,道:“存孝二兄勇冠三军,天下无双;存进三兄刚烈忠勇,无坚不摧;存璋五兄沉稳干练,有勇有谋;存审八兄谨慎敦厚,步步留心;嗣昭九兄刚柔相济,天下将才;嗣源十兄稳重老成,外和内贞……至于嗣本、嗣恩,年岁还小,但峥嵘初露,也已各有名将之姿。如此某虽无甚本事,足以为倚。”   王笉展颜一笑:“正阳兄与他们才见一面,便知其如此之深,光是这般识人之能,又岂能说‘无甚本事’?某倒是觉得,这天下之大能,莫过于识人。”   李曜心道:“我不是有识人之能,不过是当年读史书读得比较有兴致,记性略好罢了,这也算本事么?”当下哈哈一笑:“燕然高论,曜谨受教。”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有王家家仆送来早上黍臛蒸饼等物充饥,李曜如今食量渐长,不过比起憨娃儿自然算不得什么,但比王笉却是吃得多了不少。他见王笉吃得甚少,还以为他守孝期间,心中悲切,不禁又劝了几句。王笉自家人知自家事,虽然父亲去世对她的确是一大打击,却也毕竟近两个月过去了,不至于还会影响食量,只是他如今没有说明身份,却是不好解释,只能唯唯应诺。   估摸要到开城之时,李曜便带着憨娃儿和一些王家仆佣去了城门口,王笉守孝期间,自然不便随意外出。   开城门之后,李曜才发现王家去接这二十来个人用了多少力气。譬如赵颖儿,居然被王家安排了女婢侍候,而她病中的阿娘,甚至还有王家学医的娘子亲自陪着!就连赵钢和周大锤子这些人,也都是坐着马车来的!   这般排场,在战乱频仍的河东,可算是足够奢侈了!   众人见了李曜,自然一阵感慨,先是感慨阿郎对五郎君的刻薄寡恩,再是感慨五郎君毕竟是天予之才,到哪里都被重视,这不才到晋阳,居然就被节帅收为义子!听说大郎君和三郎君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很是提心吊胆了一阵,生怕李曜仗着节帅的威风煞气去找他们的麻烦云云。   李曜笑着跟大家一一打了招呼,又将差点掉泪的赵颖儿哄得破涕为笑,这才领着大家去了王笉借给他的那所别院。   李曜自己还未住进来,但这几天,有王家的仆人用心整理打扫,这所别院早已焕然一新。这别院占地虽然远不如王家主宅那般巨大,但也不比代州李家小上多少,住个二十来人,还空了许多,好在王笉派来了人手,要不然还真够空荡的。   李曜如今正事要紧,安排了住处,自然有王家仆人负责后续的杂务,他却带着赵钢和周大锤子等人去了军械监。   李曜凭着自己连拉带打的手段,如今在军械监已然有了一定的威信,召集大家伙来议事之时,便宣布将赵钢和周大锤子等人各自安排做了直长。   汪东池这几天受了李存信的命令,暂时不得与李曜起明显的争执,是以表现得十分不错,每一条任命,他都表示通过,绝没有半点调皮捣蛋。   李曜安排完人事,便带着一众技术骨干在利器署和甲坊署各自参观了一遍,然后也不客气,直接下达了任务:十天之内,要把更新器械的事情完全搞定,然后便要开工了。   众人看过之后,也都表示,只要各项原料以及改进器械所需花费到位,改进这些器械不必花到十天时间。   李曜总算忙完了这一块,便跟赵钢和周大锤子商议加长横刀的事情。对于这件事,两位大匠都表示不成问题,因为五郎君炼钢法子先进,加长横刀不会对坚固度造成影响。   但是到了李曜所说的下一个话题,周大锤子和赵钢的意见就有些不同起来。   李曜自然不会问他们两个制造木风箱所需要的关键技术——“活塞”,而是问如果有那样一种风箱,炼制的钢铁是不是比一般的要好?   赵钢认为好是肯定要好的,但是这样的风箱没有用过,现在还不能肯定是不是也有皮制风箱那般坚固耐用。   而周大锤子坚定不移地认为,新技术取代就技术是理所当然,木风箱按照郎君的形容,肯定比现在的皮风箱好的都,只是他很怀疑是不是真能做主一个那样的东西来。      第063章 克用定计   河东节度使府,一座最为阴凉的偏厅之中,李克用渺目微闭,口中却在说话:“寄之,你方才说,军械监那边如今每日能造横刀三百把,山文甲十具,鸟锤甲五十具,皮甲两百具?可没有弄错?”   盖寓微笑着点头:“自然没有弄错,不仅如此,而且昨日某听了消息,有些信不过,还亲自去查看了,这批军械不仅制造神速,更难得的是质地优良,比往日军械监所产,好了不知多少。某着实感慨,存曜这般大才,只做一区区掌军械监,实在是太过屈才了。”   李克用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盖寓一眼,点点头:“确实是屈才了些,只是……如今却还得再委屈他一些日子。”   盖寓轻笑:“大王可是担心军械监一旦离了存曜,便又会如以前一般一塌糊涂,是以在这等大战将来之际,不敢让存曜轻离此职?”   李克用哈哈一笑,坐直身子,睁开眼:“还是寄之知我。存曜这般大才,某亦没有料到,此等人物如今拜与某之膝下,某实深爱之。若是某家诸子不成器,某愿将这份基业交给他这般人。不过眼下却还说不得准,毕竟他没有领军作战过,不知道刀兵险恶,而且也压不住他那些兄长……若是这天下纷乱可以终于某手,他做个太平王公,某家基业倒是最好给他。”   盖寓摇头道:“某亦深爱存曜,然则大王亲子亦是人杰之辈,何必将偌大家业假与外人之手?只是这般人物,总须拔赏厚结,方能固其忠心啊。”   李克用眯着眼睛,忽然轻笑一声,道:“寄之啊,你还记得中和三年那次王铎被贬之后,某与诸军大战巢贼么?”   盖寓点头道:“自然记得。”心中想起当年的情形。   那年正月初一,李克用部将在沙苑击败黄巢弟黄揆部队。初二,克用进屯沙苑,军中设宴欢庆新年。与此同时,勤王军的总指挥——诸道行营都统王铎,也带着天子制敕来到了李克用军中,任命他为京师东北面行营都统。   为欢迎王铎,李克用让部下各自表演拿手好戏。薛铁山、史敬思两位大将先后骑马比箭,演示神射;李克用收养的几位少年李存孝、李嗣源、李存信、孙重进、李嗣昭等则角抵为戏,个个满头大汗,十分认真,博得满堂喝彩;最后,作为李克用亲信中的亲信,他盖寓亲自弹奏起心爱的胡琴。一边演奏时,天上也渐渐有细雪飘落,一片片沾在盖寓的胡须、衣袍和乐器上。   这是正月里的第一场新雪,将士们都欢笑着互相祝福。王铎也为这些塞上风情的表演所感染,不住拍掌大笑。但是,克用却感觉到对方似乎并没有完全放开心怀,眉宇间隐隐有一种忧愁之色。   出于节帅不得结交宰执的顾忌,他并没有向王铎询问缘由。事情的真相五六天后才得以揭晓。原来,由于大宦官田令孜和王铎不和,上奏说王铎讨黄巢劳师无功,于是请求天子降诏解去王铎的诸道行营都统之职,赴任义成节度使。此时虽然还没有正式下旨,但王铎也已有所耳闻。因此,情绪很是低落。   自从接手郑畋失败留下的烂摊子后,他大力整顿防务,呼吁各镇前来勤王,终于完成了夹击黄巢的包围网。眼看即将大功告成,却被突然夺走指挥权,离开勤王军战场,王铎此时的心境,就像辛苦耕耘经年,好不容易盼来丰收在即,却被一下子剥夺田地的老农般失落而愤怒。   当然,这些唐廷内部黑暗的南北司之争(北司为宦官,南司为宰相等内阁文官),李克用是无法了解想象的。一番欢宴之后,王铎便告辞离去,在马背上望着纷纷洒洒落下的雪花,他不禁悲愤地想:虽有所谓“瑞雪兆丰年”的说法,但如今战火纷飞,田园荒芜,百姓妻离子散,都在深山中躲藏。这一场正月的雪,又将冻死多少无告的难民呢?   新雪,仍在无声地飘落,每一朵都为王铎更添几分心寒。   由于王铎免职的风波,各路勤王军的行动也出现了一段无谓的空白时间。整倒王铎的宦官田令孜,则在天子行在成都忙于自己的权谋和政治活动,以建议朝廷避蜀、保护传国玉玺和列祖列宗真容,散尽家财犒军这几条作为自己立下的大功,让宰相和藩镇一同上表请求为自己升官,获得了十军兼十二卫观军容使(注:相当于天下兵马总监军)之职。对于王铎解任后的长安战区形势,却始终没有下达任何一条进攻或防御的诏令。   在这样的情势下,勤王军诸帅不得不自己作出行动。二月初三,李克用进军乾坑店,与河中王重荣军、义武王处存军、忠武杨复光军会师,集结起了近十万大军;与此同时,黄巢也派遣将领王璠、林言、赵璋、尚让率军十五万屯于梁田陂,与勤王军主力相抗衡。   在乾坑店的军议上,由于所谓的“诸道行营都统”已经不复存在,而李克用的军力在诸镇中最为强盛,诸镇于是公推克用为盟主。   “既然如此,那下官也不再推辞了。”李克用稍作谦让,便接受了推举。他想,某军既盛,自当正其名,岂能为区区谦虚忍让之名坏了大事?毕竟,亲身指挥十万人以上的庞大军力,却是他自小以来就梦寐以求的愿望。此刻,终于成为各道勤王军的盟主,与贼军在关辅之地对垒厮杀,不禁令他热血沸腾。   同时,其他几位勤王军将帅也都和李克用关系十分融洽。忠武军监军杨复光是邀请李克用南下的主事者,两家的父辈颇有交情;义武节度使王处存,几代都与李氏沙陀有姻缘之亲;至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此时也竭尽全力与李克用交好。   谈话交往当中,李克用也在心中评价着这几位当代叱咤风云的人物。杨复光是个言辞慷慨,将唐室兴亡、天下安危挂在嘴边的人,工作也十分勤勉,但这样的生活方式过于透支心力体力,也许寿命不会太长;王处存性情平和无争,但对唐室十分忠心;王重荣则兼具雄才大略和野心,只是似乎性格倾向于权谋。在这三个人当中,大概王重荣将会取得最大的成就吧。   此外,此时的李克用还注意到了担任王重荣副手的河中行营招讨副使朱全忠。这个人,原本名叫朱温,在黄巢军中担任大将,去年投降王重荣,天子亲赐“全忠”之名。这一年,他只比李克用大四岁,圆脸,经常放声大笑,但眼珠乱转,想必工于心计。李克用感觉他是个和王重荣很相似的人,不过,也许要比重荣稍逊一筹。   他们在帅帐中摊开地图,指点着战区中敌我军力的配置。   “贼兵以梁田陂为中心,展开宽大的正面阵地,从左到右依次为王璠、林言、赵璋、尚让四支大军,最右翼依托赤水为防线,主力重兵云集于梁田陂。”李克用指着地图上代表军队的圈和线条,一一分派作战任务:“首先,由鄙军攻击敌主力,河中军攻击敌左翼。等到敌人支撑不住,将后备队也投入前线时,义武军也从右翼投入战斗;与此同此,忠武军则击溃赤水沿岸守敌,准备截断贼兵退路。”   这样的安排,是出于各军的实际情况,由最强盛的代北兵和仅次于代北兵的河中兵对敌主力发起第一轮攻击;兵力较弱的义武军作为决定胜局的后备队;最为弱小的忠武军则用来截击敌败兵,扩大战果。对此,诸帅都没有异议,于是当晚各自回到军中。在明月的清辉下,十万大军忙忙碌碌地向着自己的阵地纵横行进。   二月初四的清晨,黄巢军哨探报告从正北、西北方向有两支大军驰来,第一线守军连忙纷纷加固阵地,在四处分散驻营的各支军、营、都级别的单位也迅速向防线后的大平原上集结,准备合战。   巳时,克用军最先着阵。各军一边展开阵势,克用也在千余人的亲卫军护卫下登上一座小山坡,妻子刘氏、养子李存孝、李存信等人也环绕在他身旁,一同注视着面前的战场。   在这个年代,筑垒立栅等防御手段十分流行,如阻止骑兵驰突的石垣、木栅;妨碍步兵前进的铁蒺藜、壕沟;以及杀伤敌兵的陷坑,掩护我军的壁垒等,都是作战时必须先构建的工事。在这一带关中平原上,石垣不易找到材料,对方主要以木栅代替,在一些地方也深挖了壕沟。   克用眯着独眼,用马鞭指着敌阵,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向义子们发问:“如此防线,尔等以为,该如何突破?”   他很喜欢培养有潜质的少年,虽然后来名震天下的“义儿军”此时还未组建,但已经开始留意搜集了不少各有特长的养子。对于这些少年,他依照各人的资质喜好因材施教。如李存孝性格豪勇好斗,就指导他骑射和作战的勇气;李存信通四族夷语,会写六种蕃文,性格狡黠灵巧,就指导他军阵和奇策;孙重进(后来的李存进)性格谨慎实干,则着重培养他筑垒搭桥和守战的技能,其他如谦让寡言的李嗣源、勇敢忠贞的李嗣昭,也都用最适当的方式加以教育。现在这些少年大的已经年满二十,小的也有十四五岁,李克用认为再过不久,他们必将成长为自己强有力的左膀右臂。   克用一发问,少年们都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自己的看法。   “依儿之见,先用步兵冲锋,推倒木栅;然后派骑兵从缺口处突入,可以一举驱散贼兵!”   存孝历来事事争先,当下第一个发言。   然而,存信立刻就撇了撇嘴:“你以为士兵们个个都有你那副蛮力吗?如果木栅插得牢,寻常人很难推倒,而此时若是敌人警觉,放箭反击,那我军岂不都成了箭靶子?”   “你!胆小如鼠!如何领兵?”   “哼,有勇无谋的蠢蛋。”   两人立刻便是一阵唇枪舌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存孝和存信之间的关系犹如水火不相容,见面总是要吵起架来。不过,李克用也并不想介入调解。他一直认为,如果这两人的生活中始终都能有一位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存在,也许反而会让他们发挥出各自最大的潜能和努力。——当然这个想法竟会导致后来的悲剧,是此刻的李克用根本无法想象到的。   等两人吵了一阵子后,李克用才挥手让他们停止,将目光投向了孙重进(后来的李存进)。   “说说你的看法吧。”   “是。”   孙重进点点头,手指着敌军木栅防线的右侧,声音沉稳地说:“据儿所知,如果土地上有水草,那么地力一定比较结实牢固;而在不长草的地方,风吹日晒,土质也会变得疏松。敌阵右侧的栅栏都树立在没有草木的土地上,肯定不够坚固。因此,我军可以从右侧突破。”   “好!”克用赞许地点点头,又问:“但是,正如存信所言,要推倒栅栏,我军也一定会暴露于敌人的箭雨之下,付出不小的伤亡代价。这一点,又要如何避免呢?”   “这……”孙重进顿时语塞,闭口不言,面露难色。   “并非没有办法。”这时,当年个子最小的李嗣昭大声说:“先派出轻骑,以弓箭掩护步军,用箭雨先压制敌人,然后让步兵冲锋破坏右侧栅栏,最后骑兵换上横刀突击,大队步军尾随,便可大功告成!”   “不错,不错。”克用拊掌大笑。这个答案其实早已在他心中,但通过一系列的问答,使少年们自己归纳总结出正确做法,对于他们实战经验的培养大有益处。   随后,他向传令兵下达攻击指示。不一会儿,军阵中旌旗招展,鼓角高鸣,第一波攻击正式展开……那是一次大胜。   盖寓自然记得,他随李克用征战这么多年,那一次战斗他不记得?只是,李克用为何要提及此事呢?   李克用微微闭着眼睛,道:“人这一世,有时候有对手是一件好事,譬如中和三年,某从来没将朱温当作对手,那时候某的对手,只是黄巢。后来黄巢死了,某的对手便成了朱温……某从未懈怠,便是因为某有对手。”   盖寓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李克用的话还没有说完。   果然,李克用又继续道:“存信与存孝也是一对对手,但他们二人与某和朱温不同。某与朱温相斗,陛下或许想管,但某可以不客气的说,有时候某与朱温都未必会听。然而存信与存孝不同,他们越是斗得厉害,就越要在某面前展露才干,不立下大功,如何能压住对方一头?可是不管他们怎么斗,上头都有某在看着,看着他们斗,让他们去斗,却不准他们斗过了头……如今,存曜也算进了存孝和存璋他们这一派,某不担心,甚至还很高兴,因为前番升了存信的官位,此时存孝、存璋却得了这样一个厉害的帮手,这正好可以维持他们双方势均力敌……”   盖寓早就知道,李克用对自己的义儿们虽然甚好,平日里吃穿用度以及各种待遇都是与亲子一般无二,但义子毕竟是义子,该用的手段,那也是一定要用的,譬如让义子们分化成了两派,他在其中进行调节,使两派争功,却又不让任何一派有全面压倒对方一派的机会。这种手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帝王心术,但……古往今来,这都是任何成功的君王所必须掌握的能力。   盖寓笑了起来:“大王英明。不过如今大战将起,南北二路究竟如何分功,大王也该做个决断了吧?尤其是,如今存曜的军械监那边产能大增,黑鸦军很快就能全面换装,届时……张浚就是爬,也该爬过大河了。河中王重盈虽然秉承他兄长之愿,一直与我河东交从甚密,但叫他出兵与天子六师作战,只怕他是不肯的。那么如此一来,河中对于张浚来说,便是一马平川……我河东还需早作准备才是啊。”   李克用点点头:“此时某已经有了安排,既然寄之问起,那你也来帮某参详参详。”   “大王但请示下。”盖寓答道。   李克用道:“孤意,存孝率黑鸦军南下;孤亲自携存信等诸儿领大军北上。”   盖寓点了点头,似乎思索了一下,问道:“大王这南下的黑鸦军,便只命存孝一人全权领掌么?”   李克用摇头道:“存孝勇则勇矣,但有时却要虑其孤刚易折,军中须得有能在危急时刻劝得住他的人在,才是万全之计。”   盖寓沉吟道:“大王还是希望以存孝为主、存贤为辅?某担心这般出兵之中,他二人万一起了争斗,只怕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还望大王三思。”   李克用笑起来:“某自然知道,这般以五千兵对十数万,岂能正副主将不和?存孝既是主将,存贤便不能去了,是故某打算让嗣昭为存孝副手。”   盖寓放心下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那南路转运官为何人?转运官可也万万疏忽不得。”   李克用神秘一笑:“转运官嘛……自然是存曜无疑。”      第064章 南路转运   晋阳城外,走马岗,黑鸦军东大营。   李曜笑吟吟地看着李存孝和李嗣昭换上自己送来的冷锻甲,道:“这冷锻甲锻造困难,如今一共只锻造了十具,大王那边送了一具,盖仆射那边送了一具,八位兄弟各一具。”   李存孝看了看自己的盔甲,用力拍了拍,笑道:“嘿,果然是好东西!”   李嗣昭却是一愣,奇道:“你自己怎么没有,为何不多造一具?”   “某又不上战场,要来何用?好钢用在刀刃上,这等冷锻甲,某还没有想出更加简单的制造方法,如今这般造法,费时费力,某既然不会出现于战阵之上,何必暴殄天物?”李曜摇头道。   李存孝却大摇其头:“你如今得了南路转运官之职,虽然泰半坐镇晋阳调配物资,但某在前方若有大举动兵之势,你也势必要亲自前往军中。某领五千兵力拒张浚,未必能保证你这转运官能有泰山之安。”   李曜顿时一怔,按照他的记忆,李存孝这次南下打得那叫一个威风八面,根本没有什么危险似的,很轻松就打得南线十几万大军纷纷溃散,怎么现在听起来,好像没那么容易?   他心中犹疑,中国古代的史书就是只记一下战果,究竟怎么打,具体的情况一般不记载,莫非李存孝这场仗打得其实并不轻松?   不过就算不轻松,打赢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吧,哥只要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把物资调拨齐全,多少也能分润点功劳就好,上战场这么危险的活,哥还是不要参合了。至于李存孝这个建议嘛……既然危险或多或少是存在的,那哥还是弄一套,就算没起作用,好歹也是个心里安慰,有备无患不是。   “既然如此,那某回军械监之后且看看是否还能有足有的人手,有的话就再弄两具,要是没有,那也没办法,总得先满足作战人员。”李曜心里明明打定了主意要再锻造两具冷锻甲,但嘴里还是说得无比大公无私的。   李存孝这才点了点头,李嗣昭则笑着道:“此番正阳送来的这五千副轻甲,某可是很花费了些口舌,才叫黑鸦军装备上。”   李曜听了,不禁一奇:“这却是为何?这批轻甲乃是召集工匠,群策群力才研制出来的,专门用来给精锐轻骑装备,重量又轻,防御箭矢的能力却颇为不错,为何还要九兄费了许多口舌?”   李嗣昭笑道:“原来正阳不知道?你且想想,那日某去代州接你,你可曾看见黑鸦军披甲了?”   李曜一怔,回忆了一下,讶然道:“倒是没有,不过那次不是因为没有必要披甲才轻装出发的吗?”   李嗣昭摇摇头:“哪有此事,黑鸦军一贯是不披甲的。”他苦笑道:“正阳,你有所不知,黑鸦军乃是军中精锐,一贯以勇武自诩,又精于骑射,可谓天下锋锐,是以过去上了战场也是这般轻装,从不披甲。此番要让他们披甲,某真是煞费心思,最后还由二兄出来唱了一番黑脸,这才让他们不情不愿地把这轻甲披上。”   李曜听了,不禁无语。这样的军队,的确一听就知道是强军,可是这般逞强,一旦遇到劲敌,伤亡必然很大,那又何必?批了这批轻甲,虽然对钝器重击之类的打击帮助不大,但这批轻甲乃是自己指点一大众能工巧匠设计出来的,对于弓箭的防御力相当不错,如果遇到对方箭阵掩护,必然能大量减少伤亡,真真是好东西啊,他们居然还想着不要……简直是浪费哥的表情。   “此物的作用,只消经过几次战斗,想必将士们便能理解了,如今说来,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让战争来检验这批轻甲的效用之后再说吧。”李曜虽是这般说,但心里还是难免有些明珠暗投的遗憾。   他一直认为弓箭与盔甲的问题,其实和枪支与防弹衣的问题很类似。从原理上讲,一般攻击机械的发展速度要比防御器械快。而且防御器械要跟上攻击器械的发展是很困难而且吃力的,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回到弓箭与盔甲的问题上,汉朝的弓箭已经已经取得了很大的发展了,比如著名的李广常用的大黄弓,其威力甚至能射入坚石,所以普通的盔甲防不住是非常正常的事。而在战国时代中国已经普遍采用的弩,其威力更是在普通弓箭之上,据记载其箭头已经发展成为三棱形,已经很像后世专门对付重装士兵的“透甲锥”。   在古代国外弓箭的发展看上去也走在盔甲之前,著名的英格兰长弓兵痛歼法国重骑兵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法国重骑兵拥有几乎是冷兵器时代最好的防护能力,但是在威力惊人的长弓攒击之下仍然被射成了刺猬。要知道,古代欧洲是绝对禁止使用弩的,但是弓的威力仍然骇人。在三国时期盔甲的发展并不是很快,虽然看起来当时的弓箭也不咋地,在三国志庞德传里有记载,庞德曾经“射(关)羽中额”,但是,看上去这一箭远远没将关羽射死,所以后来关羽还是能够活蹦乱跳的水淹七军,如果当时庞德的弓箭威力大,关羽当初就挂掉,那么襄樊之战应该就此结束了。   到了三国后期,诸葛亮鉴于蜀汉国力较弱,人丁稀少,在蜀汉士兵的训练和兵器的改进上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其中著名的包括浦元刀,元戎弩等等。另外有记载蜀汉军队同样有着极好的盔甲,以至于后来的晋朝人对蜀汉盔甲青睐有加。蜀汉军队正是凭借良好的训练和精良的兵器,使得司马懿在五丈原高高挂出免战牌,虽然此时蜀汉军队人数上绝对不占优势。三国时期最著名的弓箭伏击战例是诸葛伏击魏国名将张合,张合其人作为魏国五良将的之一的名将,深为诸葛所忌惮,但是他最终还是在那次追击中被元戎弩射死,后人评价这次追击类似于一场阴谋。其实,因为盔甲的发展一直都是滞后于弓箭之类的攻击兵器的发展,因而在古代战争的伤亡人员中很大比例都是弓箭造成的,所以在三国时期有很多名将死于弓箭之下也就不足为奇了。   汉末三国的弓弩和盔甲三国时期的盔甲主要有鱼鳞铠和皮甲。   皮甲由于材质问题,对付铁制刀还有些用处,但对于弓弩和矛等刺穿型武器,几乎没有抵挡作用。但皮甲成本很低,加上三国时期经济大破坏,几乎没有什么能力大规模制造铁铠,故普通士卒也多使用这个。   鱼鳞铠,很像后来出土的金缕玉衣,就是将钢片或铁片穿缀成铠,里面衬皮甲,防止擦伤。鱼鳞铠对于钢刀等砍杀型武器的防御力很强,但由于每片间都有缝隙,所以在防护弓弩等刺穿型武器时还是有所欠缺,但效果也很不错了。   鱼鳞铠制作比较简单,但三国时期经济退步,制造能力大幅下滑,鱼鳞铠也不能像汉朝那样大规模普及使用,只有骑兵和将领可以用得起。还有几种铠甲,比如黑光铠,明光铠。这两种就是在鱼鳞铠的基础上,在左右胸部有两个类似后代的护心镜的大铁片或钢片,涂上黑漆防锈的叫黑光铠,打磨如镜的叫明光铠。这两种铠,由于是整片防护,中间不像鱼鳞铠有缝隙,故在防护穿刺型攻击武器时效果特别好。但是只有那些著名将领或权贵用得起。这类铠甲使用时间很长,唐朝最出名的铠甲就是明光铠。   三国后期出现了一种两裆铠,就是胸前一个整片,背后一个整片,两片用布连缀起来。这种铠防护性好,而且制作简单,易于穿着,随着三国末期经济的恢复,这种铠大范围的应用,普通士卒也用这个。这种铠不仅对砍杀型武器防御好,而且对刺穿型武器也有一定防护。但由于左右臂和两肋没有防护,所以这两个地方是弱点。   直到唐代,出现一种山纹铠,也叫山文甲,李曜现在主事的军械监这次就为黑鸦军提供了三百多套,不过也只能装备什长以上的军官,而且还要到最终出兵之前才能将什长一级全面装备完。这种铠纯粹靠数千片山字形的钢片交叉连缀而成,中间没有任何缝隙,加上采用钢制,可以说是最好的铠甲了,防护效果比西方的桶铠效果要好。   李曜之所以能有这么大的手笔,一来是他出任掌军械监之后发现李克用放在军械监名下的矿山、炭场其实相当多,以军械监的产能来说,这批地方所产出的原材料足够供应两个军械监了,如果李曜执掌军械监时间更长一点,他再对矿场、炭场进行一番梳理,军械监扩大四倍也不虞原料有缺。只是话说回来,这样的情形下,军械监居然还需要大批从别的商人手中购买原料,其中黑幕有多厚,就不必多说了。要不是李曜最近忙于黑鸦军的装备补充,军械监里的某些人,早就被他整倒了。现在么,为了稳定起见,只好让他们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三国时代的情况,在某个程度上跟现在的唐朝有些相像。经济都因为战乱有很大程度的下滑,导致了军事装备水平也随之下滑。   唐朝全盛时期早已不必去说,如今不论朝廷的禁军如神策军等,已然不能做到全军被甲,各地藩镇的被甲情况也很不乐观。李克用的河东军备甲率在李曜看来,也是堪忧,全军齐全被甲率大概也不过就是上成上下。   所以从根本上来说,李曜认为之所以大家都觉得弓弩威力强大,主要还是因为铠甲防御能力比较差。而铠甲防御能力差主要是因为经济破坏严重,钢铁产量严重下滑。而如果有足够的钢铁产量,虽然重骑兵这种东西依旧不适合中国,但是重步兵加轻骑兵的王牌配合,却是可以搞得出来的,就像当年的唐军,轻骑加陌刀军,所向无敌!   三人又说了些闲话,外面李存孝的亲兵和李曜带来送军械的两位署令已然匆匆赶来,说是黑鸦军已然换装齐备,等候李军使、李典军和李转运巡视。   李军使指的是李存孝,他现在已经被正式确定为南下主将,具体职务就是“义儿军使”,也就是义儿军的主将,一号人物;李典军指的是李嗣昭,具体职务叫做“典义儿军”,这个职务略低于军使和副军使以及监军——如果有的话。   拿现代职务相比,李存孝的这个义儿军使好比军长;副军使本是李存贤,不过他被李克用临时抽调去了北军作战,这个职务自然就是副军长;监军目前没有,如果有的话,类似于军政委;李嗣昭的这个典义儿军,其实相当于军下面一级的师长,但却是挂副军级军衔的师长,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李曜,他那个掌军械监的职务级别太低,虽然实际上干的工作已经类似于全军的“总装备部部长”,但品衔上太拿不出手,才只是个正八品上。官面上大家都是称呼人家最高的职务,因此李曜现在被叫做“李转运”,就是因为他现在临时出任了南路转运官,也可以叫做南路转运使。这个职务虽然是临时设置,但级别相当不低,不会低于李嗣昭。而且干的工作也很关键,差不多是总后勤部长加总装备部长,地位显要。   于是,李军使、李典军和李转运三位便威风凛凛地去了点将台观摩军容。   出门没走几步,李曜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倒不是别的不对劲,而是从李存孝、李嗣昭开始,一直到黑鸦军的最低级士兵们,个个都是顶盔贯甲,全副武装,就他一个人穿一身深青色的八品官服,显得格外不合群。   李曜暗暗打定主意,下次一定要注意,进军营还是换一套武装比较好,现在这样太打眼了,而且容易被人看做异类。   黑鸦军的军容,按照李曜的观点来看,当真不值一观。他倒不是鄙视黑鸦军的战斗力,而是因为黑鸦军这支李克用在沙陀和五院之众中抽调精锐组成的精兵军纪过于散乱。   李曜目前还没有接触过别的军队,不知道是不是这年代的藩镇军队都是如此这般,反正黑鸦军的军纪现在看来,是真的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很糟糕。   李曜随着李存孝、李嗣昭一起走上点将台时,下面的黑鸦军士兵们列队站着,但是队列歪歪斜斜不整齐不说,许多人还在交头接耳,甚至大声说笑,毫无顾忌。   这让看过共和国阅兵式的李曜大为不满,心道:“这军姿军容和国庆大阅兵相比,简直判若云泥!别说国庆大阅兵了,就算老子读大学的时候,咱们大一军训之后的‘军容’,也比这强了不知多少!你看那小子,出了点汗恨不得把盔甲都脱了。想老子那时候军训,哪天不是一身像从白盐里滚出来的?那汗流了干,干了流,最后迷彩服上一层盐啊……站军姿、听训话的时候别说擦汗了,尼玛眨个眼都要挨批!这鸟军容,观个屁……”   李嗣昭似乎看出李曜的不满意,微微侧身,小声道:“十四弟是不是觉得这等军容……不观也罢?”   李曜没料到自己的想法被他看来出来,微微有些尴尬:“这个,小弟不是很懂得军中事务,只是这等吵吵嚷嚷,某以为……只怕有些不妥。”   李嗣昭微微苦笑,道:“你道我等不愿去管?只是这黑鸦军都是大王沙陀和五院旧部,动辄亲禀大王,喊冤哭屈,你说某如何管得?”   李曜没料到这一层,叹了一声,但立即又奇道:“可九兄虽然不便严管,二兄却不正是沙陀人么?为何也管不得?”   李嗣昭只是摇头:“骄兵悍将,不是那么好管的。”见李曜似乎有些不信,只好解释道:“黑鸦军乃是大王牙兵之一,最是骄悍不过,而且战力又盛,一旦要是压迫过甚,万一弄出个变乱……那就万事皆休了!”   李曜这才知道他们担心的是什么,不禁一叹。这件事,他也没什么好主意。或者说,站在李克用的角度来看,没什么好主意。   按照后世史学家的主流观点来看,藩镇主动动兵挑衅唐廷中央政权的情况是极少见的,真正最多的战争是藩镇与藩镇之间,以及唐廷讨伐藩镇这两种。此外,还有一种最为常见的情况则是藩镇内乱。   所谓藩镇内乱,就是将校、士兵袭杀节帅,另外拥立或者自立(前文有述,并列有数据,此处不再赘言)。因而身为一方节帅,最担心的事情也就是部下觉得自己赏罚不公,因而废之甚至杀之。   李克用虽然是出身沙陀贵族,但现在也早已是一方节帅,对于这等事情的方便,当然不会轻忽,是以李嗣昭他们才会觉得这事情没法管,因为只要士兵们纠结一起去上告大王,大王必然“甚悯之”,然后整顿军纪的事情就办不下去了。      第065章 外间动向   李曜这个小蝴蝶的翅膀太小太小,影响不了大唐朝廷的走向半点。   自从天子李晔授张浚河东行营都招讨制置宣慰使的敕令下达,张浚就很是兴奋,自认为自己名垂青史的机会到了,是以这段时间以来催办粮草饷银、整备军队等事,办得格外上心。不过由于朝廷的中央军基本上也就是神策军,张浚的调兵显然过于迟缓。   神策军听谁的?不是皇帝陛下,也不是他张相公,而是杨复恭。那个开府仪同三司、金吾上将军、左神策军中尉、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魏国公、“忠贞启圣定国功臣”杨复恭。   杨复恭既然是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那自然是大宦官无疑。大唐朝廷一贯有南北司之争,也就是掌握禁军军权的宦官和掌握朝廷行政权力的宰相之争。宦官,是一个集团;宰相,也是一个集团。   提起历史上鼎鼎大名的权宦,人们多半想到东汉末年、三国前夕的十常侍,想到明朝的王振、魏忠贤,甚至可能还有人会想到李莲英。然而实际上,这些权宦相比唐朝的宦官,简直可以说是不入流!   宦官用权,为国家患,由来已久。概缘于宦官出入宫禁,常年呆在皇帝身边,由是混得相当脸熟。其中又有性情乖巧者,言语敏捷,善察颜色,擅长承迎。他们无条件地执行皇帝的命令,办事的结果又深符皇帝心意。这样,日子长了,宦官的马屁话,搬弄是非的话,无中生有的话,栽賍陷害的话,染指朝政的话,皇帝有时也听。   司马光在其主编的《资治通鉴》中,曾引用孔子的一个词,叫“浸润之谮”。如水之浸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施加影响,让皇帝按他的意思走。于是,黜陟刑赏之大权,一点一点的、蚂蚁搬家似的,统搬到亲信宦官的手里了。然而皇帝却浑然不知,“如饮醇酒,嗜其味而忘其醉也”。司马光认为,这便是宦官侵权的步骤。   有唐之前的历史,宦官为祸最烈的当属东汉。但东汉宦官为非作歹,起码还狐假虎威,打着皇帝的旗号。而唐时,根本连旗号也不打了,宦官劫胁天子就如拎婴孩,废谁立谁,一凭己意。而天子深畏宦官如畏虎狼、蛇虺。所以然者,东汉宦官手头无兵,而唐代宦官掌握兵权故也。   若要根究,则唐代宦官之祸,始于玄宗,盛于肃、代,成于德宗,极于昭宗。然而实际上,唐初对宦官是有加以约束的,后来之所以不可收拾者,皆是皇帝处置失当,遂渐成其势。司马光引《周易》的一句话说:“履霜坚冰至。”此为《坤·初六》爻辞。其象辞说:“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驯致”,逐渐达到,逐渐招致。《坤·文言》引申为:“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水到渠自然成了。   想当初,唐太宗鉴于前世之弊,对宦官严加抑制。不任以他事,只负责门户守御、廷内扫除、饮食供给之类琐事,官阶也不得超过四品。而唐玄宗时,可能是饱饭吃得太久了,有些无聊,于是毁坏旧章,重用宦官,滥赏官爵。开元、天宝中,宦官黄衣以上达三千人,衣朱紫者千余人(无风注:朱紫是大官的服色。唐制:五品以上服朱,三品以上服紫。有些电视剧乱演一气,不可信。)。至有官拜三品将军的,从幕后而走到前台,开始参政。   譬如高力士,竟官居骠骑大将军,进封渤海郡公。唐玄宗晚年,又让高力士代己批阅章奏,甚至任免将军、宰相,也时常与之商议。连李林甫、杨国忠,也是因缘高力士,才官居高位。于是自太子王公,皆畏事之。太子李亨称高力士为“二兄”,诸王、公主、驸马则尊称其为爷为翁,甚至连唐玄宗本人也因极端宠信而不直呼其名,叫他“将军”、“大将军”。   不过说实话,高力士本人的确不是坏人,并没有专权祸国、图谋废立之事,《新唐书》说他:“生平无显大过”,其实史书是很喜欢记载权宦之过的,高力士“无显大过”,其实基本可以看做是这些史官们没有找到高力士的过错。但是司马光认为,即便高力士本身无过,但恰是玄宗开了坏头,“宦官自此炽矣”。   待到中原板荡,肃宗即位灵武,调兵与安史作战。李辅国以东宫旧人参预军谋,情形越发坏了,因为李辅国开始掌握兵权。肃宗打回长安后,李辅国封郕国公,掌大权力,宰相李揆对他都执弟子礼,呼为“五父”。李辅国疑心太上皇的亲信阴谋复位,逼迫唐玄宗迁居西内太极宫,贬谪高力士,玄宗竟至忧郁而死。   此时肃宗病危,张皇后欲谋杀太子李豫而立越王李系。李辅国拥立李豫(即唐代宗),杀张皇后、李系。李辅国自此益骄横矣,曾对代宗说了一句流传千古的“名言”,他说:“大家(指皇帝)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此便是司马光所说的:“宠过而骄,不能复制,遂至爱子慈父皆不能庇,以忧悸终。”   代宗时期,宦官程元振、鱼朝恩相继当权,窃弄刑赏,壅蔽聪明,轻视天子,奴役宰相。程元振继李辅国之后,总率禁兵,操纵朝政,冤杀大将来瑱,斥逐宰相裴冕。疑忌大将李光弼,致其愤郁而死;大将仆固怀恩不堪冤抑,却投诉无门,不得已尽弃前功,翻为叛乱。广德元年,吐蕃兵犯京师,程元振隐匿军情不报,虽遭贬黜,然代宗也因此狼狈陕州。鱼朝恩以护驾之功,继起染指军权,亦染指朝政。连“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郭子仪都遭排斥罢官,赋闲家居。他的眼里自然目无余子了。   德宗即位之初,有意整顿纲纪,因而着手打压宦官。但“兴元”以后,猜忌诸将,剥夺大将李晟、浑瑊兵权,以窦文场、霍仙呜为中尉,军权自此落入宦官手中。   宪宗曾很自信地说:“此家奴耳,向以其驱使之久,故假以恩私。若有违犯,朕去之轻如一毛耳。”但恰是这些他看不上眼的“一毛”,终要了他的命。宦官吐突承璀欲废嫡(太子李恒)立庶(澧王李恽)。宦官粱守谦、王守澄、陈洪志诸人发动政变,害死宪宗,拥立李恒为帝,是为穆宗。此之谓“陈洪志之变”也。   降及唐敬宗,过分狎昵宦官,遂有刘克明、苏佐明之逆。弑杀敬宗,矫制让敬宗的叔叔绛王李悟代理监国。自此以后,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昭宗六帝,都是宦官一手所立。其势力益发骄横,王守澄、仇士良、田令孜、杨复恭、刘季述、韩全诲为之魁杰,以至自称“定策国老”,视天子为门生,根深蒂固,病入膏肓,不可救药矣。   唐文宗深愤其然,志欲除之。然以宋申锡之贤,犹不能有所作为,何况李训、郑注反复小人,焉能成事。于是有“甘露之变”,公卿大臣灭族无数。文宗假聋作哑,饮泣吞气,暗自感叹皇帝做成这个样子,还不如周赧王、汉献帝。盖因周赧王、汉献帝虽然窝囊,好歹是是受制权臣,而文宗却是受制家奴,不亦悲乎!   以宣宗之严毅明察,犹无奈摇头,心有余悸。何况懿宗、僖宗骄奢淫-逸,眼里只有美食美色,哪管什么江山社稷。以至呼宦官为父亲,也就不足为怪了。僖宗两度亡命,一次跑到梁州,一次跑到益州,皆是僖宗口称“阿父”的田令孜一手造成。   唐朝的倒数第二任皇帝唐昭宗——也就是当今天子李晔,登基之后亦以此为耻,有雄心、也有决心,要铲除宦官之祸,可是又用人不当,弄了张浚这么个“唯务虚谈”的货色出来,急吼吼地想荡平李克用这个天下第一强藩,以巩固军权、政权。   唐朝的宦官之祸,大体如此,可谓臭名昭著。不过如果说宦官就全是坏蛋,那也不尽然。史上宦官也出好人,比如春秋之寺人披,东汉之郑众、吕强,唐朝之曹日升、马存亮、杨复光(无风注:此人是杨复恭的从弟,平定黄巢时出了大力,当时是天下兵马都监,基本上可以算累死的,不过他与李克用关系倒是很不错。)、严遵美,后唐之张承业,都堪称贤才。   宦官势力既然极大,杨复恭虽然刚立李晔为帝不久,不好轻易对新君如何,但张浚这般“肆意胡为”,杨复恭岂能没有点手段?神策军收杨复恭指示,对于张浚的调动、安排阳奉阴违,一味推脱延迟,直到五月下旬,长安城里才把出征兵马调集齐。   这次聚兵,汇集了大唐五十二都以及从鄜、宁、邠、夏等州赶来勤王任事的兵马,合计十五万大军。天子一声令下,就可以聚集十五万兵马,看起来大唐的生命力似乎还是很强的。   历史的车轮果然滚滚向前,李曜的小翅膀根本没有扇到这里来。五月二十七日,张浚顶盔贯甲,一身戎装,英姿勃勃地准备出发了。按惯例,天子李晔在安喜楼上为张浚饯行。看到楼下黑压压站成一大片的出征将士,李晔豪情万丈,端起御杯,对张浚说道:“张相公,你代朕出征,关乎国家。你不能输,朕也输不起啊!来,请相公满饮此杯,以壮声威。”   张浚上前几步,接过御杯,一饮而尽,躬身道:“臣一定不负陛下的信托,三十天后,不,二十天后,臣定要亲自提着沙陀贼酋之首,回长安呈上御前。”   李晔闻听这般豪言壮语,自然大喜,立刻又是一阵勉慰告诫。   张浚极有名臣风度地听完,谢了恩,这才回过头来,对站在楼上的杨复恭和其他大臣道:“某与陛下有要事商量,诸公暂请回避。”   “惺惺作态,观之欲呕!”杨复恭一边离开,一边心中暗骂。   等杨复恭他们出了门,张浚马上把楼门掩上。杨复恭回头一看,正看见张浚弄得这么神秘兮兮,当下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奇心上来了,仗着周围都是自己亲信的宦官把守,毫不客气地走了回去,去了旁边房里,偷偷地把耳朵贴在木壁之上,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   这一听没听见别的,正好听见一句:“陛下心忧,臣子之耻!臣必为陛下先除外忧,再铲内患!”   杨复恭在门外听到此语,如听到炸雷,惊得呆了。“好啊你个张浚,当初不是咱家,你能跑到皇帝跟前来?既然你想借机来害我,我岂能让你如愿!定叫你不得好死!”   杨复恭装出一脸淡然,先写了一封书信,正欲送出,却又犹豫了片刻,还是先把信贴身收好,然后离开安喜楼。出了楼来,他立刻派人传话给张俊,说左神策军中尉会在长安城东的长乐坂为他饯行。   张浚从李晔那边出来,得了邀请,想想目前调动的大多是神策军,如果太不给杨复恭脸面,只怕这阉人要从中作梗,只怕反倒坏事,不如等平定李克用之后,挟大胜之威回转长安,到那时,杨复恭何足为惧?当下便没有拒绝,勉强同意了。   在长乐坂,杨复恭果然设置帐篷等候在帐外,一见张浚骑着高头大马来了,他笑吟吟地迎了上去,一脸和善。张浚远远见着杨复恭,却也没有下马,骑着马随杨复恭来到了帐篷前。   “惺惺作态,观之欲呕!”杨复恭心里又大声开骂,但面上却是满面春风,端起一杯酒,递向张浚,说道:“祝张相公这番出征马到功成。来,某敬相公一杯。”   “魏国公,某已在陛下处饮酒不少,此刻已然醉了,不能再喝了。”张浚也不知道是文人风骨忽然发作了,还是担心杨复恭耍什么手脚,居然以这种托词为借口拒绝。   杨复恭还真没想到,他堂堂国公、神策军中尉去敬酒,张浚居然敢不给面子。杨复恭脸色一变,心头的火气来了,酒杯用力往桌上一顿,不阴不阳地道:“张相公代天子亲征,莫非就自以为天下俱在尔手,可以翻云覆雨等闲事耶?这般故作姿态,给咱家看吗?”   张浚此刻豪气冲霄,哪里会怕他,冷冷一笑,针锋相对道:“这便是故作姿态耶?等我平定河东,生擒克用,班师回朝,魏国公不妨再看看,某是如何故作姿态!”说完,张浚便转身出了帐篷,翻身上马,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杨复恭面色森然,冷哼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身边亲信,面无表情地道:“此信速速送与并帅。”   亲信也不多话,接过信贴身藏好,飞快离去。   六月上旬,张浚带着他的大部队,与宣武、镇国、静难、凤翔、保大、定难各路军队在晋州相会。到了晋州,张浚马上发现了朱全忠的重要性,自己军队多是神策军,不一定靠得住,还是要朱全忠多多出兵,分李克用兵势,自己这边才方便建功。当下,为调动朱全忠的积极性,张浚奏请天子,把朱温实际掌控的义成军改名为宣义军,由姓朱的担任宣武、宣义节度使。   对于这样的任命,张浚满以为朱全忠会高兴得不得了。他却不知道这个时候,朱全忠正被一些小事缠住了,分不开身,招讨使的这份重情他领了,但是不好意思得很,这兵却是出不了几个的。   第一件小事出在四月五日,宿州的一员小将张筠,驱逐刺使张绍光,率部依附了朱温的老对手时溥。朱温自然不能看见眼皮底下有这样调皮的角色而置之不理,于是朱全忠亲自率领大军去讨伐,斩杀宿州兵将一千多人。不料这个张筠年纪不大,斗志却不小,率众拼死守住城墙,居然挡住了汴州兵的凌厉攻势。而为钳制朱全忠,在十一日,时溥则出兵袭击朱全忠的老家砀山县。时溥这招非常狠,古人极端重视祖宗,朱全忠不得不分兵抵抗。他命儿子朱友裕率兵袭击,击败徐州兵三千多人。   这时,李克用也分兵一支,派石君和率兵袭击汴州,想牵制朱全忠。这是最令朱全忠害怕的事情,因为对于李克用之强,朱温早些年在黄巢手下时就已深知,甚至有点犯了心病,幸亏这次石君和只带了五百多个沙陀兵,朱全忠这才安心下来。但是他依旧十分重视,派大兵截击沙陀援军,捕获石君和等三十多人,把他们斩于宿州城下,以此威胁张筠。不料这个张筠吃了秤砣铁了心,毫不畏惧,牢牢地守着他的城池,让朱温很是窝火。   第二件小事是由朱全忠想插手淮南之事引起的,在正月的时候,他以支援杨行密为名,命庞师古率十万大军,深入淮南。二月十三日,庞师古与孙儒在陵亭镇展开激战,汴军大败退回。后来朱温见杨行密渐渐占了上风,又担心杨行行密势力膨胀,霸占了淮南,便准备与孙儒讲和。张浚大军到达晋阳的时候,他正为这件事烦恼。六月八日,孙儒派人与朱全忠协商,说想握手言和。朱全忠正有这个想法,立即顺水推舟,与他达成了和平协议,并奏请朝廷,命孙儒担任淮南节度使。   他自己就有这么多事情要处理,还能去过问张浚张相公的闳才伟略?而且出于不当出头鸟的考虑,他立即推辞了这一任命,提名胡真担任宣义节度使。既然是朱令公的提名,朝廷只得依从他的意见,任命胡真担任宣义节度使。   可在实际过程中,因为军队的调动、粮赋的收支等事情,都要经过朱全忠的手,宣义节度使胡真也就成了朱全忠的属员一样。   既然张浚已经到了晋州(不是晋阳),立刻就要进入河东,那么此时此刻,黑鸦军自然也就该出兵了。      第066章 晋军后勤   未见长亭,乃有古道。不闻羌笛,却见折柳。   这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晨曦还只是露出一线微红,河东精锐牙兵义儿黑鸦军已然整装待发。这支李克用麾下久战之军对于即将面临的大战毫不畏惧,军伍之中,慷慨之辈豪歌狂笑,直将朝廷天兵视如无物。   临近汾河的官道两旁,汇集了许多前来送别的亲友故人。其中,太原王家也第一次有人出来为李克用的军队送行。送行之人,自然是王笉,她所送的对象,也自然是有李曜一人。   王笉依旧一袭如雪白衣,手中持着一截细柳,朝李曜道:“聚笑千军去,离愁万马喑。莫道汾河远,涓滴故人情。”[注:原创诗作,谢绝转载。]   她走上前一步,将手中柳枝递出,面带忧色:“此番正阳兄随军南下,以五千兵马力拒朝廷十五万大军,前路凶险,正阳兄务必慎重。弟不过太原城中一无用书生,难为兄长出征之事有所建言,唯有敬奉神明,为兄祈福,愿兄长胜利凯旋。”   李曜豪气干云,朗声回赠王笉送别诗,道:“长安天子笑正欢,太原孤臣泪已干。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五千精骑何言少,十万天兵若等闲。将军不及温酒热,斥候已报斩将还。”[注:原创诗作,谢绝转载。]   言毕,笑着接过柳枝,道:“此去虽是敌众我寡,然则某等兄弟自有取胜之道,燕然不必担忧。”   王笉见他如此谈笑自若,也被其豪迈感染,终于露出笑容,欣然道:“兄长果是雄才!此诗才情豪气俱是一流,好一个‘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好一个‘五千精骑何言少,十万天兵若等闲’!兄长既然胸有成竹,弟亦复何忧?便在这太原城中温酒相候,以待兄长斩将而还!”   李曜笑着谢过,旁边李嗣昭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笑道:“将军不及温酒热,斥候已报斩将还。十四弟,想不到你还真够瞧不起张浚的,莫非觉得咱们五千兵马还多有多剩不成?”   李曜笑道:“某这是……”他本待说“这是典出温酒斩华雄”,忽然想起正史之中,斩华雄的不是关羽,而是孙坚,“温酒斩华雄”不过是罗贯中杜撰,不由连忙改口:“某这是对二位兄长以及黑鸦军信心十足。至于五千兵马是不是有多,想来兄长比我更清楚。”   李嗣昭哈哈一笑:“多不多不好说,但少却的确不会少!‘五千精骑何言少,十万天兵若等闲’嘛!十四弟话都撂下了,做兄长的岂能让你失言?”   两人顿时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王笉看了,也自安然。   赵颖儿拿着一杯酒正欲递上来,李曜一看,那酒殷虹如血,知道是他平时爱饮的河东葡萄酒,摆手道:“出征壮行,喝葡萄酒终究差了些气势,可有汾阳老酒?”   赵颖儿嫣然一笑:“果然还是王郎君能猜郎君心思,汾阳老酒也是备下了的。”当下便撤去夜光杯,换上玉杯来,早有王家仆人递上地道的汾阳老酒,给李曜等人各自斟满一杯。   赵颖儿双手呈上,道:“奴家比不得王郎君出口成诗,只好略敬一杯水酒,请郎君与诸位将军满饮此杯,征程无碍。”   李曜等人笑着接过,一饮而尽。   李曜笑道:“柳也折了,诗也作了,酒也喝了,这人,也该去了!燕然、颖儿,请回吧!”   王笉点点头,拱手一礼:“兄长请!”   李曜也拱手一礼,与李嗣昭翻身上马,领军而去。   此番出兵,按照唐军习惯,全军有三成人员负责后勤保障工作,并作为战略预备队(注:此处不赘述,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查资料),也就是说,这五千义儿黑鸦军,有一千五百人被划归李曜这个南路转运使临时指挥,平时负责调拨、运送和携带各种物资,如果战况需要,则作为预备队投入战斗。   李克用麾下军队,每一都三百至五百人,设一个指挥。义儿军属于精锐,编制比较大,也比较稳定,都是五百人一都。所以此次李曜直接掌握三个都的兵马。   李曜未曾掌过军,在军中没有人脉和威望,李存孝和李嗣昭或许是为了照顾他一下,因此特意将李嗣本带的那一都调拨在李曜麾下,作为其护卫亲兵。   说实话,李曜对此非常满意。原先他对军制不是很了解,以为他这个南路转运使是单独领一群专门搞后勤的脚夫之类的人,专门只管调拨粮草、军械之类。后来任命下达了之后,一问才知道,这个南路转运使地位相当高,权力也比较大,不过相应的,管理的杂事绝对不止是调拨一下粮草军械那么简单。   唐朝军队的后勤,放眼当时,绝对不比后世的美军落后。当中华文明发展到在唐朝,政治经济科学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其军队起先是府兵制,随着经济的发展,府兵制无以为继,在唐建国一百多年之后只能全面改为募兵制,用现代语言表述,就是从人民武装部民兵义务兵制度,改为雇佣兵职业军人制度。   按照李卫公兵法谈及,在唐朝,作为一个统兵的将领,他亲自靠前指挥的军人极限不超过20000人(说的是亲自、靠前。),这其中有6000人作为后勤人员,并不直接参加战斗。这些6000人在战役的关键时刻可以作为总预备队,投入战场作为击败敌人的最后一击。剩下的14000人是战斗部队。义儿黑鸦军目前正是完全按照这个比例进行战斗和非战斗人员划分的,五千人的义儿军,由李存孝、李嗣昭统领三千五百人为主力作战部队,一千五百人为李曜统领的后勤及预备役部队。   作为当时执掌全球军事科技牛耳的唐军,已经全面实现后勤驮马化。每五十人的军队,有驮马八匹(其实是驴,胃口小,不挑食,脾气好。),在唐玄宗时期改为驮马六匹。携带的装备有军用帐篷五顶,饭锅五口,木工工具百宝箱十套,五金工具百宝箱似十套,镰刀二十把,用于到敌人的农田里抢粮食,五个马槽,扎营后使用,材料为布制成,切草的铡刀十把,水瓢十只,还有自带的医药急救箱若干,火折子若干个,盐袋五十只。   而李克用这支义儿黑鸦军,乃是精锐骑兵部队,除上述若干辎重,其后勤还要携带骑兵部队马匹身上的易损装具两套,譬如马鞍、缰绳、马镫等物,好在是轻骑兵,不必披甲,要不然后勤保障更加艰难。   不过说来有趣,唐玄宗改革军队之后,职业军人们由于不满意“中央军委后勤部”提供的标准“劣质”装备,尤其是步兵同志们的行军机动工具为双脚,而家中有都比较富庶有余粮,所以纷纷自己掏腰包,购买马匹作为交通工具,最牛的是,还人人都有两匹马,轮番驾驶。这样军队行军就全部驮马化了,只不过交战时,步兵还是不得使用新式交通工具,必须下马步战。   人人双马,在现在这个时期早就做不到了,别说内地兵马做不到,朝廷中央的神策军也做不到,不过李克用虽然财力也有些窘迫,好在他是沙陀贵族出身,马场不少,牧民尤多,因此马匹问题,倒是强藩之最,虽然也奢侈不到全军人人双马的变态程度,但精锐的黑鸦军倒是做到了。   只不过这就又给李曜带来了麻烦,五千骑兵出征,光马就有一万匹,还有六百多头驴子,这些东西都是要喂养照顾的,战兵休息之后,马匹的喂养照料全是辅兵来办,李曜这一千五百人,几乎每人要摊上八匹马、驴,这些马和驴子不光要喂食,还要清洗,还要梳理、有些还得遛一遛……总之工作量很大,很繁杂。   这还不算完,还有后勤保障最关键的军械问题。与现代陆军步兵兵种一样,唐军士兵单兵武器标配有三种。   贴身肉搏兵器腰刀一口,也就是横刀。其作用类似西部牛仔的左轮,香港警察的小砸炮,咱们的五四手枪,大圈仔的黑星。一般情况下士兵用到这个武器,基本上是战斗胜负已定,开始准备收工了。上次李曜碰上冯霸造反的时候运气好,人家是内部调动,全部出动的都是战兵,后勤上有不少重兵器没有携带,是以作战几乎全靠一把横刀。要不然那八百后院将真正全副武装的话,一阵箭雨覆盖,然后长枪阵一冲,李曜他们那没有经过真正战阵训练的脚夫家仆,就只有溃散的份了。   所以第二项制式装备就是近战长杆武器,这货类似现代步兵所使用的自动步枪,交战时双方最主要使用的武器,仅限于接敌后使用。   第三项制式装备,自然是远程精确打击武器——弓箭,这个相当于现代的轻机枪之类,一般情况下,普通士兵不会去玩“点杀”,都是覆盖式射击,点杀这种事情,有专门的神箭手以及箭术超群的武将。标准配备为三只弓弦(因为怕断),36只箭(6个基数),当然箭匣箭袋一个,这东西唐代叫做胡碌。   甲胄和战袍依人所需,一般是每人一副,无力配齐的另算,反正有了李曜掌管军械监,黑鸦军是配备齐全了的。一般说来骑兵身体健壮干的是力气活,也是卖命的活,容易被敌人招呼到,所以配甲,某些“特种部队”和弓弩兵就比较不好意思,一般只配备战袍,有钱的你可以自己买甲胄穿上。但是如电视剧里面,弓箭手也清一色的甲胄齐全,这个除了皇宫守卫之外,估摸别的部队那都是不用指望的。   每人还要带上三根皮-条,不是用来“拉”的,是以备抓俘虏用,这东西不要嫌少,一般都是绑上个完好无缺的敌人(这些可以做家奴,也可以卖掉),或者敌将领所用(这些是钱和官帽子)。已经砍伤了的么……轻伤或许还有机会留下性命,伤得重了的话,唐末基本上这种人是没有机会从战场上或者走出去的,除非是将领级别。   此外,一人一个粮食袋,围在腰间,用小羊皮做成,装三天干粮。每人一个水袋,也叫水囊,也是皮革做成。   以上这些,还只是单兵随身携带的东西,也就是在行军过程中不需要李曜来操心的装备。还有驮马携带的物品,这些就需要李曜来操心了。   马盂一个,皆以上好木料制成,或者是以熟铁皮制成。小刀子、小错子、钳子、锁各一把。药袋一个、盐袋一个、火石袋一个、解结锤一个、磨刀石一个。裤奴(基本类似于现代的连裤袜)、抹额、六带、帽子、毡帽各一件。其中裤奴和毡帽是担心白天黑夜行军温差过大而配备,有时候不配备,比如这次出兵正是盛夏,所以就没有配备。毯子,被褥,毛毡各一套,另外还有三双麻鞋——棉鞋这个不好意思,唐朝只有西域有过,现在唐末,西域丢了个一干二净,这东西是完全没有的。   这次李曜幸好是夏天出兵,要不然的话,如果是冬季,还得一人一套兽毛大衣。作为精锐部队的黑鸦军还有皮装一套。不过步兵同志不需要为这皮装流口水羡慕,这种东西不是现代人穿的皮夹克,那时候皮革鞣制工艺还比较粗糙,皮装有味道,很难闻,穿着这玩意儿每人还得搭配两个鼻塞。   李曜现在掌握行军后勤,由于严格按照李卫公的办法,七个战斗人员搭配三个后勤人员,所以他的人要负责看管作战部队的的交通工具马匹和自己的随行辎重。由于除了喂马洗马的时候之外,一般不会要这么多人,所以这些后勤人员,李曜还需要分派出一部分,作为“捉马使”,负责收拢战场上的马匹。   这些,还只是行军时的后勤保障,除此之外,才是李曜从电视和小说里熟悉到的譬如粮草辎重的运送。这些事一般是小股军队护卫,用征集而来的民夫、商队来运送,李曜接任这个南路转运使之后才知道,其实这个事情反倒是最简单的,只要后方没有敌人,这件事很好办,后方有了敌人,这件事……不必办。因为通常情况下,古代军队出现这种事,前方的大军就该崩溃了。   随着连续数日的进军,作为后勤总调度官的李曜,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很多电视电影里看不到的知识,此刻他算是基本补全了。   譬如李曜一直到出兵之前还在疑惑,为什么李克用光派黑鸦军这五千骑兵出战,也不给点步兵、弓箭兵之类,好搞个多兵种配合作战。现在他到了军中,每日跟这些黑鸦军在一起,才知道宋史里的宋军跟唐军的确有很大的差距,别的不说,光是这个射箭,差距就很大。   宋军由于缺马,历来重视弓弩飞矢。北宋人写的武经总要里面,描述唐朝的弓弩兵在列阵作战时,敌人骑兵在十丈外(基本三十米)以外就不射箭了,并且吹嘘自己北宋的弓弩兵不动如山,在离敌人骑兵三丈开外的地方还是发箭喊杀之声不绝于耳,还说自己的弓弩兵是克制敌人骑兵的最好的兵种。   殊不知唐朝的名将在领兵进行野战,两军对攻时,一般是不愿意用弩的!因为弩虽然好控制,人人都容易上手,但是临阵接敌之前只能发射两到三发,起不了大的作用。宋朝的弩兵可以采用人海战术来弥补,但是敌人迫近,临敌士兵很容易崩溃。而唐军一贯走精兵路线,全盛时期全国也不过五六十万军,却威慑周边数十甚至上百个大小国家、部落,他们岂能容许这般浪费?岂能容许有这般大的缺陷?   唐军队里的弓弩兵可不是单一的远程兵种,也不是摆在阵前敌人突破之后任人砍杀的一次性消耗品。比如黑鸦军,都是复合型人才,要拿弓时可以开弓射箭,要近身搏斗时,也可以持长兵器鏖战。唐军弓弩兵的特点是,列阵之后假设敌人骑兵进攻,在敌人距离自己200-300米的距离时,弓弩兵队在将军鼓声的号令下,开始第一轮齐射。发射时,战队齐声喊“杀”,弓箭兵一般在距离敌人30米之前会发射3-6发箭矢。   弩箭兵因为优点是准头高,缺点上弦慢,军中一般会采用第一排瞄准敌人,发射时喊杀,发射完毕之后,退后上弦;第二排的弩箭兵上前瞄准发射时喊杀,发射完毕后,接着退后上弦;第三排一直到第五排的弩箭兵依例都是如此,第五排发射完毕后,第一排士兵的弩上弦装箭矢完毕,到阵前继续瞄准敌人发射,这样交替射击,保持自己连队的正面一直有弩箭兵压制敌人。这其实跟西方的燧发枪的交替射击的攻击方式差不多。但是一个弩箭兵一般在这样交替射击的情况下,接敌之前会发射三发箭矢。   弓弩兵在敌人距离十丈远的时候,全队会有序后退,到自己的主队那里放好自己的弓弩,拿长柄的兵器,集合完毕之后,在长官和旗手的领导下,和站在最锋线上的步兵兄弟们一起痛击敌人,稳定住大军的阵脚。   弓弩兵平时的训练是,射击百丈(三百米)以外的箭垛子,如果有兄弟连续四发两中,这种情况下多半会得到全军通报表扬,冠以神射手的称号,并且有物质奖励若干。弓弩兵最大的用处是凭险据守,利用地形,在关隘,城池,险要,高处,从容发射,大量杀伤敌人。   唐军中,步军所配的弓弩兵因为主要业务是射箭,军营里的长官对于弓箭兵练习的长柄兵器类型,要求并不严格。弓弩兵大多出身农家,在干农活时会挥舞连枷脱农作物的颗粒。所以对这个连枷的使用很是熟练。应这些弓弩士兵的要求,连枷也是唐军的长柄制式武器,久而久之连枷演化出来双节棍……   而李曜这次出战,全军为黑鸦军,都是沙陀游牧部落中的精锐,弓箭那是拿手好戏,根本都不用怎么练,飞骑攒射也只是小儿科。   了解到了各种“内幕”,李曜这个南路转运官虽然每天被琐事累得恨不得不走了,但心里却越安宁了。因为照目前这种情况来看,朱温此时那么畏惧李克用,果然是有理由的。虽然目前朱温如果集中全军,恐怕有不下于二十万大军,而李克用麾下满打满算很可能都不到十万,但是架不住人家李克用麾下的士卒精锐能战,光是这五千黑鸦军,朱温出三万步兵,也未必能稳操胜券!   那么,朝廷名相、张浚张相公带来的五十二都禁军,全军共计十五万大军,比之朱温的汴军又如何呢?   --------------------   今天一章写了两首诗,费时许久,因此只能更这一章了。      第067章 王妃密函   义儿黑鸦军进军的速度比起唐相张浚的大军快了不知凡几,张浚花了一个月才从长安赶到晋州,而李存孝、李嗣昭率领的五千黑鸦军,不过四日,便赶到潞州外围,准备抢先夺回因安居受叛乱而丢掉的潞州故地。   此时,张浚率大军行至晋州(今山西临汾),与宣武、镇国、靖难、凤翔、保大、定难等诸镇军会师,准备自西南方向对李克用的晋阳(太原)老巢发起攻击。而与此同时,云州防御使赫连铎已率兵马赶到了晋阳的北方,卢龙军节度使李匡威已率兵马赶到了晋阳的东北方,中书令、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除了派遣两千兵马交与张浚指挥外,又派兵从河阳渡过黄河,袭击晋阳的南侧,从而形成了对河东军北、东北、南、西南四个方向上的攻势。   此时,摆在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面前的形势是极其严峻的。首先,联军打出了奉天子招讨的旗号,在出兵之前更削去了他的一切官爵、属籍,这样一来,就把曾为唐朝立过大功的李克用跟黄巢、秦宗权这种反贼划上了等号,使他在政治上处于十分被动的地位。第二,联军四面出兵,必然要使河东军分散兵力,以应付由四个方向进攻而来的敌人,这样的战争局面对河东军来说非常不利。第三,这次对李克用的讨伐战争是在昭宗亲自牵头发起下,纠合了大批地方藩镇势力,其中像朱温、赫连铎、李匡威这些人都是李克用的死仇,对此次讨伐李克用十分卖力,而在这种强大的政治和军事压力下,原本和李克用关系比较密切的藩镇都因怕惹火烧身,都不敢出兵相助,从而使李克用在国内地方藩镇中处于十分孤立的地位。   毫无疑问,此时摆在李克用面前的形势是十分严峻的。这是一场非常难打的战争,而且是一场绝不能输的战争,如果李克用一旦战败,国内将再无他的立足之地,甚至他想再向上次一样率部逃往阴山都是很难做到。   双方兵力差距可谓极大。何谓极大?李克用这次必然是全军总动员,倾家荡产也得上的,但是他理财能力有限,麾下最重要的谋主盖寓也是军伍出身,与理财之道知之不深,河东军的军纪又一直不佳,以至于治下比较萧条,全仗着太原乃是唐廷北京,底蕴深厚,这才养气这一支大军,然而这一支大军满打满算也不到十万,这次为了迎敌,李克用紧急从沙陀及五院诸部抽调了一些人手,那就算十万好了,这就是李克用的总兵力。   而他的对手呢?北线是赫连铎和李匡威,赫连铎出兵四万,李匡威五万,总兵力九万。李克用带去迎战的兵马是六万五千左右,不超过七万,居于劣势。   南线,朱温出兵不算多,前后加起来约莫四万余,不超过五万。但是问题在于朱温知道李克用是块难啃的骨头,因此派出的都是精锐之军,出动的大将也都是战功赫赫的名将,譬如葛从周、朱崇节、李谠、李重胤、邓季筠等,再到后来,佑国节度使张全义,甚至朱温的长子朱有裕都出动了,潞州本身还有叛军万余,于是正南方就有六万汴军。   西南方向不必再多说,乃是张浚率领的十五万中央及诸镇联军,全军十五万。那么整个南线敌人,有多少兵力?二十一万!   南线的李克用河东军有多少?康君立所率河东军一万八千,李存孝所率义儿军五千,除此之外则是泽州李罕之的一万余兵。全军加起来不过三四万出头,顶破天不超过四万五。而且李罕之还不算正经的河东军,他虽然名义上是已经投靠李克用,但是对李克用的态度,却稍微有点二郎真君“听调不听宣”的意思。   这里有两个人须得介绍,一个是张全义,一个是李罕之。   张全义原名叫张居言,是个会出点鬼主意,但胆小怯懦之人。他在黄巢覆灭之际带领部曲投降了老熟人朱全忠,朱全忠表他为河南尹,在河阳节度使诸葛爽手下干活,帮助剿灭秦宗权。原陈州节度使,号称张巡第二的赵犨当时调任蔡州节度使,原因也是原先投降黄巢的军阀秦宗权又在蔡州当起了强盗,做黄巢的老本行。朝廷觉得赵犨同志守城御贼颇有一套,于是把他空降到蔡州,让他继续做他的张巡第二。   赵犨这个人不简单,勇敢刚毅、胆略过人,他的兄弟子侄也都有将才,可惜他吃亏在太勤于王事,不像其他藩镇一样积极建立自己的势力,因此没能成为五代时争霸天下的一员——这样的忠臣在唐末也算难得了。这种人才,自然是李克用和朱全忠都积极拉拢的。到底是朱全忠有本钱,把女儿嫁给了赵犨的儿子,两人遂结成了儿女亲家。赵犨为子孙计,自然而然地也就倒向了朱全忠一方。李克用闻之,只恨自己太年轻,没个女儿什么的可以嫁人,眼睁睁地看着朱全忠添了帮手,只能干瞪眼,毫无办法。另一个是李罕之,这个人很有点意思,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但小时候家里穷,没办法只好去做乞丐,结果因为太没有“乞丐范”,居然一个钱也讨不到,只好又去做和尚,不料基于同样的理由,也没人给他布施。李罕之讨钱大业接连失败,勃然大怒,把僧衣脱下来往地上一摔,你妹的,老子不干了!于是完成了跟他主子黄巢在传说中恰好相反的生命历程,聚众投靠了王仙芝,后来又归于黄巢,在黄巢渡河的时候投降朝廷,也隶属河阳节度使诸葛爽手下。   李罕之为人阴沉,诸葛爽因此不怎么信任他,老大不信任,他的日子自然过得不怎么舒服。好在过几年诸葛爽死了,其子诸葛仲方在大将刘经的拥立下做了河阳节度使。刘经有了拥立之功,骄傲自大起来,诸将都不怎么服气。一来二去,河阳就生了内乱,几员大将你打过来我打过去,诸葛仲方还是个孩子,弹压不住。张居言和李罕之由于原先是老战友,为了对付刘经,就订立盟约,相互救助,约定大家要像张耳、陈余那样患难见真情。   两人一合计,合兵一处去攻打刘经了,却被刘经在河阳城下一阵砍杀,杀得大败。但刘经也没能支持多久,贼兵孙儒打下河阳,赶跑了他。诸葛仲方无处可去,只好投靠李罕之、张居言。张李二人一想,这会儿只能找李鸦儿,于是告急李克用,李克用果然仗义,立即派了安金俊相助,沙陀骑兵一到,立马把孙儒的部队冲了个七零八落,李罕之也就顺理成章地在李克用的表奏下成了河阳节度使。   李罕之这个人,反复无常,残暴之极。李克用帮了他,再者实力又强,他不好直接去抢李克用,就拿王重盈下手。王重盈接到急报之后直接傻了:不对吧,李罕之打过来了?咱不都是李使相(李克用当时被授予同平章事,也就是宰相衔,宰相兼任节度使或者节度使兼任宰相的,时称使相,地位尊崇)的人吗?登上城墙一看,不由他不信,赶紧给李克用送急报。   李克用接着急报,还以为王重盈看错了人。盖寓可不这么想,李罕之是条狼,不能不喂,不喂要噬主,也不能喂太饱,喂太饱了要起野心。现在不喂他,他急了眼,打王重盈这事情没什么奇怪的。李克用给李罕之去信要他退兵,李罕之回答得很干脆:兄弟们没粮食,找王重盈要点粮就走,没别的意思。李克用此时正准备对付世仇赫连铎和心腹大患孟方立,实在抽调不出人手和他火并,只好跟王重盈说你捡点有的没的送他好了。王重盈接到李克用的回话,怒火直冲到顶门。老子没有多余的粮食,有也不给他,老子要拿下你李罕之个狼心狗肺的。他于是密谋联结张居言,许下好处,让张居言在后头捅李罕之的刀子。张居言打仗不行,但敛财、聚粮、指挥军士屯耕倒是一把好手,否则黄巢也不会把后勤全交给他。那时张居言手里有粮,李罕之除了抓些人来吃,其他的全靠他输血维持。李罕之贪得无厌,见什么要什么,要完了连个谢字都没有。张居言也是贪财好货之徒,李罕之跟他要一粒米都跟割肉似的疼,一来二去,双方那“张耳、陈余之义”就跟水面上的浮萍一般,挨得的时候看似挺紧挺好看,但随便一扒拉就散了。王重盈许下财货叫他动手,张居言找来心腹一合计,觉得这事情可行,反正是撕破脸,咱趁他倾巢出动来个绝的。   于是在文德元年,当今天子李晔刚登基之后没多久,张居言趁着李罕之攻打河中之际,派军夜袭了他的老巢。李罕之全族被抓不说,张居言又马不停蹄,直接抄李罕之的后路。李罕之军已经几天没有粮食,斗志涣散,又听说老窝被掏,一哄而散。李罕之在手下两个心腹符存审、王建及的拼死保护之下逃出虎口,直奔太原城找李克用哭诉去了。   张居言一打跑李罕之,下一步就是立刻依附朱全忠。朱全忠喜得仿佛天降美女到他床上一般,立马派葛从周、丁会、牛存节带兵接管河阳,顺便给张居言改了个名字叫“张全义”。   要说这两位改的名还真是有意思得很,全忠号称全忠,最后却弑了皇帝;全义名叫全义,却赶了朋友。   李克用是什么主?在太原闻报,二话不说,当即派出手下第一员猛将李存孝带上副将安金俊、史俨儿、安休休和献了黄巢脑袋的那个薛阿檀,领兵七千送李罕之回河阳继续做节度使,顺便把别的节度使都赶跑——别说,这位李使相颇有春秋战国时期各国抢着送公子回国继位的遗风。至于李罕之那两个骁勇手下,李克用当然不能让他们拧成一股绳,直接要来收为干儿子放进了近卫队。   这两人里,符存审很值得多提一句他就是李曜——或者说李存曜——现在的八兄,而且是站在同一条战壕里的一位兄长。   清楚了张全义和李罕之二人的恩怨,接下来的情况就顺理成章了。河东大战最先从南面打响。早在张浚离京前,因为潞州发生内乱,昭义节度使李克恭被安居受杀死,然后安居受举州投降了朱温,朱温随即派河阳留后朱崇节率兵镇守潞州——那时候李曜正是刚回代北。而李克用对此是绝不会坐视的,所以立即派大将康君立率军围攻潞州,到了张浚赶来之时,潞州之战还没能打出结果。   张浚带兵于晋州与诸镇兵马会师,朱温则派大将葛从周率精骑从壶关连夜抵达潞州城下,冲破河东军阵进入潞州城,与朱崇节共守潞州。与此同时,更派大将李谠、李重胤、邓季筠率兵攻打李克用所属的泽州,又命佑国军节度使张全义、长子朱友裕率军驻扎在泽州之北,以应援进入潞州、围攻泽州的军队。   刚才特意提到过,驻守在泽州的是原河阳节度使李罕之。泽州被围之后形势十分危急,但他和张全义是死对头,不可能投降,只好再次向李克用连连求救。而在这个时候,赫连铎和李匡威的人马也已经开始由北线对河东发起进攻。面对着从南、北、东北这三个方向上的敌人同时进攻,李克用毫不慌乱,当即命骁将李存孝率五千兵马救援泽州,并侍机击破张浚,而自己则亲提大军,北上迎战赫连铎与李匡威。   眼下的情形,便是如此。北线李克用兵力还只是略处劣势,而南线虽然看似也有四万多兵,但除了李存孝这次带来的义儿黑鸦军之外,其余不论是康君立所部,还是李罕之所部,都是久战疲兵,战力如何,殊难逆料。   换言之,李存孝这五千兵马,必须在面对二十万大军的情况下,起到力挽狂澜于即倒的关键作用!即便以李存孝不可一世的霸气,以李嗣昭有我无敌的锋锐,二人也不敢真将二十万大军视作猪狗,连日来一边行军,一边商讨军情,看看有无破敌良策。   商讨如何破敌之事,李存孝和李嗣昭自然不会瞒着李曜,不过大多数时候也不会特意派人请他来一起商议。因为李曜现在虽然表现出了颇不一般的能力,短短两个月便将军械监起死回生,可毕竟他没有带兵出征过,这两位年纪虽然不算太大,但军旅生涯却都已然不短的宿将自然不会觉得李曜能有什么破敌良策。   面对两路实力都很强大的敌军,李存孝和李嗣昭一时也还真没什么良策,只能按照李克用预先定下的方案,先争取夺回潞州,救援李罕之,再破唐相张浚。于是,这五千黑鸦军隐蔽行踪,进入长子县西部地区驻扎,以便阻止张浚和朱温的人马相互联系。   黑鸦军驻扎在长子县岳阳村附近。岳阳村曾是古代岳阳县城——当然,不是“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所在地的那个岳阳。   这岳阳古县建制虽己撤消三百多年了,但是古城衙院,城墙,水寨等军事设施保存完好.尤其是村东山有大化寺,村西南岭有山东庙,象是一对犄角和一双鹰眼,既扼守着全村又监视岭南大道.所以李存孝和李嗣昭英雄所见略同地认为应该在此里安营扎寨。   安营扎寨之后,平时看来很有急先锋形象的李存孝却偏不着急,反而练兵不息。此番黑鸦军全是骑兵,因此每天天刚亮便由村西沿河滩而上,一直奔驰至马箭村东,便弯弓搭箭射鞍心,岳阳村的赛锣圪堆和马箭村就由此面得名。五千骑兵,听起来也不过一个数目,没有直观感觉,其实这五千骑兵一个村落根本住不下,主将李存孝只能把兵扎在刁黄村东的一个小庄子周围,又是安兵寨,又是立马场。李曜作为“后勤部长”,忙得那叫一个分身乏术,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得他头都大了,觉得自己当年管生产科的时候也没这么累过。晚上闲下来了之后就不禁想骂那些写史书的家伙们,为毛在你们笔下,大军出征之后,每次安营扎寨都只能几个字“于某处驻扎”,尼玛知道光这么个驻扎就有这么多狗屁倒灶的破事么?   李存孝每天带兵沿刁黄山西上,一直到发鸠山主峰之一的双脑山南边那块平地上,这才开始跑马练兵,后来人们还把这块平地所在那座岭叫做跑马坪,把驻扎军队的那个小庄子叫做营坊村。   这天李曜刚接受一批从晋阳运来的最大份额的军粮草食,约莫够人吃马嚼一个月左右,正给那押粮官记录功勋在案,那押粮官却急急忙忙地道:“李转运,记功且不必忙,某此处有刘王妃手书密函一封,托某转交三位郎君!”   李曜一惊,忙问:“可是有甚紧急军情?糟糕,二兄与九兄去了跑马坪,要午后才会回营。你别急,某立刻派人去请二位军使。”   押粮官却立刻摇头摆手,道:“不必不必,李转运可能没听清,刘王妃说的是,给三位郎君都可以。”说着,立即从袖中拿出一封火漆完好的密信来,递给李曜。   ------------------------------   建功立业的机会终于要出现了,诸位节帅相公,赐李转运几张红票,超迁几转则个可好?      第068章 孙揆来也!   “吾儿见信如唔。今大王北征,晋阳仅遗弱女幼子,本不宜过问军机。然今日获悉,事关重大,不得不言。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神策左军中尉、魏国公杨公来函,言汴帅上奏,曰其已得潞州,请天子遣帅镇之。天子延英召对,诸相均举京兆尹孙揆,以镇泽潞,函出之际,揆已得授旌节,北走赴任。吾儿英杰,当有应对……”   李曜看完,眼皮子猛地跳了一跳,心中狂喜:“来了,来了!孙揆果然来了!”   那押粮官见李曜见信大喜,偏偏又像是某种奸计得逞似的喜,不禁心中狐疑:“莫非刘王妃给李转运说了一门亲事,否则怎是这般想笑而又不敢大声笑这般神情?”   李曜是不知道这押粮官所想,否则必然要鄙视他。有道是大丈夫何患无妻,以哥这般人品才干,害怕找不到妻子?再说了,刘王妃乃何许人也,焉能闲着没事帮哥说媒来了?这可是一位巾帼英雄。   想当初朱温搞出上源驿之变,差点在城中杀了烂醉如泥的李克用,大将史敬思独自断后,箭无虚发,射杀汴军竟达百余,英勇战死。   李克用大难不死,一路逃回营中,与其妻刘氏抱头痛哭。要说李克用的这位,简直是“虎夫无犬妻”。在李克用赶回来之前,已经有几个随从侥幸先从汴州城内逃了回来,向刘氏禀明了汴州之变,甚至还一个个信誓旦旦都说李克用已经死了。   刘氏一想当时那个情况,估计李克用还活着的希望也是真的不大了。要是换成一般的女人遇上这种情况,必然得扯乱头发,蹬掉鞋子,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李克用受难的方向大哭一声:“李克用啊!你这醉死鬼,你就这么走了,可叫我怎么活呀!哎呦喂……”   但刘氏可真不是一般的女人,听到这个情况毫不慌乱,立刻将手下诸将召集起来,整肃全军,准备一到天明就起军还镇,为避免动摇军心,又将这些先逃回来的士兵全部杀死,以封锁消息,处理得十分得当。   此时李克用刚刚回到军中,酒意全消,惊魂稍定,在军中大骂朱温直娘贼、白眼狼。想着自己好心好意替他解了围,免他城破必死之难,却无端遭此毒手,怎肯善罢甘休?立即便要点齐兵马找朱温报仇。还是刘氏为人沉稳,劝李克用道:“公为国讨贼,而以杯酒私忿,必若攻城,即曲在于我,不如回师,自有朝廷可以论列。”   意思是说:你是为国讨贼,现在却因为一点杯酒私忿结怨,假若一定攻城,就理亏在我方了,不如暂且回师,奏明圣上,自有朝廷可以议论是非曲直,还你公道。   这话说得的确很有见地,李克用一想也是,老子现在是国姓公,入郑王属籍,跟皇帝是兄弟辈啊,怎能不给兄弟面子?当即起军开拔,退回本镇,又写信大骂朱温。朱温接到信后,也知道是自己理屈,只得把责任往死去的杨彦洪身上推,给李克用复信中称:“前夕之变,某实不知,实乃朝廷派使臣与杨彦洪暗中合谋所为,今杨彦洪已经伏诛,望李公谅察。”   但是这个话,就算说给鬼听,连鬼都不信啊。七月,李克用回到晋阳,一面大治甲兵,欲报上源驿之仇,一面又上表朝廷,要朝廷派兵讨伐朱温。   这时候黄巢刚死,僖宗好容易才松了口气,接到李克用的表章吓得手都抖了,大惊失色。这件事很清楚,肯定是朱温输理,本来李克用去中原就是助他们围剿黄巢的,又帮他解了汴州之困,就算人家李克用喝多了耍了几下酒疯,那不过是小毛病,你爱听就听着,不爱听跟他吵吵两句也就罢了,总不至于对人家下死手吧!人家不远千里而来救了你的命,别说吹吹牛鄙视下你,就算骂你没本事,你也应该担待过去啊!   只是道理虽是这么个道理,但朱温也不是好惹的,僖宗自问也管不了人家。但要是干脆不管吧,李克用又铁定不干,这位兄弟要是发起酒疯来,须知不是耍的。   僖宗是两边都得罪不起,左右为难,只好一味地和稀泥,忙不迭将李克用封为陇西郡王,封李克用的弟弟李克修为昭义节度使,又派宦官飞龙使杨复恭赴晋阳对此事进行调停。   杨复恭是杨复光的兄弟,杨复光是晚唐时期最为著名的忠义宦官(有过介绍,此处略过),素为全军敬仰,李克用能被朝廷重新启用,其中多有杨复光的功劳,所以李克用对杨复光还是十分尊敬的。此时杨复光虽然在收复长安后于关中病故了,但余威尤在,李克用对他的兄弟杨复恭也还是很给面子的。但是面子归面子,报仇归报仇,一码归一码,不能和这个稀泥。这次李克用跟朱温仇结得太深,不是靠谁的面子就能把这件事情给摆平的,所以任凭杨复恭把吐沫都给说干了,李克用也坚持要对汴州兴兵。   杨复恭没有办法,只得回去向僖宗交旨。僖宗也没办法,只得又把他派回来,李克用还是不干,来来回回把杨复恭的腿都跑细了,也没整出个结果来。后来李克用一方面看出来想让朝廷派兵帮他讨伐朱温是没什么指望了,另一方面又看在杨复光的面子上,就不想再为难他的兄弟了,所以假意答应了朝廷的条件,说暂时先不对汴州兴兵。但实际上李克用一刻也没放松备战,只等时机一到就甩开朝廷,自己起兵去找朱温报仇。至于后来一直没有机会,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乱世之中,变乱太多,谁也说不准,太原与汴州相隔又不是那么近,也不是说打就好打。   “你此去回禀阿娘,就说此事儿等已经知晓,自有办法妥当处置。”李曜定了定神,吩咐押粮官道。   押粮官乃是李曜直接分管的下属,自然不敢对李曜的安排有何意见,连忙告辞而出。   李曜叫过憨娃儿来,见他神色郁郁,不禁笑道:“怎么,没准你去跟二兄、九兄他们跑马,憋得气闷了?”   憨娃儿摇头。   李曜道:“那又是何故?”   憨娃儿藏不住话,便道:“俺看那些都头的马都比郎君的马好,俺心里不舒坦。”   李曜先是一愣,继而失笑道:“就为这个?”   憨娃儿嘴一瘪:“郎君的马,总得跟存孝郎君和嗣昭郎君的马相仿,才是道理。”   李曜摇头苦笑,道:“某又不出战,空占一匹良驹,岂非暴殄天物?”   “怎会如此?此番出战,我军兵少,郎君这一千五百人迟早用得上,届时全军都出动了,难道郎君独坐军中不成?左右是要出战的,岂能没有好马?”憨娃儿依旧倔强着说道。   李曜还待劝他不必为此怨恼,帐外李存孝地声音响起:“说得正是,大将岂能不配好马?”   “二兄今日怎的这般时刻便回了?”李曜见果然是李存孝和李嗣昭两人一齐进了帐,不禁奇道。   李存孝摆摆手,示意先不谈这个,反而道:“某却是忘了十四弟的坐骑不够雄峻之事了,不过这也好办,此番某领兵出征,带了五匹马,均为良驹,一会儿十四弟自去选上一匹,当堪使用。”   李曜正要谦词谢过,李嗣昭也笑道:“某也带了五匹,十四弟也可去选一匹。想来十四弟虽然也有出战之时,毕竟不会如某等每战必上,两匹良马,当是足够。”   李曜见他们说得诚恳,估计自己再啰嗦一下,反要惹他们不喜,只好笑着谢过二位兄长,然后又问为何今日早归。   李存孝道:“康君立在此围城许久,寸功未立,某等所领俱是轻骑,又无工程器械,帮得上他什么忙?在此处扎营,只能阻止潞州汴军不能与张浚联系,此外却无大用。某今日与益光商议,与其在此空耗粮草,不如南下为李罕之解围。李罕之被围许久,某等迟迟不至,泽州万一被汴帅攻陷,只怕吃罪不轻。他既是被围,汴军自然全在城外,届时若某等忽然掩军杀至,汴军岂有不败?如此既能立功,又能痛杀一番,总好过在这里每日遛马。”   李曜看了李嗣昭一眼,李嗣昭也点点头:“正是这般。”   于是李曜便拿出刘王妃的那封密函来,递给李存孝,道:“阿娘密函,朝廷派孙揆出任泽潞节度使,正向潞州赶来。”   李存孝哦了一声,问:“孙揆是何人?”   李曜道:“此人字圣圭,乃刑部侍郎逖五世从孙。第进士,辟户部巡官。历中书舍人、刑部侍郎、京兆尹。今番天子以揆为兵马招讨制置宣慰副使,今又更授昭义军(就是泽潞)节度使,命其以本道兵会战。”   李存孝听了就是一笑,道:“当今天子,何其不智!泽潞纷乱,岂是孙揆这文官掌控得住,安置得稳的?如此潞州无恙也,某等正可以立即南下,助李罕之破敌!”   李嗣昭却是微微蹙眉,问道:“孙揆已然来了?人已至何处?”   李曜摇了摇头:“信中未曾言明……须知这信是观军容使杨公报与阿娘,阿娘再遗书某等,此中必然费时……不过按路程来算,孙揆应该快到了。”   李嗣昭眼珠一转:“孙揆此来,不知会带多少兵马?”   李曜哈哈一笑:“就知道九兄要打他的主意!某以为,孙揆此来,最多不过三四千兵。”   李存孝一听这话,眼前一亮,忙问:“他堂堂节帅上任,潞州又正在开战,他竟敢只带三四千兵?”   李曜笑道:“二兄以为张浚何许人也?此人好大喜功,若是分兵孙揆太多,万一日后孙揆在潞州大了什么大胜仗,岂不是弱了他的风头?”   李存孝撇撇嘴:“某等兄弟在此,管他孙揆也好,张浚也罢,都不过是来给你我兄弟送鱼袋罢了,还有甚风头!”   所谓鱼袋,是指唐时官员腰间佩戴的金鱼袋、银鱼袋等象征官位品衔的饰物。   李曜笑道:“某等知晓,张浚可不知晓,他还打算做一做李德裕呢!”   “李德裕?”李嗣昭嘿嘿一笑:“李德裕最后不也远窜了么?”   李曜想了想,道:“二位兄长,弟以为此番孙揆前来赴任,对我等而言,乃是一大机会。只消击灭其军,活捉孙揆,不仅是一场大功,而且我军首战得胜,日后的仗,也就好打了不少。敌军畏于我军声威,日后交手起来,必然胆寒。”   李嗣昭道:“不错,正是这般道理,既然如此,不如我等立刻放出探马,同时准备拔营,前去会一会这个孙揆孙节帅!”   李存孝却摆摆手:“既然只有三四千神策军,何须得我等这许多兵马?先派探马打探清楚,某再领三百兵设伏,区区孙揆,手到擒来。”   李曜是知道李存孝战绩的,他说这三百兵可以将孙揆手到擒来,那不是开玩笑吹牛皮,人家历史上的确是做到了的。只是有一点,李存孝得了这个功劳之后,又是解围潞州,又是击败张浚,最后依旧没拿到潞帅旌节,既然这样,此事自己是不是也该在这里面分润一点功劳才好?   哪知道他还在琢磨这件事,李嗣昭已经说道:“既然二兄这般说了,小弟也无异议,斥候多由小弟指挥,小弟这便派出斥候探查,必将孙揆来路探明,助兄长破敌!”   李曜一时找不到可以立功的机会,不禁着急起来。   ------------------------------   急不可待地大喊一句:“兄长且慢!求收藏,求红票~~”      第069章 伏击孙揆   李曜急得搓手,李存孝却正看见站在一旁的憨娃儿,忽然转头朝李曜笑道:“八戒老弟的棍法可有精进?”   “啊?哦,有一点。”   李存孝就笑着朝憨娃儿努了努嘴:“等孙揆的动向查明了,十四弟把他借调给某去立个功如何?”   李曜心中一叹,看来这功劳天生跟我无缘,罢了罢了,憨娃儿得立一功也是好的,于是便道:“行,没有问题,正好他整日里闲着没事,出去活动活动也好。”   李存孝就朝憨娃儿笑道:“八戒老弟,你可得休息好了,要是你能活捉孙揆,某做主,保你来黑鸦军干个旅帅,如何?”   唐军编制,一旅设旅帅,每旅分为两队,每队五十人。所以旅帅带的兵就是一百人。   指挥一百人,听来不多,但实际上,这旅帅却也是正经的军官出身了。   然而憨娃儿果断摇头:“俺要留在郎君身边,除非郎君也去,俺才去。”   李存孝一怔,苦笑着对李曜道:“这……”   “无妨!二兄,小弟也跟着二兄走一趟便是,正好见识见识二兄之神勇。”李曜没料到憨娃儿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不过这句话倒是很及时,他立刻跟了一句。   李存孝作为主将,根本不担心有人分他的功劳,何况他跟李曜又很投缘,更不会含糊,当下便是哈哈一笑:“好!既然十四弟要上战场感受感受,某自然不会拒绝!如此就请十四弟好生准备,转运之事,也要早作安排,莫要出了纰漏。”   李曜点点头:“二兄放心,小弟省得。”   李存孝道:“那好,便是这样,某先去了。”说罢便转身离帐,自去沐浴更衣了。   李嗣昭等他离开,笑道:“十四弟今日这番说法,才是正理。”   李曜一愣:“什么说法?”   “随军出战啊。”李嗣昭正色道:“正阳,你别看自己把军械监打理得这般妥当,便自觉高枕无忧了。大王毕竟是战场上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你精于内政,固然受大王欣赏,然则要得到大王器重,无论如何也是少不得能带兵打仗的。盖仆射之所以有今日这般地位,那也是因为他早年带兵,屡立军功,后又展示其谋略,辅佐大王成就今日功业……若是没有过去军功打底,焉得如今之尊崇?正阳,你如今文名已扬,才干已显,就差这军功一步!此番出战,便是你奠定自己在大王心中文武全才的最佳时机,你一定要好好把握,切记不可轻忽。”   李曜没料到李嗣昭对他竟然这般关怀备至,这番话说得是推心置腹,若非真将他当做生死兄弟,焉能如此?当下不禁心中一阵温暖,感激道:“兄长这般关爱,小弟敢不铭记?请兄长放心,小弟必当谨记兄长教诲,绝不将此战视为儿戏。”   李嗣昭展颜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正阳,好好做,今后愚兄可能还要借你的天光呢。”   李曜奇道:“兄长这话从何说起?”他可不是做姿态,李嗣昭今后几年大放异彩,最后顶替李存信做了蕃汉马步军总管、衙内都指挥使,当时盖寓已然不在,他几乎便是河东军的二号人物,这样的人,李曜自问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什么天光可以借给他。   哪知道李嗣昭却坦然笑道:“未见正阳之前,某自问不差,也曾窃以为算得上一匹千里马。见了正阳之后,某才觉得,千里马虽未必是假,但在冲天大鹏面前,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李曜实没料到李嗣昭对他评价这么高,一时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忙不迭谦虚道:“九兄言重了,小弟哪里当得这般夸赞?实是不敢克当……”   “诶!”李嗣昭摆摆手,傲然道:“你我自家兄弟,你当某是跟你说什么客套话不成?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我李嗣昭不需要跟谁假意客套!某之功业,只以双手取来,何必靠嘴!”   李曜心中一震,继而豪气顿生,赞道:“九兄豪迈!既然九兄言及于此,小弟不敢谦辞,唯有将此言视为鞭策,今后时刻不敢懈怠,以不使九兄言所难及。”   李嗣昭哈哈一笑,又颇有深意地看了憨娃儿一眼,这才告辞而去。   望着帐外消失的身影,李曜陷入思索,半晌之后,忽然问憨娃儿:“方才你为何那般回答李军使?”   憨娃儿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那般?哪般?”   李曜不禁一窒,无奈道:“就说说那句,某不去你便不去……是为何?”   憨娃儿依旧显得莫名其妙:“俺自然是跟着郎君,郎君不去,俺去做什么?”   李曜还以为他刚才是福至心灵,哪知道他根本就是榆木脑袋,压根没往别处想,就是最简单的一个道理:他是跟郎君吃饭的,郎君到哪他到哪,郎君出战,他就出战,郎君坐镇中军,他就在中军卫护郎君。   对于憨娃儿来说,只有这一条,才叫原则。   李曜忽然心中苦笑:“哥要是曹操,你倒是很有典韦、许褚的风范,可惜你家郎君才疏不说,志也不怎么大,只怕是要委屈你了。不如今后找个机会把你推荐给李克用,他倒是喜欢你这种又直爽又能打的厮杀汉子,说不定到时候倒是很有机会成就一代名……呃,一代猛将之名。”   哪知道就在此时,猛将忽然道:“郎君,是不是快要开饭了,俺昨日打的那头狍子他们不会少俺的份儿吧?俺说好要二十斤的!”   李曜一手扶住额头,一腔豪情全给这夯货憋了回去,仿佛一个喷嚏正要打出来的时候,忽然被人打岔,硬生生给憋没了一样难受。   ------------------------------   密林之中,三百匹精选而出的战马,通通摘去銮铃,四蹄包裹,戴上嚼子。   没有人骑在马上,所有骑兵通通下马,站在战马一侧,各骑之间距离也拉得比较开,稀疏地分散布置。   李存孝面色漠然,远远地看着前方谷口官道,忽然目光一凝,继而冷笑道:“孙揆偌大名头,想不到却全然是个草包。”   李曜才刚隐隐看见谷口官道出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不知李存孝此言何意,下意识问道:“二兄为何这般说?”   李存孝伸手一指:“你瞧那是什么?”   “孙揆的军队呗。”李曜答道。   李存孝嘿然一笑:“不错,正是孙揆的军队,而且是其全军,看起来线报不假,这支军队当是三千人左右无疑。”   李曜仍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却不好意思再问,只好嗯了一声,藏拙了。   李存孝却不打算隐瞒他什么,也没想过卖关子,而是继续道:“正阳,某说孙揆草包,是因为这样一支三千人的大军来潞州这等正在交战的地区,他却连斥候都没有派出,这等人如何做得一方节帅?这种人纯粹就是来给咱们兄弟送鱼袋来了。”   李曜这才恍然,原来李存孝说的是这个。   不过这话的确不假,他们一大早就在此处设伏,但一直到现在为止,一个敌军探马斥候都没看见,第一次看见军队过来,居然就是孙揆的全军。   李存孝不再说话,而是一手挽住战马的脖子,往地上一侧,那战马立即随他一同卧倒。后面的黑鸦军士兵见了,也仿佛早就说好的一般,同时一手挽住战马的脖子,招呼战马卧倒。   李曜原先不知道军马还有这等本事,他是战前听李嗣昭交代的,见状也忙不迭有样学样,跟着照办。身边的憨娃儿倒是不必说,他是马夫之子,伺弄马匹在行得很,李存孝一动手,他是第一个跟着做的,早已侧身躺下。   李曜现在的这匹马,是李存孝送的,雄峻倒是雄峻,不过毛色并不起眼,通体土黄,名叫“浮尘”,估摸肯定没有隋唐演义里秦琼的黄骠马好看。不过好在这匹马李存孝驯养许久,早已通了灵性,李曜一手挽上它的脖子,才只是微微用力,它边顺从地侧倒下来,省却了李曜很多事,心里也放心了下来。   难怪说一匹好马是将领在战场上的第二条命,古人诚不欺我。   这边三百骑兵埋伏妥当,那边孙揆的大军也渐渐近了。这支军队的情况一目了然,前、中、后三军层次分明,前军和中军穿着华丽,兵丁随意持械,甚至还有许多把长枪绑在背上的,走起路来也是晃晃悠悠,仿佛出游。   后军一千人的穿着装扮明显不如前军和中军,但手中兵器却都是好好拿着,李曜最近目力渐佳,隐隐看见这批后军的士兵脸上似乎都有刺青。   他心中一动:“这莫非是朱温的汴军?史书上说朱温给了张浚两千兵马,表示自己服从朝廷指挥,莫非张浚又转了一千人给孙揆,送他来上任?话说朱温给士兵脸上刺青以避免士兵逃跑的事情,史书虽然有记载,可自己读书不精,却不记得是从哪年开始的了,这么看来,好像现在已经有了。”   看到这一千汴军,李曜的信心顿时少了两三分,他记得史书里对这次出征的神策军评价极低,因此一直觉得以李存孝之神勇,三百对三千,又是打伏击,想必问题不大。自己也很无耻地打算趁机分润一点功劳,这才豪气万分的来了。   哪知道人家不止是神策军,还有一千汴军。汴军虽然也很有可能不如河东军精锐,尤其是不如眼下这支河东精锐中的精锐义儿黑鸦军,但是只要汴军有稳住阵脚的能力,这次伏击……可就不是那么十拿九稳了。   要知道他们的人数毕竟只有孙揆的十分之一,只要孙揆稍有能耐,坐镇中军不乱,转败为胜反而将来犯之敌全歼也不是没有希望……当然,全歼的可能性的确低了点,毕竟都是精骑。然而孙军只要稳住阵脚,一阵一阵的箭雨不断覆盖过来,就算李存孝再怎么神勇无匹,也只有落个杨再兴一般的下场了。   李曜感觉自己手心出了点汗,下意识看了看李存孝,却见他面色如常,目光中甚至还有一阵跃跃欲试的神色,似乎恨不得立刻就冲将出去,杀个痛快才好!   再看了一眼憨娃儿,他却也毫无畏惧之意,一手挽住战马的脖子,一手拿着他的铁棍,眼睛正朝孙揆中军打转。这副神色李曜曾经看见过,这夯货打猎,搜寻和选择猎物之时,就是这副模样。   李曜暗骂自己没用,上次对阵冯霸的时候也没担心这担心那,为何今天就这么不济事了?他想了想,心道:“该不会是有李存孝在身边,我有心理压力吧?妈的,这有什么好压力的,人家是五代第一猛将,是人都干不过他,老子算哪根葱,难道还想跟他比比谁更厉害一点么?真是不怕丑……”   这么一想,果然平静了不少。   李存孝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不过李曜正盯着孙揆的中军,对李存孝这个动作却没看见。   孙揆中军那个象征这代天子出征的旌旗终于出现了!李曜定睛看去,只见一名半老儒者坐在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之中,车上顶着一顶漂亮的华盖,身着宽袖博带的儒服,正风度翩翩地扇着扇子。   他身边的亲兵衣着华贵,精神……也还算抖擞,只是被烈日当头晒了这许久,多少有些发蔫。   此处乃是长子西崖,一从官道近了谷口,两侧山高林深,道路狭窄。大军无法以大队伍通行,只好拉长许多,最宽处也只能并排走四五匹马。孙揆的大军立即被拉到五六里长。   李存孝忽然一眯眼,大手一挥,三百人里藏在最深处的两名炮手立刻打出号炮。这号炮名字听来不错,其实在李曜看来完全是小儿科,比后世的鞭炮强不到哪去。逢年过节、丧嫁喜事之时放的那种响雷炮比这个威力大多了。   但是,在这本来空幽狭窄的山谷里忽然三声炮响,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人伏击了!   孙揆坐在车上,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下意识问:“这是……什么声音?”   旁边的军官到底比他有见识,喊道:“有埋伏!全军戒备!”   孙揆这才大吃一惊:“有埋伏?什么人?人在哪?”   刚问出这句话,那头李存孝早已率领众人上马,让他们把口中衔枚吐了,高喊着冲了下来!   “代北李存孝在此!孙揆何在,还不前来受死!”李存孝手中钢槊横甩,两名慌慌张张的神策军早已被直接打飞了开去。李存孝不欲浪费冲击力,是以没有用刺,而是直接以大力将人打飞。   被钢槊横砸打飞,自然没有活路,两人只是发出半声惨叫,便以魂归黄泉。   他身边不远处的憨娃儿干这种事竟然比李存孝还熟稔,一根铁棍挥舞,金刚棍法只使一招“扫地金波”,一边夹-紧马腹狂冲,一边铁棍乱扫。   将“扫地金波”在马上施展开来的憨娃儿就像一台收割机,或者绞肉机,大棒过处,脑浆、鲜血、残肢断臂乱飞一地。   后面的神策军一看这般修罗炼狱似的场景,吓得差点没尿了裤子,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还记得什么结阵抵挡,记得什么后阵弓弩覆盖,早把身上的重物有多远扔多远,慌不择路地乱跑了起来,只要能跑出这炼狱,别的什么哪里还顾得着!   骑兵分作两股,早已将孙揆大军截断,横冲直撞地乱砍乱杀起来。   李曜手里提着一挺点钢枪,仗着马快枪快,对方又没有人敢于交锋,也捅死了三四名神策军士兵。如果是平时,他一个现代社会长大的人,杀了人肯定心慌,但此时却没那闲工夫!紧紧咬牙,用力夹住马腹,催马跟上李存孝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自己身边杀到自己身前去了的憨娃儿。时不时朝乱跑跑到他面前的神策军士兵捅上一枪。   孙揆在车上坐不住,早已吓得站了起来,看见两支骑兵如此神勇,当下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大声喊道:“诸军无须惊慌,打退来敌!”   只是,他自己虽然表现得颇有气节,没有尿裤子也没有逃跑,可这指挥能力实在太不靠谱,根本没有人听他的话,就算身边的将佐,也顾不得他了,抽刀在手,全力往后跑。   后军那些汴军最是倒霉,本来就因为衣着不够光鲜,孙揆不让他们走在前头,现在看见前军遭遇埋伏,他们倒是很快行动,立即就要结阵御敌。哪知道前军一触即溃,都没看见交战,居然就“杀”到他们眼前来了。   汴军正一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前面那些神策军一个个凶神恶煞地吼道:“直娘贼,还不滚开!”、“再拦路,洒家饶不了你!”、“死开死开,好狗不挡道!”……   这支汴军被歧视了一路,刚才见他们败退,还只是一愣,此时又被骂了一番,顿时火大,不知道是谁大吼一声:“死狗奴,仗便打不得,跑路也敢骂人!某岂能饶你!”   一声惨叫响起,居然是一名神策军士兵被那汴军一枪捅了个窟窿!   这一下,场面顿时完全混乱。      第070章 阵俘孙揆   李曜身前有憨娃儿大杀四方横扫千军,只捞到几只漏网之鱼,但这也给他纵观全局创造了机会。   孙揆前军和中军的迅速崩溃,算得上是意料之中,李曜最关心的是后军那一千汴军,会不会成功结阵,在下一步对自己这三百人的骑兵造成重大威胁。   骑兵、偷袭,最关键的两点就是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战场,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溃敌军,使敌军来不及做出合理调整就瞬间陷入崩溃。可是如果反之,对方撑过了第一波攻势,那么接下来,就是一场苦战了。这,当然不是李曜和李存孝愿意看见的。   李存孝的战阵经验果然丰富,他杀的人未必比憨娃儿多,虽然势不可挡,却不是憨娃儿那种一路横扫,只要出现在他视野里活着的敌军,就都要杀死的打法。李存孝只杀当面之敌,对当面之敌毫不留手,出手就夺人命,但他却根本不管身边之敌,而是犹如一把尖刀利刃,直插进敌方心脏。   十五步!   孙揆已然近在眼前,李存孝大喝一声:“代北李存孝在此!孙揆还不受死!”   新任潞帅孙揆,虽然性格刚烈忠直,但他毕竟是一介书生,又是名门出身,哪里见过这等血肉横飞的场面?眼见得这锐不可当的李存孝杀至眼前,再也顾不得身份仪范,跳下马车就要逃走,哪知道宽袍大袖虽然好看,却颇不方便,竟然被车轮上的木棱勾住,摔了老大一个跟头。爬起来后顾不得节帅威严,用力撕断大袖,甩手就跑。   李存孝狂笑一声,一边杀开拦路的孙揆亲兵,一边大声调侃:“孙圣圭公,哪里走?到了潞州,竟不去见过某家大王,成何体统?”   孙揆顾不得跟李存孝斗嘴皮子,没头没脑只是往后跑。   李曜飞快的估计了一下李存孝的冲击速度,估计他擒住孙揆问题不大,当下喊了憨娃儿一声:“憨娃儿,随我杀散后面的汴军!”   憨娃儿耳目极为灵便,又最听李曜的招呼,当下“扫地金波”化作“夜叉探海”,挡在他正面的三名神策军队正被他以大力直接崩碎胸前的护心镜,几乎同时口喷鲜血,倒地而亡。   憨娃儿则一夹马腹,随着已经冲出去的李曜杀奔孙揆后军,   李曜这一次往后军杀去,属于临时变更之前的计划,除了憨娃儿之外,就只有他身边二三十个得了李存孝吩咐的兵丁紧紧跟随。   李曜这一路倒是杀得尽兴!由于少了兵力,憨娃儿一根长棍也没法把同样坐在马上冲锋的李曜遮盖得严严实实,反倒让李曜颇能尽力发挥。   李曜对长兵器的使用并不是十分熟悉,手里虽然拿着点钢枪。但他所学武学,也就是比憨娃儿略多一点,知道一点灵宝毕法的养气法子,多练了一套青龙剑法。真正长兵器的手段,就跟憨娃儿差不多。因而他出枪的招式有些古怪,来来回回就是将“白猿出洞”、“猛虎过涧”和“夜叉探海”颠来倒去反反复复施展。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神策军实在太不经打,就凭他这几下子,在这短短时间里居然打出了“枪下无一合之将”的战绩。   其实李曜真的是长兵器外行,从唐末到南宋初年,这段时间其实是从马槊到大枪发展的关键转折点。而马槊、矛和宋时的大枪,是有非常大的差异的。古人说十八般兵器,其实发展到后来(指现代武术时代),真正在能赢人的就只有刀枪剑棍,其他都是拿来玩儿的,当不得真。老舍先生在《断魂枪》里讲“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枪是军器里最博大精深的、最难学的。只要是个人,拿根棒子他就知道到处乱敲,但给他根枪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李曜毕竟是“后来人”,给自己挑选长兵器的时候一下子就挑了长枪,其实他不是不羡慕吕布那方天画戟天下无敌,不过他也知道画戟那玩意比马槊还难学,不是他这种半吊子能够“速成”的,至于枪嘛,反正来来回回就把金刚棍法里突刺前扎的三招拿来用就行了。他自己还颇为自己的聪明有些沾沾自喜。   其实他这个武术外行不知道,后世流传的内家枪法,虽然许多人喜欢托名在三国名将赵云名下,唤做“赵子龙十三枪”,也有直接叫“十三枪”,或者根据门派叫成“太极十三枪”等的。   但是,“十三”只是个虚数,枪法其实就三个基本动作:拦、拿、扎。其他的动作都可以从这三个动作中演化出来。   而赵子龙的时代实在太久远,当时赵子龙的“枪法”真要考究起来,属于“矛法”的可信度应该更高一点。而枪法归宗岳飞,则是有根据的。岳武穆曾专门纂文形容过那时的“河南大枪”(注:岳王笔下那时的枪和现在的构造用法已经区别不大了)。   内家枪法成形于宋代,在宋以前,比如唐代虽也有罗成这样的名枪,但真正流行的还是马槊,如单雄信、尉迟恭,包括眼下的天下第一猛将李存孝,最擅长的都是马槊,李存孝也只是步战跟人比武才拿枪使使,那是因为马槊太长,步战施展不开。   马槊在根本上其实就是矛,矛和枪形状完全相同,但用法根本不是一回事。矛、槊用的是硬木,譬如椆木,而枪最多的是用有弹性的白蜡杆。众看官万勿小看这点细微之别,用有弹性的白蜡杆是个革命性的进步,内家功夫从此正式形成。大枪的神勇全靠内家功夫做底,不然就是一根死木头,一无是处。这就好像内家拳不只太极,形意、八卦和太极是同时发展的。譬如形意拳,一直是以岳武穆王为宗,很可能也是出于这个理由。   岳王很明确地提出“河南大枪”的好处,但在同时代和后来的武林并未引起重视。以《水浒传》为例,使枪的也只有豹子头、玉麒麟、史文恭等少数几个好汉。不过,内家功法和大枪在岳王的时代虽未广传,但已经发展的很完善了。岳王在其枪谱中这样评讲当时的战斗,大意是:“两马交锋,双方都害怕,拿着矛端都端不平,直往地上戳。这并非只因铁矛太重,换个轻点的硬木的矛照样举不动,而且木制矛重心偏前,打起来恐后悔莫及。一但换用有弹力的白蜡杆,用内力驱动,这枪就活了。枪头只在敌人的胸口、面门处乱钻,挡都挡不出去,越挡越倒霉。”   岳家军的骑兵,朱仙镇八百破十万,不是光勇敢就成的。可恨岳王为昏君、奸党所害,精兵丧尽,好在军中受岳飞点拨之人不少,总有一二人把内功和枪法都传了下来。   矛、槊用的是硬木,没有弹性,缓冲不得对方的冲力。两矛相交,力量全传到了手上,如果角度不合适,当场兵器就要脱手,这是个杠杆原理,众看官去推推弹簧门就知道了。国外的弹簧门很重,一根长杆子作机关,为的是方便两手搬东西时用屁股一撞门就开。推门如果推的是把手那边,小孩都推的开,如果搞错了,推门轴那边,可就难了。硬木做的马槊,对方打在矛尖的力,因杠杆作用到手上时大了几十倍,那里还握的住,所以使马槊的一定要直对前方,万不可斜,一斜就会被冲脱手。   西方的骑士比武,拿根电线杆互相捅,说实话那货也太长了,简直天真得可爱。那么长的杠杆,除非完全对直了,只要横向稍有距离,两马一冲,捅在别人身上,对方没什么事,反弹力非把手臂搞骨折不可。西方人的对应办法就是把电线杆后面加粗,象个撞门锤一样,依靠木头本身的冲量,对撞时松开手,以免伤了自己。英国人开车走左边,就是遵照当年的骑士决斗传统。骑士都是右手持矛,对撞中必须完全垂直才能收效,所以都走左边。(注:不知众看官是否注意到,现在拍的电影,骑士决斗却都走的右边,这是为了安全。用龟壳般的硬铠甲把全身罩住,两马走右边对冲,“电线杆”横着过来,腰轻轻一顶,杆就断,人一点事都没有。就这么点差别,古代的生死相斗就变成了老少咸宜的好娱乐。只要马走右边,人人都能当亚瑟王,赢得美人归。)   李曜此时是没碰上强敌,否则他这套办法未必管用。他把枪当棍使,咋一看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但他却没想,钟离权教憨娃儿这套棍法的时候,是有目的性的,因为憨娃儿适合这套棍法。   这套棍法可以刚中带柔,但交锋之际用得最多的,还是刚!尤其是憨娃儿如今用的乃是一根铁棍,这种武器只适合他用!   两马相交,都使硬兵器,硬碰硬,谁重谁占便宜,谁力大谁取胜。《水浒》霹雳火秦明使狼牙棒,急先锋索超使开山斧,都是这个思路。几十斤的狼牙棒、开山斧借着马力,横扫过来,万不可硬架。硬架的话,铁矛都要打弯,两臂就得骨折,而他那边挥棒时,手是空握着的,一点事都没有。对付这种敌手,只以武器来论,那就是大锤最有用。锤比棒重,挥动起来只要有点速度,冲量就超过棒了,但是历史上真正使锤的武将,有没有就难说了。   只是要使重兵器,还要将这重兵器在短时间里运起来毫无阻滞,不是天生神力一般办不到。这种神力还不止是臂膀上的力量,光臂膀上的力太小是没用的,只有靠腰,腰力到手,才运得动重兵器。内家功夫讲巧力,四两拨千斤,但真要拼力气,照样不含糊,一切全因腰壮气足。   腰气壮,神色便会不同:面像温良,却不怒自威。古画里的大将,庙里的天神,全都腰大十围,从来没有画成健美先生的。为何?并非古人不懂画肌肉,庙里给四大天王扛腿的小鬼就是肌肉男,又凶又丑。西方没有内功之说,画师只知肌肉,以肉多为美,雕塑中的男性肌肉全都团团鼓起,肌肉鼓起干什么,打铁也用不着全身紧张啊,只可惜西方画师没见过精神的内壮。大将帐上高坐,全身放松,体态似美人臃懒,但气聚神凝,甲士三千环列,雷霆万钧之势一触及发,那才是真的神勇。俗话说“关公不睁眼,睁眼要杀人”,此之谓也。古画里的百战百胜大将军,写其神,不显其形,宽大衣袍,寥寥几笔,却能尽现智信仁勇。   李曜帮憨娃儿“领悟”了金刚棍法的突破之法,却没弄明白自己不能跟憨娃儿这样比。憨娃儿那金刚棍法的突破,其中道理说来也简单:重兵器挥动起来,只要打上了,谁都够喝一壶的,但要是打不上可就惨了。重兵器动量太大,回手慢,给敌人以可趁之机。《资治通鉴》中曾记载尉迟恭凡三夺单雄信的马槊。单雄信使得一手好马槊,打的李渊永不释怀,一定要杀单大哥,李世绩以生家性命相保都救不下来。单大哥的马槊想必一定是势大力沉的,一但没打上、回不了手,就被尉迟恭冲进空门,夺槊而擒。不仅是马槊、狼牙棒,一切的硬兵器,打不上就现了空门,刀棍莫不如此。   李曜正是因为弄懂了这一点,知道重兵器尤其容易陷入“亢龙有悔”的境地,一旦出手不中,再回收就迟了,是以必须留有余地。其实这就已经带上了一点内家法门的意思。(注:这里说内家,并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什么内力,只是用力的方式变巧了,说到底也就是刚中带柔。)   硬兵器,一是震手,二是有空门。但白蜡杆的大枪就不一样,白蜡杆有弹性,用枪头硬架斧、棒,枪一弯,有那么个小小的缓冲,手上就不震了,敌人兵器的劲道也给卸了。白蜡杆存得住能量,弯了会反弹,只要枪把一转,枪头就绷出去了,打个正着,这里面的功劳有一半是敌人自己的。内家功夫的奥妙就在于此,攻防一家,防就是攻,攻也是防,一个动作干两件事。   现在李曜将长枪当棍使,由于没有碰到劲敌,倒也杀得颇有威势,只是他此时并不知道今后却要为此付出代价,此乃后事,暂且不提。   憨娃儿的一手金刚棍法施展开来,一干神策军三棒两棍就被打得胆寒了,纷纷溃散。李曜大喜,带着身边的二三十人朝孙揆后军猛冲。   后军这时也已经乱了,但其实却不是李曜的功劳,他们被孙揆败退的中军冲得阵势散乱。再经李曜和憨娃儿率领的这支精锐的黑鸦骑一顿砍杀,也自抵挡不住,行将崩溃。   领军的两位小校见势不妙,再乱下去自家军队也要跟前军和中军一样莫名其妙的就败下阵来,当下呼喝一声,带着身边亲信,跃马朝李曜和憨娃儿杀来。   他们这两人可不同于以长安流氓混混组成的神策军,那也是跟随朱温在多次战阵中历练出来的人,一眼就看出李曜和憨娃儿的尖刀作用,知道只要杀了这两人,他们这后军就还有稳住的希望。   李曜刚一招“猛虎过涧”将一名神策军士兵捅了个当胸透,忽然看见敌军中杀出一名军官,身披鸟锤甲,手持丈八长矛,冲着自己咽喉就是飞快地一刺击来。当下大吃一惊,他这一招刚刚捅穿一人,还未来得及收枪,如何好挡?   千钧一发之际,只好侧身一偏,那长矛的矛尖刺中李曜的肩甲。李曜心中一凉,暗道:“糟糕,老子要挂彩了!”   哪知道此时他身上的冷锻甲却显示出了不同凡响的效果,那长矛虽然刺中肩甲,却因为李曜刚才一躲,刺得有点偏,那冷锻甲又光滑坚硬,居然矛尖一滑,斜斜偏出。   李曜暗道好险,手中却毫不留情,刚刚收回的点钢枪因为双方距离太短,也不当枪使了,顺手就是一招“投鞭断流”,近手的那一截猛地击中对方下巴。   两人的战马都在奔跑,这一下有什么效果李曜也暂时顾不得看,便错身而过。他见当面已经没有近身的敌人,才下意识回头一看,却见那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过去。   面对憨娃儿的那位小校运气就比较差,他早知道憨娃儿如此大杀四方,必然是个厉害角色,所以也跟对阵李曜这人一般,采取的是偷袭。但他却不知道憨娃儿不是李曜,耳聪目明得很,虽然战场之上,听不见长矛刺出的声音,但却听得到马蹄声。他刚刚棒杀两人,忽然间听得背后马蹄一响,就知道必然是敌人,因为己方骑兵这次是来偷袭,所以战马脚下都做过处理,包了厚厚的一层布,不会发出这么明显的声音。   因此憨娃儿毫不犹豫,身子一扭一侧,回手就是一招“夜叉探海”。可怜那小校跟憨娃儿面都没罩到,就被这一棍击中腹部。兽头吞被击得粉碎不说,那一棍余力未消,竟然仍旧大得出奇,将他捅成了一只巨大的虾子,脊椎都断了,倒飞丈余,当场毙命。   这二人一死,汴军失了统领,当时哗然,再也无心应战,呼啦啦一下就散了,只不过他们比神策军真的不是强了一点点,虽然散了,却只是个个掉头往后跑,没有四散乱跑。而且大多数人在掉头逃跑的时候还带着兵器,只是长兵换了弓箭,搭弓在手,时不时向后乱射几箭。由于他们逃得比较密集,不是四散溃散,这掉头射箭便也有了效果,毕竟是几百号人,一阵箭雨过来,李曜麾下的二三十人立即战死四人,还有多人受了伤,好在都穿了新式盔甲,除了那四个比较倒霉,被射中要害当场死掉的,其余受伤的也都只是轻伤。   李曜正微微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该追击的时候,背后中军那边忽然发出齐声欢呼,中间夹杂着李存孝的声音,他大喊道:“孙揆已被我李存孝生擒,尔等还不归降,更待何时!”   李曜一听大喜,见到后军已然全部溃散,断然道:“黑鸦军换弓!横刀出鞘以备!给我追!追到将他们全数杀散为止!”   黑鸦军乃是沙陀和五院部的兵,最爱的就是射箭,当下轰然一诺,飞快拿出弓矢追击起来。      第071章 互相牵制   “报!——”一名斥候飞快跳下马来,单膝跪在李存孝面前,抱拳道:“军使!李转运带人追击敌军至刁黄岭,击溃汴军,俘神策军、汴军四百余人,更擒获一名朝廷中使,名叫韩归范的,据悉此人是朝廷派出准备在潞州正式授予孙揆双旌双节来的!”   李存孝双眉一扬:“哦?好个李正阳,他不是只带了不到一百人么?俘虏竟达四百?那韩归范如今何在?”   那斥候道:“好教军使知晓,李转运身边原本只有二十几人,下令追击之时特地聚兵至七八十人,好在神策军不堪一击,忙乱之中冲得汴军也乱了阵脚,被李转运带兵一阵好杀,终于不支,四散溃逃。那些汴军滑头得很,神策军却是呆头鹅,被抓的大多都是神策军中之人……李转运追至刁黄岭,击溃了最后一波敢于反抗的小股敌军,发现他们拼命护卫的乃是一位使臣,李转运立即下令停止追击,正在往此地赶回,并命我等三人前来报讯!”   李存孝仰天大笑:“杀得好!俘得好!此番终归是尽了全功!”   不多时,李曜领着部下匆匆赶到,李存孝正命人打扫战场完毕,两人见面,相视而笑。   “恭喜二兄活捉孙揆,此番立下殊功,大王必然更知二兄之勇。”李曜笑着拱手道贺。   李存孝哈哈一笑,摆手道:“我等兄弟出马,捉个孙揆不算什么,待过些日子,我等三兄弟再抓了张浚,那才是大功一件!正阳,你捉了朝廷中使韩归范,也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大王赏赐下来,你可莫要犯傻,万勿推辞,知道吗?”   李曜笑着点头:“小弟省得,二兄尽可放心。”其实李曜知道,李存孝这是担心他不肯进入军旅,始终在军械监那地方打转。军械监做得再好,也只能让李克用欣赏,而带兵之能,才能让李克用真心器重。至于为何李存孝对李曜这般叮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李曜是他和李存璋这一派的人,只有李曜也开始逐渐掌握兵权,才能分李存信的势。   李曜心中一叹:“当真是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如果说在大唐天下之中,李克用的‘河东党’算作一党,那其麾下李存信与李存孝、李存璋自然算是两派了。而除了这两派义儿之外,李落落和李廷鸾又怎么算?盖寓以及一些老将又怎么算?周德威那些人,又该怎么算?这么多关系,要想理清头绪,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李存孝下令收兵,收拢了不少俘虏,让这些俘虏押运着随着孙揆带来的各种物资,又抢了不少马匹,甚至还有驮马(驴)等,一路往营地归去。   大营门口,李嗣昭一身戎装,披甲戴胄,笑着对李存孝和李曜道:“恭喜二兄,恭喜十四弟,此番吾军首战大获全胜,气势已盛,正是破敌之际也!”   李存孝见他开口便提破敌,知道他此番留守中军,监视潞州城中敌军,不使其有所稍动,虽然重要,毕竟没有立下实实在在的功劳,心中肯定热切,便笑道:“九弟说得正是,某正要就此事与二位贤弟商议。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等进帐叙话。”   他说着,又转头交代自己的牙兵,道:“给孙潞帅和韩中使单独一间帐篷,好生看管,不得有误。明日立刻……嗯,正阳,明日可有押粮兵回太原?”   李曜道:“有是有,不过押粮兵只有两百余人,只怕当不得此等大事。”   李存孝蹙眉道:“这两日是否还有押粮队要来长子县?”   李曜点头道:“有,后日午时之前还有一队押粮兵要来,所部约莫有三百人。这两支押粮兵加在一起,有五百人,虽是步军,倒也是前并帅、郑从谠郑相公练就的河东旧军,刀枪娴熟,足堪使用。”   李存孝闻言,欣然笑道:“好,那就好,那便这样定下,孙揆与韩归范二人等下一批押粮兵到了,与这五百押粮兵一同回太原,交由大王处置。”   这本就是他主将的权力,而且这般安排也毫无问题,李嗣昭与李曜都没有意见,当下便算是定了下来,然后三人便去了李存孝帐中议事。他们三人谁也没有提起要去看看孙揆和韩归范,倒不是三个人轻视这两个俘虏的分量,恰恰相反,正是由于三人都太清楚此二人的分量,这才不去照面。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是朝廷赐予双旌双节的节度使,一个是代表天子和朝廷的中使,虽然战场上抓获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但单独去见他们的话,该怎么自处,就很难办了。若是只当做普通俘虏,那表示他们自己承认了自己的反贼身份;若是继续当做节帅和中使,那看见旌节就得遥拜天子,对俘虏行礼,自然不是那么让人心情舒畅的事。   再说这两人身份特殊,他们三个又没办法审问,这事情只能是李克用才能干,他们去凑什么热闹?没得让人说闲话。某些人知道了的话,肯定是要谗言一番的:比如说什么人家这等身份,是你能审的么?比如说正跟朝廷开战,你单独接触朝廷任命的潞州节帅和朝廷中使,莫非是别有居心?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将他们二人严加看管起来,但同时又好生伺候着,自己根本不去跟人家照面,这才妥当。   到了李存孝的帅帐,三人分别在胡凳上坐下。河东军因为李克用的关系,胡化很重,胡凳就是类似于小马扎的坐具。说实话,李曜爱坐这个,跪坐真的太累了,哪怕你不是正襟危坐,就是轻松休闲地盘腿而坐,坐久了那也是腰酸背痛腿抽筋。要不是现在没时间,也没有什么地位的话,他真想设计一个宋朝流行起来的太师椅,那玩意坐着才舒服。要是再有机会,发明下沙发,那就更舒服了。不过这一切目前都只能是空想主义,要是做出来,只怕很快就要被人骂作是斯文扫地云云了。   李存孝看了李嗣昭和李曜一眼,对李嗣昭道:“方才九弟说,如今吾军气盛,正是破敌之机,不知九弟可有详细筹算?”   李嗣昭道:“敌原本气盛,仗着朝中奸佞横行,蒙蔽圣听,以大军来伐,自以为必胜,如今却为二兄所败,潞帅孙揆尚未到任,便被擒获,其势衰矣!吾军却是一扫颓风,振奋悍勇,此时只须趁此良机进兵,无有不胜!”   李曜听了,不禁一皱眉,心道:“这时候不是应该南下救援泽州,打破泽州被围的困局,然后再回师恐吓潞州吗?怎么听来有些不对劲?”   李存孝刚准备答应,忽然见到李曜蹙眉深思,不禁问道:“正阳,你愁眉紧锁,莫非是别有良策?不妨说来听听。”   李嗣昭也微微有些惊讶,不过看起来倒也并无不满的意思。   李曜原本是不想在打仗的事情上乱出什么主意的,但却没料到李存孝眼睛这么尖,只好硬着头皮道:“小弟十分赞同九兄之言,如今出兵,正是时候。只是对于打谁,小弟略有所思,啊,当然,一点浅薄之见,未必合理……”   “诶!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说得这般客套,这是帅帐议事,言者无罪,正阳既然有所思虑,何不教我?未知正阳计将安出?”李存孝摆手说道。   李曜道:“不敢,只是小弟以为,眼下情形,潞州城中的朱崇节、葛从周二人据城死守,我军虽然气盛,毕竟是骑兵,如若强攻,乃是以己之短应彼之长,就算能胜,伤亡必大,而此次我等兄弟出兵,只有这五千人,若是伤亡大了,别处就难办了,尤其是张浚那十五万大军……就算是十五万头猪,也够咱们砍了。”   李存孝哈哈一笑,点头道:“嗯,说得甚是。那你意欲何为?”   李曜道:“既然坚城一时难攻,为何我等不突然大军南下,去破了围困泽州之敌,救援李罕之?泽州之敌若去,则潞州朱崇节、葛从周顿成孤军深入之势,那葛从周也是精通兵法,久经战阵之人,彼时自然知道情况再无回转之机,届时干脆弃城而走也未必没有可能,我等又何必在此白费兵力?”   李曜这番话说完,本担心李嗣昭脸上不好看,哪知道李嗣昭一听,眼前一亮,一拍大腿:“好计!正阳此策,果然妙计!”他不仅毫无不满,反而兴奋地立刻向李存孝建议:“军使,转运此计甚妙,末将请战!”   唐人平时说话比较随意,有些最正规的称呼只到正规场合才会用。就好比唐朝的皇帝,他们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自称“朕”的,在非正规场合,唐朝皇帝也经常开口就说“我”。   李存孝哈哈一笑:“既是好计,某自当听从!今日立刻整军,益光,你负责叫战兵做好准备;正阳,你安排好粮草辎重的转运,明日休整一日,后日孙揆一走,我等也立即启程南下,去解了李罕之的围!至于康君立这边么……嘿,待某有空再说。”   李曜最近已经对河东军内部有所了解,知道这康君立一贯与李存信交好,是以李存孝来潞州这么好几天,也只是远远驻扎在外围,根本不去跟康君立参和,而康君立明明手中兵力吃紧,却也不来找李存孝请救兵,就是这个原因。   当下事情议定,三人各自散去,李曜自回自己帐中安排后勤诸事。过了没多久,忽然有李存孝的亲兵前来,说此番出战缴获不少孙揆私人之物,军使已经分成数份,给李转运送来了一份。   李曜愕然一愣,心中忖道:“太失误了……老子居然习惯性以为抢来的战利品都归‘组织上’呢!妈的,我真是太善良了,原来这些货居然都归将校们自己分!难怪一说到要出兵打仗,一个个争得恨不能先干一架才好,原来除了争功之外,还有这些好处。”   李曜绝不是个无缘无故就热血上头的愤青,他一直是以“理智愤青”和“行动愤青”自诩的,这时候自然不会跳出来大骂这亲兵一顿,说什么这些财货都该送去给大王云云。而是笑着点头道:“好说,好说,替我谢过李军使。憨娃儿,取一贯钱给这位弟兄凯旋之后买酒。”   憨娃儿虽然不知道郎君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给这亲兵一贯钱买酒,但是只要是郎君说得话,他反正都觉得肯定是对的,所以也不罗嗦,当下就领着那亲兵去拿钱。那亲兵见过的将校不少,见过的转运使也有好几个,可从来没有碰到过李曜这般大方的,出手就是一贯钱!   虽说巢贼乱天下时有些地方钱都不是钱了,可是河东并没有遭殃,再加上最近几年又恢复了不少,现在的一贯钱还是能当点用的。   李曜见那亲兵千恩万谢地下去了,自己也不禁好奇,到底得了些什么财货分来。当下便叫人把东西抬进来。这不抬还好,一抬进来,吓了李曜一大跳。居然足足有三车东西,分做六个大箱子。   李曜打开箱子一看,六个箱子里倒有五个箱子都是书、笔、砚,只缺了墨和纸,想是这两样不必携带的缘故。李曜仔细看了看,大吃一惊:“这孙揆莫不是倾家荡产把自己的书房搬了来?这里头的不仅善本极多,孤本、拓本也有不少,看得李曜眼都红了,心道:“老子要是能带着这批货穿越回去该多好?这些可都是后世没有了的孤本啊,还有这拓本……你看看,唐朝留下的拓本到了后世一共就剩下那么几篇碑拓,而这里足足有……几十本!”   李曜又看了看那些笔、砚,果不其然,也件件都是珍品,尤其是其中几方砚台,更是珍品中的珍品,其中一方,李曜总感觉自己以前依稀在某个博物馆里见过似的。   然后他才打开最后一个箱子。这个箱子比其他箱子都小不少,李曜随手打开,一下子呆住,这里头居然是一箱黄金,看起来有两百铤。李曜知道此时没有金元宝这种东西,那是元朝才出现的,唐朝的黄金如果比较大量,则会铸成金铤,也就是长方形的条状金。   他下意识拿起一根金铤掂量了一番,一条约莫一斤重,两百条,那可就是两百斤!   李曜下意识吞了吞口水,他前世今生都能算穷人,不过这两百斤黄金还是给了他巨大的震撼,这才出兵一次啊,就抢了这么大一笔钱?这还是分到他自己手里的,那当时全军抢到的共有多少?   正惊疑不定,忽然听见外面李存孝笑道:“十四弟,可得空么?”   李曜连忙关了箱子,走到前帐迎他,面上惊色都没能全部消退,强笑道:“得空,自然得空。”   李存孝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今日所掠之货,约有黄金八百斤,珠宝一箱,绸缎五箱,还有些铜器什么的共十箱,另外那些书啊、笔啊、砚啊……某通通分给你了。咱们河东军中,怕也只有你用得着这些玩意儿。那八百斤黄金,你我兄弟三人个两百斤。剩下还有两百斤,某打算拿去换钱,全部赏给部下,嗣昭已然同意,某是来问你这个转运使的意见的。”   李曜不知道李存孝来问他是看在他是自己人的面子上,还是转运使本就应该在这件事上表态,反正他虽然自问也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但打仗不光是将领出了力,士兵也一样出力,士兵分点钱,那是理所当然的。当下毫不犹豫表态:“二兄言重了,小弟自无异议。”   李存孝点头道:“那就好。”顿了一顿,忽然又道:“有一件事,某这几日一直没能想明白,正阳你是读书人,学问那自然是极好的,你来帮某琢磨琢磨。”   李曜笑道:“兄长只管说来,小弟虽然也不一定能为兄长解惑,但至少可以保证知无不言。”他心里补充道:“言无不尽就算了,我在这时代要是言无不尽,估摸阳寿就快要尽了……”   李存孝点点头,皱眉道:“嗯……你说,大王这次调兵,是不是有点什么古怪?”   李曜心中一动,面色倒还平静,反问道:“怎么说?”   李存孝道:“你看,南边本来是康君立在打,大王按说应该派张污落过来,他跟康君立一贯交好,两人配合肯定默契,可是大王却偏偏派了某来,某与康君立……嘿,不说也罢。”   李曜笑了起来,补充道:“而且北路也很古怪,北路大王遥遥压阵,前军却反倒成了迎战主力,而这支主力正副将领分别是李存信和十兄嗣源。十兄嗣源与我等交好,跟李存信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大王却偏偏派了他去跟李存信搭伙,这不是……”   李存孝用力点了点头:“这不是没麻烦找麻烦么?嗣源本就沉默寡言,跟张污落搭伙,又是副将,肯定要被张污落寻衅责备,满肚子鸟气。”   李曜笑了笑:“不错,不错,不过二兄想,李存信虽然是主将,但嗣源兄长也是大王亲自点将,而且他为人沉默而严谨,轻易不会出什么错误,被李存信抓到把柄,那么李存信面对嗣源兄长,只怕也是狗咬乌龟无从下嘴,也是一肚子憋屈呢。”   李存孝愕然一怔,想了想,不禁笑了起来:“果然,果然如此,嗣源的错,可真不是那么好挑的!张污落此番要憋屈到底了,哈哈,哈哈哈哈!”   李曜陪着笑了笑,却又道:“那么,二兄现在知道大王的意思了?”   李存孝笑容戛然而止,愕然道:“不知道啊。”   李曜差点憋出内伤,强作笑颜,解释道:“南线有两支大军,分别归康君立和二兄你统领;北线前锋作为主力,却偏偏主副将不齐心。二兄没有觉得这其中有问题吗?”   “啊,对!”李存孝忙道:“某本来就是来问这件事,怎么被你一绕,某就全忘了!快说,这是为何?”   李曜一挑眉头,问:“一支军队,主副将不和,其战可胜乎?”   李存孝摇头道:“主副将不和,除非主将压住副将,或者副将以下犯上杀了主将,否则意见相争之下,什么仗也打不得了。”   李曜点点头:“这就是大王将李存贤从黑鸦军调出,让你和康君立在南线处于各自独领一军的情况,却又互不统属的原因。”   “哦……是这样?”李存孝点点头,忽然又连忙摇头:“不对啊,若只是这般,那为何嗣源又去跟张污落一军了?”   李曜心道:“你总算看到这点了……”嘴里却笑道:“这就是关键所在了。南线离大王太远,若是二兄你与康君立看法不一,势必影响作战,而大王又没法迅速了解情况,并加以控制,是以大王只能让你们分别领军。北线则不然,李存信和嗣源领军在前,大王则在其后不远,万一前军正副主将矛盾不可调和,大王也可以立即作出决断,传令与他二人,如此纵然他二人不和,却也坏不了什么大事。”   李存孝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可忽然又觉得不对,忙道:“还是不对,正阳,你还是没解释为什么大王不让张污落来助康君立,某却和你等兄弟以及嗣源往北去破赫连铎、李匡威。”   李曜撇撇嘴:“无他,互相牵制罢了。”   李存孝脸色一变:“互相牵制?”   ------------------------------   没别的,还是那句老话:求收藏,求红票!      第072章 泽州破敌   李存孝生擒孙揆之后没多久,就被李曜那番解释败了兴头,想想那不远处的康君立和他乃是互相牵制的关系,他就恨不得立刻南下去救李罕之,再不管潞州这边打成什么鬼样。   可是想归想,事情却不是真能这么办的。虽说骑兵南下,如果全速奔驰,两日便可赶到泽州,但那样的狂奔太伤马,非到万不得已,李存孝绝不会干这种事。按照正常行军从潞州到泽州要四日方可,若是略微加快行军,三日可至。   然而泽州的情况是正被汴军围困,他现在又不能确定自己到达泽州之后是不是立刻可以进城,也不知道城中还有多少存粮,自己进城之后城里的存粮是不是够吃,所以粮草辎重的准备必不可少。在他想来,就算十四弟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变出粮食,那就只能等下一批押粮兵送粮赶到,才好出兵。   李存孝郁闷而出的时候,李曜正在发愁怎么处置这批不知道算贼赃还是战利品的珍宝和黄金,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公权私用一次,等押粮队到了,回程的时候一次带回晋阳。他自己给自己找借口:反正押粮队是放空回去,马车空着也是空着……   两日之后,押粮队果然如期到达,李存孝大喜,只等他们落脚吃了顿饭,就将孙揆和韩归范挂上枷锁,命他们立刻押送这两名重要人犯返回晋阳。   黑鸦军由于早有准备,也是吃过午饭立刻开拔,毫无半分拖延。不过,行动虽然一如既往的迅速,可队形也一如既往的散乱,仿佛没有章法一般。好在李曜对此已经习惯,知道这个时代的军队跟后世的近现代化军队是没法比的,拿后世那套标准来衡量黑鸦军,明显不现实。   三日后,黑鸦军抵达泽州外围,李嗣昭派出手中最精锐的沙陀斥候详加打探之后,发现张全义此次围城乃是使用的围三缺一布置办法,围住东西南三面,唯独留下北面不围。这个意思倒是很好理解,张全义本来就不是什么有大将风范的主,又特别爱惜手中的实力,轻易不愿意搞什么强攻,更不愿意来什么大决战。是以当他知道李罕之城中兵少就已经决定,要么逼降李罕之,让李罕之举城而降;要么就围三缺一,以大军攻城的姿态,将李罕之吓得弃城而走,这样自己既不会损失兵力,又能凭空多拿一座大城,何其美哉?   但是张全义却没有料到,李存孝不先帮康君立拿下潞州,也不先去抵挡张浚的十五万大军,反而朝他来了,要知道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可是离太原最远的一支力量。朱温让孙揆去接任潞帅,本就是一石三鸟之计,其中有一条就是孙揆去了潞州之后,张全义这边就不会遭到别的压力,这样泽州就很有可能被拿下。   拿下泽州虽然不如拿下潞州,却也差不了多少,而最关键的是,潞州离太原太近,朱温觉得自己顶在和李克用交锋的第一线比较没有安全感,而孙揆这个朝廷大员顶在前头,李克用要动手就会比较有顾虑,那么他躲在孙揆后面的泽州,就会比较稳妥。朱温历来擅长借力打力,这次天子李晔讨伐李克用,不也是朱温在背后怂恿拾掇的么?   张全义打仗本事不怎么样,但有两样能耐:一是搞农业很用心,二是揣摩人心有一套。朱温的想法被他猜到,他更加不愿意平白无故损伤兵力,于是空了北门,每日派人到其他三面城下叫骂,一门心思想把李罕之吓走。   这一来,就给李存孝他们三人创造了机会。李嗣昭麾下的几路探马通通报告北门完全空虚,也没有任何陷阱,张全义为了装得像,北边连斥候都没派,生怕李罕之“误会”了他的诚意。   帅帐之中,李存孝、李嗣昭和李曜三人闻报大喜,相视而笑,李嗣昭抚掌道:“天赐良机!”   李曜也颌首表示同意:“我等可命斥候往城中射入信箭,告之李罕之,说我等悄然入城。张全义这般放心大胆,只等李罕之弃城而走,必然不会察觉。届时我等再寻一良机,突然率精骑杀出城外,张全义措手不及之下,只怕便要大败。”   李存孝哈哈笑道:“何必说‘只怕’?某料如此这般之后,张全义必败无疑。此中关键只在一点,某等杀出城时,他们来不及防备便可。”李存孝傲然道:“以某之勇,黑鸦之锐,张全义不过一田舍翁尔,岂足当之?”   当下李嗣昭派出斥候,射信箭入城,不多时城中便派出三骑探马,来见李存孝等人,约定好了时间。   当夜,李存孝等三人领兵入城,李罕之喜不自禁,大半夜设宴款待大王的三位养子。   席上,李曜仔细打量了这位李使相(李罕之在河阳节度使任上被授同平章事,故为使相)一番,此人相貌堂堂,虽然年近五旬,却因相貌威猛,看来不过四十许,谈笑间颇见豪气。若是不知道其为人的,光看这副皮囊,只怕非得将他当做仗义豪杰不可。   而李曜却十分反感此人。原因无他,只因为其跟随黄巢之后,学了黄巢那套吃人充饥的法子,这一条完全不能为李曜所容忍。此人领军,一旦粮草不足,生性残暴的他就会纵兵为祸,以活人为食,每天派兵抄怀孟、晋、绛诸州,杀人无数,数百里内郡无长吏,里无居民。河内百姓,纷纷相结屯寨,反抗暴-政,但都被李罕之派兵消灭。蒲、绛二州之间有座摩云山,有数万百姓立栅于上以避乱兵骚扰,远近流寇皆不能犯,却被李罕之以精兵百人攻克,时人因此称李罕之为“李摩云”。别看这名字听来似乎还挺别致,其实却是说他乃是吃人魔王,跟那个在教科书中被称之为“农民起义领袖”的黄巢一样。   唐廷再糟糕,有了灾情,总是尽力救援;起义再好,没有军粮,一路全靠吃人。   李曜实在想不通,黄巢也好、洪秀全也罢,这种所谓的农民起义,到底有什么值得做正面宣传的!   因为吃人的事,李曜横竖看李罕之不顺眼,只是靠着当年做供销处长时练就的本事,能够喜怒不形于色,虽然心里恨不得李罕之这货赶紧死了干净,但场面上看起来,他却依旧笑吟吟的,有酒敬来,必然是来者不拒。唐人好酒,他这般表现,反倒是让李罕之大为称赞,说他豪气。   李曜却丝毫不打算跟李罕之套什么交情,这人就是个白眼狼,李克用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救了他,给了他一个泽州刺史的位置,他却始终想着再做一方节度,几年后,趁当时的泽潞节度使薛志勤病故,突然出兵占了潞州,结果触怒李克用,李克用发兵来问罪,他也干脆,转头就投了朱温。不过其“志向”虽大,奈何能力有限,仍然被李克用打败,很快丢了泽潞二城。朱温还算给他脸面,让他转镇河阳,但这家伙实在没有再做节度使的命,在去河阳的路上病死了。   这样一个人,李曜怎肯跟他有所来往!不冷不热地应了几声,只是不至于把场面当场搞得不能下台而已。李罕之也逐渐发现李曜对他颇不以为然,他是干过节度使的人,心气高得很,李曜不爱搭理他,他也就懒得拿热脸贴冷屁股,干脆去逢迎李存孝去了。   李嗣昭偷偷问李曜:“正阳何以对李使相这般冷漠?”   李曜淡淡地道:“此人脑后有反骨,永不可信。”   李嗣昭愕然一愣,疑惑地看了李罕之一眼,蹙眉道:“正阳此话,确定不是戏言?”   “自然不是。”李曜微微侧身,附耳道:“此人势穷而投,却不知收敛,乃是狼心叵测之辈,他又是做过节帅之人,区区泽州刺史岂是他能满足?然则大王必然不会将泽潞一镇交予他,其他诸镇,也都有合适人选……李罕之不得高位,焉能罢休?如今见大王势大,不敢轻悔,一旦大王无暇顾他,此人必将作乱。”   李嗣昭有些诧异,犹自犹疑:“正阳所言,未尝没有道理,然则李罕之仇敌满天下,若失了大王庇护,只怕连个落脚藏身之地也无,他如何敢背弃大王?”   李曜知道这种事一时说不清,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下士时。倘若当时身便死,一身真伪有谁知?且看着吧,且看着吧……”   李嗣昭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酒宴又持续了半个时辰,这才宾主尽欢,散席各去。   第二日上午,李曜三人早已到了城楼上,观察汴军阵势精神,却见一群百来人的汴军走到城门前弓矢不及之处,齐声大骂李罕之缩头乌龟,不敢出战。   只听那些人骂道:“相公常恃太原,轻绝大国,今张相公围太原,葛司空已入潞府,旬日之内,沙陀无穴自处,相公何路求生耶!”这骂的意思乃是说:“李罕之,你背叛朝廷,投靠李克用。现在张浚相公已经已经围困了太原,葛从周司空也带兵进了潞州,不出一个月,沙陀人连个藏身的地洞都没有了,到那时看你还靠什么求生?”   这一类的话李罕之早就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他要不是觉得跟张全义再无情面可讲,自己一旦交出兵权,肯定下场堪忧的话,只怕现在早就投降了,反正这年头只要手里有兵,就有说话的分量,李罕之自然不会因为这几句挑衅就气急败坏,跑出去跟人家算账。   然而李罕之被骂惯了,李存孝听了却是怒不可遏。吼了一声:“整军!备战!通知李使相,某要出战了!”   李罕之刚在府中听说李存孝等三兄弟已然上城楼观看对方军容,心想自己乃是主人,不能端坐家中不动,什么事都只让人家去办,于是匆匆赶来。一来就看见李存孝大怒之下要杀出城去。当下吓了一大跳,忙道:“此张全义诡计尔,李军使何必放在心上?”   李存孝哪里肯听,只说要去灭一灭汴军威风。李曜想了想,问道:“李使相,张全义这般派人叫骂,已经有多少个日子了?”   李罕之皱眉道:“多少个日子某可没数过,反正他来没几天就已经这么干了。”   李曜就微笑起来,点头对李存孝道:“二兄,小弟也愿意出战。”   李存孝大喜,哈哈一笑:“正阳肯出,此番必然大胜。”   其实李存孝说这话有点不经脑子,原本他的本意是指李曜足智多谋,既然是他出的主意或者说他也同意,想必是各种情况都已经预料到了,那么此番出战,就必然取胜。   哪知道李罕之一听,却立即误会了,心道:“莫非这李正阳是个什么遮奢人物,连李存孝都要听他的意见才做决断?”李罕之知道李存孝乃是李克用麾下第一勇将,倒是真不敢强行拦着他,见李存孝坚持要出去杀一场,也只好赶紧吩咐自己的军队做好准备,万一李存孝胜了该如何,万一败了又该如何,都赶紧布置了一下。   而李存孝下令之后,李嗣昭立刻清点人马,准备杀出。这一次他却不愿再错过了,怎么说也要一起出战。李罕之生怕他们三个带兵的一起出去,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一个也没回来,那自己这泽州可就糟糕了,忙道:“三位衙内,这个……城中兵少……”他不是李克用的正经部下,地位又比李存孝三人都高,若是叫他们官职,未免有故意端架子的嫌疑,便称呼为衙内。反正按照大唐律,养子也是有继承权的,叫声衙内并不为过。   可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李存孝已然大笑一声,昂然道:“某三兄弟同时出马,难道还需那么多兵不成?今日正巧,凑齐四兄弟……老九,你去把十六弟叫来,就带他那五百兵,我等四兄弟便足够将这看来气势汹汹的汴军捅个对穿了!”   城内调动兵马,城外继续大骂。就这样骂了小半个时辰,张全义见李罕之充耳不闻,决定再骂下去,于是再次选大嗓门的军士在营前列阵开骂。刚骂上两句,城门忽然开了,泽州兵连天价擂起鼓来,旌旗飞舞,大门后似乎有雷声滚滚。   张全义好不惊喜:难道李罕之想通了,终于要开城投降了吗?   这个念头都还没转完,他就看城中冲出一将,挥舞长槊从城中飞马而出,后面跟着四员大将,五百骑兵,霹雳似的大喊:“谁说沙陀要跑了?”   李存孝一马当先冲到汴营门口,张全义当初在别处吃过他的苦头,一见是李存孝,唬得脸色都白了,想也没想,立刻下令:赶忙关上辕门。心里咚咚直跳:“怎么李存孝来泽州了,莫非……莫非潞州已经丢了?”这么一想,心中顿时更加着慌。   李存孝却不依不饶,带领身后的“四员大将”和五百骑兵绕着汴营疾驰,边跑边叫:“我们就是你们说没地方呆的沙陀兵!如今军粮不足,正要吃了尔等!还不快选些肥的来受死!快选肥的来受死!……”   “沙陀胡虏,实在是太猖狂了!”汴军中一名有名的猛将邓季筠气急败坏地高喊,“请张节帅许我出战,某必生擒这些个不知死活的死狗奴!”邓季筠本身并不是张全义的直接部下,只是暂时在这里受他调遣,其实有很大的自主权,因此说完也不等张全义回答,带了部下就冲出辕门。李存孝好不容易盼到有敌将敢跟他交手,不怒反喜。   他有了目标,立即压下身子,带领全军锥尖一般朝邓季筠部冲锋而去。两军越冲越近,终于好似两排巨浪一般拍在了一起。   “沙陀蛮贼休走!”邓季筠挥起镏金镗,迎头就向李存孝打去。   李存孝伸出右手,闪电一般抓住横挥过来的镗杆,哈哈大笑:“汴贼如此不自量力!这点能耐,也配与某过招么?”然后手上一加力,邓季筠偌大一条汉子,竟然被生生从马上带起来,李存孝却不管不顾,连镗带人直扔出去,又砸倒四五个汴兵。接着大喝一声,挥动马槊贯阵而入,当者披靡。   更糟糕的是,不光李存孝一个人如此神勇无比,就是他此时背后的那几个人,也都是卯足了精神大开杀戒。憨娃儿每到这种时候,最爱用的一招就是“扫地金波”,因为杀起人来特别迅速,效率格外高……   李曜手里的点钢枪,虽然是把枪当了矛使,但他那三招以刺为主的棍法,在此时此刻还是很有效果的。至于李嗣昭和李嗣本,这两人都是弓马娴熟,战技出众的牛人,自然也不必多说。   邓季筠部魂飞魄散,敌人的凶猛连最深的噩梦中都不曾见过!这一下仿佛是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随着邓季筠部的退溃,整个张全义大营立刻分崩离析,竟然就被这区区五百兵杀得全军溃逃,一路哭喊着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张全义心丧若死,却又毫无办法。   李存孝虽然不曾读什么书,但抓住战机的能力却似乎是天生的,此时自然领军穷追不舍,李罕之也趁此机会领兵出城,挥军掩杀,一直追到马牢山,斩获万级,还抢了千余匹好马。   ------------------------------   大王,收藏一个吧,顺便红票来点啊……      第073章 翊麾校尉   “什么!张河南被李存孝大败,已然退回洛阳?”   潞州节度使府,帅堂之中,朱崇节大吃一惊,抓住报讯斥候胸前的衣襟高声问道。   那斥候不敢挣脱,只能连连点头。   旁边一位身材高大,端坐不动的中年汉子沉稳出声,问道:“李罕之残军无甚战力,洛帅麾下却是大军数万,李存孝此来不过五千兵马,焉能旦夕破之?此讯是从何处传来,是不是晋军作诡,故意迷惑我等?”   那探马面现苦色:“仆等狂奔数日,往返泽潞之间,死马三匹,亲见泽州城上李字大旗飘舞,洛帅兵马,早已不知所终。仆等本亦不信,遂向泽州近处百姓打听,结果……确实是李存孝四兄弟领军,突然从城中杀出,洛帅淬不及防,数万大军,溃如崩山。”   那高大中年人眉头深锁,又问道:“李存孝五千大军,从一个城门冲出,必然拥堵不堪,怎能形成摧山之势?洛帅……纵然打仗非其所长,毕竟有数万大军,总不至于这般不济吧?”   那探马面色更苦,简直欲哭无泪、无地自容:“李存孝……只出了五百兵。”他说着这话,喉咙像被人勒住一般,声音涩滞无比。   高大中年人倒抽一口冷气,霍然起身:“只出了五百兵?!”   那探马苦笑着点了点头。   正位之上的朱崇节跌坐席上,喃喃道:“五百兵……破数万……李存孝,李存孝竟然这般了得,这般了得?……那这,这潞州如何得了?通美公,李存孝若杀回潞州……这气势,只怕犹如苍鹰猎雀,不可一世啊!”   通美公,就是汴军大将葛从周,其人表字通美。此人早年是黄巢麾下大将,后来黄巢式微,他被朱温打败,转投朱温麾下,因其能力超群,深得朱温信赖,在中原地区一系列作战中大放异彩,民间有言:“山东有一葛,无事莫撩拨”。   葛从周此来乃是作为朱崇节的援军,因而名义上朱崇节乃是主将,但葛从周的检校官职比朱崇节要高,乃是检校司空,名义上是相当高的职务了,朱崇节不便在军中这般称呼,以免失了主将威风,便称其字,后缀“公”字尊称。   葛从周听了朱崇节的话,知道朱崇节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只是现在的情况的确非常不妙,因而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道:“洛帅这一退,影响甚大,如今我军固守潞州,康君立一时虽然攻不进来,然则长此以往,确非良策。李存孝挟此泽洲大捷,气势如虹,若真是北上来攻,虽然其乃骑兵,不擅攻城,但却必然对康君立造成巨大震动。康君立两三万大军拿不下潞州,李存孝五千兵却大败洛帅数万大军,此一对比,康君立如何在李鸦儿面前自处?唯有不顾一切,猛攻潞州,以期略抑李存孝风头。狗急尚且跳墙,何况康君立?若至彼时,潞州危矣。”   朱崇节一听,当下就有些着慌,忙问:“通美公所言甚是!然则却不知通美公可有破敌良策?可速道来,某必遵行。”   葛从周苦笑一下,摇头道:“能有甚良策?不过是尽忠死守罢了。”   朱崇节一听,脸色僵直,干笑道:“尽忠死守,诚然可嘉,然则我等四周潞州,万一陷兵于此,岂非愧对大王?”   去年,朱温受封东平王,因此朱崇节以大王称之。   葛从周面色黯然,叹道:“若非如此,却又如何?”   朱崇节忙道:“葛司空,公与某将兵两万有余,公部尤为精锐骁勇,何况公素为大王信重,若是身陷潞州,大王其心悲恸,又岂是公所愿见?不如今番且由晋军猖狂,我自存兵保力,不与其争一时之锋……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得来日兵强马壮,万事俱备,再来计较便是。不知司空意下以为如何?”   葛从周迟疑一下,摇了摇头。朱崇节心中一凉,暗道:“此番惨也!葛从周这厮若是坚持不走,我如何走得?可如今潞州已然是孤城一座,死守下去,就是守死!这却如何使得?这却如何是好!晦气了,晦气了!”   朱崇节正急得跳脚,立即就要再劝,哪知道葛从周却又继续道:“即便要走,也须等到李存孝果然前来,才好走得,否则将来大王问起,你我二人如何回答?”   朱崇节一听这话,想想倒也觉得没错,虽然听起来还是有些危险,譬如那李存孝万一急行军而来,他是全军骑兵,那时候自己想走,可就不一定说走就能走得掉了。不过这话却又是实话,否则人家李存孝根本没来,自己就弃城逃走,万一朱温到时候问将起来,这话就真不好回答了。朱温此人,怒气一发,那可是什么顾忌都不讲的,一战未接就丢了偌大一个潞州,这东平王发起火来,未必不能当场下令斩首,那时可就悔之晚矣。   “司空果然老成谋国,所言甚是,某亦这般思虑!”   葛从周依旧一脸忧色,嘴角却露出一丝冷笑,心道:“凭你这三斤二两,也想把退兵之罪加于我葛某人头上?你还嫩了点,当初在黄巢手下,这种事谁不会干?退兵这话现在可是你提起的,帅府之中将校十余人,都是人证。”   ------------------------------   雁门关内,八里连营,两面天子旌旗高高耸立。   李克用虽然被朝廷下诏剥夺了一切官职爵位,但出征之时,却仍然高挂代天征伐的节度使天子旌旗,以示自己此番乃是蒙冤,仍旧一心向着朝廷。   帅帐之中,李克用喜不自禁,大笑三声:“好!好个存孝,好个嗣昭,好个存曜!我今三儿在南,北进再复无忧矣!”   盖寓笑道:“果如大王先前所料,此三子俱为人杰。如今南路初定,就看此番与张相公一战,是个什么结果了。”   李克用哈哈一笑,挥手道:“吾儿汴军犹自能破,何言神策?”   原来李存孝、李嗣昭和李曜当日见汴军溃退,便立即尽发泽州五千黑鸦军对其一路追击,至马牢山将汴军追上,双方大战一场,汴军被斩首万余,惨败而去。但李存孝仍然不肯放过,一直将汴军追杀到怀州方才停住。而后不顾李罕之挽留,又听了李曜的劝说,神速还师,攻打潞州,葛从周、朱崇节自知孤城难守,只好趁夜突围出去。   此时朱温刚到了河阳,见李谠、李重胤损兵折将,狼狈而回,气得火冒三丈,当即将两人斩首,但却张全义却不好多说,只是罚俸一年了事,这关键是因为朱温跟张全义有一个相同点,就是格外重视农业,也算是同志,而且张全义委曲求全的本事天下第一,朱温虽恼,却未真将他如何。处理完内部,再一看河东军在南线军势严整,士气高昂,自知短期内难以取胜,而他还要对付朱瑄、朱瑾兄弟及时溥,只好十分败兴地带兵退回滑州。   朱温既然已经撤出了战场,河东大战的南线战役也就随之结束了。而此时,奉天子诏令出兵讨伐李克用,在北线作战的赫连铎、李匡威却取得了一定的胜利。   李匡威在战役初期攻下了蔚州,并俘获了刺史邢善益;赫连铎引吐蕃、黠戛斯数万,击败了遮虏军,斩杀了遮虏军使刘胡子。一时之间,李克用屯军之地代州人人自危。   然而李匡威和赫连铎二人虽然暂时取得了不错的战果,但却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李克用就派出了全军先锋李存信、李嗣源率军应战,并且亲自在雁门关内为二人压阵。特别是,李克用摆出了南线李存孝等三兄弟或者说四兄弟的战绩,让他二人不得不精诚合作一回。   结果不言而喻,河东军重挫了李匡威、赫连铎的军队。   此时此刻,李曜却和李存孝、李嗣昭一起,全速向阴地关推进。   阴地关地势算不得特别险峻,但河东山多,阴地关也算是一条卡住交通的要道,李存孝等要想不使张浚杀入河东腹心,阴地关就是必守之处。   李存孝并不是固守阴地关,而是穿关而过,反去骚扰张浚。仗着骑兵优势,跟张浚玩其了李曜提出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十六字游击战术。扰得张浚连睡觉都睡不安稳,进军速度那是提也休提,最后居然闹到困守在平阳一带龟缩不出的地步。   南线的战局随着朱温退出而迅速降温,李克用下令康君立拨出五千步兵给李存孝,康君立本人继续守在潞州,以防备朱温杀个回马枪。   李存孝得了潞州兵马支援,全军近一万人,虽然仍比张浚少了许多,但却十分夸张地围住了平阳。各镇兵马见李存孝所部战力极强,谁也不肯跟李克用拼力死战,而张浚率领的五十二都禁军则更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根本就不是骁勇善战的河东军对手。   联军方面,先由镇国军节度使韩建跟李存孝碰了一仗,韩建的办法是派精兵偷袭,结果在李曜的“神机妙算”之下,反被李存孝预先设伏,结果被杀得大败。凤翔、靖难两镇兵马听说了镇国军的败讯,不战自溃,又惹得中央禁军神策军闻风溃散,一兵未接就散了不少人去,李存孝兄弟三人大喜之下,领着河东兵乘胜追杀过去,一直追到晋州城下,张浚迫不得已,只好领军出战,结果又是大败一场,于是不敢再战,与韩建据城死守。   接着北线也迎来了大喜,李嗣源反击了几次,早就稳住战线,李克用又亲率大军杀到,于是爆发一场大战,河东军大获全胜,俘斩三万余人,并擒获李匡威之子李仁宗,云州军、卢龙军由此大败而回。   西南这边,李存孝随后带兵将晋州围住,此时晋州城内士气低落,人心涣散,根本无力对抗李存孝的猛烈攻势,破城已经是早晚的事了。但李存孝所部只有五千步兵方便攻城,黑鸦军虽然可以说是天下锋锐,却是骑兵,攻城实在非己所长,于是五千潞州兵被派上阵攻了三天城,没什么收获。   李曜这时才记起历史上晋州城在此战中的结局,连忙找李存孝和李嗣昭商议,说道:“张浚虽为奸佞,毕竟名为国之宰执,这晋州城中所部虽然战力不济,毕竟名为天子禁军。此二者,我等都不宜妄自加害,以免使大王负罪。如今战至此时,张浚难道还不明白敌我态势?不如我等主动后撤,放张浚回长安吧。否则真要闹到不可收拾,只怕对于大王而言,未必是什么好事。”   李存孝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个道理,不过最关键的是,他发现张浚固守晋州,自己手头步兵和攻城器械太少,要破城其实很难,毕竟当时出兵来时,只是打算处于守势的,谁料到结果居然是这般?所以,对于后撤,他也没什么意见。李嗣昭想了想,也觉得李曜说得对,这仗继续打下去,万一抓了张浚,只怕就不像抓孙揆那般好玩了。张浚这种人就算无能,毕竟名头响亮,典型的抓了烫手,放了丢人,简直一无是处,那还不如放他滚蛋算了。   于是三人商议妥当,当即主动带兵后撤了五十里,张浚、韩建等人听了,直觉得枯木逢春,绝处重生,也顾不得丢人,赶紧趁此机会逃出晋州城,翻过王屋山到达河阳,又靠强拆民宅取木料制成舟筏,这才渡过黄河,算是暂时地安定下来。   李克用同时解除了北、南、西南三线威胁,志得意满,命被李曜生擒的朝廷中使、宦官韩归范带着他的诉冤表到长安向昭宗为自己伸冤,李克用的措辞非常强硬,称:“臣父子三代,受恩四朝,破庞勋,翦黄巢,黜襄王,存易定,致陛下今日冠通天之冠,佩白玉之玺,未必非臣之力也。若以攻云州为臣罪,则拓跋思恭之取鄜延,朱全忠之侵徐、郓,何独不讨?赏彼诛此,臣岂无辞!且朝廷当阽危之时,则誉臣为韩、彭、伊、吕;及既安之后,则骂臣为戎、羯、胡、夷。今天下握兵立功之人,独不惧陛下它日之骂乎!况臣果有大罪,六师征之,自有典刑,何必幸臣之弱而后取之邪!今张浚既出帅,则固难束手,已集蕃、汉兵五十万,欲直抵蒲、潼,与浚格斗;若其不胜,甘从削夺。不然,方且轻骑叩阍,顿首丹陛,诉奸回于陛下之扆座,纳制敕于先帝之庙庭,然后自拘司败,恭俟鈇锧。”   这番话,简直就是那日听了李曜为他所作的那首诗后,他回答的原话!   这张诉冤表刚到长安,张浚的败讯也传到了朝中,李晔闻后有如五雷轰顶,心中懊恼、沮丧、悔恨、失落、恐惧千般滋味集于一体,让他欲哭无泪。但此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给他感慨的了,李克用在表中口口声声称要带兵到长安为自己伸冤,他可不是说着玩儿,李晔相信他绝对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他又不是没来过,要想不让他来,那就只好顺着他的毛捋了。   于是,李晔下昭书恢复了李克用的全部官爵、属籍,又将张浚贬为鄂岳观察使,孔纬贬为荆南节度使,让他们即刻赴任。当时张浚还没回到京城,而孔纬因为此前比较得势,在朝中对大宦官杨复恭多方限制,引起杨复恭强烈不满,于是在他离京途中派人劫杀,孔纬随行的所有仪仗、辎重全部被劫走,孔纬仅得身免,十分悲惨。但即便是这样,刚打完胜仗的李克用也是绝对不可能满意的,随即再上一道表章称道:“张浚以陛下万代之业,邀自己一时之功,知臣与朱温深仇,私相连结。臣今身无官爵,名是罪人,不敢归陛下籓方,且欲于河中寄寓,进退行止,伏俟指麾。”   从河中到长安只有二百多里路,李克用这道表章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你要敢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哥就不回去了,弄不好还得再去长安城里走一遭,反正我现在就是这个意思,剩下的事儿,陛下您就掂量着办吧!”   这时候李克用刚打完胜仗,尾巴翘得比天还高,南线尤其打得惊人,三百破三千、五百破两万余,五千破十万……   李晔这时候哪里敢惹他!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再贬张浚为连州刺史,孔纬为均州刺史,紧跟着又将张浚贬为绣州司户……完了还觉得“对不住”李克用,又给李克用加官为中书令。   李克用得了消息,觉得这下子面子挺足,皇帝小老弟有点搞不清情况,现在较量较量之后,看起来老实多了,那也就行了,反正是自己的“族弟”嘛,兄长教训一下很正常不是?于是心满意足地带兵退回了太原。   李曜自然也是同时随军退往太原。才刚上路,还没到太原,这一日李克用就把他召到中军大帐,当着两个亲儿、大批义儿以及诸亲信将领的面,笑道:“吾儿来矣!”   李曜连忙上前见过,李克用摆摆手,按照沙陀习俗,亲自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引他入座,这才道:“吾儿原不掌兵,此次却于军旅之中立下大功,存孝已经将你功劳上禀,孤深查之,深喜之!”   李曜也没别的好说,只是谦逊,说都是李存孝、李嗣昭二位兄长带兵有方,说黑鸦军战力超强,自己不过适逢其会,侥幸立了点微末之功罢了,当不得大王夸赞云云。   李克用却只是笑了笑,不管他,反而面色一肃:“李存曜!”   这时候李克用离他很近,他忽然这么严肃地一喊,李曜吃了一惊,但也立刻定住心神,沉声道:“末将在!”   李克用满意地点了点头,肃然道:“今擢汝为翊麾校尉,守飞腾指挥使,余官并如故。”      第074章 飞腾指挥   李克用肃然道:“今擢汝为翊麾校尉,守飞腾指挥使,余官并如故。”   李曜一时没弄清楚这个翊麾校尉是几品官,但是飞腾指挥使这个职务,听起来应当是飞腾军的指挥使,级别应该不是很低。而更关键的一点是“余官并如故”,也就是之前的职务不变,这个指挥使是兼任的。那就是说,李曜在出任一军指挥使的同时,掌军械监这个职务依然不变。   对此李曜感到颇为意外。因为在现代军制中,没看见某军区后勤部长会去兼任某军军长的。当然了,李克用的河东也许可以算“某军区”,但掌军械监这个职务从级别上来说肯定远不如后世的军区后勤部长。   李曜谢过大王恩赏之后,李克用才道:“飞腾军乃是新立马军,暂辖五百人,兵员可从除黑鸦、铁林二军之外各军选拔,副军使之位你可留意则个,若有属意之人,可来报孤。”   李曜一听,不禁一阵腹诽,心道:“我说怎么这么大方,一给就是一个军使。原来这个军使指挥的兵力才区区五百人,只有黑鸦军的十分之一!更关键的是,这还是一支新军,一听就是典型的空头军,除了自己这个军使,其余人全部都还不知道在哪!”   他再仔细回忆了一下,翊麾校尉似乎是个从七品武官,只是不记得是从七品上,还是从七品下。   他不禁心中一叹:“哥出生入死这么久,才混了个七品芝麻官……不过话说回来,七品官好像也不低了,都县处级干部了不是?看来果然还是打仗升官最快。”   帐中诸人纷纷道喜,李曜也打起笑脸跟他们周旋,末了李克用又习惯性的设宴,让诸将一同宴饮。这个习惯李曜估计是沙陀人的习惯,因为正规唐军军中是禁酒的,只有沙陀等游牧部落因为过去冬天行军太冷,经常得喝点酒发发热,因此军中有时候会不禁酒水,只在作战之前才禁酒。即便是这样,也禁得不甚彻底,偶尔战时需要“敢死队”,主将还会给这些立即就要卖命的部下赐酒……   席间,李嗣昭和李嗣源坐在李曜身边不远处,李嗣昭见李曜精神有些恍惚,似乎在思索什么。他知道李曜其实进入河东军的时间还很短,有不少事务还了解得颇少,特意向他解释道:“十四弟,大王今日之意,你可明白了?”   李曜一听,心道:“问得好!”忙拱手请教:“正要请教九兄!”   李嗣昭笑了一笑,道:“听大王为此军赐名飞腾,可见大王是希望遍练一支精于骑射之强军,正阳莫看如今只有五百人给你,这已然不少!须知当年铁林军组建之时,也是以五百骁勇为基干,而后因屡立战功才逐渐扩编,遂有今日可分黑鸦军之势的局面。你这飞腾军使若是做得好,未尝不能是第二个铁林军!”   李曜这才恍然。铁林军,这支军队他是记得的,这支军队是一支老牌的河东嫡系骑兵部队,以李国昌当年交给李克用大权之时的嫡系五百豪勇为基干,由李克用亲自创建。首任指挥使为其长子李落落。但是李曜之所以记得,却是因为史书中明确记载了那一段话,说是洹水(今安阳河)之战,李落落率三千铁林军大战后梁名将葛从周,不幸被俘。李克用为之悲恸,当时甚至愿意以任何条件赎回爱子。后来为了重整此军,李克用又任命周德威担任都指挥使。长子、爱将前后典军,足见铁林军在河东诸军中的重要地位。即便是后唐建立之后,铁林军的编制也仍被保留下来。   此外李曜对于河东军或者说十几二十年后的后唐军,有了解的还有几只。譬如突骑军,这支军队分左右二军,也是李克用亲自创建立的河东骑兵部队。几乎参加了梁晋争霸的历次战役,多次作为突击队,用来打冲锋,是河东军中的主力部队,不少后唐的重要将帅都担任过这支部队的统兵将领。   再就是一听就让人热血沸腾的李嗣源所部“横冲都”。横冲都的创建,充满传奇。乾宁三年(公元896年)爆发了莘县事件,魏博镇与河东翻脸,魏博节度使罗弘信率军突袭顿住于此的河东军李存信部。李存信猝不及防,为之大败。正在惊慌不知所措之际,“诸君以口击贼,某但以手击贼”的李嗣源站了出来,表示愿意率领所部五百精骑作为殿后,掩护残军撤退。面对三万魏博军,李嗣源部临危不惧,反而勇猛异常,横冲直闯,杀了个几进几出,愣是吓退了敌军,李嗣源本人竟然也全身而退。李克用闻之,遽然大悦,赐李嗣源部五百精骑军号“横冲都”,并作为自己的贴身侍卫亲军,此后李嗣源也因此被人称作“李横冲”。这是一支河东诸军中,堪称精锐中之精锐的沙陀骑兵部队。后来的石敬瑭、刘知远也曾在这支军队中担任过军官。   再就是因为李存勖的原因而被李曜记住的银枪效节军。该军后来叫做帐前银枪军,其前身是后梁魏博节度使杨师厚所置的银枪效节军。杨师厚拨出专项巨款,在军中选拔最为骁勇的将士数千人,作为节帅亲兵。无论是给养,还是赏赐,他们得到的,都远比镇内其他部队优厚。   但这是一支两头冒尖儿的部队,战斗力很强,军纪却很差。此军极盛时,曾有八千之众,号称集中了天下最为骁勇善搏的战士。后梁末帝贞明元年(915年),魏博军乱,银枪效节军发动兵变,举镇降晋。李存勖为之大喜,将其列为亲军,改称“帐前银枪”。沙陀精骑善于野战,但攻城摧坚非其所长,得银枪军后,弥补了这方面的缺憾。其后十年间,梁晋夹河苦战,银枪军往往用为前锋,一马当先,对于改变梁晋双方的军事实力对比,帮助晋军取得灭梁战争的胜利,起到了重要作用。入唐后,该军更名“奉节军”。后因发动邺都兵变,悉数被诛,但也因此,促使庄宗丧命、明宗即位。司马光主编《资治通鉴》,评价银枪军说,当初,庄宗能够攻取大梁,改朝换代,是因为银枪军的功劳;等到他身死殒命,也是因为这群军纪不良的好战分子发动叛乱,引起的连锁效应造成的!   最后是左射军,这是石敬瑭发迹的部队,也是李嗣源当初的亲信部队,此军善于马上左射。所谓左射,即左手钩弦而射。多数人只能左手控弓,右手钩弦。反之,则较难。这样就存在一半的射击缺陷,很难连续射击。而左射军能做到左右开弓,骑射自如。这支部队无异是一支全能射手组成的射击军。梁晋胡柳陂之战,晋军名将周德威战死,后梁军乘势发起进攻。李嗣源部冒死苦战,石敬瑭率左射军堵塞强敌,方才稳住局面。   除了这几支著名的军队之外,其余一些李克用时期的军队,李曜就只能记得他们的名字了,还有几支记得来历和战绩的军队,譬如从马直、契丹直、散员军、捧日军、严卫军等,却是李存勖建立的,现在还没有出现。   真要说起来,这些著名的军队,后来似乎都成为了后唐禁军。而河东的代北军事集团也创造了一个奇迹,就是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个王朝的开国之君,都出自于这一个系统。石敬瑭、刘知远和郭威,都曾经是后唐禁军中的军官。   李曜听了李嗣昭的解释,才知道李克用对他的确不算小气,虽然翊麾校尉不过是个七品武官,但那是因为目前的飞腾军还只是一个纸面计划——甚至可能是口头计划,因此飞腾军使级别不高也就不奇怪了,要是发展到像铁林军这样的三千人大军,甚至黑鸦义儿军这般的五千人主力大军,其军使自然也是要水涨船高的。李克用这样的安排,作为在现代社会官面上打过滚的李曜而言,真的很好理解,无非是提前给他预留了后来的升职空间罢了。   想想自己还有机会混进那个逆天的后唐禁军体系,李曜不禁有些得意,心道:“老子当年为了‘我们党’的伟大事业,把一颗健康的胃都搭上了不说,每天殚精竭虑琢磨领导的喜好,也才混到个供销处长。而现在不过是出了出主意,在安全很有保障的情况下带兵冲杀了几阵,居然就有机会‘名留史册’,看来这人的机缘一到了,那运气好得当真是挡都挡不住。”   ------------------------------   李克用在军中设宴庆功之时,长安城中却是哀鸿一片。尤其是大明宫中,秋意都似乎更深了许多,李晔一边听着大臣们的互相推诿、指责,一边望着窗外落木萧萧,恍如看见寒冬。   天子诏令,大军十五万讨伐河东……这场由朝廷中央联合地方藩镇对河东发起的讨伐战争全部结束了,战争的结果对于这个有志于重振大唐雄威的天子李晔来说是灾难性的,他的个人威望随之降至谷底,唐廷中央的权威也荡然无存。这标志着自他即位以来,以削藩为核心的全部努力彻底付之东流。而随着那支由他亲手创建的中央禁军被李克用彻底击溃后,李晔想从宦官集团手中抢回中央军权的行动也变得半途而废。   其实朝廷里头,并不是没有明白人,或者说至少在战后总结这方面,还是有明白人的。今日延英召对,诸位相公、大臣就对此次失败作了总结。   按照大臣们的说法,这场河东大战以朝廷的彻底失败而告终,它的失败是有其多重因素的:首先,皇帝在对待削藩的态度上操之过急,上来就和李克用这样的顶尖实力派藩镇火拼,而且他在对形势的判断也有些盲目乐观,听信了朝中激进派大臣的错误言论,以为人多就能打胜仗,所以把刚刚组建成还没来得及训练好的禁军全部派上了战场,结果一战下来,这支军队被打了个一干二净,使他再也没有了翻本的机会。   其次,皇帝在用人上也缺乏眼光,在对主要责任主官的任用上就犯了很严重的错误,比如说张浚本身就是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人物,根本就不配成为李克用的对手,而李晔却一味地相信他,命他挂帅出征,结果李克用本人都没出马,就被几个李克用的义儿领着五千兵马打得一败涂地。言下之意是,如果派个有能力的大臣前去,譬如在座诸位,大胜或许不敢保证,不胜不败打个僵持,倒似乎不难。   第三,地方势力在此次战役中首鼠两端,胜则进军,败则自保,并不尽心用命,就连朱温这种和李克用结有死仇的藩镇在一败之后,也撤出了战斗,这也表明了地方藩镇势力对这场由中央领导的讨伐战争,在信心上明显不足,存在着明显地观望心理和投机心理。   当然了,这种分析也都是事后诸葛亮了,战争本身就是件很复杂的事情,有很大的偶然因素和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也不是说这场战争就一定不能打,或者就肯定打不赢,毕竟在刚开始的时候,形势对唐廷一方还是极为有利的,真要是将这场战争打赢了,那结果就会完全地不一样了,甚至真按李晔预想的,使大唐中兴了也是很不好说的一件事情。   只是在这场战争之后,李克用再一次向世人证明了他的军事天才,让天下人看清了谁才是当时最杰出的军事统帅。   然而李克用没有仔细琢磨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作为这场战争的胜利一方,李克用并没有因此获益,他的地盘并没有因此扩大,而在兵员上反而受到了不小的损失,更重要的是,朝廷对他的讨伐,大幅度地降低了他的声望,在打败了大批藩镇军队进攻的同时,也使他树敌过多。这充分说明了李克用这个军事上的巨人,同时是个政治上的矮子。   真正在这场战争中受益的,还是“两手都在抓,两手都很硬”的朱温。一方面,助天子讨伐不臣这件事大幅度提高了他的声望;另一方面,朱温利用李克用在战后的喘息之机,一举臣服了魏博,使河朔三镇中最为强大的魏博镇成为了其后数十年间汴军进攻河东的桥头堡,也就使他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汴、晋大战中,从一开始就处在了十分优势的地位。   别看朱温在对河东的战役中败下阵来,但并没受到什么特别重大的损失,张全义、李谠他们那一波虽然被李存孝四兄弟在泽州一阵好杀,损兵高达万余,但其中真正损失的都是张全义在洛阳经营出来的老底子,朱温的嫡系兵马损失反而不多。   又因为河东毕竟远离他的地盘,胜败对他的短期影响都不大,并不是他的当务之急。现在摆在他面前最急迫的问题,就是要解决掉来自东方朱氏兄弟和东南方时溥的威胁,这两大势力都和他辖境相连,而且又都已经和他先后开战了,所以必须得尽快将他们解决掉才是正理。但是麻烦在于这二者都是实力很强的军镇,要想把他们彻底解决,就必须全力以赴,那么来自北方的威胁就不得不防了。所以,朱温首先把矛头指向了北方的魏博军。   早在文德元年四月,魏博军发生大乱,朱温应邀出兵魏博,那时刚当上魏博节度使的罗宏信因为惧怕朱温的大军,所以就主动与其通好,而朱温当时恰好要援救河阳的张全义,也就同意了他的请求。但是对于这个年代来说,罗宏信对朱温表示出的那种好意是非常靠不住的。因为魏博位置比较尴尬,恰好夹在朱温和李克用两大势力之间,地理位置非常独特,也非常不妙。朱温前次带兵来打魏博,罗宏信马上就向朱温表示好感。而如果是李克用带兵来打魏博的话,相信罗宏信也同样会对李克用表示好感,而且是非常的好感。说到底,也就是说谁来打他,他自问又打不过,那就肯定会跟谁好。所以,朱温在对东、南方向大规模用兵之前,决定还是先出兵魏博,把罗宏信彻底打到服,再也不敢跟他捣蛋为止。   朱温虽然是流氓习性,但其政治手腕却是非常高明的,他不会向李克用那样仗着兵多将广实力超群,看谁不顺眼,冲过去就揍,而是在每次出兵之前都要先给自己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这样一来,朝廷满意,对其他藩镇也有个交待。所以,朱温这次出兵魏博也不会在此事上例外。   话说朱温刚从河东撤出战斗,便马上派使者到魏州去给罗宏信传话,说自己正在响应朝廷的号召,出兵打击李克用这个国内首屈一指的贼酋,所以要借道魏博,并要罗宏信沿途供应战马和粮草。罗宏信听完,当场一口回绝,因为在这个时代,朱温同志你要光要点东西打打秋风,那还好说,但借道这种事可不是一般的事,万一你汴军进来不走怎么办?所以罗宏信根本就不可能同意。   朱温提出这个要求本来就是强人所难,明知道他不会同意,所以听到罗宏信的回话后,朱温非常高兴。因为朱温这次是打着为朝廷出兵河东的名义向罗宏信提出了要求,罗宏信拒绝后,就有了违抗朝命之罪,这样便给了朱温出兵魏博的口实。   大顺元年十二月二十日,眼看春节将至,这时河东大战刚刚结束,其它的战争还没打起来,汴军全军上下都松了口气,正忙着筹备过年。然而就在这时,朱温却突然传下帅令,要全军马上誓师渡河,口号响亮得犹如后世美军那位叫做麦克阿瑟的日本太上皇:“杀过黄河去,过年在魏州。”   领导一句话,部下跑死马。于是,汴军马上分成两部渡过黄河,一部由丁会、葛从周率领,沿黄河向东进发,攻取黎阳、临河等县;另一部由庞师古、霍存率领向西进发,攻取卫县、淇门等县镇,朱温则亲率大军,以为后援。一路上,汴军势如破竹,在十日之内,就攻下了魏博军所属的卫州和相州的大批县镇。此时已到春节,汴军原地安营,摆宴庆功,喜迎大顺二年的到来。而与此同时,身在魏州城的魏博节度使罗宏信却没有这份好兴致,一边感慨这人一倒霉,喝凉水也塞牙,一边急忙抽调各州兵马,会师屯于内黄,死守通往魏州的大路。   到了正月初四,朱温率大军攻打内黄,一日之内五战五捷,斩首万余,兵锋直逼魏州城下。罗宏信万分惊恐,知道再对抗下去必定是死路一条,所以急忙派遣使者去朱温营中请罪,送去大批钱物、粮草、马匹酬军,并表示从此愿永远听从于朱温的命令。   这个时候,朝廷已经满足了李克用的一切要求,李克用也就带兵返回了河东,朱温生怕李克用会乘胜攻其北境的河阳诸地,再加上打服罗宏信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罗宏信率亲兵亲赴朱温营中请罪,朱温也很给罗宏信的面子,亲自迎出数里之外,回到营中,更是好言相慰,又大摆筵宴,招待罗宏信一行。   罗宏信对此感激不尽,欲对朱温大礼参拜,朱温执意不许,只说愿与罗宏信永结伯仲之好,于是摆设香案,两人歃血为盟,一报身份证——哦,一报出身籍贯,发现罗宏信年长。他在家行六,朱温便以“六兄”呼之,让罗宏信感恩不已。   若说为何朱温要对罗宏信这个败军之将如此厚待,这就不能不说他驭人的手腕之高明了。前文已述,魏博处于汴、晋两大强藩之间,有着它极为重要的地理位置,也就是说谁掌握了魏博,谁就掌握了这场战争的主动权。而在这个时候,朱温与李克用的实力大致相当,朱温兵多,克用将广。一旦决战起来,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而此时朱温还要集中精力对付东方的朱氏兄弟和东南方向的时溥,并不想和李克用的辖境相接,以给双方制造出决战的机会,所以直接把魏博吞并进来并不一定是个很好的选择,倒不如将其保留起来,以作为自己对河东方面的缓冲地,那么这样一来,罗宏信能不能对他心悦诚服成为了问题的关键。   果然,在朱温的这种大棒加胡萝卜政策之下,罗宏信就此心悦诚服了。在此后多年间,朱温每次向其求粮、购马,罗宏信无不尽心办理,而每当其听说朱温发动对外战争的时候,也都会主动向汴州输送大批军用物资,而朱温往往会在此时趁机继续忽悠罗宏信,要来使转告其说:“六兄像年长老父一样待我,绝非其他邻镇可比,小弟受其如此大恩,如果今生不能报答,那就只好等到来世了!”瞧朱令公这话说得多好,可偏偏说了跟没说一回事,简直是外交官级的水平。   天子李晔战场失败,杨复恭越发跋扈,李晔不能忍受,准备将之去职甚或诛杀;朱温降服罗弘信,后方安定,磨刀霍霍向青徐。   而此时的李克用,则向麾下诸将打了招呼:今年非得把赫连铎这个死苍蝇干掉,免得每次一有事他就冒出来烦人。   具体到李曜头上,则有两件事:一是李克用要求李曜赶紧练兵,争取这次征讨赫连铎的时候,他的飞腾军已经可堪使用;二是李克用既然搞定来犯的敌人,那当然之前压下来的李落落的婚事,也该考虑向王家提一句了。   -------------------------------   PS:老规矩,大事件过后,对唐廷和朱温这两方面的影响肯定要提一提。   另,李曜开始慢慢有自己的起家部队了,我的想法是,李嗣源有“横冲都”,咱的主角也得有个外号才是,大家有兴趣的不妨给个建议,嗯……当然,这个没法保证一定采用。      第075章 此媒难说   练兵,李曜很上心,但却不担心做不好。现代有许多练兵的办法,虽然有些不符合此时的大环境,不能生搬硬套,但其中也有一部分方法,经过一定的改头换面,是可以拿来使用的。而他自己又身兼掌军械监一职,他的飞腾军大可以按照义儿黑鸦军的装备水平来配置武装,不信强大不了。在这个人治时代,李曜作为军械监掌监,给自己的飞腾军配备最好的装备,谁都没话说。李耀甚至相信,就算李存信告到李克用那儿去,李克用也不会就此说半个字的多话,因为这个时代的每个人遇事都是这般处置。   难就难在李落落的婚事上。   李曜说是说与王家关系密切,其实说到底,只是跟王笉关系密切罢了,可是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偌大王家,又岂是仅仅一个王笉可以代表的?   据李曜所知,“王秦”乃是独子,李落落要想联姻王家,王秦就算肯帮忙,也只能从王家别房选娶,但李克用虽然强绝天下,王家这种高门贵第却仍然未必肯与之结下秦晋之好。   李曜思量许久,仍是无法可想,只好请王笉过府一叙,打算先试探试探再说。反正他心里打定主意,王笉若是也有此意,那是最好,一切交给王笉处置便是。王笉若是毫无此心,那李曜宁可忍了李克用一顿臭骂甚至从此在其面前失宠,也绝不让王燕然为难。   刚下定决心,忽听旁边不远的回廊处,王秦的声音响起:“正阳兄凭栏凝望,莫非是诗才茂茂,故而特召小弟前来小酌对饮,畅叙诗情不成?”   李曜回头一看,果然是王秦。   李曜听他调侃,不禁一笑:“本无诗意,然则某一见燕然,却是想起当日浊漳河边初逢,因而有了两句。”   王笉想起当日初见李曜的场景,触动心怀,微笑问道:“却不知是何句?”   李曜道:“一袭白衣如月洗,两泓秋水似沉渊。孤舟摇碎千江月,群雁拨开万里天。”[无风注:原创诗作,谢绝转载。]   王笉眼前一亮:“孤舟摇碎千江月,群雁拨开万里天……果然好句!正阳兄诗文,总是这般气势非凡。只是,那日似乎无人穿着白衣吧?再者,两泓秋水,这形容未免……”   李曜笑道:“其中缘由,说来还望燕然勿怪。”   王笉奇道:“为何如此说法?”   李曜道:“不知为何,每见燕然,总觉得燕然天生便适合这一袭白衣的装扮,翩然出尘,不似人间。至于两泓秋水,也正适合这般天人之貌。”   王笉忽然脸色大红,嗔道:“兄长今日莫非便是特来调侃小弟?”   李曜不知他会忽然生气,忙道:“哪有此事?燕然多虑了,哎,某就是随口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王笉见他着急,心中微微得意,其实她本来也不是生气,只是有些羞恼罢了,此时便也见好就收,岔开话题道:“正阳兄在这别院住了也有一段日子,觉得怎样?”   李曜松了口气,道:“啊,好得很,好得很。”说完又觉得这么说太敷衍,连忙接了一句:“某还特意为子安公写了一副对联,不过简单得很,不登大雅之堂。”   “哦?”王笉笑了一笑:“正阳兄的字写得极好,既然是对联,何不留下墨宝,说不定今后也是一桩佳话。”   李曜笑着摆手,道:“班门安敢弄斧?再说,河东王氏佳话已然足够多了,某算老几,焉有奢谈佳话的份?”   王笉却不依他,道:“佳话岂会嫌多?小萍,文房四宝侍候。”   这别院用的下人都是王家的,小萍自然使唤得动,当下便叫人送来笔墨纸砚,她亲自给李曜研了墨,笑吟吟地道:“李军使,请了。”   李曜无法,只好提起笔来,写下“观千古诗文辞赋,天涯海内,谁可及河东望族;留一篇滕王阁序,孤鹜落霞,再难逢江上英才。”[注:原创楹联,谢绝转载。]   王笉看罢,心道:“这副对联只是寻常水准,远不及李正阳之诗文,只怕是为了岔开话题信手拈来,当不得真。不过,他的字倒是真真写得极好,就凭这一手字,来年科举考个明字科状元,只怕也不是问题,只是不知今年朝廷开不开明字科……其实以李正阳的能耐,考进士科也未必不能及第,而他若果然进士及第,对于今后的发展,似乎也颇有好处。”   当下便叫小萍收了李曜的墨宝,自己却开口问道:“时已年关,即将开春,不知兄长可有决定去长安赶一赶今年的贡举?依小弟之愚见,以正阳兄大才,进士及第大有希望。兄长也知,某家中在长安也算略有人脉,若是兄长愿去,只须安心考试,其余一应诸事,皆有我王家帮忙担待照拂……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李曜苦笑一下,拱手道:“燕然高义,李曜足感盛情,只是大王惦记着赫连铎,某又受命训练新军,只怕这次贡举,又只能错过了。再者,某现在脑袋上顶着一个陇西郡王养子的帽子,朝廷只怕也不愿看见某高中进士吧。”   王笉摇头道:“并帅若要出征,正阳兄的确没有办法脱身,不过若只说朝廷,却不尽然。这陇西郡王养子的身份,确实会让朝廷不喜,但更多的却是忌惮。如今官军新败,两相叠贬,朝廷正是最为忌惮并帅之时,若此时兄长前去赶考,朝廷为安抚并帅考虑,也必然要对正阳兄另眼相看,若是再有我王家诸位叔伯建言……”   李曜摆手道:“科考这种事,参杂了这许多考虑,本已失去本意,某即便高中三甲,也再无用处,不仅不是美谈,反而成了笑料,诚然不美,何必为之?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某有才或是无才,贤德或是龌龊,天下人总有一日将会知晓,又何必单看区区贡举?”   王笉心中惭愧,想道:“好一个‘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正阳兄铮铮傲骨,我怎能教唆他做这等丑事?虽然这些事,任何一家高门大族都曾做过,可那却是因为维持名门声望考虑。正阳兄坦荡君子,傲然天地,自然不屑为之,此事却是我欠思量了。”   她这般一想,顿时觉得眼前的李曜形象又高大傲岸了许多,心里不禁微微一黯:“若是我王家年轻一辈中有正阳兄这等人物,我又何必操这许多心,在朝廷和并帅之间游离不定?早将那方印信交之与他,自己安然守孝便是。”   其实她还有一种设想,只是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思路,怎么也不愿意去想。那个想法,若是她耶耶王弘还在,她或许早已忍不住去想了,现在却是极力压制,连念头都不敢动。   这时,李曜忽然用力咳嗽一声。   王笉连忙收回思虑,下意识地掠了掠秀发,正了正神色。   李曜见了,不禁心中嘀咕:“燕然莫不是在脂粉堆里呆得太久,这动作怎么这么女性化,简直都快要成伪娘了。”   不过他刚才说的话就差点“惹怒”王笉,现在却是再不敢提及这方面,只是干笑一声,问道:“这个……呃,燕然啊,有句话,某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王笉心中一动,却想起之前他说的那句话来,立刻皱眉道:“莫非正阳兄还欲调侃小弟?”   李曜忙道:“岂敢岂敢,焉有是理?某是想说……这个,呃……大王长子落落,生得高大威武,仪表堂堂,虽年纪轻轻,已然是铁林军使,想必日后那衙内都指挥使的名头,也落不到别人头上……只是,这个年岁既然渐长,有些个人问题……啊,某是说,他的终身大事,也就开始让大王日夜忧心了……”   王笉是何等聪明剔透的女子,又是生在王家之人,李曜这才一提,她便已经似笑非笑地斜了李曜一眼:“所以,大王就请正阳兄来跟我说个媒?做一回月老红娘?”   李曜干笑一声,在王笉那副眼神之下,终于笑不出来,苦着脸道:“燕然高看了,哪里是请某来做个媒,分明就是给了某一个任务,至于完不完得成,大王想是没怎么考虑。”   王笉摇摇头:“正阳兄这却猜错了,并帅定然是考虑过的,而且还是深思熟虑过的。”   李曜微微一怔,沉吟一下,坦然点头:“不错,大王必然是认真考虑过的。”   王笉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李曜只好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问道:“那么,燕然以为如何?”   王笉淡然道:“王家女子,不嫁粗鄙之人。”   李曜心中一沉,继而却又松了口气,点头微笑道:“好,某知矣。”   王笉微微惊讶,却见李曜神色轻松,毫不作伪,不禁奇道:“正阳兄怎不说服于某?”   李曜哈哈一笑,坦然道:“婚嫁之事,原本就该两情相悦,某对这媒人的差事,本自不喜,只是身处此番境地,不得不为罢了。如今燕然已然给了某明白的答案,难道某还要没脸没皮地缠着燕然,作那市井恶俗之态不成?王氏高门,嫁娶自有衡量,某虽浅薄,此事如何不知?与其苦缠许久,你不欢,我不喜,事情也终是办不成,反倒坏了你我情谊,为何不早早放手,告之大王,了不起也就是个办事不力之怠,有甚了得?却能全了你我友谊,这才是我李曜看重之事!”   王笉听罢,肃然起敬,起身拱手一礼:“兄长高义,王秦身受了,敢不从兄长所愿?”   李曜知道“王秦”某些习惯有些古怪,似乎很不适应身体接触,闻言也只是虚扶一把,道:“燕然言重了!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以某之不肖,却得王公折节相交,又有燕然你这般倾心相待,某非草木,焉能无知无觉?今日所问,原已失礼,哪里当得燕然这般说法?快快莫要这般客套了。”   王笉欣然道:“能被正阳兄冠以知己之称,王秦此生无悔矣!不过也正因如此,王秦却不能不一尽知己之义。”   李曜愕然道:“此言何解?”   王笉笑道:“今日某代王家拒绝了与并帅联姻之望,正阳兄打算如何回复并帅?”   李曜哂然道:“这还能如何?自然就是直说便是。”   王笉摇摇头,道:“如此并帅焉能不怒?我王家并不担心并帅能如何,但正阳兄你却不同,你如今身份特殊,又牵连进了诸子之争,若是一个处置不妥,便要担心有人落井下石……甚至,小弟不揣以最大的恶意来推测某些人,不得不怀疑此番是有人故意为正阳兄设下圈套,借并帅之刀,来斩兄长。”   李曜悚然一惊,眼睛微微一眯,点点头:“不错,是有这种可能!”   王笉见他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不禁微笑起来:“正阳兄坦荡君子,却不是迂腐不化之人。天下间总有那么一些人,自己无能,就怕别人有能,此所谓嫉贤妒能是也。若是这种人再参合进了争权夺利,其嫉贤妒能之心就会再大数倍……正阳兄岂能这般轻易教此等人得逞?”   李曜笑道:“不错,正是如此。某一直觉得,一个人,君子是好事,但因为君子,就忽视小人的能量,以为身正影不斜,那就大错特错了。君子不仅要人品比小人贵重,才干心思,也断不可少。这就像朝廷之中做官,若仅仅是个忠臣,那是不够的,还得比奸臣更奸,这样的忠臣,才能发挥作用。否则,还没为国计民生做出半点有益之事,便被奸臣谗言诋毁,弃官而去,于天下、于万民,有何益处?圣人心中浩荡,做事却也讲究实效,我辈如何能僵化思想,将圣人教训只挂嘴上,却根本无力实施?”   王笉笑道:“不想竟然惹出兄长这般大的议论。”   李曜呵呵摆手,道:“是某说得远了,言归正传,燕然于此事,可有妙计教我?”   王笉道:“妙计不敢说,但确实有一推托之法。”   “哦?”李曜问:“未知燕然计将安出?”   王笉道:“此事说来也简单,兄长只须说,王家以诗文传家,此乃祖训,后辈虽然不肖,却也不敢稍稍有违。李落落乃郡王长子,身份贵重自不必说,然则若要娶我王家女儿,却要过王家诗文一关。为正视听,请大王设下大宴,王家自会请出族中叔伯长辈前往赴宴,宴中这些王家叔伯长辈会即兴出题,以三题为限,考校李落落诗文,若能得其赞赏,我王家女儿,任其挑选!”   李曜听了,心中暗暗叫狠:“你王家诗文传家,王勃、王昌龄、王维等等,那么一大票诗宗文豪级的巨匠出身之家,去考校李落落的诗文?李落落就算打娘胎里就开始读书,以他所处的生活环境,又怎么可能有多少诗才!在你们王家的叔伯辈面前写诗,只怕这小子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能被你们批得没有一个是用对了的!就这种事,你还叫李克用李大王开个大宴……你倒是不怕李克用丢了这么大一个脸,当场丘八脾气发作,直接把那几位绝对德高望重的王氏长辈给剁了……”   当下苦笑道:“这般弄下去,只怕大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招的了。”   王笉却笑得极欢,道:“那不是正好?”   李曜叹了口气:“难道王家就真的一点跟大王结亲的想法都没有?某料以燕然这法子,大王一家,只怕一辈子都别想跟王家结成秦晋之好了。”   “那也未必。”王笉下意识道:“若是正阳兄你……呃,咳!”   李曜愕然,忽然摸了摸后脑勺,心道:“我?难道我就成了?就我那几句诗文?班门弄斧,关庙舞刀啊……”当下苦笑道:“燕然,你这是调侃某来了,咱们一次对一次,就此扯平。”   王笉却不依,道:“哪能扯平?某方才所言,可是诚心实意的肺腑之言。就凭当日那句‘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和今日这句‘孤舟摇碎千江月,群雁拨开万里天’,就已然足以!你道李落落能写出这两句来么?”   李曜摸了摸鼻子,干笑道:“某自以为擅长五律,谁料被燕然看上的,却尽是七言。”   王笉也忍不住笑将起来,掩口道:“正阳兄说的,莫非是那首偷偷写就,偏不给小弟观瞻的‘寂寞随灯隐,沧桑只在怀’?”   李曜愕然:“这首诗……你怎知晓?”   王笉没好气道:“这宅中奴仆,都是王家仆佣,正阳兄写完诗稿,又未曾上锁,自然是有人看了,以为大好,特来报我,某才得知晓。难道某还亲自来偷兄长的诗文不成?”   李曜哈哈一笑:“不过就是一涂鸦之作,燕然要是喜欢,那原稿给了你便是,何须说得这般委屈?”   王笉眼前一亮,道:“我王家诗文传家,这般大作,本欲收藏,只是不便开口,既然正阳兄大度如此,那小弟可就却之不恭了。”   李曜笑着摆手:“拿去拿去。”   王笉见李曜毫不在乎,也不提时下兴盛的润笔之资,她不知道李曜是根本不知道此事,只当李曜潇洒大度,为人义气,不禁感慨道:“正阳兄这般大度,小弟却是有些惭愧了。”   李曜只当她说来客气,干脆大方到底,笑道:“这有甚好说的,你我何等交情,提这些作甚?你若当真看得起愚兄那些不成器的劣作,今后某只须有出,必不会忘了你这一份便是!”   ------------------------------   呃,今天这对联,无风码字的时候随手写的,确实水平一般,有辱诸位尊眸了。   不过,无风有一个想法,希望在这本书中,加入一定数目的原创诗词,目前考虑至少七七四十九首。如果有可能,也有可能九九八十一首。算上今天这一首,目前已经在书中露面的就是六首了,无风手头还存了几首,是根据剧情规划提前写好的,数目还缺很多,以后慢慢补全。   最后,也希望大家多多支持、雅正。      第076章 克用之心   “报!大王,飞腾军使存曜郎君求见!”   李克用独眼一瞥,道:“传。”   “是,大王!”   不多时,李曜从容走进,拱手道:“儿见过大王。”   李克用露出微笑,摆手道:“存曜来了,坐下说话。”   “谢大王。”李曜微微鞠躬,早有侍女上前为他放置了坐席和案几,他则平静地坐下,正襟危坐。   李克用就喜欢李曜这种气质,他手底下骁将众多,可大多因为出身军旅的关系,对于礼仪未免粗豪了些。而李克用自己因为地位越来越高,自然会越来越注重礼节威仪,威仪还好说,部下之中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但礼节就有些难办,特别是李克用越注重礼节,就越注意细节,这方面那群骁将哪里能让他满意?如今能在这方面让他满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盖寓,另一个就是李曜。   “吾儿此来,所为何事?”李克用微笑着问道。   李曜面色平静,一本正经地道:“此来面见大王,有两件事需要回禀。一是编练飞腾军之事,二是落落的婚事。”   李克用点了点头,独目微闭,道:“先说练兵之事吧。”   “是,大王。”李曜似乎也一点别的想法也没有,开口道:“飞腾军所部,大王给额五百,现已从各部征齐,其中五院军调拨五十人,决胜军调拨五十人,突骑军调拨一百人,突阵军调拨一百人,万胜黄头军调拨一百人,飞骑军调拨一百人。”   李克用笑了笑:“你不会是把这几支军中的精兵全给抽走了吧?到时候你那几位兄长来找某诉苦,某还能压住,要是克宁、镇远也来说话,某可就要为难了。”   李曜也微微一笑:“儿也曾担心这点,所以克宁公的五院军和镇远公的决胜军,儿都只抽调了五十人,而且还亲自上门为此告罪,所幸二公皆是明理通义之长者,自然不会与儿这等小辈计较些许小事,请大王尽管放心。”   李克用哈哈一笑:“周德威倒是不会跟你计较,克宁的性子,某这做兄长的岂能不知?某料你必是一到他家,便先给他说了一箩筐好话,然后又摆出某这顶大帽子压上去,否则他岂能失语?你说,某可有猜错?”   李曜笑道:“大王明鉴万里,所料分毫不差,直如亲见。”   李克用大笑,指着李曜道:“你这小狐狸,果然有些手段。当日某叫落落扩编铁林军,他也是抽调各部精锐,最后却闹得如何?克恭、克宁同时来某这里告状,克修虽然当面不说,某却知道,他只是性子沉静,隐愠不发罢了,心中何尝不怒?如今,你也是各军抽调,以编新军,却没有一个军使、指挥来某这里诉苦,其中手段,不问可知。”   李曜一听李克用夸自己的时候把李落落给贬斥了一番,可就不好淡然处之了,忙道:“大王此说,儿却不敢克当,落落扩军之时,年纪小儿一两岁,有些许顾虑不周,也是常理。换了儿两年前来处理此事,只怕还未必及得上落落。”   李克用知道李曜为何这般说辞,不过听了毕竟还是很高兴,这就像做老子的可以说自己的儿子是“犬子”,但别人要真当他儿子是犬子,你看他肯不肯善罢甘休!   当下,便微微笑着摆手:“不谈此事,你既然征兵已毕,那么旅帅人选可曾定下了?”   李曜点点头:“是的,大王。”   李克用就问:“你抽调了四个旅,旅帅莫非就用原先的旅帅?那牙兵旅怎么算?嗯,你抽调五院军和决胜军各一队,只有队正……你可是打算自己任命一个旅帅?”   李曜笑道:“大王真是神人,儿这点打算,丝毫也瞒不过大王。”   李克用摆摆手:“某带兵二十多年,这点思虑都没有,还济得甚事!不过,五院军和决胜军一个是番兵锋锐,一个是汉军精华,这两个队正,只怕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你任命的旅帅,可莫要降服不住他们才好。须知这两队今后就是你的牙兵,若是你不能对其如臂使指,今后战阵之上,可就危险大增,非同儿戏……你可有把握?”   李曜一笑,道:“大王尽可放心,除非存孝二兄去做那队正,否则不怕降服不住。”   李克用大为惊讶:“你所用何人,竟然放此豪言?”   “此人原只是儿一家仆。”李曜说道,见李克用面露不屑,继续道:“但他天生神力,又得异人传授,曾经与存孝二兄过招,连攻二兄八招,才被二兄窥中破绽击败。”   这句话很是让李克用吃了一惊,李存孝是什么实力,他哪里不清楚?河东军骁将之多虽然已可以算是天下之最,可即便如此,遍数河东,却也无人是李存孝手下十合之将,而如果李存孝全力出手,甚至很可能没有三合之将!现在李曜却说他那家仆居然还能先抢攻李存孝八招,才被李存孝窥中破绽击败,这简直是他这十年来闻所未闻之事,甚至想都想不到。   不过李曜这个家仆,李克用记得盖寓和李存孝似乎都提起过,只是他自己未曾注意罢了,现在听了这个消息,不禁仔细思索了一下,才问道:“你那家仆,可是叫朱八戒?”   李曜点头道:“正是。”   李克用好奇心上来,问:“当日他跟存孝比试,具体情形如何,你且细细道来,某却着实诧异好奇得很。”   “是,大王。”李曜当下便把那日李存孝和憨娃儿交手的情形说了出来,他并不为憨娃儿吹嘘什么,当时是什么情形,他就说什么情形,不偏不倚。   不过李克用自己就是武力超群的高手,听了李曜的形容,心下早已暗暗点头:“存曜这孩子说话公道,不偏不倚,看不出他一个文气这么重的人,倒也是个难得的坦荡汉子。”   他听完李曜的叙述,大为赞叹,笑道:“有此人为你牙兵旅帅,吾儿可高枕无忧矣。不过他性子既然憨痴,你却也要注意一些,以免他有所疏忽,露了破绽,为人所乘。”   李曜点头称是,谢过李克用。   李克用心中暗叹:“此人如此了得,若是能收为义子,却是极好,可惜他久为存曜家仆,听说又对存曜死心塌地之极,若要强收其为义子,只怕得不偿失。罢了,某已有存孝之勇,这朱八戒毕竟不如存孝,留给存曜倒也无妨,存曜亦是吾儿,此子终归还是为某效力。”   李克用想通了这点,点了点头,道:“练兵方面,你若有甚为难,可以找嗣昭、嗣源他们谈谈,他们年纪虽轻,却是长于军旅,尤善练兵。至于武备,你身兼掌军械监,这一点就不必某为你操心了,只消不影响某之前定下的换装计划,你这五百兵,随你处置便是。”   李曜听了这话,连忙谢过。   李克用这才沉吟一下,问道:“王家怎么说?”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但李曜自然清楚问的什么,当下便道:“王家并非不愿与大王结成姻亲之好,只是有一桩事很有麻烦。”   李克用眉头一挑,问道:“何事?是怕陛下那边有甚不满吗?”   李曜苦笑道:“那倒不是。”   “哦?”李克用微微蹙眉:“那却是何事?”   李曜叹了口气,道:“王家诗文传家,即便家族女子出嫁武臣,也必是儒将之流,只因其家中有此祖训……若是落落想娶王氏女,须得通过王家长辈三道文试,考校诗文……儿觉得此事只怕有些为难。王家乃当世文坛世家,家中多是博学之辈,这题目出出来,至少以儿之能,是毫无把握的,只望落落多才……”   “嘭!”李克用猛地拍了一下案几,强压怒气,道:“落落自小随某长于军旅,若说上阵厮杀,某敢为落落担保,他绝非怕死惜命之人,可这诗文……他哪里懂什么诗文!若你也没有把握,他更是提也休提!王家这么说,分明就是故意搪塞,想让某知难而退!嘿,某儿辈众多,却居然找不到一个能通过王家考校的儿子来,岂非徒令天下人耻笑?”   李曜见李克用脖颈处青筋暴起,知他怒极,也不敢立即就劝,只好就着话题道:“大王所言,自有道理,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天下战乱频仍,诸地动荡不堪,这时节唯有领军武臣,才真正有自保之力。王家死守那等祖训,其实不过自取灭亡,大王坐拥表里山河,麾下良将千百,虎贲十万,待天下越发动荡,朝廷必然更需借重大王,届时大王之地位,更要贵不可言,王家今日不肯与大王联姻,彼时却只怕反倒要来求大王……大王何不暂息雷霆之怒,先灭赫连铎,再平李匡威,然后一举为朝廷清理奸佞,铲除朱温等不臣,届时大王功业,足可使霍光、郭子仪等先贤之臣不至专美于前,待到那时,别说王家,崔、裴、韦等家,谁不以与大王结亲为荣?”   李克用听了这番话,不禁怒气暂息,沉吟起来。世家,他自然知道其中分量,也正因为知道其中分量,他才这般想方设法要跟王家拉近关系。   其实,李曜这番话,也微微透露出了他对世家的一些看法,这些看法与李克用这种真正这个时代的人,事实上略微有些出入。   世家之说,汉时便有,但真正兴盛到不可遏止,大抵在于南北朝。李曜过去也曾思考,东晋时期会出现四大世家轮流-执政的原因,是否是世家大族与皇权斗争的结果。也就是说,皇室为夺回统治权扶,植新的世家大族以打压旧的世家大族,新的世家大族羽翼丰满后抛开皇族,取代旧的世家大族,成为新的实际统治者这样一个过程。对此,他没有得出自己能够信服的结论。   而现在,他自己穿越到了唐朝,又不禁有了另一个问题:在一个正常的封建社会里,皇权是不会允许出现一个类似于王、谢那般,能够影响正常统治的世家大族。他一直在思索,李唐统一天下以后,作为最够门第的山东七大家的政治影响力是否已经有了非常明显的下降,远不如处在京城的宰辅世系和后妃世系以及河西地区的将门世系。   严格说中华历史,自东周之后就没有封建,只有小农。世家大族虽然对小农社会戕害甚广,但是小农社会却无法制止世家大族的崛起。好比对于西方封建社会,直接就是世家大族势力的战场。而根据陈寅恪先生的研究,唐初关陇集团势力全面占优,山东旧族较弱,自武则天时代蓄意提高山东旧族的力量而打架关陇势力。事实上,之后关陇集团即一蹶不振,山东旧族独大过一阵子,却被之后的进士科出身的寒门士族逐渐压制,牛李党争之后,山东旧族势力才真正的全面衰弱。唐代制度,宰相多由大族充任,后妃多来自大族,而不是当了宰相或是家族出了后妃才大起来。至于所谓“河西将门”,其实就是从西魏一来一直占据政权直到唐初的关陇集团。   这么说来,关陇集团跟山东大族之间一直是处于争斗状态的,而到了如今,整个大唐已经被各种糟糕的事情弄得奄奄一息,关陇集团和山东大族其实都已经衰落了许多,站在李曜这个后来人的角度来看,最终结果是这两大集团都遭到了几乎毁灭性的打击。而这个打击,正是来源于李克用奠定基础的河东沙陀军事集团。(此事前文有述,不再重复。)   这么一想,李曜就立即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最起码直到现在,李克用还没有打压关东士族的心思,他现在的考虑,反倒是跟关东士族结成联盟。   李曜心中一动:“这么说来,李克用现在对自己的军事实力虽然比较自信,但对于‘文治’这一块,其实还是比较自卑的,他可能觉得没有王家这样的关东大族帮忙,他的军事基础并不能完全转化为统治能力,因而才会对这件事这么上心。只是他肯定不知道,他的后继者们却正是靠着强大的军事力量,不停地‘扫荡’着这些世家大族的生存土壤,最终让这些世家大族逐渐走向了消亡。”   如此一来,李曜顿时觉得,王家选择不与李落落联姻,只怕不是什么正确的决断。只是这件事他李曜已经不好再插嘴。因为身份关系,现在再去找王笉说这件事,只怕王笉就要怀疑他的用意了。可是这件事现在又偏偏解释不清楚,因为这种事光靠说道理是没用的,不说道理的话,难道李曜更告诉王笉,说将来朱温会杀尽李唐宗室,弑君称帝,然后李存勖会灭了后梁,沙陀军事集团全面崛起,影响五代数十年,甚至最后连正宗的汉家王朝北宋,从根子上来说,也是“沙陀余孽”?而王家此时不与李克用结亲这个错误决定,将在大几十年后使得太原王家这个数百年高门大族一蹶不振?   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不会信!何况王笉!   李曜不禁有些纠结起来,他现在对王家的观感很好,这可能是他还算优渥的“出身”使他没有感受到世家大族的危害,也可能因为是王家世代行医,活人无数,民间声誉较好,更可能是因为王弘“父子”对他的情谊作祟。反正,他不想王家因此受到连累。   李曜想起当年看《品三国》,不知是序言还是后记里面,易中天提到“门阀斗不过军阀”,和“最强的是既是门阀又是军阀”这两个观点,他对此很是赞同,李唐王朝之所以能够建立,就是因为陇西李家既是北魏八柱国这样的大门阀,后来又成为了军阀的缘故。   门阀加军阀,谁来都不怕!   那么现在,如果王家愿意跟李克用联姻在一起,紧紧踏上这条大船,将来的地位简直不可限量!李克用奠基的这个河东沙陀军事集团,历来对文官的吸引力不强,如果王氏愿意加入,可想而知那些个由沙陀军事集团建立的王朝里面,王氏官员肯定如汗牛充栋一般,皇帝坐在御椅上放眼一看,底下估计得有一半人姓王!那时候的王氏,说要跟军方分庭抗礼也不是没有希望。因为文人在这种跟武人争权的事情上,总是比武人团结!   李曜正在心中叹息不已,却又无可奈何之际,李克用却也深深叹了口气。   李曜心中一惊,朝他望去,却见李克用似乎有些疲惫地摆摆手:“此事某已知晓,王家这般做,乃是出于恪守祖训,某虽为郡王、节帅,却也勉强不来。存曜,此事辛苦你了,就……就暂且放一放吧。落落虽是长子,却也是庶出,只希望等到存勖长大之时,某已经有了让王氏不得不正眼相对的名望。”   李曜深深地看了李克用一眼,诚恳地拱手一礼。   ------------------------------   昨日看了书评区某贴,深为心寒。无风不揣浅陋,在书中不抄袭古代名诗名词,全部原创,却反被嘲弄。我不为嘲弄而伤心自弃,只为读者不理解我的用意而心寒。作为单音节语言,汉字的诗词歌赋是上天赐予我们的优势,然而现在还有几个人愿意写诗写词?古体诗、近体诗,还有几个人会写、愿写?网上这么多穿越文章,谁是自己写诗写词的?都是抄古人罢了!无风在写《极品少帅》时,也抄过不少,可现在却越发觉得可悲。   我们囿于生活环境,也许写诗写词永远无法超越唐宋,但如果我们连写都不敢写,写了都不敢给人看,那么,这些绝唱真的要在我们手中断绝吗?毛-泽-东还写过那么多诗词,可是到了今天,读者诸君们可以看看,还剩几个人在写?   无风还是那句老话:知我罪我,一任诸君!      第077章 李曜练兵   河东军的各军营盘座落所在,按例是主将自己挑选,报请李克用同意便可,李曜的飞腾军自然也不例外。他将大营安置在义儿黑鸦军东大营南方不远处,临近汾河的一处小山上。   小山甚小,原本无名,只因飞腾军驻扎,如今便被呼为飞腾山。山虽小,林却密,唐人自然谈不上有什么保护森林的思想,所以这样密集的针叶林,正方便安营扎寨时就地取材,可以省却不少费用和时间。   营盘规划这方面,李曜自认是外行,他对这些事务的了解,无非是《三国演义》里面看来的几个关键,譬如山上是否有安全足够的水源之类,其余需要注意的事项,就不甚了了。因而这营盘在扎下之前,李曜就请了李嗣昭、李嗣源二人前来指点,这二位都是历史证明过的名将,对于安营扎寨的理解,自然不是如今的李曜可比。   他二人跟李曜关系甚佳,为李曜出谋划策,筹谋周全,不仅省了李曜无数精力,还让他学到许多东西。李嗣昭与李曜关系最好,当初也是他告诉李曜铁林军旧事,所以这飞腾军的五百人,今后是有可能扩编的。因而此番安置大营,李嗣昭也提前把这一点考虑进去,所做的规划是按照三千人的兵力来计算,五百人可以守卫,三千人也能安置,十分合理。   李曜知道李嗣昭和李嗣源二人都不是那种爱财之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只好亲自在军械监督办,为他二人重新打造了兵器,各有一把以苏钢法制造的精良横刀和长兵,又送了一套李曜最近试制的复合弓。   横刀长兵不必去说,以李曜手中掌握的技术,他敢说这两样兵器足可以冠绝当世。至于复合弓,则还不好断言,虽然当初李曜闲来无事也会去“中国弓会”的论坛潜水,但也只能说是半吊子水准。主要是在材料方面的选用以及制造工艺的配合上,有些东西还需要事件验证其可行性,而李曜最近这段时间又太忙,对于复合弓所需要搭配的材料选取,他没多少精力照顾得到,只能委托了军械监利器署的大匠们,进行联合开发。   联合开发,自然是李曜提出的一种新模式。他改变了以往大匠们技艺传承的那些什么诸如“传子不传女”、“授徒不授子”之类的弊病,拿出大笔经费作为奖励,挑选其中在某些方面具有很强实力的大匠对他所指定的“利器”进行研究、试制,然后推出成品,交给李曜安排。李曜会把这些新品交给黑鸦军和飞腾军进行“试列装”,用以检验其性能和可靠性。如果检验合格,军方反应良好,则参与研制的大匠们,按照其贡献大小、重要性,给予相当高的奖赏激励。   毫无疑问,李曜给的奖赏绝对是令人震惊的高!   以李曜自己为例,他的“月收入”是多少?他如今身兼飞腾指挥使与掌军械监两职,每月俸禄十七贯钱,禄米十五石,羊七头,另外有永业田、职分田以及李克用所赏上等水田,共计五顷。大概算下来,收入大约每月三十多贯,算得上生活不错,大体相当于后世月薪一万五,比上固然大有不足,比下倒也小康有余。   而李耀给出的赏赐有多高?譬如上次制造冷锻甲,对于技术攻关贡献最大的一位大匠,李耀一次性给予赏钱五百贯,并表示今后军中但凡采购冷锻甲,该大匠可以拿百分之五的额外所得。一具冷锻甲的价格高达五百贯,李克用在见过之后,却大手笔的要了足足五十具,花了五万贯钱,而那位大匠就因此平白得了一千两百五十贯,相当于后世625万元,可谓一夜暴富!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今的军械监被李曜这般重赏早已激发了干劲,更关键的是激发了活力,每个工匠,不分大匠或者学徒,整日里都在琢磨着如何改进、创新,以求有朝一日也能搏个暴富发家。   不过李曜自然不会一味放纵,为了避免有些工匠在大发一笔之后“转行”不干,李曜利用李克用的权势,让这些工匠签下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契约。该契约极其严谨慎密,譬如里头有规定,但凡工匠所获奖赏超过两百贯的,每月只能支取最多两百贯,余额由军械监新设立的“赏罚基金”代管,但如果工匠拿了钱是用于在太原当地购置田地、房产,又或者家中有人嫁娶、出生、去世、大病等,则可以申请在“赏罚基金”管理人员陪同考察后进行等额支取。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原先,“赏罚基金”设置之时,许多人心存疑虑,猜测李曜或许是要从中上下其手,克扣赏钱。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根本没有这回事,那位领取奖赏接近两千贯的大匠,第一个月没敢多拿,只拿了两百贯,第二个月忍不住想买一处田产,战战兢兢地去申请,结果李曜立刻派人去跟他一起查看田产所在,又验看过原田主的地契,确认无误之后,足足八百贯钱立刻支给那位大匠,并帮他谈价,还多拿了两亩地。从此,“赏罚基金”的公正性和李曜本人的信誉,再也无人怀疑。   因为这一条条的规章制度确立并运行,军械监方面李曜其实只需要三不五时地前去督查一番便可,其余诸事,他已经逐渐交给了赵钢。赵钢本来只是个打铁汉子,只是运气极好,取了庞勋的一位妹妹,也就是赵颖儿的娘亲,因而在其影响下,这些年来跟着女儿一起读书习字,居然也学得一身书文,虽然大才没有,但几个帐,做些调度,却也绰绰有余了。   军械监之前的那位主簿汪东池,原本还去李存信处告过李曜的刁状,可惜没奈何,李存信自己一时也拿李曜没有办法,又何况他?然而李曜背后有王家帮衬,很快便知道了汪东池去李存信府上之事,甚至其言行都被记下,李曜得知消息,再不留手,趁这次出征回来深受李克用信任,毫不客气地将其换掉,不仅是他,甲坊署署令孙翊礼和利器署署令周宗平也双双去职。   如今李曜提拔原利器署署丞顾艋为军械监主簿,赵钢为利器署署令,周大锤子也做了利器署署丞。甲坊署方面,李曜采取的是新老交替的办法,署令叫做张之谦,是原先就在甲坊署,但因无法跟那些人搞好关系而郁郁不得志的一个“技术干部”。新式冷锻甲的制造,他也有不少功劳,还得了两百贯钱的奖赏,赏他领导有方。而甲坊署的署丞,也是熟人:王大头。那个当初在李存信陷害李家之时,说请李曜放他们回家,他给李家父子供长生牌的那位王大头。   此人十分顾家,打铁技术也可说甚好,正是做署丞的好人选。至于李曜挑选的这些官吏大多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是没有人非议,不过李曜如今在掌军械监这个位置上做得实在太过于出色,以至于这种反对声根本没有什么效果。   李曜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管你做什么,也不管你多么努力,反对的声音始终是会有的。有些人反对,也许有他的理由,可还有些人反对,甚至连理由都不需要!   他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做好自己的事情,随他们去说!当他们发现,军械监只有在他李曜手里才有这般能量,那些可笑的议论、嘲弄,还会有谁当回事?连他们自己,到时候也定然再不提起,仿佛从来没有说过一般。   这一日,李曜依然未去军械监,而是大清早就来了飞腾山。如今“征兵”工作已经完成,装备问题不必担心,唯一需要花费力气的,便是训练。   李曜其实很郁闷一件事,那就是飞腾军为何一开始就被定义为骑兵了。虽然李克用麾下最善战的军队就是骑兵,可是要他来对骑兵进行训练,就太考验他了。如果是步兵,李曜有大把的方法操练他们,有大把的阵法、队列、小范围配合来教导他们。可是如今是骑兵,李曜就不得不先详细请教了李嗣昭和李嗣源二人。   李嗣昭一直在义儿黑鸦军,李嗣源带的是突骑军,这两支都是李克用麾下骑兵强军,他们二人也都是马战悍将,李曜觉得一定能跟他们学到不少东西。但是,最终结果却很意外。   两人倒是教了李曜不少骑兵该注意的事情,包括行军、驻军中的马匹养护、装备养护,作战时对战机的把握,对兵力的应用等等。可是偏偏就是在训练上,他们二人居然都表示没有什么可以教的!   李曜大惊之下,仔细询问,才知道他们两个带的都是沙陀精骑,人家天生就是极为出色的骑手,怎么打仗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他们做将领的,只需要告诉他们如何令行禁止,跟着指挥来动,就已然足够。   这让李曜又是放心,又是忧心。放心的是,自己麾下也是从各军抽调的老兵,看来战斗力方面应该是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的;忧心的是,这沙陀精骑不必进行什么训练,可沙陀和五院部落总人口摆在那里,今后如果要扩军,势必要加入不少汉军,到时候这些汉军骑兵如何能跟生来就在马背上摸爬滚打的沙陀汉子们相比?到那时节,汉军骑兵的个人能力跟沙陀骑兵的个人能力相差太大,偏偏又要编在一起,这仗就没法打了。试想一下,同一支军队进行围抄或者袭扰之时,其中一批跑得又快,位置又准,骑射功夫更是了得;而另一批跑得乱七八糟,马上作战能力又差,这叫做主将的怎么安排?只怕那种扩编还不如不扩编来的有意义。   不过好在,李嗣昭和李嗣源表示,虽然没有很正式如李曜表述的那种训练,但是却有其他活动,算起来,也似乎可以当做训练。   李曜忙问其详,李嗣源习惯性的很少说话,而是等李嗣昭说,他只是在很少的情况下略作补充。   于是李嗣昭便告诉李曜一些军中活动。李曜这才知道,骑兵也需要像步兵那样通过某些项日进行综合性圳练即基础训练。如角抵,亦称角力,相当于今天的摔跤,手搏,亦称拳击,犹如今天的散打,负重走跑跳;使用器械的套路等。这些训练项目均有悠久的历史,不仅是包括骑兵在内的军人之经常性活动,其实也是古代老百姓的体育活动。骑兵战士通过这些训练能够增强体力、耐力、灵敏程度和使用武器的技能。这是起码的要求,实在勿需详论。   然而各兵种的训练方式方法有许多不同。骑兵训练与步兵、车兵训练相比,有其明显的特点,甚至做了重大改革。骑兵和车兵对马匹都要进行许多项目的训练。表面看似乎相同,实质上却有很大差别。按照马的功能,战车使用的马,属于挽用类型,圳练它的驾车能力,致使它的挽用技能尽量发挥。对于骑兵,不是任何马部可以骑到战场上,该兵种所使用的系乘用型的马,其四肢、体型与挽用型马育明显的差别。乘用马通过训练,使其在战场上能够更好地发挥乘用潜力。从整体言,训练战车的马,比较简单容易;训练骑兵的马,就比较复杂困难了。   要用马,就必须先驯马。虽然马通人性,但毕竟是兽类。要想使它更好地接受骑士的意图,使马的力量成为有效益的消耗,应当以人为主,尽量沟通人马之间的关系,致使人马—体化。对此,并非轻而易举,颇需要对战马进行细致、耐心的调教,使其建立“后效行为”。   正常情况下,驯马者对战马必须保持亲近、和平的关系。即使烈性马,也要爱抚,为其解痒,提供洁净饮水,加草添料,并时常洗刷,从而解除其恐惧心理,增加人马间情感。驯化过程带有很大的感化因素。   驯练战马的高难度动作,离不开马具,持别是衔、镳、辔(络头)三者互相联系,组成一个灵敏的传导体系。   李嗣昭说到这里的时候,特别举例为李曜进行说明。他是以训练战马卧倒为例进行说明的。依李嗣昭所言,牵动一侧缓绳,传导给马镳、马衔、对马的齿龈、口角产生难以忍受约压迫感,强制战马卧倒,卧倒后,立即缓和缰绳,解除镳衔对口角、齿龈的压迫,同时对马给于表扬或酬赏,包括食物酬赏。假如战马本想就范,可适当惩处。于是几人亲自来到马场,李嗣昭亲自动手示范给李曜看。   他的动作是这样的:牵动一侧缰绳——马头偏斜——压迫齿龈口角——卧倒——缓和——侧缰绳——解除对齿龈口角的压迫——表扬或酬赏。整个过程依次相连,反复进行。   李曜顿时理解过来,这等于是在马的中枢神经建立起巩固的信息贮存即记忆。马的信息贮存,虽不如人那样容易,但比其它家畜方便得多。如此耐心调教,久而久之,骑士一旦牵动一侧缰绳,马就立刻卧倒。左转、右拐、前进、后退、加速、减慢等,通过马具或战士的特殊动作,甚至语言等来实现,但比训练卧倒容易得多。   教完李曜,李嗣昭洗洗手,笑道:“战马是骑兵的命-根-子,训练战马,乃是骑兵首要之能。如何训练?无非戢其耳目,无令惊骇。习其弛逐,闭其进止,人马相亲,然后可使。”   李嗣昭这般待他,李曜自然诚恳谢过。   然后李嗣昭就讲解起其他的项目来。譬如除对战士综台性即基础训练和对战马调教外,还得对战士进行上下马和稳固地骑在马背上等项目的训练。按照李嗣昭的说法,好的骑士,上马不踩镫,一跃而骑上;下马不踏磴,—跃而下;由甲马换乘乙马,无须先下甲马再上乙马,只要跳跃—下就可完成换乘。   尽人皆知,战士在马上、远不如在地上稳重。马一旦走动或狂奔,特别是在“越天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之际,仍能稳坐在马上,才算得上好骑士。为此,在马上颇需要掌握平衡的锻炼,否则就有落马的危险。   李嗣昭本是汉人,因此特地提醒李曜注意了一点,大意无非是说中原农耕民族某些不经严格训练的骑兵,临战前因紧张、害伯而落马者,有之;战马急速前进中由于平衡不当而落马者,亦非罕见;战斗中仅几个回台,因抵挡不住猛烈打击而落马者,更多。种种现象均说明其骑术之不精。   所以骑兵不仅需要稳固地骑在狂奔于坎坷之途的马上,而且在马身上还得活动自如,练就—套复杂的动作,如向前后左右开弓射箭;挥动武器,稳准狠地打击对方;对于敌方迅猛的劈砍刺,能够稳妥地躲闪避或档拨架……等等。   这些技能当以广义的“骑射”称之,都这是骑兵的必要技能。仅就这点言,比步兵操弓、搏击之难度大得多。因为步兵是站在地上,或半跪,或双脚张开,描准开弓,基础稳定,易于使出全身力量,放射程较远,准确程度较高。然而骑兵是坐在马上瞄准开弓,战马在走动或狂奔,基础处于运动中,同时,被瞄准的目标也可能是运动状态。这是在互动情况下的操作,难度有二:其一,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全身力量,特别是双臂力量的发挥,其二,中的之准确程度降低,故练就百发百中和准确有力地打击对方之骑射技术,绝非一日之功,当是在严格教导之下,经过长期而又艰苦操练之结果。   这般听来,养马是个大问题,但是不难办,如今这飞腾军中沙陀骑手甚多,只须向他们请教便是,而且憨娃儿也是养马的高手,李曜在这方面绝对是不耻下问的。   于是现在的难点就归就到真正的“技战术”上去了,一是马上射箭,一是马上搏斗。   李曜想来想去,觉得马上搏斗比较难于训练,训练得不好,还容易出现意外减员,这个只怕必须放到后面。首先要做的,还是射箭。只是关于射箭,他也只有几个未经试验的办法,不过现在没办法,只能拿来用用,效果如何到时候再看。   既然是骑兵部队,他原先想好的譬如站军姿、走齐步那些办法,就都没有了市场,只好临阵磨枪,自己新“创造”了几个办法。   此时他正穿着满身甲胄,骑在李存孝送给他的那匹叫做浮尘的黄马上,指着前方的草垛,口中道:“此乃最初步的训练之法,名曰‘定点射击’。具体而言,便是参与训练之人端坐马上,弯弓搭箭,射中前方草垛。其分三个大级,九个小级。三个大级由下往上为‘可’、‘良’、‘优’。”   他转头神情严肃地看了周围军官一眼,道:“定点射击,二十丈射中草垛,五射三中为‘下可’,五射四中为‘中可’,五射全中为‘上可’;三十丈射中草垛,五射三中为‘下良’,五射四中为‘中良’,五射全中为‘上良’;四十丈射中草垛,五射三中为‘下优’,五射四中为‘中优’,五射全中为‘上优’。”   众人听完,虽然觉得略有新意,却也无甚稀奇,忽然有一人用稍微有点怪异的语调说道:“军使只定到一百二十步,未免小瞧沙陀三部与五院诸部勇士。”   李曜转头看去,说话之人李曜认识,乃是飞腾军甲旅乙队队正,名叫阿悉结可陆,出身五院诸部。他是突厥后裔,所以阿悉结是他的姓,可陆是他的名字,此人原是五院军中之人,时下本隶归李克宁指挥,这次调来飞腾军,出任李曜两队牙兵之一的乙队队正。   李曜一看到此人,心中一动,想起当时李克宁那句话“此刺儿也,然其善射,百步穿杨”,顿时笑了一笑:“那么,阿悉结队正,你以为定多远射中,才不辱没了我沙陀及五院诸部勇士?”   李曜是个讲究实效的人,对面子看得不重,如今在李克用麾下效力,手底下大把沙陀和五院诸部之人,因而他也仗着是李克用养子,在他们面前开口闭口“我沙陀”、“我五院诸部”,倒像自己也真是沙陀人似的。   还真别说,这办法在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的现代中国或许效用一般,但在唐朝反而颇有市场。一则是因为这时代的养子是受法律保护,承认继承权的;二则是李克用这样的沙陀之王都要巴巴地挤进国姓公的行列,可见唐时的汉人地位是很高的,李唐皇室肯赐你国姓,那也是极大的荣光,连带着整个沙陀部落,都有很多人因此自认为身份高贵了许多,有了“大唐天可汗家族的皇室光环”。对于五院诸部中普通出身的厮杀汉阿悉结可陆来说,同样姓李的李曜愿意说出一句“我沙陀及五院诸部”,那简直比给他敬一杯美酒还让他陶醉。   当下,这直爽汉子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这话冒失,冲撞了值得尊敬的王子(李克用之养子)。不过他刺头当惯了,不大会为自己解释,只好尴尬地挠了挠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俺……俺能射中八九十丈外的羊角巅。”   李曜本来面带笑容,一听这话,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第078章 飞腾初成   八九十丈是什么概念?两百四十米至两百七十米远。   弓箭射两百五十米左右本不稀奇,就算百丈,也是有的。然而射到这么远的弓箭都是步弓,而且必然是箭阵覆盖式抛射。   马弓则不然,寻常马弓的正常射距是三十丈以内,超过三十丈,要么精确度不能保证,要么穿透力大打折扣。李曜当年看过某个视频,是在韩国举行世界传统射箭大会的一段剪接,那上面骑射的靶子都摆在5米左右的距离,而步射的时候蒙古国派去的四个那达慕大会的冠军在80米的距离上射击蒙古地靶(十几个易拉罐大小的圆筒垒在一起作为靶子)三人中靶,一人脱靶,这个成绩还被当成神技。   李曜现在要求的是马上定点射,马匹是不是决然不动,这个不好说,但弓肯定是使用马弓。这么说来,这阿悉结可陆居然能用马弓射出步弓强手的效果,而且他说的羊角,还不知道是说活羊不是,倘若是指活羊……李曜怀疑就算李克用那样一箭双雕的神射,也未必能超过此人了。   见李曜一脸惊讶,另一个沙陀汉子忿忿道:“可陆,你又来炫耀你那张家传的宝弓!哼,你自己说,你我拿同样的弓,你可能胜我?”   李曜听得心中一动:“原来这阿悉结可陆是因为有宝弓在手?不过即便如此,其射术之高超,也足称神技了。”他转头朝刚才说话的人看去,只见此人年纪甚轻,约莫只有十五六岁,之所以刚才李曜错将其当作“沙陀汉子”,乃是因为此人身量高大,声音也很雄浑,不似变音期少年之状。   这少年身高于李曜相仿,健硕尤胜三分,生得浓眉大眼,狮鼻阔面,望之便给人以威武雄壮之感。只是此时他一脸忿忿,却不知为何。依李曜来看,就算你射术不比人家差,可人家多了祖传宝弓,那也是实力的一种,你祖上不如人,今生纯属运气差了,如之奈何?   李曜原以为那阿悉结可陆定然嘲笑此人家世寒酸,却不料,那阿悉结可陆反而笑了笑,拱手道:“国宝神射,俺是比不过的,俺认输便是。”   李曜听了大感意外,心中忖道:“这些沙陀、五院诸部之人,天生好勇斗狠不提,在骑射方面更是谁也不服谁,这阿悉结可陆听起来也是极其了得的神射手了,居然被这少年一言逼退?这人是谁?……啊,他叫国宝,嗯……嗯?国宝?”李曜忍不住又看了那少年一眼,心里摇头:“这少年哪有熊猫那种憨态可掬的模样?人家这分明就是狮儿面,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   那名叫“国宝”的少年果然不是好相与的,阿悉结可陆明明服软了,他却仍不放过,当下冷然道:“你既自承射术尚不及某,安敢质疑军使决断?须知为军使者,一军统帅是也,所思所虑,着眼全军。你纵然射术上佳,又有宝弓在手,可于八十丈外射中羊角,那却也只是你一人之能,难不成飞腾军全军都能如此?既然不是,那你此言何意?分明就是以技邀赏,如此不堪!某却觉得军使这番设置三级九等,最是得宜。飞腾军、飞腾军,若非骑射俱精,岂配叫做飞腾?飞腾军中正要有这般详细公平之考核,今后方成河东强军。”   李曜听得颇为惊讶,心道:“这沙陀少年难不成还是个读过书的?瞧这番话说得还挺有见地啊。”   李曜当下便问:“言者何人?”   那少年见李曜发问,转身拱手道:“代州雁门沙陀胡儿史建瑭,见过李军使。”   李曜眼中精芒猛然一闪,急问:“史建瑭?你父可是史公敬思?”   史建瑭面色沉肃,不似少年模样,稳稳道:“军使明见,先父正是史白袍。”儿不能称父亲名讳,是以史建瑭以史敬思当年绰号相称。   史敬思乃是当年李克用麾下骁将,李克用任雁门节度使时,他就开始跟随李克用。中和四年,以先锋的身份跟随李克用讨伐黄巢,常率领骑兵作战,勇冠诸军,当时李存孝年纪尚轻,李克用还曾开玩笑对史敬思说“此子数年后可与公敌”。意思是说李存孝再过数年,能跟史敬思做敌手。李存孝那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当时也不是史敬思敌手,可见史敬思之强。   后来,朱温在上源驿袭击李克用时,正是史敬思不顾个人安危,单骑断后,持弓与与朱温军士战斗,箭无虚发,射死数百人,又空手再杀数十人,才被人海战术淹没,慷慨赴死。   李曜对于这样的人物,历来都是尊敬的,更何况史建瑭自己今后也是一员智勇双全的骁将,建功极多,河东军中人送绰号“史先锋”。   李曜实在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自己军中发现史建瑭这种名将苗子,简直喜不自胜,当下哈哈一笑,亲热无比地拉过史建瑭:“未曾想竟是国宝老弟!某久闻白袍将军大名,只恨君生我未生,与敬思公缘吝一面。今日有缘,得见国宝老弟,果然虎父无犬子!所谓见子如见父,敬思公之威武,尽遗老弟矣!”   史建瑭没料到李曜对其父亲如此盛赞,也将他夸得跟什么似的,他毕竟不比李曜两世为人,当初又是专做应酬之事,哪里听过这么多的赞誉,当时就有些不知所措,只是道:“军使过誉了,建瑭鲁莽蠢笨,哪及父亲万一?”   李曜哈哈一笑,叫他不比谦逊,然后又问:“此前某听说国宝素为大王所器重,乃置于铁林军中锻炼,此番如何却进了某这飞腾军?”   史建瑭道:“原是在铁林军的,只是前番随军北上作战,薄有微功,是故擢为旅帅,然则铁林军中旅帅满员,因而转迁到了决胜军,镇远公(指周德威)言及飞腾军正值新建,便叫某来拜见军使……”他说着对李曜一拱手:“还望军使收留。”   李曜听了,简直喜出望外,铁林军满编了,决胜军多半也是满编状态,结果史建瑭这样一个未来的大将级人物居然“找不到工作”,就这么被转来转去,转到他这个新军来了。   李曜一时间简直像中了大奖似的,笑得那叫一个欢畅,亲热地拍拍史建瑭的肩膀,道:“似国宝这般将门虎子,能来某这里,那是某之福气,也是全军服气,说什么‘收留’?”   史建瑭当即一喜,单膝一跪,用力抱拳道:“多谢军使!”   李曜心道:“不知这算不算纳头便拜?嗯,周德威虽然给我送了个好苗子来,不过此时暂时可就有些不好办了。决胜军只来了五十人,可史建瑭却是旅帅,这个人要安置妥当就不容易了。按说以史建瑭的能力,让他做自己的牙兵旅帅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不过这个位置自己早已内定为憨娃儿了,憨娃儿忠心耿耿,武艺高强,乃是牙兵旅帅的最好人选。可史建瑭怎么安排呢?以他的身份、能力,不可能让他去做队正,那简直暴殄天物啊……难道,让他做副军使?可副军使却不是我一言可决的事,要上报李克用才行啊。”   他心中正犹豫,史建瑭却又继续道:“军使,今日某来飞腾军,乃是大王示下,镇远公奉命而为,与某同来的,还有军使故人。”   李曜奇道:“故人?”转头一看,却竟然看见李嗣恩走了出来,拱手笑道:“十四兄,小弟今后也要在兄长手底下讨活了,兄长不会把小弟赶回去吧?”   李曜心中忽然猛地明白过来,刚才史建瑭说,他们两人之所以过来,是李克用发话之后,周德威顺势照办的,可见这根本就是李克用的意思。李克用派他们两个过来,人不多不少正好两个,年纪也正巧都比李曜略小一点,这其中的用意,简直太明显了!   副军使、都虞候,李克用分明就是安排他们两人来顶这两个职务的。   至于李克用的意思,李曜觉得有两方面,一方面是派两名年轻有为的将领来帮衬自己,由于年纪比较轻,原先地位也不是特别高,李曜比较容易压制得住,这显然比派老将来要好;另一方面,这二人一个是养子,一个是忠臣之后,两人还可以对自己起一定的监督作用。   对于李克用的第一条考虑,李曜自然只有感谢,而对于第二条,他却也不觉得气恼,因为这在他看来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义儿黑鸦军在此次河东大战之前,李存孝和李嗣昭关系甚好,但也有李存贤这个李存信这边的将领参杂其间,只是在大战之前才临时调动,可见这样的防范措施是普遍存在的,又不是只针对他一人,有何值得气恼的?   李曜既然明白过来,当时便笑道:“哪有那般道理?嗣恩与国宝此来,来得正是时候,某这飞腾军新近方立,连副军使与都虞候都还没有定下合适的人选,嗣恩和国宝正可以充此二职,如此一来,某亦可以省心省力不知多少了。”   副军使,也就是飞腾军副都指挥使,这个没什么可解释的,就是飞腾军二号领导。   都虞候这个职务,出现的时间还不算长,乃是藩镇节帅以亲信武官为“都虞候”、“虞候”,于军中执法所设。当然同时在中央禁军,如神策军中也设有此职。(注:不过“虞候”一职出现较早,本为掌水泽出产之官,所谓“薮泽之薪蒸,虞候守之”。宇文泰相西魏时,置“虞候都督”,后世沿袭。隋为东宫禁卫官,掌侦察、巡逻。)   这个职务现在基本是以军法官的面目出现,主要掌握军中纲纪。而发展到五代时,都虞候就成为了禁军高级军官。后梁有六军马步都虞候,后唐以后为侍卫亲军(即殿前、侍卫二司,侍卫司又分侍卫亲军马军司和步军司)的高级军官,有侍卫亲军马步军司都虞候、殿前司都虞候、侍卫亲军马军司都虞候、侍卫亲军步军司都虞候四种都虞候,为各司的第三把手,仅次于都指挥史、副都指挥史。宋代沿置,但由于侍卫司都虞候位高权重,一般不设——这也和“二司”走向“三衙”的变化有关。   后来这些发展暂时不必理会,至少在现在,都虞候基本等同于军中军法官。不过由于是在这样一个时代,都虞候并非只管军法,却不领兵的。义儿黑鸦军在李存贤调去北线作战之前,李嗣昭就是义儿军都虞候,他却也照旧可以带兵。而且实际上,都虞候不仅在军中执掌纲纪,若是该军驻扎外地,当地行政机构已经失效的话,则也兼管当地民事诉讼等案件。   另外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都虞候掌握军中探马斥候的时候有很多,比如李嗣昭便是如此,那次去探查孙揆大军道路,便是李嗣昭派出的探马。(无风注:都虞候的问题,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具体参考金建锋先生《唐代都虞候的若干补充》一文,或张国刚先生《唐代藩镇军将职级考略》。)   李曜将最关键的两个位置定下人选,决定了下来,又宣布了骑射的动态射击考核标准,便再不啰嗦,带着李嗣恩和史建瑭往节帅王府赶去。   此番他定下的飞腾军主要将校配置如下:   指挥使不必说,就是他李曜。   副军使:李嗣恩。   都虞候:史建瑭。   甲旅旅帅:朱八戒。   乙旅旅帅:拔塞干·咄尔。   丙旅旅帅:处木昆·克失毕。   丁旅旅帅:张光远。   戊旅旅帅:刘河安。   这其中前四人不必介绍,后面四人自然也是各有来历。   拔塞干·咄尔,此人乃是沙陀族人,其姓拔塞干原是西突厥贵族姓氏,后来西突厥衰落,沙陀内迁之前征服了拔塞干部落,久而合之为一,只余姓氏。咄尔此人原是突骑军所来,擅长马战那是不必说了,尤其此人左右开弓如同儿戏,什么蹬里翻身之类,那也不在话下,马术之好,如今的飞腾军中只怕无出其右者,就算憨娃儿也不行。   他是个典型的胡儿模样,圆团脸,大胡子,膀大腰圆,十分魁梧,威猛非常。但你要仔细去看他走路,会发现有点摇晃,主要是因为此人在马上的时间可能比在路上还多,因此腿型古怪——其实也就是有点O型腿,再加上习惯性的两腿分得比较开,走起路来自然怪异。   处木昆·克失毕,也是沙陀人,跟拔塞干·咄尔的祖上一样,他的祖上也是贵族出身然后被沙陀征服,顺便带来大唐内附,百余年过去,也只剩一个姓氏,其余都是典型的汉化沙陀人模样。他的汉话说得很不错,据说还认得一些汉字,长相也不像咄尔那般粗豪。但是如果你因此就以为他已经完全汉化得跟汉人一般无二,他一定会用其拿手的马上三段击来回应你的质疑。克失毕此人出自突阵军,手中使的是一杆黑铁蛇矛,另外会一套神奇的三连射箭术,能够一次抽出三根箭来,连续不断地射出,快如眨眼,很是厉害。   张光远出自万胜黄头军,万胜黄头军这是一支汉军,而且并非全部骑兵配置的汉军,乃是马步俱全。李曜此次从中抽调一百骑兵,万胜黄头军军使李存进因此还很揪心,只是他们二人乃是同一战线,这点支援也是没法子的事。张光远出身贫寒,但却颇有志气,当初李克用应诏讨伐黄巢之前,在代北征兵,张光远慨然投军,一路杀敌立功,至有今日旅帅身份。他或许没有咄尔和克失毕的马术、射术精湛,但此人性格沉稳果敢,却又是前者所不能及。   刘河安出自飞骑军,乃是军旅世家出身,其父生前为云州小校,后不幸战死。刘河安因自小勇武有力而补入军中效力,后随主将李存璋一并支持李克用占据云中,辗转又跟着大战无数次,本立下不少军功,奈何此人好酒贪杯,误事两回,差点被军中都虞候斩首,后以军功相抵,白身再战数次,又再次累功至旅帅。李曜对他的判断是:有能力,也有缺点,如果使用妥当,还是能有一番作用的。但如果使用不当,这铁定就是下一个淳于琼,任你多大家当,他都有本事给你败光。   总的来说,李曜对这几个人选还算大体满意,别的不说,至少看起来这批人都还是有能力的。晋军将材济济,天下闻名,的确不是盖的。   这也是他没有加入李克用幕府,要不然的话,他一定会感慨:“尼玛你还能再偏科一点不?这是节帅幕府啊,您就招这么一批‘人才’帮您打理政务?难怪治下精兵强将那么多,最后实力却越来越不如朱温。大王哎,你倒是赶紧重用张承业吧!”   现在李曜唯一担心的是,这些人原先都是“有主”的,现在集合在自己麾下,自己有没有能力将他们一一降服?      第079章 随军北伐   李曜、李嗣恩和史建瑭在憨娃儿率领的十余名甲旅牙兵护卫下到了节帅王府门外,刚要请门子通报,便看见一名李克用亲兵打扮的年轻人匆匆出来。那人一见到李曜,大喜道:“存曜郎君,来得正好,大王正要找存曜郎君来帅府议事,快快请进!”   李曜一听,点点头,笑着道:“我身后这两位……”   那亲兵忙道:“嗣恩郎君和史大郎,某自然认识。二位原也是大王自家人,不过大王此时商议的似乎是军备军械之事,存曜郎君身兼掌军械监一职,自然不可缺闻,嗣恩郎君与史大郎却不必急于此时求见,不如在偏厅稍候,一俟大王得空,再行拜见不迟,二位郎君以为如何?”   李嗣恩点点头:“正该如此。”   史建瑭再怎么受李克用青眼相待,也终究是外人,连李嗣恩都要偏厅等候,他自然没有意见,当下也表示同意。   于是李曜跟那亲兵前去拜见李克用,李嗣恩与史建瑭则在门子的带领下去了偏厅休息。   一进门,李曜就知道今天的议事很重要,因为节堂之中人不多,但出现的全都是重要人物。李曜之所以会这么认为,乃是因为中国历来有个习惯,延续数千年不变:人多的会议不重要,重要的会议人不多。   任你再大、再平等的组织,到最后做决策的仍然只有那么几个人,甚至有些时候,只有一个人。   如今大帅节堂之中,除了李克用本人之外,盖寓、李克宁、李落落、李廷鸾、李存信、李存孝、薛铁山、周德威、李存进、李存璋、李存贤。   如果算上李克用和李曜,那么节堂之中便有十二人,说起来人也很不少了,但是有鉴于李克用的习惯,这的确不算多,因为他这节堂之中议事,动不动就是二三十号人。   一见李曜进来,李克用就摆摆手:“不用见礼了,坐吧。”   李曜听了,知道商议的事情很是重要,也就只是微微躬身,没有大礼参拜,便径直坐到最后一席。   这时,便听见李克用道:“存曜,你来得晚,前面议事的情况不甚了解,不过却也无妨,左右不过就是某决定出兵,征讨赫连铎。你且说说,如今军备情况如何了?”   李曜刚才已经暗暗盘算过此事,一听李克用动问,立刻道:“大王前次交代的各军换装之事,如今已经基本就绪,最后一批士卒步甲已经制造完成,正在进行最后的质量检测,预计将在三到五天内全部发放到各军手中。至于一些消耗品,如箭矢,已经准备了三百万支,加上各军原有库存,足够支持十万大军使用一年以上。还有攻城器械,如飞云梯、炮车、轒轀车、冲撞车、车弩、壕桥、撞杆、飞钩、狼牙拍等,也都一一备妥,相比军中过去的配备而言,此次配备的攻城器械足为此前两倍有余。另外,在此次出兵征战之时,军械监将按照前方消耗,来安排晋阳后方生产,需要什么,就生产或者加产什么。”   唐时攻城器械的发展已经进入一个高峰,各类器械十分完备,远不是某些电影、电视剧里那么寥寥几种。   李曜提到的飞云梯,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云梯,乃是以大木为床,下置六轮,上立双牙,有栝。梯长一丈二尺,有四轴,相去三尺,势微曲递,互相栝。飞于云间,以窥城中。其上城首冠双辘轳,枕城而上。   此物可称之为攻城战的功臣宿将,“生卒”年代不详,史家有夏、商和西周三种观点。但有一点史实是确定的:公元前11世纪处的周伐崇之战是中国历史上有史可考的第一次攻坚战,当时商纣无道,崇为其臂助,周伯伐之。崇依城据守,周军囤于城下月余而一筹莫展,后文王得“钩援”(一种原始的云梯)、“临冲”(一种原始的攻城塔)之法一举破城而灭崇。所以说云梯与攻城战是密不可分的,如果没有城池,没有攻坚战,即便存在云梯之法也不过是一种“屠龙之术”,云梯也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云梯了,所以伐崇之战可以说是云梯的第一声“婴啼”。   如果说这段传奇过于血腥,那另一段传奇则更具高古君子之风。战国时,鲁班为楚造云梯以攻宋。墨子率弟子晋见楚王以阻之。乃“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班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拒之。公输班之攻械尽,子墨子自守圉有余。”使楚王放弃攻宋的企图,免除了一场战火。如果说鲁班师爷的云梯和我们日常爬上爬下的木梯是一个形制的话,那可就是对天下木匠的侮辱了。然鲁班的云梯终是无史可考,后人大体可从《武经总要》、《纪效新书》以及《墨子?备梯》的记载中来想象当年古人的智慧。   云梯和攻城塔毕竟是相对原始简单的攻城战具,有其致命弱点:《墨子?备梯》中就指出“云梯者重器也,其移动甚难”所以云梯的使用就毫无隐蔽性和突然性可言。无数士兵疯狂地沿着云梯向城上猛冲,直到杀死对方或被对方杀死。流血漂橹、死尸盈城的例子并不鲜见。古人形象的称之为“蚁附”。   而所谓炮车者,自然不是火炮战车,用现代语言来说,其实就是可以移动的投石机。其以大木为床,下安四轮,上建双陛,陛间横栝,中立独竿,首如桔槔状。其竿高下、长短、大小,以城为准。竿首以窠盛石,小大、多少随竿力所制。人挽其端而投之。其车推转,逐便而用之。亦可埋脚着地而用。其旋风四脚,亦随事用之。   冲撞车这东西,玩过三国志系列游戏的都见过,无须赘言,只说轒輼车。   轒輼车是一种有坚固防护的攻城作业车,春秋时轒輼就得到较普遍的使用。古代攻城作战,经常需要抵近破坏城墙,城门,或者挖掘地道等。如果没有相应的防护措施,进行这些作业就容易遭到来自城上的箭,石等武器的攻击,十分危险。使用轒輼车就比较安全,轒輼车有一个多轮的车底座;两侧和顶部用木板做防护,外蒙坚硬的皮革;车内可容十多人。作业时,人在车内将车推到城下,然后人在城下作业。可避城上的箭,石。以外型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的轒輼车,平顶的叫做“木牛车”——不是诸葛亮木牛流马的那个木牛。而两壁内倾成夹角的称“尖头轳”(也叫“尖头木驴”),李克用的军械监所产便是此物。   李曜对此物异常关心,召集工匠对其作出过一些修正改进,并且生产也比较多,足有一百多辆,不过此番出征应该不会全部带走。至于他格外关注的原因,此时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别的人知道。   车弩也不必多说,大抵理解为“可以机动的床弩”就不会错了。   壕桥和撞杆则有必要略提一句:此二物乃是一对“冤家”,犹豫中国古代的大城多设有护城河,所以如何使“天堑变通途”就成为攻城的一方必须考虑的方面,因此军中出现了最早的“舟桥部队”——壕桥。其为木质长桥,质地绝对坚固,以大型木车拖载,攻城时在各军种、器械掩护下到达护城河边,然后搭上去,成为一座坚固的“搭桥”,使护城河失效。而作为守城方来说,一旦敌方突破护城河,以云梯之法蚁附时,就是撞杆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此物乃是立在城楼之上可以移动的撞击装置,只要数人合力用撞杆一冲,对方云梯必然坍塌。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矛与盾,永远都是互相竞争着发展的。   李曜之所以在攻城战中却准备了撞杆,自然不是为了好玩,更不是人傻钱多不知道其作用,而是因为他知道此次攻打赫连铎,应该是会一战成功的,因此攻下云中之后,就要转为防守,尤其是防备幽州的李匡威前来攻城,因此这东西必须提前准备。   至于飞钩,顾名思义是将一铁钩栓于绳索之上,此物乃是很多梁上君子的最爱,武侠小说中出现的几率似乎也很高。实际上飞钩用于攻城的历史几乎和飞钩本身的历史一样长。《墨子?备梯》、《武经总要》、《练兵实纪》、《兵器图说》都有记载,而令人更惊讶的是飞钩的寿命之长。   太平天国时期,太平军二破武汉之时正是陈玉成亲率敢死队用飞钩夜间偷袭得手。即便到了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我人民军队居然也有多次利用飞钩建立功勋,只是这个就不好说是飞钩厉害,还是中国的悲哀了。   飞钩用于攻城多为人知晓,而事实上,飞钩在防守上的功绩也是勿需多让。一旦攻方以云梯冲城,如果你有足够的冷静,足够的准确,足够的力量,足够的敏捷,便可用飞钩将云梯拉倒或拉垮,将梯上之人尽皆摔死。当然,在飞箭如雨的战场,你还要有足够坚硬的命,才能完成如此高难度的动作。   飞钩用于夜袭给防守者提出了一个严峻的课题。古时的大城尤其是京师,都是占地广大,人口众多。北京俗称“四九城”指四十里的城墙九个门,而大唐的都城长安则更大,人口百万在那个时代是无比惊人的。如果敌方“悄悄的进村,放枪的不要”,想在这样的大城只靠人力夜夜备袭显然是不现实的,哪怕就是云中那样的边城,如果用飞钩偷入城中,防守者也十分为难。   这时,又一个冤家登场,就是狼牙拍。《三国演义》中曹刘争汉中,曹操临河下寨,刘军不得进,后诸葛亮正是用疲兵之法逼退曹军。这时狼牙拍就该大显身手了,狼牙拍以铁钩,铁钉置于木版或绳网上,夜间悬于城上,若敌以飞钩夜袭便被钩住扎伤不得攀缘。还有一种叫做檑义夜的,乃是狼牙拍的近亲,只是其将钩钉置于圆木之上,除了可防夜袭,还可当檑石滚木投下。不过此次要随军携带的器械已然极多,李曜考虑再三,这个“可要可不要”的东西,就没多弄,全部生产的都是狼牙拍,用意跟撞杆一样。   当然了,所谓“龙生九种,种种不同”,战具中也有许多的变种,锇鹘车、搭车就是其中的代表,其基本可看做冲撞车和飞钩的变异,其他各器械也都有别的种类,此处不再赘述。言及许多,只是说军械监在李曜的新制度改造之下,的确焕发了巨大的活力,若是之前他未来时,不说许多种器械都几乎停产,就算要生产,又哪里能生产这么多?   因而李克用闻得此说,立即眼前一亮,喜道:“如此短的时间,竟然有这般产量,各类器械充足至斯?”   李曜微微一笑:“赖大王洪福,确实有此产量,只是在奖赏工匠之上,多费了些钱帛,另外,产量加大之后,原料消耗也大了一些。”   李克用摆手笑道:“奖赏的财帛某尽知晓,并无不妥。至于原料,既然造得多了,自然消耗便大,某岂能连这都不知道?吾儿干才,果非凡物。”   李曜还没来得及谦虚几句,李克用已然笑着环视一周,道:“如此说来,军械已然齐备,所需再问的,便只有军粮了。寄之、存信,军粮之事办得如何了?”   盖寓拱手道:“所需军粮,某已调拨完毕,划拨给蕃汉马步都校,此时准备的乃是半年所需,虽大王预计此战无须半年,但某以为军粮多则可,少则乱,仍是调拨半年,以为军中安定所计。至于半年后,就算仍在作战,也有夏粮可割,总也无碍大局。”   李克用点点头,又朝李存信望过去。李存信抱拳回答:“军粮已经收到,正在仓中,只须开拔时间确定,转运使随时可以调动。”   李克用微笑起来,点头道:“好,很好,如此说来,军资军械均以妥当,各军整训两月有余,也该差不多了,某等从军之人,可没有猫冬一说,年后某便挑个日子,出兵云中!此番出征,泽潞各军不必调动,就地防备,晋阳城中兵马只留五千守城,其余七八万人,通通带上,这一次一定要将赫连铎这个祸害彻底铲除,永绝后患!”   “愿为大王效死!”   ……   李克用含笑把手一压,各自声音一齐消失,然后问道:“存曜,你那飞腾军,自成编以来,也有些日子了,何况还都是老兵,此番出征,可能开拔随军?”   李曜这次半句多话也无,只是点头道:“正要以战练兵。”   李克用大笑:“好,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开拔!哦,对了,你这一军,副军使和都虞候可曾定下人选?”   李曜笑道:“已然定下。”   李克用面色不变,笑着问:“是谁?”   “副军使为嗣恩,都虞候史建瑭。”   李克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容越发和善了,点头道:“如此安排,大善。”   幽州,寒冬,北风威煞。   节帅府中,一座阁楼之上,迎风而立一位高大汉子。这汉子身着正经紫色官服,却偏偏生得一头金发,煞是古怪。若是李曜在此见了他,只怕要大惊失色,问其一句:“可是金毛狮王谢大侠?”   此人自然不是什么谢大侠,而是幽州之主,绰号“金头王”的卢龙节度使李匡威。   李匡威似乎毫不畏寒,站在风中,丝毫不动,只有身上的紫色官服被呼啸而过的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此时的金头王脸色凝重,心中思绪万千。自从他从父亲李全忠的手上接过幽州这一镇之地以来,就没有一天是轻松的。这份遗产因沾染了李可举的鲜血而显得血腥,又因处于乱世而益加沉重。   “虽然如此,我仍然要走下去,踏着父亲的脚印,在乱世里纵横,不在沙场死,便登青云志。我坐拥幽燕劲兵,进可南下争霸天下,退可固守燕地雄视一方,区区沙陀胡儿独眼龙,能奈我何!”   李匡威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走下阁楼,对几个不知等了多久的亲信将领森然道:“传本帅令:再征五万大军,以待沙陀!”   云州,城头。晨霜薄雾,云雪欲坠。   赫连铎骑马眺望,一张略显衰老沧桑的脸上,皱纹中都似乎带着倔强。如果,不是身后这些队伍跟随,不是身上这身衣装衬托,谁也看不出这个和气中带着些许倔强的老人,就是那个跟李克用作对不知多少年的吐谷浑酋长,大唐的云中防御使。   已经记不清这是李克用的“鸦兵”第几次太原犯境,自从当年他赫连铎欺负李克用年少,从他手上抢了云州后,就几乎没有一年不被李克用攻打。   也许拿了人家的就要还给人家,赫连铎心中忍不住这样想着。他不知道后世的那句名言: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可是,赫连铎心中仍旧不平:这云州也不是他沙陀的,安西的那些沙子才是他们的!   日子过得很快,去年的今天,赫连铎雄心勃勃,准备参与围殴李克用,甚至还曾经想过,若是自己立下大功,朝廷是不是有可能会把河东交给他赫连家?又或者,至少也该给他一个代州吧?若是有个代州,自己便能从雁门关俯视河东,届时,河东节度使也得看他赫连可汗的眼色行事!   可是,今年的今天,他却在自己的地盘登高望远。   城头,他的脸被寒风刮成紫色,如茄子皮一般。   上次一败,赫连铎败兵北归,李克用领着那个打起仗来悍不畏死的李嗣源去了河中,威胁皇帝陛下,他总算喘息了一口。   然而这一次,李克用又来了。只是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同,不同之处在于,过去李克用来,赫连铎总有办法。而这一次,他却已经找不到解救的办法,他的“老朋友”,坐镇幽州的卢龙节度使李匡威正在幽州老家舔着伤口,就像一头受伤的老虎一般,这一时半会是来不了。   赫连铎听到李克用发兵十万来北伐云州的消息,只能徒唤奈何。李克用的兵,反而越来越多了啊……   他其实累了,这些年没完没了的征战让他感到有些无趣,以有穷之生命逐无尽之霸业,这已经无数次被历史证明是个不可能实现的任务。可是,人一旦开始了这征途,就没办法抽身而退。   当年,还很年轻的赫连铎跟他的父亲回归唐朝,捞了一块小块盘。   当年,赫连铎趁李克用年少,抢了云州。   当年,赫连铎还贿赂鞑靼,欲斩草而除根,借刀杀人,让李克用死于非命。   可是,当李克用一箭镇鞑靼,挥师向中原,杀败黄巢,立下第一大功之时,就已经为赫连铎送上了一副大号杯具。   也许,他曾经还是有机会的。当日,他受邀参与河东河北胡族大混战,幽镇二州合击定州时,他因为没被列入分红对象,所以袖手做了旁观者。   《吴子·图国第一》中说:谋者,所以避害就利。人的行为目的,大多可以归为避害就利,而避害还排在前面。   所以,有的事情未必会有什么利益,但人们也必须去做,因为不做就会有损害。   今天的赫连铎就深受其害。这些年来,他甚至超越朱老三,成为了李克用第一复仇对象。   是荣幸,还是灾难?对强者来说,当是荣幸,如朱三;对弱者来说,无疑是痛苦的,如他赫连铎。   终于走到争霸之穷途吗?   望着城外李克用的先锋大军,再看看自己虚弱的军队,赫连铎无奈的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只是,如果走,又能走到哪里?吐谷浑早已衰落不堪,若是自己再坐不住这云州防御使的大位,跟随自己的部落怎么办?自己的妻儿老幼又怎么办?   “报!——使帅,已然查明,前方河东先锋军人数甚少,不足为惧。”   赫连铎转过头,淡淡地道:“某知道人数很少,从城楼上就看得到,还要你说么?你只需告诉某,先锋是谁?”   “使帅明见,河东先锋只有两千多人,却分成了三支,每一支都挂着李字旗,探马无法得知其主将为谁!”   ------------------------------   嗯,今天还有一章,大概四千左右的。      第080章 一战破敌   赫连铎早在听闻李克用来攻之后,早就聚集兵马在云州辖区内布置防御。此时看见城外李克用的先锋军只有两千兵马,倒也不是十分担心,不过三面李字旗却还是让他心中有些不托底。只有两千兵马,固然不可能是李克用亲至,但他义儿甚多,其中李存孝、李存信、李存进、李存贤、李嗣昭、李嗣源等,都是一时名将,在赫连铎看来,无论来的是这些人里的哪一个,都不能轻视。   而在城下不远处,先锋大军的军营之中,此时也正有几个顶盔贯甲的将军正在临时搭建的塔楼上遥望云州。   塔楼上一共四个人,为首一人已经四十来岁,长得高大粗犷,一脸大络腮胡,明显是胡人身份。此时他正说话:“正阳,你可是担心某心中不悦?呵,你大可不必如此。不错,这计策是你献与大王的,但却也是大王应允下来的,某若不悦,岂非对大王也不悦了?我薛阿檀能有今日,都是因为大王器重,大王的话,对我薛阿檀来说,比陛下敕令更不可违背。既然说好现在不打薛字旗,那就是不打,等赫连铎的探马派出,在附近查探一番,明日再挂出薛字旗来便是。只是希望你这计策管用,他见我大军今日已到,某家旗帜却是明日才挂出,必然以为某怠慢行军,杀将出来……届时,咱们再按你的计划,抵抗一阵就走,怎么也得把这老狗奴带到大王伏兵之处。”   薛阿檀说到此处,忽然咧嘴一笑:“只希望赫连老贼多带些兵出来,免得不够大王一顿吃。另外,此事成功与否,还要看你们三兄弟明日表现,既要让赫连老贼认为是他击败了咱们,又不能真的损失太大,以免佯败弄成真败,那就糟糕之极了。若是溃败太速,赫连老贼认为没有追击必要,这戏可就白演了。”   李曜微微一笑:“薛将军不怪罪,某便放心了。至于明日之事,某与廷鸾、嗣本已经商议妥当,想来应当无碍。”   原来旁边的两人,居然是李廷鸾和李嗣本。李嗣本出现在此倒也不算稀奇,这位今后的“威信可汗”现在还没有成名,手头只有一都兵马。而且他手中虽然和李曜一样都是五百人,可李曜那五百人,建制是一军,他这五百人,只是一都。也就是说,今后一有机会,李曜的飞腾军随时有可能扩编,他却不能。   而比较意外的是李廷鸾居然出现在此。李廷鸾是李克用的亲生儿子,排行老二,仅次于李落落,也是李克用重点培养的对象,他也比较争气,冲锋陷阵毫不含糊。手里有一军人马,叫做从马直。不错,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侍卫亲军前身之一的从马直。不过此时的从马直新建未久,人数只有一千。   所以此时李克用的前锋大军就很清楚了,李廷鸾领从马直一千人,李曜领飞腾军五百人,李嗣本领黑鸦军一都五百人,再加上薛阿檀亲兵三百,全军一共两千三百人。   这支先锋军的指挥权名义上自然是归先锋大将薛阿檀的,然而实际上却有些难说。首先李廷鸾作为深受李克用宠爱的次子,手中又握着这支先锋大军的近半兵力,他如果对某件事有意见,谁也不能忽视。其次,李曜是此次先锋大军作战计划的献策之人,李克用对此计策已经应允,那么实际指挥过程中,李曜的意见自然也无法忽视。唯独只有李嗣本对指挥权是完全没有干预能力。   好在李廷鸾并不是一个爱插嘴、爱摆架子的衙内,而薛阿檀本人又一贯与李存孝交好,李嗣本更是直接在李存孝麾下领兵,于是加上一个也同样与李存孝交好的李曜,这次先锋大军在外,虽然指挥权有些混乱,但实际上却也没有闹出什么岔子。   第二日,双方在雄武军境摆开阵势。   城楼上,赫连铎的军队虽然面现疲态,装具未全,武器也有些老旧了,但依旧杀气腾腾,望着城下的薛字大旗。   赫连铎面带冷笑,身边一人立即凑趣:“这薛字旗挂出来,不是薛铁山,就是薛阿檀,但是不论是谁,其能力与李克用本人都差之千里,更何况他们这先锋军昨日便已到了城外,却只挂了三面李字旗,今日兵马未见增加几许,却改挂了薛字旗,可见这薛铁山或是薛阿檀,是昨夜或者今晨才到的。既然连行军都能迟到,这样的军队哪里打得什么仗!使帅只管放心便是。”   使帅其实类似于节帅,不过防御使地位次于节度使,因此赫连铎这个云州防御使平时就只好被称为使帅。   赫连铎哼了一声,道:“看他们攻城如何,再做打算。”   从马直、黑鸦军、飞腾军,三支军队全是骑兵,攻城能有多大看头?薛阿檀派从马直冲击云州,连冲三次,连护城河都没过,就被赫连铎击退。看得赫连铎在城头哈哈大笑,似乎勇气都恢复了许多。   赫连铎是吐谷浑部的酋长,吐谷浑部也是马背上的部落,骑兵强悍,沙陀军在骑兵上不占多大优势。因此赫连铎见如此轻松击退薛阿檀,立即大开城门,挥军冲击薛阿檀本阵。   风卷雷鸣似的,吐谷浑骑兵踢踏地上残雪,卷地乱云一般奔袭过来。   薛阿檀传令放箭,严阵以待的飞腾军立即“定点射击”,这一招李曜训练了月余,飞腾军中善射之人原就不少,此时更上了一个台阶,自然不是轻盔轻甲甚至没有盔甲的吐谷浑骑兵能够扛住的。   吐谷浑骑兵稍稍退却,却在赫连铎的大声呼喝下又开始冲锋。第一列持盾阻击的薛阿檀亲兵很快溃不成军。   李曜深吸一口气,猛一挥刀,他帐下五百飞腾军迅速投入战阵,由于距离不远,只射了一轮箭雨便换了横刀,拦住了吐谷浑骑兵的攻势,双方立刻进入了惨烈的搏杀。剑锋砍开皮甲,切入肉体和骨头。   此时,李曜公权私用,大力装备新式盔甲的飞腾军立即取得了明显的优势,吐谷浑人就好像投入沸水的雪团一般迅速缩小,地上躺满了死亡的、重伤的云州兵,失去骑手的战马无目的地乱跑。不过毕竟是硬拼对垒,飞腾军的伤亡也不算轻,虽然被当场砍杀的不多,但搏斗之中坠马受伤的却不少。   一波交锋完毕,李曜还来不及心疼,在对面的云州军阵中,号角再次吹响,第二列吐谷浑骑兵开始突击了。李曜看在眼里,对薛阿檀隐蔽地打了个手势,薛阿檀坐镇中军,朝身边的传令兵悄声说了一句话。   很快,河东军的阵形开始松动。   “战况不利,暂时退却!”薛阿檀下令,道:“李嗣本断后,全军缓缓后退,不可慌乱!”   河东军中响起鸣金之声,薛阿檀带着大队慢慢后退,李廷鸾、李曜带领本部兵马投入战斗支援断后的李嗣本,和吐谷浑军突击而来的第二列骑兵激烈地碰撞在一起。三队骑兵集中在一处,且战且走,为薛阿檀的撤退争取时间。   “敌军败了。”赫连铎大喜,“击鼓进兵,今日就是薛阿檀的忌日!我等先杀薛阿檀,再取李鸦儿!”   云州阵中擂起了鼓,数万骑兵跟着舞动的大旗撒开马,大地颤动,烟尘蔽天,潮水一般向着撤退的薛阿檀淹了过去。战场上到处响着“生擒薛阿檀”之声。李廷鸾、李曜、李嗣本三支骑兵也开始转身逃跑,薛阿檀本阵更是加快了后退的速度。从表面上看,河东前锋军已被彻底击溃。云州军在胜利的感召和刺激下一连追出了几里地。   大变在这一刻来临。   在战场两旁的树林里突然出现无数河东骑兵,从侧翼冲进了云州军的阵势。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云州军乱了阵脚,当头的沙陀将领手中挥舞着一支精钢闪亮的长槊直取掌旗官,左手忽地伸出一只笔燕檛,一击斩断了旗杆,右手精钢长槊只一击就将掌旗官连人带马刺了个通透,然后一甩,人马二尸直接横飞出去!   “飞虎将李存孝在此,哪个来决一死战?”   作为伏兵出现的李存孝斩旗贯阵,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直冲赫连铎。拦在他面前的云州军被他灯草一般打折,或麻袋一般连马挑飞,楔型的阵势在云州军内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李存孝如同海洋中的漩涡一般吞灭着赫连铎的吐谷浑军。   “糟糕,李存孝来了!”   赫连铎军中的恐慌有如瘟疫一般传开,在同一时间,本来正在慌乱撤退的薛阿檀前锋军大队忽然掉过头来,在鼓声的指挥下开始冲锋。遭到三路夹击的云州军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包围,四面八方全是敌人。   心理上的打击是致命的,沙陀的伏兵还在不断冒出加入战团,而吐谷浑部已经无心作战。赫连铎心胆俱裂,掉头逃跑,河东军中忽然杀出一员战将,手持黑色大棒,一棒打中赫连铎坐骑马腿。   好在赫连铎虽老,骑术却实在精湛,竟然飞身跃起,跳到刚才被射死骑士只剩空马的一匹马上,看也不敢再看一眼地狂奔而去。   云州军一路败下去。河东军穷追不舍,赫连铎逃无可逃,一直被赶进了云州城。   除了这座孤城,雄武军境其他地方一战之后都陷入李克用之手。李克用大军跟上前来,围住云州,日夜攻打,虽然李曜带来了足够的攻城器械,但是此时他才发现,这些器械许多沙陀兵根本不会用!   这些骑士们只会马上作战,而偏偏此次出兵,李克用动了怒气,调动的兵马沙陀兵占了七八成,汉军虽然会用,可惜人太少,也玩不转,于是这一围就是三个月过去了。七月份本是丰收的季节,困守云州的赫连铎军粮却尽了,李克用得到消息,喜不自胜,知道这个赫连铎终于还是要败在自己手中了。   然而就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他却突然接到一个叫他哭笑不得的消息:皇帝亲自带领禁军攻打杨复恭,陛下和宦官打起来了!   李晔对杨复恭恨得可以,杨复恭也不喜欢李晔,双方就好像晚唐的党争一样,凡是你支持的我都要反对,凡是你反对的我都要支持,至于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反而不在考虑范围内。李晔为了能有一支支持自己的藩镇力量,任命自己的亲舅舅王瓖为黔南节度使。杨复恭听到这个消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王瓖刚一进四川,杨复恭派去的人就跟上了,给他乘坐的船挖了个大口子,没一会儿,王瓖节度使没当上,却沉到水底去给龙王做幕宾了。消息传来,李晔又急又恼,直骂老天不长眼睛,他可忘了他名义上还是老天的儿子,这样骂法是很不妥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李晔很快明白了是杨复恭在搞鬼,于是派他去给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做监军。这个举动跟当初曹操派祢衡去给刘表下书,刘表又派祢衡去给黄祖做属吏一般,借刀杀人罢了。曹操不杀祢衡,那是怕担上害贤之名,李晔倒不是因为这个,一个宦官头子而已,哪有什么贤不贤的,只是他在京城势力太广,盘根错节,光干儿子就有六百多个——史书上的明文,绝对不是夸张——自己动手有相当难度。孔纬贵为宰相,只因说了一句“陛下左右有人有反意”,就被杨复恭派人在长乐坡抢-劫,差点丢了性命。   杨复恭心中雪亮,这是皇帝要整自己了。他不能坐以待毙,得积极反攻,于是上书要求致仕。致仕就是辞职。李晔一看,行啊,你就辞吧。便免去杨复恭职位,给了个上将军的封号,赐几杖,就是小板凳和拐棍,意思是你就在家养老吧。杨复恭没料到李晔真敢这么玩儿,当下发了狠,把李晔派去给他传诏的使者在半路上杀掉了。   这一下李晔彻底坐不住了,二话不说,凑齐手下听自己话的卫兵大臣直奔杨复恭私宅,宰相杜让能保着天子车驾激励士兵冲锋。杨复恭抵挡不住,逃到兴元去投靠干儿子杨守亮。凤翔节度使李茂贞一看有便宜可拣,立刻上书李晔,自告奋勇要讨伐杨守亮、杨复恭父子。李晔本意是想准的,但宫里的宦官们兔死狐悲,一个劲儿地劝李晔放杨复恭一条活路,杜让能也劝李晔留下杨复恭父子,理由很简单,杨复恭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丧家之犬,杨守亮势力又小,翻不起什么风浪来。而李茂贞很强,是天下三强藩(朱全忠、李克用、李茂贞)之一。要是听任李茂贞打他,那李茂贞的地盘就又扩大了,不但扩大,而且与京师邻接,这是件不能接受的事情。李晔于是下诏赦免杨复恭的罪过,准他在兴元养老。   李茂贞只等皇帝一声令下就直扑兴元,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皇帝赦免杨复恭的消息,大为光火,却又馋涎欲滴。于是蛮劲上来了,你让打我打,你不让打我也打。不过一个人干这种公然违旨的问题有些心虚,就想找个人一起干。于是伙上邠州节度使王行瑜一起攻打兴元,到底是抓住了杨复恭、杨守亮父子砍了脑袋。   李茂贞占了兴元,势力大增,李晔觉出了这其中的危机,就下诏调离李茂贞,命他让出凤翔。李茂贞压根儿不理他这套。他此时自认为是现在天下第一藩镇,实力早已经远远地过了朝廷,朝廷说什么他只当是放屁。李晔逼得急了,下诏斥责,李茂贞就给李晔上表,大骂李晔颠倒黑白,对藩镇有如对敌人一般。   第一次撕破了藩镇和朝廷那张本来已经很薄很薄的脸。   “朕‘只看强弱,不计是非’?”李晔捏着李茂贞的表文浑身发抖,接着一拍御案,“好个大胆的李茂贞!欺朕手中没有尺寸之刃吗?集合禁兵,朕要御驾亲征,一扫玄宗以来数乱天下的藩镇之祸,中兴圣朝!”   杜让能听李晔吹牛,心下大大不以为然,怕李晔小年轻气头上胡来,赶紧出列:“陛下不可。李茂贞离京师太近,一日之内可威胁国门,实力又强,决不能硬来。他的兵马都身经百战,数量也多,京师的禁兵与之相比,难称精锐。我朝历来只要不是藩镇明目造反,天子车驾即不可亲动。皆因为万一受挫,朝廷威仪不存,再要调动其他藩镇就难了!陛下实在要打李茂贞,必须借助其他藩镇的力量,切不可急于求成!”   “杜相公不必多言!朕意已决,相公但去筹措粮草军费,胜败与你无关。”李晔来了倔脾气,怒气难遏:“李贼飞扬跋扈,目无朝廷,天必弃之,朕可一鼓而下也!”   皇帝发了狠,宰相劝不住,于是李晔带上三万羽林军,一意孤行地去进攻李茂贞了。   -------------------------------   幸不辱命,还多写了一千。      第081章 潜龙勿用   云州城是一座古城,它曾是北魏都城(迁洛阳前),因而占地颇广,且作为边庭要塞,此城城楼既高又固,护城河既宽且深,难怪以李克用之能,攻打赫连铎多年,才于今日一战成功。   北魏时节,欲广宫室,规度平城四方数十里,将模邺、洛、长安之制、运材数百万根。截平城西为宫城,四角起楼。凿渠引武州水注之苑中,疏为三沟,分流宫城内外。经过九十多年的增扩改建,终于建成完整的宫殿群落。月观霞阁,左社右廛,灵台山立,壁水池圆,双阙万仞,九衢四达,羽旄林森,堂殿胶葛。   云州地理位置十分紧要,三面临边,最号要害。东连上谷,南达并恒,西界黄河,北控沙漠。实河朔之藩屏,中原之保障。汉高祖刘邦著名的“白登之围”就发生于此。   李曜此时,正在云州城中。   他刚从大同防御使府出来,去往自家飞腾军驻军之地。   此次破赫连铎之战,刚才李克用战后论功,他从翊麾校尉擢升到致果副尉,余官并如故。也就是说,这次出兵作战,他只不过由从七品上,升为正七品下,其余全无变动,可谓进步有限。对于这样的论功,即便同样出战的李嗣本都颇有微词,私下跟李曜说,这次他们全是来给李廷鸾做陪衬的。因为李廷鸾此次虽然也只是从游骑将军升为壮武将军,算来也只是一小级,但却是迈过了五品到四品这个大槛。而主将薛阿檀也只是得了一个检校官,本兼各职一并如故。   李曜倒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他另外得了一个实惠,就是此战飞腾军损失了五十多人,伤亡比例不算低,而李克用觉得飞腾军此战表现上佳,准许其扩充为八百人。于是李曜反倒掉过头来安慰李嗣本,说此番毕竟是大王亲征,不可能对前锋诸军奖赏过度,以免其余各军心中嫉妒,反而不美。李嗣本听了,也知道此言不虚,遂不再提。   李曜最为叹息的,乃是他大力督造的这批攻城器械在此战中没有发挥其应有的效用,李克用在头几天用这批东西攻打赫连铎的云州城,原本也颇有些效果,但沙陀兵野战固然极强,操作机械却是呆笨之极,生生因为操作失误,自己损失了两百多人。譬如那炮车,因为力量校正不准,一顿石头砸过去,把前方架飞云梯的一群军士砸死砸伤了四五十个,气得李克用下令不再使用。   李曜知道李克用这是面子上挂不住,毕竟他自己就是沙陀之王,沙陀兵在人前丢脸,他这个大王自然觉得没脸。只是这一来,就浪费了李曜许多心血,要知道这些攻城器械,如今大唐可能已经不是很多了,毕竟国力下降许多年,征战又多,损失大了弥补不了,自然就少。   李曜为改进这批新式攻城器械很是费了不少脑力,结果却因为这种人为原因而被冷藏,他对此事的郁闷,比升官不多反而大了许多。作为自诩“深刻”研究过二战的伪军迷,李曜是很崇尚闪电战这种模式的,不为别的,只为其战法对民间损伤最小这一点。   由于打得快,基本上没来得及对民生造成巨大破坏便已经结束战争,这对于原本就是制造破坏的战争来说尤为可贵。为何中国古代一到战乱,天下生民就要少足足七八成甚至八九成?无非是战争破坏太大,民不聊生而已。然而古代战争的破坏力哪里能跟现代战争比,之所以仍然造成那么大的损失,其实就是因为打得太久。一场战争打几年的,还真不算长。别说战争了,就说一次战役,都有打个好几年的,譬如原本历史上李存勖与梁国的夹河大战便是如此。   而古代战争之所以打得久,其实经常就是因为大家的攻城手段过于低劣,这也是冷兵器时代一个没法解决的问题,除非有火药并开始投入实战应用。李曜不是不知道火药的好处,但是他不像其他穿越者那么有先见之明,每个人都清楚记得火药怎么配置,他就只能大体记得原料是哪些,可具体配备的比例就不记得了。要是火药能投入应用了的话,他倒是记得一些使用办法,可以加大火药效力,或者制造更有效的武器,可惜现在没有先进的火药配方,仅凭这唐朝制造爆竹的火药,在军事上只怕是难有作为,他也算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当然,现在说这些,都为时尚早,眼下最为紧要的,还是扩军问题。前次组建飞腾军,乃是直接从其他军中抽调,问题不大,这一次却没这么好办,而是要直接招募新军。这种真正意义上的新军该如何训练,对李曜来说,又是一桩考验。   再就是这新军从何处征集,也是个问题。如果从方便的角度来说,征集新军最好是从沙陀三部落和五院诸部征集,这都是游牧民族,征调骑军最是方便不过。但李曜心中毕竟有自己的一点小九九,总还是希望训练一批汉人骑军。这个想法并不完全是什么民族意识,他现在的处境,是顾不得这个的,之所以这么想,乃是出于平衡考虑。如今飞腾军中的汉人只占五分之一,而且这些汉人久在蕃军之中,基本上也跟胡人无异。   代北胡汉杂居太久,民族意识根本就谈不上,要是去问这些汉军,沙陀与他们有无区别,他们一准认为没有什么差别。当然这也是李克用可以平稳统治河东的一个重要原因。李曜自诩理智愤青,并不想像后世一些不理智的人一样看待历史,认为沙陀政权是对汉人的侮辱,这完全是站在今人的角度看古人。五胡乱华时期冉闵颁布杀胡令,李曜认为很妥当,很解气,那是因为胡人把汉人当“两脚羊”,汉人自然应该团结起来,也把他们当两脚羊一样对待。   可沙陀不同,唐朝不同!在唐朝天可汗思想的延伸和施政之下,沙陀人早已汉化,即便还维持着一定的游牧传统,可最起码其高层的思想早已跟汉人一般无二,其效忠大唐的心思比许多汉人还要真诚。这样的情况下出现沙陀政权,原因虽然多种多样,但无论如何也扯不到什么汉人的耻辱上去。   这就像老子教育儿子教育得好,老子自己老了以后,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对于老子而言,固然有些伤感,却又有何耻辱可说?哪怕这个儿子不是亲生,而是抱来的养子,可人家真心当你是爹,诚心诚意地孝顺你,连建了个新朝还是表示延续“唐”字国号,人家儿子做到这个程度了,你还非要纠结这点血统,那只能说是你自己心中有疙瘩,不够气魄了。   对于这样的乖儿子,李曜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改造他的血统,直接变成真正的自己人,那才像话!咱们汉人不是最能同化其他民族么?还嫌多他沙陀这点人不成!   瞧瞧李克用,朝廷对他可真不怎么好,可就是因为赐了他一个国姓,他还就真的老老实实把自己当做李唐宗室,后来昭宗李晔几次召李克用救驾,李克用哪一次推脱半句,说哥没空了?明明东、南、北都是敌人,皇帝陛下一声召唤,人家不也半句多话没说,千里迢迢就带兵去帮忙?反倒是李晔这位据说有心振兴大唐的年轻天子太没有祖宗气度,生生把个李克用逼得几次不能不动刀兵。别说李克用反抗有错,换了汉人藩镇,难道人家就不反抗?有本事你讨伐一下朱温,看看人家这纯正汉人是个什么反应!是不是大胜之后,战败的皇帝陛下贬斥两个宰相,恢复一下他的名誉,他就肯善罢甘休,带着大军拍拍屁股就回家这么轻易!   但是,就算对民族差异不甚在乎,可是军中派系这一点,李曜却是十分在乎的。他算起来,前世也是在官场上打滚多年的人,虽说级别不算高,可是见识并不差。如果自己手中全是沙陀和五院诸部之兵,那么他这个主将永远都只能算是个临时角色。   对于一个穿越客来说,这种无根无凭的感觉让李曜觉得心里很没底,很希望改变。   然而,李曜考虑许久,仍然放弃了这次机会,他发现此次征兵,仍然只能在沙陀和五院诸部征集。理由说穿了一文不值:为了取信李克用。   别看他现如今似乎深得李克用信任,又是掌握实力越来越强的军械监,又是亲自领兵,可这都是空中楼阁。军械监的差事不必说了,李克用一句话,要撤就撤,没有半点可以啰嗦的。而领的兵呢?区区五百……好吧算八百,区区八百人,又不是远镇别处,还全是沙陀和五院诸部之兵,他有什么信心可以把这八百人当作自己的凭仗?   因此,李曜深知,自己如今地位仍不够高,影响力仍不够强,实力……就更别提了。所以此时此刻,唯有继续深化李克用对他的信任,才是今后困龙升天的张本。   至于如今,潜龙勿用!   “再等等吧,今后还有的是仗打,有的是功立,我如今还能靠着一些记忆,有些‘先见之明’,避凶趋吉之下,总能捞到不少功劳,我好歹也是李克用的养子,又是他联系文化界的唯一人选,只要功劳摆出来,名声打响亮,总有一日他得让我出镇一处,甚或代替只有几年好活的盖寓盖仆射,到那时,我便有了自保之力。等到今后李存勖即位打败朱梁,以我那时的身份,没准能捞个宰相干干,到时候多劝下李存勖,说不定还能稳定天下局面,帮他统一天下。再不然,就算仍然如历史上那般,李存勖一当皇帝立即扶不上壁,仍然是被李嗣源取代,那也无所谓,李嗣源这人念旧,我现在是他十四弟,跟他关系也好,到时候总也不会少了我的封赏,历史既然证明他是个听劝的明君,那时候我再劝他进行一些不算激烈的改良,不也可以为这天下做点贡献么?……话说,我还真当自己是谁了,天下,天下……轮得到我考虑?呵……”   心中想着许多事,不知不觉已然走到军营所在。飞腾军的军营暂时座落在南城东角,此处本是赫连铎一支两千人骑兵的驻地,如今李曜带着不到五百人入住,空间自然绰绰有余。   云州城乃是北地大城,城中原是作为北魏都城规划所建,因此划分出来的驻兵之处相当大,足可以驻扎二十万大军。后世人看见二十万,心中可能无甚感想,然而只须打一个比方就会有点认识:代州城如今如果挤进二十万大军,那么城中百姓就得搬出城外了,即便代州李家那样的豪门,只怕也只能保得住一个后院,前院肯定会被临时征集,因为二十万将士,代州城容不下……   然而云州,就是按照二十万驻军来规划的。只是后来一直没有达到这个驻军数目罢了。此次李克用带来近八万大军,全部住进城中驻军之地,根本不见丝毫拥挤,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说来真要感谢北魏皇室的慷慨大方……可惜是慷当时万民之慨。   一进军营大帐,就看见李嗣恩和史建瑭二人面色沉沉坐在帐中次席和三席,憨娃儿、拔塞干·咄尔、处木昆·克失毕、张光远以及刘河安五人坐在下首,包括憨娃儿在内,这几人都是一脸愤愤不平。   李曜一进来,众人齐齐朝他看来,他见诸人表情不对,正要发问,拔塞干·咄尔已然大声问道:“衙内,俺听说衙内只升了个致果副尉?是不是真的?”   李曜其实挺喜欢拔塞干·咄尔这种粗豪汉子,对于他这话口气有些不善,也不介意,微微一笑:“是啊,怎了?”   拔塞干·咄尔是沙陀人,是把李克用当作大头人的,他们沙陀人因为游牧习性,对养子最无偏见,因此见了李曜总喜欢喊衙内,说了几次也没改过来,李曜也只得就此作罢。   游牧民族对于血亲关系看得一贯不是很重,比如后来的成吉思汗,老婆被人抢走,怀了人家的孩子,他打败人家又把老婆抢回来,人家那孩子他也不“处理”一下,生下来了他也不见外,居然就当自己的娃一样养……此事无关乎什么心胸气魄,而是这种事对于游牧民族来说真的很正常而已。   拔塞干·咄尔见李曜一脸无所谓,瞪大牛眼,嚷嚷道:“怎了?还能怎了?大王赏罚不公,俺是个混人,都知道献计而取胜,乃是大功劳,怎的只升了这么一点鸟屎大的官?更别提俺们飞腾军还杀敌三百四十七人,击溃三千余众,这么点赏,还怎么带下头的弟兄们?”   李曜奇道:“某得赏不多,与士卒何干?他们的功劳,某都如实上报了,大王自然会公平赏赐,不至偏私,你着急什么?”   咄尔正要站起来分辨,旁边的处木昆·克失毕拉了他一把,一边把他拉住,一边对李曜道:“军使有所不知,这军功大小,底下的弟兄们能分几何,的确是跟主将之功有关的,主将功大,则大王对底下军士的赏赐也就够多,万一主将无功,底下将士就没了赏赐,只给点辛苦钱,赐一杯水酒洗尘。若是……主将不仅无功,反而有过,非但主将必然受罚,副军使、都虞候以下,所有人都跑不了责难,军官还好说,底下的士卒有些会被扣掉半月或者一月薪俸,以为作战不力之膺惩。”   李曜一听,头皮一下有点发麻,这才知道为何那些大将们都要拼命争功,原来不仅是为了地位、为了发财,更多的是为了稳住军心士气啊!史书中说李存孝和李存信二人争功,到后来李存信谗言不断,居然把李存孝逼反了,当时自己还觉得李存孝的胆量在战场上和战场下怎么相差那么大,可现在才知道,那只怕是不得不反啊!如果总是有过无功,底下的军士谁还服你?李存孝出镇在外,肯定不如李存信身在李克用身边好说话,久而久之处境必然越来越糟,他只怕多半是发现军心不稳,才不得不造反。因为造反之后,他就是节度使,可以自己做主,那时候赏赐部下,就是他给人家的好处,军心自然也就稳了。   李曜明白过来这一点,又看了看咄尔的表情,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如今自己这次明明立功不小,却没能拿到足够的赏赐,他们作为出力甚至卖命的军将,自然不服气得很。这个不服气对李克用或许只是有些怨气,而对他李曜这个直接领兵的军使,那可就是怒气了,一个处理不好,说不定就是内乱,哪怕如今是在李克用的眼皮子底下,兵变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可能,但是也很可能闹出什么事来,搞得他李曜这个新上任不久的军使在军中威望尽失!   一个看似很不起眼,但其实无比巨大的危险,就这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李曜面前。   ------------------------------   病了,头疼,上个WC,才几步路,都飘飘忽忽的,且更五千,余者记账,欠着先,慢慢还……      第082章 折家来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李曜虽是心中一沉,面色却反而微笑起来:“呵呵,呵呵。”然后施施然坐到自己席上。   咄尔压住怒气,身子往前倾去,粗声问:“军使可是以为我等戏言尔?”   李曜摆摆手,气度雍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淡淡微笑:“岂会如此?咄尔,你且安坐,此中详情,待某细细道来。”   咄尔本不愿如此“服软”,但见李曜这般泰然自若,不知为何,居然心中一虚,老老实实正襟危坐起来。他身边的处木昆·克失毕见状,也是心中一凛,又更坐直了三分。李嗣恩与史建瑭同时双目一亮,对望一眼,面色肃然。张光远和刘河安早已端坐,目不斜视,面带恭谨。唯独憨娃儿视如不见,依旧面色如常。   李曜察见众人神情,这才淡然道:“此战赫连,我飞腾军,上下齐心,奋勇克敌,以一当十,破虏甚众!大王察之,其心甚悦,论功之际,言多嘉赏……至于尔等所忧,实属多余。”   他环视诸将,泰然道:“尔等与麾下儿郎并力破贼,杀敌立功,所经之战,斩获良多,大王明见万里,岂吝重赏?此番论功,领军诸将,叙功超迁,至多一转,某为大王螟蛉,焉能独外于众?是故,某之获赏,与尔等之赏,军士之赏,全无干系,尔等但须谨守军营待赏便是。”   咄尔是个粗豪性子,但不代表他的脑袋跟憨娃儿一般转不动,李曜故意在这话里夹带私货,果然一下就让咄尔误会了。他以为李曜之所以得到的赏赐不算多,是因为别人的赏赐都不高,最高也就是升个一级,李曜来河东时日尚短,自然不好独外于众,所以李克用才不得不委屈他一下,也只是擢拔一级。   他有想到,李曜对于他们的赏赐这么有信心,只怕是李克用论功之后特意找过他,告诉过他其中缘由,并且对军士之赏赐另有安排,这才使得李曜说得如此信心十足。   有此一虑,咄尔果然立即释怀,当下松了口气,抱拳对李曜道:“原来如此!这般说来,倒是俺咄尔误会军使了。军使本就受了委屈,又被俺这混人误会,还这般心平气和与俺们说道,果如外间人所言,乃是君子之风。俺给军使赔礼了!”   李曜心中松了口气,笑着摆手:“无妨,万事大不过一个理字,你为麾下儿郎考虑,本是理所应当,某为儿郎请功,也是职责所在,既然俱为此事,还有甚误会解不开的?这道理说开了,误会自然解除,却说道歉作甚?”   众人见李曜丝毫不见怪责,不禁都松了口气。其实像李克用这等藩镇,没有不担心部下杀主将而造反的,而且这种事本也就是安史之乱后各藩镇的寻常事。所以为了将这种情况扼杀,藩镇们都很维护军中各种阶级法,只要部下还没有相邀一道杀主将起事,那么主将的权威就绝不是部下可以违抗,李克用对此事也很是在乎,同样是用心维护的。因为维护下面的各级主将,到头来也就是维护他自己。   所以当阿悉结·咄尔问完疑惑,发现自己的担心并无道理之时,就很担心李曜给他乱扣帽子,要不然一个“于军中目无主将”的帽子扣下来,那可是连杀头都有可能摊上的大罪,尤其是军法不比国法,主将一声令下,牙兵冲进来杀了,那也就是杀了,你待怎的?   当然,咄尔并不认为李曜敢杀他。   众人解决了这一桩大事,当下便缓和了气氛,谈笑起来,说到此战精彩之处,各自面有得色。   大帐之中气氛正好,却有李克用的牙兵前来请李曜过府一叙。   李曜刚从大同防御使府出来,却又立刻被传召,不禁奇怪,一问来使,却不是李克用要安慰一下他之类的事,而是一桩他未曾想到的事情:府谷折宗本之子折嗣伦来了!   居然是府谷折家!居然是折嗣伦!   李曜一下子兴趣上来了。   在后世人熟悉的杨家将故事中,有一位文武双全的老太君——杨业的妻子、佘赛花。说起佘赛花,民间有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说佘赛花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实际上历史上的佘赛花,应该叫折赛花,出身于折氏将门之家,折杨两家为世家,折氏家族对杨家将誓死抗辽,忠心报国,有很大影响。折赛花的曾祖父、祖父、父亲、弟弟及后人都是名将。折家数代,东抗契丹,西御西夏,在当时有很大的影响,尊称为折家军。   可以说,在真实的历史上,折家的影响力是远远超过了杨家将的,杨家将在许多地方是在向折家军学习,是以折家军为榜样的。折氏,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家族,在宋、辽、夏、金角逐的舞台上活跃了两百多年。这样一个在当时的名门大族,一个名将辈出的地方世袭军阀之家,李曜一直都是很有兴趣的。   历史上关于折氏最早的记录是在清朝。根据其记载,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定都今陕西咸阳,建立了中央集权的专制主义政权。此时,仍然处于奴隶制政权的北部匈奴经常率部攻打秦王朝的北部边境,这给秦王朝的北大门造成很大的威胁。于是秦始皇派大将蒙恬率领三十万部队横扫北疆。匈奴自然没有能力和强大的秦王朝相抗衡,最终无力抵挡,逐渐向北退却,秦王朝占领了大片疆土,当时称为“新秦地”,并在这一大块领土上分设了四个郡和若干个县的建制。其中一个郡,叫云中郡,云中郡辖区内有一个叫府谷的地方,即后世的陕西省府谷县所在地。这就是历史上关于折氏的最早的居住地的记录。汉朝时由于与北部匈奴连年征战,折氏一族也经受着连年战争的洗礼,在边境线上奋雪浴战,誓死守卫着自己的家园。不过历史上也有关于折氏是羌族的一支,是从川藏地区迁徙而来的说法。   李曜其实比较偏向于支持后一种看法,在他看来,折氏,属党项族。   到唐朝中期的时候,党项族分为实力较强的两派,一派为折氏,一派为拓跋氏,拓跋氏后来建立了西夏国,与折氏一族世代成为死敌。   在原先的历史上,唐朝末年的时候,国家四分五裂,战乱四起,这时候折氏一族的领袖折宗本,也就是折赛花的玄曾祖父在战乱中崛起。   折宗本曾任振武军所隶五镇都知兵马使之官,这里说的镇武军在历史上记录不祥,大致在现在的陕西府谷县一带,所谓的兵马使也就是地方上的军事长官之类的官职。   折宗本死后,他的儿子也就是折赛花的曾祖父折嗣伦继任麟州府(现陕西神木县)的刺史。据史料记载折嗣伦不但具有抵御外族侵扰的将才,也有团结部族、安定民心、经营农牧的能力。   折嗣伦的儿子折从阮,也就是折赛花的祖父,在前两代努力的基础上,成为了当时折氏家族最杰出的人物。折从阮从小受父辈的影响,就崇尚武功练成了一身本领,青年时就成为了河东节度使手下的将领,到了后唐同光年代,成年的折从阮成为了府州的刺史。到了后晋的时候,幽云十六州落被契丹人占领,府州也落入了契丹人的手中,契丹人为了直接控制府州,要将折氏一族强行迁往辽东,折从阮坚决拒绝,率族人进行了顽强的斗争,最后终于重归后晋。回归后晋的折从阮奉命率部队北征,从此,折氏与契丹完全处于对立的地位。折从阮率领折家军,在边境线上开始了持续不断的战争生活。到后汉的时候,折从阮已经官至兵马节度使;到后周,折从阮被封为郑国公,成为后周的显贵。后周显德年间,折从阮去世。虽然从唐末到后周折氏一族社会地位在不断上升,但其家族固守边境线上,奋勇杀敌、抵御外敌的战争生活却没有变。   以上折宗本、折嗣伦、折从阮三代壮大了其家族在府州的势力,提升了家族在府州的地位,奠定了家族世袭府州的基础。折宗本、折嗣伦、折从阮三人是折氏的第一代将领,特别是折从阮,独自据守府州,经营西北,那时中央政权软弱,但是由于折从阮勇武过人,少数民族因此不敢进犯陕北,史称“中国赖之”,大有西北栋梁,一柱擎天的感觉。   到了后周和后汉时期,折氏归附于后周;而刘姓家的后汉政权却归顺了契丹国。当时应该说北汉政权对折氏家族还是相当优厚的,但折氏一族却由于北汉臣属于自家世代的敌人契丹人,与自己的立场完全相反。无奈之下,折氏一族不得不归附于后周。   折氏一族作出这样的选择是痛苦的,因为这样的选择,就使其家族立即面临严峻的形势:府州在地理位置上与契丹、北汉交界,很容易受到两者的夹攻;另一方面却离后周的的政治中心比较远,一旦受到夹击很难得到及时的援助,要想生存就必须依靠自己的实力生存,也就是说折氏选择的是一条与战争为伴的生存之路,必须在战争的夹缝中依靠自己的实力生存下来。   折氏经受住了考验,还在这严酷的考验中培育出了新一代将领。折德扆,是折从阮的儿子,也就是折赛花的父亲,就是第二代将领中的代表人物。在折德扆35岁时,北汉大举进攻府州,折德扆率领族人勇敢迎战,消灭北汉军2000多人,随即乘胜追击渡过黄河,占领大片北汉属地。为此,他受到后周皇帝的赏赐,封为节度使。   折氏地位的上升,引起实力更大的党项族拓跋氏一族的不安,当时拓跋氏的首领叫李彝兴,当时他也是节度使,控制着府州通往中原的道路。为了消除折氏一族的威胁,他下令切断折氏与中原联系的通道,这等于逼折氏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虽然这一事件后来在后周皇帝的干涉下得以解决,折氏通道得以打通,但是折氏与拓跋氏的矛盾依然存在。事实上这时的折氏已经处于契丹、北汉、夏州(后来拓跋氏一族建立了夏国),三大势力的包围之中,这给折氏带来了巨大的威胁,简直无法安枕。   要说当时形势到底有多危急,身为后人,可能无法了解,但是从折氏都要求内迁以保全家族就足以说明其形势之糟糕。虽然折氏一族后来为了边境的安稳着想没有内迁,却得到了后周的支持和优厚赏赐。但是为了生存主要还是要依靠自己的实力,也再次证明了折氏一族对边境线的重要性。   赵匡胤建立北宋后,折氏随即归附于宋朝,折氏希望宋廷早日平定北汉,以便打通通往中原的道路,摆脱孤立无援的困境。为此折德扆多次主动向北汉进攻,取得了不少的功绩。对此宋太祖赵匡胤给予了优厚赏赐,并允许折氏可世袭府州知府,事实上这等于确立了折氏近乎藩镇的地位。这在坚决抵-制藩镇割据和官职世袭的宋朝,是难能可贵的、绝无仅有的,这也反映了折氏一族对于宋朝的重要性。   有意思的是折德扆把女儿折赛花嫁给在北汉为将的杨业,自己却是后周的铁杆,屡次与北汉交战,并因打北汉而多次立功。其实当时杨业的哥哥杨重勋在麟州也服从北周,说起来,倒是杨业属于有点儿一根筋,跟着北汉一条道跑到黑,直到刘氏灭亡才归顺北周的后身宋朝。杨业才与老丈人一家在同一朝下为官。不知道当时的杨业是否与老丈人对峙沙场,现在可能无从考究。因为这种种原因,折德扆也成为了折氏第二代将领中的代表人物。   折德扆的儿子折御卿,也就是折赛花的弟弟,也是一位能干的武将,十九岁时就担任了府州的知府,后多次率领折家军配合宋军攻打北汉,在平定北汉的战役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折德扆死后,折御卿成了折氏的领袖,率领折家军继续镇守府州,守卫着宋朝的边境,折御卿的主要作战对象是契丹人,在契丹军中声名远扬,令契丹人望而生畏。可惜折御卿后来因病早逝,年仅三十八岁,属于天妒英才。折御卿可以算是是折氏第三代将领中的代表人物。   经过折德扆和折御卿两代的努力和卓越战功,折氏已经成为了宋朝德的显贵,在朝廷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同时为了表彰折家军的战功,宋朝给予了一系列的特殊政策,譬如允许折氏世袭知府州一职等。   折家军最难能可贵的是以区区府谷,对抗三大势力。前面提到过折氏与契丹为世仇,到宋朝发展壮大了的折家军更不会善罢甘休。宋朝灭北汉以后,宋辽之间的战事不断发生,折家军经常在侧翼发挥作用。折御卿更是在与辽军的交战中,声名大振,多次打败辽军,立下了赫赫战功,使契丹人望而生畏,避而远之。   折御卿以后是折家军的第四代,其中以折惟信,折惟昌,折惟忠为代表,三个兄弟各有各的特点,折惟信作战勇猛,很早就战死战阵;折惟忠足智多谋,治军镇定严格;折惟昌则勇谋兼备,文武双全。李曜有时候会想,折老太君在杨业死后弹劾潘美等人成功,只怕其原因不在于有什么“龙头拐杖”,而在于老折家的如云名将,就连赵官家也要忍让几分吧?毕竟她这三位兄弟都在抗击辽军中,舍身杀敌、浴血奋战,立下了汗马功劳,忠于职守的守卫着宋国的边防线。   被对辽国还不够,上面说过,折氏与党项族拓跋氏矛盾历来已久,后来拓跋氏建立了西夏。宋朝成立后,宋、夏间经常发生战争,折氏也卷入到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先后涌现出折继闵、折克行、折可适等一批优秀将领。折继闵是折家军第五代的最杰出代表;折可行、折可适则是折家军第六代将领中的代表人物。他们都在对西夏的战斗中,为了家仇国恨,顽强战斗、奋勇杀敌,立下了巨大战功。既维护了折家军的尊严,也维护了宋朝的国威,即抗击了外敌的入侵,也维护了边境的安宁。   随着金国的成立,宋朝遇到了最强大的敌人。抗金初期,折氏出了两个名人,一是最后一任府州知州折可求,一是官至签书枢密院事,进入朝廷最高领导集团的折彦质。折可求是折家军第七代的代表,折彦质是折家军第八代的代表。北宋靖康年间,金国军队攻破宋朝都城开封,掳走了徽、钦二帝,宋朝遭遇了历史上有名的靖康之耻,北宋随即灭亡。   这时守候府州的折可求,处于粮尽援绝的境地,无奈之下被迫率部投降金国。然而折可求随后被毒死,家属逃回中原。自此折家军守候了近两百年的府州沦入了他人之手,连折氏的墓地也被摧毁。折彦质是折可求的孙子,他是折氏家族中惟一的进士,文武双全,曾在南宋做到枢密使,但是好像从这一代折家将离开了陕北的老家起,就再没有出过名将了。   随着里折氏离开府州,家族也四分五裂,分成了南北两派,折家军再没有涌现出知名的将领,折氏从此衰弱。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折家军连出八代名将为什么不如杨家将出名呢?原因在于他们不在河北地区的主战线上,府州在现在的长城线上,军事要地,属于对辽,夏,金的侧面战场,战斗激烈和影响不如河北正面,因此吃了个亏。实际上,折家代代都有出色的将领,很多杨家将的故事,实际上是从折家将的事迹变化出来的。   李曜心中对折家很有兴趣,但之前并未把折家和李克用联系起来想过,现在听说折嗣伦来了李克用这里,才猛然醒悟,此时的折家好像正归河东节度使管辖!原先没有想起,是因为这个时期的折家才刚刚崭露头角,而李克用麾下一贯名将辈出,是以折宗本、折嗣伦父子虽然被后来人列为折家军第一代领军人物,是折家基业的奠基人,但却声名不显。   此时李曜忽然闻听折家的大郎君折嗣伦亲自前来,李曜几乎一下就猜到其所为何事了,心中也立即有了一个计划。   “哥缺的这三百五十个兵,可就着落在你折大郎身上了……嘿!”   ------------------------------   今天去买婚戒……别的想来不必说了,你懂的……      第083章 拓跋思恭   大同防御使府如今临时充作李克用的行辕。须知这大同防御使李克用也曾经做过,此处本就是李克用曾经住过的旧地旧宅,几乎连适应期都不需要,倒似回了老家一般随意自在。   花厅之中,李克用一目微渺,却带着温和地笑意,听着下首客席上一位年轻男子的陈述,时不时颌首表示认可。   李曜进来之时,正看见客席上那年轻男子约莫不足三十岁,不过此人仪态威严,看起来却容易让人忽视他的年龄。此时他正侃侃而谈:“……如此三番五次,府谷伤损尤重,如今拓跋氏张扬跋扈,尽忘当年长安之战时,大王对拓跋思恭深恩厚德,悍然入侵河东……大王,是可忍,孰不可忍?唯望大王念折氏恭顺,出兵以御贼寇,则府谷军民,必常念大王恩义,所谓万家生佛,亦不过如此!”   李克用此时皱起眉头,道:“拓跋思恭也算得上一个人物,却想不到……竟然还敢捋我虎须,这般不知轻重。”又朝李曜招招手,道:“存曜,来得正好,这位是府谷折家大郎,名嗣伦。嗣伦,此吾儿存曜,当世大才,如今是飞腾军指挥使。”   李曜刚露出笑容,还未说话,折嗣伦已然早早站起迎来,一脸恭谦:“可是‘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的李正阳李衙内?”   也许是因为高衙内太有名,李曜始终不爱听衙内这个词,但是也知道此时的衙内,是个好词,平常人你想要都得不到,何况人家这般客气,他也只好笑着拱手:“折大郎客气了,某便是李……存曜。”   折嗣伦似乎还待客气什么,李克用却沉着脸道:“拓跋思恭所作所为,存曜还不清楚,嗣伦,你与他说道说道。”   无怪乎李克用暗怒,因为拓跋思恭和他,有着相似的人生轨迹,二人又曾见过面,甚至还有并肩作战的经历,但是二人又因此互为竞争,而且还曾交兵战阵,是以李克用提起他,多少会有些不悦。   折嗣伦此来乃是请救兵,自然不敢违逆李克用的意思,当下将拓跋思恭的所作所为一一与李曜道来。   其实拓跋思恭这个人在历史上是很出名的。原因是很多人包括历史研究人员往往将他看做是西夏始祖,是西夏真正的创建人。但是后世人都不知他是哪年生人,只知道他是夏州刺史拓跋乾晖的孙子。   拓跋思恭出身党项最强大的平夏部。平夏部出身的男孩子,一般来说稍微有点能力,肯于努力,就会在部落里得到重用。拓跋思恭不但有着常人不敌的能力,而且还是一个很求上进的孩子。须知在部落里,要想能够接班,绝不是光靠着血统和排行就行的,有了上述条件之后,你还必须有能力,最起码游牧部落的诸种马上功夫过硬,才会得到职位。   拓跋思恭得到了部落长的职位了,而且坐的很稳。他现在缺少的只是一个机会。   大唐自安史之乱后,国威大减,潼关以东,不复奉王命,自专生杀。安史之乱后,有朔方节度使郭子仪、还有威震河西的张议潮镇守,任何人包括少数民族的首领想造反也得掂量掂量。因为,这个地区和党项以前的高原地理位置不一样,这里的信息灵通的很,郭子仪和张义潮是被他们奉若神明的。   但是,历史不是由几个一定时期内的杰出人物决定的,社会一旦腐烂,是谁也控制不了的。最终,因为朝政和官僚的腐败,摇倒三百年大唐大厦的最后一股力量——王仙芝、黄巢起义爆发了。   身逢乱世,正是英雄大展宏图之时。   黄巢起义伊始,唐朝与河西的军事联系就不复存在了。黄巢义军发展很快,快打到长安了,朝中忙成一团浆糊,自然没人去管拓跋思恭,没人注意区区党项部。   这种时候,一度在大唐庇护下生活的拓跋思恭,正式开始为自己和自己部族的前途考虑。事实上,他也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   唐咸通末年(公元783年),也就是在黄巢起义还没有开始的前两年,身为夏州将的拓跋思恭就纠合族众,跑到宥州,盘踞城池,自称刺史,开始了他扩充地盘的征程。   “地盘是一切事业的前提”,这就是拓跋思恭的思维,这是我的地盘,谁也别想动。   黄巢起义,确实给他创造了一个机会。   唐广明元年(公元880年)十二月,黄巢率军攻入长安,唐僖宗李儇仓皇逃向成都。   这时,进士出身的郑畋,以兵部侍郎同平章事,出为凤翔节度使,顶住了黄巢义军的进攻,授检校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也就是宰相。二年,也就是中和元年,郑畋传檄天下,号召四方藩镇合兵围攻长安。他知道单凭官军已经不能打败黄巢义军,所以号召各个民族一起勤王,史载为“凡藩、汉将士赴难有功者,并听以墨敕除官”,不论你是哪个民族,也不论你是哪里的地方军阀,只要你打败了黄巢,我代表朝廷给你官当。   这确实调动了各路诸侯的积极性。以前打仗不卖力气,那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各路诸侯都采取保存实力的鸵鸟政策。但是这次不同,中央有政策啊,那就可以干了。何况,如果真的是黄巢坐稳天下,他可是曾经表示“度藩镇不一,未足制己”的,也就是没有将各路藩镇放在眼里,那等于是说,他一旦坐稳江山,会把这天下藩镇一个个都收拾了。所以,“起兵勤王”之说,在郑畋传檄后,竟然得到纷纷响应。   拓跋思恭得到消息后,也坐不住了。这样好的机会百年不遇,不能错过。唐中和元年三月,拓跋思恭高举勤王理论伟大旗帜,搜罗了胡夏兵马数万,来到鄜州(今陕西富县)与鄜延节度使李孝昌会盟,传檄天下,约共讨贼。据说唐僖宗在成都听到这个消息,有些眼泪汪汪,连声称赞拓跋思恭为忠勇之士,当初他大父(爷爷)的大父收留他们看来不错。正逢此时原夏绥银节度使诸葛爽被黄巢大将朱温给说降了,唐僖宗便封拓跋思恭为左武卫将军,并权夏绥银节度事。拓跋思恭这个乐啊,都还没有打仗呢,就得到这个职务,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不已,立即挥军直指长安。   拓跋思恭率军到达武功(今陕西武功县西南)驻扎后,挥军包围了长安,但初战不利,兵士死伤甚众。七月,拓跋思恭又和李孝昌引兵进驻东渭桥(今陕西西安市东),与黄巢起义军将领尚让、朱温对峙。八月,拓跋思恭遣其弟思忠迎战朱温、尚让。在追击中拓跋思忠战死,这里必须补充一句,这个拓跋思忠勇猛超常,是拓跋思恭的得力臂膀,他一战而殁,对于拓跋思恭的打击是很大的。   于是拓跋思恭领军退至富平(今陕西富平县东北)。十一月,黄巢起义军将领孟楷利用唐朝各藩镇都想保存实力、迟疑不愿前进的机会,袭击富平,拓跋思恭势孤力单,又遭败绩,只好逃回夏州。十二月,拓跋思恭经过一番整训以后,再次请求出战,受到唐僖宗的嘉奖,赐其军为“定难军”。这个定难军以后成为夏国永久的称呼。   中和二年一月,唐僖宗授拓跋思恭为京城南面收复都统、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拓跋思恭再度领兵进驻渭桥,受宰相王铎指挥。拓跋思恭以八千精锐疯狂作战,受到了朝廷更进一步的重用。八月,进为京城四面收复都统,暂代知京兆尹事。问题是长安还在黄巢手中呢,拓跋思恭想做长安市长,还要先问黄巢答应不答应。   这时,黄巢为了保住主力决定先撤出长安。各路官军中有个叫程宗楚的,处在前军,在其他部队还没有跟上的时候,孤军冲进了长安城,在城中开始大肆剽劫。黄巢本来就是主动撤军,一听城中情形,知道是个机会,立即一个“回马枪”杀回去,包围了程宗楚。   作为“四面收复都统”的拓跋思恭得到消息后,马上带兵赶来增援,在王桥和黄巢军干了一战,结果只有七个字:“战不利,死伤甚众”。于是没法子,只好和李孝昌退屯东渭桥,准备再攻长安。当然这战损失最大的是泾原节度使程宗楚,因为他丢的是自己的命。而在王桥和拓跋思恭大干了一场的那个人,必须提一句:就是那个在“火灾”中出生,日后亲手灭了三百年大唐的“全忠公”——朱温。   中和三年四月,拓跋思恭和时任雁门节度使的李克用一起攻入长安,为唐朝收复了一度失去的首都。当然,全天下都知道,这次大胜巢贼,李克用毫无疑问居功第一,只不过人家拓跋老兄屡败屡战,忠心可嘉,总不能不记功吧?   于是,唐僖宗以拓跋思恭的“战功”,于同年七月晋爵为夏国公,再一次“赐李姓”。八月,唐僖宗下诏,正式任命拓跋思恭为夏绥节度使,辖夏州、绥州、银州、宥州、静州,实力暴涨,拓跋思恭立即成了具有相当实力的一方诸侯。   这件事的意义还不仅限于此,更关键的是在于以前羌人的地盘都是李家给安排的,那地方不是你的,只不过我让你住而已。我高兴就让你住,不高兴你就给我卷铺盖走人。可是现在羌人终于有了自己光明正大的一片天地了,从此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而这片天地也正是以后西夏王族的“龙兴之地”——定难五州。   拓跋思恭在平定黄巢的作战中,令他最为心痛的就是弟弟拓跋思忠的战死。拓跋思忠箭法超群,英勇善战。在东渭桥上,他一箭就把铁雀射了个透心凉,使使整个黄巢军都吓了一跳,大有当年张飞吓断当阳桥之势。可惜的是,他对面的不是“曹操的百万兵”而是黄巢军朱温、尚让部,都是百战将军。   拓跋思恭也没有深思,以为黄巢军,以为朱温就是怕了弟弟。任凭弟弟追击了下去,哪里知道这是诱敌深入之计,拓跋思忠中计,“殁于阵”。其实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像拓跋思忠这样千里勤王,血洒疆场之人,应该说还是真想保护唐朝的,哪怕他是党项人。   直到中和三年七月,拓跋思恭在封夏国公基础上,赐李姓。后来元昊把国号定为大夏,就源于这时。夏国一直被后人称为李姓王国,也是源于此时。   能被皇帝赐国姓,那是无上的荣耀。朱温当时的势力很大,还只是被唐僖宗改名朱全忠,应该说混的还不如这位国姓公“李思恭”。   然而,虽说拓跋思恭被唐僖宗封了个“夏国公”,又有了“定难五州”这样的立足之本,算是雄霸一方的“藩镇大员”了。可是拓跋思恭还是觉得自己像是个后娘养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定难五州”那都是属于“鸟不拉屎”的地方,几乎连人能走的路都没有。他没办法去和那些在中原富饶之地的藩镇相比。于是拓跋思恭经过深思熟虑后,选择了一条和别的藩镇不同的道路。   不能不说李唐皇室对“蛮夷胡虏”的巨大威望,纵然国力大减之后,仍然是相当的高。因为在这么多藩镇包围中,拓跋思恭仍然尽力维护大唐王朝。也就是说,在朝廷出事的时候,他听从朝廷的召唤,替朝廷出力。   接下来发生的就是“盐池之战”,前文有述,便是田令孜下令王重荣交出河中盐池,结果惹得王重荣联合李克用大败诸军,杀进长安的那一次。   当时田令孜以朝廷的名义,一声令下调邠宁节度使朱玫和拓跋思恭合军进讨王重荣。   拓跋思恭接到朝廷的命令,表现相当驯服,立即表示服从。一听朝廷有事召唤,带着兵直接就奔着王重荣杀将过去。奈何人家王重荣事先有准备,不禁在沙苑就排兵布阵了许久,还担心自己人单势孤,跑到河东又把李克用搬来了。这下,拓跋思恭是碰到硬钉子了。   李克用可以毫不客气说,就是此时唐朝第一大将,他又觉得咱们俩都是马背上的民族,干一仗最好,看看到底是你拓跋厉害,还是我朱邪无敌,于是连打带削狠狠地收拾了拓跋思恭一顿,几乎将拓跋思恭全歼。   挨了顿打,拓跋思恭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所谓朝廷,就是田令孜的,跟皇帝只怕关系不大。他带着残兵败将回了夏州,认真分析形势,估计唐朝的天下不久了,都是为自己在争斗。自己就算再怎么给僖宗(田令孜)卖命,他也给不了自己封地了,土地只有自己打下的,看住了,才是自己的。于是乎,拓跋思恭就霸着夏州开始休养生息了。   就在拓跋思恭在夏州面壁思过的时候,李克用的沙陀军已然打到长安城下了。没料到僖宗居然一点不害怕。他觉得这都是属于朝廷的兵、自己的将,他知道李克用是因为自己封朱温一个“朱全忠”,才和自己过不去,其实这人打仗虽然猛,但是脑袋里不大会算账,估计大不了等他进来给他点封赏,赐个“李保忠”之类的也就回去了。   可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田令孜坐不住了,这事本来就是他搞起来的,要是李克用真的进了长安城,那他田观军(观军容使)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所以他又一次强拉着僖宗跑回老家“躲猫猫”去了。   田令孜这一跑,跟着打王重荣的朱玫琢磨了:原来老子是被你个死阉人当枪使啊?一想明白这点,朱玫可就恨田令孜恨得牙根疼了。一路追着田令孜逃跑的脚印就下去了。可追了半天也没追上。朱玫想,你田令孜能够带着个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也能!于是公元886年底(僖宗光启二年),朱玫强立襄王李煴为帝,自己执掌“朝政”。   这就有些闹着玩一样了。唐僖宗虽然被田令孜掌控,但是个大家承认的天下共主,轮不着你李煴来抢饭碗。可是,谁能给自己出力呢,唐僖宗又想到了拓跋思恭,下诏让拓跋思恭出兵讨逆。当然,诏书上写的是“李思恭”。   朝廷有旨,不得不遵。但是这次不能再当冤大头,他出兵照出,但到了绥州不走了,等着瞧热闹。想不到真有热闹!李克用忽然传檄天下,不承认新君,上书僖宗,要求平叛赎罪。僖宗自无不肯,李克用于是挥军一杀……毫无疑问,朱玫兵败,李煴被杀。这一次拓跋思恭也算助战,还跟着鼓掌叫好,但之后立马回夏州接着休养生息。   史书上对于拓跋思恭这次“行而不进”的行为颇有一些看法,认为此乃“怠缓之最”。不过这是站在“大局”来看,从当时他自己的情势看,拓跋思恭采取这种观望态度是正确的。在当时的形势下,大厦将倾,天知道杀进长安的李克用到底什么心思,有没有想过干脆改朝换代算了!须知李克用这时脑袋上顶着硕大无比的“无敌”二字,他要想干,那是真敢干的,未见得有多少人敢跟他玩真的——后来河东大战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此时,有的人想在这个时候趁乱捞上一笔,有的人认为最起码要保住自己已经有的。无疑,拓跋思恭是属于后者。   当然,拓跋思恭不是纯粹的保守,而是在有把握的情况下,一定要出击,将利益抢在自己手里。   拓跋思恭勤王一定要经过鄜坊军,或者路过这个地方,也就是说鄜坊军距离夏州定难军是最近的。(无风注:鄜坊军改称为保大军。)这保大军范围比定难军还大,888年,保大军的节度使东方逵得病去职。拓跋思恭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盘算将这块地方收归自己。何况此时,朝廷已经换了主人,僖宗在诸多不甘中逝去,李晔上台。   如果是僖宗在位,拓跋思恭还要考虑考虑面子问题,因为他是僖宗提拔起来的,人家是他的老领导,然而此时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唐文德元年,拓跋思恭派遣兄弟、行军司马拓跋思孝率精锐袭取保大军,攻入鄜州鄜州、延州,自称留后。然后拓跋思恭立即上表请封。留后这个官职,相当于现在的“代理”,请封自然就是名正言顺了。   唐昭宗李晔收到表后又能怎样?这时的李晔正为李唐江山的乱像发愁呢,外有李克用这样的强藩,内有杨复恭这样的权宦专权,保大军?嗯,还算远,管不了,何况你都自己代理了,我不批准也没用,而且理智想想,拓跋家的表现一直很好,以后似乎也可再用,于是下旨“授李思孝为保大军节度使”。这下,拓跋李家的地盘比以前扩大了一倍。   拓跋兄弟没有想到的是,保大战区虽说名义上统归唐朝,可是凤翔大军阀李茂贞认为保大军是他的地盘,李茂贞是吃肉不吐骨头的人,所以,拓跋李家收了保大军是福是祸,还说不定。   但是李茂贞还没找到机会,拓跋思恭这个勤王专业户又要勤王了。   这一次,就是去年的河东大战。拓跋兄弟提兵来战,但只是远远作势,等韩建那二愣子吃了个大亏,拓跋兄弟二话不说,当下拉起队伍就走。   只是没料到的是,拓跋思恭偷地盘上了瘾,南边保大军还望着李茂贞全力戒备呢,却又往东北打起了主意,这一次,他的目标是麟州,而府谷,也在其范围之内。   趁着李克用攻打云州之际,拓跋思恭出兵麟州、府谷。于是“沿河五镇兵马使”折宗本紧急派了长子折嗣伦前来云州告急。   ------------------------------   基本确定了婚期,国庆期间更新可能会疲软一点,提前说下,见谅。      第084章 各有算计   李曜听完,面色如常,看了李克用一眼,却见他并没有说话的意思,心中一动,便朝折嗣伦问道:“嗣伦兄,未知此番拓跋氏出兵几何?如今战况怎样?”   折嗣伦道:“好教衙内得知,拓跋氏出兵号称一万,想来至少也有五千以上。据沿河五镇探马探知,目前到达府谷之定难军,当有三千余众。至于战况,某来之时,府谷兵马谨守三寨,拓跋氏所来乃是骑军,因而尚未大举攻伐,想是正在临时赶造攻城器械。”   李曜点了点头,心中暗自盘算,李克用却没给他仔细盘算的机会,已然冷笑道:“三五千人,便敢来我河东撒野?某料拓跋思恭此番不过试探,他必然以为某连番大战,对于麟州等地,已是无暇相顾。嘿,他却也不照照镜子,就凭他那点衰兵弱将,某若逐之,如同撵鸡赶鹅!”   李克用猛然喝道:“存曜!”   “儿在。”李曜立刻拱手。   李克用独眼一寒,断然下令:“你领本部兵马,带上一应器械,前往府谷,助折兵使退敌御边,若寻得良机,则破敌更佳!”   李曜心中一咯噔,本部兵马?我现在本部才四百五十来人啊。   不过李克用既然帅令已下,李曜也不敢此时抗命,抱拳应诺:“末将得令!”   李克用见他毫不犹豫,面色一缓,微微笑道:“好,甚好。存曜,你麾下所部,目前尚有缺额,不必为难,此番西去麟州,也有不少部落人家,你可以拣练精壮,择其成军。至于马匹,此番在云州缴获吐谷浑部健马颇多,某与你五百匹,当可足支此战。你又身兼掌监一职,其余装备,自行调拨便是。”   李曜拱手道:“儿,恭领帅令。”   他面色淡然,似乎对此战极有把握,毫不担心,心中却叫苦不迭:“此番惨也!我手底下才四百五十人,就算许我随时收练部众,现在一时也没机会练兵。他还要我破敌最佳,我又没带机关枪,突突突一下就完事了,就现在这点兵,能帮着折宗本守住他们那三大寨也就不错了。”   他把目标主动调低之后,心中一动,忖道:“破敌是不好说,不过说来退敌倒是有些指望的,老子花大力气打造的那些攻城、守城器械,李克用麾下的这些沙陀兵不会使,后来干脆被他雪藏了,可这些东西真心是好货啊……你不用我用,反正你要我随便带,我就尽我部之力,能拉走多少拉走多少,到时候给你们打一场不同凡响的守城战看看,别以为我不知道有人在李克用面前谗言,说我军械监浪费钱财,造了些‘屠龙刀’,尼玛这次就偏要证明给你们看看,老子花钱是花在刀刃上的,不是泼水。”   他听到的关于对他的谗言,这次却是李嗣源告诉他的,李嗣源因为性格沉肃克制,多次被派出与李存信搭档,他人缘甚好,因而能得到一些别人所不能知晓的消息,据他所说,此番谗言李曜的,倒不是李存信,而是李存颢。不过也无所谓,左右都是他那一派的人,具体是谁,也都一样。   问题是这件事李曜不好怎么解释,因为那些攻城器械造价的确不低,而且此战之中也的确没有发挥多大作用。虽然这不是李曜的问题,但客观事实就是这批器械成了屠龙之刀,看似厉害无比,实则作用全无,直接被李克用打入了冷宫。此次府谷有警,李曜必须抓住机会,让这批器械在自己手中体现出应有的价值,以实际战绩反驳那些荒唐谗言。   折嗣伦此时并不知道李曜麾下有兵马多少,但据他在府谷时听到的消息,关于李曜的多是其在文坛的名声。这些名声自然是太原王氏和李克用特意散播的,这其中尤其是有了王家的不少文宗大儒刻意吹捧,李曜的文名至少在河东及附近地区已然散播开来。尤其是王氏特意宣传王笉《送李转运出征》以及李曜所和那首《和王燕然送别诗》,更是让李曜有一举成名之势。   尤其是李曜此诗中一句“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更成为河东军甚至许多藩镇洋洋自诩的名句。似乎有了这一句话,这些藩镇,尤其是中原那些非边庭藩镇,就有了足够的理由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因为咱们也是报国啊,是一片红心向朝廷啊!你看咱们既不要朝廷一文钱的花销,又为朝廷守土固地,这还不是忠臣,那什么是忠臣?   而河东军更是趾高气昂,咱们河东是何等战力?“五千精骑何言少,十万天兵若等闲”!听见没有,咱们河东哪怕只有五千兵马,也不是那些乱臣贼子能打主意的!就算十万官军,无过而讨,那也是要吃瘪滚回长安的!不相信?“将军未及温酒热,斥候已报斩将还”,孙揆那厮就是你们的榜样!   只是,在折嗣伦看来,李曜文坛声名再如何显赫,也当不得军队来使!打仗又不是吟几句诗就玩完的,要不然还要他们这些人干什么?上次河东大战,南线主将也不是他李正阳,而是李存孝嘛!   李曜心中叫苦之后,立即暗暗下定决心,要给拓跋思恭一个教训。折嗣伦却是一直叫苦,心道:“耶耶叫我来搬救兵,以免我家兵马损失过重,并帅却只给咱一个李正阳,他手下就一个新编成不久的飞腾军,这能有多少兵?尤其是此番我等乃是坚守城寨,李正阳手中却是一军骑兵,这兵我家要来何用?没得浪费粮草。莫非是我方才对李正阳过于客气,并帅以为我家对其尊崇,是以觉得他去府谷,我家必然待如上宾,双方融洽,才好戮力同心?只是……唉,只愿这李正阳手底下的本事不比嘴上本事差太多,多少是个会带兵的,起码别给咱们府谷帮了倒忙才好。须知那沙陀兵的战力虽然强悍,其军纪也是顶呱呱的……糟糕。可莫要来搬救兵,却搬了一群家贼,那就悔之晚矣。尤其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万一那些沙陀、五院抢上瘾来,我府谷可就遭了殃了。”   李曜和折嗣伦心中各有盘算,李克用自然也有他的用意。此时他见李曜和折嗣伦各自沉吟,心中暗暗得意,忖道:“沿河五镇那片地方,我一直没机会真正插手,自从来了河东,已然数年过去,好容易拓跋思恭主动挑衅,试探我对麟州的意思,我岂能不如他所愿?他只派了那点兵力,无非是不敢把局面闹大,以免被我当作对手,遭我全力打压。但他却不知道,他这番试探,偏偏给了我一个真正插手沿河五镇的机会。沿河五镇兵力不过四五千,还分于各大家,折家兵不过两千出头,又是穷乡僻壤之地,军中甲兵尽多残损,战力有限,如何敢独守其地?难免要找我求援。但是这种时候,我若大举进兵,一则高看了拓跋思恭,二则折家必然惶恐,三则连番大战,也要休养元气。是故我最好的办法,便是派一支小而弥坚的精锐前去,助折家守住沿河五镇,有了这一遭,我河东军派兵常驻其地,就有了由头。本来若说精兵,自然以义儿黑鸦军和铁林军为最佳,但此二军皆我牙军,此番又刚败赫连铎,还须提防李匡威那厮前来搅局,黑鸦、铁林断不能离,而突骑、突阵等诸军,虽然战力也是足够,却嫌人员略多,唯有飞腾军人数最少,却刚好堪用。此番拓跋氏派兵不多,能到府谷的想必也就是那三千人吧,折家自己有两千兵马,加上存曜这五百,又有地利,又有器械,至少也能守住城寨,让拓跋思恭兵挫坚城之下。再说……存曜此前各种表现都是上佳,今次却要看看他为方面之将,可也有独当一方之能。若有,则今后我之麾下,便又多了一员大将。若是不能,也可使我知其深浅,所费也不过区区数百兵,岂不是好?”   三人各有盘算,但这件事却就是这么定了下来。当下折嗣伦谢过李克用“恩典”,随着李曜去飞腾军中吃酒——当然吃酒不是重点,重点是李曜作为援兵出征,折家作为地主,肯定是要放点血的,犒赏劳军那是必不可少,此番前去就是先许下好处,笼络飞腾军。当然与此同时,也得有一批礼物先行送达,不能真个两手空空就去。   李曜对此事还是知晓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虽然他心中有拉拢折家的意思,但这话现在不能说,连意思都不能透露。以他目前的实力,对于折家而言,还指不定谁拉拢谁呢。   而且李曜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借折嗣伦的礼物安抚麾下军将,麾下这些人哪里知道这次打仗并不是李曜争功争来的?但是事实摆在这里,李曜自然不会放过,在军中暗中宣称是自己在大王面前请命,为的就是折家必有礼物奉上,而击败“弱小”的拓跋氏军队,更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纯属是去超迁几转,顺便顺手牵羊弄点战利品的发财之行。   有此一桩,早先刚刚酝酿出来的一点不满,立即烟消云散了。   夏州,沙尘飞扬,暑气逼人。   夏绥节度使府,使帅节堂之中,拓跋思恭正在踱步。   他的脚步有些快,看得出颇为着急。   “报!”一名拓跋氏亲兵忽然跑到门口。   “报什么报,赶紧说!”拓跋思恭立即呵斥道。   “是,节帅。四将军回报,折宗本长子折嗣伦已经前往云州向李克用告急!”   拓跋思恭并不算高大,也不壮硕,反而是一条有些精瘦的汉子,不过好在瘦而不弱,一双眸子炯炯有神。他听了这话,眼中精芒一缩,似乎有些紧张:“李鸦儿那边有什么决定?”   “这个……节帅,从时日上来说,折嗣伦可能今日才能赶到云州,暂时无法知晓李克用有何决定。”   “哦,是了,是某操切了。”拓跋思恭怅然点了点头,忽然朝身边一个比他略小,长相很像的汉子看了一眼,叹道:“思谏,某这节度使,也不好当啊。李克用,沙陀之王,天下骁勇,此番某等联结汴梁,汴梁却叫某等纳这投名状……此状难纳啊。你说,李克用能放任我等袭取麟州及沿河五镇?”   思谏,就是拓跋思谏,也就是李思谏。他是拓跋思恭的弟弟,也是历史上下一任的夏绥节度使,拓跋思恭的继承人。   李思谏没有直面李克用,对李克用没有拓跋思恭那种来自心底里的畏惧,闻言还很镇定,平静地问:“兄长可还记得,我们党项人过去是何等悲苦,迁徙流窜的吗?”   拓跋思恭先是一怔,继而面色一肃,点头道:“自然记得。”   所谓党项,本是羌族的一支。提到“羌族”,后人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那句著名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实际上,游牧在西部地区的羌族,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老的民族。早在商朝时期,现存甲骨卜辞上就已有了有关羌族的记事。羌族与汉族的祖先黄帝族,在远古时期已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和交往。汉时,羌族的活动中心在西海郡(今青海省海晏县西),有一百五十多个部落,相互之间谁也不搭理谁,都各自过着“逐水草而居,老死不相往来”的日子。   东汉的时候,羌人也时不时地跟着匈奴到中原旅游一番,到了后来匈奴被赶跑以后,羌人也就尝到了“跟风”的害处。你说羌人也是,自己在家好好呆着比什么不强,跟着匈奴起哪门子哄啊!   到了魏晋时期,羌人的日子更是不好过了。别看中原乱得可以,可是还是没忘记跟羌人算账。羌人后来被逼急了,也不跟着水草跑了,哪能活命去哪吧。就这样,羌人“或臣于中原,或窜于山野”。跑不动的或者不愿意再跑的,就到中原低头认罪。身体结实又对中原不服气的,有的经青海到了西藏,后来这一支建立了强大的吐蕃王朝。而另外一批人,则在四川、青海之间的山野树林中找寻生计。   到了西晋的时候,鲜卑慕容部吐谷浑西迁到枹罕,建立吐谷浑国,游牧在这一带的羌族人便依着这棵大树乘起了凉。而这一支羌人,便是日后党项羌人的前身。   经历了南北朝的乱世,中原大地天天是喊打喊杀的。相比之下,党项羌人所处的西南倒是安静了许多。各方势力都在中原你争我抢,西南成了个“三不管”的地方。   这一下,可是高兴坏了党项羌人。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一反魏晋时期的破落像,迎来了第一个发展的春天。经历了几十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到了唐初,党项羌势力范围有所扩展。他们生活在“东至松州(今四川省松潘县北),西接叶护(指西突厥领地,即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南界春桑(在今青海省南部果洛藏族自治州境内),北邻吐谷浑(其统治地盘在今青海省北部、甘肃省南部一带,活动中心地区则在青海湖附近),有地三千余里”的白河流域。白河,在今天四川省得西北部。据说,后来李元昊建国,自称“白高大夏国”,与党项人兴起于白河上游就有着莫大的关系。   这时候的党项人是相当落后的,他们基本上啥都不会,过着“织牦牛尾及毛为屋。服裘褐,披粘以为上饰俗尚武力,无法令,各为生业,有战阵则相屯聚。无徭赋,不相往来,牧养牦牛、羊、猪以供食,不知稼穑”的日子。按照自氏族分化出来的家族结为部落,并以家族的姓氏作为部落的名称。在众多的族姓中,比较显赫著名的计有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利氏、米擒氏、拓跋氏等八个族姓。而这八大族姓中的“龙头老大”,就是传说中那个留着高贵的北魏皇族鲜血的拓跋氏。   隋朝建立以后,隋文帝杨坚一统天下,原来那些跑到山林里的党项羌人,这个时候又有的动了内附之心。开皇四年,党项羌有千余家愿意归顺隋王朝。开皇五年,其大首领拓跋宁丛率领部落请求定居旭州(今甘肃省临潭县境),文帝任他为大将军。这次,党项羌人第一次出现在了正史之上。   到了唐朝的时候,随着党项人的“近亲”吐蕃人的兴起,党项人赖以生存的吐谷浑变得岌岌可危。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越来越多的党项人选择了当识时务的君子,可偏偏就有那死钻牛角尖的人。他同样出身在那个有着高贵血统的部族,他的名字叫拓跋赤辞。   拓跋赤辞和吐谷浑的老大慕容附允是儿女亲家,两个人的关系那不是一般的铁。唐贞观八年,吐谷浑叛唐。这也是一个许多人一直都想不明白的问题,此时的大唐,正是称得上“盛唐”的时候,就连突厥都被打得可汗献舞了,也不知道老慕容是哪个筋错了位,难道他也想重建“大燕”不成?   要知道此时的唐太宗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哪里能容得下西南小儿胡作非为,一代战神李靖“靖虽年老,固堪一行”。   要说这拓跋赤辞也是够实在的,要是个心眼活的,见李靖亲自出马,早就在一旁看热闹了,何必给自己找那个不是呢。可他老人家偏不,与唐军对阵狼道峡(今甘肃迭部县境内)。唐朝真的很够意思了,早先已经有细封氏等党项部族归附了,实在不想把拓跋氏怎么样,于是“廓州刺史久且洛生遣使谕以祸福”。   拓跋赤辞还是在那死犟,嘴里嚷嚷着“我和慕容是亲家,我们哥俩好,一条心。谁劝我也不听,你们还是赶紧走,要不然我杀了你们还得脏了我的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只能是手底下见真章了。   可怜的是,拓跋赤辞嘴上牛哄哄,可是手底下实在不怎么样。被唐朝的轻骑一击即溃不过唐太宗的“天可汗”之名也不是白叫的,不但没杀他,还赐姓为李,并在松州(今四川松潘)设立都督府,辖下三十二州,多为辟远之地,以拓跋赤辞为西戎州都督,拓跋部这才有了安身之地。   拓跋赤辞是第一个被大唐皇帝赐国姓的党项人,可是从史料上证明,他根本就从来没用过这个国姓。被赐国姓,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你就算是把李世民的画像挂在墙上天天磕头都不为过,可是拓跋赤辞居然不用。他是傻了,还是不服气呢?估计李世民不知道这事,也没空搭理他,要不然的话,没准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了。   到了唐玄宗开元年间,吐蕃势力东扩,党项拓跋部根本不是吐蕃的对手,越来越感觉到了来自青藏高原的威胁,天天提防着被人背后捅刀子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没办法,党项人把心一横,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我走!从此,他们离开最初生息之地,离开了养育他们的白河,开始了再也没有停止过的迁徙漂泊的生涯。   唐开元九年,唐玄宗李隆基下诏在庆州(今甘肃庆阳)置静边州,安置不堪吐蕃人压迫请求内迁的党项人,以拓跋赤辞之孙守寂为右监门都督,并封西平公。而后,安史之乱爆发。拓跋守寂带兵勤王,被提升为容州刺史,领天柱军使。而拓跋守寂的勤王,也开了党项拓跋氏“勤王”的先河。日后,几代拓跋氏的优秀子孙在“勤王”的道路上大步流星向前奔,占尽了便宜,出尽了风头,这其中就尤以他拓跋思恭为最甚。   虽说在安史之乱中,拓跋家站稳了立场,坚定不移地跟着皇帝陛下走,表现很是不错。可是毕竟党项族是“异族”,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大唐,虽然天可汗气度尤在,但是绝对看不得“异族”们在一块扎堆的。   唐广德二年(公元764年),唐代宗李豫听取郭子仪的意见,以左羽林大将军拓跋乞梅居庆州,号为东山党项部(庆州在六盘山以东),拓跋朝光居银州(今陕西米脂县,李继迁、李自成都出生在这里)、夏州(今陕西靖边县),也就是今天的鄂尔多斯大草原东南。由于这里曾经是南北朝时期赫连勃勃大夏国的故地,又紧靠腾格里大沙漠,所以号为平夏党项部。背井离乡的党项人从高山走到平原,从边疆走到内地,从青海走到四川,从四川走到甘肃,又从甘肃走到陕西。终于,黄河母亲接纳了他们,一场改变了党项人命运的百年大迁徙,在陕西北部画上了句号。   这样的迁徙,从来不是党项人自己所愿意的,实在是生活生存所迫,不得不为之,因此只要提起此事,知者无不凛然,无不唏嘘。   拓跋思谏很满意兄长的神色,当下沉声道:“兄长可有想过,朱三虽然刻薄,可此次出兵,对我党项而言,好处甚大。只须占据麟州以及沿河五镇,则河套之内,我党项北有长城,东有大河(黄河),那时若有人要伐我,即便是李克用,我等亦无惧矣!”   拓跋思恭猛然一惊,继而哈哈大笑:“果然,果然如此!吾弟好算计!如此,便遂了那朱三此意又如何?”      第085章 兵临府谷   七月中旬,天炎地热。一支五百余人的骑兵,正不紧不慢地在从朔州往府谷的道路上行进。全军并不解甲,却也不高展大旗,只是在队伍前、中、后各有一名骑士背插双旗,一杆旗上只有一个“李”字,另一杆旗上却是“飞腾军使”四个字。   李曜和折嗣伦的马并排走在队伍略靠前的位置,他的身边是一成不变的甲旅旅帅朱八戒,也就是憨娃儿。憨娃儿如今在军中日久,也不知是杀人杀得多了,还是军中将校见得多了,他似乎也逐渐养出一种气势来,隐隐有些让人不可逼视。   当然这仅仅是对旁人而言,以憨娃儿足可称为天下有数战将的武力做底子,身量又足够魁梧高壮,一身顶盔贯甲之下,只要他面色一肃,自然而然会有几分肃杀之气,但这点“气场”对于李曜来说,却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   憨娃儿的武艺突破,原本就是他所指点,以他此时的能力,与憨娃儿硬拼硬打固然毫无胜算,但他那青龙剑法练得久了,身体矫健,步履轻灵却是日渐所长。原先他和憨娃儿若是比跑路,憨娃儿甩他不知几条街,而现在虽然论起长跑,李曜仍不及憨娃儿那种神力不绝之人,但短距离突然加速的冲刺、小范围灵巧的腾挪,憨娃儿却已经比不上他了,因此李曜甚至有信心能跟憨娃儿拖个五十招以上。   当然,武艺之说其实不是关键,关键是憨娃儿对他一片赤诚,历来最听他的话,对待他的时候,自然也就不会流露出什么戒备啊、杀气啊之类的情绪,是以李曜从来没觉得憨娃儿有什么“气场”。   折嗣伦这一路来,对李曜的表现还算满意。他其实始终担心李曜是不是会带兵,因而这一路颇为注意李曜的行为举止,结果发现李曜虽然很少对行军过程中的一些具体事务做出安排,但他每日必然最早起来,最晚安寝。早上天还没亮,他便起来查看夜哨,晚上除了哨岗之外所有人都已睡下,他却仍旧一处不放过地查完所有哨岗才会安睡。就冲这态度,折嗣伦便放了一半的心。   折家治军甚严,但作为主将,也不一定每天都要查岗,因为军中自有都虞侯负责此事。折嗣伦见李曜每日查岗,满意之下也不禁疑惑,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一句,说主将只须下令安排,事情自有专人去做,为何要亲力亲为?   结果李曜回答:“以身作则,是最好的命令。”   折嗣伦闻之,肃然起敬。   “或许这位李军使带兵确有所能,否则并帅如何能放心叫他来援府谷?”折嗣伦这般想着。   忽然,他便看见李曜转头朝他看来,一手却指着前方,问道:“前方可是有河?是大河(黄河)吗?”   折嗣伦点头笑道:“不错,正是黄河,过了大河,对面便是府谷了。”   李曜松了口气:“那就好,今日到了府谷,诸事便好安置了。”   此番西来,可不是容易之事。别看史书记载出兵只是一句话,这其中牵涉许多事物,譬如后勤转运,就很麻烦。尤其是李曜这般临时出兵,后勤上最容易出现问题。由于只是出兵五百,李克用并没有为其任命转运使,转运之事,一概由李曜亲自负责。   河东军的后勤基地无疑是晋阳,也就是太原。原本此番出征云州,后勤粮秣是从太原往北,经代州过雁门关而到云州,此番李曜忽然出兵西去,太原方面就要另外派一支运粮队保障他这一支军队不会饿死。但这里就有问题了,这支运粮队是从太原直接往府谷去,还是从云州往府谷派,亦或者干脆直接让李曜带上足够干粮奔到府谷,接下来他这五百人直接就吃府谷的粮草?种种细务,均须议论。   好容易确定此节,飞腾军拔寨西行,李克用所谓的沿途拣练军队被李曜发现完全是扯淡,他除了在云州不远处发现几十个赫连铎麾下被打散的汉军骑兵之外,一路根本没有收获。这几十个汉人骑兵乃是因为家在云州,不愿随赫连铎逃走,这才偷偷离队的。李曜碰上的时候,还以为遇见了赫连铎杀回马枪,不过他仗着手下阵容豪华,又是骑兵,当下也不惧怕,让李嗣恩亲自领上处木昆·克失毕前去试探。   哪知道这群汉军骑兵本就是回来“投诚”的,一见是河东军,根本不跑,把武器往地下一丢,自己乖乖下马受缚了。   李曜一边接受他们的投诚,一边心中暗念“诸葛一生唯谨慎”,趁着离云州不远,飞速派人回去查探,结果第二日派出去的人快马赶回,确定这批投诚的赫连铎军果然是云州当地汉人,家室都在云州。   李曜这才放了心,但却不给他们单独一个旅的编制,而是将其打散,分置五个旅之中。他这一点上胆子不小,在自己的牙兵,也就是甲旅之中也塞进去十三个人。如今清点全军,居然是五百二十人,李曜心道:“这倒是个好数字,就是不知道爱谁。”   既然黄河已经遥遥可见,而河对岸就是府谷,李曜当下传令全军加速,而折嗣伦也立刻派人飞马到河边联系船家过河,请他耶耶折宗本折兵使赶紧调集船只过来接人。   望山跑死马,那黄河虽然遥遥在望,但李曜这次出来虽是骑兵,却带了不少攻城器械,虽然大多数能拆卸的都是拆卸“打包”押运而来,但仍然过于影响速度,以至于折腾了一个半时辰,这才赶到河边。   此时自然没有什么黄河大桥,滔滔黄河等同于天险,李曜这伙人总不能游过去,对面折兵使估计还在调动船只,河边安静得只听见水声风声。其实不远处就有一座小村庄,但李曜严禁全军,不得有人过去,大家只好按照他的要求临时落脚。因为对面就是府谷,他们也没有扎营的意思,只是停下来休息休息,甚至都不远埋锅造饭,都想着过去了吃折家的来得划算。   李曜懒得计较他们这点心思,只是站在河边,望着滔滔黄河对面的府谷,心中一时感慨。   这对岸,就是府谷了。那个孕育了数代名将,北抗契丹,西战西夏的府谷……想不到啊想不到,我本只是想着躲避兵灾,如今却偏偏亲自领军,来造兵灾了。只是,若不投身军旅,我又如何出得了心中这口闷气?   想着想着,竟不觉有些怅然。   他身边的折嗣伦见了,不禁笑道:“军使勿急,府谷并无钱帛打造水军,是以这调集船只总要有个一时半会。不过折家对府谷商贾素来公道,调他们船只来接飞腾军至府谷,也是守其家园,他们不会故意推脱的。”   李曜微微一笑,摇头道:“某非着急过河,只是遥望府谷,一时感慨罢了。”   折嗣伦一愣,继而回过神来,笑道:“哦,李军使可是诗意上来了?某虽驽钝,好歹识字,即便不知军使诗中神韵,却总能将之记住,以遗后世。”   李曜笑着摆手:“折兄说笑了,哪有什么诗意。”   折嗣伦只当李曜学着文人习惯,故作谦辞,哪里肯依,再说李曜如今享誉文坛,若是为府谷写下一首诗,则他折家岂非也要跟着出名?当下非要李曜赋诗一首。   李曜本无什么诗意,被他一番恭维,招架不住,只好随口道:“河水本无忧,风来浪白头。本是逍遥客,何故宦海游。涛拍东石岸,云压西麟州。借得倚天剑,问尔几时休。”   折嗣伦虽然读书不多,但唐人喝个酒都要宾主赋诗,以彰风气,而这首诗李曜本是脱口而出,是以言语浅显,一听就懂,他自然也一下就明白过来。   折嗣伦心中想道:“李正阳偌大名头,果然不是幸至,如今我府谷,我折家,岂非便是那河水,本来自无忧愁,只因拓跋氏的大风吹来,上下紧张,便如那浪花一样,几近白头!只是他说‘本是逍遥客,何故宦海游’不知何意,莫非说我耶耶不该做这兵马使,惹得徒耗心力?这却是他不知我家情形了,我折家本是党项大族,与拓跋氏却一贯不和,若不做这兵马使,我家何处生存?至于倚天剑,想必是说他自己了,不过我家借了你这倚天剑,是不是真就能喝问拓跋氏‘几时休’,那却还要打上一仗,才见分晓。”   他自按自家心思来理解李曜这随口之作,却不知道李曜这诗,前半阙根本不是说府谷折家,而是说他自己。他方才心中所想,就是自己原本没有任何野心,只想一世逍遥,不受兵灾就好,奈何因缘际会,居然成了带兵的将领。他心中怅然,下意识便将这份心思写进诗中,不料折嗣伦却误会了。   至于后半阙,折嗣伦的理解大体没错,但李曜却没嚣张到把自己说成倚天剑,这倚天剑之说,本是指李克用。他的意思是,府谷有李克用撑腰,大可以毫不畏惧夏州,如此而已。   不过无所谓,折嗣伦那般理解,反倒对李曜有了几分好感,觉得李曜能猜出他们折家心中忧虑,又肯当那把“倚天剑”,帮他们质问拓跋思恭“几时休”,那就行了。当下连连称赞,说已牢记此诗,日后击败拓跋氏之军,便以此诗下酒以贺。   李曜对折家可从来没有想过要用什么文才让人慑服,那纯属痴人说梦,是以折嗣伦如何称赞,他都不当回事。随意敷衍两句,便转而问起府谷防御情况来。折嗣伦正觉得自己跟李曜谈诗不是个头,一听李曜轻轻转过话题,心中很是松了口气,当下把府谷的防御布置说了一说。   原来府谷防备定难军的关键之地,不在于府谷本身,而在于西南不远的神木。神木西临窟野河,背靠群山,最是险要不过,却偏偏是大军由西进入府谷的必经之地。   李曜知道神木地理地貌独特,地处陕北黄土丘陵向内蒙古草原过渡地带,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其北部为风沙草滩区,中南部为丘陵沟壑区。现在一问折嗣伦,果然如此。如今神木风沙草滩地区多是折家放牧之地,折家骑兵就是从这里来的,而中南部则是汉族聚集之地,城镇都在此处,商业也好、农业也好,甚至一些为数不多的手工业,都集中在此处。   而在神木对岸,也就是窟野河西岸,沿河五镇兵马使折宗本在临河的一座山上立下寨子,那山叫做西山,寨子就叫神木寨。此寨乃是神木的桥头堡,拓跋氏若不拔下此寨,则既无法收罗船只过河攻击神木,又面临神木方面的随时偷袭,总不得安生。反之,若是拔下此寨,则神木方面的情况就要有些艰难了。拓跋氏可以随时征调附近的民船在寨后水泊集合,出兵神木,又不必担心神木方面能对他们有所骚扰。   因此,窟野河西的神木寨,可以说便是此战最为关键之地。   其实李曜对神木的了解远不止如此,他知道后世神木的资源情况,此地绝对可以称得上风水宝地。蕴藏着极为丰富的矿产资源,主要有煤炭、石英砂、天然气、石油、铁矿和石灰石等,其中以煤炭储量为最。   别的不说,就说煤炭,神木的煤炭主要分布在县境西部和北部,储煤面积具体是多少,李曜不记得,但记得面积很大,而且最关键的是已探明储量足足500多亿吨,且煤质优良,埋藏浅,易开采,为世界少有的优质动力环保煤和气化用煤,在国际能源市场上具有很强的竞争力。其富煤区每平方公里地下储煤量高达1000多万吨。   在后世,神木和府谷交界的东胜煤田成煤于一亿四千万年前的侏罗纪,煤田面积为三万多平方公里,探明储量2300亿吨,占全国探明储量的30%以上,相当于70个大同矿区、160个抚顺矿区,因此神、府东胜煤田称得上是世界最大的煤田之一。   李曜因为穿越前所在单位过去就在神、府买过煤,是以记忆犹新。虽然现在石炭的作用远不如后世那么广泛,但李曜掌握着冶铁的改进技术,今后是可以通过改进生产器械而可以使用煤炭炼铁的,他岂能不关心?更何况,神、府二地本身就出产铁矿石,主要有磷铁矿、褐铁矿和赤铁矿三种,平均含铁量为30%,最高达60%,对于中国这个铁矿石连年进口的国家来说,也算不错的铁矿了,李曜焉能忽视?只不过这事情急不来,暂时只能存在心里,说出来反正也是没用。   李曜于是专心听折嗣伦说起神、府防御,听罢之后,心中略有成算。他此番带来的都是守城器械,自问威力不小,若说以他这点兵力,守个城池,那是太过于勉强,但是守个寨子,想来就要简单得多。   不过李曜还是忍不住问道:“折兄,这神木寨是夯土之寨,还是竹木之寨?”   折嗣伦听了,不禁有些郁闷,但也不好怪责李曜,毕竟他也知道,在李曜他们这些李克用养子级别的河东“大将”看来,他们折家真的太穷了,没准真只能斩木为寨,又因为神木这个地名带着木字,因而有这些担心也不奇怪。当下便解释道:“神木寨地势紧要,岂能斩木为寨?自然是夯土垒成,坚实可靠。只要拓跋氏没有准备数日前在云州看见的那些攻城利器,某可以豪言,即便失了此寨,也绝不会是因为城破。”   李曜闻言,这才放下心来。他还真就是怕折家现在太穷,这神木寨只是个木头竹子搭建的山寨,如果那样的话,拓跋氏一旦使用火攻,只要当天顺风,这寨子多半就保不住,到时候他万一也屯兵其中,这事情可就糟糕之极了。   两人又就府谷防御商议了一会儿,黄河之上终于看见数十艘船只缓缓驶来,中间一艘最大的船只上,高挂着一面大旗,上书“沿河五镇兵马使折”,竟然是折宗本亲自来了。   李曜看了,也不禁有些惊讶。此前就听折嗣伦说过,他父亲折宗本的身体近来有些不适,而战争的来临,必然又会加重这种不适,李曜甚至都做好了计划,准备看见病床上的折宗本了。哪知道今天才到黄河边,便看见折宗本亲自来迎。   李曜心中估计,折宗本并不一定是多么看重自己这个人,而是看重自己李克用养子这个身份,或者再包括自己身后这五百兵吧。   但是不管怎么说,人家折兵使亲自来了,李曜也不能怠慢,当下整了整甲装仪容,带着李嗣恩、史建瑭以及五旅旅帅在岸边相迎。   船队渐渐靠近,中间那艘大船船头,巍然站立一位五旬老者。此公身披战甲,长髯飘飘,虽官位不大,只是沿河五镇兵马使,却是颇见威仪,他身后兵马带得不多,只有四五十人,却个个威武挺拔,面对飞腾军这样由老兵组成的军队,也丝毫不见露怯。   折嗣伦在一边道:“李军使,那船头所立之人,便是家严。”      第086章 唯君唯民   李曜面带笑容,远远朝折宗本拱手示意。他所在之处本就处于众人中心,犹如众星捧月一般,折宗本老远便已看见,此时已然能看清岸上李曜的眉目。   他见李曜一袭冷锻战甲,腰佩横刀,丰神俊朗,仪表非凡,更兼举止得体,心中不禁赞了一声:“果是河东名士之望,如此言扬行举,姿容俊美,望之令人心折!可惜老夫膝下无女,否则这等佳婿,谁肯错过?”当下也满面笑容地朝李曜拱手回礼。   李曜笑着对众人道:“诸位,且请随某移步,以迎折公。”说着,就带着麾下诸将迎往那临时搭建的简易码头,折嗣伦在一旁连连谦辞,李曜正要做出这番姿态来,却又哪里肯听?   折宗本见了,忙快步抢先下船。李曜这次却抢先行了个军中礼节,抱拳道:“飞腾军使李存曜,奉河东节度使陇西郡王帅令来援府谷,所部兵马五百二十人,全数在此,请折兵使查验。”   折宗本原本正要客套几句,没料到李曜却首先上来说了这样一番话,微一错愕,立即心中又是一赞:“好个先公后私的李军使。”当下也略微肃然了一下表情,但还是面带微笑:“李军使有心了,犬子与军使同来,兵丁几何,想来也有所知,这人数就不必再查了。此番拓跋氏出兵来攻,沿河五镇兵微将寡,竟要劳动李军使尊步,折某实在惭愧。”   李曜笑道:“折公何故有此一说?拓跋氏如今有两镇节度,括地数千里,拥兵数万众,雄踞河套,虎视关中。而折公治下之地,不过沿河四百里,麾下兵丁不过数千,如此形势之下,面对拓跋氏来伐而面不改色,折公已然是英雄了得。然,夫英雄者,并非逞一时意气,不计成败,率性而为,此等草莽意气,我等为将帅,岂能有之?折公深明其道,请大王发兵相助,于情于理,正是该当,何言惭愧?”   折宗本没料到李曜口才这般了得,这番话看似反驳他,却偏偏正是捧他,而且当真是说到他心底里去了,听得他不禁老怀大畅,哈哈一笑:“人言正阳乃是太白之后谪仙第二,某本以为言过其实,哪知闻名不如见面,此等舌辩之才,老夫驽钝,实在望尘莫及,就不与你相争了。李军使,李副军使,史都虞候,诸位将军,列位远道而来相助府谷,老夫不胜感激涕零,现已在府中略备薄酒,为诸位洗尘。且请上船,到我府谷一醉方休!请!”   李曜等一齐侧身,道:“折公请。”   当下一番宾主相洽,在折家的安排下,李曜的飞腾军上船渡河,到达府谷。   府谷目前地位并不高,从行政的角度来说,只是一个小镇,连县都还不算,这是因为折家原本也属于游牧,归唐一来,尤其是近些年来汉化越发深入,才渐渐变得游牧与耕织相结合,定居下来的人越来越多,连折家自己也在府谷筑城建房定居下来,此地才逐渐有了人气。同时又因此引得不少汉人来此与他们交易,府谷便逐渐形成了一个小镇。   根据李曜的记忆,李克用之后似乎把府谷升格为县了,到李存勖手中,又升格为府州。想来除了折家军的实力之外,府谷本身的发展应该也是其中关键因素。   如今这个府谷在李曜看来,说实话真有些寒酸。此地别说与太原相比,就算与代州相比,也完全不在一个层面,据李曜目测,府谷如今能有代州五分之一大小,就当偷笑了。   这般条件之下,折家的府邸,也难免粗糙。四平八稳地一座府邸,什么雕梁画栋都是没有的,甚至夸张到大门口的两根硕大门柱都没有刷上红漆,就是两根剥皮刨光的大圆木而已。   阿悉结·咄尔看了,不禁笑道:“折公忒地小气,门柱也不漆一下。”   折宗本还未答话,李曜已然偏头斜睨了咄尔一眼,淡淡地问:“咄尔,你家有门柱吗?”   咄尔顿时语塞,他家是典型的牧民,哪有什么门柱,帐篷倒是有几顶……   折宗本看了李曜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多话,照样客客气气将他们请入,命人上宴。   侍女们首先端上来一盘盘红色鲜果,每人案上各置一盘。李曜从没见过这种果子,不禁有些好奇,拿起一颗仔细看了看。   主席上折宗本笑而不语,折嗣伦却笑道:“李军使可是未曾见过此果?”   李曜点点头:“确实未曾见过,不知此果乃为何物?”   折嗣伦哈哈一笑:“此果乃是野生,某也不知道是否有其正名,左右在这府谷,大伙儿都叫它海红红,或是小果果。”   李曜忽然想起来了,心中一动:“我说这东西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海红果。不过这海红果和后世所见,似乎有些不同,后世说海红果八百年前定种,算起来……唐朝末年时,海红果似乎还没有完全稳定基因?”   他这边走神,折嗣伦却是兴致颇高,似乎对这府谷的特色野果颇为自爱,又为李曜说起海红果的传说,道:“传说在很久以前,河套地区出现大旱,尤以晋西北之府谷为甚。接连数月,滴水未降,田地干裂,庄稼枯死,人们到处找水。村民中有善雨者便组织大家到龙王庙求雨。然而几天过去了,龙王就是不肯降雨。这时,河神的小女儿海红,动了恻隐之心,看着牲畜和人都快熬不住了,她心急如焚。海红先去求河神降点雨,河神坚持说没有龙王的旨意,他不能降雨。海红见没有说服父亲,便决定私自降雨,一连下了几天雨,庄稼返青了,人畜也有水吃了,大地恢复了生机。人们非常高兴,以为是龙王降雨,就去龙王庙祭祀感谢。龙王得知,惊诧莫名,吾未准雨,何故有雨?经过查问,原来是海红降雨,不禁龙颜大怒,立即将海红召来,说她违抗天意,私自下雨,罪当凌迟。于是钢刀飞舞,海红的血肉一片片洒落在了河曲大地上。第二年春天,人们发现,凡是海红血肉洒落之处,都长出了一株株的小树,到了秋天,树上缀满了红莹莹的小果……因此,府谷之民,便将这果子叫做海红红。”   李曜听了,也不禁感叹几句。他自然不是相信这种传说,只是这种传说之中所反映的一种思想,让他感慨。龙王不肯降雨,河神的女儿私自降雨以救百姓,老百姓感激了海红,却也没有人敢去质疑龙王,海红下雨之后,人们居然第一反应就是去感激龙王。   这不就是中国老百姓无数代人心思的体现?君,高于一切,虽然口里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然而事实上,君甚至高于万民。君的命令不对,河神不敢质疑,百姓深苦其中,也不敢质疑!反倒是期待着一位善心大发女神,那位河神的女儿以生命为代价给他们一场豪雨。   虽然,此后百姓记得了这位女神,可是,这位女神是真的需要为此牺牲自己的吗?如果天下的河神都敢反对龙王的错误旨意,如果天下万民都不再给龙王任何供奉,如果……   这一切还是这样的结局吗?   一个小小的神话传说,折嗣伦随口提起的一个小小故事,竟让李曜忽然生出一股豪气。   纵然帝制还远远没有走到头,可我既然穿越千年,来到这个盛唐余晖将尽的世界,就不该全无建树,庸碌一生。我也许无法给唐末的人民带来真正的民主,无法改变历史车轮滚去的方向,但我总要尽我所能,让天下所有臣民,不再盲从甚或屈从于君王的意志!   唯民,不唯君!   他突然想到,“文死谏”远比“武死战”要难。   当一个将军在烽烟中勇敢地一冲时,他背负的代价就是一条命,以身报国,一死了之。敢将热血洒疆场,博得烈士英雄名。而当一个文臣坚持说真话,为民请命时,他身上却背负着更沉重的东西。首先可能失宠,会丢掉前半生的政治积累,一世英名毁于一纸;其次,可能丢掉后半生的政治生命,许多未竟之业将成泡影;再次,可能丢掉性命。   然而更可悲的是,武死,死于战场,死于敌人,举国同悲同悼,受人尊敬;文死,死于不同意见,死于自己人,黑白不清,他将要忍受长期的屈辱、折磨,并且身后落上一个冤名。这就加倍地考验一个人的忠诚。唯民不唯君,忧国不惜命。朗朗吐真言,荡荡无私心。唯民则忠,唯君则奸。“社稷为重君为轻”,真正的忠臣,并不是“忠君”,而是忠于国家、民族、人民。   他突然想到五代一位名人,那位历四朝十君,拜相二十余年的长乐老冯道。   在中国,无论古今,最容易挨骂的文人,是有变节行为的文人。在这方面,人们往往爱把文人和女人联系在一起。欧阳修编《资治通鉴》,曾大骂冯道为历代奸佞之最,其中就举了个贞妇的例子,于是王凝妻李氏名扬千古。后人在论冯道时,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著名的花蕊夫人和李清照。李曜当年读史读到此处,颇觉好奇,便仔细查了查冯道究竟做了哪些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之事,居然能成为“奸佞之最”。   结果,勉强能算昧良心的事有两件:   后唐明宗李嗣源死后,闵帝即位,潞王李从珂发动了一场兵变,皇帝逃跑了。做为百官领袖的冯道带着人去迎潞王,急急切切地要写劝进文书。就是说这位皇帝没死,那位想做皇帝的人还没来也没表示要做皇帝,冯道就先想着“劝进”了。他的要求当时就被一位忠诚的卢导先生给正颜厉色地顶回去了,冯道“红着脸”说了一句“事当务实”。结果,潞王假惺惺做了一些姿态之后,果然做了皇帝。   把幽云十六州献给契丹人的后晋儿皇帝石敬塘,非常信任冯道,临死的时候,让小儿子石重睿出来拜见冯老先生,还把孩子抱着放在冯道的怀中,大有刘备托孤给诸葛亮的意思。结果石敬塘死后,冯道认为天下太乱,国家应该立长君,就没按石敬塘的意思来,自做主张地立了年长的石重贵。   从这两件事能看出来,冯道对皇帝是很不够意思的,至少可以说他不忠。但是这又能说明冯道头脑清醒,知道大局,另外他还老实得可爱,有啥说啥,不做姿态。他劝潞王做皇帝,是觉得得潞王比闵帝强,而且以当时的情况,潞王不做皇帝已经不可能了;他废幼立长,也是为了后晋天下的太平,如果立了小皇帝,马上就会乱。所以李曜一直觉得冯道这两件事也不能说是错,他说的“事当务实”,这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冯道面对复杂的政治情况“依违两可”也是常有的,这不是因为他滑头,而是的确不是那块材料。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常说自己是个书生,不懂得军国大事。石敬塘有一次问他“军谋”之事,他说:“征伐大事,在圣心独断。臣书生,惟知谨守历代成规而已。”石敬塘听了很高兴,认为冯道老实。当时还有很多人也清楚这一点,有人曾对石重贵说:“冯道承平之良相;今艰难之际,譬如使禅僧飞鹰耳。”于是石重贵就不再难为冯道做宰相,另给他派了清闲的官职。   说冯道贪图禄位,也不全是事实。后唐潞王在位的时候,冯道位至司空,执政的卢文纪不知道司空该管什么事,另外还想排挤冯道,就想让他掌管祭祀扫除,冯道听了,很坦然地说:“司空扫除,职也,吾何惮焉。”后来卢文纪自己觉得太不合适,也就算了。后晋石敬塘称帝时,冯道得宠,权力很大,但他自知不是相才,就称病求退,躲在家里不上朝,石敬塘派儿子石重贵去请他,说:“来日不出,朕当亲往。”冯道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干下去。   像冯道这么一个书生,能在五代这样的乱世活下来,并历朝历代地做大官,确实是个异事。后唐明宗时他开始做宰相,完全是误打误撞,凭了一时的运气。当时朝臣们推荐宰相人选,争执不下,明宗李嗣源说:“宰相重任,卿辈更审议之。吾在河东见冯书记多才博学,与物无竞,此可相也。”就这样,冯道捡了个宰相做。然而他也没有让李嗣源失望,君臣们一起,干了不少好事。   就连大骂冯道的司马光,在其留下的文章墨宝中也曾这样记载:   上与冯道从容语及年谷屡登,四方无事。道曰:“臣常记昔在先皇幕府,奉使中山,历井陉之险,臣忧马厥,执辔甚谨,幸而无失;逮至平路,放辔自逸,俄至颠陨。凡为天下者,亦犹是也。”上深以为然。上又问道:“今岁虽丰,百姓赡足否?”道曰:“农家岁凶则死于流殍,岁丰则伤于谷贱,丰凶皆病者,惟农家为然。臣记进士聂夷中诗云:‘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语虽鄙俚,曲尽田家之情状,农于四人之中最为勤苦,人主不可不知也。”上悦,命左右录其诗,常讽诵之。   长兴二年,敕解纵五坊鹰隼,内外无得更进。冯道曰:“陛下可谓仁及禽兽”。上曰:“不然,朕昔从武皇猎,时秋稼方熟,有兽逸入田中,遣骑取之,比及取兽,余稼无几。以是思之,猎有损无益,故不为也。”   好一对爱民如子的君臣!   而他们两人的另一大功劳是文化方面的建设:   初,唐明宗之世,宰相冯道、李愚请令判国子监田敏校正《九经》,刻板印卖,朝廷从之。丁巳,板成,献之。由是,虽乱世,《九经》传布甚广。   也不知欧阳修、司马光这些大文豪们在写文章骂冯道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冯道的这些“小善”对他们的重要影响。宋朝文人多,是因为从唐五代以来雕板印刷术渐渐流行,读书比前代方便多了。但是如果没有冯道这些掌过权的书生刻意地保存文化遗产,历经乱世,欧阳修司马光真不知有什么可读的,他们哪能振振有词地引用儒家经典来骂前辈!   冯道从后唐到后周,伺候了不少皇帝,没有在改朝换代的时候为前朝尽忠尽节,这是人骂他的第一个原因。一个老实的书生,生逢乱世,不肯老老实实地隐居山林,却在官场享尽荣华富贵,混了太多的日子,这是人骂他的第二个原因。   尽忠尽节,无非是上吊抹脖子,让人死掉而已;隐居山林,看似安静,但在兵荒马乱的五代,做一个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不是被契丹人打了草谷,就是被汉人抓了壮丁,或者做了“腊肉”,还是个死掉而已。   一个人想办法要活下去,有什么错!   那个时候,兵强马壮就能做皇帝,今天你做,明天他做,打一个盹的工夫朝代就换了,谁会为这些军阀皇帝守节尽忠?欧阳修说:“予于五代得全节之士三,死事之臣十有五,皆武夫战卒,岂于儒者果无其人哉?”武夫战卒上阵打仗,成了的封王封侯做皇帝,败了的朽骨一堆,所以拼命的人多,杀红了眼哪管是死是活。而文官们要死,就得自己认真拿主意,得看死得值不值。前文提的那个顶撞过冯道的忠诚之士卢导,说话的时候振振有词,潞王做皇帝后也没见他为闵帝尽节尽忠啊!   冯道能逃过一场场的兵乱政变,没有被哪个主子一生气砍了头,不是因为他会曲意逢迎,到处讨好,而是由他“事当务实”的办事风格,和“与物无竞”的个人风范所致。好几次他都被牵连上了,结果皇帝都说:“这个老头不是多事的人,别找他的麻烦。”当时每一位军阀做了皇帝之后,都梦想着天下太平,江山永固,而冯道被人们评为“承平之良相”、“多才博学”、“清俭宽弘”,所以皇帝们都不讨厌冯道这样的人,都愿意给他大官做。   宋朝的文人骂冯道,是通过苛求古人为现实服务。江山一统了,天下太平了,文人们做官的机会多了,变节的可能又少了,所谓饱汉不管饿汉的饥,“你看,我们多忠心啊,从来不变节啊!”也不看看,你们有机会么?   但事实上,大宋朝从五代继承下来的丢人事情,他们还是不敢多说,贤如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也对后晋石敬塘贿赂契丹的事啧啧称道,认为花钱买太平,所费不过数县的赋税而已,是很值得的。   而且冯道也和平常我们所说的“叛徒”不一样,他没有朝秦暮楚,今天投奔这个,明天又倒向那个,没有为敌人提供过情报,也没有回过头来残害自己人,他只是随着朝代的变更而改换门庭,就像乱世漩涡里的浮萍一样,随波逐流,没有被浪头打翻。卖国叛国的事,冯道毕竟不曾干过。所以后世有些人在文章中把冯道和秦桧汪精卫周作人扯在一起,实在有失公平。   在古代女人失贞、寡妇再嫁是了不得的罪过,而现代人们连“黄昏恋”都开始提倡了,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一位乱世的书生,非要让人家“死给你看”?   在李曜看来,冯道不仅没有失贞,反而是天下最贞。他每在一朝,所做所为都是为百姓做事。其个人道德之高,除了那个李曜根本看不上眼的“忠君”之外,历代有几个能比?就算司马光,也没有找到他的其他恶行。   脑子里充斥着这许多现代思想和古代思想的冲突,李曜在席上便显得沉默寡言,折宗本年老成精,察言观色之下,只道李曜忧心军务,又鞍马劳顿,因而宴饮一毕,便早早散席,安排人请李曜等人各去休息。至于飞腾军,折宗本早已空出营盘,请他们入内,倒也不必李曜多问。   当夜,李曜深思许久,仔细回顾自己穿越近两年来所做的一切,他自问:原先我所思所想,是否过于自私?在这样一个唐末临近五代的世界中,我该如何去做,才不枉费穿越一场?   良久之后,他亲自研墨,提笔写下一首无题诗:   北地生贤者,夜半助邻耕。   方寸无诸恶,狼丛久立身。   道德公孤贵,仪范尔独尊。   谁言失忠节,唯民不唯君。[注:原创诗作,谢绝转载]   诗本有题,《冯道》是也,只是不能宣之于纸笔尔!   ------------------------------   此章主要写李曜触景生情,其在唐末“人生观”的变化,这对于今后的剧情,乃至李曜性格的转变,都有很大影响,因此着墨较多。另外关于冯道,诸君可看做无风一家之言,甚至所谓“小说家言”,当真不当真,都尽随意,此人原本就是争论千年的人物,谁可为其盖棺定论?      第087章 拓跋增兵   翌日清晨,李曜早已起来做完灵宝毕法的修习,正在院中练剑,忽然听到外面几个匆匆的脚步声正在接近。他身边不远处的憨娃儿本在舞棍,此时猛地收势,单手持棍斜指地面,一双眼睛盯着大门。   折嗣伦的声音响起:“李军使可起了?”   门口下人回答道:“回大郎君,李军使早已起了,正在院中练剑,还有朱旅帅也来了。”   折嗣伦再未出声,直接带着四名属下冲了进来,他脸色急切,但一见李曜,却仍先说道:“李军使,嗣伦搅扰了。”   李曜已然收了剑势,微笑道:“初阳方升,折兄便不请自来,看来军情有变。”   折嗣伦没有多说,只是用力点了点头,道:“家父请李军使白虎节堂一叙,以议军情。”   李曜颌首道:“既然如此,军情紧急,他事难顾,就请折兄带路,某这便去。憨……朱旅帅,你去传我号令,全军立即生活造饭,而后武装待命,不得延误。”   折嗣伦见李曜立即安排全军待命,不禁心头一松,暗道:“难怪并帅放心叫李正阳只带五百兵来援我府谷,此人果然将才。他见我清早便来寻他,便知是军情有变;然则他明知军情有变,却既不拖延时间,贻误战机,又处变不惊,泰然自若。同时,却偏偏还立即下令全军立即处于随时待命出发之状,如此临危不乱,处置得宜,不是将才是什么?”   当下立即带李曜前往中堂,而憨娃儿则去了飞腾军驻地,宣布李曜的命令。   李曜到得中堂外,还未见着折宗本,反倒是门口一位家丁匆匆过来,一脸急切地对折嗣伦道:“大郎君,郎中说了,少阿娘或今日,或明日,就要生产了。”   李曜一愣,看着折嗣伦,只见折嗣伦面色一喜,却又一皱眉:“如今正要大战,只怕冲撞血煞……”   “大战又何妨。”李曜笑道:“若是个小郎君,这大战正是为他出世添点血气,折掘氏北地男儿,还怕血气不成?”李曜说折掘氏,是因为折氏是折掘氏改为单字汉姓,他们和西夏王族拓拔氏都出身于党项羌,更早则都出自鲜卑族,和吐谷浑也有亲戚关系。折掘氏汉晋之际就已是西北大姓了,五胡十六国时的南凉景王秃发傉檀的王后,就是出自鲜卑折掘氏(《晋书》南凉载记),秃发就是拓拔氏的一支,而以游牧民族的习惯,后族一般都来自大部落,以折掘王后来看,可知折掘氏当时是可以和拓拔氏结为婚姻同盟的大族了。(注:另外也有说鲜卑折掘氏是古代匈奴折兰王的后代,国破后又融入鲜卑族。但由于史书没有明证,又并非学术界主流思想,因而本书不采取这一说法。)   折嗣伦一听,也自释然,点头道:“不错,我羌族传统,小儿出生,为父者要在其额头抹一道指血,正是赐予其血气悍勇之意,某家儿郎,怕甚血气!”   李曜刚哈哈一笑,忽然一愣,笑声戛然而止,迟疑起来。   折嗣伦一见,心中一怔,见他表现古怪,忙问:“李军使这是……?”   李曜忽然面色怪异,问折嗣伦道:“折兄,恕某冒昧,你之妻妾,今年可有产子者以及仍有孕在身者?”   折嗣伦摇头道:“某只有一妻,过去从不得孕……此事说来话长,拙荆原不可孕,某与她自小青梅竹马,又不肯弃之,幸而去年某在府谷碰见一位跛脚乞丐,状如饿殍,一条腿上生着碗口大一个脓包,时不时有污血流出。某见他可怜,一时生了善心,命人买了几个蒸饼与他去吃,哪知那乞丐吃完,便对某说:‘妇人所以无子,由冲任不足,肾气虚寒故也。虚则风寒乘袭子宫,绝孕无子。非得温暖药,则无以去风寒而资化育之妙,惟用辛温剂,加引经至下焦,走肾及心胞,散风寒,暖子宫为要也’,此人说话之时,毫不见涩,倒是精通医理。”   李曜听了,不禁好奇,一个乞丐居然能说这番话?这话要是王秦所言,他倒是相信,启玄子王冰王公留下的“素问”,对于治疗不孕不育这方面,肯定是有过人之处无疑,不过那是太原王家的本事啊,这乞丐难道也有这等大能?不过话说回来,这乞丐的话听起来倒似乎也有些道理。   果然折嗣伦继续道:“某正惊异,那乞丐又道:‘反之,肾阴不足,精亏血少,阴血同源,血海不充,天癸乏源,子宫干涩,或阴虚内热,热扰冲任,亦不能成孕。’某更异之,那乞丐却不再说医理,只是说了一方,命某回来照药抓取熬汤服用便是,说完便转身走了。”   李曜奇道:“莫非折兄便信了此人所言?不知那乞丐所赠医方,用了甚药?”   折嗣伦苦笑道:“医药无小事,某哪敢轻信?那乞丐所赐奇方,用药并不复杂,只是熟地、山药、山萸肉、女贞子、菟丝子、白芍、黄精几味,只是调配有些繁杂而已。这方子拿回来之后,某问了许多医家,都说没见过这等方子,但这几味药,却都是调理之药,服之倒也无碍。于是某便想,既然总也没有坏处,何妨试它一试?不料此药居然神效非常,拙荆原本时常腰膝酸软,头晕耳鸣,口干,舌质红且少苔,服用之后,这些症状很快消失,而后便怀上了孩儿……某如今想来,果然还是汉人学问高,‘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某那时若非起了善心,那乞丐纵有良方,焉能赐我?”   折嗣伦说完,唏嘘不已。他今年已是二十八九,几近而立之年,古人此时方才得子,已然是极迟,自然感慨。   李曜若非知道折嗣伦不是那种信口开河之人,几乎就要怀疑他是故意开自己的玩笑了,这种事还真有人碰到?天底下的高人逸士就真这么多?自己碰到了钟离权,学了灵宝毕法和青龙剑法,而折嗣伦则碰到个跛子乞丐,虽然没学什么东西,却得了一手妙方,治好了老婆的不孕之症。   最好笑的是,自己碰上的钟离权也就罢了,这折嗣伦碰上的高人居然是个跛了脚,形如饿殍,腿上有个大脓包随时冒血的乞丐,这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李曜于是言归正传,问道:“也就是说,如今折兄今年,绝不会有第二名孩儿诞生?”   折嗣伦实在想不通李曜为何总执着与此问,但如今他折家需要李曜帮忙,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当下点头道:“正是。”   李曜就笑了起来,道:“曾有一异人指点于某,若此番来府州,有友人得子,此子今后必为使相。”   折嗣伦大吃一惊,道:“府谷不过一小镇,即便某今日所得乃是一子,然则今后至多也就是一兵马使,如何能得使相高位?”   李曜笑着道:“听闻折氏府谷,如今内政皆由折兄掌握,而折兄访查疾苦,奖励耕牧,为政以宽,人争归附,是以府谷人口日见增多,财帛日渐丰厚,如此来看,焉知数十年后,府谷不为府州?焉知数十年后,令郎不为使相?”   折嗣伦摇头苦笑道:“原来李军使只是说笑。”   李曜见他不信,忽然道:“今日只须折兄依某一事,某便与折兄打两个赌,一赌此番折兄必然弄璋,二赌此子将来必为使相。——折兄赌是不赌?”   折嗣伦哈哈一笑:“有何不敢赌?却不知李军使的要求是甚?”   李曜道:“此子取名,须叫从远,折从远。”   折嗣伦面色一变,愕然道:“某早几年便已定下此名,言今后有子,便名从远,李军使怎会……怎会这般巧合?”   李曜哈哈大笑:“折兄啊折兄,这可由不得你不信了,那高人与我说,‘你去府谷,友人诞子,其名从远,后至使相。’你看看,太准了不是?”   折嗣伦又不是李曜这种没有什么迷信思想的现代人,听了这话,悚然一惊,心道:“莫非真有这般高人为李正阳指点过此事,否则别的不说,他怎敢如此肯定我此番必是弄璋,又怎知我要将儿子取名从远?”   人一迷信,再聪明也就化作流水,就如同那原本威震天下的高骈,坐镇扬州之后,就因为迷信,落了个晚节不保。此时的折嗣伦已然被李曜或者说李曜背后的高人“慑服”了,当下恭恭敬敬道:“如此某自然深信之,不敢有疑,不敢再赌。”   李曜依旧哈哈一笑,心道:“这算不算老子给将来的一位大名人取了名字?不知道日后史书记载折从远时,会不会写一句‘其名为李曜所取’?哈哈,有意思,有意思。不过,话说回来,折家真真崛起,好像就是从折从远开始,他今年出生,十几二十年后,不知道能不能为我所用?”   李曜于是回忆了一下,折从阮早年在李存勖部任河东牙将,领府州副使。李存勖灭后梁称帝以后,又授折从阮为府州刺史。后唐长兴初年,折从阮入朝拜见后唐明宗。后唐明宗以折从阮久镇边州,熟悉边地情况,所以特加捡校工部尚书,授他为府州刺史。   后唐明宗死后,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以割让幽云十六州等条件,取得辽兵的援助,推翻后唐建立后晋。当时折从阮所辖的府州也在割让之列,消息传出,一时人心惶乱。至此,折从阮据险保境,以抗辽朝。石敬瑭死后,其养子石重贵继位,是为后晋少帝。后晋少帝恥臣于辽,反与辽朝为敌,并诏命折从阮出师伐辽。折从阮受诏后于次年春率兵击辽,深入其境,攻拔10余砦。不过后晋在将臣无能下累败于契丹军,折家在西北一隅的小胜并无法挽回汴京被破的命运。到后晋少帝开运初年,朝廷加封他为检校太保,及本州团练使,开运二年又加封他为朔州刺史、安北都护、振武军节度使、辽西南面行营马步都虞侯等职。折从阮在后晋时虽保境有功,但可惜,其辖境仅为后晋西北边境一隅之地,幽云等北边重镇尽为辽朝所有,辽朝以此为基地不断攻掠中原。   到开运四年初,辽终于攻入后晋首都开封,后晋也就寿终正寝了。当辽兵攻入开封后,后晋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在晋阳称帝,诏抚后晋旧臣归附。这样,折从阮率众归从刘知远。当辽从开封退兵后,折从阮随刘知远迅速进占洛阳和开封,刘知远入开封后,揭开了后汉的历史,刘知远也就是后汉高祖。后汉高祖升府州为永安军,并将原振武军所隶的胜州及沿黄河五镇都划归永安军管辖;同时授折从阮光禄大夫、杜校太尉、永安军节度使,府、胜等州观察处置使等职,并特赐功臣名号。   刘知远做了11个月皇帝死去,他的侄儿刘承祐继位,是为后汉隐帝。后汉隐帝加封折从阮为特进、检校太师。受封后的第二年,折从阮举族入朝晋见后汉隐帝,后汉隐帝又特任命折从阮子德扆为府州团练使,加授折从阮为武胜军节度使。   后周太祖郭威称帝,折从阮以北国雄镇,国朝重臣的地位,在奉表称藩后,后周就加封他为同平章事,等于是有使相的地位了。历任宣义、保义、静难、永安等四镇节度使,太祖将崩又以为世宗顾命。因镇守边关有功,去世之时,后周世宗赠为中书令。   李曜之所以这么肯定折从远今后必为使相,原本就是因为这些史实。不过他忘了一点,作为一只正在开始扇动翅膀的蝴蝶,他不应该忘了自己的存在是有可能给这个世界造成各种变故的,有时候这些变故不一定会出现,但一旦出现了,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原本历史上的折从阮一生经历了五代时期最混乱的时期,又遇上契丹南下覆灭石晋的危机,府州直面契丹的西京大同府与西南路招讨司,作为河东地区抵御契丹入侵的第一道关卡,戍守边境、维护百姓,对于中原朝庭或华夏民族而言功不可没。特别是后周代汉后,因为北汉割据太原,隔断府州与汴洛的联系,而西面又阻于世仇的平夏拓拔部,折从阮仍奉表不绝,及至于二度入阙,其气节令当世感佩,更重要因为折家军的精骑无双,牵制北汉与契丹无法全力南下,才让后周世宗可以放手进行先南后北的统一大业。   而在这个世界,折从远还会不会是那个折从远,是与历史上的折从远一样,还是根本挑不起折氏的大梁,又或者比历史上更加出众?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已经成了未知数。   李曜和折嗣伦二人因为此事一打岔,在门口耽误了片刻,此时事情谈完,担心中折宗本急切,不敢在拖延,快步走入中堂。   折家的节堂不比中原习俗,不必脱鞋跪坐,而是直接用的胡床椅凳。李曜虽然偶尔会有点大汉族主义,但绝大多数的时候是赞成民族平等的,他实际上应该算是“大华夏主义者”或者“大中华主义者”,对于椅凳,他绝无这时代一些守旧之人那种看不惯的心态,反而极其欣赏。   毕竟,作为后人,跪坐是真的累。要坐着舒服,还得用臀……   “李某来迟,劳折兵使久等,恕罪,恕罪。”李曜进来就冲折宗本一拱手道。   折宗本反倒不像折嗣伦先前那么急切,而是笑着起身拉李曜坐下,这才自己坐下,说道:“大清早就叨扰李军使,本是老夫不是,李军使何谈恕罪?不瞒李军使,此番请军使前来,乃是前方探马探知一桩新的军情,事关重大,老夫不敢擅专,是以请李军使过来,参详一番。”   李曜点头谢过,然后问道:“未知何事?”   折宗本盯着李曜的眼睛,冷静地道:“前方探马探知,夏州增兵一万,已经开往府谷。”   李曜眉头一扬,反问:“夏州增兵一万,再来府谷?”   “正是。”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李曜眼中杀气一闪,寒声道:“拓跋思恭好大的胆量。”   折宗本笑道:“拓跋思恭的胆量一贯很大,当日他实力不济,尤敢挑战黄巢逆贼,如今羽翼丰满,自然更是胆量惊人。”   “胆大包天才是吧,折兵使?”李曜面色坚毅:“即便拓跋思恭增兵一万,某也只当他是土鸡瓦狗,今番不打得他疼了,看来他是真当我河东无人,自以为可以来河东捡漏子了!”   折宗本微微一顿,问道:“我等可需再请些援兵?”   李曜摇头道:“不必,拓跋思恭如今必然知道某已经到了府谷,但他原本就有优势,如今有增兵一万,必然气焰高炽。不过不妨,此时反倒是一个机会。”   折宗本一眯眼:“机会?”      第088章 胜败之论   李曜点头道:“正是机会。”他微微一顿,问折宗本道:“不知折兵使手中如今可以调动出战的步兵、骑兵各有多少?”   折宗本打量了他一眼,答道:“八百步军,一千两百骑。”   “好,那么折兵使可知拓跋思恭所遣援军之行进路线,其军如今已然到达何处,是否分兵,领兵将领为谁,其能力、性格如何?”   折宗本脸色逐渐严肃起来,点头道:“李军使年少有为,堪称知兵。据探马回报,拓跋思恭所遣援军,领兵主将乃是其五弟拓跋思恩,此人在拓跋家其名不甚彰显,本无从知晓其脾性,然则先贤有云:‘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拓跋思恩在家中与拓跋思忠最为交好。拓跋思忠乃是死于追击巢贼,为人骁勇而鲁莽,仗义而粗豪。某以此料之,拓跋思恩之习性,即便不与拓跋思忠雷同,亦当不远矣。”   李曜听到此处,微微点头,但仍然眉头轻蹙。   折宗本知他意思,又继续道:“至于行军路线,此事非是某麾下儿郎不尽力,而是西北自古荒凉,从夏州并无直接到达府谷之路,欲要往来夏、府,则唯有在银州转道。然则银州与府谷自来少有联系,古道虽存,时断时续。此番拓跋氏前来,进入沿河五镇地界之前,其行军路线足可以千变万化,委实难料。”   李曜听了,虽不甚满意,但也知道折宗本的话乃是实情。古人再怎么说重视情报工作,毕竟比不上后世那般花样百出,其情报水准自然难跟李曜从书中看来的“国府军事统计局”相比,就更别提那些什么中央情报局、克格勃、摩萨德之类了。   不过即便如此,李曜听了,仍是点了点头,淡然一笑,微微拱手道:“折公,此番拓跋氏增兵一万,全军或有一万三千至一万五千人,而折公与某,可调动兵力不过两千五百,拓跋氏之兵力,足我六倍,闻之令人不敢相抗。”   他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但折宗本深知他必有下文,也不打断,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果然,李曜忽然胸膛一挺,峥嵘尽显,语如斩铁:“然则我等乃有五胜,而拓跋氏却有五败,以五胜而战五败,焉有不克之理?某来府谷之前,只想着固守城池,使拓跋氏不得深入,便以为胜,此时却敢发下豪言,必大败拓跋,令其铩羽,三年内不复有东望府谷之勇!”   这一番话,委实太过惊人,就连折宗本这等有信心守住府谷的折家家主都震惊了,忍不住问道:“老夫愚鲁,未知李军使所言五胜五败,其理何在?”   李曜并不故作神秘,而是坦然言之:“拓跋思恭身为唐臣,官至夏绥节度,本当深念圣恩,表率一镇,然则却未奉敕旨,轻开边衅;河东节度陇西郡王李公,父子三代,受恩四朝,破庞勋、剪黄巢、黜襄王、存易定,为朝廷屡立大功,近日又为朝廷剪除一地贼寇,天下仰望,威及四海……今番夏绥来战河东,实在以逆而击顺,名不正,言不顺,此拓跋思恭大义之败,某等大义之胜。”   折宗本点了点头。他对这一点看得并不是很重,但知道但凡说话,这等大义名头肯定要挂在最首要的位置,因此李曜第一胜败之论,说大义,他并不惊讶。   李曜也知道折宗本是聪明人,对这第一点,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没有谁傻到点破。中国人自来有这个习惯,后世盛行的潜规则,似乎也与这种习惯不无关联。当然此是题外之话,不提也罢。   于是李曜便继续道:“拓跋思恭早年窃据边城,自称留后,圣人宽宥,不予追责,他却不知悔改,数度为祸,虽则响应郑相公传檄,出兵助剿巢贼,然却胜少败多,累为贼笑,可见其人志大才疏,并不知兵。此番出兵,领军之将拓跋思谦、拓跋思恩等辈,籍籍无名,碌碌之辈尔;反观我河东,并帅深孚天下之望,号称军中飞虎,兵锋所指,无有不克,旌旗所向,望风披靡,昔日长安之战,若非并帅之黑鸦军杀破贼寇,黄巢等辈,沐猴而冠,如今却也将安坐长安久矣!而于府谷,折公久领边地,晓畅军事,嗣伦兄为政宽和,人竞相附,即使我辈,军中亦有嗣恩贤弟自小从军,身经百战,国宝虎子,智勇双全,某麾下有旅帅朱八戒者,横勇无匹,马前素无三合之将……如此,拓跋思恭将才困窘,某等群贤毕至,此我人才之胜,拓跋人才之败也。”   折宗本点了点头,依旧不动声色。   李曜又道:“昨日散席之后,某曾驰马于府谷周围勘察地茂,知府谷背水依山,易守难攻,山下要道,险要难行,城池虽小,坚不可摧。拓跋氏远道而来,粮草运输极为不便,唯求速胜,可免一败,然则府谷险要,贼兵再多,摆将不开,也是无用,粮草又为困窘,一旦有个闪失,全军必陷危局。如此我只需一支可于山上跑马之精干骑兵,游击其粮秣,疲而扰之,却不与其苦战,则久之拓跋必然困顿,战意全无,唯有撤军,某等再假意追击,其必恃众反击,我等于是佯退,放其遁走。待其谨慎全消,再全力追杀,贼军必败!”   折宗本听了两点都不甚在乎,听到这里却是老眼一亮,精芒一闪。   不错,地理优势,他作为沿河五镇兵马使,府谷城就是在他的指挥下建设起来的,他自然知道府谷的地理优势很明显。然则如何将这种优势利用起来,不仅击退敌人,甚至直接击破来敌,他就有些犯难了。哪知道李曜寥寥几句话,一场勾心斗角而又惊心动魄的大战,就勾画在其眼前!   李曜自己对这个计划也比较满意,他昨天去观察地形,的确很是为这府谷的地理优势大声叫好。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王之涣之诗摹状的是古凉州,而其所状孤城地处要塞、境界孤危之况景,又恰似府谷。   府谷城筑于黄河西岸三百丈之上的一座石山之巅,依山临河,巍峨险峻;远望城廓,宛若一只下山猛虎突然昂头,又似拔地而起的孤岛。其东临黄河,南为悬崖,西为巉岩,北若虎颈。登临此城,极目远眺,滔滔黄河奔腾而来;隔河,河东百里之地尽收眼底。   当时他来到山城南门山根,举头仰望,危乎高哉!   那悬崖绝壁山腰的一排石窟,山寺凌空,架有栈道,岩石凸暴,给人以震撼之感。沿神路攀登而上,有一千佛洞,洞中石窟六眼,窟约深丈余,宽近两丈,高一丈,内供释迦、文殊、普贤等佛陀,第二窟内供大小佛陀千余尊,千佛洞因此得名;另有祖师殿一座,建于门洞右侧之逍遥楼上,内供东华帝君金身一尊,与石窟成掎角之势,互为呼应,可谓佛道一家。   那千佛洞建在悬崖绝壁上,乃是此地古今之人,用绳索从高处把石工放吊在半空,像当年林县开辟红旗渠一样,于峭壁悬崖上用铁锤钢钻凿以成窟。   置身千佛洞栈道上,凭栏望去,脚下万丈悬崖,滔滔黄河,川逝而去,山危水阔,穷尽险奇;是时,李曜心中一首清人徐恒赞《千佛洞》之诗涌上心头:“峭壁城南寺,重重石洞穿。下临河浪阔,平眺晋云连。远树当窗近,轻舟过槛偏。心空来坐久,且话静中缘。”那一时,他的心境仿佛出现一片空灵,一种神秘崇高的敬意,自然而然产生出来。千佛洞左下石壁为摩崖石刻,古志中记石壁上刻有“禹王初导”四字。   南城门悬空而下者,乃是水门。李曜当时一问之下方知,此城依山不井汲,乃汲于河。   水门乃古代士兵和居民打取生活用水的唯一通道。水门建造奇特,巨石砌筑,高数丈,门洞两侧为峭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水乃人畜赖以生存的命脉,水门建若雄关,正是为了保护汲路,防敌进攻时切断水路之故。   拾阶而上,但见水门之外、洞门之上建有亭阁,虽不算精雕细琢,却正好融于山水,妙化无穷。   此处李曜当年出差之时其实来过,今次算是故地重游。不过后世来此,已只剩些残垣断壁,哪里能与如今相比?李曜在此想起当年出游此地时,那导游讲过的一桩故事:说黄河波涛浩渺,三百多年前,也就是1697年,清康熙帝巡兵宁夏,第三次平定葛尔丹时,御驾亲征,即由河东保德县城乘舟渡河于府谷城小住三天,即由此水门上岸登临入城。府谷新县城城址位于刘家川,其时刘氏为望族,多为船户,设有渡口,称刘家渡。康熙帝渡河时正是刘姓艄公为驾摆渡,因见艄公水中技艺高超,在滚滚巨浪中行舟若平地,龙颜大悦,随即口占诗曰:“古渡远年传至宋,舟人今日仍姓刘”,旋即传旨:从此以后,永远免除府谷刘姓之赋税。从此,刘家便再没有纳过赋税,直至全国解放。康熙帝在府谷小住时,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做了件开放“黑界地”的大事:清初,担心蒙汉联合反清,清廷下令在蒙汉交界明长城之北割划出宽50里,西至宁夏的一条地带,在此地带里,不许汉人耕作,禁止蒙人放牧。北胡南汉,互不相扰。久而久之,这条“隔离带”变为黑土,老百姓称之为“黑界地”。康熙帝了解到“界地”两翼百姓生活苦焦,民不聊生,主要原因是“界地”良田不准农牧所致,于是传旨开放“界地”,允许蒙汉耕牧,此事据说深得民心。康熙帝在繁忙的军事斗争之暇,亦不忘雅事,在府谷吟题《晓寒念将士》一诗,诗中流露出对戍边和带甲出征将士在霜华侵月、朔风凛冽中安全和温饱的担忧,不过李曜一直觉得清人写诗,只有几人可看,康熙这首诗他委实不记得了,再说他对清朝诸帝无一好感,尤以康乾二人为胜,自然不会专心去读。   水门而上,循蹬道,路曲径危,登高涉陂,立马就到南城墙根。城墙高耸,下半段为半丈长一尺厚的石条筑垒,女墙段为一尺多长的青色城砖砌筑,城墙蜿蜒,随地就势,通高两丈半以上。转弯处,早见城门高耸,门楣上“府谷”两字扑入眼帘;入“府谷”,过洞门,里面是四方四正的一个“瓮城”,府谷山城置东西南北四大门又小南小西两小门,南北大城门及小西门外均筑有瓮城;巡瓮城一周,又早见“南门”两字,入南门,登城楼,但见城楼与瓮城差错峥嵘于蓝天白云之下,下瞰黄河如带,浩浩荡荡;目睹府谷新县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片繁荣景象。   如此易守难攻之城,李曜看在眼中,哪有不豪情万丈之理?   想想历史上府谷战绩,也可知道这府谷不是那么好打的!   府谷古城雄踞边塞,襟山带河,北枕长城,西濒榆神,与晋、蒙相连。古时设府谷则为了控制黄河西岸,府谷治所高踞塬头,固然易于防守,却极为缺水,须由黄河中取水供应,如水源被切断,州城就难于防守。所以当年筑城时为了巩固取水道路,就紧濒黄河,连城下也不留空隙。   府谷折氏镇守府谷数百年,北汉、契丹、西夏、辽、金等割据势力数百次侵掠府谷,很少得到便宜。后周广顺二年(952)北汉刘崇遣兵三千攻府谷。防御使折德扆大败汉兵,杀二千余众。显德(954—960)中,北汉遣乔赟率军攻府谷,永安军节度使折德扆率军与北汉军于河市镇决战,北汉军大败,死五百余众。北宋乾德元年(963)腊月,北汉卫州刺史杨璘率军攻打府谷,宋将折德扆于府谷城下大败北汉军,生擒杨璘。至道元年(995)契丹大将韩德威率一万余众并党项首领马翰自振武(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偷袭府谷。折御卿在子河汊以数千兵设伏,契丹军自相践踏,坠崖谷而死者甚众,五千余众被杀,其中有名号的将领就有二十多人,韩德威“仅以身免”。咸平二年(999)秋,赵保吉(李继迁)率西夏兵攻府谷,折惟昌与叔父折海超、弟惟信率兵应战,海超、惟信战死。后西夏兵复来,折惟昌与刘文质、宋思恭合兵大败赵保吉(李继迁)军于横阳川(今神木黄羊城河)。   由于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给契丹换取契丹的支持做儿皇帝,从五代至北宋,中原政权与契丹及后来的西夏之间的战争从未停息。麟府地区犹如楔子一般嵌入三个政权的领地之间,屏蔽河东,控扼大漠,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在历次战争中,由于失去了燕云十六州沿长城一线的天然屏障,中原政权从未占过上风,总是一败涂地,狼狈不堪。唯有麟府的折家军在与契丹及西夏的战争中战必胜、攻必克,几乎是屡战屡胜。雍熙三年(986)正月宋太宗下令北伐。东路曹彬、崔彦进、米信出雄州(今河北雄县),中路田重进出飞狐(今河北来源),西路潘美、杨业出雁门。三路大军虎头蛇尾,连杨业这样能征善战的名将都被辽将耶律斜轸所俘,浩浩荡荡的雍熙北伐以丧师失将而告终。而折家军在保卫麟府的历次战争中,契丹从未讨得便宜。宝元元年(1038)党项首领李元昊建立西夏国称帝,调集十万大军侵袭陕西延州及河东麟府,延州数百里边寨全线崩溃,而麟府则取得了抗击西夏的辉煌胜利,折家军甚至长途奔袭,深入西夏腹地给西夏以沉重打击,减轻了延州压力。   麟府二州远离延州一千多里,属河东,即今山西,治太原。李元昊建立西夏国称帝侵掠延州的同时,于宝元三年(1040)率大军攻麟府,折继闵领兵迎战。折继闵率府谷兵出奇制胜,“深入贼境”,几次战役共斩两千余级,破敌寨二十余所。折继闵在东线捷报频传之时,西线延州一带宋军溃不成军,连失保安、金明、塞门、安远、承平,阵亡5000余众,京都大震。   庆历元年(1041)正月,朝廷命麟府诸军会讨西夏李元昊。折继闵率兵至汴黄、吴拔泥,与西夏兵遭遇,激战横阳川,斩西夏兵二百余。庆历二年(1042)三月,朝廷命折继闵筑建宁寨,西夏军骚扰,折继闵智胜强兵,歼西夏军二千余人。同年七月,李元昊率兵进攻麟州,知州苗继宣率州兵拼死抵抗,相持月余不克。八月李元昊弃麟州,率数万众袭击府谷城。当时府谷城只有六千余守军,城外各堡寨自顾不暇,折继闵坚守孤城。西夏军攻城七日不下,伤亡惨重,只好撤退,丢弃甲胄弓矢无数。西夏军攻麟、府不下,转攻丰州。丰州破,知州王余庆、兵马监押孙吉战死。占据丰州后,西夏军屯兵要塞,企图绝麟州粮草。九月,李元昊兵入萧关,宋廷命折继闵、高继宣乘西夏后方空虚,攻其不备。折继闵兵至骂泊,斩西夏军首领贱遇,破伪容州,刺史耶布移守贵堡障,大获全胜。庆历三年(1043)冬,西夏数万兵分路攻清寨、全城等堡,折继闵领兵追至杜胡川(今秃尾河),大破其众,斩首四百,夺其马匹军械无数。折继闵捍边有功,同时几次入西夏境内与敌决战,有效地缓解了延州范仲淹的压力,朝廷赐诏褒美,并赐锦袍金带银采以旌其功。   庆历四年(1044),宋朝与西夏达成协议。和约规定:西夏取消帝号,名义上向宋称臣;双方在战争中所掳掠的将校、士卒、民户不再归还对方;从此以后如双方边境之民逃往对方领土都不能派兵追击,双方互相归还逃人;双方在本国领土上可以自由建立城堡;宋朝每年赐给西夏银五万两,绢十三万匹,茶二万斤;另外,每年还在各种节日赐给西夏银二万二千两,绢二万三千匹,茶一万斤。   从宝元三年(1040)初至庆历二年(1042)9月,西夏先后在延安、宁夏隆德和固原对北宋发动的三次大规模战争,北宋均遭惨败,损兵折将,丧失地盘,只得割地赔款,宋仁宗得到的只是西夏取消帝号称臣于宋这个面子而已。尽管如此,没过了几年,西夏再次大举进兵,从嘉祐二年(1057)至元符二年(1099)仅府谷折氏与西夏之间有文字记载的大型战争就有十几次。   即便抗日战争时期,日本军队本想攻占府谷,后来看了地形,也打消了这一想法。   如此地形,李曜要是不将优势发挥到最大,他岂不要恨自己白来了府谷一趟?      第089章 党项军内   折宗本霍然起身,浑不似先前那般垂垂老矣的仁慈长者模样,反而目光之中精芒暴涨,杀气一闪而过,继而长笑一声,朝李曜拱手谢道:“此番李军使来我府谷,实不亚精兵数万!只是李军使方才说,五胜五败,如今只说了三胜三败,还有那两胜两败,却不知为何?”   李曜微微一笑,起身拱手道:“折公过誉了,存曜愧不敢当,想来折公心中早有定计,只是爱护晚辈,才予存曜畅言之机。剩下那两胜两败,其一:拓跋思恭以为河东连番大战,已然后继乏力,不足为惧。如今出兵之后,又得知府谷兵只两千余,大将不过数员,于是自恃兵强,浑不以我等为敌手。他既有此心,则其麾下诸将又如何不是这般心思?兵法有云,骄兵必败!彼既未曾以我等为敌手,其戒备必然不够森严,其号令必然不够齐整,其心境必然过于松懈。如此一来,我等便有了从中下手的机会,我以有备而算无备,如何不胜?彼以无备而遇有备,焉能不败?”   折宗本哈哈一笑,颌首道:“说得好,说得好!拓跋思恭休养生息数年,以为自己兵强马壮,对我这小小府谷,自然是不当回事的。”   李曜依旧只是微笑,口中则道:“最后一点,拓跋思恭所部,其精锐为党项羌之骑兵,麾下步卒战力低下。然则府谷并非夏州、银州那等一望千里之平原地貌,而是山路崎岖坎坷,森林茂密难行。此等地形之下,骑兵若要发挥作用,除非地形极熟,于小范围内设伏,否则必然缚手缚脚,难以施展。而拓跋氏步兵一则战力堪忧,二则远道而来,攻城器械不足,我等与府谷这山城之上坚守,拓跋氏只能仰攻,没有大量攻城利器,便只有靠人来填。试问拓跋氏能在府谷城下抛下多少条人命而不至崩溃?反观我等,则正与之相反。折公久镇沿河,府谷附近地貌,自然深知,何处适合设伏,何处适合一击即走,如此种种,定策心中。而某此来府谷,带来大批出征赫连铎之前抓紧打造的守城器械,如今又高居山城之上往下俯攻,威力更增,拓跋氏但敢前来,必遭重挫!”   折宗本大声道:“李军使所言正是!”他微微一顿,看着李曜的眼睛,温言道:“李军使,老夫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说。”   李曜笑道:“只要是为了击退拓跋氏入侵,某以为并无甚么不情之请一说,折公若有吩咐,大可放心道来。”   折宗本含笑点头,徐徐说道:“此番必定是一场大战无疑,老夫身为沿河五镇兵马使,根本重地乃在府谷,不仅府谷城万万不能有所闪失,而且老夫甚至须臾不能离开府谷半步,以免有心人制造谣言,说老夫欲要放弃府谷,遁走别处云云。这一来,老夫的行之便被局限府谷一城,然则此番大战,首当其冲之地却在神木,神木若然不失,则府谷必然无恙,神木若然丢失,则府谷压力之大,堪比泰山压卵!老夫麾下,多为子弟,其中并非没有好苗子,只是他们一则年纪幼小,心性不定,骤逢大事,未必牢靠。二则此辈在军中时日不长,地位不尊,未必能压服各军……是以,老夫想请李军使领兵走一遭神木寨,暂代守将。当然,既是守将,神木寨内尚有三百步兵,两百骑兵,也都暂拨李军使麾下,一应诸事,听李军使调遣。不知李军使意下如何?”   李曜毫不犹豫,拱手淡然道:“折公有令,存曜敢不从命?”   折宗本大喜,走过来执李曜手道:“老夫痴长李军使三十多年,文武均不及军使多矣,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老夫许多年活下来,只是牢记一件事:男儿须有担当!英雄何以为英雄?有担当而已!君可见遇事不敢担当之人,一生能成大事?李军使……正阳,你来府谷,本只是援兵,独自坚守神木寨,危险重重,你原可以婉言谢绝,老夫也无甚好说,只能另寻他计,然则你却不计艰险,一言而诺,此情此义,折家与老夫都深感于心。”   李曜笑道:“折公言重了,此事于存曜而言,分所应当而已。”   言毕,二人相视而笑,折嗣伦在一边松了口气,心里也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只是他却不比折宗本那般对李曜完全信任,倒不是不信李曜的人品,觉得他会做出什么失格之举,而是担心他此次所领一千兵马,是不是能完成父亲嘱托的防守神木寨之事。不过事已至此,李曜去守神木寨,已然是最佳方案,纵然他心中仍有疑虑,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只能心中祈祷。   ----------------------------------------   夏绥境内群山半抱,北有阴山与狼山,东南有六盘山,黄河自西南向东北流,直黄其中。兴州、灵州一带,水利素称发达,乃有古渠,支引黄河灌溉之利,岁免早涝之虞。因为农业发达,素有塞上江南之称。   但即便耕织发展不差,夏绥节帐之下,拓跋氏主导的这两镇之地,却仍以党项部族的征兵制为主,以族帐为最小单位。   一支两万左右的大军,从河套平原渐渐走入崇山峻岭之中,这支大军原是骑兵居多,此时为保护马匹,也大多下马步行了。此军,便是拓跋氏调入府谷一面的援军,其中正兵一万,“负担”一万,合计为一万抄。   此时唐廷中央权威日益下降,夏绥境内许多法规已然是自行其是,譬如兵制,拓跋思恭就不从唐廷。在夏绥,如今男子年15岁成丁,至60岁止。每家凡二丁取体壮者一人为正军,另一丁为负赡,担任随军杂役,组成为一抄。凡家有四丁的,抽两抄,其余的壮丁都叫做空丁,可不服役,但可以顶替别的丁男当负赡兵,也可以顶替正军之疲弱者担任正军。   如今在拓跋氏治下,夏绥部族征兵有一定数额,军中正军与负赡都有定员,比例一般是1比1,但在个别部队中,如精锐的拓跋氏本部军中,比例近于1比3,即一个正军几乎有三个负赡兵。夏绥定难军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实行带有氏族血缘色彩的部落兵制。   这是一种征兵制。这种兵制的特点是以部落为单位,一个部落就是一支武装力量,平时不脱离生产,战时参加战斗。拓跋氏发兵,乃用银牌召部落长面受约束。部落首领统领各部落兵,谓之“一溜”。征兵时以帐(党项部落住帐幕,一家为一帐,相当于一户,小部数百帐,大部千余帐。)为单位派征。   治下男子十至十四岁就要登记注册,十五岁成丁,丁年限至七十岁。丁壮“目盲、耳聋、躄挛、病弱等者,本人当于大人(父母)面前检校,医人当看检,是实,则可使请只关、担保者,应转入弱中”。对未成丁男子谎报死亡,壮丁称病转入老弱者都要处罪。特别是对“诸人现在,而入死者注销,及丁则当绞杀”。各部落每二丁取“正军”一人,配备随军服杂役的“负担”一人,合称一“抄”,是军事组织的最小单位。原来是以四丁为两抄,同住一帐幕,后来改为三丁同住一帐幕,即二正丁合用一“负担”。   拓跋氏出兵作战,仍保持着若干原始的风俗制度。出兵前各部落首领要刺血盟誓。后来建立西夏的李元昊率领各部首领在出兵前先外出射猎,猎获野兽,环坐而食,共同议论兵事,择善而从。实际上就是这种拓跋氏贵族议事的制度的延续。   拓跋氏以及其余党项羌部族兵军官的装备,凡正军给长生马、驼各一;军使以上:帐一、弓一、箭五百、马一、橐驼五,旗、鼓、枪、剑、棍棓、粆袋、披毡、浑脱、背索、锹钁、斤斧、箭牌、铁爪篱各一;旅帅及以下无帐,无旗鼓,人各橐驼一,箭三百,幕梁一”。   定难军士兵的装备,规定凡属“正军”,配给正军每人给马、驼各一,如倒毙需赔偿,称为“长生马驼”;军使以上:配给帐1幅,马1副,箭500枝、马1匹,骆驼5匹。此外,还发给“旗、鼓、枪、剑、棍、棓(同棒)、粆袋(炒米、干粮之类)、披毡、浑脱(水上交通工具)、背索、鍬、钁(同镢jué,刨土工具)、斤、斧、箭牌,铁爪篱等兵器和军需品;旅帅以下:无旗鼓,每人骆驼1匹,箭300支,兵3人。无帐幕,住在用木架支撑覆盖着毛织物的“幕梁”之中。一般士兵规定3人住一“幕梁”。定难军的习惯是,参战兵员除由节帅府发给很少的军事装备外,作战时一律自带粮饷。   正是因为李曜知道定难军作战是自带粮饷,所以他很清楚这样的军队有一个极大的弱点,就是持续作战能力很差。由于正兵要携带作战军械,所以无法携带粮饷,粮饷都是又“负担”——也就是唐军的辅兵——来负责,这样一来,一个人要带两个人的粮食,那能带得多少?纵然他们定难军有一个运输优势,那就是有骆驼可用,但是骆驼虽然负重量大,又极能吃苦耐劳,但问题却也很是不少,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速度。所谓兵贵神速,骆驼负重之后,是不用指望它狂奔跟上骏马的,但是由于粮食都在骆驼身上,正兵无法远离骆驼去单独作战,这就严重影响了行军速度,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击破敌军之后的追击,都要冒不少风险。   李曜准备的破敌之法,其实就是坚守神木寨,一边以守城器械为其“放血”,一边耗费其粮草,估计待其伤亡较大而军中无法救治,其粮秣又已经不多之时,拓跋氏必然会准备退却,而此时李曜就拣选精兵强将,突然杀出城外,击破正兵,然后不管,反而全力杀伤其辅兵,尤其是要掳获其骆驼、粮草、各种物资,只要得计,其正兵身无三日粮,如何回得去银州?到头来也只有崩溃一途。   拓跋氏这一万抄大军,正兵一万,“负担”一万,全军共计两万,再有骆驼、驮马等牲畜,行军速度自然被拖得甚慢。   这时正在一处山涧便歇脚,“负担”们埋锅造饭,正兵们解开甲胄放松身体,此次出征的行军主将拓跋思恩却在帐中发脾气。   此人身材适中,也不壮硕,却很精悍,此时他正一脸怒气喝骂:“一日行军才三十里,什么时候能到府谷!这是去打仗还是去狎妓?我看你们去狎妓倒是比这块得多了!”   帐中领兵将领面色不豫,其中一人反驳道:“拓跋五郎,你若是着急,尽可以不要负担,自行单枪匹马去找折宗本那老儿,看他愿不愿意跟你单挑,以决定府谷归属。左右某等都是凡夫俗子,比不得你们拓跋家喝风拉烟的圣人,只好为你在后面摇旗呐喊,聊以助威罢了。”   拓跋思恩闻言大怒,喝道:“野利山门!你是什么身份,胆敢这样与某说话!”   野利山门毫不畏惧,哂然一笑:“是啊,是啊,现在你都不是拓跋五郎了,身份自然不同一般,是不是要我们改口叫你李五郎,你才高兴了,啊?国姓公?”   拓跋思恩勃然变色:“野利山门,国姓乃陛下所赐,你这番话可是在暗指陛下不公,没有也给你一个国姓?哼,我拓跋氏为党项八族崛起,花费何等心血,当日长安之战,你等各族推三阻四,不知某大兄高瞻远瞩之深意,如今看看,却是谁对谁错?而大兄又是如何对待你们?难道那大战之后的好处,就只有我们拓跋家享受了?你们现在能有这许多女人、奴仆,还不都是我拓跋家苦战得来,转赐予你们的?皇帝赐我家国姓,那是对我拓跋家勤王之功的犒赏!某便是李思恩,便是李五郎,那又如何?你有本事,你怎不去自己打出一个国姓公、国姓郎来!整日呱噪,羞也不羞?”   “拓跋思恩,别说得这般洋洋自得,你口口声声长安之战,某倒想问问你,长安之战你去了吗?你若是拓跋思忠,某绝不多说半句,可你不是,你一个连五千人之战都没有指挥过的小字号,也敢与某论理?当日拓跋思忠在时,军中几无敌手,却也不敢这般对某说话,你别以为拓跋思恭护着你,你就百无禁忌,某今日便把话撂在这,你拓跋思恩无论能力还是名望,都远不如你兄长拓跋思恩,某等奉命前来受你调度不假,却不是来给你拓跋思恩当奴隶来了,收了你那套对待奴隶的把戏,咱们还能和和气气打完这一仗,各分一笔‘擒生’了事。你若是再这般张扬跋扈,不把我等放在眼中,别怪我野利山门带着人回去,跟你慢慢磨蘑菇。”   拓跋思恩心中大恨,却也知道这野利山门说得到做得到,此人乃是野利氏第一勇士,脾气暴躁,但武力确实惊人,在党项羌这等崇尚力量的游牧民中,族中地位仅次于族长和某些德高望重的长老祭师,他威胁说把兵带回去,那也是说得到做得到的。而一旦发生此事,则拓跋家若要维持权威,就必须按照党项规矩,出兵讨伐野利氏,   拓跋氏讨伐野利氏,拓跋思恩绝不担心打不过,问题是野利氏也是大部落,一场党项内战打下来,拓跋氏损失必然不小,到时候一旦引起其他部落的觊觎,生出什么变乱来,那么拓跋氏就连定难军这夏绥之地还是不是能站稳,都不好说了。而且大哥这几年一直坚持休养生息,只求慢慢壮大实力,又怎么肯在此时跟野利氏发生一场战争?须知野利氏也是党项羌人,拓跋思恭一直把野利氏当作可以笼络的盟友,毕竟大家同本同源,总比汉人靠得住!   拓跋思恩强忍怒火,压住气道:“某只不过说行军速度太慢而已,野利兄何必这般斤斤计较?莫非野利兄自觉行进过慢,某说的是你?”   他本是压住怒气说话,可惜言语之中依旧充满了火药味,呃……唐朝的话,算是烽烟味好了。   果然野利山门不仅没有感受到他不愿事情闹大的诚意,反而脸色一寒,森然道:“某走路慢不慢不好说,但刀子……一向不慢!”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   拓跋思恩勃然大怒,立刻翻脸,怒喝一声:“来人!”   这是拓跋思恩的中军大帐,他一声一喊,自然其牙兵亲卫一下子涌了进来,野利山门昂然站起,右手握住刀柄而不立即拔出,只是目光冷冷扫过一众亲卫。他是野利氏头号勇士,早已威名在外,这些亲卫一时没得拓跋思恩严令,自然没有谁会愿意冲上去打头阵。   其余将领一见不妙,连忙上前拉住拓跋思恩和野利山门二人全力劝解。      第090章 神木定计   出征府谷的定难军吵成一团之时,李曜带着自己只有五百二十人的飞腾军到达了神木寨中。神木寨虽只是之为寨,但李曜觉得其实叫做神木堡可能更为合适。   此寨地形与府谷地形十分相似,都是临河山城,一样三面环山,背靠江河,只有一点是正好相反,那就是府谷是以环山之面面对西方,而神木寨西方则是窟野河,山在北、东、南面。   这个地形,对于防备从西面而来的拓跋氏军队而言,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如果拓跋氏直接渡河来攻,那么窟野河就成了神木寨最宽、最深的护城河,李曜以自己所带来的器械估计,一旦拓跋氏选择这一方式,自己将能给其造成巨大伤亡。   但是坏处也是明显的,那就是拓跋氏可以在神木寨的上游或者下游渡河,然后围困神木寨。虽然看起来,即便如此也只是与府谷面临的情况一样,但其实不然。府谷如果被包围,其联系河东的一面乃是黄河,拓跋氏绝无能力封锁黄河,府谷与河东的联系不可能被拓跋氏中断。而神木寨一旦被围,却就失去了跟府谷的联系,更别说河东。虽然也可以选择从窟野河方向派人绕道,但这样一来浪费的时间就很多了,严重影响两地两军之间情报互通的速度。   但神木寨位置紧要,不可能放弃,其南卫关中,北屏河套,左扼晋阳之险,右持灵夏之冲,得神木等于得府谷一半,实际上拥有沿河五镇的李克用绝不会放弃这一地区,让拓跋思恭有了东进北上的桥头堡。   李曜带领飞腾军到达神木之前,早就在折宗本和折嗣伦处知道神木如今有两员旅帅,一名折嗣礼,一名折原平。他二人虽说只是旅帅,但因为沿河五镇得到朝廷授予的官职有限,而地方对兵力的需求又比较大,所以有不少军队都有超编现象,他二人麾下的军队就是如此。   其中折嗣礼是折宗本的侄儿,折嗣礼的堂弟,乃为骑将,麾下有骑兵两百人。折原平为步将,折氏族人,麾下有步兵三百人。另外在神木寨,有精壮劳力六七百人,算起来这批人应该看错折氏军队的辅兵,只是折氏缺钱,所以不为其发放薪酬,当然他们平时承担的任务也比别处辅兵要低,其中绝大部分人都在神木寨有自己的营生,打短工的、卖杂货的、摆小吃摊的……应有尽有,李曜估计这批人大概也就只能干点辅兵的伙计,倒时候守城,也顶多给他们点搬运石木的事做,而不像过去大唐强盛之时,辅兵随时可以转成正兵那般。   李曜对折家的兵马虽然有临时管辖之权,但这与自己麾下的军队差别毕竟很大,因此他到神木寨之后,首先是里里外外查看了地形地貌、寨垒设施、火油檑石等物资的库存,然后就跟折嗣伦、折原平做了一番“深入交流”,达成“广泛共识”,这才召集众将议事。   神木寨的议事厅中,李曜高坐主位,身边两侧是李嗣恩与史建瑭,再下首则是自己带来的憨娃儿、阿悉结咄尔、处木昆克失毕、张光远和刘河安,以及折嗣伦、折原平二人。   虽然双方手中掌握的兵力相差不大,但从人数和品衔上来看,李曜处于绝对的优势之中,不过这不是开后世那些需要举手表决的会议,因此也没什么别的作用。原本李曜在召开这次议事之前,是准备只让李嗣恩与史建瑭随自己出席,而其余五位旅帅都去各自安排部队驻扎和观察地形,但李嗣恩觉得对方折家二将既然也只是旅帅级别,自己三人召他二人议事,就或多或少会有些以上压下的意味,颇为不妥。   李曜想想,觉得这话也不无道理,后世有句名言:“细节决定成败”,虽然自己心中全无此念,但也不能不察,以免让人误会,于是采纳了李嗣恩的建议。   史建瑭最近加入飞腾军以来的这段时间,表现得中规中矩,李曜的感觉是,此人比较沉默,但他不知道史建瑭的沉默寡言是如李嗣源一般天性如此,还是因为出任了都虞候一职,掌握军中纲纪,因而特意规范自律,平时以严肃之面示人。不过如果是后者,李曜觉得倒也不是那么必要,不一定掌握军纪的就一定得是黑脸,带兵之道,在于赏罚分明,军纪官也不是只管罚不管赏嘛,九兄李嗣昭原先在黑鸦军也是都虞候,一样掌握军中纲纪,他就并非每天黑着一张脸,见了谁都像人家欠他一大笔钱不还似的,反倒是与军中上下关系都颇为融洽,然而他厉害之处却是一旦他沉下脸来,军中上下也会立即为之一肃。现在回过头想想,李嗣昭在原先历史中能够接任蕃汉马步总管这一军中第一要职,以及衙内都指挥使这个在其他藩镇几乎只授予节帅接班人的敏感职务,恐怕除了他作战能力出众之外,这种人际协调能力也是很大一个因素。   李曜心道:“人缘很重要啊!哥还得向益光看齐,这人治社会里头,要是没有人缘,还能混个什么?”   “诸位!”李曜开口道:“此番拓跋氏来攻府谷,贼势汹汹,折公向大王请援,大王深以府谷形势为忧,特遣某领飞腾军前来援助。今奉折公号令,前来神木寨驻守,并主神木诸军事,一应战和行止,由某决断。若事有不谐,亦由某向大王、折公请罪!诸位之中,若有人对此心存异议,请即指出,错过此时,再拒某将令,那便只有军法相待了。”   这就是李曜与这个时代人不同的地方,他是后世人的思想习惯,凡事先小人后君子,一切说清楚了,约法三章,然后实行。不搞什么“事有成例”,赌大家心知肚明。因为心知肚明虽然未必是假,但是中国人历来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这种军令谁属的问题,李曜认为是来不得半点马虎的,必须先说清楚。   他自己飞腾军的诸将自然毫无疑问,这话无疑是说给折嗣礼和折原平听的,但这话听起来虽然有些令人不喜,但他说的一切毕竟都是事实,折嗣礼与折原平也不好说什么多话,何况昨日已有折家传令兵从府谷快马赶来,为他二人送上了密令,密令中自然对他二人提出了必须服从李曜指挥的要求,二人因此也会多给李曜几分面子。   李曜等了一下,见无人说话,这才微微点头,说道:“好,既然没有,那么现在就进入议事了。嗣礼兄,你为骑将,必掌斥候,就请你为某等先说一说如今拓跋家定难军与某等各军之形势。”   折嗣礼坐直抱拳,道:“是,李军使。”他微微一顿,说道:“前番拓跋氏前来,全军约莫五千人,到达神木之前,已然分兵抢掠四周各处小村小镇,神木以西,此时已经丢失,如今府谷沿河五镇,实际在手的只有三镇,即府谷、神木和金水,但金水方圆更小,是以此战之关键便在府谷与我神木寨。”   李曜微微点头,折嗣伦便继续道:“若将拓跋氏先前所来之军与此次新出之军算作一起,则拓跋思谦可为前军,拓跋思恩乃为后军。如今拓跋思谦前军攻略四周之后,派人查探神木寨,而后便在神木西北一处海子(湖)按兵不动,现在看来,只怕就是等拓跋思恩的援军。”   李曜问道:“那么,拓跋思恩所领人马,如今所在何处?”   折嗣礼道:“据某派出的远探回报,拓跋思恩如今正往神木赶来,不过他军中带了一万辅兵,又有驮马、骆驼等,行进速度甚慢,一日不过三十余里路,这样的话,至少还需三天,才能出现在我神木寨前。”   李曜又问:“军中组成如何,可都是拓跋氏之兵?”   折嗣礼微微惊讶,对李曜的态度变得更恭敬了些,道:“李军使所问,某已详查,此番定难军东来之兵,并非全是拓跋氏之兵。其中除拓跋氏外,野利氏等三家党项大部落,也都出动了一只军队,全军约莫四五千之众,几乎是拓跋氏出兵的一半。另外,拓跋氏本军之中,也并非全是拓跋氏部落之兵,而有近半汉军。”   李曜微微点头,又问:“拓跋思谦与拓跋思恩二人性格如何,可有什么偏好?”   折嗣礼答道:“拓跋思谦色中饿鬼,拓跋思恩妄尊自大。”   李曜听了,点头微笑道:“如此,破敌有望矣。”   折嗣礼等人都是一奇,最后还是折嗣礼开口问道:“不知李军使计将安出?”   李曜微微一笑,淡然道:“赵奢救阏与。”   原以为大家会恍然大悟,可惜李曜这次失算了,众将你望我,我望你,都不明白李曜在说什么。只有史建瑭见气氛古怪,解围道:“赵奢……想是说战国时赵国马服君……”然后,他也就说不下去了,因为赵奢他虽然知道,“救阏与”这一战,他却全然不知。   李曜一看,心中自我检讨:“你妹啊,跟王家的人呆久了,忘了卖弄也需要看人来,一不小心就会对牛弹琴,失策,失策!”   但是也没有办法,只能赶紧挽救,于是解释道:“赵奢救阏与,乃是马服君赵奢指挥的一次著名战役,其核心思想,便是‘告之不被,示之不能,迷惑其心,攻其不备’。”   李曜为这批文盲级将领解说道,战国后期,秦穰侯魏冉为扩大其定陶封地,派客卿灶越韩魏两国攻占齐国的刚、寿地区。这时,由魏入秦的谋士范睢向秦昭襄王提出,攻齐刚、寿是战略错误,因中隔韩、魏,难以固守。他建议采用“远交近攻”战略,认为这样才能使攻占的土地尽为秦有。他又认为地处中原的韩、魏系天下枢纽,欲兼并天下,应先用兵韩、魏以“断山东之脊”(《战国策·魏策四》)。秦昭襄王很欣赏范雎的见解,任其为客卿,让他参与军事谋划。但北方强赵的存在,使秦对兼并韩、魏有所顾忌,于是寻机打击赵国。秦昭襄王三十四年(前281年),秦攻取赵地三城后,赵以公子部为质于秦,并与秦签订以焦、魏、牛狐交换三城的协议。后来,赵国又反悔。秦昭襄王四十六年,秦昭襄王以赵不履行协议为由,派中更胡阳率大军攻赵阏与。   阏与原为韩地,后属赵,是赵国的边境重镇,也是赵国的西南门户。它东靠太行山,西向晋中平原,战略地位十分显要。秦军之所以攻打阏与,是想以此地作为进攻赵国的前哨阵地。若阏与被占,则赵国的西部大门洞开,秦军就可以长驱直入,对赵国威胁极大。   赵惠文王听说阏与被围,立即召集几个将军商讨对策。他首先问能征善战、长于谋略的廉颇:“大将军有何计策可解阏与之围?”廉颇回答说:“阏与距邯郸很远,而且路途崎岖险阻,实在无法救援。”屡立战功的将军乐乘也认为阏与道险不可救。   最后,赵惠文王又问赵奢,赵奢果断地说:“阏与地处边塞,道路险阻,正如前面两位将军所言。但正因为这样,秦、赵就像两只在洞穴中相斗的老鼠一样,哪一只勇敢就会取得胜利。”这一番独到的分析,得到了赵王的赞许。于是,赵王命赵奢率兵解阏与之围。“狭路相逢勇者胜”,事实证明赵奢的军事思想确实高人一筹。   赵奢率军西行迎战秦军,在距离邯郸城西仅三十里的地方就安营扎寨,不再前进了。并且宣布:“如果有人在作战问题上有异议,格杀勿论!”将士们对此都感到迷惑不解,觉得自己的军队即使日夜兼程,恐怕也解救不了阏与之围,为什么刚出城三十里裹足不前了呢?何况行军打仗,应该集思广益,主帅为什么不许部下提任何作战意见呢?然而,将士们哪里知道,赵奢这样做,正是为了迷惑秦军并使其失去警戒。   秦军在围困阏与的同时,已经作了防止赵军出兵救援的准备。他们派一支部队向东直插武安,与围困阏与的主力成犄角之势,以牵制赵军的行动。秦军在武安城西操练,人喊马嘶,战鼓咚咚,连武安城内屋上的砖瓦也被震得颤动了。赵军将士们见秦军如此猖狂,都十分愤怒。一名负责侦察敌情的军侯忍耐不住,不顾军令,建议赵奢发兵解武安之危。赵奢立即下令,将那个军官斩首示众。从此,再无人敢议论军情了。赵奢命令全军修筑营寨,深沟高垒,做出长期固守、怯敌畏战的假象,以麻痹秦军。就这样,赵奢按兵不动长达二十八天之久。   一开始,秦军主帅胡阳得知赵国出兵救援阏与的消息,行动十分谨慎。以后发现赵军不再前进,还在修筑堡垒,就逐渐地不大在意了。不过,胡阳仍为不明赵军的真实意图而疑虑重重,就派出间谍潜入赵军驻地探听虚实。赵奢明知来人是秦国奸细,却佯装不知,还以美酒佳肴招待他们,让他们观看新增的堡垒,显示赵军固守不前的意向,随后又让他们随意离去。间谍返回秦营,向胡阳报告了耳闻目睹的一切。胡阳听后大喜,认为赵军怯阵,不敢迎战秦军。于是,秦军放松了警惕。   赵奢见秦军果然中了他的麻痹纵敌之计,立即发动进攻。他命令全军日夜兼程,偃旗息鼓,仅用了两天一夜的时间,就突然逼近了阏与阵地。在距离阏与五十里的地方,他命令部队占据有利地形,筑好工事,特别命令弓箭手选好地势,以便随时攻击敌军。这时有一名叫许历的军士,要求进见赵奢。赵奢一改以前的态度,命令他进来。许历说:“我军迅速逼近秦军,这出乎秦军的意料。但秦军来势凶猛,我方必须集中兵力,抢占有利地形,严阵以待。否则会有闪失,望将军三思。”赵奢让他继续说出具体的作战方案。许历有些犹豫,说:“说了要被杀头的”,赵奢立即表示:“那是在邯郸附近发布的命令,现在到了阏与前线,以前的军令当然作废了。”许历这才接着说:“我军应抢先占领阏与附近的北山,居高临下,一鼓作气就可以击败秦军。”   赵奢听后十分高兴,采纳了他的建议,命令一万名精兵,迅速占领北山,构筑工事,严阵以待。胡阳听说赵军突然赶到前线,惊慌万分,命令秦军昼夜不停地赶往战场。秦军到达前线后,才发现有利地形已被赵军占领。胡阳看到北山地势险要,便命令秦军拼命争夺。然而秦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赵军却以逸待劳,早有准备。秦军虽几经争战,但还是失败了,只能在山下列阵。   正当秦军无计可施之际,赵奢下令赵军兵分两路,向全军发起猛烈进攻。在前后夹攻下,秦军全线崩溃,大败而逃。赵军大胜,凯旋而归,阏与之围遂解。   “……是以此次战役,赵奢隐蔽作战企图,麻痹敌人,促其骄傲轻敌,尔后出其不意,突然发动攻击,以及抢先占领要地,使己方处于有利地位的作战思想,乃是赵军获胜的主要原因。从阏与之战中‘告之不被,示之不能’、‘能为敌司命’、‘反客为主’、‘居高临下’等战略战术来看,他显然熟读而且精通《孙子》、《孙膑》等。尔等为将,须有长远志向,谁可知诸位之中,来日便不会有人指挥千军万马?这些兵书,虽不可死读,但也不可不读。”   众人听罢,皆言李军使高论,于是就此定计。      第091章 钓鱼军使   神木寨乃是临河山城,河风阵阵,吹散了三分暑气。知了仍时不时齐唱夏曲,听来却也没了别处那种闷热之中的烦躁。   神木寨队正以上军官都已接到新的命令,纷纷行动起来。这次的命令五花八门,但都颇为古怪。   譬如城寨各处塔楼上的人手毫无理由地被减掉了七成,而换上去的人里头,老弱之辈占了大半,每个塔楼上仅有一名精干青壮。   又譬如原先的探马都是折嗣礼麾下的骑兵担任,现在却是折家兵和河东飞腾军一齐探哨,一名折家骑兵探马带着两名飞腾军探马在周围到处乱跑,每天回寨子里都是风尘仆仆,马匹累得只比脱力好一点。   再譬如城寨外面忽然来了一批乱民,是从西面被拓跋氏占领的一些村子逃难来的。原本这样的情况下,其中精壮之辈都要被集中起来,一是避免有敌军探子,二是免得他们闹事,三是可以用来做工,然而这次神木寨的主将李存曜似乎是个愣头青,而且是个滥发善心的愣头青:他一听有难民,二话不说就叫他们通通进寨,不仅免费给吃给喝,而且也不禁止他们到处乱走,甚至还可以随意进出城寨,简直是牛栏里关猫,全无半点限制。   整个这一系列变化,让许多下面的折家兵垂头丧气,不少人纷纷议论,说本来咱们五百兵,没准还能守住神木寨,或者至少也能守上三个月,结果来了这位李军使,带是带来了五百兵,可只怕反而三天都守不住了。   有人消息灵通,当时就说了:“人家李军使靠山大啊,有什么办法?人家是并帅大王之螟蛉,河东衙内之一,又跟‘太原王’交从甚密,据说还是个文坛新秀,而且傲骨铮铮连皇帝老儿都敢在诗里编排不是,这样一个人来了,折老子也没办法,让他来这里,估摸着也是眼不见心不烦吧。”   这人说的折老子,乃是指折宗本,当然此老子非彼老子,用法类似范仲淹被西夏人称为‘小范老子’那个意思,老子就是父亲,这是一句尊称。   这位消息灵通人士如此一说,大伙儿立刻更加不满了,当时就有人说:“这么说来,俺们神木寨就算送给拓跋家那些犬彘之辈了?凭什么?神木寨二折都是能干之人,为啥不能从他们里面选一个主将?”   那位消息灵通人士一脸鄙视:“俺说你怎么就脑子这么不开窍呢?神木寨就这么点兵,原先只有五百人,你们也说最多能守三个月,那么守完三个月怎么样了?丢了呗!既然迟早是要丢,谁丢的,那就有讲究喽!”   众人奇道:“有什么讲究?”   消息灵通人士哈哈一笑:“这你们都不知道?咱们折老子在府谷,那是一方雄霸,可是在河东李并帅眼里,折老子排得上号吗?李并帅威震天下,去年才败朝廷天兵五十万,今年又刚刚灭了赫连铎,占了云州城,若是这种兴头上听到折老子的人丢了神木寨,你们想,他怒不怒?”   众人连连点头:“那是肯定怒了,这还用说?”   “正是如此!你们想,李并帅一怒,折老子岂不是糟糕之极?那可是皇帝老子都招惹不起的人呐。”消息灵通人士长叹一声道。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问道:“若是如此,果然糟糕之极,然则又能如何?李并帅派来这位李军使,天生就是个帮倒忙的主啊!折老子这次岂非在劫难逃?那却如何是好?换了别人来俺们府谷,可不定是个像折老子这般样的好人了!”   消息灵通人士就差一摇羽扇就是活生生一个诸葛武侯了,当下淡然摆手,胸有成竹地道:“无妨,无妨!折老子何许人也,这般道理,某都看出来了,他岂会看不出来?这不是,就把这位李军使打发到这神木寨来了吗?”   众人又不解了,奇道:“这又是何故?他来神木寨,神木寨岂非必丢无疑,而且丢得更快?”   那消息灵通人士哈哈一笑:“正是如此,正是要他丢!”他高深莫测地压低声音,引得周围人立刻噤声,竖起耳朵来,生怕错过一个字,这才神秘兮兮地道:“神木寨主将若不是他,一旦丢失,折老子必然遭殃,这是毫无疑问的了。然则若是神木寨的主将是他李存曜李军使,那么就算丢掉神木寨,并帅也不好发火,毕竟是他儿子么……当然,某所言不会发火,是不会对折老子发火,但是前方吃了败仗,所向无敌的李并帅这火还是得发的,那就唯有发到拓跋家头上了。于是,十有八九,李并帅就要出大兵,横扫河套,打拓跋氏一个永世不得翻身!折老子让这位李军使来俺们神木寨,可不就是打得这样一个一箭双雕、两全其美的主意?”   众人听完,震撼非常,纷纷赞道:“折老子果然那个什么……老,老谋深算,对对对,老谋深算!这样的法子,也就是折老子想得出来!看来这个李军使,倒也不是半点用处都没有嘛!”   那位年纪轻轻,又长得格外讨人喜欢的消息灵通人士笑呵呵地点头道:“不错不错,就算是废物点心,也还能废物利用一番,正是天下无不可用之人,唯有不会用人之人,便是这个道理了。”   众人见他言谈举止气度非凡,看似颇有学问,不禁好奇,就有人问道:“不知阁下高就何处,怎会知晓这许多辛秘?”   年轻帅气的消息灵通人士脸色一变,看看天色,惊呼一声:“糟糕,某要去中军大帐整理文书去了!各位,告辞,告辞!”说罢,匆匆拉着身边一位彪形大汉——呃,彪形小汉——立刻就走。   等他走远,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是中军幕僚,掌管文书的先生,难怪有这般见识,知晓许多事情了。”   “是啊是啊,只有这些先生,那脑袋里才能转这么多的弯弯道道,俺们这些刨土挖泥的,哪里想得到这许多?”   “你们说,既然这神木寨迟早要丢,俺们是不是去别处躲一躲?”   “这个……好是好,可家里的东西怎么办?”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那点破铜烂铁,俺可是听说,那拓跋氏抓了别处的人口,都是当作奴隶分给他们各家头人的,你这会儿不走,到时候别说那些破铜烂铁,就算身上的衣服,甚至女人孩子,都要成别人的啦!”   “哎哟,那可不成!你,你说得是,是俺想岔了,这是得走,得赶紧走,俺这就回去安排,明天就走……不不不,今晚就走!”   “啊,俺也得回去安排了。”   “俺家里东西多,今晚走不掉,俺明天走,佛祖保佑,保佑李军使,您老可千万别今天晚上就把咱们神木寨给丢了!各位,各位,俺先走了!”   ……   不多时,一群人就散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从旁边一间土房背后转出两个人来,正是先前那年轻俊美的消息灵通人士,和他身边那位一直面色不豫,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彪型小汉。   这年轻人穿着普通青色常服,头上幞头两脚轻摆,带着一脸笑容,拿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一把折扇,轻轻在胸前扇着风,那模样似乎颇为得意。连带着折扇上临摹得相当不错的一篇《兰亭集序》,都似乎轻浮了不少。   那彪型小汉一脸不悦,说道:“郎君为何这般自贬?这些愚夫愚妇,还不如俺老朱的脑子好使,真是气死俺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憨娃儿,而那年轻人自然便是李曜无疑。   听了憨娃儿的话,李曜哈哈一笑,用扇子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明明是小猪,哪里是老猪?老猪另有其人,而且有两个,一个是个使钉耙的,一个是写月刊长篇的……”[无风注:《紫川》迷勿怒,俺们是自己人。]   憨娃儿一愣,对“写XXXX的”,他不关心,但是对于使钉耙的,他倒是很好奇:“使钉耙?钉耙不是扯田坎、耙牛屎的么?难道是个农夫?”   “怎么,农夫你看不起?”   憨娃儿立刻摇头:“他是农夫,俺是马夫,左右都是一般货色。”   李曜听了,想起猪八戒那好吃懒惰还好色的憨猪形象,立即哈哈大笑,笑得打跌。   憨娃儿眼睛发楞,奇道:“很好笑么?”   李曜又笑了半晌,才摆手忍住,道:“你跟谁比不好,跟他比什么呢……好吧,你还是比他好不少的,我保证。”   憨娃儿一听,这才欢乐起来,挺胸凸肚,一副俺最忠心可靠的模样。他被李曜这么一打岔,浑然忘了先前自己问李曜为何这般自贬的事。   李曜见憨娃儿不再追问,便笑道:“今日该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还剩一件事,也得做了。嗯,就是现在,你且随我回去换身衣服,然后咱们去窟野河钓鱼。顺便,记得这次把甲旅一百人全部带上,等我钓鱼的时候,他们通通在一边给我守着,不许人接近我……三十丈以内,以免吓走了我的鱼,明白吗?”   憨娃儿有些奇怪,郎君过去没这么大排场啊,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仍是习惯性地坚持“两个凡是”:凡是郎君作出的决策,我都坚定不移地拥护;凡是郎君的指示,我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于是他应诺一声,跟着李曜就走了。   不过多时,一百骑兵在城寨中心集合。这一百骑兵,精神十足,全身披挂,横刀在腰,钢枪在手,端的是威风凛凛。   不多时,另一位更加威风凛凛的高壮将领,骑着马过来,此人头戴冷锻钢盔,脸有些看不分明,但体型彪悍,盔甲上的护肩兽头张口,獠牙狰狞,更添肃杀之气。周围的“围观群众”一时屏息,不敢开言。   然则此时忽然一位俊美郎君,穿着一袭米白儒服,风流倜傥地骑着一匹安乐马摇晃着出来,后面还有四个仆人,一人拿着绿竹钓竿,一人提着雕花食盒,一人捧着鱼饵盒子,一人撑着清凉皮伞。   “围观群众”们不禁一愣,这先前看来似乎是要去打仗,现在这是……钓鱼么?   群众们正惊疑不定,士兵们似乎也颇为诧异,当下那阵势就有些散乱,不少士兵在其中窃窃私语,似在议论什么。   矮脚安乐马上的年轻人轻轻蹙眉,语气似乎很不悦,但听来毫无杀气地说道:“吵什么呀?”   他一说话,先前那位气势骇人的将领立刻冲下面的骑兵将士怒吼一声:“吵什么吵,要吃俺一棍子么!自忖吃得起俺一棍子的,出列!”   这人威风煞气之极,一声怒吼犹如虎啸,下面士兵一时凛然,再不敢多言半句,周围群众更是有人被这一声“雷音”震得腿都晃了,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那年轻人懒洋洋地声音偏偏又响了起来:“好了,安静了就走吧,一会儿本衙内钓鱼,可不许有人吵闹,你们分散在本衙内三十丈外,不许闲人接近,知道么?”   众兵士又有些要哗然的迹象,那位彪形大将却猛一抱拳,轰然应诺:“谁敢吵闹,俺让他一辈子吵闹不成!”   台下再次安静下来,只是……有些死寂。   那年轻人却似乎甚为满意,轻笑一声,折扇一摇:“那是最好,临河钓鱼,本是风雅之事,焉能被人搅扰?只可惜此处无有佳人相伴左右,否则,那才是儒雅风流,人生乐事也!哎……走吧!”说着,轻轻一勒马缰,缓缓行去。   彪形大将驱马紧紧跟在他身边,又一招手,一百骑兵便跟着去了。   等他们走远,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   有人说:“这就是来救俺们神木寨的李军使?这,这时候他还有心情钓鱼?”   “人家是李并帅的养子,就算神木寨丢了,他又怕什么?”   “万一拓跋家抓了他去,他就不怕?”   “并帅之子,拓跋加真的敢抓么?抓了敢不放么?敢跟并帅打一场生死之战么?”   “哦,那倒是……难怪这小子有恃无恐,我呸!”   “你呸也没用,人家军权在握,折老子都不敢对他怎么着,而且……你看见他身边那人没?”   “哪人?那员大将么?”   “正是,你看那员大将如何?”   “端的是威武至极!可惜不是使大刀的,要不然往那马上一坐啊,活生生就是个武圣重生!好威风,好霸气!”   “嘿,你说得没错,此人据说是河东一员悍将,号称天下无敌的打虎李存孝跟他相斗,据说都被他攻了九九八十一招,才找到机会,趁他不备,反击得手。你想,李存孝何许人也,马前素无三合之将,都打成这样,换了别的人,还用说么?”   “啊,难怪,难怪这么威风,端的了得。”   “是了不得,不过可惜啊,此人偏偏就是自小受那李军使接济,才没有饿死的,李军使是他的救命恩人,又对他有知遇之恩,因此此人谁的话都不听,就听这位李军使的话。你想想,有这样一个人整天跟在身边,换了你是李军使,你还怕谁?就算拓跋氏真的打进城了,这神将一般的人物,你怕他不能把李军使救出去?”   “直娘贼!难怪他不怕,敢情是早就有了退路!那俺们这些苦哈哈怎么办?”   “怎么办?你家旁边坊里的余老四,刚刚就背着细软,带着娘子跑了,你没看见?”   “什么!天杀的,难怪刚才老看见有人收拾家伙,合着都是要跑路的,却把俺们蒙在鼓里?这不成,俺也得走,这李军使根本不会打仗,指望他?俺还不如指望俺家老母鸡给俺下个金蛋!走了走了!”   这人声音甚大,他这么一说,周围全听见了,这样的声音也就越发多了起来,不多时便纷纷离开。   几个逃难来的年轻汉子对视一眼,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旁边一位巡哨看见他们还不四散,不悦地吆喝道:“去去去,在这儿看什么呢?中军大帐,何等森严,是你们能在这儿胡乱张望的么?赶紧滚,赶紧滚!”   那些人里连忙有个人讨饶道:“太尉说得是,太尉说得是,俺们乡下刨土的,没见过世面,见到中军帐这般肃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沾点正气而已,这就走,这就走。”所谓太尉,只是尊称,区区巡哨,离太尉自然是十万八千里,只是时下有这样的风气而已,类似于现在见了谁都叫老板。   那巡哨懒洋洋一摆手:“滚吧滚吧,俺一个月俸禄只能拿一两成,你们不闹,俺才懒得理你们,又没什么好处。”   那人一听这话,脸上又是一喜,但立刻点头哈腰掩饰过去,带着另外三四人掉头就走,七弯八拐之下就看不见人了。   这时那巡哨才望着他们的背影冷笑一声,脸上的懒洋洋全都不见,恢复了平时的肃穆,森然道:“若非军使之计,就凭尔等废物,也敢在史某人面前现眼?”   那几个人走到一处角落,左右观望一下,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人道:“亏得野利家的头人还说这李存曜是个人物,轻视不得,如今一见……哈,还真是个人物,风流人物啊!”   那领头之人也嘿嘿一笑:“这次出来,本以为事情大不好办,哪知道这李衙内这般‘听话’,好得很,好得很,俺们此番回去,少不得每人家里都要添几十头牛羊了。”   众人一听,都有些眼热,只有一人说道:“我家就剩我一个了,我却不要牛羊,到时候拿下神木寨,我跟拓跋头人去说,我只要几个‘擒生’。”   那领头的瞥了他一眼,笑道:“你要娘们就直说,还说擒生,你会要男的?”   众人大笑,有人道:“没准他就好那一口,喜欢走后门。”   那人脸色一红:“你才走后门!”   那领头摆摆手:“好了好了,毕竟是人家的地头上,都悠着点……现在事情了结了,俺们立刻就走。”   “那位钓鱼军使那里,要不要再去监视一番?”   “还监视什么,再说你能监视什么?你自信能吃那位朱将军一棍?”   “呃……那咱们走吧。”      第092章 神木来使   离窟野河三十里地的拓跋氏定难军大营之中,拓跋思谦与拓跋思恩“胜利会师”,两军将领欢聚一堂,高歌热舞,觥筹交错,纷纷表达对攻克神木寨的巨大信心,不少将领打着酒嗝表示:“神木寨守将懦弱,兵无战心,某只须将兵五百,便能一鼓而下。”   立即就有其他将领表示不屑,认为:“若某出马,何用五百,三百足以。”   但强中更有强中手,又有将领表示,自须自己一人,横刀立马于神木寨下,“李存曜必两股战战,惊骇欲死,怯不敢战,开城投降,何费一兵一卒!”   先遣军主将拓跋思谦谨慎地表达了一下看法,说道:“李正阳自随并帅,尚无败绩,高下难料,未可轻敌。”   立即有后来将领大笑,言道:“思谦将军此言谬矣,李存曜布衣书生,但知豪言大语,根本不通军务,视他为敌,已然高看,谈何轻敌之说?”   拓跋思谦愕然奇道:“噢?此言何解?”   那将领笑道:“前番某等派细作打入神木寨中,探知敌情,李存曜不足惧也。”   拓跋思谦颇为惊讶:“神木寨大敌当前,如何能使细作混入?”   此次笑出声来的已然不止那将领一人,定难军援军一方将领几乎都笑了起来,只有野利山门一人脸色沉沉,很不好看。最后还是拓跋思恩开口解释道:“四兄有所不知,原本某等派出细作之时,原也未报希望,哪知那李存曜全然不知军机紧要,寨门大开,但凡逃难而至神木之人,尽可以随意进出,根本不加分辨。于是某麾下细作不费吹灰之力便进入神木寨中。更好笑的是,神木寨中防守松懈,各处机要,皆尽敞开,无有限制。   至于兵将,那也是将无战意,兵无战心,李存曜每日还出寨钓鱼,钓鱼之时,其牙兵一百人随行而去,在其钓鱼之所三十丈外封锁,说是免得有人惊扰了自家将主的鱼儿。   而坊间则流传一个说法,说折宗本那老小子早知神木寨必然丢失,自己谨守府谷,却把神木寨丢给李存曜,以免将来被并帅责难。李存曜这愣头青,仗着并帅宠爱惯了,想也不想就去上任,过一过主将的瘾头。如今神木寨中,百姓逃亡过半,他不仅不反省,反而发怒,说这些百姓不知所谓,又将剩下的百姓赶走不少,如今神木寨已然成了一座兵寨,生气全无。四兄你说,这等人物,算什么领兵大将,值得某等谨慎?”   拓跋思谦错愕半晌,叹息摇头:“河东大战之后,李存曜凭一句‘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打下偌大名头,却想不到他这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竟是这等书生意气之辈。看来是某过于小心,听说李克用派了李正阳前来援手折宗本,担心他们坚城精兵相合,难以速取,竟尔屯兵不前……此事,倒是某想得太多了。”   拓跋思恩笑道:“先前大兄……呃,先前节帅遣四兄前来,看重的便是四兄这等小心谨慎的个性,因为此前我定难军东来,是以试探河东动向为主,那么以四兄之谨慎,即便不取大功,至少不会有大错。而后来,节帅闻报之后,深思熟虑,认为李克用此时心在河朔、幽燕,沿河五镇非其必救之所,正可以趁机收入囊中,因而再加派小弟前来,直取神、府,节帅知晓小弟个性,也唯有在这等全力一击之时,才放心放手让小弟一战……所以,以上种种,皆在节帅算计之中,四兄不必过虑。”   拓跋思谦笑了笑,刚要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一声传唤:“报!神木寨守将、河东飞腾军使李存曜派来使者,求见二位拓跋将军!”   一听“二位”,拓跋思谦的眉头就微微一皱。他是此次出兵的主将,虽然带着援兵赶来的拓跋思恩兵比他多,可他是兄长,又是名正言顺的主将,对于这个“一把手”位置还是看得很重的,当下就有些不悦。   但拓跋思谦不悦,拓跋思恩却很是愉悦,面带笑容一挥手:“哦,李飞腾派人来见我……兄弟二人?好得很,倒要看看他有何话说,你去叫他进来便是。”   那传令兵在门口没听见拓跋思谦说话,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拓跋思谦面色阴沉,却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他不知是何缘故,只知道主将这般模样,下面的人总有些不安全,当下也不管那么多了,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帐中有人察觉到拓跋家两位主将的一丝不寻常气氛,但却无人开口说话。一部分人是因为这个时候两人只是气氛有些不对,并无直接冲突,不好开口。另一部分人根本就巴不得看见这等情况,甚至两人直接冲突才更好,当然更不愿意开口。   幸亏不多时就有人打破了这一尴尬,却是那位神木寨的使者到了。   众人在使者面前还是比较注意形象,各自端坐。拓跋思谦与拓跋思恩二人还特意直起腰,挺起胸膛,做出威风凛凛的模样。   然而那使者一进来,他们就知道这番作为都是白做了。   原因无他,盖因那使者风采气度简直不类人间所有!且看那使者年仅冠弱,身形欣长,猿臂蜂腰,面如冠玉,目似沉星,眉如墨刃,发如夜染,一袭白色儒服穿在他身上,真如云笼青山,月照寒江,望之令人自惭形秽。   虽然帐外早已故意排场杀阵场面,刀枪林立,只差就要架一口油锅出来了,可那使者直将这一切视如无物,面带微笑,施施然入内,连周围的将军门都懒得看上一眼,直接站到帐中中心,朝拓跋思谦与拓跋思恩拱手一礼:“河东飞腾军李军使麾下掌书记李行云,见过二位将军。”   不知为何,原本打算端坐不动,摆足架子的拓跋思谦与拓跋思恩二人见他拱手,居然下意识齐齐起身,拱手一礼。更让周围人瞪眼的是,二人还抢着说话。   “李先生不必多礼。”   “不敢不敢。”   那位自称河东飞腾军掌书记李行云的年轻人这才笑着打量了帐中其余诸人一眼。   众人只觉得这位小小的掌书记一眼扫来,竟似乎有种从云端俯视自己的感觉,仿佛神祗俯瞰众生。那一眼扫来,居然让他们觉得自己何其渺小,简直不堪人家一睹。   好在他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就仿佛随意看了一眼脚下的蝼蚁,根本不会再看第二眼,便转头对拓跋家那二位将军说道:“某尝闻,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亦不可不慎。二位将军久在军伍,当知此言。”   拓跋思谦到底比拓跋思恩的“文化水平”略高一点,当下点头道:“这个自然。”   李行云便点了点头,用淡然如在自家品茗一般的语气道:“不错,国之存亡,人之死生,皆由于兵,故须审察之。地犹所也,亦谓陈师、振旅,战阵之地。得其利则生,失其利则死,故曰生之地。道者,权机立胜之道。得之则存,失之则亡,故曰不可不察也。”   拓跋思谦的水平也就是比拓跋思恩这等文盲略高一点,这番话前头还听得懂,到了后面,纯属一头雾水,但听这位李书记说得这般之乎者也头头是道,想来多半都是圣人说的话吧,自己不能不装作知晓。只好干咳一声,继续点头:“不错,不错,正是如此。”   哪知那李行云一听,忽然沉下脸来,斥道:“然则诸侯之征伐,亦当上奏天子,奉敕书而行,何况一地节帅?今河东并帅大王身为天子族亲,国姓宗室,出镇北京(李唐北京乃指太原),身份何等贵重?地位何等崇高!你家节帅擅出大兵,东行至此,已然是蔑视朝廷尊严,不察并帅神威,如盲人瞎马,已临深渊之前,再不思幡然悔悟,将来并帅请旨,十万大军横扫河套就在眼前!尔等何不自悟!”   场中诸人都被骂得一愣,过了几个呼吸,拓跋思恩才反应过来,怒道:“你家节帅当初攻伐赫连铎之时,难道是请诏奉旨而行的?怎的单说我家!”   李行云冷然一笑:“某家节帅大王讨伐赫连铎,出兵之际已然上书朝廷,阐述出兵之由。只是当时朝有奸佞,蒙蔽圣听,这才使得陛下下旨讨伐。然则某家节帅大王擒孙揆,败张浚,各路诸军无不望风溃散……最后终于使圣人知悉其忠贞,看穿奸佞之虚伪,贬斥张浚、孔纬等辈,恢复大王名誉官职。这一切,与你家节帅有何相似?哦,某倒是差点忘了,那望风而逃之军,似乎也有定难军一份吧?”   这一次,不仅拓跋思恩,就算拓跋思谦也怒了,沉声道:“前次天子相诏,某家节帅不得不往,然则某等并不欲与并帅为敌,这才未经交战,便即撤走,难道贵使便以为是某家定难军怕了你河东军不成?”   这句话说得拓跋思恩很是振奋,当下喝道:“正是如此!某家雄踞河套,括地千里,精骑十万,怕得谁来!”   李行云哂然一笑:“当初先蒲帅王重荣与田令孜爆发盐池之战,沙苑一役,某家并帅精骑来援,你家节帅却是奉了田令孜之命而去的,结果一战之下,如何?几乎是仅以身免!难不成区区几年过去,拓跋家便将这等大事忘记得一干二净了不成?”   所谓河中盐池之战,实在是晚唐十分重要的一战。光启以后,大唐关中及北方地区也已形成军阀混战扰攘纷争的局面。就关中而言,虽然每一次战争爆发的具体背景及参加者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谁拥有河中,谁便可以挟天子令诸侯,在战争中占据主动。   河中两池的盐利曾是王重荣和王氏家族称霸一方、盘结根踞的资本,唐廷也因河中财赋与沙陀兵力的结合,打败黄巢。自此后的历史也证明,河中所在地及盐池财赋更成为李克用与朱温争夺的对象,获取河中成为其最后成败的一个关键。   僖宗中和三年,唐朝以李克用平定黄巢,任为河东节度使,从此河中、河东两镇唇齿相依,关系更加密切。光启元年,王重荣上表论田令孜罪,田令孜即结邠宁朱玫、凤翔李昌符以抗重荣。【注:①】   田令孜与河中争斗的背后,实有李克用与朱温的较量。李克用协同王重荣击败朱玫、李昌符二镇,即是李克用挟朝廷与朱温开战的前奏。此役以王重荣、李克用胜为告终。李克用进逼京城,令孜奉僖宗至凤翔;但河中军竟被赐封“护国”,而朝廷为悦王、李意,也竟以杨复恭为枢密使。不久,令孜劫僖宗至宝鸡,而朱玫、李昌符反与王重荣、李克用联合,追逼僖宗,立襄王煴。时李克用已返太原,但如前所述,在杨复恭的策动下又与王重荣改图以奉朝廷。【注:②】   李晔即位后会接受宰相张濬、孔纬建议,以朱全忠为援讨伐李克用,也未尝没有这层关系。   张濬与杨复恭及李克用均有私憾,是他建议伐李克用的深心。有史料称复恭於他任度支使时将盐麴之利全部夺走,而他与李克用的矛盾又是始自在河中时。其时他既为都统判官,或者也曾参与调配兵力物资。克用谓其“好虚谈而无实用”,是否也有军资供应问题,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他是因此矛盾而欲“乘全忠之功”,以“断两雄之势”的。故在他的坚持下,“大顺元年五月,诏削夺克用官爵、属籍,以为河东行营都招讨制置宣慰使,京兆尹孙揆副之,以镇国节度使韩建为都虞侯兼供军濬粮料使,以朱全忠为南面招讨使,李匡威为北面招讨使,赫连铎副之”,以讨李克用。   但此战结果已经不必再说,虽有张濬亲领大军挂帅,并“会宣武、镇国、静难、凤翔、保大、定难诸军於晋州”,却终为李克用骁将李存孝所败,唐廷不得不加复克用官爵,贬张、孔等。   撇开朝廷和朱温等不谈,只说定难军的话,之所以河东大战讨伐李克用的时候,他们出兵很积极,但进兵很不积极,也就是因为拓跋氏与李克用早已结仇,而偏偏又深深忌讳李克用兵精将强,难以为敌,才会出现如此矛盾的情况。   现在李行云把河中盐池之争而导致的沙苑之战摆出来,拓跋思谦与拓跋思恩同时涨红了脸,拓跋思谦沉声问道:“贵使今日前来,便是来说教与嘲笑某等来了?倒是不烦尊口,某等来日进兵,与尔等一决死战便是!”   李行云拱手道:“某言止于此,至于听与不听,皆在二位。告辞……且慢,某家军使言,两家俱为国姓宗室,见面不可失了礼数,因此命某携佳丽二人,赠与李思谦将军,又有上好横刀一口,赠与李思恩将军。二位将军,告辞。”   拓跋思谦与拓跋思恩各自一怔,刚才还说得凶巴巴的,只差就要当场动手抓人,怎的他走的时候居然又代表李存曜送上礼物来了?   旁边一人忽然道:“嘿,神木寨果然可以攻取了。”   拓跋思恩奇道:“为何此时这般一说?”   那人道:“那李存曜既然送来佳人神兵,必然是不愿与我定难军交锋,然则这位李行云掌书记偏偏说了那许多狠话,为何?无非是李存曜所作所为,连他麾下之人都看不过去了,都在找机会为他弥补,诸位说说,这样的神木寨,还不能攻取吗?”   众人立时恍然。   ------------------------------   【注①】:据《通鉴》卷二五六其年十月条“王重荣求救於李克用”下《考异》引《太祖纪年录》言“朱玫、李昌符每连衡入觐於天子,指陈利害,规画方略,不佑太祖(李克用),党庇逆温(朱温),太祖拗怒滋甚”,及“田令孜恶太祖与河中胶固”,请求移重荣定州,任王处存为蒲帅,致王重荣、李克用联合事。又同卷在十二月李克用与王重荣合战败朱玫、李昌符条下复引《太祖纪年录》称:十一月,重荣遣使乞师,且言二镇欲加兵於己,太祖欲先讨朱温,重荣请先灭二镇。太祖表言二镇党庇朱温,请自渭北讨之。   【注②】:故《旧唐书》卷一八二《王重荣传》称“及朱玫立襄王称制,重荣不受命,与李克用会师河西,以图兴复。明年,王行瑜杀朱玫,僖宗反正,重荣之忠力居多。”   “重荣之忠力居多”是由於得到李克用支持。而李克用所以协同王重荣讨伐田令孜,及助朝廷反正,其意实在朱温。《通鉴》卷二五六光启二年六月称李克用上表“方发兵济河,除逆党,迎车驾,愿诏诸道与臣协力”,然表“犹以朱全忠为言,上使杨复恭以书谕之云:‘俟三辅事宁,别有进止。’”说明他正是要以勤王为代价,换取朝廷对他讨朱的支持。近阅梁太济先生文《朱全忠势力发展的四个阶段》,将中和三年(883)七月至文德元年(888)九月,和文德元年(888)九月至乾宁四年(897)十二月划分为前二阶段。认为第一阶段中因上源驿事件,而种下了朱李矛盾;第二阶段则朱、李多次有小的交锋,互有胜负。但朱、李之较量,应在梁文所说第一阶段即已经开始,而之所以朱温於第一、二阶段的交锋中未占到多少便宜,实在於李克用与河中有牢固的结盟关系。   光启三年六月,王重荣为部将常行儒所杀。《旧唐书》卷十九下《僖宗记》仅言行儒“推重荣兄重盈为留后”,《资治通鉴》卷二五七则称“制以陕虢节度使王重盈为护国节度使,又以重荣子珙权知陕虢留后。重盈至河中,执行儒杀之。”然据《旧五代史》卷二五《武皇纪上》记“武皇表重荣兄重盈为帅”,知重盈所以被朝廷命使,乃有李克用的支持。乾宁二年重盈死,据《通鉴》卷二六○载,军府请以行军司马王珂为留后。王珂为重盈子,与重荣亲子珙、瑶争为蒲帅。珙、瑶上章论列,并与朱温相结,而珂则求援於李克用。《旧唐书》卷一八二《王珂传》记其事曰   珂上章:“亡父有兴复之功。”遣使求援於太原,太原保荐於朝。珙厚结王行瑜、李茂贞、韩建为援,三镇互相表荐。昭宗诏谕之曰:“吾以太原与重荣有再造之功,已俞其奏矣。”故明年五月,茂贞等三人率兵入觐,贼害时政,请以河中授珙,珙、瑶连兵攻河中,李克用怒,出师讨三镇,瑶、珙兵退,克用拔绛州,斩瑶,乃师於渭北。天子以珂为河中节度,授以旄钺,仍充供军粮料使。既诛王行瑜,克用以女妻之。珂亲至太原,太原令李嗣昭将兵助珂攻珙,珙每战频败。此后,李克用一直支持王珂,以固河中,直到朱温在争霸中逐渐占得上风,夺取河中为止。      第093章 守城之术   神木寨守军使者李行云自然不是别人,正是飞腾军使李曜无疑。他只身赴敌营,连哄带打一番,最后单骑从定难军大营慢慢悠悠出来之时,远处一处山坡背面,冒头查探的史建瑭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看见李曜那潇洒得仿佛狎妓归来一般的李军使,史建瑭忍不住心中腹诽:“您老倒是快点走啊,背后那是狼窝,万一这时候他们出来人要把你抓回去,我手头就这十几二十号人,救还是不救?”   但李曜显然不是神仙菩萨,不知道史都虞候心中怨念,仍旧慢慢悠悠地骑着那匹马儿往这边走。   背后定难军大营辕门处的箭楼上,一名将官摆了摆手,几名搭弓控弦的士兵一齐收回手中那原本直指李曜后心的箭矢。   “去回禀将军,就说此人走时不急不忙,毫无逃走之状,身份当无异常。”那将官沉声说道。   下头的一位亲兵立刻应诺,匆匆去了。   李曜走得远了,过了山坡,史建瑭领着二十来名探马拥上前来,用李曜自己的坐骑换下出使时骑的那匹劣马,这才有些紧张地道:“军使,某虽浅陋,亦曾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说,如今军使乃是大王爱子,今后可再不能做这等亲临险境之事了。”   李曜刚换过马,听了这话,笑道:“大王每临战事,常率轻骑,驰骋纵横于军前,某为大王之子,更不能稍有示怯。再者说,此番出使,某是有把握的,并非胡乱为之,国宝不必担心,如今我们面临的第一要务,便是打好接下来的这一场守城战,我们必须在这一战中,取得一次大胜,这个大胜不已别的什么为目的,唯一的目的就是大量杀伤敌军。”   史建瑭听了,不好多劝,顺着李曜的话头道:“守城的准备方面,都已经按军使的要求办妥,军使可以放心。”   李曜拉过马缰,点头道:“那就好,只要守城战打好了,接下来的胜利,就近在眼前了。”他一边骑马朝神木寨方向飞奔,一边仔细思索,看自己在这次守城上花的功夫,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他很重视这次守城战,前面许多迷惑性的举动,都是为这次预定的“坚守反击战”做准备。因为在他看来,从某种意义上讲,古代的战争史,就是一部城池的攻防史。   几千年来,“攻城拔寨”是历来战争的直接目标和关键动机。随着战事迭起,攻防相生,城池也因此成为最大最重要的战争舞台。在春秋战国时代,诸侯纷争,群雄并起,战争极其频繁,也因此形成了各诸侯国割据自立的多中心城池筑城体系,仅《春秋》、《左传》、《国语》提及的城邑地名就达千余座。据他当年在军事论坛上看过的某个帖子不完全统计,仅战国时期较大规模作战行动就有230多次,其中2/3以上和攻城有关。根据《孙子·谋攻》中“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的说法推断,在那个冷兵器的时代,攻城往往会伴随着极高、极可怕的伤亡率。但这也同时说明当时的守城战术和器具,必然非常完备和发达。因此,有兵圣之称的孙子,也认为攻城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并告诫道:“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对此,同时代的墨子也持相同观点,并利用自己掌握的“完美守城攻略”,四处推行自己的“非攻”理念。在他的著作《墨子》中第十四、十五卷就专门介绍了守城的装备、战术、要点,共二十篇。虽然后世仅存十一篇,可已经几乎涵盖了所有的冷兵器时代的城池防守之术。   李曜觉得从军事博弈的发展脉络看,历代中原统治者,之所以都特别偏爱建立在城池防守基础上的“非攻”军事防御手段,也许正是得益于筑城技术的高度发达和城防之术的极高效率。于是,专守待敌、后发制人的“筑城防御”军事思想大行其道,并极大地影响了中国历史文明的走向。从秦始皇修筑万里长城开始至后世,无论是历代对于长城防线的高度重视,还是二十一世纪时中国人依然用“钢铁长城”来形容我们的国防理念,都足以说明这种以城墙为基础的战略防御思想,对我们的影响是多么重要、多么深远。   当然,这种“被动防御”的军事思想形成,除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平和民族性格因素外,还与中原民族的生存环境和经济特征是分不开的。中原民族的农耕经济,自然离不开长江、黄河广大流域的沃土滋养,中原民族已经习惯了定居的安乐和富足,自然不会,也不愿像游牧民族那样游击争斗。而平原之上,无险可守,要守卫自己的领土,保护自己的家园,特别是针对游牧骑兵部队骚扰的最好办法,自然是建造坚固的城墙堡垒。   同时,高大的城墙还能提供防洪水、防强盗、防猛兽等多重安全功能。“四塞以为固”的中国,也因此能够在四四方方的城墙庇护下,码着四四方方的文字,迈着四四方方的脚步,从容又体面地延续着一种辉煌而伟大的黄色文明。   中国人对于城池的偏爱,除却以上诸多因素外,还有一个不能不提的心理原因,那就是自信。这种自信,是建立在人口盛昌、经济繁荣和文明发达的多重基础上。换句话说,筑城的底气在于“建”得起、“防”得好、“守”得住。正如我们喜欢用“固若金汤”来形容防守,或者爱唱“万里长城永不倒”一样,这些都是这种民族集体自豪心理的微妙写照。因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无论是城池的建筑还是防护,都是高技术、高投入的产物,不是谁都能修得起,更谈不上修得足够好。而要消解来势汹汹的侵犯之敌,除却厚厚的城墙外,有着高度文明和发达经济的守城一方,自然拥有更多“后发制人”的技术法宝。   中国早期的城池,绝大多数是土筑,到了明代以后,各地的城墙才开始大规模包砖。因此在中国古代历史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城池都是一副黄秃秃的模样。早在三千年前的殷商时代,我们的先民已经掌握了版筑的技术。所谓版筑,就是筑墙时用两块木板(版)相夹,两板之间的宽度等于墙的厚度,板外用木柱支撑住,然后在两板之间填满泥土,用杵筑(捣)紧,筑毕拆去木板木柱,即成一堵墙。   到了春秋战国时代,版筑的技术更是大大提高,普遍采用悬版夯筑法,即用木棍穿过两侧夹板,以绳索固定取直,中间填土夯实,《诗经》中的“其绳则直,缩版以载”,说的便是这种方法。用这种版筑技术筑成的城墙,比以往更结实,因此可以取消旧法中两侧的护城坡,从而增加城墙的攀爬难度。当时有的城墙还采用土坯(单块土坯尺寸约为1米×0.4米×0.2米)垒砌,上下交错叠压,以此提高墙体的密度和强度。   自春秋以降,中国城池一直采用这种朴素的土筑办法,近两千年过后,大名鼎鼎的元大都(北京)城墙,依然是由夯土筑成。这种土筑的城墙,样子不太好看,而且不太结实,特别是一下雨就会因雨水淋蚀而损坏。当然也有例外,譬如东晋十六国时夏国赫连勃勃大单于修建的统万城,便是土筑史上的奇迹。统万城采用“蒸土筑城”法,即把糯米汁、白粉土、沙子和熟石灰掺和在一起夯筑而成,虽为土城,但具有石头一样坚硬的质地和抗毁力。传说负责施工的叱干阿利大将军要求非常严格,近乎残酷,修建好的城墙,他命人以铁锥检验,凡锥入一寸者,便立刻将工匠杀死,填尸于墙内。在这种疯狂的高压政策下,历时六年修建而成的统万城,建筑质量奇好,“其坚可以砺刀斧”,完全可以和现代水泥相媲美。   不幸的是,这座城目前正在拓跋氏手中。而李曜所需要坚守的神木寨,只是折家以其微薄的能力打造的一座山间小土城。   当然,统万城只是特别的个例,大多数的土城墙,为保证牢固度和强度,只能往高、大、厚上靠拢。譬如两千多年前齐国的都城临淄,城墙宽度就达20米,楚国都城郢的墙厚也有14米之多。在冷兵器时代,这样的厚度,其抗击打能力,足以令人放心。此外,为保险起见,在高大厚实的城墙外,与城墙平行的还有人工挖掘的宽深壕堑(也可以引注河水,成为护城河)。大的都城,城外环周的护沟壕,通常宽度达到30米,深度也在4~5米。   不过,土城也有土城的好处,那就是容易修补。譬如当初安史之乱,李光弼镇守太原时,叛将史思明的大军将至,如果要对方圆40里的太原城进行加固肯定是来不及的,于是他一边率领军民在城外挖掘壕沟,一边命人将挖掘的壕土做成几十万个土砖坯,命令用土坯修筑营垒,哪里被破坏,就用土坯补上。   李曜到达神木寨后,一边是安排那些迷惑性的动作,一边则是暗中对这座不算大的小城池进行改造。他的改造方案,都是有的放矢的,结合了他所知道的许多城池防御经验。   从军事防御的角度看,中国古代城池的构筑,可谓布局精妙,机关重重。在高大的城墙顶部,筑于外侧的有连续凹凸的齿形矮墙,称作雉堞,又称垛墙,上有垛口,可射箭和瞭望,下部有通风孔,用来保护墙体。内侧矮墙称为女墙,又叫“睥睨”,一般比垛口低,起护栏作用,防止士兵往来行走时跌下。此外,城墙内部也都修有环城马路和登城道。   城墙每座城门的正中央,都建有城楼,这是城墙顶上精致美观的高层建筑,平日登高瞭望,战时主将坐镇指挥,是一座城池重要的高空防御设施。而在高大的墙体外侧,每隔一定距离,还会有凸出于墙体外侧的一段,这就是马面(又称敌台、墩台、墙台)。马面有长方形和半圆形两种,因外观狭长如马面而得名。马面的使用是为了与城墙互为作用,消除城下死角,自上而下从三面攻击敌人。它的一般宽度为12~20米,凸出墙体外表面8~12米,间距为20~250米(一般为70米)。   李曜便是按照这种方式对神木寨的城池设施进行改进的。这符合宋朝时陈规《守城录·守城机要》中的记载:“马面,旧制六十步立一座,跳出城外,不减二丈,阔狭随地利不定,两边直觑城角,其上皆有楼子。”在使用冷兵器的时代,这个距离恰好在弓矢投石的有效射程之内。   为了增强马面的防御和战争能力,李曜在马面之上建有敌楼,可以屯兵和瞭望,又可以储藏武器,使城墙的防御性能发挥到最高点。战时既可以利用它外凸和高大建筑的特点,观望敌人,观察敌情,防止敌人迂回城下攻城;又可以凭借敌楼从正面及左右两楼间三个方面的交叉火力,狙击敌人,随时点线相连,编织严密的高空火力网,这是城墙防御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另外,城墙四角的角台,他又命人各建楼橹一座,名为角楼。角楼的朝向与大墙呈135度角,楼的高度、体量介于城楼与敌楼之间,主要用以弥补守城死角即城墙拐角处的防御薄弱环节,从而增强整座城墙的防御能力。战时,角楼内的守御者居高临下,视野广阔,可监控和痛击来自多种角度的进犯之敌。   从军事进攻的角度看,一座城池的最薄弱环节,自然是城门。因此城池的设计者自然会对其加大保护力度,强化其防御能力。规模小一点的城池,一般是设置悬门或吊桥,而大一些的城池,则要设置瓮城。神木寨本是小城,但由于沿河五镇地处紧要位置,折家对其防御还是很下了工夫的,居然筑造了瓮城。   瓮城是建在城门外的小城,又叫月城,是专为保卫城门而设的小城。城外瓮城,或圆或方。视地形为之,高厚与城等,惟偏开一门,左右各随其便。即便敌军攻破了瓮城城门,还有主城门防御,由于瓮城内地方狭窄不易于展开大规模兵力进攻,延缓了敌军的进攻速度,而城墙顶部的守军则可居高临下四面射击,给敌人以致命打击,正是所谓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如此,李曜在小小一个神木寨,竟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由城墙、城楼、护城河、马面、敌楼、角楼、瓮城等组成的立体城防格局。   其实一座城池的防御体系强大与否,除却城池的本身建设因素外,当然也与城址的地理选择有着极其紧密的关系。中国古代城池的选址,历来讲究“风水”,抛开迷信的说辞不谈,借天时地利之便,依山傍水,求取兵法上所说的“城有不可攻”的优越守势,自然会取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特别是在敌强我弱的态势之下,这一点尤为重要。在古代战争史上,宋元时期发生的两座城市保卫战:钓鱼城与襄阳城,就颇能说明问题。   李曜如今这座神木寨,与襄阳城相比从大小上自然完全没有可比性,就算比钓鱼城,也小了许多。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少设施在李曜的督工赶造之下,还是很快建成。至于地理位置,神木寨除了粮食的自给自足方面不如襄阳城与钓鱼城,其余一些方面,倒是很可一比,这一点前文已经说过,不再赘述。   正因为这些准备工作基本都已就绪,所以李曜今天才会亲自假作军中幕僚,前往定难军大营激怒对手,使得他们不得不发兵来攻,而且是大攻特攻,拼命的攻。至于李曜最后偏偏又送上礼物,那却是另外的考虑了。那两名佳丽,原是失了族人的党项小族之人,辗转来到神木寨操持皮肉生意。李曜派人去找来她们时,她们一听是要将她们送给拓跋贵族,喜不自禁,连连感谢。至于横刀,李曜麾下配备的横刀随便找一把,就能拿去跟拓跋思恩说“此乃神兵利器”。送他们二人这些礼物,正是要他们“猜到”李曜军中军心不稳,因为惟其如此,他们才会更加放心的来攻伐,毕竟军心不稳之下,再坚固的城池,也说不定能一战可下,谁能放弃这种机会?何况是被李曜各种手段迷惑了这许久的定难军高层?   眼下李曜所要做的,就是再次清点和临时督造防守利器。只可惜火药类的产品如今还没有多少进展,否则李曜一定不介意从城楼上以炮车来发射点燃的火药包……当然,现在虽然没有火药包,甚至手榴弹也没能制造出来,但军械监对于守城利器床弩的改进,李曜经过多次检验,还是很放心的,他相信他引导那些工匠大师们进行的连发床弩,一定会让拓跋氏非常非常满意……      第094章 神木之战(上)   拓跋氏的行动果然不出李曜意料之外,第二日便突然渡河,三面包围了神木寨。渡河之时,定难军中还有人担心李曜对他们半渡而击,因而又是派出先遣军抢占滩头构筑阵地,又是加快速度全力渡河,滩头那边的探马派出去整整二十拨,就是担心李曜有埋伏。结果当然是虚惊一场,李曜根本不打算拿自己手头这仅仅千余兵马在拓跋氏气势仍盛之时去半渡而击,那样虽然也有可能造就一场胜利,但彻底击溃定难军肯定做不到,顶多是击溃其先头部队,然后定难军若要退却,则李曜无力追击,定难军若要全军渡河争胜,李曜也只能一击即走,这样反而还暴露了李曜敢于跟他们开战的真实想法,使得前功尽弃,殊为不智。   李曜的决定得到了麾下诸将的支持,当然这不奇怪,再想立功的人也会考虑一下兵力对比,神木寨全部守军只有一千,能调动出去伏击的最多七百骑兵,拿七百骑兵去打人家定难军一万三千,这个比例只怕就算交给李存孝领兵,都得好好考虑一番,毕竟拓跋氏的定难军虽然现在还比不上西夏建国那会儿精锐强大,但总比朝廷的神策军好一点,既然是这样,打起来就还是得小心一些为佳。须知现在是敌强我弱,定难军哪怕损失三五千之多,其兵力仍是李曜十倍,而李曜哪怕损失三百,这场仗就已然输了一半,甚至很可能是一多半。   神木寨小城,方圆不过五里地,定难军三面围城,兵力也算足够。   这一日炎阳当空,风热如火,山城四周树木早已被定难军砍伐大片,用以树立栏栅辕门、箭塔楼台,可远处的夏虫鸣叫,仍清晰可闻。   离城墙五里左右,定难军全军出动,列阵蓄势。   军前,一员将领骑在马上,对领军列阵前军的拓跋思恩道:“五将军,李存曜那小儿,只怕早被俺们吓破胆了,连俺们渡河之时,也没敢派出一兵一卒。对这等怯弱之辈,末将请命,上前劝降!”   拓跋思恩眯着眼睛,一边打量着远处城墙上的城防,一边心不在焉地道:“他若想投降,早就降了,何须等到今日?”   那将领不服道:“那李存曜就是个新兵蛋-子愣头青,但毕竟也是李克用的养子,但有一丝希望,他自然也是不愿投降的。可如今情形却又不同,我拓跋家万余大军已然将他这小城团团围住,而据探马报知,李存曜手中最多不过一千兵马,这点人哪里守得住?现在去劝降他,虽然少了点战功,但却可以保证俺们拓跋家不损耗半点实力,这正是最划算的买卖!须知如今俺们拓跋氏虽然是八部之首,但野利氏他们实力也不算太弱,若是俺们在这里伤损太大,那几家可都不是什么善茬,到时候未必不会心怀叵测,蠢蠢欲动。”   拓跋思恩闻言微微动容,沉吟一下,道:“四兄毕竟是主将,他还尚未传令下来,某若派你上前,只怕四兄心中不喜。”   那将领有些不屑地撇撇嘴:“四将军?他自然是不急的,李存曜送了他两个婊子,今早出兵他都差点起不来,这种人如何做得主将……”   “咳!”拓跋思恩虽然听得很是欢喜,但却不好表明,当下干咳一声打断,然后道:“你是某帐下的人,自然这般说法,别的人可未必这么看,大兄那边也未必这么看,你就不要到处乱说话了。至于劝降……此事并非作战,你既然是这般看法,那就去试试也好。”   那将领大喜,右手捶了一下自己左胸,应诺道:“拓跋海领命!”   当下也不带人,就这么一夹马腹,单骑冲出阵中,朝神木寨东门而去。   却说神木寨东门这方,城头上看似仍是与寻常无异,但马面之后,放置了六架宽足丈余的大型床弩,这六张床弩是分散放置,从所对应的角度来看,射击范围呈半环形。越是正对着城门冲击的敌军,肯定越受床弩“照顾”。   床弩之外,城楼上叉竿、飞钩、夜叉擂、狼牙拍、擂石、擂木俱全,而每一堵城墙后面,也都埋放了至少十个地听。   所谓地听,就是一种听察敌人挖掘地道的侦察工具。此物最早应用于战国时期的城防战中。《墨子·备穴篇》记载,当守城者发现敌军开掘地道,从地下进攻时,立即在城内墙脚下深井中放置一口特制的薄缸,缸口蒙一层薄牛皮,令听力聪敏的人伏在缸上,监听敌方动静。作为“后来人”,李曜知道这种探测方法有一定的科学道理,因为敌方开凿地道的声响从地下传播的速度快,声波衰减小,容易与缸体产生共振,自然可以据此探沿敌所在方位及距离远近。据他在军械监议事时得到的报告,此物可以在离城500步内听到敌人挖掘地道的声音。   其实古代战争中,城防设施常常把地听的设置作为重要的一项,城内四周每隔一定的距离挖一口深井,一般井深两丈,放一口鼓形新瓮,听者可在井中托瓮听之,所以又叫“瓮听”。看过电影《地道战》的同学也许还记得其中有这样的镜头:日本鬼子为防备抗日军民把地道通向他们的据点下面,就在院子里深置一口大缸,侦听地下的动静。其实这便是古代地听的用场。   李曜对此仍是那个观点:古人不缺智慧,只缺制度。只要有一个好的制度能让那些能工巧匠发挥才智,火药本就是中国人发明的,发扬光大又有何难?进化到热兵器时代算什么难题!难题只在于如何让儒家思想不成为科学发展的桎梏而已。   此时的李曜,正顶盔贯甲站在城门之上——其实在古代,主将这样站着是个很危险的活计,一般重要将领不会干这事——但李曜毕竟是被电视剧荼毒的一代,今日守城第一战,他下意识就冲上了这个位置。站在城楼上昂首挺胸,自觉威风凛凛。   原本他只是犯二,但因为最近几天他的手段层出不穷,而定难军的反应果然全如他之所料,因而他麾下诸将以及折嗣礼、折原平二人都没敢以为李曜是不知道这常识性的一点,只道李军使胆魄雄浑,丝毫不把拓跋氏万余大军放在眼中,因而除了分守南北二城门的张光远、刘河安二人之外,大伙儿居然都颇为振奋。   毕竟是在古代战场,主将的任何一个举动都是直接牵连军心士气的。   其实李曜虽然有些胜过古人的知识,但真正作为主将守卫一城,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因而此时此刻,他也有些不清楚该做什么了,似乎就是等着人家打过来,自己就按事先布置的手段,一一反击吧?   那现在干什么?   李曜轻咳一声,没话找话地指着城下的蒺藜和鹿角木问道:“这些东西经过一战,必然被毁去大半,城中可有足够储备了?”   一般城池在护城壕外,会设三四道人工障碍,主要有蒺蔾、鹿角木、陷马坑、拒马枪等,其目的主要是防止敌军,特别是骑兵部队近前。神木寨乃是山城,护城壕是没有的,但这不妨碍蒺藜和鹿角木的布置。   蒺蔾有木蒺蔾和铁蒺蔾之分。木蒺蔾是一种一年生的草本植物,果实外壳有坚硬的刺,作战时常常就地取材,将它收集后洒于敌军必经之路,用以刺伤敌军人马脚部。铁蒺蔾自然是人工打造的“仿生”武器,具有同样的功能,不过更结实,且能循环使用。《墨子》一书中,就多次提到蒺藜的用途,指出除了在城内要储存外,在地道的进出口和门户都应设置,以防止敌人偷袭。李曜接手军械监后,河东铁产量大增,铁蒺藜的制造自然也比较多,他用起来也不心疼,只是担心这次来神木寨所带的铁蒺藜是不是足够而已。其实在城外防守方面,与铁蒺藜相似的还有铁菱角,主要是部署在水较浅的壕沟,或是近城的溪流塘陂,以防止敌军涉渡,但既然没有护城壕,这东西自然就没了作用。   鹿角木是状似鹿角的木料障碍物,分为树枝类与树干类两种,长达数尺,其中一端插入土中一尺多,其目的也主要是用于阻挡骑兵,有点像近现代战争中布防常用的铁丝网。这种阻滞装备发明于汉代,三国时期魏军曾大量运用于守城。此物的作用,是用来迟滞敌军骑兵的行动还有陷马坑,一般设置在敌人通行的道路和城门的内外两侧,呈巨字形或亚字形排列,坑中底部布满削尖并用火烤过的鹿角枪和竹签,坑上以刍草或种草苗覆盖,藉以欺敌。另外,还有一种称为机桥的陷阱装置,主要是部署在壕沟上,平时与正常的便桥无异,但当有敌军攻城时,则可将栝木取下,敌军一践踏桥面,桥就立刻翻覆,同样因为神木寨没有护城河的原因,这东西也就没有布置。   李曜一问话,李嗣恩便答道:“十四兄放心,神木寨乃是山城,鹿角木的原料储备充足得很,若是缺了,只管砍削便是。至于铁蒺藜,的确是少了一点,不过只要我等第二道防线打得好,定难军没机会拿走我们布置的铁蒺藜,到时候打扫战场之时整理一下,也就是了。眼下关键还是在于第二道防线……就看军械监这批新货的效果了。”   李曜点了点头。第二道防线可谓是他的心血凝成,他自然清楚这道防线的重要性,但是他也清楚这道防线的坚不可摧。   如果说铁蒺藜、鹿角木只是阻滞设施,不过是守城的第一道防线,那么第二道防线,也是最重要的防线自然是对付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攀爬攻城(即墨子所云的蛾傅,或孙子云的蚁附)的城头防守。其中应用最早也最多的防守武器应该是檑具。早在《周礼·秋官·职金》疏中就有“雷,守城捍御之具”的相关记载。   河东军械监所生产的擂具,是在一根巨大的木柱上钉上尖锐的逆须钉,然后通过重力投掷产生杀伤力的防守武器。除了木檑,还有砖檑和泥檑,后两者主要是在城中资源稀缺的情况下的木檑替代品,杀伤力自然会大打折扣。因此李曜出任掌军械监之后,又启迪工匠们发明了可重复使用的回收型檑木,试验样式比较多,目前投入“量产”的主要有车脚檑和夜叉檑两种。车脚檑是自城上立一个绞车,然后以车轮作为檑具,投掷后再以绞车收回。而夜叉檑的设计又要巧妙许多,在檑木的两端装有轮子,虽然同样依靠城上的绞车施放,但因为极大地减少了逆须钉和城墙摩擦时的阻力,回收速度加快,自然作战效率要提高许多。设计出夜叉檑的工匠因此很是发了一笔横财。   城楼上与擂具功能相类似的则是“狼牙拍”了。河东军械监所制狼牙拍,是在一块长五尺(1.57米)、宽四尺五寸(1.41米)、厚三寸(0.09米)的榆木板上钉满长五寸、重六两的狼牙铁钉二千二百个,四面各装上一刀刃,以加强杀伤力。按照实验,敌军攻城时,守城士兵用两组绳子将拍面举起与城墙垂直,待到敌军攀爬到拍面下方时,突然放下,以产生最致命的杀伤力。而针对敌军攻城用的轒辒(又称木驴车,四轮车上立木架,蒙以牛皮,下可容10人,犹如古代木制装甲车),守城士兵则会用一种称为铁撞木的武器进行破坏。铁撞木是木身铁首,铁首由六个铁锋组成,每个铁锋长一尺,状似一颗大狼牙铁钉。通过巨大的撞击力,破坏攻城车辆的顶部,然后再投掷以火箭,燃烧破坏。   针对攻城士兵的还有一款颇有意思的进攻型防守武器,即所谓的“飞钩”,又名“铁鸮”。它是由一个锋利的铁钩和一段长长的铁链组成。因为攻城的敌军士兵头戴铁盔,身穿铁甲,往往行动不便,加上担心矢石攻击,不敢抬头,所以守城军士趁着机会,抛下飞钩,钩住盔甲,犹如钓鱼一般,将敌军半悬空中,任由守城一方痛击。   此外,这次参与守城的士兵,还很奢侈地拥有其他种类繁多的单兵作战武器,如拐突枪、抓枪、拐刃枪、叉竿等。考虑到守城战的特殊性,这些守城武器与野战武器大为不同,最鲜明的特点就是长,一般都在七八米左右。有些武器当然需要特别设计,譬如一种叫剉子斧的武器,和一般“直柄直刀”的斧头不同,而是采用“直柄横刀”的方式,主要是用于钩刺攻城人或铲砍攀城人之手。而单兵使用的防御盾牌也有所不同,有木立牌和竹立牌之分,两者型制相近,都是又高又大,并附有拐子(支撑架),以便士兵腾出手来,在盾牌后发起攻击。   李曜此次主要使用的是竹立牌,因为与木立牌相比,竹立牌的防御力更佳,它是将厚竹条用牛皮-条编缀而成,甚至整个盾牌都会覆上牛皮,特别坚固,在有敌情顾虑下,士兵巡视城墙或驻扎战棚时,可以用它来防御火炮火箭的袭击。除却这些制式装备外,石灰、沙子、火油,甚至开水也都是必备的防守类攻击武器,虽然杀伤力有限,但也能起到烟幕弹、燃烧弹,甚至毒气弹的效力,以达到扰乱敌军、掩护进攻的作用。   既然各项准备工作确实已经就绪了,李曜外表轻松下其实颇为紧张的内心也就放下了不少,心道:“你妹的,老子花了这么大工夫,放了这么多迷雾,要是还不能打出一场漂亮的防守反击来,那老子肯定是被这贼老天给坑了。”   他心情稳定下来,便恢复了一贯性的淡然模样,思路也变得正常起来,略微沉吟,说道:“若某所料不差,定难军第一波攻势必然颇为猛烈,他们以为神木寨中军心涣散,虽然会因此让他们轻视我等,却更加激起其快速拿下此城,坐地分赃之心。因而第一波防守,一定要沉着应战,按照既定安排,一步步来,不可操切,不可迟钝。”   众人凛然应诺。   李曜又道:“南北二门只有张光远和刘河安还是有些不妥,万一有个变故,便是麻烦。这样吧,十七弟,你去北门,国宝,你去南门。有你二人坐镇,张、刘二人心理压力……哦,某是说,心中顾虑也会小很多,这样便不容易犯错。”   史建瑭与李嗣恩对望一眼,看了看李曜,又想了想现在这个位置,忍不住道:“东门乃敌军主力集结之处,有军使亲自指挥,某自然放心得很,只是军使,这城门之上毕竟是个危险所在,还请军使在开战之后莫要顶在这最前头,须知我等虽是占据高位,敌军却是仰攻,但拓跋氏神射手不少,此处实在过于危险了些。”   李曜愕然,心道:“主将不站在这儿站在哪去?莫非老子又被电视剧坑了?”但却不好意思说不知道,因此点点头,道:“自然,某此来只是视察城楼阵地,待会儿开战,某自然不能突然被人射杀了,以免引起军心浮动。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某身边有朱旅帅在,要杀某,也不是容易的事……嗯?憨……朱旅帅,你眼神好,看看前面那是不是来了个人?”      第095章 神木之战(中)   憨娃儿眼神是好,但其实自从李曜开始修习灵宝毕法以来,目力也已经十分了得,所以憨娃儿只是看了一眼,便点头道:“军使,是有个人来了,看装扮是一员敌将。”   李曜微微错愕,立刻嗤笑了起来,揶揄道:“某若料得不差,此人乃是临阵劝降某来了。”   众人都是一愣,接着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憨娃儿却没笑,只是摇头道:“这人敢情是疯了,俺都不会这么蠢。”   众人听了,忍不住笑得更起劲,憨娃儿这种人,有时候一句话出来,比旁人的幽默感还要幽默。   李曜也忍不住笑了笑,这才道:“且看他怎么说,若是说得好,就留他一命,若是说得没甚意思……八戒,你射杀了他便是。”   憨娃儿毫不犹豫点点头,道:“好。”   他二人对话简单,射杀一员敌将说得跟喝白开水似的容易,旁人听来不禁有些凛然,心中同时忖道:“原来这朱八戒不仅近战马前无三合之将,竟然还有一手神射功夫,要不然李军使何以这般平而静之地就说叫他射杀了人家?”   城下那拓跋家敌将拓跋海潇洒之极地驱马上前,看见城楼之上,最中间的那人有些面熟,但一时怎么也没有联想到这人就是昨天来到自家大营的那个自称飞腾军掌书记的李行云,但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人站在城门上头最中间的位置,身边诸将拱卫,明显就是李克用养子、飞腾军使李存曜无疑,于是勒住马,傲然抬头,高声道:“城上敌将,可是河东飞腾军李正阳李军使?”   他还算记得点礼数,没有直呼李曜姓名。   李曜看了他一眼,似乎昨日在定难军中军大帐里见过,不过当时他假装使者,故意装-逼,只是扫了一眼,只知道见过,却不知道具体是谁。   李曜气沉丹田,冲城下问道:“某便是李存曜,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拓跋海一听李曜说话,心道:“想不到这李存曜虽然只是徒有虚名,但模样倒是果然出众,难怪闯出这么大名头。”   不过他虽然这么想,却也不可能因为这一点而对李曜高看多少,毕竟他不是吏部的考官,不是按照“身言书判”来评定一个人。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李军使,某乃拓跋思恩将军麾下,拓跋海是也!”   李曜面色如常,隐约有些古怪的笑意,说道:“哦,原来是拓跋海将军,久仰久仰,不知拓跋将军今日前来,可是要弃暗投明,来我河东?若是如此,某倒是可以代为引荐一番。”   拓跋海一愣,自己是来劝降李存曜的,怎么他反倒劝降起自己来了?当下怒道:“某是拓跋家的人,怎能去你朱邪家!”   李曜笑了笑:“既然如此,拓跋将军来此作甚?莫非是走错路了?这可是战场之上,按理某该直接下令,万箭齐发……不过,念在你我两家都是陛下赐籍(指加入李唐宗室,赐李姓),今日暂且放过此事,拓跋将军,请回吧。”   拓跋海闻言大怒,吼道:“某此来,乃是救你性命而来!如今我定难军大军围城,你神木寨区区小城,方圆不过五里,甲士不过千人,焉能挡我大军雷霆一击?不如早早开城,弃暗投明,免遭刀劈斧砍之厄!李军使,你乃河东名流,只要及时回头,某家节帅爱才如命,定能委你重任,岂不好过平白无故葬身于此?某言尽于此,听与不听,全在军使你了!”   李曜哈哈一笑,朗声道:“某闻天地君亲师,天地之外,君王为先,你家节帅未奉圣谕,擅起刀兵,已然违逆君命,此不忠也,某岂能效之?亲者,莫若父母,并帅大王待某亲如骨肉,赏识提拔,某只恨才疏学浅,不得大功相报,如何肯弃此大恩,转投他人,效那三姓家奴之举?如此道理,三岁孩童亦能明了,却不知拓跋将军今年贵庚几许?”   拓跋海一听李曜如此断然拒绝,便知今日劝降之举已然全面失败,当下冷笑:“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拓跋氏不惜才了!今日便要攻破神木寨,擒你出来问话,且看那时,你还说不说什么天地君亲师!”   李曜也猛然变脸,一脸森然肃杀:“某也正欲使拓跋氏兵挫坚城之下,如今大战将起,正要敌军大将之血祭旗,拓跋将军,黄泉路上好走——八戒!一箭封喉!”   拓跋海猛吃了一惊,他没料到李曜说翻脸就翻脸,如今他所在位置虽然离城门不算很近,但如果是强弓疾射,依然可以将他留下,何况他也知道李曜口中的“八戒”所指何人,正是那个在探马传言中武力堪比李存孝的强大存在。   他猛地抬头一看,正看见李曜身边一名高大壮硕的将领猛然搭弓上弦,开如满月,顿时惊得亡魂大冒,顾不得留下什么场面话,一勒缰绳就要拉过马头逃逸。   可他哪里知道,憨娃儿的箭术跟他们还有所不同,乃是野外单独狩猎练出来的,所以他的箭术之强,除了强在他力大无穷,可开常人想都不能想的强弓之外,最关键的就是可够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箭疾射,连瞄准都不必,完全是靠感觉。   这就好比后世玩CS的高手,鼠标一甩一点,就是一个爆头,根本不像新手玩家,还要看着瞄准器瞄准了才开枪。虽然这其中的差别也许就是一两秒、两三秒,可是在游戏里,那就是成与败的差别,在这真正的战阵之上,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拓跋海的马头刚刚拉偏一点,人的身体都还没来得及扭动,一支疾箭,带着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残影,已然直射拓跋海咽喉!   “噗——噗!”两声响起。第一声是憨娃儿射出利箭直接射穿拓跋海的咽喉、脊骨发出的声音,第二声则是拓跋海硕大的躯体从马上无力摔落地面的声音。   李曜身边的史建瑭目中精芒一闪,转头深深地看了憨娃儿一眼,又看了李曜一眼。   李曜用眼角余光看到了史建瑭的神情,却如同没看到一般,嘴角却露出一丝淡淡地笑意。   骄兵悍将如何降服?用各种方法磨掉他的锐气、他的自信便是。唯独需要注意的是,只须磨掉他对你的锐气便是了。这一箭虽然是憨娃儿射的,而非他李曜,但憨娃儿口拙,很少说起自己的武力是如何这般强大的,旁人问起之时,他一直都说“是郎君教俺的”,因此李曜虽然自己动手不多,但军中敢于小看他的人却少得很。   毕竟这里有一点很明显,李曜既然能教出这么强的“徒弟”,那他这个师父自己自然不会差。只是他们不知道后世有一种人,叫做专业教练,也许他们能教导出极其厉害的弟子,但并不一定自己也“所向无敌”。譬如穆里尼奥,他不会踢球,却是某个时代中最成功的足球教练之一。   这一点古人很难想通,是以憨娃儿这一箭射出,同样箭术超群的史建瑭顿时就觉得“压力山大”。不过好在他不是什么嫉贤妒能之辈,心中反而想起另一件事:“难怪李正阳在飞腾军的箭术训练上另外搞了一套与以往不同的法子出来,原来是因为他自己便是神射!那日某竟然在他面前卖弄,以吸引他的注意,如今想来,岂非班门弄斧,关庙舞刀?”想着这点,史建瑭这个战场之上杀人如割草的大将,居然脸色一红。   此时拓跋氏定难军前军一阵骚动,他们是看着拓跋海上前的,也猜到他大概是去单骑劝降,当时大家伙都为拓跋海的勇气感到钦佩,但却不料,没说多少话,城楼上似乎就有人抬了抬手,大概是射了一箭,骑术超绝的拓跋海竟然立即应声而倒,落马一动不动。   拓跋思谦此时刚刚从中军来到前军,准备为前军鼓劲一番,就要派他们上去攻城,恰好看见这一幕,不禁一愣:“那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拓跋思恩目眦欲裂,怒道:“直娘贼!李存曜杀了某家爱将拓跋海!某,若不陷城将他碎尸万段,怎消我心头之恨!”   拓跋思谦一惊:“拓跋海,他怎么一个人……”他忽然住口,看着拓跋思恩,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你叫他去的?可是去劝降李存曜?”   拓跋思恩没说话,相当于默认了。   拓跋思谦突然大怒:“你还真当李存曜是个草包愣头青吗?你看看这四周战场,你看看人家的布置,可有一点像是草包愣头青的!拓跋海非是李存曜所杀,正是你拓跋五郎杀的!”   拓跋思恩没料到拓跋思谦突然发怒,微微错愕一下,马上怒道:“他如何不是草包?”   拓跋思谦怒极而笑,指了指周围,说道:“这些情形,你都看不见么?”   原来神木寨城防层次分明,阵地从城外十多里便铺展开来,由外向内划分为荒芜圈、警戒圈和城防圈。   距城十五里范围内是荒芜圈,实行坚壁清野,能撤进城的全部运走,某些必要之处,还将带不走的付之一炬,并向水井投毒。   离城五里处,就进入了警戒圈。延警戒圈边缘,每隔一定间隔,在制高点上设三人侦察哨一座,形成一道警戒线。侦察哨之后,每隔一里半设一联络哨,保持侦察哨与城池间的联络。白天的联络信号是,发现敌军举一帜,接近警戒线举两帜,进入举三帜,向城市而来举四帜,接近城郊举五帜。晚间则以火代帜。此外,各要道和关卡,还要设置三人一组的机动小队,负责侦察和反间谍。这道三位一体的警戒圈,会在敌军进至城郊,即将围城时撤回。   城上远射兵器射之所及便是城防圈的边缘,在此范围内的城外地物被一律铲平,以扫清射角和视线。   在距墙根10米外是没有水的护城壕(不是护城河)。壕内无水,却交错埋插长短不一的竹刺。城门外的护城壕上架设转关桥,这种桥只有一根梁,梁的两端伸出支于壕沿的横木,当敌人行至桥上时,拉动机关使横木缩回,桥面便会翻转,令敌坠入壕内。   在护城壕后,附加着一道木篱或夯土的矮墙,称为“冯垣”,后面部署士兵,待敌军进入护城壕范围,配合城上守军,以武器杀伤或柴草熏烧之。再向内,是宽2.5米的拒马带,主要用于阻碍敌军云梯接近,所用就是鹿角木和铁蒺藜等。在守军出入的地段,拒马会浅埋成易于移动的状态,并在城顶加以标志。最后,在距墙2.5米以内,是5行高出地面0.5米的交错尖木桩,兼有阻碍敌人攀城和刺死坠落之敌的功能。   接下去才是城墙,这是攻入城池的最后屏障。神木寨虽是小城,城墙却很完备,高达五丈,也就是15米以上。   墙顶宽度足有7-10米,守军可在上面自如的机动和战斗。延墙两侧有厚1米、高0.6-1.4米的女墙,其中外侧女墙较高,开有外宽内窄的射击孔。除了城角建有永久性的角楼外,战时还要延墙添置大量临时楼台。每隔60米,建一座突出外侧城墙1米的观察楼。每隔180米,建一座突出外侧城墙3米、用以消灭城下死角和夹击城下敌军的木楼。同样,每隔180米,还竖有一堵3米高尖木桩连成的横墙,平时开小门供穿行,敌军登城后封闭作为路障。最后每隔360米,再建一座突出内侧女墙4.6米的木楼,以备攻击入城之敌。   墙根厚达20米,甚至40米,即使城基被挖空,也不至因失去重心坍塌,而只会下沉。每隔约200米,由内向外挖掘,接近外侧5-6寸时停止,即形成一道暗门,留作突击杀出之用。暗门内侧还备有带风箱的窑灶、柴草和障碍车,以备敌军发现,从中杀入时,加以烟熏和堵塞通道。   城楼之下,城门洞内外侧都设城门,门洞中部还有辘轳升降的悬门。三道门都设有活动射孔。为了防御火攻,除了在城楼中预备水罐水盆及长柄麻袋外,还用间隔16厘米、突出2-3厘米、交错排列的圆头木桩在门外侧钉上厚泥。(无风注:这种方法直到宋代才被铁皮包裹法淘汰,也许李曜会提前将其“发明”。)   与城外的步步设防相比,城内却是一幅畅通景象。城楼两侧和城角的宽大登城道,连接着延墙铺设的环城路。环城路与各要道相连,构成城内四通八达的网路。不过城内也并非长驱直入之地,必要时,环城路之后会修筑一道称为'傅堞'的夯土矮墙,墙前再挖一道深3.5米,宽3米的壕沟,内塞柴草。一旦敌军入城,即引燃柴草形成火墙,并据墙与城墙友军夹击之于环城路上。   守城的密度是,正规兵每1.84米1人,征集的百姓每2.3米1人。占征集百姓25%的成年男子担任兵员,占50%的成年女子负责工程作业和运输战材,剩下的老弱担任后勤杂务。武器配发则按照,每50-90米设抛石车一座,每20米存放修补城墙工事的柴捆20捆,每45米设置锅灶、水瓮及沙土,每4米存放弩、戟、连梃、斧、椎各1,及一些石块和蒺藜等的原则。人员或武器不足时举旗为号,苍鹰表示需要敢死队支援,双兔表示需要大队人马支援,狗表示需要补充远射兵器,羽表示需要补充格斗兵器,赤表示需要火战器材,白表示需要滚石等等。   除了上面提到的标准装备外,还有一些新式装备。如悬脾、累答和火擂木。悬脾中藏有士兵,顺着城墙吊放,从侧面刺杀爬城敌军。累答就是粗麻绳编成的软幕,涂泥浆的悬挂在墙前充当廉价的盾牌,不涂泥浆的可以点燃后覆盖城下敌军。火擂木是在两轮中间捆扎一束柴草,点燃后顺城坡滚下砸烧敌军。而随着弩用于军事,城头也出现了其后很长一段时期绝迹了的床弩,及永远绝迹了的转射机。前者在当时需10人操纵,有2副绞盘供上弦,1副供顺绳拉回射出的巨箭,既能发射2.3米长的巨箭,也可一次装填60支普通箭,相对南北朝之后的同类,这样的床弩还是略显弱些。后者是固定在木架上的弩,虽然固定依然可朝任何方向射击,功能类似地中海叙拉古的弓式弩炮,从由2人操纵判断,也是绞盘上弦。   针对如此森严的防御,攻方除又发明了带有轮子的壕桥,用以缩短打通护城壕的时间外,更总结出强攻、压制、地道和水淹四类战术,予以对抗。   强攻是或用冲撞、焚烧等办法破坏城门,或遣单兵蜂拥而上攻占城墙、抑或借夜幕派单兵接近城池,而后对城墙展开强攻。此战术中前两种情况最怕守方拼死抵挡,连射带刺、连砸带呛、连烧带浇,一通猛打下来,必然损失惨重。后一种情况最怕守军点燃火炬伸出墙外,用眩目火光封闭城头情况,使攻城者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李存曜如此能力,先前那些判断可能做的准?”   拓跋思恩呆了一呆:“那如今怎生是好?”      第096章 神木之战(下)   拓跋思谦环视四周,见身边都是高级军官,并无士卒,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此前某等早已传言李存曜不堪一击,此时军心士气在我,此势只能鼓舞,不可轻泄。事已至此,为今之计,唯有毕其功于一役,全力进攻,放手施为,争取一战而下神木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拓跋思恩用力点头,咬牙道:“李存曜小儿,胆敢杀我大将,此仇不报,何以为人!四兄,小弟请命,领军克城!”   拓跋思谦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妥,你乃军中副帅,轻易不可身临险境。尤其是,某观李存曜这番城防布置,周密合理,深谙兵法,最先开始攻城的一波军队,必然损失较重,此乃大军战阵,非是个人武艺可以称雄,你若失陷城下,则我军锐气顿失,难以挽回。是故,你仍须得稍待,让前军先破其外城,而后再乘势领军上前,鼓舞士气,一举再克瓮城,神木寨便将易手。”   拓跋思恩想想也是,这大军攻城之时,个人武力的确起不到关键性作用,当年裴旻将军剑法通神,也没听说过裴将军一人可下一城这等荒唐之说,何况是他拓跋思恩?   当下拓跋思恩便点点头,道:“好,那小弟便暂不亲出。”   拓跋思谦微微一笑:“大兄交代的话,你当谨记。某等此来,不是耀武扬威来了,最好的法子是不动干戈,悄无声息占据府谷。虽然这很难,但我等须得这般去做。黄河九曲,独富一套,说的便是这河套。我们要打府谷,不是单纯为了拔掉折掘家这颗钉子,而是为了打通和那片肥沃的土地及广阔的草场之间的通道。那里方圆千里,纵横无阻,均是一马平川,物产丰富足以养育人口牲畜,地势平坦适合我族骑兵往来驰骋。这片地方在汉人中素有‘塞上江南’之称。只要夺取了这里,不用三十年时间,我们便能培育出十万控弦之士,到时候南取关中也好,东出河东也罢,总之天阔地广,都可任我等驰骋纵横。我们拓跋家崛起甚速,已然引得天下色变,幸而皇帝陛下一时顾不得我等,这才有大兄这几年休养生息的机会。然则大兄说得好,基业虽然厚实,却多是穷山僻壤,不足以富族群,不足以养兵民,欲要称雄世间,争锋天下,河套乃某等必取!”   拓跋思谦一口一个大兄,把拓跋思恭的招牌挂得高高的,拓跋思恩便不敢有什么脾气,当下点头受教。   拓跋思谦见他服软,心中微微一笑,便道:“至于拓跋海被杀,固然是我军之失,然则也激起了我军悲愤之气,如今正是用兵之时,老五,这第一波攻城,某便交给你了。”   拓跋思恩沉声道:“正要破城,斩杀李存曜,祭某军旗!”   拓跋思谦又小声道:“我族骑兵精锐,但于攻城并不见长,某观神木寨虽是小城,防御只怕颇为了得,你不必将我拓跋氏部族军派出太多,且让野利氏出兵试探便是。”   拓跋思恩眼珠一转,点头道:“四兄放心,此事某省得。”   同是党项民族,一个是拓跋氏,一个是野利氏,一个属平夏部,一个为南山部。这两大集团是党项族内实力最为强大的势力集团,而且有一定的差异。   “异”在什么地方呢?平夏拓跋为“蕃姓”,南山野利为“羌族”。所谓“蕃姓”,即林宝所言拓跋氏为“东北蕃”,(注:林宝.元和姓纂[M]卷十“拓跋氏”条。)即鲜卑也;所谓“羌族”,到唐时,实际即为“吐蕃”。拓跋、野利(耶律)原本均为东北民族,但迁居西北羌地之后,同时经过了“羌化”过程。拓跋氏“羌化”程度较浅,较多地保持了原来民族的特色,而野利氏则彻底地“羌化”或“吐蕃化”,故在当时人看来,野利氏已是一彻头彻尾的“羌族”或“吐蕃”。   正因为野利氏同吐蕃的关系极为密切,该族的“吐蕃化”程度极深,故到五代时,人们均称“野利”为“吐蕃”,一些史学家则称之为“羌族”。   不仅拓跋、野利两部在“羌化”程度上存在很大差别,而且平夏、南山两部互为仇寇。   直到李继捧附宋,李继迁举兵反宋,拓跋氏与野利氏集团联姻,“羌豪野利等族皆以女妻之”。(注:西夏书事[M]卷四雍熙元年十二月条。)可以说,西夏的建国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平夏拓跋”与“南山野利”的联盟。过去互为仇寇的两大党项集团在共同利益上携手,促使党项民族政治及军事实力骤然膨胀,而形成了以拓跋氏为首、野利氏为辅的强大的党项姓氏集团之间的军事联盟。但是,旧有的矛盾并没有完全消失,拓跋氏同野利氏两大集团的斗争表现仍然尖锐。从绥德地区即横山地区亦即南山地区到熙宁时,也就是李元昊颁布了“秃发令”之后仍保持“辫发”之俗即可看出,野利氏集团对元昊建国新政令的抵抗,最后野利氏家族惨遭灭族之祸及横山部落的不断叛夏,均当与两集团之间的矛盾有关。   此时的拓跋氏和野利氏还没有开始联姻,其关系是虽然也还不算仇敌,但也比较紧张,能削弱他们的话,拓跋家不论是谁,都是了一的。拓跋思谦见老五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点点头,勒过马头,带着自己的亲兵回了中军。   拓跋思恩望着他的背影,默然片刻,想着自己此来出发之前大兄拓跋思恭跟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默默念道:“平夏,平夏……我拓跋氏不是一个平夏安置得了的。”   其实唐朝为什么要将拓跋氏这些归附的异族安置在河套平夏这里?从当时的历史条件来看,这里是唐朝疆域北部地区。半干旱的自然条件无法提供给让他们强大起来的马场,也提供不了农耕社会空间里充足的农业物产。唐王朝对这些随时都能起兵造反的异族势力无法完全放心,不能安置在王朝的内部地区,将这些人安置在这里,可形成北方少数民族进攻中原王朝的缓冲地带。就这样,无定河流域一带就扮演起了接纳唐时党项人的角色。   迁徙到陕北时,党项部族有八大种姓部落,其中以拓跋氏势力最强。从公元8世纪中期开始,迁徙的党项人经过10年多时间,到公元765年左右,以拓跋部为主的党项人以后世横山县无定河北的地区为核心,使这一带成为党项拓跋部兴起的基地,在唐代行政区域中,这里称为静边州,治所在今横山县党岔乡一带。   唐廷眼中的不毛之地,却成了党项人很快兴起的“风水宝地”:往南的黄土高原厚土区成了他们的粮仓,往北的鄂尔多斯高原是天然而上乘的马场,加上唐朝对他们采取的不征税政策,使党项人很快在这里兴起,唐朝对党项人的这种税收优惠政策在大诗人白居易《代王佖答吐蕃北道节度论赞勃藏书》里有明显见证:“且如党项久居汉界,曾无征税,既感恩德,未尝动摇。”。从陇东到陕北的大片土地上,很快形成了党项六大部落。生活在后世甘肃东部的是南山部落,生活在无定河一带的叫平夏部落,党项拓跋部是平夏部的主力。南山党项在唐朝的政治评判中是不安分的一群人,唐宣宗颁布的《平党项德音》的诏书中就说:“南山党项为恶多年,化谕不悛,颇为边患。”对平夏部落则表扬为:“平夏党项素闻为善,自旬月以来,法使抚安,尤见忠顺。”后来,南山部落归顺唐朝后,被唐政府嘉扬为:“平夏、南山虽云有异,源流风俗本实不俗。”唐朝政府的好恶使位于无定河边的党项人中的平夏部落获得了发展的契机。   眼下已经是唐朝末年,世界上最大的帝国大厦开始倾颓,黄巢贼兵更是摧毁倾颓的帝国大厦最有力的推手,在阻止这支手的各种力量中,其中不乏党项人。面对危及到帝国生命的颓势,唐僖宗调各路人马,前往镇压农民起义,骁勇善战的党项人被抽调到镇压的前列。党项首领拓跋思恭带领着的上万名党项男儿,离开无定河流域,南下参战。战争以唐王朝的胜利而告终,流居在陕北黄土高原上的党项人终于得到了唐王朝的认可。为这个一直在生存条件恶劣的地区辗转流徙的民族赢得一个新的生存与发展空间——唐王朝决定奖赏拓跋思恭。   局势稳定后,唐僖宗在宫廷里召见有功之臣拓跋思恭,一番赏赐后还问他有什么要求,拓跋思恭最爱者,无非地盘,他的话说得很简单,意思就是一个:“自从朝廷下令将党项人安置在内地,使我们远离了吐蕃人的压迫,但我们一直没有自己固定的地界,能否将夏州一带地方赐予给我们?”   僖宗知道不给也是白搭,于是答应了这个要求。就这样,党项人合法地拥有了夏州。拓跋思恭将夏州的治所选择了无定河边、匈奴人修建的坚硬城池统万城,并开始了对这里合法的开发、经营。这是自从来到黄土高原上后,党项人第一次合法地拥有地方政权,这个政权也就像个跳板,提供着党项人在后来的发展中,从不同方位的出击。   在黄土高原上生活了150多年的党项人,得到了汉人政权的承认,其首领拓跋思恭也被赐封为李姓,这是在正统的唐王朝统治者眼中,“野蛮”的党项人第一次有了大唐帝国帝王的赐封之地与赐封之姓,此后的多少年间,他们一直以这个姓为荣,这也是今天我们提起西夏王朝时,总将西夏王国的建立者赵元昊称呼为李元昊的一个原因(宋朝时,曾经赐封党项人的上层首领为赵姓,直到1038年,登基建国的元昊像扔掉一件不再合身的衣服一样,将这个他认为是耻辱的姓氏扔在了身后,命名了自己的党项姓氏:嵬。)   拓跋思恩沉默片刻,这才朝身边一位将领道:“你去试箭。”   那军官抱拳应诺,骑着马走向城门,却不是靠得太近,便下马了,他下马的地方距离城关直线距离也就几十步的样子,在这个距离上是很容易被城上的神箭手威胁到。当然,以他的披甲程度而言,只要不射中面部一般不会造成致命性伤害。   这个军官已经取下了一副单木弓——他身上明明背着一副上好的拓木弓却没有用,而是用这副单木弓,手中拿着的也是一根威力有限的普通竹箭。   他站在城关前,用手比划了一阵,似乎在测距,有似乎是瞄准,然后左腿弓,右腿在后绷直,身体上部向后倾斜开了一个角度,将弓拉满。   “咻——”地一声,竹箭斜斜向城楼上射去。   李曜站在城楼之上,目光随着那支竹箭在空中滑过了一个弧度,然后箭头斜斜向下消失在城关前。   那军官满意地转过身来飞身上马,然后打马驰了回来。   李曜则转头说道:“大战马上开始,各就各位吧。”      第097章 烈火炼狱   李曜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他知道刚才那员敌将的动作是什么意思。那敌将放着好弓不用,却用普通弓箭,射箭之时也明显未尽全力,无非是来试射一番,看看在什么距离可以将弓箭射上城楼并保持威力。   其实以李曜布置下来的防御措施,刚才那敌将所处的位置,完全可以用床弩覆盖,虽然床弩这种兵器没有什么准确性可言,但胜在威力巨大,而且是覆盖性攻击,只要李曜刚才做出命床弩射击的手势或者口令,那员敌将就算是李存孝,也得交代下那一百多斤,但李曜自然不会做这等事,床弩不是用来射杀他一人的,如果说床弩阵要为了射杀某一个人而启动的话,这人只能是拓跋思谦或者拓跋思恩,至于这员敌将,他还差点资格。   敌将试射之后立刻回到行阵之中,向拓跋思恩汇报了几句,拓跋思恩点点头,断然下令:“尖头木驴首阵准备,冲开鹿角木!野利氏步兵清扫铁蒺藜!飞云梯与撞车随后跟上,随时准备攻城!”   拓跋思恭如今是大唐夏绥节度使,这些攻城器械,自然学自唐朝,虽然数量不多,却也堪称精锐。不过,拓跋思恩不会明白李曜所布置的防线有多么坚固,有多少对付这些常规攻城器械的手段。   随着拓跋思恩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尖头木驴打头阵,十几辆全副武装的大车滚滚向前,朝神木寨驶去,只是碍于神木寨乃在山上,因而仰攻起来有些吃力,速度无法太快。   攻城战既然开始,李嗣恩与史建瑭自然分别赶赴南北二门,东门敌军主力所在,无疑是李曜亲自指挥。他此时已然不在城楼之上,而是退到城楼后面不远处高高的塔楼之上。塔楼离城门虽然不远,也在瓮城(等同内城)之外,但它却很高,足以不被城外的箭矢攻击到,而对方的炮车(即投石车)也无法砸到此处,因而十分安全。这个位置,才是主将应该待着的地方,城门那等危险所在,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能让主将出现在那儿的,否则以城门上的伤亡率来说,万一主将突然战死,很有可能导致守城直接失败。   李曜所在的塔楼顶部,只有几个人,除了六名掌旗官之外,便只有三员将领,分别是李曜、憨娃儿和折嗣礼。李曜不必解释,憨娃儿是甲旅旅帅,身负主将牙兵首领之职,片刻不能离开主将,而折嗣礼乃是原神木寨骑兵主将,如今攻城开始,不少骑兵也纷纷加入守城作战,只留下一百余人作为应急之用,等于转成了预备队,折嗣礼又是折家在神木寨的主要代表人物,自然要跟李曜站在一起。   至于东城城门一线,守军主将乃是折原平,两名副将毫无疑问便是阿悉结咄尔和处木昆克失毕。折原平的步卒乃是守城主力,阿悉结咄尔和处木昆克失毕的飞腾军骑兵也临时转做步兵,协助守城。   李曜在塔楼上看得分明,在那批尖头木驴缓缓上来之前,他面色如常,一令未下,似乎就要眼睁睁看着尖头木驴突破鹿角木阻敌区。城楼那边的折原平打出旗帜询问是否发动反击,李曜淡淡地与身边的掌旗官道:“不忙,先等等。”   待尖头木驴已经撞开第一道鹿角木,后续的野利氏步兵开始冲上前来清理铁蒺藜之时,折原平再次打旗帜询问是否让床弩反击,并表示此时反击可以射杀大量野利氏步兵。   李曜依旧淡然摇头:“不忙,再等等。另外打旗传令:炮车油罐准备。”   六名掌旗官有三名正在行使职责,另外三名属于“候补”,当下便打出旗帜,炮车部队油罐准备。城楼后面的半高土堆之上的二十门炮车立刻开始准备油罐,一箱箱油罐被放在炮车周围,各自上弹。   直到拓跋氏的尖头木驴与飞云梯都已经进入射程范围,甚至有三辆已经逼近城门,而后续的野利氏步兵也大多进入炮车覆盖射击范围之后,前线城楼之外折原平大为紧张,再次打出旗帜询问是否开始还击之时,李曜才断然开口:“油罐炮车全力发射油罐,两个基数油罐必须在五分之一炷香时间内全部发射完毕。”   塔楼上,一面火红朱雀大旗疯狂舞动起来,城楼后的油罐炮车仿佛打了鸡血一般,猛地发射起一波波油罐,砸到外面的城下。   一时间,黑乎乎的罐子在拓跋氏和野利氏士兵的头上从天而降,虽然并没有砸死多少人,但油罐只要落地,不论砸到什么,立即爆开,火油流满一地,一股油味扑面而来,连离得老远还隔着一道城门的李曜都觉得有些刺鼻。   定难军尖头木驴里的士兵闻到气味,心中都是一惊。尖头木驴也叫轒讟车,是一种攻城战的重要的工具,用以掩蔽攻城人员掘城墙、挖地道时免遭敌人矢石、纵火、木檑伤害。此车下有四轮,车上设一屋顶形木架,蒙有生牛皮,外涂泥浆,人员在其掩蔽下作业,也可用它运土填沟等。   但是此车虽然可以防止纵火,却主要是防止敌人火矢,然而神木寨守军的打发出乎常理,第一波火矢、檑石等根本没有看见,却是砸出无数油罐,把满地都弄得全是火油。这一下他们脚下也全是火油,滑腻滑腻的,走路都使不上力,车也推不太动了,有些车甚至因为山坡的原因,反而往后退了一点。   然而李曜岂止是为了阻止他们前进?就在“两个基数”油罐发射完毕之后,李曜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轻轻挥手:“传某军令,城楼上强弓手火矢覆盖,点燃地上火油。”   这道命令直接宣布了定难军第一波攻势到此为止的结局。只见城楼上百余火矢一波一波射出,并不格外瞄准谁,而是冲着地上有火油的地方随意发射,最多只是冲着火油多的地方射出,由远及近点燃地上火油。   火油又称猛火油,唐时还有个称呼,叫做石脂水,其实也就是石油,只是石油这个词原本是沈括发明的,现在还没有这个说法而已。石油在中国古代其实就有产出,只是产量较低而已,但仅仅满足一下战争需求,还是问题不大的,因为这货并不是每一场战争都会用到。李曜的作战思想毕竟偏向现代人,是个宁可多花钱,不可多死人的打法,因而这石脂水虽然价格不算便宜,但李曜用来却是毫不留情,一波覆盖射击发射的火油罐,足够别人打几次守城战了。   然而效果却是毫无疑问的强大明显:由于地上、尖头木驴上、定难军士兵身上甚至他们冲破的鹿角木上都已经流满了火油,这火矢一旦发出,引燃火油,城门之前顿时化为一片火海。许多定难军士兵身上沾满火油,一点就着,扑不灭,浇不熄——也没东西浇——立即被烧得哭爹喊娘,可是哭叫不得几句,便被烧成黑炭一具,飞快倒地。   而号称防火的尖头木驴也根本起不到防火的作用,不仅车上的木件因为火油的关系,瞬间燃烧起来,车顶蒙着的牛皮都被烧成灰了。更别提地上也全是火油,而这车是没有底的,车中推车的士兵同样很快被烧死,不少尖头木驴直接烧成了灰。离得最远的三辆尖头木驴因为距离优势,沾上的火油不是很多,又看见前面友军噩梦般的遭遇,吓得连车都不敢要了,飞快从车中逃出来,掉头就跑。没有什么人面对这种烈火炼狱还傻傻往前冲的,人毕竟是人,意志再坚定,也当不得神怪异志里的辟火珠来使,这种情况再往前冲,那不叫勇气,那叫痴呆。   拓跋思恩在后面看得目眦欲裂,虽然烧死的人里头大半是野利氏的步兵,但他的尖头木驴车队居然被一波反击就打了个全军覆没,这不能不令他怒如癫狂,拓跋氏的夏绥虽然有汉人工匠,也善于制造这些器械,但人数太少,所受到的重视也远远不够,因此这十几二十辆尖头木驴就是拓跋思恩所拥有的全部,如今被烧了这许多,接下来怎么打?须知不光是尖头木驴被烧,飞云梯虽然走得慢,却也被烧掉四五具。而飞云梯或许可以就地取材再造,这尖头木驴却不是随便就能再次造成的,光是那些复杂精细的木匠活,辅兵们谁能完成?这可不像制造飞云梯那般构造简单之物那样容易啊。   中军的拓跋思谦也霍然变色,眼珠连转,惊道:“李存曜竟有如此能耐?居然改变了攻守城池之战的习惯,将火油这般施展,他这么一来,谁能攻得这烈火炼狱过去?这般大火,别说普通士卒,也别说尖头木驴,就算是撞车,也冲不进去啊!而且,他,他怎么有如此多的火油?”   折原平在城楼之上就近指挥,见到城下的尖头木驴和飞云梯都被烧毁殆尽,参与攻城和清扫铁蒺藜的敌军也几乎全被烧死,定难军的第一波攻势居然就这么简单得如同喝凉水一般,轻松被李军使化解。他心中对李曜前段时间“独断专行”产生的一丝不满,早已烟消云散,他是直肠子,认为既然李军使如此料敌如神,独断专行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折原平看见城楼下面尸体狼藉,估摸这一波试探反击就要至少打掉定难军七八百人,不禁大为兴奋,站在城楼之上哈哈大笑:“李军使果然料事如神,拓跋狗,这烈火炼狱的滋味好是不好啊?”   ------------------------------   PS:婚期将近,诸事繁杂,今晚去一位长辈家送请帖,十点才回家,还好白天写了个开头,现在补上一部分,凑个三千字,以为对诸位读者的交待。   诸位看到此处,应该已经发现,无风将河东大战与云州之战写得比较粗略,而这一段府谷及神木寨之行,则写得比较详细。这是因为前二者发生之时,李曜都不是战争主角,而以他如今的身份、处境,又势必不能过多抢李克用等人戏份,是以选择了简写。而这府谷-神木之战,则是无风安排中的李曜成名之战,因而必须写详尽一些。这几章对守城战术交代较多,一是表明李曜所花费的心力,二也是做一个铺垫,今后李曜在守城之时,有了这些交代,无风就可以少费许多笔墨一一解释了。   严肃的考据党并不好当,也许有些细节写错一点,读者不一定会发现,但无风自己发现之后会对自己很不满,因此这几章无风确实也很吃力。大家看到此处的,应该可以看出无风对古风行文还算比较熟悉,但其实对于古代这些细节之事,譬如攻城守城之类,若是没有详细查证,那是真的没法动笔。如此写来,当然就比较痛苦,写作速度也有些跟不上……   大概国庆节之后,婚事搞定,静下心来,会写得更好一些。而到那时,估摸女角色的戏份也就能略多一些了,其角色形象不像现在这般单薄苍白。目前为止,女性角色形象也就只有王笉能够看出些性格形象,对于我原本也打算好好刻画的赵颖儿,都来不及着墨,这是本书写到今天,无风自己最大的不满。   目前无风个人最满意的形象刻画,当属憨娃儿,却不知诸君更看好谁?      第098章 谁人谨慎   虽然是守城作战,但在自身零伤亡的情况下,毫不费力地全歼敌军第一波攻势所有兵力,高达六七百人,这样的战绩,别说折原平,就连折嗣礼也不禁对李曜刮目相看。   折家兵这些年来作战,囿于自身实力的关系,歼敌方面每次也无非几百人或者了不起破千,但是这样的战绩已经很不错了,真刀真枪跟人家打出这样的战绩,谁敢说折家兵不是一支强兵?要不是人口不够,折家兵比之沙陀精骑也不遑多让。   然而,折嗣礼不得不承认,单独一个折家,打不出李曜这等“神仙仗”。   “嗣礼兄,我等此战,已然胜了。”折嗣礼正想着心事,却冷不防听见李曜说了这么一句。   他奇道:“定难军虽然受挫,实力仍强,军使何以这般肯定,此战至此便已然胜了?”   李曜微微一笑,指了指远处,道:“拓跋氏与其余各家貌合神离,不知不觉间,就打成了添油战术,嘿,我等诸人,此番功劳簿上免不得要超迁几转了。”   “添油战术?”折嗣礼有些错愕,下意识朝李曜手指地方向望去,才知道李曜所指何事。   添油战术实际是一种试探型攻击的方法。范指使用小股部队逐次攻击的方法,就象给油灯添油,一次不够、再加点还不够、再加,结果却是次次不够,于是很无谓的白白损失了兵力,却达不到其预定战术目标。   “添油战术”严格的说,并不是一种战争术语,添油战术被运用的原因并不总是被作为试探性攻击,有时候也会因为地形,气候和装备原因而被指挥官迫不得已使用。譬如著名的温泉关战役,波斯军队就是因为地形的限制而不得不将部队逐一投入战场。   一般情况下,添油战术不会被指挥官主动采用。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往往是初期对敌情掌握不足或错误判读战略态势,导致在第一波次的战斗中投入的兵力不足以达成战略战术目的,同时又遭遇到敌猛烈反击而蒙受巨大损失并且难以撤离战场。指挥官会因为急于达成战争目标而在预备力量没有充分集结和有效整合之前就投入战场,导致出现与第一波次进攻相同的结果。   相对于攻击性作战来说,在有防御阵地的防御战中,添油战术倒是也能发挥一定的作用。防御部队依靠有效的防御工事在各个地段部分投入兵力对敌部队进行阻击和袭扰,以达成迟滞敌进攻速度、消耗敌有生力量和摧毁敌进攻意志的目的。这一点在斯大林格勒巷战和上甘岭坑道战中都得以体现。   然而就李曜所了解,这个战术仅限于防御作战,攻击作战时则要坚决避免。攻击作战最好的办法其实无非就是寥寥十六字:后勤充足、快速机动、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纵观古今中外的著名战役,这十六个字都有体现。不过,后勤充足被李曜摆在第一位,可能霸王项羽会表示不同意,因为他破釜沉舟了嘛。其实不然,破釜沉舟之后,只是表面项羽把战斗时间的截止日期给定下来,在那个日期之前,楚军还是有充足的后勤的。   李曜稍微将添油战术做了解释,折嗣礼带兵许久,自然闻之恍然,点头道:“原来是这般意思。李军使所言甚是有理,这种打法对于进攻而言,的确乃是大忌。”   李曜笑了笑,道:“战争的胜负,有时候就是比较作战双方谁犯的错更少。‘诸葛一生唯谨慎’,这谨慎二字,就看带兵的将领如何理解。王四镇常出奇兵,以少胜多寻常事耳,然则始终不肯打石堡会战,何也?非是王四镇不勇,实乃得不偿失,为谨慎计,是以不肯。”   李曜口中所谓“王四镇”,自然不是有人名叫王四镇,此语乃指玄宗朝时的王忠嗣将军,此人比“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更厉害,曾经身兼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在大唐总兵力五十二万人的时代,他拥兵近二十七万左右,而且是边军百战劲旅,真真是比安禄山那个“兵雄天下”还要更名副其实。所幸王忠嗣乃是忠臣良帅,否则天下之祸早已发生。   王忠嗣原名训,华州郑县人。其父王海宾,丰安军使,以骁勇著称,后与吐蕃作战牺牲。王忠嗣时年仅九岁,玄宗以其父死于国事,而将他收养宫中,并赐名“忠嗣”。可以说,王忠嗣很有可能自小就把玄宗当作自己的父亲,或者大半个父亲。   王忠嗣长大后,雄毅寡言,谨严持重,而且武略出众。玄宗与之论兵法,王忠嗣应答如流,玄宗大为称赞,认为他将来必为良将。其后王忠嗣即从军边疆。当时,吐蕃、突厥等经常袭扰唐境,王忠嗣在抵御外族入侵的战斗中,智勇双全,战功卓著,因而屡次升迁。开元二十九年(741),任朔方节度使(治所在今宁夏灵武),担当起防御突厥的重任。天宝元年至三年(742—744),王忠嗣乘突厥内乱,多次消灭其主力,迫使突厥余众于天宝四年(745)降唐。王忠嗣因此被进封为清源县公,并兼任河东节度使(治所在今山西省太原市)。天宝五年(746),为加强对吐蕃的防御,王忠嗣被任为河西节度使(治所在今甘肃省武威)和陇右节度使(治所在今青海省乐都),仍兼朔方、河东两节度使。至此,他身佩四帅之印,控疆万里,天下劲兵重镇,皆在掌握,为大唐开国以来所未有。唐代中期的许多名将如李光弼、哥舒翰等都是他的部下,为他所提拔,这些人最后都成为抵抗和反击安禄山叛军的重要人物。若非王忠嗣留下的那些能征惯战之军、英勇忠节之将,安史之乱时唐廷根本无人可用,无兵可调!   玄宗好战,许多边将也就生事邀功。王忠嗣从少年起,就以勇敢自负,但自任将领后,却以持重安边为务。他认为:“国家升平之时,将帅当抚慰士卒,勤加训练而已,不可耗费国家之力以邀取功名。”王忠嗣藏大弓于袋中,以示不用。军中却日夜思战,王忠嗣为照顾士气,就派探子侦察敌情,发现敌人防备有隙,才出奇兵袭击,所以师出必胜,士卒乐为其用。   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蓄意反叛,王忠嗣察其阴谋,于天宝六年(747)数次奏称安禄山必反。但唐玄宗正宠信安禄山,宰相李林甫又妒忌王忠嗣功名日盛,恐其入朝为相,因而他的警告被置之不理。不久,却允许王忠嗣辞去朔方、河东节度使。   玄宗欲攻吐蕃的石堡城(在今青海省西宁市西南),询问攻取之策,王忠嗣说:“石堡城形势险固,非死数万人不能攻克,不如等待有利时机再行攻打。”唐玄宗很是不满。将军董延光请求率兵攻取石堡城,唐玄宗令王忠嗣分兵协助。王忠嗣奉诏,但董延光却反倒表示不悦。   王忠嗣的部将李光弼劝他说:“你将数万之众交给董延光,为了爱护士卒而不立重赏,士卒怎能尽力作战?如攻石堡城不下,董延光就会归罪于你。”王忠嗣回答说:“攻克石堡城也不足以制敌,不攻也无害于国,我岂能以数万士卒之命保全我的职位?我受朝廷罪责,最重是到边远地方任一小官,那我也甘心情愿。”李光弼非常感动地说:“您能行古人之事,这是我所不及的。”   董延光攻石堡城不下,果然归罪于王忠嗣,宰相李林甫又使人诬告王忠嗣谋反。玄宗大怒,令三司(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严办,王忠嗣几陷极刑。他亲自提拔的部将,己就任陇右节度使的哥舒翰力陈王忠嗣之冤,极言王忠嗣无罪,请求用自己的官爵来赎王忠嗣的罪,玄宗不听,走入内宫,哥舒翰不顾君臣之礼,抓着玄宗的衣袖一路追随,“言词慷慨,声泪俱下”,玄宗深受感动,打消了对王忠嗣处以极刑之意(无风注:其实我个人估计玄宗很有可能是看见哥舒翰如此不顾一切为王忠嗣求情,意识到边关将士心在忠嗣,恐杀之引起边关震动,故而假作从谏之态,此帝王心术也)。   天宝六年(747)十一月,王忠嗣被贬为汉阳太守,第二年移为汉东郡(今湖北省随州)太守。天宝八年(749),王忠嗣得暴病去世,终年45岁。   不知是可笑、可怜还是可悲的是,就在王忠嗣去世的这一年,玄宗强令哥舒翰率兵6万多人攻石堡城,结果死亡大半,才得攻克,却仅俘获吐蕃守军4百人,果不出王忠嗣所料。   其实说实话,玄宗从让王忠嗣兼任四镇节度起,就已经开始糊涂了。王忠嗣的确是忠臣不假,但作为君王,将天下强兵全部交给他,这个头一开,祸事迟早要来。果不其然,王忠嗣没有丝毫背主之心,可人家安禄山却未必,玄宗信任安禄山之时,一如信任王忠嗣一般,可他哪里知道安禄山焉能与王忠嗣相比!终于闹了个安史之乱,盛世大唐,至此倾覆。   王忠嗣当年威行天下,无论蕃汉,提起王忠嗣少有不敬者,折嗣礼听李曜提起王忠嗣,也不禁肃然起敬,整了整面色,才肃然道:“不错,王四镇忠贞不二,天下景仰,其人智勇双全,料事如神,石堡之战,前前后后皆不出其所料,实乃世之神将是也。”   李曜笑了笑,朝城外努了努嘴:“城外这些定难军,自以为谨慎,却根本不知何为谨慎,何为怯弱,何为不智。前番他们第一波攻势出兵八百左右,被某一把火烧了个骨灰遍地,这次却还不知道悔悟,又搞出添油战术,派兵这么两三千,这不是为某等送功劳来了?”   折嗣礼转头一看,果然看见城外定难军见火油烧光,又派出了一波攻势,缓缓逼近城池。   李曜面色平静,心如止水,摇头道:“若是拓跋兄弟技止于此,某倒是失望得很了。某摆下这么大的阵势,却碰不到足堪一战的对手,岂是幸事?”   折嗣礼愕然,看着李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干笑一声,道:“那……眼下这一波敌军?军使如何破之?”   李曜冷然一笑,指着前方城外敌军道:“嗣礼兄请看,此来之敌军可是拓跋氏之兵?”   折嗣礼定睛一看,旋即摇头,道:“此来之兵当在两千五百人左右,拓跋氏部族军应为三百左右,至多不会超过五百,其余皆是党项七家之兵。”   李曜哂然一笑:“拓跋兄弟这等时候,不以战胜对手,攻城掠寨为要,反而盘算心机,欲意借刀杀人,用某手中之利器,去斩党项七氏之手脚,这等卑劣行径,即便党项七氏今日怒气冲天之下没来得及想明白,可日后哪里会想不明白的?今后他拓跋氏孤立无援之时,才知今日种下的乃是苦果……嘿,有时候交好一友,比击败一敌更难呐。”   折嗣礼诚恳点头:“军使高论。”   李曜心道:“这话虽然是我说的,但道理却是李嘉诚的。李嘉诚说,‘有钱大家赚,利润大家分享,这样才有人愿意合作。假如拿10%是公正的,拿11%也可以,但是如果只拿9%的股份,就会财源滚滚来。’其实这就是最好的合作构架,合作的双方如果都懂得这个道理,合作便会顺利,便会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实现双赢。如今拓跋氏本身也只是刚刚崛起,根基还不甚厚,其实最是应该团结党项民族本部的时候,做出这等故意消耗盟友实力的事来,看似赚了兵力,实则亏了道义,长远上来看,正是王忠嗣那个不愿打石堡时的观点:‘得不偿失’。”   但李曜却不清楚,拓跋思恭和拓跋思谏其实都是打算团结党项各部的,只是他们平时表现出一种态度,即团结是必要的,但预防他们实力膨胀也是必要的。于是他们以下,包括拓跋思谦、拓跋思恩等辈,就以一种“谨慎”的心态,先防备人家会不会实力膨胀,出现取代拓跋氏之势,再才考虑团结之事。因而,出现如今这等局面,就不足为奇了。   折嗣礼见李曜这次望着前进的定难军又不言不语,心中忖道:“李军使说还有许多手段没使,这次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不禁问道:“军使,眼下这一波攻势……?”   李曜却并没有要换应对方式的意思,淡淡道:“拓跋氏盛情难却,用党项七部的人头为某等邀功,只是某却对人头不感兴趣……骨灰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传令:继续放他们靠近,三个基数火油罐准备,等足以全面覆盖之时砸出,神箭手立刻火矢引燃,直接火化超度便是了。”      第099章 夜袭之前   这一波的攻势,明显是拓跋氏借刀杀人,李曜自然不会这时候就把床弩的威力展现出来,反正火油罐他存放得不少,至少足够给定难军造成三千人以上甚至五千人的伤亡了。当然,这些火油罐在南北二门也需要供给,并不是只在东门一处,至于火油罐守城之术,李曜早已向李嗣恩、史建瑭详细说过,想来他们也不会用错。   这一波攻势果然很快被打退……其实不能叫被打退,因为攻过来足有两千五百人,而顺利退回去的顶破天也不会有五百。而且那些逃回去的定难军身上都烧得惨不忍睹,头发眉毛全没了不说,衣服也几乎烧没,极少数穿了铁制战甲的更糟糕,身上大面积烫伤,定难军军营前一时惨嚎一片。   少数走在最后面的反而逃得最快,其中有些人没有进入火油覆盖区,因而全身而退,现在看到同袍们的惨状,也是后怕不已,心有戚戚焉。   拓跋氏部族兵受到这样的损失也有些暴躁,只是不敢对部落的头人们表露多少,但其余几家可就没有这么好的“纪律性”了,纷纷叫骂说拓跋家瞎指挥,纯属送他们去死。几家头人将领也不愿意阻拦,反而联袂找到拓跋思恩,要拓跋思恩给出合理的解释。   拓跋思恩就是要借刀杀人,哪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只能说前一波李曜的火油罐守城法虽然犀利,但想来火油罐此物比较稀少,一般不会储备太多,因而他以为李曜已经把火油罐用光,这才派出“各族精锐”,意图一举陷城,哪料到李曜手中居然还有火油罐,而且似乎比第一波打出的更多。也就是说,他拓跋思恩没有错误,只是没料到李曜的守城法如此特别,如此与众不同罢了。   拓跋思谦在中军眼见得前军有异,连忙赶了过来,一问之下,心中已然明白是何缘故,当下便道:“原来是为这般,此事确非思恩之过,委实李存曜守城之法颇为古怪,我等多年来从未遇上,难免会有些错估形势。不过,诸位说的,也不无道理,大军出征却遇到这样的挫折,总须有人为此担当。这样吧,思恩身为前军指挥,虽因对手不按常理为之才导致失误,然既为指挥,便须有所担当,现暂时留待中军,全军指挥,由某亲自掌握。诸位,某如此置措,可还得宜?”   拓跋思恩目中寒芒一闪,心道:“好你个老四,竟然趁机挟众人之怒来夺我军权!让他们的人去死,难道你不知道?难道不是你我商议出来的结果?现在犯了众怒,你就拿某顶缸,此时群情汹汹,某确实不好抗命,可你若以为某便这般算了,那可就错了,待某逮到机会,总有你好看!李存曜把这区区神木寨打造得这般严实,又有如此多的火油罐,某便不信,你指挥起来就能有什么好办法!他既然能想出这一招,谁知道便没有后招?”   拓跋氏的人作为主将、作为指挥,这一点其余部族都能接受,这也是党项人的传统,谁的拳头大谁就是王,没甚好说的,再说李存曜这番打法,的确谁都没有料到,要不然他们方才也不会同意在被人烧了一波之后又派出一波,既然拓跋家愿意剥夺拓跋思恩的前军指挥权,他们也就好跟自己部族上上下下有个交代,于是也就都同意了拓跋思谦的决定。   又看了拓跋思恩一眼,之间拓跋思恩低着头一言不发,心中大是满意,暗忖道:”老五啊老五,跟你四兄我斗心眼,你还嫩了点。怎么样,现在不光咱们拓跋氏自己需要有人承担责任,就连其余各部族也都万众一心,非要找个人顶了这黑锅,你是前军指挥,你不负责谁来负责?”   但拓跋思恩不说话,拓跋思谦如何能满意?当下便问打:“五弟,你以为为兄所言可还公平?”   拓跋思恩面无表情,头也不抬地道:“公平,公平得很,太公平了。”   拓跋思谦假装听不出其中的讽刺意味,反而笑道:“好,好,五弟果然最识大体,此番之错,实不在五弟,五弟不必气馁,坐镇中军之时,正可以高瞻远瞩,思索破敌良策。”   拓跋思恩嘴角一歪,讽刺般的冷笑一记,用无可无不可地声音道:“小弟愚钝,怕是想不到什么良策妙计,还是安心看四兄大战神通,一战破敌的好。”   拓跋思谦呵呵一笑,点了点头。心中却冷笑:“怎么着,不服气?眼下某这般处置,就算你闹到节帅府,也是白搭。”   这二人各怀鬼胎,当下安抚完各部将领,便一起返回中军,各部将领回去安抚了自家帐中兵马之后,也陆续赶来,商议下一步的计划。   而此时李曜所在的塔楼也收到了来自南北二门的战报,各自歼敌三百多人,敌军便已经退了下去,而且他们之经历了一波攻击,除了某一辆跑车发射火油罐时出现失误,把城楼上一位守军砸晕了过去,且满身油味之外,便再无其他伤亡。   李曜对这样的战果极为满意,传令褒奖。折嗣礼劝道:“此时敌军攻城尚未结束,此时褒奖各军,似乎有些不妥吧?   李曜摇头道:“无妨,定难军一时半刻不会再这般痴呆一般前来送死了。”   折嗣礼奇道:“何以见得?此番定难军兵力比我等多出十几倍,纵然受了些伤亡,但主力仍在。”   李曜笑了笑,说道:“兵书有云:以敌制胜。所谓以敌制胜,艰于力则借敌之力,难于诛则借敌之刃;乏于财借敌之财,缺于物则借敌之物;鲜军将则借敌之军将;不可智谋则借敌之智谋。何以言之,吾欲为者诱敌役,则敌力借矣;吾欲毙者诡敌歼,则敌刃借矣;抚其所有,则为借敌财;劫其所储,则为借敌之物;令彼自斗,则为借敌之军将;翻彼著为我著,因彼计成吾计,则为借敌之智谋……以敌借敌,借敌之借,使敌不知而终为我借,使敌既知而不得不为我借,则借法巧也。”   其实李曜说的复杂,意思倒也简单,其实就是说在作战中,要善于用计谋引诱敌人上当受骗,制造敌人内部矛盾,以敌制敌,达到战胜敌人的目的。   但李曜这番说法,折嗣礼有些不明白,奇道:“军使大才,计出如神,只是……末将驽钝,却不知此番如何便是以敌制胜了?”   李曜笑道:“以敌制胜是一个说法,或许也可以叫做以夷制夷,无非是挑动他们内部矛盾,从而为某等创造有利之机罢了。”   折嗣礼想了想,仍不明白,只好迟疑道:“那此番……?”   李曜道:“方才某不是说了,这一波攻势,乃是拓跋氏借刀杀人。他们要来借刀,某便满足他们,因为他们忘了,某这刀越是锋利,帮他们杀的人越多,那些被杀之人总会想明白其中关键,到时候等他们明白过来,自然会对拓跋氏极为不满。须知拓跋氏之强大虽然是党项诸部之首,然则却也并不能说,以拓跋氏一家,便足以压住其余诸部之联合。是以一旦其余诸部与拓跋氏先貌合神离,接着离心离德,最后反目成仇,那么拓跋氏所面临的情况,就要十分糟糕。彼时,其不仅无力再出兵夏绥之外,就连能不能保住现有的地盘、实力,也都难说得很了。”   折嗣礼没读过多少书,因此李曜前面说得云山雾罩他没听懂,这下李曜说得直白,他就懂了,当下恍然大悟:“原是如此!这么说来,倒是与用间相似。”   李曜笑起来:“不错,这便是一种无须派出说客,光明正大的用间。”   折嗣礼连连点头,心道:“难怪大伯会派李军使一个外人来守神木寨,还交代我等安心听其指挥,原来此人果然不负名士之望,妙计迭出,算无遗策。”   只有憨娃儿在一边有些无聊,瓮声瓮气道:“郎君计策,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只是这般下去,俺就闲得慌了。莫若郎君开了城门,集中骑兵,放俺出去冲他一阵,也好看看拓跋氏的党项骑兵与皇帝陛下的那群劳什子神策军有什么区别。”   李曜笑了一笑:“放你出去?嗯,这件事嘛……也不是不能考虑。”   憨娃儿本来没报什么希望,此时一听,顿时两眼放光,忙问道:“郎君不是说笑?”   李曜又是一笑:“某自然不是说笑,如今战阵之上,某为主帅,焉能说笑?”   憨娃儿大喜过望:“那敢情好!郎君,别人不论,俺保证俺自己最少也要拿百多条人命,才回来见禀郎君。”他这话的意思就是,他亲手毙敌至少要在一百人以上,这在战场上是很少见的战绩。   但李曜却偏偏摇头道:“第一,还不是你出击的时候;第二,即便出击也不会由你带队,你自身厮杀自然横冲直撞无人可挡,但却不一定是个好指挥;第三,某也不是要你去收多少人头回来的,让你出战,并非为了这一点。”   憨娃儿愕然一下,然后道:“俺自是不大会指挥,但副军使与都虞候二位,不论谁来指挥俺,俺都听。只是既然出战,不要人头要什么?”   李曜笑眯眯地道:“只是要他们睡不稳觉罢了。”      第100章 攻守夜袭(上)   烈日炎炎,炙烤得排兵许久的定难军士卒口干舌燥。   中军没有发出进攻的命令,也没有要暂时退兵的意思,拓跋思谦的牙兵们分布中军四周,将一众将领层层围在中间。   并不是神木寨中的河东兵搞突袭了,他们正在护卫中军将领,而是军中主要将领们正在临时议事,牙兵们将他们与外间的士卒分割开来,以免军情外泄。   不议不行,两波攻势过去,费时一上午,结果损兵两千五百余,却连人家外城城门都没摸着。要是仍然这样呆头呆脑地硬来,只怕不消两三日,这两万余大军就要撂在这儿了。   就算拓跋思谦要借刀杀人,他也不会希望那把刀杀上了瘾,连他也一起给砍了。尤其是如今诸部将领如今已然对拓跋氏先前的指挥相当不满,他自然也要认清形势,见好就收,一口气吃不成大胖子,这个道理他自然不会不懂。   “强攻看来是肯定不成的了,谁知道李存曜到底准备了多少火油,万一我等继续这般强攻,只怕再多兵马,也不够他几把火烧的。”   “正是如此,先前损失,或许可以说是不明敌情,但如今情况已经非常明白,李存曜这火油阵根本不是人力可破,我等再这般强攻,那就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了。”   “若是我等多备些水……”   “你这是说笑话吧?你倒一锅油点燃,然后浇水在上面,难道那火会熄灭?再者说,这里虽然濒临大河,可却是在山上,那许多水,你怎么运上来?运上来之后,又如何存放?难不成咱们还临时去征调些木匠过来,打造水桶?笑话!”   “那你说怎么打?照这般下去,咱们连摸一摸他神木寨城门的机会都没有!”   “二位不必争执,既然明的来不行,咱们就暗中来,地面上不行,咱们就地下来。某以为,不如挖地道直通城中,只要进了城,他火油罐再多也是白搭,李存曜总不能把全城都一把火给烧了吧?”   “挖地道这主意某也想过,但先前的细作曾经说过,李存曜在城中设下许多地听,任何一处有挖掘地道的动静,他都不可能听不到。诸位也知道,挖掘地道重在隐蔽,一旦为敌所知,便不足为惧,其反制我等地道的手段多得是,烟熏、火燎、放毒……什么法子都能用。因此你这挖地道法子显然也是不成的。”   “上也不能,下也不能,难不成飞进去?”   “诸位不必这般焦躁,李存曜这火油罐虽然厉害,但也不是无法可想。诸位,既然正面强攻不是道理,不如诈城。”   “诈城?如何诈法?”   “夜间时分,趁李存曜已然就寝,以一千人兵力伪装成自河东而来的援军,骗开城门,而后城门处伏兵尽出,抢进城去,只要进了城门,神木寨守军人数有限,夜间防守更加薄弱,正可以一举夺城!”   “嘿,我道是什么奇思妙想,却不过是这般……李存曜河东名士,从军以来素无败绩,今日之战更可见其于用兵之道颇有不同寻常之见解,自是熟读兵书之辈。既然如此,这等粗糙浅陋之赚城手段,他岂能没有防备?再者说,李克用派他来府谷之前,便知道他兵力处于劣势,若要派出援军,又何必等到这等时候,早让他一并带来,岂不方便?某看这赚城之法纯属异想天开,毫无道理。”   “赚开城门之说,只怕的确过于冒失,不过这一说却是启发了某。你们说,李存曜兵力总共就只有那么多,若是我等夜间突袭,悄然逼近其城门,待他神木寨守军发现之时,我等飞云梯已然架上了城墙,届时他就是立即调兵也来不及了……夜里城墙上守卫薄弱,甚有可能被我等一战而下。就算李存曜反应得快,也至多保住内城,但外城一失,我等便有了凭仗,可以派出强弓劲弩,疾射内城。我等兵力占优许多,何愁不将其军压制?须知那时,火油罐也不好使了,这样一来,破城有望矣!”   这一条计策,倒是比之前那些想法都靠谱一点,众人听了,不禁思索起来。拓跋思谦见众人都有默认之意,当即拍板:“我等兵力占优,趁其夜间疲惫,突袭取城,正是道理!某意已决,今夜便派兵夜袭取城!众将听令……”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野利山门说话了。只见野利山门面无表情地说道:“某麾下儿郎今日已然经过大战,晚上只怕体力未复,再有就是,我横山野利氏之军,长于山间作战,翻山越岭倒是不在话下,可这偷城作战,却非某等所长,今日夜取神木寨,某与我家儿郎心有余而力不足,就不与诸位同去了。”   一众人等闻言都是一愣,白天吃了偌大的亏,正好晚上连本带利收回来,这样好的机会,野利山门居然放弃了。   有与野利氏或者野利山门本人关系较好的党项将领叫了一声:“野利将军……”   野利氏不等他们说完,已然摆手道:“诸位所想,某实知之,然则我家儿郎损失太重,就算有夺城之功,也是无福消受的了。   众人见野利山门已然如此说了,也不好勉强,当下便都表示理解。   拓跋思谦朝野利山门深深看了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野利山门的确不算什么智将,但能以一把火而将自家兵力抽身事外,李存曜的反应速度不可谓不迅速,决断不可谓不坚决。可这其中,却似乎另有原委,不似野利山门这番说辞。   中军议事已毕,野利山门便带着自家军队从前军撤到后军,拓跋思谦心中愤怒,却又不好表现出来,以免使人觉得他震慑不住诸军,沦为笑柄。权衡之下,竟然默认了这一事实,只说野利山门是因为麾下兵员损失过大,这才转至后军休整,绝无什么别的说法。   野利山门却不管那么多,一退至后军,便下令扎营,并且亲自过问起了防备来。   ------------------------------   昼夜温差太大,感冒了,一脑子浆糊,五个小时两千字,谁能救我……      第101章 攻守夜袭(中)   神木寨前的定难军终于鸣金收兵,缓缓而退。一上午的攻城,带给他们的是两千五百人的直接损失,以及数百人的负伤,尤其是这些伤兵大多是烧伤烫伤,看起来十分惊悚,严重影响士气。   这样重大的伤亡虽然惨痛,但在一次强行攻城中出现,本身并不算是非常糟糕的结果,真正让他们无法淡定的是,在他们受到如此重大伤亡的情况下,神木寨不仅巍然屹立如旧,而且很有可能没有出现哪怕一个人员伤亡。   对方零伤亡!在冷兵器时代打出这种结果,是何其令人震惊的一件事!   既然如此,这次的攻城战必然被当做毫无战绩的惨败,在没有破解李曜油罐烈火攻势的手段之前,退兵已然成为定局。但很意外的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李曜从城门上扔下来的七颗脑袋。   这批人头的主人,乃是定难军派往神木寨的细作,后世俗称间谍,雅号007……   这批细作潜伏在神木寨已然有一些时日了,之前传出来不少消息,对于定难军高层加强对神木寨防御现状的了解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然而,这批“价值极高”的细作,就在刚要肩负起打探李曜火油罐储藏情况的紧急当口,却忽然被李曜全部抓住,割下脑袋扔出那烧得漆黑的城门之外!   定难军高层就算再蠢,此时此刻,也知道李曜根本就是故意泄露某些消息给这些细作,然后突然在最关键的时候抓住他们,以此中断消息,让定难军高层瞬间变成瞎子。   先前的情报,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后续的情报,完全没有着落。这样的仗打起来,谁都觉得为难。那么此时不退兵,更待何时?   塔楼之上,李曜面色平静,面对欣喜兴奋的折嗣礼,他只是微微点头,淡然道:“走,用餐去吧,某料下午定难军不会再攻城。另外传某将令,命令各门各部,除安排少量兵力于城楼瞭望,以观察敌军动静之外,其余人手抓紧时间休息……今夜,必有一战。”   折嗣礼凛然应诺,匆匆下去通知三门城守,并在临河的一侧加派人手瞭望窟野河,以防定难军涉水偷袭。李曜则带着有些兴奋的憨娃儿去吃午饭。   憨娃儿自听到李曜给他晚上安排的任务起,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这夯小子似乎有些多动症,几个城门都在大战,唯独他闲在李曜身边听李曜给折嗣礼讲解作战时两军将领的心态变化,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煎熬。他唯独希望的就是领兵出城,杀他个七进七出,才叫爽快!   而在定难军连续两波攻势受挫之后,李曜终于给他安排了出城作战的任务,这自然让他格外惊喜,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在晚上的夜袭之中给定难军一个大大的好看。这夯小子的力气,按照他自己的话说,来源于“吃得多”,于是这顿午餐他就开始“积攒力气”了……   等东南北三方城门的主副守将也赶来用餐之时,李曜为他们简略地分析了今日守城之战双方的表现。按照李曜的话来说,今日是对定难军的首战,首战最重要的,其实还并非打击敌人到什么程度,而是重挫敌人的优势心理。基本上,今天的作战达到了这一目的。   李曜面对面色凛然的诸将,平而静之地道:“某原先的设计便是如此,战前通过各种手段,让定难军对我军产生蔑视心理,使其全军都认为我神木寨防守薄弱,大可一战而下。这样一来,其必生骄纵简慢之心,虽然士气高昂,然则一旦首战遭到重挫,这样的信心就会轰然崩塌,而后产生畏惧之心。两强相遇,勇者胜!敌军既然起了畏惧之心,其行动必会有所收敛,但诸位不必担忧其收敛之后破绽便少,正好相反,他一旦过分谨慎,便会放弃到手的良机。今日在座诸位都是自己人,某料不会有人通敌,这里不妨与诸位说句实话,如果下午他定难军还有胆量继续强攻,只须再于城下丢个三千人,城中火油便要耗尽!”   此言一出,众将不禁大惊失色,唯独李嗣恩与史建瑭二人面不改色,因为他二人是知道火油储备数量的。或许是李克用格外相信李曜处理后勤事务的能力,李曜这次出征,李克用没有为他配备军中转运使,故而其军输调拨是他自己一手负责,而这些军用物资的直接经手人正是李嗣恩,直接监督人则是史建瑭,他二人自然不会被瞒在鼓里。   李曜见众人大惊失色,不禁微微露出笑容,伸手一压,将众将的疑问都先压了下去,才面不改色地道:“诸位无须惊讶,火油罐这种东西,朝廷与天下各镇虽然都有存储,但在某今日这一战之前,没有谁会储备太多,我河东自然也不例外。就拿这次攻打赫连铎来说,所用火油罐一共就是此番某调拨到府谷的数目……”   众将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之所以此番李曜有这样大批的火油罐可以使用,却是调拨的李克用攻打赫连铎大军中的存货,难怪,难怪。   不过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一旦定难军下午还这般强攻,火油罐就将用尽。毕竟前番李克用攻打赫连铎的时候,火油罐本身并不算是攻城利器,自然不会带得太多,这批东西估计是李克用准备攻下云州之后,交给守城部队的。只是由于李曜这边临时要出征,才交给他。当然,话说回来,这种交付只怕多半还是李曜亲自要求的,因为在此战之前,没有谁会想到把火油罐这种东西如此大规模集中起来使用。毕竟……效果虽好,耗费巨大啊。   想到这里,诸将不仅对李曜的“高瞻远瞩”心怀敬佩,更对他的气宇恢宏产生一丝不可察觉的畏惧。只是这种心思,连当事人自己都不会注意到,而且就算自己发现了,也决计不肯说出来。   李曜见大家疑心稍退,便继续道:“两军交战,打的就是军心士气,某从未听说一群毫无战心的军队能打赢什么胜仗。定难军中将领,不会连这点起码的常识都不知晓,因而今日之挫,不能等到明日再赢回来,他们必须在今日便扳回一城,否则明日此时,他们便会发现,这支军队已经无法再打下去了。然则如何扳回一城,对他们而言,却是一桩大难题。正面强攻他们已经没有这样的胆量了,如今那批细作已经被某清洗,他们对城中情况毫无了解,之前的一些了解,他们也会疑心四起,不知是真是假,是故,下午他们必不敢再出兵,以免又遭我军毁灭性打击,全军士气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折嗣礼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军使定策,要晚间出动精骑偷袭定难军大营,某料军使此番派兵出城,并非要将敌军击灭或是击溃,而是令其今夜反攻神木寨之计划无法顺利实施……不知军使以为然否?”   李曜笑了起来:“嗣礼此言,正是某之定计。定难军首战遭挫,定要挽回局面,以振奋军心,然则下午若有所动,我神木寨塔楼高耸,何事看不出分晓?唯有等到入夜之后,再施偷袭之法,如此乃是趁我军兵力有限,不能日夜保持全额防守而进行的一次反击。原本对于我神木寨这般小而弥坚之城,最好的办法是久困,只是定难军自身粮草不济,这法子施展不来,所以才会如此迫切。而他一迫切,某等便有了可趁之机。”   “飞腾军都虞候史建瑭何在!”   史建瑭闻李曜忽然沉声一喝,霍然站起,抱拳大声答道:“末将在!”   李曜目中寒芒一闪:“尔为今日夜袭主将,领甲旅、乙旅全员,共计二百骑兵,偷袭定难军。某不需要你杀敌多少,不需要你斩将几何,只要你扰得敌军一夜无法安生,便是一桩大功!可敢领命?”   史建瑭胸脯一挺:“如何不敢!军使但可高卧中军,观某与儿郎们戏弄拓跋蠢驴!”   “好!”李曜遂扔出一块军令与他,史建瑭接令退下。   “甲旅旅帅朱八戒、乙旅旅帅拔塞干·咄尔何在!”   “嘭!末将在!”憨娃儿和咄尔同时起立出列,抱拳一礼。这二人都是猛将类型,拳头一抱,嘭嘭响,不过倒也威武。   “你二人今夜各领本部兵马,随史都虞候出战夜袭定难军,此去一切行止,皆听史都虞候吩咐,任何人不得有违,违者以违抗某之军令而论!”   其实这话,李曜并非对憨娃儿说的,因为憨娃儿性子简单,李曜要他听史建瑭的,那他就肯定听史建瑭吩咐,绝不会打半点折扣。这句话其实是对咄尔说的,咄尔这人,打仗其实是一把好手,但他的出身让他有些看不起汉将,他的资历则让他看不起“新兵”,史建瑭其实不是汉将,但他资历比较浅,咄尔这种粗线条的汉子会不会服他,李曜现在还没有把握,所以特意交代这么一句。这并非是他不相信史建瑭,就他在史籍中看到的战绩而言,他相信咄尔即便单挑,也不大可能是史建瑭的对手,但这种事不会平白无故就发生,更不可能在领军出征时发生,否则就是出大麻烦了。李曜自家事自家知,他自己能压住咄尔,原先靠的是李克用养子这个咄尔无法抗拒的身份,属于威服,而现在自己连续料敌先机,以自身零伤亡而歼敌数千,这个战绩才可能咄尔才心服了一些。   憨娃儿果然毫不犹豫应诺,咄尔听到李曜的话,下意识瞥了史建瑭一眼,虽然也应诺了,却是慢了半拍。   李曜眼角余光扫到史建瑭脸上,却见史建瑭面色如常,不怒不喜。他心中不禁暗暗点头:不错,这才是“史先锋”应有的表现。   先锋,必然争胜,但先锋并不等于除了争胜之外,别的什么都不会去想。正相反,先锋一定要最能敏锐地判断敌情,最能谨慎地安排首战。因为一场大战之中,首战谁胜谁负,关乎全局,断不容失!   唯有果敢勇毅与谨慎细致并存之人,才是先锋主将的最佳人选。   史建瑭,已然流露出这种独特的气质。      第102章 攻守夜袭(下)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时为八月,今夜本该有一轮新月高悬,可傍晚时的一场快雨,却似乎打搅了月神的雅兴,直到二更天,她仍躲在云层后面不肯露面,只是透过云幕,吝啬地洒下一丁点银白微光。   经过今日一役,定难军吃了大亏,早已收起了对神木寨以及李曜本人的轻视之心,晚上安营之处离神木寨颇远,直接撤到了山下。   正因为如此,史建瑭带着憨娃儿的甲旅和拔塞干咄尔的乙旅从城中悄然而出之时,几条应付突发状况的办法根本没有用上,两旅骑兵在城楼和塔楼的哨岗观察许久之后被告知城外根本没有敌军,于是轻松出城。   其实李曜自觉如今灵宝毕法修炼小有所成,不说别的,就凭力气绵长与六识敏锐这两点,他就有信心去与不少准一流武将交手,如果身边再有憨娃儿这等拥有近乎非人力量的忠心护卫,他有一种天下虽大,吾何处不能往之感。   但是遗憾的是,作为一军主将,他还是只能理智的呆在城中,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好在这种事也算他之所长,倒也不觉得劳心费神,只是心中总有点惦记那种领兵冲阵时的热血沸腾罢了。   不说李曜这边的心有所憾,却说史建瑭领着憨娃儿和拔塞干咄尔的两旅飞腾军出了城外,吩咐骑兵们下马,将嚼子带好,蹄铁裹布,而后望着山下有火光之处看了一眼,对憨娃儿与咄尔道:“军使不愧是军使,委实算无遗策,尔等且看,定难军此时仍是人马鼎沸,篝火四亮,全无早些安歇,明日再战之像。这就说明,他们的确打算夜袭我神木寨,军使派我等前来,正是恰到好处。”   憨娃儿听他赞赏李曜,比自己被夸还高兴,笑得差点没把嘴咧破,好在还知道今晚不能太大声,只压低了声音嘿嘿一笑:“那是,那是,俺们郎……那个军使,那肯定是说一个对一个,包管没有说错的时候,这俺还不清楚么?”   咄尔翻了个白眼,问道:“俺是混人,反正是没想明白一件事,史都虞候将门虎子,想来家学渊源之下,必定不会不知,俺倒是想请教则个。”   史建瑭眉角微微一挑,口中语气倒还淡然,问道:“何事?”   咄尔道:“俺就是奇怪,这定难军中,难道蠢人扎堆?俺们今夜骑兵夜袭,他们难道就一点防备都没有?要不然,为何军使只派俺们区区两百人,就敢来袭这万余正兵、万余辅兵的两万大军?须知敌军可谓百倍于俺们呢。”   史建瑭微微一笑:“与军使相比,定难军的确蠢人扎堆。”   咄尔挑了挑眉,却没说话。   史建瑭知他必然不服,淡淡地问道:“今日定难军之败,败在何处?”   咄尔撇撇嘴:“虽然俺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定难军是败在军使的火油罐大阵之下,没俺们这些厮杀汉什么鸟事。”   史建瑭微微点头,又问:“那若你是定难军主将,你心服不心服?”   咄尔一愣,然后果断摇头:“那自然是不服的,俺肯定会想,有本事出来打过啊,光丢火油罐算什么?这仗打得憋屈,输得更是憋屈。”   史建瑭对他这番话似乎有些对李曜不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却继续问道:“那么,你会不会觉得飞腾军或者说神木寨守军战力强横,无法与之战?”   咄尔更是大摇其头:“那怎么可能?这不是都还没开上一仗么?战力强横不强横,总得真刀真枪干他一仗,那才能见分晓,丢火油罐这个怎么能算数?”   史建瑭就露出一丝嘲讽地笑容来:“你会这么想,定难军中那些党项羌的将领们也同样会这么想。他们会觉得,今日之败,错不在他们不肯拼死力战,也不在我神木寨守军战力强横不可力敌,而是败在我们军使的‘诡计’之下,如此一来,他们会有一种什么心思呢?”   “什么心思?”咄尔下意识问道,却不知道这话一出口,他就开始被史建瑭牵着鼻子走了。   史建瑭冷然一笑:“一方面,他们会对军使的诸般‘诡计’小心提防,甚至连安营扎寨都不敢离我神木寨太近,以免又中了军使之计。另一方面,他们却有对我等神木寨守军的战力心存轻视。”   咄尔挠了挠头:“他们怕了军使,这个俺能理解,可为啥他们就非要轻视俺们的战力呢?”   史建瑭哂然一笑,道:“某本来也心存疑惑,因而询问军使,军使回答说,因为在这些党项羌看来,凡是可以力敌的,就无须用计,我等既然用计胜他,他便会觉得我等是不能与他力敌。就是这么简单。”   咄尔愣了一愣,迟疑道:“这个……军使说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只是……这能力敌的,似乎,似乎确实不必用计才是吧?”   史建瑭忍不住哈哈一笑,摇头道:“你错了,无论能不能力敌,只要用计之后可以胜得更加轻松,胜得更加辉煌,胜得更加无懈可击,那么,就该用计。并不是说,只有居于劣势之下,才需要绞尽脑汁来用计的。”   咄尔“哦”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那军使的意思就是说,他们觉得俺们其实无法与他们力敌,因此瞧不起俺们,所以就没想到要设防?”   史建瑭点了点头,却又补充一点,道:“是,不过还有一点就是,他们知道我等兵力有限,又不可能全军出击,不留一点人手守城,而他们却是兵力庞大,因而他们认为我等绝不可能出兵夜袭……退一万步讲,即便我等出兵袭扰,也不过是隔靴挠痒罢了,他们随手就可以将我等碾碎。”   咄尔又“哦”了一声,然后迟疑道:“俺不是怕死,但俺们只有两百人,你看这定难军联营近十里,两万大军盘踞其间,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本来就打算夜袭,必然是顶盔贯甲,刀枪在手,这个时候俺们怎么个夜袭法?”   史建瑭皱眉道:“先前军使说的话,你莫非都没听见?朱旅帅,你来说说,军使叫我等今夜如何?”   要是问憨娃儿别的事,他可能记不清,但问他李曜交代的什么,他却是绝对不会记错的,当下立即道:“军使叫我等袭扰定难军,让他们一夜不得安生。”   史建瑭又问:“军使叫某如何?”   憨娃儿微微一愣,毕竟李曜叫别人怎么样,不是他关注的要点,不过他一愣之后,还是立刻记起,答道:“哦,军使叫史都虞候不需要杀敌多少,不需要斩将几何,只要扰得定难军一夜无法安生便是大功一件。”   史建瑭点点头,微笑道:“好,朱旅帅对军使之交代,果然记得最是牢靠,不愧是牙兵旅帅,的确堪当此任。”然后,他便转过头对咄尔道:“拔塞干旅帅,你也听到了,军使并非叫我等带着这两百骑兵去冲杀定难军中军大帐,只是叫我等不断对其造成骚扰,使其无法安生罢了。某等沙陀精骑,来去如风,今夜更是马嚼、裹蹄齐备,戏弄区区党项羌人,还怕失手不成?当然,若是拔塞干旅帅无甚信心,某也不愿强人所难,这就请拔塞干旅帅回到城中,请军使再派一旅前来使唤便是。”   咄尔顿时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大犹如铜铃:“史都虞候说的甚话!俺咄尔这点鸟事还办不成么?刚才俺只是想岔了,这也怪不得俺,俺是厮杀汉,只晓得冲阵杀人,俺们军使偏是个花样多的,俺一时不习惯而已……你这般说,却不光是瞧不上俺咄尔,俺们整个乙旅,哪一个会怕接下这差事?史都虞候,你只管下令,但凡你敢去的地方,俺咄尔要是皱一下眉头,慢你一步,俺就不是沙陀好汉!”   史建瑭这才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某自然知道咄尔不是怯阵之人,方才不过说笑,咄尔不必当真……嗯,今日我等所受之命,虽然难不住我沙陀好汉,然则若是毫无章法,只怕也不容易达成军使所愿。毕竟定难军有两万人,而我等只有两百……要如何才能让其方寸大难,这才是最关键之处。”   咄尔这下明白了,自己这颗脑袋,是真的不如人家好使,这上头还是不要跟人家抢风头的好,当下便道:“哦,是,是,史都虞候说得极是……史都虞候既然这般说,想来已然有了妙计?”   史建瑭笑道:“某哪有什么妙计,不过军使在某出兵之前,曾经交代了两点,一是‘大军在外,无粮不稳’,二是‘不理正兵,择弱袭之’。某思来想去,才算明白了军使的意思。”   咄尔现在对李曜的智慧的确是有了些许畏惧,听到是李曜的交代,顿时精神一振,问道:“军使此言何意?”   史建瑭微笑着道:“定难军之口粮乃是随军携带,携带者自然不是正兵,而是辅兵。辅兵平时并不参与作战,是故今夜也不必参与夜袭……朱旅帅、拔塞干旅帅,二位且看那边,那一片军营,是不是显得格外安静一些?某料定,那边是辅兵军营之存粮所在。”   憨娃儿和咄尔顺着史建瑭手指所向望去,同时在眼睛里冒起绿光,就像饿狼看见了落单的羔羊。      第103章 逆转乾坤   山下,定难军大营,辅兵后营。   巡夜士兵手中火把那依稀的火光还在时不时闪动,营中的篝火,则只剩下暗红的残光,辅兵们劳累一天,此时已然奉命早些安寝了。   今日一战,这些辅兵真是累坏了,白日里准备各种攻城器械,准备正兵们的食物,到了下午,又要尽量抢救那些烧得犹如厉鬼一般的伤员,这还不算,临到傍晚,又开始转移营寨,在这山下扎营。种种这些任务,都不可能交给有作战要求的正兵来办,只能是他们这些辅兵来承担。   不少辅兵累得连晚饭都没吃,搭好帐篷,进去一趟,倒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营中那些被安排做巡哨的辅兵们一肚子怨气,却也没地方发泄。正兵们不可能来为他们巡哨,今个吃了败仗,各军主将脾气都很是不好,他们作为地位不高的辅兵,更不敢掉以轻心,须知党项羌乃是部落制,惹得将主生气可不是耍的,也只好纷纷强打精神,举着火把在周围有气无力地转悠。   “二呆,你说今个儿这仗是怎么打的,连人家城门都没摸着,就死了那么多人,这要是想攻下神木寨,俺们会不会全给填进去?”三名巡哨举着火把走过,其中侧脸有一条刀疤的汉子忧心忡忡地问道。   一个面色有些木讷的年轻汉子摇了摇头:“俺哪里会知晓?”   另一个打头的精瘦汉子叹道:“俺琢磨着,别说俺们搞不懂这仗是怎么打的,只怕头人们也有些发懵。你们想想白天那个情状,只看见嗖嗖嗖飞出许多黑坨坨掉到地下,俺还觉得那玩意儿没什么鸟用,也没看见砸死几个人呐!可是……直娘贼的,转眼又是一阵火箭射出来,立马就是大片的火烧着了啊!那么多弟兄烧得跟炭头似的,哭着喊着就往回跑,可没人跑得回来,全部撂在城下了……你说那李存曜是不是学了什么妖法?这仗给他打得这般渗人?”   先前发问的那刀疤脸迟疑道:“这个……还真没准!”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俺刚才吃饭的时候听人说了,那李存曜乃是一条螭龙成精,会那个啥坎什么离火,还说他只要烧死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炼化他们之后就能头上长角,变成真龙……”   “那个叫坎离神火!不过你这说法肯定不对,他又不是皇帝陛下家里人,怎么会是真龙?俺听往利旅帅身边的牙兵说了,那李存曜本是河东名士,只因拜了南华老仙为师,学会了许多仙法,其中有一仙法,名叫烈焰滔天,便是今日他所使的……”那领头的精瘦汉子一脸严肃地纠正道。   面色木讷的二呆听了,一脸震怖,恐惧道:“糟糕!俺上次随大王到长安与巢贼交战,曾在一茶楼听说书人讲,那南华老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能翻云覆雨、撒豆成兵!以前中原有个头上长角的,差点把中原皇帝都打败,靠的就是这个南华老仙教他的本事!李存曜若果然是南华老仙的徒弟,俺们这一趟只怕回不去了……怎么办?这可怎生是好?”   刀疤脸马上指正:“什么头上长角!人家那是名叫张角!不过……既然中原人既然都知道南华老仙,看来这人……不是,这老神仙只怕的确厉害得很,李存曜既然是他的弟子,俺们这次只怕真个要遭殃了。”   领头的精瘦汉子一听他们也都同意这个看法,只觉得凉了半截腰,吞了口吐沫,涩声道:“那,那既然这般,俺们要不要劝头人们先回去避避风头?……你们看着俺做什么!你道俺是怕了李存曜?啊呸,俺怕他作甚!俺,俺就是琢磨,人家背后是神仙,这个……这个得罪神仙,有点……不是个事啊!”   二呆马上表示同意:“对对对,俺也是这个意思,俺也是这个意思,俺们不怕跟人干仗,可跟人干仗和跟神仙干仗能一样么?就算李存曜学艺不精,俺们头人们最终打下神木寨,可万一要是人家老神仙发了怒,到时候一个白灾下来,俺们哭都没地方哭啊!”   这话简直上升到民族存亡的高度了,其余二人自然立刻表示同意,只是三人对于接下来是不是去找队正表明立场这一条发生了争议。其争议的焦点并不是去或者不去,而是谁去。   就在三人争论起来,都忘了眺望周边有无异常动静的时候。一声凌厉的哨音响起,这是北疆游牧部落很常见的马哨,不少个中高手能用这哨音招呼放养的牛羊甚至马匹。   三人听了这声哨响,同时开口骂道:“哪个王八羔子!他娘的这么晚了还不睡觉,闹什么闹!三更半夜吹魂啊这是?”   话未落音,三人又齐齐变了脸色,二呆居然抢先道:“有,有大队骑兵!”   精瘦汉子脑子转得最快,马上扯开嗓子大吼:“敌袭!有敌袭!敌军夜袭啦!——”   说时迟那时快,营寨周围不远处的树林里忽然响起震天一般的大吼:“杀光拓跋狗!”   “杀光拓跋狗!一个都别放过!——”   “一个都别放过!”   ……   三人转头一望,只见一名身着黑色冷锻甲的大将,忽然舞着一条漆黑大棒疾驰而来。那员敌将在漆黑的夜色中看不清脸面,只看得到他雄壮的身体和那碗口粗的大棍。三人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杀气笼罩全身,两腿不由自主地有些发软,但值此关键时刻,终于还是求生心里占了上风,生生转过身去,分头就跑。   那敌将骑术精绝,力大无穷,双手握住铁棍,也不知是如何一挑,竟然将营寨周围的鹿砦直接挑飞了去,带起许多细土,撒到旁边一些帐篷之上,惊醒了不少人。   那敌将一马当先杀进营寨,二话不说,一招白猿出洞,直接用铁棍将精瘦汉子当胸刺穿,随手一甩,这人的尸体正好砸中逃跑的二呆,将他砸翻在地。这敌将似乎哼了一声,然后不去管他,铁棍从右手转到左手,随手一招苍鹰猎雀,打爆了刀疤脸的脑袋。   如此暴力,如此干脆,若不是飞腾军首屈一指的猛金刚“一柱擎天”朱八戒,又能是谁?   他这“苍鹰猎雀”一招,原本是人跳到空中往下而攻,但如今憨娃儿金刚棍法已近乎大成,这一招却未必只能跳起来施展。他此时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正可以随心所欲地施展此招,憨娃儿人虽憨痴,武学之上却几乎是个天才,如这等小小变通,根本无需人教,便已经自然而然的用了出来!   憨娃儿虽快,毕竟有那精瘦汉子一声高呼,那些睡梦中惊醒的定难军辅兵已然乱糟糟地跑了出来。   精锐之军,与乌合之众的差别,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若是一支精兵,此时每一个士兵都该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而一群乌合之众,此时便只会无头无脑的乱跑!   毫无疑问,这些辅兵,只可能是乌合之众。   憨娃儿望着自己身前一间帐篷里匆匆跑出来的六七个光着上身的辅兵,二话不说,就是一记他最擅长的“扫地金波”,抡起铁棍就是一圈扫过,打断骨头的喀嚓声、尸体撞翻物件的杂音一时四起,当然更少不了那凄厉地惨叫声。   这时另一员大将从憨娃儿一侧数丈之处也杀进了营寨,此人也是一身冷锻精甲,手中则是使一条蛇头马槊。正是白袍将史敬思之子,得其真传的史建瑭无疑。史建瑭家学渊源,天资极高又勤学苦练,早已是槊法精绝,只见他手臂连抖,突!突!突!蛇头三探之下,便有三人被穿胸刺死。   此人身后,还有一将,同样身穿冷锻精甲,手中却是一把加长的横刀,也就是李曜特制的新式马刀。此人虽不及憨娃儿势大力沉,所遇之人挡无可挡,也不像史建瑭槊法高妙,一刺之下,无从反应。他虽然只是用一把飞腾军中的制式横刀,然则此人战阵经验比憨娃儿和史建瑭加起来还多得多,加上那种沙陀精骑惯有的悍不畏死,虽只是一把横刀,却也纵横疆场,刀刀勾魂。   飞腾军虽只有两百骑兵,但这两百骑兵本就是久战之军,经验丰富,又经过李曜略带现代化思路的系统训练,如今不敢说脱胎换骨,但也算是“三天大变样”之后的状态,杀气冲霄,一个个高呼“一个不留”,声威震天。营寨中刚刚被惊醒的定难军辅兵面对这么一群冲入羊群的饿狼,根本无力抵抗,被杀得狼奔兔脱,抱头鼠窜,连衣服鞋子都顾不得穿了,武器盔甲那是想也别想,撒开腿就跑。   在他们想来,对方既然敢喊出“一个不留”,那必然是大举袭击,而既然是骑兵大举袭击,自己这群辅兵,还是睡梦中被“杀”醒,那自然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唯一的办法就是跑,跑到正兵军营,跑到中军帐周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当下,一万余辅兵四散乱跑,大部分往定难军中军跑去,而留在营寨中跑不出去的则很快被飞腾军击杀当场。   让那些逃掉的辅兵心中“放下一颗大石头”的是,喊着要杀光他们的那些骑兵并没有真的追杀过来,而似乎是在营寨中翻起东西来了。这让他们肉疼之余,又松了口气,既然抢东西,那一时就杀不过来,只要保住小命,东西总可以再弄到……   只是当他们面前的中军帐响起巨大的示警哨声之后,他们才发现,背后的大营已经是一片火光。   辅兵大营,烧了。      第104章 如何是好   定难军中军大营,拓跋思谦怒发冲冠,当着已经聚集的众将,和点将台下的牙兵怒吼:“怎么回事!辅兵军营遭到夜袭?为何一早没有发现,哨探呢?巡营呢?都死绝了吗!”   “四将军,如今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辅兵军营已遭焚毁,辅兵们正朝中军逃来,已然堵塞去路,我军如今已经没法再去偷袭神木寨!现在最要紧的是眼下如何处理!”   “细封将军言之有理,拓跋将军,眼下辅兵军营被焚,乱兵漫山遍野,然而我等连夜袭敌军究竟有多少兵力也未知晓,万一李存曜孤注一掷,乃是大军出击,那么眼下就算这中军大营也有危险!某以为必须断然处置,要么固守营盘,以逸待劳;要么干脆出兵反击,也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野利将军不说话,某还没觉出味儿来,但现在某却是奇怪一件事,野利将军今日下午便将野利氏之正兵辅兵通通调离大营,所以此番夜袭,唯独野利氏大营离得远远的,毫无所伤……如今,野利将军又出谋划策,要我等反戈一击……野利将军,若是李存曜真的孤注一掷,焉知他便没有设下圈套,诱我等上钩?李存曜此人诡计多端,在座诸位都已经见识过了,你道他是那么好打的?万一这反戈一击又中了李曜奸计,这个责,却该谁来负起?”   “拓跋思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莫不是想说我野利山门与李存曜暗中勾结?”野利山门大刀眉猛然一挑。   拓跋思恩冷然一笑:“某只是就事论事,野利将军一句解释都不给,就只顾着问某是什么意思,这未免有些做贼心虚了吧?”   野利山门勃然大怒:“且不说某与李存曜素不相识,某如何能与他有所勾连,就说这次我野利氏出兵东来,也只是因为拓跋节帅此举乃是为我党项开疆拓土!否则的话,我野利氏与沙陀朱邪家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何必参合其中,趟这等浑水?你自家在李存曜手中吃了大亏,却还不知谨慎,以至于又有一失,如今却来怪某算计在前,未曾遭损?这真是好大的道理!”   拓跋思恩脖子上青筋一凸,却又压下怒气,冷冷地道:“野利将军的意思是,你料到今夜李存曜必来夜袭,所以你才将野利氏的营盘搬得老远,是也不是?那么某倒是想问一问野利将军你了,既然你早知道李存曜今夜必将夜袭,为何你不与我等说起,却只顾自己一家?你……莫非就是等李存曜使诈,然后却看我等笑话?”   拓跋思恩这句话杀伤力不小,点将台上的诸将,无分拓跋还是别家,都用一种怀疑地眼神看着野利山门。   野利山门心中一惊,忖道:“这拓跋思恩怎的忽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了,竟然设下套子让某来钻,某却不可中了他的诡计。”   当下也回敬一句:“先前商议之时,你等谁肯听某一言?不都是觉得今日之所以有此一败,只是因为李存曜那火油罐阵过于凶残,而不是神木寨守军有何能耐么?某只不过是在那时便觉得李存曜之智计,断然不止于此,这才毅然换营,离神木寨远一些罢了。当时某虽猜到李存曜必有后招,但他究竟如何出招,某又不是神仙,如何料定?”   拓跋思恩还待说话,拓跋思谦挥手打断道:“好了好了,此事不必再做争论,权且揭过,日后再论不迟。如今当务之急,乃是辅兵军营那群河东兵怎么办!野利将军,你既然猜出李存曜今夜必有举动,想必也定然有应对之策,此地没有外人,你尽管说来听听。”   野利山门断然道:“某之所想,方才已然说过!李存曜天妖其智,若是我等不做惊人之举,必然事事被其料定,步步为他所算,这仗就没得打了。如今唯有断然聚兵,将其出城之军围歼,方可打破这等不利局势,重新觅得先机,若是犹豫不决……嘿嘿。”   拓跋思谦眉头紧皱,沉声问道:“先前细作传来的消息说,神木寨中原有骑兵二百,后来李存曜前来,带来骑兵五百,此番夜袭,照野利将军的看法,我等只能料多,不能料少,那便算他是骑兵七百,全军出动。折氏骑兵并非庸手,沙陀精骑更是威传天下,这七百骑兵,我等在这乱势之中是不是留得住,野利将军你可有把握?”   野利山门傲然道:“折家确非庸手,沙陀精骑也的确是天下精锐,然则我党项骑兵,难道便是吃沙子长大的不成?本来如今战局混乱,聚兵不易,但今夜我等原想偷城,已然集兵一处,如今抛开打算攻城的步兵不算,骑兵至少也能集中五千人。就算他李存曜带了七百骑兵亲自出马,我军骑兵也足足是他七倍!骑兵对战,以七倍兵力若是还不能正面击败李存曜,某看我等也不必再留在这神木寨下,不如早早回去夏州禀报节帅,就说河东但有李存曜在,某等从此不必东望!”   拓跋思谦飞快地凝神思索一下,问道:“李存曜若再有诡计……”   “他既然出来的是骑兵,而且兵力有限,埋伏什么的,也就无从说起,而我等也并非就想着一战击杀李存曜,只是为了化解他这夜袭的攻势。我等五千骑兵,纵然李存曜有什么阴谋,离了城池,只怕他也施展不开……只要我等集中兵力,总要胜他这一阵。我定难军如今士气低沉,若是有此一胜,至少也可以振奋人心。”   拓跋思谦正犹豫,却有人表示反对,说道:“某却觉得以李存曜今日表现来看,他不会傻傻地让这支骑兵轻易被我等打掉。”   拓跋思谦转头望去,却是先前说话的那位细封氏将领,名叫细封安。   细封氏也是实力较强的部落,这细封安说的话,也是拓跋思谦所关注的,因而拓跋思谦表现得比较客气,点头微笑道:“细封将军有何见解,只管说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嘛!”   细封安也不客气,当下便道:“李存曜今日之表现——不对,是从此战之前,我等还在路上之时,李存曜之表现,就堪称完美无缺,一环套一环,步步料定我等之举动。如此一位主将,他不可能不知道这我军兵力,尤其是骑兵兵力比他大了许多。既然如此,他派出来的这支骑兵,必然得到过他的亲自交代,甚或干脆就是他亲自领兵。李存曜之智计百出,诸位已然亲历,难道还要怀疑他不能全身而退?”   拓跋思谦听完,微微迟疑一下,问道:“那照细封将军的说法,某等却是不能去救辅兵大营了?这像什么话!”   细封安摇头道:“四将军误会了,某并非说不能去救援辅兵大营,而是说如今我等对战李存曜,不能把目标定得太高。”   野利山门想了想,说道:“细封将军这番话,也未尝不是道理。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等最关键的还是立即去救辅兵大营,若是情况允许,我等便争取将这支出城夜袭的敌军剿灭。若是情况不允许,那么我等就只须将之击溃便是。”   拓跋思谦见二人基本上已经“达成共识”,也就下定决心,断然道:“传某号令,步兵放弃今夜攻城计划,安抚周围奔来的辅兵。骑兵各军,未能完成集结的,立刻集合,然后由……由拓跋思恩指挥,务必将敌军击溃,若是能杀死或者俘虏李存曜,那是最好!切记一件事,若是生俘李存曜,任何人不得伤害!”   ----------------------------------------   如今钓岛战云汹涌,而明天则是我中国之国耻日“九一八”,大家可有什么想说的?      第105章 两雄争锋   定难军辅兵军营火光冲天,帐篷、物资甚至包括带不走拿不下的军械,全被飞腾军堆在一起点燃焚烧。火光映照之下,飞腾军的汉子们带着放肆的笑容,在史建瑭的一声呼喝之下,纷纷拉转马头,冲出大营,隐没在夜色之中。   “史都虞候,这群没卵子的王八羔子,太不经打了!要不俺们去定难军中军大营再冲杀一阵如何?”   憨娃儿明显没有尽兴,虽然他实际上至少已经亲手打杀了上百人,可那些辅兵乃是睡梦中被偷袭惊醒,根本没人做出什么反抗,更何况憨娃儿这般体型,这般骑术,光是冲过来的威势就让人失去了抵抗的勇气,要么是站在那里吓傻了,被直接打爆脑袋,要么是慌不择路之下被他追上,一棍子捅穿胸腔……总之根本没人敢跟他交手。这对别人而言,是很有成就感的事,可对憨娃儿这等憨痴性子的夯货来说,却是无趣之极,因而他总想拾掇史建瑭去打定难军中军大营。   在他看来,要找个对手,不容易啊!不过人家好歹是两万大军,在那中军大营之中,总该有几块料能陪自己玩玩了吧?   本来,憨娃儿虽然憨痴,也猜到史建瑭不会同意他这等建议,毕竟他也知道,飞腾军就算再强,也不是谁都跟他这样能打,史建瑭是受过自家郎君私下亲自叮嘱的,肯定不会乱来。   哪知道这次偏偏出了意外,史建瑭哈哈一笑,大声道:“有军使妙计入耳,我等飞腾精骑,天下何处不能往!正要去他定难军中军大营见识一番!也好教这些蠢物知道某家军使的威风,知道某家飞腾军的威武!”   憨娃儿大喜过望:“史都虞候此言当真?”   史建瑭朗声一笑:“自然当真,为何不当真?”   咄尔比憨娃儿战阵经验丰富许多,方才脱战出来,他先是清点了一下乙旅的损伤状况,这才赶到史建瑭和憨娃儿身边来,此时正好听见史建瑭说要去袭击定难军中军大营,不禁吃了一惊:“史都虞候,我等刚刚袭击了他家辅兵大营,现在定难军定然已经得到消息,肯定全军戒备了,这时候去袭击他家中军大帐,某怕我等如今兵力不够啊!”   史建瑭哂然一笑:“无妨,无妨,军使早已料定他们的行止,我等如今去袭他中军,正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咄尔一愣,虽然听说是李曜的定计,他心中已然肯了,但还是忍不住奇道:“原来是军使定计……却不知军使是如何说的?”   史建瑭回头朝定难军中军大营看了一眼,顿时哈哈一笑,指着那边道:“你瞧,定难军骑兵正在集结。”   咄尔无所谓道:“动作太慢了,等他们来,俺们早走远了。”   史建瑭笑道:“正是如此,不过咱们不必走远,兜个圈子甩掉他们,然后去他中军便是。军使说了,我们先来打他们的辅兵军营,乃是攻其不备,也是先打弱敌,而之后他中军大营派来反击我等的,肯定都是骑兵,我等夜袭辅兵军营再转去他们中军,这就成了调虎离山之势……我们两百骑兵,他们数千骑,为了保持队伍匀速,他们必然没有我们跑得快,更何况他们一来神木寨就开战,对附近地形哪里有我等熟悉?所以只要带着他们绕一圈,我们再掉头去打他中军大营,他们的骑兵一时半会儿绝对赶不回来,而他家中军则根本不会料到我们会去袭击,便又一次成了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咄尔目瞪口呆,半晌才叹道:“军使神机妙算,俺咄尔算是服了。”   ----------------------------------------   神机妙算的李军使正站在塔楼之上,远远看着山下的火光,他的面色很淡然,所以他身边的折嗣礼也很放心,尤其是看着定难军辅兵军营升起大火,而中军军营忙忙碌碌的集合骑兵之时,折嗣礼深深地舒了口气,笑道:“李军使神机妙算,敌军果然堕入军使毂中。”   李曜悄悄地松开全是冷汗的两只拳头,维持着风轻云淡地声音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古人诚不欺我。今夜过后,定难军军心尽丧,再无翻盘之机。折兄,你可以放心为折公传讯,报个平安了。”   折嗣礼笑道:“军使说得是,定难军一日数挫,军心士气一跌再跌,又损失了辅兵携带的军粮,只怕明日一清点,就要骇得心惊胆颤,仓皇撤退。某待会儿便给兵马使传讯,告诉他老人家,此番我等已然稳操胜券,请他不必担心了。”   李曜点点头,轻声道:“打完这一仗,某只怕便要回转河东了,请折兄替某感谢折公,多谢他相信李曜,让某来单独指挥这次作战。”   折嗣礼愕然一愣,继而肃然点头:“军使言重了,以军使之鬼才,正是为这等世道而生,纵然没有此战,今后也定有一鸣惊人之盛举。”   李曜轻叹一声:“鬼才?郭奉孝之能,不是某敢比拟的。再说,就算某有几分能耐,若无折兵使信任,也是全无所用。君不闻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乎?”   折嗣礼哈哈一笑,摇头道:“军使这话,某却不敢苟同。军使以文重于太原王氏,以武重于河东并帅,今日一战之后,更是文名彰于士林,将才领袖河东,如此风华绝代,冠绝群英,何愁伯乐之不曾有?”   李曜笑着摆摆手:“你这高帽子也带得太大了些,不过是乱写几首歪诗,侥幸赢了几头蠢驴,哪里称得上什么风华绝代、冠绝群英?不过是山中无……大虫,猴子称大王罢了。”他本来打算说山中无老虎,但忽然想到,唐朝避李虎(李渊祖父)之讳,不可称“虎”字,连大名鼎鼎的虎牢关都改名叫做武牢关,于是赶紧改口,用了唐朝对老虎的专称“大虫”。   折嗣礼则摇头笑道:“张懿孙(张继,字懿孙,古时称呼先贤,不可直呼其名。)仅以一篇《枫桥夜泊》,便名扬四海,所以说这文名啊,可不是论斤论两的。李军使‘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如今不也是传世之章?至于将才,某虽庸碌,却也从军多年,还从未听说以一敌十甚至以一敌二十而轻松胜之者,不被称为世之名将的。”   李曜依旧笑着摆手道:“这却有所不同。譬如项王当年,以两万楚军正面击破秦军四十万,这也是以一敌二十,然则他是野战而胜,而某今日却是以坚城拒敌。此中差别,何止云泥?更不要说,本朝太宗文皇帝,昔年以三千精骑击破窦建德十余万大军,而且还阵擒敌酋,一战而定鼎天下。这等前贤,才叫英武盖世!某如今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胜了,乃是理所当然,若是不胜,那才是丢人现眼去了。”   折嗣礼读书自然比不得李曜多,尤其是这些军事史,本就是当年他之所好,折嗣礼如何说得过他,见李曜这般谦虚,他也只好苦笑。不过,苦笑之时,却有一个念头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为何李军使举的两个例子,都不是单纯的……名将?”   两人站在塔楼上观察山下的战斗,顺便也随意聊了些别的事,譬如沿河五镇的过去以及如今的现状,又譬如河东方面的各种情况,再聊到大唐如今的大局,朝廷接下来的动作……聊天之时,只要谈得投机,时间自然过得飞快。   似乎没过多久,就听见山下定难军中军大营方向忽然变得嘈杂万分,两人立刻自动停止了话题,各自凝神望去。   这一望去,便看见一支人数不多,但却精锐之极的骑兵已然杀进定难军中军大营之中,这支骑兵在三名大将的率领下,斩将夺旗,横冲直撞,恍如一把利刃破开看似坚韧厚实的牛皮,锐不可当。   这支骑兵一路冲杀,并不以杀敌多少为己任,只是循着最方便骑兵冲杀的路线不断的杀开面前乱糟糟的定难军,一刻不停。   这支骑兵领头的三人,都是军中骁楚,那挥舞黑铁大棒的憨娃儿和手持蛇头马槊的史建瑭二人更是无坚不摧,马前无三合之将,领着飞腾军甲旅、乙旅那群沙陀精骑杀得定难军人仰马翻,狼奔兔脱,整个中军大营很快便乱成一团。   正当李曜就要完全放下心来之时,憨娃儿的攻势却竟然被人所阻!   那员敌将身披锁子甲,其所使的武器让目力渐佳的李曜大吃一惊,居然是一把长锤!   军中有语,曰“锤斧莫力敌,戟槊不可欺”,意思是是使锤、斧的,通常都是天生神力的猛将,遇见这样的敌人,千万不要力敌,也就是不要跟他拼力气;而使画戟、马槊之人,通常都是名家高手,因为这两样兵器的“技术性”要求非常高,不是高手一般使不了,所以这都是“不可欺”之人,千万大意不得。   憨娃儿天生神力,但他当时选兵器的时候还并未学什么真正的招式套路,所以就把李曜造剑剩下的精钢打了一把最简单的铁棍,否则以他的力气,倒是使锤斧的好苗子……   而现在在定难军中军之中与他交手,并看起来似乎敌住了憨娃儿的,却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使锤之人。   李曜心头闪过自己派出探马细作打探出来的各种情报,忽然目中精芒一闪,说道:“原来是他!”   折嗣礼马上骁将,乃是善射之人,因而眼力也是极佳,此时也看见了那边的情况,他对于竟然有人能敌住那位强横无匹的朱旅帅,也是震骇非常,马上问道:“是谁?”   李曜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若某所料不差,当是野利氏的头号猛士,此番野利氏主将野利山门。”   “野利山门!是他?此人某也知晓,传言他乃天煞命相,上克兄,下克弟,原本有一个兄长,出生时就成了死胎,他出生后一年多,本要有个弟弟,结果出生时也死掉了。”   李曜对这些东西是不信的,正要问他此人底细,哪知道折嗣礼也不打算把这种神神道道的事多说,就已经说道:“野利山门三岁就敢持刀杀羊,四岁学会骑马,五岁弯弓射狼……十岁之时,他外出找寻一头丢失的羊羔,结果空手打死一匹孤狼,拖着狼尸和半边羊尸回了部落,被野利氏头人誉为族中少年第一勇士。十三岁时,野利氏族中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野利氏第一勇士的名号,他已经保持了十年。”   李曜眉头深皱,手心又不自觉的握紧了,他第一次为憨娃儿的安全担心起来。   过去,憨娃儿虽然脑子不好使,但他天生神力,又有一种类似野兽直觉一般没法解释的机警,从来都只有他揍人、他打人,从他平时言语之中,李曜也只觉得他对自己师尊钟离权有一种莫名的敬畏,再就是对李存孝有一种不肯服输的情绪,除此之外,从来没有觉得憨娃儿把别的什么人的武力看在眼里。正因为如此,李曜也从来没有担心过憨娃儿的安全。   师尊不必说了,就算李存孝,也是不可能对憨娃儿出手的人,那么天下虽大,还有谁能伤害到他?   然而今天,李曜却突然揪心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脚有些发凉,手心之中全是汗,心里满满地都是一个念头:   如果憨娃儿有什么闪失,今夜就算有再大的战果,又有屁用!   “锵!——”地一声巨响忽然传进李曜的耳朵!   这一声响,却竟然是憨娃儿与野利山门来了一记硬碰硬,两件重兵器毫无保留地砸到一起,发出来一声几乎是惊天动地的巨响!山下的战斗,连山上观战的李曜和折嗣礼都听得一清二楚!   李曜和折嗣礼几乎是同一时刻身体前倾,双手撑着扶栏,目光死死地盯着山下两人交手的地方!   ----------------------------------------   今天九一八,似乎我也战意昂扬……但是,我不打砸抢,就发泄进书里吧。可惜唐朝时期的日本简直不值一打……真是遗憾啊。      第106章 胜负已分   山下,定难军中军大营。   憨娃儿坐在马上,晃也没晃分毫,但脚下的坐骑却倒退了几步,四腿一弯,差点受力不住跪了下去,好在憨娃儿骑术精湛,顺着那马的动作把手中的铁棍往地下一撑,双腿夹住马腹,为那马卸力不少,那马儿才将将站稳。   与他交手的正是野利山门,他胯下的战马倒是无事,而他本人则是身形一晃,不过却也没有多少别的表现,只是脸色一沉,口中喝道:“好气力!好汉子!某乃横山野利氏野利山门是也,来将何人,报上名来!”   憨娃儿手中铁棍收回,冷着脸道:“飞腾军李军使麾下朱八戒!”   野利山门目中精芒一闪,战意昂扬:“你就是‘一柱擎天’朱八戒?好得很,听说你与河东第一勇将李存孝不相上下,今日有幸,某倒要仔细见识见识!”   憨娃儿坦然道:“俺与存孝郎君是交过手,但俺攻他八招,没奈何得了他,他反击一招,就胜了俺,俺是打不过他的。”   野利山门心中一惊,忖道:“这朱八戒气力比某还大一两分,手中一根铁棍,招式娴熟精妙,方才若不是某趁乱杀出,这军中何人敌得住他?可就是他这样的高手,居然会被李存孝一招而败!那李存孝究竟强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他倒是并不怀疑憨娃儿故意忽悠他,因为在他看来,强如憨娃儿这般的将领,定是自有一番傲气所在的,不可能为了忽悠人而把别人说得多么强悍,却将自己说得一文不值。正所谓同行是冤家,而武人又是格外地争强好胜,所以他不相信憨娃儿能这般大度。   野利山门傲然一笑:“素问河东军中猛将如云,既然朱将军自认不如李存孝,那某今日只好先击败你,今后才好找李存孝过招了!”   憨娃儿在战阵之上,气质与平时截然不同,此时闻言,面色波澜不惊,沉声道:“你要赢俺,只怕不能。俺可以胜你,只是要在五十招后。”   野利山门纵声大笑,然后嗤笑着问道:“你有什么本事,敢说五十招外可以胜某?”   憨娃儿毫不动怒,平静地道:“俺很久没碰上敢跟俺拼力气的人,所以方才那一下,俺只使了七成力。”   野利山门面色一变。他方才其实也没尽全力,但他早看到憨娃儿大杀四方,知道憨娃儿力大无穷,因而刚才突然杀出,却也用了九成力道。若是憨娃儿果然只用了七成力,那自己与他二人从力量上来说,已是高下立判。   至于招式,野利山门并不认为自己会比憨娃儿高明,因为他方才在杀出来之前,已经观察过憨娃儿杀敌,虽然对付那些虾兵蟹将,憨娃儿来来回回只用了三四招,但高手相见,看得都是极准的,憨娃儿虽然变招不多,但每一招都是恰到好处,要么是打人家措手不及,要么是逼得人家以力相抗——后者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真正的高手,尤其是战场之上的高手,很少会用到多么玄妙复杂的招式,区别高手与庸手的关键,就在于这个“恰到好处”。   在野利山门看来,憨娃儿绝对是战场上最为危险的那一类敌人,他不仅力大无穷,而且有一种天生的敏锐,最关键的是他有一种无须明言的剽悍,这种人动起手来绝对是悍不畏死的。这与他野利山门简直就是一个模子两个人一般。   野利山门冷笑道:“你只使了七成力,难道某便尽了全力了不成?你我二人心知肚明,若要你我从力气上立即分个胜负,只怕不易,唯有看谁的力气更加悠长,才是道理。你如何便有把握五十招之外便能胜某?真是笑话!”   憨娃儿不再解释,也不再分辨,只是道:“那就试试。”   说完,他就一夹马腹,打算攻了过去。   野利山门面色沉肃,也一夹马腹,准备迎战。   但憨娃儿耳边却响起来史建瑭的喊声:“朱旅帅,莫要忘了军使吩咐!不可恋战,速战速决!”   憨娃儿一愣,忽然大吼一声:“知道了!”   野利山门正一怔,便看见憨娃儿猛然一夹马腹,挟万夫不当之勇猛然杀将过来,心中一惊之下,立即全力戒备。   憨娃儿舌绽春雷,怒喝:“俺们一招见个分晓!”   只见他猛地一举精钢铁棍,就是一招夜叉探海,猛然击出!   这一招他蓄力而出,当真是威猛绝伦,速度奇快,根本无法躲避。野利山门暗道不妙,全力封挡。   只听得“嗙!”地一声巨响,野利山门手中长锤的铁杆竟然被生生打成两截!人也坐不稳马,猛地往后一晃。   野利山门心知不妙,只得顺势一翻身,从马后背翻下,躲过憨娃儿地顺势一击。憨娃儿的棍风扫到他面上,竟然刮得有些生疼!   憨娃儿却不追杀,从他身边呼啸而过,高喝一声:“野利山门,今天俺没工夫跟你蘑菇,下次再来取你人头!”   野利山门两手虎口发麻,霍然站起,深吸一口气,望着憨娃儿远去的背影,面上阴晴不定。他身后的牙兵见连他也挡不住那飞腾军敌将雷霆一击,早已惊得目瞪口呆,此时才回过神来,一下子围到他身边,齐声问道:“山门将军,您怎么样了?”   野利山门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某无事,他虽然强,也强不到一招便能伤了某去。”说完便道:“走吧,回咱们自己营里去,此番出兵,某对拓跋家已经仁至义尽了。”   牙兵们一时无言以对,跟着落寞的野利山门缓缓而去。   ----------------------------------------   “开城门!快开城门!”   随着李曜的一声令下,神木寨的南城门轰隆一声打开了,两百骑兵,回来的竟然还有一百七十余骑,虽然其中大多数带伤,不过因为并未遭到什么坚决抵抗,因而重伤不多。其中还有五人是一马双人——有五人的战马战死,又没有抢到马匹,只好跟着同袍一起同骑而回。   李曜匆匆下了塔楼,迎了上去。他见憨娃儿面色平常,也未尝表现出受伤的模样,心中这才松了口气,把到了嘴边的一句问话变成:“史都虞候此番大功,某当亲禀大王座前!”   史建瑭如今还年轻得很,见李曜亲自下了塔楼来迎他,也是兴奋不已,不过他战场上虽然勇猛,战场之外却也是谨慎之人,听了李曜这句话,连忙翻身下马,单膝跪下抱拳一礼,从怀中摸出军令,高高举起,大声道:“末将史建瑭,奉军使令,出城袭扰敌军,幸不辱命,特来缴令!”   李曜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双手接过,也大声道:“史都虞候辛苦,朱旅帅辛苦,拔塞干旅帅辛苦……飞腾军甲旅、乙旅的全体弟兄们,你们辛苦了!”   “军使神机妙算!”   “托军使洪福!”   “俺们杀得痛快,不辛苦!”   ……   答得虽然混乱,但听在李曜耳中,这些乱糟糟的回答,却比回答一句“为人民服务”顺耳多了。   周遭的士兵虽然没有参加夜袭,但见甲旅乙旅这般战绩,也不禁热血沸腾,跟着高呼起来,一时间,神木寨欢声雷动。   李曜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庆功宴,而是亲自带着受伤的士兵去早已安排好的医馆,请郎中救治。而在救治的过程中,李曜全程“陪护”,甚至多次帮郎中“打下手”,慌得一些郎中们手忙脚乱想要行礼,却都被李曜严肃地拒绝了,并且当众表示:“某无须诸位行礼,只请诸位认真查看,谨慎用药,医好某这些弟兄的伤势,李某拜托诸位了。”说罢,反而朝郎中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种只在传说中听到的爱兵如子和礼贤下士,不仅让郎中们深深感动,受伤的飞腾军士兵们更是热泪盈眶,有些人在战场上流血也不皱一皱眉头,此时却忍不住撒了几滴猫尿,哽咽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只是想:“有李军使这一躬,俺就是丢了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几时头人们会这般对俺们?值了!”   直到这些士兵上药完全,李曜又吩咐为他们送来一份丰盛的宵夜,再一一叮嘱他们早些安歇,然后才悄然离去。   一出门,李曜便关切地问憨娃儿:“憨娃儿,刚才人多,某不好问你,你方才与野利山门交手,可有受伤?”   憨娃儿咧嘴一笑:“没呢。”   李曜却很严肃,追问道:“真的没有?你可别受了伤硬撑着不告诉某。”   憨娃儿挠了挠头:“俺怎么会?”   李曜道:“你原先脸上被……那人抽了鞭子,也是硬扛着,不用药,你当某不知道?”   憨娃儿苦着脸道:“俺只是不喜欢药味,好苦好苦的,难闻……但是俺今天真没受伤啊,那野利山门不是俺的对手,俺听史都虞候说不能耽搁,只好全力攻了他一招,然后趁机脱战……按说,他倒是有可能稍微吃点亏才是,俺却是无妨的。”   李曜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若是这般,那还罢了。憨娃儿,某今天吩咐你一句话,你当好好记住,任何时候不得或忘。”   憨娃儿忙道:“郎君尽管说,俺都是记得的。”   李曜正色道:“你虽自认仆从,但在我李曜心里,你就像我亲弟弟一般,今后万一有何危险,可能危及你的安全,你切记不可争强斗狠,伤了自己,明白吗?”   憨娃儿喉头滚动一下,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狠狠点头:“只要是郎君说的,俺都记得。”      第107章 决议退兵   定难军军营一片狼藉,士兵们的吵嚷、军官的喝骂到处响起,但中军帅帐之中却是一片死寂。   帅帐之中并非没有人,恰恰相反,所有的将领都被召集在此,然而这二十多号人呆在帅帐里头,却仿佛全被点了哑穴,没有一个人吭声。唯一发出声音的,是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一只自欢自乐的蛐蛐。这等情形,居然有了一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味,只不过……过于诡异了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秃头将领忽然烦怒地站起来道:“直娘贼的鸟蛐蛐,烦死人了!”说着就朝他“定位”许久的方向走去,猛地搬开那里的一支箱子,想要找出那只一直在叫个不停的蛐蛐。   然而,蛐蛐声忽然消失了,蛐蛐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那秃头将领骂骂咧咧,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憋着一肚子火气坐回自己的位置。   “这仗……打不下去了。”拓跋思谦的声音响起,但却异常嘶哑,就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   二十多双眼睛齐齐聚焦拓跋思谦。   拓跋思谦双眼通红,脸色发黑,疲惫万分地道:“辅兵军营抢救出来的粮草,只够吃三天,就算口粮减半,也只能维持六七天,加上正兵军营这中军存储,全军军粮只能维持十日之需……”   拓跋思恩忽然怒道:“我等两万余大军,来战这区区一千人的神木寨,难道要空手而回不成!”   所有人都沉默了。   拓跋思谦也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你若有信心再坚持十日……不,你若有信心维持十日内仍驻扎在神木寨下而军心不散,某这帅印,可以立即拱手让你。”   拓跋思恩脸色一变,顿时沉默下去。   半晌,细封安叹了一声:“事到如今,也只好暂时退兵了。今日河东军夜袭,不仅是烧掉粮草那么简单,还有许多物资也遭焚毁,兵力上也损失了一千多人……但最重要的,却是士气。今日这一战,连遭挫折,却偏偏一点法子都没有,如今军心尽丧,再打下去,只怕难了。”   拓跋家一位年轻的中级将领忍不住问道:“诸位将军,若是我等依照先前定计,依然发动夜袭,也未尝不能扭转局面。方才飞腾军夜袭,固然是胜了,但正因为胜了,此时必然再无防备,多半已然去开庆功宴去了。而此时,正是我等的机会,我等只须压住军中别有居心之人,按照计划偷袭抢城,未必不能逆转乾坤,彻底扭转这一战!诸位将军,不论白天和方才我们遭受了什么样的失败,只要拿下神木寨,这就依然是一次胜利,足可以扭转军心!而且神木寨乃是沿河五镇之要塞,城中必然有大批存粮,只要拿下神木寨,存粮也好,物资也好,军心士气也好,都可以一并解决!末将愚钝,一点浅见,请诸位将军定夺!”   拓跋思谦看了他一眼,脸色和气了不少,道:“仁昌,非是四叔不想继续攻城,只是眼下有几桩麻烦。一则是军心士气太弱,已然没有了与河东军决一死战之志,此时强令他们攻城,只怕适得其反;二则李存曜此人诡计多端,似他这等最擅设计他人之人,自己必然谨慎万分,此乃人之常情,我等若然继续攻城,固然是出人意料之举,但这‘出人意料’也须得看人来,四叔以为,这一举动,出得别人意料,却未必出得李存曜之意料。若是不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以他今日守城之能,某等只怕又要沉沙折戟……仁昌啊,要是再败一阵,这支军队还能不能完整地带回夏州,可都难说了。”   拓跋思谦对这年轻将领格外和气,自然是有原因的。其一,他叫拓跋仁昌,乃是拓跋思谏之长子,而拓跋思谏是定难军如今的二号人物,拓跋思恭的长子拓跋仁佑身体不好,许多拓跋家的重要人物都担心他活不过他爹,那么拓跋思谏就是最有希望继承定难军之人,换言之也就是拓跋仁昌也有可能是下下一任的定难军节度使,拓跋思谦自知自己没有出任节度使的机会,自己的儿子们更不用说,是以对拓跋仁昌表现得十分友好;其二,拓跋仁昌此人在拓跋家他们那一辈中,可以算得出是杰出,拓跋思谦本身对他也比较满意。再说方才大家都一声不吭,唯有拓跋仁昌说了这么一句,而且也未必完全没有道理,于情于理,拓跋思谦都觉得有必要解说一番。何况拓跋仁昌这一番话,只怕也是在座将领中不少人心中所想,比较有代表性,解说一番,可以省去不少别的麻烦。   果然,说到李曜的“诡计多端”,拓跋仁昌也沉默了,这几天来的见闻,让他深刻地体会到了中原人的狡诈。在他看来,李存曜先是装得毫无本事,让所有人对他失去戒心,定难军遂打算将神木寨一战而下,可就在这个时候,才发现李存曜其实早有准备,而且直接拿出了拓跋氏没有办法破解的火油大阵,接下来又大出意外地以极其弱势的兵力偷袭辅兵军营,将那群乌合之众击散。这群并非正兵主力的乌合之众将正兵们堵塞在去救援他们的路上,因而无法及时阻拦飞腾军焚烧物资的行动,大批物资粮草被烧毁,而飞腾军却迅速转移。等大批骑兵追击出去,分散找寻飞腾军下落之时,飞腾军却居然又反戈一击,直接打进了中军大营,毫无防备的中军大营里头,逃难的辅兵扎堆,再次遇袭的他们直接崩溃,导致中军大营几乎发生大面积溃败,短短时间之内,居然被斩杀近千人,这是何其巨大的耻辱!   敌军总共不过两百骑兵,其作战能力就算再高,真正单个跟党项骑兵相比,又能强得了多少?可就是这么区区两百骑兵,在李曜步步设计之下,居然成了一个让两万人大军胆寒的存在!这是如何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面对这样一个敌人,把他想得再精明都不为过!   再次陷入沉默的定难军中军大帐之中,野利山门忽然说道:“某同意撤退。”   “哼。”拓跋思恩冷哼一声:“你自然同意撤退,依某看,你早想撤退了吧。”   野利山门心头火起,正要说话,拓跋思谦已然怒斥道:“老五!若不是野利将军方才与那朱八戒大战一场,某等损失还要更多!你却还在这里说风凉话,羞也不羞?!”   拓跋思恩一张脸顿时涨红,硬着脖子道:“当时是某不在而已,难道某碰上姓朱的那厮,便不敢跟他大战三百回合么?”   野利山门也冷笑起来:“嘿,你与他大战三百回合?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就凭你?你能在某手下走上三十回合,再说这等大话不迟!”   拓跋思恩霍然站起:“野利山门!你这是要和我决斗吗?”   野利山门却不起身,只是昂首傲然道:“只要你敢!”   “够了!”拓跋思谦大怒,猛然一拍面前的横案:“都给本帅闭嘴!这里是中军大帐!再有谁敢内讧,别怪某家军法无情!”   野利山门冷冷地睨了拓跋思恩一眼,转过脸去不再理会。拓跋思恩咬了咬牙根,愤愤然坐下,也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拓跋思谦余怒未消,断然下令:“此事就此决断,今夜早些安排就寝,明日一早,拔营回夏州!……各部安排人手防备,哨探必须充足!再要是遭到夜袭而毫无准备的,某不介意借你人头一用!”   主将毕竟是主将,拓跋思谦如此一怒之下所定决策,再没有人表示反对,各自领命,下去安排防卫去了。   等众将一走,拓跋思谦才叹了一口气,对留在帐中的几名拓跋家将领道:“今日一败,只怕河东再不会以正眼看我拓跋,此番受辱,皆某家之过,等回转夏州,某会亲去节帅府上自请罪罚,你等不必担忧。”   众将均有些戚戚然,拓跋思谦这话,乃是说此番受挫的责任,他回去之后会一人担当,不会诿过他人。虽说这本是一个主帅该有的风格,但事实上真正能做到的人不多,因为上位者尤其不愿自己的名声有什么污点,有什么问题,只要能推到别人头上,谁也不会自己跑去扛下来。   虽然众将私底下都对拓跋思谦这次的指挥很有不满,或是有所腹诽,但他如今这般一说,大伙儿又觉得有些不忍,毕竟拓跋思谦作为主将,吃了这么大、这么离奇的败仗,确实有跑不掉的责任,可毕竟中计的并非只是他一人,在场诸位包括自己,不也没有看穿李存曜的诡计么?只是不忍归不忍,要他们站出来说愿意跟拓跋思谦一起承担责任,却也没人愿意。   到底是身份不同,拓跋仁昌这时候却断然道:“四叔此番即便要有所担当,也不该是替他人受过。不错,此番失利退兵,四叔作为主将,罪责总是有的,但李存曜智计百出,用兵如神,之前谁又知晓?此番某等虽败,至少却也知道了河东的一些内情,譬如河东骑兵之精锐,譬如李存曜之鬼才,譬如朱八戒等将之勇武……凡此种种,对我定难军今后之行止,哪一条都是重要参考,这些岂能不论?待到回转夏州,某虽小辈,愿与四叔同往!”      第108章 预备班师   翌日一早,李曜并未如往常一样去巡视各城门防卫,而是带着精神奕奕的憨娃儿去看望了昨天的伤兵。对于李曜这种后世常见的拉拢人心手段,这个时代的士兵们显然经受不住,一个个感动得不行,那些哽哽咽咽说不出话的就不提了,甚至还有伤势不算很重的几个,死活不肯再呆在医馆,只因为觉得经受不住军使这般厚恩,要早点归队,报效军使。   李曜自然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们的请求,语重心长地给他们讲述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革命……不是,才是报效军使的本钱。说了老半天,口干舌燥之后才算将他们说服。   不过好处是显然的,他知道这批伤兵今后对他这个军使那是百分百的忠心了,而他们归队后的“言传身教”,也会让更多的士兵对他这个“爱兵如子”的好军使心怀感激。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飞腾军从此之后,便深深刻上了他李曜的烙印。   他们对自己的这份感激,今天或许只是一颗种子,但随着自己随时随地不断的浇灌,迟早有一天会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顶天立地,无人可以撼动,甚至包括……李克用。   就在他刚刚走出医馆的当口,传令兵匆匆跑来,老远看见李曜便摇旗禀报:“军使!大喜!定难军烧营而逃!如今山下已无定难军踪迹,探马回报,定难军大军已然走出十五里开外……是否出兵追击,诸位旅帅请军使速速定夺!”   他这话说得十分大声,刚一说完,周围便欢声雷动。一千兵守城,抵挡两万大军,就在昨天上午,还有人心中惶惶,然而仅仅一天一夜,李军使狠狠地抽了拓跋家一个极其响亮的耳光,将他们一巴掌呼回去了!这是何等的了得!   然而,激动的只是周围的士兵,李曜听完之后,却是面色平静,不过微微一笑而已,然后便淡淡地道:“不追。”   那传令兵显然愣了一愣,虽然传令兵的职责只是传令,不得过问军机,但这句回答确实让他过于惊讶,下意识问了一句:“不追?”   李曜嗯了一声,确认道:“没错,不追。”   传令兵又是一呆,周围的人群也是一呆,然后还是只有憨娃儿胆大,问出了所有人不敢问的问题:“军使,那些贼厮鸟走得这么急,不是正好追击么?”   李曜笑了一笑:“我军虽胜,杀敌总也不过五千,定难军虽败,仍有万半大军。我军若是守城,有坚城利器,足以应付他们;若是夜袭,趁其不备,也能予敌重创,然则若是此刻再行野战追击,我怕我军已是骄兵,而他却是哀兵。兵法云,骄兵必败,哀兵必胜,更何况我军兵力还处于劣势?是以此番他要走,某却是留他不住的,不如大方一点,让他们走便是。不光要让他们走,某还准备修书一封,礼送他们出境。”   众人听了李曜这番话,大多半懂不懂,憨娃儿则奇道:“军使说不能追,那肯定是不能追的,只是让他们走也就是了,为何还要礼送出境?”   李曜哈哈一笑,道:“为了让拓跋家今后不敢再随意打我河东的主意罢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唯有憨娃儿挠了挠头:“军使说得深奥,俺是听不懂的,不过军使既然这么说,那肯定就是有道理的。”   众人本自苦思李曜话里的意思,听了憨娃儿这话,都不禁善意地笑出声来,然后回头想想,又觉得这话说得其实很有道理。   咱们李军使何等人也?他说的话,还能有错?他说该礼送出境,那就肯定该礼送出境。他说这般做了,拓跋家今后就不敢再随意打咱们河东的主意,那这般做了之后,拓跋家就肯定不敢再打咱们河东的主意!毫无疑问!   至于自己想不明白……这太正常了,军使的智慧,是俺们这等混人厮杀汉能理解的?赶紧醒醒吧,做梦都不带这么离谱的……   李曜目光一扫,知道自己的威信已然建立起来了,心中忖道:“果然战场取胜是建立威信最好的办法,不管你取胜是靠勇力还是靠智谋,只要结果摆出来,效果都是一样的好。”   他微微一笑,对那传令兵道:“既然是诸位旅帅命你来寻某,也罢,某这便去见他们。”   ----------------------------------------   “军使,定难军果然退兵了!嘿,这次他们败得可够惨的,烧营逃走之时,还漏了不少东西没点燃……军使,你说要不要去追他们一追,再让他们受个教训?”   咄尔昨天也算大发神威,今天见定难军逃走,兴奋得很,一见到李曜就冲上来请战了。   李曜摆摆手:“不追。”然后对憨娃儿道:“盒子拿来。”   憨娃儿忙从怀里掏出一方锦盒,递给李曜。   众人听李曜说不追,也跟外面那些士兵一样发愣,李曜却懒得将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干脆叫憨娃儿复述了一番。反正憨娃儿虽然有时候脑子不灵光,但有一样好,就是李曜说的话他肯定记得清清楚楚。   憨娃儿把李曜刚才那番话给诸将仔细说来听了,李曜这才扬了扬手中的锦盒,道:“这锦盒里是一封信,也算某给拓跋思恭的一件礼物,想必拓跋思恭看了这封信,应该不会再起东窥之心了。”   众人心中好奇,不知道李曜信里说了什么,但李曜不说,他们却也不好多问,只好憋着一肚子好奇,听李曜继续吩咐。   李曜坐在主席之上,食指和中指轻轻敲打着面前的横案,忽然轻叹一声:“此番来府谷,至今算是大功告成,某和飞腾军,也该回转晋阳去了。”   折嗣礼急道:“李军使,报捷的书信某已经飞马传讯到了府谷,府谷回信,想必也是飞马,不过一天时间可到,军使何必这般着急?军使为我府谷化解一劫,于情于理都该再去府谷,我们折家也好略尽地主之谊,若是军使就这般走了,我折家岂非生生做了不知回报的小人?”   李曜笑道:“折兄有所不知,先前某来之时,大王许某招兵买马,扩大飞腾军编制,只因府谷神木一战,此事便耽搁了下来……如今战事已告一段落,夏州吃了这一场败仗,短期内想必不会再有什么举动,某也好抓紧时间回晋阳补充人手。再说,某军中伤员,到了晋阳也更好安排救治。”   折嗣礼顿时语塞。   招兵买马是大事啊,这一点,他自然不会不清楚。原本他差点脱口而出说“某沿河五镇难道不能招兵买马吗?”但他忽然想到,此事不论可行不可行,总也轮不到他来做主,这种事只有折宗本折兵使这个折家家主才做得了主,其他人,包括折嗣伦也不行。   折嗣礼这几天跟飞腾军打得火热,也从一些渠道听到了不少河东军高层的秘闻。譬如说节帅麾下义儿们早已分做两派,如今面子上虽还过得去,私底下却已经说得上是势同水火。又譬如说李曜李军使乃是与李存孝、李存璋等人一派,属于直接掌握兵权的新兴实力派,但因为加入河东军毕竟时日尚短,手中飞腾军实力有限……当然,经过这一仗,折嗣礼认为“实力有限”改为“兵力有限”更合适一点。但是总而言之一句话,李军使目前在河东的处境逼得他不能不抓紧一切时间扩充兵力。   兵力就是实力,只有手头兵力多了,才是硬道理。否则就算大王宠信,只要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这些就是空的,只有兵力,实实在在的人马才是真正的张本。   因此对于李曜这番话,他是完全相信的。而且话说回来,他也的确想不到李曜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不愿意去府谷。这次他指挥的神木寨守城战打出这样辉煌的战绩,去了府谷,必然被折家奉若上宾,就算他提出一些什么要求,只要折家做得到的,也肯定不会拂了他的面子,这种好事谁不想要?可他偏偏不愿去了,这其中唯一合理的解释,似乎也只有他急于回晋阳招兵买马这一条了。   事实上李曜心中不愿此时再去府谷的原因,并非只有急着去招兵买马这一条。另外还有就是,他原本打算跟折家好好拉拉关系,今后就可以是一个战略盟友。但他也没料到这一仗打得这般辉煌,如今自己的实力已然彰显出来,而今后的前途也算是“不可限量”,这个时候跟自己有过并肩作战经历的折家,只要当家的脑子没烧糊涂,就绝对不会放过跟自己拉住关系的机会,肯定会找到自己,跟自己推心置腹好好交换一下意见。唯一的不同是,原先是他想主动找折家,而如今,该轮到折家主动来找他了。   既然追击定难军的计划作罢,李曜就安排了两名探马充当使节前往定难军送上“归仪”,也就是那有他亲笔信函的锦盒。   然后,他便开始安排撤军回晋阳的各项事宜了。      第109章 秘诗疑云   金秋十月,凉风送爽。   李克用站在节帅王府正殿台阶之上扶栏远眺,身旁左侧站着盖寓,右侧站着李落落、李廷鸾兄弟二人。   “寄之啊,你说正阳这孩子……某听说他儿时在家中不受待见,教他学问的,不过是些乡下儒生罢了,这就叫某好生奇怪,他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身本事?似这般才学,为何两年前的代州,竟然无人识得?”李克用目光依旧看着远方,口中却忽然问道。   盖寓微微一笑:“有诗云:‘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大王,你纵横天下,未逢敌手,这般才能,可是寻章逐句,读书读出来的本事?”   李克用哈哈一笑,转头道:“某这是打仗的本事,那是自小跟着家父一场仗一场仗打出来的能耐,这与正阳的本事,可不是一回事。”   盖寓却仍微笑着反问:“如何不是一回事?”   李克用奇道:“行兵布阵、斩将夺旗,这是耳濡目染之下,自然而然就会有的才能,若说两个同样有此经历之人,能力却有相差,那或许是其中一人天纵奇才,也或许是另外一人过于愚钝迂腐,但这种能力,并非是读书就一定读得出来的。可正阳的才干不同,你算算看,他文可以出口成诗,得文坛大家赞许,传章句于天下;武可以运筹帷幄,亦可以斩将杀敌……更别说,他处理军需军备事宜井井有条,军械监原先是何等模样,你我再清楚不过,可自打正阳出掌军械监,我河东军之武备,日新月异,万象更新,何等叫人欣喜?这些才干,分予一人,便是当世英才,如今却叫他集于一身,这……这该如何形容?”   盖寓笑道:“代州人论及李飞腾,皆称是‘天予其才’。据某所知,李飞腾十七岁之前,一直默默无闻,相熟之人对其最好的评价,不过‘宽仁’、‘敦厚’、‘和善’罢了,直到有一次,其生父李衎被存信下令,限期交付一批兵器,然则以他家李记铁坊之能,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完成这一任务的……正当全家愁眉不展,惶惶不可终日之时,李飞腾却毫不担忧,言‘此事易耳’,其生父遂问计于他,他便献上那‘流水作业’之法,这流水作业之法,如今亦在我军械监所用,军械监产能之提升,颇赖其力……”   李克用点点头:“此事某是知道的,某也问过存信当时为何不顾实际情况,下了那样一道命令。存信说,是因为当时军械监产能不够,只好分压各地私人作坊。他还说,这些私人作坊都是看钱办事,我河东军不少他一文钱,他们自然会想方设法办好。”   盖寓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却道:“流水作业之法,让李飞腾一举成名,至少在代州,可谓人尽皆知。而后代州李家奉命运送那批军械前往潞州,他又助潞州牙将李元审平定冯霸之乱,得克恭公之看重……据说,他便是在那次途中遇到王博士,而后与王笉结识,相交莫逆的。”   李克用听到这里,忽然露出一丝笑容,独眼一眯:“听说上次他随存孝南征之时,王家娘子曾赠了一首送别诗给他?”   盖寓也哈哈一笑,道:“是有此事,王家娘子诗云:‘聚笑千军去,离愁万马喑。莫道汾河远,涓滴故人情。’此诗与后来李飞腾之和诗之作《和王燕然送别诗》,被太原王氏好一番宣扬,如今两诗都已然传播四海,得成名作矣。”   李克用捻须轻笑:“可是那首‘长安天子笑正欢,太原孤臣泪已干。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五千精骑何言少,十万天兵若等闲。将军不及温酒热,斥候已报斩将还’?某看此诗本就大好,王氏宣扬,也是正理。”   盖寓笑道:“某只是觉得,李正阳无处不精明,为何偏偏没有看出王家娘子乃是女儿之身,这诗的名字,他竟提作‘和王燕然送别诗’,某怎么听说,王家娘子乃是小字嫣然?难道李正阳居然一直不知?”   李克用也忍不住哈哈一笑,摆手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某看正阳这孩儿,也是用心上进之人,怕是还未念及儿女私情,因而未曾注意吧。”   此时,李落落却忽然冒出一句:“父亲,此事只怕未必。”   “哦?”李克用微微一愣,转头问道:“何以见得?”   李落落道:“正阳还有一诗,出自他手,却未曾流传市井,父亲可知这诗是如何写的?”   李克用果然被吊起兴致,问道:“如何写的?”   李落落轻咳一声,说道:“此诗名叫《忆与王燕然初见》,诗云:‘一袭白衣如月洗,两泓秋水似沉渊。孤舟摇碎千江月,群雁拨开万里天’。父亲、盖公,您二位以为此诗何意?”   盖寓眼前一亮,说道:“好诗!这‘一袭白衣如月洗,两泓秋水似沉渊’只是说当时王家娘子的模样,也还罢了。后句却是精彩,孤舟摇碎千江月一句,顿时便让前头那王家娘子的模样有了生气,孤高清贵,不容近亵。而群雁拨开万里天之句,更是全诗诗眼,此句既是明指这王家娘子美丽之极,让人一见便有天高云阔,唯此一人之感;又是李正阳抒发心中志向之暗指……群雁拨开万里天啊!当时的李正阳,或许便已经打算一鸣惊人,出山纵横了。”   李克用这等沙陀贵族,识字就算不错了,文才自然谈不上多好,听了盖寓的解释,这才恍然道:“原来是这般意思,难怪,难怪……某还只是单觉这后两句写得好,尤其是‘群雁拨开万里天’之说,让人望之而生豪气,却想不到这里头还有这许多意思!”   盖寓刚微微一笑,李落落却急道:“哎……父亲、盖公,某不是说这诗的用意,某是说,正阳此诗形容王燕然之时,用词很值得推敲!”   李克用一愣:“怎么值得推敲了?”   盖寓略一沉吟,忽然脸色微微一变:“糟糕!”   李克用奇道:“怎的?”   盖寓脸色一正:“避讳!”   李克用忽然一惊:“糟糕,沉渊的渊字犯了高祖之名讳!”他忽然转过头,对李落落道:“这诗你是怎么知晓的?还有谁知道?!”   李落落张嘴结舌:“儿,儿不是说这个字的问题。”   李克用一愣:“那你说的什么?”   李落落苦着一张脸道:“父亲就不觉得,这头两句怎么看都不像是写一位郎君的么?这怎么看都是写一位白衣佳人,乘舟立筏,翩然而至啊。”   李克用和盖寓同时一怔,然后他喃喃道:“对啊,这……的确不像是写男子啊。”   ----------------------------------------   还有四十分钟老妈下飞机,某先去接机了,诸位节帅,见谅则个。      第110章 克用之媒   见父亲终于明白过来,李落落这才嘿嘿一笑,道:“所以啊!父亲,盖公,正阳这词用得这般暧昧,是不是已经知晓王家娘子的真实身份了?”   李克用捻须道:“这个……不好说。”   盖寓沉吟一下,摇头道:“无论李飞腾是否知晓王家娘子身份,如今最关键的问题仍是避讳,这个‘渊’字,多少是个麻烦……还是大王问得好,如今的关键是在于这首诗是如何被大郎得知的,如今还有多少人知道。大王,李飞腾乃是联系大王与太原王氏之纽带,而王氏的态度则几乎可以代表整个河东士林的态度,若是李飞腾因犯忌之诗,有个什么闪失,则王氏与大王之前,可就差了一个重要的穿针引线之人……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不慎。”   李克用忽然哼了一声:“就算传扬出去,又能怎么个闪失法?陛下难道会因此再来讨伐孤王一次?嘿!”   若是别人,李克用既然这么说了,只怕就再也不敢继续相劝,但盖寓不同,他立即摇头道:“大王,话不是这般说的,如今不是陛下是否还敢讨伐大王,而在有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而闹得天下诸镇之中某些人又有了对大王口诛笔伐的借口!”   李克用马上醒悟过来,点头道:“对对对,寄之说得甚是,正阳既为吾儿,他若是写诗犯忌,某亦逃不掉罪名。虽则某无惧任何人兴兵来战,然则此事若被某些居心叵测之人得知,必又要以此掀起风波,实无必要。落落,你如实道来,是如何知晓此诗,此诗又有几人知晓详细。”   李落落干笑一声,支吾道:“这个……倒也没几个人知晓。”   李克用眉头一皱,独目精光一闪:“你有事要瞒某?”   李落落心中顿时一慌,忙道:“儿子岂敢,只是……这个,儿子在王家交了几个朋友,能得知一些王家得事情而已。正阳此诗,知晓的只有王家娘子和她身边的婢女萍儿,以及四位书婢。”   李克用何等精明地人,立即发现问题所在,独目一凝,缓缓问道:“你在王家娘子身边安插了人?你想做什么?”   他问到“你想做什么”的时候,语气明显发冷,听得李落落不敢再瞒,忙道:“父亲息怒,儿只是想知晓王家有哪些好女儿,想着王家娘子如今掌握着王家家印,她一定最是清楚其中内情,一些王家女子,也必然跟王家娘子走动最近,是以潜结其身边书婢,以为耳目。儿子实在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还望父亲明察。”   这么一说,李克用倒是信了,心道:“原先某与落落说,要给他说一门太原王氏的亲家,后来因事情耽搁,想来这孩子心中却仍是念念不忘,以至于有此一举,倒也不是什么有辱门风之事。只是太原王氏如今虽然与某关系缓和许多,但结盟结亲之事,仍然远未谈起,此事却是不好办啊……王家直到如今,也就是对正阳颇为青眼相待,某等胡儿武人,怕是难入他家眼中,这些名门世家,又非武力便能压服,这却是难办了。”   转念一想,忽然忖道:“王家娘子对正阳似乎格外在乎,竟然不惜多次抛头露面,虽然是以男装示人,但她的身份,在太原又能瞒了多少人去?这不得不说,她对正阳的情谊。只是不知这情谊是看在王弘那件事的份上,还是对正阳果然起了别样的心思,若是后者,某倒是可以从中出一把力,撮合一番。若她与正阳成了好事,这王家也就跟某有了姻亲关系,这河东士林,某要收心,也级不再这般困难了。嗯,王家娘子正是碧玉年华(古人称女子十六岁为碧玉年华),与正阳倒也相配得很,正阳的才学前途与她的家世,也正是良配……今日正阳便要回抵晋阳,某倒是要问他一问,他若有此心,那是最好不过,若是暂无此心,某若说媒,难道他还不从么?”   想明白这些事情,李克用这才缓缓道:“此事某已知晓,暂不罚你,不过你切记,这种事情必须小心谨慎,宁可一事不知,不可使旁人知晓,否则为父定不轻饶!”   李落落忙道:“父亲教训得是,儿子自当谨记。”   李克用这才微微点头,又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你既然埋伏了眼线,可知道王家娘子自己可有什么中意之人?”   李落落愕然一愣,继而苦笑:“父亲,人家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就算心中对什么人芳心暗许,又哪里会教旁人知晓,就算她身边最亲近的萍儿,只怕也未必能在此事上得王家娘子一句心里话,儿子又如何能够知晓?”   李克用微微皱眉,不悦道:“这女人家的心思,就是这般麻烦。哪像我沙陀,喜欢便是喜欢,想嫁谁便是想嫁谁,哪有那许多莫名其妙的讲究?王家娘子对正阳,若不是有些情谊,又怎么会亲自出面为正阳送别,还即兴赋诗一首以赠?某看,这王家娘子心中只怕也是看得上正阳的……你吩咐你那眼线注意一下,若王家娘子果然有此心思,须得立刻上报,某那时便要亲自为正阳去说这门亲事!”   李落落错愕非常,呆愣片刻,才迟疑一下:“这个……父亲法眼如炬,想来是不会看错的,只是这太原王氏门楣极高,儿子乃是父亲亲儿,求娶王氏一女也是一波三折,正阳固然大才,但王家娘子乃是王家上代家主之女,如今手持王家家印,地位何等尊崇,只怕不会这般轻易下嫁啊。”   李克用独目一眯,悠悠道:“正阳如今亦是吾儿,这门楣便是郑王之籍,出自某陇西郡王之府,难道便低了?更何况,正阳大才,素为王氏看重,王氏未必不肯接纳。再者说,正因为王家娘子如今手掌太原王氏家印,才更是方便。女儿家的心思,某虽然也不甚懂,但某却知道,但凡女子,一旦为一男子动心,什么事情也都是做得出来的,她有王氏家印,无人可以限制得了,她若自己要嫁,王氏谁能拦她?嘿嘿!”   ----------------------------------------   已经回了老家,正在准备各项婚庆事宜,更少勿怪。      第111章 扩军飞腾   “报!——大王,飞腾军使、掌军械监李存曜将军率飞腾军击退来犯府谷之定难军,杀敌数千,凯旋归来,今已特来向大王缴令!”   李克用高坐堂中,面色肃然:“有请李军使。”   “是,大王!——大王有令,有请李军使!”   “大王有令,有请李军使——”   “大王有令,有请李军使……”   不过多时,节帅王府大门处便走进一人,此人面如冠玉,身长六尺,目如沉渊,眉似横刀,身穿黑色冷锻精甲,英姿如天神临世。   节帅王府之内,原本目不斜视的节帅牙兵们也忍不住眼前一亮,心中暗赞一声:“李飞腾端的是好风采!”   只见李曜此时黑甲隐泛寒光,腰系狮蛮钢带,双肩虎头吞天,背后披风血红,手中虽无长兵,却斜提横刀,英气难掩。   在节帅牙兵的集体注目礼之下,李曜步伐不快不慢,稳稳走到王府大殿之外,高声报名。   李克用端坐不动,面色如常,道:“准李存曜进殿上禀。”   李曜不卑不亢走进大殿,上前一步,面色肃然,抱拳朗声道:“末将飞腾军使李存曜见过大王!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之罪!”   “无罪。”   “谢大王,末将自受王命,领军御敌,已逾两月,今已击败入侵我府谷之定难军所部两万余人,杀敌五千二百一十七人,杀伤并焚毁敌军物资无算……如今,末将所战边境,战鼓已歇,疆域宁和,故回转晋阳,特来缴令,请大王查验!”   说罢,李曜便双手呈上一片半边铜质鱼符,由身边的节帅牙兵恭恭敬敬双手接过,上呈李克用。   李克用接过鱼符,略一查看,便即收好,说道:“鱼符无误,李军使上前答话。”   “是,大王。”李曜又是抱拳一礼,然后往前走了三步。   官面上的套路走完,李克用便再不是方才那番严肃模样,而是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亲热地道:“正阳,来来来,再走近些,你我父子才好叙话。”   李曜微微低头谢道:“是,父亲。”说罢,便又走近了些。   李克用仔细看了看他,这才欣慰地点点头,道:“嗯,黑是略黑了些,不过英武阳刚之气却是更盛了,好,好!这才是某家儿郎该有的模样。”   李曜微微鞠躬:“儿幸得大王委以重任,不敢不竭心尽力,已报大王厚恩。”   李克用笑容更盛,颌首道:“嗯,正阳啊,你在府谷这一战,打得极好,吾心甚慰。正阳啊,你此番立此大功,孤王领军,一贯有功必赏,你且说说,你却要个什么赏赐?”   李曜毫不犹豫便开口说道:“自古恩赏由上,何由部下自请?且,儿此番不过适逢其会,侥幸得胜,若是二位衙内、诸位兄弟前往,何愁战绩不比儿更加辉煌,儿如何能厚颜请赏?”   李克用摆手道:“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吾儿功业显赫,孤如何不赏?若是吾儿不自开口,孤便自决就是……嗯,吾儿此番,可升官职几转,孤可命幕僚按律商议,但别有一件旁的赏赐,却是孤可自决,便是你那飞腾军之扩军事宜。”   李曜心中一动,暗道:“戏肉来了!”但他想归想,面上却是神色不动,一副恭听模样。   李克用微微沉吟,便道:“原本某于飞腾军便有扩军之意,然则前番因定难军入侵沿河五镇,飞腾军之扩军遂陷入中断,如今定难军已被吾儿击败,而飞腾军历经大战,也该休整一些时日,不如便即扩军,人数嘛……便以一千五百人为限,其中军官将领之任免,吾儿且先拿个主意,再来与孤商议,你看如何?”   李曜心中一喜,原先他虽然立功,心中估计李克用可能会按照铁林军旧制,让他的飞腾军扩编,但却没有料准李克用会批准的人数。他本来觉得,李克用最有机会的奖赏,大概就是会升他的军职品衔,而后赏赐钱帛,而飞腾军则扩大到八百人左右。哪知道李克用这次居然把升官之事放在一边,却直接大方的把飞腾军扩大到一千五百人!   飞腾军原先不过五百,此番却直接翻了两倍,达到一千五百人,这已经是李克用麾下一个中等规模军的编制了,虽然比起义儿黑鸦军、铁林军等超大编制的王牌军还差了不少,但却再也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新军了。   李曜知道此时不是谦虚的时候,而且李克用说这句话之前,也肯定是仔细盘算过的,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因此他听闻此话之后,立刻上前,不顾甲胄在身,行了个全礼,大声道:“末将谢大王厚恩!末将必将庶竭驽钝,为大王练出一支精兵,方不辜负大王恩德。”   李克用满意一笑,点头起身,上前虚扶了他一把,道:“吾儿请起。”   李曜倒也不故意做作,便即缓缓起身,等候李克用的训话。   然而李克用的反应很快让他意外了。   李克用问道:“如今吾儿不仅文名远播,善战之名也广扬四海,然则却还没有成家立业,这可不好,家业家业,有家才能有业,以你的年纪,正是婚配之时,可莫要耽误了……哦,某却差点忘了问你,正阳啊,你可有什么意中人?”   李曜一愣:“意中人?”   李克用笑道:“正是,正是,你若已经有了意中人,便大可以将姓名籍贯,出身何处一一告知与某,某来为你做这一媒。”   李曜愕然一下,果断摇头:“大王,昔年霍骠骑曾有名言,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儿少年时,亦曾有诗颂霍骠骑,曰:‘昔有嫖姚尉,勇号汉军冠;金鞍雕白羽,银盔照玉关。匈奴尤未灭,成家欲何为;一战扫犁庭,匹马傲狼山’。如今儿虽文不成,武不就,遥望前贤,却也心向往之,更何况大王此时大业方兴,儿此时正该为大王殚精竭虑,整训军伍,随时听从大王召唤,歼灭来犯之敌,攻取王业之基……谈何成家之事!”   ----------------------------------------   这章是昨天的,但今天实在忙疯了,请个假吧。前几章中出现了几个错别字,很离奇的那种,主要是因为真没时间,都是写完就发上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手误在所难免……当然这不是推托,等忙完婚事,我再仔细修订一下。另,祝已婚的读者家庭幸福,祝未婚的读者有情人早成眷属。      第112章 可托百年   李曜说话,自然是秉承后世官场的习惯说法,可谓集五千年吹牛拍马之大成,该直接的时候直接,该含蓄的时候含蓄,该宛转的时候宛转。李克用这等人,纵然是贵族出身,毕竟生长在沙陀部落,打交道的又多是战阵上打拼的厮杀汉,脾性自然是相对耿直的,李曜要让他听得开心,实在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李克用这人,后世对他的评价就是军事上的巨人,政治上的矮子,这样一个人,如果李曜还忽悠不住,那他当年就是白干了那么久的供销处长。   是以李曜这话一说完,李克用明明知道这跟他原先的心思不符,但仍然忍不住露出笑容,不住点头:“嗯,说得好,吾儿果然忠心耿耿,一心为孤筹谋计算,孤虽然觉得成家跟立业不会有什么冲突,但既然吾儿已然这般说了,孤也不强迫你。只是吾儿也可以再思量思量,若是得空,也可考虑一二。”   李曜心道:“我现在这身体固然比后世强了许多,但毕竟只有十八岁,结婚这种事,还是太早了,现在且不着急,再说,我想结婚也没对象啊。最糟糕的是现在整天呆在军伍之中,哪里碰得上几个女子?这事急也急不来,不如先缓缓,先巩固了在河东军中的地位再考虑便是。男人嘛,只要事业有成了,哪里有找不到老婆的?那话怎么说来着……大丈夫何患无妻!”   当下他便一副恭领上训的模样,微微躬身,点头道:“大王所言,儿必三思。”   李克用就喜欢李曜随时随地都这般礼貌的模样,李曜的礼貌,不是那种客套的淡漠,而总是显得真心实意,却又不让人觉得生分,李克用格外受用。当下笑道:“好了好了,你公务交接已毕,如今时辰尚早,你那几位兄弟早已等着给你接风洗尘、庆祝凯旋了,某这做父亲的,也不能不理儿郎们的心思,你就先下去,跟他们喝酒吃肉去吧!某先前听存孝说,你这一仗打得好,待会儿要多灌你几坛子。”   李曜笑起来,看似有些腼腆,道:“若说吃肉,儿是比不过诸位兄长的,不过若说喝酒,儿倒是不怕他们。”   李克用也知道李曜海量,诸位弟兄之间,他一贯是号称千杯不醉的,这本事就连李克用都觉得有些惊奇,在他看来,李曜文气很重,按说似乎不该这么能喝,但事实摆在这里,他也只好放下文人喝酒不如武人的想法,自己安慰自己:“人家李太白不是就很能喝么,平常事,平常事耳。”   “如今并非随军作战,喝酒是无妨的,不过你也莫要太欺负他们,万一灌得很了,回头你那些嫂夫人都来某这里告状,那某可是不管的,就把你丢给她们处置,看你怎生是好,哈哈!”李克用今日兴致似乎不错,居然开起了李曜的玩笑。   李曜也没料到李克用会说这么一句,顿时也是有些哭笑不得,尴尬道:“这个,这个儿自会注意……要是诸位兄弟,儿倒是不慌,只是要换了诸位嫂夫人,可就……难办了。”   李克用哈哈一笑,摆摆手:“去吧去吧,某随口一说而已,她们就算不满,岂敢找到某这里来,了不起去后宅嘀咕嘀咕。你放心去吧。”   李曜如蒙大赦,连忙告罪退出。   他前脚退出王府大殿,后脚便看见盖寓从大殿旁边的一处屏风后面转了出来,悠悠然走到李克用面前拱手一礼。   李克用捻须问道:“如何?”   盖寓微微一笑:“大王心中早有计较,何必问某?”   李克用也微微一笑,缓缓道:“某观此子所言,倒像是诚心实意。”   盖寓拱手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此子年少稳重,可以任事。”   李克用点点头,轻叹一声:“某称雄军伍多年,看似风光无限,谁又知道某之病患?这头疼之疾,伴某多年,看了不少名医宿老,也只是说这头疼与眼疾有关,可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如何医治,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今年以来,发作间歇已然又短了不少,如今一月之间,总要发作一次……”   盖寓面色沉凝,思忖片刻方道:“大王,盖寓随你多年,有些话,本不当某言,然则既然大王提及贵体,盖寓若再佯装不知,便非忠义之举了。”|   李克用看着他,轻轻一叹:“你可是要说某这王位?”   盖寓肃然点头:“正是。大王,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纵然大王英雄盖世,但冲天的雄鹰,终有落地的一日……若是大王不早日确立衙内,今后一旦有所不忍言之事,则河东如何安生?”   李克用闭上独目,却不答话。   盖寓又道:“某知大王犹豫,但有些事情,只怕是不能不做的。”   李克用又叹了口气:“吾儿甚多,如何能轻易确立衙内?”   盖寓扬眉道:“义子虽多,亲子有限,大王并非没有自家血脉,难不成还要抛却亲子于不顾,却传王位于义子?只怕沙陀三部便要最先不服,大王,此事不可不慎。”   李克用睁开眼睛:“沙陀三部,不能容忍孤传位义子么?”   盖寓毫不犹豫地道:“那是自然。虽然大王义子之中,不是没有沙陀部人,然则沙陀三部,历来讲究血脉,朱邪家的血脉,才能是三部之主。此事,可谓众所周知,难道大王反而不知?”   李克用摇头道:“孤王自然知晓,只是吾义子众多,英才满目,而吾之亲子,无论落落也好,廷鸾也罢,只怕都不足以服众于诸多兄弟啊。”   盖寓说道:“大王此言,的确不得不慎,然则大王这些日子以来,多方观察诸子,不就是为此打算么?譬如李正阳,说起来他年纪尚小,威望远不如存信、存孝、存璋、存贤等人,然则大王如今却着意提拔,多方培养,为何?难不成真的只是因为爱才?天下有才之人何其多也,难道大王每一个都去培养么?”   李克用笑了一笑,淡淡地问:“寄之啊寄之,那你以为某重用正阳,所为何事?”   盖寓看着李克用的独目,缓缓地道:“此子,可托百年之事。”      第113章 盖寓之劝   李克用呵呵一笑,望着门外,缓缓一叹,道:“还是寄之知我,某如今膝下儿女众多,撇开落落与廷鸾不提,义儿之中,出类拔萃者便有十余人,某待这十余人,说是视为己出也不为过,然而……你也知道,我大唐之风,义儿养子继承父亲家业,乃是常事,某这些义儿,谁敢说没有此心?某若不以诚相待,他们手中各有精兵,安知不会出现什么不忍言之变,使亲者痛,仇者快?这其中,存信隐忍,存孝无羁,存璋宽宥,存贤多谋,嗣昭刚烈,嗣源果决……这一个一个,某善用之,则是某手中尖刀利刃,某若一个处置不慎,便都要成为动乱之源。偏生落落与廷鸾年纪幼小,威信不彰,某若早逝,幼子何安?”   盖寓微微摇头,轻声道:“存信、存孝、存璋、存贤四子,或有争嫡之心,然则嗣昭、嗣源等……某料,当暂无此意,大王不必为之忧虑。至于落落与廷鸾因为年纪幼小,威信不彰,此事倒不算什么大事,大王如今春秋鼎盛,十年二十年内,无论如何不至有差,届时二位衙内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年近不惑,这资历威望怎么说也不会差了去。”   他说到此处,见李克用并不表态,想来也算默认,便继续道:“至于存信等人,大王只须抓紧马缰,他们纵然是千里马,也逃不出大王的掌控。再说,大王前些日子着力培养嗣昭、嗣源,如今又大力提拔正阳,这不都是为此而做的准备么?只须这几个年轻将领出头,存信等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的实力一日一日变弱。待到他们实力相近,就不得不更加依靠大王,争取大王支持,此时大王定谁为衙内,就都不是问题了。”   李克用略一思索,问道:“可若是他们兵力越发雄厚,某便迟早要派他们出镇一方,届时他们手中有兵有钱,要是起了别样心思,可就不是好事了。”   盖寓摇头道:“那要看派谁出镇一方。”   李克用一瞥盖寓,道:“哦,那么,寄之你是怎么看的?”   盖寓道:“原本按功劳来说,存孝早已可以出镇一方,但大王宁可派康君立为镇帅,亦不用存孝,可见大王觉得存孝在这方面,还需磨练一些日子。又,大王宁可让存信出任蕃汉马步都校,也不命他为镇帅,想来也是同一原因……只是大王,他们毕竟有大功,存信这样的安排,或许无事,但存孝这般处置,只怕他脾气暴躁,性子又单纯,未免容易中那些居心叵测之辈的离间计。大王,存孝乃我河东第一勇将,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可就不甚好办了。”   李克用点点头,道:“某也是如此判断,否则以存孝之能,做泽潞节度使倒也合适。只是存孝这孩子,性子过于暴躁,也过于冲动单纯,正如你所言,一旦有人在其中挑唆,依存孝的脾性,未必不会中计……此事,某也犹豫了许久了。”   李克用这么一说,就连盖寓也不好直说什么,毕竟如果真出了什么状况,他也吃罪不轻。不过盖寓毕竟是盖寓,眼珠一转,便道:“其实也未必没有通融之道。”   李克用忙问:“有何通融之道?”   盖寓道:“大王还记得前番存孝领兵去救泽潞之事么?”   李克用目光一凝,沉吟道:“你是说,如果存孝为镇帅,则用嗣昭、正阳为其左右?”   盖寓点头道:“正是如此。大王,存孝在军中之威望,不是嗣昭、正阳可比,然则嗣昭刚烈忠坚,正阳正直多智,皆是大王忠贞死节之干城,有他们为存孝左右手,则存孝暴躁之时,有正阳相劝,存孝动摇之时,有嗣昭监察,如此一来,其镇不复为大王忧也。”   李克用想了想,说道:“寄之所言,未尝不是道理,不过此事事关重大,某还须细细思量,方可决断。”   盖寓点头道:“理当如此。”   李克用嗯了一声,又问道:“如今长安局势微妙,某料必有一乱,寄之如何看?”   盖寓说道:“长安如今看似平静,其实不过表象,冰山之下,暗流汹涌,杨观军(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杨复恭)与皇帝陛下的关系早不是当初新君初立之时的模样,皇帝陛下不容杨观军,杨观军也是迟早要把这不晓事的皇帝拉下宝座的,这在长安已经是人尽皆知之事,如今我等正等待结果,才好决定行止。”   李克用奇道:“我等与杨观军乃是旧识,此番虽然因为皇帝被我河东大败而声威复振,但皇帝手中仍有些兵力,自保绰绰有余,而他既然是皇帝,一旦号召藩镇勤王,杨观军处境依然堪忧,此时正是杨观军有求于我,我河东为何不趁此机会,加强与长安的联系,只要杨观军与某一在朝堂,一在藩镇,遥望相守,即便皇帝、宰相再要玩什么幺蛾子,也翻不起大浪来,岂不是好?”   盖寓摇头道:“不然,此时不比彼时。如今我河东虽然因为与朝廷一战而打出了声威,然则战胜未必得胜,如今我河东在道义上已然输了一着,天下人必然认为我河东嚣张跋扈,不以臣礼事君,而朱温等辈,也有了说辞。当然,皇帝也没讨了什么好去,此番大败,朝廷威望大损,陛下的天子之威,也行将扫地,但是大王是否想过,此时的陛下,会将如何?”   李克用皱眉道:“会将如何?”   盖寓道:“此时的陛下,会觉得无助,会觉得手中实力不够。”   李克用奇道:“那不是正好,只须他知道我河东厉害,今后哪里还敢轻易再做什么蠢事?这对我河东而言,正是大好机会啊。”   盖寓摇头轻笑:“不然,陛下的确会更加忌讳河东,但与此同时,他就会更加迫切地想除掉与我河东关联甚深的杨观军,也会更加依赖如朱温、李匡威等辈。先前某已经说了,杨观军形势险恶,陛下此时又因为先前一败而变得谨慎,那么杨观军还能有什么希望?难道指望陛下再次犯错吗?”   李克用眉头皱得更深:“那某岂不是更应该助他一臂之力?”   盖寓看着李克用的独目:“如何相助?再与朝廷打一仗吗?只怕那时,我河东就真的要被全天下视为乱臣贼子了!”   李克用顿时惊住了。      第114章 怕,不可耻   李克用与盖寓交谈之际,李曜早已出了节帅王府,带着李克用的赏赐清单回到了城东的飞腾军大营。   飞腾军编制虽然不大,但其规矩在河东军中却是一等一的森严,李曜面色平静地走进大营帅帐之时,虽然众将都有些蠢蠢欲动,似乎要上前问一问大王到底如何赏赐,但最终也没有一个人真敢这么做。如果说这些将领之中谁对赏赐不是那么关心,那必然只有憨娃儿一个,只有他,是看着李曜进帐就老老实实站到他身后,一言不发面色如常的。   李曜看也不看众将一眼,施施然走到帅帐首席之处,这才淡然环视众将一眼,道:“大王的赏赐清单已经下达了,除却诸将各自缴获的敌资已经被大王特许不必上交之外,上至本军使、李副军使、史都虞候以及诸位旅帅,均赐宝马一匹,美酒十坛,绸缎五十匹。此番参战诸众,以本军使上报的战功薄为准,各有超迁。余外,大王特许,飞腾军将扩编至一千五百人,人员、编制等,大王已准本军使斟酌而后上报……”   一千五百人的编制!   众人一齐哗然,咄尔口快,当时就叫了起来:“一千五百人?军使,那俺们飞腾军今后可就真是可以昂首挺胸做人了!这下子,俺们飞腾军除了比黑鸦、铁林、突骑、突阵、决胜等军还差一些之外,在俺们河东也算是强军了!”   就连李嗣恩都有些意外地惊喜,满脸笑容道:“若是一千五百人,我飞腾军顿强三倍,此后莫说是守神木寨,就算大王要我等守住晋阳,只怕也未必不能!十四兄,你我加入行伍时日虽短,如今面对诸位兄长,可也再不必底气不足了!”   李嗣恩既然叫了十四兄,李曜就不好太端着军使的架子,当下便笑了笑:“行伍之中,能者为先,不过我等毕竟只是赢了一场,比起诸位兄长经年宿将,还是有所不如,总要戒骄戒躁,做好大王交代的每一件事,打败大王横刀所向的每一名敌人,才是正理。”   李嗣恩忙道:“这个自然,这个自认。”   史建瑭今日其实也极为惊喜,原本他来飞腾军主要是因为当时没有别的选择,而现在进入飞腾军之后,一段时间过去,他却开始真正把飞腾军当作自己的心血,开始投入自己的每一分力气,就想把飞腾军打磨好。结果飞腾军也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第一次单独作战,就打出那般精彩的战绩,此时更是被节帅直接扩大三倍,成为河东有数的强军之一。   当然,史建瑭心中明镜似的,飞腾军这次能有如此巨大辉煌的战绩,其中至少一半以上的功劳都要归功于李军使,若是没有他那些有点古怪但收效巨大的训练,以及战时他那些天马行空神鬼莫测的妙计,这一仗就算能打赢,也必然只是惨胜,如何能有今日之喜?   当下史建瑭便问道:“如今大王厚恩,准我飞腾军扩编至一千五百人,此为大喜,自是无疑,只是我飞腾军原本只有五百人编制,如今一旦要扩编三倍,这编制却不知要如何安排才好,不知军使心中可有定计?”   史建瑭这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在李曜脸上。   李曜不慌不忙,道:“编制一事,某心中并无定计,不过,某以为编制无须大变。”   克失毕问道:“军使,不知为何说无须大变?”   李曜道:“如今朝廷暗流汹涌,一个处理不慎,便要生乱。我河东节帅大王乃是皇室宗亲,一旦长安有警,陛下降诏,大王自要奉旨而出,届时若是我等还在忙于扩军整编,未免就要漏掉这样的天赐良机……是故,某才会说无须大变。这无须大变,便是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扩编,完成训练,完成换装,以便大王随时要用我等,我等随时可以出征!诸位,可听明白了?”   关于朝堂的分析让众将都有些惊讶,但众将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有些习惯于李曜的未卜先知,所以并没有人问李曜如何知道朝堂可能生乱,只有咄尔奇道:“俺们大王才和陛下干了一仗,要是长安出了什么乱子,俺们巴不得看热闹呀,为何长安一旦生乱,降诏大王,大王还是要立刻领旨出兵?”   李曜笑了笑,摆手道:“这其中道理,某不打算告诉你。当然,某不打算告诉你,不等于不愿意告诉你,某是想让你知道,有些事不能仅仅依赖某这个军使,你自己也要动脑子想想。”   咄尔顿时一脸苦意,哭丧着脸道:“军使,你若要俺咄尔冲锋陷阵,不管多危险,俺要是皱一下眉头,俺就是个没长鸟的娘们……可这多想想,俺真不是那块料。军使,你是不知道,俺要是琢磨一件事,一炷香的时间还没琢磨明白,那俺就再也琢磨不出来了。”   李曜微微一奇:“这是为何?”   咄尔苦笑道:“因为……一炷香还想不出的话,俺就睡着了。”   李曜顿时微微摇头,懒得理这夯货。   说夯货,夯货就到,憨娃儿这时候忽然问:“郎……军使,俺们又要跟皇帝干仗吗?俺,俺觉得跟皇帝干仗,好像……好像不是什么好事。”   李曜有些惊讶,问道:“你为何忽然有此一说?”   憨娃儿半点心机也无,直接道:“俺听人说,皇帝的话最大,不听皇帝的话,是要杀头的。”   李曜笑起来:“你怕杀头?”   憨娃儿果断摇摇头,忽然一顿,又点点头。   李曜哈哈一笑:“你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憨娃儿抓抓脑袋,迟疑道:“俺自己倒是不怕,但俺怕郎君和耶耶被杀头……这是怕还是不怕?”   李曜闻之肃然,忽然点了点头:“这也是怕,但不可耻。”   憨娃儿一愣,好似有些想不明白,迟疑道:“郎君说的话自然不会错的,只是……俺自小就听人说胆小鬼最没有用了,谁都可以笑话胆小鬼。为何郎君说俺也是怕了,却不丑?”憨娃儿这夯货不习惯说“可耻”这样的词,但却知道可耻就是“丑”。   李曜笑了笑:“因为你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亲人。      第115章 王笉问计   李曜所谓的编制不做大幅度调整,实际上就是说每个旅帅麾下,由一百人直接扩编为三百人,这样五个旅帅麾下的兵加在一起,也就是一千五百人。   其实李曜并不是不想把编制做一些变动,比如多安排几个旅帅。   这样的话,会有几个好处。一是旅帅们手中的兵力都不强,便于控制;二是可以多培养一批旅帅级别的军官,这对于今后军队的扩编是有好处的,对于战斗力的提升帮助也很大。二战前期日军相对比较强大,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日军有一大批优秀的中下级军官,特别是士官。   但是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李曜非常清楚,接下来没两三个月,就又有连番大战等着河东军。因此在这个别人不知道的节骨眼上,李曜只能对此作出一些妥协,具体来说,就是扩编整编所花费的时间不能太长,必须尽早扩编完成并形成战斗力,这样才能应对接下来的挑战。   当天傍晚,李曜回府休息,见到门口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这辆马车他很熟悉,乃是王笉所有。李曜翻身下马,便问刚刚迎上来的门子道:“可是王郎君来了?”   门子牵过马,应道:“军使明鉴,正是王家郎君到了,已经在后院等了一个下午。”   李曜一怔:“等了一个下午,怎么不去通知某?”   门子道:“王郎君不许,说是郎君下午必然事忙,他闲来无事,等等便是,无甚要紧。”   李曜忙道:“你且牵马去喂了,某去见王郎君。”   门子领命去了,李曜匆匆走到后院,正看见赵颖儿迎上来,喜孜孜地道:“郎君你可回来了,王郎君等了你许久,这会儿正在郎君书房看书。”   李曜笑道:“好,某知道了,这就去见燕然。”   “郎君……”   李曜转头看着赵颖儿:“嗯?怎么?”   “哦……没事。”赵颖儿顿了顿,道:“郎君,饭菜已经好了。”   李曜点点头:“好,正好留燕然吃个便饭。”说罢,转头朝书房走去。   赵颖儿面色微微黯然,咬了咬嘴唇,转头布置晚餐去了。   李曜走到自己书房之外,朗声笑道:“燕然既然来了,何不遣人唤某?”   王笉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正阳兄凯旋归来,自有一番杂务要处理,小弟岂敢这般没有眼力,还遣人来烦正阳兄?”   李曜笑着走进房中,便看见王笉已然放下书本,迎了过来。   果然仍是一袭白衣孝服,翩然出尘。   “燕然这话,怎的有些酸意?”李曜笑着打趣道:“莫非燕然近日有甚喜事,要急着找人分享欢乐?”   王笉苦笑道:“某能有什么喜事?一件一件,除了兄长凯旋之外,全是恼人之事。听闻兄长此战算无遗策,定难军逢人便说兄长神机妙算无可匹敌,小弟无法可想,这不,正是来找兄长请计来了。”   李曜奇道:“燕然乃是太原王氏出身,何等高门贵第,还能有甚烦心之事?”   王笉摇头道:“越是高门贵第,烦心之事越多啊……兄长,今夜你可有应酬?”   李曜想了想,老老实实道:“原本是打算与存孝、存璋等兄弟聚一聚的,不过某等都在军旅,要见面方便得很,燕然若是有事,某便借故推掉便是。”   王笉听了,摇头道:“那还是不必了,某便长话短说便是,兄长在河东军中毕竟根基还浅,不宜与诸位兄长生分。”   李曜想想也是,便道:“也好,燕然,里面请。”   两人进去分宾主坐好,李曜便问道:“不知燕然为何事烦心?”   王笉正色道:“正阳兄,某视君如兄长,今日之言,出得我口,入得君耳,却不可使第三人得知。”   李曜一听,立刻肃然起来,坐直身子,点头道:“燕然放心,某自省得。”   王笉便说道:“兄长也知道,某家中长辈,在长安者甚多,原本以某家身份,自然是与陛下同进同退,与宦官掌权者,譬如神策左右中尉等,历来不甚融洽,前番孔相之事,兄长定然有所耳闻,如今陛下与杨观军已然势同水火,长安只怕又将生乱……”   李曜目光一凝:“燕然是担心王氏诸公在长安遭遇兵灾?”   王笉微微摇头:“还不止如此。眼下陛下虽然新败,手中必然还有一些忠心军队,而杨观军也趁机再征募了一些神策新军,如今双方在长安城里争锋相对,时不时便有冲突发生。王家的情形,兄长尽知,小弟也不敢相欺,实是左右为难。此时陛下正想方设法要将王家绑上战车,但王家乃是诗文传家,哪能在这等事上帮上陛下多少,若是牵连太深,一旦届时事有不谐,杨观军获胜,则王家如何自处?兄长素来多智,不知可有妙计教我?”   李曜笑了起来,道:“某道何事,原来却是如此。燕然,此事你不必烦恼,只管请王氏诸公按照陛下所想而为便是。”   王笉肃然问道:“兄长何以这般肯定?”   李曜淡淡地道:“因为杨观军必败。”   王笉目光一亮,问道:“还是那句话,兄长何以这般肯定?”   李曜呵呵一笑,悠悠道:“因为这一次,杨观军得不到并帅大王的支持。杨观军或许还有些实力,但这些实力却并不全在长安城中,他这个人,太过贪心,把手中实力分散到了关中各处,却忽略了长安城,如今陛下虽然大败一场,在长安城中,却仍占优势。陛下毕竟是天子,只要控制住了长安城,就可以号召天下勤王,到时候关中周边诸镇一旦响应,杨观军那些义儿们,也是抵挡不住的,届时便会形成杨观军包围陛下,陛下的藩镇们包围杨观军这样的态势。此时只要陛下能守住长安城,杨观军迟早必败。”   王笉目光凝视李曜:“并帅不会相助杨观军,此事可是确凿无误?”   李曜淡然点头:“此番并帅若再出兵与陛下交战,天下人将如何看待?乱臣贼子这个词,加到谁头上,谁都要惶恐不安,何况大王出身沙陀?”   王笉松了口气,点点头道:“多谢兄长相告,小弟知道该如何办了。”   ----------------------------------------   明天婚礼,今天居然上了风云榜,真是悲催啊……      第116章 兄弟情谊   这天夜里,李曜终究还是没有推掉与义兄义弟们的应酬。倒不是他自己食言而肥,而是他与王笉刚刚用过晚膳,李存孝便派了亲兵来通知他,说兄弟们已经在晋阳最大的酒楼子安楼定下酒席,要为他接风洗尘。   李曜正欲推脱,王笉却笑着为他应了下来。等李存孝的亲兵一走,李曜就问王笉这是何故,王笉笑道:“子安楼原本就是我王家的产业,诸位将军要关照我家生意,小弟自然不会拒绝。再说,小弟今日,本是来问计于兄长,兄长既然已经告诉此中内情,小弟之事,便已办妥,如何还能继续耽搁兄长兄弟见面叙情?”   李曜笑道:“既然燕然已是这般说了,某再客套,也就见外了,那便多谢燕然,某就去子安楼走一遭便是,来日得空,在望尊府谢罪。”   王笉忙道:“兄长言重了,言重了。既然如此,小弟这就告辞。”   李曜也立刻站起身来:“某送燕然。”   “岂敢劳动兄长相送?兄长留步,小弟自去便是。”王笉再三推辞,李曜还是送出中门之外。而后李曜便叫了憨娃儿一道,与赵颖儿打了个招呼,便奔子安楼而去了。   子安楼,既然是在太原,以子安为名,自然是以王子安为招牌,王子安就是王勃,他乃太原王氏之人,王家用他为招牌,倒也不担心侵权……   既然是子安楼,楼上自然处处都是王勃的诗作,有壁上题诗,有悬幅墨宝,虽是酒楼,文风鼎盛。也正因此故,子安楼一贯都是文人骚客来到晋阳之后最为向往之处。   其实李存孝等人对于大名鼎鼎的子安楼并不是格外中意,他们都是典型的武将性子,喝酒就爱个热闹,似子安楼这等高雅所在,本不是最合他们心意,只是今日乃是为李曜接风洗尘,而李曜乃是他们之中唯一真正可以称得上文武全才之人,想来想去,他们还是觉得在子安楼最符合李曜的喜好,于是终于定在此处设宴。   李曜赶到子安楼时,李存孝等人早已来到,一见李曜来了,李存璋便笑着打趣道:“十四弟智计无双,数百兵马击退两万余定难军,斩获无数,难不成却怕了自家兄弟的美酒阵,竟然怯阵了,此时才到?”   李曜笑着打了个哈哈,道:“兄长此言差矣,定难军就算十万兵马加在一块,又哪里比得上诸位兄弟了得?某家诸位兄弟,何人不是以一敌万的盖世豪杰?只不过兄弟们今日摆下这美酒阵,某就算明知要输,却也是输阵不输人,总要来应战的。”   李存璋哈哈一笑,道:“某就说了,正阳岂是未战避敌之人!不过正阳,咱们今个可是早就说好了的,你的海量兄弟们都清楚,今日可没人跟你单挑,咱们就是明说了,要打车轮战,每人一碗酒,轮流跟你喝,某就不信灌不趴你!”   李曜也哈哈一笑:“若说领军作战,诸位兄弟胜某多矣,不过要说喝酒,某今日不反灌几个去桌子下面数蚂蚁,今后再不言勇。”   李嗣昭这时插话道:“看来正阳今日信心十足啊,这可就最好不过了,存孝兄长不日便要出征,今夜正好解一解酒馋,你们两个,正好大战一场。”   李曜奇道:“出征?怎的又要出征了?”   李存孝摆手道:“也无甚大事,不过就是某些人看见我河东连番大战,连战连捷,心中惶恐,于是串连在一起,打算趁我河东修养之机,来河东挑事。大王得悉之后,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便叫某领兵走上一遭,好歹让他们知道些厉害。”   李曜心念一转,已然知道是哪件事,当时便笑道:“先定河北,再定河南,这是大王亲自定下的计划,既然有人胆敢阻挠,那我等兄弟便为大王将之扫平便是。”   李存孝点点头:“正是这话,我河东就连陛下号召天下勤王也照样一战而定,更何况这些跳梁小丑?某此番去,不杀他们一个丢盔弃甲一泄千里,某就不叫打虎李存孝!”   李曜击节赞道:“好!兄长果然豪气!某等弟兄聚集大王帐下,若不能建功立业,在这乱世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如何算得上什么英雄?唯有替大王披荆斩棘,杀尽一切敌人,方显某等手段!”   众人大声附和,然后置酒高歌,唱着“四海皇风被……”,一时兴致高昂。   而后自然就是行酒令,唐时行酒令要求即兴赋诗,这一条在此时自然是李曜的定海神针,李存孝等人如何是他的对手,几轮酒令下来,李曜滴酒未沾,众人却已经喝了好几杯,李嗣昭仗着与李曜关系最为亲密,当时就不干了,说这行酒令纯属给正阳作弊,咱们弟兄喝到明天晚上,他只怕连酒杯都不用端一下。   众人早有这想法,此时自然齐声附和,说要继续喝,可以,但这酒令却是不能这般行下去了。   李曜本就自负酒量,当下便哈哈一笑,道:“无妨,无妨,众位兄弟想要如何行这酒令,某便陪诸位兄弟怎么行这酒令,总不会教众位兄弟失望便是。”   当下便换了方式,这次却是彻底,直接免了酒令,开始胡乱劝酒,倒也没什么别的说道,就是找些押韵的话儿说来,句句不离交情,句句不离劝酒,这玩法与千年之后竟然也没什么区别。   李曜知道今夜是个不醉不归的结局,也不罗嗦,劝他酒,他就喝,不过反过来,他这供销处长出身的人,劝酒词更是一茬接一茬,不多时便被他放翻了两人。   众人自然不服,当下又是一轮乱劝,正是酒热方酣之际,突然楼下一阵嘈杂。众人都是微微一怔,但也没当回事,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是带了亲兵卫队来子安楼的,如果下面有甚要事,亲兵们自然知晓。   然则这次所有人都想错了,门外忽然传来一个还算熟悉的声音道:“诸位衙内,大王紧急相召!”      第117章 深夜相召   李克用深夜相召,众人都是一惊,李嗣源首先问道:“因何相召,不知大王可曾说起?”   那节帅亲兵摇头道:“不曾。”   李曜对李嗣源道:“九兄,大王深夜相召我等,想来多半是长安有变,大王欲召我等商议军备之事,即便不是,也定是紧要之事,我等今日宴饮也已多时,已算尽兴,不如这就先去大王宅府,届时自然知晓其中缘故。”   李嗣源点头道:“也是。”   李存孝站起来朝众人招招手:“既然如此,众位兄弟就不要耽搁了,一起去节帅王府便是,走!”   于是一众人等便不再耽搁,立即同时下楼,李存孝走到柜台前正欲结账,掌柜的已经笑容满面拱手一礼:“诸位衙内,今日这一席,东家已然发话,由敝店请客,不必再付账了。”   李存孝一愣,旁边的李存璋哈哈一笑,摆手道:“不付账自然最好不过,兄长不必再问,我等今日都是沾了正阳的光,王家的子安楼,只怕还没给咱们武人吃过白食呢,今个也算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李存孝明白过来,朝李曜笑了一笑:“这下倒是好得很,以后咱们兄弟来喝酒,可得每次都把正阳叫上,一次能省个几十上百贯的好买卖,不能不做啊。”   李曜苦笑道:“众位兄弟,这面子可是用以次薄一层的,再来几次,只怕某便成了王家的恶客,别说饭吃不到了,只怕连门都不好进了。”   众人一齐大笑,唯独那掌柜赔笑一下之后恭恭敬敬地道:“李郎君多虑了,东家方才已有交代,今后只要李郎君过来,无论任何开销,都由敝店记账上报便可,无须支付。”   李曜一愣,下意识问道:“贵东家乃是……?”   那掌柜笑道:“东家方才也是才从李郎君尊府出来,李郎君如何不知?”   李曜恍然道:“原来子安楼竟是燕然的产业,既是燕然发话,某倒不好客套了,下次与燕然见面,再行谢过罢了。”   那掌柜笑着点头:“李郎君豁达洒脱,原该是这般气度,小老儿佩服。”   李曜笑着客套一句,便招呼众人离去。   憨娃儿虽然已是旅帅,甚至即将掌领飞腾军甲旅三百李曜牙兵,但他俨然仍以李曜马童自居,见李曜下楼出门,立刻牵马过来,问道:“郎君,可是回府了?”   李曜道:“不,大王漏夜召见,我等且先去趟节帅王府,看看出了什么事。”   憨娃儿奇道:“都快半夜了,大王还不睡觉?”   李曜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翻身上马,道:“你也同去。”   憨娃儿自无意见,连忙上马。众位李克用义儿到齐,一起往节帅王府去了。   等到了河东节度使府邸,门子早已等着,立刻迎了他们进去。他们平日里出入王府外宅是没有限制的,只是内宅才须通传,是以此时连马都没下,直接驱马赶到外府大殿台阶下,早有李克用亲兵牙军前来为诸位衙内牵马,众人则快步上前。   李克用的外府大殿内灯火通明,李克用本来高坐主席,盖寓陪坐一旁,李落落、李廷鸾则侍立一边。下首席位之处,李存信和李存贤已然到了,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脸上看不出喜怒。   李曜与诸位兄弟上前拜见李克用,李克用摆手道:“不必见礼了,某漏夜相召,乃有要事,都各自落座罢。”   李曜等人立即将拜礼改为军中的抱拳礼,各自抱拳一礼,立刻分别落座,毫不拖泥带水。   李克用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根本不为所动,待诸将坐定,他便看了一下旁边的沙漏,时间已然不早,便直接到:“存灏他们不知道去哪里逍遥了,此时事紧,便不等了。寄之,你且告诉他们所为何事。”   盖寓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尔等都是我河东大将,更是节帅义儿,当知此时我河东之处境。我河东今年不仅击退陛下天兵,更是北平赫连,东安王镕,南拒朱温,西败拓跋,看似威风八面,无人可敌。天下数十藩镇,唯我河东独秀。然则事实如何,诸将只怕也未必都清楚。”   他说到此处,忽然看了一眼李曜,道:“正阳智勇双全,可知我河东如今情形?”   李曜正色道:“正如盖仆射所言,我河东今年四面出击,八面威风,看似不可一世,其实则有许多潜在的麻烦,这些麻烦单个来看,对我河东影响似乎都不甚大,但有句话说得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些麻烦加在一起,即便以我河东之强盛,也有倾覆之忧。”   盖寓点点头,道:“不错,正阳此言,正与大王和某一致,我河东看似天下无敌,实则不然,说句不客气的话,甚至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态!”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盖寓跟李克用的关系如何,那是人尽皆知的事,不必半句解释,他既然这般说了,那必然是李克用也这般认为。但是众人都想不通,李克用何以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盖寓见诸将面色都是一正,知道这番话已经奏效,当下便继续说道:“不是某危言耸听,诸将都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我河东连年征战,库存军粮之不足,已是历年最为严重之状了。如今粮仓之库存,仅够一年使用,但明年的夏粮要征收上来,还有足足八个月,也就是说,河东即便一兵不增,也只余四月存粮,若是一旦有所征战,这点存粮,只够一万军队吃一到两个月。”   众人听了,果然都是面色凛然。一支再强大的军队,若是没有饭吃,就什么都是白搭,连稳定人心都做不到,还打得什么仗?   盖寓语不惊人死不休,又继续道:“其余的麻烦,咱们暂且不说,就说这存粮一点,就是我河东如今的死穴。按照这样的存粮,我河东再也经不起一次像样的大战。”他略微一顿,忽然提高声音道:“可是,我们不能战,有人却要逼我们战!方才大王接到确切线报,幽州李匡威已然与王镕达成协议,联手出兵,攻我河东,预计两家合兵至少十万!”      第118章 三英再聚   又是十万大军的强敌!   盖寓此言一出,众将面色顿时都有些严峻起来。河东的形势如何,盖寓方才已经说在了前头,光是粮食库存这一条,就已然是一处死穴。而且这样的弱点,属于硬实力的缺失,很大程度上来说,不是靠软实力能够弥补得了的。   所谓以软实力弥补硬实力,偶尔还是有的,譬如说前次李曜守备神木寨,原定计划是坚守数月,等定难军无粮自退,结果李曜连番施计,定难军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触即走,不仅李曜调拨到神木寨的粮食没有用完,甚至还缴获了一小批没有被及时焚毁的定难军粮草。   但是这样的事情有一不一定有二,譬如攻打云州,费时许久,而赫连铎乃是力尽而逃,云州储粮全部耗尽,李克用不仅一粒米都没有缴获,反而为几乎饥荒的云州城运进了大批粮食,用以稳定局面。   通常来说,打仗就是亏钱的买卖,后世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说的也就是这么回事。如今这年代,军费开支两个最大的项目,无非就是粮草与军械,至于士兵薪俸与奖赏,那都是零碎小钱了。   河东的财政并不算富裕,除了晋阳城这个大唐北京之外,河东治下其余州府,财赋贡献都算不上什么,如今连年征战之下,财政紧缺是毫无疑问的事。财政既然紧缺,自然就要有来钱的项目。河东来钱除去税赋,还有两个大头。   一是贩马。河东沙陀三部落与五院诸部都是游牧出身,如今也保有不少马场,每年都会有骏马成年,大部分年轻力壮的成马经过调教训练之后被送进军伍,一部分补充牧民自己的马匹,剩下的一批通常会选择出售,偶尔还会将淘汰掉的军马也一起卖掉。总而言之一句话,战争动乱年代贩马,乃是一条生财之道。   二是“协防盐税”。当初王重荣节制河中,河中地区号称天下聚宝盆的两池盐场也就归他所有,天下纷乱,巢贼肆虐,朝廷与许多藩镇失去联系。河中王重荣初时降贼,后来因为黄巢再三盘剥,又反了黄巢,重归大唐。此后的两池盐场便一直是他一手掌控,朝廷的榷盐使虽然还有挂名,但早已没有了盐池实权。到了后来,干脆直接让王重荣兼任榷盐使。   再往后,就是田令孜意图收回盐池税赋而王重荣不让,结果双方经过一系列明争暗斗最终导致的大战。   时关中寇乱初平,国用虚竭,诸军不给。令孜请以安邑、解县两池榷盐课利,全隶神策军。诏下,河中王重荣抗章论列,言使名久例隶当道,省赋自有常规。令孜怒,用王处存为河中节度使,重荣不奉诏。令孜率禁兵讨之,重荣引太原军为援,战於沙苑,禁军大败。京师复乱,僖宗出幸宝鸡,又移幸山南,方镇皆憾令孜生事。   这段话说的是光启元年,宦官田令孜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争夺盐利,以致引起朝廷和藩镇间的战争。但此事上揭史料所记微有不同。《纪》和《会要》称田令孜是要求将盐利依“广明前旧事”、“广明故事”隶盐铁使(应即指度支)而转用供军,传则谓其请以两池盐利直接“隶神策军”。   导致战争的结果之后,王重荣恐不能战胜,遂拉李克用下水,暗中许以盐利。李克用与王重荣乃是旧识,又有盐利可图,遂出兵相助王重荣,结果毫无疑问,就是“官军败绩”,河中依旧为王重荣所属。至于后来王重荣为部下所杀,河中军推王重荣兄弟王重盈继任节度使,也没有改变河中与河东的关系,河中每年仍向河东提供大批池盐,作为维系二者之间关系的利益纽带。   当然,正如本书前文所述,在田令孜与河中争斗的背后,实有李克用与朱温的较量。李克用协同王重荣击败朱玫、李昌符二镇,即是李克用挟朝廷与朱温开战的前奏。此役以王重荣、李克用胜为告终。李克用进逼京城,令孜奉僖宗至凤翔;但河中军竟被赐封“护国”,而朝廷为悦王、李意,也竟以杨复恭为枢密使。不久,令孜劫僖宗至宝鸡,而朱玫、李昌符反与王重荣、李克用联合,追逼僖宗,立襄王煴。时李克用已返太原,但如前所述在杨复恭的策动下又与王重荣改图以奉朝廷。故《旧唐书》卷一八二《王重荣传》称“及朱玫立襄王称制,重荣不受命,与李克用会师河西,以图兴复。明年,王行瑜杀朱玫,僖宗反正,重荣之忠力居多。”   如果将中和三年(883)七月至文德元年(888)九月,和文德元年(888)九月至乾宁四年(897)十二月划分为两个阶段。那么第一阶段中因上源驿事件,李克用与朱温种下了难以化解的矛盾;第二阶段则朱、李多次有小的交锋,互有胜负。但朱、李之较量,应在第一阶段即已经开始,而之所以朱温於第一、二阶段的交锋中未占到多少便宜,其实就在于李克用与河中有牢固的结盟关系。   所以可以说,河中盐利已经成为河中与河东财富与军事的结合纽带,两大藩镇围绕盐利展开了广泛的合作。河中无法不依靠李克用强大的军事实力,李克用也缺不得河中盐池的巨大经济利益。是故,一旦河中有事,李克用必全力相助,而李克用有事——主要是缺钱,河中也可以说是倾囊相助。   盐池之利,如今已然是李克用河东军的军费大头。   盖寓这番话说完,李存孝已然站了起来,用力抱拳道:“此事易耳!大王,儿请命,领军出征,击破李匡威、王镕!”   李存信也立刻起身道:“儿亦请命出征!誓斩二贼,以消大王心头之恨!”   两员大将请命了,其余人自然也不甘示弱,纷纷请命领军出征。李曜虽然明知道这是自己扩军的时间段,最好不要参与其他事情。但他隐约记得这次战役的结果是李克用获胜了,虽然具体过程不记得,但想来也是个不错的机会,因此也随着众将一起请命出征。   李克用见众义儿毫不畏惧,不禁露出笑容,与盖寓对望一眼之后,才收了笑容,双手一压。   全场肃静,恭听大王决断。   李克用道:“战,是一定要战的,孤岂是畏战之人?”他微微一顿,道:“此战由存孝领军,正阳辅之,嗣昭为行军都虞候,执掌纲纪。存孝、正阳各领黑鸦义儿军、飞腾军准备迎敌!你等还有两月左右时间,一应军备须得迅速备齐!”   “是,大王!”三人同时出列,齐声应诺。      第119章 兵从敌来   “我等三兄弟这回又能并肩作战了,正阳,大王没有任命转运使,能者多劳,物资转运这一块就仍是由你处置,如何?”   从节帅王府出来的时候,李存孝对李曜如此说道。   李曜微微一笑:“自然听凭兄长吩咐。”   李存孝点点头,又朝李嗣昭道:“嗣昭掌管纲纪,某放心得很,就不多说了。只有一句:此番我等当面之敌不再是那些花拳绣腿的神策新军,而是身经百战的幽州军、镇州军,李匡威号称金头王,多少也有几分本事,不容轻忽。而镇州王镕虽然年幼,据说也是少年聪慧,果敢沉毅之辈,尤其是王家世镇镇州多年,根深蒂固,其麾下兵将不比别家,他们对王家的忠诚,尤其不能不慎。所以此番我等迎敌,务必不要激起当地百姓的反感,这可就都是嗣昭你的任务了。”   李嗣昭点了点头:“放心吧,某此番定会对黑鸦军要求严格,这帮兔崽子,再不压一压,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李存孝点了点头,又道:“嗯,除了纲纪之外,探马的事情也是贤弟你来负责,黑鸦军这边没得说,主要是飞腾军……正阳,你飞腾军的探马,到时候要归嗣昭统一调度,这一条……军中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李存孝这话可不是无的放矢,李嗣昭固然是河东名将,但从古至今,军中自有山头派系,虽然李曜跟李嗣昭本身关系十分亲密,但飞腾军毕竟是李曜一手拉扯出来的,忽然把飞腾军的探马交给李嗣昭,纵然他在河东第一强军黑鸦军中就是掌管斥候探马的,可也难保飞腾军上下没有些许心结。   军中作战,一旦将领对士兵的指挥不能达到如臂使指的程度,就很有可能会出现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最终导致失败,是以李存孝虽然以勇猛无敌著称,却也没有忘记问这一句。   李曜却笑道:“无妨,军中只认军令,兄长军令既下,军中无有不服。小弟虽是不才,这一条倒也是再三强调过的,想来他们也该记住了。若是真有那等冥顽不灵之辈,兄长手执纲纪,只管明正典刑便是,小弟不仅拍手称赞,还要亲自上门道谢,某飞腾军中,不要这等目无尊长、不服军令之人。”   李嗣昭露出笑容:“既然正阳这般说了,某也就放心了。哦,对了,正阳,如今飞腾军扩军尚未完成,不知你可有定计?大王给出两月之限,你若是招步兵,某也不用担心,可你飞腾军乃是全军骑兵的编制,某却要为你担心这时间够不够用了。须知骑兵并非步兵骑上马就算数的,这骑术可是一大关键,而且还要熟悉行伍军规,熟悉击鼓鸣金的节奏等等,两个月……够用吗?”   李嗣昭这番话还真是问到点子上了,李存孝听了也不禁皱起眉头,沉吟道:“是啊,先前某倒是没考虑到这点。两个月的时间,怎么可能训练出一支足堪使用的骑兵出来?难道又去沙陀喝五院诸部招人?这几年招人太多,各部的人手可是已经有些不足了啊,再招的话,只怕就要有人在大王面前嚼舌根了……”   看见两位兄长都犯了难,觉得这事不好办,李曜却是笑了起来:“二位兄长多虑了,其实沙陀和五院诸部的骑兵固然是好,但其他游牧部族之中,征集区区千余骑兵,也不算难事。某等何不把范围扩大一些看?”   “扩大一些?”李嗣昭皱皱眉头:“还有哪些部落?大王前些日子好像说起……嗯,说可以成立一个契丹直,这似乎是打算征募流落到我河东的契丹人成立一支新军,不过某看大王如今也只是随口说这么一句,并未打算立刻就办,正阳所说的扩大一些范围,不知道要扩大到哪去?”   李存孝自知这方面不如李曜,甚至不如李嗣昭,干脆就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俩。   李曜呵呵一笑,指了指北方,道:“云州,赫连铎的吐谷浑部。”   李嗣昭睁大眼睛:“吐谷浑部?正阳,你可得想清楚了,吐谷浑部与我沙陀交锋多年,如今大王刚刚击败赫连铎,而且还不能肯定赫连铎是不是已然身死,万一赫连铎如今尚留了一条老命在,那你此刻征募的吐谷浑骑兵,来日未必不是刀锋对你的敌人。只须届时赫连铎登高一呼,你手中这些吐谷浑人,只怕就不是那么靠得住了!”   李存孝听了,也点点头,郑重道:“不错,嗣昭此言有理。正阳,某等武将,战阵之上但一往无前,谁也不放在眼里,但对自己手底下的军队,却一定要知根知底,你兵法比某学得好,自然知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道理,若是手底下的军队都要靠不住了,无论你是何等英雄了得,也都不会再有用武之地。”   李曜正色道:“二位兄长所虑自是正理,小弟也曾细细思量。小弟以为,吐谷浑余部之可用,乃有三个理由。”   李嗣昭本不大相信,但他也知道李曜说话从不无的放矢,当下便奇道:“哦,居然有三个理由?你且说来让愚兄听听。”   李曜便道:“正要请二位兄长指点。这第一点,在于赫连铎本来。吐谷浑部历经颠沛流离之苦,被吐蕃一路往北赶,若非大唐收留,只怕早已灭绝,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栖身之地,却因为赫连铎败于大王而丢掉,吐谷浑人是不是还认可赫连铎这个首领,如今都还难说得很。其二,吐谷浑人丢掉云州,就丢掉了与我大唐汉人进行交易的场所,这对于已经习惯与汉人交易换取物资维持生计的吐谷浑人来说,是非常致命的,他们会格外的期望回到先前那种状况,这便使某有可趁之机。其三,吐谷浑人年中败北,物资被夺甚多,如今已近年底,他们手头的马匹牛羊找不到地方卖掉,我大唐的各种物资他们也买不到,尤其是盐巴、石炭、木炭等物,一旦准备不及时,这个冬天他们没法过去,损失必然巨大。一旦某以此诱之,别说赫连铎,就是佛祖(吐谷浑信佛者众多)亲来,他们也还得乖乖上钩。”      第120章 求见大王   李曜的话一说完,李嗣昭便沉吟起来,思索片刻才道:“正阳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这其中还须考虑大王的态度,若是大王对吐谷浑部杀心已起,只怕正阳这想法要付诸实践,就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了。”   李存孝也点点头,对李嗣昭的话表示赞同:“不错,纵使正阳你有自己的考虑,也有把握控制住那些吐谷浑骑兵,也须得先知晓大王的态度。唯有征求到大王的同意,这件事才能去做,否则……愚兄建议你还是另谋他路。”   李曜点头称是:“二位兄长提醒得是,此事自然要先经过大王允许,才好去做。今日天色已晚,不好再打搅大王休息,某明日一早便来请示大王,求大王应允。”   话说到这般地步,李存孝与李嗣昭二人只是李曜的朋友、兄弟,并非他的直属上司,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当下点头表示认可。此时时候不早,三人既然计议已定,自然就分道扬镳,各自回府。   却说李曜与李存孝、李嗣昭二人一分开,憨娃儿便在一旁问道:“郎君要招募吐谷浑人进俺们飞腾军么?”   李曜刚点了点头,忽然觉得奇怪,转头问道:“怎么,你也觉得有什么不妥?”   憨娃儿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为何忽然一问?”   憨娃儿道:“俺只是觉得,俺们才刚刚跟他们打过仗,还把他们唯一的一座城都占了,这么大的仇,他们能应征吗?”   李曜笑了起来,道:“不错嘛,还知道思考了,有进步。不过憨娃儿,你今天记住一句话:世界上的任何仇恨,都不及生存下去来得要紧,如果有人把仇恨看得比生存还要重要,这个人就已经疯了,这样的人或许有些可怕,但永远不成气候。”   憨娃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李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时想不明白不要紧,多想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嗯,郎君要俺琢磨,俺一定会仔细琢磨,总要想明白的。”憨娃儿一本正经地回答。   李曜哈哈一笑,一夹马腹,纵马而去。   待他回到子安别院,刚刚翻身下马,门子便跑来道:“军使总算回来了,王家……郎君送来一车美酒,还留了封书信给军使呢。”   李曜一愣,奇道:“燕然给某送酒?书信在哪,拿来某看。”   那门子连忙摸出一方精致的紫檀雕花木匣递给李曜。   李曜心道:“到底是千年世家,连写封信都得搭上一方价值不菲的紫檀木匣,却不知燕然忽然给我送酒是什么意思。”   他接过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果然只是一封书信——或者说便笺更准确。   李曜拿起便笺一看,却见上面王笉的字迹清秀俊美,居然也是李曜最熟悉的王右军笔风,不禁一笑。细细一看,上面写道:“识君年余,未知兄长海量,不周为甚,惭愧惶恐。今奉德宗朝御赐美酒一车以飨兄长,唯望不弃。谨拜。”   李曜看了,顿时哭笑不得,敢情是刚才跟兄弟们拼酒之事被王笉知道,偏偏他只知道自己酒量大,却不知道自己并不好酒,想到认识许久,却没在美酒上满足自己的胃口,所以“亡羊补牢”送来一车德宗时期赐给王家的美酒。   不过想归想,李曜还是觉得格外感动,当下道:“待会儿某修书一封予你,你明日一早安排人去一趟王家大院将某之书信送到王郎君手中。”   能在王家子安别院做门子的人,迎来送往、接待应酬的本事自然不必说,当下便道:“军使放心,某明日一早便亲自去跑一趟。王家大院那边某熟悉得很,保证交到王郎君手中,不经过任何人。”   李曜笑着点点头,对憨娃儿道:“走吧。”   憨娃儿牵过马缰,应了一声,跟李曜进了别院。   ----------------------------------------   第二日一早,李曜果然早早地去了节帅王府。他去的时候,李克用还在后院过早,听说他来拜见,李克用倒也毫不见怪,直接命人将他带到后院。   李克用对女色并无格外爱好,昨夜看来又是睡在正室刘夫人处,这时过早,也就在刘夫人的院子里。   刘夫人千好万好,唯一的不足就是没有子嗣,但似乎也正因为没有子嗣,李克用怕她平日孤独,来她这里的时候,倒是最多的。   李曜进来的时候,李克用正在吃一只烤羊腿,而刘夫人则早已用完,正在一边为丈夫调羹汤。   “儿见过大王、夫人。”   李克用放下羊腿,摆手道:“既然是儿,又是私下拜见,称呼父亲和阿娘便是。”   李曜早已习惯这个时代的某些风俗,当下从善如流,再次拱手拜见道:“是,儿存曜,见过父亲、阿娘。”   李克用这才嗯了一声,说道:“坐吧。”   李曜微微躬身,在一边席上坐好。   刘夫人见丈夫又开始吃羊腿去了,便微笑道:“正阳来得正好,昨日廷鸾出外行猎,射了一头雪蹄黄羊,听说特别滋补,便献到为娘这儿来。为娘是个女人家,哪里吃得下许多,偏生这物什只有新鲜的才好,倘是风干,就失了效用。你瞧,若不是大王来了,还不知道要糟蹋多少,如今还有半边,你也用上一些,莫要浪费了。”   李曜忙道:“阿娘,儿来之前,已然用过早膳了。”   刘夫人嗔道:“说的甚话,小小年纪,正长身子呢,多吃些何妨?来人,给正阳一只雪蹄黄羊腿。”   李曜见推辞不得,只好再三谢过,微微犹豫了一下,也学李克用一样,毫不顾忌地大口大口啃了起来。李克用独目一瞥,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刘夫人又问道:“正阳,听说你与太原王氏交从甚密,大王原本打算为你说一门王家的亲事,却不料你居然不肯,为娘可就不明白了,这王氏门第之高你也是知道的,平日里你也聪明过人,可为何就偏偏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呢?”   李曜并没料到刘夫人会问到这件事,不过她既然问了,李曜也不犯怵,当下便微微笑道:“功业未成,纵然王氏看在大王的面上,愿意嫁儿一女,儿自己却该如何自处?不如趁着年岁还不算大,多为大王驱驰奔走,早些立下大功,也好有个张本,去王家提亲,也多一些底气,免得日后受气。”   刘夫人也没料到李曜会说出这么一个理由,当下一怔,继而还是摇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似王家这等名门,之所以家中女子为天下所向往,便是因为家教严格,处事得宜。她若是不嫁你,自然清高尊贵得很,可若是嫁给了你,就一定处处为你着想,全心全意为你操持,尽到妻子本分,哪里会给你什么气受?你这是小孩子家的心思,大可不必去想。”   李曜仍是摇头,正色道:“儿或许是有些不知道名门世家的家教如何严格,但儿总以为,男儿才是一个家庭的支柱,妻子再如何有能耐,若是盖过了丈夫,或者总想着要盖过丈夫,只怕非但不是好事,多半还要坏事。譬如阿娘您,您本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当年在上源驿之时,大王一旦不在,您便可以底定军心,一切行止,均是无可挑剔。但只要大王人在,您却从不对军务政务说半句多话,可见您也清楚个中道理。儿年纪虽小,也曾见过不少人家,但凡一家富裕安康的,外人都会说这家人男人有本事,女人会打理;而一家人穷困潦倒的,外人则都只说男人没本事,鲜有人提到女人如何。可见一家之兴旺,首在男子。因如是故,儿以为若无大功业,不足娶王氏女。”   刘夫人还没说话,李克用已然猛一击掌,大声喝彩:“说得好!”   他放下基本上已经啃光的羊腿,大声道:“正阳这番话,算是说到某心里去了!天下本是男儿的天下,女人家只要为男儿料理日常俗务,使男儿得以安心做事,就是最大的功劳!说得好,说得好!”   李曜听了这番话,心中顿时苦笑:“尼玛,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明明是说,这个社会对男人的要求和对女人的要求本身就是不同的,如果丈夫混得还不如妻子,这一家多半是要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端来的。可我什么时候说女人只要为男人料理‘日常俗务’就是最大的功劳了?您老人家要是生在二十一世纪,还不得叫女权主义者喷死?她们可是连裸-胸权都要争一争的啊,有些甚至还大张旗鼓地游行示威说要站着尿……尼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她们站着不会尿到裤子上。”   刘夫人笑了一笑,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只是点了点头,却不再说话,看起来倒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倒是有些像默认了。   李克用这时也懒得再吃了,随意招了下手,早有一名侍女送上干净帕子给他擦嘴,又有另一名侍女送来水盆给他净手。一切完毕之后,李克用才发现李曜居然也将羊腿啃了个干净,并且也净手擦嘴完毕了。   李克用哈哈一笑:“你这孩子,还说不吃,吃得不是挺快的么?”   李曜心道:“东西是很好吃,可我要不是跟着你一起吃完,莫非还要你吃完之后再等我?哪个下属伺候领导的时候敢这么干,他一定混不出什么名堂……可是我要是不吃完,刘夫人那儿岂不是又有可能嫌我浪费?我刚才那段话是让你开心了,刘夫人可不一定开心,我要是再出什么事,天知道她会怎么想,女人的心思,岂是那么好猜的?”   想归想,李曜嘴里回答却不稍慢:“不敢叫大王久等,不敢拂阿娘心意。”   李克用微微一愣,点了点头,轻叹道:“若河东人人都如正阳,某何惧朱温、李匡威等蝇营狗苟之辈!”   李曜见李克用的话头已经开始转到正事上来,便道:“大王,儿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李克用点点头:“说来听听。”   李曜道:“儿麾下飞腾军乃是骑兵,如今沙陀三部与五院诸部人手紧张,而河东汉儿长于骑术者虽然不能算少,却一时难以征募,偏生李匡威与王镕已然勾结在一起,兴兵在即,儿若不尽快补齐人马,操练一番,只怕出兵之时于大局无补……”   李克用面色如常,问道:“那么你打算如何?”   李曜并不迟疑,正色道:“儿想请大王开恩,准儿招募吐谷浑部流民。”   李克用独目中精芒一闪,看着李曜:“吐谷浑部?”   “是,吐谷浑部。”李曜的目光毫不退缩。   李克用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问道:“理由何在?”   李曜便道:“儿有三个理由……”说着,便将昨日说给李存孝和李嗣昭听的三个理由复述一遍给李克用听。   听完李曜的话,李克用良久不曾出声,刘夫人在一旁朝侍女们招招手,让他们撤去食案,然后在一边对李克用道:“大王与正阳商议正事,妾身且去看看给诸位妹妹的雪蹄黄羊羹熬得怎样了。”   李克用依旧闭着眼睛,只是微微点头。刘夫人起身出门,到李曜身边时,朝他微微点头。   刘夫人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李曜却知道,这件事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李曜清楚,刘夫人知李克用最深,李克用对吐谷浑部的态度如何,刘夫人不可能不知道,她既然悄悄示意,想来应该是有相当把握的。   再说,就李曜自己从史书中的了解来看,李克用对吐谷浑部本身也并没有多少赶尽杀绝的意思,甚至对赫连铎这个抢夺了他云州老巢的“罪魁祸首”,李克用在历史上也并没有赶尽杀绝,据说在最后一次彻底击败赫连铎之后,李克用看到那个苍老的对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自己磕了几个头,便挥手让他离去了。   对于李克用来说,杀一个已经没有威胁的人,不是他的风格。同样的,如果过去的对手在现在已然有了被自己利用的机会,李克用也不会不敢去用。   李曜相信,李克用有这样的气魄。   果不其然,良久之后,李克用开口道:“你既然有此把握,那就放手去做吧,对于征募吐谷浑骑兵是对是错,某只看结果,不问手段。”   ----------------------------------------   PS:已经回到长沙,但八点半才开始有空码字,今天先更四千。明天作为恢复快速更新的恢复期,无风会争取但不保证有万字以上更新。      第121章 亲娘杀子   时已初冬,落木萧萧。   辰时刚过,忽然下起雨来,起先还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到得巳时二刻,竟然下城了瓢泼大雨。   雨势一大,冬风越发清寒入骨,路上的行人早已各自找地方避雨去了,街道两旁的各种小店屋檐下挤满了避雨的行人。一时间,太原城这座繁华的大唐北都,似乎也冻得瑟缩起来。   节帅王府原本紧闭的大门却在这时忽然打开,一辆华贵的马车从王府驶出,朝着城东方向不疾不徐地驶去。车轮滚过青石板街,淡淡的痕迹立刻被雨水洗去,一如昨日的一切被今日覆盖,终将消失无踪,唯余记忆。   “那马车,华贵若此,莫不是节帅大王的车驾?”   “胡说八道,节帅大王何等人也,出门岂止这么区区一辆马车,难道大王还能寒酸到连个护卫牙兵也没有么?”   “可那马车上的雕花,乃是螭龙,若非大王的马车,遍观河东,谁敢僭越?”   “这个……没准是大王的车夫偷偷驾车出来招摇,你知道,这种事可不是不可能。”   “某看不像。”   “要招摇的话,何必选在这等雨天?再说,大王的马车肯定有人查看,而且绝对不止一人,这等雨天驾车出来,若是损了车……区区车夫,担待得起吗?”   “哦……也是,那没准是大王送人回府吧,譬如盖左仆射,大王不是经常派车送他?”   “某这小店开张甚早,今日左仆射未曾来大王府上,若说大王要送谁,那只怕是送李飞腾了,今个就只有李飞腾一大早就来了大王府上。”   “可是南败张浚,北定赫连,西破拓跋的李正阳李飞腾?”   “可不就是,还能有哪个李飞腾?”   “难怪,难怪。李飞腾身为大王螟蛉,却能被大王以郡王车驾载送而归,看来在大王心目中地位甚是特别啊。”   “那是,人家李飞腾来大王麾下不过年余,从出任掌军械监到如今被大王准许扩飞腾军至一千五百,地位那是蹭蹭蹭地往上奔,拦都拦不住哇!某有一堂兄,乃在盖左仆射家中做事,听他说,盖左仆射如今身子不比以往强健了,有一次夜里处置公务之后全身酸痛,曾经叹道:‘吾若归去,唯李正阳可继。’你们说,盖左仆射在我河东,几乎是总揽政务,他既然这般看重李飞腾,岂能不在大王面前美言?而李飞腾之表现也足够出彩,实为出外可以为将,守内可以为相之大才,加上年岁又轻,大王焉能不多多拔擢,以为将来辅佐衙内之重臣?”   “衙内都还没定下来,辅佐衙内这话,未免为时尚早吧?”   “那可未必,衙内不管定没定,总有个范围,如今看来,不是李落落,就是李廷鸾,既然总是大王的儿子,那先在养子里面挑几个既忠心又有本事的出来,作为将来的辅政之臣,岂非理所当然?”   “你又怎知将来的衙内不是李落落就是李廷鸾?他二人比之李存孝、李存信等人,无论资历还是威望,都差了七八里路!若是他们二人选一人为衙内,大王诸多义子难道心服?此乃取乱之道!”   “取乱之道?你也太瞧得上那些假衙内了,就凭他们如今手中的实力,看起来的确不弱,可是就算最有希望的李存信与李存孝二人,真正实力又有多少?”   “你说有多少?”   “我说?嘿嘿,那某就算给你听听。李存信如今是蕃汉马步军都校,看似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其实他手中有几个兵?他真正能调动的人马还不如刚才过去那位李飞腾,撑死了三百牙兵而已!就凭这点实力,他李存信就算不满大王选择了自己的亲儿做衙内又如何?靠这三百壮士去攻打节帅王府?做梦去吧!”   “呃……那李存孝手中可是有黑鸦军的……”   “黑鸦军,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笑,某说得不对么?难道黑鸦军换了军使?”   “没换,的确没换。可是,难道黑鸦军是李存孝一手创建,从一支三百人的牙兵部队发展成如今这番声势来的?错!黑鸦军是以大王十五岁时的三百牙兵为基干,经过二十年、无数次征战才有今天之模样的!这支军队,与其说听命于军使,不如说直接听命于大王!李存孝纵然为军使,一旦大王传下钧令,你道黑鸦军会跟着李存孝走?笑话!”   “啊……这么说来,大王根本没将兵权下放给他们?”   “越是年长、有威望的养子,大王就越不肯给他们兵权,这是很显然的道理嘛!正因为如此,似李嗣昭、李嗣源、李存曜这些年岁不大,威望不彰,但偏偏能力上佳的养子们,才会真正手握军权,虽然其手中的兵力未必多么强大,但总好过根本没有兵权,你说是不是?”   “哦,某明白了,原来竟是如此这般,唉,看来这达官贵人也不好当啊。”   “废话,没点头脑能做成大事?某也就是听得多了,没事瞎琢磨琢磨,没准大王想得还更深呢!”   “那是,那是。不过这么说来,这李飞腾今后不是前程远大,飞黄腾达得很了?”   “八九不离十吧……话说他这飞腾军的名字还真不错,李飞腾,李飞腾,飞黄腾达啊!”   “对哦,还真有点这个意思!”   “哈哈!”   “嘿嘿!”   ----------------------------------------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李克用的马车之上,居然还有火炉,炉上温着热酒,闲来无事的李曜便想起了白居易的这首诗,唯一不应景的,是如今正下着大雨,而没有晚来天欲雪之兆。   “吁……”车夫忽然吆喝一声,马车往前一顿,车里的李曜差点将手中的温酒泼了出来。车外传来阵阵嘈杂,似乎有很多人在外面议论什么。   李曜拿稳酒杯,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在前面答道:“李军使,前方的路被堵住了。”   李曜奇道:“大雨侵盆,路怎会被堵住?”   车夫也有些莫名其妙,答道:“还未可知,只是这郑家祠堂门口全是人,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   李曜一时好奇心发作,也不答话,掀开车帘往外望去。   此地乃是一座小祠堂,占地不大,只是一个小院大小,李曜平时并没有注意是哪家的祠堂,此时听这车夫口气,才知道主人姓郑。   祠堂门外果然有很多人,大多打着伞,也偶尔有两三个没有打伞,一身上下被大雨淋得湿透的,足有五六十号人,男女老少都有。   李曜看了一眼,喃喃道:“他们似乎在争论什么,甚至看起来还有些群情激愤,莫非不是来祠堂祭祖,而是出了什么别的事?”   他仔细听听,倒也听出了一个大概,似乎是某个有权势的大人物说郑家一位寡妇的儿子偷了他家的鹅吃,那寡妇带着儿子来祖祠喊冤。   李曜摇头自语道:“这寡妇也是急火攻心了,喊冤来祖祠有什么用,该去官府才是。”   他是个不喜欢没事找事的性子,刚想放下车帘,叫车夫去跟那寡妇说一声喊冤该去官府,却听见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沙陀王来了!那是沙陀王的马车,大伙儿快走!”   李曜一愣,怎的这些人这般害怕李克用?   就在他一愣之机,众人已经纷纷掉头看见他——或者他坐的马车,然后呼啦啦一下散去大片,只剩一高一矮两个少年倔强地站在郑家祖祠门口不肯离开。   李曜微微皱眉,忽然从马车里拿了一把伞,不急不忙地撑开,跳下车来,朝那二人走去。   那两名少年见马车上下来的并非独目的李克用,而是一名年轻男子,面色有些讶异,正要发问,却被李曜抢了先:“二位小兄弟,不知这许多乡亲围在郑家祠堂所为何事?”   这两名少年其中一人较小,约莫只有十岁,身材较为瘦弱,长得也颇为斯文,身穿粗布衣衫,年纪虽小,却有一股书卷味。另一少年则有十六七岁,模样与他大相径庭,长得五大三粗不说,眼角处还有一处不明显的伤疤,虽然比李曜略矮,身上的衣服更是破破烂烂,可是面对李曜的时候,目光中却竟然带着一丝不屑……以及若有若无的仇恨。   那有些书卷味的少年刚要开口,五大三粗的少年却抢了先,冷笑着说道:“你是何人,为何从沙陀王的马车上下来?”   李曜身后匆忙跑来的车夫刚刚撑开伞,听了这句话立刻气急败坏道:“哪里来的小贼,如此无礼!此乃节帅大王螟蛉、飞腾军使、掌军械监李正阳李军使!尔等还不上前见过!”   李曜伸手拦住他,道:“某家李存曜,忝为河东军飞腾军使,二位小兄弟若知道方才之事是何情由,还请告知。”   那五大三粗的少年嘴角一撇,冷笑一声就要说话,旁边的书卷味小童则拦住他,朝李曜道:“原来是‘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的李正阳李军使,小子无知,冲撞贵人,还望军使海涵。”   李曜本以为这小童自作主张说话,会引得那刀疤脸少年不悦,哪知道这小童说话之后,那刀疤脸少年居然老老实实闭了嘴。   李曜目光一转,微微笑道:“小兄弟居然知道某家名号?”   那小童也笑起来,说道:“大河以北,但凡读书人,若不知李正阳名号,岂非太孤陋寡闻了一些?李军使傲骨铮铮,连当今天子的不是也敢直言不讳,小子虽然驽钝,不可不为之叫好。”   李曜见这童子对答得体,不禁有些惊讶,道:“原来小兄弟也是读书之人,倒是失敬了。”   “不敢,不敢。”那童子说道:“李军使铁骨铮铮,正直敢言,小子闻名已久。不过常言道闻名不如见面,今日有一事,正可以叫小子见识李军使大公无私之风采。”   李曜微微蹙眉,反问道:“大公无私?不知小兄弟所言何事?”   那童子反身一指郑家祠堂,说道:“这郑家祠堂之中,有一寡妇郑张氏,带着其四岁的儿子郑小河正在祠堂之中拜祭郑家先祖。小子听郑张氏哭喊,发下毒誓,说要请祖上鉴证清白,只怕有所不忍见之举动。”   李曜面色一肃,问道:“何以至此?又为何说要某大公无私?”   那童子语速加快,问道:“河东蕃汉马步军都校李存信,可是军使义兄?”   李曜心头一动,点头道:“不错。”   那童子盯着李曜的眼睛,平静地道:“此事便与李都校有关。”   他一句话说完,旁边那刀疤脸少年忽然骨骼中发出一阵炒豆子一般的响动。李曜练武已久,立时知道这少年是在防备自己突然暴起伤人。   “愿闻其详。”李曜似乎毫无察觉,只是面色一正,肃然问道。   那童子脸色微微一松,却仍很严肃,露出与他的年纪似乎很不相符的正经神色道:“李存信贵为河东蕃汉马步军都校,原该为镇军楷模,诸将表率,然则此人之行径,却正与之相反。他在北城有一座大宅,在城外有别院三处,良田无数,却仍不知足。前些日子,他又娶了一房妾室,这妾室不知为何,看中一块临山的地,说要在那里建一座新的别院。李存信正宠着这妾室,自然不会拒绝,可他偏偏又不愿意真金白银来买地,于是便拿出蕃汉马步军都校的威风,要将那一大块地低价买来。那一块地足有十七八个主,但其余人家迫于他的淫-威卖掉了地,郑张氏却因为那是郑家的祖产而不愿出卖。李军使你说说,原本做买卖就是你情我愿,人家郑张氏一介寡妇弱女子,却要抚养一子一女,若是那田产被李存信低价买去,她这一家三口靠什么过活?可李存信却不管这些,当日虽然碍于众目睽睽而没有强行买卖,却放下狠话,要叫郑张氏好看。”   李曜皱起眉头:“你是说,他竟然对一寡妇放下狠话?”   那童子点了点头,目露不屑:“他当时说:三日之内,叫你哭都没地方哭。”   李曜沉着脸,没吭声。   那童子便继续道:“果然没到三日,第二日,郑家附近的李存信别院便传出消息,说是不见了一只鹅。”   李曜道:“家大业大,家中仆从难免良莠不齐,出现个把手脚不干净的,偷了鹅去,也不稀奇。”   “正是如此,然而李存信不这么看。”那童子说道:“他一口咬定是郑家的两个孩子偷了他别院里的鹅吃掉了。”   李曜心中已经猜到李存信打的什么算盘,此时嘴上却惊讶道:“他如何这般肯定?”   那童子冷笑道:“这就要问李都校了。不过,他派人去郑家搜查,还真在郑家的田地里发现了乱糟糟的鹅毛。”   李曜讶然道:“莫非真是郑家的孩子不懂事,偷了鹅去吃了?”   那童子叹了一声:“郑家寡妇郑张氏百般辩解,说自家孩子虽小,却自来懂事,从不拿别人一针一线,那郑家的小姑娘虽只有六岁,却也生得清秀聪明,一个劲地解释,并且说明了她带着弟弟,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可那李存信的家仆如何肯信,便逼问郑小河。可怜郑小河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哪里说得清话,一问他话,他就吓得大喊:‘吃我,吃我……’这下子那李存信的家仆便有话说了,坚称郑小河说的是‘吃鹅,吃鹅’。于是就拉了郑张氏和小姐弟二人去见官。那县官哪里敢得罪李存信?当下便判了偷鹅之罪,李存信却又说,他那鹅乃是绝世逸品,从小吃的精细食粮,到被‘偷’去之时,至少也够五百贯钱了……县官便判郑张氏赔偿。”   李曜睁大眼睛:“这鹅能吃五百贯钱的食粮?”   那童子冷笑起来:“他说吃了,那便吃了,别人说什么,那县官能信么?”   李曜面上怒色一闪:“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郑张氏自然不可能赔得起,就算卖了郑家祖上的地,也只是杯水车薪。于是,她便带了郑小河来祖祠,说要请祖上鉴证。”   李曜怒气上冲,说道:“这等明显的诬陷,祖上如何能鉴证?某来还她一个公道!走,随某进去看看!”   那童子面色一喜,说道:“李军使果然人如其名,小子佩服!”   他身边那刀疤脸少年这时也放下防备,朝李曜点点头:“小道子看人果然比俺准,看起来你的确是个好人——虽然俺没有听过你的什么名头。”   李曜笑了一笑,立刻恢复严肃模样,快步往郑家祠堂里走去。   就在他刚刚走到祠堂院门之时,祠堂里头忽然发出一声小儿凄厉的惨叫,李曜心头一惊,口中道:“不好!”当下顾不得别的,拔腿就往祠堂里跑去。   映入他眼帘的一幕,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手持菜刀,刀上鲜血淋漓,她的身旁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孩子,那孩子衣服被解开,小肚子被一刀破开,肠子流了一地。   李曜怒吼一声:“郑张氏!你疯了吗!那是你自己的儿子,就算他年纪小不懂事偷了一只鹅,这他妈又算得了什么过错!你竟然杀了你自己的孩子!你……你疯了!”   可李曜的怒吼,郑张氏却似乎闻所未闻,她抓起孩子的肠子仔细看了看,忽然凄厉地大哭:“祖宗啊!我的儿没有偷鹅,他肠子里全是麦糊糊,没有肉啊!祖宗!”   ----------------------------------------   PS:看来状态的恢复不是那么快的……唉,抱歉了。      第122章 其中缘由   李曜只觉得全身发凉,他身后的一高一矮两个少年也惊呆了,同时失声。李曜顾不得心头的震惊和不忍,猛地发力冲到郑张氏身边,一把推开她,怒吼:“你失心疯了吗!”说着,顾不得理会这个疯女人,却去看那孩子。   孩子已经完全气绝,只有两只眼睛还睁得老大,那本该失神的眸子里,竟然还残留着惊恐和不解。   他应该惊恐,当母亲手里的菜刀划破他稚嫩的肚子……   他应该不解,对他最无私的母亲为何会这般残忍地对他,对自己的孩子……   看着他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李曜的双目终于忍不住模糊起来。他愤怒,他也不解,他愤怒一个母亲居然会对自己的儿子如此残忍,他不解,是什么样的绝望才能让一个母亲做出这样天人公愤的事来!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怒斥质问,郑张氏已经凄然一笑,双手反持菜刀,用力往心口一插!   李曜遽然变色,闪电般地出手打偏了郑张氏的双手,但郑张氏的动作实在太快,而李曜毕竟完全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一举,这一下虽然将郑张氏的手打偏,那菜刀仍然插进了郑张氏的身体,只是从心口插向了右胸偏上的部位。   “你做什么!死就能解决问题吗!?”李曜吼道。   郑张氏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大口地喘了口气,目光有些散乱地看了李曜一眼,凄然道:“他要地,还要奴家……奴生是郑家的人,死……死也是郑家……的鬼,咳咳!奴家死了,儿子也活不了……小花,小花会针线……她最乖,最……聪明,不会……死……”   李曜见她的目光完全失去焦点,知道不妙,刚要不顾男女之防扶住她,郑张氏却已经一仰头,直接倒了下去。   “郑张氏!郑张氏!”李曜一伸手,却又停住。   他是战场上杀过好几次的人,看到郑张氏的伤口便知道她已经没救了。   “李军使!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两名少年已然回过神,冲了过来,那小童急忙问道。   李曜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房梁,闭着眼,将目中的泪水隐去,口中冷冷地道:“郑张氏杀了儿子,见儿子肠中无肉食……便自杀身亡了。”   那童子骇然道:“她……她亲手杀了郑小河?那是……她的亲儿子啊!”   李曜漠然不语,缓缓睁开眼睛,目中已经没有泪光,只有无尽的愤怒。   刀疤脸少年怒道:“这疯婆子!哪有这样做娘的!为了证明儿子没有偷吃别人家的鹅,就要杀了儿子看肠子么?这……这他娘的比我阿蛮还野蛮!小道子,你是读书的,平时就数你道理多,你说说看,那些什么这子那子的,有没有说过什么狗屁道理,说偷东西要偿命,有可能偷东西也要偿命的?”   那小童皱眉摇头:“哪有这样的说法?就算差不多的道理,也只有孟子说过:‘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也’。”   刀疤脸少年瞪大牛眼:“杀儿子是义吗?”   那小童道:“大义灭亲之时可以是义,但……这不是。”   刀疤脸少年顿时怒道:“那她果然就是疯婆子了!”他说着,怒火难消,抬脚就要朝郑张氏的尸身上踩下。   李曜忽然飞起一腿,将刀疤脸少年踢了一个踉跄。   “你做什么!要打架是不是?”刀疤脸少年大怒,撸起袖管就要冲过来。   李曜的目光一直盯在被郑张氏撤出来的郑小河的肠子上,看都没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她不是罪魁祸首。”   刀疤脸少年怒哼一声:“刚才祠堂里面就只有郑张氏和郑小河母子二人,你看见了,难道俺便没有看见?亏得小道子刚才还夸你正直,莫非这下子就要睁着眼睛说瞎话,给那郑张氏翻案么?”   李曜依旧面无表情,却蹲了下去,仔细看了看郑张氏手里拽着的那截郑小河的肠子。   刀疤脸少年怒道:“看你长得堂堂正正,怎么有这等嗜好,人家小孩儿人都死了,你不但不帮忙把肠子给他塞回肚子里,反倒看得津津有味,你良心被狗吃了么?”   李曜这时偏偏站了起来,转头朝祠堂大门口一望,却见那车夫老远在一边看着,却似乎被这边的情况吓住了,愣是不敢过来。   李曜忽然大声道:“把式,劳驾你走一趟府衙,请盖左仆射来此一叙!顺道先落一下某所住的子安别院,叫朱旅帅率某牙兵速速来此!”   那车夫听了,正巴不得早点离开这等怪异凶案发生之地,忙不迭应了,匆匆离去。   刀疤脸少年冷笑道:“你好端端的,却叫牙兵来此,莫非嫌我冲撞你了,要抓我去坐牢?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先抓了你?”   李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不信。”   刀疤脸少年牛眼一瞪:“不信?我阿蛮敢说就敢做……”   “阿蛮!”那被称作小道子的童子蹙眉打断他的话:“李军使这是要为郑张氏和郑小河母子讨回公道,你莫要乱来!”   “讨回公道?”刀疤脸少年一愣:“人都死了,怎么讨回公道?”   小道子道:“人虽然死了,难道不能还他们清白?人虽然死了,罪魁祸首难道不该受到惩罚?”   刀疤脸少年又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合着你们说的罪魁祸首乃是李存信?”   小道子转过脸去,不再回答,却偷偷看了李曜一眼。   李曜面无表情,连眼睛都闭上了。   小道子犹豫了一下,忽然问道:“李军使,小子进来之前,曾见郑张氏与你说过话,不知军使是否方便见告?”   李曜对这小童颇有好感,见他问起,便道:“有何不可?当时某问郑张氏为何如此残忍,竟然手刃亲子。”   小道子忙问:“郑张氏如何回答?”   李曜轻叹一声,道:“郑张氏那是已然自戮受伤,说话断断续续,其大意大概是李存信不仅要她家的地,而且还看上了郑张氏,想要霸占她。郑张氏是个节烈女子,她说自己生是郑家的人,死是郑家的鬼,宁可自己一死,也不肯让李存信得逞。但她若是身死,儿子便没有人养活……又因为偷鹅一事,她受了太大的打击,因而才会情急之下,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这四岁孩童,欲以一死而证明清白……”   ------------------------------   回老家第二天,感冒,返回之前刚刚好转,到长沙第二天,又感冒了,头疼欲裂……杯具啊,为毛感觉现在抵抗力下降了呢?当初大学的时候,冬天懒得去打热水,都是洗冷水的啊,也没看见动不动感冒啥的……太郁闷了!      第123章 大义之论   小道子愕然半晌,终于叹道:“名节之重,更胜于命?”   李曜反问道:“你以为呢?”   小道子愣了一下,仿佛遇到极大的难题,苦苦思索半晌,才摇头道:“小子以为,名节之重,实重于泰山,然则事有轻重缓急,有时不可过于极端。譬如这郑张氏,她之节烈,小子钦佩之极,然则她却未曾想过,方才若非李军使到此,见证这一幕人间惨剧,她母子死后,又有谁能为他们讨回公道?”   李曜微微有些惊异,这小童年纪如此幼小,可偏偏却理智得连许多大人都望尘莫及,不禁问道:“某曾见一道学先生,其人品性高洁,人品贵重,学问也是极好的,但他有一话,某听后却一直心存疑虑。小兄弟虽然年幼,但心思灵敏,见识不浅,不知可否为某解惑?”   小道子忙道:“李军使怎的这般说道,小子如何当得?军使但有思虑,只管教训,小子洗耳恭听,虽未必有所见解,也好过军使闷在心中。”   李曜露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道:“那位先生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小兄弟你如何看?”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小道子喃喃念了一遍,眼前一亮,脱口赞道:“说得好!”然后又不解起来,蹙眉问道:“这话与孟子之言‘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也’难道不是一个道理?李军使乃太原王氏诸多前辈文豪所推崇之旷世逸才,为何会对此言有所疑虑?”   李曜垂下眼帘,道:“那么某便要问一句:当年太祖、太宗二帝,亦曾卑侍草原十八部,甚至称臣纳贡。此乃是以我中华之国,称臣于蛮夷之邦,却不知是否失了大义?”   这话在后世问出来,不算什么,可是在唐朝问出来,就是极其诛心的话了。   小道子脸色一变,忙道:“此事不可与之相提并论。太祖太宗当年,乃效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后来太宗皇帝可不是也遣药师公率天兵奇袭突厥,一举平定草原十八部之患么?可见……”   “不不不。”李曜摆手道:“既然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么这个人在卧薪尝胆之前,只怕就要先饿死了,又哪里还有‘破吴归’的一天?同样,若是太祖太宗当年囿于中华上邦之气节,不肯称臣纳贡于草原十八部,则当日不仅未必能定鼎天下,就算天下已定,可生民元气未复,一旦草原十八部倾力南征,只怕这大唐天下也未必还能姓李……如此,又要怎生解释?”   小道子呆住了,定定地望着李曜,心中不知想些什么。   阿蛮见小道子被李曜问住,却是十分不服,大声嚷嚷道:“这有什么说道!这就好比一个壮汉和一个小孩起了争执,小孩子打不过,那就先服软,等他娘的长大了,力气壮了,再跟那厮计较!俺都明白的道理,人家皇帝老子还能不懂么?所以太宗皇帝才会先忍气吞声,等后来兵强马壮,再突然翻脸,干翻那群草原蛮子!这个叫什么来着……君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李曜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阿蛮瞪大眼睛:“你笑什么?俺是没读过书,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弯弯道道,可这道理难道不对?小孩子打不过,难道冲上去找死不成?”   李曜用手指虚点了他一下,道:“不不不,某是笑,连不读书的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就是有许多道学先生自命清高,故弄玄虚,搞得人莫名其妙,不知所谓,生生学岔了道去!你叫阿蛮是么?你说得不错,就是这个道理。天下最大的事,大不过人命。人命关天啊,丢了性命,管你有多少道理,管你有多少壮志未酬,都化作青烟,随风散去了。”   阿蛮见李曜居然赞同他的说法,不禁大喜:“李军使也觉得俺说得对么?啊哈哈,李军使果然有眼光!小道子,你说得不错,李军使果然是有大学问的人,俺服气了。”   这少年态度变化之快,让李曜也忍俊不禁起来,摇头笑了笑。   小道子却皱着眉头,整了整衣冠,朝李曜拱手一礼,躬身道:“李军使,小子请教。”   李曜微微一怔,想起这是读书人中晚辈向长辈请教的礼节说辞,当下拱手还了一礼,也正色道:“小郎君请讲,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为是正式问对,是以李曜没有再称呼他小兄弟,而是叫了小郎君。(注:之前提到过,郎君乃是尊称。)   小道子又鞠了一躬,一本正经地问道:“请教先生,先生方才说‘天下最大的事,大不过人命’,然则舍生取义之理,是否为先生所弃?”   李曜断然否决:“不然,舍生取义,自有其理。”   小道子问道:“可舍生取义,与先生之说,难道不是互相矛盾?”   李曜摇头道:“不矛盾。”   小道子剑眉一挑:“请教先生,为何不矛盾?”   李曜正色道:“某言,天下最大之事,大不过人命,而孟子曰:‘舍生取义’。二者看似矛盾,其实其中自有关联。小郎君听真:义,分大小,分公私。为天下万民,是大,是公;为一己一家,是小,是私。某以为亚圣所言‘舍生取义’,其所乃指乃是大义,譬如为天下万民而舍生,这便是取了大义,然则这与某方才之言,并不矛盾。舍一命而救万民,正是‘天下事之大,大不过性命’。一人之性命,难道能比万民?”   小道子点了点头,却仍不肯放过,又问道:“那若是小子行至一河边,见人溺水,跳河相救,却不料虽将溺水之人救起,自己却力尽溺亡。此可谓舍生取义,但与先生所言,却是相悖,不知先生如何教我?”   李曜答道:“某以为,下水救人之前,当有一衡量,衡量自己是否能救人上岸。若是自觉水性尚佳,力气有余,此时见义勇为,当可称赞。若是自己本不识水性,无法下水救人,某以为也不必苛责,若是更进一步,自己虽无法下水救人,但却立即向周围邻里、乡亲告之求助,此亦大善之举。若是错估形势,本以为足以救人而下水,却不意力尽而亡,此虽悲怆之事,然大义亦然。唯独一点,自己本不会水,或力有不逮,仍下水相助……某以为不仅不应提倡,还应提出告诫,以警后人。”   小道子听完,思索良久,才说道:“先生此言,小子略悟。先生之意可是说,即使大义当前,亦须量力而行?”   李曜想了想,道:“天下事难有绝对,此说……大体如此。”   小道子听完,面色肃然,拱手又是一礼,恭恭敬敬道:“多谢先生指点,小子知矣。”   此时外面忽然响起马蹄声,李曜瞥了一眼,正看见憨娃儿带着飞腾军甲旅牙兵冒雨乘骑而来。   李曜却暂时不管他,而是对小道子拱手还了一礼,露出欣赏的笑容,温和地问道:“小郎君知书达理,敢问贵姓大名?”   ----------------------------------------   有没有哪位读者能猜到这个小道子是谁?小提示:892年,十岁。   这一章小道子和李曜的对白,可是专门为了透出此人的性格而设计的呀!      第124章 欲收冯道   小道子鞠躬道:“不敢劳李军使下问,小子免贵姓冯,单名一个道字,瀛州景城人也。”   李曜猛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是冯道?”   冯道也被李曜一惊,迟疑道:“小子正是冯道,李军使何故……这般讶异?”   李曜忽然醒悟过来,心中虽然仍是震惊非常,但嘴上却道:“哦……无事,无事,只是某曾有一友人,其子也名冯道,如今算来,其年岁堪堪也与你相仿,是以方才有些错愕。”   冯道自然料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李军使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当下不禁一愣,心里也怕李曜当真认识自己的父亲,不由迟疑道:“未知军使贵友高姓大名?”   李曜心里好笑,嘴上却道:“某那位友人,却不是瀛洲人,他姓冯,字玉祥……”他倒不是故意开一个这时代无人知晓的玩笑,只是姓冯的名人,除了面前这位长乐老,也就数冯玉祥冯大帅了,所以下意识就用了这个名儿。   冯道听完,松了口气,微笑道:“原来只是贵友郎君与小子同名……误会而已,家严并非表字玉祥。”   李曜一边不停地打量冯道,这个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十朝元老”,去世时与孔子同岁(七十三岁)的“长乐老”,心中忽然升起一个想法:“如果,我想办法把他留在身边,历史会不会发生变化?冯道,算不算得上是一个能够改变五代历史的人物呢?”   他的心里一时犹豫起来。   李曜心念电转,回忆一下史书中对冯道的记载,似乎……他是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五代历史的,这个十朝元老的一声,历经了几乎整个五代。   李曜记得自己家中有本旧书,书中有一段鼓词,说道:“从此后朱温家爷们灭了人理,落了个扒灰贼头血染沙。沙陀将又做了唐皇帝,不转眼生铁又在火灰上爬。石敬瑭夺了他丈人的碗,倒踏门的女婿靠着娇娃。李三娘的汉子又做了刘高祖,咬脐郎登极忒也软匝。郭雀儿的兵来挡不住,把一个后汉的江山又白送给他。姑夫的家业又落在他妻侄手,柴世宗贩伞的本领倒不差。五代八君转眼过,日光摩荡又属了赵家。”   从朱温篡唐到赵匡胤陈桥兵变建立大宋,前后不过五、六十年的光景,却是王朝频繁更迭,乱世之乱,尤过三国。按照后世的算法,从公元907年到公元960年,中原地区便经历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一共换了五个朝代,出了六姓十四个皇帝。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短命的皇帝所统领的必是一批短命的大臣。有的晕头转向,稀里糊涂,还没弄明白新朝是怎么回事,脖子上就凭白无故多了个碗口大的疤;有的是树倒猢狲散,昨夜荣华富贵高朋满座,今朝便成过眼烟云,“事君犹佣者”罢了。   但是却偏偏有一个人,于乱世之中悠然自处,先后事后唐四帝、后晋二帝,再事后汉、后周和契丹,四姓五朝一共十个皇帝,而且在各朝都是官居相位,进退得当,“久叨禄位”将近三十年,屡经国破君亡而始终屹立不倒,直至七十三岁而得善终。这个人,就是李曜如今面前的小道子——冯道。   冯道的个人品性涵养本书前文已然有述,不再赘言。此时李曜所思索的,乃是冯道“影响五代”的能力。   思来想去,李曜觉得冯道是有这个能力的。在李存勖时期,冯道大约还影响不了天下走向,但当李存勖身死,李嗣源即位,冯道似乎很快就有了这样的影响力。   冯道与李嗣源君臣相合六年,那六年恐怕是冯道最为开心的六年,也是为官最有作为的六年。李嗣源虽然武将出身,读书甚少,但他关心民间疾苦,勤俭朴素,不失为五代难得的明君,冯道也正是在他手下,才得以真正放心做了六年贤臣良相。   在一次宴饮之后,李嗣源问冯道:“为政,什么最重要?”冯道捋着他稀疏的胡子,一本正经地回答:“一定要以爱惜百姓为重。”李嗣源又问:“当今天下富足,百姓可以过得好吗?”冯道却长叹一声:“谷贵饿农,谷贱伤农,这是常理。臣还记得进士聂夷中有一首《伤田家诗》曰:‘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偏照逃亡屋。’这首诗虽不典雅,但却说尽了农家的情状,做君主的不能不知道啊!”李嗣源听后深受震动,由衷地说:“此诗甚好。”于是命侍臣抄下来,贴在龙案一角,自己经常诵读。   影响皇帝,从而影响天下,在君主制下是十分浅显的道理,冯道此时便有了这样的能力。他接下来做了一件事,算是为天下读书人做的。后来他历经数朝,朝官们绝大多数十分尊敬他,只怕也有此事的功劳,那就是雕版印书。   冯道擅长写文章,他的文章典雅清丽,蕴涵深意,深受君王喜爱。他为明宗加徽号写了三篇颂文,满朝官员看后都无话可说。身为文人的冯道念念不忘弘扬儒家思想。由于在唐以前,书籍都是手抄本,读书人辗转抄写,是以古书的错误越来越多。当时印刷术已在民间流行,但印的都是日历和佛教典籍,儒家经典著作的印刷书籍还没有出现。   于是,冯道与做宰相不久的李愚商议刻印儒家典籍,两人一拍即合,立即奏请明宗,让国子监核定儒家经典《九经》,组织刻工雕印。据《五代会要》记载,后唐长兴三年二月,“敕令国子监集博士儒徒,将西京石经本,各以所业本经句度抄写注出,仔细看读,然后雇召能雕字匠人,各部随帙刻印,广颁天下,如诸色人等要写经书,并须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使杂本交错”。   虽说这雕印儒经的工作,从长兴三年(932年)开始,到后周广顺三年(953年),历经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个朝代,用了二十一年的时间才全部完成,但其发起人却是冯道无疑。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首次将原来刻在石上的儒家经典《九经》用雕版印刷,是中国印刷史和文化史上的一件具有重大意义的事,它开创了经书采用印刷之先河,而冯道在此之中功不可没。这是冯道影响文化传承的地方。   史敬瑭篡位之后,冯道屡辞相位,皆不许。史敬瑭为了留住他,甚至多次亲自上冯道家中,到了最后,言语之中已有了威胁意味,冯道只好留下,继续为相。后来,冯道又替石敬瑭出使契丹。归来后,冯道受到石敬瑭的进一步重用,石敬瑭下诏废掉枢密院,将其职权归入了中书省,由冯道主持,冯道身兼宰相和枢密使,朝中大权尽握手中。不久,又加司徒,兼侍中,进封鲁国公,凡属政务,石敬瑭都向冯道问计。此时的冯道,要说影响天下政局,只怕不足为过。   但冯道深知,在石敬瑭手下为官,是典型的“伴君如伴虎”,甚至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于是能推就推,能溜就溜,凡事都不轻易表态。譬如石敬瑭向冯道问起用兵之策,冯道立刻十分谦恭地回答:“陛下历经多难,创成大业,神威睿智,人所共知。军事讨伐之事,全凭自行裁断。臣只是一介书生,为陛下在中书守历代成规,不敢有丝毫失误。军事之事,臣确实不知。臣在明宗朝时,陛下问臣军事大事,臣也是这样回答他。”突然听了这一番大道理,石敬瑭也是哭笑不得,只得随他去了。   天福七年(公元942年)五月,石敬瑭临死前,嘱托冯道辅立幼子石重睿为君。但石敬瑭刚刚咽气,冯道便与天平节度使、侍卫马前都虞侯景延光商计,拥立齐王石重贵为帝,是为晋出帝。可见这时的冯道,已经有拥立君主的巨大名望了。   而后数朝暂且不说,就说这五代前半截,冯道便能影响天下大局至此,那么将他呆在身边,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只怕就真能改变历史……   李曜心中忽然忍不住跳出一个想法:“也许,我能让五代十国根本没法出现……天下,何必非要经历那样一个惨绝人寰的乱世?”   这个想法一旦萌生,就再也压制不住,只是李曜却没有想好,该如何让五代十国不再出现。   冯道看着面前的李军使脸色数变,到后来似乎有些激动,心中有些担心,小声问了一句:“李军使?可是身子不适?”   李曜猛然清醒过来,忙摇头道:“非也,只是忽然想到,如今郑张氏死无对证,只有那叫郑小河的孩儿尸身可以为证,此乃孤证,只怕难使李存信认罪。譬如郑张氏说李存信本要霸占她,此事她若活着,乃是一证言,可她此时……这却难办了。”   冯道听了,也皱起眉头,刚要说话,忽然听见外头一声春雷般的喝问:“你是李存信的牙兵旅帅怎的!俺家军使叫俺来守住此地,那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甭想从俺朱八戒面前过去!”      第125章 存信亲信   发出这一声春雷一般大喝的,自然是憨娃儿。   祠堂内的冯道和刀疤脸少年阿蛮都吃了一惊,李曜也微微蹙眉,对冯道说道:“冯小郎君,你且与阿蛮守在此处,某去看看外面究竟是来了何方神圣。”   冯道还未开口,阿蛮已然瞪大眼睛:“俺却为何要听你的吩咐?”   李曜不答,转身朝外走。冯道躬身道:“军使但请自便,此处自有小子二人看着。”   “好。”李曜头也不回,只是点头应了一声。   他走到祠堂大院门口,便看见自家飞腾军甲旅骑兵已然将祠堂团团围住,门口肃立二十余骑,正守在内圈,与十几名一身河东兵丁打扮的士卒对峙。   憨娃儿也骑在马上,手中的铁棍斜斜拖着,正冷冷地道:“别说是你,就算李存信亲自来了,没有某家军使开口,也休想走进这祠堂半步。你若不服,但可以往前再踏出一步,看看俺敢不敢将你的脑袋打成烂冬瓜,今晚拿来下酒吃!”   憨娃儿虽然人有些憨痴,但他自练了金刚棍法之后,一直煞气极盛,只要一棍在手,气势便自不凡,极有佛家怒目金刚的神韵。   憨娃儿的这种变化,作为与他最为熟悉的人,李曜的感受最为明显。最近一段时间李曜甚至一直怀疑,是不是这套金刚棍法能够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人的气质。须知憨娃儿本就体型壮硕高大,而练成这金刚棍法之后,他浑身肌肉更是犹如铜浇铁铸一般,一旦他战意升起,气运丹田,力通周天,立即变得如一尊明王金刚也似,不怒自威,令人不敢逼视。   李曜一走到院门口,虽然此时依旧下着大雨,憨娃儿偏偏犹如得了心灵感应一般立即转过头来,一见果然是自家郎君,喜道:“军使!”   李曜点了点头,问道:“何人喧哗?”   虽然,真正喧哗的还真只有憨娃儿,他的声音比谁都大,但憨娃儿自然不会说自己喧哗了,立刻就道:“军使,是蕃汉马步军都校李存信将军的牙兵旅帅,自称……呃,自称……”憨娃儿一下语塞,愣是想不起来,遂转身喝问:“你这厮,取的甚鸟名字,俺记不住了,你自己报上姓名与俺家军使知道!”   李曜差点笑出声来,好容易憋住,心道:“这人只怕是个胡人,要不然憨娃儿就算憨痴,汉人姓名总该是不会记错的。”   果然,那汉子忍着怒气高声道:“拔也·尤裴勒,见过飞腾军使!”   李曜还没答话,憨娃儿一拍脑袋,嚷道:“俺就说这厮取得名字不像话,什么叫‘八爷又赔了’?莫非你有八个耶耶,这八个老小子每天赌钱,偏偏逢赌必输,后来生了你这个赔钱货,心中烦恼,干脆就叫‘八爷又赔了’不成?”[无风注:前文有述,唐朝时期的“爷”,大多时候是与“爹”同意的。]   李曜幸好没有正在喝茶,要不然一准会喷人家一脸,憨娃儿这夯货虽然本身没有什么幽默感,但他这话偏偏太过离奇可笑,李曜自从来了唐朝,处处以唐人身份要求自己,算是很讲仪态了,可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声来。   八爷又赔了……哦不,是拔也·尤裴勒,他听了这话,脸色涨得通红,怒道:“某家姓拔也,乃是回鹘可汗之尊姓!某名尤裴勒,是突厥语‘飞狼’之意!”   憨娃儿哦了一声,摇头道:“你们回鹘人真是奇怪,姓什么不好要姓八爷?”   李曜却是心中一动,此人居然姓拔也?   拔也乃是回纥姓,一作拔野古,亦作拔野固、拔曳固。其原居碛北,在仆固之东,与斛律同祖,号拔野部,后改斛律为拔也氏。   拔也氏曾经部落漫散于漠北地区,方圆千里,在今内蒙古克鲁伦、海拉尔两河北境,所以处于仆骨之东,西与黑龙江境内的靺鞨诸部相邻近。较长时期维持帐户六万,士兵万余人的规模。他们居住的地方有着茂盛的牧草,多产良马和精铁。拔也氏部居境内有康干河,康干河发源于兴安岭,西流入贝尔湖之喀尔喀河,产落叶松,落入水中,时间长了就形成了“康干石”。拔野古人以捕猎为主,很少耕种,经常乘着木撬在冰上追逐着鹿群。他们的风俗习惯大致上与铁勒相同,只有语言上有少许的差异。   贞观三年,回纥拔也、阿跌、同罗、仆骨、等部叛突厥阿史那部,归顺了突厥薛延陀部,并向唐朝遣使入贡。   贞观二十一年农历四月,唐朝出兵消灭了突厥薛延陀部不久,即于薛延陀部的故地及其属部设置了“安北都护府”,初称“燕然都护府”,拔也部所地为幽陵都督府,并拜其首领屈利失为右武卫大将军,即为都督,统管碛北地区的六府七州。安北都护府的治所在“故单于台”,即今内蒙古狼山中段的石兰计山口,位于今内蒙古五原县西北。   高宗李治显庆末年,拔也部首领婆闰去世后,侄子比粟接位后联合思结、仆骨、同罗等部一起叛乱,唐王朝左武卫大将军郑仁泰率兵征讨四部,三战三捷,并持续追击百余里,杀死了拔也部的首领比粟。   北突厥复兴之后,史称“后突厥”,拔也部又归属于“后突厥”。在唐开元四年以后,拔也部又叛离突厥,再次归附了唐朝。   至于这位拔也·尤裴勒说拔也乃是可汗姓氏,这个倒是确有其事,回纥汗国的君主就姓拔也。至于这位拔也·尤裴勒是怎么来到河东的,李曜也能猜出个大概。   这其中有一层很关键的原因,就是李克用的沙陀朱邪姓氏。朱邪其实就是“诸爷”,就是“许多父亲”,因为沙陀人的祖先据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因而其姓“诸爷”。有传说这“诸爷”之中,就有拔也部。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后来回鹘衰落之后,一部分拔也氏人随着沙陀内附,是很平常的事。   李存信自己就是回鹘人,他用回鹘人做自己的牙兵旅帅,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李曜想明白这点之后,便对尤裴勒的身世不感兴趣了,只是打量了一下此人,才微微有些心惊。此人的个头只比憨娃儿略矮,竟然跟李曜差不多高,而健壮犹有胜之。李曜如今目力极佳,一眼就看见他的手指修长而虎口一圈生有厚茧,显然平时经常练武或者战斗,只怕多半是个高手。      第126章 盖寓之心   拔也·尤裴勒知道,李曜既然已经现身,跟憨娃儿再说下去便完全没有意义,飞腾军上下走知道这位朱旅帅简直就是李军使的影子,绝不会违背李军使的意志半点。   尤裴勒乃是李存信的牙兵旅帅,亲信中的亲信,自然不会连这点内情都不知晓。虽然今天还是他和憨娃儿打的第一个照面,但他也已然清楚,憨娃儿之于李曜,就如同不动明王之于大日如来,前者乃是后者的忿怒像。就好比李曜一怒,憨娃儿必然暴起。   于是他根本不搭理憨娃儿的话,而是径直朝李曜抱拳一礼,强笑道:“李军使,末将此来,乃是奉李都校之命,来抓捕两名嫌犯,听说那两名嫌犯此时正躲在这郑家祖祠之中。李军使牙兵围住郑家祖祠,却不准人进入,莫非也是发现了这两名嫌犯,是以先看管起来?若是如此,末将替我家都校谢过军使高义,末将正是来办此时,还请军使行个方便,将那两名嫌犯移交给末将。”   尤裴勒这段话,将“嫌犯”和“都校”二词说得格外重一些,用意不必多说。   李曜听完,淡淡然道:“某读书十余载,武德律、贞观律、永徽律、开元律等等,也都曾读过,从未听说民间百姓犯事,需要藩镇镇兵之高官、蕃汉马步都校来过问的……某这大兄,未免管得太宽了点。若是大王与盖仆射知晓,只怕都是要不喜的。”   尤裴勒笑容一僵,缓缓道:“李军使的意思是,这两名嫌犯应该交给晋阳县令?这也好办,末将这就通知县府,请县府差役前来拿人。只望李军使届时莫要再相阻拦才好。”   李曜却微微摇了摇头,道:“你口中这两名嫌犯,某却以为是两名原告,这两名原告所告之人,在我河东位高权重,身份特殊,县府……只怕是管不下此案的。”   尤裴勒脸色一变,目光中露出蛇眼一样恶毒的光芒,语气转冷:“李军使此言何意?”   李曜恍如未见,依旧淡淡然说道:“大王自云州归来之后,特意重申军纪之重要,言此动荡之际,战乱频仍,欲要保住一方平安,就必须严肃军纪,不可有恃强凌弱、侵犯百姓之举。大王言犹在耳,有些将领却偏偏恍如未闻,依旧我行我素,弄得民怨沸腾,怨声载道,此等大事,某今日与闻,不敢怠慢,是以……已然遣人禀告盖左仆射,请他老人家亲自来此定夺。”   尤裴勒脸色大变,目中怒气一闪,喝道:“李存曜!你可知你今日之所为,便是你明日之所悔么?”   李曜双目一凝,沉声道:“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   马车外,雨声不歇。马车中,沉默无音。   盖寓只是年过五旬,却苍老如六十岁的花甲老人。河东,有太多的事要他操心。   他愿意为河东操心,因为河东是大王的王业之基。大王,则是他盖某人的伯乐。   大王得到河东,已近十载,但盖寓知道,大王在河东,地位并未真正稳固。没有河东士林的全力支持,仅仅以军权强压政权的方式统治河东,这并非上策。   然而,他清楚,大王并非没有主动争取河东士林的支持,只是大王的出身……或许寻常百姓不会计较太多,但士林中人,如何会不计较?华夏历来的正统观念,早已根植在这些文人士子的心底里去了!   十年了,以太原王氏为代表的河东士林依旧没有接纳大王的意思,谁又知道,仅仅为此一条,他这个平时里受河东全军敬仰、威风八面的盖左仆射就伤了多少脑筋?   他的各种谋划并非全然无用,至少在这近十年中,王氏等河东士林虽然并不相助李克用,但也很少在各个方面谴责李克用或者在其他问题上拖李克用的后腿。可以说,这也是盖寓协助李克用治理河东以来的一大功绩。   然而在盖寓看来,这是不够的。大王不能屈居于河东一隅,否则平定乱世,中兴大唐还从何谈起?   是的,盖寓的理想,的确是中兴大唐。作为一个好学苦读的儒家,盖寓虽然出身边将世家,却对儒家文化情有独钟。忠贞,是他的意志;中兴大唐,是他毕生的理想。   然而以他的出身来说,做朝廷的宰相太难太难,唯一的折中,是做藩镇的“宰相”。在盖寓看来,当这个藩镇足够强大以后,他未必不能成为朝廷的宰相,未必不能中兴大唐。   这个想法很理想主义,但盖寓就是这么想的。从古至今,多少学匠大儒抱着看似飘渺的理想成为后世人景仰的“圣人”、“贤者”?盖寓从未奢望后世把他看做圣人贤者,他有自知之明,但他却希望后人能将他看做一代名相……或者至少一代名臣。   人越老,越在乎身后事,自古便是如此。   中兴大唐,这个理想在盖寓看来并非没有希望,他知道李克用是有野心的,但李克用的野心只是让沙陀人在大唐不受欺辱,希望沙陀人有如汉人一般的地位。至于个人权势,盖寓觉得李克用并没有做中原王朝皇帝的巨大野心,这也是盖寓竭尽全力辅佐李克用的原因之一。   对于盖寓而言,李克用的实力越强,他的理想就越容易实现。这两年来,他越发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如以往,因此对一些过去比较忌讳的事情,现在也不再那般忌讳。   譬如立嫡立长之事,盖寓过去是绝口不提的,而如今却多次劝说李克用该考虑此事了。   既然已经开始介入此事,盖寓也就少了许多顾忌,对于李克用麾下诸多义儿的权势,他一贯持谨慎态度,认为不能给与过大的权力,尤其是对于有可能争嫡的几人。   李存信,当然是其中之一。   盖寓的马车行至街口拐角处,正听见李曜在雨中沉声说出:“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忽然对车外的把式道:“停车。”   那把式驾驭马车二十年,经验丰富之极,听到这话,立刻拉住马头,将车停住,问道:“仆射,有何吩咐?”   盖寓在车中说道:“无甚,先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再过去不迟。”      第127章 兄弟之义(上)   尤裴勒虽然汉话说得与汉人一般无二,但毕竟并未读书,不知道李曜这话出自《离骚》,好在意思倒是听得懂的,当下便沉下脸色:“军使这话的意思,就是非要与我家都校过不去了?”   李曜毫不退缩,肃然道:“某并非要与任何人过不去,但某读圣贤书十余载,圣人谆谆教诲,某时刻不敢或忘。今日既然行至此地,遇见此事,若是不管,如何对得起天地良心!”   尤裴勒深吸一口气,眼睛眯成一条缝:“军使确信,再不后悔?”   李曜傲然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某家做事,俯仰无愧天地,何悔之有!”   他这话一出口,街巷转角处马车中的盖寓双目一亮,若非自知隐于暗处,简直恨不能击节大赞!他心中忖道:“前者细作回报,言李曜在代州之时,久有君子之风,敦厚仁德,人人称赞,某那时还有些将信将疑。后来他来我河东,我也只是见他丰神俊朗,气度脱俗,儒雅翩然实为我河东之魁首,是以对他有所偏爱。然则今日之事,若果然如他方才所禀报一般,那么便不是他因两派相争而故意陷害存信,只是君子眼不藏污,耳不纳垢,才忍不住要出来主持公道。可……倘是如此,某却该如何处置才好?”   盖寓心中犹豫,继续思量:“存信与存孝之争,已不是一日两日,大王一日不立衙内,二人两派就永远不会停止争斗。然则最近一年来,存孝这派大出风头,他自己击败朱温、张浚两大强军不说,就连站在他那一边的存曜,也是连立大功,风头一时无两,此番以千人兵力击退两万余定难军大军,也足以确立他当世名将之地位。这一来,存孝的优势就更加明显,虽然他如今仍然未能位至镇帅,但以他的功劳,只怕就算大王,也压制不了多久了。到时候存信固然挂着蕃汉马步军都校的偌大名头,实权却大不如存孝,他这一派岂非就要被全面压制了?若是这样,存孝的实力更加有可能尾大不掉,终究要成为大王的麻烦,此事不可不慎。”   “只是今日之事,若是不秉公处置,只怕存曜势必不肯善罢甘休。他与王家素来交好,那王家娘子对他分外关怀,虽是事出有因,却也未必没有儿女之情参杂其中,倘若存曜因为今日之事发动王家,在士林中掀起声浪,莫说存信必然声名狼藉,便是某家,只怕也得带上一顶欺压良善的大帽子,死后千年仍遭人唾骂……这个代价太大了,太大了。”   盖寓按捺住心中所思,又继续听二人对话。   只听得那拔也·尤裴勒说道:“既然如此,末将无话可说,只好回去禀告都校,说末将无能,说服不得李军使,请都校亲来处置了。”   李曜淡然摆手:“那你便为某这大兄传话,说小弟正盼他来说明情况,若是有人冤枉大兄,而小弟不察,至有误会,则小弟亲自上门负荆请罪;若是大兄确有不遵大王号令之事……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到那时,小弟却是不敢讲什么情面的了,只好请大兄体谅则个。”   尤裴勒冷冷地道:“军使的话,末将自会转达,告辞!”   “不送。”      第128章 兄弟之义(下)   尤裴勒转身就走,李曜却对憨娃儿问道:“你来之时,黑鸦军中,可有某家兄弟坐镇?”   憨娃儿微微一愣,想了想,答道:“那时益光将军似乎正在黑鸦军军营之中。”然后奇道:“军使问这个作甚?”   李曜微微一笑:“若是九兄当时正在营中,此时他只怕就要到了。”   憨娃儿楞道:“到了,到哪了?”   他话未落音,便有战马蹄踏之声传来,众人放眼望去,正是李嗣昭带着二三十名牙兵冒雨狂奔而来。   李曜的脸上露出笑容,憨娃儿却愕然愣在一边,喃喃道:“怪事了,军使怎么知道益光将军来了?俺没有跟益光将军提起啊。”   李嗣昭一马当先,顾不得一身雨水,高声问道:“正阳,出了甚大事,怎的冒雨调动牙兵?”   两人此时尚且相距二三十丈,于是李曜笑着拱手,也大声道:“无甚大事,保护现场而已!”   李嗣昭在马上微微一怔,却没再问,而是纵马飞奔至李曜面前,利落地翻身下来,将马缰随手往旁边一甩,早有他的亲信牙兵一手接过,牵至一旁。   李嗣昭看也没看,只是朝李曜问道:“什么保护现场,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动了这么大的阵仗?这可是晋阳城内,大网眼皮子底下,你我虽然忠心一片,却也要谨慎做人才是,怎能这般张扬?”   李曜心中微微一暖,知道李嗣昭是真心为自己好,当下不好再卖关子,正色道:“九兄,此番却不是某要张扬,而是有人嚣张跋扈在前了。”   李嗣昭一愣,眼珠一转,问道:“你跟‘他们’起了冲突?”然后皱起眉头:“竟然弄到要调牙兵助阵了么?这却不妙,某来得匆忙,只带了二十五人……要不要通知二兄他们?”   李曜心中流过一阵暖流,李嗣昭根本没问为何起了冲突,就问要不要继续叫人,这虽然有点像他学生时代与别班男生打群架,为什么打起来不重要,这个可以事后再讨论,当时只管先叫齐了人手,打赢了再说!   这叫什么?读书的时候,老师说这是“哥们儿义气”,是不好的,但李曜现在却相信,别管是什么义气,总之它是义气!义气就是相信兄弟!义气就是兄弟至上!义气就是他妈的打赢了再说!   不过,李曜此刻其实并不担心李存信敢把事情闹大,那郑张氏既然肯以自己母子两条人命来洗刷清白,保住清白,就绝对不会胡说八道!李存信在这件事中,必然理亏!   因此,李曜伸手用力在李嗣昭肩膀上一拍,摇头道:“不必再叫人了,大王和盖仆射都是明理之人,此事我们占理,什么都不必担心,只等李存信前来对质便是。”   李嗣昭见李曜忽然使了个眼色给自己,心中一动,点头道:“好,有理就好。”   盖寓在马车中缓缓闭上眼睛,吩咐道:“走,过去吧。”      第129章 出乎意料   盖寓的马车从街巷转角处驶出的时候,李曜下意识朝憨娃儿一望,憨娃儿冲他憨憨一笑,笑得格外人畜无害。   李曜忍不住也微微笑了一笑,方才便是憨娃儿在一边悄悄告诉李曜,说有一辆马车到了转角处,但却忽然停住没有出来。李曜是何等心思灵醒之人,眸子一转便知道这马车之中所坐着的人十有八九便是盖寓,因而此后有些话就说得比较“艺术”。   盖寓身为朝廷任命的检校左仆射,马车上是有显著标志的,在河东仅此一家,别无分号,是以他的马车一出现,飞腾军甲旅牙兵们当下便迟疑了一下,各自回头朝李曜与憨娃儿望去。   李曜摆手示意不必阻拦,牙兵们立刻松了口气,纷纷让开“阵地”,放盖寓的马车靠近。   李嗣昭与李曜对望一眼,偷偷伸出一个大拇指。李曜很难得的露出一个单眼一眨的鬼脸,然后与会心一笑的李嗣昭一起,一本正经地走上前去相迎。   盖寓的车夫停住马车,撑起一把加大号的油纸伞,为盖寓遮住车门口下车的位置。立刻便看见盖寓跳下车来,接过纸伞。他一下马车,便见到李曜与李嗣昭走上前来,各自拱手朝他一礼,齐声道:“末将见过仆射。”   盖寓点点头,“嗯”了一声,道:“不必多礼……”他稍稍打量了一下周围,朝李曜问道:“正阳,某听说你方才去了大王府上,大王派了车送你归宅,可如今你又怎么来了这个地方?你找某来,又是所为何事?”   李曜忽然脸色一肃,再次拱手道:“仆射,末将今日请仆射冒雨前来,乃是要请仆射为民伸冤。”   盖寓看着李曜的眼睛:“为民伸冤?”   李曜点了点头,朝郑家祠堂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请仆射看了里头的情形,再听某来说道。”   于是李曜前头引路,李嗣昭在盖寓身侧陪同,憨娃儿跟在后面,四人一起进了郑家祠堂。   一进祠堂,便是一股血腥味传来,盖寓虽是武将出身,但祖祠乃是古人最为庄严之地,在人家祖祠之中闻见血腥味,他也不禁微微一皱眉头。   他忽然看见祖祠之中的冯道和阿蛮二人,正欲动问,却又看见地上的郑张氏和郑小河的尸体,不禁面色陡然一变,沉声问道:“出了人命?”   李曜语气平静地回答:“是,母子二人,两条人命。母亲乃是寡妇,儿子年仅八岁。”   盖寓目中怒色一闪,声音倒还稳得住,沉沉地问:“什么人干的?”他目光在冯道和阿蛮身上一转,看着阿蛮,却问李曜道:“可是这少年?”   李曜忙道:“不是,这八岁孩儿,乃是被她母亲亲手所杀。”   这话大出意外,盖寓不禁一愣,下意识问道:“怎会如此?那这女子又是何人所杀?难不成……难不成她行凶之时正好被你撞见,所以你一怒之下,便杀了她?”   李曜倒不怕盖寓误会,微微摇头道:“非也,这女子乃是杀了她家孩儿之后,自戮而死的。”   盖寓当下便奇了,皱眉道:“有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某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一个母亲,怎么无缘无故杀了自家孩儿?一个小孩子,就算再怎么调皮捣蛋,也不可能引动自己母亲的杀心吧?这女子莫非得了失心疯不成?”   李曜心道:“要的就是引出你这句话!”   当下露出一副悲悯天人的神情,慨然长叹:“若末将是她,只怕也要失心疯了。”   盖寓果然有些震惊,声音也大了一些,问道:“正阳此言何意?此中究竟有甚内情,某已然亲至此处,你还不速速道来!”   李曜的悲悯天人瞬间化为嗔目金刚,话中含怒,道:“此中缘由,正要说与仆射知晓!某今日自大王王府出来,一路行过,在这郑家祖祠之处,忽然被人群阻挡了去路,当时……”他便将方才自己所碰见此事之后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给盖寓知晓,包括与冯道和阿蛮的遇见,都简略地带了一句。尤其是冯道,他还特意不动声色地在盖寓面前表扬了两句。   盖寓听完,勃然大怒,作色道:“存信误事!大王如今在河东,正欲军民和睦,以图振兴大唐,他怎敢做出这等丑事来!莫说国法,此番乃是不遵大王军令,便是给他个军法处置,亦不为过!”   李曜一听,面上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连连点头,心中却是吃了一惊,因为盖寓的反应与他先前所预估的完全不同。他下意识地朝李嗣昭望去,只见李嗣昭也微微蹙眉,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李曜心中一动:“九兄平时豁达大度,开朗任侠,是个直肠子的好汉子,好兄弟,可他却不是没有心思的人,他这一皱眉,定然是跟我想到了一块,觉得盖寓的反应不对劲,这份眼力、这份心思,可着实不差了。”不过他转念一想,却又释然了:“是了,九兄按照原先的历史,乃是李存信和李存孝斗法之后真正接任蕃汉马步军总管的人,他才是真正的大赢家,若他只是个豁达任侠的直肠子,李克用焉能托付他这般重任,甚至后来将衙内都指挥使这个位置都给了他?看来九兄虽然任侠义气,个性却是外粗内细……嗯,这却是个有大能耐的人,历史上若非他死于那次意外,只怕后来都不会有十兄(李嗣源)即位的事了。”   李曜会察言观色,盖寓难道就不会?他也偷偷的注意李曜和李嗣昭的神色,见他们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又有些疑惑,不禁心中得意,忖道:“饶你李曜是太原王氏交口称赞的河东名士,毕竟不是跟各方来回周旋几十年的老江湖,你以为某家不知道你们疑惑什么?你还以为我盖寓担心你们两派实力不均,不好控制?笑话,有大王在,河东翻不了天的!就算李存信被打下去了,你们便以为李存孝一定没有对手了?哈,某劝大王再扶植一个新的李存信出来又有何难?不说别人,你李存曜不能取代李存信么?你李嗣昭不能取代李存信么?你们呐,还是太嫩了……”   ----------------------------------------   昨天本来写了一章,快写完的时候死机了,然后再开机,居然没有自动保存住,某家一怒之下就关机睡觉了。今天一起床又后悔了,但是大错已然铸成……唉。   PS一句:铸成大错这个故事,我记得就是出自唐末要进入五代的时候,好像是魏博节度使罗绍威说的。没记错的话,事情是这样的:魏博牙兵很强,但很喜欢擅杀节帅,于是他觉得自己的牙兵靠不住,就请朱温去帮忙剿灭。朱温很讲义气,立即就率大军去了。问题是魏博之强,强就强在魏博牙兵,朱温剿灭了魏博牙兵之后,魏博再无抵抗之力,而朱温此时却似乎爱上了魏博,驻扎魏博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将魏博搜刮一空。朱温走后,罗绍威就说了一句:“聚X州之铁,不能铸此错也!”X是数量,我忘了是魏博是有多少个州县了,这个要查资料,大家有兴趣的可以搜一下看。      第130章 在外候着   盖寓的想法其实并不复杂,他最大的倚仗就是李克用在以沙陀及五院诸部为核心的河东军中有着无人可及的威望,而这份威望,不仅仅是因为李克用乃是李国昌之子,更重要的是这些年他带领沙陀军杀出的战绩,这份威望,放眼河东,没有人可以动摇。   一个团体的领袖,需要有威望,这份威望,有时候就是这个团体的灵魂所在。   如今的河东军,灵魂人物只有一个,那就是李克用,没有人可以取代。   是以,盖寓根本不担心李存信如果因此事受了挫折使得李存孝无人能制。不错,不论是他盖寓,还是李克用,在用人的时候都要考虑平衡麾下将领的势力,但是作为绝对的领袖,要维持这样的平衡却绝对不是什么难事,正如盖寓方才所想,没有了李存信,照样可以抬出诸如李曜、李嗣昭等将领来与李存孝相争。   不错,李曜也好,李嗣昭也罢,都与李存孝关系亲密,如今也正是在同一阵营,但盖寓完全相信,只要让他们觉得自己也有机会成为河东衙内都指挥使,继承将来李克用去世之后留下的河东节帅之位,也都一定会逐渐走到李存孝的对立面,与之相争。   而且这其中,还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意愿,一旦他们有了那样的机会,他们麾下的亲信、将领,也都一定会尽力将他们推往那个方向。昔年高祖的炀帝朝中为官之时,怕他躲他还来不及,何曾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在太原起兵,进而攻取天下,即位皇帝?此一时,彼一时也!   盖寓之所以这般自信,其实也源自于李克用本人的自信。李克用与朱温不同,他历来没有做皇帝的野心,他的政治理念类似于齐桓公,热衷于尊王攘夷,他自己只要在皇帝的名义下成为最大的藩镇,让皇帝有事都要找他帮忙,他就心愿足矣。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个心思,当年他击败黄巢之后,“克用功第一”,却没有到处扒拉地盘,疯狂扩兵,也就是这个原因。   李克用与朱温再一个不同就是,李克用是个直肠子,绝大多数情况之下,其所用之人,也都是比较忠义之人,所以他的这个团体有一点比朱温的势力要强,那就是打败不要紧,总之打不散。朱温就不行,他自己就不是个忠义节烈之人,后来手底下也养了不少白眼狼。最可笑的是他作为公公,年老之后不仅肆意淫-乱臣下妻女,还格外喜欢扒灰——也就是凌辱儿媳。好在这一次老天爷还真长了眼,给了他一个现世报,被自己的儿子斩杀。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朱温自己是这样一个人,其下属也果然不负众望,少有忠贞节烈之臣,所以说后梁最后的失败,还真不是个意外。   李曜方才讲叙事情的来龙去脉,花了不少时间,此时盖寓刚刚表态,忽然便听见外面一阵嘲杂。李曜附耳对憨娃儿说了几句,憨娃儿立刻转身出了院子。   然后,便听见憨娃儿大声说道:“李都校,盖仆射就在郑家祖祠之中,难道你还打算骑着马进去不成?都校莫非已经已衙内都指挥使自居,连盖仆射也不放在眼里了?”   憨娃儿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曜偷偷注意了盖寓的神色,只见盖寓右眉轻轻一挑,心中忖道:“果然,这话要是我说出来,效果就不会太好,因为盖寓知道我的口才,但这番话给憨娃儿说出来,效果就好得很了,因为在别人看来,憨娃儿说话是不经过大脑,想到什么说什么的,这种人说出来的话,反而最为靠得住。只是盖寓却不知道,这话是我教憨娃儿说的罢了。”   憨娃儿这句话弄得盖寓心里有些不悦,那是肯定的了。但李存信毕竟不是李存孝那样的直肠子,当时就发觉憨娃儿这句话有些意图不轨,虽然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憨娃儿大概只是顺口这么一说,未见得就是真这么想,但憨娃儿的嗓门实在太大,就算现在下雨,只怕郑家祖祠里的盖寓也听见了,这个不得不慎重。   于是李存信立刻大声道:“某历来敬盖仆射如亚父,怎会不下马,只是雨大,未曾看清仆射的马车而已!……仆射!存信前来拜见!”   李曜在郑家祖祠里听了李存信的答话,心中轻叹一声:“难怪当年史书记载李存孝被李存信谗言弄得心慌意乱,最后竟然去跟朱温、王镕往来信函,结果又被告发,只得临时造反,原先还觉得史书里的李存孝未免过于敏感了一些,如今看了李存信的反应速度和应对手段,才知道李存孝哪里是敏感,他一准就是被李存信逼得无法不反了。”   这时候,盖寓才淡淡地问李曜:“雨大得很,年老耳背听不清啊……外间说话的,可是存信?”   李曜虽然不知道他是真听不清还是假听不清,反正当他是故意这般说的,总不会有错,心思一转,便答道:“仆射,外面似乎是存信大兄来了,正在求见仆射。”   盖寓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李曜见不是头,只好主动请问:“仆射,存信大兄求见仆射。”   盖寓这才看了李曜一眼,却对李嗣昭说道:“益光,你去跟他说一声,某正在查看一桩命案,他若无甚大事,且先在外面候着。”   李嗣昭一听,差点没笑出声来。刚才李曜跟憨娃儿耳语的时候,盖寓走在前头没有看见,李嗣昭却是看在眼里的,他早猜到憨娃儿方才那番话是李曜教的,只是他也没有料到盖寓今天还真是对李存信有了意见还是怎的,居然直接让李存信吃一个闭门羹!要知道,此时可正在下雨,那祖祠外面可是没地方避雨的。   不过李嗣昭也觉得十分解气,李存信是义儿中的老大,作为蕃汉马步军都校,地位也是最高,平时跟他们见面的时候都是鼻孔看人的,李嗣昭早老就不痛快了。今天因为十四弟遇见的这事儿,再被他略施小计,就要仗着盖仆射的威风让李存信吃瘪了,想想就觉得心中痛快不少,仿佛出了一口恶气。      第131章 教训孙儿   李嗣昭得了盖寓的吩咐,施施然走出郑家祖祠之外,就看见李存信打着伞站在雨里。不过他是骑马来的,虽然穿了蓑衣带了斗笠,但身上也早就湿透了,如今那把伞也只是让他的头发不被淋湿而已。   李存信看见李嗣昭出来,略微怔了一怔,一抹诧异只是一闪而过,便抢先笑道:“原来益光也在。”   李嗣昭脸上挤出一点笑意,语气却不冷不热:“正阳有事,某岂能不来?”   李存信笑着点了点头,问道:“盖仆射可在?某有事须向盖仆射面陈。”   李嗣昭微微抬起下巴,道:“盖仆射说,他正处理一桩命案,忙得很,此刻无暇与都校会面,请都校在此稍等片刻。”   李存信并未料到会吃闭门羹,闻言不禁呆了一呆,而后忽然一惊:“命案?什么命案?”   李嗣昭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一丝鄙夷,挪开目光,淡淡地道:“孤儿寡母,受人陷害欺凌,上告无门,遂自戮于自家祖祠,以证清白。”   李存信的脸,忽然变得有些发黑了。   ----------------------------------------   王家,前院花厅。   “王辩!你做的好官!”   王笉仍是一袭白衣,以示为父带孝,但此刻她却高坐花厅正席,面带愠色地看着面前的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此时的王笉,再不是平时那般亲和淡然的模样。   那男子身着官员常服,低头跪在王笉面前,有些底气不足似的小声分辨:“姑奶奶,非是孙儿不察民情,实乃前次听了两位玄祖昭文公与昭逸公的吩咐,须得与并帅保持良好关系,是以……那李存信乃是河东蕃汉马步军都校,位高权重,若是因为此事得罪了他,难免他不在并帅跟前嚼舌,对我们王家不利……”   此人年纪怕不有王笉两个大,又是官员身份,却在她面前连头都不敢抬,口称姑奶奶。盖因为王笉年纪虽小,辈分却是极高,而最关键的是,如今太原王氏的家主之印还由她代为执掌。王氏这等千年名门,若非家规之森严,哪里有如今地位?是以别看王辩身为朝廷官员,到了王笉面前却是家中普通子弟见了尊长,哪里敢多言半句!   王笉冷冷地道:“二位叔父的意思,你便是这般理解的?王辩,你读书读到哪里去了!十年前你为言官,尚敢上书弹劾宰执,十年后你身为晋阳令,在我王氏根基之地,却连一个区区藩镇将领都不敢得罪了,若是早知如此,我看当年昭文叔父就不该保举你担任如此要职!你若是连区区一个晋阳令都做不好,有生之年别想位居中枢!”   王辩见王笉怒火如此之大,甚至放出话来说他“有生之年别想位居中枢”,顿时脸色发白,语气惶恐,连忙磕头认错:“孙儿糊涂,孙儿蒙昧,求姑奶奶指点。”   须知王氏终李唐一朝在朝中都有巨大影响力,其子弟之中较为优秀的,宦途大多有保障,但若是家主对某一子弟失望之极,不愿家中给予其支持,那么……他这个王氏子弟的身份就反而成了累赘,因为其他世家一见此人在家中都得不到支持,就更加不会扶植和帮助他,一个是自家的子弟当官都不嫌多,二是不愿因为这种破事得罪王家。也就是说,一旦家主对某个子弟失去期望,这个子弟的宦途基本上就算到头了。   王笉见他态度还算诚恳,哼了一声,平息了一下怒气,才缓缓道:“也罢,既然你没弄明白二位叔父的意思,却偏偏位居如此要职,某便破例为你指点一二,你且听好,某今日之言,不说第二遍。”   王辩忙道:“是是,姑奶奶请讲,孙儿恭聆慈训。”   慈训这个词,一般用于儿子称呼母亲或者祖母的教导,王笉不过十七八岁,本来这样称呼理应让两个人都感到别扭,但偏偏他们二人一个说、一个听,都毫无不适之意,可见这早就成了寻常之事,完全不足为奇。   王笉脸色怒色渐消,说道:“你二位玄祖的意思,的确是与并帅维持友善,但这其中如何把握,却要你自己拿捏,偏偏你错就错在根本没有弄清楚如何维持与并帅的关系。”   王辩心中如何想,无人可以知道,但他的表现却是深深低头,不敢辩驳半个字。   王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莫要不服,似你这等维持友善,只怕李并帅反而要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王辩忍不住好奇,问道:“孙儿愚钝,未知李并帅怎会想到别处……似孙儿这般处置,不正是我王家不欲与他发生龃龉的表现么?”   王笉见他仍不明白,忍不住摇了摇头,道:“我王家身处河东,要与李并帅保持较为友善的关系,那是自然而然的事,但这并不意味这我王家就必须靠着李并帅。你要知道,王家根基虽在河东,但王氏开枝散叶何其广,中枢朝臣何其多,我王家需要倚仗李并帅的地方并非太多,恰恰相反,李并帅需要我王家配合的时候,反而更多。是以,我王家对李并帅保持友善,只须在一些军政要务上,略微倾向一些便已足以,似你所遇这等事情,根本无须顾虑。你若是连这种事也无法坚持原则,开始明显倾向于他,他还道我王家已然持不住立场,要全面倒向他了呢!”   王辩怔住,迟疑道:“可那李存信的确是河东要人,将来说不定还会……”   “还会什么?”王笉训斥道:“你还真以为李存信有半分继任并帅的机会么?他那是痴心妄想!王辩啊王辩,你怎么就不仔细思索一下李克用的人事安排?除了李落落与李廷鸾之外,李克用诸多义儿养子,又有谁是真正掌握了强大兵权的?某知道你想说李存孝,但你又有没有想过,为何李存孝麾下带的,永远都是义儿黑鸦军?”   王辩呆了一呆,问道:“为何?”   “因为义儿黑鸦军是李克用一手带出来的军队,除了正副军使和都虞候之外,下面的将领全是李并帅用了多年的老人,就算李存孝等人起了反意,只要李克用登高一呼,他们就得变成光杆军使,麾下部众自然不会跟从。除了李存孝之外,其余掌兵的义儿,每人麾下有多少兵丁?最多的,也不足两千人罢了!而李落落的铁林军有多少人,你想过没有,这是为什么?”      第132章 分析用人   王辩愣了一愣,恍然道:“如此说来,李克用对他诸多义儿,竟无一个放心得了的?”   王笉摇摇头:“防微杜渐罢了。现如今的李克用,风光盛极,大概也谈不上如何不放心,但他乃是武将出身,自有他的警惕之心。这就如同外出征战,虽然料定敌军今夜不会偷营,但放心归放心,防备归防备,巡哨、夜探仍不可少。李克用如今所做的一切,也是如此,他未必觉得麾下这些义儿胆敢背叛于他,但他却仍然要提前做好防备,以策万全。”   王辩长长地“哦”了一声,点头道:“姑奶奶的意思是,李克用虽然相信义儿们不会背叛他,却也时时刻刻提防着,以免出了意外。而他对两个年长的亲生儿子,却是不同,不仅让他们手握重兵,而且也没做什么防备,因此可以肯定,李克用是打算将衙内都指挥使的人选定在李落落和李廷鸾其中之一身上,然否?”   王笉点头道:“然。”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前番某听诸位叔伯议论,李克用对其麾下义儿的态度,如今也并不如他自己所说的一视同仁了。”   王辩讶然道:“哦?敢问诸位玄祖有何高论?”   王笉道:“叔伯们认为,从如今李克用的任人用事上来看,他正开始在年轻义儿中大力提拔干将,来分那些年长义儿之势力。”   王辩看来从没考虑过这点,不禁奇道:“怎么说?”   “年长义儿,以李存信、李存孝、李存璋、李存贤等人为首,都有自己的一份实力,或是资历、或是战功、或是人脉、或是知谨……因此皆为李克用所重。然则李克用统领河东,是因为他乃沙陀之主,而沙陀人最重威望,无威望者,便是大汗嫡子也不可为王,因此李克用心中对他这几个义儿的威望名声也是心有顾虑。然则,他此次的手段,某以为却不大可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只怕却是盖寓献策。”   “什么办法?”   王笉道:“那就是,提拔年轻义子,准备用来托孤。”   王辩一愣:“李克用年方三十六,未及不惑,正当壮年,托孤之说,未免太早了些吧?”   王笉摇头道:“不然,李克用的确年轻,但据某所知,他一目微渺,本是先天有患,又闻其有头疼之症,可见其外壮而内亏。其外壮,乃后天锻炼打熬,其内亏,却是先天有所不足,此缺难补也。不过,他从未提过要请我王家为其查看病情,是以某也不甚清楚他这病究竟是如何了,只从某见他数次之时他的面相,再虑及他嗜酒如命来看,某料他活不过知天命之年,若他今后嗜酒之风有所收敛,或可延年数载,但亦难过甲子。”   王辩似乎对王笉的医术十分信任,当下“哦……”了一声,又道:“可就算是其寿五十,如此也还有十四年之久,似乎也不必如此着急才是。”   王笉微微一笑:“李克用自己或许不急,盖寓却急了。说李克用急于托孤,不如说盖寓要先托孤一次罢了。”   王辩恍然,点头称是:“不错,盖寓乃是李克用之智囊,然却比李克用大了不少,他这十年来政务繁忙,身体不好这一点,孙儿也偶有听说,他想托孤年轻才俊,以补他去世之后的位置,倒是说得过去。”   王笉点点头,又微微蹙眉:“只是如今来看,李克用打算重用的三人,原先却都是与李存孝关系密切的,却不知为何。”   王辩忙问:“却不知是哪三人?”   王笉伸出三个指头,一个个道:“李正阳、李嗣昭、李嗣源。”   王辩不知姑奶奶为何单独将李曜称字,而后面两人都直呼其名,但他不敢多问,只哦了一声,示意听见了,然后答道:“孙儿也不知道,不过李克用用人历来不错,想来自有其用意。”   王笉微微皱眉,有些不以为然:“历来不错?只怕是时候未到而已。”   王笉不知道,在历史上她这话还真是一语成谶了。   李克用用人失误,处置不当的事情还真不少,李存孝大功不赏,反被李存信谗言得不敢不叛、李罕之得陇望蜀后来出兵占据潞州,这两件事前文有述,不再多言。还有最大一个白眼狼却是不得不提,用错此人,浪费了李克用天大的优势。   这个人就是刘仁恭。   原本,扶植李罕之就已经让李克用吃尽苦头,而扶植另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刘仁恭则让他吞下一颗巨大的苦果,并且使原本占据优势并且本来可以占据更大优势的河东反而处于被南北夹攻的不利地位。   刘仁恭原是幽州节度使李匡威的部下偏将,领兵镇守蔚州,后来李匡威兄弟内讧,争夺节度使职位,李匡威被其弟打败,幽州局势一片混乱。当时的蔚州兵由于怨恨长久不得回家,便发动了兵变,刘仁恭也被发动兵变的部下推为首领。于是野心一起的刘仁恭就趁机围攻幽州,但到了居庸关时却被打败,刘仁恭无法可想,只好逃往晋阳,投奔李克用。此时的李克用正想着如何吞并幽州,但由于不清楚幽州的内情,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刘仁恭的到来让他非常高兴,优遇刘仁恭,厚赏其部下,还赐给刘仁恭田地豪宅以示宠信。   刘仁恭也投其所好,屡次向李克用讲幽州地区城防及部队虚实,请求李克用给他一万将士夺取幽州,然后交给河东,以报答收留厚待之恩。李克用是不是过于相信自己的人格感召力,居然轻信了他,随即派兵出征。然而刘仁恭虽然夸下海口,能力却很有限,甚至可以说根本不懂军事,几次都没有攻下幽州。李克用为早日得到幽州,干脆亲率重兵围攻,终于得手。但得到幽州后,李克用居然又错误地将幽州给了刘仁恭这个只会吹牛的小人,从此留下隐患。虽然李克用也安置了十多个亲信分管军政事务,监控幽州,但却无济于事。   刘仁恭借李克用之手如愿地得到幽州,很快就开始忘恩负义,在一步步扩大势力的同时,日渐远离李克用。在李克用和朱温争夺魏博镇时,李克用向幽州征兵,刘仁恭却借口防备契丹不给一兵一卒。第二年,朱温已经攻下了兖州、郓州地区,李克用再次向刘仁恭借兵,并连连派使者催促。但刘仁恭此时已经将昔日之恩忘得一干二净,不但不发兵相助,反而恶语相向。气得李克用派使者当面谴责,刘仁恭一看撕破了脸,干脆不要脸了,边看书信边骂。不但拘押了使者,还将所有在幽州地区的河东兵扣押。然后用重金诱降河东将领叛归于他。李克用一怒之下亲自领兵征讨,但他根本没将刘仁恭放在眼里,轻敌加上醉酒,反而被刘仁恭打败,自己还差一点当了刘仁恭的俘虏。   刘仁恭站稳脚跟后,利用李克用和朱温的矛盾,对这两方今天叛、明天降,一切以自保并趁机扩张为目的。由于幽州离朱温较远,是叛是降,影响不大,但幽州和河东却是地域相连,所以他的对立给河东构成了很大威胁,使河东处于战略上的巨大劣势。   当然,此时的王笉料不到这点,能料到这点的人,正在与盖寓说话。   但是他们的谈话,却从案情上逐渐转移了去。      第133章 盖寓试探   郑家祖祠之中,不再只有李曜和盖寓两人,除了已经回到祖祠之中的李嗣昭之外,又进来了一批节帅王府的差役。这其中,包括州府的仵作以及临时找来的坐婆。   仵作,李曜是知道的,类似于后世的法医,专职验尸官,不过,验尸在迷信思想严重的古代被看做不吉利的事,所以这个行当在当时地位很低,唐朝也不例外。   但是“坐婆”,李曜倒是今天才知道。他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坐婆是专门为有女性尸体的案件而存在的,尤其是有需要检查女尸下体的案件,必须由坐婆检查,不得由男子仵作经手。   李曜心道:“古人这个安排,似乎比后世还要人性化一点,后世好像没听说法医检查女尸的时候还非得要求法医本人是女性的。后世当然可以用‘科学’、‘专业’来解释,但这对于女尸来说,也未必不是一种亵渎,古人有时候把死人看得比活人还大,难怪要专门划分一个‘女法医’职业来应对女尸的检查,麻烦是麻烦了点,不过却也不嫌多余。”   李曜心中正琢磨这法医事业的发展问题,盖寓看了看正在为郑小河做尸检的仵作,转头对李曜问道:“正阳,听说你打算在吐谷浑部招募骑兵?”   李曜点头称是:“不错,某是有这一想法,方才去节帅王府,也是向大王禀报此事。”   盖寓“嗯”了一声,问:“大王怎么说?”   “大王说,征募吐谷浑骑兵是对是错,他只看结果,不论手段。”   盖寓瞥了一眼李曜,见他面色平静,沉吟道:“若是过个两三年,某也会劝大王在吐谷浑残部中招募一批新军,毕竟吐谷浑部能够在这些年里给我沙陀及五院诸部造成这般大的麻烦,其战力无论如何都是不容忽视的,放着这么一批人不用,不是道理。只是某却没料到你比某还心急,居然在平定云州不久,就敢招募上千吐谷浑骑兵在自己麾下。你要知道,似你这般一弄,你麾下虽然很快便能招满一千五百人的限额,但是这一千五百人里头,只有五百沙陀和五院诸部人马,却有两倍于他们的吐谷浑骑兵,若是弄得好,也还罢了,若是一个弄不好,出了乱子,麻烦可也不小,好事也就变成坏事了……你是如何说服大王的?”   李曜又把自己的三个理由讲述给盖寓听了,他听完之后,微微点了点头:“你考虑得还是颇为周全的,不过,若是要出乱子,这乱子怎么出,却是由不得你我,事前的绸缪有时未必有用,关键还是要看临时应变的能力。当然,对于正阳你的随机应变之能,某还是很放心的,想必大王也正是出于这一点考虑,才同意了你的想法。你届时一定要时刻警惕,莫要让大王失望才好。”   李曜微微躬身:“谢仆射指点,存曜领会得了。”   盖寓点了点头,似乎正要再问什么,州府的坐婆却走了前来,冲盖寓和李曜微微一福,敛裾道:“仆射、将军,奴要为郑张氏查验了,还请二位贵人回避,以免为晦气所冲。”   盖寓点点头,对李曜道:“走,我们到隔壁去说话。”   李曜对“晦气”自然是不放在心上的,不过尊重死者却是他认为理所应当的事,当下跟着盖寓一起出了门,在郑家祖祠的屋檐下,下意识朝院门外看了一眼,正看见李存信淋在雨里,朝这边看来。   李曜心中一动,叫了一声:“仆射。”   盖寓回头看他一眼,问道:“何事唤某?”   李曜指了指正在雨中的李存信,道:“大兄还在雨中站着。”   盖寓看了李存信一眼,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带兵打仗的人,枪林箭雨也能杀个七进七出,淋点雨算得了什么,死得了吗?”   李曜却道:“倒不是身体问题,只是大兄毕竟是我河东蕃汉马步军都校,如今虽有嫌疑,毕竟尚未定罪……某以为似有不妥。”   盖寓看了李曜一眼,忽然笑了一笑,点头道:“既然你愿为他说情,也罢,你派人给他说,叫他进来,自己找间屋子避雨,等仵作、坐婆查验完毕,某再找他问话。”   李曜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叫过跟着李嗣昭一起进来的憨娃儿,吩咐了几句,让他去跟李存信转达盖寓的话,憨娃儿看表情似乎有些不乐意,不过他从不违逆李曜的意思,当下也就点了点头,去了。   李嗣昭看了李曜一眼,眼珠转了转,似乎是思索了一下李曜的用意,不过看来并没有弄明白,但他却也不多说,一直保持淡定的沉默。   盖寓说完之后,已经去了旁边一间房间,李曜这边吩咐完,也就跟了进去。一进门,就看见盖寓坐在一边,早有州府差役送来干面巾给他,他正擦拭着脸上和衣服上的雨水。见李曜和李嗣昭进门,摆手道:“都坐吧。”   二人于是随意找个下首位置坐下,也接过衙役送来的面巾随意擦拭了一番。   盖寓此时便问道:“李匡威与王镕勾连之事,大王指派了存孝与你二人前去御敌,你们三人过去便有搭伙,此番可曾商议好了分工?”   李曜和李嗣昭对望一眼,李嗣昭说道:“此番某为都虞候,主要负责军中纪纲,以及斥候、哨探等军务。正阳智勇双全,负责赞画军务,并兼管转运诸事。至于领军作战,以存孝兄长之能,自然万无一失。”   盖寓嗯了一声,微微点头,忽然问道:“存孝之勇武,自然再无什么可以说的,不过你二人也都是当世勇将,难道就没有一番功业之心?”   李曜和李嗣昭心中同时一动,李嗣昭虽然心思灵醒,但嘴上的本事毕竟比李曜差了一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李曜见他有些语塞,估摸是一时不好组织语言,便笑着说道:“功业之心,为将帅者谁言没有?只是某与九兄都觉得,所谓功业,并非一定要临阵杀敌。譬如说我河东军近来历次大胜,盖仆射并未亲临前线,可仆射运筹帷幄之中,为大军出征之后的后方稳固殚尽竭虑,大胜之后,谁敢说仆射就不是居功至伟?”      第134章 真相浮现   盖寓听了,不禁一笑:“偏是你会说话。”然后便岔开话题,道:“王镕虽然年少,但他这一家,能在成德为镇数代,如今根深蒂固,麾下自有一支精兵,你等切不可轻敌。当初,某见王镕十岁便继任为成德节帅,还道成德必然易主,却不料这王小郎君麾下将领居然对王家颇为忠心,他自己也有些手段,硬是将这位置坐稳了下来……存曜,你可知道王镕这一家的来历?”   李曜记得王镕在五代时期短期内建立了一个赵国,但是后来很快就自去帝位,归顺了朱温,被朱温封为赵王,至于其他的事情,记得的就不多,只是依稀记得这人祖上似乎是回鹘人,具体什么情况却也不甚清楚。当下他便老老实实道:“只是略有所知,未闻其详。”   盖寓“嗯”了一声,说道:“成德王镕,其先人乃回鹘阿布思之遗种,曰没诺干,为镇州王武俊骑将,武俊录以为子,遂改姓王氏。没诺干子曰末垣活,末垣活子曰升,升子曰廷凑,廷凑子曰元达,元达子曰绍鼎、绍懿,绍鼎子曰景崇。自升以上三世,常为镇州骑将,自景崇以上四世五人,皆为成德军节度使。当日,景崇官至守太尉,封常山郡王,中和二年卒。其子便是王镕,王镕为部下拥为节帅,年十岁。是时,大王新有太原,李匡威据幽州,王处存据中山,赫连铎据大同,孟方立据邢台,四面豪杰并起而交争。镕以幼年而介于其间,克承祖、父百年之业,士马强而畜积富,为我大唐累世藩臣。是故,镕年虽少,藉其世家以取重,四方诸镇废立承继,有请于朝廷者,多因镕以闻。”   李曜微微皱眉,沉吟道:“也就是说,王镕此人,不仅自己麾下有一支精兵,而且其与不少藩镇,都颇有交情?”   盖寓露出一丝笑容:“与聪明人说话就是有这点好,不点就透。不错,王镕虽然年幼,也未曾听说过他在行军布置、指挥作战上有什么出众的能耐,然而此人与不少藩镇都有着颇为亲密的关系,此番你等出兵之时,须得当心魏博甚至汴州出兵阻挠。”   李曜与李嗣昭对视一眼,点头齐声道:“谢仆射提点,末将省得。”   盖寓点了点头。   李曜却又问道:“仆射,不知义武镇处存公与王镕可有什么交情?”   所谓义武镇处存公,指的是以武节度使王处存。(无风注:王处存乃是姓名,此人虽然也算历史上留了名的人,但居然查不到他的字,所以此处“处存公”这个说法,按说是不对的,应该是“字”加“公”,譬如李曜如果年纪大些了,就可以叫“正阳公”,但这里无风实在查不到,这个……就没办法了,凑合一下吧。另,王镕的字,也没查到。)   盖寓哈哈一笑:“某就猜到你要问处存公的态度,他是大王姻亲,而他那义武镇与成德镇实在离得太近,若有机会,他自然是要相助我河东。不过此番,某料处存公不会轻易出兵相助,正阳,你可知为何?”   李曜道:“可是因为此番王镕乃是联合李匡威一同出兵,而处存公之义武镇,正被他两家所包挟,若是轻易表明态度,则很有可能遭到李、王二人的联手打击,从而甚或有灭顶之灾?”   盖寓点头赞赏道:“不错,正是如此。不过正阳,你还漏了一点。”   李曜心中好笑:“你当我真不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笑话,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王处存这次不会出兵,是想看看我们河东军有没有能力来个一挑二,以一家之力把李匡威和王镕都给打趴下?如果河东军有这样的本事,下次一旦再对这两家用兵,王处存就一定会出兵相助我河东,以便捡个便宜,若是河东没有这样的本事,王处存下次也照样会两不相帮,维持局面。不过,我虽然知道,却又怎么会说出来呢?难道我不知道领导问话的时候,下属不能表现得太蠢,却也更不能表现得太聪明,尤其是不能表现得跟领导一样聪明甚至比领导更聪明么?嘿,你当我那么多年的小处长是白当的?”   心中想归想,李曜面子上却是略有惊讶之色,问道:“哦?还请仆射指点。”   盖寓见他态度诚恳,当时就露出满意地笑容,志得意满地捋须道:“你能一眼看穿处存公的担忧,已然是颇有见地的了。不过,你毕竟年轻,不知道这些人的老奸巨猾。其实处存公此番不会出兵,还有一大考量,便是心存观望。”   李曜忍住笑,露出疑惑之色:“心存观望?”   盖寓见了,诲人不倦的儒家精神一下子就上来了,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道:“不错,正是心存观望。正阳,你想想,以处存公之义武镇所处的位置,他想不想除掉李匡威与王镕的威胁?”   李曜毫不犹豫点头道:“自然是想的。”   “正是。”盖寓正色道:“他是想的,而且非常想。但是想归想,做归做。他虽然想除掉这两个威胁,但要付诸实践却是难得很。且不说李匡威的幽州兵本就有防御契丹之职,历来兵源充足、战力强横。就说王镕的成德军,能够让王家节制义武数代,其战力也无需多说。而义武镇呢?虽然历来为朝廷扼制河朔三镇之桥头堡,但限于辖地较小,兵力始终不算强大。处存公出镇易定(即义武)之后,恰逢巢贼之乱,长安沦陷之后,处存公几乎是倾巢而出,南下勤王,最后虽然得胜而归,损失却是相当之大,至今也未必休复原貌。”   盖寓微微一顿,才继续道:“再反观我河东。处存公虽与我河东关系亲密,与大王结为姻亲,但河东毕竟树大招风,这几年连番大战,虽然得胜,也难说没有伤及元气。处存公为人谨慎,自然不愿在此番大战之中插手进来,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需要看一看,若是我河东仍然兵强马壮,双拳可敌四手,将王镕与李匡威联军击败,那么下一次只要我河东打算讨伐王镕或者李匡威,处存公必然出兵相助!”   李曜一脸拜服,击节赞道:“仆射果然高论,如此分析,真是丝丝入扣,一针见血!昔年兵圣孙武曾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仆射于开战之前,便已料定他人所思所想,岂不正是如此?有仆射坐镇晋阳,授我等锦囊妙计,我河东军此战如何不胜?存曜,受教了!”   盖寓的老脸笑得仿佛老树开花,几缕胡须被摸得只差要扯掉,哈哈笑道:“诶,诶,诶,正阳这话就说得过了,过了啊!”话虽然这么说,但看他那一脸笑得稀烂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真觉得李曜这话说得过了头的意思。   这时门口走来一位差役,躬身道:“盖仆射,二位将军,尸检已毕。”   盖寓正了正脸色,肃然起身,朝李曜与李嗣昭道:“走,去看看究竟如何。”   于是三人一起,随那差役回到祠堂正厅,厅中差役与坐婆正欲过来见礼,盖寓摆手道:“无须多礼,且说说究竟如何,那孩子肚中可有鹅肉?”   一名仵作连忙上前,说道:“禀仆射,那年幼死者肠中并无鹅肉,只有几颗螺肉。”   “螺肉?”盖寓一愣,似乎没有想起螺肉是什么东西,这也难怪,那时代有身份的人哪里有吃螺肉的?   那仵作也估计到盖仆射可能不知道螺肉是什么,忙解释道:“就是田螺、河螺的肉。”   盖寓皱眉道:“螺肉能吃?……螺肉,螺肉,鹅肉,鹅……吃螺,吃鹅……”他忽然面色猛地一变:“不好!那孩子说的不是‘吃鹅’,而是‘吃螺’!——仵作,螺肉何在?某要亲自一观!”   李曜在一边,此时也脸色发黑,跟着盖寓往前走了两步,李嗣昭立刻跟上。   那仵作忙引三人往一边走去,只见一个白瓷盆里,正放着几颗嚼烂的肉,因为小孩胃酸的消化,现在已经有些变形,而且散发出一股酸味。   那仵作拿着一双极细的银筷子,夹住一颗,说道:“仆射,二位将军,请看这颗螺肉。以某为仵作二十年的经验来看,这颗螺肉是烧熟之后,以竹签挑出来直接吃进肚子里的。而且,因为是烧熟,肉比较硬,死者年纪又太小,因此咀嚼不能烂透,这肉进肚子里虽然有几个时辰,却还没有烂透。至于这肉的颜色,之所以还能维持这般模样,可以看清是螺肉,则是因为死者吃这几颗下螺肉的时候,并没有放任何调料,甚至没有放盐。”   盖寓脸色阴沉,他虽然不会仵作这套,但这几颗螺肉的确还“很清晰”,就连他在仵作解释了之后,也能看得出来——至少绝对不可能是鹅肉。   盖寓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沉默几秒,又问:“伤口呢?”   那仵作毫不犹豫地道:“结合这夫人郑张氏的模样来看,这死者郑小河必然是他母亲郑张氏所杀,而且死者郑小河死前十分惊恐和难以置信——因为他的眼神一直维持死前的模样,这是不可能作假的。”   盖寓又问:“那郑张氏呢?”   仵作道:“郑张氏死于自杀,所用凶器,正是先前杀郑小河的那一把。她中刀的方向,刀锋朝上,刀背朝下。寻常人若是要行凶杀人,极少有将刀锋朝上的。而且郑张氏的手握着那刀柄,从尸体冷硬之后的样子看,这也不大可能是行凶者故意做出来的伪造。因为人死之后,尸身僵化,若是强行移动死者的手做出自杀的模样,死者手臂上必然留下痕迹,而方才坐婆说了,死者郑张氏身上虽然有别的伤痕,却并不在她持刀的手上。”   盖寓和李曜同时一愣,李曜忍不住抢先问道:“郑张氏身上有别的伤痕?什么伤痕?”   那仵作一呆,道:“这个……是坐婆查验的,某并不清楚。”   李曜便朝坐婆望去,那坐婆年纪并不算大,约莫也只有四十出头,她见李曜望来,稍微犹豫了一下,朝盖寓望去。   盖寓摆手道:“此乃节帅爱子、河东名士李正阳,他问什么,你答就是。”   李曜听得一愣,为毛盖寓介绍老子的时候,除了节帅爱子之外,还要加个“河东名士”?莫非名士二字跟党员一样好使,不仅能避免嫌疑,甚至还能免刑?   却不料那坐婆听说李曜的名号之后,果然眼前一亮,忙不迭福了一个万福,道:“不想竟然是正阳先生当面,奴虽然不曾读书,也在外子口中听过先生尊讳,方才真是失敬之极,还请先生勿怪。”   李曜惊得差点张大了嘴,心道:“想不到我现在这么出名了?”当下立刻道:“这位……呃,这位娘子不必自责,你且说说,方才你检查郑张氏时,有何发现?”   那坐婆见李曜毫不见怪,心中忖道:“人说李正阳宽厚仁德,素有君子之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我不过一介低贱坐婆,整日里做着查验尸身的晦气勾当,真真是不祥之人,可他说话之时也是温文尔雅,毫不故作姿态,若非君子,安能如此?不过话说回来,若非此等人物,又怎当得天下名士之称?”   坐婆对李曜的态度心有感激,忙道:“劳先生动问,这郑张氏身上有淤青七处,分别在胸前、上臂、腰肢……以及臀部。她乃寡居之人,平日里也并未有甚恶语流言传出,乡里乡亲都说她是个本分女子,是以,按常理来论,这些伤痕只怕都是被人强迫非礼之时所留下的。”   李曜皱起眉头:“那些伤痕,可还有什么异常之处?”   坐婆思索片刻,说道:“这些伤痕,淤青较重,而且伤痕较大,可见伤害郑张氏之人,必是一孔武有力,体态较为高大的男子。另外,郑张氏身上还有一处鞭痕,联系前面的分析,此疑犯只怕颇有身份或者财势,故而随时身上带着马鞭。”   李曜听完,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盖寓却冷冷地道:“来人,叫李存信来……记住,叫他给我报名而入!”      第135章 存信受罚(上)   盖寓的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但看见盖寓那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脸色,谁也没有开口劝解。   报名而入,又称报门而入,是军中用以责罚兵将的一种手段,虽然这个惩罚本身并不算严重,但对于有一定身份的人来说,这样的惩罚就已经不轻了,因为这个惩罚虽然不针对人的身体,但却针对了尊严。其施展,一般是为了警告受罚者一件事:军中自有阶级法。   其余人,包括李曜和李嗣昭都觉得对于堂堂蕃汉马步军都校来说,报名而入的确是比较严重的警告了,但是憨娃儿却毫无这等思想,一听盖寓的话,看了李曜一眼,见他没有阻拦,当下就转身出门,传话去了。   李存信本来等在院门处的一间房中,忽然看见憨娃儿快步走过来,知道是盖寓要见自己了,站起身整了整衣冠,淡定从容地等憨娃儿传令。   憨娃儿走到门前,大声问道:“李都校何在?”   李存信见憨娃儿不进来,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走到门边,淡淡地道:“某家在此。”   憨娃儿用他标志性的大嗓门说道:“李都校在就好……盖仆射如今就在祠堂正厅,他叫某来传话给都校你,说叫你报名而入!”   李存信愕然一愣,随后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喝问道:“你说什么!”   憨娃儿在他抬脚的一霎,就双眸精光一闪,两拳握紧,等他喝问完,便冷冷地答道:“李都校耳朵聋了吗?俺说,盖仆射叫你报名而入!”   李存信勃然大怒:“此非军中,何来报名而入?而且,即便就是在军中,某乃蕃汉马步军都校,除非是大王当面,否则谁可命某报名而入?”   盖寓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正厅里传来:“李都校好大的口气,某家虽然久不在军中,但那左都押牙,还没换人吧?我河东帅府并无副帅,某这左都押牙,该是比你这蕃汉马步军都校要大上些许吧?军中自有阶级法,某这河东左都押牙命你报名而入,李都校……你这可是打算不遵上令了?”   李存信脸色一变,心中暗道不妙。河东军上下称呼盖寓“盖仆射”已经十年,这个“仆射”,乃是朝廷给的大帽子:“检校尚书左仆射”。低职检校高职,平时尊称高职,这是大唐官场的惯例,其实这在后世也是一样的,某领导如果身兼数职,平时称呼他的时候肯定都称呼他最大的那个官……   李存信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叫盖寓“盖仆射”也叫了十年,刚才一怒之下居然把盖寓在军中的真实职务“河东军左都押牙”给忘了!   押牙,只是小官,“押”就是“掌管”,“牙”就是“牙旗”,也就帅旗,押牙就是掌管帅旗的军官,引申一下的话,有时候也指亲兵、仪仗队之类。   但是“都押牙”则大不相同了,尤其是当藩镇政权里面出现“左都押牙”或者“右都押牙”的时候,那么出任这两个官职的人,十有八九实际上就是节帅的左右手。至于其具体分工,这个就看节帅安排了。   盖寓的左都押牙,就是这么回事。   河东只有节帅,没有副帅,那么河东军在节帅李克用之下,最大的官就是左都押牙盖寓了。只是盖寓这些年在河东的地位过于特殊,以至于大家一贯都只称呼他为“盖仆射”,只知道他这个人几乎什么都能管,只是这两年他自己可以不多过问军旅之事,所以军中诸将都有些淡化了他脑袋顶上那顶“左都押牙”的大帽子。   --------------------   电脑死机,后半章丢失了……时间太迟,明天再补上吧,蛋碎一地!      第135章 存信受罚(下)   然而,旁人也许因为叫“盖仆射”叫了十年,已然忘记了自李克用出镇河东,河东的左都押牙始终是他——盖寓,但他自己总不会忘记。   此刻盖寓的话一出口,李存信立刻惊出一身冷汗,他知道,盖寓虽然久不过问军旅细务,但他在河东的地位——尤其是在李克用心目中的地位是明摆着的,得罪他的下场,不言而喻。   再说,盖寓过去从不插手李克用诸多义儿养子之间的争风,李存信此时想来,觉得盖寓也没理由今天忽然就偏向李存孝他们那一派了。也就是说,今天的事情只是个意外的独立事件,盖寓就算现在火大,也只是就事论事,没准是因为什么事情触了盖寓的霉头,他才会这般怒极。   想到此处,李存信心中顿时有些发凉,忖道:“糟糕,大事不妙,若是我先前已然有什么事情触了盖寓的霉头,那方才这话岂不是让他怒上加怒?盖寓此人,在大王面前地位过于独特,我纵然不能使他偏向于我,也决计不能使他于我有所成见,在大王面前说我坏话。说不得,今天只能丢一回脸了。”   李存信一咬牙,虎着脸就朝前面走去,走到院中,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蕃汉马步军都校李存信,求见左都押牙!”   李曜在正厅中听得仔细,拿眼瞥了盖寓一眼,只见盖寓面无表情地整了整衣冠,没有说话。   门外李存信说完这句,向前走了三步,站定之后又说道:“蕃汉马步军都校李存信,求见左都押牙!”   再走三步,继续说道:“蕃汉马步军都校李存信,求见左都押牙!”   “蕃汉马步军都校李存信,求见左都押牙!”   “蕃汉马步军都校李存信,求见左都押牙!”   “蕃汉马步军都校……”   一直到他走到正厅门口,盖寓才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声:“李都校,请进。”   李存信面无表情走了进来,二话不说,上前单膝跪下,抱拳道:“蕃汉马步军都校李存信,拜见左都押牙!”   盖寓朝旁边的差役摆摆手:“设席。”然后对李存信道:“坐吧。”   差役连忙在下首给李存信摆上坐席,让李存信坐了。他坐下之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盖寓便道:“李都校冒雨前来见某,所为何事?”   李存信暗中咬了咬牙,拱手道:“盖仆射,存信来此认错。”   盖寓目中精芒一闪,盯着李存信,一字一顿地问:“你来认错?何错之有?”   李存信道:“某错信人言,误以为郑氏幼子幼女偷食了某家白鹅,因而当众喝骂其母。此后,某思来想去,觉得此时有些蹊跷,查证之下,发现那只鹅乃是被家中一名奴仆偷走,因此处置了那名奴仆之后,立刻赶来,欲为郑家子女洗刷清白。”   盖寓忽然长笑一声,然后脸色勃然一变,冷冷地道:“郑家人的清白,已经不必要你来洗刷了。”   李存信讶然道:“仆射何出此言?”   盖寓冷笑一声,指了指身边的差役及坐婆,道:“你道他们来此作甚?那郑张氏在她家祖祠,于列祖列宗面前亲手剖开其子肚腹,呈肠以证!某已叫仵作看过,此儿肠中绝无鹅肉,只有螺肉数颗。那郑张氏见其子果然被冤,恨自己不能保全郑家子嗣,也已自绝于此!李存信,你诬陷良善,致郑张氏母子二人因无法伸冤而惨死自家祖祠,此等行径,天人公愤!你还有何等话说!”   李存信心中一惊,他也没料到那郑张氏这般决绝,居然用两条人命来反抗。不过一惊之后,他又立刻窃喜,心中忖道:“既然郑张氏已死,那就是死无对证,我对她所做的事,她既然自认贞洁,必然不肯宣之于众,如此便不会再有人知晓,那么说,我只要一口咬定只是冤枉她那儿子就行。直娘贼,这也算什么罪名么?就算你盖寓再怎么受大王宠信,我就不信凭此一条,你就能把我张污落(李存信原名)如何!”   当下,李存信便脸色一变,大惊失色道:“怎会如此?某只是一时失言,说了几句重话罢了,这郑张氏如何就这般想不开,竟然做出这等决绝之事来?这……这叫某如何能无愧于心?唉,唉!”   盖寓冷冷地看着他,哼了一声,道:“你是应该有愧于心。某来问你,郑张氏身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   李存信脸色一变,随即被一副惊讶万分地神情取代,讶然道:“伤痕?什么伤痕?郑张氏受伤过吗?”   李曜在一边冷冷地看着李存信表演,一边在心中叹道:“可惜老子白看了那些福尔摩斯和名侦探柯南,这个时候看着李存信演戏,却没法上去说一句‘真相只有一个,凶手就是……你!’。要是老子也会破案,这会儿非得当场拆穿这个蹩脚戏子不成,尼玛……”   哪知道盖寓根本无须破案,只是冷笑了一声,冲身边的差役和坐婆摆手道:“你等且先去别处等候。存曜,叫你的牙兵把守周围,此处十丈之内不得有旁人逗留,有胆敢闯入者,皆以冲撞军营论处……杀无赦!”   盖寓许多年不曾发怒,此时忽然杀气腾腾,厅中所有人都觉得脑后一凉,那些差役、仵作、坐婆忙不迭匆匆跑出门外,往院门口而去。   李曜心中一动,招呼门口的憨娃儿道:“憨娃儿,传我将令,飞腾军甲旅将士把守郑家祖祠,除非大王亲至,否则不准任何人踏入郑家祖祠半步,但有违者,罪同冲营!无论何人,立斩马前!”   憨娃儿猛一拱手:“喏!郎君尽管放心,俺守着大门,就算存孝郎君亲至,没个三五十合,也休想进得门来!余者……不足为虑!”   憨娃儿说话很没个讲究,这话说来威风霸气,估摸也是他心里的真话,但李嗣昭听了,也不禁摇头苦笑,一副蛋疼模样。   “老十四怎么就养了这么个怪物……直娘贼,有存孝兄长一个怪物就很无奈了,哪知道又来了一个……某家这一身横勇,放眼天下,也难见几个对手了,为何偏偏在我河东就有两个?为何,为何?”   ----------------------------------------   好吧,我这个月也算是没脸没皮惯了……昨天说今天补欠的,又尼玛扯淡了……唉,蛋都扯肿了……      第136章 如之奈何   闲杂人等被清了场,盖寓说话就不再客气,一拍面前的书案,低声喝道:“李存信!你身为蕃汉马步军都校,竟然带头违背大王军令,你该当何罪!”   李存信心中早有定计,当下便喊冤道:“仆射若说末将行事鲁莽,末将无话可说,可仆射说末将违背大王军令,末将却不敢不辩。请问仆射,末将怎么就违背大王军令了?”   盖寓冷笑道:“你不服气?好,存曜,你将先前的所见所闻,以及方才仵作、坐婆之查证结果,一一说给他听,某倒想看看,是哪里冤枉你了。”   李存信转头朝李曜看过来,李曜面色平静,朝盖寓点头道:“是,仆射。”然后也转头看着李存信,脸色不喜不怒,如同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大兄,今日之事,仅小弟所见,乃是如此这般……”   李存信听完,脸色微微有些发黑,他是放羊娃出身,虽然懂得“几国外语”,但那只是生活环境所造就的,并非此人有过多少出国留学的海归学历,也算不得高端知识分子,对于福尔摩斯和江户川柯南,他更是半点也不知道,因此李曜说完之后,他一时没想好怎么辩驳,只是忿忿道:“难道就因为某与郑张氏起了这点误会,就非要说她身上的伤是某弄的吗?仆射,若是某真要用强,难道郑张氏还能逃得掉?”   李存信的解释并不是很到位,但盖寓对问案其实也是外行,当下只是说道:“若非是你,还有何人?”   李曜在一边听不下去了,心道:“没想到这两个人都是法盲,连‘谁举报,谁举证’都不知道,盖寓这个‘左仆射’也是半吊子,你要说人家有罪,得拿出证据来,哪有你说人家有罪,就要人家自己证明无罪的?”   当下他便插嘴说道:“今日这件事,所见者甚多,某闻先前双方起争执之时,也有许多乡亲看着,既然如此,便请今日所有目击此事之人来辨明,说说当时郑张氏与大兄是否曾经单独处于一处,再叫坐婆对比郑张氏身体上的伤痕是在何时受到的伤害,一切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盖寓一听,眼前一亮,大声道:“没错!这个法子不错,今日之事,总有人看见。存信,你可敢与乡亲们对质?”   李存信脸色发黑,低头不语。盖寓冷冷一笑:“可是不敢?”   李存信仍不说话,盖寓正要下令带他去李克用府上,便听见外面憨娃儿有些不情不愿地喊道:“盖仆射,大王传令,请盖仆射带李都校去一趟节帅王府。”顿了一顿,更加不情愿地说道:“大王还说了,片刻不可耽搁。”   盖寓微微一愣,轻轻叹了口气。李存信面色一喜,嘴角露出一丝得意地笑容。   李曜轻轻摇摇头,暗道:“李克用啊李克用,你真是一副能自摸的牌都能打得稀烂。我虽然不觉得你有当皇帝的野心,但你的确是很有当皇帝的机会,然而这些机会全被你自己一手丢弃,结果让你们家的皇帝伟业整整拖了一代人啊。”   在李曜看来,长处和短处都很突出的沙陀勇将李克用是晚唐几个皇帝又怕又依赖的人物,他本来有最大的优势可以执天下之牛耳,但个性和战略上的缺陷让他们家族的皇帝梦整整耽搁了一代人,最蛋疼的是,还被他最看不起的朱温抢了先。   外号人称“独眼龙”的李克用,也是被晚唐几个皇帝提心吊胆提防了十几年,有时却免不了又要利用利用的厉害角色。   皇帝的这种又怕又用,又用又怕,让李克用本人很不高兴。所以上次打败张浚之后,公开写信喊冤:“你们大唐皇帝用得着我独眼龙时,就把我比作姜太公、韩信;用不着时,就骂作胡虏、杂种,这他妈谁还敢给你们卖命?”   其实皇帝骂的也不能算错,李克用真的是归顺唐朝的少数民族——沙陀族朱邪氏嘛,谁不知道?到了李克用的父亲朱邪赤心,因帮助唐朝消灭徐州叛军有功,才被赐姓名李国昌的不是。   而且皇帝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沙陀族拥有最善战的骑兵,李国昌当年曾以千骑一举击败了唐朝大军围攻数月无可奈何的徐州叛军,沙陀骑兵五百更在湖北荆门大破王仙芝五万人马,到了黄巢占长安,各路藩镇束手无策,又是李克用的鸦儿兵先破长安,又一路穷追不舍,终于把威名盖世的“大齐金统皇帝”置于死地。李克用十五岁便勇冠三军,被誉为“飞虎子”,他最擅长射箭,曾经一箭射穿两只大雕,还常常把缝衣针挂在树枝上,在百步外弯弓射针,百发百中。   更关键的是他不但自己善战,手下还收养了许多壮士做义子,评书里说他有“十三太保”,其实足有上百人,其中最起码有十几号人是真有本事,能征惯战的将才。这样一支由强将统辖的异族强兵,就算天天高喊“拥护中央”,皇帝也放心不下,何况他们时不时要闹些“高度自治”呢?   李克用呢,也的确早有那么点不规矩,他造唐朝皇帝的反,比黄巢进长安城还早了三年;后来虽然帮朝廷灭了黄巢,却不时搞个武装请愿,逼得皇帝两次躲到外地,甚至打败过皇帝的讨伐大军,把领头的大臣孙揆拿锯子锯作了两半。应该说,李克用一度拥有晚唐最强大的藩镇武力,有造反的野心和历史,所占据的河东易守难攻,有山河之险,西、北面都无劲敌,非常适宜进取,如果他头脑清楚些,手脚麻利些,也许大唐就真让他装进棺材给埋了。   但李克用却终于未能成功,败在了他最看不起的朱温手下。   李克用性格上的弱点的确坏了他的大事。   他虽然善战,却不善谋略,头一次造反造得毛毛糙糙,结果弄得众叛亲离,逃进沙漠,差点当一辈子“唐侨”;毫没来由得罪了朱温,却又大大咧咧赴人家的宴,还喝得烂醉夜不归宿,险些丢了性命;他很少打败仗,却总干赔本买卖,有时会兴师动众去支援遥远的盟友,白白消耗兵力;有时又莫名其妙得罪邻近藩镇,几乎让左邻右舍都反目成仇;他锯死孙揆固然过瘾,却让皇帝心里怕到发寒,宁肯躲到外地、甚至投奔狼子野心的朱温,也不肯和他凑合,结果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良机白白让给了这个冤家对头。   他有很好的根据地,却不懂得大生产,也不晓得勤俭节约,弄得经常为军费犯愁;他虽东征西讨,却毫无计划,结果胜仗打了不少,等那个朱温当了“大梁”皇帝,低头一划拉自己地盘,却几乎和十几年前没什么变化。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原本稳稳自摸的一把牌,被他扯了个十三不靠,虽然仗着底子硬抗揍,好歹保住了河东一亩三分地,但自己家族的皇帝梦,却因此被整整耽搁了一代人。   而此时,他似乎又要插手李存信的这件事了。      第137章 华夷之别   “李克用亲自插手了?”   王笉端坐主席,思索片刻,摆摆手,对传讯之人道:“某已知晓,你且去吧。”   下首一人拱手一礼,悄然退出。   王辩坐在下首席上,看了王笉一眼,问道:“姑奶奶,既然李并帅已然亲自过问此事,以他的习惯,只怕此事便不会再交还晋阳县衙……”   王笉听了,并无表示,片刻之后忽然问道:“有一件事,某与诸位叔伯商议多次,往来信函之中,也曾数次论及。此事,我王家后辈们,也十分关心,多次辗转打听某等心意。今日某便问你一句……我王家若是当真配合李并帅,在河东为他张势,你等如何看待?”   王辩眼前一亮,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好!”   王笉微微眯眼:“为何?”   王辩道:“李并帅兵雄天下,若得我王氏相助,文人景从,则其势必然大张,而我王氏有了李并帅之兵威,必然成为天下第一名门,此双方皆有好处,为何不好?”   王笉淡淡道:“你们便都不关心华夷之别么?”   王辩笑道:“李并帅虽是沙陀人,却也是归化人,一样是唐民,何来华夷之别?”   王笉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王辩说的,其实正是此时汉族士人对沙陀人的看法。汉族士人群体对于沙陀“夷狄”建立的政权,从一开始就予以认同并积极参与。史称唐末“丧乱之后,衣冠多逃难汾、晋间”;“昔武皇之树霸基,庄宗之开帝业,皆旁求多士,用佐丕图。故数君子者,或以书檄敏才,或以缙绅旧族,咸登贵士”。都反映了这方面的消息。   到后唐、后晋、后汉王朝建立后,汉族士人更是积极投入到沙陀政权之中,组成蕃汉联合政权。汉族士人群体对沙陀政权认同并积极参与合作的态度,与他们对契丹政权所采取的“誓死守节,拒不仕‘夷’”;或“被迫仕‘夷’而心怀贰志”;或“采取隐居的形式,消极地不合作”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如后唐翰林学士张砺,陷辽之后,感到“生不如死”,想方设法南逃,“誓死守节,拒不仕‘夷’”;儒士张希崇,陷辽后得到重用,“渐加宠信”,但这种不薄的待遇却未能使之安心,最终寻找机会杀死契丹将军,率众南归后唐;儒士刘昫在陷契丹后,中途逃跑,匿上谷大宁山中,与躲在这里的儒士们“结庐共处”,后出山投后唐、依后晋;后晋翰林学士李浣,晋亡后归辽,被授予翰林学士、工部侍郎。然而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决意南逃,以治病为名,“异服夜出”。被抓住后,两次自杀。等等。   同样是“夷狄”建立的政权,为什么汉族士人群体对沙陀政权和契丹政权采取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呢?   唐末五代汉族士人群体对沙陀政权和契丹政权采取不同的态度,首先与他们的国家观密切相关,而士人国家观的形成,又与唐朝的民族政策有很大的关系。唐前期的民族政策是什么样的呢?   同历代中原王朝一样,唐王朝也将周边的民族或国家通称为“四夷”或“夷狄”、“蕃夷”等等。但是,同样是“夷狄”,性质却有所不同。《唐律》将蕃夷划分为“化外人”和“化内人”两种,化外人,“谓声教之外四夷之人”,或“蕃夷之国别立君长者,各有风俗,制法不同。”显然他们不属于唐朝“国人”,是外国人;化内人,《唐律》没有解释,顾名思义,即“归化”或“归附”唐朝的周边各族,则应当属于唐国内的少数民族。唐朝对化内人,一般设羁縻府州进行管理。由于羁縻府州“叛服不常”,所以“化内”、“化外”往往是不很固定的,当其“臣服”之时,属于“化内人”;而当其“叛离”去后,便变成了“化外人”。   对于“化内人”,唐政府又根据其居住地点的不同,将他们区分为“在蕃”和“入附”两种。所谓“在蕃者”,即仍居住在原地者,随着他们的“归化”和羁縻府州的设置,这些地区也就纳入了唐朝的版图;“入附者”则是迁入唐朝境内者,唐一般设侨置羁縻府州进行管理。唐玄宗开元五年曾下诏:“今诸蕃归降,色类非一。在蕃者则汉官押领,入附者或边陲安置”。因此一般来说,唐王朝对于“在蕃者”的控制要松散一些,他们的“化外”色彩也就多一些;而对于“入附者”的控制则要严密一些,他们的汉化色彩也就更浓一些。   对于“入附者”,唐政府又根据其入附时间的长短而将他们区分为“熟户”(或称“旧户”)和“新降”。开元九年诏:“诸道军城,例管夷落。旧户久应淳熟,新降更伫绥怀。……熟户既是王人,章程须依国法”《唐六典》中也明确规定:“凡内附后所生子,即同百姓,不得为蕃户也”。“内附后所生子”,当然也属于“旧户”、“熟户”,可见他们已经成为“章程须依国法”的“王人”、“百姓”了,他们的汉化程度很高,有的已经“同华夏四乂”了。   早在唐高宗永徽年间,沙陀人就归附唐朝,成为“化内人”中的“在蕃者”。永徽四年(653),唐在沙陀人生活的地方设置了羁縻府州性质的金满、沙陀都督府,隶属北庭都护府。之后,如上所述,790年沙陀人东迁至甘州,臣属于吐蕃,由“化内人”变成了“化外人”。元和三年(806),沙陀人又举族内迁,成为“化内人”中的“入附者”。李克用及其父亲朱邪赤心(李国昌)都属于“内附后所生子”,可见他们早已都是“章程须依国法”的“熟户”、“王人”、“百姓”了,是唐国内的少数民族。沙陀人从内迁以来,虽然保留着以血缘为纽带的部落组织,但他们始终是作为唐朝的臣民。李克用祖父朱邪执宜在内附以后曾担任阴山府兵马使、阴山府都督等职务,这是属于羁縻府州性质的机构,如果说多少尚有一些“化外”色彩的话,那么从他的父亲朱邪赤心(李国昌)先后担任的朔州、蔚州刺史和云中、振武节度使,到李克用本人担任的河东节度使,则已经完全没有了这种色彩。所以,尽管李克用统治的核心和骨干由“沙陀三部落”和代北“五部之众”组成,时人甚至将“深目而胡须者”作为李克用河东军的特征,但李克用仍然是唐王朝的地方大臣,河东节度使仍然是唐王朝的地方政权,士人认可并参与这个政权,与他们认可并参与唐朝其他地方政权并无两样。   这可以打一个比方:如果美国两党推举一名数代生活在美国且本人也在美国出生并一直生活在美国的华裔为总统候选人,美国人民是不会将这个华裔看做是中国人的,他们会认为此人完全有资格参加总统竞选。李克用在河东的性质,跟这个差不多,顶多是说有一部分人可能有“民族歧视”。但如同奥巴马身为黑人能成为美国总统一样,沙陀人虽然“民族地位不高”,但不影响他在有实力的情况下身居高位。   契丹的情况则有所不同。虽然契丹与唐的联系要早于沙陀,早在唐高祖武德二年(619),唐就在契丹部落设置了辽州,贞观年间又相继设置了昌、师、带等州及松漠都督府,唐并赐予契丹酋长窟哥李唐“国姓”。之后,唐又一再嫁公主与契丹酋长,一部分契丹部落也内迁至营州、幽州一带,甚至一度远迁至青州地区,成为唐朝的“王人”、“百姓”。但是,契丹人在整体上并没有远离故土成为“入附者”,契丹酋长们也只是担任了多少带有一些“化外”色彩的羁縻府州的都督、刺史。随着契丹与唐的关系几度恶化,羁縻府州旋置旋废,特别是安史之乱后,东北地区的羁縻府州荡然无存,契丹人除一小部分留在河朔藩镇并逐渐汉化外,绝大部分“在蕃者”实际上已经脱离了唐王朝的统治,即由“化内人”又变成了“化外人”,他们有自己严密的部落组织,并且向着国家制度方向发展。耶律阿保机重用汉族士人,康默记、韩延徽、韩知古等汉族士人都得到了他的赏识和重用,然而他所创立的辽王朝毕竟与中原王朝没有任何隶属关系,属于“蕃夷之国别立君长”、“各有风俗,制法不同”者,于是,在汉族士人看来,它当然是“化外”“夷狄”所建立的政权了。所以,士人群体对沙陀政权和契丹政权采取的不同态度,实际上反映了他们的国家观,即在他们看来,沙陀人是唐国内的少数民族,属于唐人;而阿保机建辽时的契丹人则属于外国人。   所以虽然在今人看来,无论是沙陀人建立的政权,还是契丹人建立的政权,都是中国历史上的政权。然而在当时人看来,它们毕竟属于不同的性质。   半晌,王笉才道:“某知道了,此事某会与诸位叔伯再议,说不定……要去一趟长安了。”      第138章 孤女有依(上)   “冯道,那郑家小姑娘,就是住在此处么?”   李曜冒着雨,带着憨娃儿和十名卫士,随冯道与阿蛮赶到一户人家院外,见这户人家院门口围着许多人,便问冯道。   冯道点头道:“小子来晋阳半月有余,住处离此不远,那郑张氏一家,便住在此处。唉,本以为郑张氏之事,这小姑娘只怕还不曾知晓,如今看来,这些街坊邻居已经将事情告诉她了……这小姑娘年仅六岁,也不知道听了这样的消息之后该当如何了结……”   李曜心道:“你今年约莫也只有十岁出头,却为何这般聪慧早熟?若那小姑娘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好开解她一些。”嘴上却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不能叫这六岁的小姑娘如此年纪便孤苦无依。”   冯道点了点头,脸色有些发愁,旁边的阿蛮却挠了挠头,脸色居然也有些发愁。   憨娃儿看了,不禁笑道:“喏,那疤脸小子,看你呆呆的,怎不老老实实看着,不去想那许多便是,却愁个什么劲?”   阿蛮看了他一眼,微微有些畏惧憨娃儿那一身彪悍,但却仍然不甘示弱,硬着脖子道:“俺愁什么,关你什么事?看你呆呆的,难道你能知道俺的心思?”   憨娃儿被问得语塞,挠了挠头,嘟囔道:“你能想什么?不就是怕你家这小郎君把钱全花来帮这个郑家的小姑娘,闹得你吃不饱饭么?”   阿蛮大吃一惊,看怪物似地看着憨娃儿:“你……你怎么知道的?”   憨娃儿也大吃一惊:“你果然这样想?”   阿蛮睁大眼睛:“那是自然,要不然我还能愁什么?”   憨娃儿一愣,接着大笑起来,指着阿蛮说道:“你小子,俺喜欢……这个叫什么来着,英雄所见略同!对对对,就是这话!”   冯道听了,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李曜却是哈哈一笑,摆手道:“好了好了,二位英雄不用惺惺相惜了,这小姑娘的安排,落到某身上便是,包管不叫冯小郎君花钱。”   冯道涨红着脸道:“李军使,正所谓君子仗义疏财……”   李曜摆摆手,微笑道:“冯小郎君,你且听某一言。”   冯道立刻住嘴。   李曜的脸色逐渐肃然,正色道:“今日郑家之事,错在我河东军,虽然如今李存信被大王叫去问话,将来想必也会为此付出代价。但大王未必能考虑到郑家小姑娘,某身为河东军一员,纵然没能阻止此事发生,也难以决定李存信该当何罪,但至少,抚养一个小姑娘这种事,某自问还是能做到的。至于你的君子仗义疏财,无论如何,总要排在某这赎罪之人后头吧?”   冯道听了,不禁一呆,但却也不好再与李曜相争,只好道:“既是李军使这般说了,小子安敢再言其他?一切均遵李军使吩咐便是。”   这时,人群忽然发现李曜所在,不知何人叫了一声:“李飞腾李军使来了,乡亲们,且看李飞腾如何说道!”   ------------------------------   夜里忽然掉线一下,我困意上来,睡着了一会儿,先随意更点吧。话说最近网络很扯淡,我明明是在长沙,为毛登陆IP老提示是山东威海?而且网络极卡,还不稳定,为何?为何!      第139章 孤女有依(中)   李曜闻言微微一怔,冯道在一边看见,知他不解其意,便解释道:“军使何故疑惑?晋阳百姓皆知军使乃是仁人君子,方才军使请来盖仆射为郑家主持公道,想来也是被乡亲们看在眼里的,是以既然军使亲自前来,众位乡亲自然一切以军使马首是瞻。”   李曜这才恍然,心道:“想不到与王家交好竟有这么大的好处,连晋阳百姓都知道我的‘美名’了。若不是王家在背后推动,这种事岂能发生?只是不知道王家如此做法究竟是什么意思,若仅仅只是因为王博士生前死后与我的那场际遇,甚至包括我与燕然的交情,似乎也王家也无须如此卖力地‘包装’我才是。难不成王家果然把我当作与李克用势力之间的纽带,所以才会这般不遗余力地为我张势扬名?如果是这样的话,反过来看,岂不就是说王家已然察觉出李唐皇朝命在旦夕,开始朝李克用方面倾注心血?嗯,若是如此,倒也应当,似他们王家这等累世豪门,最忌讳的就是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在这种乱世之象日益严重的时候,他们开始做出这样的准备,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有一点还需要再关注确认一下的,就是王家的这种决心到底有多大,其投入的力量又会有多深。”   李曜心里想着心事,面上却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既然大伙儿相信某,某亦不能叫人失望,走,且去看看这位小姑娘再说。”   李曜说着,便领着众人朝院子门口走去,围在四周的人群主动让出一条道来。李曜走到人群中间,拱手行了个四方礼,大声道:“诸位乡亲,今日之事,某已尽知,此事错在我河东军!如今肇事之人已经被大王叫去训话问罪,虽然罪名暂时还未可知,但此事已经引起盖仆射震怒,想来必然会有一个令诸位满意的结果。”   他见众人面色一喜,似乎就要高声叫好,却立刻大声道:“但是!”   众人一看他的话还未说完,连忙把到嘴的欢呼咽了回去,看他还要说什么。   李曜环顾众人,脸色悲恸,沉声道:“但是再大的惩罚,也挽回不了郑张氏与郑小河母子两条人命,也改变不了郑家小姑娘从此失去母亲、失去弟弟的悲惨现实。诸位乡亲,请大家与某一起扪心自问,这等惨剧若是降临到你我头上,我们,又将何其悲痛,何其绝望?……某方才听闻,这位小姑娘年仅六岁……乡亲们呐,六岁啊,才六岁啊!六岁的小姑娘,正是最需要父亲和母亲关怀的时候啊!然而她的父亲离她而去了,母亲,也离她而去了,请问,她将要如何生存、如何生活?她,这个六岁的小姑娘,从此以后要如何面对今后数十年的人生?难道我们能任凭她失去一切流落街头?又或者被某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弄去青楼养大,从此过着那种任人凌辱、受人白眼的生活吗?”   众人沉默了,沉默之中,一种悲痛似乎在凝固,一种愤怒似乎在积聚。   李曜忽然振臂高呼:“我们不能!我们不能让这样的不幸继续降临在这位小姑娘的头上!我,李正阳,今日当众立誓,一定妥善安置她,不叫她再受这等痛苦,不叫她再任人欺凌,不叫她从此以后,孤苦无依!”   沉默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人群中忽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李军使是好人!”   “李飞腾实乃人中君子!”   “李军使菩萨心肠,佛祖保佑李军使富贵安康!”   “万家生佛,李军使万家生佛啊!”   ……   冯道的小脸上露出激动的神情,满脸崇拜地看着李曜,心情激动万分,喃喃念道:“万家生佛,万家生佛!……地势坤,君子厚德载物!这等人物,才当得起河东名士、天下大儒的美称!想某冯道四处求学,不想今日竟得如此机缘,遇见名师!某今日若不拜在李先生门下,今后必当后悔终生!是了,就是这般定了,纵然跪门苦求,某也定要拜先生为师,终生视之如父!”   阿蛮在一边愕然一愣:“那个,小道子,你要拜李军使为师?”   冯道一脸正色,肃然点头:“错非李军使这等厚德君子,何人可为师尊?”   阿蛮迟疑道:“可李军使是个将军,你若拜他为师,难道去学打仗么?只怕你家耶耶不会答应啊。”   冯道摇了摇头,断然道:“此前路过代州之时,代州人便说先生天予其才,奇智百出,后来某等又听说先生在前线大胜,可见先生之才,浩瀚无边,直如天海!某若拜在先生门下,纵然学不来行军打仗的本事,只为先生端茶倒水、铺纸研墨、打扫书房,学那君子养德之道,亦是心甘情愿,毕生无悔!”   阿蛮咽了口吐沫,干笑道:“这个……你是读书人,俺说不过你,不过李军使看来年纪也不是很大,似乎只比俺大那么三五岁……你若拜他为师,俺不是平白矮了人家一辈么?”   冯道脸色微变,斥道:“阿蛮慎言!有道是达者为先、能者为师,先生才高德厚,莫说是年岁比你我大,便是年岁小于你我,这师尊二字,某叫出来亦是心甘情愿,绝无二话!你若不知其中道理,就给我闭嘴,不要胡乱说话,否则莫怪我生气!”   阿蛮吃他一骂,当下不敢再说,只是诺诺道:“是,是,是,小道子,俺知道错了,俺是个混人,你别当真……其实李军使也挺好的,俺虽然混,也看得出来,他是好人,你要拜他为师,俺其实也是心服的,真的。”   冯道这才收了那副怒色,沉着脸点点头,轻声道:“如今……就只怕先生嫌某愚钝,不肯收下某这弟子。”   阿蛮大吃了一惊:“你还愚钝,俺不是蠢死了?”   冯道本来一本正经,听了他这夯话,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又赶忙严肃下来,斥道:“胡说八道,寻常人聪明与否,先生胸怀仁厚,自然都能包容得了。可是对于收徒却是不同,这其中的要求是完全不可类比的。譬如说,先生今日收下了某,某今后若是不求上进,学业荒废,成了无用之人,先生岂非也要被人说教导无方?而若是某心性卑劣,日后做了什么错事,那更糟糕,先生一世英名,岂非也要跟着蒙羞?是故,但凡雅士大儒,收徒必然严格,某之担忧,也正在此。”   阿蛮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眼珠一转,忽然瞄到憨娃儿脸上。      第140章 孤女有依(下)   李曜带着众人走进郑家的时候,郑家那位小名叫做“小花”的小姑娘正双手反抱着肩膀,瑟缩地坐在角落里。她的身边有几个年长的妇人,正围着她说话,看那神情,似在安慰。   但是小姑娘一直沉默着,一声不吭。脸上虽然带着几分悲色,却始终没有哭出来。   几名妇人看见李曜进门,先是被他那一身轻戎装(即制式军装,有鱼鳞甲,但不批重铠)吓了一跳,继而想到此人乃是大名鼎鼎的李飞腾李正阳,这才松了口气,悄然退到一边。   李曜走过前去,那小姑娘也抬头看他,见他一身轻甲,腰佩横刀,也是微微吃了一惊,但当她看见李曜的眼睛,就立刻安定下来。   “小姑娘,某该如何称呼你?”李曜蹲下来,微微笑着问。   围观的众人见李曜蹲下,不禁发出一阵难言其意的唏嘘。这是因为蹲下这个动作,在唐时是比较不雅的,或者至少说,是不该由李曜这个名动河东的名士大儒做出来的。   然而李曜做了,做得毫无顾忌,做得顺理成章。   众人并没有因为李曜的“不顾礼仪”而对他心生失望之感,包括冯道心中都在想:“先生要安慰这位小姑娘,生怕太过正式会吓坏了人家,居然连这般礼节都暂时抛去了,真可谓宅心仁厚,事事为他人着想。有这般君子之风,菩萨心肠,那区区名士礼仪又算得了什么?先生啊先生,我还没能得列门墙,你便又教我一事……”   说来也怪,那小姑娘先前一直不说话,待李曜问话之时,她便盯着李曜的眼睛看了看,然后怯怯地答道:“奴叫小花。”   李曜一听,心中便想道:“难怪先前郑张氏临死前说女儿聪明,不担心女儿,看这小姑娘六岁就知道自称奴,而不是如寻常小孩一样说‘我’,可见这小姑娘的确是聪明过人的。”   他便问道:“今天之事,这些叔伯姑婶可曾说与你听了?”   小姑娘嘴一瘪,好像要哭,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眼里流出泪来,用力点头。   李曜看得心一软,原先的想法丢之脑后,伸手把她轻轻抱住,小声道:“小花,你父母都不在了,今后……”   李曜的这个动作,让郑小花身子微微一僵,但感受到李曜的心思,她便放松下来,忽然打断李曜的话,在他耳边轻声道:“将军阿叔,奴想报仇。”   她的话声音很小,除了李曜之外,连离得最近的冯道等人都没能听清。   李曜目中精芒一闪而掩,看着郑小花,问道:“真的?”   郑小花用力点了点头。   “为何?你可知道仇人是谁,这个仇有多难报?”   郑小花道:“奴只知道他害死了奴的阿娘和阿弟,是天下最坏的人。将军阿叔,你说他是不是天下最坏的人?”   李曜微微摇头。   郑小花不满道:“还有人比他更坏吗?奴不信。”   李曜便道:“十几年前,有一个叫黄巢的私盐贩子起兵造反,他军中缺粮,便杀人为食,不知吃了多少无辜的人,对比他而言,李存信还真算不得什么……”   李曜这话出自本心,他一直觉得,在中国人所经历过的许许多多苦难之中,最大的苦难,莫过于人食人,而所有发生在王朝末代的这类人间惨剧,莫过于唐末。而在唐末,所有食人者,又都比不上以黄巢为首的“农民起义军”。   他在失败前夕包围陈州近一年时间里,采用过的机械化方式,将活人粉碎,以人肉作军粮,供应他围城部队,以保证他起义军的战斗力,创造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食人纪录。   这一份骇人听闻的食人纪录,不仅是中国之最,恐怕也是世界之最。   按照历史教科书,黄巢是农民革命领袖,黄巢领导的农民起义,是推翻封建统治的行径,那是具有革命的进步的意义,是毫无疑问的。但若是以毛太祖提倡的两分法的观点看,不那么以偏概全,不那么一白遮百丑,而取实事求是精神,这位“唐末革命领袖”在荼毒非统治阶层的普通老百姓的手段上,历史上那些声名狼藉的屠夫要比之于他,都是望尘莫及,必然甘拜下风。在一部《二十四史》中,只有他能够用“敲骨吸髓”四个字,形容他那食人的残杀方式。   据唐代张鷟的(朝野佥载):“隋末荒乱,狂贼朱粲起于襄、邓间,岁饥,米斛万钱,亦无得处,人民相食。粲乃驱男女小大仰一大铜钟,可二百石,煮人肉以餧贼。生灵歼于此矣。”   据《旧唐书》:“贼首(秦宗权部),皆慓锐惨毒,所至屠残人物,燔烧郡邑。西至关内,东极青、齐,南出江淮,北至卫滑,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荆榛蔽野。贼既乏食,啖人为储,军士四出,则盐尸而从。”   无论是黄巢以前的朱粲,用二百石铜钟煮人肉,还是黄巢以后的秦宗权,腌人尸作随军粮糗,都比不上黄巢。   “(巢)贼围陈郡三百日,关东仍岁无耕,人饿倚墙壁间,贼俘人而食,日杀数千。贼有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旧唐书》卷150下)   到底黄巢这座食人工厂,一共吃掉多少人,史无记载。但据史书,他“围陈州,营于州北,立宫室百司,为持久之计”。看来,他从长安城里的龙椅上滚跌下来,意犹未尽,没有过足皇帝的瘾,干脆在此再成立一个临时朝廷,好“唯辟作威,唯辟作福”一番。中国封建社会能迁延数千年之久,毛病就出在这里,农民革皇帝的命,不过是革掉了皇帝以后,他来做皇帝而已。   但是,这位皇帝要养活自己的文武百官,和数万名为他打陈州的起义将士,持续三百天,按最保守的估计,至少得吃掉十倍于张巡守睢阳城时的被食人数。   革命的确不是请客吃饭,在铁与血的较量中,你不能将敌人消灭,对手也会将你毫不留情地除掉。所以,历代农民铤而走险,反抗强大的统治者,起义军的头目,无不残忍野蛮,无不杀人无算。但是,像黄巢以人肉为粮糗的恶行,绝非一般意义的战场上的较量,而是人性灭绝的屠杀。   其实无论正史,野史,对于黄巢的评价全是负面的。可李曜心中憋闷的是,他穿越前所在的世界,五十年来,其历史教科书告诉他的,那是封建统治者站在地主阶级的反动立场上,对于农民革命运动及其领袖人物的诬蔑。无论如何,农民革命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   然而他无法理解。若是从黄巢之乱的唐末起,至五代,至北宋,至南宋,中华民族的总体国势,一直处于不断削弱的过程之中,这也是毋庸讳言的事实。因此,他不禁疑问,黄巢吃了那么多老百姓的这场农民革命运动,究竟对历史起到了推动作用,还是起到了促退作用?对中华文明起到了张扬作用?还是起到了戕害作用?他不能认可教科书的说法。   都张开大嘴食人了,还有什么“革命”意义好讲?难道因为他反对封建统治,披上一件红色的“革命”外套,就能把他像野兽那样以人为食的举世大恶,忽略不顾吗?   但是郑小花听完,还是摇头:“就算他不是最坏的,也是很坏的。将军阿叔,他们都说你是好人,你能帮帮小花吗?”   李曜心中忽然一软,抬起头看着郑小花,郑小花也正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周围的众人也觉得有些意外,不禁噤声,都朝李曜望去,不知出了什么事。   良久之后,李曜叹了口气,道:“小花,某收你为养女,你可愿意?”      第141章 林甫之后   晋阳城今日流传最广的轶闻有两件,两件事都跟名动河东的飞腾军使李正阳有关。一是他收了一位原名叫郑小花的孤女为养女,并为其改名为李无忧;二是他收了一位名叫冯道的少年为入室弟子,并提前为此子赐字“可道”。   所谓入室弟子,在此时是指学生搬进先生家中,平时与先生一同生活,不仅学问由先生教导,连生活也由先生负担的一种与先生格外亲近的弟子。这一类弟子通常被认为是先生的“衣钵传人”,如果先生的弟子较多,则这一类弟子就是其中的核心。譬如孔子有弟子三千,但其中只有子贡等人,才能算入室弟子。   晋阳城中风传,那位原名郑小花现名李无忧的女孩儿,是因为其家人为蕃汉马步军都校李存信害死,而李曜正巧遇上此事,愤而将此事报与节帅大王与盖左仆射知悉之后,未免这年仅六岁的孩子孤苦无依,便将之收养的。   这个传闻大体上看,似乎是没有问题的,真实性相当高。唯一值得商榷的是这个传闻太过活灵活现,甚至出现了“是时,李都校面对李飞腾的质问面红耳赤、无言以对”、“李飞腾怒斥存信:‘尚有半分人性否?’,存信惭愧无地,不敢辩。”之类的说辞。   到了最后,全城的茶博士(类似于后来的说书先生)也忽然统一了口径,开口就是“今日某要说的,乃是‘李飞腾三骂李都校’!诸位客官听真:话说昨日巳时,雷鸣电闪,大雨倾盆,李飞腾乘节帅马车出了节帅王府,正行至郑家祠堂,忽听得前方吵嚷。李飞腾心中生疑,如此大雨之下,怎会有人积聚喧哗?遂下车查看。诸位客官,李飞腾这一看,可就不得了了。你道何事,原来是……”当下便将李存信逼迫郑张氏母子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直说得众茶客义愤填膺,恨不能冲进李存信府中痛打他一顿才好。   然后,茶博士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拿镇纸往案上一拍,大声道:“要说咱们河东军中,可不是都像李存信那等恶人,好人还是更多的。就譬如说这李飞腾李军使,那可就是个忠肝义胆、侠骨柔肠的大英雄、真名士,他下了马车,一听此事,顿时怒火中烧,大喝一声:‘存信之罪,实无可恕,某河东军,以此为辱!存信虽为某之兄长,此时某也不可为私谊而累公义,把式,速去请盖仆射来此,某当亲禀此事与闻’!”   众茶客听了这句,齐声叫好,其中一文士听了,拍案喝道:“说得好!好一个不可为私谊而累公义,李飞腾诚然当得起少年英才、河东名士之誉!只是却不知这盖仆射是否肯来,若来,又是否与李飞腾所想一致。”   那茶博士一瞥此人,笑着点头道:“这位客官说得是,若是盖仆射以为此乃小事,不肯前来,或是前来之后,包庇作恶之人,那就势必要生出另一波事来。不过诸位客官可以放心,盖仆射闻讯之后,立刻赶到事发现场,并仔细听取了李飞腾之言。一如李飞腾一般,盖仆射看过现场,调集差役、坐婆,查明案情之后,勃然大怒,立即传令,召李存信前来问话……”   那文士茶客听到此处,忽然一叹,摇头道:“盖仆射这一怒,未必可以当真呐。”   那茶博士微微一怔,奇道:“客官此言却是何意?”   文士道:“盖仆射若是当真怒不可遏,当时就绝对不会召李存信前去见他,而是自己转身去拜见李并帅,向并帅禀报此事,而后以他在并帅跟前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来左右并帅心中所想,如此一来,李存信别说丢官罢职等闲事尔,就算并帅一时火起,直接动用军法拿了他的脑袋,也未尝没有可能。然而可惜的是,盖仆射只是佯装大怒,实则并无置李存信于死地之心……某料盖仆射只是将李存信大骂一顿,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或者就是盖仆射一通长骂,一直骂到并帅派人前来干预此事,不知据茶博士所知,其后的事实是否如此?”   这文士一番话说完,其他人只是觉得有趣,或是惊讶,唯独茶馆东厢雅阁之中,两名年轻人却是同时目露精光,对视一眼,露出凝重之色来。   “燕然,你是晋阳百晓生,你可知道此人来历?是否是王家学士?”   说话之人,正是外间茶博士口中称赞不已的李存曜李军使,而他对面所坐的,便是依旧穿着白色儒服的王笉了。   王笉的确算得上是晋阳的百晓生、万事通,但对于此人的来历,她却也摇了摇头,道:“却是未知。”   李曜颇为意外地蹙起眉,沉吟道:“此人仅仅从这半真半假的话中便猜到盖仆射的心思,这份能耐,绝非常人可有,某料此人必大才也。”   王笉微微一笑,道:“兄长若欲招揽此人,某为兄长探知。平儿,你去。”   那边萍儿从屏风后转出,微微一礼,领命去了。李曜则微微有些错愕,王笉失笑道:“兄长有何可奇,某知太原大事,未必尽知小事,听此人口音似为洛阳人,非我太原之士,某认不出来,也不稀奇。不过他既然显露出洛阳口音,某家中自有人知道其来历,平儿出去一问,自然知道。”   李曜这才醒悟过来,王笉虽然对晋阳人物知之甚详,但有些外来士人,她也未必个个都认识,大人物固然识得,名气不彰的却就不然了。估计这些名声不够显赫的文人,她家中只怕是另外做了记录或者另外有人关注,只在家主需要之时才奉上情报的。   想到此处,李曜不禁有些感慨,这些千年世家能够承续如此之久,除了那些放在台面上的文人雅士学者大儒,果然都是有不少暗实力的。   于是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话。却听外面那茶博士道:“客官慧眼如炬,后事果然如此。盖仆射大骂李都校之时,大王忽然派人将李都校叫去了节帅王府,据说……现在还没放他出来。”   那文士笑了一笑,却不再多言,只是端起茶来,轻轻喝了一口,模样悠闲,似乎这一结果早在他意料之中。   那茶博士又说了一会儿,一边说,一边时不时朝那文士望去,似乎生怕又被这文士打断。好在这文士自发那番议论之后,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悠然喝茶。   李曜在雅阁之中望去,越看越觉得此人绝不应该是无名之辈,正在心中猜测之时,萍儿已然回来。   李曜忙问道:“可知此是何人?”   萍儿笑道:“此乃榆次县令李袭吉是也。此人乃是洛阳人,其父李图,曾为洛阳令,乃玄宗朝左相李林甫之后。李袭吉曾中进士,后值丧乱,出奔河中,再后因访友而来河东,入帅府为府掾,不久后,李并帅表其为榆次县令,至今在任。”   李曜眼前一亮,竟然是李袭吉!史书上说李袭吉文章极好,但却淡泊名利,如今日之状来看,只怕是真的。   李袭吉文章好,李曜是知道的,因为当初他读本朝太祖的某些八卦文,知道太祖当年曾叫姚-文-元读《五代史·李袭吉传》,所以他闲着没事也去读了。李袭吉的文章,举一例便可说明:天复年间,李克用议欲修好于梁,命袭吉为书以贻朱温,书曰:   “一别清德,十有余年,失意杯盘,争锋剑戟。山长水阔,难追二国之欢;雁逝鱼沉,久绝八行之赐。比者仆与公实联宗姓,原忝恩行,投分深情,将期栖托,论交马上,荐美朝端,倾向仁贤,未省疏阙。岂谓运由奇特,谤起奸邪。毒手尊拳,交相于幕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狂药致其失欢,陈事止于堪笑。今则皆登贵位,尽及中年,蘧公亦要知非,君子何劳用壮。今公贵先列辟,名过古人。合纵连衡,本务家邦之计;拓地守境,要存子孙之基。文王贵奔走之交,仲尼谭损益之友,仆顾惭虚薄,旧忝眷私,一言许心,万死不悔,壮怀忠力,犹胜他人,盟于三光,愿赴汤火。公又何必终年立敌,恳意相窥,徇一时之襟灵,取四郊之倦弊,今日得其小众,明日下其危墙,弊师无遗镞之忧,邻壤抱剥床之痛。又虑悠悠之党,妄渎听闻,见仆韬勇枕威,戢兵守境,不量本末,误致窥觎。   且仆自壮岁已前,业经陷敌,以杀戮为东作,号兼并为永谋。及其首陟师坛,躬被公兖,天子命我为群后,明公许我以下交,所以敛迹爱人,蓄兵务德,收燕蓟则还其故将,入蒲坂而不负前言。况五载休兵,三边校士,铁骑犀甲,云屯谷量。马邑儿童,皆为锐将;鹫峰宫阙,咸作京坻。问年犹少于仁明,语地幸依于险阻,有何觇睹,便误英聪。   况仆临戎握兵,粗有操断,屈伸进退,久贮心期。胜则抚三晋之民,败则征五部之众,长驱席卷,反首提戈。但虑隳突中原,为公后患,四海群谤,尽归仁明,终不能见仆一夫,得仆一马。锐师傥失,则难整齐,请防后艰,愿存前好。矧复阴山部落,是仆懿亲;回纥师徒,累从外舍。文靖求始毕之众,元海征五部之师,宽言虚词,犹或得志。今仆散积财而募勇辈,辇宝货以诱义戎,征其密亲,啗以美利,控弦跨马,宁有数乎!但缘荷位天朝,恻心疲瘵,峨峨亭障,未忍起戎。亦望公深识鄙怀,洞回英鉴,论交释憾,虑祸革心,不听浮谭,以伤霸业。夫《易》惟忌满,道贵持盈,傥恃勇以丧师,如擎盘而失水,为蛇刻鹤,幸赐徊翔。   仆少负褊心,天与直气,间谋诡论,誓不为之。唯将药石之谭,愿托金兰之分。傥愚衷未豁,彼抱犹迷,假令罄三朝之威,穷九流之辩,遣回肝膈,如俟河清。今者执简吐诚,愿垂保鉴。   仆自眷私睽隔,翰墨往来,或有鄙词,稍侵英听,亦承嘉论,每赐骂言。叙欢既罢于寻戈,焚谤幸蠲其载笔,穷因尚口,乐贵和心,愿祛沉阏之嫌,以复埙篪之好。今者卜于嚬分,不欲因人,专遣使乎,直诣铃阁。古者兵交两地,使在其间,致命受辞,幸存前志。昔贤贵于投分,义士难于屈雠,若非仰恋恩私,安可轻露肝膈,凄凄丹愫,炳炳血情,临纸向风,千万难述。”   朱温看罢书信,对敬翔等人说道:“李克用兵败乞和,望喘余息,犹气吞宇宙,还说什么‘马邑儿童,皆为锐将’‘阴山部落,是仆懿亲’!尔等回信,狠狠替孤骂他一通!”   敬翔等人自然遵命,写了封回信,但无论如何没有李袭吉的文笔和气势。朱温看了,也只得叹道:“李克用现在就剩这么点地盘了,居然还有这样的才智之士!如果说已孤王的智谋筹算,再能得李袭吉这样的笔才,那才是如虎添翼啊。”身为朱温第一谋士的敬翔,以及一干谋臣纷纷自愧弗如,因此李袭吉文名更盛。   至于淡泊名利,却是李曜这一瞬间的明了。李袭吉方才仅仅凭那几句半不搭调的话,便能将盖寓、李克用的心思全部猜得清清楚楚,可见他的政治智慧绝对不差。但历史上他的施政建议并不多,只是有一次,李克用势力大弱,不得已开始“整顿内务”的时候,他曾经建议说:“希望大王尊崇德礼,爱护部下与百姓,尽量节俭以减轻百姓负担,外边坚守以保境安民,同时练兵整顿军队,鼓励农业生产。自古以来都是平乱时期用武将,治国安邦用文臣。稳定赋税,规范法令,赏罚分明,那部下就没有强横之人乱政乱军;亲近正直人,那众人便不再担心被人诽谤诬陷。如此实施清明之政,则不求富而国家自然富足,不求安而国家自然平安。”   除此之外,李袭吉似乎便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了。   但刚才的那一幕让李曜发现,李袭吉绝不是想不出建设性意见,而是肯定出于某种心态而故意不吭声。   什么心态,李曜此时难得去想,他想的是,这个人才,有必要挖到!   此人不仅是文士,还是能吏,这是在五代最为缺少的一类人才,不可不要。   须知唐末五代时期,与“武将”相对应的“文臣”,就其组合成份而言,实际上是一个相当庞杂的群体。在他们之中,有的来自往日的名门、官宦世家,有的自身即前朝旧臣,有的则逢风云际会或凭藉自己的能力起自民间。他们有的曾经从文业儒,有的素来不学无术;有的长于治事,有的不堪繁剧;有的洁身自好,有的则谄谀无行。他们中既有“儒生”“文士”,亦有所谓“文吏”。   文臣群体的构成特点,一定程度上决定着其内部关系。以“华族科名”为特征的“衣冠之士”,自唐末长期居于领袖群伦的朝廷重臣宰相之位;而五代的近臣谋士班底,则主要由一批沉浮于社会基层、在战乱及重建过程中涌现出来的善断繁剧、兼具刀笔吏干之才者组成。文臣群体中不同类型人物之间素存的芥蒂,在动荡之中显露无遗。只要看看李振者流对于“清流”的嫉恨,杨邠、王章等人对于礼乐文章的鄙薄,就不难明白,“文臣”们彼此之间的成见有多深。这些人虽然起家方式、素质能力各异,在当时却攀升向同类目标,在同一出路中搏争。这种艰难生涯中之挤抑排斥、升降成败造成的敌视是刻骨铭心的。横亘于他们之间的沟壑,实际上并不浅于文武之间的畛域区分。   此时还算唐末,衣冠之士还有一定地位,再过十年,兼具“名族”与“文学”背景的所谓“衣冠之士”,在朝廷决策过程中所能起到的实际作用就会相当有限,但他们仍在竭力利用自身在社会上的影响力,试图维持其最后的地位。这种状况在唐末以及号称承继“大唐”的后唐时期反映得尤其突出。   唐朝末年的中央朝廷,从君主到官僚回天乏术,却出现了讲求士族流品的回潮。学界早有研究指出晚唐贡举为官宦士族、权豪子弟所充塞。咸通中举进士不第的胡曾,曾在其《下第》诗中抱怨道:“上林新桂年年发,不许平人折一枝。”昭宗朝进士黄滔也说,“咸通乾符之际,豪贵塞龙门之路,平人艺士,十攻九败。”风气所向,“当时士大夫以流品相尚,推名德者为之首”,一时间之朝廷重臣多系出身于公卿之家或累代名族、且科举及第者。以昭宗后期的宰相为例:孔纬,曲阜孔氏之后,擢大中进士第;韦昭度,属京兆韦氏,咸通进士;崔昭纬,清河崔氏,亦进士及第;裴枢,出自“代袭冠冕”的河东著族闻喜裴氏,咸通进士;崔远,博陵崔氏,龙纪进士,“诸崔自咸通后有名,历台阁藩镇者数十人,天下推士族之冠”;陆扆,祖系吴郡陆氏,光启进士,曾被皇帝寄予“斯文不坠”的期望;柳璨,出自河东柳氏,光化登第,因学术博奥而“时誉日洽”……这批人的“衣冠声望”成为唐廷在无望中的希望。   唐代的历史走到这一步,所谓的“衣冠”“士族”,本已衍生出新的涵义;依郡望系等第的“名族”,早已与权力中心疏离而风光不再。既为大士族之后而复纷纷投身于科举,正反映出历史的发展趋势。而在经历了黄巢起义“天街踏尽公卿骨”式的扫荡之后,上层社会中反而出现了朝廷与“衣冠流品”的紧密结合。不过,此时会聚起来的这些兼具“阀阅”与“冠冕”者,实际上不可能再构成为封闭排他的贵族权势集团,除去可以增重些许身份作为号召之外别无意义。而且,“衣冠流品”对于政权的强烈依附,直接削弱了他们在乱世中的适应能力。这些人不幸在朝廷面对着内官中使乃至禁军将领的戒惕与抵-制,在外部面临着强藩咄咄逼人的压力,全无震慑扭转之功。如韦昭度者,“旧族名人,位非忝窃”,却被宦官田令孜讥讽为“在中书则开铺卖-官,居翰林则借人把笔”;至于裴枢等,更只被军阀朱温及其腹心视为“衣冠宿望难制者”。   正当王朝末路的这批士大夫,其资质构成有着令人瞩目的特点。唐廷为乞灵求助而寻觅得来的这批官僚,尽管兼备科举与门户背景,却多非学识干才兼长,惟其如此,他们对于“流品”有着特殊的维护与自矜。而这批人当危难之际的所作所为(或者说是“无所作无所为”),则暴露出他们的致命弱点。   因此,李袭吉这样有出身,又有能力的人才,是李曜认为绝对不可错过的。      第142章 求贤定策   “却不知李明府此来晋阳所为何事,如今在这茶馆之中,又不好贸贸然下去攀谈引荐,若是如此擦肩而过,何其憾甚?”李曜慨然一叹道。   王笉闻言不觉失笑,摇头道:“某道兄长满腔愁怀,乃为何事烦恼,不想竟是如此。这有何难,小弟命人送上一张名剌,请李明府过府一叙便是。想李明府乃是李相公(李林甫)后人,名士风流之辈,某前往相邀,料其定会欣然与会,兄长只须去寒舍稍坐,今日当可如愿。”   李曜一听大喜,哈哈一笑:“若是如此,诚然大好,只是又须劳烦贤弟,愚兄心中,未免有些过意不去。”   王笉作色佯怒,道:“兄长怎的又见外了,若是这般,小弟不去也罢,倒还免得兄长为难。”   李曜不禁苦笑:“贤弟……”   “好了好了,小弟开个玩笑而已,不过兄长的确无须为此挂怀,区区小事,举手之劳而已,多说何益?就请兄长与小弟暂往寒舍,小弟这就差人去送上名剌请帖。”   李曜点头谢道:“既然如此,敢不从命?贤弟请。”   “兄长请。——平儿,你持我名剌,去送与李明府,请他来赴晚宴。”   ----------------------------------------   这厢李曜去了王笉府中准备对李袭吉下套,那厢飞腾军中已经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去云州募兵。但这一天中,从整个天下来说,最大的一件事却发生在中原,主角是朱温朱令公。   此事要从朱珍和李唐宾的死说起(此事前文有叙),朱珍和李唐宾这两个在汴军中数一数二的大将就那么因为各自看不顺眼而先后死了,这种事情,不可避免地在所有汴军将士的心中,都蒙上了一层浓浓地阴影,而由此一来,汴军的士气也就一下子变得低沉起来,而相反徐州方面,却因此士气大振,对汴军的防守也更加坚决,双方战事又进入了相持阶段。   同年十二月,淮南的孙儒从杨行密手中夺得了常州,并攻占了润州,淮南的战局也一下子变得对孙儒极为有利,这时朱温因为担心孙儒将杨行密彻底击败,对自己入主淮南造成不利的影响,所以在徐州战役没有彻底结束时,就派庞师古分兵十万渡过淮河,打着援救杨行密的名义去攻打孙儒。但不想这场战争进展得也十分不顺利,庞师古被孙儒杀得大败,反倒是杨行密却趁机攻打孙儒,连战连捷。到了这会儿,朱温又转过头来担心杨行密将孙儒彻底打败,正好孙儒有意讲和,朱温也就趁机将庞师古从淮南撤了回来。   然而,庞师古虽然撤回来了,但连去带回,费时多日,徒劳无功不说,更是损兵折将,使得汴军得徐州之战更加难打。而就在这个时候,朱温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了,这就是李克用派遣部将石君和率河东军赴徐州参战。   石君和在李克用麾下算不得一线将领,所以这次带的兵并不多,只有500精骑,人虽然少,但却表明了李克用对此事的态度。天下藩镇虽多,不过真正能被朱温看作对手的,也只有李克用一人而已。而在此时,既然李克用已经派人过来了,就说不准他不会趁自己对南用兵时,由北边杀过来,这才是朱温最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因此,虽然朱温心里万分的舍不得,但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决定先从徐州撤军,好集中精力对付李克用,这也是朱温一直极为重视李克用的一个表现。随后,朱温回到汴州,便以李克用未请旨而擅自出兵干涉徐州之战为名,上表要求朝廷讨伐,这也直接导致了那场加速唐朝灭亡的河东大战正式爆发。   河东大战结束后,朱温降服了魏博节度使罗宏信,觉得再次出兵徐州的时机来了,但此时的李克用风头正劲,陈兵十万于河中,朱温生怕他挟大胜之余威,出兵攻打自己,所以也不敢贸然进军徐州,只能原地守在汴州的帅府中,焦急地等待着河东方面的消息。   到了大顺二年四月,朱温终于得到探报,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已从河中撤军,并为报前仇,转而进攻云州的吐谷浑酋帅赫连铎,不会对汴州方面大规模用兵了。朱温得报,喜得一蹦三尺高,忙把原本集结在西、北方向,用以防守李克用的汴州军南调,正式着手准备再入徐州,彻底消灭时溥。   八月,朱温命大将丁会、葛从周、霍存等人率军,打着入淮南援助杨行密的名义进入感化军辖境,包围了宿州城,同时又另遣别部从北侧进入徐州境内,用以牵制徐州方面的兵力。宿州是徐州南面重镇,东临泗州,南接淮南,与徐州不过一天的路程,可谓朝发夕至。攻占宿州,即可扼守徐州淮南之援,又可截断徐州南退之路,其战略意义毫无疑问是十分重要的。   宿州此前曾被汴军攻占过,朱温委派了张绍光为刺史,但后来朱温从徐州撤军后,张绍光被宿州小将张筠驱走,时溥便以张筠为宿州刺史。这个张筠,别看年纪不大,脑筋倒是不差,见丁会等人带大军将城围住,知道不能力敌,就坚守不出,任凭丁会百般辱骂,张筠只当没听见,丁会围了两个多月城,也没能将其攻下来,只能瞪着眼睛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候,还是汴军大将葛从周想出了个狠招,因为隋炀帝修建的那条大运河正好流经宿州城南,如果在上游将其截断,围堰筑堤,立刻就可以把整个宿州泡在大水之中,那么宿州也就可以不战自破了。葛从周此人前文有叙,也是当时有名的战将了,时人有谚:“山东有一葛,无事莫撩拨。”从他出的这个主意来看,就知道这个人的确是有几把刷子的,居然学了一手水淹七军。   丁会听罢此计,当即大喜,马上采取行动,命全军用衣服包土围堰,又单拨出五千士兵堵坝。仅仅四天之后,大运河就被拦腰阻断,一时间洪水肆虐,宿州城内顿成一片泽国。而此时宿州被汴军围困已经两月有余,城防本就吃紧,再加上受洪水浸泡,城墙剥落(前文有叙,此时大多数城楼乃是夯土筑成,并非大家在一些游戏里见到的那种青砖黑石堆砌的先进货色),随时可能倒塌,而刺史张筠苦等时溥的援兵不至,不得已,便于十月十五日开城向汴军投降。   宿州落入汴军之手后不久,时溥部将刘知俊也率部向朱温投降,被朱温任命为左右开道指挥使。十一月,淮南孙儒的寿州守将刘弘鄂因痛恨孙儒残暴,也举州向朱温投降,这样一来,时溥的徐州同时受到朱温南、北两面威胁,形势更为严峻。好在徐州城防坚固,感化军辖境还有不少城池,一时倒还不至于被朱温所灭。   景福元年二月,朱温因天平、泰宁军曾在自己攻打徐州时,从背后出兵攻入己境,非常愤怒,又因为感觉一时半会也攻不下徐州,便决定忙里偷闲,带兵东进去打朱氏兄弟。其实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此时的朱温实力已经非常强大了,可以同时发动对东、南两个方向,三个军镇的战役,颇有后世美军“同时打赢两场局部战争”的气魄。   二月初三,朱温亲自挂帅,以其长子朱友裕为前锋,进攻天平节度使朱宣所属的濮州。二月九日,朱温带兵至滑州的卫南县,安下营寨。话说当日黄昏时分,突然有只乌鸦落在朱温的行营房顶,叫声极为凄厉,朱温此人比较迷信,一看之下觉得不是什么好现象,连忙令人夜里严加防范,准备次日一早发兵与提早屯入濮州斗门城的朱友裕汇合。   此时朱宣已经带大军赶到了濮州,听说朱友裕屯师于斗门,便连夜赶去偷营。朱友裕由于毫无防备,被杀得大败,连忙率部弃城南遁。   次日早上,朱温按原定计划早早发兵上路,这时候郓州兵已经设好了埋伏,只等朱温入瓮了。又怕朱温不来,就先派出小股部队骚扰。朱温并不知道斗门已失,见有郓州兵来袭,登高一望,见不过千人,心下冷笑,学着曹操在华容道时的语气说:“徐州自来不知兵事,区区千人,送某早点开胃否?”便指挥大军追击,郓州兵则主动向郓州方向撤退。朱温纵兵追出百里,在濮州东边的瓠河镇与朱友裕相遇,这时天色已晚,朱温遂将营寨安下。   按说朱温既然已经和朱友裕碰上面了,自然已经知道了朱瑄率大军赶到的消息,应该对郓州方面有所警觉。但此时的朱温因为一直以来出兵过于顺利,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根本就没把朱瑄放在眼里,听到这个消息后,一点没当回事,仍然派朱友裕带200骑兵西巡。结果朱友裕正好与朱宣的大军相遇,结果被打得仓皇南逃,与朱温失散。而朱瑄又从俘获汴兵的口里知道了朱温营寨的地点,遂带兵奔袭。   朱温先前学曹操说话,没想到曹操在华容道说的话没几句兑现的,基本都是倒霉话,是以这会得了现世报。他此时毫无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整只部队被郓州兵杀得溃不成军,朱温本人在张归厚、李璠等数十骑卫的掩护下仓惶南逃,谁料前面有一个大沟将去路拦住,朱温见沟下有堆柴草,便纵马跃下,但人一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那马明明是匹宝马良驹,此时却偏偏跳不上对岸。这时候后面郓州兵追得正急,朱温心慌意乱,顾不得统帅气度,只得弃了战马,在部下的扶持下,徒手攀上了对岸,爬了个满身是泥,形象大跌。   当时张归厚独自断后,身中十余箭仍然持槊拼杀,朱温以为其必死,但仍命张筠回去抢他的尸体,好在这时霍存带了200骑兵杀了过来,左冲右突,这才将郓州兵杀退,张归厚这才被张筠用战马载回。   张归厚回来后虽然身负重伤,但硬挺着居然没死,而且很深沉、很镇定地说了一句:“你妹的,这一战咱们的损失太他娘的大了!”   朱温闻言,哭得泣不成声,手抚着张归厚的额头道:“只要你活着就好,只要你活着就好!”活像对亲儿子说的一样。   这一战,大概是朱温一生中败得最惨的一次战役,从出兵到战败前后不到十天的时间,却损失数万精兵及数十员战将,甚至连他自己也差点成了郓州军的俘虏。好在如今的朱大帅今时不同往日,可谓是财大气粗底子厚,虽然败了,而且很惨,却仍不足以伤筋动骨,反倒把这股怨气全部发泄到了徐州境内。   朱温从郓州兵败回来,告祭了阵亡将士之后,立刻发出将令,在徐州任情剽掠诛杀,绝不姑息。由于汴军连年对徐州用兵,使得感化军辖境之内不能耕种,田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时溥输赋无人,苦不堪言,又遭这份掠杀,自知无力再战,遂遣使向朱温求和。朱温倒也痛快,让使者传话给时溥说:“你丫现在要想停战,可以,但你只有一条路,就是离开徐州,让出感化军,还朝受命。”   这年头,千好万好,不如有地盘有军队好,所以这当然不是时溥可以接受的,遂几次遣使通融,但朱温绝不让步,就是那句话:要不就走,要不就接着打。最后时溥万般无奈,只得假意同意了朱温的请求。朱温这才停止了烧杀,并向朝廷上奏,请朝廷调时溥移居他镇,另派大臣接替。昭宗便命宰相刘崇望代时溥为感化军节度使,命时溥回京任太子太师。这样,朱温暂时失了用兵的理由,也就命汴军相继撤回本镇。这也是朱温对比李克用在政治上高明的一个表现,要是李克用的话,老子打下的地盘,凭什么皇帝一句话,哥就白打工了,给老子继续揍,揍完换老子安排的人干节帅。   但是朱温和皇帝都没料到,这边汴军刚撤,那边时溥就反悔了,声称如离境后恐遭朱温袭杀,所以接诏后拒不受命。朝廷中使无奈只好返回,在华阴境内碰见了准备上任的刘崇望,说时溥不来了,你老人家也回去吧!刘崇望两手空空的去上任,身边就两百多护卫,自然没法强行去接任,无奈之下,只好又返回长安。时溥又派使臣去朝中上表称:“感化军数万将士,固留不允离去。”昭宗连个关中都搞不定,别说徐州了,无奈之下,只得又下诏书,复任时溥为感化军节度使兼侍中。   这个消息传到了汴州,朱温当即勃然大怒,上表请朝廷收回成命。昭宗连时某人都搞不定,哪里得不起朱温,一时又是个左右为难,只得派使者去汴州谕解。朱温这时候正想去伐濮州以雪前耻,故而只好先忍耐一时。   十一月,朱友裕率十万大军攻下了朱宣的濮州,朱温立即命其转攻徐州。这时时溥经过几个月的休整,情况稍有好转,但也绝非汴军的对手,只得一面固守城池,一面向泰宁军节度使朱瑾求援。   朱瑾是朱宣的兄弟,跟朱温也是死对头,当日不乐意看见朱温拿下徐州,便于次年二月,率两万兵马入援徐州。然而却为汴军所阻,又遭了朱温之子朱友裕和大将霍存的伏击,大败一场,只得带残部逃回了兖州。这一战,朱温虽然胜了,但霍存阵亡,令朱温心疼不已。而朱友裕又遭朱温养子朱存恭诬陷,说他闭寨不出,导致霍存不幸遇难,朱温信以为真,传令将朱友裕逮捕按察,由庞师古代掌朱友裕兵权,朱友裕惧而出逃至砀山朱家老宅,求救于朱温长兄朱全昱,后经朱温的皇后张氏说和,朱友裕方才得以保全。   经此一事,朱温更加怨恨时溥,传令汴军猛攻,一连攻了月余未能破城。此时军中多有人劝朱温撤军,朱温见久攻不下,也有所犹豫。但敬翔劝道:“打徐州都打了几个月了,尿都要尿完了,还差最后这一哆嗦?跟他干了吧!”   朱温一想也是,便不再考虑撤军,更于当年四月十五日,亲临徐州城下观战。四月二十日,汴将王师重、牛存节亲冒箭矢架梯攻占了城楼,徐州城破。   时溥见大势已去,便将府中多年积存的金银珠宝及全部家人转移到燕子楼中,然后举火自尽。自此,朱温再得感化军一镇之地。   朱温吞并徐州后,实力大增,放眼中原已无敌手。而此时他的死对头李克用,虽然也是连战连捷,但是他的地盘却没有能够跟上朱温扩张的脚步,渐渐地跟朱温拉开了距离。   就在这个时候,中原最后一个障碍,就只剩下朱宣兄弟二人了,于是敬翔作为朱温的首席谋士,立即献出五条大计,即“固徐州、防淮南、围兖州、攻郓州、待夏收”,也就是说待夏粮收后,汴军两线同时出击,围困兖州,并集结优势兵力攻击郓州,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而在此期间,将徐州的局势稳定住,自然也就防住了淮南的杨行密,既可以达到打击天平、泰宁两军的目的,又绝不会使自己内部出现大的问题,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   这条计策出得是又稳又狠,足以保证汴军进退无虞,朱温心里也很明白,干掉朱氏兄弟本来就是一早一晚的事,根本没有必要去冒那么大风险,所以立即采用敬翔的建议,传令全军,坚决按照这一精神准备备战,待夏粮收后,再行东征。   朱温定策完成传令下去之事,李袭吉正拿着王笉的名剌,来到王家老宅。      第143章 李曜举贤(上)   李袭吉此来王家,略微有些疑惑,因为他虽是李林甫之后,但李林甫本人去世之后,他这一系亲族并无什么格外出彩的人物,因而到了今天,这个说法也只能表明他李袭吉并非土包子出身,至少也是“我家祖上曾经风光过”的人。   祖上风光过,比一般祖上都没风光过的人来说,在大唐自然是略微更有地位一点,但是在不仅祖上风光,如今依旧风光的王氏面前,却就不值一提了。   再有更关键的一点就是,李林甫的名声,在士林之中本身就不好,甚至说得上是臭不可闻,因此对于王家会邀请他,他是有些受宠若惊的。进门的时候,他还自己提醒自己,决不可犯当初祖上的毛病,被人笑话。   按照后世的一贯看法,李林甫是唐玄宗时期有名的专权擅政、口蜜腹剑的奸相。稍微深入一点来看待这个人的话,则会发现史书中记载的李林甫出身高贵,是唐高祖李渊从父弟的曾孙,可算得上是李唐皇族支庶。李林甫是唐朝初年长平肃王叔良的曾孙,也算是宗室子弟了,可惜关系过于疏远,世代承袭的爵位早已经没有了。   不过也是因为这个关系,他才得以进入宫廷禁卫军中,一开始时只是个千牛直长,唐玄宗开元初年,升为“迁太子中允”。他舅舅姜皎特别喜欢他,当时宰相源乾耀执政,和姜皎联姻,李林甫嫌官职太小,但又“无学术”,不能登科入仕,便利用舅父的姻亲关系,巴结当朝侍中源乾曜的儿子源洁,通过源洁向其父代求司门郎中相府中的办事员。源乾耀却看不起李林甫,认为郎中是既有才能又有声望的人才能当的,而李林甫不是这块材料。不过人情难却,还是安排他当了为东官“谕德”——这个职务主管规谏太子,继而迁“国子司业”——国学中的行政事务官。李林甫自然不甘心管理一群学生,于是继续钻营。开元十四年,也就是726年,被御史中丞字文融引荐,“拜御史中丞”,正式进入大唐帝国朝廷权力中心。   然而此人官场虽然得意,但的确有些不学无术,凭借着王爷、国公等关系网,封建社会儒家学说所倡导的“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原则对他也失去了约束。他没有科举进身,就直接由千牛直长而直升国子监司业,相当于现在北京大学的副校长了。后来再加上他为官有术,擅长投机钻营,会钻门子,看风向,于是就扶摇直上,由国子监司业升御史中丞,继而又升刑部、吏部侍郎,最后一直升到一人之下兆民之上的当朝宰相。   另据史书记载,李林甫给人的印象是平易近人,和颜悦色,但却“阴中伤之,不露辞色。”他的政治权术已经耍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仅一般人为之心惊,即便老奸巨猾者也望而生畏。尤其是他在外表上装得对人极为友善,暗中却加以中伤竟然一点也不露声色,世人谓之:“口有蜜,腹有剑”。在《资治通鉴·唐纪》中也曾有这样地记载:“李林甫为相......尤忌文学之士,或阳与之善,啖以甘言而阴陷之。世谓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剑。”流传至今的著名的成语“口蜜腹剑”即由此而来,比喻嘴甜心毒,阴险狡诈。这个成语在中国可谓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要说起李林甫这位“弄獐宰相”的另一个著名的典故,恐怕就知之者寡了。   自古,宰相固然不一定必是饱读诗书的大学者,但一般也不会太差,然而李林甫的水平却差到了惊人的程度。且不说相府平常公私文书往来自然有文士(类似于今天的秘书)代笔,但问题是别人代笔之后他还不认得,由此,闹出了不少笑话。   有一次,选人严迥的公文判语中用到了“杕杜”二字,李林甫不认识“杕”字,于是就转身随口问一旁的吏部侍郎曰:“此云‘杖杜’,何也?”吏部侍郎见他误将“杕杜”念成了“杖杜”,闹出了常识性错误,但作为下属又不敢去当面纠正,于是只好装聋作哑,俯首不语,现场气氛好不尴尬。其实,“杕(dì)杜”是《诗经·唐风》中的篇目,这在当时是刚刚进学的蒙童都熟知的,而贵为大唐国相的李林甫却居然不认识。   其实,不懂就不懂,只是不要装懂就好了。至圣先师孔圣人不也曾经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吗?但孔夫子此话的意思是不懂就要谦虚踏实地学习,而权相李林甫却不仅不懂,还不学习,而且还要附庸风雅。   于是又有一次,他的小舅子太常寺少卿姜度喜得贵子,这回李林甫打算亲自卖弄一番,就没有让手下的秘书代笔,遂即兴手书庆贺曰:“闻有弄麞之庆”。恰值这天来宾贺客满堂,大家一看不禁掩口哑然而笑,但因为是当朝宰相的“墨宝”,在场的来宾是不敢公开大笑的。其实,这“麞”亦作“獐”。原来在《诗经·小雅·斯干》中有句曰:“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诗意是祝所生男子长大成人后成为王侯,后人因此称生男为“弄璋”。而不学无术的李林甫明明不懂这个典故,却还想要在大庭广众之前卖弄一下斯文,于是硬生生地就将“弄璋”误写成了“弄麞(獐)”。而这“獐“却原本是一种山林野兽,按照他的贺词,意谓“祝贺你们家生了一个小獐子(野兽)。”因此,来宾焉有不笑之理!而这原本也是当时封建社会上私塾的小小蒙童都懂的知识,根本不算什么生僻之典,而贵为泱泱大唐帝国宰相的李林甫却居然给弄错了,所以贺客们这才不禁掩口哑然失笑。而弄性尚气、弄巧成拙、为蛇画足的权相李林甫也因此笔误而贻笑当世、万世“不朽”了。对于这个有趣的史实,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曾在其所作的《贺陈述古弟章生子》诗中写道:“甚欲去为汤饼客,唯愁错写弄麞书。”   李林甫这样的水平,在士林之中自然名声好不了,连带着他的后人如李袭吉这样本身的确有大才之人,一开始籍籍无名之时也常常被人笑话和看不起。   李袭吉一进门,便看见两名年轻男子立于屏风之后,见他进来,立刻拱手笑道:“贵客气度非凡,敢问可是李明府当面?”   李袭吉连忙拱手,客气道:“哪里哪里,某便是李袭吉,二位……?”   面相秀气的那年轻人笑道:“此处某为主人,还是某来介绍吧。李明府,学生王秦,字燕然,不知明府可曾与闻?”   李袭吉忙道:“原来是王郎君当前,自然听过。”   王笉笑着微微侧身,介绍道:“这位乃是飞腾军李军使,尊讳不敢妄称,其字正阳是也。”   李袭吉吃了一惊,忙问:“竟是李飞腾当前?久闻大名,如雷灌耳!”   李曜听了这句,差点下意识上去伸手准备跟他握手,好容易憋住了,才笑道:“李明府客气了,久闻明府才高八斗,可惜无人引荐,不敢冒昧登门拜访。今日燕然贤弟深知我心,特请明府前来一叙,以述心怀,还望明府不吝指点。”      第144章 李曜举贤(中)   李曜这边与李袭吉相谈甚欢,两个人一边在王家后院的某处阁楼对弈,一边谈古论今,王笉笑吟吟地在一边陪着,时不时插上几句。她惯会与文人雅士相谈,随便穿插几句,便能将气氛调动得热切起来,这一局棋下完,李曜与李袭吉居然就谈成了多年故交一般。   待用罢了晚餐,李袭吉正要告辞而去,忽然来了王家家仆匆匆传讯,说是节帅王府派人来寻李军使。   李曜与李袭吉一同出了中庭,来人却是李克用身边的一位牙兵小将,那小将看了一眼李袭吉,似乎是认得他,不过却也没打招呼,直接对李曜拱手道:“飞腾,方才南边传来消息,似乎汴州出了什么事情,大王请飞腾前往王府商议。”   李曜微微诧异,本以为李克用是决定了对李存信的惩处方案,却不料竟然是朱温那边出了事。不过朱温是李克用第一号大敌,既然是事关朱温,李克用自然是很重视的,那么他也不能不表现得似乎很重视的模样,连忙脸色一肃,道:“好,某这就随你前去,劳太尉引路。”   路上,李曜思来想去,才想起最近朱温那边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却是之前汴军收了粮食,也整顿好了地盘,便按既定方针出兵,首先由庞师古和葛从周带兵对兖州进行了试探性地进攻,这就是先不对兖州发动主攻,而是不停地出兵对泰宁军辖境进行骚扰,以达到调动疲惫敌人兵力的目的,从而为汴军发起总攻创造有利条件。   这次进攻由于计划周全,战略得当,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庞、葛二人一路带兵绕过兖州,到达曲阜,将大营扎下,又分兵去打齐州(今济南),引得一路上的州县频频告急,而朱瑾只得不断发兵营救,结果又屡为汴军所败,最后只好退守兖州。   等汴军对兖州东部的骚扰持续了一段时间,初步达到了疲惫敌军的战略目的之后,朱温才正式亲率大军,正式出兵郓州,扎营于郓州城北七十里外的鱼山。而与此同时,庞师古也将营盘扎在了郓州南部的梁山,与朱温部遥相呼应,从而形成了对郓州南北夹击之势。此外,则由葛从周另率一部,进逼兖州,以牵制兖州方向的兵力。   这个出兵计划与敬翔那五个原则之中“攻郓州、围兖州”的战略部署稍有出入,但是也并不矛盾。因为他那五点原则的主要意思,就是集中优势兵力,于正面同时进攻郓、兖二州,使朱氏兄弟不能将兵力集中于一处,以达到逐个击破的目的。那么,究竟是“围兖州”还是“打兖州”,这就只是战术层面的问题了,可以按照实际情况,充分做出相应的安排或者改变。   果然,这一战略部署极为奏效,面对着汴军咄咄逼人的进攻,朱瑄、朱瑾只能三分兵力,一部由朱瑄带郓州兵迎战朱温,另一部则有朱瑾带兖州兵赴援郓州,剩下的一部则由朱瑾手下大将张约带部分兵马迎战来犯兖州的葛从周。   然而,天平、泰宁两军的兵力本来就不如汴军,这一分兵更让其大吃苦头。特别是由张约率领的那路兵马只有3000人,一碰到葛从周就被打得大败,张约本人则战败被擒,这也使得兖州形势更加紧张。而朱瑄得知朱温在鱼山扎营后,因在本土作战,有心与其速战速决,所以立即带兵渡过了济水,到朱温营前搦战。   朱温见他来了,也很高兴,立即整军出寨,迎战朱瑄。两军在野外扎住阵脚,准备应战。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对郓州军极为有利的事情:就是在毫无征兆之下,忽然东南风大起,汴军顶风而立,被这阵大风吹得东倒西歪,还没交战就先有了溃败之相。其实如果这个时候郓州军能抓住这个上天赐给他们的破敌良机,不难将朱温杀得大败而逃,万一运气好,没准能收了他的脑袋也说不定。   但朱瑄这人,天生没有那种命,更没有李世民那种敏锐之极的眼神,可以随时发现胜机,他此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汴军被这场大风吹乱了阵脚,光顾着看热闹,居然没有传令士兵对汴军发起进攻,所以也就失去了千载难逢的破敌良机。而此时的朱温,面对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却是毫不慌乱,立即传令全军骑兵,挥鞭迎风大吼。顿时,整个汴军全军上下拼命呐喊,声动天地,借着风势一直传出数十里外,这一来,便将军心稳住,更使郓州军不敢来攻。   郓州军还没接战就先在士气上输了一阵,然而这还不是最致命的,也许是上天恨他们不能抓住赐给他们的良机,转眼间风势逆转,风向由东南转为西北,这一下汴军又占了上风头。   成功的人和失败的人,差别在哪里?就在于上天给了他们同样的机会,一个抓住了,一个错过了。   这样的机会朱温是决不会错过的,立刻命士兵放火,如此草枯之时,火借风势,只在眨眼间便燃起了熊熊烈焰,直扑郓州军阵营。这一来,郓州军顿时大乱,被汴军杀得溃不成军,余下者只能渡过济水逃生,又被水淹死不计其数。而还未等刚刚逃过河对岸的郓州军定下惊魂,庞师古又率部赶到,紧接着又是一顿砍杀,好在这个时候朱瑾带着兖州主力恰巧赶到,这才让郓州军多少还剩下些人马。   朱瑄、朱瑾带残部退回郓州,不敢再战,忙遣使向李克用求援。而李克用此时正和吐谷浑酋帅赫连铎大战在即,也抽不出兵力援救他,只是象征性地派部将安福顺带500精骑借道魏博援救郓州。   李克用派兵参战是最让朱温感到恐惧的一件事,而魏博节度使罗宏信竟然肯借道给河东军,则更让朱温觉得心里托不住底,因为罗宏信既然能借李克用过一次,就能借他过十次,能允许河东军过五百人,就能允许他过五万人,这么看来这个罗宏信果然是两面讨好,抱着个谁也不得罪的心理。朱温越想越觉得不对,连忙撤军回了曹州,其后双方数月之内无大战。   此时不比后世,信息传递比较慢,按说李克用得到朱温那边的确切消息,大概也就只能知道到这里,之后的事情,史书没有明确记载,据李曜回想,似乎过完年之后,朱温就会命养子朱友恭为统帅,再度率军进攻兖州。这一次,汴军采取的依旧是围点打援的策略,对兖州环城掘壕筑营,以吸引郓州朱瑄兵马来援。而朱温则亲自带兵屯驻于兖州西南250里的单父,随时准备对朱友恭进行增援。   之后果不其然,汴军围城不久后,朱瑄则亲率郓州军与安福顺率领的河东五百精骑增援兖州,并为了能与汴军长期作战,朱瑄还在同时运来了大批的粮草。然而,朱瑄此次出兵被朱友恭的探马得知,朱友恭便亲自带兵在半途中设下埋伏,带郓州军进入包围圈后,朱友恭带兵突然杀出,郓州军对此毫无防范,被汴军杀得是落花流水,只得弃粮逃去。而李克用派来的五百河东精骑,也在这一战中便汴军全歼,甚至连主将安福顺也失手被擒。   朱瑄逃回郓州,不敢出兵再战,只得再次派人赴河东求援。而此时李克用在河北一带的战事刚刚结束——其实就是接下来李曜和李存孝、李嗣昭要去打的这一仗打完,正好有这么一个空闲时间,听说朱温擒了自己的部将,顿时大怒,立即命史完府、何怀宝率大军借道魏博赴援郓州。   其实不管是安福顺,还是史完府、何怀宝,都不是李克用的一线大将,但是对于李克用这个对手,朱温还是十分顾忌的,而恰在此时,淮南的杨行密也发兵攻陷了朱温所属的濠州、寿州。这一来,又使汴军处在了多线作战的不利位置。面对着这种新的战事变化,朱温迫不得已,只得命朱友恭撤了兖州之围,带部队返回汴州休整,暂时地退回了郓、兖战场。   李曜觉得这个历史似乎应该不会受到多大改变,那么按照这样的预计来看,朱温就算到时候率军撤出了郓、兖战场,也并不是因为他在战争有所失利,而只是由于他对李克用有所顾忌才主动带军撤出战场,战争的主动权依旧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里,一旦河东方面发生了新的战争,使其无暇东顾,朱温就会毫不犹豫地再度杀回郓、兖。   可是思前想后,李曜仍是不明白,如今这个时候,李克用会得到什么关于朱温的消息呢?难道是史书中未曾记载的事情?   带着一肚子疑惑,李曜再次来到节帅王府。      第145章 李曜举贤(下)   等李曜进了王府后院才知道,李克用这次却是收到线报,说朱温正在考虑彻底解决魏博的问题,由于魏博镇地处要害,一旦被朱温掌握,那么汴州对太原就处于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优势之中,因而李克用来不及详查朱温是否的确有此意向,就赶忙召集麾下重要将领来王府相商。   李曜如今按品衔来看,还不算什么高级将领,但他身为一军军使,职务却不低,而且身份特殊,乃是李克用打算用来与王氏沟通的不二人选,因而一直备受器重,自然是有份参与这次会议的。   这次与会的诸位将领与谋士,加起来约莫二十人,当然按照李克用的习惯,肯定是将领占了绝大多数,谋士就是大猫小猫三两只。李曜对李克用手底下的谋士级人物也不是十分了解,除了知道盖寓和李袭吉,此外还记得名字的,也就三五个人了。   撇开人员组成不谈,李曜觉得今天李克用能得到朱温的情报,的确让自己惊讶了一把。原先李曜一直觉得李克用对于情报工作不够重视,甚至对于后勤工作,重视程度都有些欠缺,但今天这个消息,却让他改变了一些看法。   朱温会不会对魏博下手?按照李曜掌握的历史来看,这几乎是百分之百可以肯定的事。对于李克用和朱温这对老对手而言,争夺魏博是必然的事,但是朱温抓住机会的敏锐力比李克用高得多了。历史上的朱温不就是因为拿下了魏博,如同锁死了李克用一般,这才放心大胆地篡了大唐江山的吗?   李曜正想着,李克用发话了:“今日召集你等前来所为何事,你等都已经知道了。魏博一地,事关重大,不得有失……如今罗弘信畏我军威,还不敢彻底倒向朱温,但朱温此人诡计多端,若是让他腾出手来,没准真能把姓罗的哄傻了,这事情不得不防……”   见众将都没说话,李克用有些恼火,道:“怎么,一个个的,一有事就装聋作哑了?怎么办,说,都说说!”   李曜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但他没打算立刻就说,而是仔细琢磨了一下。   要打魏博的主意,不能不知道魏博的情况。魏博什么最出名?牙兵!   魏博的牙军历史悠久,到这会儿一百多年了,牙兵基本全是军N代,成分异常稳定,都是父子相传,徒弟都不兴的。因为在当兵的同时组织上还在牙军内部给介绍对象(年代浸远,父子相袭,亲党胶固;父子世相婚姻),总而言之魏博牙军就是一个坚强的军事团体。节度使对牙军,不仅要人人发高薪,而且还要事事迁就,绝对不能管得太严(厚给禀,姑息不能制)。   诸位看官千万别小看魏博牙军,它的能量那可是巨大的——“变易主帅,有同儿戏”。魏博地区的实质领导者就是牙军或者说牙军集团,而绝不是某某节度使,以至于当时流传有这样的顺口溜:“长安天子,魏府牙军”,就此一条,可为明证。   罗弘信的前任乐彦祯以及乐彦祯的前几任节度使都是由牙军所立。   “父子相袭,亲党胶固”的一支军队,能推出什么好领导?乐彦祯“骄泰不法”,是一个比较自大蛮横、没什么法度、很不靠谱的人。比如说,乐彦祯曾头脑一热,突然征发辖区的老百姓,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沿着河堤,修了一道总长约八十里的城墙(一旦征六州之众,板筑罗城,约河门旧堤,周八十里,月余而毕)。   乐彦祯的儿子乐从训“尤凶险”,比老爹有过之而无不及。前宰相王铎,于中和四年(884)年底路过魏州,被乐从训盯上了。王铎这位老人家官做的很大,又是王氏世家出身,身份贵重,排场很大,侍女众多,衣着华丽(侍妾成列,服御鲜华)。乐从训一看,就很眼馋(窃所慕之)。   所谓主忧臣辱,乐从训的手下人也有这么高端的意识,于是就给他出了个歪点子——没别的,就是把王铎黑掉,看什么好就抢过来。   乐从训是个二货小青年,哪里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一听之下觉得这个想法很对自己的脾气,于是亲自率人埋伏在一个叫高鸡泊的地方,把王铎及其相关人员都杀了,财产、侍妾都抢了。须知王铎当时乃是王氏的领军人物之一,虽然这老爷子年纪大了以后有些胆小怕事,但此人毕竟不是小人物,他在魏博横死,魏博绝不可能不给个交代,要不然不仅王氏不同意、皇帝也不能同意。乐彦祯想来想去没别的新意,只能向朝廷报告:这是强盗干的。结果连魏博当地的人都感觉乐从训太过分了。   然而,易中天说过,门阀斗不过军阀,王氏再能引领风潮,也骂不死本来就不要脸了的乐家父子,皇帝那会儿忙得满关中到处跑,也没工夫处理这一茬,结果乐家父子居然安然无恙。   但乐从训最终引火烧身的是因为培植自己的势力,他聚集了五百多人的亲军,称之为“子将”(从训聚亡命五百余人为亲兵,谓之子将)。这一举动引起了牙军的高度关注(牙兵疑之,籍籍不安)。牙军连乐彦祯都能“有同儿戏”般收拾掉,何况乐彦祯的儿子?于是乐从训很害怕,就化装出逃(闻而忌之,易服遁出)。乐彦祯顺势任命乐从训为相州(河南安阳)刺史,让装载兵器和钱币的车辆络绎不绝地赶往相州(辇兵械泉布,迹接于道)。如此一来,牙军的意见更大了(军中益贰)。   这时牙军展示其“变易主帅,有同儿戏”的特点,于文德元年(888)二月把乐彦祯关了起来,推举大将赵文建代理魏博节度使。   乐从训一看老爹被下岗了,带兵前来讨说法,赵文建不敢出战,牙军又把赵文建干掉。   牙军对“变易主帅”很在行,但是大敌当前,总需要个领头的,要不然靠牙兵按人头投票决策、集中领导恐怕不行,于是,此刻罗弘信抓住时机出场了。   这位罗弘信老兄长得“状貌奇怪,面色青黑”,当时在魏博担任孙猴子在天庭时的弼马温工作。但是罗弘信的相貌,唬一唬平常人差不多,想镇住牙军还要加几把火,于是罗弘信的做了相对比较高明的前期准备工作。   罗弘信闲着没事的时候就跟人说,这几天每天出门的时候,总能碰到一位白胡子老头对我说:“你将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宏信自言,于所居遇一白须翁,谓之曰:“尔当为土地主。”如是者再,心窃异之)。   在牙军叽叽喳喳了好长时间也没个结果之后,有个不耐烦的牙兵喊了一句:“哪个愿意主持军事(孰愿主吾军者)?”罗弘信天将降大任一般长身而立,应声回答:“神明让我来主持(神命我矣)。”   众人一下子把目光聚集在这黑脸人身上,人们交头接耳,这不是那个神奇的老头说他会当“地主”的谁谁谁吗?人决定不了的事听鬼神的,于是罗弘信就走上了魏博节度使的位子。   中国人自古有个陋习,叫作迷信。那年头公开场合选领导,怎么都得先激情飞扬地喊几嗓子,要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想当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的时候,慷慨激昂地动员:“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众人于是跟着高呼:“敬受命。”   试想一下,陈胜、吴广若不提前往鱼肚子里塞布条,若不先学那几声狐狸叫,“敬受命”这句话,戍卒们喊出来,只怕不见得有那么干脆。国情如此,也是没办法的事,君不见国外的上帝一贯消极怠工,什么大人物出世都没个异兆,而我国的满天神佛忙得不可开交,每每有大人物出世,史书总是不厌其烦地写一句“满天金光”、“红光冲霄”之类么?   弼马温是有本事的,所以乐从训被罗弘信打败,只得向朱温求援。朱温原本跟罗弘信往日无寃,近日无仇,想他罗弘信一养马的,也不至于开罪得到朱温。但是朱温还是来了,因为牙兵惹恼了他。这是说来很巧,朱温之前派人带着财物到魏博买粮食,正赶上牙军收拾乐彦祯,结果朱温的人比较冤,稀里糊涂地被顺便干掉了,于是朱温正好师出有名。   罗弘信这个弼马温,碰到玉帝就收拾,见了如来就烧香,一看朱大帅亲自来了,知道五指山的厉害,不敢乱飞,立马给朱温送上礼物讲和。恰巧在当月李罕之与河东军队围攻张全义,张全义前来求救。朱温于是两头作好,一边同意讲和,一边命令大军解救张全义,使得张全义全心归附。   其实罗弘信最后也是站在朱温这边的铁杆盟友,不过这过程相对麻烦一点。魏博这地方很重要,本身也有相当的实力,虽被别人觊觎,但不会给一口气随便吃掉,大家就互相维持着原有的关系。   大顺元年,朝廷在张浚、孔纬等宰相的主导下,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张浚率领好几路节度使的兵马讨伐李克用,这其中当然少不了朱温。朱温在整个过程中,忽悠别人动手,自己躲在后面保存实力。他先派少量军队加入联军,然后宣扬要从汴州发兵太原。但是长途跋涉,还要渡过黄河,再打到太原,哪有那么简单。不如先把近处的地方都收拾了,取得地盘和人口才是最大的实惠。远交近攻的道理,敬翔是告诉过朱温的。   朱温于是告诉罗弘信,自己要奉命征讨李克用,得从魏博经过;另外我干的是公事,你要提供粮草。这事任谁都不会乖乖听朱温的,而不听从派遣,这也正是朱温等着的结果,正愁没理由收拾你。(假道于魏,以攻河东,且责其军须,亦所以怒魏为兵端也。)   联军的结局前文有述,张浚大败而归。在总结原因和教训时,朱温把责任推到罗弘信头上,指出罗弘信不提供支援,没有全局意识导致失利,这得好好教育教育他。   于是,大顺元年十二月,朱温命丁会、葛从周、庞师古、霍存等分兵多路进攻魏博,第二年正月,朱温亲自赶到前线。   在内黄这个地方,魏博军队五战五败,罗弘信被打怕了,向朱温服软,双方同意停止争斗(战于内黄,魏兵五战五败,弘信惧,请盟,乃止)。   挨了朱温几大棒,罗弘信开始考虑在各个藩镇之间的站队问题。这些年朱宣、朱瑾、时溥等被朱温打得焦头烂额,不断向李克用求救。魏博位于太原和兖、郓之间,是他们联系的必经之地。魏博迟早还是得要站队。   而李曜想到的,则是后面对于魏博归属决定性的那件事。   那本来应该发生在乾宁三年(896)春,李克用派李存信率大军救援兖、郓。朱温派人忽悠罗弘信:六兄,您难道看不出来啊,李存信这是假道伐虢之计,他们回师之日,就是你灭亡之时(回戈之日,贵道堪忧)。罗弘信深以为然。   结果,李存信大军的军纪奇差,魏博的军兵百姓都很有意见(存信戢众不严,侵暴魏人)。罗弘信天天听人告状,终于大怒,于是发兵击溃驻扎在莘县(魏州境内)的李存信。李存信损兵数万而逃。   这一战之后,魏博彻底倒向朱温。   于是,李曜听了几个根本没什么新意的说法之后,终于站出来说道:“大王,前不久兖、郓求救,我河东正赶上大战,只派了少量援军,其实济得甚事?不如这次派出大军三四万,由一大将统领,前往兖、郓。”   “嗯?怎的忽然说起这件事了?”李克用一时没理解过来。   李曜微微一笑:“这样的话,大军必然要经过魏博……”   李克用这下明白过来了,精神一振:“不错,好办法。”然后微微蹙眉:“那你觉得,派谁去好呢?”他说着,瞥了盖寓一眼之后,紧紧盯着李曜的双眼。   李曜面色淡然:“存孝、嗣昭二兄长与某三人,不日将有大战,自然是去不得的,若存孝兄长不去,舍存信兄长其谁?”   李克用惊讶无比:“存信?”      第146章 孤意已决   李曜微微一笑,笑得人畜无伤,笑得自在洒脱:“大王何虑之有?存信兄长虽与某并非如何亲近,但他多谋善断,通四夷语,知战策,识兵势。若大王问某,领兵南下救援二朱之最佳人选,某自然说是存孝兄长,然则王镕与李匡威之事,如今已是火烧眉毛,不得不顾,大王又已经点将于他,不好临阵换将,那么此时最适合领兵南下的,除了存信兄长之外,还能有谁?”   李克用见他说得诚恳,理由似乎也足够充分,不禁露出笑容,颌首道:“好,论公就是论公,不谈私谊,公私分明这一点,存曜,你做得很好。”   李曜微微一笑,躬身退后坐回原位。   其余诸将也未曾料到李曜最后会推荐李存信领军南下救援二朱兄弟,要知道这次领军南下,可是真正的独当一面,中间隔着其他藩镇的势力,连上次河东大战时的李存孝都不能与这次出兵相比——那次他虽然是南路主帅,但毕竟还是在河东范围内作战,比不得这次“深入敌境”,独立作战。   如果要做一个比如的话,这次的主帅就类似于刘备手下的关羽,但凡刘备要出兵两个方面,除了自领一军之外,另一个“方面军司令”肯定是关二哥。关羽在刘备麾下的地位,想来不必多做解释。   因此,这次出兵,说起来的确是一个证明自己军中地位的极佳时机。   然而李曜竟然推荐了李存信,这让李存孝顿时有些脸色发黑,只是碍于李曜如今已经是自家这边的一方支柱,因而忍住没有开口罢了。   李克用眯着独眼仔细打量了在座将领之后,忽然嘿嘿一笑:“也罢,存信前次犯事,被某一顿好骂,如今还被某关在节帅王府闭门思过,连家都没敢回,这次既然是存曜不计前嫌,推荐他去,某亦不能不给儿郎们将功补过的机会,这件事就这般定了。”   李存贤等人喜上眉梢,这真是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李曜居然会推荐李存信去做这一方主将,当真是叫人喜出望外。听了李克用这一拍板,他们朝李曜望去的目光,都显得和气了许多,不复之前的怨毒和敌意。   李曜似乎对自家这边兄弟不解和不满的目光毫不介怀,只是面带微笑,目不斜视。   李克用看在眼里,心道:“莫非此子果然气度非凡,大功面前也毫不动心?不过他既然能做成这般模样,某这当义父的,也不能叫他比了下去。存信能得此大任,总是他的功劳,既然如此,前次所犯之事,某总要补偿一些,给存信一些惩罚,才能不失公正。”   如此想着,当下便道:“不过存信前次所犯之事,罪证确凿,某既为节帅,奉圣命持节牧守河东,眼里就不能只有兵事,这民事也要顾及……存信逼死无辜民妇极其幼子,不得不罚,兼之此事已然引起晋阳震动,某闻如今城内纷纷扬扬都在谈论此事,节帅王府如果给不出一个合理的交代,必然大失民心。然则存信毕竟是我河东大将,若然因此杀之,又未免使亲者痛,仇者快,如何决断,某亦踌躇许久……”   盖寓可谓最知道李克用心思,当下慨然一叹,说道:“大王说的是,所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存信此番,的确不得不罚,但事有轻重缓急,有些事情,实难两全……不如大王公开设下刑场……”   李存贤等人一听“公开设下刑场”,顿时大吃一惊,以为盖寓主张公开监斩李存信,慌忙道:“仆射!”   盖寓风轻云淡一摆手,把他们的话压下去,淡淡然道:“公开设下刑场,由大王亲自监刑,重责存信,打到百姓解气为止,而后正告晋阳民众,言及存信乃我河东大将,正有用其才之处,权且寄其人头于颈上,待此番出兵之后再作计较。若是此番得胜归来,大王可以论功行赏,冲掉此番之错;但若是败了……呵呵,那,可就要两罪并罚了。”   李存贤等一听,顿时放心大半,各自心道:“大王既然此番要行那假道灭虢之计,魏博乃是强镇,存信大兄出兵必然不少,就算真要在二朱之处与朱温见仗,也无甚可以担心的。前次李存孝他们三人不是也跟朱温见过仗吗?数千兵马就打退了朱温数万大军,此番大兄南下,少说也要领军三四万,难道朱温还能讨得了好去?如此说来,盖仆射此说,对大兄而言,倒也是一大好事。唯一可虑的是,这公开行刑之后,大兄必然大失威望,此后与李存孝斗起来,可就失了先手。毕竟李存孝这人,别的不说,军功的确是卓著之极的。唉,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到此处,又不禁朝李曜看了一眼,心中疑惑:“可是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来的?”看着李曜那淡然的神情,不禁有些心中忐忑,琢磨:“他怎的这般风轻云淡?难道又有什么诡计不成?啊呀不好,此番不就是被他弄成这般地步的么?本来区区一个无知妇人,死了也就死了,加上一个口吃小儿,也是白给,偏偏被这李曜从中一搅合,如今大兄一旦打不胜这仗,就要被‘二罪并罚’,岂不都是拜他所赐?……直娘贼,怎的好似又中了此子奸计!好个用心险恶的卑鄙小人!啊呸!”   李克用却因为处理好了他觉得颇为棘手的一件事,而且是“两全其美”地解决,心中快意,呵呵笑道:“此番事了,某也就放心了。存曜,你也是出兵在即,征兵之事,切莫耽搁了,那吐谷浑骑兵虽然久经征战,未见得要花多少力气训练,但你要将他们融入你的飞腾军,也总是需要一些时日的,若是去得迟了,还是不好,你手边得空,就早些跑一趟云州……你入我飞腾军中太迟,虽然立功不少,品衔终究太低,等打完这一仗,某也好上奏朝廷,为你请赏。”   李曜拱手一礼:“多谢大王厚恩。”   李克用笑着点点头,温和地问道:“嗯,你此番前去征兵,若还有什么需求,只管说来某听。”   李曜忽然露出尴尬地笑容,欲言又止道:“呃……这个,儿的确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克用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因为李曜自己是掌军械监,手中器械不愁,盖寓这个主管后勤的左都押牙又对他格外器重,征兵所需的钱帛断然不会缺了他的,按说他实在不该有什么其他的请求了才是,哪知道他还真有!   不过李克用虽然略微诧异,却也不生气,呵呵笑着道:“说吧说吧,叫你说就说,自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曜好像小孩子向大人要玩具一般,微微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才说道:“听闻榆次李明府文才墨意,冠绝河东,儿不胜心向往之,想求大王开恩,准李明府来某军中屈就一二。”   李克用愣了一愣,迟疑道:“榆次……李明府?哪个李明府?”说着就朝盖寓望去。   李曜看在眼里,不禁一喜,心道:“尼玛,李克用连李袭吉的名字都没记住,可见还不知道李袭吉的大才,我这下请求,多半能成。”   哪知道盖寓微微皱眉:“榆次李明府,可是洛阳李袭吉?”   李曜忙道:“盖仆射明鉴,正是此人。”   李克用松了口气,刚要摆手说:“这个好办,准你,准你。”   冷不丁却听盖寓道:“只怕不好办啊。”   李克用一愣,奇道:“怎么不好办了?”   盖寓拱手道:“李袭吉已是明府之尊,若去飞腾军中,却做个什么职务?飞腾军中如今若说空职,只剩一个掌书记,这却只是小吏,比起明府之尊,小了许多……李明府若知此事,心中却要作何感想?”   李克用一贯是重视武人的习惯,闻言蹙眉道:“他要做何感想?吾儿存曜,麒麟儿也,来日飞黄腾达,某如今便如亲见一般,届时他这掌书记难道就不能附我儿翼尾,扶摇直上乎?孤意已决,奉节承命:李袭吉去职榆次,为飞腾军掌书记,布告河东,咸使闻之。”      第147章 下知千年   今冬的第一场雪已经下了,晋阳城一夜之间已是白茫茫一片。   李曜所住的王勃故居在雪景之中尤其带着浓浓的诗情画意,不过此时的李曜却没有吟诗作画的心情,一则是今日便要率军北上云州募兵,二则是家中的安排。   说来好笑,他如今尚未娶妻,便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自己半点功名未考,便已经有了一个今后的六朝元老为弟子——他称之为徒弟,但外间仍已“弟子”称呼。   如此一来,无家便也有家了。   赵颖儿一边在李曜背后为他梳头,一边传话筒似的说道:“小道子可聪明了,郎君布置的功课,他花不了多少时间便能做完。不过,他这孩子特别自律,做完了功课,就自己找书看,钻进书里就出不来了!还好王子安这旧邸别的不多,书那是足够多的,他也不怕没事做。”   李曜笑了一笑,心道:“冯道好学,那是众所周知的事,王子安这座旧邸本身有多少王勃留下的书不好说,但我来了之后,燕然给我送来好几车书,那岂是好玩儿的,那些书我都许多没看过,冯道却不像我这般忙,每天钻进去研究学问,没准也是好事。”   便笑着道:“他爱读书,总是好事,学问本就是一点一滴积累来的,趁如今年幼,烦心的事还少,正合该多读些书,待日后年纪大了,事情繁杂了,想读书,却也找不到机会,那才遗憾。”   赵颖儿抿嘴一笑:“郎君说的可是自家么?”   李曜哈哈一笑:“你怎知某说的便是自己,你觉得某看起来有很多烦心事吗?”   赵颖儿摇头道:“看起来是不像,但郎君的麻烦事挺多,总是真的吧?至于不像,要么是郎君体谅身边的人,不想表露出来,要么就是郎君太过厉害,这些放在旁人身上烦心不已的事情,在郎君看来也只是挥手便能解决,是以才不烦心。唉,要是奴家有那么多事要操心,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李曜呵呵笑道:“你这般说来,倒是高看你家郎君我了。该烦心的事,某也烦心呐……”   赵颖儿奇道:“郎君也烦心么?难道是募兵不易?亦或是镇州军与幽州军很是了得?再不然……就是担心与李都校的仇解不开?”   李曜摇头道:“都不是。募兵有何为难的?那群吐谷浑人今番遭了那么大的打击,马匹、牛羊都被大王收缴了许多,他们若是无人支援,这个冬天要饿死多少族人?就算他们想卖身为奴,本来若在平时,那些年轻有力的男子和年轻女子或许还能有人收留,可那些孩子和老人呢?而这次更加不同,云州本就是战区,受兵灾数月,谁家有那闲钱?有那样实力的,就必然是世家大族,可这些世家大族过去就被大王治理过,如今大王兵威极盛,他们谁敢收留吐谷浑人?就不怕激怒大王,害得百年家业一朝尽毁吗?是以,此番某去云州,不是去做什么募兵将军的,某是去做菩萨,去救苦救难、活人无数、万家生佛的……”   赵颖儿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问:“郎君去找大王请命之时,就想到了这些吗?”   李曜笑了笑:“要不然我会去吗?须知这个命,不是谁都能请得到的,也就是大王现在用得着我的地方还多,这才能成……此事办妥,正是一石三鸟,某如何不去为之?”   赵颖儿叹了口气:“郎君想得真远,那镇州军和幽州军,都是百年强藩,两者合兵一处,只怕没有十万也有八万,郎君与存孝、嗣昭二位郎君手中的兵力,顶破天也不到两万……”   李曜嘿嘿一笑:“李匡威与王镕,一个任性莽夫,一个奢靡小儿,便是有二十万大军,也不足为惧。他们这次出兵,约莫十一二万,但某料这两镇纵然合兵一处,也难以形成统一指挥,如此合兵,其实不如不合。但他们畏惧大王威名,深知我河东军战力,又必然会合兵一处,这一来,某便有机会在其中用计……总之一句话,两条恶狗若是同心协力,纵是猛虎当前,也还可牵制一二,但若这两条恶狗自家就不能坦诚相见,那猛虎又何惧之有?”   赵颖儿见他口气淡然,料他早有成算,便不再纠缠此事,而问道:“那李都校……”   李曜直接摆摆手:“此人已不足虑。”   赵颖儿惊讶万分:“为何?”   李曜嗤笑一声,道:“此人原先能与存孝兄长争锋,靠的是资历和威望。如今经过大王当众责罚,这威望已然大减,不足为恃,那么光靠资历难道还能有甚胜出之机吗?决然不能。再加上……某料此番他领军南下,必然受挫,届时……他二罪并罚,能不能保住项上人头还是两说,遑论其他。”   赵颖儿抿嘴一笑:“郎君好没道理,你要去打仗,就怎么都是胜理,人家要领兵了,还没动呢,你就知道他‘必然受挫’,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难道郎君是天上的神仙下凡,能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么?”   李曜微微一顿,忽然苦笑道:“我还真知道……而且不止五百年……尼玛!”   赵颖儿噗嗤一笑,忽然奇道:“尼玛是什么意思?”   李曜忽然意兴索然,懒洋洋地道:“尼玛,是吐蕃话里‘太阳’的意思。”   赵颖儿大为惊讶:“郎君还会吐蕃话?”   李曜窒了一窒,干咳一声:“那个……嗯,其实你家郎君我就会这么一句而已。”   “那又为何?”赵颖儿一怔之下,马上醒悟:“哦,奴家知道了,因为郎君的大名便是此意,字也是此意,难怪,难怪。”   李曜愕然一愣,忽然在心里喊冤:“尼玛,老子这个是正阳,不是太阳,也不是日啊,我可不想被‘后人’天天挂在嘴上啊!”   正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一个恭恭敬敬地声音:“学生冯道,来给老师请安。”      第148章 师徒父女   李曜瞥了一眼门口,淡淡地道:“进来吧。”   外间的冯道再次整了整衣冠,走进来站到李曜面前长身一礼:“弟子见过师尊。”   “平时说话,无须拘谨,称某老师即可。可道,听说你读书甚为用功,我心甚慰。”李曜面对冯道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表现得严肃起来,似乎有些担心自己教不好他,让他变得不像自己读史之后记忆中留下的那个可敬、可惜又可怜的长乐老。   这样的心情,李曜觉得委实难以言表。   冯道面对李曜,却是坦然,他对李曜,唯有尊敬而已,单纯,单一。   “老师夸赞,学生愧不敢当。老师当世大贤,学生若不兢兢业业,将来学业无成,岂有面目面对老师的栽培?”   李曜笑了笑:“韩文公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某既为尔师,亦当如是为之。授业、解惑二者,均在传道之后,是以为师今日暂且不提,且说传道。可道,某来问你,那日你言辞切切,要拜进某之门下,乃是欲学何道?”   冯道毫不犹豫道:“学生愿学老师君子之道。”   李曜问道:“那么,以你所见,何为君子之道?”   冯道微微一怔,思索片刻,答道:“司马牛曾如是问孔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其又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是以学生以为,君子之道,在于时时警省吾心。”   李曜笑了笑,不置可否,却反问道:“某料你虽年幼,也当熟读《论语》久矣。圣人在《论语》区区两万多字之中,上百次提到‘君子’,若是如你这般归纳,只怕难以定论下来。”   冯道脸色一红,拱手低头,恭敬地道:“学生才疏学浅,正欲请教老师。”   李曜笑容更盛:“老师无法告诉你,孔子心目中的君子,究竟是何模样。”   冯道讶异万分,呆呆地看着李曜。   李曜却站起身来,对他道:“可道,你过来。”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推开窗,一股寒风立刻吹了进来。赵颖儿连忙往炉火中又添了些新炭,然后好奇地看着李曜。   冯道茫然起身,跟着李曜过去。   李曜等他来到身边,才悠悠望着天上的阴云,道:“可道,你看那片云,像什么?”   冯道莫名其妙地望去,茫然道:“这……学生不知,或许……像一块帘幕,遮住了青天?”   李曜笑了笑,说道:“云卷云舒之际,难道不像夜色之中海上的浪涛?”   冯道迟疑一下,道:“老师法眼如炬,是学生看得差了。”   李曜摇头道:“你没有看得差,某也未必什么法眼如炬。”   冯道一愣。   李曜淡然道:“每个人眼中所见、心中所思,原本未必一样,也不必一样。对于‘君子’,亦是如此。你不必也不应该因为某之看法与你有别而怀疑自己。你欲学君子之道,某只能教你某心中所想、日常所行的君子之道。”   冯道肃然一惊,忙道:“老师所行之道,学生倾佩之极,还要请教老师心中的君子之道。”   李曜微微点头,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某心中的君子之道,概而言之只有两个字。”   “哪两个字?”冯道下意识接口问道。   “有利。”李曜斩钉截铁地说道。   冯道睁大眼睛,颇有些不可置信:“有利?可是老师,圣人曰……”   李曜摆手打断他的话,淡淡地问:“你可是想到了‘见利忘义’这个词?”   冯道脸色涨红,却没辩驳。   李曜呵呵一笑,继续看着窗外,悠悠问道:“你可读过《周易》?”   冯道硬着脖子点了点头:“学生粗有涉猎。”   李曜也不计较他的表现,淡淡问:“何为乾?”   冯道答:“元亨利贞。”   李曜点点头,说道:“何为元?”   “大,始。”   “何为亨?”   “通达,顺利。”   “何为贞?”   “正而固者也。”   “那么……何为利?”   “这……”冯道蹙眉道:“有前贤以为,此利,所指乃为‘适宜’。”   李曜笑了笑:“你以为合适吗?”   冯道犹豫了一下,微微摇头:“似有不妥。”   李曜哈哈一笑:“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自命清高,不肯言利。殊不知,人若不言利、不谋利,就只能过回茹毛饮血的日子去了。”   冯道吃了一惊:“学生驽钝,不知老师此言何解?”   李曜却不直接解释,而是问道:“可道,为师问你,若这晋阳城中,有一巨富,家资千万,有一日他忽然散尽家财,分发全城,使晋阳百姓每人得钱数十贯之多。你说,此人可算得上君子?”   冯道正色道:“若有这等仗义疏财、广为善举之人,自然可以称得上是君子。”   李曜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地继续问道:“然则原先此人名下,有田庄、有工坊、有茶楼酒肆、有布店米铺……只因他散尽家财,这些店中的掌柜、伙计,田庄的长户短工、工坊的匠人学徒……这诸般人等,一夜之间,都失了谋生之所,终于落得个流落街头,乞讨度日,甚至沦为饿殍。这滔天罪孽,却又是何人造下的因果?造下如此大罪之人,你说,可称得上君子否?”   冯道愕然失语,喃喃道:“这……怎会如此?”   李曜不理他,又说道:“又有一富人,虽有万贯家财,平日却吝啬之极,食不见肉,衣不着锦。因而家族财富,越积越多,仓中库中,粮食如山。此人之吝啬,乃是一文钱都恨不得掰做两半来花,你说这等图利之人,可算君子?”   冯道厌恶道:“此等人物,闻之令人生厌,岂可言君子?”   李曜呵呵一笑,忽然面色一正,慨然叹道:“然则忽有一日,河东大旱,无数百姓颗粒无收,眼看就要出现巨大灾荒,弄得饿殍遍地,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此巨富却自开粮仓,捐粮于朝廷,使官府得以广设粥铺,赈济灾民,因而活人无数。如此,你以为此人可以为君子乎?”   冯道再次愕然失语,半晌之后,终于只能露出苦笑:“如此,的确可称君子。”   “所以。”李曜说道:“某心中之君子,不在于其他,只在于利。此利,乃指有利于国,有利于民。但凡所思所为有利于国、有利于民者,便是君子。”   冯道肃然正色,恭恭敬敬向李曜行了一礼,道:“学生谨受教。”   李曜微微点头,冯道却又忽然问道:“不过老师,学生心中仍有一惑,万望老师解答。”   “但说无妨。”李曜点头道。   冯道问道:“倘如老师所言,靖节先生(陶渊明)这般隐士,虽字高洁,却于民无利,如此岂非难当君子之称?”   李曜摇头道:“你只见到靖节先生隐居世外,却未曾思及其他。陶公曾数度入世,欲为造福百姓之事,然则桓玄囚君夺权、刘裕滥杀无辜,此等人之所作所为,只为私欲,不为民生。陶公失望之余,深知不可同流合污,因而留下‘不为五斗米折腰’之佳话,以身为范,教导后人。或许,他在生前并未为民谋到多少利益,但在死后,却也垂范千年,这又岂曰无利?更何况,陶公留下许多千古名篇,开创田园一派,实为我中华文化增光添彩,如此又岂曰无利?可道啊,你对利字的理解,还是太过拘泥于行迹,桎梏于字面,也是,你毕竟年纪尚幼,虽是聪慧,见闻仍缺。古人曾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样吧,今后某出行出战,你都随从,增长见闻,以为积累,久而久之,许多道理你便可以自行悟出。”   冯道眼前一亮,道:“多谢老师栽培。”   李曜似笑非笑地问道:“可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随军出征可不是请客吃饭,为师并非神仙,可不能保证百战不殆,你在军中,那可是有危险的,一个不慎,就有可能殁于乱军之中,一生志向化为乌有。”   冯道面色坚毅,断然道:“屈子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老师若以为学生年幼,贪生怕死,那却是小看了学生。学生虽骑不得劣马,开不得强弓,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说,学生还是懂的,哪有父亲上阵杀敌,儿子却心下惶惶,不敢相伴之理?老师今后若是上阵,学生虽无甚本事,但只陪在老师身边,总是做得到的。”   我虽然帮不上你什么,但至少我能陪着你。   李曜忽然想起这句穿越前一个卡通画的主角阿狸说过的话,看着眼前面容稚嫩,语气却无比坚定的冯道,心中升起一阵温暖。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冯道的脑袋,轻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我李曜的徒儿,可道,为师即将去云州募兵,你准备一下,与某同往。”   冯道用力点了点头:“是,老师。”   李曜抬头看了看天,露出一丝笑容:“这次募兵,等到了云州之后,为师便不出声,外间之事,由你布置。”   冯道很是吃了一惊:“由学生布置?这,这……”   李曜笑道:“怎么,怕了?”   “倒不是怕了。”冯道急道:“可学生这年纪……老师麾下诸位将军岂能心服?”   李曜双手反剪身后,淡然一笑,道:“你放心,此次布置,也不是让你这小童堂而皇之地出面对他们发号施令。”   冯道这才松了口气,心中忖道:“老师神机妙算,凡事定然早已胸有成竹,他让我来布置,想来只是考验我的思虑及应变能力,若是做错,必然会为我指出。既然如此,我还怕个什么?只是老师竟然肯做到这般地步,对我这新收的徒儿毫不保留,这番恩情,更胜天高、实比海深,我冯道若不竭心尽力,如何对得起老师这般栽培?”   他这般一想,许多感激的话反而说不出来了,只能深深一礼,一切言语,尽藏心中。   李曜看他明白过来,这才解释道:“此番前往云州,在路上,某会将各个方面的情形说与你听,而后的安排,由你考虑。同时,某会请袭吉先生(无风注:查不到李袭吉的表字,只好用名凑数,实是情非得已,诸君见谅。)为你臂助。袭吉先生乃是当世大才,文章锦绣,实胜为师,你切切不可失之恭谦,简慢于他。”   冯道忙道:“学生谨遵老师教诲。”   李曜点点头,又道:“至于为师麾下诸将,你怕没有威望震慑彼等,这也是常理之中。你且记着,副军使嗣恩,乃为师之弟,都虞候国宝,为师亦视之为弟,此二人你可以叔父辈待之。某自然会知会他二人,不使其为难于你。料来他二人听后,当会依计行事。至于阿悉结咄尔、处木昆克失毕、张光远和刘河安等人,为师会交代你朱师叔,由他出面震慑。以他之能,只要他护着你,其余诸将定不敢妄言。”   冯道一听这许多安排,全是为他一人,不禁胸口一热,眼眶一红:“老师为学生万般着想,学生如何敢当?”   李曜拍拍他的肩膀:“你是我徒儿,所以当得起。”   冯道忍不住有些哽咽,却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刻,冯道真地觉得,就算老师让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遵循老师的意志,连理由都不必问。   赵颖儿在一边痴痴地望着李曜师徒,心中忍不住想道:“阿娘说我年纪不小了,若是郎君迟迟不肯收房,就要给我找个婆家……可是,见惯了郎君这般举世无双的男子,还有谁能入得了眼?郎君,我的郎君……他们都说你一步三计、算无遗策,可你何时才能分出哪怕一丝心智,来算一算我这个每天为你梳头的小丫头心中是如何期望的呢……郎君,奴今年已经十五,及笄了呀!”   李曜似有所感,朝她转头望来,见她痴痴地望着自己,不禁微微一怔,问道:“怎么了?”   赵颖儿立刻警醒过来,忙道:“啊?没事!不是……这个,那边风大,奴是怕郎君冻着了。”   李曜一听,失笑道:“你道某是你们女孩儿家,这么一点风寒都受不得么?喏,你听听,憨娃儿还在旁边院子里顶着风雪练棍呢。”   赵颖儿一听,忽然想起李曜以前练剑也是风雨不辍,但今天他却没有练剑,不禁面色一奇,但忽然又想:“郎君没准是忘了,再说,不出去练剑才好,我若是此时提醒他,岂不是害他去遭罪么?”   哪知道李曜却已然微微笑起来:“怎么,你以为某今日未曾去院子里练剑,是想偷个懒?”   赵颖儿脸色一红,掩饰道:“奴家哪有这般想?郎君尽冤枉人。”   李曜哈哈一笑,道:“不是最好,今日非是某要偷懒,而是某那套剑法已然练到了另一个境界,这一境界,追求的已经不是风雨不辍的勤练,而是悟出这套剑法的真谛。”   赵颖儿听得一头雾水,果断道:“奴家没练过剑法,郎君说的这些,奴家可听不懂。”   李曜呵呵一笑:“也是,也是。其实就是说,这套剑法某已经足够熟练,如今缺的是实战,非是经过数十上百次实战,剑法中最细微的一些精妙之处,某已经很难体会到了。”   赵颖儿长长地“哦”了一声,不过看她的表情,只怕仍是不明白李曜的意思。   但冯道却有些奇怪地问:“老师,那朱师叔练棍的时间比老师练剑还多,难道他还不够熟练?”   李曜笑了笑,摇头道:“你朱师叔对他那套金刚棍法的熟悉程度,比为师对青龙剑法的熟悉程度还要高。圣人曾言,因材施教。你朱师叔虽是练武奇才,却并不长于思考,为师可以细细思量出来的一些精妙变化,你朱师叔未必也可以。但是你朱师叔却有一条,是为师所不能及的,那就是专精。他每日一心一意练棍,所有心思精神都在棍上,所以为师可以料定,那一套金刚棍法,迟早要被他练得犹如天生之技一般随心所欲,这,却又是另一番境界了。”   冯道一听李曜这般解释,顿时对旁边院子里那个平时有些憨憨呆呆的朱师叔肃然起敬。   他忽然心中一动,忖道:“如今我拜在老师门下,有老师如此悉心教导,全力栽培,只要我刻苦认真,日后不怕没有回报老师的时候,可是阿蛮却没有寻得一位良师。阿蛮自幼没有读书,也不喜欢读书,让他也拜在老师门下,怕是没有希望的。但阿蛮自小力气大,打架倒是厉害得很,说起来倒与朱师叔颇有相似之处……嗯,我听阿蛮这两日提起朱师叔,倒是一脸崇拜,若是我能想法子让他拜在朱师叔门下,倒是颇有可行之处。是了,朱师叔对老师言听计从,此事还得从老师这边下功夫才好,若是真个成了,也能全了阿蛮与我这数年的交情,只要他肯下功夫,习得一身武艺,今后为老师效力,也是一桩美事,如此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他正想着,冷不丁听见李曜问道:“可道,想什么呢?”   冯道一抬头,正看见李曜关切地朝他看来,他不敢也不肯欺瞒李曜,便直言道:“老师,阿蛮与学生交情匪浅,学生得了老师许可,拜入老师门下,不敢忘了昔日挚友,也想为阿蛮觅一良师,不负多年相交情谊……”   李曜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但却偏偏蹙起眉头,佯装迟疑:“阿蛮?某见他对读书并无甚么心思……”   冯道忙道:“老师明鉴,阿蛮的确不喜读书,但阿蛮生有勇力,又素有报国之心,只可惜家境贫寒,未遇良师教导,若是有如朱师叔这般武艺高强之人指点一二,纵然比不得朱师叔横勇无匹,也当能练就一身本事,为老师披坚执锐,以为报答。”   李曜这才笑了起来:“你这孩子,一点小心思还要拐弯抹角,真以为为师看不出来?也罢,既然是徒儿开了口,为师如何不肯,你便去与你那发小说了,叫他找你朱师叔说道便是,你朱师叔那边,自有为师去与他讲,他自无不肯。”   冯道大喜,连忙谢了。   李曜却又正色道:“不过,可道,有一条,为师可要与你说在前头。你朱师叔为人虽然憨厚,但对于武艺一道,却是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阿蛮若要随他学艺,可得提早做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准备,倘是日后吃不得苦,被你朱师叔责罚,那时候,你可别指望为师去为他说情。”   冯道忙道:“老师放心,阿蛮别的不说,吃苦是决然能吃的。学生观阿蛮这几日的表现,想来只要能拜在朱师叔门下,就算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绝无怨言。”   李曜还没答话,就听见院门边憨娃儿地声音响起:“谁要拜在俺门下?上刀山下火海干嘛?”   李曜露出笑容,转头望去,便看见憨娃儿赤着上身,倒提铁棍走了进来。   赵颖儿见他没穿上衣,啐了一口,转过身去,口中又羞又气地嗔道:“憨哥儿!”   憨娃儿“哎呀”一声,连忙把扎在腰间的衣服三下两下拉了起来穿好,嘴里慌道:“啊!俺不是故意的,俺是听见好像郎君唤俺,怕郎君唤俺有事,这才没想起穿衣……俺有罪,你莫要生气,俺让你打。”   赵颖儿又好气又好笑,跺了跺脚,也不转身,就那样背着他道:“我才懒得打你……你穿好了没?”   憨娃儿忙道:“穿好了,穿好了。”   赵颖儿这才转过身来,憨娃儿连忙赔笑,赵颖儿却拿眼朝李曜看去,懒得理他。憨娃儿也不生气,依旧陪着笑脸。他性子憨直,知道打小除了郎君之外,也就只有赵颖儿这小姑娘不嫌他蠢笨,经常跟他说说话,虽然她嘴里也经常笑话他呆痴,却没有真正瞧不起他。憨娃儿虽然迟钝,但是谁对他好,谁对他坏,却也感觉得出来。   李曜摇了摇头,对憨娃儿道:“憨娃儿,你来得正好,你过来,某有话要问你。”   憨娃儿连忙过来,道:“郎君有甚话要问俺?”   李曜道:“你可还记得与可道为伴的那个叫阿蛮的孩子?”   憨娃儿大奇,道:“俺刚才还见过他,自然记得。”   李曜听得一愣:“你刚才见过他?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憨娃儿咧嘴一笑:“就是刚才俺练棍的时候,那娃儿在院角假山后面偷看,他以为他手脚够轻,俺发现不了呢。这小娃儿,就凭他那三脚猫的能耐,也想瞒过俺的耳朵,那俺还敢做郎君的牙兵旅帅么?”   憨娃儿这话一说,冯道的一张小脸顿时涨得通红。憨娃儿人比较憨直,没有什么门户之见,但冯道却是在乎这个的,他刚向老师推荐阿蛮到朱师叔门下,老师也答应了,哪知道……这下倒好,被朱师叔抓了个现行,别说拜师的事完了,就连他这个推荐人的脸也丢光了。一时之间,冯道恨不得立刻把阿蛮抓过来,狠狠地踢他的屁股。   哪知道李曜却毫不在意,反而轻笑着问憨娃儿道:“那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   憨娃儿一愣,奇道:“什么怎么样?”   李曜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比如说,让你教他练武,如何?”   憨娃儿一愣:“俺教他练武?”   李曜点点头,再次问:“如何?”   憨娃儿“哦”了一声,又笑起来:“郎君让俺教,俺就教呗,这要问俺作甚?”   李曜摇头道:“某便是问你自己愿不愿意,你要知道,你若教他练武,日后他便是你徒弟了。就如同某收可道为弟子一般,你要用心教他,日后他若学得不好,就是你这个师父做得不好。他要是被人打败,也就等于你被人打败一般。”   憨娃儿一听,顿时大吃一惊:“哎呀,这直娘贼的,那岂不是说,他要是给人揍趴下了,就像是俺给人揍趴下了一样?这怎么能行,俺什么时候给人揍趴下过?……郎君,那要是他学不会怎么办?俺不是要经常被人揍趴下了?”   李曜忍住笑,做出无比严肃的模样,说道:“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你必须全心全意教他,若是他学不会……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必须让他学会,不然他日后学艺不精,出门挨揍的话,丢的可是你‘一柱擎天’朱八戒的脸面。到时候人家就会说:你瞧瞧那朱八戒教出来的徒弟,这般没用,那朱八戒定然也是徒有虚名。——你看看,这不科学嘛!”   憨娃儿此时也没注意到什么叫不科学,只是瞪大眼睛,“使劲”想了想,说道:“郎君,俺知道了,这娃儿以后成了俺的徒弟,他赢了就是俺赢了,他输了就是俺输了,所以俺得让他的本事越大越好,是不是?”   李曜满意地点点头:“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意思,憨娃儿你越来越聪明了。”   憨娃儿被李曜一表扬,顿时满面红光,拍拍胸脯道:“郎君放心,这娃儿就交给俺了,俺保证用心教、使劲操,总要操出他一身好本事来,免得给俺丢脸。”   李曜差点没笑喷,狠狠地干咳一声才掩饰过去,憋着笑说道:“嗯,好,你办事我放心,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可道,你去知会阿蛮一声,叫他自己找你朱师叔拜师学艺。”   冯道看了看咬牙切齿准备使劲“操”阿蛮的朱师叔,忽然觉得后心一凉,忍不住想道:“阿蛮,我这可是为你好,你……到时候可别说我害了你……但愿你比较耐操……”   他干咳一声,连忙道:“是,老师,那学生先下去了。”   李曜“嗯”了一声,微微点头,冯道瞄了憨娃儿一眼,忙不迭逃也似的拔腿就跑了。憨娃儿见了,不禁奇道:“咦,郎君教了小道子《灵宝毕法》么,怎的这娃儿本事见长,跑得快了这许多?”   冯道听了,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一跤。   憨娃儿顿时失望无比地摇了摇头:“不成不成,还差得远了……郎君,俺看你这徒弟也得使劲操操,要不然日后只怕要给郎君你丢脸,那可怎么成。”   李曜顿时给了他老大一个白眼。   这时赵颖儿忽然轻笑道:“无忧来了……郎君,奴家是不是要改口叫你阿郎了?”   阿郎在这里是家主的意思,赵颖儿这话的意思是说李曜现在有了个“女儿”,就不好再叫郎君,该“升级”为阿郎了。   李曜一转头,就看见郑小花——也就是现在的李无忧——端着一碗黍臛走了过来。他微微一笑,答道:“你想怎么叫都行。”   赵颖儿笑容一凝,眼珠一转:“真的?”   李曜有些意外,却仍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赵颖儿微微咬了咬唇瓣,道:“那叫五郎也成么?”   李曜一怔,然后笑道:“这有什么不成的?不过我与代州李家早已恩断义绝,五郎一说,还是不要提了罢。如今你就算要这般叫法,也只好叫十四郎了。”   赵颖儿心中一黯,没有搭腔。   其实她叫的那个五郎,与寻常人叫李曜五郎是完全不同的。就如同杨贵妃叫玄宗,就经常唤作“三郎”……   可不知为何,李曜偏偏就没有听出来。   李无忧虽然年纪小,可这小姑娘的确又聪慧又勤快,虽然如今成了“李军使的女儿”,却依然谨守本分。她年幼失诂,对李曜格外感恩,虽然知道帮不上义父什么,每天却也坚持为他奉上早膳。——这还是她小心翼翼在赵颖儿面前求来的机会呢。   原本李曜的早膳都是赵颖儿一手包办,李无忧这小姑娘想为义父做点事情,想来想去也只有找到赵颖儿。赵颖儿知道她的心思,也分外觉得小姑娘可怜,自然不会为难她,于是便有了这一幕。当然,黍臛还是赵颖儿去炖好,只是由小姑娘亲手端来而已。   “耶耶,外面冷,去里面吃好吗?”小姑娘双手端着放黍臛的木案,娇娇柔柔地问。   李曜心中一暖,真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女儿一样,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道:“好,耶耶听你的,进去吃。来,耶耶自己端着,小心,别烫着了。”   无忧年纪虽小,但小孩子自有小孩子分辨亲疏好坏的本能。她的脸上露出灿烂如花的笑容。   那笑容,真个无忧。      第149章 云州之行(一)   朔风飞扬,怒雪威寒。连绵起伏的群山,已然是一片银装素裹。   一行数百骑,仍在雪中倔强的前行。马上骑士们黑色的冷锻盔甲之上,已然覆上了半寸厚的积雪。   骑军中枢位置,一名冷峻异常的青年,目光淡淡地扫过前路,说道:“前方三十里,有一处县城,我飞腾军全军今日便扎营城外过夜。朱旅帅,传令下去,扎营之后,除牙兵旅抽调二十人前去城中购得一些酒水肉食作为隆冬出兵的额外赏赐之外,任何人——包括本将在内,均不得进城。自本将以下,违令者不论官职高低,立斩辕前,以儆效尤!”   如黑铁塔一般壮硕魁梧的憨娃儿立即抱拳,轰然道:“喏!”然后一夹马腹,向前奔出十丈,微微昂首,大喝一声:“飞腾军将士听令!军使有令:前方三十里,有一处县城,我飞腾军全军今日便扎营城外过夜。扎营之后,除牙兵旅抽调二十人前去城中购得一些酒水肉食作为隆冬出兵的额外赏赐之外,任何人——包括军使本人在内,均不得进城。自军使以下,违令者不论官职高低,立斩辕前,以儆效尤!”   前方军兵一听,都下意识地把脸一垮,纷纷议论:“天地良心,俺们军使什么都好,就是这行军的时候太也不通人情!你瞧这天冷得,尿个尿都怕把鸟冻住了,好容易路过一个县城,直娘贼的,又不准进去!俺发的赏钱都带在身上,就是想找个姐儿暖和暖和啊!这他娘的,白带了不是!”   “嚷个鸟啊?上次出兵府州就是这样了,你还没学乖?咱们军使就是这习惯,不打仗的时候,凭你去狂赌烂嫖,只要点卯准时到,营中不醉酒,考核能过关,军使才懒得理你!可是一旦行军……嘿,你个兔崽子可就千万管好你的嘴和那只烂鸟,稍稍出格,克毕铎就是榜样!那可是二旅这次大考核的骑术、射术双甲魁首,就因为前天军使下令不准进县城,他偏偏偷偷溜进去买了两壶酒,结果就被军使亲手斩于马前,副军使、都虞候还有乙旅拔塞干旅帅全部上去求情,请军使权且寄下他的人头让他戴罪立功都没说动军使。某听当时在场的弟兄说,军使根本就没答话,直接一剑就把克毕铎斩了……”   “你都没看见,乱说个鸟?军使明明说过一句话,说完了才斩的,只是军使动手太快,所以有些人没听清,全被他那一剑吓住了。”   “是吗?军使说什么了?”   “军使说:军令之威严,在于一旦令出,便无人可犯。某之军令既下,即便是大王为犯者求情,某亦只会先处置犯人,再向大王领死。”   众人听得一阵胆寒,齐齐倒抽一口冷气,似乎这话比今冬的寒风还要凛冽。   “直娘贼,俺……好吧,俺怕了。”此人本以为说了这么一句认怂的话,定然遭人嘲笑,哪知道根本无人笑他。   一大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怕了才对!俺们军使,可不比别家军使!俺来问你,俺们军使平时对俺们可好?”   还不等那人回答,他便接着继续说道:“反正俺当了十几年大头兵,见过的军使没十个也得有八个了,从来没有如李军使这般,吃喝用度都与我等一般无二的军使;从来没有我等如何训练,他便如何训练的军使;从来没有敢在下令的时候说‘退后者死!某若退后,全军皆可杀之!’的军使!就凭这些,别说不准进城,就算不准吃饭,俺都认了!因为俺知道,军使如果下令不准吃饭,那他自己也一定不会吃!”   这番话立刻引起广泛共鸣,有人马上接口道:“不错,阿里木说得对,俺最服气军使的地方,不是他神机妙算天下无双,而是不论做什么,他都以身作则。俺记得军使刚刚来带俺们的时候,骑术……那个,有点不咋的。第一次大考核的时候,军使射术全军第五,骑术……好像是倒数的。结果怎么着?军使愣是当场脱掉衣服,强令执律兵将他杖责三十军棍!直娘贼,那执律兵本想放水,军使发现之后,又命他重新打过,冷是打得军使背上皮开肉绽啊……娘的,俺们军使,那是哼都没哼一声!这他娘的才叫爷们!”   “直娘贼,军使是哼都没哼一声,俺们飞腾军那天,没落泪的有几个?你他娘的是说俺们都不是爷们了?俺去你娘的,那俺还带头哭求军使,让俺们替军使受刑呢!你想说怎的?”   “那不同,那不同,俺那天……也流了马尿,可那是另一码事……”   “啊,还有这等事?俺入飞腾晚,是俺大兄战死之后俺才进来的,你们给俺说道说道军使受伤之后的事?”   “那还能怎的?俺们军使什么事情甘落人后?自那之后,军使每日练习马术,几个马术最好的将军和兄弟,谁没被军使问到过骑术上的问题?就连俺养马有点小诀窍,都被军使给问走了……奶奶的。”   众人见他嘴里说“奶奶的”,脸上却露出骄傲的笑容,不禁一齐笑了起来。   那新兵听得满心意外,奇道:“为何俺族里的长辈,跟俺说的军中情形和你们说的全然不像?尤其是军使……”   “俺不是跟你说了,俺们军使与别家军使不同,能遇上俺们军使这样的军使,那是几辈子才修来的服气!到别家军里,你偷偷说几句军使的坏话,大伙儿都夸你说得好,可是在俺们飞腾军里……嘿,你要敢说军使半句坏话,你祖宗十八代都得被你身边的战友问候个遍,你要是敢对军使不敬,那就……嘿!”   “那就怎样?”   那人斜睨了他一眼:“那就自求多福,求祖上保佑不会给人大卸八块。”   “呃……呵呵,俺自然是肯定不会对军使不敬的,呵呵,呵呵……”   “那是最好。”   “呃,这位老兄,听族里说,吐谷浑人是俺们的对头啊,为何军使要去招募他们?”   “军使说要招募他们,那就是说需要招募他们。”   “啊?”   “啊什么啊?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行:军使肯定是对的。”   “哦……为什么?”   “因为军使从来没有错过。”      第150章 云州之行(二)   雪中,官道。   路旁便是飞腾军今夜的营寨,李曜却一袭戎装,立于道旁。他身边同样肃立不动地站着一高一矮两人。左边是如他影子一般常年随行身畔的甲旅旅帅朱八戒,右边是他的弟子,年仅十岁出头的冯道。   李曜的冷锻兜鍪上,早已覆了一层积雪,但直到看见县城城门之处出现一行骑兵护卫着十几辆马车出来,这才微微动了动身子。   “可道,冷吗?”   冯道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摇头道:“学生不冷。”   李曜看了看他冻得通红的小脸,笑了笑,又问:“真的不冷?”   冯道尴尬起来,支吾道:“还,还顶得住。”   李曜哈哈一笑,拍了拍他帽子上和肩上的雪,道:“你的身体,底子并不差,不过还是过于文弱,这不符合君子之道,需要打熬。”   冯道奇道:“身体文弱也不符合君子之道?”   李曜点头,正色道:“君子六艺,如今读书人还剩了几艺?学六艺,须得知道先贤为何提出要学这六艺,而后按此原则,来磨砺自己。书、不必多言,就说射。先贤为何强调学射呢?有人以为君子不与人争,是以无须学那些打打杀杀的手段,此言谬矣。你可以不争,但你不能肯定世上人人如你一般,君子学射,学的不仅是防身手段,还是锻炼身体的法门。正如前番某与你所言,君子与否,在于其是否有为国为民谋利,但倘使一个人自诩君子,却整日里病怏怏的,什么事都做不得,这君子……还有意义吗?当然,这只是说锻炼身体的必要,倒不是说,有人天生体弱,我等也要求他如常人一般,那就是强人所难,非是君子之道了。”   所谓君子六艺,就是礼、乐、射、御、书、数。李曜一直认为,如果儒家时代的中国依然真正强调并做到严格要求君子六艺,那么中国古代的历史必将更加辉煌,因为君子六艺与现代社会对人的要求,是何其相似。   先说礼。拥有悠久历史的中国以礼仪之邦著称,礼在古代中国有着无可替代的地位。六艺中的礼并不仅是礼仪、礼节那么简单,在礼中蕴含了国家政治,征战外交,生老病死,各种情感以及无数的生活细节。是以将礼排在第一位,是无可非议的。   其次是乐。谈到古代中国,人们往往称“礼乐文明”。古代中国音乐在社会生活中占有着重要的地位。除了作为陶冶人们情操的艺术之外,它还承担着更加复杂的责任。在那个等级森严的礼法社会,音乐成了调和感情的重要纽带,在维护社会“和谐”方面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换到现在社会,乐,代表娱乐产业——当然,是积极向上而不是庸俗流毒的那种。   再次,便是射。古代君子,并非我们想象中的那种文弱书生。为了应付治理国家可能面对的各种问题,文武双全是对他们最起码的要求。六艺中的射箭,便是古代君子重要的“敲门砖”之一。可惜后来的儒家逐渐陷入畸形,射,也成了随口一提,基本无人关注了。   接下来是御。先秦时代也是一个离不开车的时代,驾车的技巧因此成了君子们的必修课。六艺中的御,便教授给君子们从日常行驶到特技表演等诸多驾驶技巧。那时候,一个驾车经验老到的驭手可以在很多场合派上大用场,小到上司的日常出行,大到国家的外交与战争。后世的私家车越来越多,驾驶技术不也就成了必要的生活技能么?   然后才是书。恐怕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想象一群文盲治理国家吧?六艺中的书,也就是识字无可争议地成为基础课中的基础课。古书中说六艺时提到的“六书”。现在流传下来的“六书”指六种制造汉字的方法。   最后还有一个经常被忽略的,是数。六艺中的数同样是一门基础课,但它却蕴含着十分深沉的学问。在古代中国,数学和阴阳风水等“迷信”活动一起,被归入术数类。它的主要功能除了解决日常的丈量土地、算账收税等实际问题,就是要计算天体,推演历法。   综合以上六艺,可以清晰地看到我们祖先对人才的评价标准,但是随着封建社会的发展和君权统治的极端化,从董仲舒罢辍百家独尊儒术开始、经过宋朝朱熹理学的无情阉割,人才的标准变成了“半本论语治天下”,遇到问题只会说子曰、手无缚鸡之力、不能计算、毫无执政能力的人,过分强调了“礼”,把其他技艺都被有意忽略了。统治阶级需要的是服从的人,不需要有个人的思想。百家争鸣的辉煌从此被淹灭了,或者被认为的断章取义的扭曲了。   而如果回过头去看,用六艺来和现代的人才标准相比,则会发现其实非常的吻合。   首先是“礼”和“乐”,就是道德规范和自身修养,这是做人的基本守则,也是首要规范,我们现在常说“做事先做人”,在古人的“礼”和“乐”里就包含了这层意思,所以做人的第一条就是遵守社会主流道德观,有修养。   其次是“射”和“御”,就是指要经常锻炼身体,要有强健的体魄。有句话说得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了健康,一切都是零。李曜甚至一直希望后世的中国人更多的继承祖先的尚武精神,恢复汉民族的血性。   再次是“书”和“数”,李曜觉得这才是指工作能力和生活能力。   当初李曜认真思考过君子六艺之后,便曾经心中感慨,在那个辉煌的年代,中国的士大夫阶层作为社会的中流砥柱所发挥的巨大作用,创造了灿烂的文明;而后来因为一些一叶障目或者别有居心的人“改良”儒术,反而将这文明的光彩抹去无数,当真是天大的遗憾。   只是,那时的李曜,也只能感慨一二,直到如今……   这时冯道恍然点了点头,道:“老师说得极是,今后学生必定勤加锻炼,打熬身子。”   李曜从思绪中清醒过来,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道:“某这里,有些修习法门,磨身练体甚是不错,待会儿用过晚饭,某来教你一些,你先打好根基。”   冯道连忙谢过。   这时那二十名甲旅牙兵已然护卫着十几车物资来到辕门之前,两位队正上前交令,齐齐抱拳道:“军使,酒食已到,各家掌柜也一并请来,请军使安排清点。”   看着在冷风中有些发抖的各家掌柜,李曜心里也知道,他们这发抖,只怕还不是冷的,而是吓的。毕竟李克用麾下的兵,不论是沙陀兵还是汉兵,军纪都不是太妙。虽然比起黄巢那种直接吃人肉要好了不知多少,但行军过处,也难免留下一些不好的事迹,什么明抢暗偷、调戏妇女、仗势欺人之类,总是少不了的。   就说今日自己来这县城外驻扎之时,县城的那位黄明府就带着乡绅们巴巴地跑来,说要送些敬献。当被自己婉拒并表示大军今夜在城外扎营,不会进城之后,那群人是何等的惊讶?   为何会是如此?不就是这年月的士兵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次战斗会不会死掉,所以要在死前多捞点好处么?也正因为这样,就连军官们也不敢管得太严,生怕闹出兵变来,一发不可收拾。   但李曜却偏偏不信这个邪。他不仅提高士兵待遇,而且以身作则,吃喝用度与寻常士卒无异不说,每日演武场上第一个到场、最后一个退场的,都必然是他。   以身作则,是最好的命令。这是李曜带兵一贯坚持的原则,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李曜露出笑容,朝一众掌柜拱手道:“诸位掌柜,大冬天请诸位来军营结账,委实是某的不是,只是外出行军,若然领兵入城,难免有些不便,若是造成误会,更是不美。……诸位所运货物价值几许,某军中自有人与诸位讨论。有一点诸位可以放心,就算价格谈不拢,诸位也大可以将这些货物原数拉回城里,某绝不留拦。”   李曜虽然一身戎装,冷下脸来的时候煞气隐然,但他长得俊雅,一笑起来,众家掌柜都觉得这位将军颇有些人畜无伤的亲和,不禁胆气足了不少,也不再瑟瑟发抖了。其中有一人打量了李曜一眼,忽然眼前一亮,上前半步道:“敢问将军,可是李飞腾李军使当面?”      第151章 云州之行(三)   云中县城之内,紧张的气氛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许多人脸上露出庆幸的笑容。   难得啊,李鸦儿麾下的军队,路过云中县居然能过城不入,不来骚扰城中饭庄酒楼、瓦肆勾栏,而送给他们的劳军酒食也坚持付钱,并且当场款货两清、绝不赊欠。   李鸦儿打仗是厉害的不假,军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这真是下雨天的星星,不敢置信啊。   待得那些掌柜的、车把式们回到城里,大家伙才知道,原来今日来的这批军队之所以军纪严明、过城不入,乃是因为这支军队的军使,正是在晋地文人雅士口中传颂称赞不已的李飞腾李军使。   这位李军使过城不入、劳军给款,顿时引起寻常百姓的关注,各自纷纷打听之下,才知道这李军使作为河东名士,果然有不少轶事。远的,有在代州时才惊四座的流水线作业;近的,有前不久在晋阳“怒斥都校,收养孤女”。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位李军使不仅才高八斗,而且宽仁厚德,碰上他领军而来,那是云中县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当下,云中百姓就放下心来了。不过人就是这么好奇,等他们放下心来之后,忽然又好奇起来,既然李军使是如此完美,听说平时也深得并帅宠信,那这隆冬时节,他怎的忽然跑到冷得可以把熊冻死的云州来了?   当下便有一位掌柜呵呵一笑,说道:“方才某等也是好奇,又见李飞腾为人宽和,便也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哦?不知李飞腾如何答复?”有人立刻接上。   那掌柜的不慌不忙说道:“李飞腾是菩萨心肠啊!他在晋阳时,听说今年吐谷浑部因遭打击,牛羊马匹损失巨大,又丢了云州城,这个冬天只怕要饿死冻死一半人……他心中甚觉不忍,因而前去禀告节帅,希望节帅拨给他一些财帛物资,来分发给吐谷浑人,使他们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下边有人吃了一惊:“糟糕!节帅与吐谷浑仇深似海,李飞腾跑去与节帅说这话,只怕要大大的不妙了!……啊,是了,李飞腾莫非就因为说了这话,便被节帅发配到咱们这边庭寒地来了?唉,他这又是何必呢!”   他话音刚落,却又有另外的人急忙问道:“那李鸦儿可曾愿意听李飞腾的话,调拨财帛物资分发给吐谷浑部?”   那掌柜的见围观的众人都有些面色紧张,不禁呵呵一笑,说道:“李节帅的脾气有多火爆,谁不知道?李飞腾去请命援助吐谷浑部,当时李节帅的脸色就黑了!”   这话一出口,就引得不少人“啊”了一声,一脸遗憾。而还有不少面容粗犷的汉子脸上一阵抽搐,露出悲凉之色来。   哪知道那掌柜的却又接口道:“不过李飞腾就是李飞腾,明知道并帅已然隐怒,却毫不畏惧,反而知难而上,言辞恳恳,请并帅施行仁政,不使治下任何一族之人饿死冻死。”   “李飞腾果然是仁厚君子,只是李并帅此人,脾气暴躁,飞腾这一番话,只怕……唉!”   “是啊,李飞腾自己是君子,却也不该就把所有人都当作君子。他愿意放过吐谷浑,李并帅也不一定愿意。”   “张掌柜,那后来呢?李飞腾就被发配边疆了?”   张掌柜露出一丝沉重,道:“原本,事情到了这份上,那是谁也救不得李飞腾的了。可李飞腾就是李飞腾,愣是把李并帅给劝了回来!”   “啊!……这,怎么会?”   “竟会如此?太难以置信了!”   张掌柜这才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你们以为李飞腾是光靠一张嘴就说得李并帅回心转意了?怎么可能!李飞腾是将他历年所获的赏赐全部捐了出来变卖,然后用自己的钱来赈济吐谷浑!李军使是告诉李并帅,吐谷浑还有不少当惯了兵的人,如今牛羊俱无,若无谋生之所,必然危害地方安靖,因而要来征召这批人再入行伍!”   众人一听,顿时哗然。   一位长着络腮胡的彪形大汉喃喃道:“这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好人,倾家荡产来救我吐谷浑?”   旁边一人小声劝道:“少族长,这李飞腾只怕也未必就全然是一番好心,你听这掌柜的后面怎么说?他是要来募兵啊,是要来募我吐谷浑的兵啊!”   那少族长面色沉凝,思索片刻,摇头道:“克刺勒,你错了。李存曜若真只是为了在吐谷浑部征募士兵,他不必这般做。如今云州已被李鸦儿占领,李存曜若想要我吐谷浑之兵众,大可以引兵威胁,我等如今根本就是待宰羔羊,哪有还手之力?他又何必赔上自家积蓄,来做这等事?再说,他乃是李鸦儿养子,大好前程,何必与我吐谷浑扯上关系?他麾下要募兵,沙陀、五院诸部乃至河东汉人万万千千,哪个他募不得,何以非要找我们?”   “那少族长的意思是?”那人也似乎犹豫了起来。   少族长沉思片刻,说道:“他是的确想帮我们吐谷浑,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般想,但他的所作所为,可以证明我猜的没错。”   就在城中纷纷议论之时,李曜坐在帐中,就着一盏油灯看书。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则是冯道。   李曜并不习惯这昏暗的油灯,只是看了一小会儿,就不再看了。   冯道见老师不再看书,这才小心翼翼地问:“老师,学生心中有个疑惑。”   李曜微微一笑,问道:“疑惑为师为何要救吐谷浑?”   冯道脸色微微一变,忙道:“老师恕罪,学生并非是说老师救援吐谷浑有何私心,只是……”   李曜摇头道:“不,为师救援吐谷浑,本就是有私心的,你这样想,原本无错,某又何必要怪你?”   冯道顿时目瞪口呆。   李曜缺不介意,笑了笑道:“某救吐谷浑,私心是有一点的,但出发点却并非在此。之所以救吐谷浑,其实根本原因是为我河东减少今后的麻烦。至于私心,也就是为我飞腾军募得一些可战之兵罢了,与前者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第152章 云州之行(四)   冯道听了李曜这番话,不禁有些疑惑,问道:“吐谷浑已然大败亏输,不仅战败丢了立足之根基云州城,兵员损失巨万,而且其族牛羊马匹亦损失极大,今岁过冬,若无老师救援,只怕还得再减员至少三成,如此一来,吐谷浑部了不起还能剩个八九千帐、四五万人,可用之兵顶破天一万出头,这等实力,还能对我河东有甚威胁不成?”   李曜笑了笑:“吐谷浑若果如你所说,那么过完这个冬天,其兵力的确不算强大。但是可道,你想过没有,吐谷浑本部历来只有两三万兵力,可过去这十来年,云州城难道就只有三万兵力吗?不,完全不是,云州这十年来,兵力最少的时候,也维持在五六万人。那么这些兵力是怎么回事?除掉万余汉军,剩下的就是依附于吐谷浑的别族部落,譬如吉嘎斯等。这些部族有些曾是显赫一时的强大民族,有些则一直都是小族小部,如今他们已然习惯了呆在吐谷浑部的大旗之下,我等若是小瞧了吐谷浑,只要一旦放松警惕,哪天赫连铎忽然回来,只怕又要登高一呼,聚兵数万以抗我河东。一个赫连铎,我河东不担心,可是赫连铎与幽州历来交好,若是他聚兵之后再与幽州李匡威联军,那我河东在与朱汴州的争锋之战中,又要处于腹背受敌的战略劣势,那时后悔,只怕就来不及了……你可知道,朱温麾下,此时至少已经有二十余万大军了么?”   冯道脸色一变,喃喃道:“朱汴州……是了,他曾两路出兵,动用兵力就接近二十万,再加上辖区内的守卫兵力,二十余万是定然少不了的了。我河东如今才十余万军,若要与朱温、李匡威和赫连铎三方大战,确实有些难以支撑,毕竟李匡威与赫连铎联手之下,出动十万大军总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他们三方的兵力加起来,怕不要有四十万,这的确是个大为其难之事。”   李曜拨了拨灯盏中光线有些发暗的灯芯,说道:“朱温与李匡威、赫连铎的四十万大军,可不是朝廷的四十万,这些兵都是多年征战厮杀出来的,和神策那些花花架子完全不同。幽州兵常年抵抗契丹等族,战力强横;吐谷浑及其附庸军骑军精锐,不弱沙陀;而汴军虽然骑兵不及河北诸镇,但朱温此人治军还算有一套,虽然过于严苛,但至少短期内的效果的确了得……若是他们三方果然联手,我河东只怕就要在太原与他们决一死战了。”   其实朱温这个人,虽然在其妻张氏死后荒·淫到难以言表,但从政治上来说,朱温还是有一些建树的。譬如他吸取唐末地方将领无法节制终成大祸的教训,对手下大将严加防范,一旦有骄横的人出现,立即除掉,或杀或囚,以绝后患。   不过问题是,朱温却没有自己约束自己这种多疑和嗜杀的品性,相反,嗜杀自始至终还表现为滥杀无辜。朱温对部下、战俘、士人均滥杀成性。   李曜也是极其强调军纪之人,因为战争时期为整肃军纪,利于调遣,从严治军是应该的,但是朱温却严得残酷,杀得残忍。朱梁建立之后,其法律严酷得令人发指,在整个中国法制史上,五代就是以法律严酷而出名的。   就说朱温治军。为保证战斗力,朱温对待士兵极为严厉,每次作战时,如果将领战死疆场,所属士兵也必须与将领与阵地共存亡,如果生还,也要全部杀掉,名为“跋队斩”。   所以这样一来就导致一个结果,就是将官一死,兵士也就纷纷逃亡,不敢归队。因此,朱温又让人在士兵的脸上刺字,如果思念家乡逃走,或者战役结束后私自逃命,一旦被关津渡口抓获送回,就必死无疑。其实在中国现代史上,直系军阀吴佩孚也是在这种方法的基础上加以改造,以这种野蛮的方式提高战斗力的。只不过“玉帅”吴佩孚的“效率”更高,他让督战队手持大刀到前线执行任务,一遇退缩者,就地砍头。吴佩孚就是这样在军阀混战中扩张自己的势力的,但是他最终败在了勇猛无敌的叶挺手下,在面对叶挺独立团时,吴佩孚临阵枪毙许多连营长也无济于事,终于败走麦城。   李曜作为一个军史论坛的常客,对此也有自己的看法,按他的分析,军法严格本身没有多大问题,只是要清晰的界定严格与严酷的差别。另外一点就是,军队的战力其实不仅仅在于军法一条,整个军队的训练、后勤等综合体系,必须达到同样的高标准,军队的战斗力才能真正的提升,而不是靠着残忍的军规来维持虚假的高战斗力。那种战斗力,一旦碰上真正的强敌,就会如吴佩孚遇到叶挺一般,昨天看着还气势如潮,今天就忽然一溃千里。   但李曜刚才对河东的战略局面似乎有些过于悲观,冯道听完顿时吃了一惊,迟疑道:“以大王目前的军势,居然还有兵临城下之患么?”   李曜哂然一笑,淡淡道:“孙子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大王如今看来威风八面,一时无两。可是平心而论,十年前的朱温是何实力,如今的朱温又是何等实力?当时的朱温,谁会拿他与大王相提并论?而如今呢?可道,朱温此人,德行的确有亏,但手段却是不差,这十年来他于大王的差距每一天都在缩小,时至今日,某甚至怀疑,事实上朱温的实力已然在大王之上!只是朱温是个谨慎之人,他曾经在战场上看见过大王无坚不摧的神威,是以对大王心有顾忌,这才有许多次试探之举……可是,一旦他真正全力动手,那就是晋汴争锋的大战高·潮爆发之时。若真到得了那时,某料大王已然处于明显劣势了。”   冯道哑然失语。   李曜这时却看了一眼漏斗,喃喃道:“该来了吧?”   冯道奇道:“谁该来了?”   就在此时,一名传令兵忽然在门口报告道:“报军使!有客来访。”   李曜眉头一扬:“来客何人?”   传令兵答道:“其人自称吐谷浑赫连部少族长赫连锋!”      第153章 云州之行(五)   “赫连少族长漏夜造访,李某深感荣幸,只是……却不知少族长此来所为何事?”   李曜命人请赫连锋进帐之后,设席请他坐下,然后便毫不拐弯抹角地问起了他的来意。   赫连锋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年轻俊雅的青年,略微有些诧异,随即释然,只是心中感慨:“久闻李存曜之名,想不到这般年少。”   他对李曜如此直白的问他来意稍有意外,在他看来,汉人的习惯不都是先说老大一番客套话,而后七弯八拐才转到正事上去的么?不过,这样直白的交流,却也是他所喜欢的,当下便欣然一笑,说道:“不瞒李军使,军使问某来意,某却也是来问军使来意的。”   李曜点点头,道:“听闻贵部今年过冬颇有困难,不知少族长可有良策应对?”   赫连锋面色微微一黯,摇头道:“某本是家中次子,并非什么少族长,只是云州一战之后家父远遁幽州,大兄也随之而去,族中一时无人主持大局,这才将某这无用之辈推出来应急……某也知晓今年敝部过冬必要折损元气,然则事已至此,如之奈何?为今之计,也只能厚着脸皮四处求人,乞求将折损尽量减少一些罢了,又谈何有甚良策应对?”   李曜微微叹息一声,轻声道:“不瞒少族长,吐谷浑与沙陀有些间隙,我河东军中有不少人认为,如果尽量打压贵部,使得贵部元气大伤,对于今后云州的安定,有着莫大好处……”   赫连锋脸色一变,刚要说话,却见李曜摆手制止,这才强忍了下来。   便听见李曜继续道:“然而这等浅薄之见,实非某能苟同。贵部这许多年来,自青海而内附大唐,辗转迁徙,历尽千辛万苦,方至云州,其所求,不过一栖身之地而已,任何人扪心自问,都不会觉得贵部有何过失。更别说贵部披荆斩棘,历经艰难险阻,始有今日气象,可见贵部之坚韧顽强,绝非单靠武力便可压服。河东军中一些浅薄之辈以为可以恃强凌弱,以杀止杀,却不知这一杀下去,冤冤相报,何时得了?我们汉人有句古话,叫做‘化干戈为玉帛’,想来少族长也是听说过的吧?”   赫连锋心中升起希望,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李曜微微露出笑容,看着赫连锋的眼睛,认真地道:“某此番隆冬冒雪而来,便是为了化解沙陀与吐谷浑之间的干戈。”   赫连锋心中放心大半,面上却沉住气,问道:“不知军使欲意如何来化解这深仇大恨?”   李曜呵呵一笑,道:“深仇大恨么?某并不这般觉得。”   赫连锋微微诧异:“当年,我吐谷浑奉圣天子之诏出兵与李并帅兵戎相见,而后家父更是阴差阳错成了大同防御使……军使容某说句不客气的话:就当时来说,那可是夺了李并帅的根基之地,若非李并帅后来别有发展,只怕早已没有了如今这般基业。我吐谷浑与沙陀,都是草原男儿,基业被夺,可是比杀妻夺子之恨尤胜,难道如此还不足以称之为深仇大恨么?更别说此后李并帅与家父连年相斗,贵我双方多少大好儿郎战死疆场,多少族人痛失爱子佳夫?如今我吐谷浑终于战败,李并帅难道就真的这般看得开,忘却了双方这些年的仇恨么?”   李曜淡淡地道:“大王如何看,某亦不能定论,然则就某来看,不论是吐谷浑还是沙陀,时至今日,都不应该再让这仇恨横置心间。”   赫连锋浓眉一扬,反问道:“为何?”   李曜道:“合则两利,分则两弊。”   “倒要请教军使。”赫连锋立刻接口。   李曜忽然露出一抹嘲讽地笑容,道:“若某所料不差,令尊此时正在幽州,而且必有方法与少族长你联系。”   赫连锋脸色一变,沉声反问:“李军使此言何意?说这番话,可有证据?”   李曜淡淡一笑,语气却是傲然:“某说这番话,少族长心中自然知道真假,至于证据?有必要吗?”   赫连锋脸色沉了下来,冷笑道:“嘿,李军使这话,倒是颇有李并帅之霸气,可不管是真是假,军使既然这般说,某料必有所图。那便直说吧,你待怎的?”   李曜面不改色,淡然道:“某只是告诉少族长,若你当真听了令尊的话,愿意被他遥遥控制,暗中积蓄力量,以族中老弱之牺牲,换取青壮男子之存活,意图待他归来之日东山再起,会同李匡威反攻云州……那么少族长,某今日便可以告诉你这般做的后果,那就是吐谷浑覆灭在即,今后这世上便再也不会有吐谷浑一词了。”   赫连锋心中猛地一震,面上阴晴不定,好容易深吸一口气,强行冷静下来,问道:“这么说,李军使此番前来,便是来终结‘吐谷浑’一词的么?”   李曜哂然摇头:“某方才已然说过,某是来化干戈为玉帛的。”   赫连锋冷冷地道:“李军使的化干戈为玉帛,就是说一些大言不惭地威胁之言,好教我吐谷浑臣服于沙陀么?我吐谷浑部纵然此番战败,然而族中仍有数万骑,就凭李军使麾下这区区数百人……嘿,某来真想不出军使有任何胜机。久闻军使用兵如神,倒要请教请教,军使打算如何用这区区数百飞腾军,来灭我吐谷浑一部之众!”   李曜自然知道吐谷浑根本没有什么数万骑,除非他把男女老幼全部按照“全民皆兵”的思路都当作“骑”,那还差不多。不过他也不打算点破,只是淡然摇头:“少族长,用兵之道,攻城实为最下。某若要败吐谷浑于云州,无须某麾下飞腾军一兵一卒。某这般说,少族长可信?”   赫连锋仰天长笑,似乎听见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李曜却也微笑起来,仿佛在附和他的笑,却又仿佛是在笑话他。   赫连锋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变得冷厉起来:“李军使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不费一兵一卒败我吐谷浑于云州?李军使难道还会撒豆成兵之术,能扎纸人化作军兵,来与我战么!”      第154章 云州之行(六)   赫连锋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变得冷厉起来:“李军使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不费一兵一卒败我吐谷浑于云州?李军使难道还会撒豆成兵之术,能扎纸人化作军兵,来与我战么!”   李曜哂然一笑:“这等神仙手段,某自然是不会的。”   赫连锋哼了一声,面露讥讽:“那李军使可是自认横勇无匹,欲要一骑当千、枪挑万帐,以一己之力而败我族数万精骑?”   李曜依然面露微笑:“自无这般能耐。”   赫连锋哈哈一笑:“既是这般,那么想来李军使的意思就只能是飞腾军先锋而至,李鸦儿大军尾随,若是军使你决定对我族用兵,则李鸦儿的沙陀大军就要立刻一拥而上,将我族围剿于云州附近?若是军使果然作此打算,某却不得不提醒军使一句。我吐谷浑在云州扎根十年,部众分作数部,星散云州各处,军使想要一网打尽,只怕不是那般容易之事。若是军使谋划失误,我吐谷浑但有一部逃出生天,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有一日要杀回河东,来报这灭族之仇!”   李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道:“某似乎并未说过要将吐谷浑灭族。若是少族长未曾听清,某不妨再说一遍:某若要败吐谷浑于云州,无须某麾下飞腾军一兵一卒。”   赫连锋冷冷一笑,不再答话。   李曜淡淡地道:“吐谷浑这些年来,仗着有云州要地在手,兵强马壮,对吉嘎斯等十余部族威逼利诱,强以为援,每每挥军出战,彼等皆是你吐谷浑部之先导。伤亡最大者是他们,获利最少者,仍是他们。我河东早知彼等对你吐谷浑部心怀怨恨,犹如硫磺硝石,一点就着!如今你吐谷浑部受创甚重,而我河东则是百业俱兴,兵威盖世……某乃大王螟蛉,只须以大王名义答应他们,今后出兵征战不从彼部征兵,同时开放集市,准其与我大唐汉民自相买卖,少族长,你说他们是否愿意为此……来与吐谷浑一战?”   赫连锋脸色骤变,眼皮猛然跳将起来。   李曜却呵呵一笑,道:“说来也是,若某为这些部落之长,听到这等消息,也绝不可能不为所动。你想啊,并帅多年征战,骑兵主力一贯都是沙陀及五院诸部,经过这十来年的苦心经营,又多了数万汉军步兵,如今威震天下,就算天子兴师来伐,也只得铩羽而归。如此,并帅有怎会稀罕他们那点兵力呢?只消他们不惹是生非,以围剿吐谷浑来证明他们的确有心弃暗投明,并帅为云州安定计,自然要乐于做一场这样的交易……少族长,这十余部若是要与吐谷浑拼死一搏,不知贵部有几成胜算呐?”   赫连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他自然知道这些原本唯吐谷浑马首是瞻的部落其实对他们吐谷浑人抱有多大的敌意。他更知道,要是沙陀人愿意发句话,支持他们来剿灭吐谷浑的话,这些今天看起来还跟羊羔一样的奴仆,明天就会变成一群饿疯了一般的草原狼,露出獠牙,亮出爪子,来将他们吐谷浑撕碎、嚼烂!   是的,在他赫连锋的眼中,吐谷浑是猛虎,而这些部落,只是寻常的野狼。若在平时,猛虎只须一声怒吼,这些野狼就只有俯首听命的份。然而,倘若这群野狼有了靠山、有了指挥者,他们团结起来,扑向猛虎……猛虎也只有死路一条。   而此事是否会发生,关键只在于一个,那就是沙陀的态度、李克用的态度。   如果不是李曜今天赶来、如果不是方才听见那张掌柜所言、如果不是李曜刚刚亲口承认……赫连锋的确不能相信,沙陀居然会有救援吐谷浑之举。   赫连锋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沙陀与吐谷浑之间,难道不是你死我活的一场决斗么?   看吧,这两个强悍的游牧民族,同样勇敢善战,而老天给他们选择的决战之地,可不就是这巍巍云州?   说起来,首先在云州崛起的,仍是沙陀。   那一年,懿宗皇帝任用在平定徐州庞勋叛乱中有功的沙陀酋长朱邪赤心为云州军节度使,赐姓名为李国昌。其子李克用亦被封为“云中牙将”。李国昌恃功骄横,随意杀害地方行政官员,引起朝野不满,被迫称病辞去军务。   而后不久,云州地区发生大饥荒,代北水陆发运、云州防御使段文楚因而削减军食,引起守边士兵的怨恨。李克用乘机发难,占据云州,云州第一次落入沙陀族首领李克用父子手中。李随即麾军南下进击宁武,攻陷岢岚,公开反叛朝廷。朝廷迫不得已,遂委任李克用为云州军节度使。   又不久,李国昌进击党项族,居于丰州的吐谷浑首领赫连铎乘虚袭击李氏父子的老巢,夺取了振武和云州,云州地区便落入吐谷浑部手中。   次年,云州复为李克用所取。   广明元年(公元880年),沙陀部越过雁门关,进逼忻州、太原,朝廷命代北行营招讨使李琢、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吐谷浑首领赫连铎等共同讨伐李克用于云州。是役,李克用大败,逃往蒙古族鞑靼部(当时在阴山一带游牧)。朝廷仍以赫连铎为云州刺史、云州军防御史,赫连铎重新夺得云州,共占据十三年。   于是,吐谷浑族在云州的势力大为扩张,赫连铎也挤进了唐末割据势力的行列。   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朝廷以李克用镇压黄巢起义军有功而封李克用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陇西郡公,不久又任河东节度使。自此,李克用雄踞河东,威逼朝廷,势力远远超过了一般的藩镇诸侯。   大顺二年,李克用大败朝廷五十二都禁军及诸路诸侯援军之后,再次发兵攻云州,赫连铎败逃,云州第三次落入李克用之手……   今天,在吐谷浑最为困难的时候,在这个冬天即将进入最难熬时刻之际,李曜来了。   他带来的不是杀戮,不是盘剥,而是一句“化干戈为玉帛”。但是他同时也表明了态度,若是吐谷浑不予配合,他甚至无须一兵一卒,便能将他们打败,从此一蹶不振,甚至自此消亡……   既然已经无路可走,绝路便也值得一试!   “赫连锋……愿听李军使差遣。”   ------------------------------   话说,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求过推荐票了……有么?      第155章 万家生佛(一)   这几日,云州街头的吐谷浑人忽然多了起来,他们在城中奔走往来,多半是采购一些过冬御寒之物,也有少数购买了一些汉人日常食用的面粉、大米等粮食。   不同于前段时间吐谷浑人的小心谨慎,当然也不同于更早以前的嚣张跋扈,这次吐谷浑人虽然低调,但神色却格外从容,甚至带有喜色。   云州城番汉杂居已久,一些消息内幕自然瞒不过人,很快城里的汉人便知道,之所以吐谷浑人有这般变化,正是因为飞腾军使李存曜带来了“大量财货”,救济吐谷浑赫连部。当然,飞腾军人力有限,这批财货不可能是直接运来的粮食和御寒物资,多半都是钱财珍宝,在当地兑换吐谷浑部所需物资。   商人们关注的是自己能不能从这一变化中获利,而更多的普通百姓则如同后世寻常百姓一般,只是“八卦”一下,茶余饭后好有个新鲜谈资。据街头巷尾的传言来说,李军使自来宽仁厚德,此番不过是因为担心吐谷浑部受创甚重,无法熬过这个冬天,所以千里迢迢而来,自己出钱救济。   对这个说法,街头巷尾的说法很多。有人怀疑李军使是不是真的仁德到了这般地步;有人担心李军使这一举动是不是会惹怒并帅大王;有人对李军使的仗义疏财赞不绝口;有人大骂李军使敌我不分……总而言之,毁誉参半。不过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对李曜赈济“敌人”痛心疾首的人,也私底下承认“李军使仁厚”。   原先听说李军使前来云州是来征调吐谷浑部南下大战朱令公的说法,到此时已然不攻自破。因为直到现在,也没看见李军使去吐谷浑部征调哪怕一个人,大伙儿看见的只是李军使在到达云州后的第三天,忽然派出飞腾军在城中挨家挨户地送去了不少石炭。   最开始的时候,这一举动造成了不少误会。有不少百姓忽然看见军兵前来,只当自家犯了事,又是哭闹又是喊冤,搞得人心惶惶。直到他们发现这次的军兵与以往大不相同,来自己家中也并非打着搜查的名号顺便捞点好处,而是客客气气地向他们表明来意,说自己是“奉我家军使之命,为全城百姓送一些过冬防寒取暖之物。”   有些民家战战兢兢收了,心里又不托底,支支吾吾打听李军使为何这般好心。那些平时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士兵则笑呵呵地告诉他们,说李军使深感这半年来的大战对百姓造成了极大的不便,虽然他个人能力有限,却也希望尽其所能为诸位父老乡亲做点事情,希望多少能对大伙儿有点帮助。   其实说实话,这年头的民家烧石炭取暖的不是没有,但也不算多。大多数民家冬天也很少这般奢侈的取暖,纵然是大冬天,天寒地坼,了不起也就是烧点自家早就准备好的枯柴,石炭那玩意,对于有钱人家或许不算贵,但也绝不便宜。因此,这些石炭,其实并不能对他们的过冬有多大的改善,然而这次事情的确太过新鲜,大伙儿不管那些石炭有用没用,就冲着李军使居然能想到他们,为他们送上御寒取暖之物这一点,他们对这位李飞腾李军使的好感那就是蹭蹭蹭地往上涨。街头巷尾口耳相传之下,李曜的名声一时好得仿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又过了两天,云州下了一场暴雪,据州府那边了解,估摸有不少民家被压塌了屋顶什么的。按照往年的习惯,这种事明显是自家的事,别说屋顶压塌了,就算整个房子压塌了,也是你自家倒霉,这种事跟官府自然是没有半文钱关系的。   然而今年却不同了!   大雪还没停,不少民众就发现飞腾军大批出动,分片分区地铺了出去。他们不是去做别的,而是看见房屋压坏的民宅就过去,主动帮人扫雪、搭房梁甚至盖瓦。这时候的云州百姓对飞腾军的确不像往日那般害怕,但见了这样的场景还是不得不慌了手脚。可是劝也劝不住,因为人家说了:“我家军使说了,今年的大考评比,加入这次大雪救灾行动一项,俺们要是没其他旅做得多,到时候是要挨批的。挨批还是小事,要是军使以为俺们奉命不遵、阴奉阳违,那时候俺却找谁喊冤去?这位乡亲,你可知道年终大考被评最差的旅有什么惩罚?……其实惩罚也没什么,可俺们丢不起这个人呐!这可是军使亲自下的令,俺们能不上心么?直娘贼!俺们的进度好像没二麻子那边快,俺不跟你废话了,俺先干活了。”   虽然这些飞腾军士兵的话,大伙儿总感觉有些没听明白,但是没关系,有几个关键点他们还是听明白了的。比如说,这个任务是李飞腾李军使亲自交代下来的,他要求飞腾军全军都出来帮城中人家修缮房子,每一批人来的时候,都有一个据说叫“书记官”的人来记录。又比如说,李飞腾很重视这件事,甚至说做得不好的,他会给予重罚——只是他们也不知道李飞腾会怎么重罚,不知道是不是要砍头,不然为什么这些飞腾军做事这般卖力?   传言纷纷之中,这雪却是越下越大了,等又过去两天之后,别说城外大雪封路,就算云州城内,也几乎被大雪封了路,街上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会出来了。直到那些简单修缮了全城绝大多数房舍的飞腾军出现在街上扫雪时,众人才不禁再次吃了一惊。   但是更吃惊的还在后头。   就在飞腾军开始扫雪没多久,不少住在附近的吐谷浑人也冒了出来,他们不再只是呆在自家帐篷里烤火、跳舞,而是派出了不少青壮,与飞腾军一道参与扫雪,并且很快与飞腾军打成一片。有一些细心的人这时发现了一点意外的情况:这些吐谷浑人似乎都是听从飞腾军那几位旅帅调动的……   又两日,雪停。扫雪继续持续了一天,然后终于大功告成。   同时这一天,州府衙门忽然发出通告:飞腾军扩编,高薪招募兵员。可就在不少汉家儿郎跃跃欲试的时候,才发现那里已经堵满了吐谷浑人……      第156章 万家生佛(二)   “老师!”冯道快步走上阁楼,对正在静静看着雪景的李曜行了一礼,喜孜孜地道:“不出老师所料,城里城外的乡亲们对飞腾军此次募兵并无不悦之意。若说唯一有些质疑的,也就是为何飞腾军不征募汉军了。”   李曜轻轻闭上眼睛,道:“这不奇怪,我飞腾军此番征募近千军兵,却无一个汉军,云州百姓自然会有些疑问。不过,某料也仅仅只是有些疑问罢了。云州这些年打的仗还少么?死于兵灾的青壮也不在少数,不征募汉军,有助于他们休养生息,这一点他们即便不会认真思索,但总会明白这不是坏事。”   冯道点头称是。   李曜又问道:“如今征募的情况如何了?”   冯道精神一振,答道:“远超预计!老师,这次来应募的吐谷浑、回鹘、吉嘎斯、契丹等游牧部落青壮,足足有三千多人。我飞腾军预计招募不过是一千左右,足可以优中选优,确保这批兵员都是上上之选。”   李曜微微露出笑容,睁开眼睛,朝冯道轻轻点头:“好,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以你这般年纪,能把这件事办妥,虽然有李书记相助,也足见你自己的能力。今后多加锻炼,定是为师的左膀右臂,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未必不可能。”   冯道忙道:“学生若有些许成绩,还不都是老师谆谆教诲的结果?只须老师不嫌学生蠢笨,学生敢不为老师竭心尽力?”   李曜不再回应这句话,而是说道:“先前的计划,需要略作一些修改。”   冯道微微一怔,迟疑道:“学生愚钝,还请老师示下。”   李曜道:“吐谷浑赫连部之新兵,控制在五百人左右,其余回鹘、契丹、吉嘎斯等部,也征募五百人。”   冯道双眸一亮,脱口道:“三足鼎立?”   李曜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三足鼎立之后是什么?”   冯道愕然蹙眉,试探着问:“那……不是三家归晋了么?”   李曜转过头去,看着风雪中的云州,淡淡地道:“魏蜀吴争来争去,纷纷扰扰数十年,名将云涌,好不精彩。可是最后得天下的,却是晋。”   冯道眼珠转了一转,蹙眉思索片刻,忽然下定决心,问道:“老师愿为晋否?”   李曜头也没回,哂然一笑:“晋武承数代之基业而成大事,某可能比否?”   冯道呵呵一笑:“老师未尝不可承数代基业。”   李曜转过头,盯着他看。冯道毫不回避,直视李曜。   片刻之后,李曜才问道:“晋武此人,你作何观?”   冯道略一思索,坦然道:“前明后暗,不失一代帝君。”   “前者何明,后者何暗?”   冯道答道:“其在位前期厉行节俭,为巩固政权而废屯田、行分封、颁律令、奖良吏,对民生休养恢复起了巨大作用。是以能西北固边,东南灭吴,一统山河,乃秦皇、汉武、光武之后第四位一统天下之君,何其明哉?而统一天下之后,却奢侈腐化,荒·淫·纵·欲,晋国遂出现石崇斗富之千古笑谈。更别说他分封诸王,使其驾崩之后不久便出现八王之乱,大伤晋国元气,以至有五胡乱华之千古奇哀,何其暗哉?吾师若愿为晋武,学生不敢不附,只愿吾师效晋武前明,而弃其后暗,则学生万死何辞?”   李曜听后,笑了一笑,道:“晋武果然后暗否?”   冯道微微扬眉:“老师另有高见?”   李曜道:“你可还记得为师与你说过的君子之道?”   冯道点头道:“老师教诲,学生铭记在心,时刻不敢或忘。君子者,为天下谋利者也。”   李曜正了正面色,肃然问道:“那么晋武,可曾忘了为天下谋利?”   冯道一怔。   李曜却接着道:“司马炎建立晋朝后,一方面继续执行和平国策,不因急于建立功业而胡乱兴兵,一方面休养生息,推行仁义的《泰始律》爱护百姓,扩大生产。他下诏在全国释放奴婢,并组织起来代替士兵军屯,增强了国力。原先,在曹魏奢靡腐败的基础上,司马师治理了军队的贪·腐,而晋武帝则更进一步要求百官廉洁,并且采纳了尚书胡威要求严管三品官员的建议。晋武帝推崇节俭你方才也说过,史书上说他‘承魏氏奢侈刻弊之后,百姓思古之遗风’,提倡恭俭,他的廉洁甚至得到我朝太宗文皇帝赞许。陆云在给吴王的上书中,也提到晋武帝即位二十六年,没有再修建宫殿,多次下诏严格禁止奢靡。若他果然如你所言,前明后暗,则后期他一统天下,何以不学始皇,修他一个气势磅礴的阿房宫?”   冯道微微皱眉,陷入思索。   李曜却不等他,继续道:“晋武帝对百姓是仁慈的,在国家统一后,他继承了司马昭优待蜀国君臣百姓的政策,也优待吴国君臣,并且提出对江东百姓免除二十年的赋役,得到百姓的拥护。可道,你想想,后来司马氏仅仅五个宗室南渡,便能建立东晋,这与江东百姓感激晋武帝可有关系?太宗文皇帝说他‘制奢俗以变俭约,止浇风而反淳朴’。有些人说他骄奢卖·官,实为误解,刘毅也只是说他的大臣卖·官,晋武帝晚年有纵然豪强、外戚的缺点,但却也没到腐朽的程度,不能把极个别现象当风气。陆云不是就说,晋惠帝诏天下‘虽严诏屡宣,而奢俗滋广’。晋武帝在统一天下后执行占田制,允许百姓占田百亩,当时没有土地兼并,国内太平,有太康盛世的景象,百姓有“天下无穷人”的民谚。散骑常侍邹湛说‘世谈以陛下比汉文帝’,而刘颂在上书中也说百姓把晋武帝比作汉文帝,可见晋武帝在全国是得到百姓爱戴的。”   李曜叹息一声:“晋武帝能解除曹魏宗室和东汉宗室的禁锢,优待三国的宗室是值得赞许的,他‘仁以厚下,俭以足用’,总体上来说,应该是瑕不掩瑜。他在晚年有纵容豪强,喜欢宴乐的缺点,可是从中也能看到他的本质依然是俭朴的,他关心舅氏,听说王恺与石崇争富,想帮王恺,送去的珊瑚,却也比不上石崇家中中等档次的,可见他自己并没有奢侈富贵。他外出参加宴乐,到王济家,看到饮食、器具华丽,感到不适应,没等宴会结束就离开了,这说明他并不喜欢华衣锦食的生活。他听说和峤家有好李子,让他送来些,和峤是出名的吝啬,被杜预称有钱癖,结果只给晋武帝送来数十个。当时那些豪强世家在当时对晋武帝态度,并非像我大唐,有许多科举出身没有强大家族背景的官僚,对皇权敬畏服从。”   冯道的面色显得有些动摇,却仍迟疑道:“那后来的八王之乱?”   李曜微微一笑:“这就是历史的局限性了。”   冯道皱眉道:“历史的局限性?此作何解?”   李曜道:“就是说,每个时代的人,对事件万事万物的看法是不同的,你不能要求晋武帝有我太宗文皇帝的眼光,因为这个世界总在不断的发展、不断的进步。就说晋武,晋武帝能在复杂环境中,抑制豪强,不让他们对国家造成影响,主要是对百姓实行仁义,制定占田政策削弱豪强,推行民主、释放奴婢来阻止豪强势力过度膨胀,这些都是进步的政策,但是因为这个‘历史的局限性’,所以他有的政策也表现为负面影响,比如让州郡二千石以上官吏的女儿入宫选拔,这被许多人说是荒·淫无道,但其实也是为了限制士族豪强家族之间联姻,强化皇家地位尊严。你要知道,这道政策在具体执行时,晋武帝也是让自己的杨皇后负责,可见他不是为了自己的淫乐,甚至他偶然说一个女子美丽,被杨皇后反驳了,却也没有强求,结果杨皇后选拔时把漂亮的都不选。所以说,可道啊,尽管这个政策有些过分,但是也没有损害百姓,只对豪强有影响,他们采取的措施是‘名家盛族女子多败衣粹貌以避之’。可道,为师与你说这些,是告诉你,评价古之人物,最终还是要依据他们对人民、国家的所作所为是否进步、仁义。”   冯道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谢老师教诲。”   李曜点点头,再次转过身去。可不料冯道的声音却又在背后不依不饶的响起:“然则老师终究是要效仿晋武,让三家归晋否?”      第157章 万家生佛(三)   对于冯道这个学生,李曜是很满意的,纵然他有些时候过于执着,甚至到了执拗的地步,也不会让李曜生起气来。   此时的李曜面对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终于开口了:“若司马昭仍在,晋武何为?”   冯道两眼一亮,却微有迟疑:“老师的意思难道是……?”   李曜轻轻叹息一声,语气很轻但却坚决:“忘恩负义,非君子所为。”   冯道面色微微一黯,但很快又重新振奋起来,道:“老师说的是,忘恩负义,确非君子之所为。”   他一边说着,心中忽然想到:“若是大王忽然身死,老师岂不是……不对,大王神勇,岂能忽然身死?再者,老师虽是大王义子,也深得大王器重,然则就目前来看,大王并未有传王位于老师之意,老师如今也尚未有足够威望能在没有大王遗命的情形下强行登位,若是大王真个身死,那才是真正的麻烦。可若要等到大王有心传位于老师且其自然死亡,那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正发愁,却听见李曜吩咐道:“你若无他事,便先下去吧,为师还要思考一些事情。”   冯道无奈,只好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是,学生告退。”   等冯道下了楼,屏风后忽然转出一个中年文士,带着笑容道:“明公高足虽然略显稚嫩,然则天资聪颖,思虑非凡,更何况又有明公悉心教导,某观其今后定是天下宰执、世之名臣……袭吉为明公贺。”   李曜笑着起身道:“袭吉先生请坐。某早已说过,明公之称,愧不敢当,先生便唤某正阳便可。至于可道,他人是聪明的,不过如今还只是一块璞玉,美则美矣,不堪细品。”   李袭吉笑着与李曜分别落座,然后道:“某也说过,一俟大王百年之后,这河东大业早晚必入明公之手,某早一日称,晚一日称,迟早也是要称的,有甚不可?”   李曜笑了笑:“某自问从未有争嫡之举,为何袭吉先生对此这般肯定?”   李袭吉也笑了起来:“没有么?”   李曜眉头轻轻一挑:“有么?”   “哈哈哈哈!”李袭吉忽的仰天一笑,然后盯着李曜的眼睛,缓缓说道:“倘使某未入飞腾,明公之布局,某自问的确无法探之。然则某入飞腾已近一月,又为掌书记之职,经手各类文书信函,不仅飞腾军,连带军械监诸事某亦可参与其闻,如此若还不能看出明公心中所想,则明公将某从大王手中要来,岂非一步臭棋?以明公之大才,焉能作如此无用之举?”   李曜也哈哈一笑:“袭吉先生此言,某却委实没有听得明白,倒要请教先生,某有何布局?”   李袭吉捻须道:“明公与折氏交好,西北非但无忧,而且虎踞强援。”   李曜笑着摇头:“某与折氏,不过是因有并肩同壕之谊,因此信函往复较多罢了,袭吉先生何必惊奇?”   李袭吉却不细说,反而又道:“大王对河东的统治时刻不敢轻忽,乃是因为以王氏为首的河东门阀世家对沙陀仍心存疑虑,然则一旦大王千秋驾鹤……王氏他们会最乐意谁成为河东之主?”   李曜笑道:“王氏与某交好非是一日两日,难道那时候某便开始布局了?再说,王氏虽然势大,然则我河东军内部王位、帅印之更迭,他们又使得上什么力气?”   李袭吉仍不辩解,只是继续道:“飞腾军很快便要扩编至一千五百人,而其兵力之来源,则分为三份,一曰沙陀五院,二曰赫连吐族,三曰边境游牧。这三股力量,若非明公,任何人都无法统一指挥得了。”   李曜哂然一笑:“三大来源不假,但也不过是为了便于控制,某来控制,亦或是大王另任军使,并无多大区别。再说,某麾下即便扩编,也不过区区一千五百人,在这巍巍河东又算得了什么大事?铁林军大军近万,常年镇守太原,某这一千五百人,只能老老实实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呆着罢了,谈何布局?”   李袭吉也哂然一笑,道:“明公勿怪某直言,军械监以往不过一下九流小衙,于河东大局无有半分影响,然则自打明公出掌军械监以来,这军械监的地位便如张了满帆一般,地位扶摇直上……如今河东军中有名有姓的将领幕僚谁不知盖仆射对明公之器重?这份器重从何而来?不就是因为盖仆射深知大军勤务之难,而明公却几乎以一军械监而供全军之需,这份能耐,换了别人,谁能有之?倘使盖仆射放权粮草之务与明公,则……呵呵,则河东之咽喉,以全然为明公所控。但凡明公不发话,漫说铁林军,就算黑鸦精骑,那也只能瞪大眼睛看着毫无办法!明公布局如此之深,于人眼不见之处操控一切,袭吉好生叹服!”   李曜脸上的笑容终于隐了去,微微沉默之后,才道:“就算军械监如今地位攀升,但军械监始终是在晋阳,而晋阳始终有非受我掌控、非受我影响的大军坐镇。如此,一旦真是情况有变,某已只能是瓮中之鳖,待宰羔羊而已,如之奈何?”   李袭吉笑了笑,依然不辩说,却道:“此事待会儿再谈,某说明公之布局,尚未说完。   李曜眯起眼睛:“先生还有见教?”   李袭吉哈哈一笑:“谈何见教?某不过猜测一番罢了,只怕还未能猜出明公布局之全貌呢。”   李曜脸上又浮现出笑容:“哦?”   李袭吉却正了正脸色,道:“如果说前面几条布局,乃是明公在蓄势,那么接下来这一条,却是养望了。”   李曜垂下眼帘,轻笑一声:“养望?养什么望?”   李袭吉毫不犹豫,决然道:“代州、府谷、晋阳乃至今日这云州,四地百姓心中已然将明公看做菩萨下凡,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不知有多少人在谈及明公之时都忍不住称赞一声‘万家生佛’?明公啊,你该知道,这号称‘万家生佛’之人,倘若只是寻常富商大贾,那是没什么要紧的。可这‘万家生佛’者,居然是节帅大王之螟蛉、是我河东军之重将、是名门王氏之挚友、是名满天下之大儒……那这个‘万家生佛’的影响力,可就非同一般了。不客气的说,这位万家生佛一旦某日有心,只须登高一呼,便是从者云集,他又有军械监在手,那更是谈笑间便可聚集十万大军……明公,你说,这是不是养望?”   李曜哈哈一笑,盯着李袭吉的眼睛:“袭击先生这般法眼如炬,想来定然知道说了这话之后,便只有两条路可走?”   李袭吉也哈哈一笑:“哪里有两条路?难道明公想说一条生路、一条死路,生路便是跟了明公,搏他个名垂青史、万古流芳,死路就是冥顽不灵,不入明公之榖?”   李曜露出笑容,看着李袭吉,却不说话。   李袭吉摇摇头:“没有两条路的,李某因祖上之故,不被朝廷所爱,原是一辈子也没法出人头地的了,就算呆在节帅麾下,了不起也就是区区一县之首,又或卖弄一下文才,算得甚事?可有祖上半分风采!不意却蒙明公不弃,招某前来效力……恕某直言,若明公只如阿斗,袭吉也就准备一辈子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罢了。然则明公却是在渊潜龙,悄然布局于整个河东,这般翻云覆雨于反掌之间,袭吉若还不知奋起投效,岂非白活这许多年,白读这许多书?”   他忽然正了正面色,肃然起身,恭敬拜倒,口中道:“袭吉言至于此,是杀是留,请明公决断!”   李曜沉默数息,忽然一笑:“你既说某是万家生佛,岂不知佛不杀生?也罢,既然先生已然这般坦诚,某若再搪塞,哪有半分英雄气概!先生今日起便是吾之子房,今后还望先生多为某出谋划策,计定天下!”   李袭吉全身一振,眼中精芒闪过,信心满满地一礼:“敢不为明公效死!”      第158章 纷乱景福   时光匆匆,白驹过隙,转眼便是半月过去。大顺三年正月二十一日,唐帝李晔大赦天下。改元,以大顺三年为景福元年。   景福却不见得真有福,这是个多事之秋。正月,凤翔李茂贞、静难王行瑜、镇国韩建、同州王行约、秦州李茂庄五节度使以杨守亮容匿杨复恭,请出兵讨伐,并请加李茂贞山南西道招讨使。朝议恐茂贞势大,若再得山南,则不可复制,于是下诏和解,然而各节度使皆不听。李茂贞、王行瑜更是立刻擅自举兵出击兴元(今陕西汉中)。   李匡威与王镕大军联合的速度略微超过河东的预计,大概提前了大半个月。因此李曜的飞腾军尚未来得及进行完全的新兵整编便同黑鸦义儿军以及其余几支寻常部队一起组成大军开赴河东东北边境临近。   夹在李克用、李匡威、王镕三大藩镇中间的王处存虽是偏向李克用,但此番大战他原本是想置身事外的,然而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李匡威与王镕根本没给他“局外中立”的机会,直接把兵开进了义武军的地界,大军逼近易州。王处存忍无可忍、退无可退,立刻遣使至李存孝军中求援。   此时的李存孝军正驻军蔚州,闻讯之后,在李曜、李嗣昭的建议下立刻起兵南下,击李、王大军与行军途中。不出李曜所料,李、王大军虽然声势浩大,但两家从未有过配合,加上两军各有私心,被李存孝率领骑兵临阵冲散阵型,而后李曜伏兵尽出,会同李嗣昭一起,帅憨娃儿等众将大破李匡威、王镕联军,斩获近四万。   这一仗,用李曜的话来说,是用河东军十分力打李匡威王镕的三分力。河东军人数只有三万余,而李匡威与王镕的联军约是十万,但河东军首先是以有心算无备,又有黑鸦义儿军为主力,在李存孝这等一个人就能带动全军杀气的主将率领下,打胜仗并不奇怪。   让李存孝、李嗣昭都颇为意外的是,尽管李曜对飞腾军的整编并未完全完成就临时被拉上战场,然而飞腾军的表现却是出奇的好,抛开人数的差距不提,飞腾军此次的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几乎已经与黑鸦军相差无几!一千五百人的军队,战后清点人头,竟然足足有两千一百多颗!   李嗣昭得知后私下询问李曜这是如何做到的,李曜回答:“无他,证明自己而已。”   得到答复的李嗣昭思来想去,终于明白李曜的意思,原来这些人之前被河东所败心中本有不甘,此次受李曜的救济之后,报恩之心和争胜之心驱使他们拼命作战,以证明自己并不比任何一个河东兵差,证明救济他们乃是李曜的一次英明之举……   李嗣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十四弟之所以算无遗策,恐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总能揣摩出别人的心思,包括正在想的、即将想的……当一个人几乎能洞悉别人的全部心思之时,他自然就算无遗策了。   他还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李存孝自打打完这一仗之后,忽然变得沉默了不少。先前李嗣昭并未发觉有何不妥,后来才觉出味来,原来自从这一仗大胜之后,军中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对李曜的尊敬程度几乎与他不相上下,包括他带了数年的黑鸦军!而与之相反的是,飞腾军对他虽然也保持了一定的敬畏,但绝无他平时习惯的那种崇拜、钦佩。   飞腾军的钦佩、崇拜,似乎只留给他们的军使一人。   李嗣昭明白过来,却也知道这件事不好处置,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李曜的性子比李存孝更冷静一些,于是找了个机会将事情拐着弯儿说了出来。   李曜似乎对此并不惊讶,只是很平静地表示他已经知道,多谢九兄指出。   李嗣昭一看李曜这个表现,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因为李曜的表现的确足够冷静,分明就是早有计较。在李嗣昭看来,以十四弟之大才,既然早有计较,那必然是没有处理不了的。   大军回师之后,李克用自然大喜,下令犒赏之余,又准了李曜带兵整编,暂不参加下一步军事行动的请求。   其实在李克用看来,虽然这次飞腾军的表现给了他足够的惊喜,但飞腾军毕竟只有一千五百人,下一步军事行动?多他不多,少他不少,他要整军,就让他整呗,反正这次出兵本来就是在他整编未及完成之时临时拉上战场的,既然仗打完了,整编自然还要继续,这也是情理之中。   自此之后,李曜也似乎就安心练兵,把飞腾军带到晋阳以西六十多里外扎营,说是要开展一次长达四个月的“大练兵”。李克用听到下面的汇报,只是哈哈一笑,就摆手不再理会了。   然而才到了二月,天下纷乱之兆却越发明显。   首先是朝廷顶不住西部藩镇的压力,以李茂贞为山南西道招讨使。这就等于承认了李茂贞、王行瑜出兵攻打杨复恭、杨守亮的合法性。   接着传来了一个中原方面的好消息,那就是朱全忠出兵击天平军朱瑄。他遣子朱友裕将兵前行,军于斗门(今山东濮阳境内)。朱全忠本人亲领大军到达卫南(今河南濮阳与滑县之间)。朱瑄率步骑万人先袭斗门,朱友裕弃营走。而此时朱温并不知晓,于是引兵往斗门,所到之人皆为天平军所杀。而后朱瑄乘胜进击,大破汴军,朱温仅以身免。   西南也不太平,威戎节度使(驻彭州)杨晟与前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等约定合攻王建。二月,晟出兵掠汉州(今四川广汉)境,又遣将吕尧会杨守厚攻梓州(今四川三台)。王建遣李简迎击,斩吕尧。又调兵五万攻彭州,败杨晟。杨守亮遣将攻成都,以救杨晟,又被王建击退,而且部将杨子实率二万众降于王建。杨晟请杨守忠、守信等攻东川,亦被顾彦晖击退。自此,王建“蜀中王”的地位逐渐稳固,而杨守亮等杨复恭旧有实力逐渐衰弱。   东南方面更有大事一件:仍然是这景福二年二月,孙儒围宣州,杨行密攻取常州、润州。孙、杨反复交战的结果是孙儒屡败。不久之后,杨行密破孙儒大营,断其粮道。孙儒军食粮用尽,士卒大疫,杨行密抓住机会纵兵猛击,孙军大败,孙儒被擒斩,传首京师。孙儒部将刘建锋、马殷收拢残众,南走洪州(今江西南昌)。杨行密则自归扬州,又上表田君守宣州,安仁义守润州。   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发生在中南,依旧是这个倒霉的景福元年二月,忠义节度使赵德湮卒,其子赵匡凝代领其职。   赵匡凝这个名字让人很容易产生联想,联想到结束五代,开创中华文治巅峰大宋朝的赵匡胤,觉得从名字看,这俩人应该有什么渊源,按照中国人取名的习惯来说,尤其有可能是兄弟。但其实不然,这二位除了都姓赵,名字里又都有个匡之外,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边。赵匡凝的父亲景福二年挂掉,也就是公元892年,而赵匡胤出生在公元927年,可见这个“兄弟”是肯定攀不上的。   这个赵匡凝是蔡州人,和本书前文讲过的那个残暴军阀秦宗权是老乡。赵匡凝的父亲曾为秦宗权做事,因为很卖力,当秦宗权以蔡州为根据地称帝后,就封其为申州刺史。后来,他的父亲又攻下了襄阳,秦宗权就更加重视这位老将了。   但是这位老将却害了秦宗权。当朱温攻打蔡州,秦宗权又屡战屡败的时候,他就弃暗投明,以秦宗权的根据地——山南东道七州投降了朱温。朱温自然心花怒放,立刻上表请唐朝皇帝封其为行营副都统,兼河阳、保义、义昌三节度行军司马。并与他的军队合二为一进攻蔡州。当蔡州被攻破,秦宗权就被拉到长安砍了脑袋。   赵匡凝就是在他这位老爹死后,继承了老爹的职位。   其实此人算是唐末最后的忠臣之一,不过此乃后话,暂且别过不提。却说此时的李克用在一个月内接到这么多大事的讯报,不禁也有些感慨。巢贼平定已经十多年,这天下却反而更加混乱了,自己想要做一个阿史那社尔一般的胡儿忠臣,使得沙陀本族能够如当初突厥汗族一般在大唐真正扎根,就有这么难么?   然而,一封信报传来,却让他暂时忘了感慨,愤而大怒:“李匡威!王镕!还没输够么,竟然再次组成联军,欲攻我河东!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召集诸将,孤要再破李、王,打到他们磕头求饶!”      第159章 接连失利(一)   河东节帅王府前殿之中,二十余名将领分案而坐,上首自然是盛怒中的李克用。   “存信!你领八万大军,先去击败李匡威与王镕,再掉头南下,穿魏博而至天平,二朱如果被灭,朱温小儿在中原便再无敌手,孤不想看到这等情况出现,你明白吗?”   李存信霍然起身,猛一抱拳:“喏!末将领命!”   李克用独目微微一凝:“八万大军不是小数目,关乎我河东根基。你出战之前,且先说说你打算怎么打。”   李存信瞥了在一旁次席上端坐不动、垂下眼皮似乎睡着一般的盖寓,收回目光,朗声道:“与李匡威、王镕之战,末将以为,当速战速决;进入天平军辖区之后,则要稳扎稳打。”   李克用面色不变,只是反问:“理由何在?”   李存信抱拳道:“大王,李匡威、王镕二人,败于我河东不久,对我河东必然心存畏惧,只是他们怕我河东过于强势,这才横下一条心,再次联手罢了,从心底里来说,他们是畏惧我军实力的,因此末将此番出征,就要让他们对我河东的畏惧再次加深!因此,只有握紧拳头,给他们一记猛烈的,打他们一个丢盔弃甲一溃千里,这才能保证末将领军南下之后,他们也再不敢升起窥视河东之心。”   李克用面色傲然,点了点头:“不错,那么天平军那边呢?”   李存信道:“朱温乃是大王宿敌,虽然他与大王相差甚远,但我等也不得不承认,其近十年来,实力膨胀极快,至少从兵力上来说,如今已是天下拥兵最多的藩镇。末将去了齐鲁之后,纵使加上二朱的兵力,也较朱温为少,而朱温久处该地,熟知地理,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优势……因此,末将若是还要速战速决,只怕殊为不易。方才大王也说了,这八万大军,事关我河东根基,末将不敢视同儿戏,做那没有把握之决战,因此宁可稳扎稳打,步步削弱朱温,也不愿仓皇上阵,冒险行事。”   李克用这才露出微笑来:“好,好,存信不愧是熟读兵书之宿将,这番话说得甚是,就这么办吧!”   “是!末将遵命!”李存信傲然领命。   “大兄!”殿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李存信转头一望,却不料此人竟是李曜。   “正阳有何见教?”李存信眼珠一转,沉住气问道。   李曜微微一笑:“哪里谈得上见教,只是小弟前番才与李、王一战,多少对他二人及其麾下军队有所了解,是以想提醒大兄一句而已。”   李存信挤出一个皮笑,揶揄道:“十四弟莫不是想提醒某,说李王二人已经被你与存孝、嗣昭打得再无还手之力,某只须大军一到,他们便要开城投降么?哈哈,那倒真是沾了三位贤弟的光了!”   李存孝在一边勃然变色,一手按住面前的小案,沉声道:“大兄这话,莫不是怀疑我李存孝谎……报……军……功?”   李存信撇开目光不去看他,淡淡道:“存孝,你多虑了。”   李存孝目光一凝,煞气一闪,刚要说话,李克用已然摆手:“好了,你们都给孤王住嘴!正阳,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说吧。”   李存孝和李存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过脸去,哼了一声。   李曜却不管他们,只是朝李克用拱手一礼,道:“是,大王。某是想对大兄说,李、王虽然败于存孝兄长之手,但此番作战,我方之所以获胜,并不仅仅是战力强横他俩家许多,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是以,某只是请大兄判断敌情之时,更加谨慎一些。”   李存信听完,哂然一笑:“十四弟,好意心领了。”   李曜见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也同养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拱手坐下。   李克用一看诸将都无异议,便道:“好,既然都别无他话,那便是这般定了,你们各自去做自己的事吧。存信,你留一下。”   李存信嘴角微微上扬,瞥了一眼李存孝与李曜,似乎面有得色。   哪知道李克用忽然又道:“存孝,你也留一下。”   ------------------------------   西街的一家酒楼,没有名字,楼外的幡上写着三个大字:“呼儿换”。   “呼儿换”是这家酒楼的招牌酒,这种酒是一种河东清酒,取名自然是因为李太白那句“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呼儿换的确是美酒,而且酒劲颇大,最得一些慷慨豪迈之士所推崇。只是因为价钱不便宜,因此往来这家酒楼的,多半是河东军中有些地位的将校军官。   今天呼儿换酒楼天字包间里,又有几位贵客,酒楼的掌柜其实已经熟识了的,正是河东军李存曜、李嗣昭等诸位将军。   “话说这李飞腾年纪不大,人又长得那般秀气,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镇得住大军的人呐,可是为啥……某瞧着那些飞腾军的人提起李飞腾的时候,就跟提起自家耶耶似的,谁敢说李飞腾半句坏话,那他娘的就是他杀父仇人啊?”   “你这就是不知道内幕了,某家里那二侄儿在飞腾军做过事,虽说只是送菜,可是他也能看到些事啊。你别看李飞腾长得这么斯文秀气,人家在军中那可是人人心服的,为什么?因为但凡他要求大头兵做到的事,他自己都首先做到!他要求大头兵早上大冷天起来,绕着大营跑圈圈,要是换在其他军,早他娘的反了他的了!可是在飞腾军就不会,为什么?就因为每天第一个出来跑、跑在第一个的人,就是他李飞腾!他的要求是,他跑多少,大头兵们就跑多少。你想想看,人家节帅大王的螟蛉、堂堂飞腾军使都亲自拖着两条腿在跑了,大头兵还有个什么话说?要是换了别家,你别说让军使去带着大头兵跑了,就算让军使骑马带着他们跑,人家还懒得大冬天起那么早出来吹风呢!”   “原来是这样……”说话那人肃然起敬:“这就难怪了,李飞腾带兵,果然不同凡响。”   “那是自然,人家可是连王家的学士们都赞不绝口……咦,那不是李黑鸦?”   “不奇怪,李飞腾与李黑鸦本就关系亲密,李飞腾设宴,李黑鸦能不来么?不过话说回来,李黑鸦平时可不像这模样啊?你有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嗯……是有些不对劲,啊,某看出来了,今个李黑鸦一定是有什么喜事!”   ------------------------------   前两天上呕下泻,人都脱水了,今天略好一点,滚上来码一点先……      第160章 接连失利(二)   “二兄红光满面,可是有甚大喜之事?”李曜等人笑着起身将李存孝迎了进来。   李存孝哈哈一笑:“也算不得大喜,不过是早该来的终于来了罢!”   李曜笑道:“可是大王上表陛下,请为二兄授节?”   李存孝指了指李曜,笑着道:“天下究竟何事,能瞒得过你李正阳?”   众人一听是真,各自欢喜雀跃,李存璋捻须道:“如今各地无缺,若说请节,当属昭义无疑。二兄天纵神勇,出镇昭义,诚然最宜。”   李存审也点头道:“不错,大王此举,正是道理。昭义北有镇帅王镕、东有魏帅罗弘信、南更不必说,乃有汴帅朱温……此镇节帅,非独当一面之大将不可胜任。二兄神勇,天下震怖,今出镇邢洺,必使诸藩束手,则我河东之东南固矣!”   众人纷纷向李存孝敬酒道喜,李存孝海量,一一回敬,而后却忽然叹道:“此番总算遂了某多年心意,要说不欢喜,那是假的,可若说欢喜……却又有一桩叫某欢喜不来的事。”   众人忙问何事,李存孝却看了李曜一眼,忽而一笑,道:“十四弟算无遗策,天下皆知,你却猜猜看,这叫某欢喜不来的却是何事?”   李曜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脸上,却也毫不在意,微微一笑道:“无非是大王命二兄自邢洺出兵,相助那张污落罢了。”   众人才刚刚一愣,李存孝已经讶然道:“正阳果然妙算不遗,某瞧大王今天说话,对这一安排似是临时起意,而并非早有成算,为何正阳会一猜便中?”   李曜笑道:“大王此番设定的战场,乃在镇帅辖区之内,而二兄此去邢洺,一则是新帅上任,须得有所作为,二则是离镇州最近,出兵方便,三嘛……大王虽然宠信张污落,但说到打仗,却还是更相信二兄你。因有这三条,大王命二兄出战相助,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猜出来又有何难?”   李存孝这才恍然,点头道:“不错,听正阳这一说,倒是言之有理。只是……”他深深皱眉,压低了声音道:“那张污落手握八万大军,又是出战镇州之主将,某去救他?别说某不愿助他,就算真去,只怕他也不见得乐意分功与某。”   李曜哂然道:“既然大王要二兄出兵,二兄若是按兵不动,却是不成的。否则二兄新任节帅,立刻不听大王调遣,别说以大王的性子势必雷霆震怒,就算大王不说,传扬出去,二兄的名声……也是堪忧啊,此一点,还望二兄三思。”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也都表示赞同,纷纷劝说李存孝。   李存孝摆手道:“诸位贤弟不必担心,某岂会违逆大王钧令?这兵,某是一定会出的,只是某已决定,这出兵就是做个样子,免得到时候合兵一处,某还要去瞧那放羊娃的脸色!就凭他那几下三脚猫的庄稼把式,也配与某家论兵么?”   李曜随着众人一齐笑了笑,心中却道:“你老兄武功自然是不必说了,如今天底下的马上之将,怕是无人能出你之右。不过论兵却非论武,李存信既然能深得李克用器重,调兵遣将之能,想来也不会太差。至于历史上他犯的错,看起来最大的问题是为人过于贪婪,偏偏又不注意军队纪律而引起的,你说他不配与你论兵,怕是有失公允。”   酒过三巡,李存孝忽然一拍大腿,道:“哎呀,差点忘了一件事!”   众人忙问何事,李存孝指了指李曜道:“方才某光记挂着出兵的事,却是忘了一茬。盖仆射方才对大王提到,说正阳乾坤在胸、腹有良谋,乃是我河东年轻将领之中难得的文武全才,若是只带这区区一千多兵,实乃匣藏明珠、鞘收宝剑,万万不该……”   众人心中齐齐一动,都转头看了李曜一眼,其中李嗣昭刀眉一扬,面带喜色:“盖仆射可是建议大王,也将正阳外放州府,以为锻炼?”   李存孝点头道:“不错,盖仆射正是这般意思。”他见李曜淡然不语,不禁笑道:“正阳啊正阳,你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好。”   李曜微微好奇:“哪点不好?”   李存孝哈哈一笑:“你就从来没有露出过惊讶之色来,不好,不好,大大的不好。”   李曜不禁莞尔:“这有什么不好了?”   李存孝道:“你不惊讶,某怎好问你对此如何看?”   众人听了,都不禁大笑,李存进道:“二兄这话虽是笑言,不过某倒也觉得有些道理。正阳啊,某等兄弟皆知你神机妙算,许多事只怕也的确是瞒不住你的心思,不过似你这般世间万事俱都成竹在胸,日子岂非过得太无趣了一些?”   李曜笑了一笑,忽然神色微微一黯:“小弟哪有万事成竹在胸,别的不说,张污落此去镇州是否能取胜,某就无法断定。”   众人一听,脸色顿变,就连李存孝也忍不住蹙眉道:“正阳这话怕是有些……须知张污落此番领军足足八万,况且他还是连铁林军、决胜军、突骑军和突阵军四大主力通通都带过去的,别说李匡威和王镕,就算汴州的朱老匹夫再派十万援军北上,这八万主力不说取胜,自保那总是绰绰有余的,可怎的听正阳你这口气,反倒担心他要吃亏?”   河东诸军,除了黑鸦义儿军之外,最强的几支主力也就是铁林、决胜、突骑、突阵,以及李克用现在的亲卫牙兵“厅直军”,当然现在可能还要加上一支人数编制虽然不大但战绩甚佳的飞腾军。其他诸军,甚至万胜黄头军,都要往下再排了。   可以说,李克用除了将震慑天下的黑鸦义儿军和自己的亲卫牙兵厅直军留在晋阳,而李曜的飞腾军还处在整编之中以外,其余精锐主力全部一下子交给了李存信,这其中包含的不仅是对李存信的宠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李匡威和王镕的确惹怒他了,使得他打算就在这一次将这二镇打残。   然而,就是在这四大主力齐出的情况下,李曜居然担心李存信会战败!   向来以沉稳圆融著称的李存审也不禁迟疑着问:“按说,李匡威的幽州须得北防契丹和奚两族游牧,纵使出兵也不可能倾巢而出,而王镕前次才受二兄与九弟、十四弟重创,兵势也不至过盛,他二人即便再次联手,张污落手握四大主力,难道还不能将之击败?”   就连一贯很少表态的李嗣源也忍不住道:“铁林、决胜、突骑、突阵四军,随意给某其中之二,某便敢视李、王如猪狗,任某宰割之辈耳!若张污落四军齐出仍不得胜,这蕃汉马步军都校岂不成了笑话?”   李嗣昭心底里其实也不大相信这样的主力大军出征居然拿不下李匡威和王镕,但他跟李曜合作最多,心中甚服李曜之智,又知他不是信口开河哗众取宠之人,此时见诸位兄弟都有些怀疑,不禁皱了皱眉,忍不住道:“四大主力齐出,按说确无不胜之理,然则正阳神算,至今从未料错一事,某实深服。”   他稍稍一停,一字一顿地道:“他既有疑,某便疑之!”      第161章 接连失利(三)   一众将领从呼儿换出来之时,脸色都显得有些凝重。临别之时,都已经各自上马,李存孝却忽然叫住李曜,拉过马头挨近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正阳,你说……如果,某是说如果……张污落真个落败,今后将会如何?”   李曜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指地问:“二兄是问河东,还是问张污落?”   李存孝目光一闪:“若某都问呢?”   李曜道:“河东从此被朱温超越,而张污落将逐渐失去大王的信任,今后只怕再无争雄称胜之心。”   李存孝脸上微微一抽,沉吟片刻才问:“若正阳是某,该当如何应对眼下局势?”   李曜叹了口气:“二兄心中早有决断,又何必再问小弟?”   李存孝微微一怔,继而苦笑:“正阳何苦这般说某?”   “难道不是?”李曜又叹一声:“二兄素来坚决,非是那等轻易之人,既然早有决断,无论小弟说什么,也不会临事易意,既是如此,再问小弟也无甚作用。”   他见李存孝欲言又止,心中有些感慨,知道有些事强求不得,只能尽量挽回某些不该发生的悲剧,便道:“只是不论怎样,小弟总希望二兄记得一件事。”   李存孝目光一凝,盯着李曜,问道:“何事?”   李曜也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有河东,方有我等兄弟。”   李存孝仰天一笑,大声道:“某家如何不知?”他一夹马腹,纵马而出,远远丢下一句:“多承正阳相告,愚兄去也!”   李曜望着李存孝远去的背影,怅然一叹,喃喃念道:“那件事,终归无法避免吗?”   李嗣昭不知何时已然缓缓提马上前,到了他的身边,此时轻声问道:“正阳,你有心事?”   李曜偏过头看了李嗣昭一眼,忽然问:“若叫兄长在二兄与大王之间做一选择,兄长怎么选?”   李嗣昭皱眉道:“此言何意?”   李曜摇头道:“便是这句话,兄长只管回答便是。”   李嗣昭深深皱眉,盯着李曜看了半晌,缓缓地道:“二兄与我虽情同手足,然大王于嗣昭却恩深似海。”   他见李曜仍未开口,深吸一口气,又补充道:“忘恩负义,非男儿所为,倘使……性命犹可一掷,何惜手足?”   李曜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再叹一声,低声道:“是啊,忘恩负义,忘恩负义,忘恩与负义,究竟如何抉择,有时候很难,有时候……却又不难。”   李嗣昭却并不同意李曜的话,他沉着脸道:“某不知正阳你想到了何种情形,但某却知道,我等兄弟皆受大王深恩,无论是谁背叛了大王,不仅是忘恩,也是负义。若有人负义在前,某与此人又何义之有?”   李曜抬头看了看夜空,夜空中乌云盖月,漆黑大幕遮住了一切光亮。   李嗣昭又道:“正阳,某知你神算无双,也知道……也知道你在代州时的一些传说,你……你究竟预见了什么?”   “传说?”李曜微微一怔:“什么传说?”   李嗣昭面色肃然,不似玩笑,但说出的话却让李曜真以为是个玩笑:“曾有仙人入你梦中传法,授你未卜先知之能。”   李曜哑然失笑,摇头道:“九兄难道信了?”   李嗣昭居然正色道:“某自然信了。”   李曜收起笑容,微微迟疑了一下,问道:“为何?”   李嗣昭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可知某入黑鸦之前,在大王麾下做甚勾当?”   “嗯?”李曜一怔:“不是在军中打熬么?”他是真不知道李嗣昭的过去具体是做什么的,是故有些诧异。   李嗣昭哂然一笑,面色有些阴郁,浑不似平日那般模样,口中则道:“在入黑鸦之前,某专司夜鹰。”   “夜鹰?”李曜皱了皱眉,忽然微微动容:“细作?”   李嗣昭眼中精芒一闪,又旋即释然,点点头道:“若非是你,旁人若这般快便知道夜鹰是何等所在,某必起疑。”   李曜却偏偏笑了起来:“若然是某,九兄便觉得理所应当了?”   李嗣昭居然点点头:“那是自然,这天下本不该有事能瞒得过你。”   李曜摇头道:“九兄……益光,你是真的高估了某。”   李嗣昭却是个执拗之人,见李曜不肯承认,干脆不提这事,反而道:“那时候,夜鹰专司一切大王所需要知晓的情报,它是在盖仆射的建议下建立的,总揽之人乃是盖仆射,而其下主事之人便是愚兄。”   李曜看着李嗣昭,却未说话。   李嗣昭淡淡地道:“某入黑鸦之后,渐渐交出了手中权柄,夜鹰的头鹰便换作了别人。”   李曜仍然没有说话。   李嗣昭微微挑眉:“你不想知晓这人是谁么?”   李曜摇头道:“若某料得不错,此人当是廷鸾。”   李嗣昭脸色一变:“你果然连这都能知晓?”   李曜无奈道:“九兄,天下并无什么未卜先知之法,某只是猜测罢了。”   他见李嗣昭一副全然不信的模样,只得苦笑着补充道:“九兄应当知道,大王看似对我等兄弟一视同仁,可事实上根本没有人真能做到这点,大王亦然。他对诸儿,亦有亲疏分别。落落、廷鸾乃是大王亲儿之中年长的二人,历来被大王委以重任。落落是铁林军使,责任重大、军务繁杂,不太可能再负责夜鹰那些事务,更何况他为人粗豪,历来不拘小节,负责夜鹰之人怎能是他?如此一来,最有可能的便是廷鸾。而廷鸾进入军中之后,只任了决胜军副军使,而不是军使,这就使得他有更多的时间来处理其他事务。再回过头来看他进入决胜军的时间,恰恰与九兄你进入黑鸦军一致……若是这般明显的情况某还分辨不出其中道理,那也太对不起旁人赞誉了。”   李嗣昭却反而一笑:“不论是你未卜先知,还是神机妙算,总归是没人瞒得了你,有何区别?某其实只是想说,虽然某从夜鹰中淡出,但夜鹰毕竟是某一手带出来的,廷鸾再如何能干,终归少了些经历,竟然未曾将某当日留下的人清理掉……是以,夜鹰的许多行动,须是瞒不过愚兄。”   李曜点了点头:“廷鸾缺乏锻炼,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不过他就算有这心思,以兄长之智慧,若想留下几人,只怕他也清理不出。”   李嗣昭笑了笑,不置可否,倒似默认了,只是却把话题转了回去,道:“夜鹰曾经奉命调查你。”   李曜微微点头:“题中应有之义罢了。”   李嗣昭微微挑眉:“你就这般坦然无惧?”   李曜奇道:“某为何不能坦然?难道夜鹰居然得出结论,说某是朱温派来的细作不成?”   李嗣昭也被他这话逗乐了,哈哈一笑:“那却不然。”   “那某为何不能坦然无惧?”李曜仍不理解。   李嗣昭微微蹙眉:“你不知道你的身世?”   李曜脸色逐渐严肃起来,甚至皱起眉头:“某之身世?”他心中微微一紧,暗道:“难道这个‘夜鹰’还能查到我是穿越来的?不会这么诡异吧?”   哪知道李嗣昭却一脸严肃,甚至悄然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压低了声音道:“你难道不知道,你那父亲李衎,乃是让皇帝仍孙(仍孙,即七世孙),而你,正阳,你正是让皇帝之云孙(云孙,即八世孙)。”   李曜睁大眼睛,吃吃道:“让,让皇帝?哪个让皇帝?”   李嗣昭一瞪眼:“哪个让皇帝?千古青史,有第二个让皇帝么?谦而受益,让以成贤;唐属之美,宪得其先!这话说的,可有别人?只有本朝玄宗皇帝之大兄,让皇位于三弟的那位‘让皇帝’,宁贤王!”   李曜顿时呆了。      第162章 接连失利(四)   “燕然去了长安?”回到家中的李曜首先得了这样一个消息,不禁有些纳闷,思索了片刻,又欣然道:“也是,燕然手握王家家主之印,责任重大,就算守孝期间,却也空闲不得,如今天下风云激荡,各地变乱丛生,他再不去长安与诸位王姓大臣商议,也是说不过去的。”   他转头对赵颖儿道:“燕然临走时可有留下什么话?”   赵颖儿道:“王郎君说,晋阳这边目前并无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与周边诸镇争夺相持,以郎君才智,自当知晓如何处置。唯有一点,他说郎君最好抓住机会取得一处落脚之地,奴家不知王郎君此言何意,想来郎君定然明白。”   李曜不禁一笑,微微摇头:“燕然这是说,某应该找机会让大王将某外放一地,主持一地军政。”   赵颖儿恍然道:“落脚之地竟是这般意思么?奴家却是不懂,在大王跟前做事难道不是更好?”   李曜慢慢收起笑脸,缓缓道:“燕然这是担心某根基太浅,将来应付起某些局势,怕是要有心无力。”   “某些局势?”赵颖儿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噗嗤一笑,摇头道:“郎君和王郎君都是放眼天下的男子汉大丈夫,这些心思奴家理解不得,奴家只要郎君答应不管去哪儿都带上奴家,便是心满意足了。”   李曜笑了笑:“按寻常情形来说,某未成家,大王就算要留某家眷在晋阳才能将某外放一地,此时却也难以做到。只是……这没家眷的将领想要外放,却又难了一些。”   赵颖儿面色微微一黯,却又强打精神,问道:“郎君一定有办法的,是吗?”   李曜直接摇头:“没有。”   赵颖儿讶然:“怎么会?”   李曜忍不住好笑:“什么怎么会?大王要派谁镇抚一地,难道某还能左右大王的心思?某能做的,也就是认真打点军械监、认真练兵、认真打仗,至于镇抚一方,想来……也总会有机会的。”   赵颖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李曜便转过头,问憨娃儿道:“如今飞腾军的训练,以你来看,如何了?”   憨娃儿咧嘴道:“比原先强了一点了,勉强有点模样。不过……跟郎君说的那样,只怕还差得远。”   李曜目光一寒,森然道:“差得远?那就继续训!某原先就说过,某家军令一下,军旗所指之处,即便是滔滔黄河,他们也得骑着马往里冲!只有达到这样的令行禁止,这支军队才算有了主心骨。只有在作战时,过城如过荒,做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这支军队才算有了精神!”   憨娃儿忙道:“若是郎君亲自坐镇中军,这些都是做得到的,眼下俺只是担心若无郎君在军中,要做到这般就难了。其实……其实俺觉得郎君才是俺们的主心骨。”   李曜深吸一口气:“兵是将的胆,将是兵的魂。某坐镇军中之时他们能做到这点,是不够的,只有做到某在与不在,他们都一样能够如此,这支军队才算达到了某的要求。”   他见憨娃儿面有难色,转头朝端坐一边的李袭吉道:“袭吉先生,训导员之事,进行得如何了?”   李袭吉收起轻松之态,郑重一礼,道:“明……军使放心,此事某亲自负责,找几位友人‘借’来他们几名弟子,如今已经将军使编成的‘政训守则’按照军使的意思给他们细细讲叙了多次,他们也十分认同军使之想,一个个都是跃跃欲试。某正要请示军使何时将他们放入军中开始军使的政训大计。”   李曜一摆手:“立刻就放进去,让他们赶紧行动起来。我飞腾军中游牧子弟太多太多,一个一个自由散漫惯了,又没学过什么微言大义,哪知圣人之言?若是不在军中多多教导他们,他们连打仗都只知道按照狩猎的习惯包围、冲锋、追杀……这能成什么大事?当年十八部族何其强盛,不也被药师公一举攻灭了么?草原骄子?哼,盛则一往无前,衰则一溃千里,浑无半点强兵铁军进退有序之相,似这等军队、部落,或有一时之幸,万无常胜之理。”   李袭吉眼前一亮:“军使说得精辟,‘似这等军队、部落,或有一时之幸,万无常胜之理’,某亦深以为然。军使放心,这批训导员按照军使要求,一共三十名,每五十名兵丁就安排一名训导员,一定能将这些草原骄子的心性扭转过来。”   李曜点了点头,道:“让他们好好做,某这边也会配合他们的宣传教导,来影响这些兵丁。”   李袭吉拱手领命。   李曜又转头看了冯道一眼,问道:“可道,最近可有什么疑惑须得问某?”   冯道摇摇头,躬身道:“回老师话,暂时没有。”   李曜刚准备点头,哪知冯道却又道:“不过学生对训导员一事,有一个想法,不知老师是否愿听?”   李曜笑了笑:“有什么想法就说,某为人师不比旁人,没有只要求学生老实听话的习惯。”   冯道点头称谢,道:“学生以为,训导员除了为兵丁作政训之外,还可以兼查军中纲纪。”   李曜还没说话,憨娃儿已经皱眉道:“小道子,若是训导员兼查军中纲纪,那原先的都虞候、虞侯、纪纲,却干什么去?”   李曜微微一笑,看着冯道却不答话。   冯道思索片刻,道:“军中都虞候乃是学生长辈,学生不敢议论。至于诸旅虞侯、百夫纪纲等,仍司原职便是。”   憨娃儿奇道:“那你这建议岂不好似没说?”   冯道正色道:“不然,虞侯、纪纲监督的,乃是兵丁。某以为这训导员所最需监督之人,却是旅帅、将校等军官。”   憨娃儿下意识皱眉:“俺们头上有军使,还有都虞候,再弄个训导员监督作甚?”   冯道面色不变,李袭吉却微微露出笑容。李曜微微眯眼,就看见冯道面色沉凝地道:“老师事务繁忙,未必看得过来,史都虞候也难以整日与旅帅、将校们呆在一起。唯有训导员,可以做得最好。”   憨娃儿挠了挠头:“说的也是。”   李曜知道憨娃儿不过是不爽自己又被更多的人监督了,其实他自然不是怕被人监督,下意识罢了。当下便问冯道:“设一权则必限一权,此所谓‘权不可无人监督’。可道,你建议为训导员争得这一权力,却是否有想过,如何限制这一权力滥用?”      第163章 接连失利(五)   冯道面露难色,迟疑道:“训导员并无实权,也要限制么?”   李曜微微一笑:“你或许以为训导员并无实权,但你想想,若是训导员可以代某监督旅帅、百夫等军官将佐,这些将佐倘使无甚过错,倒也罢了,万一要是有什么把柄被这训导员知晓,而偏偏这训导员自身居心叵测,唯私不公,以此要挟此将,甚或二人同流合污……那便如何是好?”   冯道皱眉道:“这些训导员都是读书之人……”   李曜面无表情地打断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常是读书人。”   冯道愕然语塞,李袭吉则不禁苦笑:“军使这话虽不中听,然则……却也未尝不对。”   李曜面色忽然格外严肃,盯着冯道:“可道,你是某门下弟子,一定要记得一个原则。”   冯道忙垂手恭听,口中道:“请老师训示。”   李曜一字一顿地道:“天下权柄,绝非私器,欲授于人,先料其误。”   冯道迟疑着问:“学生驽钝,请教老师何为‘先料其误’?”   李曜点点头,道:“所谓先料其误,有两层意思。其一:料自己用错了人。其二,料此人做错了事。”   冯道眼珠一转,还未说话,李曜却继续解释道:“若是自己用错了人,此人居心叵测,后果将会如何?一旦出了岔子,自己是否能够应对、是否能将损失降低到最低……这些都须得提前预计,以免事出仓皇无法应付,造成无可挽回之损。若是此人本心不坏,只是无心之中犯下错误,也要提前思虑顾忌,一旦出事,及时挽回。这就是先料其误。”   冯道恍然道:“老师的意思,就是如兵法所云‘未虑胜,先虑败’吗?学生明白了。”   李曜想了想,道:“你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只是略有些片面。譬如这限制权力,某用人的习惯是,不论所用之人是不是君子,某都先假定他是小人,按照防备小人之法来做出预防。这般做法,或许会让一些自诩君子之人不满,然则若真是君子,再多防备,他又何惧之有?与其赌他人人品,不如提早健全监管。”   冯道点头道:“老师所言甚是,学生受教了。”   李曜应了一声,看看天色,道:“天色将晚,都各自休息去吧。袭吉先生,某送你。”   李袭吉忙道:“不敢不敢,军使但请安坐,某自去便是。”   李曜却不同意,坚持送出正门,李袭吉谦辞再三,拜谢而去。   ------------------------------   李存信信心百倍的出兵了,而与此同时,长安却是一片混乱。   事情要从杨复恭逃出长安说起。大唐天子李晔历来对大宦官专权很是不满,对杨复恭这个捧他登上帝位的大宦官也同意恨得可以,而杨复恭也不喜欢李晔,双方就好像晚唐的党争一样,凡是你支持的我都要反对,凡是你反对的我都要支持,至于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反而不在考虑范围内。前段时间,李晔为了能有一支支持自己的藩镇力量,任命自己的亲舅舅王瓖为黔南节度使。杨复恭听到这个消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结果王瓖刚一进四川,杨复恭派去的人就跟上了,给他乘坐的船挖了个大口子,没过多久,王国舅节度使没当上,却沉到水底去给龙王做幕宾了。消息传来,李晔又急又恼,直骂老天不长眼睛……或许他忘了,他名义上还是老天的儿子,这个骂法其实是很不妥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李晔很快知道了这事是杨复恭搞的鬼,于是派他去给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做监军。这个举动很明显,就跟当初曹操派祢衡去给刘表下书,刘表又派祢衡去给黄祖做属吏一般,借刀杀人罢了。曹操不杀祢衡,那是因为杀了一个边让就差点被骂死,再也不敢担上害贤之名,不过李晔倒不是因为这个,在他看来,杨复恭不过一个宦官头子而已,哪有什么贤不贤的,只是他在长安势力太广,盘根错节之下,光干儿子就有六百多个(史书上的明文,绝对不是夸张),自己动手的话,是相当的难度。之前孔纬贵为宰相,只因说了一句“陛下左右有人有反意”,就被杨复恭派人在长乐坡抢-劫,差点丢了性命,可见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而杨复恭这时候也是心中雪亮,知道皇帝要整自己了,他不能坐以待毙,得积极反攻,于是上书要求致仕,致仕也就是后世所说的辞职。李晔一看,行啊,多好的文章,写得太对了,那你就辞吧。居然就顺势免去了杨复恭职位,假惺惺地给了个上将军的封号,再赐几杖,就是小板凳和拐棍,意思是你就在家养老吧。   杨复恭一看,反了天了你,这小皇帝还真敢免老子的职!当下就发了狠,把李晔派去给他传诏的使者在半路上杀掉了。   这一下轮到李晔彻底坐不住了,这天子乃是个急性子,当下二话不说,凑齐手下听自己话的卫兵、大臣,直奔杨复恭私宅杀去,当朝宰相杜让能保着天子车驾激励士兵冲锋。杨复恭没料到这一手,抵挡不住,只好逃到兴元去投靠干儿子杨守亮。   凤翔节度使李茂贞一看有便宜可拣,立刻成了大唐第一忠臣,迅速上书李晔,自告奋勇要去讨伐杨复恭、杨守亮父子。李晔其实本意是想恩准的,但宫里的太监们兔死狐悲,一个劲儿地劝李晔放杨复恭一条活路,宰相杜让能也劝李晔留下杨复恭父子,理由很简单:杨复恭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丧家之犬,杨守亮势力又小,翻不起什么风浪来。而李茂贞很强,是天下三强藩(李克用、朱全忠、李茂贞)之一。要是听任李茂贞打他,那李茂贞的地盘就又扩大了,不但扩大,而且与京师邻接,危险近在咫尺,这是朝廷所不能接受的事情。李晔想想觉得有道理,于是下诏说了一堆屁话,什么念在他过去有过大功之类,总之就是赦免杨复恭的罪过,准他在兴元养老。   那边李茂贞本想只等皇帝一声令下就直扑兴元,谁料到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皇帝赦免杨复恭的消息,顿时大为光火,却又馋涎欲滴,一时间犹如吃了春药,怎么也忍不住,你让打我打,你不让打我也要打!   不过这货毕竟比不上李克用霸气,想想觉得一个人干这种公然违旨的事还是有些心虚,得找个人一起干。于是伙上邠州节度使王行瑜一起攻打兴元,到底是抓住杨复恭、杨守亮父子砍了脑袋。李茂贞占了兴元,势力大增,李晔觉出了这其中的危机,就下诏调离李茂贞,命他让出凤翔。李茂贞压根儿不理他这套。他自觉现在已经是天下第一藩镇,实力早已经远远地过了朝廷,朝廷说什么他只当是放屁。后来被李晔逼得急了,李茂贞怒火中烧,干脆给李晔上表,大骂李晔颠倒黑白,对藩镇有如对敌人一般。第一次撕破了藩镇和朝廷那张本来已经很薄很薄的面皮。   李克用收到消息的时候脸色很难看。这倒不是他跟李茂贞有仇,而是他自从得了李唐宗室身份,虽然有时候不爽了也会欺负一下小皇帝,但是他心底里觉得就像宗室长辈教训小辈一样,属于家事。但你李茂贞算老几?别看你丫也是被赐了国姓的,孤王可高着你的辈分!孤王能欺负李晔,你他娘的也敢跟孤王学?   可惜李克用自己也知道,如今他跟李晔关系比较僵,人家也没喊他帮忙,虽然觉得“咱老李家”的脸又丢了不少,但也只能憋着不吭声。   谁知道坏消息是会传染的,这边的消息刚搞得他吃羊腿都不香,那边又来了个消息,直接让他暴跳如雷了。   消息是这样的:李存信大军在新市遇伏,大败亏输,损兵三万!      第164章 接连失利(六)   “张污落是怎么带兵的!”满大殿一片寂静,只有李克用愤怒的咆哮在殿中回荡,震得大梁上的灰尘都似乎要掉了下来。   仿佛一头愤怒的猛虎受伤之后狂躁,李克用来回走动,怒喝着问:“铁林、决胜、突骑、突阵!四大主力齐聚一军,他竟然能被李匡威和王镕小儿打败!遇伏?遇伏!行军都不知道探路么!我沙陀大军,游骑冠绝天下,他居然能遇伏!这个混帐行子!”   殿中诸将噤若寒蝉,就连李存进、李存审等人也不敢妄置一词,李存贤、李存颢等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一个个垂头搭眼跪坐一旁,老老实实盯着自己的膝盖。   李曜轻轻叹了口气,目中闪过一丝遗憾,一丝无奈。   李克用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更加愤怒了,吼道:“当日存曜还曾特意提醒,叫他莫要轻视李、王二人,可他呢?左耳进右耳出,转眼就吃了这么大的亏!他才打了几个仗,眼睛就长到脑袋顶上去了,连这么点慎重都不知道了!”   李存审飞快瞥了一眼李曜,心道:“好你个老十四,这一叹可真是叹得精彩、叹得妙绝!某自问揣度人心之能并不算差,可比起正阳拿捏之精准,却是差了不止一着。他如今年不过冠弱,便是这般景象,倘使再过数载,河东……甚至这整个天下,又有谁可望其项背?”   盖寓见不是头,大王再怒下去,只怕就要临阵杀将了,而且是杀主将祭旗,这可不是耍的。   他虽然对李存信并无多少好感,但其实也谈不上有多大的恶感,持事还算中正,当下便道:“大王,请暂息雷霆之怒。事已至此,便是如今下令取了存信人头,以血祭旗,也无大用,而若是临阵杀将,只怕更加挫动大军锐气。某以为当务之急,乃是迅速重整旗鼓,一举击溃李、王,而后继续按照原先的布置来进行。”   既然是盖寓开口了,李克用多少还是收敛了一下怒气,深呼吸一下,强压着火气沉声问道:“寄之有何高论?”   盖寓只是担心李克用盛怒之下临阵杀将,其实还真没什么高论,眼珠一转,忽然看见李曜坐在对面下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当下便有了计较,暗道:“正阳素来神算,行一而观三,他既然毫不慌乱,想是心中早有成算,我何不推给他来说?我已这般得大王信任,这次说得好,大王只当应该,若是说得不对,前头再吃一个败仗,岂非我的罪责?让正阳来答,成了是他献计有功,而我亦有举荐之功;倘使败了,也算不到我的头上,他还年少,有我在位,大王也离不得他来拉拢河东名门,他自然也不会有甚大事。”   当下,他便微微一笑,高深莫测地道:“大王,某观正阳神色,怕是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不若叫他说说,看与某心中所想,是否相同。”   “哦?”李克用看了李曜一眼,欣然道:“也好,正阳历来谨慎多智、一步三计,那你便说说看,眼下这局面,该当如何挽救。”   李曜心道:“这盖仆射果然是个老江湖,看你刚才被大王问到之时的眼神就知道你还没想好,却不料竟然能来这么一手。不过,也好,倒也省得我自己再找切入点,插进这话去。”   当下便道:“谢大王,谢盖仆射抬爱。大王,儿以为大兄此败,损失虽重,却未必不能挽回。如今天下大势纷乱,王建一统两川,李茂贞跋扈凤翔,使得朝廷瞩目关西,而杨行密击灭孙儒独占淮扬,也使朱温不敢轻易动兵……如此一来,我河东与李、王之战,便几乎不会受到外力干扰。试想李、王二镇,纵然趁隙小胜一场,难道便真有与我河东决一死战之能么?必然没有。因此,大兄这一败固然不该,却也不必惊慌,我河东手中的好棋还多呢。”   李克用独目转了转,思索一下,点头道:“不错,正阳说得对,李、王二人,跳梁之辈,安敢与孤王相提并论?你且说说,眼下如何办!”   李曜知他性子急,当下便不再卖什么关子,直接道:“大兄吃了这一败仗,心中必然惶恐,某欲请大王去函安抚,使其安心作战。”   李克用皱起眉头,有些不悦道:“然后呢?”   李曜并不着慌,施施然道:“既然临阵杀将不妥,那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不仅赦免大兄,还安抚其心,只是一点:须得让他全心全意作战,务必要反击得胜。”   李克用依旧皱着眉头:“便是这般?”   旁边盖寓也有些纳闷,不过他很沉得住气,只是稍微蹙眉,就继续保持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李曜微微一笑:“自然不能这样便罢,还需大王再下一道军令,催促二兄即刻出兵,救援……甚至击溃李、王联军。”   李克用忽然有些发恼,嚷道:“某原本便叫存孝出兵相助,结果他却左推右推,一会儿说军粮不齐,一会儿又说道路泥泞,走了小半个月,居然才走了不到两百里路!嘿,等他去救存信,只怕存信的脑袋都被李、王当夜壶用了!”   这话一出口,殿中诸将脸色都有些怪异,连盖寓都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唯独李曜毫不在意,微微一笑道:“大王勿恼,此事易办。”   李克用讶然道:“吾儿果然天纵奇才……有甚妙计,快速速道来!”   李曜悠然轻笑道:“大王不妨在传令之时与二兄说,鉴于‘道路泥泞’,传讯不便,为保证军情通达,大兄、二兄两军可各自行动,只须击败李、王,便是大功。”   李克用微微愕然,他是沙陀酋长出身,沙陀本非大族,兵力其实历来有限,因而出兵都是亲自统帅,极少分兵。这些年有了‘根据地’,出兵之时也是专委一人为主将,确保主将权威,才方便统帅全军,协同作战。哪知道李曜这次居然来了这样一个建议,这种各自为战的打法,他下意识觉得不妥。   然而李克用刚要打算摇头说不,旁边盖寓已然眼前一亮,大声赞道:“好计!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正阳知我,正阳知我!”   李克用愕然一怔,迟疑地看着盖寓:“寄之也是这般思虑?”   盖寓矜持一笑,施施然道:“不错,大王,某亦作如是想。”   “为何?”李克用奇道:“他二人若不联系,没有统一指挥,岂不是乱打一气?”   盖寓轻叹一声:“大王,若是叫他们二人联系,莫非便真有了统一指挥?”   李克用果然语塞。   盖寓摇头道:“既然设了主将也照样没有统一指挥,那还不如干脆不设。存信手中大军纵然损失了一些,但精锐毕竟是精锐,一旦绝地反击,击破李、王并不算难。而存孝新任节帅之后,自黑鸦军抽调了一部为其牙军,加上邢洺磁三州这几年多有大战,其军也是久经沙场之强军,战力可谓不差,再有他这等勇将领军,一旦杀得兴起,李、王联军何足道哉!正阳此计看似简单,其实妙到巅毫,一旦大王依计行事,前方便是一个二虎争食之局!这‘食’只有一份,虎却有两头,若想吃将下去,不尽力施为,如何能成?”   李克用独目一亮,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喜上眉梢:“若非寄之提醒,某几自误!正阳吾儿果然世之奇才,古之名将亦不能及也!孤得正阳,正可比汉高祖之得萧何、张良!若得幽、镇二藩,孤何惜一镇与你!”   李克用最后这句话让殿中诸将齐齐脸色一变,欢喜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展颜者有之,阴郁者亦有之。   李曜自己心中也是猛然一跳,暗道:“莫非李克用居然真有用我为一镇节帅之意了?不应该,不应该啊……虽然在这个时代,年轻不是最大的问题,但资历总是问题的。我进河东军时间实在太短,这殿中就算李嗣恩、李嗣本这样的,其实‘参军’都比我久,李克用若真这么早用我为节帅,别说李存信那边的人铁定反对,只怕我们这边的某些人都不一定能笑着道喜啊……我看,他也就是一时欢喜,随口一说罢了,未见得能当真。再说,历史上李克用还真没拿到镇州……唉,想多了,我想多了。”   既然反正拿不到这张空头支票,李曜干脆大大方方地推辞:“大王过誉了。儿虽偶有献策,毕竟劳浅功薄,如何可为一镇节帅?诸位兄长久随大王,劳苦功高,何人不可用?儿愿长侍大王身边,足矣。”   众人齐齐讶然,还真没料到李曜竟然会婉拒这似乎近在咫尺的一方诸侯之位!   李克用也是愕然,继而却是大喜,哈哈笑道:“且不说什么劳浅功薄,亦不说吾儿天纵奇才,便是这般胸襟气度,做一镇节帅,那才是理所当然!正阳啊,你又何必推辞?”   李曜面色不变,依旧诚恳地道:“非是推辞。儿为大王计,为河东计,儿确非一方节帅之最佳人选。”   李克用刚才说完那话就一直注意李曜的神色,不料他回答之时面色如常,毫无作态之意,真诚之极。这一下,李克用是真的放心了,暗暗点头:“某原先便曾想过,正阳实可为托孤之臣,经今日之事,更见他之忠心,不过今后某若托孤,即便寄之已然先我一步……晋阳也还有克修坐镇,不成大碍,倒是河东本镇之外,须得有可靠之人为节帅。如今看来,正阳实乃坦荡君子,若他为帅,某自心安。不过他说得也不错,虽然他一切都好,且为名门所喜,然则军中根基确实太浅,骤然升为节帅,诸将必不心服,总是祸事。看来,须得找些机会,逐渐加强他的实力才行。”      第165章 洺州刺史(一)   长安,大明宫,含元殿。   含元殿座落在龙首塬高地之上,威严壮观,视野开阔,可俯瞰整个长安城,是以有诗赞曰:“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   含元殿虽是大唐皇朝天可汗权力最有象征意义之处,但此处平日用得并不多,平时皇帝临朝,乃是在含元殿后百丈处的宣政殿,含元殿只在重大节日、庆典之时才做使用。   今日乃是嘉会节,含元殿须得一用。   所谓嘉会节,乃是指天子李晔的生日。   把皇帝的生日作为诞节,并且在礼典中制有庆贺仪式的规定始于唐朝。根据《旧唐书·本纪第八·玄宗上》记载:“开元十七年(729年)八月癸亥,上以降诞日,宴百僚于花萼楼下。百僚表请以每年八月五日为千秋节,王公以下献金镜及承露囊,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假三日,仍编为令。从之。”   这个是说,公元729年,唐玄宗过生日,皇帝在花萼楼请百官大吃大喝。百官上表建议把每年的八月五日——也就是玄宗降诞日作为“千秋节”,群臣进万寿酒,献金镜绶带和以丝织成的承露囊。举国欢庆,还带薪放三天假。至于规模,这千秋节以三日为庆,可见其盛。   另外《旧唐书·本纪第九·玄宗下》又记载:“天宝七载(748年)秋八月己亥朔,改千秋节为天长节。”意为人寿比天长,千秋无限期。关于千秋节的活动,唐诗中有多处提及,这里不多赘述。   但是这个节日名字并非一成不变的,唐玄宗的儿子肃宗的生日(九月三日)名为“天成地平节”,或称“地平节”,表示在太上皇的天长节之下,节日庆典是在这一天于三大殿置道场。再往后,宪宗生日起初称为“降诞节”,后在武宗时追改为“降圣节”;文宗生日名为“庆成节”;武宗生日名为“庆阳节”;宣宗生日名为“寿昌节”;懿宗生日名为“延庆节”;僖宗生日名为“应天节”;昭宗——当然现在他还活着不能这么叫——李晔的生日就名叫“嘉会节”。   名字是要变的,规矩是不变的。三大殿置道场不必多说,放假三天也是一天都不能少。哪怕皇帝真正能管到的地方几乎就剩一个长安城,但万国来朝的盛典依然不可或缺,是以今日的含元殿依旧热闹非凡。   不得不说,大唐的藩镇制度虽使得天子经常蒙羞,但蒙羞的只是天子、只是皇室,大唐皇朝对周边各国各族之所以直到灭亡之时依旧有着强大的震慑力,与藩镇制度是分不开的。   这一日嘉会节,含元殿仍是那“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大景象。   然而李晔自己却有些意兴索然。   他是一个很想有所作为的年轻天子,对这种面子工程颇为不以为然——可他也不得不为之,因为他的大唐,如今已经只剩下面子,不能连最后这点面子也丢掉。   可有些事,真真是让他太过烦心。比如朱温快将时溥逼死了,而一旦时溥败亡,朱温就几乎一统中原;比如杨行密擒杀了孙儒,如今自称留后,让军中将领上表请授其双旌双节了;比如李茂贞大破杨复恭、杨守亮,二杨父子逃亡两川,又被王建追着打了;比如李克用一边跟李匡威、王镕掐架,一边上表为李存孝、李存曜等义儿请封了……   放假归放假,这些节帅,尤其是李克用的表章,那是不能因为放假就置之不理的。李晔走完含元殿庆典的流程,又分别到三大殿道场观摩之后,便宣布花萼楼设宴。   花萼楼,乃是花萼相辉楼的简称。盛唐时代,花萼相辉楼位列四大名楼之前(即江西的滕王阁、湖北的黄鹤楼、湖南的岳阳楼、山西的鹳雀楼),统称为“天下五大名楼”。而花萼相辉楼位于帝都长安皇宫之中,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玄宗时代外交接待、国宴举办的场所、长安城内大型娱乐活动的文化艺术中心,也是大唐天子与万民同乐、交流共欢之处,是以有“天下第一名楼”的美誉。(无风注:此楼乃至整个大明宫于896年毁于战火,本书进度到时将会写到,此处暂不细论。)   设宴这种事,每个皇帝的习惯不同。有些皇帝善饮,从头到尾都列席正位;有些皇帝喜静,出席一下,说一声“诸位爱卿且自开怀”,然后就自顾自去了。   李晔并不好酒,他想做的是恢复大唐荣光,倒也算勤于国事,与百官谈笑宴饮一番,便自去处理奏章了。   王溥去世之后,王抟近日被李晔拜为吏部尚书,方才李晔临走之时,将他也叫上了。   “王卿,嘉会节还要你来议事,是我的不是。”   这话是李晔说的,他没有自称朕,说明他此时说话十分随意。唐朝皇帝不像某些电视里演的那样,开口闭口绝对自称为朕。在并非重大场合,尤其是面对子女宗亲、亲信大臣之时,唐朝皇帝经常随口就称“我”。当然,“我”字在唐朝,除了皇帝用来自称时没有问题之外,寻常人用的话,会带有自傲的意思,有对听众不敬之意。(无风注:说到这里,给我的读者们推荐一部电视剧,名叫《贞观之治》,马跃、苗圃版。这部电视剧比较尊重史实,在许多细节之处——包括称谓、服装、建筑、装饰物等等,都注意得比较到位,当然也有某些地方,似乎为照顾普通观众而做出了一些妥协。较严谨历史流爱好者还是可以一观。请注意,我说的是《贞观之治》,不是《贞观长歌》。)   王抟面对大唐天子这样自责的话,似乎也谈不上多么感动,只是平静地道:“为君分忧,臣之职分也。”   李晔知道王抟的性子,也不计较,反而笑了笑,招呼他坐下,这才缓缓收起笑容,道:“杨行密自称留后,请授旌节,爱卿如何看?”   王抟道:“押后数月。”   李晔微微凝目:“为何?”   王抟道:“淮扬虽只余杨行密,然朱汴州以发兵徐州,此番时太傅凶吉难料,倘使朱汴州获胜,未必不可趁胜南下。陛下,须知扬州原本也是许给了朱令公的。”   李晔沉吟道:“倘若真是这般,朱温谁可复制?”   王抟道:“唯观晋帅一人而已。”   李晔目中含悲,叹道:“汉人不忠,竟赖一胡儿维持,大唐江山何至于此?”   王抟沉默不语。   半晌,李晔平静了下来,才又问道:“李晋阳上表,为其养子李存孝请邢洺磁三州旌节,你怎么看?……哦对了,他还在奏表上为那个写诗骂朕的李存曜请官,你看如何封赏?”   李晔这话很有意思,李存孝的旌节给不给,他要问王抟怎么看,但李曜的封赏,他却只问如何封。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旌节乃是节度使的封赏,超品大员,非同寻常,不论给还是不给,早给还是晚给,总要有个商议。至于李曜这样的封赏,谁会为这点小事去拂了李克用的面子?所以只问怎么给。   李晔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一贯沉着稳重的王抟在听到最后一句时,似乎眼皮跳了一跳。      第166章 洺州刺史(二)   王抟此时已然平静地道:“陛下,李存孝旌节之事,臣意以为,只可答应,不可拒绝。然则旌节印绶,却也无须即刻送到,就只说这邢洺磁节度使乃是新设,须得雕琢新印、制册存案,总要花一些时候,如此拖上一年半载。”   李晔奇道:“既是不能拒绝,早给晚给,迟早要给,又何必拖这一年半载,倒使晋阳说我小气?”   王抟道:“不然。陛下请观邢洺三州所处位置,其西北乃是李克用的河东,西南乃是王重盈的河中,此二者可为一体,乃是邢洺所倚。而其北面乃是王镕的镇州,再北则是李匡威的幽州,东面是罗弘信的魏博,南面便是朱全忠的汴州了,如此说来,其北、东、南三面俱是强敌,邢洺一地,立于此处,于李克用来说,实乃危、机并存。危者,易受围攻,稍有不慎,便将丢失;机者,以此为阵,北可与王处直三面围攻镇州,东可威逼魏博,南可扼制汴梁,实乃一处战略要地。”   李晔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只是这与授予李存孝之旌节早晚,有何关联?”   王抟道:“大有关联。”他正色道:“陛下,恕臣直言:自巢贼乱起,皇室多有败绩,威严扫地,然天子毕竟仍是天下共主,各地藩镇,哪怕实掌其地,也只得自命留后,未曾见有胆敢自封节帅乃至称王称帝者,这便是陛下尚可号令天下的表现。如今朝廷禁军乏力,宜多训练,以图自强,而与此同时,对于诸镇,则要想方设法分化瓦解,挑其相争……邢洺一地,便有这般机会。”   李晔微微迟疑道:“天下纷乱,原非善事,朕为天子,不但不劝,反使其争,这般做法,似有不妥。”   王抟淡淡地道:“陛下仁慈,欲使天下不争,诚然君子所思。然则陛下以为,如李晋阳、朱汴州这般封疆大吏,手握雄兵数十万者,真能不争么?况且这二人自上源驿之后,早已成了生死宿敌,若非其中一人陨落,另一人岂能罢手?”   李晔苦恼道:“可若是他二人真争出个胜负,只怕便是一统中原、河北之势,犹如当年曹操,彼时他若要西进关中,朕如何当之?”   王抟心道:“只怕这句才是你不愿他二人相争的心里话吧?只是你若只是这般害怕,不敢有所作为,又有何用,迟早他二人也是要分个胜负雌雄的,你拖再久,也拖不过早晚那一天啊。”只是作为臣子,这话能想不能说,至少不能直说,是以王抟只好换个方式,道:“陛下可记得鲧禹治水之故事?”   李晔一愣:“此三岁孩童亦知,朕如何不知?爱卿有何说法教朕,不妨直言。”   王抟也不客气,拱手道:“陛下,鲧之治水所以会败,在于强堵而不疏导。禹之治水所以成功,关键却正在于疏导。若视兵灾为洪水,如今天下大势便甚为明了。陛下请想,如今邢洺三州虽已入李克用之手,然则李克用若要让天下承认这一点,却首先要获得陛下授予的旌节,而朱全忠、王镕甚至罗弘信等人,未必乐意自家眼皮子底下便卧着一头如李存孝这般的猛虎,势必要有所举动。既然如此,陛下空出这一年半载,一来理由妥当,李克用无甚可说,二来这么长的时间,若朱全忠等人仍夺不走邢洺三州,陛下再授旌节,他们也便无话可说了。在这之间,必然有一场甚或数场大战。最有可能的,便是李克用与朱全忠的直接冲突。此二人乃是藩镇之首,一俟他们战成僵局,朝廷便可发挥作用,那时节,朝廷不论是择其一而助之,或是以此威慑,来命他二人罢兵,他二人都只得听从。如是这般,他二人各自损耗实力,而朝廷却可从其中获取威望,正是一石二鸟之策……臣,请陛下三思。”   李晔闻言大喜,起身走到王抟面前,轻抚其背,赞道:“爱卿不愧是名门勋贵,名相子孙,这番话老成谋国,妥当周全,朕受教矣!一切便照爱卿之意来办!”   他赞王抟名门勋贵当然毫无问题,太原王氏若不算名门,天下还有几家名门?至于名相子孙,乃是因为王抟是武则天时宰相王方庆的第九世孙、肃宗时宰相王玙的曾孙,换了现代语言来说,这是个官N代。但是诸君须得知晓,后世的官X代,多是没有什么门第家风传承的,良莠不齐,而且“莠”的比良的多得多,是以这个词多是贬义。但在古代,譬如唐朝,若是有这个词,那就绝对是个褒义词。因为这个时代的宗族实力巨大,门楣家风要求严格,这种历代官宦世家子弟之中纵然也会出几个败类,但大多数反而是德才兼备之人,越是历史悠久的名门越是如此。   王抟深知李晔此人冲动易变,此时这般说了,也就是说了,崔胤等辈若然知晓,来他面前谗言几句,难保这皇帝陛下不会又改变主意,因此还是先敲定另一件事比较好。   当下王抟便只是随口谢过,便闭口不言。他名门出身,久历官场,自然知道某些话自己主动说和被问再答是有不同的,因此他选择了忽然闭口不谈。   果然,李晔这皇帝也不是个喜欢深究之人,既然王抟已经告诉他邢洺节度使的事怎么办最好,他也觉得不错,那就这么定了,再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他却是懒得细想的。当下见王抟也没什么要补充,便又道:“如此还有一事,便是那个李存曜,他曾写诗谤我,如今李克用却要为他请官……”   “臣不知李存曜何时曾毁谤陛下,请陛下告之。”王抟胆量不小,居然打断李晔的话。   好在李晔的习惯是对宦官没有好脸色,对大臣却历来纵容,当下虽然一怔,却还是下意识道:“爱卿如何不知?‘黑鸦宿唐林,飞虎镇北疆。横刀断驰羽,弯弓落天狼。挺枪平淮北,跃马救汴梁。今上不知恤,大军欲渡江。’这不是毁谤于朕,又是什么?”   王抟哂然一笑,道:“陛下记得这首《不平》,却不知是否知晓另一首《和王燕然送别诗》?那里面开头便是‘长安天子笑正欢,太原孤臣泪已干。’此诗与前诗虽非同时而作,相差却也不久,可以看做一体,如此便能看出李存曜之所言,无非是为李晋阳鸣冤罢了。君有过,臣失谏也,李存曜这话,实乃抨击我辈朝臣未曾为陛下竭心尽力……”他忽然起身,隆重一礼,跪地请罪道:“臣亦是陛下之臣,为臣而未尽死谏之职,臣有罪!臣请陛下降罪。”   李晔大吃一惊,连忙扶起王抟:“爱卿何故这般?这都是……啊,这都是张浚与孔纬等人蒙蔽了朕,才至有此一失,干卿家何事?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王抟这才顺势缓缓起身,便听见李晔沉吟道:“爱卿说得不错,朕如今想来,那李曜倒也未尝直斥于朕,而且你方才所说的那首《和王燕然送别诗》中,他还有两句话,纵然当时朕见了,也是十分欢喜的,便是那句‘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我料能作此诗之人,当非奸佞之辈。既然如此……王卿,你去与中书、门下商议,就说朕意以为李存曜可检校兵部侍郎,实授壮武将军、洺州刺史,封开国县伯,食邑七百户。”   王抟躬身一拜:“臣,领旨。”心中却是松了口气,暗道:“嫣然啊嫣然,此番你该满意了吧。”   ----------   前两天因事耽搁,今天还会有一章奉上,请诸君见谅。      第167章 洺州刺史(三)   京都长安城,永兴坊中,一处不大的宅院里头,有两人正在回廊之中观雪闲谈。   “此番正阳兄能得右迁洺州刺史,叔父功莫大焉,笉代正阳兄谢过叔父。”一袭白衣的王笉朝王抟一礼,微笑着道。唐朝其实尚左,左尊于右,但唐时的“左迁”、“右迁”二词,却是承袭汉时说法,左迁就是降职,右迁就是升官。   王抟摆手摇头道:“李克用表章既到,李正阳右迁便是定局,此非某之功劳。”   王笉则笑道:“叔父何必谦辞逊言,陛下若非叔父开解,心中定责正阳兄诗文辱他,纵然不好拂了并帅颜面,却也只须将那洺州刺史一职授下即可,那检校兵部侍郎、实授壮武将军,封开国县伯食邑七百户却又如何得来?哦,还有门下认可、尚书省行文之时加上的‘上轻车都尉’之勋。”   王抟哂然道:“多了这几个,李正阳也未必在意。藩镇重将,有几个在意朝廷封赏的品衔如何?他这洺州刺史只要做得好了,将洺州经营得铜浇铁铸一般,手下再有一支强军,任是谁来,都得对他客气三分。这些劳什子的检校、食邑、勋位,他会在乎么?”   王笉仍是微笑:“有强过于无,至少李兵部总比李使君好听一些。”   王抟摇头道:“却也未必。若是太宗高宗年间,李兵部自然远胜李使君,然则如今么,便是‘李相公’也未必比李使君管用。”   王笉笑了笑,转过话头,道:“叔父近日右迁吏部尚书,眼见得是要进政事堂了,不知此喜还需多久,侄女也好早备贺礼。”   王抟哈哈一笑:“你道这中书门下某多么想进么?谬之矣!这些年来,多少相公在此处栽了跟斗再也爬不起来?更何况,某若上位,必为崔胤所嫉,他乃是朱汴州的应声虫,某无兵无饷,即便陛下信某,一旦事情有变,朱温一纸奏章,某便只有远窜黔桂,落叶再难归根呐……”   王笉目中闪过一丝狡黠,忽然出声问道:“那崔胤本无长才,不过仗着汴州之势,得以拜相称公,似叔父这等良相之才,若有李晋阳相助,又何惧崔胤那般庸碌之辈?佐天子而服诸侯,正当其时。”   王抟摇头道:“李晋阳?李晋阳用兵是不错的,当今天下,敢与李晋阳当面对阵相决者,几无一人。然则此公毕竟胡儿出身,所作所为,多可诟病。更遑论与朱温相比,李晋阳目光拘于眼前胜负,未观天下鼎革,非在一城一地之失,而在……总之,某观李晋阳兵势虽盛,今后未必能制汴州。”   王笉居然微微露出笑容:“然则叔父以为,十年后谁可压服汴梁?”   听了这话,王抟面色渐趋严肃,沉吟良久,终于怅然道:“某意十年之后,朱温只怕已是无人可制。”   王笉却轻声道:“侄女本也如此悲观,但而今却觉得,这天下间或许尚有一人,似可挽此天倾。”   王抟耸然动容,目光一凝:“何人?”   王笉肃然正色,缓缓道:“李正阳。”   王抟凝眉盯着王笉的双眼:“李正阳?他如今才只是洺州刺史,你如何断定他便能压制朱温那等老奸巨猾之辈?”   王笉却并不正面解释,只是问道:“叔父可曾看过侄女来时为叔父所呈信函,便是那封详说李正阳这两年所作所为之信?”   王抟点头道:“某自然看了。”   “那么叔父观感如何?”   王抟沉吟道:“倘若嫣然所言当真,李正阳确实年少聪慧,谨慎多智,然则他毕竟只是李克用螟蛉,即便再受重用,怕也是李克用为将来自己一旦驾鹤而作新帅辅臣之安排,未见得会将河东基业拱手让与他这外人。如此说来,李正阳难以左右河东,既然如此,他又如何压制得了朱全忠?”   王笉微微一笑:“李并帅与盖仆射或许是这般设想,然则李正阳虽然看似逆来顺受,心中却也未必便是那般甘愿,以他之能,一旦河东局面稍有变化,何愁不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叔父,你只看见李正阳如今才不过区区洺州刺史,却可曾细思他如今真正之实力已然如何强大?”   王抟微微惊讶:“某的确不曾细思,嫣然何不直言?”   王笉伸出一根青葱玉指,道:“其一,李正阳拥兵千半。”   王抟哂然道:“李克用麾下大军十几万,加上王重盈、王处直的河中、义武二镇,河东可用之兵至少二十余万,李正阳这一千五百人能顶什么事?不错,你信中所言他那练兵之法,某虽不明军务,却也能看出一些端倪,确属难得,这一千五百人,朝廷禁军便是出个万余大军,只怕也是白给,然则河东沙陀兵本是强军,他这点人,怎么说也太少了些,顶不上用的。”   王笉笑了笑:“用兵之事,侄女也是外行,只是听李嗣昭、李嗣源等河东将领说起之时,他们俱言飞腾军已不弱于黑鸦,这一点,便是李存孝也不曾反驳,如此一来,以李正阳之多智近妖,一旦用得其所,只怕作用也未必不大。当然,这只是其中一条。”   王抟听了,不禁若有所思:“某虽不在河东,也曾听闻李嗣昭刚毅正直,李嗣源寡言慎行,而李存孝却是霸气张扬,若他三人都说飞腾军不弱黑鸦,这飞腾军人数虽少,战力想是果然不差了。”   王笉便又道:“其二,李正阳手握河东军械命脉,李克用麾下十数万大军,全靠李正阳军械监提供一应物资供给,除军粮暂时还由盖寓亲掌之外,其余大到攻城巨器,小到胡碌毡帽(无风注:胡碌为唐时箭囊的称谓。),无一例外。河东军中早有人戏言,说李正阳打个喷嚏,军中便要屋漏夜雨。”   王抟听得这一句,忍不住哈哈一笑,摇头道:“李克用这胡儿用人倒也有趣,如此全军后勤全交给一人打理,李正阳若要私存军械……”他忽然面色一变,瞪眼望着王笉:“难道他果然……?”   王笉摇头道:“叔父这般看着侄女也没有,侄女并不知道他是否有这般作为。侄女只是知道,军械监年前获得李克用准许,不光制造军械,还可制造‘任意器械,以资军用’。”   王抟奇道:“这却有何意义?”忽然又讶然道:“不对啊,河东十数万大军,他一个军械监能供应其所用已是骇人听闻,难道他还有余力去造别的器物不成?”   王笉正色道:“不错,河东军械监这短短两年内发展极其迅速,如今规模之巨大,即便比之长安兵部工坊也只强不弱,他去年找李克用商讨此事之时,军械监之产能便已过剩。”   王抟奇道:“什么产能过剩?”   王笉解释道:“产能一词,乃是李正阳所创,便是指生产能力。产能过剩便是指其可供应之物资,已经大过河东军之所需。”   王抟恍然点头:“原来如此。只是他这一做法,与常理完全不符,李克用大可以说,军械之物,超量总比不足要好,多出来的,储存备用也是好事,为何要准他另造他物?”   王笉道:“那是因为,李正阳用了一个新办法,收买了李克用。”   王抟瞪大眼睛:“收买……收买李克用?”   王笉笑起来,像小狐狸一样眯着眼睛点头道:“不错,收买李克用。”   王抟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整个河东如今便如李克用私产,李正阳乃其麾下将领,更是其养子,他拿什么收买李克用?这太无稽了。”   王笉却悠然道:“倘若李正阳对李克用说,今后大军供给无须大王您掏钱,军械监免费提供,叔父以为李克用听后会是什么反应?”   王抟猛地大吃一惊,这个以慎重闻名的“良相之选”差点跳将起来,骇然道:“怎么可能?”他曾经以户部侍郎主持大唐朝廷财政多年,深知这其中之难,当下急急便道:“河东十数万大军,征战又多,一年靡费怕不要百余万贯,甚至二三百万贯钱财,原本李克用有着河中王重盈的两池盐场为其供输,倒也勉为其难可以顶住,可他李正阳手中可没有那两池盐场这大唐聚宝盆,他那军械监没有财赋输入,维持都难,怎么可能反哺河东军?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王笉听了,不禁有些自豪,这虽然是李曜的本事,可她却一直都李曜最坚定的支持者,而且……这也便如她自己的成就一般,当下嘴角便露出一丝自矜地笑容来,不过想到面前的乃是王抟,便又马上隐去,而解释道:“李正阳理财之能,侄女信中也有细说,难道叔父不曾看过?他那军械监如今不光制造军械,而且还制造许多农用器械,不光铁器,还有木器等等。但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又创立了一系列制度,譬如其中有一个,叫做‘租用及贷款购械办法’,规定农户可以低价借用军械监农用司所产农具,也可以用分次付给的方法购买农具,甚至还可以用来年、后年的产出来抵用购买费用等等。”   王抟听得有些迟疑,不过还是正色道:“这办法于百姓来说,诚然大善,李正阳此举,实乃一心为民,君子之善也。然则这办法即便施行,受贿的也只是百姓,他军械监从中却是没得到半点好处,而且农械使用总有损耗,他又没有一次性收取费用,只怕反倒还要贴进去不少钱,这……这算什么理财?”   王笉听得哈哈一笑:“叔父莫急,侄女方才说了,这只是其中一个办法,他出的新点子可多着呢,那些个办法啊,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都没甚道理,甚至还大多都像在往外撒钱,可是一旦联系起来看,却是收入巨大。李正阳自己对这套办法似乎也颇为自得,曾经在侄女面前概括为八个字。”   王抟果然甚是好奇,问道:“哪八个字?”   王笉笑眯眯地伸出手指虚点一下,道:“推动生产,刺激消费。”   王抟想了想,仍是不明其意,忍不住问:“此作何解?”   王笉便笑道:“其实侄女也不甚懂,只能算是半知半解吧。不如便将李正阳当日所语原封不动告之叔父,叔父宰辅之才,当是一听便知。”   ----------   未曾食言,补上一章。   另,无风觉得近些日子虽然更新量有些低,但质量却是不差,不知诸君以为如何?      第168章 洺州刺史(四)   “理财以养民为先,李正阳实乃今日之刘士安公也!”王抟听完王笉的叙述,猛然一拍大腿,激动道:“此子若愿赴京为官,某愿拱手相位,便是为其驱驰奔走,又何妨哉!”   即便王笉深知李曜那些办法的厉害,却也没料到王抟居然这般失态,不禁开解道:“叔父何必这般?正阳兄虽也忠心大唐,然则毕竟是并帅螟蛉,昔年被并帅一手简拔于草莽,以他君子之风,只怕是不肯离并帅而至长安的。”   她哪里知道,王抟在今时也以理财闻名,他所最敬佩的,便是方才他口中的刘晏刘士安。他听了李曜在军械监所安排的一切之后,震撼极大,开口便将李曜摆在了与刘晏一个层面上,这足可以证明他对李曜那些办法的认可。   刘晏是唐中期最为杰出的经济改革家和政治家,曾先后两次身居相位,总领全国财赋,为国理财二十余年。刘晏从政的时间正是大唐从盛世走向衰落的转折期,战乱不止,兵连祸接,人口减少,土地荒芜,百业凋敝,国家赋税来源大为减少。而与此同时,各级官吏相互勾结,浑水摸鱼,中饱私囊,“赋敛之司增数而莫相统摄”,朝纲大坏。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下,刘晏为国理财,勤于事功,实施了一系列的财政改革措施,为安史之乱后的唐朝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而李曜呢?如今也不过是个尚未上任的区区洺州刺史罢了。   王抟最佩服刘晏的地方,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勤政爱民,廉洁自律。刘晏曾同时身兼京兆尹、户部侍郎、领度支、盐铁、转运、铸钱、租庸使等职务。作为朝廷的重要官员,倘若不能勤政,廉政更无从谈起。后来《新唐书·刘晏传》评价他时说:“为人勤力,事无闲剧,必一日中决之。”就是说刘晏工作特别勤奋,事情无论大小,当日事,当日毕,绝不拖到第二天。他勤于公务,有时候连骑马走路都在筹算账目。代宗时期,刘晏在原来分管的诸项事务上又增加了漕运要务。他亲自到运河沿线考察,对漕运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譬如组织疏浚河道,采取分段运输,打造坚固漕船,改进漕粮包装,训练运粮军士。“见一水不通,愿荷锸先往;见一粒不运,愿负米而先趋。”路过曹州老家时,也没顾上回去看看,竟与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一般。在他的治理下,运河粮船的运输速度明显加快,损耗减少,运费降低,成功地解决了东南粮饷西北运输、京城粮食供应紧缺的问题。——须知这个问题在古代,那可是事关国本的大问题,这件事出了问题,就如同一个人大动脉堵塞,其后果不言而喻。   而李曜,王抟虽未亲见,但他在一边连打胜仗,将一支新军练得“不弱黑鸦”的同时,还一边以“润物细无声”之态,将当初那濒临破产倒闭——当然当时没有这个词——的河东军械监发展到如此震撼人心的巨大规模,不仅一力包揽河东军备,而且悄然插手河东各类民生,说李曜不勤政,谁信?   至于廉政,爱民就是最大的廉政。当年,作为主抓经济工作的宰相,刘晏掌握着全国钱粮,他首先考虑的是百姓的疾苦,施行的各项举措也充分体现了他“理财以爱民为先”的原则。刘晏认为,“户口滋多,则赋税自广”,只要老百姓生活得好,人口得到发展繁衍,赋税自然就能增加。因此,他的财政改革主要着眼于发展生产、安定民生。他提出:“王者爱人,不在赐予,当使之耕耘织纴。常岁平敛之,荒年蠲救之。”他始终力主尽量减轻农民负担,反对横征暴敛。在不苛税于民的前提下,刘晏增加政府的财政收入主要依靠的是市场途径和商业手段。一是“取人不怨”,通过控制物资和市场物价等经济手段取得财政收入。二是“因民所急而税”,选择人们日常所需的商品课税,因其税源充足,稳定可靠,可以达到广收薄敛的效果。如改革盐政,寓税于价,使“官收厚利而民不知贵”。刘晏特别强调赋税持平,根据不同年情调节赋税,保证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缓和了社会矛盾。同时他又拨专款储购谷物,这样不仅灾害之年赈灾济贫有了可靠的保证,还可以利用仓储之粮作为后盾,向市场投放商品粮,以防“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而李曜与之相比又如何呢?他将其在军械监所推行的那一系列办法归纳为“推动生产,刺激消费”,这八个字经过王笉的解释,王抟之所以立刻便将李曜当成第二个刘晏,对李曜的观感瞬间从欣赏转为敬佩。何也?正是因为推动生产就是提高民间的生产能力,而要想推动,则必然要由军械监牵头,主动想办法帮百姓一把,这本身便是一种爱民了。至于刺激消费,百姓手头的物资丰富之后,必然要拿去换取其他生产生活用品,商业流通量就会增大,其所在地必然更有生气。李曜那一系列办法最终得到收益之处,也正在此。然而这一收入,百姓的负担并未加重多少,反而因为商业流通顺畅而获得了更多的好处。李曜的做法,与刘晏当初所希望的,正是如出一辙。   而且李曜还不同于过去的理财能人,方才王笉曾经提到李曜的一个观点,让王抟耳目一新,乃是十二个字:“兴农以固,兴商以富,兴工以强。”这一点王抟自认为暂时还未曾想得透彻,只是李曜的意思他却已然明白,李曜似乎认为赚钱不该只在农民头上打主意,而要先使商业发达,在商业上想办法。至于兴工以强,他自然没能如李曜那般看得透彻,只是大体上猜到李曜所说的“工”,就是指军械监的所谓“产能”。王抟隐约觉得,李曜之能,甚至可能更胜刘晏当年!   再便是自律了。当初刘晏身为宰相,手握财权,经理的国家钱粮数千万计,但他的个人生活极其简朴。他家的房子矮小简陋,没有仆人婢女,家务事都由家人料理。他早晨上朝,只在路上买两个烧饼边走边吃,就算是一顿早饭了。王抟还知道这样一个故事:刘晏去拜访他的大舅哥尚书右丞李虞,至其寝室,见门帘太破,就偷量了尺寸,编了个粗竹门帘想送过去。但是刘晏“三携至门,不敢发言而去”。想想看,就是这样普通的生活用品,送给自己的亲戚尚且难以启齿,谁能想象这样一个人会去行贿受贿?果然,刘晏后来遭陷害之后,朝廷清查其家产,发现“唯杂书两乘,米麦数斛”。刘晏被杀后,百姓无不为他喊冤,并刻石以传。再后来,唐德宗对刘晏的冤情有所觉察,录用晏之子孙继续为国效力。   至于李曜,其自律与否,王抟的确不知,但他却知道李曜“散家财以募兵”之事。李曜的家财具体有多少虽然没法详查,但就王笉所言,李曜募兵之后家无余财,而实际上他募兵不过千员,想来家底也并不厚实。更关键的是李曜这支兵并非他自己的私兵,而是正经的河东军,所以王抟基本可以断定李曜对钱财并不甚看重。——如若不然,以李曜掌握军械监的便利,他哪怕要成为河东第一巨富,怕不也只是反手之间罢了,何至于此?   王抟忽然沉思起来,王笉知道他已经有所思虑,也不去打扰,只是静静伫立一旁,等这位叔父发话。   良久,王抟才缓缓道:“待李正阳洺州上任,某欲觅一良机,于之相会。嫣然,此事你可愿为某转达李兵部?”   王笉嫣然一笑:“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第169章 洺州刺史(五)   “门下:定远将军飞腾军指挥使河东节度使府掌军械监李正阳,忠勇冠时,韬钤出众,俊轻雕鹗,气激风云。珪璋蕴德,鸾鹤呈姿,持伟望以标奇,蕴神锋而匿耀。朱弦逸韵,既可礼天,宝剑雄铓,宜乎折滞。而体国励志,问牛之美早传;致君载诚,吐凤之名夙著。六奇之妙术难偕,三略之英谋有素。拔山背水,曾不逊於昔贤;左马右人,已无惭於今日。但以中兴启运,举善从宜,将激劝於功庸,合甄升於义烈。岂可尚淹宪省,示副陟明。特检校兵部侍郎,可洺州刺史,进壮武将军,授上轻车都尉,封开国县伯食邑七百户,余官并如故。宜进霜威,勉承光宠,更观后效,勿替前劳。”   风尘仆仆地圣使黄门抑扬顿挫地念完这封《授李正阳洺州刺史制》之后,笑呵呵地双手递过,口称:“恭喜李兵部,贺喜李兵部,请领旨吧。”   李曜顿首一拜,双手高举接过制敕,高声道:“臣,李曜,领旨,谢恩。”   那圣使黄门笑道:“某观使君一身戎装,外间军士风尘仆仆,莫不是也刚到洺州?”   李曜将陛下制敕递给身边的憨娃儿,笑着点头:“某得大王钧令,改驻洺州,不敢耽误,日夜兼程而来,不曾想竟正好遇见圣使,当真欣喜。圣使千里远来,鞍马劳顿,还请在府衙暂歇片刻,容某备下薄酒,为圣使洗尘。”   “不敢,不敢,使君客气了。某此番来时,陛下另有一敕与并帅大王,此圣命在身,不敢耽误,还需即刻启程,前往晋阳,实难在洺州逗留,还请使君见谅。某虽碌碌小吏,于长安时亦久闻使君大才贤名,料以使君才干,无须多久,便是旌节可期,届时未必不能再来洺州面见使君,不若彼时再来叨扰,不知使君意下如何?”这黄门显然经常出使外藩,口才甚佳,一番话说得风雨不透。   李曜哈哈一笑,点头道:“既是君命在身,某亦陛下之臣,焉敢留拦?只是这般怠慢圣使,实非曜之本意,还望圣使回京之后,务必在陛下面前美言则个。”   那圣使出使虽多,却也没见过这般客气的封疆之吏,当下有些受宠若惊,忙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使君忠勇,陛下早有耳闻,某今亲见,更盛闻名,一俟回京,必要详加奏报,使陛下宽怀。”   两人又来回寒暄片刻,李曜才“依依不舍”地送他一行人出了洺州。   憨娃儿咧着嘴,笑得眼睛成了两道缝:“郎君,以前俺老听人说,咱这陛下不懂事,做事情乱七八糟的,俺就琢磨啊,这陛下是九五之尊,怎么能不懂事呢?俺不信。结果你看,陛下这就给郎君升官了,不懂事能干对这事吗?俺瞧着这陛下就不错,懂事得很呢!”   李曜被他逗得哈哈一笑,笑骂道:“你这夯货,给某升官就是懂事了?”   憨娃儿一本正经地点头道:“那是自然。”   这下不仅李曜,身边诸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憨娃儿立刻一瞪眼,除了李嗣恩与史建瑭之外,余者瞬间止住笑,一脸严肃。   李曜道:“天使既然走了,某等还是先回府衙,嗣恩,你去城外安排扎营,原先的营地能用就修葺一番继续使用,若是位置不佳,就自己找一处新地,注意不得扰民。国宝,你监督军中纲纪,另外,训导队也跟着去。”   李嗣恩与史建瑭领命去了,李袭吉则问道:“训导队既然下去,某也去吧。”   李曜摆手道:“不,袭吉先生,你随某去府衙。先生曾为一县之尊,常言道,天下难做之官者二,一曰宰执,一曰县令。先生能做好一县明府,处理政务必长于某,今后许多政务,某还要问策请教于先生呢。”   李袭吉笑道:“使君大才,袭吉早已深服,又怎担得起这请教一说?使君若不嫌袭吉鄙陋,但有所问,袭吉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曜点点头,沉吟片刻,道:“先生以为,某来洺州,第一件事该做什么?”   李袭吉微微一笑:“使君说笑了,其实为官第一件事,无非是知己。”   “知己?”李曜反问。   “不错,知己。”李袭吉笑道:“兵法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   李曜也笑了笑,问道:“却不知袭吉先生的知己,乃指何事?”   李袭吉正色道:“某这知己,便是说首先须得知晓自己治下之地,究竟是何等情况。”   李曜微微点头,道:“先生果然直指本源,既然如此,某这使君第一件事,无非便是清查了。清查人口,清查土地,清查财帛,清查府衙兵册,清查有无冤假错案,清查……总之,是要先将这洺州之地的方方面面先弄个明白,才好决定接下来该做什么。好,甚好,袭吉先生果然实干之才,不是那等口中堂皇大言,实则眼高手低的不舞之鹤。”   李袭吉拱手称谢,见李曜时不时朝城墙望去,便道:“某观使君似有意加固城防?”   李曜点头道:“邢洺磁三州,四战之地也,邢州乃存孝二兄驻兵所在,等闲无人敢为之觊觎,然则我洺州却不然。某今前来,原驻军便被调往泽潞康君立处,这偌大洺州竟然只有某这一千五百人,城防吃紧,不得不加固。而二兄虽离某不远,手中兵力本也不少,然则三面环敌之下,也谈不上宽裕,一旦有所战事,某这洺州便成了薄弱的一环,容易被人首先集中兵力攻破,是以某不但要加固城防,还要扩军。”   李袭吉眼前一亮,继而又有些迟疑:“飞腾军扩军不久,若要再次扩军,却不知并帅大王处是否会做他想?”   李曜摇头道:“此处原本就有万余兵马,如今调走其余,只留了些州府差役,本不成道理,某可以用千余兵马守住神木寨,那是因为神木寨小而险、险而坚,洺州虽不算大城,却也不是小城小寨,千余兵马,也就能安定一下民心罢了,一旦与人征战,便要糟糕。这兵,是非招不可的,而且……”他看了看身边,见没有不放心的人,这才道:“而且大王调走那批原先的诸君给康君立,也是怕某吃掉这批本就属于张污落那边的镇兵。如今既然是留下一个空摊子给某,自然也就是默许某自行募兵了。”   李袭吉笑道:“使君明鉴,某不能及也。然则使君属意何时征募?”   李曜轻轻一挑眉:“不忙,等二兄与张污落打完王镕再说不迟。”      第170章 安民置军   洺州,在大唐属河北道。北周宣政元年初置,因境内有洺水,故名。洺州有八县,治所广年县。隋末唐初,起义军夏王窦建德、刘黑闼相继建都于此,称洺州。因有短暂建都历史,故其城防本称坚固,只是近年多有战乱,甚少修葺,是以渐趋破败。   李嗣恩与史建瑭所选驻兵之处在狗山,李曜因不满此名,上表改名驻跸山,盖因当年太宗文皇帝领兵讨伐刘黑闼时曾驻兵于此,故此表有彰太宗武威之意,得以顺利通过中书门下审议,遂成定论。   初治一州的李曜很快展现了其不同于今人的一面。其到任之后,先彻底清查本州户籍、田亩、兵册乃至刑民各案,而后在城中设立河东军械监洺州司。接下来,李曜很有后世风范地将因战乱抛荒而成无主的良田、荒山、废地统一“收归州府”,继而开展了规模浩大的“流民安置工程”。   流民安置工程乃是李曜治理洺州的第一件大事,因而由其本人亲自挂帅,制定了详细的招揽、安置办法。譬如免费分地、州府赠宅、军械监免费出租农具等一系列鼓励生产措施,便是其中重要环节。此外再有一些如新安置流民由州府提供“低保口粮”等,亦为其辅。为此李曜几乎清空了洺州州府的府库,这一点引得一些当地士绅不满。   这不奇怪,这些士绅土豪本仗着财雄势大,趁此战乱频仍之际多占了不少田亩,等李曜一到,这许多田地因他们无法出具有效地契证明而被州府强制收回,换了谁也不乐意。   然而李曜此次却很没有风度地连解释都欠奉,直接动用飞腾军强制收回,任何胆敢抗拒州府差役执行收地任务之人,皆被标上“土豪劣绅”的帽子抓紧州府大牢。   财富面前,总有不怕死的人,有些自认为在晋阳或甚长安背景很硬的士绅以身试法,被李曜毫不犹豫地处置,一时间“李砍头”的名字在洺州士绅中竟有了“止儿啼”之效。当然与此同时,李曜也遭到一些人诟病,对他河东名士的招牌颇有影响。   恰好王笉此时自长安回到晋阳,在会见了一批族中长辈、族外友人之后,王家以及与王家关系交好的一批洺州士绅主动让出侵占土地,“旗帜鲜明”地表示支持州府“依法征收”,让许多仍在犹豫之间的士绅大户大跌眼镜,继而迅速改弦易张,坚决支持州府行动起来。   李曜为此亲自致函王笉,对她的帮助表示感谢。不过李曜并未问及王笉花了多大的代价才做到这一点,王笉在回信中也未提及此点,他二人似乎已然神交默契。   王笉的回信中除了恭喜李曜右迁之外,只是提到了一件事,便是她打算在一个月之后来一趟洺州,请李使君提前调整好时间,以免错过。   对于这一说法,李曜深思了许久。按说以他和王笉之间的关系,王笉来便来,去便去,君子之交淡如水,何须如此郑重?而且王笉来则来矣,即便他李曜临时有事,大不了多住几日便是,有甚要紧?怎会特意提出请他调整好时间,以免错过?   李曜是谨慎之人,立即察觉其中有些玄机,当下回复王笉,说定然早作安排,扫榻相迎云云。   安置流民,对于李曜而言有两大好处,一是他需要更多的人口来推进洺州的农业生产,继而带动洺州的商业繁荣,当然与此同时,新建立的河东军械监洺州司也需要不少工匠和学徒,毕竟这些“技术人才”不能全靠着从晋阳调拨,晋阳那边只能调来一批骨干,否则李克用那边不好交代。   第二个好处就是募兵,如今李曜清点完了兵册,理论上洺州一地除了他的一千五百飞腾军之外,还有一千左右的州兵,然而实际上州兵只有两百零七人,其中老弱剔除的话,只有三十个人可以留下。这点兵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当然是要扩编新募的。而如果不招揽流民,就只能在原本就有限的农户里招,李曜明显不会做这种杀鸡取卵的事。   然而他的政策虽好,花费却大。虽然土地分配不花钱,之前的丈量清查也多由飞腾军训导队监督州府小吏、差役执行,没有额外花掉多少“行政费用”,但免费提供新安置流民的粮食,以及州府出资为流民建房却是一大笔硬性开支。好在军械监如今足够强大,免费提供洺州一地的流民生产农具也扛得住,否则李曜的洺州州府必然要宣布破产。   然而就算如此,李曜也不得不“公器私用”了一回,挪用了军械监一笔不菲的收入来填补招揽流民的漏洞。好在这笔钱来路不正,李克用对他又过于放心,居然这两年多时间没有想起派人到军械监查账,否则定然露陷。——当然,这个时代的官员一贯缺乏监督,河东军械监又的确功勋巨大到李克用都不好意思拉下脸去查。   这笔高达百万贯的巨资是怎么来的呢?其实是李曜利用军械监暗中贩卖了一次军火。当然李曜不可能把一大批军械卖给朱温,那批军械的买家乃是河中的王重盈。   王重盈是前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的兄弟,这哥俩一贯与李克用交好,每年都会用大量的两池池盐维持与李克用的盟友关系,之前李克用内政不修却仍有余力每年扩军,也正是因为两池这边的额外收入。   但是王重盈也不想永远靠着李克用过日子,他守着这么大的一个大唐聚宝盆,若说心里没点雄心壮志,只怕谁都不信。于是在看到河东军械监的巨大产能以及优秀产品之后,他就暗中找上李曜,希望从其手中购买一批军械——秘密的。   王重盈的算盘打得很简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李曜新入河东不久,又是与家中决裂而入的河东,据说还立下重誓要还本家一笔养育费,那么他必然是需要一大笔钱的。自己这批军购,总价值高达三百万贯,不怕李曜不动心。   李曜的确动心了,但却不是为自己敛财动的心。他现在是有抱负的人——当然说有野心也没错——少了什么也不能少了钱,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三百万贯的军购,即便李曜拥有大把的免费矿山、树林,以及产能巨大的军械监,却也不是立刻就能完成的,总需要一年半载的时间。好在王重盈同志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大大方方展示财力,直接先给了一半——也就是一百五十万贯,作为“开工费”。   事实上,军械监经过李曜的一系列改造,生产成本已经降低到这个时代其他工坊不能想象的程度。譬如王重盈订购的这批价值三百万贯价军械,李曜的核心班子经过计算,包括人工在内的生产成本约莫只要六十到七十万贯,其余全是利润,这还是“鉴于盟友关系”打了折的。   很显然,军火生意在任何时代都是暴利买卖,而越是战争多发期,这暴利就越明显。   李曜很满意,因为有了一笔巨大的、不必上账的收入。王重盈也很满意,以“最优惠”的价格,买到如今最为精良的军械,何乐而不为?我河中有两池盐场,难道还能缺钱么?扯淡。   正因为有这一百五十万贯巨资的支持,李曜虽然天天上书李克用哭穷,其实实际上招揽流民的工程仍是十分顺利。更何况李克用被他天天哭穷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以为洺州久经战乱的确是太穷了一些,自己又没拨过款,现在连河东第一理财专家都扛不住了,脸红之下慌忙叫人给李曜送了三十万贯过去“应急”。   李曜收到钱也颇有意外,因为李克用是个不怎么重视内政的主,原以为他不会为此花钱,哪知道这次李克用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居然真的送钱来了,反倒弄得李曜都不好意思继续演戏,忙不迭收了神通,不再哭穷,安安心心去搞自己的建设去了。   李克用见李曜拿了钱立刻安分,又听说洺州收揽流民高达十几万,震惊之余欣喜万分,逢人便说“吾儿文若萧何、武胜关张,河东之幸也!吾有存曜,何惧朱梁?”弄得一干留在晋阳的养子大将羡慕、嫉妒、恨,不一而足。   成为一州刺史的李曜,也不再是每日呆在军营,洺州各地都时常见到使君的身影。不同于过去的州府大员,李曜很喜欢“深入群众”、“下到田间地头”,三不五时地就带着亲信随从跑到各处明察暗访,新分的田地、新开的矿山、新建的水利、新修的城防、新造的民舍……无处没有李曜留下的足迹。   与此同时,一些为官不正的官员也有不少因此浮出水面,有些甚至被李曜在农舍派人叫来,当场痛斥,勒令改正。甚至还有一名负责某县流民住宅建设的官员,因为贪污及在购入材料的费用中弄虚作假,被李曜召集当地流民之后当众斩首,悬其首级于高杆之上,以儆效尤。   洺州官风,为之肃然一清。   ------------------------------   晚上应该还有一章,诸君尽兴。      第171章 虚惊一场   李曜所熟知的历史在景福元年出现了较大的偏差。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河东与幽、镇二藩的战争结束之后,李存信率河东军进入魏博,打算穿魏博而至山东,支援“反朱温帝-国主义霸权战争”的山东盟友。   在此之前,李存孝与李存信二人都仿佛打了鸡血一般,拼死拼活对李匡威与王镕主动发起进攻。虽说他二人完全没有携手作战的意图,然而由于他们不计代价一波一波不断的进攻,实际上却打出了车轮战的风范,以至于李、王联军被连续不停的大战拖得筋疲力竭,坚守阵地四日之后再也扛不住那发疯一般的攻势败下阵来,继而被穷追猛打的河东军从有序撤退打成全军溃退,最终一溃千里,形成不可挽回的败局。战后清点战果,李存孝上报晋阳说斩首一万七千,俘虏四千余;李存信更大气,表示击败当面大军十二万,斩杀近三万,只是由于麾下将士深恨贼军,因而俘虏较少,只有千余人。   李克用并未深究其中真伪,也未曾派人前去调查,只是各自嘉勉一番,赐予厚赏了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倒是颇为有趣。李存信按照前约假道魏博,屯兵于莘县,与朱瑄合势以抵抗宣武军。朱温以为大患,遂遣使离间魏博节度使罗弘信。   朱温遣使游说魏博节度使罗弘信,道:“克用肆志吞并河朔,还师之日,贵道可忧。”偏偏李存信率兵经过魏博时,正值大胜李、王,心高气傲,仗势欺人的毛病又犯了,纵容部下劫掠魏博居民。罗弘信闻之大怒,遂与朱温结盟,乃出兵三万以攻河东军。李存信淬不及防,大败之后敛众而退,丢弃辎重,仓皇逃窜,再次损失两、三成军士。   这一日李曜刚从驻跸山大营出来,忽有探马飞奔来报,言洺州东南有大军三四万人正狂奔而来,疑是汴梁宣武军趁虚偷城。   李曜吃了一惊,暗道朱温这厮,哪里不好偷,偏来偷我洺州!我这里才刚刚招募了六千流民,一口吃成胖子让飞腾军有了足足八千人,可问题是这么多新兵丢进去,飞腾军战斗力绝对是不升反降,这时候跟早有准备的宣武军打,可不是白给?要知道这批新兵征募才不到一个月,刚刚熟悉军营生活,各种训练根本只开了个头,哪有什么战斗力?   急归急,李曜却仍是当机立断,飞快重新进了大营,紧急召集诸将,下令道:“嗣恩,你率军中新兵速速退往城中,以最快速度安排固守。国宝立刻召集飞腾军老兵,随我出战,打宣武军一个埋伏。他们前来偷城,必不知我军探马厉害,已然知晓其意,现在去截杀一阵,虽不能败敌,却也可以稍浇其焰。”   史建瑭毫不犹豫,轰然应诺下去召集兵马,李嗣恩却略微迟疑了一下,道:“十四兄,你乃洺州之主,岂能轻冒奇险前去狙敌?不如某代兄长前去,兄长领军固守城中,以镇中军。”   李曜摇头道:“朱温此来虽然蹊跷,但朱温老儿为人谨慎,既然来了,必有图谋。你虽勇悍,年纪尚小,若是折在此处,某心中不安。”   李嗣恩涨红脸,硬着脖子道:“兄长怎可这般言语?小弟十四从军,至今五载,何曾落人半步?况且,河东可无李嗣恩,安可无李正阳?”   李曜微微一怔,他自己都不知道李嗣恩是何时变得这般敬重自己的,不过此时他也只是略微一怔,便轻叹一声,安慰道:“嗣恩,你莫要误会,愚兄之意本非说你胆怯。你须得知道,有时候,活下去,比战死更有勇气。”他见李嗣恩不解,却也不做解释,反而哈哈一笑,气质陡然一变,傲然昂首道:“况且,就凭朱温手底下那几块料,难道还能留住我李正阳不成?我要去便去,要走便走,便是此番朱温老儿亲至,也只配……看我扬威,马后吃灰!”   李嗣恩精神一振,大声道:“兄长好气魄!”   李曜立刻接口:“不过毕竟他有四万大军,某就算遛狗,也得有个时限,所以你必须马上进城安排城防,并等某进城。此时别人做,某不放心,唯有你去,才是妥当。”   李嗣恩一听这话,果然把头一扬,毅然道:“兄长放心,小弟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不负兄长信任。兄长且去溜狗,小弟安排好一切,便在城中设宴,只等兄长前来畅饮!”   李曜笑道:“好,好,好,便是这般说定了。”   憨娃儿在一边扭动了一下脖子,甩了甩手,道:“郎……使君,史都虞候已经聚兵完毕,俺们这就出发么?”   李曜看了他一眼,挑眉道:“怎么,你闲得太久,浑身痒痒了?”   憨娃儿点头喜道:“还是使君知俺,俺这一个多月,光操这些新兵蛋-子,动手都不敢用力,闷出鸟来了!既然朱温来了,正好割了他的鸟来下酒!”   李曜恶心道:“你哪来的这种嗜好?朱温那老匹夫向来不检点,还不知道有病没病,你居然要割他的鸟下酒,也不怕喝死了。”   憨娃儿一愣,呆呆道:“俺就是听下面那些直娘贼的说顺口了,随便这么一说……”   李曜懒得理他,径直出了大帐,吩咐张光远和刘河安二人随李嗣恩领兵进入城内,咄尔和克失毕随他前去狙敌。憨娃儿不必说,肯定是要跟这他走的。   李曜领兵来到洺州东南的洺水河岸,果然看见远处有一支军队狂奔而来,只是看来这支军队情形有些诡异。   李曜刚刚皱眉,史建瑭已经疑惑着道:“军使,有些不对啊。这支兵虽然旗帜打得是宣武军的,但他们既然来偷城,没有多少辎重也就算了,可怎会跑得连阵型都没了?”   咄尔在一边耸耸鼻子,道:“没准朱温老儿治军无方,宣武军就是这副德行呢?再说,也可能是人家的主将想不到俺们军使出兵这么快,压根没想到会有人敢半道截击,他只怕还打算到了城下再整军呢。”   克失毕迟疑道:“朱温谨慎,当不至于此。说不定来得是其麾下某个冒失鬼?”   李曜不说话,盯着河对岸乱跑的那支军队看了半晌,忽然摇头道:“探马被骗了,这支军队只怕是自家人。”   众人各自一愣,一齐望向李曜。   李曜淡淡地道:“这是李都校吃了败仗,逃到我洺州来了。诸将……准备欢迎咱们的都校将军吧。”      第172章 败军之将   原来那打着朱温宣武军旗号而来的,竟然是李存信!   李曜领军迎上前去,对面见是自家军队,才连忙收了宣武军的旗帜,换了河东李字大旗出来。   李曜明知对方是谁,却仍遣憨娃儿上前大喝一声:“呔!对面的,大旗换来换去,到底是哪家军兵?某数三声,若不出来答话……”   “将军且住!未知可是飞腾军李兵部当面?”对面前锋中冲出一将,挥着手高声示意。他是武将,所以不称李使君而称李兵部,倒也说得过去,兵部侍郎虽然也得算作是文官,但好歹跟“兵”沾边不是?更何况此时败绩,败军见了自家兵马,李曜不救是说不过去的,可人家如果只当自己是一州刺史,只管保境安民,对他们拒不接纳,那就麻烦大了。   憨娃儿那一根筋的脑袋哪里会想这么多?更何况李曜本无不接纳之意,根本没给憨娃儿交代这种可能,憨娃儿自然直接回答:“俺家使君正是!你等何人,速速报上名来,免得吃打!”   那将领心中暗骂,嘴上却大声道:“某等乃是河东蕃汉马步军都校李存信将军麾下所部,此番在魏州,因罗弘信背信弃义,偷袭某等,至有损失,败退于此。如今既到洺州,还请李兵部容某等进城休整一二,再去与罗弘信厮杀,早晚必报此仇!”   憨娃儿哈哈一笑,大声道:“俺家使君神机妙算,早知是你们吃了败仗,特来相迎!不过俺家使君说了,城中如今正在翻修大改,容不下这数万大军。好在城西有一处老营,为历年屯兵之所,尔等可自去暂住!”   那将领一听不能进城,心中有些不安,但这事他做不得主,只好抱拳道:“某仅小校,做不得主,且容某报与都校,再作计较!”   憨娃儿嘿嘿一笑:“俺也做不了主,不过俺家使君既然说了,那便是这般定了。老营便在城西,你等爱去便去,不去拉倒!”说完掉头回到阵前,问李曜道:“使君,俺没说错什么吧?”   李曜哂然一笑:“未曾说错,城中好容易有了些生气,若教他们进城,必然生乱。李存信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某料他也不敢强行进城。国宝,你领军回驻跸山,某且回城安排城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李存信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某如此待他,万一他横下心来狗急跳墙,也不能叫他毁了我这些日子以来的心血。你在驻跸山也当小心,万一有警,可以游击疲敌,不必前来救援。如今洺州城防坚固,倒也不怕李存信乱来。”   史建瑭点头道:“使君所言极是,某料李存信此刻必然恼怒,不过就算他真个不要命了,连洺州都敢强入,他麾下这些人未必也如他一般失去理智,洺州又有使君亲自坐镇,断然万无一失,某并不担心。”   李曜点点头,又交代了几点,史建瑭便在马上一抱拳:“使君保重,末将去也。”   当下史建瑭领主力返回驻跸山,李曜在憨娃儿所领牙兵护卫下也飞马赶回洺州城。   却说李存信在中军好不容易整肃了阵型,便听说了李曜的安排,这位河东蕃汉马步军都校气得咬牙切齿:“李存曜得一洺州,便是这般张狂!某乃蕃汉马步军都校,他区区一个军使,阵前相遇,竟敢不来拜见!”   他身边站着一人,身量高大,容貌雄伟,虽只冠弱之年,却是英气勃勃,只是此时脸色有些阴郁,听了李存信的话,他只闷声道:“李正阳从军虽只二三载,却从未吃过败仗,心气高点也不奇怪。只是如今某军中辎重遗失,军粮紧缺,到那洺州老营住下之后,难道刨草根、剥树皮去吃么?”   李存信见他说话,收敛了一下怒气,沉吟道:“某自不受李存曜待见,落落你却不然,没奈何,只怕得是你遣人去找李存曜弄些粮食来应急了。”   原来此子不是别人,正是李克用长子李落落。   李落落微微皱眉一下,仍是答应下来,道:“但叫军中儿郎能吃饱,某舍一次脸面有当如何?不必遣使,某亲自去罢,料想正阳必难推辞。”   旁边走出一员将领,约莫四十许年岁,容貌方正,不怒自威,他蹙眉道:“李正阳为人谨慎,欲使我等将兵驻于城西老营,未尝不是为城中治安方靖而计,某观他之为人,当不至如此轻视我等。”   又一员年轻将领走出来,对他拱手道:“镇远公所言甚是,某观李正阳为人方正而周全,非是这等气量狭小之辈。”原来那中年将领却是周德威。   李存信叹道:“镇远公、廷鸾贤弟,非是某背后论人,如今李正阳逐客令已下,只差没叫我等连夜便走了,再说这些,也是无用。”   这年轻将领不是别人,却是李克用次子李廷鸾。李克用此番也真是痛下本钱,两个成年的儿子悉数出场,其中给予锻炼之意,瞎子都看得出来。只是这一来,对李存信的信任之重,压力之大,却也是显而易见的。至于说李存信纵容兵士以至于发生抢-劫,参与其中的是不是也有如李落落的铁林军在内,因而李存信碍于情面不好管理,那也难说得很。   总而言之,这几支随便一支来此都不应该大败的王牌军合在一起却吃了个大败仗,这个帐是只能记在李存信头上了。   李存信这句话说出来,诸将顿时一静,气氛有些异常。就在此时,却有一名传令兵纵马前来,大声道:“报!洺州李使君遣使前来,说已在城中备好水酒,欲为诸位将军压惊洗尘。李使君还说,他已经安排了两支车队往洺州老营送去了粮食、帐篷等物,请诸位将军速速各遣亲信前往查收。”   周德威一听,哈哈一笑,道:“某言李正阳不至那般莽撞自负,如今看来,确未错料。”   李廷鸾也笑了笑,道:“镇远公法眼如炬。”   李落落见了,也露出笑容,道:“看来,某倒是不必上门苦求了。”   唯独李存信笑得勉强,言不由衷地道:“正阳既有这般安排,那是最好。”   没奈何,李存信也只好安排麾下率军前往洺州老营驻扎,周德威与李落落、李廷鸾兄弟等主要将领各自安排了人去交接查收李曜送去的物资之后,也各自带着十余名亲兵,与李存信一同往洺州城去了。   不多时到了洺州城外,李曜已然领着亲卫牙兵迎于城门之外。李存信咬牙上去与李曜相见,却不料李曜老远便道:“大兄辛苦了。罗弘信背盟偷袭一时,小弟已然知之,方才已经上书大王,为大兄与诸位将军分辨,相信大王明了之后,必不见责,还请诸位放心。”   众人听后,都是一愣。李廷鸾反应最快,稍稍一顿便抢先说道:“劳正阳兄长费心了,此番我等失利,心中俱是不甘,还请兄长容我等在洺州稍作休整,再图攻灭魏博,以消心头之恨!”   李落落听了,连忙也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此番失利,实出于意外,那罗弘信老奸巨猾,早与朱温有了勾结,故而佯装友好,引我等入瓮,继而忽然翻脸,败我等于不备……此非战之罪也。如今正阳明察秋毫之末,上书为我等说明缘由,实乃君子大义之风,一俟平定魏博,将来晋阳再见,免不得要请正阳畅饮一番为谢!还请正阳届时切勿推辞啊……”   李存信心中虽有些疑惑,但此时也只好挤出笑脸,朝李曜道:“十四弟历来深为大王器重,有你这一说,想来大王必然深明其中缘故,只是……十四弟以为,大王会当如何?”   李曜看了一眼,只有周德威一人不发一言,余者皆称此事错在罗弘信,不踏平魏博,他们是誓不甘休的。   而事实上刚才周德威见到李曜的时候还面带笑容,此时却忽然这般神情,李曜哪里还不知道他心中对这一说法不以为然?只是如果不这么说,那么不光李存信有罪,诸将也都逃不过罪责。李落落和李廷鸾二人乃是有希望继承大王基业之人,谁肯背上这个罪名?因此,周德威固然不悦,却也只能管好自己的嘴巴,管不得人家,以免犯了众怒。   想明白这些,李曜便笑了起来,笑得那叫一个和蔼可亲,边笑边道:“诸位兄弟所言甚是,某虽身在洺州,却也已经知悉前方军情一二,此事不论如何,最终还是坏在罗弘信头上。此人此前一直装模作样,使得某等也为其所惑,因而有些麻痹大意,致有今日之祸。不过以某之见,大王不太喜欢我等推托敷衍,此事毕竟是出了岔子,损失不小,若是无人承担……某恐大王必怒……”   众人一听,都下意识朝李存信望去。   李存信心中大怒:“你们这些没长卵子的混账东西,老子要不是不好管你们,哪里能气得罗弘信狗急跳墙?这下子要找替死鬼了,就都朝老子看来了?直娘贼!直娘贼!!!”      第173章 主仆之议   明烛之下,李克用眯着独眼,听刘夫人念完手中信函,半晌未曾出声。   刘夫人心中有些忐忑,她的夫君她了解,这是个火爆脾气的草原骄子,他若是心头火起,不管面对的是谁,说怒就要怒,决然不会含糊。可眼下儿郎们这么大的败绩摆在他面前,他却闭着眼睛半晌没吭声,这……只怕开口就是狂风暴雨了。   果不其然,李克用又闷了一会儿,忽然把独眼一睁,一道寒芒似乎要射穿苍穹,口中森然道:“好一个罗弘信,好一个张污落!你去,派人请寄之过来议事,孤要亲征罗弘信,踏平魏博!”   刘夫人知道此事劝不住他,只得应了一声,去安排人请盖寓前来了,然后主动回了后院,不去打扰盛怒中的夫君。   不多时盖寓赶到,一进门刚要行礼,李克用已然站起来摆手道:“此处仅你我二人,这些客套就免了吧。寄之,某要亲往魏州讨伐罗弘信了。”   盖寓一愣:“讨伐罗弘信?这是为何?”   李克用拿起书案上的信函扔到盖寓面前,语气发寒道:“你且看过,罗老黑欺人太甚,不马踏魏博,怎消我心头之恨!”   盖寓接过信函,才看了两眼,就深深皱起眉头,等全信看完,又沉吟片刻,才道:“大王要亲征罗弘信自是无妨,只是这其中缘由,却值得深思。”   李克用摆手道:“某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整顿军纪吧?军纪之严,你倒孤便不知其中利害?只是此事说来轻巧,真要是做的话,却很为难。”   盖寓反问:“却不知大王有何为难?”   李克用有些心烦,道:“诸将随某征战多年,所求者何也?若某严苛以待,彼等势必伤怀,离心离德,某如何自处?”他面色冷峻,寒声道:“君不见天下诸镇杀帅夺节者禁而不绝,孤若效之以严峻,谁可保他日便无孤王亲信之辈来取孤项上人头?”   这话说得太诛心了,即便是盖寓,也不好再直言,只能拐个弯儿道:“大王,某尝闻李正阳治军甚严,而军中士卒却事其如父……”   李克用摆手道:“正阳所辖,不过数千,孤之所辖,何止十万!他一人身正,可以正一军,孤一人身正,难道便能正偌大河东?此事某早有决断,寄之不必多言。你只管说说,孤若亲征魏博,后勤是否无碍!”   盖寓微微叹息一声,道:“军粮方面,还有所存余,打个魏博,倒是问题不大,怕只怕罗弘信那厮既然勾结汴梁,则朱温一旦得知我河东出兵魏博,是不是也会派出援军来战。若是朱温也来……这军粮是否足够,可就难说了。”   李克用独眼中露出一阵寒光,森然道:“罗弘信乃是魏帅,他既然敢背叛孤王,那魏博一镇之死活,就不在孤王考虑当中了。若是朱温果然出兵,某手握大军,难道不会在魏博就地取食么?”   盖寓见李克用仍然打着劫掠当地的打算,不禁有些失望,只是他知道自己此时是再也不能多说什么了,只好迂回一下,迟疑道:“就算军粮充足,军械方面……如今军械监为了减轻帅府财赋压力,已然不要帅府拨给财帛,为此,正阳靠着制造农具,还有新成立的那些个什么军械监建筑司、军械监水利司来从多方面凑钱,军械监的军械产能不知是否有所影响……”   李克用微微蹙眉,又旋即释然,下巴微微一抬,自负地道:“正阳吾儿天纵英才,对此早有预计。日前他曾上书孤王,言及那些新设的什么建筑司、水利司,都是从别处征召的人手,好像……说是有不少别镇流民吧?总之对军械监的产能应该是没有多大影响的,就算之前那个农用司,听说也是从市井之中物色的人手……总之,军械监有正阳主持,孤王放心得很,有什么事情,与他说上一声,不愁为难。”   盖寓听了,也不禁一笑,点头道:“正阳此子,诚然是佐天下之大才,以某观之,即便为相,亦当称贤。”他说到这里,却又忍不住微微迟疑,道:“只是那军械监毕竟事关紧要,新进了许多外人,却不知可曾防范别镇细作,可莫要让外人知悉了其中玄妙才好。”   李克用无所谓地摆摆手,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哈哈一笑,哂然道:“其中玄妙?孤听正阳说起他那些设想不知凡几,可即便到了今日,也未曾想得透彻,就这,还是他细细为孤解说过之后的事。嘿,孤王虽是读书不多,却也不是那等蠢笨愚钝、目不识丁之辈,孤听他解释都未曾明白过来,别镇细作?嘿嘿,区区‘别镇细作’都聪明到能看明白正阳的玄妙,那孤王早被人取去首级,悬于城楼之上了。”   盖寓听了,一想也是,只好苦笑道:“大王此言虽……呃,却也不无道理。”   李克用哈哈一笑,忽然又笑容一敛,微微压低声音,问道:“代州那个传说……孤不是说让皇帝之事,是说正阳梦中遇仙之事,夜鹰查得如何了?”   盖寓一听这话,也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此事不知从何传出,但如今确实是代州人津津乐道之说。夜鹰曾经试探着查明,似乎是正阳家中传出。哦对了,他家中那位三兄是唯一对此说法表示不信的。”   李克用听了一愣,奇道:“那却为何?”   盖寓哂然道:“他那三兄素来与正阳不善,听说正阳幼时甚是恭谦,他那三兄为人跋扈,又仗着是嫡子,对正阳多有欺压,正阳却也只是一味隐忍,从不反抗。而那日正阳受伤假死,醒来之后却忽然如变了一个人似的,将他那三兄吃得极死……他那三兄逢人便说正阳梦中所遇并非神仙,而是鬼魅狐仙之类。”   李克用听得哈哈一笑,摇头道:“荒谬,荒谬绝伦!若是鬼魅狐仙,惑人必有所求,有求则必然贪婪,可你观正阳,他可有半点心术不正?他若心术不正,岂能到今时今日还不知那王家郎君,其实乃是王家娘子?哈哈哈哈哈!某观正阳虽是奇才,却也仍是个孩子,那王家娘子若真是男儿身,就算再怎么看重于他,又岂能如此不顾一切的帮他?若说这小娘子心中对正阳没有别的念头,孤却是第一个不信的。”   说到这事儿,盖寓也不禁莞尔,笑道:“这王家娘子心里也不知是如何考虑的,若是果真心仪正阳,为何不早些让他知晓自己乃是女儿身?算起来,正阳也已年近冠弱,再不婚娶,也是不妥,他二人要是能喜结良缘,对我河东也是一大喜事啊。”   李克用捻起胡须,不停点头:“不错,不错,正是这般。只是这王家的闺女,娶回家却是不容易得很呐……更别说这位王笉姑娘(好吧,为了念起来更符合大众习惯,无风这里也称姑娘算了。)偏偏又手持王家家主之印,更是强迫不得。”他说着,叹了一叹,又苦笑道:“正阳也是奇了怪哉,上次与孤说起此事,竟称欲效法霍骠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瞧瞧这事整的……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匈奴?对我河东而言,匈奴便是朱温,难不成他还打算灭了朱温才成婚?某虽恨朱温入骨,却也未曾想过三五年之内便能将他灭掉啊……唉!”   盖寓也苦笑了一下,却忽然眼前一亮,思索着道:“大王,此事未必没有办法……”   李克用一怔,喜道:“有何办法?”   盖寓嘿嘿一笑,道:“若是大王真想玉成正阳,其实可从长安着手。”   李克用奇道:“关长安什么事?”   盖寓捻须笑道:“大王忘了,王微、王铎、王溥三位出身王家的宰执,如今都已驾鹤,王家娘子的父亲王博士更是不在人世将近三年,王娘子守孝也即将期满……如此一来,王家长辈之中,如今谁最有地位?”   李克用毫不迟疑道:“自然是王抟无疑。”   盖寓点头道:“不错,正是王抟。王抟如今正处于仕途之中最关键的一刻,其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衔而入政事堂成为天下宰执,已经是九十九拜都拜完,只差最后那一哆嗦了(其实这句话我很想说“成为天下宰执只差临门一脚”,可想想又觉得唐朝时虽然蹴鞠出现已经许多年,但恐怕还没这个词……),倘若大王向他透个风声的话……”   李克用果然眼前一亮,抚掌笑道:“不错,不错,妙计,妙计!王抟如今乃是王家地位最高之人,又是那王笉姑娘的长辈,若有他在族中提出,即便是王姑娘手握家主之印,只怕也没法多说什么,毕竟她年岁也不算小了,王抟那般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嘛!嗯,寄之这个想法很好,而且你还提醒了孤王,其实长安不光王抟可用,陛下那里也可以想点办法嘛。孤王还真不相信,若是孤王请陛下做主,让他为正阳与王笉姑娘赐婚,陛下他能不同意。”   盖寓哈哈一笑:“大王此言大善,陛下当日……嗯,陛下如今应该深知我河东之重,深知大王之能,这等事,他岂能不遂大王之意?”   李克用傲然一笑:“陛下年少,为奸人蒙蔽,犯下大错,孤王身为宗室族亲尊长者,不得不予以纠正。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教训晚辈之事,孤王去得,不代表别人也有资格去。若有别人敢打陛下的主意,不把陛下当陛下,孤王却也不吝赐他一战!”   盖寓笑道:“大王自巢贼乱起,素来便是大唐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若真有那等人,某亦以为大王必不轻饶。”他微微一顿,收了笑容,问道:“大王既然决议出兵,某这里自然要立即准备军粮转运之事,只是正阳如今人在洺州,也许早些知会才好。”   李克用点头道:“这个无须多言,孤王自会派人急报正阳,命他做好准备。”   ……   片刻之后,数匹快马飞奔出城,往东南疾驰而去。   ----------   大纲的修改基本完成,只剩几处小细节需要再琢磨琢磨。      第174章 规划未来   洺州州府之中,李曜正在院中看书。如今已近五月,暖春气象,树木萌发,坐在院中看书,格外心旷神怡。   看书,是为了制定计划。自打下定决心要不使五代十国出现开始,李曜就在制定计划,一个接一个的计划。但当他的初步计划达成,得到洺州刺史这样一个独镇一方的职务之后,他知道自己需要一个更加全盘的规划了。   与别的穿越者不同,李曜并不是全知全能,不仅熟知上下五千年,还精通各种科学技术。他有很多东西并不清楚,只能靠着前世更先进的思想,在综合了这个时代真正的实际情况之后做出判断。   譬如,谁都知道大唐闹到这一步,经济上的问题很严重。但是,如果你成为大唐天子,你该怎么着手处理?这恐怕不是找几个清官当宰相就能宣布解决的。又比如,以李曜这般情况,如何在李克用眼皮子底下建立起属于且只属于自己的一支实力,一旦需要,就能为其所用毫不动摇?再比如,这洺州,究竟是不是一个很合适的“龙渊”,能不能支撑起李曜的梦想?   一切都是未知。   因此,李曜必须做出判断,做出计划。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而经济要发展,即便是放眼后世,“区位优势”、“资源优势”等等,也都是很重要的。   在李曜详细分析自己的处境之后,得出结论:洺州虽好,非其所善。   如果他打算一辈子靠着河东,安安心心做他的河东重将,那么洺州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地处李克用势力的最前沿,往东是魏博,往南就是朱温。在这个地方,别的也许需要担心,但绝对不担心没仗好打。今后十几二十年,洺州都在大战局的范围内。可以说,李曜觉得以他自己的能力,足够以洺州为根基,打出大大的功勋,甚至打成河东第一名将。   然而这不是他想要的。   洺州正因为处于四战之地,常年征战之处不可能在经济上能有多么辉煌的发展,即便李曜把他所知道的全部后世先进经验都摆上台面,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毕竟,战争是大破坏神,战争中的第一线城市越打越衰败,这一点神仙也改变不了。   李曜心中的想法,是需要有这么一个地方,经济基础好,或者资源优势强,人口优势也比较明显。而它不能处在战争第一线,又不能离战争多发地太过遥远。   终于,李曜一边翻着手中的书页,一边将目标定格在了河中。   论位置,河中地处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北都晋阳“天下三都”之要会,控黄河漕运水陆形胜,乃是当之无愧的“扼天下之咽喉”,战略地位极为重要。   论经济,河中有“两池”聚宝盆,财源广盛,人口充足。   除了这地方的节度使王重盈目前乃是河东的盟友这一个麻烦之外,其余都是妙处。   不过李曜却知道,这个麻烦其实是有解决的机会的,这个机会虽然看似还要个一两年,但李曜认为这个时间差其实很不错,很方便他进行安排。   如无意外的话,李晔在景福了两年之后会觉得这个年号运气不佳,因而改年号为乾宁。而河中的机会就出现在乾宁二年(公元895年)正月——这时候河中节度使王重盈死了。   王重盈是原节度使王重荣的弟弟,光启三年(公元887年)王重荣被部将杀死,兄死弟及,王重盈接了班。一般说来父业子承,但是王重荣同志可能太过于忙着干革命,居然没有亲儿子,没奈何之下,他只好把哥哥王重简的儿子王珂过继给自己。   而如今王重盈死了,军中将领拥护王珂代理河中节度使一职,不料王重盈也是有儿子的,他的儿子王珙、王瑶就对此很有意见。当时王珙是陕州节度使,王瑶是绛州刺史,他们也对河中的帅位很感兴趣。不过王珙、王瑶二人的实力与王珂差得太远,于是他们就想借外人之力帮自己夺取河中。   首先王珙、王瑶以王珂不是老王家的人为名,要武力解决。他们给汴帅朱温写信,信中说:“王珂不是我们的兄弟,只是家里一个叫忠儿的奴仆,怎能继承王家的事业(珂非吾兄弟,盖余家之苍头也,小字忠儿,安得继嗣)。”   见对方拿自己的身世说事,王珂也向朝廷解释,特别指出:“亡父有兴复之功”。同时,这位聪明娃儿王珂立刻向李克用遣使求助。   皇帝一看谁都不肯让步,觉得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就打算派崔胤去接管河中。崔胤老兄是宰执,按说档次肯定够了。然而李克用派人向朝廷喊话,说崔胤同志虽然家世、能力等方面没得说,但是只有换做刘崇望同志替代崔胤,我才能接受,否则还是以王珂继任为好。这里有一个问题,是当时大家都知道崔胤基本上算是朱温的人,那么很显然,李克用自然不肯干。   李克用的面子明显比王珂大得多,同样是一句王重荣有功于社稷,李晔听王珂说了,那是全无反应,现在听李克用提了一句,立刻表示想起来了,随即二话不说就任命王珂为河中节度使。   谁知道李克用面子固然够大,但是没办法,人离得远,如今最能影响长安的是离得近的那几镇节度使,于是王珙、王瑶在朱温的暗中怂恿下,开始以重金结交李茂贞、王行瑜、韩建等人。   这三位收了钱,还是很有契约意识,立刻上表请皇帝任命王珙为节度使,谁知道李晔当时刚刚把王珂的旌节赐下去,已下的命令怎能说改就改,何况这一改,没准李克用就怒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意外的是,李、王、韩三人争来争去得不到满意的结果,觉得很没面子,难道咱们三个的脸皮加起来还不如李克用一个人的大么?于是打算合伙也来一场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乾宁二年五月,李茂贞、王行瑜、韩建相约带兵到达长安,长安市民“人皆亡窜”。李晔亲自登上安福门严厉责备三人。   三国演义中钟毓、钟会两兄弟,年龄分别为八岁、七岁,见了魏文帝曹丕,“毓见帝惶惧,汗流满面。帝问毓曰:‘卿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李茂贞、王行瑜哥俩这次基本就是这个情形——“行瑜、茂贞惶恐战汗不能语”,李茂贞、王行瑜惶惶恐恐、战战兢兢,汗出如浆,接不上话。   说来也怪,按说李晔这个天子应该不至于有这么强大的气场,竟能一出面就震慑住两个一贯不听话的藩镇节帅,估计这里的主要原因还是这些从基层升上去的军事将领文化水平较低,一见天子高居城门之上,疾言厉色,犹如神祗,当时就自个儿心慌了,加上水平较差,又反驳不出什么有档次的回答来,顿时就急出一身汗。   然而与李茂贞、王行瑜同来的韩建虽然也不怎么样,但是他在当时的同类人中,算是比较热爱学习的一位。   韩建的学习方法很符合规律,没人给韩建编这样的课本,韩建自己动手创造,他让人把字写在对应的器皿、及床上物品之上,这样认字,比图画更生动具体,韩建看得久了,慢慢地把这些文字记住(遣人于器皿、床榻之上各题其名,建视之既熟,乃渐通文字)。通过这样的方法,韩建同志完成了自我扫盲。   脱盲之后的韩建更进一步,他找来字典《玉篇》,高兴的说:“我分类慢慢研究,还有什么学不会的呢?”(见《玉篇》,喜曰:“吾以类求之,何所不得也。”)   韩建同志的努力是有收获的——“通音韵声偶”,他学懂了音乐。韩建懂得音乐,可以说文化水平上比那些大老粗高一截。要知道,音乐的“乐”在古代经常与礼节的“礼”连在一起,礼、乐都属于“六艺”,是儒者要掌握的技能。   六艺中还有“书”,这个解释起来也有点复杂,不过人们通过多读书可以提高自己,这当然是真的。刘崇望、张浚等人的口才为什么那么好,“涉猎文史”嘛,肯定与读书多有关。韩建也是从未耽搁了读书(暇则课学书史)。   当李茂贞、王行瑜二人不能依礼回答李晔时,韩建肚中的学问有了用武之地——“独建前自陈述”,韩建自己娓娓道来,解释了带兵前来的原因。   三人表示,站在维护皇帝和社稷的立场上,发现南牙、北司互相倾轧,对国家的危害太大了,一定要把那些大的蛀虫清除出官员队伍(南北司相倾,深蠹时政,请诛其太甚者)。   到底谁是太不像话的“太甚者”呢?那就要看话语权在谁的手里。三人说:“韦昭度征讨西川时犯了严重错误,李磎当宰相大家都不同意(韦昭度讨西川失策,李磎作相,不合众心)。”   前一阵子他们来,杜让能被逼赐死。这次更进一步,不等李晔命令,对韦昭度、李磎意见最大的王行瑜,把韦、李两位宰相杀死在都亭驿。刘崇望比较倒霉,他只是由于被李克用说了句好话,居然也被贬出长安。   三镇杀了宰相,完成了一件事,还有一件老王家兄弟仨的家事国事。三人不断要求李晔把王珂与王珙对调,不然他们就赖在长安不走了。   李克用打听到这个情况,独目一瞪。哟呵,孤王安排的人你们不满意,还敢为这事去逼皇帝,长能耐了啊?当下传檄天下,起兵往关中平乱。   三镇节帅一听就懵了,李克用这独眼龙还真来啊!当下忘了之前说过的话,第一时间卷起铺盖各回各家,准备迎接李克用的考验了。   李曜对这一段历史反反复复琢磨了不知道多少次,觉得这里面蕴藏这几个机会,其中有三点最为关键:其一,战功。其二,河中。其三,天子。      第175章 规划未来(补全)   李曜不是随随便便得出这一结论的,他有充分的考虑。   战功,这个不必多说,到那时一旦李克用仍如历史上一样进军关中平乱,关中三镇别看平时嚣张跋扈,欺负皇帝跟玩儿一样,实际上往李克用面前一摆就根本不够看,被李克用撵鸡赶狗似的一顿乱揍,几无反手之力。尤其是这一世的河东,由于有了他李曜的存在,军械方面比之原有历史,提高了至少是一个档次以上,显然河东军的实力会更加强大,打起来势必更加得心应手,既然如此,只要参与此战,大把战功那还不是妥妥的?   其次就是河中。进入关中救驾按理乃是两年之后,那时候他已经有了两年多时间的洺州刺史资历,作为一方大员应该比较让李克用放心,而只要随同李克用进入关中又拿到大把战功,他就有更多的机会施展策略,影响李克用对河中人事安排的想法。历史上李克用继续让王珂节度河中,事实证明王珂才能平庸,河中交给他并不妥当。梁晋争霸有两个关键点,一个是李存孝的叛出河中,致使李克用冉冉向上的发展势头遭到打击,开始逐渐由盛转衰。再一个就是河中的归属,在河中归属于河东时期,李克用纵然开始衰弱,总体来说也维持着与朱温的拉锯战状态,而当朱温夺得河中,李克用顿时就被压制成全面守势,甚至一度被打到晋阳城下,差点准备远遁。可见河中对河东的作用,是非常巨大的,李曜早已将河中定义为“必争之地”。   河中对河东的最大作用,除了财赋供给之外,其实还有一条,就是战略位置。拥有河中,河东兵西可以进关中,南可以战洛阳,不仅可以保持对朝廷的巨大影响力,而且随时俯瞰朱温的左翼,使其不能毫无顾忌地将朝廷玩弄于鼓掌之中。   李曜觉得自己去争河中,有两点优势很明显:其一,财赋经营能力。这一点在如今的河东只怕没人敢怀疑,李曜如果说一句:“我掌河中,岁供加倍。”只怕李克用就要立刻拍板定下来了——这位的确不是个善于打理内政的领袖,更何况如今张承业还没进河中,河中若不是有李曜,必然又跟历史上一样“民苦其政”。事实上就算有了李曜,河东的民政也是最近才有所改善,那还是李曜的军械监免费承担了不少中小型水利工程之后的事。   其二,忠诚度和灵活性有优势。虽然李曜心中早有不使五代十国出现的理想,但他对李克用确实是心存感激的,除了搜罗人才之外,他从不打算在李克用还健在的情况下做出背叛他的事来,就算搜罗人才,在李克用健在之时,不也是在为李克用服务么?对于李曜的忠诚度,李克用目前看来也是相当放心的,虽然李曜知道,李克用心底里势必也会担心他在有了王家等名门势力支持之后对河东政权的影响力会不会过大,但由于李克用同时深信必须与地方豪门合作才能长治久安,因此这一点暂时不会有太大的坏处。   除此之外,李曜相信李克用对他还是很放心的,正因为放心,军械监都已经大到这等规模,换个有正确经济大局观的人做领袖的话,不说撤换,至少是要往军械监掺沙子了,可李克用却大方得令人震惊——他干脆全面委任李曜负责了。李克用的这种处理一方面说明他不理解经济杠杆的巨大力量,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对李曜的满意。这个满意显然不光是能力,还有忠诚度。至于灵活性,李曜的算无遗策在河东如今也很是出名,以至于现在河东高级将领都知道,李克用以前问计,最重视的是盖寓,而如今盖寓虽然宠信如故,但李曜却也成为李克用问计的第二人选,从李曜每次献策无一例外地被李克用采纳这一点来看,李曜的作用已经开始凸显,若不是李克用最近将他放到洺州刺史位置上去锻炼,他在河东军事集团内部上升的势头只怕会更明显。既是如此,河中如果换做李曜坐镇,无论从能力还是忠诚上,李克用都应该是放心的。   那么,李曜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够说服李克用将河中从“盟友”变成“隶属”所必须的理由了。这一点,李曜并不担心,作为一个在后世国企混过多年的“老油条”,找理由搪塞一下悠悠之口罢了,算什么麻烦事?垮那么大的楼,责任居然是几个电焊工没有焊工资格,这种理由都能摆上台面,遑论其他。   最后一点则是天子。末世大唐的天子,其作用很容易被忽略,甚至玩弄了大半辈子手腕的朱温最后都将之忽略,急吼吼地干掉李晔,立了个小皇帝,然后就忍不住称帝了。其实朱温错了,一个没有明显大错的天子不是这么好杀的。   中国人不但怀旧,而且一贯有一种被统治的惯性,古代尤甚。当一个皇朝统治了近三百年的时候,这种惯性更加巨大,而这个皇朝甚至在经历了如安史之乱这样几乎毁灭性的打击之后依然坚强地又维持了近一百五十年而不灭,那种存在于百姓心中的惯性势必更加强烈。   这对一个普通人而言就是我的皇帝姓李,父亲的皇帝姓李,祖父的皇帝姓李,曾祖父的皇帝姓李……大唐到如今,已经历经十九位皇帝(没算武周),我祖宗十八代都是李家皇帝的臣民,你说李家皇帝要下台了,现在要换个姓朱的皇帝?我傻我才信。李家皇帝虽然偶尔也有犯傻的那种,但总的来说也没见出个什么桀、纣之类的暴君,怎能说换就换了,你当换皇帝是放屁,那么轻松写意的?   别说普通百姓,许多藩镇乃至文人阶层也对此不满,历史上李克用在朱温篡唐之后继续沿用唐朝国号、年号,实际上成为“反梁同盟”领袖,吸引了不少人前往投效,也是明证之一。   天子,即便是权臣,也要对其予以足够的重视,而且是越聪明的权臣,就会越重视。   更别说李曜在知道自己今生乃是“让皇帝”之苗裔后,对李唐皇朝下意识里生出了些许亲切,他绝不会将李唐天子如朱温那般忽略,那般弃如敝履。   不过重视却也不是盲从,李克用的有些行为其实颇为怪异,作为后世之人,李曜原先颇有疑问,但如今他却知晓其中缘故了。原先的历史上,李克用年少时想占据云州,杀段自守,请立留后,被朝廷讨伐,后来失败,差点客死他乡。黄巢之乱后因平叛崛起,成为河东节度,因“擅攻云州”而再次被讨伐,战胜之后只是威吓了朝廷一番,就老老实实回了太原。又几年,皇帝被关中三镇欺负得是人都看不下去了,又是李克用起兵杀入关中救驾。救驾完了,听说皇帝不想见自己,居然就真的只派了年仅十一岁儿子李存勖前去代为拜见,然后再次老老实实返回河东。   过去李曜不理解李克用为何这么做,现在他却清楚了。李克用本人的确没有代唐称帝的野心,他的目标就是他在朝廷要说得上话,面子要大,而沙陀族人在大唐要不被看做蛮夷之辈低人一等。他根本没觉得自己能取代李唐天子,甚至在被赐予李氏宗姓之后,他还下意识里觉得皇帝有面子,他这个“李家宗亲”才有面子。正是因为这些,才有了历史上李克用那样看似矛盾的表现。   但李曜认为,就那么轻松愉快的离开关中,放弃对朝廷的控制,乃是李克用犯下的巨大错误。就算那个后来同样忽略天子作用的朱温,也知道皇帝还是抓在自己手里最合适。   因此,天子一事,如果能顺利得到河中,那也是必须考虑的。      第176章 洺州密会   洺州,龙潭村。   北河春柳,翠柏连云。清澈的洺河穿村而过,村西北的龙潭泉也在此注入其中。虽已春中,但古来有云:四月八,冻死鸭,北地如洺州者更是如此。   此地离洺州飞腾军驻跸山大营相去不远,这日清晨,龙潭泉边那座不久前由军械监突击赶造的一座小亭外,已经时不时会有飞腾军骑兵巡哨经过。   龙潭村的村民尤其是猎户对此早已视如不见。他们知道,如今洺州的李使君乃是名满天下的名士,在闲暇之余,曾撰文称赞洺州景致,在文中称洺州有十景,什么北河春柳、信宫故地、南寺清泉、佛阁灯光之类,就连他们龙潭村也捞到一景:龙潭月影。更奇怪的是不远处的狗山——哦,现在要改叫驻跸山了——飞腾军大营居然也是一景,名叫:“御垒寒烟。”   村民们原本觉得李使君虽然是好官,一来洺州就给他们免了近半的苛捐杂税,但也仅此而已,直到这“洺州十景”逐渐为外人知晓之后,他们才知道这位使君的神奇之处。   犹记得李使君第一次莅临村中之时,村中宿老耄耋全部惊得亲自前往拜见,李使君当天曾说笑一般的言道:“龙潭美景,岂能无名于世?某愿为之扬名,亦为村中百姓谋一福祉。。”   他的话说完不过十日,便有洺州城中风流逸士携手前来,在那泉注龙潭之处吟诗作赋,再后几日,游人更多了些,每每携众前来,甚至如今有时还有达官贵人带着歌舞家伎一并助兴。原本村民们还嫌李使君多事,以至于多了这许多莫名其妙的游人,然后后来才发现,那些游人经常会花钱雇他们做些粗使活计,虽然并不劳累,偏偏人家给工钱却是大方,竟然比去城中军械监下那些做工的衙门赚得还多,这才知晓李使君实乃神仙中人,竟用一篇文章,为这龙潭村带来如此可喜的变化。   听泉亭下,李曜负手而立。   待身后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他不曾转身,却轻叹一声,幽幽念道:“御垒寒烟漫,龙潭草色深。参禅红鱼寺,悟道信宫城。曾愿百年身,来渡世间人。唯知妖风乱,不敢洗征尘。”   身后响起一个沉肃地声音:“既然不洗征尘,却不知使君何日再征?”   然后便是王笉的声音接着道:“正阳兄,这位乃是……”   李曜转过头,微微笑道:“乃是新晋吏部尚书,王昭逸公(王抟字昭逸)。”   王笉微微一奇:“叔父此行洺州,对外只说回晋阳省亲,正阳兄如何一说便中?”   李曜笑了一笑,看着王抟,拱手一礼:“晚生见过王公。”   王抟板着脸,不置可否地道:“某称你使君,你偏置某官职于不顾,绝口不提,可是不愿回答那‘何日再征’之问?”   王笉微微皱眉,不明白叔父为何忽然换了这么一副态度,与进入洺州之后一路上对正阳兄赞不绝口的情形全然不同。   李曜却不生气,依旧微笑着回答:“何日再征,相公怕是问错人了。此事非李曜所能决断。”   王抟眉头一挑,问道:“何人可以决断?”   李曜毫不犹豫:“上有陛下,下有大王。”   王抟哂然一笑:“上有陛下?某且问你,若陛下命你出兵晋阳,与你家大王刀兵相向,你会去么?”   李曜道:“自然不会。”   王抟哈哈一笑:“那你说的什么上有陛下?”   李曜面不改色:“王公可是以为某口是心非,根本就是视陛下如无物,心中唯知大王?”   王抟揶揄道:“莫非使君不以为然?”   李曜点头道:“大王救某于危难,简拔某于草莽,深恩厚泽,此身怎可或忘?更别说晋阳城坚兵锐,某便是去了,也自送死,于事何补?此乱命也,曜不奉诏。”   王抟冷然道:“陛下若有旨意,便是圣旨制敕,你既为臣下,听旨遵命便是,怎可称其乱命,拒不奉诏,这可不就是视陛下如无物?”   李曜摇头道:“倘如王相公此言,某却有一问:若陛下命王相公往汴梁,任宣武军节度使,不知相公可愿持此旌节而往也?”   王抟微微语塞,道:“陛下怎会如此儿戏?”   李曜点头道:“相公说的是,陛下怎会如此儿戏?”   王抟看了他一眼,半晌才点了头:“好吧,就算使君说得有理,然则使君所谓上有陛下,也只是需要陛下时则有,无需时则自然无,如此有何意义?”   李曜道:“时局纷乱,陛下有时未必能遂圣意而为,故而某等边将也只得擦亮眼睛看明白,到陛下真正需要之时才去奉诏。”   王抟道:“方才使君诗中也言而今关中纷乱,如此使君以为何时才是陛下需要之时?”   李曜笑了一笑:“王相公,陛下若非急需,且别无他望,否则只怕不大想看到某等河东军在长安出现吧。”   王抟微微一滞,脸色一黯,默然道:“不错。”   李曜点头道:“所以,某等即便有心为关中扫去尘纷,也只能等陛下乐意相见之时,才好出征。否则某等抱着一颗拳拳之心往关中勤王,结果陛下全不待见,最终闹个灰头土脸甚至人人喊打,那是何其无辜,何其冤枉?”   王抟正有些语塞,王笉笑道:“叔父,此来不是与李使君商议税法一事的么?怎的一来就说到陛下呀、并帅呀这些上去了?”她又转头朝李曜嫣然一笑:“听闻正阳兄正在洺州大展宏图,花费不小,莫非真的连两三杯茶水都要吝啬起来了?若是如此,何不早言,某家虽陋,却也不差三杯两盏粗茶,便是从晋阳带来,又有何妨。”   李曜笑道:“燕然何必如此笑话于某,某虽穷困,却也不敢短了王相公与你的香茗。只是某于茶道,相差贤弟甚远,故而先觅得这有上等清泉之处,备好茶具香茗,就等燕然一展身手了。”   ----------   昨日岳父过寿,故有耽搁,未及更新,万分抱歉。      第177章 我嫁给他   有着王氏旗帜的华贵马车朝着西北方向快速前行,车中王笉依旧一袭男装,笑盈盈地朝闭目养神的王抟问道:“叔父……如何?”   王抟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那顾渚紫笋倒是不错,而且你的茶艺又有精进,茗尽而口有余香,心旷神怡,好。”   王笉噗嗤一笑,难得地露出女儿家的神情:“叔父偏要装模作样,侄女哪是问的那茶如何?”   王抟微微露出笑容:“那你却是问的什么?”   王笉扁扁嘴:“自然是正阳兄。”   “哦……原来某家嫣然问的是李正阳李使君啊。”王抟佯装恍然,眼角却露出揶揄的笑意,道:“李正阳嘛……”   王笉顾不得追究他那笑容,忙问:“如何?”   王抟哈哈一笑:“某若敢说他不好,只怕某便要大大的不好了。嗯,李正阳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王笉脸色一红,跺脚嗔道:“随便问问而已,谁稀罕么?”   王抟笑得停不住,摇头摆手:“你呀你,你的心思,如今王家谁看不出来?”   王笉一听,脸色更红了三分,吃吃道:“我……我有什么心思?”   王抟翻了个白眼,直接懒得回答了。   王笉哪里肯放过,定了定神,瞪眼道:“喂,叔父,你们不能乱猜乱说啊,人家只是……只是觉得李正阳的身份正可以成为并帅与我王家之间的纽带,这才花了一点心思为他张本扬名……”   “一点心思?”王抟眯着眼睛,笑道:“这是多大的一点呐?咱们老王家上九门的嫡长子,怕是也没法得到这样的眷顾啊,我说家主侄女,你莫不是打算把他招郎进来,传了家主之印给他吧?啊,当然,你就算真要这么做,某这边倒是没什么意见,就怕人家李正阳自己不肯呐,家主侄女,你有何妙计?”   王笉这下可真是招架不住了,一跺脚:“叔父!谁要招郎了,谁要招郎了!他都根本不知道人家是女儿身呢!偏是你们自己胡思乱想。”   王抟见她气恼,知道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女儿家,再怎么一身男装,脸皮也依然是薄嫩得很,再调侃几句,只怕真要生气了,便笑呵呵地道:“是么?好吧好吧,就当叔父多虑了。嗯,不过话说回来,以某今日之观,这李正阳果然是……”他忽然话音一顿。   王笉下意识问:“怎样?”   王抟憋住笑,正色道:“人中龙凤。”   王笉顿时喜笑颜开,点头赞道:“叔父高见。”   王抟立即哈哈大笑起来。王笉一怔,才知道又被这叔父耍了一把,气得转过头去,再也懒得理他。   偏偏王抟却有话说,只听得他悠悠一叹:“昨夜刚到晋阳,李克用特意来拜访过某,嫣然你可知晓?”   王笉本在气头上,不想理他,但这话却偏偏不能不理,便哼了一声:“晋阳之事,又是事关并帅,奴家自然知晓。”   王抟眉头一挑:“你猜他来见某,所为何事?”   王笉掀开一小块车帘,一边看着外面的风景,一边答道:“无非是套近乎、给好处。依奴家猜测,并帅多半会用相位相诱,只是奴家却不知道,并帅会要叔父做些什么。”   王抟微微一笑,露出一丝难以捉摸地笑容:“你猜不到他要某做些什么?”   王笉点头道:“是。”   “他……算得上是找某来提亲的。”王抟似乎思索了一下措辞。   王笉奇道:“提亲?他那儿子李落落,前些日子不是已经成亲了么?怎么,李廷鸾也要成亲了?唔,这件事倒是……家中长辈们都觉得,李廷鸾比李落落继承并帅家业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若是他要成亲,李克用来我王家提亲,倒是值得考虑一下……叔父你怎么看?”   王抟直接摇了摇头。   王笉诧异道:“叔父拒绝了?”   “那倒不是,某还未与你及诸位兄弟商议,如何就能直接拒绝了他?”王抟说道。   王笉奇道:“那叔父这摇头的意思是……?”   王抟道:“某摇头的意思是,李克用并非为李廷鸾提亲。”   王笉一怔,迟疑道:“不是李廷鸾?总不能是李存勖吧,他还不到十岁。”   王抟哈哈一笑:“自然不是,十岁小儿,李克用岂能为他来我王家提亲,他就不怕吃逐客令么?李克用亲自为之提亲之人,年仅冠弱,却已是一府之尊,不仅如此,此子文如萧、张,武比孙、吴,俱为上上之选,就算那相貌姿容,某今日一见,也是自惭形秽……嫣然呐,这事儿你看怎么办?”   王笉先是有些糊涂,忽然间瞪大眼睛,差点一下跳起来,脱口就问:“什么?李克用是来为李正阳提亲的?”   王抟这次却收起了调侃,正色道:“你莫要以为叔父是玩笑之语,此事千真万确。”   王笉呆了片刻,忽然咬牙道:“那并帅是看上哪一房家中的姐妹,要为……要为李使君提亲了?”   王抟眨了眨眼,忽然反问道:“这很重要么?”   王笉听得顿时一滞。   政治联姻,有时候当事人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其中蕴含或者表达的意义。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所以王抟的这句反问,立即问得王笉哑口无言。   但她不能不言。   王笉的手微微地有些发抖,似乎这放着小炭炉的华贵马车,也挡不住那从心底里升起的寒冷,但她依然开口了:“自然重要。”   王抟沉下脸来:“为何重要?”   王笉道:“并帅一旦驾鹤,李正阳定将一飞冲天、无人可遏,王家若要从这场联姻中获得最大的好处,就一定不能轻视这桩婚事。”   王抟沉声问道:“那又如何?”   王笉道:“那便是说,这嫁与李正阳之人,须得清楚他的脾性,须得知晓他的喜好,须得能为他将来的事业添砖加瓦!若是做不到前二者,这桩联姻必然只得其形,难得其神,而若做不到最后这一点,则使我王家将来的收益出现变数!叔父以为,这还不重要么?”   王抟眯着眼睛,缓缓问道:“那么,对这出嫁的人选,你有何见解?”   王笉微微咬了咬下嘴唇,决然道:“我便是最好的人选!”   ------------------------------   昨天晚上电脑有点问题,这一章来迟了,抱歉抱歉。   嗯,这是昨天的一章,今天的还是晚上放出,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78章 意外任务   “明公,府库已经空了近一个月,河中那笔钱也已只剩不到五十万贯,若是这‘先期投资’再这般进行下去,最迟下月,只怕就连军饷都要拖欠了。”州府府衙之内,李袭吉面无表情地向李曜汇报着财务。   李曜“嗯”了一声,道:“无妨,二十日后,王处存那边也会有一笔钱送到洺州,约莫有一百二十万贯,先期投资还是按照原定计划继续追加。”   李袭吉眉头一扬:“明公,某知明公理财之能天下无二,然则这区区洺州之地,三四个月之间已然投入近四百万贯,按照明公所想,再有两个月的话,那就是半年投入六百万贯,折合每月投入一百万贯巨资!明公是否想过,这六百万贯钱若是拿来募兵养兵,可供十万大军两年之用!某只是想问,这般巨大的投入,值得吗?”   李曜抬头看了他一眼,笑起来:“怎么,养民富民,不是儒家所倡么?”   李袭吉毫不犹豫道:“是,然则明公此身,并非只是洺州刺史,还是飞腾军使,是有雄心平天下之乱者。儒术可以安邦,未见得能定国!”   李曜沉默了一下,又微微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啊,袭吉,不论今后某是否久留洺州,至少一两年内,怕是不会挪动位置。如今某花了半年时间,投入近六百万贯巨资发展洺州,虽然在今后的一年半时间内未必能全数收回,可是你别忘了,有很多钱并不是以州府的名义投入,而是用作军械监各司扩大生产。纵使将来某转迁他任,只消军械监仍在手中,则此番投入迟早还是能够收回来的,而且到那时,这收入却是细水长流、源源不断。与此同时,因为这笔巨资的投入,迅速稳定了洺州人心,使那十数万流民不仅没有成为洺州的负担,反而成为洺州快速发展的助力,这其中的收益,又该如何算呢?”   李袭吉道:“明公,某并未否认这笔钱的效用巨大,只是说这钱花得太快、太多,有使我洺州陷入危险之疑。某自知于理财一道与明公之能相去甚远,然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是以提出,惟望明公三思而已。”   李曜点点头:“你能有这等担忧也不奇怪,某这扩大生产、刺激消费之法,原本便有一些讲究,任何一个环节处理失当,都可能导致很严重的后果,因此……你别看某花钱花得气魄雄伟,实则每一笔钱花出去,某心中都是仔细计算思量过的,这一点你尽可放心。至于府库,等到了秋天,自然就丰裕了,某那些水利工程可不是白修,那些工坊也不是白建。”   他说到此处,微微一顿,问道:“云州的商路,如今走通了没有?”   李袭吉微微蹙眉:“石善友(注:时任大同防御使。另,刚才查此时在任的大同防御使,至少花了半小时……出处在《资治通鉴》第二百五十八卷。)此人,乃是大王旧将,素来以忠勇闻名,从云州走通商路,少不得要他点头,此事……尚无把握,因此暂未实行。”   李曜摇了摇头,道:“石善友唯有一子,视如瑰宝,然此子骄奢,其父财力亦难养之,因而在云州多有私相买卖衙署小吏职务之事,以供奢靡。你等大可从此子身上着手,譬如……每月给他一千贯钱,用以‘买路’,某料此子必有办法使石善友就犯,对某等商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我军械监也要知情识趣,所有商队不得肆意张扬,只说那运送的都是农具便是。”   李袭吉点点头:“明公所言极是。只是……”他微微皱眉,瞥了李曜一眼,问道:“这些军械固然是我飞腾军乃至河东所淘汰之次品,然则却也比那关外游牧所用强了许多,如此大量军械北送出境,是否会对边防产生危害?”   李曜摇头道:“你们只消按某所说的,军械无论卖给谁,只要不卖给耶律氏,便是无妨。不仅无妨,说不定还有些好处。”   李袭吉迟疑了一下,沉吟道:“听说漠北正值内乱,莫非明公以为耶律氏必胜,将可统一漠北,是以才用这批军械资助其对手,顺便也为洺州谋些利润?”   李曜笑了笑:“差不多吧。”   李袭吉刚要说话,却有传令兵飞奔来报:“使君,大王来函!”   李曜心中微微一奇,李存信等人已经走了,按说李克用这时也已经要开始与罗弘信交战,自己还派出了三千新兵前去感受一下大战的氛围,怎的这会儿李克用来信了?   当下起身道:“呈上。”   那传令兵递上信函,李曜检查了火漆,打开来看,没看几句,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袭吉见状便问:“使君何事开怀?”   李曜笑道:“杨行密此人倒也有些意思……咦?”他忽然面色一怔,“大王……命某出使扬州。”   李袭吉也顿时一愣。   李曜却不多说,只将手中信函递与他看。   事情竟发生得颇为传奇:原来在此时的大唐,李克用名声极大,占据淮南的杨行密深恨不识这般天下豪雄,特别是常常为不知其相貌而苦恼。为了能了解其长相,就派了画工扮成商人去河东伺机画李克用的像。   然而画工毕竟不是专业细作,到河东后不久便暴露了身份,被李克用的牙兵抓住。一开始,李克用很是生气,以为杨行密只是好奇他这个“独眼龙”的长相特别,因此对左右道:“孤王天生一目微渺,此乃实情,那又如何?某不为之苦!且召他们来画上一画,看看他们怎么画我!”   等画工到了,李克用高坐主席,扶膝喝斥道:“杨行密派你们来给我画像,那你们肯定是优秀的画工了,如果今天画不好我,台阶下就是你们的丧身之地!”画工叩拜后便开始下笔画像。当时李克用正进兵罗弘信,乃在邢州暂歇,已是初夏季节,李克用手执八角扇驱热,画工便画上扇角遮住半边脸,挡住他的那只瞎眼。李克用看后却是大怒,道:“你这是在谗媚讨好于孤王!”斥退之后,又让另一个画。这个画工很聪明,将李克用画成了搭弓射箭的样子,而且微闭一只眼观察箭的曲直,正是“一目微渺”。李克用看后大喜,以金帛重赏了他。   李曜便是看到这里才笑的,因为在后世,他年幼时也看到过这个故事,可惜那故事竟将李克用说成“外国某国王”,令人扼腕。   正是在此事之后,李克用忽然发现,杨行密其实也跟朱温有仇,若他果然崇拜自己,那完全可以和他结盟共抗朱温。只是,此事并不好办。万一杨行密有什么要求,派出的人不够聪明、不够地位,如何谈得拢?   每到这种时候,李克用立刻便想到了李曜。      第179章 知己知彼(上)   自穿越以后,或者说自进入河东军一来,李曜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出使扬州。也许是因为前世被史书“毒害”,李曜的主要目光一直在朱温身上,梁晋争霸嘛。除了朱温之外,其次也就是朝廷、关中及河北诸镇,余外基本没有进入过李曜的关注范围。   不过接到李克用的这封信函之后,李曜却忽然想到,既然我已经决定朝着不使五代十国出现这个理想迈进了,那又怎么能只考虑朱温和北方局势呢?诚然,如果能摆平朱温,摆平北方,南方基本上应该出不了太大的乱子,尤其是如果能够在摆平北方之后,如曹操那般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话,以唐末南方的割据力量的强弱来说,应该可以避免他们独立建国,割裂九州。   不过凡事都有万一,自己虽然是穿越客,也未见得就能事事顺心,万一要是一时搞不定朱梁,拖到杨行密被封吴王之时,南方就差不多要定型了,那样的话即便朱梁最终仍如历史上一般“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十几年就衰亡掉,可那时候的南方却也就不好办了。   或许,这次出使淮扬,也是一次机会。李曜暗暗想着。   “杨庐州此人,袭吉先生可知其过往?可否为某细说一番,也好知己知彼?”李曜忽然出声朝李袭吉问道。所谓杨庐州,是因为杨行密乃是庐州人,时下有这般称呼的习惯。   李袭吉微微一笑:“杨庐州一统淮扬,擒杀孙儒,挫败朱温,乃是当世名帅(这个帅指节帅),某岂敢不知其过往?”   李曜心中满意,暗道:“正好,你对杨行密的了解未见得全面,我从史书中读到的那个杨行密,也未必全面,但你我的了解加起来,总能把此人的面目看清个七七八八。我既然要出使扬州,联系杨行密与我河东共抗朱温,总不能不对杨行密这个人有细致的了解,要不然怎么按他的性子来设计此行的做派、说辞?”   当下他便笑道:“早知袭吉先生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如此就有劳先生讲解了。”   唐时的秀才,可不比后来明清时属于“低级学历”,唐朝要考个秀才,难到曾经一次科举考完,居然一个都没考上,甚至惹得李世民发怒,再后来……朝廷干脆取消了秀才科,可即便取消,他们也坚持不降低其难度。因此这“秀才”二字不是乱用的,考秀才的难度之大,在当今之世简直不好类比了。   果然,李袭吉一听这样的赞誉,连忙欠身拱手道:“不敢不敢,袭吉愚钝,岂敢当秀才之称,万万不敢。”   李曜其实也是一时失言,忘了此秀才非彼秀才,当下笑了笑,摆手示意李袭吉可以解说杨行密了。   李袭吉正一正脸色,道:“杨庐州字化源,本名行愍,庐州合肥人,生于大中六年……”   李曜默默的听着,发现李袭吉所言与史书记载的相差不大。杨行密是庐州(今安徽合肥)人,生于唐宣宗李忱大中六年(852年),很巧合的是,他与出生在砀山的朱温同岁。杨行密这个人,和同时期的许多开国帝王一样,都是无产阶级出身。出身底层的人在这个时代有两种选择,要么人穷志短,要么穷且益坚,很显然,杨行密属于后者。   杨行密二十岁的时候,天下已然大乱,军阀混乱不已,社会动荡不堪。这个时候的杨行密初出江湖,要地位没地位,要名声没名声,一时没混出头面,只好干起偷窃的无本买卖。可惜小杨同学手技不精,被官府给捕拿到了,送到刺史大人郑棨那里。郑棨一看杨行密这块头:好家伙,壮如猛虎啊。   郑棨甚奇之,大呼:“好汉!看你不是个庸才,是个干大事的料子,何必做贼?现在天下大乱,本官给你一条生路,快去干点正事谋生吧!”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把杨行密放了。   这件事告诉我们:在古代譬如魏晋、唐朝,有一副好模样是绝对很重要的,比我们现在还要重要得多。这个时代的人帅不帅不仅关系到女人对你的态度,居然还关系到素不相识的男人对你的态度,可见不是开玩笑的。   结果不久后,郑棨在当地征兵,杨行密觉得这位老板不错,于是参了军。   如果想在江湖上混出个模样,就得有一技之长,这一点古今一致。而杨行密有两样本事:力大可举百斤之物,而且长于步行,一日能行三百多里。既然有这等本事,何愁混不出头?如果放到现在,杨行密可以参加举重或者马拉松,不敢是就一定能得奥运冠军,但看起来弄个亚洲冠军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到了广明元年(公元880年)十二月,僖宗李儇为避黄巢逃窜成都,庐州刺史郑棨为了不和唐朝中央政府失去联系,经常派“神行太保”杨行密去成都面见陛下,表示庐州一切安好。   李曜听到这儿,心头其实有些纳闷,难道郑棨不让杨行密骑马去?难道杨行密走得比马还快?还是庐州那地方居然穷得连一匹马也出不起?当然这不是大问题,反正后来杨行密又奉命驻守朔方,等得瓜代期满,杨行密又回到庐州。   杨行密的上级军官劝庐州刺史郎幼让杨行密等人再去朔方,但杨行密想留在家乡,一怒之下,将这位军爷的头给剁了下来。要知道此时杨行密入伍好几年,周围聚了不少兄弟,他有力气有本事,自然做老大。   这么一来,杨行密就自称什么八营都知兵马使,a酸在庐州自个当老板了。郎幼知道杨行密比较野,不敢得罪他,就写信给淮南节度使高骈:“这位杨兄弟很有本事,节度大人不如让他来主管庐州吧,给我挪个窝就行。”   高骈也听说过杨行密这个人,便派人告诉杨行密别当什么不算数的八营兵马使了,跟着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这主意显然好啊,杨行密当然愿意,干黑道买卖终究不是个正路。于是高骈上奏朝廷,中和三年(公元883年)二月,朝廷下旨,封杨行密为庐州刺史。于是杨行密没怎么费事就吃到了特供皇粮。   而杨行密的恩主高骈看到黄巢已经把唐朝折磨的不成个样子,此时已然有心割据,根本不把李儇放在眼里,骂李儇是汉更始刘玄这样的蠢货。李儇大怒,骂高骈无耻,高骈又回书对骂,事实上这时候的李儇还真拿高骈半点办法也没有。后来黄巢起义被镇压,各路有功藩镇都有重赏,只有高骈没刮到半点油水,手下一些人也觉得高骈无能,跑了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点小打击的原因,一代名将高骈忽然看破了红尘,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如雪,于是开始信奉道教。   高骈在扬州建造高楼,他本人则身着道袍,在楼上胡混,淮南事务基本由术士吕用之打理。吕用之经常糊弄高骈,不知从哪弄了把铜剑,骗高骈说:“这是神剑,威力无穷,主公可以防身。”高骈大喜,骑着木头雕刻的鹤,舞着神剑,高呼:“鹤舞翩翩,得道成仙”,在院子里飞来飞去。   看到高骈走火入魔,他手下两员大将俞公楚和姚归礼痛心疾首,臭骂吕用之小人。吕用之怀恨在心,正巧慎县(今安徽肥东北)闹“贼”,高骈就派俞公楚和姚归礼带兵去剿。吕用之为了除掉这两人,暗中使人告诉杨行密:“这两个小人要借剿匪为名偷袭庐州,兄弟你小心些。”杨行密一听就毛了:“直娘贼!敢打杨老子的主意?我的地盘我做主!”   结果俞、姚所部完全没有防备,被杨行密杀个过瘾。随后杨行密就在高骈那里告了二人的状,高骈这里早就被吕用之骗傻了,信以为真,居然重赏了杨行密。   高骈的部将毕师铎见高骈已经疯了,也想捞一把,便在光启三年(887年)四月,联合高邮守将张雄从驻地高邮出兵,并约请宣州刺史秦彦出兵奇袭扬州。和毕师铎有过结的吕用之非常害怕,一边给杨行密写信说快来救人,一边在城中大肆抓人上城防守。不过毕师铎有点本事,没多久便破扬州,吕用之虽然牛皮吹得大,可惜不会撒豆成兵,只好逃走。当然毕师铎的目标并不是吕用之,而是高骈,或者说,是扬州城。   高骈得知毕师铎要进扬州,不知所措。都虞候申及劝高骈:“现在形势紧急,请令公先出扬州避避风头,然后再集合弟兄们杀回来。毕师铎是个草头王,手下没多少人马,不足为惧。请令公速下决断,不然大事去矣。”谁料高骈天天骑鹤,人都骑傻了,到了这会儿还觉得毕师铎不象是个坏人,于是不从申及之计。   这时毕师铎已经进了城,穿上官服去见高骈。要说高骈和毕师铎这俩人还真有意思,二人穿着官服对拜,高骈拜道:“将军辛苦!吃早餐了没?”毕师铎还拜:“没令公辛苦,还没呢,有啥好吃的?”嗯,那真是相当相当地客气。   高骈为了套住毕师铎,封毕师铎为淮南节度副使。但其实扬州城已经成了毕师铎的囊中物,副不副的都无所谓,高骈的性命也被毕师铎握在手中。不久,毕师铎将高骈一家软禁起来,对高骈等人的饮食供应基本没有,想成仙的高骈提前享受了神仙待遇:经常饿肚子。   毕军和秦彦的宣州军进城后,开始发财,大掠扬州市。因为高骈这些年断了对朝廷的进贡,所以积蓄了不少宝贝,这下全都被这俩江湖好汉给刮光了。毕师铎觉得捞的差不多了,下令禁止剽掠。   这时“大师”吕用之已经逃到庐州,杨行密听说毕师铎入了扬州城,心中难免酸溜溜。幕僚袁袭进计杨行密:“方今天下大乱,淮南凭河临江,是割土为王的好地方。高骈已经失了势,毕师铎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物,现在扬州无主,将军切不可错过天赐良机,正当乘乱而取淮南!”此言正中杨行密下怀,忙亲率庐州精兵急驰扬州。   而毕师铎那边在攻下扬州后,几路暂时联合的势力出现了分歧,张雄想多要点东西,毕师铎以没有得到秦彦的同意为由不肯。张雄大怒,率本部兵倒向了杨行密。杨行密来到天长(今安徽天长)时,正碰上吕用之这个活神仙,吕用之向杨行密哭诉毕秦二人的恶行,并带所部加入了杨行密的队伍,杨行密一看,好得很,自己带的人马加上两路新加入的兵马,差不多有两万,足以对抗毕师铎了。   于是杨行密率军攻城,不过一时没有得手,便把部队扎在蜀冈(扬州瘦西湖),等待机会。毕师铎仗着自己兵力雄厚,连早饭都没吃就出城找杨行密较量。杨军虽有两万,但杨行密不知道吕用之和张雄的底细,不敢硬扛,诈败而走。   没想到毕师铎的人马刚扑进庐州军的大营,就四处找东西充饥,都饿坏了。杨行密没跑多远,看到对手如此搞怪,大笑:“今天爷请弟兄们吃饺子,给我杀!”庐州军于是开始反击,毕军正在庐州军营中吃早饭,还没来得及洗锅呢,就被庐州军一通狂砍,死伤无数,毕师铎单骑逃回扬州城。   进城之后,毕师铎窝了一肚子闲气,问秦彦怎么办?秦彦也不知道,便找来自称神通广大的尼姑王奉仙,问当如何?奉仙大师胡诌一通:“天神来告,扬州城当死掉一个大人物,然后才能转危为安。”秦彦顿时笑了,说道:“某与毕将军也算是个人物,但要说到大人物,除了高骈没第二人。毕公,意下如何?”毕师铎早就想除掉高骈,当即大喜,派副将刘匡带兵去杀高骈这个疯子。   这时的高大人因为饥饿难耐,正蹲在地上煮皮革吃。有人惊惧万状来告高骈:“令公,有人要杀我们了!”高骈不信:“哪有这等事,想必是秦彦给我们送吃的来了。”当下整肃衣冠,静立阶下等待美食。哪知道闯进来的不是秦彦,而是刘匡。还没等高骈问话,众人就上前把高骈扑倒在地,连踢带打,边揍边骂:“逆贼高骈,上负天下,下残士民,今天我等要为扬州百姓讨还公道!”   高骈被打的眼冒金星,正欲辩解,众人刀兵齐下,高骈毙命,光启三年(887年)九月,一代名将高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离开了人世。而跟着高骈饿肚子的家属人等,一人一刀,送上黄泉路。然后挖个大坑,把尸体踢到坑里,埋掉了事。   杨行密得知高骈惨死,放声痛哭,让三军将士尽皆带重孝,对着扬州城号哭三天三夜。说起来,高骈再怎么大错,也的确对杨行密有大恩,哭哭恩主也是应该的,如果没有高骈的提携,杨行密不知道哪年才能混到这个地步。   当然杨行密这也是条苦肉计,在部下面前表演一下:“看我杨某人如何忠义无双,弟兄们学着点。”杨行密怀着对毕师铎等人的刻骨仇恨,开始攻城,不料仍然没有拿下。杨行密火大之余决定困城,饿死毕师铎。   这招果然阴毒,反正扬州附近有的是粮食,杨行密能等得起。城中的毕师铎就惨了,被困了半年,别说粮食,草都吃没了。城中粮食价格一路飚升,但有价无市,有再多的钱也买不来粮食。钱固然重要,但比钱更重要的是粮食,钱有时可以买到粮食,但有时一粒也买不到,因为别人要吃了活命。   城中百姓比毕师铎还要可怜,因为军粮吃光了,秦彦所带的宣州军开始做起了人肉买卖,死人肉也卖,活人杀了再卖,跟屠宰场一般。即使这样,扬州也坚守不了几天了,人肉吃光了还能吃什么?   光启三年(887年)十月,杨行密觉得时机已到,命众军攻城,毕师铎和秦彦居然还有力气顶住庐州军的狂攻。杨行密越打越泄气,想收手回师。正在犹豫间,当天夜里,狂风肆起,大雨劈降。杨行密突然改变主意:“此正破城时也。”决定利用天时袭破扬州。杨行密让吕用之手下张审威带着三百不要命的弟兄,趁雨夜模糊之际,城上守军多饥困难耐,张审威等人爬上城来,打开城门。   毕师铎和秦彦已经知道杨行密即将入城,知道自己如果落到杨行密手里,不定被杨行密给活吃了。忙问“扬州临时作战总指挥”王奉仙:“大师给弟子指条活路吧,我们可不想做杨行密的盘中餐。”   奉仙大师怒斥道:“你们这两个人头猪脑,难道没读过兵法?”二人齐道:“读过,哪句?”王奉仙呸道:“猪!三十六计,走为上!”二人大悟:“好主意!手长的打不过腿长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是众人开门四散逃去。   杨行密见张审威得手,麾军冒雨杀入扬州城。入城后,全城地毯似搜拿毕师铎,可惜刮地三尺也没找到。这时杨行密惊愕的发现:城中百姓遍地饿殍,存活下来的只有几百人,而且都饿的跟鬼似的。杨行密毕竟是无产阶级出身,暂时还未忘本,急忙命人运粮到城中,让这些幸运的百姓吃了个饱。   战争的残酷勿庸多言,不仅军人能感受的到,乱世中的百姓比军人更能体会战争的残忍,有句俗语讲的好:“宁为太平犬,勿为乱世人。”      第180章 知己知彼(下)   于是到了光启三年(887年)十月,杨行密自觉扬州已经牢牢在握,于是在扬州自称淮南留后。但事实上此时的扬州城已经被战争破坏得近乎彻底破败,这让杨行密有些犹豫,是不是要回庐州老巢。还没等杨行密盘算好呢,盘踞在河南腹地的“大蔡皇帝”秦宗权觉得中原危机四伏,还是东南那边保险,所以也想得到扬州,就派弟弟秦宗衡为帅,孙儒、刘建峰、马殷、许德勋等人为副杀到扬州城下。落难的毕师铎、秦彦二人没地方去,也就厚着老脸,混进了秦宗衡的队伍里,一起攻打扬州。   杨行密前脚赶出了毕师铎,没想到后脚自己也成了“毕师铎”,不过秦宗衡只是屯于扬州西门外,杨行密还能透透气。随着秦宗衡开始进攻,杨行密开始防守,中场自然就是扬州的城墙,这会儿杨行密是主场作战。秦宗权本想拿下扬州扩大地盘,可汴州的朱温不想给他这个机会,率军前来找秦宗权。秦宗权老巢堪忧,这时也顾不了扬州,保命要紧,急令秦宗衡速率军回河南,对付朱温。   秦宗衡是哥哥的提线木偶,让辙就辙吧,可身边的头号大将孙儒却起了歹意,不想回去,想打破扬州,弄个山大王当当。从孙儒角度来考虑,何必回去跟秦宗权打工,自己当淮南王岂不是更好?秦宗衡设宴帐中,催问孙儒:“孙儒,你怎么回事,陛下(伪帝秦宗权)的话你敢不听?信不信我杀了你!”孙儒冷笑:“信,我当然信!”   然后踏步上前,反手一刀砍死秦宗衡,收编了人马,率军在扬州一带发财。不过秦宗衡手下大将安仁义却不想跟孙儒混,逃出营中奔降杨行密。   孙儒对毕师铎和秦彦不放心,又把二人送上了断头台,地下找高骈去了。孙儒自做军中大帅,给自己的队伍起了一个非常神奇、让一般人无法理解的名字:“土团白条军”。   宣武军节度使朱温此时已经兼任了淮南节度使(当然朱温领的是空头支票),听说杨行密很有两下子,想拉拢杨行密,封杨行密为淮南节度副使,但又让自己的行军司马李璠为扬州留守,实际上朱温想踢开杨行密,捞走扬州。杨行密岂能答应?不愿意收张空头支票,拒绝李璠入城。李璠哪敢在杨行密的地头上撒泼耍赖,速将情况告诉朱三,快拿个主意。朱温知道就算自己的爪子再长,现在也够不到淮南,只好先便宜杨行密,让杨行密做淮南留守。   杨行密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什么虚名,而是如何对付强悍的孙儒,看孙儒这架势,明摆着要吃人,杨行密能不担心?而且城中的那些人未必就和自己一条心,万一事发肘腋,必然悔之不及。杨行密对“盟友”吕用之越来越不放心,这厮能把高骈给糊弄死,难说就不敢耍自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干掉吕用之。   杨行密想起还没到扬州前,吕用之曾经说自己有一大笔钱埋在扬州城中,入城之后就送给杨行密的手下买酒喝。吕用之进城后就把此事给“忘”了,不肯拔毛。杨行密知道单拿这事杀吕用之还不足以服人,还是要拿高骈之死说事。   于是乎,光启三年(887年)十一月,杨行密大整士卒,将吕用之叫过来,笑道:“用之兄,弟兄们正等着钱买酒呢,男子汉大丈夫,一言犹驷马也,怎能无信?”命人拿下吕用之,严加拷问,吕用之吃打不过,只好自认倒霉:“某月某日,趁高骈不备,将高骈勒死。”杨行密大喜,立将吕大师腰斩于市。与其说杨行密在为高骈报仇,不如说这是在争取扬州人心,吕用之在扬州恶行累累,人皆恨之入骨,杀掉吕用之换来人心,这显然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除掉隐患,接下来就要和孙儒见真章了。手下参谋袁袭劝杨行密:“扬州江左名都,欲成大事者必得之,但现在孙儒声势太大,加上城中空虚,现在还不是我们和孙儒死拼的时候,将军当留条后路,为日后计!”杨行密暂时舍不得离开扬州,便先刮了扬州的地皮,让部将蔡俦去守老巢庐州。   孙儒在江淮发了一笔横财后,觉得该去扬州会会杨行密了。文德元年(888年)三月,孙儒率军攻扬州。杨行密虽然不想走,但眼前形势对自己不利,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在此做无用功,撤出扬州,随后孙儒就进了城,自做淮南节度使。   杨行密想转道去海陵(今江苏泰州),袁袭不同意:“海陵小郡,不足容身,不如回到庐州,庐州钱粮够我们吃的。”杨行密也没好去处,率军撤离扬州。   文德元年(888年)八月,杨行密在西还路上,突然想改变原定计划,准备偷袭洪州(今江西南昌),袁袭道:“洪州被钟传控制,一时半会未必能攻下,宣州兵少易攻,而且宣州扼处浙东,得到宣州,我们就可以向东扩张。守城的赵锽本是秦彦旧部,现在秦彦死了,赵锽竖子,无足惧也。”   杨行密一听,也觉得还是这办法好,再一次改变作战计划,直扑宣州。在曷山(今安徽宣城西南三十里处)大败赵锽军,赵锽逃进城去龟缩不战。杨行密没什么好说的,攻城。宣州城内百姓再次因为杨行密的到来而倒了大霉,饿死无数,赵锽开城逃跑,被杨行密大将田頵追上去捆成了大粽子,押到杨行密面前,一刀给喀嚓了,赵锽的大将周本则投降了杨行密。   进城之后,众将四处抢掠财物,只有杨行密手下部将、海州(今江苏连云港)人徐温去抢粮食,然后分给饥饿的老百姓,人心大悦。   李曜听到此处,心中一动。徐温是五代吴国南唐史上的重要人物,可以说没有徐温,就没有后来的南唐。徐温此举也为杨行密挣来了不少掌声,杨行密自然高看徐温。   然而就在这一片喜气之中,杨行密的头号谋士袁袭突然病死了,杨行密差点心疼死,在袁袭灵前哀号不止:“难道这是天意?不想让我成就大事?为什么要夺去我的股肱之士!”仿佛曹操哭郭嘉。不过杨行密话锋一转:“我为人宽厚,袁袭却常劝我杀人,怪不得他寿禄不永。”真不知道杨行密这是在夸袁袭,还是在贬他。李曜感觉杨行密说这话的时候,有装仁义之嫌,不过这也不奇怪,装仁义的,又不是只有一个杨行密。   不久后,老巢庐州被孙儒给抄了,杨行密无家可归,只好在宣州立足了。因累年作战,将士疲乏,先事休整,然后进行“圈地运动”,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为无路可退。此时湖州刺史李师悦和杭州刺史钱镠正在宣州附近上演双雄会,双方展开残酷的拉据战。   杨行密觉得双雄会不过瘾,硬是插进了一脚。龙纪元年(889年)十一月,杨行密尽出精锐交付田頵、李神福等人东进苏浙,去取钱镠的常州,常州制置使杜稜不让田頵进城参观。田頵同志实在太有能耐了,杜稜不让他进城,他就挖地道进去。更有能耐的是这位老兄居然是“彻地鼠”,这地道居然直接挖到了杜稜的卧室里,田頵的弟兄们破土而出,正好看到杜稜,杜稜大惊:“你们是什么人?”众人大笑:“你家土地公!”上前七手八脚把杜稜给拿了,田頵顺利进城。   杨行密前脚刚插进苏南,朱温后脚就插进了淮南,打着帮助杨行密的旗号派大将庞师古率大军渡过淮河来剿灭孙儒,实际上是想开拓地盘,做名副其实的淮南节度使。孙儒这头也没闲着,龙纪元年(889年)十二月,孙儒过江先绕过钱镠控制的润州而攻常州。田頵还没欣赏完杜稜卧室的装修呢,就被孙儒给赶了出去。   孙儒让刘建锋守常州,回到扬州。孙儒觉得钱镠的势力在润州比较碍眼,又让刘建锋攻润州。替钱镠守城的成及不是刘建锋的对手,让出润州跑了。不久,孙儒拿下三吴首镇苏州。   拿下润、常、苏三州后,孙儒势力急骤膨胀,成为苏浙一带实力最强的军阀。大顺元年(890年)二月,孙儒挟余威又在陵亭(今江苏兴化南)收拾庞师古,庞师古太不给朱温争气,被孙儒打的嘴歪眼斜,逃回去挨批去了。   古语有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无德者让之。”这句话的前句话是真话,后半句是假话。地盘就那么大,谁有本事谁拿走,这靠的不是什么“德”,而是实力。有德者要得天下,首先要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做保证,否则如宋襄公那般迂腐之德,只能落得下贻笑千载的下场。   德有些时候可以转化为实力,但这个过程不是很直接,所需的时间也有点长,在纷乱的乱世之中,德也许还是要讲,但重要性多半要排在后面一些。   此时苏南形势非常混乱,杨行密、孙儒、钱鏐势力犬牙交错,抱成团的咬。杨行密也想在苏南这碗里捞食吃,大顺元年(890年)二月,杨行密趁孙儒集中主力和庞师古对掐的时候,派大将马敬言去润州做客,没费多少工夫就将润州拿下。随后杨行密再派安仁义、田頵、刘威各部进取常州。刘建锋非常好客,热情“招待”了安仁义等人,在武进(今江苏武进)被打败后,逃出常州,杨行密留李友守常州。   孙儒刚混到手的宝地,还没拿稳,就被杨行密给端了,不由得大怒。大顺元年(890年)闰九月,孙儒再派刘建锋分三路军过江再取润州、常州。杨行密手下的同志们也非常好客,见刘建锋来了,比当初刘建锋的招待还热情,全都被打跑了。十二月,孙儒再拿下苏州,杀掉杨行密大将李友。   孙儒得理不饶人,想趁杨行密倒霉的时候,一举消灭杨行密。为此孙儒决定亲自来给杨行密上课。大顺二年(891年)正月,孙儒尽起江淮精锐,过江来灭杨行密,行至溧水(今江苏溧水),遇上前来防御的杨行密军李神福部。来之间杨行密告诉李神福:“敌强则避之,弱则击之,卑而骄之,然后再战。”李神福按杨行密的指示,在孙儒面前装孙子,连连退却。   孙儒以为李神福真是个孙子,没想到晚上就领教了这个“孙子”的厉害,李神福在深夜突袭骄狂不已的孙儒,孙儒没防备,被李神福乱砍一通,结果实在扛不住,只得后撤扎营。李神福好象吃了伟-哥一般,兴奋过了头,连胜孙儒军康旺、安景思、李弘章三部。不过孙儒实力倒没有受到大多损失,继续作战。不久之后孙儒开始反击,大将马殷在黄池(今安徽芜湖东)大败田頵、刘威,前锋直抵宣州。   杨行密有些害怕了,想西奔铜官(今安徽铜陵),李神福摇头道:“主公差矣,孙儒孤军深入,以战养战,只要我们坚守不战,再派骑兵烧掠粮食。他们没了粮食自然心慌,利求速战,到时候我们以逸击疲,怕什么孙儒?”杨行密觉得有道理,派李神福专门给孙儒的粮草运输队捣乱,孙儒军于是开始缺粮。孙儒也知道自己利在速战,不想多说废话,于是率大军西进,杨行密觉得再跑也不是个事,于是破釜沉舟,决定和孙儒决一死战。   别看孙儒名字取得挺文气,其实的确强悍,手下也多是不要命的亡命徒,战斗力非常强。但杨行密为了保命,管不了这些,带着几票弟兄狂吼着杀进阵中要杀孙儒,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决斗。孙儒人多势众,没把这点虾米当回事,很快就把杨行密给围了起来,杨行密东杀西突,力渐不支,眼见得杨行密就要做刀下之鬼。正在绝望时,杨行密手下大将李简带着一百多骑兵闯入重围,大喝:“主公勿忧,李简在此!”直取杨行密,周遭弟兄众星捧月,生生的把杨行密给救了回去,颇有《三国演义》的风格。   杭州城的钱镠非常向往苏州,在孙儒尽起主力消灭杨行密之时,趁乱取回了苏州。杨行密对付孙儒非常吃力,便急使人告救于钱镠。钱镠跟杨行密打了这么久,自然是有仇的,但他知道杨行密一死,孙儒下一个吃掉的肯定是自己,唇亡齿寒,不能不救,于是发兵出粮前来支援杨行密。孙儒见一时不能得手,先回扬州了。   对孙儒来说,杨行密一日不死,他一日别想安生吃饭。为了彻底消灭杨行密,孙儒破釜沉舟,连扬州这块战略根据地也不要了。景福元年(892年)秋,孙儒火烧扬州城,尽起主力前去和杨行密拼个死活,号称大军五十万,如蝗虫般直扑宣州。说孙儒军是蝗虫真不冤枉他,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甚至杀老弱百姓割肉充做军粮。   但孙儒犯下了一个严重的战略错误,虽然杨行密是他必须消灭的劲敌,但放弃扬州这块战略根据地,自绝后路。后果孙儒想到没有?万一没攻死杨行密,扬州又被强敌(尤其是朱温)所据,前有困兽,后有饿狼,进不得,亦退不得,一战不利必死。孙儒开始还是把扬州做为根本的,但后来却学习起黄巢来,实行以战养战的“流寇主义”,打到哪算哪,捞一票算一票。他忘了一件事:破釜沉舟不是不行,可你只能学霸王,不能学黄巢。要做得大事,没有自己的战略根据地是绝对不行的。   杨行密得知孙儒舍了血本要和自己玩命,急向文武问计,谋士戴友规劝杨行密围魏救赵:“这次孙儒来明摆着是要吃掉我们,主公可趁虚派人去扬州发粮食。孙儒部下多是扬州人,跟孙儒混江湖也是出于无奈。只要他们听说家里人还活着,必然感主公之恩,不再与我为敌。等孙儒成了光棍,到时主公就可以活拿孙儒。”杨行密大喜:“好计策!”。   听到这里,李曜露出笑容。杨行密确实是个做生意的好材料,他居然能想到先劫了孙儒的粮草,然后带着这些粮草到扬州发给百姓。我的粮草我还要吃,老百姓饿肚子同样又不忍心,只好朝孙儒“借粮”了。扬州百姓感恩戴德。杨行密空手套白狼,干了一票无本买卖,赚了大把的民心和战略空间。   景福元年(公元892年)五月,杨行密和孙儒开始了二选一的超级轮盘赌。孙儒下营陵阳(今安徽青阳附近),杨行密先来挑战,两军大战,没有分出胜负,形势一度僵持。怪不得孙儒不能做成大事,连最基础的军事知识都不具备,他的粮食经常被杨行密劫掉,可依然不长记性。杨行密再一次抄了孙儒的粮食,彻底绝了孙儒军的活路,半点退路都没了。   孙儒派马殷、刘建锋去附近州县筹粮,然后和杨行密一战决生死。刘威献计杨行密:“孙儒破釜沉舟,主公亦当如是,孙儒粮尽无归路,人心涣散,主公背城死战,必可擒儒。”杨行密大喜,带出所有的精锐部队,关闭城门,自绝后路,和孙儒军在宣州城外决定到底是孙儒活着,还是他杨行密活着。   两军从清晨开始杀起,宣州军背水一战,加上后勤充足,吃饱了饭就有力气。孙儒军则是饿着肚子打,那有什么好结果。被杨行密大军连破五十座军营,孙儒大败。前不久孙儒得了虐疾,体力虚弱,在两军混战中被宣州军大将田頵活擒归阵。孙儒部下一看主帅没了,谁还有心思打,全都投降了杨行密。   杨行密见活捉了孙儒,泣不成声,这场游戏终于结束:杨行密获胜,奖品是用孙儒鲜血喷染成的锦绣前程。杨行密在宣州城中处死孙儒,孙儒听说刘威劝杨行密背城死战,死前长叹:“我临阵决胜,不意今日坠于刘威瓠中。”杨行密杀掉孙儒,将人头送到长安。孙儒部将马殷、刘建锋得知孙儒被杀,聚众号哭长拜,率军西去。   在杨行密创业的过程,孙儒是杨行密遇到的最难逾越的一道坎,杨行密几次差点被孙儒灭掉。不过孙儒眼光短浅,象孙儒这样的人,只能在乱世中做几年草头王,真正能成大事的,还得算上杨行密这样有战略长远打算的人物。孙儒一死,淮南一带尽数入归杨行密。杨行密要想做大事,就不能窝在宣州,扬州虽然残破,但扬州的战略价值却远非宣州可比。杨行密留田頵守宣州,自率大队人马北上扬州城。扬州屡遭兵祸,尤其是孙儒的破坏,百姓伤亡惨重。杨行密一到,立刻放粮赈民,减免赋税,免遭兵劫的百姓方才有口安生饭吃。   不过杨行密最近手头比较紧,想问老百姓“借”点钱花花,当然杨行密不会白“借”,准备用盐茶等生活必备物资交换。掌书记高勖劝道:“淮南兵祸不已,百姓困苦,也没有多少钱。我们手头有茶盐等物,可以和周边郡县交易,不比强行"借"淮南百姓的强?何况我们要在扬州长期呆下去。”杨行密大悟,便如高勖所言照办。   孙儒死后,留给杨行密一支多由河南人组成的数万军队,杨行密在这些中人挑出五千精壮汉子,另设一营安置,待遇比其他军队高出一截。杨行密命他们尽披黑甲黑袍,号为“黑云都”,由自己绝对控制。同时又将盱眙和曲溪的军队并为一军,起名“黄头军”,交由心腹李神福统领。   李曜听到此处,发现杨行密还真有可能是崇拜李克用的。黑云都岂不是义儿黑鸦军的翻版?黄头军岂不就是万胜黄头军的翻版?却不知杨行密有没有想法也弄个飞腾军玩玩?   杨行密在淮南崛起,朝廷自然也要顺水推舟,在景福元年(公元892年)八月间,让杨行密以宰相身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淮南节度使,也就是“使相”,和朱温是同一个级别。杨行密和三国的孙权一样,在自己的地头上做老大,同时又承认朝廷的统治地位。唐朝虽然名存实……也还在,至少还有些威望,杨行密也不会傻到学袁术那样。   得到扬州后,杨行密才算真正有了自己的战略根据地,和孙儒打了几年,确实比较疲惫。杨行密利用这个相对和平时期开始在淮南进行政权组织建设,政治说复杂也复杂,也简单也简单:长袖善舞,收买人心。杨行密知道乱世中最可靠的是军心,先收买军心,杨行密经常下基层单位,和将士们打成一片。   要想牢牢抓住军权,首先要控制中高级军官和控制基层军事单位。前者保证军令的畅通,后者保证中高级军官如果叛变,军权不至于丧失。最底层的人都听自己的,还怕中高级军官闹出什么事来?杨行密虽然赏赐将士的东西不算丰厚,但杨行密本人也厉行节俭,吃喝用度都比较节约,也让人抓不到把柄。   对于因为躲避战乱而逃难的百姓,杨行密派人四处招抚,杨行密给予妥善的安排,保证人人有地种,有饭吃。淮南经济渐渐有了起色,归附者越来越多,杨行密的腰包大鼓。   李曜渐渐笑了起来:“这位淮帅,倒是有些与某相似。”      第181章 出使扬州   李袭吉听李曜如此说,点了点头,道:“杨行密此人,对百姓的态度,倒是的确有些明公的风格,不过若论手段,他与明公却是相去甚远。”   李曜笑了笑,没接这个话茬。笑话,我跟杨行密比,等同于多活了一千年,收买人心的手段如果只是跟他相仿,那才是让人笑掉大牙呢。再说,他养民的办法虽然思路没有大问题,却也只是效仿文、景二帝,无为而治,修生养息罢了,哪里及得上我这等动用一切政治、经济甚至军事手段三管齐下推动经济发展,刺激军、民各种消费来得立竿见影?   当然了,李曜也清楚,他这番手段,固然效力巨大,却也不是别人想模仿就能模仿得了的。其中关键就在于李曜手里有军械监这个在短短数年间如同吃了膨化剂一般飞速发展的杀手锏,如今的军械监虽然仍叫军械监,其实哪里只是一个区区军械监了?说句不算很夸张的话,河东军械监其实就等同于后世的发改委加上一个全国性跨军事、民用至少十数个行业的超级大托拉斯。别看河东节度使是李克用,别看真正处理河东政务的是盖寓,事实上除了军粮调运李曜依旧插不进手去之外,其他事关经济的政务,李曜如果不配合,河东节度使府都只能干着急!   数年布局,所为者何?便是今日局面!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便是翻云覆雨等闲间,大局隐隐在握。   李曜岔开了话题,道:“淮帅大业,目前来说,可分四步:第一步,初据庐州,蓄势待发。第二步,兵出扬州,试剑淮南。第三步,另辟蹊径,转战皖南。第四步,纵横南北,一揽江淮。”   李袭吉微微皱眉:“如今,尚不算一揽江淮吧。”   李曜笑了笑:“早晚而已。”   “哦?明公何以如此断定?”李袭吉反问道。   李曜挑挑眉:“袭吉先生何必明知故问?”   李袭吉哈哈一笑,摇头道:“某虽能猜测一二,却无这般把握将话说死,天下事……一变万变,哪里能一言而断?也只有明公你,才有这般自信,偏偏还从来未曾料错,某是不服不行啊。”   李曜笑了笑,心道:“杨行密那边的情况,我的蝴蝶翅膀明显没扇到,所以我才敢说得这么肯定,只是这一点,我可没法告诉你。”   其实李曜在听李袭吉述说杨行密生平经历只是,便已经联系自己在史书中所读到的那个“吴王”,认真思索了一个问题:作为五代时期的一方枭雄和“十国”核心的“创业”领袖,杨行密先是鹰扬庐州,既而叱咤江淮,这个从州兵、队长起家的杨行密,最终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的原因是什么呢?   李曜觉得,首先是顺应大势,此为前提。   “十国”在南方之“国”,经常在同一时期只有四个或五个。这样的疆域与面积也比较便于管理,而以发扬各地区经济的潜势力,则较统一的大帝国凡事都要着重均一雷同的办法有效得多。这样的话,不见得比统一的大帝国低劣。传统的历史家对于五代十国没有多少好话可说。不是“僭窃交兴,称号纷杂”,则是“峻法以剥下,厚敛以奉上”。其实李曜清楚,按照原先的历史发展脉络来看,在唐宋之间,不能没有这样的一重过渡时期,将军事与财政的管理权放在地方政府头上,使一切更趋紧凑和实际,然后再集中归并。否则就不能构成北宋这样一个带竞争性的体制去和北方少数民族用骑兵为骨干有农业为支援的新型外患周旋。   历史选择了五代十国,而顺应这一时代潮流是杨行密成功的前提。王夫之谓:“当行密之时,朱温、秦宗权、李罕之、高骈之流,凶风交扇于海内。乘权者既忘民之死,民亦自忘其死;乘权者既以杀人为乐,民亦以相杀为乐;剽夺争劫,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而若不容已者,莫能解也。行密起于卒伍,亦力战以有江、淮,乃忽退而自念,为固本保邦之谋,屡胜朱温,顾且画地自全,而不急与虎狼争食。……行密之为功于乱世,亦大矣哉!”又说:“杨行密不死于朱温淫昏之前,可与有为者,其在淮南乎?”   当是时,杨行密深明大义处理好与唐廷关系,保持了唐末五代的平滑过渡,赢得后人好评:“行密足未尝履王都,目未尝见宫阙,起于卒伍,无尺寸之诏可衔,削平之而抚仅存之生齿,是草泽崛起,无异于陈胜、项梁之于秦也。霸局已成,唐不能禁,授以爵命而姑为维系,其君臣之义,盖已浅矣。天下已非唐有,而人民必有恃以存,力捍凶锋,保江、淮之片土,抗志崛立,独能不附逆贼,甘奉正朔,如王师范、罗绍威、韩建之所为,亦可谓之丈夫矣。唐一日未亡,行密一日不称王,而帝制赏罚之事,听命于朝,循分自揣,安于其位,而特不屑臣服于逆贼之廷,亦可谓之不妄矣。”那么,杨行密与他的“英雄”们建立的是一个怎样的政权呢?   杨行密与后来吴国的将领,担任着州、县长官。但“杨行密虽是他们的首脑,只是用‘智略’约束他们,而不是靠权力统率他们。这是因为:唐帝国虽仅保存着招牌,毕竟还没有正式垮台;淮南地区虽已形成独立割据,但吴国还没有宣告建立。此时,吴国中央政权表现为:吴王‘与诸将皆为节度使,虽有都统之名,不足相临制’;地方政权表现为:‘诸将分守郡府,虽尊奉盟主,而政令征伐,多以便宜从事。可见,吴国的国家机构还是不健全的,中央与地方的关系还是不正常的,国境内的政令还是不统一的。’”   如今,杨行密还不是吴王,甚至连弘农郡王都还不是,仅仅只是淮南节度使,又是短期内突然崛起,约束力自然更不是那么强大。   其次是顺应民心,此为保障。   王夫之对南方许多割据政权顺应民心民意的做法很以为然:“王潮约军于闽海,秋毫无犯;王建从綦毋谏之说,养士爱民于西蜀;张全义招怀流散于东都,躬劝农桑;杨行密定扬州,辇米赈饥;成汭抚集凋残于荆南,通商劝农。此数子者,君子酌天地之心,顺民物之欲,予之焉可矣。存其美,略其慝,不得以拘致主帅之罪罪王潮,不得以党贼之罪罪全义,不得以僭号之罪罪王建,不得以争夺之罪罪行密,不得以逐帅自立之罪罪成汭。而其忘唐之尚有天子,莫之恤而擅地自专者,概可勿论也。”时“天下已非唐有,而人民必有恃以存”,杨行密“力捍凶锋,保江、淮之片土,抗志崛立”。   时人称扬一益二,经过七年战争淮南破败不堪,商贾不行,百业凋零。杨行密注重治理根本。江淮有茶盐之利,虽经战火破坏,但基础还在。杨行密曾经“以用度不足,欲以茶盐易民布帛”,掌书记舒城高勖曰:“兵火之余,十室九空,又渔利以困之,将复离叛。不若悉我所有易邻道所无,足以给军;进贤守令劝课农桑,数年之间,仓库自实。”他采用高勖建议,未强行交换百姓布帛,而以茶盐同邻道物物交换。楚州盐城县有盐亭百二十三,常州一带则产茶叶。杨行密招抚流散,发展生产,这些产业在战后都被恢复起来。田頵为宁国节度使时,宣州地区“民室未完,民逃未复”,田頵采取措施,轻徭薄赋,让逃民复业,“不期岁,菏耰秉锄犁,撬播于泥,如云之稼,穰穰在畦”,其时“食廪实矣,田野辟矣”。南唐史虚白即谓“广陵殷盛,士庶骈阗”。   同时,李曜还注意到,杨行密因地制宜制定的税收政策很有创造性。“先是,吴有丁口钱”。陶雅入歙州后,开始实行按亩征钱制度,这是五代十国时期田税改革的前兆之一。如果说丁口钱的征收具有临时性,按亩征钱则向定制迈出了坚实的一步。《独醒杂志》云:“予里中有僧寺,曰南华,藏杨李二氏税帖,今尚无恙。予观杨行密时所征产钱,较李氏轻数倍。”“产钱”是南宋人对地产的习惯称呼,即田税。税帖反映的史实是,杨家初征时税额较轻。由于苦心经营经济,“未及数年,公私富庶,几复承平之旧。”   而在非常时期,杨行密始终保持节俭,他到泗州时,“防御使台濛盛饰供帐,行密不悦。既行,濛于卧内得补绽衣,驰使归之。行密笑曰:‘吾少贫贱,不敢忘本。’濛甚惭”。这种做法与骄奢著称的湖南马氏和刻薄出名导致士民皆衣纸的杭州钱镠就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再次是强军立足,此为根本。   争战之初,由于杨行密赖以起家的将士主要由淮南人组成,战力远不如北方燕赵及河东军队,在战略上往往处于劣势。孙儒覆灭后,“行密收儒余兵数千,以皁衣蒙甲,号‘黑云都’,常以为亲军。”平时厚其禀赐,逢战使之先登陷阵。黑云都成了淮南的王牌部队。但由于像黑云都这样的客军发生兵变几率很高,于是,杨行密“又并盱眙、曲溪二屯,籍其士为‘黄头军’,以李神福为左右黄头都尉,兵锐甚”。这支以淮南人为主体的部队的存在,不仅使杨行密实力增加,还可以防止黑云都这样的客军独自坐大。乾宁四年(897),河东朱瑾为汴兵所逼,与史俨、李承嗣拥州民渡淮投奔杨行密。“淮南旧善水战,不知骑射,及得河东、兖、郓兵,军声大振。史俨、李承嗣皆河东骁将,李克用深惜之。”杨行密军声益振。   但是如何治理指挥不断组合或整合中的军队,是特殊时期杨行密面临的课题。杨行密坚持以德立威,取信将士,其实也留下了许多佳话。   他广纳将才,不拘一格。其将帅多效力藩镇,凡才能者均加以擢用。龙纪元年(889),杨行密击败赵锽,锽将周本,号称勇冠三军,被俘后杨行密用其为帐下牙将,每战都能“奋跃先登,攻坚摧锋。”作战中伤口遍体皆不顾及,战后则自烧烙铁,烫治创口,依然谈笑自若,了无惧色。杨行密受封淮南节度使,立即以淮南马步使授周本,统领兵权,成为亲信。   “锽既败,左右皆散,惟李德诚从锽不去,行密以宗女妻之。”秦宗衡部将安仁义,骁勇善战,投淮南后杨行密甚爱之,安仁义名冠军中。”乾宁三年(896)“癸未,苏州常熟镇使陆郢以州城应杨行密,虏刺史成及。行密阅及家所蓄,惟图书、药物,贤之,归,署行军司马。及拜且泣曰:‘及百口在钱公所。失苏州不能死,敢求富贵!愿以一身易百口之死!’引佩刀欲自刺。行密遽执其手,止之,馆于府舍。其室中亦有兵仗,行密每单衣诣之,与之共饮膳,无所疑。”   即便对海陵镇使高霸这样的高骈之旧将,“欲使霸守天长”,袁袭曰:“吾以疑霸而召之,其可复用乎?且吾能胜儒,无所用霸,不幸不胜,天长岂吾有哉!不如杀之,以并其众。”行密这才因犒军擒霸族之。但事后杨行密深感自责,以致袁袭死时,杨行密哀外有音:“吾好宽而袭每劝我以杀,此其所以不寿与!”   《五国故事》称“行密雄豪而颇有度量”。《新五代史》亦称其“宽仁雅信,能得士心”。杨行密的治军思想,在李曜以后人的角度分析来看,多表现于对将士的抚御,如《资治通鉴》称杨行密“驰射武伎,皆非所长,而宽简有智略,善抚御将士,与同甘苦,推心待物,无所猜忌。尝早出,从者断马鞦,取其金,行密知而不问,它日,复早出如故,人服其度量。”庐州刺史蔡俦先前曾附于孙儒。儒既败,俦遂阻兵以拒行密。景福元年(892)十一月,蔡俦发杨行密祖父墓,并求救于朱全忠,与舒州刺史倪章连兵拒行密。行密遣李神福将兵讨俦。景福二年(893)四月,行密会田頵兵合围庐州(今安徽合肥),庐州将张颢逾城来降。七月,杨行密克庐州,斩蔡俦。左右请发俦父母冢,行密不从:“俦以此得罪,吾何为效之!”同年,“蔡人张颢以骁勇事秦宗权,后从孙儒,儒败,归行密,行密厚待之,使将兵戍庐州。蔡俦叛,颢更为之用。及围急,颢逾城来降,行密以隶银枪都使袁稹。稹以颢反复,白行密,请杀之,行密恐稹不能容,置之亲军。”   杨行密善于用将,正确论功,往往帅尽其才,不疑不弃。庐州将才中,杰出袁袭、高勖、戴友规、台濛、刘威、陶雅、田頵、马珣等无不人尽其才。史称“袁袭运谋帷幄、举无遗算,殆良、平之亚邪?以览济宽,事非得以,盖时会有固然尔。高勖志务农桑,仁者之言蔼如也。戴友规数言决策,独探本源,可谓谋臣之杰出矣”。在破秦、毕军中,李神福“居功多,会选卒为黄头军,选神福为左右黄头都尉”,后多建功勋。刘存,在战斗中曾“为流矢中目,存战自若”,在神福病归后,代为招讨使。行营都指挥使朱延寿智勇双兼,杨行密派他率大军西征,逐步向蕲州(今湖北蕲春)扩张,如愿击破赵锽主力之后得到宣州。乾宁二年(895),“别将张崇为镠执,行密欲嫁其妻,荅曰:‘崇不负公,愿少待。’俄而还,自是行密终身倚爱。……未几,泰宁节度使朱瑾率部将侯瓒来归,太原将李承嗣、史俨、史建章亦来奔。行密推赤心不疑,皆以为将。于是,兵锐甚,强天下。”   杨行密治军以宽,极少出现滥杀事件。对于谋叛将士,也不妄杀。天复三年(903),杨行密同乡田頵与安仁义、朱延寿举兵叛变。叛变失败后,行密“赦其(田)頵母殷氏,行密与诸子皆以子孙礼事之”。安仁义据城叛变一年有余,杨行密仍然愿意赦免他,“杨行密使谓之曰:‘汝之功吾不忘也,能束身自归,当以汝为行军副使,但不掌兵耳。’”田頵属吏宣州长史骆知祥善治金谷,观察牙推沈文昌善于文词,曾为田頵撰写檄文辱骂杨行密。杨行密以骆知祥为淮南支计官,掌管财赋,以沈文昌为节度牙推,居幕府右职。   最后则是以谋制胜,是为韬略。   唐末军情十分复杂,强弱互见,朝夕多变。杨行密善于以逸待劳、捕捉战机。文德元年(888),孙儒将攻庐州,时宣歙观察使赵锽遣部将苏塘、漆朗率军两万屯据曷山。袁袭曰:“公引兵急趋曷山,坚壁自守,彼求战不得,谓我畏怯,因其怠,可破也。”行密从之。塘等大败,遂围宣州。景福元年(892),孙儒兵逼宣州,杨行密谓诸将曰:“孙儒之众十倍于我,吾战数不利,欲退保铜官,何如?”刘威、李神福曰:“儒扫地远来,利在速战。宜屯据险要,坚壁清野以老其师,时出轻骑抄其馈饷,夺其俘掠。彼前不得战,退无资粮,可坐擒也!”淮南军遂坚壁清野,待儒军食尽纵兵击之,儒军大败。宣州之役,杨行密以逸待劳,后发制人,获战术成功。   另外,审时度势,借力藩镇,也是杨行密成功的诀窍之一。时“儒恃其兵强,欲先灭行密,后敌全忠”。杨行密最初兵进扬州,势单力薄,通过与高骈部将高霸、张神剑的联合,并取得吕用之的支持,变被动为主动夺取了扬州。虽然知道北方终极对手是朱全忠,杨行密还是遣使大梁,“陈归附之意”。是时,朱温“兼领淮南,乃遣牙将张廷范使于淮南,与行密结盟”。除联合朱温外,还求救于两浙钱镠,“镠以兵食助之”。为了争取有利的战略空间,他还与死敌马殷结为兄弟,当得知部下马賨是马殷的亲兄弟,主动放他回湖南,向湖湘方面作出友好姿态。终于赢得战争主动,大败孙儒,尽得淮南诸州。   既然对杨行密已然综合了史书和今闻两方面了解,李曜也就知道应该从什么方面来与杨行密接洽磋商了。   他露出一丝笑容,吩咐道:“传令,牙兵旅打点行装,明日与某一道穿山东而入淮扬,出使扬州。”      第182章 路不好走   本来李曜选定的路线,是往东南走,穿齐鲁而至江淮。   从大唐的地理交通上来说,这不是一条方便的路。最方便的路,应该是走大运河,沿河而下,可以直接到达扬州。然而如果这样走,毫无疑问要通过汴梁,汴帅朱温岂能眼睁睁看着李曜这个河东重将带着千余名牙兵潇洒地从他的地盘过去?   因此,走山东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然而历史已经出现一些改变,其中最大的改变就是李存信奉命救援朱宣朱瑾兄弟的时间提前了,由此导致李克用亲征罗弘信,如今魏博仍在激战之中。   魏博夹在汴、晋这两大势力集团的正中间,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本来在此之前,魏博节度使罗宏信是谁也得罪不起,但又不能保证两边都满意,处境十分地尴尬。好在这个人还算圆滑,当朱温进攻郓、兖时,他就给汴州送粮送物,在实际行动上对朱温给与支持。而李克用要求派兵过境去援救郓、兖时,他也给与放行,绝不阻拦。其实这就是典型地首鼠两端,目的无非是为了做到谁也不得罪。当然,罗宏信不傻,他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汴、晋双方早晚要大战一场,他夹在中间想独善其身那是完全没有可能的,早晚要倒向一方,可是怎么说呢,这事情毕竟还没逼到那个份上,也就只好装鸵鸟,先抱着这么一个得过且过的想法混下去,等实在不行了再说,好歹自己有魏博在手,牙兵也不弱,跟谁都能谈谈价钱。   但这一次,李存信进入魏博后,听说朱温那边一听河东出兵,立刻从兖州撤了围,竟然把营寨扎到莘县(在魏州境内)不走了。有这么大一支军队驻扎在眼皮底下,这是让罗宏信无法忍受的。   这时朱温机会找得好,趁机遣使给罗宏信送信说:“六兄啊六兄,你这么干可就太不够意思了,咱们以前不是说好了?咱们两个搭伙一起对付李克用,有事兄弟帮你兜着。你可倒好,我人前脚刚走,你就把咱俩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我那边跟人打仗累得一身血汗,你倒让那沙陀儿从你的地盘上过来打我,你说这叫什么事呢?这下子好了吧!人家李克用把家都安在你的地盘上了,我看你要再这么两面三刀下去啊,迟早连老窝都得被他端了。”   罗宏信接到信后,也觉得自己这种墙头草的日子是快过到头了,但是他在心里又对李克用十分地恐惧,这沙陀儿好像还真没有打不败的敌人,魏博如今已经衰落了许多,不再是当年的河北第一藩,如今让他跟李克用对着干,他一下子又下不了这个决心。   正巧这时李存信手下这支军队虽然强悍,但军纪一贯地十分败坏,不断地骚扰地方,地方官吏惹不起他,便纷纷来找罗宏信哭诉。罗弘信毕竟是魏博节帅,这事他不能无动于衷,否则魏博牙兵造反跟吃饭一样简单,谁知道会不会又来一次?所以这一来,罗宏信忍无可忍,遂秘密调集了三万大军,在夜里袭击莘县的晋军大营。   李存信没想到罗宏信会在背后插他一刀,对此毫无防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幸好来的河东军是以四大王牌为主,出了门的能征惯战,这才保着他仓惶逃回了自己的地盘。   罗宏信夜袭了晋军,知道李克用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所以立即遣使向朱温禀报了此事,说:“朱兄啊朱兄,小弟可不是要首鼠两端,咱这是打算诱敌深入呢……你看如今小弟我已经跟晋军干起来了,这可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以后就一心一意地跟着朱兄你干了,只是等李克用带兵打过来的时候,朱兄你可千万别忘了过来拉兄弟一把呀!”   朱温听完非常高兴,对罗宏信的行为表示的高度的赞赏,又拍着胸脯对来使打了保票,不过等使者一下去,朱温就立刻便派庞师古、葛从周再次率领大军攻入郓州境内,将郓州城团团围住。   再说李存信被罗宏信偷袭后,率残部退回了河东境内,上书将此事禀报给李克用。李克用听完后气得暴跳如雷,立即亲率大军征讨魏博。李克用心急如焚,原本他可以经过洺州与李存信剩余的大军合在一起,但他却只在邢州停留了一夜,立刻就走了,同时要求洺州的李存信远征军立刻出发,在魏博境地跟他会师。   一月后,晋军进入魏博境内,一路势如破竹,连败魏博军,兵锋直指魏博首府魏州城,然后又分兵遍掠魏博所属的魏、博、贝、卫、澶、相六州,大有一举将魏博夷为平地之势。罗宏信抵挡不住,只有遣使飞驰汴州告急。   朱温接到消息后,还真是不含糊,立即派人到郓州传令庞师古继续围城,而由葛从周分兵入援魏博。   又是一个月过去,两军在魏博境内的洹水正式接战。当时汴军主将葛从周考虑到晋军善于骑战,便在阵前挖了很多深沟,又将挖出来的土垒成土坎,用以阻挡晋军的骑兵。   这一招果然奏效,两军刚一接战,李克用便命其爱子“铁林军”指挥使落落率两千铁骑冲杀敌阵。葛从周也命两千步骑出阵迎战。双方激战正酣,落落一个不留神,战马被土坎绊倒,将落落摔了下来,汴将张归霸则趁机将其生擒。   李克用一见爱子被俘,马上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想将落落抢回来,哪知他刚到阵前,战马也失蹄摔倒。汴军一见他摔到马上,立刻蜂拥而至,都想将他擒下立一大功。好在李克用反应神速,抬箭便将先冲过来的一名汴将射死,其他汴州将士稍一犹豫,晋军已经冲过将李克用抢回,这才使他逃过一劫。   落落是李克用的长子,平时爱若掌上明珠。李克用见他被擒,无心再战,立刻传令收兵,回营后又立即修书一封,送到葛从周营内,称只要能将落落放回,他愿从此与汴州尽释前嫌,永结同好。为了表示他的诚心,李克用又马上率大军撤回本镇。葛从周不敢自专,忙派人将此事报与朱温。   而此时朱温已经干掉了时溥,正打算要拿下朱瑄和朱瑾,自觉得地盘也大了,实力也比李克用强了,再加上罗宏信也和李克用翻了脸,使他没有了后顾之忧,所以不想跟李克用和好,对其请求不予同意。而且朱温为使罗宏信彻底绝了与李克用和好之路,又想出来个狠招,派人将落落送到魏博军中,任罗宏信对其发落。   这就是等于要罗宏信交个投名状,因为朱温既然不同意跟李克用和好,那罗宏信要不杀落落,朱温肯定不会满意,那样的话,说不定是晋军刚走,汴军就会杀到。而一旦罗宏信要是将落落杀掉,也就永远没有了再同李克用和好的可能性,今后也只有跟在朱温后面一条道走到黑了。对于这个道理罗宏信是非常清楚的,但也没什么选择,他是个明白人,立即将落落斩首,从此对朱温再无二心。   李克用退兵后,朱温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命葛从周再次率军与庞师古合兵围困郓州。此时郓州经过朱温多年的蚕食,处境十分艰难,朱瑄无力出战,只好一面将护城河内灌满水,坚城固守,一面又不断遣使向李克用求救。历史上,在此之后,李克用也曾多次派兵援救郓州,但均被挡在魏博境内,始终无法突破其防线,只能望郓州而兴叹了。   汴军在围困郓州数月之后,将一切破城的准备工作都已备好。正月十五日,庞师古带兵逼进郓州城西南,并命军队强拆民宅,以宅木铺设浮桥。二十日,浮桥铺成,当夜庞师古便亲率中军渡过护城河对郓州城发起猛攻。   此时郓州城内军需已尽,军心不稳,已到山穷水尽之境。朱瑄自知无力守住城池,便带着心腹士兵携家眷弃城从东门而出,欲逃往兖州。葛从周闻讯后,立即率轻骑在后方追赶。追到中都县(山东汶上县)境内,朱瑄走投无路,只得与其妻柴氏藏匿在乡民草栏之间,却被乡民误以为是贼而痛打。   朱瑄无奈之下,只得实言相告,此处乡民因恨他连年构兵害民,竟将其擒下献与葛从周,后被葛从周押解至汴州。   二十三日,朱温入郓州城,任命庞师古为天平军留后。   这个时候,朱温听说朱瑾因兖州城内粮尽,正和河东将史俨、李承嗣出城往丰县、沛县间觅粮,便当即立断,命葛从周为先锋,率精骑奔袭兖州,而他则同庞师古一同率大军以为后继。   郓州距兖州不过一百多里的路程,葛从周一日之内,便奔至兖州城下,不久后,汴军主力又到,将兖州城团团围住。当时朱瑾并不在城中,守将康怀贞、判官辛绾及朱瑾的次子朱用贞得知郓州已经失守,朱瑄被擒,都知道无力将兖州守住,只好举城而降。   历史上朱瑾听说兖州被围,当即回师驰援,然而还没等他回到兖州,兖州就已经落入汴军之手。朱瑾无奈,只得率部逃往沂州,但沂州刺史尹处宾闭门不肯接纳,只好又奔赴海州,与史俨、李承嗣及海州刺史朱用芝试图共保海州。然而还没等他们安定下来,庞师古已率大军杀了过来。   海州城小,朱瑾自知无力守住,只得弃城逃往淮南投靠杨行密。杨行密久闻朱瑾大名,亲自出扬州至百里外的高邮相迎,见面后解玉带相送,并向朝廷表其为徐州武宁节度使,朱瑾深感其恩,从此死心塌地效命于淮南。   与朱瑾同来的河东大将史俨、李承嗣也得到杨行密的重用,因此前淮南军多善水战,不习骑射,而来自河东的史俨、李承嗣则精于此道。杨行密命这二人帮其训练骑兵,自此淮南军威大盛。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这一系列事件因为蝴蝶效应而提前之后,摆在出使淮扬的李曜面前的,就多了一个麻烦:中原不能走,齐鲁大地也烽火连天。      第183章 密入汴梁   “那片房舍,便是东平郡王府?也就是那宣武军节度使府?”   “看来正是,朱三性喜奢华,虽有其正室张氏多劝,仍大修节帅王府,翠柏重岚,飞檐万壑,至有今日景象。”   “嗯,朱温此人虽然狡诈反复、残忍嗜杀,但他的夫人,听说倒是个难得的贤惠女子。某听人说,汴州有如今这般光景,一看敬翔,二看韦震,三看张惠……说得倒是有趣。”   “明……郎君,方才在那陈桥,郎君停驻许久,环视不语,然某细观详思许久,仍是不得其解。想那陈桥,除道路通畅之外,实无半点可异,奈何郎君却似颇有感慨?”   郎君者,自是李曜无疑,与他说话的,则是李袭吉。   此处乃是汴州,此番李曜下扬州,因山东大战,竟然最终选择了直接穿汴梁而走大运河!   此时李曜身边,只有随从二十几人,看他们的模样打扮,显是扮作某大户人家的少年郎君出外游历之状。李曜自是那气度翩翩的少年郎君;憨娃儿是郎君身边的得力伴当;冯道是郎君的小书童;至于李袭吉嘛,半似西席,半似管家。至于身后那一群魁梧雄壮之辈,自然是家中豪勇仆从,外出作为护卫郎君之用。   咋看起来,这一行人的确打眼。可再一思索,却又再正常不过。   李曜手中拿着一把装模作样的大号玉骨折扇,扇面上的一篇《兰亭集序》写得惟妙惟肖,传神犹如真迹,此时正“刷”地打开,悠悠扇了两扇,怡然道:“陈桥之处,交通便利,合当驿站。”   李袭吉更是不解,迟疑道:“然也,但……只是如此而已?”   “嗯?哦,只是如此而已。”李曜微微挑动了一下眉头,淡淡地道:“似乎也挺适合兵变。”   李袭吉一惊,再看李曜时,脸色已经有些怪异。   李曜却笑了笑,语气变得有些落寞:“先生勿惊,某说的那场兵变,若依旧免不得要发生,却也是六十六年之后了……而且,某不打算让它发生。”   李袭吉一愣,张口欲言,偏是李曜又摆手道:“不必多问。”   他没奈何,只好将到嘴边的一句话又给憋了回去。   李曜负手而立,打量了汴州景色许久,轻声一叹:“白马哀歌三百载,血染刀锋六十年。”   李袭吉与冯道面面相窥,似乎心中都在迟疑:“今番明公(老师)感慨何其多、何其怪异。”   李曜却也不去管他们,自顾自的观赏起汴州风物来了。唐代宣武军节度使辖汴、宋、毫、颖四州,此四州居河、淮之间,地势低平,水道纵横,自古即为关中通东南地区的交通要道。隋炀帝开通济渠,目的不仅为游幸,至唐,通济渠更成为转输东南财赋至西北的大动脉,汴、宋、毫三州为运河所经,唐长安政府对东南财赋的倚赖程度愈大,这一地区的地位愈加重要。   首都为首善之区,人文荟萃之地,隋唐政府以国防及政治因素,定都长安。关中地区地狭人稠,粮食常不能自给,至高宗、武后时,因对外用兵及官僚集团的膨胀,每遇飢荒,辄有就食东都之行。玄宗重视漕运,把关东的财赋区与关中的政治文化中心紧密的结合在一起,成就了大唐盛世。   安史之乱后,河北租赋不入王室,唐中央政府对东南地区粮食的需求转殷,主控通济渠运道的宣武军节度使人选,甚受朝廷重视。河南、河北藩镇叛乱时,这一地区更是敌对双方争取的对象,吐蕃、南诏寇扰时,宣武之地负责提供防秋、防冬之兵与粮。   黄巢之乱,窜扰中国几半,两京残破,东南地区生产事业遭受重大打击,大唐朝廷渐步衰亡。朱温降唐之后,便是以这宣武军为基础,经二十几年的发展,陆续并吞邻镇,成为天下第一强藩,终于篡唐。自朱温定都汴州起,从此中国政治中心东移,乃以全国经济重心东移之故也。   李袭吉见李曜看得仔细,放下先前的疑虑,笑问道:“郎君可是细看城防,日后好一举而破之?”   李曜摇头道:“汴州之险,不在其城。”   李袭吉哈哈一笑:“某正欲言之,这汴州之地,本不适合防守,只须兵临城下,则其势自窘,难只难在其北有黄河,我河东欲来汴州,所阻者,河水也。”   李曜却仍摇头,道:“河水只是其一,更有一点,乃在其人。”他一指路上行人,道:“袭吉先生请看,汴州比之我晋阳如何?”   李袭吉面色微微一变,又自坦然,点头道:“虽不如晋阳坚阔,富庶则有过之。”   李曜点了点头,道:“非但富庶,而且安定。先生请看这汴州城中商贾,远多于晋阳,此晋阳所不及汴州之处也。”他微微叹息:“某在晋阳数年,虽以军械监为根基,变相推动商业,然则大政不在于某手,许多事情仍难发挥效用。如今晋阳虽仗着三百年北京雄城之底蕴,仍有巨大潜力,然则无商不富,河东兵力始终难破二十万众。反观朱温,虽处中原四战之地,却有交通南北西东之利,财赋无碍,以至有大军二十余万之众,兵力之强,实为诸蕃之最。一俟朱温平定山东,其势更难复制。他又有洛阳在手,倘若朝廷暗弱,则可西望长安,一旦得手,彼时便可傲视群雄,纵我河东兵精甲锐,他不自乱,河东便无战而胜之之理。如此,社稷危矣。”   李袭吉脸色一凝,沉吟道:“郎君担心朱温西入长安?然则他精心维持的忠臣面目如何自处?我河东又如何能叫他这般轻易进得关中?”   李曜哂然一笑:“若是陛下有难、河东势蹙,朱温自然便能进得长安了。”他见李袭吉面色难看,微微笑道:“某说得有些远了,实则在朱温有这般机会之前,我河东反倒会有一次西入长安的机会。”   ------------------------------   Ps:与真实历史渐行渐远的转折,即将慢慢展现。      第184章 盈香妙坊   李袭吉见李曜说得断定,心中不觉疑惑,但今日李曜的表现颇有奇异,因而他却不欲再问。左右他一直对代州流传的李曜曾经仙人点化之事甚为上心,心里下意识便往某些“封建迷信”地方向拐了过去,因此却并不惊诧。   不过他转念想想,忽然灵光一闪,惊道:“莫非此番关中不稳,最后竟会闹得陛下下旨,诏令大王入关中勤王不成?”   李曜挑一挑眉:“先生好算计,某意此事大有可能。”   “为何?”李袭吉皱眉苦思,沉吟道:“关中诸镇,如今以李茂贞、王行瑜、韩建为三大势力,此三人多有勾连,是以常常同进同退,成为朝廷肘腋之患。然则陛下虽然年少,却无失德之行,关中三镇要闹成何等模样,才能使陛下竟然不得不召大王千里迢迢入关中戡乱?须知这河东大军进则容易,退则……只怕朝廷不会觉得那么简单吧?陛下就不怕大王这一入长安,便生生将大明宫当作节帅府吗?”   李曜目中精芒一闪,旁边的冯道也是瞪大眼睛。   李袭吉泰然自若,坦然道:“河东纵无此意,难道朝廷便会不作此想?”   李曜收回目光,缓缓道:“关中三镇节帅,皆何等人?可道,这个问题,你来回答。”   冯道知道这是老师考校自己对天下大局了解的一种方式,当下便正色一礼,道:“老师所言关中三镇节帅,乃指李茂贞、王行瑜、韩建是也。”   他轻咳一声,颇有少年老成之意,道:“李茂贞,本姓宋,其名文通,大中十年生于深州博野。其初隶镇军,后值巢贼乱起,宋文通兴于讨贼,历任神策军指挥、扈跸都将,为先帝护卫。后因功受任命为武定节度使,先帝赐姓名为李茂贞,字正臣,从此割据一方。   王行瑜,邠州人,本为邠宁节度使朱玫之部将,充列校。光启二年(886年),朱玫立李煴为伪帝,改元建贞。先帝幸凤翔,朱玫令他带兵五万追击。同年十二月,因郑相公等集结讨逆大军,伪朝势蹙,王行瑜于是倒戈杀朱玫、李符,又纵兵大掠。时值寒冬,冻死百姓无数,横尸蔽地。然……毕竟反正之有功,先帝遂依前约,命行瑜为邠宁节度。   韩建,字佐时,许昌人,生于大中九年。此人将门出身,其父叔丰,早年为蔡州牙校。巢贼乱起,蔡州节度使秦宗权招纳亡命,韩建因有军功升为小校。中和初年,巢贼逼近长安,忠武监军杨复光派兵入援,秦宗权遣大将鹿宴宏率兵与之会合,韩建也在军中效力。当时,先帝幸蜀,鹿宴宏率军前往护卫,路经山南东道时,攻剽郡邑,据有兴元,自称留后,以韩建为蜀郡刺史,然韩建不愿从叛,降于时任六军观军容使田令孜,任潼关防御使兼华州刺史……”   冯道说到此处,忽然微微一顿,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补充道:“此人与李茂贞、王行瑜有所不同。其时河、潼地区屡经战乱,户口流散,田园荒芜,韩建到任之后,披荆斩棘,劝课农事,树植蔬果,出入闾里,亲问疾苦,不出数年,竟使军民充实。学生曾闻,韩建本目不识丁,但其后却用功刻苦,渐通文字,颇受乡民赞誉,与荆南节度使郭禹并称为北韩南郭,因此韩建又得以升任华商节度使、潼关守捉使。”   李曜点了点头,思索片刻,问:“若我河东与此三藩为敌,可能胜之?”   冯道想了想,道:“学生以为,当无大碍。”   李曜又问:“哦?好吧,那么……若胜之,则此三人如何处置?”   冯道迟疑了一下,道:“韩建仍可一用,李、王二人毫无忠心,似不可复为藩镇。”   李曜哈哈一笑,摇头道:“可道啊可道,你还是太和气了一些。不错,韩建能在这等世道之下劝课农事,亲问民间疾苦,纵有失虑之举,未必不能特赦。然则如李茂贞、王行瑜这般,恃强滥杀,屠戮百姓,以藩镇而侵帝京,以下臣而犯天子,又非清君侧、行大义,则此二人……其罪当诛!”   冯道脸色微微一红,低头道:“学生原是怕老师怪责,说学生残忍好杀,不类读书人斯文模样。”   李曜听得一皱眉,凝视冯道,正色道:“读书人为何便不可杀人?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周公诛管叔,太公诛华仕,管仲诛付里乙,子产诛邓析史付,此皆先贤,为何杀人?无他,其罪当诛是也。该杀之人,你不杀之,如何对得起为他所害之良善?天下欲治,则功必赏,过必罚。若事事只求宽和,失却这功过原则,则成好好先生,威信扫地、正义荡然。可道,你须得记住:正即是正,邪即是邪,一个人能做到扬善,固然值得称颂,但这还不够,你还要能惩恶——惩恶扬善,你不能只做一半,因为真理是完整的!”   冯道面红耳赤,慌忙应诺:“是,老师教训得是,学生谨受教。”   李曜点点头,转身望去,忽然微微皱眉,对憨娃儿道:“叫弟兄们放轻松点,咱们一行近三十骑,纵然打着王家的名号,只怕仍是过于张扬了一些,弟兄们在马上还这么鹰视狼顾,时刻警惕周围,这要碰到有心人,一看便知是精锐骑兵。”   憨娃儿吃了一惊,连忙掉头吩咐传令。这批千挑万选出来随从自家军使的骑兵果然“天赋异禀,根骨绝佳”,憨娃儿一说,他们便知道是什么地方让军使不满意了,一个个立刻气质大变,带上几分世家大族的高贵和……懒散。   李曜看了,这才满意一笑。他刚要吩咐找家客栈,并派人联络船家,忽然看见旁边一人走过,极为眼熟,不禁微微一怔。   那人边走边高声吟道:“坐卧常携酒一壶,不教双眼识皇都。乾坤许大无名姓,疏散人中一丈夫。”   李曜果断吩咐:“袭吉先生,你带可道与随从牙骑找好客栈安置并联络船家。憨娃儿,你跟我走。”   李袭吉一怔,惊道:“此乃汴州,明……郎君岂能独行?”   李曜摆手道:“某这不是带着憨娃儿么?再说,某只带一人,更不易被人察觉。”   李袭吉无法,只好问:“那如何联系?”   李曜毫不犹豫,道:“军中探马细作接头暗号便可。”   当下李曜带着憨娃儿打马上前跟着那人,那人看似走得很慢,实则极其迅速,走到某街口一拐角,等李曜与憨娃儿跟上之时,竟再无半个人影。   李曜抬头一打量,只见前头有一家状似新近开张的楼阁,风格淡雅清贵,只是脂粉香味若有似无地飘出,让人知晓其中欢乐。他朝门口一望,只见横匾上写着四个清秀俊雅的大字:“盈香妙坊”。      第185章 盈香妙坊(二)   周围已经完全寻不见那人踪迹,只有“盈香妙坊”四个大字的牌匾高悬朱色大门之外。那大门内的楼阁雕栏画栋,就连屋顶的飞檐鸱吻也一反庄严大气之唐风,刻画得细致如生。李曜盯着里头看了数息,眉头忽然皱成川字。   这时憨娃儿忍不住问道:“仙师怎么不见了?”   李曜蹙着眉头,并不答话,只道:“走,进去看看。”   憨娃儿一愣,稍稍迟疑道:“去这里?”   李曜瞥了他一眼:“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憨娃儿倒也不装模作样,点头道:“看起来好像是窑子。”   李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是寻常窑子,这里头一般应当是那种所谓卖艺不卖身的清窑子,也就是艺坊。”   憨娃儿“哦”了一声,忽然有些畏缩。   李曜奇道:“你干嘛这副模样?”忽然心中一动,笑道:“没逛过窑子,所以害怕?别怕,别说不是窑子,就算是窑子,人家姑娘也不会吃了你的……哦,是不会吃了你不吐骨头的。”   憨娃儿顿时涨红脸,辩道:“俺不是怕,俺是……俺是臊得慌。”   李曜哈哈一笑:“你好端端一条汉子,进这青楼喝杯小酒,品个香茗,听个瑶琴,和个小曲,有什么好臊的?要是你还肯再读点书,没准以后进去,还能添上‘吟个小诗’,多么优哉游哉,快意人生?”   憨娃儿迟疑道:“只是这样?”忽然又摇摇头:“俺读不得书。”   李曜笑了笑,懒得去理他,只是走到院门之外,打量了一下盈香妙坊内的垂杨轻柳、流觞曲水,呵呵一笑,微微加大声量:“好一个盈香妙坊,果然好景致。”   “青楼”一词,起初所指并非妓院,而只是一般比较华丽的屋宇,有时则作为豪门高户的代称,唐末才逐渐用作妓院别称。而事实上,哪怕妓院,在此时也还可以分为两种:妓院和伎院。   这个时代,哪怕是真妓院,也不是后世电视里出现的那种庸姿俗粉扎堆,除了肉-欲再无其他的放纵场。许多男人去青楼,不一定要与青楼里的姑娘一度春宵,很有些人只是如李曜所说的喝喝茶,聊聊天。   这不是什么奇谈怪论,甚至不值得惊奇。即便是在唐朝这个古代最为自由的时代,自由恋爱也不是那么多的,高门大户的自由恋爱更是稀罕之极。而在青楼,则不相同。   李曜曾经拜读过孔庆东关于“青楼文化”的一篇文章。其中说到青楼并不等同于妓院,它不是妓院的雅称或代名词,它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已远离了今日的现代化工业社会,青楼中的那些女子也十分不同于今天的种种“野鸡”和“小蜜”。所以,笔者也好,读者也罢,都大可不必仿效传统文人“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的姿态。   如果—味地同情起来,那除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以外,还能有什么其它可观之处呢?因此,需要在同情的泪眼之外,加上冷静的意志和克制的力量。这,便是关怀。《世说新语》和《晋书》中都载有“新亭对泣”的故事。东晋一些由北方过江的士大夫们,经常在郊区的新亭饮宴。一次饮宴时,周颉叹息说:风景还是这样,可是国家的河山却变样了!在座很多人听了都不禁流下泪来。只有大将军王导不以为然地说:“当共戳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这里,周颉的态度虽也感人,但毕竟还只停留于“同情”——见景伤心’的同情,而王导却是一种关怀——把同情揣在心底,更重视某种奋发有为的超越气魄。   钉上十字架的耶稣,走下山顶的查拉斯图特拉,鼓盆而歌的庄子,肩住黑暗闸门的鲁迅,具有的都是一种伟大的关怀。   李曜走到门口,憨娃儿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来。   院门边闪出一名女子,二八年华,姿容清丽,素服云袖,朝李曜露出笑容,微微一礼,道:“公子可是来坊中休憩?不知可有相熟的姑娘?”   李曜来到大唐也有数载,尚第一次听见公子一词,何况还是称呼他,不禁笑道:“某可当不得公子一词。”   那姑娘抿嘴一笑:“奴观公子气度俨然,绝非庸碌,纵非公子,胜似公子。”   李曜哈哈一笑:“某尝闻艺坊女子,个个色艺双绝,原未全信,今始不疑也。”   那姑娘又问:“不知公子高姓,可有相熟的姑娘?”   李曜微笑摇头:“某姓王,祖籍河东太原,今日方才游历至此,何来相熟的姑娘?不过一句生,两句熟,某与姑娘你倒是说了好几句话,该算是颇为相熟了。”   那姑娘见他这个近乎套得有趣,不禁扑哧一笑,抿嘴道:“王郎君好巧的嘴儿,可惜奴家诗文未能有所小成,坊主尚不许奴家来会客,只在此处迎送贵客而已。”   李曜微微惊讶:“以姑娘你这般,竟然还不许会客?贵坊主的要求,未免太高了些。”   那姑娘却不同意,摇头道:“敝坊所迎之客,皆是贤达之流,要求自然也就高些。郎君既然是太原王氏出身,倒是可进敝坊休憩悠游。不过,王氏乃文名鼎盛之家,不论待会儿是哪位姑娘来与郎君相会,只怕都免不得要与郎君论些诗文,还望郎君早作准备。”   李曜又是一奇,问:“哪位姑娘与某相见,莫非不由某自己选择?”   那姑娘笑起来,但摇头却很果断:“郎君果是初来敝坊,敝坊规矩:有客来访,姑娘们自行决定是否与之相会。”   李曜忍不住哈哈一笑:“这倒是个新鲜规矩,却不知道若有客人前来,而贵坊却无一位姑娘愿意出来相见,又该当如何处置?”   那姑娘一本正经地道:“那就只好请这位客人打道回府,又或者改日再来了。”   李曜摇头道:“若果然吃了这样的闭门羹,任谁也不想来再丢一回人了吧。”   那姑娘道:“来与不来,自然要看客人心意,见与不见,却是要看敝坊姑娘们的心意。不过依奴家看,以王郎君这般翩然出尘,当不必担心遇到这等尴尬事。”   李曜笑了笑,道:“那好吧,某就见识一番贵坊的姑娘是何等色艺无双。”   -------------------------------   一个剧情卡了三天,现在的安排,我个人只能给八十分,当然这个剧情大概要有好几章,后面还有,大家慢慢看。   另外冒着风险说两句话,向一些人致敬,懂的朋友自然明白我在说什么,不懂的朋友,也无须知道我在说什么:   “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   “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   “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还重,一个梦想能让生命迸射光芒!”      第186章 盈香妙坊(三)   那姑娘盈盈一笑,虚引相邀,道:“请王郎君入中厅稍坐,奴家去知会诸位姑娘知晓。”   李曜也微微伸手:“有劳姑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姑娘道:“王郎君便叫我竹韵便是。”   李曜笑着道:“好雅致的名字,竹韵姑娘,请。”   竹韵微微一笑,头前引路。李曜悠然自若,随她前行,憨娃儿不知是警惕还是紧张地左右望了望,快步跟上。   穿过圆拱院门,绕过石制屏风,便是前庭。院中有假山一座,状如险峰,上有藤蔓,四周绕水,甚显江南风韵。   竹韵将李曜二人带入一厅,请他们坐下,早有两名使女上前奉上茶水。   李曜尚未端起茶杯,只是略微看了一眼茶色,便自笑道:“此乃雅山茶,却不知是否白云禅寺所出。”   竹韵目中闪过一丝讶异,继而笑道:“果然是王门贵第高才,此茶正是白云禅寺高僧亲手所制,乃佛门妙茗。不瞒王郎君,能说出此茶乃雅山茶之敝坊佳客并不算少,但能一语点破此中玄妙者,却着实是少见,不知王郎君是如何一看便知的?”   李曜轻笑道:“自古名寺出名茶,除雅山茶之外,福州方山露芽、剑南蒙顶石花、岳州拥湖含膏、洪州西山白露、蕲州蕲门团黄,其真品都出之寺庙或寺僧。贵坊这雅山茶,色泽澄清,醇香自然,茶叶片片舒展完整,不散不粘,正是雅山茶之极品。此茶若非白云禅寺所出,那才是奇哉怪也。”   竹韵赞道:“王郎君法眼如炬,奴家深服。如此便请郎君稍作,奴家即刻为郎君知会诸位姑娘。”   李曜轻笑颌首:“姑娘但请自便无妨。”   竹韵转身去了,李曜端起茶来,两眼盯着手中的茶杯,心道:“若非上次燕然给我送过四两雅山禅茶,今天非要露怯不可。只是这雅山禅茶乃是贡品,燕然因为家世关系,能弄到一些并不足奇,可为何这区区一座艺坊居然也有这等货色?”   这时憨娃儿忽然问:“郎君,这茶可是有什么问题?”   李曜大为惊讶:“你怎知道这茶有问题?”   憨娃儿奇道:“郎君端着茶一直看,却偏偏不喝,俺想郎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既然不喝,那一定是有不喝的道理,这当然就是茶有问题了。郎君,是不是茶里被人下了药?”   李曜这才知道憨娃儿完全是理解错误了,当然自己也理解错误了,当下忍不住好笑:“谁跟你说茶里下了药?茶是好茶,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郎君为何踌躇不饮?”憨娃儿瞪大眼睛问道。   李曜笑道:“你如今每日跟可道这小子打交道多了,说话倒是文雅了不少……这茶并无问题,问题只是出在这盈香妙坊为何会有这茶。你可知道,这茶产自何处,作何用处?”   憨娃儿果断摇头:“俺哪里认识这些?叫俺喝起来,只要是茶,都是一个味……哦不是,俺现在分得清绿茶、红茶和黑茶的区别……不过别的就不知道了。”   李曜呵呵一乐,也知他所言不虚,便不兜圈子,直接道:“此茶产自宣州,乃是宣州雅山白云禅寺所出,极少流之市面,乃是天家贡茶之一。你说,这盈香妙坊居然能拿出这等极品禅茶来待客,是不是有些令人惊诧?”   憨娃儿惊道:“这是皇帝喝的茶?糟糕,俺已经喝掉了,会不会被问斩?”   李曜直接翻了个白眼:“谁跟你说贡茶就只有陛下一个人能喝?陛下经常会把这些贡茶赐予朝中大臣,甚或赐予各地节帅、观察等封疆大吏,乃至勋亲故旧,要不然的话,你道我是如何认得这茶的?难道我是去皇宫偷了陛下的御茶不成?”   憨娃儿这才放心下来,拍拍胸脯:“原来如此,那俺就放心了。不过既然不是只有陛下才能饮用,那这茶的来源无非就是刚才郎君说的那些人了,朝中大臣、各地节帅、勋亲故旧……没准他们缺钱,就把这茶卖给盈香妙坊了也说不定……”   李曜忽然伸手制止憨娃儿说话,蹙眉思索起来。憨娃儿见了李曜的手势,立即闭嘴,老老实实看着他。   不一会儿,李曜慢慢露出笑容来。憨娃儿忙问:“郎君知道怎么回事了?”   李曜颇为惬意地品了一口茶,似笑非笑、若有所指地道:“此茶出在何处?”   憨娃儿奇道:“郎君方才不是说了么,出自宣州。”   李曜点点头,又问:“既然是宣州,那便有人比陛下更容易拿到此茶,你说那人是谁?”   憨娃儿一愣,还未来得及答话,那位竹韵姑娘忽然匆匆进来,朝李曜敛裾一礼:“王郎君万福,敝坊……请郎君移步顾北阁。”   李曜笑道:“不知是哪位姑娘愿与某一见?”   竹韵忽然面色有些不自然,稍稍迟疑,才道:“这……郎君一去便知。”   李曜笑容一顿,忽又泛起,点头道:“也罢,那便有劳竹韵姑娘头前引路。”   那竹韵姑娘笑容一僵,好像有些尴尬。李曜正不知她这是何意,忽然看见之前奉上茶水的两名使女又从外入内,手中各端着一个白银小盘,躬身走到他和憨娃儿面前。   李曜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杯茶乃是“点花茶”,便笑着从怀里掏出两颗金珠,每个银盘里放下一颗。   要知道青楼发展到了唐朝,已然是一个高峰。简单来说,就是规模越来越大,排场日益豪华。人们把青楼当作一种重要的社会活动场所,就如同后世之人,谈生意往往在酒楼、谈恋爱往往在咖啡馆一样。亲戚来访,朋友聚会,金榜题名,工资浮动,都要到青楼铺张贺喜一番,说不定除了结婚和送殡以外,所有活动都可在青楼里进行酬酢。既然是外交场合,自然不能失了礼数。所以青楼虽然未设礼宾司,但各种礼仪,那也是一应俱全的。   因此,初登青楼,就有一个无须明言的规矩,也就是第一个重要程序:“点花茶”。小小的一杯茶,要价有时高达数千钱。如果是一些更高档次的青楼,没准这个钱是不定额度的——也就是既无下限,也无上限,譬如这盈香妙坊。   其实这不是茶钱,而是相当于门票,想想后世听一场音乐会的票钱,能低得了吗?这个“点花茶”,实际上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借此来看看客人的身份、地位,出手是否阔绰。   唐朝的“钱”,本书前文曾有所述,以贯为单位的铜钱,携带不甚方便。因此真正身份贵重、出手阔绰之人,出入这等高档消费场所之时,手边必然带着金珠银币、玉器玛瑙等物。   玉器玛瑙不必解释,金珠银币这种东西,唐时皇室偶尔会铸,用以赏赐功臣勋贵。李曜手里的金珠,一个重达一两,上面阴刻几行小字,如若细看便会知道,那还是宪宗皇帝时所铸,乃是他从李克用手里领到的赏赐。至于这些金珠是僖宗皇帝还是当今天子赐予李克用的,他就不知道了,算起来还是李克用当年剿灭黄巢之后论功第一,僖宗赐予他的可能性比较大一点。   但竹韵姑娘并不知道李曜手中金珠从何而来,只是一看金珠上的印刻铭文,脸色却变得自然了一些,微微一笑:“此乃宪宗铸宝,王郎君先前果然谦虚,不知尊上是哪位相公?”   --------------------   为了写这一章,查了数万字的资料,不知道能不能求个红票?      第187章 竹韵荷香   李曜自然不会胡乱给自己找个王家的老爹,当下便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并不答话。   竹韵见他不说,心中更以为猜得不错,便抿嘴一笑,道:“郎君既然不愿见告,那便请随奴家先往顾北阁去可好?”   李曜点头,起身伸手:“请引路。”   三人遂往盈香妙坊深处而行,不知转过几重别院,终于来到一处小楼阁之下。意外的是,这楼下居然还有四名魁梧壮汉分左右而侍立。   李曜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而憨娃儿则面色微微一凛,盯着四人看了一下,凑近李曜耳边,悄声道:“不弱。”   李曜微微摆手,示意无妨,憨娃儿立时退后半步,但目光仍旧不离四人。   竹韵并不上前,而是垂手肃立,道:“王郎君到。”   里头传来一名清雅的女声:“有请。”   她的话一出口,四名大汉立刻再左右分开两步,竹韵转头冲李曜一笑:“王郎君,请。”   李曜点了点头,竹韵便先往前带路,走到门边,憨娃儿被一名大汉伸手一拦。   那大汉面无表情地道:“这位郎君,请楼下稍候。”   憨娃儿脸色一冷,双目忽然暴出一阵寒光,那大汉下意识微微往后一晃,但并未挪动脚步。   李曜摆手道:“客随主便,你便在此处稍待片刻。”   “郎君!”憨娃儿显然有些抵触。   李曜知他是因为这四名大汉的表现让他担心自己的安全,但仍然道:“稍待。”语气却加重了一些。   “是,郎君。”憨娃儿深吸一口气,再次冷冷地扫视了四人一眼。他虽然有时脑子不大灵便,但此刻为了李曜的安全,却是再无掩饰,已然浑身散发出在战场上那种神挡杀神,佛挡灭佛的气势。   那四名大汉脸色齐齐一变,同时露出凝重之色,也死死盯住憨娃儿。   李曜却反而极为放松,手中玉骨折扇忽地打开,当胸轻轻一摇,微笑道:“顾北阁,好名字。只是却不知这顾北,是顾到汴州,还是晋阳?”   李曜这话出口,四名大汉面色如常,楼中那女声却忽然道:“王郎君千年望族之后,身份非比寻常,即便随行书童伴当,想来亦是饱学之士,岂可怠慢,以失礼数?竹韵,你引王郎君上楼,请郎君随人于楼下暂歇。王郎君,舍下虽陋,楼下亦有藏书百卷,贵从可自观之,不知王郎君意下以为如何?”   李曜心道:“你楼下书再多,憨娃儿也看不来的,不过这时候自然不能露了怯。”当下故意傲然一笑,道:“姑娘抬爱,某自心领,不过若说藏书,某却不敢妄自菲薄,天下间藏书多过吾家者,怕是屈指可数,贵坊书籍,想来某这随从倒是无须再看。”   既然装了世家子弟,自然也要有世家子弟的某些行为习惯。李曜这句话说出口,楼中那女子果然毫不见怪,轻笑一声:“王郎君说得是,倒是奴家班门弄斧,不自量力了。如此就请王郎君上楼一叙,贵从可在楼下品茗,以为暂歇。”   竹韵脸上似乎微微有些惊讶,不过马上隐去,泛起笑容,对李曜再客气了三分,微微躬身道:“王郎君请。”这次竟然不肯走在李曜前头了。   李曜倒不客气,举步上前。走到楼上,一名与竹韵打扮颇为相似的年轻女子笑着迎过来,道:“王郎君,奴家荷香,奉我家……姑娘之命,请郎君此处安坐。”   李曜听了这话才发现,这阁楼之内竟然还被分为里外二间,中间是檀木雕花圆门,一面轻纱从上垂下,遮住了李曜的视线。即便以他如今敏锐的目光,也只能依稀看见里间窗边静静跪坐着一名窈窕女子。   那女子一动不动端坐着,虽然看不见面容,却自有一种难言的气度。   李曜心中一动,看了看眼前的锦团坐垫,也不多言,施施然坐下,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我大唐以来,世人盛爱牡丹。余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那轻纱后的女子身子微微一动,片刻之后才道:“陶公爱菊花之隐,我朝爱牡丹之盛,却不知王郎君爱莲之何处?”   李曜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   那女子又默然片刻,才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之净洁,世人何其难效。却不知王郎君既然爱莲,可曾悟出这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办法来?”   李曜微微摇头,道:“听姑娘此言,似以为天下丑恶,君子已无立锥之地?”   那女子反问道:“如此,莫非王郎君以为如今日月朗朗,乾坤昭昭,已是天下大同,君子如风之世了?”   李曜笑道:“自然不是。”   “那么郎君又何必有此一问?”那女子语气有些寂寥:“莫非郎君欲效屈子,世人皆醉我独醒?”   李曜不慌不忙,道:“姑娘未免过于悲观。君子者,首在其心。某有一言以遗姑娘: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那女子陡然问道:“虎狼者,何人也?郎君自晋阳来,莫非意指并帅?”   这话她问得十分突兀,倘是常人,只怕就要下意识回答,然而李曜却偏偏也飞快地反问了一句:“姑娘自扬州而来,汴州却正是虎狼之丛。某在晋阳,自有立身之道,却不知姑娘在汴州处境如何?”   那女子轻轻一笑,犹如春风解冻,却岔开话题,问道:“未知郎君贵字?”   李曜道:“某单名照,表字当空。”   那女子笑道:“这倒是奇了,郎君此字,莫非不怕犯忌?”   李曜心中一动,才想起这个临时安排的名和字有问题,不过他也不慌不忙,摇头道:“武后自诩日月当空(指称帝后改名武曌),殊不知日月交替,乃是天下正理,日月不能同天!一人而欲集日月一身,何其谬哉?当她垂垂老矣,方知天命难违,不敢为己竖碑为传,只得空立石板。她之当空,终究是空;她之帝业,梦幻泡影。既是伪帝,不足言尊,吾字当空,何曾犯忌?”   那女子没料到李曜如此雄辩,答道:“王郎君言出如刀,奴家浅陋,不敢再言。”   李曜道:“既不敢再言,何不撤去帘幕,使某一睹芳容。”   那女子的语气忽然冷漠了一些,淡淡道:“郎君何其急切,只是某这盈香妙坊虽陋,却也自有规矩,若郎君未曾过得这些规矩,请恕奴家见不得郎君尊面。”   李曜微微眯眼,问道:“不知是何规矩?”   那女子道:“某随意命题,请郎君即兴赋诗一首,不得超过半柱香的时间。”   李曜微微蹙眉,但仍道:“如此,便请姑娘出题。”   那女子似乎没料到李曜如此痛快,微微一顿,才道:“竹韵,荷香。”   李曜以为她有事吩咐,便未开口,哪知她说完之后,却道:“请郎君以时光倥偬之意为诗,但却须得将她二人名字放入诗中。”   李曜微微一怔,点点头,略一沉吟,便道:“晚风吟竹韵,朝露漱荷香。水去天难尽,风过月满江。”[此诗为原创,谢绝转载。另,此诗为两年前所作,当时正在别站写劣作《极品少帅》,曾将此诗在其网站论坛之中贴出,虽然现在似乎搜不到了,还是表明一下。]      第188章 金珠何来   帘幕后那女子轻声念道:“水去天难尽,风过月满江……王家果是高门贵第,文风鼎盛,郎君家学渊源,奴家敢不颂誉?荷香,撤去帘幕。”   荷香应了一声,走到中间,缓缓拉起轻纱帘幕,一名少女出现在李曜面前。   这少女端坐锦团席上,穿素纱中单、浅绿诃子,穿浅粉色上衣,上有紫红蓝绿的花叶、鸟兽纹,内穿浅米色蓝绿花叶纹衣,长裙似上衣,脚履因为跪坐,自然看不着模样。   按照后世的说法,这身装扮属于比较时尚的风格。时尚这个词与端庄很多时候有些冲突,但偏偏这套衣服穿在这位少女身上却毫无挑剔之处,她面上只有淡妆,眉目间毫无风尘女子那种藏都藏不住的谄媚。李曜最长于观察人,甚至敏感地觉得这女子隐约有种上位者的威严。   但以李曜两世为人的城府,自然不会在面上表露出一星半点异状,只是欣然一笑:“姑娘天香国色,诚然淑美端方,不知某当如何称呼?”   那女子黛眉轻敛,但却平静地道:“奴家姓杨。”   李曜眼角忽然闪过一丝难以察觉地微笑,面上却肃然点头道:“原来是杨姑娘。”   杨姑娘抬手掠了掠耳边秀发,问道:“王郎君出身晋阳名门,格调雅致,奴家这两名使女自幼学得一身舞技,正要请王郎君这般雅人来评点一二,不知郎君可愿一观?”   李曜虽然知道赏舞乃是这般艺坊青楼所必有的一个环节,但他此来委实不是为了消遣,便岔开话题道:“二位姑娘的舞姿,不妨稍候再来欣赏,只是某心中有一疑惑,想要请教杨姑娘你。”   杨姑娘抬头看着李曜,道:“奴家也有一事,想要请教王郎君。”   李曜露出笑容,轻松地点头:“客随主便,那就请姑娘先问罢。”   杨姑娘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郎君果是姓王么?”   李曜哈哈一笑:“姑娘何出此言?”   杨姑娘淡淡地道:“郎君出手便是宪宗遗宝,而那批金珠,奴家自有下人可以分辨。郎君想来应当知晓,宪宗朝元和十六年李仆射(指李愬)雪夜取蔡州之事吧?”   李曜点头,道:“元和九年(814)闰六月,淮西节度使吴少阳死,其子吴元济匿不发丧,伪造吴少阳之表奏,称病,请以元济为留后。然,朝廷不许。吴元济于是遣兵焚舞阳、叶县,攻掠鲁山、襄城、阳翟等处,企图要挟朝廷。宪宗陛下在主战派李吉甫、武元衡二位相公及御史中丞裴度等人支持下,发兵讨伐。当时河北藩镇中,成德的王承宗、淄青的李师道都暗中与吴元济勾结,出面为之请赦。而因朝廷不许,李师道一方面遣人伪装盗贼,焚烧河阴粮仓,企图破坏官军军需之供应;另一方面又派刺客入京刺杀武相公,砍伤裴度(时李吉甫已死),企图打击主战派。然则宪宗陛下决心坚定,依旧不为之所动,更以裴度继武元衡为相,主持讨伐事宜。”   杨姑娘似乎没料到李曜居然说得如此清楚,不禁微微有异,又看了李曜几眼。   李曜微微一顿,又道:“到了元和十二年(817年),朝廷免去作战不力的原彰义节度、申光蔡唐随邓观察使袁滋之职,以太子詹事李愬为唐随邓节度使。初来军前,李愬故意示弱,言称自己奶是懦弱无能之辈,只是来安定地方秩序,并无心也无力去打吴元济。淮西叛军自认为曾连败官军,非常轻视李愬,故而毫不戒备。   而与此同时,针对官军接连败仗,将士畏战,缺乏必胜勇气和信心的情况。李愬慰问部属,存恤伤病,不事威严,初步稳定了军心。忠武军节度使李光颜率河阳、宣武、魏博、河东、忠武诸镇官军渡过溵水,进至郾城,大败淮西军,收复郾城。为此,吴元济急调蔡州守军主力增援董重质防守的洄曲(今河南商水西南)。淮西军的主力和精锐都被李光颜军所吸引,蔡州为之空虚。此时,力主武力削藩的裴度相公自请赴前线督师,并奏请宪宗,悉去诸道监阵中使,使前方将帅得以自专将令。而淮西则因连年交战,粮食缺乏,军心动摇。   为进一步瓦解淮西军心,李愬厚待俘虏,大胆重用降将。譬如淮西骁将丁士良、吴秀琳、李祐、李忠义等,相继被俘后归降,官军也因之士气大振,连克数城,淮西将士降官军者络绎于道。李愬甚至委任降将李祐为六院兵马使,执掌自己的亲兵卫队,并向降将诚恳地询问攻取蔡州之策。李祐等人为之感动,献计言:“蔡州精锐部队皆在洄曲,防守蔡州者,老弱残兵而已。若乘虚直捣其城,出其不意,必可一举擒获吴元济。”李愬深以为然,写信请示裴度,裴度也支持他们的设想。   十月初十,李愬利用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命李祐等率精兵三千为前锋,自帅中军、后军随后出发。出兵时,李愬只说挥师向东,除个别将领外,全军上下都不知行军的目的地和部队的任务。东行六十里,官军趁夜全歼张柴村守军,既防止了烽燧报警,又截断了通往洄曲的道路。李愬这才宣布说,要直入蔡州夜袭吴元济。诸将乍闻此言,个个大惊失色,甚至说是中了李祐的奸计。然而军令如山,众将只得率部向东南方向急进。此时夜深天寒,风雪大作,旌旗为之破裂,人马冻死者相望于道。但众将畏惧李愬,无人敢于抗令。官军遂强行军七十里,终于抵达蔡州城边。蔡州近城处有鸡鸭池,李愬令士卒击鸡鸭以掩盖行军声。自从淮西割据,官军已有三十余年未到蔡州城下,是以淮西军毫无戒备。四更时分,李祐等降将爬城开门,迎李愬率军入城。吴元济那时仍在蒙头大睡,混然无知。   入城后,李愬派人慰抚洄曲守将董重质的家属,派董重质的儿子前去劝降。董重质看大势已去,就亲自赶到蔡州向李愬投降。此日,蔡州百姓助官军攻打内城,吴元济势窘而降。申、光二州及诸镇兵二万余人亦相继降朝,淮西遂平。”   杨姑娘抚掌赞道:“郎君熟读史书,竟然记得分毫不差,奴家钦服之极。不过,却不知郎君是否知晓,蔡州搜刮民脂民膏数代,吴元济直到出降,仍舍不得花掉的那批财宝,最后到了哪里去了?”   李曜看的大多都是正史,对于杨姑娘的这个问题显然没法回答,只好摇头道:“这个却不甚清楚。”   杨姑娘淡淡一笑,道:“宪宗陛下收其财货,以其中黄金铸成金珠万颗,一半分赐功臣勋贵,一半放入天家内库,以待今后赏赐所用……王郎君,你可明白奴家的意思了?”      第189章 互相试探   李曜摇头道:“正要请教姑娘。”   杨姑娘不知他是真不明白,还道他是故意这般说法,便干脆直言:“原先赏赐功臣的一半金珠,早已星散四处,如今事隔百年,哪里还能寻找?但那放入天家内库的另一半金珠,却是十年前才得启用……那批金珠,在戡平巢贼之乱后,赏赐给了三大功臣:戡乱定邦击灭巢贼之河东飞虎李克用;首倡勤王之河北王处存;将黄巢传首京师之徐州时溥。也就是说,这三大功臣手中,方有这批金珠。”   李曜这才知道杨姑娘此言何意,显然她的意思是问:你“王郎君”是跟这三大功臣的哪一家有关呢?   李曜哈哈一笑,道:“原来姑娘是疑此事。姑娘何不想想,某家世居太原,这金珠自然是从河东节度使府而来。”   杨姑娘似乎对李曜与河东节度使府的关系颇有兴趣,浅浅一笑,道:“奴家尝听人言,太原王氏名门贵第,对李河东并不如何上心,如今看来,倒是……呵呵。”   李曜也呵呵一笑,装作世家大族子弟的语气,道:“姑娘何出此言?李鸦儿欲久镇河东,自然要与我王家有所接洽,至于这金珠么……姑娘冰雪聪明,想来无须某再多言。”   杨姑娘淡淡一笑,接过话题轻轻一转:“王郎君所说的接洽,莫非便是……便是那‘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的李正阳李使君?”   李曜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的身份被这位杨姑娘看破,要知道他也只是有些怀疑这位杨姑娘的身份,难道对方比自己的眼光还毒,一眼就将自己的身份看了出来?此处乃是汴州,是朱温的大本营,纵然朱温此刻本人出征在外,可万一要是被这位杨姑娘看出来,弄个扭送司法机关,那就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更何况以自己的身份被朱温抓获,只怕是凶多吉少。   李曜有些不确定,便试探着问:“李正阳颇受我王家尊长看重,这一点是无须再说的了,不过姑娘这话的意思,某却有些听不明白。”   杨姑娘道:“李正阳乃李河东螟蛉假子,其自入河东军以来,素无败绩,战果辉煌,以冠弱之年而为一府之尊,如今麾下兵员近万,飞腾军名扬河北诸镇,实乃河东军中有数的重将。而与此同时,尊府太原王氏又极力为其彰扬文名,如今士林文坛谁不知道这位后起之秀?且不说他诗文传世,就算那一手上承书圣遗风的行书,也是有价无市。不说别处,便是奴家这盈香妙坊之中,便曾有一豪客,愿出三万贯巨资,从另一位客人手中购得李正阳墨宝一幅,但却仍遭拒绝。王郎君,李正阳这偌大名头,固然有他自己的才干,可你就可敢说这不是王家一手捧出来的?”   李曜笑道:“李正阳运气好,曾救过我家老家主,又与我家郎君交往密切,能得这些赞誉,也不足为奇。不过据某所知,李正阳并不外赠墨宝,却不知贵坊这位客人,是如何拿到的?莫不是被人蒙了吧?”   那杨姑娘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悦,道:“那幅李正阳的墨宝现世之时,贵府太原王氏有两位尊长也在,他们亲自查验过,的确是李正阳的亲笔。只是那墨宝看似并非精心写就,仅仅以松烟墨随意写在一张白麻纸上,而且有被搓揉成团的痕迹……”   李曜心道:莫非是我的草稿?可是能在我房中出入之人,谁会把我的字拿出去?难道是被丫鬟拿去卖掉了不成?回去之后倒要叫颖儿查上一查。   心里想着,嘴上却问:“哦,竟有此事?却不知那副墨宝,写的是什么?”   杨姑娘忽然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道:“说来也怪,李正阳文名远扬,那墨宝上写的却是一句话,一句大白话。”   李曜一愣,便听见杨姑娘道:“他写道: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此言一出,李曜顿时满头黑线,暗道:“这是哪次手贱练字的时候随便写下的?”   哪知道那杨姑娘噗嗤一笑,又道:“不过,这虽然是句大白话,却也颇有韵味。”   李曜微窘,干笑道:“啊……是是是,正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李正阳这话虽然直白,倒也有这等意蕴。”   谁知此言一出,杨姑娘面色一正,喃喃念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好句!王郎君,这可是你的大作?”   李曜一愣,才想起来这句似乎不是诗,而是一句不知出处何在的警句,他不敢专古人之美,摇头道:“姑娘高看了,这句……哦,这句乃是家中一位尊长教某读书时,赠与某的警言,某时刻谨记,因而方才随口道出。”   杨姑娘听了,这才释然,颌首赞道:“千年文家,果是不凡。”然后正了正面色,道:“言归正传吧,李正阳李使君在河东节帅王府与贵府之间左右逢源,他手中又有河东军械监这个虽被许多人忽视,但实际上拥有巨大的力量的衙门,有人说:河东财货,无他不通!如此说来,王郎君手中这金珠,定是通过李使君而来的,是么?”   李曜一笑:“杨姑娘对河东的事很是了解,也很是关心啊。”   那杨姑娘早有说辞,浅笑道:“谁不知并帅汴帅,其仇不共戴天?若是哪日并帅抚宁河北,南下汴州……奴家这小小青楼,也不知要靠谁保全呢。”   李曜听了这句,才发现她的话里每次都称“奴家这青楼”、“奴家这盈香妙坊”,不禁奇道:“听姑娘口气,原来竟是这盈香妙坊的主人?”   那杨姑娘浅笑道:“盈香妙坊的确是奴家出资兴建的。”   李曜恍然道:“原来如此,姑娘小小年纪便能在这汴州城中置下如此产业,当真是令人惊叹。”   杨姑娘微微一笑:“王郎君其实是想问,姑娘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许多钱,建成这盈香妙坊?”   李曜笑了笑,没答话,也算是默认。   杨姑娘嫣然一笑,美目一转,看着李曜道:“李使君若是愿意,只怕新筑一座汴州城的钱都不缺,又何必来问奴家?”   李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第190章 欲往何处?   李曜面上的笑容僵住,顷刻,又恢复之前的模样,微笑起来,道:“那么,杨姑娘可知某此番南来,目的却在何处?”   杨姑娘见李曜坦然承认自己的身份,也显得有些惊讶,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人说李使君为河东年轻一辈之魁首,如今看来,就凭使君在这汴州城中被人看破身份却犹能泰然自若之城府,便知确有其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李使君此番南来所为何事,奴家确实不知,甚至难以猜测。也正是因为如此,奴家才不惜亲自与使君会面。”   李曜何许人也,这杨姑娘一番话里信息量虽大,他却也一下子都明白了过来。   第一,并不是李曜刚才的伪装不到位,而是这位杨姑娘早在李曜还未曾进入盈香妙坊之时便已“知道”他是李曜,而不是那掩人耳目的“王郎君”。刚才那些对话,恐怕大半是试探,既是试探自己掌握的情报是否准确,也是试探李曜的应变能力和镇定程度。   第二,这位杨姑娘对李曜南下的目的并不清楚,但偏偏又非常想知道,因此她甚至不惜以盈香妙坊坊主身份亲自出面与他相见。   由这两点可以推导出第三点,这一点非常浅显,那就是盈香妙坊绝非一个普通的青楼,这位杨姑娘的身份也十分可疑。比如说,她刚才用了“亲自”二字,说明还有很多事是无须她来过问的,只有到了一定地位的人、一定程度的事情,她才会出面解决,那也就表示对方十有八九是一个组织,而她在这个组织里地位不低。   另外还有一个线索是之前就已经发现的,就是李曜点出“顾北阁”这个名字之后,这位杨姑娘似乎比较紧张,否则的话,或许自己还不一定能这么快与她见面。   这纷乱的线索在脑中理清之后,李曜决定快刀斩乱麻,当下单刀直入地道:“杨姑娘以为某之所以不慌不忙所为何事?呵,不过是因为某心中明白,朱温或许对某这颗人头有些兴趣,但杨淮南杨公……却是未必。”   这句话一出口,就轮到杨姑娘脸色顿变了。她盯着李曜的眼睛:“李使君此言何意?”   李曜哈哈一笑:“不知淮南节度使杨公,与姑娘你如何称呼?”   楼下忽然传来憨娃儿地一声低喝:“谁要上楼,先问过俺这双拳头!”   随后,楼下便响起了几声拳脚相交之声。   楼下拳脚相交,楼上李曜与杨姑娘的眼神也似交火,互相对望。只是杨姑娘目光锐利,而李曜目光淡然。   过了没几息,憨娃儿低喝地声音再次响起:“不服气就再来!”   李曜听了,神色更见轻松。而杨姑娘则是脸色一变,下意识朝楼梯口看了一眼,又盯着李曜望去,语气发寒:“久闻李飞腾麾下有一悍将,身具前朝史万岁之勇,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楼下四人,皆家父黑云都中骁勇,千中挑一之辈,以四敌一,竟上不来楼阁护我……如今李使君大局在握,却不知欲要如何处置奴家这女流之辈?”   李曜一笑,摇头却拱手,道:“原来杨姑娘是杨节帅千金,真是失敬。不过姑娘对某此番来意,怕是有些误会。于公,河东与淮南皆我大唐藩镇,某家大王与杨节帅同殿称臣,乃有同僚之谊;于私,某与姑娘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在汴州收集线报,某经汴州南下出使……你我二人,都是身临险境,就算无法同舟共济,却难道不该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事?”   杨姑娘面色稍微平复了一些,但语气中仍旧带着浓浓地警惕:“朱温此番大战山东,天平、平卢二镇早已被他打得筋疲力竭,只怕便要一统中原,一旦如此,他将来会将目光投向何处?河北诸镇自来强悍,又有你家李河东虎视眈眈,朱温对他历来谨慎持重,定不会即刻北上与之全力一搏,届时他最佳的选择便是南下淮扬。打淮扬可以得淮扬财货,能使其实力大增,再者,他有陛下所授旌节,南下淮扬无人可以对他横加指责。而与此同时,家父方定淮南,百废待兴,军中士卒多损,又各念乡情,朱温兴兵淮南,可使其压力减至最小,何乐而不为?”   李曜道:“姑娘的分析颇有道理,只是有一点某尚有疑惑,令尊已然为淮扬诸将所推,为淮南留后,拥戴其为节帅之奏章也已到了长安,朱温的旌节不日便将被收回,姑娘又何必对此过于在意?”   杨姑娘摇头道:“朱温在朝中势力极大,多少相公、大臣被他金珠喂饱,不惜昧着良心为他说话?拥戴家父为节帅的奏章送往长安已近半年,长安可有只纸片语答复?然,名不正则言不顺,一日这淮南节度使的官帽还戴在朱温头上,而非家父头上,家父便只是掌握淮南大军罢了,淮南民心、郡望,未必向着家父。一旦朱温趁机开战,家父岂能不失之先手?”   李曜点了点头:“不错,这一点,确实值得考虑。不过杨姑娘,某可以告诉你,朝廷对令尊的任命,早则七月,晚则九月,定然落实。”   杨姑娘一喜,又有些意外:“李使君为何这般确信?”   李曜故意神秘地一笑,反问道:“姑娘以为呢?”   这杨姑娘本是冰雪聪明之人,听了李曜这番故意引导的暗示,立刻便恍然大悟,点头道:“是了,朱温在朝中势力虽大,可李河东也未必逊色于他。家父如今平定淮南,天下别镇诸侯之中最失望者,朱全忠也;最开怀者,李河东也。”她美目一转,看着李曜:“如此说来,家父这旌节若是到手,其中倒有河东一份大力?奴家替家父谢过陇西郡王。”   陇西郡王,是李克用目前最高的爵位。用爵位称呼,在此时是很显然的尊称。   李曜心道:“女人就是小气,我河东若真对你们淮南有这么大的功劳,你一句谢谢就能打发的么?不过她年纪看来比我这一世还小,居然对这么多事情分析得丝丝入扣,却也是个相当了得的女子,不可轻忽,万一阴沟里翻船,那就没脸见人了。”   当下哂然一笑:“诶,姑娘这话可就见外了,河东与淮南,虽非盟友,胜似盟友,我河东在力所能及之处暗中相助淮南,那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不是么?”   杨姑娘眼珠一转,反问道:“虽非盟友,胜似盟友?如此……敢问李使君此番南下,欲往何处?”      第191章 谁是英雄   李曜朗声一笑:“某此番乃是为大王出使南下,以姑娘之灵慧,难道不知道这南方还有哪位英雄值得我家大王遣使相商?”   杨姑娘道:“义胜军节度使董公(指董昌),定王郢、阻黄巢,继周宝之乱局而平息之,遂有浙东安定,李使君此行莫非是往越州?”   李曜摇头道:“董昌外仁内戾,日渐跋扈,其麾下大将钱鏐早有自立之心。某观董昌野心渐长,终有为祸之日,届时便是钱鏐反手相戮之时。钱鏐若反,董昌必败,此等鼠目寸光之辈,何当英雄之称?”   杨姑娘道:“如此,李使君所言英雄,莫非便是镇海军钱鏐钱公?”   李曜摇头道:“钱具美(钱鏐,字具美)可开十州之地,可治十州之域,却无开二十州地、治二十州域之能。此等胸无远略、看家守户之辈,我家大王焉能视其为英雄?”   杨姑娘思索道:“洪州镇南军节度使钟公(指钟传),久有搏虎之名,起于草莽,兴于抚州,盛于洪州,如今独据江西,威震一方,诚可谓英雄也?”   李曜道:“负贩之辈,胸无点墨,徒以蛮力为横,何足道哉?若彼今后能礼贤下士,则江西之地,或能保二三十载,若是不然,必为群雄所灭也,谈何英雄!”   其实李曜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微微有些心虚,作为后来人,他知道钟传能做到历史上那样的程度以及颇不容易了,只是此时为了要捧一把杨行密,没办法只好把这位同样起于草莽的一方豪雄说的一文不值了。   钟传乃是洪州高安县(今江西高安市)人,本以负贩为生。高安在洪州西南百里,来往比较方便,信息传递比较灵通。当黄巢、王仙芝率农民军队转战各地的时候,乾符四年(877年)间,高安民众“推(钟)传为长。乃鸠夷獠,依山为壁,至万人,自称高安镇抚使。”欧阳修《新五代史》中写钟传“事州为小校,黄巢攻掠江淮,所在盗起,往往据州县。传以州兵击贼,频胜,遂逐观察使,自称留后”。说起来,似乎《新唐书》的钟传小传,也是这位同乡执笔的。做小贩生意的生活经历,应该使钟传的见识高于终生农耕者。“鸠夷獠,依山为壁”,表明他的基本队伍是本地民众,而且是官绅文人眼中落后的少数族;依山为壁,保护家乡,与“击贼频胜”互相印证,体现出这批人纯朴、本份的特性,只求免遭兵寇的杀掠,没有攻城掠地的图谋。   直到王仙芝的军队打过长江,他的部将柳彦璋攻掠至洪州东南部的抚州,“不能守,传入据之。言诸朝,诏即拜刺史”。钟传由高安进军抚州,赶走了柳彦璋,向朝廷报捷,这即是史官们说的“有勤王之节”。成了朝廷命官的钟传,于中和二年(882年)五月取代江西观察使高茂卿,遂有洪州,“僖宗擢传江西团练使,俄拜镇南节度使、检校太保、中书令,爵颍川郡王,又徙南平。”钟传成了江南西道的最高军政长官,一是可见僖宗对他的信赖,二也是可以推测到他对朝廷的忠顺态度。钟传“居江西三十余年”,累拜官爵如此崇峻,却没有培植羽翼亲信,像杨行密、钱鏐那样建筑起自家天下,说起来真是唐朝天大的忠臣。直到天佑三年(906年),钟传卒,南平王的功业即告完结。   其实李曜私下里觉得,南方这些节镇、军阀,很有不少都比北方的一些军阀要强,尤其是重视经济、文教这方面,特别明显。   那时节,江右自占一方的豪杰们,自我施政,尽力保境,为时虽然不算长,但政绩不算坏,共同特点是安定地方,振兴文教。保境安民,满足在本地的治理权威,没有拓展地盘的割据欲望。能够让农户照常农桑生产,征收赋税不过份刻剥。无事时好文重士,抬纳贤俊,吸纳四方宾客,也有了招徕人口,补充社会劳动力的客观效益。于是文化上注入了新鲜血液,导致日后的昌明,经济上有全面开发的实力,促使生产发达,后劲强盛。   就比如说这个钟传,其“居江西三十余年”,实施了不少保境安民的措施。首先,对各州刺史采取恩威并施,尤重宽大的政策。他为镇南节度使,没有历史背景,缺少政治威望,不为人看重,《新五代史》写道:“是时,危全讽,韩师德等分据抚、吉诸州,传皆不能节度,以兵攻之,稍听命,独全讽不能下,乃自率兵围之。城中夜火起,诸将请急攻之,传曰:‘吾闻君子不迫人之危’。”   攻战之际,竟说此话,似为迂腐,但细想起来,实为高着。钟传与危全讽同起下层,皆无名份资历;现在居高临下,宽以待人,宣扬君子风度,是在同侪面前提高其主帅身份。   于是钟在城外祷告:“愿天止火”,危于次日“听命”,并请以女妻传子匡时,由对手变成了亲家。抚州、吉州等处,遂受其节度。由此稳定了统治,致使淮南杨行密不敢图取洪州(注:此说法奶根据《新唐书》卷188,《杨行密传》:时谋趋洪州,袁袭说行密:不可,“钟传新兴,兵附食多,未易图也”。)。   其次,重文教,尊士人。钟传虽系商贩出身,却不乏儒学教养。僖宗广明(880年)之后,遍地动乱,“州县不乡贡”,文治教化全都顾不上。唯有钟传在洪州“岁荐士,行乡饮酒礼”。他不嗜好攻战,到外面去抢地盘,相反,主动资助应试者,“故士不远千里走传府”。钟传教训诸子:“士处世尚智与谋”,不能学他年轻时凭力气与猛虎搏斗。而在《五代史补》中记有一则实例:“钟传虽起商贩,尤好学重士,时江西士流有名第者,多因传荐。四远腾然谓之曰英明。诸葛浩素有词学,尝为泗州馆驿巡官,仰传之风,因择其所行事赫赫可称者十条,列于启事以投之。十启凡五千字,皆文理典赡。传览之惊叹,谓宾佐曰:此启事每一字可以千钱酬之。遂以五千贯赠,仍辟在幕下。其激劝如此”。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千金买骨式行为。   所以说乱世对勤于思考者,是理想的“实战”场地,能从纷扰中获得见识,增长才干,更快成熟起来。江右的这些豪杰,以特殊的方式奖励来归的学者,其连锁反应可以想见。   反观北方,李曜不禁心中暗暗摇头。   杨姑娘哂然一笑,又问:“山南东道赵匡凝赵公,乃淮安郡王之子,相貌奇伟,素称忠义,天下断赋,唯山南东道源源不绝……此可为英雄否?”   李曜摇头道:“室中盆景,虚有其表,虽忠心可嘉,奈何本事不足,一俟朱温势大,有不可言之心,赵匡凝必为其败之。”   杨姑娘叹道:“如此,奴家不知矣。”   李曜面色一肃,凝目道:“有一人,南压董、钱,北抗朱温,西望江赣,其人知天时、占地利、善人和,正是天下有数之英雄是也。姑娘莫非要某亲口道来,方才开怀?”      第192章 主客颠倒   杨姑娘听了,不禁莞尔一笑:“李使君此言,若是陇西郡王之意,家父知晓,必定喜不自胜。”   李曜也笑起来,道:“此天下公认,我家大王自不例外。”   杨姑娘欣然道:“如此说来,李使君此番竟是欲往扬州而去?”   李曜见她目光微微一闪,知道此女心思谨慎,只怕已然有了某些猜测,遂也不作掩饰,点头道:“不错,某此番奉命出使,正是欲往扬州与令尊一晤。”   杨姑娘弄清李曜来意,放心大半,嫣然道:“河东与淮南相去万里,中间更隔了朱温,关山难越……不过,李使君以堂堂刺史之尊,竟然选择直接走汴州南下,这份胆略,实令奴家钦佩,只是不知李使君是否知晓一件事情。”   李曜笑问:“何事?”   杨姑娘盯着他的眼睛,问:“使君可知,奴家是如何知晓使君行踪的?”   李曜面色一变,些微眯起眼睛,道:“正欲请教姑娘。”   杨姑娘轻叹一声:“有道是家贼难防,使君此番出使,贵河东军中,总有一些将领参与其中。而这些人中,固然大多是忠于陇西郡王的,但也难免有人因为一些原因,对陇西郡王有所怨尤……”   李曜心中一凛,心道:“莫非是他?”   只听见杨姑娘继续道:“倘是无权无势之辈,或是有心无胆之流,纵然有所怨尤,也未必能做出什么事来。怕就怕此人既有权势,又有威名,一旦心失其正,其行必偏。北地藩镇林立,然能与陇西郡王相抗者,唯朱温一人,此人若要背叛陇西郡王,舍朱温而投谁?”   李曜接口道:“姑娘的意思是说,因为上面这些原因,所以此人便将某之行踪故意透露给了朱温?”   杨姑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的确是将消息传到了汴梁,不过由于朱温领兵外出,因此这一消息目前还在宣武军的节帅王府(此时朱温封爵东平王)。”   李曜这才知道,这位杨姑娘果然非同小可,这盈香妙坊虽然看似新建也不算太久,但居然已经把手伸进了朱温的宣武军节帅王府,其中能耐,无须多言。   他自然不会去问人家是如何得知、从何处得知,只是点点头,轻叹一声:“多承姑娘告之,好意心领了。”   杨姑娘眨眨眼睛,问道:“使君便不想知晓,宣武军知道郎君行踪之后,是如何布置的么?”   李曜摇头轻笑,道:“不想。”   杨姑娘闻言一怔,思索片刻,仍不得其解,不禁奇道:“为何?”   李曜笑得颇为悠然:“姑娘煞费苦心,布置出如此迷局,想来已是一切尽在掌握,李某不过一介无用书生,与其痛苦挣扎,终难脱困,何不干脆老老实实,做一回棋子罢了,还省得劳心劳力。”   杨姑娘忍不住笑起来:“倘使使君也只是无用书生,那这天下许多自诩英雄之辈,怕是只能称之为猪狗不如了。”   李曜微微一笑:“杨姑娘,某料此刻宣武军已经开始闭城搜查,但却不知姑娘是如何安排的?某此番前来,所带的随从,都是亲信,若有半分机会,实不愿抛弃任何一人,还望姑娘体谅。”   杨姑娘微微蹙眉,暗道:“这李曜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他知道我听了他的来意之后,为父亲大业计,非得救他不可,竟然敢于如此明目张胆地要挟与我!只是……他在这等时候奉命南下出使扬州,十有八九是要为李克用查看父亲的实力,以决定是否与我淮南结盟,若是这点事情都不能使他满意,只怕他这扬州之行,还未到达,便有了定论,那却如何了得?须知父亲一旦和李克用结盟,凭着李克用对朱温的巨大压力,父亲将来不论是南征吴越,还是西伐江右,就几乎都不必担心朱温能做出什么趁火打劫之举。如此一来,以我淮南之实力,一旦再得江赣、吴越,东南半壁便尽入父亲之手……”   她想到此处,又暗暗提醒自己:“不过,李克用欲与父亲结盟,也必然是为了利用父亲来牵制朱温。我原以为李克用沙陀蛮夷,未知文事,麾下诸将唯勇而已,纵有一时之盛,难有长久之昌。然则今日见了李曜,却不可再如此思虑了,但有此人在河东,朱温势必不能北望!”   她心中思索之时,李曜也在暗暗惊心:“史书中杨行密死后是杨渥即位,杨渥是个不成气候之辈,因而早前我一直以为淮南对我并无威胁。可如今看来,杨行密的儿子虽然一塌糊涂,却有个如此厉害的女儿,万一……不过幸好,她终究是女子,历史上似乎也没有强大到干预南吴政局,我只需小心一点,总不会比历史上更糟。”   想到这里,李曜又不禁感慨,要是李克用有朱温那样的战略眼光该多好!   朱温是一个能从战略角度去分析形势的势力领袖,纵观他的进攻,都有明确主攻目标。秦宗权、时溥、朱瑄兄弟,同时也有明确的遏制目标:就是李克用和淮南。   朱温对淮南既打又拉拢周围的势力予以牵制,对李克用也如此,完全有明确的统一的思路,先灭主攻对象,同时遏制主要对手,待自己壮大了最后再和主要对手决战。   终五代数十年,能有如此清晰思路的,唯有朱温、南唐烈祖、柴荣三人,可惜前面两个的儿子都不成器,唯有柴荣成功了。而他们的对手几乎没有什么明确的思路,要么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要么随意攻伐,见小利而忘身,所以朱温可以积小胜为大胜,逐步在中原站住脚跟,就算他的军队非常强大,仍然不肯随意开战。   史书里说到敬翔献策让其派自己部下假装叛变,跑到别的小军阀的地盘,再公告四邻,以除叛逆为名进攻别的军阀。即便在他打垮秦宗权后,还是采用这招对付朱瑄兄弟。而李克用则随意使用武力,比如他经常打胜仗却因为没有战略眼光,占燕云之地,却立了一个刘仁恭这样的人,没有使自己的战役优势转化为战略优势,最终被朱温完全限制在太原之地。   而其后的军阀大多是为小利攻伐,不识天下大势,像吴越国这样的国家,虽然富庶,却不知道维持南方诸国生存的屏障就是南唐,在南唐将亡的时候还对南唐进行遏制,结果南唐灭亡了,南方诸国也无法存活。这一点,烈祖还是很清楚的,其也是少有有战略眼光的,遏制南进派,主张北进派,保境安民,待天下有变而进兵,可惜死的早,就在其过世不久,转机就来了,契丹灭晋,可惜此时其子不识其父所想,深陷南征之苦。   不过,李曜转念一想,倘若李克用真有那样的战略眼光,自己读到的历史也就不是如今这样,不禁释然。   此时,便听见杨姑娘舒了口气,说道:“既是李使君如此说了,奴家便尽力救他们一救。”      第193章 危地最安   李曜微笑拱手:“有劳姑娘。”   杨姑娘点点头,从身边的一方木匣里拿出一块令牌,对竹韵道:“竹韵,你持丁将军家令,去将李使君随行人等一应接来。”   李曜瞥了一眼那令牌,心中一动:“丁会?丁会的家令怎会在这位杨姑娘手里?难道丁会与杨行密有联系?”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像。   哪知道那边杨姑娘又拿出一块令牌,递给荷香,道:“荷香,你持张府尹家令,带几个人与竹韵一行‘巧遇’,并且当街放出风声,说是代主上及夫人送了些礼物来汴州,进献东平王王妃的。”   李曜心中疑心大起,若说丁会乃是武将,落入盈香妙坊毂中的可能性比较高,那也还罢了,张全义这样做官做得小心谨慎,甚至被人叫做“田舍翁”(前文有叙,唐时称田舍翁是贬义)的人,怎么也会有家令落在盈香妙坊?   再有就是,丁会也好,张全义也罢,在朱温势力下,都是有头有脸、地位颇高的角色,尤其前者还是大唐的忠臣,朱温弑君篡唐后曾大哭三日,下令三军戴孝,然后以昭义一镇转投李存勖,在后唐地位也是“位于诸将上”。   张全义虽然被后世之人笑作“随风倒”,但有两点必须承认:一是此公对百姓不错,劝课农桑、休养生息那是一把好手;二是此人做官谨慎,格外能忍。   张全义此人毛病虽然有一些,但是李曜的三观并非古代的“三观”,他一直觉得张全义这样的人,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才是真正的好属下。   至于丁会,如果他果真如史书上所载,因为朱温弑君篡唐而率昭义镇转投继续忠于唐氏的晋,那么这个人其实是颇为值得争取的。   当然,这些目前只能想想,对于如今的河东来说,不能控制天子,一切都无从谈起。   要知道,李曜心中构思许久才定下的定国安邦大计,最关键的一个人物,就是天子李晔。在这个三百年的李唐天下,皇帝就算再怎么没有真正的实力了,他至少也还有一样无人可以轻易撼动的法宝,那就是——正统!   李曜知道,历史上梁晋争霸的双方,在政治策略上,一开始都是打出尊王的旗号,极力利用唐室的余威,扩大各自的政治影响,一方面为自身的发展制造声势,另一方面尽可能营造宽松友好的外部政治环境。前期梁方挟其强大军力,以“勤王”之名,频频兴师,获得了较多的政治资本。但在朱温挟持昭宗迁都洛阳,并弑君篡代之后,梁就逐渐丧失了政治上的优势。晋方反而以复兴唐室为号召,以正统自居,赢得了更多的政治支持。   先看梁方的情况。在晋梁之争前期,朱温处处以“尊王”、“勤王”为号召,招降伐叛,占据上风,取得了良好的政治效果,在晋梁之争前期获得了第一回合的胜利。   在平定黄巢余部秦宗权的过程中,朱温的宣武军始终是主力军,也得到朝廷的格外器重和恩荣,从中和四年九月起,朱温先后被封为沛郡侯、沛郡王,兼领淮南节度使,赐纪功碑、铁券,任蔡州四面行营都统,他的权力进一步扩大,可以征调周边徐、兖、郓、许等诸镇兵力与其协同作战,得以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经过长期相持,最终取得了这场军事斗争的胜利,直至龙纪元年平定秦宗权,献俘长安,进封“东平王”,从此为自己赢得了拥戴王室的巨大政治声望和政治优势;在随后进军河北、河中、围困河东挺进关中之时,他也处处以尊王为号召,无不招降纳叛,所向披靡;在光化元年他又介人宫廷内部权力斗争,支持宰相崔胤诛杀宦官刘季述,第一次解救昭宗复辟,被册封为梁王;在天复三年他率军围困凤翔,诛杀宦官韩全诲,从李茂贞手中第二次解救昭宗,护驾返回长安,被赐封号“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此时他的个人声望和政治优势可以说达到了顶峰。   如果朱温能够就此功成身退,那么他的确不失为再造唐室、复兴社稷的第一功臣。但是朱温的胃口却不限于此,他还有更大的个人政治抱负和雄心,那就是开创朱氏王朝,称孤道寡,享受帝王之尊。应该说,在帝王思想盛行的古代社会,这一愿望也不为过分。如果他能够效法曹操和司马懿故事,充分发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优势,继续以尊王为号召,招降伐叛,平定四方,待到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然后再取唐而代之,政治效果可能要平稳的多。但是朱温未免操之过急,在军事斗争尚未取得完全胜利,河东、淮南、凤翔、前蜀、幽州等强敌犹在,环伺四周的情况下,就迫不及待地采取弑君等残酷手段,强行篡代,反而使自己背上了乱臣贼子、不仁不义的恶名,成为千夫所指,众矢之的,在政治上迅速陷于不利境地。随后晋梁双方形势的优劣转化皆与此有一定关系。   在朱温篡唐自立以后,晋方更是以此为口实对梁方展开大规模的宣传攻势,丑化梁政权,争取政治盟友和民心。晋方一直称朱梁为“篡逆”、“篡伪”、“伪朝”,始终不承认其年号,仍奉唐正朔。而且这种忠于唐室的态度和对唐朝的怀念之情在当时社会与民间颇有一定的普遍性,所以在朱温挟持并弑杀昭宗前后,也引起了内部的一系列不满和叛乱事件的发生。   就譬如刚才引起李曜注意、一向极受朱温信任和重用的梁将丁会,闻昭宗被害,立刻“三军缟素,流涕久之”,已经埋下了对朱温不满的种子。所以当后来晋军进攻潞州时,他愤朱温之弑君暴-行,举潞州不战而降晋。丁会在向李克用哭诉其归降原因时称:“会非力不能守也。梁王凌虐唐室,会虽受其举拔之恩,诚不忍其所为,故来归命耳。”   淄青节度使王师范在接到昭宗临危之际的“勤王”密诏后,也奉旨泣下,慷慨激昂曰:“吾辈为天子藩篱,君父有难,略无奋力者,皆强兵自卫,纵贼如此,使上失守宗祧,危而不持,是谁之过,吾今日成败以之!”遂致书李克用,遣使南下请援杨行密,起兵反梁。   在朱温诛杀昭宗,预谋代唐自立之时,也派使者前往晓谕已经归附的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和荆南节度使赵匡明兄弟,试图得到他们的支持,然而“匡凝对使者流涕答曰:‘受唐深恩,不敢妄有它志。’”遂与诸镇联盟举义,誓讨朱梁。   而淮南杨行密、前蜀王建及其后继者,还有岐王李茂贞等也始终不承认朱梁,要么自立为王,要么仍奉唐正朔,与河东互为犄角,构成钳制朱梁之势。   因此朱温在弑君和篡代之后,不仅丧失了挟天子以令诸侯,尊王伐叛的政治优势,反而使自己在政治和道义上,陷于失道寡助、四面受敌的不利境地,并为其政敌提供了匡复唐室、分庭抗礼的最大口实,从而把宝贵的政治资源和政治优势拱手让给了竞争对手。   这种反对朱温禅代唐室的态度,即使在朱温的家族至亲之中也有反映。史载:“全昱,梁祖之兄也。既受禅,宫中开宴,惟亲王得与。因为博戏,全昱酒酣,忽起取骰子击盆进散,大呼梁祖曰:‘朱三,汝砀山一民,因天下饥荒,入黄巢作贼,天子用汝为四镇节度使,富贵足矣,何故灭他李家三百年社稷,称王称朕,吾不忍见血吾族矣,安用博为!’”可以说这段记载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一般社情和民意之所向。所以在后来的民间戏剧和说唱文学等作品中,无不视朱温为乱臣贼子,篡唐奸雄,对其持一种全面贬斥否定的态度,而对以中兴唐室为号召、以大唐正统继承者自认的后唐,则抱有不同程度的好感和褒扬态度,正是这种民间正统观念的反映。   因此,李曜绝不苟同于什么李氏式微当有新朝代其而立之说。与汉一般,三百年正统不是短短二三十年的新势力说取代就能取代的,即便最终要被取代,也需要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   毕竟,这不比后来朱元璋和民国的建立,驱除鞑虏,那是另一回事,因为中原的民族主体汉民族并不认同元、清的民族歧视政治立场。   杨姑娘见李曜目光沉凝,不知他已是神游物外,还当自己的言行又引起了李曜的疑虑,轻咳一声,道:“李使君,若是宣武军大索全城,奴家这里也未必安全……奴家有一个去处,可以躲过汴军搜查,只是……只是不知李使君敢不敢与奴家同往。”   李曜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略一思索,忽然露出一丝难以察觉地笑来,问道:“有道是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莫非杨姑娘竟然打算带某去朱三的节帅王府走上一遭?”      第194章 车中之思   宣武军节帅王府今日十分热闹,门外虽然林立着大量兵辉甲亮的节帅王府牙兵,却不影响门内的欢歌笑语。   朱温虽然不在,他的东平王妃张氏却在。而今天,正是张氏的生辰。   王妃生辰,大王却偏偏不在,这让许多想过府拜见的僚属们颇为无奈,只好摆出夫人大阵,通通将自家夫人派出,携带厚礼,登门拜访。   让李曜意外的是,杨姑娘居然真的带他来了宣武军节帅王府。当然,他们来此的名义乃是献艺。李曜细问之后才知晓,盈香妙坊虽然新创未久,但却早早在汴州打响了名头,它虽然是青楼,却是走的高端路线,坊中不仅歌舞曲艺惊艳汴梁,便是那琴棋书画,也是极为了得,今日东平王妃生辰,便是特意请盈香妙坊的几位姑娘前来助兴来了。   李曜此刻正坐在盈香妙坊的马车中往宣武军节帅王府而去,他再次出乎杨姑娘意外的一次都没有问自己那些随从是不是安全,有没有妥善安置之类,甚至对她能带这么大一帮人进入节帅王府也没有半句好奇、半句质疑。   他坐在一边,目光沉凝,不喜不怒。旁边的杨姑娘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也低头不语。   李曜方才被杨姑娘的一席话勾起了思绪,忽然发现以前自己还真没仔细琢磨朱温和李克用其实一早都是打着唐氏旗号发展势力的,只是朱温和李克用二人对大唐的感情,的确完全不同。   简单的说,朱温事实上毫无忠君之意,而李克用很明显是有的。   李曜心中揣测,李克用忠君思想的确立,应当也有一个复杂曲折的过程和深厚的历史背景。世人皆知李克用的先祖本为沙陀人,出自西突厥处月别部,原游牧于后世新疆东部博格达山以北、巴里坤湖以东一带,自唐初以来就与唐廷发生了联系,多次遣使入贡,先后追随突厥、回纥、吐蕃等。自唐宪宗元和三年内迁归唐之后,世居代北,为唐戍边,防御回鹘等侵扰。在宪宗时期,还先后参与讨伐成德王承宗叛乱,平定淮西吴元济等割据势力,世代有功于唐室。至其父李国昌镇压庞勋起义有功,获赐国姓,列入唐室宗籍,授官振武节度使,可谓极尽恩荣。然而乾符三年却因李克用擅杀大同边将,引起朝廷讨伐,父子双双亡命阴山鞑靼,落得一个乱臣贼子的恶名,如果不是因为后来中原多故,父子俩恐怕真要落得一个“终老沙堆”、湮没无闻的悲剧下场。这段惨痛的记忆和教训在涉世不深的青年李克用心中留下了极为深重的阴影。   后来因为黄巢内乱方殷,李克用父子才获赦免,有了戴罪立功,东山再起的机会。李克用本人也不负众望,入关讨伐,收复长安,立下首功,得以授土封疆,获得河东节度使的重任,开始在河东站稳脚跟。可以说李国昌、李克用父子的盛衰荣辱,无不与唐朝王室息息相关。   前后两相对比,李克用对失而复得的荣誉和地位极为珍惜,他对唐朝皇室也具有矛盾而复杂的双重心理,既感恩戴德,又充满畏惧。李曜觉得也正因如此,在这波诡云谲的唐末政治舞台上,他的忠君行为既有一定思想基础,同时又对唐廷有所戒备。特别是在与朱温在上源驿交恶之后,李克用连续对朝廷上表诉冤,均未得到昏庸无能的僖宗的公正对待和处置。严酷的现实使他从心底里认识到,唐室权威已经今非昔比,不能再对朝廷抱有过多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而要凭借自身的实力和军事斗争,才能维护自己的生存与利益。   所以,在上源驿事变之后,他东征西讨,四面出击,迅速对外扩张势力范围,增强自身实力,开始了与朱温的军事竞争。然而在文德元年唐昭宗继位之后,政治形势发生了新的变化。昭宗这位雄心勃勃的少年天子,试图重振皇权,讨伐强藩,杀一儆百,而昧于政治权谋的李克用,却遭到亲近朱温的朝臣与政敌的政治暗算,被朝廷列为打击跋扈“强藩”的目标,招致中央政府组织的联合讨伐。这次虽然李克用凭借强大军事实力,打退了唐朝几路军队的进剿,取得了军事的胜利,并恢复了被剥夺的官爵封号,但是也使李克用的政治形象严重受损,使得他不得不开始重新考虑与朝廷的关系,以免再次陷于政治上的被动。在原先的历史上,李克用此后在盖寓、李袭吉、张承业等身边谋士的精心策划下,开始处处以尊王忠臣面目出现,在政治上与朱温竞争,才在政治权谋的运用上逐步走向成熟。   李曜觉得原先历史上李克用的尊王,起初固然也有与朱温抗衡的策略需要的一面,然而后来随着朱温的迁都弑君与篡唐自代的变本加厉,李克用在策略需要之外,的确也开始表现出比较自觉的忠君思想。同时李克用的这种变化也是与李晔对待藩镇政策的调整与变化分不开的。   因为昭宗虽然刚刚即位之时过于激进、冲动,但他毕竟是一个发愤图强、具有一定政治抱负的君主,他即位之初的军事削藩政策,因为触及像河东这样强藩的利益,而最终引发其与朝廷的公开军事对抗。然而自大顺元年受宰相张濬等左右发动讨伐李克用失利之后,昭宗便吸取了这次深刻教训,放弃了原来的军事削藩政策,改而采取以藩制藩的制衡政策。随后,他一直在晋梁这两个最强大藩镇的冲突中扮演着调解人的角色,多次下诏协调晋梁之间的军事冲突。特别在晋梁之争前期,朱温在军事上逐步占据绝对优势,李克用渐渐走向下风的时刻,昭宗的这种调解政策,对缓解李克用所面临的军事压力,为晋赢得宝贵的喘息休整之机,都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除此之外,在多次勤王行动中,昭宗也对李克用也多所倚重,褒奖有加,以致在后来最危机的时刻,昭宗甚至一度欲前往河东避难,投靠李克用,这更加充分地表现出了他对李克用的信任。   鉴于这些原因或者说背景,应该说在李克用内心深处,对昭宗是充满了感激之情的。正因如此,所以当天复四年四月,朱温挟持昭宗迁都洛阳时,李克用才会奉诏泣下,仰天长叹:“乘舆不复西矣!”这个时候,他大概已经隐约预感到凶多吉少。同年八月昭宗被弑的噩耗传到晋阳,李克用更是“南向痛哭,三军缟素”。而在朱温篡唐自立为帝后,王建等致书李克用,劝他各自称帝一方时,他更坚决表示其家“经事两朝,受恩三代……誓于此生,靡敢失节!”,对这种颇具诱惑力的建议断然予以拒绝。因此李曜认为,李克用的忠君思想还是有比较长期的思想和感情基础的。   后来李克用的继任者李存勖上台以后,形势已经今非昔比。这时大唐已经灭亡,李存勖对于唐朝皇室也缺乏其父李克用那样直接的感情基础,而且在其游牧民族的观念中,身为唐室赐姓,继承大统也是理所当然的权力(就譬如养子也拥有继承权是一个道理),所以建号称帝就成为顺理成章的选择。加之当时晋梁之争鏖战方酣,胜负难分,在此决战时刻,也亟需早正大位,以鼓舞士气人心。在这一背景下,李存勖遂决定建号登基,承继大统。   然而即便如此,晋的内部对此认识也并不完全统一。就在李存勖积极筹备称帝前夕,监军老臣、重要谋士张承业仍然极力主张立唐室后人为帝,反对李存勖自称皇帝。为此他不顾老迈,扶病从晋阳赶到魏州向李存勖进谏说:“吾王世世忠于唐室,救其患难,所以老奴三十余年捃拾财赋,召补兵马,誓灭逆贼,复本朝宗社耳。今河北甫定,朱氏尚存,而王遽即大位……王何不先灭朱氏,复列圣之深仇,然后求唐后而立之……诸侯血战,本为唐家,今王自取之,误老奴矣!”在劝说无效后,这位为李克用全心全意打理后勤政务的老臣失望地返回晋阳,竟然绝食而死,以示最大的抗议。   张承业的保守观念固然未免显得有点愚忠和迂腐,但却正说明奉唐正统和忠于唐室的思想在晋方与梁方的整个军事斗争中,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   公元923年四月己巳(二十五日),李存勖在魏州即皇帝位,因系唐室赐姓,并隶于郑王宗籍,所以李存勖按照沙陀旧俗,自称唐室后裔,以唐朝的合法正统继承人自居,建国号大唐(史称后唐),改元同光。以魏州为兴唐府,置东京,以太原府为西京,以镇州为真定府置北都。   毫无疑问,李存勖在魏州建号登基,是在正面战场晋梁决战处于胶着状态,全局形势尚不明朗的大背景之下,采取的一项重要的政治攻势,对树立自身的正统形象,争取盟友,争取民心,鼓舞士气,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而反观朱温,他对待唐室的态度则更为复杂一些。他早年怀抱出人头地的雄心,投身黄巢起乱军,南征北战,从普通一兵成长为一方统帅,虽然暂时身背乱臣贼子的恶名,但是成王败寇,前途无人可以逆料。然而黄巢军的内部矛盾和唐军的顽强围剿,使他感到凶多吉少,经过审时度势,他毅然在关键时刻反戈相向,叛降唐军。随后李克用统率的沙陀铁骑南下勤王,如摧枯拉朽,使得黄巢乱军迅速归于覆灭。虽然李克用的赫赫武功使朱温的叛降之功相形见绌,但却也使他幸运地赢得这次人生押宝,被朝廷授以宣武节度使的重任,开始在中原地区站稳脚跟并积极发展自己的势力范围。本来他和李克用曾是并肩战斗的友军,而且李克用在镇压黄巢之乱中对他还有临危救难之恩,然而由于不甘居于人下的性格使然,使他在上源驿之宴上临时决策,毅然发难,试图以偷袭暗算的卑劣手段除掉自己将来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从此与李克用结下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至死未休。   虽然在上源驿之宴后,袭杀李克用未能得手,但是透过这个事件的后续处理,朱温似乎也看到了朝廷软弱无能的本质,从此开始肆无忌惮地走上对外扩张的道路。当然,在其羽翼未丰之时,他仍然继续打着尊王的旗号,时刻以勤王救驾、匡扶唐室的忠臣形象自我标榜,并在朝廷之中寻求内援。朱温的手段仍然比较高明,因为他的主要借助对象是朝臣张濬、崔胤等,而李克用最初则主要借助宦官杨复恭等,这里头又牵扯到大唐朝廷固有的南北司之争,以及天子李晔本人对宰相朝臣信赖有加等等原因,无须细思。总之双方都打着尊王的旗号,力图为自己取得政治和军事上的合法外衣与优势地位。   早在光启元年底,李克用与河中王重荣联手,攻击大宦官田令孜与关中军阀李昌符、朱玫,逼进长安,田令孜挟持僖宗逃难汉中,朱玫在长安拥立襄王李煴唐肃宗玄孙监国,遥尊逃亡蜀中的唐僖宗为太上皇,并遣使者携诏书至梁,试图获得朱温的拥护与支持(前文有叙)。这实际是朱玫一手策划的一场宫廷政变。当时李克用已经移檄诸道,号召讨逆勤王,宦官首领杨复恭也悬赏缉拿朱玫。朱温闻变之后,审时度势,认为襄王李媪不能长久,故果断将伪诏“焚之于庭”,宣称继续效忠僖宗,这与其说是他的忠心,毋宁说是在形势不明之下朱温与李克用竞争的政治策略博弈而已。   想到这里,李曜忽然明白过来,前年由朝廷发起的围剿河东的联合军事行动,使李克用在政治与军事上一度陷于极大的被动,这件事算起来,只怕起因就是朱温串通其它藩镇,暗结宰相张濬,策划组织的。   总而言之,在天复四年四月昭宗东迁洛阳之前,朱温也和李克用一样,都是以勤王救驾、匡扶唐室的忠臣形象出现的,而且在政治策略的运用上,朱温还较李克用略胜一筹,虽然连年征战,却并未引起外界很大的恶感,在朝廷内部,“嚣张跋扈,蛮夷匪气”的李克用显然比朱温受到的指责要多得多。然而当他受崔胤挑唆,大杀唐室宦官和朝臣之时,朱温取唐室而代之的企图已经昭然若揭,特别是弑杀昭宗和篡代唐室之后,朱温的行径就引起了比较广泛的公愤和不满。   这并不奇怪,因为无论在藩镇还是民间,人们在感情上都还对唐室抱有不同程度的留恋,取而代之的条件并未完全成熟,这也是此前庞勋、黄巢两次起义都能被并无多强实力的唐廷先后镇压的社会心理因素之一。然而朱温却因自己的出身阅历和知识思想的局限,没有曹操那种长期“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见识与雅量,更没有司马懿父子历经三代苦心经营终于取代曹氏的政治耐心。虽然他在自己羽翼未丰之时,也一度打起尊王、勤王的旗号,作为发展壮大自我的政治策略,然而一旦感觉自己的实力已然足够强大,他就本能地不愿再屈居人下,不再只满足于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是要取而代之,自己来称孤道寡,这也是古代帝王思想在人们头脑中根深蒂固的影响所至。   更可笑的是在篡代过程中,朱温表现得太过操之过急,根本无视传统与礼仪,手段残忍,无所不用其极,连续弑杀昭宗、哀宗两代皇帝,以及皇后与大批皇室成员,还有大量士族、朝臣、宦官,甚至连为自己篡代弑君立下汗马功劳的心腹也杀掉灭口。虽然改朝换代最终成功,也暂时得到了某一些藩镇名义上的拥戴,但却招致了外部反对派更为激烈和坚决的反抗,也引起了内部的一系列反对和叛乱。更严重的是,在舆论上迅速使自己陷于众矢之的、千夫所指的不利地位。这种政治形势和人心向背的逆转,也是导致梁的军事形势盛极而衰,很快就开始走向被动的重要原因之一。   李曜心中清楚,朱温之所以缺乏像曹操和司马懿那样的政治谋略,也是与他的个人出身及其个性、阅历等分不开的。他出身于宋州砀山县午沟里的一个耕读之家,其父亲朱诚“平生读书,不登一第”,以五经教授于乡里,是个典型的失意文人,在朱温童年时代即早逝,对朱温的成长影响不大。其母早年为生活所迫,挟其兄弟三人,佣工异乡,寄人篱下。   早年卑贱屈辱的地位和生活,使得朱温潜意识之中滋长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扬眉吐气的渴望,并逐渐形成了他敢于冒险、无拘无束、不愿循规蹈矩的叛逆性格。是以青少年时代的朱温,既不肯读书,也不愿力农,史称其“既壮,不事生业,以雄勇自负”。好在他命好,值唐末大乱之际,生逢其时的朱温,在乾符四年与兄朱存毅然投入黄巢乱军,从此转战南北,屡立战功,官至黄巢大齐政权的同州防御使,到中和二年倒戈降唐,又被任命为宣武节度使,直到兼并群雄,发展成为当时最强大的藩镇。   朱温个人奋斗和发展的巨大成功,大概使他更相信事在人为。他最初参加乱军之时,其目标就是针对大唐朝廷,所以他对唐廷并没有什么忠君爱国等传统思想的束缚和顾忌。恰恰相反,乡村流氓的卑贱出身、闯荡江湖的冒险个性和丰富的人生阅历,更使他在思想深处充满了对传统秩序的仇恨与蔑视,他的大杀宦官与朝臣,大杀门阀士族,大杀皇帝与皇室成员,无一不是这种叛逆思想的过激反映。当年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呼喊,在千载之后的朱温这里再次得到了共鸣。天下从来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一旦时机成熟,条件具备,人人皆可得而有之。这是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取大唐而自代的重要思想基础。   或许,朱温听过并相信那句名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站住!前方车驾,所载何人?”   随着一声喝问,李曜从思绪中被惊醒。他转头看了杨姑娘一眼,露出一抹笑容。   杨姑娘瞥了他一眼,早已明白李曜的心思,当下撇撇嘴,并不答话,只是朝身边已然不知何时赶回的竹韵看了一眼。   竹韵拿出一张请帖,从车中钻了出去。李曜便听见竹韵说道:“这位太尉,盈香妙坊受邀前来为王妃、诸位夫人献上歌舞丹青。”      第195章 晋李汴寇   “这位太尉,盈香妙坊受邀前来为王妃、诸位夫人献上歌舞丹青。”   然后便听见那位牙兵守卫笑道:“原来是盈香妙坊的姑娘们到了,来呀,让开道路!这位姑娘,请了。”   李曜在车中听了,心中暗道:“看来这位杨姑娘的手段的确了得,朱温节帅王府的牙兵听了盈香妙坊四字之后,居然连查验都不做,立刻放行了。这岂不是说,盈香妙坊进入朱温府邸早已是常事,连牙兵们都觉得没什么好查看的了?倘若是东平王妃张氏去世之后,以朱温之荒-淫,这倒并不奇怪,但如今张氏尚在,居然便是这般情形……”   他心中刚念及至此,又听见一声高呼:“河南尹张公全义贺东平王妃生辰!”   李曜正听得一愣,旁边的杨姑娘也吃了一惊:“糟糕,张河南怎么亲自来了?”   “若果是他来,只怕今日来贺寿之人,不止他一人!”李曜反应极快,立刻皱眉说了这一句。   杨姑娘面色一变,迟疑一下,问道:“朱温麾下,可有与使君照面之人?”   李曜知她意思,摇头道:“那倒没有,姑娘但可放心。”   杨姑娘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又听见外面喊道:“奉义郎寇公思坚贺东平王妃生辰!”   李曜略一迟疑,心道:“能亲自来贺寿之人,在汴军治下地位应当颇高,这寇思坚不知是何方神圣,区区一个奉义郎低级勋位之人,也来凑热闹?”   杨姑娘似乎看出李曜心中疑惑,忽地嫣然一笑:“使君莫非连与自己齐名之人都未曾听过名姓?”   李曜奇道:“姑娘此言何意?谁与某齐名,齐的什么名?”   杨姑娘掩嘴一笑:“使君莫非不知,‘晋李汴寇’?”   李曜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杨姑娘见他不似作伪,只好摇头笑道:“此言说的是晋、梁两大巨富,汴梁第一巨富便是这位奉义郎寇思坚,晋阳第一巨富么……可不就是你李使君?”   李曜颇为惊讶:“他是汴梁巨富想来不假,可某曾几何时竟然成了什么晋阳第一巨富?”   杨姑娘笑道:“河东军械监与其说是河东节帅王府所有,只怕还不如说是你李使君所有吧?若是使君以为外间都不知河东军械监有何等庞大之财力,未免太过小视天下英雄。”   李曜顿时愕然。他并不觉得外间会有明眼人看出河东军械监之强大,但他从没料到外间之人居然会认为河东军械监就是他个人所有的财富!他更料不到的是,这寇思坚所拥有的财富居然能和河东军械监相提并论!   杨姑娘见李曜第一次露出震惊之色,心中既兴奋,又有些疑惑。兴奋的是,一直以来自己使用种种手段都难以使之色变,仿佛泰山之崩也难改其色的李正阳终于也有震惊的时候,这说明他的心境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弱点;疑惑的是,李曜对天下大局了如指掌,洞彻十方,可似乎对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反而有些缺失,这实在令人诧异。   不过,杨姑娘心中略一衡量,还是解释道:“河东军械监之富,天下无人比使君更加清楚,奴家就不多做赘述。只说这寇思坚,他本汴梁豪富之家,昔年朱温来宣武军上任,之所以能快速兴起,便有寇思坚大力资助之功。朱温站稳脚跟之后,对他投桃报李,许以河运之利……如今汴梁甚或整个中原地境,但凡在朱温治下,其财货流转,均少不得寇思坚!寇思坚手中有三大商行,分别为船行、米行、布行,几乎一手垄断中原水运、粮米、布匹丝绸等生意,坊间号称‘中州财神’!据说这些年朱温之所以对山东二朱、徐州时溥长期作战而犹有余力,正是因为这中州财神的全力支持……又听闻,这寇思坚正在游说汴梁节帅王府,希望掌握铁器制造与贩售生意……李使君,如今你可明白‘寇思坚’三字之涵义了?”   李曜听了,心中果然大吃一惊,难怪这寇思坚竟能与河东军械监相提并论,此人所做的买卖,还真是军械监的一个翻版!唯一的不同就是,军械监能做铁器,而寇思坚还不能。但是反过来,寇思坚居然能掌握粮食买卖,这一点军械监却没法在河东掌握住!   李曜心中慨叹:朱温啊朱温,你这个偷锅贼到底是不懂经济,还是真有这么大的魄力?都说中国古代从来都是重农抑商,可他妈经过老子穿越后的了解,这晚唐……或者说中唐以后,重农抑商之说简直就是扯淡啊!   其实李曜这想法,既有道理,也未免偏执。中国封建社会时期的一个重要政策的确是重本抑末,也就是重农抑商。当然,这一政策对保护农业经济的发展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尤其是在封建社会早期更是如此。但从另一方面看,重农抑商的同时不容许新因素相互结合,相互促进,历代的“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后一位,使得社会经济发展出现了许多不协调。   李唐皇朝当然也继承了封建传统的抑商政策。政府对于商贾所进行的商业活动,在时间、空间等方面都有严格的限制和控制。而商贾被称为“贱类”、“杂类”。唐太宗说:“工商杂色之流,假令术逾圻类,止可厚给财物,必不可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同时在法律上规定:“工商杂类,不得预于士伍”。中唐以后,一些士流仍然坚持着“工商之子不当仕”的原则。可见,商贾在社会政治上受到压抑、排挤和十分显然的蔑视。此外,国家对商业活动也管理很严。朝廷征当典当税,粮食买卖税“四取其一”高达百分之二十五;商贾的财产税,每缗税二十。甚至死人和蔬菜瓜果过关也要纳税。   唐武德六年(623年)按资产定户为三等,武德九年改为九等,以户等征收户税。商贾等级即被列为上等户。玄宗天宝敕令:“朕听政之余,精思治本,意有所得,蔗益于人。且十一而税,前王令典,农商异宜,旧制犹阙,今欲审其户等,拯贫乏之人,赋彼商贾,抑浮惰之业”。这种“重农抑商”思想可以说是贯彻于整个封建唐朝最高统治者的主导行动中的。代宗大历初诏令更对商贾加税二等,从他们的户等即可知国家对其科责很重,商贾的差科当推于前列。   对商业实行强力控制最重要的手段,是中国特有的官商、官办手工业制度。这种制度既可以使统一大国内部必要的商品交换得到满足,又不致失去对商品经济的控制、垄断。但是安史之乱后,朝廷财政上捉襟见肘,窘困之极,遂在江淮、蜀汉等地大肆掠夺富商。政府和地方长官不仅对商贾在诸道津要地方通过的财货课税,并对他们的买卖也加以课税,甚至税及死者,商贾受到严重苛剥。两税法实行之初,法令规定:“为行商者,在所州县税三十之一,使与居者均,无侥利”,第二年又“以军兴,十一而税商”,而社会普遍需要的如盐、茶、酒等物品,均由国家集中经营管理或实行专卖,限制商贾获利。而唐自贞元以来的“宫市”之犹,对商贾危害更大,使其受到勒索,抢-劫的情形十分严重。   朝廷对商贾在经济上的横加掠夺和政治上的肆意压迫,使他们的经济力量,很难有任何保障,甚至连富商大贾有时也不能幸免。如玄宗开元中,没收京兆富商任令方资财六十万贯,唐末富甲广陵的大贾周师儒,后也被封建官吏迫害得倾家荡产,凄惨不堪。因而商贾和朝廷及地方长官存在着尖锐、复杂的矛盾。而中唐以后的政府为确保其利益,更对私贩盐、茶者以极刑惩办。贩卖私盐两石以上就要处死;私卖菜“三犯皆三百斤乃论死”,私酤酒者竟要连累数家,没收财产。由此造成这些众多私贩的极大反感,进行武装走私和朝廷对抗,并成为唐末农民大起义队伍中的一直重要力量。最出名的,当然是黄巢、王仙芝,彼等均为私盐贩出身,他们的积极反唐,与朝廷的抑商政策也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唐廷的“重农抑商”思想和政策,在唐前期,对巩固封建制度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随着中唐以后经济的发展,由于消极作用的日益增加而露出破绽,而且封建制度的许多致命弱点也决定其不可能从根本上来长期抑制商业势力。从安史之乱后国家不论是征收工商业的税收,还是官府直接经营工商所得的收入均为政府所重视的情况来看,由于商品生产和交换的发展,商人的数量和其经济力量有迅速的增长。因此,朝廷出于财政的、社会的、政治的等方面的利害关系,在很多情况下还给予商人以种种优待和保护。也就是说,朝廷一方面要对不利于自己经济基础的因素加以消极的限制,另一方面还必须为自己的经济基础的巩固和发展作出积极的努力。   唐代是中国封建社会经济发展的繁盛时期,社会生产力水平的大提高为商业的繁荣开拓了较前朝更为广阔的前景。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首先,在农业方面,最重要的农具耕犁,由直辕改为曲辕。尤其是创用犁评和犁箭,可随意调节耕地深浅,大大提高了耕地效率,并得到普遍的推行;其次,得到广泛使用的利用水力转动的筒车和机汲水车,也是这一时期的杰出创造,不但省时省力,且可日夜转动,灌溉功能极著。   其次,在手工业上,所造载重万石以上大船是司空见惯的。德宗时,荆南节度使发明了疾驰如飞的脚踏船。同时,制瓷业也有所发展,制出的白瓷如银如雪,青瓷类玉类冰,并由于瓷器生产的普通和技术的精巧而取代金银器,日益得到人们的喜爱和提倡。在金银器的制造上,已发明了以手摇足踩为动力的金属切削车床。后世在西安发现的许多精美的各类铜镜,显示了铜镜制作的高超技艺。而从敦煌千佛洞、阿斯塔那墓中发现的大量丝织品,其品种花纹之多,色彩之绚丽等,都充分反映了当时织造、印染等方面的工艺已有相当的发展。南方造纸业的兴起也是手工业重大成就之一,造纸原料大为增加,纸的品种和染色技术均多而且精巧,名纸有剡县藤苔笺、金花笺、六和笺、竹笺、滑薄及茧纸等数十种之多,说明造纸技术走向新的发展阶段。生产力发展的另一个显著标志是:生产的地方性日益增强,产生了许多专业化的生产区域。以造船、纺织、皮革和金银制造为中心的扬州;成都以造纸、纺织、制盐和金银器皿等而著称;以丝织品质量和数量著称的定州、越州;冶炼为主的莱芜、兖州;盐茶产区的江淮一带等等。这加强了生产商品的倾向,出现了一些经营规模较大、为市场而生产的作坊;而两京及一些州郡为数不少的行会的出现,如铁行、靴行、布行、药行、秤行和织锦行等等,使大唐的手工业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再次,大唐经济及社会分工的发达,使人们在社会中的相互依赖性增强,尤其是在中唐以后两税法的施行,更促使农村广泛与市场联系,造成农产品的商品化。因此,商品的数量和种类明显增多。当时市场上出现的商品是“凡货贿之物,侈于用者不可胜记,丝布为衣,麻布为囊,毡帽为盖,革皮为带,内丘白瓷瓯,端溪柴石砚,天下无贵贱通用之”。此外,如粮食、木材、盐茶、糖、药及各类金银铜器等等有百种之多。由于生产的地方性,技术性和专业化的发展,使商品经济较前有了明显的发展,社会中直接生产者的生产社会联系,通过商品关系逐渐开阔,手工业者和消费者的直接联系渐渐被市场所替代,这使得商贾在社会经济中扮演着日益重要的角色。   此外,唐王朝建立后,为维护中央集权的政治、经济利益,曾积极开发水陆交通和运输,大大便利了商业活动。大唐疆域辽阔,交通发达。曾有记载开元年间陆路交通:“东至宋、汴,西至歧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盈。每店皆有驴货客来,倏忽数十里,谓之驿驴。南至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川、凉夜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数十里,不持寸刃。长安年间的水运繁盛:“天下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蜀,前指闽越,七泽十薮,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舰,千轴万艘,交货往来,昧且永日”。这种南北水陆交通的畅流状态,就是在许多地方被割据的唐后期仍保持着,如“江淮河朔间,悉有贾客仗其货卖易往来”,运河水道被人赞为:“今九河之外,复有淇汴,北通涿郡之渔商,南运江都之转输,今为利也博哉”!加上对外海陆交通的发展,使商贾活跃的舞台更加扩大。这是大唐商业得以日益发展,商贾势力得以迅速强大的重要原因之一。   最后,大唐社会经济的发展,产品增加,物价便宜,同时,随着经济的发展,小商品生产的增加,大小商贾均投售大量商品,使商品货币关系逐渐扩大和加强,货币需要日增。但是,自武德至乾元初的一百三十多年时间里,私铸钱的现象有增无减。钱币减重和通货数量的增加,造成物价上涨,为商贾乘机牟取暴利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如玄宗元年九月,谏议大夫杨虚以京中用钱不胜滥恶,货物踊贵,上疏日:“日中为市,聚天下之货,而钱无准时的,物价腾踊,乾没相乘,盈虚失度,又非各得其所矣。帝京三市,人杂五方,淫巧竟驰,侈为成俗。至于商贾积滞,富豪藏镪,兼并之家岁增储蓄,贫素之士日有空虚”。商贾豪富大量把持货币,从中获得了丰利。宝应、大历间,朝廷规定了较为正常的币值换算和加大铸钱量,但由于整个社会货币流通的需要日益迫切,和两税法实行后钱币比重上升,以及元和以后全国每年铸钱还不到十万缗,通货数量大减,币价提高,再加上商贾知道铜钱有供不应求的现象,往往积贮现钱,造成了市场上货币的经常缺乏和钱重物轻的局面。这又使的商贾操纵物价,买贱卖贵,大获暴利。而两税法,又往往迫使农民减价卖其物品,增价买其没有的物品,或使农民被迫把农产品投入市场,来换取钱币,交纳赋税,或借高利贷,“是以商贾大族,乘时射利者,日以富豪,田垅罢人,望岁勤力者,日以贫困”。农民受到商贾盘剥很重,商贾得以日渐富豪,“自建中定两税,而物轻钱重,民以为患。至穆宗四十年,当日为绢二匹半者,为八匹。大率加三倍,豪家大商,积钱以逐轻重,故农人日困,末业日增”。这种钱重物轻的紧张状态,一直持续到唐末。商贾利用币质滥泛和钱重物轻的情况进行摊投机钻营,这也是其势力得到迅速膨胀的一个主要契机。   中唐以后,商业在各个方面都有有利条件来促进其发展,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朝廷对商贾的优惠政策促进了商业的发展。中唐以后,盐、茶、酒的榷利和商税所得是朝廷的财政重要来源。为了保持和增加这笔收入。其所有有关这方面的生产者及商贾,均隶属于中央的户部、盐铁、度支等三司,给予免除州县差科杂徭的特权。朝廷非常注重维护所属商贾免受差役的权力。如元和、长庆年间,朝廷两次下令两税外,不许差役追扰应管盐商。官吏若有违犯,竟至所在县令贬黜,刺史罚俸。这些优惠待遇为商贾获利致富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他们只要挂名盐、酒、茶商就可以不入州县征。   其次,朝廷要制止各级官吏侵犯商贾利益。如唐代宗大历末年下令:“王公百官及天下长吏无得与人争利,先于扬州置肆货易者,罢之”。宣宗大中年间,盐铁转运使裴休奏:“诸道节度使,观察使转置店停止茶商。每斤收蹋地钱,并税经过商人,颇乖法理,今请厘革横税,以通舟船,商旅既安,课利自厚”。   即便昭宗——也就是当今天子李晔——也或多或少地已认识到商贾的社会职能也是巩固封建秩序的条件之一。为次特地诏令:禁止各级官吏在两京及各地的大小商业市场与津渡,要道之地擅征商旅横赋杂税,如有违犯者,将判以枉法犯赃罪以严厉惩办。朝廷严禁各级官吏阻碍遏制商贾往来和滥征商税,是为确保中央的财政收入,以维护集权统治。同时,朝廷也必须注意这一时期重农和扶商是并存与对立的两种思想及其指导下所采取的措施。   如王抟一直因为前辈楷模的刘晏,在整顿改革财政上,很多方面都实行重商措施;贤相陆贽主张“商农工贾,各有所专”,能“咸安其分”;韩愈不仅以为农工商应并重,且对富商大贾的坐收厚利毫无非议。这反映了在大唐经济的发展中,商品经济也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壮大。面对当时小商品生产者间相互服务,依赖的关系,朝廷不能不对商贾采取一定的扶植政策,通过商贾、百姓多佘产品的出售,获得绢帛、钱和日常必需品等,既有了一定的缴纳国家赋税的钱物,也提高了广大小商品生产者的劳动积极性和收入,国富民强,也就从财政经济上来达到巩固封建统治的目的。   其三,中唐以后的一些藩镇割据势力和地方长官,对商贾及商业活动也注意笼络和利用。如山东淄青镇的李正已,年年与渤海通商,其孙李师曾说:“率贾人钱为助,以瞻军用”。节度使刘悟掌管的邢州,“是富商最多”。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不仅以经营工商业获行巨款,且“大贾皆假以牙职,所至多陵轹将吏”。穆宗时,湖南都团练观察使崔棱打破湖南“丰年贸易不出境,邻部灾茺不相恤的旧法,通流商贾”。又汴州土豪李宏,凶悖无赖,“强贷商人巨万,毫无一还,商旅惊波”,于是刺史任正理为保障商贾利益,决杀李宏。此外,有不少的地方长官均在辖区内积极施行通商务农的政策,收到良好的经济利益。这些措施,大都有利于商业的繁荣和商贾势力的迅速发展,强大。   其四,贵族官僚为了满足他们奢靡的生活,也依靠富商大贾贩卖奢侈品的活动。因此在一般情况下,他们要分配保护商贾的利益。由此造成了这些贩运奢侈品贸易的中外商贾势力的上升。如张籍说:“金陵向西贾客多,船中生长乐风波,年年逐利西复东,姓名不在县籍中,农夫税多常辛苦,弃业宁为贩宝翁。”他们可以往来各地,不入籍不纳税,获至巨富,而那些掌握着珠宝等贵重奢侈品贸易的外商,更是遍于各地,为数众多,开设店面,投放高利贷,大量购田买宅,拥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庞勋之乱、黄巢之乱相继爆发后,朝廷为筹办军费,大肆搜刮中外富商的金银财宝,之后又想要借钱于外富,遭到不少官吏的反对和斥责,从其不可分割的经济联系乃至更大的政治利益出发,朝廷也不得不优惠和保护商贾。   中唐以后日益发展的商品生产和交易,引起社会中商品经济成分的比重逐渐增大,迫使封建政权在经济政策上做出一些调整,都给商贾带来直接或间接的便利,这使商贾的经济力量蒸蒸日上,其中有不少变成了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他们为了保持经济上的优势,继续增值财富,改变自己的卑贱地位,避免封建政权的打击和限制,千方百计地扩大自己的政治力量。封建政权的阶级本质和中唐以后朝政的日益腐败,为商贾谋求其政治力量开启了绿灯,这样,商贾在社会经济、政治上的势力扩大,膨胀起来。   其五,唐代的富商大贾们主要凭借其经济富有贿赂官府,来谋得经济政治利益,当然这一点,在唐前期就很盛行。如高宗时长安富商邹风炽,因其巨富,常与朝廷显贵游乐,结交朝贵权士之多,实为可观,并能出入宫廷,在皇帝面前夸富,其势之盛,可以想见。武后时,蜀商宋霸子等人能参加宫廷宴,甚至在内殿赌博。蓝田富商倪氏在御使台理其私债,中丞来俊臣接受了他的重贿,竟然“断出义仓米数千石以给之”。钱的威力之大,连御使台也能贿通。而中宗时的众多富商豪贾假递度,降低户等,逃避赋役和补府若吏等,全是由于贿赂官吏,在其庇护下造成的。这不仅加剧了小农的破产流亡,而且使政府的赋税徭役来源也遭到重大损害。中唐以后,商贾贿赂结交官吏之风更为盛行。玄宗时京师巨商王元宝,竟以金银为壁,用钱铺地,随意谒见皇帝。甚至连玄宗也不得不承认“至富查敌贵。朕天下之贵,元宝天下之富,故见耳”。说明占有经济财富的人几乎可与握有政治权力的人相匹敌。王元宝、杨崇义和郭万金等富商,“各以廷纳四方多士,竟于供送。朝之名寮,往往出于门下。每种场文士,集于数家,时人目之为豪友”。不难看出富豪贾经济力量的雄厚与政治力量的迅速上升。由于这些商贾的富裕程度甚至超过了君王,能出入百官公卿的府第,在社会上有其强大的势力。高适曾对富商结交,贿赂官吏所行的种种好处指出:“君不见富家翁,旧时贫贱谁比数。一朝金多结豪贵,万事胜人健职虎。子孙成行满眼前,妻能管弦妾能舞。自矜一身忽如此,却买旁人独悉苦。商贾致富后结交豪贵,就能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无恶不作。   这一时期藩镇势力突长,商贾们更贿赂藩镇,来提高自己的政治力量,“商贾胥吏,争赂藩镇,牒补列将而荐之,即升朝籍”,一些藩镇境内,只要商贾及其弟子贿钱献财,就能成为将官。   大商贿结大官,小贾贿结小吏,逃脱赋役,从两京到各地方上都盛行,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宜宗等朝,都曾下诏令,严禁富商大户在禁军、各级官府和藩镇获得一席之地。诏令的一再颁布,正说明整个官僚阶层的腐败已经无可救药。同时也表明中央集权的日趋衰弱,从而宣告了唐朝初期以来的抑商政策已经彻底失败。商贾势力的膨胀,不仅迫使朝廷承认富商贾本身差役的优惠特权,而且实际上他们已经多是全家都免掉差役了,豪商富贾大都逃脱赋役,官府的徭役赋税全都转嫁到贫民身上,朝廷腐败和一般官僚的贪婪,导致了国家政治、经济的混乱。正是“君与有司受奸商之豢,以毒民而激之乱……朝廷欲之速仇,不得其术,而墨吏贪奸商之贿,为施网罟,以恣其射利之垄断,民穷国乱,皆所费恤也”。由此可见,官商的本质联系,贪官和商贾相互勾结,狼狈为奸,利益均沾,共同剥削广大人民,使他们陷入饥寒交迫的境地。这正是中唐以后社会危机日趋严重的原因之一。   其六,商贾们还利用资财来获得经济、政治地位的上升。中唐以后,朝廷为解决财政危机,卖-官之风日渐盛行。如杨国忠遣侍御使“崔众于河东纳钱度僧尼道士,旬日间得钱百万”。南逃以后商贾乘机大肆逃避赋役。而中晚唐时,自宰相乃至县令等官职均标价列肆出售。为此,商贾们用钱买-官,纳银求职之事层出不穷。“凡富人多丁者,率为官为僧,以色役免”。至德年间,朝廷曾干脆公然告商贾:“如能据所有资产十分纳四助军者,便于终身优复”。为获得商贾资财,不惜给予终身免除徭役的经济特权。僖宗时国库虚竭,贷商旅富人钱谷以应急,而给予御史等官职。   朝廷的很多无耻官吏也常常不惜高额利息,纷纷向富商大贾借钱。如“自大历以来,节度使多出禁军,其禁军大将资商者。皆以倍称之息贷钱于富室,以赂中尉,动逾数万。然后得之,末尝有执政,至镇,则重敛以偿所负”,宪宗时,郑滑节度使卢群向京师贾人张陟借钱,僖宗时,太原节度使窦瀚也在当地“借商人钱五万缗以助军”。朝廷和文武官吏都向商贾借钱,自然大大提高了商贾的经济力量和政治势力。   中唐以后,朝廷和商贾的经济争夺着重表现在铸币和钱币的积贮上。为统一魏晋南北朝以来混乱的币制,唐高祖于武德四年废除了通行七、八百年的五铢钱,改行开元通宝,每千文重六斤四两,十文重一两,收效甚佳。但随着民间私铸日盛,朝廷多方设法杜绝,但没有效果。安史之乱后,私铸钱币之风更盛,物价猛涨。代宗时规定各种铜钱,平价流通后,商贾将乾元,重轮钱销熔,两税法实行后,只增加了对货币的需要,国家没有增加货币的数量,商贾们往往自己积存钱币,钱币立刻缺少,造成物价的不断跌落。不仅农民和小手工业者遭到商贾剥削,而且朝廷必要的财政开支也经常缺乏。而中唐以后的钱币大多集中在商贾手里。建中年间,韦都宾、陈京就说,如果富商每人留万贯,其余借给国家,则在京一、二十富商钱,能顶政府一年财政经费,而全国一、二千大商之钱,竟能使国家数年所用丰足。为改变钱重物轻给农民和小手工业所带来的沉重负担,保证国家税收,朝廷往往禁止销熔钱币,禁止商贾积存货币,禁止货币流通以及币面交易可用钱帛,纳税可用谷帛等,都由于工商业和商品流通的进一步发展和商贾势力的膨胀而失败。建中时,政府曾强行“借商”和征收“僦柜质钱”,引起商贾们的强烈的反对而“罢-市”,甚至有的商贾“多亡命入南山为盗”,朝廷惧而不得不“诏皆罢之”。从上可知,商贾们在当时社会上已有了相当经济和政治势力,迫使朝廷的支配权力逐渐走向松驰而采取一定的让步政策。   总之,在唐中央与商贾之间的经济关系对抗中,保持着相互利用,相互妥协的关系。   中唐以后商贾势力的发展也带来一定的社会影响。   首先,唐代商贾势力的发展,加速了土地兼并。所谓土地兼并,是指国家控制的编户齐民即自耕农,半自耕农转化为佃农,土地逐渐集中在少数人手中的过程。土地对于土地所有者来说,既是一个重要经济收入来源,也是财富的一个保障,而土地占有的多少,是其社会地位和等级的重要标志和接近官场的手段。而且还由于唐朝商品生产虽说较前代有所发展,但还只局限于狭隘的范围之内。独立手工业者和手工业作坊所生产的丝、绢、织锦等等,主要是以官僚地主为贸易的对象,大多数的农民因受残酷的封建剥削,还只能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商品的销路,始终有限,商品生产不可能作进一步的发展,自然经济仍然占优势,而且从战国以来,中国的土地早就可以自由买卖,这样,商业资本向土地投资,当然是十分自然的事。唐开元二十五年均田令在法律上承认了商贾可以授田:“诸以工商为业者,永业、口分田各减半给之,在狭乡者并不给”。不难看出,唐朝商贾势力的增长,政府不得不采取一定的妥协政策。这使商贾可以合法地占有和扩大土地范围。商业资本与土地结合,是中国整个封建社会商人的一条出路,但由于商贾地主的不断兼并土地和农户,又使得长安朝廷的税收,大大减少。长安朝廷为了弥补这一损失,便不得不加紧剥削,建立新的赋税,唐朝的社会经济,于是就出现了停滞不前的现象。   其次,唐朝商贾势力的膨胀,给予封建身份等级和门阀观念猛烈的冲击。随着隋唐以来封建地主经济的长足发展,中央集权的巩固,以及广大人民长期以来反复激烈的阶级斗争,地主阶级内部和社会阶级结构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其突出的表现是门阀士族日趋衰弱,寒门庶族日益强大。魏晋南北朝以来的以特定门第作为享受政治和经济上特权的原则已经不存在了。相反,经济力量日益增长而出身寒门的庶族地主参政已很盛行,并在社会经济,政治领域获得越来越高的地位。唐代的富商豪贾属于工商庶族地主集团。因此,一方面,商贾势力随着庶族地主力量的壮大而得以迅速发展,另一方面,他们善于营利,聚财也为整个庶族地主势力的上升,提供了雄厚的经济基础。唐代商贾凭借其经济力量的不断提高,很多的或者用钱买-官,或者以地主的身分通过科举走入仕途,这是促成门阀士族制度瓦解的一个重要原因。正如马克思指出的:“有一定的生产,交换和消费发展阶段,就会有一定的社会制度,一定的家庭、等级或阶级组织,一定政治制度。   商贾为官在唐代初期已经出现。如唐太宗时,安州富商彭通献布五千段供应攻辽东军费,即赐文散官宣义郎名号。河东商人裴明礼,“贞观中,自古台主簿,拜殿中侍御史,转兵部员外,中书舍人,为正五品上”,“掌侍奉进奏,参议表章”,“凡百司奏议,丈武考课,皆预裁焉”,是皇帝亲信,握有大权。唐“王朝得五品官皆升土流”,“五品家,终身高卧,免有徭役,不易得之也”。可见就在太宗规定了商贾所授的官职不得超过的等级,商贾也可获得十分高贵的官品,打破了“朝廷显官须是公卿子弟”的局面。封建法令总是根据统治者的最大利益来加以制定,因此,一般的法律形式经常和特诏相矛盾。如高宗时,大商彭志筠献绢布二万段助军,即“特授奉议郎,仍布告天下”。武周时,酷吏候恩止,原是醴泉卖饼食的商贩,也官至五品,岭南投机商陈怀卿“仕至于梧州刺史”,均成为握有朝廷和地方军政大权的显要官吏。这类现象,实质上是和唐最高统治者贯彻执行打击豪门士族和提拔寒门庶族的方针有关。   自中宗时起,以雄厚财力为后盾,富商豪贾挤入官僚集团,占据了很高的政治地位,商贾入仕的禁令已渐渐消失,肃、代宗时更是商贾贱类,数月之间,上可以达到卿监,下也可以做到州县。不难看出,商贾势力已渗透到国家政治机构的各个部门,使唐朝廷的官员组织成分大有改变。商贾中也有不少以科举为目标,勤奋学习的人,以其优厚的经济条件,通过科举参与政权。如酤酒经商的陈会郎,元和初年考上了进士。   再次,由于得到宦官、藩镇首领的支持,商贾仕进的门路更为宽广。穆宗长庆二年,朝廷以优待将士名义,非正式地取消工商杂类不得入仕的禁令,允许神策军和京外各镇保荐有功将士。如德宗时,太尉李晨权势显赫,曾保举不少京师大商子弟任“膏腴之地重如职”。更近一点,僖宗时,如今的义武节度使王外存,亦出于商贩之家——更值得一提的是这位仁兄因为黄巢入长安,使得他家蒙受巨大损失而“首倡勤王之师”,率先起兵南下与黄巢作战,居然最后成为戡乱首功之一。唐末“世为商侩”的吕用之,被淮南节度高骈所重,任其为诸里都巡察使,总掌淮南镇的军政大权。   商贾广泛被任用为吏,热衷于政治权力,以与其日益增长的经济权力相适应,引起士族的极大不满,但商贾势力强大,又使他们无法抵-制,正是“名臣扼腕,无如之何”。   而与李曜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的这位寇思坚寇奉义郎,看来便是此中典型。   李曜闪过一个念头:“能不能‘招安’这个寇思坚?”但转念就被自己否决,站在寇思坚的地位立场来看,自己这个军械监的掌舵人必然是他下意识里最大的竞争对手,而且他在朱温治下混得这么好,岂能接受自己的“招安”?再说,自己拿什么来招安他?   一瞬间,李曜陷入深深地沉默。   杨姑娘见他不说话,一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她也是矜持自负之人,当下不再开口。   车中一片寂静,却已经穿过几重院门,到了宣武军节帅王府深处。      第196章 顺水推舟   杨姑娘与李曜等人刚下马车,正好一名王府僚属模样打扮的男子走进院中看见,老远便招呼道:“杨姑娘来得正好,王妃刚刚问过盈香妙坊的姑娘们何时能到……咦?这是何人?”   杨姑娘不慌不忙,微微一礼:“这位王郎君出身太原王氏,贵名曰照,表字当空,奉家中尊长之命游学天下,这几日莅临敝坊,于诗词曲赋、墨宝丹青等雅事为敝坊教益颇多……王郎君久闻东平王妃贤名,今日听闻王妃生辰,有心前来,却苦于未获请帖,只好来与奴家说道……奴家也知节帅王府自有节帅王府的规矩,只敢答应王郎君带他进来,至于能否面见王妃,只能由张虞侯您说了算了。”   这张虞侯面貌周正,颇见英气,闻言朝李曜看来,见李曜身长八尺,俊朗翩然,不禁点了点头,露出笑容,拱手一礼:“不意竟是太原王郎君当空兄当面,在下姓张,名汉杰,忝为节帅王府牙兵虞侯。”他见李曜淡然一笑,看似正欲回礼,又补了一句:“家父今为左亲随军指挥使。”   李曜果然被他后面这句话一惊,宣武军的所谓“亲随军”,不就是后梁的精锐龙骧军么?   龙骧军乃是后来后梁禁军——即侍卫亲军——系统中非常重要的一军,兵多将广,辖有四军之众,设都指挥使以总之。在侍卫亲军中,它是马军的精锐部队,其前身可追溯至宣武镇的左右亲随军,素为后梁帝王所重视,除镇戍紧要地方外,多担任野战任务。后梁军中,很多名将都从此军出身。譬如后来威震河朔的“铁枪将”王彦章,也统领过龙骧军。   但是,此人姓张,他又特意提到他的父亲,想必他父亲在朱温集团中定然也有着十分重要的位置……张汉杰,张汉杰……   李曜忽然心中一动,仔细打量了张汉杰一眼,心中忍不住摇头:“竟然是他,后梁之灭亡,这位老兄功劳不小啊……那么,他那老爸,自然便是张归霸无疑。嗯,此时的张汉杰自己地位还不高,朱温估计对他也没啥特别的印象,他也只好挂出老爸的名头来在我这个‘王氏贵子’面前找点存在感了。不过他老爸张归霸,算起来倒也是个人物,又深得朱温信任,想必在汴梁还是颇有脸面的,我也不能装高门贵第装得过了分,万一惹了张汉杰这种膏粱子弟,在汴梁估摸就不好混了。”   当下,他便哈哈一笑,正儿八经地拱手一礼:“原来是张虞侯当面,久仰久仰。素闻汴帅麾下‘回马箭’之大名,今虽不得见其人,却已见其子,张将军之武威,照深感矣。”   张汉杰闻言大喜,眼都笑得眯了起来,偏偏嘴上还要谦虚:“哪里哪里,某不肖家父远矣,安敢得当空兄此赞?”   李曜马上正色,甚至微显不悦,道:“汉杰兄此言差矣!某之为人,历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当初李并帅麾下,那回鹘儿张污落——哦,也就是李存信——某便当并帅之面,直言其非成事之辈!汉杰兄,某此言实出诚挚,切勿误会。”   张汉杰听得一愣,心道:“不想这姓王的居然还有在李克用面前说话的份,看来他在王家地位不低。我虽然没什么要求他的,但王家千年名门,笔下能写死人,可不要得罪了。”   当下也连忙笑道:“当空兄果然爽快……”然后话锋一转:“不知当空兄怎的有意面见王妃?须知如今大王不在汴梁,此番王妃大寿,王妃曾经交代,切忌不可铺张,我宣武军中,就算留守重将,轻易也难得被王妃允许来节帅王府拜贺……当空兄高门名士,某也不必忌讳,王妃虽贤,毕竟女流,如今大王不在,若是频繁接见将僚……这个,这个……恐有人言之畏啊。”   李曜笑道:“汉杰兄过虑了。今日王妃生辰,就算再怎么忌讳张扬,总也来了些大王之亲信僚属,王妃势必是要见他们一见的。而王妃与他们一见,以王妃之贤惠周全,必是安排在众目睽睽之下,以绝人言。某今日来,无非是久闻王妃大名,欲远瞻而敬之也,又不是来向王妃请教学问,难道还要单独与王妃交谈么?若是汉杰兄方便,只须随意安排一处位置,使某可以遥聆王妃教益,足矣!倘使汉杰兄实有不便,某虽心有遗憾,也当理解汉杰兄之为难,必不会叫汉杰兄难做。”   张汉杰心道:“我是王府牙兵虞侯,管的就是王府纲纪,今日之庆,王妃虽不欲铺张,可毕竟连盈香妙坊的姑娘们都请来了,莺歌燕舞那是必不可少,届时,这排场又能小到哪去?安排你远远的看一眼,听一会儿,有什么大不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王照毕竟是太原王氏的子弟,说起话来就是听得人心里舒坦!”   人心里舒坦了,说话也就好听,当时就拍着胸脯道:“若只是如此,张某敢不应承?”他略一沉吟,问道:“当空兄既是望门子弟,琴棋书画,那必然是样样精通的了。不瞒当空兄,某家大王有一习惯,每年王妃生辰,都会找来画师为王妃画像,然后选出佳作,用以收藏。今年大王虽然不在,这习惯可没变,甚至特意传令回来,叫我等亲信之辈切勿把此事忘了……如今画师有三位,不如再加当空兄你一位,去为王妃画像。这样,不仅当空兄可以近观王妃,某也最好安排,天下间无人可以挑出半点毛病,不知当空兄意下以为如何?”   李曜见他目光一闪,心中一动,暗道:“此人虽是纨绔子弟,心思却也不差。他虽然从我言行举止的表现上基本相信了我的王家子弟身份,但却仍然要试探一番。这为王妃画画,倒也不失为一个试探的办法,王家子弟,经史子集、琴棋书画,岂有一样可以落下?我若说不会画画,必然被他怀疑……问题是老子是真的不会画水墨画和国画啊!泥煤……不如……”   李曜眼珠一转,忽然面色一喜,欣然道:“既然有这等机会,某虽浅薄,不敢推辞。不瞒汉杰兄,某有一门画技,乃是幼时自创,自问不同于各派。今既有缘,不如便以此技作画,日后未必不是一桩轶事。”      第197章 汴军核心   望着远去的张汉杰,杨姑娘嫣然一笑:“人说李使君算无遗策,奴家原是将信将疑,今日看来却是不得不信了……使君莫非真得神仙相助,早知会有今日,是以才创出这一手‘炭笔素描’之画技?奴家虽是女流,亦曾浅习丹青,实不知天下竟有以炭条作画之法,更不知使君何以将此画技命为‘素描’,使君大才,奴家不敢妄自揣测,不知使君可愿为奴家解惑?”   李曜哈哈一笑:“哪里称得上什么大才!不过是儿时戏为罢了。某尝观我中华固有之画技,历来长于写意,了了几笔,勾勒大概,却使人观一斑而见全豹,此技某谓之曰‘白描’。而某这画法,却恰巧相反,须由无数笔法构成,注重光暗、注重细节,以传形而至传神。又因其只用一支炭笔,不假他物,是以称‘素’罢了。”   杨姑娘心道:“这李曜看来不像是个信口开河之辈,他对他这手画技如此自信,看来当为不虚。只是此人原已文武全才,领军可以千兵敌万,出镇可以养士济民,校武号称一骑当千,论文足当世之新秀,而如今又新创一门亘古未有、另辟蹊径之画技……天下间怎的便生了出如此人物,却偏偏未曾出在我淮扬!”   李曜见她不言,只道她是不信,便笑道:“姑娘从未见过这般画技,难以轻信原也寻常,且待张虞侯为某制成画笔,待会儿便可请姑娘品评指点了。”   杨姑娘微微一笑:“如此,奴家静候使君大作。”   两人说罢,早有王府内侍前来引路,后面的马车上下来八名盈香妙坊的舞姬,与二人一道,进了王府后院。   李曜本以为,按照朱温的奢侈,宣武军节帅王府后院定然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哪知道进了之后才发现,这里与其他唐风建筑未必有什么两样,若要较真的说,甚至还不如河东的节帅王府大气华美。   当然,这倒不是说李克用比朱温奢侈,要知道在唐朝时期,河东的地位明显比汴州要高,那里可是“王业之基”,乃是朝廷北都,是李唐“龙兴之地”,地位显赫,历经十七帝,从来都是重中之重,其节度使府自然也非别处可比。   且说这宣武军节帅王府之中,虽然朱温本人不在,但无论守卫王府的牙兵,还是王府内的内侍,行为举止都十分谨慎,李曜心中点头,朱温能在中原崛起,一时颇有当年曹操之相,的确不是光靠残暴得来的,他于统兵一道,必有其特有的心得。   这时领路的侍女转头朝杨姑娘道:“杨姑娘,王妃有令,请姑娘内庭相见,贵坊的姑娘们……哦,还有这位王郎君,且请入偏厅休息,一俟王妃与诸位僚属相见,再请各位献技。”   盈香妙坊的姑娘们显然并不识得李曜,听了那侍女的“补充说明”,都禁不住掩口一笑,弄得李曜心中尴尬,好在他脸皮够厚,轻咳一声,只当没听见。   杨姑娘的眼角也露出一丝笑意,接着正色道:“有劳姑娘。”又转头道:“你们且去休息,你等苦练多年,今日王妃生辰,除王妃外,余者皆为公卿大将、地主豪绅,正是一展妙舞之时,切莫失误,失了我盈香妙坊的颜面。”   八位姑娘齐声应了,杨姑娘又对李曜道:“王郎君,你是北地大儒,万事自有分寸,奴家就不多说了。”   李曜知道她这话的意思,当下微微颌首。   于是李曜等便被引至偏厅,到了此处,李曜才微觉不适。倒不是别的,只是因为这里安置了八名盈香妙坊的舞姬之外,就只有他一个男人——憨娃儿被当做李曜的书童留在了马车处。   盈香妙坊在汴梁如此混得开,坊中舞姬甚至被邀请来为王妃生辰献艺,除了舞技高妙,其人自然也都是千娇百媚的可人儿,李曜深知此来的目的绝非是欣赏美女,见她们一个个目中泛着好奇,忙不迭单独坐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干脆思索起朱温的发迹来,此人虽然流氓,毕竟也是个成功的案例,多思考思考,总有所得。   李曜有着后世的经验,分析一个势力,自然是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地利以前早有思虑,趁此刻空闲,他主要琢磨了一下朱温麾下的人才。   他觉得,朱温势力由中原四战之地起家,短短十几年间,从弱小的宣武一镇至北方强藩,这与朱温统领宣武后吸纳的黄巢旧部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些黄巢旧部最早追随朱温,是朱温靡下的元勋老将,同时也是朱温部的核心骨干。   朱温曾为黄巢军将,归降唐廷后被任命为宣武节度使,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朱温率一部分黄巢旧部入主宣武镇,在中和三年(公元883年)与中和四年(公元884年)间又相继有部分黄巢旧部投奔宣武。这些将领为朱温势力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如果具体来看呢?李曜想到,朱珍、庞师古、徐怀玉应是最早追随朱温参加黄巢起义的人员,邓季绮、胡真、丁会则是入黄巢军后成为朱温的部下,这几人在朱温投降唐廷之前便与之保持了密切的主从关系。另如刘康乂、郭言也是追随朱温入宣武的黄巢军士,他们为巢军所执并非主动加入“农民义军”,这可能是其追随朱温投降唐廷的原因所在。以上八人是最初追随朱温入宣武镇的黄巢旧部,在宣武镇中均被委以重任。朱珍、刘康乂为朱温腹心,其余或为亲将或为牙将,可见这些将领与朱温的关系十分亲近。   葛从周、张归霸、张归厚、张归弁、李谠、李重胤、霍存、李唐宾、王虔裕皆是中和四年(公元884年)时巢军作战不利的情况下相继归降朱温的。这几人皆是黄巢军中的将领,表明其具有较强的作战能力。如葛从周初入巢军便渐升为军校,张归霸在巢军中被封为左番功臣,李重胤则曾被推为刚掩,可知其晓勇。而李谠除了曾任军事将领外又被黄巢任以内枢密使,进入黄巢政权的核心层,亦可见其在巢军中的重要地位。   这些归降的黄巢军人员在宣武镇中亦有任近职者。如张归弁为牙将,李唐宾为都押牙,张归厚曾统亲军——他后来任左卫上将军,也就是统领亲军的将领。其余归降人员也曾担任重要职务。如霍存曾为诸军都指挥使,葛从周有大将、都将之称(职级不甚明确)。而据史料记载来看葛从周曾为统领大军的军队统帅,如《旧五代史》乾宁三年(公元896年)记:“五月,命葛从周统军屯于恒水,以备蕃军。”《新唐书》记:“李存信攻魏,葛从周引众三万来援,战恒水上”。此外李谠、王虔裕皆曾统领战斗力较强的骑兵部队。李重胤曾领先头步军这样的特种部队,可知也是较为重要的领兵将领。   李思安、黄文靖、张慎思是主动投奔朱温势力的黄巢旧部,三人皆曾任诸军都指挥使,为重要的统军将领,黄文靖还曾历牙将,可知其在归入宣武后也受到朱温的重视。   李曜觉得,这些黄巢旧部在投奔宣武后或为朱温的亲将、牙将,或为职级较高的领军将领,可见这些将领在朱温军事集团中的核心地位。不少黄巢旧部也曾在宣武属镇担任职务,特别如张慎思、葛从周、胡真、庞师古、丁会曾担任节度使职位,也表明这些将领是朱温势力中位高权重的军将。   这些黄巢旧部自加入宣武镇后,便跟随朱温南征北战,立下汉马功劳,在其他军政事务方面也颇有建树。   首先自然是屡立战功。这些黄巢旧部具有极强的战斗力,在加入宣武后这些黄巢旧部主要负责统领军队对外征伐,屡立战功、频获胜捷,为朱温势力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中和、乾宁间(公元883年一公元897年)朱温势力主要在河南、山东一带扩张地盘,这时朱温势力的主要敌手有黄巢、淮蔡秦宗权、感化时溥以及天平朱暄、泰宁朱瑾。黄巢旧部在与这些对手的交锋中屡获胜捷,战功显赫。   庞师古,“从破黄巢、秦宗权,皆有功。太祖攻时溥未下,留兵属师古守之,师古取其宿迁,进屯吕梁。溥以兵二万出战,师古败之,斩首二千级。”   朱珍在与秦宗权部的交手中斩获甚多:“败蔡师铁林三千人,尽俘其将。复西至汝、郑,南过陈、颖,缭宋、毫、滑、淮间,与蔡贼交战,靡伏袭杀,不知其数。”与感化(领徐州)时溥军队的作战中朱珍曾斩获万计:“徐兵邀朱珍、刘攒不听前,珍等击之,取沛、滕二县,斩获万计。”   葛从周,“至大梁,不解甲,径至板桥击蔡贼,破卢塘寨,唐自溺而死,又于赤冈杀蔡军二万余人。从讨谢殷于毫州,擒之。……与充、郸军遇于临淮之刘桥,杀数万人,朱暄、朱瑾仅以身免,擒都将邹务卿己下五十人。”   王虔裕,“及太祖击巢、蔡于陈州,虔裕连拔数寨,擒获万计。巢孽既遁,虔裕踢其迹,追至万胜戍,贼众饥乏,短兵才接而溃。太祖以其劳,表授义州刺史。蔡人口纵侵掠,陈、郑、许、毫之郊频年大战,虔裕掩袭攻拒,凡百余阵,剿戮生擒,不知纪极。”   刘康乂,“袭巢破蔡,斩获尤多”;郭言,“自是随太祖掩袭察寇,斩获掠夺,不可胜纪。”李重胤,“蔡贼围沛,重胤以步兵攻下三寨,掳获甚多。……及东讨徐州,下丰、萧二邑”;李谠,“从太祖讨蔡贼,颇立军功。及东伐充、军匡,以所部士伍俘获甚众,改元从骑将,表授检校右仆射。”徐怀玉,“秦宗权攻梁,壁金堤、灵昌、酸枣,怀玉以轻骑连击破之,俘杀五千余人,迁左长剑都虞候。”张归厚,“时淮西兵力方壮,太祖之师尚寡,归厚以少击众,往无不捷。光启三年春,与秦宗贤战于万胜,大破之。”丁会、张归霸在与朱瑾的金乡之战中获大捷:“沛将丁会、张归霸与朱瑾战于金乡,大破之,杀获殆尽,瑾单骑走免。”   除此之外,《旧五代史·李唐宾传》记:“王满之师,王夏之阵,唐宾悉在战中。后与朱珍趣淄州,所向摧敌。及取滑平蔡,前后破郸、淮、徐之众,功与朱珍略等”。《旧五代史·霍存传》记:“初,朱珍、李唐宾之残,庞师古代珍,存代唐宾,战伐功绩,多与师古同。”   显然霍存、李唐宾是此时与朱珍、庞师古齐名的大将,其战伐功绩与朱、庞二人相当。又如,胡真,“频从破巢、蔡于陈、郑间”。张慎思,“从平巢、蔡、充,皆著功”。黄文靖,“从太祖南平巢、蔡,北定兖州,皆有功。”这几位将领斩获虽不甚明但从其频立战功来看,可知其于这些重要战役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李曜发现,正是由于朱温麾下的黄巢旧部在与黄巢、秦宗权、时溥、朱暄、朱瑾的军队作战中屡获胜捷、战功卓著,才使得朱温势力在与这些对手的对抗中战居优势,实力逐渐由弱转强,并不断扩张自身势力范围。如果按照原先的历史来看,至乾符四年(公元897年)以上几支军事集团会相继被朱温势力击败,退出河南、山东,朱温势力则控制了这一区域的大片领地,成为中原地区的强大军阀势力。   而随着实力不断增强,朱温势力开始北上上与河北诸强藩及北方最强大的河东李克用势力交手,在与这些强劲对手的作战中,黄巢旧部也有出色表现。比如在与魏博镇的对抗中,文德元年(公元888年)朱珍领军攻河北魏博镇:“珍旋师自毫北趣静戎,济舟于滑,破黎阳、临河、李固三镇。军于内黄,与魏师遇于临黄;魏军有豹子军二千人,戮之无瞧类,威振河朔。”   大顺初,丁会等黄巢旧部领军攻魏博,五败魏博军,如《新唐书·罗弘信传》记:“全忠使丁会、庞师古、葛从周、霍存等引万骑度河,弘信壁内黄,凡五战皆败,禽大将马武等,乃厚币求和。”在与卢龙镇的对抗中,张归霸,“昭宗大顺中,与燕人战于内黄,杀刘仁恭兵三万余众,戎绩超特,居诸将右。”   光化二年(公元899年)李思安与葛从周军大败卢龙军:“思安逆战于繁阳城,伪不胜,徐退,燕人追踢,至于内黄,思安步兵成列,回击之。燕人将引退,左右伏兵发,燕军大败,临阵斩单可及,守文单骑仅免,五万之众无生还者。时葛从周率邢、溶之众入魏州,与贺德伦、李晖出击贼营。是夜,仁恭烧营遁走,沛人长驱追击,自魏至长河数百里,僵尸蔽地,败旗折戟,累累于路。”   光化三年(公元900年)葛从周又领军大败幽州兵于沧州:“刘仁恭将幽州兵五万救沧州,营于乾宁军。葛从周留张存敬、氏叔琼守沧州寨,自将精兵逆战于老鸦堤,大破仁恭,斩首三万级,仁恭走保瓦桥。”   在与最关键的河东李克用势力的对抗中,乾宁三年(公元896年)葛从周与李克用战于恒水,大败河东军:“并帅以大军侵魏,遣其子落落率二千骑屯恒水,从周以马步二千人击之,杀戮殆尽,擒落落于阵,并帅号泣而去。”(光化元年,898年)葛从周又与河东军战于邢、溶“并帅以大军屯邢、溶,从周至拒鹿与并军遇,大破之,并帅遁走。我军追袭至青山口,数口之内,邢、溶,磁三州连下,斩首二万级,获将吏一百五十人,即以从周兼领邢州留后。”   魏博、卢龙,尤其是河东,皆是唐末北中国实力强劲的军阀势力,在与这些对手的交锋中黄巢旧部同样表现优异,使得朱温势力的实力逐渐超越这些军阀势力,进一步发展壮大,逐渐成为北方最为强大的军阀势力。总之,朱温麾下的黄巢旧部在与宣武周边强劲对手的作战中频获胜捷,显示了其强大的战斗力,为朱温势力的发展贡献巨大。   然而李曜很清楚的是,朱温能笼络住黄巢旧部这一点,别人基本上是没有办法,只能羡慕的。这批人原本就与朱温有旧,后来黄巢式微,朱温既然摇身一变成了唐廷的朱全忠,他们赶去相投,朱温全数接纳,这正是对他们的恩情,否则他们的人头说不定早就搬了家。再加上投了朱温之后,朱温对这批“老人”信赖有加,就更让他们死心塌地跟着朱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这岂是别人羡慕得来的?   李曜思来想去,觉得离间朱温与其核心将领集团的办法比较难找,但有机会的话还是可以一试,毕竟朱温多疑。至于借鉴,就不好说,他如今能用到的人,还是只能从河东军中想办法。   就在此时,一名侍女忽然进来,道:“王郎君,张虞侯派人送来炭笔十支,请郎君随奴前去思恩殿,随时准备为王妃作画。”   李曜心中一动:思恩殿?朱温当真是会作秀!      第198章 东平王妃   “这是甚画?这画用的炭笔,观之怎似炭条一般?……不过,也是怪了,炭笔作画,居然这般栩栩如生,直如真人!”东平王妃张氏一脸惊讶地转过头:“张虞侯,,这幅画的画师乃是何人?如今可还在节帅王府之中?”   张汉杰见王妃问话,连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王妃话,这画师原本并非我中州人士,却是一位太原王氏学子,正值游历至此,与某相识,某知其有一独门画技,称之为‘素描’,其所作之画,与自古画技均不相同,格外逼真,因此想方设法苦求许久,才得以将之请来,为王妃画像……不知王妃对此画可还满意?”   张王妃讶然一惊:“竟是太原王氏大才,难怪有此神技,此画形神具备,实乃神乎其技!”她赞叹了两句,转而责备张汉杰:“你这孩子也是,既是太原王氏大才到访,怎好教人做这等事情?还不快快有请,否则若是传扬出去,天下人皆要鄙薄我东平王府慢待贤才了!”   张汉杰虽被“责备”,却是高兴得很,忙道:“王妃教训的是,不过此事倒也不必担心,这位王照王当空先生虽然年轻,却是气度俨然,真名士也,宇量恢弘,胸襟宽阔,绝不会为此诘难。再者,王先生之所以答应某来为王妃画像,也正是他仰慕王妃贤德,才肯答应。此话乃是他亲口所说,必是不假。”   张王妃欣然道:“既是这等真名士,我节帅王府焉能失礼?快快有请……哦不,诸位,且随某一同前去相请。”   敬翔目光一闪,微笑道:“太原王氏千年名门,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也未免过于韬晦,这位王当空王先生,既是出身名门,又身怀这等绝艺,却偏偏其名不彰……”   寇思坚微微思索,也道:“某劳商贾俗事日久,自问交游颇广,却也的确不曾听闻这位王照先生大名……”   张汉杰心中一怒,顾不得敬翔和寇思坚都是朱温面前的大红人,正要出言反驳,却见张王妃妙目一转,打断道:“千年名门,自有千年名门的家规族法,这位王先生虽然身怀绝艺,但学业未必全然大成,其家中尊长命其游历天下以增长见闻,岂不正是为此?既然学业尚未大成,其名不彰亦是情理之中,这未必不是其家中尊长对其的一种保护、一种关爱,以免其天纵英才,却根基不牢,再演江郎之恨,先生又何必多虑?”   敬翔乃是圆融之人,见王妃坚持,当下笑道:“王妃言重了,仆等只是随口一说,倒也不是怀疑这位王先生。王妃说得甚是,似王氏这等千年望族,自有其传承,自有其宗法,家中学子,未臻大成,未准扬名,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何必疑之?说来,这炭笔素描之法,的确颇为新颖,这画本身,也确如鲁班之斧,巧夺天工之妙。这等贤才,慢说王妃,便是仆等,也甚盼一晤。”   寇思坚心中暗骂:“某好心好意顺着你的话来答,你倒是好,立刻就改了口,这岂不是活活让我来当恶人?”转念心中又想:“敬翔这老奸巨猾之辈,最是肩滑,某那思虑若要靠他来为大王陈说,只怕是难,倒不如顺着王妃心思,只需王妃首肯,以大王对王妃万事不易之宠,此事还有什么好怕?嘿,原先王妃自律之极,某便是想巴结,也巴结不上,如今既然知道王妃喜好,此事便好办了。太原王氏虽然是千年名门,但千年名门也是要花钱的,尤其是这王照年纪轻轻便有这般能耐,若真是王氏嫡系子弟,焉能至此而无声名?君不见当年王勃便是以少年神童名扬天下的么?这王照必然只是个旁系亦或庶出,是以才得不到王氏力捧。我若许以厚报,不怕他不入我毂中!届时以他为饵,未必不能钓张王妃这条金须鱼。”   这边寇思坚算盘打得精妙,那边张王妃听了敬翔的话,已经欣然道:“如此甚好。大王欲为千古忠良,为陛下平定天下,这等大事,少不得贤良辅佐,既又这般名门高才,我等也需为大王留意。哪怕留不住人家,至少也需有千金买骨之佳话传之于天下,方不负大王将汴梁交与我等手中这份信任。”   敬翔忙拱手道:“此本仆等之职,竟让王妃为之操心,仆等惭愧,惭愧。”   张王妃起身微微摆手:“先生劳苦,何必自责。诸位,请。”   “王妃请。”   ------------------------------   李曜面色平静地跪坐锦团之上,旁边侍立的两名侍女不时偷偷瞄向于他。   如若不见一般,李曜静静端起面前横案上的紫砂杯轻轻一吹,饮下一口,又轻轻放下,行云流水,翩然如仙。   两名侍女看得呆了,曾几何时,她们作为东平王妃的近侍,大王身边的近臣不知看了多少,难道这些达官贵人不是高人一等?可是即便是他们,在今日这位王郎君面前一比,便似萤火之于皓月。   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王郎君,自进来起,便是淡然自若,而后去为王妃作画,虽是离得不算太近,可毕竟是在王妃以及诸位达官贵人面前,寻常人早已激动不已,包括今日其他几位画师。   然而这位王郎君只是略带好奇地看了看,微微点头,然后便淡然作画。他作画的手法十分怪异,但他那种专心致志的模样,却是任何人看了,都要升起不可打扰之心的。   王郎君的画作果然神奇,那画除了并无色彩之外,简直就是讲王妃生生地印在了纸上一般!自那时起,这两位侍女便猜到王郎君必然要被王妃惊为大才。而偏偏王郎君画完之后,并未多做逗留,便主动回到这间偏厅,坦然,自在。   两人正如后世追星却又害羞的小女生看见心爱的明星之后的表现一样,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却不敢表现出来。   忽然,外间侍卫高声道:“恭迎王妃!”   二女立刻惊醒,忙不迭站好,目视门口,果然见到王妃在一名贴身侍女的轻扶下抬步走入。二女连忙上前,齐声一礼:“见过王妃。”   张王妃微微笑着摆手:“且退下休息。”   李曜已然起身,客气但绝不奴颜地拱手道:“未学后进王照,见过东平王妃,祝王妃玉颜永驻,寿……比南山。”他虽然镇定,可也差点冒出一句“寿与天齐”,还好发现不对,否则真说出来,那可就麻烦大了。   张王妃展演一笑:“方才不知先生竟是太原王氏贵子,更有这等神乎其技,多有怠慢,还请先生海涵。”      第199章 初见敬翔   李曜淡然一笑,施施然道:“照本无名之辈,眼见得游历汴州,却未到过节帅王府,恐将来为人所笑,这才不揣浅陋,自荐于张虞侯座前。张虞侯不嫌照才疏学浅,欣然接纳,使照能献技王妃驾前,这已是天大的恩情,又如何担得起王妃如此礼遇厚待?实在惭愧,惭愧。”   张王妃笑道:“太原王氏果然族规森严,教训严厉,这才出得王先生这般年轻俊彦……方才见识先生大作,又听闻先生之名,妾身实有不胜之喜,是故冒昧来见,愿为先生引见几位我汴州贤才。妾身虽只无才无德女流之辈,然若欣逢嘉会,亦是平生幸事。”   李曜心道:“王家门人虽然在外声誉颇佳,似乎也不至于区区一个庶出子弟便能让堂堂东平王妃如此客气,这其中莫非尚有别的原因?不如先试探一番,看看她究竟作何打算,再论其他。”   当下便道:“王妃言重了。”   张王妃笑着,微微侧身,摆手虚指敬翔:“这位乃是我宣武军之荀文若——敬翔先生是也。”   李曜方才并未看见敬翔模样,此刻一听,立即看了一眼。此人却是一副中年文士装扮,并未身着官服,看起来倒是方正清癯,只是眼珠灵活,笑容可掬,一看便是一步三计,处事周全之人。   “敬翔先生大名,照虽远居晋阳山间,亦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乃幸会。”李曜微笑拱手道。   敬翔露出一个似笑非笑地神情,悠悠道:“某之名声,如何能与王氏相比?当年王相公以宰辅之尊,充诸道行营都统,那才是天下仰望。”   李曜顿时微微蹙眉,心道:“咦?这敬翔难道与王家有仇?否则怎么一上来就说这么一句?王铎当年虽然位高权重,乃是王家那一辈里的领袖人物,但此人能力其实的确不算上乘,出了不少被后人笑话的笑话。但此时王铎已然故去,敬翔仍拿他来说事,未免有些不应该。”   敬翔此时说的“当年王相公以宰辅之尊,充诸道行营都统”,乃是发生在黄巢之乱最为紧要的关头,中和二年左右的一件事。   那时候的诸道行营都统其实就相当于民国当年的剿匪总司令,本来在王铎之前,有两位剿匪总司令,一个是郑畋,一个是高骈。到了中和二年之时,郑畋已经被免职,而高骈率领大军在扬州迟迟不动,占着茅坑不……那啥,根本指望不上,进剿黄巢的各路藩镇军队因而变成了一盘散沙,各打各的小算盘,与齐军的交战败多胜少。显然,如果不重建一个司令部负责协调指挥各路唐军,那么要改变当前的僵局,是不大容易的。   已经逃到成都,官复原职的老宰相王铎这时候可能是受到老同事郑畋建功的激励,也多次“噫呜流涕”地向皇帝李儇上表:自己愿意担当这个艰巨的重任,为国解难,为陛下分忧!   虽说王铎上次担任总司令的表现并不让人满意,但李儇环顾了一下自己身边,发现一时之间好像也没有更像样、更有权威的人物了。   于是,中和二年(公元882年)正月初八,朝廷正式下诏,加授王铎中书令,充任诸道行营都都统,同时免去高骈的都统之职。二十八日,在王铎建议下,朝廷又抛出了一大堆官帽子,大部份送给正在与齐军作战的各路藩镇节帅,以换取他们勤王的忠心:任命忠武节度使周岌、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为都都统左右司马,以河阳节度使诸葛爽、宣武节度使康实为左右先锋使,感化节度使时溥为催遣纲运租赋防遏使,以右神策军观军容使西门思恭为诸道行营都都监使,以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保大节度使李孝昌(七月后改为东方逵)、定难节度使拓跋思恭分别担任京师北、东、西三面都统。   客观上来说,王铎的这些激励政策,还是起到了一定成效,至四月间,关中战场上的各路唐军由于实现了协调作战,加上他们总体实力较齐军有优势,只要不出乱子,便自然而然地重新夺回了战略主动权。   王铎本人率领着从西川、东川、山南西道三镇抽出来的军队进至富平灵感寺,泾原军到达长安西郊,义武、河中两镇的特遣兵团进驻渭北,邠宁、凤翔两军驻守兴平,保大、定难两镇联军再次到达东渭桥,杨复光所率的忠武八都驻扎于武功。这态势一如一年之前的模样,唐军再次从东、西、北三面威胁长安,黄巢伪齐朝廷号令通行之地,只剩长安和同、华二州。   如果从龙尾陂之战算起,关中地区不间断的混战已经持续了一年多时间,从上次长安之战的经过可以看出,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参战的不论齐军还是唐军,其实通通都是强盗!所以为躲避战乱,近畿一带的民众,只要能逃走的,差不多全部逃进了周围的高山深谷之间,筑起一个个山寨自保。渭河平原上那些曾经孕育了秦汉大帝国的肥沃农田,因为一整年的抛荒,几乎绝收,于是,关中地区百年未遇的大饥荒,就这样合情合理地到来了。   长安城中一斗米(大约6公斤)的价钱涨到了三十贯——即三万文铜钱。(注:本书开篇不久便曾提到,唐代后期的平均米价在每斗二百文左右,所以这是正常米价的一百五十倍,乃为李唐王朝建立以来的最高纪录,更糟糕的是,这个纪录在不久后还会被刷新!)   据说,随着粮食越来越少,人肉交易开始在两军之间兴起,当然这个人肉不是指红灯区,而是真正的食品批发市场。市场上的主要“货物”,就是被抓来当肉卖的活人,主要来源有山寨乡民和长安市民,价钱以人的肥瘦论,传闻说人肉最多的可以卖到数百贯!从这个价钱来看,人肉还是比较值钱的,价格十分地不便宜,绝大部份平民看来是“消费”不起的,他们的最终结局,仍然只有饿死和被吃两种。   而相对来说,唐军则能从关中以外的地区得到一定补给,情况稍好,完全没有外援的齐军就惨了,以至于在外界略带夸张的传说中,已经到“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的程度了。   此时此刻,黄巢与尚让等大齐朝的决策者们,肯定感受到了越来越严重的粮食危机。打破封锁,夺取饷源地,成为大齐帝国决策层的共识。从紧迫性来说,已经是到了有把握要上,没有把握毛着胆子也得上的程度!于是他们审视一番,发现在大齐控制区的周边,最富庶的地方莫过于河中,那么驻地紧靠河中的同州刺史朱温,自然而然地就担当了头号抢粮重任。   早在中和二年(公元882年)二月,就在朱温攻占同州后没几天,便发兵东进攻向河中。此时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有兵三万多,实力差不多是朱温所部的十倍,王重荣本人也并非无能之将,并且据有黄河之险。因此在其严密设防之下,朱温率齐军刚一伸头,便撞上了铁壁,碰了个头破血流,只得撤回同州。朱温与王重荣的第二次交战,因兵力不敌,再告败绩。   三个月后,伪齐帝黄巢策划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反攻,以大军进逼兴平,大唐泾原、邠宁、凤翔三镇兵马迎击不利,被迫退守奉天(关中的,不是沈阳那个)。黄巢一击得手,随后命尚让率齐军主力进攻占据东渭桥的保大、定难两军。六月,在尚让攻击下,差不多已经沦为齐军出气筒的保大、定难两军,保持了非常稳定地水平发挥,依旧像以往一样不堪一击,几乎一触即溃。于是他们一面仓皇北撤,一面向灵感寺的王总司令求援。   如果是两军交锋之时要王总司令大喝一声:“兄弟们,跟我上!”王总司令还真没那个胆儿,但如果这句话换成“小的们,给我上!”,那就难不倒王总司令了,这句话王司令喊得非常溜索。   于是王司令接到求援之后略一琢磨,顿时想起一件事,河阳节度使诸葛爽的人不是到潼关了吗?很好,来得很及时,那么要证明你还有忠心的话,就“给我上”吧!   于是,在王铎的严令下,朱温的老相识诸葛爽率河阳军西出潼关,牵制齐军行动。作为对应措施,黄巢也急命朱温南下截击诸葛爽,保护尚让大军的侧翼。两军交战于潼关以西,老滑头诸葛爽不敌朱温,败进潼关闭门不出,同时紧急向河中王重荣求救。   王重荣这个人还是比较讲义气的,得到了诸葛爽的急报后,立即抽出了几千骑兵前往救援。他与诸葛爽商定:河中骑兵将西渡黄河,绕到朱温部之后,与河阳军东西对进,灭掉齐军这员悍将!   但是没想到朱温的反应更快,他迅速分出一小队人马,虚张声势,将诸葛爽吓阻于潼关之内,自率其余军队设伏于黄河渡口。等河中军渡过一半时,朱温伏兵突起——这就是兵书中常说的半渡而击——于是王重荣战败,只得撤回河中。这次会战,可以说是朱温的一次超水平发挥,以微弱的兵力连败河阳、河中两军,使尚让大军东顾无忧,有力地策应了齐军主力的行动,也在与王重荣的交手中扳回一局。   这么一来,尚让就立刻乘机一路北上,唐军则节节败退,齐军一直追击到宜君寨。然而,转折也在此刻不可思议的发生了:据史书说,882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以往更早一些。时值六月盛夏,就突然降临在了陕北高原。不但早,而且大,据说短短几天内,积雪厚达尺余,完全没有做好防寒准备的尚让大军大批冻死冻伤,减员达到百分之三十,瞬间丧失了进攻能力,只好匆匆撤回长安,齐军这次大反攻只得半途而废。   这件事非常诡异,六月飞雪,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天大的冤情。而更诡异的是,面对突如其来的严寒,伪齐军伤亡惨重,可唐军为何就没有冻死冻伤的记录?然而也不像是王铎打了胜仗,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一定会在史书中大书特书。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难解的谜,作为后来人,史书既然这样记了,也只好姑且这样信之。   由于西线唐军乘齐军北上受挫,再次攻抵长安郊外,长安的齐军略经休整之后,黄巢又将打击矛头对准了西线,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七月,齐军与凤翔军大战于京西涝水河畔,凤翔节度使李昌言战败西撤,齐军推进至武功。王铎急命常败之师保大、定难两镇赴援,但新任保大节度使东方逵(前节度使李孝昌的去向史书未曾记载)拒不从命,定难军拓跋思恭的态度本书前文有详说,不必赘述,倒是立刻率部一万八千人出发,但是走得虽早,却也知道自己的能耐,所以一路拼命磨蹭,拖延时间。   不过,齐军的攻势虽然表面凌厉,其实已难以为继,粮饷不足,就是其硬伤。这时,同州的朱温,侦知河中的一批粮船运粮到夏阳渡口,立即出兵袭击,一举夺取粮船三十艘。王重荣闻报,亲率大军赶来救援,朱温来不及将粮食搬回,兵力也不敌,只得将粮船凿沉,退回同州。   等王重荣赶到夏阳渡口,朱温已不见踪影,只能看见河上漂着的少许木屑和粮袋,勃然大怒。王重荣终于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拨掉这枚眼中钉,他集中了河中军三万人,围攻同州,不破不休!   王重荣一认真,朱温麻烦就大了,他兵力太弱,无力打退河中军进攻,只得上表向长安的大齐皇帝请求增援。   令朱温心寒的是,一封告急表章送了出去,却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朱温急忙又送出了第二封、第三封……旬月之间,朱温十上表章,但没能向长安要来一兵一卒。而在王重荣方面,却迎来诸道行营都监杨复光所率的忠武八都,以及荆南等路援军一万余人,同州齐军的处境越来越困难。   这下朱温真急了,他通过信使一打听,原来他的表章全让大齐中央分管军事的左仆射孟楷给扣下了,根本没让日渐昏庸的黄巢知道!不但如此,孟楷一来二去,发现扣压表章是件很安全的事后,还带着恶意的快感,乘机狠狠批判了朱温同志主观不努力,客观找原因的失败主义论调!你朱温不是很能干么?要想解围就靠自己吧!   不管谁处在大齐朝同州刺史的位置,都得让孟楷孟仆射给逼疯了,何况现在这位朱刺史也决不是从前郭汾阳、今后岳武穆一类的可以忍辱负重,宁君负臣、臣不负君的千古忠良。他当即气得大骂孟楷不是东西,对伪齐朝渐生二心。   此时朱温手下有两个和他想到一块的心腹。一名胡真,原为江陵县吏,放在现代就是低级公务员,此人在黄巢军克江陵时投入朱三帐下,因其体貌雄壮,精通骑射被朱温提拨为小校;另一个名谢瞳,福州人,原是屡试不中而滞留长安的举子,黄巢入京后投齐,当了朱温的谋士(话说如果他投齐晚一点儿,估摸已经是尚让刀下的冤魂了)。   如果不是碰上天下大乱,这两人的社会地位都会比朱温高,至少属于饿不着也冻不着小康阶层。他们参加齐军本属无奈,也并不看好齐朝的前景,现在见老大似有降唐之意,便极力为他鼓劲打气,争取从黄家跳槽回李家,搏一个更好的前程。尤其是谢瞳同志,作为文化人,更为朱温提供了降唐的理论依据:“如今将军虽力战于外,只要庸人制之于内,岂能有所成就?当年章邯就是因为这种原因而背秦降楚的。”   而另一个劝朱温降唐的主要人物,就是李曜面前这位朱温的最爱,决断大事常常比朱温更准确的张夫人。张夫人出身于官宦之家,政治观点属于天然的大唐保皇党,不管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理智,她都更不愿意夫君继续作“贼”,故而也连忙抓住这个良机,劝他及早和黄巢脱离关系,回归“正道”。读者诸君尽知,朱温对张夫人的话,多数时候都是言听计从的,此时自然也不例外。   差不多与此同时,颇具远见卓识的大唐都监军杨复光,也发觉朱温有可能被劝降,便通过王重荣遣使秘密招安。   有了孟楷的“推”,杨复光、王重荣的“拉”,以及胡真、谢瞳、张夫人等人的劝戒,三方面的共同作用下,本就不是什么忠良的朱温,终于作出了一次对他一生影响巨大,对历史进程影响更深远的新选择。   打进同州后的第七个月,九月十七日,朱温召集将校开会,他先以“沉痛”的心情向大家阐述了目前强敌环攻、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危险处境。虽然这些情况众将校也是心知肚明,但现在见主帅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便愈觉前途暗淡,意志消沉。朱温见铺垫的功夫已经做足,突然话锋一转,声泪俱下地发表了一通对大齐朝而言极不和谐的大爆料,将孟楷的公报私仇,和黄巢的昏庸无道声泪俱下地做了长篇控诉!他声明:除非倒戈降唐,别无活路!   众将校闻言一惊,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下边作托的胡真、谢瞳已高声响应:“黄王不仁,不能怪大帅不义!我们永远听大帅的!”   后知后觉的监军宦官严实这才发现风头不对,他来不及做什么反应,便被朱温下令拿下,当即处斩。其余诸将校,如朱珍、庞师古、丁会、邓季筠等人,多是朱温亲自提拨,跟随多日的亲信,除了一个马恭不愿投降被杀外,都很识时务地跟随朱温倒戈。   随后,朱温大开城门,率谢瞳等人携降表和严实的脑袋出城叩见王重荣。因为朱温的母亲也姓王,这个很会讨巧的前大齐同州刺史当即便认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王重荣为舅父,恭敬有加。   要说这王重荣,也是个不经捧的人,他与朱温交手过多次,深知其骁勇善战,得到朱温的归降本已有几分心喜,见朱温对自己还如此尊敬,口口声声以外甥自居,更是喜出望外,早把当初的陷城之仇和夺粮之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顾将这一特大“喜讯”上报总司令王铎。   王铎也很高兴,这毕竟是自他就任剿匪总司令以来,最拿得出手的一项成绩,当然得大肆渲染一下,当即便以天子的名义,将同州、华州(此时还在齐军手中)划为同华镇,任命朱温为同华节度使。同时命谢瞳带上表章前往成都,好让天子李儇也分享一下前方的好消息:陛下圣明,贼军中最能打的大将已经归顺我大唐了!   可能是自离开长安以来-经历了太多的失望,李儇对朱温归降这个突然到来实质性胜利大感惊喜。再加上谢瞳同志讲故事的水平很高,其口才要是放在今天,定然笑傲单田芳,力压田连元。他在面君之时,将朱温早年如何胸怀大志却怀才不遇,发下金吾之叹到奋然宋州投军,大义觉迷一朝悔悟终于浪子回头等等事迹细述了一遍,声情并茂,感人至深,直把偷锅贼泼朱三的前半生,说成了一部成功的励志剧本。   李儇完全听得代入了角色,一时兴起,很慷慨地下诏:授朱温右金吾大将军之职(正三品,当初唐朝招安王仙芝、黄巢时都没出过这么高的开价)、兼河中行营招讨副使,并赐名为“朱全忠”(注:出于个人习惯,本书今后以第三人称叙述时,仍将主要使用朱温原名)。   据说,就在这份诏书下发后不久,有人秘密向李儇进言这个赐名不妥:全者,人之王也,忠者,中之心也,让一降将以人之王居于中之心,非国家之福!   李儇听后,据说有几分后悔,但觉得诏书已下,不便更改。   朱温降唐的影响,像2003年的非典型肺炎,很快就传染到了距离同州很近的华州。   伪齐朝的华州刺史李详,原本便与朱温友善,对大齐朝的前景也不看好,见朱温归降后大唐待他不薄,不由得怦然心动,也秘密遣使到唐营,与杨复光、王重荣等谈判投降条件。可惜一来李详做事不够缜密,二来因为有严实的脑袋为前车之鉴,华州的监军宦官警惕性非常高,工作态度格外敬业。李详的降唐计划,八字还没画完一撇,就让监军察觉到,然后马上向上级告密。黄巢得到密报,立斩李详,然后任命自己的弟弟黄邺为华州刺史,挫败了这次未遂兵变。   王重荣本来指望着通过复制同州模式来夺取华州,不料李详被杀,让他的计划落了空。不仅如此,据各种情报显示:黄巢震怒于朱温的背叛以及东线出现的新危机,很可能即将把齐军的主要打击目标指向东线,已经授权尚让,集结重兵,准备对同州和河中军进行一次力度空前的打击。   王重荣不久前因为认了一个干外甥带来的好心情又被破坏了:一想到兵力仍很强大的齐军已经将血红的眼睛盯上了自己,过不了多久,满山遍野的齐军白旗就要冲着河中方向杀将过来,王重荣一时觉得压力山大。怎么办呢?   有困难,找领导!正好剿匪总司令王铎也来到河中,王重荣便用带着点夸张的口吻,对着总司令王铎与相当于总政委的杨复光这两位中央首长诉苦说:“如今这事情可真是难办了!若是投降黄巢吧,辜负了国家的大恩,但要和黄巢干仗,我这点儿兵力还不够贼兵塞牙缝!”   听了这段牢骚后,王司令的反应史书中没有记载,按照以他平日的水准,如果发挥正常,大概也就是说了些“困难是大,任务是难,但是小王同志你要坚信前途是光明的,陛下和人民也都是相信你的”之类勉励的套话,说了肯定和没说一样。   但是杨政委就不同了,他一开口,就提出了一条影响今后中国近百年历史进程的重要建议:“雁门的李仆射,向来以雄材武略威震代北,当年他的父亲和我的养父曾在一起共事,结成深交。李仆射为人耿直,忠不顾难,死义如己,自黄巢作乱以来,忧心国事,颇有勤王赴难的决心!之所以未能成行,主要是让河东节度使郑从谠给挡了道。如果让朝廷下一道旨意给郑从谠,诏书一到,李仆射的军队即刻可至,那时剿灭黄巢便指日可待,甚至都用不着我们动手了!”   那么,在杨复光口中,这位“忠不顾难,死义如己”的李仆射是何许人呢?毫无疑问,就是在几年前,天下第二大反唐武装的领袖,沙陀人飞虎子李克用!这段话中的形容词用在此前的李克用身上,怎么看怎么象是讽刺,但如果用来比喻此后的李克用,倒是真不算离谱,杨复光真这话,简直有点儿未卜先知了。   其实,最早提出赦免李克用,让沙陀叛将来对付造反盐贩这一建议的大唐高官,并不是杨复光。早在广明元年(公元881年)十一月,黄巢还没有攻破长安,岌岌可危的大唐朝廷就任命河东监军宦官陈景思为代北起军使,让他尽快从民风骠悍的代北地区征发出一支军队,救援京城。   陈景思的工作效率还是比较高的,再加上自李克用叛军被打散后,一大批以沙陀人为主,涵盖了代北各族的骁勇猛士失业待岗,兵源充足,所以陈景思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就拉起了五千骑兵,由李克用的族叔降将李友金指挥,南下长安。   李友金进军可没有陈景思征兵这么“急躁”,他率军于广明元年十二月从今天山西北部的雁门出发,到中和元年二月,才慢吞吞的走到绛州(今山西新绛),花了两个多月,还没有走出河东,而长安早已经变成大齐的都城了。于是,李友金借口齐军势大,我方兵力太少,难以济事,一转马头,又回到雁门。   李友金回师之后,陈景思和他大力募兵,没用太长时间,就将兵力扩充三万余人。没想这些人来自北方各族,很多是李国昌、李克用旧部,虽然勇猛异常,但又凶悍难制,不用说对下身少了重要部件的陈长官明显不买帐,就是同为沙陀人的李友金也指挥不动。他们小有一点不如意就闹事抢-劫,要是大不如意……嗯,已经有段文楚这个很好的先例或者说先烈了。   眼看这种情况,陈景思也被吓得整日提心吊胆,李友金乘机游说他:“要兴大众,成大事,总得有一个威望足够高的人当头才行。现在虽然勉强凑起了三万大军,但没有一个合格的统帅,纵然出战,也不会有什么战功,军队不哗变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的老哥李司徒父子,虽然去年获罪于国家,寄身于鞑靼,但他们的雄武之略,一向被代北之人敬服。如果朝廷肯将他们赦罪召还,则代北之军可一麾响应,黄巢那几个草贼可以轻松摆平!”   七百多年后的明末清初大学者王夫之根据这一段历史,断定这是一起发生在唐末的无间道事件,而李友金明显就是李克用或者李国昌安排下的卧底,所以他才会拐弯抹角,想方设法地替李克用父子脱罪。不过陈景思现在如同爬上热锅的蚂蚁,根本没心思去探寻李友金的动机是否纯正,脑袋都不知道还能稳稳当当地顶在脖子上几天,除了听从,哪还能有别的主意?于是,李友金的意思,便以陈景思的名义上奏给了正在逃难的大唐朝廷。   应该说李友金很聪明,他清楚地认识到,对方越是缺少本钱,越是有求有你,就越容易砍价。果然,被黄巢赶出长安的李儇这次非常大方,马上宣布既往不咎,同意了对不久前的两位“贼首”,李克用父子的赦罪和征召。   接到叔父李友金给他带来的好消息,李克用并没有马上急匆匆南下,毕竟南边的情况还不是太清晰,就这么孤身回去可不一定牢靠,枪杆子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是多余的。   于是,李克用在鞑靼人的部落里登高一呼:凡是想建功立业、升官发财,离开穷得只剩下西北风的塞北,见识见识汉地繁华的纯爷们,都跟我来吧!   有了充满诱惑力的广告词,又是在鞑靼人心目中威名赫赫的“李克用”这样的名牌,没花几天功夫,便有一万余粗犷好斗的塞北汉子,带着用别人家财发家致富的美好愿望,聚集到了李氏父子的麾下。随后,李克用率这一万大军南下至蔚州(今山西灵丘),与李友金的三万人马会合,总兵力达到四万余人,挤进了军队密度已经非常高的代北之地。   别看李克用这几万大军全是临时赶工造出来的速成品,但因为其骨干人员多出自骁勇善战的原沙陀军人集团,他们当初只是被打散,并没有被消灭,现在乘着有利时机,又重新汇集在一起。在这些人中,不但有盖寓、薛志勤、康君立等在大同兵变时就拥戴李克用的老将,更有李存孝、李嗣源、李嗣昭等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大放异彩的众多将星。总之,由于原材料的质量非常过硬,这是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师!   卢龙李可举、大同赫连铎、振武契苾璋、以及河东郑从谠等,这些与李克用父子恶战数年的北方诸藩镇不得不痛苦地发现,那个曾搅得大家不得安生、闻之色变的“沙陀飞虎子”,又回来了!   尤其对于卢龙、大同、振武这几个已经事实独立的藩镇来说,如果黄巢得了天下,大不了我们换面旗子,可如果让“人民公敌”李克用在代北重新站稳脚跟,那我们哥几个还有好日子过吗?   思来想去,这些藩镇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既然暂时不方便公开与中央的新精神作对,那我们就联合起来,对李克用集团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抵-制。李克用虽然有了四万大军,却还没有为这支大军提供补给所需的足够地盘,也不可能得到中央拨款,坚持不了太久。一旦他耐不住性子劫掠地方,就怪不得我们不按中央指示办事了,到时候大家一齐动手,再次把独眼小李赶回去!明白了这一点,接下来发生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中和元年(公元881年)五月,差不多与高骈宣布出兵勤王,前往东塘野营的同时,李克用也在代北誓师南下。果然,囊中羞涩的李克用为了给他的大军筹饷,给河东节度使郑从谠发去一份公文,宣称自己奉朝廷之命南下讨黄巢,现已出动大军五万人(略微夸张了兵力,可能李克用想借这个数字多领点儿),请沿途各地方政府准备好粮草补给、各种物资,以及运输车辆,积极配合勤王大军的行动。   虽然李克用的愿望很丰满,但河东回应的现实很骨感:节度使郑从谠不但没有主动提供军粮,反而命沿途紧闭城门,像防贼一样严防李克用的勤王军,甚至在石岭关(今山西阳曲东北)集结重兵,公然阻断了李克用的进军大路!李克用极为郁闷,但他也知道暂时还不是与郑从谠撕破脸皮的时候,便亲自率领精兵一万,从偏僻小道绕过石岭关,到达汾水东岸,扎营于太原城郊,并再次致书郑从谠,要求给个解释。马上,河东的回信送到沙陀军营,内容非常和谐:河东镇坚决拥护中央的英明决策,贵军所需军饷正在紧张筹措中,请李仆射稍安勿躁。   李克用比较单纯,居然还真耐着性子等了几天,却不见太原城中有丝毫准备发粮的迹象。   五月十六日,实在忍不住的李克用亲自来到城下,对着城头大声呼喊,要求郑从谠出来见面。郑从谠出来了,这位早在会昌二年(公元842年)就荣登进士第的四朝元老口才了得,玩忽悠,李克用完全不是对手,说得那叫“情真意切”:“将军父子二人,从咸通年间以来奋激忠义,为国血战,屡立奇功,天下之人谁不感念将军父子的功德……如今国家多难,正是李仆射你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只恨老夫受命守藩,不敢擅离职守,不能陪将军一起出征了……有这样的好机会改过自新,李仆射你可一定要自重自爱啊!”   心眼比较实在的李克用听了郑老爷子这番“肺腑之言”,一时间颇受感动,热泪盈眶地正打算拜谢告辞,突然一愣神:这尼玛不对啊,正事还没提呐!我军的军饷怎么办?   郑老爷子淡定坦诚地表示:“哦,那事啊,不用急,没问题,明天就到!”   第二天,河东筹措的军饷终于送到李克用军营,共有钱一千贯,米一千斛。按李克用部四万人计算,平均每人能分到二十五个铜板,三斤米,不用问,这就传说中的打发叫花子!   李克用大怒,郑从谠可以把他当成乞丐,但自己不把自己当成丐帮帮主啊!这几万将士可是带着极高的期望值来投奔自己的,岂能用几个钱、几斤米来打发?没办法,不让用合法途径谋生存,只有用非法途径取富贵了!沙陀军大掠汾东,河东军民大震,这下子,正中北方诸镇之下怀。   郑从谠一面派将军王蟾、薛威出师抵御,一面紧急求救于振武镇,心有灵犀的节度使契苾璋反应神速,居然第二天就赶到太原(以当时的交通与通讯条件,如果没有预谋准备,这是不可想像的),并连破沙陀军两个营寨,遭受意外小挫的李克用挥军反击,打败振武与河东联军,契苾璋等只得退入太原死守。经历过造反失败的李克用,并不想把事件弄得不可收拾,便不攻太原,转而抢-劫阳曲、榆次,饱掠一番后,北上攻陷忻州(今山西忻州)、代州(今山西代县),然后暂时以此二州为家,自称忻代留后。   好极了,这下独眼小李的二次谋反算是坐实了!至少李克用的对头们是这样想的。振武节度使契苾璋、大同防御使赫连铎、天德军防御使(注:抱歉,查不到此时的在任者姓名)联名上表,愿共讨李克用,由河东郑从谠提供后勤支援。   不过吆喝归吆喝,行动归行动,这几个二流藩镇并没有马上动手,而是等待着李克用的另一个仇家,军力最强大的卢龙军表态。果然,卢龙节度使李可举对李克用重现代北,也坐不住了,他率师西进,与大同赫连铎会师,进攻忻、代。中和二年(公元882年)四月,两军交战,反沙陀联盟中最强大的卢龙、大同联军被李克用击败。这个结果让加盟诸藩镇颇为泄气,虽然赶走李克用仍是大家共同的心愿,但却谁也不愿意冒险冲锋在前了,而李克用除了时不时到别人的地盘抢点东西发军饷外,也不想进一步扩大事端。于是,北方诸藩镇第二次讨伐李克用的战争,便进入不战不和的僵持阶段。这显然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各方都盼望着,能有一个让大家都下得去的台阶。   这一等又是好几个月。眼看关中战局久拖不决,杨复光终于来搭梯子了。中和二年十月,在杨复光策划下,王铎以皇帝的名义拟了两道圣旨,一份给郑从谠,请他抛弃前嫌,给李克用让让一条道;另一份给李克用,征召沙陀军南下勤王。当然也不是白征,唐朝将已被李克用占领忻、代二州从河东镇中划出,成立雁门镇,以李克用为节度使。至于沙陀军的军饷,主要将由王重荣承担,反正河中不差钱,而且李克用前来,首先也是救他的危难。   接到正式诏书,知道自己终于由非法的叛军头目,漂白成合法的一方诸侯时,李克用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想想这几年来,从大同兵变,杀段文楚,然后四面对敌,连番恶战,到兵败蔚州,亡命塞北,经历了多少艰险?可见造反这种事实在作不得啊!   李克用的为人,虽然有不少缺点,但也有一个突出的优点,“性直鲁,少它肠”,知恩图报。对于大唐朝廷这次赦罪封官,授予节帅的圣旨感激颇深,下定决心,一定要创建大功以报国恩!而且自此以后,李克用将他对唐朝的忠诚保持了一生。   十一月,李克用留五千人守卫忻、代,命其余沙陀军分两批出师勤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避开经过河东首府太原的大道,从岚、石二州绕路,南下河中。李克用本人单独率骑兵数百,以最友好的姿态前往太原,拜会郑从谠。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次,郑从谠也没有再难为他,赠予名马、金银,双方终告和解。   十二月底,三万五千多骠悍的沙陀军终于在李克用的率领下,抵达河中,参加大唐诸镇讨齐战争。他们全部身着黑衣黑甲,宛如一片裹胁着雷暴的乌云卷过原野,散发出逼人的气势。   李克用的弟弟李克修是大军的先头,他率五百铁骑第一批渡过黄河,与一支齐军相遇,立即发生了冲突。接下来的过程很简单,沙陀军一阵突击之后,这支齐军就被毫无悬念地彻底打败了。   尽管这只是一次规模很小的遭遇战,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在经过这次小小的,但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失败后,齐军中开始盛传,这些穿黑衣披黑甲仿佛乱葬岗乌鸦的代北军队,有多么的可怕:“李克用的鸦儿军来了,要想多活几天的,就设法避一避吧!”   避?往哪儿避啊?已经是皇帝的黄巢,和他的开国元老们,体验过高档的贵族生活之后,大多不想再过当年那种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的日子了。何况要对付这位几年前同样是大唐反对派武装领袖的李克用,黄巢觉得自己并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当月底,黄巢将曾参与谋杀李克用之弟李克让的十余名南山寺和尚逮捕,当作见面礼,送到李克用军营,向这位沙陀统帅示好。同时送到的,还有价值不菲的大批金银珠宝,光芒闪耀,足够让这些来自代北贫寒之地,从没见过大钱的汉子们两眼发直。   跟在两枚裹满厚厚糖衣的炮弹后面的,是大齐帝国的使臣浑进通,他原是李克让的仆从,当初大难不死,而后投降了黄巢。浑进通带来了大齐皇帝言辞恳切的和解信:你也是唐朝的敌人,我也是唐朝的敌人,咱们是一家人啊,何必自相残杀?不如携起手一起干吧!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李克用已经学聪明了很多,知道什么叫贼船好上不好下,这时候要我上,当我傻啊?所以他一点儿也没犹豫,用极致的实用主义处理了此事:一、下令将这些和尚全部处决,然后设奠哭悼李克让;二、将黄巢送来的珠宝全部收下,分赐给手下众将;三、将黄巢的御笔书信一把火烧了,打发浑进通回去报告大齐皇帝:你送来的珠宝很不错,我收下了,但你寄来的书信犯忌讳,我可不能收,以后只要送珠宝就可以了!   随后,李克用亲率的沙陀军主力从夏阳渡口(今陕西合阳东南)渡过黄河,进驻同州,做好了开打的准备。和解?那是不可能的,你还是洗干净脖子好好等着吧!   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正月初一,李克用命部将李存贞率军出击沙苑,破坏了这个日子本该具有的喜庆祥和。防守沙苑的齐军主将黄揆,是黄巢的亲弟,大齐朝的亲王,他率部迎战,让李存贞打得大败,沙苑易手。   沙苑告捷,令王铎大喜,他担任剿匪总司令快一年了,今天终于看到胜利的曙光,看来用不了太长时间,自己就可以收复长安,成就不世功勋了!他立即以皇帝的名义拟旨,任命李克用为东面行营都统,期待沙陀军再接再励,再建新功。   可惜王司令没想到,美梦从来易醒:连你王铎都能看出胜利在望,别人还会发现不了?你想居功,别人就不想么?   正月八日,正好是王总司令上任一周年,李儇根据“阿父”田令孜的建议,解除王铎的都都统之职,调任义成节度使,原本看起来唾手可得的丰功伟绩,就这么和王铎说拜拜了。   田令孜说了:王铎同志担任都都统很久了,却未建尺寸之功,仅是尸位素餐而已。所有成功举措,如招降朱温、征召李克用,都是杨复光的主意。   应该说,田令孜这次弹劾的内容,很难得的基本属实,所以李儇也象以往一样对“阿父”的话言听计从。王铎虽然非常不满,但他不是高骈,他麾下军队都来自各藩镇,自己并没有可靠的直辖武力,不可能抗拒中央的命令,只好灰心丧气地到滑州上任去了,临行前顺便用笔杆子发了发牢骚:   用军何事敢迁延,恩重才轻分使然。   黜诏已闻来阙下,檄书犹未遍军前。   腰间尽解苏秦印,波上虚迎范蠡船。   正会星辰扶北极,却驱戈甲镇南燕。   三尘上相逢明主,九合诸侯愧昔贤。   看却中兴扶大业,杀身无路好归田。      第200章 必有缘故   王铎虽然地位很高,但他是个纯文臣,没有军权在手的文臣,又没法影响皇帝,当然不会放在田令孜的眼里,发了牢骚,该去哪照样去哪,没多话。其实田令孜是个没有把精明用到正处的聪明人,事实上他和王铎虽谈不上有多少交情,可也没什么仇,之所以给王相公穿小鞋,是有着深谋远虑的:   首先,是从南北司之争考虑。所谓南北司之争也就是宦官集团和文臣集团的争权,这一争斗贯穿了大半个唐朝。田令孜要在大难之后重塑宦官团体的正面形象,保护大唐中期以来北司压倒南司的“优良传统”。败坏王铎这位目前的文臣领袖的声誉——虽然王相公的实际表现也确属平庸,声誉估计也就是一般般,靠着太原王氏的血统和自己的高文凭吃饭——可以在自己那位皇帝干儿子心里树立一项“良好”观念:看见了吧,一到关键时刻,那些只会玩笔杆子,弄嘴皮子的朝官就要掉链子,真正靠得的,还是咱们这些内臣!   其次,杨复光的崛起,也让田令孜分外蛋疼——哦不,他已经没蛋了——他这叫纠结。虽然大家都是宦官,但杨复光与田令孜从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甚至于说他们是政敌也毫不为过。但由于机缘配合,在讨伐黄巢的这一系列战争中表现出色,使得杨复光如今不但重兵在握(这是他与王铎的最大不同之处,他有一支直辖的可靠武力),而且在诸道藩镇中树立了很高的威望。于是田令孜很无奈地发现:要继续靠打压——他以前就是这么干的——来阻止这个竞争对手的异军突起,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聪明的人,会通融、懂妥协。眼下的局面就是如果你无法消灭你的对手,那不妨换个思路,设法与他作朋友,这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因此,拿掉王铎,让杨复光专功,也是田氏宦官集团向杨氏宦官集团伸出的橄榄枝。   当然,田令孜同时也意识到,妥协归妥协,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杨复光的影响力超过自己,即使在藩镇那里做不到,至少要在中央,在李儇面前,必须要保持自己第一功臣的光辉形象。   于是,差不多在罢免王总司令和表彰杨总政委的同时,朝中宰相和三川的各地方官员突然联名上表,历数了田令孜自黄巢作乱以来的一项项丰功伟绩:首先建议并亲自护送皇帝巡幸巴蜀,挽救国家于危亡;保护了传国玉玺和历代先帝绘像,使它们免遭“草贼”的蹂躏;带头捐出家产以纾国难等等!总而言之一句话,对于田令孜这种对国家和陛下做出特别重大贡献的盖世忠良,朝廷如果不给予特别表彰,委以非常重任,那简直是伤害了广大干部群众最纯洁的感情。   免得此情此景,李儇感动万分,当即决定,尊重广大干部群众的意见,授予田令孜一个新创造的职务,名字威风八面还嫌不够,干脆威风十面甚至十二面,叫做“十军兼十二卫观军容使”。抛开名字不谈,说实权,就是说田令孜今后就是所有中央禁军的总指挥了。当然很可惜,这个暂时只是个虚名,因为中央禁军目前也没几个人了。但是鸡毛可以当令箭,皇帝的龙毛当然要好好利用,为此,田令孜决定在三川开始征兵,扩充禁军。他的这个行动,在不知不觉间,为朝廷未来的下一次大难埋下了伏笔。   此时,在长安城中的大齐皇帝,可能比默默离开的王铎更加痛苦。浑进通的回报、沙苑的败报,还有不久前华州王遇兵变,赶走了皇弟黄邺、投降唐朝的报告,一起送到了大明宫中黄巢的案头,让伪齐帝黄巢又怒又惊,好个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这场暴风骤雨看样子是躲不过了!   不过黄巢毕竟是纵横天下多年的百战流寇老江湖,可不是吓大的,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挽回败局,大齐皇帝斟酌一番后,作出了一个灰常爷们儿的决定:集中所有能集中的兵力,与李克用、王重荣、杨复光、朱温等唐廷东线诸军,进行一次一举定生死的大决战!   胜,天下胆寒;败,此生足矣!   于是,双方都竭尽全力向同华地区增兵,至二月十五日,齐唐两军分别集结完毕,阵容均极强大:   齐军精锐共十五万之众,驻防于华州以西三十里的梁田陂,主帅为太尉中书令尚让,副帅侍中赵璋,另外功臣军使林言、京兆尹王璠、以及两位亲王黄邺、黄揆都参与征战;   与之对垒的东线诸路唐军驻扎于沙苑之西的乾坑,计有李克用部三万五千、王重荣部三万、杨复光统率的忠武、荆南两部超过一万、朱温部数千,以及数量不详的义武军,估计总兵力接近十万,数量应该比齐军少,但因为有沙陀军在,平均战斗素质肯定要超过齐军。   二月十六日,由李克用打头,唐军主动发起进攻。齐军除了黄揆、黄邺引一支偏师去袭南华州外,超过十万人的主力大军全部结阵迎敌,以王璠、林言指挥左翼,尚让、赵璋指挥右翼,与李克用等诸路唐军展开殊死搏斗,自黄巢起兵以来,最大的一次会战——梁田陂大战打响!   这次会战从中午一直打到了傍晚,齐军终于支持不住,全军崩溃,败兵遭到唐军的追杀,横尸近三十里,被斩俘达数万之众,这其中还包括伪齐朝的第三号人物,侍中赵璋。齐军真正输到姥姥家了!   不过,齐军主力在梁田陂大败的同时,黄揆、黄邺的偏师袭击华州却获得了小胜,打败叛将王遇,重新夺回了华州。   黄家兄弟没能轻松几天,二月二十七日,梁田陂大战后的第十一天,完成休整的李克用大军包围华州,将黄邺、黄揆困在城中。两位齐朝的亲王一面固守,一面向兄长求救。   长安的大齐皇帝黄巢,见形势越来越不妙,正在做两手准备。他一面派兵三万进驻蓝田,保住东南面这条逃命通道,一面再命尚让为主帅,重整败兵救援华州。李克用闻讯,采取围点打援之策,留少数部队继续包围华州,自己则率主力会同王重荣河中军,挥师西进,迎击来援齐军。三月六日,李克用、王重荣猛击齐军于零口(位于长安之东九十五里,今陕西临潼东北),尚让败军之将难以言勇,再次被气势如虹的李克用打得大败,只能率残兵仓皇逃入长安。李克用乘胜追击,大军进驻东渭桥,并分兵进占渭北。   这时,唐军已经推进到长安近郊,为了给黄巢添堵,李克用采取了类似于今天恐怖主义的作战方式,命康君立、薛志勤两将组织精锐的特种小分队,利用夜晚潜进长安城展开不间断的骚扰性袭击。于是,城中齐军的粮库、军械库时时失火,落单的齐朝官员和士兵频频遭暗杀,全城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三月二十七日,在唐军围城一个月之后,孤立无援的华州被攻克,黄巢的两个弟弟弃城逃走(另一说黄邺被唐军生擒),齐帝国第三次缩小成了长安城邦,而且面临处境远比上两次更加绝望。   四月初,感到大反攻时机已经成熟的唐军京东行营统帅部(此时的事实统帅应是已是杨复光)下令,对长安发起了全面进攻。自然,在这次进攻中打头阵的军队还是李克用和他横扫天下的沙陀军,部份忠武军与河中军也参与进来,配合李克用作战,义成(此时的节度使即前总司令王铎)军和义武(节度使王处存,是李克用的亲家)军随后跟进,连原先那些出工不出力的藩镇,见形势大好,也不愿错过打落水狗和发战争财的良机,纷纷发兵参战。   面对内外交困、强敌压境的恶劣局面,黄巢仍不愿意退出长安,退出这座事实上已经无法防守的危城。为了保住齐朝最后一丝“正统”的象征,黄巢在长安近郊构筑了数条防线,督促齐军拼死抵抗,战况极为激烈。仅在一天之内,唐、齐两军就发生了三次会战,齐军三战三败,城外防线瓦解。   四月五日(也可能是八日或十日,各史书记载不一致),唐军各部集中了一百个都的庞大兵力(按正常编制应为十万人,考虑到太平时军官们倾向于不满编,好吃空饷,战乱时军阀们倾向于超编,以用于争霸,所以唐军参战人数可能超过十万)发动了总攻!   因为后世有被宣传得十分著名的“百团大战”,依同一标准,这里也可以将唐军第二次收复长安的这一系列交战,称作为“百都大战”。   攻城开始,毫无疑问,仍是李克用一如既往地冲锋在前,犹如一柄尖刀,率先突破光泰门(长安禁苑东面北起第二门),攻入了大明宫旁边的皇家禁苑!禁苑,位于长安城之北,范围广大,“东距浐,北枕渭,西包汉长安城,南接都城,东西二十七里,南北二十三里,周一百二十里”,不过其精确范围,今天尚不能确定,还有待考古学家们的研究,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伪帝黄巢的耳力没有问题的话,他应该已经能够听见东边沙陀军疯狂的喊杀声了!看来李克用攻城,也是利用了唐大明宫突出于主城外的特点,试图来一次后世美军最爱的斩首行动。   飞矢流箭越过高墙,已经安居深宫近两年,许久未曾上过前线的齐帝黄巢知道危险已迫在眉睫,终于也急红了眼,亲自撸起袖子,指挥齐军布阵于皇家宫阙的琼楼玉宇间,利用每一间殿堂、每一条御道的有利地形,与突入的李克用军展开激烈巷战。但此时的长安,不是两年多前的潼关,他的“御驾亲征”也无法挽回败局了!   这一战从卯时(上午5:00至7:00)激战到申时(下午15:00至17:00),依旧是李克用军的先头军,首先占领望春-宫升阳殿(位于大明宫正东),齐军在禁苑的防御再次溃败。虽然仍是心有不甘,但黄巢也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长安,我的帝都,终于还是要和你说再见了!   随后,黄巢下令放火焚烧大明宫和周边禁苑,全军撤出长安,向蓝田方向突围。从广明元年十二月初到现在,黄巢占据长安共计两年零四个月。   从两军主要交战情况来看,黄巢在皇宫纵火的主要目的,应该还是利用大火阻挡追兵。当然也不排除这个丧心病狂之徒有着“我得不到的东西,也不留给别人”的恶劣想法。但黄巢虽然是个几乎没有人性的杀人狂魔,但这里还是要公道的说一句:此时可能性不是太大,因为位于长安主城墙内的太极宫、兴庆宫等未受波及,从黄巢逃亡方向推断,他应该要路过兴庆宫。   而冲进城的各路藩镇军队们,也同样军纪败坏,抢掠、奸-淫、烧杀这些传统保留节目,也不厌其烦地一再上演。想想看,一个完好的皇宫有什么用?只供皇帝一人享乐罢了,于我们有何干?于是,为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为了在抢夺皇宫的珍宝和美女之后毁灭罪证,攻进皇宫的各藩军队也乐于见到大火漫延。没有一支打着大唐旗号的军队来拯救大唐的皇宫,甚至说不定还有人帮忙多添几把火,让它烧得更有效率,美丽的皇家园林,完全被烈焰与浓烟掩盖。至于已经成为忠臣的李克用,就别指望他这种一心军功的好战分子居然还能想得起来要保护文物了。   黄巢起事以来,空前激烈的“百都大战”结束了,明眼的人都能清楚看出:输家是大齐,但赢家,也决不是大唐。   齐军逃离了长安,大明宫还在燃烧,这座已经渡过了二百多年风霜雨雪的华丽宫城,这座规模比明清紫禁城大了足足四倍的巨大皇宫,这座曾见证过“万国衣冠拜冕旒”之盛世繁华的巍峨殿宇,就这样在熊熊的祝融之焰中,大部份化为了灰烬,给后世留下的,只是断壁残垣,和野草漫漫。   如日之升,则曰大明,当这个名字就象征着无限荣光的建筑群消逝于世间,大唐皇朝曾经的辉煌与荣耀,也如西落的夕阳,确凿无疑地,逝去了……   日落长安,暮色苍茫,前路漫漫,来日苦长,闻者惊心,言者心伤,煌煌大唐,殒逝远方,群魔共舞,貔貅嚣张,生灵涂炭,神州血染,何求彝鼎,祭我国殇!   此战之后,杨复光为收复长安所作的造捷露布中明确提到:“雁门节度使李克用神传将略,天付忠贞,机谋与武艺皆优,臣节共本心相称。杀贼无非手刃,入阵率以身先,可谓雄才,得名飞将。自统本军南下,与臣同力前驱,虽在寝餐,不忘寇孽……自收平京阙,二面皆立大功,若破敌摧凶,李克用实居其首。其余将佐,同效驱驰……”   出名的、得好处的很多,其中以李克用为最,但前任唐军总指挥王铎呢?几乎无人与闻。   李曜心里明白,敬翔拿此来说事,其中必有缘故。      第201章 竟是如此   李曜如今冒充的是王氏子弟,对于自家这位先帝时期的宰相、朝中文臣领袖,无论如何也必须加以维护。只是这王铎老先生做官虽然不差,可那做事的能力——主要是在平叛中表现出的军事领导能力——委实有些让人挠头。   不过李曜毕竟是李曜,不敢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但起码也能说成灰的。他前后一思量,顿时便有了主意。当下便道:“听敬尚书之言(敬翔此时的最高官位是检校礼部尚书),似乎对昭范族公(指王铎,其字昭范)不甚了解……敬尚书也是名动汴梁之高贤,这看人品人,还需全面才是。”   敬翔见李曜年纪轻轻,居然一开口就带着教训自己的口气,不禁哂然,道:“如此倒要请教王郎君,对这位王昭范公,如何才算是看得全面,品得全面啊?”   李曜淡然一笑,道:“昭范族公祖籍太原,这不必说了,但想来敬尚书也该知晓,他这一枝,如今被称为画溪王氏。东阳画溪王氏若要追溯,当从王恕开始,他曾任扬州仓曹参军,于是定居在扬州。其子王播,官监察御史、诸道盐铁转运使、京兆尹、节度使、中书侍郎、刑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司空,尚书左仆射等职位,封太原郡公;三子王起,官中书舍人、集贤殿学士、太子少师、观察使、节度使、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判度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尚书左仆射,封魏国公。次子王炎之子王铎,官驾部郎中、御史中丞、户部侍郎、判度支、礼部尚书、刑部尚书、吏部尚书,检校尚书左仆射,右仆射、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诸道行营都统,太子太保,检校司徒,封晋国公……这可是一门三相,天下称羡。我太原王氏为其祖籍郡望,与有荣焉。”   敬翔撇撇嘴:“王氏子弟,入仕何其易也。”   李曜哈哈一笑,摇头道:“敬尚书贡举路难,某亦有所耳闻,然则王氏子弟万千,为何便偏偏轮到他这一门?尚书此语,未免失了气度。也罢,此事涉及某家族亲,某今日便为尚书说道说道,以正视听。”   敬翔面无表情,张王妃却道:“且慢。”然后朝李曜笑笑,道:“王先生博学广文,所言必是奴等未知之事,不若且请高坐,细细道来可好?”   李曜还以为她是来打圆场,想不到却不是,不过还好,至少不是来以势压人,那自己倒也就不怕什么了,当下便略微寒暄两句,在客席就座。   待大家都各自坐好,李曜便道:“说昭范族公一人,如画楼阁而只现一角,不足道也。这三位相公,须得同时而论。”   于是,李曜便开始侃侃而谈起来。在他口中,用不同角度品评了王铎家的一门三相:   王播,字明扬,生于乾元二年,卒于唐大和四年,贞元十年考中进土,同年又应制举贤良方正科,成绩优异,补盩至(今陕西西周至)尉。在任期间,王播剖断狱讼,明察秋毫,深得御史中丞李汶的赏识,被推荐任监察御史。当时,官场黑暗,政治腐败,贿胳公行。王播身为监察御史,刚正不阿,不畏权贵,曾冒着丢官的危险弹劾并罢免了犯有贿赂罪的云阳(今陕西境内)丞源咸季,擢升为侍御史。   贞元末年,王播因得罪骄横的京兆尹李实,被贬为三原(今陕西富平西南)县令。他在任职期间,县中豪强犯法,也以法绳之,不予宽宥,年终考课,政绩为“畿邑之最”。   顺宗即位,任命王播为驾部员外郎。他执法严明,严厉打击不逞之徒,政绩突出。擢任工部郎中、知御史杂事。后来,王播出任长安县令。当时,正值关中饥荒,诸镇禁止粮食出境。王播奏明朝廷,下诏令各地赈援畿辅,关中地区的老百姓赖以渡过饥荒。   元和五年,王播出任御史中丞。十月,任京兆尹。当时京畿重地屯有诸多禁军,军人出入属鞬佩剑,耀武扬威。盗贼混杂其中,剽劫作奸盛行,治安状况一片混乱。王播奏请皇帝严禁军人携带军械出入,诸王驸马权豪不得在京畿豢养鹰犬以及设置畋猎之具。自始奸盗弭息,深得皇帝赏识。   元和六年三月,轉刑部侍郎,兼任诸道盐铁转运使,负责运送朝廷征收的财赋收入,因其政绩突出,为同僚所称赞,并多次得到皇帝的表彰。   元和九年,唐宪宗下令讨伐淮西强藩吴元济,各路官军紧急出动,军需供应异常紧张。兼任盐铁转运使的王播推荐深通“泉货盈虚”的程异为副使,驰赴江淮督促财赋,朝廷对淮西用兵三、四年而“兵得无乏”。王播对淮西战争的胜利做出了贡献。   元和十三年,王播受宰相皇甫缚的排挤,调离中央,去任偏远的剑南西川(治所在今四川成都)节度使,他所兼任的盐铁转运使一职由程异继任。   长庆元年七月,奸相皇甫缚遭贬逐,王播调回京城任刑部尚书,复领盐铁转运等使。十月,任中书侍郎,平章事(宰相)。长庆二年,王播调任淮南节度使,时值淮南遭受特大早灾,老百姓穷困潦倒,他一心只想着为朝廷办差,对百姓疾苦关心较少,但比较注意水利工程的维修和兴建,使漕运从此畅通无阻。   宝历元年,王播回京任检校司空。太和元年六月,拜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太和二年,进封太原公、太清宮使。   大和四年正月,王播患喉肿暴卒,时年七十二岁。文宗为之废朝三日,赠太尉,谥曰“敬”。   王起,字举之,生于唐上元元年,卒于唐大中元年。贞元十四年中进土,任集贤校理,后应制策直言极谏科,授蓝田(今陕西蓝田)尉,后调入中央历任殿中侍御吏、起居郎、司勋员外郎,直史馆等职。   元和十四年,王起以比部郎中知制诰。长庆元年,正授中书舍人,曾多次上疏劝谏唐穆宗不能耽于郊游,要以国事为重。当年,朝廷考课政绩,他为第一。同年,朝廷开科取士,礼部侍郎钱徽公开受人请托,唐穆宗命王起与同僚白居易对所录取的士子重新复试,淘汰者大半。钱徽被免职。由王起代为礼部侍郎。   文宗即位以后,其兄王播升宰相,为避嫌疑,王起改任兵部侍郎、集贤殿学士。大和二年,王起出任陕虢(治今河南三门峡)观察使,大和四年调任尚书左丞。这年,他的兄长王播去世,王起哀痛欲绝。   王起曾任户部尚书、判度支。他经过详细周密的调查了解,得知灵武、邠、宁一带荒地很多,就命当地驻军实行营田,为国家节省了一大笔开支。   大和六年,王起调任河中尹、河中晋绛节度使(治今山西永济)。时值当地蝗灾泛滥,米价腾贵,不法奸商又乘机囤积居奇,百姓生活非常困苦。王起约法三章,禁止私人储粮超过30斛,余粮必须出籴,否则以对抗罪论处。有一个神筑军将士倚仗宦官权势,公然藐视法令,王起坚决予以制裁。于是,那些囤积粮食的人家纷纷抛售余粮,市场粮价马上稳定下来,人民才得以度过饥荒。大和七年,王起升任兵部尚书,次年,出任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治今湖北襄樊)。王起上任后,派李业巡查各郡,主持修复各地倒塌的堤坝,又颁布《水法》,令当地人民遵守。不到一年,这里又恢复了昔日鱼米之乡的繁荣景象,水患灾害也得到有效的控制。   大和九年冬,李训、郑注等发动的旨在消灭宦官的“甘露之变”失败,宦官肆虐,滥杀无辜。王起被罢夺判度支之职,降任太子侍读。由于唐文宗耽湎于文学,嗜好古文,王起以知识渊博入翰林院,讲经论史,历任太常卿,礼仪使、太子少师等职。唐文宗去世,王起充任山陵卤簿使,宦官枢密使刘弘逸、薜季稜阴谋发兵废黜刚即位的唐武宗。王起得知这一紧急情况,密奏唐武宗,诛灭了这些罪大恶极的宦官。王起因功起任为东部留守,封魏国公。   会昌元年,王起调任吏部尚书,三年,知礼部贡举,四年拜右仆射,复知贡举。王起曾先后四次主管科举考试,所举皆当代辞艺之士,有名于时。时人评价他举士精鉴徇公。同年秋,王起调任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治今陕西汉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使相。赴镇上任之日,唐武宗特在延英殿为他饯行,说,“宰相无内外。公,国耆老,朕有阙,当以闻”。大中元年,王起卒,年八十八岁。朝廷为他举哀三日,追赠太尉,谥文懿。   敬翔指责的是王铎,所以李曜辩解起来,最关键的一人自然还是王铎。李曜对王铎的介绍,可就不同一般人的理解了。   在李曜口中,王铎是这样的:其字昭范,生于唐元和中期,卒于唐中和四年。其父王炎,官至太常博土。王铎于会昌初年中进士,累迁右补阙、集贤殿直学士,后为白敏中征辟入西川节度使府。大中初,由地方调入中央任监察御史。咸通元年以后,王铎历官驾部郎中、知制诰、中书舍人、礼部侍郎、御史中丞、户部侍郎、判度支、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职。   王铎居官以清廉闻名。唐末科场风气败坏,贿赂请托公行。王铎任礼部侍郎,主管科举贡士两年,专以奖拔后进为务,唯贤是举,“所取多才实士”,“时称得人”。   咸通十二年,王铎官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为免遭当时的执政宰相韦保衡的迫害。主动向唐懿宗上书请求免去宰相职务,得到批准,于是以检校左仆射,出任汴州刺史兼宣武军节度使。说到此处,李曜还笑了一笑,道:“所以说,昭范族公还算是朱令公之前任。”   敬翔依旧面无表情,张王妃倒是笑了一笑,看看敬翔,却也不说话。   李曜也不以为然,他对王铎的“平反”,说到这里也就是关键时刻了。他是这么说的:乾符二年,巢贼之乱爆发,很快发展成燎原之势。经宦官田令孜和重臣郑畋交相推荐,王铎被调回中央担任了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的职务,主持朝廷的日常工作。他在当政期间,整顿朝纲,“练制度,智虑周密,时论推允”。乾符六年,黄巢乱军攻克广州,接着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此时,王铎自告奋勇向朝廷请求督率诸军,前往镇压。唐僖宗当即批准了王铎的请求,任命他为门下侍郎,兼领荆南节度使、诸道行营兵马都统,领兵驻扎江陵(今湖北江陵),扼制乱军的北进。   王铎到任以后,虽然做了一些备战工作,“益募军,完器铠”,另外又对人民实行怀柔政策,“绥怀流散,完葺军戎”,但是,“南方糜烂久矣”。所以,到了乾符六年十月,黄巢亲率大军自桂林顺湘江乘船北上,连下永州、衡州,很快又攻克湖南重镇潭州之时,王铎正坐镇江陵,他本打算与乱军作一较量,不意潭州这么快就失守,自忖江陵也难保,“未免遭受更大损失,挫伤士气”,只得弃城撤往襄阳。乱军进至潼关时,王铎又参加了拦截乱军的行列。中和二年正月,僖宗正式任命王铎为侍中、兼中书令、滑州(今河南滑县)刺史、义成军节度使,充诸道行营都统,率三万兵马,屯于周至,移檄天下,摆开了与乱军决战的架势,又征召李克用的沙陀兵,对黄巢乱军实行围剿镇压。在官军的长期包围下,乱军的处境日益困难,中和三年三月被迫撤出长安。王铎指挥官军收复京城,因功进封为晋国公。   就在王铎大功告成之际,宦官田令孜欲使功出于己,于是在唐僖宗面前说了王铎的许多坏话,使王铎的相职再次被罢,并从前线调回,令他以义成节度使(驻地今河南定陶)还屯河南。中和四年,王铎又被改任为义昌(驻地今河北沧州)节度使,当他行至高鸡泊(今山东恩县境内)时,遭到了魏愽节度使乐彦祯之子乐从训的伏击,王铎及家属佐吏尽皆遇害……   原本,话说到这个份上,王铎基本上算是被李曜平反了,纵然王铎的指挥作战的确不怎么样,江陵失守显然有着王铎的责任。但是说话是一门艺术,按照李曜这样的说辞,也未必说不通。毕竟当时王铎手中的兵力,与锐气正盛的乱军交战,确实比较困难,而且一旦江陵战败,对于军心的挫动也确实很大。再有一个原因就是,一旦王铎在江陵战败,朝廷当时可以用于抵挡乱军的兵力,势必更加捉襟见肘。这么说来,王铎的弃城而走,也可以用后世著名的一个词来表述:“转进”。   这事情,一旦要这么分析,那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   平反到了这个地步,按说已经够了,但李曜偏偏还嫌不足,又道:“至于方才敬尚书说昭范族公一门三相仅仅是因为姓王,乃借我太原王氏之力,此论实是大谬不然。勤奋好学,才是一门出三相之关键。王播、王炎、王起三兄弟的曾祖父王璡,乃是嘉州司马;祖父王升,曾任咸阳令;父亲王恕,任扬州仓曹参军,家资原因殷实,但由于年幼丧父,家中并不宽裕。是以大郎王播为了求取功名,不得不到扬州昭惠寺木兰院寄食,故有了‘饭后钟’的尴尬境遇。然则他们并不气馁,相互激励,奋发图强,是以王播、王起先后于贞元十年、十四年擢进士第,王炎也于贞元十五年登进士第,一门三进士,名噪一时。大诗人白居易曾赞曰:‘昆弟三人,不十年而五登甲科,时论荣之’。王炎之子、昭范族公王铎,也是靠自己的努力,于会昌初年考中进士的。”   李曜朝西(长安方向)拱了拱手,又道:“再有便是,忠君敬业乃是三相的做官原则。王播、王炎、王起三兄弟及王铎、王式、王镣等人进入官场之后,都能做到忠君敬业,敢于直言,清正廉洁,不敛私财,为国为民办了许多实事,对朝廷都作出了重要贡献。如王播,兼任盐铁转运使多年,为朝廷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使朝廷对淮西用兵三、四年而‘兵得无乏’。‘自淮南入朝,进大小银碗三千四百枚,绫绢二十万匹’。王播虽然手握国家财政大权,但本人并不敛私财,其弟王起为臣时贫不能自存就是例证。   王起任中书舍人时,曾多次上疏劝谏穆宗不能耽于郊游,要以国事为重。他任河中尹、河中晋绛节度使时,当地蝗灾泛滥,米价腾贵,为了平抑米价,他‘严诫储蓄之家,出粟於市,隱者致之于法’,市面粮价得以稳定,使百姓顺利度过了饥荒。   至于昭范族公王铎,更是在巢贼之乱已成燎原之势的情况下,在宰相位上,兼领荆南节度使、诸道行营兵马都统,率军与黄巢乱军周旋,最终指挥官军打败了黄巢乱军,收复了京城长安。当然,‘三相’为官时虽然忠君敬业,为朝廷作出了贡献,但由于朝中党派之争非常激烈,仕途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受到的排挤打击,有时是难以想象的,‘三相’中的王播、王起都能通过自己的勤奋和努力,不断地化解矛盾,逐步取得皇帝和同僚们的信任,做到善始令终。王播、王起逝世时,朝廷都为其废朝三日,赠太尉。最可惜的,便是敬尚书口中的这位,昭范族公成了党派斗争的牺牲品,死于非命。”   李曜说到最后时,张王妃朝敬翔看了一眼,敬翔看似毫无察觉,却偏偏轻轻点了点头。   张王妃露出一丝笑容,待李曜说完,当下便道:“王先生说得甚是,奴家虽不懂国家大事,却也以为王相公当日,实乃朝廷中流砥柱,王相之逝,是祸非福。”   李曜微微一怔,下意识朝敬翔望去,却见敬翔居然换了一副笑脸,拱手道:“王先生高见,某亦心服也。”   李曜心中暗叫厉害,这敬翔兜了老大的圈子,竟然是试探自己的身份!人说敬翔是朱温最主要的谋士,心思细腻,一步三计,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若非自己与王氏交情匪浅,深知王氏内幕,方才这一下,只怕就要露怯,被他们怀疑这个“王照”的身份乃是捏造,好险!好险!      第202章 多谋无断   “启禀王妃,那王照先去辛家楼吃了一份糖醋熘鱼,然后便带着自家书童往大相国寺游览去了。”   张王妃端坐案后,思索片刻,道:“那他的随行,可曾找到?”   一名小校单膝跪地,低头答道:“回王妃,正如杨家娘子所言,他的随行一共十余人,如今全在盈香妙坊中休息。”   “哦?他去大相国寺居然没带随从,只带了一个书童?”张王妃似乎有些意外。   那小校道:“是。”   张王妃转头朝敬翔看了一眼,问:“先生如何看?”   敬翔捻须道:“一般来说,当是这位王郎君为人洒脱,不以随行排场而自得。”   张王妃淡淡道:“那若是不一般呢?”   敬翔笑了笑:“那自然是这位王郎君别有用意。”他见张王妃并不说话,知道她对这个打哑谜的回答并不满意,便继续道:“这便有两种可能。其一,此人故意如此,来显示其作风习惯乃有贤士之风,这可能是希望引起节帅王府的注意……那就是说,他有自荐之心。”   “其二,此人心怀叵测,因担心我等识破,故将自己随从支开,以免目标过大,这样的话,他随时可能趁乱而走。”   张王妃蹙了蹙眉,摇头道:“他一介书生,在我宣武军之根本重地,再如何心怀叵测,又能翻得起什么浪来?再说,这一个书生,就算真是有所居心,担心被我等识破,随时打算遁走,那他就更不应该将他的随从支开,否则他还能只靠一个书童就从汴州逃脱吗?”   敬翔点头道:“王妃所言甚是,某亦很难相信。之所以这般一说,只是因为如今之河东,似他这般年纪,偏又有这等才情、这等见高官而毫不拘束之洒脱者,实在遍查而不得……”   张王妃忽然摇头道:“那也未必,那位报国岂止玉门关的李洺州便该有此才情,也正如这般年轻,只不过那李正阳毕竟位尊职重,自然不可能白龙鱼服跑到我汴州来而已。”   敬翔笑着颌首,道:“正是如此,是以某才有些诧异,深觉不安,以为其乃别家苏秦、张仪之辈,这才出言相探。”   张王妃露出一丝笑容:“先生只怕也未曾料到,居然换来他如此长篇大论?”   敬翔却收了笑容,正色道:“王妃,方才王当空那番话,虽然我等皆知,实在过于给王铎面上贴金,但王妃可曾发现,在他说的时候,那些话我等其实根本无从反驳。”   “嗯?”张王妃迟疑片刻:“那便如何?”   敬翔一脸肃然,道:“那便是说,此人深研纵横之道,一张利嘴,犹如郦食其在世,此等人物,王妃不觉得有些可怕么?”   张王妃悚然一惊:“为何?”   敬翔冷笑道:“李克用,明公之宿敌也。其所长,兵精将猛,勇悍无双;其所短,重武轻文,策士寥寥。某十年前便劝明公八字箴言:‘内养外扩、欲鸦则慎’,也就是内修文治、养生息;外练精兵、扩治地。如今十年过去,明公与李鸦儿已可并论北国双雄。为何李鸦儿纵横天下,却被明公迎头赶上?因为李鸦儿重武轻文,好比缺了一条腿走路,而明公文武并重,自然一路顺风,迎难而上。然则,若今日这王当空已然进了并帅幕府,那么将来李鸦儿麾下便不只是有盖寓一人可以为其献策……更何况,王氏若有一人入李鸦儿幕府,则必然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张王妃吃了一惊:“若非先生提醒,奴今日必误大王之事矣!先生,既然如此,可是要将这王当空……请来?”   张氏虽然贤惠,但毕竟是朱温的妻子,自然是以朱温的立场来做事,一听敬翔如此说法,立刻便问是不是要断然处置。   然而敬翔却摇了摇头:“王妃且稍安勿躁。”他略微思索片刻,道:“李鸦儿立足太原十年,太原王氏仍未明目张胆与之联合,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等此时都不宜过于冲动,一旦轻举妄动,反而有可能适得其反。”   张王妃急道:“可李克用已然开始迂回转进,用了李正阳这么一着妙招,辗转与王氏拉近关系,一旦今日这王照果然是惊世大才,将来李克用凭着李正阳的能耐,将王氏收归麾下,则王照必是我汴州大敌,届时这王照早已不在汴州,我等岂非悔之晚矣?”   敬翔仍是摇头:“李正阳虽与王氏交好,王氏如此力捧李正阳,除了李正阳确有过人之才外,也未必没有给李克用面子之意,然则王氏毕竟千年望族,其行动必然不会仅仅为了一人而改变。李正阳要拉拢王氏入沙陀门下效力,单是这门第相差,中间便还有许多事要理清……王照纵然有才,毕竟年轻得很,想要在短期内进入李克用视野,未必那么容易。”   张王妃迟疑道:“那依先生之见,如今我等对这王当空,该是如何处置?”   敬翔沉吟片刻,断然道:“若王照果然有过人之能,则其往大相国寺一行,多半便是故意观察我等将有如何举措。某虽不知他对最坏的预计留有什么后手,也实在想不出他一介书生如何在我汴州凭空遁走,但某却敢肯定:若他果然有才,必然自信可以走脱,若他并非真有所能,我等抓他来此,不仅于事无补,反而打草惊蛇,诚然不美。因此,为慎重起见,不如先加强监视,确保他的行踪一直在我等掌控之内。再往后嘛……再视形势而定不迟。”   张王妃果断道:“好,就依先生之计!”她转头对那小校道:“你可听见敬尚书之言?立刻安排下去,加强监控,但不得露面,不得引起王照的怀疑。”   “是,王妃!”那小校匆匆一礼,立刻转身去了。   ------------------------------   大相国寺始创于北齐天宝六年(555年),其寺址原为战国时期魏公子无忌之故宅。寺院初名建国寺,后毁于战火。唐长安初年(701年),高僧慧云云游至汴州,夜宿繁台,看到城内汴河有紫气冲天,天明徒步河岸,又见此地澜漪中有天宫影,参差楼阁九重仪象,如弥勒佛之兜率宫院,慧云随发愿建寺。后所督造的弥勒佛像,大放金光,照彻天地,震动人心。巧合的是,睿宗皇帝是夜也于梦中感通宝像奇瑞,且灵应肇发,大有感悟。   为纪念自己由相王龙飞称帝,应其祥瑞,睿宗帝御笔赐名,对大相国寺以特别眷顾,使其极尽造化,风光莫比;另一方面,汴州自古便为大梁故都,天下要冲,至唐代虽为河南道统辖下一地方单位,但自从隋代开通济渠以来,更为“水陆都会”而名扬天下,商贸和文化活动均十分频繁和发达,堪为地灵人杰。朱温这些年来在汴州并未大兴土木,而是以夯实统治基础为己任,劝课农桑、发展贸易,休养生息,因而大相国寺的香客、游人越发多了起来,香火鼎盛。   这个大相国寺就是后世开封的大相国寺,李曜是来过的,不过地点和名字虽然一样,但两次来看,这寺庙给他的感觉却全不一样。   大相国寺出名于唐代,而兴盛于宋代。相国寺的前身为建业寺,根据历史记载,公元712年,睿宗李旦感梦于建业寺,为纪念自己由相王而荣升皇帝宝座赐建业寺为大相国寺,并亲书牌额一桢悬挂于山门之上。   中国的最高领导人题字此前未见记载,从唐睿宗开始愈演愈烈确是事实,仅相国寺就有宋太宗、徽宗和清高宗几位皇帝提过字,这是题外话。但李曜当年一直不明白:唐时的国都在长安,也就是后世西安,而此时的开封明教汴州,充其量也仅仅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地级市,建业寺也只是这普通城市中的一个普通寺院而已,那为何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皇帝会感梦于此?好在有文献留存下来。   透过唐朝李邕“大相国寺碑”和宋朝和尚释赞宁的“唐东京相国寺慧云传”,剥去迷雾我似乎隐隐可以看出一点脉络和真相,用现在人的话讲叫“炒作”,更商业一点的词语叫“策划”。这样的推测让他自己也大吃一惊,甚至有些得意。现在人所使用的作秀、炒作,原来在我们祖先那里却早已被运用得炉火纯青了。所谓古为今用,终于为现代的炒家们找到了鼻祖。   人物永远是事件的主角,炒作这件事情的主要人物叫慧云和尚。故事是这样开始:有一天傍晚,百无聊赖的慧云和尚在繁台(繁塔所在地)之上徘徊,忽然就看到汴河的北岸仙雾缭绕,佛宫隐隐,好一派西天极乐世界的景象。慧云和尚大受感动,认为佛祖将降大任于己,暗示自己,决心为佛作一项有意义的事情。于是按着佛的指引找到了这片地方,购得郑姓庄园建立了建国寺。同时又到濮阳的报业寺化缘得来钱,一次成功的铸造了一个金身丈二罗汉。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或者慧云和尚仅仅靠着佛祖的暗示修建了寺院,铸造了佛像弄个主持当当,作个一把手,也就没有以后的大相国寺的名扬千古了。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此时大唐刑部派出的访风史官员正在汴州城内进行取缔无证寺院的工作,没有名额的寺院所铸的铜铁像罗汉们也面临着被销毁的危险,说不定建业寺也被面临这样的情遇。此情此景令慧云和尚无限的伤心,抚摸着大佛泪流满面。   绝境对于有些人来说也许就是机遇,走投无路的和尚或许佛的指引,或许另有启示。   但是接下的事情就有些蹊跷了:据传听到和尚的哭泣,大佛发出阵阵光芒,而此前曾经反对大佛的谤言者们也口生疔疮或舌伸出口外不能言。于是在某个不知名者的告诫下,找到慧云在大佛面前表示忏悔,结果立马转好如初,并自愿到寺院为寺奴。   这样的事情当然很奇特,奇特的事情总是能够引起轰动,马上汴州城内传的沸沸扬扬。这样的奇事当然会在第一时间内被报告给上级大员,于是访风史们立即写成奏折上报给皇帝。   此时的睿宗皇帝刚刚把皇帝的宝座从自己的侄子手中夺来,也许正需要一种机会来显示自己的不同,于是另一个策划在京城的皇家大院内产生了,自己的梦想恰恰就感应在远在数百里的旧都大梁城内,亲书匾额改建国寺为大相国寺,并立即命特使送达汴州城。   从此以后大相国寺也就变成了国家级名寺,不但香火旺盛,寺院有皇帝派拨的专款,就连和尚们也享受着政府的津贴,小日子过的悠哉悠哉,慧云和尚也因为此次成功的策划活动成为一代名僧了。   到了宋代,随着开封成为世界最繁华的国都,大相国寺也一跃变成了大宋皇家的寺院了,不但在此做法事,皇帝的家人们也在此举行生日、接待外宾活动。这还不够,大相国寺还变成了全国最大的文化娱乐中心和商贸中心。   据当年李曜来旅游时导游的介绍,大相国寺“祖上很阔”,地有千亩之巨,僧有上千名之多,院有多所,周边的附属寺院林林总总,每日佛号声声,霜钟响起连绵不绝,而成为日后一景所谓“相国霜钟”也。寺院每月开放五次,唱歌唱戏的,耍把戏卖艺的,贩衣服卖药的,卖各种各地小吃的,好不热闹。俗人忙着,梵人们也闲不了。寺院的和尚们忙着开店,忙着收房租,更有甚者忙着作和俗人一样的营生,各色各样的买卖不尽相同,最奇特竟有一个叫惠明的“大师”,做得一手好烧猪肉,竟成为一绝,众人争相购买。   文的有,武的也要有,想当年水浒传中响铛铛的花和尚鲁智深也竟然只谋到一个看菜园的职务,可见大相国寺内肯定人材济济,至于得到的高僧也是车载斗量,甚至还有来自国外的洋和尚。也许有了这样的基础和文化的传承,大相国寺毁了建、建了毁,在来来往往千百年来的朝代的变更中仍然屹立在这旧都的闹市中,在喧闹的红尘中半僧半俗的生活,这样的日子一直到民国的某一天嘎然而止。   民国时期的大相国寺已经有些破败了,原来老院子的四周被居民占去了许多,使本来宽大的寺院变得狭小。不仅仅如此,既便是存下来的殿舍也有些破旧,大雄宝殿上长满了瓦楞子,八角琉璃殿掉了一角,前面的山门有点摇摇晃晃。既然都民国了,从前的好日子当然也就不复存在,寺院里还有八十多名僧众勉勉强强的靠着收些租金和香火钱度日。某天的早上,天气有些晦气,主持叙慧晚起了许多,度着步子来到山门口想看看是否需要修一下那残旧的山门。忽然就看到门外的广场上站满军队,乌黑的枪口直对着寺院。叙慧有些慌乱,颤抖的想问个究竟,一个长官模样的军人来到面前大声地宣布:奉督军冯玉祥将军的命令,大相国寺被接管了,寺内和尚限期二十四小时内必须全部撤离。   那一年是公元1927年,冯玉祥主政河南,第二年相国寺被改为中山大市场,这座千年的古寺成为一个商业文化场所。再往后……是我大天朝,灰常灰常和谐,就不提了。   李曜一边走,一边心中想道:“炒作是个好手段,就像王氏炒作我的文名,就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手段,我如今似乎也有必要考虑弄点东西炒作一下,也好……”   正念即如此,忽然听见身边的憨娃儿悄声道:“郎君,周围有十二个人在监视我们,分成三队,除了原先就有的那一队尾随,还有一队把住大门,一队散开在我们前面……”   李曜微微露出一丝嘲讽地笑容:“敬翔果然有些能耐,只可惜,多谋无断。”   憨娃儿楞道:“郎君到底是夸他还是损他?”   李曜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小声道:“不是夸,也不算损。”   憨娃儿莫名其妙:“那郎君的意思是?”   李曜仰头看了看天空,笑得轻松自在,悠然道:“我笑老天不肯让我这么早死。”   憨娃儿更不明白了,挠头道:“郎君说的,俺听不懂。”   李曜看着他,摇头一笑:“运气,运气而已……若是朱温今日未曾离汴,我必丧命于此。”      第203章 汴梁旧事   李曜这句话可不是胡说八道,若是朱温在此,并且目睹今日之事,以他的个性,不管能不能肯定他这个“王照”是真是假,也不管王家是不是已然与李克用联合,只要他觉得此人不会为其所用而今后又有可能对他产生危害,那么他是一定会断然下令抓捕,甚至当场斩杀,以不留后患的。   李曜忽然叹息了一声:“你想,当年朱温在上源驿便敢阴谋暗杀吾王,那时节,大王正可谓是横扫千军如卷席,威震天下无人敌!而朱温呢,前脚还靠着大王给他赶跑黄巢,后脚就敢如此行凶忤逆,试问若是他今日仍在汴梁,我这颗人头,还保得住么?”   憨娃儿咧嘴道:“朱温若在倒好!他要是敢派人来害郎君,俺就进他节帅王府活剐了这偷锅贼!俺听史都虞候说了上源驿的事,深恨这朱温天良全无,只恨未在战阵上碰见,不然俺定要拿了他的脑袋当夜壶用!”   李曜一怔:“国宝与你说过上源驿之事?”   憨娃儿点点头:“俺听郎君和许多同袍都说白袍将史敬思厉害,想起史敬思将军虽然殁了,但他儿子正在俺们飞腾军,就是史建瑭史都虞候,那敢情方便……俺就去问他,看他耶耶史敬思有多厉害。”   “然后呢?”   “然后?嗯,史都虞候听了,就请俺坐下吃酒,再然后,就讲了上源驿之事。”   李曜心道:“我知道的上源驿还是史书版,想不到你居然还知道了原版,这不科学啊!”当下问道:“他怎么说的,你还记得么?”   憨娃儿忽然眉飞色舞,点头道:“记得记得,俺听故事保证不会记错!”   李曜忍住笑,道:“那你说给我听听。”   憨娃儿一听自己还有机会给郎君说故事,颇为欢喜,忙不迭点头道:“好叻,郎君要从哪里听起?”   李曜一怔:“你们说了很长?”   憨娃儿道:“那是,从大王还在阴山外猫着的时候就说起,然后说出兵,说节度雁门……最后才说到上源驿。”   李曜忙道:“那太长了,就说上源驿……就说大王追黄巢,兵困马疲,在汴州落脚,从这儿说起就行了。”   憨娃儿点了点头,想了想,道:“当年我军重创伪齐于屯沙苑,又攻入长安,再解陈州之围,大王渡汴河追赶黄巢,一直到封丘追上掉尾的,赶杀无数;再追到大河边,又沿着河追赶的几十里,斩杀万余人。那时我军自许州开拔,到此二日两夜骑行五百余里,连经几番战斗,早已人困马乏,前锋仅不足千人而已,没有带足干粮。大王于是宣谕部众:‘先回汴州找那朱朱温打些饥荒,再来追赶不迟。”遂转道汴州。”   李曜一听这开头就知道,憨娃儿自己说不出这样的话,虽然从这语气来判断,也肯定不是什么文人雅士说出来的,但也不会是憨娃儿能说出来的,其中有些用词明显是史建瑭的原话。   他也不开腔,就等憨娃儿继续说。憨娃儿见李曜不说话,便继续道:“朱温率军出城北的封丘门迎接,邀请大王并监军陈景思赴宴上源驿,犒劳河东军,谢其助军灭贼。刘王妃(此时还不是王妃,但憨娃儿弄不明白这么详细)私下对大王说道:‘奴观那朱温奸诈多谋,司空荆门上了他一回当,入长安时也没杀得了他,今日还是小心为是,不如拒绝赴宴,求些粮草也就是了。’   大王道:‘夫人多虑了,前日之争,乃是因为我与他为敌,而今日我与他同朝为臣,他怎敢生谋害之心,况且他这一番好意,某料也是感恩而发,不便拒绝。我带上诸将与护卫便是,有史白袍在,某自是无恙。”刘夫人知道丈夫脾气,不好再劝,只暗中嘱咐诸将多加小心,勿要多饮酒。   这天,天空中那若有若无的一丝乌云,遮不住火辣的太阳,燥热的天气中,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和躁动。   听着憨娃儿一下子史建瑭语气、一下子自己的语气轮番讲述,他的脑子里呈现的是这样一副场面:   汴州节度使朱温,一身豪贵的甲胄,外罩猩红战袍,满面堆笑地下了马走到了李克用的马前,拱了拱手,说:“李仆射可好,末将朱全忠,在此有礼了!”于是为李克用执缰绳,扶李克用下马。   李克用用他那只独眼瞥了下朱温的模样,莫名其妙的有些厌恶,但既然人已经来了,人家也是笑脸相迎,也不好说什么别的,于是下了马,一同步入了汴州城。   沙陀军被安排在汴州城内的上源驿暂住。那上源驿是一个官办的驿站,专门接待朝中重臣;位于汴州外城中南首,东朝朱雀大街,西靠蔡河,南近尉氏门,北临通济渠——即汴河——也就是隋炀帝开凿的大运河。是四进式的庄园,有五连排的馆堂。但见今日的上源驿:四围里灯笼高挂,烛光映红不夜台。大厅上筵席满座,钟酒映照无明月。   当夜,朱温在上源驿大摆六六三十六桌筵席,自率汴州要员与李克用、陈景思坐主席,一众将领、义儿及三百护卫分列他席。朱温一声令下,鼓乐其鸣,美酒佳肴一一奉上,歌姬舞娘翩翩而起。   这桌宴席可是耗费不小!香焚宝鼎,花插金瓶。玳瑁盘、紫玉碟盛装美味,琥珀杯、琉璃盏斟满好酒。笙箫琴瑟阶前歌,红裙琵琶当庭舞。尝的是麒脯鸾肝,驼蹄熊掌,银丝赤鲤,塞北黄羊。品的是瑶池玉液,月宫琼浆,人间香醪,女红杜康。歌的是《破阵乐》、《朝天子》、《贺圣朝》、《感皇恩》;舞的是《将进酒》、《飞天舞》、《醉霓裳》、《昭君怨》。放在现代,除了没有赵本山,怎么也得是个省级卫视的春晚档次了。   朱温于席上向李克用频频敬酒,又唤歌姬侍奉两侧。李克用本来就是豪爽之人,嗜酒无度,自是不会推辞,来多少喝多少。酒至半酣,朱温又亲自为李克用把觞,穷尽赞美之词来敷衍,李克用虽然不喜欢朱温这人,但他的话说得好听,倒也乐的接受,不觉已是大醉。帐下李嗣源此时年纪尚小,但他为人沉稳,十二分的少年老成,他受义母嘱托,推辞不善饮酒,其余诸将、义儿久经苦战,难得有这好宴,有这好酒,早已全部大醉。   李嗣源觉得不妥,仗着年纪还小,离席去劝李克用道:“耶耶,已过量了,不可再饮。”李克用朦胧着醉眼道:“嗳,无妨,黄巢小儿即将为我剪灭,这是回天之功,朱仆射摆酒庆贺,有何多虑?”   有些人喝过酒之后话比较多,李克用就是其一,他被李嗣源一说,反而勾起了话头,居然将朱温拉到身旁,执手道:“仆射昔日跟着巢贼,所幸及早归国,否则我沙陀大军过处,历来片甲不留,此刻恐怕也成我刀下之鬼了,哪还有今天的欢娱快活啊?”说完,大笑。   李克用这话其实已然明显是醉话了,但朱温听了可不这么想,他方闻言,脸色顿时变得如猪肝一般,但此人确实有枭雄之姿,仍嬉笑逢迎道:“甚是!甚是!司空收复长安,剪灭黄巢,居功至伟,全忠佩服!佩服!”   有句老话是:“你第一眼看不上谁,他就是你一辈子的敌人”。这句话在李克用和朱温两个身上果真应验了。这时候李克用听了“全忠”二字,醉眼朦胧地盯着朱温。   朱温的笑脸有些挂不稳,还以为自己衣饰着装上有什么不对,忍不住问道:“李仆射,末将有何不妥吗?”其实李克用是挂名的仆射(检校官),朱温也是挂名的仆射,并非什么上下级,他却自称末将,显然也是摄于李克用战无不胜之悍名。   李克用摇摇头,满嘴酒气地道:“我闻……闻汴帅在巢……贼那儿,是叫朱……温。”   朱温脸色阴沉了一下,立刻又笑脸相迎,道:“是是是,那都是往事了,承蒙陛下不弃,允某回归正途,已赐末将名‘全忠’了!”说着,还朝长安方向拱了下手。   李克用笑了——酒后嘛,自然是很放肆地笑。笑声在空寂的长夜中传出了很远。   朱温没有说话,只是嘴角抽了抽。   果然,李克用没有什么好话,他笑着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道:“朱……温,朱……温,猪……瘟,忒地难听!”   朱温眼皮跳了跳,脸上的笑容实在是有些挂不住了,但他还想忍耐。哪知李克用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晃着手指,指着朱温道:“朱三儿,你……全个什么忠……啊!我看你就是……全……不忠!鬼……才信……你全忠呢!”   朱温眼皮猛跳两下,硬是强行挤出一丝笑容,放下酒杯,道:“仆射醉了,来人,扶仆射前去休息。”   李克用摆手道:“某是……何等酒量,哪里是……是这三……杯两盏,就,就可以醉的?我不用扶!”但话是这么说,可惜是醉话,他千里追杀许久,忽然豪饮,哪里能不醉,当下李嗣源亲自过来,将他扶着上马——其实朱温准备了马车,但像李克用这种沙陀高手,就算醉得几乎不省人事,走路都走不稳了,坐在马上也不会掉下来。   皎洁的月光被一抹乌云遮住了,夜空中一股肃杀之气凛凛而生。   李克用走后,朱温猛然把手中的酒杯摔了,骂了一句:“直娘贼,独眼鸦儿!”   屏风后转出了牙将杨彦洪,笑着道:“大帅,何必动怒,何必为了李沙陀摔了这么好的一只杯子呢,这可不值!”他看了一眼朱温,接着道:“某有一策,可为大帅息怒!”   “息怒?如何息怒?杀了他我才息怒!”朱温悻悻然道:“且不说擅杀朝廷大员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就算我敢,李鸦儿可是那般好杀的!”   杨彦洪笑着说:“李克用现在是巢贼第一大仇雠,而且四方巢贼乱兵也很多,若要是乱兵得知李克用安身之处,聚众行凶,杀入上源驿,把他给做了呢?”他说着,微笑着看了看朱温。   朱温眼珠一转,但并未立刻答复。   杨彦洪正了正脸色,上前抱拳道:“李克用目中无人,以其兵威,日后必是大帅心腹之患,正该乘此除掉,以绝后患。”   朱温其实已然被他说动,见他这般正色道来,也就下定决心,断然下令,命他去准备。杨彦洪找来树枝等引火之物,摆放于各馆堂巷陌中,以阻挡奔窜;又备齐了弓箭手以及火箭等物;又在浚仪桥边布下大军;将尉氏门关闭,熔铜汁灌锁中。   酒宴一直到丑时方罢,克用一帮三百人多已大醉不醒。李嗣源扶着李克用至内馆安睡妥当,自己方才睡下。刚躺下不久,就看见窗外升起火光。烈焰腾腾,浓烟滚滚,须臾间响彻天关,顷刻时烧开地户,亭轩变得通红;馆堂全然赤色。就好像孙猴子推到了炼丹炉,铁扇公主猛扇芭蕉扇一般。   李嗣源得了刘夫人吩咐,警惕性很高,看到火起,如条件反射般一跃而至榻下,飞快奔到内屋,却见烛光已灭,不见了义父,瞬间唬得魂不守舍,心胆俱寒。定神一搜寻,方听见床下传来呼噜声,他松了口气,忙将床下人拖出,正是李克用。恰好侍者掌灯端水进来,说他看到火光,匆忙将司空藏于床下,自去取水来浇醒。李嗣源赶忙将水端来,亲自扑面。   李克用被水一浇,陡然惊醒,怒道:“这是做甚!”   李嗣源忙道:“黒朱三要谋害耶耶,外间已然起火!”   李克用一凛,下意识伸手往旁边一摸,摸到宝弓,援弓而起,正欲起身,才觉头痛欲裂,寸步难行。李嗣源顶盔贯甲,上前扶住,将他背起,往外杀来,只见火光通天,道路已经全部阻绝,嗣源深处四围火海之中,一筹莫展。忽然听到楼顶上有人大呼:“我家大帅有恩于汴帅,汴帅却作这等无耻行径,邀大帅饮酒谢恩,却来图谋害命,哼!我虽只护卫三百,足以济事!”一听声音,正是史敬思。李嗣源闻之一振,大喊:“史将军暂勿厮杀,且下来保护大帅!”   其余主将和三百牙兵此时也都醒来,有的根本不能走一步,活活把自己变成了烤全人;能行的,阻于大火,也不能出。将领毕竟本领超群,能够跃上楼顶,看清楚了李克用、李嗣源、和史敬思的位置,纷纷向这边聚拢。可大火还在继续,顷刻间已烧到了楼顶,众人都已感到了窒息,万分绝望,抱在一起说不出话,只有眼泪被烟熏得打转。   哪知道正在这危急关头,天边一道闪电划过,火光里也看得亲切;接着惊雷炸响,火势似乎陡然矮了半截。紧接着狂风吹来,大雨倾盆而下,雨水如澍,不辨人物,李克用经这大雨浇注,也自觉清醒了许多。众人狂喜,舞拜感谢苍天。   转眼,火灭烟消,然而危险并没有解除。驿馆内巷陌之间都被烧枯的树栅所拦,很难出门。史敬思急中生智,道:“翻-墙!”诸将及众亲兵个个武艺高强,只轻轻一跃,抓住墙缘,便可上的丈高墙头。众人跃过墙来,却见汴军矢箭齐发,遂拨箭开路。史敬思武艺最高,最后背着李克用翻过墙来。这时李克用酒已稍醒,令嗣源传令,往尉氏门杀去,由此门出城最近。薛铁山也过来亲自护卫李嗣源和李克用往尉氏门杀去。   杀到浚仪桥头,又出现一支伏兵,拦路阻击,飞箭像蝗虫一样密集射来。三百亲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诸将各自挥舞手中兵器格挡,冲过箭阵,与汴军步战,搅作一团。朱全忠在马上看见,汴军的伤亡也很多,弓箭手却已不能为。杨彦洪献计道:“夷狄之人一旦急了,首先想到夺马而乘,末将请率一队骑兵助战,见夺马而乘的令公便可射杀。”   朱温冷着脸点了点头。   薛铁山见有骑兵至,大喜道:“天助我也,看某夺马来乘。”史敬思也面色一喜,正要上前,恢复了清醒的李克用却猛然伸手阻拦道:“不可,城中混战,四门紧闭,乘马也跑不开,反倒张大了目标,必被暗伏的弓箭手射杀。”遂传令将士,只许步战,不得夺马。   那杨彦洪奔将过来,见河东军不夺马,方知拙计失败,只得回禀朱温,自乘马而回。朱温老远瞅见,忽然心思一动,不动声色地张弓一箭,将他射杀了。   李曜听到此处,虽然早知朱温枭雄冷血,也不禁吃了一惊,心道:“好个冷血屠夫!如此对待属下,也难怪自己一死,梁国就四分五裂了。”   朱温为何要杀自己的牙将?不过是作贼心虚罢了,朱温是怕今日火烧上源驿,落得同室操戈的骂名,为朝廷所不容,自然是要嫁祸他人。   诸将与三百亲军一路杀过了浚仪桥,到了尉氏门下,又遇重兵阻拦,此时河东军已伤亡大半,复于汴军恶战,亏得诸将勇猛,护着李克用冲出包围,到尉氏门跟前,可以背靠铜门作战了,稍稍喘了一口气。可是,那两叶城门却是被铜汁熔为一体,已然被封死,急切间哪能打开!李存孝上前拿毕燕楇一挝,只见铁门火星四射,却是动也不动,其余人一看便知糟糕,李存孝都不成,他们的兵器更是连火星也难发出了。   众人苦思无策之际,天已渐渐放亮了,史敬思在城门边上的羊马槽内看到了一根粗绳。急忙呼喊:“上城墙,再缒绳而下,我来掩护。”余众遂杀上城来。才发现只剩下了一众将领保护着李克用,监军陈景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在了乱军之中。史敬思顾不得许多,将粗绳一端栓在女墙上,力劝李克用及诸将率先下城。李存孝道:“某虽年幼,自问不逊将军许多,不如某也留下……”史敬思怒道:“你也留下,谁来护卫大帅?”李存孝一看身边只剩几位将领,不禁迟疑道:“那要不某留下,将军去护卫大帅?”史敬思大怒:“放屁!你才几岁,抢着先死么!赶紧下去,汴军要来了!”李存孝无奈,只得滑了下去。   史敬思独立城墙,看了汴军一眼,忽然转头朝李克用一拜,大声道:“可汗且去!仆定不负沙陀之勇名!”众人这才想起,史敬思留后,这时候下来必然被汴军砍断绳索,是以他才坚持留下殿后,为自己一行争取最多的时间!   李克用独目立刻红了,怒吼:“敬思不可,你且跳下,我等叠成人垫也能把你接住!”   史敬思看了一眼高度,摇了摇头,大声道:“可汗,待日后捉了偷锅贼,记得拿他人头往某冢前,与我一观!敬思来世再来为可汗杀贼!”说罢大槊一扬,已然杀入汴军阵中。   李曜听罢,怅然一叹,摆手道:“史将军忠勇,某知矣。”   憨娃儿居然也难得地叹了口气。   李曜奇道:“你叹气做甚?”   憨娃儿道:“存孝郎君年幼时,沙陀军中便是以史将军为第一好手,史将军殁后,才以存孝郎君为第一。这般说来,俺打不过存孝郎君,也就打不过史将军……”   李曜心道:“你这个比法明显不对,不过……让你这么理解倒是也有好处。”当下便道:“古往今来,勇者无数,然则霸王终归只有一个。你练武的天赋已然极好,再多用心,终有一日也能纵横天下。”      第204章 十六应真   憨娃儿将故事说完之时,李曜已然转遍了大半个大相国寺的主院,来到一处宽阔院落,忽见院中众僧端坐,前头蒲团之上盘膝坐着一名慈眉善目的老禅师,嘴唇微动,似在讲经说法。   李曜稍一犹豫,暗撇一眼汴军细作,坦然上前,做出居士模样,在一空蒲团上默然端坐,又朝憨娃儿示意,招呼他也坐下。   憨娃儿显得有些坐不安生,李曜瞪了他一眼,轻声叱道:“虔心听法!”   他一说话,憨娃儿顿时不敢乱动,老老实实坐直了,呆呆望着上头的老和尚。   那老和尚说法,此时正在说佛经,李曜来唐数年,自问文言能力进步颇大,但听着佛经仍然相当吃力,旁边的憨娃儿更是不堪,微微张着嘴,一副天然呆的模样,就差没留涎水了。   李曜听了半晌,才听明白这和尚说的主题是“忍”,只是他引经据典太多,又几乎都是出自佛经,李曜肚子里少有这种货,因此听得如坠云端。   老和尚说了半晌,忽然笑道:“老衲今日说法前,有一老友曾言,今日下午,必有二位深具慧根之人前来听法。如今果然来矣……二位檀越,老衲有礼了。”   李曜见他朝自己和憨娃儿望来,不禁有些意外,忙拉了憨娃儿一把,站起来拱手行了个正儿八经地儒礼,道:“阿弥陀佛,晚辈来大相国寺游览,适见高僧说法,心有所感,遂来参悟,不意竟尔搅扰禅师,实是愧疚。”   老和尚毫不介意,笑了笑道:“既是听了老衲之言,不知檀越可有所悟?”   李曜心中苦笑,暗道:“我从头到尾就没听明白几句完整的,能有个毛线感悟?”微微朝旁边一瞥,却见那些汴军细作仍然在周围,不禁又想:“我既然要装游览,要装这等高端文人世家的子弟,就得装得像一点,听禅说法似乎也是上流社会人士很喜欢干的事,要是我装模作样听了半天,竟然一问三不知,没准会让敬翔怀疑。”   当下便道:“禅师今日说忍,不知禅师可知贞观年间国清寺的寒山拾得二位禅师?”   老和尚微笑答道:“知之如何,不知如何?”   李曜笑道:“这二位大师有一妙对,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听法众僧都已转头看着李曜,便听他稍微一顿,笑着继续:“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老和尚还未说话,人群中站起一位僧人,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檀越,这话当真是二位前辈高僧所言么?”   李曜微微一怔,点头道:“当是不假。”   那僧人摇头道:“既是高僧,当有普度众生之心,如何会有‘再过几年,你且看他’之说?劝人向善,乃佛家真意,如此坐看众生堕入阿鼻地狱之语,实是叫人难以相信竟会出自前辈高僧之口。”   李曜听了,不禁一凛,这句寒山拾得的名对,自己是从后世得知的,也从未站在僧侣的角度来看待,而是站在世俗的角度来看,因此这句话的“对错”,也未多做考虑,如今听这僧人一说,倒是有些不太对劲了。   那老和尚面色不变,脸上依旧带着微笑,问:“檀越如何看待此言?”   李曜毕竟是有急智之人,心如电转,立刻道:“这位大师所言,平素看来,确实不假,但某尝闻:佛度有缘人。佛说‘众生毕竟成佛’,是指众生皆有成佛之性,因其业力和自身修为而有迟速之分;众生本有佛性,所以不能成佛,盖因诸般业障,迷茫本性,难以解脱。此时,得道高僧发下宏愿,普度众生,但可以普度者,毕竟是愿意自度之人,若心不自悟,又如何能被度化?某意,拾得大师此言,便是此意。”   老和尚听罢,满意一笑:“檀越灵聪心慧,果是大有佛缘之人。争不能止争,仇不能息仇,以怨抱怨只能使事情进一步激化,导致更大的仇怨。反之,忍之、耐之,以不争息争,以德报怨,使人不能与之争,使人无法与之怨,就能很好地缓解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和紧张,进而促进问题的顺利解决,是以,佛门说忍为大善。”   李曜点头道:“禅师所言极是,某昔年曾听一位前辈提到过一位高僧,便曾因有这般大德,而保全了他人。”   老和尚微微笑道:“倒要请教檀越。”   李曜道:“那位高僧法名白隐,这位白隐禅师曾在一个小村庄修行,他经常为村民讲经,很受村民的尊敬,说他是位纯洁的圣贤。当时,白隐禅师的邻居是一对夫妇,他们开着一家小店。这邻居家里有个漂亮女儿,当时待字闺中。有一天,邻居夫妇俩突然发现:女儿怀孕了。夫妇俩大为震怒,追问女儿那人是谁。女儿在苦逼之下,只得说出了‘白隐”两字。”   李曜此言一出,众僧面色惊讶,不少僧众叹息摇头,口宣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那老和尚却面色如常,一言不发,只是淡淡地看着李曜。   李曜便继续道:“发生这等丑事,夫妇俩如何能忍?当下,便怒气冲冲地去找白隐算账,但到了白隐禅师那里,禅师听后,只说了一句话:‘果是如此’?”   有一僧人闻言怒道:“这和尚犯戒如此,怎的还这般托大?檀越,这般品性,也称高僧?”   李曜微微一叹,不答他的话,只是继续道:“那孩子生下来,就被送给了白隐。自隐禅师虽己名誉扫地,但他并不介意,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向邻居乞求婴儿所需要的奶-水和其他用品,非常细心地照料孩子。如此,很快便是一年过去……   这一日,邻居的女儿眼见白隐禅师如此辛苦,终于忍不住良心煎熬,像父母吐露出实情,原来那孩子的亲生父亲乃是邻村的一名青年。得知真相之后,她的父母将她带到白隐禅师那里,他们向白隐禅师赔礼道歉,并要把孩子带回去。   白隐禅师听了,只轻声问了一句:‘果是如此?’便交回孩子。”   这一下,却是举众哗然,先前那质问李曜的僧人愕然片刻,朝李曜合十一礼:“阿弥陀佛,贫僧失礼了,檀越口中这位白隐禅师,修为之高,贫僧万万不及。”   李曜回了一礼,便听见老和尚也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佛说:‘若不能忍受侮辱、恶骂、毁谤、讥评,如饮水甘露者,不能名为有力大人。’在他人的侮辱、恶骂、毁谤、讥评面前,忍耐不是消极,不是停顿,更不是退让;而是力量,是承担,是前进,是负责,是大仁大勇的动力;是牺牲自我,成就别人。一个能够忍受误解,不为自己辩解的人,必定是虚怀若谷、胸襟宽广的人,他不会对他人的过失斤斤计较,不会对他人加诸已身的一切烦恼、侮辱产生怨恨、报复,而能始终谦逊谨慎,常善于人。   如此之人,令人尊敬,也使人爱戴。毋庸置疑,檀越说的这位白隐禅师便是这样的人。他那种忍耐的智慧,他那种面对误解、面对侮辱的坦然,他那种以德报怨的风范,都是我辈之楷模。   ‘果是如此?’这样一句简单的反问,白隐禅师重复了两次,这正显示了白隐禅师的心胸之宽,心胸之广。为了保护邻居女儿免受不必要的伤害,他忍受了他人加诸己身的侮辱,不点破邻居女儿的秘密;为了养育无辜的孩子,他忍受误解和诽谤,这种不在乎世俗毁誉,一心为他人着想的行为,正是佛门‘大度包容’的最好诠释。”   李曜点头称是:“不仅白隐禅师,某以为任何君子,都应如此。只要自己胸怀坦荡,即使一时被人误解,也不必怒目相向。正所谓‘平生未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此所以然也。”   老和尚笑着道:“容人之量并非只是君子之风,有时候更是成就大业之根本。”   “哦?”李曜下意识道:“倒要请教禅师。”   老和尚道:“俗语有云:‘大者,心也;小者,亦心也。’做人,惟有宽大容物才能成就自己。胸襟宽广,就能够团结一切人,能够成就大事。反之,心胸狭窄,容不得他人强过自己,容不得他人轻视自己,很多时候只会使自己局限于一隅,难以有所建树。   容人是一种美德,是一种修为。一个人越能够容人之攻——对他人不妥的讥讽之词不计较;容人之长——对他人的优点虚心求教;容人之短——对他人的缺点正确看待;容人之过——对他人的错误不记旧账,其包容心愈大,成就的事业也就愈大。是以,欲建立伟业,必须有容人的雅量。而反过来讲,只有自己能容人,别人才能容自己。   汉高祖刘邦说:‘运筹帷握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张良);安国家,抚百姓,给响银,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统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然而,统一天下者,却是他刘邦,何也?刘邦能够打败西楚霸王项籍,一统天下,秘诀便在于刘邦有容人之量,善用人才。   不仅刘邦,纵观青史,具有容人雅量,因容人而成功的帝王将相比比皆是。齐桓公不计管仲一箭之仇,反而用他为相,终于成就霸业。秦穆公不计恨走失的宝马被人吃掉,反而赐美酒招待吃马之人;楚庄王不怪罪臣下对自已妻妾的调戏,反而命大家扯冠带以助其脱困。他们的容过雅量,无形中都救了自己一命。至今‘秦穆饮盗马’、‘楚客报绝缨’仍为天下传颂。蔺相如不计较廉颇的侮辱,反而处处避让,不也感动廉颇,成就‘将相和’之佳话么?   我朝高祖时,谏议大夫魏征曾劝隐太子(李建成)早日杀掉秦王(老和尚未说名字,是因避讳),后来秦王发动玄武门之变,当了皇帝,却不计前嫌重用魏征,终使魏征为其所用,为太宗文皇帝出了许多治国安邦的良策,终成煌煌贞观!”   李曜不知这老和尚为何忽然话锋一转说到这方面,不过出于礼貌,依然点头称谢。那老和尚又道:“老衲观檀越做派,当是尊贵人家,想来定知楚庄王故事。今人谈起楚庄王,多是谈其‘问鼎中原’之霸气,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和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并称为春秋五霸的霸王,也是一位‘隐忍’大师,在其‘一鸣惊人’之前,曾经‘三年不鸣’。”   李曜其实是知道楚庄王的,唐人或许对一鸣惊人这个成语还不是特别熟悉,但后世之人,却少有不知道这句话的,知道其中典故的,也不乏其人。只是李曜一听这话,终于感觉这老和尚有些不同寻常——不为别的,只为他如此孜孜不倦地为自己说这“隐忍”,李曜总感觉,这老和尚不是无的放矢,只是这片刻之间,也无法判断老和尚为何如此,便干脆老老实实听他说。   那老和尚道:“在楚庄王继承王位之前,楚国已经历长久的混战。楚庄王的祖父是曾和晋文公争夺霸主地位的楚成王。城蹼之战败于晋国后,楚成王发现原定为太子的商臣眼如黄蜂,声如豺狼,认为他生性残忍,于是想改立王子职为太子。商臣知道这件事后,便先下手为强,率领宫廷卫队冲进成王的宫殿,催逼成王自杀,自己即位为楚穆王。   楚穆王死后由其子侣即位,号楚庄王。即位时,楚庄王还很年轻,即位之始,他并未像其他新君那样雷厉风行地烧起三把火,而是舍弃国政,一味纵情享乐。他有时带着卫队姬妾去云梦等大泽游猎;有时在宫中饮酒观舞,浑浑噩噩,无日无夜地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   每逢大巨们进宫汇报国事,他总是不耐烦地回绝,任凭大臣们自己处理。不久,朝野上下都拿他当昏君看待。   看到这种情况,朝中有一些正直的大臣都焦急万分。许多人都进宫去劝谏,可楚庄王不仅不听劝谏,反觉劝谏妨碍了他的兴趣,便发了一道命令:谁再来进谏,杀无赦。   此令一出,再无大臣敢于劝谏。三年过去了,朝中的政事乱成一团,但楚庄王仍无悔改之意。在这期间,他的老师斗克和公子燮趁机掌握了权力。斗克对秦、楚结盟有功,由于楚成王没给他足够的赏赐,就心怀怨愤;公子燮要求当令尹,但未能实现,心中也愤愤不平。于是,俩人便串通作乱。他俩派子孔、潘崇外出征讨。待子孔、潘崇外出后,便把二人的家财分掉,并派人刺杀二人。刺杀未成功,子孔、潘崇就班师回国来杀斗克和公子燮。斗克和公子燮竟挟持庄王逃跑。一直到庐地,当地守将杀掉了斗克和公子燮,庄王才得以回到国都。   可是,即便经历了这样的混乱,楚庄王仍不悔改。   看到这种情形,大夫伍参忧心如焚,再也忍不下去,冒死去见庄王。来到宫殿,只见庄王左手抱着郑国的姬妾,右手搂着越国的美女,案前陈列美酒佳肴,正观赏着轻歌曼舞,一派纸醉金迷的颓废模样。   庄王看到伍参进来,厉声质问:‘你难道不知道寡人的命令吗?莫不是来找死呢?’   伍参抑制住慌张,赔笑道:‘我哪是敢来进谏,只是有一个谜语,猜了许久也猜不出来,知道大王聪慧,请大王猜一猜,也好给大王助兴。’   庄王这才敛去怒容,说:‘那你就说来听听。’   伍参便道:‘高山上有只奇怪的鸟、身披着鲜艳的五彩,美丽而又荣耀,只是一停三年,三年不飞也不叫,人人猜不透,实在不知是只什么鸟!’   庄王听完了这段话,沉思片刻,才淡淡地道:‘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此非凡鸟,凡人莫知。’   伍参听后,知道庄王心中有数,非常高兴,便趁机道:‘还是大王的见识高,一猜就中,只是此鸟不飞不鸣,恐怕猎人会射暗箭。’庄王听后,身子一震,可随即就叫伍参下去。   伍参回去后就跟大夫苏从商量,认为庄王不久即可觉悟。   没想到几个月过去后,楚庄王仍一如既往,不仅没有改过,还越来越不成体统了。苏从见状,觉得不能再忍耐了。就闯进宫去对庄王说:‘大王身为楚国国君,即位三年,不问朝政,如此下去,恐怕会像粱封一样招致亡国灭身之祸!’   庄王一听,立刻竖起浓眉,抽出长剑指着苏从的心窝,道:“你难道没听到寡人的命令,竟敢辱骂寡人,是不是想死?’   苏从早有一死之觉悟,从容地道:“我死了还能落个忠臣的美名,大王却落个暴君之名。如果我死能使大王振作起来,能使楚国强盛,我甘愿就死!’说完,面不改色,等待庄王处死。   不料,庄王竟扔下长剑,抱住苏从,激动地道:‘好啊,苏大夫,你正是我多年寻觅的社樱栋梁之臣!’   说完,庄王立刻斥退那些歌舞美姬,拉着苏从的手畅谈起来。俩人越谈越投机,竟然废寝忘食。   苏从惊异地发现,庄王虽数年不理朝政,但对朝中大事及诸侯国的情势都了如指掌,并对各种情况想好了对策。这一发现使苏从激动万分。   第二天,庄王在即位花年后第一次召集百官开会,提拔了苏从、伍参等一大批德才兼备的大臣,杀了一大批罪大恶极的巨子,颁布一系列法令,迅速安定了民心。‘三年不鸣’的‘大鸟’从此‘一鸣惊人’。此后,他平内乱,固势力,败强敌,终使楚国大败天下霸主强晋,甚而能问周鼎之轻重……   檀越聪慧,自然知道这‘三年不鸣’的楚庄王采取的是韬光养晦的忍耐权术,在他即位时还十分年轻,对朝中政事还不太明白,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再加上朝中敖氏专权,对朝中大臣的忠奸情况也不太了解。当时,他若贸然妄动,只会让自己腹背受敌。于是,他便以沉溺酒色为掩护,躲在暗处观察局势。同时,为了辨明朝臣的忠奸,他还颁发了‘劝谏者死’的命令。这样,他便很清楚地鉴别出哪些是敢于冒杀身之险犯颜直谏的耿介之士,哪些是阿诀奉承、只图升官发财的小人。   如是这般,历经三年的暗中观察。他已经能够从容地把握局势,‘鸣叫’出声。此后,于内,他改革政令制度,积极采纳谏言,重视用人所长;于外,他击败庸人的进攻,争取了群蛮、巴、蜀等小网部族的归附;同时,他还改革兵役制,使楚国逐渐摆脱城淮之战后的战败国名声,并在平定了敖氏叛乱后,以强劲的兵力称霸中原。   今观楚庄王之经历,不难发现,在权谋场,忍耐是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绝佳战术。霸王之业也罢,仕途之求也好,求索者难免会遭到许多不顺遂的事,明处强敌的虎视。暗中小人的凯靓。他人的冷遇、误解、猜忌、嫉妒、陷害……稍有不慎,就无回头之路。当是时,应该白敛锋芒,忍耐处之,以退为进以保存实力取得‘一鸣惊人”之契机。”   李曜听到此处,见他不再说,便笑道:“禅师教训得是,某闻便思一句,‘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老和尚笑道:“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然后转头对众僧道:“今日说法已毕,和尚们且各自散了罢。”[注:和尚,此时是个敬称。旁人都可能用,只有李曜因为不习惯将这个词当敬语,所以一般不用,而用禅师、大师代替。]   李曜一听,也便站起,与众僧一同行了个礼,打算离开。哪知道那老和尚也站起来,朝李曜招招手:“檀越今与老衲有缘,老衲有几幅涂鸦,欲赠于檀越。”   李曜微微有些讶异,不知道这老和尚为何对自己这般亲热,但他早先已经怀疑这老和尚的目的,此时便更加坚信,不过与此同时,李曜并不觉得老和尚是要害自己。   他仔细打量了面前这老僧一眼,此老身形矮胖,并非后世影视作品中那种“典型高僧”的模样,但不知为何,这老僧面带笑容之时,倒偏偏颇有佛意。李曜心中嘀咕:莫非因为佛陀大多是胖乎乎的吉祥模样所致?   李曜直觉这老僧对自己并无恶意,也便笑道:“老禅师如此厚待,晚辈实在受宠若惊。长者赐,不可辞,如此晚辈且请恭领禅师墨宝丹青。”   那老僧伸手虚引,道:“檀越请随老衲来。”   于是走过两重院落,到了一处禅房外。李曜见这禅房位置,似是挂单的非本寺僧人所住,不禁心中暗道:“这老和尚一把年纪,却是外地僧人来大相国寺挂单,更奇怪的是大相国寺居然准他讲经说法,可见这老和尚多半还在佛教界比较有名。可惜我比较熟悉的是政治军事史乃至一点点经济史,对佛门的历史以及这个时代的高僧们,就是在知之甚少了,否则说不定可以猜到他的身份。”   那老和尚带李曜与憨娃儿进了禅房,李曜微微打量,暗道:大相国寺的居住条件果然不差。不过看了一眼陈设,心中又点点头:老和尚倒是好学,这房里的书却是不少。   老和尚却不管他们怎么看,径直走到书案边,从书架上拿下来画卷。李曜一看便愣了,原本以为老和尚也就是送一幅画给自己,哪知道他一直拿、一直拿,拿了十几卷才停手,转头对李曜微笑道:“此是老衲花费十余年时间所绘之《十六应真像》,外间也称之为《十六罗汉图》,今日得遇有缘,便赠与檀越,正好可以凑齐十八罗汉之数。”   李曜顿时一愣,十六罗汉图?十六罗汉图送给我为何就“正好可以凑齐十八罗汉之数”了?      第205章 金蝉脱壳(上)   听了老和尚的话,李曜忍不住问:“禅师为何要说将这《十六应真像》赠与某之后,便凑足了十八罗汉之数?”   老和尚笑道:“檀越若有机缘,今后自当知晓。”   李曜微微蹙眉,他不喜欢被人用故弄玄虚之词忽悠,不过想想,收下这些画,也无甚打紧,这年头总不会有卫星定位跟踪设备,怕他何来?   当下便道:“如此,多谢禅师厚赠,不知禅师可还有甚教诲?”   老和尚摇摇头:“教诲却不敢说,只有一句,望檀越日后决策大事之时能够记起。”   李曜点头道:“请禅师明言。”   老和尚合十道:“一念般若,无违本心。”   李曜听了,有些迟疑。他知道般若[注:读作‘波惹’。]本是梵语音译词,汉语的意思大多翻译成智慧,但他也听说,般若这个词所表达的“智慧”,似乎区别于普通的智慧,但具体的意思他却又不甚了了,这也是他对佛家教义所知甚少的原因。   其实般若这个智慧包含六种,就是所谓的六般若,第一种是实相般若,第二种是境界般若,第三种是文字般若,第四种是方便般若,第五种是眷属般若,第六种是观照般若。六种的内涵就是金刚般若。   简单的说,般若在某种程度上,就几乎类似于老子所说的“道”。   正因李曜不解,听了老和尚这句话,他便有些犹疑,迟迟不语。   老和尚见了,知他难悟,笑了笑,忽然偏头问憨娃儿道:“这位檀越,老衲这句话,也送给你,你可明白老衲之意?”   憨娃儿一愣:“哪句话?”   老和尚哑然失笑,却不生气,反而微笑道:“一念般若,无违本心。”   憨娃儿却是毫不迟疑,道:“俺自然是懂的,就是俺本来想怎么着,那就怎么着,别胡思乱想,越想越复杂,越复杂越不知道咋办……哎呀我说,老和尚你这话俺喜欢听,俺这个人,就是懒得多想。”   李曜哭笑不得,刚想轻斥一句“胡说八道”,哪知那老和尚竟然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檀越所言,虽然浅直,却是直指本心,这……便是般若。”   李曜愕然呆住,又想了想,仍是不明白,干脆苦笑道:“禅师若是叫我等随心所欲,只怕我等听了做了,便要坏事了。”   老和尚笑道:“那是为何?”   李曜摇头叹道:“那黄巢当年,何其随心所欲?结果如何?他自己黄粱一梦、身首异处不说,天下多少无辜百姓因他丧命?如今天下凋敝,十之八九是因其乱波及……禅师,这般随心所欲,实非我所欲。”   老和尚依旧慈眉善目地笑着:“此等随心所欲既非檀越之所欲,然则檀越所欲者何也?”   李曜张张嘴,又苦笑起来:“说来只怕无人相信,不如不说罢了。”   老和尚摇头道:“黄巢称‘天补平均’之时亦有人信,檀越之话如何便不会有人相信了?檀越便请说罢。”   李曜苦笑道:“禅师何必如此苦苦相逼?我所欲者,愿天下再无饥饿、再无寒冷、再无人欺人之恶念、再无人杀人之惨像;我愿天下万民安居乐业,幼有所教、壮有所为、老有所依;我愿……我愿让那即将到来的悲剧,不再重现。”   李曜这番话说出来,老和尚也不禁愣了一愣,继而合十笑道:“此圣贤之所欲也,为何便无人愿信?老衲便信。”   不待李曜答复,老和尚又道:“既是如此,老衲别无他话,只愿将来檀越临机决断之时,莫要忘了今日之本心,如此,老衲便不憾今日之会。”   李曜正要说话,老和尚却下了逐客令,道:“今日天色将晚,檀越若要出城,只怕便再拖延不得了。”   李曜心中一凛,下意识否认:“某来汴州游历,何必立刻便走?”   老和尚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不瞒李檀越,大相国寺昨日有苦行僧自齐鲁来,朱汴帅作战已毕,不日即将返汴,檀越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险,老衲料檀越行事看似大胆乖张,实则变化万端,截取天机一线欲破而出之,故趁今夜敬尚书等尚有犹疑之时,必然潜出城外遁走……檀越莫非担心老衲泄露,故而不肯将实情相告?”   李曜心中震惊,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微笑道:“禅师似是对某了如指掌,这倒叫人好生奇怪,某自问并不与禅师相熟,不知禅师何以得知某之身份?莫非禅师已然修得他心通之大般若、大神通,能知某心中所想不成?”   老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何有如此神通?檀越毋庸多疑,檀越之身份,乃老衲一位故人告之。那位故人与檀越颇有渊源,知檀越此来所图甚大,又偏偏行了一步险棋,欲意一窥宣武内庭,故托老衲转达一语。”   李曜心中冒出一个人的形象,面上依旧平静如水,淡然笑道:“不知这位前辈欲请禅师提点晚辈何语?”   老和尚道:“老衲那位故人说:善泳者溺。”   李曜沉默片刻,点头道:“多谢。”又问道:“未请教禅师法号?”   老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法号贯休。”   李曜颌首,也合十一礼:“多蒙禅师提点教诲,既如此,晚辈这就去了。”   贯休道:“檀越且慢。老衲虽不知檀越如此泰然自若,似对出城甚有把握,究竟是有何等成竹在胸,但这汴州城被汴帅经营十余年,早已固若金汤,城中守备严密……”   李曜轻笑道:“禅师以为某欲如何出城?”   贯休摇了摇头道:“老衲思来想去,汴州城防唯一的弱点,便是汴河水道,这汴州交通天下,东南西北客商往返,多走水路,是以路上城防再严,水路也总能想出一些办法,绕过严审。只是老衲听闻,水路之上,也有汴帅所设关卡,白日里进出汴州,须持通关文书,入夜之后,更是封锁出城关卡,不许商船进出……只是,依檀越之智必然知晓此中关节,莫非便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走水路,而走陆路?”   李曜哈哈一笑,看了憨娃儿一眼,给他个眼色。   憨娃儿摇头道:“周围没人。”   李曜这才笑道:“反其道而行之,这一点某料敬翔亦能料到。”   贯休见他不说,倒也不再多问,只是微笑道:“人称檀越一步三计,老衲今夜便在这大相国寺之中,坐观檀越龙戏群虾。”   李曜拱拱手:“告辞!”   贯休合十回礼:“阿弥陀佛,檀越一路顺风。”   ------------------------------   戌时三刻,万户灯光。此时的汴州虽远不能比宋时清明上河图中所绘之繁荣,但它毕竟是东西南北交通要道,近十年来因为朱温的苦心经营,也算颇见富庶,纵然到了夜间,城中也是灯光点点,不比别处城池那般一片漆黑。   勾栏瓦肆不必去说,就连后世城市里著名的宵夜摊,这汴州城中也有不少。这与长安城习惯的宵禁不同,或许是因为汴州是个商业大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具备宵禁的“群众基础”吧。   尚书敬府。   敬翔一边坐在胡床之上享受着侍女摇扇的清凉,一边在闭目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才睁开眼睛,缓缓问道:“你是说,王照下午去了大相国寺,挂单寺中,正巧今日开坛讲经说法的江南名僧贯休禅师深喜他之所答,赠了他《十六应真像》,而后他便回盈香妙坊召集仆从,一同去了胡姬酒肆,畅饮至酉时……然后,他便打发仆从们各自散去游玩,自己带着书童去看汴河夜景?”   堂下单膝跪着的汴军小校点头应道:“喏。”   敬翔皱眉想了想,问:“细作如何安排的?”   那小校道:“尚书不是说了,关键不在别人,只在王照一人,由于已经入夜,末将担心人手太少看不周全,便将全部人手集中起来,只监看王照一人。他的那些仆从,一见郎君首肯,准他们各自去玩耍,早就星散了,有些去了勾栏瓦肆,有些去了茶楼、酒肆,还有些去了夜市之中,似乎是去买些小玩意儿做个留念吧……这些人都分散去监视,末将也以为无甚必要。”   敬翔点点头:“些许仆佣,有甚用处,只须看住王照,便是功劳。嘿,他王家家大业大,区区十几个仆从,死了散了,只怕他连问都懒得问一句。你做的不错,就该把人用到最需要的地方。”   那小校忙道:“谢尚书夸奖,尚书可还有什么吩咐?”   敬翔道:“没了,下去吧。”   此时此刻,李曜却正在汴河边上,看着比晋阳更有活力的汴州夜色,忽然对身边的憨娃儿道:“憨娃儿,今夜恐怕你又要失望了。”   憨娃儿这次知道李曜的意思,却摇了摇头,道:“俺只要郎君平安,打不打架有甚要紧?”   李曜微微惊奇,看了看他,忽然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的小兄弟,如今……长大了。”   憨娃儿用力挺了挺胸,看得李曜哈哈一笑。   然后两人沉默了片刻,李曜看着夜景,忽然道:“这些年来,纵横中原的,有三股流民势力,黄巢、秦宗权、朱温。你说,为什么黄巢和秦宗权张狂许久,最终走向覆灭,而朱温却聚少成多,逐渐做大,甚至最终……要成就一番霸业?”   憨娃儿道:“想是朱温更厉害一点。”   这话其实说了等于没说,但李曜却点了点头:“朱温的确比他们厉害。”   憨娃儿微微有些惊讶:“朱温很能打么?下次碰上,俺倒想领教领教。”   李曜摇头笑道:“你若跟他交手,最多三合,必取其首级,但他的厉害并非是这武艺上的。”   憨娃儿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要是他有郎君一般聪明,俺便服了。”   李曜哑然失笑,不过他知道自己在憨娃儿心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光辉形象,倒也不算惊奇,只是笑道:“朱温的成功,军事上只算次要,排在首位的,应当是他此前的政治策略获得成功。”   李曜这话不是无的放矢,黄巢与秦宗权皆不善于处理与唐廷、藩镇间的关系。黄巢在乾符五年(公元878年)便自称冲天大将军,改元王霸,设置官署,明确了与唐廷的敌对关系。黄巢军还不断攻州掠县,所到之处,“所在群藩,望风瓦解”。秦宗权于中和三年(公元883年)黄巢攻蔡州时投降黄巢军,黄巢军败后秦宗权势力壮大,在光启元年(公元885年)称帝,其军队四处掠地,“关东郡邑,多被攻陷”。这种与唐廷及周边藩镇为敌的政治策略,是不利于这两支军事集团在唐末复杂的政治局势下发展势力的。   按照李曜的看法,自中唐以来藩镇势力较为强大,唐廷对于一些跋扈藩镇一一如河朔三镇一一也无有效地遏制手段,但是唐廷拥有调动藩镇军队的权利,遇有反唐叛乱者,唐廷即调动诸镇兵力讨伐,尽管由于唐廷与藩镇之间的矛盾,这种调动也未必均能收到良好的效果,但一旦唐廷与藩镇间的矛盾缓和,唐廷诏令下达,诸藩联合逃逆,反唐者便会陷入不利的境地。此外,如从道德伦理的角度来看,在封建正统观念深入人心的时代,“忠君”、“礼分”等观念影响极大。故黄巢、秦宗权这两支军事集团不忠于君主,便得不到社会的普遍认可,因此在政治声望、人心向背等方面这两支军事集团都难以获得社会绝大多数人的认可与支持。   唐末藩镇与藩镇之间存在矛盾,而这些矛盾可以使僭号称帝、吞噬临道以自肥者存在、壮大于一时,但却不能有长久的发展。因为对于藩镇来说,若尊奉僭号称帝者便会受到唐廷所组织的诸道军队联合讨伐,未免会使自身实力受到损害,而如追随唐廷讨逆,则会受到嘉奖,因此藩镇一般会追随唐廷讨逆。此外对于藩镇来说,领土的稳固是第一要务,若有吞噬临道者,藩镇出于对自身利益的维护也会出兵讨伐。黄巢、秦宗权这两支军事集团既与唐廷为敌又侵扰藩镇,唐廷为了维护其统治权必然会组织藩镇将其剿灭,而藩镇为了维护领土安全或获得嘉奖也会响应唐廷的号召。因此,在唐廷、藩镇调整好内部、外部矛盾后,唐廷一纸诏令,诸藩联兵进讨,黄巢、秦宗权势力便会陷入被动局面,最终败亡。   朱温的政治策略与这两支军事集团不同。朱温的策略,在李曜看来有两部分,对唐廷的策略、对藩镇的策略。   从朱温对唐廷的策略来看,朱温并非绝对忠顺于唐廷,但至少自中和三年(公元883年)至天裕元年(公元904年)朱温表请唐昭宗迁都洛阳(欲取唐而代之),这段时间里朱温在表面上是忠顺于唐廷的。而“忠顺”于唐廷则使朱温获得了极大的政治声望。在平定黄巢、秦宗权势力的过程中,朱温率领的宣武军始终与唐廷各路兵马合作讨敌,并且表现出色,不断得到唐廷的嘉奖。从中和四年(公元884年)九月起,朱温先后被封为沛郡侯、沛郡王、吴兴郡王、兼领淮南节度使及东南面招讨使、任蔡州四面行营都统、检校侍中赠食邑三千户、至龙纪元年(公元899年)平定秦宗权,被封为东平郡王加检校太尉兼中书令,为其势力的发展、壮大积攒了政治声望,光化三年(公元900年)开始参与唐廷内部权力斗争,支持宰相崔胤,诛杀刘季述,第一次解救昭宗复辟,被封为东平王,天复三年(公元903年)朱温率军围凤翔,解救昭宗,护驾返回长安,被任命为宣武等军节度使、诸道兵马副元帅,进爵为梁王,并加赐号“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至此朱温的政治声望己达到顶点。政治声望的不断提升,保障了朱温的顺利发展。朱温率领宣武军在协助唐廷讨伐叛逆的过程中屡获嘉奖,以功臣、良将的面目示人,即可借此声望使其势力不断扩张,避免了唐廷一纸诏令被诸藩围剿的情况。   此外,这种政治声望方面的优势,便于朱温吸纳人才。如刘康乂本以农桑为业,郭言少以力稿养亲,二人皆被黄巢军所执后又追随朱温。这两人均是普通本分的农民,因被黄巢军虏获被动加入“起义”的队伍。此后二人入宣武反映了其对朱温尊奉唐廷这一政治态度的认可。因在乱世中被反唐廷的起义军裹挟为“盗”的农民,转而投奔“忠顺”唐廷的朱温,即可获得名正言顺的肯定,而不被称为“贼”、“匪”。此外,一些投奔朱温的士人,对于参加农民起义并不感兴趣,而对于朱温则心向往之。   譬如正在与自己斗智的这位敬翔敬尚书,《旧五代史》记:“翔好读书,尤长刀笔,应用敏捷。乾符中,举进士不第。及黄巢陷长安,乃东出关。时太祖初镇大梁,有观察支使王发者,翔里人也,翔往依焉,发以故人遇之,然无由荐达。翔久之计窘,乃与人为笺刺,往往有警句,传于军中。太祖比不知书,章檄喜浅近语,闻翔所作,爱之,谓发曰:‘知公乡人有才,可与俱来。’及见,应对称旨,即补右职,每令从军。”当时黄巢军攻陷长安,正是威望最盛之时,然而敬翔却并未投奔黄巢军,而是凭借王发的举荐成为朱温靡下的幕僚。这种选择反映了敬翔更愿意投奔尊奉唐廷的地方势力,而不愿在与唐廷为敌的乱军中任职。   总之,朱温“忠顺”于唐廷积累了政治声望,保障了他的顺利发展,避免了在唐廷诏令下被诸藩围剿的情况。而这种政治声望的积累也便于朱温吸纳人才,一些不愿被斥为叛逆者的有才之士愿意加入朱温,即是朱温“忠顺”于唐廷所获得的政治优势所在。   而从朱温对藩镇的策略来看,朱温善于处理与周边藩镇之间的关系,朱温麾下的黄巢旧部张归弁、郭言在处理外交事务中表现出色,即表明朱温的某些将领在处理与藩镇之间的关系方面有一定的经验。而朱温对周边藩镇的策略即为:利用藩镇之间的矛盾,联合、拉拢一方打击另一方,削弱对手实力,增强自身实力。这不是李曜空口说白话,是有几个典型事例的。   所以说朱温所采取的政治策略与黄巢、秦宗权势力不同。黄、秦与唐廷、藩镇为敌,使自身陷入不利局面。朱温一方面“忠顺”于唐廷,避免了在唐廷诏令下被诸藩围剿的局面,又便于吸纳人才。另一方面朱温善于处理藩镇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通过拉拢一方打击另一方的策略战胜对手,使自身实力渐趋强大。李曜忽然想到,这种潜龙在渊时的忍耐手段,正是和之前贯休老和尚跟自己所说那番话一个意思,朱温有这等手段,也是黄巢、秦宗权两大势力所不及之处。莫非先前贯休和尚说这番话之时,也包含了什么别的意思?   李曜摇摇头,他不愿意太过神神道道,没准人家只是讲经说法之时,一时谈得兴起,并无他意呢?   看着汴河两岸的繁荣,李曜不得不承认朱温在“根据地”的建设方面,也远胜黄巢、秦宗权。甚至完全可以从对根据地建设的重视程度来说明这三支军事集团之间的成败是有其必然性的。   黄巢、秦宗权这两支军事集团皆不重视根据地的经济建设、人员安抚。所到之处多劫掠、屠戮百姓。如《新唐书·黄巢传》记黄巢入京师后劫掠、屠戮事:“巢乘黄金舆,卫者皆绣袍、华愤,其党乘铜舆以从,骑士凡数十万先后之。陷京师,入自春明门,升太极殿,宫女数千迎拜,称黄王。巢喜曰:‘殆天意耶!’巢舍田令孜第。贼见穷民,抵金帛与之。尚让即妄晓人曰:‘黄王非如唐家不惜而辈,各安毋恐。’甫数口,因大掠,缚捶居人索财,号‘淘物’。富家皆跌而驱,贼酋阅甲第以处,争取人妻女乱之,捕得官吏悉斩之,火庐舍不可货,宗室侯王屠之无类矣。又如《新唐书·秦宗权传》记:“然无霸王计,惟乱是恃,兵出未始转粮,指乡聚曰:‘啖其人,可饱吾众。’官军追蹑,获盐尸数十车。”这种大肆的劫掠、屠杀显然既不利于军队补给,也不得人心。   朱温则较为重视根据地建设。《旧五代史·食货志》记:“梁祖之开国也,属黄巢大乱之后。以夷门一镇,外严烽猴,内辟污莱,厉以耕桑,薄以租赋,士虽苦战,民则乐输,二纪之间,俄成霸业。及末帝与庄宗对垒于河上,河南之民,虽困于辈运,亦未至流亡,其义无他,盖赋敛轻而田园可恋故也。”这就说明了朱温对于宣武镇地区经济、人民安抚方面的政策较有成绩。   此外,其麾下黄巢旧部,也有在这方面有建树者。如张元晏《授庞从武宁平难军节度使改名师古制》:“自委之留事,颁我诏条,惠爱行砖乡间,威望扬砖士伍。克成谣咏,远副忧勤。临戎既耀砖雄棱,抚俗备扬其善政。遗移岁月,足洽宠灵。是宜锡以族幢,进其官秩。奄有徐夷之一境,爱抚大彭之故都。”这表明庞师古在任武宁节度使时在根据地建设方面的成绩。又如张归厚任洺州刺史时也曾在安抚百姓这方面有较为出色的表现:“太祖录其勋,命权知溶州事。是郡尝两为晋人所陷,井邑萧条,归厚抚之,数月之内,民庶翁然。太祖自镇、定还,睹其缉理之政,大喜,赏之。”其余将领如赵克裕担任毫、郑二州刺史时曾招抚流散,安抚居民:“数年之内,继领毫、郑二州刺史。时关东藩镇方为蔡寇所毒,黎元流散,不能相保,克裕妙有农战之备,复善于绥怀,民赖而获安者众。”此外,赵擎、张全义两位归顺宣武的节度使,也曾对其辖区内的经济建设做出贡献。   因此李曜可以断定,朱温是较为重视根据地的经济建设及人员安抚的。这比之黄巢、秦宗权势力的劫掠、屠戮要进步。陶慰炳《五代史略》中曾谈到:“中原五代历时都不久,后梁十六年,算是最长的,后汉仅仅四年,为历代王朝中寿命最短的。而在南方,吴越八十四年,吴四十六年,南唐三十九年,楚五十七年,闽五十五年,南汉、荆南各五十七年,前蜀三十四年,后蜀四十年。历时最短的前蜀也比五代中任何一朝要长。这是由于南方诸国‘保境息民”。唐末五代战乱频繁,而北方诸军阀势力能重视发展经济、安抚百姓者当以朱温最为突出。朱温建立的后梁政权,能够成为五代北中国地区存在时间最长者,与其成员重视经济、人口安抚有关。当然,李曜不是要给朱温洗白,朱温这货在对外作战时残杀百姓,破坏经济的记载也是很多的,但是至少在他自己的辖区之内,其经济有一定的发展、人口也得以相对安定。   内可安邦,外能纵横,兵堪作战,这样的朱温,自然应该有今日之局面。   正想着,忽然听见远处内河码头一片混乱,吵嚷、叫骂、哭喊,人头涌动,如蚂蚁一般四散奔逃,仔细一看,那码头已然浓烟滚滚,竟然起了火。   憨娃儿见了,在一边喜道:“起火了!”   李曜面无表情地道:“有人看着,你应该做出吃惊地样子。”   憨娃儿果然收起笑容,张大嘴巴望着码头,又是那副天然呆的模样。   李曜看了看码头乱象,忽然一叹:“憨娃儿,你说我这么做,算不算违背本心?”      第205章 金蝉脱壳(下)   汴河码头商船云集,且不说这其中的许多生意还有不少豪门高官或明或暗地参与其中,运送着许多值钱的物什,就光说这炎夏之夜码头起火,若未来得及遏制而形成大火,四散蔓延开来,只怕汴州城能被烧掉大半——须知此时的大多数建筑,主体材料可是木质。因此,码头的火势势必惊动整个汴州高层。   敬翔可能是第一个被码头火势惊动的汴军上层。他在院中纳凉时,发现天空忽然红了半边,立刻登上小楼去看,果不其然,离他府上不远处的汴州码头已经浓烟滚滚,火势熏天。   之所以敬翔发现得最早,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他今天心里惦记着“王照”的事,晚上想来想去觉得这小子对于现在的宣武军而言实在是个烫手山芋,于是便在院中纳凉,火势一起,他立刻可以发现天空亮得不正常。第二是他府上离汴河码头实在太近,估摸只有两里路左右,火势一起,连他这边都隐约觉得热了不少。这两个情况合二为一,所以敬翔最先发现汴河码头起火。   敬翔看见火起,虽然一时吃惊,反应并不曾慢,立刻奔回房中取出两块令符交给自己的亲信,急道:“你二人各自持我令符前去汴州府衙与城南宣武军大营!左车,你让府衙迅速派人指挥救火,至少要控制火势蔓延,等待城外牙兵进城!西淳,你去城南大营,立即调动三千大军入城救火……记住,调动兵力不得超过三千!……不成,还是不成,你先别去,你与我去节帅王府,请了王妃手令之后再去不迟。”   之所以敬翔最后宁可选择耽误一点时候也不肯直接用自己的手令去调兵,自然是有他的考虑的,朱温的多疑,恐怕比曹操更甚,若是他敬翔一枚令符便能调动大军入城,朱温一定会有想法,这可不是敬翔所欲看见的。   而就在敬翔带着自己的亲信匆匆赶往宣武军节帅王府时,李曜已经不在汴河码头火势最盛的附近了,他坐在三四里外的一家茶楼内,看着满茶楼坐不住的茶客们争先恐后地冲出去远远围观,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句:“都说中国人天生爱围观,果然不是胡说八道。出了什么事,第一时间围观,并看第一个上去的人做得怎么样,做得好就赞,做得差就骂,但就是谁也不肯自己先上。”   他忽然转头对憨娃儿问道:“他们可曾全然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我们只是制造混乱,不是为了烧掉什么物资,也不是针对某个具体的人,我不希望这次大火让我从逃难者变成刽子手。”   憨娃儿点点头:“郎君既然有命令,量他们不敢不从。这次大火,火势必然控制在三个时辰内可以被扑灭的程度,并且基本不会波及那个……郎君所说的居民区。”   李曜这才松了口气,他毕竟不是真正这个时代的人,即便从战略的角度来说,能烧掉整个汴州是对朱温极大的打击,可站在一个现代人的社会观来看,这么做无疑是一次巨大的社会灾难,火烧汴州固然一时爽快,可这汴州城的百姓难道就不是无辜的吗?让李曜如黄巢一般对屠戮百姓无动于衷,他做不到。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汴州如果真的忽然被毁,那么长安的李唐朝廷也势必跟着倒霉,而且是倒大霉,因为如今的朝廷极度依赖运河漕运,一旦汴州这个漕运中心被毁,对如今的朝廷来说,收到的打击甚至有可能比朱温还大。   这或许不好理解,需要从晚唐的漕运制度说起。唐朝的运河建设,主要是维修、完善隋朝建立的这一大型运河体系。大运河体系对古中国的影响是巨大的,皮日休曾有《汴河怀古》诗,为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在某种程度上平反:“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同时,唐廷为了更好地发挥运河的作用,对旧有的漕运制度,还作了重要改革。   隋文帝时穿凿的广通渠,原是长安的主要粮道。当隋炀帝将政治中心由长安东移洛阳后,广通渠失修,逐渐淤废。唐朝定都长安,起初因为国用比较节省,东粮西运的数量不大,年约几十万石,渭水尚可勉强承担运粮任务。后来,京师用粮不断增加,严重到了因为供不应求,皇帝甚至只好率领百官、军队东到洛阳就食的地步。特别是武则天在位期间,几乎全在洛阳处理政务。于是,有天宝元年(公元742年)重开广通渠的工程。新水道名叫漕渠,由韦坚主持。当时在咸阳附近的渭水河床上修建兴成堰,引渭水为新渠的主要水源。同时,又将源自南山的沣水、浐水也拦入渠中,作为补充水源。漕渠东到潼关西面的永丰仓与渭水会合,长300多里。漕渠的航运能力较大,渠成当年(开元二年),即“漕山东(崤山以东)粟四百万石”。   将山东粟米漕运入关,还须改善另一水道的航运条件,即解决黄河运道中三门砥柱对粮船的威胁问题。这段河道水势湍急,溯河西进,一船粮食往往要数百人拉纤;而且暗礁四伏,过往船只,触礁失事几近一半。为了避开这段艰险的航道,差不多与重开长安、渭口间的漕渠同时,陕郡(治所在今三门峡市西旧陕县)太守李齐物组织力量,在三门山北侧的岩石上施工,准备凿出一条新的航道,以取代旧航道。经过一年左右的努力,虽然凿出了一条名叫开元新河的水道,但因当地石质坚硬,河床的深度没有凿够,只能在黄河大水时可以通航,平时不起作用。三门险道问题远未解决。   通济渠和永济渠是隋朝兴建的两条最重要的航道。为了发挥这两条运河的作用,唐朝对它们也作了一些改造和扩充。隋朝的通济渠,也就是唐朝所称的汴河。唐廷在汴州东面凿了一条水道,名叫湛渠,接通了另一水道白马沟,而白马沟下通济水,这样,便将济水纳入汴河系统,使齐、鲁一带大部分郡县的租、调,也可循汴水西运。唐廷对永济渠的改造,主要有两个工程。一是扩展运输量较大的南段,将渠道加宽到17丈,浚深到24尺,使航道更为通畅。二是在永济渠两侧凿了一批新支渠,如清河郡的张甲河,沧州的无棣河等,以深入粮区,充分发挥永济渠的作用。   对唐廷来说,大运河的主要作用是运输各地粮帛进京。为了发挥这一功能,唐后期对漕运制度作了一次重大改革。原先在唐前期,南方租调由当地富户负责,沿江水、沿运河直送洛口,然后朝廷再由洛口转输入京。这种漕运制度,由于富户多方设法逃避,沿途无必要的保护,再加上每一舟船很难适应江、汴(泛指运河)河的不同水情,因此问题很多。如运期长,从扬州到洛口,历时长达九个月。又如事故多、损耗大,每年有大批舟船沉没,粮食损失高达20%左右,等等。   安史之乱后,这些问题更为突出。于是,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开始,刘晏(无风注:嗯,又是这位。)对漕运制度进行改革,用分段运输代替直运。他规定:江船不入汴,江船之运积扬州;汴船不入河,汴船之运积河阴(郑州市西北);河船不入渭,河船之运积渭口;渭船之运入太仓。承运工作也雇专人承担,并组织起来,10船为一纲,沿途派兵护送等。如此一来,就成了分段运送,效率大大提高,自扬州至长安40天可达,损耗也大幅度下降。   除漕运租、调外,大运河还大大促进了沿线许多商业城市的繁荣。如扬楚运河(即隋朝的山阳渎)南端的扬州和北端的楚州(治所在山阳县,今为淮安市),汴河上的汴州和宋州(今商丘市),永济渠上的涿郡等。扬州因为位于扬楚运河与长江的会合处,公私舟船,南来北往,都要经过这里,是南北商人的集中地,南北百货的集散处。它“十里长街井市连”,在全国州一级的城市中,位列第一,超过成都和广州,人称“扬一益二”。而如今朱温的大本营汴州位于汴河北段,经过济水,东通齐鲁;经永济渠,北联幽冀;经黄河,可达秦晋,由于地位紧要,故迅速发展成为黄河中下游的大都会。其实很有可能也正因如此,后来梁、晋、汉、周、北宋五代都建都于此,追其主要原因,怕就是因为它是一个水运方便的繁华城市。——值得补充一句的是,此时的洛阳已经逐渐破败,纵然张全义治理洛阳颇具成效,但“区位优势”的丧失,依旧使得它逐渐被汴州甩在身后。   憨娃儿见李曜面色一松,便问:“郎君,既然都安排妥了,俺们这就走吧,这汴州终是个不安全的地方,郎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李曜一听到这里,立刻瞥了他一眼,问道:“谁教你说的?”   憨娃儿从无对李曜撒谎的习惯,果然张大嘴楞了一下,然后立马垂头丧气,低着头道:“袭吉先生教的。”   李曜瞪了他一眼,看得憨娃儿又赶紧把头低得更下了,不过李曜也知道,以憨娃儿的头脑,李袭吉让他劝自己迅速转移到安全地区,憨娃儿肯定觉得是最为稳妥的,答应下来那是理所当然。   于是李曜便问道:“袭吉先生与可道二人,如今可曾按我计划出城了?”   憨娃儿点头道:“是。”然后想了想,似乎觉得有些话不能瞒着李曜,便又接着道:“袭吉先生说:‘明公智如天海,方入汴州,便将我与可道二人置于暗处,此意欲以我二人为金蝉脱壳之接应,一环套一环,计中之计也。明公最擅揣度人心,他既料定敬翔多谋无断,想必那敬翔定不会有伤及明公之能,只是汴州毕竟贼巢重地,明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久处险地,殊无必要。朱将军勇冠三军,从军数载,马前惯无三合之将,如今明公身临险地,还请将军千万细致,切记护卫明公万全,一旦时机成熟,立刻劝明公出城……某虽新投,愿代飞腾全军谢过将军’。”   李曜听了,沉默片刻,终于点头道:“也罢,既然袭吉先生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为飞腾之主,也只能察纳雅言、从谏如流了。”他轻轻叹气一声,摇摇头:“原本,今夜是个打击敬翔自信的大好机会……我只须再等最多一个时辰,然后当着他和张王妃的面从容离去,顺便再表露身份……今后敬翔只要与我对阵,无论是战场相争还是权谋斗智,他在心理上,便会自动居于劣势。似他这等以萧何张良自诩之辈,一旦落下这般阴影,今后必被我事事料定,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敬翔之智,一旦被我克制,朱温便是再残忍、再果断,我又何惧之有?只可恨,只可恨朱温回来得太快,如今我若再是不走,朱温一旦回汴,必然倾其骑兵相追,以你我二人之骑术武艺,固然仍有机会走脱,可袭吉先生与可道二人却就说不准了……这个险,我不能冒。”   憨娃儿听得一头雾水,但他有一个好,就是一旦郎君的话他听不懂,他就不听分析,只听结论。所以他虽然完全没听明白李曜的意思,但却知道一件事:郎君觉得现在不走的话,袭吉先生和冯道就有危险,他不肯冒这个险,所以……那就是郎君打算走了。   当下憨娃儿就喜道:“俺们安排的商船早就就位了,现在别的商船都在四散逃窜,俺们的商船还在这码头附近打转,连俺看起来都觉得不对劲……郎君还是赶紧走吧,俺去给他们打暗号。”   哪知道李曜偏偏摆了摆手:“不忙不忙,现在走还差点火候。你看那外面的商船虽然走了,但这后头在码头边打转的商船其实不止咱们安排的那几艘,你知道这是为何?”   憨娃儿一愣:“难道都是郎君安排的?”   李曜哈哈一笑:“你当我有多怕敬翔,戏弄一下他,还需要这么大的手笔?这些商船至少有上百艘,若全是我安排的,那还得了?我才没这么多钱去亏本呢,我的商船该赚钱的都得去赚钱,安排三艘我都心疼……至于他们为何也在码头边打转不走,是因为他们有许多货物还在岸上,如今岸上虽然起火,但对于商贾而言,一文钱若有抢救出来的可能,那都是需要抢救的,所以他们才在周围盘旋不去,等着下面的伙计抢救财物,以最大程度的减少损失。正因如此,我们的船也在这边打转,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再有就是……憨娃儿,你想若不是这个理由,我二人又如何上船?”   憨娃儿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这些人怎么搞的,莫不是都被一把火烧傻了,赶到船上安全了还不赶紧走,还留在码头边上看烟火么?原来他们是舍不得破财啊!……那俺们什么时候走?”   李曜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尚书敬府”,正看见敬翔一身便装匆匆而出,他嘱咐了身边一位文士几句,然后与那文士各带着一批家丁分别策马疾驰而去,敬翔所去的方向正是宣武军节帅王府,而那文士则是往南而去,一如李曜所料,于是他微微笑道:“快则一刻左右,慢者半个时辰。”   不到半个时辰之后,敬翔一脸铁青地站在火势被暂时控制住的一条街道口,身后立满了全副武装的汴军。他看了看码头,咬咬牙,一挥手:“从这条街起,水袋准备,制止火势蔓延!谁敢向后一步,杀无赦!……大王回城在即,若是烧了汴州城,谁也活不了!”   他身后的汴军齐齐大吼一声领命,将这时代专业灭火工具“水袋”大批抬了过来。这种水袋是用马或牛的皮做成的,可以装三四百斤水,袋口绑起来,插进一根去节的竹子,水就可以通过这根竹子流出来,出现火险时,就由三五个壮丁抓着竹子借助袋口,向着火点注水。这玩意跟后世的高压-水枪当然不能比,但用法倒也大同小异。也许是因为这年头起火的几率比后世更高,也许是因为灭火工具确实不够先进,所以汴州采取的是“以数量压倒质量”的作战思路,那水袋足有上千个,全部扛了出来,火势立刻被控制。   但是这么一来,火圈外的人放心了,火圈内的人就寒心了。敬翔和汴军的这个动作明确的告诉了他们:外面必保,里面难救。一时间,火圈内大多数人都停止了抢救财货的行动,争先恐后往码头边——好吧已经没什么码头了——跑去,手舞足蹈地高呼着,招呼自家船只快来将自己弄上船去。   敬翔心疼地看着被一把火烧去的码头,以及码头边堆积如山的物资,正在盘算此番要遭受多少损失。忽然,他透过水幕、火影,看到远处码头边有两个人,与周围其余人的慌张全然不同,那两人都颇高,只是一个修长,一个高壮,二人安安静静站在河边,身后停靠着一艘不大的货船。   最奇怪的是,当敬翔朝他们望去之时,那修长的人影忽然朝这边拱了拱手,然后潇洒地带着高壮人影一起上船。   恰好前面汴军一只水袋用完,敬翔只觉得眼前顿时清晰,定神望去,忽然气得一脸通红。那船头上站着的,赫然便是那自称王照的“王家学子”。更可气的是,他也看见水幕消失,居然再次拱了拱手,似在向自己道别!……不不,还有更可气的,这王照脸上,居然还挂着一抹微笑。   敬翔忽然觉得双眼充血,脑袋嗡地一声,天旋地转,一下子腿就没了力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他身后的随从大吃一惊,连忙扶住,口中唤道:“尚书!尚书!”   周围的人全都一惊,纷纷围了过来。敬翔急怒攻心,偏偏又被人即刻唤醒,眼睛虽然睁开,却觉得喉头一甜,当下“噗”地一声,就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第206章 淮扬风云(一)   运河之上,李曜所乘的小船靠近一艘二层楼船,李曜与憨娃儿跳上楼船,李袭吉与冯道快步走来。   “明公。”   “老师。”   李曜点点头,面色平静,打量了二人一眼,问道:“其余人可都接到了?”   李袭吉颌首道:“明公妙算无遗,众护卫纵火之后立刻分三路上船,一个时辰前便已与我等会合,只是他们须得摆脱监视再去纵火,期间曾与汴军细作交手,有两人受了些轻伤,余者也都颇为劳累,是以某命他们在舱中暂歇。”   李曜忙问:“那二位弟兄伤势如何?”   李袭吉微微笑道:“明公无须担忧,只是些许轻伤,碍不得事,若非某担心这一路还会有些不平静,强令他们休息,他们也是要等到明公才肯罢休的。”   李曜听了,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如此便好。走,且去看看他们伤势如何。”   四人进得舱中,众护卫立刻起身见礼,李曜一眼便看见有两名护卫身上挂彩,一人左手缠着白布,另一人左腿贴着一封膏药。   “弟兄们辛苦了。”李曜面色沉峻地点了点头作为回礼,然后伸手拦住二位伤员起身,快步走到他们身边,蹲下身来,问道:“都是怎么伤的,要不要紧?”   二人对望一眼,左手负伤的那人苦笑一下,道:“属下受命之后,原是托身一处酒楼喝酒,赶赴纵火之处前,为免意外,意欲先将那汴军细作拔掉,哪知行事不慎,最后动手前竟然引起那细作怀疑,只得强行动手,虽是杀掉了他,却被他带了一刀。军使不必担心,刀锋未曾见骨,三日便可复原。”   李曜正要说两句安慰的话,却听憨娃儿闷哼一声。那护卫面色发窘,低头道:“属下给旅帅丢人了,请旅帅责罚。”   李曜微微有些讶异,他虽然知道憨娃儿在自己所带的甲旅中有着很高的威信,却也未曾料到竟然有这般能力,只是闷哼一声,这些千里挑一的护卫便忍不住认错了。   他想看看憨娃儿会怎么处置,于是故意不说话,也朝憨娃儿望去,憨娃儿冷着一张脸,混不似平时那般事事皆听吩咐的模样,语气含愠,一字一顿:“暂记,回洺州再罚。”   李曜见那护卫面色一紧,心道:“莫非憨娃儿的处罚重得很,要不然他怎会这般模样?这些人可都是战场上厮杀过来的,不说别的,三刀两棍下去,那是决计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为何憨娃儿说回洺州再罚的时候,他明显脸色都变了?”   “朱旅帅。”李曜插话道:“此事乃我临时安排,计划算不得周全,行事之时略出差错并不能怪他,再说,他也未曾误事,这件事某来替他求个情,可好?”   憨娃儿一愣,看了那护卫一眼,点头道:“既是军使亲自求情,张三郎,你这一罚就免了,但军使虽为你求情,甲旅的规矩却是未变,你是俺练出来的兵,回洺州之后,某来代你受罚。”   李曜听了这话也不禁一愣,那被唤作张三郎的护卫听了憨娃儿这句话,大吃一惊,忙道:“旅帅不可!”   憨娃儿冷着脸看了他一眼:“军使对俺说过,所谓军人,军令既下,不问对错,只管执行。军使还说过,就算是错的规矩,在未被废止之前,亦当遵行不误!此番军使既然为你求情,俺不能不听军使的,但军使说过,‘法律尊严之维护,在于没有例外’,所以俺们甲旅的规矩也不能因此废了,如今俺罚你不得,那便自己领了就是。怎么,你们能领罚,俺便领不得么?此是军令,休得呱噪!”   张三郎张嘴结舌,末了只能苦笑着看了李曜一眼。   李曜略一思索,居然笑了笑,点头道:“如此也无不可。”又转头朝另一位受伤的护卫,问道:“你的伤如何?”一边说着,一边背着憨娃儿给他使了个眼色。   这护卫有了张三郎的前车之鉴,又得了李曜暗示,果然把话说得好听了不少,道:“回军使的话,属下因为去了道观,地处空旷,因而有两名监视,为了摆脱两名监视,最后从一高崖滑下遁走,落地时被一块凸石顶住,崴了脚而已,算不得什么伤势。”   李曜笑起来:“原来如此。”于是看了憨娃儿一眼,笑着问:“这个不用受罚吧?”   憨娃儿面色缓和了一些:“是,军使。”   那护卫刚松了口气,谁知道憨娃儿又道:“不过周五郎,你上次考核之时‘负重跑’已经落在百名开外,此番脚又受了伤,若是下次考核的成绩再往下滑,飞腾‘十三亲卫’只怕便要新进一位兄弟……你可得仔细了。”   周五郎闻言一凛,咬牙道:“请旅帅放心,在某战死之前,‘十三亲卫’的名头永远轮不到别人来顶替!”   李曜还是第一次听到“十三亲卫”这个说法,不禁奇道:“什么十三亲卫?”   憨娃儿解释道:“这是可道想出来的法子,就是俺给整个甲旅进行一次全面考核,然后综合各项考核成绩,然后参考历次作战的表现,选出十三名最为顶尖之人,作为军使最贴身的亲卫,由于第一批选出来的一共是十三人,因此被称作为飞腾‘十三亲卫’。可道又说,不如干脆就……可道,那话怎么说的来着?”   冯道见老师也朝自己望来,忙上前一步,道:“老师,朱旅帅所言不差,这个点子首先确实是学生所想出来,在问过朱旅帅的意思之后,由朱旅帅亲自实施的。‘十三亲卫’选出并组成之后,甲旅上下争胜之心遂起,人人皆想成为十三亲卫之一。学生思来想去,觉得不如将十三亲卫之人数固定,但人员却安排为不固定,每次考核最为优胜者,自动进入十三亲卫序列,反之,若是考核成绩下降,则自动退出十万亲卫序列,如此一来,甲旅自然逐渐形成刻苦训练之风。”   李曜微微诧异,心道:“谁说古人不会搞‘特殊化激励’,十三亲卫不过是一个名头,至少在现在来说,根本没有多少实际价值,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自己看来不过是虚名的东西,便使得甲旅练兵之风大盛,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好事,可道这个主意出到了点子上。”   于是李曜点头表示认可,又道:“今夜我等顺流而下,朱温却最早也要明日下午才能回城,就算他那时立刻派出骑兵相追,也不可能追得上顺流直下一整天的我们。”   李袭吉点点头,正要说话,外间快步走进来一名船员,抱拳道:“掌监,前方有一艘游船拦住水道,游船上掌灯五盏。”   李曜一愣:“掌灯五盏是何意思?”   船员道:“这是河上规矩,意思是请来船暂停。”他见李曜面带异色,又补充道:“一般来说,这暂停并无恶意,多是对方有事情我等帮忙才会掌五盏灯示意。”   李曜微微蹙眉:“若是平时,临船有事,我等停下来帮忙,倒也义不容辞,只是今日……”   那船员欲言又止,李曜笑了笑:“可是某说得不对?船上的事,某并不清楚,若有别的规矩,你不妨直说。”   那船员属于河东军械监“航运司”下属低级成员,见李曜这个掌监一点架子也没有,不禁心怀感激,当下再次抱拳一礼,道:“掌监明鉴,似这等能在运河走动的游船,多是豪门所有,这些人家的郎君、娘子出行,等闲是不会轻易请我等商船相助的,而眼下这游船不仅掌灯五盏求助,而且还特意将船横于河中,若是我等视而不见,只怕反而引起这些人的疑心……”   李曜“哦”了一声,略一思索,点头道:“嗯,言之有理。”他摆摆手:“这船本就是我军械监的商船,人货俱全,你等便只管按规矩相助,我等诸人只在舱中不出便是。”   那船员得了吩咐,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李曜等人自在舱中说话,谁知没过多久,便听见外头响起一个清丽的女声:“李使君好一招金蝉脱壳,不仅在贼巢重围之中飘然而出,整个汴州还被使君一手搅得难以安生,当真是通天手段。只是……奴家一介女流,又是骑马,又是乘船,赶了大半夜的路才得以在此相迎使君,使君莫非便狠心将奴家拒之门外,不予相见么?”   李曜愕然一愣,这声音虽然婉转柔媚不似先前,他却也完全听得出,外面这女子,乃是那位盈香妙坊坊主,杨行密之女!   ------------------------------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船行数日,已至淮扬。至于朱温回城之后的暴怒,李曜已收到军械监各地商行秘传消息,观之哂然。   独立船头,李曜一边看着岸边风景,一边轻笑自语:“朱梁,不过如此。”   江淮地区北临中原,南滨长江,是开发较早的地区之一。春秋时期就在这里修建了著名的水利工程邢沟,历史上许多著名的战役都发生在这里。唐初因“山川形势”分天下为十道,定期派人巡察吏治,在江淮地区设置淮南道。开元二十一年(730年)唐玄宗分天下为十五道,淮南道保持不便,每道置采访使。乾元元年(758年),改采访使为观察处置使,道逐渐成为常设地方机构。安史之乱以后,军事纷起,内地亦相继设立节度使,并兼任本道观察使及安抚、支度、营田、招讨等使,总掌管内各州军事、行政与财政大权,其辖区事实上成了中央与州之间的一级行政实体,节度与道制合而为一。   淮南道节度使之置始于肃宗至德元年(756年)十二月。永王磷自江陵东下,图谋割据江淮,肃宗建置淮南节度使,统辖扬、楚、滁、和、舒、庐、寿、濠、光、申、黄等十三州,意在牵制永王磷。不久,又将光、蕲、黄、安、申、涌等六州划归淮西地区。元和十二年(817),平淮西以光州来属,咸通十一年(870),又以泗州来属,寻以泗州还感化军。到唐末,淮南节度使统辖扬、楚、滁、舒、庐、寿、和、濠等八州。淮南道所辖地区南临长江,东濒大海,北抵淮河,西达大别山山脉,形成了依山傍水,有着天然屏障,便于攻守的军事区域。特别是大运河的开凿,淮南地处南北交通之要冲,因而交通发达,大运河由南向北贯穿其境内。东南财赋必须由大运河经淮河入汁河再转黄河抵达关中,这一曲折的水道构成了唐朝的槽运系统。陆路交通也较为发达。隋唐时修筑运河,一个显著的特点是水陆运道兼修。因此,淮南“兼水陆漕运之利,有泽鱼山伐之饶,俗具五方,地绵千里”。正因为如此,江淮地区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   淮南也是唐代重要经济区域和财赋之地。这里农业生产较为发达,盛产稻米。从唐人的一些诗句中,可见当时的状况。楚州是“万顷水田连郭秀,四时烟月映淮青”;舒州是“鱼网平铺荷叶,鹭鹭闲步稻田”;和州是“场黄堆晚稻,篱碧见冬青。”   淮南地区东部濒海,有着丰富的海盐资源。早在西汉初期,吴王刘澳镇广陵时,即招亡命之徒煮海水为盐。《新唐书·食货志》载吴、越、扬、楚盐仓达数四,积盐达二百余万石。扬、楚二州是重要的盐生产基地,扬州附近的百姓多以煮盐为业“冶例开山铸,民多酌海煎。”在楚州的盐城县“有盐亭百二十所。”   淮南也是重要的产茶区和茶叶贸易中转中心。寿、舒是重要的产茶区,其中寿州是产茶最盛地区。“寿州有霍山黄芽”。在茶叶贸易中,江淮的茶叶运销全国各地,尤其是北方各地,“茶自江淮来,舟车相继,所在山积,色额甚多。所谓色额甚多,即指茶叶的种类和数量较多。不惟如此,邻近产茶地区以及江南各地茶叶不断转运江淮,或者取道江淮转至北方乃至外境,特别是长江沿岸及南方广大地区,   如浙江、闽中、江西、两湖、四川等地都盛产茶叶,顺江东下,途经两淮再转运各地。不说太久远的,就说在宣宗大中年间(847-859),其茶税就高达六十万缗。   淮南的商业贸易也较为活跃。到唐代,扬州己发育成全国最大的物资集散地,百货云集。唐之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唐代诗人徐凝为之赞美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是扬州。”这里还聚集大批来自海外的外国商人。《旧唐书邵景山传》记载,760年,扬州长史刘展叛乱,有几千胡商在这次动乱中被害,可见外国商人之多。到唐朝后期,仍有很多胡商滞留在江淮地区。   安史乱后,唐朝的财政收入主要依靠淮南等道,“每岁县赋入倚办,止于浙西、浙东、宣歇,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等道,合四十州,一百四十四万户。”第五琦(此人简单介绍的话,就是一名唐代著名经济官员)称,“方今之急在兵,兵之强弱在赋。赋之所出江淮居多”。故明末清初学者王夫之说:“而唐不倾者,东南为之根本。”   淮南的地位如此重要,因此,淮南节度使多以宰相重臣为之,镇此者均为唐代一代名臣,如杜佑、李吉甫、裴度、牛僧孺、李德裕等。杜牧在《淮南监军使厅壁记》中说:“节度使为军三万五千人,居中统治一千里三十八城,护天下铜道,为诸道府军事最重。然倚海堑江淮,深津横冈,备守坚险,自艰难以来,未尝收兵。故命节度使皆以道德儒学,来罢宰相,去登宰相。”   如今大唐风雨飘摇,因为一场黄巢之乱,连扬州都被杨行密占据,再不复当年唯宰相方可镇淮扬之遗风。   不过在李曜看来,杨行密虽然“文凭”不如宰相多矣,但他的统治手段在这个时代来说,还是比较高明的。李曜觉得杨行密集团之所以能快速崛起,固然与此时全国局势大乱有关,但与杨氏采取的正确策略也有很大关联。   如果要细看的话,其一,能联合暂时可以联合的力量,以对付共同的敌人。杨行密起初势力较小,通过与高骈部将高霸、张神剑的联合,并取得吕用之的支持,因而夺取了扬州。此后在与孙儒的争斗中与朱温、钱鏐暂时结盟,终于击败孙儒,夺取了淮南。   其二,采取了正确的军事策略,避敌锐气,等待时机与敌决战。文德元年(880),杨行密进取宣州。时宣欲观察使派部将苏塘、漆郎率军二万屯据易山,杨行密坚壁不战,乘其懈怠之机,攻拔易山,遂围宣州。在孙儒军队进围宣州时,杨也采取了这一等略,击败孙儒。   其三,与杨行密善于听取部下建议有关,在争扬州、放弃扬州、夺取宣州,击败孙儒时,都听取了部下的正确建议。   其四,杨行密打着忠于唐室的旗号,以取得民间支持,同时礼尊高骈,以赢得了淮南其他将领的支持。所以江淮地区一些州县主动归附杨行密,如高骈部将张神剑、高霸归依杨行密,和州刺史孙端等原为高骈部下,主动接受杨行密的领导。   其五,赢得了淮南的民心。887年时,杨行密从庐州进攻杨州,围城达半年之久。到了杨行密入城之时“城中遗民才数百家,饥赢非复人状”,杨行密不等城外轴重运进城内,就先发粮贩济灾民。在孙儒焚扬州的时候,杨行密将张训、李德诚潜入扬州,救灭余火,得谷数十万解,贩济灾民。   当然这并不是说杨行密只懂内政,不懂军事。实际上杨行密在占领扬州后,立刻着手整顿了军事。对于归降的孙儒军队,一部分遣散回乡,另外一部分编入自己的军队中,孙儒部众不少来自中原,杨行密从中选拔最晓勇的五千人,“厚其察赐,以皂衣蒙甲,号‘黑云都’”。同时一又进行了恢复生产的工作。   李曜知道自己此番出行的目的是要让杨行密牵制朱温。但这件事其实只要杨行密的势力还在,李曜不来他也依旧起着牵制朱温的作用,那么李克用为何派自己来呢?无非是希望杨行密的牵制力更强一些。   然而李曜知道,让杨行密现在动不动就去主动跟朱温开战,是与杨行密的战略思路冲突的,很难实现。这是因为他此时尽管占据了扬州,得到了淮南节度使,但其控制的范围也仅是扬州周围地区以及江南的宣、池、润等州。这个时候,如果李曜是杨行密,就一定不会主动跟强大的朱温开战,而是先打弱敌,壮大自己。   很显然,杨行密也是这样想的——历史上,杨行密占据扬州后,立即进行了统一江淮的工作。   首先,夺回庐、舒二州。庐州本是杨行密的兴起之地。孙儒败亡后,降孙的原杨庐州守将蔡铸恐杨行密不能容忍自己的背叛行为,发杨行密祖、父墓与舒州刺史倪章连兵,叛附朱温。当时朱、杨关系尚未断绝。朱温拒绝接纳,并把此事告诉了杨行密。景福二年(893)二月,杨行密派行营都指挥使李神福率兵进攻庐州,随后自己亲临前线督战,又调田顺前来围攻。七月,占领庐州,杀蔡铸。十月,舒州刺史倪章弃城走,杨行密又重获舒州。   其次,占据歙州。歙州是宁国节度使辖地。景福二年八月,杨行密派宣州将田顺率兵二万进攻款州,刺史裴枢坚决抵抗,田顺屡攻不克。当时诸将皆残暴,只有池州刺史陶雅为政宽厚。歙州军民表示如让陶雅主款州,才能投降。杨行密立即让陶雅主歙州,歙州局势才稳定下来。这两件事是已经办成了的,还有没办成、正在办的。   乾宁元年(894),武昌节度使杜洪部将黄州刺史吴讨降杨行密。冬,泗州刺史张谏举州降杨行密。乾宁二年(895)二月,杨行密进拔濠州,执其刺史,四月,夺取寿州,三年,夺取了蕲州,接着又进拔光州,号称“全有淮南之地”,在江淮地区势力发展起来。乾宁二年(895),唐封其为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爵弘农郡王。   李曜心中算算时间,目前杨行密的大军应该正在攻打光州。   略微沉吟,他心中已有定计。      第206章 淮扬风云(二)   扬州,瘦西湖。   一艘华美之极的三层画舫正在湖中游玩,湖边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站满了盔明甲亮的兵丁。   画舫之中,莺歌燕舞,觥筹交错,看那席间佳肴,当真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李白所言“玉盘珍羞直万钱”大抵便是这般场景。   席间上座之人,乃是一位中年壮汉,眉宇间颇有豪气,不过此时他身着王服,便将豪气掩去,只显得雍容大度。   此人,便是新晋弘农郡王、淮南节度使杨行密是也。   在席间客席首座端坐不动者,年仅冠弱之数,身着儒士服,头带君子冠,虽面如温玉、唇边带笑,星目之中却偏偏凛然含威,那一番气度,当真使人一望自惭。   这般气度之人,舍检校兵部侍郎、洺州刺史并河东飞腾军指挥使李存曜其谁?   不知过了多久,已是酒酣舞罢,杨行密持杯笑向李曜示意,李曜双手举杯回礼。然后便听见杨行密笑道:“李侍郎久在北国,如今到我扬州,可要多赏南国风景才是,此前数日安排侍郎游玩,也是因此……不知李侍郎观我扬州景色如何?”   李曜微微一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扬州景色若是有半点不好,当日炀帝又如何会在那般乱局之下仍不肯北归长安?”   杨行密哈哈大笑,然后却摇摇头:“久闻李侍郎文秀天下,怎能用别人的诗来赞我扬州?不瞒侍郎说,小女自来聪慧,寻常人等,素来难入她眼,然则此番归来,她却数次提到侍郎之高才……某虽才学鄙薄,亦想听侍郎为我扬州赋诗一首,不知侍郎可愿如某之愿?”   李曜轻轻一笑:“大王大军尚在攻城略地,此时大王竟有心听这些百无一用的诗文么?”   杨行密瞳孔微微一缩,面上却是笑容依旧,摆摆手道:“区区光州,一战可下,儿郎们奋勇当先,此事易矣,又何须某来操心?李侍郎文名鼎盛,又远来不易,岂能不留一名篇与我扬州同辉?”   “既然大王如此说了,李曜岂敢推辞?”当下便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看了看外间景色,悠然念道:“湖光潋滟风吹荷,山色空濛水泛波。”   杨行密笑着点点头,哪知李曜却接着道:“书生携剑行千里,岂为扬州夜夜歌?”   眼珠一转,杨行密默不作声,李曜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幽然一叹,望着远方,缓缓续道:“三藩跋扈关中乱,余寇尤作云天薄。四十三载英雄路,何时饮马到黄河!”   杨行密的笑容瞬间僵住,继而变得阴沉严肃起来,李曜却偏偏转过头来,毫不畏惧地看着他的眼睛,拱手一礼,诚恳地道:“大王,朱温此人,幼时偷窃,而后从贼,平生唯有一念:贪也。此人如今已近一统中原,此后他将如何?西去关中,势必为天下所诟,不智;北上河北,势必与河东决战,不值。大王,我若是朱温,此后不久,定当出兵南下,一试淮南深浅。大王以为,以如今之淮扬,与朱温相争,胜算几何?恕某直言,大王若不早作准备,一旦此战失利,只恐今生再难复见黄河!”李曜之所以说“复见”,是因为杨行密当年曾北戍边境,自然路经过黄河。   杨行密毕竟是杨行密,虽被李曜这一首诗、一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依旧沉稳,甚至马上反客为主,道:“谢李侍郎好诗,只是某有一点疑问:若某果然饮马黄河,只怕李晋阳未必高兴吧?”   李曜闻得此言,当下心中就是一凛,暗自警惕:“杨行密果然枭雄之姿,他知道我河东既然需要他来牵制朱温,就绝不会因为在与他谈判之时他言语上某些小小的犯忌而改变主意,因此一旦他被我夺势,立刻用这样直白的话来反击……不过,你若以为这就能唬住我,那也太小看人了。”   当下他便微微一笑,笑得人畜无伤,扬眉道:“大王这是何意?吾王敬大王忠心陛下,乃是国之干城,这才邀大王一同维护皇风、朝纲,若有一日大王为此领兵北上、饮马黄河,吾王正是得偿所愿,必要与大王携手同塌、并肩策马,扫平那些不尊朝廷之逆臣,大王何以说吾王不欲见大王饮马黄河呢?断无此理,断无此理!”   杨行密一听,也是心中一凛,暗道:“难怪潞儿说李曜词锋如刀,我原先还担心是潞儿见此人模样俊俏,难免动了小女儿心思,如今看来,却非如此,倒是这李曜果然有过人之能。我本欲佯装跋扈,反客为主,他却把话往忠君上引去,使我只能称是,不能说不……此人果然不是易于之辈。”   正如李曜所料,此时杨行密不能说不,只能哈哈一笑:“李侍郎说得不错,某为陛下之臣,当为陛下分忧,若是陛下有敕,行密焉能不遵?至于陇西郡王,他世受皇恩,为宗室肱骨,战庞勋、剿黄巢、存易定,可谓功勋盖世,若于行密有所差遣,行密安敢充耳不闻?只是如今扬州初定,行密虽忝为淮扬节帅,实则连淮扬本治亦难号令无阻,是故新修甲兵,进取二州……然则如今战事紧迫,偏偏朱令公又新有大胜,依侍郎所言,只怕难免不对我淮扬动些心思,这般局面,不知侍郎何以教我?”   李曜心道:“刚才还说光州一战可下,这会儿要谈价了,淮扬就忽然变得风雨飘摇,你杨行密好像时刻都会掉气似的。嘿,这些个乱世枭雄,果然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算起来,李克用反倒是直率可爱得多。”   他心中想着,面上却是一如既往地挂着淡淡地笑容,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大王可知朱温偷锅被逐,愤而从贼之事?”   李曜这话说的是当年朱温旧事。那一年王仙芝、黄巢起兵造反声势浩大,东南各州郡无不惊慌。当时宋州萧县县令刘崇家中有一女仆王氏,家夫朱诚是个穷书生,人送外号“朱五经”,屡考科举不重,忧郁成疾不治早亡,王氏无以为生济,便到昔日朱诚同窗萧县县令刘崇家中为仆,王氏生有三子,长子朱昱,次子朱存,三子朱温。   时光轮回,朱家三兄弟逐渐长大成人,刘崇收留这一家四口之时本是打算让这三兄弟为他家种地干活。谁曾想惟有老大朱昱勤于劳作,老实本分,而朱存、朱温兄弟二人则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惹事生非。每次朱存、朱温在外面若下是非,刘崇斗对他们非打即骂,但是始终没有改过朱存、朱温的性格嗜好。   直到一日,朱温在外与人赌博输了钱,为还赌债,晚上跑到刘家柴房偷走了刘家一口旧铁锅,准备拿去卖了换赌债,谁料这货功夫不到家,恰被管家发现告发。刘崇带五六个家丁连夜将朱温抓回,绳捆索绑押于柴房之内痛打,刘崇骂道:“朱三,我刘家待你一家不薄,衣食供给,而汝不思本份,平日里惹事生非,欺凌乡邻,今日里偷锅又为做何?”   朱温答道:“今日赌钱输光,借一口旧铁锅卖钱还债,日后发迹十倍还你就是。”   “呸!”刘崇大骂:“好个黄口小儿,自己生计尚不能自保,何以夸口大言,打!”   几个家丁皮鞭相待,朱温卷身大呼:“大丈夫当立功名于四方,阿郎今若放我远去,日后与你弄个王位如何!”   刘崇气得两眼发直,怒言:“如此疯癫,饿他三日,看你蛮横。”遂将朱温禁于小房之中。   虽刘家恨朱温四处撒野,到是刘崇老母对其颇有疼爱,老夫人观得朱温高大魁梧,聪明机敏,虽然好动,但不愿寄人篱下,常怀大志,心中多生怜悯。老夫人从未拿他以仆人相待,如生母一般,从小是倍加偏爱,每逢刘崇责打,都要背着老夫人,倘若让其知晓,必然拦护,常言斥训刘崇:“此子非比寻常,气宇高傲,眉目轩昂,不堪平庸,日后定能有些出息。”老夫人之言虽未使刘崇听信,但朱温铭记于心,暗誓他日功成名就,定报老夫人垂爱之恩。   话说朱温之母王氏夫人得知朱温又闯祸后,便到刘老夫人出求情,刘老夫人闻之即刻带王夫人去找刘崇,时值刘崇打完朱温正欲将其锁于柴房,刘夫人问到:“今日责打朱温又为何故?”   刘崇怒道:“此子今日之过非同以往,欲偷家中铁锅变卖以还赌债。”   刘老夫人道:“若只为此锅,就且先放过此子,何故因一旧锅动怒。”   刘崇言:“母亲不知,如此招惹祸端,何时有完?”   刘老夫人道:“此子心于世外,难为平民,我儿莫再困此笼中之鸟,何不放他远去,也免得再惹是生非。”   刘崇向来孝敬老母亲,拗不过老夫人,便随老夫人之意放其回家。朱温拜谢刘夫人回家去了。   且说朱温到家,见母亲痛哭不止,便近前好言相慰:“娘,孩儿这不是回来了吗?”   王夫人言:“儿啊,今日若非刘夫人大义相助,恐刘阿郎不会轻易饶你。今后当安心务农,不可在辜负刘夫人一片好意。”   朱温道:“那刘夫人看孩儿心在高远,愿意放儿远去以建功业,岂不是好事?”   二哥朱存听得朱温之言道:“三郎所言极是,只在乡里种地,何时能得脱身。”   朱昱听罢忙劝:“你二人别休再招惹祸端,外边事事艰难,你二人又不曾读书,何以为生?”   王夫人道:“是啊,你俩既做不得工,又不识字,怎寻出路?”   朱温答曰:“我与二哥做伴,相互照应,在外边找顺心之事,在乡里难有作为憋煞人也。”王夫人见二子死心要走也不在相劝,便给他二人包裹了几件旧衣服和几串钱送其二子离乡。   王夫人和老大朱昱将朱温与朱存送出村口,回家不提。朱温边走边与二哥朱存商议:“二兄,你我此行全赖刘老夫人鼎力相助,我等虽招乡邻唾骂,万不可忘刘夫人大德,理当上门辞别。”朱存闻听点头称是,话语间二人来到刘府。   刘夫人此时正欲休息,忽听家院来报,朱氏兄弟前来拜别夫人,刘崇刚消气,以听朱温又回也不愿再见,刘老夫人只身来到前厅,朱温、朱存一见夫人便跪倒在地,朱温道:“今晚多亏老夫人搭救,大恩我兄弟日后定当报答。今我兄弟欲独闯天下,特来向夫人辞别。”   老夫人闻听扶起而人言道:“我观你兄弟,皆有四海之志,日后定能有些作为,所以力主你二人远去他乡以成功业,我助你兄弟二十贯钱,做为盘缠,今后切勿再赌。”朱温兄弟见夫人慷慨相助,再度跪谢,收了大钱,辞别夫人而去。   那时朱存、朱温兄弟二人也没什么别的出路,为寻生计,便慕名去投了山东“义军”,成了乱军中的两名士卒。因作战勇猛,二人逐渐脱颖而出,只是朱存后来战死他乡,只剩下朱温一个,不过因为兄弟二人关系亲密,朱温对朱存之子倒是疼爱有加,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件事杨行密虽然知道得不是特别清楚,但大概情况还是了解的,当下便点点头:“自是知晓,那便如何?”   李曜笑道:“朱温偷锅,刘阿郎抓过来便打,这岂不就是世上最简单的道理?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有弓刀。贼敢伸手,当头一棒;再敢伸手,一刀剁光。”   杨行密这才知道李曜拐着弯儿说自己其实是怕了朱温,这才不明白“世上最简单的道理”,当下面色有些不好,不过李曜这话说得隐蔽,他也只好装作不知,故作犹疑,道:“道理是不错的,只是如今朱令公若果然南下,必是挟大胜之余威,我今将寡兵弱,如何能给他当头一棒?”   李曜摇头道:“所谓大胜之余威,大多是靠不住的。大王想必知晓曹操,当年曹孟德一统中原河北,关中也已归顺,如此可谓三分天下有其二,然则挟大胜之余威南下荆州之后,虽然荆州举州而降,却一战败于赤壁……如今之朱温,比之曹操当年如何?相差甚远!他要来偷扬州,若是趁大王不备,或可有三分胜算,但若大王有心防备,败朱温易如反掌。”   杨行密见李曜说得这般肯定,不禁心头一震,下意识问道:“不知侍郎计将安出?”      第206章 淮扬风云(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晋军被魏博袭击,李存信退而死守,上书飞报太原,晋帅李克用闻报大怒,亲率大军征讨魏博。三月,兵发太原,过太行山,入洺州,继而入魏博军境,横行相州、魏州,攻李固镇在魏州城西南,在李固西50里许的相州境内斩杀魏军万余,直逼魏博首府魏州城。分兵遍掠魏博所属的魏、博、贝、卫、擅、相六州。罗弘信闻报,自知不可敌,连忙告急于朱温。   朱温派飞骑驰奔郓州城下,传命庞师古率部继续围攻郓州城,葛从周分兵入援魏博。   葛从周与氏叔琼、张归霸、张归厚、张归弃等奉命率数千精锐步骑,昼夜兼程,渡过黄河,屯兵于恒水,欲出晋军之背后以断其归路。   李克用率兵回攻葛从周于恒水。汴军知晋兵多善骑战,在阵前多挖掘深坑,多垒土坎。克用爱子‘铁林军”指挥使落落率其铁骑两千冲阵掩杀,葛从周也发其步骑两千出阵迎战,双方激战正酣,不料落落战马遇到土坎突然仆地,张归霸乘机将其生擒活捉。李克用一见爱子被俘,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向阵中冲来,欲救回落落,如同魔咒一般,骑术通神的李克用此番未及入阵,战马忽然也失蹄摔倒。汴军一见,立刻向他杀来,情急之下,李克用回身向汴军率先冲来的一名偏将射出一箭,汴将应声落马而死,汴兵见李克用之神勇一如传闻,齐齐止步,不敢前往。这时李克用亲兵亲将百余人驰骑将其救回,才脱离危险。葛从周望之跺脚大叹,而后乘势挥军掩杀,此役铁林军损失两千精锐。李克用痛失爱子,心神已乱,无心再战,痛哭号泣,率军退去。   落落是晋帅李克用的长子,爱若掌上明珠。克用救子心切,回到行营立即修书一封,派人送往葛从周营中,请其传书朱温,愿从此与汴州尽弃前嫌,永结同好,以赎回落落。葛从周也修书一封交与来使带回。   李克用读罢来信,又是泪流不止,当即召来诸将商议,众人深知李克用深爱此子,齐劝还师本镇,以救落落不死。克用也无他法,只有退兵一途。当即传令,回师而去。   且说葛从周飞书禀报朱温,朱温大笑三声,视左右言道:“李晋帅为救子,竟说愿与某修好,这般不共戴天之宿敌,宁可信乎?”他自然不信能因此与李克用修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令葛从周将落落送交给罗弘信,然后回攻郓州。   罗弘信见李克用大军匆匆退去,重新调集兵马,严防其卷土重来,又知朱温心意,此时不是左顾右盼之机,干脆横下一条心,当众杀李落落祭旗。从此,罗弘信对朱温除了感恩戴德之外,也真正是再无二心了——因为,没有退路了。   李克用既已退兵,葛从周自恒水率部渡过黄河,仅7天便屯兵于杨刘城北约30里,在郓州城北约百余里,复与庞师古合兵进攻郓州。   郓州城西门外有古乐亭旧城,时为郓兵据守,庞师古、葛从周欲攻而下之,朱宣惧其为汴军所有,于是发城中之兵往援乐亭守兵,谁料不仅乐亭城被攻陷,又损失数千城中兵马。自此,兖、郓二州所有属城皆被汴军攻占,兖、郓二城已是孤城自守。朱宣又多次求援于李克用,克用也发兵欲过魏州以赴援之,可均遭到罗弘信的拦击,不能前往。   不得已,李克用再派李存信率大军入魏博境,朱温命葛从周赴援,仍屯兵恒水以拒之。不久,李存信攻贝州临清县城,葛从周率部驰援,两军相战于宗城(在临清城西北)。此役汴军失利,晋军乘胜追至魏州北门方退去。不久后,李克用再次亲率大军攻魏州,魏州兵拒战于白龙激在魏州城西数十马,大败而退守魏州,克用追击至观音门(魏州罗城西)。葛从周奉命相救,仍屯兵于恒水,朱温自统大军继其后。李克用得报:“朱温已亲率汴军救援魏州,现已兵至内黄”,本欲出战报仇,谁料此番因李曜已然南下,军械监并未做出要打大战之准备,因而军备军需竟然不齐,盖寓飞马而报之,李克用愕然之下,长叹一声,不敢再战,急传令退军还镇。   其实李克用也好、盖寓也罢,他们都不知道,军械监的储存军备是足够的,即便李曜私下卖掉大批军备,然而仅用军械监剩余储备,支持十万大军打个半年,也绝无问题。军械监这边真正的问题在于:今时今日,只要没有李曜的手令,几乎没有人能从军械监提出任何军需!   听闻李克用退兵,暗地里大松一口气的朱温也立刻还镇汴州,同时命葛从周等率援救魏州汴军,赴郓州会庞师古,继续围攻郓州城。   朱宣军需将尽,兵将日少,食用不足,形势逐渐危机,自知不能与汴军再相攻伐,于是增固城墙,加高城垣,又深掘拓宽城壕引清河水,以求固守待变。   时日穿梭,朱温攻城的一切准备就绪。当月十五,庞师古驱动兵马,设营于清河西南,十七日,命诸将多造浮桥,葛从周乃取清河内小船,用野葛把舟连在一起。二十日夜,葛从周顺水移索船至城南壕上以为浮桥,其他各部也将浮桥移到城壕之上,庞师古命中军率军冲过浮桥,架云桥跃上城垒,喊杀之声震动田野,郓州兵大惧溃败,朱宣料知不能守,乃在心腹亲兵的保护下,携带家眷抛军弃城出东门欲逃奔兖州,葛从周闻讯,率轻骑追至中者改在郓州城东向县境,朱宣及妻荣氏走投无路,隐匿于山野乡民草栏之间,乡民以为是贼,举棍痛打,情急之下只好以实相告,乡民恨其连年构兵害民不得安生,竟将其擒住缚献于葛从周,押赴汴州。   二十三日,朱温入郓州城,命以庞师古为天平军留后。   时兖州城中粮尽,朱瑾与史俨、李承嗣等出城往丰县、沛县觅粮,只留康怀贞等守兖州城。朱温得报,立刻命葛从周为先锋,率锐骑昼夜疾驰攻兖州,自与庞师古率大军继后,以长子朱友裕为知郓州兵马留后,驻守郓州。   郓州城至兖州城仅150里许,葛从周率部昼夜兼程,仅一日就抵城下,不久汴州大军又至。兖州守将康怀贞、判官辛结、部将胡规、阎宝及朱瑾次子朱用贞闻郓州已经失守,朱宣被擒,便举城投降。朱温闻讯,立刻率汴军入兖州城,获朱瑾妻。朱温见其貌美秀雅,当即收入后堂,伴侍卧床。   朱瑾闻兖州危急,当即驰援,可已被汴军占有,叹无所归,只得率其部众趋奔沂州,沂州刺史尹处宾闭城拒不接纳,又投奔海州,与海州刺史朱用芝及太原将史俨、李承嗣等欲共保海州,可庞师古率大军近逼海州,朱瑾自知不能守,乃率部众及州民投奔淮南杨行密。   杨行密得报,亲自上门拜访客居淮扬数月的李曜,二人密会半日,无人知其所商。   待得朱瑾一行进了淮扬境内,杨行密带上李曜,亲自至高邮迎接,解玉带相赠,表朱瑾为徐州武宁节度使,朱瑾落魄至此,竟得如此礼遇,心中感怀,从此尽心效命于淮南,河东将领史俨、李承嗣也随入淮南,暂时听命于李曜。   且说朱温命庞师古追击朱瑾于海州,自己率队回汴州,其夫人张氏前来迎接,相见之后,朱温告之道:“朱瑾之妻现无所依靠,某意,不如把她带回汴州安置,她如今也随军而来。夫人既来,一切皆听夫人处置!”边说边与张氏进入行营。   张氏深知其意,假装全然不懂,遣人请瑾妻前来相见,瑾妻见张氏后大礼参拜,张氏见其果然娇艳秀美,也以礼回拜,然后上前拉着她的手流泪道:“兖州、郓州与汴州同姓朱,曾结盟为兄弟,不想昆仲间因小故而大生干戈,竟使姐姐受辱至此。假如他日汴州不幸失守,我不也将似姐姐之今日吗!”   说罢,又哭泣泪下。朱温闻听此言,心中发虚,不敢再有他想,便与张氏商议,不如将她送到佛寺安置。瑾妻本不欲相从朱温,乐得听从,张氏便度其为尼姑,且每年在财物方面多加资助。   自此,朱温尽有宣武、宣义、河阳、佑国(洛阳)、忠武、感化、天平、泰宁诸军,中原20余州皆为朱温统辖之地,惟平卢军节度使王师范尚保有青州、淄州一道,然也服于朱温。   朱温与朱宣、朱瑾自结怨以来,前后10次举兵兴师攻郓州、兖州,4次败绩,终尽有二州之地,算是实现了争霸中原的志向。   与历史相比,此番朱温攻占郓州、兖州之时他才年仅43岁,比史书中早了三年,如此“年纪轻轻”就几乎统一了黄河以南的中原之地,成为当时实力最强的藩镇,已是名副其实的中原霸主。   中原,是西周的王畿之地和其亲族诸侯的分封之地,故而古时相对于四周边疆及“蛮夷”之地而称其为“中原”,其地包括今天的河南全境,河北、山西的北部,山东的西部,陕西的东部。古来就有得中原者则得天下,失中原者则失天下的说法,所以中原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遂有成语曰:“中原逐鹿”。鹿是猎人们共同追赶捕猎的对象,被比喻帝王之位、国家政权,意思是群雄最后要在中原争夺天下。由此可见中原在历代政治、军事中的重要。在这个藩镇群雄各怀野心而相互攻伐征战的年代,这片具有无限神奇魅力的广裹大地,已被朱温这个狡黯凶悍、野心勃勃的人抢先盘踞。   但,他不满足,他也不会满足。   在朱温看来,在这个不是吞食别人,就是被人吞食的时代,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征战。他别无选择。   脚踏着中原大地,手握着强大的军事实力,心怀着无比的自我欣赏,目睹着动乱不宁的时局变化,他要选择的路就是一条——征战。他绝不想有其他选择。   他将继续利用自己与邻道军镇的矛盾,利用邻道诸军镇之间的相互征伐,不断对外用兵,蚕食邻道,吞并诸镇,以此来不断拓展其统治区境,扩大其军事实力,而后……谁知道呢?      第206章 淮扬风云(四)   淮南扬州,富庶甲天下,时有‘扬一益二”之称。   早在光启三年闰十一月,朱温得兼任淮南节度使以来,就对这片富庶之地垂涎欲滴,也因此导致了汴、徐之战。在孙儒驱逐杨行密而踞有扬州后,朱温在大顺元年曾一度联合杨行密而出兵淮南,结果失利而还;后来迫于战局的变化和战略上的考虑,他不得不痛苦地主动将淮南节度使的职务让给孙儒。景福元年杨行密击败孙儒,复踞有扬州及淮南,扬、汴渐有嫌怨,且曾发生过数次局部战争。但当时由于朱温正集中优势兵力围攻郓州、兖州,又要北御李克用的进犯,故而无暇南征,只能采取战略防守的姿态。现在郓、兖既平,朱温决定对淮南由战略防守改为主动出击。要占有淮南这片富饶之地,这是他10年来一直梦想而没能实现的。   晚唐藩镇间的联合,多非真心,只是一种出于战略上的考虑而已。此时战乱不绝,相互攻伐,使得稍有实力者多怀异志,谋求自立自强,然后拥兵扩张,以求争霸一方。藩镇间或战或和,取从的唯一原则就是利益二字。   扬、汴由联合而反目,即起因于此。早在光启三年十一月间,朱温即得兼领淮南,便派李播为淮南留后,选遣内客将张廷范赴扬州告知杨行密,行密闻以其为淮南副使则喜,又闻另派李播来主政淮南,当即不悦,面有怒色。张廷范大惧,害怕自己被害,便偷偷逃回,告之朱温。朱温心情怨愤,然迫于时局也无可奈何,便表以行密为淮南留后。时在文德元年(888)初。   不久,杨行密败于孙儒,弃扬州而转攻宣州,于龙纪元年(889)六月,擒宣款观察使赵惶。朱温与赵惶颇有交情,遣使请行密释放赵惶。行密却全不买账,将赵惶斩杀后割下首级送到汴州,以绝朱温之想,并谎称:汴帅说晚了,人已斩杀,现只好将其头颅送上。朱温心中不悦,却也没有办法。   大顺元年六月,朱温表荐孙儒为淮南节度使,杨行密对此也大为不悦。景福元年,杨行密复有淮南,十一月攻讨庐州,刺史蔡侍与舒州刺史倪章联兵,遣使送印于朱温以求救。蔡侍本行密旧将,行密以其守庐州,他竟以州降孙儒,并掘行密祖坟。朱温时正攻徐州,收其印而以其为反复小人不救,且传书告行密,行密也以书谢朱温。   行密自从复据淮南,经费极为不足,想用茶、盐来换取本地百姓的布帛。其掌书记高歇劝阻道:“扬州、淮南久经战火,百姓十室九空,如果再渔利于民而使其更加困苦,百姓也定会重新叛离而去。不如以我所有而邻道所无者,与邻道进行贸易,何患军用供给不足!”   行密深以为是,于是与邻道进行贸易。他以茶叶一万担命押牙唐令回押运到宋州、汴州进行贸易。时朱温既得时溥感化军,遣使至泗州(在感化军境最南端,临近淮河,与淮南仅一河之嚼,使者对刺史张谏百般轻慢凌辱,张谏心怀怨惧,举州降淮南,杨行密深纳之,以台檬为泗州防御使,助张谏守泗州。朱温得报,大为恼恨,恰好唐令回押运茶叶入汴州,当即传令逮捕唐令回,茶叶万担尽归朱温所有。自此,扬、汴反目成仇。   于是,杨行密表奏朱温的罪恶,请会河北、河东及郓、兖之兵共讨朱温。时河东李克用正与河北卢龙、义昌相攻,朱温正围充攻郓,其请能有何结果?杨行密仍不甘心,于三月率大军北渡淮河,屯兵泗州,进攻壕州,活捉刺史张琏进围寿州,攻多日不能克,便整军将还,其将朱延寿请率部再试攻之,一鼓而攻陷,活捉刺史江从歇。行密遂有壕、寿二州。不数日,汴兵来救,败而还。时朱温已有南征之意,故多储粮草于石砀(无风注:此地资料不详,个人臆测可能在今江苏青江市以北,又或安徽北部某地。),遣部将刘知俊守之,行密遣兵渡海攻取石砀粮仓,刘知俊不能守,弃仓败去,淮南军又乘势攻陷涟水,令张训守之。   朱温屡遭行密攻伐,早已对他恨之入骨,然汴军优势兵力正在围攻兖、郓日二州,无暇南顾,只能分出小股兵力采取战略防御,故而行密屡屡得手。过后不久,洪州镇南军节度使钟传、鄂州武昌军节度使杜洪、杭州镇海军节度使钱谬畏惧杨行密兵势强盛,屡遭其攻扰,相继屡次乞援于朱温。朱温出于战略考虑,遣许州刺史朱友恭率兵马万余南渡淮河,相机行事,既可有增援三镇之恩,又有扼制淮南不断进侵之势。   再后,朱温破郓、兖二州,朱瑾与晋帅李克用大将李承嗣、史俨等投奔淮南,淮南兵原善水战,不知骑射,自此一军加入,杨行密兵势益盛。   但与原先历史不同的是,此番杨行密对李承嗣、史俨虽然一心拉拢,但二人皆是北地豪雄,如今有李曜出使淮南,他二人下意识里就去听从李曜的意思,而没有如旧史上那般成为杨行密的部下。   李曜客居数月,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时天子李晔怨恨武昌军节度使杜洪依附朱温,而绝朝廷东南贡路,手书密诏于御衣之上,遣使赴扬州,任命杨行密为江南诸道行营都统,以讨杜洪。杨行密既奉诏,先令都将霍章据黄州(在武昌东北),四月,遣兵攻鄂州,杜洪求救于朱温,温遣其将聂金攻掠泗州,以威胁淮南北境,又令朱友恭率本军往救鄂州。朱友恭率部至黄州,霍章弃城南渡长江,固守武昌寨,杨行密遣右黑云军都指挥使马珣带楼船、精兵5000往助霍章,朱友恭、杜洪合兵攻之。五月,朱友恭率部至樊港,霍章扼险据守,朱友恭汴军凿崖开道,以强弓猛射,杀死霍章别将,于是进围武昌寨,章出寨与战,竟被活捉,马珣大败而去。朱友恭俘获淮南兵3000余人,战马500余匹。   朱友恭于是飞驰报捷:大破淮寇于武昌,收复黄、鄂二州。朱温手抚着报捷书,下意识昂起头来!   压在心底多年的怨恨,在一纸报捷书的诱发下,突然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奔腾四溢:淮南本来是属于我的,早在10年前就应该为我所有。可现在竟为你杨行密占有,屡屡和我朱某过不去!你以为我真的怕你吗?我朱温是何等样人,难道会怕你不成!当时不过是为了消灭朱宣、朱瑾那两个恶贼,才使你得逞一时,你,杨行密,就是我下一个要消灭的对手!   朱温念及于此,当即传令葛从周率万骑驰攻光州。光州刺史柴再用遣小校王稳率轻骑往视敌情,恰与汴军前部相遇被围,王稳借着月光在林阴中下马与之步战,杀伤甚众,汴军知不可夺,乃解围而去。   九月,朱温遣庞师古率徐、宿、宋、滑数州之兵7万余众,从淮河下游入攻淮南,遣葛从周率兖、郓、曹、濮诸州数万之兵从淮河中游入攻淮南。十月,庞师古奉朱温之命屯兵清河口(在今江苏淮阴西南,是古泗水流入淮河之口),将入攻扬州;葛从周屯兵安丰(在淮河南岸,今在安徽寿县西南),将入攻寿州;朱温亲自坐镇宿州。   消息传出,淮南大为震恐。   这一日,李曜正在廋西湖边的客居别院与李承嗣下棋,憨娃儿拉着史俨在外头过招,忽然便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李使君倒是好兴致,今日还有这般闲情逸致,悠然对弈?”   李曜一听便知是杨潞到了,这位盈香妙坊的坊主,这数月间回汴州呆了月余,其余时间都在扬州,倒是时不时来李曜这养心别院拜访,如今也算是熟人了。李曜这座别院是杨行密刚刚建好便拿来安置他了的,当时还没名字,杨行密客气说李曜文名鼎盛,要他取名,李曜便别有用心的取了个“养心院”。其实他是打算叫“养心殿”的,可惜这年头的字不能乱用,殿字一出,李曜在文坛就没法混了。   李曜抬眼一看,果然是她到了,当下微微一笑,十分托大,连身都没起,只是轻笑:“今日何日,为何不可对弈?”   杨潞盯着李曜的眼睛:“李使君留在我扬州数月,所为不就是今日么?”   李曜瞳孔一缩,也看着她的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某来扬州出使,吾王并未限定时日,莫非是弘农王嫌李某胃大,要将淮南吃穷了,所以请姑娘前来逐客?”   杨潞却不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道:“李使君明知奴家意思,何必偏要这般自说自话?我淮扬虽小,如李使君这般大才,来多少,我们养多少。”   李曜笑道:“哪怕一言不发?”   杨潞点点头:“哪怕一言不发!”   李曜看着她的眼睛,半晌,忽然把面前的棋子随手一推,搅得不成棋局,哈哈笑道:“姑娘蕙质兰心,既知某留于淮南实有所求,想必也定知某既然敢留于淮南,心中自有所恃。不过,姑娘且先让某猜上一猜如何?”   杨潞目泛异彩,反问道:“猜什么?”   李曜微微昂首:“某料如今朱温已然出兵攻入淮扬。”   杨潞略微失望,叹道:“以李使君之能,猜到这一点并不奇怪。”   李曜呵呵一笑,又道:“某料朱温必然坐镇宿州,以庞师古、葛从周二人各率一路人马,钳形杀入淮南,其中一路必走清河口,欲意直取扬州!”   杨潞悚然色变,看怪物一般看着李曜,指着他道:“你……李使君,你在这别院之中,难道还能知晓外间之事?”   李曜摇头一笑道:“某每日做些做什么,姑娘莫非不知?”   杨潞也不尴尬,反而逐渐平息了刚才的震惊,深吸一口气:“李使君真乃神人,纵使兵圣再世,只怕也未必料得如此精准。不错,战况正如李使君所料,庞师古屯兵清河口,葛从周屯兵安丰……李使君若想不亏不欠地将那三千精骑带回河东,只消助我淮南击退此番来敌,令朱温铩羽而归,今后再不敢南顾,则我淮南拱手礼送,绝不留拦!”   李曜目光一凝:“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第206章 淮扬风云(五)   李曜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却先不与杨潞答话,反向李承嗣道:“李司徒,如何?”   李承嗣朗声一笑,点头道:“使君妙算无遗,承嗣早已知之。无论使君今有何计,但请驱策,承嗣无不遵从。”   李曜称呼李承嗣为李司徒,是因为李承嗣目前的最高官位是检校司徒。检校司徒比李曜自己的检校兵部侍郎高了不是一级两级,但是检校官毕竟是虚的(本书前文有详述),这只是表示李承嗣或因机缘、或因资历,为朝廷立功比李曜多,然而李曜如今财雄势大,隐隐有“盖寓第二”之意,被李克用格外看重,因此并不代表在河东军中,李承嗣的地位比如今的李曜来得高。当然了,李承嗣在河东军中的地位,也是相当不低的,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河东军中的一员骁将。   想当初僖宗时代,中和二年(882年),李承嗣年仅十六岁,就随从李克用到关中镇压黄巢乱军,并且担任前锋。黄巢乱军被镇压后,李承嗣因功授汾州司马,改榆次镇将。光启初年,李承嗣又随从李克用到河南陈州、许州一带,攻打割据蔡州的藩镇秦宗权。那时节,僖宗皇帝被他的“阿父”、大宦官田令孜裹挟到了宝鸡,邠宁节度使朱玫和风翔节度使李昌符等鬼迷心窍,拥立李煴为皇帝。李克用派遣李承嗣率军万人支援鄜州,至渭桥迎接扈从僖宗。僖宗还朝后,赐封李承嗣为迎銮功臣、检校工部尚书,守岚州刺史,另外还赏赐了两万贯犒军钱。当时僖宗初还长安,三辅一带多盗贼,也全赖李承嗣年纪虽轻却带兵有方,稳稳地按兵警御,才使帝都长安暂时安定下来。   后来李承嗣在李克用与朱温的拉锯战中也出力不小。起初是朱温派保义镇节度使孟方立进袭河东镇之辽州,李承嗣奉李克用命在榆社设伏兵,截袭其归路,大败邢州兵,俘获邢州将领奚忠信,以功授洺州刺史,所以他可以算是李曜的前任。   大顺元年,李晔在朱温和宰相张濬的怂恿下,决定对河东用兵,任命张濬为河东行营都招讨使,率兵攻入河东境。当时,张濬所率之凤翔军(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部)在霍邑扎营筑垒。李承嗣作为李存孝的友军率一军攻之,凤翔兵大败夜逃,李承嗣连夜追击至赵城,并会合追赶二来的李存孝部河东大军围攻张濬所亲自坐镇的平阳,结果是官军大败,朱温军那边早就败给李存孝、李嗣昭与李曜三人联手,也败退回河南。此役之后,李承嗣以功改教练使、检校司徒。   再往后就是割据兖州的朱瑾和割据郓州的朱瑄兄弟遭到朱全忠的连年攻击,向李克用求救。乾宁三年(896年),李克用派李存信出兵,李存信又派跟他不是一路人的李承嗣率3千骑,渡过黄河援救兖、郓两镇。不料李承嗣过去了,李存信亲自率领的后续部队却因嚣张跋扈,被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反戈一击打了个大败亏输,因此李承嗣遂同河东隔绝道路。兖州、郓州失守后,朱瑄被杀,朱瑾带着李承嗣以及河东另一名悍将史俨投奔杨行密。这一来,朱瑾被任命为淮南行军副使。   然而由于李曜“正巧”出使在淮南尚未北归,结果淮南镇便没能如历史上一样得到李承嗣、史俨这两位河东的著名骁将。然而李曜却深知,如果要强行离开,只怕杨行密未必乐意,即便屈从,也势必如鲠在喉,平白坏了同盟大计,于是他便悠然自得地在扬州住下,也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反正杨行密要演武出操,这三千河东骑兵也同样准时出现,外人不知其中关碍,只觉得杨行密得了三千河东精骑,实乃如虎添翼,淮扬军威为之大振。   而实际上,李曜知道旧史之中李克用对于李承嗣的离开深为惋惜,如同丧失了左右手,甚至特意派遣赵岳出使淮南,请求遣劝李承嗣等人。杨行密出于对付劲敌朱全忠的动机,原本答应了这个请求,并派遣陈令存出使河东,同李克用修好。只是后来见李承嗣才干卓绝,又反悔了,软硬兼施,再不肯放走,比《三国演义》中曹操留关羽的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还要夸张。   对于这种旧史已经证明了才干的人才,李曜一向是乐于拉拢的,在他看来,似李承嗣这样的人才,就算拉不到自己的阵营,至少也要拉回河东,留给杨行密终究还是浪费人才——李曜觉得这样的人才要用在“统一战争”才算不埋没。   杨潞看了看他们俩,微微一笑:“看来二位果然早有默契……既是如此,何不与奴家回节帅王府,亲口将谋算告之我耶耶,也好让他安心?”   李曜点头道:“正该如此。”   就在此时,外头憨娃儿和史俨忽然进来,憨娃儿朝李曜抱拳道:“郎君,朱副使求见。”   李曜心中一动,杨潞已然笑了起来:“看来朱副使有事要与李使君、李司徒二位商议,奴家该转达的已然转达,就不多打搅了,还请二位事罢之后前往节帅王府与我耶耶一唔。”   李曜点头,拱手道:“杨姑娘放心,且自先行一步,某等随后便到。”   杨潞前脚刚走,朱瑾已然匆匆进来,面色急切,连客套都省了,一见李曜、李承嗣、史俨都在,直接道:“诸位倒是好悠闲!”   李曜微微笑起来,李承嗣接过话头,道:“朱公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朱瑾跳脚道:“还能是何事!前些日子李使君说朱温定当南下一战,某本以为朱温即便南下,也当先做几番试探,哪知道这偷锅贼吞了我郓、兖二州之后胃口大增,尽然调动大军近十万,分兵两路,意欲一举吞灭淮南……这二路大军可不是易与,一路是庞师古所领,一路是葛从周所领,这二人久历沙场,乃是汴军之中数一数二的大将……唉,怪只怪我兄弟瞎了眼,当初竟然帮了朱温这样一个白眼狼,如今被他逼到这般境地,竟还要赶尽杀绝,当真自作自受。只是如今这般,朱温挟山东大胜、一统中原之余威南下,淮南兵力微薄,如何抵抗得住那十万雄师?”   李曜等人听完,各自相视而笑。   朱瑾气道:“你们就笑吧,等朱温打到扬州城下,某倒要看看诸位谁还笑得出来!”   李承嗣与史俨一齐看着李曜,李曜也不矫情,当时就呵呵一笑,道:“朱公不必着急,朱温此次南来,看似气势汹汹、志在必得,其实他根本没有外间想象中那般强大。”   朱瑾一愣:“李使君此言可有根据,朱瑾愚昧,还请使君不吝赐教。”   李曜断然道:“此战,朱温有三败,淮南有三胜!”      第206章 淮扬风云(六)   扬州,淮南节度使府,白虎节堂。   杨行密朝李曜深深一礼,肃然道:“偷锅贼十万大军南下,意欲一举征服淮南,我淮南虽兵微将寡,亦不愿束手待毙。久闻李使君智计无双,还请使君念在如今河东、淮南已是同气连枝的份上,对我淮南施以援手,行密此生,感激不尽。”   李曜也是一脸肃然,拱手还礼,道:“大王言重了。正如大王所言,河东、淮南如今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某今既在扬州,自要为大王献策献力。”   杨行密面色一喜,忙问:“敢问使君,此战我淮南可有胜算?”   李曜颌首道:“大王勿忧,朱温此来看似气势惊人,实则外强中干,一击即破。”   杨行密讶然问道:“朱温新定中原,锐气正盛,使君何敢如此断定?”   李曜平静地道:“大王,若论根基、实力,汴梁与扬州,自是汴梁占优。然则若只言此战,某以为朱温有三败,而大王有三胜,三胜三败之下,朱温必败,大王必胜。”   杨行密又惊又喜,连忙道:“还请使君教我!”   李曜伸出一根手指,道:“朱温虽是新胜之军,然大胜之后必然骄纵,兵书有云,骄兵必败!又有,大战方过,立即南征,此疲兵也,兵书又云:疲兵不可用。反观大王,前败孙儒尚不远,后击朱温于近年,至于征战西、南,胜则何其多也?如此而言,淮扬军心,莫非便不盛?而军心虽盛,却知朱温势大,便不至于升起骄意,某观淮扬诸军,此刻心中战意昂扬,正欲与朱温一决雌雄,此军心可用!又有,淮南用兵,非如朱温不断征战,而是战一时、歇一时,以战养心气,以歇养力气,如今开战,正当时!请问大王,朱温以骄兵、疲兵,来战淮扬盛兵、锐兵,谁胜谁负?此大王一胜,朱温一败。”   杨行密目光发亮,击节赞道:“李使君果然天纵英才,若非使君,某尚不悟!使君,还有二胜二败,且请快快道来!”   李曜微微一笑,环视众人,道:“朱温大战刚罢,又兴大兵,其军用必然不甚充足。即便以中原之富庶,其军粮或可维持,然则在中原北地作战,与在淮南南国作战,其军备是截然不同的。在北地作战,以骑兵马匹、装备与攻城器械为军需之关键,而在南国作战,则以舟船战舰为关键。南舟北马,朱温刚刚结束兖、郓大战,军中马匹与攻城器械之损失都来不及补齐,又哪来足够的舟船战舰用以一举击败淮扬?某闻淮南水军天下无双,此番岂不正是用武之地?田忌赛马之典故想必大王定当知晓,兵法也言:扬长避短。朱温南来若是迟个三年五载,备齐水军,或许胜负难料,然则此番前来,却是扬短避长,大王却正是扬长避短。以其咽喉,来迎矛尖,此大王再胜,朱温再败。”   杨行密哈哈大笑:“诚哉斯言!壮哉斯言!朱温虽来大军十万,然则天佑淮南,有李使君这等天纵英才为我谋划,我淮南何愁没有应对之法?使君请讲那最后一胜一败!”   杨行密麾下谋臣武将各自对视一眼,望向李曜的目光已然早已不同。如果说当日李曜即席吟诗一首以激杨行密,还只是让他们觉得李曜之文名果然不虚,后来他沉寂数月,也就让他们少了当日那种尊重,那么今日这一番话,却是让他们深深地惊羡乃至警惕了。   李克用麾下有此等人物,又是年轻如斯,今后纵然淮南势雄,只怕也……难与之争啊。   李曜最善揣摩人心,看见他们的目光,早已知晓他们心中的想法,只是这原本就是他故意做出的模样,当然不会在意。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杨行密会不会如历史上强留李承嗣一般将自己扣留在扬州,不过他却并不担心,因为即便真是如此,他也自有脱身之法。   当下他便继续言道:“最后这一胜一败嘛,在于战略与战术。”   战略、战术,这两个词在后世很常见,但杨行密却是第一次听到,不禁问道:“何谓战略、战术?”   李曜道:“所谓战略,指的是全局谋划,譬如以淮南而言,大王欲要建立不世之勋,是先南、先西还是先北,是行仁术还是霸道等等,皆可称之为战略;所谓战术,譬如作战之时,以何等方式用兵,以何计谋取胜,此可谓之战术。”   杨行密恍然点头:“原是如此,那使君所言最后一胜一败事关战略与战术,究竟是何情形?”   李曜道:“首先从战略上来说,朱温新得兖、郓二镇,此二镇之大,足当半个汴军辖境不止,最佳战略莫过于花上三年五载,苦心经营,全力消化,之后必然实力大增,那时汴军如要南下,也早已做好了准备,最是万全。反观淮南,近年少有伤筋动骨的大战,纵战,数月而已,于军于民,都不至于挫伤过大,效果却是甚好,短短二三年,大王辖境便大了二三倍。而此时与莽撞而来的朱温一战,只要战胜,淮南五年之内绝无北境之患。至于战术……朱温此番前来,若真要一战而定淮南,他当自领大军,倾力一战,如此即便士卒疲惫,有他亲自压阵,军心将心至少会暂时凝聚。可惜朱温两次败与淮南之后,对淮南毕竟多了一丝畏惧,竟然使庞师古、葛从周分兵南下,自己老远的在后方压阵……这哪是压阵,分明是心存疑虑,自知若亲自出马却万一失利,军心必然大溃,难以收拾,以他那等狡诈多疑之性,自然也就不肯背水一战了。反观淮南,我军虽然兵力有限切分布太广,然而新有朱副使万余北兵,又有我河东三千精骑,虽然兵力并不占优,但以逸待劳、以有心算无备,破敌已然足矣。尤其是朱副使前番失利,其与麾下将士早有报仇雪恨之心,我河东精骑,也欲杀败朱温,好早日北归太原故里,一旦出兵,必然气势如虹,势不可挡。这般战略、战术之比较,朱温三败,而大王三胜也。”   杨行密下意识看了朱瑾和李承嗣、史俨一眼,又看了看李曜,目中有一种难言的神色,最后却是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李使君说得极是!不瞒使君,行密今日收到两份邸报。一是汴军东路庞师古的七万大军已进驻泗阳;而另一封则是西路葛从周已渡过淮水。却见野无所掠,某淮南麾下朱延寿、柴再用等又闭城不出。葛从周不敢再往东深入重地,然而退又无功,更恐朱延寿从后掩杀,万般无奈,只好屯军安丰,静观东路态势。”   他见李曜并未说话,心中暗道:“李存曜虽是了得,但他没看过我淮南形势图,终究判断得不会太过精准,他刚才所说的这些,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讲,都只是战略,我却要看看他的战术能力到底如何,若是果然神妙,说不得我就顾不得李克用势大,非要留他在我淮南了。”   他心中有这般念想,当下便说道:“如今庞师古大军尚未渡淮,而朱友恭已占我黄州,葛从周侵入寿州。我意,先将大军西救,破葛、朱两部,再回师力拒庞师古,不知使君以为如何?”   李曜果断摇头,道:“大王三思,此战我淮南若是先击葛从周,只恐庞师古乘虚渡淮,那时节扬州空虚,危之甚矣!某意,不若全力出击,先破庞师古。若师古败,则从周失了犄角,必走无疑!此时我淮南大军再从后掩杀,如何不获大功!”   杨行密听了,又是一番惊喜,笑与戴友规道:“友规可闻?正是英雄所见略同!得破汴贼,李使君今日之言,功值一镇!”   这戴友规乃是庐州(今安徽合肥)人。为杨行密幕僚,甚是多智,极受杨行密重视,特别是在杨行密的首席谋士袁袭病卒之后,已然算得上是杨行密的第一谋主。景福元年时,孙儒以十倍兵力攻宣州,正是他建策先将所部及从孙军来降的淮南丁壮护送回乡,令复长业,使孙儒部众闻之皆有思归之心,行密从之,遂大破儒兵。   戴友规似有深意地看了李曜一眼,笑道:“功值一镇,奈何难酬。”   他这话的意思是:功劳虽然值得赏一个藩镇,可惜却给不到他手里。言下之意是可惜李曜不肯接受。   杨行密见戴友规果然深知自己的意思,将自己的言下之意更清晰地表述,不禁朝李曜望去,看他如何作答。哪知李曜忽然笨了,只是微微一笑:“大王言重了。”   杨行密不禁大失所望,但眼下却不是逼迫李曜的时机,便转移话题,将《淮南城防图》示于众人。   李曜一看到那副图,立刻心道:“糟糕,杨行密把这副图都拿出来给我看了,只怕已经心生他念,真要将我留在淮南了。”忽然看见图中所示有些怪异,忍不住问道:“如今庞师古尚在泗阳,为何先前……说在清口?”他本想说“为何先前杨姑娘说他出兵清河口。”后来一想这般时候还是不要提这位姑娘的好,才临时改口,把“杨姑娘”三字给省了过去。   杨行密下意识瞥了一眼偏殿处的屏风,含糊道:“这个……听说的。”   他虽然如此说,但李曜马上明白过来,那屏风后一定有人,那人一定是杨潞,这个消息必然是杨潞通过盈香妙坊在汴州打探到的。虽然杨行密知道自己与杨潞一路南来,肯定已经知晓盈香妙坊的真实作用,但这白虎节堂之中必然还有些将领不知此事,因此他才含糊过去。   李曜自然也跟着装傻,点点头不再多问。   杨行密连忙转移话题,道:“我闻李使君所言,大有所悟,如今看来,清口地势低洼,某意,破庞师古,就在清口,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李曜这次不打算插话,不然未免喧宾夺主。果然,其余人见他不说话,也就有了发言的意思。首先说话的,是朱瑾。   他道:“庞师古如今尚且驻屯泗阳,此处却是高地,且距清口尚有一段距离,我等如何才能将他引到清口?”   杨行密闻言,不禁犯愁,喃喃道:“庞师古军屯泗阳乃是待命!即是待命,当选距淮最近之处,这般才更利于把握战机,迅速渡淮,清口当为首先。然而他却舍近求远,屯军泗阳,定然也是知晓清口乃为绝地,不可屯军。既是如此,欲令庞军移屯清口,无异于与虎谋皮,难道天不使某成此大事?”   戴友规下意识看了李曜一眼,只见李曜面带微笑,也看着自己,心中顿时一惊,暗道:“糟糕,莫非此人已然有了谋算,却觉得今日说得已然足够,竟特意留了机会让我来说,如此既可使大王强留他在淮南之心稍减,又可使我卖他一份人情?”他心中暗暗警惕,转念又想:“此人心机之深,谋算之精,简直妙到巅毫,最惊人的是,他才冠弱年华!如此这般,倘使再过数年,天下何事能逃他之法眼?此人若不能留在淮南,一旦北归太原,今后必将一飞冲天,正如当初他离开代州时那句诗所言‘而今脱囚笼,冲天正可期’!只是……他若当真被留在淮南,以他之智,我却何去何从?”   戴友规心念电转,口中却不含糊,当即回话道:“非也!大王无须刻意将庞师古诱至清口。大王请看此图,汴贼虽知清口不能屯军,然而他想自泗阳渡淮,却必经清口无疑。我只须在庞军抢渡之时,将大军列在对岸相迎,倒也无须力战,以恐将他逼退。只须以阻他不能渡河为限,与他相持到天晚,令庞师古欲罢不能。这般进退两难之际,唯有就地屯军!如此一来,方才李使君所言,我军善水,计可成矣!”   杨行密闻言起身,大喜道:“某可高枕无忧了!但有探知庞师古大军开拔,即来告我!”说完,即令散会,转身欲退。   戴友规正欲告退,忽见李曜仍端坐席上不动,且微微蹙眉,忽然想起一事,忙又谏止:“大王不可守株待兔!若庞师古突然以奇兵潜渡淮水,而我不能及时察之,则大势去矣!为今之计,我须主动出击,方可占尽天机!仆有一策,可令庞师古明日即来渡淮。”   杨行密听了,果然一惊,连忙转身正襟危坐,道:“友规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戴友规便道:“大王,汴军欲令我扬州大军西救,庞师古则可乘虚渡淮。我军何不将计就计?一旦庞师古以为计成,必能如我所愿,进军清口!”   杨行密闻言大善,拍案而起,道:“妙!便从军师所言,众将听令!”两边武将遂齐刷刷跪倒阶前,静候命令。杨行密拿眼扫去,却见李曜端坐不动,而李承嗣与史俨见他不动,虽然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起身。   杨行密面色一沉,故意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地下令:“李司徒只是我淮南客将,本不该行令于你,然则今日淮南,将骑最擅者,除李使君外,非李司徒莫属,某今托大,着你率五千骑军,诈称二万,即刻出发,向寿州西进。建我旗帜,多张旗鼓,扬尘蔽天,不可令贼军的斥候看出破绽,当晚扎营,于次日潜返,务必于后日一早赶到清口对岸,参与决战……将军可愿听令?”他前面称呼李承嗣司徒,后面却改称将军,其间意思甚是明显。   李承嗣看了李曜一眼,见他面色平静微微点头,便抱拳领命,上前接过令箭退下。这一幕看在杨行密眼中,又是别有一番思虑不提。   略一沉吟,杨行密复取一支令箭在手,道:“史俨将军,李将军出发后,必被庞师古刺探到行踪,他会准备一晚,于明日一早出动,辰时前后可到达清口,今令你率五千步军并弓弩营,建主将旗帜,即刻出发,于今日晚间抵达南岸,休整一夜,明早迎敌,阻敌渡河!某另有令于张训,会将涟水的三千水军于明日午时前后赶来助你,务必固守南岸一日,天黑之后,你再分兵潜行至清口上游十五里处,掘土壅河。待后日天明,立刻破堤,水淹清口!”李承嗣既然可以领命,史俨地位尚不及他,自然也上前领命退回。   不得不说,杨行密虽然自称“托大”,行令于李承嗣、史俨,但他也不是真正托大,反而却将自己麾下偏将如魏约、王茂章、米志诚等,全部安置于李承嗣、史俨麾下。虽然一是防备,二来也是做给李曜等人看:看看我老杨,对你们还是很厚道的!   可惜李曜不知何时已然闭目,倒似在养神一般。杨行密哭笑不得,心道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学会这招了。   他也没奈何,俯视阶下,仍待领命的大将,便只有台蒙、朱瑾二人!杨行密俯视良久,思讨一个是随己多年,作战勇猛的义弟,一为新投的骁将,取舍却是两难,只得斜睨一下戴友规。   戴友规见状,哪里不知行密心意,当下说道:“淮南之事,全凭大王作主!”   杨行密会心一笑,不再犹豫,下令道:“朱瑾!”   朱瑾立即高声回道:“朱瑾听令!”声音铿锵有力,足见他对此战已是急不可耐!   “令你为清口之战主将,率本部精兵一万,明夜戌时出发,偃旗息鼓,衔枚裹蹄。于后日天明前到达南岸,于壅水坝上过淮,待决堤放水后,建汴军旗帜,直冲清口,务必全力出手,不留余力!泗州李简为你之副将,届时也将领兵前去助你;某自率余军在你之后,会合濠、楚等各处守兵,观你之成败,全师决战清口!”   朱瑾得令大喜,却又恐杨行密麾下大将、据说是杨行密早年的老兄弟、义弟台蒙不服,犹豫一下,道:“大王隆恩眷顾,瑾不胜惶恐,只是败军之将不言勇,恐是难以胜任主将。顶云兄(台蒙,字顶云。)乃江淮砥柱,某意更胜主将之职!”   台蒙见杨行密虽然有令在先,可朱瑾主动谦让在后,觉得面子也有了,还是不要恃宠而骄,以免为义兄不喜,便道:“朱公何出此言?将军沙场骁将,又有国仇家恨,正为此次大战主将之不二人选。且,蒙自从军,一切听命大王……还请将军勿要见怀!”   杨行密听了这话,果然喜道:“三弟能以大局为重,我心甚慰,明日便随我后军一道。朱瑾,如此可愿接此令?”   朱瑾本想报仇,听得此言,忙顿首泣谢道:“不取庞首而回,则提瑾首来见!”   杨行密哈哈大笑,不知为何,却下意识又看了一眼李曜。哪知李曜面色平静,不怒不喜,混似未曾听见一般,杨行密见了,不禁心中嘀咕。   散会之后,杨行密走进偏殿,绕过屏风便道:“潞儿,我意已决!”   屏风后面,果然端坐这一袭江南女子打扮的杨潞。如今已是冬天,她穿着一身紫色貂裘,面前放着暖炉,炉中炭火映得她白玉凝脂一般的面上带着一层红晕,仿佛害羞一般。   但她的表情却很平静,不疾不徐地问道:“耶耶如何决断?”   杨行密深吸一口气,目光一凝,缓缓道:“留下李存曜!”   杨潞黛眉一跳,似有掩不住的喜色一闪,却马上又沉静下来,问道:“如何留法?”   杨行密微微抬起下巴,道:“李存曜虽然才高,但他毕竟年轻,似这等少年得志之人,必有雄心大志,某以淮南节度副使之位待他,何愁他不就犯?”   杨潞微微一叹,道:“耶耶果然这般想?”   杨行密皱眉道:“怎的?有何不妥?他虽是李克用养子,然则李克用养子何其多,就算他是最亲近的几人之一,可潞儿你别忘了,李克用尚有亲子,虽然李落落据说前些日子被罗弘信斩首祭旗,可往下也还有李廷鸾、李存勖等诸子,李晋阳的大位轮不到他们这些养子。李存曜既是这般能揣摩他人心思,李克用的心思难道他便猜不出来了?”   杨潞叹道:“猜出来又如何?耶耶以为,您给他的,比李克用给的多么?”   杨行密大惑不解:“某给他淮南节度副使,如何不比李克用给的多?”   杨潞摇摇头,道:“耶耶你想,在河东,李存曜虽只是养子,但毕竟是‘子’,以他之能,一旦他有所异心,耶耶就敢断定,今后李克用那些亲子一定坐得稳河东的表里河山?若是如此,他便是河东之主,旁人纵要嚼舌,也无甚可说,人家那是兄弟之争,家事而已,轮不到外人插嘴。而若是在淮南呢?节度副使,听来地位甚高,却只是千年老二。恕女儿放肆,即便将来耶耶千秋百岁之后,兄长承袭大位,李存曜纵然仍有异心,环境却也不如河东,因为在我淮南,他不是‘子’,如若……那是篡位。以他在士林之中的名声而言,要做这等事,无异自绝于天下。耶耶,以李存曜之智,难道他会看不到这一层么?”   杨行密闻言呆住,良久之后,长叹一口气:“如此说来,无论如何,都留不住此人了?”   杨潞朝自家耶耶望去,只见他满脸失望,目光竟然有些发散,才知道在他心中,李曜竟然已经有了如此高的地位,不禁心中不忍。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心里也不禁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暗道:“老天何其不公,此人竟生得这般完美无缺?貌似潘安、才比子建、智胜张良、勇如冠军(冠军一词,古时几乎专指霍去病),唯一的不好就是……他为何没能生在淮南!”   杨行密面色沮丧,仰天一叹:“天不使我成就大业!若有李存曜为我臂助,区区汴贼,我杨行密何惧之有!”说罢猛然一拳打在屏风上,那紫檀木屏风本是极稳之物,竟被他一拳击翻,吓得周围侍女连忙围了过来。   杨潞见自家耶耶情绪有些失控,沉下脸色对那些侍女们斥道:“退下,此处无事!”   众侍女见大王右拳有些红肿,面沉如水却不言语,心知必有大事,且大王定然心含怨怒,都不欲沾染,连忙各自散去。   杨潞见她们走开,迟疑一下,面现犹豫挣扎之色,见杨行密颓然坐下,郁郁不喜,终于开口道:“其实耶耶若必留李存曜,也不是全然无计可施……”   杨行密猛然转头,正要问她有何妙计,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一个很没来由的念头:“这炉火没人打理,怎么反而烧得这般旺了,竟把潞儿烘得面似凝血?”      第206章 淮扬风云(七)   扬州有扬州的应对,汴军有汴军的情形。驻扎在泗阳的汴军这边,庞师古端坐帅帐,满面矜色。自攻取郓、兖之后,庞师古作为主帅,可谓志得意满。此时朱全忠对他又是隆恩眷顾,令他担任伐淮主将,他自觉自己这一生的功业,足够笑傲中原了。此时此刻,他正对左右副将氏叔琮、徐怀玉道:“我视淮南如草芥,杨行密之所以前者二度进犯,不过是趁火打劫罢了!”   氏叔琮乃是汴军中一员骁将,历来号称“武痴”,虽已年逾六旬,火爆脾气不改,闻言便道:“既然如此,我大军已在泗阳待命多日,为何不及早杀过淮去?兵士们早已急不可耐,欲战不能了!请都指挥使下令,老氏先提一旅渡淮,定然端掉杨行密的扬州老窝!”   这话自然有些问题,士兵急倒是急,不过急的是赶紧打完好回家。   庞师古笑着对徐怀玉道:“氏老已急不可耐了。”又对氏叔琮道:“氏老不必着急,岂不闻兵法有云,‘敌不动,我不动。’某自领兵驻守泗阳,杨行密便于濠、泗、楚增兵,扬州仍有三万步骑驻守,力战虽能胜之,却也不智。氏老且稍安勿躁,扬州已在我觳中,待其大军一出,某即刻渡淮!”再对徐怀玉说道:“兵士既然求战心切,如今又尚且未到出战之时,军心之盛,久拖必衰……来,怀玉与某对弈一局,以定军心!”   徐怀玉从命。弈至中局,斥候来报:“扬州大军已经出动!杨行密亲率两万步骑救援寿州去了。朱瑾率五千步军,正往清口赶来!”   庞师古哈哈一笑,伸手猛然推掉棋盘,骄矜地捋了捋须,道:“朱瑾手下败将,五千步军,想来不过是他的残军,竟然还敢来挡我!着令,火头军埋锅造饭,军士饱餐一顿,今夜早些歇息,明日卯时准时拔营出发,辰时前渡淮!”   徐怀玉略觉不妥,谏道:“司徒不可轻敌!岂不闻‘哀兵必胜’,朱瑾因兖州之失,此战必全力以赴,还须小心应战才是!”   庞师古是朱温表荐的徐州节度使,最高官位与李承嗣一样,是检校司徒,因此徐怀玉称其为司徒。   庞师古听了他的劝谏,哼了一声,道:“此节我自知晓!”   此时又有斥候由来报:“司徒,大王为鼓舞士气,已身临宿州督战!”   庞师古精神一振,遂宣谕全军:“将士们,拿下扬州,超迁三转!大王此刻正在宿州,看着我辈建功!”   庞师古骄矜轻敌且不多说,却说葛从周自渡过淮水以后,才知道朱延寿、柴再用已经坚壁清野,把百姓尽数徙入城中,固城自守。如今四野既无粮草可掠,欲求一战又不可得,寿州坚城,若是强攻,一时也难以攻克,这才领悟到了出兵之时朱温所言不虚,这朱、柴二人都是劲敌!然而事已至此,此时无论往前深入,还是往后退回淮西,都会受到朱延寿从后掩杀,正是进退两难,为今之计,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且先屯军安丰,静观其变。   他正在帅帐主位上沉思,忽有斥候来报,言杨行密亲率二万大军西来,朱瑾率五千军北上。部将牛存节闻言一喜,连忙请元帅示下,葛从周皱眉摇了摇头,面色平静,道:“不急!再探!”   牛存节大惑不解,问道:“元帅这是为何?”   葛从周微微摇头,语调低沉:“杨行密军力分配不当,如此决断,大失水准!我料其中或许有诈!”   果然,不多时斥候又快马回报:“庞司徒已率大军南下。”   葛从周心中一沉,沉吟片刻,忽然大叫一声:“不好!杨行密定有诡计,恐怕师古会有危险!我须急赴清口南岸,襄助师古。”当下断然下令,即刻开拔。   军至窑山,忽闻一阵震天响的擂鼓声,一军从山上冲下,只听那为首之人高声喊道:“通美兄,小弟在此恭候大驾多日了!可还识得故人否?”   葛从周大惊,闻其音知是柴再用,定了定神,立马阵前,朗声答道:“柴兄既认从周为故人,却为何以这般方式相见啊?”   柴再用哼了一声,道:“通美,当日,齐主待你可谓视如己出,你却为何一朝从了叛贼?今日你已入我伏中,死在当前,不如早降!今弘农王乃仁义之主,某在大王面前代你说项,大王定会不计前嫌,厚待于你!”   葛从周哈哈大笑,道:“量你这区区几个伏兵,也能阻拦于某?黄巢不过一个跳梁小丑,且丧心病狂,某观今日之天下,唯东平王方称当世豪杰,良禽择木而栖,从周归汴,此生无憾!”遂下令突围,跨上战马,抡戟便出,身先士卒。   柴再用在山坡上望见,叹道:“真有我当年之勇!可惜……”乃令不许放箭,务要生擒,也将淮南精锐黑云都参战。   葛从周纵横驰突,力战黑云都,搏杀出一条血路,往濠州方向奔去,然而也折损两千人马,快到濠州之时,又与濠州刺史刘金战了一通,双方互有损伤。最后刘金不敌,退入城中固守,葛从周也不去管,只顾继续前行。   行到一舍之地,前军斥候忽来报:“不好,又有一支军马拦于道前!”   葛从周大惊道:“可知是哪支军马?”   斥候嗫嚅道:“是——是——杨行密亲自率两万大军来了!”   原来,李承嗣率五千骑兵西行,打的是杨行密旗号,当日行过清流关扎营。次日巳时,正欲将兵马折返,忽报葛从周已率大军往濠州进发。李承嗣大惊,对左右道:“李使君神仙手段!来时便暗中嘱咐于某,言及葛从周或将往清口与庞师古会师,命某闻讯必须阻截。”   左右麾下也是大吃一惊,骇然道:“仆等久闻李军使神算,只恨缘悭一晤,今日得闻神妙,不意竟至于斯?”   李承嗣感叹数声,不敢怠慢,当即下令,全军立刻折向西北。   葛从周听说杨行密亲至,自然也丝毫不敢大意,急令停军备战,因士卒已经轮流打过两番鏖战,早已疲惫不堪,故而不敢主动出击,只是稳扎营寨,打算以守为攻,以不变应万变。那边李承嗣偏偏也担心会被识破,犹豫许久,终是不肯主动进攻,两军遂成相持之局。   这边再说庞师古、史俨两军夹淮相遇。庞师古下令渡淮,此时李曜提到的朱温缺少水军军备的劣势果然呈现,只见汴军兵士或泅渡,或架桥梁,或驾小舟抢渡,一时间战线沿清口两侧拉至十余里长,偏偏此时又已进入冬天,淮扬早寒,那些只能泅水的士卒冻得半死,十成战力怕是剩不下一成。   淮南虽然缺骑兵,但其弩兵却是举国皆知,这一军弓弩营兵马使系庐州人米至诚,此人初为杨行密牙校,曾凭一张弩机开路,力保行密杀出孙儒的十数万大军的包围,因而被杨行密赏识重用,令他统领弓弩营,调教出一支五百人的弓弩手,远近闻其名而惊骇,人称“至诚一张弩,射破凤铁树。”足见其弩机的威力。   史俨令米至诚带领弓弩手沿河边一字排开,但见汴军已过中流者,便射击,无不翻身落水。也有抢渡成功的,毕竟以个数计,不成规模,史俨在岸上早已严阵以待!砍杀如捉小鸡。庞师古有心炫耀兵力强大,竟然连兵书最忌讳的“半渡”都不考虑,随淮南去半渡而击,他打算用人海战术淹没对面那“些许残兵败将”,使他们“再不敢直面我军锋芒!”   当然汴军的确兵力强大,而且前文说过汴军军令严苛,违令者死,因此在庞师古的严令之下,汴军前赴后继。   一两个时辰过后,淮军弩箭已然将罄,而抢渡过对岸的汴军却是越来越多。正是此时,却见下游驶来一支百十艘的艨艟舰队,船上两侧都张挂竹幔,正是淮军张训率涟水三千水军赶到。此刻张训驶艨艟冲将过来,汴军大骇。   艨艟此舰,惯以庞大致胜,作战方式很是简单粗暴,如果用四个字概括的话就是:横冲直撞!   艨艟巨舰一阵冲撞,庞师古修好的浮桥全被冲垮,驾舟欲渡的汴军兵士,也全被冲翻落水。抢渡的士卒顿时一个也难过中流,前面已过中流的就像连惊弓也能吓死的孤雁,孤单单的彷佛后世的伞兵——“我们天生就要被包围!”   庞师古见状大惊,也知当前形势急转直下,急令放箭。张训站在巨舰之上远远看着,此时冷哼一声,转身挥手,命将士回仓,汴军的箭全部射到两侧竹幔上。原来草船借箭并非那么神妙,唐代早有这种战术,连这个在史书中几乎默默无闻的张训也来秀了一把与诸葛武侯计出同门的“竹幔借箭”!   庞师古又羞又怒,面如紫檀,也不知是羞还是恼,只听得他打算喝令停止放箭,改用火攻。其实这时既已入冬,北风呼啸,火攻倒的确正合时宜,庞师古毕竟是多年带兵的宿将,骄矜归骄矜,基本能力还是不差的。一时间,火船,火箭,火鸟、火瓮等等引火工具一齐飞向艨艟。   但是淮南既善水军,张训自然早就料到对方会用火攻,岂能没有防范之策?当即下令,艨艟就中流抛锚,一字排开,士卒登上小舟,游回南岸,竟把那百十艘艨艟生生丢弃了。   庞师古瞪大眼睛看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许多巨舰要造出来,花费可是相当不菲,更别提其中要花去的时间。可想不通归想不通,这仗正打着,可不会时间停止,等他想完了再动。他心念电转,知道如此一来,火攻便成了双刃剑,一剑刺向了庞师古自己。试问,庞大的艨艟巨舰抛锚定在河中,汴军还怎么过河?这般巨大的战舰,你就是要把它烧沉,那至少也得两三个时辰,如此,汴卒就无法穿过火海,抢渡到南岸,时间就被有效的拖延了。更何况庞师古深知汴军缺乏战舰,看见这么多淮军战舰,又有些红眼,虽然明知不智,下意识里却仍想将它们据为己有。   但庞师古倒也聪明,既然有火船阻隔,我打不到你,你也骚扰不得我,居然干脆下令士卒多造浮桥,先推进至中流,倒也节省时间,反正留待明日便可一鼓而渡河。   渐渐的,艨艟上的火光越来越稀,推进至中流的浮桥却是越来越密,有好几十座,在一个河水平面上玩俄罗斯方块一般,只是大气了无数倍。可是庞师古没有察觉到,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流失了。天色,已经越来越暗。   氏叔琮作战凶猛,看了看眼前局面,总觉得有什么不妥,干脆上前请命,抱拳道:“司徒,艨艟已沉,我等不如一鼓作气,连夜渡河,省得夜长梦多。”   “不,不可,夜战强攻非是明智之举,敌军弩箭厉害,只消设下弩阵,我军很难避开敌人的箭矢。更何况冬夜寒冷,士卒又已疲乏,如何还能再战?不可妄送他们性命。如今浮桥已推进至中流,休整一夜,明早抢渡,量这些淮人如何勇猛也自抵挡不住了!”庞师古说完,下令就地扎营!   氏叔琮差点没给他一句话憋死,心中暗骂:“你这厮打的什么鸟仗,刚才你怎么不说人家弩箭凶猛,怎么不记得眼下乃是冬天了?”   徐怀玉见氏叔琮面色忿忿,也上前阻道:“司徒,此地名曰清口,地势低洼,四野又无刍牧,系兵家所谓之绝地,不可扎营啊,仆以为还是退往泗阳扎营为善。”   庞师古刚吃了一阵乱仗,心头正恼,闻言立即不耐烦道:“仅此一夜,何必往来折腾!大王命我直取扬州,清口便是毕竟之路,此时不驻清口,淮军还道某等怕了他们,气焰更加嚣张!更何况,某若退去,这些刚架好一半的浮桥无人看守,不就让敌人破坏掉了?糊涂!着令,军士饱食干粮便是,今夜原地扎营!”   朱温军规极为严苛,当初汴军头号大将朱珍都因违令被杀(本书前文有详述),他徐怀玉自然不敢以副将身份去顶撞主帅庞师古,心中虽然忧虑,却也只得听令。   渐渐夜幕降临,冷月高照,两岸的士卒都是征战整日,疲劳一夜,早早的安寝了。除了营中昏暗的灯光下照见裹紧棉衣巡逻的士卒外,四野不闻犬吠,只有静静流淌的淮河水声,寂静得可怕!到了后半夜,似乎连淮水也不流淌了,万籁俱静,寂静得更加可怕!待到晨曦微露,终于先听到北岸传来了号角声,“呜呜”声浑厚而深远,却似乎带了点悲咽。那是庞师古在集合部队,准备继续昨日的征程。   庞师古见一夜未见敌军夜袭,心中嘲笑南军兵少,正欲大战一显身手,忽然闻报:“营北有一军驰来,着我军服色,建‘朱’字大旗,恐是大王亲自驾临!”   庞师古闻言大惊,头皮都麻了,朱温这人出身贫寒,发迹之后架子特别大,庞师古久从朱温,知道其中利害,要是让朱温以为你故意怠慢他,那只怕打再多的胜仗都救不回来。当下急怒道:“奴辈误我,怎不早报!快,鼓乐伺候!大开辕门!俾将以上,随某迎接!”说罢赶紧整了整仪容,亲自出迎。然而“北军”尚未到达,忽的营中大乱,军士乱奔,纷纷大吼,庞师古满脑子大王亲临,正欲怒喝,忽然一霎间听清他们吼的是:“不好了!大水来了!”   正有一士卒奔至马前,庞师古二话不说,猛然拔剑斩了,喝道:“休得胡言!”然而回首观望,大水已汹涌奔腾!   此时朱瑾已来到距离庞师古仅一箭之地,远远望见师古惊恐慌乱的样子,遂左手弯弓,右手搭箭,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刷的一箭正中庞师古面门。庞师古淬不及防,险些栽倒马下,众将急忙护着回营。   朱瑾傲然把手一挥,一万精锐也如汹涌的淮水直冲入汴营。汴军士卒方才知晓那北来者哪是他们的东平郡王?尽是满眼复仇怒火的山东猛虎!此时又值入冬,水冷刺骨,待水深渐渐到达膝盖,毁坏了营寨鹿角。朱瑾山东败北后,随他奔逃得走的几乎都是骑兵,此时铁骑纵马驰突,汴军步卒泡在冷水中,在铁骑面前几乎全然丧失了抵抗力,纷纷没命的往宿州方向逃窜,只有骑军尚能咬牙抵抗一番。不时,李简也率泗州兵赶到,来助朱瑾。   再说南岸杨行密此时也已会合楚州兵马抵达;濠州刘金因陆上葛从周阻隔,乃由水路抵达;李承嗣与葛从周一直对持到入夜,却将旗帜、营帐原封不动,灯火不灭,扎百余个草人,绑缚在马上于营外假作“巡逻”,自己却领五千兵马乘夜遁去,天明也到达南岸。大军集齐,见北岸已经得手,杨行密雄姿英发,忽而转头望了一眼身边淡然而立的李曜,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是何滋味,半响才从这种恍惚中惊醒,断然下令,全师渡淮参战。   这一来,庞师古昨日造好一半的浮桥反倒助敌了,为淮兵的提前“登岸”节省了不少时间。   朱瑾见杨行密大军也到了北岸,精神倍奋,乃弃小卒,但寻庞师古而去。而此时氏叔琮、徐怀玉正于营中找到一个可容纳十余人,水淹不到的高坡,将庞师古扶到上面,拔去箭簇,敷好创伤药,包扎妥当。   庞师古面沉如水,深吸一口气,对二将说道:“今日败军,全是师古之罪,已无生还之理!你二人速率骑兵突围,记住,不要回宿州,可乘虚渡淮,奇袭扬州,或可反败为胜。”   徐、氏不从。徐怀玉道:“纵然奇袭扬州,也应该是司徒去,我二人誓死在此力战,拖住杨行密。”   庞师古摇摇头,整理了一下仪容,静静地道:“我祖上庞令明公,为报曹氏魏王大恩,抬棺椁而决战。师古承蒙东平王大恩,竟有清口之败,何颜再回汴州!唯有效仿祖先,在此一战,以死报恩,虽败绩难言,尚留一生忠名!你二人为某拖累至此,某不忍心再害二位,以功相让,或可全命。”   二人与庞师古毕竟是“一起扛过枪”,而且还是扛了很久的老战友,听这番话,哪里肯走。氏叔琮眉毛一竖,大声道:“司徒既抱必死之心,某花甲老将,何惧一死!君不闻马革裹尸之语?正当与将军共患难!”   徐怀玉热血激昂,但氏叔琮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他也没啥好说了,也只说不走。庞师古大怒道:“某虽大败,帅印未交,如今仍是此间主帅!你二人再敢抗命,我便军法处置!”话未落音,却因激愤过度,创口迸裂出血。   二人吃了一惊,忙上去扶住。庞师古见状,终于维持不住沉着颜色,竟是老泪纵横,拉着二将的手道:“师古惟愿一死以全名节,你二人为何万般阻拦?”二人知他已生必死之心,这才被迫听命,哭拜主帅三通而去。   庞师古送别二将,由军医重新包扎好,便手持长刀,跨马冲下高坡。挥刀砍杀数通,正撞上朱瑾跨着弘兴骓,挺丈八马槊奔至。他这马是杨行密所赐,年口尚小,却果是宝驹一匹,喂食了有三个月左右,竟自能上阵驰突,奔走如飞。朱瑾也看见庞师古,大喝一声道:“庞师古,纳命来!”   庞师古也喝道:“朱瑾小儿,休得猖狂!看庞爷取你狗命!”也舞朝天刀迎上。他这句“庞爷”跟后世理解有些区别(前文有述),意思却是等同于“你庞家老爸”,也就是说朱瑾是他私生子——当然这只是随口一骂,言语上讨点好处,兵书称为骂战。   二人你来我往,战了十余合,师古因有箭伤,目力体力均是不支。他知大限已至,悲吼一声:“大王,师古去了!”栽倒于马下。朱瑾面露杀机,纵马跟上,挥刀便取其首级。   庞师古初随杨复光为忠武八都,破巢贼有大功,杨复光死后,独从朱全忠,官至汴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平兖伐郓皆有大功,为人以儒将自称,体爱士卒,然而也刚愎自用,故有清口之败。   汴军余众见主将已死,心灰意冷,纷纷或降或溃。杨行密大胜收兵,对朱瑾大加赞赏。忽而闻报,言徐怀玉、氏叔琮带领余骑渡过淮水。魏约拦住,却被氏叔琮斩杀。徐、氏已直奔扬州去了。杨行密神色古怪,竟是又惊又喜,深深看了李曜一眼,见李曜一言不发,知他意思,转而急令朱瑾、李承嗣率骑军渡河追击。   李承嗣走后,李曜才对杨行密道:“葛从周现驻屯在濠州城东三十里,我可分步军乘胜追击。”行密以为然,遂派台蒙、史俨、刘金分军往濠州。   且说徐、氏二军一路奔至天长,得知淮军即将追上。徐怀玉对氏老说道:“不好,清口战罢太也迅速,奇袭扬州我看是无望了!不若折而向西,与葛仆射(葛从周此时为朱温表荐为兖州节度留后,检校尚书左仆射)会军,或可攻下寿州,也是将功补过!”   氏老道:“某粗人,只知厮杀,此番事但听怀玉便是!”二人遂折军向西。可惜他二人不知葛从周此时在濠州境内。   是日,天气隐晦,至辰巳时分,忽而彤云密布,大雪片片飘落,如鹅毛,如琼花。不一个时辰,四野已白茫茫一片,楼台砌玉,山水银装。这般下法,若持续个一天一夜,南天门也被它填平了。   当葛从周踏雪来到李承嗣营,早已是空营一座,正不解,忽然惊闻庞师古清口败死,葛从周仰天长叹:“江淮有高人啊!但叫我葛从周掌兵一日,绝不再踏进江淮一步!”正感慨,忽闻报,言台蒙、史俨、刘金率领追兵赶来,葛从周也不犹豫,当即下令就洞口渡淮回师。然而正行至淮水岸边,却又闻报,徐怀玉、氏叔琮部奔袭扬州无果,竟折向西往寿州方向去了。葛从周闻报,心就像冰冷的石头,猛地一沉,喃喃自语道:“此时往寿州,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岂不是自寻死路,某不可不管!”复令转而往寿州进发。   牛存节道:“柴再用还在窑山,我等这般原路回去去,不也等于送死么?”   葛从周摇头道:“非也,我料柴再用必已回到寿州,布好口袋等着怀玉、氏老他们。”遂下令进军,果然经过窑山时已空无一人。待到达寿州城南,正遇着徐怀玉军,却已是狼狈不堪,兵士个个无精打采,尽显疲态!   徐怀玉道:“朱瑾、李承嗣骑军甚是厉害,我军被追着打,又因天寒地冻,兵士多被水浸,一日只能饮雪,又冻又饿!”   葛从周见状也不禁长叹:“我等轻视淮南,谁料淮南竟有高人,竟至如此惨败!”话尤未尽,报朱瑾、李承嗣追兵又至!只听牛存节道:“仆射与怀玉、氏老先行,我来断后。”   葛从周许诺,先行至淠水岸边。牛存节也回来了,说道:“朱瑾追兵被我挡了一阵,稍稍退却,我们也得以将息片刻,补充点食物。”然而军中哪里还有食物!军士只得再以雪为食,休整片刻。葛从周毫不犹豫,道:“速往正阳关渡淮。”   话说淮水在寿春城西约五十里处,淠、颍二水南北来会,其交汇处,便是正阳关,系寿州门户,淮南要塞。葛从周、徐怀玉到达正阳关,却已见朱延寿、柴再用早已严阵以待。   葛从周心中一沉,知道己军已入了死地!乃谕晓全军,道:“今怯懦畏战是死,不战而降,我等亲人皆在北方,必连累家人,生不如死!唯有力战,或可保全一己乃至家族性命!”军士被他感化,士气大振。   从周大喝一声:“柴再用,休得猖狂,葛从周来也!”说着就抡起画戟杀来,汴军既是置生死于度外,纵使猛兽也难相比。   柴再用对朱延寿说道:“此困兽之斗也,某等不如先行退开,放他们渡河,一俟他们看到生路,拼命的那股勇气也就泄了。待其半渡,我再出击,必获大胜。”   “言之有理!哀兵之怒,不可力敌,似这等死地之兵,切勿操之过急。”朱延寿点头说道,乃引兵退去,让开道路,并留下几条船只给他们。   汴军见阻敌已退,纷纷抢船渡河,反倒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士气顿泄。方渡过小半,朱瑾、台蒙两路追军也赶到,合寿州兵,全线压来。汴军惊慌失措,抢不到船的纷纷跳下冰冷的河水。及至对岸,冻死的,淹死的,被淮军射死于水中的,不计其数。葛从周、牛存节、徐怀玉、氏老等几个主将先渡过河,望着背后情形,知道已不可挽回,葛从周长叹一声,只带着不足千人回到汴州。   朱友恭也得知清口开战,北上来援,却被李神福所阻,此时听到寿州之败,也率残军由武昌路退回许州。   杨行密也清点伤亡,发现这一仗打得极其精彩,仅折损两千余人,指挥使以上仅魏约一人战死。朱温十数万大军伐淮之战,遂以溃败而告终,实力不能扩大,扫荡群雄,统一天下便成为妄谈。此战过后,藩镇诸强鼎立,十藩分天下的大势也就形成了。   江南宣、歙、池、升、润、常六州为杨行密所有,再加上淮南扬、庐、楚、滁、和、舒、寿、濠八州并泗、海、光、蕲、黄,杨行密的实力共十九州之地。   江南苏、湖二州为钱镠复取,乃有两浙杭、越、苏、湖、睦、明、台、温、处、婺、衢,又升嘉兴为秀州,共十二州之地。但昆山小县目前尚为秦裴以三千兵占据,后来顾全武围攻八月未克,遂引水灌城,昆山城坏,食尽,秦裴仅盛羸兵不足百人,力屈而降。   再说河东李克用,亲征幽州,至安塞军,在清口大战前夕,因饮酒大醉,被单可及引骑兵强攻,败退至木瓜涧。是日大雾,不辨人物,再被单可及所分的伏兵所击,伤亡大半退回太原。幽燕于是被刘仁恭所巩固。陇西郡王李克用辖地仍是河东、昭义、邢洺、大同、振武、天德六镇,羁縻河中、义武、成德三镇。   刘仁恭于是据有幽燕(卢龙)幽、涿、瀛、莫、檀、蓟、新、武、妫、儒、顺、平、营十三州。   朱全忠是宣武、义成、忠武、佑国、河阳、武宁、天平、泰宁八镇,共洛阳、汴、宋、亳、颖、辉、滑、郑、许、陈、蔡、徐、宿、孟、怀、郓、曹、濮、齐、兖、沂、密、汝一都二十二州之地。羁縻忠义、魏博、平卢、陕虢四镇。虎踞中原,虽有淮南一败,仍旧俨然为天下第一强藩。   再说关内,李茂贞本有凤翔、山南西、秦州、保大四镇共凤翔、兴元、陇、凤、兴、洋、开、蓬、壁、巴、秦、成、阶、鄜、坊二府十三州之地。后二次犯阙又取邠宁及同州,共邠、宁、庆、衍、同五州,合二十州府之地。   另有西川节度使王建,自取西川成都、眉、简、资、嘉、茂、雅、黎、汉、邛、蜀、彭一府十一州后,与李茂贞争夺山南西,得集、利、阆、果、文、渠、通七州。复觊觎东川,于清口大战前攻下梓州,杀死顾彦朗,得东川梓、绵、剑、普、荣、遂、合、泸、渝、昌十州。另取荆南忠、万二州,乃拥有四川之地三十一州府。   湖南武安节度使马殷代张佶而镇楚地,任用谋士高郁,发展茶叶贸易,以商富国,遂连下衡、郴、连、道、永、邵六州;湖南七州尽归马氏。   荆南节度使三舍翁之一成汭,即郭禹,其中缘故后叙,有荆南荆、归、峡、夔、施、岳六州。成汭后战死,荆南最终落入高季昌手中,仍割据一藩。   福建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拥福、建、泉、漳、汀五州。这王审知乃是光州人,黄巢乱军大起时,随其兄王潮起兵,辗转进入福建,从逐黄巢出福建的陈岩麾下。陈岩死后,王潮入主福建军府;王潮死,王审知继承兄位。   除以上十大强藩外。另散有几个弱藩,其后全部为强藩所并,不复延续,其实不值一提,一笔带过也罢:   义昌节度使卢彦威,据沧、景、德三州。   泾原彰化军节度使张琏,张铛之弟,据泾、原、渭、武四州,   金商戎昭军节度使冯行袭据金、商二州。   峒蛮雷满攻杀了澧州向瑰,遂据郎、澧二州;   武昌节度使杜洪据鄂、安、申三州;   江西镇南军节度使钟传据洪、江、饶、信、虔、吉、抚、袁八州。   唯有一个例外,便是定难军节度使党项人李思谏据夏、绥、银、宥四州;其弟李思敬为保塞军节度使,据延、丹二州。定难军在原先的历史中一直维持到宋时,而后成为西夏王朝的前身。   此时的泱泱大唐,唐室实有的国土,唯京兆府、兴德府(前华州)及陇右、安南、岭南的远疆而已。   而自此役之后,杨行密踞保江、淮,朱温再不能与之争。      第207章 邢洺之乱(一)   扬州,养心院中,李曜坐在主席之上,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面色很少见地有些阴晴不定。   “任圜?嗯……你说是九兄派你来的?”   “正是。”任圜点点头,虽然穿一身灰布常服,却斯文儒雅,风姿卓然。   李曜看着他:“九兄素来慎重,此番遣你前来寻某,颇不寻常,你且说说,九兄有何事要说?”   任圜面色平静,道:“九郎君使仆知会十四郎君,曰:‘贤弟所料不差,邢州或将易帜’。”   李曜脸色一变:“九兄和十兄为何不从我言?”   任圜叹了一声,摇头道:“九郎君与十郎君已然尽力,个中情由,非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   “说!”李曜冷着脸,也顾不得此人今后可以大用,直接道:“二兄本无反意,若九兄十兄按某所言为之,此事当可避免,为何弄成这般模样?”   任圜见他坚持,只得道:“此事乃是如此这般……”   李曜面无表情地听下去,才知道这件事须得从李存信魏博败北说起。   当日李存信败北魏博,残军在洺州休整,而后李克用亲自出兵,在屯兵之时,李曜便奉命出使淮南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他便不甚清楚,而事情则恰好发生在那之后。李曜之所以未曾料定,盖因为这里发生的事情,偏离了原先的历史。   原先历史上,这一仗只跟魏博、汴州有关,然而这一次却又把幽州和王镕牵涉了进来。原来王镕等见李存信精锐败北魏博,料李克用麾下一时乏力,遂联络幽州,再次与李克用作对。   当日李克用大军刚下太行,扎营于尧山,闻王镕再次兴兵,便令李嗣本、李存审各领左右两路分取深、冀二州,欲自率大军直取真定。然而李存信后军却迟迟未到,李克用派人去催,忽有信使来报:“大王,祸事了,王镕亲自领军过来,派大将三人前来闯寨。那三人甚是勇猛,前军众将都是不敌,已被他破我十余寨,伤我数十将。”   李克用这一惊非同小可,鸦军素以兵精将猛著称,如今竟是被人连败数十将,那还了得?当即跨马出营,却见薛铁山、李存贞、李存质狼狈败回,李克用喝定三人问之,薛铁山是军中元老,当下也无顾忌,抹了把汗,抱拳答道:“大王,那骑白马、持银枪的,甚是勇猛,孩儿们不敌,某观之也无胜算,只好回来,请大王责罚。”   李克用独目一凝,放眼望去,见那白马银枪之将又挑落了十余将校,遂气沉丹田,喝然开声,向那人喊话:“兀那敌将!不曾招呼,即来闯阵,可敢留下姓名?”   那马上将听这声音尤其雄浑肃杀,心中已然料定是谁,大笑一声:“某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白马银枪高思继是也!”   李克用观他数招,心中暗道:“此人枪法果是精妙,众将不敌,我须亲战!”乃亲提李曜去年年末为他献上的“狼尊虎戟”上前迎战。   这把狼尊虎戟与别人兵器俱不相同,据说是军械监从塞北得了一块天外陨铁,李曜亲自负责,成立“名匠攻坚组”,历经千辛,从中炼得“陨铁金精”数分,按比例掺进精钢水中制成。此戟戟首呈黄黑色,吹毛断发、百斩无伤,更难得是滴血不沾,尤为神奇。此戟形状也与寻常不同,戟尖甚长,而旁边的却并不是寻常月牙刃,而是仿佛横着一把奇形匕首,那“匕首”是双面刃,内刃还带一个锐利的倒钩。这狼尊虎戟,便是看上一眼,都觉得肃杀冷厉,令人森然发毛。   对面高思继的形象也是让人一见难忘,白马银枪不是胡说,连盔甲都是亮银色。其实作战之中选择白马的将领极少,因为白马太过醒目,最易被敌人射杀,是以大部分将领的坐骑都是黑马、黄马、棕马、红马这些常见之色。因此在战场上看见骑白马的将领,基本上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此人“新手”,主动当炮灰;二是此人自恃勇悍无敌,白马也敢骑。   高思继家中乃是大族豪富,手中“银枪”自然是精钢长枪,平日自诩神兵,哪知与李克用交手数合,才发现钢枪之上竟被那黄黑色怪戟斩出几道豁口,心下骇然,遂不敢力拼,发挥枪法精妙,欲以技巧取胜。   李克用的戟法如他的个性一般霸气天成,势如雷霆,疾如霹雳,有时抢攻之下,打得高思继不得不硬拼一两记。李克用此时尚未四十岁,纵然气力比当年剿黄巢之时稍有不如,却也依然狂暴,加上狼尊虎戟威力骇人,战局看起来却是他占优势。   二人直战的上百会合,没有分出胜负,此时已快日落西山。李克用心道:“我虽看似占尽优势,但此人至少小我十岁,除非转回十年前,否则久战之下,我必先疲。如今看来,此人之勇,非存孝不可敌!”便忽然一戟震退高思继,勒马喝道:“我二人已战得多时,眼看天时已晚,不如权且收兵,明日再战如何?”   高思继心道:“飞虎子名不虚传,若他年轻十岁,今日我恐要败。他比我大许多,又是这般戟法,料来后力不济,是以罢战,我若强战,再有百招,当可取胜,只是如此却是胜之不武,非我高思继所愿为!”   当下便也持枪勒马,回道:“久闻飞虎子大名,今日战得痛快,明日定不爽约。”乃转身一夹马腹,收兵退去。   李克用沉着脸回到中军大帐,急令李存质持牒牌、贴书连夜赶赴邢州请李存孝前来破敌。这也是李克用一贯习惯于正面击溃的心态使然,多少年来,他何曾在正面作战中落过下风?而如今斗将不胜,他心中自是不能忍受,宁可费时去请李存孝来,也不肯另想办法,否则以鸦军将领之盛,兵锋之锐,寻一妙策,并不是没有办法破敌。   不料那李存质却并不先往邢州,而是去寻李存信去了。李存信后军离李克用已然不算太远,李存质不多时便找到存信之军,待见到存信,说高思继闯寨,大王亲战也未能胜之,如今要去请李存孝来助战。   李存信连忙令李存质取出李克用贴书,见其上写道:“存孝吾儿,今有敌将高思继,勇猛绝伦,合兄弟三人,日破为父数十寨,伤数十将。为父身与他战,亦不能胜,料非儿至,难与之敌。今差你六弟换防邢州数日,你自速来尧山破敌。”   存信览罢,略一思索,阴笑道:“世人知某善六胡语,却不知某亦善汉书,能模仿大王笔迹……哼,安敬思(李存孝本名)死期到了。”当下取过笔墨,仿李克用字迹,另草一文书,重新蜡封漆火,付与李存质带往邢州。   邢州与尧山相距不远,李存孝又关注战局,此时已得知李克用为高思继所败,心知以大王的脾气,必要来唤自己出战破敌,已经早早点齐人马,整装待发,就等牒牌、贴书一到,即刻出兵。待得次日一早,才见存质来到,李存孝也顾不得问他为何走得这般慢,只上前问:“大王可是要六弟来唤某去战高思继?”   李存质一脸茫然,摇头道:“小弟不知,大王贴书在此,二兄一看便知。”   李存孝不疑有他,打开贴书,却见上面写道:“今得细报,罗弘信、王镕联名请朱温统宣武大军来援,假道魏博。偷锅贼兵力颇盛,帐下猛将如云,邢州地处紧要,你须日夜整军备敌,勿令汴贼踏入邢洺一步,我好纠集大军,一举而下常山,切切。”   存孝见信,心中犯疑,细看字迹,确是大王亲笔,只好问李存质:“大王还有何话叫六弟捎来?”   “其余并无甚话,大王只说令二兄务必听命便是。”   李存孝无奈,只好留守邢州。李存质计成,得意而回。   次日一早,高思继便来寨外吆喝搦战,克用不出,叫李嗣源去传话,说今天本来是安排李存孝与你战,不巧还没到达,叫高思继等个个把时辰。高思继听了,倒也不恼,反是心中高兴,暗道:“李克用知不能胜我,竟要遣李存孝来战。素闻李存孝乃河东第一勇将,号称天下无敌,我若胜他,高氏威名盛矣!”当下应允。谁料到了中午,仍不见李存孝,反是李存信连夜赶路,这时却已到了,并请命明日代李存孝出战。   李克用闻言大为诧异,蹙眉道:“那高思继枪法神妙,某亦不能胜之,你又能奈他何?还是静侯存孝来战吧!”   李存信听了,嫉恨交加,心有不甘地道:“儿以为存孝此刻定不会来。”   李克用猛一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李存信早就打好了腹稿,拱手道:“存孝之勇,天下无人能敌,他如今已是一镇节帅,又怎会如过往那般心甘情愿任大王驱驰?只怕早有取代大王之心。大王请看,他此番主动请大王经略河北,他却故意拿着先锋印不动,就是等到大王与罗弘信、王镕以及李匡威战得难解难分,迁延日久之时,他才突然出马,一举灭掉二镇。一旦真遂他意,那时他定然是威震太行东西,河东、河北只知有他李存孝,而不知有大王您了。”   李存信这种人,外战外行,内战内行,他深知李克用高傲自负,容不得别人比他强,把李存孝当儿子看的时候,他小子天下无敌没关系,一旦心有所疑……所以今天拿这番话来说。其实存信这番攻谄之言非常露骨,李克用早知他们之间的龃龉,心中何尝不是明镜一般,但李存孝‘天下无人能敌’的话往日听来倒也无事,反正是自己的义儿,今日他“抗旨不遵”,再听到之后不免如山崩海啸一般冲击了他的内心,激起波浪滔天。他心中翻腾良久,方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是为父初看王镕兵弱,而朱温不可不防,才叫存孝防止南面支援,不用急着来会的!”这话说的软绵绵的,全无他李克用往日的霸气,再加上他那贴书李存信看过,自然心中冷笑。   又过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李存孝。高思继已在寨外开始大骂李克用不守信用了。李克用心中又急又怒,正巧看见李存质回来。李克用还没问出口,李存质却一下跪到李克用面前,伏地大哭,道:“儿奉大王之命,去请二兄,却不料他见牒牌、贴书之后,却说:‘汴贼即将犯境,某守土任重,不能擅离,且请回禀大王。’迟迟不肯将邢州托儿暂管,也不肯出兵。”   李克用心头的怒涛狂掀,独目之中阴寒彻骨。   李存信心头叫好,自不肯放过机会,再挑拨道:“大王,儿没说错吧!存孝自诩羽翼丰满,果是不把大王看在眼里了。儿以为大王还须速做决断……儿愿往邢州一趟,以宣谕大王贴书为名,乘其不备,将他当庭拿下。”   就在李克用要被愤怒蒙蔽眼睛之时,屏风后闪出了刘夫人。这位夫人不比寻常汉家贵妇,他们沙陀中的可敦(相当于可汗的正宫皇后),是可以随军的,上源驿之时她不也随军了么?刘夫人一出来便说道:“大王,二郎不听调遣之事,奴家以为疑点颇多,只恐其中有甚误会,不如让妾身代大王去邢州宣贴,便可知他心意。”   李存信见刘夫人出来揽事,大惊道:“万万不可!”   刘夫人一双慧目转过去,似要看穿他的心底。   李存信忙道:“倘若牧羊儿果有反心,阿娘岂不危险!他若再以阿娘要挟大王,大王当如何处置?”   李克用听了,也恐夫人有所闪失,摇头否决。然而刘夫人坚持道:“存孝初投大王时,妾待如生母,他若加害妾身,岂不令天下耻笑?妾闻他与九郎、十郎交好,便请九郎、十郎同去,可保万无一失。”   李嗣昭与李嗣源听了,也上前请命愿随阿娘同去,李克用对他们二人还是信任的,想想这才冷静下来。但他又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十郎与你同去,九郎不去邢州,而去洺州,持我王令金牌,暂掌飞腾军。”   刘夫人想想,也觉得妥帖。飞腾军如今战力甚强有目共睹,只是这支军队是十四郎一手带出来的,换别的人趁他出使淮扬去接掌,只怕反要坏事,但九郎不同,九郎与十四郎相交莫逆,他去接掌,当无大碍。而只要飞腾军在手,则邢洺磁三州(李存孝节度之地)之中,便嵌入了一颗定海神针,纵然存孝真有反意,也足够遏制。   但即便如此,李嗣昭却仍然问了一句:“大王,儿此去洺州,若十七郎与国宝问起,当如何答复?”   李克用一时没听出李嗣昭这句话的潜意思是他担心不说原因会有麻烦,而是直接一摆手:“他们二人一个是我儿郎,一个视若己出,你直说便是。”   待他们三人走后,李存质与李存信退下商议,道:“阿娘去了邢州,我事必败!该当如何是好?”   李存信心中也暗暗着急,悔不该将事做绝,但面上却还装得沉着,沉吟道:“如今唯有破釜沉舟,将安敬思谋反之事做实。”   李存质想了想,问道:“大兄何不再模仿安敬思字迹,给王镕修书一封,我却故意半道劫中,承上大王,岂不坐实其罪?”   李存信果断摇头:“不可,阿娘一去邢州,便可知大王贴书伪造。如果再这样,岂不是帮助牧羊小儿脱罪。唯有我亲自给王镕写信才行。”遂诈为匿名献策之人,作书一封,令亲信驰送柏乡王镕中军驻地。   王镕收到信,却见上面说:“李存孝勇悍无敌,得之可平天下,已为鸦军众将不容,重疑于李晋阳。常山郡王若于此际以厚礼劝降,想正当时。可速遣快马驰往邢州,迟则其与李晋阳释疑矣!”   王镕见信大喜,毫不迟疑地派王府长史,宦官石希蒙快马奔向邢州。   而刘夫人则在途中对李嗣源道:“我料存孝必是被存质陷害,恐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我二人不可常速行驶,还须快马飞奔。”于是二人乃弃一切无用之物,单马飞驰,故而赶在了柏乡快马前进入邢州。   李存孝闻刘夫人亲至,意外非常,亲自出府门迎接,刘夫人见了他,劈头就问:“为何不听大王王令,出兵救援尧山?”   李存孝大惑不解:“儿本也以为大王会令儿出兵尧山,已然点齐兵马待命,奈何昨日一早收到六弟送来的大王贴书,却是教儿镇守邢州不动,以防汴贼偷袭。”说罢便唤出军中掌书记,捧出书信示于阿娘、义弟。   李嗣源见那贴书,对刘夫人说:“阿娘,这贴书虽是大王字迹,但显然非是大王昨日所亲笔,必是伪造无疑。”   刘夫人自然知道自家丈夫写的不是这玩意,勃然变色道:“存质胆大妄为,竟敢伪造王命贴书。”转头又对李存孝道:“如今事情明了,虽然天色已晚,为防生变,我儿立刻点兵,连夜随我去尧山,向大王澄清!”   李存孝喜而听命,当即收拾军马连夜起行。   是夜亥时,李克用尚与军中将领掌灯议事,正报夫人携存孝到来。李存质顿感不妙,眼巴巴望着李存信,只见他微合双目,强作镇定状。   很快,刘夫人入帐,对李克用说道:“大王,存孝无罪,此事乃因存质伪造王命贴书!”   李克用闻言大怒,拍案而起,喝令拿下李存质,怒问:“孤王问你,为何陷害存孝!”   李存质见事已至此,反而不怕了,绷着脸道:“安敬思自恃勇猛,向来不把我等兄弟和太原众将放在眼里,我早已对他恨入骨髓,只恨不能手刃!”   李克用见他这般应对,勃然大怒,独眼都气得泛出血红,寒声道:“推出去,斩!”   那边李存信见势不妙,慌得冷汗直流,生怕存质怕死而牵出自己,忙上前哭求:“大王,六弟自投靠大王,忠心不二,肯请大王看在他屡有战功的份上,饶了他的性命吧。”说完,泣下不止。   李存质初闻李克用要斩自己,倒是本想说出主谋。却见存信求情状,情真意切,鬼神也能被感动,心中一叹:“罢了,罢了。我自幼父母双亡,得大王养以为子,众兄弟中,唯大兄待我最好,今天就是指出主谋,料来我也难免一死,何必再拉他垫背?今日豁出这一死,来日大兄必杀存孝,为我报仇。”遂大笑三声,说道:“多谢大兄为我求情。然小弟自知难免一死,大兄不必再求!某等战阵之上杀了多少人?死又何惧!”   李存孝见了,心中起疑,上前抱拳道:“存质不善文墨,岂能一人擅自伪造贴书?儿料其背后必有合谋同党,恳请大王明察。”   李存质有心一人扛下,当即冷哼一声,道:“我是受了常山王的命令,不想让你去救尧山。今日功败垂成,有死而已,你还待怎的!”说完傲然走出帐门,引颈受戮。李存孝口才与李曜自然全无可比之处,当下无言以对。李克用闷声不吭,独目在帐中扫来扫去,扫得李存信直到听见帐外砍头之声,方才长舒了一口气,才知自己已是大汗淋漓。   李克用见帐中寂静一片,谁也不敢吭声,这才告谕众将:“存孝被诬陷,主犯业已伏法。今后,众儿郎当戮力同心,不得再互相猜忌,篱墙于内。”众义子自然领命,李克用令他们各自回营歇息,准备明日李存孝与高思继大战。   就在李克用已安寝之时,高思继大营也是一片寂静无声。他白天未能索李克用出战,也是窝了一肚子火,无奈收军回营。心想李克用白天不战,没准是要行诈,怕是晚上会袭营,因而做了些准:大营外埋下了暗岗,营内灯火不灭,哨队巡逻不息。他倒不是真要伏击李克用,只是自负的向敌人传递一个信号“我营中有备,休要打偷营的主意,明日一早光明正大的跟我阵上较个高低!”   夜过子半,还真有两支兵马悄悄地向高营开来,却并不是李克用主力——他自恃存孝已到来,倒是和高思继是一个想法。这两支兵马却是李存审与李嗣本所率的左右两路军前锋。原来,克用的谋主盖寓虽然不与存信同谋,但他更是对存孝不放心,时刻提防着,在刘夫人、嗣源去邢州后,便说服李克用先做好李存孝不会到来的准备,着存审、嗣本两部暂缓取深、冀二州,连夜调回兵马先对付高思继。因此这二人便率前锋先回,至尧山外三十里会合。   存审就对嗣本道:“大王连夜调我二人回师,是要破高思继。我兄弟既已行军到此,乘着万籁俱静,敌人尚未发觉,何不走马袭营?”   李嗣本道:“弟闻那高思继是大将之才,很会带兵,值此决战前夜,营中岂会无备,却是担心偷袭不成。”   “十六弟不知那高思继的外号?”存审笑道。   “白马银枪,怎会不知!连他的部下也都喜欢一身银白。”   “既然如此,十六弟请看!”存审遥指苍穹,“今夜是半弯月,高思继大军白马银铠,黑夜中依稀可辨;而我鸦军却是黑衣皂甲,战马也多是乌骓,高思继就是睁破了眼睛,对面也难以看清。凭这一点,纵使他有备,我也能胜他。”   “八兄智勇双全,小弟不如。”嗣本由衷感慨。二人遂命全军把战马衔枚裹蹄,悄悄摸索到高思继大营外,果见营内灯火不灭,在黑夜映衬下,来来往往的拓队银光闪闪,虽较白天暗淡很多,依然清晰可辨。   李嗣本道:“高思继果然有备,那么帐外必有伏兵了。”   “不妨,十六弟且看我叫他的伏兵全部显出。”乃选五百人为前队,擂鼓大噪而进。   高思继黑夜中难辨鸦军人物,不知来众多少,以为大军到来,下令伏兵一齐杀出。存审、嗣本随后将大军掩上,见到暗光便用箭伺候。而高家军则很难发现鸦军在哪里,等到了跟前才发现,已然挨了刀枪利箭,非死即伤。如此形势,断难力拼,高家军大乱,终于演变成为溃逃。   所以说,白马虽帅,但帅是不能当饭吃的。   高思继也亲自杀出辕门,但闻四面金鼓,喊杀震天,飞矢如蝗,却不能见到一个鸦军,心中暗叫不妙;但其自恃悍勇,仍然纵马持枪冲杀。   鸦军见他奔跑的方向,让出一道避让,只是搭箭来射。高思继那白马银枪过于醒目,鸦军又历来以箭法闻名,结果他冲锋一阵,不仅未能斩杀一员鸦军,身上反而带着二三十支箭,跟自家二位弟弟狼狈逃往柏乡。   王镕在后方得知高思继大败,也不敢再说与李克用明日决战的话了,与李匡威连夜拔营,逃回镇州。   等到了天明,李存审、李嗣本二军已斩杀高思继残军万余众,收兵来见李克用。李克用欢喜得说他昨夜正好做梦见云端中走下一位仙人,那仙人满面带笑,送他一方宝塔,结果一觉醒来,就见李存审二人来奏捷了。于是大表李存审的功劳,然后挥师渡过滹沱河,连下柏乡、栾城、鼓城、藁城四县,兵锋三面逼近镇州真定城。过滹沱河时,李嗣源想起李嗣昭与他说起当初李曜在滹沱河吟诗之事,对李克用道:“可惜此番存曜不在,否则他便可以将‘滹沱一千里,黑鸦三百骑’改为‘滹沱一千里,黑鸦数万骑’了。”   李克用听了哈哈大笑,志得意满,被李嗣源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心中忽然有些想念这位最得力的义儿。他心道:“以前存曜在时,我倒没甚察觉,如今缺了存曜,才发现军需转运比以往有他在时慢了许多,调配物资也迟迟难以到位,寄之说他运筹如萧何、善战如韩信,我本以为多有过誉,如今看来,却是诚心实意之言了。”   仗打到这个时节,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也看清了风向,派兵来助李克用,此时前锋已到达真定北郊的新市。   那一边李匡威对王镕说道:“某令麾下守将刘仁恭联络六胡之众,如今尚无消息,而李克用、王处存逼城甚急,朱全忠、罗弘信也难以及时为援,我意常山王不如及时上表朝廷,请朝廷命令李克用罢兵。我且先领幽州兵去攻打新市,将燕、赵道路打通,如此则形势或可有所转机。”   王镕毕竟年轻,被李克用这样压着一打,想起当初他平黄巢时的所向披靡,不禁心中没底,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听李匡威的,走一步算一步了。   于是李匡威带着四万幽州兵去打新市。那王处存的义武兵历来实力较弱,哪里受得住名震河北的范阳高思继白马银枪,当即慌了手脚,忙向李克用求救。李克用跟高思继交过手,知道他的能耐,便道:“高思继此人勇猛异常,此番某料只有存孝能与他战而胜之了。”遂令李存孝率二万军去救。   那会儿李存孝正因李存质陷害的缘故怒忿填膺,又见破高思继的大功恰巧被自己一方的李存审所夺,怒又不能怒,别在心里急火攻心,竟然一下子病倒了。然而此时得了大王王令,也不敢再迟疑,连忙带病上阵。兵至新市,高思继尚未解鞍,李存孝纵马跃出,大喝一声:“白马小儿,可闻我打虎李存孝之名!”纵马持槊来攻。   高思继一眼望见李存孝,战意陡然飙升,也大喝一声,钢枪一挺:“来得好!某家正要会你。”挺枪跃马便上。      第207章 邢洺之乱(二)   要知道在李存孝槊前,三合之将已是罕有,十合之将更是前所未有,然而高思继今日破了此例,挺枪与李存孝战了二十余合。李存孝心中暴怒,顾不得病体未愈,抖擞精神,一把钢槊使如长枪,刚猛无匹。   又过三四合,胜负虽然未分,高思继已明显落于下风,左支右绌,眼看不敌。旁边高思祥、高冕兄弟望见,心中大骇,连素无败绩的大兄也只能吃李存孝不到三十招,慌忙携手挺枪来助,使出高家枪阵,简直就是三英战吕布的再现。   然而与三英战吕布不同,李存孝之勇简直没个上限,纵然高家三兄弟合力也不是他的敌手。正直心惊,忽听李存孝猛夹马腹,暴喝一声:“断魂刺!”   高思继别说反击,连格挡都不及,只能拼尽全力勒马往旁边一躲,李存孝一槊刺中高思继马首,那战马再如何雄峻,被李存孝全力一击刺中马头,也是毫无悬念当下便倒。高思祥、高冕明明看见李存孝出槊,却是无论如何来不及相救,只能在惊怒之中看见李存孝猛然一转,猿臂一伸,竟然将高思继夹在肋下。   也不知李存孝使了什么劲,高思继那般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惨叫了一声,然后高家兄弟便看见大兄身上的铁甲都被夹得变了形,慌得不敢再战,忙弃枪下马跪求李存孝放过家兄。   李存孝哼了一声,伸手放下高思继,倒提钢槊,傲然道:“高思继,我断魂刺下素无活口,有此一战,你当自傲于天下。我看你三兄弟也算英雄,李匡威碌碌之辈,岂是你明主?今日我且不杀尔等,此后却不要在战场上再被我撞见。”   高思继弃了银枪,长叹一声,跪谢道:“思继十五岁后,尚未一败,竟不知天高地厚,来战将军。今得将军赐某一败,也是断了心中念想。原自料必死,却又得将军赐某重生,大恩厚德,没齿难忘。既是将军不欲再见某等,某家兄弟自当解甲归田,扶犁躬身,不再过问兵事。”   李存孝面无表情,冷冷道:“去吧。”   三兄弟说到做到,再次拜谢,果然毫不留恋,一齐打马而去。   李存孝战败高思继,前路再无阻碍,复又挥师杀上,砍瓜切菜一般,将幽州兵杀得鬼哭狼嚎。李匡威失了高家三兄弟,还哪里抵挡得住他,一日之内连败数阵,仅带着万余残兵败将,落荒逃回幽州。   如此李存孝新市大胜,眼看镇州指日可下。却在这时,忽闻刘仁恭率领六胡之众共八万人再次侵犯代北。不到三日,再得信报之时,蔚州已然陷落。   李存孝闻之,便向李克用请命:“大王,眼看真定指日可下,儿请率本部人马,先取了真定,再收复代北,为时未晚。”   李克用担心他身体,摆手道:“吾儿病体为重,且休养时日,再取真定不迟。”   李存孝自知自己是心病,如今既然开释,以他的身底,痊愈又用得几日?当下还欲再请,说病体无碍,哪知道朝廷敕书也到了,着晋、赵和解,令李克用罢兵。   李克用长叹一声:“我素以忠心事君,如今朝廷敕书已下,却是不可不听。如此只好先救代北,再俟机复取常山了!”于是移师代北;令李存孝仍回邢州。   李存孝劝说不得,只得郁郁回到邢州节府。   方一回府,其妻邓氏从后出来,道:“有一宦官,自称是从真定来,要见尚书,已等候好些日子了!”   李存孝道:“某乃河东军下邢洺节度,见他真定来客作甚?你怎不将他赶走?”   邓氏道:“原是要将他赶走,但他说若非要事,他岂能来自投罗网?妾身怕坏阿郎大事,遂不敢擅专,只好留他在此,等阿郎自来发落。”   李存孝心中不解,暗道王镕这时派使者来见,是何用意?便道:“你这般念想,倒也没错,如今大王身边总有谗言之辈,小心一些也好。”便令召见。   不片刻,那宦官整衣入见,自报家门:“某家乃是常山王府长史石希蒙!如今某家郡王虽被太原打败,可也不愿将常山拱手送人。故而令我带着厚礼前来求附于尚书帐下,以保全常山。”   李存孝闻言,哈哈一笑:“王镕小儿好是荒唐,岂不知某乃大王养子,你那常山四州,某家大王势在必得,他却来劝我保全,岂不是与虎谋皮?”   石希蒙早知他会如此说话,当下摇头道:“尚书此言差矣!如今尚书为陇西郡王效力,却是疑而用之。尚书莫非不知,太原众将时时欲置尚书于死地?尚书与其求全与漩涡之中,何不自立于邢州?以尚书之勇,一旦自立门户,谁能敌之?他日羁服河朔,击败太原,称王河东,亦未可知啊!”   李存孝闻言大怒,拔剑怒指石希蒙,寒声道:“某和义父早已冰释前疑,岂容你在此挑拨离间!还不快滚,小心某剑下无情!”   石希蒙没料李存孝这般做派,吓得冷汗直冒,灰溜溜逃回镇州。王镕见不能说反李存孝,知李克用必将再次东下,对众将佐大哭道:“想我常山王氏,自玄祖廷凑公被推为节度使,已历经五世。天下藩镇谁家能有王家这等荣耀?却不想王氏基业如今要毁在我的手里了!”   石希蒙眼珠一转,在旁建言道:“如今汴州朱全忠势力日强,眼见得要一统中州,此人与独眼龙早有仇隙。大王不如卑词屈膝,请依附朱全忠。晋、汴两家必然要为争夺河北大打出手,如此我常山便能得到喘息之机。大王还年轻,若能发奋图强,王氏基业还是可以绵延万世的!”王镕闻言大喜,破涕为笑。当即亲笔写下书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往汴州。   朱全忠此时正是夺取兖、郓的紧要关头,得王镕主动归附,眼光立马从河南扩展到了河北,甚至河东,乃至天下了。无奈河南还未安靖,这心能长,手却还不能伸的太长,只好放在第二步了。   敬翔却向他献计道:“大王如今虽仍不便与李克用正面交锋,但可以想个法子削弱独眼龙,待到徐、郓靖定,争夺河北就更加轻松了。”   朱全忠闻琴声而知雅意:“子振既然如此说话,料来定是已良谋在胸了!”   “仆有所思,瞒不过大王,不错,某已听闻邢州李存孝受到了李克用众假子的排挤,最后虽然开释,却为此死了李克用一子,于此某想到了一条连环计,可叫他这对假父子反目成仇,如若此计能成,李克用便要折断一臂!都说李克用如今是文有存曜、武有存孝,没了李存孝,譬如少了拿戟的右手,他还能敌得过大王吗?”此时敬翔刚在李曜手中吃瘪,深知李曜不好对付,但李存孝的智慧显然比不得李曜,对付李存孝他还是比较有把握,而且在敬翔看来,搞定李存孝,李克用的文武双臂就被断了一肢,剩下李曜一人,威胁便小了许多。   朱温听他说能让李存孝反,不觉移床至敬翔跟前,握手问有何策。   敬翔前次被李曜“当面羞辱”,如今化悲愤为计谋,全部怨恨都发泄在此计策之上,果然毒辣之极:“大王先修书一封给李存孝,讨一封回书;也修书一封给李克用,再……,如此连环用计,仆料李存孝非是多智之辈,届时必聚兵而反。”   朱温越听越是欢畅,捋须颔首不已,当下也没什么好补充的,计议便是这般定下。   李存孝这日正在邢州军府议事,忽然收到一封书信,竟是汴州送来。李存孝本欲撕碎,却又忍不住好奇,打开一看,忽然大笑不止。原来那信中写道:“检校太尉兼中书令宣武宣义节度使东平郡王朱全忠敬上检校兵部尚书邢洺节度使李存孝:伏闻‘王不过霸,将不过李’,盖言将军之勇,冠绝古今。然某帐下亦有踏白将李思安,善使飞槊,所向披靡,鹰扬飚卷。斩将夺旗于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地;驰马出箭欲敌阵之后,试阵厚薄而还。故常不服将军之勇。今于洹水河畔,设下擂台,望与将军一战!”   李存孝本是好武善斗之人,当时初见李曜,也要想方设法前去一战,这种武痴一般缺少谋略,唯独好战而已,看到有人向他挑战,立即激起雄心万丈,全然不疑,便对送信使者说道:“回去告诉你家黒朱三,李存孝从不畏战,定然赴约!叫那李思安早作准备,引颈待戮吧!”   那信使按照吩咐回道:“将军既答应赴约,可作一书信,某好带回复命。”   李存孝不疑有他,不假思索道:“这个简单。”遂取过纸笔,顷刻书就,令使者带回。   而此时,潞州上党城内某一酒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一进店门,开口点了满桌好酒好菜,便开始自斟独饮,不多时已然烂醉如泥,这也不算什么,麻烦的是他又开始破口大骂,还动手打人。店家的伙计、食客等多避让不止。那酒家掌柜也吓得不清,躲在柜台下面,听那人骂着骂着,却突然哈哈一笑,满口酒气道:“李存孝,牧羊儿,哈!哈!你与朱全忠暗通书信,以为天衣无缝?……命不久矣!”   那掌柜闻言一惊,忙跑出去将这一消息报告了昭义节度使康君立。康君立忙令将此人带到,问明来历。那人坦言自己本为李存孝府中奴仆,只因偷盗了几贯铜钱,被李存孝抓住一顿胖揍,赶出了府门。至于李存孝与朱全忠暗通书信事,也是他偷听得来。   康君立可不管他因何而来上党,更不管他是否真是李存孝的奴仆,其在意的只是“李存孝与朱全忠暗通书信”。   原来李存信自伪造文书,诬陷存孝不成后,仍然贼心不死,康君立本是他挚友,他遂暗中与康君立私通,寻找能诬陷存孝的“罪证”。今日听闻此事,康君立怎能不喜,便问“存孝奴仆”道:“你说李存孝与朱全忠暗通书信,可有证据?”   “某认得那朱全忠的信使,最近二人书信往来频繁,潞帅只须埋伏于邢州通往开封的要道,不消几日,必能擒得信使。那时,自可人赃俱获!”   康君立大喜,令少数兵丁并“存孝奴仆”潜入山东,伏于要道。这日,果见信使打马来到。一经“奴仆”指认出,康君立率兵丁一拥而上,拦于马前。   那信使见状,忙勒马停住,迅速从怀中取出书信,既要撕碎入嘴。康君立好歹也是多年宿将,当即一个“鱼跃”,飞腿就将信使踹下马来,上前拿住,并夺下书信,可惜已撕成数片。   康君立将碎片仔细对上,原来却是李存孝答应朱全忠赴约擂台比武之事,并无谋反的言语。然而见信已被撕,他却计上心来,将信中“李存孝敬上朱全忠”并“赴约”等要紧字条留下,其余的撕成碎末扔了。将信使带往上党,作为人证,牒书一封报与李克用,说:“存孝有书信私通汴贼,人赃俱获。只那信使见被识破,却将书信撕碎,今只寻得残片数页奉上大王亲览。”   当时李克用自镇州移师代北后,因李匡威失了高家兄弟,不复勇悍,被李克用轻松击败,代北遂平。只是刚好振武节度使石善友病卒,克用乃以弟李克宁节制振武,再表奏薛志勤为大同节度使,自归太原,商议如何再伐常山。这一日,却先收到朱全忠书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闻河东欲再伐常山,某已于河朔布下十万精兵,俟机待发,河东若敢妄动兵戈,定是有来无回。”   李克用见信嗤笑:“偷锅贼好大的口气。”然而不屑归不屑,却也暗中嘀咕:“朱温莫非连撒谎都不会?他如何能在河朔屯军十万,而我竟然不能察觉?”想来想去,始终不得其解,遂以为朱温不过大言而已,便回信道:“汴州倘实有大军屯于河朔,颙望兵临;必欲真决雌雄,愿角于常山之尾。”   又过得两日,康君立来函送达。李克用打开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大怒道:“难怪偷锅贼说有十万精兵屯于河朔,原来是与牧羊儿相通!”   恰巧刘夫人进来,李克用招手道:“夫人这回可庇护不得牧羊儿了。”刘夫人见了牒书,也是无言以对,只好道:“可令君立往邢州一趟,传存孝至太原。存孝若是奉召,自是忠于大王,若不至,则是反叛无疑。”   不得不说敬翔这连环计实在妙极,不光李克用被蒙蔽,连一心维护李存孝的刘夫人也不得不产生怀疑,叫康君立去邢州传存孝回太原解释。消息自然逃不过李存信的耳朵,他却与康君立私下联络,为坐实存孝背叛,说万不可叫他去太原。康君立于是率领一万兵马往邢州,另将二万兵马驻扎在潞、邢交界的新口以接应。为什么要带大军?给李克用的解释就是李存孝即存反心,必不听命,那就必须用大军施压。实则是要把李存孝往反路上逼。   李存孝这日正欲赴洹水比擂,忽于在城上看见康君立大军烽烟滚滚而来,惊得当时就有些发呆,语左右道:“此康君立否?他带兵来我邢州作甚?”左右皆不知如何回答。   待康君立已至城下,李存孝方才回过神来,高声问道:“潞帅擅自将兵入我境,欲反河东不成?”康君立大笑道:“恶人先告状!不是我反,我乃奉大王王令,前来捉拿反贼安敬思!”   李存孝怒道:“我奉大王之令,镇守邢州,与民休养,操练兵马,夙夜所思,不过如何报效大王厚恩,却如何成了反贼!”   “你私通朱全忠,如今信使已被我擒得,人赃俱获,还敢抵赖!”   “私通朱全忠?那书信是有的,不过是言李思安不服我勇,于洹水设下擂台,约我决斗,如何成了同谋作反?我料必是你欲诬陷我来!你擅自在我境内耀兵,已是反了,我自当往大王面前申诉。”   “好个安敬思,说谎也不找个好由头!那洹水位于魏博境内,朱全忠怎会在那里设擂,况且我已打探明白,洹水边根本就没有什么擂台。再者,即便李思安约你比武,又何须朱全忠亲自作个书信,分明是你在狡辩,大王自不会信你这番鬼话!”   李存孝闻言,这才发觉出其中不对,惊的一脑浆糊,方觉自己已落入一个连环圈套。旁边部将王贤说道:“这必定是康君立与朱全忠勾结,欲害邢帅。邢帅当亲往太原申诉,方可释疑。”   薛阿檀却连忙伸手阻拦,道:“不可,康君立久有害邢帅之心,若随他去太原,他必定要将邢帅五花大绑,那邢帅从是不从?不从是反,可若从了,恐怕在路上,就被他害了。以我看来,不若出城杀了康君立,顺便夺了潞州,就真个反了,以邢帅之勇,可是怕了太原么?”   王贤大惊道:“阿檀武夫之言,万不可取。邢帅因为大王,才有今日,不可作不忠不义,背父弃恩的傻事。”   李存孝见二位部将所言完全两样,不知如何抉择,遂道:“你二人不要说了,容我回府深思熟虑。”   康君立见李存孝下了城楼,便牒书回报克用:“存孝不奉召,反心已明,某今作最后劝解,望其悔改。”   李存孝回到军府,不知如何是好。邓氏过来劝道:“尚书素日豪气冲天,敢作敢为,今日却如何优柔寡断,缩手缩脚?”   李存孝摇头叹息一声:“想某自追随大王,屡立大功,可信任却不及张污落、康君立那等小人,如今被他二人联合朱全忠诬陷,却不能申诉,故而苦恼……”   话未说完,忽闻堂外有人击鼓鸣冤。李存孝正是烦恼,闻之怒道:“此乃邢洺节帅军府,鸣冤何不去州府!”下人回禀说刺史前些日子回太原述职未归,是以今日有人鸣冤,便只得来节帅府。   节度使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李存孝听闻,方记起刺史不在,只得连忙换了官袍出堂审案。待得将击鼓之人带上,却是老小二人。只听那小儿奏来:“节帅在上,这位老汉是我义父,当初他无儿时,认了我作假子。如今治下田产物业、庄宅农具,成了富户,也有了自己的亲儿子,却要将我赶出家门。我去州衙告状,使君却是不在,只好来军府找节帅鸣冤。”   李存孝懂什么问案,听得这一说,当即大喝一声:“怎会有父亲赶儿子出门的事情?”转头问那老汉:“他说的可是实话?”老汉倒也干脆:“说的是实话!只因某这个义儿才能出众,于某家大有功劳,然某亲儿年幼,某担心他日某百年后会侵夺了某这家产。故而要将他赶出家门。”   李存孝听了老汉的话,哪里料得到这二人也是朱温所派,他只觉气得胡须倒翘,向那假子喝道:“你既然有本事为义父治下田产,为何不自立家门,非要屈身再侍奉这老儿不成!这等龌龊事,本帅一句也不想多听!滚!”当即怒将二人轰出堂外,径自入内将薛阿檀、王贤召至,决然道:“我意已决,自立门户!只是义父于我有大恩,虽被形势所逼不得不反,却也不可忘恩负义,今当奉表以邢、洺、磁三州自归朝廷,你二人可愿从我?”   薛阿檀道:“愿随节帅左右。”   王贤忙劝道:“万万不可,还请二郎君三思!”   李存孝见二人对己的称呼也不同了,拔剑指向王贤道:“我乃朝廷命官,自当忠于朝廷,不从者,杀!”王贤见势知已无力回天,只好屈就,口称:“节帅既决,王贤领命。”   李存孝于是吩咐下去,准备一晚,明早好出城擒杀康君立,顺取昭义。   王贤回到家中,思得:“李存孝勇而无某,说率邢洺磁三州自立,实则连洺州也未必肯听他的,绝非陇西郡王敌手,我不可与他玉石俱焚。”当晚,单骑出城,城门卫自然不敢阻拦。王贤也知道康君立是要害李存孝,所以不跟他打招呼,自奔太原去了。   次日一早,李存孝杀出城外,康君立即喜又惊,喜的是牧羊儿果然反了!惊的是自己不是牧羊儿的敌手。于是,兵马方交,他便撤退,所幸已于边境布下大军,得以安全逃回上党。存李孝取潞州不得,先回邢州,寻思既然撕破脸面,也就没甚好讲究的了。当下作书北结王镕、南联朱全忠,书中不免说一些对克用不满的话。   李克用自令康君立去传李存孝后,也是整日恍惚,心思不宁,这晚又作的一梦,见一猛虎扑来,咬住右臂不放。克用惊醒,心想:那年飞虎入梦,而得存孝。今又梦飞虎咬我右臂,莫非存孝真反,我将失一臂膀不成?早上起来,果见康君立牒书到来,说存孝反状已明。到中午时分,王贤单骑奔至,跪拜道:“李存孝反了!”   李克用怒发冲冠,召集众将,问:“谁愿去邢州取李存孝首级来?”这件事出来,李存信自然是积极请命。李克用授以兵符,他便带着五万大军东下了。   李存信前脚出门,李克用忽然想起一事,正要说起,李嗣源已然建言:“前者九兄去洺州代掌飞腾,如今二……如今安敬思果然反了,九兄却尚未知,大王须派人前往知会,莫要大意失了洺州才好。”   李克用点头道:“不错,洺州有飞腾军在,城防又曾被存曜加固,守住一州之地绝无困难,十郎,此议既由你发,便也由你去跑这一趟吧。”   李嗣源毫不迟疑,当即领命,持了王命旗牌,带一路亲兵飞马去了。   且说李存信率大军伐邢州,他深知若与李存孝正面交锋,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要败李存孝只有用“困”字诀,所以将兵马分守邢州城四面要道,围而不攻。邢州城内每日总得粮草活命,李存孝只好出战以突围。而存信算是对李存孝知己知彼,见他出战,便备好伏击大餐,如此战法,自然是存信有利。可是,李存孝毕竟神勇,也常常能打破一路,运些粮草回城,支撑几日。如此,相持了三个月,你不能胜我,我不能胜你,打成了僵持局面。   这时,真定看出了一些端倪,发现李存信与李存孝就如天平两端对等的砝码,任何一方只要得到一丝外力,便可获胜。石希蒙于是对王镕说道:“李存孝既叛其父,与我常山结盟,此时不助他,更待何时?”王镕于是主动发兵,攻打存信。   李存信见王镕出兵,只得固守,急向李克用求救。李克用怒王镕不自量,竟敢插足自己的家事,真是活的不耐烦了,于是亲自再统领五万兵马东下太行。   李存信将成德军诱至叱日岭下,李克用大军便如山洪般从岭上冲下,杀成德兵马如踩蝼蚁,一路赶杀至元氏,方收军屯下,直逼真定。王镕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无奈反而向李存孝求救,又唯恐李存孝一人之力不足以抵抗,又向幽州李匡威求援。   李存孝哭笑不得,却想王镕兵败怎么说也是好心想帮助自己,不救的话,未免不仁不义。于是带领一万人马打破存信围困,进入真定。不日,李匡威也率五万军到了真定。三路大军共计有十三万,于是主动出击元氏。李克用心想李存孝是自己的义子却背叛,不给他点教训如何能够立威,更别想全取河北了!于是,他不同存信那般采取守势,而是正面交锋。一战下来,方才知道,自己昔日的义子确实是当今无人敌啊!不到两个时辰,李存孝纵马驰骋,连败七员大将!   一场溃败!李克用无奈之下,只得领着残军回到太原。   李存信见李克用败,也只好撤了邢州之围,跟着李克用回到太原。邢州这一乱,竟让河东河北变得有些微妙起来,李存孝这一仗打得霸气,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李存孝立足邢洺,自立门户已成定局,谁想李匡威幽州乱起,却又将整个河北大局搅得稀烂。   原来那李匡威此次南下,将发幽州时,设宴与家人会别,胞弟李匡筹一个新娶的妾室在坐。这妾室貌美如花,李匡威酒后乱性,乘着酒醉,当着胞弟的面就强拥上榻了。待到元氏大胜,李匡威回幽州,军至博野,忽闻李匡筹怒其兽行,已夺了卢龙军府,自称留后,以兵符来召行营兵将。   这金头王李匡威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自称仁义君子,其实不过是宋襄公第二。此人身为节帅,每每出兵云、镇,不取寸土,不要分文,竟说是要效春秋故事,以仁义自居,欲称霸诸侯。部下将士见他屡次出兵,多不要实惠,个个耻笑于他,今日见其弟篡位,以兵符来召,又因家眷家业尽在幽州,居然纷纷弃他而去,唯有亲随千余人相随。   李匡威对这千余人说道:“兄失弟得,不出我家,也没有什么好恨的!但怜惜匡筹才短,不能保守父业,能镇守幽州两年,已是幸事了!”遂滞留深州。   王镕闻知此时,暗想:“燕公因救我而失治,我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将他迎到真定,为其筑府第,待之以父亲之礼。这时王镕年仅十七,治军理政还有些差池。李匡威帮助他巩固城堑,完缮甲兵,训练士卒,视如己子,渐渐的喜欢上了常山风土;也感慨自己昔日效仿宋襄公,实是迂腐至极,便横下心来暗中谋夺成德军府。亲随为他策划,阴施恩威取悦成德将士。然而王氏在赵历经五世,已经很多年了,深得赵人之心,赵人因而多不从匡威。亲随李抱真便劝匡威破釜沉舟。   这日,乃是李匡威之父李全忠的忌日,李匡威在府中为其父搭灵堂凭吊,王镕按常理须往吊唁。是日风卷暴雨,雷霆满天,那狂风呼啸着,似乎把天地都给摇动了,就见路上树连根拔起,屋上瓦成片乱飞。那暴雨也是猛烈的如同把大海倒了个干净,当真是人在街上走,如同水里游。   镇州牙校符习就劝王镕:“天象有变,恐有不测,还是不去为好。”   王镕却不以为意,说:“风雨雷电,天之常理,无须多疑!”到了李匡威府上,匡威素服迎入。王镕拈过香火,弯腰拜祭,正好一阵狂风吹过,掀起灵前的黑幔。王镕突然发现幔后尽是甲兵,只觉得脑袋要炸。急忙回顾李匡威,已见他摔杯而下,脱去素服,露出全身甲胄,幔后伏兵涌出。   王镕此子,也算颇有急智,此时反倒镇定下来,突然到李匡威跟前下跪,抱住他的膝盖,痛哭流涕道:“王镕为晋人所困,几乎灭亡,全赖李父尚有今日;李父欲得常山,这也是镕儿的心愿,不如与父一同归军府,以位相让,则将土无人敢拒绝。”   李抱真劝李匡威不可犹豫,杀了干净,然而李匡威终究难脱腐儒气息,听了这番话,暗道:“若有王镕亲自让位,那边是让贤之举,他得善名,我得善果,岂非最善?”   当下已被王镕的话打动,说道:“我儿既已将军府相托,怎忍再害他。”乃与王镕骈马并辔,陈兵自东偏门入常山王府(也就是成德节度使府)。   那当时劝王镕不去吊唁的牙校符习系赵州人氏,与王镕一般年纪,打小入军,便陪伴王镕身侧,习文练武,多是随从。今见常山王被劫,便寻来其好友,真定市上的一个屠夫,任侠儿,说道:“唯君能救常山王!”此人闻之,点头答应。   此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能耐?只因他会“轻功”,善能飞檐走壁,江湖上人送外号“一阵风”。即受托,逾垣进入王府,正见王镕与李匡威交接文书,他便如狡兔上前,先是一拳殴倒李匡威,顺势一把夹过王镕。待屋内众人反应过来,已见他已如闪电般奔出,直上屋檐,一跃而下,早已出了府外。   李匡威急令亲随出府来追,方出的府来,已见符习领着牙军列阵于府外,王镕正襟危坐。那跟着李匡威出来的亲随不过百人,见符习所领牙军却是上千,早吓得屁滚尿流,纷纷退入府中。   王镕惊魂已定,杀机早起,一声令下,牙军冲入王府,将李匡威并其军尽数斩杀,连李抱真在内;再入李匡威宅第,斩杀余众,内乱短暂即平。王镕厚谢那任侠大恩,欲留任为将,此人却只愿得一自由身,因而没有同意,只取钱缗,仍去作他的任侠去了,每日屠肉市卖,再无后传。   又说李克用自元氏败回,恨存孝背叛,却又讨伐不成,因而终日酗酒,众将皆不敢劝。这日,忽报卢龙军蔚州戍将刘仁恭来投。当时李克用正在醉态,闻报一跃而起,酒醒了大半,喜道:“我事济矣!”   这刘仁恭乃深州乐寿人,初事李全忠,素来奸诈多谋,善地道攻城,此前李全忠取易州,便多是他的功劳。但他又是个溜须拍马,善逢迎阿谀之徒,可谓见人说人话,逢狗言狗语,最是两面三刀。李匡筹深恶其人,故而刘仁恭见李匡筹窃取了兄位,知必不为其所容,发兵还攻幽州。至居庸关,被李匡筹伏兵所败,只得只身投奔太原。   李克用此前已知刘仁恭攻幽州事,故而闻其事败来投,满心欢喜,先问他一问幽州的事请。刘仁恭说道:“李匡筹和他兄长不同,不慕虚名,却有野心,也想与大王争夺河北,然而他志大才疏。见王镕杀了其兄,本当感谢才是,却以此为借口,发兵常山,是欺王镕乳臭孩提一个,某路上听闻其兵马已至乐寿了。”   李克用大笑道:“量他一个李匡筹如何能与我太原鸦兵相敌!”   刘仁恭闻得此话,见是机会,忙下跪求克用道:“仁恭今日来投大王,正欲请借一支兵马,乘幽州空虚,一举而下,奉送给大王。”   李克用喜刘仁恭到来,正是有取幽州之意,因为幽州一旦到手,则南向真定就方便多了,见仁恭主动请兵,便想将他纳入麾下,为己效力。   盖寓在旁早看到刘仁恭奸猾,不待李克用答应,先说道:“仁恭初来,人心未服,草付大军,只恐不妥。李匡筹志大才疏,幽州迟早为大王所有,如今大王所患的,乃是邢洺。燕、赵既已断盟,正当先下邢州,若再迟疑,使的朱全忠取得徐、郓,率大军渡河与牧羊儿联合,则河北甚至河东也危险了!纵然取得幽州又有何用?”   刘仁恭知道盖寓为李克用谋主,深得宠信,忙赔上笑脸,迎合盖寓道:“盖公言之有理。仁恭初来,多有冒犯,未能以河东大局为重,实是罪过。”   李克用想想也是,便暂罢用兵幽州之心,问盖寓道:“邢洺之患,确当速除,奈何牧羊儿勇悍,如今一时难破,寄之何以教我?”   盖寓不慌不忙道:“大王,盖寓老矣,何不闻当日坊间所言大王‘文武双璧’,乃文有存曜,武有存孝,存曜还在存孝之前。如今存曜出使淮扬未归,方教那牧羊儿得意些许时日。大王欲破存孝,何不命存曜早归?存曜此子,历来算无遗策,且与存孝麾下诸将久有交情,一旦他自淮南归来,以洺州飞腾军为主,大王再予其援兵,存曜更善器械,愚意击破邢州,实乃指日可待。”   李克用一拍脑门:“是某气昏了头,竟而忘了存曜吾儿!来人,笔墨伺候,某要手书一封传至淮扬,命存曜北归破虏!”      第207章 邢洺之乱(三)   李曜听到此处,不禁生疑,问道:“你之前说你是九兄派来寻我,怎的这会儿听来,却是奉大王之命而来?”   任圜拱手道:“好教十四郎君知晓,某实奉九郎君之命而来,大王信使另有其人,乃是节帅王府典竭郭安时。某却是奉九郎君之命前来,有些话转达给十四郎君。”   李曜微微思索,不记得节帅王府典竭郭安石是谁,便随口问道:“郭安时?”   任圜点头道:“正是此人,其原为克修公亲信,任河东教练使,克修公殁,他便进了节帅王府为典竭。”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事,补充道:“哦对了,此人与十四郎君倒是同乡,也是代州人。”   李曜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名,眼珠一转,故意试探一句,问道:“哦,某记得了,安时是他的表字,此人是叫郭崇韬,是吧?”   任圜不疑有他,点头道:“十四郎君好记性,正是郭崇韬。”   李曜心中一动,却不再谈论此人,转过话题,问道:“大王既派郭安时为信使,九兄却仍派你来寻我,想是有要事知会?”   任圜看了堂中李袭吉、冯道和憨娃儿一眼,李曜摆手道:“此皆我心腹肱骨,先生但说无妨。”   任圜释然,点头道:“九郎君命某告之十四郎君三件事:其一,郎君走后,大王用兵不畅,多思郎君在侧之日,前番败绩之后,大王便曾对左右人道:‘孤失存曜,如血脉逆流,调动转运,皆不如意。’,九郎君命某告之郎君:‘一石三鸟,君可归矣’。”   此言一出,李袭吉面现思索之色,冯道却是一脸疑惑,不知其何意,憨娃儿更是莫名其妙,看看任圜,又看看李袭吉,最后望向李曜。   李曜听完,却是面色不变,只是淡淡地道:“其二呢?”   任圜微微一笑,道:“存孝郎君叛逆,张污落气势大涨,九郎君说了,如今几位郎君已然偃旗息鼓,此后公议数次,决定静候十四郎君北归,力挽狂澜于即倒。”   李袭吉目中精芒一闪,冯道也精神一振,憨娃儿似懂非懂,看见他二人这般神色,似乎也有些跃跃。   李曜眼皮微微一跳,最终却只是淡淡点头:“诸位兄弟之苦,某心中了然,一旦北归,定不叫张污落得意。”   “其三,大王亲讨存孝郎君而不胜,如今寄望于十四郎君,诸位郎君皆盼郎君予一准信,将如何面对邢州。”   李曜沉吟道:“未知大王心意,此事暂难定夺。”   任圜却坚持问道:“诸位郎君问的仅是十四郎君心中所想。”   李曜何等敏感之人,一下就明白他们话中深意,看了任圜一眼,道:“我意?四个字:败而劝之。”   “十四郎君欲劝存孝郎君再归太原么?”   “自然。”   “河东出此丑闻,大王欲正忠义之风,十四郎君便有把握劝得住大王?即便劝住大王不杀存孝,而今后大王又安敢再用其人?如此便是左右为难:如若用之,直如猛虎归山;如果不用,却又猛虎在笼。如此,对河东有何好处?”   李曜道:“于公,存孝二兄勇冠三军,一旦因叛逆被杀,必损军心,亲者痛而仇者快;于私,存孝二兄对某、对诸位兄弟过去多有关照,甚至不少兄弟都从他处学过些顺手的武技,而今二兄一时糊涂,失陷泥团,若我等不思救人,便如见人落井而下石,这般事,实非某所愿为。”   任圜也不置可否,只是拱手道:“郎君之言,某必一字不改地转达与诸位郎君知晓。”   李曜点点头,请他下去休息。   任圜一走,李袭吉便问若有所思的李曜:“明公当真要救李存孝?”   李曜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为何你也要问这一句?”   李袭吉摇头道:“明公之智,天下无双,然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李存孝原是大王义儿之中竞争王位最有希望的人选之一,又是举世闻名的天下第一勇将,如有他在,明公大愿何时能了?某知明公对其叛逆之举早有所料,是以嘱咐嗣昭、嗣源二位将军及时劝解、预防,然则俗语有云,人算不如天算,纵然以明公之智,亦难料到区区数月之间,便发生了这许多变数,如今事已至此,李存孝叛逆已彰,明公纵然设法保全,也未必能成,反教大王不喜。然而如今却有更好的办法:大王一战未胜,亲点明公为征讨李存孝之主将,以天下之智对天下之勇……既然如此,明公何不干脆一战成擒,成就偌大功业,同时不问大王如何处置,如此这般,大王必然心中认可,今后之事,也就更易安排了。”   李曜深吸一口气,闭目思索片刻,忽然睁眼,问冯道:“可道,你作何感想?”   冯道面现犹豫之色,迟疑道:“若以老师大愿而论,袭吉先生所言,诚然良策……”   “然则?”李曜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却将冯道正欲说出的两个字说了出来。   冯道正一边深思一边措辞,闻言果然不察,点头道:“然则如此作为,毕竟有些冷血,于理可通,于情有损,不似君子所为。”   李曜听罢,忽然哈哈大笑,笑得场中三人面面相窥。末了,李曜忽然问憨娃儿:“憨娃儿,如今让你与我那存孝二兄对阵,你有几成把握?”   憨娃儿道:“存孝郎君?俺打不过他。”   李袭吉叹息一声,冯道也苦笑了一下。   李曜却不为所动,又问:“是某问得不对,应该是……你以为如今再和他对阵,可以支撑多少回合?”   憨娃儿想了想,道:“郎君,若是只说支撑,存孝郎君是杀不了俺的。”   李曜略微吃了一惊,问:“何以见得?”   憨娃儿道:“前番在晋阳时,俺与存孝郎君多有切磋,若论步战,俺气力比他还长,只是他枪法比俺熟稔,能耗俺的气力,最后只合打个平手;若论马战,俺和他骑术相仿,但他用槊,俺却是棍,打不过他。而且他马战有三记绝招,分别是‘追魂箭’、‘夺魂檛’、‘断魂刺’,其中‘断魂刺’这一记,俺到现在都没想到破解之法。”   李曜还是第一次听见李存孝的马上三绝技之说,不禁问道:“这三绝技,有什么特点?”   憨娃儿道:“追魂箭其实就是反身一箭,只是他持弓拿箭速度太快,弯弓射箭也太快,若是有人马上追赶,他反身出箭的时候,敌将尚未看清,便中箭死了;夺魂檛是他左手用笔燕檛施展的,如果他与敌将一合之间未分胜负,双马交错之时,他能在百忙之中用左手抽出笔燕檛,然后瞬间反身将击中敌将后背,以他之力,就算身着重甲,不死也残了;俺觉得,断魂刺才是他马战最强绝技,这一招的动作并不是每次都一样,但气势和作用是一样的,他总能在人前力方消、后力未生之时突然爆出全力凝神一刺……”憨娃儿说到此处,闭上眼睛,似乎回忆了一下,才继续道:“这一刺,一往无回,当你看清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不管怎样都躲不掉、挡不住,然后精气神都松懈了……俺第一次见识这一招的时候,若非横下心来想着就算俺死也不能叫他完整无缺,不要命地挥棍打了一记‘扫地金波’,只怕从那之后,都再不敢与他交手了。”   李曜听得心神向往,不禁问道:“那你用了扫地金波这招之后如何了?”   憨娃儿苦笑道:“他留手了,一槊把俺的盔缨刺掉,俺没留手,也只是一棍把他的战马打死。”   李曜松了口气:“这么看来,你已经不差了。”他想了想,忽然说道:“但是某还记得,当初存孝二兄曾对我说过,你与他都是天生神力,但你这身量却更胜于他,只消将功夫练到柔可生刚、刚可生柔之境,便是胜他之时……如今仍未达到么?”   憨娃儿面现惭色,低头道:“俺笨得很,郎君说的俺都记得了,可就是做不到。”   李曜见他如此,心中不忍,忙道:“某不是怪责你,你不必内疚,天下间许多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说这柔可生刚,刚可生柔之境,某虽然能为你讲解,但你若教某为你示范,那就不成了。”   憨娃儿却不吭声。   李曜知道他有时候会死脑筋,钻牛角尖,也不好久劝,只好干咳一声,道:“言归正传,憨娃儿,你若见我击败存孝二兄,将他交给大王发落却不救他……你会怎么想?”   憨娃儿微微失望,迟疑了一下,道:“俺觉得他对郎君还不错。”然后又补充道:“而且他要是死了,俺今后就不知道找谁验证那断魂刺的破解之法了。”   李曜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非救他不可了。”然后转头对李袭吉和冯道正色道:“存孝二兄纵然此事做得不对,但他对某并无亏欠,当年还多有帮助,若某只因他死之后,可以少一个对手便对他落井下石,此非为人之道。因此此番北归,某是要全力相救的。不为其他,只为问心无愧。”   李袭吉叹了口气,拱手道:“明公宅心仁厚,某无话可说。”   冯道却面露喜色,道:“老师明见。”   李曜沉吟道:“看来,的确是到了北归河东之时了……只是,淮扬这三千河东精骑如何带走,倒也是桩麻烦。”   冯道奇道:“杨行密不是已经答应老师,不阻拦老师及河东骑兵离开么?”   李袭吉在一边摇头道:“此番清口大胜,明公之智、精骑之勇,杨行密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河东偏又出了乱子,大王未能一举击败李存孝叛军,声望略损,他会不会因此自食其言,如今却不好说。况且,就算杨行密不阻拦,这三千骑兵如何穿过朱温控制的中原地区而北归河东,也是一桩大麻烦。须知前次我等南下之时,朱宣朱瑾毕竟还未全败,朱温大军都在兖、郓境内,如此我等才走得顺利,如今兖、郓以归朱温掌控,淮扬与河东之间全无相连……若要走陆路,就须得绕道山南……问题是绕道山南的话,再往北走,就得过京畿,我河东三千骑兵过京畿,陛下只怕也不乐意看见,更何况这般走法,没八个月也得半年,那时节李存孝早已站稳脚跟,大王如何等得?”   他见李曜沉思不语,冯道也无话可说,便继续道:“原本某曾想过,以淮南水军之实力,我等可以走水路。但之前也说了,杨行密肯不肯放明公与这三千精骑离去尚难逆料,他那水军又如何肯做此事?再者,这三千精骑都是旱鸭子,这么远的水路走过去,只怕还未下船便要减员三成,那些战马也有同样的麻烦,吃食的马料更难处理……总之,水路只怕也行不通。”   李曜沉吟片刻,终于道:“杨行密那边,我须找个理由说服他,倒也没什么别的,只消让他只消一件事便成。”   李袭吉问道:“何事?”   李曜笑了笑,答道:“无非是让他觉得,某在河东,比在淮南可以让他获利更大罢了。”   李袭吉想了想,问道:“明公有何妙策?”   李曜淡淡地道:“简单之极,让他觉得某心中野心甚大便足矣。”   李袭吉一愣,忽然一拍额头,惊道:“明公果然奇智!”   冯道毕竟年轻,缺了些对人心的理解,奇道:“老师此言,学生不解,还望老师解惑。”   李曜哼笑一声,却也不对自己的学生卖关子,答道:“杨行密若想留我在淮南,无非希望我为他效力,然则若是我野心巨大,他便会心有顾忌,因为他的年纪大我许多,若是他死后,杨渥继承王位,他必担心此子镇不住我,如此一来,我又野心巨大,这淮南可还是他杨家可保?如此我便成了烫手山芋,除非他断定能在他死前将我除掉,否则又怎敢留我?但以我如今之表现,他是否有这般把握,只怕难说。而反过来,如果我答应他,今后在河东淮南之盟上对他多予支持,他必料我北归之后将觅良机夺取河东大权,这般两相比较,自然是‘放虎归山’好过‘留虎在侧’。如此,他还会横下一条心将我留在淮南吗?”   冯道惊得喃喃自语:“竟……竟是这般?”   李袭吉哈哈一笑:“原本某还设想,若某是杨行密,即便招明公为义儿不成,拿女儿换一个天下之智的女婿也是件无比划算的买卖,却不料明公手段果然覆雨翻云,随口一计,便足以令杨行密打消这如意算盘……明公,这般谋划,某实心服口服。”   三日之后,杨行密大摆筵席,为李曜、李承嗣与史俨践行,三千铁骑如数北归。   杨行密回到府中,杨潞匆匆走来,人未至而声先到:“耶耶为何改变主意,放李存曜北归?此人若不留在淮南,今后只怕无人可制!”   杨行密抬眼便看见女儿面色发红,却是急的。他叹了口气,道:“潞儿,这道理为父如何不知?只是李存曜此人心比天高、智较海阔,他留在淮南,为父在世之时或许是我淮南臂助,一旦为父驾鹤西归,你那弟弟年轻识浅,又如何驾驭得了他?早晚必为他所害。与其留他在淮南坏我杨家基业,不如放他北归,去取了他那义父的河东也罢!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其中纷扰,却是如何说得清的?”   杨潞闻言大失所望,长叹一声:“耶耶中计了!”   杨行密对这女儿颇为宠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是奇道:“何有如此一说?”   杨潞再叹一声,问道:“耶耶为何忽然觉得李存曜野心巨大,绝难制之?”   杨行密道:“昨夜他来见某,与某说了许多今后在河东如何如何……话中竟将河东之事说得全由他定一般,某稍作试探,他便说‘某之进言,大王从无不从’,他甚至……甚至还说到待今后击败朱温,他与某平分天下之语。此话虽不能信,但某却可由此断定此子心中野心巨大,绝非池中之物。”   杨潞苦笑一声:“那么,他既有如此非分之想,来我淮扬数月,此前却怎的毫无表露,偏偏到了昨夜,便忽然野心全露了?”   杨行密一呆。   杨潞摇摇头,一脸苦涩:“此人洞悉世情犹如佛陀法眼,耶耶心中顾虑,他只怕早已知晓,待欲归去之时骤然一说,耶耶失察之下,顿被其所惑,悠然放其归去。却不知这只是他的障眼之法……耶耶,前番女儿与您所论之事,李存曜虽未亲闻,却尤胜亲闻。他以此来骗过耶耶,正是为了北归河东。至于他是否真对河东有所野心,甚至对这天下有所野心,从今往后,便再不是耶耶所能顾及的了。”   杨行密恍然大悟,失声道:“糟糕,千算万算,仍被他骗了!如此却是如何是好?要不然……趁他行之不远,再派兵将他追回来?”   杨潞苦笑道:“以李存曜之智、李承嗣之威、朱八戒与史俨之勇以及河东精骑之锐,耶耶纵然出兵两万,又能留得住他们么?更何况如今耶耶已公然践行,若转眼又派兵相追,李晋阳那边如何去说?天下人会如何看待耶耶?这河东淮南之盟,还有半分存在的希望么?”   杨行密愕然半响,忽的仰天长叹:“失策,大失策也!李存曜……此真人杰,我不及矣!”   杨潞怅然若失,望着窗外云卷云舒,再不愿多说半句。   南边李曜刚走,河东李克用却沉不住气,觉得邢州有李存孝天下之勇一时难克,王镕那边却没什么不能打的,上次在邢州败了一阵,正可以找王镕撒撒气,于是亲提大军再次东征,未免李曜不在而转运不畅,留盖寓驻守太原。因是打镇州,故将刘仁恭也留下,刘仁恭遂百方讨好盖寓,又以刘夫人同宗,认作姐姐,逐渐在太原站稳脚跟。   李克用再次出兵河北,是自缚马关东下,击平山,渡滹水,攻下白马关。王镕方用兵抗拒李匡筹,闻克用连下四关,心下甚惧,哭于众将道:“想我王氏先辈何等威烈,传到我手里,本想再震先祖雄风,却为四邻欺我年幼。成德四州连遭他人践踏,我怎么这般懦弱啊!”   符习因斩李匡威有大功,为王镕信任,擢升为军将,此时问主公这般说话,便上前道:“其时势所然,非大王之过。以仆揣测,河东有主天下之气象,大王不如举四州依附,可存王氏基业,不可再逆天与河东为敌。”   众将也附和道:“然也,不如奉主河东!”王镕已无他策,只好屈服,派石希蒙乞和,进钱币五十万,粮草二十万,并表示愿意发兵三万帮助李克用攻打邢洺。这等好事,克用焉有不从之理?王镕又将与李存孝来往的书信示于克用。李克用目览,见多是声讨自己罪状的文字,心中怒火狂升,顾不得李曜还未赶到,想自己多了三万镇州兵相助,纵然十四儿未至,想也足够击败李存孝,于是径直移兵邢州。   李克用移兵邢州,仍以李存信为先锋,进屯琉璃陂;自率大军合成德军屯任县。此番不再像从前鲁莽,而是采用李存信的“困”字诀。李存贤进言说道:“如果只是当道扎营,难挡李存孝,如果要困死他,只有环城挖堑筑垒。”李克用深觉有理,遂从之,日夜挖筑不已。   李存孝在城楼上望见李克用挖堑筑垒,知是要困死自己,遂每每率军出城击之。筑垒士兵一见李存孝至,皆知不可战,只能纷纷逃回。如此数日,堑垒难以挖筑成。李克用忧心忡忡,叹道:“惜存曜未至,以其多智,必有克贼之法。”李存信心中怨怒,李存贤见了,苦思许久,再献策道:“儿在邢州时,与孟方立降将袁奉韬走的很近,今日正可用得着此人。”李存贤说这话,是因为他之前曾驻守邢州。   李克用闻言大喜,忙问其计,待听李存贤说完,便密令一心腹之人潜入城中,寻得袁奉韬,许以厚赏。袁奉韬于是向李存孝进言:“仆今得知郡王欲待堑垒完成后即归太原,如堑垒完不成,恐无归心。尚书所畏者,只有郡王,料太原诸将谁能出尚书右?郡王一旦西归,就是黄河也可浮渡,何况咫尺的堑垒,安能阻挡尚书锋锐?”   李存孝徒有其勇,不察深谋,闻言心中畅快,很轻易就信了,遂不再出兵,坐等李克用西归太原。于是任旬之后,堑垒完成,飞鸟也难过了,邢州于是内外阻绝,李存孝彻底受困。      第207章 邢洺之乱(四)   话说朱温清口败北,庞师古战死沙场,虽然损失不小,但此时的朱温已然实力雄厚,俨然天下第一强藩,这般损失也无须太久便可恢复元气。此时李克用已围住邢州的消息早已传入汴州,于是便有一干幕僚纷纷劝他渡河北上去解邢州之围。因为一旦解了邢州之围,就可以得到李存孝这天下第一勇将,如此便可以完全压制李克用;如果能乘机羁服河北六镇,则实力上更是全面压倒太原。可是,朱温对此事的态度却是一个来说,拒绝一个;一群来说,拒绝一群。   众幕僚都不知道自己的大王为什么放着如此大的实惠不要,偏偏在这儿坐等、观望,只有敬翔能够看透,他对众人道:“李存孝是一只恶虎,已经被李克用养壮,一旦发起威来,便是扫荡天下,不会听命于任何人,谁也奈何不得。现在好不容易被主人设计用围墙圈起来了,要慢慢困死,我们哪还能去把他解救出来?李克用自己养虎为患,如今就让他自己去除患吧!大王却可乘此时间休养生息,消化兖、郓,恢复战力,壮大实力。那时,李克用失去猛虎,大王在实力上照样压倒于他。”众人方才醒悟。   此话传到朱温耳里,他也不由感慨:“知我者,敬子振也!”于是,暂将兵马休整,待厚积薄发,再渡河北上,争夺河北归属。   不觉李克用作堑垒围邢州已有二月。因原先李曜在洺州,军械监的运力在洺州比较集中,而粮食的转运权虽然盖寓始终牢牢把握着,但由于李曜强力掌握了“物流”——也就是车队、马队、驼队,所以事实上盖寓在后勤上最后的大权其实已然被李曜隐隐地侵占了大半。正因为这个原因,过去邢州的粮食都是从洺州转运而来的,李存孝当日与李曜乃是挚友,邢洺两州离得又近,自然从来没担心过粮食的问题,邢州城中储存的粮食也就一贯不多,哪知道后来临时被逼得反叛,存粮自然就很不够,如今被围虽然不算很久,但粮食已然用尽。   此时,刘夫人却从太原来到前线。女人毕竟心肠如水,她不相信自己养的猛虎会为患自身,因而对克用说道:“二郎已然窘迫,何必两败俱伤,让仇人耻笑。妾请往城中,劝他回心转意,岂不是好!”   李克用感叹良久:“我又岂忍心杀他,夫人但劝他向我认错一声,我必与他再作父子!”   刘夫人于是入城,存孝以子之礼迎见,泣诉:“孩儿蒙义父义母深恩,位至藩帅,如果不是谗言离间,何必舍父母深恩,附仇雠作党羽!若得生见大王一面,诉说我心中委屈,然后赴死,也是甘心的。”   刘夫人也泣道:“你父已有话,我儿但认错一声,即得宽恕,仍为父子。”存孝当即同意,背荆自缚随刘夫人谒见克用。   在路上,他不由得回想了之所以有今日,完全是被李存信、康君立、李存质乃至朱温陷害,而大王不能明察;再想到又要重新面对存信,君立,心中又发切齿痛恨,最后又想到,当日十四郎曾隐隐奉劝过自己多次,自己都未曾听信,不然只怕那日也不会愤而反叛,日后见到十四郎,自己面目何在?   他心里纠结许多,待见到李克用,竟忘了先认错,只顾诉委屈:“孩儿自归大王,大小功劳立了不少,并没有明显的过错。虽然心胸狭窄,器量有限,那也是存信、君立诬陷,孩儿申辩无路,方才迷昧至此!今日知错回归,还请大王海涵!”   克用听他说是“海涵”,那意思明显是他李存孝不认罚,而且还有请自己处罚李存信、康君立二人,他才肯全心效命,也不由得三千丈无明业火冲起,叱责道:“你与王镕通书信,列我万端罪状,这也是存信、君立逼迫的吗?”   李存孝本不是善辩之辈,顿时无对。   刘夫人急忙上前:“二郎已经知错,大王何必再动怒呢!”   李克用这种脾气的人,火气上来得快,当时还是怒气难消:“听他的话,毫无认错的意思,其心未服!且先押归太原,再作商议!”   李存孝既已自缚,如今又在李克用大营之中,自然无从反抗。等到了太原,刘夫人又求见李克用道:“大王准备如何处置存孝?”   李克用叹息道:“原本我命存曜来战存孝,也是一直没有想好如果我亲自打败存孝,该如何处置于他,可我又实在愤愤不平,终于忍不住亲手将他制服,如今听说存曜正领军从朱温辖区穿过,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闹得朱温满是苦恼,可毕竟他人还没到,我又偏偏将存孝抓了……我也想赦免其罪,但恐众将不服,怪我偏心。”   刘夫人叹道:“大王可在众将面前,宣斩存孝。众将若为他求情,则正好卖个情面,存孝必感念众人之恩,而不敢再以功自傲。若众将不为其求情,则说明存孝已不容于众,那时任凭大王处置便是。”   李克用想想,也只好如此,毕竟抓到手里始终不给个处置,明摆的就是要拖延时间,于军纪危害太大,于是集合众将,共议对存孝的处置。驻外镇使薛志勤、李罕之、康君立等也被临时召回。   克用当众宣判李存孝犯谋逆大罪,合当处死。此言一出,众将无一不惊,面面厮觑。但也有喜又悲。然而,最后跪地恳求李克用饶李存孝一命的,却只有李嗣昭、李嗣源两人。李克用很高兴,然而扫视余众,却再无一人求情——甚至包括李存审等人,虽然面色犹豫,却迟迟不肯站出来。李克用心中发寒,倍感失望。   李嗣源央求众人道:“请众兄弟为太原前程着想,替二兄说一句话!”   李嗣昭的表现则很奇怪,虽然出来求情,但反而只是跪着,一声不吭。   李嗣源平时人缘不错,但此时谁听他的?却说堂下泽州刺史李罕之听李嗣源这么一说,心中暗道:“我当日丢了洛阳,如今已年过花甲,仍然不过一州刺史,今生唯求再拥一镇节旄,以安晚年足矣,邢洺,我所欲也!”遂上前说道:“大王,李存孝所犯乃叛逆大罪,今若赦免,他日众将皆效此行,大王如何自处?”   刘夫人见状不妙,忙道:“二郎已知罪了,大王要杀认罪之人,岂不是即自断臂膀,资助敌人,又失信于天下!”这番理由,按说是可以保住李存孝的命了,但看李存审叹息一声,带着李存璋、李嗣本、李嗣恩、史建瑭四人一起跪下,求饶存孝一命就知。谁料,这时杀出了盖寓。   他面色平静,拱拱手道:“大王,存孝此番,是因被困无奈而求饶,叛逆之心既然已在心中萌发,就再也难以消除干净。倘若他日后再行前事,还会那么轻率的让大王挖堑筑垒把自己困住吗?既然困不住他,天下又有谁能擒杀得了他?大王!纵虎容易缚虎难啊!”   盖寓说实话,本心并不是因为对李存孝不满而要杀他,只是此人所作所为都只为李克用考虑,他心中确实觉得像李存孝这样木秀于林又已然叛迹昭彰之人,已经难容与河东。盖寓觉得李存孝与李曜不同,虽然他也知道李曜如今的潜在实力已经很强,但李曜与李存孝是完全不同的,李曜是“文人底子”,历来被誉为河东名士、君子之姿,这种人即便在生死攸关之时也有可能为了节操而不惜一死,他谋篡的可能性比李存孝小了千百倍还不止。李存孝呢?这是个没读过多少书,只是勉强认得几个字的纠纠武夫,偏偏又有天下第一勇将之威名,这种人绝大多数时候不相信什么名声,只相信自己的实力,当他觉得实力超过李克用之时,他反叛起来不会有太多的顾忌。   盖寓之所以会这般想,与他这些年自诩儒将自然大有关系。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李曜实力数年之间膨胀到如此程度,也没有产生太多的担心,反而在李克用面前力荐他为今后河东的第一辅臣,而偏偏对李存孝,他就极不放心了。这种心态说来有些不公,但纵观古往今来的“文武之争”,却又不得不承认它确实存在,而且对人影响巨大。   盖寓的话在李克用面前效果不言而喻,李克用由盖寓的话,不由得想到了元氏之败。诚然,让李存孝跃马挥戈,我李克用都赢不了他,天下间还有谁能制住他?但是,就这样亲手毁掉跟了自己多年,立下大功无数的义子,叫谁也狠不下心来当机立断。李克用因而优柔寡断起来,平生唯一一次失了英雄气概!也不与众人招呼一声,悲容满面地黯然退回后厅,独自烂饮买起醉来。   李克用走时没说话,李嗣昭和李嗣源因为得了李曜的信,一心想保李存孝一条命,此刻只能傻跪着,走也不是,跟着去也不是;刘夫人知道此番李存孝只怕保不住了,想起过去自己待他如亲儿,忍不住掩面而泣;其余人有喜有愁,渐渐退去。   李存信、康君立等人退而合议:“大王虽下令处死牧羊儿,但并没有发下斩令旗,也没有委任监斩官。只恐他忽而反悔,正当乘其酒醉,去请得处斩令旗来,速速将牧羊儿杀了。如此一来,大王醒后就算反悔也晚了!”   李存信奸诈,当下便道:“此事某去有些不便,还要劳烦君立吾兄走上一遭才好。”   康君立点头应诺,去求见李克用,问道:“大王,该当如何处死存孝?”当时李克用已醉卧榻上,闻言有些恼怒,转过头去,恨恨道:“无列灭塔!”复又睡去。此乃是一句沙陀语,意思是“我已醉了”,言下之意自然是“我醉了,等我醒来再说!”   康君立也是沙陀五院诸部之胡人(无风注:当时的北方边境上的史、康、胡等姓,很多是沐浴唐风,由胡人汉化而来。当然,诸君不要误会,这些胡人按照唐时风气、甚至包括我们现代的史学观点来看,也都是华夏血脉无疑,甚至现在绝大多数已经被列为汉族。),自然听得懂沙陀话,因而很是失望,出来告诉李存信。谁知道李存信闻言却是大喜,道:“你已请的旨意了!”   康君立闻言不解,忙问何意,存信便一脸奸笑,说道:“大王所言可有‘无列灭塔’(五裂灭他)四字?”   康君立听李存信念出来完全是汉话的口音,但也类似,恍然大悟,复入克用寝室,问:“大王之意,可是要对存孝五马分尸?”   李克用早已鼾声如雷。但那打鼾的动作也可以理解成点头。康君立于是取过一面令旗,出来与李存信直奔监牢,向李存孝宣谕道:“传大王王令,罪将李存孝其罪难饶,当即处斩。”      第207章 邢洺之乱(四)   汴州,宣武军节帅王府。   朱温满面怒容地训斥麾下诸将:“尔等昨日还说李存曜在辉州,预计他将走大野泽(无风注:此处便是后来的梁山水泊。)而偷袭濮州,孤王于是发下王命旗牌调兵至濮州堵截,如今却又说他兵至曹州城下!不日即将杀入汴州!何其荒唐!何其可笑!孤这汴州,有大军十万,坚城水绕,他三千骑兵难道能还插翅飞来不成!”   朱温这番话说得火气十足,盖因为这段时间被李曜带着的三千骑兵折腾得够呛,帐下幕僚、诸将对李曜军的行动从来就没料对过一次,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十几万大军围剿区区三千骑兵,却弄得疲于奔命,连马蹄扬尘都没吃到。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偏偏不仅围追堵截毫无作用,反而被李曜连下大小七城,其中甚至将辉州都丢了。那一战对朱温来说,当真打得窝囊,辉州当时本有五千守军,按说守城是绰绰有余的,但他们忽然接到命令说李曜陡然调转枪头往兖州奔去,东平王命他们尾随东去,伺机合围,哪料辉州守军刚刚出城,李曜的三千河东骑兵却忽然杀出,不仅迅速打败措手不及的汴军,而且顺势杀入城中,辉州守将被阵斩当场,刺史在府中被杀,辉州一朝沦陷,汴州闻讯大震。   辉州被攻下之后,朱温就很是发了一通怒火,但危险近在咫尺,光发火也解决不了问题,又与幕僚和众将商议,最后一致认定李曜下一步必然北上濮州,因为到了濮州就到了黄河,过了黄河之后,是魏博军辖区,这三千骑兵就算是北归成功了。汴州众将一致认为,连汴梁都拿这区区三千河东骑兵没办法,十几万大军被人家遛狗似的带着玩了一个多月,那么李曜一旦到了魏博,魏博方面别说出兵驱逐了,能保住魏州和博州两个主城,就值得高宣佛号阿弥陀佛,大呼菩萨保佑了。   但朱温觉得让李曜带这么区区三千兵居然直接穿自己整个中原辖区而回河东实在太没脸面,怎么说也得将李曜留下,那么濮州就是最后一站,于是连发王命旗牌,将附近能抽调的军队全部抽调到濮州方向,布下老大一个“口袋”等李曜去钻。   谁知道今天一早又接到斥候快马飞报,说李曜昨晚入夜之后忽然弃守辉州,趁着夜幕杀到曹州城下,当时天尚未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人睡意最浓的时刻,曹州方面得知李曜的河东骑兵忽然杀至,一边惊恐地临时组织城防,一边派人快马飞报汴州。   而朱温昨夜借酒浇愁,宴饮到三更天,这一日天刚亮就被叫醒,火气自然压都压不住。   敬翔面色尴尬,看了众将一眼,众将多次料敌失误,此时也都不敢吭声,他只好硬着头皮拱手道:“大王……汴州,如今只有三万多兵……”   朱温听得一愣,忽然想起前日自己下令调动了七万汴州军往濮州去围堵李曜,此时……只怕快到濮州了。   虽然三万守军兵力已经十倍于李曜,但朱温这段日子实在被李曜弄得心力交瘁,听说汴州只剩三万兵,居然没来由的心里一慌,忙道:“附近可还有大军?”   敬翔也听出来主公的心怯,但附近有多少兵丁,主公自己岂能不知?明显是给李曜吓到了,心中不禁一叹:“李曜此子,用兵神鬼莫测,区区三千骑兵便能搅动整个汴梁,倘若今后他在河东掌握了更大的权力,那还得了?以宣武军目前的情况来看,谁可与之争锋!”   但作为谋主,敬翔却仍不得不打起精神,道:“大王,一日便能赶到汴州的军队,附近怕是没有了。最近的仍是濮州方向,在濮州及其附近州县,共有大军十三万之多,若调动来援,汴州岂能有失?怕只怕……”   “只怕什么?”朱温忙问。   敬翔面色有些尴尬:“怕只怕李曜又忽然调转枪头往别处走了,那我等便仍是被他牵着转,如此……终究是抓不住他的。”   朱温脸色一沉,扫视了众将一眼,森然道:“如今友宁、友裕、友伦皆不在我身侧,通美也去了濮州统领大兵,汴州之安危,便在诸将身上……如今李曜奇兵来袭,尔等有何破敌之策?”   麾下诸将中走出一雄伟大汉,大声道:“大王何忧之有!李存曜小儿近来虽然猖狂,但若细看,他也未必如何了得!”   朱温一看,乃是麾下大将张归厚。此人字德坤,有机略,长于弓槊,中和末年与兄归霸投靠朱温。与秦宗权作战时,和张晊单骑格斗,张晊不敌而逃。与兖、郓贼寇作战时,持槊步斗,身中二十余箭而还(注:此事前文已有介绍,不再赘述。),朱温本以为全军覆没,见他杀回,涕泪纵横地抚着张归厚的背说道:“只要归厚全身而还,纵然损失无数兵马,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景福年间,他随朱温于郓州作战,朱温军不利,也靠张归厚殿后得以保全。   因此一看是他,朱温的脸色就温和了一些,不过仍有些严肃,问道:“德坤有何高见?”   张归厚抱拳一礼,道:“大王,纵观李存曜这月余领兵四扰来看,他虽有难测之谋,却并无死战之心,从未与我大军交手,不过是零打零碎地欺负些兵少将寡之弱旅,一旦遇见我大军,便是远远避开,足见此人只善逃窜,并无多强战力,与李存孝相比,逊之远矣。既然他不敢打硬仗,我汴州如今仍有三万大军,又是坚城绕水,他那三千骑兵有何可惧?正如大王所言,他还能飞进来不成!”   张归厚这一说,朱温听了倒也觉得有些道理,当即沉吟起来,心道:“莫非我果然将他看得高了?”   哪知道敬翔听了却不以为然,摇头道:“德坤此言差矣。”   张归厚还未说话,朱温却已然奇道:“子振何故有此一说?”   敬翔道:“大王,我等不如反过来想想。倘若我等是李存曜,此番只有三千骑兵,却要穿越敌境数千里,中有敌军大军近二十万围追堵截,且我等乃是轻装出战,后方并无丝毫辎重粮草,更无兵员补充。如此,如何战之?”   朱温与诸将听了,果然齐齐面色一变,氏叔琮摇头道:“这个仗,换了某去,那是没得打的。”   李思安则道:“若是俺来领这一军,唯战死报恩而已。”   张归厚默然无语,虎着脸点了点头,看那模样,想法倒与李思安差不多。   敬翔见了,心中了然,便道:“这便是了,如此情形之下,我等皆以为全无可打,然则李存曜不仅领兵来战,而且拖得我十数万大军兵疲马乏。诸位莫要只看到李存曜不与我大军交手,便以为此人无勇。试问当日他破泽潞、败张浚、灭赫连、定府麟……莫非都是儿戏、都是运气?人说李克用有文武双璧,某常哂之,某意,李存曜之强,远胜李存孝!想那李存孝匹夫之勇,纵然霸王在世,安可逆天?然则李存曜此举,却是以三千骑军剑指中原,兵锋所向,万夫难当,已然直追陈庆之当年,‘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之故事,实乃逆天之行!”   朱温的另一重要幕僚谋主李振虽与敬翔私交甚好,但见诸将面色难看,不禁出言解围道:“尚书所言诚然有理,但也未免过甚,李存曜虽然了得,与陈庆之相比,也还有所不如。”   李振是一片好意,朱温却觉得话题偏离了方向,摆手道:“此时不是讨论李存曜与陈庆之谁强谁弱之时,你等且说说,如今当该如何!”   如今该当如何?   一众人等,包括敬翔、李振,都觉得这是当前最要命的问题。按照之前一个多月的经验来看,李曜的行动完全是羚羊挂角毫无痕迹,根本无法按照一般思路来判断他下一步会往哪走。而眼下最大的麻烦是,他目前这一步看来是有打算要直接来汴梁走一遭了。   若是别人,三千兵来汴梁,大伙儿也只是哈哈一笑,等他来打便是。可如今大伙儿对李曜……别看那些武将嘴上不在乎,其实心里谁不发怵?跟这种仿佛自己每一个心思都会被他看穿的人对阵,就仿佛大庭广众之下没穿裤子一般,任你千般能耐、万种手段,都发挥不出来——那还怎么打?   更何况事涉汴梁,攸关大王安危,谁敢拍着胸脯说一句:“让他来,看老子弄死丫的!”   至少敬翔是全无把握的。虽然他怎么想都觉得以三千骑兵要打汴梁,实在太也说不过去,但面对李曜……他现在委实有些心虚。   李曜前次在汴梁戏弄他,当着他的面悠然出城,已然将他的威风很是铩了一铩,这次出兵月余,以他为谋主的汴军被人家戏弄得仿佛搞马拉松接力赛,现在三军疲惫,汴州空虚,偏偏濮州安然无恙却屯驻了大军……细细想来,自从跟李曜交手,就没捞到半点好处,这对于两个斗智之人而言,劣势的一方心态会更加劣势。敬翔现在便是如此,他心中升起深深地无力感,恨不能直接建议朱温:“大王啊,您老就行行好,赶紧放了人家走吧,照这么堵下去,咱就要把自己堵死了啊!”   李振看着敬翔愁眉不展,怎么都不肯再置一词,不禁有些意外。他虽然与敬翔私交甚好,但敬翔自然不会把心底的弱点坦诚相告。李振见敬翔不说,只道他是谨慎惯了,不肯在李曜这种神鬼莫测的对手面前随意定论,也就释然了。   但敬翔心里怕了李曜,李振却没有这个弱点,他想了想,便开口道:“某方才得尚书所言启发,忽然想到一事:我等之所以始终料不到李存曜之行迹,未必不是因为没有站在他的立场来思考去路。”   朱温心中似有所悟,但偏偏又抓不住那一丁点灵感,忙问:“先生此言何解?”   李振见敬翔依旧皱着眉头不说话,只道他已经陷入沉思,思考破敌之策去了,倒也不在意,只是解释道:“大王,我等原先的确轻视了李存曜,以至被其随意调动来去,疲于奔命,穷于应付,这围追堵截,完全没有发挥效用,仆本幕僚,未有建言于大王,有罪。”   朱温急道:“都火烧眉毛了,还认什么罪!那李存曜小儿天生贼狐狸,狡猾之极,我等偶有失策,也不算什么大事……先生快说,如何推测他的去路!”   李振道:“某观李存曜这月余作为,其实说来也未必神鬼莫测,不过是八个字。”   朱温忙问:“哪八个字?”   李振看了众人一眼,道:“就轻避重,以全其军;攻其必救,以调其兵。”   朱温眼前一亮:“还请先生教我!”   李振微微一笑,道:“就轻避重,以全其军。是因为李存曜手中兵力有限,而且无法补充,战死一个,就少一个,战伤一个,就多一个累赘。因此李存曜不断地声东击西,不断地进行欺骗、偷袭、转战,无非就是怕遭到太大的伤亡。他此次北归,原本就是为了将这三千骑兵带回河东,若是力拼我宣武军,麾下军兵死伤殆尽,那他何苦由来?是以我等首先可以确信的是:李存曜虽然未必不能打硬仗,但他此番却决计不肯打硬仗。”   朱温听得眼珠乱转,似在回顾和思索李曜的动向。   李振则继续道:“攻其必救,以调其兵。这是他这月余时日以来对付我军围追堵截最重要的手段,从宿州、徐州、毫州、宋州直到辉州,他真正拿下的大城只有辉州一个,但前面四州,他都趁我军兵少之时去作了即将偷袭强攻的姿态,由于这四州之地我汴梁一个都丢不得,因而我军被迫前去救援,而每每我军一动,他便仗着河东骑兵之迅速,从容地从包围圈中逃脱。”   朱温马上反应过来,问道:“先生之意是说,李存曜此番拿下辉州之后突然偷袭曹州,也是为了装作攻击汴梁,来调动我宣武军在濮州设下包围圈的大军来救汴梁,而后他便可以虚晃一枪,从容北上,从濮州轻易渡河,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李振昂然道:“正是如此!”   朱温大喜,走下主席,握住李振的手道:“先生这一说,如当头棒喝,又如拨云见日,全忠受教矣!”然后面色猛然一肃,环视众人,喝道:“众将听令!”   “喏!”   “喏!”   朱温面露一丝狰狞,咬牙道:“文靖(无风注:指黄文靖,没查到此人表字,只好称其文靖。),你持孤王命旗牌前往濮州,告诉通美,大军不可轻动,无论汴梁如何吃紧,他只须隐藏行迹,布好包围圈,守株待兔!”黄文靖是黄巢旧部之一,作战勇猛,又与葛从周交好,是以朱温遣他去濮州,一是确保葛从周听命不来救援,以免再被李曜调虎离山,二来也是再次加强濮州“方面军”的实力。   “仆领命!”黄文靖抱拳领命。   朱温又道:“余者众将,各安其分,各司其职,务必将汴梁守得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众将齐齐领命。既然都听李振说了李存曜来汴梁肯定只是佯攻,那自然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李存曜的威慑力,来源于他神鬼莫测的战术,在那种威慑力之下,就仿佛你永远猜不到对方下一拳要打哪里,而你又知道对方的动作比你快得多一样无力。但是既然已经知道这人其实根本没打算来打你,那自然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众将纷纷领命而去,朱温却发现敬翔仍坐在原地愁眉不展,不禁微微蹙眉,问道:“子振何故不乐?”   李振也朝他看去,问道:“尚书可是不信某方才所言?”   朱温心中一惊,忙朝敬翔看去。   敬翔仍然深深皱着眉头,迟疑片刻,缓缓道:“兴绪(注:李振表字兴绪。)所言李存曜作战之战法,以及他不欲与我军硬撼之心态,某以为都甚为有理。”   李振微微笑道:“那尚书何故仍然愁眉不展?”   敬翔摇摇头:“分析虽对,某却仍是觉得,李存曜之智,恐不仅于此。”   李振微微皱眉,心道:“莫非子振嫌我抢了他的风头,所以即便没想到什么反驳的理由,也偏要来泼一瓢冷水?”   他想说却不好说,朱温却没什么顾忌,皱眉道:“子振这些日子也劳累了,不必疑神疑鬼。李存曜再如何了得,也是人心肉长的,我等既然分析出他的心思,自然不必再忧其遁走,此番在汴州先让他吃一瘪,等到了濮州,孤便坐等通美献上此子项上人头了!哈哈哈哈!……不过话说回来,这般人才,若是能为我所用,倒也不错,可惜他是李鸦儿养子,恐是难以归顺……可惜啊,可惜!”   敬翔见朱温不听,想想自己也确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理由,只得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第207章 邢洺之乱(五)   曹州,州府衙门。   李曜立马衙牌之下,看了一眼曹州府衙四字,面无表情地侧头对李承嗣问道:“府库存封清点之事,可曾了结?”   李承嗣一脸敬佩,抱拳道:“使君放心,已然封存转运。”   李曜微微点头:“注意掩人耳目,商会是我等转运这一路掠夺朱温钱财物资的关键,绝不能让人知晓其中秘密。转运完成之后,那些空箱子全部换装军粮,还按之前的办法,等行军到河边时,军粮取出,木箱烧掉,灰烬扫入河中。”   李承嗣应诺,忽而又忍不住问:“使君,某有一事,一直不解,望使君解惑。”   李曜点头道:“但说无妨。”   李承嗣问:“那些木箱并无特殊,我等装作埋锅造饭,将其烧掉之后便是完全的‘毁尸灭迹’了,何必还非要将灰烬扫入河中?”   李曜微微一笑:“司徒或许未曾注意,这些用来装金珠银锭以及开元通宝的木箱,所用木料都是统一的,并非随意伐取制成。而任何军队在行军之中埋锅造饭,其伐木绝不会如此讲究,只能就地取材,因此,军中埋锅造饭,木柴灰烬定是杂乱无章。可如果我等一次停留途中造饭,所用木料竟然惊人的一致,而偏偏能烧出这种灰烬的木料根本不是当地产出……敌军之中若有细心之辈,便容易发觉其中异常。我等领兵将领,除了忠孝仁义勇,还需有智,智者无分大小,大事精明,是战略之智;小事细致,是战术之智,此二者有前,可为谋士;有后,可为将校;兼而有之,方为统帅。”   李承嗣闻言大震,诚心叹服。他这一路来,被李曜震惊不止一回,有好几次,也都是因为李曜的身份原因麻着胆子听命,可每一次的结果都证明李曜料事如神,今日他其实也只是随口一问,哪知道就这么一处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李曜也考虑到了。李承嗣虽然大李曜几岁,但从今日起,他心中的李曜已经是一个不可超越的存在了。   “使君!军情有变!”史俨忽然带着一批风尘仆仆的骑兵打马而来,气喘吁吁地朝李曜抱拳道。   李曜深知史俨是骑军悍将,几日几夜不下马背也是寻常事,而今他居然骑马都累得气喘吁吁,可见是不惜马力狂奔许久,这说明军情有重大变化。   李曜心中也是一紧,面色却毫无变化,只是点头微笑道:“史将军辛苦了,且先休息片刻吧。左右,茶水伺候。”   史俨策马飞奔许久,确实嗓子都要冒火了,声音都显得有点“破”,但他却顾不得先喝水,忙拦住李曜道:“使君稍等!此事事关重大,喝茶待会儿不迟。”   李曜笑道:“看史将军如此急切,想必朱温是决定端坐汴梁,等我去打了?那么……葛通美那边,定然是按兵不动,继续蛰伏,等我入彀?”   史俨又惊又喜:“这……这等消息,某闻之魂飞,使君如何先知?”   李曜哈哈一笑,摇头道:“某非先知,只是若非如此,将军何必如此急迫?不过,将军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史俨一愣,李承嗣虽然此刻无比信任李曜,但也有些隐忧,问道:“若是如此,使君来打这曹州,只怕就算白打了,而且……打了曹州,离汴梁这般近,万一朱温豁出去,不管不顾派出城中守军——那可是汴军精锐,如今至少也还有三四万之众——来攻我等,我等如何处置?若是被他一击即走,那濮州大军又未曾被我调动,我等却往哪里走脱?”   李曜知道他们为何担心,之前自己的判断从未有过半点失误,因此他们信任自己,而这一次,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偏差,或者说朱温方面终于看穿了自己的意图,所以未能调动濮州守军,如此这调虎离山的战术就算失败了,他们心中便没了底。   李曜却丝毫未见慌乱,反而道:“诸位以为,汴梁坚城水绕,我三千精骑可能飞夺?”   李承嗣苦笑道:“使君说笑了,除非真如使君所言‘飞夺’,若不能飞进城去,如何夺取?我等轻兵而出,辎重全无,粮草也是靠从朱温这些城池中强夺而来,连飞云梯都没有一架,方才若不是使君早在城中埋下内应,这曹州城虽然只有守军两千,却也不是我等旦夕可下的,至于汴梁……”他直接摇了摇头,意思是想都别想。   李曜仍是微笑,却没再与他说话,而是转头问背后的李袭吉:“袭吉先生,那批货,可到了?”   李袭吉点点头:“使君放心,货以转运交接完毕。只是一条,顾大舟说,这批货囤积不易,若是太快用掉,下一次就恐怕不够了。另外,他还让某问使君一句,下一次转运,大约是在何处,他好方便提前安排。”   李曜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云卷云舒之间,阳光时隐时现。片刻之后,他才极其简单地吐出两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字:“洛阳。”   ------------------------------   汴梁,宣武军节帅王府。   朱温脸色微变:“李存曜这厮果然好手段,何时在我曹州城中埋下的内应,居然能为他赚开城门,陷我汴梁拱卫!”   敬翔急道:“李存曜素来诡计多端,他既在曹州埋下过内应,这汴梁又如何敢说没有?况且他还亲到过汴梁,未必不是为了安插内应而来!仆以为那盈香妙坊就颇有可疑,大王还须速查,最好是全城大索,务必在李存曜杀到之前完成剔选,以免如曹州一般万劫不复。”   朱温闻言点头:“不错,不错,既有前车之鉴,岂容后车之覆?来人,传孤王命,全城大索,不可使李存曜小儿的诡计得逞。”   敬翔补充道:“那盈香妙坊……”   “几个歌女舞姬,子振还怕她们能去打开城门么?你多虑啦!”朱温摆手不欲再谈。   敬翔知道,朱温之所以包庇盈香妙坊,是因为他本就是好色之徒,只是此时实非自己一个做幕僚的方便去说,只得心中一叹,不再提起。   不多时又有探子回报,说李曜破曹州城之后,仅在城中安排军士吃了一顿早饭,便直接弃城出兵,已朝汴梁杀来!   朱温吃了一惊:“他还真来汴梁?”不知为何,李曜虽然只有三千兵,此时没准还有所损失,不足三千整数了,然而听说他真朝汴梁杀来,朱温竟然在心底生起了一丝胆怯。   李振见状,心道不妙,忙道:“李存曜既敢以三千兵而过我境内,本就是胆大包天之狂徒,他见攻破曹州仍未引动濮州守军,是以孤注一掷,真朝汴梁杀来。其实他这么做,无非也是如先前一般目的。或许他以为,在汴梁附近造成险要局面,会逼得葛通美坐不住,一旦葛通美担忧大王安危,不惜违抗王命也来救援,那么李存曜的奸计也就得逞了。”   李振这么一说,朱温心中倒觉得也颇有道理。   谁料敬翔忽然问道:“某但有一事不解。”   朱温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望着李振,便又望向李振。   李振见了,便笑道:“尚书请言。”   敬翔面色肃然,问:“李存曜只有三千骑兵,他为何就这般肯定,能让汴梁出现‘危局’,从而引葛通美不得不违背王命千里来援?”   李振面色一凝,迟疑道:“这……”他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怎么回答,只好道:“此人惯会愚弄人心,他这般作为,或许只是虚张声势也未可知。”   敬翔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哦,那么我等如今这些分析,不知道李存曜又是否已然料到呢?”   李振无言以对。   朱温心中一叹,摆摆手道:“无论他李存曜如何了得,孤王决计不信他能用三千骑兵攻破我汴梁!你等只管安排城中排查,另外,知会汴梁附近那些大户豪商,把城外别院中的财货赶紧转进城中,以免被李存曜强夺。”   敬翔摇头道:“李曜夺了几城府库,却从未强夺过商人财货,这些大户豪商消息灵通,想必也知此事,大抵不会在意。倒是大王在城外的几处庄园别院,若有贵重之物,还需早些运进城中才是。”   朱温心头一惊,忙道:“若非子振,孤必自误!西河别院中放了些陛下所赏赐的财物,若被李存曜掠去,岂非为臣之失?快快命人起出,运入节帅王府!”   就在此时,关中不宁,也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此前李茂贞犯阙,杀宰相杜让能。   那时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自得兴元,恃功骄横。不从朝廷诏书,强行自节两镇,上表皇帝李晔,言语不逊,又辱骂宰相杜让能。李晔因此大怒,决计讨伐凤翔,杜让能谏阻道:“陛下初临大宝,国计维艰,藩镇各自为攻,不听中央号令。凤翔近在国门,臣愚以为不宜与他构怨,万一不克,后悔莫及!”   李晔道:“王室日衰,号令不出关内,此乃志士愤痛之秋。药弗瞑眩,厥疾弗瘳(服药不服到头晕目眩,病就不能痊愈)。朕不能甘心为孱懦之主,愔愔度日,坐视国土被强藩欺凌。”   杜让能依然泣下道:陛下所想要做的,正是宪宗皇帝削藩之志;不能说陛下削藩有错,只是当今局势不能做到。但恐他日臣徒受晁错之诛,却不能弭七国之祸。”   “爱卿就作晁错又如何?朕既然知道事实,自然不会效汉景帝所为,杀了爱卿。今日即加爱卿为太傅,伐岐之事由老师一体筹划。”李晔既这样说了,杜让能明知山有虎,也只能向虎山行了。   李晔又下令由嗣覃王李嗣周为京西招讨使,率禁军三万作讨伐凤翔的统帅。当时朝中还有一宰相崔昭纬,系出望族,妒杜让能之才,便暗中勾结李茂贞,移书凤翔,说是杜让能蛊惑李晔用兵岐下。李茂贞因而动怒,一面修书西川王建,罢兵言和;一面联合邠宁节度使王行瑜起兵六万以拒王师。   两军鏖战于盩厔,那禁军都是新募的市井少年,如何能与百战之余的岐兵对抗,战事方交,胜负已分。   李茂贞对王行瑜说道:“我等藩镇都是朝廷的柱石,李晔欲削藩,乃是朝中出了晁错,蛊惑圣听,我当清君之测,涤清朝宇。”   王行瑜赞同道:“我等都是朝廷有功的重臣,此番进京,还要那昏君为我加官进爵!”   二人大笑,挥师东进,大败李嗣周,占领三桥——即西、中、东渭桥;上表请诛杜让能。   李晔大骇,泣下于让能道:“后悔不听老师忠言,但朕说到做到,绝不会害老师以靡兵祸!”乃下制书罢杜让能为梧州刺史,欲令李茂贞罢兵。   李茂贞哪里肯从。杜让能只好泣别李晔道:“陛下不要以臣为念!唯求请的全尸。”乃饮鸩自尽。   李晔只得实授李茂贞凤翔、兴元两镇节度使,方使的其罢兵。这是李茂贞首次犯阙,乃表奏崔胤为相以代杜让能,李晔不敢不从。   此后便是王行瑜表求尚书令之事。李晔道:“尚书令不可封人臣。”制下王行瑜:   先祖太宗皇帝以尚书令执政,遂登大位,自是不以授人臣。惟郭子仪以大功拜尚书令,也终身避让。卿不可轻议!且封太师,号尚父,赐免死铁券,可矣!”   王行瑜见好就收,与李茂贞各自归镇去了。没多久,李茂贞又大举攻阆州。满存、杨守忠、杨守贞战死,杨复恭父子在此苟延残喘两年后,不能固守,乃与杨守亮、杨守信弃城,投奔太原。行至华州,被韩建擒获,父子三人因而被斩。   那李茂贞所表的新任宰相崔胤,小名缁郎,乃是崔安潜之侄。生的矮小身材,大腹便便,鼻梁塌陷,瘪嘴无唇。但看其平常嬉笑乐哈,为人宽宏,实则内心阴险,奸诈无比。与崔昭纬是狼狈为奸,故而能得封宰相。崔安潜曾对其亲属说过:“我父兄刻苦以立门户,终为缁郎所坏。”真是有先见之明。   而就在最近,河中节度使王重盈忽然病死,引发了河中之乱。   同时李晔见身边已无可信之人,闻翰林学士李溪文采甚佳,又忠厚老实,就将他也拜相,引为腹心,以牵制二崔。这日,李晔连续收到王珙、王珂的表章,又见李茂贞、王行瑜、韩建、朱全忠保王珙,独李克用保王珂。   李晔突然灵光一现:“河中大镇,与关内相邻,王重盈既死,子侄不和,正好收归朝廷。”将此意与李溪讨论。   李溪道:“陛下欲削藩,则河中当以文官领节,崔胤不二人选。”   李晔略一思考,大叫一声:“妙,朕观崔胤,便思卢杞,若使此人在朝,国亡不远!令他镇河中,又能稳李茂贞等藩镇之心,真可谓一石三鸟。”   然而那崔胤虽然丑陋,却是聪明至极,一得诏令,即知李晔所想,岂愿赴镇?移书李茂贞、王行瑜等,说李晔复为李溪蛊惑。二帅由是再上书道:李溪奸邪之辈,胜于杜让能,不可居君侧。   李晔回书道:军旅之事,朕与籓镇图画;至于命相,则当出朕怀。   二帅自是论奏不已,又威胁道:“不欲令兵再赴阙!”李晔无奈,只好将李溪罢相,自此脾气大坏。   这日,内供奉张承业又送来奏疏请李晔批阅,李晔一见,没好气道:“又是凤翔、邠宁奏疏?朕不阅!”   张承业上前一步道:“有太原奏疏,陛下可愿阅览?”   李晔大怒道:“李克用也是中山狼,这些藩镇个个都是觊觎朕李唐社稷的强臣,谁能真心效忠大唐!”说完,一把将承业手中奏疏打落于地。   却见张承业不慌不忙,从地上捡起李克用奏疏,递给李晔道:“藩镇既然都是恶狼,猎人难以全部捕杀,那为何不圈养一狼,以狼制狼?”   李晔闻言一震,却又觉不妥,道:“恐家狼也难改野性,吞吃群狼后,则咬其主。曹孟德岂非明证!”   “老奴岂不知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吞灭群雄后则代汉家天下,然而老奴敢献以狼制狼策,即敢以身家性命保一狼必不会攀咬其主。”   李晔知他所保者必是李克用,可是想到李克用是夷狄之辈,又曾叛乱代北,便又犹豫不决。张承业见李晔犹豫,进一步道:“李克用虽为夷狄,却蒙皇家赐姓,是其部族数百年的莫大-荣幸。虽曾叛乱于代北,不过欲父子并据二镇,以荣耀部族。之后破黄巢入长安,复唐社稷;上源驿之难,欲报仇开封,因朝廷不从,他不过发发牢骚,也不曾擅自兴兵;讨伐常山,真定指日可下,陛下一纸和解诏,他既引兵旋回。他对大唐的忠心天日可表!但观李克用近年用兵,每战皆胜,可曾有过败绩?他早已具备夺取天下的实力。他若不忠,陛下举六镇兵并王师讨伐河东,王师大败,他大可因怒陛下而乘胜举兵向阙,陛下那时可能抵挡?李克用若有为天子之异志,以其兵力的强盛,田令孜妄动干戈,讨伐河中时,他兵至东渭桥,先帝再次西幸,则其已得长安而作天子,又何待今日?然而他却因先帝西幸而上表自责,不入长安。如此来看,李克用岂是欲代唐家天下之恶狼?老奴以为,其实乃可中兴我大唐之柱石!”   李晔惊闻承业之言,方知以前对克用成见太深,回道:“爱卿肺腑之言,使朕茅塞顿开,朕确当重用李克用,复兴大唐。”乃接过李克用奏疏,见是再请王珂袭位河中,立即诏从其请。对张承业道:“朕因先帝被田令孜所惑,而至黄巢为乱九年,故而深恨宦官,独识爱卿忠义。”   张承业闻之感怀,泣下道:“老奴蒙陛下厚爱,敢不倾心效力。宦官虽有专权之人,却也有贤才之辈。如吕强直谏,曹日升救患,马存亮弥乱,杨复光讨贼,都是宦官的贤良忠谨者,老奴虽无才,愿效其德。”   李晔不比他“先帝哥哥”僖宗,读书还算用心,自然知道这些宦官中的“先贤”。这吕强乃东汉灵帝朝宦官,因黄巾军起,当庭叱责奸佞,泣谏灵帝开言路,任忠良,薄赋税,厚农桑;曹日升于大唐肃宗朝任中官,因安史乱起,南阳郡(即邓州)被贼数万围困甚急,日升奉圣命要入城宣慰,无奈道路阻绝,只带着随从几十人犯围入城,不辱使命,而使南阳军民众志成城,斗志高昂;马存亮在敬宗朝官至左神策军中尉,大权在手,大明宫内有染署工作乱,谋劫持敬宗,存亮率左军平乱,功劳最大,事后反而推辞权势,离开侍卫。这三人可谓宦官之贤良忠谨。   李晔见张承业又提到了杨复光,骤然思起杨复恭,长叹一声道:“如今思来,致杨复恭为叛,也是朕的过错,怎忘了他扶立之功?朕也当为他平反。”   李茂贞得知李晔准了李克用所请,又为杨复恭平反。遂上疏李晔,逼令李晔收回成命。李晔听张承业的计策,说是李克用表章最先至,故而准奏,天子诏书,岂能视为儿戏,不可更改。   李茂贞大怒,再召集王行瑜、韩建二帅议事。茂贞道:“我岐、邠、华、汴四镇所请,不如一个太原。李晔竟忘了景福之耻,我三镇为国家的门户,岂容他独眼龙得势?我当再问罪京师,李晔若不从,我等则行废立如何?”   王行瑜接道:“某知有吉王保,年长而贤,群臣属望。先帝大渐时,本欲立,却被杨复恭矫诏,今上为杨复恭平反,恐北司重新掌权。若行废立,有理有据。”   韩建听了,也表示赞同。刚好王珙派人送书信来,说:“王珂若袭位而与河东联姻,必为诸公不利,请合兵伐蒲。”   李茂贞遂令王行瑜二弟,同州匡国军节度使王行约率兵攻河中;自与为行瑜、韩建数率精兵数千入朝;又致书朱全忠,请其出兵太原。   朱全忠收到书,冷笑于敬翔道:“李茂贞欲吃肉,却让我啃骨头!呸,李存曜这块骨头,孤都啃得烦了,岂能去凑这份瞎热闹!去,给孤王回绝了!”   敬翔道:“李、王、韩都是自不量力的蠢材!大王的确不可与他们为伍,还是专心中原巩固才是道理。”朱温于是不出兵,安心对李曜的围追堵截——这是李曜刚刚从淮南出兵过朱温境内不久,朱温才刚刚吃了点小亏。   李晔得知李茂贞再次犯阙,谋于张承业。张承业道:“老奴即刻起身,请李克用南下平叛!”李晔道:“卿当速去速回,迟则朕就被恶狼劫持了!”   “陛下不用担心,老奴有一策,可令三只恶狼谁也动不得陛下。”张承业于是将计策耳语。李晔闻后大喜。承业遂快马加鞭往太原赶去。      第207章 邢洺之乱(六)   有道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今日的天气,便是这般乌云密布,阴风怒号。   天空有黑云,地上亦是如此,三千河东骑兵黑压压如洪流滚来,不远处那小城竟有种风吹便倒的感觉。   骑兵行至一处山岗,“吁!”地一声,李曜提缰勒马,后方的骑兵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朝两边分开,变阵横立。   “前方何处?”李曜问道。   作了一整路斥候兵主将的史俨抱拳道:“回使君,前方乃是凤凰城。”   李曜一怔,下意识反问:“凤凰?”他脑子里反应出来的竟然是沈从文笔下的凤凰古镇,当然他也知道这绝对不可能,是以一愣。   史俨自然不知李曜的意思,点头道:“不错,也就是古陈留,隋时被废,如今是一处县城。”   李曜恍然,心道:“难怪陈留这名字隋后就没听说过了,原来是被废置了,我还以为陈留就是开封,看来是开封把陈留包括了进去。”当下问道:“离汴州还有多远?”   史俨道:“快马半日。”   李曜闻言,嘲讽地一笑:“偷锅贼怕我,竟至如斯!”他指了指前面的古陈留、今凤凰,道:“此处虽被隋朝废置,然古之大城,必是地处紧要之地,其地势要么四通八达,要么易守难攻,你等且看这陈留古城,虽显败落,城址仍在,且山围水走,足恃固守。这等地方,正可用来屯兵数千,以为汴州拱卫,他却将之弃守,甚至……将城中富户强逼至汴梁。不仅是色厉胆薄,而且小人之心尽显。”   史俨奇道:“使君如何知晓此城已被弃守?又怎知城中富户被朱温逼进汴梁?”   李曜见旁边李承嗣也一脸不解,微微笑道:“你再仔细看看,此城与寻常面临战争的小城池有何不同?”   史俨不解,又看了过去,却听见李承嗣恍然大悟:“这等小城,若有驻兵,路上百姓大半不会随意接近城门城墙等军兵密集之处,此城中百姓却是不然。另外,城中那十几处较大的宅院之中,全然无人走动,显然已是人去楼空。然则我等一路之上从未抢掠商户、民居,这些大户消息灵通,必然知晓,这些大户平日绝少空门(家里不留人),如此情形,若非朱温逼迫,焉能出现?”   李曜微微一笑:“司徒所言甚是。”   李承嗣面色一红,连忙谦逊:“岂敢岂敢,若非使君指点,某岂能思及此处?使君随意一望,便知朱温胆怯,承嗣之于使君,如萤火之于皓月,敢不钦佩?”   史俨在一旁听得心中一震,暗道:“幸而此番乃随十四郎君北归,若是旁人领兵,焉能叫我心甘情愿?如此在我等看来微不足道的细节,他却一眼就能看出朱温心中胆怯,这般能耐,实称通天!”   李曜如今领兵之久,将威已生,当下下令绕城而过,不去管这小城,直接杀奔汴州城下。   别看李曜在身边人面前一直说朱温胆怯,不敢应战,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么说最大的目的是坚定他们敢于朱温一战的信心,实际上朱温的“不敢应战”其实很有可能是他自己知道,自己麾下的骑兵跟河东骑兵不在一个层次,骑兵若是出的少了,以当年河东精骑破黄巢的气势,估摸就是一通战鼓的时间,自家好容易积攒的一点骑兵就算白送给人家了。若是出得多了,骑兵不够得拿步兵凑,步兵身着重甲岂能赶得上骑兵?势必速度越拖越慢,根本连河东骑兵的马蹄扬尘都吃不着。正因为如此,他干脆也不追了,不堵了,你要来汴梁?行,我就坐在汴梁等你来,看你区区三千骑兵能把我汴梁怎么着了!   今日乌云滚滚,朱温的心情却是畅快了,在白虎节堂大笑道:“天助我也,如此天气,随时便要雷雨,李存曜那小儿只有三千骑兵,难道还要冒雨攻城?哈哈哈哈!”   “报!——”一名传令兵跑进来,抱拳道:“大王,李存曜命其麾下一名敌将射入此信,信上指明请大王亲启!”   朱温先吃了一惊:“汴梁成高如此,怎能射进箭来?那敌将是李承嗣还是史俨?”堂中诸将闻言也是一震,纷纷望向那传令兵。   传令兵摇头道:“这却不知,不过那员敌将手持一把粗长铁棍,生得铁塔一般高壮,口中自称……呃。”   朱温皱眉道:“自称什么?”   传令兵慌忙道:“总归是些难听的话。”   朱温怒道:“再难听也得有个说法,孤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说!”   传令兵无法,只好道:“他自称是大王的本家大爷……”   朱温一愣。   敬翔却明白过来,道:“此人必是李存曜麾下悍将朱八戒无疑。据传此人之武艺曾得李存孝嘉许,自其从军以来,马前无三合之将。且此人与李存孝不同,李存孝虽也是天生神力,但作战之时却更仗战技,此人却不。传闻这朱八戒来来去去就是数招,但他一身蛮力几近无穷,无论来者何人,他这几招都能逼得你不能不与他力拼……他那铁棍,据说是李存曜亲自为他打造,金刚不坏,也不知打断过多少有名无名的兵刃了,若是他将此信射入城内,某以为倒也不算稀奇。”   朱温叹道:“这等豪雄,为何便不为孤王所用?”说罢便要接过那信。   敬翔伸手一拦,道:“大王小心有诈。”   朱温一愣:“怎的?”   敬翔道:“某闻李曜与王氏交好,王氏擅医,擅医必知毒,宫中有一毒,触之使人癫狂,大王还是小心为上。”   朱温吃了一惊,道:“那便如何是好?”   敬翔道:“倒也容易。”乃起身取几页黄纸,纸隔纸将信展开,欲递给朱温。   朱温摆手道:“堂中皆我心腹,子振只管念来便是。”   敬翔应了,低头一看,才刚张嘴,忽然噎住。朱温见了,不禁生疑,问道:“怎的?”   敬翔苦笑着递给朱温一张黄纸,请他自己先拿着,然后接过信看。   朱温学着他的模样接过信一看,只见上面第一句写着:“某料朱三怯懦,又欲示恩宠于诸将,必不持信自观,敬尚书辛苦。”   朱温那感觉就好像猛然被人往心窝里打了一拳,虽然明知李曜看不见自己,却仿佛被他看见自己的窘境,心下滋味,当真不好受。   哪知道这信再看下去,居然成了天荒夜谈。只见上面写道:“朱温自恃坚城水绕,我不能破,且待我凝神作法,引天雷破城。”最后落款是“河东李正阳”。   朱温看罢,哈哈大笑,语众将曰:“李存曜装神弄鬼,说要引天雷破城!某便在这汴梁城中,等他的天雷!”   众将愕然一怔,然后也都笑了起来。唯独敬翔有些迟疑:“引天雷破城,某是不信的,只是李存曜并非虚妄之辈,他特意写这一封信来,莫非便是来引我等发笑?”   朱温摆手大笑道:“那你且说说,他这信还有何用?引来天雷么?哈哈哈……啊!”   说来也巧,朱温正大笑,忽然堂中一亮,却是外面一道紫红霹雳划破天空!   这一下委实太巧,众将都大吃一惊,还以为李曜果然手段通玄,真把天雷引了下来,暗道要是他连天雷都能引下来,那还打个鸟蛋?趁早开城投降拉倒!   “轰隆!”闪电过后的雷声猛然响起。   朱温心中也慌了,惊得说不出话,还是敬翔镇定一点,忙对那传令兵道:“赶紧去看看,城中可有被雷击之处,城门可还安好?快!快!”   那传令兵刚才也是吓得傻了,听敬翔吩咐,连忙跑去查探。这一下白虎节堂之中的众人全都有些神不守舍,一时竟然无人说话。朱温好容易定下神来,强笑道:“老天看我等路顺,打个雷提醒提醒,莫要忘了大业未竟。”   诸将听了,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过了片刻,那传令兵才传来好消息:“大王,城中倒也无事,只是东城那边一棵古树被雷劈了,起了雷火,现在烧尽,已然灭了。”   堂中诸人齐齐出了口长气,朱温干笑道:“想是这古树年久成精,引来天雷。可笑那李存曜还大言不惭……如今谣言已破,诸将尽心守城便是。”   谁料这句话刚落音,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嘭”声!堂中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外间突然喧哗起来,虽然那声音远得很,但偏偏就是顺着大风吹进了他们的耳朵。   朱温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顾不得形象,厉声道:“去探!速去探知何事!”原来这一声响不同寻常雷声,虽然他也说不出像什么,但绝非雷音无疑。   氏叔琮怒容一显:“直娘贼,就算真是天雷又如何,劈死老氏再说大话不迟!大王,末将去东城门,看看那李存曜究竟有何妖法!”   朱温眼珠乱转,看了他一眼,道:“去吧!”   几名年轻将领匆匆跑了进来,领头一人居然是张汉杰,他脸色有些慌乱,禀报道:“大王,大事不妙,东城城门似乎……似乎被雷劈中,瞬间塌了近十丈的豁口!”   朱温一听,双目圆瞪,忽然一屁股坐下去,喃喃道:“引天雷……真引了天雷……此非人力可敌,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堂中诸将都被这一番话震得有些痴呆了,张汉杰只道他们被这奇事吓傻,却不知道还有更奇的,当下问道:“大王?大王,如今东城门那边怎生……”   还没说话,朱温已经无力地摆手道:“天雷助他,还战甚么?”   张汉杰一愣,说不出话来。哪知道这话恼了张汉杰身后一员将领,此人三十来岁,面色肃杀,大声道:“大王此言,末将不敢苟同!我等厮杀汉子,只管拼命打仗,打不打雷俺们管不着,打不打仗,俺们说了才算!请大王予俺帅命,俺王子明请战!纵然保不住外城,也必守住内城!”   朱温听得一震,抬头看去,喜道:“若非子明,孤必自误!你去,东城城守便交给你来暂领!”   那将抱拳道:“王彦章得令!”   不多时传来消息,说外城一破,河东骑兵纷纷涌入,如今外城已失,不过李存曜只是抄了附近几处库房,然后便似没有进攻内城之意,反教氏叔琮和王彦章传话,请朱温上城楼一叙。   朱温听了,心道:“你手下那朱八戒神力无比,万一他又是神射,我竖着上城楼,只怕就得横着下。”正待拒绝,敬翔却连打眼色,然后微微点头。   朱温一怔,忽然明白了什么,扫视诸将一眼,果然诸将都盯着自己看,不禁心中一凛,暗道:“不好,此刻我若不敢应邀,今后只怕便要威信扫地。”当下没奈何,只好装豪迈,道:“正欲与此河东新秀一唔!来人,备马!”   此时大雨看似随时可来,天上雷霆闪电,地下……汴州内城东门外,李曜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颇为“时髦”的太师椅(注:前文有述,椅子此时已然开始出现,只是不算很流行。),端坐阵前,居然在与李承嗣对弈。   王彦章虽怒,但见河东骑兵虽然人数并不算多,可他们目中流露出的自信,以及对汴军的鄙夷轻视,却令他心中一震。王彦章知道,这不是寻常的骄兵,而是真正的胜兵,是一支一直处于胜利中的军队。只有这样的军队,才会养出这样的气度。   他再朝李曜望去,虽然心中不肯承认,但却不得不承认:此子无论相貌、体态、神情,都是无可挑剔,其这般悠而闲之的阵前对弈,更是让人——甚至是敌人——都忍不住心怀钦佩。当然,这是建立在他以三千骑兵攻城反而把汴梁逼得如此狼狈的前提下,否则,他就是脑子有坑。   李曜正对弈,忽然听见城楼上山呼大王千岁,不禁转头一看,果然看见一名中年男子身着王服,挺着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站在了城楼之上。   李曜心中微微有些失望,暗道:“不是说朱温面容长得雄伟么,这哪是雄伟,这分明就是眼睛鼻子嘴巴没一个不大而已,嗯,连腮帮子也这么大……”   朱温已经看到李曜和李承嗣对弈,但他不清楚这二人谁是李曜,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李兵部既然欲见孤王,如今孤王已至,兵部何不出来参见?”   朱温这一下也比较毒,李曜只要承认皇帝给予的官职爵位,那按照规矩,就应该出来见过他这位东平王,只要他出来参见,其军气势必然要往下掉一些。   哪知道李曜哈哈一笑,起身道:“东平王,久仰了。前次某来汴州,本欲一唔大王,可惜大王外出,幸好见得王妃,并为王妃素描丹青,以为纪念,某心甚足。此番大王怎不与王妃同来?”   朱温的脸色陡然变成猪肝。   而此时此刻,关中局势也有变化,李茂贞三帅已到达京师,坊市因此大乱。来到安福门下,忽见天子登楼临轩以待。只听李晔诘责三人道:“三位爱卿不奏请待报,便称兵入京,想干什么?!如若不能事朕,今日就请避位让贤!”   李茂贞三人本来以为当今天子已到了受自己摆布的地步,因而气焰嚣张,突然惊闻呵斥,竟一时语塞,流汗不能言,慌忙拜伏舞蹈于门楼下。还是韩建最先缓过神来,奏道:“北胡夷狄素来凶暴残忍,久有窥视中原之心。陛下却弃我中原将帅之赤诚,独宠胡子,这是为何?杨复恭不念君恩,叛逃作乱,陛下却为他平反,这又是为何?如此下去,臣等堪忧大唐社稷将毁于陛下之手!”   李晔心中甚觉好笑:李克用是否有狼子野心,朕且不知,而今你三人已称兵阙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却还敢妄自称己赤诚忠心。然而不能这样答话,难免火上浇油,思得张承业的计策,故作悲伤说道:“独眼龙雄踞强藩,朕也是为其所迫,不得已而从之。如今又问他要再次举大军南下,朕尚且不知如何容身。”又向王行瑜看去,继续道:“尚父素来忠心,朕欲幸邠州避难如何?”   那关内岐、邠、同、华四镇,拱卫京师,以李茂贞占地最广,兵力最强,无疑称霸关内。王行瑜兄弟及韩建也是恐被他所并而臣服于他,为其鞍前马后驱使。三人惊闻天子话语,顿时各怀鬼胎。李茂贞岂能容圣驾幸临邠州,韩建却思我为何不能使天子幸临华州。   那王行瑜更得意了:我能得天子,何须再为他宋疾雷驱使。遂高声唱道:“陛下英明,臣定当扫榻相迎,鞍前马后,唯陛下驱驰!”   李晔洋洋自喜,就将三帅请上安福门楼,于轩阁共宴。李茂贞满腹窝气,知李克用已打算南下,事不宜迟,奏道:“南衙、北司互有朋党,紊乱朝政。李溪作相,不合众心,请斩首。”   “爱卿不必焦急,此事容后再议,先饮酒如何?”李晔有意周旋。   李茂贞只好坐下,却向其假子李继鹏使一个眼色。李继鹏意会下楼。须臾,竟提着李溪及北司枢密使康尚弼的人头上楼。李茂贞佯惊道:“我不忍见血腥。”喝令其退下;复奏道,“王珂、王珙嫡庶不分,请授王珙河中,徙王珂节陕州。”   李晔大骇,唯恐再周旋,李茂贞弑君之举也能做出,只好权宜答应。李茂贞又奏:“李克用即将犯阙,请陛下速幸凤翔!”王行瑜道:“凤翔路远,独眼龙顷刻即到,还是幸邠州为好,待退了独眼龙,再作打算不迟!”李茂贞不从,二人开始争吵,最后竟在天子面前拔剑相对。   无君如此!李晔难免有作池鱼之险,就在紧要关头,韩建忙上前劝李、王二帅道:“二帅不和,岂不是为敌人助势。我三人仅有几千兵入朝。若再争执下去,独眼龙大军一到,玉石俱焚。不若先各归本镇,提大军来战。我为二帅作保,战独眼龙,谁夺的功劳多,谁奉天子,如何?”   二人也有惧色,都说有理,遂作罢。   王行瑜又说道:“我三人各归本镇,恐天子为独眼龙所劫,尚须保护,且留臣三弟行实为左神策军指挥使,领两千人护卫。”   李茂贞也接道:“二千人怎够,臣再留两千。”遂奏请假子李继鹏为右神策军指挥使。   李晔岂不知他二人贼心不死,然而眼下还是先送走三个瘟神再说,将就着同意。三帅于是各辞归镇,提大兵去了。      第207章 邢洺之乱(八)   前文“邢洺之乱四”发重了章节名,因此这一章其实是“八”,特此说明。   --------------------   濮州,帅帐。   葛从周霍然起身,惊怒交加:“什么!李存曜引天雷击毁汴梁城墙?”   “正是,司空。李存曜不知从何处学来妖术,引天雷炸毁了汴梁东城城墙,攻入外城。大王亲上城楼与其交涉,言语之中,李存曜不慎泄露,言当夜云薄,积雷不足,当于次日再引天雷炸毁内城城门以及节帅王府……大王闻之惊怒,同派三路王命信使冲破李存曜之堵截,前来告之司空此事,如今看司空神色,想来某是第一路赶到濮州的了,那两路信使……也不知可还来得了。”   葛从周接过令信,里头信函不仅是盖着鲜红的王印、节帅帅印,甚至还是朱温亲笔写就,那狗-爬灰一样的字迹,葛从周显然不会认错。   一想到这王命昨夜发出,如今已是大清早,只怕李存曜那边已经开始准备引第二道天雷炸城了,葛从周惊出一身冷汗,哪里还顾得上在濮州设圈准备围死李存曜?忙不迭下令清点兵马紧急南下救援汴梁!甚至连某些在濮州外围的军队都等不得了,只是命令他们得令之后立刻启程,自己却是顾不上他们,直接拔营,冒着大雨,快马加鞭去了。   雨中行军在这种冷兵器时代难度多大不必多言,更何况葛从周这支军队步骑混杂,更是难行,但他此番不惜一切,只管不断催进,不断加速,竟然在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赶到汴梁,正心急如焚生怕李存曜已然引天雷炸毁汴梁内城杀入城中,哪知城外只有一座空营,行军帐篷都被收走,只剩些辕门、绊马还在。   葛从周心中一凉,只道李曜已经杀入城中,尤其是城中颇为安静,更让他暗暗叫苦,心道:“难不成李存曜大清早引雷杀入内城,这么快时间便将内城三万大军杀得片甲不留,进而稳定了内城局势?这……这怎么可能?那,那大王不知是否……”   正惊惧间,忽然迎面奔来一队汴军服饰的队伍,葛从周生恐是李曜命人假扮,忙叫麾下准备迎战,哪知对面之人竟是氏叔琮!   氏叔琮老远喊道:“糟了个大糕!直娘贼的,通美你怎么跑这么快!大王王命信使你可遇到了?”   葛从周急忙上前,道:“氏老!大王可还安好?”   氏叔琮今个不知怎的,开口就爆粗,又道:“直娘贼的,大王好得不得了,就是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某问你有没有碰见王命信使呢!”   葛从周奇道:“若不是见了王命信使,某岂能赶回汴梁?”   氏叔琮大怒道:“不是那一拨!某说的是大王今早再派的王命信使!”   葛从周心中暗道不妙,口中道:“某见的信使,说是大王昨夜所派。”   氏叔琮仰天一叹:“直娘贼的,天不灭李存曜这祸世小妖啊!”   葛从周大惊,忙问为何。   氏叔琮叹道:“昨夜李存曜说今早要再引天雷炸城,大王急得一宿未睡,今早甚至搬离了节帅王府,哪知道天一亮派人观察李存曜动静,却发现他那军营早已空了,看马蹄印的痕迹,只怕是往濮州去了!”   葛从周面白如纸,惊得长吸一口凉气:“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氏叔琮又叹:“那还有假?这祸害啥都没给咱留下,唯独在营中帅帐留了一张横案,上面留了封信给大王,大王看过之后,气得只差吐血,唉!”   葛从周下意识问:“写的什么?”   氏叔琮垂头丧气道:“是一首诗,敬尚书说那诗写得颇不讲究,应该是随手写就,就是专门气人的。诗说:人道汴梁险,水绕雄城坚。胜兵三十万,大将数千员。我来汴梁游,身贫未有钱。借尔金镶玉,来世再归还。”   葛从周也是武将,当即一愣:“什么金镶玉?大王的宝贝?”心中却道:“这李存曜也是枭雄之辈,怎的抢了个东西还特意留信奚落大王一番?居然说‘来世再归还’,当真怪事。”   氏叔琮欲哭无泪,道:“战前大王命将汴梁周遭庄园的财货宝物全部转进城中,但因内城住进大军,便都存放外城之中,加上要打守城之战,军粮军资,也都就近存放在外城。哪知那李存曜竟会妖法,把外城城墙炸开,外城沦陷之后,那些财宝、物资全被李存曜给霸占了去……敬尚书说,金镶玉就是指这些个玩意儿。”   葛从周大吃一惊:“损失多大?”   氏叔琮苦笑道:“军粮损失,足够十万大军吃一年的,军服物资尚未清点。至于财货……这时节谁敢去问大王?”   葛从周怅然无语,氏叔琮又叹一声,凑近一些,悄声道:“不过据他们猜测,只怕最少有这个数。”说着伸出五根手指。   葛从周道:“五十万贯?”   氏叔琮大摇其头:“通美,你是没见过钱么,这么不敢说?”   葛从周大吃一惊,问:“五百万贯?”这话说得声音都抖了。   氏叔琮苦笑:“比这个数啊……只多不少。”   葛从周忽然眼前一亮:“李存曜带了这许多财货粮食,必然走不快……”   氏叔琮叹道:“你道李存曜是何人,岂能做这等傻事?他将粮草、物质略微取了一些,其余就地烧毁,至于那些财货……那都是些个金珠银锭、珍宝古玩,最多几十匹马也就扛下了,济得甚事!”   葛从周还待再言,氏叔琮忽然一拍脑门:“糟糕,光顾着说话,差点忘了正事!”   “甚事?”葛从周忙问。   氏叔琮摸出一封王命令信,道:“大王说了,若某遇见通美,叫你不必去汴梁见他,赶紧领兵回濮州,还有机会追到李存曜!大王说,都已经这般模样了,九十九拜都拜了,不差最后一哆嗦,只要抓到李存曜,这些都他娘的值了!”   葛从周接命看过,点头道:“那好,事不宜迟,我等立刻就走!”说罢与氏叔琮领兵一同再次冒雨往濮州狂奔。   哪知奔回濮州一问,各处军队还在往汴梁赶,而且都表示未曾见过河东骑兵。葛从周与氏叔琮不信,命他们四散查探,连续数日,仍无消息,仿佛李曜那数千骑兵忽然消失了一般。   他二人正觉不可思议,却再次接到噩耗,消息乃从汴梁传来:洛阳沦陷,朱温二兄朱存之子朱友伦战败被俘,张全义举城而降。   虽然李曜旋即放弃洛阳渡河北上回归河东,但这次的损失之大,几乎无可弥补:朱友伦谦虚谨慎,武艺高强,多有战功,而且是朱温那战死的二兄朱存之子,历来深受朱温信爱;张全义虽然领军一塌糊涂,但打理内政却是一把好手,此番不得已举城投降之后,立刻被李存曜带往河东。这二人,不论在河东是死是活,对汴梁的打击,都是巨大的。   葛从周颓然坐倒,喃喃道:“这般用兵……孰可当之?”   氏叔琮默然无语。   ------------------------------   刑场已然草草塔成,李存信与康君立满心激动,看着被绑来的李存孝,自矜不语。   李存孝面色如常,看了周围一眼,问道:“大王怎不亲来看我被五马分尸?”   这周围都是自己的亲兵,李存信自然毫不顾忌,冷笑道:“你也配么?”   李存孝双眼一眯:“我知道了,你是假传王命来杀我。”   李存信冷笑道:“王命是君立所请,某只是来看看你如何死法而已。”   李存孝往康君立望去,康君立虽然心中有些发虚,仍冷笑道:“你张狂跋扈之时,可曾料到会有今天?”   李存孝哈哈一笑:“死则死矣,有甚了得?只是我有一事不解:你们为何都说我张狂跋扈?”   康君立冷笑道:“当日你来我府上挑衅,要与我战,还放言不出十招胜我,这不是张狂跋扈?”   李存孝一愣,继而大笑,笑得只差没出眼泪了,摇头道:“康君立啊康君立,你这心胸,说你鸡肠小肚都过誉了!我李存孝爱找人过招,河东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就你偏我是挑衅与你!”   康君立冷笑道:“那日我府上宾客满座,正是我悬弧(生日)之日,你却来要与我一战,甚至说不出十招,擒我易如反掌……某便是泥菩萨,也有几分土性子!自那之后,某便发誓,有朝一日,定叫你死在某面前!”   李存孝哈哈一笑,狂傲不羁:“若是如此,倒也不冤。你既说是挑衅,那便是挑衅罢了!只不过,康君立,某不妨直说,那日某其实已然给你留了几分面子,若是不然,就凭你这等庄稼把式,能吃我三招?”   康君立大怒,再懒得说其他,把监斩令一掷:“行刑!”   李存信的亲兵立刻将五匹骏马牵上,套好刑具,另一头绑住李存孝四肢和头颈。康君立大吼一声:“让他死!”   马上骑士同时猛夹马腹,扬鞭抽马,五马立即奔走!   李存孝眼中寒芒一闪,忽然大喝一声,声如雷霆:“区区五马,能奈我何!给我回来!”   只见那粗壮的绳索猛然被拉直,然后就看见五匹健马忽然扬踢止步,希律律乱叫。   再李存信、康君立等人的震惊之下,李存孝大吼着,四肢渐渐缩拢,竟然生生将五匹骏马拉得倒走!   李存信倒抽一口冷气,再也顾不得许多,吼道:“射!乱箭射杀!给我乱箭射杀了他!”   众亲兵刚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便听见不远处响起马蹄声,一个清朗中带着愤怒的声音传来:“谁敢杀我二兄!”   李存信与康君立转头望去,同时大惊。来者竟是李曜!   一见李曜领着大批耀武扬威的精骑冲进刑场,李存信心中慌乱,忙道:“某奉大王王命,取叛将安思敬之命!十四郎你若要抗命不遵,可要小心与他一样下场!”   李曜万里转战归来,身上威严杀气,早不是当年模样,猛然勒马,冷冷地看了李存信和康君立一眼,便视他二人如无物,自顾自看了那五匹骏马上的骑士一眼,道:“还不下马?”   五名骑士不知怎的,同时心头一震,竟然没等李存信下令,便慌忙翻身下马,跪倒旁边。   李曜一言不发,也翻身下马,朝李存孝走去。   李存孝见马不再用力,也就顺势坐下,看了李曜一眼,神色颇不自然,迟疑了一下,才问道:“正阳……可是大王命你来的?”   李曜面无表情,道:“某刚到太原,还未去过节帅王府。”   李存孝一愣:“那你还来?若无大王王命,你这可是劫法场!”   李曜道:“若是大王怪罪,某自一力担当。只是,就算大王真要杀我兄长,也得容我先为兄长鸣冤!”   李存孝看着他,深吸一口气:“你还认我这个兄长?那日……其实只有嗣昭、嗣源二人愿为我求情。而今日,你竟愿为我来劫法场,这番情义,某心领了。只恨大错铸成,今生难报,惟愿下辈子再与正阳做个真兄弟!”   李曜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忽然抽剑斩断他身上的绳索,道:“不必来世,今生未晚。”   李存孝摇头道:“今日就算是他二人假传号令,可大王此番若不杀我,恐难服众,我已是必死之人。正阳,你神算无双,这些日子我想起当初你说的那些话,才知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只恨我称勇无智,未听你所劝,如今这般,都是咎由自取……你对我的恩情厚义,我无法报答,只能在九泉之下笑看你成就大业。”   李曜微怒道:“你既说我有恩情厚义于你,岂不知大丈夫滴水之恩,当涌泉已报,你若今日死于此地,还谈什么报恩?反倒是每年忌日之时,还要浪费我几坛好酒!”   他这话颇为古怪,倒像是找着要人报恩,李存孝听得一愣,继而才明白他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正阳既然肯认我这不争气的兄长,莫非还舍不得那几坛好酒了?我听人说,你李正阳富甲河东,莫非这几坛酒就那么值钱?”   李曜道:“酒虽不值钱,但我却不喜与死人喝酒,你若要喝酒,只管活下命来再说。”   李存孝忽然正了正脸色,道:“正阳,我实话与你说:我等沙场纵横多年,都知生死有命、成败在天,若问我怕不怕死,我是不怕的。但问我愿不愿死,我自然也是不愿的。只是今日局面,你真以为我还有生路?”这等生死关头,又是李曜这种在他看来真正有过命交情的兄弟面前,他也就没有什么讲究,直接自称“我”了。   李曜正色道:“乱世之中,十个人里面只能活下一个,你说这人是如何活下来的?”   李存孝正一愣,李曜已然说道:“你或许会说是运气,但运气绝非关键,关键在于争取。若他自己都失去了求生的信念,凭运气岂能活下去?”   李存孝深吸一口气:“你有办法让大王回心转意?”   李曜傲然道:“舍我其谁!”   李存孝看着他,点点头,却不再说话。李曜看了,却是心中暗喜,李存孝这种人,估计从来都只有他救别人,今天被自己所救,心中肯定一直记挂,从此之后,就是一份最大的羁绊。他本就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这种情况下再说其他,也过于矫情,因此他才会一声不吭。其实李存孝既然知道他本是必死之人,那自然也就知道自己为他去求情要担多大的风险,这份情谊,谁可比拟?   这时节,李存信忽然反应过来,原来李曜带来的兵并不甚多,约莫只有几十骑,看来他因为临近太原,也不敢领着他从淮南带来的大军到处乱跑。尤其是李承嗣和史俨都不在,显然他们正在留守营寨。   当下,李存信与康君立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抹杀机,同时微微点头。李存信忽然把手一举:“李存曜违背王令,私劫法场,其罪当诛!众将士,还不速速擒杀此二獠!得二獠首级者,某亲自为其寻大王请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李存信毕竟位高权重,这些亲兵也不知道这王命是假的,一听这话,顿时激动不已,看看自己三百人的队伍,李曜那边才不过几十骑,立刻便起了心思,甚至顾不得刚刚用“反拉五马”这等逆天之行把他们震慑住的李存孝了,纷纷扬刀张弓,准备一战擒敌。   李曜冷笑一声:“李存信,就凭你这等碌碌之辈,也妄想杀我?”   李存信见他竟然直呼自己名字,显然是撕破脸皮了,心中不知怎的,忽然升起一丝慌乱,强行忍住之后才道:“你违背王令……”   憨娃儿忽然毫无征兆地朝李存信所在的监斩台纵马飞奔,李存信和康君立还未来得及反应,就看见一个壮硕的身影偏偏灵活无比地从天而降,猛然眼前一黑,却是一个拳头袭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们早被憨娃儿一拳打晕。   李曜冷哼一声,不屑地道:“废物。”看着憨娃儿拧小鸡一般将二人拧了过来,才转身对李存信的亲兵们冷冷地道:“还要打么?”      第208章 再定关中(一)   同是这日,盖寓见克用醉酒不管事,心中甚是焦急。踱着方步,摇头叹息不已,忽听有人说话:“盖公满面愁容,可是又为大王操心?”   盖寓扭头回顾,来人却是刘仁恭。刘仁恭此人颇为隐忍,那日见盖寓阻止他借兵取幽州,心中虽怨,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倾心侍奉,貌似恭敬,盖寓治河东时,每每向盖寓献策。因而待李克用平邢州归来,他已深得盖寓信任。   盖寓见刘仁恭过来,脸上方露喜色,邀请入座。含笑道:“大王醉酒,王妃也是伤心过度,不能劝解。我劝大王取将军之策,奏表以文官马师素镇邢洺,徙老道持重的薛铁山镇昭义,李克宁回镇大同,以稳定军心,防大功之将为叛。然则大王不听,如此下去,怎生得了?故而焦急不堪!”   刘仁恭闻言,思的借兵伐幽州之机到了!回道:“如今天下藩镇兼并加剧,朝廷势危。大王深感先帝赐国姓之大恩,如今关中危局,幽州不稳,公何不以时下大事来说,某料必能再激大王之雄心。”   盖寓大喜道:“听君一言,醍醐灌顶。”随即入见克用,奏报:“凤翔李茂贞恃功骄横,天子讨伐无功,反至其引兵犯阙,逼天子杀了明相杜让能。实领凤翔、兴元十五州。”不料李克用无精打采地回道:“我儿存孝若能领兵,三日便可打破岐山。”   盖寓又道:“李茂贞又攻破了阆州,杨军容(六军观军容使,杨复恭)父子欲投奔太原,至华州却被韩建擒了,与守亮、守信父子三人俱已被斩。”李克用还是无动于衷道:“可怜杨公一生忠烈,却被奸人诬谮,也如我儿存孝!我非是那昏庸之主,乱杀功臣。”   盖寓道:“大王英明神武,今上鲁莽,自不可比。除非大王自暴自弃,则恐连庸主也不如矣。”   李克用听了这话,方觉一震,酒也清醒了许多,叹道:“我非不思进取,只是……无论如何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这才苦恼,来日自会如常,寄之不必担心!”   盖寓闻言,却是急了,道:“时下已不容大王再待来日了!天子那边且不去说,就说朱温已然势大,独霸中原;李匡筹又屡屡犯我边境,这都是时下刻不容缓的大事啊!大王,您难道能忘了上源驿偷袭之恨、和常山失子之痛?”   李克用被这话一震,酒已惊醒了大半,继而怒责盖寓道:“这等大事,你怎不早说。朱温不可急图,还需我儿存曜归来,再作商议。至于李匡筹这庸才,竟然敢来撩拨虎须,我却要命人统大军讨伐幽州,让他看点颜色!”盖寓至此方眉头舒展,大喜道:“大王终能振作,河东之福也!我观那刘仁恭胸怀大才,又熟知幽州军政,大王若伐幽燕,可重用于他。”   李克用收留刘仁恭本就是为了用他去拿幽州,闻言自然同意,复道:“寄之既如此看重刘仁恭,可令他率前军伐燕,若下,则表为卢龙节度使。”   盖寓笑道:“如此甚好。”   河东军这些日子一直处于备战状态,李克用王命刚下,刘仁恭便迫不及待地领兵去了,反正如今盖寓对他颇为照顾,他又认了刘王妃做姐姐,自然一切无碍,北方的代州、大同等地自然会为他调拨好军粮物资。   李克用又打起精神与盖寓谈了半晌,忽然一名亲兵匆匆跑了进来,大声道:“报!检校兵部侍郎、洺州刺史、飞腾军指挥使并掌军械监李存曜将军已然安全北归太原,正在府前花厅等候传见!”   李克用大喜,忙道:“正阳回来了?好好好,快快有请!”   那亲兵微微犹豫,又道:“不过……十四郎君抓了大郎君和潞帅,而且还将二郎君带来了。”   李克用一愣,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盖寓脸色一变:“存孝不是在狱中等待大王发落吗,正阳怎能带他来的,而且还抓了存信和君立,莫非他私劫大狱?”   李克用脸色也微微一变,沉吟一下,脸色转冷,道:“先命他来见,再说不迟。”   那亲兵下去,不片刻,便见李曜一身战甲未脱从外走来,身后跟着李存信和康君立,他二人虽然未被捆绑限制,却老老实实跟在李曜身后。再仔细一看,原来憨娃儿走在他二人身后。   李克用一时不知是先表示欣喜好,还是表示愤怒和质疑好,干脆虎着脸不说话,看李曜打算如何。   李曜进得殿中,上前一步,单膝跪下,双手捧出一封令信道:“洺州刺史、飞腾军指挥使并河东节度使府掌军械监李存曜出使淮南,幸不辱命,特来缴令。”   李克用示意盖寓一眼,盖寓下去接过令信一看,道:“令信无误。”说着递给李克用,李克用道:“收令。”   李曜又掏出一块鱼符,双手呈上:“检校兵部侍郎、洺州刺史、飞腾军指挥使并河东节度使府掌军械监李存曜因淮南乱局,不得已接手援兖郓骑军鱼符,现已将此军从淮南带回。接手鱼符时,该军有军兵三千四百六十七人,战马三千九百七十九匹,经万里转战,略有折损,如今剩余军兵两千七百四十六人,战马三千七百二十一匹,请节帅查验。此军原行军指挥使李承嗣、副指挥使史俨二人奉命安扎城东大营,待扎营之后,也将来向节帅缴令。”   李克用按照习惯,面色肃然,心中却惊极:“转战万里,直穿朱温辖区,竟然只损失了不到七百人,战马甚至只损失了两百多匹,我儿何其了得!”他一时之间只想到李曜必然是靠着骑兵快速机动,但快速机动很容易伤马,所以纵然人损失少点他还能理解,但战马损失如此之少,确实让他吃惊。他却没有想到李曜这次作战,很是模仿了后世红军将敌人当作运输大队长的风格,这其中战马已然有很多是从朱温那边抢夺而来的。   盖寓依旧上去结果鱼符,这次他却不查验,直接递给李克用。李克用亲自查验鱼符之后,依照习惯说了一句:“鱼符无误,使君辛苦。”   李曜微微低头:“勤于王事,臣之职分。”——这话没别的意思,只是因为节帅(持天子旌节)代表的是天子。   这边套路走完,那边李存信和康君立忽然同时往前一步,匍匐跪下,口中喊冤:“大王,李存曜恃功自傲,于太原城中纵兵私劫法场,还纵容手下打伤我二人,请大王为我等做主!”   李克用面色一变,朝李曜望去:“正阳,可有此事?”   李曜拱手道:“回禀大王,儿确有在刑场救人之举。不过除此之外,其余指控,儿皆不认。”   李克用独眼一眯:“刑场救人?救的是谁?”   李曜剑眉一挑:“儿正欲请问大王,可是大王下令要将存孝二兄五马分尸于今日?”他不待李克用答话,紧接着道:“儿前次得大王之令,本欲亲来与二兄会与邢州,劝二兄归正,后闻大王亲征,二兄自缚请降,深恐有人挑拨离间,使大王做出那亲者痛仇者快之恨事,故数日不眠不休,终于今日赶回太原……哪知却见李存信与康君立二人监斩刑场,自称奉大王王命,车裂存孝二兄……”   李克用听他说数日不眠,细细看去,果然发现李曜双眼通红,原先以为是他正在气头上所以气红了眼,这时才知是缺少休息。想想他是担心兄弟安慰而来,不禁心头一宽,暗道:“此子有情有义,倒是甚合我心。”但再听到后面,却是猛然一怔,怒道:“孤王何时说过这话?”转头问康君立:“你说,孤王何曾说过要车裂存孝?”   康君立尚自强辨道:“末将向大王请命,大王确实传了‘五裂’之令。君立不敢相信,尚且追问一句是否要五马分尸,王爷依然首肯,君立岂敢造次!”   李克用想起自己迷迷糊糊说出的那句沙陀话,顿时勃然大怒,霍然站起,抽出腰间横刀,大喝一声:“你安敢曲解我意!”猛然踏前一步,当庭一刀将康君立斩为两截。   李克用当世名将,这一刀出手如电,根本没人来得及有反应,康君立已然成了两截。——其实这话不确切,憨娃儿其实对他这一刀看得分明,只是他见这一刀并不是朝李曜而去,故而身子一动不动。笑话,杀康君立关他什么鸟事,他岂会去管?   李存信见李克用暴怒之下居然直接出手斩杀了康君立,吓得魂飞魄散,忙跪地磕头求饶。要知道康君立的地位可不比他低,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泽潞节度使,堂堂潞帅!论资历的话,康君立是当年拥立李克用为大同留后的第一批功臣,远超这一群义儿!   李克用面色寒极,提着带血的横刀朝李存信踏出一步。李存信吓得屁滚尿流,却又不敢逃窜,一时声音都带了哭腔,含含糊糊不知道说地什么求饶话。   就在此时,李曜忽然道:“大王。”   李克用提刀立于当场,微微转头,问道:“作甚!”   李曜道:“大王可还记得儿在被大王收养之前,在代州的那两位兄长?”   李克用一愣,点头道:“略有所知。”   李曜道:“蒙大王厚恩,使儿身居高位。儿今日若要杀他二人,已是易如反掌,但儿除了将当日发誓承诺的抚养之资送达代州之外,从未与他们有和联系,大王可知为何?”   李克用不知他为何忽然扯到这边,摇头道:“不知。”   李曜道:“古语有云,兄友弟恭。然则兄若不友,弟如何?倘使这兄长毕竟尚未真将大错铸成,为弟者,总不能就这般非要害他性命。兄弟阋于墙,唯使外人笑也。远的不说,大王请看幽州李匡威、李匡筹兄弟,如今李匡威败亡,李匡筹这等废物,大王可曾将他放在眼中?往日李匡威征战于外,李匡筹赞画于后,大王可敢轻视?我今河东,亦是如此。不瞒大王说,李存信此人,儿素不屑,然不屑归不屑,却不赞成擅杀。其一,此人过去毕竟有功,擅杀或使军心浮动;其二,此人为大王义儿,虽为争宠抢功而陷害存孝二兄,但毕竟此时已经死了一个假传王命的康君立,再杀他也无益;其三,若杀此人,外间必然以为我河东内部不稳,继而心生觊觎,虽然不足为虑,但此时天下纷扰,这般麻烦,总归是越少越好,以便我河东集中力量对付大敌。”   李克用微微沉吟,盖寓却在一边点头道:“正阳所言,亦某所想,请大王三思。”   既然盖寓也说了,李克用自然也就点头道:“既然你二人都为他说情,此番某便饶他一命。且褫去他马步军都校职位,在我帐前待命!”   李存信捡回一条命,却丢了职务,全身发软,瘫倒在地,被李克用命人拖了下去。   这时李曜示意憨娃儿退下,李克用准了,等他一走,李克用便道:“正阳我儿,你若再不回来,为父真不知拿存孝如何处置才好了。”   李曜知道他现在就是典型的理性和感性剧烈矛盾,便道:“大王可是觉得,存孝二兄既然能叛一次,今后未必不会叛第二次,而且若不杀他,何以警示诸将?”   李克用未料到李曜这么直白,不禁有些悻悻。   李曜却不以为意,正色道:“若是如此,儿劝大王不杀,且委以重任。”   李克用微微吃了一惊,盖寓却忙道:“那如何使得?”   李曜笑了一笑:“蕃汉马步军都校。”   李克用和盖寓同时一愣,然后盖寓眼前一亮,朝李克用道:“大王,此事倒可商议。”   蕃汉马步军都校这个职务是很高的,但有一点,做了这个位置就不可能镇守一方,而平时在太原,军队直属节帅王府,蕃汉马步军都校也调不动大军。如此一来,如果李克用出征,则可以带上李存孝作为名正言顺的第一大将。李克用坐镇太原时,李存孝同样哪里都去不了,只能跟着他呆在太原,不虞有叛逆之举。   李克用想明白这点,当下便应允了,只是说还得找个机会再向众将宣布。三人便说起最近的局势。李曜先说了淮南的情况,李克用点头道:“杨行密果然有些能耐,虽然此次颇仗了我河东的威势才打赢朱温,但毕竟那淮南之地算是被站稳了。有他在南边牵制,偷锅贼便无法全力与我河东开战。”   李曜再说起这一路转战,二人听的大为震惊,等他说完,李克用兴奋道:“如此说来,偷锅贼损失大了!哈哈哈哈,我儿大功,须得重赏!存孝既要新任蕃汉马步军都校,邢洺节帅之位……”他本要说“就让你来做!”,谁知道旁边盖寓一直打眼色,李克用微微犹豫,还是不打算更改,继续道:“你便去做吧。”   李曜却偏偏拱手道:“大王,儿并非邢帅之位最佳人选,请大王收回成命。”   李克用讶然,盖寓也颇惊讶。却听得李曜道:“儿与二兄交好,又是洺州刺史,若二兄归正之后身居蕃汉马步军都校,儿又升任邢洺节帅,势必引人闲言。是以,儿不仅不能为邢洺节度使,甚至连这洺州刺史也得辞去,请大王准允。”   李克用自然不许,道:“谁敢胡说八道?你又无错,岂能立下大功而回我却不仅不赏,反倒令你去职?天下未闻有此道理。”   李曜道:“若是大王不准,便请让儿在太原住上一段日子以避嫌,对外便说休养就是。”   李克用见他坚持,只得叹道:“若都如你这般,某何忧也?”忽然想到刘仁恭伐幽燕之事,告之李曜,问他如何看。   李曜皱眉道:“只怕……此人拿不下幽州,此战要无功而返了。”   李克用还未说话,盖寓皱眉道:“正阳何故这般肯定?”   李曜道:“刘仁恭此人,貌似忠良,心实难测,而其人常口吐大言,却难成就。此眼高手低、心怀叵测之辈。且那高家兄弟被存孝二兄打败之后虽然归隐,但如今存孝二兄被大王带回,高家兄弟闻言,未必不动心思,只要不再遇到存孝二兄,他三人便不曾违誓,如此李匡筹只要稍有心计,也当去请他们出山。高家兄弟若是出山,岂是刘仁恭所能对付?”   李克用与盖寓听了,顿时忧心。   却说那刘仁恭统前军万人去伐幽燕,自以为得志,却不料果如李曜所言,李匡筹听说李存孝被李克用带回太原,真个重新说动并启用了高思继兄弟,因而军入燕地,屡战不克,反被高思继侵掠代北,只得硬着头皮,牒书克用,请求援军。   李克用见书,连忙派人将李曜请来,苦笑道:“我儿妙算无遗,刘仁恭果然吃了败仗,被打得一筹莫展,如今代北一代还频遭劫掠,他无法可想,只得来求援军了。”   李曜毫不奇怪,只是问道:“大王打算如何?”   李克用道:“我正欲问你,这援军派谁去为好?存孝……想是不便去的。”   李曜拱手道:“八兄存审,可定幽燕。”      第208章 再定关中(二)   李曜推荐李存审前去助刘仁恭平定幽燕,李克用并不意外,倒是盖寓微微一笑,问道:“正阳何不亲自走一遭幽燕?某意以正阳之能,底定幽燕,指日可待。”   李曜轻松一笑:“此去淮南大半年,飞腾军与军械监都有些松懈,曜蒙大王厚恩,可不敢怠慢,总得将这些分内之事先打点妥当,以备大王随时调动。”   李克用听得满心欢喜,大笑道:“我儿最明事理,此言大善。既然如此,左右,去唤八郎来见我。”   当下亲兵去唤过李存审来,李克用止住他行礼,道:“今刘仁恭奉命伐燕,李匡筹却请出了高氏兄弟,仁恭不敌,某与寄之、正阳商讨,想那高思继乃存审手下败将,既存孝不便出战……你自当担起重任!”   李存审下意识看了李曜一眼,又迅速挪开目光,跪谢李克用:“承蒙大王厚爱,儿定当舍生忘死,以报知遇之恩。”   李克用欣然扶起,却见他左手臂上露出一块伤疤,捋袖去看,竟是好大一块,关心道:“此伤系何时落下?”   “平云州赫连铎时落下。”   李克用手抚伤疤:“我儿为太原受伤,我却不知,为父失察啊。”遂传令军中,但有受伤将士的,个个赐赏。众人见大王仁义,欢喜谢过,唯飞腾军中私下耳语,道我等早已在军使手中拿过一份劳什子“战伤补贴”,再拿大王这赏赐是否妥当?此事传到李曜耳中,传令叫他们只管收下便是,一时飞腾军欢呼雀跃。   随着朱温方面比较确切的损失线报传来,河东众将才知此番李曜南下立下大功,李克用为表彰李曜,上表奏请,擢其为从三品云麾将军。李晔在关中的日子正不好过,得知李克用奏报,大方得很,飞快就是一封制书下来:   门下:周室命官,膺爪牙者方邵;汉朝启运,预心腹者良平。命卿之望攸归,御侮之寄斯属。检校兵部侍郎、洺州刺史、壮武将军、河东飞腾军指挥使并掌军械监存曜,操履贞正,绩著艰虞。志略昭果,气干沉烈。忠绩表于屯初,懋功彰於运始。司戎暮止,岁寒之节弥励;警卫勤斯,周慎之风惟缉。念功之举,理烛遥图,加职之荣,义孚彝典。可检校兵部尚书,授邢洺节度副使,擢云麾将军,进封陇西郡开国侯,食邑八百户,余封并如故。乾宁元年十二月。   这封后世所言的“圣旨”,在唐朝叫“制”,是低于“诰”、高于“敕”的一种诏令文书,有唐一世,凡大赏罚、赦宥、虑囚及大除授,则用制书,其褒嘉赞劳,别有慰劳制书,余皆用敕,中书省掌之。   制书授官,说明李曜同志如今终于成了大唐帝国的高级干部了……   这次册封有一个让李克用和李曜都哭笑不得的事,就是给了李曜一个邢洺节度副使。李克用的请赏奏疏中并没有要求这个职务,只是朝廷方面为了巴结李克用,硬生生地把这个位置塞给了李曜。事实上李曜正在尽力撇清跟邢洺的关系,连洺州刺史都正打算请辞,谁料朝廷不知,反倒加强了他跟邢洺之间的联系,实在叫他颇为郁闷。如今新授此职,又不好请辞,实在纠结。   如果说这年头朝廷的官位只是锦上添花,那么实际上的好处,李曜也得到了,那就是李克用以李曜领三千骑兵直穿朱温辖区的显赫战绩,夸他“遇山开山,遇水搭桥,无有阻碍”,特将李承嗣那近三千骑兵编入飞腾军,又将飞腾军改名为开山军,命李曜为开山军都指挥使,再为其补充了一些新兵,使得开山军总兵力达到一万两千人之巨,赫然成为河东军中除黑鸦军之外兵力最强的一支,其人数甚至还超过了此前在常山一战受到巨大打击的铁林军。   李曜在河东军中的地位由是突然暴涨,已是排在最顶端的几人之一。而如果从信任的角度来说,如今李克用对李曜的信任,恐怕已然仅次于盖寓。此番邢洺之乱,李存孝因叛乱被束之高阁,等闲不会轻易用他领兵;李存信因阴谋陷害兄弟同僚,被“打入冷宫”,去职待命。原本最有希望争取继承河东大业的两大义儿同时陨落,李曜顿时就显得有些鹤立鸡群起来。   但这种鹤立鸡群偏偏不是李曜想要的。别人不知道,他不会不知道,李克用虽然对义儿们极好,但他最终并不会将自己辛苦一生打下的基业交给义儿们,他会交给自己的亲子。如今看来,李落落死后,李廷鸾是最有希望的,其次才是李存勖。但由于李曜的出现使得这个时代出现了一定的蝴蝶效应,他现在也不敢肯定李廷鸾是不是还会如历史上一般战死沙场,最后由李存勖即位。   李曜现在只能就事论事,认为李克用现在的培养目标是李廷鸾。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李曜自然深知自己鹤立鸡群不是好事。李廷鸾年纪与李曜相差不大,但在军中的威信显然远不如李曜,这对李克用而言,可能会觉得是一个威胁。   不过凡事有两面,李克用此人颇为自信,没准他会觉得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足以压服众将的不满,也没准他觉得再有几年的培养,李廷鸾的威信自然就能建立。   总而言之一句话,此事取决于李克用的态度。但是道理归道理,有些事情李曜还得去做,譬如韬光养晦,譬如绝不主动揽权。   因此李曜虽然挂名邢洺节度副使,甚至洺州刺史的职务依然在身,他却偏偏滞留太原,甚至请李克用将洺州留守的开山军(原飞腾军)所部调回太原,由李克用再派别部作为洺州守军。   李克用对于留在自己身边的部队是相当信任的,因为他觉得以他在军中的威望,只要军队能看见他,就绝不会背叛他。反之,这些军队被其将领带在外面,那就有些说不准了,那种时候只能看其主将对自己的忠诚有多高。因此李曜这个做法,可谓深得李克用欢心,平日里许多军政要务的处理,都将李曜带在身边,随时向他咨询。   同时盖寓对李曜也非常满意。在盖寓看来,李正阳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在自己问他意见的时候,他会说出自己的意见,自己不问他意见的时候,他绝不插嘴半句。自己交代他去处理什么事情,他能以最快的速度,最完美的完成,但却从不居功,但凡有人提起,他都说是按“盖仆射之意”处置,而实际上盖寓自己清楚,很多时候自己只是叫他去办,从未说过该怎么办。   谨慎、能干、不争功,想领导所想、急领导所急。这种部下,可不正是任何领导都喜欢的么?因此,盖寓对李曜的喜欢,恐怕更甚李克用。因此李克用培养的第一人肯定是李廷鸾,而盖寓培养的第一人,毫无疑问就是他李曜!   李曜也确实不负重望,没过多久,就让盖寓觉得全身心放松——包括军粮的分配,都交给了李曜去办。因为他发现,没有把这件事交给李曜的时候,军粮在运输、储存中都会有很大的损耗,而交给李曜之后,这种损耗顿时减少了大半。   到此时,盖寓突然想通了。李曜手中那个军械监自从分出许多“司”以来,几乎把河东的方方面面都包括了进去,如今再把军粮的调配权留在手里也是白搭,因为军械监几乎包揽了军粮的开垦、收割、储存、运送……你光有个调配权,人家不配合也是白搭。当然,李曜并没有不配合,每次盖寓交代任务,他都答应得很快,只是再怎么快,也不如直接把这茬事儿交给他自己处理来得快、来得好。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交权给他好了。反正他连洺州都不去,显然是深知怎么做一个好部下的……   且说李克用拜李存审为伐燕前军大将,以十六郎李嗣本为副将,李嗣恩为都虞候,率大军五万来助刘仁恭;李克用自领大军继后,而李曜也领开山军随行。这一次出兵由于原开山军副指挥使李嗣恩被抽调去了前军,因此副指挥使为李承嗣。   话说这幽州卢龙军,初辖幽、涿、檀、莫、瀛、蓟、妫、顺、平、营十州,李全忠为燕帅,于山后——即居庸关外,太行山北端至长城南的一片地区新设置新州,州治永兴县,今河北涿鹿。其子李匡威袭位,山后又置武州,治宣化县,今同,于是卢龙已有十二州。   由太原通幽州有二路,一路由飞狐路东下太行,过义武军易州地,沿途有祁沟关及涿州。道路最近,却崎岖,不便马行,又须借道他境,虽说义武军的王处存乃是盟友,但毕竟不是全然一家,仍是多有不便。故而李克用选择第二路,北上过雁门关,由代北巡于山后,这也是是李匡威当年救援云州之路。这条道路比较平坦,水草丰富,然而沿途仍有新、武、妫三州及居庸大关。李存审前军先行,轻松拿下武州,李匡筹急派高思继兄弟领兵三万救援新州。两军于是相遇于段庄。   这算是一场双方都早有预料的遭遇战,战前李存审见高思继杀到跟前,大喝一声:“手下败将,今日还敢再来受死!”   高思继正憋了一肚气,窝着满腔火,要来报尧山之仇,回敬道:“那日被你用奸计得逞,今日你敢与我单打独斗么?”这位老兄对河东众将全然不惧,依他的心思,只要不是李存孝,余者何能为也!   李存审大笑一声:“有何不敢!”就擎马槊杀来。高思继自然是仗银枪来战。来回才十余合,李存审似乎不敌,卖个破绽,引高思继一枪刺来,忽然大力挑开,然后拨马转身,败逃回奔。高思继冷笑一声,挥师而上。李存审大声高呼,即令大军撤退。高思继杀得兴起,追杀了足足十余里,忽然从两侧地底下冒出一支军来,挥舞钩镰枪专钩马腿。高思继始料未及,吃惊之余还没来来得及喊撤退,自己的坐骑也被钩中倒地。   白马银枪毕竟不是幸至,高思继落地之后仍然力战,河东兵不可近。但李存审却忽然回师杀来。这下高思继没了坐骑,肉身哪能挡战马群的冲锋,即使想走也赶不上马的速度,大惊之下,颇有些不知所措。幸好高冕赶上来,以所乘马相让,高思继方得逃回。然而高冕自己却力战不敌,身受重伤被擒。   此战斩杀幽州军万余人,生擒将校三百余。高思继、高思祥兄弟退守居庸关。李存审将所擒的将校,以铁链捆缚,巡于新州城下。新州守将大骇,举城投降。他又乘胜取得妫州,大军已到达居庸关下,谍报李克用知晓。   李克用率领大军是后发,这日才刚刚兵过雁门关,恰报李存审段庄大捷。李克用笑着对周德威道:“孩儿们横行无忌,我辈莫非老了?”   周德威知道李克用是用激将法,遂请命道:“请大王下令,破居庸关,阳五愿打头阵。”   李克用大笑:“镇远勿急,此事孤王答应便是,少不得让你得功。”   这居庸关坐太行山之尾,卧军都山之首,横断两大山脉间的峡谷。关隘险阻,易守难攻,为北胡通幽州的要塞。李克用大军至关下,李存审出迎,并汇报军情:“两日来已攻关数次,未能下,还伤了十六弟(李嗣本)。今闻大王大军将至,李匡筹又向关内增兵二万。”   刘仁恭看了李曜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似无献策之意,连忙对李克用说道:“居庸关易守难攻。末将当初敢请一万骑下幽州,是因某知道关南二十里外有一小道,可绕过关城。只是道路崎岖,杂草从生,还有一条十余丈的关沟阻隔。此路少有人知道,纵有知道的,也不敢行,因为常有狼群出入。”   “你怎不早说,我料此路李匡筹、高思继纵使知道,也不会守。我大军通行,又何惧狼群。”李克用大笑着“责怪”完,立刻传令李存审,刘仁恭率五千步卒由此路潜至关后,举狼烟为号,两厢夹攻。   周德威最近也觉得李克用这批义儿们越发厉害,他们这些老将再不加把劲,就要被完全压下去了,也补充道:“诚如刘将军所言,步兵潜过此路,少则两日。我大军初至,只在关下等待而无作为,那高思继必定生疑,恐怕会派兵拦截,如此则二位将军危矣。末将请命,每日于关前搦战,以迷惑高思继。”   李克用哈哈一笑,道:“孤正有此意,也想看看镇远与高思继大战一场,谁个厉害。”说完,他忽然心有所思地看了李曜一眼,见他面色平静如水,他身旁的史建瑭接连给他打眼色,他都视如未见,不禁心中暗道:“存曜智则智矣,却无争胜之心,此合用为一方之帅,却不合用为先锋,倒是国宝这性子,方便做先锋。”想到此处,他忽然觉得颇有意思,暗道:“部下急成这样,正阳都毫不动容,那等正阳下令之时,国宝他们这些憋坏了的勇先锋们,岂不铁定如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嗷嗷叫着扑上去厮杀?唔……这是不是也是正阳的带兵之道呢?”   次日,周德威就于关前搦战,大骂高思继:“马奶小儿!可知道你红袍周阳五阿耶!将你的病马烂枪亮出来,斗斗你家阿耶的大刀!”   高思继武夫之辈,跟李存孝一般,最忌讳别人挑衅,就算明知道有陷阱,也会应战,更何况周德威是光明正大的阵前骂战——起码他是这样认为。又想这关下是自己领地,敌人设不得陷阱,因而大怒应道:“我高家银枪,岂容得你来羞辱,待某取尔老命。”正欲下关,却被高思祥拦住,道:“擒此老匹夫,何须兄长出马,小弟去会他便是足够!”先自跨马出关。   周德威横刀立马,眯眼问:“你就是高思继么?”   “杀鸡焉用牛刀,我乃高思祥是也,看枪!”高思祥说罢,挺枪而上。   周德威冷哼一声,举刀迎敌,口中喝道:“你不是我敌手!”说完一刀挥出。战十余合,高思祥果然不敌,败下阵来,周德威却也不追赶,只是在马上放言豪笑。   高思继见了,怒气差点没把战盔冲飞,喝骂道:“匹夫休要猖狂,高思继来也!”当下跃马出关,大喝一声,就来相斗。   周德威见他气势,不怒反喜,道:“果是虎将!如此方称我意!”仗刀迎战。二人直单打独斗了五十多个回合,却未分胜负。   李克用见状,叹道:“这却是翼德战孟起,叔宝对尉迟。”料想周德威毕竟年岁较长,恐不便久战,免有闪失,下令鸣金收兵。周德威闻金声起,一刀逼开高思继,说道:“我家大王召我收兵,尔敢明日再战否?”   高思继冷哼一声,道:“谁不敢谁是孙子!”乃各自回兵。   高思继自是不会想到会有奇兵从南口潜入。次日又与德威战了一场,不分胜负,第三日仍战。当晚,各自收兵回营。   高思祥觉得有些不妥,对兄长说道:“李克用每日令周德威搦战兄长,却不攻关,恐怕是在使诈。我听说关南有一小道,李克用倘若分兵潜过关后,两厢夹攻,关城危险。”   “贤弟多虑了,关南小道崎岖难行,又有关沟阻隔,更兼猛兽出入,纵然李克用知道,也难以通过,不足为虑。麻烦的是,如今三弟落在他手里,我看他独眼龙的意思,要打却不猛打,没准是要招降我昆仲,故而只是搦战。”高思继回道。   李克用此时也是纳闷,存审已去了三日,为何迟迟不见狼烟?难倒出了变故?   周德威道:“观关内情形,不像存审已被发现,恐是有别的原因,小有受阻,我明日再去搦战,但观其变是了。”李克用也是军情不明,自然不会擅自改变计划。问了李曜一声,李曜道:“八兄谨慎,某料定是有事耽搁,还是静候一日再看的好。”   李克用于是依旧按兵不动。      第208章 再定关中(三)   李克用营中所疑并非无理,李存审、刘仁恭从小道潜行,确实路遇阻碍。然而不是幽州兵,却是狼群。此地本是古中山国地境,盛产恶狼,成群结队,啸傲山林原野,极是难缠。   李存审领兵进入小道中不久,便发现遇到狼群,约莫有百余只。刘仁恭弯弓就欲射杀,李存审拦住,道:“此时但以行军为要,些许狼群野兽而已,不必理会。我有大军五千,此等灵兽必不敢来攻。”   偏是刘仁恭却道:“我久居此地,深知中山狼之恶,今天不射杀尽,它必时时跟踪扰军。”   李存审以为刘仁恭本地人氏,对此自有经验,于是不再坚持。刘仁恭遂下令放箭,那狼群见箭射来,四散奔逃,顷刻没于山林后不见。李存审复行军向前,那狼群果每每于军后及两侧突然袭击,数量却是越来越多。李存审军纪严明,军士每每被袭击,却还不能喊叫,担心被幽州兵发现。狼一见有箭射来,瞬间则逃的无影无踪,见部队前行,复又来袭,纵使被射杀了许多,却是毫无畏惧。如此一来,李存审的行军如何能不被耽搁?等到了关沟前,已是三天之后。此时不复有狼患了,军士方才松了一口气。   时值隆冬,李存审见关沟水浅,并已结厚冰,兴奋道:“总算老天开眼!如此一番折腾虽然劳苦,却未见幽州一兵,果如刘将军所言。”乃履冰滑过关沟,急行至居庸关后,这才放起狼烟,一挥而上。   当时周德威正在关前与高思继酣斗,不知谁喊了一声:“狼烟!”李克用观战阵后,闻言大喜,当即下令擂鼓前进。高思继惊得心寒胆丧,连忙弃了周德威,伏鞍狂奔,退回关内。   高思祥见兄长回,也忙说:“李存审已从关后杀上,此关已守不得了!我观李克用也是仁义之主,不若投降吧。”   高思继苦笑道:“我因败军而降,岂不是耻辱?且先退回幽州再说。”遂率军由关后杀出,冲破存审大军,逃回幽州城去了。李存审兵力较高思继少了几倍,人家又是拼死逃命,有道是“归师勿遏”,自然硬抗不得,只得放他过了。   李匡筹在幽州城中闻居庸关失守,惊得面如土色,四肢僵硬,对高思继说道:“幽州也难保了,随我去沧州避祸吧!”   高思继道:“居庸关虽失,然而幽州尚有大军五万,令公如何能弃父兄基业不顾?末将请誓死固守幽州。”   “也好!我先去沧州搬求救兵,幽州便先托于将军,待我请得救兵回来,内外夹击,必破鸦军。”李匡筹说完,不待高思继答复,将早已收拾妥当的金银、辎重并妓妾众人乘车离去。   高思祥望着他的背影,怒冲冲“呸”了一声,恼道:“这哪是去搬救兵,分明就是逃亡。我兄弟自诩英雄,如何就事了这等暗懦之主!大兄,咱们这就举城降了吧,也是大功一件,何愁不为李克用重用。”   高思继叹道:“先令公匡威曾言其兄弟才短,守不得幽州二年,今日果然应验了。然而我兄弟也不能主动投降,须得李克用来说,方好。”   李克用兵至幽州城下,闻李匡筹已走,如今是高家兄弟守城,不禁有些恼火,道:“李匡筹不在,高家兄弟没了顾忌,打起仗来更不要命,如此幽州难下矣。正阳,你有何计?”   李曜笑道:“李匡筹连照面都不敢与大王打上一个,这等暗弱之主,岂能令高家兄弟心服?某料高家兄弟此时已然深恨为幽州将,大王何不劝降招揽?此三人乃幽州军中勇将,实乃军心所系,一旦归顺,幽燕立时可平。”   李克用大喜:“我正有此意!只是却一说客。”   李曜微笑起来,道:“原本是没有,今日却有了。”   李克用忙问为何,李曜答道:“前次于段庄所擒的战俘之中,有一人,正是高思继的堂弟高冕。”   李克用心想真是想到什么便有什么,心里如尝了蜜,面上却佯怒道:“正阳何不不早说,害得居庸关枉死了几万生灵!”   李曜噎了一噎,面色只得苦笑,解释道:“此前该将身受重伤,昏迷了好几日,今日方才救醒!”   李克用本就是做做样子,听李曜这么一说,立刻展露笑容:“我不是怪罪于你!是为父太需要高冕了。”说完拉着李曜至战俘营,见到高冕,嘘寒问暖一番后,道:“你从兄思继困守幽州,我念他忠勇,欲招降过来,你可愿为我劝说?”   高冕其实早就看出李匡筹不是明主,听得此言,便用虚弱的病音回答:“承蒙大王仁义,优待战俘,精心医治,否则高冕早已是枉死城中一鬼,敢不为大王效力。”   克用颔首赞赏,却又忧心高冕身体虚弱,行不得路。高冕道:“无妨,大王只需用胡床将我抬到城下即可。”   高思继于城上远远望见高冕坐胡床来到,又惊又喜。只听高冕说道:“弟于段庄身受重伤被擒,荣幸李郡王优待,精心医治,方得活命。大王乃忠孝仁义的英主,我兄弟正当弃暗投明!”   高思继等的就是这一朝,闻言毫不犹豫,立刻借驴下坡,开城出降。等见了李克用,倒头纳拜,尽言感激之情,深表报效心迹,又请恕尧山之罪。李克用一一接纳,亲自扶起二人,并辔入城。李曜在一边看了,忽然想起:“这场景就好比江湖好汉见了宋江,都是‘纳头便拜’啊,啧啧!”   幽州军民早已深恨李匡筹苛政,得知高思继献城,个个欢喜鼓舞,竟自发拥上街头,麾盖歌鼓,夹道欢迎陇西郡王。李克用令李存审、刘仁恭统兵略定巡属,安抚百信,于是那幽州城中整日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全城沉浸于欢乐海洋,月余不绝,卢龙军巡属其余八州也纷纷归降。   那李匡筹在沧州却又是另一番情景。沧州义昌军本是幽州盟友,李匡筹到来,节度使卢彦威接纳,见他衣着华丽,金银无数,妻妾城群,又是失地之主,顿生了落井下石,劫财劫色的心思,竟将李匡筹杀了,美女金银收归自己。   李克用入主幽州,留守了四十余日,中间于山后延庆县又新设置儒州,使卢龙巡属达到十三州。便收到两封河中送来的书信,一是河中节度使王重盈病卒,军中推王重荣嗣子王珂知兵马留后,告哀于克用;另一封却是王珂求援信。   前文有述,那王重荣至少有兄弟三人,然而王重荣无子,遂将长兄王重简之子王珂过继为嗣子。重荣遇害时,王珂尚年幼,王重盈由陕入蒲平乱。河中将佐因王珂年幼,便推戴王重盈为主。王重盈遂许以百年后,还位于王珂,乃奏表以其子王珙节度陕虢。如今王重盈病死,王珂暂任河中留后,只待朝廷一纸诏书便为节度使。   然而河中乃是大军府,陕虢却不过一小藩,王珙自然想作河中蒲帅,认为子承父业,顺理成章,于是上表朝廷,说王珂不过是我王家的苍头,不应为嗣,可以令他拥陕虢节旄。这当然不够,所以王珙又厚结朱全忠、李茂贞、王行瑜、韩建四镇帅帮助其谋夺河中。王珂无奈,只好求助于未来的岳父李克用。   李克用于是召集众将道:“重荣公在位时,与我有婚约,王珂即是我婿,今日有难,必当相助。为王珂请节旄的奏章我已送上,只是王珙、朱全忠、李茂贞等辈必不肯罢休,我须速回太原。至于幽州之事,前日收到寄之自太原来信,力荐刘仁恭镇守,说他治军理政有大才,又是本地人,可安定地方,诸公以为如何?”   周德威年长,资历较老,当时便道:“刘仁恭少有功劳,我看此人心术不正,不可将幽燕付于他手,高思继也是燕人,深得燕人之心,兼忠勇可嘉,又有献幽州大功,镇守幽州,非其莫属。”众将附议。   李克用又问夫人意下如何,刘夫人前被刘仁恭尊为姐,也一时受他迷惑,沉思片刻说道:“众将言之有理,我也是此意。然而盖公举荐,必也有道理,不可不考虑。不若如此,将政事托于仁恭,令高思继掌军,再叫仁恭当众盟誓!如此可好?”众将听了,倒无异议,因为这时的人毕竟“迷信”,对天盟誓不是所有人都敢当作儿戏的。唯独李曜听后深深一叹。   李克用遂唤入刘仁恭道:“寄之力荐你掌幽州,然而众将不从,你姐姐提议,你须当众盟誓,则可将幽州政事托付与你,你可乐意盟誓?”   刘仁恭忙跪下,接过盟具,滴血起誓道:“仁恭今在大王伉俪及众将当前盟誓,他日若敢背叛大王,当受剜心极刑!”   李克用是个直肠子,听了之后对这个盟誓很满意,便不再犹豫,奏表刘仁恭为卢龙留后,掌政事;又以高思继为幽州马、步军都指挥使,掌军事;留五院军将燕留德监理军政。之后李克用便回太原。   刚回太原,便听说陛下身边近侍张承业已然在太原等候数日,他问自己回来,已然来府上拜访,如今正在花厅。李克用闻之,喜不自禁,跣足相迎,一见承业便笑道:“昨夜灯花报,今早喜鹊噪,某知定是有贵客来到,果然是供奉亲造。那年张浚伐我河东,我知是供奉暗中相助,却寻不得报答的时机,今日却被克用逮着了,来人,立刻备宴备酒!”   张承业忙道:“仆相助大王,不是要求什么报答,而是见大王乃我大唐复兴之臣,只因天子一时被奸臣蒙蔽而兴兵,我岂能眼看着国家落于奸人之手。如今,大家(“大家”是指皇帝,唐朝挺流行这个称呼,“官家”也有所用,后来到了宋朝,“官家”则成了主流。)已知大王实是我大唐股肱忠臣,因而深深自责!有墨敕在此,请大王接旨。”   李克用看了他手中敕书一眼,微微生疑:“斜封墨敕?”   张承业面色沉重,点了点头:“中书门下,未必不泄机密,大家不得已而斜封墨敕。”   要知道即便在封建时代,皇帝的权力也是有一定的限度的。中书省主发令、门下省主核查。政府一切最高命令,皆由中书拟定、门下复核之后发出,因此制敕的开头两字必然是“门下……”,这表示的意思就是,这封制敕已经得到门下省认可,具备最严肃的法律效力。古代凡属重要政事之最高命令,一定要皇帝下敕行之,但实际上皇帝自己却并不拟“敕”,而系中书省拟定,此所谓“定旨出命”。   但是毕竟唐朝皇权还是非常大的,也经常有不经中书门下而随便下命令的。刘炜就因为批评武则天擅自下命令而惹来杀身之祸。在武则天之后,唐中宗也想自己下命令,但是他自己一开始脸皮还嫩,觉得破坏制度有些难为情,所以写的“敕”不敢用朱笔,而是用墨笔,也不敢照常式封发,而是斜封,因此当时称为“斜封墨敕”。这就表示此项命令没有经过中书门下两省,只能勉强让下面的各级各部门承认这意思是出自天子。   张承业解释说中书门下不可靠,李克用当然理解,这年头大藩镇谁在中书门下以及尚书各部没有“利益代言人”?于是再不迟疑,忙令摆上香案,率太原文武,躬聆圣听。   张承业开诏宣读,这斜封墨敕果然连制式都是不同的,开头就不是“门下”:   制曰:朕闻武将之勇者,呼吸而风云作气,指麾而草木成兵;武臣之忠者,御敌于藩篱,诛寇于国门。朔漠强宗,阴山贵胄。仰天指心,誓献赤诚;伏枥殴血,报效国家。彭郡乱起,亲驱锐卒,飞虎首建殊功;黄贼犯阙,复提义旅,鸦军克静妖氛。其后存易定,黜伪襄,保大朝之宗祧,垂中兴于简册。盖卿之忠勇,功绩可书,炳勋可载。   大顺年事,朕为奸小蒙蔽,误起干戈,今日思来,尚且自责!今四海之内,纲常沦丧。九贡之邦,强藩割据。昨者遽起岐、邠、华之众,引师逼阙。朕登楼北望,惟盼吾兄!但望爱卿勿念大顺之恨,兴兵诛讨无道藩贼,中兴宗室,复我纲常!   李克用聆听完天子求兵诏,得闻“朕登楼北望,惟盼吾兄”,那种身为李唐宗室的归属感使得他颤抖不已,跪地祷天,山呼:“陛下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克用,身为宗室之王,惟愿天下承平,今陛下有诏,敢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继而霍然起身,眼中杀机凛然,对张承业道:“天子有难,我为宗室郡王,当即刻起兵勤王!”张承业闻言大喜,深感自己所托得人。   李克用扫视诸将一眼,将目光定在李曜身上,沉声道:“正阳!”   李曜立刻出列,少了几分平时的温文尔雅,多了些许英姿峥嵘,傲然抱拳:“末将在!”   李克用看着他的眼睛,道:“讨伐三镇之乱,你领本部,为前军主将!你须记得,尔军号‘开山’!”   李曜毫不犹豫:“我为天子勤王之师,自当遇山开山!此番某倒要看看,关中诸贼,谁敢与我河东争锋!”   李克用扬眉奋髯,长笑一声,对张承业说:“我家儿郎,都是虎将!”遂封李曜为先锋,大举番、汉马步兵南下,移檄三镇。   继而天子制敕又到,这一次是墨敕封官的:制以河东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师、中书令,兼太原尹、北都留守、上柱国、陇西郡王李克用为邠宁四面行营都招讨使。检校兵部尚书、邢洺节度副使、洺州刺史、河东掌军械监、陇西郡开国侯李存曜为招讨副使。夏州节度使李思谏充邠宁东北面招讨使,泾源节度使张鐇充邠宁西面招讨使,河中节度使王珂冲行营供军粮料使。   李曜自从开山军成立以来,还第一次率全军出战,此番作为大军前军,不仅领了本部人马,还带上了李嗣昭和李嗣源,他二人如今也分领了一军,不再在黑鸦军中锻炼打磨,如此便让李曜的前军人数达到一万六千以上。   大军一路南下,这日行至绛州。绛州刺史王瑶,系王珙的胞弟,虽隶王珂,却是心向王珙,闭城拒战。李曜领军兵临城下,告谕王瑶:“你兄弟都是王氏子弟,如何敢拒朝命!如今陇西郡王提大军勤王,还不速速泥首归降。若待我拿下绛州,你等恐无遗类!”   王瑶只是不理。   李曜此番也是示威之行,当即不说多花,即刻下令攻城。绛州这等中等规模的城池,在李曜手握军械监,军备齐整到全天下藩镇都要流口水的程度,根本没有装神弄鬼动用“天雷”,再加上他要看看麾下士兵是否有所松懈,于是直接下令强攻而上,结果王瑶不堪一击,河东军一鼓而破城。王瑶弃城逃命,正遇憨娃儿持棍立马拦于军门前,王瑶尚欲抵抗,被憨娃儿随手一棒打中,好似霜摧衰草,雨打黄花,当即死于马下,连挣扎一下的本事也无。憨娃儿面不改色,上前抽出腰间横刀割了首级,又奉命杀了兀自顽抗的千余叛军,绛州遂告平定。      第208章 再定关中(四)   绛州既然拿下,南下河中便是一路无阻。本来此时李曜完全可以在绛州等待李克用大军到达,然后随大军同向河中府。但李曜这次不知为何,显得格外积极,语于众将曰:“大王命我等为前军,岂能不奋力向前,为大军扫清障碍?某闻王珙严苛,虎视河中久矣,迟则恐他北上偷袭,河中一旦失陷,我等如何向大王言说?”当下只是休整一夜,次日清晨便领军一路南下,往河中府去了。   因知这一路必无大战,李嗣昭与李嗣源二人也在李曜中军之中,与李曜策马同行。午间埋锅造饭之时,李嗣昭忽然问道:“正阳,大王欲嫁女与河中联姻,你以为此事如何?”   李曜心中一动,面色不变,道:“寻常事尔。”   李嗣昭微微皱眉,又问李嗣源:“十弟你呢?”   李嗣源想了想,道:“河中要地,某恐王珂暗弱,不能守。”   李嗣昭看着李曜,缓缓道:“正阳,河中虽非我土,实我基石,既以盐池供我军需,又以地利扼控关中,此咽喉重地,非名帅大将不能固守。”   李曜假意沉思,片刻后沉吟道:“九兄说得在理,只是当初琅琊郡王(注:指王重荣)与大王曾为子女立下婚约,如今王珂年长,正是履约之时。一旦履约,大王仁厚,必不愿夺其父业,如之奈何?”   李嗣昭深皱眉头,试探着问:“不若杀之?”   这话一出口,李曜立刻摇头:“此非君子所为,必为天下不耻。况且,若我等将王珂杀之,天下人必以为此乃大王之意,皆言大王欲夺故人基业,如此大王如何不怒?倘若我等为河东谋计,却因此冤死,岂非不智?”   李嗣源听得连连点头,道:“正阳言之有理,王珂虽是黯弱无能,然则其事太原如事乃父,恭敬有加,杀之不详。”   李嗣昭愁道:“那便如何是好?”   李曜不语,李嗣源则问:“若非王珂,谁镇河中?”   李嗣昭看了李曜一眼:“若某为大王,必用正阳。”   李嗣源反问:“为何?”   李嗣昭道:“大兄二兄同时失宠,如今太原诸子,谁最显赫?”   李嗣源点头道:“此非正阳莫属,次则八兄(李存审)。”   “这便是了。”李嗣昭瞥了一眼四周,稍微压低了一下声音:“大王如今正全力培养廷鸾,此番出征前,调他去做了铁林军指挥使,这可是落落生前的位置。大王这么做,其意分明。既然要培养廷鸾,则以正阳之勋望,势必不能久留太原,否则廷鸾如何冒头?然正阳如今已然邢洺副使,他又不能真去邢洺上任,如此一来,原本能去的地方只有幽州,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幽州军政附与刘仁恭与高思继了,这一来正阳便没了去处,于是继续留在太原练兵……如今好容易等到河中出事,若不抓住机会让正阳留在河中,则各方都不好处置。”   李嗣源叹道:“那就只看大王心中如何决断了。”然后看了一眼李曜:“正阳,你自己怎么觉得?”   李曜微微一笑:“关键是要让大王知道,王珂实在守不住河中。”   李嗣昭忙问:“那该如何做?”   李曜略一思索:“你们说,若是朱温偷袭河中,大王怎么想?”   李嗣昭脸色一喜,李嗣源却摇头道:“朱温此时无论如何不会偷袭河中。”   “为何?”李嗣昭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嗣源道:“如今我等是勤王之师,朱温若是偷袭河中,就变成了关中三藩的一丘之貉,这与朱温此前装作尊崇皇室的做派完全相对,会影响他在朝廷心目中的形象,某料以朱温之奸诈,必不会如此鲁莽。”   李嗣昭失望道:“如此说来,此计不成。”   李曜却不以为然,摇头道:“一件事做不做,关键在于收益与损失的对比。若是朱温觉得拿下河中,足以底定太原,或是使我河东一蹶不振,我料他必然会做,毕竟,他与我河东为敌,不是一日两日,这是生死大敌。”   李嗣源微微惊奇:“如何让朱温有这般念想?”   李曜道:“须得满足两个条件:其一,我与大王都在关中,一旦他拿下河中,便能堵死我河东大军返回太原之归路;其二,他没有被其他事务绊住,能够抽出足够的兵力。”然后他又补充道:“而若是再有第三点,就更有把握:那就是他能找到一条出兵河中的关键理由,这条理由至少表面上能说得过去。”   李嗣昭蹙眉道:“前两者或有可能,这第三条如何应验得了?”   李曜冷然道:“张供奉若是不能回到天子身边,告之天子我家大王之忠心,待我河东大军临近长安,天子必不敢直入我营,也不敢任我大军进入长安而安坐不动。只要天子出奔,朱温便有了借口,说是我河东大军威逼天子,使天子乘舆,如此他便有了出兵的由头。就算日后天子相信大王只有忠心,并无二意,那时节朱温恐怕已然出兵河中,王珂危矣。”   李嗣昭倒抽一口冷气,自己想了这么多主意,连直接杀掉王珂都想到了,却不料李曜的办法却简单了无数倍,效果却反而更好:是啊,只要张承业没有回到长安告之天子说李克用忠心,天子怎敢留在长安?只要天子一动,朱温就有了借口出兵,那时节……这真是一环扣一环,而他这一计,就是动的第一环!第一环一旦动了,后面的环就全得跟着变化……正阳果是人杰。”   李嗣源听了,也自心惊,遂表赞同。只是这样一来,他们这一军便显得走得早了点。李曜笑道:“我却不先入河中,只是在其外围布防,等大王到了,再一并进去。”李嗣昭与李嗣源皆不解其意,但李曜却不再解释。   不数日,李曜等到李克用大军,与之一开往河中府。   王珂迎谒于道,置酒食犒师。李克用道:“贤婿勿忧,待为父平了三藩,你既往太原迎娶郡主便是。”王珂满眶热泪谢过,又报告同州王行约攻夏阳甚急,迟则河西不保。李克用遂率大军渡河至夏阳。   王行约乃王行瑜的二弟,逆战于道。此次仍是李曜的先锋大军上前与之为战,李曜看了一眼王行约的战阵,冷笑一声,道:“烂泥一般,也敢来战。便来见识见识我开山军的滋味吧?”当下挥师而上,开山军久经沙场,如狼似虎,王行约之军甫一交战,便是大骇溃逃,王行约连同州老巢也顾不上了,直奔京师。   李克用大笑之下,进驻同州。   王行约逃到长安,对三弟左神策军指挥使王行实说道:“沙陀十万至矣,莫可能当!恐同、华都已经陷没了!事不宜迟,速请官家驾幸邠州。”王行实早闻鸦军大名,也知李曜三千兵直过朱温辖区的“伟业”,当下也是这个意思,便觐见天子,奏请车驾出幸。   天子满口答应,令他去准备,明日一早出发,实则拖延时间,想李克用已到同州,明早之前定能赶到。不料向晚时分,李继鹏闻信抢入宫来,二话不说,即令人来架天子,要强掳至凤翔。   天子大惊,死活不从,大呼:“朕刚刚收到李克用奏章,说他现在还在河中。就使沙陀现在到此,朕自有计策应付,卿等但各抚本军,勿行不臣之事!”   李继鹏不听,掳天子至天街,便纵火焚宫门,一时烟火蔽天。这大明宫若有灵性,肯定会想那阿房宫也不过只被一把火,我肯怕要遭七劫八难了。   王行实、王行约兄弟在太阳落山后就掐着指头数时辰,盼着金乌再次升起,岂料火光先升起来了,赶紧派人去打听怎么回事,方才知晓李继鹏去劫持天子了。兄弟俩已来不及思索,急匆匆带领人马来抢天子。两军相遇于安福门前,就大战开来。因左军有同州败军助战,李继鹏的右军不敌。   天子见两神策军相斗,也大呼“住手”,“有话好说”之类。李继鹏见了,却思:“天子既然劫不得,不若杀了。”竟拈弓搭箭,射向天子!此贼胆大狂妄如此,果是李茂贞的“儿子”,这也是应了“近墨者黑”的道理。所幸天子深知自己每日处在漩涡之中,这些日子一直内着软甲,须臾不离身,箭矢竟穿不透。   李继鹏见状大惊,开始大骂王行实兄弟道:“你等休要得意,我父大军即日便到,届时,你那王尚父兄长还不乖乖臣服!”   王行实也冷笑回道:“我有天子在手,还惧怕他宋疾雷不成?”   李继鹏无奈,只好垂头丧气,引败军出城,迎李茂贞去了。   当时有盐局六都三千兵屯京师,由宗室承嗣的延王李戒丕、丹王李允统领。惊闻两神策军互攻,忙领着盐兵赶来;六军捧日都头李筠、护跸都头沂王李居实也率着禁军千人赶到安福门护驾。王行约兄弟孤军不敌,也出城去迎王行瑜去了。   天子见四李到来,内心始定,说道:“非四卿护驾,朕今日性命不保了!”李筠又奏道:“李茂贞大军已到盩厔、王行瑜到了兴平,李克用尚在同州,救驾也恐不及,陛下还须速幸同州为是。”   丹王李允却觉不妥,道:“不可,安知李克用没有不臣之心?还是先往南山中避一避,静观其变!”   天子叹道:“张承业尚未回来,确实不知李克用真心,即从丹王意思。”令李筠、沂王暂领护卫职责,连夜由启夏门南奔。   是夜,天子宿于莎城镇。天象骤现“荧惑犯心”,这是主将有大人物遭难的不祥之兆。次日一早,百官陆续追天子至莎城,京师士民也纷纷跟着车驾南奔,渐渐达数十万。天子望着人山人海,痛哭道:“朕无能!使我大唐子民遭此大难!”乃在百官劝说下,继续往南山中退去。   是日,天气奇热无比,万里无风,午后更甚,走路一里,流汗一升,瞬间又被蒸发了,老弱妇儿抵抗力差的,饮水又供不上,很快虚脱。至未申时分,行至子午谷口,方找到一个阴凉之处。士民多没有避暑的伞、帐之类,中暑而死的已上万人。   天子找到一块大石,就上坐定休息,瞥眼看见石上有字,定睛仔细一瞧,竟是“没唐石”三字,顿时惊的脸色大变,青一回,紫一回。自语道:“昨夜荧惑犯心,白昼异热无比,又现‘没唐石’,莫非天要令朕死,使我大唐灭亡不成!”李唐崇道,以老子为祖,当下李曜口中只念道:“道祖安详,如今子孙有难,请救大唐国运。”。祷告完毕,复跪地大呼:“苍天不公!朕非夏桀殷纣,荒淫无度;又非秦皇隋炀,暴虐跋扈。朝夕以复兴为任,日夜于案牍耕耘,呕心沥血,废寝忘餐,为何却要成亡-国-之-君!”   说也奇怪,顿时天边阴云冉冉,黑雾漫漫,狂风飒飒,凉气飕飕,少顷,大雨滂沱泼下,暑气顿时消解。   天子与百官欣喜若狂,如凫趋雀跃,忘情于雨中。   又过片刻,天子对百官说道:“此石没唐,朕厌恶的狠,且往东走。”百官从命。又走到一处,名曰“石门”。天子见不得“石”字,又是不悦。   却报张承业自同州回来。天子当时不悦立马抛到九霄云外,早放下了天子架势,几乎是跑在最前,去迎承业。忽看到承业身边另有二人,想是李克用使臣,方才驻下脚步——不能在外臣跟前失了威严。   张承业此时能来,是因为李曜见天子已然出奔,才收了一些手段,让他出发。此时他见天子如此狼狈,竟不顾礼节,慌的赶忙跪下请罪。天子笑而搀起,忙问克用军中事。张承业回道:“李克用正由同州攻打华州。得知陛下被迫南幸,特遣使来问安!”   张承业身边二人忙上前参拜天子,一人道:“臣河东李袭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人道:“臣陇西郡王帐下史俨,奉大王命来护卫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令二人“平身”。李袭吉、史俨谢过。   李袭吉说道:“我家大王听闻陛下南下,心中非常不安。却又担心别人说他有挟天子之嫌,故而不敢亲自来见驾。有奏疏在此,呈请陛下御览!”   天子接过克用奏疏。见疏中所奏,多是安慰之辞。并请陛下遣使监河东军,以释嫌疑。最后说道:   请待臣平定三藩,再迎圣驾归阙。   天子道:“现今所急,岐、邠之众。朕当拟一手诏于李卿。”并尊李克用意思,加张承业为河东监军。张承业从此与河东结下终身渊源。   李克用进驻同州后,回想二入关中时导致僖宗二次西幸,此番更是有所顾忌,因而是要等天子诏令后方敢再定行止,或入京,或攻邠、岐、华。不料请安诏尚未送达长安,已传天子被迫南幸,克用自然是要直赴南山迎驾了,那就得过华州境,因而率兵攻打韩建,张承业三人方才能顺利到达石门请安请旨。之所以在奏疏之后加上“请待臣平定三藩,再迎圣驾归阙”的话语那也是试探一下天子的主意。   那华州城并不高大,怎能经得起鸦军的猛烈攻势。眼看城池不保,韩建心想十多年呕心沥血就要付诸东流,即惶恐又不甘,但想来想去也是无计可施,竟于城上下跪,作起妇人姿态来,向李克用哭诉:“仆对大王未曾失礼,大王为什么要来攻华州呢?肯请大王饶过华州军民。”   李克用回道:“公作为人臣,逼迫天子,公若有礼,谁人无礼呀!”   韩建无对了,只把脸涨成了猪肝,羞愧的既要自杀。就在这时,却听见城下数骑奔来,高呼请李克用接招。   来人正是张承业、李袭吉并几个随从护卫。李克用见天子诏来,忙下马跪接。张承业念道:   朕以王行实、李继鹏为表里之奸谋,纵干戈于双阙,烟尘倏忽,动杀纵横。朕偶脱锋镝,遂移辇辂,所为巡幸,止在近郊。盖知卿统领雄师,驻临华山,期卿以社稷为忧,君亲在念,速议躬行。卿宜便统貔貅,径临邠、岐,荡平妖穴,以拯阽危,朕所望也。   ……   李克用见诏只好从命,罢攻华州,韩建方捡回一条小命,想到方才如此丢人,对李克用即怕又恨。   李克用移师中渭桥,派周德威攻兴平,李曜攻盩厔。李茂贞着李继鹏率兵迎战。兵才交战,岐人大败而回。李继鹏向义父解释是:“李存曜麾下皆鸦军精锐,委实勇猛,孩儿这才不敌。”   李茂贞大惊,说了一句:“我儿无罪,待为父亲亲自去敌那李正阳。”却又报泾原节度使张鐇,保塞节度使李思孝,定难节度使李思谏听闻关内大乱,也纷纷奉天子诏书,以勤王之名出兵,欲跟着李克用分杯羹。张鐇已将兵马控住凤翔要道,断了岐兵归路。   李茂贞这才开始惧怕,又唤过李继鹏道:“事急矣,我儿就于今日报效为父吧!”说完,一刀下去,义子人头落地;然后派使臣奉表送达行在,称罪天子,自收军西去,要战张鐇,夺回凤翔要塞。那奏表是这样写的:   阎珪贼子,目中无君无父,先蛊惑臣兴兵犯阙,臣自是不从。未料其竟敢怂恿部众胁迫于臣,擅盗臣符印,阴结邠、华,兴兵犯阙,劫持天子,箭射君父。臣早欲除此恶贼,只是不得时机。所幸苍天生眼,此贼终为臣所除,故而敢于君父面前请罪!今臣已班师,固当忠心为国驻守藩篱,矢志不移!   他说的阎珪,即李继鹏本名。天子将奏表示于延、丹二王道:“二位大王可相信李茂贞所说。”丹王李允不屑道:“自然不信,然而陛下权可相信。”天子听不明白。   延王李戒丕解释:“李克用强于李茂贞百倍,李茂贞敢挟天子,李克用如何不敢?若邠、岐二镇都被李克用吞并,天下谁还能制他?”   天子迟疑道:“只是张承业力保李克用,朕也相信他是个忠臣。”   丹王顿足道:“陛下好糊涂!除我等宗室亲王外,谁能真正对李唐忠心?张承业不过太原一走狗,他说的话只是看似有理,岂能尽信?李克用目前诚输忠心,陛下可以用他;但倘若让他拥有关中,就未必继续忠心了,陛下也难免作了引虎驱狼的笑话!”   延王又接道:“陛下前日在子午谷,天气异热。异热乃是‘近阳’的缘故。取我社稷的,或许就是晋阳,陛下还须得早作防范。”   不得不说古人迷信,这一番说辞令李晔不得不信,只好问二王如何防备李克用?二王表示自请往克用军中“效力”,以监其军。而此时,李曜正在军中密会一人。      第208章 再定关中(五)   “此事既成,不知尚书如何谢过奴家?”   盩厔城内,李曜中军大帐之中,一名头戴斗篷,身着宽大男装之人轻笑说道。此人虽身着男装,但仍无法掩盖婀娜的身形,分明是一女子。   李曜闻言笑道:“倒要请教杨姑娘,不知姑娘想要什么?”原来此人竟是弘农郡王、淮南节度使杨行密之女杨潞。   杨潞忽然将斗篷一揭,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小脸来,一双妙目盯着李曜的眼睛,忽而嫣然一笑:“尚书何必明知故问?尚书此前在扬州使了许多手段,不就是怕奴家耶耶将尚书留在淮南么?”李曜此时是检校兵部尚书,所以杨潞称他尚书。   李曜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反倒立刻反击,哂然一笑:“杨姑娘,你冰雪聪明,必然知道你家耶耶不至于大方到将偌大基业白白送给某这个外人。”   李曜词锋之利,杨潞颇出意料,当下一呆,她没料到李曜会这般直言不讳。因为这句话的潜台词其实很明显,就是说他李曜一旦留在淮南,杨行密死后,他必不肯做千年老二,称臣于杨渥,少不得要夺了杨家的基业。   不过杨潞毕竟不是寻常女子,虽被李曜突如其来的反击弄得一愣,却也恢复得快,立刻笑道:“尚书果有奇志。”   李曜见她不再说那事,便将话题转了回来,道:“姑娘却有奇能,竟能发动那许多人去说动朱温出兵偷袭河中,此事若非姑娘,天下恐无第二人能成。”   杨潞抿嘴一笑:“尚书明明深悉此中缘由,何故仍要装傻充愣?真正说动朱温的,可不是那些汴将,而是东平王妃。”   李曜见她不与自己打马虎眼,心中也是微微自得,暗道:“你倒也知道我的本事,你有盈香妙坊,我自也有我安插的‘商业间谍’,汴州情形如何瞒得过我?那些汴将曾几何时能影响朱温的决断!若不是东平王妃也说了一句,朱温焉能在此时出兵偷袭河中?此时的朱温,可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   当下轻笑道:“然则能说动东平王妃去做说客,天下也无第二人有此能耐,这不仍是姑娘你的本事?”   杨潞微微一笑,却不接茬,转过话头:“尚书就只是这般恭维敷衍奴家么?”   李曜轻挑剑眉:“某方才已然说过,姑娘要什么,总得说明了,某才知道能不能为姑娘办到。”   杨潞妙目一转:“尚书此言当真?”   李曜心中一动,嘴上道:“姑娘请说。”   杨潞眼中露出一丝狡黠,轻声问道:“奴家只问一事:尚书在汴梁,是如何‘引天雷’的?”   李曜心中一凛,深深看了杨潞一眼,忽而一笑,反问道:“姑娘也想修习仙术么?”   杨潞咯咯笑了起来,李曜蹙眉道:“姑娘何故发笑?”   “尚书怎的十句话里面有九句不实诚?这可不是君子之风呀。”杨潞说着,已然止住笑,转而正色道:“尚书‘引天雷’炸毁汴梁城墙,本来并无破绽,但尚书天生谨慎,那夜,尚书大军明明下半夜便悄然往洛阳进发,却花了整个上半夜在掩埋被毁掉的城墙……这些既是天雷击毁,尚书正该将之露于汴州军民面前,以为震慑,这一点,以尚书之智,绝不会未曾想到。然而尚书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全力掩盖天雷痕迹……尚书不觉得,这一条太过突兀了么?”   李曜心中果然大吃一惊,暗道:“此事如此隐蔽,我料汴州无人可解,却不想竟然被她发现了异常,此女之智,若非比我少了千年后对历史的了解,只怕绝不在我之下。只是有件事没法解释,她既有如此才智,为何历史上杨渥最终仍被徐温篡了权去?难道仅仅是因为杨渥那烂泥巴扶不上壁?”   只是,吃惊归吃惊,不解归不解,问题仍要面对。   李曜心里转了几转,能找到的借口其实有几条,但他却很清楚,这些借口或许可以忽悠别人,但却忽悠不过杨潞去。她既然能在所有人都被自己的战果震惊之时发现那么不引人注意的一件小事,说明此女心思之细腻绝对是超乎想象的,那么自己的一些借口放到她面前就肯定起不来作用。既然如此,李曜干脆耍赖到底,道:“天之怒,非人可受,引天之怒而击人,亦非常理,是故,事成之后须得掩埋行迹,以免触怒上苍。”   这话说得比较玄乎,李曜觉得要是有人跟他说这么一句,他肯定是不信的。然而也不知是他的表演水平太出色,表情足够到位,还是这年头的人对于上苍毕竟有一种现代人所没有的敬畏,杨潞一双妙目转了转,看着李曜,脸色竟然慢慢严肃起来,眼中也没有了先前那种狡黠和调侃,反而微微有些担心似的,微微点头:“既是可能触怒上天,尚书还是少展这般神通为好。”她这话一说完,见李曜似乎微微一怔,连忙补了一句:“免得我淮南失去一位重要盟友。”   李曜心中好笑,面色却很是肃然,点头道:“正是如此,多谢杨姑娘提醒,某自省得。”   杨潞见他这般说,不由面色一松,恢复之前的轻松写意,道:“既然引天雷之事尚书不欲提起,那么……军需方面,料来尚书必不会为难?”   李曜眉头轻轻一挑:“淮南需要军械?却不知弘农王需要些什么?”   杨潞摇头道:“可不光是军械。尚书前次以骑兵助我淮南击败朱温,又横行中原,肆无忌惮,令三十万汴军疲于奔命却毫无所获,奴家耶耶见了,眼馋得不得了,这不,就嘱托奴家,别的可以慢慢谈,但战马三千匹以及三千套马具和骑兵甲,再包括骑枪三千把……这是最基本的需要,怎么也得找尚书讨到。”   李曜皱眉道:“姑娘莫不是开玩笑?”   杨潞却笑起来:“怎会是开玩笑?尚书可别误会,这批东西,我淮南可也不是白拿,该付多少钱,我淮南一文不少。”   李曜仍然摇头:“这却不是钱的问题。姑娘,实话说吧,三千套骑兵装备,某的确是有办法为你们准备,甚至夸口一点,送到扬州也不是办不到。但那三千匹战马却是帮不上姑娘了……姑娘须知,战马乃是骑兵之本,骑兵则是河东精兵甲天下之保障,沙陀及五院诸部对战马的管控有多严格,姑娘恐怕难以想象。”   杨潞皱起眉头:“尚书可莫要诳我,如今尚书在河东战备诸事上,已然是一言九鼎,连军粮的调拨权,盖仆射都已经放手给了尚书你,沙陀骑兵十万,这区区三千匹战马,难道能为难到尚书?奴家还真是难以想象。”   李曜却毫不松口:“既然姑娘不信,好……可道,将军中马册拿来与杨姑娘一观。”   冯道在帐外应了一声,不多时拿来厚厚几十叠书册,放在李曜面前。   李曜挥挥手让他先出去,然后随手拿起一本马册,走过去递给杨潞,道:“杨姑娘请看。”   杨潞接过,翻看了一会儿,脸色逐渐沉凝起来。   李曜微微一笑:“马册,乃是我沙陀骑军之中极其机密之物,如今也拿给姑娘你看了,如此姑娘应该相信某所言不虚了吧?”   杨潞轻轻一叹,放下那本马册,道:“世人皆知沙陀骑兵骁勇,却不知在沙陀军中,竟能将每一匹马的情况记录得这般详细,不仅食量均有记载,甚至泄物颜色是否正常,都历历在案。我淮南欲建一支精锐骑兵,看来果然任重道远。”   李曜肃然点头:“某也正要与杨姑娘说起此事:若弘农王欲以方才那些物资建立一支三千人的骑兵,是绝不可能有沙陀骑兵一半战力的。”   杨潞吃了一惊:“为何?”   李曜哂然道:“敢情姑娘对军务了解不多……骑兵若是一人一马,永远算不得战略威慑力量,顶多只算一支‘兵力’。这种军队,一旦损失,就是直接殁了,除非弘农王只是养着他们看,不拿去打仗,否则一仗下来,恐怕就所剩无几。那些骑兵战甲、马铠也是一般,怎能连备用的都没有?这三千套装备,最多能装备一千骑,再多就是花架子了,全无用处。”   杨潞愕然半晌,才叹了口气:“当真是隔行如隔山,不是尚书教训,奴必误事。如此说来,这三千骑兵是没得指望了?”   李曜忽然心中一动,想到若是杨行密有了千余精骑,对朱温来说也是一个威胁,便装作为难,踌躇道:“此事难确实极难,不过姑娘此番为某成就此事,某若全无回报,怎生说得过去?如今也只能兵行险着,为淮南做成此事了。”   杨潞讶然,忍不住问:“既然沙陀军中对战马如此严格,尚书又有何计可出?”   李曜苦笑道:“办法总比困难多,难是难了些,但某豁出去这张老脸,却也能找人弄到。”   杨潞听他自称“这张老脸”,不禁噗嗤一笑,却还是马上想到正事,忙问:“找谁能弄到?”   李曜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缓缓道:“府谷,折家。”   ------------------------------   这边李曜大败岐兵,李茂贞逃回凤翔,李克用闻之大喜,亲自赶到,设宴李曜,邀诸将痛饮,然后正欲令他全力追击,打到李茂贞的凤翔老巢,忽然闻报天子派延、丹二王前来劳军。李克用不知天子有何诏令,连忙率众出来跪拜迎接。   二王来此,乃有所图,自然连忙将他扶起。   丹王笑道:“官家有诏,令我兄弟二人以兄事大王,于军前效力。并赐宫嫔、御衣于王兄;又赐茶酒、弓矢于正阳将军,以为劳军。”说完,竟纳头跪拜李克用,口称“王兄”。李克用虽然平日里时时刻刻把李唐宗室挂在嘴边,但见了真正的血亲宗室,心中总有些血统上的自卑,见状哪里敢受,慌忙上前扶起,于内庭再度设宴招待。   酣饮至醉,延王才拿出天子密诏,对李克用宣读道:   昨日非卿至此,朕已为贼庭行酒之人矣!所虑者岐、邠二凶缔合,恐难卒除,朕欲姑息茂贞,令他与卿修好,待枭首行瑜,再与卿商榷。   李克用接过旨,当时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是安排二王休息,但心中却甚是纳闷,私下没奈何地向张承业诉苦:“陛下为何如此反复,先说平定三藩,某才不惜劳师动众,领大军前来,此时却又不令某讨伐李茂贞。还派二王来劳军,此名为效力,实是监视者也!况且,这般一来,又置监军于何地?”   张承业心中一叹,面上却也不好显露,只是回道:“大王赤胆忠心,行事坦荡,又何必惧怕监视?但以平常心对待,则更能令官家明白大王忠心。”   李克用这才好过一些,他是直肠子,想想居然觉得这话在理,当下喜道:“天下人俱不知克用,唯有张公知我!”   此时王行瑜已将全部重兵汇集于梨园,列寨二十里,着其子王知进把守。李克用遂令李曜移师北上,攻梨园北的云阳县;又派周德威攻梨园南的永寿县;他自己带着李存审等众将,亲统大军会合保大军直捣梨园。这正是后世著名的“两翼包抄、中间击破”战术,中军为正,两翼为奇。   任务分定之后,李克用再去见延、丹二王,说道:“王行瑜兵力虽众,其实不堪一击,如今左有正阳,右有镇远,即便某大军居中不动,料来这梨园也是指日可下,邠宁已是囊中之物。但微臣心中却是更加不安!”   延王故意问道:“既然大胜在即,王兄有何不安?”   李克用一脸忧愁:“我恐有人说我功高震主,欲挟天子而令诸侯啊!”   这话大出二王意料,如今这是沙陀军中,沙陀大军杀气仿佛都集中在李克用一句话里冒了出来,听得二人俱是心头大惊,根本不知如何作答。只听李克用又继续道:“若臣使君不安,臣之过矣!是以微臣之意,不如将吾儿存勖遣送往行在权作人质,以释官家之疑如何?”   二王闻言,顿时脸红如血。   延王忙道:“王兄忠正之心,可昭日月……”但一想这个办法其实还是不错的,当下顾不得脸皮,又继续道:“某兄弟二人愿护送贤侄前赴行在,一俟王兄大军平定叛乱,归返太原,定当完璧归赵,若有毫发损伤,王兄只管拿我是问。”   李克用心中有些发寒,却仍唤过李存勖来,又亲作《请车架还京表》一份,令延、丹二王带往行在。   二王一走,他踌躇片刻,居然朝李曜的大帐走去。   他走过去,李曜的亲兵见了,自然打算立刻通报自家主将出来迎接,李克用却摆手叫他们不必,说自己进去便是,不必通报。毕竟是沙陀之王,李曜的亲兵也不好违逆他的意思,只得让开道路,目送李克用走近大帐。   才到帐边不远,却听见李曜帐中有人说话,李克用心中一动,站定在外面,悄然暗听。   谁料里面竟是被李曜称作憨娃儿的开山军悍将朱八戒在说话,只听他道:“郎君,底下的弟兄们都在打听,大王是不是真要老老实实帮官家平了叛就回太原呢。”   然后便是李曜的声音:“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憨娃儿奇道:“俺们出兵帮官家平叛,官家也不说给俺们发点粮饷,郎君你又要领兵作战,又要在这里算账,安排粮饷调配、军械赶造,一个人干了几个人的活!到时候俺们打完了叛贼,官家开口封个官儿,一毛不拔就把俺们打发回去了?弟兄们都不痛快呢!”   李曜的声音仍是淡然得很:“君子并非不可求利益,但却更求道义。”   憨娃儿道:“道义再好,当不得饭吃啊,俺听他们说,今年俺们河东的收成可不怎么样。”   李曜似乎笑了起来:“收成是比往年要差一些,不过某早有准备,目前倒也还支撑得下去。”   李克用在外听了,心中感慨:“这却是我的失误了,早知今年河东大旱,却没想到军粮也是不够的,反而四面出兵,若非有正阳在,岂不糟糕?”   哪知那边憨娃儿却不满了,嘟哝道:“郎君前次说,怕大王身边有人谗言,便从洺州回了太原,俺还以为郎君可以休息些许日子,心中好生欢喜。哪知道到了太原仍是那许多事要做,俺以前不知道什么官大,什么官小,后来才知道,连李承嗣的官都比郎君你大,俺是不服的!大王不公……”   “胡说八道!”李曜的声音忽然愤怒起来,“啪”地一下,似乎摔了什么东西,发了火:“李承嗣官比我大,那是他跟随大王比我早,做的事比我多!憨娃儿,你要记住,我二人原本什么都没有了,是大王给了我们现在这一切。你也许会说,这是我们竭尽心力争取来的,是,我们确实为大王做了一些事情,但是若是大王没有给我们做事的机会呢?大王对我的深恩厚泽,我李正阳永生不敢或忘!我心甘情愿为大王做事,不是因为大王给我谋来多大的官位,而是感激他对我的信任,欲报这知遇之恩!仅此而已!”   憨娃儿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响起,他低声道:“是,郎君,俺知错了。”   李克用在外面听得感慨万千,小声长叹,也不再进去,反而转身走了。   待他一走,帐内的憨娃儿凑近一些,小声对李曜道:“郎君,大王走了,不用装了。”   李曜笑骂道:“你倒我全是假装?这些话虽然有些做作,但意思其实也没多大偏差,我这一世,或许有需要利用大王信任的时候,但……我绝不会害他。”   憨娃儿居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俺知道,郎君不是那些没良心的人。”   李曜立即哑口无言,心道:“这话怎么这么别扭?”      第208章 再定关中(六)   李克用在关中为朝廷平叛的战事打得顺心顺手,只可惜在政治上仍有先天劣势,不得不将李存勖交给二王带去天子行在,作为人质。   此时的李存勖时年才不过十岁,生得方脸大耳,垂手及膝,骨骼异常。天子一见惊诧,赞说道:“此儿有奇表!”于是将他叫近身边,笑着在他背上拍拍道:“卿乃今后国家之栋梁,可在你父之亚,到那时,可不要忘了忠孝于天家啊!”   天子金口玉言,李存勖遂有了“亚子”的名号。这小家伙常年身在河东节帅府,所会之人皆豪爽英雄,见了天子也不胆怯,当庭跪奏道:“亚子全族蒙赐国姓,列为宗室,自然生是唐人,死是唐魂,生死荣辱,皆与国共!”那声音,虽尚带着童稚,却也铿锵有力。   天子听了这话,真是难得的高兴,想李克用这么一点大的儿子都知道这样的道理,无非是平日所受熏陶皆是这般,当下赐以鸂鶒酒卮、翡翠玉盘以为赏赐。平日里对李存勖,虽是人质,却也爱护有加。因有李存勖作为定心丸,也就从了李克用所请,移驾回京。又下制书改李克用邠宁四面行营都招讨使为邠宁四面行营都统,李存曜改行营副都统,一并统率保大、泾原、定难等军,继续平定三藩。   而李克用的前线,李曜、周德威两军为左右两翼,呈围而不打之势,真正动手的,是李克用挂帅押后坐镇、李存审领主力在前作战的中军。这一路大军的主力不是别人,正是河东王牌精锐黑鸦军,其次作为辅助的,则是从上次大败之后经过补充和训练,逐渐恢复了战力的铁林军。这两支河东精锐同时出动直接攻打梨园,王知进哪敢力敌?当下闭城不出。   这里须得提一句的是,李克用实在是个念旧之人,先前不肯杀李存孝,反而给其高位荣养,而此时为了给李存信将功补过的机会,又命他暂领铁林军副军使,在李存审麾下效力。李存审知道李克用的意思,却也知道李存信这人打仗的能耐并不大,思来想去,只能令李存信率铁林军丙、丁二旅看管辎重粮草。   李存审本是一番好意,因为看管辎重粮草对于一场胜利在望的顺风仗来说,是最为简单轻松的,而打完之后论功行赏,却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一份,所以这个安排本身是对李克用潜意志的一种贯彻——当然,这也是李存审知道,就算李存信还能复起,也无法与李曜相争,自己这一方优势占定,所以也算是故作大方。   然而自古有句俗话,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一点:李存信耻居存审之下!尤其是李存审根本不给他打仗的机会,让他误人为李存审不欲令他取得战功,闻令大为不悦,这夜竟于营中赌酒博戏,喝得烂醉如泥。又偏巧王知进虽然明知不敌,但困兽犹斗,是以仍欲挣扎一番,当夜恰恰派了大将王令陶来放火烧营,要死不死地正好烧了大军粮草。   李存审望见右队火起,忙点兵来救,正遇王令陶。战得一番,李存审大喝一声,长枪一挑,将王令陶挑落马下,王令陶还欲挣扎,早被李存审一枪刺中,随即被跟上来的河东军抓了个活的。王令陶既然被擒,其军也就自散。李存审见右军如此松懈,暗自愠怒,前去见了李存信,见他虽然穿上了盔甲,却是满身酒味,站在那边没人扶的话,那叫一个摇摇欲坠,当下怒道:“大兄起复之战,却又贪杯误事,若被大王知晓,定斩不赦,还请自重!”   李存信虽在醉中,闻言也不由一惊,但他不仅不思存审救命之恩,反倒更生了嫉妒之心,恨恨道:“若非你不肯使我出战,限我于后军,我岂能有此之失!你这嫉贤妒能之辈,安敢欺我虎落平阳!”   李存审再好的脾气此时也忍不住发怒了,冷笑道:“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你不如正阳;领军作战,杀敌于万军之中,你不如存孝!似你这等碌碌之辈,连个粮草都看不住,还想叫我给你重任?你不必解释,也不须怨尤,此番用人不察,是我主将之过,我自向大王领罪;军中烂饮,至粮草有失,是你右军之责,李存信,你好自为之吧!”说罢转身便走,头也不回。次日一早,安排了军中防御之后便亲自回压阵的后军找李克用领罪去了。   李克用那日偷听李曜与憨娃儿对话之后就知道此番作战粮草比较紧张,这时听说粮草被烧,惊出一身冷汗,只是李存审毕竟擒了纵火元凶,再怪罪也无大用,急忙下令招左军主将李曜前来商议。   李曜来得极快,进账之前正要李克用牙兵通禀,外头牙兵却道:“大王吩咐,今后十四郎君来见,随到随入,不必通禀。”李曜心中一动,也不客气,点点头便走了进去。待他进得帐中,正在李克用来来回回在里头踱步,便打算上前见礼。   李克用见他进来,却是顾不得这些虚礼,立刻将他扶住,道:“中军粮草辎重被烧,正阳可有对策?”   李曜道:“因去年大旱,粮草本有亏欠,此番作战,粮草本是配额,如今中军被烧,势必难济……为今之计,一是从左右二军先接济一部分,渡过难关。二是立刻给盖仆射、潞帅、燕帅三位去函,请他们速拨粮草送来。某当下令军械监运输司方面全力配合调拨运送。在此之前,我军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战斗,以免再有不必要的损耗。”   李克用当下全部同意,立刻修书在太原留守的盖寓并昭义薛志勤、幽州刘仁恭,令他三人立即从速调拨粮草。   事情安排妥当了,李克用才责问李存审:“你带的好兵,如何让王令陶烧毁了粮草?险些误了大事!”   李存审上前请罪道:“粮草被烧,孩儿身为主将,罪责难逃!肯请大王发落!”   李克用也没想把他怎么着了,便只是沉着脸道:“我儿能亡羊补牢,力擒王令陶,也是大功一件,可功过相抵,不再加罪!如今存曜既然到来,我意将左军调回中路,左军原镇守之地,由泾源等三军组成联军,暂为代镇。正阳是邠宁行营副都统,你且从其麾下。”李存审对李曜颇为钦服,当下自无不可,立刻移交符印。李曜安慰了李存审几句,刚刚接过符印,却见到李存贤从旁边站出来,对李克用拱手道:“大王,此番粮草被烧,不能只怪德祥(李存审,字德祥。)一人。”   李克用蹙眉问:“为何?”   李存贤本是李存信一派,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早已看出李存信并非成事之辈,长久下去,只怕生路自断,此番便有意自谋出路,当下将此中缘由说出。   李克用一听,又是大怒,又是伤心,独目中满是悲悯,目视诸将道:“存信随我近二十载,我实不欲负他,可他却如此怠慢。尔等皆知此番出战,非为私情,实为王事!似他这等怠慢王事者,我如何再敢姑息?……传我王命旗牌于前军,斩李存信祭旗。”   众将听后,一齐失声。   李克用面色伤感,众将皆不敢劝,唯独李曜忽然一叹,拱手道:“大兄此番作为,实难再恕,只是大王如果心中伤悲难解,未免影响此番勤王剿贼之战。儿闻自古公私难以两全,大王不如厚葬大兄,再命太原妥善安置大兄家眷,多少是份心意,可以稍解忧愁。”   李克用点点头,却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那意思自然是你去看着办了吧。   李曜拱手领命,会同诸将辞别李克用而出。待他们一走,李克用脸上的悲色就消减了许多,反倒有些怒气,轻哼一声:“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再不杀你,迟早给我惹出更大的错失来!”   关中的河东大军于是暂缓攻势,战事趋于平缓。而这时潞帅薛志勤已年老染疾,不能行军,只得令泽州刺史李罕之率二千兵按时押运粮草入关;盖寓更知此事体大,深恐这批粮草再出差错,竟亲自押送粮草过来;唯独刘仁恭推说契丹入侵,不肯调发兵粮。   李克用到了这时,仍未怀疑刘仁恭既得幽州,已生异心,只是回书催促而已;过了些天,见盖寓、李罕之按时到来,满心大喜,与二人同趋梨园。   这时李曜已然接过了中军指挥权,并且他原先所领的左军也已经汇聚到了中军之中,如此一来,中军足足拥有六万多大军,全为他一人指挥,河东军中年轻一辈之翘楚非他莫属。   李克用到时,恰好李曜正在帐中召集诸将商议军情,闻之大王亲至,乃领众将出迎。李克用一进中军大帐,看见李曜一个近丈宽长的模型,山川河流尽在其上,不禁一怔,继而大惊:“此物……”以他多年征战的眼光,自然一下就明白这玩意有多大的作用,自然立刻大吃一惊。盖寓、李罕之见了,也是啧啧称奇。   盖寓眼尖,发觉周围诸将望向李曜的眼神,比过去更加多了一份佩服。   李曜这时拱手道:“大王,此物名曰沙盘,是儿命军械监新成立‘测绘司’之后做出的第一个实物,正要请大王查验检阅。”   李克用笑道:“某却不懂这东西,只是觉得奇怪,这沙盘……可是关中形势么?”   李曜点头道:“正是。”   盖寓忽然插嘴道:“正阳,某有一事不解,关中如此之大,你是如何将之这般清楚的制成沙盘的?可能保证确切么?”   李曜心中一动,暗道:“总算有个能看出沙盘这玩意儿真正难点的人了。”   据说,秦在部署灭六国时,秦始皇亲自堆制沙盘,用以研究各国地理形势,在李斯的辅佐下,派大将王翦进行统一战争。后来,秦始皇在修建陵墓时,在自己的陵墓中堆建了一个大型的地形模型。模型中不仅砌有高山、丘陵、城池等,而且还用水银模拟江河、大海,用机械装置使水银流动循环,如果此事当真,那么这应该就是最早的沙盘雏形。   而根据南朝宋范晔所撰《后汉书·马援传》记载:汉建武八年(公元32年)光武帝征伐天水、武都一带地方豪强隗嚣时,大将马援“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使光武帝顿有“虏在吾目中矣”的感觉,这大概则是最早的沙盘作业。   至于现代军事沙盘作业,似乎是在1811年出现。那时普鲁士国王菲特烈·威廉三世的文职军事顾问冯·莱斯维茨,用胶泥制作了一个精巧的战场模型,用颜色把道路、河流、村庄和树林表示出来,用小瓷块代表军队和武器,陈列在波茨坦皇宫里,用来进行军事游戏。后来,莱斯维茨的儿子利用沙盘、地图表示地形地貌,以算时器表示军队和武器的配置情况,按照实战方式进行策略谋划。这种“战争博弈”就是现代沙盘作业。   所以说,在古代弄沙盘,制作上本身并没有多少难度,古代的能工巧匠说实话比现代要多得多,那是真正的心灵手巧,人家只是科技水平不够,没有现代这么多先进工具,就别提数字建模之类的了。   事实上在古代弄出可以有实际价值的沙盘难点只在一个:测绘技术。   古代没有航拍,更没有电脑可以进行3D建模,通过先进的三维仿真功能实时在电脑上进行三维单点飞行,路径飞行,绕点飞行,工程设施查询,经济效益的分析以及其他各种智能分析等。就李曜所知,这时候的末世大唐,甚至还没有等高线、海拔这些测绘学上最基本的定义。   这才是沙盘真正的难点所在。   李曜建立军械监‘测绘司’,引入了几乎所有能够引入的古代科学技术,特别是测量方面的学问,不惜拔苗助长地亲自向第一批‘测绘司专家’们传授了“海拔”、“等高线”、“比例”等等相关定义。然后,用自己对关中地貌的一些了解,汇聚一批常年在关中跑商路的老商会,最终弄成了这个沙盘。按照李曜的估计,这个沙盘精度自然高不到哪儿去,但大体指向肯定不会有错。如果要有高精度沙盘,那就只能留待来日了。对于这一点,李曜一直相信一句话:科学技术的进步,来不得半点虚假。   李曜见盖寓问起,遂将自己对军械监测绘司说过的几个定义向盖寓等人阐述,别看这几个定义对于现代人来说简单无比,但你要给古人讲明白这个问题,又不能涉及“天圆地方”的更改,那可真不是玩儿。最后讲了半天,李曜感觉自己都是连蒙带骗地才将他们说得“明白”了。   李克用听完大为赞叹:“人说正阳智慧无双,某亦赞叹,然则今日方知这是何等奇才!你那测绘司若果如你所言,日后能测绘天下九州,则那九州测绘图一旦制成,我意其物之贵重,堪比九鼎,必要亲献天子,以为我朝至宝!”   李曜心道:“全国地理详图这种玩意,我当初看了那么多年,还真没觉得有什么宝贵……不过,好吧,这玩意要是出现在古代,确实有点逆天。”   正要客气两句,谁知盖寓脸色一变,对李克用道:“大王!此事如今千万不能外泄!”   李克用一愣:“为何?”   盖寓面带忧色:“如今大王兵至关中,三贼岂能阻挡?而天子宿卫兵势之弱,天下人谁不知其难当我一击?如此情形之下,大王手中偏有这般清晰直白的关中沙盘,倘若传扬出去,世人该如何揣测大王用心?”   李克用的脸一下子白了,忙道:“果是这般道理!”忽然转头对张承业道:“克用心意如何,还须监军作证!”   张承业神色复杂地看了李曜一眼,点头道:“大王忠心,可昭日月,方才一提九州测绘,首先想到的,就是将九州形势图献给天子,这份心意,奴自不疑。”   李克用刚刚松了口气,张承业却对李曜拱手道:“只是不知李尚书可愿将此沙盘送一份与官家?”   李曜笑了一笑:“天下是官家的天下,此物送于官家一份,自无不可。只是请监军转告陛下,这等物什,却莫被一些居心叵测之辈得了去,否则多少是个麻烦。”   张承业见他这般干脆,最后一点担心也放下了,笑起来,点头道:“多谢尚书,老奴代官家谢过。”   李曜忙道:“岂敢岂敢,此为臣者之职分。”   李克用见此事谈妥,便叫众人分别就坐,然后问李曜道:“既有沙盘这等神物,料来正阳对如何攻克梨园,已然成竹在胸了?正阳有何妙计,不妨细细道来。”   谁知李曜却道:“攻打梨园之战,儿不欲用计。”   李克用愕然一怔:“吾儿此言何意?”   李曜傲然道:“我今奉天子之命征讨叛逆,名正言顺,时不我待,须得一战而定乾坤,且天子之师,乃堂堂之师,须以正兵大破敌军,方显手段,对其余某些居心叵测之藩镇,也才更有震慑之威。是故,此番作战,某意,须得用雷霆手段,一举破敌!”      第208章 再定关中(七)   李克用听得此言,颌首表示同意,只是沉吟片刻,又道:“这般思虑,本是不错的,只是铁林军毕竟受创未久,若无十分必要,不便再作死战。而黑鸦义儿军,又因李茂贞尚未平定,轻易也不好作攻坚之用,以免挫伤元气,如此说来……”   李曜自然明白李克用的意思,当下拱手道:“儿视王行瑜如冢中枯骨,朝夕可擒,又何须劳动我黑鸦、铁林二军?大王可领大军压阵,观我左翼三军(李曜开山军,以及李嗣昭、李嗣源二人本部人马)半日破敌。”   李克用大喜,正要发话,却听张承业迟疑道:“尚书志存高远,实乃朝廷之福。只是就老奴所知,王行瑜虽然先有小败,却也元气未伤,如今至少还有四五万大军……尚书及嗣昭、嗣源二位将军所部,合兵不及两万,朝夕破敌之说……”   李曜微微一笑,正欲答话,李克用已然摆摆手,大包大揽道:“监军有所不知,吾儿正阳,乃非常之人,自归我麾下,从无半句妄言,如今他既说要朝夕破敌,那么王行瑜的梨园寨就必然是一日可下。这话若是旁人说起,某或许还有所犹豫,但既是正阳如此说了,某却是毫不迟疑的,监军大可放心。”   张承业听了,心中大吃一惊。他经过这段时间与李克用在军中的相处,已经知道李克用为人虽然豪气,打仗却并非不知谨慎,而如今李曜根本不说怎么打,只说要用他们三部不及两万人去硬拼王行瑜的四五万大军,甚至夸口说王行瑜不过“冢中枯骨”,他李存曜朝夕可擒,换成旁人,只怕李克用早就喝斥其闭嘴、退下了,但如今却竟然反过来帮李曜打包票,这说明李克用对李曜的领兵之能已然放心到了极点!   这种时候,张承业再说其他的,那就是不识时务了,显然在宫中多年的张承业不会如此蠢笨,当下便忍着心头的震惊,微笑道:“原来如此,倒是老奴多虑了。尚书年才冠弱,已是这般英雄了得,待平定三藩之乱,便是朝廷之大功臣,往后若是再立殊功,那可真是朝廷之福,河东之福啊!”说着便朝李克用拱拱手,仿佛是提前道贺。   李克用哈哈大笑,心中快意,一时满溢。   盖寓思来想去,虽然对李曜的领兵能力放心,却仍然尽力发挥谋主职责,对李克用道:“正阳之能,某实无疑,然则昨日军报,言李茂贞自领一路兵马,足有三万,进驻咸阳,又派一路援军,约莫万余,屯驻邠州龙泉寨,与王行瑜合兵一处……此无疑是为王行瑜张目助威之举!若细细算来,李、王二贼合兵邠宁,已有近十万大军,我河东虽则兵势无双,却也须得谨慎,以免一着不慎,大意失荆州才是。”   李克用一听,微微沉吟,目视李曜,却未发问。   李曜知他意思,当下正色道:“盖公放心,李茂贞只是担心唇亡齿寒,此番虽则出兵,却并非真敢与我河东交手。这类贼子,拥兵唯以自重,心中何曾有甚忠义仁孝?我等只须一战击溃王行瑜,赫赫兵威之下,李茂贞必然一战即走。某敢料定,我军未与王行瑜决出胜负之前,李茂贞一兵一卒都不会擅动。而我军若是连黑鸦、铁林二军都未出战,仅以我左军三部便一战击溃王行瑜,李茂贞必然如坐针毡。但若是闻风而动,立刻遁走,他又势必觉得丢人,犹豫之下,必然会与我军短暂交手。他既心中犹豫,兵将又不如我河东勇悍,自然一触即溃……如此说来,仍是以我左军三部出战梨园寨为最佳,请大王三思。”   李克用听罢,扬眉道:“不错,正阳所言,甚合我意,便是这般定了!”然后忽然面色一肃,站直身板,大声道:“李存曜、李嗣昭、李嗣源!”   李曜三人同时上前一步,抱拳道:“末将在!”   “命尔三人,各率本部,以存曜为主将,击败当面之敌,拿下梨园!明日戌时二刻之前(注:约晚上八点左右),孤王要在梨园寨中为监军设宴!尔等可敢应命?”   这是李曜未曾与李嗣昭和李嗣源商议,此时不好先开口,便稍微等了一等,果然这二人对李曜都放心得很,同时昂首道:“有何不敢!”然后发觉李曜未曾说话,均向李曜望去。   李克用也发现李曜没有应答,独目凝神一看,却见李曜这时才拱手一礼,面上居然微微带笑:“儿以梨园贼血,为大王佐酒。”   李克用闻此豪言,忍不住大笑三声,继而昂然四望,一时气盖琼宇,顾盼生威。   张承业见了,心中大定,忍不住又看了李曜一眼,却见他也正微笑着朝自己看来,且轻轻点头一下,似乎是请自己安心,不觉心中又是一松,也微笑着点头,算是回礼。   当下李曜身为地主,又替李克用代为设宴款待张承业等人,只是因为明日尚有大战,因此只有李克用、盖寓、李罕之三人陪张承业喝了几杯清酒(注:清酒并非日本首产,他们是从中国学去的)。   张承业本非奢靡之人,这顿酒宴倒也无须铺张,再说李曜的军需物资安排,是早已有了详细规章制度的,这等行军作战之时,军械监运输司本来也就没有提供多少奢侈食货到军中,因此这宴散得也快。李克用平时是讲排场的,但他有一点好,就是行军之时,什么苦都能吃,这可能是草原民族的习惯,唯一对李曜的招待有些不满的是李罕之,这李摩云年纪渐老,越发贪图享乐,对李曜的“三菜一汤式”招待很是不快,只是碍于李克用没有发话,他也不好直说,只是不阴不阳地说了几句“我闻李尚书富甲河东,却不料每日竟是如此膳食,不若待我回泽州后,送几名庖丁与尚书?”之类。   这李罕之不是个有涵养的,有什么不爽就当着面说,这话说的时候,李克用都还在场,诸将更是一个未走。这话一说出来,李克用微微蹙眉,轻轻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却默不作声,不知是何意思。盖寓与张承业则同时把目光转到李曜脸上,看他有何反应。   李曜听了却是不愠不怒,只是平静地道:“军中粮草不足,某这几日的膳食已经减半,以长安近日物价来算,一日约合七十一文上下。今日因要宴请监军,某已破例未与兵士同食,按我开山军军规,明日一早晨练训话,我须就此事对全军作出说明,以示公正。至于说庖丁……某在太原,倒也有些厨子,是太原王氏所赠,倒是不必劳烦使相操心。”李罕之虽然早已丢了河阳,被李克用任命为泽州刺史,但河阳节度使一职仍是遥领,他又早有同平章事头衔,因此李曜称他使相。   李罕之听了,不禁一噎,太原王氏乃钟鸣鼎食之家,他家送出的厨子,手艺自然不必说,自己这话算是自讨没趣。不过想到李曜前面那话,却仍忍不住拿话刺他:“久闻李尚书擅练兵,军中将士多愿以死相报,却不料尚书竟与那些虾兵蟹将同食……某却不知,如此一来,将威何在?”   李曜淡淡地道:“为将帅者,恩威并重。恩出我行,则威于彼心。”   李罕之脸色一变,正欲反驳,却不料主座上的李克用忽然一拍横案,独目中满是赞许,大声赞道:“说得好!好一个恩出我行,威于彼心!掌书记,速将此言记下,日后为我河东将帅之训!”   李罕之脸上肌肉抽搐几下,忿忿退后,再也不发一言。   散场之后,李嗣昭与李嗣源二人拉着李曜到了一旁,李嗣昭问道:“正阳,我左军三部之中唯独你开山军有四千步兵,其余一万二千全是骑兵,你却揽下强攻梨园寨的差事,还要一日破敌……你究竟有何妙计?”   李曜笑道:“四千步兵足以,骑兵全做追击之用。”   李嗣昭仍问那句:“如何攻破梨园?”   李曜指了指夜空,道:“天干物燥啊九兄。”   李嗣昭眼珠一转:“火攻?”   李嗣源双眼一亮,赞道:“好主意!”   李曜笑了笑:“关中有一物,蕴于地下,漆黑之色,如酱而粘稠,引火即燃,火势熊熊,此地之民称之为石脂水、水肥、石漆等,某谓之‘石油’。此番军械监绘制关中形势图之时,矿产司也开始对此物进行收集、研究,如今已经有少量石油,被某下令囤积军中,制成猛火罐……此前某带人到梨园寨外探查,发觉此寨防御工事多为木制,一旦在这等天干物燥之时,以猛火罐为引,大举火攻,破敌何须一日?”   李嗣昭听完哈哈大笑,指着李曜道:“某早知道,你李正阳破敌哪有不用计的!此番说来倒是强攻,可你这猛火罐,乃是人所未知之物,以它破敌,难道不算用计?奸诈,委实奸诈!”   李曜也笑起来:“这话小弟可不敢苟同,若是古时,尚未有弓箭,第一个以弓箭装备破敌之人,难道也是奸诈?这是智慧,是时代的进步……”   李嗣昭赶紧摆手:“这些大道理某是说不过你的,你说是进步,那就进步吧。”   李嗣源却微微思索了一下,道:“既然正阳有这等杀器,破梨园寨想来出不了什么差错了,某与九兄所部,以及开山军骑兵如何布置,还须正阳速做决定,我们也好提前安排。”   李曜知道李嗣源是那种少说多做型的实干派,当下便道:“好,小弟以为,我三部骑兵之布置,最好如此这般……”当下将自己的安排娓娓道来。   ------------------------------   Ps:手指伤势未复,勉强敲出三千多,抱歉。尽量在之后多补一点吧。      第208章 再定关中(八)   天翻云浪,地卷龙旗!   次日一早,李曜、李嗣昭、李嗣源各领本部,分中、左、右三方,呈品字排开,欲要正面强攻梨园寨。   梨园寨下,万余河东铁骑清一色穿着那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漆黑战袍,外罩冷锻钢甲,如滚滚乌云,压城而来。   兵过一万,无际无边!更何况,这梨园寨前,是拥有天下第一精锐骑兵之称的河东铁骑,是万余大军漠然伫立,横刀立马而全无声息的河东铁骑!是河东名将李存曜带领的那支横穿中原,让朱温三十万大军疲于奔命却连人毛都摸着反而还连洛阳都一度失守的开山军!   唯一的声音,是战马偶尔的响鼻,这寂静中的战马响鼻,似乎格外令人紧张,仿佛随着一声轻轻地响鼻之后,就会是令人心胆俱裂地一声:“杀!——”   诡异的寂静之中,肃杀之气越聚越浓,梨园寨城楼上的邠州兵只觉得似乎连天都又冷了几分,不少人忍不住开始瑟瑟发抖。   梨园寨主将,乃是王行瑜之子王知进,副将则是王行瑜麾下勇将李元福。此时王知进在城楼上忽然用力“呸!”了一声,恨恨道:“今早怎的这般冷了!贼你妈,李存曜这个二锤子,这么冷的天他来攻城!活该冻死这群沙陀瓜皮!”   李元福站在他身边,一脸忧色,沉凝而迟疑道:“郎君,某闻沙陀军素来只争豪勇,而从不已军纪严苛闻名,但眼前李存曜这支开山军,看来却是个例外。郎君请看,今早如此干冷,朔风如刀,这开山军自李存曜本人起,有一个算一个,就这般站在寨下排阵列阵,竟然没有丝毫混乱,甚至无人吆喝,更别提有什么军痞不服管教、骂骂咧咧……这若就是李存曜练出来的兵,某意东平王前次,只怕是败得不冤。”   王知进脸色一变,就想开骂,忽然又忍住,叹道:“沙陀本就悍勇,此番又有了李存曜这般练兵之才,这仗只怕不好打……大人(父亲)本也没料到会如此恼了李克用,竟让他领大军来伐,此番麻烦大了……”   李元福道:“尚父(王行瑜求尚书令不得,乃封太师,号尚父。)已然转往邠州,我梨园寨只须受得二三月攻势,如此隆冬腊月,李克用哪里耽搁得起?到时候,他自然也就退兵回太原了。”   王知进听了,精神多少一振,忙问:“二三月?那我等可守得住?”   李元福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城下的开山军,含糊道:“或许……事在人为。”   王知进一听,这话实在没有什么气魄,显然李元福心里也悬,当下就有些着慌,连忙又问:“万一要是守不住,河东又多骑兵,我等岂不是连跑都……”   李元福默然不语。   王知进心中一寒,想到自己父亲临走前说只要自己能够挡住李克用,立刻立为衙内都指挥使,当时觉得前程美好,可现在真正见了河东军的威势才发觉,这只怕完全是自绝于天。   正心中发寒,忽然城下闪了一点银光,王知进下意识转头望去,却见是帅旗下立马斜枪的李曜忽然扬起手中钢枪,刚才那点银光不是来自别处,正是从他的枪尖反射而来的寒芒!   王知进心中一紧,就听见城下箭射距离之外的李曜忽然大喝一声:“何谓开山!”   刚才还全军肃立不动的开山军忽然齐齐将骑枪高举,齐声吼道:“旌旗所向,昆仑难挡!旌旗所向,昆仑难挡!”   这一吼,当真是地动山摇,那气势,直当得上神鬼辟易、仙佛退避!梨园寨主城门上的王知进只觉得胸口一闷,仿佛被一把无形的锤子砸了一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李元福也是大惊失色,左右望去,皆是脸色惨白。他心中骇然:“人家还未真个出战,自家军心竟然就被一吼而散,这……这李存曜到底是人是鬼,怎的练出这一支神兵?”   却说李曜最擅长的就是心理战,这一招他准备了许久,今天看来,效果应该不错,不过究竟能到达一个什么程度,还得打了才能切实评估。当下毫不迟疑,对身边的史建瑭道:“国宝,看你的了。”   史建瑭大声应道:“军使放心,我开山军不止有‘一柱擎天’棍,还有百步追魂箭!”说罢一摆手,从开山军骑兵后面推出十二门看似有些像投石车的战车,在特殊装备骑兵的拉拽引导下缓缓上前。   城楼上的李元福最先反应过来,朝身边人怒问:“那是什么东西?弩炮(唐时将投石车称作抛石车、弩炮)吗?军中可有工匠认识此物?!”   有一名亲兵慌忙道:“将军,这是弩炮不假,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那亲兵咽了一口口水,慌道:“只是太大了些,而且看起来,这弩炮的制造可能比寻常弩炮繁琐很多。”   李元福心中一紧,那边王知进已经抓着他的手问:“李将军,河东弩炮巨大,这城楼之上恐怕不大稳妥,要不你我……”   李元福一听不好,这位准衙内完全不理会军中士气,你都说这里不稳妥,要走人了,人家守城楼的心里还不打退堂鼓?人家还一炮未放呢,咱们这人就要被你吓走完了。   他连忙截断王知进的话,道:“不错,你我正要速速想个办法出来,不能叫他们轻易得手!”   王知进一时没反应过来,愕然当场。   李元福还没来得及给他使眼色,忽然听见城楼下一个声音长笑一声,大喝道:“某乃河东开山军李军使麾下史国宝是也,王知进是哪一个,速速下来送死!”   王知进一愣,下意识看了史建瑭一眼,却见史建瑭手持雕弓,正朝他望来。   史建瑭箭术通神,目光凌厉之极,王知进一瞥之下,下意识退后半步,忽然发现身边的亲兵在史建瑭一声大喝之后,都下意识看着自己。他猛然觉得不妙,正要往后疾退,却见史建瑭冷笑一声:“奉军使令,取尔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都没看清动作,史建瑭已然完成了抽箭、张弓、瞄准、射箭四个步骤,或者说……这对他而言,只是一个连贯动作罢了。   疾如劲风的一支雕翎箭,带着阎王的请帖,轻而易举、毫无阻滞地将王知进的咽喉射穿,分毫不差!   李元福本欲拔剑去劈箭身,可剑尚未拔出,王知进已轰然倒地。   城楼之上,一时一片死寂。李元福脑子正一乱,一下想到这时候王知进死了,自己应该接过指挥权,一下又想到他死了自己怎么向王行瑜交差,再又想到他既然死了,自己是不是可以以此为借口拥兵撤退,到时候自己手中有兵,王行瑜要动自己也得投鼠忌器,多少是个凭恃……   然而,他心中再如何心念电转,也比不得城楼下史建瑭和开山军的速度,只听得史建瑭大喝一声:“猛火罐!……放!……”   李元福眼神微微有些迟钝地转过去,就看到空中飞来了十来个一人怀抱大小的漆黑陶罐。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为啥要扔陶罐?难道陶罐里都是铁蒺藜,落地炸开之后就能伤人?”   想到此处,他也顾不得去管王知进的尸体了,只是装模作样地吼了一声:“带衙内走!”然后自己一马当先,转身就往城楼阶梯上奔,打算赶紧下楼,以免被铁蒺藜刺伤。   谁料那些陶罐落地之后,根本没有料想中的铁蒺藜,反而迸射了无数漆黑粘稠的液体,落到人身上,人都变成黑炭模样了,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味。   李元福自己身上也沾了不少,他下意识摸了一把,用手捏了捏,又细看了一下,迟疑道:“这是什么?”   忽然身边一名亲兵鬼哭狼嚎似地一声喊:“石脂水!这是石脂水!沙陀人要火烧梨园寨!”   李元福毕竟也是关中人,再加上唐朝时期已经有少量石油被简单利用,他虽然对石脂水这玩意具体来说不是很了解,但他也知道一点:这货很好点燃,而且火势很大!   一瞬间,李元福觉得自己头皮都炸开了,猛然大喊一声:“防备火攻!瓦布、水龙准备!”   谁料刚才喊出“石脂水”的那亲兵哭喊道:“没用的将军!水浇不灭这石脂水烧出的火!太多了,太多了!李存曜这是挖了多久,才能存这么多石脂水啊!”   李元福心中一寒,自己也猛然想起来,水是浇不灭油火的,他惊恐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漆黑粘稠的石脂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正要夺路而逃,忽然听见外面史建瑭哈哈一笑,大声道:“军使有令,飞箭引火!”   话未落音,就看见他张弓把不知何时拿在手中的一支火箭朝城楼上射了过来,李元福刚才就知道史建瑭神射自己绝对挡不住,一看他火箭射来,二话不说,转身狂奔。谁料地下全流满了石油,滑不溜揪,没跑出几步,就摔了个狗吃屎,再也爬不起来。   那火箭正中一根门柱,门柱上早已涂满了石油,瞬间燃烧起来。这火蔓延之快、焚烧之烈,不是亲眼所见,绝难想象。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梨园寨城楼便已是一片火海。   史建瑭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等情形,当下也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儿,看见上头那些邠州兵被烧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竟然有些头皮发麻,犹豫了一下,打马回到李曜身边,小心问道:“军使……这,这还要放第二波猛火罐么?某瞧着……好像无甚必要了。”   李曜自己心里的恶心之感比史建瑭更甚,他毕竟不是从小看着杀人长大的,对这种肆无忌惮地杀戮,心理承受还是比不得这个时代的沙陀兵将,只是靠着维持主将威严的信念强忍着,闻言正合心意,点头道:“好……”说着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不满。   史建瑭——确切的说,如今整个开山军——都很怕李曜,虽然他对自己足够严格,平时对部下足够宽和,但正因为如此,再加上他神迹一般的战绩,让人不自觉地在心里将其神化,其结果就是李曜微微皱眉,他们都会下意识心中一慌,以为自己有什么没有做好,惹军使不快了。   然而事实上,其实李曜刚才本想说:“好吧,命弩炮兵退下。”结果才只说了一个“好”字,就感觉差点要吐出来,惊得连忙忍住,哪里是有什么不满。   史建瑭却是心中微微一慌,本想再解释一下自己并非同情敌军什么的,却见李曜摆了摆手,只好悻悻转头,下令叫弩炮兵退下。   又过了一会儿,城楼上火势终于渐渐小了,梨园寨中也完全没有救火的迹象——这不奇怪,如此烈火,又没了主将、副将,里头早已乱作一团,各自逃命去了,谁还管得了城楼上的火?   憨娃儿在一边开始兴奋起来,他知道接下来虽然只能算撵鸡赶狗,打扫战场而已,但他如今金刚棍法越加精纯,每天不找人练练都觉得不痛快,有了可以毫不留手揍人的机会,他哪里会不兴奋?眼看着火势渐小,他立刻凑过来问:“郎……军使,俺请战!”   谁料李曜理也没理他,直接转头对李承嗣道:“承嗣,你率本部,突破城楼,击溃城中负隅顽抗之敌。”   李承嗣抱拳道:“得令!”   李曜又补充道:“你只须击败负隅顽抗的敌军便可,那些逃出城的,不必去追,我自有安排。”   李承嗣心中一紧,他刚才的确是想进城大包大揽,不叫一个邠州兵走脱,好独揽一功的。但他是跟着李曜千里转战中原过的,对李曜的敬畏恐怕比史建瑭更甚,李曜既然说“自有安排”,那他李承嗣是决计不敢打乱军使的安排的。当下二话不说,领兵杀进城去了。   憨娃儿急道:“郎君,俺还没捞到事做呢!”   李曜白了他一眼:“哪次让你闲着了?”   憨娃儿果然是个憨娃儿,依然着急:“这不就是一次了啊?”   李曜哭笑不得,只好直说:“带了你的兵,跟我去会同九兄、十兄,咱们去抓王行瑜。”   憨娃儿一愣:“王行瑜不是在梨园寨么?”   李曜哼哼一声,道:“九兄麾下的探马,我开山军如今都还比不上,他大清早天没亮就跑来找我,说王行瑜带着四五千兵马,于昨晚三更半夜偷偷往邠州逃走了。”   憨娃儿眼珠一转:“那现在……他们走了应该不到百里。”   李曜冷笑一声:“王行瑜还带着一批从长安抢掠来的财货、女子,能走五十里都算他腿长!好了,不要废话,带人跟我走!”   憨娃儿精神振奋,大声应道:“好嘞!甲旅听好,随某追杀王行瑜!”      第208章 再定关中(九)   由关中通往邠州的官道上,一支乱糟糟的队伍正在行进。这支队伍之所以乱,不仅是因为阵列全无,而且由于队伍中夹杂了太多木轮车,一些衣着破烂的男人正在身边军士的鞭打喝骂下推着这些木轮车前进。木轮车上,大多载着一些蒙着布的箱子,剩下的,则载着一些年轻女子。   这支队伍的最中间,有三辆马车,其中一辆极尽奢华,车中显然便是这支队伍的主人。   “贼你妈,怎么越走越慢了!”这辆马车里头,忽然传出一声怒骂,赶车的把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骂吓得抖了抖手,那拉车的马儿只道车夫有了新的指令,一齐加速跑了起来,车夫慌忙拉住,可为时已晚,这马车一时间忽快忽慢,颠簸不堪,车里“哎哟”一声,仿佛有人摔倒。   接着,那怒骂之声怒气更盛:“贼你妈,赶的什么鬼车!”   门帘忽然掀开,一名五旬不到,身穿紫色官袍的中年人手持马鞭,猛地一下抽到车夫背上。这一鞭是含怒出手,抽得极重,车把式薄薄地衣裳直接被抽裂,背上瞬间就是一条鲜红的血痕。   车把手惨叫一声,抓不住缰绳,直接滚下了车去。那中年人没料到车夫竟然被自己抽得掉下马车,当时一怔。这车把手掉下去的同时,不经意间带了一下缰绳,那拉车的骏马失了控制,只知道最后被拉了一下偏的,老老实实往一边偏了开去。   中年人吃了一惊,连忙去拉缰绳,谁知道骑马和赶马车是两码事,拉了两下不对付,那马竟然撒起欢来乱窜,吓得他大叫:“牙兵,牙兵!护卫!快快护卫!”   谁料周围的牙兵手忙脚乱地拉了一会儿,却完全不得其法,这横冲直撞的马车把原本就乱的队伍弄得更乱,行军不得不停了下来。   好容易制住那匹撒欢的骏马,中年人喘了口气,恨恨道:“把那车把手给我杀了!再来一个会驾车的!”他方才紧张得要命,此时也顾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在车把式的位置,大口喘气,哼了一声,又骂周围的牙兵:“一群瓜皮!拉匹马都拉不住,真该留你们在梨园寨,去跟沙陀拼命!”   几名牙兵对视一眼,各自将怒气强忍下去,低头不吭声。   后面不远处听见那车把手惨叫:“尚父,尚父!冤枉啊,某冤……啊!”   这中年人自然不是别人,正是王行瑜无疑。   王行瑜听了,怒气稍息,哼了一声,见前面那辆车的车把手一路小跑过来,对他狠狠地道:“好好驾车,否则,你的下场也跟他一样,知道吗!”   这车把手哆哆嗦嗦磕头道:“是,是是!”   王行瑜这才撩开车帘,又钻了进去。   车把手还没上车,忽然旁边牙兵里有人叫道:“遇袭!有敌军!”   王行瑜吃了一惊,刚钻出来,又听见另外有牙兵叫:“是沙陀兵!挂李字旗!是鸦儿军来了!”   河东军竟然出现在这里!   王行瑜心中一凉,忙朝后面望去,果然远远看到一支数量不小的骑兵如黑色洪流一般朝自己追来,头前几名骑士北上插着大大的“李”字大旗。   他慌不自禁,大喊道:“有追兵,快快,快走!”   正喊着,前面车上下来一人,长得与他颇有几分相似,正是他兄弟王行约。王行约边跑边喊:“兄长,此地不宜久留!这些财货女子要不得了,丢在这里,让沙陀兵去抢,我们赶紧走!只要到了邠州就安全了,这些沙陀兵全是骑兵,没法攻城!”   王行瑜往那些木轮车忘了一眼,肉疼之极,犹犹豫豫说不出放弃来。王行约大急:“兄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行瑜咬了咬牙,发狠道:“把木轮车弃了!”忽然又忍不住加了一句:“箱子不要了,女人带上!”   王行约又恨又急,抓住王行瑜的手臂:“兄长,坐不得马车了,太慢!快换了快马走!”   王行瑜看了后面的追兵一眼,又看了看那些正被放弃的木轮车,忽然甩开被王行约抓住的手臂,气势凛然道:“追兵不过三千骑,他们先前必然在梨园寨有过一场恶战,此时又急追许久,早已人困马乏,某戎马半生,此时焉能弃我一世英名!行约,速批战甲,随某击溃敌军!”   王行约一愣,却见王行瑜钻进车厢,把战甲披上,跳下马车,命牙兵牵过自己的战马,坐上去吼道:“儿郎们,敌骑疲惫不堪,破敌正当此时!”   王行约不知何时也披上了战甲,立马他身边,凑过身子,小声道:“兄长,梨园寨那边……”   王行瑜面上肌肉一抽,嘴上却道:“梨园寨安如磐石,这支骑兵定是找到什么小路,绕路来追我的,无须担心,击溃便是!”   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这话跟先前说的话都已经矛盾了。   王行约心中一叹,却也只得强打精神,准备迎战。   随着王行瑜的命令,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迎击来追的河东骑兵。   李曜带兵策马而来,见王行瑜竟敢掉头作战,虽然微微有些意外,却也未放在心上,只是朝身边的憨娃儿喊道:“穿紫袍的交给我,你去拿下他身边那人!”   憨娃儿再笨也知道穿紫袍的是王行瑜,他倒是没有跟自家郎君抢功的意思,当下应道:“好嘞!”一夹马腹,冲了过去。   甫一交手,两军之间的差距就显示了出来。尤其是邠州兵应战仓促,骑兵又不够,寻常步兵如何顶得住河东精骑?河东骑兵也不是直接冲过去砍,而是在离邠州兵一定范围之时先射出两波箭,将敌阵射得混乱一些,然后才开始真正的冲杀的。   邠州兵的战力或许欺负一下神策军还勉勉强强,在河东精锐面前根本没什么反抗的余地,一阵冲杀,前军便已大乱。   憨娃儿战阵之上比较“目无领导”,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李曜如今骑术进步很快,随后杀入。   憨娃儿手中铁棍早已超度了不下二三十人,一抬头看见王行约领着牙兵冲过来抵挡,当下大喜,问道:“兀那敌将,可是王行约?”   王行约倒提长枪,冷笑道:“是便如何?”   憨娃儿哈哈一笑,道:“不如何,借你小命,找陛下升个官儿!”说罢,更不迟疑,纵马向前,挥棍就是一记金乌天降。王行约一句“敌将何人,报上名来”都没来得及说出,憨娃儿的铁棍已到头顶,他顾不得答话,下意识举枪一挡。只听得喀嚓一声,那长枪早已断成两截,铁棍毫无迟滞地砸了下来,只这一棍,就打得王行约脑浆迸裂,横尸当场。   周围牙兵当下骇然,心中莫名闪过一个想法:这人难道是李存孝?可李存孝不是用槊的么?   憨娃儿却不管他们怎么想,趁着自己杀近,挥手又是一记扫地金波,当下将四名离他最近的牙兵打飞,战甲碎裂,口喷鲜血,显然也是不能活了。   这边憨娃儿大开杀戒,那边李曜也杀到王行瑜面前。别看王行瑜年纪不小,毕竟也是多年拼杀才得到今天地位的人,手中一把长刀,也不知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他见李曜杀奔过来,竟不怯战,挥刀抢先攻来。   李曜这几年骑术进步神速,可真正亲自动手的马战却也不多,见王行瑜这一刀又准又狠,也没多少精妙的招式可破,仗着自己年轻力盛,硬挡一记,那动作不似使枪,倒跟憨娃儿用棍类似。这也是他对憨娃儿金刚棍法了解最深的一个原因。   王行瑜与李曜交手一记,心中暗道:“这敌将不知何人,力气不小,枪法却似不大熟练,我还须得已经验胜之。”当下趁着双马交错之际,反手一刀削去。   李曜耳聪目明,听闻身后刀风响起,反手一记夜叉探海,仍是金刚棍法里的招式。只是他虽然能引导憨娃儿将这招练到刚中带柔,自己却没憨娃儿那般神力,这一招出手,却不及憨娃儿施展开来那般威势,更不及憨娃儿可以收放自如。   果然,王行瑜实招变虚招,刀锋往下一转,不与李曜硬拼这一招,反而将李曜战马的马臀划伤。那战马虽是久经沙场,被一刀砍得深可见骨,也是承受不住,后腿一软,匍匐倒地。   李曜从军数载,大小数十战,从未遇到这种情形,只能凭着人的自然反应翻身跳下马背。   王行瑜早料到会是如此,已然猛地拉转马头,举刀就准备将李曜斩于马下。   李曜心道不妙,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破解,正欲不顾一切来一招扫地金波将王行瑜胯下战马的马腿打折,忽听得一声巨吼:“逆贼尔敢!”   王行瑜一刀仍是砍下,却听得“铛”地一声,火星四溅,原来这一刀正砍在憨娃儿的铁棍之上。   王行瑜只觉得虎口剧痛,凝神一看,对方的铁棍几乎晃也没晃半点,他心中骇然,想自己刚才是全力出手,谁料敌将竟似有千斤神力,这一刀砍到他那铁棍之上,简直如蚍蜉撼树一般!   王行瑜心中顿生惧意,正拨马欲走,憨娃儿已然再次怒喝:“想走?且留下狗命再说!”他恼王行瑜竟敢趁他稍微离开之际差点害了李曜性命,出手十成力道全无保留,舌绽春雷,一招投鞭断流,毫无保留的使出!   李曜见状不妙,急喊:“要活的!”   可这一次实实在在来不及了,憨娃儿恨王行瑜入骨,这一招投鞭断流又是极其决绝的一招,他含恨出手,再也没有转圜,那铁棍如长枪一般直接捅进王行瑜胸腔,将他胸前的护心镜戳豆腐一般击碎,然后透出后背,又飞快缩了回去。   这一招实际上有些像后世咏春拳的“寸劲”,飞快的出,飞快的收,集中全力于一点,爆发力极强。别说王行瑜身上的盔甲,就算现在李曜身上的精制冷锻甲,碰上憨娃儿含恨全力出手,也是挡不住的。   只一瞬间,王行瑜的双眼就从无比的震惊变得茫然,胯下的战马被憨娃儿的杀气惊得退后一步,已然死去的王行瑜自然坐不住战马,硬挺挺地摔下马来。   憨娃儿把血染的铁棍猛然一横,拨马环视四周,怒吼一声:“王行瑜已然伏诛,负隅顽抗者,死!”   这一吼,杀气凛然,威风无两,周围的邠州兵一看地下王行瑜、王行约兄弟的尸体,哪里还敢反抗,纷纷丢下武器,跪地磕头。   李曜也有些震惊地看着憨娃儿,此时的憨娃儿双目血红,一根铁棍斜指大地,鲜血淋淋滴下,直如杀神降世。   这时,挨近王行瑜中军的邠州兵已然没有了抵抗,后军却还不知这边情况,仍然在顽抗。憨娃儿也不去管他们,忽然翻身下马,噗通一下跪在李曜面前,深深低着头:“朱八戒护卫不利,让军使受惊,罪责难脱,甘愿领罚!”   李曜长出一口浊气,起身扶他一把,憨娃儿却倔着不起,李曜的力气自然不足以将他拉起来,只好道:“是我没料到王行瑜居然有如此勇力,此是我敌情不明,误作判断,与你无关,你护卫得力,不仅击杀敌军首领,使我安然无恙,还震慑敌军,使其不敢再战,何罪之有?起来吧!”   憨娃儿想起刚才李曜差点丧命,心中一阵阵后怕,仍然自责,不肯起身。   李曜怒道:“这是军令!”   憨娃儿心中一震,怕李曜不悦,这才慌忙站了起来,瞥了李曜一眼,见他一脸怒色,越发慌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好在有人给他解了围——邠州方向,也就是原先王行瑜的前军、现在的后军那边,忽然喊杀声大起,李嗣昭、李嗣源二人带着本部骑兵从那边包抄,将王行瑜这支队伍全面围堵,此时正发起总攻。   李曜看了地下的王行瑜、王行约兄弟尸体一眼,叹了口气,对憨娃儿道:“本想要活的……罢了,你取了他二人人头去那边受降……这场仗已经打完,没必要让九兄、十兄再不必要地损失人马了。”   憨娃儿心中松了口气,连忙应了一声,抽出腰间横刀,毫不犹豫将二王的人头割下,一手提着两人的头发,翻身上马,往后军去了,边策马奔去,边大声喊道:“王行瑜兄弟已然伏诛,降者免死!王行瑜兄弟已然伏诛,降者免死!——”      第208章 再定关中(十)   李克用骑着自己的爱驹,带着张承业、盖寓、李罕之等人,领兵昂然直趋梨园寨,到了梨园寨门口,看着一片漆黑的城门废墟,面有得色地转头对张承业道:“监军,如何?某说过,我儿正阳既然说朝夕可破,那是决然不会有任何意外出现的。”   张承业脸上笑得仿佛开了花儿,连连点头:“大王英明,李尚书果然天纵奇才,梨园寨乃是王行瑜为旦夕之间兵临长安,威逼朝廷而特意修建,虽只军屯之城,却胜在地势险要、城防坚固,既不能围而攻之,也难以久困,只能正面强攻。禁军孱弱,视梨园寨为金汤之固,久恨而无解。不意今日李尚书以不足两万骑兵,竟能一鼓而破,此等人物,如何不是国之干城?当然,这也是大王慧眼识珠,教训有方,才有今日之胜。老奴代官家恭喜大王!”   李克用哈哈大笑,捋须颌首,满心欢喜。   谁知旁边李罕之忽然轻哼一声:“某记得,存曜说的,可不只是拿下梨园寨,而是说王行瑜朝夕可擒……如今梨园寨的确是破了,可那王行瑜王尚父何在?”   李克用微微皱眉,正看见前面李承嗣、史建瑭领着开山军一众旅帅过来,一干人等撩了一下衣摆就要行礼,李克用摆手道:“军中不必全礼,梨园寨可是全城拿下了?”   李承嗣如今是副指挥使,立刻抱拳道:“大王放心,梨园寨已然全部拿下,寨中邠州兵要么死,要么降,如今寨中安全得很,军使说了,绝不会耽误大王设宴。”   李承嗣一提李曜,李克用就露出笑容,点头问道:“你们军使呢?既然事情办妥,怎不出来见我?”   李承嗣与史建瑭对望一眼,再次抱拳道:“回大王,军使与嗣昭、嗣源二位将军领兵去追王行瑜去了。”   李克用眉头一皱:“王行瑜跑了?”   史建瑭插话道:“大王,那王行瑜并非今日开战之后逃走的。”   “哦?”李克用问道:“怎么回事?”   史建瑭道:“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军使正在布置今日攻城的各项事务,嗣昭将军匆匆过来,说他部探马探得消息,王行瑜昨晚悄悄领兵数千,往邠州逃窜。由于梨园寨阻拦,军使当时也没什么旁的办法,只能按计划先攻破梨园寨,然后亲自领兵去追。”   李克用心中微微一紧,问道:“总共只有这点兵,他带去追击的有多少,王行瑜既然逃走,身边带的必然都是牙兵,是邠宁之精锐……所谓归师勿遏,正阳熟读兵书,怎的犯此忌讳!”   盖寓看了李罕之一眼,轻轻叹息道:“大王,恐怕正阳也是想到他那日说的是要擒下王行瑜,而非只是攻破梨园寨,这才顾不得许多,以至于亲临险地,自行领兵去追了。以某料来,他也知晓其中危险,正因为怕派人去追还不够保险,这才亲自走上一遭。”   李克用恼道:“胡闹!王行瑜虽号尚父,于我不如一犬!安得令我大将爱子身犯险境!此番正阳若平安归来也还罢了,若是伤了半根汗毛,孤若不踏平邠宁,怎消心头之恨!”   李曜麾下这一干将领听了,各自振奋不已,那边李罕之却是满肚子不痛快,只是他从这几句话里也听出李克用对李曜的器重,绝非寻常养子可及,不好再说那么露骨的话,只是阴阴地道:“都说李正阳神算无双,他既然亲自去了,想必拿回王行瑜的人头是万无差池的了。大王可以考虑用他的人头来下酒喽。”   李克用摇头道:“天子命我来伐三镇,王行瑜乃是贼酋之一,此人即便授首战阵之上,其枭首也非某所能决,须得封装妥当,送往长安才是正理,某岂能拿他的脑袋下酒?使不得,使不得。”   李罕之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不代表他就一定没有头脑,他也看出李克用这话分明是就轻避重,不接他真正的那个茬,反倒岔开了话题,明显是为万一李曜无法擒获王行瑜而留下的后路,以免话说得太死,到时候没了说辞可以转圜。   李罕之这人,性子历来残暴乖张,现在这种有火发不出的感觉,让他极其不爽。他心中暗道:“想当年,我李罕之何等自在,如今却连这区区黄口小儿也要爬到我头上来了!”   在李罕之自己看来,他怎么也是当世人杰,出身农家,经过这么多年的拼杀才有了这般地位,你李存曜才带了几年兵,就想骑到我李罕之头上来?   当然,李罕之的这大半生说来的确也有那么点传奇:他出身农家,有一把力气自然容易理解,但此人力气特别大,一个人能顶好几个。   最能说明他力气大的例子是:他打人左脸,却在右脸出血。这要是放在武侠小说里,可不就是绝顶武学“隔山打牛”么?按说这么大力气,种田肯定是一把好手。但李罕之偏不种田,他去学文。   前文有述,在唐朝时,学文不是学八股,诗词歌赋不去说,算术什么的,包括道教的一些东西都要学,考试科目比咱们的高考科目还多,只差不学英语了。所以就李罕之这么一个粗胚,让他去念“关关雎鸠”,估计不如让他“自挂东南枝”来得痛快。   这个神奇的时代,似乎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好吃懒做,对于英雄们——也可能是枭雄们——来说简直是个通病。除了李罕之,朱温、王建、钱鏐……莫不如此。   所以李罕之学文不是为了考进士、中状元,无非是逃避干活而已,那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史载,李罕之少年时曾经习文,不成。他这个不成估计与黄巢的不成有些差距。人家黄巢的不成是没考上进士,李罕之的不成,显然连个贡士也捞不到。   既然习文不成,那就认命当农民吧,或者凭借自己的拳勇去当个私盐贩子,虽然有风险,但收入也不菲。   但干私盐贩子也是需要门路的,估计没人介绍李罕之入伙,又或者是李罕之看不上,反正这货左思右想之下,做了一件惊人之举:当和尚。   他觉得,当和尚串百家门,吃百家饭,又不用锄草灌田,倒也是个不错的职业。   但当和尚也是需要做出牺牲的,最起码是不能娶老婆。那玩意再生猛,也只能当排泄系统用了,活像后世某网游里一件棍形兵器的名字:从来不用。   然而李罕之好吃懒做到了一定的程度,他这会儿管不了那么多,只要不让种田,怎么都行。   这个想法肯定受到了他老头子的坚决反对,出家无家,那就没老婆,没老婆就没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这不光要无后,甚至连爹娘都不养了,这还算是人吗?   但李罕之顶住各方面压力,毅然落发为僧了。   当了和尚以后,李罕之才明白,原来和尚也不是好当的。在没有当上方丈、住持这些大和尚以前,挑水、扫地、劈材、烧火、洗衣这些都要做的。   李罕之当和尚的目的就是为了逃避劳动,没想到当了和尚以后还要劳动,李罕之显然不乐意了。这种人一旦不乐意,工作时就不免带着情绪,扫把烧火、扁担劈材,那是少不了的。   大和尚见不是头,免不了说他两句。李罕之哪受过这种鸟气,仗着自己的拳头大,隔山打牛施展了好几次。   此庙显然不是禅宗祖庭少林寺,传说中随便冒出来一个扫地僧就能倒背着手战平天下英雄,降龙十八掌都能微笑硬抗的。   李罕之这种粗手老拳,和尚们哪能受得了?佛祖虽然没空过问,但毕竟有王法在。   这样一来,李罕之在本庙就混不下去了,不但如此,连方圆几十里内的寺庙都不敢收容他。由此可见,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话,自古就是真理。   名声一臭,事就不好办了。特别是对于本地人,一件事坏了名声,你就是做十件好事也未必能让人对你改观。   李罕之转念一想:既然已经混脸熟了,名声也臭大街了,不如到外地去吧。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么?于是李罕之干脆去做了游方和尚。   竹杖芒鞋,一钵一盂,李罕之过起了漂泊生涯。   不一日来到酸枣县,李罕之在县城内化缘。估计别人看他太强壮了,显然形象不符合和尚身份,怎么看都更像个丐帮弟子。又或者这年头冒充和尚的骗子太多,傻子明显不够用。总而言之一句话,从天明到天黑,李罕之连半个馒头都没化到。   李罕之脾气顿时上来了,一怒之下,将讨饭的家伙摔了,袈裟也被扯成碎片,恨恨想:既然佛祖不容我,我就大开杀戒,挥刀成魔了。   发誓要重新做人的李罕之,就去投奔了王仙芝。   造反确实挺对李罕之的路子,数年之间,李罕之成了乱军中的魁首。到被高骈收降时,已经成了义军中和秦彦、毕师铎齐名的票帅之一。   879年,淮南节度使高骈派大将张璘南下,击败黄巢,李罕之与毕师铎等将领投降高骈,被任命为光州刺史。一年多后,光州受到蔡州节度使秦宗权的攻击,李罕之不得不再次依附河阳节度使诸葛爽,改任怀州刺史。诸葛爽当时奉诏攻击秦宗权,便上表任命李罕之为副招讨,但不能取胜。中和四年(884),诸葛爽命李罕之为河南尹和东都留守。此时,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正与宣武节度使朱全忠翻脸,于是与李罕之相结。885年,秦宗权部将孙儒攻击洛阳,李罕之迎战,对垒数月,力不能敌,退保渑池,孙去后,李罕之复回洛阳。   886年冬,诸葛爽病死,子诸葛仲方年幼,大将刘经掌权,镇守洛阳,李罕之与大将张全义奉诸葛仲方攻击刘经,不胜,退保怀州,秦宗权的大将孙儒趁机又攻陷了河阳。李罕之向作为盟友的李克用求助,得到沙陀军帮助后收复河阳,李克用上表奏请天子任命李罕之为河阳节度使,同平章事,张全义为河南尹,东都留守。李罕之既得河阳,不可一世,经常向据守洛阳的张全义勒索。888年春天,张全义出动洛阳全部民军突袭河阳,将毫无防备的李罕之打得大败而逃,李罕之没奈何,只好只身奔太原。李克用一贯仗义,于是李罕之就被任命为泽州刺史,仍遥领河阳节度使,并派大将李存孝助其一臂之力,不过那一次其实只是作秀给李罕之看,张全义敌不过李克用的沙陀兵,于是求助于朱全忠,李存孝闻讯直接掉头走了,显然没有为他人火中取粟的自觉,李罕之只好走保泽州。   李罕之这种人,指望他能把内政搞好,那显然是做梦。因此泽州经常粮草不足,生性残暴的李罕之就纵兵为祸,以活人为食,每天派兵抄怀孟、晋、绛诸州,杀人无数,数百里内郡无长吏,里无居民。河内百姓,纷纷相结屯寨,反抗暴-政,但都被李罕之派兵消灭。蒲、绛二州之间有座摩云山,有数万百姓立栅于上以避乱兵骚扰,远近流寇皆不能犯,却被李罕之以精兵百人攻克,时人称李罕之为“李摩云”。河中毕竟不是李克用的地盘,李克用也就没管,而王重荣、王重盈兄弟当政河中之时,都是靠着李克用的兵威才霸占住盐池的,自然不好为了李罕之这点事去找李克用,于是……就没有于是了。   李罕之毕竟是当过节度使的,从官位上来说,甚至还是使相,自然对李曜这种新近崛起的小年轻看不上,这是典型的中国式眼光,不看能力看资历。但他忘了一点:李曜的履历虽然没有他的履历时间长,但若说战绩,那可真比他漂亮多了。   这时李克用看看天色,脸上闪过一丝阴霾,独眼瞥过李罕之,一声不吭地轻夹马腹,进了废墟一般的城门。李承嗣与史建瑭对视一眼,分左右让开道路,随李克用等人一道进城。   李克用还未行到王行瑜设立的白虎节堂,忽听前方一阵欢呼,不禁心中一动,刚要动问,就见憨娃儿纵马过来,手中倒提着两颗人头,一见李克用便高声喊道:“奉军使将令,献王行瑜、王行约兄弟人头于大王!”   李克用瞬间勒住马,放声大笑,看也没看身边脸色漆黑的李罕之一眼。      第208章 再定关中(十一)   战后清点,整个梨园一役,河东军破城、追击共斩首一万余级,俘敌近三万,被天子定义为叛逆的邠宁节度使王行瑜及其兄弟王行约、其子王知进被阵斩当场。   李茂贞得知王行瑜被杀的消息之后,迅速出兵,准备趁河东军还在梨园寨之际抢占邠州,遂令假子李继徽率一万兵马去救龙泉,自统大军三万屯驻咸阳,欲断了李克用归路。   张承业得知之后,前去面见李克用,问他打算如何处置。   李克用道:“李茂贞反复无常,贼心不死,我欲分军,由存曜领兵平定邠宁,我自领大军,直取凤翔。只是有一点难办,李茂贞已上表归顺朝廷,因此还须天子作主为妥。”张承业听后放下心来,表示同意。于是李克用修疏宫阙,请天子下敕,勒令李茂贞归镇,若其不从,则将大军顺便取了凤翔。   昭宗闻奏,立刻颁下敕书,李茂贞犹豫两日,终是不敢造次,只得归镇。李克用遂一面屯驻梨园寨作短暂休整,一面仍派李曜、李嗣昭、李嗣源领兵争夺。他原是要留李曜三人休整,又担心他三人觉得头功拿了大半,剩下邠州贼巢却分功于别人,会有所不服,这才仍命他三人出征。   好在李曜梨园寨这一仗打得战果惊人。他以一万六千兵马,破坚城、杀敌酋,阵斩一万余,俘敌三万,王行瑜的五万邠宁大军旦夕之间灰飞烟灭,何等声威?想想当初王行瑜的嚣张跋扈,那可是几乎与李茂贞平起平坐的大藩镇,结果却被一朝荡平。以至于关中诸镇如今听到“李存曜”三字都觉得有些背脊发寒。   有这么一场大胜垫底,李茂贞又被迫退回了凤翔,邠州守军得知仍是李曜领兵杀来,满城失声,自知抵挡不了他那号称“昆仑难挡”的开山军,果断献城投降,邠宁遂告平定。   李曜进入邠州城后,只是入主节府偏院,而封仓库、抚居民倒是自己便做了决定。同时飞报李克用,请他前来接收邠宁节度使府。   李克用闻李曜接受邠州投降却不住进王行瑜的节府,反而来请自己过去,心中自然颇为满意,当下欣然前往。李克用既至,一番庆功宴自然无须赘言。   当夜宴罢,李克用毫无顾忌住进节府后院,如主人无二。谁料没过多久,张承业却找到李克用,诚恳地道:“关内系天子近居,王行瑜恃功逼君,天子故而令大王讨而诛之。大王如果取而代之,必至中外哗然,说大王复如王行瑜所为,于大王不利。大王如今乃我大唐擎天玉柱,忠心可昭日月,前番旧误早解,今日恩宠无两……为大王计,不如将邠宁交还天家。”   要说这乱世争雄,每一寸土地都不知要用多少钱粮和士卒性命换来,李克用如何舍得!闻言便有些犹豫不决,遂请张承业去休息,又招盖寓来问。   盖寓说道:“河东数万将士浴血奋战,方得邠宁片土,大王可欲令将士寒心?”   李克用一惊,沉吟道:“容我深思。”   盖寓退,张承业复入,道:“盖公必是劝大王占据邠宁,河东众将士恐怕多半也必是此意,独老奴再劝大王还镇归阙!”   李克用叹道:“我既为大唐宗室,自然盼着天家皇图永安,可我又是一方藩帅,不能寒了众将士之心。监军,我心中为难,你可知晓?”   张承业恳切道:“诚如大王所言,大王今日所面之局,看似确难两全,然则大王须思:大唐虽显破败,然而民心未失,灵魂尚存。大王欲扫荡群雄,建功立业,若得朝廷庇佑支持,则每每师出有名,无人可以苛责;反之,若无天子诏令而自为,则如王行瑜一般名声扫地,他日必失民心,则引天下群雄共讨之。一进一退之间,还请大王深思!”   李克用果然动容,问道:“诚如监军所言,我若还镇,便能得朝廷信任、庇护?”   “以老奴猜度,大王此番功业巨大,天子或不惜亲王爵位,大王即是我大唐建朝以来,首位列土封疆的异姓一品王。”[无风注:唐朝封爵九等,只说王爵,有二等三样:一曰王,食邑万户,正一品;二曰嗣王、郡王,食邑五千户,从一品。皇兄弟、皇子,皆封国为亲王;皇太子子,为郡王;亲王之子,承嫡者为嗣王,诸子为郡公,以恩进者封郡王;袭郡王、嗣王者,封国公。]   李克用闻言,果然心头一震,说道:“汉高祖有白马之盟,说‘异姓不得封王’。纵观我大唐,汾阳郡王郭子仪、西平郡王李晟等先辈,居功至伟,也不过虚领郡王爵禄而已,并无封地。我的国姓也是朝廷所赐,本一异姓番邦胡儿,安敢贪得正一品亲王极爵?且容我深思。”   张承业正要告退,忽然想起一事,道:“大王,若大王怕麾下有功之将寒心,不弱先问李正阳。”李克用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张承业已然退出门外。   李克用遂吩咐左右:“此事难决,速召李开山前来见我。”   谁知牙兵刚走,李罕之却又来见,这人倒是直白,直接求镇邠宁,他说:“仆自归大王,已有数年,今已年老体衰,唯求一镇颐养天年!”   李克用正被这事闹得心烦,闻言便道:“关内天子近居,王行瑜恃功逼君,我故而与公讨而诛之。今若占据,必使中外哗然,谓我辈复如王行瑜所为。我意还镇天家,如今正欲召正阳前来,问他军中可有别意。公与我情同手足,义比金兰,待回到太原,自当为公论功行赏,此时不必心急。”   李罕之哪里不知这是推脱之言,当下不悦而退,寻到盖寓,大发牢骚道:“我以一大州刺史,随大王出生入死,抵挡朱温,屡立战功,为河东藩屏,如今却不能得一镇颐养天年!我已老矣,行将就木,岂非要抱憾终身?”   盖寓安慰道:“我当再为公一请。”乃复见李克用,道:“将士闻王爷欲还邠宁归阙,无不寒心,罕之数年来为河东藩篱,抵挡朱温颇有功劳,如今却不能得居一镇,以仆观之,此人只怕已生异志了!”   李克用叹了一声:“寄之啊,我对于罕之,并不是舍不得一镇,但观他实为鱼鹰,饥则为用,饱则背-飞!此人之用处,我心中早有定计,你就不要再说了!”   盖寓闻言,欲言又止,似乎仍有不甘。李克用见了,知道盖寓不论怎么说,也是一心为自己好,当下解释道:“寄之,你须知晓:罕之不比正阳,正阳自幼习文,知臣礼人伦,守节行操,若他来向某请镇邠宁,某势必深思。而罕之不同,他心中未必有多少忠心良意,这几年雌伏我河东翼下,不过因为我兵强马壮罢了,一旦他复得盛势,必绝河东而自立。”   盖寓闻言,也不说信与不信,反而道:“那便将邠宁交于正阳,由他来做这邠宁节度使也罢,总好过归还天家。否则,一来正阳大功之后,难有所酬,或使其心中失望;二来,河东出兵、出钱、出力打下的地方,却这般白白送了出去,军中必生怨言。”   李克用想了想,道:“我已召正阳前来问话,且看他自己如何思虑,再论吧。”说罢叫下人煮茶端上,与盖寓同等李曜。[无风注:唐朝时,还没有“端茶送客”一说。]   不多时,牙兵报开山军使李曜请见,李克用立刻准进。   李曜一进门,李克用便看见他全身整齐,不禁有些意外。因为此时已然天色甚晚,按说他这几日劳累得也够了,晚上喝了庆功酒,此时怎么也该睡了才是,便问道:“这么晚了,正阳还未歇息?你是我河东重将,早晚必有大用,可得爱惜身子,莫要太操劳了。”   李曜微微笑道:“今晚并未处理杂务,只是专心等大王相召罢了。”   李克用笑容一僵,想到此子历来多智,他猜到自己要召他前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毕竟心里有点发堵——领导被下级看穿意图时其实都是这心态。当下脸色微微一沉,沉声道:“哦?你可是想要节度邠宁?”   李曜立刻收起笑容,肃然拱手一礼,道:“不然,儿夜不就寝,专候大王相召,乃是欲请大王将邠宁归还天家。”   此言一出,李克用与盖寓二人同时霍然动容!   盖寓抢先道:“正阳,此时可不是展示大度之时!邠宁之战,我河东虽然胜得漂亮,你开山军之损失也不算大,然则人吃马嚼,花费钱粮无数,这又如何算?大军劳动,前后数月,人困马乏,最后却是拍拍屁股就把战果拱手相让,你大度得起,你麾下的开山军可就愿意?”   李曜道:“盖公此言,某曾三思。诚如盖公之说,河东为此一战,所费巨大。然则盖公当记得当年天子兴兵河东之事。天子之所以兴兵,固然是被张浚等别有用心之辈欺骗煽动,可此事的源头却在于多年前大王杀段文楚而据云中之事。”   李曜没理会李克用和盖寓同时脸色一变,自顾自道:“段文楚该不该杀?该杀。但偏偏就是因为未得天子诏令而杀了这么一个该杀之人,大王当年受了多大的冤屈,吃了多少苦头?甚至连击灭黄巢这般回天再造之功也未令天下人改变态度,之后黜襄王、存易定,也是大功,结果如何?天子诏令讨伐,仍被视为叛逆。由此可见,真正能堵天下人悠悠之口的,不是势大兵强,而是天子一言!天子说你忠,不忠也忠;天子说你不忠,忠也不忠!别的不说,就说朱温那偷锅贼,我等谁信他是忠臣?可先帝给他改名全忠,天下人就尽道他忠了。”   盖寓皱了皱眉头,李克用问道:“旧事再提无益,只是如今,难道我归还邠宁,天子就肯相信,我李克用才是大唐真正的忠臣了?”   李曜道:“人心是肉长的,天子也不例外。大王今日归还邠宁,天子必然心中感念,这一点总是无疑的。至于天子是否就此一事就完全相信大王一心忠于大唐,却还难说。只是,只要大王一日未曾想代唐自立,则事天子只能以恭,不可以逆,久之,则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李克用叹了口气,道:“我终是异族胡儿,能因功立于宗室之中,已是得天荣宠,安敢去想什么代唐自立?此事提也休提。我厮杀半生,不过是为使沙陀有安身之所,为使诸将有用武之地。什么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我李克用不需要,我只想为先帝守护这大唐江山,只望在我死后,能谥一个‘忠’字,此生足矣。”   李克用这番话,真是掏心窝子的话了,说的时候独眼之中都微微浮现出一抹氤氲。似他这等直爽汉子,其实都是性情中人,平时或许大大咧咧,甚至鲁莽灭裂,但真有人对他好,他会愿意拿命去保护。他口中的先帝,不过是僖宗那个顽劣之君,但僖宗纵有千般不是,在李克用看来都不打紧,他只记得一点:是僖宗皇帝赐给他们朱邪家李字国姓,从此位列大唐宗室,从此再无人敢看轻他的家门!——此天子之姓,谁敢鄙薄!   李克用经李曜这般一说,遂从张承业之劝,上表朝阙,将邠宁镇还于天家,请文臣镇守。   皇帝李晔初闻李克用已克邠宁,大喜,转而为忧,深恐李克用占据关中,其势更大,较王行瑜更为难治。待李克用奏表到达,喜不自禁,满面春风地对群臣说道:“朕初令李卿入关中平乱,还恐引虎趋狼。可如今日来看,李卿实乃我大唐的第一忠臣!此忠可嘉,此功当赏!朕意,李卿可等同于宗室,赐封地,加一品王。”   崔胤等朱温一派的大臣自是极力阻止,道:“陛下不可!异姓封王,天下必将大乱!”   李晔怒朱温不来关中勤王,当下回敬道:“天下如今就不是大乱么,朕此举不过是学汉高祖,分封诸侯为王,平定叛乱,使我大唐复兴一统!日后自会推恩收回,卿等不用担心!”   崔胤等人劝之不住,李晔遂下制书,赐李克用为忠贞平难功臣,因其所领七镇,主体为古晋国之地,加封晋王。服九毓衮冕,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不数日,李克用在邠州迎接天使,那天使当众念道:   维年月日,皇帝若曰:我国家作法于仁,达情以礼。振典谟而诞告,载名-器以公行。何尝不重怀多难,丰报丕烈。矧乃图先庙社,允集王功。诚动日星,必承天。王功建而臣节尽,天至而君命宜。昔经武为师,赐履荷宗周之宠。今在邦称杰,剖符受全楚之封。英伟自侔,古今同典。当勋而举,非我有私。具官某,博厚自持,坚刚不惑。抱公能察,守贵必恭。亿然飞行之风,增彼懦夫之气。   而先臣奇备,间代雄材。圯上视书,太公来受。云中飨士,李牧复生。出巩洛以行师,转淮沂而殄寇。倬哉茂绩,兴在后昆。尔乃开国象贤,勤王继志。谅因心而无改,敬遗体以有为。英既临,文茵是籍。率乎群后,自绝他时。控彼诸戎,不连右臂。日者殴除大盗,爰复神州。元功,载书盟府。以启绍开之庆,是资戡定之劳。而伏念先朝,荐罹否运。朱玫则罪极边伯,李煴则亲非子颓。肆其树置之谋,黩我缵承之统。是以奋飞长檄,条列本枝。遏济恶之乱流,披崇奸之僭党。夷凶有力,贺福无违。   近则王行瑜骄以叛恩,颠将败族。尔乃先知涂地,每耻同天。顾刑宪之可加,抗封章而不避。潜思歃血,愤欲寝皮。而逆竖犯阙兴兵,朕方奔车出次。始怀愧惧,未暇翦除行瑜转祸终迷,干诛罔畏。螫手而不能自断,噬脐而谁复与论。你闻难成忧,直躬决策。冲冠激怒,折兴言。龚行已励于五申,急召宁烦于二节。武刚夙驾,屈产跳驱。存诚而有礼则安,举事而不疑何卜。乃声钟鼓,乃合诸侯。留屯虽在于郊圻,宿饱匪劳于漕挽。你临渭曲,深沟而亲拒寇仇。我复镐京,高枕而无虞侵轶。然后进攻外垒,尽复强军。支翦喉舂,如麻满野。或反袂以来献,俾噍类之不遗。元恶出奔,势穷就戮。廓清而罢,约束尚严。受降兼让于使臣,择帅请行于国命。一如纪律,以报会盟。天赞孔昭,主忧尽释。始未见若之面,今尽见若之心。神听斯言,众图是赏。画云台而莫显,篆乐石而非多。师氏建官,位惟极致。春秋列国,晋实大名。典重而近古不行,勋盛而予衷何爱。广廷备物,且授词臣。法座临轩,式光体命。今致遣中书舍人薛廷册尔为太师兼中书令,仍进封晋王。於戏!独立王功,忠乃善藏之府。永膺天,敬惟能保之躯。则必庆于而家,乐于而土。戒之勿息,与国无穷。   李克用其余将佐、子孙并进官爵。李曜此番乃是行营副都统,又亲自打赢了最关键的梨园寨之战,立功之大,仅排在李克用之后。只是由于李晔此时已经知道上次给李曜邢洺节度副使之事让河东颇为尴尬,这次就没敢直接给实职,最后给李曜的封赏是这样的:   封上柱国、陇西郡公,加检校侍中。又因李曜年纪虽轻却战功赫赫,不亚李克用当年,遂再擢为太子少保、冠军大将军(正三品上)。唐朝的官员品级,三品已是可以加宰相的,平时官服为紫色,佩金鱼袋,所以正三品上这个品衔已经很高,乃是朝廷的高官大员了。   ------------------------------   PS:第二卷《开山军使》完,下一卷:《宗室秦王》。      卷三 宗室秦王   第209章 出镇河中(一)   李克用见果然得封晋王,心中感念天家,上疏表示希望能入朝谢恩。结果李晔一看,吓了一大跳,心想就禁军那刚被打散过的花架子,要是知道李克用的沙陀兵要来,只怕早上听到消息,中午就全散伙跑光了。再说李克用之前的表现虽然好,可万一他一到长安,忽然改变主意了,那时候自己还能找谁来勤王?当下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又是嘉奖,又是劝谕,实际核心就三个字:不要来!   按照数年前李曜刚刚穿越来时的想法,眼下这个情况对于李克用来说绝对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何?他已经干掉了王行瑜,那么再干掉一个比王行瑜只强那么一星半点的李茂贞也绝对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其余关中的小军阀们就更不在其话下,李茂贞一倒,这批货色估计也就是传檄而定的那种龙套。如此一来,李克用完全有能力建立起一个南起山南、北至幽州的庞大地方割据势力,而且在这个势力范围中更是包括京城长安,让大唐的中央政府成为他的国中国。这样一来,李克用在政治上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军事上,也尽占了当年祖龙、刘邦龙兴之地,而他本身就是一个军事奇才,河东劲旅更是天下无敌,从此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放眼天下还有谁能望其项背?就连这时占据整个中原的汴帅朱温,怕也难与其争衡。   在当时的李曜看来,李克用这个当之无愧地军事天才在这个时候再一次暴露出他在政治上短视的致命弱点,在这么好的一个机会面前,还真把李晔这个光杆司令的话当成了金科玉律,李晔不让他打李茂贞,他就真撤军了,而且撤得一点脾气都没有。按照惯例,立有大功的河东军应入京朝见皇帝,而李晔因为惧怕李克用,竟下旨不让他来,当时河东诸将对此都非常不满,对李克用说:“咱们离京城这么近,怎么能不进京见见皇帝呢?”   李克用自己也很犹豫,这时河东第二号人物盖寓对他说:“不见就不见吧!人臣尽不尽忠,要看他是否能勤于王事,咱们现在进京,还要搞得皇帝害怕,我看算了吧!”盖寓是李克用的谋主,跟随李克用大半辈子,李克用对他基本是言听计从,他也是绝对的忠于李克用。不过在这件事上,李克用糊涂,他也糊涂,这时候还劝李克用要对大唐尽忠,连皇帝的感受他都能考虑,却没考虑到这么一走又给河东带来了多么大的遗憾。   果然李克用听完就大笑着对众将说:“连盖寓都不希望我入朝,又何况天下人?”于是给李晔上表称:“臣统率大军,出入京城恐怕引起恐慌,不敢入朝觐见,所以只好即刻带兵返回本镇,请陛下原谅。”十二月二十九日,李克用率大军东归,走得干干净净,从而彻底地失去了这次千载难逢的良机。   数年前李曜想起历史上的这件事,总觉得这个时候的李克用,其实不是一个忠不忠于大唐的问题,而是一个“天予弗取,反受其咎”的问题了。那时候李曜觉得,大唐已经不行了,按照李克用走时那片忠心来看,要让他得势,最起码他也能优待唐朝的王室,不致于让他们落得那么悲惨的下场。但李克用没有珍惜这次机会,自然也就失去了这么一个称雄于世的绝好机会,从而很快在实力上被朱温彻底地甩在了后面。用不了不久,他就会尝到因此而种下的苦果。   而且这个结果对李晔来说也是非常不利的,李克用虽然走了,但是李晔这个空架子皇帝根本就控制不了这些地区,不久后即被李茂贞统统占领,李晔依旧时刻要受到他的威胁。而真正受益的还是朱温。历史上,他充分利用李克用这次出兵关中的机会,再次进兵郓、兖二州,使他在称霸中原的这条道路上,越来越接近于顶点。至于眼下这个大唐,因为李曜的蝴蝶效应,兖、郓已被朱温平定,只是如果李克用仍如历史上一般做法,朱温也会趁此机会修补上次清河口大败以及被李曜纵横驰骋大破坏之后所受的创伤。   果然,李晔的回复一到,李克用就沉默了,看了半晌,将朱批递给盖寓与张承业。   二人看完,先都不说话,张承业是因为一时没想好如何劝说李克用,而盖寓见张承业不说,这才道:“前有王行瑜辈纵兵狂悖,致銮舆播越,百姓奔散。如今天子悬着的心还没有放下,人心也未能安定,大王若引兵渡渭,窃以为又恐京师惊骇。人臣尽忠,在于勤王,不在朝觐,仆愿大王深思熟虑,再作决定!”   此言一出,帐中顿时起了一些唏嘘声,张承业也颇为惊讶,暗暗道:“原来盖寓虽然劝晋王自据邠宁,但对朝廷倒是并无恶意。”   李克用见诸将窃窃,转头看了李曜一眼,问道:“正阳,你意下以为如何?”   李曜如今在军中的威望已经甚高,诸将一见大王点名让他表态,纷纷投来目光。盖寓、张承业也关注地望了过来,他们知道,如今,这员年轻的河东重将已经得到李克用极大的信任,他的一言一行,也已有着影响李克用决断的力量。   只见李曜微微皱眉,拱手道:“大王奉诏勤王,降服韩建,剿灭叛逆王行瑜,深得陛下信任,更彰显朝廷与我河东上下一心,已为世人称颂,若此时不顾长安混乱、民心未稳,强行觐见,则前番大功,顿成笑柄。为大王及河东声名计,此时诚不宜叩首丹陛。”   李克用微微失望,但仍然点了点头,张口欲言。不料李曜却又接着道:“只是李茂贞狼子野心,我料河东大军一旦归镇,此獠势必再煊淫-威,届时天兵势弱,不仅邠宁有得而复失之患,关辅亦恐不宁,为今之计,还须再次上疏进谏,请讨凤翔。若陛下仍是不准……至少我河东可以俯仰无愧天地。”   李克用点头道:“此言大善,便是这般定了。”于是决定不朝,遣开山军掌书记李袭吉入朝谢恩,复又上疏:“比年以来,关辅不宁,乘此胜势,遂取凤翔,一劳永逸,时不可失。臣屯军渭北,专俟进止!”   李晔也得了张承业密奏,言河东此次诚心实意,并无他心。李晔于是示奏疏议于众宰相。   本以为这般便无变故,哪知道崔胤只说了一句话,便让李晔改变了主意。   崔胤道:“李克用平定邠宁,已封晋王,若再平凤翔,陛下将以何爵赏他?莫不要以江山相赠?”   李晔闻言语塞,思虑半晌,怅然而止,传诏晋王,令其回镇。   李克用得讯,对张承业叹息道:“观朝廷之意,仍疑克用有异心。然而正如正阳所言,不除李茂贞,关中永无宁日!”乃摇头作罢,奉诏而止,引兵便欲归。   谁料东行不到一日,便收到河中急报,言朱温领大军八万,经洛阳、过陕虢直扑蒲州(河中治所,也称河中府),河中一镇,兵止五万,蒲州不过二万余军,如今危在旦夕!   李克用大惊之后便是大怒,勃然道:“偷锅贼好大的狗胆!我奉天子之诏,勤王荡寇,他却阴领大兵,阻我归路!若失河中,我河东藩屏何在?众将!”   麾下众将齐齐起身抱拳:“末将在!”   李克用大手一挥:“随我杀奔蒲州,救河中、败朱温!”   “喏!”众将轰然领命。   李克用满意地点点头,扫视一下,忽然发现李曜满脸疲惫,不禁柔声道:“正阳,这些天来,就数你最为劳累,此番我须急赴蒲州,你与嗣昭、嗣源及其所部若是困乏,便不必急赶了,按正常行军便是。”   河东众将的习惯,打仗不能落人之后,李嗣昭、李嗣源听了,当即就想站出来表态,说这点强度的作战哪里算劳累,我等正要再去河中立下一功云云。谁料李曜抢先拱手:“多谢大王体谅,儿代开山军将士谢过大王厚恩。”   李嗣昭、李嗣源二人不知李曜闹什么把戏,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等李克用安排完,领军去了,才拉着李曜问道:“正阳,河中危急,正是我等再立殊功之时,你怎的真应了大王,难道我三人便在此处坐看不成?”   李曜微微笑道:“二位兄长,救河中固然大功,但全军皆去,分与你我头上,能有几分?我三人在邠宁已然拿下一份天大的功劳,而其余众位兄弟却只有苦劳,没捞到功劳,我等若再不识时务,又去抢功……只怕大伙都要心中暗怒,说我等张扬跋扈、不知收敛……二位兄长莫要忘了二兄旧事!”   李曜此言一出,二人才恍然大悟。李嗣昭一拍大腿:“我说你怎么不急着去河中,敢情是特意留了时间让他们捞功劳?嗯,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吃独食,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李嗣源也点了点头:“十四弟说得在理,既然如此,我等慢慢走便是。”   当下左军便成了后军,远远掉在大军后头,不疾不徐。   -------------------------------   感谢各位书友的体谅和关心。      第209章 出镇河中(二)   李克用大军往河中急赶之时,河中局面实已危如累卵。   城下营寨被朱温四面包围,其中在北、东、南三面,由朱温的八万步骑扎下营寨,日日抢攻,西面乃是大河(黄河),由汴州水军临河抢滩,扎下水寨三座。此时的蒲州城,水陆皆阻,飞鸟难入。这水军乃是朱温清河口失利之后大力新建的,作为黄河防线防御河东的一支奇兵存在,当然,在有需要的时候,作为辅助进攻部队也没有问题,此番出战,也算是第一次实战演练。   然而河中虽然看起来已经指日可下,可朱温却在中军大帐之中大发雷霆。他将一卷黄纸用力砸到地上,怒吼道:“看看这是什么!李鸦儿不仅将陛下接回长安,而且把到手的邠宁交还给了天家!……嗯?你们此前是怎么说的?李鸦儿必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必然占据邠宁,尽吞关中?必然欺凌皇室,耀武扬威?必然使我汴梁白得一个大好机会,可以号令天下,讨伐逆贼?尽他娘的放屁!”   帐中诸将被骂得鸦雀无声,整个中军帐落针可闻。   敬翔见不是头,只得上前宽解,道:“大王息怒,李克用此举虽然颇出意料之外,然则他这么做,对我汴梁而言,其实也算好坏参半,虽然暂时失去了讨伐李克用的借……的理由,但事实上也未必都是坏消息。”   朱温见是敬翔,怒气稍平,瞥了他一眼,问道:“怎么说?”   敬翔道:“大王您想:若是我汴梁打下河北,大王却将河北交还给天家,结果会如何?”   朱温冷哼一声:“我疯了吗?”   敬翔微微笑道:“大王息怒,只是作一假设。”   朱温吐出一口浊气:“我打下河北,然后把河北交还天家,那岂不是我费尽心力去给李克用送肉?就凭神策那点能耐,要是守得住河北不被李克用占去,我朱字倒过来写!”   敬翔双手一击掌,用力点头:“不错,大王这话说得一针见血,天子根本没有能力守住那些地方,交还给天家,只会便宜了那里的恶狼。河北的恶狼在于河东,关中的恶狼,自然便是李茂贞。原先关中有三帅,有些事,他们三个看似联合,实则也是互相牵制,而如今韩建被李克用打服了,王行瑜更是身死势散,唯有李茂贞,只是嘴上服了个软,实力未曾遭到损耗。天子此番再次出奔,以神策之破败,必然又是大把的奔散,如今还剩多少实力?一旦李克用撤兵,李茂贞那种朝恭夕倨之恶奴,还能不对邠宁垂涎三尺,伸手抢夺么?”   朱温皱眉道:“话是不错,可这不过徒使李茂贞做大罢了,对我汴梁有何好处?”   敬翔笑道:“李茂贞看似实力不弱,实则外强中干,李克用屯兵邠宁,使天子下诏,他便不敢相抗,可见其心虚胆怯,非成大事之辈。至于说好处,有些好处在明,有些好处在暗,此番关中之乱,对我汴梁的好处便是隐在暗处的。大王与李克用毕生之敌,不大可能一战而绝胜负,如此双方的强弱,便有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想当初李克用初镇河东,何等威风霸气,那时大王的宣武军才多少人马?然而十余年过去,如今的河东与宣武,又是如何情状呢?这边是此消彼长,李克用这些年四面出击,却未能巩固和增强实力,反观大王却正相反,每一步都有计划,每得一地,掌握一地,是以我宣武军才能从不足万人,到今日可与河东相抗之势。”   朱温略有所悟,道:“你是说,关中也是一个此消彼长的机会?”   敬翔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首先,李克用失去了占据邠宁甚至整个关中、乃至山南的机会,百姓、钱粮,损失可谓无算。其次,李克用不据关中,便无法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此一来很多时候,他出兵都未必能占到道理,师出无名,必为天下所忌。再次,我汴军若能抢在李克用赶来之前拿下蒲州,并且固守,李克用归路被断,军中粮草有限,势必转回太原。一旦失了河中,不禁是丢掉了河东藩屏,而且丢掉了两池盐利,纵然河东如今有李存曜这等理财圣手,但以李克用连年用兵之风,没了盐利,也照样支撑不住,这就从根源上使李克用受创,相反我汴梁得了两池盐利,依托四通八达的水运,其中获利之巨,难道不能使我军更加强盛?最后,李茂贞鼠目寸光之辈,其趁李克用退走占据关中之后,必然故态萌发,欺凌皇室,势所必为。那时,大王可趁机西进关中,一举击败李茂贞,再造大唐!”   朱温听完大喜,执敬翔之手道:“若非子振,孤必自误!”然后亲自扶他坐下,问道:“那依子振之见,我汴梁如今该当如何?”   敬翔连忙谢过,道:“以仆愚见,如今我军有三大急。”   朱温一惊,忙问:“哪三大急?”   敬翔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一急,李克用既然未曾欺凌天子,我军出兵河中的理由便不成立,须得找一个理由,将此事圆过去。”   朱温“唔”了一声,眼珠转了转,没说话。   敬翔又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二急,李克用得胜之兵来援河中,一旦他赶到之时,我军还未拿下蒲州,则必有一场苦战,因此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蒲州。再有就是,一旦蒲州易手已成事实,朝廷也就不好深究……”   朱温听了,面露自得之色,他知道朝廷为何面对既成事实“不好深究”:似他朱温这等大军阀,城都打下了,朝廷再说有屁用?朝廷有本事,倒是来讨伐不臣,把人家的地给拿回去啊。显然朝廷没这个能耐,城还在王珂手里的时候,朝廷可以下令他朱温退兵,让他没有了出兵的借口,可若是城都易主了……还要借口干嘛的?   朱温不禁捋须点头,道:“不错,不错,那第三急呢?”   敬翔正了正脸色,严肃道:“第三急,大王须得速速离间李克用与李存曜二人!”   朱温一听李存曜,脸色就是一沉,闻言沉声道:“为何?”   敬翔脸色沉重,道:“大王应当知道,此番李克用三进关中,朝廷命其为邠宁四面行营都统,此方面统帅,历来以宰辅为之,李克用天下强藩,任之并无不可,然则其受命之后,竟以李存曜为副,此事尤值关注。李存曜年仅冠弱,职不过邢洺副使,且未曾到任,实际只是一军主将,而李克用弃用麾下诸多老将,偏任他为副使,可见对其器重之深。此前有一说,道是河东有文武双璧,李存曜、李存孝是也。如今李存孝叛逆之后被束之高阁,如同猛虎在笼,难展其威,而李存曜正好相反,不仅自从军以来素无败绩,连立殊功,而且深得李克用信任,在河东诸将中声誉亦是极佳。此人不比李存孝那等天生张狂之辈,他善隐忍、知时机、结人缘……结合我军河东细作传回的消息,李存孝所以不死,乃被李存曜所搭救;李存信所以失势,乃被李存曜所设计。如今河东少一辈将领之中,谁可与李存曜争辉?如此一来,将来李克用年老,李存曜纵然不能领袖河东,至少也是托孤之臣……大王,以李存曜之能,将来我汴梁谁可当之?”   朱温面色难看,长叹道:“生子当如李正阳!使克用有此子,为不亡也。至如吾儿,豚犬耳!”遂问敬翔:“只是李正阳为人谨慎,河东诸将大多与其交好,盖寄之亦视他为后继,如此怎好离间?”   敬翔道:“难则难矣,未必全不可为。”   朱温忙道:“子振速速教我!”   敬翔道:“李正阳在河东,素以恭谦有礼、居功不傲闻名,以一策而间,未可行,须得多管齐下,方能见效。仆有三策,供大王参详……”   当下敬翔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朱温听得连连点头,捋须长笑,期间偶有发问,敬翔对答如流。事毕之后,朱温亲自督战,对蒲州发起总攻。   蒲州天下雄城,乃大唐中都,王珂虽则兵弱,朱温却不敢大意。   贞观元年,朝廷分天下为十道,蒲州为河东道署。开元八年,定蒲州与陕、郑、汴、怀、绛并称六大雄城。开元九年(724年)改蒲州为河中府,升为中都,与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北都太原遥相呼应。开元十二年,升为四辅,视作京畿。   蒲州城临大河,楼堞完固,控制关河,山川要会,秦晋要道,西卫京师,东保三晋,一直便是军事重镇。蒲州城周二十里,城内建筑星罗棋布,街道丛横,布局完整,规模宏伟。城中有大舜庙、先农坛、禹王庙、文庙、关帝庙、马王庙、真武庙、城隍庙、钟楼、鼓楼、薰风楼、都司署、道署、府署、县府、廖阳宫、玉皇阁、魁文阁、龙亭等。而在城西门外设有护城河石堤、蒲津渡、蒲津浮桥,城西南角有鹳雀楼,城南门外有西海神祠、河渎神祠,城东门外是繁华的商贸区。   蒲州城外的蒲津渡有一座横跨黄河的浮桥,它比西方波斯军队架的博斯普鲁斯海峡浮桥还要早48年。堪称天下第一浮桥。唐初开元年间,朝廷为了加强蒲州与长安的往来、盐运、通商和兵-运,倾国力对蒲津桥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建。冶铁结链为揽,熔铁铸牛做墩,用去的生铁,相当于当时全国年产量的四分之一。朱温的汴州水军扎营之地,就是浮桥东侧左右,为的便是监视随时可能从西而来的李克用沙陀大军。   这日一早,蒲州三面的汴军在朱温的亲自督战下士气高昂,因为朱温许下大赏:城破之后,除令一日。除令的意思是,没有军规:那意味着烧杀抢掠全无禁止。   蒲州城中,河中军面色惊慌,但在王珂的亲自督战和鼓舞士气之后,还算得上严阵以待。王珂的鼓舞士气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是强调两点:一,退敌之后,全军重赏;二,沙陀河东军关中大胜,即将来援!   如果说第一条还不能让他们有所振奋,毕竟再重的赏赐也得有命去领,那么第二条消息,总算是为他们打了一记强心针。这十几年来,沙陀河东兵一直都是河中的靠山,但凡惹恼了河东李晋王的,谁还得了好处了?就连这城下的汴帅,不也历来都是“闻鸦而退”么?所以河中军听说李克用的沙陀大军即将来援,心中当时便松了口气。只是再一看城楼下那成片的黄云花袄,仍是倒抽一口冷气。   (无风注:黄云花袄是唐军士兵制式战衣颜色之一,此外还有白地花袄等,指的是打底军服,非指战甲。虽然没找到更详细的资料,但无风个人以为此时的唐朝经济实力下降幅度较大,大部分军阀对普通士兵的着甲率已经没法过于看重,而在盛唐时期,唐军的着甲率是妥妥的世界第一。顺便补充一句,唐军的习惯是“将帅着袍,兵士着袄”,而将帅的制式战衣分为五色战袍:青袍、绯袍、黄袍[唐时黄色还没有明确为皇帝专用,皇帝衮服以黑红为主色调,上有日月星辰、山河五谷等图样,以示皇帝身负日月星辰,肩挑江山社稷之意。]、白袍、皂袍。无风个人没有找到资料证明这五色战袍有什么等级之分,所以暂时本书中的各势力战将对这几种战袍,都是按自己喜好随便穿,如有读者对此有深入了解,可在书评区指正,并请一定附上资料出处,以便为考,致谢。)   冷兵器时代对于攻打坚城,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法子,要么是长期围困,要么是拿人命去堆,虽然也有飞云梯等工程器械,但在经济大幅衰落的唐末,其攻城战的科技含量显然高不到哪去——因为没那么厚的本钱。朱温此时显然没时间搞长期围困,只能仗着兵力优势强攻。   其实这个选择在唐末也不奇怪,因为此时的各家军阀,只有少数几家对麾下兵将有较强的控制力,还有更多的藩镇节帅对于麾下军队的控制力比较薄弱,一旦麾下军队——特别是领兵将领们觉得这位节帅“没戏了”,为自身利益着想,就很可能临阵叛变,献出节帅人头,保住荣华富贵。   朱温心里明白,似河中府这等曾作为大唐中都的大城坚城,要想一朝攻陷,除非是李存曜来领兵,再玩儿一手“引天雷亟之”,否则基本没有可能。但他仍然敢发动全军猛攻,为何?他有他的考虑。   王珂在河中王家(跟河东王氏没啥关系)地位不高,因为他只是当初过继给王重荣的孩子,只是唐朝的风俗,连养子都承认继承权,自家叔伯继子从法理上来说当然也没问题。然而王珙这个王重盈的亲子不服,王珂虽然得了李克用支持,从天子手里拿到了蒲帅旌节,河中内部未必没有人心中不满,不承认他这个节帅。因此朱温觉得,在局势危急之下,河中内部未必能铁板一块,到时候临阵出现什么特殊情况,也不足为奇。再说,朱温此番还有准备,特意将王珙也邀了过来,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忽然现身,使蒲州内乱。   朱温的汴军正在准备攻势,城中的王珂却得了十分不妙的消息。牙将张训悄声对刚刚进行“鼓舞士气”宣传工作的王珂道:“节帅,军中少了近两千人……”   王珂吃了一惊:“哪去了?”   张训苦笑道:“还能哪去?溜号子了。”   王珂心中一凉,倒抽一口冷气:“一夜少了两千,这仗还怎么打?”   张训摇摇头,道:“还有一事,斥候昨夜发现汴军中似乎有陕虢旗号,末将担心……”   王珂手脚发冷:“王珙也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定心情,问道:“晋王大军还需多久到达河中?”   张训道:“至少三日。”   王珂忙问:“我军可守得蒲州三日?”   张训微微摇头:“晋王虽则三日可到蒲州,但浮桥为朱温水军所控,晋王到了对岸,能不能过河还是两说……”   王珂心中冰寒,慌道:“那如何是好?”   张训只是摇头。   王珂强行镇定了一下,忽然道:“或可设计拖延数日。”   张训奇道:“节帅计将安出?”   王珂忽然振奋起来,道:“且看某阵前与东平王一叙!”遂上城楼,朝城外喊道:“某乃河中王珂,请东平王阵前一叙!”   那边朱温闻讯,不觉惊讶,语左右道:“王珂竟有此等胆色?也罢,孤且上前,看看他有何遗言。”   张归霸道:“大王小心王珂使诈!”   朱温不屑道:“此等苍头小儿,亦敢诈我?”遂打马上前,在箭距之外站定,开声道:“全忠至矣,蒲帅有何见教?”   王珂幼时曾见过朱温数面,见果然是朱温出阵,当即道:“东平王,你我本是亲戚,若大王欲得河中,只须认此一事,珂将蒲州拱手相送!”   朱温心下大喜,笑道:“尔父为我娘舅,当年有大恩于我,此时愚兄自然不敢或忘,贤弟说这话,未免过于玩笑。”   王珂见朱温上当,立刻道:“兄长既然记得先父与兄长的舅甥之情,小弟却要动问一句:先父坟冢便在虞乡,兄长可有前往拜祭?”   朱温闻言一怔,一时语塞,支吾道:“来时匆忙,竟无人告之先舅父坟茔之乡,是以失礼。”   王珂心中冷笑,面上却假装松了口气,点头道:“既然如此,请兄长先拜祭先父,而后小弟自当缚面牵羊、扶榇出迎。”   朱温何等人也,一听便知道王珂这话是拖延时间,只是刚才自己把话说得太满,此时一时找不到由头拒绝,不禁有些踌躇。   敬翔与李振对视一眼,李振会意,打马上前,耳语朱温:“大王,蒲津渡操于我手,李克用沙陀骑兵如何飞渡?此番正是一举收服蒲人归心之机,大王三思。”   朱温闻言恍然,立刻点头道:“阿舅之恩不敢忘!若贤弟如此,使我异日有何面目见阿舅于九泉之下!我且去祭拜阿舅,彼时贤弟但以常礼出迎便是!”当下也不多话,立刻回了中军大帐,将三军按下,暂不攻城,反而披麻戴孝,哭祭王重荣,声音恸哀,真如家中死了老娘一般。他边哭变嚎:“当年多亏了舅父大人相容提携,使我得有今日,当年我便发下宏愿,有朝一日若能得志,必报舅父大人的大恩,今日你老人家虽已仙逝,但王珂便如我弟,侄儿必善待之。”蒲人闻得,都为之动容,以为朱温真个念旧,必是明主。   王珂却是心中暗道不妙,朱温这厮卖了个奸诈,自己原说诓他去一趟虞乡,来回总得两日,谁料他竟然就在军中哭孝,根本不去虞乡。如今他令三军披麻戴孝,这情分偏偏怎么也说得过去了,却是如何是好?王珂不禁傻眼,一时手足无措。   张训见军中将士都朝这边望来,心中暗道不妙,悄声对王珂道:“节帅失误也,如今将士只道朱温是本家,早已兵无战心,节帅此时再欲守城,只怕蒲州便要一鼓而破!”   王珂欲哭无泪,只得在心中安慰自己:“朱温当着两军将士的面祭拜我父,我便是降了,想来他也不能立刻翻脸不认人,说不定为了安蒲人之心,还以我为节帅,那时我再视情形而决,可也。”   当下定下心神,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打开城门,奉旌节符印并蒲、晋、绛、隰、慈五州文簿,常礼出迎朱温。   两人相见后双手紧握,说起当年旧事,都哭得泣不成声,朱温也竭力安抚王珂,声称自己受过王重荣的大恩,至今还未能报答,今后一定要把自己欠下的恩情,回报在王珂身上。王珂听后十分感动,慌恐之心安下不少,然后同朱温并马进入城中,将河中的印信正式交与朱温。   朱温进城,本想立刻迁王珂至汴州,敬翔劝道:“如今李克用大军将至,此时不宜轻动王珂,以免蒲州不稳,届时我军内外皆敌,诚为不美。且先守住蒲州,再处置王珂不迟。”   朱温恍然,点头同意。      第209章 出镇河中(三)   敬翔见朱温听从劝谏,便问道:“仆料大王若不向蒲人言明欲表王珙为蒲帅,明日一早此人必来面见大王……不知大王对蒲帅人选之事,究竟作何打算?”   朱温皱起眉头,微微发愁道:“原本我从王珙之意出兵河中,并带他来蒲州,是打算以备万一蒲人不服,则以他为帅,安定蒲人之心。谁曾想今日王珂逼我拜祭王重荣,竟而使蒲人归心,如此一来,有无王珙,并非碍难,如此再令我以蒲帅之位相赠,实在……”   敬翔道:“河中两池,岁赋数百万贯,若许之王珙,其能供我汴州几何?盐池所产,为天下所嫉,世人以我得盐池,岁入则必为王珙所制,则大王出兵为何?”   朱温点头道:“这道理,我自然是懂的,只是事已至此,却少个说法答复王珙。”   敬翔嘿嘿一笑,道:“大王无须烦恼,只消私下与王珙言,蒲州今日易帜,民心未定,更有李克用随时来战,此时诚不宜先议帅位,待击退李克用,再请他为蒲帅便是。”   朱温眼珠一转:“子振之意,拖延时日,待大局已定,王珙自不能对我说三道四?”   敬翔笑道:“不错,正是此意。王珙,志大才疏,以王重盈嫡子自负,实则碌碌之辈耳,城府全无,大王亲自安抚,还怕他不乖乖就范?”   朱温哈哈一笑:“子振妙计,某知矣。来人,速请王陕虢前来议事!”   当夜,朱温说服王珙,先退李克用军,再表其为蒲帅,王珙以为朱温亲口承诺,必然无误,振奋非常,主动请命为击溃李克用之前锋。朱温并不相信陕虢军之战力能与河东军对阵,只准其固守蒲津渡口,王珙领命。   王珙一走,朱温与敬翔相视而笑。朱温满心欢喜,道:“只消击退李鸦儿,两池巨利,便为我有!有此聚宝盆在手,便是那李正阳再如何生财有道,我又何惧之有?”   敬翔也笑道:“当年大王求兼盐铁,为朝廷所拒,如今只消得到河中,必为傕盐使,却看朝廷再如何拒绝!”   朱温听了,眼中寒芒一闪,恨恨道:“不错,两池到手,我看朝廷再如何应答!当日田令孜无智,竟对王重荣动武相逼。如今我若为傕盐使,不兼盐铁(盐铁转运使)又有何妨,倒要看朝中刘季述之辈可敢与我叫板!”   唐朝傕盐使的设置乃从德宗起,这是专门为处理河中解县、安邑两大盐池而设立的特别职务。榷盐使的派设事实上提高了盐池机构的级别。两池生产、运销一向自成体系,且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和地域特殊性,这使之管理也必然自成系统。特别是,盐池周边所在旁及数县,而营销范围更远,其所管理的业务自较一般巡院为广。有记载称“蒲盐田居解邑,下岁出利流给雍洛二都三十郡,其所会贸,皆天下豪商滑贾,而奸吏踵起,则解之为县益不能等于他县矣”的复杂情状。《新唐书》中,在说明元和中盐铁使李巽对东南进行盐法改革后,也指出其时“两池盐利,岁收百五十余万缗”和“四方豪商猾贾,杂处解县”的事实。可见无论是从扩大营销业务和利润,还是从加强缉私出发,榷盐使的设置都是必要的。   榷盐使级别既高而权利范围又较一般巡院为大,则在其领导下必然形成相对独立的管理,据史料记载,史牟在任使的同时即对盐池进行“变法”,但这一点并没有改变盐池隶属度支的性质。后至元和中,度支使皇甫鎛又针对“盗鬻两池盐”者恢复死刑及增加团保连坐之法;大中初度支使卢弘正并派判官司空舆为榷盐使整顿池法,可知度支使正是通过榷盐使而强化缉私和盐池管理的。   不过,榷盐使虽与度支使同有使名,但地位则介乎度支使与巡院之间,实相当于东南地区的扬子、江陵等大盐铁转运留后。实际上他们的官职远远低于度支使。如史牟职为金部郎中,而司空舆仅为“检校司封郎中兼侍御史”。晚期官职虽有提高,如大中十年前后的榷盐使钱义方是“右庶子”、咸通中的李从质是“守太子右庶子、兼御史中丞”,但是仍然低于以尚书、侍郎甚至是宰相兼任的度支使,其与度支的关系是明显的。   朱温爵封郡王,职为中书令,为何看得上这一职务?要知道两池榷盐使隶于度支,因而榷盐使由中央派官充任,两池盐利也完全“利系度支”,这只是唐末以前的情况。《唐会要》说“(太和)三年四月敕,安邑解县两池榷课,以实钱一百万贯为定额。至大中元年正月敕,但取疋段精好,不必计旧额钱数。及大中六年,度支收榷利一百二十一万五千余贯”,能够制定定额并按照定额完成榷利,正是中央政府通过度支——榷盐使完全控制和拥有盐利的充分体现。   但是问题是,再往后就不同了。中和元年,僖宗幸蜀,到光启元年,车驾还京时,已是“江淮转运路绝”,“郡将自擅,常赋殆绝”。时以田令孜为神策军使,招募新军五十四都,都千人,由令孜总领其权。   时军旅既众,南衙北司官属万余,三司转运无调发之所,度支唯以关畿税赋,支给不充,赏劳不时,军情咨怨。旧日安邑、解县两池榷盐税课,盐铁使特置盐官以总其事。自黄巢乱离,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兼领榷务,岁出课盐三千车以献朝廷。至是令孜以亲军阙供,计无从出,乃举广明前旧事,请以两池榷务归盐铁使,收利以赡禁军。诏下,重荣上章论诉,言河中地窘,悉籍盐课供军。   《唐会要·宦官传》说:时关中寇乱初平,国用虚竭,诸军不给。令孜请以安邑、解县两池榷盐课利,全隶神策军。诏下,河中王重荣抗章论列,言使名久例隶当道,省赋自有常规。令孜怒,用王处存为河中节度使,重荣不奉诏。令孜率禁兵讨之,重荣引太原军为援,战于沙苑,禁军大败。京师复乱,僖宗出幸宝鸡,又移幸山南,方镇皆憾令孜生事。   这说的是:光启元年,宦官田令孜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争夺盐利,以致引起朝廷和藩镇间的战争。但此事上,各史料所记微有不同。《纪》和《会要》称田令孜是要求将盐利依“广明前旧事”、“广明故事”隶盐铁使(应即指度支)而转用供军,传则谓其请以两池盐利直接“隶神策军”。从田令孜生事是因“亲军阙供”分析,此事在后者更顺理成章。《资治通鉴》记光启元年“夏四月,令孜自兼两池榷盐使,收其利以赡军。重荣上章论诉不已,遣中使往谕之,重荣不可”,与此正相吻合。田令孜以神策军而兼两池榷盐使,是为宦官干预盐政之最。不过就重荣所言“使名久例隶当道”和其他记载表明,唐廷以河中节度使领盐池,及由宦官居中干预,都不是始于此际而是其来有渐。   早在乾符四年,王仙芝、黄巢进陷沂州、郓州等地,并攻围宋州。受其影响,陕州、河中相继发生军乱。河中的军乱应是其地不安定的开始。朝廷遂以窦璟镇之,次年九月,复以户部尚书判户部李都同平章事兼河中节度使。与此同时,两池的管理也发生相应变化。《旧五代史·李袭吉传》说:袭吉,乾符末,应进士举。遇乱,避地河中,依节度使李都,擢为盐铁判官。   李袭吉当年就曾被擢为盐铁判官,说明这时的榷盐使已由李都兼任。唐廷以节度使兼掌盐池,大约是借助其兵力以保护盐池,这种情况也许是自窦璟即开始了。但既以地方掌盐利,与中央的关系将如何协调呢?   其实很简单:由宦官任副使。比如宦官吴承泌充“解县催勘副使”是在乾符之末,正与窦璟李都等任使同时。“催勘”的意义是对榷盐使应上缴的盐利加以催促、检稽,这是对节度使主掌盐利实行监督的作法。吴承泌是朝廷的代表,换言之是勾通藩镇与朝廷关系,以保证盐利无失的人物。吴承泌的任使,也许是宦官直接操纵掌管盐利之始。他的任使是从乾符末一直到“蒲帅王重荣尽占盐租”之前。甚至在“关河失守”僖宗幸蜀之后,他所催征得的盐利还被用为“传檄诸道”、“责官司奔问之仪”的本钱和号召,并被用于供给易定节度使王处存勤王的军队。由此可见,在黄巢乱军占领长安之前,朝廷仍能基本拥有盐池之利,只是这时的主掌者已不是度支隶属下的榷盐使,而盐利的获取实际上已需转借藩镇之力和宦官之手。   进一步的变化是在王重荣任河中节度使之后。广明元年十一月,王重荣以河中都虞候作乱,不久即得到朝廷承认,命为留后,次年四月复被诏命为河中节度使。重荣任留后及使同时,大约即“尽占盐租”,故田令孜请两池盐利,有“广明故事”之说。《资治通鉴》综合诸史料,称广明元年黄巢入华州,“河中留后王重荣请降于贼”,但不久即发兵相拒:黄巢遣使调发河中,前后数百人,吏民不胜其苦。王重荣谓众曰:“始吾屈节以纾军府之患,今调材不已,又将征兵,吾亡无日矣!不如发兵拒之。”众皆以为然,乃悉驱巢使者杀之。   王重荣抗拒黄巢,正是因其不欲将盐利供黄巢随意索取。此后王重荣与王处存结盟,营于渭北,但仍不足以抵抗,故始有与沙陀李克用军的初次联合。《资治通鉴》记载其事曰:   黄巢兵势尚强,王重荣患之,谓行营都监杨复光曰:“臣贼则负国,讨贼则力不足,奈何?”复光曰:“雁门李仆射,骁勇,有强兵,其家尊与吾先人尝共事亲善,彼亦有殉国之志;所以不至者,以与河东结隙耳。诚以朝旨谕郑公(郑从谠,时河东节度使)而召之,必来,来则贼不足平矣!”东面宣慰使王徽亦以为然。时王铎在河中,乃以墨敕召李克用,谕郑从谠。十一月,克用将沙陀万七千自岚、石路趣河中。十二月,李克用将兵四万至河中。   往后读者诸君尽知:李克用于次年正月领兵出河中,不久即打败黄巢兵将,与诸镇兵会于长安,并大战渭桥,乘胜追击,“京师平,克用功第一。”   真要说起来,李克用的沙陀兵虽为平黄巢的主力,但他所以能够顺利济河入关,实赖有王重荣的全力支持。司空图对此写过:“但既逼寇仇,且当津要,车徒遝至,竟赴齐盟;戎夏骏驱,共匡京室;虑风迴于原燎,竭日费于云屯;辑睦允谐,供储克赡,栋持广厦,鼎镇厚坤;始以一城之危,抗移国之盗,竟以数郡之力,壮勤王之师;勋复旧都,庆延殊渥”,其对王重荣兴复唐室不无溢美。但说到借道诸镇,使“戎夏骏驱,共匡京室”,及竭财赡军,“竟以数郡之力,壮勤王之师”未必不是事实。所以说,河中两池盐利在其中的意义也是不言而喻的。   唐廷相继以李都、王重荣为河中节度使兼两池榷盐使,最开始或出于盐池武装保卫之需,继则出于无奈。王重荣的任使并非出自朝廷意愿。但王重荣任使前期,仍对盐池有所建设,并因与黄巢作战及与李克用联合而间接地将盐利赡给了朝廷。   那时王重荣“既总两河之务,值多事之秋,检吏通商,机能制用,矫时阜俗,俭以率先,凡立科条,皆能刻励”;并记其兴筑解县新城事:“自中和二年冬十月,奏请兴役,至明年夏六月,凡计工五十万,城高三丈,围绕一百六十步。”当时形势,“城陷冯翊”与“□(烽)举隰川”都使解县陷于孤立和遭受威胁,旧有关防不足“枝梧”,而解池之饶也是“所患者,素无城守,难固人心”,所以“既纳款于帅臣,仍抚安其新附”,以得“交获利济,并致成功”,也即修建新城与“纳款帅臣”都是为了保卫盐池。   但十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碑文称城筑好后,王重荣竟“旋陟上台,恳辞剧务”,以致“榷盐使韦雍,检律在公;巡官王慤,琢磨效用,与植将及商人等,联状同诣所居,沥恳至于垂涕”。此榷盐使与巡官不知是否仍为朝廷虚设,但他们听命于王重荣却是肯定的。“恳辞剧务”不过是姿态,王重荣仍是盐池的主宰者。   王重荣在中和中年,同意结好李克用自有其“交获利济”、保卫城池的考虑,而促成二者交好的则是行营都监杨复光。《旧唐书》之《宦官·杨复光传》载其“受诏充天下兵马都监,押诸军入定关辅”时即与王重荣会合。及劝王重荣与李克用联合,并称“及收京城,三败巢贼,复光与其子守亮、守宗等身先犯难,功烈居多。”是以《资治通鉴》曰:   乙亥,制以中书令、充诸道行营都统王铎为义成节度使,令赴镇。田令孜欲归重北司,称铎讨黄巢久无功,卒用杨复光策,召沙陀而破之,故罢铎兵柄以悦复光。   本书前文有述,杨复光是使王重荣与李克用结盟的策划者、中间人。因此,他与河中镇及王重荣关系良好。在盐利方面,他的作用或者不能与乾符中的吴承泌相比,但他在处理河中与朝廷关系方面既能成功,则在盐利的使用方面必会有所协调。虽然此事需以姑息和承认王重荣的权力为代价,但既能将盐利用于平定黄巢,则如果说唐廷此时仍能通过宦官——藩镇而间接获取盐利,应该是不错的。   然而光启元年此平衡即被打破,这不仅是由于僖宗还朝南衙北司的供应增加,也是由于杨复光的死亡。《资治通鉴》记杨复光卒于河中,“复光慷慨喜忠义,善抚士卒,军中恸哭累日。八都将鹿晏弘等各以其众散去。田令孜素畏忌之,闻其卒,甚喜,因摈斥其兄枢密使杨复恭为飞龙使。令孜专权,人莫之与抗,惟复恭数与之争得失,故令孜恶之,复恭因称疾归蓝田。”   杨复光之死与其兄复恭被斥,断绝了朝廷与河中的联系。田令孜作为杨复光兄弟的对立面,与王重荣关系恶劣,故有盐利之争并迅速升级。光启元年七月,令孜勾结邠宁节度使朱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讨王重荣,致王重荣与李克用再度联合,以讨田令孜为名抗拒朝廷。其年十二月,李克用与王重荣合兵打败朱玫、李昌符之军于沙苑。令孜奉僖宗出奔凤翔。危难之际,朝廷不得不起用杨复恭为枢密使以缓和与河中、河东的关系。《旧五代史》记载:“光启二年正月,僖宗驻跸宝鸡,武皇自河中遣使上章,请车驾还京……朱玫于凤翔立嗣襄王煴为帝,以伪诏赐武皇。武皇燔之,械其使,驰檄诸方镇,遣使奉表于行在”,这一段记载之后,清人有注说案《旧唐书·僖宗纪》:“杨复恭兄弟于河中、太原有破贼连衡之旧,乃奏谏议大夫刘崇望赍诏宣谕,达复恭之旨。王重荣、李克用欣然听命,寻遣使贡奉,献缣十万匹,愿杀朱玫自赎。”说是克用之奉僖宗,因诏使宣谕而改图也,与薛史异。   《资治通鉴》亦称:   是时,诸道贡奉多之长安,不之兴元,从官卫士皆乏食。上涕泣,不知为计。杜让能言于上曰:“杨复光与王重荣同破黄巢,复京城,相亲善;复恭其兄也。若遣重臣往谕以大义,且致复恭之意,宜有回虑归国之理。”上从之。   以上可见杨复恭与复光同样,在勾通朝廷与河中、河东的关系方面,起了颇为重要的作用,所以才会有王重荣、李克用幡然改图及献缣朝廷之举。宦官的能量不可谓不大。但杨氏兄弟既与田令孜为朝中对立的两派宦官势力,则由他们与河中、凤翔等的关系,知宦官勾结藩镇,致其派系矛盾已演化为朝廷与藩镇,及藩镇与藩镇间的战争。这些战争既以盐利为导火索,则从某种意义上说已是盐的战争。   而自此后,唐廷在盐利方面外则受制藩镇,内则听命宦官。光启二年杨复恭代田令孜为神策军使后,同样占取了朝廷盐利大权。“始,张濬判度支,杨复恭以军赀乏,奏假盐麴一岁入以济用度,遂不复还。”相反张濬“欲倚外势以济杨复恭”,于昭宗大顺元年竟勾结朱全忠及河朔三镇,挑起与李克用的战争。昭宗光化中崔胤代张濬,“乃白度支财尽,无以廪百官,请如旧制。”宦官韩全诲却请割三司隶神策军,“帝不能却,诏罢胤领盐铁。”崔胤与韩全诲关于盐利的争夺,仍发展为藩镇战争,并为朱全忠最终代唐铺平了道路。   这是敬翔微微点头,不过想想还是道:“不过,大王欲要朝廷承认此事,只怕还需下点本钱。”   朱温问道:“什么本钱?”   敬翔道:“大王若再领河中节度,则是以一人之身,身兼四镇,与玄宗朝王忠嗣同,朝廷心中定有顾忌,大王不如将上供盐利由三千车增至四千、五千,好在朝中有个交代。”   朱温眼珠一转,沉吟片刻,道:“无妨,给他五千车,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过此事暂且不急,击退李鸦儿之后,再论不迟。”   敬翔刚刚点头,外间忽然匆匆跑来氏叔琮,这老将急得不顾礼仪,直接拱手道:“大王,斥候发现鸦军斥候!”   朱温一惊:“这般快么?什么时候的事,消息可准?”   氏叔琮急道:“一队斥候遇见鸦军斥候,死得只剩两人回来,全身是血,还能有假?若非鸦军斥候,天下谁有这般能耐,有这般精骑?”   朱温头皮一麻,大声道:“快快,连夜备战!”      第209章 出镇河中(四)   当年李克用击败黄巢之后,千里追击,连续打击,硬生生将黄巢大军打残打散,可以这么说:李克用最擅长的战法,就是快速奔袭以及连续作战,这也是在恶劣环境中磨练出来的沙陀兵最大优势。战马跑动可不是后世人在平整的公路上骑摩托车,策马狂奔更不像电视里看起来那么潇洒,骑术不佳之人,颠簸不了多久,就头晕脑胀浑身酸软,几乎能把肠子吐出来,所以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长时间人不离鞍的。   汴军斥候所遇的对手,正是河东沙陀精锐中的精锐,黑鸦义儿军前锋斥候。斥候是古代兵种之中,技战术要求极高的一种,其精锐程度基本等同于现代部队的特种兵,无论是单兵作战、小团队配合作战,一水的都是全军翘楚。黑鸦义儿军本就是河东王牌,其斥候兵之强可想而知,梁晋双方斥候意外遭遇,汴军斥候居然还跑回两个报讯,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战绩了。   朱温当然也知道黑鸦斥候的本事,所以听了氏叔琮的解释之后,二话不说就下令备战。作为十几年的宿敌,他对李克用的了解毫无疑问是极其深刻的,黑鸦斥候既然出现,黑鸦军的大军必然随后即到,对于黑鸦军的机动能力之强,朱温心中绝无半点怀疑,更不会有半点侥幸之念。   朱温的想法,的确无误。   蒲津渡浮桥西侧,黑鸦义儿军都虞候李嗣本仅领斥候兵二百余骑及牙兵十余人,悄然隐于林中。他面色冷肃,仔细看了看浮桥桥头处的设防,问身边一人:“你是说,桥头处并非宣武军,而是陕虢军?”   被问之人看来是斥候军校,闻言点头:“是,虞侯。不过之前碰到的敌军斥候,是汴军装扮,战力不弱,我等杀敌十八人,无伤亡,但敌军走脱二人。”   李嗣本闻言顿时有些愠怒:“走脱二人?”   那斥候军校单膝跪地请罪道:“卑职无能,请虞侯责罚!”   李嗣本看了他一眼,冷然说道:“我欲拿下桥头,你可将功折罪。”   “是,谢虞侯!”   “起来吧。”   李嗣本微微沉吟:“既然有两人走脱,此时朱温必然得到消息,如此说来,时间不多了,大伙准备一下,直接拿下桥头。”   众人领命,却有一小校迟疑道:“虞侯,陕虢兵有两千人固守桥头,我军人数是否有些太少了点?大王明早便能赶到,要不……”   “我黑鸦斥候,以一当十难道是今天才有的事?陕虢王珙,志大才疏,尖刻难忌,其军心必然不稳,加上朱温今日才偶得蒲州,这王珙必然还想着去讨要蒲帅旌节,更料不到我军如此神速,哪有心思妥善布防?我二百精骑,以有备攻无备,如何不胜?某真正担心的,反而是攻下桥头之后,朱温会不会立刻反攻,若他不顾夜色反攻我军,我二百余人却是有些难守。”   “如此虞侯打算如何处置?”   李嗣本看了看夜空,沉声道:“示敌以强。我黑鸦军全身黑色,夺下桥头之后,多立假人、火把,贼众以为我黑鸦军大军已到,岂敢强攻?”   那小校还欲说话,李嗣本摆手道:“不必多说,各队准备!”说罢翻身上马。众人见了,便不再多言,各自上马,做好战斗准备。   李嗣本一挥手,领头冲了出去,对面的陕虢兵根本半点准备也无,看到“大队”黑衣骑兵冲杀过来,口中高呼“瓦里”,也就是沙陀话的“杀”,很多人居然下意识夺路而逃。剩下少数慌慌忙忙上前抵抗,结果双方战力根本不在一个层次,这零星的抵抗瞬间被粉碎。   陕虢军守将居然早已经睡下,这时候匆匆忙忙爬起来,还没穿戴整齐,就被李嗣本策马赶来一枪捅了个对穿,陕虢军防御顿时前线崩溃,逃散的、往桥对面跑的,挤下河里的,无所不有。   对面浮桥桥头见了西侧的火光,反应比陕虢军快不少,很快派出一波人来试探。这时李嗣本基本解决了这边的陕虢守军,把不少死尸绑在营寨木栅上竖起来,一见宣武军试探性反攻,就知道这是关键时刻,能不能吓唬住对方今夜不敢再攻,就看这一波了。只要能撑到明天一早,李嗣本料定大军必到,因为他出来之前就已知道李克用下令连夜赶路。   黑鸦斥候损失极小,收到命令后迅速集结,由于是在浮桥作战,纷纷抽出弓箭——浮桥上显然不是骑兵发挥的所在。   对河东军来说,万幸的是对面这支来试探的汴军还没收到朱温的命令,上来冲了一波,由于浮桥不够宽阔,先头军被黑鸦斥候当头一波箭雨射杀大半,死伤惨重,后面眼尖的都看见对面黑鸦斥候那一身漆黑的装束,那骏马之上一条条漆黑的深夜,在冬日深夜之中犹如死神一般冷厉。   领头的汴军小校看见黑鸦斥候这身装束,当下倒抽一口冷气,看了一眼前头被箭雨射死射伤的士兵,吞了口吐沫,扯开嗓子,壮士断腕一般地高呼:“沙陀鸦军已至,撤!快撤!”说罢更不打话,自己率先掉头撒开脚丫子就跑。其余汴军一看,哪里还肯多呆,立刻有多快跑多快地掉头就冲,比来的时候可快多了……   李嗣本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悍然下令:“全军,箭形阵,追杀!杀至对面桥头箭距之时撤回!”   不得不说李嗣本这一招是很高妙的,他这道命令充分利用了对面汴军对黑鸦义儿军的谨慎甚至是畏惧心理,装作黑鸦军大军到齐的模样,以黑鸦军习惯性的一往无前,直接往对岸冲杀。但是他同时也知道,自己手头就这点兵力,在浮桥上可能看不出来,但要是真冲杀过去,那可是汴军的水寨,也有步骑把守,当时就要露馅,所以才下令冲到“箭距”之时掉头,所谓箭距之外,顾名思义,就是对面箭雨覆盖的范围之外。冲到那里掉头好处明显:一是不会受到箭雨攻击,出现无谓地伤亡。二是这黑夜之中,箭距之外基本就看不清楚了,对面也就无从知道自己这边有多少兵力。三是自己突然掉头,对面惊疑不定之下,一定会怀疑“黑鸦大军”欲要使诈偷袭,从而把力量加强到防备奇袭的方面,反而不敢轻易再出战。   如此一来,守住浮桥西侧桥头直到明日一早,就不是痴人说梦了。   黑鸦斥候在李嗣本的带领下果断出击,前面掉头狂奔的汴军一见屁股后面冲杀过来滚滚黑衣骑兵,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慌不择路狂奔而回。那小校冲得最快,快到桥头时早已扯开嗓子嘶声力竭地狂呼:“黑鸦军!黑鸦军来了!快放箭,快放箭把他们赶回去!丢了桥头,我等必死!快快快——”   守军一听这声音都慌乱成这样,哪里还想得许多,一阵箭雨杂乱无章地射了出去,也不知有几根射在桥面上,大多都落进河里了。那边黑鸦军果然是沙陀精锐,这般情况下居然张弓搭箭反压了一波箭雨,虽然也同样是摸黑射箭,黑鸦军的箭法却是比汴军强多了,这些斥候兵基本都不是靠瞄准射人,而是凭感觉——后世很多神枪手射击非常快速而且准确,也是凭“感觉”,这是无数次练习以及实战才培养出来的一种微妙,就像CS高手玩狙击枪常常全不瞄准,鼠标一甩一点就是一个人头,“原理”差不多。   虽说大半夜里,又是冬日黄河之上,河风不小,黑鸦军斥候再好的箭法也只剩一成,但恐惧这种心理是会感染的,汴军这边有些被射中的倒霉鬼一声声惨叫,引起了汴军的恐慌。自家的箭雨射过去,人家基本没有反应,人家回敬一波,自己这边就惨叫连连,这种对比反差太大,任谁听了都觉得心惊肉跳,生怕对方一鼓作气势如虎,直接冲杀过来,自家抵挡不住就丢了阵地。   然而就在此时,对面桥头忽然响起了鸣金声,桥头的黑鸦军似乎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如同他们势不可挡地冲来一般,又掉过马头潮水一般退了回去。   东侧桥头的汴军只觉得自己仿佛捡回了一条命,居然生出劫后余生之感,气喘吁吁地吞了几口吐沫,摸了一把脸上的冷汗,纷纷朝自己身边的同袍问道:“黑鸦军怎么退了?”   “对岸好像鸣金了!”   “直娘贼,跑得倒快,某家正要去收几颗人头,他们居然跑了!呸!”   “少扯犊子了,就你?刚才是谁站都站不稳,两条腿直哆嗦?还说去收几颗人头,自己这颗脑袋能保住都是他娘的祖宗保佑了!吹个鸟蛋的牛皮!”   “你……你他娘的就没害怕?”   “俺自然也怕,但俺不装模样!直娘贼,黑鸦军太他娘的能打了!还好独眼龙鸣金收兵了,要不然咱们就是躲过了今晚,这丢了桥头也是死罪,到得明个一早,还是得被大王砍了脑袋祭旗,那可不是耍的。”   “那倒是……还好他们退了。哎,你说,独眼龙怎么突然退了?”   “俺又不是李鸦儿,谁知道他怎么想?俺觉得吧,没准他们是连夜赶路跑累了,觉得拿下西面桥头也就差不多了,再往这边打,一会儿大王派了援军过来,那就是一场死战,他们既然跑累了,打起来就不占优势了……嗯,肯定是这样。”   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一名汴军将领,听了这话颇为赞许:“你小子居然还能有这脑瓜子?不错,是个材料,以后好好干,这年月,只要脑瓜子好使,会打仗,封侯拜相也不是稀奇!”   这小卒掉头一看,却是一员红袍大将,慌忙跪下道:“将军!”他其实不认识来者何人,但见对方一身行头显然是高级将领,所以先见礼了再说。他看得仔细,这将领身后还跟着一群牙兵,显然做不得假。   将军看了浮桥方面一眼,微微叹息:“仍来晚了一步……某乃检校工部尚书、遏后都指挥使牛赞贞(即牛存节,赞贞为其字),奉大王之命前来知会尔等全夜固守,谁料仍是晚了一步。”他摇摇头,摸出朱温手令,道:“去唤你家将主前来,某即刻接收营盘。”   那小卒哪敢迟误,忙不迭领命去了。不多时牛存节便接掌了浮桥东侧营寨的防务,其亲信建言道:“黑鸦军素来顽强,如此一触即退,只恐有诈。”   牛存节皱着眉头:“我知黑鸦军不比别家,浮桥虽不利骑兵冲阵,但方才那情形,他们一鼓作气杀过来,也不是不可能。这一退,确实有些诡异。”   另一名牙兵校尉道:“方才那小卒说得不错,黑鸦军纵然再如何神速,这般时候便赶到蒲津渡,也定是不惜马力连夜赶路了,沙陀人爱惜马匹,定是担心连夜强攻可能要废掉许多战马,再说黑鸦军再强,这般赶路,人也该疲乏了,因此才会撤退。不过,黑鸦军毕竟是河东精锐,若说他们有可能明里撤退,暗里偷袭,却也不是不可能,我等确需小心防备。”   牛存节沉吟片刻,下令道:“传令下去:收拢溃兵,清点战损情况;加强戒备,命水军整夜巡视河面,谨防黑鸦军趁夜袭营;另外去回报大王,就说黑鸦军大军已至,趁夜偷袭对岸陕虢军所守西侧桥头得手,继而向我军所守东侧桥头发动攻击,幸被我军击溃,退守西岸,如今情形危急,请大王速做决断,是否需要烧毁浮桥!”   这话一出口,众牙兵、校尉都会心对视一眼,然后有人轻咳一声,问道:“军使,蒲津渡浮桥事关重大,烧毁之说……”   牛存节当然知道蒲津渡浮桥在大唐的地位,不过他觉得如果河中守不住,这浮桥不过是方便李克用随时威逼京城而已,对他们宣武军又没好处,烧了有什么不好?当下便道:“某是领军将领,只管方便打仗,烧与不烧,那些顾虑是大王该考虑的,只管去传令便是!”   传令兵见他已经决断,立即领命去向蒲州城,找朱温汇报战况去了。      第209章 出镇河中(五)   朱温在城中听说蒲津渡西桥头已被黑鸦军攻陷,大吃一惊:“好个黑鸦军,如此神速!”然后转头朝敬翔望去,口中问道:“子振,你以为如今我当如何?”   敬翔深蹙眉头,微微沉吟,却忽然转头问那传令兵:“赞贞说的是黑鸦军全军抵达?”   传令兵点头道:“牛将军是这般说的。”   敬翔再问:“那当时情况你可曾亲眼目睹?”   传令兵道:“仆亲眼所见,黑鸦军夺取西桥头之后向东侧发动攻击,但冲杀一阵之后,摄于我军已然严阵以待,西侧主营方面便鸣金收兵了。”   敬翔点点头,道:“如此看来,李克用这黑鸦军确实迅捷无比,不过对面也未必便是黑鸦军全军,至少李克用本人必然未到。”   朱温奇道:“这却何以见得?”   敬翔回答说:“李克用心高气傲,又最善于连续发动进攻的作战,若是他亲自到了桥西,必然不会一击即退。我军固然已经严阵以待,那浮桥也的确有些不利于进攻,但若是李克用来指挥,再怎么也会多冲几次,以期对我军造成威胁,引起一些恐慌。这般一击即退,绝不是他的风格。”   朱温闻言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子振思虑果然周详,若是李鸦儿亲至,绝不会错过这种机会,他必然趁我未来得及得悉前线消息,一鼓作气攻过东岸,纵然损失大点,也是在所不惜的。若是浮桥全然失陷,这河中就不那么好守了。幸好,来者并非李克用,这大好机会便这般白白溜走。”   敬翔笑道:“这说明,河中乃是天予之物,大王命中该得。”   朱温哈哈一笑,一摆手:“前军二部,立刻调往桥东,驻扎水寨之中,皆从牛存节指挥。让他守好桥头,就算明日李克用亲至,也只能望河兴叹!他河东几无水军,我看他如何过得河来!”   那传令兵领命,又问道:“牛将军还命仆请问大王,是否需要烧毁浮桥。”   朱温一听,迟疑起来。   敬翔一拱手,道:“此桥关系重大,如今函谷关有韩建在,大王对朝廷有时候也是有劲使不上,而一旦得了河中,则可随时对朝廷施加影响。然而要对朝廷的影响足够大,则这蒲津渡浮桥便不可烧毁,只要这浮桥在,我宣武大军便可朝发夕至而控长安,那时节,陛下有事,安敢不问大王之意?”   朱温听了,马上省悟,忙道:“竟尔忘了此节,若非子振提醒,某必自误!传令,蒲津渡浮桥沟通大河,造福天下,某岂能为之损毁?赞贞此战,只须击退李克用,便是首功!蒲津渡浮桥则是万万不可有失。”   “喏!”那传令兵得了帅令,立刻前去通知牛存节,朱温又派了另外两名旗牌官去调动前军两部去桥东听命。   牛存节得令不敢怠慢,又再次亲自巡视布防,以备万一。整个桥东,包括水寨,一夜火把乱插,彻夜不息,照得天空都有些泛红。   桥西这边却是正好相反,不仅火把极少,而且寂静一片。原来李嗣本鸣金收兵之后,猜测对面汴军已然把自己这区区斥候当作黑鸦军主力,是故不必再做假冒,反而兵行险着,把火把什么的都给撤去,弄得漆黑一片。   他这个想法其实十分到位,因为对方汴军此时正在怀疑黑鸦军会半夜偷营,这时火把一黑,就更坚定了汴军的猜测:河东军熄灭火把,必然是怕偷袭被发现。至于河东军今天刚刚赶到,是从哪里搜集来的船只,竟然足以支持他们过河偷袭,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用兵唯谨,不论河东军的船只是哪里来的,既然对方有偷营的可能,那就要好好准备,以免失察战败,去吃罪罚。   结果不言而喻,桥东汴军紧张了一夜,桥西两百余晋军除了安排“三班倒”的游哨,其余全部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李克用果然领兵赶到,不过在了解了前方战况之后,他便沉默了许久,然后并未一怒发兵进攻,而是召集诸将议事。   全军昨夜都是赶了大半夜的路,无论兵士将领,都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此时议事,精神都不是太好,尤其是听说河中府已然丢了之后,更是有些颓意。   李克用独目之中有些血丝,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没准是担心身在蒲州的女儿。女儿才刚按照过去与王重荣的约定嫁给王珂,甚至就算现在也只是人到了蒲州,过门的仪式都还未举行,但他们的婚约是天下皆知的,如今王珂举城出降,朱温会怎么对待王珂?怎么对待自己的女儿?虽然在沙陀人心目中,女儿的地位远不如儿子,甚至可能还不如养子,但地位归地位,毕竟是自己的亲女儿,身上流的是他李克用的血啊!若是这般殁了,他心里岂能好受?   “河中府丢了,浮桥对面的汴军已经接近三万,而且有两座水寨拱卫,如今这仗该怎么打,你们有什么想法,就都说说吧。”李克用的话显得也有些无力,这是很少见的。但他确实有些提不起精神,对于河东的沙陀精骑来说,水战,那是完全陌生的一种作战。对面有水寨,自家这边连船都还没搜集到几条,这仗怎么打?难不成大家都牵着马游过去不成?那可当真是为难人了,咱们沙陀汉子,有几个会游泳啊……更别说还得带上几十斤重的武器装备,那完全是想都别想。   但是若说要从浮桥上攻过去,这也是不可能的。首先,浮桥宽度虽然是当今之最,但也不过十马并行,如此一来,根本施展不开,对面汴军只须在桥头设下几部床弩,河东骑兵再精锐也不过送死。   李存璋见无人说话,场中一片沉默,便道:“大王,这蒲津渡浮桥平日好过,作战却不适合。若要打过对岸,只能走水路,乘船过河。只是我军来时全然未曾作此准备,如今一时半会上哪弄船去?就算把这沿河上百里的民船都搜集过来,只怕也未必能渡多少人,比较这一带并非商贾常走之道,水运并不如何发达。”   李存贤也道:“还有一事,我军粮草本已不多,河中原本该为我军提供一部分粮秣,如今王郎丢了河中,这一批粮秣也没了指望,如今军中粮草不知尚能支撑多久?”   盖寓沉着脸道:“只有半月之需,这还是正阳上次调拨过来的。”   李克用皱着眉头:“粮食倒是还能想些办法,可这水军,我河东哪有?”   盖寓忽然想起一事,道:“某尝闻军械监运输司有一‘处’,叫做‘水运处’,谁知道是做什么的?”   众将都不清楚,只有李存璋毕竟与李曜关系比较亲近,隐约知道一些,便道:“某偶尔听正阳提起过军械监运输司水运处,好像是负责水路运输的。听正阳当时的语气,这水运处只怕足有上千艘大小船只。”   李克用大吃一惊:“上千艘?”   盖寓也是一愣:“有这么多?”   李存璋解释道:“数目大概不差,不过大多数船只似乎主要在大运河一线奔走,大运河中行不得大船,所以这上千艘里头,大船至多一两成而已。”   李克用独目中精光一闪:“就算只有一两成,也足有大船百艘,如果能调来……”   盖寓苦笑道:“正阳不在此处,谁知道这百艘大船如今便在何处?就算正阳来了,这些大船又如何能在半个月内赶来?”   李克用想了想,摇头道:“不然。事已至此,大出我意料之外,为今之计,只能速召正阳来此,看这水运……水运处的大船能不能迅速调来一批,如果可以,我军便还有机会夺回河中,若是不能……那也只能北上,从府谷回晋阳了。此路太过遥远,若非万不得已,我岂愿走?”说罢,再不商量,直接对传令兵道:“速速传我帅令至后军,命正阳三人立刻赶来与大军会合,并且告诉他我等方才的商议,问他有何妙计助我!速去,速去!”      第209章 出镇河中(六)   李曜领后军本来走得不急不忙,这次朱温偷袭河中是他一手安排的,但却不是历史上原本会有的一件事,这是一个变数,他无法以“先知”的姿态去应对。   在他设想里,王珂虽然在历史上被朱温不战而夺了河中,但那次是因为李克用无法出兵相救,王珂自知不敌,无可奈何之下才做出的决定。   然而这一次却大大不同,李克用的河中大军刚刚在关中平乱,并且取得了辉煌的战绩,这个时候朱温偷袭河中,王珂应该不至于手足无措,只要坚持到李克用赶到,此番大难也就该有惊无险的过去了,毕竟此时的朱温应该不会生起和李克用战略决战之心。不过与此同时,朱温毕竟已经统一中原,按照汴梁的战略态势,也应该会用这次对战来试探一下河东军的实力,以此来做一个敌我实力对比,所以朱温虽然不会大打,但也绝不会不打,指望他如以前一样看见李克用就退避三舍,那也不可能。基于这个设想,李曜才会故意掉在后军,目的就是在梁晋双方战成僵持之时,以生力军、救世主姿态杀入战场,一举决定胜负,从而为他下一步计划打下基础。   应该说李曜这样的想法,还是有理有据,符合事情的正常发展脉络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王珂居然只撑了一天,就被朱温的气势汹汹被吓破了胆子,竟然直接开城请降了!这消息真是让李曜这么时刻控制自己情绪的人都恨不得破口大骂:竖子不足与谋!   不过,李曜心中虽然恼火,但他毕竟是个在战略问题上很沉得住气的人,面上只是微微皱起眉头,问道:“安时,你来时,大王可还有别的话命你转达?”原来这次来通知李曜的使者,居然是郭安时,也就是郭崇韬。   李曜与郭崇韬有一面之缘,是上次从扬州回太原之前,那次李嗣昭派了任圜为其使者秘密会见李曜,而同时郭崇韬也作为李克用的使者去面见杨行密和李曜,转达了李克用希望李曜早日北归的意思。   不过那一次时间紧急,郭崇韬与李曜并无多少交流,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地说了正事。李曜当时发觉郭崇韬与他说话,纯粹公事公办,没有丝毫表示亲近之意,这说明郭崇韬并不如何看好自己。李曜虽然知道郭崇韬的能力,有心尽早将他收之麾下,但这种事不能强来,人家既然还看不上自己,那说明自己这棵树还算不得上好的梧桐,引不来凤凰。他知道自己当时还如同易经里说的潜龙在渊,最是需要低调隐忍,积累实力之时,也就没有露出对郭崇韬的招揽之意。   然而河东的局势在李曜北归之后却骤然大变,数月之间,李克用原本最有声望地位的两名义儿李存孝、李存信接连失宠,李曜却因为那场令人拍案叫绝的所谓“三千对二十万”之战而再次名动天下。他用如此微薄的兵力将朱温后院闹得鸡犬不宁,甚至一度拿下洛阳,使朱温被抓一子,而汴军重要人物张全义如今还被软禁在太原,这般战功,使得他在河东军中的地位上升得飞快,虽然其本兼各职级别并不算高,但实际上他如今几乎已是河东除李克用以及盖寓之外的第三号人物,前途不可限量。   郭崇韬自投李克用沙陀集团,如今已经十四五年(无风注:郭崇韬投李氏时间史书无明确记载,且各资料多有冲突,拙作采用这一时间的说法,其缘由在本章正文之后以附录说明,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一看,无兴趣的朋友请无视。),如今仍旧不过区区左教练西宫使。而此时的李曜却已然从潜龙在渊,逐渐有了见龙在田甚至飞龙在天之势,其在河东军中地位的突然暴涨,使得再迟钝的人都意识到:在将来的河东,纵然李曜没能如愿继承晋王爵位,也必然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   郭崇韬也是有抱负的人,从此以后自然也就对李曜开始变得关注起来。这一关注便突然惊讶的发现,原来李曜之前虽然低调,其实却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势力集团。且不说人所尽知的李嗣昭、李嗣源、李存璋那一批原本与李存孝交好的义儿兄弟如今个个都身居要职,在李存孝叛逆失宠之后几乎都改投或者说团结到李曜门下,就说李曜自己竭尽心力培养出的开山军、军械监两大体系,其真实实力就足以令人震惊。   开山军是以原飞腾军为基干新建之军,这支新军虽然名称是新的,但兵也好,将也好,都是有着丰富战争历练的旧人。该军不仅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拥有军械监源源不断生产出的最新武器装备,且战斗经验丰富,无论攻城略地、固守城寨,数年无一败绩,这一点连黑鸦义儿军都不及——上次在魏博,黑鸦军就跟着李存信吃了败仗。   而从该军的重要将领来看,更是强大:军使李曜本人当初被称为河东双璧之一,历来有算无遗策之美誉,其人作风严谨,深得军中将领、士卒爱戴,一言既出,万夫效死,乃开山军之灵魂;副军使李承嗣,屡有大功,在淮扬时开始接受李曜指挥,亲身经历三千骑兵牵着二十多万大军“遛狗”,同时还攻陷数城的神奇作战,对李曜推崇备至。李承嗣对骑兵的训练、运用十分老道,这也是李曜用他为副使的重要原因;都虞候史建瑭,白袍将史敬思之子,智勇兼备,为人沉稳果毅,执法严格,其神射之精,也是冠绝河东;牙兵旅帅朱八戒,在李存孝被束之高阁之后,多被人暗称为如今河东第一悍将,兵器为军中少见的精钢棍,此人为李曜家奴出身,自幼受李曜大恩,对其忠心耿耿,开山军牙兵旅的日益壮大,与他魔鬼式的训练是分不开的;乙旅旅帅拔塞干·咄尔以及丙旅旅帅处木昆·克失毕二人皆五院诸部之胡儿,二人性格迥异,但同时深谙骑兵之道;丁旅旅帅张光远、戊旅旅帅刘河安二人为汉人,步骑皆精,几年时间下来,二人军中的胡人已经通过李曜的数次调整逐步分流,如今军中七成汉儿,三成胡儿;己旅旅帅史俨,也是一员悍将,性格坚韧,对军令的执行从不打折扣,从扬州北归之时,如果说李曜为战略战术总指挥,李承嗣为副总指挥,那么朱八戒、史俨二人就是冲杀敌阵的左右两路先锋官,其个人武力或许稍逊憨娃儿,但对骑兵的引导应用,却要高出一筹。   既有名师大将,又有完备后勤,而其兵力也仅次于黑鸦军,甚至已超越铁林军,显然手握这样一支军队的李曜,其在河东的地位是难以动摇的。   而除了开山军之外,李曜手中还有一个不逊于前者甚至犹有过之的大筹码:河东军械监!   河东军械监,在李曜未曾入主之前,在河东高层眼中,恐怕连屁都算不得一个。用后世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典型的“打酱油”。只不过是河东军事集团羽翼下的一个小小附属品,什么?你问地位如何?地位就是压根没地位嘛!   而在李曜入主河东军械监之后,河东军械监五个字,简直是令天下侧目。其在军备供应上的强大,只消去看河东军的武器装备这数年来全军换了两遍、大型军械足够支持同时攻打四座长安级别的巨城就足以说明问题。而军备生产的强大,还只是河东军械监的不到一半能力——甚至不到四分之一能力。   河东军械监最叫人眼馋的,反而是它在民用方面的强大。譬如说:如今在大唐境地内,甚至包括附近的契丹、奚等部族,若要买铁器,一般有两种:一是当地自行打造的,一是河东军械监生产的。而河东军械监所产的铁器,不仅种类齐全,而且铁制上佳,坚固耐用,虽然价格总比当地自产的要贵两三成,但仍然一直处于供不应求状态。而河东军械监所产铁器,很难被造假:其上有非常精致细密的铭文,一般会有三条:“河东军械监监制”、“乾宁元年某月某日”、“太原叁厂贰壹肆柒”等类似字样。这一防伪工艺,在外人看来是极为不能理解的,因为按照一般工艺流程来说,一把铁锄头打上这三行字的话,费时费力费工,豆腐弄成肉价钱了,完全没有必要,但河东军械监的产品却偏偏一直坚持这个做法,不知何故。   李曜当然不会告诉他们:铭文工艺对你们来说有难度,对我军械监来说,不过就是过一道类似印花一般的流水线罢了。之所以要这样做,原因有三:第一,坚持精品战略,使人一说好铁器,直接想到的就是“河东军械监监制”,这也就是后世名牌效应,有了这个,才有品牌溢价;第二,防伪,这个不用多解释,外人要弄这样的铭文,成本飞升,还不见得弄得像,如此就成了亏本买卖,自然就没人愿意假冒了;第三,责任到人,比如“太原叁厂贰壹肆柒”,就表示这件铁器是军械监太原三厂第二百一十七号工匠生产的。至于第二百七十一号工匠是谁,军械监自然有档案,如果出现质量问题,直接责任到人。这个制度是军工制度直接用于民用器械的产物,其实反过来想,仍然是为了满足前面的“精品品牌战略”。   制造并贩卖铁器农具,只是河东军械监民用商务活动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种,此外还有许多生意。比如水陆运输、布料、染料、煤炭、矿山、建筑……甚至还有修路架桥,按照外间有些玩笑的说法:“河东军械监除了没开窑子,简直什么都做。”这话当然夸张了很多,但也能说明河东军械监用后世的话来说,实际上就是一个横跨多产业的超级大托拉斯。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个大托拉斯没有董事会,更没有什么股东大会,其事务基本上由其掌监李曜一言而决。这情况要是放在后世,估摸要被叫作独-裁。   为何李曜在河东高层人缘好?有这样一个军械监在手,大伙为自家兵丁要武器装备得找他,要战争储备得找他,甚至想建个更好的营房都得找他,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那人缘还能差得了?李存信被杀之后,连李存贤都数次在公开场合附和赞同的李曜的话,还不是形势所迫?   正是因为这些,郭崇韬这次面见李曜,态度就好得多了。   只见他拱手一礼,客客气气道:“大王还问,水运处的大船,是否可以在半月内赶到?”   附录:   (一)关于投李氏之时间   (册府》卷三0九:“太祖杖钺雁门也,崇韬为李克修之纲纪、从定京师、平巢贼”。若依此,则崇韬之投李氏或在“太祖杖钺雁门”之前,亦或在已授雁门节度之后。今由所谓“杖钺雁门”之时间考之。   1.薛史《《武皇纪上》有误   薛史《《武皇纪上》:中和元年(881)“四月……天子乃以《武皇为雁门节度使……《武皇即率鞑靼部万人趋雁门。五月,整兵二万,南向京师。”然《新唐书·表·方镇二》:唐之设雁门节度,乃在中和二年(882),此前雁门非镇名,属代州,为河东节度所辖。可见《武皇纪上》有误。   2.《新唐书·沙陀传》亦有误   《沙陀传》云:中和元年“有诏拜克用代州刺史、忻州兵马留后,促本军讨贼,克用募鞑靼万人。趋代州。”至中和二年(882),克用率二万五千入南下,“自阴地(地处汾州南界,在今山西灵石县南。关久废)趋晋(即晋州,治所在今临汾),会河中,帝闻,擢克用为雁门节度。”此亦有误。   3.“杖钺雁门”辨正   据《通鉴考异》卷二四所引《后唐太祖见闻录》:中和元年三月,“陈景思赍诏入鞑靼,召李克用屯蔚州(今山西灵丘),克用因大掠雁门以北军镇。”司马光进一步考日:“是岁(笔者按,即中和元年),克用但攻掠太原,又陷忻代二州,明年十二月,始自忻代留后除雁门节度使。盖此际(按,即元年三月)赦其罪,复为大同防御使(按,大同军治所当在朔州之马邑,亦即今朔县东),及陷忻代,自称留后,朝廷再招之,始除雁门。薛史误也。”《通鉴·唐纪七一》进一步订日:中和元年,“李克用虽累表请降,而据忻、代州,数侵掠并、汾,争楼烦监……诏(王)处存谕克用:‘若诚心款附,宜且归朔州俟朝命”’。此皆明证:初,并未授忻代留后,而是复其大同防御使,召屯蔚州;其忻代留后,乃为中和元年夏陷忻代后而自称;当然,此时更未授雁门节度。关于其自称忻代留后的时间,据《唐末见闻录》、《太祖纪年录》等载:李克用于元年五月南下,因“遇大雨,六月二十三日班师雁门”,三十日“却回,收却忻、代州”。可知,据忻代而自称留后自当由中和元年(881)七月始,而天子诏命其为雁门节度,时在克用率部真正南向京师行至河中之时。其时间,《太祖实录》订为“明年(即中和二年)正月”,而《太祖纪年录》与上引《通鉴考异》俱订为二年十二月,据上诸考,当依张昭《纪年录》及司马光等十二月说。由上观之,所谓“太祖杖钺雁门”,实为陷忻代而自称留后,其时间自中和元年(881)七月始,至二年十二月南向京师止。而(册府》等所谓“杖钺雁门”,乃为隐恶夸饰之语。   4.崇韬之投李氏,非在李克用自称忻州兵马留后之前   据《资治通鉴考异》卷二四所引《唐末见闻录》、《太祖纪年录》等载,唐乾符以降,李克用虽于大同兵变后自称大同防御留后,然国昌、克用父子之势力只在代北。于其时也,代州为河东节度所辖,李克用虽时南下侵掠,但代州始终为河东抵御沙陀之前哨。于此期间,沙陀最大一次南下时在广明元年(880)正月:据《通鉴·唐纪六九》可知,其一路风驰而下,意在剽掠,并未得攻入代州城内。故可知崇韬不可能于此时投李氏。又据薛史及《通鉴》,乾符六年(879)冬,李钧将上党(按,即潞州,今山西长治市,时为昭义军治所,上党为其秦汉时旧名)太原之师屯于代州;广明元年(880)春,天子复命李涿率兵数万屯代州;三月辛未,宰相郑从傥充河东节度,由是沙陀不敢冒犯;至六月,李涿攻蔚州(山西灵丘),国昌战不利,七月,“独与克用及宗族北入鞑靼”。   由上可见,广明元年之前,在时人眼中,李国昌父子乃北蕃加叛逆,看不出日后将有飞黄腾达之势,故崇韬于此时断不会叛朝廷弃父老而投沙陀。设若居然如此,当国昌“独与克用及宗族北入鞑靼”之时,其将焉往?以是推定,崇韬之投李氏,肯定不早于中和元年五月李克用南下据忻、代之时。   由上可订,崇韬之投李氏,当在中和元年七月至二年十一月间。   (二)随李克修于昭义典军务之时间   关于李克用何时得潞州及泽州,诸史所载错讹纷乱、杂无头绪。本文限于主旨,不能细陈爬梳考核之始末,今权将结论归纳如下:   1.关于昭义分为两节及克用初只取一郡说   (1)关于昭义之有几郡。《元和郡县志》卷十及《旧唐书·地理志》皆载,昭义节度,又称泽潞节度、上党大都督府,治潞州,领潞、泽(今山西晋城)邢(今河北邢台)沼(今邯郸东北)磁(今河北磁县)五州。然而,《新唐书·孟方立传》所载之昭义,却只有“潞、邢、沼、磁四’。那么,泽州哪里去了?据宋人张齐贤《洛阳揞绅旧闻记》卷二《齐王张令公外传》、《通鉴考异》卷二五、薛史《张全义传》等考之,光启二年(886)之前,泽州为河阳军(治所河阳,今河南孟县西)诸葛爽部所据。   (2)克用非同时取泽、潞二郡说。上引(孟方立传》又载,因孟方立“谓潞险而人悍……乃徙治龙冈(即邢州)”,由是引起潞人怼言,遂致引克用取潞州。“自是,孟方立以山东三州为昭义,而朝廷亦命克修,以潞州旧军畀之,昭义有两节,自此始。”《旧唐书·僖宗纪》,薛史《武皇纪上》、《李克修传》,《通鉴·唐纪七一》皆因此说,谓克修初只取一郡。那么,克用何时方得泽州?据《通鉴考异》卷二五所引后唐张昭《太祖纪年录》、薛史《张全义传》、《武皇纪上》、《李克修传》考之,光启三年,河阳军内战,李罕之、张全义以泽州赂克用以求相助,克用遂以安金俊为泽州刺史。依司马光所考,其时间当在六月。   2.关于克用连得泽潞二郡说   《通鉴考异》卷二五“十月,克用取潞州”条引薛史(孟方立传》(按,非今所传之薛史),“四年二月克用自河中陕度河”条引《太祖纪年录》及《旧唐书·王徽传》等又认为,中和三年十月前已据泽州,或日,光启三年时,克修既已“连收泽潞二郡”。   3.当以初只取一郡说为是   考唐末之泽潞,乃为各家纷争之地,易手频繁,诸史之异,或各据一端。由中笔者疑中和三年(883)至光启四年(887)之间,克用或曾一度占据泽州,既而复为河阳所据。今权采初只取潞州一郡说。其取潞州之时间,薛史《武皇纪上》订为中和三年十一月;而《李克修传》及《通鉴考异》卷二五所引《孟方立传》皆订为十月;《通鉴》则进一步订为“冬十月辛亥(十八)”。今依《通鉴》。由此,订克修当于中和三年冬十月辛亥(十八)之后仅称留后,至四年八月始表为昭义节度较为合理。   4.崇韬典军务之时间   由上可知,崇韬之典军务,自当在中和三年(883)十月辛亥(十八)之后。   (三)奉旨凤翔及用为中门使   1.奉使凤翔   此事详情不见史载,笔者推测,事当在大顺元年(890)夏秋之季张涪伐河东之时。据史,克修于大顺元年三月卒,由是,崇韬“归隶太原,以为典谒”。五月壬子,张?睿帅师发京师,六月,“会宣《武、镇国、静难、凤翔、保大、定难诸军于晋州。”至八月,克用部将李存孝擒孙揆,伐河东之众遂节节败退,至十一月大败而归。由此分析,崇韬之“奉使凤翔”,时当在五月至八月之间,旨在游说凤翔帅李茂贞,以瓦解张涪伐河东之行动。据《通鉴》,此次进兵中,“邰、凤之师未战而走”,“(韩)建兵不利,静难、凤翔之兵不战而走……静难、凤翔、保大、定难之军先渡河西归,溶独有禁军及宣《武军合万人,与韩建闭城拒守。”《通鉴考异》卷二四引《太祖纪年录》云:“邰凤之师望风遁归。”由上可以看出,如果说李茂贞的凤翔军在此次行动中起了什么作用的话,那就是每战率先“不战而走”、“望风遁归”,以陷张溶于孤立挨打之境地。据史,此后一段时间李茂贞渐与克用密切,故日崇韬“奉使凤翔,称旨”。(册府》卷三四七、三0九俱载:“奉使凤翔,称旨”,迁左教练西宫使。依上考,事当在大顺元年(890)六月间。   以上考证主要参照刘国宾先生《郭崇韬生平事迹考辩》,转论并致谢。      第209章 出镇河中(七)   李曜听了,心里多少也还是有点得意,他打河中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以他这种万事三思于前的性子,岂能没有备用计划?需要用到水军的可能性,他早有考虑,而且他的军械监麾下,的确有两百多艘大船,甚至这其中还包括不少试制的战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不出面,更待何时?   不过李曜如今试制的战舰,并不算多么先进,这主要是因为河东比较缺乏造船业的人才,也缺少适合建造大型战舰的场所,甚至造船器材都很缺乏。因为这些原因,军械监目前试制的战舰,也就是目前主流水平,这还是军械监日益强大之后各方搜罗技术人才和图纸才达到的水平,要不是去了一次扬州,这一点都办不到。   船舶作为水上交通以及商贸运输的工具,在没有汽车火车的大唐社会经济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李曜以制造商船为掩护试制几艘战舰,自然不成问题。作为有着现代社会思维的人,他对水运的重视性远高于此时的“古人”,这或多或少的体现了他心中对海洋的向往,他虽然从没想过什么扬帆四海争霸世界,但他的确希望将海洋探索精神植入这个时代。   大唐的航运事业十分发达,李曜利用航运河道将军械监的商业触角遍布天下,自然不会忘了顺带将造船也带动一下,为今后提前作个准备。所谓“天下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汉,前指闽、越,七泽十薮,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舰,千轴万艘,交贸往还,昧旦永日。”又有说:“凡东南郡邑无不通水,故天下货利,舟楫居多。”大唐航运,以长江为东西主干线,南北有众多支流及运河相沟通,其它江河水道交错密布,处处可通舟航。凡是水路可通之地,都可以见到船舶的频繁往来。   不过若说造船,最盛者当在长江流域。   在长江上游,造船业有着雄厚的根基。早在隋朝初年,信州总管杨素就曾“居永安,造大舰”。武德年间,夔州总管李孝恭东下征战,于此“大造舟楫”。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太宗准备跨海征辽东,下令各州打造舰船,鉴于蜀地“百姓富庶”,于是“遣右领左右府长史强伟于剑南伐木造舟舰,大者或长百尺,其广半之”。舰船造成后,“别遣使行水道自巫峡抵江扬,趋莱州”。后蜀时,孟昶“取蜀官殿材,造船二百艘”。自隋至五代,四川地区的造船行业始终保持旺盛的势头。   大唐剑南道的物资主要通过长江航运直下荆、湘,既能远帆出海,也能转航北方。杜佑说:“蜀汉之粟,可方舟而下,由白沙趋东关,历颍、蔡,涉汴河抵东都。”沿长江直下,商贸交通畅行便利,往来船只难以计数,对此,唐朝诗人多有描述。薛逢《题剑门先寄上西蜀杜司徒》有云:“梯航百货通邦计”;卢纶《送何下第后归蜀》云:“水程通海货”。杜甫更有“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风烟渺吴蜀,舟楫通盐麻”、“青帘白舫益州来”的诸多吟咏。   到了长江中游,航道舒阔,沿江支流及湖泊增多,船舶的数量又明显多于上游。李峤《为第二舅让江州刺史表》说:“荆门东会,舳舻相接”;符载《土洑镇保宁记》曾说荆门至夏口四百里的航线上:“士民工商,连樯如云,必将沿于斯、溯于斯,……输其缗钱鱼盐丹漆羽毛。”由长江主航道南穿洞庭,进入湖南水域,船舶格外密集。刘禹锡说武陵:“拥楫舟为市”,沈传师说潭州:“丹槛缭郭千艘屯”。潭州是唐朝的重要的造船基地。据《唐鉴》卷三记载,贞观年间,朝廷“输直雇潭人造船,……大船一艘庸绢二千二百三十六匹”。就船值与造价来讲,潭州能够承建大吨位的船舶。   从鄂州下江州,便可通过鄱阳湖直抵洪州,在这段水域内,船舶最为集中。《唐国史补》中记载:“洪、鄂之水居颇多,与邑殆相半”、“舟船之盛,尽于江西”。广德元年(公元763年),“鄂州大风,火发江中”,一次就“焚船三千艘”。可见鄂州江面上船只的密集程度。洪州一带的船舶数量也不亚于鄂州。独孤及《豫章冠盖盛集记》记载:“豫章郡左九江而右洞庭,……由是越人、吴人、荆人、徐人,以其孥行,络绎荐至大江之涯。于是乎宏舸巨鹢,舳接舻隘。”符载也说:“斯郡也,……地侔千乘,艘驾万轴”。洪州地区的造船能力相当充实,一次便能铺开数百艘船只持续打造。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曾委任阎立德“为大匠,即洪州造浮海大航五百艘”,并随从这批海船渡海征辽东。后来,朝廷所需船舶常向洪州定做。《资治通鉴》也曾记载太宗“敕越州都督府及婺、洪等州造海船及双舫千一百艘”。   而长江下游一带,素以水乡泽国而著称,其船舶拥有量及其航运能力更是在唐朝首屈一指。靠近扬州的江面上,船只格外见多。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记载:“扬州府……江中充满舫船,积芦船,小船,不可胜计。”《唐大和上东征传》也说此处“江中迎舟,舳舻相接。”东南各地的水道口岸都与扬州通航,大小船队,往来如梭。陈鸣《庐州同食馆记》说:“郡米数万石输扬州,舳舻相继,出巢湖,入大江。”《河东记》云:“自浙东抵扬州,……舳舻万艘,隘于河次,堰开争路,上下众船相轧。”可见,四方船舶都通过水路汇聚扬州。《五行志》记载:“天宝十载,广陵郡大风,驾海潮,沦江口大小船只数千艘。”根据李曜上次在扬州的见闻,猜测这其中必定包括外来的船舶。   李曜这一趟扬州之行,在扬州可不光是呆在养心阁养心,他不仅暗中操控军械监在扬州扩大势力,而且不动声色的网罗了不少造船业的人才,从设计到工匠,花重金大把的搜罗。   扬州是长江下游地区最大的造船中心,官营造船工场也多设在此州之内。唐中宗时,洛阳要购买“竞渡船十只,请差使于扬州修造,须钱五千贯”,平均每只船的造价为五百缗。刘晏任盐铁使后,“于扬子置十场造船,每艘给钱千缗”,其造价高过中宗时所造竞渡船的一倍。为了严格掌握造船的质量,刘晏还派“专知官十人,竞自营办”,前后制造“歇艎支江船二千艘”。刘晏根据扬州船业的实际情况,制定了相对合理的造船费用标准。用高价格吸引造船者,同时分场设官员,允许各船场之间公平竞争。这样,不但保证了造船的工期和所需数额,也大大刺激了扬州地区造船业的发展。五十年之后,由于船场实力扩大,积累增多,成本减低,造船费用便开始大幅度下降,史称:“后五十余岁,果有计其余,减五百千者。”这说明,扬州船业制造经过长期运作,已经不断压缩了单位成本。此后,官方所用船只,常向扬州船场定货。《旧唐书》之《张仲方传》记载:“敬宗童年戏慢,诏淮南王播造上巳竞渡船三十只。”有唐一代,扬州地区的造船能力不断提高。   从扬州沿大运河北上,入淮水,通汴水,可抵达京都,这便是唐朝著名的漕运线。楚州和泗州便是淮河流域上的交通枢纽。李邕《楚州淮阴县婆罗树碑》记载:“淮阴县者,江海通津,淮楚巨防,弥越走蜀,会闽驿吴”,“商旅接舻,……鱼贯迤其万艘”。李磎《泗州重修鼓角楼记》记载:“泗城据汴淮奔会处,汴泛以射,淮广而吞,……商贩四冲,舷击柂交。”张籍曾用“春冰销散日华满,行舟往来浮桥断”的诗句来描绘当地舟航的繁忙景象。从泗州出发,进入汴、宋水域,这里又是舟船集结的地方。《李勣传》说:“宋、郑两郡,地管运河,商旅往还,船乘不绝”。而洛阳更是“水漕淮海”、“舟车并凑,水陆交冲”。宋州还是北方著名的造船基地。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宋州刺史王波利就承命“造大船数百艘”。所以杜甫说宋州“邑中九万家,……舟车半天下”。   李曜在扬州暗中搜罗的工匠技师通过“商业渠道”被转往北方,许多人甚至是拖家带口一并过去。正是因为中国人历来讲究落叶归根,让这批人万里迢迢去北国落地生根太难,所以李曜才会在扬州逗留半年之久。以他的算盘,岂能在扬州空耗许久,就仅仅为了等着将那三千骑兵带回?自然是要趁此机会办更多的事。   而黄河以北地区虽然不如南方那样舟航密布,但实际上在唐朝时期,造船业也颇具规模,幽州、灵州等地都能造船。比如太宗时,韦挺“至幽州,令燕州司马王安德巡渠通塞,先出幽州库物,市木造船,运米而进。”武德年间,高祖也曾“发卒于灵州造战船”,“置舟师于黄河之中”。   问题在于,灵州也好,幽州也罢,如今都不属于李克用,幽州虽然短暂归属,但李曜知道李克用坚持让刘仁恭出任幽州节度使之后,就没考虑过将造船基地定在幽州,再说在幽州造船,离中原未免太远,离他设想中的立身之地河中也太远。   选址问题,李曜很是伤了一番脑筋,好在军械监之前正开始了测绘工作,李曜自然将其利用起来,最终选址在了一个几乎“三不管”的地方:樊村。   光说如此一个小地名,谁也不知道在何处,实际上它位于李克用河东所属的慈州最南端,紧邻王重盈河中绛州最西北,如果隔黄河往西望去,则是韩建同华节度使辖区的最东北。   此处作为军械监的临时造船基地,有三大优势:一,黄河到此突然变宽十倍,水面极宽,水深也够,适合走船、停船;二,此地还是李克用河东军势力范围,南边王重盈是盟友,西南韩建不够胆量来惹,而河东慈州刺史为李存进,乃是原李存孝、现李曜一派之人,李曜在他的辖区设立几个造船点,而且地方偏僻,他绝不会多说半句废话;三,此处离河中极近,有利于将来。   中国地形复杂,水域情况也因其地理位置不同而具有较大的差异,所以,在不同的地区,对船舶的建造有着不同的要求。李曜经过了解,知道唐朝工匠已经能够根据各地水情状况设计出各种型体的舟船。在仔细询问了黄河流域跑船的老舵手们之后,李曜慎重地选择了两种商船,而军舰类的船只,种类则略多一些,不过相比商船,军舰的建造数量要小得多,这是因为李曜目前造船主要是为了培养人才,以及让这些人“练手”。   黄河中游航道素以水急滩险而闻名,为适应这种暗礁险滩密布的航道特点,军械监商船大多设计成平底型,同时,鉴于有些河道水流湍急,船的两侧都造成鼓突的外形,借以增加船体的稳固性。元稹所说“下峡舟船腹似鱼”,就指这种型体。   此外,军械监商船还配备了各种船具,以保障航行。按照水运处给李曜呈上的公文来说:“本处造船壹厂所造之船,与下之船,大抵观浮叶而为之,其状一也。执而为用者,或状殊而用一,或状同而名异,皆有谓也。下之船有樯、有五两、有帆,所以使风也。尾有柁,傍有棚。上者以其山曲水急,下有石,皆不可用也。状直如艣,前后各一者,谓之梢。船之斜正欹侧,为船之司命者。梢类柁,其状殊,而船之便于事者,悉不如梢。作梢诗。桨、桡、櫂、拔,使其进而无退,利涉川泽。为船之陈力者,艣,几桨类,其状同而异名也;在船有力,悉不如艣。作艣诗。河水湍峻,激石忽发者谓之濆,沱洑而漩者谓之脑。岸石壁立,濆之忽作,篙力难制,以其木之坚韧竿直,戟其首以竹纳护之者,谓之戙。竹为而句其,戙者,谓之纳。为船之良辅者,戙与篙,状殊而用一也。在船独出,悉不如戙。作戙诗。崖石如齿,非麻枲纫绳之为前牵,取竹之筋者,破而用枲为韧以续之,以备其牵者,谓之百丈。系其船首者谓之阳纽。牵之者击鼓以号令之。人声滩乱,无以相接,所以节动止进退。牵之妨碍者谓之下纬,济其不通。为船之先进者,枲与竹,状殊而用一也。在船先容,悉不如百丈。作百丈诗。”   这话是说,军械监所造的这种商船上最重要的用具是掌握航向的梢,船头船尾各设一梢,这样就加强了控制方向的力度。用于划水的船具有桨、桡、艣等。此外,商船上还设置了独特的戙,这是一种硬木长竿,竿头有横木,其作用在于支撑外物,防止船体触碰礁石岸石。在风帆推力不足的情况下,商船偶尔还需用人力牵引,为此,设计出了叫作百丈的牵引绳索。这种索缆坚实耐磨,可以在岸石上长期拉引。   到了黄河中下游,江面扩宽,险滩减少,但受季风的影响,往往出现较大的风浪,所以,第二种大型平面舟船就应运而生,李曜为其取名晋船。晋船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船形宽广,船体扁平,方头而平底。虽然其船体有大有小,共分大中小三款,但均为平底、平头,这些都是这批晋船的显著特征。这种船只抗风性能好,运输能力强,但前行阻力较大,操纵并不灵敏,因此不太适宜进入航道狭窄、水流湍急、礁石密布的黄河、长江上游航道,也难以靠近险要地段,所以水运处的公文称此舟船要“随江、汴、河、渭所宜”,有所谓“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之说,就在于各种不同制型的舟船要适应不同水域,才能安全畅行。   当然民用船只只是为了李曜将军械监的触角扩大,同时提高运输效率,外加让技工们练手,本身李曜并不指望从中获得多少利益。他最主要的目光,还是放在军舰的建设上了。   大唐的军用舰船分为若干类型,以适应于战斗需要。此时的军用舰船有楼船、蒙冲、斗舰、走舸、游艇和海鹘六种类型。   所谓楼船,船上建楼三重,列女墙、战格、树幡帜,开弩窗矛穴,置抛车垒石铁汁,状如城垒。忽遇暴风,人力莫能制,此亦非便于事,然为水军不可不设,以成形势。楼船是造型最大的战舰,武器装备齐全。隋朝初年,杨素“造大舰,名曰五牙,上起楼五层,高百余尺,左右前后置六拍竿,并高五十尺,容战士八百人”,算是最大规模的楼船了。唐朝最普通的楼船,也能载水兵近二百人。建中年间,韩滉任镇海军节度使,就曾造楼船战舰三十余艘,以舟师五千人由海门扬威武。水军的楼船自然主要用于多载水师,并显示水战实力。李曜因为只是试制,目前建造的楼船只有八艘,而建成的更少,仅有两艘,如果发生水战,基本上只能当旗舰使用。   然后是蒙冲,奶以生牛皮蒙船覆背,两厢开掣棹孔,左右前后有弩窗矛穴,敌不得近,矢石不能攻。此不用大船,务于疾速,乘人之不及。蒙冲的造型小巧而灵活,并采用全封闭结构,避免外敌的攻击。唐朝水军常配备此类战舰。皮日休便有“蒙冲后军肃”的诗咏。崔郾任鄂岳安黄等州观察使时,鉴于“江湖之间,萑蒲是丛”,大型战舰难以施展,“因造蒙冲小舰,上下千里,期月而尽获群盗”,便是使用蒙冲的成功范例。正是因为有这等范例,李曜对蒙冲也是寄予厚望,前后建造近四十艘,乃是作为主力战舰储备。   再则是斗舰。斗舰船上设女墙,可高三尺,墙下开掣棹孔,船内五尺又建棚,与女墙齐,棚上又建女墙,重列战敌,上无覆背,前后左右树牙旗、旛帜、金鼓,此战船也。斗舰的船面为敞开式,水兵可以排列迎战,划桨者则隐蔽于船内,通过棹孔划船。李曜个人不大喜欢这船,感觉上水面上的步兵,但为了让技工匠师“练手”,好歹造了五艘。   接下来是走舸。走舸者,舷上立女墙,置棹夫多,战卒少,皆选勇力精锐者,往返如飞鸥,乘人之不及,金鼓旗帜列之于上,此战船也。这种走舸是行进速度最快的战舰。李曜对速度有一种特殊的好感,走舸又多用于侦察、奇袭,正是他所擅长,因而也不管自己根本不会指挥水军,竟然造了两百多艘。   然后是游艇。此游艇非后世游艇,不过其实也有些类似,此船无女墙,舷上置桨床,左右随大小长短,四尺一床,汁会进止、回军、转阵,其疾如风,虞候居之,非战船也。这种游艇造型小,机动性强,主要用于特殊军事侦察和舰船调度。如果要比喻,有些类似后世解放军的冲锋舟。这种船只建造不多,一共二十余艘,不过由于建造简单,临时建造也不是来不及,造价也便宜。   最后是海鹘。海鹘者,头低尾高,前大后小,如鹘之状。舷下左右置浮版,形如鹘翅翼,以助其船,虽风涛涨天,免有倾侧。覆背上左右张生牛皮为城,牙旗、金鼓如常法。此江海之中战船也。海鹘所配备的浮版是一种特殊装置,遇到大风浪时,浮版能够从船体两侧平面伸出,使船体顿时展宽横面,保持平稳。这种舰船在恶劣的气候条件下能显示出独特的优越性。李曜曾在杨行密的水军中看见过这种舰船,不过这船并不是特别适合李曜目前所需的环境,因而也只建造了五艘“练手”。   此时他听郭崇韬说完,心中早已大喜,面上却颇为平静,点头道:“某料大王早晚必与朱温在黄河一战,水军一事,不可轻忽,因而半年前已责成军械监建造一批战舰,用以提高我河东造船之能。如今此战虽然来得比某预计得要早,但朱温水军也不甚强,某这批舰船用来打破朱温蒲州水寨,倒也未必不能。船只也不甚远,某即刻传讯,船只与某开山军,皆可在三日内抵达蒲州对岸,郭教练(河东教练西宫使,嗯……叫起来怪怪的。)可如实回报大王,请大王安心。”   李曜虽然说得轻描淡写,郭崇韬听了,心中却是惊涛骇浪。河东什么时候能造船了?而且李曜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建造了一批能够击败朱温水军的战舰?这……这岂不是说,他不仅有通天手段,还有瞒天之法,他那军械监,难道果然已经强到这般程度了?   李曜见郭崇韬一时目瞪口呆,心中也不禁好笑,暗道:“郭崇韬这人别的都好,只是史书记载此人心高气傲,不悟变通,我此番若不先将你震慑住,今后如何驾驭得了?”   他见目的已然达到,便装作颇为奇怪的语气:“郭教练?某方才所言,你尚有疑问?”   郭崇韬惊醒过来,忙道:“不不,没有,没有疑问。”然后忍不住补充道:“只是我河东素来无有建船之能,此时某忽听尚书此言,一时惊讶,让尚书见笑了。”   李曜微微一笑:“不谋万世者,不足算一时;不思三步者,不足进一步。朱温奸诈,大王与其生死大敌,某为大王义儿,恨不能生痰其肉,自然要事事算在前头,不使朱温在某等手中得去半点好处……郭教练,你说是么?”   郭崇韬心中还有余震,闻言点头:“正是,正是。”他此时心中忽然有些不着底,暗道:“我欲投李正阳麾下,他却果如传言一般多智,如此我又如何才能入他法眼?”下意识瞥了一眼,却见李曜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眼神中似乎有一种鼓励的意思,不禁脑袋一热,道:“如今河中有黄河相隔,朱温大军待战,大王虽勇,亦是束手无策,如今只盼尚书速速进兵破敌。恕崇韬冒昧,却不知尚书心中可有良策?”   李曜心道:“来了。”当下微微摇头:“暂无良策。”忽然一扬眉:“安时莫非已有破敌妙计?何不速速道来!”      第209章 出镇河中(八)   郭崇韬微微迟疑,道:“某虽有一策,只恐大王不应。”   李曜笑起来:“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大王固然英明神武,也须我等为将为士之辈群策群力,方能百战不殆。我观安时,实乃盘龙在渊、猛虎静卧之英杰,既然已有良策,只管速速道来。”   郭崇韬闻言心中稍安,拱手一礼,道:“蒙尚书谬赞,崇韬愧不敢当。如此,请恕崇韬冒昧,班门弄斧,还请尚书指点。”他轻咳一声,似乎理了理思路,这才侃侃而谈:“尚书明鉴,我水军不及汴梁,如今又临黄河之险,难以飞渡,倘若强攻,则恐被汴军半渡而击。尚书兵法韬略,世之无双,前番曾以三千骑兵搅动中原,使朱温空拥大军而不得安宁,更失一子一将……尚书用兵,神鬼莫测,千里飞渡,如履平地,使某有尚书之能,如今定当建议大王,由尚书领本部开山军及嗣昭、嗣源二位将军所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去做那渡河强攻之举,反而转奔东南,直出潼关,一举荡平陕虢(陕虢镇位于韩建同华镇以以东,洛阳以西。),兵临东都,震慑汴梁!”   李曜目中精光一闪,猛一拍手:“好个围魏救赵!好个一箭双雕!”李曜说罢,站起身来,朗声长笑,他深知这个年代“士为知己者死”思想的能量之大,遂继续肯定这一计略,并帮郭崇韬将剩下的话说完:“崇韬此计,某以为甚妙。朱温偷袭河中,所率大军乃汴军精锐;他新定兖、郓,势必留下大军镇守;清河口新败,徐淮一线,更需留下大军以备淮南。如此三面都需屯驻大军,纵然此獠坐拥中原,实力大增,也自耗损不起,此番出兵河中之后,其根基之地汴、洛等镇,必然空虚无备。而他此番出征又带上了王珙,王珙为争夺河中,自然也将精兵带去,陕虢本非强镇大藩,如今恐怕已只剩空壳。这么一来,崇韬的围魏救赵、一石二鸟之计就抓住了整个战役的突破点……若以十六字综述,则是:奇袭陕虢,再破东都,威逼汴梁,断其归路!”   郭崇韬见自己这一路过来时冥思苦想的一条妙计只是开口起了个头就被李曜一言道破,又是震惊又是欢喜,惊的是李曜这反应要么是心中早有计量,要么是聪明绝顶,你开口他便顺着思路知道了下文;欢喜的则是,他对这个计划似乎很是赞同,若不然也不会如此说了。自己这步毛遂自荐的棋,说不定是赌对了。   当时他便心服口服地拱手道:“原来尚书早有成算,崇韬深服之,惭愧,惭愧。”   李曜哈哈一笑,摆手道:“安时哪里话,若非安时说起,某虽有所思,并未成计。”   郭崇韬知道这话是客套,也不多说,只问:“如此尚书可要依计行事?”   李曜摇头道:“这却不然。”   郭崇韬脸色一变,有些发白,暗中攒紧拳头,问:“为何?”   李曜道:“此计虽妙,却不足以令朱温胆寒。”   郭崇韬心中不服,只是自己地位低微,自知不能与李曜相争,只得强压一口气,再问:“尚书更有妙计?”   李曜仿佛视而不见,微微点头:“倒不是什么妙计,只是再做一点补充,双管齐下而已。”   这话让郭崇韬略微气顺了一点,道:“倒要请教。”   李曜道:“方才你这计策,的确是极好的,只是有一点值得商榷,就是你这些设想,都是建立在我河东水军无法匹敌汴梁水军的基础上。那么我们作一假设:我河东水军不弱于汴梁水军,甚至犹有过之,则会如何?则该如何?”   郭崇韬一愣,迟疑道:“这……不至于吧?”   李曜正色道:“汴梁水军也不过草创未久,前番在清河口大败,还把家底丢了个七八成,如今临阵磨枪,你道他就如何了得?我河东虽然在过去看来,水军几乎没有,但自某掌握军械监,尤其是向全天下扩展商贸以来,逐渐开始经营水运,开始建造船舶。而自某到扬州之后,更是暗中搜罗大批拥有深厚经验之匠师技工到我河东,为我打造水军舰船。如今虽然只是草创,虽然连正式水军都还未有,但若只论当前这一战,某却也有几分胜算。”   郭崇韬又惊又讶,半晌才问道:“尚书可是要趁朱温不知我河东有水军舰船,突然杀过江去?”   李曜点头道:“不错,我正是此意。原本我打算趁夜以火攻奇袭蒲州水寨,朱温根本不虞我有水军,对此必无防备,此计可行。但听了你这一计之后,某又有了更好的一个构想:让朱温在接到陕虢已失、洛阳被克的消息之时,同时发动奇袭。”   郭崇韬眼前一亮:“尚书的意思是,朱温接到陕虢已失、洛阳被克的消息之后,必受震慑,为保住汴梁根基,定然连夜班师,而与此同时,我水军却突然奇袭蒲州水寨……那时,他们正人心惶惶,准备彻夜潜逃,骤一遇袭,必是手忙脚乱,毫无反抗之力!于是,这一战虽然是我河东水军初战,却几乎可以说,有机会一战将汴梁水军一网打尽!”郭崇韬心服口服,拱手道:“尚书奇谋,崇韬拜服。”   李曜摆摆手,面上没有一丝笑容,反而肃然道:“然则此中有两个问题至关重要,其中任何一个处理不当,某这一计,都要落空,或者至少说,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郭崇韬心中一动,面色一紧:“不知是哪两处?”   李曜伸出一根手指:“其一,出兵陕虢、洛阳必须一战而下,决不能有任何延误,稍有延误,便会立刻被通报至朱温处,导致计划失败。这中间的关键就是兵贵神速,不能让陕虢、洛阳方便有任何像样的反抗,才能成事。”   郭崇韬蹙眉沉吟:“若尚书亲至,某料此事当无大碍。”   李曜微微扬眉:“若我说,此战我去不了,但却依然要求一战而下陕虢、洛阳,则安时有何高见?”   郭崇韬眉头深皱,微微思索,道:“尚书纵然不能亲往,开山军却必须得去,而且必须打着尚书的旗号去。”   李曜嘴角勾勒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问道:“谁来领兵,谁来参议?”   郭崇韬心中猛一跳,看了李曜一眼,振奋精神,道:“李司徒(李承嗣)或者史都虞候皆可领兵。至于参议……”他深吸一口气,“若蒙尚书不弃,崇韬愿为参议!”   所谓参议者,与军师类似,非实际职务,此处仅是一说,作用他二人都明白。   李曜心花怒放,暗道:“上钩了!”当下哈哈大笑,走上前去,拍拍郭崇韬的肩膀:“有崇韬愿往,此战某可安心矣。”   郭崇韬闻言,心情激荡,只觉得今日这一步迈出,今后必然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想想自己多年潜心读书,可不就是为了这一日么?李曜此人,可谓惊才绝艳,事无不周,今后成就绝不可小视,以我之能,在他麾下,自不必担心如在大王那边一般,整日做些鸡肠鸭肚的小事,与些蝇营狗苟之辈打交道!   一念及此,郭崇韬忽然双膝跪下,行了个大礼,道:“崇韬蒙尚书看重,此番前去,定要替尚书再续前战辉煌,一举克定陕虢东都,为明公再扬开山军威。若事不济,请斩某头!”   李曜目中精芒一闪,心中暗道:“郭崇韬果然心高气傲,不是寻常之辈,这投名状下得够气魄,要么是陕虢、洛阳二镇拿来做投名状,要么……就是自己的项上人头。这人果然是一身傲骨,不过还好,历史证明他的才能配得上他的傲骨……”   以李曜之精明,自然能发现郭崇韬刚才这同一段话里,对自己的称呼前后不一。前面仍称呼自己“尚书”,后面却称呼为“明公”,这就是投效的意思了,自己不能不有所表示。   当下学着刘备、宋江的模样,过去双手拉起郭崇韬,语气慈祥得仿佛是爷爷在哄小孙子:“安时快快请起。某料以安时之大才,为国宝智助,一战拿下陕虢、洛阳,不过探囊取物一般,此番某请安时助我,也只是为见安时小试牛刀而已。如今天下纷乱,今后仰仗安时之处尚多……安时可愿助我?”   郭崇韬只觉得胸中热血沸腾,毫不迟疑道:“愿为明公效命!”   李曜哈哈大笑,连声道:“好,好,好!”当下传令,唤过史建瑭、史俨,命以史建瑭为主将,史俨为辅,领开山军本部除牙兵旅(憨娃儿的甲旅)之外全军转向,以最快速度奔赴潼关。   李曜说完计划,史建瑭拱手应命,史俨也领了命,却微微有些迟疑,抱拳道:“军使,此计虽妙,毕竟尚未报之大王,若是大王届时问起,某担心军使会因此受责。”   李曜摆手道:“战场瞬息万变,有些事情来不及回报,这一点大王比某更清楚。更何况大王之所以困顿河西,不过是因为没有舰船,并非我河东军打不过汴军,某这一去,只要能安排好水军事宜,便算有功。与汴军交战,不差我开山军这万余人马。”   他说着,很正式地对史建瑭与史俨道:“此策本是安时提出,与我商议完善的,这仗该究竟该怎么打,你二人还须与安时细细商量。当然,如今兵贵神速,商议之事,在路上边走边谈即可。国宝,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   史建瑭看了郭崇韬一眼,没对他发表什么看法。史建瑭其实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以李曜做事的谨慎,肯定不会安排一个水货来做参议,要知道,郭崇韬这次随军,虽然并无实职,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反而更有“李曜全权代表”之意味,而以李曜在自家军中的威望,郭崇韬一旦有何意见,其分量显然也是足够的。   因此史建瑭提出了一个跟人事问题不沾边的话题:“军使,潼关一侧为韩建,一侧为陕虢王珙,如今潼关被韩建所占据,我军若要过潼关,还得韩建答应……那我等是要打过潼关去吗?”   李曜哂笑一声,道:“不用。到那时,你持某手书一封,命人转交韩建或者潼关守将,他看了之后,自会开关放你过去。”   说罢也不迟疑,走到书案前坐下,冯道这个弟子做得极好,立刻铺纸研墨,不多时,李曜便提笔刷刷刷写了一封并不长的信件,然后吹干,放入信封,交给冯道用火漆封好,然后递给史建瑭。   史建瑭接过信函,也不多看,直接收好,道:“军使可还有他事交代?”   李曜摇头,道:“你们去准备一下,尽快开拔,军粮等过了潼关,攻克陕虢,自然就有了。陕虢弱镇,精锐牙兵还被带去河中,剩下的老弱病残……”   史建瑭傲然道:“军使放心,上次搅乱中原建瑭未能赶上,这次岂能错过?陕虢那些弱旅,我开山军若不能一战而下,岂非成了笑话?军使但去河中,等儿郎们的好消息!”   李曜哈哈一笑:“如此甚好。”   于是史建瑭与史俨便去传令准备转向拔营,郭崇韬则问道:“军使,某有一事不解:为何只遣开山军所部?嗣昭、嗣源二位将军所部,人数虽然略少,却也是精锐之师,何不一并带去,胜券更是在握无疑?”   李曜微微一笑,反问道:“你以为呢?”   郭崇韬迟疑片刻,尴尬道:“这个……崇韬愚钝。”   李曜摇头道:“你非是不知,而是觉得不好说。因为你以为,我不叫二位兄长所部前去,是怕他二人分功……安时,某说得可对?”   郭崇韬果然是说话不怎么爱拐弯的,听李曜自己说了出来,也就不是那么尴尬了,当下点头道:“难道明公并非此意?”   李曜微微摇头:“安时,我开山军在河东,大功可少?我李存曜在大王麾下,功劳可少?实则某对功劳早就看得淡了,某对二位兄长也没有这等私心。”他微微一笑,又轻轻一叹,道:“只是你要知道,二位兄长皆是大王义子,从军日久,功勋卓著,地位甚高。以国宝的资历,他能驾驭得了么?可若是让二位兄长其中之一为主将,则我开山军出兵最多,却没拿到主将,纵然国宝不说,麾下将士肯么?与其如此,不如只教国宝领我开山军去,反倒简单。”   郭崇韬这才知道李曜的用意,当下恍然道:“原来如此,崇韬明白了。”   李曜点点头,道:“你也要随军而去的,先去休息休息吧。”   郭崇韬乃去,李曜则对冯道说道:“去,请李司徒来。”   李承嗣为开山军副使,如今史建瑭领军而去,却不是他,总得来解释一番。   ------------------------------   PS:这一章纠结了三天,并不是无风这三天忙到没办法,而是为了把这一章写得满意。包括李曜与郭崇韬之间真正的第一次会面,二人的性格要对应不同的表现、不同的话锋,说话的风格、语气等等,都要仔细,再加上这一仗的打法安排之类,因此费了些时候。不过好在,写完之后我个人基本还算满意。   当然,思考归思考,写的时候仍是我习惯性的“一次完稿”风格,绝不回头检查错别字,因此有时候因为手误而出的错别字,想必那是肯定有的……这个只能请大家包涵了,无风绝对是懒汉中的战斗机。      第209章 出镇河中(九)   李承嗣进得帐中,便见李曜正微蹙眉头看着一方沙盘,似在思索什么。   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军使。”   李曜抬头,露出笑容,招招手:“承嗣来了,来,看这沙盘。”   眼前这沙盘,比前些日子展示给李克用的关中形势要小,但比例更大,布局更加精细。李承嗣走上前去,看了看山川河流的走势,问道:“这是河中镇?”   李曜点点头,拿着自己的马鞭朝沙盘偏西南方一指:“不错,这里就是蒲州。”   李承嗣看了一眼,见蒲州城上插着一面小旗帜状的薄木板,木板上写着:朱温,汴陕军八万余。再看黄河对岸,赫然写着:晋,七万余。   看了这个兵力对比,他奇道:“我军也当是八万余,接近九万,为何只有七万余了?”   李曜淡淡地道:“我开山军除甲旅之外,余者无法参加此渡河之战。”   李承嗣愕然不解:“那却为何?”   李曜指了指沙盘最南边,道:“此处是潼关,往东是陕虢,又东是洛阳,再东便是汴州。潼关乃同华节度使韩建辖区,此贼早已被我军打服,王行瑜之死,更是让他落胆,你说如今我若要出潼关,凭他,岂敢阻拦?而陕虢本非强镇大藩,如今精兵锐卒已随王珙北上河中,欲拦河中富庶,留守的,不过几千老弱,我开山军若是突然杀到,他们如何幸免?而洛阳,某前次便曾打破过一回,张全义如今还被我软禁,那洛阳城乃是他一手加固翻修的,城防弱点何在,他早已拱手相告,并绘洛阳城防图与我……如此说来,眼下就是潼关好过、陕虢易克、洛阳如吾家后院,既然如此,我开山军何必去蒲津渡那根本施展不开之处凑热闹?”   李承嗣闻言,一喜一惊,仔细想了想才道:“军使此策确实妙计,只是大王今日不是传下王命,召军使速去渡口破敌么?若我开山军抗命不遵,只怕……这个……”   李曜道:“某已命国宝领兵转头东南,出潼关,踏陕虢,克洛阳,震汴梁!”   李承嗣吃惊道:“军使真要抗命?”   李曜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这一策,好处显而易见,只要陕虢一破,王珙便是丧家之犬,朱温留他无用;洛阳一克,汴梁危殆,朱温不可能放弃汴梁根本重地,只能扔下河中千里回援,如此河中不攻而克,岂不比水战死磕好得多?承嗣,我言尽于此,你可还有异议?”   李承嗣微微一震,下意识看了李曜一眼,只见他也正朝自己看来。他之觉得,李曜的目光平静得犹如深潭之水,明明毫无动怒之意,更无什么杀机,只是深不可测的平静,但正是这种过分的平静,却叫人下意识有些胆寒,不敢与之相争。   他自知跟随李曜时日较他人要短,获得的信任自然也有所不及,当下微微低下头,以示恭顺:“仆自随军使中原转战,便视军使为毕生之范,而后得入开山,更窃喜此邀天之幸,今生今世,愿为军使马前一卒。军使才高望著,胸中丘壑岂是承嗣愚鲁之辈可能度量?但有差遣,承嗣莫不想从!”   李曜方才一直仔细观察他的言语神色,见并无迟疑造作,便收了那副表情,露出笑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承嗣过谦了,以你之能,天下虽大,总有安身立命之处,而在我河东,自然也无人会将你亏待,出将入相,指日可待。”   李承嗣松了口气,笑着应承。李曜遂与之说起二人领牙兵旅会同李嗣昭、李嗣源二军到达蒲州对岸后的应对之策,李承嗣一一称是,告辞而别。待出得中军大帐,心中不禁寻思:“大王虽是河东主心骨,但历来军中自有派系,我今已入开山军,虽为时尚短,但蒙军使不弃,委我为副,我也当找些机会,表明忠心,才是道理。”他心有所思,径直回了帐。   史建瑭领军一动,李嗣昭与李嗣源便觉诧异,联袂来到李曜帐中,问开山军大军怎的转头向东南走了。李曜将实情告之,然后道:“我三人乃大王义儿,若是领兵去打陕虢、洛阳,而未能遵命赶到蒲津渡,只恐难以交代,是以命国宝领兵,我等仍去蒲津渡,助大王破敌,收复河中。”   李嗣昭外粗内细,一听便明白李曜是担心他二人如果南下,史建瑭必然有所顾忌,施展不开手脚。不过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跟着李曜走,也决计不会吃亏,李曜这几年来的表现他最清楚不过,这不是个吃独食的人,对于自己人,李曜从不吝啬。再说,自己与李曜关系密切,可以说是他入河东之后第一个盟友,至今也是相当重要的一个盟友,以李曜之智,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做出卸磨杀驴的蠢事来。   于是便点头,道:“正阳这般考虑,正合我意,国宝素来智勇兼备,过去不得机会发挥,因而声名不彰,如今有此良机,我料必将一战成名。至于我等,为今之计,就看正阳的水军偷袭之计是否成功了。”   李嗣源相对于李嗣昭来说,心眼更加实在,当时便道:“国宝领开山军去破陕虢、洛阳,更有洛阳城防图在手,左右不过是牛刀杀鸡而已,本就无须某与九兄同往。某还是担心蒲津渡那边不好打……说实在的,纵然有了舰船,又是军械监打造之物,东西是差不了,可麾下弟兄们要说马战步战,那是没的说,但这水战……某就怕才过了河,他们连路都走不稳。要知道如今还是隆冬,河水虽然未曾结冰,但河上风高浪大,要是摇晃得厉害……”   李曜摆手道:“此事某早有考虑,今次调动的船舶分为两类,一类是战船,一类是运兵船。战船由于缺乏水军,并不甚多,主要是抽调的一批常年跑河的水手暂时为之,作用也大多作为侦查船只。以某定计,此战决胜之地,仍是在陆地之上,对于水军而言,只是一次初步演练,检验兵船质量罢了,二位兄长可以放心。至于水上浪大的问题,倒是不用担心,那兵船虽是大型战船临时充当,一艘却也能载四五百人,我今调动二十余艘,一次便能渡河万人,以蒲津渡之宽度而言,至多半个时辰便能一渡,我军七万余人,留下辎重等,战兵也就是五万余人,不到三个时辰便能全过……更何况,我军渡河之时,也是朱温下定决心撤退之时,第一渡有万人大军,足够了。”   李嗣源听了,果然笑道:“正阳既然算得周全,某这目不识丁之辈也就放心了。”   下午,李曜领牙兵旅为中军,李嗣源为前军,李嗣昭为后军,加快脚步,开赴蒲津渡。   ------------------------------   却说在朱温出兵河中之时,只有敬翔陪同,汴军第二号谋主李振却去了幽州,打探得留后府所在。这日准备妥当,径往留后府而去。到得府门,自然被牙兵所拦,告诉他道:“指挥使高将军正与留后议事,任何人不见!”   李振听说高思继正在府中,心中窃喜,取出四贯钱分送给四个牙兵,道:“但凡进去通告一声,就说上党李振求见!”牙兵们见钱眼开,自有人进去禀报。   今日高思继前来刘府,是因此前收到晋王教令,说入关勤王之战或有变数,恐要再伐李茂贞,如此四处用兵,请幽州筹备兵马钱粮,从速押送太原,转运关中。那当然是过时消息,不过刘仁恭得信之后,至今却未作任何筹备,高思继此来即是催促刘仁恭。他道:“高某带兵只管打仗,而筹措钱粮乃留后分内之事。留后久拖不行,届时晋王怪罪下来,只怕你我都担待不起!”   刘仁恭满面堆笑,道:“将军每日只知练兵,不知外事啊!契丹新任于越痕德堇残暴不仁,专事征讨,久有南下入侵中国之意。幽州系中国门户,不得不防啊!”   高思继是一武将,文语不佳,被刘仁恭一番说词,竟不知如何反驳为好,兀自愤愤不平。   刚好牙兵来报:“上党李振求见。”刘仁恭消息灵通,知道李振乃是朱全忠的人,闻言一惊,然而恐高思继生疑,便故作惊讶,说道:“薛铁山与我素少来往,今日却派使者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高思继这人纯属武将,竟不知李振乃是何人,听得刘仁恭所言,已是下了逐客令,只好道:“既然如此,思继先走,调发兵粮之事,还请留后从速!”言罢乃退。恰与李振打了个照面,顿时感觉似曾见过,心中微微狐疑,不过也未多想。待回至军营,问其弟高冕,潞州薛铁山帐下可有李振此人?   高冕曾作为俘虏在晋王军中呆过,因而知道一些:“大兄被刘仁恭骗了!那李振是潞州上党人不假,却是昔日的李铎,系朱全忠潜入太原的奸细,李存厚正是被此人说反的!”   高思继醒悟过来,说道:“难怪我见他面熟,经你提醒,我才想起,他既是汴梁鹰犬,我今晚即将兵马包围驿馆,拿了了事。”   高冕道:“大兄稍安勿躁,刘仁恭久不发兵粮,又与李振私会,其反心已露。还是牒书一封上报太原,请晋王决断为是!”高思继忍不住,挥手制止道:“哎!书信往来,颇费时日,恐那时李振早已离开幽州。先拿下叛贼,再禀太原不迟!”   这边李振入见刘仁恭,门外与高思继照的一面。观其眼神狐疑,李振已知初至幽州,尚未言语,便使高思继怀疑刘仁恭,第一步顺利完成。见到刘仁恭,拱手抱拳道:“汴梁东平郡王帐下从事,领天平节度副使李振拜见刘公!”   刘仁恭不屑道:“你既是从汴梁来的,就不怕我斩了阁下,以项上人头赠与晋王?”   李振笑道:“李振此来,是为刘公送一大礼,料来刘公不会杀我!”   刘仁恭嘿嘿一笑:“朱全忠能送我什么大礼?”   “东平王欲助刘公实据卢龙十二州,不知这份礼物大不?”   刘仁恭仍然不屑,哼哼一声,道:“黑朱三欲拉拢我,对付晋王,这等鬼魅伎俩岂能瞒的了我?你以为我会上他贼船?”   “刘公言重了,东平王实是为公着想。以公今日的身份,寄人于篱下,虽主事一镇,却无节旄,不能与一方诸侯相提并论。若与东平王合作,则为雄霸一方的诸侯,与太原平起平坐,此中利害不知公可曾参悟?”   刘仁恭一震,眼神阴晴不定,沉吟片刻,忽然传令:“为李先生上茶,备酒宴。今日谁都不再会见,某要与先生促膝长谈!”   话说刘仁恭被李振一番“送大礼”的话说服,于是向李振敞开心扉:“我欲实据幽州,非除高思继不可,可始终苦思无策,先生须得教我!”   李振问:“李克用自幽州归太原时,可是留有五院军几十人监管幽州军政?”   “正是,五院军系李克用的耳目,专事阴事,我与高思继的一切行为,都在其监视之中。”   李振笑道:“某料以刘公之智慧,定是已与他们称兄道弟了。李振今日前来,也不会逃过他们的法眼,然而他们会先来刘府问个明白,再决定是否向太原禀报。刘公,某这话可有差错?”   刘仁恭不禁向李振竖起拇指:“先生真乃人间俊杰,不瞒先生,我与那五院军将燕留德已打成一片,但不知除掉高思继,怎么利用他才好?”   李振大笑:“幽州为公所收买的人,又何止燕留德,高思继军中也定有为公所用的人了。”刘仁恭呵呵一笑,也点头称是。李振话语未停:“然而像燕留德之辈,毕竟是李克用的心腹,公不可深信。我有一箭双雕之计,可将高思继、燕留德一并除去,公可想听一听?”   刘仁恭闻言精神大振,早已急不可耐:“快快道来!”   “某入府时,观高思继眼神,料他必已知我的来历,此人生性莽撞,今晚必然便会在驿馆对某下手。与公议事完,即可将某由暗门潜送出城,之后,燕留德必会来刘府。我素知那燕留德乃嗜酒好色之徒,公只须如此这般……,定保公实据幽州。”   刘仁恭听得心花怒放,满口说“妙”,遂作一番准备。李振则扮作一个买菜的仆人,由后门出府,径自出城去了。   正午时分,燕留德果然来到留后府。他正是听闻刘仁恭上午接见了一个上党来客,要来问个究竟,当然,这时候过来,也是为讨刘仁恭一顿酒席。   刘仁恭嬉笑相迎,备酒设宴,说李振不过系一上党客商而已,将一个燕留德不认识的心腹诈称李振,在席间作陪。燕留德丝毫不疑。席间,又请出燕女作歌舞助兴。这些燕女都是刘仁恭精心挑选,人人粉面桃花,个个色艺双全,直把燕留德哄的垂涎欲滴。酒席至傍晚掌灯时分才罢,燕留德已是大醉不醒。刘仁恭于是将李振所留下的行头为燕留德换上,派人抬往驿馆歇息去了,自是不忘将两名燕女相陪。   高思继此时正在军营整装待发,细作来报:“李振于掌灯时分已被刘仁恭送往驿馆,喝的酩酊大醉。”   高思继问:“正午时,燕留德也去了刘府,可是也被送往驿馆?”   细作回答:“只有李振一人并两个燕女,未见燕留德。”   高思继冷哼一声,不屑道:“刘仁恭正极力讨好燕留德,自然不会送往驿馆,不送回燕府,定是留宿在刘府了。不过,只要不在驿馆便好,不去管它。将士们,随我去驿馆,斩杀汴州奸细!”于是自带百名士卒,将驿馆包围,冲将进取。   当时天色已黑,灯光昏暗,高思继也不辨面目,将“李振”一剑斩于榻上。两名燕女见状尖叫,高思继也顺势杀了,取“李振”人头,出的驿馆。正逢刘仁恭率众赶到。   见高思继出来,刘仁恭喝问:“高指挥这么晚来于驿馆行凶,欲叛大王耶?”   高思继也喝道:“留后通敌叛国,尚来喝问于我!如今李振首级已被我取,证据在此,留后还有何话要说?”   刘仁恭笑道:“李振乃是汴州谋主之一,好端端的怎敢来幽州找死?你且看清楚你杀的是谁?欺某老眼昏花不成!”   高思继惊疑不定,从随从手中夺过火把,仔细照看人头,方知所斩之人竟是燕留德!当下惊的目瞪口呆!不觉倒退几步,心知中了刘仁恭奸计了!只怪自己一介莽夫,怎不先分辨清楚?   刘仁恭又悲天悯人道:“燕五院不过到我府中作宴,不觉多喝了几杯,我令人将他送往驿馆歇息,高将军如何就不能容忍,竟要杀之而后快呢?这可是叛逆的大罪呀,我二人还是去晋王跟前理论吧!”   高思继也稍作镇定,大骂:“刘仁恭,你通敌叛国,又设奸计陷害于我,就往晋王跟前理论,我高思继岂是怕事之辈?”说完便欲率军回营。   刘仁恭拦住,大喝一声:“且慢,高将军既杀五院军将,已是待罪之身。遵照法令,我须先将将军看押,待晋王处置!”   高思继大怒道:“你敢!我先杀了你这叛徒,再向晋王请罪!”即欲拔剑上前,却被高冕拦住:“大兄不可,杀五院军将,已筑成大错,若再杀留后,则坐实反叛罪名了!晋王明察秋毫,定会还大兄一个公道。”   高思继长叹一声,弃剑待擒。刘仁恭一挥手,亲从上去,将高思继、高冕兄弟五花大绑,惟恐其挣脱,尚用铁链加缚,押至府牢。   高思祥此时看守军营。刘仁恭随即赶往营中,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对高思祥说道:“思祥贤弟,你兄长擅杀五院军使,犯下滔天大罪,此事须得晋王亲自过问。现在你兄长已认罪就擒,你系他兄弟,连坐不可避免,也得暂且受点委屈,以待晋王决断。”   高思祥大骂道:“刘仁恭,少在这假惺惺悲天悯人,定是你设计陷害我兄弟,欲窃据幽州,我岂会受你蒙骗,看我今日诛你这叛贼!”说完,即仗剑来刺仁恭。身后军士有昔日受恩于高氏兄弟,也跟着助威!   刘仁恭见状却不慌不忙,大喝一声,道:“高思详与其兄合谋造反!谁为我擒此叛将!”   只听一声暴喝:“高思祥休得猖狂,看某来擒你!”   高思祥回头一望,却是都将蓟县人单可及。此人骁勇异常,是军中已被刘仁恭收买之人。高思祥见单可及为变,大骂道:“小人,我兄弟对你不薄,却为何要助纣为虐?”   不料单可及轻笑道:“军中我所忌惮的,唯你兄高思继一人!如今他已就擒,谁能挡我?”   高思祥不再答话,操枪在手,直取单可及。单可及也将长矛来迎,斗得数合,思祥已被逼的只有招架之功,步步后退。正在全力迎战时,突然感到一股凉意从背后直透心窝,低头一看,一柄长剑已透至胸前,扭头回视,却是,单可及的侄子单廷珪,此人也是骁将一员。   高思祥手指单氏叔侄,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道:“无……耻……”,即倒在了血泊中。营中军士分成两派,纷纷拔刀相向。   刘仁恭上前宣谕道:“高思继擅杀了五院军使燕留德,高思祥又当众欲刺杀本官,事实就在你等眼前,勿要从叛。反叛者唯高氏兄弟,与众人无干!其家属也不在此案列,本留后自当厚加安抚!”   众军士听到刘仁恭前半句,尚纷纷不平,欲为高氏鸣冤;等听到后半句,却多已踟蹰不前,以为刘仁恭确实按章行事,仁至义尽,屈在高氏。唯有十余名将佐忠于高氏,知刘仁恭假仁假义,仍举刀奔来,欲杀刘仁恭,却被单可及、单廷珪一个一个诛杀殆尽。余众纷纷放下武器,臣服于刘仁恭。刘仁恭遂传牒书于李克用,大意是:   “高思继久有窃据幽州的野心,晋王令幽州筹送兵粮,皆因思继以契丹将入侵为由,从中阻隔,而至久久不能发出。今夜,却又擅杀五院军将燕留德,其弟高思祥事后又欲行刺于仆,幸得众将相救,当场将他诛杀。高思继反心毕露。下官已将其并高冕擒下,唯请王爷明断!”   这一日李曜刚刚赶到蒲津渡,李克用见他赶到,心情顿时大好,下令设宴。正在宴上谈及破敌之策,忽有幽州牒文到了,李克用还道是军粮送达太原,当即命人呈上牒文。哪料竟是刘仁恭告之说高思继反叛!李克用见之大惊,继而怒道:“孤待高氏不薄啊!如何敢杀五院军将,又行刺留后。他是真要反了吗!”   李曜心中猛然一沉,正欲说话,却见盖寓起身道:“仆闻燕留德在幽州,嗜酒好色,强抢民女,滥杀无辜,所行多有不法。而高氏兄弟勤练士卒,惩恶扬善,除暴安良,深得士心。这其中恐怕另有他因,还是先将高思继押至太原,大王亲自鞫问为妥!”   晋王以为然,当下道:“掌书记,传孤王教令给仁恭,教他将高思继兄弟解赴太原。”   李曜一听要遭,历史上可不就是这一下,害了高家兄弟性命么?于是连忙站起来伸手拦住,道:“大王且慢!”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   李曜一句“大王且慢”,李克用果然微微一怔,摆手示意掌书记先不必喻教,而问李曜道:“正阳有何话说?”   李曜拱手道:“大王,儿且不论幽州此番究竟发生何事,只是觉得眼下幽州局面已然临近失控。”   李克用吃了一惊:“此话怎讲?”   李曜道:“不知大王是否注意到,原先大王为幽州安定所作的安排,如今已然崩塌。”他见李克用脸色一变,也不慌忙,继续道:“此前是怎么安排的呢?刘仁恭主政、高思继掌军、燕留德督察,此乃军、政、监察三权分立,彼此之间皆有所畏。而今高思继被抓、燕留德身死,只剩刘仁恭一人……大王,此时的幽州,还是不是大王的幽州,这决定权,已然到了刘仁恭手里。”   李克用微微蹙眉,但却说道:“仁恭,我之妻弟,焉能叛我?”   李曜见盖寓也似乎要起身为刘仁恭辩解,抢先出声,摇头道:“大王此言差矣,会不会叛,与能不能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或许刘仁恭不会背叛大王,但毕竟幽州路远,大王难以速知其地实情,为防万一,总要做好两手准备,才是道理。”   这时候盖寓忍不住问:“正阳,你此前便对仁恭颇不放心,此番更是将这疑心表露无疑,某知你非是那等轻易定论的鲁莽之辈,你既这般怀疑,总须有个道理……你何不将之说来,也好为大王释疑。”   李曜转头看了盖寓一眼,忽然觉得,这位盖太保(平定关中三藩之乱后,得授检校太保)比两年前老了许多,想到他这几年对自己一直颇为关照,甚至某些方面几乎称得上纵容,心中不禁有所触动,当下微微弯腰鞠躬示意,口中道:“盖公所言甚是。”   然后转头,对李克用道:“请教大王,天下藩镇,如若内乱,是文官占优,还是武将占优?”   李克用蹙眉:“自是武将拥兵作乱占优,文臣手中无兵,怎生叛乱?”   李曜点点头,又问:“大王觉得,高思继可当得上一员良将?其在幽州军中,威望又是如何?”   李克用脸色突然凝重起来,沉吟道:“高思继之勇,少有人可敌,其人爱护兵勇,身先士卒,甚得幽州军将爱戴。”   李曜看见李克用的脸色,就知道他心中已然有些动摇,但话依然要说:“大王明鉴。只是既然如此,儿却要问上一句了:以高思继在幽州军中之威望,他若果然造反,为何身边仅仅百余牙兵?好,就算他不知为何只带了百余牙兵,那么儿仍要问:刘仁恭在幽州不掌兵权,按说也只有军府内的百余牙兵,难道刘仁恭竟然强过高思继,能一举将他拿下?”他说着,站起身来,朝帐中将领们拱手行了个四方礼,道:“诸位兄弟、同袍,我等都是武人,说话也不必拐弯抹角……高思继之能,诸位都有所了解,请问诸位:以高思继之勇,与我等同领一百牙兵,两厢生死交战,谁能保证可以将他生擒?”   这话一出,中军帐内顿时沉默了下来,还是周德威资历较老,不怕得罪人,道:“若说战胜,或可设计而成,可高思继乃马上骁将,生擒却是难于登天,某以为除非存孝披甲,余者恐难为之。”   李曜见其余人要么默不作声,要么暗暗点头,自然明白他们的心思,于是转头对李克用道:“大王,儿便作此想。那高思继手掌兵权,在幽州军中又威望颇高,他若要反,岂是刘仁恭手下那区区百余牙兵翻得了天的?而观如今之幽州,军政俱被刘仁恭所掌,而监察早已不在……儿以为此时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李克用脸色一变,目中阴晴不定,沉吟道:“依你所见,仁恭有自立之心?”   李曜平静地道:“有或者没有,不是刘仁恭自己,谁也不能断定,只是目前来看,此事不得不防。”   盖寓想到刘仁恭乃是自己所推荐,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问道:“正阳,某来问你,若是他果真反了,如今该当如何?”   李克用听了,也把目光放回李曜身上。李曜轻叹一声:“若是他果真反了,此时必然希望大王下令就地斩杀高思继,因为一旦如此,他仍可打着大王的旗号继续养精蓄锐,培植亲信,意图将幽州换血。大王纵然再派心腹接手幽州军权,以及监察,也总须一些时日,这段时间内,他大权在握,还怕掌握不住幽州?若是大王对他格外放心,直接让他坐控兵权,他就更是再无阻碍,但这只是他最好的打算。其二就是大王将信将疑,命他将高思继押解太原,若然如此,我料刘仁恭必然会私藏教令(无风注:皇命称敕令,王命称教令),以伪教杀高氏兄弟,而后诬陷大王乱杀有功之将,以此为借口,离晋自立!”   李克用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愤然道:“中山狼!这寡廉鲜耻的中山狼!孤待他不薄,他竟要……”   “大王息怒!”盖寓劝了一声,立刻又问李曜:“此事虽只猜测,但这般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是如今幽州情形正如正阳所言,大权全操刘仁恭一手,他若果然要行这大逆不道之举,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李克用心中一沉,他直觉如果事情真到了这一步,显然已经无药可救了。   然而李曜却微微沉吟一下便道:“按说这般情况之下,我河东再欲反制刘仁恭,已然难如登天,然则常言说得好,事在人为。某有一计,虽然未必十成十扳回局面,但总可一试。”   李克用讶然,盖寓却喜道:“正阳计将安出?”帐中诸将听得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李曜居然仍说可以一搏,不禁面面相窥,心中生出一丝惧意,暗暗忖道:存曜此人,不可与争。   李曜踱步思索片刻,道:“刘仁恭此人,狼子野心,欲图幽州久矣,其心狠手辣,廉耻全无,行事不折手段,这是其难以对付之处。然则此人并非没有弱点,欲破此獠,唯有找准其空门,善加利用。”   盖寓目光炯炯,与其人之苍老颇不相应,反问道:“空门何在?”   李曜伸出三根手指,断然道:“空门有三!”他不理自李克用、盖寓到诸将全部在场之人脸上的震惊,凛然道:“其一,时间。高思继掌兵多时,幽州军中虽有部分将领被刘仁恭收买,但他只能趁高思继不备之时突然下手,才得取胜,其军中对高思继之怀念,他一时之间绝对无法驱除,就算要大换血,也须得时间。”   盖寓微微点头:“然后?”   李曜道:“其二,名义。天下皆知刘仁恭这军府是大王所赐,大王对其厚待,又是刚刚平定关中之乱的大功臣,他若毫无名义,一旦举起反旗,不仅必遭天下人之唾骂,更关键的是,幽州军民如何能够认可?届时他军心难得,民心向背,岂能坐稳这卢龙十二府?”   盖寓再次点头:“那其三呢?”   李曜道:“其三便是时机。他缺一个时机,举兵反叛。这一条,与前两条相辅相成,譬如说:如今大王下令命他将高思继押解太原,教令一到,却只有他看得到,他便可以假传教令,说大王下令斩杀高思继。如此一来,就变成了大王乱杀有功之将,而且高思继在军中威望卓著,一旦被杀,刘仁恭便可以此为由,起兵自立!这便是时机!”   盖寓仿佛有点明白李曜的意思了,下意识道:“你是说……”   李曜点头道:“不错,我等若要反制刘仁恭,须得有两手计划:一是拖延。只要大王教令不到幽州,刘仁恭只能等着,他也知道如今我军正在与朱温对峙,这拖延不会引起他的警惕,他会以为是战局紧张,大王来不及答复,或者道路阻塞,教令未曾按时到达。总而言之,他不会生疑,而且拖延对他来说,也有好处,是以他不会立刻做出反应,而是耐心等待。”   李克用听到这里,不禁有些不悦:“正阳既然知道这对他更有好处,还做一计提出,这是何意?”   李曜微微一笑:“大王稍安勿躁,此计乃是双管齐下,拖延只是其一。”   “哦?”李克用面色一松:“那其二呢?”   李曜道:“其二便是我等须得尽快击破当面之敌朱温,夺回河中,然后一面假意领兵不疾不徐地赶回太原,一面派出精锐骑兵,千里奔袭,直抵幽州!”   场中之人全是一脸震惊,李克用更是猛然坐直身子:“什么?”   李曜目中杀机一现:“只要隐藏行迹得当,我军杀至幽州,刘仁恭也未必反应得过来。因为幽州本是我河东所有,刘仁恭如今反迹未彰,外围之军就算见了我军,也只当是友军,如果再有大王教令,他们自然不敢违抗,这时我军便趁机快速杀奔幽州城下,届时刘仁恭措手不及,如何来得及应对?只能任我处置。这时领兵大将只须拿出大王教令,说高思继之事须得详查才可论定,而后掌控军府,安抚地方,大事定矣!”   李克用呆了片刻,忽然狂笑出声:“好,好,好!此计妙极!正阳不愧是吾家千里驹!有正阳此计,我何惧那中山狼居心叵测!正阳,待得再定幽燕之时,你便是卢龙节帅!”   李曜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李克用居然会把幽燕许给自己,这卢龙镇可是北方重镇,当初安禄山便是以此起家,如今在李克用势力当中,也是仅次于河东的大镇强镇,若是经营得当,十万大军易如反掌。只是李曜毕竟是个目的非常明确之人,他知道卢龙虽好,可却不是他此时想要的,是以也不等众人吃惊,已然拱手道:“蒙大王错爱,不过燕帅之位,并非儿最合适,此事纵然成了,儿亦要固辞不受,请大王收回成命。”   李克用听了这话,果然也惊奇不已:“你不愿做这燕帅?”要知道,正因为燕帅之位太过了得,是以当时他那般信任刘仁恭,也仍然设置成“三权分立”模样,可李曜与刘仁恭不同,李曜在河东已有数载之久,更立下许多大功,又是自己义儿,在军中好友极多。对刘仁恭,把三权分立弄出来,诸将都不会有何异议,可若是李曜,就根本不能这样做,否则诸将都会觉得他这个大王连自家养子都信不过,这人人自危,可不是闹着玩的。   然而即便条件如此优厚,李曜却仍然毫不迟疑地拒绝了,这让李克用既是惊讶,暗地里也颇为欣慰,心中忖道:“看来此前所料不差,正阳此子,并非贪恋权势之人,他连燕帅之位都能这般轻易拒绝,今后便是让他辅政吾儿,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到那时,族中有克宁,军中有正阳,吾儿大位固矣。”   想到此处,李克用再深深看了李曜一眼,见他目光坦然,毫无飘忽闪躲,心中更是喜之不尽,笑道:“我儿既然这般说,想必是有深意,如今卢龙虽在危局,但有此妙计在怀,我亦毫不担心,重夺卢龙,指日可待……只是我观军中文武,唯有你最适合重镇一方,可你却……那么正阳你以为,这燕帅之位,还有谁比你更合适?”   李曜心道:“其实能挑起这个燕帅这个担子的将领,怎么着也能数出三四个来,不过像周德威,毕竟是汉将,即便让他去,必然也得‘三权分立’,反倒不美。而若是李嗣昭,因为我的出现,他的光芒被我压下去不少,你怕是也不会那么放心,那就只有一个人选,你无论如何不会担心了。”   当下便道:“儿以为,幺(注:幺,最小的。)叔克宁公,最适此位。”   这时李克宁本人也在军中,他是个精明之人,在李克用这个大哥面前,极少主动冒头,与平常家庭一样,李克用这个大哥对自己的幼弟是非常疼爱的,李克宁越是这般,李克用就越是欢喜,对他的信任和宠爱,不比自己的亲儿子差多少。   李克宁一听李曜的建议,心中顿时生出巨大的惊喜,他虽然平时低调,但那时故意为之,谁不想手握大权?只是自己作为大王的幼弟,有些时候反而不好自己为自己揽权,特别是……他也的确很怕李克用,长兄为父,何况是李克用这人中豪杰的长兄。   李克用一听李曜提议李克宁,心中一动,转头看了自己兄弟一眼,正看见李克宁又惊又喜的模样,虽然他立刻强压了下去,仍被李克用看在眼里。   李克用心中忖道:“看来正阳是为了幽燕巩固推荐的克宁,之前也并未与克宁提起过……当然事发突然,也不可能提起什么。看克宁这意思,对这燕帅之位也是颇为心动。也罢,卢龙在克宁手中,总比给其他人安全,他虽然少了开创之能,守成却也担当得了。再者,他如今做了燕帅,今后在族中地位更加稳固,日后一旦我有甚差池,他也镇得住族中异语,再有正阳在军中安抚,我河东大权相易,便出不了什么麻烦。”   当下便笑道:“原来如此,此事就先谈到这儿吧……依正阳方才所言,我等眼下最关键的便是先夺回河中。正阳,方才孤问你,你的开山军去哪了,现在说说。”   李曜自然知道李克用转过话题并不是不同意李克宁为燕帅,只是这事就没必要现在立刻定下,以免诸将心中有些想法,待得大势已定,直接任命便是,到那时,就说是从了他李正阳的建议,大伙儿也就没什么好说,纵然有所不满,也得往他李曜身上来。然而他自己连燕帅都能请辞,诸将也就没什么好说,只好忍了。想到此处,李曜也不禁心中暗叹一声:“谁说李克用只会打仗,政治上完全是白痴了?他也就是……间歇性犯二罢了。”   既然言归正传,李曜自然也就把开山军的去向,包括自己的定计一一道来,又再次请罪,说未得大王准许,擅自作出决定,请大王责罚云云。   大王显然不会责罚他,李克用这人,打仗的时候一门心思都是把仗打赢,既然有这般妙计,他哪能不许?当下笑道:“无妨,无妨,那时你是后军主将,随机应变,乃是情理之中,不怪,不怪你。不过,我仍是有些难以置信,你那些舰船,果然准备得这般完备了?”   诸将自然也颇难相信,纷纷表示,说咱们河东军陆上那当然可以毫不客气的说是无敌猛虎,可这一旦下了水,那可就不一定好使了,咱们能不能换个更靠谱的法子?有人建议说:既然船只有保障了,干脆咱们就稍微绕点路,先到上游或者下游百来里渡河过去,然后集结大军,只要是在陆上作战,一举荡平朱温的七万大军也不是没有指望。   李嗣昭和李嗣源虽然最为相信李曜,但此时大家群情汹汹,却也感觉有些不便开口,只能寄希望于李克用,希望他依旧对李曜信心百倍,直接驳回大家的意见,按李曜的定计来办。   但李克用自己也是个不擅长水战的,对水战有点发自内心的不自信,又听得大家都不赞同,虽然心中相信自己这神算无遗的养子,仍不禁有些犹豫。   李曜心中一紧,他什么都料到了,唯独没有料到河东诸将对水战居然这般惧怕。这一条确实有点出其不意,毕竟这么几年下来,他并没有发觉河东诸将有多少畏战心理,如今这般情况,自己的计策虽然仍可以变个法子施展出来,可是……只怕就很难完美了。   谁料就在此时,李克宁忽然站出来,一脸正色道:“诸位且听某一言!”   他是李克用幼弟,身份特殊,又自来受李克用信任,如今在沙陀族中,除了李克用本人之外,就属他地位最高,因此他一开口,诸将果然都立刻安静下来,一齐转头朝他看去,看他有何高见。   李克宁面色肃然,道:“我河东自来不善水战,这是不必说的,马上才是我等用武之地。”   大家一听,原来他也是这意思,当下露出笑容,纷纷表示赞同。   谁知道李克宁却接着道:“只是某想问大伙儿一句:若要匡扶皇室,平定天下,我等莫非一辈子都不打水战?北方或许可以,那日后万一要去南方呢?”   众人没料到他忽然杀了个回马枪,一时都不知道怎么说好,李克宁立刻抓住机会,继续道:“再者说,方才正阳这计策大伙儿都听见了,完全是天衣无缝嘛!说是水战,可却连水上船对船的战斗都未曾安排,只是抓住机会一举渡江,攻占水寨而已,难道我河东勇士坐船过个河之后,就连马都骑不稳了?”   众将被他说得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都有些哑口无言,李克宁却立刻转向李克用,抱拳道:“大王,小弟赞成正阳此计,愿领本部人马,第一批过河抢占滩头!”   李克用心中大喜,刚要说话,就见李嗣昭、李嗣源、李承嗣站出来:“大王,我等也愿依此计行事。”李克用心中更定,接下来,李存审等如今可以算得上“李曜派”的将领也都出列,表示支持此策。   李克用心中大定,笑道:“你们呐,还真是遣将不如激将……那好,便依此计行事!正阳何在!”   李曜出列,抱拳道:“末将在!”   “水战非孤王所长,此战,由你全权指挥!”   李曜一惊:“大王……”   “不必说了!”李克用面色毅然:“我李克用麾下勇将无数,然则若要说起最能高屋建瓴、纵览全局之人,如今非你莫属。况且这舰船上的水手船夫,说来也都是你军械监之人,由你指挥,最是合适,此乃军令,不得推辞!”   李曜也没料到居然能在李克用自己尚在军中之时拿到全军指挥权,当下也是一股豪气直冲脑门,不再推辞,抱拳领命:“喏!谢大王信任,末将领命,必破朱温!”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一)   李曜这次拿到指挥权,也当真是毫不客气,虽然仍请李克用高坐主位,但发号施令却是当仁不让。   他首先调拨了两批精锐斥候,在舰船赶到的当日便派出一批与南边的史建瑭取得联系,另一批暗中渡河,分布在河中与汴梁联系的各处要道潜伏。   然后搭建临时水寨,将赶到的舰船进行伪装,通通伪装成大小商船,每日不定时的往上游、下游派出,这些船只行出汴军侦查范围之后便会变换编队,或零或聚的返航,然后上下游互换……总而言之一个目的:迷惑对面汴军,以为这些商船原本就有,只是过去一般停靠在蒲州一方,而如今蒲州易主,商船为稳妥起见,便停在了对岸李克用控制地区。   汴军水军见状,自然不会毫无所动,连续两次派出水军舰船意图偷袭河西临时水寨,然而河东军的床弩加火油罐是他们无法对付的,第一次全无准备的去“踏营”,被烧毁大小战舰二十多艘。第二次有了准备,仍有十来艘被焚,汴军水军这时候家当也很有限,连续两次碰壁之后,就不敢再出,老老实实呆在水寨里,只在最近的水面巡逻。   这其实也是汴军水军不成熟的地方,李曜如今是在刻意隐瞒自己有水军舰船的事实,以期突然袭击之时获得最好的效果,因此在面对汴军水军袭击之时,只能靠床弩抛射火油罐,然后再射出火箭引燃来做远程防备。然而这种防御其实是很被动的,后世清朝时期,中国建造了大量的沿海炮台,最终也未能防住坚船利炮的外敌,这就是最好的明证。然而汴军水军毕竟也是“新手”,什么运动战、什么破袭战、什么心理战,都没有展开,就这么直接哑火了,这就给李曜的伪装行动创造了极大的便利。因此黄河两岸就形成了大眼瞪小眼的静坐战,没过几天,对河的汴军已经习惯了河东军这边船来船往的情景。   而河东军这边,以李曜的习惯,自然不会浪费人力物力财力让这些舰船每日放空跑来跑去,再说放空的话,船内重量不够,对面汴军如有细致之人,未必不能看得出。因此李曜在争取李克用同意之后,便下令整个河东军分批上船,轮流“感受”和“适应”行船。虽然前两三日,每日里有大把的河东兵吐得仿佛清胃洗肠一般,但再过得几日,晕船之类的事情,便已经极少极少了。人类是万物灵长,或许这么强大的适应能力,也算是其中一种表现。   又过几日,对面朱温以及麾下诸将都开始觉得李克用方面的情况有些异常,因为按照他们的情报来看,李克用军中的粮草并不能算充足,而如今河东军在对河静坐,这既不符合李克用的个性,也不符合河东军目前的形势。   朱温越想越觉得不安,敬翔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尤其是他知道河对岸有他心中十分忌讳的李曜在,更不敢轻忽大意,遂建议朱温再派水军强行过河查看,朱温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当下同意。   汴州水军虽然对床弩火罐心存畏惧,可在朱温的教令之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击。这一次河东军的火力居然更猛,打得汴军水军光顾着躲避,基本阵势都没了。好在他们这次学乖了,大船都留在后方压阵,等再次被烧十几艘半大不大的战舰之后,终于有几艘侦查用的小船从难以构造严密的“火力网”中穿了过去,看见河东水寨之中有些既似战舰又似民船的船只,这些被称作游艇的侦察船见状也不敢多留,有了情报足够交差,立马转头就跑。   让他们松了一口气的是,河东军看来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追击能力,任由他们轻松离去。   朱温得到消息,既松了口气,又有些紧张,问敬翔道:“子振,如今河东若赶造战舰,这蒲州仍可守否?”   敬翔沉吟片刻,微微摇头道:“仆所思虑者,非是蒲州可不可守,而是河东此时建造战舰,实无可能。”   朱温对水军也没什么了解,当下反问:“这是为何?”   敬翔苦笑道:“建造船舶,尤其是战舰,所需甚多,十分复杂,对岸并无船坞,连码头都是临时搭建,更别说建造战舰的材料要求十分严格,河东一时从哪得到?既然没有,又如何建造?何况,河东一贯并无水军,平时也无须维持一支水军,他们哪来的造船工匠?是以仆敢料定,对岸此时不可能赶造战舰。”   朱温迟疑道:“那他们如今是在作甚?”   敬翔迟疑片刻,推测道:“若说他们在对河无所事事,实在难以置信,仆料这些日子以来,晋军都在上下游搜罗船只,虽然建造战舰来不及,但改造一下,或有可能……毕竟,那河东军械监所造的大床弩,以及那传言中一举荡平了梨园寨的火油罐,只要能装上船,我汴梁水军一时恐怕也难以抵挡。”   朱温脸色一变:“若是水军不足恃,一旦晋军登岸,那可就是铁骑数万奔涌而来……”他的脸色几乎瞬间变得铁青:“若是从前,李鸦儿的铁骑也只是在野战之时为我所忌,可如今有了那李正阳,万一李鸦儿丧心病狂,命他一顿火油罐乱砸,直接烧了这蒲州城,届时孤王困守孤城,岂不是插翅难飞了?”   敬翔闻言,心中也不禁暗道不妙,不过他是谋主,此时自然不能露怯,眼珠转了转,沉吟道:“李存曜此人多智近妖,实乃大王心腹之患,须得尽早除去!只是,前次所用之策,见效委实太缓,如今看来,有些等不急了……”   朱温斜眼一睨:“子振有何妙计?”   敬翔似乎也不是很有把握,微微迟疑,才道:“风闻晋军此番作战,那李晋王竟然做起了甩手掌柜,将大军全权交给李存曜处置……仆以为,似可从中想些什么办法。”   朱温有些不悦,道:“想什么办法?难道有人能劝服李正阳突然带兵将李克用给杀了,领兵为叛不成?”   敬翔眯起眼睛:“为何不能一试?”   朱温颇为意外,用力“嗯?”了一声,眼珠转了转,似乎陷入了思考。   敬翔趁热打铁,道:“大王可以想想,河东军中,如今最有权势、地位的,有哪几人?”   朱温毫不犹豫,答道:“除李鸦儿外,无非盖寓、李存曜、李克宁三人……哦不,或许还得再加上李廷鸾。”   敬翔点头道:“不错,盖寓乃是李克用多年来的心腹亲信,手掌河东诸多大权久矣,李克用出征之时,常使其为太原留守,仅此一条,可见一斑。李存曜从军虽然不久,也有数年,这数年间,他立功无数,从无败绩,可谓文武全才,如今一边是军械监掌监,一边是开山军使,手中既有财权,又有兵权,据说更有大批年轻将领实际纳其麾下,其资历虽不如盖寓,其实力却已远胜!至于李克宁,他乃是李克用幼弟,手中有一支兵马不说,本人也是沙陀头人之一,在族中地位举足轻重,仅次于李克用,这分量也轻不了。而李廷鸾,自从李落落死后,他便是李克用亲儿之中最年长者,几乎是坐稳了晋王世子的位置,如此也不能忽视。”   朱温皱眉道:“子振究竟要说什么?”   敬翔微微一笑,道:“大王想想,这四人,如今都在何处?”   朱温先是微微一愣,继而睁圆眼睛,惊道:“都在军中!”   敬翔哈哈一声长笑,眼中露出精光,压低声音道:“李克用、盖寓、李存曜、李克宁、李廷鸾,河东最关键的五个人,如今全在对岸的军中,而李克用竟然把大军交给了李存曜这个义儿……大王,李存曜原名李曜,其生父亲娘,如今仍在代州,他可不是李克用的亲儿子,若是他意识到,此时只要将那其余四人一刀杀了,他便是河东领袖,便可承袭晋王爵位,大王您说,他会不会心动呢?”   朱温此人,除了对自己的正妻张王妃之外,对其他人实在谈不上有什么良心,将心比心,自然立刻就道:“自然心动!”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这件事不是光心动就能行动的,于是立刻反问:“只是有一条,他若是这般做,胜算有几成?我看这李正阳做事,没有足够把握可是不会轻动的。”   敬翔眯着眼睛,摇头笑道:“大王可千万不要小看李存曜手头的实力。李克用长于作战,疏于内务,河东军械监自从李存曜出任掌监以来,根本无人对其进行监督,以该监之实力,李存曜私下储存大量兵甲有何困难?这次我等占据河中之后,不是便从王珂处知晓,当日王重荣、王重盈两兄弟都曾在李曜手中暗中购得大量兵甲器械?他既然能私卖,自然也能私藏……而河东军械监之财力,更是无需多言,如此说来,李存曜一旦下定决心,完全可以迅速拿出大批钱财器械,纵然一夜之间拥兵十万,只怕也不是奇谈怪论。”   朱温面色果然一变,然而敬翔却还在继续道:“大王所虑者,无非是沙陀及五院诸部是否心甘情愿对李存曜俯首帖耳。然而事实上,沙陀族中对养子并无偏见,而且尤其崇尚实力,当初李克用便是因此早早成为沙陀之王。如果真如方才所言,李克用等人突然暴毙,李存曜怕是有八九成把握可以安定内部,一举成为河东之首,继而承袭晋王爵位……”   朱温眼珠转了转,问道:“依你之见,是应该对李曜进行离间,挑唆他斩杀李克用等人?这……倒也并非不可,只是这般做法,对我汴梁又有何好处?”他说到此处,微微蹙眉,道:“要知道,李克用虽然是个难缠的对手,可他长处明显,短处也很明显,对付他,孤自问只是时间问题,然而那李存曜却是不然。此子不仅诡计多端,而且谨慎之至……要说寻常之人,若是心性谨慎,多半逃不了优柔寡断。而李存曜却不然,他虽是谨慎,可一旦抓住机会,却是决绝无比,若非如此,前次我军中原围堵如何能够失利?我怕河东一旦为他所掌握,对我汴梁的危险,会比李克用还大!”   敬翔点点头:“不错,从此处看,李存曜一旦轻易得手,掌握河东,整顿实力,以他之能,的确比李克用还要危险得多,但是大王不要忘了,仆方才所言,是在眼下——也就是我军与其隔河相对之时——怂恿他突然兵变,斩杀李克用等人,而不是等晋军回到太原之后。”   朱温皱起眉头:“有何区别?”   敬翔道:“区别甚大!若是晋军回到太原,李存曜若是真能下定决心反叛,以此子之能,定会暗中集结实力,找个机会,让那几人都聚集在一处,然后突然出手,一击定乾坤,以雷霆手段迅速清洗晋军内部!而那时,我军与他相距甚远,对他毫无影响,如此他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对河东各势力的整合,从而成为我汴梁最大的障碍。”   朱温再问:“那似眼下这般,便将如何?”   敬翔嘿嘿一笑:“似眼下这般,他前脚将李克用等人斩杀,我军后脚出击杀过河去,那时他军中不稳,任他如何手段通天,也只能一溃千里。而我军则趁势掩杀,就算他仗着骑兵众多,绕道逃向太原,也已是元气大伤,河东精锐在这一战中,必然损失大半!而此时我军则可挟大胜之威,以河中为跳板,虚晃一枪,挥军直取太原!大王,此时的太原,得知李克用等人已死,李存曜则大败亏输生死不知,难道还敢抵挡我十万大军?一俟太原易主,沙陀便是丧家之犬,纵然李存曜捡回一条命去,那时候也是身败名裂,实力大损,莫不成还能翻得过天来?”   朱温闻言又惊又喜,搓了搓手,差点就要命令敬翔立刻去办,忽然又觉得不对劲,迟疑道:“既然他此时造反可能有这般严重的后果,那他又怎能听信我言?此子怕是不那么好骗啊。”   敬翔神秘一笑,道:“大王见一个人,便可知道仆为何有这般信心。”   朱温果然好奇:“谁?”   敬翔拍拍手,大声道:“有请李三郎!”   ------------------------------   朱温与敬翔密议之时,蒲津渡对岸的河东军中,却来了两位贵客。   此二人,一是德王李裕,二是新晋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抟。   德王李裕为天子长子,只须德行无亏,便是天然储君,而王抟一年前才刚刚擢升为吏部尚书,此次关中动乱之后,又再擢门下侍郎,并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正式成为宰执重臣,毫无疑问乃是天子亲信。他二人突然到访,自然不会是来走亲戚串门子,明显是身负重任的。   李克用闻德王与王相亲临,亲自领盖寓、李曜等众将出辕门迎接,算是给足了面子。德王与王抟也知道李克用的地位与实力,哪里会摆什么架子?以德王事实储君之尊,客客气气称呼李克用为“王叔”,便可见一斑。   待得进了中军大帐,李克用原请德王上座,德王坚辞不肯,主动坐去客席,王抟自然紧随其后,李克用无奈,只得按平时座次坐下。   这一坐下,德王与王抟便发现晋军的座次有些意外。李克用坐上首自然毫无疑问,而上席左方居然也安排了席位,那里坐着的,居然是李曜。   德王实际上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曜,看了这个座次,才想起方才在辕门之时,此人便是站在李克用身边最近的,心中不禁忖道:“李落落已死,李存勖还在长安为质,此子莫非便是李廷鸾?想不到李克用虽是胡人,生的儿子倒真是一表人才,这李廷鸾望之便使人生出亲近之心,他如今几乎便是晋王世子,为将来计,我却要多多亲近才是。”   德王不识李曜,王抟却是识得,见他坐在这个位置,心中早已惊讶不已。唐时座次非常讲究,坐在这个位置,说明李曜在今日这中军大帐之中,乃是仅次于李克用的第二号人物!   王抟心中怦怦直跳,暗道:“我大唐以左为尊,上席左首,必是军中副帅……虽则他此前关中平乱时,被李克用任为副都统,可那是临时作战,李克用应该只是用他之才,可此番却是何等情况?军中最讲资历,正阳从军最晚,安能一步登天,成为河东副帅?”   李克用天下神射,虽是独目,目力却犀利如鹰,哪里能看不出这二人都把目光聚集在李曜身上,当下心中有些为自己的胸襟气魄得意,指了指李曜,介绍道:“王侄或有不知,此乃某之义儿存曜,字正阳。此番因朱全忠目无法纪,擅自出兵攻打河中,更将我勤王之军拦截在此,我欲击破此獠,已命正阳为行军总管,指挥大军。”   这话一出李克用之口,德王与王抟同时大惊:天下第一名将李克用竟然将大军指挥权交给了别人!   德王脑子里第一反应是:难道李克用真要把毕生基业拱手送给外人?   王抟却比他脑子清楚,同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马上便想到:“想必是因为如今晋军与汴军隔河相对,李克用指挥骑兵的优势发挥不出,所以将指挥权转交给了李正阳。只是……李正阳难道便能变出一支水军来,渡河击败朱温?”   李曜见李克用介绍了自己,自然不能失礼,再次见过德王与王抟。德王连忙回礼道:“不敢不敢,王兄切勿多礼。”   李曜第一次听到“王兄”这个称呼,还有些不习惯,转念一想,如今自己是李克用养子,这么算起来倒也的确是跟德王一辈,他叫这一声,其实也没错。只不过李克用假子甚多,想必德王肯定不会逮着谁都叫王兄,这一声“王兄”,实际上是冲着自己在河东军中的地位叫的。   双方寒暄完毕,李克用设宴款待,他只管敬酒,根本不问二人来意。但德王毕竟年轻,城府远远不够,见李克用一下子说平庞勋之战,一下子说剿黄巢之事,就是不提眼前的战事,终于憋不住了,道:“王叔,寡人此来,乃为宣诏。”他是李晔长子,虽然没有正式册封太子,实际上早被人看做太子,唐朝太子严肃场合可以自称寡人,他此前一直自称侄儿,此时忽然自称寡人,显然意思是说:王叔,该说正事了。   果然,李克用一听,立刻坐直身子,放下酒杯,收了笑容,肃然起身,走到下首微微弯腰,道:“请天使宣诏。”他被御赐“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因此不必下跪领旨,只是微微弯腰示意。   不出所料,这道敕旨的宗旨是和稀泥,也就是劝谕李克用与朱温罢兵休战。不过总体来说,这道敕旨如果真能生效,基本上是对李克用有利。因为李晔在敕旨中的要求是双方都退出河中,河中仍由王珂镇守。   李克用于是领旨,不过他结果敕书后却问道:“陛下既然有旨,臣岂敢不遵,只是臣愿遵旨归镇太原,朱全忠却未必肯轻易退回汴州,不知陛下对此可有明谕?”   德王看了王抟一眼,微微一笑:“王叔不必担心,某与王相公还要再去一趟蒲州面会东平王……至于王叔所虑,圣人也有考虑。”当下又拿出一封敕书递给李克用。   李克用见他不宣旨,微微有些意外,接过之后,仍看着德王。   德王笑道:“王叔何不一观?”   李克用见他这般说了,便将那敕旨摊开来看,原来那敕旨却是一封墨敕,乃是授予河中节度使的一封墨敕。然而对于这河中节度使究竟要授予何人,这封墨敕之中竟然将那姓名之处空着。   李克用身居高位久矣,自然知道这意思,那是说:河中节度使之位,由你李克用来决定!沉吟片刻,李克用忽然转身,将墨敕递给李曜,给他使了个眼色。   李曜一时不知李克用这是何意,接过墨敕一看,心中顿时明白李晔的用意。   唐代的墨制是天子或近臣以墨笔书写,由禁中直接发出的政令,因不加外廷诸省的署名和朱印,故称墨制,亦有墨敕、墨诏之名。唐代有严格的政令制定、运行和相关档案的管理制度,而墨制是天子未与宰相商议,不经中书起草、门下审查、尚书执行的正式颁诏程序而直接发出的诏令,因此成为一种非正规的,但又十分灵活的政务处理方式,可以更直接地体现和更便捷地传达天子意旨,对臣下和有司而言同样具有无上的权威和法律效力。墨制或是直接下达的天子旨令,或是对臣下表状的批答,承担着理政、除官、慰劳、赏赐、通关等多种功能。但至晚唐时期,墨制的内涵与外延均已发生变化,成为臣下专权某事或地方行政施令的权宜形式,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政令特性。   唐代“王言之制”有册书、制书、慰劳制书、发日敕、敕旨、论事敕书、敕牒等七种形式,分别承担不同功能。武则天时为避讳改“诏”为“制”,故唐朝天子政令多云制、敕。这些制敕又大体分为制书、敕书两大类,一般大事用“制”,次之用“敕”。可见,唐代正式政令之中并无墨制之名。   须知唐代政令的发布与管理是十分规范的。制敕由天子授意准可,经中书省草拟、门下省复核之后,原始文本由门下省存档,门下省更写一文本,加盖门下省印,送尚书省执行。尚书省接到该制敕的第二份文本,再进行存档,复写第三份文本,加盖尚书省印,交于各部或有司施行。   而墨制“出于禁中,不由中书门下”,因此,墨制的合法性遭到质疑。武则天时,宰相刘祎之就因力争“不经凤阁(中书)鸾台(门下),何名为敕”而获罪。唐德宗贞元三年,陆贽上《论翰林学士不宜草拟诏敕状》论云:“伏详令式及国朝典故:凡有诏令,合由于中书。如或墨制施行,所司不须承受。盖所以示王者无私之义,为国家不易之规。”可见,天子诏令“由于中书”是“无私”,而“墨制施行”则被视为“私”;“所司不须承受”则反映了朝臣对墨制的抗争,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对皇权滥用的约束。   至晚唐以来,大唐王朝已是江河日下,天子在各种危机的应对及处理面前显得力不从心,以致皇权日衰。在这种背景下,墨制成为天子授予权臣临时对某事负有专权的代名词。其中,尤以唐末黄巢起义为转折。唐僖宗中和元年正月,“诏(淮南节度使高骈)刺史若诸将有功,自监察御史至常侍,许墨制除授”。唐廷授高骈诸道行营兵马都统,许墨制除官,但又限定职权范围,这应被视为权臣开始掌握墨制之权的开始。   黄巢攻占长安后,僖宗入蜀避难,在中和元年三月以凤翔节度使郑畋为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凡蕃、汉将士赴难有功者,并听以墨敕除官”。同年七月,僖宗又以宰相王铎为诸道行营都统,许其“自辟将佐”、“便宜从事”,王铎先后以墨制授孟方立、李克用、朱温、王敬武等人官职。此时的墨制,其实是天子在特殊时期授权某臣专司其事的临时性办法,权力一般限定于宰相、重镇节度使等权臣自行任命官吏。因由某臣代行天子之权,故多称“承制”。这种情况主要发生在晚唐国家危难、朝命难达的特殊时期,主要是为应付变乱、激励部属所置。这种行令选官方式因无皇帝朱批,因此以墨制形式存在和运作,须待政局恢复正常之后,重新表奏,得到天子准可,再由朝廷正式任命,发给告身,由有司备案。   晚唐以来,朝廷政令不行,藩镇跋扈妄为,中央与地方分权矛盾凸显,而皇权已大不如前,大多仅存于形式或名义上。针对于此,地方割据势力多采取先自作主张,然后表奏获准的方法。这种政令运行方式实际上是藩镇幕府自行辟官权力的延伸。唐代使府的幕职僚佐本来由朝廷配置,后逐渐发展到由府主自行辟署,以奏荐形式得到朝廷确认即可。但朝廷对幕府奏官权力是有一定限制的。唐末节度使每年只“量许五人”,团练使“量许三人”。而墨制之权正是这种藩镇自行辟官权力的扩大化。   墨制在晚唐尚由朝廷派出的王铎、郑畋等权臣把持,赋予专权之责。然而,后来在地方权力运转中渐行渐远,成为藩镇跋扈擅权的主要政令形式。景福元年七月,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攻克山南西道,先墨制以李继密为兴元留后,然后表闻获可。王建以王宗涤为东川留后,然后表奏,朝廷本应依例批准,但唐昭宗仍心存侥幸地任命兵部尚书刘崇望为东川节度使,王建不奉诏,朝廷又只得将刘崇望召回,重新任命王宗涤为留后。这表明,唐廷失去了地方的直接人事任免权,藩镇自行选官任官,然后表奏,已成为定例。这种人事任命方法虽然无视皇权,但至少还承认朝廷名义上的存在,仍称得上是唐王朝由衰至亡期间地方政令运行和人事选用的一种过渡性方式。此时天子犹在,滥行墨制还被斥为“伪”,以示不承认其合法性。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李克用平定王行瑜后,“天子许(其)承制授将吏官秩”,然“是时藩侯倔强者,多伪行墨制。李克用却偏偏“耻而不行,长吏皆表授”。这也是为何最后李曜等人等来的都是来自长安的封赏。   要知道,自广明元年(880)以来,唐天子在二十四年中五次出幸,统治摇摇欲坠,几近覆亡,有些地方已多年不达皇命。在此背景下,墨制的政令运行方式开始在地方势力中广而行之。这些割据者多假托天子,自视已得朝廷授权,以此方法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发令施政,维护统治,只不过墨制的运作方式各有不同。[注:下附墨制在各地实施的实例分析,以【】为界限,无兴趣的读者请自行跳过。]   【注:墨制在各地的实施。前蜀王建称:“自大驾东迁,制命不通,请权立行台,用李晟、郑畋故事,承制除拜。”王建所谓的“承制”即为天子授权的墨制;又假托“行台”专权故事行以墨制,“权立”之辞可见其心虚。吴国杨行密将天子特使李俨留在淮南,“建制敕院,每有封拜,辄以告俨,于紫极宫玄宗像前陈制书,再拜然后下”。这是依托天子使臣并告拜帝像之后行墨制的一种方式。在后蜀政权中,“俾行墨制,上自藩方之任,下及州县之官,凡黜陟幽明,许先行而后奏”。有些地方政权行墨制而史书不名,赖后世所记。元人柳贯在《待制集》卷一八《吴越国命官墨制》中就载:“秦汉而来,每命一官,辄刻印,使佩之其章绶,率有差等。隋唐军兴,始用板授,后易以告身,又有墨制,大抵趋于便矣。吴越以墨制命官,史既阙书。”论及吴越国行墨制之事,可补史阙。柳贯对吴越行墨制之事乃是“趋于便”的观点可谓一语中的。晚唐、五代所行的墨制实际上就是地方割据者公然抛开朝廷,明目张胆地自行发号施令。   由于晚唐、五代地方权力扩大化,墨制的使用不仅满足于辖内任官,而是扩展到政令运行的各个方面。据《新唐书》记载:“华原,畿。……天祐三年,李茂贞墨制以县置耀州。美原,畿。……天祐三年,李茂贞墨制以县置鼎州。”宋人宋敏求在《长安志》卷一九云:“天祐中,李茂贞墨制以奉天县复乾州,领奉天一县。”宋人江休复《嘉佑杂志》卷一记载:“李茂贞墨制义州。”以上记载都表明,以李茂贞为代表的地方枭雄不仅用墨制任官,还以此颁布诏令,以墨制置州,变更地方行政区划。   还值得注意的是:晚唐、五代时,虽然各地多擅行墨制,但墨制的权威和影响却不同。河东李克用、凤翔李茂贞因被赐李唐国姓,有过多次干政甚至挟天子令诸侯的经历;后梁立国后,他们还以继唐衣钵和反梁领袖自居,所以他们的墨制更具效力。例如,后梁开平二年(908)十一月,割据淮南的弘农王杨渥遣特使万全感赴晋、岐,“告以嗣位”,请求他们名义上的认可。开平四年(910)二月,李茂贞就“承制加弘农王兼中书令,嗣吴王”。以墨制的形式对吴越国王位的袭替加以肯定。而吴王因此“赦其境内”,简直与皇命无异。后梁乾化元年(911)六月,李存勖“遣牙将戴汉超赍墨制并六镇书,推刘守光为尚书令、尚父”。墨制除授尚书令这第一等的高官,在晚唐、五代实属罕见,其权威程度可见一斑。   晚唐割据幽州的刘守光曾云:“方今天下鼎沸,英雄角逐,朱公创号于夷门,杨渥假名于淮海,王建自尊于巴蜀,茂贞矫制于岐阳,皆因茅土之封,自假帝王之制。”一语道出杨渥、王建、李茂贞等割据诸雄“假名”、“矫制”和“假帝王之制”之实。此处的“制”,正是墨制。那么,为何墨制会在晚唐、五代之时大行其道呢?其实,墨制盛行的原因主要有二:   一是从天子和朝廷方面而言。晚唐唐廷日衰,业已失去对地方的控制。因当时形势所迫,为笼络地方势力,赢取他们对皇命和朝权的支持,尽可能地利用他们的力量,而相应授予墨制的权力。如天复中,唐昭宗为了对抗朱全忠,就“书御札赐杨行密,拜行密东面行营都统、中书令、吴王,以讨朱全忠。……淮南、宣歙、湖南等道立功将士,听用都统牒承制迁补,然后表闻”。李克用、王审知等藩镇,昭宗都曾许其承制除官。然而,此时已是风雨飘摇的唐廷将承制除官的缺口一旦打开便无法收拢,各地藩镇不管有没有得到朝廷的授权都打着“讨贼”的名义自行任官,正所谓“纷纷墨敕除官日,处处红旗打贼时”。朝廷限于时局,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姑息任之。   二是从权臣或地方统治者来说。晚唐天子出奔,皇命不达,臣下无法表奏,为了维持政令运行不得已而为之,这应该是最初墨制行使之实。如宋人勾延庆在《锦里耆旧传》卷三所云:“蜀主、岐王承制于隔绝之际,俱非得已,实欲安人。”《十国春秋》也记载道:“自今以后,若且行墨制以布鸿恩,式副群情,无亏大体。所冀设爵待功,免授逾时之赏,允协称霸之宜。”所言应符合当时实际。只不过其后,大唐帝国轰然倒塌,群雄纷起,各自为政,为维护自我统治,墨制方才公然行之。   可见墨制虽然有一定的灵活性,但其弊端也显而易见,对皇权和中央集权构成很大威胁。所以晚唐和五代时期,朝廷对墨制进行过系列的整治。唐僖宗曾在中和元年(881)和中和二年(882)两次下诏“不得更议承制者”,意欲收回墨制之权。但高骈等跋扈之臣依然我行我素,以墨制除官,朝廷也是奈何不得。可见,唐末朝廷虽然努力想规范选官任官之权,可形势已与之前有天壤之别,只得听之任之。直到五代时期,朝廷对墨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政出多元的时局之下,只有当中央政权达到相当实力,地方有所顾忌,才会对墨制之权有所收敛。如后唐明宗就曾对各地墨制所授之官重新整编,由朝廷予以确认。对此,《五代会要》记载道:“……墨制官员,并须得本道覆验,具历职申奏,所司简勘不虚,亦给与公凭,将来降资授官,仍限一周年内改正。”《册府元龟》卷六三三也有类似记载。就是说墨制所除官员如果其为官凭证“具历”无误,则可由朝廷发给“公凭”,以示承认,否则将被清理出职官队伍。这种中央和地方的权力分配之争,直到宋初采取了加强中央集权的系列措施,才得到有效地遏制和解决。】   正因如此,李曜一直觉得,墨制原本为天子权力之私。晚唐暂授某臣专权某事,尚能维护天子权威。而后的发展却不受控制,墨制逐渐开始公然置皇权、朝权于不顾,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变化不可不谓之大矣。   当然作为一个深知那段历史的现代人,李曜很清楚晚唐至五代时期墨制的风云变换,正是皇权与臣权、中央与地方权力的政治博弈。而这种博弈实际上一直贯穿于中国古代历史始终,只不过表现的形式不同罢了。墨制,只是其中权力角逐的冰山一角。   而眼前这封墨敕,明面上看,是李晔卖了李克用一个巨大的面子,将河中节度使这样重要的一个位置交给李克用来自行定夺,实际上却是卖了个漂亮的花枪。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二)   之所以说这封墨敕是个漂亮的花枪,是因为在如今的大唐,似一镇节帅这般重要的任命,实际上并不只是皇帝一道制敕就能真正决定下来的。皇帝的制敕任命,效果只在法理上,而究竟能不能真正成为一方节帅,关键还是在于能不能实际控制该地。   君不见许多兵变上台的一方诸侯,一开始都是自称节度留后,然后才命属下联名上疏,请皇帝“正名”?这般世道之下,所谓节帅,必是兵强马壮者为之,这便是其中道理。   不过话虽如此,这封墨敕倒也不是全无作用。特别是李克用本身就是“兵强马壮”之代表,这封墨敕能起作用的机会就大了。这封墨敕还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李晔本人仍是倾向于让李克用掌握河中。至于他是从什么方面考虑的,就很难说。也许是为了让李克用保住河中,继而足够跟统一中原地区的朱温继续形成对峙,也许是为了酬谢李克用此番三入关中再解倾覆之危。总而言之,这墨敕总算一番好意,而如果李克用能处理好眼下的麻烦,好意就能实际变成好处。   而李曜必须考虑的第二个问题是,李克用看完之后为何将这封墨敕递给了他。按照李曜自己的想法,李克用这时候最下意识地动作是将墨敕交给盖寓,就如同朱温有事情难以决断,总会去问一问敬翔的想法。   李曜暗道:“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觉得我这几年的表现已经比盖寓更出众,下意识里对我谋略的信任已经超过了盖寓;其二,我此刻是军中主将,这封墨敕的关键是拿下蒲州,他拿给我看,也就是告诉我:蒲州交给你了。”   李曜于是看了李克用一眼,欲言又止,李克用会意,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但说无妨。”   德王闻言,立刻笑着对李曜道:“正是,王兄有何见教,只管但说无妨,小王洗耳恭听。”   李曜心道:“这德王年纪比‘我’还小,对答应酬却是不错,可惜此时的大唐病入膏肓,单凭王室,确实无力回天,这小德王回去之后不久,只怕就要被刘季述架在火上烤,生生被刘季述逼得登基为帝,结果后来李晔偏偏又复位了……好在他也知道自己这儿子是被逼无奈,没狠心来个大义灭亲什么的,要不然这小德王就冤死了。”   心中想着这些,李曜面上却是一本正经,道:“大王与王相公此来宣谕,想必还要去一趟蒲州?”   德王道:“这是自然。”   李曜微微一笑:“大王以为,东平王可愿听命?”   德王面色微微一沉,反问道:“王兄以为呢?”   李曜呵呵笑道:“仆以为东平王必不奉诏。”   这纯粹是当面打脸,德王的脸色更差了,王抟适时插话:“尚书言之凿凿,却不知何以如此断定?”   李曜跟王氏渊源较深,跟王抟也是有交情的,不好不给面子,便笑道:“东平王素来无利不早起,如今趁我河东大军入关中勤王,其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兵占据蒲州,为的不就是两池盐利?如今我河东大军被黄河所阻,难以对其形成打击,他有恃无恐,焉能退兵?”   王抟微微挑眉:“他就不怕陛下以晋王为陕东道四面都统,合天下精兵伐之?”   李克用在一边听得眉头一挑,李曜却哈哈大笑,然后突然收起笑脸,正色道:“若陛下果有这般决断,天下定矣。”   王抟忽然起身,朝李克用拱拱手,笑道:“既然如此,仆与德王殿下此番也就不作多留,便往蒲州一行了。”   李曜心中一动,原来王抟才是此行真正的决断之人。不过,这也没错,德王年轻,李晔未必敢让他来拿捏要事。再者,王抟又是他信任的宰辅重臣,他来决断真正的大事,理所应当。   李克用没料到王抟说走就要走,立刻出言挽留,李曜虽然之前说话看起来有点冲,但也竭力挽留。德王与王抟应酬片刻,总算在军中暂住。   他二人一走,李克用就皱起眉头,问李曜道:“正阳,朱温必不奉诏,这一点我等都能料到,你又何必如此对德王说起?他再怎么说,也只是个未经历练的半大孩童,方才要不是王相公接过话去,只怕便要说僵在此,那又何苦来哉?”   李曜微微笑道:“经儿方才一说,德王再去朱温面前宣谕,招拒之后,怨气必然更盛许多。而且,儿也是故意激他一激,明日他在朱温处,说话的语气就必然会更重一点。”   “嗯?”李克用有些犯糊涂:“那又如何?”   李曜摸出一封卷着的薄薄信纸,展开递给李克用,道:“德王来时,儿正收到国宝飞报,陕虢已下,开山军正连夜向洛阳进发。按时间来算,他今日午时便应该已经赶到洛阳,如今只看是否成功拿下洛阳城了。”   此言一出,帅帐中诸将均是精神一振,李克用也是喜上眉梢。按照李曜之前的定计,陕虢丢掉之后,虽然肯定有信报传往蒲州,但王珙与朱温毕竟还不是一家,这信报的速度必然有些延误,而开山军只要迅速攻克洛阳,则洛阳的报讯必然比陕虢要快,这样很有可能朱温会在几乎同一时间接到陕虢、东都丢失的消息。如果说陕虢丢了他还不是很心疼,洛阳丢掉就足够他肉疼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洛阳一丢,汴州就直面开山军兵锋。此时汴州精锐大军尽出,一旦开山军玩个破釜沉舟的大把戏,汴梁城就是岌岌可危之局。   汴梁乃是朱温根基,纵然河中再怎么重要,拿下蒲州的好处也比不得汴梁丢失的坏处大,因此朱温只能壮士断腕,立刻放弃蒲州,南下救援汴梁。而以李曜用兵之环环相扣,朱温此后的行动,他也早有预计,后续的安排已然展开,就等朱温按照自己的设计而动了。   李克用飞快的扫完传信,虽然这种由沙陀部人训练的信隼传信很快,但信隼虽然很难招到拦截,安全性较高,可它们性子高傲,不大喜欢腿上被缠东西,这信纸写得很少,只有寥寥几句。李克用自然很快看完,然后仰天大笑:“好,好,好,正阳出得妙计,国宝出得死力!那韩建果然不敢阻拦开山军东去,任国宝径直过了潼关,国宝走时,他居然还‘奉酒为祝’,哈哈哈哈!那王珙果然也是个不顶事的废物,陕虢防备松弛,开山军一鼓而下!好!好得很!传令,为国宝记下头功!”   诸将闻言,大多面现艳羡,再往李曜的眼神,又有些不同了,看那热切的模样,只恨自己不是开山军中之将,摊不上这样的大好事。领着开山军那样装备精良的铁骑,奉命吓唬一下被打得惊弓之鸟一般的韩建,然后随便挥挥手拿下只剩一点老弱病残的陕虢,居然就拿到了这一战的头功!直娘贼,当年怎么没看出来正阳这般厉害,早知如此,一早就该请命进了飞腾军的!   李克用顾盼之间全是喜色,又问李曜:“如今事态发展皆如正阳所料,接下来我晋军又该如何应对?”   李曜道:“眼下最关键的是时间的掌握。但这里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国宝那边是不是能顺利拿下洛阳,特别是什么时候可以拿下。若是今天他能拿下洛阳,那么我等留德王一夜,让他们明日去见朱温。洛阳一旦丢失,汴军定是飞鸽传书与驿马飞报同时发出,用最短的时间报之朱温,那么他明日下午或者晚间便有可能收到消息……”   李克用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如此则你打算如何安排?”   李曜道:“可以如此这般……”   李克用听完,笑逐颜开,挥手道:“甚妙,便是这般定了!”   ------------------------------   当夜,李克用在帐中饮酒,盖寓悄然进来,李克用瞥了一眼,没说话。   盖寓也不客气,自己径直在下首坐了,拿起面前横案上的铜樽,小饮一口。   李克用问道:“寄之今夜来得晚了些,某这酒啊,都喝了一半了。”   盖寓微微一笑,却不回答这句,反道:“半个时辰前,王相公换了儒士常服,到正阳帐中去了。”   李克用瞥了他一眼,点头道:“王氏爱才,正阳历来为他家重视,这也理所当然。”   盖寓点点头,道:“不错,所以他二人谈了半晌,尽说些子乎者也,派出的夜鹰读书不多,未曾听得明白,只说他们似乎在谈周易,而且二人有些观点还有些相悖。”   李克用微微惊讶:“是么?嗯,这也不奇怪,正阳很多时候有些……怪异的想法,的确很是出人意料。”然后微微一顿:“你便是为此耽误了?”   盖寓摇头:“王相公特意换了常服,似是故意表明这是文人之间的见面,没有它意,仆纵然关心,也不会为此耽误。”   “哦?”李克用微微笑道:“那又是为何事耽误?”   盖寓微微蹙眉,道:“正阳在代州本家的那位三兄,说是行商至此,方才前去拜访了他。”   李克用独目忽然精光一闪,凝神道:“不是说他那本家三兄当年对正阳极其苛刻,正是他与他那大兄合谋,害得正阳只身离家出族的么?他来找正阳?正阳前年便将一大笔赏赐转送代州,他与代州李家早已两清,这李……三郎,还来找他作甚?”他本想直呼姓名,一时忘了李晡的名字,这才以三郎相称。   盖寓面色阴沉,一字一顿道:“此人来劝正阳,杀大王而自立!”   李克用霍然抬头,独目中杀机一闪,森然道:“他劝正阳……杀我?”   盖寓依旧虎着脸,一动不动看着李克用,微微点头:“不错,而且,他是受朱温所托而来。”   李克用冷笑道:“我待正阳,视如己出,连大军都能交他统领,可谓恩宠无双!他岂能受此蛊惑!”   盖寓面色不变,沉沉地道:“坏就坏在大王将大军交由正阳统领,如今鱼符(唐代避李虎的虎字,虎符改称鱼符。)握于他手,万一他以此为恃,行那不忍言之举,大王又当如何?”   李克用脸色微变,但沉吟片刻之后,却仍然摇头:“旁人面对这等诱惑,或许动心,但正阳绝非这等卑鄙龌龊之辈,我便安坐帐中,看他是否要来取我李克用项上人头。”   “大王果真不信?”盖寓的语气更重了三分。   李克用愤而将酒樽往横岸上用力一砸,怒道:“不……信!”   盖寓轻叹一声,摇头道:“某亦不愿相信,只是据夜鹰回报,正阳语气之中,似有犹豫之意。”   李克用身躯一晃,右手用力将铜樽握紧,用牙关里挤出三个字:“我不信!”   盖寓见了,心中也有些悲苦,长叹道:“无论信与不信,大王都该早作准备了。”   李克用霍然起身,却偏偏仍在犹豫,快速踱步片刻,忽然道:“召集……”   就在此时,外间忽然传来牙兵的声音:“大王!副都统正阳郎君求见。”   李克用浑身一震,盖寓也是霍然坐直身子,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都极其严肃起来。   外面牙兵听李克用没有回答,又说了一声:“大王,副都统求见!”   李克用深吸一口气,尽量将声音压得平静,问道:“来了多少人?”   那牙兵似乎愣了一愣,下意识道:“就副都统一人。”   盖寓忽然插话,问:“可曾带了兵器?”   牙兵道:“呃……有横刀一把。”   盖寓面色一紧,李克用却皱眉道:“他是军中将领,又受命统领大军,那横刀乃是仪刀,自然随身带着。无妨,传他进来。”   李克用此时不过四十多岁,从个人武力上来说,只是较巅峰期略微下降,他这大帐之中甲胄兵刃齐全,自然不畏李曜身上配了一把横刀。因为据他了解,李曜虽然据说练武十分刻苦,但其个人武艺在河东诸将之中,也仍然只能算是中等偏上,别说比李存孝差了不知几条街,就算李嗣昭等人,武艺也是超过李曜的。李曜之所以有今日之成就,可不是如别的将领一样凭蛮力打出来的。因此既然只是李曜一人前来,身上也只有一把横刀,他李克用多年勇冠沙陀,岂能将李曜这点武力当做威胁?   李克用的话吩咐下去,盖寓忽然压低声音道:“大王且先装作不知此事,看正阳如何回答!”   李克用微微皱眉,但却点了点头。   很快,李曜便掀开帐门而入,他身上一身戎装,不仅穿着冷锻精甲,甚至将冷锻精钢制成的兜鍪也戴在头上,被杀甚至披上了战阵之上才需要的红底黑披风。虽然未曾携带长兵,腰间的横刀却是战刀,根本不是仪刀形制。   李曜历来就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就是能将他刻意散发的气质最大化,让身边的人对他身上表露出的气质感觉极其直观。他如今也是久经战阵,此时一身戎装,面色冷然,一股肃杀之意顿时弥漫开来。   李克用瞥了一眼自己侧后处摆着的一柄横刀,沉声问:“正阳一身戎装,可是欲行杀伐之事?”   李曜傲然一笑:“大王所言甚是,儿正欲今夜动手!”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三)   李克用独目中杀机猛然暴涨,森然反问:“今夜动手?”   李曜微微笑道:“正是,今夜万事俱备,正是动手良机。更何况,朱温还送来一份大礼,今夜若不动手,今后再想觅得这般机会,可就难了。”   李克用听得心凉如水,心中只是怨愤:“我如此待你,恩宠无两,你却这般轻易便被朱温一言说动,竟要杀我夺位!”   他心中虽恨,却并不惊慌,只因李曜此时孤身来此中军大帐,他自信凭自己的勇武,足以在李曜牙兵赶到之前将他擒拿。只是这时,他毕竟还有一丝寄望,微微沉默,低声道:“朱温送的这份大礼想是极重,竟能让你动心!”   李曜仍然面带微笑,点头道:“朱温将儿代州老家那不成器的三兄找到,不知许了他什么好处,竟要他来做说客,想教儿临阵叛变,杀大王而自立。”   李克用一听,觉得这话有些问题,旁边盖寓反应比李克用更快一些,立刻问道:“那么你待如何?”   李曜哈哈一笑,摇头道:“大王待某恩重如山,儿非刘仁恭那等狼心狗肺之徒,岂能做出这般丑事?”   李克用愕然一怔,追问道:“那你方才说什么大好良机,要今夜动手?”   李曜也自一愣,然后恍然,笑道:“却是儿说得不够清楚。”他微微一顿,解释道:“儿见李晡前来说间,本欲将他拿下,送呈大王座前听候发落,恰巧斥候有紧急军情来报,于是托言而出,一问才知,原来国宝日夜兼程,今日上午便攻到洛阳,洛阳城中只道此时西有陕虢,韩建不敢妄动;北有朱温大军已然占据蒲州,我河东精锐在外,也不能对其有甚威胁,因而防御极其松弛,国宝领开山军杀到洛阳城下,洛阳守将还全然不知,待他传令关闭城门之时,国宝已然杀进城内……洛阳于今日午间便被攻克,守将徐怀玉只身走脱,洛阳令谢瞳在家中被生擒!”   李克用这时已知李曜所说的动手,并不是拥兵自立,闻此言顿时大喜:“国宝果是一员良将,敬思有后矣!”   李曜笑着点头,继续道:“他午间得手,便发信隼传讯而来,如今不到六个时辰。某料朱温得讯大约要在明日清晨,是以今夜我军便可早作准备,于丑寅之交(无风注:凌晨三点左右。)发动奇袭,除掉渡河、抢滩,以及汴军水寨向蒲州报警的时间,朱温多半会在几乎同时收到洛阳丢失、水寨危急两个消息,这时的朱温便只能选择匆匆夺路而逃。我军须得用最快的速度整理过河之军,继而乘势掩杀,如此汴军能不大败?”   李克用哈哈大笑:“好,好得很!如此一来,蒲州再入我手,已成定局!不过,那李晡小儿,你又是如何处置的?”   李曜脸上露出一丝嘲弄地笑容,道:“李晡此人,色厉胆薄,好勇无算,某原觉得此人去留死活皆是无足轻重,却忽然想到,便是废物,也有废物的用法。于是将计就计,让他回去稳住朱温,就说某对他东平王的提议颇有兴趣,只是大王威严卓著,是以不敢轻动,若要一举成功,必须找机会亲自领兵……”   李克用微微蹙眉:“你这不是已经亲自领兵了?”   李曜笑道:“话虽如此,朱温却不知道,虽然按说他也该知道一些消息,但以此人之多疑,岂能度量大王器宇?他心中定以为大王不过是跟他玩了一出障眼法罢了。”   李克用一向自诩英雄,听了这话格外受用,捋须颌首,笑道:“不错,偷锅贼小人之心,如何查知孤王器量。那你便如何哄骗那李晡小儿?”   李曜道:“儿说,明日上午,儿会亲自领兵去攻水寨,但兵行河上之前,便会如他所请,反戈一击云云。”   李克用一时不知李曜这般安排用意何在,捋须沉吟,却不开言。盖寓听了许久,算是听出点名堂来了,只是仍有疑惑,不禁皱眉问道:“为何要说明日一早?说今晚不是更好?兵法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我军今夜奇袭为实,正阳假意进兵为虚,正阳只须将这虚招告之朱温,他便以为今夜我军攻袭水寨不过是佯攻,对此更无防备,岂不更好?”   李曜点点头:“不错,若以平日来看,这般做法确实极妙,只是此番事关重大,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更加慎重一些。这是因为,朱温身旁还有敬翔在,敬翔此人曾在某手中吃过大亏,如今对某必然防范颇深,未必全信李晡回报之言。而他若不能全信,则必然会命水寨守将一方面装模作样准备应付我军佯攻,配合我军做戏,而另一方面,他也必然会命水寨守将全力戒备,以防某假戏真做。某历来坚信:天下好赌之人,永远不会有真正的赢家,是以此番既然有这等危险,终究是不赌为上,因为唯有不赌,才是真正的永远不输。”   盖寓听完,也是哈哈大笑:“正阳这话说得好,当真不像冠弱郎君。不过,也惟其如此,大王才能放心将我河东精锐如此尽付你手!”   李克用听完李曜的话,先前的怨愤早已烟消云散,又听盖寓如此一说,更是满心欢喜,捋须点头微笑:“不错,错非正阳这般忠贞谨慎之人,孤岂能托付如此重任?”   李曜这时便不好再说话了,只是垂手一旁,等李克用做出最后决断。   李克用看了盖寓一眼,后者微微点头,李克用放下心来,道:“正阳既然计划妥当,此事便依你之计办理。待得丑寅之交,由你全面指挥此战进行,孤在营中为你坐镇。”   李曜抱拳道:“遵大王教令!”微微一顿,道:“若大王别无吩咐,末将便先下去布置作战了。”   李克用笑着点头,摆摆手:“去吧,好好安排,孤信得过你。”   李曜再次拱手道:“谢大王,末将告退。”说着退后三步,这才转身掀开帐门,出了帐外。等他走出中军范围,到了自己帐中,才猛然把头盔扯了下来,用力在额前颈下抹了抹,旁边的憨娃儿见了,不禁一怔,奇道:“这大冬天的,郎君戴个头盔也能热出一身汗?”   李曜深吸一口气,不答这话,却将头盔朝他一仍,吩咐道:“传令诸将,来我帐中议事!”   憨娃儿脑筋简单,不疑有他,结果头盔,应了一声:“好嘞!”将头盔在一边挂好,便匆匆去了。   李曜一下子松了气势,软软地坐倒在自己的锦垫上,长出一口浊气,低声自语:“好险……”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四)   乌云蔽月,朔风如刀。黄河西岸,河东军营地一如往日,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处灯光,倘若在大河对岸望来,根本就是一片漆黑。   而在营地上游数里处的岸边,不知何时已然临时停靠了足足几十艘大小船只,岸边静静竖立着老大一片人,黑夜中看不清楚,只能看见黯淡的夜光中,他们身上的盔甲泛出幽光。   李曜身着漆黑的冷锻精甲,背罩一袭红底黑披风,腰间挂着军械监特制的横刀,身边站着两员魁梧大将,其中左手一人帮他拿着未曾戴上的战盔,右手一人帮他拿着长枪。夜色深沉,看不出二人模样,只是同样高大魁梧。李曜已是八尺有余的高个子,他们二人却比李曜还高出小半个脑袋。   看着两三百名冒着冰冷刺骨的河水在浅水岸边赶建临时码头的士兵,李曜忽然转头道:“袭吉先生,今夜下水赶建临时码头的这些工匠,此战结束后,每人增发十日薪酬,按战时薪酬增发。”   旁边不远处立刻传来李袭吉的声音:“掌监放心,仆已记下。”然后略微增大音量,朗声道:“呔!诸位水运司匠人仔细了:掌监有令,此战结束后,每人增发十日战时薪酬!”   毫无疑问,不论任何时代,涨薪加酬都是受欢迎的,此时自然也少不得一阵欢呼。   李曜面色不变,仍是平静如水。又过得片刻,临时码头基本已经搭建完毕,李存审匆匆过来,抱拳道:“正阳,步骑妥当,这码头也似搭建好了,可要开始渡河?”   李曜微微摇头:“再等等。”   李存审微微迟疑,问道:“按此前之计,此时差不多该发动了。正阳可是还有别的准备?”   李曜早知道李存审是聪明人,虽然他未能料到自己的安排是什么,但从刚才这句“再等等”就能猜到还有别的安排,其精明已经可见一斑。   此时此刻,李曜也无须再掩饰什么,点头道:“某此前已命国宝攻克洛阳之后,只休整半日,立刻弃城西归陕州,而后渡河北上,截击朱温。”   李存审眼珠一转,震惊道:“正阳豪气!莫非此番竟欲一战而置朱温于死地?”   李曜面色如常,抬头看了一眼乌黑的天空,轻声道:“试试看吧。”   李存审却有些激动起来,语气略显亢奋:“看来正阳是料定此渡河之战朱温必败,败后因王珙的原因,以及地形、战况,只能先渡河南下以图收复陕州,然后与汴州方面一道夹击洛阳……而正阳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守住洛阳,因此拿下洛阳之后,一是震慑汴州不敢轻举妄动,二是调动朱温必须撤兵救援,而国宝却领开山军悄然西归陕州,神不知鬼不觉地北渡黄河,在渡口或者朱温必经之路上截击!如此一来,朱温南撤心切,一定会一头撞上早有准备的开山军,而开山军乃我河东精锐,连胜之后更是士气冲天,遇到朱温败兵,纵然兵力并不占优,却胜在以有备算无备,且可以发动突然袭击,让骑兵的撕裂战线能力发挥到极致……”李存审越说越兴奋,搓手道:“正阳真是神算,此计最关键之处有两点:一是,我等此番渡河之战必须取胜,打得朱温不得不走,而且其军被我等打得越散,则国宝方面取胜的机会就越大,越有可能将朱温留在河北,再也回不去!二是,这连环计最要紧之处,便在于我河东主力与开山军的协同,其时间要算得极准!”他长叹一声,不知是惊、是喜,还是松了口气:“错非正阳你,换了别人来,谁敢定下如此精妙之计?要知此计一旦成功,战果必然无比辉煌,而这其中的难度,却也当真是……难如登天呐。”   李曜心道:“这也就是没有手机、电话那种后世的高科技,要不然这算个毛线。不过话说回来,在这种古代作战中把时间卡得这么精准,可能我还真算是开了个先河了……”这心思只是一闪而过,立刻又警醒自己,别仗着某些方面的思想比古人超前就觉得了不起,骄兵必败之说,可是不分古人后人的!   当下依旧沉着脸,点头答道:“此策若说精妙,其实并不敢当,因为但凡兵出于外,总有这般那般意外,是以寻常将帅,很少将时间定得这般严苛,而某这一次……多少也是有些侥幸心理,希望苍天有眼,不要有甚意外吧。”   李存审听了,也不禁将喜色收了收,肃然点头:“我河东勤王败寇,再定江山,愿苍天有眼,使正阳此策大获全胜!”   他话刚说完,便见李嗣昭匆匆走来,面色少见的严肃。李曜面色虽然不变,心中却是一紧,问道:“可是信隼到了?”   李嗣昭面色有些紧,拿出一张草黄色纸笺递给李曜:“国宝按时西归陕州,这一节上并无问题,只是他说,走的时候恐怕城中还有朱温余党未曾清理干净,他弃城而走的消息,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往河中、汴州两处传出。”   李曜接过信笺,旁边那员高大的将领划亮一根火折子,让他就着火光看了一眼。此时才发现,这为李曜捧枪的将领年纪甚小,长得虎头虎脑,面有刀疤,竟然是阿蛮。   李曜匆匆看完,并未出现什么惊色,反而目中杀机一闪,冷笑一声:“洛阳,朱温得之久矣,半日时间哪能将其余党清理干净?这等情况,某早有预料,不足为惧。只消国宝按我计划行事,此番便是大势已定,待朱温收到这消息之时,他……已然败了!”   李存审与李嗣昭见了李曜眼中的杀机,都不禁心中一凛,又见他说得这般肯定,料来以他的个性,此事怕是已然十拿九稳,当下也算放下心来。   李曜既然得知自己开山军方面行动顺利,自然再不迟疑,忽然手按横刀,开声一喝:“众将听令!”   只听得铠甲叶片挤动的金属声响成一片,周围将领黑压压单膝跪下二三十名,包括李存审、李嗣昭也是一般无二,因为此时李曜是以副都统身份代行晋王李克用的指挥之权,他们自然需要跪领教令。   “按预定之策,李克宁、周德威、李存进!”   “喏!”   “请三位将军各领本部人马,为第一梯队,首批渡河,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抢占滩头,稳住战线!”   “末将领命!”三人面色肃然,便是李克宁,此刻也是拱手领命,丝毫无有怠慢。就不说如今李曜在河东军中早已有着百战百胜之威,就说他背后两名牙兵持着的王命旗牌,也让他们不敢丝毫轻忽。王命旗牌既然打了出来,对他李曜不敬,那就是对李克用不敬,而且还是当着全军的面,试问谁敢?   “李存璋、李存审、李存贤、李廷鸾、李存贞、李嗣恩,六位将军领各领本部,为第二梯队,渡过黄河,会同第一梯队的三位将军一道,一举攻克汴军水寨!”   “末将领命!”这次有六人,而且全是青壮年将领,领命的声音气势更盛。   李曜目光一扫,继续道:“其余诸将,与某一道为第三梯队过河。过河之后,李嗣昭、李嗣源、李嗣本三位将领各领本部精骑,追剿汴军水寨残敌,其余诸将与大军会合,紧逼蒲州!”   “末将领命!”   ------------------------------   河东军“渡河之战”的旗舰,是一艘楼船,李曜作为主将,自然在此舰中。此时他也终于按捺不住心情,站到舰桥之上,迎风远眺对岸。   他此次也是第一次亲帅数万大军,要说心中没有些兴奋,那是不可能的,说不定还有点谨慎地得意,这时候站在船头,看着数万大军按照自己的命令行事,心中一股豪气升起,总想如曹操一般阵前赋诗一首,可惜憋了半晌,才发现自己的能耐毕竟还是不够,七步成诗不是自己现在能做到的。只好把这场景乃至心情深深记下,想着日后得空了,再慢慢琢磨,也好留个纪念。   李曜心中正为自己遗憾,忽然听得脚步声响起,李袭吉走来,轻声道:“明公,大舟有事求见。”   大舟,就是顾艋,李曜在军械监一手提拔的新主簿,在李曜不在的日子,总揽军械监常规事务。要是按照现代说法,这位就是军械监里除了李曜之外的第二号人物,可以被称为“常务副掌监”。按说今夜一切以作战为先,他不该来打扰李曜,但他既然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前来,必然是有要事,李曜不能不见。   当下李曜便让李袭吉请顾艋前来,顾艋见了李曜,也顾不得多礼,拱拱手便言归正传,道:“掌监,拓跋氏要求将我监收购的原材料涨价,价格要求翻倍。”   李曜目光一凝:“嗯?”   顾艋叹道:“他们可能发现冷锻甲的问题了。”   李曜心中一动,轻哼一声:“我教你们的‘商业手段’呢?”   顾艋摇头道:“此番他们态度非常强硬,以前的手段都没起效。掌监,实则以我军械监之财力,莫说涨价一倍,便是十倍也承受得起,只是若答应他们,今后……”   李曜沉默下来。   盔甲的防御性在材料上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钢铁表面硬度,二是钢铁耐冲击性与强度,三是钢铁材料厚度与结构构造。李曜所推行的精兵政策,中高级将领逐渐换装冷锻甲,这是从宋、夏时期的战争中摸出的一条捷径。   历史上,由于大宋钢材原材料不如辽金西夏,所带来的问题和结果就是,增加材料的厚度,这样盔甲不重也重了。盔甲的重量被提升后,防御性增强一些,但是所带来的是不合穿戴的问题,故而使士兵对增加的重量不堪忍受,人体的承受能力还是有限的,所以在史料中会出现全装不齐,所以才会大量使用纸甲,还有用铁甲换纸甲使用的现象,所以才会在史料中,有士兵典当武备换吃喝,甚至到了南宋晚期扈再兴对军队的甲胄杀重以轻,更造轻甲,长不过膝,披不过肘,兜鍪亦杀重为轻,马甲易以皮。也正是因为这烂事,才使得大宋朝中有人抓住了这个现象,作为把柄,在政治上打击朝中对手,以稳固自己的权力地位,在武备出现问题后或相互推卸责任。另一方面由于大宋弓弩威力的增强,弥补了甲胄,“防御性”不足的缺点,使得军队在后期战斗力有提升。   在镇戎军可把敌军的铁甲匵藏相传以为宝器这一问题上,从唐代开始个人收藏武器就是犯罪,等同于造反,对军人也是如此。军人除了担负值班和操演的可领取武备外,其它的都得收归库放保管,平时就是屯恳种菜出粮食。甚至李曜还知道,给岳飞定的罪名就有造反,抄家的结果就有收藏武器甲胄!所以才会有这件西夏高级盔甲,并没有穿在某一位宋朝的镇戎军将领身上的解释。   镇戎军不敢穿在自己身上,任何情况下都不敢,除非想造反,穿在自己身上,只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在权力斗争中,给对手留下把柄,所以才是藏于库中以为宝器。说到宝器就好有一比,洋锺洋马儿,就是西方再平常不过的东西,故宫里不是尊为宝器?在西方人看来,中国人用的瓷器,在他们那里不是也尊为宝器么?被中国人当垃圾处理掉的废渣,不就是老外当成宝物的稀土么?   李曜于是想起沈括大人在《梦溪笔谈》里讲了冷煅甲这个问题,但是他不知道是咋会事,只知道青堂羌的人用冷锻的方法可以造甲,而这种方法搬到大宋就造不出来了,这个问题李曜知道,问题就出在材料上。即便是青堂羌的人如果用了大宋产的原材料,也会造不出冷锻甲的,两地出产的材料都不一样,在硬度,塑性,强度上都不相同,用同样的方法加工,结果都是不一样的。用于冷煅的甲,在古代有两个阶段,前期叫退火调质,消除材料应力,后期冷煅不需要用火,自然锤锻,原材料必需具备两个条件,有很好的塑性(延展性),抗疲劳与断裂性在锤打下延展,在提高表面硬度的同时,甲片内部仍有韧性,而不会最后产生断裂。冷锻甲就是非常非常一般的盔甲,对西夏来说,没有任何加工难度。冷锻的实质就是冷轧,材料不经加热直接在室温下进行的轧制过程,在冷轧过程中金属材料有硬化现象。而这种硬化就是提高,原材料的表面硬度。   通过热段出的甲片,不是做出那个样子就可以了,还需要正火,回火,淬火与退火热处理工续,冷煅的甲在后期就不再需要这种工续;通过热段的甲是必需热处理的。热处理技术,才是金属工艺中的考手艺的。这么说吧,这里面要掌握的就是火侯温度的问题,那个时侯可没有检测温度的设备哦,全凭长期积累起来的个人经验,就是同一个人,同时打几把同样的东西,也有软脆的差异,成功率很低,好不容易打造成型,最后一手难成正品。这也是热处理技术在中国,到目前为至一直落后西方的历史原因。至于热处理热段出的甲片?那只是一种奢望,打刀剑可以,打甲片难,不要说有多少人能够掌握这种技术,即便是有很多这样的人材,看看能不能先满足做刀剑的需求。而真正使他怀疑的是宋人可能没有发现在冷轧过程中金属材料有硬化的现象,而这种技术起源最早出现在中亚地区。   大宋出的材料不具备冷锻的条件,用冷锻的方法根本没法加工,不是太软就是太硬,非要这样加工的结果就是甲片最终因金属疲劳而发生断裂。所以宋人是用热锻的方法来加工甲片,最后样子做的象那个样子,而性能却完全是不一样的。盔甲甲片的(所有材料)硬度与结构强度,抗冲击性是一对矛盾的对立体,硬度越高它就越脆,塑性越高,它就越软。要做到有足够的表面硬度兼有抗冲击性能,除了加工手段外,基本性能取决于材料。而材料的来源,是自然条件下的地理资源,天生的。   大宋用热锻的方法加工甲胄,真正需要的是金属材料的渗碳技术,渗碳工艺是一个十分古老的工艺,在中国,最早可上溯到2000年以前。渗碳,是对金属表面处理的一种,采用渗碳的多为低碳钢或低合金钢,具体方法是将工件置入具有活性渗碳介质中,加热到900--950摄氏度的单相奥氏体区,保温足够时间后,使渗碳介质中分解出的活性碳原子渗入钢件表层,从而获得表层高碳,心部仍保持原有成分.相似的还有低温渗氮处理。这是金属材料常见的一种热处理工艺,它可以使渗过碳的工件表面获得很高的硬度,提高其耐磨程度。然而渗碳如果浓度突然过渡就是表面与中心的碳浓度变化加剧,不是由高到低的均匀过渡,而是突然过渡。产生此缺陷的原因是渗碳剂作用很强烈(如新配制的木炭,旧渗碳剂加得很少),同时钢中有Cr、Mn、Mo等合金元素是促使碳化物形成强烈,而造成表面高浓度,中心低浓度,并无过渡层。产生此缺陷后造成表里相当大的内应力,在淬火过程中或磨削过程中产生裂纹或剥落现象。很显然如此复杂要求精细的工艺技术,不是街面抓几个所谓的匠人所能掌握的,没有长期的从业经验,就无从谈起。相比于冷轧技术也是提高钢铁料的硬度而言,热锻的加工难度大了许多,而且很难掌握。   事实上,我们现在常见的大多材料如轧丝,轧板,煅件非精密结构件都没有什么后续的热处理。需不需要热处理要看用途和使用目的。就盔甲这个东西来说,传统的做法如《武备志》臂系式:一名臂手,每一副用铁一十二斤,钢一斤,折打钻锃重五六斤者,以热狗皮钉叶,皮绳作带,铀布缝袖肚……至于包钢法,菜刀的做法,那么有谁见过菜刀也拿去热处理的!热煅都不一定要热处理,道是要求很高的刀具热煅常见热处理的。   华觉明说宋朝也有冷锻技术,李曜觉得未必,如果有这冷锻技术,那么乌锤甲锁子甲就会广泛应用,而不会出现今人多于甲札之背隐起,伪为瘊子,虽置瘊子,但无非精钢,或以火锻为之,皆无补于用,徒为外饰而已。这已充分说明了到宋朝冷锻技术(本质就是冷轧),宋人还没有搞懂。乌锤甲锁子甲这一类东西都是外来作品,常以贡品的身份出现,到清代也是如此。后世沈阳故宫收藏锁子甲百余件,款式多样,有带袖、无袖之分,圆领、围领之别,还有无领无袖的护胸甲。有的锁子甲上焊有铜牌,上刻有使用者的名字。锁子甲的铁环有“大扁环”、“小扁环”、“大圆环”、“小圆环”、“细小圆环”、“弦纹环”、“扁套环”等多种式样,制作工艺繁杂、细致、十分坚固。这些锁子甲虽不是努尔哈赤时期的文物,但式样基本相同,它们是清中期西北少数民族的进贡品或缴获的战利品。   还有一点,现在发现除了可以热处理外,还可以在常温以下的冷处理,虽然把这种冷处理技术也归纳在热处理技术中来讲的:低碳微合金钢能够发生铁素体动态再结晶.碳含量低,动态再结晶易于发生.铁素体晶粒尺寸可以细化到l.1μm,从而使钢的强度大幅提高。应用要点:多用于低碳钢、低合金结构钢以及工具钢制件。操作方法:将淬火后的钢件,在低温介质(如干冰、液氮)中冷却到-60~-80度或更低,温度均匀一致后取出均温到室温。   低温轧制特别是在铁素体区轧制是一种现代才讲的技术,冷煅相对于热煅而言只是温度上高低的定义,事实上低温轧制的温度也是很高的。辽金西夏不同于大宋,地理条件可以解释基于热处理定义下的冷处理技术,很显然大宋很难获得温度在摄式零下几十度的条件,很显然低温轧制定义上是一种很多人并不了解的金属工艺技术,可能会想象会是摄式零下的温度,事实上是摄式500℃-600℃度,已属于退火的范围了,冷煅相对于热煅很难有人注意到两者间有温度高低的界线,而普遍对冷煅慨括为常温下的定义。这也是李曜对西夏冷煅甲在金属工艺方面的看法之一,也算是针对前面讲的常温下冷作硬化后的第二种观点。换句话说,冷煅与热煅只是两种加工方法,是理论上的定义,在成品件上,可见相互之间都有应用。热处理与冷处理也是这样,就看个人如何去理解这温度的高低了。   也就是说通常人们眼里的冷煅是常温下的冷轧,热处理是通常定义下的热处理,而另一种看法却是古代的冷煅是现代定义下低温轧制(500℃-600℃),后序处理的方式是冷处理(摄式零下几十度)。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讲的但无非精钢,或以火锻为之,皆无补于用,显然是就热煅而言的,沈括显然也对冷煅的定义与后序的冷处理技术也是不了解的。含硫量高导致钢材的红脆性,到南宋以后,大量普及煤炼钢铁,煤是一种价格低廉的燃料,这样大大提高了铁中的硫磷杂质,到500℃-600℃时很难再煅打,而大多数的碳钢及低合金钢,都在270℃至350℃范围内发生脆化现象,中碳钢在400℃至550℃脆化,而含碳高的工具钢或结构合金钢在500℃至570℃脆化,古代讲的热煅应该属于600℃中高温以上,也就是沈括大人在《梦溪笔谈》里讲不能冷煅的只能热煅的由来。   也正是因为材料的原因,工匠想方设法想通过自己的手艺来满足选为法式的需要,而选为法式的标件,就是选出最好的。由于原材料也有个体间的差异性,能达到标件这个目的却很难满足需要,这就是讲的最终降式造甲中的轻重通融。工匠想方设法搞出的加工技术,用专家常讲的话说就是夹钢、百炼钢、团钢、炒钢、冷锻、“镔铁”钢(乌滋钢)、坩埚钢等等,而这些大多是文人的分类,并不专业,半对半错的写上两笔。在这个问题上,有一句话叫,一招鲜吃遍天,我们不能说那种技术就是最好的技术,条条道路都可以通罗马,只有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材料是基础,加工是手段,技术的进步需要满足的就是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技术不能更新是受材料所限,没有好的材料,连试验的机会也不会出现。   钢铁中的硫含量对盔甲的使用寿命有严重的影响,大宋不断地再造,新甲还没造出,前面造的旧甲已开始腐烂了,这又是一个要命的问题。而南方潮湿,铁甲比在北方烂得更快,这也是宋军面向纸甲选择的结果。宋朝的盔甲分铁、皮、纸三等。宋代的纸甲的产量也相当多。如北宋仁宗时,曾令淮南、江、浙州军造纸甲三万,给陕西防城弓手。末宁宗嘉定时,蕲州曾在三、四个月中造纸兜鍪一千副所以不从材料上解决问题,盔甲生锈的难题始终存在。即便是有油漆的保护,钢铁中的硫始终要做怪,穿在身上油漆随时都会被磨掉,只要有潮气,立马开始烂。   中国的铁制品最大的问题是富矿源少,华东华南铁矿的含硫偏高,后来用煤炼钢,含硫量更是超过工业标准。含硫量高导致钢材的红脆性,热锻时就不能反复锻打,导致铁兵器质量的下降。中国到南宋以后,大量普及煤炼钢铁,煤是一种价格低廉的燃料,这样大大提高了铁中的硫磷杂质,兵器用钢铁和犁地工具用铁完全不同,但他们显然是忽略了用途,含硫磷高的低劣生铁,虽然脆,但犁地工具用铁就这种用途来说,需要粗厚才能深耕的犁齿,良好的硬度能提高耐磨性。因此,宋朝皇帝降式造甲,就是因为看到了完全将所有的盔甲标准都控制在绝对一致的质量和重量上,是不现实性的,所以才会适时下御旨降式造甲,降低造甲的要求和质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也算是恰当调整。   而李曜过去趁拓跋氏“不懂行”,通过他们弄到了一些上好原料,此时换装到了队正,正在考虑全军换装,结果便出了这种情况,不得不说是个麻烦。尤其是麻烦还出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更是让他心烦。   他思来想去,忽然摆手道:“那你就去告诉他们,不卖就不卖,这生意咱们不做了。”   顾艋瞪大眼睛:“不做了?那……换装怎么办?”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五)   面对顾艋的震惊,李曜面色坚决:“换装暂缓!”   他见顾艋惊得一时失声,才稍微放缓语气,沉吟道:“我料拓跋氏并无这等能耐知晓我河东军械监之冷锻甲一旦少了他的原料便制造不成,他们或许只是试探,之所以装作态度强硬,也无非是为了给我等造成心理压力。俗话说得好,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他以为非他不可,我便偏偏不使他如意,前番你不是与我说了,我河东军械监每年与拓跋氏方面交易,使他们大获其利,恐怕占据了他家收益三到四成?哼,那便停了这生意,我倒要看看,最后是谁耗不起!”   顾艋深吸一口气,思索一下,道:“先耗不起的,自然是他拓跋氏,只是这一来我河东军的换装速度就将大大减缓,如今冷锻甲的换装,开山军基本完成,其余诸军,黑鸦军、铁林军算是换到了队正、队副一级,而再后的诸军,有些连队副都还未曾拿到冷锻甲,此时我军械监忽然喊停,某是怕掌监……您可能会为人诟病。”   李曜冷哼一声:“诟病?谁不服气,让他来与我说!”   顾艋干笑着搓搓手:“掌监说笑了,他们再不满,也自然不敢来与您说,要不然没准暂缓就变成停换,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李曜嘿嘿一笑,看了看越来越近地对岸,语气发沉:“过去几年,我军械监对他们的要求几无不允,倒是让他们越发不知轻重了……今后,军械监发放军备,一切按照某的调度来进行,若是有人质疑,你只管将责任推倒我身上便是。”   顾艋心中一凛,暗道:“掌监这话的意思,似乎是要挟宝自重,原先军械监分配物资,按说是要经过节帅王府,不过节帅王府那边,大王是不问这些事的,盖太保(盖寓此番随军平定关中之乱后授予检校太保)对军械监的报备也极少驳回或改令,只是不管怎么说,这事至少名义上是由节帅王府直管,如今掌监这话……”   他不禁问道:“那……节帅王府那边?”   李曜淡淡地道:“此节无须担心,某自会拿到大王教令,叫任何人说不出半句多话来。”   顾艋听了这话,总算放下心来。   李曜问他还有何事,顾艋一拍额头,道:“掌监不问,某还真要忘了。”他皱起眉头,用劝谏的语气道:“掌监,‘火神液’的进展非常不顺,这一个月来,又引起了四次爆炸,死了十一个,伤了三十几个……很多工匠都不愿意进‘火神液’攻关组,技师们也颇为忧虑。您看……是不是能暂缓一下‘火神液’的研究?”   李曜也皱起眉头:“又炸了四次?”他迟疑一下,点头道:“计划可以暂缓,不过不能全部停下,愿意留下的,让他们留下,薪酬涨三成,并将攻关奖励再提高一倍。”   顾艋张大嘴巴:“现在的攻关奖励已经三十万贯了,再加一倍可就是六十万贯了,这笔钱足够整个开山军近一年的粮草、马料和除武器装备外的日常开支了。”   李曜沉声道:“我知道,但是火神液必须继续试验。”他盯着顾艋的眼睛:“与其他攻关一样,这东西今后的作用,远超你的想象。”   顾艋轻叹一声:“掌监高瞻远瞩,某自无不服,既然掌监这般坚持,某还能说什么呢?这就回去安排。”   李曜点点头,叮嘱道:“还是那句话,安全第一,测试的时候务必小心,务必避免出现人员伤亡,尤其是那些看懂了我对‘火神液’综述的技师工匠,更要保护妥当。”   顾艋苦笑道:“倘是别事,艋无二言,只是这火神液实在是……只能说尽量了。”   李曜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这“火神液”是何等危险,因为所谓“火神液”只是他就着中国人的习惯语言随口编造的一个称呼,这玩意在现代有个更简单直接的名字,叫做硝化甘油。   硝化甘油这东西,是意大利化学家索布雷罗在十九世纪中叶,用硝酸和硫酸处理甘油时发现的一种黄色的油状透明液体,这种液体非常不稳定,一不小心就可能发生爆炸,而且威力较大。但是硝化甘油是很多烈性炸药的重要配料,若是没有它,要制造初期烈性炸药基本无望,最多只能琢磨一下黑火药。但是黑火药这玩意比较简单,李曜自己就懂,上次耸人听闻的“引天雷”就不过是黑火药的杰作。然而黑火药毕竟威力太小,李曜集中了储存许久的黑火药,也只炸掉一段城墙,这显然达不到经过无数美国大片熏陶的李曜对炸药的要求,因此火神液——也就是硝化甘油的制造就被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出来,并且提上研究日程。   然而人无完人,李曜本身在化学领域所知很是有限,因此对制造、保存、利用硝化甘油的指导未免有些过于大条,而且化学工业这个东西,它不比简单的机械物理,它需要非常完整的配套体系才能成功。李曜手头所拥有的,不过是唐朝时代的一些所谓“经验科学”,一些手工作坊级配套设施,要想制造硝化甘油,其难度自然是恍如登天。   其实他倒是记得诺贝尔后来制造安全的烈性炸药的一些相关知识,而且那些东西的制造反而不比制造硝化甘油要难。因此就算如今火神液计划每个月都要出现几次爆炸,每个月都要让人送命,可他心中再如何不忍,也仍然要求将计划推进下去。   这不是他李曜残暴无道冷酷无情,而是这一关键物资确实有足够的重要性。军事应用当然是其中一个重要环节,但它的作用,远远不止军事。为此死去的工匠,他虽然心怀内疚,却也只能在心中对自己说,你们的死是有意义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在这个人吃人的时代,为科技献身,说起来还真是有一种难得的崇高了。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顾艋刚刚退下,李曜身后就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他看了看不远处清晰的河岸,知道将军们已然来请命了。   他收起了心中淡淡的思绪,漠然转身,目中唯余杀气,凛然对一起朝他抱拳行礼的诸将道:“都统令:各部依计行动!”   “喏!”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六)   (章节已修改添加正文。)   “听崔胤说,德王与王抟奉旨调停我与李鸦儿的战事,按说今日也该到了吧?”   “大王,李克用最近为朝廷新立大功,风头正盛啊,德王和王抟二人,就算到了,今夜也必然是去李克用营中宣谕无疑。就算要来,也得是明日了。”   “唔,也是。”朱温说着,眉头却仍皱着:“可不知为何,今日入夜之后,我这心里啊……就总觉得有点不得劲,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踏实。你说今晚李存曜那小子,当真会如李晡所言,准备反戈一击,并将在明日上午发动么?”   敬翔微微一笑:“就算他不会,那又如何?哪怕此策只是在他心中埋下一颗种子,它不能今晚就长成参天大树,可它终究会要生根发芽,总有一天破土而出。大王,李克用岁尚未老,雄心已弱,当他渐渐失了锐气,河东小辈,谁可与李存曜比肩?既然如此,那若是河东没有了李存曜,则我汴梁何惧之有?”   朱温讶然:“李存曜固然少年得志,可……他当真有如此要紧?”   敬翔郑重点头,沉声道:“不错,此事大王务必信仆!李存曜者,河东之心脑也,余下众将,纵是李存孝那般悍勇无匹,亦不过手足臂膀,甚至手指罢了,其实不足为虑。大王欲谋河东,首要障碍,便是李存曜!”   朱温沉吟道:“原是这般,我却小瞧他了……不过子振,李存曜若是河东心脑,那李克用将被置于何地?”   敬翔仍是一本正经,拱手答道:“大王,李克用奶河东之魂魄也。”   朱温闻言,顿时肃然,连连点头称是。   这时敬翔又道:“不过,大王若有所疑,仆为大王思虑,想来确实还有一处空子,须得防备。”   朱温忙问:“却是何处?”   敬翔道:“李存曜此子诡计多端,须得防备他阳奉阴违,将计就计!”   朱温凛然一惊:“怎么说?”   敬翔阴沉着脸,道:“他说明日一早他会领兵佯攻我水寨,而后实际却是反戈一击,他若果真只是佯攻,则我汴军须得与他做好这出戏,但倘若他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一招并非虚晃一枪,而是实打实地来进攻我水寨,我等还以为他只是做戏,根本未曾防备妥当……大王你说,那会如何?”   朱温大吃一惊:“李家小儿,如此阴险!”他深吸一口气:“若是这般,我水寨丢失,河东军铁骑过河,则蒲州危矣!”连忙持敬翔的手道:“若非子振,孤必自误!只是……若然如此,则我等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敬翔笑道:“下令水寨方面,今夜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上午,演戏、打仗,两种准备都做足了便是。”   朱温听了,也自展颜:“不错,不错,此事虽险,应对其实倒也不难,方才闻得此中道理,一时心惊,竟尔乱了阵脚,实是不该,幸有子振在侧,使孤无忧也!”   敬翔听了,笑着拱手,一脸君子淡然之色。   ------------------------------   河东军营之中,十帐九空,德王坐在王抟帐中,见王抟不急不忙地在玩儿茶道,不禁急道:“相公何其悠闲!”   王抟抬头,微微一笑,道:“大王何其焦虑。”   德王没好气道:“我如何能不焦虑!耶……陛下命我出使宣谕,我才刚宣谕完,叫他们收兵罢战,李克用答应得也挺好的啊,怎么刚刚说完,马上又出兵去了!这分明就是欺孤年幼!”   王抟很淡定地伸出食指摇了摇,轻声道:“大王多虑了,晋王此人,性子耿直,不是那等阳奉阴违之人,他若真要欺大王年幼,绝不会是如此做派。想当初张浚为相,晋王那时如何说的?他直接对朝廷天使说:乱天下者必此人。可见其人并不会拐弯抹角。”   德王皱眉道:“那今夜这么明显的大军调动,难道他们闹着玩不成?”   王抟笑着摇头:“自然不是。”   德王越发沉不住气了,一屁股坐下,少年脾气发作:“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王相公,你倒是跟孤说个明白!”   王抟倒好一杯香茗,朝德王面前的横案上轻轻一放,又为自己去倒,动作如行云流水,轻灵自然。德王深吸一口气,耐住性子,却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王抟看。   王抟终于泡好自己那一杯,见德王如此看着自己,不禁一笑,道:“大军调动,自然是去攻打对河水寨了。”   德王闻之大怒:“孤……”   “大王息怒。”王抟摆摆手,把德王的话给憋了回去,继续道:“大王可知为何晋王非要留我二人在此过夜?”   德王皱眉道:“不是客套么?”   王抟笑了,摇头道:“恐怕晋王当时就打算今夜要有所行动了。”   德王讶然道:“为何这般说?……晋王又为何要这般做?”   王抟微微挑眉:“晋王何等心性,此番东平王偷袭河中,将晋王堵在此处进退两难,晋王心中如何不怒?但他刚立大功,乃是社稷忠臣,此时大王携制敕墨书而来,非到万不得已,他岂能抗旨不遵?然则这口气若不能出,心中怨恨自也难平,因此趁今夜再尽起精兵去打上这一仗,因此某才断言,晋王这般做法,并非故意对大王不敬。”   德王仍有所不解:“为何偏是今夜?孤刚刚宣谕,他便……”   王抟摇摇头:“大王还是未曾明白其中道理么?宣谕劝和,好比朝廷出面调停,这须得两边都宣谕之后,等他二人提出条件,由我二人代表朝廷居中说项,双方认可之后才算完成。而如今我二人只到了晋王一家,东平王根本不知此事,他二人显然也不可能达成妥协,那么此时晋王动兵,于情于理,又有什么说不过去呢?纵然此后东平王问起,我二人也完全可以说今夜醉酒,夜宿晋营,不知兵事……东平王又能如何?”   德王一听,微微皱眉,暗道:“王相公与崔胤交恶,对朱全忠十分不满,此次与他同来,他必偏心李克用,耶耶为何这般安排?朝中已然混乱至此,若是……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德王心中所言朝中混乱,要从崔胤拜相说起。景福二年,相公崔昭纬联合李茂贞推荐崔胤为相。可是崔胤为相后却朱全忠暗中相通,反把崔昭纬逐出朝堂,绝岐山而附大梁,把持朝政。   李晔深知崔胤是大奸巨滑之臣,先后两次将其罢相。然而崔胤却两次均依赖朱全忠,使李晔迫于形势,无奈两次罢黜都是不足半年后,被迫起复。等到朱全忠此番偷袭河中,擅自用兵,李晔欲藩镇罢兵,却又不能制止汴梁,崔胤则每每在李晔面前为朱全忠歌功颂德,使的李晔大为恼火。逢岭南清海节度使薛王李知柔大病弥留,请除代。李晔俟机而出崔胤为清海节度使,再次罢其相;以王抟代替。崔胤盛怒,仗着朱全忠的势力,竟然不行,找到左谏议大夫韩偓处,向他诉愤道:“如今天子身侧,神策军、枢密使仍为宦官掌握,神策军两中尉刘季述、王仲先;两枢密使宋道弼、景务修勾结河东李克用、凤翔李茂贞,左右天子耳目。我崔胤为相,勤勤恳恳,辅弼朝政,今日罢相,也是被四宦竖所诬谮。宦竖不除,国无天日!请致光兄在天子面前,为我仗义一言。”   那韩偓即是昔日与梁震、敬翔等同为郑府落第秀才的韩致光。罗隐尚书省题反诗当夜,众人全都脱离长安,远走他邦;韩偓独归万年乡下,仍不忘取功名之路,仍把圣贤书来读。待到黄巢覆灭,僖宗回銮,再一试而中第,官一路做到左谏议大夫。李晔在华州时,用朱朴无功,韩偓乃上言,请天子韬光养晦;李晔派太子游说藩镇,请息兵养民,也是韩偓的主张。自此为李晔所依重,出入于天子身侧,李晔常与他单独探讨天下大事。   崔胤深知其地位重要,尽管职品在己之下,也是主动去笼络。韩偓却是嬉笑应对,既不与他同流合污,也不指责他恣意妄为。   今日却见崔胤寻来,要求协力铲除宦官,这完全出乎韩偓意料之外。他深知此事甚为棘手,略一思考,回道:“为臣之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缁郎今日罢相,何必迁怒于人。天子圣明,他日知缁郎委屈,必然再次召回,此处我韩偓可为你一言。南衙北司系天子两翼,愿缁郎勿生倾轧之念!”   崔胤自讨了个没趣,叹道:“致光愿作和事老,抱愚忠李唐之心不死,我崔胤不强迫。然而有一言相劝,愿公深思。李唐危殆,亡已无日,取而代之的必为藩镇之强者。北司依附晋、岐,可是晋、岐已衰,今时的强藩,唯大梁一家,河北即将归服,东平王取天下指日可待!致光须为他日荣辱早作打算!”说完乃退。   韩偓待崔胤走后,急忙入宫,觐见李晔,奏道:“崔胤不可罢相!如今南衙北司,互为朋党,各自依附强藩,势力相对平衡。崔胤一旦罢相,必致南北攻击,无论谁胜谁负,平衡一旦打破,则加速国家灭亡!”   李晔闻言心中有气道:“近日坊间传遍俚语‘天子出幸易,崔胤罢相难!’朕不信,国家拿那些武藩没奈何,还奈何不了一个文相。”遂不从韩偓,传诏崔胤即刻赴广州。   崔胤无奈,只好起身。临行却修书两封,一表朝阙,一移河中蒲州梁营。给朱全忠的自然是把情形描绘成自己委屈,对汴梁不利,请朱全忠出手;而给李晔的奏表,是这样写的:   臣离中枢不可悲!可悲者宦竖专横,陛下必为蒙蔽,甚有废立之忧。臣临行涕泣顿首,宦竖务须剪灭!除恶务尽!则朝堂清明,社稷可存!   李晔见到这奏表,怒不可遏,便问新任的宰相王抟对这事有什么意见?”   这王抟昔日曾为都都统王铎的军中推官,明达有度量,堪称贤良,见天子问话,从容奏道:“人君当明识大体,无所偏私。宦官擅权的弊端,自古便有,谁人不知?看眼下的形势不可猝然剪除,国家如今多灾多难,宜等候这些灾难渐渐平息,再乘机会。”表明态度后,又说道,“愿陛下不要将臣说的话轻易泄露,以加速奸小妄起变端。”   李晔深以为然。然而李晔不轻泄,崔胤难道就不能知晓?李晔身侧早已布满其耳线。王抟将宦官定性为“奸小”,传到崔胤耳里,却以为是指己,遂于赴任途中,再上一表,道:   王抟奸邪,已为宦竖辈外应,陛下切不可听之!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七)   李晔对王抟的信任自然远超崔胤,但崔胤背后站着的是朱温,因此李晔思来想去,觉得既然崔胤现在拖延时间不走,而等着朱温为他“主持公道”,偏偏他与王抟几乎势成水火,那么这时候就有必要放王抟出去避避风头。正是因为这一考虑,才有了王抟陪同德王一道来李克用与朱温营中宣谕劝和之行。   然而德王虽然也算早慧,可对这些事情的思虑显然不及乃父,因此见王抟的话语听来明显偏向李克用,心中就难免有些不满。只是鉴于王抟此时仍是父亲宠信的宰执,才不好挑明了说道。   于是他微微一顿,才道:“纵使如王相公所言,此事非李克用刻意怠慢于我,可是事已至此,他今夜领兵出战,无论胜败,明日我等去朱温营中宣谕,所受阻力也必然远胜今日。倘若宣谕不成,陛下责备,却是如何是好?”   王抟心知李晔经过这些年的磨砺,比当年登基之时已然成熟了许多,断然不会因此对他二人有何责难,不过德王乃是皇帝嫡长子,心中指望太子之位,生恐有何差池惹父亲怒气,这倒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劝道:“藩镇跋扈,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况且东平王偷袭河中得手,已使晋王怒火中烧,若无今日一战,这怒火强压心中,今后反而可能坏事。至于宣谕之事,大王不必过于烦恼,某以宰执之臣奉旨而来,若然无功,自会向陛下领罪……今日之事,其实关键已不在明日宣谕之结果,而是今夜晋王攻势是否奏效。”   德王见王抟主动揽过责任,心中好受了些,又听闻最后这一句,不禁迟疑:“为何?”   王抟道:“大王觉得此刻晋王营中还有多少士卒?”   德王摇头道:“这我如何得知?不过……看起来没剩下多少。”   “不错。”王抟点头道:“方才某在帐门处略微看了一下,晋军营寨几乎全军都有动作,此时却安静得过分,若没料错,今次晋军怕是可以称得上倾巢而出了。”   德王吃了一惊:“这……这般决绝?”   王抟面色终于沉重了一点,沉吟片刻,才道:“虽然某对此亦有些困惑,但从今夜晋军表现来看,似乎晋王打算一战定河中……”   德王张嘴结舌,半晌才问:“可,可河东军并无水军,这一战定河中却是如何打法?虽然已经临近隆冬,但大河尚未结冰,他这铁骑堵在此处过不得河,如何去与东平王一战?”   王抟迟疑道:“河东有无水军一事,今日似乎……不好说了。”   德王更是惊讶:“王相公此言何意?”   王抟皱眉道:“今日我等赶到之时,某曾看见河边有不少临时码头,虽然简易,但每个码头都甚是不小,后来某去李正阳帐中闲聊,装作无意之间问起此事,他托言说那是来与河东军做买卖的商船。大王想想,河东军纵然人数众多,如今有河东军械监牵线搭桥,有些商人愿意抓住商机来做买卖,这或许并不奇怪。可商船需要这么大的码头吗?天下有哪几家商号能在这大河上游调动如此多的大型商船?”   德王哪知道这些事,愕然道:“那这是……?”   王抟微微压低声音:“河东只怕已经有了水军,只是料来新建未久,此番又欲奇袭,是以声名不彰。某料晋王今夜倾巢而出,必是指望这支水军为其带来一次出其不意地大胜!”   德王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若果是如此,我二人如今却要如何应对?”   王抟笑着喝了一口清茗,微微笑道:“好好睡上一觉便好。”   ------------------------------   “大王!洛阳急报!”   “张将军噤声!大王早已安寝,大呼小叫作甚!有事天亮再报不迟!”   来者刀眉一竖:“洛阳为晋贼所陷,汴梁危在旦夕,你叫我天亮再报?”   牙兵一愣,那张将军已然一把将他推开,在门上用力敲打,口中喊道:“大王!洛阳沦陷,十万火急!”   却说朱温这一晚本就睡得甚不踏实,一只手搂着被中一丝不挂的女子,忽然听得外间隐隐有些吵嚷,本就十分不悦,忽然听见自己爱将张归霸的高呼,竟然说洛阳沦陷,当即惊而坐起,问道:“可是归霸?”   张归霸听见朱温问话,停住敲门的手,急忙答道:“是,大王,洛阳十万火急……”   “知道了!进来说话!”朱温一边说着,一边拿过衣服披上。   张归霸不是个很讲究的,听朱温叫他进去,也未及多想,直接推门而入,谁料正巧看见朱温榻上还有一名女子,正睁开朦胧的睡眼朝他看来。因为朱温坐起,那女子半截身子都显露在外。   张归霸虽然大老粗一个,也知道朱温在外地没有约束的时候一贯对此大大咧咧,可见了这情形仍是吓出一身冷汗,忙不迭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动也不敢再动。   朱温看在眼里,却全没当一回事,随意穿上裤子,起身下床,问道:“归霸夜闯孤王寝殿,想来是有急事?”他身后的女子见他下床时根本没顺手帮她遮掩一下,目中闪过一丝怨恨,自己将被子拉上,假意背过身去,一双眼睛却是直转,悄悄听着朱温与张归霸二人的对话。   张归霸立刻跪下,他不知道方才那女子如今是否遮掩好了,仍是不敢抬头,只是垂首道:“大王,方才接到急报,洛阳被河东军偷袭,已然丢了!”   朱温面色一变:“你说什么!”刚踏出两步,忽然又站住,皱眉怒道:“胡说八道,洛阳是我心腹之地,四面皆我所有,如何能丢?”   张归霸不敢怠慢,忙道:“果是丢了,徐仆射(徐怀玉,检校尚书右仆射)几乎仅以身免,谢副使已为晋贼所虏,生死不知!”   朱温又惊又怒,冲上前去,一把将他抓起来:“你说什么?子明被俘,怀玉仅以身免?娘勒个脚!晋军怎么会到洛阳的!他们能飞吗!”   张归霸还未说话,外加忽然传来王珙惊慌失措的声音:“东平王!东平王!那河东李正阳的开山军趁我不备,破我陕州……大王须得为我做主啊!”   朱温还未看见王珙的人影,一听这话,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只觉得胸口憋闷异常,脸上一抽,又惊又怒:“李……存……曜!”   他双目通红,面色狰狞,却忽然“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八)   大河东岸的夜空一片暗红,是火光映红抑或鲜血染红,早已经无从分辨。   汴军水寨一片狼藉,倒塌的栅栏、箭塔燃起大火,残手断脚四处零落,时不时还能看见散落出来根本找不到主人的半截肠子,肆无顾忌流淌的鲜血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这就是战场。   作为此战主将,李曜一身干净的盔甲显得有些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特别是当他身边两位高大的将领几乎都是浑身血染的时候,这种对比更加鲜明。   一处保存得勉强还算完整的木屋前,李曜环视诸将,面上一点表情也无,与诸将的兴高采烈也是全然不同。   这场景颇为怪异,越是身上鲜红一片的,此时就越是开怀,三三两两的谈笑之间,他是豪气万千,时不时夹杂着放声大笑。这里唯一的例外就是身上并未沾染鲜血的李曜,他面色肃然,甚至有些发冷,静静地看着诸将,一言不发。   最先发现不妥的是李嗣源,不过他不是善于言辞之人,只是见着李曜面色不对,下意识轻轻拉了一把站在身边正在与李存审说笑的李嗣昭。   李嗣昭转头,李嗣源立刻朝李曜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李嗣昭顺着指示望去,就见李曜一脸冷厉,肃立不动,心头不禁一惊,立刻下意识闭嘴,也悄悄朝正在与他说话的李存审使了个眼色。   如鸟群忽而齐声欢鸣,忽而一齐沉默一般,河东诸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极其突兀地沉默了下来,刚刚还喧哗一片的场所,突然沉寂得吓人。   李曜冷冷地道:“蒲州收复了吗?”   无人应声。   “汴贼擒下了吗?”李曜再次冷冷地问道。   仍是无人应答。   李曜忽然寒声喝问:“大王上源驿之仇……得报了吗!”   他这句话,前面半句只是极冷,而到最后四个字,却似忽然暴怒一般,几乎是吼出来的。也不知是否因为练习《灵宝毕法》的原因,李曜这一声怒吼,竟似有虎啸之威,在场诸将,只觉耳膜震动,心胆俱颤,都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李克宁也是下意识低头,心中忽然惊了:“正阳从军不过数载,不意竟有这般声威,只是一声怒吼,便使三军惊骇!”   周德威也是元老重将,心中也是震惊异常,刚才李曜这一吼,竟让他也不自觉地慌乱了一下,作为从军杀伐半生的老将,这实在太过诡异了一些。他甚至觉得,就算李克用怒吼一声,似乎自己也不该这般失态才是,而方才……这是为何?   但李曜却根本不给他们思考的机会,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便将怒气收敛大半,冷然道:“今日之战,数策连环,错不得分毫,如今才不过拿下区区汴军水寨,尔等便这般志得意满,一个一个,高谈阔论,难不成要以口水淹了蒲州城,再去捉偷锅贼那大王八不成!”   众人听了最后这句,原觉好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只觉得尴尬异常。   李曜要的就是这效果,心中暗道:“很好,随着我的战绩一次比一次辉煌,在河东诸将心中,已经有了一定的威势。虽然刚才我是玩了一点心理战术,但有句话说得好……装逼也是需要本钱的,现在爷也算有点本钱,偶尔可以装上一装了。”   这是李袭吉轻咳一声,在一边劝道:“副都统息怒,此番朱温偷袭河中,将大王与我河东大军堵在河西不得归镇,诸位将军也是心中憋了一肚子火,如今仗都统妙计、赖将士用命,已然击破汴军水寨,成功渡岸,还怕在这陆地之上让朱温讨了好去不成?是以,诸位将军这才略略兴奋了些……大王慧眼识珠,命副都统总领此战,可谓高瞻远瞩,仆与诸位将军以为,副都统百算无疑,何愁此战不胜?”   李袭吉这个话接得正是时候,可以让李曜和诸将都有个由头下台。   果然,他这话一说完,李克宁马上笑道:“不错不错,被朱温这偷锅贼憋了一肚子火,今个仗着正阳妙计,总算是破了这劳什子的汴军水寨,剩下的蒲州城嘛,有正阳的妙计,有诸将的勇武,克复只在弹指之间……是以高兴了一些,正阳你就不要太过怪责大伙了。”   李曜是李克用义子,算是李克宁晚辈,所以他才会跟着李袭吉的话出头来劝,李曜自然也不可能不给面子,当下再次缓和了一下脸色,点头道:“既然幺叔这般说了,某便不再多言……如今不是客套闲聊之时,多话就不说了,今日事关重大,若存曜有何僭越、不周之处,事后定当亲自到诸位府上负荆请罪,还望大伙能够谅解。”   众将刚刚见识到副都统的威严,此时谁敢大言不惭让他事后去给自己负荆请罪?当下纷纷表示,说副都统刚才批评得好,自己方才这一战杀了多少多少汴军,确实微微有些骄傲。正是由于副都统当头棒喝,才让大伙不会吃到骄兵之败,这都是托了副都统沉着冷静、处事不惊的福啊,接下来我等必将再奋余勇,克复蒲州,活捉朱温,直取汴州云云。   李曜连活捉朱温都只是存了一丁点寄望,直取汴州连想都没想,自然不会当真,不过面上还是要有所表现的,终于挤出一丝笑容,点头道:“好,既然诸位都能体谅某这一番苦心,那就好了……令!”   众将这次不敢稍有迟疑,同时肃立候命。   李曜环视一眼:“众将即刻回营,各领本部人马,依先前布置执行,不得有误!违令者,军法是从!”   “喏!”   -------------------------------   “报!”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匆匆跑来,噗通一下跪倒,嚎丧似的喊道:“大王,不好了!晋军趁夜发动突袭,蒲津渡水寨水寨淬不及防,已然告破,我军……大败,牛将军正在收拢溃兵,准备反击晋军……并静候大王教令!”   “乓”地一声,朱温把一只瓷杯砸到地上,怒道:“牛存节守得好啊!淬不及防?两军对垒半月有余,他身为一线守将,居然淬不及防!好,好,好,好得很!……他还说准备反击晋军?嗯?好啊,你让他去反击,拿不下蒲津渡,我就拿他的脑袋!”   “大王息怒!”敬翔见势不妙,连忙劝道:“大王,事出突然,牛将军虽有罪责,但毕竟还未乱了阵脚,总还知道收拢溃兵……”   “呵?这意思是,他这么临危不乱,倒是他娘的一员良将了?”朱温怒极反笑道。   敬翔忙道:“自非此意……只是大王,事已至此,若是让牛将军再去反击……仆料此番必是李克用大军出动,牛将军就算全军仍在,怕也力有未逮,如此……只怕是逼其投敌,请大王三思啊。”   朱温一惊,立刻回过神来,牛存节此番丢了蒲津渡水寨,本就是大罪,如果再逼他反击,还说拿不下蒲津渡就拿他的人头,只怕他就真的只有投敌一条路了……这么做实在得不偿失。   朱温的脸色变化极快,立刻一脸失望,叹息一声:“子振无须再劝,孤不过一时怒极,气话而已……前方紧急,孤岂能真这般命他送死?”他微微一顿,问道:“敌军渡河之兵,约莫多少?打谁旗帜?”   传令兵道:“黑夜中难以分辨确切人数,不过敌军攻势极猛,大军源源不断,只怕……只怕对岸晋军差不多倾巢而出了。至于旗帜,目前为止看到的最大一面,是行军副总管旗(即副都统旗)。”   朱温听得脸上一抽,双手攥紧拳头,咬牙道:“行军副总管旗,又是李存曜!”   他面色一狞:“传孤王教令,尽起蒲州大军……”   “报!”又是一名传令兵慌慌张张跑来。   朱温怒道:“又有何事!”   那传令兵吃惊道:“蒲州城北四十里处发现晋军踪迹,看旗帜……是……”   朱温大怒,喝问:“是什么是,是鬼不成!”   传令兵结结巴巴道:“是……是李存孝的旗帜!”   朱温大吃一惊:“李存孝?!”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九)   李存孝之武勇威震天下,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不知何时起,就有传说,赞李存孝“穿心破下无活口,断魂刺出谁人当”。更有传言,说李存孝之枪技有三手绝招,现在只有两招名扬天下,便是“断魂刺”和“穿心破”,而直至今日,天下间还没人有幸吃到第三招……   对于朱温而言,万幸的是李存孝因被陷害,怒而造反,失败之后被李克用束之高阁,不复再用。   然而在今天这个多事之夜,先是收到消息陕虢、洛阳沦陷,汴梁危急;然后发现李存曜假戏真做,佯攻变突袭,而且时间提前,打了水寨方面一个措手不及,结果水寨丢失,让他有恃无恐守卫蒲州的黄河天险已是荡然无存……原本即便如此,朱温对河中的贪恋,仍使他欲集中兵力反击渡河晋军一波,看能不能趁晋军立足未稳之时将之赶下河去。   谁料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居然又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说北边发现李存孝领兵前来!   李存孝!   这个天下第一悍将,河东第一高手,明明已经被李克用雪藏,料来毕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战场的李存孝,他……居然带兵来战了!   朱温当即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朝敬翔望去。朱温对李曜很是忌讳,但这种忌讳主要是因为他始终无法看透李曜那慎密偏又离奇的思路,所以面对李曜,他最大的感觉就是憋屈和窝火,是一种拳打棉花、泥牛入海的无力感。   而对李存孝则不同,当年黄巢之乱时,他在李克用营中就曾见过此子,朱温至今还清楚的记得,那时候的李存孝还声名未彰,当时李克用营中除了他飞虎子本人,第一勇将是白袍史敬思。但朱温之所以当时对李存孝就有了深刻的印象,除了因为李存孝历来对人不理不睬,一副傲慢模样之外,还因为当时朱温在悄悄试探能不能拉拢史敬思的时候,史敬思无意间说过一句:“三年后,我非存孝十合之敌。”   史敬思有多厉害?光说他是当时河东第一勇将,未免显得有些单薄,且说实战战绩罢。李克用上源驿之后,以酒醉之身逃离汴州,史敬思留下断后,同样以酒醉之身持弓,箭无虚发,射杀汴军“数百”,而后挺枪力战,杀“数十”,在蜂拥而至的汴军围攻下力竭而死。   所谓射杀“数百”,或有夸张,但他既然箭无虚发,那么护卫李克用从驿馆一直到城墙,这一路上所射杀尾随追击的汴军自然也少不了。至于杀“数十”,应该没有多少疑问。   而即便是史敬思这样的勇武之人,也称“三年后我非存孝十合之敌”,那么李存孝的悍勇,自是毋庸再论。   因而此时听得李存孝也跃马出战,敬翔也是大吃一惊,见朱温朝自己看来,想也没想,转头就问诸将:“李飞虎来也,谁敢出战以敌?”   诸将面面相窥,半晌仍无一人出声。   朱温怒道:“便无一人敢与李存孝一战么!”   众将面有愧色,忽然站在两列将领最后的一人站了出来,抱拳道:“大王,末将愿往!”   朱温见此人站得最远,却出来请命,微微惊讶,仔细看了看,终于想起来他的名字,讶然道:“子明?你……敢去与李存孝一战?”   那表字子明的将领面色如铜,说话也是铿锵有力,再次抱拳道:“是,大王,末将愿往!”   他这话一说,堂中诸将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踏白将李思安一贯号称汴军第一勇将,见这将领出来揽战,不禁冷哼一声,道:“王彦章,那李存孝之勇,当世恐无匹敌,当日李存信欲杀他,他以一人之力,倒拉五马……此非人力能胜!某今日好心劝你,还是不要拿这条小命去赌……更何况你要知道,你死不打紧,挡不住李存孝,反而让他趁胜进兵,威胁蒲州,那才是真正要紧的事!”   徐州马步军都指挥使刘知俊听了,也点头附和:“李存孝天下骁勇,不可力敌。”   朱珍和李唐宾死后,朱温两员爱将分别是葛从周和庞师古,庞师古已死于清口之战且不去说,葛从周从不营私结党,是最让朱温放心的大将,如今领兵镇守汴州,也正是因为他在汴州,刚才朱温才有胆气集中兵力反攻一波,要不然换了别人守汴州,朱温哪里放心得下,早就领兵南下回援了。而除了葛从周之外,足以领兵一方又让朱温放心的的大将也就不多了。   李思安、刘知俊二人都是朱温帐下勇将,也是朱温心底里觉得可堪塑造的两员良将,他二人既然这般说了,朱温心中虽然不痛快,却也没甚好说,毕竟李存孝的威名和战绩摆在那儿,要逼着人家去挑战这样一个近乎神话的人物,朱温自己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   至于王彦章,朱温觉得他不过是根本没体会过李存孝在战阵之上的那种杀气,所以抱着侥幸之心,想自己万一要是赢了李存孝,立即就是天下闻名的神勇飞将……嗯,不过是想一战成名罢了,却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想到这里,朱温最后的一点勇气都消失殆尽,叹了口气,苦涩道:“大好形势,一朝葬送……此回汴州,就不知何日才能再复北上,匡平大河以北了。”   敬翔面色也十分不好,今日之败说到底,仍是他敬子振再一次败给了李存曜。李存曜步步算计,他步步中招,最后才踏进了这一圈三套的死连环之中。   但朱温作为汴军统帅,这样失望的话说出来,对军心士气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敬翔作为首席幕僚,自然要为他挽回一些,于是道:“今次我等虽然棋差一着,满盘皆输,但是大王也不必气馁,此前曾有一策……仆料仍是有用的。”   朱温摇摇头,似乎不想再说什么,只是有些有气无力地吩咐诸将:“蒲州不可守矣……各自回营,速速点齐兵马,立刻转道南下,先拿下陕州,然后与通美(葛从周)两面夹击,收复洛阳……另外告诉牛存节,叫他不用反攻了,速速收拢败军,与大军一道南下。”   众将知道事情紧急,连忙领命,谁料朱温这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转头问敬翔:“子振,你方才是说哪一策仍然有用?”      第209章 出镇河中(二十)   “都虞候,必须得歇歇了!”开山军戊旅旅帅刘河安脸色焦急地拍马跑到史建瑭身边,哭丧着脸道:“再跑下去,就算人撑得住,马也撑不住了,没了马,就算堵到朱温,也拿不下他啊!”   史建瑭脸色沉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天色,没说话。   旁边丁旅旅帅张光远也劝道:“都虞候,真的要歇歇了,再跑下去,马会废掉的。”   史建瑭深吸一口气,道:“军使此前说,这番谋划,最终是大胜,还是大获全胜,就看我们开山军能不能完成这‘最后一斩’,方才渡河耽误了半个时辰,若是如今还不加快速度,军使这‘关门打狗’之计,可就要坏在我们这负责关门的开山军头上了。”   乙旅旅帅咄尔在旁边龇牙道:“直娘贼,要说心疼马,俺这胡儿还没哭呢,你们俩汉儿心疼鸟蛋?要俺说,只要能留下朱温,大王心里一高兴,多少好马要不到?就算他娘的大王忘了这茬,俺们军使还怕没钱买马?”   刘河安和张光远还没开口反驳,丙旅旅帅克失毕已经斥道:“咄尔,就你话多!刚从族人手里弄来的马,就能跟训了许久的战马相比吗?”   史建瑭摆手让他们停止争论,转头问史俨:“战马之事……史右骑,你意下如何?”史俨乃是检校右散骑常侍,史建瑭因此这般称呼。   史俨最善骑兵,训马更是高手,他心疼地摸了摸马脖子,道:“若仍按预定计划赶到军使指定的拦截点,战后马匹至少三成要废,如果赶到之后再有一场大战,少说要废五六成。”他顿了顿,抱拳道:“某本武将,厮杀汉而已,不通计略,一切唯军使、都虞候之命是从。”   史建瑭心中一沉,赶到包围堵截点就要损失三成战马,这个损失确实有点大了,开山军自建军起(其实他心里是从飞腾军开始算的)一直战功赫赫,历来都是依靠军使的妙计,避强击弱,就算敌军本是强军,也会被军使拖成弱敌,然后再打,因此损失一贯较小。如今……至于说赶到堵截点之后会不会大战一场,那是不须提的,必然会有。如此说来,这一战之后,开山军的战马保有量顿时会下降六成,作为一支骑兵军,这损失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他忽然转头,朝在一边端坐马上不言不语的郭崇韬问道:“监军可有高论?”   其实郭崇韬并非监军,不过他此番乃是李曜的“特派代表”,这种情况在史建瑭这些唐时将领看来,不是监军也是监军了。既然是监军,参与决策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况此前李曜还特意为此交代过,史建瑭自然不会怠慢。   史建瑭这一问之后,郭崇韬才点点头,道:“略有所思。”   “还请监军道来,以为参详。”史建瑭的口气算是比较客气了。   但史建瑭客气,郭崇韬可未必如何在乎,他所服气的,只是李曜本人,因此闻言也只是淡淡点头,问道:“军械监呈上的那河中形势图,我意十分详尽,不知史都虞候可曾细查?”   史建瑭不知郭崇韬此言何意,但仍是点头:“军使在军械监中设立测绘司之时,就曾对我等淳淳教导说,为将帅者,心中必有宏图,大则囊括四方世界,小则鉴照一村一郭。军使于建瑭而言,一为上官,二为师友。他这番话,建瑭时刻谨记,这河中形势图,自然也是烛照在胸。”   郭崇韬颌首道:“如此便好,那史都虞候可知尚书为何将开山军堵截点定在解州?”   史建瑭皱眉道:“这还用问?解州(无风注:解,读hai,四声,即“骇”字音。)、安邑,是为两池。朱温兵败南归,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直接向南再转到向东,南下渡河便是陕州;二是先向东到解州,然后直接往南渡河便是陕州。军使命我等去解州堵截,自然是不欲使朱温逃命之中还顺手牵羊,从解池顺了池盐去。”   盐这东西,别看在现代社会似乎并没体现多大的重要性,但在古代,那可是至关重要的战略性物资。再说,中国古代食盐专卖,往往与国家的军费开支联系在一起。譬如汉武帝食盐专卖的出发点就是对匈奴的战争。东汉初建,光武帝废除食盐国家专卖,听任民众自产自销,是出于收拾民心的考虑。明帝、章帝年间国家军费开支增加,又一度恢复国家专卖。此后专卖与否一直左右摇摆,视国家财政所需而定。   从隋文帝开皇三年到唐玄宗开元初年,这130余年间较为特殊,食盐既不官买,也无专门的盐税。唐代开元虽称盛世,但却因国家机构迅速膨胀,财用不足,国家反不得不又谋求恢复对食盐的操纵。安史之乱加速了这一进程,758年,在盐铁使第五琦主持下,食盐国家专卖制彻底获得重建。762年,刘晏接替第五琦,改食盐官运官销为商运商销,允许盐商参与到国家食盐专卖中来。到大历末年(即779年),盐利收入已经占据了唐朝天下赋税收入的一半以上。   总体来说,食盐制度在唐代基本定型,此后历代不过是在此基础上作些修补变通。张謇曾评价中国的食盐专卖制度,认为唐代是最重要的分水岭——唐代之前的盐法“公诸民”;唐代之后的盐法“私诸官”,一公一私,一民一官,有着本质的区别。   虽说是官家所有,但军阀乱世,谁占着地方,盐池就是谁的,这个也是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只是占着盐池的军阀,多半还是会每年给朝廷上贡一些,以示自己仍是唐臣罢了。   而既然如今王珂被朱温所代,李克用又欲夺回河中,那么站在河东的立场上,盐池所产已经是河东私产,不让朱温顺手牵羊以免资敌,也是常理之中。   也就是说,史建瑭的理解没错。   但是郭崇韬却问:“既然只是为了避免朱温顺手牵羊,而且军使已经断定,朱温必走解州,那么我们设伏在解州之南、朱温的必经之道上,岂不是比设伏在解州更好?要知道,朱温如果顺手牵羊,带上了大批盐巴,其在路上一旦被我军伏击,所受的打击必然更重!”   史建瑭微微一呆:“这……”他脑子里一转,有些疑惑:“郭崇韬说得的确有道理,可是军使历来算无遗策,难道这一点他便没有料到?这不可能,可是……若军使料到了这一点,为何还要我等去解州设伏?这其中又有什么用意呢?”      第209章 出镇河中(廿一)   李曜让开山军直接开到解州堵截朱温,其用意并非在军事上,而在政治和心理。从政治上来说,如果开山军将朱温堵截在解州以外,那么朱温此来河中,连盐池长什么模样都没见着,这对冲着盐池利益而来的汴军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而从心理上,李曜要给予朱温一种强烈的暗示:但凡有我李正阳在,河中两池你别说染指,就连看都没机会看见!   李曜一贯擅长心理战,这次命令开山军将朱温堵截在解州以西也是其庞大设局中很重要的一环。然而有句老话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次李曜并未就为何这般下令进行解释,而郭崇韬这个特使“监军”和史建瑭这个主将都只是从纯粹的军事方面考虑,思来想去都觉得在解州之南堵截朱温,比在解州之西堵截更好。因为朱温经过解州必然会尽量携带大批盐巴,于是其在行军之中,便要分出更多的兵力进行运输、护卫,明显会使得开山军的奇袭更加奏效。   史建瑭心中一有迟疑,其余人自然更不是郭崇韬的对手,纷纷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再加上他是李曜特派而来,算是有些临时监军之意,众将也很难与之相争。而且话说回来,这一路上破陕虢、陷洛阳,郭崇韬沉着镇定,屡出妙计,也让众将觉得这监军确实是有些本事的。虽说他此时的意见与军使原先的命令略有出入,但军使此番设局如此庞大,一环扣一环,要说其中偶尔百密一疏,那也是说得过去的不是?当然最关键是:现在战马真的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要是按照军使之前的计划,别的不说,就光是这战马的损失,就已经可以用巨大来形容了。   如此一来,开山军高层便达成了一个统一意见,史建瑭心中虽然忐忑,仍然下达了立刻下马休息的命令。   开山军中胡儿甚多,汉儿与胡儿同在一军久了,对于马匹的喂养保护,也都早已了如指掌,他们都得到了通知,知道可以休息的时间并不多,因此下马之后顾不得休息,喂马、洗马,包括为马匹做松弛肌肉的运动,都抓紧时间在做。更何况开山军骑兵之中,战兵只有一半,剩下一半都是辅兵,养护马匹、运载战斗器械,平时都是他们在做,此时因为时间紧迫,战兵们也加入到其中。   机械化作战时代,机器尚且需要维护,何况战马?而且事实上,战马是个很娇贵的“战争器材”,过度使用会掉膘,这还是轻的,再严重就是直接“报废”,再也无法作战,只能从战马转成驮马,由于战马资源有限,这种损失任何一大势力都是会尽量避免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史建瑭、史俨这批将李曜视为神灵一般胡儿将领才会被郭崇韬说服。   好在李克用是沙陀之主,沙陀本是突厥分支,沙陀族的战马,从品种上来说就是蒙古马,并不是娇贵如欧洲某些战马一般,对于食料的要求不算高,适应能力也比较强。而且沙陀大军出征,除了骟马之外,也是带着母马走的,因为一部分母马可以提供马奶,这也是一份不错的补养。   当然,开山军中也不全是蒙古马,由于沙陀族内迁之前所处西突厥疆域附近,因此马群中也有为数不少的哈萨克马和一部分大宛马。至于马匹的配备,按照“军中自有阶级法”的原则,旅帅以上必然配备优秀大宛马为战马,队正以上必然配备哈萨克马为战马,普通骑兵战兵在从军生涯中,若斩首超过二十,也可获得战功奖励,配备哈萨克马为战马等等。至于李曜本人,由于其一贯坚持“以身作则是最好的命令”,因此其配备的战马,目前也只是哈萨克战马——这是因为他个人的斩首记录已经超过二十名。当然,李克用曾经赏赐给他的四批大宛良马,也在他的马圈之中,不过他只在平时骑乘,战时反而会换乘那匹哈萨克马,以示公正。正是因为他这种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作风,开山军中无论尊卑,对他个人的尊敬可谓万众一心,李曜辛苦树立的正面形象,目前看来几乎是不可动摇的。   蒙古马再怎么适应粗放管理,必要的养护工作做完,也差不多又过去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辅兵们极忙,不仅要养护马匹,还顺便弄了顿饭。由于时间紧迫,吃得自然没法讲究,好在军械监几乎等于开山军的私产,吃的东西倒是不差,只是做得粗糙了点,幸而开山军从其前身飞腾军开始,几乎一直处于作战和高强度训练当中,对吃的问题还算不是很讲究,大伙儿匆匆填饱肚子,史建瑭就传令再次启程。   花开数朵,各表一枝。史建瑭匆匆带兵准备伏击之时,李曜正骑着他那匹普通得无法再普通的褐色哈萨克战马领兵追赶朱温的汴州残军。   朱温这一战败得算是够彻底,步骑七万浩浩荡荡而来,加上陕虢王珙倾家荡产搜罗来的的七八千兵,差不多是八万大军,还有约莫三四千水军不算。而如今却是如何?   水军在水寨中被李曜连锅端,一条船都没跑掉,水军战士到底战死多少,逃散多少,反正是没法计算,总而言之一句话:此番北上河中的汴州水军全军覆没。   步骑也好不到哪儿去,在水寨攻守战中,牛存节统帅的一万五千步骑被打散,最终收拢残兵约莫八千。朱温自己领着大军从蒲州逃出之后,被李曜带着河东军战兵主力迎头暴打一顿,那时节河东军眼看大胜,憋了半个多月的火气全撒在战场上了,而汴军只道背后还有李存孝杀来,可谓前有虎后有狼,一门心思要跑,战斗力了不起还剩一半。   本来汴军野战能力就不如河东军,这一来还有什么好说?李曜亲自带兵一顿暴打,河东诸将都争先恐后在这位急速窜起的新秀副都统面前展现自己的勇武,带兵冲锋那真叫一个毫不惜身,打得汴军哭爹喊娘。面对如此危急的局面,朱温亲自派出牙兵作为督战队,然而在这等时候,督战队上去临阵砍了上百颗脑袋之后汴军仍然顶不住,最终退却变成溃退,要不是朱温军法严酷,汴军上下只怕非得变成溃散不可。   但即便如此,朱温领兵狂跑一阵之后再次收拢残兵,也只剩下三万来人,损失接近一半!   王珙这厮打仗不成,逃命倒是一把好手,硬是不离不弃地跟着朱温,见朱温脸色铁青,想着他再怎么败,汴梁根基仍在,中原更未易主,自己还得仰仗他过日子,连忙过去劝道:“东平王不必心忧,今虽小挫,根基仍夯,他日卷土重来,必能痛报今日之仇!”   朱温却没心情跟他客套,直接问道:“你的陕兵还剩多少?”   王珙老脸一红,心中也是一阵绞痛,苦涩道:“仆之陕兵不比汴军精锐,被沙陀这一番好杀,如今……如今怕是有个一两千就是万幸了。”   朱温摆手道:“牙兵仍在便无甚大事,你此行乃是随我而来,才至有此一败,待孤王为你收复陕虢,免你今年供奉,若河东胆敢出兵犯你,孤王自也不会坐视不理,你可安心。”   王珙大喜,他怕的就是如今失了精锐主力,回去弹压不住场面,也怕河东趁势来攻,如今有了朱温的包票,就算河中节帅暂时难以再想,这陕虢的位置,总还是稳当的!   他当即上前大礼参拜:“多谢东平王,东平王厚恩,仆必将肝脑涂地以报!”   朱温笑呵呵地将他扶起来,安抚道:“陕帅不必多礼,重荣公乃是孤王娘舅,陕帅与孤王,算来也是兄弟……既是兄弟,能不仗义?放心,一切放心。”   王珙自然立刻打蛇随尾上,顺着杆子就往上爬,猛套近乎。朱温笼络人的手段岂是玩笑?三言两语就把王珙哄得自以为真是东平王的兄弟了,自觉陕虢之位安如磐石,今天虽然丢了几千兵马,却也没甚大事,回去之后,再招兵买马便是,正好把陕虢大军全掌握在自己的嫡系将领手中。   朱温将王珙打发走,敬翔忽然在旁边问:“大王真要继续笼络王珙?”   “呵呵。”朱温捋须一笑:“子振以为呢?”   敬翔看着王珙的背影,冷笑一声:“天与不取,反受其害。”   朱温笑了笑,没说话,反而很快沉下脸色,沉吟道:“李存曜着实某之劲敌,某家数子,搓成一团也比不得他一根手指头,若我有生之年不能将之斩杀,异日定无葬身之地!”   敬翔听他提起李曜,也只能低头拱手谢罪:“仆无能,未能为大王分忧。”   朱温摆手道:“子振不必自责,是我等此前仍然太过小看此子,致有今日。”他转过话头,问道:“李存曜虽然厉害,这一日动兵也算大手笔,但他们也不是铁打的,如今这不是也就跟不上了么?无妨,他终究留不下孤王……只是孤王如今有些犹豫,此来河中,乃为盐池而来,若是连盐池长什么模样都没见着,就这般灰溜溜的回去,未免太过窝囊……我意,此番不走原路,却先往东,去掠解州一番,夺他千车池盐再走才是道理。子振,你意下如何?”      第209章 出镇河中(廿二)   一处高·岗之上,李曜提枪立马,极目远眺,身边一字排开十余名河东名将,众星捧月一般将他置身最中间,气场初现。   前方三匹快马飞奔而来,居中一名骑士远远高呼:“报!——斥候营申队探知,朱温败军在前方三十里处的郭庄休整小半个时辰之后,已经再次拔营,此刻正往东疾走!”河东军探马斥候十分精锐,一般派出之时为三五人一小组,眼前这三人看起来便是斥候营申队中的某一小组,探知消息后立刻赶来回报的。   李曜的表情依旧严肃,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位刚刚指挥河东军取得一次辉煌胜利,不仅收复蒲州,而且将晋王宿敌朱温打得丢盔弃甲的大军统帅。   但李曜自己知道,这一次他机关算尽,为的可不只是收复蒲州这么简单!   有河东军械监这个战斗力倍增器在,他从一开始都没担心过无法收复蒲州!   在他看来,打败朱温八万大军、拿下蒲州,不过是最初步的胜利,这一胜利只是为使自己在河东一举树立足够的威严,确立年轻一代将领中不可动摇的第一人地位罢了。接下来的安排,才可以称得上是他的“战略规划”。   首先,他需要提前布局,使得河中大战之后,能够顺利得到河中,也就是得到河中节度使的旌节。这一点是他几年前就已经做出规划的,只有得到河中,才可以以此为凭,联结朝廷、河东两方面,同时可以看住朱温,不使其有机会进入关中。以他的手段,只要河中节度使的位置到手,他有信心做好后面的事。   为了得到河中,同时为了给李克用留下更多的元气不被无端消耗,他有限度的介入了幽州事务。这件事单独看起来只是为了给李克用节省元气,不会因为刘仁恭的变节去打那一仗——因为他知道在原先的历史中,那一仗李克用因为轻敌而吃了败仗,损失不小。但是他是个很会利用机会的人,他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介入仅仅达到这么一个目的,因此他同时推荐由李克宁替代刘仁恭。李克宁这个人选,李克用基本上不太可能拒绝,推荐的成功率很高,而作为事成之后的回报,如果到时候李曜自己希望得到河中节帅的位置,李克宁因为希望他支持自己成为燕帅,当然也会投桃报李,反过来也支持李曜。他们二人,一个是李克用最宠爱的幼弟,一个是河东年轻将领中的魁首,互相支持的效果肯定是一加一大于二的。   其次,他需要重创朱温。如今朱温坐拥整个中原,其在人口、经济方面的优势,加上中原地区本身的区位优势,使得汴军拥有极高的恢复能力,君不见清口大败之后,朱温这么快就能再次动员八万大军北上偷袭河中并意图占据?如果此次河中之战,仅仅是将朱温打败,让他顺顺当当逃回汴梁,那么迟则一年,快则半年,这损失他就能够弥补起来。而那时节,李曜这个可能的河中节度使,就要面临朱温倚仗中原深厚根基而恢复实力后的强大威胁了。   为此,他不能仅仅满足于击败。在他的设想中,最好的情况是直接击杀或抓获朱温,一旦如此,汴军内部必然乱作一团。如今朱温所拥有的实力,很快就会分裂,这一点毫无疑问,因为历史已经证明过了——原先的历史中有记朱温之死,非常窝囊。   朱温年老,张王妃已逝,其骄奢淫·逸已经不可自抑。朱温的荒淫,行同禽兽,即使在封建帝王中也罕有其匹。朱温为黄巢同州刺史时,娶砀山富室女张氏为妻。张氏“贤明有礼”,朱温“深加礼异”,“每军谋国计,必先延访。或已出师,中途有所不可,张氏一介请旋,如期而至,其信重如此”。天祐元年张氏病死后,朱温开始“纵意声色,诸子虽在外,常征其妇入侍,帝往往乱之”。乾化二年,“太祖兵败蓨县,道病,还洛,幸全义会节园避暑,留旬日,全义妻女皆迫淫之”。张全义之子愤极要手刃朱温,为张全义苦苦劝止。至于朱温的儿子们对朱温的乱·伦,不仅毫无羞耻,竟然利用妻子争宠,博取欢心,争夺储位,真是旷古丑闻!养子“朱友文妇王氏色美,帝(朱温)尤宠之,虽未以友文为太子,帝意常属之”。朱温病重时,打算把朱友文从东都召来洛阳付以后事。其亲子“友珪妇亦朝夕侍帝侧,知之,密告友珪曰:‘大家(指朱温)以传国宝付王氏怀往东都,吾属死无日矣!’”朱友珪随即利用他掌握的宫廷宿卫侍从及其亲信韩勍所部牙兵发动宫廷政变,“中夜斩关入”,“友珪仆夫冯廷谔刺帝腹,刃出于背。友珪自以败毡裹之,瘗于寝殿”。   如果从历史上来说,如果朱友裕不死,这些或许不会发生。朱友裕跟随朱温征战多年,并以仁厚而颇得将士之心。又兼武艺超群,很得朱温宠爱。朱温曾经和李克用一起进攻黄巢的弟弟黄邺所守的华州,黄邺的士卒在城上大骂朱温是叛徒、李克用是助纣为虐。李克用大怒,吩咐手下人向城上射箭,但没有一个人可以射中那个说粗口话的士卒。朱温示意朱友裕,朱友裕弯弓搭箭,一箭而中。   由此可知,朱友裕不似朱温的其他儿子一样只有蛮力,也不似朱友文一样只会空谈。他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准太子,在这个战乱时期,这样的人并不多。可惜的是在后来围剿杨崇本、屯兵永寿时病亡。朱温之所以迟迟不立太子,跟朱友裕的死有很大关系。   从表面上看,朱友珪杀朱温,正应验了中国的那句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做父亲的嗜杀成性,淫乱不堪,做儿子的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最有意思的是,朱友珪虽然做了近一年的皇帝,但史书却不承认他。在《五代史》里,他被称为“庶人友珪”,这是他弟弟朱友贞做的好事,他称帝后便废早已自杀的哥哥为“庶人”。而朱温在后来的史官那里也并不是什么皇帝,甚至根本就没有后梁这个朝代。   父子二人之所以有这样的命运,无非是两个人都开了各自领域内的先河。   朱温篡位于唐,使得五代称帝者多如牛毛;朱友珪弑父,从他以后,五代人常常把杀父当做儿戏,父子二人都乱了三纲五常。   有其父必有其子,朱温杀了唐朝皇帝而称帝,朱友珪自然也不例外,杀了后梁皇帝称帝。不同之处在于:朱友珪在背上“不忠”的罪名时还背上了一个“不孝”的骂名。   朱温临死前说早就知道朱友珪要造反,事实上,晚年的朱温看任何人都像造反的样子。如果不是自己做了那么多丧天理、没人性的事,他至于那么多疑吗?!   朱友珪以臣子身份杀了皇帝后,又被兄弟朱友贞夺位,而其作乱的行为不久之后倒是很快有人效仿了。他的另一兄弟朱友孜总觉得自己是做皇帝的料子,因为他和项羽一样,也长着重瞳。贞明元年,也就是朱友贞把皇位从他哥哥手上抢过来的第三年,德妃死了,朱友贞正在痛苦中。这时,这个双瞳兄弟觉得时机已到,就派了一个愚蠢的刺客去杀哥哥。想不到,哥哥命不该绝,当时正做着一个有人杀他的梦。忽然惊醒,看到一把大刀正要摘自己的脑袋,慌忙抽剑,习惯性地说了一句:“又要兵变!”   看官勿笑,对于朱家而言,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发生得有些频繁了。朱友珪与刺客周旋了半天,刺客见不是对手就想跑,被他从后面赶上,刺伤在地。严刑拷问之下,朱友孜浮出水面。毫无疑问,这个双瞳兄弟就这样被哥哥杀掉了。   而他的死又导致了另一个对后梁非常不利的后果。那就是,朱友贞觉得兄弟们太不可信任了,只有经常跟自己在一起的奸臣赵岩、张汉杰可以相信。信任此二人是后梁败亡的一个主要因素。   如果用连锁反应来解释,那么事实正是:朱温杀唐帝而淫导致了朱友珪杀朱温,朱友珪杀朱温导致了朱友贞杀自己,朱友贞杀朱友珪又导致了朱友孜杀朱友贞,朱友孜杀朱友贞未遂导致了朱友贞信任奸臣赵岩、张汉杰,最后导致了后梁灭亡。   看起来似乎有些乱,用反向推理法来说:后梁为什么会灭亡?因为朱友贞信任奸臣。他为什么要信任奸臣?因为他的双瞳兄弟朱友孜想杀他,所以他不再信任朱家的任何一个人。他的双瞳兄弟为什么要杀他?因为双瞳兄弟见过有人杀皇帝,还见过朱友贞就杀过自己的兄弟朱友珪。朱友贞为什么要杀朱友珪?因为朱友珪杀了父亲。朱友珪为什么要杀父亲?因为父亲是个混蛋。   结果就出来了,朱温是罪魁祸首。   所以,这个祸首一旦死掉,他的这些别有用心的儿子们一个个都不会老实。历史上这些儿子们能打起来,现在也一样能。即便最有本事的朱友裕如今还健在也没用,此人目前只是许州刺史,一旦朱温本人在河中败亡,他手头的实力还比不过呆在汴梁的朱友珪等人。   当然,杀掉朱温难度很大,所以李曜对此一事的期望值并不算太高,他的最低要求是重创朱温,至少让他回去之后记得疼,一两年之内不能再考虑上河北挑事。   目标不同,态度当然不同。对于河东诸将来说,大胜已是确凿无疑,现在就是痛打落水狗,然后等着赏赐便是,一个个自然都颇为开怀。李曜则心里憋着事,没到开花结果之时,他笑不起来。   于是他依旧沉着脸,没有答复斥候,而是转头朝李嗣昭问道:“国宝那边还没有隼报?”      第209章 出镇河中(廿三)   李嗣昭方欲摇头,身后忽有一传令兵匆匆而至,手持信隼,低声轻呼:“军使,开山军信隼已至。”   李嗣昭立刻转身,取过之后,将那隼腿上绑着的信纸取下,也不多看,直接递给李曜。   李曜伸手接过,拉开一看,只略扫一眼,便面色一沉,低声怒哼,将信纸在手心一捏,突然道:“传令,取消休整,即刻开拔,追上朱温!”   由于李曜平时都是谈笑自若,极少有怒气上脸之像,因此此时忽然变脸动怒,就格外令人心惊,河东众将之中虽然资历老的、战功大的应有尽有,但此时居然也没人敢出言相询,下意识地立刻拔过马头,指挥自家兵马听命行事了。   唯独李嗣昭了解李曜,知道他不是那种会因事迁怒他人之辈,心中暗道:“正阳此前还说,对朱温不要赶得太急,要放一段,打一下,再放一段,再打一下。因为他们是逃命,这样时不时被追上打一场,其心情之紧张远胜我方,等将他们拖疲惫了,再和开山军一起合围。这计策大是精妙,全无破绽,为何他忽然变卦了呢?难不成开山军那边出了事?可开山军又能出什么事?……正阳虽然与河东诸将关系都还不错,但若说与他最为亲密的,还得属我与邈吉烈(李嗣源),此战邈吉烈独自绕道蒲州北边佯装存孝兄长,此时在正阳身边的,也就只有我了,我须为正阳坐稳中军出力才是。只是,如此一来,开山军到底出了什么事,就须不能瞒我。”   他这般一想,便等诸将各去领兵之后问道:“正阳,开山军莫非有何变故?”   李曜仍未消气,怒哼一声:“自作主张!”   李嗣昭迟疑道:“自作主张?这……国宝该不会吧?他怎么做了?”   李曜强压火气,将史建瑭的信报说了,然后道:“我欲使朱温不得见盐池一面,更要使其惊服我李正阳的手段,以此来绝他贪念,再不敢望河中一眼,谁料这几个一门心思只会打仗的厮杀汉,早不坏事、晚不坏事,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自作主张,坏我大事!真真是气煞我也!”   李嗣昭这才恍然,然后苦笑道:“莫说国宝等人,就是换了是某,只怕也难以自行揣测出正阳深意……正阳,事情未必无可挽回,且请息怒,且请息怒。”   李曜不好将火撒到他身上,只能一边等着诸将收拢大军准备出发,一边憋着火不吭声。   李嗣昭于是劝道:“正阳前计虽妙,不过也着实过于苛求完美。你想,就算让朱温看见盐池又如何?他这次再被正阳打败,那可不是第一次败北,如此说来,他心中对正阳你的顾忌,无论此番见不见盐池,都是一样的。至于说,擒获朱温……某意在解州之南,似乎的确比在解州之东更好,难道正阳不是这般看么?”   李曜直接忽略了第一个问题,只回答了后半句,道:“解州之南?只要朱温在解州抢到大批盐车,到了解州之南,除非我这手中大军全是开山军,否则就再不可能擒获朱温了。”   李嗣昭听得疑惑,问道:“这是为何?”   李曜却不回答,只是看了背后的河东诸军一眼,缓缓道:“大军即将就位,走吧。”   ------------------------------   半个时辰之后。   朱温一身戎装骑在马上,脸色阴沉得吓人,不顾胯下骏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再次猛抽一鞭,那马儿吃疼,拼尽全力再奔了出去。   但朱温的马还能跑,其余将领的马却不行了,步兵更糟,眼看就要掉队脱节。敬翔顾不得自己一个文士跟着骑马跑了这么久,浑身都似乎要散架的感觉,连忙拼命靠近朱温,喊道:“大王,不能再狂奔一气了!再跑下去,大军就要跑散了!”   朱温猛然勒马,那马再也受不住,蹄子一弯,就将朱温摔了下来。好在此时的朱温身手还算矫健,顺势一个懒驴打滚,又站了起来,骂骂咧咧道:“没用的孬马!”然后看了身后一眼,众将骑术较佳,马匹也好,倒是立刻围了过来,纷纷下马,问:“大王可曾伤着?”   朱温摆手道:“天未绝我,岂能伤着!”又看了一眼后面,发觉骑兵除了之前损失的之外,保存还算完整,约莫还有三四千骑,步兵却是糟糕,咋一眼看去,恐怕不到两万了。   他心中一沉,怨恨顿起,咬牙道:“待我回了汴州,重振旗鼓,再伐河东,早晚要生擒李存曜,不将此獠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张归霸也恼道:“这李存曜当真是阴魂不散,追了这么远,还不放手!直娘贼,他们的马怎么就这么能跑!”   踏白将李思安也是一肚子火气,这时候口干舌燥,取来水囊喝了一口,嚷道:“大王,这后头的旗帜并无李存孝,想来那厮离得远了,一时之间没法赶到,请大王将骑兵予某,待某转身去冲杀一阵,好教他们知晓,我等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并非怕他!”   朱温却抬手制止,道:“尔等奋勇,孤王尽知。只是此时就算反身冲杀一阵,也无甚大用,反倒可能损失本就已经为数不多的骑兵,诚然不美。前方不远便是解州,也就是河中两池之一,解盐便是此处所产!我等此来河中,虽然未能占稳蒲州,但既然来走了一遭,总不能空手而归。这便去解州赚他一笔,弄些盐巴回去!传令三军……解州盐池所产,本王分毫不取,尔等自行取用,不必归公上缴!此令!”   朱温这一手玩得算是相当漂亮,既在危急时刻稳定了军心,加强了“凝聚力”,而且让他们有了再努力一把的动力——后有追兵,前方却能发财,谁都知道该怎么办。   待汴州败军再次上路,敬翔却忍不住问朱温道:“大王,军士们若是多取了盐巴,只怕到时候走得更慢,一旦李存曜再次追上,这个……恐怕颇为不妙。”   朱温却哈哈一笑,抚须道:“子振有所不知,李正阳千算万算,终究算不过天意,仍是让孤王到了解州。只要到了解州,他纵有通天手段,也再别想困住孤王!”      第209章 出镇河中(廿四)   “报!——汴军丢弃辎重,夺路而逃!部分士兵违令抢夺,致使敌军走脱,未能成功拦截!铁林军使镇远公(指周德威,因李落落身死,他已被李克用擢为铁林军使。)连杀二十余人,仍未能阻止抢夺!”   李曜面沉如水,声音却无半分波澜:“再探,并命诸将暂且不管违令士卒,仍率本部人马进行追击!”   临时客串李曜牙兵主将的李嗣昭脸色难看起来,在一边焦虑地踱步转圈,偷偷看了李曜一眼,却见李曜脸色虽然不好,但仍然端坐不动,丝毫未曾露出怒意。   又过片刻,传令兵又来:“报!——汴军丢弃盐车,夺路而逃……”   李曜闷哼一声,面带嘲讽地问:“然后呢?”   传令兵面色尴尬,支吾道:“各军……各军纷纷抢夺盐巴,未曾追击,诸位将军阻拦不住,只好尽量维持秩序……”   “嘭!”一张横案忽然断成两截,却不是李曜一掌拍断,而是李嗣昭怒而一脚踏断。只见他一脸惊怒:“各军都参与抢掠?都去抢盐车?他们是想做什么!”   军中自有阶级法,那传令兵跟李嗣昭的身份差距何止千里,见李嗣昭忽然震怒,哪敢多说半句,慌不迭跪倒磕头。   李曜不喜欢迁怒他人,当下便道:“他们想做什么?抢盐罢了,还能想什么?有件事,九兄怕是不清楚,今年的盐价是去年的两倍还高。”   李嗣昭微微一呆:“这个……某倒的确不知,可盐价为何会涨这么多?”   李曜淡淡道:“清口大战,周边都受影响,原本淮南煮海制盐,可供周边,可今年因为那一场大战,如今仅能自足;兖、郓初定,煮海暂废,无盐可产,朱温辖地今年所需盐巴,除了扫仓之外,大多都是外购;幽州新定,也与兖、郓一般。如此一来,整个海盐产出,便只得江南一隅,岂能足供?于是这些地区只好从河中、两川购入池盐和井盐……然而河中生变之后,王珂不肯将池盐卖给朱温以及依附朱温的那些地方,井盐又是蜀中‘贼王八’所有,他担心李茂贞南侵,不肯让井盐北过剑门关,以免资敌,于是只卖荆湘一带。另外,朝廷仍要靠这盐铁之利维持中枢运转,若不提高价格,如何能成?……这产出少了大半,对盐的控制却越严,那这价格若是不涨,才是真个见鬼。”   李嗣昭愕然道:“可违抗军令哄抢财货,他们都不怕军法了么?”   李曜微微一叹:“法不责众啊……九兄,更何况此番我军出战前,大王就曾说了,这一战,但凡是从汴军身上拔下来的东西,谁拔的算谁的。这句话虽然激励士气十分好使,却让某如今为难了……”   李嗣昭明白过来,张口欲言,又停住,过了片刻,才终于叹道:“所以当时你非要在解州之东将朱温围困堵截,也是考虑到了这一层,是么?正因如此,你此前才会说,朱温一到解州,你就留不住他了……是么?”   李曜再叹一声,苦笑道:“若非如此,某何必将堵截点定得这般苛刻?”   李嗣昭也是一夜未睡的人,听了不觉一阵头疼,捏了捏眉心,摇头道:“倘是这般情形,此番如何是好?”   李曜轻叹一声:“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李嗣昭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道:“开山军还堵在前头,朱温未必便能走脱……”   李曜闭上眼,道:“但愿如此吧。”   李嗣昭面带忧色,道:“既是这般,某也出去看看,多少能弹压则个。”   李曜点点头:“有劳九兄。”   李嗣昭拱手告辞而出。憨娃儿突然在一边道:“郎君,阿蛮说,留在你身边没仗打,想到下面去当兵。”   李曜微微诧异:“今日便是一场大战,说什么没仗打?”   憨娃儿笑道:“他被俺下了命令,拼死护卫郎君安全,但今个郎君身边不仅有我牙兵旅,还有嗣昭郎君麾下,前方战事又进展顺利,阿蛮哪里能捞到什么仗打?”   李曜瞥了他一眼,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看不仅他想外放,就连你也想独领一军,是么?”   憨娃儿微微一呆,下意识点头道:“俺是眼馋得紧,不过郎君身边没人守着,俺又不放心,所以俺琢磨,还是自个留在郎君身边,才免得挂记。”   李曜见他随口回答,根本不假思索,知道是肺腑之言,不禁心中一暖,道:“憨娃儿……谢谢。”   “啊?”憨娃儿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李曜哈哈一笑,摆手道:“没什么,你说阿蛮想下去锻炼,依你之见,以他现在的能力,能做到什么位置?”   憨娃儿微微抬起下巴:“俺教出来的徒弟,功夫自然差不了,这小子马上功夫眼下只能算中上,但马下功夫,不是俺夸口,开山军中除郎君和俺之外,只有国宝能稳压他一头!这么说来,他也能干个旅帅!”   李曜心道:“倘若只有憨娃儿和史建瑭能在马下胜他,连李承嗣、史俨等都不行的话,那我多半也是不行的,想不到憨娃儿现在说话也会讲究点策略了……”其实他不知道,憨娃儿对他的实力一贯是高估了的,因为在憨娃儿眼里,郎君能教会他金刚棍法的精髓,那本事肯定比他自己大……所以在憨娃儿心中,李曜大概是跟李存孝一个档次的战斗力。这实在是个美丽的误会。   李曜笑了笑,心中暗道:“阿蛮的身世我已查探清楚,此儿却是历史上的一位名人,元行钦是也。若不然,我怎会对他格外关注,同意他跟你学艺,又将他留在身边为我捧枪?不过,就算他是元行钦,我也不能这么轻易地就将他安排旅帅高位,玉不琢,不成器啊……”于是对憨娃儿道:“为将帅军官,虽要勇武无畏,但也要熟知兵法,还要能安抚士卒、奖惩有度等等,这些都不是阿蛮现在就已经具备的。如你所言,阿蛮如今不过是空有一身勇力罢了,所需要学到之事物,还有很多,因此,旅帅是全无可能的。”   李曜原本以为憨娃儿听了会有些不乐意,哪知道憨娃儿对自己判断问题的信任程度远不如对李曜判断问题的信任程度高,所以听得他这般说,反而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原来是这么回事……那郎君觉得阿蛮现在能做个什么?”   李曜微微沉吟,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再过一个月,我开山军中又要举行新年大比武,若他能拿到新兵第一,我便许他任意一旅之火长,若是能拿全军第一……我便给他一个队正。”   憨娃儿哈哈一笑:“这次俺不下场动手,史都虞候又是‘总裁判’,得须避嫌,也不能下场,阿蛮这个全军第一是拿定了!”   李曜撇撇嘴:“哦?那可未必,就算步战他拿了第一,可骑战……怕是未必吧?”   憨娃儿拍拍胸口:“还有一个月呢,郎君你就好好等着,看俺朱八戒教徒弟的本事!”   李曜又是一笑,却忽然一挑眉头:“不过有一点要告诉你……这次大比,要加入新的项目。”   憨娃儿一愣:“什么项目?”   李曜面带微笑:“这个项目名叫……小队战术协同。”   憨娃儿张嘴结舌:“这……是个啥玩意?”   ------------------------------   PS:昨天在书评区回复了一位书友的评论,后来想想,这位书友的疑惑,可能其他书友也可能会有,而书评区的回答,这些朋友未必能看得到,因此本章末尾将无风昨天的回复在此附录,对书中相关内容有疑惑的朋友不妨看看。   第一,女扮男装问题。在我的设计中,王嫣然本身并不是格外“中性”的长相,但她长得比较英气,又因为现实需要,多作男装,这使她可以较好地以男子的口吻、行为展现人前。而有一个很关键的地方,在于喉结,这一点的解答,在目前写到的这一卷中将会提及,与此同时,那也是她以女儿身现身李曜面前之时。   第二,介绍问题。这其中大部分我是知晓的,但不一定知道得比较仔细,我说的仔细是详细到事件发生在某年某月、历史记载出自何处这种,所以写到具体地方的时候,我是要查资料的。这些资料,我已经在作品相关中特别提及并感谢。此处再次感谢。   第三,所谓武功的问题。武功这种东西,就目前书中提到的最强者李存孝,再包括显得比较神奇的憨娃儿来论。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他们的特色未必是招式如何精妙,也根本没有武侠小说里的“内力”概念,至于“真气”,就更不必提了。他们的战斗力强大,体现有两点:一是力大,二是急速。比如憨娃儿的金刚棍法,其精髓实际上就是“力的运用”;而李存孝在力大的同时,还拥有极高的速度,这从书中他对战白马银枪高思继时施展的“断魂刺”可以看出。   势大力沉则不可挡,出手如电则无法挡,这才是本书中武将战斗力的关键——我相信这也是现实中搏斗竞技的关键,代表人物:李小龙。因此个人感觉本书中的各武将的武力值并未爆表,包括李存孝和今后巅峰期的憨娃儿在内,都还在“人”的范畴之类,不会成神。至于有部分读者看到钟离权这个人物,就直接联想到修仙,对此我实在抱歉,因为其实这里只是为了找一个“基本符合历史时间段”的“著名道教人物”来做李曜的师父,教他调理,教他练身、养心,为他的身体素质做一个必要的铺垫。在我的设计大纲中,李曜的个人能力虽然不是巅峰武将,但全盛时期好歹也要勉强挤进一流武将行列。这是为了日后的一次重要剧情所安排的,当然这个暂时不好透露太多。   第四,敌人好坏问题。敌人未必坏,比如汴军阵营的葛从周,我从头到尾没说过他的坏话,因为这个人从史书上来看,没有劣迹。朋友也未必好,比如李存孝,不论理由如何,他不听李曜的劝告,最后终于还是如史实一般造反,结果失败,这难道不算劣迹吗?又比如最重要的配角人物之一的*用,诸位可以仔细想想我所刻画的他的性格,他对唐王朝是有感激之情不假,但如果皇帝要灭他,他绝对不会做岳飞;同时他是性情中人,怒气来得快,但消得也快,非到万不得已,他不忍乱杀属下。然而对敌人,譬如朱温,他就永远不肯谅解。所以*用其实是个中性人物,如果用金庸先生书里的人物对比,他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类似任我行、谢逊这一类,算作“亦正亦邪”或许更恰当。   当然,坏的肯定有,譬如李晡,这是水平较差的反面配角,各种小丑一般的剧情都在他这种人身上;也有水平略高的反面配角,比如李存信、李暄,这种配角至少看起来智商要高不少;还有一种纯属尊重史实的配角,比如朱温,本书中对他的阴暗面刻画,应该没有超过史实,甚至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直接刻画出他嗜杀的一面,这将在今后的剧情中呈现。   至于说,为何总感觉主角的朋友都是“好人”,这个有句老话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李曜本人品行端正,自然不太可能去跟奸邪阴毒之辈为伍,历史上李嗣昭、李嗣源二人,包括李存审等将领,在史书中得到的评价本来也就基本是都是正面的。因此这种志同道合之辈,在本书中,我就将他们安排成了朋友,因为至少这在理性上是分析得通的。   最后,感谢纵横书友“欲望的傀儡”的长篇评论,正是有了你和如你一样的诸位读者,时不时提出一些质疑,才使无风在自辩的同时更加清楚的反思书中的某些安排是否合理、某些安排尚未达到预期效果,等等。   因为你们,东唐幸甚。      第209章 出镇河中(廿五)   “再冲一阵!”史建瑭脸色铁青,全然不顾任何形象,用臂弯夹住手中钢枪枪身一拉,将上面的鲜血擦掉,转头吼道:“此战,我开山军乃是最后一环,军使要关门打狗,正是因为信任我们开山军,才命我等‘关门’!若是今日堵不住朱温,我等有何脸面去见军使!”   他深吸一口气,大声嘶吼:“想想你们的军饷,想想你们的军械,想想你们的赏赐,哪一样不是问鼎河东之冠!我史建瑭自入飞腾,深受军使重恩,若欲教我无脸面见军使,不如让我战死沙场,已报军使知遇之恩!”他长枪一指汴营,决然下达将令:“史俨、咄尔、克失毕!你们三人随某一道,各选精兵百人,来个卷旗过营!倘若不胜,今日便是我等为大王、为军使尽忠报恩之时!”   史俨三人慨然应诺,其中咄尔更是战意如狂,竟将身上盔甲脱了,大声嚷道:“俺当初算个鸟蛋,不过兵油子罢了!若非军使言传身教,岂有俺咄尔如今位列朝廷四品之时!史都虞候说得好,俺这条命也早就许给军使了,要叫俺没脸去见军使,莫不如伸头一刀!直娘贼,汉人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今日一战,有死而已!”   史俨大笑:“难得咄尔还记得这句,不错,有死而已!”说罢竟也脱了重盔,只着轻便软甲,磨刀霍霍,跃跃欲试。   克失毕不像咄尔那般话多,只是如史建瑭一般,默默擦拭兵器上的鲜血,缓慢而坚定地道:“有死而已!”   谁料旁边张光远和刘河安二人不干了,一起勒马出列,张光远红着眼瞪着史建瑭:“史都虞候,你历来公正,为何今日偏颇!我二人麾下莫非便没有都虞候看得上眼的精兵?我二人莫非便算不得马上之将,竟被排除在外?你等深受军使大恩,莫非我二人便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此事你要没个说道,莫怪我二人今日抗命不遵!便是战后军使问罪,我二人也受不得这般鸟气!”   史建瑭哈哈一笑,伸手虚按,道:“我开山军,人人都是精兵,开山之将,人人都是骑将!你二人无须多虑,我等卷旗过营如若成功,便须你二人带领全军做第二波突入敌阵,撕裂其战线!此事非同小可,乃是大责任,正该二位将军担负,二位……莫非不敢!”   刘河安吼道:“有何不敢!”   张光远也重重地哼了一声:“只要都虞候与三位能直穿敌营,在其中军大帐甚或后军亮出我开山军旗帜,我兄弟二人便敢领兵杀入接应,若是慢了一丝一毫,我自向军使提头请罪!”   史建瑭狂笑一声:“好,好,好,好得很!那便是这般定了!”一转头:“三位,精兵何在?”   史俨道:“何须挑选?牙兵岂是摆设!”   咄尔与克失毕同时点头:“正是!”   史建瑭大吼一声:“好!军使正在前方追击朱温而来,诸君,有无面目去见军使,就看此战!……儿郎们,敢不敢……随我去死!”   诸将牙兵一齐怒吼:“有何不敢!”   史建瑭狂吼一声:“何谓开山!”   史俨、咄尔、克失毕与一众牙兵齐声吼道:“旌旗所向,昆仑难挡!旌旗所向,昆仑难挡!”   史建瑭猛夹马腹,一挺钢枪,大喝:“杀!——”   “杀!——”数百骑河东精锐铁骑如熔铁洪流,一往无前地冲杀而出!   卷旗过营,卷旗过营!太宗皇帝当年率领玄甲精骑时的得意之作,便似要在此地重现!   张光远一手紧紧握住长枪,一手紧紧勒住战马马缰,以免这杀气太重的军马受到战意感染,跟着冲了出去。他看着史建瑭等人仿佛杀入羊群的雄狮,瞬间撕裂汴军外围防线,往其中军大营冲杀而入,用力咬着牙关,挤出一句:“恨不能为军使而死!”   刘河安拍拍他的肩膀,道:“军使曾说,作战也要讲究分工合作,冲杀固然热血,坐镇亦为要事。你看军使,该冲杀阵前时冲杀阵前,该坐镇中军时坐镇中军,便是这般道理。我等厮杀汉,既受军使大恩,唯有将这条性命交给军使……但你要知道,军使未必希望看到战死的我们!”   “嗯?”张光远微微思索。   刘河安道:“当死战时,死战不退;尚有可为时,不能无故送命。光远,既然我等已将这条命许给了军使,敢不为军使珍惜?”   张光远恍然,抱拳道:“河安说的是,兄弟受教了。”   刘河安正要客气一句,忽然脸色一变,猛然一指朱温中军:“快看!朱温的东平王旗倒了!”   张光远猛然转头望去,果然看见朱温的东平王大纛缓缓倒下,他大喜道:“好个卷旗过营!朱温先前不知如何奋起余勇,居然挡了我开山军一阵,如今他连王旗都倒了,可见气势已衰……河安,你看我等可要立刻进兵?”   刘河安忽然迟疑道:“不对,东平王的大纛既然倒了,为何我开山军的旗帜还未亮出来?这却是何道理?”   张光远一愣,也迟疑了一下,才道:“想是战局紧迫,一时来不及展开大旗?”   刘河安摇头道:“战局再如何紧迫,史都虞候他们至少带了四面大旗过去,这些旗手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再如何忙乱,战旗也是一挥而展,瞬息便可办到,岂能是这般道理?不行,还不能出动,再看看。”   张光远急道:“若是史都虞候他们陷入僵局,我等救援晚了的话,可是要出大事的!丢了史都虞候四人性命,我二人了不起一死抵命,可若是坏了军使大事,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啊!”   刘河安却是沉得住气,仍然摇头:“正是为了军使大事,我等更要沉得住气!光远兄,你想想太宗皇帝这卷旗过营的厉害之处在哪?只有这精兵杀到敌人中军甚或后军之后,猛然展开我军旗帜,才能给予敌人最大的震惊,才能使他们的信心瞬间崩塌!只有这般时候,我等领大军跟着前锋精锐再次撕裂敌阵,他们才会彻底溃败,一发不可收拾,从而一举胜之!正因如此,只要未能看见我开山军大旗招展,我二人便务须稳住阵脚,不可轻易杀出,否则……一旦时机不对,可能就要抱憾终身了。”      第209章 出镇河中(廿六)   铁蹄踢踏,战马嘶鸣。李曜终于将河东大军从抢夺盐车的混乱中稳定下来,亲自领兵追击向南。   行了二十余里,忽闻前方,有隐约的战鼓喊杀之声传来,刚一举马鞭,示意全军暂停。便听见身边的憨娃儿一指前方:“军使,快看前面!”   憨娃儿目力极佳,已经看出前方大致情形,但李曜却无这般目力,只是问:“前方如何?”   李嗣昭微微眯起眼睛,忽然惊喜得帮憨娃儿答道:“正阳,我等来得正是时候,朱温的王旗大纛倒了!”   李曜目中精光一现:“好!史国宝不愧是先锋之将!”他忽然马鞭一扬:“传令,战兵全甲,即刻前进,荡平汴贼!”   众将刚刚在解州城南被李曜训斥,此番都摩拳擦掌要展现一下威风,轰然应命。李嗣昭也急道:“正阳……副都统,末将请命出击!”   李曜露出笑容:“此番乃是全力出击,自然少不得要仰仗九兄武威。”   李嗣昭大喜,猛一抱拳:“多谢副都统成全!”   于是大军略做休整,辅兵帮战兵穿好战甲,为战马装上轻装,大军立刻向前方杀去。   说到战马的装备,特别是沙陀骑兵的装备,就不得不对唐代骑兵的发展和变化作一说明。   中国古代自十六国至隋代,一直以“甲骑具装”即人马都披铠甲的重骑兵为军队的主力,至唐初却一变为以人披铠甲,马不披甲的轻骑兵为主力,个中原因何在,一般认为,隋末农民大起义和随之而来的世族门阀的衰落是甲骑具装衰落的原因,而事实恐怕并非如此。真正的原因,是由于随着战争实践的发展,逐渐发现了甲骑具装的一些重大缺陷——主要是机动性差,以及杀伤兵器的发展和北方少数民族尤其是突厥轻骑兵的影响。   公元7世纪前后,从西亚、北非到东亚,重骑兵都面临轻骑兵的强劲挑战,形成了以轻骑兵压倒重骑兵的普遍趋势。在西亚、北非,阿拉伯轻骑兵击败了波斯和拜占庭的重骑兵,轻骑兵代替重骑兵成为战场上的王牌,在中亚,新兴的突厥王国以轻骑兵击败了柔然的重骑兵,突厥代替柔然成为草原霸主。而在中原,新兴的唐以轻骑兵击败了隋的甲骑具装,轻骑兵代替甲骑具装成为军队的主力。在西亚、北非和中亚,重装骑兵的衰落显然与农民大起义和世族门阀的衰落无关,而主要是与其机动性差有关。   在中原,甲骑具装的衰落也首先是由于其机动性差。沉重的具装铠甲虽然带来了防护力的增强,却减弱了机动性。据考古发现,一件完整的铁具装,约重40至50公斤,特制的重铠可达100公斤。南宋初年,一领铁甲的重量是45至50斤(约,26.86—29.84公斤)。可见,战马驮载的人甲和马具装的重量至少有60—80公斤,最重者可达130公斤。重铠增加了战马的负担,使其难以持久战斗,只有高大健壮而又稳重的马匹才能充当甲骑具装的坐骑,即使是这样的高头大马也只能以小跑、慢跑冲锋。   骑兵是进攻型的兵种,机动性是骑兵作战的基本特点,失去了快速机动能力,就等于改变了这一兵种的性质,就难以体现其优势。早在先秦时期,孙子就提出,“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认为作战时应以正面军队与敌交战,而以侧击、迂回、包围等取胜,很重视机动作战的作用。但由于当时的军队以车兵和步兵混合编成,车兵受道路的限制很大,步兵靠双脚步行,行动速度比较慢,二者的机动性都还很差,这一主张在实践中受到不少限制。只有到西汉时期,以轻骑兵组成的骑兵大集团出现后,这一主张才得到较充分的实践。骑兵大集团的出现使军队由注重力的对抗转变为注重寻找和创造机会,其实质是通过机动、速度来体现军队的战斗力。   魏晋南北朝以降,骑兵发展为人马都披铠甲的甲骑具装,防护力虽然提高了,机动性却降低了。李耀认为机动性、突然性、翼侧突击和冲锋的猛烈性这四项因素是古代骑兵战术的基础。而要真正发挥这些因素的潜在作用还需依仗马匹的高度机动性。后世英国某军事史学家也认为骑兵的“王牌为速度和时间而不是打击力”。随着战争实践的发展,甲骑具装的弱点逐渐暴露出来。甲骑具装机动性差,虽然适于正面突击,却不适于实施机动战术,不宜于穿插、迂回,出奇制胜沉重的具装使其战术简单、行动迟缓。   虽然甲骑具装在对付装备简陋的步兵时具有明显的优势,但在对付机动灵活的轻骑兵和装备精良的步兵时则往往力不从心,甚至处于不利地位。隋军在与突厥作战时“每虑胡骑奔突,皆以戎车步骑相参,舆鹿角为方阵,骑在其内。”这说明隋军的甲骑具装很难单独抵挡突厥轻骑兵机动灵活的进攻,需要与步兵配合作战,方能与之抗衡。这和十字军重骑兵与塞尔柱土耳其轻骑兵作战的情况十分相似。由于行动迅速的塞尔柱轻骑兵经常避开笨重的十字军重骑兵的正面进攻而迂回其侧翼和背后,十字军发展了一种步骑协同的战术,即以步兵弓箭手组成牢固的掩护屏障,骑兵在其后,当骑兵要发起冲锋时,步兵则让开通路,以二者的协同来与塞尔柱轻骑兵对抗。隋义宁元年(617年),李渊在太原起兵,西取关中。九月,隋将“桑显和率骁果精骑数千人”,夜袭唐军,唐军初战不利,“诸军多已奔退”。此时,率部众随唐军出征的西突厥特勤史大柰“将数百骑出显和后,掩其不备,击大破之,诸军复振”。隋军骑兵是甲骑具装而史大柰所部却是轻骑兵。机动灵活的轻骑兵发挥速度优势绕到隋军阵后击败了防护力强但机动性差的甲骑具装。   随着战争实践的发展,尤其是与突厥等游牧民族的战争,人们逐渐认识到对骑兵来说,机动性比防护力更重要。隋唐之际,在军事思想方面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重视机动的思想代替了重视防护的思想。唐初名将李靖便曾特别强调指出,“用兵上神,战贵其速”。   新的军事思想又需要新的主力兵种来实施。十六国南北朝时期,军队中除甲骑具装外还有一定数量人披铠甲,马不披具装的轻骑兵,后者作为辅助力量,与前者分别担负不同的任务,如侦察、追击等。由于战争实践重新需要轻骑兵充当战场上的主力,人们开始以轻骑兵代替甲骑具装作为军队的主力。起初是增加了军队中轻骑兵的比例,减少了具装骑兵后来逐渐以轻骑兵基本取代了具装骑兵。   在强调机动作战和进攻的突然性的军事思想指导下,唐初战争中经常使用行动迅速的轻骑兵进行出敌不意的远程奔袭。名将李靖就非常善于使用轻骑兵进行突然袭击常出敌不意,战而胜之。贞观四年(630年),他率军进攻东·突厥,趁其不备,突然以三千骑兵“夜袭定襄”,大败突厥。不久,又趁唐俭等前往突厥牙帐慰抚时,“选精骑一万,赍二十日粮往袭之”,一举歼灭突厥主力。   事实上,唐初不少杰出将帅都善于使用轻骑兵,在战场上实施高度机动战术,相机破敌。如唐太宗李世民在战斗中就非常注意寻找敌人的弱点,以己之强当敌之弱,不简单地以硬碰斗力与敌人决胜负,而是以机动、速度来寻找和创造战机。李世民曾说自己“每观敌阵,则知其强弱,常以吾弱当其强,强当其弱,彼乘吾弱,逐奔不过数十百步,吾乘其弱,必出其阵后反击之,无不溃败。”   他往往先以轻骑兵实施敌前侦察,寻找敌人的弱点,然后适时加以攻击。如虎牢之战中。“世民命宇文士及将三百骑经建德阵西驰而南上……贼若不动,尔宜引归,动则引兵东出……士及至阵前,阵果动,世民曰,可击矣。”遂率轻骑兵猛扑窦建德军的总指挥部。有时他以轻骑兵迂回敌军阵后,攻其侧背,配合正面形成夹攻,有时直接从敌军薄弱部分突入,贯穿敌阵,然后从其背后再次冲入,反复冲杀,把敌阵搅得大乱,使敌军指挥失灵,陷于崩溃,以局部胜利带动全局胜利。如在击败窦建德的虎牢之战中他就是亲率轻骑直冲敌阵。其部下李道玄“挺身陷阵,直出其后,复突阵而归,再入再出,飞矢集其身如猬毛”,李世民“给以副马,使从己”,并亲率史大柰、程知节、秦叔宝、宇文歆等,卷起旗帜贯穿敌阵,在窦军阵后”张唐旗帜,建德将士顾见之,大溃”,窦建德也因伤被俘。这个战术,也就是李曜在飞腾军时代就开始为麾下诸将讲解的“卷旗过营”,此次史建瑭就是模仿这一战术。   由于甲骑具装的主要长处在于防护性和冲击力,不在于速度,其主要作用是充当正兵突击,不宜于出奇制胜,而轻骑兵才善于以速度表现战斗力,所以,随着战争实践的发展,在重视机动的军事思想占了主导地位之后,甲骑具装在与轻骑兵的竞争中便处于不利地位,它必须让位于轻骑兵。   其次,是由于杀伤兵器的发展。综观军事史,武器装备总是在对抗中发展的“盾”的发展必然会带来”矛”的进一步发展。自十六国时期,防护力很强的甲骑具装大量出现在中原战场之后,杀伤兵器也有了很大发展。弓弩、大斧、长枪等得到较大改进,隋唐之际还出现了由斩马剑发展而来的陌刀。这些都对甲骑具装产生了很大的威胁。   两晋南北朝时期,弓的发射力比前代有所增大,南北朝时的步弓可达10余石,马弓可达6石。西晋时期出现了威力强大的神弩,东晋南朝时期,又有进一步发展,号称”万钧神弩”,“所至莫不摧陷”。北朝也有用数头牛才能绞轴张弦的床弩,用于守城和防御游牧民族骑兵的冲击。唐代除一般的弩外,还有在晋代万钧神弩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车弩,一次可同时发射七支铁羽箭,射程达700步。车弩可装在兵车、战船上使用,具有一定的机动性,可用于攻坚、守城,也可用于抗击骑兵。唐代强弩的威力很大,具有相当的威慑力。唐德宗时,藩镇叛乱,叛将“李希烈既陷汴州,乘胜东侵连陷陈留、雍邱,顿军宁陵,期袭宋州。浙西节度使韩蟦命栖曜将强弩数千,夜入宁陵,希烈不之知。晨朝,弩矢及希烈坐幄,希烈惊曰,此江淮弩士入矣。遂不敢东去”。另外,唐代还有专用的射甲箭,而且是各种箭中装备最多的。北朝后期至隋唐军事上的重要对手突厥人使用的是射程、弓力和命中率都比古时完善的木、骨镶拼而成的M型复合弓。突厥箭的侵彻力比唐箭更强。   唐时,不仅弓弩的杀伤力增强,而且装备的数量也有所增加。唐军中装备弓的比例是10分,即平均每个战兵都装备有弓,装备弩的比例是2分,即20%,专职弓弩手的比例也比前代增多达战兵的30%。当然如沙陀铁骑这般以骑射为本的突厥等北方少数民族军队更是人人都是弓箭手。大量强弓劲弩对甲骑具装造成了很大威胁。   另外顺便提一下,隋唐之际还出现了由汉代的斩马剑发展而来的陌刀。陌刀两面有刃,全长一丈,重15斤,砍杀效能相当高。陌刀是当时的常备兵器之一,军中设有陌刀队。据李筌《太白阴经》载,唐代一军中战兵为12500人,配备陌刀2500口占了战兵人数的20%。不过那是盛唐时期,如今唐军之中,包括沙陀军,陌刀基本都已经只剩传说了。   隋唐时代,斧有较大的改进,刃部加宽,柄却减短,依其式样分为长柯斧和凤头斧,砍杀效能都相当高。具装铠的防护面积虽大,马腿却难以防护,虽然弓弩难以射中马腿、陌刀、大斧却正可以砍到。   从汉到唐,长矛也得到了较大改进。晋代,出现了矛头短而尖的改进型长矛,其头部比传统的矛头要短,整体轻锐,使用灵便,刺杀效果更好,而且比较节省金属,制作简便,容易大量装备,于是被广泛地使用。唐代一般称矛为枪,作为主要兵器,每个战兵都配备一杆。唐代的枪比前代的矛更容易洞穿铠甲,而突厥人使用的长矛,其棱上有一个专门用以刺穿铠甲的窄翼。这些都使具装的防护力相对下降,其必要性也相对下降。   因此可以说,隋唐之际杀伤兵器的威力显著增长,给行动迟缓的甲骑具装带来了很大威胁。在军事史上,当杀伤兵器的威力显著超过防护装备时,有两种可能的反应,一种是设法加强防护装备,另一种则是取消防护装备,以减轻负重,提高机动性。   大唐决策层为此采取了部分取消防护装备,即取消马具装的作法,改甲骑具装为人披铠甲,马不披具装的轻骑兵,以高速机动来规避并进而压倒对方的杀伤兵器,取得了较好的效果。其实,早在南北朝时期,即已有人卸去具装,冲锋陷阵,只是还不普遍。   到了唐朝,战马普遍卸去具装,以高速机动的轻骑兵突击敌阵的战术得到了普遍应用。如前文所述,太宗皇帝在战争中就经常以其精锐的轻骑兵克敌制胜,或迂回敌军阵后,攻其侧背,配合正面形成夹攻,或直接从敌军薄弱部分突入,贯穿敌阵,然后从其背后再次冲入,反复冲杀,把敌阵搅得大乱,使之陷于崩溃。   一般来说,武器装备决定战术的样式,而战术又会反过来影响武器装备的发展。魏晋南北朝以来杀伤兵器的发展,决定了以机动为主的战术代替以冲击、防护为主的战术,而这一战术的使用又影响了以轻骑兵代替甲骑具装的历史趋势。   隋唐之际对汉族影响力最大的少数民族是突厥,而突厥军队强调机动性,大量使用轻骑兵。突厥军队中披有马衣的战马只是极少数,而且突厥的“马衣”并非金属具装,而是皮革所制。沙陀人是突厥分支,他们也从来不让铠甲的重量妨碍战马的机动能力。是以刚才李曜的命令下达之后,辅兵才拿出战马所用的皮铠,为之临时装备。   因此李克用所部沙陀铁骑,虽然名号“铁骑”,但并不是普通意义理解上的装甲重骑兵,而是典型的唐朝范、突厥风的轻骑兵。这支骑兵远可射击,近可冲阵,其威力从这二十余年的战绩中便可得知。   骑兵在平时行走之时并不纵马狂奔,电视剧里那种一动骑兵就是狂奔的基本都是扯淡,其实骑兵平时行进,基本上就是战马行走的速度,了不起比人走路略快……如果是人走路时略微加快脚步,速度基本也就差不多了。   李曜今日算是不惜马力,先前追赶之时就是一路驰马小跑,此时披甲之后,也是小跑接近。等到以他的目力完全看得见情况之时,正看见一支数百人的开山军骑兵在朱温营中冲杀,朱温的王旗大纛的确倒下了,不过奇怪的是汴军尚未完全乱了阵脚。   他再一细看,正好看到史建瑭与汴军一名将领正在酣斗,不远处史俨也正与一名汴军将领大战,其后不远,咄尔与克失毕正冲杀过去。   这时李嗣昭急道:“糟糕,国宝这怕是想卷旗过营,但被汴军悍将缠住了,那与他斗汴将看来不过三旬,某却未曾见过,不知是何人。不过,那与史俨交战的,某却认识,正是踏白将李思安!史俨虽勇,恐不能久战……副都统,末将请战!”   李曜心中一紧,转头看李嗣昭一脸坚毅,忽的想起李嗣昭原先历史上本就是个极其坚毅的悍将,当下点头:“虽然军旗未展,但我大军出现敌后,效果也是一般。李嗣昭!”   “末将在!”   李曜目中杀机一闪:“你为前锋出战,只许胜,不许败!”   李嗣昭猛一抱拳:“得令!”      第209章 出镇河中(廿七)   “兀那敌将,倒是有些手段,且再吃某一枪!”   史建瑭深知自己卷旗过营,关键便在神速,切忌恋战,一旦被面前这使大铁枪的黑脸汴将拖住,刀锋一般的攻势无法达到“破竹”一般的效果,这卷旗过营就算失败。因此,他也顾不得思索汴军之中怎的又忽然多了这么一员悍将,竟然比之前交手数合的李思安还要难缠,只得再不留手,大喝一声:“流星乱坠!”   只见得他单手持枪,以瞬间抖出十一朵枪花,当真如流星乱坠一般直罩那敌将身前。   那汴营敌将大喝一声:“来得好!”猛力挥舞铁枪,那铁枪恍如木质一般轻便,“当当当当”连响,竟然将史建瑭这一手绝招全部招架。他正要反击,却见史建瑭拔马便走,一愣之下,立刻大笑:“白袍将史敬思之子,不过尔尔,你要走,且先问问我王彦章的铁枪!”   王彦章挡下史建瑭绝技,正要拔马追赶,却不料那胯下骏马忽然双膝一曲,直接将他甩了下来!王彦章何等手段,虽然这一下太过意外,却也不至于叫他难堪,只见他铁枪往地上斜斜一刺一挑,便将自己顶了起来,空中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站定。   不过他下意识朝那战马一看,心中便是一惊,原来那马的马头竟然出现了碗口大一个血洞,其中鲜血、脑浆泊泊流出,这马……竟然早已死了。   王彦章心中一寒,这时才知,方才史建瑭那一手流星乱坠并非要置自己于死地,而是卖了个乖,假意取人,实则杀马!如今失了朝夕相伴的战马,纵然换乘一匹追上,也决计不会是史建瑭的对手了——这般级数的武将,人马心思合一,才能最大程度发挥战斗力,若是换了一匹不熟悉主人心思的战马来,其配合必然大打折扣,倘若王彦章换马去战普通晋将,倒也无妨,可换匹新马去对战史建瑭,那必然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此人不愧是沙场骁将,果决异常,知道再去纠缠史建瑭已无意义,便再不迟疑,换乘了身边牙兵的一匹骏马,回身去战。他看了一眼正和史俨交战的李思安,知道李思安正处上风,便立刻转头朝咄尔与克失毕杀去。   咄尔与克失毕都是沙陀五院出身,也是马上悍将,刚才他二人跟随史建瑭与史俨杀入汴营,所遇汴将哪里是这四人的对手?特别是有史建瑭这样一个神将级数的领军人物存在,在遇到王彦章和李思安之前,根本没遇到一合之敌,而当李思安和王彦章杀出,也分别被史俨和史建瑭接过战去,咄尔和克失毕则负责领兵扩大战果,争取杀出一条血路。   此时他二人刚看见史建瑭纵马奔来,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便听见史建瑭大吼:“破阵!破阵!”他二人本就是开山军高级将领,自然也曾听李曜说过卷旗过营这一战术的要点,知道此时必须一举杀穿敌阵,展开战旗才算胜利,要不然就是直接杀死或者俘虏敌军主将,若是做不到这两点,其余的一切战果都只是昙花一现,自己这支精锐的孤军,立刻就会被敌军淹没。因此,他们一听便知道史建瑭这话其实是叫他们别管其他,立刻破阵!   但克失毕却犹豫了一下,一枪捅死一名汴军,喊道:“只怕走了偷锅贼!”   原来刚才他们砍倒朱温王旗大纛之后,看见中军帅帐窜出几人,其中一人王袍金甲,不是朱温还能是谁?那人在一众汴将的护卫下,已然匆匆溜走,不过距他逃走还不算太久,如果去追,也未必追不上。卷旗过营要胜利,透阵扬旗是一种,斩杀敌军主帅也是一种,但相比之下,如今的敌人乃是朱温,这可是大王的宿敌,如果将他斩杀或者俘虏,那该是多大的功劳?因此克失毕才会犹豫,才会有此一问。   但史建瑭毕竟是杰出将才,比克失毕更沉着果决,他知道朱温身边牙兵环绕,还有众将拱卫,绝不是那般轻易便能得手的。更何况,如果先前能够势如破竹直接杀进朱温的中军帅帐,或许还有机会将之斩杀当场,但天不遂人愿,他们正巧被巡营的李思安和王彦章撞上,一番龙争虎斗之下,已然失去了奇袭的突然性,此时还妄图斩杀、俘获朱温,不过是幻想而已。存这种侥幸心理作战,可不是军使所提倡的,也为他史建瑭所不取。在他看来,如今当务之急是迅速破阵,然后张光远和刘河安顺势杀入,将渡河北上的这支汴军所残存的主力杀败,然后再会同军使赶来追击的河东大军拉网式搜索,或许还有点希望将朱温抓获。   因此,他毫不犹豫再吼一声:“破阵!”说罢也不迟疑,带着亲兵就往汴军后军冲杀。   咄尔虽是猛将,却不大动脑,见状不禁朝克失毕望去,瞪大眼睛问道:“直娘贼,你们到底要朝哪边杀?”   克失毕虽然对朱温的人头很感兴趣,但开山军军法严厉,史建瑭本身便是都虞候,平日掌管斥候与军纪,此时又是军使安排的主将,若是临阵抗命,只怕就算真拿了朱温的人头,得了大王的奖赏,也要被军使斩首示众,已正军法。他对于挑战军使的威严实在半点兴趣也无,只好收起了去立这邀天大功的心思,道:“破阵吧!”   咄尔见意见统一,大是满意,拔过马头就要跟着史建瑭杀去,却不料身后一声怒吼:“东平王麾下,铁枪王彦章在此,兀那敌将,还不献上狗头!”   咄尔转头望去,便见王彦章黑着一张脸,挺起一杆枪,纵马杀来。咄尔一看这话居然是冲他说的,当即大怒,回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你这破枪要有朱憨儿的铁棒使得好,再他娘的冲你耶耶我叫唤不迟!”   咄尔的武器却不是制式长枪,而是一把长把直柄大刀,有些类似陌刀模样,不过却被改成方便马战的样式。   咄尔是个莽撞汉,听得王彦章骂战,哪里还记得破阵之事,拍马拖刀就去迎战。王彦章刚才被史建瑭略胜半筹,窝了一肚子火,正要找个人来发泄,当下迎头便是一枪,直刺咄尔咽喉要害。   咄尔冷哼一声,长刀一竖,横过去硬生生格挡。只听得“铛”地一声巨响,两人战马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咄尔只觉得双手虎口一麻,心中就是一惊,暗中警醒:“直娘贼,这厮好强的膂力,这他娘的得换了朱憨儿来,才能跟他硬拼!”   那边王彦章却似没事人一样,冷笑一声:“还算不错,有几分力气。”   咄尔这种人,宁可吃亏不能丢脸,当时就反讽道:“就这点能耐,便开始吹了?说得跟他娘的天下无敌似的,我呸!就你这点能耐,莫说碰上存孝将军,便是俺们军使的牙将朱八戒,也能打得你筋骨寸断!”   王彦章冷笑一声:“久闻李存孝大名,只是无缘领教,至于朱八戒,可是那号称擎天一柱的?哼,跳梁小丑,不值一哂!”   咄尔在军中经常被憨娃儿拉去“陪练”,对憨娃儿的武力那是有着直观认识的,平日里一直当做自己的目标,乃是榜样一般的存在,这时听王彦章这般说辞,顿时大怒,他娘的,朱憨儿都不值一提,那俺咄尔算什么了?   当下一提长刀,挺身便上。旁边的克失毕久经沙场,已然看出咄尔并非王彦章对手,怕他有所闪失,顾不得讲什么单打独斗,立刻挺枪上前助战。   史建瑭冲杀一阵,眼看要进汴军后军营盘,忽然发现咄尔和克失毕未曾跟来,转头一看,却见他二人正与王彦章斗得难解难分,一边是铁枪纵横、叱咤中原的豪雄,一边是同袍多年、配合默契的好汉。王彦章虽勇,胯下战马却难与他心意相通;咄尔和克失毕虽然配合默契,此前已经很是冲杀了一阵,精力未免不甚太足,这一战真真是打得难解难分。   史建瑭又怒又急,却也无法可想,只能心中叫苦:“他们三人都被缠住,只剩我一人冲进,此番再欲破阵,难也!”   他正被蜂拥而上的汴军围住,忽然听得一个中气雄厚的声音吼道:“河东李嗣昭在此,当者领死!”   史建瑭精神一振,抬头一看,果见李嗣昭全身披甲,领着一支约莫千人的骑兵斜刺里冲杀出来,一下就将汴军的重围冲破,眼见得就要杀进来与史建瑭会合。   要说史建瑭刚才也不过是心中叫苦,而且也只是觉得破阵恐怕无望,却并非力不能支,这时一见李嗣昭,顿时便知李曜到了,当即便问:“嗣昭将军,我家军使何在?”   李嗣昭还未曾答复,斜刺里又杀出一支奇兵,领头之人魁梧异常,恍如一尊铁塔,手中提着一条碗口粗细的漆黑铁棒,哈哈笑道:“史国宝,俺老朱来也!军使说了,他在山上观战,看你能不能戴罪立功!”   史建瑭心中一松又一紧,一松是既然李曜到了,这场胜利必然是无疑的。在他心中,没有军使打不胜的仗!一紧是,憨娃儿不善言辞,但也绝不会胡说,他既然说军使等他戴罪立功,那说明在军使眼中,他不听安排,自作主张将堵截朱温的地点从解州之东换到解州之南,乃是违抗军令……   虽然,平时他史建瑭就是都虞候,执掌军中纲纪,但他深深的知道,军中的纲纪问题,是军使最为关心的“纪律、待遇、训练”三个问题之首,甚至曾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如今自己身为都虞候却犯了这个错,只怕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了,事是自己做的,怎么处置,只能看军使如何想了。他心中安慰自己:“好歹军使说了,看我如何戴罪立功,我史建瑭虽不畏死,却不能死在这种事上,玷污大人(特指其父亲史敬思)令誉!”   就在史建瑭精神微微恍惚一下之时,忽听得身后咄尔扯起嗓子大呼:“朱憨儿!这贼将说三合便能败你!啊……他还说军使坏话!”   憨娃儿本要冲进后军帮史建瑭彻底击溃汴军后军,忽听这一句,勃然大怒:“贼将作死!”   这厮比咄尔还冲动,一听对面汴将敢诽谤李曜,当下再不答话,猛然一夹马腹就冲了过去,大吼一声:“咄尔、克失毕,你们闪开!俺来看看,谁能三合败我!”   咄尔和克失毕心有灵犀,见憨娃儿挟盛怒而来,根本不用他喊,早就各自虚晃一枪,拔马掉头就走,连背后空门都不管了。   王彦章大怒:“你这沙陀贼厮鸟,某何曾诽谤你家军使!”话音刚落,忽听得前方马蹄急促,抬头一看,只见一面色稍显稚嫩的魁梧将领挥棒杀到,此人全身煞气,仿佛是佛门护法金刚之忿怒像,一种武将独有的直觉,让他心中陡然升起巨大的警惕。但他毕竟是沙场豪雄,此时不退反进,猛然一夹马腹,反而纵马向前,手中铁枪一抬,喝道:“王某枪下不收无名之鬼,来者可是朱八戒!”   憨娃儿见王彦章不退反进,冷笑一声:“撑过三招,才配问俺姓名!”话说间二人距离已然拉近,他忽然大喝一声:“第一招!金乌天降!”当头一棒,猛然砸下!      第209章 出镇河中(廿八)   憨娃儿的这一招“金乌天降”,看起来并无什么精妙之处,就是倚仗蛮力当头砸下。但他一身神力,这一棒下来速度太快,常人要是闪躲,绝来不及,更何况这骑战之时,闪了上半身也没用,倘若这样一棒砸在腰间,铁定脊骨粉碎,那更是必死无疑了。   王彦章只看憨娃儿的气势便知这一招威力巨大无比,而且憨娃儿是主动出击,这一招金乌天降占了空间上的上风,自己要去抵挡,只能由下往上去格挡,明显吃亏。但憨娃儿的铁棒虽重,在他手里施展出来却是举重若轻,这一招来得极快,根本来不及用其他类似围魏救赵一般的招式去攻其必救来化解,只能将铁枪横着一抬,全身力道灌注两支铁臂,腰间则微微弯曲,以免僵直受力,万一不敌,也不致震断脊骨。   金铁相交,只听得“铛”地一声巨响,王彦章闷哼一声,硬生生挡下憨娃儿一棒!可惜胯下这匹马儿却受不住这天塌一般的重压,悲嘶一声,四膝曲地,竟被活活压折了马腿!   王彦章心中惊怒之极,想他王某人过去十余年纵横中原,虽未得封高官,但从小卒做起,若非征战沙场,立功无数,焉能有今日地位?这十余年出生入死不知凡几,还从未如此狼狈过,竟一连两次被人打落马下!   在王彦章看来,史建瑭那是家学渊源也还罢了,老子英雄儿好汉,无甚可说,可这朱八戒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悍将?更糟糕的是,史建瑭当时将其战马刺死是为了脱身,不会趁胜来取自己性命,而眼前这敌将朱八戒,却是含怒来战,显然不会留手。想到此人方才这一招的力量和速度,王彦章岂敢怠慢,连鹞子翻身都不敢使,直接一个懒驴打滚,滚至一圈时用左手在地面上猛然一撑,借力向后空翻站立,同时右手将铁枪斜指,摆出一个防御起手式。   哪料憨娃儿根本没有趁机来攻,反而提缰勒马,傲立原地,冷笑道:“身为骑将,骑术不精,明知俺这一招势大力沉,却只顾得上自己弯腰,不知用脚尖轻点马腹,让马儿随势而动,化解大力……哼,就凭你这点手段,也敢说三招败我?”   王彦章心头大怒,暗道:“你道我不知道该这般做?可这直娘贼的破马根本不是我的坐骑,我脚尖点这马腹点了数次,它仍不会做出反应,我有办法?”   但王彦章何许人也,虽然未曾读书,但纵横沙场多年,心气也是极高,根本不做解释,只是冷哼一声:“三招未毕,呱噪个甚!”   战场之上的憨娃儿,历来就不是平时那般憨傻模样,闻言狂笑一声,豪言道:“你既失了战马,俺不占你便宜,便来与你步战!”   王彦章扫视周围一眼,只见咄尔和克失毕根本没看他二人的“决斗”,而是直接领了憨娃儿带来的开山军牙兵去与包围而来的汴军周旋,但他二人虽然也称悍将,比之憨娃儿这般神勇无匹毕竟不如,一时只能与汴军杀个难解难分,却暂无破阵之力。   王彦章心中微微一松,冷然道:“你要打,便来打过!”   憨娃儿翻身下马,那战马与他心意相通,用马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胸口,憨娃儿伸手拍拍马脖子,道:“喏,去那边等俺。”说着随手朝旁边一指,他这战马果然通灵,得得得小跑到那边站定,打了个响鼻,乖乖看着憨娃儿。   憨娃儿哈哈一笑,手中铁棒随意一撩,问道:“方才俺听你自称姓王,倒要问一句,可是王彦章?”   王彦章冷笑道:“某自问并无什么名头,倒不料朱将军也曾得闻,倒是稀罕。”   “你想岔了。”憨娃儿撇撇嘴:“俺本来不知道你是哪根葱哪颗蒜,不过方才你和史国宝交手时,我家军使在那小山坡上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就跟俺说:‘那与国宝交手之人,某料定是王彦章无疑,待会儿你与九兄一道出阵,由你去称称王彦章的斤两。’所以啊,俺就知道你是王彦章了。”   王彦章闻言,又惊又怒。惊的是李曜这位最年轻的河东名将怎会知道自己的名号,要知道在汴军营中,只有数十名将领一齐与会之时,才会有他王彦章一席之地,其在汴营的地位着实不高。怒的是从李曜这话来看,他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随便派一名牙将就说来称称自己的斤两。不过……话说回来,这朱八戒据说也是河东少有的悍勇之将,且从刚才他那一招来看,此人之武力,确实极高,定是难缠之辈,自己若不小心应付,怕是真要被沙陀小瞧!   他心中有了计较,当下便道:“久闻朱将军也是河东有数的勇将,贵军使命你来称量某之强弱,倒叫某家好生感激!既然如此,便请朱将军赐教!”   憨娃儿哈哈一笑,气势顿变,手中铁棍一摆,猛然前冲,大喝一声:“怪蟒翻身!”   他奔跑的速度极快,而这一招怪蟒翻身则是在奔跑之中忽然拧身一转,猛然抖出一棍前刺。此时的憨娃儿早已将金刚棍法练至大成,这一招出手,腿力、腰力、臂力、腕力的协调可谓完美无瑕,使得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一条漆黑巨蟒,似卷似射地朝王彦章袭去,而那根铁棒,则是这“怪蟒”长长的蛇信。   由于憨娃儿此前那一招金乌天降乃是一力降十会的“硬招”,基本上是憨娃儿早年狩猎自行领悟的“一棒倒”或称“砸脑袋”的升级版。而且他那一招威力过于惊人,直接将王彦章胯下骏马震断四腿,所以让王彦章有了个错觉,认为憨娃儿的招式必然全是大开大阖、以力相搏的猛招,却未料到憨娃儿竟能至刚化柔,达到这般境界。   憨娃儿出招太快,王彦章此时若要后退,已然闪避不及,只能兵行险着,强行往前跨出一步,手中铁枪猛然一抖!他这铁枪本非木质,并无弹性,但不知王彦章是力气太大还是速度奇快,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竟猛然抖出一朵枪花,不顾即将把自己胸膛捅个通透的铁棍,反而直取憨娃儿头顶百会穴。   百会穴乃是顶门要害,又名三阳五会,名符其实乃是百脉之会,贯达全身。须知头为诸阳之会,百脉之宗,而百会穴则为各经脉气会聚之处。此穴性属阳,又于阳中寓阴,故能通达阴阳脉络,连贯周身经穴,最是紧要不过。别说王彦章的铁枪,便是寻常人拿木棒敲中,也是一棒就倒。   憨娃儿虽不能看见,但似他这般高手,早已耳聪目明,在这般搏斗之时,听风辨音不过寻常事耳,哪肯跟王彦章一招就打个同归于尽?当下扭转身体,将方才那猛冲之势生生刹住,同时大喝一声:“夜叉探海!”   他转身收势之时本是背对王彦章,手中铁棒也是从往前刺出的动作强行收回,这数十斤重的铁棒在他手里仿佛轻如钢针,被生生扭转了去势不说,随着他一声大喝,反从其背肋下意外钻出。憨娃儿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这铁棒的棒头居然仍是对准王彦章的胸口!   王彦章乃是枪中圣手,但枪法的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舞花等手法,在憨娃儿这忽然地变招之下,因为距离的限制,一时都失去了施展的空间,当下惊出一身冷汗,顾不得危险,竟然将枪头收回,枪柄一横,用枪柄去挡憨娃儿的棒头!   当年憨娃儿与李存孝交手时,也曾使用此招,以李存孝那天下第一武将,面对此招之时也颇为惊讶,因为这一招几乎已经是不把施招者当正常人看了,哪有这般硬生生收势,却立即从背后反出一招的?要是施展这一招的人力气不够,这一下能直接把自己的手折断!但憨娃儿当时就已经能做到了,还做得颇为轻松,此时的憨娃儿比当时更强,这一奇招自然也就使得更加圆融精妙。   因此,当年李存孝能闪身一旁避让,王彦章此时却做不到这一点,只能随机应变,拿枪杆去硬挡。   然而,憨娃儿最强的是什么?正是天生神力!可以说,他最喜欢的,就是人家跟他拼力气!强如李存孝这等目空一切高手的人都自认不如的神力,岂是玩笑!   只听得“锵”地一声,王彦章顿觉双手虎口一麻,手中铁枪承受了一股无法抵抗的巨力,枪身往后一回,横打到自己胸口。纵然被他全力抵挡,这股力气依然甚大。憨娃儿虽然未曾一棒将王彦章捅穿,却使王彦章仿佛被自己的长枪横扫一记,虽有护心镜阻拦,仍是忍不住闷哼一声,一口鲜血从喉头涌出!   王彦章个性刚强,连退数步,咬牙站定,竟然硬生生将这口鲜血吞了回去。   憨娃儿再一次放弃乘胜追击,转身过来,有些意外地看了王彦章一眼,面色有些惊讶,道:“你竟然还能站着?”   敢情他对自己的力气也使过于自信,或许按照他以往的经验来看,刚才这一下,足以让王彦章喷血倒地了,因而有此一问。   其实憨娃儿只是惊讶,并无调侃嘲讽之本意,但王彦章听了,面色却是一阵青一阵红。末了,忽然把铁枪往地上一插,咬牙道:“某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憨娃儿哈哈一笑,道:“嗯,你倒是个实诚人,不错,不错,俺就喜欢你这样的人。我家军使说了,不准我杀你,他还叫我带个话给你,说‘朱温多疑而量窄,非梧桐也,良禽何不再择一木而栖?’王彦章,我家军使地位尊崇,又是天下名士,他不会糊弄你的。”   王彦章微微迟疑,便即摇头:“某为武人,既拿俸禄,便是卖命与人,岂能朝奉汴梁,夕尊晋阳?将军虽勇,三招败我,却难折损某心中忠义,若要彦章背主求生,倒不如一棒将某打死来得痛快!”   憨娃儿挠挠头:“你当真不肯?”   王彦章点头:“是。”   憨娃儿满脸烦恼:“真不肯?”   王彦章微微皱眉:“不肯。”   “唉……”憨娃儿苦着脸,叹息一声,小声喃喃道:“为何郎君什么事都料得这般准,这厮还真是宁可一死也不来河东效力,真是烦人啊……”   王彦章深皱眉头:“你说什么?”   “没什么。”憨娃儿无奈道:“不肯就算了。我家军使说了:‘他若不肯,却也无妨,这般忠义之将不该战死今日,你放他走便是。’所以,王彦章,你可以走了。”   王彦章一怔,呆立不动。   憨娃儿瞪眼道:“看什么看,俺说你可以走了!下次再叫俺碰上,俺可是不留手的!”   王彦章这才知道憨娃儿是真放他走,略微迟疑了一下,才抱拳道:“他日若仍死在将军棒下,也只怪王彦章武艺不精。多谢朱将军,彦章告辞。”   憨娃儿哼了一声:“谢俺个屁,你道是俺要放你走?”   王彦章抽出插进地面的铁枪,转头离开,边走边道:“那便请将军向贵军使转达彦章的谢意。不过,今后贵我再战,彦章必不会因今日之事而留手,还请李尚书勿怪。”   憨娃儿也不答话,只是哼了一声,便转身朝自己的战马吹了个口哨,那马儿立刻跑来。憨娃儿翻身上马,一提铁棒,大喝一声:“牙兵旅,随我杀人!”   且不说这边憨娃儿大开杀戒,另一边李嗣昭助史建瑭击溃汴军后军防守,一下子打出河东战旗,汴军士气果然大落,不仅后军接近失控,中军也起了混乱,连带着从前军方向涌来救援的汴军也有些裹足不前。而张光远、刘河安率领的开山军主力也趁势直接朝汴军中军掩杀,汴军中军彻底混乱。   此时王彦章已走,与史俨斗了许久,眼看就要拿下这河东有名骑将的李思安一看情形不妙,卖了个破绽,转身就走。史俨虽勇,毕竟比李思安略逊一筹,此时几乎已是强弩之末,也没力气追赶,只得跑来见史建瑭。   李嗣昭看在眼里,对史建瑭道:“走了李思安不打紧,眼下关键是朱温何在。”   史建瑭面色一黯,摇头道:“恐怕已经来不及了。我等冲阵之时,朱温……便已然走了。”   李嗣昭轻轻叹息一声,拍拍他的肩膀,道:“不必沮丧,此番捉不得他,下次再捉便是。”   史建瑭点点头,心中却是后悔极了。      第209章 出镇河中(廿九)   汴军这一遭算是倒了大霉,开山军的卷旗过营战术本来因为王彦章和李思安的强势出击差点便要失败,谁料李曜来得忒的及时,迅速派出李嗣昭助史建瑭突破汴军后阵,而憨娃儿则击败王彦章,使其遁走。李思安见事不可为,也只得落荒而逃,汴军之中其余将领早就护卫着朱温离开,留下殿后的李思安与王彦章既然败走,其军自然也只有溃散一途。   汴军失了指挥,诸军各自为战,面对如狼似虎的河东大军,全然没有招架之力。尤其是当李曜闻报得知朱温已经提前遁走,决定不管朱温,只对当前汴军残军大举围杀之时,汴军的命运就以决定。   胜利是毫无疑问的,意外的是,汴军的抵抗远不如李曜想象中强烈。按照李曜之前的想法,朱温军法严苛,汴军的抵抗应该比较激烈,谁知道汴军高层逃走之后,汴军就像一盘散沙垒成的堡垒,一打就散,然后竟然出现大面积的投降。   其实这年头杀俘不过是稀松平常之事,但李曜略一思索,仍是下令接受投降。考虑到河东诸军的几率比较糟糕,他在收回开山军指挥权之后,命开山军负责受降事宜,并命都虞候史建瑭亲自带队监督,不准士兵收缴汴军降军的私人财物,不得打骂降兵——其实骂是在所难免的,李曜也很清楚。   最终清点战果,阵斩三千七,其中骑兵约五百;俘虏约两万,基本只有步兵;缴获战马八百匹,驮马两千余匹,粮食及其余辎重一时难以计数;又有金银财货二十六箱,料来是朱温备来用作赏赐之用,这个自然被李曜毫不犹豫地没收,当然,他声明将交给大王处置。另外,李嗣昭、史建瑭、朱八戒、史俨、咄尔、克失毕、张光远、刘河安以及最后大军围剿时一齐出动的其余河东诸将,一共阵斩汴营将校四十八名,堪称李克用与朱温交恶之后历次对战之最大胜利。   从战果来看,朱温这一战败得极其彻底,虽然同行的高层将领得以保全,但他集结七八万大军浩荡杀来,最终只得领着三四千骑兵狼狈逃回,这般惨败,对其声望、实力,都可谓是巨大的打击。   河东军也不是没有损失,只是在这辉煌的战果面前,那样的损失可谓微不足道。李曜命战兵休息,辅兵打扫战场清点战果的同时,召开了一次开山军战后总结会议。   这次会议,李曜没有召集诸将,只是以开山军使的身份在开山军内部做一总结。   首先自然是论功,上至李承嗣、史建瑭,下至所有旅帅,全都一一论功,不过暂时未提赏赐,这个得等到李克用的赏赐颁下之后,李曜在酌情处置,这也是军中习惯,不能违背。   论功之后,就要问罪了。李曜慢慢收起笑容,淡淡道:“都虞候史建瑭,论功,此战你为我开山军第一。可是论过,你也是第一。某这般说,你可服气?”   史建瑭出列,单膝跪下:“末将知罪,末将心服。”   李曜看了他一眼,问:“罪在何处?”   史建瑭道:“罪在自作主张,致使朱温走脱。”   李曜面色一寒:“你为军中都虞候,执掌纲纪,知法犯法,又当如何?”   史建瑭头更低了,涩声道:“罪加一等。”   周围诸将脸色都有些紧张起来,只是畏于李曜威势,一个个虽然急得冒汗,却不敢出言求情,纷纷以目对视,用眼神交流应对办法。   李曜恍如未见,冷然道:“罪加一等?好,那么你说,此番论罪,你当如何?”   史建瑭将另一条腿屈下来,双膝跪地,叩首三响,决然道:“回军使,史建瑭论罪当斩!”   诸将面色猛然一变,同时踏出一步,欲出列为史建瑭求情,李曜横眉怒视,冷眼一扫,陡然大喝一声:“退下!”   这一眼,这一声,煞气凛然,浩然不可犯!   诸将久慑李曜之威,虽急得满头大汗,仍不敢稍违军令,生生又将踏出的一脚缩了回去。   “虽是论罪当斩,但你为此战第一功,某特准你自辩。”   史建瑭生起希望,抬头看了李曜一眼,见李曜虽然面色肃然,眼中却隐隐有些悲意。史建瑭心中的不平之气全去,剩下的全是自责和内疚,竟垂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建瑭愧对军使栽培,无言自辩。”   李曜反问:“无言自辩?”   史建瑭再次叩首三响,流泪道:“军使擢建瑭于小卒,悉心教导,委以方面重任,此恩之重,不亚父母。然建瑭此战,竟以小智揣度军使大计,擅自变策,致使大王宿敌朱温走脱。于情于理,皆当立斩不赦。军使自掌军以来,公正无私,岂能因建瑭偶有小功而偏废?”他说到此处,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虽双目流泪,却决然道:“请军使正军法,斩建瑭!建瑭九泉之下,惟愿来世再至军使麾下效命!”说罢,“咚”地一声,猛然一头磕在地上,一动不动。   李曜闻言,目中泪光氤氲,他将头抬起来,不使眼泪掉落,声音却再无先前那般冷厉,剩下的全是伤感,也哽咽了,道:“军法……如山,国宝,你这一走,我……如失一臂,可若不正军法,则开山军……顿失军魂,你……”他猛然转身,语气决绝:“建瑭,走好!”   诸将本见李曜泪光闪烁,必是难舍史建瑭这般智勇双全之将,谁料最后李曜语气一变,居然真要为正军法而杀史建瑭,顿时慌了手脚,一个个连形象也顾不得,“噗通”之声连响,全部跪倒在地,苦求李曜收回成命。   憨娃儿也慌了神,跪下不算,以膝代脚,爬也似的冲到李曜面前,抱着他的大腿道:“郎君使不得!国宝不能杀啊!俺,俺请郎君放过国宝这一次吧!他,他……他以前那么多功劳,这次也只是一时失误,不是故意违抗军令啊郎君!……郎君,俺把功劳让出来,俺杀了多少,什么功劳都让出来,只求郎君不杀国宝,好不好?郎君,你说话啊!”   咄尔闻言,立刻也说话了,他这耿直汉子,此刻也是涕泪纵横:“郎……不是,军使,俺也把功劳全让了,只求军使留史都虞候一命!”   克失毕也跪下猛地磕头,道:“军使,史都虞候就算有错,也罪不至死啊,仆也愿让出功劳,但请军使法外开恩,留史都虞候一名,戴罪立功啊!”   张光远和刘河安对视一眼,二人目光决然,同时点点头,一齐叩首道:“军使,若非我二人行事迟缓,接应不及,此刻已然擒住朱温,若要问罪,请军使斩我二人之头,放过史都虞候!”   史俨之前与李思安大战,手臂上挂了点彩,正包扎着,此刻也顾不得许多,跪倒在地,道:“军使,某虽随你未久,却也深知军使军法严格,然今日不得不说一句:此番史都虞候带领我等过函谷、破陕虢、陷洛阳,一路死战,俱是大功,若仅为此一事便开刀问斩,而我等不死谏军使宽宥,异日我等与国宝九泉相逢,有何面目见他这昔日同袍!?史俨……请军使三思!”   李承嗣叹息一声,也上前单膝跪下,抱拳道:“军使……”   李曜似哭似笑地苦笑三声,也不转身,只是声音悲切:“我曾言,军无纪纲,如人无魂魄。人若无魂,必死,军若无魂,必灭。开山军若早晚必灭,我这军使还活着作甚……”   众将听他将话说得如此之重,皆是惊呆当场,这时才知李曜将军纪看得何等之重,俱是浑身发冷,心如死灰,一时均不知该说什么好。   史建瑭响当当一条铁打的汉子,此刻已经泪流满面,嚎啕而哭:“诸位兄弟……不要为难军使了……是我史建瑭不知好歹,罪有应得……我对不住军使,对不住诸位兄弟……诸位兄弟今日之情,建瑭虽死不敢或忘……十八年后,再与诸位兄弟再续今日之缘!”   中军帐中,一片哭声顿起。   突然帐外嘈杂,李嗣昭急如救火般的声音响起:“大王驾到!”   话音未落,大帐的门帘忽然被猛地掀开,李克用人未至而声先到:“怎么回事,哭什么?谁出事了!”众将不由转头,正看见李克用一脸急切,火急火燎地大踏步进来,身后跟着同样一脸急切的李嗣昭和李嗣源。   李克用进来飞快扫视一眼,见诸将都在,而李曜背对帐门,正要问话,却见李曜转过头来,一脸泪水,不禁一呆:“正阳你……你们这是……是怎么了?”   谁料李曜忽然猛地双膝跪地,磕头道:“国宝不从军令,论罪当斩……”   李克用惊得有点发呆,独目睁得老大:“国宝怎么违抗军令了?……那你怎么也……?”   他久居上位,自然一看就知道诸将这是在哭谏李曜不可杀史建瑭,但他一时想不通的是,为何李曜看起来比他们还要伤心。   李承嗣跟史建瑭交往不深,此时算是这里最为镇定的一个了,于是上前简单地对李克用解释了一下,李克用恍然大悟,长叹道:“真是难为你们了……正阳没错,诸将也都没错。”他转头朝史建瑭道:“国宝,你此番确有不当,不过依我看,也罪不至死,只是你家军使历来执法极严,这也是我河东人尽皆知之事,若要他法外开恩,确是为难。但他对你的好,你心中应该有数,此事到了这般地步,绝非他之本意。”   史建瑭哽咽难语,只是不住点头,不住泪流。   李克用缓和了语气,叹道:“你父因我而死,若以此论,我尚欠你史家一条命……”他忽然转头对李曜道:“正阳,我知你军法最严,便是你自己犯错,也历来不赦,此事乃你开山军军中之事,当由你一言而决,我原本不该干涉。但你也知晓当日上源驿之时,敬思为我而死,壮怀激烈,多年过去,我仍不能释怀……今日国宝获罪,孤王想请你法外开恩,留他一命,以全史家香火,你可答应?”   李曜闻言大喜,脸上泪痕未干,却又惊又喜道:“儿本苦无对策,又不能坏此军魂,才不得不忍痛自断一臂!如今既是大王为国宝求情,末将岂敢不遵!”   诸将得见此变,各自惊喜异常,纷纷感谢李克用及李曜,李嗣昭朝史建瑭猛打眼色,史建瑭心摇神曳,半晌才懂他意思,也叩谢大王求情、军使开恩。   李曜扶他起来,却又转头对李克用道:“大王,儿方才在此论此战功罪,国宝事后,还有最后一人须得问罪,请大王稍带片刻可好?”   李克用微微有些诧异,心道有什么事等我把大事宣布了,你再弄不迟啊。不过他历来宠信李曜,此番李曜又是最大的功臣,不能不给他面子,所以心中虽然惊讶,倒也无甚不满,笑着道:“有何不可?我且一边坐着,也看看你是如何掌军,竟然法严至此。”   李曜微微躬身,伸手虚引:“请大王上座。”   李克用摆手道:“此处是你军中,你又在正军纪,我怎可上座你位?但在旁坐便可。”说着自己走到一边旁座坐下,李嗣昭、李嗣源二人看了李曜一眼,跟着李克用,在他身后站立。   李曜这才走到主位上,道:“诸将就位。”   众将不敢怠慢,各自回到自己位置站好。李曜对史建瑭道:“都虞候,我开山军中,御下不严,以至有失,该当何罪?”   史建瑭抹了抹脸,恢复行使都虞候职责,正色道:“大失重责者杖五十,小失杖二十,不损大局则依轻重,酌行笞刑。”   李曜点头,道:“我为军使,御下不严,致朱温逃脱,此大失也。依律,当杖责五十,以儆效尤。纪纲何在?即刻公示全军,并立刻行刑。”纪纲,也就是军法官。   李克用在一边闻之一愣,还未来得及说话,李曜已经自行脱去盔甲,诸将虽然面面相窥,却面带畏惧,不敢出声,显然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此前他们定然有因这类事求情而被李曜严斥过的经历。   史建瑭握紧拳头,钢牙几乎咬碎,从牙缝里崩出几个字:“纪纲……为军使行刑。”   李克用再吃一惊,李曜这明显是为史建瑭违令一是自己问罪,史建瑭刚受他开恩,却竟然真吩咐麾下军法官行刑,这简直超过他的理解范畴了!   他顾不得许多,再次打断李曜的论功问罪会议,站起来道:“且慢!”   李曜微微皱眉,拱手道:“大王,此乃儿军中成规……”   “我知道!”李克用摆手道:“孤王不打算坏你规矩,不过你也得通融一点,此时你不能受刑!”   李曜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疑色:“大王何出此言?”      第209章 出镇河中(三十)   李克用见李曜动问,面上露出笑容,招呼一句:“来,坐下,咱们坐下说话。”   李曜依言坐下,李克用也不端坐,就随意盘腿坐下,笑着道:“昨夜(无风注:古人虽有子时的定义,但习惯上则是到早上之后才当作新的一天开始。)你们出兵之后,德王寝食难安,今早知道我河东已然大破朱温,非要跟着我进蒲州。他是陛下长子,此行也算是奉皇命而来,我自不好拒绝。到了蒲州之后,我派人去寻王珂,却遍寻不着,蒲人尽道王郎被朱温裹挟,看来是无法再为蒲帅了。德王知悉此事后,便来找我,说蒲帅之位事关重大,不宜久悬不定,问我有何看法。”   李曜点头道:“河中对我河东而言,十分紧要,若王郎不得归镇,这蒲帅之位,的确不该悬而不决。”   李克用颌首道:“我也知此事重要,只是一些事情……我担心呐。”   李曜微微蹙眉,问道:“担心蒲人民心向背么?”   李克用微微点头:“这是其中之一,怎么,正阳可有什么建议?”   李曜道:“河中与我河东,名虽二镇,实为一体,蒲人视晋人为亲友佳邻。如今王郎遭难,蒲州陷贼,若非我太原出兵克复,已然为汴贼所趁。此时河中欲定,当有其帅,大王为陛下股肱,又为王郎泰山,举才蒲帅之位,理所应当,儿料蒲人当无违逆之意。”   李克用微微笑了笑,又道:“还有一事,更是重要。”   “大王请讲,儿愿为大王略分烦忧。”李曜轻松接话。   李克用道:“我恐新持旌节之帅,不知我意,难以经营河中。”   李曜听罢,便笑问:“却不知大王何意?”   李克用眉头微微一挑,反问道:“你素来多智善谋,可知欲为蒲帅,该当做好哪几件事?”   “儿虽未曾细思此事,但既然大王问起,儿且试言之,若有不当之处,望大王勿怪。”李曜微微拱手道。   李克用一摆手:“怪你作甚,但说无妨。”   李曜便道:“河中北连太原,西接关中,南临陕虢,东望汴梁,锁雄关要塞,控山河咽喉,为蒲帅者,所虑定当极多。一要以河东为靠,使进退有据;二要牵心长安,发台阁之音;三要控扼双都,不使汴贼西望;若再能经营有度,实仓禀而壮兵威,则更当嘉许。不过尚有最重要一点,乃是……”   “乃是什么?”李克用追问道。   李曜微微一笑:“乃是知晓,河中者,亦为河东也。”   李克用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指着李曜道:“好,好,好,方才这一问,孤问了三个人,你是答得最好的。”   李曜刚露出笑容,李克用却忽然面色一正,肃然道:“李存曜!”   李曜一愣,立刻起身抱拳:“末将在。”   “笔墨伺候!”   李曜又是一怔,李克用这等专精战阵的藩帅,难不成还要给自己题字赐诗以赞不成?不过也不敢怠慢,此刻李袭吉和冯道未曾随他奔袭,他只能命其余书记官取来文房四宝,自己亲自为李克用研墨。   李克用等他研墨好了,才从袖中掏出一卷黄麻纸,在横案上摊开,那上头写满了文字,唯独中间某处,留有三四个字大小的一些空白。   李克用毫不迟疑,提笔在那空白处写上“李存曜”三字,吹干墨迹,递给李曜道:“这便是德王送来的那封陛下御笔写就的空名墨敕,授于某人河中节度使之制文,孤王已然填上了你的名字。今夜孤王还会再上疏一道,请陛下命中书拟诏,门下复查,经台阁,朱笔用宝,为你赐予双旌双节,出镇河中!”   筹划数年,今朝事成!   李曜的心中,也不禁激动起来,但他喜色只是一闪,继而又微微蹙眉,似在思索什么。   李克用沉下脸,佯装不悦:“怎的,前次你推了燕帅之位,说克宁比你更合适,此番莫非你还要再让这蒲帅之位不成?此番乃是孤王教令,不得推辞!”他说完,还怕语气太重,便又露出笑容:“正阳啊,不是某不想留你在我身边,委实这河中之地过于重要,王珂若在,还可凭借乃父之余威安抚地方,但他已然不在了,这河中之地,若说能有比你更能善加经营之人,孤王是决计不信的。再说,你方才也说了,在这河中为蒲帅,最关键的便是要知道河中亦是河东,对你,孤王是最信任不过了……孤王如此推心置腹,你此番若再要推辞,孤王可正要生气了。”   李曜张了张嘴,似乎想不出推辞的言语来。李嗣昭轻轻踢了踢李嗣源的脚边,又朝李承嗣、史建瑭等人连使眼色,然后哈哈一笑,拱手道:“大王慧眼识珠,儿也以为,正阳出镇河中,最是恰当不过!恭喜大王再得一雄阵!恭喜正阳重镇一方!”   “啊,恭喜大王,恭喜正阳!”李嗣源总算知道李嗣昭踢他一脚所为何事,也连忙恭贺。   李承嗣、史建瑭等一见李嗣昭和李嗣源兄弟带了头,自然不甘落后,纷纷上前恭喜。   在这开山军中,李克用显然不可能听到半点对李曜不利的话来,这贺喜之词听得他心花怒放,咧嘴而笑。   李曜心中千肯万肯,面上却仍是苦笑:“既蒙大王不弃,得委如此重任,儿敢不竭心尽力以报深恩?不过儿毕竟年岁尚轻,初当大任,总要有些帮手,以为臂膀。”   李克用哈哈笑道:“无妨,无妨,你要调谁,孤王无有不准!”   ……   当夜,李克用在蒲州举行盛大的庆功宴,同时以信隼飞报,上表朝廷,推荐李曜为河中节度使。同时上报了此战对朱温的大胜,至于顺便骂了朱温一顿,那是不必多说的。   此番朝廷反应之迅速,比平日绝对不可同日而语,才第三天,走完全部正规程序的制书就到了蒲州。这制书,要说名字,自然是“授李存曜河东节度使制”。   当日,李曜在河中军府(节帅府)白虎堂跪领制敕。   “门下:王者统驭万宇,缉熙庶政,必有文武全器,柱石之臣,出壮藩岳,入和台鼎,使其效彰中外,声播华夷,所居而人心自宁,所莅而军令自肃,克是任者,其惟至公。构大厦者,宽先梁栋之材;济巨川者,必资舟楫之用。上柱国太子少保加检校侍中冠军大将军陇西郡公李存曜,受天地凝粹之气,得山川崇深之灵,厚其体而庄其容,虚其心而宏其量。早洞戎韬之略,久膺节制之权,隐然太原,克有成绩。及功宣荡寇,志展勤王,恳申恋阙之诚,竟遂来朝之礼,位高百辟,荣冠一时,恩极而愈恭,名光而益励。朕方欲树以垣翰,仗乎贤德,乃眷关河之首,实惟股肱之郡,自昔重寄,无非元勋,是用命以上公,复兹雄镇。於戏!大将鼓旗,诸侯弓矢,文昌显秩,宪府雄班,参以命之,宠兹俞往,承我休德,勿替前修。可检校中书令,授河中尹充河中晋绛慈隰等州节度观察处置等使,赐紫金鱼袋,散官、勋、封并如故。主者施行。”   ------------------------------   PS:本卷三大章节之第一大章节“出镇河中”终告完成,真是泪流满面……      第210章 力挽天倾(一)   李曜早知今日便要得授旌节,已按照规矩,极其少见地穿上了一套朝服。他外着绛纱深衣,内衬素纱中单,头戴加了貂蝉的无梁武弁冠,气度俨然,雍容贵气。   “天使远来辛苦。不知天使尊姓大名,所居何职?某未曾得见天颜,是以不知如何称呼天使,见笑,见笑。”李曜微笑结果制书,命憨娃儿收了旌节,便笑着问此来宣谕的宦官道。   那宦官客客气气拱手道:“蒲帅客气了,下官敝姓薛,草字齐偓,蒙大家(天子)信重,暂居枢密副使之职。”   薛齐偓?李曜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但又想不起来什么具体的信息,只好继续客套:“原来是薛枢密,幸会,幸会。天使远来辛苦,某已备下酒宴,为天使洗尘。恰好我父晋王也在,还望天使勿要推辞。”   薛齐偓瞥眼看了一下在一边笑吟吟看着他俩的李克用,忙道:“岂敢岂敢,能得上晋王、蒲帅尊席,齐偓实得三生之幸,焉有推辞之理?晋王、蒲帅,请。”   虽然李曜已是河中节度,但李克用是他义父,蒲帅之位也是他为之上表得来,在这里自然仍是“第一主人”,当下笑着一摆手:“薛枢密请。”说着便自顾自先走了。   李曜招呼一声,也随之进了后殿。李克用因为要等李曜持节,因此逗留河中,大军也仍在蒲州,这一宴会,河东诸将自然也要参与其中。除此之外,尚有原河中的几名将领参与。这几人本被朱温囚禁,后来朱温逃得过于仓皇,他们才被赶来克复蒲州的河东军从狱中放出,对于河东颇有好感。李曜深知自己治理河中,强龙之姿必须要有,但地头蛇也要尽量拉拢,软硬兼施才是王道,因而此番将他们也请来赴宴。   待众人到了地头,李克用笑道:“今日吾儿正阳持节,当居上座。”   薛齐偓不知李克用心意,唯唯应诺而已。   李曜却不肯,固辞道:“儿初持节杖,乃仗大王威德,其为人子,何能居乃父其上?此等咄咄怪事,天下未曾与闻,还请大王莫要使儿惶恐,上座就席为要。”   李克用哈哈一笑,摆手道:“吾儿恭孝,我心甚慰。既然如此,也罢,我就做一回恶客,坐了这上席罢。”   李曜笑道:“大王在河中,岂能称客?”转头道:“来人,上酒宴。”又对薛齐偓朝东面首席虚引:“薛枢密,请。”   薛齐偓坐定,李曜便请诸将各自就座,自己也在李克用身边的侧席坐下,这时李克用问薛齐偓道:“前日德王侄说河中事罢,要早回长安复命,孤也留他不住,不知薛枢密此行可曾遇见过他?”   薛齐偓回话道:“倒是见了。”又朝李曜道:“大家授蒲帅制书上,王相公的署名便是路上签下的。”   王抟为门下侍郎,因在这般年月,侍中之位都给了雄藩大镇的节帅,因此门下侍中一职在中枢几乎是虚悬,平时便是侍郎主事。而王抟又是加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真宰相”,所以门下省若无他的署名,这道制敕就算是难以生效了,制敕开头顶格的“门下”二字,也便成了笑话。   不过刚才李曜接过制书也未曾细看,因而未曾留意。他忽然有点思想跑题地想到,薛齐偓刚来时,先去见了李克用一面,莫非是找李克用“签字”去了?因为自从上次平定关中之乱,李克用加了中书令,而且不是检校的,是真正的中书令。这封制书,按理说只要李克用能够有机会署名,就是一定要在正文后面写上一句“中书令臣克用宣”(无风注:李克用入了郑王属籍,是皇室中人,其姓免签,否则应该是“中书令臣李克用宣”。),而且以中书令的地位排名,应该是臣子签名的第一位。至于在他的署名之后,料来必然是“中书侍郎臣王抟奉”,再后则是“中书舍人臣某某行”,按照这个宣、奉、行的格式签字。其后还有门下省的侍中、黄门侍郎、给事中的“宣、奉、行”,尚书左右仆射、吏部等等一系列官员的签字——当然,门下侍中本来是已经挂掉的王行瑜,这厮被剿灭之后,这一职务现在还没补上人,这一栏肯定是“阙”,也就是“缺”了。   中国人自古就有喜欢在宴会上谈事的光荣传统,不过像今天这种大宴,所谈却不好谈太正经的事。按照薛齐偓的想法,李蒲帅文名鼎盛,跟他谈谈诗文辞赋应该不错,可惜自忖没那份能耐,而且以李克用为首的河东诸将帅,也没几个文采出众之辈,谈文论赋似有不妥。于是只好挑些京中的事情来说说。   李曜深知自己今后地处河中,有一个很关键的任务就是监视长安,对于京中动向要掌握得非常细致、及时,此时听薛齐偓提起这些事情,便也就时不时插言问上一问,套套话儿。他穿越前是干供销的好手,套人的话实在是看家本事之一,随便问了几句,再加上记忆中的一些史料,很快便将京中形势大概摸清。   他发现自己原先记错了两件事情的先后,原本以为下面的大事就是刘季述囚禁天子李晔,然后拥立德王即位,刚才问了京中情形才发现不对,现在神策军左右中尉刘季述、王仲先二人似乎还没有生出这个苗头。反倒是另一个人,让李曜想了起来,就是掌控同、华的韩建。   薛枢密提到的事情是这样的:前不久,李克用灭王行瑜,使李茂贞、韩建大惧,对朝庭尚算恭敬。李克用退兵后,河中被朱温偷袭,河东大军卡在蒲州黄河以西动弹不得,进退两难,一时也看不出对朱温能有多大胜算,因而关中二镇骄横复如往日。   而天子李晔自三镇之乱回宫后,越发觉得这年头没有兵权吃不开,于是决意加大中央军队人数,在原禁军神策军之外又增设安圣、保宁等军,一共募兵数万,让诸王统率。延王戒丕、贾王嗣周又各自招兵买马,所部各有数千人。   李茂贞见状,认为皇帝有消灭自己的意图,于是再次扬言进攻京城,城中居民大为恐慌,纷纷出城躲入山中,城中一片混乱。李晔命通王李滋、及贾王、延王等各率诸军分守京畿要地。李茂贞上表称:“延王无故称兵讨臣,臣今勒兵入朝请罪。”   李曜听到此处,才忽然明白这次长安的授制来得如此之快,果然是大大看了李克用的面子——这种紧张时刻,说不定又要打仗,要是赢了还好,万一不胜,谁知道要不要再次麻烦人家李并帅?因此呢,李并帅既然要推荐一个河中节度使,那当然要赶紧答应了。   至于,此时关中看起来,乱源在于李茂贞,而李曜为何想到韩建,那是因为李曜忽然想起此事,知道这件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受益的,其实是韩建,而不是李茂贞。      第210章 力挽天倾(二)   寒月当空,宴罢酒残,喜气欢天整日的河中节度使府总算渐渐安静下来。   酒量不佳的副枢密使薛齐偓早已被扶下去休息,高居上座的李克用睁着微醺的独眼,全然没有长幼尊卑似的将李曜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吐着酒气道:“正,正阳……我明日一早就要回太原了,按……按你说的,我慢点儿……慢点儿走……不过,你说……你说嗣昭、嗣源兄弟俩,就带这么六七千兵……真能拿回幽州……幽州吗?”   李曜穿越前乃是酒精考验的我党经济战线得力干部,白的红的黄的外加啤的甚至能掺着喝,区区唐朝这点度数的酒,就算说千杯不醉怕也不是夸张。纵然今夜他是主角,铁定是喝得最多的一个,但这会儿却依旧清醒无比,只是面子上稍微装了点醉——这也是当年陪各类里里外外领导们的必修科目,要不然有时候一天连喝几场酒,早进医院了。   李克用问他这话的时候,诸将早已散去,就连常年追随李克用身边的盖寓都因身体原因,告辞休息去了。整个殿中除了门口的两名使女,再无第三人,李曜自然也就不必再装模作样。听了李克用的问话,便微笑答道:“大王,若幽州果如某之所料,则九兄、十兄即便只带数百牙兵,也能轻易收回。若幽州情况另有变动,那么就算再多给他们六七千人,只怕也是无用。”   李克用酒醉之后脑子有点反应迟钝,下意识问道:“为何?”   李曜解释道:“刘仁恭若相信大王迟迟未给他答复只是因为军务繁忙,则必然只能耐心等待,大王又按儿此前曾说的,慢慢回到太原,为已经悄然出发的二位兄长争取时间,则刘仁恭必然没有防备。他时至今日尚未明目张胆举起反旗,就是想等个借口,而我等则抓住这个机会,趁幽州各部依然视河东为主,一路轻松直抵幽州城下,刘仁恭必然措手不及,只能俯首认罪,听我处置。只可惜……”   “嗯?”李克用奇道:“可惜什么?”   李曜叹了一声:“可惜,要是有细作潜伏幽州城内,待二位兄长大军一到,来个里应外合,就更加保险了。而且,若是如此,高思继也会更安全一些。”   李克用明白过来:“你是怕刘仁恭情急之下,速杀高思继,来个死无对证?”   李曜点头道:“不错,儿确实有此担忧。”   李克用笑了笑,摆手道:“无妨,细作……我在幽州也是有的。”   李曜心道:“我自然知道,要不然我说这个干嘛?”当下装出惊讶模样:“大王在幽州埋过细作?”   李克用哈哈一笑:“你可知我有夜鹰?”   李曜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一拍额头:“原来真有夜鹰!”   李克用微醉的独眼中露出一丝疑惑,问道:“你知道夜鹰?”   李曜装作半醉半醒,苦苦思索着道:“夜鹰,夜鹰……似乎在什么时候听过一句,哎……当时也没怎的上心,却记不得太清楚了。”   李克用心道:“诸将之中知道夜鹰的人不超过十个,不过这十来个人都有可能会在正阳面前意外提起一句,这却是没法查明了。不过,倒也无妨,正阳忠义,如今又已是一镇节帅,知晓此事也是应该。”   当下便道:“所谓夜鹰者,原是斥候,我沙陀一族自归大唐之后,因为常被当做夷狄提防,不得不加强细作查探,夜鹰便逐渐由斥候变为一支专司细作的暗兵……”当下李克用便将夜鹰的来历,以及如今的大体情况对李曜说了一说。然后道:“因此,在幽州,也是有夜鹰存在的……只是之前犯了个错,或者说,委实未曾料到刘仁恭那白眼狼如此大胆,使得幽州夜鹰损失惨重……”   李曜眼珠一转:“莫非幽州夜鹰之首脑,便是燕留德?”   李克用叹息一声:“我儿果然多智,不错,幽州头鹰便是燕留德……自他死后,夜鹰一时群龙无首,手头明明有不少重要情报,却是传递不到我手……单线联络虽好,但头鹰一旦身死,却也着实麻烦,此事终是失策了。”   李曜恍然,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听大王此言,想来眼下幽州夜鹰已然大体恢复与大王的联系了?”   李克用似乎酒醒了一些,说话清醒多了,颌首道:“已然恢复联络,据夜鹰所报,刘仁恭在事发之前,曾与一神秘人见面,经过夜鹰多方调查,那神秘人乃是朱温座前除敬翔之外的次席幕僚李振。我料刘仁恭有此一变,必是朱温挑唆!”   李曜冷哼一声:“朱温视大王为生死大敌,刘仁恭若反,乃是削大王之势,朱温能不上心?而刘仁恭想要自外于河东,也总得有所倚仗,这二人臭味相投便称知己,狼狈为奸也是情理之中。”   李克用叹道:“只悔当初不听正阳之劝,一意孤行,任用刘仁恭,致有今日之患。”   李曜劝道:“当日儿也只是怀疑,大王不必如此……如今局面虽坏,上有一举挽回颓势之机,大王此回太原,只管当作连胜之后心情畅快,一路游山玩水,以此拖延时间,待二位兄长出奇兵于幽州,再定燕云便是。”   “也只能如此了。”李克用又是一叹,忽然想起一件事,一拍额头,道:“差点忘了,你新为蒲帅,手中仅有这万余开山军是铁定不够的,然则河东连番大战,亦有不少损失,要给你调拨兵马,也着实有些为难……我意,近日连番大胜,河中侧畔的诸镇一时不大可能来河中生事,你可趁这段时日,抓紧招募新兵,严加训练,以为镇兵。至于开山军,做你的牙兵便是了。”   李曜微笑道:“河中军备之事,儿已有大致考虑,大王可以放心。”   李克用也笑起来:“你既然这般说,想来便是胸有成竹了,河中这一块,我无虑矣。不过听你提‘军备’二字,倒叫我想起一事。前两日我听一些将领抱怨,说你断了他们的冷锻甲,以至于换装无法继续,正阳,可有此事?”   李曜毫不畏惧,点头道:“确有此事。”   李克用反而惊讶起来,奇道:“吾儿一贯公允,这般做法,莫非此举亦是别有用意?”   李曜苦笑道:“却也没什么用意,只是军械监如今产不了冷锻甲了,因此只得停止发放。”   “产不了冷锻甲?”李克用又惊又奇:“这却是为何?难不成军械监摊子铺得太开,没钱了?”   李克用对财务问题纯属外行,军械监的账目现在又根本就是不上交的,他一时听这个说军械监财雄势大,一时又听那个说军械监花钱如水,弄得他完全不知道军械监的财务状况到底如何,但他当日还没将军械监交到李曜手里时,军械监连连亏本,这个他是清楚的,因此李曜这话一出口,他还是下意识地就想到可能是缺钱这方面去了。   李曜知道李克用不擅理财,却也不知道他对财务之事——特别是对军械监的实际财力失察到了这般地步,看来就算有夜鹰存在,这夜鹰也只是精于军、政,对于财务问题,是有心无力的。既然如此,他也就睁着眼说瞎话了,道:“冷锻甲之生产,不少原料必须从拓跋氏购买,除了他那里所产,其余地方的都不成,但拓跋氏最近要去将材料涨价,涨了数倍啊……这亏吃得太大了,若是一月两月,军械监或许亏得起,但长此以往却如何了得?因此某便暂停了冷锻甲的生产,晾拓跋氏一晾,他那些东西,卖给别人,还不如卖给我河东的价高,某料不用多久,他们就得反过来求咱们继续购进了。”   李克用愕然半晌,才道:“原来如此,不过这一来二去,也不知要多久,倘若对换装影响太大,却也是一桩麻烦。”   李曜点头道:“冷锻甲之事,儿亦有所忧虑,制造此物之原料掌握在他人之手,终究是个弱点……”   李克用独目中精光一闪:“吾儿莫非欲定河套?”   李曜当时便是一愣,心道:“您老赶紧省省吧,拓跋氏现在虽然不算强,但他们那是出征在外,多半都是抱着能抢则抢,不能抢则走的心态去的,这个套路纯属模仿猫科动物:猎捕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但要是我们现在去打夏绥,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夏绥是他们党项人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块栖身之地,我们要去抢,就得做好死磕的准备。虽说如今的沙陀肯定强过党项,但我们屁股后面又是朱温,又是刘仁恭、王镕、罗弘信之流,哪比得上拓跋氏四处无忧?要打党项,至少得保证河北是安定的,要不然腹背受敌其实玩笑?到时候我等大军远赴西北,人家朱温直接一刀捅进太原,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于是连忙道:“非也非也,河套虽好,如今却不是当取之机。当务之急,还是控扼关中、平定河北,余事皆不足虑。”   李克用“哦”了一声,其实他也没想过要打夏绥,只是他属于好战派,刚才被李曜那话误导,以为李曜有心去取河套,他对李曜的“战略战术”是很有信心的,因此才有那一问。这时知道误会他的意思了,便转过话头,问:“那你方才此言之意是……?”   李曜道:“军械监在炼铁一事上,从来未曾满足现状,如今仍在积极研究新的冶炼、锻造之法,前次听闻有所突破,我欲建议大王,对军械监的品衔加以提升,以振奋士气。”   李克用一愣:“各镇军械监都不过这般品衔……”他说到这里,忽然自己心中打了个突,暗道:“不过话说回来,天下各镇,谁家军械监有我河东军械监之大能?再者正阳已是河中节度,如果还兼着如此一个七八品小吏,倒也的确说不过去。然而更麻烦的是,军械监再怎么提高品衔,也配不上他这个节帅啊!”   当下李克用便有些迟疑:“正阳,你如今已是蒲帅,这军械监的位置,委实有些差得太多,就算我把军械监掌监提到四品大员(无风注:唐朝的四品的确算大员了。),也比不得你这二品节帅啊。你看,军械监中,有没有谁能继你之任?”   李曜心中一惊,暗道:“还是来了!”      第210章 力挽天倾(三)   李曜自入河东,屡立殊功,但他深知若无军械监在手,这些功劳至少有一大半可能拿不下,或者说无法这般轻易拿下。军械监,实乃李曜手中最为隐蔽的一张王牌,非到万不得已,不能弃之。   不过对于自己地位逐渐显要,军械监掌监之职久任或有不便之事,李曜也算早有准备,只是那办法是否能得李克用应允,却是难料。然而事已至此,李曜也只能将之提出。   当下他便道:“河东河中,原是一家,儿今虽为节帅,仍是大王僚属,军械监新定法规,初见成效,却尚有许多未臻完善之处……倘若此时儿因持节河中而使军械监之壮大陷入停顿,则此前数年所为,便有前功尽弃之忧,儿以为不妥。至于军械监品衔难入上流,此亦成法,不宜擅改,以免贻人口实。不过大王却也不必为此多虑,儿有一策,或可为大王分忧。”   李克用觉得自己现在最喜欢听李曜说的四个字,恐怕便是“儿有一策”——但凡李曜说了这四个字,他李克用可从来都是转忧为喜啊!是以,闻得此言之后,李克用虽不知李曜要如何应对,却已然喜在头前,忙问:“吾儿计将安出?”   李曜正色道:“大王如今所辖,西起天德(无风注:指天德军,详见附文注①。),东至山海(无风注:指山海关,这是算了幽州在内了。),北连大漠,南及蒲、泽。这般控疆万里,军需、后勤之事,日渐繁杂,仅一河东军械监,已是不足。因如是故,儿以为可另设一衙门,专司其职,今后诸镇军需、后勤之务,由此衙门统一打理。如此一来,好处明显:一则是,此衙地位特殊,可上表天子,经台阁而立,如此这般,则品衔便好安置;二则是,有此衙门专司后勤、军械,则如刘仁恭之流,今后便被困锁一臂,得兵却未必得械,得械也未必得粮,如此即便各地节帅手握兵权,也难兴大浪,请大王三思。”   李克用面色一喜,但却忽然心中一动,暗道:“此计虽好,可如今能出任这新衙门首脑者,非正阳莫属,然则正阳本身便是河中节帅,手握兵权,若然再将诸镇军需后勤全交他统一掌握,则日后各镇势必只能看他眼色行事,届时,则我李克用被置何处?”   不过,李克用久居上位,纵然有时候有些大大咧咧,此时既然想明白这点,也不会立刻点穿,反倒笑得欢快起来,装作毫不经意地问道:“正阳此计,大合我意,正是一箭双雕之妙策。不过这衙门若果然得立,我意也只有正阳可以担当得了,不知正阳可愿为我分忧?”   李克用说话间,心中已然在想:“若正阳说‘愿为大王分忧’,我便只好不顾他的颜面,强行将军械监收回了,至于这衙门……哼哼。”   谁知李曜闻得此言,却反而面色一肃,果断摇头,拱手道:“大王此言差矣!大王,此衙门若然成立,其首长只能是大王您本人,儿与其余河东任何一将,皆不可以替代,否则于我河东而言,这衙门就是祸不是福,儿乞大王慎重。”   李克用一怔,错愕满脸:“这……这是为何?”   李曜肃然坐好,沉声正色道:“大王,此衙若然设立,当为诸镇所忌,然则因掌事权,偏又为诸镇所需,如此则地位特别,分量极重。若儿或我河东任何一人出任此衙主官,哪怕诸镇节帅,亦只能唯唯以奉,倘若此人忠诚无二,或许暂无大事,但若此人稍有疏忽,或者心思不纯,则河东必生大患!因此,儿以为无论何时,此衙主官,只能由大王身兼。其余人等,或有天纵之才,纵或邀天之功,至多也只能偏居大王之副。”   李克用恍然大悟,他也忽然转过弯来,暗道:“不错,正阳这话才是妥当!如正阳方才所言,可见这衙门确有创立之必要,但这主官除了孤王本人,却绝不能使其余人染指,否则那人掌握这般大的权力,若是稍有不忠之心,暗中图谋不轨,我如何得知?他又可以手中军械粮草来要挟诸镇,长此以往,诸镇摄于其淫-威,便要视我为无物,一举一动,只认此人了,那岂非大祸临头?难得正阳忠直,献上此策之后,先说明其中关要,使我不误。”   李克用这般一想,面色立刻和善起来,对李曜刚才的表现极为满意,笑着赞道:“正阳果是吾家千里驹,此计甚妙!不过,这新衙门,却唤作什么名儿才好?”   李曜对名字不怎么在乎,随口道:“哦……唤作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监便是。”   “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监?”李克用念了两遍,摇头道:“唤作‘监’,未免格局太小,不如唤作行台,嗯……不,唤作大行台!”他哈哈一笑,似乎很满意,又念了一遍:“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不错,不错,便是这般了。”   李曜对行台制度虽然了解不是很多,但他多少知道一些,这一制度起源较早,不必上溯太远,只说隋唐。隋文帝开皇二年(582年)于并、洛、益三州各置河北道、河南道、西南道行台尚书省,隋文帝以其子杨广、杨俊、杨秀各为行台尚书令。后废洛州行台,又于襄州、寿春两地设置山南道、淮南道行台。这两处“行台”都因为讨伐南陈而设置,统一以后就被废除了。文帝开皇九年(589年)后,“行台”全部被废除,而置并、扬、益、荆四大总管府,各统十余州至数十州。隋炀帝大业元年(605年)各总管府也被废除。   唐初复置“大行台”。“陕东道大行台”置于洛阳,以秦王李世民为尚书令,地位在其余“行台”之上。其余“行台”如益州道、襄州道、东南道、河东道、河北道,均以宗室亲王或亲信大将任尚书左仆射,为“行台主”。武德九年(626年),诸道“行台”也都废除。   隋唐两代的“行台尚书省”则以“行台尚书令”为最高长官,若不置令,即以左仆射为首。置官大略同中台而人数较少。“行台”主要为处理军务而设,故以兵部居首,又兼综民事,故吏、户、礼、刑、工并置,却往往一人兼两职或三职。“行台”的统辖地区既广,位重权大,不利于中央集权,所以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后就予以废除。   此时李克用忽然提出新衙门以行台命名,李曜心中不禁一动。   ------------------------------   附:注①:天德军,初名大安军(一作天安军),隶属于唐关内道丰州,其两处治所皆位于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阴山山脉南麓,与前套地区的振武军为中晚唐时期(755年—907年)唐朝北方边疆的重要军事机构。安史之乱后,回鹘汗国一直未能对唐朝造成较大威胁,故而天德军与振武军的防御任务不重,驻军量也较西北地区的西套银川平原少,主要是回鹘对唐朝威胁远不如吐蕃严重。天德军置有都防御使之职,因驻军量是唐朝河套军镇中最少的一个军镇,实力也比河套东部平原的振武军弱,一直也未能像振武军一样升格为节度。最早的天德军节度使,始见于911年的后梁时期。唐朝前期,河套内外驻防城群体尽归朔方节度使统管,后期驻防城群体分别划归于灵盐、夏州、天德军和振武军四个方镇统辖,成为区域社会稳定的基石。   天德军最初治所在北城(内蒙古乌梁素海土城子),749年张齐丘于可敦城(今内蒙古乌拉特中旗温根镇南狼山山区)置横寨军,同年,自中受降城迁安北都护府治所于此城,可敦城乃可贺敦城之误,为突厥语皇后城之意。753年安思顺与郭子仪奏弃横塞军,请于大同川以西筑一城置军为朔方根本,并拟以中受降、东受降城连振武军为左翼,以西受降城连天德军、定远军为右臂,作为东西一线的河套防御体系,755年筑毕置军,唐玄宗赐名大安军,为其军镇治所,即故天德军城。不久因安史之乱,郭子仪奉调征讨,只留老弱守此城,为燕将宋星星攻破,纵火焚毁,故将天德军都防御使迁驻西受降城,改名天德军,临时安置军马于永清栅(一作永济栅,今内蒙古乌梁素海南岸),北城遂废弃。   796年,唐朝将三受降城分隶于天德军和振武军,振武军初领中受降、东受降城,于813年再次分配时,将振武军所辖之中受降城转隶于天德军。812年东受降城为黄河河水所毁,振武军节度使李光进上表修城兼理河防,此时,西受降城亦为乌加河因黄河泛滥所毁,修复东受降城似未有它议,而西受降城则引起争端。813年,振武军节度使李进贤遗牙将杨遵宪率500骑兵趋东受降城备回鹘,至鸣沙发生兵变被杀,李进贤弃镇出逃,其家遭屠,振武军大乱,唐朝遗夏州、河东二镇出兵4千顺利平叛。830年李泳为振武军节度使,又在军镇内修整工事,加强防守。黄巢之乱时期,李克用在奉诏讨叛军沿途中掠粮,河东节度使郑从谠向振武军节度使契苾璋求援,李克用遂为契苾璋所败,882年契苾璋拟同天德军及大同军共讨李克用。李克用击败赫连铎之后,逐渐掌控振武、天德二军,此后振武、天德军镇为晋王李克用为首的河东方镇所控制。      第210章 力挽天倾(四)   李曜心中一动,问道:“大王的意思是,上疏陛下,求为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令?”   李克用毫不客气,点头道:“不错,某正是此意。某知尚书令非人臣可任,但这大行台尚书令却是不妨。我意,孤王亲任此大行台尚书令,以正阳你为左仆射,寄之为右仆射,统一掌控河东四面军需后勤事务。如今我河东,除孤王本镇之外,又有河中、卢龙、振武、雁门、天德、昭义、邢洺等镇,俱为控疆之地,有此大行台,则其管控,可更加灵便。”   李曜一听,心中便是一块大石头落地,拱手道:“若此大行台果能设立,则军械监之职,儿便可择机卸任也。”   李克用笑了笑,点头表示同意。   其实李曜这话说得很有技巧,技巧就在首先要这个大行台“果能设立”,这是个前提,其次则是“择机卸任”。实际上他的意思也就是,先干上这个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的尚书左仆射,然后再找个机会,卸任河东军械监掌监一职。   先做到这个大行台的左仆射,是为了不使自己对军械监的掌控出现时间上的断层,确保军械监一直处于自己的掌握之中,因为这个大行台明显是军械监的正管衙门,也就是顶头上司。如此则他一旦成为大行台尚书左仆射,就仍是军械监的“主要领导”,特别是按照李克用和盖寓此前的表现,十有八九李曜仍然会是河东军械监的“直接领导”,也就是分管这一块。   那么是不是说,当了这个大行台左仆射,李曜就会立刻卸任军械监掌监呢?未必。   按照李曜的设想,在他本人出任河中节度使之后,河东军械监必然要来一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举。他必然会将河中军械监按照河东军械监的模式,一般无二地打造起来,而为了快速提高自己那时候可以直接掌握的河中军械监之实力,他肯定要从河东军械监抽调骨干、调拨物资,将各种人力物力财力转到河中方面来。为了确保这一计划顺利,他必须在完成此事之前一直身兼河东军械监掌监一职。   李克用对李曜刚才提出新建一个总管河东四面各镇后勤的衙门一事非常满意,同时说实在的,他也没觉得李曜身兼河东军械监掌监有何不好,要不是因为河中节度使这个职务比河东军械监掌监确实高了十万八千里,他还不肯让李曜卸任呢。因此,李曜这话虽然表示他不会立刻卸任,但在李克用看来,却也是必要的。——卸任太快的话,谁知道会不会出乱子?以正阳的个性,必然是要把各项首尾处理妥当,才会卸任的,这不是很好么?   于是这件事就这般定了下来,李克用一摇三晃地回去,叫自己的掌书记拟稿,准备为此事上书天子。   李克用走后,李曜却是不能休息。他新为蒲帅,需要处理的事务极多,公事、私事,都要早作安排。   先说公事,至少有如下几件大事须得尽早办妥:   其一,河中一番大战下来,虽然蒲州城本身没有遭到太大的兵灾损害,但城外各处,包括蒲津渡,被晋、汴双方十几二十万大军来来回回踏了个遍,不少良田、村庄被毁,此时战争结束,必须早作安排,以免开春之后影响生产。   其二,军队扩编问题。这个问题关系到李曜能不能坐稳蒲帅位置,其重要程度不比多说。而眼下有一个问题是:开山军和原河中镇军的关系如何处理。听李克用方才的意思,显然是根本没有考虑河中镇军的心情,直接让李曜将开山军作为节帅牙兵。但李曜的想法,与之略有不同。   李克用让他用开山军为牙兵,是因为这年月,作为节帅必须有自己最为亲信的一支强军作为权力基础。比如李克用自己,就有黑鸦军和铁林军为亲信牙兵。这其中,铁林军是他从小所领,而黑鸦军是以最出色的义子们为骨干建立,有这两支兵在,河东无人敢怀疑李克用的控制力,因而他也建议李曜用他亲手创建的开山军为牙兵,毕竟开山军对李曜来说,无论忠诚度还是战斗力,都是毫无疑问的。但李曜却觉得,如果只用开山军为牙兵,原先河中的镇军必然会有一种自外于李曜的心态,也就是下意识把李曜当作外人。镇军多是本地招募,一旦他们将自己节帅当做外人,这节帅的统治基础,怎么说也有些虚浮。因此李曜对于牙兵之事,便有了别的安排。   李曜决定将开山军拆分之后再行扩编,具体手段,便是将原先的河中镇军与开山军分别拆散成几支,然后打混,会同新募之兵一道,联合编成数支新军。   李曜知道这样的处理,是肯定会有风险的,河中镇兵之中的一部分军官将校必然会有反弹,但李曜并不担心这一点,他有足有的应对办法。   至于牙兵,李曜的打算也很简单,将憨娃儿的牙兵旅直接拿出来,再从镇兵中选拔精锐,联合而成一个人数不算太多的精干部队,形成类似后世的“中央警备团”式的保卫力量。李曜相信,纵然有部分镇兵一开始会对开山军牙兵旅心有隔阂,但以憨娃儿的亲和力,无须多久,便能将他们捏合在一起。至于牙兵,在李曜的心目中,或者按照他的设想,他麾下的部队都要有牙兵一样的忠诚度和战斗力。   其实说到底,李曜这样的安排也是一种安抚部下的手段。他自己做了节帅,开山军的军使之职势必不会再兼任,而恰好河中需要扩军,既然如此,何不将开山军分拆,然后补充兵员,一军化为数军,以原先的开山军老兵为骨干,带动新兵,在最短的时间内形成战斗力?在后世,这可是某个特殊时期非常流行且行之有效的好办法,李曜既然知道,自然不会不加以利用。   再有就是水军问题,李曜对水军,从现阶段来说,并没有将编制扩大的意思,他的主要思路是培养水军人才,其中作战人才和水军军备人才同样重要。   其三,建设问题。河东军械监掌监之职虽然还能再兼任一段时间,但既然已然决定暗度陈仓,那就是说明李曜正在准备将军械监的主要生产能力从河东往河中转移,很显然这绝非一日之功,而且还要小心行事,不能令李克用产生怀疑。这个行动,工程量是很大的,工坊厂区的搬迁,技术人才及其家属的转移等等,其中会有各种看似鸡毛蒜皮,但实际却不得不考虑的事,李曜心中有些吃不准该派谁来负责此事。   其四,盐池问题。作为深知经济杠杆重要性的穿越者,李曜绝不会单纯将盐池所产的池盐当作货物来进行简单的贩售,谋取政治优势、进行战略物资经济战之类的动作,岂能没有?而既然要有,怎么进行,就势必要提前做出谋划。   其五,人才问题。对于古代的政治势力来说,大到一国,小到一镇,都得有自己的文物班子,河中当然也不例外。李曜手下,在他作为开山军使时,倒也还算得上人才济济,但此刻忽然持节河中,这点人就完全不够看了。别的不说,光看看李克用麾下有多少勇将,再看看他河中……这是天壤之别。当然,说实话武将问题,李曜并不多么担心,有河东做大后方,武将显然不会缺,现在的麻烦在于文官。他脑中有几个人物,是“历史证明”比较有能力的人才,可以找李克用试试看能不能要到河中来,但就算要过来,他也仍然觉得太少,不够。   此时,他忽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办法。      第210章 力挽天倾(五)   旌旗招招,铁骑涛涛。河中解州池神庙外,今日来了不少精骑,看那黑袍黑甲的装扮,不是今日入主河中的沙陀大军又能是谁?   这支队伍约莫千人上下,前后各有骑兵五百,中间则是仪仗:从右至左,依次有鼓、角手各四人,分左右列队。鼓、角手后面有武骑两队,每队四人。再后面是文骑两队,每队也是四人。在两队文骑之间有舞乐一组,共八人,分两组对舞,旁边立乐师十二人。八名舞者排成两队,甩动长袖相对而舞。后面跟着的乐队,除两边各有一面大鼓外,还有琵琶、横笛、筚篥、拍板、箜篌、腰鼓等。再往后,则跟着六名执旗者,立六纛。队伍最末跟随着衙前兵马使三骑,散押衙二骑。   仪仗队的最中间,是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将领,他穿黑色燕居常袍,腰系革带,胯骑白马,气度俨然,卓尔不群。然而最为引人注目的,却是在此人身边,由四名骑士高高举起的双旌双节。   这竟是河中节帅的仪仗!队伍正中那年轻将领,不是新任河中节度使李存曜又能是谁?   行至池神庙前,前队骑兵两面散开,仪仗兵分立左右,李曜行至端门之前,抬眼看了看代宗皇帝御笔亲提的“灵庆公祠”四字,翻身下马,步行入内。随行众将,跟随节帅身后鱼贯而入。   穿过神庙前部的山门、过殿,便可见到中部并列着三座戏台及东西配殿和套院,后部三座大殿并立,皆为重檐九脊十兽歇山式屋顶,雕梁画栋,气度雍然。   三大殿分别是池神殿、日神殿、风神殿,并列勾连,威严壮观。李曜亲帅众将祭拜三神之后,才至偏殿暂歇。   河中盐池名动天下,自李都、王重荣起,河中节度使依例身兼两池傕盐使之职,因此新任节帅上任之后,来盐池祭拜池神,乃是常例,李曜自然也不例外。   李曜等人方才暂歇,盐池宫观呈上一方锦盒,道:“节帅新获旌节,两池便有蚩尤血现世,实乃天降祥瑞。”   李曜微微一怔,便知这盒中之物,当下笑了笑,接过来打开,果然是一盒红色的盐晶。他知道这红色盐晶被称为“蚩尤血”,也知道此物形成的真正原因,不过祥瑞之说,只要有利,他并不排斥,更不会在这时候去搞什么科学普及,当下便哈哈一笑,道:“来,诸位,都来看看。”说着就将这盒子递给众将观摩。   李袭吉对盐池最为熟悉,他早年曾在此处做官,见李曜这般表现,便也凑趣道:“说起这池神庙,还有一段典故。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中条山一带,阴雨连绵,连月不开。雨涝成灾,淹没盐田,原盐生产损失惨重。天放晴之后,被淹的盐畦中出现了红盐自生现象,这红盐,便是今日诸位所见的蚩尤血了。当时有盐官命崔陲者,就把此事当作自古未有之异状,立即报告给户部韩滉,韩户部称之为祥瑞,随即报告给代宗皇帝。代宗皇帝本不相信有这种事,就派谏议大夫蒋镇前往盐湖实地察看,蒋某人回去复命,言自生红盐属实。代宗陛下龙颜大悦,特下诏书,赐解州盐湖为宝应灵庆池,钦定在盐湖建庙,赐封池神为灵庆公。于是同年冬十月按皇帝敕旨,在盐池北畔卧云岗上建起了这座池神庙。后来德宗皇帝,还曾亲临祭奠池神。”   诸将大多都是武人,哪知道盐湖的神秘,闻之皆叹。李曜虽然也一脸笑容,口称祥瑞,其实却知道这蚩尤血的来历,不过是由于卤水和淡水结合操练,盐在结晶过程中就带有颜色,尤以红色居多。所谓红盐自生就是天雨浸入盐畦卤水中,影响结晶所致。这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可在此时无法用科学原理解释这种现象的情况下,遂成奇闻异象,号曰祥瑞。   众人啧啧赞叹之时,憨娃儿却奇道:“为何盐巴成了红色,便叫蚩尤血?”   李袭吉看了李曜一眼,见他并无阻拦之意,便笑着答:“朱押衙有所不知,此事上溯极早,要从黄帝战蚩尤说起……不知此事朱押衙可曾与闻?”   李曜做了节帅,将开山军和原河中镇兵全部打散,新立四军,为开山军、陷阵军、荡寇军、破虏军,又单独将原开山军牙兵旅独立,号近卫军,由憨娃儿独领。此五军如今皆不满员,还要等新募的新兵到位,作为补充。   因如是故,憨娃儿水涨船高,得授河中节度使府左都押牙、近卫军都指挥使,所以李袭吉称呼他为朱押衙。   憨娃儿憨憨一笑,道:“这个俺知道,黄帝打赢了。”   李袭吉微笑点头:“不错,这蚩尤是九黎部落的酋长,盐池当时属九黎部落所有,因此,九黎部落的财力较为雄厚,而且,中条山有铜矿,所以武器也先进。那时节,黄帝由陕西东进,占据在河南边上想要盐池,带着佩戴着木棒、石块武器的部族杀过河东来,结果‘九战九不胜’、‘三年城不下’,最后黄帝不得不和炎帝联盟,又策反了解州本地人风后、力牧两人,内外夹攻,破了蚩尤的坚固堡垒,蚩尤被杀后,身体被分开弃于解州,解州的‘解’字,由此得名。”   这倒是个连李曜也不甚了解的典故,他不禁又看了李袭吉一眼,心道:“此人博学,确可重用。”当下示意李袭吉继续说下去。   李袭吉便又道:“黄帝战蚩尤血化为盐池的神话传说,早期《孔子三朝记》载:‘黄帝杀之(蚩尤)于中冀,蚩尤肢解,身首异处,而且血化为卤。即解之盐池也。因其尸解,故名此地为解’。解州盐泽方圆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俗俚谓之为蚩尤血。”   李袭吉这话的意思是:蚩尤身首异处,脖子腔里喷出一股白雾,白雾过后,身子轰然倒下,又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黄帝怕蚩尤复活,命将蚩尤的手脚也肢解了,然后才从他身上搞下血染的枷铐,抛掷在大荒之中。后来这刑具化成了一片枫林,每一片树叶都是鲜红鲜红的,据说那就是蚩尤身上溅出的斑斑血迹。蚩尤身子里流出的血很多很多,浸在泥土中,形成一条黑河,集中到低洼地方,就化为了卤;他身子中喷出的白雾,遇到南风吹来,将卤蒸发,就是“成之自然”的盐,而一旦是发现红色的盐,理所当然的,就被当地称之为蚩尤血。   听了李袭吉这番话,憨娃儿长长地“哦”了一声,却不禁迟疑道:“这人吃油太多,血流了这么久,还一直有……”   李曜见他又开始买傻,干咳一声,岔开话题道:“昔日舜帝有《南风歌》颂盐池,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我今既为蒲帅,亦当解吾民之愠、阜吾民之财,既总两池之务,又值多事之秋,更当检吏通商,机能制用,矫时阜俗,俭以率先,凡立科条,皆能刻励……傕盐使之下,尚有多职,其中尤以傕盐催勘副使、盐铁判官两职为要。今日某来解州,一则祭拜池神,二则确定是官……”   榷盐副使和盐铁判官二职,对于河中而言,是十分重要的,李曜今日来此,也是为了宣布这两个职务的任命结果。他此言一出,众将虽然深知与他们这些武官无关,但也都下意识瞥了一眼随李曜而来的几名文官。   李曜环视一眼,缓缓道:“河中节度支使李袭吉,充两池榷盐催勘副使;进士及第王赞,充两池盐铁判官。”   李袭吉与一名三十岁上下的俊朗文士闻言出列,齐齐拱手,谢道:“蒙节帅信重,敢不竭心尽力?”   ------------------------------   蒲州,河中节度使府后院某处偏院。王抟看着花圃中初绽的春花,淡淡地道:“等了许久,这花,终究是开了。”   他身边一名年轻人微微一笑:“叔父说许久,奴可不依,这花开得可不迟吧。”   王抟转头看了他一眼,却不答这话,反而问道:“再过一年,你便是双十年华了,如今还做这般打扮,莫不是要等李正阳取了别妇,才来道明身份?”   原来这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王笉。她闻得此言,脸上只是微微见红,言语却甚为淡然,微微一笑道:“叔父却比侄女还要心急?”   王抟正色道:“非是我急,只是情势所迫。”   王笉微微惊讶,反问道:“情势所迫?何等情势?”   “覃王日前已然领兵西进,逼近凤翔。”王抟看着王笉,缓缓道:“陛下因李克用让出的邠宁被李茂贞侵占,执意用兵。我劝陛下不住,如今只恐关中又要再历兵灾了……你以为陛下新募之安圣、保宁等诸军,能与李茂贞争胜否?”   王笉面色一变:“陛下怎的又做这般轻易举动?别说安圣、保宁等新募之军,就算神策左右二军仍听命陛下,亦只是屡败之师,不足言勇,又如何能敌得过李茂贞凤翔边军?陛下莫不是见沙陀军一入关中,李茂贞便望风遁走,因此以为李茂贞不堪一击?呵,李茂贞纵然外强中干,那也要看是对谁而言,陛下如今……纠长安地痞为军,竟予其中兴之望?”   王抟听闻这般“忤逆”之言,也不出言纠正,反而叹道:“陛下如今脾气渐坏,我等宰辅之言,顺耳则听,逆耳则怒,为之奈何?若然死谏奏效,某倒不惜一命,但观杜相让能公之殁,某只恐白丢一命,却于事无补。正因如此,某才以回太原祭祖为由,邀你来蒲州共见李正阳……”   王笉眼珠一动,问道:“叔父有话,还当明说。奴听叔父言下之意,莫非是希望李正阳在官军不支之时,承并帅之意,再入关中?”   王抟微微沉吟,道:“若能不入关中,乃是最上策,若然不能,也只能请他再去关中走上一遭了。”   王笉摇头轻叹:“叔父怕是想得太过简单了些。”   王抟微微皱眉,问道:“此言何意?”   “前次并帅入关中,所领大军七八万之众,皆沙陀精锐,因而可以一败韩建,二败王行瑜,并使李茂贞闻风而走。”她微微一顿,指了指地面,道:“而今李正阳所部,无非开山军与河中镇兵,其中开山军约莫万五之数,河中镇兵原有两万余,此番大战之后怕已不足此数,如此李正阳麾下至多不过三万兵马。并且,这三万兵马还要防范别家藩镇,譬如夏绥李思谏、鄜坊李思孝、同华韩建、陕虢王珙,特别是汴州朱温亦可从洛阳威胁河中……叔父以为,他此时足以出兵关中靖难?”      第210章 力挽天倾(六)   王抟呵呵一笑:“他新近持节,要如李并帅一般出大军靖难,固然是强人所难,但你莫要忘了河中与河东的关系。只要李正阳传檄天下,说要起兵勤王,别说李茂贞,就算是朱温,怕也要掂量掂量吧?要不然,他李正阳起兵之后,一旦战局有个万一,李河东莫非便能坐视不理?到时候这沙陀飞虎再入关中,李茂贞就不怕真被人连锅端?”   王笉微微蹙眉:“叔父的意思是,李正阳只须做出姿态,李茂贞便要闻讯退兵?”她沉吟片刻,微微摇头:“只怕李茂贞未必这般好相与,当日沙陀攻打邠宁,李茂贞还打算去收点渔翁之利呢。”   王抟摇头道:“当日李茂贞之举动,只是他心中犹豫,他那一支兵,可以是去救王行瑜,也可以是去趁火打劫,但后来事情既然未曾真个发生,那就谁也料不到他当日的真实想法。依某看来,他当时多半还是做个试探,看李克用是否真要一鼓作气,连他一股脑儿打掉,却并未真要去虎口拔牙。”   王笉便道:“正因如此,可见李茂贞也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枭雄之辈,若此番官军败绩,李正阳就算真个传檄天下说要西进关中勤王,李茂贞也未必会闻风而走。届时,李正阳传檄已出,李茂贞却仍逼近长安,则李正阳是出兵呢,还是不出兵呢?以他之心智,难道会不顾虑这一点?”   王抟却反而笑道:“这却是李正阳该考虑的事了。”   王笉微微有些不悦,皱眉道:“叔父这话,奴家却是不明白了,此事既然难办,李正阳不去做便是,既然不去做,又何必考虑?”   王抟眯起眼睛道:“我却敢说,真要是关中出现这般乱局,李正阳必会有所举措。”   “哦?”王笉居然也笑了起来,反问道:“倒要请教叔父。”   王抟伸手指了指北边,道:“李克用纵横北国二十余载,麾下功臣勋旧可在少数?然则那许多功臣勋旧,谁有机会染指河中节帅之位?那日李正阳击败朱温,使其大败而回,李克用当日便将陛下墨敕填上李正阳的名字,上疏朝廷,请授旌节。这说明什么?这便说明,李克用麾下功臣勋旧虽多,但李正阳为蒲帅,在李克用看来,必有不可替代之优势。嫣然,你说,李正阳有哪些优势,是其余人不可替代的?”   “嗯?”王笉眼珠一转,略微思索,道:“叔父此言,确有道理。奴以为,李正阳为河中节帅,有四大优势不可替代。”   王抟笑了笑,摆手道:“说来听听。”   王笉也不客气,伸出一根青葱玉指,道:“其一,李正阳用兵如神。”她如数家珍地道:“从其初入河中,第一次领兵以来,但有所算,绝无失策。其指挥兵丁,从数百人、数千人、万余人,直到此番河中大战代李克用指挥近十万大军,一直都是得心应手。而反观河东其余功臣大将,纵然也多英雄之辈,却没有谁能如此出色,即便李克用本人,也偶有败绩。如此一来,对比便是明显。纵然世上没有谁真能常胜不败,但至少至今为止,李正阳未逢敌手,如此派他坐镇河中,李克用在兵事上,可谓放心之至。”   王抟点点头:“确是一点,你再说其余。”   王笉伸出两根手指,道:“其二,李正阳忠心无二。族中对河东节帅王府很是重视,反有事出,叔父也得细报,当知李并帅也曾多次试探李正阳,而李正阳所言所为,均使李并帅心中欢喜,不仅时常公开赞誉,私下与盖寄之等亲信提及,也显得十分满意。由此可见,在李并帅看来,河中交予李正阳之手,必不会有当日李存孝之变。”   王抟再次点头:“此言有理。”   王笉便又道:“其三,李正阳八面玲珑。叔父也知,当日李存信与李存孝二人,在河东军中均有一批拥趸,李克用那十余名最为得力的义儿们,也都分附此二人羽翼之下,此后便发生了李存信陷害李存孝之事,使李存孝终于被逼造反……那时李正阳入河东才几年?却偏偏能将原依附李存孝的几名大将纷纷笼络,最终又趁李存信兵败失宠之时发动反击,将李存信一举击败,使其在李克用心中再无半分位置!继而,李存信势力之下最重要的人物李存贤转投李正阳派系,河东军中义儿派系之争几乎便告结束。此一系列所为,虽也仰仗他自己屡战屡胜之战绩,却也可见其手段之高明。如今李克用义儿之中,再无人能与之争风,这般手段,可当得八面玲珑之赞?更别说他那开山军原是飞腾军化来,而飞腾军新立之初,成分混杂,他却能将此军打造成铁板一块,这其中手段又如何?还有,那李承嗣,地位原在李正阳之上,不过是随他转战中原数月,便心甘情愿雌伏李正阳之下,为其副军使,这般手段,可算高妙?河中原是河东盟友,如今王珂被掳,河东遂自掌其镇,若无李正阳这般手段之人坐镇,谁知道河中会不会变生肘腋,遂成大患?”   王抟笑道:“甚是在理。”   王笉微微扬眉,又道:“其四,李正阳称贤士林。当日李正阳尚在代州之时,便有仁人君子之名,后遇家变,远走晋阳,在我王氏帮衬之下,闯出一番文名,遂成天下名士。他虽沙陀义儿,却是汉家子弟,又与我太原王氏交好,天下士林无不瞩目。如今他持节河东,只须礼贤下士,何愁无人投效?如是数年,群贤毕聚,这河中,能不旧貌换新颜?河中既强,西可震慑关中诸藩,南可控扼两都咽喉,东可威逼汴梁魏博……如此,不使李正阳为蒲帅,李并帅更立何人?”   王抟听完,哈哈大笑,颌首抚须道:“不错,不错,嫣然这番看法,正与某不谋而合。李正阳之出掌河中,正有这四大优势,不过你还漏算了一条,那就是生财有道。”   王笉一听,“啊”了一声,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却将这一条忘了,李正阳于经营之道,确有非常之法。”   王抟大摇其头:“岂止非常之法,某尝言,此子之才虽博,然亘古未有之大才者,非是用兵、非是服人,更非文才小道,而是这经世济民之法。我观河中军械监,虽无高阶贵品,却隐然为河东小朝廷也!大唐有政事堂,河东有军械监!”   王笉虽也知军械监之实力极其了得,却也未料到王抟竟然将之看得如此之重,当下惊道:“军械监虽盛,奴却不知其竟可得叔父如此赞誉?”   王抟长叹一声,似是感慨万千,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可知李克用近日乃有一疏上呈庭阙?”   王笉苦笑道:“奴数日前在太原接李正阳之函所邀,匆匆南下河中,哪里便能知晓长安庭阙台阁之事?”   “哦,也是。”王抟捋了捋须,道:“李正阳持节河中之后,李克用忽然上疏,请立‘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并求大行台尚书令之职。”   王笉一怔,一时反应不过来,迟疑道:“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总揽后勤诸事调度?”   王抟哼哼一笑,眯着眼道:“你也觉得奇怪,是么?嘿,当时某闻之此事,也颇为诧异,李克用何时这般关心后勤调度了?结果……嘿,你道怎的?”   王笉下意识问:“怎的?”   王抟抬头看了看天空,悠悠道:“李克用求为大行台尚书令的同时,又请圣命授李正阳为此大行台尚书左仆射……”   “啊?”王笉一怔,忽然眼睛睁得老大,冲口而出一句:“此必李正阳瞒天过海、金蝉脱壳之计!”   王抟目中精芒一闪:“何止瞒天过海、金蝉脱壳,他这么做,表明他不但要将河东军械监牢牢掌握手中,而且还要插手李克用麾下所有藩镇……李克用这人,说打仗,那是有本事的,可他哪懂什么后勤调度!尚书令之下,虽有左右仆射,但却以左仆射为尊,更何况盖寄之今年以来身体日渐不济,他能监督李正阳?如此一来,这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虽然名义上以李克用为尊,实际上么……却还不是他李正阳一手操持!李克用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大行台,根本就是为李正阳打造的!他这河东四面诸镇之政务大权,从此之后,便有一半拱手交到李正阳手中了!”   王笉惊得呆住,好半晌才倒抽一口凉气,语气竟然有些慌乱,问道:“叔,叔父可知……李正阳何以……如此?他莫非……莫非……只恐李克用察觉啊!”   王抟双目眯成两条缝,看着王笉,问道:“你担心李正阳会冒险作乱?你多虑了,我料李正阳-根本没想过要背叛李克用。”   王笉听完,略微松了口气,问道:“叔父何以见得?”   王抟嘿嘿一笑,捋须道:“这还不简单?李正阳绝不肯背负这般叛主背父之骂名也!”   王笉再松一口气:“如此便好……只是,既然如此,他这般做法,又是何意……啊!他是为今后计?”   “不错,你终于明白了。”王抟哼哼一笑:“李正阳非是那般鼠目寸光之辈,他不会将一年两年之隐忍当做什么难事,这从他这数年在河东的表现便可看出。他做这般布局,无非就是等李克用撒手人寰的那一天罢了!”   王笉本是灵慧万分之人,方才不过是关心则乱,此时听王抟开了个头,哪里还不明白?恍然大悟道:“叔父是说,他如今乃是河东年轻一辈中的头号重将,将来即便不能承袭晋王爵位,也必是托孤之臣……一旦新主临事,那时他不仅坐拥一镇,手握雄兵,军中大将尽与他交好,而且河东四面军械粮草之调度大权亦尽在掌握,此时那新主便是有李克用遗命,亦只能安心做个傀儡了。”王笉说着,自己也变了脸色。   王抟瞥了她一眼,轻哼一声:“怎么,你觉得他心机太深,有些怕了么?”   “我……”王笉深吸一口气:“奴……奴只是有些感慨。”   王抟轻叹一声:“还记得当日你祖父如何评价你父亲么?”   王笉摇头道:“不敢与闻。”   王抟呵呵一笑,摇头道:“如今你手握家主之印,这个却是你该知道的。你祖父说你父亲为人过于方正,‘君子可欺之以方’,断言你父亲在仕途上不会有太大成就。后来,他老人家临终前,教训我等子侄辈说:‘欲再振家声,吾家当出一人,既能正君子之心,又能不拘君子所为’。当日某还年少,未能体悟这番话之深意,如今宦海沉浮凡二十载,才知这话的意思,乃是说:能以君子之心持身,能以小人手段处事,此所谓……外圆内方是也。若要做忠臣,且是对天下有益之忠臣,仅仅有忠心是不够的,还须有比小人更奸猾之手段。能做到这一点,便是千古名臣,自可流芳百世。嫣然呐,我王氏虽然文名鼎盛,但你也知晓,这百余年来,出自我王氏之宰相,可不如那几家多了……”   王笉默然片刻,忽然恭敬一礼,道:“笉,多谢叔父指点。”   这是王抟才悠悠地道:“天下藩镇,谁为其主,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谁能使其地百姓安居乐业。”他看了王笉一眼:“你以为李克用诸亲子,谁能胜过李正阳么?”   王笉微微笑道:“怕是不用比了。”她忽然一怔,奇道:“只是这跟一旦关中有变,李正阳必有所为有何关系?”   王抟忽然伸手折了一朵花儿在手,轻轻一嗅,淡淡地道:“无他,四个字而已。”   “请叔父指点。”王笉恭敬地道。   王抟将花往池塘轻轻一丢,转身而走,留下轻飘飘地四个字:“正名立势。”      第210章 力挽天倾(七)   青草漫漫,驰道独开。蒲州南面的官道之上,一支中型商队正加速行进。   正中那辆马车的侧帘忽然掀开,露出杨潞秀雅的小脸来。她朝骑马走在车边的一名中年文士道:“戴先生,再有数里,便是蒲州了。您若再不肯将此行目的告知,待会儿见了李正阳,奴家可就一言不发,只看您来纵横捭阖了。”   这戴先生不是别人,竟是袁袭死后,杨行密麾下首席幕僚戴友规。此时他听了杨潞这话,面色也是有些尴尬,苦笑道:“县主莫怪,非仆故作姿态,此事实乃大王叮嘱,仆受命出使河中,焉敢不遵大王教令?”   所谓县主,乃是唐朝亲王之女可以得封之爵位。按唐制,皇姑为大长公主,正一品;姊妹为长公主,女为公主,皆视一品;皇太子女为郡主,从一品;亲王之女为县主,从二品。如今杨行密乃是郡王,杨潞本不够受封县主,然则但凡一朝末期,封爵授官必滥,杨行密前番打败朱温之后,虽然自己不可能如此简单便得封亲王,但其子女却都有超拔之恩赏,杨潞也因此受封庐阳县主。   戴友规说完这话微微一顿,瞥眼见杨潞面色不悦,又立刻道:“不过,大王虽说,仆随县主至蒲州方可将此番目的与县主明言,但眼下离蒲州已不过数里,便是对县主说明,想来也已无碍。”   杨潞微微蹙眉,不过仍是点头:“如此最好,先生请讲。”   戴友规略微沉吟,缓缓开口道:“大王当日收到朝廷邸报,得知李正阳已然持节河中,颇为震惊,遂召仆前往节帅王府议事。大王以为李正阳冠弱之年便掌重镇,以其大才,日后必为一代豪雄,而我淮南与河东,有共抗朱温之盟,如此大喜,不能不遣使以贺。”   杨潞淡淡地道:“倘若只是如此,大人(注:父亲)何须瞒我?”她看似有些不悦,语气渐显不满,已然自称“我”了。   戴友规却正色道:“县主,大王并未要瞒你,只是此事县主不便亲自参与,这才未予告知。大王命仆来河中,一是贺喜,二是探个话。”   杨潞眼珠一转:“什么话?”   戴友规垂下眼帘:“淮南河中,亲上加亲。”   杨潞瞬间明白了杨行密的心思,脸色有些发窘,飞快瞥了戴友规一眼,见他已经低头垂目,心头略觉一松,轻咳一声,道:“如何亲上加亲?”   此言一出,她立刻后悔,但戴友规却已经回答:“有两个办法。其一,听闻李正阳有一养女,名无忧,极得他之宠爱,虽是年岁略小,不过比大王长子、令弟杨渥也只小个二三岁……李正阳冠弱之年,便是重镇节帅、中都令尹,与大王也算门当户对,正可以提前向他提亲,定下好事。若得李正阳应允,今后杨李两家,便是姻亲,这许多事,便好合计,实为上策。”   杨潞本来脸有微红,闻言面色一白,冲口就是一句:“岂能如此!”   戴友规面色诧异,似极惊讶:“为何不可如此?县主以为有何不妥?”   杨潞略微语塞,忽然找到理由,瞪着眼道:“我与李正阳平辈论交,若大郎与李无忧订婚,我岂非平白无故便矮了李正阳一辈?自然不妥,极为不妥!”她说完,为表示愤怒,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戴友规哑然失笑,笑呵呵地摇头道:“这哪算什么理由?县主此前或与李正阳平辈论交不假,可县主也须知晓,当日李正阳在扬州,与大王似也算平辈论交。而且,此事一旦成了,大王也比李河东小了一辈,连大王都不计较此节,县主又何必在这无关轻重之事上执着?”   杨潞还未出言反驳,戴友规却又接着道:“县主须知,这联姻之事,所为非是这些辈分虚名,而是实效。当日大王做此决定之时,李正阳才初持旌节,前些日子某在汴州去见县主之时,更闻朝廷有意复行大行台制,建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以李河东为大行台尚书令,而李正阳则为大行台尚书左仆射……县主可知,此事一旦成真,意味着什么?”   杨潞面色不忿,哼了一声:“意味着什么我岂不知?此事一旦成了,李正阳便是河东治下诸镇除李克用外的第二人……可那又如何?若非我在盈香妙坊费尽心思安排谋划,使朱温改变主意,出兵河中,李正阳纵有通天之能,此时也未必能这般顺利入主河中,他还欠我偌大一个人情呢!”   戴友规闻言,忽然脸色一正,肃然道:“县主,此话与仆提起,倒是无妨,可与李正阳交涉之时,却千万不可这般直白。须知今日之李正阳,已非昔日之李正阳。当日他与县主商议之时,不过开山军使,即便那邢洺副使,也不过虚挂其名,邠宁四面行营副都统,更只是临时设职,当不得真。而今日,李正阳已是重镇节帅,更有希望成为河东第二人,此时我等若将当日之功絮絮叨叨,只恐为其所厌,实不足取。”   “这个我自然知晓,戴先生大可放心。”杨潞微微蹙眉道。   戴友规点点头,又道:“县主既然知道李正阳今非昔比,便该知道,如今这世道之下,虚名其实是最无用的,唯有实力,方是称论英雄之根本。当日王行瑜号称尚父,何其张狂,一旦其行为激怒李克用,试问下场如何?不过身首异处罢了。而今李正阳持节河中,手握两池,又将为大行台左仆射,实际执掌河东四面诸镇之后勤军需调度,可谓权倾河东,此时此刻,莫说大王找他联姻,纵然是天子有此所为,仆亦毫不惊讶。至于那什么辈分……何足道哉!”   杨潞只觉得自己憋了口气,不吐不快,不过也知道所谓辈分问题实在拿不出手,可她是何等精明的女子?眼珠一转,已有了计较,当下轻哼一声,道:“联姻纵有千般好处,但这嫁女还是收妇,却也大有区别,我扬州何必舍优求劣?”   戴友规低着头,嘴角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笑容,抬头之时,却已是一脸惊讶:“哦?县主此论,友规却是从未与闻,倒要请教则个。”   杨潞微微抬起下巴,轻哼一声:“若是大郎(这里指杨渥)取了李无忧,李正阳纵然对淮扬局势心有羁绊,却也仅止于此,李无忧既然嫁入我杨家,与李正阳远隔万里,岂能对他有多少影响?这般情况,时日越久,就越发明显。反之,若是我杨家嫁女至河中,则其日日与李正阳相伴,予李正阳之影响,岂是小可?春风化雨之下,李正阳如何能不淮扬局势格外关注,另眼相看?由此可见,嫁女远胜收妇。”   戴友规这才“恍然大悟”,一拍额头:“是了,大王也说过,嫁女着实更胜收妇,只是二娘、三娘年幼,才不过六七岁,要适李正阳,委实过于勉强。至于大娘……大王说,县主你自幼聪慧过人,学无不精,及其年长,更视天下英雄如无物,李正阳虽则年少英雄,却恐怕也入县主法眼……县主自幼随大王磨砺,非是其余诸儿女可比,大王也不愿勉强于你,因此将这嫁女联姻之想,放在了收妇之后……”   杨潞心中不忿,暗道:“我再如何小视天下英雄,终归也是女子,这个不假辞色,那个瞧不上眼,难不成便要孤老终生不成?李正阳文才武略,俱是上上之选,更是仁义君子,我曾多次在耶耶面前称赞,耶耶怎生忘了?”于是下意识便道:“那也须看是对谁……”   此言一出,杨潞忽然觉得不对,心中一惊,抬头望向戴友规,只见戴友规面上似笑非笑,眉头一挑,道:“这么说,县主愿为淮扬大业出嫁河中?”   杨潞才知上当,又羞又气,猛地把车帘摔下,怒哼一声,却是一句话也没回。   ------------------------------   PS:好吧,这一章从昨天纠结到今天,才算是略略满意。后面两三章,才是精彩的对手戏……不过无风明天要回常德老家,那边网线不知道牵好开通了没……呃,那啥,我……尽量哈……      第210章 力挽天倾(八)   河中节度使府中门大开,节帅仪仗鱼贯而入,李曜等仪式行罢,这才摆手撤去仪仗,又与诸将及幕僚交谈几句,待他们离去,才回了后院。   出任节帅之后,河中节度使府原有的仆佣大多被李曜留了下来,他又命人去太原去接养女李无忧以及赵颖儿等一干人来蒲州,不过她们过来之前要处理的事情略多,因此眼下还未到达。   进了军府后院,他一边走,一边问旁边的内府管家:“王氏贵客如今可在府中?”   管家肃手道:“回令公,令公今日出府之后约莫半个时辰,王郎君便陪着他族中一位叔伯到了府外,因令公此前便有交代,某等便迎了王郎君一行至崇贤院,按相礼接待。不过……令公,王郎君身无官职爵勋,虽是令公旧友,但以相礼相待,只怕仍是不妥……”   李曜如今是检校中书令,中书令为中书省首长,乃是三省六部之首,是以有个专用的尊称,便是“令公”,因此管家以令公称之,而不称呼为节帅。   李曜闻言摆摆手:“无妨,这相礼并非是对燕然做的,此中情节,你无须知晓。”   “是,令公。”那管家道:“令公可要去崇贤院?”   李曜点点头:“你且派人去知会一声,某自去沐浴更衣,好见贵客。”   管家垂手应命道:“是,令公。”   李曜便自去沐浴更衣,卸了戎装,换上绛紫色官服,头戴三梁进贤冠,腰系玉带,挂金鱼袋,翩然而出。   待到了崇贤院,做了主客之礼,王抟此番不比前次与李曜见面时的托大,反先拱手见礼:“解州相距蒲州不近,令公竟然一日往返,倒教某好生意外。”   李曜笑着回礼,道:“行伍之人,遇事从速。”又朝王笉笑道:“燕然近日可好?”   王笉拱手道:“劳蒲帅挂念,托福尚可。”   李曜便请二人坐下,又客套几句,王抟道:“令公内院见客,仍着官服,不知何意?”   李曜笑道:“初当重任,以此为警而已。”   王抟微微一笑:“令公世之奇才,此任蒲帅,坐镇中都,料来诸般大事,早已成竹在胸,又何须如此?”   李曜笑道:“仆以八品小吏,数年而持节一方,心中不甚惶恐,唯有战战兢兢,一日三省,免致中都民怨……至于诸般大事,却是正欲请教相公,还请相公不吝赐教。”   王抟微微挑眉:“赐教实不敢当,不过既然蒲帅动问,某若推辞,未免自矜……请问蒲帅,所谓藩镇,首重何事?”他见李曜以河中节度使身份发问,便改口称其蒲帅。   李曜正色道:“藩镇者,天子藩篱是也,自当首重拱卫天子。”   王抟呵呵一笑:“河中,国之枢要,颇近京畿,若说拱卫,不知蒲帅所防者何人?”   李曜淡然道:“何人居心不良,欲为国贼,则仆自然防之。”   王抟又是一笑:“居心如何,恐难一眼而查。”   “不错,然则欲为国贼,其必有所动,如此便足以察知。”   “那么蒲帅以为,今日之天下,何人欲为国贼?”   李曜目光一凝,忽而笑道:“我观汴梁朱温,趁河东勤王之机,未得圣命,擅自兵出河中,挟持一镇节帅,欲占其地,更阻功臣归镇,实国贼也,不知相公以为如何?”   王抟微微一滞,又笑道:“某闻近日东平王已有上疏庭阙,言此番河中之战,实乃误会。东平王此来,原是以为河东挟大胜之余威,威逼皇室,所图者大,为拱卫天子,这才出兵河中……蒲帅以为如何?”   李曜哈哈一笑:“东平王若是要拱卫天子,拨乱反正,何不西进潼关,而要北出河中?”   王抟眼珠一转,摇头道:“蒲帅深谙兵法,莫非不知围魏救赵?”   李曜眉头轻挑:“相公以为,东平王这是围魏救赵?”   王抟笑道:“莫非蒲帅不以为然?”   李曜正色道:“当日齐国出兵救赵,前方情报确凿,此番东平王出兵,最后竟说是一误会,可见关中情势究竟如何,东平王并不清楚。既然前方情形并不清楚,而河东出兵,实乃奉诏而为,更有圣意,命晋王为邠宁四面都统,主掌戡乱……某便要问一句了,东平王这是如何肯定河东图谋不轨,并决议出兵的呢?”   王笉见他二人这般试探下去,迟早要话不投机,出言道:“蒲帅,东平王此事是否妥当,该如何处置,料来朝廷自有公论,来日必有圣意自专,蒲帅何须担忧?”   李曜见是王笉,也就不再多说,微微轻笑点头:“燕然何必这般见外,此前如何称呼,如今便如何称呼即可,你我,须不是外人,再拿这般强调,某却是要生气的。”   王笉露出笑容,点头道:“正阳兄教训得是,小弟谨受教。”她微微一顿,道:“方才某闻下人提起,兄长用了王赞为河中盐铁判官?”   李曜点头道:“不错,誉之(注:史书上未曾说明王赞的表字,此处乃是杜撰。)进士出身,才堪大任,此为盐铁判官,品衔虽不甚高,理事却是极多,尤其是盐铁之事,事关甚大,又细务繁杂,最是打磨干才之职。本任榷盐副使的袭吉先生,此前也曾任此职……说来,誉之能来我河中,还要多谢王相公与燕然大力襄赞。”说罢拱了拱手。   王抟与王笉听了这一句,也都拱手回礼。王笉看了王抟一眼,笑道:“所谓‘表里河山’,正是说河东河中,原是一体,我王氏根在太原,枝蔓天下,除却长安之外,尤以河中为盛。如今正阳兄持节河中,若有需要,我王氏自然要大力支持。”她微微一顿,又道:“我知正阳兄财力无忧,若有所缺,唯人才尔,此项却是我王氏所长。”   李曜笑道:“王氏若肯举荐才干,河中欢迎之至,唯才是任,不复多言。除此之外,某心中还有一事,希望王氏可以支持。”   王笉点头道:“兄长请直言。”   李曜正色道:“某欲在蒲州建一书院,名曰:河中医学院。”      第210章 力挽天倾(九)   “河中医学院?”王笉微微一怔,沉吟道:“正阳兄可是对军中检校病儿官有所不满?”   检校病儿官,是唐时设置军医的正式官名,在唐初名将李靖的《李卫公兵法》中曾有提及,因此李曜一提要建一所河中医学院,王笉因李曜身为节帅,所虑者泰半为军中之事,是以立刻想到,是不是开山军中的检校病儿官们让李曜不满意,于是有此一问。   谁料李曜听完,眉头就慢慢皱了起来,沉吟片刻,道:“不瞒燕然,某并非对检校病儿官们具体哪一位不满,而是觉得,我大唐的军医制度,甚至包括培养军医的制度……皆待完善。”   王笉微微一怔,便听李曜继续道:“只是,某也知晓,任何一种制度的形成,都必然有其轨迹,若是不知前事,乱改一气,或许目的是好的,但却很可能因考虑不够全面,最终事败。某对历代军医制度不甚了解,是以目前也只有个大概想法,断不能即刻施行,王相公与燕然出身王氏名门,家学渊源,不知可有良策教我?”   王抟看了王笉一眼,又看李曜面色严肃,不似玩笑,想了想,点头道:“某自幼读书,立志从政,是以若论医道,只是略有涉猎,未得家中真传,不过嫣……燕然却是自小从吾兄学医,前些年关中战乱,多出疫情之时,还曾与其父一道走访民间、悬壶济世,此事还当由她与蒲帅说起。”   李曜便望向王笉。   王笉却未立刻答话,反而思索了一会儿,才问:“方才兄长是说,你真正不满的,是我大唐军医制度?”   李曜点头。   王笉沉吟道:“兄长方才提到,一个制度的发展必有其轨迹,却不知兄长对军医制度的发展轨迹,究竟有多少了解?”   李曜苦笑道:“某只知晓,《六韬》中曾言:军中应有‘方士二人,立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这是否可以认为,商周时期,便有方士主持军中之医药……莫非那时节我中华便有军医之职?”   王笉闻言哑然失笑,摇头道:“这却不然,商周时期,军中或许有随军巫师,那时节巫者以神术为药,也许可算得上随军巫医,但其与后来的军中医师,未必一样。再者,《六韬》虽托言姜太公所著,实则成书战国之末,实不可为凭。”   李曜见自己这方面委实水平有限,不免尴尬一笑,拱手道:“还请燕然指点。”   王笉客气两句,便道:“某闻齐景公之将军司马穰苴,对士卒‘次舍并灶饮食,问疾医药。身自拊循之,悉取将军之资粮享士疾,身与士卒平分粮食,最比其赢弱者,三日而后勒:兵病者皆求行,争奋出为之赴战’。他所著《司马法》中曾说:‘敌若伤之,医药归之’,可见当时部队中已设有掌管医药的人员。《墨子》也说:‘举巫医,卜有所,长具药,宫养之,及有方技者,若工第之。’此处所谓‘长具药’,我意乃是‘医之长掌具药备用’。有鉴于此,某以为最早的军医的确是由巫医和方士担任,但其出现时期,只能定在春秋战国之时。”   李曜“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王笉点点头,又接着说了军医制度在秦汉时期的一些发展,然后转到医术上,道:“秦汉时代,由于铁兵器逐渐精良,金创折疡成为战时常见伤害,止血包扎法随之有所发展。汉时普遍使用地黄治内出血和接续断骨,《本草拾遗》记载汉高祖刘邦曾用‘斫合子’以治堕伤和内出血。《神农本草经》则记载了王不留行、续断、泽兰、地榆、扁青等二十余种药名。用于伤科内服或外敷,可见当时伤科已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又如《治百病方》已用药物功能命名为方,其处方目的不限于止血止痛,还有消散溃脓,生肌收口的功效,开拓了此后理气活血化瘀的治伤理论。医圣张仲景在此基础上发展了理气、活血、化瘀的治疗法则,建立了既对症用药(止血止痛),又审因论治(活血化瘀)的配方原则。正阳兄若为军旅需求而欲设立河中医学院,这些方面,当属要务。”   李曜连忙应了,将王笉的话牢牢记住,便又听她继续道:“而后魏晋南北朝时,事关军医之记载,便渐渐多了,太医校尉、太医司马、金疮医和折伤医等,不绝于史。帝王及将帅出征,也多派遣太医,或有侍医跟随。”   李曜听到这,忽然想起当初看武侠小说时,经常有内伤外伤之说,又想到若以憨娃儿那般,用钝器将人打伤,在古时莫非便是无药可救了。   他向王笉问起,王笉回忆了一下当初在潞州时憨娃儿对敌的手段,摇摇头道:“若是朱押衙那般神力,但凡打中,怕是神仙也难救,不过若说寻常钝器所伤,倒也是有救治办法的。”   李曜没料到古代不会“开刀手术”竟然能治“内伤”,不禁惊讶,连忙问起。   王笉便微微笑道:“譬如《外台秘要》卷二十‘金疮禁忌序’中,便引葛稚川(葛洪)之说:‘凡金疮出血,其人若渴,当忍之。常用乾食并肥脂之物以止渴,慎勿咸食,若多饮粥荤,则血溢出杀人,不可救也。又忌嗔怒大言笑,思想阴阳,行动作劳。勿多食酸咸,饮食酒、热羹臛辈,皆使疮肿痛发,甚者即死’。”   李曜心中点头,因为这个他能理解,现代对创伤休克及出血性休克的处理,仍然采取这些措施。   王笉见他点头,才又继续道:“不过,凡金疮,伤天囟、眉角、脑户、臂里跳脉(肱动脉)、髀内阴股(股动脉)、两乳上下、心、鸠尾,小肠及五藏之腑输(位于胸背,去脊柱三横指)皆是死处,不可疗也。”   李曜长长地“哦”了一声,暗道:“这倒也是,颅脑损伤、肱或股大动脉出血不止,又或内脏破裂,肋骨骨折所致的气血胸等证候,就算对现代医学来说也是严重的战伤,古人直接表示‘不可疗’也是情有可原,可惜我对医学全然外行,不然真要给中医在华佗之后再次引入外科手术式的解剖手段才好。”   想到外科手术,他又想起一个非常常见的伤势,忙问:“那若是箭伤,甚或带毒的箭伤,却当如何?”   王笉道:“疗毒须得对症,这却一时难以说清。不过若只说箭伤,譬如被有射网的毒箭所伤,可用兰子散解金毒。如箭在肉中不出,可用半夏和白蔹下筛,以酒服。如此则浅者十日出,深者二十日,终不住肉中。”   两人又你问我答地谈了许久,南北朝往后便是隋唐,李曜来唐已有数载,唐时的军医制度倒是有所了解。唐初所设的天策上将府,其主持医药事务的官员为功曹参军,为中央最高军事机构中的一个单位。当时在地方政府中也设有此类官员。如在京兆、河南太守牧、都督及刺史属下、也有功曹、司曹等兼管医药行政。唐太医署及地方医学也担任部队的医疗工作,这一制度为历代所继承。唐代地方部队多属于折冲府,全国共643府。而在折冲府中仅有太医、药童、针灸、禁咒诸生共211员,平均三府才有一个医务工作者。所以必须借助于医学中的博士、教授和医生等来为部队担任医疗工作。   也正是因为如此,王笉之父王博士当日虽然地位甚高,仍是坚持“医术为仁术,天心是我心”,多次亲下地方,救治伤兵、百姓。   李曜与王笉这一番谈话,对唐时的医学现状了解加深了许多,对王笉的医术水平更是信心十足,当下按捺不住心中激动,下意识露出了现代人的交往习惯,一下抓住王笉的双手,用力握了握,口中道:“燕然助我!我这河中医学院之院主舍你其谁!”   王笉不知是被他的话惊到,还是被他这番举动惊到,一时吓得呆了,不仅忘了答话,竟也忘了抽手。   王抟也是一愣,继而窥见侄女窘状,心中虽然好笑,仍是忙不迭咳了一声,张口欲言。   谁料偏偏便是此刻,门外管家忽然匆匆小跑而来,口中喊道:“令公!淮南弘农郡王特遣使者,来贺令公!”      第210章 力挽天倾(十)   李曜微怔,然后眼珠一转,道:“某已知矣,你且请弘农郡王使者至花厅稍歇,就说某沐浴更衣之后便到。”   管家闻言,应了一声,立刻去了。弘农郡王杨行密,清口一战后,已是天下强藩之一,他有使者来贺李曜持节河中,河中方面自然是不可怠慢的,以免失了礼数,这内府管家久在军府,显然知晓其中轻重。   管家一走,王抟便开口道:“蒲帅既有贵客到访,且请自便,某此番乃是回乡祭祖,倒也不缺这一日两日。”   李曜却也不是太着急,朝王抟笑笑,客气两句,又转而问王笉:“燕然,你今守孝期满,何必在太原荒废大才,不如来我河中,为某操持这河中医学院,一则算是帮某一把,二则也不负当日令尊‘医术为仁术,天心是我心’之教诲。况且,某这河中医学院,并非只为军医而设。医学院中,内外伤势、各类病疫,都要开设课目,还要在院中再设一别院,名曰‘河中医学研究院’,专研古今新旧药方,造福天下黎民,使无病者免病,使有病者得治。此事若有所成,你之功绩,亘古不朽,便称神农在世,怕也无有不可。”   王笉张了张嘴,似乎正要答应,忽的又看了王抟一眼,迟疑道:“正阳兄方才此言,小弟有一事不解。”   李曜点头道:“燕然但说无妨。”   王笉问道:“如正阳兄所言,河中医学院不仅培养军医,还要培养寻常医师大夫,然则纵使这些医师因在此处学得妙术,今后也不过造福河中一隅,这造福天下黎民之说,是否有些……”   李曜笑了起来:“怪某未曾说得清楚,实则某心中这计划甚大,创办河中医学院,只是堪堪起步。如某设想,先创办河中医学院,待医学院中学生毕业……哦,就是学成——然后,某便在河中各州设立‘河中医院’,以这些医师坐诊,待学生逐渐多了,再于河东诸镇各州纷纷设立……至于医院中的药材,皆由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负责统一收购、调度,由河中、河东等各镇陆运司、水运司负责转运。如此一来,医院医师的医术有了保障,所用药材也有了保障。当然,无论诊金,还是药材的价格,因为统一调度的关系,都会比别家便宜,而质量却更有保障,不会良莠不齐,这对寻常百姓而言,自然便是好事。”   王笉闻言大喜:“如此果是好事,大善!”   李曜刚要笑着应答,王抟却沉吟道:“蒲帅,某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相公请问。”李曜忙道。   王抟道:“诚如蒲帅所言,此事若真能这般做成,河东诸镇内,诊金、药费俱降,与寻常百姓确有好处,然则如此一来,如今已有的这些药铺,却没有河中医院药材运送之优势,将来却是如何生存?敢问蒲帅,可是要一统诸镇药行,独霸此业,便如河东军械监如今在铁器等行当上的做法一般?”   李曜哈哈一笑:“王相公不愧是国之宰辅之臣,此言直指要害,当真了得!不过,王相却是多虑了,某执掌河东军械监以来,虽严控铁器,对于别的行业,却是干涉极少,医、药行业方便,也是这般。”   王抟轻哼一声:“干涉极少?蒲帅说话,当真是泰山如絮。别的不说,就说蒲帅方才提到的陆运司、水运司。自打这两司开设以来,陆运司仗着有沙陀、五院诸部为后盾,马、骡充足,舟船无数,已然将原先以此为生的车马行、船行挤得没了活路,这就算真是不干涉,却也是与民争利!而这河中医院一旦设立,也同是如此,这根本就是大鱼吃小鱼,以蒲帅之财力、地位,一旦插手,其余散户,谁可与之抗争?届时,蒲帅虽是‘干涉极少’,他们却也仍然无法经营下去。对此,蒲帅如何说?”   李曜正色道:“王相此言看似有理,实则不然。就说陆、水运二司,自成立以来,多是承接河东军械监内部生意,闲时才会承接民间的活儿,但王相只看见了二司优势的一面,却未看见民间车马船行也有其优势。我这二司,优势在于有官方背景,除汴梁等处外,各地畅行,然则劣势却也明显:首先,此二司很难接到固定线路的活计,因为首先要保证军械监的内部调拨;其次,此二司因有严格规定,各处车马舟船调动均有较为固定之计划,应变能力不足,譬如某地突然有一笔大生意,而此二司在此处的车马舟船不足,换做民间商行,可以立即从别处调拨,而此二司则未必能迅速做出反应……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如此一来,运输二司与民间商行虽有竞争,却各有优势,这般竞争,某称之为良性竞争,最终受益的,乃是托运的客商……如此,则又使当地货物流通变快,死钱变成活钱,最终是商贾赚钱、百姓受益。因此,这运输二司之设立,其利远大于弊。”   王抟听罢,面色讶异,思索一下,迟疑道:“蒲帅说得似是有理,但有些地方,某一时实难理清……医学院之事,可否容我叔侄二人细细思虑之后,再予答复?”   李曜也知道,后世的一些简单商业理论,放在唐时,这些“古人”未必能立刻理会。虽说古人的才智并不差,但毕竟所接触的事务远远不同,因此纵然如王抟这般专司经济的高层官员,咋一听见这些理论,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他便笑了笑,道:“王相位居宰辅,理事严谨,乃国之洪福,曜岂敢催促?便请王相与燕然在蒲州暂住,细细思量也好。至于这些‘经济’法则,王相若有疑问,随时可以寻某来问,某虽浅薄,知无不言。”   王抟见李曜说完便站了起来,自然不会失礼,与王笉同时起身,拱手道:“久闻蒲帅最擅理财,今日一见,某实受益匪浅。蒲帅所论,某必细思,来日再请教益。”   李曜见他说得客气,再无先前倨傲之色,也自笑着还礼,拱手道:“不敢,不敢。弘农王使者既来,须得会见,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王抟笑道:“蒲帅自去,某等自能理会。”   李曜做足礼数,这才转身去了,等穿过二门来到花厅之外,侍者唱喏:“节帅到!”他这才整了整衣冠,信步而入。   一进花厅,才发现杨行密派来贺喜的二人皆是熟人。戴友规不必说了,另一人身段曼妙,显然是一女子,她虽然头戴帷帽(无风注:唐高宗之后,一种带有罩纱的帽子,遮住面容,直到颈部,玄宗之后较少见了。另外,高宗之前有“幂篱”,黑纱遮住全身……嗯,由此可见唐朝也是逐渐“改革开放”的。),但面纱轻薄,李曜仍一眼看出,此女不是杨潞又能是谁?   他曾料到此番大胜之后,杨潞必然要来一趟蒲州,却没料到她会堂而皇之地与戴友规这个弘农王特使同时出现,不禁一怔。      第210章 力挽天倾(十一)   PS:区区一小章,纠结三四天,我这也算是打破自己瓶颈时间的记录了。   ------------------------------   戴友规见李曜微怔,知道他是奇怪杨潞的公然露面,也不点破,反而主动招呼,长偮一礼:“庐州戴友规,受弘农郡王所遣,贺李令公持节河中,并呈贺礼!”然后轻轻拍手,便有随从唱喏:“弘农郡王贺礼:秦五年相邦吕不韦监铜戈一柄、汉元狩二年武帝御赐霍骠骑宝剑一柄、汉双螭龙纹榖壁一双、汉龙凤纹佩一双、汉螭虎玉雕一对、汉宫和田白玉美人雕一座……”   杨行密这贺礼林林总总,俱是珍品,价值难以估量。特别是排在最前的秦戈汉剑,对于军府节帅而言,其象征意义更是重大。   李曜闻言,面露微笑,心中也开始思索。等那随从念罢贺仪,他故意略等数息,见杨潞并不开口,便知道她虽然露面,却未公开身份,这才笑着拱手回礼:“弘农王乃是国朝股肱,重镇一方,素为某所敬慕。今次遣使而来,某实欢欣,此番大礼,铭感五内。”   杨潞也是初次听到这份贺礼的详细礼单,心中暗暗吃惊:“耶耶此番倒是当真舍得,如今虽是国家多乱,不少败落的高门贵第将手中古物折价变卖,可方才这批物什,没个五十万贯以上,无论如何是拿不下的,尤其那秦戈汉剑,历来被耶耶视若拱璧……如今却以此物来贺,莫非当真有什么大事,需要李正阳相助?”   而此时戴友规已然笑着回答道:“去年蒲帅来我扬州,尚且只是洺州刺史,今年某来蒲州,蒲帅已是一方诸侯,坐镇中都,控扼天下要害。若说这国朝股肱,岂能缺了蒲帅?”   李曜哈哈一笑,伸手虚引:“戴判官权重淮南,今次竟然亲自前来蒲州,某实受宠若惊。更兼当日你我二人合谋清口大战,大败汴贼,如今虽处两地,实连一心,说不得,今日只好大醉一场,方畅我怀啊……哈哈,戴兄,请!”   戴友规早知李曜待人接物一贯处置得宜,此番听他提到清口大战之时也说“你我二人合谋”,那可是将清口大战的功劳让了一半给自己,心中不禁一热,忙道:“清口大战首仰令公奇谋,又仗河东精骑迅勇,友规不过在侧参详附和,哪敢当令公如此夸赞,不敢不敢……令公先请!”   李曜再次伸手虚引:“贵使请。”   刚才戴友规这句称李曜“令公”而非“蒲帅”,是为了表示李曜的身份地位高过于他,应当先行,而李曜对他的称呼则立刻变成“贵使”,是为了点明此时戴友规代表着弘农郡王、淮南节度使杨行密。   其实这都是唐时主客之间的习俗,两人说完这话,便按照规矩一同前行,往殿中走去。因为杨潞未曾表明身份,是以李曜也就装作不识,未曾招呼于她。而是由身边的李袭吉代为招呼,邀她入内。   待得进了殿内,按照寻常规矩寒暄片刻,戴友规便作势左右观望,李曜呵呵一笑,摆手对使女奴婢们道:“你们且先下去……朱押衙,你安排牙兵,护卫殿外便是。”   使女们一退下去,憨娃儿便亲自安排牙兵退开一些,远远护卫,自己也不进来,亲自在外警惕搜寻。   殿中于是便只剩李曜、李袭吉、杨潞、戴友规四人。   李曜这才笑指李袭吉道:“戴判官、杨姑娘,袭吉先生你们都是熟识的,如今某已辟举他为河中节度支使,以及两池榷盐副使,无论甚话,二位但说无妨。”   李袭吉与戴友规和杨潞便起身再次见过,等再坐定,戴友规瞥了杨潞一眼,才道:“此番汴贼干冒天下之大不韪,擅起兵戈,偷袭河中,欲截河东归路,幸有蒲帅代领河东精锐,正奇相辅,全歼贼兵,使朱温铩羽而归,蒲帅也因此功,得镇中都……如今天下纷乱,我淮南虽有民心为恃,然则北有强敌,南环诸镇,虽有心为天家效力,奈何山高水远,力所难及。蒲帅陇西宗亲(无风注:这里的陇西,指的是大唐皇室陇西李氏之郡望“陇西堂”。),功宣荡寇,志展勤王,实乃天下藩镇之楷模,不知有何可以教我?”   李曜正色道:“藩镇者,天子藩篱是也。若论效忠,无非两点:强军以拱卫丹陛、聚财以输资朝廷。”   戴友规道:“蒲帅所言极是!这强军以拱卫丹陛,淮南从未片刻稍息,前者董昌叛乱,我淮南本欲报效陛下,出兵平叛,然则因有钱鏐作祟,遂不得成,然此拳拳之心,天日可鉴。难就难在聚财以输资朝廷。淮南自巢贼肆虐,以凋敝多年,近年来,我主弘农郡王杨公于民休养,劝课农桑,淮南才渐有恢复之像,聚财之事,略有所成。然则汴贼朱温狼子野心,既定兖郓,独霸中原,不仅不开放贡路,使我淮南贡赋长入关中,源源不绝,反而遍设关卡,留拦贡车,甚至将贡赋天子之财货据为己有……此诚乱逆之贼寇也!如今贡路堵塞,我主杨公日日心忧,唯恐天子降罪……如此种种,不知蒲帅可有良策?”   李曜何等人也,自然知道这话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杨行密或许愿意为天子贡赋一点,不过那只是为了彰显忠君爱国,混个好听的名头,实际能给多少?贡路不绝,他可以找大把的借口不贡或者少贡,而如今因为朱温的关系,贡路绝了,那这过错自然要堂而皇之地栽给朱温,说得好像一切都怪朱温似的。   不过李曜知道自己与杨行密乃是盟友,更知道戴友规拐着弯儿扯这么大个蛋所为何事,当然会跟着他演戏。当下便见他剑眉一扬,怒气冲天:“偷锅贼好大的胆量!淮南贡赋,乃为朝廷所献,他身为陛下之臣,竟敢私吞!哼,果然是巢贼余孽,亡我大唐之心不死!我意此獠不除,天下难安!”   戴友规见李曜如此“上路”,大喜过望,连忙附和道:“不错,不错,蒲帅所言,正是道理,我主弘农王亦作如是观!”他高亢了一下,立刻又转为隐忧模样,迟疑沉吟道:“只是汴贼虽经两败,仍据中原……其折损,年余即可恢复。杨公之意,汴贼如今正是一头带伤俄狼,其愿,定是四下安宁,好舔砥伤口,再图来日。而我等尽忠天子之藩镇,则如猎人,正该联合起来,一鼓作气,诛杀恶狼,不使其有再次祸乱中原之机,以正天下风气!”   李曜大吃一惊,心中猛地一跳:“难不成……杨行密居然是来邀我一同出兵荡平朱温的!”      第210章 力挽天倾(十二)   李曜心中一惊,语气却还自然,居然微微点头,笑道:“弘农王壮心奇志,忠勇为国,此等心怀,委实令人钦佩……只是这般大事,一旦扬旗,便是天下震动,天子侧目,不得不慎,却不知弘农王对此可有详策?”   杨潞在一边听得暗暗咂舌,心道:“朱温虽迭遭败绩,但毕竟据有中原,麾下仍有一支二十余万、征战多年的大军,若是逼得急了,一夜之间,强征十万大军也不是难事。反观沙陀、淮南,沙陀可用于征战的兵马或有十五万上下,淮南约莫八九万,至多不超过十万,倘若只是如此看来,双方联手,也算有点兵力优势,然则这其中还有许多问题,不是仅看兵力便能有把握的。耶耶舍此血本,只为联合出兵,看似有理,实则莽撞,个中原因,只怕尚有我所不知之处,我不如沉住气,看李正阳与戴友规如何说。”当下依旧保持沉默。   果然戴友规微微笑道:“杨公素知蒲帅胸中雄兵百万,故叮嘱于某,此事若蒲帅也以为可行,当由蒲帅定策,我淮南定当奉命唯谨,全力配合!”   “哦?”李曜微微有些意外,下意识道:“弘农王竟如此说道?”见戴友规点头,心中便开始思索起来:“杨行密找我联手,必然不是仅仅看着河中,他的意思自然是整个河东集团与他一起动手搞定朱温。且不说朱温是不是现在可以速灭,单是让河东全军出动,就不是那么好办的。”   李曜此前虽未挂名,但实际上已经几乎是总揽河东后勤,河东的家底如何,在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如今河东存粮不多,将士又刚刚劳师远征,就算一贯财大气粗的河东军械监,前日也来报告说火油储量不足,而‘火神液’计划更是仍在瓶颈之中。何况如今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方欲成立,自己为河东军械监准备的金蝉脱壳之计也正值关键时期,此时擅动刀兵,从内部准备来看,委实难称妥善。如果加上幽燕局势尚未明朗,此时动兵,就更加不智。   这还只是内部因素,事实上外部因素也同样不到位。   朱温在河中败绩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上疏朝廷,为“误判河东军情”上表请罪,把那套担心李克用占据关中、囚禁皇室的担忧摆出来大侃特侃了一番,又同时上贡一些财货,让日渐拮据的朝廷松了口气,已然下了诏令,调解晋、梁矛盾。虽然事实上这场仗已经打完,双方此时都没有再打一场的意思,但从政治层面来说,朝廷的这一道诏令,也就算是临时和平条约了。那么此时如果河东方面突然之间又跟杨行密联手,一同出兵攻打朱温,怎么说也是违背圣意,擅起刀兵,在道义上站不住脚。也就是说,前不久刚刚通过平定关中之乱而得来的一点好名声,又付之东流了。   再有就是,安史之乱过后这许多年,天下藩镇之间已经有了一种默契,对“唇亡齿寒”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如果李克用、杨行密联手攻打朱温,势必引起南北两方其他势力的警惕,闹得人人自危,而后更有可能出于自保的心态援助朱温。   人心是天下最复杂的东西。如果只是朱温和李克用争霸,其余藩镇或许多半会隔山观虎斗,但一旦杨行密参与其中,就不同了。这就好比后世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奥匈帝国宣战塞尔维亚只是点燃了导火索,真正的爆发,却是德国宣战俄、法。   按照李曜在决策前先考虑最糟糕结果的习惯,他认为如果现在跟杨行密商议妥当,出兵约莫在三四月间,主要战争结束的话,最快要六、七月,正好可以赶上秋收。   然而,河北王镕(成德节度使)、罗弘信(魏博节度使)、卢彦威(义昌节度使),山东王师范(平卢节度使),中原王珙(陕虢节度使),甚至赵匡凝(山南东道节度使)都有可能被朱温说动而参战对抗李克用。   在南方,跟杨行密你来我往打了这么多年的钱鏐马上要摆平称帝的董昌,继而一统两浙,只要杨行密跟朱温全面开战,他不可能坐视不理。而除他之外,还有杜洪(鄂岳,即武昌节度使)、钟传(江西,即镇南节度使)很可能出兵干涉,甚至考虑到当初杨行密斩杀了孙儒,孙儒当时的部将马殷(湖南,即武安军节度使)如今已经占据湖南,也不是没有可能出兵报仇。   这么算起来,虽然李克用与杨行密联合起来暂时可以在兵力上超过朱温,但却有可能激起群雄自保之心,继而起兵相争,如此一来,胜算不说全无,至少是去了大半。虽然这些势力之间也都各有各的小心思,未必不能离间、反间,但这种事情难说必成,以李曜的心思,如何肯冒这么大的险?他对自己步伐早有规划,何必为一次未必成功的战争乱了脚步?   于是他沉吟着道:“今次我河东大军入关中靖难,虽是战果辉煌,然则各类损失,也自不小,后又遭遇朱温偷袭河中,复有一战,折损更大。加之河东大旱,存粮也是不足,如今正须休养,若要再起大兵出征万里,恐怕却是难了。”   他见戴友规面现失望之色,已经张口欲言,伸手微摆,止住他道:“戴判官莫急,且听某将话说完。”   戴友规只得拱手:“蒲帅请讲。”   李曜思索着道:“以某之意,非但河东如今不便出兵,便是淮南,只怕一时之间也不该招惹朱温。”   戴友规微微蹙眉,迟疑道:“蒲帅可是忧心两浙?”   “不错。”李曜毫不遮掩,正色道:“钱鏐此人,虽非天下大雄,然则绝域一方,却也不难。他原是董昌麾下之将,如今却能反过来剿灭前主,便是其能。如今看来,董昌之败,已经毫无疑问,他一旦身死,朝廷难道还能将他那一镇之地收回不成?到时候仍是为钱鏐所得。戴判官,钱鏐未得董昌之地时,已是淮南大敌,一旦统一两浙,淮南宁不心急否?若淮南大军北上攻打朱温,而钱鏐在后出兵偷袭……弘农王可莫要忘了当日夫差之败啊!”      第210章 力挽天倾(十三)   戴友规听李曜提及夫差,有些不以为然,摇头笑道:“蒲帅多虑了,钱鏐纵然底定两浙,麾下伤亡亦必不轻,我若此时出兵,他便是想插手干涉,只怕也有心无力,待得贵我双方戡乱功成,扬威天下,钱鏐岂敢再生不测之心?”   李曜微微一笑,似是思索了一下,忽而道:“戴判官可知,若某为钱鏐,董昌殁后,当作何虑?”   戴友规微微一怔,拱手道:“正要请教蒲帅。”   李曜沉吟道:“纵观两浙附近藩镇,只有北、西、南三面。而无论是南下福建,还是西进江西,皆须面临地势险要,路途艰难之境,如此便会困于补给,难兴大兵,胜负实难逆料。而倘若北伐淮南,则同属江南水网,是一马平川,就算平定董昌之时略有折损,趁淮南出兵中原之虚,拿下长江以南,却也未必不成。倘使某为钱鏐,必然当机立断,出兵苏州,若然得手,西北一望,便是金陵!如此一旦事成,则至少可与淮南划江而治……”他忽而一笑:“只是,钱鏐这算盘虽是好打,某却要问:弘农王此番方将苏州收入囊中,却难道肯再让之与他?”   李曜最后特意提到苏州,而且用到一个“再”字,这其中自然很有来历,须得从杨行密和钱鏐二人的起家说起,个中原因十分复杂,影响十分深远。   唐末苏州实际上是包括了现今苏州、嘉兴、上海三个行政区的地域。当然,由于当时上海市的陆域还未完全形成,苏州的实际面积也要大打折扣。不过鉴于其东临大海,西滨太湖,南控钱塘,北倚长江的特殊区位,以及南通杭州盐官县,西北通常州无锡县,东南通湖州乌程县的交通优势,还有得天独厚的气候和土地资源所造就的发达的经济,苏州被其周围的割据者所觊觎,也是有其原因之所在的。   黄巢起义的南北转战,彻底打破了旧有藩镇的平衡格局,也使北方藩镇的军乱传统传播到了南方。   光启二年十月,隶属于感化军节度使时溥帐下为牙将的泗州涟水人张雄、冯弘铎得罪于节度使时溥,聚众三百,渡江南下,袭苏州而据之。雄自称刺史,稍顷,聚兵至五万,战舰千余,自号天成军。这次小小军变的发生,则是因为两人皆为武宁军偏将。冯弘铎为小吏所辱,张雄为之辩解,不料反而见疑于节度使时溥,结果二人惧祸。思来想去,这位出身淮北的下层军官张雄,便凭借武力一跃而控制了苏州的军政大权,成为唐末江南众多此类武人刺史之一。   然而苏州作为江南财赋重镇,身为浙西观察使的周宝不能眼看着苏州的易主而不管,虽然他是个“空降干部”,似乎没什么实力。因此,当光启三年三月,周宝因为自己内部的兵变而出逃治所润州,依附亲信常州刺史丁从实时,还要在危机时刻,派遣本可以作为自己夺回润州的重要援助的六合镇使徐约及其精兵,去攻打苏州。   于是,光启三年夏,四月,同样身为北方军将的徐约便继张雄之后,占据苏州,成为苏州刺史。而张雄转而逃亡入海,并最终趁乱占据润州上元县,甚至私自升上元县为西州,再次自封当上了刺史。   不过另有一说,言浙西周宝子婿杨茂宝为苏州刺史,约攻破之,遂有其地。若是如此,则当徐约进取苏州时,身为周宝子婿的杨茂宝已经率先占据其地。因此李曜此前曾听人提起,说当年徐约进取苏州时,只是打着周宝的旗号,实际并非是受周宝指使。   当然,这种事别说后世很难说清,就连如今事情不过过去二十多年,李曜也没法查探得太过清楚,他只是下意识觉得很有一直可能,是周宝在命徐约进取苏州之后,忽然又反悔此前所为,怕徐约尾大不掉,便让自己的子婿杨茂宝率先攻取苏州。而徐约毕竟从润州六合镇赶到苏州,比杨茂宝从常州到苏州远得多,所以能够让茂宝占取先机。只是,这时候,张雄的轻易失守,却让人大惑不解,也许和他初到江南立足不稳有关吧。   须知唐末割据政权,大者数镇,小仅数州,而只据一州之地的也大有所在。究其原因,无论是同州防御使,还是河阳三城怀州节度使,都是因其重要之军事战略地位而升格为方镇的。而此时的苏州作为浙西观察使辖区的中心州城,交通南北,并拥有巨大的财赋,使得张雄、周宝、徐约等人相继窥视其统治权,则是更进一步把北方藩镇的好为乱的习气带到了南方,从而让苏州一下子成为了军事重镇,以后的数十年中再也不能享受和平了。   黄巢起义的后果之一,是秦宗权的叛乱,而秦宗权叛乱的后果之一,则是孙儒的劫掠江淮。而孙儒的南下,正好遭逢了淮南杨行密、浙西钱鏐的崛起时段,此二大势力的崛起,无疑对孙儒想要趁乱割据一方产生了不利。因此,孙儒如无头苍蝇般的左冲右突,杨行密艰难的争夺地盘,以及钱鏐不紧不慢的扩张势力,加在一起,就使得浙西之地数年之内陷于混乱。   李曜自从出任洺州刺史之后,加上了解到赵颖儿身世,对于此前曾经发生在南方的一些事情也逐渐开始关注,奉命出使淮南之时,在那长达数月的客居时间里,他端坐别院,却暗暗指挥隐藏民间的军械监商贾拉拢人才,顺便也了解了许多这个时代江南地区的一些情况,其中就包括这三大势力当初曾经发生的交锋。   这段时间发生在浙西的战乱可以大致分为以下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钱鏐以助周宝勘定内乱为名义的进取润、常、苏三州。第二阶段是杨行密与孙儒对浙西北三州的反复争夺。第三阶段是孙儒的溃败以及浙西三州势力范围的初步定型。[注:为免影响剧情阅读,此分析另附文于正文之后,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完正文后再看。]   浙西战乱的结果是苏州归属钱鏐,常、润二州归属杨行密,而过江猛龙孙儒败死。浙西战乱结束后,一直和平的情况并未长久,便又有了战争的迹象,起因于浙东董昌的叛乱。   董昌名义上是钱鏐的上级,但事实上两人一直处于一种“董昌是政治领袖,钱鏐是军事统帅”的微妙关系中。随着钱鏐在各次战争中势力的增长,董昌必然会被钱鏐高高架起,而钱鏐也会感到董昌在他上头的种种不舒服。因此,当两人联合击败盘距在浙东的黄巢残部刘汉宏的势力后,或出于浙东财赋考虑,或出于政治前途考虑,董昌都要去浙东越州,从而出现了董钱二人隔钱塘江而峙的局面。   钱鏐作为军事领袖,虽然占据着杭州,但杭州隔江便是越州,可以作为个人势力范围的边疆州看待,随时可能受到董昌的反戈一击。而浙西经过长期战乱,经济凋蔽,钱鏐所占领的苏州也已非昔日可比。紧领杭州北部的湖州一直由李师悦占据,而师悦又是倾向于杨行密的。只有杭州南部睦州刺史陈晟尚可以利用,但虽然同样出身八都旧将,在钱鏐根本处于势弱的时候,投靠谁是说不准的。于是,钱鏐唯一的出路便是乘机消灭董昌,而董昌竟然走出了称帝这一着臭棋,自然就成了钱鏐最好的机会。   别看刚才戴友规说得好听,说杨行密打算南下平定董昌之乱,只是因为有钱鏐阻挠,所以作罢,而李曜也未曾对此表示异议,就以为事情果然如此。其实事情根本不是这般,事实是:杨行密要打的是钱鏐,正好董昌来求援,杨行密遂出兵南下攻打钱鏐的苏州,将之夺取。   至于戴友规刚才的那番说辞,显然那是事发之后杨行密给天子上疏时的说法。也无非是说之前不知道天子的诏令,所以我杨某人一听董昌叛乱了,想到我是天子藩篱,急得立刻起兵南下,谁知道钱鏐这个贼厮鸟居然不让我的兵借道南下帮陛下您平定叛乱,我杨行密急于王事,只好不顾其他,打算先打钱鏐,再灭董昌,保证还陛下一个清平世界云云……至于说后来诏令到了,让钱鏐去打董昌,我杨某人也听了陛下您的话,这不就罢兵息战了么?哦,您说苏州,嗯,我的兵打下苏州之后没有军粮了,只好暂据苏州,凑点口粮,等军粮足了咱就走……军粮什么时候足?哦,这个嘛……就难说了……   犹豫李曜的出现已经导致一些蝴蝶效应,这场仗正是发生在李克用出兵关中前夕。从此次战争进程,以及战火沿及范围来看,此次征讨董昌的战役,有东西线两个战场。而苏州的失守,便导致了西线战场的吃紧,因为杨行密对董昌的支援无疑会加重钱鏐的军事压力。而当时苏州的守将,是乾宁元年二月任命的曾经在浙西混战中失守润州的成及,失败的经历并没有让他学到什么经验,所以也没有改变他再次失守的命运。   当时董昌求救于杨行密,杨行密遂遣泗州防御使台蒙攻苏州以救之,冬十月,杨行密遣宁国节度使田頵、润州团练使安仁义攻杭州镇戍以救董昌,董昌则使湖州将徐淑,会同淮南将魏约共围嘉兴。钱镠则遣武勇都指挥使顾全武救嘉兴,顾全武是钱鏐麾下第一名将,出兵之后气势如虹,连破乌墩、光福二寨。淮南也不是没有收获,比如淮将柯厚就攻破了苏州水栅。到了乾宁三年春正月,安仁义以舟师兵至湖州,欲渡江接应董昌,钱镠仍遣武勇都指挥使顾全武,外加都知兵马使许再思去守西陵,顾全武一出马,安仁义便没法渡江了。然后没多久,苏州常熟镇使陆郢以州城投杨行密,俘虏刺史成及。   如果站在整个战争的角度来看,此时的钱鏐的确十分被动,淮南大将台蒙在围攻了苏州之后,顺便给了润州的安仁义以南下配合宣州田頵以及湖州李师悦进攻苏州嘉兴和杭州周边军寨的机会。而钱鏐则全靠顾全武在东西两线之间来回奔波,才得以保证自己老巢杭州不被攻破,也才得以阻止杨行密的军队渡过浙江与董昌的军队汇合。但是,苏州最终还是被杨行密进取,嘉兴也至今还在被围攻之中。   钱鏐与杨行密虽然在浙西混战中,曾经共同讨伐过孙儒,但是毕竟两者都处在军事上的上升阶段。杨行密对常州、润州的实际占有,和对湖州的间接控制,都使得钱鏐的浙西观察使衔有名无实。而董昌之役中,杨行密更是直接出兵占领了苏州,由此所造成的对杭州的威胁已经使钱鏐无法忍受。可以说,只要钱鏐平定董昌,苏州之役必然随之而来,没有万一。   因此,此时李曜此时明确提到苏州,戴友规与杨潞同时面色大变。   戴友规急问:“钱鏐竟然会不顾此战伤亡,立刻出兵苏州?”   而杨潞眼中也突然露出惊色,同时出言道:“我淮南取苏州不过二十余日,蒲帅何以神速得知?”   这两人同时发问,而发问的方向却大不相同,这自然是他们二人平日所专注的事务有别所致。李曜闻言,心中暗暗点头,面上浮现一丝不可捉摸地笑容。   他伸手虚压,淡然开口道:“二位稍安勿躁,且请某慢慢道来。”由于此番戴友规才是正式使节,因此他首先回答戴友规的问题:“戴判官,你长于军旅智计,当知苏州之重。淮南得苏州,则对钱鏐如头悬利剑,何时愿斩,便可斩之,而钱鏐则须时刻警惕,否则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危;钱鏐若得苏州,则西可溯江而克金陵,北可渡江而袭扬州,更可为他杭州老巢之藩篱,使其攻守有度,进退无忧。如此要害之处,两家谁不重视?然则若更细看,则淮南失了苏州,金陵尚有地形之险可据,扬州更有长江天堑为恃,进虽失了跳板,退却仍有凭借;反观浙西,钱鏐若失了苏州,杭州便如凤凰脱毛、大虫(老虎)无牙,看似强大,实则以其咽喉,向敌刀锋,可谓是危若累卵。戴判官以为,若你是钱鏐,手控两浙,财雄势大,能咽下如此恶气,甘于这般境遇?某料他击败董昌之后,势必不能甘休,必将趁胜出兵,与淮南决战苏州!”   戴友规面色连变数次,终于忍不住面露急切,有些不安地沉吟道:“不瞒蒲帅,大王与某辈,虽也料到钱鏐势必不会坐视苏州易主,但却也未曾思虑此节,倘若钱鏐不顾伤亡,平定浙东之后立刻北伐,我淮南必失先手,胜负……实难逆料。”他早已清楚李曜在军事上的眼光,因此也不作什么虚言,对此军情的判断直言不讳。   李曜见他说完便沉思不语,心中微微一笑,却转头去答杨潞的问题:“此番河中大战,若真个详细论功,其实杨姑娘与盈香妙坊可算得上居功至伟。以朱温那般狡猾如狐之辈,也被姑娘你轻松设计,白做了一场盐池美梦。”他稍稍一顿,面露微笑道:“至于姑娘方才所问,某何以如此神速便得知苏州易主……以姑娘大才,难道真个不知?”   杨潞果然不是真个意外,闻言顿时展颜一笑,柳眉微微一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蒲帅那河东军械监中的商贾,只怕有三成兼为细作吧?”   李曜呵呵一笑,轻轻摆手:“军械监中之商贾,并没有多少真正的细作,事实上,许多情报,无须刻意打听。”   杨潞微微蹙眉:“哦?”她略微思索,仍是不解,竟也不客气,居然直接问道:“倒要请教蒲帅,若不刻意打听,这情报却从何处而来?”   李曜轻笑一声,悠然道:“大多数情报,来源于细节。”   杨潞听了,更是皱眉,佯装不悦道:“蒲帅为何总是对奴家故弄玄虚?”   李曜摇头笑道:“某何曾故弄玄虚了?只是情报一事,除了刺探某些机密之外,绝大多数来源于各种纷杂末小,能否从这些浩瀚的线索中找到有用的情报,其所需要的,乃是敏锐的目光,和细致的分析。”   杨潞听完,突然就收起佯装出来的不悦,嫣然笑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古人诚不欺我。蒲帅既擅理财之道,又用兵如神,如今看来,连这细作情报之事,也是了如指掌、别有一番见解……如此看来,奴家这一趟河中之行,还当真来得对了。”   李曜微微好奇,反问道:“哦?敢问杨姑娘此来,所为何事?”   杨潞盯着李曜的眼睛,正色道:“交换。”   “交换何物?”李曜毫不迟疑。   杨潞面露笑意:“蒲帅军权在握,又兼财雄势大,奴家一介女流,还能与蒲帅交换这些物什不成?自然只能交换一些奴家还算拿得出手的东西。”   李曜见她白玉无瑕的脸上似嗔似喜,红菱般的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竟然忍不住心中一荡,暗道:“这妮子要不是杨行密的女儿,又这般厉害精明,使我心中早有警惕,这一笑如此百媚横生,就算我这种‘老将’,只怕也要被她给勾了魂去了。”原来他自出使淮南,客居扬州起,心中就对杨潞有了一定地警惕,倒不是觉得她定要来害自己,而是怕自己大事未成,却乱起别的心思。   当下收起遐思,微微垂下目光,不与杨潞对视,只是轻声问道:“何物?”   ------------------------------   PS:附文浙西战乱的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钱鏐以助周宝勘定内乱为名义的进取润、常、苏三州。   此阶段,起于光启三年(西元887年)“五月,钱镠遣东安都将杜棱、浙江都将阮结、静江都将成及将兵讨薛朗。”是年“六月,师次阳羡,与贼将李君旺遇,大破之,获船八百余艘。”于是,同年九月“遂进攻常州,丁从实弃城宵遁。”三州之中居于中间位置的常州被率先攻破。   光启三年“十二月,钱镠以杜棱为常州制置使。命阮结等进攻润州,丙申,克之。刘浩走,擒薛朗以归。”又《吴越备史》卷1《武肃王》文德元年(西元888年)正月丙寅条云:“我师克润州,生擒薛朗而还,王命剖心以祭周宝。刘浩走之,王命阮结为制置使。”则《备史》或许是以薛朗到杭州之日追述润州的攻克,如此,润州之下当在前此的光启三年十二月。于是,润州也被破,浙西北三州只剩苏州一地了。   作为进攻苏州的准备,文德元年正月,“又命筑嘉兴县城。”于是,同年“秋九月,王命从弟銶率兵讨徐约于苏州,”开始了钱鏐集团第一次对苏州的战役。经过数月的征讨,第二年(龙纪元年,西元889年)“三月,我师破徐约于苏州,约奔入海,中箭而死。王命海昌都将沈粲权知苏州事。”于是,浙西北三州尽入钱鏐政权,并且在道义上,钱鏐是以继承周宝浙西观察使的名义,收复了浙西诸州。因此,以后淮南杨行密以及孙儒对三州的侵犯,都是钱鏐政权所不能容忍的,也就决定了浙西以后的数年之乱。   附带需要说明的还有湖州,《新唐书》卷188《杨行密传》云:“昭宗诏行密检校司徒、宣歙池观察使。时韩守威以功拜池州刺史,行密表徙湖州,以兵护送。而李师悦在湖州,与杭州刺史钱镠战不解。苏、湖、常、润乱甚。”此时,恰逢杨行密进取宣州赵鍠之时,也想趁乱进取湖州,且湖州与宣州为邻州,如果杨行密得手宣州趁势从西进攻,李师悦必将陷入两面作战境地,取之必易。不过,考虑到此年(文德元年,西元888年)李师悦由湖州刺史升为忠国军节度使,很有可能是师悦为了不陷于两面作战,以争取杨行密的援助来帮其抵御钱鏐,而依附于行密,并通过行密取得了节镇的名号。   故,第一阶段结束,此时太湖沿岸的势力分布大致为:钱鏐控制苏、常、润三州,杨行密控制宣、湖二州,而孙儒正在扬州虎视眈眈。   第二阶段,杨行密与孙儒对浙西北三州的反复争夺。   首先说明一下在杨、孙的争夺战之前,钱鏐对三州主政者的任命情况。润州,“文德元年(西元888年)春正月……丙寅,我师克润州,……王命阮结为制置使”,又“龙纪元年(西元889年)……五月,甲辰,润州制置使阮结卒,钱镠以静江都将成及代之。”常州,“光启三年(西元887年)……十二月,命杜棱为常州制置使”。苏州,“龙纪元年……冬十月,……以给事中杜孺休为苏州刺史,钱镠不悦,以知州事沈粲为制置指挥使”。   对于浙北三州的争夺,在孙儒一方,由于孙儒的既想取之,又要照顾到江北扬州的不被朱全忠袭击,从而使其在江北之间反复来回,也造成了三州,特别是常、润二州在孙、杨之间数次易主。因此,必须再分阶段叙述这一史实。   首先,是杨行密的进取常、润二州。《新唐书.杨行密传》云:   “行密虽得宣州,而蔡俦为孙儒所破,以庐州降。儒进攻行密,行密复入扬州,北结时溥扞儒。全忠遣庞师古将兵十万,自颍度淮助行密,败于高邮。行密惧,退还宣州,遣安仁义袭成及,取润州,自将三万屯丹杨。仁义又取常州,杀钱镠将杜棱。”   如此,则杨行密在渡江后,本部屯润、常之间的丹杨,让安仁义先后进取润、常二州。故《吴越备史》云:“龙纪元年(西元889年)……十一月,……是月,宣州杨行密遣将李友陷我毗陵,执杜棱而去。初,李友攻毗陵,凿穿地道而入,兵甲俱以土中夜入于棱之寝室,因执棱于卧榻而去。”《资治通鉴》又云:“龙纪元年……十一月……田頵攻常州,为地道入城。中宵,旌旗甲兵出于制置使杜棱之寝室,遂虏之,以兵三万戍常州。”   其次,则是孙儒渡江从杨行密手中拿下常、润二州。《资治通鉴》云:“龙纪元年……十二月……戊寅,孙儒自广陵引兵度江,壬午,逐田頵,取常州,以刘建锋守之。儒还广陵,建锋又逐成及,取润州。”又《新唐书》卷10《昭宗本纪》云:“龙纪元年……十二月,孙儒陷常、润二州。”   至于此时润州的归属问题,《吴越备史》云:“龙纪元年……十二月,淮南孙儒遣其下刘建封帅众陷我润州,成及奔归。”大致是杨行密将安仁义于十一月下润州之后,转攻常州,从而使钱鏐降将成及代受润州,孙儒将刘建封便复于十二月从成及之手下润州。   再次,杨行密复于孙儒手中得常、润二州。《资治通鉴》云:“大顺元年(西元890年)……二月……杨行密遣其将马敬言将兵五千,乘虚袭据润州。李友将兵二万屯青城,将攻常州。安仁义、刘威、田頵败刘建锋于武进,敬言、仁义、威屯润州。”其云“乘虚”,则是孙儒此时与朱全忠将庞师古战于江北。又,杨行密让马敬言、安仁义、刘威三人守润州,则是因为控制了润州便可以控制江北扬州与江南常州的交通,而去年末由于对此问题的忽视而使得润州得而复失也是原因之一。   最后,孙儒对常、润二州的再控制以及对苏州进取。不过,这一阶段有些复杂,姑且先列各书自大顺元年二月杨行密占领常、润二州之后的史料于下:   《新唐书.昭宗本纪》:“大顺元年……七月,杨行密陷润州。……八月,钱升杀苏州刺史杜孺休。杨行密陷苏州。淮南节度使孙儒陷润州。……九月,……杨行密陷润、常二州。闰月,孙儒陷常州。……十一月……孙儒陷苏州。”   《吴越备史》:“大顺元年……秋七月,常州李友陷我姑苏,制置使沈粲害刺史杜儒休及兄延休而奔于我。王以其失备,复害刺史,将欲诛之,粲遂奔孙儒。是月,杨行密遣将张行周为常州制置使。……闰九月,孙儒复遣刘建封攻毗陵,杀张行周,而复困姑苏。……冬十一月,孙儒陷姑苏,李友奔常熟。十二月,孙儒归淮南,仍以沈粲为制置使。”   《资治通鉴》:“大顺元年……八月……丙寅,孙儒攻润州。苏州刺史杜孺休到官,钱镠密使沈粲害之。会杨行密将李友拔苏州,粲归杭州。镠欲归罪于粲而杀之,粲奔孙儒。……九月……杨行密以其将张行周为常州制置使。闰月,孙儒遣刘建锋攻拔常州,杀行周,遂围苏州。……十二月,己丑,孙儒拔苏州,杀李友。安仁义等闻之,焚润庐舍,夜遁。儒使沈粲守苏州,又遣其将归传道守润州。”   最开始是《新唐书》所云“七月,杨行密陷润州”,之前二月润州已在杨行密手中,为何又陷之?则或许二月到七月间润州复被孙儒占取过一次,而杨行密再陷。因此,《新唐书》云“八月,……淮南节度使孙儒陷润州。”而《通鉴》亦云:“八月……丙寅,孙儒攻润州。”   然后是杨行密常州守将李友在孙儒南下的威胁下,担心常州不保,便向南之苏州发展,并进取之。此事,唯《备史》系之于秋七月,其余二书皆系之于八月。而《备史》于八月未记载战事,故或当以八月为准。   再然后是九月杨行密在任命常、苏二州守将。即《通鉴》云“以其将张行周为常州制置使”。而《备史》又系之于七月李友取苏州之后。又《新唐书》云是年九月“杨行密陷润、常二州”,则实际上杨行密全部占有了浙西三州之地也。   接着是闰月孙儒遣刘建封攻克常州,此事三书记载相同,不作辩论。   最后则是年末孙儒攻克苏州,进而全有浙西三州之地。攻克苏州,即《备史》于十一月所系“孙儒陷姑苏,李友奔常熟”以及《新唐书》所云“十一月……孙儒陷苏州”,又《通鉴》所云“十二月己丑,孙儒拔苏州,杀李友。”则当为孙儒在十一月下苏州城后,又与十二月克李友所避之常熟地,全有苏州也。既克苏州,则孙儒北还,在杨行密守润州之将安仁义“焚润庐舍,夜遁”的情况下,顺便任命降将沈粲守苏州,归传道守润州。   从而,浙西北三州争夺战之第四阶段结束,整个浙西北争夺战也以孙儒的尽据三州而结束。这时太湖沿岸势力分布为:孙儒占据苏、常、润三州,杨行密依旧控制宣、湖二州,而钱鏐则失去了到手的一切。   第三阶段,孙儒的溃败以及浙西三州势力范围的初步定型。   浙西混战,实际上主要是孙儒与杨行密争夺淮南霸权而造成的,最后杨行密被孙儒逼到了江南宣歙观察使辖地,而孙儒自己又受到朱全忠在北方的步步紧逼,以致于战火烧到了江南,并祸及了钱鏐在浙西的利益。而最终是孙儒全有了浙西之地,因此,钱鏐想要重新取得浙西三州,必须依靠杨行密的力量,才有可能。所以,在第三阶段,钱、杨便联合起来,对孙儒进行夹攻。   首先是这一阶段孙儒的第一次渡江南下。《资治通鉴》卷258《唐纪七十四》大顺二年(西元891年)春正月条云:   “孙儒尽举淮、蔡之兵济江,癸酉,自润州转战而南,田頵、安仁义屡败退,杨行密城戍皆望风奔溃。儒将李从立奄至宣州东溪,行密守备尚未固,众心危惧,夜,使其将合肥台蒙将五百人屯溪西;蒙使士卒传呼,往返数四,从立以为大众继至,遽引去。儒前军至溧水,行密使都指挥使李神福拒之。神福阳退以示怯,儒军不设备,神福夜帅精兵袭之,俘斩千人。”   则孙儒从润州进攻宣州,战而复败也。又《吴越备史》云:“二年春正月,孙儒自淮南复入姑苏,将乘胜以图我。王出舟师以御之,儒遂绝南顾。”以及《新唐书》云:“大顺……二年正月……钱鏐陷苏州。”则在孙儒全有浙西三州北还之际,苏州已为钱鏐乘虚而取之,而当孙儒南下攻杨行密于宣州顺便想夺回苏州时,为钱鏐所败。又孙儒进攻宣州失利,便返回江北与杨行密争夺淮南诸州了。   然后是孙儒在尽失淮南之地后,第二次南下与杨行密做最后一次决战。《通鉴》云:“大顺二年(西元891年)……秋七月……于是悉焚扬州庐舍,尽驱丁壮及妇女渡江,杀老弱以充食。”又《新唐书》云:“大顺……二年……七月……孙儒焚扬州以逃。”   此后,孙儒又进攻宣州,《通鉴》云:“大顺二年……八月……乙未,孙儒自苏州出屯广德,杨行密引兵拒之。儒围其寨,行密将上蔡李简帅百馀人力战,破寨,拔行密出之。”这场战役,是孙儒从苏州行进至广德,又广德在宣州南,则可知,孙儒第二次渡江是直接以苏州为根据地,从太湖南岸进攻宣州广德。因此,钱鏐对苏州的控制已经复次失去。然而,此战孙儒依旧没有胜利,所以又有了之后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进攻。   《通鉴》所云:“大顺二年……十二月……孙儒焚掠苏、常,引兵逼宣州,钱镠复遣兵据苏州。儒屡破杨行密之兵,旌旗辎重亘百馀里。行密求救于钱镠,镠以兵食助之。”又《备史》:“大顺二年……冬十二月,孙儒烧掠苏、常,遂逼宣州,因围杨行密。行密遣使求救于我,王出糗粮甲兵以助之。”   因为此次可以说是孙儒决死一战了,所以他在战前焚掠了苏、常二州,以致于“景福元年(西元892年)……二月……钱鏐陷苏州”,并“命从弟銶为苏州招辑使”。又《资治通鉴》云:“孙儒围宣州。初,刘建锋为孙儒守常州,将兵从儒击杨行密,甘露镇使陈可言帅部兵千人据常州。行密将张训引兵奄至城下,可言仓猝出迎,训手刃杀之,遂取常州。行密别将又取润州。”则常州、润州也被杨行密顺便拿下了。而此一格局,也可以说是初次奠定了浙西三州的势力范围,此后的数十年间,钱鏐与杨行密虽然互战不休,但终未能改变之。   至于孙儒,景福元年六月,在失去了后方,决死力于宣州后,受到杨、钱两方的进攻,最终依旧失败,而且是彻底的溃败。   因此,经过浙西一场牵涉三方的混战之后,苏州归属钱鏐,常、润二州归属杨行密。这样,苏州在钱鏐政权中,首次成为边疆州,从而在以后数十年的边疆州争夺战中,凸显了其重要的战略地位。      第210章 力挽天倾(十四)   杨潞方才这番话说得有些引人遐思,连戴友规也从忧虑中惊醒,暗道:“莫非县主听了方才李正阳的一番分析之后,也忧心苏州局势,竟然打算以自己为筹码,换取李正阳之助?可这联姻之事,原是双方都有好处,李正阳纵然同意,也未必乐意立刻‘预支’好处给我淮南,县主提出此事的时机,只怕不甚妥当……再者,李正阳远在河中,又如何能对苏州施加直接援助?我淮南之所以要与河东联手,所为不过是希望河东牵制朱温,使其不能南顾,如此这般我淮南才好趁机南征西讨,却不是指望他们能对南方局势有何影响,县主此说,委实有些乱了分寸。”   谁料杨潞见李曜模样,竟莞尔一笑,道:“不知蒲帅以为我盈香妙坊如何?”   李曜微微一怔,心头奇道:“这是甚话,难道杨潞见我是这时代的大龄青年,怕我憋得慌,要送我几个美人儿解闷不成?这不是搞笑么,以我如今的身份,倘若真有这般心思,还怕少得了美女相伴?……不过话说回来,盈香妙坊的女子,倒也的确有些能耐,朱温那厮虽然好色,可他毕竟是多年的老油条,疑心病又历来极重,居然能被说动,真个出兵河中,使我得了机会,龙门一跃,至有今日。”想到此处,他忽然心中一动,脑子灵光一闪:“是了,杨潞何等人物,岂能拿几名女子与我做什么交换,她言下之意,莫非是指盈香妙坊的作用?”   他心中有了底,便不再低着头,抬头看着杨潞,道:“盈香妙坊之能,有河中一战为证,何须再复多言?只是,某却不知姑娘此言究竟何意。”   杨潞忽的摘了帷帽,全然露出面容来,嫣然一笑:“自然是交换细报。”   李曜恍然大悟,原来杨潞所指竟然是要和自己交换“间谍情报”!难怪她方才听自己说了几句情报搜集的心得之后,便说此来河中不算白跑,竟是这番意思。   李曜略微沉吟,也笑了起来,恢复平常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怡然点头道:“原来如此。交换情报之事,某并无异议,只是不知杨姑娘想用哪种交换方式?”   杨潞微微一怔,奇道:“这还有什么旁的讲究么?”   李曜哑然失笑,摇头道:“倒也不多,大致有两种。”   杨潞抬手行了个万福礼,道:“请教。”   李曜见她右手放左手上,两手平举到齐胸,微低头、微屈膝的这一万福,心中大感受用,简直通体舒泰,暗道:“这才是‘真·万福礼’,端端正正,温婉而不卑从,正如梅花一般,哪像满清万福那种变异产品,双手放在身侧,还经常加个手帕,一眼看去,全是妖媚。”   他一本正经地回了个周揖礼,这才道:“这两种交换的差别,在于贵我合作之深度,若是寻常合作,那就一个情报交换另一个情报,不见兔子不撒鹰,谁也不吃亏。”   杨潞微微蹙眉:“另一种呢?”   李曜道:“另一种就是深度合作,也可称之为全面合作。这一合作,已经不该称之为交换,这是真正的将对方视为己方,贵我一体,除可能影响己方安危的情报之外,其余任何情报,皆与对方分享。”   杨潞听完,略微思索,忽然问道:“那么,蒲帅是喜欢前者,还是后者?”   李曜悠然道:“某以为在决定之前,你我二人须得先将己方情报系统的一些大致情况坦诚提出。”   “情报系统?”杨潞对这个词微微有些错愕,反问道:“譬如奴家的盈香妙坊?”   李曜点头。   杨潞这才释然,轻笑道:“这倒是个新词儿……奴家的盈香妙坊一共有十三座,分别分布在扬州、长安、汴州、洛阳、杭州、苏州、常州、青州、徐州、湖州、鄂州、洪州、庐州。此十三坊,只有汴州唤作盈香妙坊。”   李曜闻言,暗暗吃了一惊,想不到杨潞手底下竟有如此大的一支情报力量,虽然按这个分布来看,她更侧重于南方,但北方也有长安、洛阳、汴州、青州四处,再加上划分南北的徐州,其布局也堪称完善。当然,杨潞没说大河以北有她的势力,李曜却也不敢完全相信就一定没有,只是现在自然不便指出,于是便点头道:“弘农王有女如此,真是家门之幸,这十三妙坊的作用,恐怕足当十万大军了。”   杨潞微微一笑:“过奖。”   李曜知道她在等自己交底,也不犹豫,当下便道:“某为河东军械监掌监之时,麾下设有水陆两运之司,后又设置测绘司,此三司之中,均有专司及兼做谍报之人。若以分布论,除岭南、黔桂、蜀中、福建之外,天下各镇都有某之细作……凡我军械监商路可达,细作自然分布。”   杨潞与戴友规同时吃了一惊,戴友规是真不知道李曜麾下的情报系统竟然发达至此,而杨潞早先便对此专门花过心思打听,此时只是惊讶李曜的坦然,特别是他这话等于承认,其在淮南各地,同样安插了细作。   杨潞心中有些惭愧,暗道:“我在太原也有一座妙坊,却不敢说出来,李正阳却毫不迟疑承认他在淮南各地都有细报来源,单是这番气度,我便远不能及了。难怪耶耶此番欲与河东进一步联手却不直接去太原,反是先到河中与李正阳来谈。耶耶看人的眼光,究竟还是强过我太多,李正阳此人,确有成大事业之风范。”   杨潞郝然道:“如此这般,奴家若说希望全面合作,却有些高攀了。”   李曜却摆摆手,道:“姑娘过谦了。贵我两方的情报系统,实有很强的互补性,也就是说,我河东细作,善于从底层了解情报,譬如某地大批购粮、某地铁器涨价之类,以此可以推测出许多事来,但姑娘手中各地妙坊,却是更善于从高层直接获得情报,若是双方联手,一是互补共赢,二是相互印证,无论如何,均是大善,又谈何高攀?不瞒姑娘说,某却是希望全面合作的。”   杨潞眼前一亮:“蒲帅竟做此想?”   李曜笑着点头肯定:“姑娘才绝当世,曜岂敢妄言?”   杨潞嫣然一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李曜笑道:“待会儿咱们再就具体合作事宜细细商讨如何?”   杨潞点头道:“甚好。”   李曜于是转头望向戴友规:“戴判官以为方才某之所言,可还有理?”   戴友规叹道:“蒲帅法眼如炬,如今看来,苏州的确面临一场大战。此事某须尽早报之大王,以免贻误战机。”   李曜忽然微微抬头,似在思索,片刻之后,面色有些凝重。   戴友规心中一紧,下意识问道:“蒲帅忧心何事?”   “越州战事急矣,不知戴判官所知悉最近战况,已至何日?”   戴友规道:“某闻大王再遣安仁义率军攻击湖州,钱镠也遣顾全武、许再思守卫西陵……”他微微一顿,看了杨潞一眼,继续道:“昨日某得县主告之,安仁义因无法渡河,只得退回,董昌遣汤臼守石城,袁邠守余姚,抗拒钱镠,不过都被击败,二将遭擒,越州之围急矣。”   李曜微微一笑,看了杨潞一眼,不动声色道:“此本月十七日之战报。”   杨潞点头。   李曜面色极其淡然,语气平静如水,又道:“十八日,董昌亲自阅兵于五云门,以激励士气,之后董军反攻,为顾全武所败。十九日、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亦都出兵反攻,无一成功,反遭顾全武重创,越州……已无回天之力。”   杨潞与戴友规面色大变,相顾失色,杨潞叹道:“久闻沙陀族中有善熬鹰之辈,能训信隼,如今看来,着实不虚。”她有些失意地道:“奴之消息传递,虽快过朝廷邸报,甚至相较加急军报也要快上两分,却远不能与沙陀信隼相媲美,同是越州军情,蒲帅所知,竟比奴家早了五日以上。倘若用之于作战,其中效用,真是受益无穷。”   李曜微微一笑,道:“待今日你我情报共享之事敲定,今后有些急报,贵坊亦可使用我沙陀信隼。”   杨潞大喜:“如此当真多谢蒲帅了!”   李曜仍是一脸笑容:“不过杨姑娘,这些熬鹰的胡儿都是族中桀骜之辈,可是不好相与得很,便是被某从大王处调来使用,却也是按传讯远近论价的,姑娘若要用他们传讯,可要做好破财的准备喽。”   杨潞一愣:“连蒲帅使用也要花钱?”   李曜呵呵笑道:“自某入主河东军械监以来,河东军械监便开始逐步施行了‘承包制’和‘代理分销制’等制度,这些制度与古制有些差异。譬如说,军械监商贸司在扬州有一位‘河东佳酿总代理’,此人要拿到河东所产美酒,不仅要向军械监酒坊出资购买,还要向河东水运司、陆运司各付一笔运费。因此,某要使唤通信司的信隼,绝大多数时间,也是要花钱的。”   杨潞恍然大悟,但却想不明白,迟疑道:“既然都是蒲帅所辖,何必弄这么麻烦?”   李曜却不打算就这个问题上多说,微笑道:“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改日有空,再谈不迟。”   杨潞见他不说,知他是不欲解释这其中的门道,也就不再多问,只是点头道:“既是有此制度,奴家自当遵从,却不知其价格如何?”   李曜道:“一两黄金十里路。”   杨潞与戴友规同时吃了一惊,杨潞是搞情报的,手握财权不小,倒还沉得住气,戴友规却是惊道:“忒也贵了!从扬州至河中,约莫不下两千里路,岂不是至少得要十二斤八两黄金?仅仅传讯,这花费……委实太贵太贵了。”[注:戴友规这个度量衡的计算,是按唐制。]   李曜自然知道,唐朝哪怕到了唐末,黄金的价值都依然是极高的,而信隼所能携带的信息,字数很是有限,这就好比后世发一条延迟半个月的短信,居然收费几百万一样。当然,价值是这么算,速度却不能这么算。   面对戴友规的疑问,李曜也点了点头:“着实贵了一些,是以平日里某也甚少动用信隼……用不起啊!”   戴友规闻言只得苦笑。杨潞则道:“如此价格,的确昂贵,不过有些时候,便是再贵,也得要用。蒲帅这信隼通信,奴家今后想来也是要用上几遭的。”   戴友规见李曜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言,便开口道:“若是越州已然危急至此,那……”   李曜笑起来:“戴判官虽嫌信隼传讯太贵,某却以为此番真要一用,以策万全了。”   戴友规只得苦笑。他知道李曜这句话的意思,董昌既然已经败到这个程度,顾全武攻破越州只怕随时都有可能,没准现在越州已经被他拿下,董昌的脑袋是否还在他自己脖子上都已经难说了。这个时候,自己既然判断出钱鏐必然会出兵苏州,就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告之杨行密,让他有个防范——信隼传讯再怎么贵,总比不上苏州城。   果然,戴友规苦笑半晌,终于还是道:“人说蒲帅生财有道,原先某还只是耳闻,今日才算是亲见了。”   李曜哈哈一笑:“戴判官为河中淮南之友好而来,某为表诚意,此番传讯之资,便由某这节帅府代付罢了。”   戴友规故意装作感激万分地模样拱手一礼:“蒲帅仗义疏财,仆感佩于心。”   杨潞见状,噗嗤一笑,道:“蒲帅这欲擒故纵的手段,当真是玩得天衣无缝。”   李曜毫不在意:“过奖,过奖。”说完看看沙漏,道:“二位远道而来,贺我持节,某以于府中设宴,还请二位赏光。”   戴友规与杨潞同时微微欠身:“蒲帅相邀,诚然大幸,敢不应允?”   李曜于是起身,伸手虚引:“二位,请。”      第210章 力挽天倾(十五)   李曜等人方出殿门,尚未下得台阶,忽见内府管事带着李袭吉、李承嗣、史建瑭一行十数人匆匆而来。杨潞老远得见,虽心中惊讶,手中也不怠慢,立刻将帷帽带上。   李曜见他们来得匆忙,知必有事,待得走近一些,便听李袭吉朗声道:“节帅,有天使自长安来,以至牙门。”   李曜微微一怔,心中明白这必然是加官大行台尚书左仆射的敕旨到了,此事却是耽误不得,须得立刻接旨。只好转头对戴友规与杨潞道:“既是陛下天使来训,某为人臣,不可怠慢……”   戴友规笑道:“自然,自然,此天经地义之事耳。蒲帅且先敬迎天使,恭聆圣训。”杨潞也道:“自是天子事大,蒲帅且请自便。”   李曜也笑起来,点头道:“多谢二位体谅……”又转头对一名管事道:“请二位贵客分住理贤院、敬贤院,此前宴席暂撤,分送二院,好生款待,不得怠慢。”管事听了,忙安排人手办理,又亲自领他二人前往客院歇息。   李曜送了几步,才转身下了台阶,问李袭吉道:“天使还在牙牌外?”   李袭吉点头称是。   李曜道:“走,去接旨。”   李袭吉愕然一怔:“现在?”   这一下就轮到李曜一愣:“自然,要不然怎样?”   李袭吉干咳一声,略微压低声音,道:“明公慎重,此乃陛下敕旨,明公当沐浴更衣,换了朝服出迎。”   李曜这才想起,此时乃是唐朝,古人在这方面的讲究,即便他来唐代数年,仍是没有那种深入骨髓的遵从。   他也干咳一声,讪笑道:“啊……忙得忘了,忙得忘了。”又大声一些,对李袭吉与诸将道:“你等且往中门后稍待,某更衣之后便到。”众人于是转往中门。   不多时,李曜换了朝服,快步行至。确认礼仪万全,这才下令大开中门,迎接天使。   意外的是这天使乃是熟人,正是前次来授李曜河中节度使的那位枢密院副使薛齐偓。   不过,熟人归熟人,正事归正事。天子使臣再宣谕之前自然不能先跟李曜私下闲谈,便是寒暄也只能点到而止,接下来便是摆好仪式,跪领敕旨。   只见薛齐偓展开黄麻纸,从容不迫地念道:“门下:古先圣哲之御天下也,莫不劳於择贤,逸於恭己,是以岩求匪易,殷代称宗,畋获甚难,周王膺命。肆朕在位,天授正人,於边廷军旅之间,得亮采惠畴之俊,固亦高迈前烈,垂休当朝。检校中书令河中尹充河中晋绛慈隰等州节度观察处置等使上柱国太子少保冠军大将军陇西郡公李存曜,韵合黄锺,行贞白璧,冲粹孕灵岳之秀,精明涵列宿之光。尘外孤标,云闲独步。清切之任无不试,重难之务无不经。静而立名,严以肃物,绝分毫徇己之意,秉尺寸度量之怀。贞方饰躬,温茂缮性,俭不逼下,畏以居高。少而有成,名重河东,值行瑜猖狂,干戈悖起。遂引猛士,挫彼贼锋,广备糗粮,助兹军食。深惟将相之大体,颇睹文武之全才。王导以潇洒之名,不忘戎事;谢安以恬澹之德,亦在兵闲。虞芮之故都,前踪尚尔;郇瑕之旧地,往事依然。出镇雄藩,恪守臣仪;经营两池,多资金阙。兼以股肱之良,为吾腹心之寄,既握兵符,更佩相印。仍五教之崇名,极一时之盛礼。可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守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散官勋赐如故。主者施行。”   薛齐偓念罢,见李曜有些发怔,笑着卷起制敕递过给他,口中称贺道:“奴婢恭贺使相,冠弱之年,位居使相,实乃我朝之盛事也!”   原来这封制敕,不仅是任命李曜为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而且一步到位,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相位也一并授予,也就是加了宰相衔。   按唐时习惯,节度使兼挂相印,便称“使相”,最是尊崇无比,非是强藩大镇之节帅,又或挽天大功之勋臣,实是难得此位。只是自打巢贼乱起之后,皇室日渐衰微,“使相”虽然仍是尊贵异常,却也多少有些贬值。   不过不论怎么说,李曜的确对自己这次平白无故得了宰相头衔有些意外,见薛齐偓以祝贺之言提醒自己接旨才惊醒过来,顿首道:“臣领旨,谢陛下隆恩。”当下接过制敕。   薛齐偓连忙扶他起身,又赞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道:“自使相出镇河中,两池贡献,是去年两倍。陛下常赞使相,实乃国之栋梁。如今使相年方冠弱,便是玉节彤弓,已极儒生之贵;仪曹宪印,更彰贤帅之威。国朝三百年,唯使相有此幸也,何其可贺!”   李曜此时,要说不兴奋,那确实有些假,他穿越之初,只想着赚些小钱,安安稳稳过完在唐朝的这一世,不成乱世饿殍便心愿足矣。那时节,他又何曾料到会有今日荣光,竟能官至使相!   不过他毕竟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当下也只是谦逊几句,然后道:“某有今日,全赖晋王简拔,陛下信任,如今位居使相,更感责任重大,不敢稍歇。”   薛齐偓笑着点头附和,这才问道:“使相雄镇河中,紧邻关中,不知可曾闻报,自河东军归镇之后,李茂贞复又猖狂,不仅出兵占据邠宁,更三番五次插手朝中,最是难缠。特别是陛下准予诸王善养家兵,被李茂贞上疏威胁……如双方各自小心翼翼,但朝中大臣,多半认为不要擅起兵戈唯上,再者……”   李曜问道:“再者什么?”   薛齐偓道:“再者……此番作战,神策军不欲再兵行险着,二位中尉(神策左右二军的头号领导。)怕是不会调动神策军去与李茂贞血拼的。”   李曜想了想,忽然道:“当日晋王多次要求兵发凤翔,最终还不是为陛下婉拒。如今李茂贞复又跋扈起来,实是令人遗憾。”   薛齐偓看了看周围,小声道:“陛下还有一道密敕要奴婢转交蒲帅……”      第210章 力挽天倾(十六)   李曜闻言,心中微微一惊,暗道:“莫非关中局势短短二三月余,便告难返?”当下不敢怠慢,引薛齐偓入偏厅,单独会见。   薛齐偓小心翼翼贴身取出一封信封,递与李曜。李曜接过,拆开火漆,取出内中的白麻纸细看,却见那上面所书,全是朱笔,竟是天子亲自以御笔写就:   “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凤翔逆藩李茂贞,德行浅薄,地实微寒,仗乎小功,得镇雄藩,不思忠君,反逆臣纲。当日行瑜乱起,河东勤王诛逆,朕始自石门还。为免邠宁旧患,遂募安圣、保宁等军万馀人,以诸王将之。茂贞谓朕将讨不臣,亦治兵请觐,使百姓大恐,居人亡入山谷。朕念其旧有薄功,原欲宽宥,孰料此獠狼心难通人意,蝎肠不存善念,竟犯京师,反迹昭彰。朕遣覃王拒之,奈何新军初募,难堪大战,至有三桥之失。如今贼锋愈近,朕欲往北都,重聆高祖彝训,更沐太宗遗风,壮心谨行,以被九州。然乘舆播越,道路不靖,惟盼爱卿,提辖劲旅,西奉车驾,则北上可期,终能再聚风云,得演雄兵,戡乱平叛,中兴吾朝。爱卿宗室股肱,少年使相,忠肝义胆,国朝无两,必不使朕久盼常念,切切。敕。”   李曜看罢,面作惊色,问薛齐偓道:“李茂贞竟欲再次逼临京师?不过……天子欲幸北都,虽是河东之福,然则若因逆臣逼迫而走,未免有失尊名……”   薛齐偓叹道:“神策禁军多败,近年已越发不堪,圣人新募诸军,左右中尉及奴婢等原以为天子聚兵、诸王为将,必可振奋京师,便未出兵随行,谁料……如今诸军溃散,京中唯有神策独存,倘能幸免,庶几可为北幸扈从。至于李茂贞,此虎狼辈耳,焉得有甚忠义之心?圣人也是万不得已,才不得不暂别长安,北上太原。李使相乃是国朝股肱,又为晋王爱子,历年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若有使相出兵相迎圣驾,奴婢料那李茂贞纵有天大的狗胆,亦不敢迫之。若是不然……那凤翔贼逆在京中结交甚广,眼线极多,深知神策虚实,一旦全力进兵,神策稍有不慎,只怕圣人便有不忍言之失……”   李曜深深皱眉,沉吟片刻,缓缓道:“若陛下实欲驾幸北都,某本陛下臣子,自然领命出迎,只是……”   薛齐偓忙问:“只是什么?”   李曜道:“只是,某初镇河中,时日尚短,各军堪堪打乱重编,如今突然便要出兵,只怕有些为难。”   薛齐偓心中一慌,问道:“那……使相何时才能出兵?”   李曜正色道:“快则半月,迟则一月。”   “啊?”薛齐偓面有忧色:“竟须这许多时日?这,这却如何是好?”   李曜看了他一眼,又似指点,又似安慰地道:“薛枢密,神策近年虽迭遭败绩,毕竟尚有数万之兵,只须做出严防死守之态势,李茂贞纵然猖狂,料也不敢轻易来攻,区区月余时日,弹指可得。”   “那然后?”薛齐偓巴巴问道。   李曜微微一笑:“然后,河中军整编妥当,某自然亲自领兵,迎奉圣驾。”   薛齐偓得了这般保证,总算放下心来,松了口气,却仍是陪着笑脸,拱手道:“有使相一诺,奴婢再无忧虑矣。只不过,奴婢此番出使,圣人早有叮嘱……不知使相能否修书一封,将此决议告之圣人,以免圣人忧心?”   李曜心中哂笑,面上却严肃无比,点头道:“不错,人臣正当如此。”于是往书案走去。   薛齐偓也不顾自己身居枢密副使之高位,连忙上前帮李曜研墨。李曜随意客气一句,便醮着墨汁提笔作书,答复李晔。   待写好回函,以火漆封之,交予薛齐偓收好,李曜才道:“神策窘况,某虽不曾亲见,多少也有所耳闻,若要以神策败李茂贞,着实有些难办,我意神策二军,在河中出兵迎驾之前,只须以谨守长安为要,不必主动出击,以免为贼军所趁,反倒不美。”   薛齐偓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使相不愧是沙场名帅,奴婢等人思虑许久,仍对是攻是守争执不下,如今使相这番话,一旦传到长安,还有谁敢妄言出击?使相放心,奴婢定当劝说二位中尉不可贸然出击,以免有失。”他说到此处,轻咳一声,干笑道:“只望使相早日引兵西来,方解我等倒悬之苦。”   李曜微笑颌首:“这个自然,薛枢密尽管放心,兵贵神速,某自省得。”   无论薛齐偓放心不放心,此时都只能唯唯应诺,满口称谢。   李曜送走天使,立刻回到白虎节堂,诸将果然都还侯着,见李曜出来,纷纷起身见礼。   “都坐吧。”李曜伸手虚压,自己也回到主位坐下,环视一眼,发觉今日诸将来得颇为齐整,计有:   河中节度支使、两池榷盐副使李袭吉;   河中节度使府左都押牙、近卫军都指挥使朱八戒;   河中节度使府右都押牙、开山左军都指挥使李承嗣及副都指挥使刘彦琮;   河中节度使府马步军都虞候史建瑭;河中节度使府行军司马郭崇韬;   开山右军都指挥使李嗣恩、副都指挥使白奉进;   摧城左军都指挥使张训、副都指挥使咄尔;   摧城右军都指挥使史俨、副都指挥使刘河安;   破阵左军都指挥使克失毕、副都指挥使魏逊;   破阵右军都指挥使张光远、副都指挥使陆遥。   另有年仅十五岁,新任河中节度使府掌书记冯道,以及河中军械监掌监张敬询。除此之外,还有一名沉默寡言的中年宦官,是当日李曜持节河中时,天子派来的河中军监军,名叫张居翰。   此时李曜环视一眼,见留在蒲州的主要僚属尽在,便朝史建瑭问道:“国宝,此番开山、摧城、破阵左右,合计六军之整编,目前进行得如何了?”      第210章 力挽天倾(十七)   李曜入主河中之后,将开山军和原河中镇军——也就是护国军——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打散重编,又在此基础上招募新兵一万八千人,最终形成六个独立的“军”,即开山左军、开山右军、摧城左军、摧城右军、破阵左军、破阵右军,每军编制七千人,共计四万两千人。另外,由憨娃儿任都指挥使的节度使牙兵护国近卫军编制为三千人。因此,李曜这个河中节度使麾下的正规作战兵力实际为五万人。   五万大军绝非小数,但在镇守整个河中五府,即蒲州、晋州、绛州、慈州、隰州五州之地的前提下,能够用于外出征战的兵力,仍是颇为有限。   按照当下河北的局势而言,由于邢、洺、磁、泽、潞五州均控制在李克用手中,因此晋州与绛州便成了“内地州”,基本无需驻兵。而慈州往西则正对鄜坊节度使治下的丹州,不能不驻兵;隰州地位则更加要紧,西面仍是鄜坊,西北却是夏绥节度使治下重镇绥州,必然要驻扎军队。   此时的夏绥方面,原定难节度使李思恭(拓跋思恭)死后,其弟李思谏于去年正式获得朝廷任命,继任节度使之位。鄜坊方面,保大节度使是李思孝,此人也是拓跋思恭的弟弟,不过在前不久三藩之乱平定后,李思孝已经上表请求致仕,并推荐其弟李思敬接任。李晔命其以太师致仕,任命李思敬为节度留后。当然,按此时的惯例而言,过不得多久,保大节度使就该是李思敬了。[注:此时的藩镇中,一部分有两个称呼,也就是多一个军名。譬如李曜的河中,又名为护国军,因此李曜的河中节度使也可以称作护国节度使。而夏绥又名为定难军;鄜坊又名为保大军等等。]   拓跋氏虽然数年前和河东爆发了一场不算太大的战争,但经过此战之后,拓跋氏认识到河东的强大,从此缩回了向东延伸的触角,老老实实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因此与河东的关系算不上很糟,甚至在年前还作为平王行瑜之乱的河东友军出现。当然,由于河东军进兵神速,战争很快打完,拓跋氏又故意保存实力,出兵极其缓慢,因此在这场战争中,他们的实际表现只能说是打酱油。   鉴于这些情况,李曜对西、北方向的防卫并不是很紧张,特别是隰州以北还有河东的石州与其形成犄角之势,原本应当屯驻重兵的一州,李曜也未曾真个放上一两万人马在此。   因此,最后确定下来守卫两地的是摧城左军和摧城右军。其中摧城左军驻守慈州,摧城右军驻守隰州。不过由于目前全军尚在整编之中,实际上慈州和隰州还由河东兵镇守,也就是李克用派出的部队镇守。按照李曜之前跟李克用汇报的情况,等河中方面整训完毕,再去换防。   史建瑭目前没有直接带兵,而是被李曜辟举为河中马步军都虞候,负责全军纲纪,同时被授命主持这次全军整编,因此李曜开口便向他发问。   史建瑭泰然出列,抱拳道:“回节帅,各军整编事宜已于五日前完成。”   李曜又问:“战力如何?”   史建瑭摇头答道:“各军兵士新老混杂、胡汉混杂,作战能力良莠不齐,若以类比而言,某以为不足此前开山军三成。”   李曜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许久不曾开口。李袭吉见诸将面面相窥,便出言问道:“节帅,莫非近期有甚用兵之处?”   李曜环顾众人一眼,缓缓开口道:“今日这白虎节堂之中,俱是我河中之中流砥柱,有些话,某便放开说了。”   众人闻言,无论是久随李曜,还是新入门下,均是精神一振,抖擞肃立。   李曜这才道:“方才天使宣谕陛下制敕,其中任命某为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之事,算是题中应有之义,暂且不去说它。另有一事,便是陛下予某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拜某为使相,这无功受禄……尔等有何见解?”   众人微微一怔,心头皆暗暗诧异。这年头不比肃宗之前,自打安史之乱以后,藩镇日渐势大,尤其是宪宗朝之后,藩镇几乎已经无可压制,这时候只要实力略强的节帅,无论有功无功,得拜使相都是寻常之事。更何况河中护国军镇守中都,坐控两池,节帅手握雄兵五万,还有河东为靠,如此实力,得佩相印又算什么稀奇?   李曜见众将如此神色,不禁微微蹙眉,再看李袭吉,却见他端坐不动,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根本未曾听见。   这时,郭崇韬忽然道:“节帅既然担心无功受禄,必是料定这相印来之有因。”   李曜抬起头,见他已然出列,便问道:“何因?”   郭崇韬道:“方才节帅先问我军整编事宜,然后才问得拜使相之事,岂非已经告之我等,乃是关中有变?”   李曜微微露出笑容,却仍然追问:“有何变故?”   郭崇韬闻言,略微思索,断然道:“必是陛下有求于节帅……而且,恐怕还希望节帅能够出兵相助。”   李曜哈哈一笑:“好,说得好,安时果然多智。”他赞了一句,又问众人:“安时已然给了这许多提示,如此你等以为,陛下为何求我出兵?”   谁知这次说话之人大出李曜意料之外,竟是憨娃儿。只见他大大咧咧地道:“这还能有什么别的么?指定是皇帝陛下又打了败仗,想来想去,仍是无兵可用,只好来找俺们河……中。其实这也不怪他,谁叫他每次一来找俺们,俺们就巴巴地敢过去帮忙,不仅从来没说半个不字,连军粮都是自掏腰包?这要换了是俺,俺也这么干啊!”   这话一出口,诸将忍俊不禁,一齐大笑。李曜也有些哭笑不得,但他这话其实也没错,只好瞪他一眼。   憨娃儿见大伙全笑了,郎君又瞪他一眼,还当自己又说错了话,顿时就像个霜打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嘟嚷道:“节帅叫你们说,你们偏不说,偏等俺来出丑,哼……”   众人听了,笑得更欢,李曜也忍不住笑起来,摇头道:“你这夯货……其实你这番话,话糙理不糙,陛下那边,确实是吃了败仗,担心长安不保,找我来搬救兵了。”   诸将一听,俱是一惊,憨娃儿也诧异了:“还真是又吃败仗了?”   李曜点头道:“不错,李茂贞认为陛下新募安圣、保宁等军,是为讨伐他而去,因而带兵逼近长安,陛下遂派覃王领兵相抗,结果在三桥战败,诸军溃散。如今李茂贞屯兵休整,即将进犯长安。陛下无法可想,欲幸北都,求我河东庇护,然则李茂贞贼军逼近,神策军又阳奉阴违,只得来请我出兵相迎,以为护卫。”   李承嗣皱眉道:“这时机却是碰得巧了,若是整训之前,哪怕只有开山军一军西奉圣驾,料那李茂贞也不敢抵近相逼,偏巧我河中此番乃是全员打散重编,如今七军之中,唯有朱押衙的近卫军编制还算齐整,其余六军皆是混编,良莠不齐,根本难经战阵……如此却又怎生是好?”   史建瑭作为这次整编的直接负责人,虽然之前已经汇报过一次,说如今这六军全无磨合,根本不堪一战,此时仍不得不再次强调:“节帅,如今这六军,实不足以上阵杀敌,还请节帅慎重。”   李曜沉默数息,问诸将:“你等身为指挥,又如何说?”   诸将闻言,尽道不可。   李曜皱起眉头,扶额思索片刻,道:“各军情形,某已尽知。然则你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面色淡然,道:“我军新编虽是事实,然则李茂贞未必知晓,若我出兵三万,诈称五万,以迎天子,李茂贞定以为我所领仍是河东精锐,未必敢与我战。再者,神策虽日渐败落,仍有三四万人马,我若出兵西进,号称五万大军,加上神策二军,李茂贞兵力至多与我相若。前次我受命拔城梨园,所用不过两万兵,便一举荡平邠宁,勤王功成。而此番护国、神策共计,看似有八九万大军,李茂贞如何敢战?因此我军虽未练成,却也不惧再往关中走上一遭。”   李嗣恩道:“别说李茂贞不敢一战,便是他真吃了雄心豹子胆要与我军一战,我护国军又有何惧?某还记得节帅当初曾说过,光靠训练,永远练不出最强的军队,只有实战,才是对军人最好的锻炼!某这些日子一直在忙整编之事,但对我开山右军的训练,也未曾放松,如今这开山右军虽然较之当初的开山军大有不如,但若说面对李茂贞的凤翔兵,却也无惧一战!说起来,某还真想来他一场实战,给那些新兵蛋子长长见识!”   别看李嗣恩年纪比李曜还小一岁,其在军中却呆了足足六七年,说起这话来底气十足。   他这一说,其余诸将也都不甘示弱,纷纷表示,如果拿现在自己麾下的新军去战朱温,或许颇有麻烦,但若说是去关中会一会李茂贞,那却是问题不大。唯有前河中牙将,现摧城左军都指挥使张训有些迟疑,道:“诸位同袍皆是河东悍将,看不上关中诸蕃也不足为奇,只是有一遭:前次节帅随晋王平定关中三藩之乱,说是三藩,其实只与同华、邠宁二镇交了手,并未与李茂贞的凤翔兵过招,如此便将凤翔兵看得如同华、邠宁二军一般无二,是否过于草率?某意李茂贞之凤翔军虽不及沙陀精锐,却也当略胜同华、邠宁二镇才是。”   张训这话虽然听来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但李曜知道,其实这话说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李茂贞自出镇凤翔以来,这些年也算是一直在东征西讨,若是没点战斗力,如何掌控了五镇之地的?他如今可不仅仅只有一个凤翔军,天雄、武定、山南西以及新占的邠宁,这四镇可也都是他的地盘,这些地盘的周围,也都还有别家藩镇,若是没点真正的实力,光靠扯着嗓子充威风,能站得住脚么?   但张训毕竟不是老开山军的底子,这话说出来,李曜的老部下们自然不服。别说老部下,就连从李曜出使淮南之后才跟随他的史俨也不服气,轻哼一声道:“李茂贞再强,强得过朱温么?当初节帅只领三千骑兵,便可横行中原,打得朱温三十万大军只有应付的份儿。如今节帅坐拥雄镇河中,手控劲旅五万,莫说只是西进关中迎奉圣驾,便是要领兵去踏平凤翔,我史某人也毫不担忧,愿为节帅先锋!”   咄尔现在是摧城左军副都指挥使,也就是张训的副手,他自从升任这个职务之后,一直对自己成了河中旧将的部下有些不乐意,此时听了史俨这话,更觉得这个军使太没胆魄,当下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道:“这话俺信!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史军使乃我河东骁将,自然说得起这话。可怜俺这摧城左军里也分了两千多号开山军的老弟兄,却竟然连仗都不敢打了……”   张训闻言,脸色瞬间涨红,脖子上青筋凸出,强压着怒气道:“拔塞干将军(拔塞干是咄尔的姓),节帅召我等议事,如今尚未决断,岂不正是某等各抒己见之时?你若自认有理,只管将某说服,却不必这般指桑骂槐!”   咄尔冷笑一声,正欲反唇相讥,忽见帅位上的李曜面色一冷,双目之中厉光如刀一般刺来,顿时心中一寒,不敢再开口相争,只好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李曜这才收回冷厉的目光,面色恢复如常,对张训道:“训之,你方才有一言说得甚好。某召尔等白虎堂议事,只要尚未决断,要的便是各抒己见。”   他微微一顿,忽然转头,出人意料地朝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望去,问道:“张监军有何高见?”      第210章 力挽天倾(十八)   李曜口中的张监军是一名四十上下的中年宦官,着绯色官服,容貌端方,可能因是宦官之故,整个人看起来偏于文弱。他名居翰,字德卿,乃是前掖庭令张从玫之养子。此次来河中之前本已被下令前往幽州做监军,走到蒲津渡,恰好遇上李克用与朱温的河中争夺战,因此前路受阻,盘桓在李克用军中。后来李曜接手指挥权,内查防务时才发现他的存在。后来河中收复,李克用直接将李晔所赠的那张任命河中节度使墨敕上填进了李曜的名字,李曜便开口向李克用要人。   他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足:幽州局势尚不明朗,如果监军此时去范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虽然陛下未必怪罪,可说出来却是折了我们河东的脸面,人家会觉得咱们河东连监军都保不住。再有就是,监军走到一半又掉头回去,兆头未免有些不祥,正巧大王既然命我镇守河中,那便留下张监军在蒲州便是,幽州方面等局势稳定了,朝廷再派一名又有何妨?   李克用根本不知道李曜为何要留下这位张监军,反正在他看来,朝廷的监军制度基本上已经是徒有虚名,谁来监军不是监军,不就是个宦官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因此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让自己的爱将心有芥蒂,当下应承下来,回头就给皇帝陛下上疏一道,说了这事儿。皇帝这时候正感激李克用归还邠宁,更不可能为这早就名不副实的监军问题驳了他的面子,连想都没想,御笔一挥就批了一个“可”字了事。   对于“监军”这个词,李曜作为曾经深受某些粗制滥造的所谓历史电视剧毒害的一个普通观众来说,曾经有一段时间十分厌恶,特别是对唐朝和明朝的监军,有一种莫名的愤恨,因为一看到这俩字,他就联想到宦官专权,而宦官专权,在他的印象中,就没哪一回是好事。   宦官专权其实是唐代中后期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但相比于东汉和明代的宦官之祸,唐代宦官的专权无疑更加了得,因为他们不仅间接掌握了部分“皇权”也就是中央权力,而且独以掌控兵权为标志。有唐一代,宦官对内掌握禁军,对外出任各藩镇的监军。自李辅国起,每一朝权势最强的宦官必然掌握禁军,发展到后来成为“权阉四贵”,就是两神策军中尉和两枢密使。   事实上宦官监军早在东汉时已有先例,延喜五年,由车骑将军冯绲上书请设监军。当时主要是为防止猜忌陷害的权宜之计,与军权无关。而唐代起初袭隋制,则是以御史监军。这个时期的监军,也仅是以皇帝特派员的身份常驻方镇“监视刑赏,奏察违谬”而已,既不是常设机构,也没有参与指挥军队。直到玄宗开元二十年后,才开始出现以宦官监军。   比如天宝六年,高仙芝军出讨小勃律,就由宦官边令城监军。不过,虽然当时宦官在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影响力,但是还属于一种临时制度。但到了玄宗末期,由宦官出任监军就开始渐渐普及,并且初具规模。到了德宗贞元十一年,开始“铸监军印”。监军置印代表着宦官监军有了法律保障,宦官监军也由此制度化。   制度化的表现之一,是宦官监军由临时任命改为常设机构,在朝称之为监军院或监军使院,设有监军使和副使。监军使直接听命于皇帝,与地方藩帅互为统属,互相制约,部下有副使、小使、判官若干人,同时还拥有自己的亲卫兵,也就是牙兵。这一点,李曜在穿越唐朝之前,是完全不知道的。在他的印象中,监军宦官不就是那些个捏腔拿调、打着皇帝招牌胡作非为的阉竖么?却不知道唐代的监军宦官,不仅地位高、权力大,甚至还有自己的一支军队。   正因为监军有军队,又是代表中央利益,因此经常会与节度使发生冲突,所以反过来说,他们组建自己的牙兵也带有一定的自卫性质。   至于为什么一开始是御史监军,而后来则慢慢发展到了宦官监军,理由当然是很充足的。按照李曜学生时代教科书的习惯性说法,那是“有着历史的必然”的。[注:详见附文。]   如果只说藩镇方面,应该说宦官在藩镇监军的作用,正面作用要大于负面作用。安史之乱后,大唐陷入分崩离析,朝廷为了满足平叛的需要,广泛下放原属中央的部分权力,使得地方权力迅速集中,藩镇的势力随之膨胀,成为“既有土地,又有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的一元化实体;但是,集地方诸权于一身的藩镇统帅在很大程度上来说权力是有限的,因为他们必须与藩镇内的另一巨头——监军使共同分享决策权与管辖权,即在藩镇的内部,其管理实为“一元双头”共治的政治模式。在该模式下,监军使的存在对藩镇而言,它既是肩负着抗衡、制约藩帅的“中央代表”,同时也是调和藩镇内部关系、协助藩帅管理的“合作伙伴”。   首先,宦官监军发挥了在中央和藩镇之间进行传达和沟通的作用。安史之乱后,“方镇相望于内地”、“天下分裂而无纪”,监军使作为连接中央与藩镇的纽带,包括“上传”与“下达”两方面的内容。下达是指监军使将中央的“关怀”传达给藩镇;而上传则是监军使将藩镇内的重大事务及时上奏朝廷,是皇帝在通过进奏院途径之外,了解藩镇情况的另一方法,为中央的决策提供资讯上的补充,防止因为信息来源单一而造成中央的决策错误。[注:详例见注释①]   有此可见监军使和中央保持了紧密的联系,时刻报告藩镇上的军政大事,这些情报也对中央的决策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其次是监军的宦官在藩帅的任免上拥有一定的发言权。作为唐代中后期位权倾一方的地方大员——藩帅,朝廷对其任命与管理极为重视。通常先要经过“临轩册命”的程序,并赐予“双旌双节”的仪式,最后,由朝廷以诏制的形式昭告天下。通常情况来说,任命藩帅要经过皇帝与宰相在御前会议上研究议定,对于情况比较复杂的藩镇,特别对于有过割据经历,或者军将比较桀骜不驯的藩镇,中央还需要考察所任藩镇内的反应,主帅的任命往往依“众议”而定。因此,及时并准确地掌握藩镇信息对于中央的决策至关重要。由于监军使常驻藩镇,对藩镇内各方面的军政情况比较了解,所以常常由他们向朝廷传递藩镇上的情况。主帅“有物故者”,往往“先遣中使察军情”而后授之,有时直接由监军使向中央推出藩帅的人选。对于中央而言,监军使的建议无疑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有时甚至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注:详例见注释②]   这还没完,监军使向中央推荐的不只是藩帅,还包括藩镇内的重要官员,有时还包括副使、行军司马等。如贞元十二年六月,宣武节度使李万荣“病风,昏不知事,霍仙鸣荐宣武押牙刘沐可委军政。辛巳,以沐为行军司马”。   再有一个作用,就是缓和矛盾。监军使常驻藩镇,如果只是传达上意并向中央回报情况显然是不够的,对于唐代中后期藩镇林立的局面,各个藩镇之间也有许多的利益冲突,所以监军使还需要缓和藩镇间的冲突,调和藩镇内不同利益群体矛盾的功能。其表现为保护可能遭受不公正待遇的节将以及安抚士卒等。[注:详例见注释③]   还有就是平息叛乱的作用。监军使,作为与节度使地位相当的中央特派官员,在藩镇内部出现主帅病重、亡故或被驱逐,以至于内部出现极度不稳定的情况,或面临军将哗变的威胁,在此情况下,监军使应当主动地承担起平叛弥乱的重任,以恢复藩镇局势的稳定。[注:详例见注释④]   因为这些穿越到唐朝之后对“监军”的了解,李曜现在对“监军制度”已经没有了早先那种莫名的憎恨,而是更关注监军本人的品性、能力。当然与此同时,他作为地方藩镇首领,对监军也谈不上有太多的好感。   事实上,李曜如今对监军的态度是:有利用价值,要尽力利用。   而张居翰此人,李曜很清楚,这是一个很值得一用的人才。他年仅二十五六的时候,就在排资论辈风气极盛的皇宫中做到枢密承旨,继而升为内府令,这两个位置都是那种既会做事、又会做人之辈才能玩得转的,而他做了,且做得甚好。历史上他在此之后就出任刘仁恭的监军,朱温掌控朝廷大权,逼迫昭宗杀掉各地监军,废除宦官监军制度之时,刘仁恭抗旨悄悄将他隐匿,这也变相地说明他做人做事的能力。而后李嗣昭出镇,他为李嗣昭监军,更是立下莫大功劳,待得李存勖灭粱称帝,大封群臣。当时宦官马绍宏与大将郭祟韬资格老,功劳大,二人当为掌兵权的枢密使。相对而言,马绍宏的资历高于祟韬,但他诬杀大臣,收受赌路,作威作福,天下人多怨之。郭祟韬恐伯他掌权之后难于驾驭,便奏请资历比自己低的张居翰同掌枢密,另委马绍宏为宣徽使,马绍宏因此怨望不已。郭崇韬当时选择张居翰,也是因为了解张居翰的个性,果然张居翰深知自己无法与郭崇韬抗衡,因此谨小慎微,最终保住性命。   如果仅仅如此,李曜也只是当他可以一用罢了,但也未必大用,因为他没有担当。然而后来还有一事,却可以证明他是有担当的,此前只是碍于形势,不得已而谨慎自保罢了。   那是同光三年九月,后唐庄宗李存勖命太子李继岌、枢密使郭崇韬出征后蜀,蜀主王衍之弟王宗弼暗地里向郭祟韬投降,请求封自己为兵马留后,郭祟韬许之以节度使之职。   后唐军至成都,王宗弼迁王衍于西官,收成都尹韩昭、宦官宋光嗣等杀之,将首级送给李继岌,王衍自知抵挡不住,遂上表乞降。继岌入成都时,王衍身穿白衣,衔壁牵羊,以草绳系颈,迎降道左。庄宗召王衍赴洛阳,并赐诏书说:“固当列士而封,必不薄人于险,三辰在上,一言不欺!”   结果到了同光四年四月,就当王衍行至秦川骤时,突然传来了李嗣源在魏州被叛兵拥立为帝的消息,李存勖慌忙东征平叛。大军将从洛阳出发时,伶人景进献计说,李嗣源来势凶猛,陛下应狮子搏兔,全力以赴。如今太子继岌远在成都未归,陛下跨河东征,国内必然空虚。王衍族党不少,一旦为乱,局势将不可收拾,不如将其杀掉,以免除后思。   庄宗当下便派宦官向延嗣齑敕诛杀王衍,并下诏说:“王衍一行,并宜杀戮。”   张居翰在复查诏书时,认为王衍既己投降,现在又出尔反尔,把他斩首,实在不合天理人情,便将用书贴在柱子上,将‘行’字涂掉,改为“家”字,于是“王衍一行。便成了“王衍一家”。   擅改诏书显然是要冒杀头风险的,所幸的是,向延嗣根本没有想到当时唯唯诺诺地张居翰居然有勇气偷改诏书,因而接到诏书时并未怀疑。更何况当时军情紧急,羽檄飞驰,李存勖自顾不暇,当然也无心追究此事了。正是因为这一字之改,后蜀百官及王衍的仆役等一千余人的性命,才得以保全。   李曜作为一个后来人,看过无数灾难后全国齐心救援中发生的感人故事,深知生命的可贵,因此心中对张居翰的评价颇高。张居翰不倚仗地位招事揽权,冒死更改诏书以救无辜,在宦官中不失为正人君子。连对道德要求极其严格的北宋大文豪欧阳修在论及后唐的宦官时也说:“承业(即张承业)之论,伟然可爱,而居翰更一字以活千人。君子之于人也,苟有替焉,无所不取。吾于斯二人者有所取焉。”   李曜这段时间其实一直在观察张居翰,只是这位监军的确格外谨慎。他来河中监军之时,本带了一千牙兵为护卫,到李曜整编之后,发现李曜自己居然只留了三千“近卫军”为牙兵,第二天就将自己的牙兵分了七百人送给李曜,让他编入新军,自己只留三百人。用他的话说:“有蒲帅镇河中,巍巍然不可侵矣,留三百防备宵小即可,多亦无用,不如为镇兵。”   李曜为观察他的真意,当下便表示同意,结果张居翰果然将这七百人送入军营,自己只留下三百牙兵为监军使府护卫。   而在此后,李曜特意试探,许多事根本不与他商议,直接下令,他也至始至终不发一言,就仿佛自己将自己当做空气一般。然而与此同时,他却主动去了几趟新近正在扩大的河中军械监,平时则多往田间地头跑。李曜也装作不知,根本不曾主动找他,直到昨日决定要去拜祭池神之后,张居翰才第一次来节度使府登门拜访。   更意外的是,张居翰此来不为别事,而是建议李曜将河东军械监的制度照搬用到河中来,特别是农业生产方面,张居翰建议颇多,其中有“河中西、南皆临大河(黄河),军械监农业司可兴修水利,以利百姓。”又提到“新产之‘丙型水排’,可堪大用”等等。   李曜惊讶之余,颇觉欣慰,当时便将自己在农业发展上的一些看法、安排说给他听。张居翰听了之后,既敬且喜,主动请命道:“奴婢实不知兵,唯于节帅所言‘农业’之道略有所思,若节帅不弃,奴婢愿为此事奔走一二。”   这等于是完全放弃了对李曜兵权的监督,反倒为他这河中打牢实力基础在考虑,李曜略一思索,便应承下来,让他与新任河中军械监掌监张敬询商议、打理此事。张居翰得命,痛快地去了。   诸将已经知道这件事,因此李曜此时忽然出声问张居翰这个有名无实的监军对是否出兵西进关中以迎奉圣驾的看法,诸将都是大惑不解。十几双眼睛,同时朝张居翰望去。   张居翰似乎自己也未曾料到李曜会问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微微一怔,才一脸愕然道:“这……奴婢以为,节帅忠勇多智,此事必有万全之虑,因此无论节帅如何决断,总是不会错的,奴婢只管奉命行事足以。”   ------------------------------   注释①:譬如贞元八年三月,汴帅刘玄佐卒,将佐匿丧不发,德宗听取监军使孟介与行军司马卢缓立陕藐观察使吴凑的建议。当吴凑尚在赴汴途中,玄佐“枢将迁,请备仪,缓不许,又令留什物侯新使,将士大怒”。刘玄佐子婿及亲兵设法激怒三军,衙兵、亲将拥戴刘玄佐子士宁为留后。士宁“乃以财物分赐将士,请之为帅,孟介以闻”。   而张弘靖镇宣武,屡以厚赏“悦军士”,弄得“府库虚竭”。继任节帅李愿,不恤军将,“又峻威刑,军士不悦”。长庆二年七月壬午夜,牙将李臣则作乱,驱逐李愿,推都押牙李齐为留后。“戊戌,宣武监军奏军乱”。   注释②:譬如贞元九年十二月,宣武都知兵马使李万荣发动兵变,驱逐“忍暴淫乱”的节度使刘士宁。监军使朱希颜力荐李万荣为宣武节帅,称:“‘万荣安无有功,闻亦忠义,甚得众心,若更淹迟,却恐事不稳便。今商量除一亲王充节度使,且令万荣知留后”。尽管陆赞坚决反对此议,但未被德宗采纳,一年后朝廷真授其为宣武节度使。   又有贞元十五年二月,宣武节帅董晋薨,以行军司马陆长源接任。然“长源性刻急,恃才傲物”。擅自违反军中惯例,引起众怒,长源亦不为之备,为乱军所杀。监军俱文珍以宋州刺史刘逸准久为宣武大将“得众心,密书召之;逸准引兵径入汴州,乱众乃定”。朝廷遂以逸准为宣武节度使。   注释③:咸通中,“南诏寇嶲州,掠成都”,朝廷迁高骄镇西川。因蜀兵不堪战阵,故“罢突将月禀并餐钱”,引起军人哗变。当时在此防冬的天平军闻变,出兵格战,不胜。监军慰抚之,皆曰:“州虽更蛮乱,户口尚完,府库方实”,然高骄盗削军粮,众人不堪,由是致乱。“监军惧,讲解之。取役夫数百,名叛卒,藉斩其首,乃定。   大历十年(775)二月,河阳三城使常休明,出城慰问防秋归来的兵士。由于其平日待兵士苛刻少恩,防秋兵与城内兵合谋攻之,休明奔东都,众推兵马使王惟恭为帅,大掠,数日乃定。“上命监军冉庭兰慰抚之”。   勘定黄巢之乱,僖宗还京。时藩镇各专租税,“河南北、江淮无复上供,三司转运无调发之所,度支惟收京畿、同、华、凤翔等数州租税,不能赡,赏赉不时,士卒有怨言。令孜患之,欲收盐利以赡军。重荣上章论诉不已,遣中使往谕之……‘重荣乃数令孜罪恶,责其无礼’,监军为讲解”。   注释④:贞元十年(794),义成节帅李融病,军府委政植。“大将宋朝晏构三军为乱,中夜火发,植与监军列卒待之。迟明,乱卒自溃,即日诛斩皆尽”。   贞元十三年(797),“义成军节度使李复疾笃,监军使薛盈珍虑变,遂封府库,入其摩下五百人于使衙。军士恟恟,坦密言于盈珍,促收之”。   贞元十五年(799)二月,宣武军乱,杀节帅陆长源及判官孟叔度,“监军俱文珍密召宋州刺史刘全谅使总后务。全谅至,其夜军复乱,杀大将及部曲五百人乃定”。   长庆二年(822)七月,节度使李愿因“不恤军人”且“以威刑驭下”,由是“群情聚怨”。导致宣武军乱,军将趁势推牙将李岕推为留后。汴州监军姚文寿与兵马使李质合谋“斩李岕及其党薛志忠、秦邻等”乃定。   另附文说一下本书中宦官监军的历史背景:   宦官监军之所以取代了御史监军,首先是因为宦官从性质上来说是皇帝家奴,容易得到帝王的信任。宦官是宫廷中料理皇帝起居饮食、洒扫传达的侍应,他们朝夕侍奉天子,久而久之,容易与皇帝形成亲近关系,相比较与外朝的官员来说,皇帝从心理上容易倾向于信任宦官,认为他们更容易服从,听命于自己,不像外臣、尤其是宰相那么难以搞定——想想当时能够将皇帝制敕一言封驳,直接将之打回中书省重拟的门下侍中,换了你是皇帝你也不乐意天天看着这么个老头儿不是?   后人评论唐朝,有三个皇帝获得较高评价,分别是太宗李世民、玄宗李隆基和宪宗李纯。这位宪宗皇帝的最大功绩是主持削藩,而且取得巨大成就,出现元和中兴。这位宪宗皇帝曾贬吐突承璀为淮南监军,他问李绛:“联出承璀何如?”李绛说:“外人不意陛下邃能如是。”宪宗说:“此家奴耳,向以其驱使之久,故假以恩私;若有违犯,联去之轻如一毛耳!”   可见,在皇帝眼中,宦官是家奴,相对于那些勋臣宿将来说易于操控,而且可以任意贬黜。而且宦官作为皇帝亲近之人,有时也的确为维护皇权出力。   举个诸位看官熟悉的人物为例子:上元元年(760年),已经是太上皇的李隆基被逼“迁居”。李辅国戎服领兵而来,被高力士喝止,李辅国上前斩杀了高力士的一个侍从。李隆基和一干随从都十分惊吓,只有高力士毫不畏惧,对挡道的士兵大声喊道:“太上皇问将士们好,还不赶快放下兵器,高呼万岁!”兵士们被高力士的凛然正气所震慑,纷纷刀剑入鞘,跳下马来,向玄宗高呼万岁。高力士还不罢休,又大声喝令李辅国:“还不赶快给太上皇牵马护驾!”李辅国虽然权倾一时,但面对这种情况,也是进退失据,嚣张气焰顿时被打下去了,只好乖乖地把玄宗护送到西内太极宫。   再者,宦官作为刑余之人,生理上的缺陷使得他们对皇权的渴望和威胁远不及外朝的官员们来的小,在皇帝与藩镇节度使的权衡中更倾向于维护皇权,而不像一般朝臣比较容易被地方藩镇势力所吸纳。虽然自元和之末,宦官威势日盛,“建置天子在其掌握,威权出人主之右”。但他们并没有却而代之,再怎么变着花样闹,所立的始终是李氏子孙。   宦官所立者皆是李氏子孙,它至少确保了李氏天下的延续,避免了唐前期朝臣和氏族势力左右皇位继承的情况,从而保证了皇权传承的稳定。而如果是朝臣权力过大,就有威胁皇权,取而代之的可能,这在唐以前的历史中就已经无数次出现过。对于唐朝皇室来说,太宗朝的争储,武后时期的屠戮以及安史之乱的影响都无时无刻提醒着他们要提防那些勋臣宿将。相比较之下,身为刑余之人的宦官自然更容易让皇帝最为放心。   再有就是,重用宦官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无奈之举。安史之乱期间及之后朝臣的表现令皇帝非常失望,使皇帝愈发不信任朝臣,不愿意再给他们过多的权力。文武大臣众多的投降变节行为,使皇帝对臣下的猜忌加深。德宗建中元年先有张涉受贿、又有薛岂盗隐官物。二臣继以赃败,自然被宦官抓住把柄,他们说:“南衙文臣赃动至巨万,而谓我曹浊乱天下,岂非欺周邪!”结果是“上心始疑,不知所依仗矣。”   当时唐朝皇帝在任用谁掌握禁军的领导权的问题上曾十分犹豫不决。宦官典领禁军最早始于代宗广德元年,正式形成宦官典军制度则是在德宗贞元十二年,但是在这期间有很长一段时间禁军领导权并不在宦官手中,而是在朝官手中。   大历五年,代宗诛杀鱼朝恩后,宦官不再典兵,其后禁军分别由朝臣王驾鹤和白志贞典领。及至德宗建中四年十月,径原兵变发,乱兵入京师,德宗逃至奉天,由朝臣白志贞率领的禁军并未能召集,惟有宦官霍仙鸣带领百余名宦官随侍护驾。这一事件打破了德宗倚重大臣的想法,回京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就把禁军交还给了宦官。   想想也是,径原兵变的关键时刻,朝官典领禁军失职不能发挥应有作用,而宦官却能保驾护航。作为中央直属的禁军,皇帝在这个问题上不可能随意妄为,禁军最终落到宦官手里与朝官本身的表现不佳有很大关系。由此也形成了权阉出则为监军,入则为枢密的一个晋升过程。   宦官监军当然也不是都是正面的,有一些监军的宦官权力甚大,他们牵有时会制军队统帅,如严缓在太原时,“军政一出监军李辅光,缓但拱手而已”。使军队不能灵活机动地行动,致使常常贻误战机。所以如果监军不懂军事,却常常于顶军政,使军令不能统一,这就会很大程度地消弱了军队的作战能。宦官在军中“权过节度”,一手遮天,将帅则帷命是从,俯首帖耳。监军“侵扰军政,将帅不得专主。”、“大将兵柄不得专,恩臣敕使迭来挥”。结果使“戍卒不隶于守臣,“城一将,一旅一兵,各降中使监临”。这些也是历代史家经常批判宦官监军的主要弊端,并且也是客观存在的问题。   但是监军使与节度使一样,是作为中央直接任命对藩镇实现统治的代表,是国家行使权力的象征。唐代朝廷颁发的诏敕一再强调监军使监临藩镇是“庶邦公事”,由此可以证明监军使与节度使的权力同样通过朝廷以颁布诏敕令的形式来获得的,并昭告天下,因此,监军使与藩帅分享藩镇的决策权与管理权并不存在所谓“僭越”或“干政”的问题。但是两者之间也确实存在职责界限模糊、职权分工不明,很难分辨。   本书正文中说宦官监军的负面评价远大于正面的根本原因,是在于具有浓厚“正统”思想的儒家士大夫,其内心深处充满对那些作为帝王家奴“刑余之人”的不屑,忽视了监军使的权力来源是完全合法的这一事实。这属于个人观点,一家之言,众看官请自行理解。   本书正文中还说在平定叛乱,维护皇权上,监军使作出了很大的贡献,这是真的。他们坚定地维护本镇的稳定,对于本镇外的动乱,只要朝廷发布命令,监军使总是积极参与,始终与中央站在一起。即便臭名昭著的程元振、鱼朝恩之流,他们在王朝遭遇严重的社会危机面前,同样与中央站在一起。程元振,至德中与肃宗“从幸灵武”且“翼卫代宗”,且与李辅国“助(上)讨难”,一度曾“帅兵经略河北”,在代宗的《长流程元振诏》中,虽指责他“性惟凶腹,质本庸愚”,但也不否认其略有“微劳”的事实。   至于鱼朝恩,宝应元年(762)的相州之役后,他以天下观军容使的身份监临中原藩镇,统帅神策军镇守陕州。广德元年(763)九月,吐蕃、党项入犯京畿,代宗被迫“驾幸陕州”的危难时刻,时“禁军不集,征召离散”,鱼朝恩率“大军逮至迎奉,六师方振”,立下了迎驾大功,故“帝德之”,由是“深加宠异”。   宦官监军使,它们作为朝廷在藩镇的平衡的力量,广泛地存在于唐朝中后期的藩镇之中,有效地遏制了藩镇进一步走向分裂的势头,加强了中央对藩镇的控制,但也带来许多消极的影响。例如监军使举荐非人者有之,贪赃枉法者有之,统军无方者有之,妒能忌功者亦有之。由此常常造成政治上的失误以及战争中的失败。需要指出的是,这在很大程度上与监军使的政治品质与工作能力存在着莫大的关系,而不能将此完全归结为监军制度的本身。   所以,不可否认的,在唐代君主与宦官之间,事实上也存在着许多显著的矛盾与冲突,不过这更多地体现在中央层级,而在地方的现实生活中表现的并不十分明显。在藩镇中,监军使作为朝廷的代理人,忠实履行中央的使命,宦官与皇权呈现出政治上的共生关系。监军使对王朝的“忠诚”,实际上反映了宦官对于皇权的依附,他们之间结成牢固地政治命运共同体,特别在王朝遭遇严重政治危机的情况下,监军使总是坚定地与中央站在一起,所以我们很容易举出众多的监军使协助或统帅藩镇军、神策军讨伐地方叛逆的事证,却很难找出监军使勾结节度使公开反抗皇权助封为虐的例子。   监军使作为保卫皇权、加强皇权的工具和王朝危机中的一个重要支柱,对于维护中原藩镇政局的稳定,确保中央对这一地区的有效控制,它虽不能保证大唐江山万年,但至少在暂时延缓了王朝的灭亡这一点上,应该得到肯定。      第210章 力挽天倾(十九)   李曜双眸微微眯起,面上露出一抹若有似无地笑容,反问道:“监军果然如此以为?”   张居翰笑道:“自然,自然,节帅领五百而敢鏖战府谷,率三千即可纵横中原,自古用兵之神妙,存乎节帅一心,况如今麾下虎贲五万,试问天下虽大,何处去不得?节帅功宣荡寇,志展勤王,更是国朝一等一的大忠臣,昔日曾有‘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之绝章,奴婢以为君子慨然一诺,纵驷马亦难追矣……”   李曜见他在言语上给自己挖坑,心中哂笑:“在我面前玩我最拿手的把戏,当真是要班门弄斧么?嘿,倒也不急,今后时日久了,你自然便知道,在我李某人面前,玩什么也别玩文字把戏,要坑我?你还缺了一千多年的修炼!”当下居然点点头,面色淡然地打断张居翰的话道:“如此甚好,既然监军信任,那么……出兵关中以迎圣驾之事,便先放上一放,异日再论便是。”   他看似一脸漫不经心,眼角余光却敏锐地注意到张居翰面颊微微一抽。不过除此之外,此人竟然别无其他表现。   李曜心中微微一紧,暗忖道:“此人倒是颇有城府,若非我说得这般漫不经心,似乎丝毫未将皇帝死活放在眼里,只怕他连这点异色亦不会叫我看出来。不过,你究竟不如我多了一千多年的历史可供研究,你们心中的想法,我虽不敢说洞若观火,但猜个大概,总是不难。”   众将见李曜如此直接地将张居翰的话头给强行掐了再地顶回去,也是面色各异,互相眼神交流了一下。   李曜视如未见,淡淡地道:“好了,出兵之事,今日且暂止于此。某自出镇河中,许多人都在观望,看某打算如何治理这中都重镇,或许你们也有此疑问。今日陛下授某使相,不如便趁此机会,说上一说。”   众人一听,俱是精神一振。李曜自任蒲帅,除了将开山军和原护国军打散重编算一件大事,其余都是小打小闹,连万众瞩目的河中军械监改组扩编之事,也进行得并不甚快,目前只是从大王那边要来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张敬询充任掌监而已。因此,他们对于节帅下一步将要进行的安排,也是相当好奇。只是碍于李曜数年来一贯算无遗策,他们一时没找到机会问起罢了。   李曜见众将纷纷坐直,这才说道:“我以为治国也好,治藩也罢,所求者虽是万万千千,但终归,要结于‘富强’二字。因此,某治河中,所求者,富强而已。”   他微微一顿,道:“富强,富强,富为强之基,强为富之倚。有富无强,如孩童持璧,奸邪之辈必然巧取豪夺,此富,不过一时之富;有强无富,如萤火流星,一时光鲜亮丽而转瞬成空,此强,不过一时之强。昔商君之论富强也,以耕战为务。如今我之求富强也,更添工、商为要。”   众人皆知李曜自执掌河东军械监以来,其工坊、商道获利可谓无数,但此刻听他竟然将工、商提到耕、战一般高低,就算以大唐思想之开放,仍不禁错愕惊诧。   李曜却微微一笑,泰然自若道:“我之谋富强也,以工商为先。治国治镇,以耕战植其基,而工商扩其用也。世人皆谓我致富有术,实则非工不足以开众商之广源,非商不足以通天下之财货。此所谓工为商之基,而商为工之用也。”   憨娃儿挠了挠头,郝然道:“节帅,俺听不懂了。”   李曜哈哈一笑,见众人也有不少人一脸迷茫,便解释道:“我这话的意思是,耕战乃是工商的基础,只有耕战做好了,工商才能做成功。而工商为何要做成功呢?譬如说当初我任河东军械监掌监之时,大王主战,战无不胜;盖公主耕,仓禀充足。因此我便可以将军械监改制、扩大,建立那十数个司,各司其职。有冶铁铸造者,有水路运输者,有通商天下者,有精于甲兵者,莫衷一是。然则他们其实可以两类概括:工、商。无论是专精兵甲,还是广制农具,甚或建房修桥,皆可归纳为‘工’,其本质,乃是生产。而无论水运、陆运、走货、仓储,还是广开店铺等,皆可谓之为‘商’,其本质,乃是流通。而河东军械监之所以在短短数年之内富甲一方,交通天下,究其原因,无外如是。”   张居翰微微蹙眉,想了想,终究一句话也未说出来。反倒是李袭吉道:“只恐有人要非议节帅与民争利。”   李曜老早就想过会有这种情况,淡然一笑:“李支使,若你是这些人,你会如何责难于某?”   李袭吉微微一怔,继而笑道:“譬如说军械监有农用司,下辖二十几个农具工坊,这些工坊建立并开工之后,其附近周遭的铁铺大多惨淡经营,甚至只能关门大吉,这岂非就是与民争利,使这些祖祖辈辈打铁的匠人失去了谋生之道?”   李曜摇头道:“此等谬论,实是不值一驳。就说你这一例,军械监要开设二十多个农具工坊,其中匠人何处寻来?自是先寻有此技能之辈,若其不至,再寻他途,或收学徒,或招流民,聚而教之,而后可用。而一旦工坊建成,农具可使天下更多人耕作方便,工坊可使流民、穷苦之辈寻一饱餐之所,而即便那些祖辈打铁的工匠,军械监也给过他们选择……如此,何来与民争利?分明是大利天下。可道,某曾如何教你这利义之辩?”   冯道在一边正听得有滋有味,忽听老师问起,连忙起身,拱手长揖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回老师话,老师曾说:为天下谋利,此大利便是大义。”   李曜见他记得清楚,满意点头:“不错。”   他正欲向自己麾下讲解自己的致富经,然后合盘托出“河中富强计划”,谁知张居翰忽然问道:“节帅这话说得极好,只是奴婢有一事不解,想请节帅为奴婢解惑。”   李曜心中一动,面上丝毫不露,淡淡点头:“监军请问。”   张居翰道:“节帅说为天下谋利,是为大义,然则历朝历代均要收取赋税,此非为天下谋利,却是取天下之利……敢问节帅,难道这都是背义之举?”      第210章 力挽天倾(二十)   张居翰道:“节帅说为天下谋利,是为大义,然则历朝历代均要收取赋税,此非为天下谋利,却是取天下之利……敢问节帅,难道这都是背义之举?”   他这话一问出口,在场之人无不变色,气氛顿时紧张,李曜却面不改色,仿佛回答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道:“古有夏之‘贡’,有周之‘赋’,自此我中华征税不决。如鲁国增‘初税亩’,秦、汉则分土地税、壮丁税、户口税等,更见详细。”他环视众人一眼:“某想请问,何为税也?为何赋税也?”   这等问题,众人哪曾细思,当下都是沉吟不语,李曜见张居翰也面有思索之色,便道:“所为赋税者,的确取利于民,然则只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如何会是背义之举?若天下无赋税,则朝廷不得运转,朝廷不得运转,则无公理正义之执守,如此一来,作奸犯科之辈如何得到膺惩?忠孝仁义之人如何得到褒赏?更何况,若无朝廷,一旦有个天灾地祸,谁来主持大局,救助难民?若无朝廷,夷狄之辈戮我民众,我泱泱中华,何以留存!因此,赋税者,实为天下大义,实乃天经地义!”   他顿了一顿,忽然又补充一句:“不过,这赋税本身虽是大义,却也要讲究两点:一便是某方才所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二则是,征取有度,不可有杀鸡取卵之谬。”   李曜这番解释,在后世再平常不过,在此时却也算少有的说辞,众人听了,各自称是,张居翰也只能拱手道:“节帅所言极是,奴婢受教了。”   李曜心道:“张居翰虽是有用之才,却要先将之降服,才能化有用为可用。如今他初来我处,心中所念全是皇帝,怕不是一日两日便可更张其心,唯有先使他融入我河中,才能慢慢影响。好在他自知朝廷此时对我并无多少约束之力,干脆主动交了军权,只留三百牙兵看护监军使府,如此我便不怕他能起别样心思,只消将他绑在工农产业之上,让他见识我搞经济的手段,不怕他没有服气的一天。至于出兵关中接驾,如果历史的发展还会随着原先的轨迹行进,此时便不是我出兵的最佳时机,我还需忍耐一些时日才是。”   他心中既有成算,便不再赘言,只将自己近日来对河中经济建设的一些问题换了唐时思维,改头换面地向一众幕僚、将佐道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晋王李克用自洹水之败,长子丧命,元气大伤,出兵关中勤王虽胜,但也因朱温偷袭河中,多少折损了些人马,回到太原一盘算,此番出兵前后损失近两万,还将手头最有战斗力的开山军分去了河中,手边实力有些捉襟见肘。更因河东大旱,募兵又有些麻烦,因此休整了一月。前两日接到李嗣昭与李嗣源二人的报讯,说是幽州局势出了岔子。   原来他二人领兵悄然潜行至幽州,刘仁恭果然淬不及防,当下便丢了幽州城,但李嗣昭、李嗣源二人进去刚刚救出高思继,便发现幽州城中并无多少兵马,高思继在幽州军中根基深厚,各处一问才知,刘仁恭见李克用迟迟未曾答复,虽然并未太过怀疑,但却趁此机会剪除军中异己,将幽州附近大军调往北线跟契丹人打了两仗,找了些理由将军中不服之辈清除。而李嗣昭二人此来,他见事情败露,幽州城难以困守,遂领兵往北去寻大军去了。   李嗣昭与李嗣昭闻言不敢怠慢,立刻整编城中守军,结果连同自己带来的兵马,尚不足五千之数,而刘仁恭在北线的大军足有六万有余,其中不少还是原先河东的劲卒。二人虽不畏惧,却也知道守住幽州胜算太低,遂一边整顿城防,一边派出信隼飞报太原。李克用闻听此番意外,正欲重整旗鼓,再伐幽燕;忽报延王李戒丕来见,忙令接见。   延王一见晋王,当即哭倒在地:“王兄!扶危助难,复兴唐室,就指望王兄了!”   李克用大吃一惊,忙问:“王弟如何说的这话,莫非官家又有患难不成?”说着连忙上前扶延王坐定。   延王定定心神,咬牙道:“那逆贼李茂贞,实是贼心不死!二次犯阙之时,已被王兄打回原形,本该安守本分,守好藩篱。官家自有石门之幸,深知身边没有得力的禁军,必为此等逆藩所迫。回銮长安之后,即招募新军,是为安圣、捧宸、保宁、宣化‘殿后四军’,共计不过两万余人。令我等八位亲王统领,勤加训练。官家自招兵马,诸镇有何可言?偏是那李茂贞便以为官家实欲讨他,扬言要诣阙讼冤,竟率兵三次犯阙。圣命以弟与通王滋、覃王嗣周分统诸军驻屯三桥,以拱卫近畿。然而禁军新募兵勇初次上阵,不敌李茂贞,王师遂遭败绩。如今李茂贞三逼京师,而关中籓镇已没有可依靠之臣,弟建议官家自蒲津渡渡河,过河中而投王兄这祖宗龙腾之处避难,故而先赶来告诉王兄一声。还请王兄速作准备,迎驾为是!”   李克用虽惊,仍然点头道:“官家有难,孤岂能置之不理!”他微微一顿,又问:“王弟,我儿亚子在官家身旁可好?”   延王连忙回道:“王兄不必挂念,贤侄聪明伶俐,博古通今,尚能学的伶人填词作歌。官家甚是喜爱,这些时日以来更是亲授学业。弟曾答应将贤侄毫发无损交还王兄,此番銮舆幸太原,贤侄也自会同归,王兄父子便可团聚了!”   “迎接圣驾,人臣职分!”李克用说完忽然一顿,迟疑道:“王弟此来,可有先到蒲州,将此事知会我那存曜孩儿?”   延王忙道:“弟与枢密副使薛齐偓一来太原,一去蒲州。”他说着拱手道:“说来还要贺喜王兄,官家不仅将王兄请立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之事照准,还为蒲帅加了同平章事,今后蒲帅便是使相了。”他虽与李克用平辈,但因李曜已是大镇节度,也自觉地不去占点口舌上的便宜,不直呼其名,而称蒲帅。   李克用略微迟疑:“此番迎驾,孤王与存曜吾儿自是没甚多话,谨遵圣意而已。只是存曜前些日子才将河中镇兵全然打散重编,只怕短期内未必有出兵之力……这迎驾之事,怕不要孤王亲自走上一遭了。”   延王笑道:“薛枢密已飞报于弟,说蒲帅已经答应,一月之后出兵西进,以迎圣驾。”   李克用听罢,欣然点头:“存曜果然了得,些许时日,便做成此事。如此也好,孤王即刻出兵,一月后正与存曜会合,西迎圣驾。料有我父子二人护卫銮舆,纵使李茂贞狗胆包天,也不敢进犯。”   李克用话音方落,却有一封书信送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华州节度使韩建所书。晋王看完后却是“啊”的一声惊叫,眼前一黑,当场倒地不醒。延王与庭上张承业、盖寓等人惊得面无人色,慌忙将晋王抬到内室。   韩建书信上究竟写的什么,竟把晋王气得惊厥?这要先说皇帝闻李曜尚需一月准备,也就坐立不安地等了二十来天,这才真个天子北幸。这日行至富平,已陆续收到杨行密表请迁都广陵,王建请幸成都等奏疏,都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天子自然不予理会。然而那华州却在关内,与天子近在咫尺。节度使韩建帐下有一谋士,名叫李巨川,这日献计韩建道:“关中龙兴之地,而明公身侧都是强藩,身处弱势,若能得天子在侧,则可号令群雄,反弱为强。若使天子渡河,明公大势去了!如今河中有那李存曜坐镇,明公岂能自安?倘若再不有所行动,迟早要被太原所并。”   韩建被他蛊惑,就派儿子韩从允奉表赴行在。奏道:“闻圣人出幸,臣心中甚是不安,已将华州行宫收拾妥当,恭请天子幸华州暂住!”   昭宗见奏,回韩从允道:“韩爱卿父子既有忠心,朕即授韩卿为京畿都指挥、安抚制置及开通四面道路、催促诸道纲运等使,以维护关内治安,负责督运纲饷至太原。卿可平身,且回去办差吧!”也不理韩从允,继续北行。自有知制诰草拟好制书,请了金印,交付韩从允,不消多说。   韩建见儿子没能将天子“请”到,忙自领大军赶往行在。昭宗大惊,害怕他又和李茂贞狼狈为奸。当时诸王领着殿后四军的大部在中渭桥断后抵御李茂贞,天子跟前仅有捧日都头李筠的一千兵护卫,根本不能跟韩建的华州兵抗衡。   昭宗略定心神,喝斥道:“卿此来是要劫驾么!”   韩建慌忙跪下,顿首涕泣道:“臣纵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劫驾了!只是方今籓镇跋扈的,何止李茂贞。陛下若离开宗庙园陵,远巡边鄙,臣恐车驾一旦渡河,则无复还之期了!华州西距长安不远,控带关辅,臣积聚钱粮,训厉兵马,十有五年,兵力虽微,也足以自固。愿陛下驻跸,以图兴复。”说完又是顿首不止。   旁边宰相崔胤原本便是朱温一派,自思不能为太原所容,乘机奏道:“华帅所言甚是,请陛下三思。”昭宗一见崔胤,怒从胸中起,恶向胆边生。思及李唐社稷就是被这等奸臣所毁,当下指着崔胤对韩建说道:“去年,李茂贞犯阙,晋王入关,劝朕除恶务尽,将李茂贞一举歼灭。正是这等奸臣勾结乱党,阻止朕从晋王所请,才有的今日李茂贞三次犯阙!朕今日便从韩卿所请,然而幸华州之前,须将这等误国奸臣逐出朝堂!”   韩建闻言,心中不悦,然也不敢违旨。听天子下诏将崔胤罢相,出为湖南武安军节度使。銮驾遂进入华州。   李茂贞兵入长安,见劫不得天子,却将长安宫市洗劫一空。大明宫这些年来祸患连连,自黄巢之乱,已是多次被洗,竟已破败不堪了。李茂贞自长安返,顺道巡视了邠州,表示自己正式将邠宁镇纳入了麾下,自授其假子李继徽邠宁静难军节旄。   而韩建劫得天子,心中却还是惧怕晋王统兵入关,他心中盘算,就算晋王不来,李存曜若是出兵西进,怕也不是自己所能抵挡。这日忽然思得一计,却于天子身旁将李存勖要来,押为人质,幽禁在十六宅。而后修书给晋王道:仆闻晋王幽州有变,恐天子至晋,令王分心,不能专志。故请天子先幸华州,待大王力挫反贼,建定请王入关,辅弼天子,兴我大唐!王若有须建为助者,但请直言,建当奉王所遣,同心戮力。王子存勖,建甚是喜爱,定当待如亲子,请王无忧!   仆华州王建,顿首拜上!   晋王前次失了李落落,这次又见到这封书信,怎能不被气得惊厥!刘妃知李克用这几年开始落下一个病根偏头痛,亲自熬下汤药,小口小口为之灌下,李克用许久才悠悠转醒,对延王、张承业等众道:“孤的几个儿子,只有落落、存勖二人,一个勇猛果敢,一个聪慧过人,可继承我衣钵。如今落落已失,存勖不可再有任何闪失!孤即受制于人,处事难免犹豫,你们须谋划好先救出存勖,孤方能安心勤王。”   延王哭道:“是弟害了贤侄,王兄心中之苦,弟必在天子面前说明。这就回华州复命,拼死也要营救出亚子侄儿。”   李克用又对盖寓及众将佐说道:“韩建,田舍翁而已,此天下痴物,不自量力,为贼臣当犬马,使我帝室衰弱,最终不是被李茂贞所擒,就是为朱全忠所掳!只是如今……且先不去管他。刘仁恭才是孤心头之恨,腹心之疾!如今嗣昭、嗣源困守孤城,我当出兵救之,再定幽燕。至于天子圣驾之事……与我修书一封告诉存曜,一切由他自行定夺!”      第210章 力挽天倾(廿一)   自从河中易主,整个蒲州城在很短的时间内忽然变成了一个大工地。随着河中军械监新任掌监张敬询的任命,蒲州城开始了各种让人目不暇接的建设。特别是在蒲帅李正阳正式受命出任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开始,这种建设的速度和广度,又再一次得到加强。这不,护国军节度使府继两个月前颁布“旧城改造令”之后,三天前又颁布了“新城扩建令”。   节度使府派出“宣传组”,在蒲州各处人流聚集处张贴告示,并从早到晚不停讲解新城扩建的各项事宜,以求人人俱知新城扩建所为何事。许多民众发现,宣传组的所谓“宣传使”们大多是当地的寒门学子。此次新城扩建令还有一个最令人惊讶的地方就是,这份告示分为两份,其中一份写得文采斐然,颇有王子安遗风,另一份却是糟糕之极,通篇全是市井俚语,连进城卖柴的樵夫都听得明白。   且不说这后一份新城扩建令引来的种种非议或者赞誉,光说这份扩建令本身的内容,就极其令人震撼。按照节度使府宣传组的说法,节度使府将出资在原蒲州老城以南建筑新城,新城规划面积可谓巨大,等同于一个新的蒲州城,节度使府为其定名为“东升”。   东升城北接蒲州,西临黄河,东靠东条山,南望风陵渡。总体来看,这一片区域东西窄,南北长,呈扁长状。若再细看,东升城规划范围内,有黄河滩涂、有中条山山地、有水地、也有旱地。   按照扩建令的说法,整个东升城是一座“军事工业城”,其中各位引人注目的有两处。一是在这个规划中,东升城内将开设一所“护国军事学院”。该学院建设在东升城的最东面,有一半已经建设到了东条山上,另一半则是山下的无用旱地。   另一处则是在东升城最东北面,也就是护国军事学院的北面,还将建立一所“河中医学院”,规划的“建筑面积”虽然比护国军事学院小了不少,但其东面的东条山居然被划了颇大一片区域,注明其成为“河中医学院”的“药材研究培育基地”。   这两处所在之所以最引人注目,主要是大伙儿对这两个“院”懵然无知,是因好奇而引起的注目。而如果说真正让他们内心关注的,却是东升城的“工业基地规划”。   虽然没有人明白节度使府扩建令中所说的“工业”和“基地”具体是什么意思,但过去几年河东军械监的工坊大多改名“工厂”的事情,他们多少也还有些耳闻,因此对这两个新鲜名词,也还有着一定的猜测式理解。   毫无疑问,河中军械监的新址,也选在东升城,并且就在这座“工业基地”的最北面。工业基地又分三块区域,分别被称之为“军事工业区”、“民用工业区”和“综合工业区”。目前可以看见的规划,只有民用工业区有着详细说明,综合工业区只标注了几处简略的草图,而军事工业区则是一片空白。   只说民用工业区中,目前可以看见的规划便有“河中纺织厂”、“河中制铁一厂”、“河中印刷厂”、“河中船舶总厂”,还有一个谁也摸不着头脑的“河中机械厂”。   如果说仅仅如此,有着大唐子民骨子里那种开放精神的蒲州人民也不至于太过惊讶,真正令他们最最想不明白,甚至是目瞪口呆的是……这份扩建令还附带了一份“集资建城计划”。   这份计划之所以令人震惊,是因为节度使府开启了一项谁都不相信会有成果的“新政”。按照这个计划的说明:“河中节度使府接受民间资本参与新城建造,并将按照出资多少,确定新城建成之后的收益分配。”   这段话,蒲州的大家族谁都看得懂,但也谁都不敢保证真个看了个明白。直到节帅府的宣传使们照本宣科,拿着手中的一纸文书向他们解释,他们才逐渐了解了这个“民间资本参与新城建造”以及“建成后的收益分配”究竟是怎么回事。   简单的打个比方,目前节度使府“预计”新城建设的“头期工程”总花费约莫为三百万贯。在这个头期建设中,民用工业区将建成。二期工程花费约莫二百四十万贯,综合工业区将建成。而最后的三期工程是“不对民间资本开放”的军事工业区和全城城防建设。   那么按照这个预计花费,河中节度使府将在头期工程中,开放建设总投资百分之四十的民间资金注入。也就是说,河中节度使府第一期工程实际出资一百八十万贯,剩下的一百二十万贯缺口,谁有钱又愿意出的,就可以出。当然,没有人肯白白出钱,出这个钱的好处是:节帅府将与出资方按照出资额度分配本工业区所产生的利润。   再说得仔细一些就是,河中节度使府将这一期工程的投资分为一千股,每股三千贯钱,入股一股以上,就可在建成之后享受利润分红。如果建成之后,整个工业区一年的利润是三百万贯,那么入股之人一年即可回本,如果建成之后整个工业区一年的利润是一百五十万贯,那么就需要两年回本。另外,河中节度使府接受一家或一人“持多股”,而且“除待罪囚犯外,不限制参股人身份”。   这道新城扩建令颁布之后,河中节度使府顿时变得车水马龙,但凡蒲州的名流士绅、地主豪强纷纷登门拜访,虽然暂时没有人得见李蒲帅,但是负责接待的人也不是幸与,乃是河中节度支使、两池榷盐副使李袭吉以及河中节度使府掌书记冯道。这一老一少接待各路豪绅也只是玩推磨,并没透露什么真正有用的消息,只说“节帅明日中午将在鹳雀楼宴请河中、河东诸公,一应详细,均将和盘托出。”只差没说“敬请期待”了。   “诸公”虽然心有不甘,总想先套点什么口风,奈何这一老一少二人嘴巴像是铁将军把了门,愣是一点什么有用的消息都不提,“诸公”只好怏怏而回,各自回去商议。   当日,河中各豪门均收到节帅府送来的请帖,邀请其参加明日的“招商宴”。而且节帅府还颁发告示,声明明日宴会,未曾收到请帖的家族、个人,如能自携“三千贯钱”至鹳雀楼,也同样准许进入云云。   便在此时,节帅府中,李曜凭栏而立,不远处,憨娃儿领着冯道和任圜匆匆而来。   冯道上前道:“老师,大王遣使前来。”   李曜转过头,便见任圜上前见礼,点头道:“重周[无风注:任圜的表字史书似无记载,此处为杜撰,,请勿当作史实。周即圆也,重指很多,属于释名之意为字。]远来辛苦,不知大王有何教益?”   任圜拿出一封信函,道:“大王命蒲帅独断迎驾之事。”他微微一顿,又补充道:“不过,听闻韩建已将銮驾迎至华州,且……存勖郎君也陷其手。”   李曜点头道:“此事某已知矣。”然后却不提此事,反而问道:“前次某致函重周,欲辟举重周为河中观察副使,不知重周考虑得如何了?”   任圜拱手道:“蒲帅抬举,圜岂不知?只是家父年老,近年日渐衰弱,去年冬月抱恙之后,至今仍难于行走,圜为人子,此时岂能远离?还望蒲帅宽怀见谅。”   李曜微微一叹,知道此事无法说项,可他也不记得任圜之父任茂弘是何时离世[注:任圜之父为任茂弘之事,史学界似有争议,此处为图书中方便而采用此说。],只得道:“河中观察副使之职,某为重周留之不辟,望重周早至蒲州,为我解忧。”   任圜听得这一句,心中顿时一热,差点就答应留下,但他终究不是那般冲动之人,强压心中感激,长揖一礼,诚恳地道:“蒲帅如此厚爱,圜感激不尽。此番回得太原,便向家父提及此事,一俟家父病体告愈,敢不南来,为蒲帅效命。”   李曜大喜,忙命人设宴,款待任圜。任圜见他如此,更觉受宠若惊,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待得宴罢,安排了任圜去客院休息之后,冯道便又汇报道:“老师,蒲州各界对此次‘参股建城’之事反响强烈,尤其几大名流豪富之家,更是关注之至。”他微微一顿,面色十分沉稳,毫无十几岁少年之青涩模样,言语条理十分清晰:“据报,刘、靳、卫、冯、高五家各自派出得力人手调拨钱帛,虽是刻意隐藏行迹,其实不过欲盖弥彰,知悉内幕者并不在少数。另外,太原王氏似乎也有所行动……”他说到此处,略微一顿,望了李曜一眼。   李曜笑了笑:“河东河中本是一体,而太原王氏更是流芳天下,河中本也是其根基重地之一,某欲在蒲州做此等大事,太原王氏岂能没有举动?自《新城扩建令》颁布以来,王相公与燕然也曾过问一二……此事本是双赢之局,除非朱温、李茂贞等辈,否则无论谁来参股,某都一体欢迎,遑论太原王氏?”   冯道点点头,忽然自失一笑:“老师实乃旷古奇才,弟子读书十载,只见官府征用民丁筑城,却从未见有召集士绅豪富同筑一城,而后分之以利润之事。不仅闻所未闻,简直连想都未曾想过,此事若成,老师必为千古传诵。”   李曜哈哈一笑,点拨他道:“千古传诵之说,暂时不提也罢。前次某在白虎节堂上提及此事,你等俱以为不可,而今偏偏这些士绅豪富都愿参与其中,眼下你可曾想明白这中间的道理?”   冯道迟疑道:“莫非是以利诱之?”   李曜轻轻颌首,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筑城,若是国力强大,以朝廷一己之力为之便足以,那也就罢了。若是国力不济,无论是征用民丁,或是强令士绅豪富贡献,终究都使得民怨沸腾,哪怕那城筑好之后是福延千载,可在当时,仍免不得一番动荡。”   他招呼冯道在自己身边不远处坐下,继续道:“皮日休虽是巢贼余孽,但却有一首诗写得不错,诗云:‘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若以成败论英雄,隋炀帝自是桀纣之流,然则大运河修通之后,我朝受益之多,谁不知晓?然则如此千秋伟业,为何反而被人认为是葬送隋朝之大祸?”   冯道沉吟片刻,道:“想是因为此河耗费民力物力过大,炀帝又好大喜功,胡乱缩短工期,因而民怨沸腾,再加上三征高句丽等事,才使强盛一时的隋朝终于灭亡。”   李曜微微点头:“你能看到这些,已经不错了。其实某此番这般做法,正是吸取了隋亡之教训……此中关键有两点。其一,民力不可滥用,治政者须知量体裁衣。其二,一件事纵有千年大利,也不能因此忽略眼前效益。某料,这其一,你当能够理解,无须某来多说,今日便说这第二点,这也是某这新城扩建令的精髓所在。”   冯道精神一振,肃然端坐:“请老师教导。”   李曜轻轻笑道:“不是为师自矜,这新城扩建令,换做天下任何一人,都不见得能做成,唯有为师,方可一试。这是因为,欲成此时,为师有三点倚仗。”   冯道忙问:“是哪三点?”   李曜道:“其一,军力。河东河中已是一体,而河东之兵威天下俱知。为师自入河东,至今尚无败绩,前番又受大王之命,领兵击败朱温大军,如今才得以坐稳河中雄镇。如此一来,天下人几乎无人会相信这河中会在短期内易主。这便使蒲州诸大世家能够放心河中节度使府不会朝令夕改,这新城扩建之后,其所应得之利益,得以保证。”   冯道点头:“不错,这一条,怕是天下无人怀疑。”   李曜笑了笑,又道:“其二,为师理财之能,放眼河东,当不作第二人想。如此一来,他们便会认可东升新城建成之后的利润,他们或许并不知晓河东军械监究竟有多赚钱,但他们消息灵通,必然知晓这河东军械监在某出任掌监之后,发展是何其迅速,大王这几年征战不断,期间军械军需供应之大,略微盘算便足以令人震惊,倘若河东军械监并无巨大利益,如何能成?因此,他们只消相信某这‘分利’之说并非儿戏,就必然被这其中巨大的利润所吸引,如飞蛾扑火般一无反顾而来。”   冯道轻轻叹道:“是啊,这般巨大的利润,这些世家大族、名流豪富岂能错过?老师理财之手段,他们怕是早已眼馋许久,此番既有分润的机会,此辈中人焉能失之交臂?”   李曜伸出三根手指,道:“这其三,也是关键,甚至说,若无这第三点,前两点就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冯道皱眉深思,忽然眼前一亮:“莫非是老师的信誉?”   李曜双掌一击,赞道:“可道聪慧!”   冯道称谢,补充道:“老师不仅是河中节帅,更是天下名士,再兼二十载言出必践,君子之风,素为天下称道。倘是别人出此计策,天下人未必放心,然则既是老师所为,便无须担忧信誉,只消商议好这其中入股分红之细节,一俟东升新城筑成开工,这利润自然随之而来,半点不必怀疑。”他慨叹道:“果然此事天下间唯有老师可以做成,其余人纵然能想出这般妙策,却也凑不齐这三条要务。”   李曜笑了笑,端起侍女送上的香茗,轻轻喝了一口,忽然问:“听说戴判官走后,庐阳县主近日常在蒲州城中走动?”   冯道点头,面上露出一丝狐疑之色,道:“回老师话,正是如此。不过,说来也怪,这位庐阳县主并不去看什么胭脂水粉,也不关注绫罗绸缎,却总往我河中军械监新开工的一些工地上去看……就连大河滩涂地上那些大水排,她都饶有兴致地去连着看了好几日,这真是奇了怪了,难道庐阳县主还对这些奇技淫……咳……对这些‘科技创新’感兴趣?”   李曜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道:“她自己嘛,倒未必对这些东西有兴趣,不过,我料淮南对这些东西,是必然有兴趣的。”   “哦?”冯道反应很快,立刻问道:“老师是说,淮南也想制造我河中这种丙型水排?”   “淮南多水。”李曜道:“若是能够制造我河中这种丙型水排,他们可以利用的水力,比我们还多得多。而这些经过军械监改进的水排,不仅可以如过去一般用于冶铁、铸造,如今还可以用于纺纱织布,你对军械监的纺纱机也是有所了解的,应该知道这其中的效用何其巨大。”   冯道面现敬佩之色,点头道:“弟子原先虽不懂纺纱织布,但看了原本军械监第一批‘脚踏式纺纱机’之后,也是震惊异常,而后那两批匠师竟又通力合作,让那丙型水排所生之水力化为纺纱机‘脚踏’之力,弟子实是……实是惊得……无以言表。”   李曜嘿嘿一笑:“若非如此,她有如何会有兴趣去看?”   冯道得闻此句,立刻吃了一惊:“难道……”   李曜摆摆手:“这其中的关键,哪里是看一看就能明白的。我便是放一台给她看,她也看不出其中的精要。之所以某并不限制她四处看看,是因为……这纺纱织布之事,我河中是可以与淮南合作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道:“若非古代南北环境的差异不是这个时代的生物技术可以解决的,我还真不想跟淮南合作这件事,要知道原先历史上,西方资本主义革命之后进入工业时代,最初靠的可主要就是纺织业。可惜这年头的棉花还远不如丝、麻等物推广得开,我要跟淮南合作,让杨行密在南方推广亚洲棉种植,才能有足够的原料……虽然这年头的运输成本实在太高了点,但有了水动力织布机,总还是大有利润的。而且……穿棉衣的军队,显然在御寒上有着更大的优势,这对北方藩镇而言,好处显而易见。”      第210章 力挽天倾(廿二)   大河滔滔,高楼巍巍。名动天下的鹳雀楼座落在黄河东岸、蒲州城西,在今朝的小雨之中,巍峨而朦胧。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名扬天下的鹳雀楼,今日仍如往常一般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不同往昔之处,只是楼里楼外那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肃立着的河中精兵。   这些腰佩横刀,手持长枪,身着黑甲黑袍,沉渊恃岳傲立雨中,任凭雨水淋湿全身也一动不动的士兵,无形中给人以巨大的压迫感,使得每一批前来的河中名流豪富俱不敢如往日那般轻松挥洒,肆意谈笑。   鹳雀楼,始建于北周,三层四檐,重檐歇于山顶,矗立在一座高大的石砌台基上,背靠蒲州,面向黄河,世人称之为河中第一胜景。当时北魏末年,大丞相高欢举兵造反,534年拥戴清河世子元善见称帝,都于安阳,建立了东魏。北魏大丞相宇文泰与高欢征战,保住了魏的半壁江山,535年,杀孝武帝元修,拥立南阳王元宝炬继帝位,都于长安,建立了西魏。东、西魏成了对峙之势。宇文泰掌管军国之政,召其侄宇文护封为王爵,称中山公,为其镇守天下。550年高欢之子高泽纂东魏天下立北齐,557年宇文泰之子纂西魏天下立北周。北周与北齐继续对峙,互相争夺属地。北周帝年幼,由大冢宰宇文护掌管朝政,都城在长安。在河外一带,北周占据蒲州。自平阳(今临汾)以东,均为北齐的属地。宇文护为了镇守河外之地蒲州不失,在蒲州城西门外筑起高楼以作军事了望之用。   《蒲州府志》有记载:鹳雀楼旧在城西河洲渚上,周(公元557—571年)宇文护造。唐代李瀚有《河中鹳雀楼集序》云:“宇文护镇河外之地,筑为层楼,遐标碧空,影倒横流,二百余载,独立乎中州,以其佳气在下,代为胜概。唐世诸公多有题咏。历宋至金明昌时尚存。有河中府录事李逵书楼额。”元代王恽《登鹳雀楼记》云:“至元壬申(公元1272年)三月,由御史里行来官晋府,十月戌寅,按事此州,获登故基,徙倚盘桓,逸情云上,虽杰观委地,昔人已非,而河山之伟,云烟之胜,不殊于往古矣”是当元初楼已就毁。旧志云:“明初时,故址尚可按,后尽泯灭,或欲存其迹,以西城楼寄名曰鹳雀”。   及入唐代,河中府为李朝中都,与西都长安、中都洛阳、北都太原、南都扬州并称“五都”。城外普救寺里发生了崔莺莺、张生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城东诞生了柳宗元、司空图等不朽的大诗人;城南首阳独头村出了一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大美人杨贵妃。   有唐一代,蒲州均是人文荟萃的重镇,城西鹳雀楼更是文人雅士展示才情、诗酒唱和的好去处。很多大诗人在此极目山河、放歌抒怀。如李益的《登鹳雀楼》:“颧雀楼西百尺樯,汀洲云树共茫茫。汉家萧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风烟并起思乡望,远目非眷亦自伤。”又如畅当的《题颧雀楼》:“迥临飞鸟上,河流入断山。天势围平野,高出尘世间。”这座坐拥山河之胜的蒲州名楼,几乎成了当时大诗人们的赛诗舞台。而留传最广、影响最大,可谓妇孺皆知的诗冠,毫无疑问当属太原才子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蒲州颧雀楼,因王之涣一首诗而名重一时,名传千古。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历经隋、唐、五代、宋、金700余年后,至元初成吉思汗的金戈铁马进攻中原,迫使金主完颜氏都迁蒲州死守。蒙古铁骑攻占了平阳、绛州和陕西渭南,多次从金兵手中攻打蒲州,金元光元年(1222年)金与元兵展开城池争夺,金将侯小叔“夜半攻城以登,焚楼、橹,火照城中”,从此,无限辉煌的鹳雀楼毁于兵,仅存故址。明初时故址尚存,后因黄河水泛滥,河道摆动频繁,其故址随之难以寻觅。人们只得以蒲州西城楼当作“鹳雀楼”,登临作赋者不绝。清初诗人尚登岸写道:“河山偏只爱人游,长挽羲轮泛夕流。千里穷目诗句好,至今日影到西楼”。西城楼也实在是“盛名难却,其实难副”,数百年来给人留下无限遗憾。   今天鹳雀楼中之客,竟没有一人,有吟诗赋文的雅兴,他们匆匆而来,或紧张或兴奋,或忐忑或激动,所为之事,无非一个“参建东升新城”而已。   唯有最顶一层,那位一身紫袍,背负双手傲然而立,极目远眺黄河西岸的年轻男子,才有那份凌驾众人之上的泰然,才有那份万事决于一念后的闲心,这般恬淡自然。   只听他身后响起王抟的声音:“蒲帅身临名楼,登高望远,似有所悟。今日既有此番盛景,蒲帅亦是天下名流,何不就此赋诗一首,以为后世凭吊?”   李曜转头,见是王抟与王笉二人应邀前来,当下招呼他二人坐下,命侍女奉上茶水,这才笑道:“想当日李太白登黄鹤楼,也曾说‘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如今这鹳雀楼上,王季凌公千里目尤在,似某这等徒负虚名之辈,岂敢在此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之家?”   黄鹤楼也是与鹳雀楼齐名的中国古代四大名楼之一,它位于武昌西边的黄鹤矶头,背依蛇山,前瞰大江,飞檐彩柱,辉煌壮丽,是历代的游览胜地。无数的文人、雅客,都爱登上黄鹤楼,欣赏大江两岸的景色,抒发胸中之块垒。为此,围绕黄鹤楼,历史留下了大量的诗词、楹联。这其中最有影响的,当然要数唐朝诗人崔颢的《黄鹤楼》了。   传说李白壮年时到处游山玩水,在各处都留下了诗作。当他登上黄鹤楼时,被楼上楼下的美景引得诗兴大发,正想题诗留念时,忽然抬头看见楼上崔颢的题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诗的意思是:过去的仙人已经驾着黄鹤飞走了,这里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黄鹤楼;黄鹤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千百年来只看见悠悠的白云;阳光照耀下的汉阳树木清晰可见,鹦鹉洲上有一片碧绿的芳草覆盖;天色已晚,眺望远方,故乡在哪儿呢?眼前只见一片雾霭笼罩江面,给人带来深深的愁绪。   这首诗前写景,后抒情,一气贯注,浑然天成,即使有“诗仙”之称的李白,也不由得佩服得连连赞叹,觉得自己还是暂时止笔为好。为此,李白还遗憾得连连叹气,道:“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虽然如此,李白毕竟是李白,他一直记着这件憾事,总想有机会写首诗和崔颢的那首比一比。后来,李白在游金陵凤凰台(即今南京紫金山一带)的时候,仿效崔颢的诗,写了一首《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永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这首诗的意思是:凤凰台上曾经有凤凰游憩,凤凰飞走后只剩下凤凰台,但长江依然奔流不息,吴国王宫里,野花杂草埋没了僻静的小路,东晋时代的王公贵族们都死去了,只留了一座座荒凉的坟墓,从凤凰台上远望,三山隐没于烟雾之中,似有似无,位于江心的白鹭洲把水分开来,天上的浮云遮蔽了太阳的光辉,望不见长安,使人心中无限忧愁。   李白的这首诗也成为历代传诵的名作,在诗坛上两“鸟”比翼齐飞,琴瑟相和,留下一段佳话。李曜此处相比,自然不是把自己和李白相提并论,而是说:连李白都有因珠玉在前而不敢题诗的时候,何况我这等人?   谁料王抟闻言笑了一笑,看着王笉道:“季凌公虽我辈尊长,却非大宗堂[无风注:指族中地位一般],今有燕然手持家主印信,不如便先赋一诗,蒲帅以为如何?”   李曜抚掌笑道:“自是极好,自是极好,燕然,如何?”   王笉虽然略出意外,不过却也并不着慌,唐人请客吃饭都可能会即兴赋诗,作为她这等出身、这等学识,自然不会有甚推辞。当下便轻轻放下茶杯,略一思索,不快不慢地吟道:“黄河护中州,碧空映横流。烟笼盈春水,云栖鹳雀楼。家传天心训,愿为蒲州留。品茗默不语,只是羡白头。”[无风注:此为本书原创诗稿,谢绝转载,或请注明。]   李曜听罢,心中好笑,当下打趣道:“燕然虽肯留在蒲州,为某这河中医学院掌舵,却原来心中孤单,欲要成家了?这可如何是好,某今虽为河中节度,此前却从未在意哪家女子才能配得上燕然这般大才,如今,却是爱莫能助了。”   王抟咳嗽一声,装作喝茶,宽袍大袖掩住半张脸,似乎偷笑了一下,待放下茶杯时,脸色已然恢复严肃。   王笉脸上飞起淡淡红晕,解释道:“此白头非彼白头,此处是说鹳雀之白头。”   李曜长长地“哦”了一声,忍着笑,正色道:“原来燕然虽愿意为祖训‘医术为仁术,天心是我心’而留在河中,心中却仍向往那些游客隐士的悠闲生活……燕然为我河中放弃许多,某实不知何以为报。”   王笉却摇头道:“某留河中为此医学院做些事情,并非为图什么回报。”她似不欲对此事多说什么,又转过话头:“某已抛砖引玉,正阳兄莫非还要推辞?”   李曜笑道:“王相公当朝宰执,又是尊长,理当为先。”   王抟笑了笑,问道:“方才蒲帅凭栏西望,可是挂念关中局势?”   李曜笑容微敛,点头道:“闻陛下为韩建所挟,去了华州,某意华州城小,兵微将寡,实不是天子宜居之处。更何况,韩建前有犯阙之罪,如今兵围銮驾,万一有个不测之心,岂非……”   王抟点点头,微微沉吟,道:“既然蒲帅欲压轴在后,某便赠诗一首与蒲帅。”   李曜听他用“赠”,拱手道:“多谢王相公。”   王抟淡淡地道:“随上鹳雀楼,古今事堪愁。晋风随流水,汉骨没草丘。黄河西来绕,盘旋东升流。登高长一望,何不跨马游。”[无风注:此为本书原创诗稿,谢绝转载,或请注明。]   李曜听罢,心中点头,暗忖:“王抟身为天下宰执,宇量格局的确较燕然为高。燕然之诗,用词虽是雅致,奈何缺了些大气,有些郁郁。王抟这诗,虽也说愁,却不是为自己一人而愁,而是为天下而愁,为天子而愁,单是这一条,境界便要高了不少。不过你再如何思古悲今,甚至直言不讳地跟我说‘登高长一望,何不跨马游’也没用,现在终归不是我出兵之时。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韩建如今还未作出疯狂之举,我岂能轻易出兵,来招天下侧目?”   他笑了一笑,微微沉吟,摇头道:“二位俱是王氏中人,与王季凌公同留名篇于这鹳雀楼中,乃是天下雅事,然则某这徒负虚名之辈,焉能如此不知好歹?不过,既然二位已把这话说到此处,某若仍然推辞,未免显得自矜自傲。不如这样,某不为诗,却填上一阕长短句,也算为二位之和。”   王抟苦笑摇头:“蒲帅何须如此过谦?”   李曜却笑了笑,起身负手而立,踱了几步,悠然道:“立晋望秦陇,独领中州秀。今朝春雨无限好,来洗江山旧。”微微一顿,念出下阕:“持戈迎銮驾,把酒鹳雀楼。当年天水流不尽,黄河万里愁。”[无风注:此为本书原创诗稿,谢绝转载,或请注明。]   王笉闻之称善,王抟更是抚掌道:“蒲帅这长短句,果然最是应景。只是某有一事不明,还望蒲帅解惑。”   李曜微微笑道:“王相公请讲。”   王抟道:“既有无限好的春雨,要来洗这江山之旧,为何蒲帅还要望着李太白笔下的‘天上之水’,说这万里黄河,俱是愁苦?”   李曜面露无奈之色,叹息道:“只因时候未到。”他指着楼外的春雨,深皱眉头:“它这春雨下得,某这春雨,却还下不得啊。”   ------------------------------   鹳雀楼的第二层已经聚集了几乎河中全部名流世家的代表,确切的说,因为是蒲帅亲自设宴,来的大多是各家家主,只有极少数世家因家主年老,是派了嫡长子代替。   除了河中名流,往来河中盘桓、路过巧遇之类的名士,也来了一些,更有不少本就是河中治下官员之人,也前来捧场。   鹳雀楼本是北周宇文护建立的一座用于军事作用的“瞭望塔”,如今也时常被军方征用,李曜身为河中节帅,封楼只是寻常事耳。不过这鹳雀楼自从王之涣一游,吟出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之后,名声大噪,游人墨客数不胜数,因此内中也开始做了一些改动,变得更加精致。由于其本是军事瞭望塔,内中宽大可以藏兵,所以改造之后,在里头开个十几桌流水席那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半点没有困难。   今日的鹳雀楼中便是这般盛景,众家家主、嫡长子,各界名流纷纷聚集一起高谈阔论。也有一些出身不高的豪商巨富,碍于门第之落差,只能默默呆在角落里的席位坐着,小声商议,交流对今天这件怪事的看法。   众人正各说各话,忽听得一声洪亮地大喝:“节帅到!立正——”   这些士绅大豪刚被这一喝唬得浑身一抖,便立刻听见站在角落以及护卫着堂中正席处的河中近卫军士兵同时一跺脚,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顿,齐声吼道:“恭迎节帅!”   场中众人慌忙四望,却见这些士兵虽然口中大喝一声,目光却是毫不斜视,都笔直地朝自己前方望去,显得格外怪异。他们又下意识朝楼下望去,但楼梯口全无动静。   就在此时,楼上反而响起了沉稳地脚步声。随着脚步声地响起,一个身着紫袍,高八尺有余,面色冷峻,不怒自威的年轻人自楼上走下。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和一位容貌清雅,气度高贵的少年郎君。   早已等候在二楼的李袭吉、顾艋、张敬询以及冯道踏步向前,齐齐拱手:“见过节帅。”   众人既惊讶又点头,暗道:“人说李正阳有当年李太白谪仙之称,今日一见,气度风采果然不似人间所有。以他冠弱之年,竟能有此沉渊恃岳之态,单此一点,便非凡人。”   李曜看也不看众人一眼,走到中间首席,这才淡淡地道:“将士们好。”      第210章 力挽天倾(廿三)   在场之人皆是北国名士,李曜开口第一句却偏偏不是与他们客套,反而对自家牙兵们的“见过节帅”回应了一句“将士们好”,这让众人一齐错愕,就连负责将面见节帅的新礼仪传达到河中近卫军的李袭吉与冯道都是一怔。而近卫军众将士听闻节帅这句话后,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却也下意识将胸膛一挺,站得更直了,目中齐齐露出感激之色。   李曜这时才露出微笑,朝众人作了个四方揖,道:“诸位想必已经知晓某是何人,不错,某便是李存曜,承陛下信任,忝为护国节度。”他微微一顿,继续道:“自某持节河中以来,尚未与诸位一唔,所以今日设宴于此,一则是与诸位会一会面,相互有个了解,毕竟……咱们今后要打交道的时候还长着。二则呢,便是为了这次对诸位或关心、或怀疑的《新城扩建令》作一释疑之谈,此事将在今日与诸位说个明白。除此之外,还需隆重介绍我身后这位,想必诸位已经认出来了,不错,这边正是太原王昭逸王相公以及……”   他说到此处,忽见王笉使了个眼色,对他微微摇头,李曜立刻将话锋一转:“王相公此番乃是回太原祭祖,如今事罢,回京途中路过蒲州,为某所知悉,恰逢某与诸位相约,有今日鹳雀楼之会,因此觍颜相求,邀王相公同来。”   节帅既然拱手,众人自然要回上一礼,又因王抟乃是当朝宰相,更要寒暄。过了半晌,终于礼毕情交,李曜这才摆摆手:“诸位,都请坐吧。”然后转头朝王抟、王笉道:“王相公、燕然,请。”他的官、勋、爵比王抟还高,又是此间主人,自然也就毫不客气,径直坐了上首,朝李袭吉道:“李支使,你来详细解说一番关于《新城扩建令》的事。”   李曜如今别看年纪仍只是二十出头,要是放在后世,大学都还没毕业,可在“这一世”,他却已经是堂堂国公、大镇节帅,因此该有的仪范必须要有,这不是他本人爱不爱显摆的问题,而是这个时代的要求。伟大的人物也许能顺着时代的脉搏引导潮流,但即便是再伟大的人物,也不可能逆时代潮流而动,李曜还没有做一回“穿越者王莽”的意思,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弄得惊世骇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其实李曜的这份《新城扩建令》,放在后世来说,不过就是一份建设规划加上一份融资计划罢了,稍有出入的是,李曜一直习惯于用一件事解决几个问题,因此这里还带有一点股份制的雏形,只是有些粗糙而已。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一口吃不成胖子,这不过是他第一次进行股份制经济改革的试水。事实上李曜在颁布这道《新城扩建令》之前,仔细回忆了王莽当年的改革,以免重蹈覆辙。按照他一贯的看法,王莽这货怎么看都是个穿越者,他做的事情起码领先时代近两千年,除了吟诗骗美人外,穿越小说的情节他基本都有了,如果一定要探寻一下这位老兄穿越前所处的时代,李曜一直认为最有可能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   公元9年元旦,王莽篡位称帝,登基成为一朝开国君主,改国号为“新”,年号“始建国”。这位老兄做了皇帝之后,打着复古改制的幌子,下令变法,他主要的改革有八条。   一,土地国有。私人不准买卖土地,恢复一千二百年以前已废除了的古代井田制度。八口以下的家庭,耕地不得超过九百亩,超过了的土地,一律没收,或由地主直接分给他的邻居或家属。   二,耕地重新分配。没有土地的农夫(佃农),由政府分给土地。以一对夫妇一百亩为原则,不满一百亩的,由政府补足。   三,冻结奴隶制度。虽没有马上废止,但禁止所有奴隶婢女继续买卖,以限制奴隶的范围和数目不再扩大,使它最后自然消灭。   四,强迫劳动。凡无业游民,每人每年罚布帛一匹,无力缴纳的,由政府强迫他劳役,在劳役期间,由政府供给衣食。   五,实行专卖制度。酒专卖,盐专卖,铁器专卖,由中央政府统一发行货币(从前任何富豪,都可制造银钱,新政府收回这种授权)。山上水中的天然资源,都为国家所有,由政府开采。   六,建立贷款制度。人民因祭祀或丧葬的需要,可向政府贷款,不收利息。但为了经营农商事业而贷款,则政府收取纯利十分之一的本息。   七,实行计划经济。由政府控制物价,防止商人操纵市场,以消除贫富不均。食粮布帛之类日用品,在供过于求时,由政府照成本收买。求过于供时,政府即行卖出,以阻止物价上涨。   八,征收所得税。一切工商业,包括渔猎、卜卦、医生、旅馆,以及妇女们家庭养蚕织布,从前都自由经营,现在新政府都课征纯利十分之一的所得税。政府用这项收入作为贷款或平抑物价的资金。而且王莽在其税制改革中,除了扩大工商业税范围征收懒惰捐外,还提出“除其本,计其利,十一分之”的征税原则,这几乎就是近代所得税先驱之翻版。   从这些措施,李曜觉得王莽所从事的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全面社会改革,十九世纪才兴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才开始真正实施的社会主义,原来早在一世纪时的中国,就有了构想和实践。   当然李曜在颁布《新城扩建令》之前想到王莽,并不只是感慨一下,而是仔细思考他为什么失败。按照李曜用后世的观点来分析,首先是因为其改制期间出台的一些政策违背了客观规律。   如“王田制”,将全国土地收归国有,并按井田制重新分配。在这里王莽着意于立即消除土地兼并,初意未始不善,但这一政策违背了当时封建土地私有制的发展规律,这就注定了它的失败。结果,既没有能力兑现无田者可按标准受田的承诺,又危及官僚大地主的特权利益,两面不讨好,岂能不失败?   再如币制改革,恢复已被历史淘汰的原始货币,直接违反货币发展规律,徒增货币流通的障碍。   其次是改革过急过速。过急过速就容易采取一些过头的政策措施而损害大多数人的利益,致使改革失地社会基础。   如王莽将奴婢改为“私属”,并禁止奴婢买卖,本意是要制止奴婢数量的扩大,解决社会上日益严重的奴婢问题。但这项措施也遭到了上自蓄奴之家,下至失地之民的反对,因为禁止奴婢买卖,既触犯了官僚、豪富的利益,又使失去土地而无路可走的农民断绝了一条卖身为奴的生路。   再次,王莽还采取行政手段,对不恰当的改革措施强制推行,引起普遍不满。   如币制改革中以小易大,以轻换重,所铸大泉,重不过12铢,只相当于五铢钱的2.4倍,却要当五铢钱50枚用,所铸重一铢的小泉,却要与五铢钱1枚相等。如此不合理比值的存在,很明显难以禁止盗铸私钱。王莽只得实行诸如“以私铸钱死”、“一家铸钱,五家坐之,没入为奴婢”等严刑酷法来强行禁止。但是在穿越前生活于二十一世纪初的李曜看来,经济规律并不是强制政策所能抗拒的。所以不管王莽把政治强制强化到何等程度,依旧是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想当然的改革措施终究得不到贯彻,不切实际的乱改还引起社会的混乱。   终于,地皇三年(公元22年),王莽见四方农民相继起义,王匡、廉丹等数战不利,知天下溃畔,事穷计迫,乃议遣风俗大夫司国宪等分行天下,除井田、奴婢、山泽、六筦之禁,即位以来诏令不便于民者皆收还之,但事未及行而舂陵兵起,新朝遂告灭亡。   至于说王莽还发明了游标卡尺、还特别提倡科学发明、还对棒子国有着莫名的仇恨之类,那都不提了。总之李曜认为,这货必然是个穿越者,但同时也是个失败的穿越者,唯一的好处是……他的失败给自己提供了一个前车之鉴。   李曜得出的结论其实比较悲观:如果不能唤醒全部或者大多数底层民众为你所用,那么作为改革者就一定不能肆无忌惮地得罪处于统治地位的那个阶层。   仍以王莽为例来说,他简直就是个奉行国家资本主义,而又拥有社会主义制度思想和平等观念的穿越者。除了上面所说的那些改革措施以外,他甚至还曾实行过廉租房政策,在长安城中投资建设了五个里共200个廉租房住宅小区,专供贫民居住!   从李曜穿越前,他所在的国家一直高呼廉租房建设的情况来看,这显然是一些从人民群众利益出发的利好消息。后世也有不少学者较为肯定地认为五均六管等措施是有积极进步作用的,而且类似的政策曾在武帝时施行,也产生了良好的效果,积累了极好的经验。   可惜,超越时代的王莽大大地触动了封建制度的根基——地主们的利益。西汉末年,刘汉宗室人口已经繁衍到了十万之众。他们累代豪族,在地方上势力根深蒂固,占有的土地和控制的人口占全国总量的四分之一以上。许多豪族都广蓄宾客,拥有庞大的私家武装。得罪社会地位举足轻重的他们,实在是不明智的事,即使你拥有再多道义上的优势。   王莽想在不触犯贵族、豪强、官僚利益的前提下,让百姓、贫民、甚至奴婢的生活也得到改善,完全是痴心妄想。大地主豪强激烈地反对王田制,因为他们占有的田地远远超过了规定数额,要他们将多余的土地交出来等于要割他们的肉。   而他们占有的大部分奴婢是用于农业生产的,现在将土地都交了,难道将奴婢白养着?而奴婢又不许买卖,岂不是逼着他们白白送掉吗?由于既没有可行性,又没有切实的强制措施,地主豪强多余的土地大多没有交出来,所以政府没有足够的土地分给那些无地、少地的农民,对这一纸空文,农民自然也不会满意。三年后,王莽只得让步,恢复土地和奴婢买卖的合法性,原来的业主肯定要索回已交了公而被其他人占有了的土地。至此,王莽就将唯一拥护这项政策的受益者也得罪了。   豪强们反击的速度,远远高于纳税人自己反应过来王莽是在为自己谋福利的速度。王田制的实行带来了巨大的社会动乱,“农商失业,食货俱废,民人至涕泣于市道”,而新税制的名目多如牛毛,搜刮之苛刻更为惊人,结果“富者不得自保,贫者无以自存,起为盗贼”。这时,一场主角几乎尽是各豪族大姓的暴-乱爆发了。有人统计过,当时起兵反对王莽的义军首领中,普通百姓只占29%,而豪强大姓却占了71%。   那时已经68岁的王皇帝甚至来不及收到广大纳税人们读懂了他的王命的反馈,还在悲凉地哭号着“皇天既命授臣莽,何不殓灭众贼?既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之时,就被乱兵所杀。令他稍稍宽心的是,一如当年就拥有满山遍野的真心拥戴一样,他死后仍然有数千位知识分子,追随他跌落的王冠,正气凛然地自刎相陪。而王莽这一场根本没有真正开始的改革,也便在数不尽的不解和谩骂中,开始了它长达两千多年的观念旅行:一个“民选的皇帝”,又被身份、利益、素质和动机全然不明的“民”所淘汰。   虽然有相当的创意,甚至出现了中国所得税的萌芽,王莽的改革却终因其可疑、可叹甚至可耻的失败,而被人嗤之以鼻。人们所不愿知道的是,理想主义的王莽,其实比他们能够想象的人格,都要伟大得多。有句话说“王莽恭谦未篡时”,其实李曜心底里一直认为,一个代汉而死的人,何篡之有呢?当年不是万众齐心非要让他来当这个皇帝的么?就如那代替赵氏孤儿去死的程家少年,你能说他是“抄袭”么?   如果他的措施真正能够推广开来,广大纳税人是不需要通过非人的手段(如战争、瘟疫)就可以过上美好生活的。可即使是那些纳税人,最终却是毫不犹豫地对他们理论上的恩人举起了屠刀。   为什么?   为什么?   关键在于推广失败。   而推广失败,则是因为这些制度从根本上触动甚至是推翻了地主阶级的利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曜如今的试探性改革——《新城扩建令》中,最根本的一条,就是不去触动大唐统治阶层的利益,反而为他们谋利。当然,与此同时,也想方设法“夹带私货”,以便让老百姓过得更好。   门阀世家、地主豪强,这些人组成了大唐的统治阶层,新城扩建令便是一次为他们谋利的改革。   《新城扩建令》规定,出资参与建设东升新城的股东,按照出资比例享受新城建成之后的利润所得。如果仅仅如此,那么你哪怕只投资了一贯钱甚至一文钱,你也是股东,也有分得利润的机会。然而李曜同时又规定,最低一股为三千贯。三千贯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对于普通民众来说,这完全是个天文数字,连想都不敢想。   然而,对于那些世家大族、地主豪强而言,三千贯算得了什么?他们觉得,以李曜敛财的能力,投资三千贯,一年说不定就能回本,何乐而不为?就算一年不能,两年可以吧?三年可以吧?总归是赚的,而且一定比地里那点地租要赚得多。   因为有这个基础在,李曜相信,他们这些人不太可能抵-制《新城扩建令》。但是他要的可不止是让这些豪门世家“不抵-制”。从根本上来说,李曜是希望让底层民众因此受益,而这并非不可能。   建设总需要人,建设完了,工厂投产也需要人,按照后世的理念来看,这就是“提供就业岗位”,而在这些人开始在东升新城做事甚至落户安家之后,必然又会出现一些诸如茶楼酒肆、餐馆旅店之类的生活配套设施,又能养活不少人,因此这对于稳定社会环境有着相当重要的作用。君不见后世的某些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因为区区几千人的事业,就能闹出罢工游行,结果甚至有把总统都弄下台的么?   然而,李曜的把戏还不止如此。   听完李袭吉的详细讲述之后,一名五十来岁的小老头站了起来,冲李曜拱拱手道:“蒲帅,老朽蒲州靳家靳蓿,有一事相询。”   李曜点头微笑,道:“靳公请问。”   靳蓿道:“原先《新城扩建令》上并规定出资参与修建新城之后,出资‘股东’分润利润之时限,而某听方才李支使之讲解,却平白多了一条‘分润利润之时限,自东升新城相应工程正式投入使用之期起算,前后共十年’……蒲帅当知,某等若是出资买上一片良田,那可是今日买下之后,纵过百代,仍是我家产业。如今蒲帅这新城建设分红,却居然只有十年期限?”      第210章 力挽天倾(廿四)   靳蓿的这个问题,问得极其尖锐,李袭吉等人同时朝李曜望去,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一丝担心,因为他们知道这个问题对于这些可能出资参与建设的各大家族有多大的影响,而与此同时,他们也知道李曜在这个问题上的设想。   李曜事前曾经详细调查河中各大世家,对于靳蓿这个人,他也有比较清晰的了解。此人是今天到此的河中五大世家中靳家的主事人,但比较特别的是,他并非靳家的家主,而是家主的二弟。靳家家主靳莆两年前身染重病,至今卧病在床,而他并无子息,因此指定二弟靳蓿代掌家主印信。   靳家是河中五大世家中涉及商事最多的家族,而靳蓿本人多年充当兄长靳莆的左膀右臂,对于商业运作的理解尤其深刻,因此刚才李袭吉将《新城扩建令》的详细情况一说明,他立即便发现这个最大的问题。原先并未说明出资参与修建东升新城的股东只能享受十年的利润分红,此时却忽然冒了出来,因此他立刻提了出来,要看李曜如何回答。   这个问题直接牵涉分红,利益攸关,他一提出,其余各世家名流齐齐将目光投向李曜。   然而李曜只是无比平静地点了点头,道:“不错。”   鹳雀楼中仿佛瞬间飞进五百只鸭子,一下子嘈杂起来,各家来宾或发出嘘声,或转头与身边之人交流,面色不是讥笑便是叹息。也不知是哪个角落里面,忽然有个声音叫道:“节帅若是缺钱筑城,不如客客气气与诸大世家商议,以我河中诸大世家之家底,便是每家为节帅双手奉上三五万贯,却也不是多么为难的事,就当是庆贺节帅出镇蒲州便是,节帅又何必兜上这么大个圈子来敛财?”   李曜才刚刚偏头去看,另一个角落里又有一人叫道:“正是,正是。某闻节帅在河东军械监时,便有千万之资,民间人称北地财神,如今持节伊始,又何必作这般杀鸡取卵之事?区区十年分红,谁敢出资入股?”   这两个声音都是藏在人群中发声,一时根本难以看出究竟是谁在说话,李曜干脆也懒得去看了,只是呵呵一笑,道:“原来诸位以为某限期十年,竟然会是一件杀鸡取卵之事?”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有所表示,纷纷安静下来,目光齐聚李曜脸上。   李曜仍是智珠在握的模样,语气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诸位,实不相瞒,以河东军械监此前四年多的经营状况来看,某以为东升新城股东分红期限超过五年,我这河中节帅府便全然是往诸位家中送钱了……某实不知诸位有何值得惊讶的。”   当下堂中又是一阵窃窃私语,靳蓿眼中精光一闪,似有话说,但抢先站起来的却是他旁边的一位锦袍老者,此老拱拱手道:“蒲州冯祺,见过节帅。”   李曜点点头,伸手微微往下一压,道:“冯公有话,坐着说便是。”   冯祺便坐了下来,道:“节帅本是天下名士,又是蒲州之主,按说我等实不该对节帅之言有所迟疑,只是俗话说得好,在商言商……”他微微一顿,见李曜面上并无不悦,便继续道:“节帅说‘以河东军械监此前四年多的经营状况来看’,但河东军械监的经营状况如何,我等外人如何能够得知详情?节帅说一,它便是一,节帅说二,那它便是二……眼下东升新城之建设,光是头期建设,节帅便开出一百二十万贯的盘口,如此一笔巨资,就算是各家分摊,也不是小数,若我等这些家中主事之人仅凭节帅张张嘴便轻易许诺应允,只怕回到家中也不好交代,节帅以为某此言可还算是合理?”   李曜微微笑道:“甚是合理。”   冯祺便反问:“既然合理,不知节帅欲意如何说服我等愿意出资?”   李曜心里也明白,这是一个很大的麻烦,最麻烦的就是河东军械监的账目,他不可能交给冯祺等河中各家去看。   因此他只能换一种说话方式,道:“当初某初掌河东军械监时,军械监每月需要节帅府拨给五六万贯钱,才能勉强维持正常运作,而当时的河东军械监有多大规模,想必诸位就算知之不详,也总有个大概了解,某就不多说了。而如今,河东军械监所下辖有九个司,矿场三十一处,工厂五十三座,另有华锦、食为天、广厦、通达四大行会(指商行),囊括衣食住行,而眼下这四大行会在河北、中原、关中甚至江南一带有何等地位,料来也无须某来明言……因此在这工、商二道,河东军械监实力如何,诸位心中难道还没个计算?”   冯祺也笑了笑,但却摇头:“河东军械监实力自然举世无双,只是如今节帅出镇河中,这《新城扩建令》也是以河中节度使府名义发出……老朽对此有些疑惑,莫非我河中节帅府动工建城,却由河东军械监出资?纵然河东河中关系非比寻常,这其中恐怕多少也有些难以理清之处吧?倘若账目都难以理清,我辈如何敢放心入股?”   李曜哈哈一笑,解释道:“冯公忘了一点,某不仅身兼河东军械监掌监尚未去职,即便去职,也不打紧。因为某如今还是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左仆射,前次晋王来函言道,他平日事多极忙,而右仆射盖公年老体弱,因此这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日常之事,皆由某来打理。河中节度使府下令修建新城之事,往上可以取得大行台相助,大行台总揽河东四面诸镇后勤,各军械监自然囊括其中,如此说来,河中建城,河东出资,何异之有?”   其实李曜这个说法,要是放在后世,就多少有些国家资本主义的意思了。比如河东、河中两个军械监,按照李曜的这个思路,就有些国家垄断企业的意味,不过他是国企出身的人,甚至国企的弊病,因此此时将这些大世家拉拢入局,也是为了让他们尝到工商业的甜头,日后就可以慢慢引导,使得他们慢慢转化到自己出资单干,这也就是后世资本家的雏形。   虽然说,因为没有科技革命出现,所以生产力的差距使得这个时代不大可能进入资本主义时代,但李曜本身也没有搞这种大-跃-进的意思,他只是将这个时代人的思想进行一些有益的引导,如果——只是如果——将来因为这些改革措施的出现,使得中国人的思维模式不那么封建式的僵化,也许中国的未来会更好。谁知道呢?   当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而经济问题是很复杂的系统工程,更何况这其中还牵涉到中国古代习惯性的“抑商”,使得他的改革试探看似激进,实则谨慎。   前世的李曜作为一个国企中高层干部,听过的经济讲座也算不少,其中有几节课他听得颇有意思,至今还能记得。当时那位教授的课程共分五讲,分别是汉唐宋明清,最后为一“总论”。在“总论”中,这位教授提出“从这两千年的历史中,我们可以对以往传统政治,找出几条大趋势。”他一共指出四条,其中第一个关键词是“集权”——“中央政府有逐步集权的倾向”,第二条关键词是“抑商”——“中国传统政治上节制资本的政策,从汉到清,都沿袭着”。   李曜觉得他这两个词总结得极好,事实上整个中国封建时代的历史,几乎就是在不断地重复“集权”与“抑商”两件事。   在“集权”与“抑商”的背后,是一个无比强悍的政治权力制度安排——高度专制、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制度。中国从公元前七世纪开始,以“管仲变法”为标志,开始探索国家积极干预产业经济的试验,此后多有演进,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灭六国,逐渐成为一个中央集权制国家,延续至二十一世纪,这一政体仍然没有变动。   追根究底地看,在高度专制的中央集权制度下,中国的这一部历史,其实质就是一部政商博弈史。   当政府为了政权稳定,全面控制了重要的生产资料之后,它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一个“经济组织”,它必然有自己的利益需求——用后世的话讲就是“保证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必然会制度性地压抑民间工商业。如那位教授所说的,“中国传统政治向来就注意节制资本,封建势力打倒了,没有资本集中,于是社会成为一种平铺的社会。”当社会被打成散沙后,就不能有民间的力量了,从而专制的权威不会受到挑战。中国的史家常常说“均贫富”,其实,在“均”的前提之下,“均贫”还是“均富”,是一个被忽略了的问题。现代民主社会是“均富”,传统集权国家则是“均贫”。在客观上,中央集权制度必须把民间财富打散,以维持在均贫的平衡点上。在这个意义上,“均贫富”,也是集权之需要。   而更重要的是,政府在确立了国有专营制度后,必设立国有企业体系,而因产权不清晰、授权不分明等缘故,又一定会诱生出权贵经济,当权者以国家的名义获取资源,以市场的名义瓜分财富,上下其手,攫取私利。从汉唐到明清、民国,历代晚期,都是权贵资本猖獗肆虐之时,往往出现“双首现象”——国家的首脑同时是国家的首富。   在国有资本和权贵资本的双重高压之下,民间商人就危如累卵,惶惶不可终日。政府与工商阶层的对立、紧张关系,贯穿于整整两千年的帝国时期,已俨然构成为一种类似胎记般的传统,那种不对等的、没有契约精神的原则似乎从来没有被尖锐地打破过,对工商业的压抑及异化是一种顽强的中国式传统。在这一过程中,知识分子阶层从来是政府的同谋,这得益于科举制度的有效护卫。   为了保全财富及获取更大的利益,趋利的商人集团“本能”地做出两个举措:第一,产业资本从生产型向消费型转移,经济成长从而失去创新动力;第二,力图跻身垄断集团,积极向政权寻租。   到了唐代,中国就出现了产业资本无法在实体经济领域有效积累的景象。李曜过去没有仔细思索过唐代的工商业,但自从他出任河东军械监掌监之后,为了让做出成效,巩固和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他才开始认真研究这个时代的工商业。   在他看来,唐代工商资本的四种流向:奢侈消费、交通权贵、土地购买和转化为高利贷资本。其实自唐以降,这一景象几乎没有更改。进入明清之后,财富向权贵、政府和土地聚积的速度更为加快,当时出现的几大著名商帮,如晋商、徽商和广东十三行商人,其财富来源大多与授权经营垄断产业有关,官商经济模式从而根深蒂固,不可逆转。商人阶层的庸俗、归附,与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度的强悍与顽固,构成为一个鲜明、对应的历史现象。   可惜此时的李曜回不到现代社会,无法对自己的思考进行求证,其实这样的结论在后世中外学界几乎是个公见。法国年鉴学派的布罗代尔在《世界史纲》中就很简捷地说:“中国社会,政府的权力太大了,使富有的非统治者不能享有任何真正的安全。他们对任意征收的恐惧始终挥之不去”。而中国历史学者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就曾断定,“秦汉以后的历代中国商人都把钻营附庸政治权力作为自己存身和发财的门径。”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的一位学者在《中国皇权制度研究》中也给出同样的结论:“托庇于官僚政治之下,是制度环境对于中国商人生存出路的根本性规定。”   在一个中央集权的体制下,一旦中央统治的正当性和控制力出现下降之后,会迅速地——往往以出乎人们预料的速度——蔓延出一股强大的无政府主义浪潮,而对之的控制,往往需要经历一次大的社会动荡,最终以又一次的威权专制来终结。在这样的过程中,商人阶层往往成为最早被侵害的族群,因为人们对统治者的愤怒,将首先倾泻到那些生活在他们身边的有产者身上——在他们看来,正是这些人的富有造成了社会的不公平,相对于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人们更容易痛恨身边的有产者。而更让商人阶层痛苦的是,在历史的爆裂点上,他们的处境往往是两难的:集权体制从根本上侵害他们的利益,可是当体制崩溃的时候,他们又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世界上最大的贪婪,其实是制度的贪婪。制度对权力的贪婪之大,超过任何个人。在中国,这种最贪婪的制度是高度集权的统治模式。正是在这一制度之下,中国的宏观经济和工商文明呈现出早慧而后熟、先盛而后衰的发展态势。   因而李曜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两千余年来,国家机器对商业的控制、干扰及盘剥,是阻碍工商文明发展的最重要因素。他穿越以来,特别是他在河东军事集团内部地位上升,最终出任河中节度使以来,这段时间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朝廷或者各节帅府,如何在经济活动中端正自己的立场与角色。   这个问题很难解决,纵然是在他穿越前身处的时代,也没能给出最佳答案,因此他也没有“成规”可以生搬硬套。不过他毕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那就是:政府或者说朝廷、节帅府可以控制一些关键性产业,而将其他产业的发展,全面放权交给资本集团。但因为方才所说的商人集团跟权力集团固有的矛盾,河中这些大世家一方面眼馋李曜画出的这个利益烧饼,一方面又对李曜的说法有着本能的怀疑,也是因此才出现这些世家一方面对李曜的宴请趋之若鹜,一方面到了之后又对各种“疑点”盘根究底。这种矛盾心态,其实李曜早就算到了,他也有足够的思想和行动准备。   事实上这次建设东升新城的事,按说李曜手握实力强大的河东军械监,并不是不能一力承当,但他仍然颁布了《新城扩建令》,希望以利诱导,让河中各大世家进入他所开创的工商产业白白分一杯羹,这不是他忽然想做慈善,而是希望以此来让这些尝到甜头的大世家发现这个巨大的财源,然后主动开拓这些方面的事业。毕竟这个时代,大世家通常也就是大财阀,而只有大财阀,才能有足够的资本来做这些事。否则的话,让李曜现在来进行一场唐代的圈地运动,他肯定又会于心不忍,心中纠结记挂着那些被强行盘剥失去土地和其他生产资料的农民、小手工业者。也许任何改革都会有阵痛,但他终究还是希望将这种阵痛降低到最轻微的程度。   至于说李曜用到的手段,说到底,他无论带兵打仗还是发展工商,其最擅长的,还是威逼利诱,双管齐下。一边给你压力,一边给你利益,在大棒加胡萝卜的态势下,谁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李曜这番话说完,冯祺正准备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一个熟悉的女声大声道:“河中盛会,只限三千贯入股资本,奴虽女流,难不成便入不得股、分不得红了?蒲帅可愿奴家这淮南人也来分一杯羹?”   李曜心中一怔,暗暗称奇:“杨潞?她怎么会来?”      第210章 力挽天倾(廿五)   李曜心中虽然诧异,面上却已露出笑容:“可是庐阳县主芳驾?牙兵,放行。”   果然,从楼下走上一名身材婀娜的女子,虽然头戴帷帽,有面纱遮挡容貌,但看衣衫装扮,不是庐阳县主杨潞,又能是谁?   杨潞身份不同,李曜主动站起身来,在场其余人也只得随之起身。杨潞这才主动行了个万福,道:“去年蒲帅出使扬州,家尊便时常盛赞蒲帅之能,今日奴闻蒲帅于鹳雀楼设宴,为东升新城之起建延揽股东,更听说蒲帅此番招股不限地域、身份,实在喜不自禁,这才不请自来,还望蒲帅勿怪。”   李曜回了一礼,笑道:“县主客气了,若是县主也愿出资一份,为蒲州之东升新城建设更添助力,某欣喜尚且不及,何来怪责?来人,添一贵席……县主请坐。”   又是一番俗礼过后,所有人重新落座,李曜才又道:“县主既有心参股,某便将其中细节再说一次与县主知晓……”   杨潞微微一笑,摇手道:“蒲帅何须如此?扬州蒲州,交往甚密,你我二人,往来更非初次,这般细务有甚好说,难不成奴家还能信不过蒲帅么?”   李曜微微错愕,心道:“我跟你虽有几次私下交换,可那时候你开口要价可从不客气,怎的今天转了性,连详细条款都能放心到不去听了?”他对杨潞始终抱有一定程度的戒心,当下心中便多了个心眼,只是礼貌性保持笑容,却未搭腔。   杨潞却似乎全无感觉,仍是言语带笑,继续道:“蒲帅,奴家听说,这东升新城头期工程预计耗资三百万贯,其中开放募资一百二十万贯,可是如此?”   李曜点头:“不错,确实如此。”   杨潞笑容更盛,道:“奴家愿代家尊出资五十万贯入股新城。”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靳蓿直接站了起来,一拱手便要说话,李曜心中虽然也自惊讶,却格外镇定,伸手朝靳蓿微微虚压,制止他出声。然后略一沉吟,朝杨潞道:“方才,各大世家还在怀疑某这河中府修建新城,本金是由河中出,还是由河东出……县主就不担心某画下画饼,最终却做不成事么?”   杨潞笑道:“怪只怪河东军械监名头太大,蒲帅一说出资,各家都只以为蒲帅必从河东军械监调拨钱帛,却不知蒲帅可用款项还多着……”她微微侧身,朝王抟一拱手:“王相公曾判度支多年,精于财政,奴想请问一句:王相公以为河中节度使府会缺这区区不到二百万贯么?”   王抟道:“河中镇的两税留使究竟多少,某并不知详情,但河中蒲、晋、绛三州皆是富裕之地,想来两税留使以及营田都不在少数,至于军府商产,历来不薄,是以河中节度使府实不拮据。更何况,河中还有两池……我意天下诸藩,怕是少有可与河中比富者。”   王抟判度支多年,对于大唐朝廷以及各藩镇经济情况,自然极为了解。寻常节度使府的三大收益刚才他都已经提到,分别是两税留使部分、营田所得和军府经商收益,另外河中还额外有两池盐场的利益,当然少不了。   德宗以后,藩镇的基本财政收入就是两税收入。当时,两税收入之中,归方镇支配的只是留使部分。它在整个收入中占多大比重,因各地物产、户口、军队多寡等情况不同而有所不同。但从全国范围来看,地方留占的两税大约占三分之二左右。建中时“每岁天下共敛三千余万贯,其二千五十余万贯以供外费,九百五十余万贯供京师。”这只是钱额,另外还有米麦外费一千四百万斛,京师二百万斛。按照元和时“国计簿’的数宇,全国总额是三千五百一十五万一千二百二十八贯石,各种榷税收入皆在其内。文宗时王彦威作《供军图》说全国收入三千五百余万,恐怕就是根据“国计簿”。王彦威分析兵费在全国财政中的比重说:   起至德,乾元之际,迄于永贞、元和之初,天下有观察者十,节度二十有九,防御者四,经略者三。椅角之师,犬牙相制,大都通邑,无不有兵,都计中外兵额约九十九万,通计三户资一兵。今夭下租赋,一岁所入,总不过兰千五百余万,而上供之数三之一焉;三分之中,二给衣赐,自留州留使兵士衣赐之外,其余四十万众,仰给度支。   王彦威在这里提到了两个三分之二。一是留州留使占总收入的三分之二,上供为三分之一。二是供军费用占总收入的三分之二,其他开支仅占三分之一。   当然,这只是总的情况,就各镇的情况而言,则不尽如此。元和六年(811)十二月辛未敕云:“其涪州缘属荆南,有供荆南节度钱二千四百贯,今随本州割还黔府,兼于涪州送省钱三千八百贯文内更取一千五百贯,添赐黔府见将士军资。”这个决定是针对黔中遭水灾,军资不济的情况作出的。涪州从荆南割属黔中,其原送使钱二千四百贯增加一千五百贯,为三千九百贯,同时其上供钱则从原来的三千八百贯减少一千五百贯,为二千四百贯;留州部分不变。上供与送使的比例从1.6:1变成1:1.7。   而《吴地记》所载苏州的情况则有不同,上供三十万六千八百三十贯,留州十七万七千七百二十贯,送使十七万八千三百四十九贯,总额为六十九万二千八百八十五贯。上供、留州、送使的比例约是44%:28%:28%。可见南方上供数额远远不止三分之一,几乎占一半,远远高于北方藩镇。当然这也说明江南作为唐廷的“钱袋子”由来已久、名副其实。   而营田则是方镇两税收入之外的另一个重要收入来源。唐代藩镇营田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营田所得可抵预算中的本镇军资或度支所拨衣粮,如大和三年(829)五月中书门下奏称,观察使若上陈刺史政迹,“须指实而言”、“如称营田课则所效,须云本合得若干万石,在任已来加若干万石。其所配斛斗便请准数落下,支所供本道本军斛斗数。如不是供本军本道解斗,则申所司收管支遣,以凭考核。”于此可见营田收入要么抵充军粮,要么申报有司收管。对于这类性质的营田,落镇是没有热心的。他们认为:“疲兵于陇亩,缓急非所用也。”   另外一种情况下的营田收入可以为地方自己支配。《资治通鉴》有载:“诸将言于秦成防御使李承勋曰:明公开营田,置使府,拥万兵,仰给度支,将士无战守之劳,有耕市之利。”所谓“耕市之利,即指“营田之利”和“关市之利。”秦成防御使军队既“仰给度支’,而又有“耕市之利。”可见其营田收入是完全由本镇支配的。穆宗元和十五年二月诏在诸道除边军营田外,其军粮既取正税米分给,其所管营田自合军中资用、不合取百姓营田,并以疮地迥换百姓肥浓地。其军中如要营田,任取食粮健卒,而不得辄妄招召。”这条诏书说明,朝廷对“其军粮既取正税米分给”的内地诸军营田并不怎么感兴趣,故说“如要营田,任取食粮健卒”。因为这些营田完全是归“军中资用”的。唯一的问题是这类屯田究竟有多少。以河中而言,因为蒲、晋、绛三州农业发展比较好,在后世山西省也是主要的农产区,所以营田较多,收益也比较可观,赡军不仅充足,而且有余。   营田所收为实物,还有一些征敛钱货的杂税收入,主要有盐铁、茶税、酒税、商税等,而譬如河中有两池盐场,因此盐税是相当大的一笔收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可大可小的收入,便是自行经商。   很多人只知中国古代一直重农抑商,但却不知道唐代的开放以及到了古代的巅峰,连各藩镇自己都有商业收入。因为诸道藩镇不仅征商税商,自己还经商。   大历十四年十月有敕:“令王公百官及天下长吏,无得与人争利,先于扬州置邸肆贸易者罢之。先是,诸道节度、观察使以广陵当南北大冲,百货所集,多以军储贸贩,别置邸肆,名托军用,实私其利焉。”   这里的“名托军用,实私其利焉”,固然是对藩帅假公济私的揭露,但同时又从侧面反映出,若是出于“军用”,是可以置邸“贸贩”的。这是建中以前的情况。两税法以后的例子也有。如文宗开成时汴州节度使李绅“上言于本州置利润楼店”,尽管“议者以与下争利,非长者所宜”,还是获得了皇帝的同意。另外还有“官沽”,即由官府卖酒,实际上一也是一种商业活动。大和元年(827)江西观察使李宪曾“以军用不足,奏请禁百姓造酒,官中自沽。”这已是藩镇自己垄断酒的生产和销售了。刘从谏也曾在泽潞“卖铁、煮盐。”又利用商人贩易取利,“大商皆假以牙职,使通好诸道,因为贩易。”   实际上这就是后世国家资本主义式的一种财富控制办法,有些像国家垄断,这个事情李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当然有收入就有支出,两税法时期藩镇的财政支出大体可划分为两大类,第一大类是在“长行旨”条内具体载明的分配项目,主要有上供、供军、官吏奉料和州府杂给等,可称之为基本支出。第二大类是不在“长行旨”条之内的特别支出,主要有进奉、赏赐军士、廉使常用钱等名目。   官吏俸禄和州府杂给一般不算什么大数目,剩下的上供、供军才是主要支出,这一时期的士兵每年每人要花费二十四贯左右,以李曜麾下近五万大军计算,每年正常供军为一百二十万贯,但李曜在供军上花费很大,如果算上军械监在器械开发和配装上的花费,每人每年几乎可以达到五十贯以上,那么李曜每年的支出就几乎是要翻上一倍,达到每年240万贯。   但王抟刚才已经提到,河中除了这些其他藩镇都有的收入之外,还另有一个聚宝盆:两池盐场。”   ------------------------------   PS:在关中出现大的变乱,明确需要李曜出兵之前,眼下这段剧情主要是“种田”,因此可能有些枯燥,耐心不那么好的朋友,可以等过一段时间再一起看。   另外,种田的情节,有一部分是为了要体现李曜将来进行改革时的思路的。      第210章 力挽天倾(廿六)   王抟这个曾经多年“判度支”的实干宰执对于李曜可以动用的财力有着清醒的认识:其一,河中自王重荣时代开始,历经王重盈、王珂、李曜四任节帅,根本就没有向朝廷上供过,换句话说,就是根本没有将赋税“提成”上交朝廷,河中的全部地方赋税通通成了“留使”钱,也就是全部留在节度使府了;其二,河中的农业在北方历来都属于比较发达的地区,归因此属于节度使府的营田收益本来就不小;其三,由于地理、交通等区位优势,河中节度使府本身就有不少商务产业,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然而河中镇真正最关键、最大笔的收入,仍然是那个天下垂涎的解州、安邑——“两池”。   解州、安邑两大池盐的收入,还在代宗时期,就已经占据整个朝廷收入的百分之十二点五,也就是八分之一,而这个收入在如今朝廷财政拮据的时期,已经上升到了六分之一!当然,这个说法仅仅只是“如果”李曜肯将盐池收益上交朝廷的一个假设罢了,实际上李曜承王重荣旧制,根本不向朝廷上供一文钱。那么,李曜可以支配的财力,很明显是非常充足的。   当然,不上供不代表对朝廷毫无表示,李曜不仅有表示,表示还很大,只是名目不是上供,而是进奉。   所谓进奉,是藩镇以“羡余”的名义向皇帝上供的钱物,这在唐后期十分普遍,史称“有土者竞为进奉”,同时进奉的数量也十分惊人。史载贞元时,诸道进奉岁凡五十万贯,其后稍损至三十万贯。实际上恐还不止于此数。比如大历元年,代宗生日一次所得进奉达二十四万贯。德宗时更盛,当时持节浙江的韩说一次进奉竟达五百万贯。而且关键是越到后期,进奉的名义越多,除了逢年过节、皇帝寿诞之外,各地藩镇要进奉,名义是五花八门。最有趣的是,连一贯处于“名义统一、实际独立”的河朔三镇,虽然一文钱的上供都不给,但进奉却也并不少见。至于河中,在李曜上任之前,河中每年进奉朝廷解盐三千车,而在他上任之后,便将这一数量提高到了五千车,这其实也算是一笔巨款了。   不过话说回来,解盐这个东西对于河中而言,本身并无多少成本,进奉三千车和进奉五千车,对朝廷来说大不一样,对李曜来说却几乎只是个态度问题,根本不会对他的收入有多大影响,因此总的来讲,河中节度使府的收益是相当可观的。如果说河中军府都没钱,那天下数十个藩镇,有钱的怕也就真是凤毛麟角了。   杨潞与王抟这一问一答,河中各家便都一时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事实上李曜也知道,这些世家对此次赚钱的机会是在意的,要不然今天就绝不会一家不落地全部来了,但是正如之前靳蓿所言,在商言商,他们自然要施展出各种手段,争取拿到更多的利益。比如今天这种质疑,其实也不过就是为了谈价。一如后世有些人在个体户服装店买东西,如果有心要某件商品,便总要想方设法找出那东西的一些小瑕疵来,用以与老板讨价还价。   想到此处,李曜便下意识地朝杨潞看了一眼,却正瞧见杨潞也朝自己看来,她虽然带着帷帽,有面纱遮挡,但李曜却仍瞧见那轻纱后面,这个精灵狡黠的女子正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李曜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暗道:“是了,杨潞这妮子岂是这般好相与的,她既然半路杀出来帮我一把,哪能没有企图?只不过,我最不怕的就是你有企图,有企图我才好将计就计,你要是没企图,我才真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他心中念头闪过,跟着就琢磨:“杨潞示好于我,无非是要为淮南谋利,但眼下朱温刚吃了一场大败,当不会有威胁到淮南的能力,杨行密此时应该不会是要我帮忙牵制朱温。既然军事上没有担忧,那就只有政治和经济两个可能。政治嘛……目前的大事也就只有皇帝乘舆播越到了华州之事,这事与我还算有些关系,与杨行密显然不沾边,因为李晔不可能去扬州,他也去不了,杨行密不可能是考虑这个。那么,就只有经济了……嗯,这个倒是一时不好猜测。”   李曜主政河中时间虽然很短,但与淮南的经济合作开展得却是很快,毕竟他们这两家,一家产品精良、产能足够,另一家家底富庶,消化量杠杠的,供求关系很是明显。而且淮南一带盛产丝绸,这东西在河中的销路也畅。既然双方关系不错,那么这等互惠互利的事,自然谁都不肯拖延。   事实上李曜还想与淮南继续深化合作,譬如棉花的问题,就已经提上了李曜的办事日程。此时他料定杨潞是来谈经济合作的,因此也就把这事提前考虑进去了。说起来,“提前考虑”,这也一直是李曜的习惯。   于是李曜便笑着接过话茬,道:“王相公法眼如炬,对我河中这点家底,相公当真是洞若观火。”他微微一顿,环视一眼,朗声道:“诸位,事情便是如此,河中即便不用河东军械监注资,也有足够的实力进行东升新城之建设,之所以此番让出一百二十万贯的盘口,只不过是某不欲独揽这笔大财,想着分利造福于乡梓而已。如今庐阳县主愿代弘农郡王出资五十万贯入股,便还剩下七十万贯的盘口,诸位之中,还有谁……”   靳蓿起身道:“河中靳家,愿出资三十万贯入股。”   李曜还未来得及应声,冯祺也已然起身:“既然如此,剩下四十万贯的盘口,我河中冯家愿意足额出资。”   谁料刷刷刷又站起来数人,齐声道:“岂能如此!”纷纷道:“节帅且慢,我等也欲出资入股!”   “节帅,你既说是为了造福乡梓,那这足足一百二十万贯的盘口,岂能只有三家便分个一干二净?”   “正是,正是!节帅,这么大的盘口,若是只有三家能得入股,与独揽又有多大区别?”   一时间,场面就混乱了起来,在场几大世家争论还算说得客气,闹到后来那些个余财颇多的商贾们也加入进来,直言这般分法太不公平。他们虽然还不敢直接指责李曜,但言语之中明显带了情绪。   李曜心中好笑,面色却是逐渐沉峻起来,等到众人争执不下,连杨潞也接连望了他几眼,显然有些担忧局面之后,才忽然一拍面前的横案,沉声怒道:“肃静!”   似乎是为了配合李曜这一声低喝,肃立不动的近卫军牙兵同时将手中长兵往地上一顿,齐声喝道:“吒!”   众人何曾遇到过这等场面,几乎都是下意识一抖,战战兢兢朝李曜望去。   李曜倒也并不发怒,只是冷着脸扫视他们一眼,寒声道:“似你等这般吵嚷下去,这东升新城就不必再建了!”   一个人带兵时间长了,言语之中都带着军威,带着军威含怒出声,这般气势岂是寻常人承受得住的?因此众人见节帅发怒,无论地位高低,都有些畏缩,不敢再多言。   李曜见震住了场面,这才装模作样沉吟了片刻,道:“你等所言,也未尝不是道理,此事既是某欲造福乡梓,的确不该只有少数几家包揽……但若叫某逐个分配盘口额度,一则某对各家情况不甚了解,实在难办,二则似这等事情,无论某如何公允,分配之后,也总有不满意的人,因此……某另有一策,管教事后谁都埋怨不得谁。”   众人见李曜说得如此肯定,都不禁有些诧异,这般难办的事,居然还能有那么十全十美的法子,能“管教事后谁都埋怨不得谁”?当下一个一个盯着李曜望去,看他究竟有什么神仙办法。   就连一直超然在外、坐看涛生云灭的王抟也忍不住问:“蒲帅竟有这般妙策?”   李曜心中暗笑:“自然是妙策,我既然敢引入股份制,难道就不敢引入股票的概念?哼哼,不怕你们不入我毂中来。”   当下便道:“这法子其实并不复杂……此番东升新城头期工程预计开支为三百万贯,某曾说过,一股为三千贯钱,是也不是?”   众人自然称是。   李曜点点头,继续道:“其实如此一来,限制得太死,剩余盘口便不好分配。因此不如这般:节帅府开放出来的一百二十万贯盘口,按照这个基本框架分为四百股,但是每一股的价格并不限死,各家自行报价,说出自己每股出资多少,要多少股,如无竞争者,便算购入股份成功,若有竞争者,则竞争者出价须得高过此前的出价……每次加价,每股提高至少五十贯。”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不片刻之后,与会众人大多面如土色,望向李曜时,眼中神色复杂之极。   杨潞忽然咯咯一笑,曼声道:“蒲帅好算计,不过,奴家仍觉此事可行,奴家出五十万贯,要一百五十股。”   众家皆是蹙眉,杨潞这般一来,就是同样出五十万贯,却比之前少拿了十六七股。自家若是与她相争,岂非要亏更多?   谁料还真有人愿意亏,只是此番出价之人谁也未曾料到,竟然是此前与节帅同时下楼的年轻郎君,他忽然开口道:“某以太原王氏名义,出资五十二万贯,也要这一百五十股。”   众皆愕然,便是王抟,也有些错愕,继而微微蹙眉,看了王笉一眼,目中似有不满。但王笉目不斜视,反而端起茶水,小饮一口,一副淡然自若地模样。   李曜看了她一眼,并不做声。这时靳蓿道:“蒲州靳家,三十二万贯,一百股。”   ……   傍晚时分,河中节度使府。   李袭吉满面红光地对李曜道:“明公,此番真是自古未有之盛事!原本筹资一百二十万贯,谁料最终竟然拿到二百三十万贯,几乎翻了一倍!”他忍不住仰天打了个哈哈,笑得止不住,道:“更了不起的是,明公竟然能让他们多出了近一倍的钱之后,仍然只拿到四成股份!这真是……真是闭着眼就赚了一百一十万贯啊!就这白白赚来的钱,我河中五万大军,就可用半年了!”   李曜却仍只是面带微笑,点头道:“是赚了一点,不过这笔钱某可不打算拿去养兵,这是拿来做前次某与你说到的农业计划的。”   李袭吉微微一怔,这才想了起来:“明公是说上次曾给某一观的‘河中农业发展规划’?”他忽然有些错愕:“不过前次明公不是说,尚未物色到最佳主事人选么?难道现在已经有了?”   李曜颌首道:“不错。”   李袭吉问:“却是何人?”   “张全义。”李曜嘿嘿一笑:“此公被我生擒这么久,直到此番河中大战之后,朱温大败亏输,他才真正死了心,这才开始松口,愿为某效力。”   李袭吉想了想,也点了点头:“张全义此人,别的不说,对农务倒是十分热衷,若他真心归顺,主管这农业,料来应当不差。”   李曜却微微蹙起眉头,摇了摇头:“某这计划,可不止是‘劝课农桑’这么简单。”他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都说强汉盛唐,这大唐朝廷在农业上,可真是……啥事不干,靠天吃饭啊!”   要说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唐代一贯被认为是一个高度发展时期,是历代封建王朝的盛世,其文治武功可与前汉媲美,故并称汉、唐。从形式上看,唐确是汉以后又一个疆域辽阔的大一统帝国,只有前汉可与之相比:汉地东西九千三百二里,南北万三千兰百六十八里;唐之疆域比汉殆又过之:“其地东极海,西至焉耆,南尽林邑全境,北接薛延陀界,东西九千五百一十一里,南北一万六千九百一十八里。到唐之盛时,开元天宝之际,东至安东,西至安西,南至日南,北至单于府,盖南北如汉之盛,东不及,而西过之。”这说明唐代疆域的总面积超过了前汉。大唐在文化上,也是一个高度发展时期,特别是在文学艺术上和工艺技术上,都表现了高度的成就,这是不需要细说的。从这些方面来看,汉唐并称,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   但李曜却认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比如从建邦立国的根本大计、从富国利民的社会经济发展计划、从巩固国家政权基础以强化国家机器、从为民兴利除弊以图长治久安这些方面来看,唐朝的十几位皇帝中,除了一二开国之君稍富韬略,可视作例外之外,其余大都是无所作为,也不求有所作为,一切听任自然摆布,听任命运摆布。他们对于国家的治乱,对于自己统治地位的安危,没有任何通筹全局的长远规划,没有深谋远虑的战咯部署,也没有应付急需的治标安排,甚至遇到与王朝生死攸关的巨大困难,也都是付之悠之,徒唤奈何,而不采取任何积极措施,在困难面前不作任何主动行动,来扭转所面临的不利形势。可以说都是些平庸无能之辈。   这其中只有玄宗原来还比较英明,开元之时亦颇思有所作为,可惜不久即沉溺酒色,骄奢淫佚,醉生梦死,天昏地暗,大唐的统治基础被他斫丧殆尽。其余更都是逆来顺受,忍辱偷生,委曲求全,以苟延残喘,更谈不到施展韬略、有所作为了。就连宪宗,也只是相对多了几分手腕,而并未有真正的大局意识。其实这种情况,在前后各王朝中,都是不多见的。所以他一直认为,至少在这个方面,唐不仅不能与汉比,甚至不能与被它推翻的隋朝比。   隋虽是一个短命的王朝,前后两代不过三十七年,但却为后世建立了不朽的功勋,留下一份为利无穷的宝贵历史遗产,至今犹在放射着耀眼的光芒——那就是大运河。大运河在全国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所产生的影响之大是无可估量的。而号称盛世的唐朝,却举不出有任何巨大厉史意义的成就。所以,从形式上看,唐朝的疆域比前汉大,是一个威震遐迩的大一统帝国,在原先的历史上,大唐立国长达二百八十九年,比前汉王朝还多七十五年。然而它的内容却是空虚的,终唐一代,没有在这一方面做出有任何历史意义的重大贡献,历届帝王除一二开国之君外,都是些没有多大作为的庸碌之辈,既不能为民兴利,也不能为民除害,即使问题摆在眼前,也同样是不闻不问。象这样的无所作为,在前后历代王朝中实是少见。   对一向被誉为盛世的唐朝作如此贬抑,并非李曜对这个王朝有什么成见,相反他是对大唐很有感情的,但也许是爱之深、责之切,因此他见到大唐的弱点之后,就越发希望使之改变,而他的这个观点,在理论上和实际上都是有充分根据的。   在李曜看来,古代社会里,农业当然是最主要的一个生产部门,所谓经济是一切社会关系包括政治关系和意识形态的基础,实际上就是农业在这一切关系中起决定作用。例如“三河”地带之所以成为中国古代灿烂文化的发祥地,数千百年以来一直是一个统治中心——即所谓“都国诸侯所聚会”、“七十九代之君俱王天下”,就是因为这个地区一直是以农业为基础的经济中心,农业是决定一切的直接力量。因为农业不仅直接关系着人民大众的生存,而且也直接关系着“都国诸侯”的存亡,所以一个国家的农业兴衰,就直接表现为人民的贫富和国家的安危。   关于农业的这种决定一切的作用,其实古人早就认识得非常清楚,阐述得也非常明确,尤其是战国时期的各派思想家,都纷纷从不同角度来反复中论有关这一问题的理论与经验教训。比如《管子》里,就有两段话:   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故地不辟,则城不固……轻地利而求田野之辟,仓凛之实,不可得也。   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昔者七十九代之君,法制不一,号令不同,然俱王天下者何也?必国富而栗多也。夫富国多粟。生于农,故先王贵之……民事农则田垦,田垦则粟多,粟多则国富;国富者兵强,兵强者战胜,战胜者地广。是以先主知众民、强兵,广地,富国之必生于粟也,故禁末作、止奇巧而利农事。……上不利农则粟少,粟少则人贫,人贫则轻家……则战必不胜,守必不固矣。……此由不利农少粟之害也。   李曜认为管子说得十分透彻,所谓“田野之辟,仓禀之实”,就是发展农业的两大目标,也是充实经济力量和巩固国家基础的根本大计。《管子》的后一段文字阐述得更为明确,既然“粟”直接关系着国家人民的命运,自然就不能不把“田野之辟,仓禀之实”作为治国的根本大计。因为“田垦则粟多,粟多则国富,国富者兵强,兵强者战胜,战胜者地广”,彼此间的相互关系是如此直接,如此明显,不容有丝毫疑义。   所谓“田野之辟”,就是充分利用水土资源,扩大灌溉面积,以提高农业生产力,增加土地的单位面积产量。水是农作物的命脉,一个朝代是否注意兴修水利,是一个朝代农业能否发达的关键。按照李曜在后世课堂上学到的说法来讲,由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基本经济结构是小农制经济占支配地位,一家一户的小农民都是个体方式的经营,相互之间不能产生自愿的联合,以形成一种社会的集体力量,来兴建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如开凿人工渠道,以共同灌溉农田,用以提高土地的生产能力。所以他们只能消极地听任自然摆布,所谓靠天吃饭。于是朝廷这个社会上唯一的一种集体力量,就在这方面起着决定性作用。有一个注意兴修水利的朝廷,就会出现一个人给家足、经济繁荣的时代,反之,如果听任沟渠湮灭,水利不修,其必然来临的,便是灾荒连年,饥谨荐臻,甚至是人相食吠,白骨蔽野。   所以一个王朝对于水利是否给以足够的关心和重视,是判断一个主朝兴衰隆替的准绳,一个能主动大兴水利的王朝,必然是一个田垦、粟多、国富、兵强、战胜、地广的王朝。作为一个接受共产主义教育多年的国企干部,李曜记得马克思也曾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作了论述,指出举办灌溉或排水的公共工程是中央政府的主要职责,只不过记不住原话了而已。   不说马克思,就说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如周、秦、汉都是从偏僻小国发家,其依靠的就是不断的夯实农业基础。有农业才有人口,有人口才有士兵,才能考虑对外扩张,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唐朝是汉以后在关中定都的又一个大一统王朝,虽然它开拓了辽阔的疆域,与前汉帝国的声威不相上下,但在这个方面,却是一个基础薄弱,内容空虚,名不符实的强国。它不重视农田水利,不为人民“通沟读,畜破池”,以达到五谷丰登,人给家足。汉武帝所说的农天下之本,泉流灌浸,所以育五谷的道理,似乎根本不为唐朝的皇帝、百官所理解,丝毫没有奠立国家根本、强化政权基础的打算。终唐之一代,没有兴建过大规模的灌溉工程。不修新渠,也不注意保持泪渠,如秦汉时代的郑白渠,到唐时还能发挥其固有作用,朝廷不仅不加爱惜,王公权贵还肆意破坏。总之唐朝既不开凿新渠,也不维护旧渠,对开发水利,发展农业,好象与自己完全无关,李曜对此十分惋惜。   好在大唐朝廷虽没有进行过有计划的水利开发,但各道州府的地方官吏偶尔还会利用本地区的自然河流,川泽、肢塘修建一些地方性的小渠,或把废弃埋灭了的古渠故道加以疏浚修整,使之能灌溉附近田畴,这在各道州府中皆不乏其人,如此修建的小渠亦屡见记载,但是地方小渠都是修旧利废,小修小补,而不是有计划的水利建设,大都规模狭小,灌溉面积不大,其利不溥,地方上虽能获得一点收益,但对整个天下农业而言,实在无足轻重。   而且李曜觉得更糟糕的是,唐虽然继秦、汉之后,亦定都关中,但是唐时的关中已不是秦汉时的关中,因为全国的经济中心已经南移,关中的自然条件和经济力量,已不足以支撑作为大一统帝国的政治中心。   首先是关中已经遭受过几次惨重的破坏,特别是东晋十六国时期的长期破坏,破坏到“关中无复行人”,在“井埋木刊,纤陌夷灭”之后,生态平衡被彻底破坏,水上长期流失,干早的黄土已经沙化,在土地报酬递减现象日益严重的情况下,不断增加的人口使土地更失去负荷的能力。故当唐在关中建都时,已明显观察到关中土地狭,所出不足以给京师,备水早。这是唐在关中建都时首先遇到的一个明显的不利条件。但是这个不利条件并不是不可改变的,因为关中是黄土高原,土层厚,土质肥沃,如果千早缺水,则风沙淋漫,颖粒无收,一旦有水灌概,仍可亩收一钟。这样的事实,都历历在目,不仅秦、汉的历史经验可资效法,眼前的事例尤足借鉴。   例如玄宗时期的同州刺史姜师度,“首开沟恤”,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使“由来棒棘之听,遍为粳稻之川,仓庚有京抵之饶,关辅致珠玉之润”。玄宗特下诏褒美,但却不把这个成功经验加以推广。可知唐朝并不是真正重视这一成功经验,更不准备走自己发展经济的道路,而是把自己政权的立足基础——实际上也是自己的生存依据,仿佛孤注一掷般完全放在“岁潜东南之粟”一着上,竟然没有注意到江淮漕运是不可靠的,以此为国策,实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唐都关中,江淮槽运不能直达,漕运全程,明显地分为三段,只有大运河一段是畅通的,后两段、特别是最后一段是极端困难的,而且是不可逾越的。唐朝把自己的立国基础和生存依据放在这样一个不可靠的漕运上,这就铸定了唐朝必然是一个基础脆弱,随时可能倾覆的政权。   这些东西,原本都是李曜穿越前偶尔涉猎得来,而穿越之后因为切身体会,才真正开始仔细思考的。如今身为河中节度使,心中又有更加远大的理想,对于这些国家建设之类的事情,也就考虑得更多、更广。他觉得一个王朝没有自己的富国、利民、长治、久安之策,不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就地发展经济,以奠立一个地辟、粟多、国富,兵强、战胜、地广的巩固基础,特别是当遭运已经遇到不可克服的困难,朝廷的存亡已经遇到严重危胁,而仍然不肯改弦易辙,速谋自救之道,仍然死抱着错误政策不放,这是使人费解的。   例如大运河虽然可以畅通,但运输却旷日持久,史称:“江南漕船以岁二月至扬州,入斗门,四月已后,始渡淮入注,常苦水浅,六七月乃至河门,而河水方涨,须八九月水落,始得上河入洛,而漕路多梗,舟楫阻隘,江南之人,不习河事,转雇河师水手,重为劳费,其得行日少,阻滞日多。”这说明黄河能够航行的时间是很短的,沉溺损耗是很大的。黄河运程到三门而止,三门之险是全部运程的一个最大障碍,在此时的技术条件下,由黄河越三门而进入关中水系是根本不可能的。   朝廷对这个倒是曾经进行过不实际的改进计划,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什么辟高山,易坚石,以另辟新渠,所谓“辟三门之岭,逾岩险之地,傅负索引舰,升于安流”,结果是徒劳无功,岩险之地不能逾越,不能用人力负索把潜船升于安流。不得已在三门置仓,将槽粮搬入仓中,改由陆运,用大车运至渭滨,再转槽京师。道路之梗阻,运脚之高昂,沿途之损耗,丈骨之盗窃,损耗惊人,当时有“用斗钱运斗米”之说,以如此高昂之代价,旷日持久,运到京仓时已所余无几,远不足以满足需要,朝廷不得已每年须以大部分时间移驻东京(洛阳),即将整个朝廷搬往洛阳以就食。洛阳地滨黄河,漕运虽然艰难,但遭船毕竟可以直达,比西京长安略胜一筹。裴耀卿在评论漕政时曾指出:   臣以国家帝业,本在京师,万国朝宗,百代不易之所。但为秦中地狭,收粟不多,侥遇水早,即便遗乏。往者贞观、永徽之际,禄凛数少,每年转运,不过一二十万石,所用便足,以此车驾久得安居。今升平日久,国用渐广,每年陕洛槽运,数倍于前,支犹不给,陛下幸东都以就贮积,为国大计,不惮幼劳,皆为忧人而行,岂是故欲来往。   仅此一说,就已充分说明完全仰赖漕运是危险的。   唐朝以高昂代价维持江淮漕运,而江淮消运并不能保证永久畅通,因大运河的较长一段位于河南,而且是运河的关键部分,是运河转入黄河的枢纽。然而中原是兵争之地,一旦中原有事,运河即被切断,如安史之乱时,中原为主要战场,兵荒马乱,淮、汴梗阻,运道断绝,唐朝立即陷入绝境,因失去了江淮财赋,就失去了活命之源,朝廷地位,岌岌可危,在万分危急之中,不得已而改变航道,遭船改由长江溯汉水北上,运抵汉中,然后再改由陆路运往京师。这完全是一种饥不择食的救急之策,不得已而为之,因陆路车载,途程遥远,道路崎岖,脚价更为高昂,沿途损耗更为浩大,而且旷日持久,缓不济急,以致京师米价爆贵,军民乏食,太仓空虚,宫厨断粮,连皇帝后妃也差点成为饿殍。为了活命,遂迫使蜀中人民按穗以供。情势竟如此危急,这时唐朝的命运实己不绝如缕。   但是像这样的危急情势,在唐朝并不是偶然一见,而是屡见不鲜。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不断称兵,漕运常被切新,朝廷对此束手无策,皇帝闷坐宫中,望眼欲穿地在坐等漕粮的到来,此外即无所作为。李曜是怎么也没有想明白:一个王朝本应立足于自力更生,应当自己动手,开发农田水利,生产一部分或大部分衣食之源,而不能依靠从外地征调而来,何况运输这些征调之物又非常不可靠,至多以之作为补充,而不能作为全部生存依据。然而唐朝恰恰作了这样一个错误决策,而且是一成不变,尽管事实已经一再证明江淮运不可靠,因航道不能改变,三门之险不能逾越,纵使以刘晏之能,他虽然作了最大努力,但所能改变的只限于管理槽政的行政效率,罢掉了贪污无能的经手官吏,使浪费损耗为之大减,但对于运道的艰难险阻仍一筹莫展。事实上,谁也不能改变根本不能改变的自然条件,就算让多了一千多年历史智慧的李曜来办,他也办不到。   唐朝的十几代皇帝对此皆无动于衷,仍然要坐待东南之采,不谋自救之道,宁作饿殍,也不肯改弦易撤。结果,王朝虚弱衰败到不堪一击,四方一有风吹草动,皇帝就仓皇出逃,归根结底,就在于现在的关中不能自给自足。   李曜不希望千年后的关中仍然要成为自己那个时代的“黄土高原”,同时也希望将来的关中能恢复生机,因此在现在就开始格外关注水利工程建设,在河东军械监时期,就做了一些安排,如今则是时候将当时积累的经验拿来,进行更加细致的改进和实验了。   李袭吉这时已经明白李曜的意思,略微思索道:“无妨,只须让张全义负责大局,至于细务,不是还有军械监水利司么?这可就要看张掌监(河中军械监掌监张敬询)如何配合了。”   李曜轻轻点头,道:“某欲辟举张全义为河中观察副使,可道,你来草书……袭吉先生,此事还要劳驾你去知会敬询。”   李袭吉收起笑容,拱手道:“明公放心,某自省得。”      第210章 力挽天倾(廿七)   “明日一早,某便要回长安了。”   河东节度使府,崇贤院花园之中,王抟一边散步,一边对身侧落后一步处的王笉说道。   “是,叔父。”王笉静静地应了一声。   “说说看,为何忽然改变主意,入股这么一大笔钱。”王抟的语气也格外平静。   王笉的脚步微微一滞,道:“奴以为,入股东升新城,于我王氏,确有大利。不光是在钱财上有利,同时也能进一步夯实与河中乃至河东的关系。”   王抟沉默着,缓缓走出十余步,忽然道:“那个庐阳县主杨潞,你担心她?”   “叔父说笑了,奴担心她作甚?”王笉立刻回答。   王抟轻哼一声:“早叫你恢复了女儿身装扮,你偏要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你男儿装束时,李正阳与你是朋友,你女儿装束时,他就不能与你是朋友了?你既然坚信他是实诚君子,又何必在这上面多虑!”   他似乎微微叹了口气,顿了顿,又道:“如今时间拖得久了,你再要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反倒麻烦了。而且,某瞧着那杨家娘子对李正阳只怕也颇有好感……某听说这女娘在外时间长,又是暗中做细报之人,形形色色哪种男人未曾见过?但越是这种女子,一旦动了心,却又格外固执,偏偏她那耶耶对她又宠信得很,那万一她真要是有了这份心思,她耶耶从淮南河东之关系考虑,恐怕多半就会顺水推舟,暗示李克用去联这一姻。到了那时,事情就不好办了。嫣然呐,我王家纵然能帮李克用稳定河东根基,甚至在士林中改善名声,可在他那等人心中,却是未必比淮南十万披甲有用……你这一拖年余,已经快要失了先手了。”   王笉微微张了张嘴,又紧紧抿上,过了半晌才道:“奴既答应正阳兄主持河中医学院,总不能以假面目示人,本就是要恢复女儿装扮的,只是……”   王抟微微皱眉:“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顾虑忒得多了……又只是什么?”   王笉叹道:“陛下敕令正阳兄迎驾,如今却又被韩建请去了华州,但近日河中各军连番严训,显然在为迎驾做出准备。而与此同时,河中节度使府其余事务也同样一件都不曾落下,工、农、商、兵,那一处没有大动作?正阳兄虽是千年难遇之奇人,怕也分身乏术,疲不堪言,奴此时前去自承乃是女身,岂非给他乱添麻烦?”   王抟忽然站住,转头道:“此时你怕给他添麻烦,某只怕今后你想给他添麻烦,都没有机会了。”说罢也不管王笉如何应答,竟然径直去了。   王笉怔怔站立当场,细细思索回忆方才李曜与杨潞一举一动的每一个细节,好半晌之后,才微微摇了摇头,转身往自己小院去了。   杨潞回到河中节度使府理贤院时,天色已然不早,好在节帅府规矩严格,似杨潞这般贵客,其膳食整日都有准备,竹韵与荷香两名贴身侍女命人将饭菜承上,服侍杨潞用罢。杨潞忽然问道:“某来这些日子,下面的人居然不能弄清旁边崇贤院里那叔侄二人的身份,以至今日某本欲使李正阳承我一份大大的人情,却不料半路杀出个太原王氏与我抬价,弄得功亏一篑……有此可见,妙坊在河中,根基仍是太浅。”她微微一顿,问道:“你们二人谁愿主持蒲州之细报?”   竹韵与荷香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奴只愿长随县主身侧。”   杨潞蹙眉道:“独掌一坊,每年过手的钱财不下十万贯,数年之后,又可由某为之物色好人家许之,妙坊中多少小娘愿意独掌一坊,你二人竟然不肯?”   二女同时跪下,道:“奴婢侍候县主经年,实不愿分别。”   杨潞见二女如此,也不禁心中一软,叹道:“罢了,不愿便不愿吧,蒲州妙坊主事之人,某再物色遴选便是。”她说完,忽然眼珠一转,闪过一丝狡黠,笑道:“你二人早已知道,李使相便是当日的王照,那日在来蒲州的路上又听了戴判官的那番话,是以心中打了小算盘,想随某一同进这节帅府为女主,是也不是?”   杨潞与王笉不同,毕竟是掌握淮南情报机构之人,特别是身处青楼日久,对于这种话,虽然当着戴友规这等身份特殊的年长男子时仍有些不自然,但对自己的贴身侍女说起,却是毫无顾忌,竟然说得如此直白。   竹韵荷香二女面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只是低着头。杨潞哂然一笑,摆摆手:“怕什么?倘若日后真有那么一天,你二人随我同入此门,却不失为一桩好事。”   二女见她将话说到这般地步,只得忍着脸红道谢。杨潞却又道:“不过,此事戴判官却未曾处理妥当,怕是还有些波折。”她皱着眉头道:“戴友规辩才虽已冠绝淮南,可到了李正阳面前,仍是略逊一筹,被他一番说辞下来,连……那件事都没有真个说明,只是旁敲侧击提了一下,李正阳也不知是装傻充愣还是怎的,偏是不接话茬,真是气煞我也!”   二女忍不住同时噗嗤一笑,竹韵道:“县主何必着急,奴家听说当日李使相曾有一诗《赞霍骠骑》,怕只怕这位使相郎君如今根本未曾想过这些事儿,戴判官既然不敢直言,他哪里能一下子便听得出来?大虫也有打盹的时候,李使相虽然料事如神,也未必恰巧就能想到这上面去呀。”   荷香也道:“正是,县主,您要是急着来蒲州为女主,还是要自个想些办法才是道理。”   杨潞听得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还得靠我自己想办法……嗯?你竟敢套我的话!”她佯怒道:“我偏不急,让你们两个自去思春,哼!”说罢起身,拂袖便往内堂去了。   荷香掩了掩嘴,小声道:“竹韵妹妹,你说……县主不会真就不提这事了吧?”   竹韵无奈地白了她一眼,道:“荷香姐,你比县主还小着一岁,你都急了,县主能不着急?你只管等着好消息便是了。”   荷香松了口气,忽然有些羡慕地道:“妹妹最小,难怪不着急。”   竹韵摇头叹道:“奴家只是明白,这事啊……轮不到咱们来急。”   两个小妮子说悄悄话的时候,李曜仍在白虎节堂偏厅接见听到李袭吉传话后前来拜访的张敬询。   “水利工程方面,倘若要兴这三大工程,只怕不仅要河东军械监大力襄助,而且我河中军械监还需延揽人手。”张敬询年纪不过三旬上下,微黑有须,清瘦精干,说到此处,微微一顿,补充道:“如今我河中军械监自上而下,以河东为范进行了‘改制’,但各司都还只是搭了个架子,人手远远不足。譬如水利司,河中军械监水利司常员三百一十七人,各自负责规划、技术、选材、监督等各方面,而到工程进行之时,其为之效力的番户、杂户、工匠、丁夫足有数千乃至数万之多,我河中如今却哪有这般基础?节帅,如今河中军械监水利司,常员不过二十九人,除开司长一人、副司长两人、财务总监一人和工程总监一人之外,其余办事各‘处’,每处只剩三四人,这三大工程要几乎同时开工,他们就是一个人劈成两半,也做不成啊。更别说番户、杂户、工匠、丁夫等,我河中哪有河东充足,这三大工程便是只开一个,怕也很难按期按质完工……以上种种,还请节帅明鉴。”   李曜眉头深皱,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面前的横案,轻声道:“人手问题,待某想想。”张敬询点头,小声应了个:“是。”   李曜此前在河东军械监时,对于人手问题的确没有太过担忧,但河东与河中的确颇有差别。不论河东还是河中,军械监的人力资源都受到整个大唐朝廷制度的影响,大唐的官府手工业劳动力组成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因犯罪而成的官奴婢和刑徒、流徒;另一部分是征自民间的各类工匠和丁夫。朝廷对这两部分人的役使和管理有一套成熟的办法。凡犯谋反和谋大逆的人,其家庭男女老幼及奴婢一律籍没入官,统称官奴婢。其中有伎巧者各从其所能,散配诸司劳作,妇女工于缝巧者没入内侍省掖庭局,剩余无伎能者统配司农寺,由司农寺再视具体情况散配诸司杂作。遇有皇帝赦宥,官奴婢可一免为番户,再免为杂户。官奴婢、番户、杂户皆当色相婚,不得逾越。   官奴婢常役无番,番户一年三番,杂户二年五番,番皆一月。除从事官府手工业的生产劳作外,还从事建筑、苑囿、蔬菜种植、家畜饲养等业,这看朝廷如何调拨。朝廷对官奴婢、番户、杂户立有专门的户籍,由役使诸司和尚书省工部之都官司共同制订管理。   根据有关格式条文,每年正月,役使诸司要将本司官奴婢、番户、杂户等以类相从,造籍二通,一通报送都官司,一通留存本司。到了十月,诸司再将本司官奴婢、番户、杂户中黄口以上者“并印臂送都官[司]阅貌”。都官司则要“条其生息,阅其老幼而正簿”,并关牒尚书省户部之金部、仓部,拨给诸司官奴婢、番户、杂户以必要的衣食供应,以保障他们几乎无偿地为官府劳作。至于刑徒,是因犯罪被判徒刑之人,流徒是因犯罪被判流刑之人。   《大唐六典》载:“其应徒,则皆配居作。”其注文曰:“在京送将作监,妇人送少府监缝作。外州者,供当处官役,及修理城隍仓库,及公廨杂使。犯流应任居作者,亦准此,妇人亦留当州缝作及配舂。诸流徒罪居作者,皆着钳,若无钳者,着盘枷,病及有保者,听脱,不得着巾带。每旬给假一日,腊寒食各给二日,不得出所役之院,患假者倍日役之。”很显然朝廷对刑徒、流徒的役使更为残酷,管理更为苛刻,刑徒、流徒的处境更加艰难,其劳作更加具有无偿性。   当然了,官奴婢、番户、杂户及刑徒、流徒人数较少,不是官府手工业的主要劳动力。主要劳动力是朝廷根据需要从各地征调的各类工匠和丁夫。大唐虽然风气之开放冠绝古时各朝,但仍实行划分士农工商四民界限的政策,朝廷对民间工商业者立有专门的世袭匠籍。《大唐六典》所云“工商皆为家专其业以求利者”,《尚书工部·总括》所云“工巧业作之子弟,一入工匠后,不得别入诸色”的规定,证明了大唐匠籍确实存在。   匠籍则按照工种不同而分类编制,载明各工种工匠的人数和人名,每三年一造,县以籍成于州,州成于尚书省,由尚书户部总而领之。通过县州造籍,户部总领,大唐朝廷对各地工匠建立起详备的档案资料。匠籍而外,在工匠的组织方式上,朝廷又按地区进行划分,对工匠实行类似于对府兵的编制管理,即所谓“凡工匠以州县为团,五人为火,五火置长一人”。团设有团头;团头、火长一般由朝廷指派,对朝廷负责。在工匠的征发和役使上,朝廷根据需要,按籍索匠,直接下帖于团头,团头则督率团内工匠应时而作。   若稽留延误,法律上有明确的治罪条例,即“丁夫杂匠,被官差遣,不依程限而稽留不赴者,一日笞三十,三日加一等,罪止杖一百,而将领主司(谓亲领监当者)则罪加一等,一日笞四十,三日加一等,罪止徒一年”。朝廷“少府监匠,一万九千八百五十人,将作监匠,一万五千人”,即是“散出诸州,皆取材力强壮,技能工巧者”,亦即征自各地民间,而且工匠“不得隐巧补拙,避重就轻”。   丁夫的征发与役使略同于工匠,为方便起见,朝廷以户为单位编制有专门的差科簿。被征发到各类官府手工业机构中的工匠在朝廷官吏的严格管理下,按照有关规章具体劳作。在《大唐六典》明确规定:“凡教诸杂作,计其功之众寡与其难易而均平之,功多而难者,限四年三年成,其次二年,最少四十日,作为等差,而均其劳逸焉。”其注文曰:“凡教诸杂作工业,金银铜铁铸凿镂错镞,所谓工夫者,限四年成,以外限三年成,平慢(漫)者限二年成,诸杂作有一年半者,有一年者,有九月者,有三月者,有五十日者,有四十日者。”对不同的役作项目的完成时间有着明确的规定。   对工匠的技术培训及役作的宏观管理也有着严格规定:“钿镂之工,教以四年;车路(辂)乐器之工,三年;平漫刀槊之工,二年;矢镞竹漆屈柳之工,半焉;冠冕弁帻之工,九月。教作者传家技。四季以令丞试之,岁终以监试之,皆物勒工名。”   若工匠造作不遵章法,法律上有明确的治罪条例,具体负责监当造作的官吏也难辞其咎。《唐律疏议》卷十六《擅兴律》工作不如法条曰:“诸工作有不如法者,笞四十,不任用及应更作者,并计所不任赃、庸,坐赃论减一等。其供奉作者,加二等。工匠各以所由为罪。监当官司,各减三等。”以保证官府手工业制成品的质量。在某些大型工作中,朝廷还实行工头负责制。如武后垂拱四年修建明堂,由薛怀义“充使督作”,凡役工数万之多,施工中“置号头,头一阚,千人齐和”。柳宗元所撰《梓人传》也记载了梓人指挥群工役作的情况:对这个梓人,群工“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   这里的号头、梓人一类的工头,并不是朝廷官吏,是由朝廷指定的技术方面的负责人,刚才张敬询提到的水利司“常员”中,就包括了这些技术人员和负责人员,只不过在李曜改制之后,河东、河中军械监的这类人员,已经算是朝廷吏员了。   虽然从规矩上来,朝廷的征召和管理似乎也还算合理,但事实上大唐工匠,无论是长上匠,还是短番匠,抑或是中后期大量出现的明资匠、和雇匠,一般都是以服徭役或色役的各种形式,近乎无偿地为官府尽着隶属关系之下的多种义务。朝廷虽有纳资代役的规定,但往往是官样文章,且有些工匠是不准纳资代役的,《大唐六典》即规定“巧手供内者,不得纳资”。总而言之,工匠和丁夫的征发役使具有明显的强制性。   既然是有强制性,那么地区底子越好、情况越乱、节帅越霸道的地区,工匠的获得显然就越方便。李曜在河东为何不为工匠着急?因为河东乃是李唐的王业之基,人口鼎盛、经济发达、又北临边庭,时常有官奴婢、刑徒、流徒等入境,而节帅李克用常年征战,使得战乱较多,失业的流民也就越多,李曜当初征召的流民可不在少数,不光军械监招揽了大批流民,就连他在洺州刺史任上的时候,也招揽了许多。正是托了这些“福”,当初李曜才一直不愁人手。   然而在河中则大不相同,河中这十年之中,虽然也经历了两场战争,一次是张濬讨伐李克用,其中有部分战事发生在河中境内;另一次就是这次梁晋双方因河中军府归属权纠纷导致的争夺战。然而这两场战争都打得很快,而且波及地域很小,伤亡、破坏都不算大。特别是这一次河中争夺战,李曜对流民安置工作的熟悉程度不必多说,后世那么经验,他虽然是国企干部,可就算是听新闻听到的那些处理手段,放在这个时代也完全够用了。因此,战乱对河中稳定造成的影响,非常之小。   除了没有战乱流民,河中又紧邻京城长安,朝廷显然不会发配多少“官奴婢”来河中军府服役,这就又少了一批人手。也就是说,如今河中军械监的人手,除了河中军械监本有的那批人,以及李曜金蚕脱壳从河东军械监调拨一批之外,其余工匠的延揽全都要靠自行招募,河中农业、商业都比较发达,大多数人只要能活下去,自然不肯去做工匠。   李曜皱着眉头,问道:“河东军械监原有的奖惩制度可曾在河中施行?”   张敬询拱手道:“各项制度都已萧规曹随,严格执行。”   李曜眉头皱得更深了,想了想,又问:“宣传队可曾对此有过覆盖式宣传?”   张敬询微微一叹:“此事是冯书记(指节帅府掌书记冯道)一手督办,宣传组的那些寒门学子着实是将大大小小的村寨都跑遍了,可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李曜以手扶额,一边思索,一边问道:“依你之见,这是为何?”   张敬询道:“某以为,河中与河东不可同日而语,河东战乱频仍,在节帅出任掌军械监前,民生日渐凋敝,因而军械监给出的工钱会显得颇高,各项发明、攻关的奖励更可使人一夜暴富,因此河东失产失业之人竞相涌入。而河中则因为战乱甚少,局势平稳,民间颇有余才,百姓大多能安居乐业,自然不愿放弃本行,来军械监务工。”   他这番话,李曜基本赞同,中国老百姓虽然勤劳、温驯、好统治,但也不得不说,在衣食无忧、生死不愁的情况下,其中大部分人都有一种不愿尝试新事物或者新工作的惰性。从某一方面上来说,这叫沉稳妥帖、不贪功冒进,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就叫墨守成规、不思进取了。   但这一点,李曜认为很难改变,至少这不是他一时半会就能改变,甚至不是一代人两代人能改变的,所以就目前而言,他只能想办法克服这一不利因素。   其实如果图方便,多打仗就可以导致流民四起,但这显然与他一贯的宗旨不符。而如果不靠战争,那就只能靠制度改变,再辅以一些细微的小手段潜移默化。   李曜想着想着,忽然又觉得手头的权力不够用,因为如果要从制度入手,提高工匠阶层的社会地位、日常收入,那显然需要中央权力,这不是一个河中节度使可以办到的。   大唐官府手工业的管理经营,李曜穿越前了解很少,穿越后因为掌握军械监,才逐渐明了。朝廷在手工业问题上,其行政管理系统方面,既有负责政令制定与计划下达的尚书省工部这一中央最高政务机关,也有负责落实政令和实施计划的少府监、将作监、军器监等中央事务机关,又有具体组织生产的中尚、左尚、右尚、织染、掌冶、左校、右校、中校、甄官、甲坊、弩坊等署及百工、就谷、库谷、斜谷、太阴、伊阳、诸冶、诸铸钱等监,还有中央和内廷的其他一些机构及地方朝廷的许多机构,上上下下构成了从中央到地方庞大的多层管理体系。   这一体系的各级机构均由朝廷官吏掌握,是大唐政治体系的重要组成方面,相比各节镇的军械监,它的建置更加全面,制度更加完善,上下级机构间的隶属关系清楚,分工明确,职责具体。用后世的话来说,这就是典型的封建官僚管理体制,也是汉代以来官府手工业制度的新的发展。官府手工业由朝廷直接管理经营,政治权力支配干预生产是其最基本的特点。当然在藩镇日渐势大之后,这一体系基本上已经很难直接管辖到地方,如果按照后世的习惯来划分,这中间除了行政部分之外,其余大小作坊的实体,基本相当于后世中国的“央企”。   为何说央企?这些生产实体在管理上有庞大的行政官僚体系负其责,而经营上则以朝廷的统治为基础,保证了官府手工业在大唐整个手工业结构中处于主要的和支配的地位,民间手工业只能处于次要的和服从的地位,形成了自己的发展形态。与门类众多,规模庞大的官府手工业相比,处在大唐朝廷统治之下的民间手工业时常遭受盘剥,始终被限制在狭小的范围内,以被扭曲了的形式运转,无法正常发展,新的生产方式也难以从中产生与成长。   李曜作为后世国企的中高层管理人员,自然非常清楚“官办”的优势和劣势,其实他一直是主张民用产品全部放手,政府或者说朝廷只控制一部分事关国家安全的关键项目的。在目前的大唐,他觉得能够控制武器制造,以及粮食和盐的大批调动基本就够了,只是眼下国家处于实际上的分裂状态,因此构想归构想,还不能实施。   但也许是为了证明“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正确性,远虑他没办法解决,近忧已然产生。发展必然需要人力,而河中军械监却招揽不到足够的人力。那些家中养不活的孩子,其父母宁可他们去应募为兵,也不让他们去做工匠,倒不是因为当兵的收入高过工匠,也不是因为工匠的工作危险性居然能超过士兵,而是因为……工匠地位太低。   “匠籍……”李曜喃喃念了一声,忽然抬头问道:“若我河中废除匠籍制度,敬询,你看如何?”   张敬询大吃一惊,忙道:“万万不可!”   李曜皱了皱眉:“为何?”   张敬询虽然能看出李曜对这一回答的不满,却仍坚持道:“节帅天下名士,如何会作此想?欲为此事,只怕节帅须以一人之身,而逆朝廷以及天下士林。”   李曜心中也是一惊,暗道:“有这么严重?”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问道:“何以见得?”   张敬询扬眉反问道:“节帅何故故作不知?”   李曜哂然一笑:“武德九年八月,即位当月的太宗文皇帝发布诏令,说‘通财鬻货,生民常业’,要‘思改前弊,以谐民俗’,命‘潼关以东缘河诸关悉宜停废,其金银绫等杂物依格不得出关者,并不须禁’。这便是为发展隋末大乱之后凋弊的社会经济而鼓励货畅其流,疏通商贸。再如口分田可以卖充邸店、碾硙的均田令条文及工匠可以纳资代役的规定,亦均属有利于民间工、商业发展的政策和措施。某今欲废匠籍,也是在太宗文皇帝当日所行法则基础上进一步贯彻这一思想,有何不可?”   李曜这其实是在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因为古代制定什么政策,总喜欢从先贤、先圣的一些旧归着手,太宗李世民不光是李唐后世皇帝的祖宗,也是最有作为的皇帝,搬他出来当虎皮,显然比较有分量。不过李曜这其实也是故意只找对自己有利的一面,事实上初唐及盛唐时期,政府对民间工商业大体上的确采取了相当放任自由,甚至还有某些鼓励发展的措施。但是,即便在当时,其政治上歧视民间工商业者仍作为一项基本国策被确立下来并严格执行着,这个与历代王朝的做法并无多大不同。   果然,张敬询这种读书人不是像李克用那种大老粗那么好忽悠的,他听了之后立刻便反驳道:“节帅所言,诚然太宗前语,但一事为一事,不可混为一谈。早在太宗贞观年间,初定官品令,文武官共设六百四十三员,太宗即叮嘱重臣房公玄龄:‘朕设此官员,以待贤士。工商杂色之流,假令术逾侪类,止可厚给财物,必不可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节帅,太宗此语不但把工商业者归入‘杂色之流’,而且杜绝了他们入仕为官的途径,我朝对此奉为圭臬,视为一项根本国策。”   李曜正要说话,张敬询却仍不停口,又道:“而高宗皇帝在乾封二年二月时,又‘禁工商不得乘马’。到文宗朝,重臣王涯奉敕详定诸司制度,‘约所司条件令式旧章,从俗酌宜,务遵中道’,并于太和六年上《准敕详定诸司制度条件奏》,就中援引《大唐六典》、《礼部式》、《卤簿令》的有关条文,说:‘胥吏及商贾妻子,并不乘奚车及檐子……商人乘马,前代所禁,近日得以恣其乘骑,雕鞍银镫,装饰焕烂,从以童骑,骋以康庄,此最为僭越,伏请切令禁断。’不仅重申高宗禁令,而且说明我大唐律中亦有明文规定商贾妻子不得乘奚车及檐子,严厉防止工商业者凭借资财以提高其地位。”   张敬询面色严峻,继续道:“不仅如此,在服饰及丧葬方面,朝廷也有明确规定。高祖武德初,即因隋旧制,规定服饰要‘贵贱异等,杂用五色,五品以上,通著紫袍,六品以下,兼用绯绿。胥吏以青,庶人以白,屠商以皂,士卒以黄’。永隆二年正月,高宗诏雍州长史李义玄曰:‘其紫服赤衣,闾阎公然服用,兼商贾富人,厚葬越礼。卿可严加捉搦,勿使更然。’到武周时,则明令规定,‘富商大贾,衣服过制,丧葬奢侈,报废生业,州县相知捉搦,两京兼委金吾检校’。可见立法依然严格。”   “节帅若说,这些都只是历代先皇偶尔所言,未必可奉为国法宗伦,那么在玄宗开元末年修成《大唐六典》时,以上种种都被以律令形式明文确立下来。《大唐六典》明确划分了士、农、工、商的四人界限,规定‘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还规定州县要‘三年一造户籍,县以籍成于州,州成于省,户部总而领焉’,目的之一,就是以‘辨天下之四人,使各专其业’。其中‘工商皆为家专其业以求利者’,有着专门的世袭户籍,不得改易另入他类。朝廷又通过户籍制度将民间工商业者紧紧地与杂色、贱类等粘连在一起。可见,此乃国朝定论,并非轻易可以更易。”   李曜沉着脸一言不发,张敬询见了,又道:“某知节帅为河中军械监缺员之事心中急切,但纵使节帅如今兵强马壮,不畏朝廷责难,但那天下士林呢?民间工商业者被视为‘杂类’、‘杂流’、‘贱类’之观念深入到士大夫甚至一般平民的心中,工商业者被看作是唯利是图的小人,是不能登大雅之堂,更不能入仕为官的。节帅可还记得,武后当政时,张易之兄弟及武三思皆恃宠用权,安石数折辱之,甚为易之等所忌。尝于内殿赐宴,易之引蜀商宋霸子等数人于前博戏。安石跪奏曰:‘蜀商等贱类,不合预登此筵’。因顾左右,令逐出之。座者皆为之失色。武后却以安石辞直,深慰勉之。武后何等人也,敢以女流而称帝者,其父便曾从商,而她亦不得不屈从‘商为贱类’之说,可见天下士林,非一人可以逆之。敬询虽无节帅才学,但既为节帅委以重任,不得不禀直忠言,望节帅三思,三思!”      第210章 力挽天倾(廿八)   李曜长叹一声,沉默半晌,道:“你之所虑,某已尽知,确为忠直之言……”他又顿了一顿,才道:“既是如此,此事暂且作罢,待某慢慢引导,再作考虑。不过,欲使民为工、商,总须有些手段,而以战乱陷之,实非某所乐见。我意效法商君,城门立木,以重奖而树信誉,屈尊降贵,亲授其职,并赐宴就席,与某同食。敬询意下如何?”   “这……”张敬询面有难色,缓缓道:“若按太宗皇帝之说,此亦有逾越之处,不过节帅实欲如此,也非全不可行,唯有一事,节帅当有所虑及。”   李曜面无表情,道:“你是说士林之中的言刀语剑?”   “正是。”张敬询沉着脸点头,一本正经道:“如今朝廷式微,节帅欲做此事,朝廷恐难责难,然则士林中人,必有龃龉,虽则节帅自己便是天下名士,但若做了这般事情,只怕也难逃狂士之名。届时,于节帅风评,怕就难免有些影响。”   李曜想了想,目光逐渐坚毅,决然道:“无妨,某念屈子曾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某这番作为,为的是河中兴旺昌盛,百姓安居乐业,此乃我辈大义,正是心之所善,虽死何如!”   张敬询闻得此说,耸然动容,面色一肃,起身长揖一礼:“久闻节帅世之君子,今日方始克信无疑。节帅以一镇之尊,使相中都,天下侧目,竟愿为百姓福祉而担此污名,敬询虽碌碌小人,敢不恭伏骥尾?”   李曜露出笑容,勉慰几句,然后道:“好,那么接下来的安排,便是如此这般……”   ------------------------------   次日一早,河中节度使府颁布告示,宣布了两件事:其一,《新城扩建令》正式施行,一期工程由河中节度使府、太原王氏、江都杨氏,以及蒲州靳氏、冯氏、高氏等五家,外带河中两名豪商之家,一共十家,组成东升新城头期股东会,其中河东节度使府以地皮、技术、人员等,以及七十万贯现钱入股,占股六成;其余九家按各自出资高低,共占股四成。新城建设完工后,九家各按股份参与分红,为期十年。十年期间,九家均有随时要求节帅府对其公开账目明细之权,并在每年年中、年底参加由节帅府召开的“股东会议”,同时监督查证收益所得。河中节度使府负责维持东升新城之安定,不使其受战乱、骚动等影响,如发生该类意外,按战乱或动乱时间,于十年限期之外额外增加相应分红时间……等等细则,一共十四款,全文四十三条,整个公示权责清晰,产权明确。   其二,节度使府、观察使府辟举原佑国节度使、河阳节度使张全义为河中观察副使。这次辟举引人注目的地方有两点:一是张全义原本地位甚高,也是使相,如今却只是观察副使,连节度副使都没捞到;二是张全义本是朱温的人,如今居然被李曜委以重任。而就李使相在告示中的说法来看,张全义似乎是被授命负责河中的各项农事处理。农事在古代社会几乎可以说是头等大事,李使相居然交给了一个降将?   河中上下无数人心中疑惑,此人究竟何德何能,能得节帅如此信任?   张全义,字国维,本名言。在原先的历史上,由昭宗李晔赐名全义,后梁太祖朱晃赐名为宗奭。濮州临濮人。曾先后在唐、黄巢、诸葛爽(河阳节度使)父子、后梁、后晋等政权中任要职。在唐政权中的任职情况大致是:僖宗文德元年,“(朱)全忠表丁会为河阳节度使,复以张全义为河南尹”,后又“置佑国军于河南府,以张全义为节度使”;昭宗朝,大顺元年“加封佑国节度使张全义同平章事”,景福元年,“以佑国节度使张全义兼河阳节度使”,光化元年,“加佑国节度使张全义兼侍中”。   在现在的这个大唐中,因为李曜的出现,洛阳被李曜攻破,并俘虏了张全义,使他被软禁了许久,虽因为李曜早有用他之意而没有受到什么虐待,但毕竟失去了人身自由,相对于原先的历史来看,他的命运简直称得上“悲惨”。   因为在原先的历史中,张全义可谓官运亨通,从文德元年到光化元年的十年间,张氏职位步步高升。再从昭宗赐名“全义”看,其声望也称显赫。当初在诸葛爽的割据政权中,他可以拥立诸葛爽之子诸葛仲方为留后,也显出其职位非同一般。在黄巢政权中,张氏任吏部尚书、水运使,亦是大权在握。事后梁时,初为河南尹,后累拜中书令,食邑至万三千户,兼领忠武陕虢郑滑河阳节度使,判六军诸卫事,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并封魏王。在后唐政权中,庄宗曾命皇子、皇弟“皆兄事之”,加拜太师、尚书令,且庄宗数幸其第,命皇后拜全义为父,改封齐王。纵观张全义所事政权的职位,均位高权重、声明显赫。   按说张全义并非名门望族,也没有政治靠山和政治背景,原先还算一方军阀,后来手中也早已没了真正的兵权,但即便如此,他的升迁却仍一帆风顺,显得颇为怪异。究其原因,除其个人素质如“朴厚大度,敦本务实,起战士而忘功名,尊儒业而乐善道。家非士族而奖爱衣冠,开幕府群士,属邑补奏,不任吏人,位及王公,不衣罗绮。心奉释、老而不溺左道”外,与他本人重视农业以及在农业开发中的巨大成就有密切的联系。   封建社会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社会,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地位极其重要。没有农业的发展、繁荣,就没有封建王朝的发展、繁荣。按照原先的历史来说,张全义生活的时代为唐代末期,生活空间主要在河、洛一带。此时期此区域战乱频频、满目疮痍,致使农业发展遭到严重破坏。《资治通鉴》记载:“初,东都经黄巢之乱,遗民聚为三城以相保,继以秦宗权、孙儒残暴,仅存坏垣而已。全义初至,白骨蔽地荆棘弥望,居民不满百户,全义麾下才百余人,相与保中城,四野俱无耕者”。   洛阳之地经过黄巢乱军与唐军的战斗以及秦宗权、孙儒的掠夺,往日的辉煌早已丧失殆尽,留下的只是一片狼藉。对此,《旧五代史》也有和《资治通鉴》类似内容的生动记述:“初,蔡贼孙儒、诸葛爽争据洛阳,迭相攻伐,七八年间,都城灰烬,满目荊榛。全义初至,惟与部下聚居故市,井邑穷民,不满百户”。   河、洛地区所经历的战乱,给这一地区的农业生产带来了严重的破坏。首先是人口的大量流失。正如上文所见“井邑穷民,不满百户”。事实上,在孙儒据有洛阳时,人口的减少就尤为严重。“孙儒据东都月余,烧宫室、官寺、民居,大掠席卷而去,城中寂无鸡犬”。这段记载虽有夸大之嫌,但从中可以了解到洛阳城当时人口数量绝对稀少。   如果用后世的思路分析,在生产力相对落后、生产技术不发达的封建社会,劳动力的多少就是生产力高低的最主要标志。既然“四野俱无耕者”,劳动力显然极其有限。有限的劳动力去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当然是很不现实的。其次是农业基础遭到严重破坏。“迭相攻伐,七八年间”,反映出战争持续时间之长。毫无疑问,战争持续时间越长,对农业基础的破坏越大。河、洛地区本是大唐重要的粮食产区,以往是“秔稻远弥秀,栗芋秋新熟”、“柳渡风轻花浪绿,麦田烟暖锦鸡飞”的繁荣景象,而此时却“荆棘弥望”、“仅存坏垣而已”,足见农业基础破坏之严重。这急需要朝廷、节帅府——或用现代话说叫做政府当局,有组织有步骤地引导农民耕种,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尽快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   在时代呼唤当局出面组织以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的背景下,一向以重视农业著称的张全义登上了时代舞台。张全义虽然胆小怕事、德行有亏,但对农业可谓情有独钟,其祖张琏,其父张诚,“世为田农”,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张全义养成了勤劳俭朴的性格,并且能够“劝耕务农”。正是由于张全义的劝耕务农才使张家“仓储殷积”。因此从张全义家庭背景及其在家时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已初步具备了组织农业生产的基本素质,乃至方法和领导经验。   张全义登上时代舞台后就充分展示了他对农业生产发展极为重视的独特一面。“初,河阳节度使李罕之与张全义刻臂为盟,相得欢甚。罕之勇而无谋,性复贪暴,意轻全义,闻其勤俭力穑,笑曰‘此田舍一夫儿’”。从李罕之的话语中,透露了这样的信息:张全义重视农业生产,被称之为“田舍夫”[无风注:本书很早前就曾说过,田舍翁之类的称呼在唐朝是贬义。]。而李罕之则与张全义重视农业的做法相反,“罕之所部不耕稼,专以剽掠为资,啖人为粮”。李罕之的做法显然是错误的,但恰好从反面说明了张全义重视农业生产的独到之处。   张全义在农业生产方面的做法是李曜一直肯定的。首先,在“四野俱无耕者”的情况下,招徕农民,增加劳动人手。史载“全义乃于麾下选十八人材器可用者,人给一旗一牓,招怀流散,劝之树艺”。   其次,采取有利于稳定民心的措施,“唯杀人者死,余但笞杖而已,无严刑五租税”,同时,张全义“又选壮者教之战阵,以御寇盗”。这些做法,既为农业生产吸引了劳动力又创造了安定的外部环境,同时又有助于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这些措施适应了当时的形势需要,不能不说是一种英明之举。“民归之者如市”就是证明。   再次,注意投入感情,引导重农风气。“出,见田畴美者,辙下马,与僚佐共观之,召田主,劳以酒食;有蚕麦善收者,或亲至其家,悉呼出老幼,赐以茶丝衣物”。很明显,张全义除了采取有利于农民生产的措施外,注意用感情的手段和示范的力量来倡导一种重视农业生产的社会风气。   第四,对荒废农业生产的加以惩处。“有田荒秽者,则集众杖之”。这样两种既鲜明有相对的做法对引导农业生产所产生的功效是不言而喻的:农业生产搞得好的,赏;农业生产搞得差的,罚。这样一来,百姓该怎样做、如何做,自然是心知肚明。   第五,帮农民解决生产中的实际问题。由于战乱的影响,不少农民没有耕牛,给生产带来了一定困难,在有农民告知没有耕牛之时,张全义“乃召其邻里责之曰:‘彼诚乏人牛,何不助之?’众皆谢,乃释之。由是邻里有无互助”。在战乱对生产力带来严重破坏的情况下,这种由当局出面组织互助的做法,对恢复和促进生产力的发展是必要的、急需的,对农业生产是有积极意义的。   正是由于张全义重视农业生产并采取一系列得力措施,洛阳周围很快就有“凶年不饥,遂成富庶焉”、“数年之见,京畿无闲田,编户五六万”的大好景象。因而张全义的做法得到了百姓的认可,“张公不喜声伎,见之未偿笑;独见佳麦良茧则笑而”的民间谚语便是明证。就是张全义去世之后,百姓也没忘记他,“洛人德之,卒谥忠肃”。这谚语和谥号是对张全义农业开发和造福百姓的最好肯定和嘉奖。   张全以重视农业的做法及其成就不仅对当时河洛地区的农业恢复和发展以及当地百姓的生活水平提高有直接的积极作用,而且对李曜在这一时代进行农业上的有限度改良,也颇有参考价值。   张全义“弃暗投明”出任河中观察副使之后,河中的基本人事安排就算暂时告一段落。其“工业”项目基本是李曜直接管理,而农业方面,除了一部分技术问题以及技术器械由河中军械监提供支持,主要的事务管理就交给了张全义,另外河中监军张居翰也从旁相助。有这两个关心农事而且经过“历史证明”的干才主持农业,李曜也算是省了大把的心。   军事方面,李曜在确定的主体规划之后,基本都交给了部下处理,河东集团从来不缺乏有能力的将才,他只需要把握方向,下面都能处理得很好。无论是史建瑭、李承嗣等“历史名将”,还是憨娃儿、咄尔、克失毕、刘河安等他自己一手发掘培养的将领,也都开始有了自己的带兵风格,这让李曜心中颇为欣慰。   诸事已经安排妥当,忙了这么久的李曜也终于可以稍歇口气,公告颁布当日,李曜破天荒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在府中陪陪自己的养女无忧。   看着这个极其乖巧懂事的半大女孩露出真心的笑容,听她依赖地轻唤“耶耶”,李曜一时感慨万千。到这个时代久了,连自己的心似乎都融入了这个世界,眼前的女娃儿虽然并非自己亲生,却似也有了那种骨肉亲情一般心连心的感觉。只是自己总是太忙,实在太少关注她的情况,而她只要见到自己,那种亲昵、那种依赖,却总能触动自己心中最柔软之处。   李曜并非多愁善感之人,甚至在很多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过于理性,对于该杀的人、该打的仗,他从不心慈手软。而只有在面对赵颖儿、李无忧等身边人,他的心防才会有些许“破绽”。   有时候他自己也在心中问自己:我在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少牵挂?如果有一天,我忽然又回到了现代,而在大唐经历的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我会牵挂谁?会放不下谁?   颖儿的单纯、无忧的依恋、憨娃儿忠直、燕然的仗义……也许还有大王的器重、部下们的信任吧?   想着想着,他忽然发现在身边背诵经典的无忧没了声音,他不禁问道:“怎么不念了?”   李无忧轻轻摇头道:“耶耶在想事情,无忧不打扰耶耶了。”   李曜心中一软,露出笑容,摸摸她的小脑袋:“耶耶只是在想,下面该让无忧学什么。”   “耶耶想让无忧学什么,无忧就学什么。”   李曜笑道:“那你自己想学什么?说来听听。”   赵颖儿在一旁白了他一眼,道:“郎君又乱来,学什么都是父母、先生定的,郎君怎的去问小娘?”   李曜皱眉,佯装不悦道:“某早几年便说了,并不视你为下人,你怎还称呼无忧叫小娘?无忧,你平时怎么称呼颖儿?”   李无忧道:“叫颖姑姑。”   赵颖儿还欲说话,被李曜一眼瞪回去,便嘟着嘴道:“郎君说什么便是什么,奴家还叫无忧便是了。”   李曜这才露出笑容:“这才是嘛。”忽见赵颖儿站在身前,早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想到这年头不比后世,她这年纪其实早该嫁人了,忽然有些犹豫:“颖儿,这几年某总是奔忙,差点耽误你的大事……你可有心仪的男子?”   赵颖儿脸色刷的一白,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曜只道被自己说中,心中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但闭上眼定定神,仍是道:“你虽父母健在,但毕竟是某身边之人,既然有了心仪男子,那……那……你便说与某知晓,某多少也可为你考验一下此子人品器量。”   赵颖儿脸色更白,嘴唇微微发抖,鼻翼耸动,半晌才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谢令公,奴婢不敢叨扰。”微微一顿,咬了咬嘴唇,又道:“奴婢年岁渐长,家慈年老,更须照顾,请令公念及数年微劳,准奴婢束身出府,归宅尽孝。”   李曜愕然一愣,正不知她为何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李无忧忽然毫无征兆地插嘴,十分少见地撒娇道:“耶耶,奴家想娘亲了。”   李曜当即呆住。      第210章 力挽天倾(廿九)   李曜本是相当沉得住气的人,随机应变的能力也着实不差,然而此时此刻,他一时还真是不知道该生气发怒好,还是该宽慰劝勉好,来大唐四五年,想不到第一件真正难住他的事居然如此出乎意料。   这一瞬间,他若再不明白赵颖儿的心意,那就真是白活这么多年了。不仅赵颖儿,就连无忧刚才忽然冒出的这句话,他也能够明白。   无忧年纪虽然不大,但她当初家中多难,加之自小聪慧,被收为李曜养女之后,处处表现都是无可挑剔,倘若是在平时,李曜与赵颖儿或者其他任何人说话,她都必然不会插嘴,而今天偏偏在赵颖儿含屈说出那般决绝的话之后突然插嘴说了这么一句,显然有其用意。   李曜叹了口气,柔声道:“此事是我不是,忽略了你们的感受……”   他正思索措辞,忽见内府管事匆匆走来,似有急事,他不欲在人前谈论这些,便暂时闭口不谈,等管事走近,朝他一礼,这才问道:“何事?”   管事道:“医学院王院正派人前来告之令公,说京中陛下急召王相公,王相公决定立刻启程前往华州。”   李曜霍然起身,眼中精芒一闪:“陛下急召?”   管事恭敬垂首:“是,令公。”   李曜双眼微微一眯:“韩建终于忍不住了……”忽然转头对赵颖儿道:“颖儿,方才之事,且等某送别王相,再来与你分说。”想想觉得这话太硬,又补了一句:“总会给你一个交代。”   赵颖儿本见他又要趁机脱身,心中失望,谁料他却补了这样一句话,一点不满立刻烟消云散,反而因为“总会给你一个交代”,心中怦怦直跳,竟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了,糊里糊涂应了一声。   李曜又把目光挪到无忧脸上,李无忧一脸无辜,楚楚可怜地看着他,道:“耶耶又要走了。”   李曜本想用眼神“警告”一下小丫头,别以为玩这点小花招他会看不出,谁料这丫头果然精灵,居然还会转移话题,而且转得这么聪明。李曜想想自己陪她的时间的确太少,这养父做得甚不合格,也觉得有些郝然,干咳一声,交代道:“这……为父……”他本来下意识就要说:“蒙陛下、大王信任,得镇中都,岂能不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竭力报效……”之类场面话,可看小丫头的神色,三分故意为之,七分真情实意,却又说不出口,只好苦笑道:“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摇摇头,转身去了。   李无忧想了想,转头对赵颖儿奇道:“颖姑姑,耶耶是不是用错词了?”   赵颖儿根本没注意到这里,她刚得了李曜那样一句话之后,忽然又后怕起来,这会儿正担心,下意识反问:“啊?哪错了?”   李无忧轻蹙秀眉,道:“耶耶明明身在庙堂,怎说江湖?”   赵颖儿可不愿说李曜的不是,当下支吾道:“许是你耶耶觉得只有朝廷中枢才是庙堂,这方镇之地,就是江湖了罢。”   李无忧还欲再问,赵颖儿忙打岔道:“啊对了,郎君方才教你做的那个‘羽毛球’,要不我们找军械监送些材料来,做几个试试?”   李无忧再如何精灵懂事,毕竟还是孩子,闻言眼前一亮,拍手道:“好呀好呀,颖姑姑,走,咱们这去找外府管事,让他去军械监拿材料。”   赵颖儿松了口气,笑道:“好嘞,走!”   ------------------------------   李曜匆匆赶到崇贤院,刚入院内,便见一众王氏仆佣忙忙碌碌,已然是在最后打点行装了。王抟身着燕居常服,面色严峻地站在一边,显然是随时准备出发。他的身边站这一名年轻女子,面容端秀,身穿月色襦服,下着水云碧纱裙,亭亭玉立。   李曜咋看一眼,心中赞道:“好个‘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这女子看来颇为面熟,倒有些燕然的模样,莫非是他的妹妹?是了,他太原王氏何等人家,我在他家做客虽久,他的妹妹也未必会出来见我,纵然不识,也不稀奇,只是不知此女何时来了我府中。”   当下虽下意识多看了几眼,却也未及多想,上前朝王抟拱手:“闻报实迟,王相公恕罪。”   王抟拱手回礼:“蒲帅亲来,抟岂敢克当?”说罢微微一顿,他身侧的女子端端一礼,大方得体,道:“王笉见过蒲帅。”   这声音虽然比“王秦”的声音轻柔细腻不少,但人的音色却很难改变,李曜仍听得一愣,怔怔道:“这位娘子……可是燕然姊妹?”   王笉歉然道:“兄长勿恼,王笉便是王秦,燕然……实是嫣然。此前一直未曾与兄长明言,还请海涵。”   李曜愕然愣了愣,又看了看王抟,王抟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确实如此。嫣然本是女子,只因初见蒲帅时乃作男儿装扮,而后戴孝期间又执掌家主印信,若以女身示人,多少仍有不便,这才不得已为之,并非故意欺瞒蒲帅。如今她既应允出任河中医学院院正,为人师表,仪范不可偏废,自然要恢复女子装扮。”   李曜朝王笉苦笑道:“燕然……呃,嫣然,你这……真是瞒得天衣无缝。”不过话虽如此,他心中却也明白,其实女扮男装怎么说也会有些细微之处能够看出端倪,只是自己第一次见她便是男子装扮,此后每次见面又总有正事,因此从来未曾留意这些,这才未曾发觉。不过他仍是有些奇怪,问道:“只是,此前某虽未曾留意,但喉结如何能做得假?”   王笉噗嗤一笑:“奴知蒲帅定要疑惑,不过以蒲帅之智,此时难道还不能猜到所为何故?”   李曜迟疑道:“贵门长于医道,嫣然莫不成有甚法子,能做此……做此……化妆?”他虽然来唐时日久,一时却也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只好用“化妆”以代。   王笉微微点头,轻笑道:“易容之术,古已有之,吾家曾有一位先人,虽是女子之身,却精于医术,常年在民间行医,这位先人为图方便,创出一套法门,专用于女子易容如男儿。奴家早年常随先父行医,又多往返长安太原之间,因而学过此法。这喉结,其实只须几样物什,便可伪装出来,虽然时效不长,却也不是轻易可以看穿。”   李曜长长地“哦”了一声,苦笑道:“想必那声音、举止之类,也定有专门的办法,时刻注意,便可伪装了?”   王笉颌首道:“正是,此法虽是麻烦,但只要小心,却也好用。”   李曜又是无奈感慨了几句,王抟见家仆们已然大体收拾妥当,便道:“此番走得匆忙,还望蒲帅见谅。”   李曜客气了几句,问道:“不知京中……哦,不知华州出了何事,竟使陛下如此急召王相公面圣?”   王抟叹了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当下将自己所知,尽数说与李曜知晓。   原来那韩建自劫到李晔,便于华州开始作威作福,首先仗着李晔曾赐给他的什么安抚制置、开通四面道路、催促诸道纲运等使,将天下贡赋都集中到了华州。尽管上贡的藩镇已经不多,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却全便宜了他韩某人。有了这个底气,韩建开始颐指气使,将所恶的朝中大臣尽数罢黜,扶其党羽入相,连李晔想颁布一条政令,都必须通过韩建,方能拟旨。   韩建又内与新任枢密使刘季述相勾结,天子身边的密事,都能耳闻;外与朱温相互勾结,将崔胤复相;又逼天子下诏升华州为兴德府,加己为中书令。   李晔无奈,全得准奏,事后在亲信大臣面前,不无伤感而哭泣道:“韩建擅权作威,无礼至极。我作了什么失德的事情,竟导致天下大乱,王室颓危。天下可有奇谋之士,能复兴我大唐吗?”   他本来也就是感叹一句,抒发抒发不满,谁料话刚说完,便有一人奏道:“臣保举一人,有谢安之才,可救社稷!”李晔一看,乃是水部郎中何迎。   这天子立刻笑逐颜开,一边以袖拭泪,一边问道:“何爱卿既有保荐之人,何不早早奏来,快说给我听听!”   “此人乃是国子监毛诗博士,襄阳人朱朴。”   李晔闻言,还未置可否,又闪出将作监许岩士:“臣也听闻朱朴大名,此人有经济才干,善理赋税,足堪重任!”   按说这国子监毛诗博士不过一个正五品下的小官,朱朴此人李晔还没听说过,然而许岩士是一个道士,因“法术”得宠,李晔见他也举荐,却想这朱朴或许真有可取之处,便着明日传见。   次日,朱朴觐见。李晔屏退左右,独问他救国良策。朱朴说道:“方今天下大乱,朝纲不举。为政者须有雷霆万钧的手段,举快刀而斩乱麻,则纲举目张。臣不才,若能为宰相,敢保一月可至天下太平。”   李晔对这话非常入耳,拍案道:“朕即日拜卿为相!”   制书一出,很少有人听闻“朱朴”的名字,自然是中外哗然。就连韩建闻之,也是大笑道:“这等迂僻腐儒,能有什么作为!”也不加阻拦。   朱朴遂进言天子:“何、许推荐臣,是以臣的经济才干政。然而经济国策,乃是长久之计,而当今之要,却是韩建擅权!不除此人,无法行政!”   李晔大发一声感叹:“唉!朕何尝不想除恶!可如今寄人篱下,周围都是华州之兵,如何能除!”   “陛下尚有殿后四军为覃、丹、通、沂、陈、韶、彭、韩八王所典,被韩建安置在城外。陛下可诈称染疾,派许岩士以采药为名出城,联络八王。令八王以探病为名入城,并遴选十六名骁勇武士为亲随同入,设伏于帐后。韩建每日都来觐见官家数次,可在他觐见时一举而擒拿。”   李晔闻言,却有些犹豫不决:“倘若韩建不允许八王入城,怎生是好?”   “八王单身入城,每人只带两名亲随,韩建没有理由拒绝。关键是那十六名亲随,须得身手敏捷,必须八王仔细挑选。”   这话听来倒也可行,李晔犹豫良久,还真决定铤而走险。   又次日,韩建如往常一般召刘季述过府饮酒,问天子身侧事。刘季述乃密告:“官家与朱朴每日密谋,不知何事。今天忽然称病,派许岩士出城,恐怕有异情。”韩建虽是大老粗出身,可能混到今日地位,自然也不是全无脑袋,闻言已是心中有数。   覃、丹等八位亲王得许岩士相告,无不义愤填膺,众推覃王李嗣周为首,遴选出十六名护卫,往赴华州。至城西门,却被防城将张进思拦住。   覃王道:“我等亲王奉召入内探病,你敢阻止?”   张进思道:“职奉韩太尉令,凡入城者,无论何人,都得搜查!”   覃王大怒道:“孤是宗室贵胄,岂容你这小吏胡来,孤若禀明天子,要尔小命!”   不料张进思不为所动,竟直搜查,果然从亲随身上搜出短刃。忙报告韩建:“圣上召诸王入城,是要谋杀令公。”   韩建闻报大怒,遂引牙兵围住行宫,入见天子道:“八王欲谋杀老臣。陛下若以友爱含容,请依旧制,勒归十六宅,选好师傅,教授《诗》、《书》,用仁德来教化。不可再让他们典兵预政,另请陛下这就解散八王的乌合之兵,”   李晔知事已败露,大惊失色,不得已,只好下诏将诸王所领的兵士纵归田里,解散殿后四军;诸王勒归十六宅。禁卫军独剩下李筠所掌的一支捧日都了,韩建也寻了个不是,将李筠阴杀了,并兼其军,天子禁卫遂如云烟消散。   八王事件方过,延王李戒丕自太原回到华州,密奏天子道:“晋王兄不能发兵,都因为存勖被韩建作了人质,投鼠忌器。如今亚子也幽禁在十六宅,与诸王同处。陛下不如将臣也一道罢职,勒归十六宅。臣可于宅中设法营救出存勖,则晋王大军即便不来,河中李正阳也可渡河勤王,此子天下将才,曾以数千骑兵纵横中原,视朱温三十万大军如无物,如今手握雄兵十万,一旦西来,绝非韩建可敌。”延王其实并不清楚李曜手中兵力如何,这十万之说,基本上也就是随口说说,估摸着他把暂驻河中境内的河东兵也算成李曜掌握的兵力了。   李晔更不清楚李曜手头有多少兵力,但李曜的能力和他与李克用的关系,李晔是清楚的,于是叹道:“唯有此计了,然而王叔务必小心营救,不可再出差错了!”   延王领命,归于十六宅,每日与众王饮酒、博戏。每见韩建看押军士过来,便故意大声吆喝,诱他们前来观战。日子久了,众军士也是心中痒痒。延王乘机邀他们一同博戏,又故意同众王输钱给他们,九个亲王遂跟韩建军士打成一片。   这日,众军士又赢了钱,已然过意不去了,便主动请九王饮酒。九王个个欢喜,李存勖也请作伶官,于席间作歌舞助兴,这是他的拿手戏,功底果然不差。直饮至深夜子时,众人全都酣醉如泥,各自睡去,只有存勖年幼,饮酒尚少。延王努力保持清醒,对存勖说道:“乘着这黑夜,你速速逃命,先往城外六里处的望云庄,那庄主乃是王抟王相公一名学生之父,与王相也称好友,你去找他,他自会助你返回太原。侄儿回到太原,须请你父即刻发兵,入关勤王!倘若晋王身不得闲,也请晋王下令,让你兄长李正阳就近赶来,迟恐生变!切切!”   李存勖道:“韩建若知我逃走,必不会善罢甘休,王叔恐会获罪!”   “孤乃亲王贵胄,任韩建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奈何于孤,贤侄无须挂念,速速逃去,迟则生变!”   李存勖只好从命,哭拜数次,逾垣而去。   次日一早,军士发现不见了存勖,个个大惊,急忙报告韩建。韩建更是大怒,亲自赶往十六宅。   延王见到韩建,大笑道:“李存勖是孤所纵。韩建,你劫持天子,擅权作威,离死不远了!”   韩建已怒不可遏,急令儿子韩从允追赶李存勖,自将九王尽数拿下。李巨川进言道:“九王曾掌禁军,留下来则如骨鲠在喉,不如尽数杀了,以绝后患!”   韩建大惊:“某非篡臣,这屠杀亲王,恐怕会遭天谴!”   “华山脚下有一石堤谷,人迹罕至,就此地斩杀,再毁尸灭迹,他人无从知晓!令公若惧怕天谴,仆可身替!”李巨川一脸正色道。   韩建不说话了,也就是默许。李巨川于是拥着九王到石堤谷,尽数斩杀,用土石埋瘗,毁迹而归!   却说李存勖逃出十六宅,连夜奔波,因无马匹,待得天明,才来到那望云庄外,早已筋疲力尽。回头一看,正见尘土四起,马蹄声阵阵而来。存勖知是韩建追兵将至,心想:“我命休矣!”忽见一面色清癯的中年人出庄,李存勖心想:“此人莫非就是延王叔所言之人么!”大喊道:“世叔救我!”   来人竟然也不问他是谁,便对他说道:“公子既到得我处,自然无恙!”说完伸手虚引,做出迎客手势。李存勖的身份,自然当得起“公子”之称。   李存勖被追得急了,也顾不得许多废话,径直逃进院中,那中年人却犹自在外,提着一壶水浇花。   追兵赶到,韩从允喝问:“兀那汉子!可曾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经过。”   那中年人淡淡道:“不瞒韩公子,此处乃是河中军械监华州别院,院中有信隼七只,已然装上信函,随时发往蒲州,韩公子若想三日内得见我家节帅,这便请进罢!”   韩从允闻言大吃一惊,脸色连变,终于下马拱手道:“原是河中府邸,从允岂敢叨扰!”说完再无废话,径直下令退兵。   李曜得闻,心中暗道:“我在关中虽有多处暗哨,可又何曾在华州城外有这么一个情报点?华州……只有城中有两处啊。”   王抟见他面色,笑道:“不瞒蒲帅,那人其实是某同窗好友,当日那般说法,不过是狐假虎威,借蒲帅威名,吓退韩从允罢了,还请蒲帅勿怪。”   李曜这才明白过来,他见王抟虽急着回华州,但言语清楚,举止从容,实乃宰辅气度,心道:“若王抟此人为我所用,倒是绝大助力。我河东军力虽强,在天子身侧却无说得起话的人物,实在不该。按说以如今藩镇和宰相之间的关系来看,王抟最好就是投入河东势力之下,否则……便只能如历史上那样,被朱温、崔胤使手段逼死。”   李曜所想的藩镇和宰相之间的关系,是说晚唐时期,由于接连发生的庞勋、黄巢之乱的沉重打击及藩镇割据势力的再一次崛起,唐朝中央政权已经摇摇欲坠,宰相的权力与地位更形赢弱。这除了表现为少数宰相仍对宦官存在着不同程度的依附外,则主要表现为相当大一部分宰相巳开始依附藩镇。   唐代藩镇之影响宰相权力与地位,这是唐朝皇权与中央政权衰弱的产物。早在文宗开成年间,牛党人物因得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声援踵继入相,巳初见其端倪,到了晚唐时期,则进一步发展成为当时社会政治的一大特征。僖宗时,宰相卢携“内依田令孜,外依高骈为援,朝廷大政,高下在心。”的到了昭宗李晔时,凡在中央当权之宰相,几乎无不是依靠藩镇为靠山。由于凤翔镇地逼京师,又融合京西神策行营,与中央宦官也有联系,素蒙“问鼎之志”;而宣武镇地广兵众,财源丰厚,易于挥兵西向;它们是两个最能威胁中央的军事势力,因此当时宰相主要是依附这东西两个藩镇。至于李克用的河东……也不知是李克用根本没有起这份心思,还是因为他是沙陀人的缘故,基本上没有宰相依附。   在历史上,李晔朝宰相攀附凤翔邠宁藩镇的,如崔昭纬‘密结中人,外连强诸侯,内制天子以固其权,令族人铤事王行瑜邠宁幕府,每它宰相建议,或诏令有不便于己,必须铤密告行瑜,使上书昔许,己则阴阿助之……始帝委杜让能调兵食以讨凤翔,昭纬方依李茂贞、行瑜为重,阴得其计,则走告之,激使称兵向阔,遂杀让能,反又导三镇兵杀韦昭度等。”再如韦贻范与苏检在天复元年十一月李晔出幸凤翔时奔赴行在,韦贻范“用李茂贞荐”很快升任宰相,随又将苏检“荐于茂贞”,也摧为宰相。以上这些宰相可说是京西北藩镇李茂贞、王行瑜在中央政权的代理人。   李晔朝宰相依靠宣武藩镇而出名的是崔胤,其以“宗人之分”于景福二年九月被崔昭纬引为宰相,实际是得到了邠宁藩镇王行瑜的助力。第二年崔胤因附崔昭纬事罢相出镇岭南,见宣武节度使朱温方霸于关东,又“密致书全忠求援,全忠上疏理胤之功,不可离辅弼之地”,结果被半路召回,重居相位。从此崔胤借助朱温之势,打击异己、控制朝局,成为朱温在中央政权的代理人。天复三年李晔由凤翔反京后,“胤恃全忠之势,专权自悠,天子动静皆秉之,朝臣从上幸凤翔者,凡贬逐三十余人,刑赏系其爱僧,中外畏之,重足一迹。”再如裴枢,其于天复元年二月入相,也是由于以兄事朱温侧足相列,崔胤诛后,“以全忠素后,相位如故。”再如柳璨于崔胤诛后入相,在李晔迁洛以后,与朱温安置在李晔身边的诸司内使、宿卫将佐“厚相交结,故当时权任皆归之。”当朱温残杀衣冠清流,柳璨更是助封为虐,致使“班行为之一空,冤声载路。”其行为品格几同朱温的鹰犬。   唐末宰相依附藩镇的另一突出表现,是在南衙北司之争中,开始依靠藩镇的支持与宦官相抗衡。甘露之变后,宦官继续以操纵宫廷禁军在中央政权内跋启横行,武宣二朝宰相都无心辅助皇帝诛除宦官,是宰相已不相信依靠一个并不掌握军权的皇帝可以成就此事。到了晚唐时期,宰相谋诛宦官已开始另辟蹊径。   早在李晔大顺初年,宰相张濬与大宦官杨复恭有矛盾,以企图通过自己掌握军队的方法诛除宦官,他曾向李晔建议“广募兵于京师,至十万人。”他在率兵出征李克用前夕,曾对李晔说:“侯臣先除外扰,然后为陛下除内患”,表明他是企图用这些新募军人诛除宦官的。到了崔胤在李晔朝为相时,其在与宦官的斗争中,也就不再谋求亲自握兵,而是借助宣武镇朱温的力量。如乾宁二年李晔自石门返京后,宦官景务修、宋道弼专国,宰相崔胤与之斗争,“由是南北司益僧疾,各结藩镇为援,以相倾夺。”到了光化三年就借朱温佐助,将“道弼长流瀚州,务修长流爱州,是日,皆赐自尽”,于是崔胤专制朝政,势震中外,宦官皆侧目,不胜其愤,”这是崔胤依靠朱温第一次战胜宦官。当年十一月,宦官左神策军中尉刘季述、右神策军中尉王仲先、枢密使王彦范、薛齐偓幽禁李晔,扶太子填即位,罢掉崔胤的宰相。这次崔胤又是勾结朱温,“趋全忠以师西,问所以幽帝状”,威胁京师。在朱温声援下,崔胤又结神策军大将孙德绍诛掉刘季述等“四贵”,并诛其党羽二十余人。这是崔胤依靠朱温的声援第二次战胜宦官。天复元年十一月宦官左神策军中尉韩全诲、张彦弘逼李晔罢去崔胤相位,劫李晔出幸凤翔,“及全忠攻凤翔,崔胤寓居华州,为全忠划图王之策”,这次李茂或石朱温兵围凤翔的情况下,被迫诛杀韩全诲、张彦弘等以求和,崔撤又君得为相:这是崔撤借助朱温第三次战胜宦官。   天复三年正月李晔返京后,落入朱温之手,崔胤又与朱温“奏罢左右神策、内诸司等使及诸道监军、副监、小使”,“尽诛第五可范等八百余人于内侍省”,“追诸道监军,!所在赐死”,“内诸司皆归省若寺,两军内外八镇兵悉属六军”,“自是宣传诏命,皆以宫人。”   至此,宰相崔胤在藩镇朱温的帮助下,彻底消灭了宦官这种左右唐中央政权近一百五十年之久的政治势力,取得了南衙北司之争的最后胜利。但至此,朱温也就完全操纵了唐中央政权,不久杀死李晔与哀帝,取苟延残喘的唐王朝而代之。一些依附朱温的宰相,在朱温篡唐过程中,先是成为朱温代唐的工具,后来也就或则被朱温怀疑不忠而处死,如崔胤裴枢等,或则成为朱温洗刷轼逆罪名的替罪羊,如柳璨,在藩镇的刀斧下,走向与唐代皇帝同样的归宿。   这些宰相,李曜并不在乎,因为“历史证明”,他们的本事恐怕多半在于投机,而非如王抟这般,是能够真正辅佐天子,执宰天下的。   李曜的目的,在于王抟。如果再大一点说,那就是……在于太原王氏。      第210章 力挽天倾(叁十)   目的既然已经明确,言语就无须过于含蓄。李曜执手王抟,言辞恳切:“王相公此去华州,陛下必有大任,君虽雄才,手无寸铁,终归不便。届时若有为难之处,可报讯于河中,某虽非晋王,无有千军辟易之能,然则如韩建之流,也实未放心上,一旦闻讯,必然出兵相助,庶几可免陛下受惊。”   王抟略微有些意外,不过仍是不动声色,反执李曜之手,颌首微笑:“蒲帅好意,王抟心领,一俟华州有变,必飞报蒲帅以闻,至于鼓金行止,自有蒲帅决断。”说罢又叮嘱王笉两句,便即示意马车出门。   李曜下令大开中门,亲自送王抟出正门,下得台阶,王抟拱手道:“蒲帅留步。”   “王相公,珍重。”李曜也拱手还礼。因不是清晨送别,折柳这个过程今天算是省了。   王笉也行了一礼,向王抟道别:“叔父一路顺风。”   王抟微微点头,转身上了马车,车把手朝李曜行礼之后,驾车离去,一行百余人,渐渐消失在蒲州节帅府前的长街尽头。   李曜见王笉默然不语,苦笑道:“燕……嫣然,你可是有些不满?”   王笉面色平静,道:“蒲帅既然问起,奴自不敢敷衍,方才家叔已然提及延王遇难前所托之言,蒲帅何以听而不闻,坐看韩贼欺凌天子?”   李曜叹道:“嫣然,你有所不知。某这河中节度使,虽是一藩,却是由晋王上疏而得,河东与河中是何关系,嫣然自然知晓,虽则此番晋王曾有吩咐,将这迎驾之事交予某来处置,然则某若此刻出兵,则恐怕事情并非迎驾这么简单。”   王笉秀眉微蹙:“哦?倒要请教蒲帅,如何不简单了。”   李曜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处,且回崇贤院详谈。”于是二人举步,回到崇贤院中,于厅堂坐定。   这时李曜才道:“方才说某若此刻出兵,事情并非迎驾这么简单,其中有几处缘故。”   王笉看着他,却并不说话。   李曜便直接道:“其一,晋王虽许我迎驾之权,却并未指言其他,倘若某出兵西进,韩建见势不妙,引李茂贞为援,则恐引发又一次关中战乱。如今幽州局势紧张,嗣昭、嗣源二位兄长困守孤城,晋王已亲率大军北上赴援,倘若某进关中大战,则我河东不仅是南北两线开战,且战局相隔万里,殊为不便。”   “其二,官家虽同意延王之请,希望晋王引兵华州,救朝廷于水火,然则延王却并未从陛下手中讨到御笔朱批,更未将之交予存勖携来。如今延王遇难,存勖走得匆忙,未曾来我河中,晋王又不曾决断,某亦无法手持敕诏而传檄勤王,若是这般强行出兵,多少有些出师无名之尴尬。”   “其三,朱温此前虽经一败,但他坐拥八镇,雄据中原,战力恢复极快,若我出征关中,他趁河东、河中同时空虚,再次渡河北上,则潞、邢二镇压力过大,而魏博又是朱温帮凶,两厢联手,即便镇帅王镕安守中立,河北局面也必急转直下,更何况那王镕本就是一墙头草,万一也被朱温拉拢,合兵来取河东、河中,如何能守?”   王笉哂然一笑:“蒲帅这话,可是真心?”   李曜奇道:“自然真心,嫣然此言何解?”   王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道:“那么,蒲帅可还有话未曾明言?”   “这……”李曜微微一叹,苦笑道:“嫣然法眼如炬,确实还有两点,某方才未曾细说,不过……某也不是刻意隐瞒,这两点,都事关凤翔李茂贞。”   王笉这才展颜,微微一笑:“愿闻其详。”   李曜道:“其一,李茂贞与韩建本是盟友,此番陛下去华州,某料乃是中计,实是失策之极;其二,如要剪除韩建,十有八九要与李茂贞见阵,凤翔边军与吐蕃累世交手,实力绝非王行瑜可比,纵然我提沙陀劲旅,怕也不是那般轻易可胜,而他如今又得邠宁,坐控三四十州,拥兵二十万……不瞒嫣然,某这河中,除去河东暂驻兵员之外,如今只有五万可用之兵,同时对阵李茂贞与韩建二贼,背后又要防备朱温、王珙,实无把握,这才迟迟不肯出兵。”   王笉见李曜如此掏心剖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连自己的家底也全盘托出,不禁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吃惊。感激的是李曜的信任和重视,吃惊的是情况竟然真有如此危险。她下意识惊道:“李茂贞竟然强大至斯?”   李曜叹息一声,道:“前番李茂贞畏惧我河东军威,服软不战,世人皆以为其不过如此,却不知这正是此人厉害之处……”说着,将自己派出的细作对李茂贞的调查一一说与王笉知晓,同时又将自己的分析说与她听。[注:李曜所讲述的李茂贞早期发迹史,由于篇幅较长,估计又有些读者可能没有兴趣,故附于正文之后,有兴趣的读者可以一阅,没兴趣的读者请直接无视。我现在确实不敢再学金庸先生,插叙太长的“非主角故事”了。]   晚唐是个多事之秋,就在这个急剧动荡、群雄纷起的时代,李茂贞从区区一介武夫一跃成为称霸一方的一代袅雄,其发迹史颇具传奇色彩。   众所周知,藩镇干政是晚唐政局一个非常突出的政治现象。在此之前,方镇干政的主要方式是抗命跋扈,表请节旌,以争取权力世袭、维护既得权益为核心,而很少直接干预朝政的制定和实施。而晚唐自广明以后,群雄割据混战,日渐衰弱的唐廷不仅失去了各地的实际控制,就连朝命制定也要唯强藩马首是瞻。藩镇尤其是强藩多通过干政来实现自我利益最大化。这与唐中期以来藩镇跋扈迥然有异,是晚唐以来皇权衰微的直接体现。   藩镇在地域上的兼并与扩张必然伴随着权力上的扩张,而藩镇干政就是这种权力扩张的必然结果。其实从晚唐藩镇干政的发展轨迹来看,这样程度干政并非始自李茂贞。在僖宗中和三年,郑畋任相,主持朝政。风翔节度使李昌言“自以袭(郑)畋而夺之镇,今败当国,内不喜”,遂于七月上言“军情猜忌,不可令畋息从过此”郑畋因此被迫罢相。凤翔李昌言这次上表干预执政大臣的任命,可以算是唐末方镇干政的开始。光启元年,大宦官田令孜专权,为夺盐利导致沙苑王师溃败,天子出幸。期间,河东李克用、河中王重荣、邠宁朱玫、凤翔李昌符多次上表请诛田令孜。之后,朱玫逼迫百官奉立襄王为帝,他“自为宰相专权”,垄断军务、财政大权。这都是干政的极端表现。至于大顺元年,宰相张濬率王师讨伐李克用,官军惨败,次年正月,李克用遣使上表,迫使唐廷贬宰相张濬、孔纬,是为李克用干政。可见藩镇干政的原因、目的、方式、烈度不一而同。   李茂贞出身神策军,亲历晚唐数次朝廷变乱和乘舆播迁,对朝廷虚实知之更深。在藩镇兼并扩张的大环境下,他盘踞凤翔雄镇,鲸吞山南,虎视京师,割据态势已成。势力不断坐大的李茂贞遂“恃勋态横”,或“擅兵窥伺”,或“辞旨不逊”,骄慢跋扈,凌弱朝廷,“颇干朝政”,甚至抗命逼宫,杀相劫君,达到唐末藩帅干政的顶峰。   李曜伸出四根手指:“我意李茂贞必讨,乃是因其有四大不可赦之罪。因此,总想出兵之前,先做好万全准备。”   王笉轻扬柳眉:“哪四大罪?”   李曜再次一根一根伸出手指,数李茂贞之罪状:“其一,强吞山南,胁君杀相;其二、耀武阙下,扶植代言;其三,河中争帅,通宫谋废;其四,截掠京城,舆驾播迁。”然后,便一条一条详论,指出其罪之细节。   李曜数其罪一,是强吞山南,胁君杀相。   在藩镇兼并扩张的大环境下,位居雄藩、野心勃勃的李茂贞早就对山南西道凯觑己久。景福元年正月,李茂贞抓住大宦官杨复恭叛逃兴元并与杨守亮等人举兵抗命的时机,率领关中诸镇即静难王行瑜、镇国韩建、同州王行约、秦州李茂庄共五节度联合表请讨伐杨复恭,并为李茂贞讨一个“山南西道招讨使”的名号。李茂贞主动上表求加职名,这被视为他干政之始。   唐廷认为李茂贞既得山南,则不可制约,遂下诏和解。然李茂贞不听朝命,擅自伙同王行瑜举岐邠大军进击山南。李茂贞一面挥军南下,抢占地盘,以使进讨山南成为既定事实,一面继续不停地上表求加“招讨使”的名号,还向执政的宰相杜让能、权宦西门君遂施压,书信中“辞语不逊”,有“陵蔑朝廷”之言。这是李茂贞首次公然违抗诏命。李晔迫于压力,只得加李茂贞为山南西道招讨使,给了李茂贞一个“奉诏讨逆”的名分。李茂贞也终于尝到了干预朝政的甜头。随后,李茂贞仗持“天威”和优势兵力,于当年八月攻克兴元,至乾宁元年七月彻底吞并山南西道等四镇之地。   事实占领是晚唐藩镇兼并的潜规则。虽然取得了对山南地区的实际控制,但李茂贞明白唐廷尚在,当前的首要问题还是应该以一种朝廷任命的合法手段将战争成果确定下来。于是,他表其假子李继密权知兴元府事。唐中期藩镇滥觞以来,节度使同时兼任治所州府的刺史或府尹。李茂贞此举用意正是想让朝廷授予李继密山南西道的节旌,将山南西道一镇堂而皇之地变为自己卵翼下的属镇。   正当李茂贞自认为山南西道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时,没想到却又起波折。唐廷不欲“卧榻之侧”的李茂贞势力继续坐大,又希望朝廷能够恢复对山南的管理,故迟迟不下诏命。而野心昭然的李茂贞岂能坐等,他又于景福二年正月上表“自请镇兴元”。在李茂贞咄咄逼人的压力下,李晔竟异想天开地任命李茂贞为山南西道兼武定军节度使,以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徐彦若以使相身份充任凤翔节度使,同时又割果、阆二州隶属武定军。李晔天真地以为这样的调命也许既能让李茂贞身兼两镇,满足其胃口,又能让李茂贞拱手让出其老巢凤翔镇,从而达到抑制李茂贞势力、重新控制近在咫尺的“国之西门”凤翔镇的双重目的。可是,老奸巨猾的李茂贞本欲兼得凤翔,决不会轻易将山南交给下山摘桃子的朝廷,况且他又岂能不知李晔釜底抽薪的用意。这显然是他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于是,李茂贞宣布“不奉诏”,继续盘踞凤翔,并保持对山南西道的实际占领。   景福二年七月,未遂心意的李茂贞“恃功骄横,上表及遗杜让能书,辞语不逊”,公然指责李晔及朝臣的无能。李茂贞这次上表朝廷的内容云:“陛下贵为万乘,不能庇元舅之一身;尊极九州,不能戮复恭之一竖”。又曰:“今朝廷但观强弱,不计是非”。又曰:“约衰残而行法,随盛壮以加恩。体物锱铢,看人衡纩。”又曰:“军情易变,戎马难羁,唯虑甸服生灵,因兹受祸。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其实李茂贞言辞固然骄慢不逊,然而其所指当时之弊政实亦如此。可年少英武的李晔不任其逼,怒不可遏,决意征伐李茂贞,并命宰相杜让能专掌其事。杜让能却认为凤翔近在国门,不可轻易构怨动武,万一不克,后患无穷。然李晔主意已决,定要于李茂贞摊牌。显然,李茂贞在权力和地域的肆意争夺上终将朝廷与一战。   同年八月,李晔任命嗣覃王李嗣周为京西招讨使,神策大将军李鐬为副。九月乙亥,李嗣周率领神策军五十四都名义上送凤翔节度使徐彦若赴镇,实际用意则是征讨李茂贞,进军兴平。李茂贞遂纠集盟友王行瑜,歧邠联军近六万,驻军盐厘待战。在兵力对比上,李茂贞六万,而李嗣周仅有三万,李茂贞人数占优。从战斗力上分析,朝廷禁军多是最新招募的市井少年,而李茂贞所率的歧邠联军皆属边兵,俱乃百战之余,强悍勇猛。因此,唐廷与李茂贞的这次对决,胜败不战己知。九月壬午,李茂贞进军兴平,然禁军不战自溃,望风而逃。李茂贞乘胜进军京西的三桥,京师大震,士民逃散。   陈兵阙下的李茂贞上表请李晔诛首议用兵者,再次野蛮干政。   是日,自食苦果的李晔不得不贬宰相杜让能为梧州刺史,又流执政宦官观军容使西门君遂于澹州,内枢密使李周憧于崖州,段诩于驩州。乙酉,李晔又下令斩西门君遂、李周渔、段诩,再贬杜让能为雷州司户,极力想保全贤相杜让能之性命。然李茂贞仍然勒兵不解,甲申日竟然进逼临皋驿(临皋驿在长安城西),表示只有处死杜让能才能撤兵回镇。十月,李晔无奈只得将杜让能及其弟户部侍郎杜弘徽赐死。终于,李茂贞逼君杀相,左右朝命,淫-威得逞。随后,唐廷又屈辱地诏以李茂贞为凤翔节度使兼山南西道节度使,守中书令,进封秦王,最终在名义上承认李茂贞对山南的事实占领。至此,李茂贞尽有凤翔镇、山南西道、感义军、武定军、天雄军等地。加之关中的邠宁王行瑜、华州韩建等诸镇也依附于他,李茂贞在地域上势力空前。   李茂贞先是擅攻山南,坚请节旌,继而违诏抗命,言旨不逊,更甚陈兵京郊,逼杀执政。其一连串的举动都是对朝政干预的极端表现。不仅如此,在新一届执政大臣的人事任命上,朝廷以内侍骆全瓘、刘景宣为左、右军中尉,东都留守韦昭度为司徒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御史中承崔胤为户部侍郎、同平章事。此辈也多为李茂贞属意之人。从此,朝政落入李茂贞为首的关中藩镇之手。有书载:“自是朝廷动息皆察于那、岐,南、北司往往依附二镇以邀恩泽。”又云:“有崔铤、王超者,为二镇(邠、岐)判官,凡天子有所可否,其不逞者,辄诉于铤、超,二人则教茂贞、行瑜上章论之,朝廷少有依违,其辞语已不逊。”   总之,通过此次干政,李茂贞在权力上达到一个新的顶点,自此“始萌问鼎之志”,“朝廷不能制”。   其罪二是耀武阙下,扶植代言。   景福二年之后,李茂贞在权力和地盘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史称“时茂贞有山南梁、洋、兴、凤、岐、陇、秦、径、原等十五余郡,甲兵雄盛,凌弱王室,颇有问鼎之志。”李茂贞干政也随即进入新的阶段。   乾宁元年(894)正月,李茂贞以拜谢李晔赐封的名义,亲率大军自凤翔入朝,“大陈兵卫,献妓女三十人”。这次入朝的真正目的是对李晔代表的唐廷进行武力示威。李晔知其来者不善,在内殿赐宴,盛款李茂贞。而李茂贞对李晔的谦恭态度十分满意,耀武数日之后归镇。李茂贞这次入朝使李茂贞的野心得到了进一步满足,在“挟天子令诸侯”的道路上又踏出一步。此时踌路满志的李茂贞已自视为大唐王朝的监护人,把李晔当作他的掌中傀儡。   李茂贞干政的方式也随即由违诏抗命、兵戎相见的极端手段变为在朝臣中扶植自己的代一言人,通过自己上表奏言来干预朝策制定等较为温和的方式。其实早在此前,李茂贞就己经为自己物色好了代言人,那就是时任宰相崔昭纬。崔昭纬阴结那、岐,为之耳目,杜让能朝发一言,二镇夕必知之。景福二年李茂贞一逼京师,迫杀宰相杜让能,就是出自崔昭纬的唆使,史云:“崔昭纬心害太尉、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杜让能,密遗茂贞书曰:‘用兵非主上意,皆出于杜太尉耳。’”于是,李茂贞陈兵京西,上表列杜让能之罪,力逼李晔诛之。而李晔迫于李茂贞的军事压力,只得赐杜让能自尽。其实,这背后都是崔昭纬的主意。   至乾宁二年,宰相崔昭纬更是与“李茂贞、王行瑜深相而结,得天子过失,朝廷机事悉以告之”。二月,李晔任命李谿为宰相,与韦昭度共同-执政。李茂贞、王行瑜听信崔昭纬之言,遂上表奏称“李谿奸邪,昭度无相业,宜罢居散秩”。李晔辩称:“军旅之事,联则与藩镇图之。至于命相,当出朕怀。”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大唐天子最后一点权威。但李茂贞、王行瑜丝毫不留颜面,仍上表论列不已,并有“讥诋朝政”之言。最后李晔只得妥协,宰相韦昭度称疾罢为太傅致仕。三月,李晔被迫又罢李谿为太子少师。这次中枢人事任命的变动标志着李晔代表的唐廷在军政和人事上彻底向强藩干政妥协。   李曜论其罪三,河中争帅,通宫谋废。   此事发生不久,而且李曜自己就参与其中,过程不必赘述。但是其中也有值得一思的地方。比如说王行瑜和韩建参与武力逼宫的动因,流传世上的说法很清楚:“王行瑜求尚书令不获,由是怨朝廷。畿内有八镇兵,隶左右(神策)军,郃阳镇近华州,韩建求之:良原镇近那州,王行瑜求之。宦官曰:‘此天子禁军,何可得也?’”。所以王行瑜和韩建出兵的根本动因,是他们想要兼并神策行营的外镇兵以壮大自我实力的愿望遭到了朝廷拒绝,而狂妄自大的王行瑜不切实际地求领尚书令也未得逞。且,王行瑜和韩建对控制河中这块地盘并没有明显表示出多大的兴趣,因此还犯不着为了河中帅位而与唐廷兵戎相见。   然而李茂贞则不同,除了“河中争帅”,此时的他没有其他与朝廷结怨之事,但他目前急于拓展地盘,为了达到干政目的可以不惜与朝廷动武。所以当三帅合力保荐王珙未果之后,李茂贞主导这次出兵逼宫的可能性最大,而王行瑜和韩建的参与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可避免地与河中事务纠缠在一起,三镇此时在这个问题上只能共进退了。因此李曜百分百肯定,在这次三镇逼宫的行动中,李茂贞是处于核心和领导地位的。   乾宁二年五月甲子,李茂贞等三镇率军进入长安,在未遭到任何抵抗的情况下就迅速控制了这个大唐王朝的都城。随后,三帅奏称“南、北司互有朋党,堕紊朝政。韦昭度讨西川失策,李谿作相,不合众心,请诛之”,再次逼迫李晔诛戮宰相重臣。可是还没等李晔答应,李茂贞、王行瑜等就擅自在都亭驿将韦昭度和李谿处死,同时还杀死了枢密使康尚弼及宦官数人。李茂贞等藩帅擅杀执政大臣明显带有清除异己之意,根本没有把李晔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大唐天子的权威在藩镇野蛮干政面前丧失殆尽。   随后,李茂贞等又以“王坷、王珙嫡庶不分”为由胁迫李晔收回诏命,重新任命王珙为河中节度使,罢王珂于同州;同时任命王行瑜之弟、匡国节度使王行约为陕州刺史,以控制潼关要塞,扼守关中大门,直接威胁河中。   最后,还不肯罢休的李茂贞等三帅竟然谋划要废掉李晔,拥立吉王李保为帝,立一个完全听命于己的新皇帝。好在,就在李晔命悬一线之时,李克用终于起兵南下。沙陀大军既然杀到,李茂贞等三帅不得不暂时中止计划,李茂贞、王行瑜各留兵二千人宿卫京师。三帅皆回镇备战。   此次以李茂贞为首的恶性干政,引发了河东李克用的激烈干预。在李克用沙陀铁骑的打击下,李茂贞的盟友韩建臣服,王行瑜被杀,宰相崔昭纬被罢,三镇逼宫谋废的计划也随之破产。李茂贞虽然抽身得快,没有与李克用发生正面冲突,但应该承认的是,他凶猛的发展势头遭到暂时压制。但事实上,无论是李曜,甚或李克用本人,都认为当时应该直接击败李茂贞,然而李晔不准。李克用迫于“天下悠悠之口”,只得半途而废,回镇河东。至于再引出朱温偷袭河中、李曜大破汴军等事,就不必再提了。   李曜所述李茂贞其罪四,是截掠京城,舆驾播迁。   经过晚唐武臣跋扈叛乱之后,李晔对藩镇和神策军将均己失去信任,开始谋划宗室执掌兵权。其实早在景福二年,李晔“以藩臣跋息,天子孤弱,议以宗室典禁兵”,就已有所行动,他先后诏封扈跸都头曹诚为黔中节度使、耀德都头李挺为镇海军节度使、宣威都头孙惟展为荆南节度使、捧日都头陈佩为岭南东道节度使,四人并同平章事。而这些方镇当时均并不在唐廷的实际控制之下,故这次任命均属遥领,其实意在于解除这些禁军军将的兵权。   李晔为了建立朝廷可以信靠的力量,转而开始信用宗室诸王。这与安史之乱唐玄宗任命诸子收复河山是基于同样的考虑。乾宁二年八月,饱经兵患的李晔自石门返回长安之后,立即着手于神策军之外,另置了安圣、捧宸、保宁、宣化等军,命宗室诸王统领,号“殿后四军”,史书记载这支力量约有“万余人”,构成了李晔打算重建天子权威的基础力量。此外,李晔还诏命嗣延王李戒丕、嗣覃王李嗣周又各自招募数千人的队伍。李晔让宗室诸王公开招募部队,根本考虑仍是壮大自己的可以信重的力量。这也是李晔为代表的唐廷对维护李家王朝所做的最后挣扎。   如此,此时的大唐禁军就正式分为两大系统,一支是神策军,中唐以后一直为宦官统掌,但到了晚唐,神策军受到乱军和藩镇军的多次打击,宦官各自依附强藩,导致神策军派系林立,内讧不断,加之神策军粮饷匾乏,士卒贫弱,严重影响了其战斗力,己不能担负保卫皇权的重任。另一支力量就是李晔仿照藩镇牙军、亲军模式设置的安圣、捧衰、保宁、宣化等军,也即天子亲军,兵力应在万人以上。但这支力量主要是由长安市井少年组成,没有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更没有经过战争的历练,战斗力极差,加之统领这支力量的将领是宗室诸王。他们久居深宫,没有任何指挥作战的经验。后来的史实证明,李晔打算依靠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亲军”部队来抗衡业已完成的“强藩干政体制”之下百战之余的骄兵悍将的构想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不过,李晔这次举动的另一意义在于,代表中央力量达一百五十余年之久的神策军在唐朝历史上的显赫地位也宣告终结。其中,李茂贞、韩建为代表的神策军将集团的跋扈干政是促使神策军走向没落的重要原因。   而此时的李茂贞是何作为呢?乾宁二年末,“(李)克用既去,茂贞骄横如故,河西州县多为茂贞所据”。李茂贞扩张的势头仍然强劲,他不仅没有受到李克用的直接打击,还趁机依靠地缘之利抢占了王行瑜原有的地盘,将邠宁镇变为自己的属镇,并控制了河西的保大(鄜坊、保塞(延州)诸镇。羽翼又丰的李茂贞的政治野心并未殄灭,他“挟天子令诸侯”的梦想还在滋生。而此时李晔的种种设想与勾画,正好成了野心家的借口。他见朝廷大肆招募筹建新军,“茂贞以为欲讨己,语多怨望,嫌隙日构”,并“勒兵扬言欲诣阙讼冤”。京师再次陷入极度恐慌之中,百姓们纷纷逃匿山谷以躲避战祸。李晔急命通王李滋及覃王李嗣周分别统领京城各军守卫近畿,延王李戒丕则率新军主力进屯三桥,以备李茂贞。   面对朝廷的备战,李茂贞更有了口实,借此上表声称“延王无故称兵讨臣,臣今勒兵入朝请罪”。而此时,李克用与朱全忠为争夺河东的战事刚刚结束不久,李克用本人更是密切关注着幽州局势,根本无暇西顾。于是,李茂贞趁机引兵进逼京畿,覃王李嗣周率领天子亲军与李茂贞在娄馆发生激战,官军败绩。岐军顺利地击溃中央军,进抵京郊。李晔慌忙遣使向李克用告急求救,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   此时,延王戒丕上言:“今关中藩镇无可依者,不若自鄜州济河,幸太原”。李晔只得逃向太原,再次舆驾播迁,又一次吞下了制衡强藩失败的苦果。李晔的这次逃离,也是自安史之乱之后唐廷勾画的“关中藩镇制衡格局”的最终失败。李茂贞遂率军进入长安,大肆抢掠破坏。   七月癸巳,李晔一行到达渭北,镇国节度使韩建派其子韩从允迎请,请驻蹿华州。李晔无法,只得滞留华州。同样出身神策军将的韩建不仅趁机截留四方贡奉,大发横财,而且还跋扈干政,屠戮宗室,为祸更烈。李茂贞逼宫反而形成了由小藩韩建暂时“挟天子令诸侯”的政治格局,实乃特殊情况使然。   而最近韩建屠戮诸王,李曜一直觉得背后有李茂贞的影子,说不定此事根本就是李茂贞所暗示韩建而为。其目的就是最终彻底消灭了李晔的贴己力量,当然这或许是他的高明之处,也或许……只是意外,天意而已。   而此时,正跟河东大战一场,受损不轻的另一强藩朱温也对李晔念念不忘,“请以兵赴难,天子优诏止之。又请迁都洛阳,不许”。其实这表明此时的大唐天子仍奇货可居,虽己名不副实,但各路豪强一旦控制李晔,就可以假借天子之意发号施令,赢得仗顺讨逆的舆论优势和战略主动。   王笉听完李曜的叙述和分析,沉思片刻,问道:“这么说,节帅是打算一旦出兵剪除韩建,则要同时讨伐李茂贞,以免使他进一步壮大,为祸朝廷?”她之前心有不满,称呼李曜为蒲帅,那是自外于河中,此事心中症结解开,便主动改称节帅了。   谁知李曜微微摇头:“非是某要如此,而是某一旦对韩建动兵,则李茂贞必不肯坐视。若要问某心中所想,某倒是希望李茂贞反应迟钝,待某剪除韩建,稳定局势,厉兵秣马,再与之战。只是,这般大事,总要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否则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临头再想后悔,可就来不及了。某今日以不再只是开山军使,而是河中节帅,岂能不忧此事在先?”   王笉有些着急,道:“可如今官家寄人篱下,连九王亦不得保,其势已是危如累卵,而节帅这边偏又准备未曾充分,这般拖延下去,几时是个头?”她微微一顿,苦笑道:“不瞒节帅,家叔历来与关中诸藩不睦,如今陛下召家叔前去华州,恐要用家叔之策……奴担心家叔触怒韩建甚或李茂贞,以至不测……还望节帅看在这几年王氏稍有微功的份上勉力保全,笉不甚感恩念德。”说到此处,已是双目发红。   李曜这是第二次见她出现这般情绪几乎失控的情状,立刻想起与她初见之时,她父亲王博士对还不过是一介草民的自己那般信重,心中一软,忙道:“嫣然放心,某当日曾答允令先尊,在嫣然需要帮助之时尽力而为,君子一诺,万死无回,但叫王相有警,河中必当相救!”   王笉本是端坐,闻言躬身叩首:“谢节……正阳兄长。”   ------------------------------   注:附文讲述李茂贞的前期发迹史。   李茂贞(856-924),本姓宋,名文通,深州博野(今河北博野)人氏。他生于唐宣宗大中十年(856),出身行伍,早年落拓。据史书记载,宋文通最初效力的部队是奉命宿守京师的博野军,他在军中担任市巡这样的小官,职低权微。《册府元龟》称其“少去乡里,客奉天(今陕西乾县)为市吏,数为镇将所辱”。但他很快就凭自己的努力升任队长,又因功升任军校,史称其“唐末隶博野军,征伐立战功,路是军中知名,渐为裨校”,成为博野军中的一名基层军官。   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十二月,黄巢农民军攻占长安。黄巢自称皇帝,建国号大齐,年号金统。僖宗李儇则被迫弃都出逃,由骆谷道出奔兴元,再至成都。宋文通所在的博野军也退守到风翔。中和元年二月,僖宗流亡政府任命风翔节度使郑畋为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全面组织对黄巢乱军的作战。郑畋遂召集原泾源节度使程宗楚、秦州经略使仇公遇、鄜延节度使李孝恭、夏州竹度使拓拔思恭等关中诸镇,同盟起兵,并传檄天下,共讨黄巢。博野军也被郑畋召至麾下。郑畋见宋文通“勤于军旅,甚奇之”,便“委以游逻之任’。宋文通由此得到他人生的第一个贵人——郑畋的赏识和提拔,他也因此在历史舞台上崭露头角。   中和元年三月,黄巢派大将尚让、王播率军五万进军风翔,追击所谓的唐军残余势力。但尚让等等人自以为军势强大,又欺负郑畋是个书生,不懂军事作战,因此,乱军西进时,麻痹轻敌,军容不整。而此时,郑畋己派前朔方节度使唐弘夫等各路将领率军理伏在去往凤翔的必经之路龙尾坡附近,只以散兵数千多张旗帜,疏疏拉拉地在沟边高-岗之上列阵。尚让等对前方唐军不以为意,继续率大军冒敌轻进,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唐军的伏击圈,中了埋伏。结果,龙尾坡一战,尚让率领的数万乱军遭到四面居高临下的五千唐军围攻,被“斩首二万余级,伏尸数十里”’。唐军此次大捷,极大地打击了乱军的锐气,震动全国的黄巢之乱由此开始逐步走向衰败。   在这次大战中,宋文通率本部军“与连帅郑畋大破尚让于龙尾坡”,成功阻止了黄巢大军的西进,并一直“追奔至于奉天”。可见在龙尾坡一战,宋文通立下大功。《新唐书》卷二二五下更是盛赞宋文通,称:“黄巢遣林言、尚让寇凤翔,为郑畋将宋文通所破,不得前。畋乃传檄召天下兵”,把龙尾坡大捷的功劳归于宋文通的阻击。宋文通因此一战成名,所以“贼平,舆驾还京录功,以(宋)文通为神策军指挥使,简较(检校)太保”。宋文通由此一跃成为天子禁军——神策军的中级指挥官,并加授了检校太保的荣衔,开始在晚唐历史舞台上初露锋芒。   这时唐帝国在经历了“黄巢大起义”的打击后,面临着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史称:“(光启时,李昌符据凤翔,王重荣据蒲、陕,诸葛爽据河、洛,孟方立据邢、洺,李克用据太原、上党,朱全忠据汴、滑,秦宗权据许、蔡,时溥据徐、泗,朱暄据琅琊、齐、曹,王敬武据淄、青,高骈据淮南八州,秦彦据宣、歙,刘汉宏据浙东,皆自擅兵赋,迭相吞噬,朝廷不能制。”各镇雄霸一方,割据之势已成。李唐王朝在这样的形势下,已成落日黄昏,再也无力维系对全国的统治,政出多元的政治态势已露端倪。   “平定”黄巢起义之后,升任为右神策统军的宋文通因为一路平步青云,招致同僚的嫉恨,险些丧了性命。《新唐书·田令孜传》对此记载说:“始,右神策统军宋文通为诸军所疾,(田)令孜因事召见,欲杀之。”但权宦田令孜“既见乃欣然,更养为子,名彦宾,即李茂贞也。”峰回路转的宋文通不仅安然涉险,还找到靠山,成为大宦官的养子,从此改姓名为田彦宾。田令孜虽然是唐朝一大佞宦,但却是李茂贞发迹的又一贵人。   光启元年二月(是年三月改元),僖宗远涉重山,起驾从四川经散关故道经凤翔回京。直到三月,天子车驾才一路颠簸回到长安,继续做起了大唐的皇帝。但此时的天子只是大宦官田令孜手中任意摆布的傀儡。僖宗竟称大宦官田令孜为“阿父”,大唐天子的神圣权威己一落千丈。不久,田令孜因为争夺盐池之利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发生矛盾。光启元年冬,田令孜连结邠宁节度使朱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进讨河中,王重荣则引河东李克用沙陀劲兵助战。于是,双方在沙苑展开激战,结果邠歧联军大败,李克用遂挥兵进逼京师。十二月,田令孜奉天子出幸凤翔。光启二年正月初八,田令孜领军闯入凤翔行宫挟持僖宗出奔宝鸡,准备南逃兴元。而此时,朱玫、李昌符等耻于为宦官田令孜所用,又惧怕沙陀军,遂与李克用讲和,率领邠歧大军追赶乘舆,准备夺回僖宗,控制天子。   田令孜留禁军防守石鼻关,又以凤州、兴州为感义军,以神策军指挥使杨展为节度使,令其把守散关。自己则仓皇与僖宗逃往兴元。此时,许多当地百姓为躲避战祸也纷纷逃亡山南。田令孜命令神策军将领宋文通为扈跸都将扈从左右,王建、晋晖为清道斩研使,在前开道。宋文通的命运也因这场变乱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唐僖宗光启二年七月,朱玫、李昌符在凤翔立嗣襄王权监军国事,朱玫自己把持大权,引起李昌符不满,上表投向僖宗。这场变乱的形势悄然发生了变化,朱玫谋逆,已为天下所不容。朱玫派部将王行瑜进攻兴州,感义节度使杨展不敌弃镇,“走据文州”,形势十分严峻。僖宗不得不又命保銮都将李挺,扈跸都将李茂贞、陈佩屯大唐峰,以抵御王行瑜。九月,朱玫部将张行实攻大唐峰,被宋文通、李挺等率部击溃。紧接着,金吾将军满存再次攻占了早先放弃了的兴州。十二月,神策诸军又收复了凤州,由满存出任凤州防御使。战争的主动权开始转移到中央军手中。   王行瑜因为屡次战败,“恐获罪于(朱)玫”,故而先发制人,自凤州回军杀掉朱玫,投靠了中央。倒戈的邠宁将领王行瑜代替朱玫继任静难军节度使。朱玫所拥立的伪帝襄王,亦被河中节度使王重荣诱杀。朱玫之乱终以“下克上”的闹剧形式而告终。   光启三年正月,即在朱玫之乱平定后,宋文通因功晋封检校尚书左仆射、洋州刺史、武定军节度使,进爵陇西郡公。《旧五代史》本传更是称“朱玫之乱,唐僖宗再幸兴元,(宋)文通扈跸山南,论功第一,迁检校太保、同平章事、洋蓬壁等州节度使,赐姓,名茂贞,僖宗亲为制字日正臣。”在这次变乱中,禁军将领出身的李茂贞因功不仅忝列藩侯,节度武定军,更为重要的是,李茂贞获赐国姓,这是封建臣子的至高荣誉。从此,李茂贞的身份和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出身行伍的武夫宋文通不见了,在历史上代之出现的则是位列于皇室宗谱的藩帅李茂贞。李茂贞也正是借此乱世慢慢积聚实力,逐渐走上干政割据之路的。此事实为李茂贞发迹之始。   朱玫之乱平定后,大宦官田令孜自知罪孽深重,不为天下所容,自贬为西川监军,并荐飞龙使杨复恭代掌枢政。而流亡在外己有半载的唐僖宗决定由兴元起驾返回长安。时为武定节度使的李茂贞持节宿卫,护驾返京。   在历史舞台上已初露锋芒的李茂贞此时虽然有了一定的地位,但他受封的武定军是一小镇,对他而言仍缺少一个合适的据点;这不仅难以在乱世中安身立命,更谈不上成就大业了。雄心勃勃的李茂贞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而命运之神再次垂青于他,随后发生的李昌符事件,正好给了李茂贞一个走向割据道路的绝佳时机。   唐光启三年三月,天子返京一行到达凤翔,可凤翔节度使李昌符“以(长安)宫室未完”为由,“请驻辟,以俟毕工”。李昌符何以固请天子驻桦凤翔?李曜觉得,李昌符的真实目的除了《资治通鉴》所说的“恐车驾还京虽不治前过,恩赏必疏”之外,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欲挟天子以令诸侯,以专恩赏。李昌符只有控制了大唐皇帝,才能从根本上摆脱目前尴尬的境遇。于是僖宗就这样在凤翔的行宫中一住就住了三个月。在这么长时间内,皇帝寄人篱下,其中缘由也可琢磨。李昌符一方面可能殷勤奉迎,一方面也可能进行过控制朝政的各种尝试。但可以肯定地说,僖宗流亡政府与李昌符这个凤翔藩帅之间存在着很大的隔阂和矛盾。要不然,就不会发生后来看似偶然其实必然的意外。   六月戊申日,李昌符与护驾禁军——神策军天威都头杨守立竟然因争道发生摩擦,出现了麾下互殴的事件。杨守立本姓胡名弘立,勇冠六军,是当时把持朝政的大宦官杨复恭的假子;况且禁军代表的是天子的权威,他哪能咽得下这口窝囊气!于是两军继而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皇帝命中使劝谕,双方仍然不肯罢休。   杨守立作为禁军将领何以敢在凤翔的地盘上与凤翔藩帅争斗,这背后不能没有玄机,也许他的行为正微妙地体现出朝廷对凤翔镇的些许态度。   事发次日,事件性质发生了变化。李昌符竟公然将矛头指向了僖宗行在,他拥兵火烧凤翔的皇帝行宫。试想,如果天子和凤翔镇之间没有矛盾激化,而只是李昌符和杨守立的私人恩怨,李昌符以当前的实力,何敢冒天下之大不匙,公然对抗朝廷呢?毕竟刚刚“传首行在”的朱玫的下场还在眼前,他的脑袋还挂在城门口让人观摩呢。这也证实了李曜对当时朝廷与凤翔镇之间存在尖锐矛盾的猜想和推理是成立的。但不管怎样,在当时天下人眼里,李昌符的行为性质己经由私人争斗演变成了犯上作乱。而这种行为变化也许正是李昌符害怕朝廷对他清算前账的畏惧心理及争夺控制朝政努力失败等多重因素的结果。   庚戌日,有勇无谋的李昌符竟又率兵攻打凤翔行宫大安门,与禁军发生混战。而意料之外的结果是,李昌符在自家地盘,居然因寡不敌众而战败。于是他不敢再待在凤翔了,只得带领部下逃到了凤翔镇的支郡——陇州。僖宗对造反谋乱的李昌符哪能善罢甘休,又联想到李昌符曾经率军逼宫、拥立嗣襄王等一连串的事情,遂即刻下令讨伐。而朝廷对李昌符意欲斩尽杀绝的更深层次原因是想趁机将“国之西门”的凤翔镇重新控制在朝廷手中。这次唐廷对藩镇的讨伐作战,李昌符是绝对孤立的,没有藩侯为他鸣冤或进行声援,这就注定他的失败也是必然。这次事件的发生只是成全了李茂贞。   六月壬子,僖宗任命已是帐下爱将的李茂贞为“陇州招讨使”,出兵征讨李昌符。李茂贞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这次仍旧不负所望,率领神策军穷追猛打,很快将陇州团团包围。八月,在李茂贞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山穷水尽的李昌符很快也步了朱玫的后尘,其部下陇州刺史薛知筹倒戈献城,降于李茂贞。李茂贞入城不仅处死了李昌符,“传首献于行在”,还把他一家满门抄斩。这样,自中和元年李昌言逐郑畋而占据凤翔,李昌言、李昌符兄弟盘踞凤翔七年,自此而灭,凤翔镇表面上又重新纳入了朝廷的直辖范围。   李茂贞顺利获胜的原因不外有二:一是李茂贞“仗顺讨逆”,代表的是朝廷对叛镇的征伐,不管是在道义上,还是在军事力量对比上都占有优势。二是采取策略得当。不仅进军迅速,没有给李昌符以喘息之机,而且成功瓦解了对方阵营,促使叛乱势力内讧而溃。而李茂贞之所以处死李昌符,为公是替朝廷讨逆平叛;为私还替昔日恩人郑畋报了当年被李昌符之兄李昌言所逐之仇。随后,李茂贞又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为郑畋上表申冤,请求平反。对此,《新唐书》卷一八五《郑畋传》记载说:“始,李茂贞以博野裨将戍奉天,(郑)败召隶摩下,委以游逻,厚礼之。茂贞感其饰摧,及败还葬郑,表为请溢曰文昭。”从这次事件的处理上,不仅可见李茂贞的处事比较果断,还体现出他性格中也有仁义和知恩图报的另一面。当然对于李茂贞而言,这个机会不仅仅是替朝廷出气、为恩人报仇这么简单。最关键的是,他还因此得到了凤翔镇。   李茂贞仅用一个多月便使得凤翔叛军不战而内溃,彻底平定了李昌符之乱,大显天子龙威。要知道,自僖宗继位以来,中央军不管是对河东、河中的沙苑大战,还是在朱玫之乱时对邠歧联军的作战,根本就还没有取得过对藩镇作战的胜利。所以这次酣畅淋漓的胜利非同寻常,无论对孱弱的僖宗,还是残喘的朝廷都是意义重大。   天子果然龙颜大悦,李茂贞也因功再次受到嘉奖。光启三年七月丙子,朝廷“制以武定军节度使、检校尚书左仆射,兼洋州刺史、御史大夫、上柱国、陇西郡公,食邑一千五百户李茂贞检校司空、同平章事,兼凤翔尹、凤翔陇右节度等使。”李茂贞不仅成了无比尊崇的使相,不久他又被封为陇西郡王。更为重要的是,他仅仅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就从武定军节度使升任凤翔节度使,使他有了割据的资本。   凤翔雄镇,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国之藩篱”,地位和实力非同小可,对李茂贞而言乃是虎踞龙盘之地。李茂贞统领凤翔镇的同时,理所当然地拥有了凤翔镇的边防军,实力大增。凤翔镇土地虽狭,然该镇西依六盘山,南靠终南山,兼有秦岭之险、渭水之利,进可攻,退可守。此地又兼有井盐制造之特许,连河西,通西域,招商引贾,所获颇丰。加之士卒久战吐蕃,强悍勇猛。在当时李克用居于河东一隅,朱全忠伏于汴梁数州的情况下,凤翔镇四周并无强邻,正是李茂贞据有关中的大好时机。   李茂贞从此在唐末政治舞台上取得发言权。光启三年闰十一月,王建急攻成都,西川节度使陈敬暄告难于朝,僖宗诏遣中使和解之余,又令“李茂贞以书谕之”,调解双方矛盾。李茂贞俨然是调解人的身份出现,而这种调解通常又以强藩为之,这说明李茂贞的实力和地位已今非昔比,渐露强藩面目。   就这样,唐朝统治集团的屡次兵乱,将李茂贞一步步地推上了称雄一方的王者宝座。虎踞雄藩的李茂贞羽翼渐丰,割据态势己成。   与其他藩镇诸雄一样,据有凤翔雄藩的李茂贞必然要求对外扩张。这种扩张既有内在的张力,即李茂贞个人野心的膨胀,又有外在的动力,即当时藩镇互相兼并扩张的政治局势。而表现在行为方式上,一种是权力上的膨胀延伸,一种则是地域上的开疆拓土。由此,李茂贞开始逐步走上扩张坐大之路。   此时,为宦官所把持的中央政府,又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内部动乱。文德元年三月,饱经忧患的唐僖宗驾崩,其弟、唐懿宗第七子李晔即位,成为大唐王朝名义上的统治者。此时,大宦官杨复恭自领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左神策军中尉,一面统带禁军,弄权于朝,党同伐异;一面又广收武人为“假子”,或典禁军,或为方镇,以为外援。在杨复恭假子中,杨守立为天威军使,杨守信为玉山军使,杨守贞为龙剑节度使,杨守忠为武定军(洋州)节度使,杨守厚为绵州刺史,“其余假子为州刺史者甚众”;“又养子六百人,监诸道军”。另外,杨复恭之兄杨复光假子中亦有任节度使者,如杨守亮为兴元节度使,杨守宗为忠武节度使,杨守信为商州防御使,杨守忠为洋州节度使,“其余以守为名者数十人,皆为牧守将帅”。由此,杨复恭从中央到地方拥有一个庞大的势力网。其跋扈擅权之行径引起了刚刚即位并急于巩固自身地位的李晔的不满。两者随即在权力争夺上矛盾激化。   大顺二年十月,有司上告杨复恭与其假子玉山军使杨守信谋反。李晔立即做出反应,命天威都将李顺节、神策军使李守节将兵进攻杨复恭府第。杨复恭部将张绾率领家众拒战,杨守信又引玉山军之兵前来助战,李顺节等率领的禁军竟“不能克”,可见杨复恭之势力。其实,所谓的谋反并没有切实的证据,只是李晔为了除掉杨复恭这个心腹之患,便顺水推舟,意欲将杨复恭等人一网打尽。杨复恭自知境地不妙,已为朝廷所不容,遂逃往杨守亮等人控制的山南地区。随后,他们“同举兵拒朝廷,以讨李顺节为名”,发动叛乱。   反旗已举,大兵压境。位于山南道以南的东川节度使顾彦晖联兵西川节度使王建击败绵州刺史杨守厚;昭信军(金州)防御使冯行袭又败杨守亮之军。   而对于野心勃勃的李茂贞来说,这是一次扩张的绝好机会。从实力和地域两个因素上分析,王建刚得西川,羽翼未丰,且经东川侵山南,道险路难,进军缓慢,给养也是问题。而李茂贞蓄势已久,内外无忧,且凤翔地接山南,距离较近;南出散关即至山南。若能兼并山南,不但可占据汉中之险,巩固凤翔根据地的南部边界;更可以趁势占有山南西道所辖之文、利、集、阆等州,打开通向蜀中的大门,虎视东川。从而在战略上以攻代守,为进一步逐鹿争霸提供足够的人力、物力。   于是,经过百般谋划,景福元年(892)正月,李茂贞带领关中的附镇静难王行瑜、镇国韩建、同州王行约、秦州李茂庄等五路诸侯“上言杨守亮容匿叛臣杨复恭,请出军讨之,乞加茂贞山南西道招讨使”,并声称“自备供军粮料,不取给于度支”。李茂贞为首的关中诸镇出兵平叛,竟然不仰国家财政,自备钱粮。如此违背惯例之举,若非巨大的利益驱动,李茂贞等人是断不能为的。由此可见其急于扩张的迫切心情。这次联名上疏实际代表了一支新兴势力的崛起。   在出兵山南之前,仍需借助于唐中央的影响力。这是由于李茂贞出身禁军,作为神策军将领,他深知天子之诏的号召力。而当时的唐廷,虽然丧失了对各地的实际控制,却依然是天下名义上的共主,四方贡奉的中心。李茂贞主动上表求加职名,这是他开始干政的标志,其意欲“挟天子令诸侯”的政治图谋已露端倪。   至于唐廷,似乎也看出了李茂贞出兵的目的所在,“朝议以茂贞得山南,不可复制,下诏和解之。”在朝中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而南衙诸臣“以邠、凤皆有中人内应,不敢极言,相顾辞逊。”可知,此时的朝廷上下,己经明显感受到了李茂贞的咄咄逼人之势。朝廷原本以禁军出身的军官出镇凤翔,是为了进一步巩固京袋周围的防御,不想却自己埋下祸根。   可是李茂贞的虎狼野心,并非早已流于形式的“下诏和解”就能作罢。李茂贞的跋扈妄为终究要挑战中央权威。该年二月,在没有得到朝廷授意的情况下,李茂贞决定联合静难节度使王行瑜擅自发兵攻打兴元。这个举动宣告李茂贞正式开始走向跋扈扩张之路。这也标志着李茂贞己由唐王朝的维护支持者演变为一股新的分裂离心力量。李茂贞和唐廷角力的开始就是他走向割据的开端。   在李茂贞发兵的同时,李晔一怒其专征,二忧其“得山南之后有问鼎之志”,因此拒绝了他请加“山南西道招讨使”的请求。没有满足要求的李茂贞便开始上书执政之宰相杜让能和杨复恭之后掌握神策军的权宦西门君遂,说了一些过激的“陵蔑朝廷”的话。这也是李茂贞首次上书在言语上凌辱朝廷,跋扈之强藩面目渐显狰狞。以至于性格刚烈,此时还颇有英武之气的李晔实在不能容忍李茂贞这样一个借助朝廷之力刚刚出道的节度使如此无礼。李晔乃召宰相、谏官商讨应对之策,希望有所举措。但李茂贞早己在朝中尤其宦官集团里布下了眼线,以至于“宰相相顾不敢一言”。此时,给事中牛徽的意见代表了大多朝臣的意见,他认为:“先朝(僖宗朝)多难,茂贞诚有翼卫之功。诸杨阻兵,亟出攻讨,其志亦在疾恶,但不当不俟诏命耳。比闻兵过山南,杀伤至多,陛下傥不以招讨使授之,使用国法约束,则山南之民尽矣!”   简而言之,与其让茂贞私自出兵,不受约束,还不如授之以名,或许还能在名义上多少挽回一点朝廷的面子。对于这个务实的意见,李晔还是明智地接受了,最后以李茂贞为山南西道招讨使。李茂贞终于如愿以偿,讨了一个“奉诏讨逆”的名份。李茂贞在这次与唐廷的角力获得胜利,他也通过这次挑战皇权的试探进一步证实和巩固了自己的强藩地位。   在李茂贞与朝廷角力的影响下,禁军随后又发生分裂。神策左军中尉西门君遂诬杀天威军使贾德展,天威军部下千余骑兵出奔凤翔,“李茂贞由是益强”。始终不肯与李茂贞合作的西门君遂在此时处死贾德展,有清除禁军中亲凤翔势力之嫌。他后来也因此为李茂贞所逼杀。这场变故其实反映了出身禁军的李茂贞在中央军中的威望及禁军中的派系之争。   在讨伐山南方面,凤翔部队进军异常顺利。由于王建、顾彦晖等在南线展开对诸杨的攻势,杨复恭集团面临南北两线作战的不利局面。同年七月,李茂贞攻克凤州,感义军节度使满存逃奔兴元。之后,又连下兴州、洋州二州,武定军节度使杨守忠败逃。李茂贞新掠两镇之地“皆表其子弟镇之”。八月,李茂贞进逼兴元。辛丑,凤翔大军攻克山南西道治所兴元府。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判官李巨川与杨复恭、杨守信、杨守忠、杨守贞、满存等突围而遁,逃奔阆州。李茂贞遂表其假子李继密权知兴元府事。乾宁元年七月,李茂贞遣兵又攻拔阆州,至此占有山南西道全境。杨复恭、杨守亮、杨守信帅其族党犯围走,自商州奔河东,仓皇不择其路时被华州兵俘获。八月,韩建献于阙下,斩于独柳,诸杨叛乱至此遂定。   李茂贞发动这场战争,先后吞并了感义军、武定军、山南西道、龙剑等四镇之地,他甚至还派遣假子李继臻一度占据了山南东道的金州,可谓是战果辉煌,获利颇丰。李茂贞也因此尝到了兼并扩张的好处。   由于这场战争是李茂贞在唐廷极不情愿的情况下擅自发动的,故而战后在山南西道的归属问题上立即与朝廷产生了矛盾。在节度使的任命上,李茂贞表其假子李继密为兴元留后,并“坚请旌节,李晔不得已而授之。”自此之后,李茂贞恃勋态横,擅兵窥伺,颇干朝政,始萌问鼎之志矣。      第210章 力挽天倾(叁一)   从崇贤院出来,天色已经暗了,河中节度使府早已掌灯。李曜刚回到后院,还未进得院门,便看见憨娃儿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封信函。   节度使府规矩严格,纵然李曜没有女眷,但后院也同样不是男丁可入的,哪怕是憨娃儿这牙兵主将,有事也只能在院外等候。   “节帅,太原急报。”憨娃儿见李曜过来,迎上来递过信函。   李曜微微皱眉,一边接过信函,一边问:“既是急报,为何不去寻某,却在此等候?”   憨娃儿挠头道:“俺听说王郎君变成王娘子了,儿郎们又说节帅正与王娘子密谈,所以不敢打扰。”   “嗯?”李曜微微有些诧异,信取出来却没有立刻便看,反而问道:“谁教你这么做的?”   憨娃儿愕然道:“赵小娘子。”   李曜微微眯眼,略一沉吟,忽然自失一笑,摇头道:“原来她早知道嫣然是女子,只是偏不对我提起。”他眼色闪烁一下,也不知想些什么。   憨娃儿见李曜并不怪责,便老老实实站在一旁,也不催促,也不多嘴。李曜见了,摇头一笑:“你啊,凡是多动脑子想想,颖儿虽不会害你,但她考虑事情与你本不一样,有时候……我并不需要你如别人一般。”   憨娃儿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呆呆地杵在那儿。李曜也不管他,拿起信纸来。   身旁的下人立刻将灯笼打近,让李曜能够看清。   李曜看了几句,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憨娃儿问:“节帅,太原发生什么事了?”   “你去将袭吉先生、国宝和安时三人请来,另外,把可道也叫来,就说某在白虎节堂等他们。”李曜并不回答,反而直接命他去找人。   憨娃儿并不多问,应了一声,立刻就走。他现在也不比当初那般憨痴,自己往李袭吉的节度支使府邸而去,另派了两名亲随去找史建瑭和郭崇韬。   李曜沉着脸,自往白虎节堂去了。   此番太原来函,通报了一个十分不妙的消息:幽州败北。   刘仁恭此番竟然打了个大胜仗!当日他久围幽州不克,又得到消息说李克用亲帅五万大军来援,本惊慌不已,然麾下将领俱知事已至此,唯有一战而胜,方有活路,遂献一策。   刘仁恭听罢,总觉得耳熟,再一问起,原来这一计乃是模仿当日太宗皇帝洛阳虎牢之战。当时洛阳王世充兵力不足,但李唐一时也难以攻下,而同时夏王窦建德帅十万得胜之军来援王世充,时秦王李世民留齐王李元吉继续包围洛阳,自己亲帅精骑连夜赶往虎牢关,斗智斗勇,一举击败窦建德十万大军,生擒窦建德本人,只因此战,一举底定天下大势。此战乃是李世民最为经典的一战,影响也是巨大。   刘仁恭问明之后大加赞赏,遂留其子刘守文、刘守光兄弟合领一万五千兵马继续围困幽州,自己则纠集全部可用兵力,亲帅大军八万西去迎敌。   晋燕两军在安塞遭遇,时值傍晚,两军只是小战一场便各自收兵,李克用获胜。   这次小胜,让本就有些轻视刘仁恭的李克用更加对他不屑一顾,将当日离开河中之前李曜为他分析的幽州重要性完全抛在脑后,竟然在当夜置酒高歌,喝得乱醉如泥,结果导致了次日的大败。   次日清晨,深知一旦战败就必无活路的刘仁恭向军士许以厚赏,继而亲自领兵,破釜沉舟全力进攻晋军。而晋军方面,自李克用起,大多数将领均处在醉酒当中,几乎没有像样的抵抗,唯李存审酒醉最轻,率领本部人马拼死护卫李克用等人,方使中军没有出现大面积溃败。然而这场仗晋军依然是毫无悬念的败了,并且损失惨重,被阵斩两万,被俘一万七八,李存审与清醒过来的晋军将领收拢残军,只剩一万五千人。   李克用酒醒之后得闻战果,呆立半晌,老泪纵横:“悔不听正阳之劝,悔不听正阳之劝!使正阳在,何有此失!”   诸将闻言,不禁讶异,李存审此战力挽狂澜,立功最大,主动问道:“大王,不知正阳曾如何论及此战?”   李克用独目无光,抬头看着有些发灰的天空,想起自己离开蒲州前,李曜亲来自己房中,将幽州情形分析得清清楚楚,又联系天下大势、河东实际,将幽州的重要性再三强调,并且说刘仁恭虽无十分帅才,却也有些手段,异日若与之对阵,须防此辈狗急跳墙,狮子搏兔当用全力云云。他那时面带忧色说出的一番金玉良言,还恍如昨日,历历在目,可自己偏偏仍是轻敌致败,何其不该!   幽州不仅是大镇重镇,而且设置极早,早在玄宗开元二年即置有幽州节度使,幽州节度使为大唐镇守东北藩篱,控扼两蕃,辖有重兵,权力甚大。其既有这样大的权力,一旦任用非人,后果不堪设想。天宝十四载,安禄山便以幽州为基地发动了叛乱,大唐从此由盛转衰。广德元年(763)正月,唐以安史旧部李怀仙为幽州、卢龙节度使,此后作为河朔三镇之一的幽州镇,是唐代典型的割据型藩镇,其征赋所入,尽为己有,有很强的独立性。在原先的历史上,幽州镇自广德元年(763)始,至均王乾化三年(913年)被晋王李存勖攻灭,前后存在150年,先后更换了二十八个节度使,而刘仁恭父子为幽州镇之最后的统治者,其政权共存在了19年。   李曜是非常不愿见到刘仁恭统治幽州的,这是因为刘仁恭政权虽然同当时大多藩镇一样,是一个靠军事维持的政权,其以907年刘守光囚父自立为界分为前后个阶段,但关键是,这父子两代统治时期,可以说是幽州史上最黑暗的时期。   原本梁、晋的争斗一直持续了父子两代,前后数十年,梁晋争霸可说是影响唐末五代政局演变的最主要的矛盾。而梁、晋两大势力的争斗,主要是在河朔地区展开的,故河朔诸镇受其影响最深。魏博、镇冀、易定都曾一度附梁或附晋,幽沧的刘仁恭父子虽亦曾附梁或附晋,但反复无常,基本保持了独立性,又与他镇不同。刘仁恭政权的倾向,无疑对梁晋双方争霸的结果有关键的影响,梁晋双方都欲争取或据有之,刘仁恭父子正是充分利用了梁、晋之间的矛盾,左右其中而求生存。   如果只是如此,李曜还不会这般反感,但刘仁恭父子在幽州的统治极为黑暗:滥用刑罚,残酷剥削,连年征战,幽州呈现一片凋弊景象,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都受到严重影响,军民不堪,多亡命他境。李曜可以忍受暂时无力平定的割据,但极其反感这种不把人当人的统治者,而且刘仁恭对幽州的统治使得幽州整体实力大幅下降,对于将来抵御崛起中的契丹,也是很大的麻烦。当人,似他这般内失民心,外无友好,其统治是不可能长久的,所以后来幽州终为河东兼并,河东从而有了较稳定的后方,为其最终战胜后梁奠定了基础。然燕亡后,契丹与晋也成为了直接的敌人,双方在幽州的争夺十分激烈。   北方的契丹是中原政权长期以来的边患。至耶律阿保机之时,契丹之西邻突厥、回纥等早已灭亡,其东邻渤海、新罗俱非强大,大唐因藩镇割据,也是日落西山之势,无暇顾及东北亚之局势。而漠北草原上只余有室韦、鞑靼、越兀、乌古、吐浑等诸较弱民族,契丹周围已无强大之敌对势力,其时契丹正有难得的发展环境。阿保机以其雄才大略,承前人之功业,励精图治,志存高远,而相邻之幽州正是他首先要征服的目标。   只有作为后来人的李曜,才知道契丹后来对中原王朝的压力有多大,才会在契丹刚刚崛起之时,就对其心存防备。   刘仁恭对于契丹的防御在后人看来是相当成功的,尤其是久辱于外夷的宋人对刘仁恭更是钦佩不已,但李曜穿越之后,纵观此时形势,对此心态极其不屑。刘仁恭幽州政权多年穷兵默武,民困兵疲,己是虑亡不暇,其对契丹毫无优势可言,后人只是就其初期的几场胜利而夸大了其对契丹的遏制作用。而其所以能与契丹周旋多年,其实自有其特别的原因。   李曜不希望幽州的统治者太过无道,是有着长远考虑的,绝非单纯的对刘仁恭父子不满。站在后世的角度去看就会发现,纵观契丹的发展,多受幽州之影响。至晚唐五代,刘守光无道,军士亡叛,多入契丹。阿保机利用这此汉人开垦荒地,发展农业、手工业,建立城邑,完备文法,由此实力益强,遂能平定叛逆,战胜诸部大人,称帝建国,崛起于塞外。   李曜曾经思考,若是幽州不乱,阿保机是不是还有这般能耐,将一个落后的游牧民族汉化,进而称帝建国,创立大辽,从而在长达两百多年的时间里保持对汉人帝国的压制?   他通过河东军械监商队们搜集的情报,详细分析了幽州辖区地形、军事实力、经济基础等各个方面,最终认为,只要幽州不乱,至少能让阿保机的崛起不至于那般顺利,并且能在较长时间内抑制契丹的迅速强大。   唐代幽州镇辖境虽有变化,但不是很大,境下长期辖有幽、涿、蓟、瀛、莫、檀、妫、平、营九州,大约三十五个县。到如今,辖有幽、蓟、营、平、檀、顺、儒、新、武、妫、涿、瀛、莫十三州之地,并有安远、卢台、山后八军等。不过,此时的辖州数较之前为多,当然幽州镇辖境并无多少改变,十三州是由旧有九州分置变更而来。历史上从刘仁恭掌握幽州,至光化元年刘守文袭取沧州义昌军沧、景、德三州,约十八个县,刘仁恭父子大致辖有十六州地,约五十四个县。   幽州镇按所处地理位置可分为山前、山后两部分。所谓山前,从五代至宋、金,习惯上将今河北省太行山以东,军都山、燕山巡南地区,统称为山前。初无确定的地域,至石敬塘割燕云十六州时,才有山前八州的名目。北宋末年所称山前,包括宋人企图收复的山南失地的全部,当时曾预将山前一府(燕山)九州(涿、檀、蓟、顺、易、平、营、经、景)之地置燕山府路,相当于后世河北省大清河以北、内长城以南地区。所谓山后,刘仁恭据有卢龙之后,在今河北省太行山北端、军都山迤北地区,置山后八军以防御契丹,至石敬塘割燕云十六州时,才有山后四州的名目。北宋末年所称山后,包括宋人企图收复的山后、代北失地的全部。当时曾预将山后一府(云中)八州(武、应、朔、蔚、奉圣、归化、儒、妫)之地置云中府路,相当于后世山西、河北两省内外长城之间地区。   按上面山前、山后地区的划分,幽州镇诸州中,属山前的有幽、涿、蓟、赢、莫、檀、顺、平、营诸州,山后主要有儒、新、武、妫诸州。一般说来,山前地区以平原为主,农耕较发达,山后地区多山地和丘陵,是半农半牧地区。   幽州镇包括后世北京、天津及河北北部,辽宁西部。东邻大海,北接大漠,西靠太行,南毗成德,纵横千余里。古人赞曰:   幽燕自昔称雄。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南襟河济,北枕居庸。苏秦所谓天府百二之国,杜牧所谓王不得不可为王之地。杨文敏谓西接太行,东临碣石,钜野亘其南,居庸控其北。势拔地以峥嵘,气摩空而崱屴。又云:燕蓟内跨中原,外控朔漠,真天下都会。   幽州历来为中原地区与北方民族之间进行物质文化交往的枢纽,贸易发达。隋唐以来,幽州地区也一直是经济较为发达的地区一。安史之乱后,安史余部盘踞在河北地区,实力还很强大。唐王朝为了换取他们的拥戴,被迫承认他们的割据,都给以节度使之号,河北地区从此进入藩镇割据时代。幽州地区从代宗广德元年(763年)李怀仙作幽州卢龙军节度使起,到后梁乾化三年李存勖攻占幽州止,一百五十年间先后更换了二十八个统治者。百五十年中,幽州节度使为了达到维持军队、割据自守目的大多能注意保护和发展经济。如唐代宗大历年间朱滔姑之子刘怦曾“积军功为雄武军使,广屯田,节用,以办理称,稍迁涿州刺史”,尽力于幽州地方生产的恢复。刘怦之子刘济继幽州节帅,“其於勤身裕物,生聚教训,祁寒则颁以絮帛,大歉则振其仓禀,一方之人,蒙被惠和,嘉祥交龄动植,孝顺侠於州壤,美化周行,无不及焉。”张允伸为幽州节度使,“凡二十三年,克勤克俭,比岁丰登”。至于唐未,幽州地区军阀混战,战火连绵,社会经济遭到长期破坏,而刘仁恭父子时期对社会生产的破坏尤为严重。   幽州镇作为北方重镇,军事作用尤为重要。隋唐时期,幽州都是帝王们进兵东北的基地。隋场帝三次征高丽,都以蓟城为兵马粮饷集结之地。太宗征高丽,曾在蓟城南郊,大举誓师。到唐后期直至五代之初,中原政治分裂,诸镇纷争,而北方游牧民族日渐强大,凯觑中原,此时期幽州在军事上以防守为主。刘仁恭政权在军事上当然也是重在防御的,尤其是对契丹更是如此。   古代谈及防御,不说城防,就说关防。幽州雄关以榆关、居庸关、北古口三处最著名,但其他关险尚多,比如高思继兄弟就曾经在“孔领关”带过三千兵。至于城防,如今李嗣昭、李嗣源二人领数千兵马死守幽州,刘仁恭坐拥近十万大军,急切间也攻取不得,便足以说明问题。当日河东来伐李匡筹,若非李匡筹闻前军战败,惊慌出逃的话,河东也只有围城一条路,要围多久可就难说了——除非李曜肯动用他那积攒不易的“天雷”。   正是因为唐之幽州历来为边防重镇,所以一直驻有重兵。玄宗开元年间,设有范阳节度使,临制奚、契丹,“理幽州,管兵九万一千四百人,马六千五百正,衣赐八十万正段,军粮五十万石”。这里的九万之众,是为当时幽州兵员之常额。安史乱后,藩镇割据,战乱频仍,因此幽州的兵额是不断变化的,而由于历来的节度使都拼命扩张势力,幽州的兵额数量有不断增大的趋势。   关于刘仁恭父子统治幽州时期的军队数量,史无详载,只能根据史籍对一些战事的记载,推断其军队之概况。光化二年正月,刘仁恭发幽、沧等十二州兵十万,欲兼河朔。此次出征魏博,几乎是动用了刘仁恭所有的机动部队,但绝不是全部,因为他肯定是要留着力量防备河东与契丹的。后来又有刘守光狂言:“我地方二千里,带甲三十万,直作河北天子,谁能禁我!”其所言三十万之数当然是虚言,不可尽信。但大体可以推测,刘氏政权之常规兵员应在二十万左右。但那毕竟是刘仁恭统治十余年之后的事了,实则如今幽州的总兵力约莫在十五万上下,幽州城被李嗣昭二人占据之后,将高思继兄弟放了出来,他们登高一呼,将幽州城中守兵收降,这是其一。而各州还都留有部分兵马防备契丹,因此刘仁恭可以动用的机动兵力也就是接近十万,比十万略少一点。   李曜因为心中提防辽国的兴起对中原王朝造成太大压力,所以一直想从摇篮状态就对契丹保持遏制,于是当时他对李克用分析了这些幽州的基本情况之后,又特意将契丹拧出来单独说了一说。   契丹之名,始见于北魏。其属东胡族系,大概出自鲜卑宇文部别支。北齐天保四年,文宣帝高洋亲率士卒,大破契丹,“虏获十万余口,杂畜数百万头。”可见其时契丹已是人齿渐繁。隋唐以来契丹对于中央政权叛附无常,虽历艰难曲折而不断发展壮大。   当日李曜对李克用说道:“大王切不可忽视契丹,大王将来擒杀朱温,为国朝中兴首功之后,必将与契丹一战!”   李克用知李曜一贯善于料敌机先,遂问契丹情况,李曜答道:“契丹,居演水之南,黄龙之北,鲜卑之故地,在长安东北五千三百里。东与高丽邻,西与奚国接,南至营州,北至室韦。冷胫山在其国南,与奚西山相崎,地方二千里。逐猎往来,居无常处。其君长姓大贺氏。胜兵四万三千人,分为八部,若有征发,诸部皆须议合,不得独举。猎则别部,战则同行。本臣突厥,好与奚斗……”   李克用闻言笑道:“区区四万兵,何足惧哉!”   李曜见他小视契丹,不得不拐着弯儿去说契丹的优势。其实唐时契丹已是兵强地广,但是关键还是到了耶律阿保机时,国势才日益强大,至雄霸于中国北方。至于本为弱小民族的契丹何以能在唐代取得如此之大发展,这除了契丹本身的因素之外,与周围之发展环境也有很大关系。   唐朝于东北取消防御政策,绥抚为先,征伐为下。此举固然是要广诸德化,而更重要原因之一则为欲以夷狄制夷狄,如唐高祖和唐太宗便都采取了利用契丹压制突厥的政策。另外还有一重要原因便是西北吐蕃为患,唐更无余力经营东北。   李唐承袭宇文泰“关中本位政策”,全国重心本在西北一隅,而吐蕃盛强延及二百年之久。故当唐代中国极盛之时,已不能不于东北方面采维持现状之消极政略,而竭全国之武力财力积极进取,以开拓西方边境,统治中亚,藉保关陇之安全为国策。此东北消极政策不独有关李唐一代之大局,后来五代、赵宋数朝之国势也因此构成。唐既于东北取消防御政策,对契丹则颇多迥护,于其帮助远大于威胁。而从契丹本身来说,其真正之大威胁来自其东西诸强邻,如突厥、回纥、高丽、渤海及新罗等。   幽州镇在大唐东北防御体系中无疑占据重要地位。大唐前期,为防御东北方诸族之侵扰,高宗时期曾建有一多层次的防御体系。这一体系自东向西,自北向南,分设有安东都护府以镇抚高句丽旧地;营州都督府以押两蕃和靺鞨;幽州都督府则防御突厥及两蕃。此体系中,营州都督府为防御奚、契丹及其他诸外族南下的实际前沿重地,但自武周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契丹李尽忠、孙万荣之乱,营州羁糜府州体系毁于战火,此防御体系遭到破坏,此后营州的防御作用始终未恢复到从前的水平,唐在东北境的防御转为以幽州为重心,营州成为配合幽州的从属防御力量。此后大唐大力加强幽州的防御力量,范阳节度并常兼平卢军等使,负责防御两蕃等外族。然后为安禄山所乘,安史乱后,河朔藩镇割据,幽州卢龙节度使习惯上仍兼押奚、契丹使之职,制御两蕃。而自至德后,藩镇擅地务自安,郭戍斥候益谨,不生事于边;奚、契丹亦鲜入寇,河朔藩镇,尤其是幽州镇较成功地起到了保卫唐东北边境的作用。   原先的历史上没有李曜插手,唐乾宁元年后,刘仁恭父子割据幽州,其为自身利益,也就承负了遏制奚、契丹的重任。其时的契丹己开始崛起,“光启(885-887年)时,方天下盗兴,北疆多故,乃钞奚、室韦,小小部种皆役服之,因入寇幽蓟”。而刘仁恭父子面对的主要对手,就是后来建立辽国的契丹雄主:耶律阿保机。   阿保机出身于迭刺部世里家族。遥辇氏联盟时代,迭刺部是八部中最为强大的一个部,阿保机七世祖涅里,在唐开元二十三年(735年)杀李过折后被唐任为松漠都督,后逊位于遥辇氏祖午可汗(李怀秀)。从涅里起,世里家族“世为契丹遥辇氏之夷离堇,执其政柄”。阿保机之时,契丹部落己较为强大,积极对外掠夺和扩张。阿保机之父德祖撒刺的、德祖之弟述斓(即后来的释鲁)都积极进行掠夺争战,“己有广土众民之志”。   阿保机承先人未竞之功业,继续侵掠扩张。在遥辇氏联盟后期,阿保机的三伯父于越释鲁帮助辖底成为迭刺部夷离堇,与辖底同掌国政。这时阿保机任挞马狘沙里(无风注:挞马,人从也。沙里,郎君也。这职务据主流史学家分析,大概相当于牙兵主将。),曾率部征服近邻诸小部族。901年阿保机被任命为大迭烈府(即迭刺部)夷离堇,专门负责征讨。903年为于越,总知军国事。此时阿保机在长期的、艰苦的斗争中得到契丹各部的拥戴和信任,掌握契丹的军政大权。   李曜所担心的人,也就是耶律阿保机。在李曜看来,无论是契丹还是女真,亦或者明朝时期的后金、满族,对于英雄首领的依赖程度其实是比较高的,这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文明不够先进,如果缺少英雄首领的带领,很可能就长期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难以掀起风浪。而一旦有了英雄首领,能将他们野兽一般的战斗力凝聚在一起,就很有些势不可挡的威风了。   耶律阿保机在其族中的崛起,是李曜无法遏制的。为此李曜甚至曾经想过要派刺客装作商队之人,趁与迭刺部进行大型交易时,找机会将阿保机干掉。但经过几次商队交易的刺探,发现这计划无从实施:阿保机是牙兵主将,如果区区刺客就能干掉牙兵主将,那岂不是连他们大汗都能一锅端了?显然这根本没法办到。   那么也就是说,想要遏制契丹崛起,还是需要从幽州方面想办法。   原先的历史上,刘仁恭对于契丹的遏制在后人看来是相当成功的,尤其是久辱于外夷的宋人,对刘仁恭更是钦佩不已,如晃无咎便曾叹服刘仁恭“内困太原之讨,且惮其力以求附梁,虑亡不暇,而犹能外病契丹。”以晃无咎为代表的宋人还从其中反思本朝悉废藩镇之失,或以为过犹不及。然而李曜却对以宋人为代表的后世学者多只是称赏刘仁恭能“外病契丹”的一些事绩,而忽略仁恭父子与契丹相抗的整个过程一直处于被动表示不屑。   宋人对刘仁恭身处危患之中而犹能“外病契丹”是颇为赞赏的,他们由刘仁恭而反思藩镇的作用,以为本朝悉废藩镇,大权尽收,过犹不及了一些。   李曜嗤之以鼻的是,宋人只注意并夸大了刘仁恭能使契丹乞盟纳贿这一点,而有意忽略了那时的幽州在与契丹相抗的整个过程中实处劣势的基本事实。   其实刘仁恭迫使契丹乞盟纳贿的效果是很有限的,契丹对幽州的侵扰从未停止过。契丹不但曾大败赵霸数万兵马,在与李克用结盟后,阿保机更是数掠幽蓟,刘守光自立后,亦出兵千预刘守文与刘守光的内争,刘守光受册之日,契丹还攻陷了平州,平营蓟北几无宁日。幽州在与契丹的长期对抗中,大部分时候是处劣势的,可以说是仅有防御之力。造成幽州与契丹间这种状况的一个重要客观原因,是因为当时契丹虽屡屡进犯,但一时尚无能力灭亡幽州,还不是刘仁恭父子所面对的主要威胁,其所面对的主要威胁来自汴州梁王朱温与河东晋王李克用父子。   其时梁、晋两强在河朔地区相争激烈,而燕蓟尤为其争夺之重点,因为燕之存亡,其实关系梁、晋双方成败。时魏博、镇、定多被迫附梁,梁若再得燕地,则可一统河朔,或再结契丹攻晋,灭之也易。晋亦自知若失强燕为邻,固难独存,形势所在,故燕地不可不争。   而刘仁恭父子得以利用当时之形势,左右于梁晋之间以图苟存,确实是“虑亡不暇”,自然也就没有太多余力去对付契丹,仅有防御之力。至于刘仁恭父子对契丹的防御过程,可以后梁开平元年(907年)刘守光囚父自立为界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一阶段,即刘仁恭当政时,幽州于契丹之防御基本上是成功的,且一度有关外烧荒等主动防御之行动;后一阶段,即自刘守光囚父自立后,契丹不但屡犯境内,还直接干预刘守文与刘守光的内争,幽州于契丹的防御能力大为降低,多属被动防御。   当然刘仁恭父子为遏制契丹犯境,还是颇为用了些心智的。他们对契丹不仅是进行一般的军事防御或运用一些常规的战术及策略,而且还往往使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常常能收到非常之效果,每为后人(特别是宋人)赞赏。这些非常手段之运用尤多见于刘仁恭当政时,也就是对契丹防御过程的前一阶段。   刘仁恭明白,以幽州镇有限的力量来对付日兴之契丹当是十分困难的,因此他联合与利用了一些可能的力量,尤其是与契丹相敌对的力量。比如刘仁恭与黑车子室韦的联合、与奚的联合等等。   当然,李曜虽然觉得刘仁恭父子对契丹的遏制不够,但毕竟,终刘仁恭父子两世,幽州既未曾失陷,刘氏亦未曾降服,契丹终不得南下。只是,阿保机那般契丹雄主,为何不能制伏仁恭父子,进占幽蓟,竟坐视其为李存勖所有,此中原因如何?这些原因,能不能在河东底定幽州、遏制契丹之时加以利用?   李曜当时由于很多事情尚未发生,因此不便将此事分析给李克用听,但他心里却是仔细分析,并思索过对策的。   在李曜看来,以耶律阿保机之雄才,之所以没能灭亡刘仁恭父子,主要有三个原因。   其一,其时契丹诸事草创,内部统治还不巩固。阿保机代遥辇后,内部权力斗争更为激烈。尤其是自911年5月起,刺葛诸弟等三度叛乱,与阿保机争夺皇位,历时近三年。阿保机之终不肯出兵救刘守光,恐怕便与当时刺葛诸弟等爆发第三次叛乱有关。叛乱使契丹受到严重打击,“自诸弟构乱,府之名族多催其祸”,阿保机慨叹:“民间昔有万马,今皆徒步,有国以来所未尝有。”这种损失,自然使契丹没有余力顾及幽州的事务。   其二,北方诸部的制约使契丹不敢无所顾忌地大举南侵。此时的契丹,在西北、西南等方向尚有突厥、室韦、阻卜、吐谷浑、党项等草原部落存在,尤其东北的渤海实力仍然强大,阿保机把着力于解决这些来自后侧方的威胁视为要务。如阿保机在即帝位初就于元年(907年)二月征黑车子室韦,降其八部。秋七月乙酉,其(刘守光)兄平州刺史守奇率其众数千人来降,命置之平卢城。冬十月乙巳,讨黑车子室韦,破之。二年夏五月癸酉,诏撒刺讨乌丸、黑车子室韦。冬十月己亥朔,建明王楼、筑长城于镇东海口,遣轻兵取吐浑叛入室韦者。   此时契丹在北方用兵频繁,故无力大举进犯幽蓟。此次刘守奇之奔契丹,似为求兵以攻守光,然契丹竟令其失望而转投河东,这也与其时契丹在北方的用兵有关。而渤海国经营已两百年,国力雄厚,契丹暂还未敢轻易与之为敌,阿保机的征服渤海,更在西征蒙古高原诸部之后。《辽史·太祖下》记:天赞四年(925年)“十二月乙亥,诏曰:‘所谓两事,一事已毕,惟渤海世仇未雪,岂宜安驻!’乃举兵亲征渤海。皇后、皇太子、大元帅尧骨皆从。”此番阿保机乘西征之胜,乃决心倾力攻渤海,而令他自己都颇为意外的是,这次出兵竟然势如破竹,末出一月,即攻克忽汗城,灭亡渤海。   其三,契丹欲趁幽州与汴、晋诸强混战不休之机坐收渔人之利。要说阿保机此人,李曜虽然忧其雄才,但也知道此人素来唯利是视,不顾盟誓。在原先的历史里,天褚二年(905年),阿保机曾与李克用约为兄弟,誓复唐室,共击仁恭,后又因为朱温势大,复通好于后梁,可见其唯求自利,全无信义。明代王夫之论阿保机之“变诈凶狡”曰:“克用短长之命,阿保机操之,而东有刘仁恭与为父子,南有朱温遥相结纳,三雄角立,阿保机持左右手之权,以收其垄断之利,以其狡毒,不难灭同类世好之七部,而何有于沙陀之杯酒?”   正是阿保机要在晋梁燕三雄角立中收渔人之利,故而不急于攻灭刘仁恭,否则其与晋梁之间更无缓冲,实非有利。阿保机于燕地多有干涉,久欲图之,然晋攻刘守光,阿保机竟不救,其中主要原因,应该不是恨刘守光无信,而多半是因其困于内乱,元气未复,若与晋争,实无胜算,故借口缓图之。   想明白这几点,李曜的应对之策就很容易出来了,无非六个字:趁你病,要你命!   但要做到趁他病而能要他命,当务之急就是要先坐稳幽州,若无幽州在手,怎么起兵北上去击败契丹,将其扼杀于摇篮之中,使其无法因为耶律阿保机这个杰出领袖的带领而顺利崛起?   这也就是李曜为何如此关注河东之于幽州得失的原因。如果仍如历史上那般,刘仁恭得了幽州,以他们父子那样的残暴统治,将幽州的基础弄得一塌糊涂,纵然河东最终拿下幽州,却也失去了以幽州为基地遏制契丹崛起的良好基础和最佳时机。   然而今天的消息,却让李曜失望之极。自己那般提醒李克用,李克用却仍如历史上一般,在安塞因为大意轻敌而败北。如今最关键的是,李克用败北退回,李嗣昭、李嗣源二人却仍率孤军困守幽州。   他二人是河东集团内对李曜最为支持的将领,是他相处最好的结义兄弟,同时也是今后可以大有作为的将领,万一他二人因此有失,对李曜本人乃至整个河东军中李曜派系而言,都不啻为一场灾难。   李曜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沉着脸走进了河东节度使府白虎节堂,孤独地坐在上首,默默等待李袭吉、史建瑭、郭崇韬和冯道的到来。      第210章 力挽天倾(叁二)   河中节度使府,白虎节堂。   李曜已经向李袭吉等三人说明了幽州局势正面临崩溃的情况,而“亲传弟子”冯道则在一边如往常一般安安静静地坐着,只是今天他的面色也格外沉重——他是瀛洲景城人。   让人压抑的寂静充斥着整个节堂,呼吸声清晰可闻。   李曜用手指敲了一下面前的横案,淡淡地道:“幽州虽重,今日失之,明日或可复得,然嗣昭、嗣源二位兄长,乃从我计而北上夺燕,若然失陷刘仁恭贼手,则某心中岂能自安?”   李袭吉苦笑道:“节帅心中所念,仆等如何不知,只是幽燕远隔千里,这战报自幽燕而到太原,又从太原转发蒲州,其间已是十天半月过去。刘仁恭既然侥幸得胜,必然趁势耀武扬威,回师再攻幽州。如今晋王大军不胜,必已回转太原,嗣昭、嗣源二位将军在幽州,已是寡军孤城,节帅纵然即刻起兵,怕也救不得了。”   李曜忽然转头朝冯道问道:“可道,你是瀛洲景城人,可曾去过幽州,知晓幽州城防情状?”   冯道见老师动问,微微躬身,答道:“幽州累世重镇,楼高城坚,若然足兵足食,可称深固不摇。”   李曜微微点头,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道:“当日我随大王同入幽州,也曾见过幽州城防,今日再问可道,两相映证,可做定论,幽州城防当足御敌。如今只是担忧二位兄长手头兵微将寡,城中粮食又是否可堪食用,若是如可道所言足兵足食,以二位兄长之能,又有高思继兄弟相助,料来幽州一时不至失陷。”他忧色又起:“怕就怕幽州缺兵缺粮,那可就……难办了。”   郭崇韬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妙策,只好道:“节帅,幽州孤城难守,若无援兵,失陷只是早晚之事,不如传讯二位将军,领兵突围,才是道理。”   史建瑭皱眉道:“某亦这般看法,只是幽州周遭十万大军,嗣昭、嗣源二位将军即便养精蓄锐,寻一良机突围而出,杀刘仁恭一个措手不及,可他们又如何能逃出卢龙二千里辖地呢?”   郭崇韬道:“若要刘仁恭不敢追,除非二位将军杀一次回马枪,打得刘仁恭疼了,方有一线希望。只是……数千兵马,要破十万,何其难也?”   李曜听到这里,忽然眼前一亮,道:“不错!只须突然将刘仁恭打懵了、打怕了,他便不敢再追!”   郭崇韬与史建瑭一脸呆然,李袭吉则是面有讶色:“节帅难道打算动用火……那玩意?”   李曜哈哈一笑:“都不是外人,说来无妨。国宝、安时,某命军械监研制了一种……嗯,一种火器,名曰‘火神液’,此番倒有机会一用。”说罢将火神液之事对他们简单的解说了一番。   郭崇韬眼前发亮:“有此物在,足可一下将刘仁恭打得不敢紧追!”   史建瑭则深皱眉头:“此物虽好,但闻节帅之说,却是太过危险,这万里迢迢运送过去,可是半点出不得漏子。此外,幽州被围得水泄不通,这东西也没法送进城,更别说送进城之后二位将军也不可能在亲率骑兵突围之时带上这般危险之物……如此来看,此物必须放置在二位将军突围后必定经过之处,然后事前与二位将军约好,待二位将军引着刘仁恭到达,再使其发作,如此刘仁恭必败,败了不算,必然大惊,不敢追赶。”   李曜闻之大喜,笑道:“国宝此言,正合我意!既然如此,此事就这般定下,只是……此事派谁去为最好呢?”   史建瑭觉得既然是自己出的主意,自然自己去跑一趟便是,谁知他正欲请命,冯道忽然从旁边起身,拱手道:“节帅,冯道请命。”   李曜一愣,冯道如今其实都尚未成年,虽然李曜收了他为弟子,一直悉心教导,冯道平时言行举止也堪周详,为人处事也都不错,可这次任务,事关李嗣昭、李嗣源二人生死,交给冯道……李曜就算再宠他,也有些犹豫。   冯道见李曜沉吟不决,再次拱手道:“老师曾教导弟子,说‘玉不琢,不成器’(注:出自《三字经》。据考证,《三字经》此书最初应是宋时初步成稿,经过后来历代文人逐渐完善而编辑成书。总之唐朝想必是还没有出现的,因此这句话是被李曜剽窃了。),冯道不敢自认玉质,然则顽石亦有可雕之处……请老师许之。”   李曜叹道:“你非轻易之辈,既这般说,想来心中以有成算,此番便委你此任,装作商队模样,将火神液送往幽州城外。具体如何安置,某会命细作与你商议定计,最终与二位将军约定……幽州城中,有某密探,这一点你无须担心。另外,你仍将阿蛮带在身边……憨娃儿,你命阿蛮在近卫军中挑选二三十名好手,与可道同往。”   憨娃儿用力点头:“节帅放心,这事情俺理会得,绝不会找些软蛋与可道、阿蛮同去。”   这事刚商议出个大概,忽有牙兵匆匆前来报告,说绛州方面传来消息,说晋王三子李存勖竟然到了绛州。   李曜连忙唤过信使细问,才知道李存勖并非不想来蒲州,而是他匆匆而出,王抟那好友也没料到韩建居然没死心,派了伏兵在外监视,结果一出庄园便只能亡命地逃,结果一来二去,也不知从哪里过的黄河,没到蒲州,却到了蒲州以北的绛州。不过好在仍是河中镇内,因此绛州方面立刻将他临时安置,并快马飞报节帅府与闻。   李曜一听,暗道:“我自出任大行台左仆射,还未曾回过太原,正巧河东军械监那边的金蚕脱壳也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最好由我亲自安排一番……再者,颖儿这边也实在有些不知道怎么处置,我‘现在’才二十出头,难道就要结婚不成?晚婚晚育光荣啊……”胡思乱想一下之后,李曜霍然起身,义正言辞道:“存勖久陷危境,如今终于脱险,不可有半分差池!朱押衙,立刻点齐近卫军,随我至绛州,亲自护送存勖北归太原,使大王安心!”   憨娃儿抱拳道:“喏!”   ------------------------------   谷雨方过,而身处北国的河东仍然干冷。   一座高大的城池,城高三丈,门楼三层,濠深堑阔,堞道坦平,正是大唐北京太原府。   晋王李克用此前,算来也是被朱温施计所“调”,若非朱温挑拨离间,使刘仁恭速反,他又何必亲征刘仁恭?谁知却因酗酒误事,轻视这中山白眼狼,败于其麾下大将单可及之手。单可及此人在高思继下狱之后号称“单无敌”,勇猛异常,乘李克用等河东猛将深醉不能上阵,奉刘仁恭帅令大举来攻安塞。晋王败退至木瓜涧,又遭单可及所分的伏兵伏击,损失大半,粮草、辎重尽失。幸好被大雨浇醒,又有李存审勉力维持,方得走脱,战后一清点,才知爱子李廷鸾已然死于乱军之中。后来太原转发急报给李曜时,忙中出错竟将李廷鸾战死的消息给漏了,让李曜赶到绛州去送李存勖时才知晓,不过好在并无什么影响。   李克用满心悲怆,然而除了抹泪长叹“使正阳在,何有此失”,以及移书大骂刘仁恭背信弃义外,竟是无能为力,只能坐视刘仁恭实际窃据了卢龙雄镇,且全力围困李嗣昭、李嗣源二人坚守的幽州孤城。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刘仁恭较朱温更为奸诈感受甚深!这个冬天似乎也在为太原悲切,故而到春天即将过完仍似不肯离去。   可是今日不同,今日乃大喜之日。得知李存勖从华州逃出,由最得力的干将义儿李曜寻到并亲自送回,晋王李克用大喜之下,以父亲之尊,亲往宫门口迎接。晋王今日似也想借机一扫霉气,连穿戴也格外注意:头顶三梁远游冠,裹一条玉镖黑介帻;身着九毓大衮冕,系一条七宝金钩带。真是贵气逼人;身边是正室刘妃及李存勖生母晋国夫人曹氏等众妃嫔;身后是河东众将,除嗣昭、嗣源困守幽州,周德威屯军钜鹿外,代州刺史李嗣本、辽州刺史李存敬、石州刺史李存进、义儿军使李存璋、昭义节度使薛志勤、昭德军使李存颢、忻州刺史李存审、义儿军使李建及、沁州刺史李存实、泽州刺史李罕之以及晋王爱弟大同节度使李克宁等,甚至连束之高阁许久的蕃汉马步军都校李存孝在内,全部在列,唯独不见当年风光一时的李存信。   很快,李曜一行风尘仆仆地赶到,李克用虽心念李存勖,但此时见他虽瘦黑了一些别无大碍,也就先不与他说话,反上前执李曜之手:“正阳吾儿……唉,辛苦你了。”   李曜笑了笑:“大王这话可就见外了,为大王效力,份所应当,何来辛苦之说?”   李克用抓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往宫里带,又招呼嘉宾膳食殿入席。   今日真可谓高朋满座,太原管下及羁縻的各镇节度使,各州刺史,太原各级吏曹纷纷来祝贺,包括昭宗皇帝也派了新近被立为太子的李裕前来。淮南杨行密、西川王建、凤翔李茂贞、华州韩建、镇州王镕、夏州李思谏、泾原张琏等众路诸侯甚至契丹可汗也都派使臣来祝贺。晋王也不论亲疏友好,一一谢过。李曜一听契丹也有使者到了,装作随意,问了一下使者姓名,结果那名字他全无印象,也就不再关注了。   酒过三巡,淮南使者戴友规上前来敬酒。晋王推辞道:“孤自木瓜涧后,已发誓,从此戒酒了!”   “晋王但饮此杯,友规有一言相赠!”   戴友规这么说,晋王只好破誓,退入内殿。戴友规跟进,说道:“朱温虽有清口、蒲州两场大败,但因为战时日短,中原又是民丰粮足,因此并未伤到元气。此番又重新广幕兵马,训练新军。下一步便将是出兵邢洺,与晋王争夺河北!晋王还须早日为备。弘农王感谢晋王大恩,一旦朱温出兵,淮南则出兵徐、兖,以分其势!”   晋王听了这话,心中一惊,良久沉默。   忽然,太子李裕带着一点酒气闯将进来,说道:“晋王叔好不知待客之道!怎将寡人等众撂在外边?有什么军国大事要谈,不欲寡人知晓啊?”   晋王忙回道:“臣岂敢隐瞒太子殿下,得可靠消息,朱温要伐河北。当初,朱温与臣有上源之仇,臣屡请伐汴而官家不许,以至其势力膨胀,今日却反要伐臣。还请殿下转陈官家,阻止他出兵。”   太子道:“不瞒王叔,寡人此番来太原,一是为祝贺!二是自黄巢为乱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我大唐子民靡受兵灾,苦不堪言。然而朱温清口败后,不思纵兵之罪,竟又广幕兵马,联合荆南、武昌、江西、镇海等道,共同上表再伐淮南,官家宅心仁厚,体恤万民,不欲黎民再被受兵灾之苦,痛下《罪己诏》,劝各路诸侯,以天下苍生为念,息兵罢战,修养生息!”   晋王点头道:“息兵罢战,臣自然赞成,今日各路诸侯都派使者前来,殿下可当面宣谕。唯朱温辖下各镇没有使者,就烦殿下亲自去传达官家旨意了!”   太子道:“这是自然,寡人明日即赴汴州!”   一场喜宴散后,李克用与刘妃、曹夫人等带了李存勖去问话,太子与各藩使者也回驿馆歇息。李曜在太原的宅子已然还给了王笉,回去不得,还好晋阳宫广大,李曜又是义子身份,李克用早已将文德殿分与他居住,不过暂时还不必早去,膳食殿中只剩河东众将及各曹吏员,正是李曜与自家兄弟攀谈,拉近关系的好时机。   晋王见李存勖无疾无伤,便放他先去曹夫人处,自己则来到薛志勤跟前,说道:“难为铁山,身患重病,还要往来奔波,本可修一书信,派一使者来便是了!”   薛志勤摇头苦笑道:“非也!想昔日随大王自云州起兵,大王身边骁将环绕。铁山不才,也以元勋忝据一位,与众同袍纵横驰骋,建功立业。笑傲天下群豪,何等壮哉?今观大王身边,敬思、存质、君立皆已亡去;存贞新逝;存厚叛逃;正阳、嗣本、嗣恩、存进、存审、存贤又放外任;嗣昭、嗣源、德威领军在外;存孝今日一言不发,恐已再无斗志;存信……大王也不欲再见。唉,如今在大王身侧之人,寥寥而已……铁山老矣!自知不久也将弃大王,追存贞而去!值此众同袍能相聚重逢的大好时机,怎能不来?明日一别,铁山恐与众同袍再无相聚之日了!”说完,竟已是老泪纵横。   晋王也是无限伤感,想起落落、廷鸾之死,更是悲凉。忽而,厅中奏起了《百年歌》:   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五十时,荷旄仗节镇邦家。鼓钟嘈囋赵女歌,罗衣綷粲金翠华。言笑雅舞相经过,清酒将炙奈乐何……   晋王闻歌声而想起洹水、安塞两处战败,皆失爱子,仰天长叹道:“老矣!老矣!难道孤王真的雄风不再了?”   薛志勤也跟着叹道:“铁山不服啊!想我昔日之沙陀铁骑,举国上下,无不望而生畏!大王平黄巢、下山东、存易定、援河中,复代北、定三藩,十几年无一败绩。然而除了前番正阳蒲州一战外,却总是吃他黒朱三的亏。先是上源之难,再有河阳之失,再又魏博易帜,今日又出了刘仁恭背主……听说刘仁恭叛变,也是黒朱三从中离间的原故!究其原因,还是内修文治不够啊!朱温网罗敬翔、李振之辈打点内政,因此府库盈溢,钱粮无忧,虽有清口、蒲州之败,因有中原人口、财赋,实力稍减又复。而我太原也是连年用兵,却只有正阳一人为内政殚精竭虑,可正阳虽有才干,毕竟一人,岂能劈成几半来用?加上连岁饥荒,早已贡赋不充;兵员老迈,无力扩充新兵,连刘仁恭也能败我铁骑。大王才四十三岁,不当言老啊!宜重用正阳等辈,重振沙陀雄风!……此番由正阳任大行台左仆射,铁山甚是欢喜。大王啊,铁山恨不能多生十年,定要追随大王杀入夷门!”说完,竟是激动过度,一口鲜血喷出。   众人无不大惊,忙将他扶入别殿歇息。晋王对众人说道:“你们都道乏歇息去吧,孤今晚要为铁山守夜!”众人一一退去。李曜借口久不回太原,想去街面上看看,暂时没回文德殿,而是带了憨娃儿和几名牙兵,便自出了晋阳宫,也不知去往何处了。   却说晋阳宫里,不多时薛铁山醒来,见晋王独自一人为自己守夜,百感交集,起身谢罪。对晋王道:“铁山将离大王,尚有后事托付。仆死后,请大王奏表李罕之继任昭义。”   “孤知道了。你身体虚弱,就不要再说话了!快躺下歇息!”   铁山躺下,却摇头道:“仆知大王固然不从,若是如此,则将他杀了。否则恐仆死后,昭义不保!”   晋王闻言,未置可否,沉思离去。   次日一早,众人便来拜别李克用,要知道他们俱是刺史之流,更有薛志勤、李克宁、李曜这三位堂堂节帅,自然要各自赶回任上。李克用见李曜双目有些发红,关切道:“正阳怎的如此疲惫,莫非下人粗手粗脚,竟服侍不当?累我爱子,当真该死!”   李曜自家人知晓自家事,昨晚安排了许多事务,几乎一夜未曾合眼,自然疲惫。当下忙道:“大王息怒,与下人无关,实乃儿念及出任大行台左仆射之后,许多事仍是在太原才好处置,因此昨夜将那些事情一并处置了……因此熬了一宿夜,故而有些疲色,不过大王不必担心,儿年岁尚轻,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李克用本想说些关怀的话,可他这人心肠太直,想到河东这两年都有灾荒,偏偏交战又多,今年弄得军械监似乎都没了存粮,若非有正阳不断想方设法打点,只怕局面更加不堪许多,那些劝他多休息的话,到了嘴边也就说不出来了。最后只能执李曜之手,掏心置腹地道:“正阳忠肝义胆,某心中自有烛照,此生必不相负。”   李曜虽然知道李克用这种直肠子既然说此生必不相负,那就真是将自己当做最能信任的人了,不过他还是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扭,只好笑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大王与某深恩厚泽?大王,蒲州之事颇多,今次一别,年内恐难再来太原,还望大王勿怪。”   李克用刚才说得自己都动了感情,闻言哪会怪罪,拍拍他的手道:“不必来回奔波,只管放心去做便是。”他微微一顿,又道:“某今日便传下号令,今后这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的各项事务,只要没有孤王之命,一切便以正阳你的命令为准。”   李曜心中大喜,面上也只是微带笑容,拱手道:“谢大王,如此一来,许多事情倒的确方便了不少,各项事务,也便不至于积压太久。”   他二人说完之时,薛铁山正与众人道别,最后独独握住李存审双手,久久不曾撤去,道:“李摩云系德祥旧主,某昨日劝大王动杀心,可是大王不忍。日后他若果真背叛,不知德祥当如何区处?”   李存审不假思索道:“罕之虽某旧主,也是大王部下。他要真是不忠,某又岂会从他?”   薛铁山喜形于色道:“如此,某便心安了!太原可无李摩云,不可无李德祥啊!”说罢,二人挥泪做别。诸将等也都回任上;各友邦使者自然也都走了,连太子李裕也动身往开封。   晋王为能帮助太子说服朱温罢兵,又耻于据朱温之下,乃修书王镕,转令他移书开封。而此时汴州,朱温正置酒于梁园,召集各部将官作宴,忠义、魏博、平卢、陕虢等羁縻镇,甚至友邦荆南、武昌、江西等也都派来使者。   朱温客气地演说一通“大家要紧密团结在以我为中心的宣武军周围”之类的话,象征性地敬几杯酒,便自个退下,由李振代为宣谕:“你等藩镇皆在东平王照应下,得以保全。年前汴梁伐淮南、蒲州不利,正当积蓄力量,再兴兵勇。自今年起,贡赋须要加倍,直至东平王平定天下。”   宣谕一出,群情大骇,议论纷纷。李振不理,也自退下来,到偏厅去见朱温。朱温问各镇有何反应。李振回答:“陕虢、魏博专心臣服大王,荆南、武昌、江西恐淮南日盛,被其吞并,也都没有异议,只有忠义、平卢二镇似有不服。”   朱温不屑地笑道:“赵匡凝(赵德堙子,袭父位)每年多将贡赋输送天子,标榜李唐忠臣;王师范自诩王青天,我早知他二人不是忠心事我,迫于形势罢了!此二人,我迟早要取而代之。我听说皇帝已派太子出使晋、汴,又欲劝说藩镇罢兵,就要到大梁了,你看当如何应付?”   “此事比较棘手,仆以为只有以进为退,断其妄想!”   “如何以进为退,兴绪可细细道来?”   “郓州自庞师古之后,节度使空缺,大王可奏表兼领天平军节旄,自王忠嗣、安禄山之后,天下再无一人领节三镇者,因此天子必定不从,那么大王就选一个威武强辩者为使,以虎威震慑,天子迫于虎威,必以三镇授节,定不会再敢说罢兵的事了。”   朱温思考一下,笑道:“判官韦震可胜此任!”乃唤过韦震,授命给他,并嘱托:“此事若成,则为天平留后,实掌军府!”韦震因而欣喜赴阙。   不二日,王镕书信及太子全部到达开封,说请罢兵事。朱温对太子阴笑道:“殿下勿忧,臣已遣使赴阙,上表罢兵事。殿下可在开封小住几日,容臣下尽尽忠心!”说完,也不待太子置个可否,便令人送往驿馆歇息。名为招待,实是软禁。   那韦震来到长安,入宫觐见天子,奏明请授朱温天平军节旄。李晔皱眉道:“朱卿已为宣武、宣义两镇节度使,自安贼之后,再无一人兼领三镇者,不如奏表他人领节,朕定当准奏。”   韦震力争,李晔仍是不许。韦震遂趋上前至龙案边,一手掐住李晔腕。群臣大惊失色。李晔惊怒道:“你如此犯上,欲谋反不成?”   韦震道:“臣无兵无粮,自是不敢谋反,但有一语启奏陛下。如今太子仍在开封,东平王正日夜等待陛下答复!”那意思明显得很,我韦某人无兵无粮,他朱大王可是有兵有粮,还有太子在手的!   李晔已然浑身冒汗,稍带哭腔道:“你切松手,朕答应就是,唯请朱卿速送太子回来。”   韦震这才退下,昂首回了汴梁。   宰相裴枢奏道:“朱温胁迫天子,狂妄至极。请诏太原、扬州、成都诸道兵马征讨!”   崔胤一贯是朱温麾下摇旗之辈,闻言辨驳道:“陛下刚刚下了罪己诏,敦请天下罢兵,裴相公却要兴兵,这不是违旨还是什么!”   李晔闻二相言语,想起方才被韦震抓腕,心有余悸,又看了王抟一眼,见这位王相公安安静静站着,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不禁叹道:“罢了,罢了!二卿不要再说什么兴兵罢兵的事了,任他们弱肉强食去吧,朕惟愿大唐社稷为有德者代之,不欲黎民再靡兵灾了!”说完,潸然泪下退朝,众臣恻然,各自叹息。   韦震“凯旋”回到开封,朱温便以其为天平留后,送太子还阙。然后召众将佐商议道:“清口、蒲州之败,损失我汴军近半,又折了都指挥使庞师古,这不是统军将帅的过错,实在是我轻敌所致!我今复募得新军八万,我意用时半年,训练新军,而后再度伐淮,你等以为如何?”   只见葛从周刀眉一挑,上前道:“大王,末将有一言相进。”   “通美但讲无妨!”朱温见是葛从周,便露出微笑,显得很平易近人。   “从清口之败,足见淮南能人辈出,将士同心,某以为暂时不可征伐!”   朱温沉下脸色:“依通美所见,我还是从天子圣言,罢兵休战吗!”   “从周并非此意!”葛从周接道,“我意,大王不如出兵邢洺,先伐河北。”   朱温不悦颜色稍退,但却回道:“李克用兵多将广,号称天下第一强藩,伐河北岂会比淮南更有胜算?特别是河中那位李正阳,人称文武全才,更不可轻视。”   “要说独眼龙强盛,三年前,末将赞同,可是今非昔比。晋兵主力,还是中和岁南下勤王的十几年老兵,猛勇早已不及当年。李克用自从封了晋王后,又大封大赏,不思进取。虽知笼络人心,却不明聚财之道,加上河东连年歉收,虽有河东军械监为其张罗,但就探子细报,太原已是入不敷出!李克用靠吃老本,实已外强中干。洹水、安塞两场大败,可窥全豹!至于李正阳……他虽了得,只怕亦有私心,否则为何太原入不敷出之后,他却能在河中建造新城?只怕他与李克用已是貌合神离。我伐河北之时,李正阳未必听命李克用,出兵相救!”   葛从周说到这里,座中敬翔轻捋黑须,哈哈大笑,对朱温说道:“通美所言最是可取!四方之冠,莫大于河北。河北平则六军盛而天下震!李克用已是强弩之末,李正阳既为节帅,已生自利之心,独眼龙不足惧了!”   朱温也大笑:“我意也是伐河北!只是担心军中对清口、蒲州之败不能释怀,故而一试将帅心思!通美慧眼独具,堪称当世名将,自今日起,接替庞师古为汴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给我用半年时间训练新军。子振总揽筹措钱粮事,预定秋后,出兵邢洺!”   葛从周却接口道:“半年恐怕太久,刘仁恭素有野心,一旦夺回幽州城,必欲吞并河北,迟则被他先得!从周愿立军令状,只消三月,定为大王训练出一支能征惯战的新兵!”   李振出列道:“大王训练新军,仆有一策请献!清口之败,败在遭水时,士卒溃乱,不听指挥,自顾奔命,以至丧我主帅!因此,当新立一军规,各级主将有战死或逃命的,部下皆斩,此名‘拔队斩’。如此,兵士便不敢弃长官而私自逃命,可存大军的栋梁,也可令兵士死战求胜。”   葛从周闻此苛法,连忙摆手谏止道:“此策不便行。兵法曰‘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务须一战,也当以斩将夺兵求胜为首先,若行这条军规,是把万千士卒的性命看做儿戏,大王纵使取得天下,恐也不得民心。何况作为士卒,若长官不幸战死,必惧死而投降或者逃跑,是令军队自溃。”   李振辨道:“通美身为大将,不可有妇人之仁。士卒食大梁俸禄,沙场效命,职责所在,何况人一旦为兵,也是富贵功名险中求,岂能怕死!通美所担心的长官不幸战死,部下必降或逃,可再加一条军规,纹面!即于面前纹上汴军及归属部字样,终生褪不去。天下再大,也无安身之所,必然不敢降逃,只有以战死或自裁,以使家族保全并蒙荫。”   葛从周尚欲力争,只见朱温挥手制止:“通美练兵,牢记我一句话:恶虎难敌群狼,我不求军中有李存孝那般的猛将,但求每个士卒都如通美你,有大局观,能戮力同心为战,则无坚不摧,无往不胜。兴绪所言,有利协作,甚是有理。自即日起,军规中,加此二条。拔队斩!纹面!”   军规既下,葛从周也只得聆听教诲,自去训练新军,三月无事。这日,朱温收到邸报,幽州刘仁恭派长子刘守文奇袭沧州,义昌节度使卢彦威弃城逃走。刘仁恭遂取得沧、景、德三州,奏表刘守文为义昌节度使。朱温接报,召集敬翔、李振、葛从周等将佐议事,说道:“果如通美所料,刘仁恭抢先下手了!其欲壑可不是义昌一镇可填。”又问葛从周新军训练如何?   回答:“早已蓄势待发,但候大王一声令下,必将踏平河北。”   朱温心中踏实。刚好有侍从来报:“卢彦威已至开封,求见大王。”   朱温道:“定是向我求兵讨刘仁恭来了!”   敬翔道:“刘仁恭也有书信送到,请修好,会兵同击钜鹿周德威,平分河北。大王以大局计,此时不宜与刘仁恭反目!”   朱温嘿嘿一笑,道:“我自知晓。”乃传见卢彦威。   很快,卢彦威入厅。朱温道:“卢公守沧州十余年,如何一朝尽失于刘仁恭了?”   “东平王固知沧州临海,盛产海盐,刘仁恭贪我盐利,却乘我不备来攻打,彦威无奈,只能求于朱温贤弟了。”   朱温听卢彦威此时竟敢自称为兄,更是不悦:“然而我所听到的,却是卢兄仗恃盐利富国,渐生暴淫之心。既知刘仁恭将入侵,却不修城防,整日以虐淫-女奴为事,焉有不败之理啊?义昌既失,某料兄是不能复得了!不过弟可代兄表奏一章,入京执金吾,以表弟心!”   卢彦威惭愧而退。朱温遂修书两封,一表天子,请卢彦威领金吾卫大将军;一移刘仁恭,约会军钜鹿。   葛从周乃请朱温检阅新军。朱温欢喜前往。即至军营,葛从周一声喝令:“恭迎大王!”只闻鼓声动地,呐喊震天。又见旌旗招展,枪戟森森。很快,八万新军以五十人为一队,组成一小方阵,队长执旗居前。十队为一营,十营为一军,共十军,组成一庞大方阵。六万步军在前,每军依次为刀楯营、弓弩营、器械营、长枪营、短刃营等,火头营据末。两万骑军在后,分别有飞骑营、骠骑营、精骑营、龙骧营、神威营、拱宸营等。   朱温放眼望去,不及尽头,面上展露出如桃花开放般的笑容,遂就军前检视。但见士卒个个精神饱满,斗志昂扬,所著衣铠,都是新造的精甲,光彩夺目。然而更新颖的,还是士卒双颊上的纹印,只见左颊所纹系一醒目的“汴”字,右颊是归属部军号,如“张刀十七”,即指张归霸部刀楯营十七队。十军都指挥使分别为牛存节、张存敬、张归霸、张归厚、刘知俊、康怀贞、徐怀玉、氏叔琮、杨师厚、王重师。朱温一一检视毕,乃宣谕全军,鼓舞士气一通,着令择日出兵。   等军马到达钜鹿,刘仁恭派单可及率军来会,军前听命朱温。单可及轻视周德威,请先出击。朱温求之不得,立刻准许。周、单二将阵前相斗,真是往来不让毫厘,上下岂饶寸分。不过周德威之勇本与高思继仿佛,单可及既然不是高思继对手,如何能赢周德威?战得二十余合,单可及果然不敌德威骁勇,败下阵来。   王彦章望见,对葛从周说道:“某闻周阳五也是当世英雄,待某这就往阵前,将他擒来。”说罢,即欲奋铁枪前奔,却被葛从周拦住:“子明不可造次,岂不闻军中有新规,名‘拔队斩’,为将者,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亲冒矢石,以免有个万一,全军陪葬。”   王彦章不能理解:“何为‘拔队斩’?彦章闻所未闻。某只知上阵杀敌,不懂劳什子的厮鸟军法,若以此论,岂不要负某平生所学?”   葛从周苦笑道:“此乃大王军令,不从者斩!”   王彦章顿时皱眉,道:“那我找大王说去。”遂驰马至朱温面前说道:“大王!彦章做不了这兵马副使,甘愿为一小卒,亲身杀敌!”   朱温大吃一惊,闻名原因之后,无奈道:“军规是我所定,不可更改,如此却是委屈了彦章!”   “彦章为报大王赠马之恩,何惧委屈,即使终生为卒,又有何憾!”王彦章话刚说完,便已脱下将军甲盔,白衣上阵。当时两军已战成一团,只见周德威红袍飘舞,马槊之下,汴军士卒已伤亡数十。王彦章大喝一声:“周阳五休得放肆,识得铁枪王彦章么?”   周德威放声一笑:“朱憨儿的手下败将,某怎会不知!可是,你如今不过一个白衣小卒,怎配与我对战!”   王彦章大怒,擎铁枪来挑斗。周德威举槊挡住。这才真是一场龙争虎斗,两人俱是天下有数的悍将,打得何其精彩。不过周德威先前已然有过一战,年岁又较王彦章大了不少,战得四五十回合,周德威气力不继,败下阵来。大惊之余,急令收军回撤。葛从周何等经验,立刻抓住机会,从后掩杀一阵,晋军败退。周德威只好弃钜鹿大营,退入青山口,依险据守。   葛从周占领晋军营地,请命朱温,乘周德威大败,一举而下邢洺三州。朱温同意,并说道:“自从李正阳做了洺州刺史,洺州已然强过邢州,如今邢洺磁三州,主力屯于洺州,可先攻下。邢、磁随即可取。”葛从周乃领张归霸、徐怀玉、杨师厚、王重师部两万众移师洺州。   洺州刺史邢善益,乃是从大同调任而来,他以马军列阵于城下相迎。葛从周挥师而上,邢善益力拒,汴军不能胜。王彦章仍是白衣上前,喝道:“邢善益,可识得铁枪王彦章么?”这邢善益十年前即是孟方立帐下大将,颇有资历,怎不闻王彦章名号。此人在李曜麾下第一悍将朱八戒手下竟能不死,岂是他奈何得了的?当下吓的六神无主,急令收军入城。可是已经迟了,王彦章见他想走,一夹马腹跟上前去,手臂一抖,送上一枪。邢善益好似一片缟布被人绷直了一下,又一抛出,身体一挺,然后绵软无力飘飘然落于马下,洺州至此易手。   葛从周马不停蹄,将得胜之师引至邢州城下。邢洺节度使马师素乃是一个文官,治理地方还算可取,要他上阵杀敌,那纯属肉包子打狗,绝对有去无回。他惊闻洺州失守,朱温大军将至,慌慌忙忙逃回了太原。葛从周不费吹灰之力,便即进入军府。休整一夜,次日回军再攻磁州。   磁州刺史袁奉韬,与邢善益同时自孟方立归晋,乃是一对挚友,更有助晋王围住李存孝的功劳。闻葛从周攻洺州时,早已固城壁垒,严阵以待。葛从周攻打了三日,城池未下,固守得还算拼命。可是至第四日,磁州城已经处处断壁残垣,守城的千余士卒也伤亡殆尽。葛从周令军士于城下高呼:“袁奉滔还不投降,更待何时!”   袁奉滔料已难守,流泪回道:“奉滔镇磁州多年,深受晋王厚恩。唯有以死相报,与城同亡!”说完,挥剑自刎,一腔忠魂寻他那挚友邢善益去了。磁州也就改姓了。朱温于是奏表葛从周为邢洺节度使,加检校司空。   然而葛从周深知取邢洺功劳,王彦章莫大。葛从周虽不结党,也没有拥兵自重之心,但却偏爱带兵打仗,此时恐王彦章异日必将取代自己,深觉此人断不能留在军中,就对朱温道:“王子明勇冠中原,末将请辞帅位,让于子明!”   朱温很是惊讶:“汴梁新军,都是你所训练,通美之帅才,有目共睹!怎的突然便要请辞?王子明确实骁勇,我但将他置为亲牙,通美勿以为念好了!”遂收王彦章为牙将,代李思安为开封府押牙、左亲从指挥使,朝夕伴随在自己身侧。   葛从周五日内大败周德威,夺取邢洺三州的消息很快越过太行山,传入山西四镇(河东、河中、昭义、大同),山西士民无不惊骇。关键是他们一向自认为沙陀铁骑天下无敌,早些年河阳之败是因为众寡悬殊,后来洹水、安塞之败都是中了敌人的奸计,这三次败仗实属意外。可是,邢洺之战却是实打实的正面交锋,葛从周竟然能在清口、蒲州败后,仅用三个月训练出来的新军就将强大的沙陀兵打败,因此对葛从周那是敬畏的了不得,于是传出一句俚语: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      第210章 力挽天倾(叁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早在朱温开始在汴梁募集士卒,命葛从周训练新兵之时,李曜已然从太原回转河中。他在太原做了一些善后,也为一些事情打了伏笔,回到蒲州时,心中思来想去的事,除了冯道能不能顺利将李嗣昭、李嗣源连带高思继兄弟接应出来之外,就是赵颖儿的安排。   按说赵颖儿年纪是真的不大,十八岁都还未满,婚嫁之事,着实不必着急。要知道,同为女子的王笉还比她大两岁呢,按照李曜的想法:“就算嫣然也还是‘大学未毕业’的年纪,颖儿这年纪放在后世,通常才刚进大学,这有什么急的?”不过,他总归算是了解了颖儿的心思,回到蒲州之后便打算去与她父母一说,待得眼下几桩大事办妥,便先为她定个名分。   谁料回到蒲州之后,接连几件麻烦找上门来,弄得李曜第一次感到有些焦头烂额。   第一个麻烦,出在河中医学院,更近一步说,出在王笉的女子之身上。事实上这个麻烦李曜在当时知道了王笉是女子之后有过一定担心,但思虑一番之后又觉得不会有大问题,然而最终还是出了问题,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这个麻烦就是,不少从落魄学子中搜罗而来的男弟子,对王笉的性别提出极大的质疑,并且有不少学员出现“罢课”,甚至来找节帅府喊冤——虽然李曜觉得这跟“冤”毫无关系,但这年头不兴申诉,这种行为用上访形容似乎也不妥,只能这么说了。除此之外,女学员的招募工作,也做得颇为不顺,这一点让李曜心中最是着急,因为他对随军护士的作用是非常看好的,这个工作不能一直拖下去。   两头加在一起,李曜觉得有些难办,但同时也知道,他必须把这件事处理好,其实在他看来,男学员罢课的事情好解决,唐人连女皇都接受得了,女院正又有何妨?麻烦的反倒是女学员的招募。   众所周知,要在中国的古代史籍中寻找女性的身影,通常都会收获甚微。因为在帝制时期的中国,基本上所有的事业领域都是男性的天下,而良家女子最得体的生活状态应该是默默无声地呆在家中。但这并不是说,所有女性都绝对地在家庭内部活动,各个事业空间都由男性绝对地独霸。比如说医学这个领域,从古至今,参与医疗行为的女性其实不乏其人。   李曜也弄不准最早有女子参与医疗事务是在什么时候,他只知道从《汉书》的记载中,已经看到有女医服务于后宫。自此以后的北周隋唐各朝,似乎也都有使用女性参与宫廷医药事务。至于说,既然宫廷中使用了女医,这些女医来自哪里?是否应该有一些相关的制度性规定?这个李曜就不太清楚了。还是王笉告诉他,说本朝一条规定女医教育的令条文“女医”条里说:“诸女医,取官户婢年二十以上三十以下、无夫及无男女、性识慧了者五十人,别所安置,内给事四人,并监门守当。医博士教以安胎产难及疮肿、伤折、针灸之法,皆按文口授。每季女医之内业成者试之,年终医监、正试。限五年成。”   在这以后李曜才知道,原来在唐代,女医已经进入了国家的制度视野,专门培养女医的教育机构已经出现。并且,唐代女医教育的设立、学生的选取、医博士教习女医的授业内容及讲授方式、女医的考试及学习年限等,也就都比较清楚了。   李曜为此又稍微详细一些地请教了王笉关于医学教育沿革的情况,根据王笉的说法,从整个医学史的发展来看,中国最早有医学教育是刘宋元嘉20年(443年),太医令秦承祖奏置医学,以广教授。但直到隋朝创设太医署,此前很长时期内,医学教育似乎都处在粗略草创的状态。隋设太医署,应该是医学教育体制化的重要一步,而唐承隋制并进一步发展,才使医教体制具体化和完善化。   不过李曜以医学门外汉的角度来看,觉得还有另一个意义深远的发展,就是医学知识的传承,由之前的基本上依靠家族内部世代相传,发展为以公开发表的医学著述和公开性的医学教习为主。从这两方面重大发展来看,所谓女医教育,应该也是在隋唐年间才出现,而且很可能是唐代的创设,是医学教育走向具体化和完善化过程中的产物。   再次问过王笉之后,李曜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唐代医学教育较隋朝更为发展的两个最主要的体现,一是教习和考校制度的进一步规范化;二是课程分科的发展。唐代太医署医学教育设有医、针、按摩、咒禁四个分科。另有药园生的培养,其教习似乎不在太医署而是在京城及各地的药园中进行。再就是女医的培养,“女医”条规定女医要“别所安置”,即不和太医署医学生安置在一处。而“别所”又是何处?王笉告诉李曜,朝廷的办法是“尚药局侧,造别院安置也。”也就是在尚药局旁边造别院安置。她同时告诉李曜,除此之外,另外还要分派四个宦官,对她们严格看守。   李曜这才知道,唐朝虽然有女医教育,但却是在一种相当封闭的管理体制下进行的。从这两点来看,女医教育培养的人才应是主要供给后宫驱使。因为,其一,她们就学地点很可能是在内廷机构尚药局旁边;其二、正因为她们业成后要直接面对后宫嫔妃提供服务,属于皇室成员的贴身仆从,自然也就不可避免地知悉一些宫中内幕,才要对她们严加看管。   这些女医,取自“官户婢”。李曜知道,唐代从身份上将民众分为良人和贱人,属于官府的贱人称官贱人,官奴婢、官户、杂户,构成唐代官贱人的三个阶层,其中官奴婢身份最低,官户稍高。此处所说“官户婢”,则是官户和官奴婢两个阶层中女性的省称。   另外,唐代的官奴婢,“凡初配没有伎艺者,从其能而配诸司;妇人工巧者,入于掖庭;其余无能,咸隶司农。凡诸行宫与监、牧及诸王、公主应给者,则割司农之户以配。其余杂伎则择诸司之户教充。”在古代,医术属于“杂伎”,所以女医是从配于诸司的有伎艺的官婢中选取。若官婢取用不足,就要扩大从官户女性中选取。最终取足五十人,按照后世的说法,这就是招满一届了。   从“官户婢”中选取女医时,还要依据三个标准:第一,年龄上要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比起太医署学生和药园生来说,年龄略偏大。唐代药园生取人是十六到二十岁之间,太医署学生取人也是这个年龄段。但李曜估计,这些女医因为主要学习生产生育的知识,因此就要求最好是达到一定年龄的生理上成熟的女性。这是二十岁以上的女性所能满足的条件。   其次要求是未婚嫁、或者即使婚嫁也不曾生育的女性。这个事情李曜知道原因,在唐代以前,女性担任助产者,拥有丰富的经验很重要,这样,婚嫁生育过的女性就比未曾生育的女性更占优势。但唐代的女医教育,主要为后宫需求而设,也就是说,一旦被选为女医,就意味着将专属于后宫驱使,而且极可能将终身服务于后宫之中,直至老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的命运近似于宫女,而宫女都是没有家室的。与之相类,女医也最好是没有家室的女性,即使有丈夫,至少也要没有子女才好。当然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在汉唐时期,女性生育通常会被认为是秽污之事,被视为是不吉的。而女医既然要直接面对后宫嫔妃提供服务,当然就被期望是洁净的,那就要选择未生育的女性。   在满足了上述两个条件的“官户婢”中,选择资质较好的女性,聪慧一些、领悟力好一些的人,会便于教习的进行。   这些女医主要学习安胎产难,兼及疮肿、伤折、针灸之法。从现实需求上来说,面对人们的生育生产,从胎儿孕育到生产到产后照顾的期间,以及在此期间孕妇身体上可能出现的某些不适症状等,单有男医可能会有诸多不便,会显得不够。从而,女医也就被需要。其实不惟唐朝,自古在生育生产事项中有经验的女性便担当着重要的角色,因而有“稳婆”这个职业。只是在唐以前,辅助生产的女性可能主要依赖经验,而唐代从制度上设置了女医教育机构,从而保证了有一定水平的女医的供应,这在女科的发展史上是一大进步。   承担教授女医之任的是医博士,女医要学习的疮肿、伤折、针灸之法分属医、按摩、针不同的科目,则教授女医的医博士,可能由太医署各科博士兼任。但由于这些医博士也都是男子,因此教习的方式是“按文口授”。   河中医学院目前开设的科目,基本上是对比太医署学生的教习来定的。医针生都要学习医经和医方,学生自身要读习,博士也要讲解。尤其是《素问》、《黄帝针经》、《甲乙》三部经典,需要按照讲五经的方式精加教习,即是先让学生读经文,等读熟了之后,博士再“案文讲说”,对学生讲解其中的义理。按摩生也要读习相关经、方,不过总体来说,按摩和咒禁两科的学习内容重在技法,对于学理的要求相对低一些,这大概是由这两科本身的学科特点所决定的,不过李曜由于不懂医术,对这些事情的了解程度也就是“听听报告”就完事。   比较起来,女医学习的主要特点是她们自身不读经方,由博士“口授”。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官户婢”大多本身没有足够的文化知识,不具备读医经医方的能力。显然,这将导致女医学理性不强,她们所学很难达到太医署医学生所学的精深度。从而,她们所能够达到的医疗水平和医学造诣的高度,都不可能超过太医署医学生。当然,学得不够高深并不是招不到学员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李曜目前还没有宣布这些女学员今后会被如何“安排工作”。而李曜之所以不宣布,其实也是在纠结:如果告诉人家今后是随军的,恐怕更招不到人了。   想想看,成千上万的青壮男子,几个或者几十个年轻女子夹杂其间,这想起来都让这个时代正常的女子视如虎豹,谁敢应募?而李曜不宣布也有麻烦,就是她们或者她们的家长以为成了医学院的女学员之后,今后就呆得在节帅府一辈子了……这显然也糟糕之极。   再有就是女医的学制是“五年”,这个时常也很麻烦。如果是宫廷女医,在学习期间,女医要进行季试和年终试。季试由学业有成的女医主掌,年终试由医监、医正主掌,所试应该主要是实践能力。比起太医署医针生“其考试法式,一准国子监学生例”的月试、季试、年终试来说,女医的考试应相对较为简单。另外,太医署医针生还有业成试,还要试策。而“女医”条并无业成试的规定。倒是按摩、咒禁生“其业成之日,并申补本色师、工”,药园生“业成之日补药园师”,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与女医业成后的情况较为相似。大概是按摩、咒禁科及药园学皆重实践而相对学理性不强,恰与女医教习的特点暗合。   李曜左思右想,觉得这里面的关键在于三点:其一,年龄限制,河中培养女医并非主要培养接生、妇科之类的医生,大可不必一定要二十岁,如果放开年限,一来招募范围变大,二来年纪小一些的女子来学医,则医学院还可以同时教授一定的文化知识;其二,工作安排,这个几乎不必解释,“包分配”永远都是最让“家长们”放心的;其三,要消除后顾之忧,但凡军医,都有可能死于战争,而其中如果有女医,则麻烦更多,行军、驻扎都要防范某些男兵甚至将领的骚扰,因为这种事就算在后世,文明时代也常有发生,何况现在?李曜最纠结的就是这一点,但除了严刑峻法,一时又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河中医学院只是草创,要改变学制、学龄之类都很容易,关键还是在于工作安排。最后李曜与王笉商议出几个办法,准备以此为核心,慢慢完善。其中最关键的有三处:   其一,高薪。随军军医、女医按照医术学位分为三个级别,其随军时的俸禄,比照该次出征的主将、副将、俾将的俸禄对应发放,平时比照从八品下、正九品上、正九品下三级官员俸禄发放。   其二,提高地位,强化安全。军医随军出征时统称医官,医官长临时享受都虞候衔级,随军医官集中驻扎,驻地在主将帅帐附近,由主帅或主将牙兵护卫。医官长有保护所率医官的义务,并直接对主帅或主将负责,如有不服医官安排,甚或谩骂、凌辱医官者,均以军规‘以下犯上’之罪论处。   其三,服役限制。河中医学院毕业学员,无论男女,强制服役年限为二十年,二十年服役期满,可选择回院研究医学,也可选择进入医学院今后在各州、县开设的医馆行医,当然也可以脱离医学院系统,自行谋生。学员自医学院毕业后,自动进入服役期,但家中、族中有直系亲属红白喜事,可请事假三日,须守孝者,准“孝假”最多三年,一般提倡从简,为三月。所有医官均可自行申报延长服役,最长为六十岁。最后一条是:男女医官均可自行婚配,节帅府对此不做任何要求、安排。   这件事安排下去之后,会引起多大反响,李曜都没空去想,因为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情等着他:河中士绅联名请愿,要求节帅“勿忘根本,重农抑商”。   在后世,从北洋政府开始,联名请愿这种事极少有获得当局重视的,挂着民主的大旗都是如此,何况大唐?所以李曜就没当多大个事——在河东我就是这么干的嘛,在河中再干一次,你们激动什么?何况联名的士绅里面,缺了入股东升新城建设的几大世家,看起来应该是不成气候的。   谁知道这一没注意,就出现问题了。那些士绅虽然被李曜无视之后看似偃旗息鼓了下去,然而没过几天,李袭吉就喝史建瑭一齐匆匆来报,说军中似乎有人煽动士兵情绪,意图不轨。   当时李曜虽然吃惊,但却也非常不解,河中的士兵待遇可以说是大唐首屈一指的好了,煽动士兵?从什么方面煽动呢?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此前河中镇军都是本地人,绝大多数祖祖辈辈居住河中,有不少人家中虽然算不得富裕,也还算殷实,这次东升新城的建设居然将某些商贾与河中的大世家并列为股东,而偏偏除了几个大世家之外,其余也算颇有家世的家族却不得其门而入,无法参股,这让人觉得节帅根本未曾考虑过重农抑商之事,此次新城扩建令纯属胡闹。这些家族和那些原河中镇兵之间联系很深,关系网盘根错节,他们自然有本事说动这些人,在军中隐隐结派,想要有所举措。   “逐杀节帅?”李曜心中冷笑了一声,暗道:“放两名大商人进股东会,本来就是我故意为之,目的也确实就是要逐渐提高商人的社会地位,重农抑商……哼,那是有讲究的,我要是像你们希望的那样一味抑商,那我不是白读了一千多年历史?”   事实上从李曜割发断恩,独立出代州李家出任河东掌军械监开始,他就开始想办法推行鼓励和发展工商业的政策,并且带领河东军械监身体力行,而这几年的事实也证明了这条路子是可以走的,效果也是明显的。关于中国古代的重农抑商政策,李曜穿越前曾经有一次在党校学习时曾经听过几节课,心里对这件事是有一定考虑的。   重农抑商这种经济思想,并不是与中国古代历史与生俱来的,而是有一个从思想到政策的产生形成过程,是一种历史产物。经济思想是对经济发展状况的反映,经济思想也是经济政策的先导,被政府采纳并确立为指导经济工作的经济思想是为经济政策,而经济政策的推行又势必影响到经济发展状况。经济思想、经济政策和经济发展状况之间,是一个动态的相互影响的运动过程。   李曜记得中国古代工商业的最初发展模式有着突出特点,就是在商朝和西周时期,工商业的发展模式是所谓的“工商食官”,即工商业由王朝官府垄断经营,全部工商业为官营国有。在这一历史时期,王朝国家既重农,又重工商,不存在主张抑制工商业的思想和政策。如《史记·货殖列传》就引《周书》说:“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而《逸周书·程典》则载周文王也说:“士大夫不杂于工商,商不厚,工不巧,农不力,不可成治”,“工攻其材,商通其财,百物鸟兽鱼鳖无不顺时”,主张农、工、商、虞四大行业各专其业,共同发展,工商业和农业同样被视为社会经济不可缺少的组成门类,行业之间也没有主次重轻之分。   抑制工商的思想和政策,是随着东周(春秋时期)以后私营工商业的发展而产生形成的,经历了从春秋时期到战国时期的一个较为长期的历史过程。自春秋时期,民间私营工商业开始出现与发展,“工商食官”格局被逐步打破,就是在官府继续经营国有工商业的同时,民间私营私有的工商业开始发展,打破了工商业全部由官府垄断经营的局面,形成官营工商业和私营工商业并营并存的新局面。   春秋战国时期,民间私营工商业日趋发展壮大,商业贸易活跃,引发了一系列经济、政治和社会问题。私营工商业者靠经营工商业迅速发家致富,一则“富可敌贵”,不少工商业者积累起巨额财富,富比王侯,甚至“拟于人君”,对王朝国家的等级秩序、统治秩序造成了强烈冲击;一则“滞财役贫”,“兼并小农”,很多工商业者“以末致富,用本守之”,“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凭借资产购买兼并农民的土地,武断乡曲,对王朝国家的统治基础造成了强烈瓦解;一则诱使农民“弃农经商”,工商业比农业优越的经济绩效引发农民大量放弃务农转而从事小工小商经营,冲击破坏了社会经济的基础。面对这种情形,统治阶级中的许多人从王朝国家的根本统治利益出发,开始思考针对民间私营工商业的对策,逐步产生并形成了重农抑商的思想和政策。   这一时期,重农抑商的思想和政策有许多典型代表,核心的主张是要巩固国家政治统治,必须重农,而要真正做到重农,就必须抑商,必须抑制私营工商业的高度发展,把重农和抑商结合统一起来,来消弭引发严重经济、政治和社会问题的根源,使王朝国家的统治秩序尊卑有序,使王朝国家的统治基础稳定牢固。当时,典型的重农抑商思想和政策,可以在《管子》和《商君书》里找到不少。   譬如《管子?权修》载:“上不好本事则末产不禁,末产不禁则-民缓于时事而轻地利,轻地利而求田野之辟,仓廪之实,不可得也。”   《管子?治国》又载:“凡为国之急者,必先禁末作文巧。末作文巧禁,则-民无所游食。民无所游食,则必农。民事农则田垦,田垦则粟多,粟多则国富。国富者兵强,兵强者战胜,战胜者地广。是以先王知众民、强兵、广地、富国之必生于粟也,故禁末作,止奇巧,而利农事。今为末作奇巧者,一日作而五日食。农夫终岁之作,不足以自食也,然则-民舍本事而事末作。舍本事而事末作,则田荒而国贫矣。”   《商君书?农战》则载:“夫民之亲上死制也,以其旦暮从事于农。夫民之不可用也,见言谈游士事君之可以尊身也,商贾之可以富家也,技艺之足以糊口也。民见此三者之便且利也,则必避农。避农则-民轻其居。轻其居,则必不为上守战也。”   《商君书?外内》还载:“民之内事莫苦于农,故轻治不可以使之。奚谓轻治?其农贫而商富,故其食贱者(而)钱重。食贱则农贫,钱重则商富;末事不禁,则技巧之人利而游食者众之谓也。故农之用力最苦,而赢利少,不如商贾技巧之人。苟能令商贾技巧之人无繁,则欲国之无富不可得也。故曰:‘欲农富其国者,境内之食必贵,而不农之征必多,市利之租必重。’”   如果要追溯的话,重农抑商这种思想形成并升级为国家政策而且得到切实推行,应该是始于管仲在齐国的改革。管仲明确提出了“无夺民时,则百姓富,牺牲不劳,则牛马育”的重农政策,实行了诸如推广铸铁农具、改造盐碱地、分配公田、相地衰征、相壤定籍、与民分货等具体的重农措施,又首创推行了“官山海”政策,通过实施制盐业和冶铁业的官府垄断运营,沉重打击抑制了齐国的私营盐铁业,使盐业和铁业重新回到“工商食官”状态。后来,商鞅在秦国变法时,也将重农抑商政策作为国家的基本政策强力推行,实行了更加严厉全面的具体措施,标志着中国古代各王朝均奉为金科玉律的重农抑商政策全面成形。   秦强与商鞅变法,而商鞅所行的就是重农抑商政策,并且有着明显的极端化倾向。商鞅身死后,重农抑商政策仍在秦国继续推行。到韩非子主政时期的秦国,明确了“农本工商末”政策,重农抑商政策又开始称为重本抑末政策,还把工商业者视为国家的“五蠹”之一,明确主张铲除“五蠹之民”,加以更加严酷的打击,抑商政策的极端化进一步强化。大富商吕不韦当政时,抑商政策虽有所缓和,但政策本身仍然十分明确。《吕氏春秋?上农》载:“古先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民农非徒为地利也,贵其志也。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主位尊。民农则重,重则少私义,少私义则公法立,力专一。民农则其产复,其产复则重徙,重徙则死处而无二虑。民舍本而事末则不令,不令则不可以守,不可以战。民舍本而事末则其产约,其产约则轻迁徙,轻迁徙则国家有患,皆有远志,无有居心。民舍本而事末则好智,好智则多诈,多诈则巧法令,以是为非,以非为是。”就是明证。秦始皇统一全国后,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勤劳本事,上农除末”政策,甚至把商人和罪犯一同看待,多次遣发商人等到边境地区戍守,加以严酷打击。   秦朝自商鞅变法以来的重农抑商政策,标志着中国古代历朝重农抑商政策臻于成熟,它所采取的具体的重农抑商措施也探索出了成功的实践经验,对后世历代封建王朝继续推行重农抑商政策,既提供了成熟系统的理论,又提供了卓有成效的运作模式,并在后来的历史发展进程中产生了明显的路径依赖效应,对当时经济发展进程和社会发展进程产生了重大影响。   有秦国迅速富强的成功做示范,自秦朝以后的历代王朝都将重农抑商政策作为一项基本国策加以推行,并由这一基本政策衍化出轻商、贱商、鄙商的观念和意识,形成一个包括意识、观念、思想和政策在内的有机整体,根深蒂固。在原先的历史上,一直持续到鸦片战争爆发前后,重农抑商政策才开始走向破产,直至消亡。重农抑商政策基本上与古代帝制王朝时期相始终,其中秦朝、汉朝、唐朝、明朝、清朝时期的重农抑商政策都具有典型性,反映的是王朝政权对社会经济的干预支配和操纵控制。   秦国的成功不是幸与,李曜当然知道重农抑商政策的历史必然性和一定的合理性。重农抑商政策被历代王朝长期推行,正是因为它可以对维护王朝政权统治发挥重要作用,这就是后世很爱说的“历史的合理性”。   农业是古代世界决定性的生产部门,农业经济的状况直接关系到国家的经济状况、国家的财政状况和国家的盛衰存亡。王朝统治者在实际的统治实践中,对此形成了明确清晰的认识。通过从思想到政策的演进,王朝统治者把发展农业作为国家大事来抓,采取鼓励农业和抑制民间私营工商业的措施,将尽可能多的劳动人手固着于土地之上,最大程度地实现劳动力资源与土地资源的直接结合,来切实稳固和推动农业生产的发展,并从根本上维护国家政权统治,是十分必要的,也是十分必然的。重农抑商政策,保证国家经济政策向着有利于农业的方向倾斜,保障农业生产的主导性地位,当然有其合理性。   同时,重农抑商政策,还有着调整社会经济结构并使结构优化的一定合理性。古代社会,农业在社会经济结构中是最为基础和最为重要的,对民间私营工商业采取抑制政策和措施,来保障农业在社会经济结构中的主导地位,强调以农业为主导为重要,以工商业为辅助为次要,保障农业和工商业之间的主次重轻关系,在某些时候,是符合当时社会经济运行结构要求和运行规律的。毕竟抑商政策还没有极端到灭商政策,不是在社会经济结构中完全取缔民间私营工商业,而是主张民间私营工商业的发展不能危及农业在社会经济结构中的主导地位,不能击垮农民而危及国家赋役来源和政权稳定。民间私营工商业在社会经济结构中不可或缺,但它的发展不能损害农业根本和国家统治稳定,必须将民间私营工商业的发展水平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不能完全没有,也不能发展过高。对民间私营工商业“抑”而不“灭”,是一个政策原则,是一种控制策略。   至于为何一定要控制,主要是因为农业和工商业各有其生产运营特点,比较效益差距明显。农业生产周期长,成本高,但效益低,利润增长缓慢;工商业运营灵活,能够短期见效,效益高,利润积累迅速。高效益高积累的工商业,是促使社会财富占有发生贫富两极分化的重要推动力,重农抑商政策主张对农业扶持,又主张对工商业抑制,甚至主张“损有余而补不足”即主张通过剥夺工商业来补助农业,这也有着防止两极分化的一定积极意义。   中国从春秋末年到战国时期,是中国古代商品经济和与之相辅而行的货币经济开始大量发展的时期,而尤以商业的发展为突出。正是在这一时期,整个社会经济从生产方式到社会关系,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所有这些变化和变化所造成的严重后果,都直接动摇了王朝制度赖以存在的基础,特别是直接威胁着统治阶级的生存,而变化本身的激烈迅猛又使他们感到惊惶失措。他们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不得不认真考虑对策,采取必要措施,设法从根本上消弭动乱的根源,来堵塞住正在溃决之中的狂澜,并使被打乱了的封建秩序再恢复稳定。抑商政策就是在认清了祸源之后,适应着封建统治阶级的最高利益而提出来的。简单说,抑商就是企图从根本上消灭引起变化的总根源。即使不能完全消灭商人和商业,使社会再退回到没有变化以前的静止状态,至少可以通过抑商政策的贯彻,以限制商人和商业资本的活动,缩小商业营运的范围,便可以把它们的消极影响和造成的社会动乱减少到最低程度。”   然而,李曜毕竟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原生态”古人,他所要的,也不是那样一个永远坚持小农经济、对抗资本主义,直到被人打醒的旧制度。毕竟他最清楚重农抑商政策的政策目标和政策缺陷。   重农抑商政策,一则重农,二则抑商,其重视农业和抑制民间私营工商业的双重政策目标是十分明确的,历代王朝对此也大张旗鼓地宣扬,宣扬它是多么的重农,又是多么的抑商。事实上,中国古代历代王朝长期实行重农抑商政策,推行多种重农抑商的制度措施,除这个双重政策目标外,还有着更为深刻的政策目标:维稳!   第一,实行重农抑商政策,能够最大量地把广大农民固定在土地之上和村落之中,防止农民弃农经商,使农民安土重迁,减少社会流动性,使广大农村局势稳定,而农村稳定就是社会基层稳定,社会基层稳定就是国家统治基础稳定。推行重农抑商政策有着明确的维护国家统治稳定的政治目标。   第二,农业是古代社会的主导经济,广大农民负担的农业税是朝廷的基本税收。农业如果遭受私营工商业的严重侵蚀,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口减少,农业经济出现萎缩萧条,势必造成朝廷税收的减少。保障农业的稳定,就是保障朝廷税收的稳定;促进农业的发展,就是增加朝廷的税收。实行重农抑商政策可以保障朝廷的财政收入,有着明确的朝廷财政利益目标。   第三,民间私营工商业的发展对社会的尊卑贵贱等级秩序,对“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俭朴平均风尚,都是一种破坏因素,而对形成骄奢淫-逸、见利忘义的不良社会风气,则起到助长促进作用。抑制民间私营工商业有利于维护“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道德观和尊卑有序的等级秩序,也有着明确的道德目标。对于这些更为深刻的政策目标,帝王们心知肚明,但他们是不会大力进行宣传和说明的。   重农抑商政策的这些更为深刻的政策目标,是由国家统治本质所决定的,根本上是为维护王朝统治服务的,这表明重农抑商政策又不是单纯的经济政策。国家是一种暴力机器,也是一种秩序力量。历朝推行重农抑商政策,从道德、财政、经济、政治诸方面来维护王朝统治稳定,显然有其必然性。全盘否定历史上的抑商政策,显然不是李曜这种凡事都用到“相对论”来考虑问题的人会做的。   然而,必然归必然,一定的合理归一定的合理,作为一个“后来人”,李曜更明白重农抑商政策有其明显的思想认识缺陷和政策缺陷,最突出的是它把农业与民间私营工商业,把本业和末业简单对立起来,认为多一人从事工商业,就等于少一人从事农业,把民间私营工商业机械地看成是农业的危害和破坏力量,只看到了农业与民间私营工商业之间的矛盾对立,而没有看到农业与民间私营工商业之间的联系互补,没有看到民间私营工商业对农业的促进拉动作用。这种认识缺陷和政策缺陷,在古代各个王朝时期长期没有得到修正,成为不少王朝推行抑商政策并严厉到了极端化的思想根源。也可以说,由于思想认识上只看到了民间私营工商业对农业的危害,并一味强调夸大了这种危害,所以许多王朝在推行抑商政策时往往会走向极端化。   其实禁榷政策,如汉武帝的盐铁官营政策,乃至大唐能相刘晏的榷盐法以及宋元明清时期的盐茶专卖法等,都是极端化的抑商政策。重农抑商政策的长期推行,尤其是禁榷政策的推行,严重干预和扭转了社会经济的运行态势和运行结构,这种情况一致发现下去,最终肯定会严重摧残资本主义萌芽的正常发展,严重阻碍社会的发展进步。因此李曜才会特意找机会证明工商业发展的必要性,同时试探性地想要提高一点商贾的社会地位。   李曜之所以敢这么办,主要是他认为如今天下大乱,朝廷的重农抑商政策以及基本破产,正是“试验”新制度的时候。   之所以他这么觉得,是因为重农抑商政策在历朝历代都经常规律性地出现执行失效,无论重农政策,还是抑商政策,事实上都显得仿佛是个短期政策,而非长期国策。任何一个朝代,都没有能够长期地有效推行重农抑商政策。   李曜发觉,从整体上考查历代实行重农抑商政策的历史可以发现,特别是由于政策目标上的财政目的,往往使王朝初期大力推行的重农政策不能持久,而呈现出一种短期性。大致说来,规律性演变的情况是,从一个王朝的中期开始,由于内事兴作、外事四夷、机构臃肿、官僚增多等原因,国家财政开支越来越大,致使朝廷初期采取的扶助农业、轻徭薄赋政策执行失效,转而逐步加重对农民的赋役剥削并在朝廷后期走向对农民敲骨吸髓式的剥夺,成为广大农民破产流亡的一个重要原因。还可以发现,由于吏治腐败、钱权交易、官僚经商、官商合流、官僚地主商人三位一体等原因,也大致从一个朝廷的中期开始,历朝各家初期都采取的严厉的抑商政策开始,然而却又走向失效,结果是官僚经商根本无法禁止,富商大贾多与官僚勾结或者自身转化官僚也无法遏制其经商行为,朝廷所能够继续抑制打击的只剩下民间中小私营工商业,抑商政策在这时实际上就走向了废坏。   另外,对于一个王朝而言,重农抑商本身也不可能长久坚持。   重农抑商政策虽然是历代朝廷推行的核心经济政策,为维护王朝统治服务。但是,商品经济的发展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和社会经济整体结构运行的内在要求和必然结果,民间私营工商业必然会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而发展,这是一个客观的经济规律,不是政治权力所能任意加以抑制和长久摧残的。历代推行重农抑商政策,运用政治权力,采取超经济方式对民间私营工商业实施抑制打击,本质上是与社会经济整体发展要求和发展规律相矛盾的。这种矛盾属于国家政权与经济法则之间的冲突,随着社会经济的不断发展上升,势必会越来越尖锐。这种矛盾注定了抑商政策的历史暂时性,社会经济的发展特别是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必然会突破政治权力的超经济强制。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必然引起的商品货币流通的活跃,原先的历史上,到了明朝和清朝时期,民间私营工商业更趋成长和成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萌芽已经在王朝统治的母体中显著出现,预示着社会形态上的前进变革趋势。   然后明、清王朝统治者依然坚持重农抑商政策,依然抑制打击民间私营工商业,推行了一系列不利于资本主义萌芽发展的制度措施,从而违背了经济发展规律的要求,造成社会进步与政治强权之间的尖锐对立。这时的重农抑商政策就失去了其历史合理性和进步性,而日益呈现出其反经济发展性、反-社-会进步性,严重阻碍迟滞社会的前进。   到了封建社会后期,中西封建国家的商业政策已经迥然不同。中国封建专制主义国家在明清两代基本上依然推行传统的抑商政策,而在封建社会后期产生的西欧专制主义国家却执行了促进商业发展的重商主义政策。两种不同的选择,对中西封建社会的发展道路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西欧由此加速了封建经济瓦解的过程,顺利地过渡到资本主义经济。而中国封建社会却长期延续下来,直到1840年外国侵略势力发动鸦片战争后,中国才开始结束自己在封建经济瓦解道路上踯躅的局面,逐步走上半殖民地半封建化道路。   穿越者的好处就是“站得高看得远”,李曜很多事情是站在后世的角度回过头看历史,这样有时候可以少走许多弯路,农与商的问题同样可以借鉴后世经验。   哪怕就在李曜穿越之前,中国的国民经济仍可以说是以农业为基础,农业在整个国民经济结构中的基础地位仍然十分重要。重视农业,保持农业的可持续发展,是一直十分明确和一直在大力加强的。什么“农业现代化”、“以市场为导向”、“农业产业化”之类的词汇,新闻里经常听到。   传统重农抑商政策所主张的要实现重农就必须抑商,或者说必须实施抑商才能实现重农,李曜认为完全不可取。在他看来,现代社会的经济发展特别注重农业与工商业之间的内在联系和相互促进作用,没有工商业的相当发展,就不会有农业的相当发展。而且,现代农业经济的发展趋势是农业产业化,则不但需要工商业的发展,农业产业化本身就包含了自身的工商业发展。农业产业化表明农业已经不是单纯的种植业、养殖业和畜牧业等,而是包含了在此基础上的进一步的工业化生产和商业化运销。农业产业化已经将农业和工商业融为一体,密不可分,成为复合运营的现代产业经济。李曜大力推动新型农业器械的创造发明、推广应用,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现代经济是农工商各行业的综合经济,李曜如今做了节帅,也多次向下面灌输“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的观念,但毕竟能经常“聆听教诲”的只是身边的将领、幕僚,那些河中士绅名流是没有机会的,因此才有了今日之事。   对此,李曜仍是打算贯彻“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指导思想,一边让李袭吉、史建瑭严密监控军中的异己分子,一方面开始着手各种宣传、游说,以争取这些士绅的支持。   这件事刚安排好,还没看见成效呢,长安又传来一个消息。   如他此前所料,流亡的大唐天子虽然几乎成了孤家寡人,但仍然具有很大号召力,他居然还有能力组织对李茂贞的征伐和报复。五月初七,李晔诏以王建为凤翔西面行营招讨使,打算以此任命诱使急于扩大地盘的王建讨伐李茂贞,以报逼宫之恨。王建趁机再次起兵,与李茂贞展开东川、山南之争。李晔又于五月中旬月削夺李茂贞的一切官爵封赏,复其姓名为宋文通。六月初,以宰相孙握为凤翔四面行营都统,前定难节度使李思谏为静难(邠宁)节度使兼副都统,保大(鄜坊)留后李思敬为节度使,联兵进讨李茂贞。   此次朝廷对李茂贞动员的兵力有限,孙握率领的中央军的兵力和战斗力自不待言,而邠宁镇已在李茂贞的实际控制之下,李思谏并未到任,自然没有实际动作;至于鄜坊李思敬,就他一个,岂敢去碰李茂贞?如此的统帅组合及兵力,说实话若真要硬碰硬,恐怕李茂贞还是占绝对优势的,毕竟“关中王”并非浪得虚名。但李茂贞真正担心的,还是怕河东李克用再度南下干涉,尤其是其大将河中李曜离得太近,一旦传檄天下,没几天就能杀至眼前。于是,李茂贞就伙同韩建上书妥协,表示愿意修复长安宫室,迎奉李晔还京。而此时的李克用一面担心困守幽州的李嗣昭、李嗣源,一面刚听说朱温的八万新军又开始训练了。他正面对着大敌朱全忠,明显脱不了身,无意关中的争夺,趁机顺水推舟,在李晔的示意下与李茂贞和好。十月戊午,“李茂贞上表请罪,愿得自新,仍献助修宫室钱”。韩建又从中相助,如此,这支唐廷大军还未出师,就只得诏赦李茂贞,恢复其所赐姓名和官爵,罢凤翔四面行营。   前后合起来看,李茂贞利用这次与唐廷的较量不仅重创了李晔的贴己力量——宗室诸王及天子亲军,并假韩建之手最终消除了这个心腹之患,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将李晔复兴唐廷的梦想彻底击碎。而一心试图恢复天子权威的李晔与权力欲急剧膨胀的李茂贞势必会再次发生权力分配上的碰撞。这个矛盾一日得不到解决,也即意味着二者的交锋一刻也不会停止。   六月底,李晔应李茂贞之请贬西川节度使王建为南州刺史,遂了李茂贞的心意,但同时又趁机宣布调命,任李茂贞为剑南西川节度使,以覃王李嗣周为凤翔节度使,并以禁军护送覃王赴镇。李茂贞当然不会与王建去争地盘,而把自己经营多年的基业拱手相让。识破李晔意图的李茂贞自然不肯奉诏,他领兵轻而易举地将覃王所率禁军击溃,并将他们一行围困于奉天。最终,在韩建的斡旋下,李茂贞解奉天之围,覃王狼狈逃归华州。`   七月初,不甘失败的李晔再次兴兵,以彰义节度使张琏为凤翔西北行营招讨使,静难军节度使李思谏为凤翔四面行营副都统,进讨李茂贞。同时,朝廷复以王建为西川节度使、同平章事。再次削夺新命西川节度使李茂贞官爵,复姓名宋文通。   但是可笑的是,这次堂而皇之的兴兵并没有采取任何实际的行动,很快无果而终。从此,朝廷方面再也无力制约李茂贞的壮大。   而朱温,也正是在这一月练成了新军,出征北上的。   河中节帅府中,手持从汴梁飞来的信隼所载朱温出兵邢洺情报的李曜深深地皱起眉头,他是在担心李克用会在这个时候让他出兵协助反攻朱温。      第210章 力挽天倾(叁四)   涿州城东北方十五里处,有着一处小山,小山不算大,也不算高,但树木却十分茂密,在夜色中,从山下眺望山上,总能感觉到一种莫名地狰狞。然而此处偏偏有个不错的名字,唤作打狼山,至于名称来历,已不可考。   幽州与涿州之间的官道,正是绕着打狼山而过,是以从山上往山下望来,能看清前后全道。若是幽州、涿州之间发生战事,那么这等地方,就正是所谓兵家必争之地。   幽州与涿州的确正在发生战事,但幽州的李嗣昭、李嗣源二将,连带重获自由的高思继兄弟如今被团团包围在幽州孤城已近三月,这打狼山也就没了什么作用,刘仁恭的兵马早已撤走,除了各地守备之外,全军集结幽州城下,打算死围。   今夜的打狼山上,有一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与此前刘仁恭派驻在此的军队相比,这些不速之客人数不算太多,百五有余,二百不足,领头的那人与众人一般穿着黑衣,身材略瘦,十分年轻,白面无须,细看居然还有些稚嫩。   他身边挨得最近的那名随从,魁梧高壮,脸上有条伤疤,在这月初时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格外狰狞肃杀。   这二人,正是主持营救幽州李嗣昭等人的冯道与阿蛮。   少时,从山下传来马蹄声,冯道看了阿蛮一眼,后者立刻朝身边的几名牙兵一招手,上前查看,来人一共三骑,也是一身黑衣。打头那人一看阿蛮等人,刷地一下翻身下马,抱拳道:“元旅帅,一切顺利!”   阿蛮面色一缓,点点头,沉声道:“且去歇息,一会儿便要有一场苦战了。”   那三人一齐抱拳应是,各自牵马到一旁歇息去了。   阿蛮回到冯道身边将情况告知,冯道抬头看了一下夜色,道:“最后检查一下几处火神液的安放,还有军械监提供的那个‘导火索’。”他微微一顿,轻声道:“今个虽是晴天,但军械监的‘技术督导’再三强调导火索不能受潮,此次接应幽州之事事关重大,我辈万万不可轻忽大意,要是坏了节帅大计,谁都吃罪不起。”   阿蛮在军中时日已经不短,性子似乎比过去沉稳了许多,闻言也不多说,应了一声,便自领人下去检查了。   冯道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看了看月色。他身旁不远处一名黑衣男子语气平静地道:“冯书记不必担心,今夜月光不亮不暗,正适合设伏。”   冯道苦笑道:“周五郎说的是,不过某非不知今夜正好设伏,只是……多少仍有些许紧张罢了。”   那周五郎点点头,道:“冯书记初次独当重任,有些紧张倒也可以理解,不过冯书记,有句话某不知当说不当说。”   冯道立刻道:“五郎久为老师‘十三亲卫’之一,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周五郎道:“某随节帅四年有余,一直是节帅牙兵,在这四年多时间里,节帅遭遇无数在我等看来根本就毫无办法应对之难事,然则不论是危险还是急迫,节帅从未在某等属下面前表现出半点为难,更别说紧张仓皇、手足无措等情况。正是因为节帅这般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因此我等亲随也便丝毫不乱……书记当知,节帅能有今日,实非幸致。某知冯书记你常以节帅为范,平日里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于学业也足够勤奋刻苦,只是这镇定自若……”   冯道闻言,面色一肃,拱手行礼道:“周五郎指点得是,冯道谢过。”   冯道乃是李曜亲传弟子,又是河中节度使府掌书记,周五郎哪敢受他全礼,他吃了一惊,连忙避身回礼:“冯书记万莫折煞了某这等粗鄙之辈。”   冯道摇头道:“不然。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周五郎,你方才这话说得极是,某为之谢你,有何不可?”   周五郎知道冯道这人对礼节方面十分严肃固执,见他坚持,也就笑了笑,随口应了。正要再说什么,忽见得阿蛮带人匆匆跑来。冯道和周五郎同时面色一变,冯道开口问:“阿蛮,可是二位将军突围来了?”周五郎却凝神一听,道:“看来二位将军突围颇为成功,至少带来了四千骑兵。”   阿蛮已然操了狼牙棒在手,凛然道:“牙兵斥候来报,前方来了数千骑兵,打着火把,扬河东李字旗,料来正是二位将军至矣!”   冯道霍然挺直腰板:“好!斥候可有报告后方追兵情况?”   阿蛮摇头道:“我等人数有限,牙兵斥候发现二位将军人马之后立刻赶回打狼山,准备收网‘打狼’,未曾报告后方追兵情况。”   冯道不动声色,点点头:“那么,二位将军离此尚有多远,何时可至?”   阿蛮略微迟疑,周五郎见状插嘴道:“这个不必问了,半刻之内必然赶到。”   冯道心中暗道:“阿蛮虽然武艺精进极快,战阵经验较这些老兵却是差了。”当下一挥手:“各就各位,布置火神液,未得我号令,切不可点燃引线!”   “喏!”   “喏!”   三里外,李嗣昭骑在马上一边小跑,一边猛地转头,问道:“高将军,你看前方那山,可是约好的那座打狼山?”李嗣昭脸色还算精神,就是有些胡子拉碴,显然这段时间他的日子过得颇为紧张。   高思继反倒比他的状态还要好一些,此时答道:“不错,此处正是打狼山,某当日来此行猎不下四次,决计不会记错!”   李嗣昭大喜,朝身边的李嗣源道:“好得很,围我四月,仍叫我等逃出生天,某倒真想看看刘仁恭此时脸上是何模样!嘿,邈吉烈,咱们这就上山!”   李嗣源微微伸手一拦:“九兄谨慎些,先亮了那个什么‘信号弹’再上山不迟。”   李嗣昭一拍额头:“若非你提醒,某还真要忘了这一出……牙兵,点了河中送来的那三颗叫做‘信号弹’的爆竹!”   牙兵应声,掏出信号弹,就着火把点燃,猛地往天空一掷,那信号弹忽然爆了开来,发出与众不同的白光。   随即,山上也忽然亮起三颗信号弹。李嗣昭哈哈一笑:“果然是他们!可道这娃儿才多大岁数,正阳还真敢用他!”   李嗣源微笑着,道:“出人意表,才是正阳。”微微一顿,又道:“牙兵,传令下去,山上陷阱十分危险,上山一定要跟紧向导,若是走岔路丢了小命,枉死城中可别说是我李嗣源未曾提醒!”   “军使放心,已然说了三遍了,再不记得,那就是活该去枉死城点卯。”   一名商人打扮的男子打马上前,朝李嗣昭、李嗣源、高思继、高冕一抱拳:“诸位将军,请随某来。”说罢头前带路。此处乃是野山,山上本无道路,此刻又是夜间,抬眼看去哪儿都是一个模样,也不知这人如何辨识道路,带着李嗣昭等人一行,弯了几道拐,绕着上了打狼山。   走到最后的河东军刚刚上山,几乎还在半山腰时,身后的马蹄声就已然清晰可闻,果然是刘仁恭的追兵到了。不过今夜李嗣昭等人突围而出,也就等于是放弃了幽州,刘仁恭父子与单可及均已入城,派来追击的追兵,主将叫夏侯景。   夏侯景见李嗣昭等人领兵上山,虽然看似隐蔽,却被自己发现了后军的“尾巴”,当下哈哈大笑:“世人都说沙陀了得,我看不过如此。李嗣昭等人夸称名将,竟然才跑了几十里路,便力有不逮,只能逃进山上躲藏,真是可笑!诸军听我号令……上山!”   一名副将提醒道:“军使谨慎,李嗣昭等人颇经战阵,如此夺路而逃之时竟然上山,其中或许有诈。”   夏侯景摆手道:“他们在幽州被围了三四个月,城中粮草估计早已吃尽,要不然怎么突然杀出突围?这些人没准连马都喂不饱,如何能逃得远了?这山上的野草虽不适合喂马,但情急之下他们却也讲究不得,我等若是踌躇不前,他们的马匹吃饱,可就不那么好追了……功劳就在眼前,就看谁有本事拿到!冲啊!”   山上冯道已于李嗣昭等人见面,匆匆说了几句,冯道便面露喜色:“他们果然踏进了埋伏!此来追兵主将不知可是单可及,若是将他烧死在此,可就为大王出了一口恶气。”   李嗣昭摇头道:“来人当非单可及,单可及虽号勇将,却也不曾这般冒死,看他们这轻兵冒进的模样,没有半点章法,这追兵主将恐是夏侯景那厮。”   高思继银枪一挺,跃跃欲试地道:“看这情形,某等只要反身冲杀一阵,连蒲帅的那个什么……都可以省了。”   冯道笑道:“高都指,火神液是节帅特意运来要派大用场的,此物的威力,高都指稍候便可亲见。”   高思继笑了笑,看来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既然如此,某今日便开个眼界,瞧瞧蒲帅的杀手锏究竟何等惊人。”   冯道看了一眼山下,转头问一名紧张注视燕军动向的男子:“张技监,敌军已至,火神液可要引爆?”   张技监微微摇头:“再稍待片刻。”冯道等人只好耐着性子等着,高思继兄弟眼神一交,都是哂然一笑,他二人燕地豪杰,从来未将这种“神神道道”的事放在眼里,至于火神液这种东西,在他们看来无非也就是一次火攻中所用的火油,有何了不起的?   突然,张技监大喝一声:“快!点燃导火索!”   冯道全身一振,振臂高呼:“引爆!引爆!”   滋……滋……滋……   打狼山上多处地方响起了轻微的声响,燕军刚才听见张技监和冯道的高呼,也微微觉得有些不对,夏侯景大骂:“这山上的树长得忒密,李嗣昭他们怎么走的路!……什么声音?”   回答他的是一道冲天的火光,他还未曾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忽然飞上了天,树顶居然在自己脚下了,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他听见了“砰!砰!砰!”数声巨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事情便是这般了,屯田军士、百姓偷逃日益严重,营田军、民也多诉苦,若是节帅府依旧坚持这些法令,恐怕今后屯田、营田,只能荒废了……”   “监军所言甚是,长此以往,别说屯田必废,便是营田也难以为继,而两田既废,则大军无食,凶年无储,危之大矣。”   河中节度使府,白虎节堂中,李曜面沉如水,听着张居翰、张全义说起目前河中农业方面——特别是屯田、营田方面出现的麻烦。自从河中主抓工、商之后,由于从事工、商业获利远高于种田,而河中节度使府不仅不压制商人地位,还在某些时候刻意抬高,以至于过去屯田、营田之人,无论军民,都有不同程度地偷逃现象,转而受雇于工厂,或者凑钱经营一些小商铺、小作坊,使得屯田、营田今年的“农忙”都有些名不副实。   李曜在推行新政之前,就仔细思考过古代为何要重农抑商,也思考过其中的不足,并且觉得农、工、商是可以做到1+1+1大于3的,他甚至在考虑有没有可能推进一个古代版的“农业产业化”,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农业人手过多流向工商业的弊病便已经先冒了出来,这让李曜有些始料未及,不得不承认:涉及制度的改革,永远都是最难的,难怪穿越前那个政府改了几十年,民众仍然很不满意。看来,有些事,第一是不能急,得一步步来;第二是先要考虑周全,论证清楚,不然就会乱套。只是,这“两田”的问题,怎么解决好呢?如果农业除了差错,自己还想要出征别处,那就完全没有可行性了。要知道商业再发达,河中节帅府再有钱,也不可能去汴梁买米——粮食在古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战略物资,能卖给你?   以李曜的手段,为何在这个问题上也颇为棘手?一是屯田、营田十分重要,不能出现大的麻烦;二是制度的问题,还得靠制度解决,而这个制度很是不好解决。   所谓屯田、营田,是中国古代社会两种不同的田制。在历史上,其产生、发展情况各有不同。屯田自汉代产生,至明清时期依然存在,存在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就近解决军需;营田主要存在于唐宋时期,存在目的主要是为了安置流民、发展生产、以丰国库。二者虽都在唐代同时存在,并且都属于国有土地系统,但却是两种有区别的土地经营制度。然而实际上,即便在后世一些学者的文章或论著中,都常有将二者通用互代,造成概念上的模糊,甚至包括《辞海》,也将二者混淆,其实屯田和营田绝不是一回事。   诚然,在唐代,屯田与营田是两种并存的土地经营制度,之所以二者常常容易被混淆,是由于二者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具体来说其相似之处主要有四点,即经营者、设置目的、设置地点和经营方式都很类似。[注1]   屯田与营田虽然在上述方面有相似之处,然毕竟是两种不同的土地经营制度,其不同主要是组织管理系统的不同。   首先是在中央的直属机构不同。屯田在中央的直属机构是尚书省下的工部。如工部有尚书一人,正三品;侍郎一人,正四品下。掌山泽、屯田、工匠、诸司公廨纸笔墨之事。可见,尚书省的工部侍郎是管理屯田的最高级官员。工部之下设屯田部,屯田部设屯田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主事二人、令史七人、书令史十二人、计史一人、掌固四人,具体负责屯田之事。   然而,营田在中央的直属机构则是尚书省下的户部。比如唐代营田使职名前常常冠以支度或度支之名。如中宗神龙初,姜师度累迁易州刺史、兼御史中丞,为河北道监察兼支度营田使。中宗景龙年间,韦凑拜太原尹兼节度支度营田大使。穆宗时,贺拔志为度支水运营田使。傅孟恭充本州押蕃落及监牧副使、兼度支银州营田使。支度使是唐代地方财政使职名称,掌军资调度转输,是支度军粮使的简称。支度营田使即支度使与营田使合一。唐前期营田使名前冠以支度,表明其独立性较强。度支是户部下属的四曹之一,掌管土地赋税等事宜。营田使名前冠以度支,是因为这一时期营田使归户部管理。   除此之外,营田地里的收获物上交度支。敬宗宝历元年,沧景节度使“元卿上言,营田收廪粟二十万斛,请付度支充军粮”。这也是因为营田归属户部。   其次,地方级管理机构也不同。   屯田在中央隶属工部,但工部只是总领机构;屯田在地方上还有专门的管理机构。如大唐开元二十五年令:“诸屯隶司农寺者,每三十顷以下,二十顷以上为一屯;隶州镇诸军者每五十顷为一屯。应置者,皆从尚书省处分。”这是说,尚书省是屯田的最高管理机构,之下的机构分别有司农寺、州、镇、诸军等。司农寺一般管理畿内屯田;州镇诸军管理的是边地屯田。   营田的地方级管理机构也因营田设置地点的不同而不同。设在京畿附近的一般由司农少卿主管。如高宗时,韦弘机擢司农少卿,主东都营田苑。设在州、军、道的营田,则多由州、军、道长官兼管,兼职名见于记载的有营田大使、营田副大使、营田使、营田副使、营田判官、田曹参军事等,如韦凑拜太原尹兼节度支度营田大使。玄宗时,哥舒翰代王忠嗣为陇右节度支度营田副大使,知节度事。玄宗立,擢崔隐甫汾州长史,兼河东道支度营田使,迁洛阳令。大历初,张延赏除河南尹、诸道营田副使。大历初,张镒上奏某人为营田判官,得殿中侍御史,权知陇州行营留后事。开元十五年,朔方五城,各置田曹参军一员,阶品俸料一事已上,同军家判司,专知营田。   以上官职名中营田大使、营田副大使、营田使、营田副使的权利要稍大些。营田判官是营田使的下属官员,不仅判案,还要出使综理营田事务,是控制诸道营田、保证营田收入供应京师的主要官吏。田曹参军事品级同营田判官,专门执掌营田事务。营田官员的设置,有的以一州、一道为单位设置,有的是数州、数道合置;至于军中,则是根据军中人数而定。即诸军各置使一人,五千人已上置副使一人,一万人已上置营田副使一人。   再次就是基层管理组织也不同。   唐代屯田的最基层单位为屯,每屯的屯田面积大小不等,隶司农寺者,每二十至三十顷为一屯;隶州、镇、诸军者每五十顷为一屯。每屯都设有屯官,每屯主一人,屯副一人,五屯则署监及丞以统之。屯主、屯副,屯监、屯丞即为屯田最基层的管理官。这些屯官多由品官担任,一般“取勋官五品以上及武散官,并前资边州县府镇戍八品以上文武官内简堪者充。”   营田的基层管理组织,在《长安三年三月敦煌县录事董文彻牒》中说:“其桑麻累年劝种,百姓并足自供。望请检校营田官,便即月别点阅萦子及布,城内县官自巡。”这是说营田的基层管理者在县级有检校营田官,在县之下的乡级有检校营田人若干。他们的职责主要是负责检校核实该乡的逃户田地及阕职官人地,以劝人营种,劝种者纳课等。   再有,督察巡视的职官也不同。屯田、营田在解决军粮及增加国用方面有重要作用,所以,唐朝廷对之很重视,除设置层层机构进行日常组织管理外,还会派中央级的官员不定期地赴地方巡视监督。   由于畿内屯田直属司农寺,所以,督察官一般由司农卿和司农少卿担任,在每年三月,“卿、少卿循行,治不法者。凡屯田收多者,褒进之”。而州、镇、诸军的屯田,则一般由监察御史分掌,“若诸道屯田及铸钱,其审功纠过亦如之”说的便是这种情况。但也不排除派其他使职督察的情况,如开元二十九年,敕新丰、朝邑屯田,令长春-宫使检校。此外,在基层还设立过都巡仓碾河堰判官、屯田都巡使等巡视屯田的官职。   对于营田事务,则没有常设的巡视官员,只是在出现重大问题时,朝廷会临时派专人巡查。如穆宗时,贺拔志为度支水运营田使,为图功效,虚报营田数,帝乃命主客郎中白行简覆验,志不胜其惧,遂欲自裁。这里主客郎中白行简查验贺拔志营田一事,即属临时指派。   然而这是朝廷能够正常行使职权的情况下,实际在黄巢之乱后,朝廷行使职权的范围小了很多。譬如李曜这个河中节度使下,屯田、营田的收入,已经完全不向朝廷上缴,朝廷自然也不会免费派人帮他来管理,因此那批中基层的官吏虽然仍在,但事实上已经并不向朝廷述职,而是直接对节度使府负责。换句话说,这些屯田、营田,都归河中节度使府“自负盈亏”。   后世对这种情况的处理态度很简单:国家财政补贴。换句话说就是拿工商业的利润来补贴农业生产。但是目前有两个问题:一是工商业方面现阶段投资很大,而收益暂时还拿不到;二是补贴的方式,是直接补贴钱,还是以减税来变相补贴。   李曜于是道:“逃走的不必强抓了,将剩下的田地重新分配,现在剩下多少户,就分多少户,按户平均分配。”   张全义微微一怔:“会不会多了些?现在逃掉的约莫占了全额两成,这样一分……”   李曜摆手道:“无妨。”   张居翰则皱眉道:“人手少而田地广,若是他们种不了这么多地,怎么办?”   李曜道:“改变征税办法,降低税率,而后多出来的粮食,全归他们自己,节帅府不再额外征收。”   张居翰二人吃了一惊,张居翰道:“节帅这办法,于民固然有利,但这般下来,军府所得粮食只怕不够啊。”   李曜道:“无妨,几大水利工程开工之后,河中的水利建设便不比以往,似去年大旱那般的凶年,我河中也就不至于颗粒无收。另外,农业司正在研究几种改进型的农具,一旦成功,对于节省人力资源,也是有帮助的。至于军府所得粮食会不会不足,此前农业司方面也曾做过核算,认为我们河中现在缺的不是人口,而是耕地,只要再开发一些梯田,在一些不适合种粮的土地上种植一些其他作物,粮食本身并不短缺。事实上,某如今更关注的是粮食的转运调拨,军府一旦作战,粮食在转运调拨中的损耗实在太大了。”   李曜最后这句话是古代社会的一个实情:光有粮食不够,运输才是这个时代的大问题。   一般认为,商品构成及其流转距离,是衡量古代不同历史时期商品交换水平的两个重要尺度。商品构成如果包括更多的生产资料和日常生活必需品在内,而且其地区间的流转距离加大,无疑标志着商品交换规模的扩大和商品经济水平的提高。其中,粮食的长途贩运格外关键。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引用汉代谚语曰:“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表明汉代人已经认识到粮食长途贩运的距离与其商业利润之间有一定的数量制约关系。   李曜搞供销出身,当初他所在的那家大型国有企业的货物运输也权操其手,他甚至还去进修过一段时间,其中有一名教授上课时就从古到今地分析过商品运输。那位教授指出,魏晋南北朝时期粮食长途贩运现象比前代增多,并以此作为当时商品经济发达的一种表现。可惜那节课毕竟是面向现代,那位教授也只是随口说了一下古代的情况,其所论未能注意区分粮食长途贩运的水运距离与陆运距离的不同,有欠深入。其实,沈约在《宋书》中曾经指出:“千匹为货,事难于怀璧;万斛为市,未易于越乡。”可见南朝时粮食作为比较笨重的商品,要进行大量的交易已非易事,若要从陆路进行长途贩运,其难度更大。这是后来李曜在闲暇之时所了解到的。   至于汉唐间大批粮食的长途运输,往往以水运为主。然而,粮食若作为商品进入市场,要最终实现销售,陆路运输又不可或缺。因为河川毕竟有限,无法四通八达。即使是水运到商品集散地,还须靠陆运才能散泄到星罗棋布的城乡粮食市场。所以,中国古代两地间的粮食陆路贩运距离的远近,关系到对当时粮食流通范围乃至对当时商品经济水平的估计。李曜到唐代之后,没多久就开始负责转运事宜,因此对这其中的损耗颇为心惊,现代人习惯了现代化的运输手段,再回头看古代的粮食运输损耗,格外地震惊,他曾拟就唐代粮食陆路长途贩运的距离试作量化研究,时或兼及水运距离,后来事务繁忙,便将这件事交给了陆运司和水运司,由他们去做计算,还真得出了结果。不过两司的计算是根据《九章算术》的算法算出来的,而那种表述方式李曜十分的不习惯,因此他私下仍然将其改换成了后世所学的模样,用英文字母来代替,然后将之核算了一次。   其实制约唐代粮食陆路贩运距离的经济因素,可分为粮食销售价(P)和粮食经营成本(C)两方面。而粮食经营成本包括粮食收购价(C)、运输费用(tf)、商税(t)、途中货物寄存费用(sf)等各项。其中运输费用一项,唐人称为“脚直”。李曜查阅《史记·货殖列传》,发现汉代商业利润平均为成本的20%,而唐人也有商人追逐什二之利的说法。他自己的计算即取为一个参数。因此,商人长途贩运粮食时,其期望的销售价与经营成本的关系用公式可表示为:   P=C+0.2C=C+tf+sf+0.2C   在正常情况下,商人长途贩运粮食的经营成本要多少?   首先,关于脚直。其中已包含照管所雇车马驴等的人手雇直、车损、马料、食宿等各种费用在内。《大唐六典·度支》对天下舟车水陆运输的脚直有明确规定:   “凡天下舟车,水陆载运,皆具为脚直。轻重贵贱,平易险涩而为之制。河南、河北、河东、关内等四道诸州,运租庸杂物等脚,每驮一百斤一百里一百文。山阪处一百二十文。车载一千斤九百文。黄河及缺水河并从幽州运至平州,(每十斤)上水十六文,下六文。余水上十五文,下五文。从澧、荆等州至扬州四文。其山孤险难驴少处,不得过一百五十文。平易处不得下八十文。其有人负处,两人分一驮。其用小舡处,并运向播、黔等州及涉海,各任本州量定”。   而据李曜现在的了解,至少当前北运,实际是每斗300里50文,也就是每千米折约6.25斤,则北运斛斗费用高出《大唐六典》所定车载脚直两倍多。   如果说朝廷方面,官方脚直依然按《大唐六典》规定执行。比如德宗时,从淮南转运诸州米至东渭桥,每斗船脚约用钱200文。若按斗米折6.25斤计算,从淮南至东渭桥的水路里程约2500余里,设若以《大唐六典》规定的水运脚直计算,其运费约为230余文。可见,《大唐六典》诸规定至少在德宗朝基本上仍在沿用,而且直到开成年间,仍是如此。开成四年(839年)四月七日,圆仁由心净寺至县城,官家出面为其雇驴,20里路计驴功20文,即百斤百里百文。   然而各地民间脚直与官价差别就很大了。开成四年四月七日,心净寺寺主为圆仁雇驴三头,骑之发去,驴一头行里,功钱五十文,三头计百五十文。折算成百斤百里250文。高出官定脚价150文。不过据西去开拓商贸的一批军械监商队回来说,在敦煌,驴驼的脚直却比较低廉。这个李曜倒是理解,去年,平康乡百姓冯文达奉差入京,雇八岁黄父驼1头,雇价准绢5疋。敦煌距京师3650里,假定驼日行70里,仅路途往返便需104天,若按日绢3尺的官定雇直计算,雇价绢为312尺,折约8匹。高出实际雇价2至3匹。若实际雇驼价未含驼料价,以驼日给斗菽为准,往返所需驼料为10.4石。敦煌绢1匹,断价22硕。从敦煌至京师的雇驼价是5.5至6.5匹绢,低于官定脚价。这种差别,李曜为图方便,当然不可能算得那么清楚,便偷懒以价格还算适中的官定脚直作为民间脚直的参数。   其次,关于商税。大唐前期长期未开征全国性的商税。到天宝年间,始开征市肆之税,即《唐会要·太府寺》记载的“除陌钱每贯二十文。”征收的商品交易税为五十税一。唐后期,两税法规定的商税为三十税一。李曜对比后世的经济情况之后一直认为,这农税应该降低,而商税还要提高。   再次,关于途中的货物寄存费用。长途贩运若超过一天的行程,商人必须宿店停货,就发生货物寄存费用,唐代称为邸直。但是有较大一部分是免费的,所以李曜在计算时暂未计入经营成本。   最后,是粮食收购价。这个东西是涨跌幅度差距最大的(无风注:本书初期就有提及)。而李曜隐约记得后世全汉升的《唐代物价的变动》一文把唐代物价变动分为七个阶段,即唐初物价的上涨,太宗高宗间物价的下落,武周前后物价的上涨,开元天宝间的物价下落,安史之乱物价的上涨,两税法实行后物价的下落和唐末的上涨。由于安史之乱,唐末两个时期受战乱影响,粮价之高过于异常,不符合一般价格变动规律,故他在计算时不予涉及,只选用比较正常的太宗高宗时期、开元天宝时期、两税法实行后这三个阶段的粮价,作为参数。按说他应该选唐末时期,但他算这个东西的目的是弄清损耗比,以及可能获得的利润比,像他现在所处的这种时代,时涨时落,以他的数学能力,是没法计算的,只能作罢。   于是,他假设唐代粮食陆路长途贩运的距离为X,水运距离为Y,即可利用两地粮价高低之差,考虑商人的一般经营成本和平均商业利润,从而估算出X与Y的数值。   第一“题”,贞观十五年,米每斗值两钱;贞观十六年(642年),米斗值5钱,尤贱处,计斗值3钱。因斗米约重6.25斤,百斗米重625斤。假定贩运百斗米,以法定脚直为准,则其车载脚直约为百斗每里6文,水路沿流约为3.75、3.13和2.5文;在两地粮价差仅为3文时,求陆路粮食贩运距离X的计算式为:   5×100:2×100+6X+(2×100+6X)×2/10   X≈36里;   水路贩运最远距离Y可达:   5×100=2×100+2.5Y+(2×100+2.5Y)×2/10,y≈87里。即在粮价相差3文的情况下,要保证有所赢利,粮食水陆贩运的最长距离均不过百里。其中,购买粮食成本占40%,陆路运输费用约占43.2%,水路运输费用约占21.9%。   第二“题”,高宗永淳元年(682年),关中饥馑,米斗300。五月乙卯,关中先水灾,后旱煌,米斗400。若按上述方法计算,假定它州仍丰收,粮价为斗米5文,在两地粮价差为295文情况下,粮食陆路贩运距离X可达:   300×100=5×100+6X+(5×100+6X)×2/10;X≈3333里。   即千里贩运可以实现。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事实上,史载“上以关中饥馑,米斗三百,将幸东都。”采取的是就食政策,以人口流动取代粮食流动。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关中地狭,余粮不足以供应,而从外地运粮至京成本又太高,朝廷与百姓都不能承受。故《新唐书·食货一》后来写道:“其凶荒则有社仓赈结,不足则徙民就食诸州。”   第三“题”,开元六、七年,米斗3钱。开元九年,于阗粟斗别15文,折米斗26文。在粮价之差为23文时,能否实现粮食由关中或中原向西域的流通?计算结果是不能。因为在粮价差仅为23文时,粮食陆路贩运最远距离X为:   26×100=3×100+6X+(3×100+6X)×2/10;X≈310里。而于阗距安西都护府治所西州就有2000里之遥。   第四“题”,开元十三年后天下无贵物,两京米斗不至20文。开元二十五年,米斗之价钱13,青齐问斗才3钱。取青齐米价斗3钱,两京米价斗20文计算,青齐与两京问能否实现千里贩运?齐州至东都1244里,青州距东都1607里。齐、青两州距长安更远。若陆运车载由齐州贩粮至东都,米百斗的经营成本是:   C=3×100+6×1244=7764文,即每斗约78文。高出东都粮价58文。也就是说,在青齐与两京问粮价差仅为17文时,商人非但无利可图,还会赔本,故两地间的粮食千里贩运不可能实现。   第五“题”,天宝四载(公元745年)沙州和籴粮价,其中粟斗估27文、32文;敦煌(即沙州)“五谷时价”,其中粟一斗直钱叁拾肆文。按粟价斗40文,米斗70文的比例折算,沙州米价为47文、56文和60文。假定某地粮价为开元二十五年的米斗13文,取沙州最高粮价米斗60文计算,其粮食陆运车载的最远距离X为:   60×100=13×100+6X+60×100×1/50+(13×100+6X)×2/10   X≈600里。其中购买粮食成本占总成本的22%,运费约占总成本的60%。   第六“题”,德宗时期,关辅之地,年谷屡登,谷价约斗40有余,米价约斗70以下;而淮南诸州,米每斗当钱一百五十文。若陆运车载,斗米150文的价格,求百斗米的最远贩运距离X的计算式为:   150×100=70×100+6X+150×100×1/30+(70×100+6X)×2/10   X≈875里   而扬州到长安的陆路距离最近的也有2753里之遥。若水运,从长安至扬州2500余里的百斗粮食经营成本为:   C=70×100+(700×3.75+300×3.13+1520×3.13)+150×100×1/30=14321.6文   可见,无论水运、陆运,在长安与扬州间粮价差为80文时,不能实现两地间粮食远距离流通。   第七“题”,若两地间粮价差为150文时,能否实现陆路千里贩运?答案仍是否定的。元和元年(806年),江淮大旱,宣州斗米价200。假定它处丰收,斗米50文,为卖出千米200文的高价,其陆运车载的最远距离X为:   200×100=50×100+6X+200×100×1/30+(50×100+6X)×2/10   X≈1851里;若水运其距离可达5000里,这是指在沿流而下时。在逻辑上销售价为斗米200文时,粮食陆运距离可超过千里,可实际上并不能实现。事实正如李翱所述,当宣州米价斗及200时,商人“舟米以来者相望”,并无陆运车载米到来。因为水运费用远比陆运费用低廉,获利更多。   第八“题”,开成五年(840年),登州蓬莱县粟米1斗30文;莱州城外西南置市,粟米1斗50文;北海县米1斗60文;青州粟米1斗80文;禹城县粟米1斗45文。登、莱、青、齐4州虽近处海边,限于唐代海运十分困难,危险万分,又远离运河,因此,4州间的交通只能依赖陆路。四地间陆路里程分别是:蓬莱县至莱州城235里,莱州城至北海县205里,北海县至青州125里,青州城至属城县330里,蓬莱县至青州540里。   若当时从登州蓬莱县贩米100斗至235里外的莱州城出售,其陆运车载的经营成本:   C=30×100+235×6+50×100×1/30=4577文,即米斗46文。若获纯利十分之二,所贩每斗米的销售价至少需要达到54文。而莱州米价是每斗50文。虽获利稍少,两地间的粮食贩运还是可以实现的。其中,粮食购买成本约占总成本的66%,运费约占31%。   若当时从莱州城向200余里外的北海县贩粮100斗,其经营成本是:   C=50×100+205×6+60×100×1/30=6430文,即米斗64文。若获纯利十分之二,其异地销售价至少应在每斗76.8文以上。而北海县米价每斗为60文,故在如此低廉的价格水平上,两地问实现粮食贩运的可能性很小。其中,购买粮食成本在经营成本中比重约为78%,运费约为19%。   若当时从北海县贩粮至125里外的青州出售,米斗所需经营成本为:   C=60×100+125×6+80×100×1/30=7017文,即斗70文。以获利十分之二为准,青州米价至少应达每斗84文。青州实际米价为斗别80文。在获利稍少的情况下,两地间的粮食贩运可以实现。其中,购粮成本占经营本的86%,运费约占11%。   若当时从蓬莱县贩米至540里外的青州,百斗所需经营成本C=30×100+540×6+80×100×1/30=6507文,即斗65文。其中,购粮成本约占经营总成本的46%,运费约为50%。若获取十分之二的纯利,在青州至少要以斗别78文的价格销售。而青州米价实际是斗80文,故两地间的粮食贩运完全有利可图。在此价格水平上,粮食贩运距离还可扩展:80×100+6X+80×100×1/30+(30×100+6X+80×100×1/30)×2/10   X≈581里。   若当时从禹城县贩米至330里外的青州,百斗的经营成本C=45×100+330×6+80×100×1/30=6847文,即每斗68文。其中,购粮成本占经营成本的66%,运费约占29%。若取利十分之二,在青州至少要以每斗82文的价格出售。而青州实际粮价是每斗80文,获利虽少,两地间的粮食贩运可以进行。   这些计算结果是惊人的——至少足以震惊李曜这个“后人”。   有唐一代,粮食陆路长途贩运并未超越汉代“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的水平。就他掌握的资料计算,正常年景、正常粮价水平时,粮食陆路贩运的最远距离一般不超过600里。在这个范围之内,粮价差每增加10文,陆运里程随之延长100里左右。特殊情况下,如某地因灾荒粮价较高,它处仍然丰收,则陆路贩运距离可能超出800里。然而,若考虑其他成本因素以及斗米的实际重量远在6.25斤之上,陆路长途贩运距离还要缩短。其实他所有计算,还未把粮食陆路贩运中的其它各项费用计在经营成本之内,如邸直、食宿费、给牙人的费用、过税等。若加上这些支出,经营成本势必还要增加,随之而来的是陆路贩运距离的缩短。   通过这些计算,李曜知道唐代粮食贩运的经营成本直接决定粮食陆路贩运的距离。其中,若两地相距不到500里,购粮成本因其约占总成本的一半以上而起主要作用;超过500里,则因运输成本占总成本的一半,运输成本取代购粮成本的地位起主要制约作用。可见,若要使粮食陆路贩运距离延长,除提高买卖两地之间粮价差外,最重要的举措应当是改善陆运条件,降低运费,进而降低经营成本。这在中国古代的许多地区往往难于实现,而李曜觉得非常有必要在这方面投入人力物力财力去弄。   其实刚才他得出的结论还可作一反证。由于粮食的陆路调运受官私运输费用的制约有客观的距离限制,为了备荒救灾,所以朝廷在很大程度上不能依赖市场调配功能,而是设法就近建立仓贮(包括义仓和常平仓),就地赈贷。若仓贮不足,往往采取任灾民逐食他乡的办法。   如贞观初年,因国无储积,加之自京师及河东、河南、陇右,饥馑尤甚,一匹绢才得一斗米。百姓虽东西逐食,莫不自安。贞观三年,关中丰孰咸自归乡。总章三年,天下40余州旱及霜虫,百姓饥乏,诏令任往诸州逐食。永淳元年,以年饥,关内诸府兵,令于邓、绥等州就谷。不仅百姓就食,高宗自己亦常率百官住东都就粮,玄宗也曾数幸东都,以就贮积。而且就食地区广阔,朝廷甚至允许河南、河北百姓往淮南、江南逐食。安史之乱后,因关中米贵,衣冠士庶,颇亦出城。山南剑南,道路相望,村坊市肆,与蜀人杂居。其知合斗储,皆求地蜀人。这都是人流动代替物流协的作法。   即使物流动,其流动范围亦很有限。如贞观七年,山东、河南13州大水,朝廷遣使赈恤。高宗永徽二年诏,其遭虫水处有贫乏者,得以正、义仓赈贷。开元二十一年,京师饥,诏出太仓米200万石赈给。到了后期,朝廷在京师屡出太仓米贱粜,在河南府出含嘉仓米出粜,在其它地区如郑、滑、定、越等州则中以当处义仓斛斗赈给。总之,在唐代,即使是凶荒年景各价极高,由于陆路运输成本太高,粮食流通范围亦未见扩大,朝廷仓粮流通也仅限于各州郡、城镇范围内。灾歉之际,长途流动的多是人而非物。换言之,超越千里的粮食长途贩运只在顺流而下的水路和朝廷不计成本的水陆结合的漕运才可实现。   既然运送不能实现,那么粮食生意就只能就地来做,而军队一旦出征,所耗费的粮食更是惊人。这就是为何有了李曜掌握的河东军械监之后,李克用遇到一次大旱,就立刻变得缺粮的原因了。李曜再怎么了得,除非完全不计成本四处调度,才能勉为其难不使粮食匮乏,否则的话,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旱情爆发之处粮价飞涨。   而且李克用这些年打仗就没停过,那个消耗又岂是玩笑?   想到这里,李曜捏了捏眉心,道:“除了这些之外,陆运司驰道的规划某也已然批准了,河中七州之间的官道都要重新整修,修成驰道,要求是暴雨不断路。待驰道修成,河中诸州之间的粮食调拨便要轻松许多,至于河东方面,待河中修完,看看成效,再决定是否照此办理。”   张全义苦笑道:“就怕远水解不了近渴啊,节帅。”   李曜微微一笑,道:“二位还是要多去农业司,最近有几项研究,某十分重视,不知二位可曾知晓?”   二张对视一眼,同时摇头。李曜道:“一个是养猪,一个是蓄肥。”   “蓄肥?”二张同时反问了一声,看他们的模样,显然没有听懂。   李曜笑道:“某之所谓肥,肥料是也。”   张全义苦笑问:“那,又何为肥料?”   李曜干咳一声:“便是粪。”   张全义愕然,张居翰也奇道:“节帅为之易名?”   李曜摸摸鼻子:“所谓肥料,乃指使地肥沃之料,只是换个说法罢了。”   张全义想了想,问道:“节帅的意思是,储存粪……那个肥料?”   “不光储存。”李曜道:“施肥是一门很严肃的学问……”   张全义老大不小了,听了这一句,却忍不住“噗”地笑了一下。李曜偏偏不笑,一本正经道:“农业司已经试验出了几种新的制肥办法,以及种什么东西需要什么肥料……这难道不是学问么?张公勿笑,某以为此中学问,不比吟诗作赋来得小。诗吟得再好,养不活人,肥料施得好了,却说不定便能多养活不少人。”   张全义听得肃然一惊,拱手一礼:“节帅教训得极是。”   李曜见他明白过来,这才道:“此番农业司弄了这么一些……”当下把他根据中国古代肥料使用发展,引导农业司搞的新型肥料如数家珍的说了出来,让二张知晓。   诚如方才他们对话所言,中国古代文献中称肥料为粪,如土粪、皮毛粪等。甚至以植物作肥料也称粪,野生绿肥称草粪,栽培绿肥称苗粪。施肥则称为粪田。在漫长的岁月中,肥料的应用和施肥技术经历了一个发展的过程。   先秦至魏晋南北朝《诗经·周颂》中有“荼蓼朽止,黍稷茂止”的诗句,说明西周时已认识到杂草腐烂后的肥田作用。《礼记·月令》说利用夏季高温和降雨沤腐杂草,“可以粪田畴,可以美上疆”,《孟子》说“百亩之田,百亩之粪”,《荀子》说“多粪肥田”等,秦、汉以前肥料已受重视。   到了汉代,农家肥源迅速扩大。据《□胜之书》记载,当时溷肥(厕所人粪尿)、厩肥(牲畜粪肥)、蚕矢(蚕粪)及其他排泄物、碎骨等肥料种类大大增加。在施肥方法方面,基肥、种肥和追肥的施用已分别进行。基肥有的是大田漫撒,有的是在区田中集中施用。播种时采取带肥下种的溲种法;还用蚕矢和人粪尿腐熟作追肥施于麻田等。对于各种施肥方法的作用当时文献中也有论述。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突出成就是从过去简单地利用野生绿肥发展到栽培绿肥。西晋《广志》称“苕草,色青黄,紫华,十二月稻下种之,蔓延殷盛,可以美田”,这是人工栽培绿肥的最早记载。北魏《齐民要术》进一步肯定了绿肥的增产效果和它在轮作中的地位。指出“凡美田之法,绿豆为上,小豆、胡麻次之,……其美与蚕矢、熟粪同”。当时绿肥的栽培利用遍及南北各地,从大田种谷到种瓜、葵和葱等都用绿肥作基肥,并知桑田间作绿肥作物如绿豆、小豆和芜青之类,可改良土壤和使桑树生长良好。   施肥技术的进步,反映在蔬菜生产上,是《齐民要术》总结的“粪大水勤”;在果树生产上也已知桃树增施熟粪,可提高桃子品质。还首次出现了利用牛粪制造堆肥的“踏粪法”的记载。   而李曜自然是将唐朝以后的肥料制造和使用办法提前拿出来。首先是宋、元时期的技术。这一时期的重大进步是对合理施肥重要性的认识。他向农业司提出:“若能时加新沃之土壤,以粪治之,则益精熟肥美,其力常新壮矣”,还阐述了“用粪得理”和用粪如用药的道理。等农业司方面取得一定进展之后,李曜又用“粪壤”概括了施肥改土的作用,说:“粪壤者,所以变薄田为良田,化硗土为肥土也。”   随着李曜的干涉,农业司制造的肥料种类也显著增加,新出现的肥料有河泥、麻枯(即芝麻饼)以及无机肥料石灰、石膏、食盐和硫磺等。为了做到合理施用,李曜凭着一点记忆提出:低田水冷,施用石灰,可使土变暖,有益发苗;作肥料,秧田施用麻枯和火粪最佳,但不可用大粪,尤忌生粪浇灌;种苎麻,用驴马生粪可生热御寒;种百合和韭用马粪尤为适宜;种山药,忌人粪尿,宜牛粪、麻枯等。多次追肥的方法也略微提及,让他们去试验。   而在肥料积制和加工方面,农业司在李曜的指导下创造河泥积制、饼肥发酵、烧土粪和沤肥等新的方法。为了保存肥效,还创建了设在农舍附近的粪屋和设在田头的砖窖等积肥、保肥设施。   李曜记得明、清时期肥源还进一步扩大过。肥料种类由宋、元时代的大约60多种发展到100多种,《知本提纲》将它们归纳为:人粪、畜粪、草粪、火粪、泥粪、蛤灰粪、苗粪、油粕粪、黑豆粪、皮毛粪等十类。当时在冷水田插秧时常用骨灰蘸秧根,认为骨肥有发苗作用。饼肥在宋、元时主要为麻饼和豆饼,明、清时期已有菜子饼、大眼桐饼、乌桕饼、芝麻饼、棉子饼、楂饼、莱菔子、猪干豆饼等。绿肥种类增加尤多,常见的有苕饶(黄花草)、大麦、蚕豆、绿豆、胡麻、油菜、萝卜等。无机肥也增加了黑矾等种类。杂肥如蚕沙、鱼腥水、米泔、稻糠、酒罐头泥等则在大田作物和果树、蔬菜、花卉、竹木以及药用植物等的栽培上都有施用。   肥料积制方法也有新的创造有几种:譬如蒸粪法,相当于现在的堆肥;又如酿粪法,是对宋代沤肥法的改进,相当于现在的沤肥;再如粪丹,是一种综合性肥料,成分包括豆饼、鸟兽内脏以及砒霜等。   但是这些东西,一时还急不来,而且李曜也不打算全部靠自己指导他们去“创造发明”,毕竟他脑子里带来的东西也是有限的,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给他们一个思路,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才是正理。   这些事情一说,张全义喜不自胜,搓着手直笑,果然如老农一般。张居翰则叹道:“节帅深谋远虑,奴婢心服口服。”   ------------------------------   朱温拿下邢洺磁三州的消息传入表里山河,晋王于太原也惊得仿佛兜头被人倾下一桶冰水。正手脚发冷,却不料李嗣昭、李嗣源从幽州突围,带着高思继、高冕兄弟,外加四千骑兵回到太原。李克用大喜之下,遂命李嗣昭率一万大军直赴青山,会合周德威收复邢洺。   李嗣昭到达青山,周德威备酒迎接。李嗣昭独守孤城四月,愣是硬扛住了刘仁恭的十万大军,此来收复邢洺,先与葛从周的一支偏师交手一场,初战告捷。李嗣昭得胜一场,觉得汴军也不过尔尔,未免生起三分骄矜之心,对周德威笑道:“镇远公威震河北,都校(指现任河东蕃汉马步军都校李存孝)之后,无人能敌,怎么会输给了葛从周那厮?”   周德威听出他讥笑,不悦道:“未料王彦章复出,此人勇悍,河东之内,非李都校莫可敌。”   李嗣昭哈哈大笑:“何止都校,正阳麾下朱八戒便曾胜过此人,何足挂齿?待我明日擒得他来。”   “大王命我二人收复邢洺,责任重大,某意不可鲁莽行事。”   “葛从周夺我城池,立足未稳,正该我等用兵神速,尽早夺回才是,此时按兵不动,大王命我来游山玩水的不成?某明日便要攻取邢州,若然不下,罪责自担。”李嗣昭怫然不悦。   “葛从周新胜,兵锋正锐,取邢州事,某依然认为,须得从长计议。”周德威老成持重,死不松口。李嗣昭心中十分不悦,但此番李克用未曾说明谁主谁辅,李嗣昭也没办法强迫。次日一早,也不与周德威招呼一声,自率一万步骑攻打邢州去了。   周德威得信后无奈摇头,知道他此去多半会有闪失,忙将步骑跟上。   朱温既已取得邢洺,本当一鼓作气,攻打常山王镕。然而杨行密与太原有约,岂会坐视其夺取河北。刚好襄州忠义节度使赵匡凝联合蔡州刺史崔洪联名送来书信,表达脱汴附淮的意思。杨行密乘势就令朱瑾率三万大军攻打徐州。朱温闻信,面露忧色。   葛从周道:“大王但领三万大军回防,留两万军给末将,定可固守邢洺,择机再取常山。”朱温居然也不问葛从周何以敢于这般肯定,便自统大军回转了去。   李嗣昭来到邢州城下,便高呼请王彦章出战。众将问葛从周当如何应敌?葛从周笑道:“无妨,兵来将当,水来土掩,此人困守孤城四月,竟能突围而出,也是个对手。不过,某却自有法子破他。”遂唤过张归霸,嘱咐一番。张归霸领命而去,葛从周便将大军出城,列阵相迎。   李嗣昭见了葛从周,大笑:“葛司空,若论军前交手,你实不是我李嗣昭的敌手,快叫王彦章出战!”   “好大口气!你不就是太谷韩进通么?改姓背祖的家奴,如此恬不知耻,在此大呼小叫作甚?王彦章已随大王回汴州了!你今日若能过某这一关,就算你命大!”   李嗣昭被他气得牙根直痒痒,怒目圆瞋道:“狗奴,竟敢欺我!”一挺点钢枪,拔马来取葛从周。   葛从周知道只凭武艺绝非李嗣昭敌手,见状立刻闪入阵中,令旗一挥,刀楯手、弓弩手迅速移行向前,只见箭矢如簧。   李嗣昭舞抢拨箭,边拨边骂:“贼厮鸟,口齿忒好,却作缩头乌龟?不是要与我斗阵么?”骂了一阵见不能进步,只好退回本军,也摆开阵势。   然而与葛从周斗阵,李嗣昭这支兵却不行。葛从周的兵是他亲手训练而来,李嗣昭手底下这支兵却是李克用临时给他的,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杂兵。一阵箭雨过后,两军肉搏。葛从周令旗挥舞不止,汴军左冲右突,阵型不乱。而李嗣昭步军却已被冲的七零八落,溃乱而奔。李嗣昭见状大怒,斩杀多员溃兵,也不能制止。所幸周德威赶至,冲杀的一阵,军心方稳。葛从周见状,令鸣金收兵。   周德威、李嗣昭也收军退回。未行几里,忽见两侧大军拥出,断了归路。正是张归霸,他奉葛从周命令迂回绕道后方。葛从周也率大军从后掩杀至,两厢夹攻,晋军一时大败。周德威、李嗣昭仗着勇悍,杀出一条血路,却仅剩下不足五千骑退入青山。   这才入山口,却又见前方灰尘漫天,肯定是有大军迎面赶来。李嗣昭大吃一惊,两眼发愣,喃喃道:“幽州雄城埋不得我李嗣昭,不意今日却要命丧青山了!”   周德威毕竟战场经验老于嗣昭,定睛一看来军,大笑道:“益光莫被山东葛吓破胆了,看那来军,皂旗黑甲,分明是我们河东的援军。”   周嗣昭见周德威反唇相讥,心中是老大不快活,只是自己夸口在前,落败在后,一时说不起话,只好装没听见。   顿了一顿,李嗣昭再望来军,说道:“必是大王派十弟来援!有邈吉烈在,定能助我破敌!”乃策马迎上,果然是李嗣源。其奉晋王教令,率领五百骑前来接应。   李嗣源听说李嗣昭、周德威战败,葛从周追兵将至,皱眉对李嗣昭道:“大王知你二人相会,恐不相统帅,故而派某来,嘱咐九兄一句,临战之前,须听周老将军,也是怪我来得迟了!”   李嗣昭这才面有愧色,可是仍然不服周德威,说道:“眼下事已至此,不若邈吉烈你来拿个主意!”周德威也请李嗣源出个主意。   李嗣源摇头道:“某可不是正阳,某没有主意,只知道力战而已。现在步军已经溃散,只剩下我三部五六千骑,如果也溃逃,则势不可支了。我试着出击,看看如何……不捷而死,总比被追着打强。”   李嗣昭道:“甚好!某从十弟之副。”说完,回望周德威一眼。周德威毕竟也是败军,气势也较李嗣源也短了一截,既然李嗣昭也愿意听李嗣源指挥,他遂也表态听从李嗣源指挥。   正在此时,斥候报葛从周已率精骑追至山口,李嗣源拍马奔上一高丘,解鞍下马,就制高点挥动皂旗,左右胡乱指画,假作布阵的态势,却是没有章法。葛从周看不清高丘上是何人,更看不懂旗意,就猜不透晋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又听到李嗣源开始高呼:“我乃晋王帐下李嗣源,奉大王之命,只来取了葛从周性命,余者不论。”   葛从周惊闻李嗣源到来,不知他带来的援兵有多少,怎敢贸然进攻?便下令就地休整,静观其意。   李嗣源见葛从周已被震慑住,乃从高丘上走下,纵马杀过来闯阵。李嗣昭、周德威继后。   葛从周见李嗣源杀来,列阵相迎,以乱箭扫射。李嗣源身披军械监特制冷锻精甲,身中数箭,毫无惧色,长枪在手,直取葛从周。牙兵营层层拦于马前,李嗣源一枪一个,挑落数人。却因用力过猛,在挑起一卒时,竟将长枪折断,于是丢弃,取出马槊,这物太长,一般不用于近战,而李嗣源此时专注于“抡”字决,专打汴军脑门。触到即碎,脑浆迸裂。   葛从周惊骇异常,心思:果然是神将。急令收军,对李嗣源大呼道:“能在我葛从周中军横冲直撞者,你还是第一个!今日暂且放你归去,告诉李克用,邢洺三州已为我所有,不复还了!还是修好太原城池,他日,我定来攻取!”李嗣源闻状,收军与李嗣昭、周德威返回太原。此战后,因为葛从周刚才那句话,“李横冲”的大名也如山东葛一样名扬天下。   李嗣源三将回到太原,晋王亲自出城相迎。见李嗣源衣甲上全是血迹,为他解衣探视伤处,并亲手敷药。敷好药又赐卮酒,抚摸其背道:“我儿真是神人。若不是我儿,几乎为葛从周耻笑了。”   周德威见晋王夸赞李嗣源,上前请罪:“末将驻守钜鹿,本以进取魏博为己任,却不料魏博未得,返丢了邢洺三州,折损了数千士卒及两员大将,这都是德威之罪,请大王惩处!”   晋王将他搀起,安抚道:“德威无罪!皆因朱温兵力强盛,而孤轻敌了,未能及时救援!”   李嗣昭却不请罪,反而请兵道:“请大王再给孩儿二万人马,不收复邢洺,孩儿愿提头来见!”   晋王一声长叹,回答嗣昭:“如今太原是多事之秋啊!邢洺既失,暂且不论收复,我恐昭义也不能保了!铁山时日不多,他临行前求为父奏表李罕之继任。孤知那李罕之乃是鱼鹰一只,饱则飞去,若令他掌管昭义,看我与朱贼争战处于下风,必定改投。因而,为父欲令你再统领一万人马南下,铁山若去,你即刻移军上党,收符节而镇守。”李嗣昭领命。   监军张承业说道:“晋王既担心李罕之反,何不此刻就以二太保为昭义留后,将铁山接回太原养病。”   “自孤随父讨庞勋时,铁山即已跟随,已是孤身边多年的老人。他前日也曾牒书请孤授留后代己。然而我沙陀族以终老任上为荣,孤不忍令铁山带着遗憾而去。”   张承业赞赏道:“晋王善待部下,必死命追随,开封欲吞并太行东西,实在是痴心妄想!”   李嗣昭即去,几日无话,自收军屯晋州。晋王心中稍安,然而安心不久,潞州哀讯传来:薛志勤病卒。晋王于是在太原也搭设灵堂,引众将佐及家人祭奠,痛哭良久;着令李嗣昭即刻入潞,接管昭义。本以为万无差池,却不料次日收到了李罕之牒书,打开一看,直气的一口鲜血吐出。原来,李罕之牒书说:   卑职闻铁山死,军府无主,恐不法者为变,故先自专命,先入上党镇抚,取王裁旨。   原来,李罕之闻李嗣昭屯军晋州,便知道晋王的意思是要嗣昭接管昭义,不免对晋王的怨愤也就到了极点。因此,他早就派人入上党,俟侯薛志勤的死讯。薛志勤傍晚咽气,他已引兵由泽州连夜出发,因而较嗣昭先入潞州。   昭义将马溉得知李罕之突然领兵近城,知道他是反了,急忙领兵抗拒,然而仓促应战,不是李罕之敌手。李罕之擒得马溉,降服潞卒,遂入上党城,占领昭义军府。   李嗣昭是次日午后才领兵至城下,得知李罕之已先入,就于城下唤他答话。   李罕之道:“嗣昭将军为何带着兵马前来?潞帅新死,罕之身为泽州刺史,代守军府,职责所在。你领兵到来,是欲谋反不成?”   李嗣昭大怒道:“大王有教令在此,新授我为昭义留后。你久食太原俸禄,深受大王厚恩,胆敢不从教令,一朝再作反贼啊?某劝你快开城门,自回泽州去,我定当在大王面前保释你无罪,于泽州终老。”   李罕之大笑道:“罕之为太原立下汗马功劳,晋王却如何吝惜一镇给我?罕之也老了!恐不久即追随铁山而去,此生但能拥一镇节旄,光耀门楣,死也无憾了!嗣昭将军但可回复晋王,待罕之死后,昭义听他除任新帅,请不要再苦苦相逼!”   嗣昭怒骂道:“李摩云,大王早就知道你有不臣之心,但念你也曾有功,故而不忍杀你,留至今日。你今日所为,上愧于天,中罪大王,下害子孙!若再不开城,我则强攻,必灭你九族!”   李罕之不答,李嗣昭上前攻城。城上箭雨射下,嗣昭不能进。然而自邢州败后,嗣昭也不再鲁莽,自思:“此番失了潞城,如何向大王交代?此时泽州必然空虚,不若先取下。”乃诳罕之道:“李摩云,上党你先占着,我自回太原,禀明大王,再作区处。”说完,引军离去,却径奔泽州,果然无兵驻守,顺利入州署,尽收李罕之家属百人。遂牒书一封,送往太原,请晋王处置。   李罕之得知泽州被嗣昭占据,也恼羞成怒,竟乘沁州刺史傅瑶不备,袭下沁州,掳得傅瑶。乃派部将张源德将傅瑶并马溉同送开封,向朱温请降。朱温白捡了便宜,那会拒绝?便斩傅、马二人,留张源德不遣,为李罕之奏表昭义节度使。后来张源德便任职大梁,直做到贝州刺史,后面再叙。   朱温取得邢洺,收降昭义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幽州。卢龙节度使刘仁恭出兵占据义昌节度,自得义昌后,将沧州盐利据为己有,遂得富裕,不顾朝廷法令,大肆扩充兵马,竟达到十五万,一时超强。他比朱温野心更甚,哪能容朱温如此得势,定要与他争夺河北,于是脱去盟友的伪装,与朱温撕破脸皮,出兵魏博。魏博镇有魏、博、贝、相、澶、卫六州;贝州有清河粮仓,屯粮巨厚。刘仁恭令大将单可及为,先攻贝州,用一个白天攻下。屠城,杀了一万余户,投尸清水,惨绝人寰,然后进攻魏州。当时罗弘信已死,牙兵集团认为罗弘信在任处事稳重,安民有功,又没有什么大过,就同意扶立其子罗绍威继任,罗绍威因此向朱温求救。   朱温自钜鹿回军后,便令氏叔琮、康怀贞率本部军马讨伐襄州;张存敬讨伐蔡州;徐怀玉、张归厚、刘知俊部救援徐州。得罗绍威求救时,氏、康已连下邓、唐、随三州,赵匡凝不想开封新兵威力如此之大,惧骇之余,只得再向朱温请归附,山南东道复定;蔡州崔洪也怕了,也请重新归附,却被部将所劫,投奔了广陵。朱温遂令假子朱友恭入主蔡州,淮西也定;氏叔琮、康怀贞、张存敬三将皆归;李思安自离开牙军,全忠也拨给他一部军五千人马。恐徐怀玉等不敌淮南,朱温正率领着四部大军两万亲赴徐州。方至故乡辉州,得罗绍威求救,兀自犯愁。   当时李振在侧,说道:“杨行密乃是劲敌,唯有令葛从周统领四部军救援魏博。”却被全忠否定:“不可,通美大军一旦离境,邢洺必为太原复取。”   李振又说:“那就令葛从周先分一营精兵入魏州,帮助罗绍威固守。待破淮南后,大王亲率大军去救援。”   “此计可行!”朱温遂发贴书驰告邢州。   葛从周接到贴书,召集众将佐问:“谁愿领兵入魏?”闪出精骑营兵马使贺德伦,请命道:“末将愿往!”   这贺德伦祖先是陇右胡人,随父亲隶滑州军籍,得以从事全忠,初为牙校,勇而有谋,乃入大军。葛从周见贺德伦请命,高兴道:“德伦曾是大王牙校,勇而有谋,定能胜任。然而刘仁恭有十万大军,而我却要防河东来袭,不能给你太多兵马!”   “本营五百骑足够了!”   “德伦好大志气!”葛从周大加赞赏,“五百骑未免太少,给你八百骑,魏州有失,唯你是问!”   “德伦若保不得魏州,即赴清水而死,不复回禀!”贺德伦说完领兵而去。   葛从周自贺德伦去后,惟恐刘仁恭势众,而自己又不能抽身,思得一计,移书镇州王镕:   刘仁恭志吞河朔,彼若取魏博,必移师常山。燕贼屠杀贝州万民,残暴不仁,常山若见攻,四州不复烟火。东平王吊民伐罪,以全军来拒,常山王为常山四州万民着想,也当派兵往助,必破燕贼。   王镕接书,与众将佐商议道:“燕、汴两强相争,无论谁胜,必侵常山,我意固守城池,任他二人相争,如何?”   牙将符习道:“不可,刘仁恭,禽兽,残暴不仁。今其势众,若胜,河北生灵涂炭了!唯有与汴梁修好,求他发兵相助,破刘仁恭为先。至于朱温胜后必觊觎常山,则观河东晋王之举动。其晋王肯若发兵相助,则我等力拒,其若不救,我等则改旗附大梁,如此一来,庶几可保常山无忧!”   王镕深感有理,于是回书葛从周,派大军渡过滏水待命。   朱温继续往徐州赶,还没有到达。牛存节与刘知俊、张归厚及时任武宁节度使王敬荛(文官)商议道:“我等奉命来拒淮贼,至今无功。却惊得大王亲自赶来,这是我辈的耻辱!如今刘仁恭又大举侵犯魏博,大梁兵力不够。何不先用疲兵计,可令大王能全力抵御燕贼!”   三人都说:“有理!”当晚三更时分,牛存节先率一部军至淮南军营外,纵火擂鼓,大噪喊杀!   淮南主将台蒙急忙唤醒士卒,披挂上阵,杀出营外。牛存节却已退去。台蒙只好退回,继续睡觉。可是只睡的一个时辰,牛存节又来了,擂鼓大噪。台蒙再次披挂出营,却又已退去。如此一夜四五次,淮南军皆不得休息。   次夜,乃换成张归厚,也是如此,每夜轮换。如此折腾的四五夜,淮南军尽显疲态。又探知朱温援兵已近,台蒙被迫退军。朱温听说淮南台蒙已退,传令刘知俊驻守徐州不动,余部随己回汴。派李思安、张存敬先行救援魏博,自统余部继后,驻扎在滑州,以观静止。   这时刘仁恭已攻魏州数日,赖贺德伦助守,城池难下。惊闻王镕大军渡过滏水,李思安率救兵已至内黄,便对刘守文道:“我儿之勇,十倍于李思安。现在分给你五万军,先破鼠辈,再擒罗雏(指罗绍威)。”   刘守文大惊。他尚不知还有个王彦章,心思李思安久号河南第一勇夫,我怎能擒来?便说道:“若得单姑父相助,更有胜算!”刘仁恭阴沉脸色道:“怎生了你这懦夫,将来必无大用。”不过毕竟是自己儿子开了口,刘仁恭心中虽然不喜,仍令单可及助他同往。   就在这一天,身在蒲州的李曜收到急报,此报乃从华州发来。   ------------------------------   注1:唐代屯田和营田的相似之处主要有四点,其经营者、设置目的、设置地点和经营方式都很类似。   从经营人员来讲,其经营者都是既有军士,又有百姓。唐代屯田的经营者多为军士,高宗显庆年间,刘仁轨率兵镇守百济城,“渐营屯田,积粮抚士,以经略高丽。”宣宗大中年间,毕诚为河西供军安抚等使,“以边境御戎,以兵多积谷为上策。乃召募军士,开置屯田”。   也有百姓屯田的现象。如高祖时,河间王“孝恭治荆,为置屯田,立铜冶,百姓利之。”德宗时,也发布过百姓屯田诏令:“天下应荒闲田,有肥沃堪置屯田处,委当管官审检行情愿者,使之营田,如部署精当,收获数多,本道刺史特加褒升。”当然此处诏文中的“营田”是经营田地之意,而非指田制。   唐代营田的经营者最初为军士。如高宗仪凤中,“(黑齿)常之以河源军正当贼冲,欲加兵镇守,恐有运转之费,遂远置烽戍七十余所,度开营田五千余顷,岁收百余万石。”文宗太和七年四月,“以宣武军先置营田,别加田卒,至是敕罢。”讲的都是以军士营田。   同样,唐代营田的经营者也有百姓。如宪宗末,“天下营田皆雇民或借庸以耕”。可见,宪宗末年,曾一度改天下营田为百姓经营。元和十五年穆宗即位诏曰:“诸道除边军营田处,其军粮既取正税米,分给其所管田,自为军中资用,不合取百姓营田。”穆宗下诏军粮不应从百姓营田中取得,这说明元和年间依然有百姓经营营田的现象。   而从设置目的来看,军士屯田、营田与百姓营田的主要目的都是为了供应军需,而百姓屯田则主要是为了增加朝廷收入。   军士屯田始于汉代,目的是为了解决边疆军粮的供应问题。唐代屯田也一样,军士屯田也是为了供应军需。如武德年间,窦静为并州大总管府长史,“时突厥数为边患,师旅岁兴,军粮不属,静表请于太原置屯田以省餽运。”武周时期,娄师德奉令检校丰州都督,“率士屯田,积谷数百万,兵以饶给,无转让和耀之费。”不过军士屯田虽以供应军需为主,但若有余粮则要上交国库。如开元年间,“河州敦煌道,岁屯田,实边食,余粟转输灵州,漕下黄河,人太原仓,备关中凶年。”   军士营田也以供应军需为目的。如德宗贞元年间,杜亚“奏请开苑内地为营田,以资军粮,减度支每年所给,从之。”贞元十年,郑滑营田使李复,“置营田数百顷,以资军食”。敬宗宝历元年,沧景节度使杨元卿上言,本道“营田收廪粟二十万斛,请付度支,充军粮。”   百姓营田同样也以供应军需为主要目的。如文宗太和年间,义昌军节度使段侑,在其治州内,“与下共劳苦,以仁惠为治。岁中,流户襁属而还,遂为营田,丐耕牛三万,诏度支赐帛四万匹佐其市。初,州兵三万,仰稟度支,侑始至一岁,自以赋赡其半,二岁则周用,乃奏罢度支所赐。”   而百姓屯田则主要是为了增加国库收入。如开元五年,营州“开屯田八十余所,追拨幽州及渔阳、淄青等户,并招辑商胡,为立店肆,数年间,营州仓廪颇实,居人渐殷。”这里,“营州仓廪”即营州官仓也。唐代宗敕令“天下郡国,散置诸屯,转漕入关,以资均济。”郡国诸屯的粮食漕运人关中,目的也是将其作为国库收入来调剂也。   从设置地点来讲,屯田与营田一般都选择在边地或内地空闲之处。   屯田除大部分设在边地,如前文所言及的东北、北部、西北等地外,内地空闲之处也有小规模的屯田设置。如中宗时,王睃为桂州都督,罢桂州屯兵,“开屯田数千顷,百姓赖之”。代宗大历末,李承为淮南、淮西黜陟使,在“楚州置常丰堰,以御海潮,屯田靖卤,岁收十倍。”除桂州、楚州外,关中也置有屯田,如《唐大诏令集》载:“自顷关中,□乏牛力,封圻千里,半是丘荒,置屯田已来,皆变良沃。”无论是边地,还是内地屯田,一般都“取荒闲无籍广占之地”。   营田的设置也是既有边地,又有内地,而且也都取无主之旷地。如穆宗时,灵武、邠宁多旷土,王起“奏立营田。”灵武、邻宁即西北边地。唐末,“中原宿兵,所在皆置营田,以耕旷土。”李曜河中节度使府所下辖的屯田和营田,便是这些。   从经营方式看,屯田与营田的经营都是既有雇佣经营,又有地租经营。   军士屯田与营田由于经营者都是军士,且经营目的以供应军需为主,所以军士屯田、营田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自给自足的性质。如唐律军防令规定:“防人在防,守固之外,唯得修理军器城隍公廨屋宇,各量防人多少,于当处侧近,给空闲地,逐水陆所宜,斟酌营种,并杂蔬菜,以充粮贮,及充防人等食,此非正役,不责全功。”军士屯田、营田以充军士之食,不责全功,也就说明军士耕垦主要是自给自足。然而,除供军需外,有时也要将多余部分上交朝廷。百姓屯田、营田无非最终也都是为了增加朝廷收入,这就使得二者在经营方式上可能产生一致性。   唐代百姓屯田采用过雇佣经营的方式。如果屯田百姓使用朝廷提供的耕牛耕种,朝廷则给佣金每人每年“钱六百三十,米七斛二斗,”而如果是“私出资费,数又倍之。”这里,屯田百姓与朝廷之间显然是一种雇佣关系。在雇佣关系下,屯田者的收入可以不受旱涝灾害的影响,显然有利于百姓的一面;这样,朝廷的利益势必受到影响,因此后来难免有人感叹,实行民屯以来,资费数倍,人不敷出,“无益军储,与天宝以前屯田事殊。”其实,百姓屯田采用雇佣经营的方式自汉代已经开始,汉代的屯田客其为佣工,月给值1千。所以,唐代屯田采用雇佣方式应是对汉代的继承。   唐代百姓屯田采用过地租经营的方式。如德宗贞元元年十一月诏:天下屯田,“以诸色人及百姓情愿者,使之营佃,收获数多,本道刺史特加褒升。”可见,屯田地不仅可以租佃给百姓,而且收租多的刺史还可得到褒升。至于租额的多少,史载开成年间,“诸屯以地良薄与岁之丰凶为三等,具民田岁获多少,取中熟为率。”即租额与土地的肥瘠及收成情况相关,一般分成三等,比照民田的中等收获量纳租。由于屯田土地的肥瘠程度显然不如民田,所以,屯田地租额参照民田,租额相对是高了点;不过这是与屯田属于朝廷所有,朝廷要负责屯田地的水利建设、提供屯田者耕牛、耕具、种子等劳动资料有关。   唐代的营田经营也采用过雇佣经营的方式。如百姓营田,“每人月给钱八千,粮食在外。”这是自有唐以来朝廷雇佣百姓营田的情况。   这两组文书,从其内容看,营田使派发营田百姓谷物时是以家庭为单位,按照性别、年龄给予营田户分发各种谷物。这说明营田者与朝廷之间是一种雇佣关系。   唐代后期朝廷经常募兵营田,所募食粮健儿亦即官健。唐代的官健营田也具有一定的雇佣性质,如宣宗大中三年八月之《收复河湟德音》诏文载:   奏凤翔、邡宁、灵武、泾原四道长吏,能各于镇守处,遣官健耕垦营田,即度支给赐牛粮种子,每年量得斛斗多少,便充军粮,亦不限约定数,三州七关,镇守官健,每人给衣粮两分,一分依常年例支给,一分度支加给,仍二年一替换。   给予官健每人衣粮两份,说明官健的劳动也具有一定的雇佣性。由于雇佣关系的发展,到了宪宗末,“天下营田皆雇民或借庸以耕。”   唐代的营田也采用过地租经营的形式。如“唐末,中原宿兵,所在皆置营田以耕旷土;其后又募高赀户使输课佃之,户部别置官司总领,不隶州县”。唐后期经营营田的高赀户直属户部,向户部纳租,说明营田也采用了地租经营的方式。   屯田与营田都有转化为民田的情况。如前所述,屯田、营田的经营者、经营方式都会随着社会条件的变化而变化;同样,其土地性质也会随着社会条件的变化而变化。在唐代,随着土地私有经济的充分发展,屯田、营田都有转化为民田的现象。   玄宗年间,即有赐屯田予百姓的现象。如开元八年,令屯田中有百姓挂籍之地,在百姓还回后,割还其土地;并令将屯田地中的熟田,给予“同州有贫下欠地之户,自辨功力,能营种者”耕种。开元二十五年,又令陈、许、豫、寿等四州的屯田,“并定其地量,给逃还及贫下百姓”。开元二十六年,又令“京兆府界内,应新开稻田,并宜散给贫丁、及逃还百姓,以为永业。”代宗大历年间,又令华州地区的屯田,“并宜给与贫下百姓。”唐代中后期,将部分屯田还授给百姓,主要是因为在雇佣经营下朝廷所得不如在私田下朝廷的收益。   唐代后期,营田也有转化为民田的现象。如宣宗年间,西北三州七关附近的营田户可以耕垦五年不加赋,五年以后,“重定户籍,便任为永业”。   唐代后期屯田、营田向民田转化,一方面反映了唐后期土地兼并、私有化的加强,另一方面也说明在社会动乱的情况下,朝廷的控制力也相对减弱。   至于屯田与营田虽属两种不同的土地经营制度,但历来易被人们所混淆,除了上述二者有很多相似之处外,还有以下原因:   一是文献中记载屯田、营田的用语有时比较模糊。   屯田与其它形式的田地一样都需要经营,所以文献中常常会有“营屯田”之语出现。如《北史》载:李贤在河州“大营屯田,以省运漕。”《隋书》载:北齐河清年间,令“缘边城守之地,堪垦食者,皆营屯田,置都使子使以统之。”《新唐书》载:贞观年间,刘仁轨“遂营屯田,以经略高丽。”此外,在记述屯田、营田两种事物时,文献中常常运用“屯营田”之简语来表达。如《续通典》载:北宋“景德二年,令缘边有屯营田州,军长吏并兼制置诸营田屯田事,旧兼使者如故。”《宋史》载:徽宗大观二年十二月诏,“留屯营田,以实塞下,国家设官置吏,专总其事。”“营屯田”与“屯营田”之语多次在史籍中出现,很容易让人认为屯田、营田为一回事。   前文已言,屯田以屯为单位组织生产,屯是屯田的最小单位;但在文献记载中偶尔也有以营为单位的,如《玉海》载:南宋高宗绍兴年间,“邓艾屯田,自钟离以南置营”。营田的组织单位为营。如德宗时,“(杜)佑决雷陂以广灌溉,斥海濒弃地为田,积米至五十万斛,列营三十区,士马整饬,四邻畏之。”但在文献记载中偶尔也有以屯为单位的,如《玉海》载:“唐开军府以捍要冲,因隙地置营田,天下屯总992”。这样,非常规地营田以屯、屯田以营计算,也很容易造成二者概念上的模糊。   二是营田使职责的双面性。前文已言,营田使是组织管理营田的官员。但是,在唐代,营田使不独掌管营田,有时还兼管屯田。如唐前期,“边州别置经略使,沃衍有屯田之州,则置营田使。”又代宗大历中,“元载为诸道营田使,又署(于欣)为郎官,令于东都、汝州开置屯田。”敬宗宝历元年,“杨元卿为沧景节度使,诏以所置屯田有裨国用,命兼充当道营田使。”可见在唐代,地方上的营田使也有兼管屯田事务的职能。   到了宋代,营田使依然兼管有屯田事务。如《宋史·陈规传》载:陈规上营、屯田事宜,“凡屯田事,营田司兼行,营田事,府县官兼行,皆不更置官吏,条列以闻,诏嘉奖之,仍下其法于诸镇。”   唐代,营田使不仅掌管营田事务,还兼管屯田事务;宋代,营田使兼管屯田事务,府县官又兼管营田事务。这种职能上的交叉管理,也很容易让人将营田与屯田混为一体。   再有一个原因则是宋以后对屯田与营田已不甚区分。宋代,营田时常转化为屯田,如北宋真宗大中祥符九年,“改定保州顺安军营田务为屯田务。”南宋高宗绍兴六年,“都督行府奏改江淮营田为屯田”,营田转化为屯田,致使宋人对二者不再甚加区分了。   宋人对二者不甚加区分,从宋人的言论里也可看出。如宋神宗熙宁七年,提点刑狱郑民宪言:“祖宗时屯、营田皆置务,屯田以兵,营田以民,固有异制。然襄州营田既调夫矣,又取邻州之兵,是营田不独以民也;边州营屯,不限兵民,皆取给用,是屯田不独以兵也;至于招弓箭手不尽之地,复以募民,则兵民参错,固无异也。”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屯田、营田在前代本不同,但由于后来营田的经营者不独于民,屯田也不独于兵,所以在北宋人看来,屯田、营田已无大异。而到南宋时,人们已认为“屯田营田分为二事,未合古制”,即对二者已经不再加以区分了。   虽然南宋以后人们对屯田、营田已不再加区分,但在唐代,屯田、营田确实是两种不同的土地经营制度。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在文献中经常看到将二者相提并举的记载。如《旧唐书》:天宝六年,封常清“寻加朝散大夫,专知四镇仓库、屯田、甲仗、支度、营田事。”《宋史》:北宋仁宗宝元二年,“诏河北转运使兼都大制置营田屯田事”。《高峰文集》:“如营田屯田二事,一日不可忘也。”《玉海》:“马步军都总管提举兴置营田、屯田。”   综上所述,唐代的屯田与营田是两种不同的土地经营制度,二者既相联系,又有区别。不能因二者有联系而忽略其区别,甚至将二者等同看待。      第210章 力挽天倾(叁五)   感谢shamang、王王海两位朋友的月票。   ----------------------------------------   河中节度使府西南的安定坊中,有一处宅院,重栏叠院,乃是太原王氏所有,王笉自正式出任河中医学院院正,便从节帅府搬出,居住在此。   这日清晨,各衙门尚未办事,在节帅近卫军牙兵护卫下,李曜便匆匆赶来此处。不多时,王笉大开中门请李曜进宅。   然而平时颇为注意礼节的李使相今日却十分反常,匆匆拱手一礼便直接道:“此来因有急事,便不过府以叙了。”   王笉微微诧异,心中直觉有些不妙,忙问何事。李曜面色沉重,道:“官家为韩建、崔胤等辈所迫,前日下诏褫夺王相公鲁国公爵位,罢司空、光禄大夫、吏部尚书并同平章事,贬为检校工部侍郎、溪州刺史。”   王笉大吃一惊:“何以如此?”   李曜叹了口气,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此时不便久谈。我意崔胤等辈忌王相公久矣,此番遭罢,崔胤定不肯就此作罢,因而决意起兵,迎陛下回銮长安。”   王笉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多谢节帅,不知节帅何时启程。”   “某已下令集结诸军,即刻出兵!”李曜拱手拜别,高歌而去:“诸王死尽周天黯,将相罢毕豺狼欢。我将蒲州入华州,为使长安至长安。”[注:本书原创诗稿,谢绝转载,或请注明。]   王笉望着李曜的背影,目中微微迷离,喃喃自语:“冠绝天下,比肩者谁?”   ------------------------------   风云际会,雷霆出击!   李曜自收到天子命其迎驾的密诏,已经足足四月。这四个月内,李曜厉兵秣马,为的就是在恰当的时机,以最强姿态给予韩建甚至李茂贞雷霆一击!   不仅是要胜,关键是要胜得毫无悬念,胜得举世皆惊!   蒲州城西,鹳雀楼前,河中节度使府帐下,除摧城右军留在蒲州镇守地方之外,近卫军、开山左军、开山右军、摧城左军、破阵左军、破阵右军六军齐发,誓师西征!   点将台上,居中一人,正是检校中书令、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河中尹、河中晋绛慈隰等州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子少保、冠军大将军、上柱国、陇西郡公李存曜。   站在他身边左手的是河中节度使府马步军都虞候史建瑭,右手边是河中节度使府掌书记、行军转运使冯道。   然后分左右排开,依次是河中节度使府行军司马郭崇韬,河中节度使府左都押牙、近卫军都指挥使朱八戒,河中节度使府右都押牙、开山左军都指挥使李承嗣,开山右军都指挥使李嗣恩,摧城左军都指挥使张训,破阵左军都指挥使克失毕,破阵右军都指挥使张光远,以及开山右军副都指挥使白奉进,摧城左军副都指挥使咄尔,破阵左军副都指挥使魏逊,破阵右军副都指挥使陆遥。   留在台下的,是摧城右军都指挥使史俨以及副都指挥使刘河安。他二人受命留守蒲州,因此不曾上这点将台。   盔明甲亮,旌旗招展。在打散重编整军备战之后,长达四个月的高强度训练,使得河中新军已然基本达到半年前开山军的战斗力,其中略逊于之前开山军的地方,在于其中毕竟多了许多新兵,以及一些原河中镇军。至于憨娃儿所率领的河中近卫军,其战斗力只有提高,没有下降,并且兵力不弱。   东升新城头期工程基本完工,而其中并不对外开放建设、河中军械监所独掌的军事区,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建成,其中最关键的利器署、甲坊署率先投产,供应河中各军。再加上李曜拥有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身份,河东军械监的部分产能也被用于分配来了河中,使得这支五万人的河中军早已鸟枪换炮,武器装备今非昔比。原先王重荣、王重盈兄弟向李曜偷偷买来的军备,全数封存府库,以备不时。   在这四个月中,除了内政方面牵扯了李曜大把精力之外,河中军事学院也耗费了他许多心力。在这个新建不过两月余的河中军事学院中,由他本人开设了“战略科”并亲自授课,旅帅及以上军官分批进行培训;另外还有由史建瑭主讲的“步兵战术科”、李承嗣主讲的“骑兵战术科”、以及史建瑭、李嗣恩、朱八戒、史俨联袂授课的“战场搏击科”等,至于:“特种作战科”、“水军科”,目前均在规划当中,暂时尚未开课。   另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由王抟次子王倓、三子王伦主讲的“明字科”、“明史科”也已开设,并由李曜强令学员学习。由于这第一批的河中军事学院学员全部是现役军官,因此李曜还特意下令昭示:今后军官的拔擢,这明字、明史两科,占“考评总分”三分之一。因此,即便憨娃儿,如今也写得百十个字来,知道刘邦、刘秀、刘备这三人孰长孰幼了……   便是在这般情况之下,李曜亲帅这战兵三万六千(另有两万余辅兵),号称八万大军,浩浩荡荡渡过蒲津渡,开向同州。   韩建之子韩从允守同州,登城楼观李曜军势。李曜令左都押牙、近卫军都指挥使朱八戒飞马开弓,一箭射落韩从允盔缨,韩从允全完落胆,开城乞降。李曜兵不血刃,占领同州。   次日一早,李曜仅留摧城左军一旅五百人,及五百辅兵镇守同州,已河中节度使府马步军都虞候史建瑭为“临时军都指挥使”,解除韩从允军权,将同州守军一万三千人直接拨给史建瑭掌握,与大军同时南下,进攻华州。   同州失手的消息传往华州,韩建惊得手足冰凉,一面派人飞马求救于李茂贞,一面胁迫李晔下诏,命李曜回镇河中;同时以天子名义,半命令半威胁地命神策军与华州兵一同守卫华州城。   两日后,李曜帅蒲军兵临华州城下。是夜,韩建遣使匆匆求见李曜于帅帐之中。   “原来贵使便是李下己公,某闻名久矣,不知公来我营,所为何事?”李曜面上露出一丝略显怪异地笑容,似讥讽、似轻蔑。   李下己,也就是李巨川,乃是韩建麾下首席幕僚。此人其实有才,不过心狠手辣,在原先的历史中,韩建后来投降朱温,李巨川为敬翔所忌,说动朱温将之杀害。   不过即便如此,李曜也并不将他看做顶尖谋士,在李曜的心目中,李巨川最多也就是一流谋士罢了,离“顶尖”距离不小。因为李曜一直有一个观点:顶尖谋士,一定要先能谋自己,倘若连自己都保不住,有什么理由相信你有本事为你的主上做出最佳的谋划来?   就譬如他李曜自己,倘若他不是先谋划自己,通过各种手段在河东站稳脚跟、培植势力,如今又岂有出镇中都的大好局面?   谋人先谋己,谋己必谋人。   李巨川全然未将李曜的笑容当作一回事,拱手正色道:“仆受陛下圣谕,前来贵军面见令公……”   李曜摆手道:“我等皆是明白人,便不要说这等糊涂话了,否则……贵使请回,某这便恭送贵使回城,你我明日城中再见,如何?”   李巨川面色微微一变,马上镇定下来,笑道:“令公真是快人快语。”   “真令公此刻正在城中,某这检校官儿假令公,贵使还是不提的好。”李曜淡淡地道。   李巨川自然知道李曜说的乃是韩建,此次韩建将圣驾挟来华州,没多久便加了中书令,而且不是检校的,所以李曜有“真令公”、“检校官儿假令公”之说。   李巨川连续被李曜噎了两把,面上居然还能挂得住笑容,点头道:“蒲帅说得是,巨川口拙,还望蒲帅勿怪。”他似乎也怕了李曜的反诘,这句话只是微微一顿,根本不给李曜开口的机会,接着道:“我主韩令公此番迎奉銮驾,有大功于国,此前不久更与晋王通函交好,也得晋王应允……而蒲帅此来,兴兵巨万,占我城池,近逼天子,颇惊圣驾,不知所为何事?”   李曜淡淡地道:“李巨川,你自诩人杰,投靠韩建,怂恿这天下痴物挟天子以令诸侯,便以为可以成就千古之名,比肩管仲、荀彧等辈么?”   李巨川面色一变:“此等诛心之言,蒲帅还是谨慎些好。我主韩令公忠贞守节……”   李曜直接打断道:“韩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总归是为李茂贞忙活……我来问你,李茂贞还需多久赶来华州?”   李巨川脸色再次大变,良久后,似乎忽然想通了,哈哈一笑,直视李曜双眼,一字一顿道:“莫非……蒲帅也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李曜淡淡地道:“我本宗室,只望江山永固,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是乱臣所为。”   李巨川又是哈哈一笑,揶揄道:“蒲帅既是忠臣,却不知为何前来惊扰圣驾?”   李曜毫不在乎,平静地道:“我来华州是为了……奉天子以讨不臣。”   李巨川冷哼一声:“蒲帅舌绽莲花,所为不也是如此?”   李曜摇头道:“无论是你主韩建,亦或者他背后的李茂贞,对天子的所作所为,正逃不过一个‘挟’字。而我若迎天子回銮长安,则必然是‘奉’,这其中有何区别,你难道不知?不妨与你明言,我此来华州,根本未将韩建放在眼里。我来迎奉天子回銮,只是为了不使李茂贞挟天子以令诸侯罢了。”   李茂贞,仍是李茂贞。李曜在关中,唯一值得密切注意的敌人,只有李茂贞。在这个晚唐的大时局下,在朱温还没有机会起兵西进的条件下,李曜若不想唐廷失去最后一点威望,最需要阻止的人,就是历史上曾经“挟天子”的李茂贞。   晚唐以来,天子孤弱,国力日衰,李唐衰亡之大局己定。此时,藩镇干政成为晚唐政局中的主要政治现象。而藩镇干政的最终目的又决定了其必然走向其极端方式:挟天子令诸侯。   晚唐以来,权宦挟持天子,以专朝政并不罕见,如田令孜、杨复恭等,但由藩镇干政发展到挟持天子的藩帅则为数不多。其实,对于“挟天子令诸侯”,唐末诸雄的认识有个变化的过程。李曜记得范祖禹在所写的《唐鉴》中评论上源释事件时说:“自是以后,藩镇擅相攻伐,不复秉命,以天子不足诉也。唐之政令不行于藩镇,实自此始。”他认为自此唐廷在全国范围内丧失了权威。   此后藩镇兼并战争更加肆无忌惮,但此时的各地诸侯还没有上.升到“挟天子令诸侯”的形式,大多仍停留在上表干政的层次。但是在其后日趋激烈的藩镇对抗与兼并的过程之中,藩镇发现仅仅诉诸武力,不听朝命,并不能实现自我利益的最大化,大唐天子虽己名不副实,但其代表的中央旗号的威力和影响依然相当可观。若一旦控制李晔,不但可以假借天子之意发号施令,干预朝政,号令诸侯,还可在兼并过程中赢得对其他列强的政治优势,赢得奉诏讨贼、仗顺讨逆的舆论优势,从而获得战略主动,尽量避免引起其他诸侯的口实,减少对立面。如李茂贞在征讨山南诸杨,在对王建的争战中,就已经取得了“仗顺讨逆”的政治优势,其他诸侯对其行动持默许、观望之态度,不愿冒天下之大不匙。“挟天子令诸侯”的确是得天独厚的政治优势。   “挟天子令诸侯”不仅在理论上可行,而且还具有相应的政治环境。晚唐中央内部,天子暗弱,朝臣纷争,财饷不济,军力日衰。与之相反,各地强藩野心勃勃,自专财赋,招揽能臣,将士则长期征战,势如虎狼,战斗力当远在中央禁军之上。如此,朝廷与地方的力量失衡必然使藩镇产生“挟天子令诸侯”之心,而李茂贞为首的关中藩镇,更是近水楼台,首当其冲。   早在光启三年禧宗驻辞凤翔三个月的时间内,时任凤翔节度使李昌符就有过挟持天子的打算。但李昌符欲挟持天子的举动,仅仅停留在固请天子驻跸,以专恩赏的低级层次上,还没有上升到“令诸侯”的地步。这是由于凤翔当时的实力和影响还不强,虽然具备了地利优势,但由于时机不到及李昌符个人能力的原因,自不量力的李昌符很快就与唐廷发生矛盾,被中央军所攻灭。但“挟持天子”由此渐露端倪。   在李曜看来,盘踞华州的韩建也不具备“挟持天子”的实力,他在地域上仅有同、华两州之地,在关中则长期依附于李茂贞。而李茂贞率军逼宫是促使唐李晔到华州依附韩建并形成韩建短暂“挟天子令诸侯”政局的直接原因,这是特殊情况使然。虽然韩建将天子滞留华州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挟持天子”,但韩建干政妄为,截留贡奉,致使宗室被杀,将相被斥,已经具备了“挟天子令诸侯”的政治特征。   李曜之所以特别提防李茂贞,是因为在原先的历史中,李茂贞在其长期的干政过程中,率军四逼京师,擅杀宰相,干预朝命,甚至谋废天子。其干政时间之长,为祸之烈,时所罕有。虽然他的干政遭到其他藩镇的干预或抵-制,但是对于野心勃勃的李茂贞并不会就此收手。他还欲将大唐天子置于掌中傀儡,达到任命百官,专权植政的目的。于是,他开始走上晚唐藩镇干政的最高峰——挟天子令诸侯。最终使得天子威信扫地,以及朱温的强力干涉两个直接结果。   而据李曜思考,李茂贞之所以敢于“挟天子以令诸侯”,并非出于偶然,主要有三个原因:   其一是李茂贞有这个机会。在天时上,汴、晋两强争衡恶战,无暇西顾;加之唐廷国力日衰,南衙北司纷争,内乱不停。在地利上,凤翔地近京城,旦夕且至。在人和上,北司宦官多依附李茂贞,为之内应。这都为李茂贞提供了“挟天子令诸侯”无可比拟的好机会。   其二是李茂贞有这个实力。历史上的李茂贞自光启末年雄踞凤翔以来,势力不断坐大。在地盘上,先后吞并天雄(秦州)、彰义(径原)、感义(昭武)、武定(洋州)、静难(邠宁)、保大(鄜坊)、保塞(延州)、义胜(耀州)等镇,还曾短暂控制或染指过东川、匡国(同州)等镇,关中的其他藩镇也多依附于他,是名副其实的“关中王”。在统治方式上,他任用家族势力,又广收假子,以此作为统治核心,作为其攻城拔寨、戍守一方的主要力量,利用血缘或拟制血亲的关系来加强统治。在军力上,凤翔等关中方镇多为边疆防御型藩镇,部队多是职业边兵,李茂贞又吞并了神策军的部分力量,兵力雄厚,战斗力远胜于中央禁军。   其三是李茂贞有这个胆量。李茂贞出身禁军,对朝廷虚实知之甚深。他自景福初年开始干政之后,跋扈妄为,不仅打败禁军,陈兵阙下,还擅杀大臣,干预朝命,甚至谋废天子,所以对于挟持天子他是敢于实施的。   正因为上述原因,所以李茂贞才开始走上了“挟天子令诸侯”之路。   其实根据李曜分析,李茂贞欲“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预谋应该由来己久。自乾宁二年河中争帅事件发生之后,李茂贞就着手开始制定“挟持天子”的行动。李茂贞伙同王行瑜、韩建三镇逼宫,擅杀执政,他一手策划废掉李晔,另立吉王,这是李茂贞欲将天子置为自己掌中傀儡的最初设想。只是他没料到,他的这番举动随即引起河东李克用的南下干预,废立计划胎死腹中。   李茂贞见废立不成,遂采取留兵威慑朝命,伺机将李晔劫持到凤翔的策略。李茂贞回镇后,令假子李继鹏(本名阎珠)率军两千留守京师,并交待李继鹏及朝中内应——神策中尉刘季述伺机劫驾。此时京城驻扎的兵力除了天子亲军、神策军之外,还有诸镇宿卫的一部分部队,如盐州六都。李茂贞留守的岐军,为右军,李继鹏担任指挥使,兵力为两千;邠宁节度使王行瑜则留其弟王行实任左军指挥使。可意想不到的是,乾宁二年七月戊午晚,京师发生军乱。   同州节度使王行约弃城(同州)奔京师,与左军兵士劫掠西市,都民大扰。面对突发情况,李继鹏急忙联络刘季述,“请天子幸右军”,并“连奏请车驾出幸(凤翔)”。而左军指挥使王行实与枢密使骆全瓘则打算将天子劫往邠州。于是,两军发生混战。李继鹏欲借机强行将李晔劫往凤翔,甚至火烧宫门。   但劫驾的计划却被驻守京师的盐州六都兵所破坏。岐军兵少,处于劣势,只得撤回凤翔。李晔则在禁军将领、捧日都头李筠的护送下,与城中官员百姓出奔南山,驻跸于南山中的莎城。   得知消息后,李茂贞立即率兵三万进军接应,打着“迎车驾”的旗号再次进行挟持天子的尝试,以实现挟天子令诸侯的政治预谋。可王行瑜也统军至兴平,同样欲迎车驾。王行瑜的插手让形势变得复杂。   而且,更为强劲的对手李克用率沙陀铁骑南下干预,一路无人能敌,连下同州、华州,继而将王行瑜困守邠州,朝不保夕。昔日强悍无比的岐邠边军面对沙陀精骑竟然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也是出乎李茂贞意料之外。形势开始变得对李茂贞极为不利。老奸巨猾的李茂贞为求自保,只得舍卒保帅,他先是置昔日盟友王行瑜的死活而不顾,回兵凤翔固守;又接连向李晔上表告罪,并忍痛把假子李继鹏当作替罪羊,“斩继鹏自赎”,与朝廷和解。就这样,李茂贞“挟天子令诸侯”的初次预谋和尝试告以失败。   李曜回过头来分析李茂贞这次挟持天子图谋的失败原因,主要有内、外因四个方面:   外因的主要方面还是李克用的率军干涉。因为李茂贞插手地处李克用势力范围的河中镇,这才引发了与李克用的正面冲突。当然这也是晚唐藩镇兼并的必然结果。慑于沙陀劲骑的威力,李茂贞及盟军节节败退,他只得自保为上,与朝廷和李克用和解,以避免再生争端。外因的次要方面是,李茂贞昔日的附镇和盟友王行瑜的突然插手,打乱了李茂贞的计划。王行瑜之弟王行约率领败军先在京城捣乱,打乱了李茂贞和李继鹏的劫君计划;后在李晔出幸南山之后,李茂贞率兵三万进军准备接驾或者说劫驾,但王行瑜也统军至兴平皆欲迎车驾。若不是在李克用的咄咄逼人的攻势之下,两人暂时就挟持天子之事暂时达成和解,以共同抵抗李克用,否则昔日盟友在争夺中枢主导权的问题上将不免反目甚或一场恶战。   在内因方面,首先是李茂贞制定的计划不周,实施不力,且准备不充分,是导致这场预谋失败的主要内因。既然李茂贞安排李继鹏相机行事,那他就应该提前考虑到突发情况,并提前制定应急方案。比如李继鹏的兵力过少,难以应付突变,无法掌控局势。再者李茂贞也没有及时安排部队策应或接应,而且就最后结果来看,李继鹏的个人能力也值得商榷。其次是李茂贞并无强援。李茂贞虽坐拥地利,但在内没有得力内应。掌权的宦官中,李茂贞仅拉拢住了神策中尉刘季述,另一权贵枢密使骆全瓘却支持王行瑜。另外,更为重要的是,没有抓住京城中的主要兵力——神策军的主导权,而在周边又没有强力外援。李茂贞与王行瑜在争夺天子问题上的反目,华州韩建受困于李克用的沙陀军,关中藩镇同盟遂失去意义。   面临强敌在前之时,内忧外患,天时、人和俱不佳。总之,一切的发生都显得过于忙乱,李茂贞似还没有做好挟持天子实际行动上的准备。“挟天子令诸侯”的时机尚未成熟。李曜的这次出兵,就在很大程度上吸取了李茂贞此前的教训,这也是他仔细分析历史上李茂贞得失成败的主要原因。   从历史上李茂贞的得失成败来看,真正要掌控大唐天子不光需要实力,而且需要时机。那是在光化三年十一月,唐廷突然发生了权宦刘季述、王仲先等人幽禁李晔、拥立太子李裕的宫庭政变。此事历时数月,至天复元年正月,方在宰相崔胤和孙德昭等部分禁军将领的努力下得以平定。这场政变使得晚唐政局更加混乱,也让李茂贞嗅到了良机的到来。   天复元年正月,身兼凤翔、彰义两镇节度使的李茂贞待局势稍定就率军入朝。他名为入朝,实为打探底细,再次制造机会。《北梦琐言》云:“(李)茂贞肩舆,衣驼褐,入金鸾门,易服赴宴。咸以为前代跋扈,未有此也。”而历经劫难、恍若重生的唐李晔,不知是过于恐惧,还是出于笼络,破例加李茂贞为守尚书令,兼侍中,进爵岐王。对此,《资治通鉴》胡三省注云:“唐自太宗以尚书令即阵,不复授人,郭子仪有大功,虽授之而不敢受。王行瑜怙强力,虽求之而终不获。盖君臣上下,犹知守先朝之法也。今以授李茂贞,唐法荡然,于此极矣。”李茂贞加官尚书令,代表了唐室对李茂贞的最终妥协,意义重大。   对于李茂贞而言,不仅位居人臣之首,为其他藩帅艳羡莫及,而且他还再次主导了中枢要职的任命,枢密使韩全诲、凤翔监军使张彦弘被任命为左、右神策中尉,韩全诲也曾任过凤翔监军。这两人都依附李茂贞,属于李茂贞的盟友和代言人。这次关键的中枢任命,不仅让李茂贞在朝中有了强力内应,而且因此还控制了神策军。   而在南衙北司的斗争中也急于寻找靠山的宰相崔胤以宦官典兵终为肘腋之患,以外兵制之,希望通过控制神策军来达到削弱宦官的力量、巩固皇权及自身地位的目的,也向李茂贞靠拢示好,主动要求李茂贞留兵在京师宿卫,欲以外兵防内患。正中下怀的李茂贞遂命亲侄李继筠仗统领岐军三千精锐宿卫.,并密令其相机而动,劫持天子到凤翔。而韩全诲、张彦弘等人都曾任职于凤翔,与李茂贞早有勾结。崔胤不防,留下凤翔兵,实为“家国两危”。韩全诲则趁李茂贞入京时“深与相结”。   李茂贞还镇后,其侄李继筠被封为神策军都指挥使,并遥领岭南西道节度使。他与韩全诲开始密谋挟持天子的计划,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首先在军事上,他们吸取以前的教训,拉拢了李晔复辟的两位功臣、禁军重要将领李彦弼、李继诲,由此他们从神策中尉到神策将领从上到下地直接掌握了神策军。其次在财权上,他们先是因为“崔胤之罢两军卖曲也,并近镇亦禁之”,而“李茂贞惜其利,表乞入朝论奏,韩全诲请许之”。这样,李茂贞仍然可以掌握卖曲之利以赡军。其后他们又导演了“双簧”的把戏,“(韩)全诲撞李继绮诉军中匮甚,请割三司隶神策。帝不能却,诏罢(崔))胤领盐铁。”他们从宰相崔胤手中夺得三司,掌握了财政大权。   而宰相崔胤觉察到了宦官与岐军的一系列诡秘举动,这才幡然醒悟,原来要求李茂贞留兵宿卫不仅不能制约“宦官典兵”,而且无异于引狼入室,引火上身。于是崔胤觉得他需要另找一个靠山,而当时的局势是河东李克用为朱温所败,大伤元气,强藩除了李茂贞之外,最强的就是汴梁朱温,而“时朱温、李茂贞各有挟天子令诸侯之意,朱温欲上幸东都,茂贞欲上幸凤翔”。崔胤只能将橄榄枝抛向朱温,而雄心勃勃、实力强劲的朱温正需要在朝中寻找一个代言人,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史载崔胤“阴厚朱温益甚,与茂贞为仇敌矣”。作为南衙领袖的宰相崔胤是晚唐李晔政坛上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向背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晚唐政局的走势。面对如此重量级人物的倒戈,而且倒向的是李茂贞最强劲、最有威胁的对手—朱温,李茂贞却无动于衷,说明李茂贞本来就对崔胤的作用没加重视,没有正确地估计他的政治运作能力及其所代表的南衙朝官的力量。李茂贞这步棋的失算,使本来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他在与强敌朱温的对决中已先输一招,之后李茂贞也尝到了失去崔胤支持的苦果。   走向李茂贞对立方的崔胤随即开始采取措施,他首先采取的措施是密谏李晔,要求诛杀宦官而绝后患,以切断李茂贞的内应。不料,优柔寡断的唐李晔因宦官哭诉,并没有答应崔撤的请求。其次,崔胤致书朱温,要求他火速率军入京,铲除宦官力量。朱温早就想加入到“挟天子令诸侯”的争夺中,他在中原战场上已经取得了对晋战争的绝对优势,慢慢蓄积卖力的他只是在等待机会。有崔胤在朝中作内应,于是在十月戊戌,朱温迫不及待地起兵,亲率汴梁大军进至河中,同时上表要求李晔迁都洛阳,制造声势和舆论压力。   朝中韩全诲为首的北衙宦官在得知崔胤招朱温起兵入关的消息后,大惊失色。他们没有料到崔胤和朱温的行动会如此之快,突然的变故促使韩全诲和李继筠果断决定先发制人,将李晔劫持到凤翔。   十一月己酉,李继筠、李彦弼率领岐军及神策军封锁宫门,禁人出入。壬子,韩全诲等陈兵殿前,对李晔说:“(朱)全忠以大兵逼京师,欲劫天子幸洛阳,求传禅;臣等请奉陛下幸凤翔,收兵拒之。”李晔自然不会答应,因为他知道“幸凤翔”就意味着要为李茂贞所控,沦为傀儡。可是前有韩全诲持兵威逼,后有李彦弼御院纵火,外还有李继筠的岐军包围,李晔不得已只好委曲求全“幸凤翔”。李继筠早就令部下“掠内库宝货、帷帐、法物”,并将诸王、宫人一同劫持到凤翔。李茂贞早就期盼着这个日子,于是同时起兵“迎车驾”。癸丑,李茂贞迎车驾于田家垲,李晔亲自下马慰劳,胡三省对此注称“李晔屈体以接李茂贞”。壬戌,天子一行终于到达凤翔。   李茂贞挟持天子的短暂时代来临了。从此时起,也就是李曜认为的,大唐天子尊严尽丧的开始。   其实晚唐以来,天子傀儡化程度日益加深。李晔在屡次的乘舆播迁中已经失去了皇权的权威和尊严。天子被挟,沦为傀儡,是皇权丧失的极致表现。而晚唐真正的天子被挟始于李茂贞。李茂贞在凤翔“挟天子令诸侯”的主要表现有好几条:   首先,凌辱天子。   自李晔即位以来,李茂贞与李晔曾交锋数次,多是李茂贞得逞,当然也有李茂贞上表请罪,与李晔暂时妥协之时。可以想象李晔对李茂贞的恨之入骨可又无可奈何的态度。但这次可与其他交锋都不同,李晔己经被挟持到李茂贞的凤翔老巢,寄人篱下,不得不任人摆布。李茂贞则彻底赢得了对李晔的心理优势。在如此心理作祟的情况下,凌辱天子之事的发生也就不足为怪了。   有一次,李晔在凤翔宴请大臣,捕池鱼做菜,“茂贞食鲊美。帝曰:‘此后池鱼。’茂贞曰:‘臣养鱼以候天子。’闻者皆骇。”如此忤逆犯上之言直接道出李茂贞由来已久的“挟天子令诸侯”的政治图谋,李茂贞仍无所顾忌。还有一次在宴会上,李茂贞“以巨杯劝帝酒,帝不欲饮,茂贞举杯叩帝颐颌,坐上皆愤其无礼”。言谈举止无复君臣之仪,可见李茂贞根本就没有把已是掌中傀儡的李晔当回事。   不仅如此,依附李茂贞的朝官也不把天子放在眼里,李茂贞为李晔配备的宰相,“(韦)贻范屡以大杯献上。上不即持,贻范举杯直及上颐。”   不光天子遭受凌辱,就连皇后、公主、宗室亲王也难逃劫难。《新唐书》里记载说:“天复中,(何皇后)从帝驻凤翔,李茂贞请帝劳军,不得己,后从御南楼。”随意要求皇后陪同天子劳军,闻所未闻,李茂贞实乃过分之至。李茂贞还为其子李侃强娶公主。尚公主本是十分荣耀的事情。但强逼天子下嫁公主之事所为史罕见,实与强抢无异。据《新唐书·平原公主传》记载:“平原公主,积善皇后所生,帝在凤翔,以主下嫁李茂贞子继侃(李侃)。后谓不可,帝曰:‘不尔我无安所’。是日,宴内殿茂贞坐帝东南,主拜殿上,继侃族兄弟皆西向立,主遍拜之。”不仅如此李茂贞还主持起了皇室的婚配大事,亲自为亲王选妃。《新唐书》云:李茂贞还“取(苏)检女为景王妃,以固恩”。   可以说,李晔在凤翔被李茂贞所挟是受尽凌辱。大唐天子颜面扫地,最后的光环彻底褪尽。李曜之所以要抢在李茂贞之前迎奉圣驾回銮,也就是担心发生这一幕,因为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他所希望地将大唐“回天再造”的理想,也就基本可以宣告破灭了。   李茂贞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第二个表现,则是把持人事。   人事任命是国之大事,历来由朝廷统一执掌,选官、任用自有一套严格的操作程序。人事选用的权力旁落或受到了其他力量的影响和干预则是皇权衰弱的标志。而影响直至把持官吏任免权是晚唐藩镇干预朝政的重要目的,以从中谋取更大利益。景福二年,李茂贞逼杀宰相杜让能。乾宁二年,在李茂贞和王行瑜的压力下,李晔不得己将宰相李谿罢为太子少师。历史上,乾宁三年和光化三年,李晔被迫顺应朱温之请,将崔胤重新任命为相。在藩镇干政的大环境下,李晔早己失去了进退大臣的权力,何况当时沦为“阶下囚”的傀儡皇帝呢?   历史上李茂贞干政就多次影响执政大臣的任免。而李晔被挟持到凤翔之后,李茂贞更开始肆无忌惮地左右宰相等朝官的任命。他在其中把持官员选任,以达到专权擅政的目的。他首先在天复二年为李晔配备新的政府班子,正月以给事中韦贻范为工部侍郎、同平章事。五月韦贻范以母丧辞职,李茂贞又伙同宦官推荐翰林学士姚洎为相。六月丙子,他又以中书舍人苏检为工部侍郎、同平章事。对此,《资治通鉴》评价说:“时韦贻范在草土(居丧),荐(苏)检及姚洎于李茂贞,上既不用洎,茂贞及宦官恐上自用人,协力荐检,遂用之。”天裕二年五月,朝廷在《陆扆淮州司户王溥淄州司户制》中称吏部尚书陆扆“托(李)茂贞之势援,凭阉监之梯媒”,故遭贬官。《北梦琐言》亦云:“凤翔驾前宰相卢光启等一百余人,并赐自尽。”可见李茂贞当时的确把持了朝官的选用大权,以至后来朱温以此为由清除异己,换代中枢体系。   对于李茂贞把持人事大权,李晔也敢怒而不敢言。《资治通鉴》记载:“上与李茂贞及宰相、学士、中尉、枢密宴,酒酣,茂贞及韩全诲亡去。上问韦贻范:‘朕何以巡幸至此?’对曰:‘臣在外不知。’固问,不对。上曰:‘卿何得于朕前妄语云不知?’又曰:‘卿既以非道取宰相,当于公事如法;若有不可,必准故事。’(谓处事当皆如国法)怒目视之,微言曰:‘此贼兼须杖之二十。’顾谓韩偓曰:‘此辈亦称宰相。’唐李晔对李茂贞配备的政府班子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山于李茂贞控制了人事权,所以朝官和宦官力量都开始依附于他,李晔因此更加孤立,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无以所依,不得不为刀姐鱼肉,任人宰割。大唐天子命运至此。   再次,矫造诏敕。   诏敕的制定、颁布是皇权的体现。藩镇干政也即干预朝命。而私制诏令,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以实现政治利益最大化,则是“挟天子令诸侯”的根本动机和目的所在。矫制在宦官专权、藩镇干政的晚唐历史上并不鲜见。   天复元年,李晔被挟持到凤翔后,已经陷入任人摆布的傀儡境地。李茂贞自然不会放过挟持天子的政治优势,其中窃取皇权的主要途径就是矫造诏敕。当朱温大兵压境,“上屡诏朱温还镇”;又,“韩全海、李茂贞以诏命征兵河东,茂贞仍以书求援于李克用;韩全诲遣中使二十余人分道征江、淮兵。”诏朱温还镇和征兵勤王显然都是出于李茂贞的操纵之下。对此,胡三省注曰:“屡诏朱温还镇,韩全诲、李茂贞挟天子以令之也。”之后,李茂贞又出新花样,在天复二年正月丙子,朝廷“以给事中严龟充岐、汴和协使,赐朱全忠姓李,与李茂贞为兄弟,全忠不从”。此事一看便知必定是李茂贞操纵下的阴谋。   李茂贞不仅自己矫造诏敕,还野蛮干预翰林学士草制。《新唐书》记载说:“宰相韦贻范母丧,诏还位,(韩)偓当草制二……学士使马从皓逼偓求草,偓曰:‘腕可断,麻不可草。’从皓曰:‘君求死耶?’偓曰:‘吾职内署,可默默乎?’明日百官至,而麻不出,宦侍合噪。茂贞入见帝曰:‘命宰相而学士不草麻,非反邪?’佛然出。姚洎闻曰:‘使我当直,亦继以死。’既而帝畏茂贞,卒诏贻范还相,洎代草麻。”就这样,李茂贞利用自己的淫威来干预诏敕的起草和制定,以达到“挟天子令诸侯”的目的。在宋人唐庚所撰的《三国杂事》中更是把李茂贞与汉末的董卓相提并论,同为“挟天子令诸侯”,并称其“发号施令,动以制诏为名”。   最后一条,则是幽禁皇帝。   天子幽禁,不仅失去了皇权,就连人身自由也受到了限制,说明挟持天子到了极点。宋人江休复在《嘉佑杂志》里记载道:“凤翔李茂贞幽昭宗于红泥院,制度殊小,自据使宅。”这表明李茂贞在挟持天子期间,实际上对李晔进行了软禁。此外,李曜还从其他史料中窥见端倪。在朱温围困凤翔期间,李茂贞怀疑李晔与朱温秘密联络,便在御院北垣外增兵防卫。李茂贞在没有奏请的情况下直接出兵对李晔进行了军事管制,说明天子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此外,为防止李晔与学士等近臣密谋,李茂贞、韩全诲特意设置学士院二使进行监视,加强对天子近臣的防范。天复二年十一月,李晔见学士院二使都不在,急速命妃子赵国夫人召见韩偓、姚洎,“窃见之于土门外,执手相泣。洎请上速还,恐为他人所见,上遽去”李晔此刻的境地实与幽禁无异。   天复二年十月,朱温兵围凤翔,“献食物、缯帛相继,上皆先以示李茂贞”,虽然李茂贞“亦不敢启”,但至少说明李茂贞在之前对各方贡品是有勘验权的。由此可见李茂贞跋扈妄为之程度。大唐天子竟落到如此境地,可以想象如果没有朱温的日夜围攻,也许李茂贞比朱温对待李晔的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   挟持天子乃是李茂贞割据争霸的一部分。与强藩干政已经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南衙北司的斗争白热化最终导致李茂贞与朱温围绕着天子主导权的问题刀兵相见。实力在乱世中决定一切,朱温以武力和策略迫使李茂贞屈服,拱手将天子交出,而北司宦官和南衙文臣相继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天佑元年四月,朱温挟持唐李晔迁都洛阳,正式宣告李茂贞“挟天子令诸侯”时代的终结。   其实李曜很清楚,朱温“挟天子令诸侯”的想法也由来已久,而且做了不少的实质准备。《新五代史·后梁太祖纪上》就说:乾宁三年七月,“自天子奔华州,王(朱温)请迁都洛阳,虽不许,而王命河南张全义修洛阳宫以待。”天佑元年四月,朱温以李茂贞“邠、岐兵逼畿甸”为由强制将唐李晔劫持到洛阳,开始了他“挟天子令诸侯”的时代。   李曜私下总结历史上李茂贞“挟天子令诸侯”何以失败,究其原因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是李茂贞挟持天子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道义上得不到支持。虽然群雄割据,唐祚已尽,但代表大唐王朝的天子还是一个烫手山芋;各镇疯狂兼并扩张,但目前处于一个势力均衡的态势之下,暂时谁也没有实力兼并各镇,一统天下,取唐而代之,因此仍然需要有一个名义上的天下共主。李茂贞恰恰没有看到这一点,在自己还没有具备相当实力打破这种均势的前提下,他此举犹如三国时的董卓、袁术一样,自欺欺人,失道者寡助,是不得人心的。这是李茂贞失败的根本原因。   二是强藩的干预。势力强大的朱温为争夺天子主导权强势出兵干预,是李茂贞失败的直接原因。李茂贞无论在自身实.力还是政治谋略上都不及经略中原的朱温。李茂贞没有认真分析孰强孰弱的天下时局,自不量力,就要挑战和冲破“挟天子令诸侯”这道心理底限,势必会遭到比其更强的力量的干预。事实上即使是朱温不出手,李克用等其他诸侯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也就是说,李茂贞还没有具备挟持天子的实力,没有足够的力量击败其他势力的干预,那失败也就是必然的了。君不见曹操当年挟天子之后,没多久就跟北方霸主袁绍打了决定北国归属的官渡之战?   三是李茂贞并没有做好挟持天子到凤翔的准备。首先,李茂贞干政和“挟天子令诸侯”,其实并不需要将天子劫持到凤翔。凤翔与长安相距仅三百里,旦夕即至。李茂贞干政的屡屡得手表明,他具有其他强藩所不具备的地缘优势。实际上,他己经实现了相当程度的“挟天子令诸侯”。其次,已经与强藩干政联系在一起的南衙北司之争导致朱温发兵入关千预是促使李茂贞仓卒决定劫持天子到风翔的直接诱因。总之,朱温入关后,从李茂贞应对的种种仓促表现来看,李茂贞并没有做好劫持天子到凤翔的实际准备,其失败具有必然性。   宋人唐庚对此评论道:“挟天子令诸侯其事始于齐桓、晋文,而齐桓、晋文未尝迁惠王、襄王于齐、晋也。除难定乱,兴灭继绝,功效既着,诸侯自服耳。董卓以献帝居长安,李茂贞以昭宗幸凤翔,发号施令动以制诏为名,然而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之,何也?无尺寸之功,以取信于天下而有劫主之名,以负谤于诸侯,则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之,亦固其理也。使表能勤王如桓、文邪,虽不袭许(昌),何害其为令诸侯哉?如其不然,虽袭许,适足以致诸侯之师而已,董卓、李茂贞是也。”就是从道义和实力两个方面分析李茂贞何以不能“挟天子令诸侯”取得成功的原因。   李曜之所以将李茂贞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成败得失分析得如此清楚了然,是因为他正打算走一条与这类似的道路。当然,只是类似,正如他自己所言,他真正要做的是“奉天子以讨不臣”,也就是类似方才所说的齐桓公、晋文公所做的事。   李巨川毕竟是有才学的人,听了李曜的话,立刻笑了起来:“蒲帅竟然欲效法齐桓、晋文?君岂不知,自秦皇之后,诸侯之霸主已经无须上奉天子!倘若蒲帅真有为诸侯霸主之能,又何须天子这张虎皮?”   李曜道:“是否为诸侯霸主,本不在某思虑之列,某所为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仅此而已。”   李巨川冷笑一声:“蒲帅说到父父子子,某却要问一句:蒲帅之父,究竟何人也?”   李曜脸色一变,目光一冷:“我父何人,天下皆知。”   李巨川仍是冷笑不已:“蒲帅可敢亲口道出?”   李曜寒声道:“我生父代州李乐安公,但已与我割发断恩,自此便是路人。而后我蒙晋王-克用公垂怜,收我为义子,晋王便是我父……此时天下皆知,我有何不敢亲口道出!”   李巨川嘿嘿一笑,问道:“那么,蒲帅又敢不敢告诉天下人,令尊李乐安公……其祖上何人?”      第210章 力挽天倾(叁六)   李曜心中一惊,怎的这件事连李巨川都知道?   但他仍然冷着脸,不屑地反问道:“笑话,祖上何人,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李巨川双目微微眯起:“国朝让皇帝之后,本为帝胄,一旦成为天下强藩,诸侯霸主,那这君君臣臣……是谁君谁臣,说不定……嘿,也难说啊。”   李曜目中精芒一闪,李巨川在一边看得分明,见状嘿嘿一笑:“蒲帅可是欲杀我?”   “杀与不杀,你有何话说?”李曜闭上眼睛问道。   李巨川傲然昂首,自信满满地道:“蒲帅今日杀我,便是丢了这锦绣江山!”   李曜猛然睁眼,盯着李巨川看,李巨川与他对视,夷然不惧。   相视数息,李曜忽地哂然一笑:“下己公这话,是越说越离谱了。锦绣江山虽好,也是官家的江山,某虽托名宗室,预郑王属籍,却是仰赖晋王之功。如今我虽镇守河中,却是河东儿藩,连强藩亦不能算,至于下己公所言这些,某连想都未曾想过。”   以李曜的看法,他现在的确不算强藩。按照他的观点,在晚唐五代时期,强藩体制至少应该具备以下几个特征:   首先在核心领导层面,应有一个首要领导人物,如李克用、朱温、李茂贞、王建等。这个灵魂人物虽然以一个藩镇或兼领几个藩镇的节度使的面目出现,但他却是所谓的强藩,是这个政治集团的首脑。   其次在统治结构层面,强藩体制应该包括主镇、属镇、附镇等三个层次。主镇是强藩的根据地和统治中心,应是在唐末己经得到唐廷册授,取得广泛承认,并以此为基础通过不断兼并扩张发展壮大为强藩。属镇是由强藩直接控制的方镇,节帅由强藩委任,事关属镇生命线的财政收支、人事任命和兵源调配等方面也由强藩直接掌握。附镇则具有一定的独立性,节度使可世袭或由内部军将推举,拥有自主的财政、人事权和自己的部队,甚至还可拥有自己的属镇。附镇只需要在政治和军事等重大事件上听命于强藩,与主镇共进退即可。如朱全忠以宣武镇为主镇,忠武、宣义等为属镇,魏博罗氏、灵武韩氏等皆为宣武附镇;李克用以河东镇为主镇,振武、昭义等为属镇,义武王氏、河中王氏等为附镇。   再次在政治行为层面,主镇、属镇、附镇等大小方镇又组成一个较为紧密的政治集团,听命于强藩。如李茂镇多次联合附镇和属镇联名奏请干政,或共同出兵武力干涉或兼并他镇以及抵御外敌等等。但与此同时李曜还觉得,附镇不同于属镇,它与主镇间的关系并不稳固,涉及关键利益之时也会出现动摇甚或倒戈之行为。譬如王行瑜至于李茂贞,这位老兄按说也算李茂贞的附镇,但关键时刻他就倒戈过,想要与李茂贞抢夺天子。   以这个观点来看,李曜的河中即便实力不弱,但也许连河东的附镇都算不上,只能算属镇,如此自然算不得强藩。   李巨川却仿佛有恃无恐,笑了一笑,道:“若是……某能说动韩令公开城归降,甚至能说动神策诸军今后唯蒲帅马首是瞻,不知蒲帅意下以为如何?”   神策军?李曜吃了一惊。别看神策军最近这些年只有杨复光和李茂贞带着的时候打过些胜仗,但这支军队过去的辉煌,以及现在所代表的含义,对李曜而言,还是相当值得关注的。   神策军有着辉煌的过去,但在黄巢之乱后,神策军的实力就的确是江河日下了。   曾经威名赫赫的大唐禁军神策军,自元和年间讨伐王承宗失败后,就再也没有大规模出动参加战争。一支军队如果远离了战场,没有实战的锻炼,其战斗力便可想而知了。从元和年间到僖宗即位这几十年中,神策军不仅没有参加实战,而且其兵员构成也很成问题。在长安之神策军多用市贩之徒。因神策军在长安拥有许多特权,所以很多富家子弟多寄名禁军,逃避杂役。神策军的军将还可以用钱财购得,这更使神策军的兵员鱼龙混杂。《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右神策军衙前正将专知两市回易武威贾公墓志》:“公之姊适党氏,党之表妹王氏,是前护军中尉开府马公,当权左校之日,荐公以能默纪群货,心计百利,律之总双贾贸,未几裨军实十五万贯。酬以衙前正将,奏以阳武国子。”从这则墓志中,李曜才得知神策军竟然经营商业,这对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无疑是有很大的侵蚀作用。《册府元龟·谏挣部·直谏门十四》:   “韦力仁为谏议大夫。开成三年,阁内奏曰:‘臣伏见军家捉钱,事侵府县,军司与府县各有区别。今富商大贾名隶军司,着一紫衫,府县莫制。当陛下至圣至明之时,固不宜有此。禁军司陛下卫士,警夜巡昼,以备不虞,不合搅扰百姓。以千法理。伏乞陛下戒救统帅,令各归其分,则人情获安,天下幸甚。’帝问宰臣等,奏曰:‘凡论事须当,力仁所言,乃欲生事。’帝曰:‘盖论名分耳。’李珏日:‘军家所出榜是自捉军人,百姓即府县自捉,此无乖名分。止当廷论,此亦似近名。然谏官论事,不合怪之’。”   韦力仁请禁绝神策军的高利贷行为,正说明神策军在这几十年中被腐化的几乎丧失了原有的奋进和勇武的精神。要知道,李曜这种后世之人,纵然对工商业十分重视,也不会让军队自己去做生意。   僖宗乾符元年(874年),黄巢之乱爆发,其势发展迅猛。广明元年,黄巢乱军逼近长安。为了抵挡起义军,僖宗只有动用禁军,也就是当时禁军中实力最强的神策军。   “上召宰相议之。豆卢瑑、崔沆请发关内诸镇及两神策军守潼关。壬戌,日南至,上开延英,对宰要泣下。观军容使田令孜奏:‘请选左右神策军弓弩手守潼关,臣自为都指挥制置把截使。’上曰:‘侍卫将士,不习征战,恐未足用。’令孜曰:‘昔安禄山构逆,玄宗幸蜀以避之。’崔流曰:‘禄山众才五万,比之黄巢,不足言矣。’豆卢瑑曰:‘哥舒翰以十五万众不能守潼关,今黄巢众六十万,而潼关又无哥舒之兵。若令孜为社稷计,三川帅臣皆令孜腹心,比于玄宗则有备矣。’上不怿,谓令孜曰:‘卿且为朕发兵守潼关。’是日,上幸左神策军,亲阅将士。令孜荐左军马军将军张承范、右军步军将军王师会、左军兵马使赵坷。上召见三人,以承范为兵马先锋使兼把截潼关制置使,师会为制置关塞粮料使,坷为句当寨栅使,令孜为左右神策军内外八镇及诸道兵马都指挥制置招讨等使,飞龙使杨复恭为副使。”   神策军此次出击,号称十万。“朝廷以田令孜率神策、博野等军十万守潼关。”但这十万之数绝非实数,《册府元龟》之《宰辅部·识筒门》说:“朝廷使田令孜率神策博野等军十万守潼关。贼乃自潼关禁谷路入,遂陷京师。时前夏州节度使诸葛爽亦统禁军,闻贼盛,退保栎阳,及黄巢至,乃降、初,田令孜之起神策军也,众号七万。皆长安豪民以货赂求隶六军。不能负矛戟甲恺之重,乃祈于官执事者,厚以直佣两市之负贩者以备其行,其实不过三万人,但饰其旅旋枉鼓而已。及守潼关,贼已他道而入,一时狠狈回至荤下。时百官欲马走,携在中书省,止之曰:‘此必博野军私自还也。’博野军有七千人,则六军之数,时以后发,故谓其自还。携至是惧罪,驰归,仰药而死。”   可见当时出动的军队至多三万。这次潼关之战中,神策军的表现可以说是不堪一击。这与在京城的神策军的士兵来源有很大关系。从此次出征前,神策军的表现便可以看出此次战争的结果。   “张承范等将神策弩手发京师。神策军士皆长安富家子,赂宦官窜名军籍,厚得享赐,但华衣怒马,凭势使气,未尝更战陈。闻当出征,父子聚泣,多以金帛雇病坊贫人代行,往往不能操兵。”   以这种战斗素质的神策军与起义军作战,那无疑是以卵击石。战争的过程也充分的表现了这一点。广明元年(880年)十一月十三日,僖宗将其在神策军中挑选的弩手两千八百人以张承范为将赶赴潼关。十七日,由于兵额不足,田令孜紧急招募几千人补充兵力。十二月一日,张承范率领神策军到达潼关,但张承范所率之军和原潼关齐克让的军队都无粮草,士卒均无斗志。而长安方面对于潼关既无援军支援也无粮草运到,张承范对于战局已无一丝信心。十二月二日,起义军开始进攻潼关,激战一日,至三日正午,潼关守军便被击溃,守将王师会自杀,张承范化装潜逃。至此作为长安门户的潼关失守,从起义军开始进攻到潼关失守仅用了一天时间,天险潼关便被攻破,可见神策军这时已完全腐朽,不堪一战了。   潼关的失守意味着长安已无险可守,僖宗在田令孜所率的五百神策军保护下于十二月三日从金光门逃出。所幸的是参加潼关战役的主要是在京城的神策军,驻扎在京西北的神策军镇并未参与。故而禁军还是有一定实力的。“时禁军分镇关中兵尚数万,闻天子幸蜀,无所归,败使人招之,皆往从畋,畋分财以结其心,军势大振。”后田令孜与僖宗幸蜀,在京西北的神策军大多为郑畋收编,成为抗击黄巢的主力。“即授畋检校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充京西诸道行营都统。时畿内诸镇禁军尚数万,贼巢污京师后,众无所归。畋承制招谕,诸镇将校皆萃岐阳。畋分财以结其心,与之盟誓,期匡王室。”郑畋在凤翔抵挡黄巢,又传檄天下,使勤王之师四至,成为了僖宗在蜀的屏障。随田令孜入蜀的神策军数量很少,故田令孜在蜀地重新招募了神策新军。“时自蜀中护驾,令孜招募新军五十四都,都千人,左右神策各二十七都,分为五军,令孜总领其权。”田令孜在招募新军的同时又对神策军的机构进行了重大变革,将神策军的基础单位变为了“都”。“都”是唐末时期一种新的军事结构,每都千人。较先采用这种形式的是宦官杨复光的军队。“时秦宗权叛岌,据蔡州。复光得忠武之师三千入蔡州,说宗权,稗同义举。宗权遣将王淑率众万人从复光收荆襄。次邓州,王淑逗留不进,复光斩之,并其军,分为八都。鹿晏弘、晋晖、李师泰、王建、韩建等,皆八都之大将也。”杨复光所建立的八都立有军功甚多,如击败朱温等,显示出强大的战斗力。田令孜在蜀地看到这种以子弟建军的模式有很强的战斗力,便效仿建立神策五十四都,用以加强自己的势力。田令孜在蜀地所建的神策五十四都就是后来的神策新军,神策新军的组织结构较以前有了很大变化,每都千人,分为左右,左右神策中尉各领二十七都,左右皆以五军统之。   中和三年(883年)杨复光在克复京城后卒于河中。他所建立的八都被神策军所吸收,成为神策新军中的“随驾五都”。《新唐书》之《田令孜传》:“复光部将鹿晏弘、王建等,以八都众二万取金、洋等州,进攻兴元,节度使牛项奔龙州,晏弘自为留后,以建及张造、韩建等为部刺史。帝还,惧见讨,引兵走许州。王建率义勇四军迎帝西县,复以建及韩建等主之,号‘随驾五都’。”田令孜讨伐王重荣失败后,僖宗再次出幸,护驾的正是王建等人。《通鉴》载:   “邠宁、凤翔兵追逼乘典,败神策指挥使杨晨于潘氏,枉鼓之声闻于行宫。田令孜奉上发宝鸡,留禁军守石鼻为后拒。置感义军于兴、凤二州,以杨最为节度使,守散关。时军民杂揉,锋摘纵横,以神策军使王建、晋晖为清道斩祈使,建以长剑五百前驱奋击,乘舆乃得前。上以传国宝授建使负之以从,登大散岭……三月以严遵美为内枢密使,遣王建帅部兵戍三泉,晋晖及神策使张造帅四都兵屯黑水,修栈道以通往来。”   田令孜失势后,杨复恭成为左神策军中尉。神策新军在其领导下保持了较高的效率和战斗力。神策军在杨复恭主政时,其多以假子担任都将、地方刺史,如杨守贞为龙剑节度使;杨守忠为洋州节度使;杨守信为玉山军使;杨守亮为金商节度使等。这时的神策新军对于在京瓷地区的动乱还是有一定的抑制力的。“六月,以扈跸都将杨守亮为金商节度、京歌制置使,将兵二万出金州,与王重荣、李克用共讨朱玫。”在此战中,保銮都将李挺,扈跸都将李茂贞在凤州击败邠州军,这加速了邠州军的分化,使王行瑜在光启三年正月反正诛杀了朱玫。同年六月,神策新军讨伐凤翔李昌符,后以李茂贞为凤翔节度使。   “天威都头杨守立与凤翔节度使李昌符争道,麾下相殴,帝命中使谕之,不止。是夕,宿卫皆严兵为备。己酉,昌符拥兵烧行宫,庚戌,复攻大安门。守立与昌符战于通衡,昌符兵败,帅麾下走保陇州。杜让能闻难,挺身步入侍。韦昭度质其家于军中,誓诛反贼,故军士力战而胜之。守立,复恭之假子也。壬子,以危驾都将、武定节度使李茂贞为陇州招讨使,以讨昌符。”   李晔继位后,由于杨复恭把持朝政,假子布于天下,李晔对其甚为猜忌,对神策军系统也加以分化。龙纪元年,李晔赐杨复恭假子杨守立李姓,改名李顺节。后又提升其为天武都头、领镇海节度使,后加同平章事。以李顺节对抗杨复恭,加以分化神策军内部。同时,李晔对禁军大肆扩充,其人数一度达到十万。但这些军士多为市贩,不能一战。后又借讨伐河东之名将神策军的统军权交由宰相张浚。“张浚帅诸军五十二都及邠、宁、郁、夏杂虏合五万人发京师,上御安喜楼饯之。”但此次出兵,战前换帅,张浚素与神策军毫无瓜葛。杨复恭手下的这批假子怎能为张浚所用,加上对手李克用沙陀精骑兵雄天下,故而王师大败,军队损失殆尽。   李晔对杨复恭的猜忌并未因神策军战败而减少。大顺二年,李晔出杨复恭为凤翔监军,杨复恭拒不领命请求致仕。他致仕后李晔认为其谋反,从而引发了神策军内部的火拼。   “乙酉,上御安喜门,陈兵自卫,命天威都将李顺节、神策军使李守节将兵攻其第。张绾帅家众拒战,守信引兵助之,顺节等不能克。丙戌,禁兵守含光门,俟其开,欲出掠两市,遇刘崇望,立马谕之曰:‘天子亲在街东督战,汝曹皆宿卫之士,当于楼前杀贼立功,勿贪小利,自取恶名。’众皆曰:‘诺。’遂从崇望而东。守信之众望见兵来,遂溃走。守信与复恭拿其族自通化门出,趣兴元,永安都头权安追之,擒张维,斩之。复恭至兴元,杨守亮、杨守忠、杨守贞及绵州刺史杨守厚同举兵拒朝廷,以讨李顺节为名。”   杨复恭出走后,李顺节又骄横过度,出入以兵相随。遭到了当时左右神策中尉刘季述和西门君遂的猜忌,二人将李顺节斩于银台门。其部下天威、捧日、登封三都大掠永宁坊。景福元年三月,左神策军勇胜三都都指挥使杨子实、杨子迁、杨子钊三人均为杨守亮假子,其知杨守亮必败,遂率其众两万余人降于王建。同年四月,因李顺节的继任者贾德晨对李顺节的死颇有怨言,使得右军中尉西门君遂对其痛下杀手,贾德晨死后,天威军数千骑投奔李茂贞。   从大顺元年开始到景福元年仅三年时间,神策新军便遭受了讨伐河东之败王师损失殆尽;杨复恭致仕使得玉山军与其他神策军火并;天威军李顺节被杀,神策天威、捧日、登封三都作乱;左神策勇胜三都投降王建;继任天威军都将贾德晨被杀,数千骑投奔凤翔。三年来,神策新军可谓是元气大伤。但李晔此时却要以神策军为主力讨伐李茂贞,这无疑是对神策军毁灭性的打击。   这次讨伐凤翔镇的大败,对于神策军来说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凤翔李茂贞、邠州王行瑜等看到中央权势己荡然无存,其政治野心大大增强,欲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遂有乾宁二年王行瑜、韩建要求割神策军镇于己之事;王行瑜、李茂贞领兵进京之举。进而发生的凤翔军与邠州军为争夺李晔而进行的战斗中,神策新军被打得措手不及,几乎没发挥作用便被击溃,只有捧日和护跸二都前来护驾。故而李晔在重组禁军时将军权交由诸亲王手中。   李晔重组神策军并以亲王典军,可见李晔身边已无可信之人,但重组之军又败于李茂贞,仅余两万余人。李晔在此情形之下为华州韩建所欺,驻蹲华州。李晔在华州为韩建所迫,要求解散禁军。李晔此时却丧失了胆气,竟同意了韩建的要求。   “初,帝在石门,数遣嗣延王、通王将亲军,大选安圣、奉哀、保宁、安化四军,又置殿后军,合士二万。建恶卫兵强,不利己,与巨川谋,即上飞变,告八王欲胁帝幸河中,因请囚十六宅,选严师傅督教,尽散魔下兵。书再上,帝不得已,诏可。又废殿后军,且言‘无示天下不广’。诏留三十人为控鹤排马官,隶飞龙坊。自是天子爪牙尽矣。建初惧帝不听,以兵环宫,请诛定州行营将李筠。帝俱,斩筠,兵乃解。”   到了此时此景,李晔真正成了孤家寡人,身边要兵无一名亲卫禁军,唯一能征善战之李筠也被自己处死。神策新军的历史至此也告一段落,这也标志着神策军也即将告别历史舞台。   总的来说,历史上神策军自从天宝十三载(754年)哥舒翰在磨环川设立开始计算,到天复三年(903年)被正式废除,一共经历了149年的历史。在这一百多年的历史中,神策军走过了四个发展阶段,并且在发展的过程中与宦官势力紧密的联系起来,基本上与宦官集团的势力共荣共辱,直至最后的消亡。   第一阶段,神策军初立时期。   神策军最初设立只是一支普通的边军,与唐中央没有密切的联系。而此时的宦官势力也只是刚刚开始崛起,对于唐朝的政治、经济和人事等各种权力基本还没有什么控制力。可以说,在这一阶段中,无论是神策军还是宦官集团的势力都处在草创期,而迎接他们的便是两者发展最大的机遇—安史之乱的到来。   第二阶段,神策军与宦官势力开始结合期,从安史之乱神策军中原赴难开始止于唐德宗兴元年间。   安史之乱的爆发对于神策军和宦官势力来说都是一次大的机遇。对于神策军来说,正因为有了安史之乱才得以从边地开进中原,而此时的宦官集团也由于唐肃宗的信任,势力迅速膨胀,在中央开始出现了擅权的大宦官。也就是在此阶段,宦官势力开始与神策军相结合。宦官鱼朝恩以监军的方式出现在神策军中,意味着神策军与这位代宗时期的权阉有了实质性的联系,而且正因为凭借着与鱼朝恩的关系,神策军才能够进入中央成为禁军。故而从神策军成为禁军的那一刻起,就己经深深的印上了宦官集团的烙印。   在这一阶段,由于宦官势力的支持神策军的发展可谓是及其迅速。通过鱼朝恩,神策军完成了从边军到地方藩镇,由藩镇成为中央禁军进而再次出镇京西的三级跳式的发展。从战斗力层面看,此时的神策军均是身经百战的士兵,拥有很强的的战斗能力。但此时的神策军与宦官集团的联系还不是十分的牢固,没有形成制度化的结合方式。故而在鱼朝恩死后,宦官一度不再掌握神策军的兵权。但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唐德宗试图通过诏令的方式指挥神策军平定藩镇的尝试,没有取得成功,反而使得神策军精锐尽出,京师空虚,几乎颠覆社稷。   第三阶段,神策军与宦官势力紧密结合期,从唐德宗贞元初年起至唐禧宗广明年间长安失守。   自从唐德宗返回长安后,便开始对于神策军进行新的补充和建设。而这次建设主要以建立神策军两军中尉制度为核心。唐德宗在兴元年间便开始对于神策军进行扩充,将神策军分为左右两厢,分别以窦文场和王希迁监两厢,不久又将左右厢改为左右军。此时的德宗由于经历了径师之变,对于文臣武将均不信任。故而把重新组建的神策军交由宦官统率,在贞元年间正式设立左右神策中尉作为神策军的最高领导。同时也建立起了一整套的指挥系统,其中如副使、判官等均由宦官出任。而在京西北的神策军军镇也均有监军使,这就使得宦官势力深深地植根于神策军内部,从此以后神策军与宦官势力密不可分,紧紧地联系到一起。   在这一阶段,神策军在指挥体系上基本由宦官控制,在布防格局上,神策军在京西北地区形成了众多的军镇,这些军镇与地方藩镇形成了防卫吐蕃入侵的有力屏障,使得吐蕃再也没有能够深入关中腹地。同时,神策军镇还起到了监视歌内藩镇的作用,防止再次出现祸起肘腋的情形。战斗力上,神策军在此阶段呈现了下降的趋势,这与神策军自元和年间起便不再征伐有很大关系。他虽然能够在历次皇位交替和宫廷政变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但在阵地作战的能力上基本丧失,所以会出现在黄巢之乱的过程中神策军不堪一击的情形。黄巢之乱中的潼关之战标志着唐德宗重建的神策军的彻底溃亡,神策军进入他的衰亡时期。   第四阶段神策军与宦官集团的分离、衰亡期,从唐僖宗奔蜀,田令孜创立神策新军起至天复三年年崔胤废神策军止。   神策军溃亡后,田令孜在成都重新招募组建了神策十军五十四都。这批神策新军每都千人,总数在五万人左右。但在指挥方式上与以前出现了很大的不同,虽然保留了两军神策中尉,但在基层指挥结构上以军使和都将为神策新军的直接指挥者。神策中尉逐渐无法直接驾驭神策军,反而采取了与都将结为假子关系来控制军队。正因为神策中尉的控制力下降,神策五十四都的军队有相互攻击者,有追随宦官出奔者,有投靠强藩者。逐渐成瓦解之势,至今年被韩建解散,神策新军也退出历史舞台。后虽又重新招募两军用以护卫皇宫,但这定额六千人的军队完全已丧失了任何战斗能力,只是一支有着神策军名号的普通卫队了。故而在南衙北司纷纷勾结强藩为援的时代,宦官集团投靠的李茂贞输给了宰相崔胤投靠的朱全忠,所以崔胤迫使唐李晔尽杀宦官,废神策军。存在一百多年的神策军正式的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所以可以这么说,在神策军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宦官势力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从神策军赴难中原,它走过的每一步脚印都有宦官势力的踪影。从边军到藩镇再到中央禁军都是依靠鱼朝恩的扶持;兵力达到十五万,形成神策中尉制度是窦文场和霍仙鸣的功劳。反之,神策军的强大也为宦官势力把持朝政提供了强有力的保障,历次皇位交替和与朝臣的斗争中,都可以看到神策军定鼎乾坤的作用。在衰亡的过程中,二者也是一致的。由于中央政权的衰落,宦官势力不可避免的也在衰落。而依附于宦官集团的神策军自然而然也是走下坡路的,在战斗力、兵力和给养上都呈现了下降的趋势。所以神策军与宦官集团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故随着宦官集团的覆灭神策军自然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而李曜之所以听到李巨川说能让神策军为自己马首是瞻之后吃了一惊,则是因为神策军再如何不济,在目前的情况下,仍应该是尽量维持皇权的一支军队,为何李巨川这话听起来,竟似乎有把握能让神策军投到藩镇麾下一般。要知道,这个“投”,是整个神策军的投靠,而不是神策军麾下某个将领带着本部人马的投效。   如果掌握神策军……李曜心中也不由得跳得快了不少。   那岂不是表示,自己可以看似不挟天子地挟天子?      第211章 掌控四镇(一)   无论是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齐桓公的“奉天子以讨不臣”,实际上都是以自身的实力为后盾,再辅之以天子天下正统的名望来“威天下”。李曜千等万等,此时此刻才决定出兵,为的当然也是尽量利用皇权的余威,使自己的一切行动都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但有一点让他感到犹豫的是:自己现在是否真有这样的实力。   诚然,李巨川的话足够让任何关中附近的藩镇动心,但李曜本身绝非冒失之人,如果“挟天子”或者“奉天子”之后,自己的能力只如韩建这般,那迟早会引火烧身。在皇权衰落而民心对这个王朝仍有留恋的时候,天子是所有藩镇都想要控制但却未必都能控制得了的。   为何说民心不可逆?历史上朱温“反正”之后,原本一直以大唐忠臣面目示人,因此东征西讨都未遭到民心怨恨,实力越来越强,而李克用虽然救驾数次,几次将大唐从死亡线上拉扯回来,却因为有那么两次违逆天子圣意而被质疑甚至诟病。但到了朱温胁迫天子迁都洛阳,继而必死李晔,最终自立为帝以后,民心民意就彻底抛弃了他,李克用、李茂贞、杨行密、王建等均不承认其正统地位,联手与之相抗,最终以李克用势力为基础的后唐取代朱梁的后梁,成为“正溯”,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因此李曜缓缓闭上眼睛,道:“神策,天子之禁军,岂宜由藩镇发号施令?人之所以为人,无外乎情、理、法三字。于情,我为宗室,若不思爱存天家,人情何在?于理,我为臣子,若只图耀武扬威,不维护君上尊严,天理何存?于法,我为藩镇,当维镇藩岳,拱卫天子,若心存私念,谋夺禁军大权,置圣人(皇帝)于不顾,国法何容?”   李巨川哈哈一笑:“情理法?好一个情理法。”他扬眉道:“于情,蒲帅乃是让皇帝之后,本为天子帝胄,若非玄宗明皇帝恃军威而凌天子,让皇帝不欲老父失子、骨肉相残,怎能让出属于他的东宫大位?按此说来,这数代皇帝,皆非正溯,别说蒲帅掌握神策,便是重拾大宝,又有何不在人情之类?”   “于理,朝廷暗弱,内不足安邦,外不足定难;天子轻佻,讨伐竟向忠臣,冤杀多为节烈。大顺元年,晋王被朝廷讨伐,不过三年,却是晋王起兵定难关中;景福二年,天子讨李茂贞,官军大败,诿过贤相杜让能,杀之以平凤翔之怒。而后数讨凤翔,无一胜绩,如此轻佻天子,动则大损朝廷威严。蒲帅既然说理,又何必维护此等天子?”   “再者说法,藩镇小者,职于保卫边疆,维护地方;藩镇大者,职于存亡续绝,维护朝纲,蒲帅若要说法,不若今日便传檄天下,废昏立明!”   李曜扶额道:“某就想不明白了,你李巨川为何偏要怂恿某做这些事?某即便是真如你所言,去做了这些个乱臣贼子之事,于你有何好处?”   李巨川又是哈哈一笑:“某读书三十余载,所为何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某身已善,唯求兼济天下耳!”   这次却轮到李曜哈哈一笑了,他笑着道:“看不出,先生竟有如此宏图,只是某却不解,既然先生欲兼济天下,为何却屈居同华片亩之地,如此亦可兼济天下?”   这话未免带了些讽刺的意味,谁料李巨川听后却不怨怒,反而正色道:“韩公于蒲帅,或许不足一提,然则在蒲帅之前,某以为天下诸藩,未尝有胜于韩公之辈。”   李曜饶有兴致地反问:“哦?这倒要请教则个,韩建,田舍翁罢了,何德何能竟被先生这般看好?某闻当初先生原为河中掌书记,素为重荣公所重,而先生竟舍河中繁华而就同华贫瘠,某实不解,愿请先生解此大惑。”   李巨川摇头道:“非是看好。”他仍然一本正经,道:“若论铁骑奔突、纵横天下,韩公不如晋王;若论纵横捭阖、明忠实奸,韩公不如汴主;若论宽仁体恤、善得军心,韩公不如淮帅。至于李茂贞,因缘际会罢了,一旦遇上劲敌,必败无疑,此不足为论。而韩公却有一事,胜此三雄多矣。”   李曜这才有些重视起来,坐直身子,问:“哪一事?”   李巨川缓缓道:“韩公善养民。”   李曜沉吟片刻,又问:“你是说,韩建治下,同华之民得其宽厚,因而安居乐业,颇胜别处?”   李巨川稳稳点头:“正是。”   李曜沉吟着思索片刻,也点头承认:“不错,此事算韩建之功。”   李巨川扬眉反问:“某闻蒲帅数年之内,由白身而至节帅,已近人臣之巅,颇有留意,而后方知蒲帅内修文治,外练强兵,文武兼修,方有今日盛况,心实倾慕,今番虽兵临城下,仍请缨来见,不为说和,不为求全,只为问蒲帅几个问题,不知蒲帅可愿诚恳以对?”   李曜闻之惊讶,盯着他的眼睛,李巨川丝毫不让,也正正地看着他,似非作伪。李曜想了想,点头道:“先生既然如此说了,李曜自无不允。”   李巨川听他自称李曜,而非李存曜,眼珠微微一动,但却装作不知,仍先问了心中所想:“天下大势,乱治轮回。某读书三十载,总有些不明所以之处,某今身为‘贼臣’,怕命不久矣,念及‘朝闻道,夕死可矣’,闻蒲帅天下大才,因而欲在死前求一真理:蒲帅以为,隋强一时,忽而而亡,我大唐承袭前朝旧制,却绵延近三百载,纵然如今朝廷暗弱,天子轻佻,天下万民仍对大唐心存冀望,其为何也?又问,秦强一时,忽而亡国,汉承秦制,东西(两汉)绵延四百余载,又为何也?”   李曜略微诧异,问:“你不问生死,不问前程,竟问此事?”   李巨川点头正色,一脸肃然道:“正是。”   李曜心中暗道:“这个问题后世的一些论坛上倒是颇有些爱好青史煮酒的哥们喜欢讨论讨论,我当然也能答得出来,只是我要跟你说这是社会变革的必然阵痛,是奴隶主转为封建制以及门阀制转为科举制所导致必然动荡而统治阶层未能顺利引导最终导致灭国的结果,再跟你说说历史的唯物主义辩证法,可不就全是后世的历史观说辞了,你难道一时明白得了?”但见李巨川一本正经地模样,李曜忽然想到一件事:莫非此人打算投靠我?   这不奇怪,李巨川本人,就以原先历史上的记载来看,也算是个有本事的了,有本事的人要转投他人,必然要有一些理由。就像他刚才所说他从王重荣手下跑到韩建手下,就是因为韩建更体恤民情,这对于“封建儒家”的读书人来说,未必不可能,而且甚至颇有可能。   那么,他因为其他一些什么思想理想之类的原因转投自己,也未必不能啊。只是,他这个问题要怎么跟他说,才说得明白,而又不会超出这个时代的人所能理解的范畴呢?   不过李曜对于李巨川的敏感还是颇为欣赏,隋朝与秦朝出奇的相似,这事似乎到了现代社会才被重视。按照现代社会的说法,两者最大的相似无非三点:都统一了中国,都进行了一场革命性的变革,都很短命。   现代人很喜欢讨论,认为没有隋炀帝的中国很难说是一个什么样子。当然,按照恩格斯“他人替代论”来说,没有杨广,也肯定会有第二个或者类似的一个隋炀帝出现,但按照李曜读史的分析,他却觉得这个隋炀帝第二即便是延后一分钟出现,恐怕历史也将大大的不同。可惜他无法证明,除非他穿越来的朝代不是唐末,而是隋朝或者北周时期。   不过话说回来,历史其实也就是一场游戏,游戏里面的人物可以投掷骰子做出选择,但无论你怎么折腾,你也跳不出游戏设计者的掌心,GM也许不能控制一切,但总策划显然可以。在西方,这个总策划叫上帝;在东方,这个总策划叫做辩证历史观。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东方封闭环境中的必然规律,当时秦前那会儿,八百年周王朝早已分崩离析,之后早晚要被某一个国家统一,但究竟是谁统一,什么时间统一,怎么个方式统一,那就是游戏玩家的事,而不是游戏设计者的事了。隋炀帝其实跟秦始皇有些类似,甚至后人有个说法叫做:“秦始皇多活几年就是隋炀帝,隋炀帝少活几年就是秦始皇。”李曜一直觉得这话有一定的道理,隋炀帝的确是一个历史牛人,他的作用就是大大地影响历史进程,或者说加速某种制度、体系的毁灭,同时又加速某种制度、体系的新生,只不过隋炀帝肯定没学好辩证历史这门功课,历史证明他这门课实实在在的是挂科了,当然他其他课程不是优秀得一塌糊涂,就是糟糕得一塌糊涂,绝对是个偏科尖子生。   李曜一直认为秦朝和隋朝都是很伟大的,其伟大之处,就是大量打破了旧制度,创立了很多新制度,这让中国又完成了一次蜕变。所以说秦朝也好,隋朝也罢,它们虽然短命,但对中国来说意义重大。单说隋朝,由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北方长期各民族混居,这客观上是给中国输入了新鲜血液,北方的蛮族文化与传统的中原文化大规模交融,使得重新统一的中国有了改革的沃土,隋朝的各种改革没必要细说,关键就是隋朝用各种新制度为中国重新建立起一个平衡的社会,当然,在改革中产生的火花,杨广显然没有控制好,安全生产做得不够到位,结果产生了爆炸,把偌大一个隋朝自己给葬送了,大唐则和当年的大汉一样坐享了前朝丰硕的改革成果。   自东汉以来,中国实际上由于失去了平衡而四分五裂,重新回归平衡本来应该在晋朝时期完成,但司马家族的无能导致这个动作又延后了数百年。隋朝的改革非常全面,不多说,以门阀制度和科举制度,就知道隋文帝、隋炀帝是想怎样将中国复归平衡。   当时高颍和苏威并称“开皇明相”,这两位配合得也很默契,不比后来贞观时的“房谋杜断”来得差半点:高颍负责拟定改革政策,苏威负责维护实施,而且这位同学颇有后世魏征胆大直言的风格,敢拦着怒气冲天想要持刀杀人的杨坚。   高颍改革的主要有几个方面,一个是对政府职能进行了大改革,建立“五省六部”制度,也就是让政府职能部门更加专业化,另外也有利于分权制衡,不让权力过于集中。这个机构改革显然很合理,因此一直沿用到清朝。另一项改革是地方行政,西周建立了分封制,秦汉时改为郡县制,经过魏晋南北朝几百年的混乱,地方管理制度也混乱不堪,官僚队伍也很臃肿,到了“十羊九牧”的地步,高颍就来了一次大瘦身,把三级的州郡县改为州县两级(后改为郡县两级,其实一回事)。另外,把地方官的各级任命权全部收归中央,这样就大大削弱了地方官扩展自己的势力,并且,为了防止地方势力坐大,隋朝改革还规定必须“异地为官”,任何一个官员也不能两度担任同一个地方的官员,任期也调整到只有三四年,后来又规定官员上任不能带父母或者十五岁以上的儿子。进京述职的规定也是这时候开始正式实行的,被称为“朝集使”。而经济上隋朝实行了“均田法”,均田这个东西,一贯是这是带有农业文明理想主义色彩的田亩制度,隋朝这个改革,虽然也因为过于理想化而实行起来没有到位,但怎么说也总以前要好得太多太多,最起码基本保证了人人有田,在农耕文明时代,这就真的是很不错了。徭役方面也实行租庸制度,这样农民的负担也轻了不少。   隋朝的这些改革其实收效明显,《隋书》里把描写盛世的词汇都给用上了:“躬节俭,平徭赋,仓廪实,法令行,君子咸乐其生,小人各安其业,强无凌弱,众不暴寡,人物殷阜,朝野欢娱,二十年间天下无事,区宇之内宴如也。”   此前汉武帝的专制产生的另一个社会毛病就是门阀制度,当然当时这还不是一种制度,只是一种现象,但根源却是在汉武帝这里。汉武帝推崇儒学,于是政客官吏们纷纷改弦更张,抛弃以往的黄老哲学和其他各种学说,开始研究儒家经书,学问大的就开始开业授课,在官场里开业授课是什么后果,小学生也懂,于是乎,门徒慢慢就成了派系,到了刘秀的那个时期,这位同学趁乱当上了皇帝,于是广加封赏,出现一批新政客。这时候门阀就渐渐成了社会的主流,到了曹魏时期,就已经设计出了九品中正制度,这个才算是门阀制度的正式确立。这种选拔人才的制度倒是和欧洲的贵族人才选拔制度比较相近,只是有个门槛,就是出身一定要是世族。于是,世族占据了所有的官吏位置,而低层的人就根本没有了多少上升的渠道,除非你有特别的功绩,比如战功什么的,但这样的机会也很难得,因为别说将军级别,就是中层军官也都是世族子弟。像太原王氏,为什么传承千年,也就是沾了这种制度的光,再加上这些世家垄断了读书权利,人才自然也就出得多——教育歧视啊。   然而世族成为主流对皇帝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对统治者来说,任何势力过大都不是好事,皇帝其实是个势单力薄的角色,“孤家寡人”啊!他主要是通过平衡各种势力来取得优势,这就需要高超的操控能力,所以说皇帝也不是谁想干都能干好的。世族势力太大,皇帝自己也就难免受其影响,这对皇帝来说是个巨大的压力,因此到了隋朝,天家杨家就要想办法改变这种世族力量过大的局面,怎样改呢?那无非就是打破门阀制度,换一种新的人才选拔机制,从底层引入一股新的力量上来,用来平衡世族势力,所以说科举制度实际上并不完全符合世族的利益,甚至可以说是世族的对立力量。士族显然对于杨家没有好感,后来杨广并不担心“盗贼”,而老怀疑自己的大臣,根源其实也就在这儿。   每一种制度的确立都是为了解决旧体制难以解决的问题,但显然又会产生新的问题,不过历史也就是这样前进的。科举制度的正式确立,产生的另一个问题就是中国此后渐渐形成了一个文官社会,武官的地位只有在战争期间才超越文官,大多数时候文官是政治和官僚队伍的主流,国家大政方针主要是文官决定的,社会风气也渐趋阴柔,战国时的尚武精神基本上销声匿迹。因此,后来的中国在文化上越来越高深,但在武略方面就常常让人扼腕叹息了,大多数情况下是开国的时候还能打点硬仗,等过个几十年,基本上战斗力就……“糟了个大糕”。不过,中国文化的所谓高深,也不是向高级阶段迈进,而是陷入了一个死胡同,一直在倒退,此处暂且不表(今后李曜地位到了再说)。   当然如果说显而易见的问题,那么隋朝和秦朝都有一个致命错误,就是不应该频繁地发动战争、开建大工程,远征高丽、扩建东都、开凿御道、修造运河,这些都和秦始皇征南蛮、修长城、建阿房宫一样,闹得民怨沸腾。虽然杨广做的这些工程,实际价值远大于后世李曜看习惯了的那无数个政绩工程,很多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是造福子孙的大实事,但问题是他严重透支一代人的幸福去为子孙后代造福,那个年代的人恐怕不如后世的文化水平和思想素养,因此结果必然是适得其反。   当一代帝王成就了他的霸业的时候,他接下来思考的就是如何保持这一权力和如何使它不断地扩大。然而隋朝的改革虽然相当成功,但隋朝也犯了和秦朝一样的错误,那就是大型工程太多了,对外的征服战争也实施得早了些,再加上这么大动作的改革肯定会有不小的社会矛盾,这三者同时作用,别说隋朝,任何朝都承受不了。   其实农耕时期的一些大工程,在后世看来也是规模不小,比如隋朝建造宫殿、修建大运河等,这些工程相当于后世的修建奥运场馆、南水北调。在后世,这些个工程虽然也大,但主要依靠机械力量去做,并且有专业的建筑承包商,经济基础也不是农耕时期可比,而在秦、隋的农耕文明时期,这样庞大的工程就非得征调几十万、上百万人才行,这对农耕文明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这么多的劳动力全都去修工程了,农业生产必然要受到影响。而且,这不仅仅是直接修工程的人,还要有配套服务,因此,一个宫殿工地上假设有十万人的话,那么后勤、原料、运输、管理等就有几倍的人在为其服务。因此,一个大工程的牵涉面很广、很深,往往是牵动整个国家的。   隋朝灭亡的两大直接导火索就是两项:一个是庞大的工程,一个是对外战争。隋炀帝曾三次远征高句丽,而且失败了——这里也看出,秦朝是以统一六国为完成统一大业,而隋朝则不满足于统一中国本部,而是谋求向外扩展,将朝鲜半岛纳入中国范畴。当然,更准确点说,应该是把朝鲜半岛归属中国固定下来,或者叫做收复朝鲜半岛,因为在公元前108年,汉武帝就在朝鲜半岛设立了乐浪郡和带方郡两个行政机构,朝鲜半岛大部分就归属这两郡管辖,在东汉末年,也就是三国时期,由于军阀混战而给了中国边疆和周边地区闹独立的机会,朝鲜半岛也就是在这时候分离出去的,高句丽在313年终止了乐浪郡和带方郡的行政管辖权。   因此在李曜看来,隋朝是一个升级版的秦朝,但隋朝不如秦朝的是,它没能将中国的统治圈成功扩大。隋统一中国后显然认为自己负有更大的使命,就是将中国传统的统治圈再次扩大,并稳定下来。除了秦汉朝时期的统治地域外,隋朝显然认为可以将周围一些小国或者原番薯地纳入中国直接统治之下,变成中国的一个个行政区。《隋书》、《资治通鉴》这些里表露的思想就很明白,隋朝不仅仅是想征服高句丽,而是在向四面八方扩张。在南方,大业元年一月,隋炀帝就任命刘方为罐州道行军总管,征服越南。占领交趾(今河内)后,接着刘方就进军林邑,也就是越南南方地区。刘方和部将宁长真兵分两路,宁长真率领步兵和骑兵从陆路攻击,他自己率领舰队从海路前进,然后在海口登陆。当时林邑王曾在阇黎江设防堵截,没成功,当隋军渡河之后又在南岸进行一次决战,并且使用了东南亚地区惯用的战术,即使用战象,但这些大象被隋军的弓弩一阵射击之后掉头冲垮了自己的部队,结果,林邑王再次战败,这场战役很像是在印度河曾发生过的几场战役,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定式:使用大象作战的一方,经常会被自己的大象冲垮。但东南亚地区的人似乎一直没有总结出这个危险。刘方率领的隋军此后连战连捷,最终占领整个林邑王国。攻占林邑,是中国历史上除元朝时期外,陆军攻击的最南位置(明郑和海军还曾在东南亚岛国作战)。   其实,征交趾应该是一次收复行动,因为越南北部在历史上早在秦统一六国之时就顺便被一起统一了。公元前111年,汉武帝也灭了南越,建立交趾行政区。但越南和中国很多边疆地带一样,都曾有过多次征服又多次反叛的经历,征服本身就是一个反复的过程,征服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几次征服几次反叛这都是常有的事,尤其是要将某地长期归属,就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来培养被征服地区的归属感。   也就是在刘方进军越南的时候,即大业元年,北方的契丹人习惯性地又来劫掠,地点是营州。隋炀帝一点没犹豫,立刻下诏命令韦云起与突厥启民可汗一起率领突厥两万骑兵征讨契丹。与汉武帝声势浩大而又战果平平的对匈战争不同,韦云起与启民可汗来了一次漂亮的突袭就解决了问题。因契丹与突厥本来都是游牧民族,此时关系尚好,因此突厥骑兵的出现并未引起契丹人的警觉,所以,在黎明时分发起的突然袭击一举摧毁了契丹人。隋朝这一战役打得比历史上任何一次北伐战争都干脆利索,汉武帝如果知道此事不知是否会感到羞愧。   在南征北伐之后,隋朝在东面的大海上也同样有所作为,大业三年,隋炀帝派朱宽下海探路,看看大海里有哪些还没被征服的国家,结果发现了琉球,就抓了一个人,拿着他的盔甲返回。于是在历史上,《隋书》中就有了《琉球传》,这时琉球还被称为“琉虬”。隋炀帝于是来了一次先礼后兵,先派人去招降,琉球拒绝了,隋炀帝又命令组建远征舰队,这场远征打得也很顺利,几次战斗下来就占领了琉球。李曜知道此事的时候还颇为惊讶,心道:原来中国也不是从来没有“海洋精神”的?   在解决琉球的第二年,即大业四年,隋炀帝又把目光转向了西域。这次隋炀帝命令他的爱将薛世雄再次和突厥启民可汗合作,一起出兵西域。但启民可汗却未能出兵,薛世雄于是单独出玉门关,与征服契丹一样,薛世雄也是以一次漂亮的突袭一举占领伊吾城,并在汉朝伊吾城旁另建了一座新伊吾城,设伊吾郡,开始行使行政管辖权。伊吾城和柔远城此后成为中央政权在西域的两大战略支撑点。   但在后期隋炀帝征高丽却失败了,高丽国将隋军阵亡者尸体筑为京观,631年唐太宗派遣使者到高丽交涉,拆毁京观,收拾隋军骸骨,祭而葬之。什么是“京观”?就是战争中战胜一方会将战败一方阵亡士兵的尸体堆积在大道的两旁,堆筑起来,再覆土夯实,于是一场战争过后,大道两旁就会多出很多“金字塔”,以炫耀武功。高丽国就将阵亡的隋朝士兵尸体筑成京观炫耀胜利。由于战争失败和大工程积累矛盾,最终使得积压已久的底层怒火爆发。   想到这些,李曜只好对李巨川道:“历史上任何一次改革都必然会激化出很多矛盾,所以,改革的前提是要有充分的稳定能力,一旦矛盾出现,要有能力应对,否则,轻则改革失败,重则国家倾覆。某以为,所谓改革,无非便是一场利益的重新分配,因此,利益被削减的人自然要闹事。秦朝的改革之所以能完成,是因为有秦朝统一六国强大的威势,无论是秦朝内部还是被征服土地都明白,无法与强大的秦军对抗,但秦朝的改革虽然得以完成,改革中所积累的矛盾,征服战争庞大的需求,统一后巨大的各项工程,没有一丝柔性的严苛律法,这些都使得社会底层积聚了太多的怒火,于是当始皇帝一死,再没有一个人能压住民间怒火,我等后人虽然时常假设,若公子扶苏即位为帝则将如何如何,然而某以为即便真是扶苏即位,只要不改变整个秦朝的统治宗旨,恐怕也同样会出现六国再叛的情形。而前朝的改革、战争和工程也导致了同样的后果,但炀帝却不是始皇,所以他根本就压制不住民间和官宦队伍中的反对力量,一旦军事上受到挫折,这些反对者就纷纷冒头,而当狼烟遍地,炀帝仍不思悔改之后,我朝高祖也就不得不起兵反抗,最终推翻暴-政。至于为何汉唐沿袭旧制反而能绵延数百年,那不过是因为……坏人已经被秦、隋做了,因此汉也好,我们大唐也罢,都不过是摘了前朝种下的大桃子。”   李巨川微微有些错愕,迟疑道:“竟是如此?”   “当然不止如此。”李曜道:“譬如前朝与我朝,正是因为前朝亡于苛政,因此高祖定鼎天下之后,对草原十八部处处忍让,不惜称臣纳贡多年。是高祖心无大志?非也,只是实力不济,只能忍辱负重,休养生息以待来日罢了。高祖隐忍八年不说,以太宗皇帝之天纵英才,即位后不也照样隐忍三年,待时机成熟,这才以李卫公为帅,克复定襄,抵定漠北,成就天可汗伟业!是以,先生应当知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低头十年,只为来日……抬头再见!”   李巨川忽然眯起眼睛:“当日蒲帅在代州,莫非也是低头十年,只为与那二人抬头相见么?若是如此,蒲帅早已达到目的,真是可喜可贺。”   李曜未料到李巨川会忽然提到此处,不过他的反应速度一向很快,当下不屑地一笑:“似那二人,也配被我视为大敌?”至于李巨川为何知道代州之事,李曜根本想都懒得去想——他既然连代北李家的身世都弄得这么清楚,自己与那两位所谓的兄长之间有些什么龃龉,又如何能够不知?   “他二人自然不配。”李巨川呵呵一笑:“不过当日蒲帅年不及冠弱,居然便已心存天下,并不将此二人当作对手,当真是令人惊叹。只是某却不知,蒲帅之志向,究竟有多大?”   李曜避开他逼人的眼神,哂然一笑:“某也奇怪,下己先生对某之志向如此好奇,究竟是希望听见某如何回答呢?”   李巨川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铿锵发声:“我望蒲帅存九鼎之志,一扫天下颓风,再定漠北,荡平吐蕃,克复西域,重振我中华上邦声威!”   李曜心中大叫一声:“果然!”但面上却偏偏不动声色,反而平静地问道:“若欲重振中华上邦声威,则必对外开战,而对外开战,总要死我百姓、废我钱粮,先生因为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而至华州,为何此时又希望朝廷对外动武?”   李巨川毫不迟疑:“若蒲帅露天而眠,身侧虎狼环视,试问,可能高枕安睡?”   李曜哈哈一笑,还未答话,李巨川已然接着:“贞观十九年,太宗出征高句丽,出征前,太宗谓左右曰:‘今天下大定,唯辽东未宾,后嗣因士马盛强,谋臣导以征讨,丧乱方始,朕故自取之,不遗后世忧也。’可见即便太宗皇帝这般圣主,亦不能容忍身侧虎狼,恐其为后世之忧。然威服四方,则必然为四方诸夷所敬。且正如蒲帅方才所言,欲威服四方,必先治内,低头十年,才换得来日抬头再见。某言重振上邦声威,也自是虑及于此。”   李曜慢慢收起了笑容,看着李巨川,冷冷地道:“身为臣子,以上言论字字诛心,死罪!”   李巨川面色微微一变,却又立刻笑了起来,道:“某既敢直言,便不畏屈死。”   李曜寒声道:“李巨川,我敬你进士出身,又心怀百姓,肯为一方桑梓来辅庸碌,今日准你留下遗言,并……选一个死法。”   李巨川果然并不畏惧,反而放声一笑,才道:“如此多谢蒲帅,请蒲帅在某死后,将某双眼挖出,嵌于大明宫宫城门口。至于如何死法,却是随意。”   李曜见他夷然不惧,也不禁有些佩服,节度使有天子节旌在手,颛诛杀,生灭予夺,自己若真要杀他,而且是以大逆之罪名而杀,天下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然而即便如此,李巨川仍面不改色,看来是真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李曜微微一笑,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道:“昔日伍子胥死前,要吴王夫差将其双眼置于东城城门之上,欲观吴国之灭。而今你李下己欲将双眼置于大明宫门之上,却是欲观何事啊?”   李巨川拱手道:“无他,欲观蒲帅何时入主大明宫而已。”   李曜霍然起身,朗声大笑,亲自走下主席,请李巨川落座,轻拍其肩道:“下己先生,此事恐怕还早得很,您这双眼睛,若今日便先挂在上头,孤单的时日实在太长了些,不如仍暂记你处……至于你所要的看那一幕,怕也非是某一人独自可成。”   李巨川却不坐了,翻个身爬出来,匍匐于地,行了个大礼:“若使明公不弃,仆愿追随明公,为此事之达成参谋赞画。”   李曜先是眼角露出一丝笑容,继而放声一笑,一边扶他起来,一边道:“若得下己先生辅佐,某大事可期矣!”   李巨川虽然顺着李曜的意思站了起来,但却忙道:“明公才绝当世,仆岂敢当先生之称,还请明公直呼某名便是。”   李曜大摇其头:“岂能如此不敬。”   李巨川坚持,李曜推辞,最终还是按照当下的习惯,称其表字。   寒暄罢了,李巨川兴致有些高,问道:“今既得明主垂顾,敢不竭心尽力?只是在此之前,仆须知晓明公下一步作何打算,还请明公告之。”   李曜笑道:“依你之见,某下一步该当如何打算?”   李巨川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仆今日来归,有一事按说不当详问,只是若要回答明公此问,则又不得不问……”   李曜笑着摆手:“有事要问那便问吧。”   李巨川正色道:“不知明公此来,领兵多少,战力如何?”   此事可算是军事机密了,但李曜却毫不犹豫回答:“战兵不足四万,战力只合‘尚可’。”   李巨川微微诧异:“才四万战兵?”他有些迟疑地道:“不瞒明公,即便华州城中,亦有四万余战兵……平日乃有三万,此前同州战败,败兵亦来了华州,因此有此之数。若明公此刻出征,兵马四万不到,岂非拿下华州也颇有碍难?”   李曜淡淡一笑:“某三千骑兵便可攻破汴州外城,更可拿下东都洛阳,如今某步骑近四万,莫说区区华州,便是长安为贼人占据,某亦可将之收复。再有,当日王行瑜张扬跋扈,自诩天下强藩,某领万余军,先破梨园寨,再可邠州城,哪一处不是一战而捷?华州……莫非便能例外?”   李巨川这才想起,眼前这位李蒲帅带兵,除了蒲津渡大战之外,历来有以寡克众的“传统”,如果说汴州之战怎么看都有些神异,那么他袭洛阳、破梨园、克邠州,这总是实打实的硬仗,还真都是以劣势兵力攻克坚城。这要说来,只能是他对攻城别有所长,舍此无有解释。那么他说他这四万不到的战兵足以攻克华州,自然就不是什么大话,而是实有所恃了。   当下李巨川便点头认可,但却又问:“如此蒲帅攻城足有把握,却不知若与凤翔兵野战,却有几成胜算?”   李曜道:“凤翔地广而人不足,我料李茂贞手下各军合计不会超过二十万之众,就以二十万计,则这二十万南须防备王建,北要提防党项,即便吐蕃示弱不足为惧,其所能用之兵,至多也不过十万,若以十万而论,某至少可说……无惧。”   “好!”李巨川双手一拍,猛击一掌,亢奋道:“如此说来,关中无忧!某意明公可以先取华州,迎奉天子回銮长安,而后得其诏命,讨伐李茂贞!不过,凤翔无须拿下,只须拿下鄜坊、邠宁二镇,此战便是大功告成!”   李曜微微眯眼:“为何?”   李巨川反问道:“若是明公拿下整个凤翔诸镇,是交还天子呢,还是交予晋王?”   李曜呵呵一笑:“邠州得而复失,前车之鉴不远,某恐天子握不住这关中诸镇,届时还是交予晋王处置为宜。”   李巨川又问:“交予晋王,于明公何益?于明公大业何益?”   李曜默然不语,半晌才问:“那若拿下鄜坊、邠州二镇,难道便于某有益了?”   李巨川颌首道:“不错,若只拿鄜坊、邠州,加上同华,乃是三镇之地,则于明公大大有利。”   李曜微微眯起眼睛:“益从何来?”   李巨川笑道:“同华地狭,明公拿下之后,可以先与晋王商议,请晋王上疏,将同华并入河中,其理由十分简单……同华并入河中,则潼关天险便在河中之手,以明公雄才,坐控潼关,则朱温再强,亦难入关中半步,明公则可立潼关而望陕虢,使朱温如芒在背。某料晋王既视汴帅如死敌,其仇不共戴天,但凡能使朱温不喜之事,晋王必然欢喜,必然准允!而如此一来,明公平白得了同华之地,坐拥潼关天险,西可震慑长安,东可钳制汴梁,进退皆宜,攻守自如,如何不益?”   李曜哈哈一笑:“正是英雄所见略同,某意也是如此。那么,鄜坊、邠州,又于某何益?须知晋王虽然信重于某,却未必肯将此二镇亦交予某手,使我独掌三镇……实则四镇。”   李巨川露出一丝狡黠,嘿嘿笑道:“某闻李存信、李存孝二人事发之后,晋王军中年轻一辈除了明公之外,当属李存审、李嗣昭、李嗣源三人功劳最大,能力最强,鄜坊、邠州二镇,北挨党项,南临凤翔,非名帅大将不可镇之。如今某观晋王军中,可以镇守此二镇者,除此三人外,便只有周德威,而周德威更有可能坐镇邢洺,如此一来,鄜坊、邠宁二镇之节帅,多半便要从李存审、李嗣昭、李嗣源三人中选出,这三人……某闻都是明公好友,此二镇交予他们,于明公莫非不算益处?”   李曜微微蹙眉:“你此言之意,莫非要某与晋王分权?某虽与此三人交好,然则若要与晋王决裂,恐怕他三人亦不会帮某。”   李巨川稍微有些意外,但却摇头道:“倒也无须与晋王决裂,晋王兵威天下,明公正可借其势而养己锐,然则晋王自小南征北战,必然身有暗疾,未必……咳,未必长久。而晋王一旦不在,晋王之位传与何人,便自难说。若然晋王并未传位明公,那便必是传位其亲儿存勖,存勖年幼,岂能服众?以明公威望卓著,战功显赫,诸将能不以明公马首是瞻?届时……便好办了,只须……”   李曜忽然伸手制止,打断道:“此事便说到此处,不必多言了。”   李巨川微微一怔,继而明白过来,点头道:“是,明公,仆饶舌了,还请明公勿怪。”   李曜不接这个话茬,反而问道:“你方才这些话,说得都有道理,只是却忘了一处地方未说。”   李巨川笑了笑,反问道:“明公说的,可是长安?”   李曜看着他,也微微一笑,显然是默认了。   李巨川便道:“长安,国之京畿,天子所居,自然不能由明公亲自掌控,否则,便是那中外物议,也对明公颇为不利,实乃自伤羽翼之败举,明公当世人杰,岂能为之?”   李曜淡淡一笑:“如此,则该如何?”   李巨川看似成竹在胸,拱手笑道:“明公可还记得方才仆初来之时曾说的……神策之事?”   李曜微微扬眉:“你意……?”   李巨川嘿嘿一笑:“掌控长安,先要掌控神策;掌控神策,先要掌控宦官。明公若有胜兵驻扎同华,如此兵威之下,找几个听话的宦官,想是不难。”      第211章 掌控四镇(二)   我发现我格外的后知后觉,刚才发现得了几张月票,才想起又是新的一月了。在此感谢suyouan、蜉蝣特两位书友的月票。   ------------------------------   李巨川嘿嘿一笑:“掌控长安,先要掌控神策;掌控神策,先要掌控宦官。明公若有胜兵驻扎同华,如此兵威之下,找几个听话的宦官,想是不难。”   李曜不置可否,却道:“某闻官家最近心情焦虑,动辄迁怒身边的宫女宦官,可有此事?”   李巨川不知李曜为何忽然转过话头,但也只能回答:“有所耳闻,不知其详。”   “如此说来,宦官们对于官家最近的情绪,怕是颇有些不满……对此,你可曾留意?”李曜又问。   “这个……”李巨川微微迟疑:“若说宦官对官家的不满,说句诛心的话,那是早已有之。今上自登大宝,一直信重南衙,慎防北司,神策二军(左右)皆生怨气,而后便发生了杨复恭之事,如此,枢密使及左右中尉对官家如何能有爱戴?”   李曜微微点头。李晔在原先的历史中,死后被称为昭宗,根据谥法来说,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圣闻周达曰昭,显然昭宗的昭字,是褒谥,溢美之词。但在李曜看来,李晔是大唐实际上的亡国-之君,虽然单从个人能力和理想上来说,对比他之前的几个皇帝,还算是个明君。   李晔的施政特点,除了重道抑佛之外,最出名的就是对宦官专政和藩镇割据等问题采取积极应对,朝政上以宰相为重,因为李晔的施政方法和武宗的会昌之政有很大相似之处,因而史书称李晔有会昌遗风。但是会昌之政之所以在武宗时期能取得很大成效则是因为晚唐和唐未局势的不同。晚唐时期大唐中央政权不管是从气数、时局、实力上都要远远优于唐未。因而会昌之政在晚唐时期可以获得施展和取得成效,而唐未时期大唐中央政权从气数、时局、实力上都已陷入崩溃,因而李晔的这种政策不但没能挽救大唐的灭亡,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大唐的崩溃。   比如藩镇割据问题:武宗时期平定藩镇的战役中大多是利用藩镇打藩镇,并且最终获利的是以武宗为首的中央政权,而和武宗联合藩镇们除了要帮武宗白打工外还要帮武宗买单。李晔一开始也是抱着利用藩镇打藩镇的思想,但是因为时局的溃烂,往往都会变成藩镇们利用李晔排斥异己,最后得利的也是和李晔联合的藩镇,而李晔这个皇帝则是帮藩镇们白打工加买单。   武宗时期重用以李德裕为首的宰相班底也连带提高了中书省的权力,宦官北司的权力也相应被削弱。而李晔时期的宰相们,好一点的都被害死了,剩下的庸相们加在一起再乘以二恐怕也顶不上半个李德裕——准确的说自会昌之后大唐再也未出过真正意义上的名相。大唐自黄巢之乱后宦官权力也一度达到鼎峰,虽然迅速衰落,但同时南衙也一并衰落,相对来说以朝臣为首的南衙和中书省也无力抗衡北司。因此以宰相为重的政策在李晔当政时期效果并不令人满意。   再如李曜刚才动问的宦官问题。大唐在黄巢之乱前,皇帝对于宦官集团中仍有一定的影响力和控制力,在位的皇帝能力还算不错的话,一般都不会被宦官控制,也能执掌朝政,地方藩镇的实力也不能对中央政权构成致命危胁,宦官也未完全掌控朝政大权,这也为削宦创造了可能,但在大中时宣宗对会昌之政进行全面清算,也连带废除了武宗的削宦政策时,大唐就已经丧失了最后一次削宦良机。并且黄巢之乱后大唐与宦官集团已连为一体,两者互相依存,宦官需要靠着大唐这面旗帜继续享受荣华富贵,而大唐则要依靠宦官手中的权力——神策军——苟延残喘。所以李晔的削宦行动也只是加速大唐灭亡而己。   不过总的来说,李曜虽然对李晔的施政方法不敢苟同,但是却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较同情他,毕竟李晔即位时,大唐基本上已经是无药可救,就算李晔施政得当也只是能让大唐多苟延残喘一些年而已。甚至偶尔李曜会想,如果自己当初穿越成了李晔,又是不是有能力将大唐挽救回来。答案是不知道。   因此听了李巨川的话,李曜点头,微微叹息一下,道:“如此说来,此时某还不便控制神策。”   李巨川奇道:“不便?”他有些质疑意味地道:“此时明公大军兵临城下,今后更可屯兵同华,虎视长安,无论南衙抑或北司,未得明公眼色,谁敢胡乱言行?此时控制神策,稍候则向晋王推荐李存审、李嗣昭或李嗣源为鄜坊、邠宁二镇节帅,如此长安便被明公半围,鸾台政令,皆出蒲州,岂不是好?倘若错过今日,何其可惜?”   李曜点头道:“好,自然是好,不过错过今日,却未见得可惜。”   李巨川更是疑惑,问道:“明公此言何解?”   李曜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你只须知道,任何不满,任何怨气,即便单独去看,都是极小,然而累计多了,却总归是要爆发的。”   李巨川见他如此,沉吟片刻,忽然一惊,急问道:“明公以为,枢密及左右中尉迟早要废君再立?”   李曜也吃了一惊,此事的确是历史上曾经有过的,他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坚持不在这个时候掌握神策,以免到时候鱼没偷到,反惹一身腥,但李巨川仅仅听自己这么一说便能猜到这点,看来历史上李巨川的能力绝非史书中所表现的那一点。不过也难怪,若非真有能耐,让敬翔感到威胁,敬翔又怎会怂恿朱温将李巨川杀掉?   当然这件事,如果李曜现在就承认,那等将来真个发生,他就“多智近妖”了,他并不希望给人这种感觉,也不希望自己被过度神话,因而只能回答:“正如你所言,官家自登大宝,便信重南衙而压制北司,而后又出现了杨复恭之事,由此便可看出陛下对宦官们的态度如何,宦官们对此必然也是心知肚明的……倘若你是枢密使或者左右中尉,你会如何想?更何况,官家登基之后这些年,朝廷诸事不顺,官家性子也日渐暴躁,动辄迁怒身边宦官宫女,弄得宫中人人自危,枢密使及左右中尉难道便没有感觉到危险?既然危险,一不做二不休也就不奇怪了……下己公可以回想一下,这些年官家、宦官以及中书门下之间的关系。”   李巨川心中虽惊,却也忍不住担忧起来。其实在他心中,天子李晔高大威猛、身材魁梧、举止端庄、行为得体、眉宇间英气逼人,的确颇具帝王龙凤之相。   他回想了一下,这三者之间的关系,的确如李曜所言。当日李晔即位后,面对人心惶然、百废待兴的时局,清醒地认识到当务之急是稳定浮动的民心,取得朝野上下的大力支持。   为了扭转历代奢靡的习俗,厉行节俭,李晔曾经对杨复恭说道:“我没有什么德行,能够登上皇位全靠爱卿的大力扶持,今后在生活上不应太奢华,应以节俭示天下。”懿宗和僖宗在世时,每天都要换一套新衣,还要求太常寺每天献一首新曲,到了昭宗时都免掉了,同时还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开支。   李晔的志向在于恢复祖宗旧业,因而十分重视对人才的选拔。对于人才正如他自己所说,昼思“名实相符之士,艺文具美之人”,夜则“梦寐英贤”,他破格提拔了一批才能之人,想以此扭转僖宗以来朝廷号令不振、皇室地位日渐低落的局面。他还为僖宗朝的一些无辜身死的官员平反、赠官,对僖宗朝受过田令孜迫害的官员加以优抚,以此收拢人心。   李晔也注意到了宗教在政治上的作用,于是大力提倡道教,同时也重视儒学,以期扭转晚唐世俗崇佛的风气。本朝为李氏宗庙,奉太上老君李聃为远祖,受上命而治天下,故以道教为国教。在儒、释、道三教之中,道教被列为三教之首。   道者,或玄或气,或丹鼎或符箓,皆以致学仙道、修达真性为旨归,故而服饵炼气以求长生,不免为其中之一流。本朝士人率性自然,不为世俗拘碍,好神仙方术,亦是言人人殊之理。   然而中唐以降,佛教渐渐占了上风,特别是懿宗时大肆佞佛,广造佛寺。很多人为了逃避赋税遁入空门,出家为僧成了一种社会时尚。李晔为了扭转世风,便提倡道教,接纳方士。而且在推崇道教的同时,他没有忽视儒学的作用,对儒学予以大力支持。   李晔牛刀小试,收到了一定成效,朝臣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朝廷内外不由为有这样的君主而欢欣鼓舞,暮气沉沉的大唐帝国似乎也逐渐有了生机和活力。史称昭宗“践阼之初,中外忻忻”。   至于杨复恭,他在扶立昭宗后,自认为立下了汗马功劳,没有他这个左神策军中尉的力排众议、鼎力支持,新皇帝将是吉王李保或僖宗之子,怎么也轮不到李晔。杨复恭洋洋得意,在公开场合说自己是定策国老,视李晔为门生天子。每次上殿面君,都是坐轿入殿,毫无人臣之礼。   然而李晔即位的时候已经二十二岁,比之僖宗登基时足足大了十岁,又曾在成都参于朝政,处理事务,不像杨复恭想象的那样容易控制。李晔从来没有像兄长僖宗依赖田令孜那样依赖杨复恭。   场面上,李晔一再对杨复恭表示尊敬,却尽量回避与杨复恭等人的接触,政要国事都和宰相们商议,采纳意见多听从宰相的。暗地里,李晔经常与大臣们谈论限制宦官,提高君权的事情。   杨复恭没想到,自己口中的“门生天子”压跟儿就没想理睬他,并且还不动声色、抽丝剥茧般地分解削弱自己的权力。其实李晔从记事起,就耳闻目睹了宦官在宫廷内外的种种罪恶:宦官不仅在廷外飞扬跋扈,在宫内也是一手遮天。而最令李晔耿耿于怀的是广明元年,避难成都途中,大宦官田令孜的一鞭之辱,这次宦官引发的事件对李晔的刺痛是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   李巨川心中暗暗觉得,皇帝可能认为大唐的衰败和宦官专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宦官凭借手中的兵权,生杀废立皇帝有如儿戏:顺宗、宪宗、敬宗皆死于宦官之手,而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乃至父兄懿宗、僖宗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是由宦官扶立的。每每想到宦官误国欺君、馨竹难书的罪行,皇帝可能就深感此辈不除,大唐中兴无望、社稷堪忧。   正因为有这种看法,皇帝经过对时局的具体分析,初步制定出一套适应形势的统治方略:一、解除宦官在朝中的权力,提高皇帝的地位;二、抑制藩镇,恢复中央集权。   解除宦官的权力和提高皇帝的地位是互为因果的。政治无非就是一种平衡,通过压迫或妥协来达到目标。   李曜见李巨川面色逐渐平静,眼中有了几分了然之色,心中暗道:“李袭吉虽然博学多才,但此人君子品行,不擅阴谋诡计,而这李巨川却似乎比李袭吉更多了几分阴鸷,这种权力斗争上的事情,我略微一提,他便能够领悟。既然如此,待我再点拨他一番,看看他究竟当不当得起我的重用。倘若果然如我所料,则今后李袭吉主正,李巨川主奇,倒是一对好基友……哦,好搭档。”   李曜于是轻咳一声,引起李巨川的注意,然后轻声道:“皇帝,天下至尊,却也是孤家寡人,其掌控朝政,在于用人。宰相、翰林、中尉、枢密……便是皇帝最为关键的棋子。”   李巨川眼珠一转,略微沉吟,扬眉问:“明公是说,平衡?”   李曜轻轻点头,又微微摇头:“有时候要平衡,而有时候未必要。七上八下……其实也不错。”   李巨川微微蹙眉,仔细咀嚼李曜的这番话,他知道李曜这是在点拨自己,也知道这同时也是一种考验。为将来自己心中的抱负能够施展,他不能让李曜失望,搜肠刮肚冥思苦想起来。   大唐自中唐以降,在朝廷的中枢体制中存在着四股势力:宰相、翰林学士、神策军中尉、枢密使,皇帝一般也就是通过重用其中一部来控制政权。   在这四者中,最有实力的要数宰相和神策军中尉。前者是政府官员的首脑、掌握着政府机关;后者则控制着御林军、维系朝廷的安危。相比之下,翰林学士、枢密使手中并无实权,只是在决策中起一定的作用。然而,中枢成员并没有固定的轻重次序,四者都有过权力独专的时候,他们各自的地位和作用取决于皇帝的态度。而当时李晔登基之后,自然也要选择其中一个来辅佐自己治国安民。   神策军中尉和枢密使都是由宦官担任,此二者是打压的对象,是不可能重用的;而翰林学士在晚唐才进入中枢,目的是为了消弱相权,可现在的相权非但不能消弱,反倒应该扶持。那么倚重的对象已是一目了然。   于是李晔临朝初期,即把宰相当成倚重的对象,朝政皆与其商议。   李巨川回忆起文德元年时,朝中有四位宰相:首相韦昭度、次相杜让能、孔纬、张濬。四人都是僖宗朝的宰相,在李晔登基后继续留任。这四个人都是名人,李巨川那时已然“出道”,对他们的了解当然不差。   韦昭度,京兆韦氏。韦氏在本朝是大族,分为东眷、西眷、京兆、驸马房、勋公房、南皮公房、龙门公房、逍遥公房和小逍遥公房等九房。俗语云:“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韦氏族群庞大,韦昭度个人又才华出众,加之经营内廷有方,成功上位。   杜让能,字群懿,大唐开国元勋杜如晦七世孙。其父杜审权为懿宗朝宰相,颇有政绩,人称“小杜公”。咸通十四年,杜让能中进士,以“词才敏速,笔无点窜,动中事机”,深得僖宗赏识。杜让能对大唐是赤胆忠心、肝脑涂地。僖宗初次幸蜀和再次逃亡期间,杜让能历尽千辛万苦奔赴御前,追侍左右、寸步不离,令僖宗大为感慨,极其依重。李晔登基前即参与朝政、“握兵中要”,与杜让能来往频繁。既欣赏其才学、又看中他的忠义。即位后,除继续让他留任次相外,又使其进入三公之列,位极人臣。   孔纬,字化文,山东曲阜人,正宗的孔子后裔,圣人血脉。大中十三年考中进士,在宣宗朝即做到了户部侍郎。孔纬为人“器志方雅,疾恶如仇。既总宪纲,中外不绳而自肃”。因保驾有功,被僖宗提升为宰相。   张濬则是个“奇人”,此公倜傥不群,诗书满腹。就因为经常口无遮拦,故不容于世人;应举时,旁人也不待见。张濬于是郁郁寡欢,索性隐居深山,渔樵耕读,自给自足。后来枢密使杨复恭出使途中与张濬邂逅相识,惊艳其言谈举止,在他的大力举荐下,张濬由不名一文的一介白丁直接当上了太常博士。不久,杨复恭失势,张濬突然开窍——见风使舵、转而投靠田令孜,官是越做越大。当然了,这种品性,漫说李袭吉,就连李巨川也是看不上的。   光启三年九月,张濬拜相。其时又是杨复恭掌权。虽然杨复恭对张濬的“二五仔”行为是恨得牙根痒痒,但因为是僖宗看中的人才,也不好明里反对。杨复恭扶立李晔后,自命定策国老,一时权势熏天、风头无两,有意想排挤张濬。岂料李晔同样赏识张濬的“才干”,知道他与杨复恭有隙、硬是顶着不办,杨复恭徒呼奈何。   李巨川得了李曜点拨,回过头来细想才发现,可能在皇帝和宰相们商议研究如何抑制宦官的同时,如何削弱藩镇的准备工作也就已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了。但回过头来一想才发现,原来皇帝也有眼前这位李蒲帅的习惯,总想把两件事办在一块儿解决。宦官、藩镇,他想一并做出处理。   安史之乱后,特别是黄巢之乱后,国朝内地的许多节度使各占一方,对抗朝廷,他们在辖区内任意扩充军队、委派官吏、征收赋税不说。节度使的职位常常父死子继,或由其部将承袭。这些节帅们利用手中的兵权、财权,威胁朝廷,甚至起兵反叛。   面对这种情况,李晔自然就认识到了“兵”的重要性:朝廷式微的主要原因是中央没有一支足够震慑诸侯的嫡系部队,藩镇才会各自拥兵,目无天子。由于僖宗朝中央禁军神策军已基本被摧毁,因此李晔即位后,便立刻招兵买马,扩充禁军,打算组建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欲以武功胜天下。”   禁军初建,即得十万之众。踌躇满志的李晔犯了一个年轻人常犯的心浮气躁、急于求成的毛病:迫不及待地开始对藩镇行动斗争。   四月,已在西川站稳脚跟的王建罗织了数项罪名,诛杀了已在掌握中的陈敬瑄、田令孜二人。田令孜一生作恶多端,时人闻知拍手称快,皆以其为咎由自取,浑然不记王建弑杀义父,背叛本朝的事情。   那年正月初一,昭宗改元龙纪,大赦天下。提拔翰林承旨学士兼兵部侍郎刘崇望为宰相,弥补韦昭度入川后的空缺。   刘崇望,字希徒,唐初邢国公刘政会七世孙。咸通十五年进士。兄弟八人,崇望、崇龟、崇鲁、崇谟最为知名。僖宗朝,君臣再次逃亡山南期间,曾携带诏书出使河中,宣谕王重荣。归来后,受到僖宗重用,升为翰林学士,不久又成为翰林学士之长——承旨学士。翰林承旨学士始于宪宗朝,位处诸学士之上,办公室在学士厅东第一阁。自宪、穆、文、武、宣、懿、僖宗七朝,翰林承旨学士入相率极高,可算是准相。   龙纪元年,除了韦昭度伐蜀以外,李晔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整顿朝政、削弱杨复恭上面了。   期间发生了朝廷与河东之战,李巨川抬头看了眼前的这位年轻蒲帅一眼,心中暗道:“这位年轻使相可不就是在这一战中开始崭露头角,开始逐渐赢得李克用信任的么?”   当日李存孝与李嗣昭、李曜通力合作,擒获孙揆,大大挫伤了联军的士气。接着他们又趁势猛攻,大败汴军,斩获近万。而后一鼓作气,挥军北上助阵康君立,再接再厉打败葛从周,朱温无奈,只好撤兵。至此,南线战斗结束。   对于北线的李匡威、赫连铎,李克用派遣当时最宠信的大将李存信率军迎击,遇挫后又命李嗣源协助作战,最后李克用亲率大军接应。李匡威、赫连铎连吃败仗,狼狈逃走,人马损失一万有余,悲惨的是连李匡威的儿子和赫连铎的女婿都成了李克用的俘虏。   在打败南北两线的敌军后,李克用率领大军掉头杀向张濬。西线的这支军队因杨复恭在朝中阻三阻四,导致粮草不济,士气不振,行动十分迟缓。李克用轻松地击溃了张濬的军队,河东战役到此告一段落。   韩归范呈上李克用的申冤奏表不久,河东失利的消息也传回了朝堂。想来官家面对这种局面,心中定然懊恼自己的判断失误;沮丧自己即位后所做的削藩努力付之东流;伤心自己组建的禁军在这一战中损失大半;恐惧李克用以武力相威胁且关中小镇亦起窥测之心。为了缓和朝廷与河东之间的关系,平息李克用的怒火,官家这才被迫罢免了当初赞成出兵的张濬和孔纬。   “这是官家登基后最大的一件事,但偏偏失败了,影响巨大啊……”李巨川想到此处,叹息了一声。儒家子弟,对于皇朝正统,无论如何都还是有着憧憬的。   但事实上他的分析还是有局限性,只有李曜这个穿越者才知道,河东之役对晚唐政局影响到底有多大。   这场仗,表面上李克用是最大的胜利者,一战而败北方最强的几大诸侯外加朝廷禁军,维护了黄巢之乱后沙陀天下第一强军的声威,但由于北线的损失,李克用虽胜,却是惨胜:对内损兵折将、实力受折;对外则因遭到朝廷的讨伐而声望大跌。   表面上朱温是河东之役的失败者,却是实际的赢家:对内仅伤及皮毛、无关大局;对外借助朝廷的讨伐而大大提高了声望。正是这次战役结束后,他得以趁李克用喘息疗养之机,零敲碎打、慢慢蚕食周边的藩镇,实力逐渐膨胀起来。   而李晔则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无论表面或是实际都是输家。   西川之役与河东之役,是李晔即位后进行的两次削藩战争,但是结果却与当初设想的大相径庭:西川之役虽然消灭了田令孜,却最终失去了西川,让王建在那里建立了一个独立王国;河东之役虽然确实削弱了李克用,但是自己千辛万苦创建的中央禁军损失殆尽,朱温则坐收渔翁之利。   算起来,李晔间接帮助朱温成为了中原霸主,加速了大唐的覆灭。   李巨川继续琢磨李曜点拨的人事利用问题:河东之役失利后,张濬、孔纬被贬出朝。李晔只是略惩二人败仗丧师之责,想以此搪塞李克用,并无深罚之意,准备待事态平息后再召用二人。   张濬、孔纬罢相后,崔昭纬、徐彦若补缺继位。崔昭纬,字蕴曜,清河人(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出身)。叔父崔慎由是宣宗朝宰相。徐彦若,其先祖是武则天时期极负盛名的大理卿徐有功——与刚正不阿的狄仁杰齐名。其父徐商是宣宗朝宰相,声望颇佳。此二人皆是宣宗朝宰相的子弟,可见李晔治政之心未变,仍以宰相为重。   旧人已去,新人刚来,杨复恭的感觉又好了起来。   大顺二年八月,李晔的舅舅王环要求去地方上出任节度使,虽说是母亲唯一的兄弟,可李晔一人做不了主,就去询问杨复恭可否予以任命。杨复恭一口回绝:“(吕)产、禄倾汉;(武)三思危唐。外戚一定不可封拜,封他个闲职即可,不宜假节外藩,否则有了地盘之后,不听朝廷的指挥。”李晔无奈,只好把王环留在身边,帮助自己处理一些政事。杨复恭对此又有些担心——恐怕王环同自己争权夺势,就主动提出让王环出任黔南节度使。在王环赴任途中,来到利州益昌,座船失事,王家大小全部遇难。利州隶属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是杨复恭从侄,于是李晔认定了是杨复恭下的手,对杨复恭痛恨非常。无论是个人恩怨,还是对权力的争夺,杨复恭都成为了李晔的最大敌人,因此李晔决心将其铲除。   李晔加紧笼络李顺节,为武力解决杨复恭秘密作着准备。日渐宠贵的李顺节也知恩图报,对杨复恭失去了往日的敬畏,并尽其所知,将杨复恭往日不可告人的丑行一五一十的全部上报,李晔将杨复恭的罪行整理汇总、公之于朝,诏告天下,以此为由,断然撤销其左神策军中尉一职,打发他去凤翔监军。   杨复恭针锋相对,留在长安拒不上任,同时,声称自己有病,上奏要求回家养老,借此对李晔进行要挟。这对李晔来说实在是求之不得,朝廷立即同意了他的请求:免去了杨复恭的一切官职,让他以上将军的身份退休。   杨复恭看到要挟不成,反而弄巧成拙。不禁恼羞成怒,派亲信张绾将宣布皇帝诏命的使臣暗杀于归途中。杨复恭闲居家中月余,烦躁无比,想找个亲近之人诉说心中冤屈。他的居邸在昭化坊,不远处就是玉山营,玉山营军使杨守信是杨复恭的养子,不忘旧恩,时常探望。众人纷说杨复恭和杨守信密谋造反。   十一月八日,李晔令天威都将李顺节等人带兵攻打杨府,逮捕杨复恭。张绾率领杨府家兵奋死抵挡,杨守信闻讯带领玉山营兵前来救援。双方混战一场,从白天一直打到夜晚。然后挑灯夜战,又从夜晚打到白天。九日,刘崇望奉命领禁军前去助战。杨守信部下看到刘崇望带兵增援,自料不敌,纷纷弃甲。杨守信眼见不支,只得保护杨复恭及其族人从通化门逃出长安,直奔兴元。   杨复恭出逃后,李顺节也失去了利用价值,被李晔纳入了铲除的黑名单中。李晔命令两军中尉刘景宣、西门君遂设法解决他。   十二月十一日,刘景宣、西门君遂以李晔的名义召李顺节入宫,李顺节带着三百士卒来到银台门,宫门侍卫拦住随行军士,只让李顺节一人进宫。李顺节毫不迟疑,独自进宫,即被埋伏的神策军斩杀。随行兵丁闻知主帅被杀,一哄而散。   杨复恭、李顺节一逃一亡,百官在朝堂上是祝福声声、贺喜连连。杨复恭到兴元后,与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一起纠集兵力,向朝廷开战,杨复恭的养子诸如洋州节度使杨守忠、龙剑节度使杨守贞及绵州刺史杨守厚等相继响应。杨守亮先进攻剑南东川、不下;复想取道金州、奇袭京城,又不成。杨守亮接连失败,军威不振,自然引起周道觊觎。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首先跳了出来,擅自出兵,与邠宁节度使王行瑜合力攻打山南。   景福元年七月,杨复恭、杨守亮、杨守信等无力据守山南,便想渡河去投奔李克用,当行到华州时,被韩建擒获。   韩建,字佐时,许州长社人,出身军旅世家。中和年间,从杨复光入援京师。杨复光去世后,被田令孜以厚利诱顺,并认其为父。田令孜失势,杨复恭上台,为解韩建背叛杨氏之恨,将其排挤到偏远的华州作刺史。不料冤家路窄、亦可谓命中注定,杨复恭自掘坟墓,毋庸多语。   杨复恭鄙弃韩建;韩建痛恨杨复恭。两人见面,杨复恭冷语讥讽,韩建一气之下,当场宰了杨复恭,并将杨守亮等人押解回京处斩。   李茂贞占据山南之地后,继续用兵,拓展地盘,先后攻占了凤州、洋州和泾原三地,势力有了很大的发展。李茂贞虽斗大的字不识几筐,却也开始关心起朝政来。不过对朝廷的奏报也益加骄横,言语辍词中时常有不恭之处。   景福二年七月,李茂贞在一封写给李晔的信中嘲笑朝廷的软弱态度,信之结尾是无比的尖酸刻薄:“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李晔勃然暴怒,逼着宰相杜让能筹划出兵,结果不必多说,李茂贞本身就出身于神策,于是朝廷又一次战败。   又到一年正月初一,李晔觉得去年还是不顺,于是再次改元,年号乾宁,大赦天下。这段时期朝廷运作还算平稳,只是宰相有了些许变动:杜让能遇害后,崔昭纬升为首相。次相为韦昭度、徐彦若、崔胤。崔胤,字垂休,小名缁郎,宣宗朝宰相崔慎由之子。崔昭纬因其是同族,大力提拔,最后当上宰相。其间还有郑延昌、郑綮短暂为相。   郑延昌,字光远,僖宗朝宰相郑从谠的从兄弟。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凡事和稀泥,李晔看不惯,后其告病,圣上即准。郑綮,字蕴武,却是个极有性格之傲人。其出任庐州刺史时,黄巢义军从广州北上,攻掠淮南,郑綮写信给黄巢,请求不要犯境,郑綮文笔甚佳,由以其诗为妙,人称“郑五歇后体”。黄巢笑而从之,庐州全境得以完好无损。郑綮在地方上政绩突出,在朝中亦大有声誉、风节凛然,李晔对其十分欣赏。最可贵的是郑綮常怀家国之忧、济时之念,而对官职升迁意兴阑珊。   郑綮入相的消息传出后,政事堂一小吏闻之速去郑家报喜。郑綮笑曰:“诸君谬矣,天下群臣均拜相,亦不为吾之。”堂吏正色相告:“此圣上之意,非宰相引荐。”郑綮笑容立敛,言道:“果真如此?!”不久,贺客接踵而至,郑綮搔首长叹:“歇后郑五为相,时事可知矣!”言外之意:我郑五并无宰相之才,只是写了几首关心时局的歪诗,而令天子误会我有经天纬地、治国安邦之才,破格提拔。圣上求贤若渴,而朝堂宰相却不合圣意,既然宰相们都不合圣意,区区一个郑五又有何德、何能、何才、何为呢?!时事之败劣,由此可知!   郑綮上表让贤、坚拒不受,后勉强上任,数月后即自认不合众望、累表避位。   乾宁二年,河中节度使王重盈过世。王家内哄,导致河东勤王,战关中三藩,此事也是眼前这位李蒲帅亲历,甚至其中大部分关键之战便是由他指挥的。再有就是,正是因为在平定三藩作战中的巨大功劳,李曜才得以被李克用格外看重,上疏奏为蒲帅,出镇中都。   然而李克用离开关中时一语成谶,待他河东大军一走,李茂贞、韩建跋扈依旧。   纵览这些年相位更迭,李晔从未将大权交予宦官之手,相反的,他不断地进行“削宦”,杨复恭被逼走后,神策之中就生生有了派系,不再是一个整体,相对来说降低了对皇帝的威胁。再往后,李晔再次分其权势,用诸王掌兵,看起来是打算取代神策军唯一天子禁军的地位,不过由于连续战败,最后被韩建解散,诸王死尽,所以失败。   韩建略晓文墨、喜敛钱财。李巨川深知这一点,当时劝他迎奉天子于华州时就说:“天子居华,四方贡奉皆到此”,立刻打动了他。李晔清楚韩建的为人,对其没有好感;也明白请驾幸华的企图,所以并不想去华州。但韩建为达目的,接二连三地遣使奉表,言辞切切,软磨硬泡之下,李晔心底里对李克用多少还是有些疙瘩,终于应允了韩建所请。于是,李晔一行来到华州。   天子在手,韩建便向地方诸道发布文告,令各地将贡赋运往华州。李克用得到消息,叹息道:“圣人昔听臣言,何至于此!韩建匹夫,今替贼从事,不是被茂贞擒获,就是被朱温俘虏!”   刚刚被李曜兜头一棒打得抱头鼠窜的朱温,在回到汴州老巢舔舐伤口的同时,无时无刻地关注着关中的动向。某日,宰相崔胤因韩建之故被驱逐出朝。崔胤不愿外放,遂求助于朱温;朱温上表,韩建惧怕朱温,于是复又上书奏请重新启用崔胤为相。于是,崔胤再度为相,一来一往之间,崔胤是感恩戴德;朱温则在朝中得到一个代理人。自此,两人是一拍即合、深相交结,互为表里、各取所需。   李巨川长叹一声,拱手道:“世言明公算无遗策,某本将信将疑,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明公烛照千里,身在蒲州,目在宫阙,此中之事,莫不如明公所言。如此说来,官家这几年威望丧尽,宗室被戮,再无可用之人;贤相遭贬,更添难言之痛。官家心中抑郁,唯有发泄于周遭,于是又更添宦官怨怒,长此以往,必有不忍言之变。”   李曜也微微一叹:“皇室衰微,朝廷窘迫,我辈国之藩篱,才不得不起兵维持正道……”面子工作做好,李曜略微一顿,又道:“此番官家乘舆播越,不得已而幸华州,具体情况某知之不详,下己公身在同华,可否详呈其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巨川早料到李曜必然问起此中详细,当下将其间之事一一道来。   原来当日李晔流亡华州,亲王典兵,禁军随行。韩建担心对己不利,便胁迫住在行宫中的李晔,将宗室睦王、济王、韶王、通王、彭王、韩王、仪王、陈王等八人囚禁;他们所统领的禁军解散,两万余人遣归乡里。其后经李巨川劝说,为了缓和与李晔的关系,在兜头一棒后又给了根胡箩卜——奏请策立李晔长子德王为皇太子。因此过不得多久,李晔便下诏立德王为皇太子。   据李巨川所言,韩建对宗室诸王是深恶痛绝的,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只是由于惧怕李克用和近在咫尺的李曜,摸不清这父子二人的态度,才未敢立刻动手。而后韩建得知李克用幽州战败,不能发兵,而李曜接到李晔密令,也毫无反应的确切消息,才决定立刻对诸王下手。   当日韩建与枢密使刘季述矫诏,凌晨发兵,围住诸王的住所。宗室诸王尚未起床,闻讯后个个惊惧万分,人人披发逃命,有的登屋上树,有的沿垣狂奔,众皆大呼:“官家救儿命。”以图侥幸。[无风注:此处的“儿”即“我”,本书开头曾有解释。]   未己,韩建将覃王、沂王、延王、丹王、睦王、济王、韶王、通王、彭王、韩王、仪王等十一王赶至华州城西的石堤谷,冠以谋逆的罪名,统统杀死。龙子凤孙、血肉一片,景况惨痛、使人叹息。   李晔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变成韩建的掌中之物。事后,李晔还得封韩建为太傅、中书令、兴德尹,加颍川郡王,赐铁券,并赏赐自己御笔书写的“忠贞”二字,真是天大的讽刺!   李曜听完,忽然问道:“杀八王,可是先生之谋?”   李巨川苦笑道:“某本劝韩公软禁八王即可,然韩公不听,认为八王既然今日胆敢意图行刺于他,来日就敢重募大军,与之鏖战,尤其此事乃是官家的主意,韩公虽日渐跋扈,终不敢将官家如何,因而只能绝其后路,将八王赶尽杀绝,使官家身边再无可信之臣,再无可用之人。明公,某虽愚鲁,也知八王乃是皇室宗亲,高祖太宗苗裔,以臣凌杀,后患无穷,岂能献此谬策?实不相瞒,当日某劝韩公,内禁诸王,外彰和睦,因为如此一来,无论太原、汴州,便无口实出兵干预。”他摇摇头,脸色有些落寞:“正是因为韩公不听,方有今日蒲帅兵临城下之局,蒲帅以为某所言如何?”   李曜闻言,哈哈一笑,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如此说来,韩建是自招灭亡,却怪不得下己公这出谋划策之人了。”   李巨川忽然面色一正,拱手拜道:“说到灭亡,明公,巨川有一事,请明公三思。”   “何事?”李曜心中隐隐猜到他会问什么,但却故作不知,肃然问道。   李巨川道:“韩建虽有大过,然则治理同华经年,民心安定,民力渐富,此人若所用适宜,仍有可取之处。如今大唐,譬如久病之人,全身上下,溃伤无算,而明公若可赦韩建一死,允他戴罪立功,牧守一方,却能治一地疮痍……请明公三思。”   李曜沉默片刻,问道:“若某欲治者,乃是这全身溃伤,而非一城一地之疮痍,则留不留韩建,又有多大关系?”   李巨川仍然坚持,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地不治,何以治九州?天下之患,上在鸾台,下在藩岳,纵然将来明公登……得掌大权,莫非调和九鼎,便足使国朝遂安?恕某直言,恐怕仍要尽诛不臣,削藩定难,才得安宁罢?因此……”   李曜打断道:“你的意思,某已明了。不杀韩建,未必不可,但某却要问你,若不杀韩建,反而用之,则你以为如何用之,才是办法?”   李巨川道:“如何用之,自然策出明公之怀,若明公果欲下问,则巨川以为,河中节度副使,正得其所。”   李曜哈哈一笑,手指李巨川:“你为救这旧主一命,也算费尽心思了。”   李巨川大吃一惊,忙道:“某……”   李曜摆手制止,沉吟片刻,却道:“韩建,可以赦免,但并不适合为河中副帅。”   李巨川心中稍安,又不禁有些疑惑:“却不知为何?”   李曜道:“韩建此番所为,倒行逆施,某之出兵,也是为此,若然战胜之后非但不予以惩戒,反委以河中副使之重任,岂非太过儿戏?不过你提到副使,某却以为,可以用韩建为鄜坊副使。”   “鄜坊?”李巨川眼前一亮:“明公高见!不过既然欲用韩建为鄜坊副使,则鄜坊节帅,明公必用李嗣昭或李嗣源二者之一了?”   李曜哈哈一笑,指着李巨川:“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巨川也。”      第211章 掌控四镇(三)   李曜与李巨川又商议韩建请和事宜,原本李曜以为韩建既然派李巨川来此,必然是不敢与河中交战,愿意请降。谁料李巨川摇头道:“韩建虽惧,但若以方才某与节帅之商议这般,让他放弃同华,转为鄜坊副使,某料其必不答应。”   李曜蹙眉道:“必不答应?”   李巨川点头,沉沉地道:“某来此之前,韩建只欲与河中讲和,至多是今后仰河东鼻息,而远凤翔。然则若要他放弃同华,仅为一镇副使,则其必然心中难决。”   李曜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问:“你既然方才与某谈及韩建去留,想来对此以有成算,那便说来听听。”   李巨川拱手道:“明公明鉴。方才某提及神策,也正是为此。如今华州城中,华州战兵约莫四万余,然神策随驾而来者,亦有两万之众,余者仍在关中各县。这两万神策军,乃是宦官掌握,并不与韩建同心。枢密使、神策左军中尉刘季述久困华州,早已不悦,此番明公引兵迎奉天子回銮,其实正中刘季述下怀。只消明公遣使随某进城,由某为之遮掩,使其面见刘季述,述说个中情形,刘季述一则为免明日蒲军攻城伤及自身,二则希望早日回京,必然愿意与明公合作。神策有兵两万,一旦在城中为乱,韩建内外不能兼顾,失城必速,届时明公便可领兵入城,奉天子回銮长安,功盖当世。”   李曜心道:“坚固的堡垒总是在内部被攻破,古人……哦,后人诚不欺我。”当下露出笑容:“下己有心了,此计甚妙,便是这般为之。”他说完便将诸将唤入帐中,将方才之事简单地说与众人知晓,然后问:“谁愿为使,入华州主持此事?”   李袭吉、郭崇韬和冯道同时站了出来,同时请命,李曜笑着摆手,制止他们相争,道:“李支使为军中转运使,不可轻动,可道日前才从幽州赶回,也自劳顿,你们就不必与安时相争了。安时,此事便交给你去办。”   郭崇韬大喜,拱手领命。   李曜叮嘱道:“刘季述多次亲见河东军威,对某此来,必然心中忐忑,你去见他,虽不至失了礼数,却也不必太过客气,只消告诉他,若不照此办理,一俟某攻破华州,必将奏请官家收回神策军权,由某来荐人掌兵……这其中的分量,料来他是清楚的。”   郭崇韬重重点头,道:“今上即位之后,宦官势弱,如今除了神策,可谓一无所有,节帅此言,正中彼辈要害,不怕他不从我。”   于是李曜遂命郭崇韬随李巨川入华州,二人拜别之后,便自去了。   李曜吩咐众将各自安排夜巡,然后早些休息,明日务必一举拿下华州。诸将临走前,他又将李袭吉和史建瑭留下,问了一下军中医官的情况。此番出征时,河中医学院刚刚开始授课,因此随军医官几乎都是太原王氏的人,所谓王氏的人,其实倒也并非都是姓王,大部分是王家各处医馆中临时请来的,这件事有王笉支持,加上王抟的两个儿子在李曜河中麾下,因此做得很是顺利。   李袭吉与史建瑭均说医官制度初次施行,军中将士还是略有些不适应,这主要是医官的地位被李曜一下子抬得太高所致。至于医官的安全问题倒是不必担心,近四万战兵,两万辅兵,共计约六万大军,随军医官也不过五六十人,分为十二个军帐,全部安置在节帅牙帐附近,由憨娃儿所领的近卫军负责安全,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李曜放下心来,这才将刚才与李巨川之间的谈话详细告知,问他二人意见。   史建瑭先开口,道:“据军械监情报显示,李茂贞之兵力,当在十五万之上,二十万之下,除开各处防卫,其所能调动与我河中为战之军,至多七八万。若是我军久攻华州不克,这七八万兵又全军杀来华州相救韩建,则于我军威胁甚是不小。然则观今日情形,华州说不定明日便可拿下,如此纵然李茂贞得知我军出兵消息之后便立刻领军前来,也赶不上我们拿下华州之快了。我河中拿下华州,便可以华州为据点,与李茂贞一战。当日节帅领数百飞腾军,便在神木大败党项,如今若能在华州打上一仗,必能将李茂贞主力摧毁或是重伤,届时,节帅所想便可全然实现。李茂贞大军既败,鄜坊、邠宁他占据未久,当可传檄而定。”   李袭吉道:“史都虞候此言虽有道理,却是按最佳情况而论,某以为不妥。常言道,未料胜,先料败,我河东曾与韩建交手,知其实力如何,此番又或可有神策为内应,拿下华州当不为难。然则李茂贞凤翔军实力如何,我等终究不能随意定论,况且李茂贞倘若不来华州,却以长安为据点,则我等又将如何应对?”   史建瑭微微皱眉,思索道:“李茂贞若据长安而拒天子回銮,恐为天下巨贼,某意……他未必敢。”   李袭吉摇头道:“当年隋代北周,仍都长安。隋灭陈,统一天下。隋末杨玄感起兵,问计于李密,李密以炀帝远在辽东,主张长驱入蓟,扼其咽喉,或者直取长安,他说‘关中四塞,天府之国。虽有卫文升,不足为意。个帅众鼓行而西,经城勿攻,直取长安,收其豪杰,抚其士民,据险而守之。天子虽还,失其根本,可徐图也。’然杨玄感未从,最后兵败被杀。后来李密、翟让在中原起兵,却迟迟未打开局面。李密部下柴孝和建议说‘秦地山川之固,秦汉所凭以成王业者也。今不若使翟司徒守洛口,裴柱国守回洛,明公自简精锐西袭长安。既克京邑,业固兵强,然后东向以平河、洛,传檄而天下定矣。方今隋失其鹿,豪杰竞逐,不早为之,必有先我者,悔无及矣!’可此时的李密却因顾虑重重而未行此策。果然,太宗文皇帝也建议高祖说‘关中豪杰并起,未知所附,公若鼓行而西,抚而有之,如探囊中之物耳。’于是高祖从其计,西行入关,建立大唐,平定关陇,剪除东方群雄,统一天下,定都长安,方有国朝三百年江山。如今天子势孤,然长安仍在,各方豪雄虽强,一日不得长安,一日难言霸业!今天子乘舆播越,驾幸华州,李茂贞既深知我军之强,未必肯与我军野战,那么据长安死守,又如何不可能?待得长安巩固,以此为依托,再攻同华,其策莫非不可行耶?”   李曜听了李袭吉这番话,心中暗暗点头:“关中之重要毫无疑问,而关中之中心,则为长安,更何况长安为大唐三百年帝都,不说其城防本就冠绝天下,就说在唐人心目中的地位,也绝非其余各处可比,李茂贞如果觉得可以据长安而抗衡于我,那他还真不一定会出来打。”   作为后来人,李曜知道关中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其实这个地位首先缘于它得天独厚的地理形势。中国地势西高东低,自西向东分为三个阶梯。关中位于中国地势的第二级阶梯,背靠第一级阶梯的高原山地,下临第三级阶梯的平原地带。关中南有秦岭横亘,四有陇山延绵,北有黄土高原,东有华山、崤山及晋西南山地,更兼黄河环绕,可谓山川环抱,气势团聚。在古代,有用“百二秦关”来形容关中险要的说法,这意思并非是秦地只有百二十里,这句话是说,以百万之众攻关中,二万人足以拒之。想想看,以两万之师挡百万之众,所恃者无非在其地形地势之险。关中对中原,在地势上呈高屋建瓴之势,四面有山河为之险阻,几处重要的交通孔道,又立关以守之,从而形成能进能退、可攻可守的态势。   要说面积的话,关中腹地为渭河、泾河、洛河及其支流形成的冲积平原,号称“八百里秦川”。周人首营关中,对于八百里秦川开发较早。关中地属古雍州。雍州地势在古代叫做“厥田惟上”;渭河、泾河、洛河及其支流纵横分布,利于灌溉,秦、西汉又都曾着力经营关中的水利灌溉工程。郑国渠、白渠、六辅渠的开凿即是其表现。所以关中当时土地肥沃,灌溉便利,农业发达。同时在八百里秦川的西北外围,畜牧业也比较发达,《汉书》说关中“畜牧为天下饶。”而如果像李曜这种喜欢从经济——特别是战争潜力来分析的人看来,关中物产丰富,雩杜竹林,南山檀柘,号称陆海,实为九州膏腴。   前次入关平定三藩之乱时,测绘司曾经考察过关中的矿产资源,发现关中周围的山中富藏铜、铁、金、银等矿产资源。当然关中物产丰富在此前就已经出名了,丰富的物产为之前的手工业发展提供了基础,而且,在冷兵器时代,别说铜铁,就是上好的林竹都是制造武器的好材料,属于重要战略物资。历代建都关中之时,出于强干弱枝的考虑,又常迁徙人口以充实关中,故关中之地人口殷实。司马迁描述当时关中的富裕,称“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这是毫不夸张的。   除了面积足够、物产丰富之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关中的交通情况非常好。要知道,以关中为政治重心的王朝为确保对国家的控制,势必加强关中及其与外部交通的营建。早在周人经营关中之时,其道路就畅通无阻。《诗经》中称赞“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而秦统一后,由于秦始皇是个“标准化生产”的狂热分子,搞书同文的同时还大搞“车同轨”,大治驰道,以咸阳为中心,辐射四方。同时,秦汉时期屡治栈道,穿越秦巴山地,以通汉中、巴蜀。水运也不差,立足关中的政权都曾利用渭水、黄河河道,经营漕运,转输东部地区的物资供给关中。大唐统治基础扩大,关中粮食需要量大增,对于漕运的经营尤为倚重(这一点本书前文曾详细讲过,此处不再论)。畅通的交通对于关中经济显然能起到很大的作用,“要致富,先修路”嘛,这个李曜岂能不懂。   而关中由于开发较早,所以人烟稠密,这也是一个优点。自周人营关中以来,其民皆有周人遗风,好稼穑,务本业。关中地近西戎,风俗劲勇,民皆习战。《汉书》中载天水、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一带“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商鞅变法后,秦人以耕战为本,努力事农,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力耕足以富国,尚战足以强兵。遗风流披,影响深远,遂使关中地区形成了与东部地区迥然相异的社会风尚。苏秦、范雎游说秦王时,都将关中民风与关中地利并提,视为秦国霸业的两个重要条件。苏秦看到秦国“士民之众,兵法之教”,认为“可以吞天下,称帝而治。”范雎则将“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的秦国百姓称之为“王者之民”。秦汉时期一直流行有“关东出相,关西出将”的说法。西汉时,(关陇)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出了不少优秀的将领。北朝后期,关陇军事贵族形成集团势力——关陇集团。关陇集团成为西魏、北周、隋和初唐统治的基础。   因此,关中的优势不言而喻:山川环抱,可以作为险阻,是为关中战略上的优势;农业发达,可以储粮养兵,是为关中经济上的优势;人烟稠密,民尚耕战,是为关中地位的社会基础。   不过李曜一直是“我党”二分论的忠实信徒,深知看问题要看到其两面性,比如自唐以后,中国政治重心东移,关中地位始渐衰落,这也是李曜心中非常清楚的情况。至于关中地位的衰落,他虽然没有仔细琢磨,但想来可能与几个方面的因素有关。   首先是经济重心的变化。在秦汉时期,政治重心与经济重心尚能大致重叠,经历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动荡之后,这种情况已经发生变化。秦汉时期,关中经济堪为首翘。司马迁在描述关中富裕时称“量其富,什居其六。”魏晋南北朝时期,区域经济形势开始发生变化,最突出的是江南地区的开发和繁荣。在古时被称作是“厥田下下”的扬州,到东晋时已成繁荣富裕之地。到隋唐时,东南财赋已为关中所倚重,特别是安史之乱后,东南财赋几乎就是大唐朝廷的救命水。与之相对应的是,北方经济反而因为战乱频仍而有所倒退。   两汉之际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历次动荡对关中经济破坏很大。隋唐统治基础扩大后,作为政治重心的长安物资需求也急剧扩大,仅靠关中地区早已不能保障供给,必须靠东部地区转输以保障供给。隋代开凿大运河、唐代大力整治漕运,都有这方面的原因。特别是唐代,漕运在其经济生活中占有突出的地位。从东部地区转输关中,飞刍挽粟,逆黄河西上,经砥柱天险(潼关附近黄河拐弯处),冉逆渭水而上,殊为不易。而自唐中期以后,中原地区又很不稳定,这条转输线屡被阻断,一旦转输线被阻断,关中的供给便很成问题。现在李曜欲取关中,很不痛快的一点就是中原地区是朱温的地盘,这条相对最好走的贡赋路线显然不能走了。   而关中地位的衰落跟关陇集团本身的衰落也有很大的关系。隋、唐为加强中央集权,都曾致力于打击门阀士族,特别是唐代,关陇集团受到沉重打击。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关东地区一种新的势力的崛起。安禄山戍范阳,士马精强为天下最。后来安禄山的叛乱虽被平息,其归降的部将却摇身而为河北藩镇,唐廷力不能制。别看朱温占了整个中原,可历史上朱梁仍被河东攻灭,河北集团仍然战胜了中原集团。但不论河北还是中原,都不是关陇集团,因为此时的关陇方面,实力已经大不如前。   再有就是隋唐以后,国防形势有所变化,东北各少数民族陆续崛起。历史上,在唐以后入据中原的少数民族大多自河北而来。河北一带国防压力增大,军事重心不得不东移。既然经济和军事重心都已东移,政治重心仍集于关中,自然有不相适应的地方。这其实也是唐朝之后,便再没有朝代定都长安的一个重要原因,关中地位也就相对衰落了下去。   然而眼下毕竟还是大唐,天子仍在关中,关中的重要性仍不容忽视。李曜摆手道:“诱敌出战,乃我所长,李茂贞若真敢据守长安以图顽抗,某自有办法调动其军不得不出,某要知道的是,若与李茂贞野战,我军胜算几何。国宝,此次新军整训是你主管,你如何说?”   谁料史建瑭自从上次违令之事过后,性格谨慎了许多,闻言并未直接说什么我军必胜之类的话,反而道:“野战胜负,非是二人比武,临阵决断,果敢勇毅,方得胜机。不过某料李茂贞虽也曾颇有胜绩,然较节帅而言,当不足虑。至于我军实力,以单兵能力而言,不如此前开山军时,然则军械监新制兵甲已然全军装备,有此一项,或可弥补此缺。”   李曜听了虽然略微有些意外,却也知道这都是实话,因此仍然点了点头,道:“如此已然足够,我料李茂贞出兵至多八万,当不超过我军两倍,然凤翔兵军纪败坏,当初之所以连连获胜,一则是倚强凌弱,二则其后主要交手之兵皆是官军。这官军又分神策与诸王之兵……神策军自从巢贼之乱被打散之后,屡屡新募,然则多为长安市井之徒,战力十分低下,李茂贞拥凤翔边军而胜神策,理所应当。至于诸王军兵,实不值一提,想那宗室诸王生于安乐,哪里会练兵带兵?麾下军兵一见凤翔兵便即崩溃逃窜,也算得是一支军队?凤翔军击败他们,意料之中而已,以此不足以认为其为强军。朱温百战之军,我军犹可败之,凤翔军这些年除了欺负欺负禁军之外,也未尝真经大阵,某便是以一敌二,亦不足为惧。”   史建瑭微微点头,却又皱起眉头:“节帅此言,也正是建瑭心中所想,只是某总觉得……似乎漏算了什么。”   李曜见他如此,轻轻一笑,问道:“你可是担心东面?”   史建瑭眼前一亮,击掌道:“正是,正是东面!”他匆匆道:“关中,意为四塞之中。虽说四塞只是一种笼统的说法,关中周围大小关塞甚多,历代亦时有损益。但地位重要者,则确为函谷关、武关、散关和萧关四座关口。这四座关口控制着关中几个主要方向的出入通道。闭关则可以自守,出关则可进取。历代据关中者,见形势有利,就出关进取;见形势不利,则闭关自守。”   他被李曜一提醒,思路清晰,立即道:“东面函谷关,即如今之潼关,经历代多次营建,实乃关中第一关。黄河自上游而来,纳渭水后折而向东,南北两岸有华山、崤山与中条山夹河而立。关中与中原之间的通道,穿越华山和崤山北麓的山地,延绵数百里,极尽险阻。潼关即当道依险而立,控制着关中与中原之通道。我军既然南下攻取同华,则势必要留兵力扼守潼关,否则潼关之东便是陕虢王珙,王珙再东,便是朱温!朱温若举大兵自洛阳而会同陕虢出兵潼关,我等万一未曾留意,必然要为其所趁,而潼关一旦丢失,我军即便取了同华,迎天子回銮,又有何用?”   李袭吉闻言立刻点头表示同意,他道:“潼关者,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古便是关中第一要塞。所谓要塞,有两点至关重要:一是险要,二是重要。”他的学识最为广博,特别是对于“古文化”而言,显然比李曜还要深厚得多。此时提及潼关,立刻侃侃而谈,述说其重要:“周慎靓王三年,楚、赵、韩、魏、燕五国联军攻秦,攻函谷关不下。秦兵出关反击,联军大败。始皇六年,楚、赵、魏、韩、卫合兵攻秦,进至函谷关,再次大败而还。合五国之力,精兵、猛将、谋臣云集,面对函谷关天险,却无可奈何。而秦末时,刘邦率军西伐关中,不从正面攻函谷关,而绕道入武关,显然也是出于对函谷关天险之顾虑。东汉初,天水的隗嚣谋割据陇西,部将王芫献策:‘请以一泥丸,东封函谷关,图王不成,其弊犹足以霸’,也是欲恃函谷之险,割据关陇。东汉末,凉州诸将称雄关中。建安十六年,曹操讨汉中张鲁,凉州诸将以疑惧而反。马超率众十万扼守潼关,曹操顿兵关前,久攻不克。后来曹军北渡黄河,从上游南渡出马超军后,历尽艰险,才击破马超,略定关中。”   “东晋末,刘裕北伐后秦,取潼关、武关、蒲坂三路攻势,后秦以重兵阻潼关。晋军经过苦战,才攻下关中,灭掉后秦。其后,刘裕留其子义真镇守关中,自回南方谋代晋。赫连勃勃欲趁此机会夺取关中,其谋士王买德建议说:‘青泥、上洛,南北之险要,宜先遣游军断之;东塞潼关,绝其水陆之路,然后传檄三辅,施以威德,则义真在网罟之中,不足取也。’赫连勃勃依计而行,遂得关中。东、西魏对峙初期,东魏采取战略攻势,西魏只得闭关守险。东魏天平三年,高欢发军三路攻关中,以猛将窦泰攻潼关,另以军攻武关,自率主力从蒲坂渡河。西魏宇文泰集中精锐,击破攻潼关的窦泰军。攻潼关之军既败,高欢只得全线退兵。”   他微微一叹:“若说此前时日太远,那么高祖旧事,总不远吧?高祖自太原起兵,入关中后,当即遣世子建成率兵把守潼关以备东方之兵,自己从容经营关陇,开创大唐基业。安史之乱时,安贼率铁骑自范阳南下,连陷河北、河南。洛阳守将封常清败走陕城,对守陕城的高仙芝说:‘潼关无兵,若贼豕突入关,则长安危矣。陕不可守,不如引兵先据潼关以拒之。’高仙芝从其计,合兵守潼关。叛军进至潼关,久攻不克。叛军对关中的攻势暂被遏止。哥舒翰代高仙芝守潼关,也一再挫败叛军的进攻。只可惜……”   这后面的话他不敢乱说了,但李曜却不在乎,接口道:“只可惜玄宗皇帝急于求成,诏令哥舒翰主动出关寻战。哥舒翰被迫出关与叛军作战,大败,潼关亦随之失守,叛军遂得以侵入关中,玄宗被迫幸蜀。”   如今皇室衰微,李曜以大镇节帅身份,跟自己的部下说这种话,自然是没人追究得了,史建瑭听了也只是点头,毫无半点不适。唯独李袭吉毕竟是典型的儒家弟子,闻言还是略有些尴尬,岔开话题道:“纵观战史,东、西争战,无不以潼关为必争之地。潼关作为关中与中原之咽喉,扼之则可以断东、西方之间往来通道。潼关为关中所守,足以保障关中东部门户,失之则关中必危。故历代经营关中者,无不重视潼关的守备。节帅既欲环围长安,制霸关中,则中原不能不虑,潼关不能不守,否则一旦潼关失陷于朱温之手,今后我军在关中,可就十分被动了。”   李曜还未说话,史建瑭已然皱起眉头:“既然潼关必守,那武关岂非也是必守?方才李支使也说了,汉高祖刘邦当时杀入关中,因为担心潼关天险而走了武关,如今我等既要防备朱温,自然也须防备武关这一路。”   武关在后世陕西省商州东南一百八十里。汉水支流丹江自西北向东南穿越秦岭东段山地,穿切开一条狭长的低谷地带,成为秦岭东段南北往来的一条通道。这条通道向西北上行,越秦岭分水岭后,可径至陕西蓝田,下临长安;向东南下行,即至南阳盆地。武关则在其东南出口依险而立,扼守这条通道,为关中东南门户。   李袭吉闻言点头:“既守潼关以备朱温,则武关自然也是必守。”他微微一顿,道:“武关之重要,不让潼关几分。想那春秋之时,陕东一带均属晋国。秦穆公之世,秦向东扩展,将晋逐出陕东,并与楚争夺商洛一带。秦穆公三十八年,秦攻鄀,迫其南迁,武关遂为秦有。此后,武关便成了秦国胁楚、攻楚的前进之基。苏秦在策划其合纵计划时游说楚威王说:‘秦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矣。’这便是说,秦据武关对楚国构成的军事压力。战国之世,秦以武关为前进基地,不断打击、削弱楚国,先后攻取楚汉中、南阳及汉北之地。楚怀王三十年,秦王诱楚怀王至武关,怀王到后,秦闭武关,劫怀王至咸阳,胁怀王割地。次年,秦军出武关攻楚,取析十五城。秦亡后,楚汉相争,双方相持于荥阳、成皋之间。项羽以重兵攻刘邦,刘邦压力很大,有辕生建议刘邦由出武关,屯军宛、叶,以分楚军之势。刘邦采其议,南出武关,项羽南北弄走,渐至衰困。”   他轻咳一声,风采翩然,继续道:“论山川形势,武关之险不及潼关,自东南一入武关。便可径至蓝田,下临长安。且武关距长安道远,有紧急情况,救援不及。所以关东之兵攻关中,也多取道武关。方才某便说了,刘邦西伐关中,为避潼关之险,绕道南阳攻占武关,进抵蓝田,在蓝田击败秦军,进军灞上,秦王子婴出降,秦遂亡。刘邦自武关入秦算是新开了攻入关中的一条路子。七国之乱时,吴王刘濞部将田禄伯献计:‘愿得五万人,别循江、淮而上,收淮南、长沙,入武关,与大王会,此亦一奇也。’可惜刘濞未用。而奉命平叛的周亚夫则为避叛军刺客在函谷关一带狙击,率军自武关而出。再往后,至两汉末,关中形势混乱,武关常为各路军阀出入关中之要道。西晋永嘉五年,匈奴刘汉攻陷洛阳,西晋大臣阎鼎即奉秦王司马邺自武关入关中,重建西晋行台。东晋永和十年,恒温北伐前秦,自武关进至灞上,兵压长安。东晋义熙十二年,刘裕北伐后秦,除以主力沿黄河西进作正面攻击外,另遣大将沈田子、付弘之趋武关作侧翼进攻,当晋军主力还在潼关之外苦战时,沈田子早已攻入武关,进至青泥,牵制后秦大部主力,有力地配合了潼关正面的进攻。东、西魏对峙,高欢以三路攻关中,除潼关、蒲坂两路外,另遣大将高敖曹自武关入攻青泥。三路之中,只有攻武关的高敖曹取得一定胜利。”   这些东西,也只有李袭吉这种人才记得如此清楚,便是李曜听了,也不禁暗暗记下,更别说史建瑭了。   李袭吉见了他二人模样,心中也微微得意,身为谋臣,如果一切事情都需要主上自己去考虑,那他们这些谋臣存在的意义何在?今日既然难得有此机会,因此趁热打铁道:“国朝藩镇大兴之后,屡有不服朝廷诏命之地,当年东南粟帛转输之路被淮西李希烈所阻,遂改道荆襄,由武关入关中,武关一线,几乎已成朝廷命脉,武关之重要不言而喻。如今武关在冯青面(占据金、商的冯行袭)之手,此人目前虽据其地,但他实力单薄,朝廷所命,还能听上几分,然则山南赵匡凝已为朱温羁縻,若朱温真欲来争关中,即便潼关走不通,也可走赵匡凝之山南而入金商,届时……冯青面是战是降,可就不好说了。因此这武关,最好也是由节帅亲自取之,关中东面才算安全。”   李曜一听还要再取金、商,不禁眉头大皱,道:“照你们这么说来,关中四塞,某须占据两处,若是这般,某还不如将散关、萧关一并占了,做个关中王?”   史建瑭闻言眼前一亮,李袭吉则正色道:“此事某正欲与节帅说起。”   李曜深知自己兵力根本不足以占据整个关中,闻言有些忿忿,没好气道:“怎么,你还真有这想法?”   李袭吉道:“方才节帅欲李巨川所谋,将李茂贞击败之后,我等只取鄜坊、邠宁,然则邠宁既取,何不干脆将泾原一并取之?泾原虽小,边军不弱,我若取之,还可收其一军,更得萧关要塞,更固关中之势。”   萧关,又称陇山关,在今宁夏固原东南。陇山山脉横亘于关中西北,为其西北屏障。自陇上进入关中的通道主要是渭河、泾河等河流穿切成的河谷低地。渭河方向山势较险峻,而泾河方向相对较为平易。萧关即在陇山山口依险而立,扼守自泾河方向进入关中的通道。萧关是关中西北方向的重要关口,屏护关中西北的安全。萧关一失,则西北势力取道泾州,下趋长安,便成高屋建瓴之势。   关中西北方向的威胁主要来自陇西、河西及青藏高原上的游牧民族。秦汉时期主要是匈奴,隋唐时期主要是突厥、吐蕃,北宋时主要是西夏党项。萧关为关中抗击西北游牧民族进犯的前哨。汉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匈奴曾入萧关,袭扰北地等郡,致使关中震动。汉武帝时,国力增强,重视北边国防。汉武帝曾两次出萧关,巡视西北边境,耀兵塞上,威慑匈奴。自北朝后期起,突厥称雄塞外,中原政权频受其扰。唐武则天时,曾任魏元忠为萧关大总管,统重兵镇守萧关,以备突厥。北宋时,党项人建立的西夏称雄西北。在宋夏之间近百年的对抗中,萧关一带为双方对峙前沿。   李曜道:“泾原张公,无过无罪,攻之无名。”   李袭吉便道:“若不取萧关,则必取散关。”   散关,又称大散关,在后世陕西宝鸡市西南五十里。秦岭西端与陇山分界处为嘉陵江上游低谷地带,这是秦岭西部南北往来的一条重要通道。散关即在此通道的北端当道依险而立。散关是关中与汉中、巴蜀之间的咽喉,为南北必争之地。北不得散关,无以图汉中、巴蜀;南不得散关,则无以图关中。   李曜仍是摇头,这次只说了四个字:“兵力不足。”颇为无奈。   李袭吉却不依不饶:“节帅当心怀天下,岂能因一时之困境而不为后事忧?须知散关乃入川要道,当日汉王刘邦元年,刘邦还定三秦,即出散关出陈仓,击败章邯,迫降司马欣、董翳,据有关中。东汉初,蜀中公孙述欲图关中,遣将李育出散关,被东汉大将冯异击破。东汉末,曹操讨汉中张鲁,大军由散关南出。蜀汉建兴六年,诸葛亮北伐,率军出散关,进围陈仓。北魏太平真君三年,北魏与刘宋争仇池,北魏遣占弼督陇右诸军自祁山南进、皮豹子督关中诸军出散关西进,会攻仇池。宋军不敌,北魏遂得仇池之地,控制陇西。梁承圣二年萧绎、萧纪兄弟内讧,萧纪从益州攻萧绎,萧绎请求西魏宇文泰出兵益州。字文泰认为‘取蜀制梁,在兹一举。’派大将尉迟迥率军出散关攻梁之益州,益州遂为西魏所占。安史之乱时,叛军攻入关中,玄宗被迫幸蜀,亦取道散关。散关之得失,实乃将来与王建争夺蜀地之要务。如节帅方才所言留李茂贞凤翔本镇不打,恐怕……”   李曜问:“恐怕什么?”   李袭吉道:“李茂贞若果被我军击败,失地如此之多,兵势军威必然一落千丈,而散关要道却在其手,一旦王建趁其势弱,突然出兵击之,散关易手。则今后节帅即便得了关中,也要时刻面对王建的威胁,他日要取蜀地,也须面对散关天险,何其不易?今李茂贞坐拥散关,却无法以散关对抗节帅,必不驻守重兵,只要节帅出兵迅速,一举将李茂贞击溃,则散关必入节帅之手,不复将来之忧!”   刚才李袭吉所说那些散关的旧事,李曜除了知道玄宗南逃那一出,其余都不太清楚。不过他倒是记得历史上在这之后发生的事。南宋初年,张浚在关陕以五路兵攻金失败后,集重兵扼守散关,以阻金人南出;金亦以重兵屯宝鸡,以防南宋再出散关图关中。后来,大散关成为金与南宋的分界线,陆游还有一句名诗“铁马秋风大散关”。再往后蒙古攻金时,为避开金人重兵把守的潼关,遣使假道于宋,派拖雷率骑兵三万,入大散关,经汉中、安康东出,趋金汴京。宋蒙对峙时,蒙古攻南宋,攻四川之军每自散关进军。明初,徐达略定关中后,分军取蜀,亦自凤翔出散关。   其实汉中与关中的通道还有子午谷、褒斜谷、傥骆谷。但三条通道都极尽深险,不利于人力物力的大规模通行。如曹操在与刘备争汉中不利后多次感叹“南郑直为天狱,中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耳”,历代兵家轻易不敢出此。这样,作为关中与汉中之间的必经之地,散关的重要性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曜听了李袭吉的话,苦笑道:“说来说去,其实你是劝某直接将李茂贞彻底击灭,是也不是?”      第211章 掌控四镇(四)   “说来说去,其实你是劝某直接将李茂贞彻底击灭,是也不是?”   李曜这话问得自己一脸无奈,其实他听李袭吉这般从古至今一番分析,关中四塞,的确个个都重要万分,即便现在吐蕃已然衰弱,西北的萧关可以暂缓,仍由泾源节度使张鐇掌握,但潼关肯定是必须拿下的,而武关、散关最好也能拿下。   潼关不必说了,以东直接就是朱温的羁縻镇、陕虢王珙,王珙此人与李曜算起来有“夺业”之恨,如果李曜大军进入关中腹地,他必然怂恿朱温西进。如此一来,潼关必危,而潼关一失,关中就是一马平川。当年安史之乱时,哥舒翰被逼出击,败失潼关,潼关一丢,玄宗就只能丢弃长安而“幸蜀”。前事历历在目,李曜自然不能轻忽潼关之重。   而武关与散关,也很有必要掌握住。武关方面如今在控制金商的昭戎军节度使冯行袭手中,冯行袭因为实力不算太强,对朝廷还算保持了一定的恭顺,但他东面的荆襄节度使赵匡凝受朱温羁縻,一旦朱温欲出兵争夺关中而无法攻克潼关,则有可能取道山南西道攻占武关而入关中,所以安全起见,武关也最好由河中掌握。   散关目前还在李茂贞手里,属于凤翔,位于凤翔镇靠南的位置,如果李茂贞被打得只剩本镇凤翔,他与王建的强弱之势立刻倒转,王建很有可能大举北上攻克散关。因为攻克散关则进可以威胁关中,退可以固守蜀地,对于王建而言,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关隘。而对李曜而言,如果占据关中之后有图谋蜀地的打算,那么散关的作用也是和王建一样,进可攻、退可守。   但是李曜纠结的是兵力。   自李曜掌军以来,军备问题从来不需要担忧,但他与这个时代的其他将领毕竟不同,在他的心中,人的生命是最为宝贵的,即便是战争,他也不容许自己麾下的将士出现无谓的伤亡。因此,他仗着军械监掌监的身份,为自己麾下的士兵更换这个时代最先进的装备,在出镇河中之后,又立刻进行军医制度的改革。甚至包括推广种植棉花,也算是为此服务。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一贯所推行的,都是精兵政策。   精兵政策给他带来的好处是明显的,譬如他麾下的军队对他的忠诚度远高于别军,在原先的开山军包括现在的河中军中,李曜的声望无与伦比,没有任何人能挑战他在士兵心目中的地位;又譬如他麾下的军队平均战斗力也远高于别军,这一点开山军的战绩就可以说明。种种这些,都是他对后勤保障工作重视带来的良性结果。然而,与此同时,河中军也有劣势,那就是兵力。   纵然李曜眼下以不到四万的战兵,就敢无视拥兵总数达到他出征兵力一倍半的华州,纵然他以不到四万战兵,就敢预计与李茂贞七八万战兵野战获得胜利,但有一点不能改变:当占领地区扩大到一定程度,这样的兵力仍然会显得不足。   譬如说潼关纵然是天险,但如果只放三千兵马,就要做好对抗朱温的准备,那就算李曜也没法放心得下。开山、摧城、破阵六军,至少要放一个军在潼关,也就是七千人马;同、华攻克后,也要驻扎兵力以免局势反复,至少也得一个军。如此再减去河中方面留守部队,也就是摧城右军,那么李曜能用于争夺鄜坊、邠宁,包括与李茂贞决战的正规战兵,就只剩三个军外加憨娃儿统领的节帅牙军近卫军,满打满算只有两万四千!   李曜心中也不禁有些感慨:这是蛇吞象啊!   现在的问题是,这点兵力,就算争夺关中,也已经是要小心翼翼不出半点差错的去打了,如果按照李袭吉和史建瑭的想法,要攻破凤翔、占领散关,甚至降服冯行袭、占领武关,那么目前手头的机动兵力根本不够!   李曜想想,以眼下的兵力要占“三关”明显不足,根本不可能实现,只得将这其中碍难之处与李袭吉、史建瑭说了。李袭吉闻言,想也不想,立刻便道:“此事别无他法,唯征募新兵而已。”   史建瑭也点头表示同意,道:“此前节帅只掌河中,五万战兵足以,如今西进关中,非十万战兵,不足以震慑诸藩!”   李曜皱眉道:“养兵过多,易使民疲,非到万不得已,我不欲多募青壮,误农误工。”   这个问题史建瑭插不上嘴,但李袭吉却有话说,他道:“节帅心忧百姓,自是河中之福,关中之福,然则眼下有一事,未知节帅可曾虑及。”   李曜问:“何事?”   李袭吉道:“华州战兵近五万,辅兵三万余,将近八万人,鄜坊、邠宁之战兵,如今虽属李茂贞,但我军日后一旦战胜李茂贞,难道这些人便都能随李茂贞去得了凤翔?更何况此二镇辅兵,俱是本镇固有,将来又该如何安置?这三处战兵、辅兵相加,最后可为我所用者,总数在十万以上,即便一半辅兵、一半战兵,这战兵也不下五万,这五万人久为战兵,若使其务农务工,虽无不可,然则却属浪费,何不将之用来,更训新军,为我所用?一则不会误工误农,二则可使地方安靖。此事,还望节帅三思。”   李曜沉默下来,思索片刻,道:“此事容某细细思量,明日再做决定,你二人且去休息吧。”   李袭吉与史建瑭对视一眼,同时起身一礼,各自回帐内歇息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李曜大军兵临华州城下的当日,河北局势也有新的发展。原来那日李思安、张存敬屯兵内黄,得知刘守文、单可及率领五万大军来战。张存敬对李思安道:“刘守文有五万大军,又有单可及助阵,此人号称‘单无敌’,扬言要活捉将军,不知将军以为应当如何应敌?”   李思安不屑道:“既非李存孝,又非朱八戒,纵然来他十个单无敌,某又何惧之有,无非力战罢了!”   却见旁边闪出一员小将,系李思安部副将,充左领军卫将军袁象先。这袁象先乃是中宗朝中书令、南阳郡王袁恕己之后,也是朱温的外甥,性情宽厚,不忤于物,颇有策略。朱温爱其甚深,视如己出,知李思安勇而鲁莽,故令他为副将辅助。   这时袁象先向李思安赞画:“将军虽勇,却也不可意气用事,燕军虽多,都是强掳入军的乌合之众,刘守文、单可及又是恃勇无谋之辈,末将只须略施小计,定可大破此辈无疑!”   李思安知他在朱温心中地位,便问计从何出。袁象先道:“将军但去迎战,只须……如此这般,必教燕贼横尸百里!”李思安、张存敬闻计都大喜过望,遂听其计。   李思安于是立刻令大军拔营起寨,往魏州进发。两军相遇于繁阳,各列成阵势。李思安跨马持槊立于阵前,呼道:“兀那燕地雏儿,某便是李思安,听说你要擒我,可敢来问问我手中飞槊答不答应?”   刘守文早闻李思安大名,岂敢与他对阵,转头对单可及说道:“姑父号称无敌,李思安鼠辈怎是敌手,侄儿愿将大功相让,姑父只管于阵上将之擒来!”   单可及哼哼一笑,也不点穿,堂而皇之跨马出阵,喝道:“李思安,听说你们汴军新立了什么‘拔队斩’的规矩,你就不怕被我擒来,手下五千将士都要被偷锅贼处死么?”   朱温这偷锅贼被喊得多了,李思安也懒得去辩解,只是大笑道:“你不就是单人欺么?最善被人欺的蝼蚁虾蟹,我手下五千将士都知道我李思安要斩你,有十足把握!你若是不怕死,只管放马过来便是。”这点激将法,就算李思安也是懂的。   两军对战,威名不可轻堕,单可及被激,冷哼一声,不再答话,拍马擎斧杀将过来。李思安仗飞槊来迎,来来回回战的不下十余合,思安佯装不敌,拔马回奔,高呼:“撤!”汴军竞相回奔。   刘守文见了,当下又惊又喜,还真以为李思安真是被姑父杀败,哪里肯走了功劳,立刻下令追赶,全军出动,单可及追在最前。汴军退至内黄县城北,前面是一条清水“挡路”,李思安突然掉转马头,见单可及正杀气腾腾奔来,窃笑一声,便有一根绊马索在单可及马蹄下拽起。单可及见之已晚,顿时人仰马翻。李思安不待他站起,赶上前去,一槊结果了性命。   燕军士卒见状,急忙停下了脚步,不敢上前。刘守文见单可及居然这般轻易便被了结了性命,当下也害怕起来,想跑,却深知乃父残暴,担心这般回去,父亲一怒之下会将自己杀了,因而又不敢跑,只好强行下令:“都……给我杀!”那声音嘶哑无力,直在颤抖。燕卒受气感染,也是手脚颤抖,踟蹰不前。刘守文挥剑斩了两人,余卒这才上前。   李思安见燕军无用至此,不禁哈哈大笑,却并不急于上前大战,只见清水河堤下涌出一支兵来,正是袁象先。他呼喊道:“活捉刘守文,燕军兄弟何须为这般懦夫卖命!”燕卒闻状,也不知伏兵多少,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纷纷弃戈逃命。刘守文斩杀几十人也不能止,匆忙掉转马头,自顾逃命去了。却见张存敬又领军杀到,李思安、袁象先从后掩杀,两厢夹攻,斩杀无数。刘守文仅以身免,逃回沧州。   魏州城中,贺德伦得知李思安清水大胜,便对罗绍威说道:“破燕贼正在此时,今日当看我八百精骑之威力。”乃辞别罗绍威,率领骑兵出城。方出北门,贺德伦宣谕:“前有大敌,我辈须怀必死之心,义无返顾。”遂令守门卫士关闭城门,燕贼不破,不得放汴军进城。然后杀入刘仁恭大营,纵横驰突,左右开弓。燕军轻易被冲乱,刘仁恭也斩杀一乱兵,然后宣谕道:“不必惊慌!敌人只有不足千众,敢来犯我五万大军,是以卵击石,给我杀!”燕军这才稳定,重新组成阵势,上前迎战。然而刘仁恭小看了汴军精骑营。   汴军的五万新兵是招募来的,军饷丰厚,因而不达标的不能入军。而精骑营更是新军中的佼佼者,按照李曜麾下精锐为标准打造,除了会骑马、射箭等基本功外,武功也须出众,还得识字,读过兵书。因而朱温对这支军马也是不吝惜装备,每人三岁良马一匹,钢盔一定,铁甲一副,黄桦弓一张,点钢箭二十支,称手兵器一杆外加腰刀、背剑各一柄,每个士兵的花费几乎能装备普通士兵十几人。而燕兵多是刘仁恭抓来的壮丁,良莠不齐,步兵配置不过毡帽一顶,粗麻布衣一件,木杆枪或矛一杆而已;骑兵外加瘦马一匹,麻背弓一张,竹箭十支;只有一批曾经接受军械监装备的军队兵甲齐全,那批人成了燕军牙兵。寻常士卒如汴军精骑营的装备,只有指挥使以上的将官才能享有。如此一来,战力不言而喻。自午至未,精骑营已斩燕卒数千,擒将领几十员。而伤亡不过十余骑。   刘仁恭不甘失败,将装备了河东军械监精甲锐器的牙军“八骏行”派出力拼。贺德伦纵横之势稍稍受阻,退出阵外。稍息片刻,忽见远处,尘烟四起,贺德伦知是有军马赶到,料定必是汴军无疑,大呼道:“勇士们,大王援军到了!随我杀!”重新又杀入阵中。   很快,烟尘起处,为首认旗上分明一个“氏”字,正是朱温派氏叔琮率领大军赶到了!斩杀得一阵,又见赵军从北面杀来。三厢夹攻,刘仁恭纵然是三头六臂也断难敌挡,彻底服输,烧营遁去。汴、赵二军从后追杀,斩获无数。追至临清,前有永济渠挡路,燕军溃卒被追赶太急的,纷纷跳入渠水中逃命,淹死的非常多。刘仁恭循渠而北,汴军直追至沧州境,方才回马。此战斩杀燕军三万余众,自魏州至沧州,枕尸五百里。俘获万众,兵器、铠甲、营帐等辎重更是不计其数。刘仁恭自此元气大伤,只有韬光养晦,以期东山再起。   朱温于是进入魏州贵乡城。罗绍威顿首拜谢,更是诚心臣服大梁,唯朱温马首是瞻。王镕也惧朱温大胜,将攻常山!特遣使来,请修好。朱温同意,乃大表贺德伦、袁象先、李思安、氏叔琮以及王镕的功劳。这一日又收到了葛从周牒书,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闻我军大破燕贼,中原振奋,此大王调度有方,用将得力之故。今襄、蔡复定,淮南望北却步,南边无忧,而昭义方归,常山易帜,河东新败。最为可忧者,本是河中李存曜,然闻河中出兵关中,不复为大王所忧。末将请命,乘此大胜,士气高昂之际,西上太行,一举而下太原。除河东劲敌,天下则唯大王所有!   朱温大喜,回书道:   通美所言,甚合孤意。但将邢洺大军由土门入晋,孤自会调兵遣将,以为策应。   书毕,驰送邢州。又符贴河阳节度使丁会,令他攻打泽州,以牵制李嗣昭,使其不得救援太原。吩咐完毕,复问在座众将:“谁愿统军自马岭入晋,策应通美。”   麾下闪出氏叔琮请命:“末将初从庞师古,久未得志。如今通美统军,老氏战则能胜,深服他的御军才干,愿将我这条老命辅助,挥洒余血!”   朱温笑与众人道:“氏老不服老啊!闻青州王师范又与淮南私下通信往来,孤明日即回开封处置,静候河东捷报!”遂令氏叔琮领本部军自马岭上太行。   却说晋王李克用自先败于安塞,再失邢洺三州,元气大伤,又因李罕之篡取潞州,更是雪上加霜。李嗣昭自泽州将李罕之家眷押送太原后,晋王盛怒下,全数斩首。遂厉兵秣马,欲收复二镇。刘仁恭入侵魏博,李嗣昭便牒书请出兵山东,乘机复取邢洺。晋王回书:   益光勿急!葛从周二万大军尚未出动,且探明动静再说,我儿先取潞州可也!   李嗣昭从命,遂移师潞州,攻了两日,未克,却已闻报刘仁恭溃败,葛从周、氏叔琮已率领两路大军西上太行,乃长叹:“当日河中大战,正阳说朱温得了整个中原,战力复原极快,某还不信,如今看来……唉,这汴州新军战力怎就恁般厉害!”然而喘息未定,却又报河阳节度使丁会乘虚袭取了泽州。   李嗣昭这一次真的惊得不轻,心中暗道:“如今攻又不克,退已无路,如果就这般回太原,有何面目去见大王,难不成去蒲州?不成,正阳出征,我若前去,有鹊巢鸠占之嫌,大为不妥,不如乘邢州空虚,奔袭邢州而去。”于是定下决心,乃弃潞州,直往邢州东下。   葛、氏两路大军自上太行,势如破竹。葛从周拔承天军营,前军已至寿阳;而氏老拔乐平,前军已至榆次,离太原仅五十里。   晋王闻信,拍案大怒:“偷锅贼欺人太甚!谁愿领军破敌!”   周德威率先请命:“汴军深入腹地,只须破他一路,必可退敌!德威愿往,力破氏叔琮。”   晋王转怒为喜:“德威愿去,孤无忧矣!”又叮嘱道:“氏叔琮号称‘武痴’,骁勇异常。闻他帐下还有一更年轻厉害的,名唤陈章,号称‘陈夜叉’,前次便说要阵上擒你,你此去须小心为要。”   周德威笑道:“陈夜叉大言不惭,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   次日,氏叔琮沿着洞涡水布阵。得知周德威来战,陈章上前请命:“末将闻周阳五是河东大将,独眼龙很是依靠此人,某愿就阵上擒来,若成,求指挥使上奏大王,赏某一州。”   “有何不可!然则你须记住,或死,或被擒,你帐下的五百士卒也不能活命!”   陈章一声:“得令!”乃披挂上阵,率五百军士上前挑战。   周德威望见,告谕部下:“你等先去迎战,骑青骢马的便是陈夜叉,见了便跑,我自有计擒他。”部众遂先往迎战,遇士卒则力战,但见青骢马奔来,便喊道:“陈夜叉来了!”皆不战而奔。   陈章大骂道:“周阳五,你号称名将,麾下小卒怎的恁般懦夫,胆小怕死,你还不快快来与我一战!”   周德威脱下盔甲,微服上马,喝道:“红袍周阳五在此,看你有没有本事来擒。”遂挺槊杀将过来。陈章举钢叉来迎。战的三五合,周德威佯装不敌,也回奔而去。   陈章邪笑道:“周阳五,我欲从你身上取一州刺史!岂能容你逃走!”拍马就追。周德威故意放慢马步,见他追的将近,突然停住,侧身一闪。陈章始料未及,马停不住,由德威身侧冲至前方,德威奋起大槊,照其背心一刺,陈章毕竟有些能耐,偏了一些,只被刺伤一肩,掉下马来。早有晋卒上前,将之捆成粽子。   周德威于是勒令陈章部下五百兵投降,却未料那五百兵不仅不降,反而见主将被擒,知回去是死,投降后家属遭殃,自己到哪里也抹不去陈章帐下逃兵的罪名,竟不顾生死扑将过来。   周德威惊怒不已,奋起马槊,大开杀戒。此时氏叔琮见陈章被擒,也赶着大军杀来,周德威全师而上。自辰至午,汴军战死三千余众,然而晋军也伤亡两千,洞涡水因此被染红。氏叔琮败退,周德威从后追击。直追至石会关,又斩杀千人。逢葛从周率大军来救,周德威这才收军。   葛从周救得氏老,忽有探马来报:“大事不妙,李嗣昭带领大军入侵邢洺去了!”葛从周惊得眼如铜铃,张嘴愕然半晌,才对众将说道:“李嗣昭怎有这般能耐,这般洞悉战局,非李存曜无有代者!洞涡一战,已令我新军丧气,如今李嗣昭所为,更让某担心李存曜西去关中根本就是做戏……李存曜若在,太原绝不能下,然我辈此来,也不能白走一遭,邢洺万万不能丢!”便急忙由黄泽岭退回邢州。李嗣昭哪知道葛从周畏李曜如虎,竟然把他此来当作李曜的安排,大军来援,闻讯便知自己兵力不济,不敢迎战,转由马岭退回太原。   晋王遂于太原城中为周德威设宴请功,李嗣昭现在与周德威有些不合,当下越是心中不痛快,上前请命道:“昭义之失,儿实有过!如今见镇远公再立一功,孩儿也请率两万大军收复昭义,此番若再有失,儿愿提头来见!”   晋王哈哈大笑,走上前去:“我儿志气可嘉!只是眼下之太原,须防葛从周再次入侵,只能给你一万人马,不过孤可再派一个副将助你,能敌一万军。”   李嗣昭以为父王所说的必是周德威,惊诧不已,不知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晋王看出他犹豫,却问道:“是你八兄,你可满意?”   嗣昭顿时眉开眼笑:“能得八兄相助,必然复取昭义无疑!”   晋王上前,拍一拍嗣昭肩膀,嘱咐道:“大战之前,务须多听听存审的话!”遂下教令,从忻州调回李存审,为嗣昭副将,率一万军南下。   潞州李罕之,自去年篡取潞州后,不料家眷尽被晋王所斩,身边只剩下一个犬子李颢,遂忧愤成疾,待听到李嗣昭复统大军已来到潞州城下,急火攻心,居然一命呜呼了。李颢代守昭义,自度不是李嗣昭对手,忙向朱温求救。朱温派张存敬赴救,又奏表丁会为昭义节度使,赴任上党。   存审对嗣昭说道:“丁会自取泽州,已归河阳,仅留部将刘玘五百军驻守,泽州可先袭取。迟则丁会率大军来援,我则有被夹击的危险。”   “说的对,我听八兄的!”李嗣昭于是放弃潞州,急行至泽州城下,一夕攻克。刘玘弃城南逃。   李存审又说:“朱温既以丁会为潞帅,我须分兵追杀刘玘,不可令他驻守天井关。丁会不能过关,唯有绕道含山路,九郎可将兵马埋伏在含口,必可破他,则上党便是孤城,旦夕可下。”   李嗣昭问:“我将大军伏击丁会,张存敬援军将至,如何应付?”   未料李存审没来得及回答,闪出一将,姓李名君庆,上前请命道:“请分一千军于末将,定能破张存敬。”   李嗣昭道:“张存敬自幼跟随偷锅贼身侧,深得其真传,帐下又有五千新锐,你恐不是他的敌手!”因而不从。   李君庆不服气,再请命:“愿立军令状,不破张存敬,愿提头来见。然而我若胜他,请将军状奏晋王,升我作一军都指挥使。”   李嗣昭心想:“本事不大,口气不小,倒要看你有何能耐!”遂回道:“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乃命李君庆立下军令状,率一千骑去迎战张存敬;又令李嗣本率二千骑进驻天井关,留李存审二千步卒守泽州,自率其余五千步骑潜往含口设伏。   河阳节度使丁会,自朱温镇大梁,即与朱珍等来投。曾与葛从周于河阳沇河桥用计大败李存孝,又水淹宿州,名动一时,因战功镇守河阳十有余年。今受朱温命令,移镇昭义,田地人口较河阳大一倍,心中窃喜,遂率五千河阳兵欲上天井关赴任。兵马方动,已闻李嗣昭复取泽州,大惊道:“泽州有失,迟则天井关也不保了。”急令加速前进,然而行不多远,正见刘玘并天井关守将败军归来。   刘玘报告丁会:“李嗣本率领大军来夺天井关,人多势众,天井关难以固守,被他夺取了!”   丁会大怒:“肯定是你先弃泽州,被李嗣本追杀至天井关下,你只想逃命,定是强令守将开关,以致于被李嗣本抢入,夺了要塞,是不是?”   刘玘被呵斥,低头不敢强辩,算是默认了。丁会见他如此脓包,喝道:“败军之将,还敢回来见我!”抽剑便将刘玘斩了。   那天井关地处太行之首,系河东高原与河南平原的分界岭,为河阳通昭义的要道,关口朝南,由北向南,地势平坦,故而嗣本容易涌入;然而自南向北,却是落差极大,易守难攻了。丁会若要仰攻无异赴死,无奈唯有绕道含山路了。军至含口,忽听一声炮响,李嗣昭伏兵杀出。丁会仓皇应战,厮杀一通,仅留着两千骑逃回河阳,想作潞帅的梦暂时碎了。   含口伏击,李嗣昭俘斩三千,于是高奏凯歌而回泽州。李存审迎入,互表恭喜。然而方才坐定,却见李君庆狼狈而回,说:“张存敬军骁悍异常,末将不敌,恳请将军饶命!”   李嗣昭按剑大怒道:“你忘了军令状了吗?我此番出征,连战克捷,唯独你败军而回,伤我士气,还敢求饶!”喝令将李君庆推出去斩了。   朱温听说丁会大败而回,惊道:“李嗣昭久从李存曜,越发奸诈了,如今唯有葛从周可破李嗣昭!”乃奏表张归霸为邢洺节度使,移葛从周为昭义节度使。贺德伦率五千骑护送赴镇。   李嗣昭得知葛从周入主潞府,知道就算李曜也对此人有所顾忌,心中多少有点惧怕,问存审:“葛从周十分难敌,当如何区处?”   “葛从周是汴贼的救火先锋,素为偷锅贼所倚重!他镇守潞州必定不会长久,我等唯有驻守泽州不出,待偷锅贼将他召回,再定取潞州之策!”李嗣昭闻言点头,表示同意。   如此相持没过多久,汴州果然将葛从周调回。原来刘仁恭复盛,侵略四邻,抢夺钱粮。应罗绍威、王镕所请,朱温欲令葛从周统率大军北伐幽、沧。见昭义月来无事,遂将他并张存敬召回,调张归厚暂代潞府,与贺德伦同守。   葛从周临行交代二将:“我去后,李嗣昭必定来攻,须与他野战破敌,万万不可固守!”尚担心二将不以为意,乃说这是东平王的意思。二将虚心领命。   李存审见葛从周已走,便对李嗣昭说道:“取潞州的机会到了!此时上党城中有张归厚、贺德伦部一万精锐,这二将自恃其勇,又仗人多势众,必出城与我野战,九郎万不能战。战则两败俱伤,胜负难分!”   李嗣昭奇道:“我军强在骑兵,不与野战定胜负,倘使他去固守,岂不是更加难下?”   “非也!九郎先将大军移屯韩店,距上党三十里,分我二千步军袭下壶关据守,断其援粮的道路。今已秋黄,禾黍将熟。其一万军驻守城中,粮道被断,必派士卒出城刈割禾黍,九郎可将余骑用正阳前次所说的‘游击’战法胜他。”李存审说完,又将‘游击’战法的要领再次说了一次。   李嗣昭遂率大军出动,军至高平。张归厚、贺德伦出城迎战。李嗣昭见其军至,挥旗下令,军士四散开来,退往两侧山中去了。张归厚、贺德伦都是初入潞州地盘,怎如晋军熟悉山中地形,故而不敢追击,求战不得,只好退归。李嗣昭见其军退,便集合军马,往上党进发。汴军出击则退,退则复进。如此,一日行军,进至韩店。当时山下稻田禾黍,已泛一片金黄。李嗣昭遂下令连夜刈割禾黍。   次日一早,张、贺复出城来找李嗣昭大战,却惊报昨夜壶关失守,援粮道路断绝。二将闻信大惊,对眼相望,似乎都是在问怎么办?却又各自沉默。   贺德伦忽见脚下禾黍金黄一片,也有昨夜嗣昭割去一片的“疤痕”,这才想到解决的办法,对张归厚说道:“李嗣昭是要将我等困死上党!难怪大王令我二人只可出击,不可固守。”   “可是李嗣昭不战,却又奈何?”张归厚虽勇,毕竟缺少谋略。   “唯有与李嗣昭抢割禾黍,运往城中。”贺德伦说完下令,要割尽城外三十里的禾黍。   李嗣昭在山上望见汴军刈禾,心中窃喜,想:“八兄果是智谋出众!”遂令五千骑下山,每日于潞州城外三十里范围内巡游,见汴军刈禾者则捕杀,夺其已割禾黍。待贺、张闻信将大军赶到,嗣昭早已不知将游骑巡至何方了。待到夜里,汴军不敢出动,嗣昭则发动山中百姓轮班抢割。如此,不出旬日,上党周围三十里的禾黍被刈尽,而汴军所夺的不过一万大军三五日所需。其余的全被李嗣昭所夺,运往山里。汴军每日出城寻战,嗣昭避开。张归厚、贺德伦万般无奈,又不敢出城太远去寻求粮草,恐如朱瑾失兖州的故事。   贺德伦最终泄气,说:“谁料李嗣昭有如此战法,看来上党是不能守了,唯有夺取壶关退军。”张归厚也跟着泄气。二人遂放弃上党,连夜趋壶关。   至关前大约有十里处,前军已过,忽然火光升天,金鼓齐鸣,又有一支伏军从地底下杀出,为首大将正是李存审。   李存审拦腰截杀,张归厚、贺德伦无心恋战,匆匆夺关而逃。存审斩获千人,归来之后,昭义复取。晋王收到捷报大喜不已,遂奏表汾州刺史孟迁——也就是昔日归降的邢洺留后,为昭义留后;出李存璋为泽州刺史,同守昭义二州;令李嗣昭将得胜之师回旋,大表功劳。   汴州那边,朱温初闻张归厚、贺德伦求战不得,已知晋人是在使诈,又重新派遣葛从周去救援昭义。然而葛从周才到怀州,已闻二将败归,只好退回。   朱温道:“昭义本非我所有,失去了也不可惜。如今却有一大事,陕虢兵变,王珙被部下所杀,都降朱简占据陕州军府,来认我作父。我已赐他姓名朱友谦,陕虢已为我实有,如此一来……昭义甚至河中都是孤的囊中之物,迟早全部取来。”   众将听到这里,纷纷上前恭喜。朱温得意洋洋,继续说道:“我自取邢洺,大胜刘仁恭,可用大军已复至十万。本来此时李存曜西进关中,正好趁虚而攻河中,只是若取河中,李鸦儿必然大举南下以救,而李存曜也可能会撤军回援,南北夹击,便有些为难了……为今之要,是刘仁恭复炽,为乱河北,我当先除此鹰鸷,全取河北,再伐河东!葛从周听令!”   葛从周上前,单膝下跪,行军礼。朱温取过符印,下军案,来到葛从周跟前,亲自扶起,说道:“孤现在就将这十万大军尽数交付通美,务必为孤全取河北!”   葛从周不敢接印,重新下拜道:“蒙大王如此信任,从周披肝沥胆,唯舍命效劳。可是大王将全部大军交付,末将惶恐不安!人言可畏,从周恐未战死沙场,却死于流言,这符印还是大王自己掌管,末将但事事请命便是!”   朱温道:“军情紧急,哪能事事请命,岂不是贻误战机?通美若害怕流言,我派一监军随从,你见监军便如见我,有事商量着便是,则不必惧怕流言!”   葛从周知道朱温一贯疑心,却不料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已然感动得潸然泪下,拜谢道:“大王用人不疑,又能替部下着想,从周敢不以一腔忠心奉上!”乃接过符印。朱温于是唤过一名亲信,名唤蒋玄晖,拜为都监。葛从周遂领大军十万,再度北伐河北!   葛从周出兵之日,正是李曜扬威之时。   这日清晨,蒲军于华州城外摆开阵势,静候节帅一声令下,便要一举破城。然而李曜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展进攻旗,只是在阵中肃立而望。   蒲军不攻,韩建却不知是等不急了还是怎的,忽然派了一支兵出城摆开阵势,一员牛高马大的将领冲出阵前,大喝道:“蒲军摆阵不战,是何道理!若是怕了我家节帅,不如早些打了包袱回家!若是担心失了颜面,不如遴选一将前来与某一战,以作了结!”   河中诸将心中大奇,河东军历来以勇悍著称,河中军中更有朱八戒这等天下悍将,韩建莫非失心疯了,竟然派一将出来挑起阵前斗将之战!   阵前斗将,并不稀罕。唐宋之际,藩镇混战,行军部署的缓急轻重,以及列阵攻击的形式,尤于战争胜败当中占主导因素。将兵之道,虽然由各种客观环境,诸如敌我的地势、兵数、补给等因素左右,唯将领在战斗中发挥的才具应变,亦足以改变双方强弱的定律。唐末、五代、宋初,战阵中的单骑决斗方式,充分体验权力争霸过程中善战军人的英雄主义,类于欧洲中古时期的骑士精神,而双方主将的骑斗形式,也在很多时候构成两军胜负的关键所在。   历史上由唐入宋的五代时期,正是中国全面进人割据分裂之局,又于极短时间内完成统一之势,将帅短兵相接的情况频繁,作战的理论与实际经验得以提升,因而形成一种特别的战争文化。单骑决战,常于两军屯驻据点、列阵对垒之形势下临时启动,反映两军经过权衡轻重,以挑战与应战的方式,达至速战速决的军事效果。   唐末五代盛行阵前骑斗,与阵式中马军的战斗角色不断崛起有关。战争之道在于攻守,历代兵法均以列阵来统整行军或作战队伍。由于各类兵种位置配合得宜与否,能左右全军进退,在实战当中逐渐得出不同的布阵经验。春秋战国,随着铁器广泛使用于兵器战具上,车战的主力逐渐由骑兵和步兵取代,无论是左中右三军或前后左右中五军的布阵,马队均配置于前列及两侧位置,掺杂步兵,负责急击行动,并作为居中主帅和后勤轴重的必然掩护。隋唐行军列阵心得,继承自汉魏南北朝之漫长中古时期,最终衍成与时代相适应的新式作战原则。   史称大唐名将李靖从诸葛亮的八阵变化中加以改良,创置六花军阵,加速马步军之间的成熟配搭,骑队纷纷编成战队及跳荡队名目,作为支援正兵的突击奇兵。六花阵法,就是将马军和步军整合于六个方阵之内,即右虞候军、右前军、右后军、左虞候军、左后军、左前军,连同置中的中军,构成行军时随时开列的七军阵势。在《李卫公问对》里,又提及李靖认同曹魏治骑兵的理论,即在作战时,“战骑居前,陷骑居中,游骑居后”,至于“回军转阵,则游骑当前,战骑当后,陷骑临变而分”的三个互相庇护的层次。而战骑一陷骑一游骑的职分,使我国中古时期的马军日趋精锐,成功建立起前线作战的阶梯。   唐太宗以轻骑扫除群雄,在在显示马军的机动应变能力,有效作为突袭奇兵的一股新力量。为应付突厥人侵,武则天时期且于万岁通天二年及圣历二年,于山东、河南、河北等处成立武骑团,以加强国内马军实力。这些地方的马兵团,加上各种城傍及步兵团,最终演为藩镇团结兵的马步军种。如以河朔三镇的军力而言,大历十二年,魏博七州和冀七州各拥兵五万,而平卢十五州则有十万之众以上,与建中四年幽州十二州之兵数相约,为较强的藩镇。一般小型藩镇的兵员则在二至三万人,如襄阳六州、凤翔一府一州(现在李茂贞时期除外,他其实有几个镇的地盘)和泽潞五州等。   藩镇之间的战争,常指联合数州四五万的兵力作定点招讨而已,与唐前期动辄率十万以上大军持续长途的境外作战,本质上呈明显的差异。藩镇私兵有限,令战争的动员规模与作战方式也趋于灵活多变,过往在中央行军部署中常作先头作战的虞候角色,在藩镇行军体制中迅速发展,逐渐成为藩镇禁卫的中核力量。例如历史上后梁将领徐怀玉“雄豪自任,勇于战阵”,以轻骑屡破敌军,任左长剑都虞候;后唐将领梁汉顒“善骑射,勇于格战”,伐蜀时为中军马步都虞候。王晋卿为周世宗北征的先锋,“督战有功,诏权控鹤都虞候”,而韩重赞则“从征淮南,先登中流矢,转(铁骑)都虞候”。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各藩镇无不讲求部队的精良及行动的便捷,尤其注意马军的奔冲厮杀能力,以期达至速胜的战争效果。山泽河野的不同割据局面,令敌我之间行军部署时,更为强调队伍的结阵方式,以应付多变的地理形势。由于各藩镇私兵的力量相若,不易在战场上取得压倒性优势,将领间倾向采取攻守兼备的弹性战略,务使损兵折将的程度减至最低。于是敌我阵营之间的骑斗文化应运而生,逐渐成为两军对峙时的序幕战。从双方列阵后的邀战、迎战,至彼此大军合战,将帅间固守着习以为常的战斗步骤,将武人的战斗礼仪推向高峰。   事实上到了宋朝,《武经总要·百战奇法》后集“挑战”之条里专门说了这个:“凡与敌战,营垒相远,势力相均,可轻骑挑攻之,矢兵以待之,其军可破。若敌用此谋,我不可以全气击之,法日远而挑战,欲人之进也。”此说明是由唐末五代入宋的一种战争经验,每当敌我实力均等,尚存相当作战距离,一方会先遣轻骑作主动挑衅,从而测试敌军虚实。不过,彼方虽深谙来者的试探动机,惟于不肯示弱的情况下,依然愿意派员应战,由此容易产生一触即发的格斗局面。在一决胜负的共同心理下,胜方乘胜追击,败者丧师而逃,形势立时产生强弱立判的转挨点。   战将的对决行动流行于整个中国中古时代,经历魏晋南北朝的胡汉融合,至唐五代尤盛于产马的华北地区,已非胡族军人的专利。史载:“隋窦荣定击突厥,史万岁诣辕门,请自效,荣定素闻其名,见而大悦,因遣人谓突厥日:‘当各遣一壮士决胜负!’突厥许诺,因遣一骑挑战,荣定使万岁出应之,万岁驰斩其首而还,突厥大惊,遂引军去。”由此可知,一骑独斗的传统于胡汉武人之间早有共识,有助简化本来复杂的军事对峙,同时成为斗将建立声名的门槛捷径。   唐前期名将辈出,拥个人绝艺而扬威阵前者不在少数,例如尉迟敬德于阵中夺槊,薛仁贵以三箭镇抚天山等,皆为阵将的单挑对决立下英雄典范。发展至大唐后期,骑将格斗的手段趋于多元化,或以弓矢作中距离的对射,或用枪矛棍棒为近距离的冲锋,并备短刃随时埋身搏斗。这种马上随机应变的作战方式,已然扭转以往战争中,蕃部必占优于骑战,汉军只能以步射制敌的被动格局。而藩帅坐镇观斗,在计量战争成败之余,亦可藉此审视部下的勇艺才具。   有一点众所周知,唐末五代藩镇尚武之风最盛,历史上梁、唐、晋、汉、周五代政权,基本上就是河南、山西及河北地区藩镇混战的结局。唐末以降,朱温建立的后梁,自始至终与沙陀李克用父子周旋,时刻须养兵蓄锐。后唐庄宗李存勖、明宗李嗣源以至晋汉间的石敬瑭、刘知远,无不继承了沙陀部的好战精神。而后周至宋初的侍卫、殿前亲军,也孕育出周世宗柴荣和宋太祖能征惯战的军人性格,成功实现先南后北的统一方略。因此,由唐至宋的整个转折阶段,肇始于武力割据分裂,也是透过武力完成统合。在频繁的争役当中,藩镇帝王和将领的军事主从关系至为重要,藩帅立于中军大阵,对靡下诸将临阵作战的表现尤为重视。[注1,对梁、晋双方的几场典型骑斗的分析说明。]   河东、晋、后唐与敌交锋,骑上独斗的战例特多,沙陀民族骁勇喜战的因素是其中不能忽视的。基本上斗将独战,并无固定的回合,视乎双方胜负而止。对斗之武器亦无严格限制,但一方若先采骑射方式,即意味另一方不得不以同类的方法还击,制造正面对射的场面。由于引弓骑射,须多次发矢始能击中目标,故战斗者往往身披数创而仍处于酣战状态之中。后唐攻燕之际,李嗣源与元行钦的决战便为一例。   又如李存勖后来大举攻梁,本有周德威与镇、定军左右护翼,自己领军居中,又以李存审负责沿路辐重,行军列阵可谓四平八稳。但是,李存勖好领精锐挑战,不意为梁伏兵所围困。李存审领兵在前,急于从外围杀人营救,管下轴重由是骤失统序,扰乱周德威一军的作战,最后酿成周德威父子败亡的结局,代价可谓沉重。由此也说明,斗将之间的好战与迎战,必须视现实环境,方能展开。若一方于阵前勉强为之,容易为敌所乘,对全军而言将造成不良效果。而且,单骑对战并不止于阵前序幕,两军势已相合,一方主帅败北而逃,胜者认为机不可失,速以独骑追击,也算是相方较量的延续。至五代后期,统一战事从华北战场延展至淮南,主将之间仍擅长以骑斗决胜。   只不过,阵前决斗虽然流行,但并非每场战争均能如期产生独斗的场面,个中天时与地利条件,至影响作战的形式。例如在一方未战而先处于逆势下,纵然勉强对垒,亦务求持重为上。按大唐常见的布阵经验,军队若在平原,固可顺应行军次序,诸如右虞候、右军、前军、中军、后军、左军、左虞候等开列为圆阵或方阵。若据半险之处,至少可缩为半圆的月阵。一旦“诸贼徒恃险固、阻山布阵,不得横列,兵士分立,宜为竖阵”。竖阵是抢山的较佳战法,必须聚集弩手、弓手和战锋队顺次居前,两侧夹有驻队,随鼓、角及黄旗讯号而攻占,因而减少主将独战的机会。例如梁晋胡柳之战,梁军先据土山,居高列阵,晋军以兵锋仰战,故晋将帅只能选择拥众而上,一骑斗的场面也就很难出现。   此刻正是两军阵前,阵前斗将并无不可,只是今日情况略微有些意外,竟然是华州方面挑衅河中军。要知道,河中军现在是属于河东军事集团的,沙陀之风极胜,虽然这种攻城前的阵前斗战对自己一方并不划算——因为韩建斗将失败也不可能就轻易投降——但从维护河中军威考虑,李曜不得不接下这一战。   毕竟,这是蒲军进入关中的第一战!   果然,惊愕过后,蒲军麾下诸将纷纷请战,可谓群情激奋。李曜抬头看了一眼城楼之上,在那个一身明晃晃金甲披身的韩建韩令公身边,李巨川轻轻点了点头。   李曜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杀气弥漫周身:“朱押衙何在。”   “末将在!”憨娃儿精神一振,声若雷霆!   李曜语气冷如千年寒潭:“去,取他狗命!”   ------------------------------   [注1]梁、晋双方的几场典型骑斗(包括分析)。   《新五代史·张归霸附弟归厚传》记载:   秦宗权攻汴,归霸战数有功。张晊军赤冈,以骑兵挑战,矢中归霸,归霸拔之,反以射贼,一发而毙,夺其马而归。太祖从高丘望见,甚壮之,赏以金帛,并以其马赐之……弟归厚,字德坤。为将善用弓粱,能以少击众。张晊屯赤冈,归厚与晊独战阵前,晊惫而却,诸将乘之,晊遂大败。太祖大悦,以为骑长。   两军对垒,以取得制高点一方占优,所谓“用兵之势,据高以临下者胜”。凡主帅必坐镇高丘,制置指挥,由左右偏将冲锋陷阵。大本营镇驻高丘,既易于观战定夺,众将士能望之而团结,亦有统军之利。秦宗权的部下张晊于赤冈挑战,梁祖先遣善于骑射的张归霸迎敌,是玉成二将的决斗局面。两者互以弓矢击射,受箭伤的归霸居然能反胜克敌,因而深受梁祖奖赏。至于归霸之弟归厚亦善用弓架,与张晊处同一战场交手,史称两者“独战阵前”,当与其兄接受阵前挑战的形势相若,结果亦不负全忠所望。归厚为梁之出色斗将,在九里山与徐兵相遇,“叛将陈潘在贼阵中,归厚忽见之,因瞋目大骂,单马直往,期于必取”。其勇于战斗的本色,又见载于蹼州之役,史载:   郴王友裕攻邪,屯濮州,太祖从后至,友裕徒栅,与太祖相失。太祖卒与郓兵遇,太祖登高望之,郓兵才千人,太祖与归厚以厅子军直冲之,战已合,郓兵大至,归厚度不能支,以数十骑卫太祖先还。归厚马中矢僵,乃持梁步斗。太祖还军中,遣张筠驰骑第取之,以为必死矣。归厚体被十余箭,得筠马乃归,太祖见之,泣曰:“尔在,丧军何足计乎!”使弃归宣武。   梁祖攻郓,亲率部队与朱友裕脱节,遭增援的郸兵围困。梁之厅子军虽著于陷阵,惟敌众我寡,归厚只有弃伤马而持桨步斗,身披乱箭之间,掩护全忠脱险。所谓步斗是相对于马上格斗而言,由于格斗者是“短兵接斗,两两相当,以力角力”,加上归厚领军直突敌阵前后达二十余合,当中激斗是不难想象的。如归厚的阵前斗将,实肩负着合战前的挑战或接战的多重角色,至混战之间亦须身先士卒,随时作殊死战,以保障主帅的生命安危。朱温称雄一方,勇武亲从众多,如王彦章、寇彦卿、葛从周和张廷寿等,皆以陷阵见称。梁之斗将为表现晓勇一面,往往自动请缨出战,与好斗的李克用军相遇,自是展开一番角逐。陈章和周德威的对斗,便是典型的例子,《旧五代史·周德威传》载:   初事武皇为帐中骑督,晓勇便骑射,胆气智数皆过人……汴将氏叔琮率众逼太原,有陈章者,以彪勇知名,众谓之“夜叉”,言于叔琮曰:“晋人所恃者周阳五,愿擒之,请赏以郡。”陈章尝乘骢马朱甲以自异。武皇戒德威曰:“我闻陈夜叉欲取尔求郡,宜善备之。”德威曰:“陈章大言,未知鹿死谁手。”他日致师,戒部下曰:“如阵上见陈夜叉,尔等但走。”德威微服挑战,部下伪退,陈章马追之,德威背挥铁挺击堕马,生获以献,由是知名。   在近距离的骑斗中,将领多以最熟练的武器应战,陈章所持者为战将常用的矛枪,而德威所用的则属于长柄铁锤。周德威在晋军中以勇见称,但阵前非旨在与陈章死斗,其以退为进的手法,结合了心理与技艺两种战术。德威微服杂卒,同时佯作走避,令急于求成的陈章见猎松懈,未及应付突如其来的变速反击。类似的对战手法,也见于德威与燕将单廷硅的骑斗。《资治通鉴·后梁太祖乾化二年五月》:   燕主守光遣其将单廷硅将精兵万人出战,与周德威遇于龙头冈。廷硅曰:“今日必擒周阳五以献。”阳五者,德威小名也,既战,见德威于陈,援枪单骑逐之,枪及德威背,德威侧身避之,奋祖反击廷硅坠乌,生擒,置于军门。燕兵退走,德威引骑乘之,燕兵大败,斩首三千级。廷硅,燕绕将也,燕人失之,夺气。   关于两方独斗时的技术操作,胡三省于该条注谓:“单廷硅之马方疾驰,势不得止。周德威侧身避其锋,马差过前,则德威已在枪里,奋挝击廷硅,廷硅安所避之,此其所以坠马也。”胡氏特谓“格斗之势,刀不如棒”,似乎说明马上持挝,如能灵活使用,其横扫的力度与角度较单向的枪尖冲刺为大。前后两战,德威的战技如出一辙,可知斗将以勇力相持之余,须善观敌者作战心理。在梁唐的重大战役中,周德威的阵前挑战,成功动摇了敌军士气,令梁军彻底败阵。例如天佑七年,梁遣王景仁将魏、滑、汁、宋等兵七万人击赵,晋遣德威赴赵州救王铭。“德威晨遣三百骑叩梁营挑战,自以劲兵三千继之。景仁怒,悉其军以出,与德威转斗数十里,至于部南。两军皆阵,梁军横亘六七里,汁、宋之军居西,魏、滑之军居东。”   德威乘梁军东偏尘起,摩其西偏,讹谓魏、滑军已走,又摩其东偏,讹谓梁军亦走,由此令梁阵动摇而大败。盖斗将出击在立阵以后,具经验者往往能洞悉敌阵的漏洞所在,乘势以狙击。部南会战,梁之东西军阵分别合魏、滑、沛、宋等七万联军组成,倚角之势已然成功围困赵王王榕,本非晋遣德威之三百先头部队可以济事。唯梁军的列阵方式,容易造成东西失顾,德威遂以语言煽惑,令两路大军自乱阵脚,最终晋军得以乘胜击溃。德威行军进退持重,务必稳中求胜,首先是挑引敌方骄兵出战,再乘彼之松懈而急攻全军的两端,继而沿途截击歼灭,几成为其战斗的独特风格。   《资治通鉴·后梁太祖乾化三年三月》《考异》引《周太祖实录》载:   嗣源与行硅追摄至广边军,行钦帅骑拒战。行硅呼谓行钦曰:“与公俱事刘家,我为刘家守城,尔则借称留后,谁之过也?今日之事,何劳士众,与君抗衡以决胜负。”行钦绕猛,骑射绝众,报曰“可!”行钦马足微服,将路,嗣源跃马救之,极击行钦几坠。行钦正身引弓射嗣源,中稗贯鞍。嗣源拔矢,凡八战,控弦七发,矢中行钦,犹抹血酣战不解。是夜,行钦穷吏,固守广边军,晋兵围之……翌日,行钦面缚出降。嗣源酌酒饮之,抚其背曰:“吾子壮士也。”养为假子。临敌擒生必有所获,名闻军中。   嗣源与行钦凡八战始决胜负,后因爱其才而养为假子,辗转为庄宗所用。元行钦阵前独斗的表现强悍,早年效力于刘守光靡下,应战刘守文及契丹、吐谷浑四万联军时,已经初露锋芒。史载双方对阵,“守文单马立于陈前,泣谓其众日:‘勿杀吾弟。’守光将元行钦识之,直前擒之,沧德兵皆溃。”其后行钦与嗣源、庄宗交锋而深受对方赏识,类似的情况也见于其他梁将身上。例如庄宗“与梁战于河上也,梁拱震左厢都指挥使陆思铎善射,常于苛上自镂姓名,射帝,中马鞍,帝拔箭藏之。至是,思铎从众俱降,帝出箭示之,思铎伏地待罪,帝慰而释之,寻授龙武右厢都指挥使”。唐末五代的战斗文化兴盛,武人纷纷藉战场比试标榜勇力,以庄宗为例,热爱亲战程度几至于沉迷。其每次出人重围均以身犯险,俨然取代斗将的能事,却加重了前锋施救的负担。《旧五代史·元行钦传》载:   庄宗好战,勇于大敌,或临阵有急兵,行钦必横身解斗翼卫之。庄宗营于德胜也,与汁军战于潘张,王师不利,诸军奔乱。庄宗得三四骑而旋,中野为汁军数百骑攒矛攻之,事将不测,行钦识其帜,急驰一骑,奋剑断二矛,斩一级,汴军乃解围,翼庄宗还宫。庄宗因流涕言曰:“富贵与卿共之!”   自武皇驾崩始,庄宗李存勖即面对宗室李克宁之叛乱及后梁的不断攻袭,不能不以军事强人的姿态展开亲征。事实上,在对梁的潞州战役里,庄宗及其精锐部队确以精骑突袭的方式,大破梁军的围城,助长存励亲自战斗的信心。此种战法特殊,尤用极迅速的时间与途径直闯敌阵,达至以寡敌众的效果,若彼方预早设兵重围,则相对胜算机会不大。除李绍荣奋身营救外,几乎在晋王身边的所有将佐,均以行军持重为理由极力反对,造成内部战术部署的不协。《资治通鉴·后梁均王贞明四年八月》载:   晋王好自引轻骑迫敌营挑战,危窘者数四,赖李绍荣力战翼卫之,得免。赵王镶及王处直皆遣使致书曰:“元元之命系于王,本朝中兴系于王,奈何自轻如此!”王笑谓使者曰:“定天下者,非百战何由得之!安可深居帷房以自肥乎!”一旦,王将出营,都营使李存审扣马泣谏曰:“大王当为天下自重,彼先登陷陈,将士之战也,存审辈宜为之,非大王之事也。”王为之揽缰而还。他日,伺存审不在,策马急出,顾谓左右曰:“老子妨人戏!”王以数百骑抵梁营,谢彦章伏精甲五千于堤下;王引十余骑度堤,伏兵发,围王数十重,王力战于中,后骑继至者攻之于外,仅得出。会李存审救至,梁兵乃退,王始以存审之言为忠。   又《新五代史·周德威传》载:   庄宗勇而好战,尤锐于见敌。德威老将,常务持重以挫人之锋,故其用兵,常伺敌之隙以取胜。十五年,德威将燕兵三万人,与镇、定等军从庄宗于河上……庄宗曰:“吾军河上,终日俊敌,今见敌不击,复何为乎?’’顾李存审百:“公以辐重先,吾为公殿。”速督军而出。德威谓其子曰:“吾不知死所矣!”前遇梁军而阵:王居中,镇、定之军居左,德威之军居右,而辍重次右之西。兵已接,庄宗率银枪军驰入梁阵,梁军小致,犯晋榴重,辐重见梁朱旗,皆惊走入德威军,德威军乱,梁军乘之,德威父子皆战死。庄宗与诸将相持而哭曰:“吾不听老将之言,而使其父子至此!”庄宗即位,赠德威太师。   《资治通鉴·后唐庄宗同光元年十月壬申》条:   帝以大军自杨刘济河,癸酉,至郓州,中夜,进军逾注,以李嗣源为前锋,甲戌旦,遇梁兵,一战败之,追至中都,围其城。城无守备,少项,梁兵溃围出,追击,破之。王彦章以数十骑走,龙武大将军李绍奇单骑追之,识其声,日:“王铁枪也!”拔矛刺之,彦章重伤,马踬,遂擒之。   从庄宗李存勖、明宗李嗣源,下迄晋汉君主,皆为沙陀亲从部队的马军成员。石敬塘为左射军使,刘知远为横冲兵马使,出入战斗之间,亲身于马上击斗的情况甚为普遍。      第211章 掌控四镇(五)   李曜语气冷如千年寒潭:“去,取他狗命!”   憨娃儿有两个凡是:“凡是郎君的决策,都毫不犹豫地拥护;凡是郎君的指示,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因此,李曜一声令下,憨娃儿立刻精神抖擞,手中铁棒一紧,应道:“得令!”猛然一夹马腹,冲出阵前,大喝:“朱某棍下不死无名之鬼,兀那敌将,想死的速速报上名来!”   对面那将冷哼一声:“我乃……”忽然醒悟,憨娃儿说的是想死的报上名来,自己要是报名,岂非表示想死?这口彩太也不好了些。可要是阵前交手不通报姓名,似乎又显得有些不够气势,真是两相为难。   他这一愣神,憨娃儿已然等得不耐烦,驱马直取,喝道:“报个名头也不敢,还来阵前送死!还不快滚过来,让俺送你上路!”   说时迟那时快,憨娃儿胯下骏马乃是河中大战之后李克用赏赐的良驹,今年三岁,正是气血旺盛之时,此时已然冲到对面那敌将面前。   憨娃儿仍是那套棍法,一招“金乌天降”,兜头就是一棒砸下。那敌将方才愣了下神,此时哪里还能避开,眼看着一根乌黑的铁棒夹着劲风袭来,只能下意识横举马槊,硬挡一记。   只听得“咔”地一声,那精制的骑战马槊连一招也没能扛住,顷刻断成两半。憨娃儿的棍势没有半分阻拦,兜头砸中那敌将的铁盔。   憨娃儿是何等神力?天下只有李存孝算是可以硬撼,余者纵是史建瑭、王彦章这等超一流武将,也须用上巧劲卸力才足以抵挡,这敌将匆忙之间硬抗憨娃儿一记,被他打断马槊击中头盔,岂能留下命来!   仿佛被降魔杵砸中的冬瓜,那精铁头盔瞬间裂成数块,那敌将连哼也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即落马倒地,盔下的脑袋早已脑浆四溅,一双因惊惶而瞪大的双眼早已没有半点神采,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一员悍将,一转眼便已死得不能再死。   憨娃儿拔马回头,见那敌将已然落马倒地毙命,呸了一声,怒道:“哪里来的脓包!嘴上说得倒凶,忒地不经一打!俺憋了几个月,好容易得了机会上阵,手膀子都还没舞热乎,这直娘贼的就了事了!”   河中军见他一招毙敌,立刻欢腾,齐声高呼:“节帅威武!押衙威武!……节帅威武!押衙威武!”   韩建在城楼上见了憨娃儿这般非人似的悍勇,惊得腿肚子发软,转头问李巨川:“下己,这……这人可就是河东煞神‘一柱擎天’朱八戒?”   李巨川心中了然,偏偏也一脸惊色,带着慌乱神情胡乱点头,道:“不错,此人……此人正是朱八戒,某闻此人天生神力,乃李蒲州麾下第一悍将。据闻东平王麾下勇将王彦章也曾败于他手,纵横中原的李思安亦不敢与之为战……只是此人乃是李蒲州的节帅牙军统领,方才未曾料到李蒲州会派他出战,因而……眼下我军阵前一败,气势大坏,不若紧守城池,以待岐帅之援!”岐帅,就是凤翔节度使,也就是指李茂贞。   韩建又悔又慌,连连顿足:“白失我一员大将,白失我一员大将!顾简中为某华州第一勇将,自从为某牙将,更是忠贞勤勉,如今骤失,我心何其悲痛!”   李巨川心中暗道:“我自然知道他对你忠诚得紧,可正因如此,若他不死,我计如何得成?韩公啊韩公,你别怪我李下己狠心,李正阳实非你所能敌,经我如此费上一番周折,你虽做不得一方诸侯,至少不会被他斩来祭旗……以韩公你勤政爱民之本色,正合蒲帅心思,某此计一成,你不仅无须败死今日,庶几还能得做高官、平安一世,这……也算是某最后一次帮你了。”   他心中自有计较,面色却是沉痛,道:“顾都指求仁得仁,虽死犹荣。待我等守稳华州,河中退兵,令公可上疏陛下,为他求一美谥,风光大葬,也算聊表心意。”   韩建叹道:“也只能如此了。”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楼下喧哗四起,韩建转头望去,只见大批神策军蜂拥而来,口中高呼:“开城门,开城门!官家回銮长安!阻拦者皆为叛逆!”   韩建又惊又怒:“回銮?回个屁銮!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时候回銮,当我韩某人已死吗!”当下就要吩咐拦截。   李巨川连忙拦住他,忧心忡忡道:“令公,情况有些不对啊!”   韩建迟疑道:“有何不对?此必是李……官家听说李存曜前来,为想摆脱华州束缚,因此里应外合,欲出城西归长安罢了!”   李巨川苦口婆心劝道:“令公,官家打算回銮长安并不奇怪,配合李存曜也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神策!”他指了指楼下渐渐涌来的神策军,对面现疑色的韩建道:“官家近来早已指挥不动神策,如今的神策只认枢密使、左中尉刘公,和右中尉王公二人,此二人也是以神策为张本,巩固其在北司之地位,试问这二位,如今谁还听官家调遣?”   韩建眼珠乱转:“你是说……?”   李巨川一脸肃重:“神策与李蒲州之间必有勾连,若不能及时震慑神策,华州危矣!”   韩建这才醒悟过来,连忙转身下令:“神策图谋不轨,着令各部立刻镇压!”   然而为时晚矣,华州兵刚失了牙将,士气大衰,此时群龙无首,这命令下达之后,层层转达,等各处华州兵得知,已然被神策冲得七零八落。韩建所在的东门,原是兵力最为充裕的一方,此时也岌岌可危。   城楼下,一员神策将领大喝:“诸军儿郎听真!城外便是李蒲州所率十万沙陀铁骑,我等只消拿下东门,便是迎銮功臣,封赏必厚!再不出力,更待何时!儿郎们,给我夺城——杀!”说罢自己也颇不含糊,横刀一摆,就往城楼冲来。   李巨川见时机已至,忙对韩建道:“令公,神策军看来正欲突破此处,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令公何不去军府坐镇,以免为宵小之辈所趁?”   他的本意是把韩建忽悠走,一旦韩建走了,此处华州兵必然气势再落,东门多半就要易手,如此一来,李曜大军便能入城,大事定矣。至于这话从韩建方面来看,其实也颇有道理,除了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更关键的是既然神策闹事,那谁知道神策会不会攻击华州节度使府?万一节帅府丢了,同样是不能承受之痛,因此韩建赶回军府坐镇也是有理由的。   谁料韩建大怒道:“倘若东门丢了,李存曜的蒲军开进华州,某坐镇军府亦不过是被他瓮中捉鳖,济得甚事!”他忽然拔出横刀,大喝一声:“来呀,儿郎们虽某杀敌,死守华州!”说罢,竟不顾安危,往楼下冲去。   韩建今年也不过四十出头,力气比盛年差不了多少,这一举动带动士气,华州兵的气势顿时恢复了不少。李巨川心中暗叫不好,一时却又没什么别的办法。韩建的牙兵见自家节帅冲锋在前,早已一拥而上,哪里肯让他真个犯险,这就急恼了李巨川,神策军的战斗力十分堪忧,一般来说打打顺风仗可能还凑合,但如果华州军反击凶猛,难保神策会不会崩溃,万一要是神策败了……那自己昨天献计李正阳岂非成了笑话?   就在此时,神策军中忽然一片欢腾,李巨川心中一愣,暗道:“神策军这么欢喜作甚,难道其他某个门被他们拿下,将河中军放进来了?”   韩建也是惊疑不定,却见神策军中忽然打起天子大纛,韩建大吃一惊,忍不住失声道:“官家御驾!?”   话音刚落,便看见对面神策军中,在团团护卫之下走出一人。只见此人头戴通天冠,身着一套红黑主色的弁服,肩挑日月星辰,身担山河社稷,黼黻文章,威严大气。这弁服毫无疑问,正是天子十四服之一,此人若不是当今天子李晔,岂敢将这身行头穿戴身上![无风注:唐朝皇帝礼服有数种,弁服是其一,其上有十二章纹,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八章在衣;藻、粉米、黼、黻四章在裳。衣画,裳绣,以象天地之色。]   李晔这身行头太过显眼,以至于他一出现,神策军与华州兵竟然同时罢手,各站一方,转头朝他望去。其实李晔这一身打扮比较不合情理,如天子回銮,带顶通天冠也许说得过去,但穿弁服其实过于正规,实际上着燕居常服即可,不过李晔穿这身装束出面,的确……更醒目一些,也许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却见李晔巍巍站定,朗声道:“朕欲亲统神策西回长安,并命蒲帅、陇西郡公李存曜领十万大军前来接驾,若有胆敢阻拦者,视为叛逆,天下得而诛之!中书令韩卿,还不速速为朕打开城门?!”   韩建措手不及,呆立当场。   李巨川不知何时又到了韩建身边,此时叹息一声:“令公,大事去矣,不如……开了城门吧。”   韩建喉头动了动,竟然说不出话来,脸色一下子颓废了下去,神采不再,无力地朝城门摆了摆手。李巨川立刻对一种华州将领道:“节帅奉官家口谕,宣示尔等:立刻打开城门,恭送官家回銮!”   却说李曜领河中军在外等候,虽听得城中嘶吵,却始终不曾开门,过了一会儿,憨娃儿都有些焦躁起来了,问:“节帅,要不俺们先攻城吧,这里头吵吵嚷嚷也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不如趁他们现在事儿多,俺们先给他一家伙!”   李曜摇摇头,道:“为将帅者,每一个举动都是人命关天,更何况是关乎自己的士卒儿郎生死的大问题,更加不能轻易。再等等吧,我料城里头应该也差不多了。”   李曜话未落音,华州东城门咯吱一响,河中军上上下下一齐望去,只见那城门打开一条缝来,然后渐渐变宽,露出后面的情形。   韩建一脸铁青,背负荆棘,手捧一方印信,领着一串华州将领,出城走到护城河桥头匍匐跪下,将印信举得老高。而与此同时,华州城头已然飘起了降幡。   虽然对面人群里有李巨川在,但李曜是个十分谨慎之人,仍然下令全军进城,其中近卫军打头,护卫他先去接受韩建的请降。   由于时间紧张,李曜与韩建的见面非常简短:   “罪人韩建,见过蒲帅。”   “官家尚未为你定罪,韩令公请起。”   然后李曜便即下令:“韩令公可令华州军全员放下武器了,某将为华州配备新的武器——当然与此之前,某要先对华州军做出一些调整。”   “儿郎们……放下武器。”   李曜微微一笑,大势已定。至于具体的收俘情况,自有史建瑭等人会去办妥。李曜见得了空,才问:“官家在何处?某欲面见官家了。”   韩建脸色不知是喜还是悲,只是答道:“蒲帅,官家说了,等你单独去见他。”      第211章 掌控四镇(六)   受降,自古以来都是一件大事,对于李曜来说,受降还是一件危险的事。曹操失典韦,岂不就是受降时过于轻忽大意么?李曜虽然并未对韩建家里某个女子有非分之想,不至于出现曹操当年的麻烦,但毕竟蒲军也不过数万,相比华州军的兵力并无压倒性优势,此时此刻,自然是小心为上。   在李曜的亲自监督之下,数万华州军被缴械,分成二十余个营盘驻扎,实际等于软禁,“以待整编”。韩建所居的节度使府毫无疑问第一时间被征用,成了河中军的“前敌指挥所”,李曜及一众河中高级将领、幕僚同时入住。   当李袭吉、史建瑭、郭崇韬等人彻夜不眠地研究华州军临时整编计划的同时,李曜则在憨娃儿的护卫下觐见李晔——天下共主、大唐皇帝陛下。   此刻的天子行在,并未由神策军护卫,而是清一色换成了河中军,再确切一点说,是河中近卫军在把守。两千近卫军护卫天子行在,李曜完全不必担心有什么意外发生。   此时已然入夜,华州宵禁,街面上除了道旁举着火把的近卫军士兵,再无普通百姓。事实上华州百姓对韩建的观感相当不错,因此对传说中爱民如子的李蒲帅,也并不如何感冒,甚至还有些担忧——河东军的军纪历来糟糕,李蒲州再如何爱民如子也只是耳闻,他们未曾亲见,而此前李克用河东军的掠夺嗜杀,他们却是见过的——上一次晋王入关中平乱,岂非就打过一次华州?华州城虽然未失,但城外那些村庄,下场可都不怎么妙。   因为这些担忧,华州城中百姓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早早熄灯灭盏,生恐河中军来个全城大索,借机抢-劫财物。当然,以李曜治军之严,军士待遇之厚,河中军从头到尾也没进过民宅,这多少让华州百姓略略放心了一些。   李曜骑着一匹浑身漆黑的骏马向天子行在而去,他胯下的那匹马儿十分雄俊,是上次河中大战之后李克用所赐。这匹马是由沙陀族中一批原本由西域带来的马群繁殖而出,沙陀人十分重视那批马匹,从不与其他马匹随意交-配,这些马被称为“珀以烈”,沙陀语中意为“热血的马”,马的身形气度和这个“热血马”的名字,让李曜完全可以肯定,这就是原始的阿拉伯马,从军马的角度而言,这几乎是地球上最好的战马。   这匹漆黑的战马,李克用曾无比喜爱,亲自赐名“炽勃极”,沙陀语意为“黑色的闪电”,但李曜至今只会几句最简单的沙陀话,因此平时以它的译名“黑电”来唤它,它也欣然接受。   与后世的阿拉伯马一样,这是一匹非常聪明的马,安静、细心、敏感、敏锐,在接近敌人战马时从来不会嘶叫——这是骑兵突袭的最佳保障,沙陀大军中只有立过大功的高级将领才能骑乘。“黑电”并不是那种格外烈性的马,只有强迫它做它不想做的事,才能领教它的硬脾气,但对于它所信任的人,却会表现英勇、忠心服从,李曜接手这匹马儿的时候,它正要成年,李曜花了不少心思,才让自己与它建立起了最好的“合作关系”。   黑电马蹄轻扬,悠悠前行,李曜正在思量面圣时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苟活偷生之人李筠,求见蒲帅李令公!”   突然,从街道转角处跑出一人,朝李曜的方向高呼道。   李曜才一转头,近卫牙兵已然飞快地围了上去五个人,这五人毫无二话,手中长枪同时伸出——并未伤了来人,只是一人枪尖指着他的咽喉、两人枪身压肩、两人长枪横拍膝弯让他跪地。   那人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却并未反抗,只是再呼一声:“前神策军捧日都头李筠,求见蒲帅李令公!”   李曜面色讶然,摆摆手,憨娃儿便吩咐道:“撤禁!”五名牙兵瞬间收回长枪,各自退回原位,眼神却依然盯着来人。   李曜问道:“来人自称李筠,可是石门扈从第一功、神策捧日都头李子贞公?”   来人神态自若,站起身,拱手道:“劳蒲帅动问,正是李某。”   李曜心中一动,翻身下马,面色惊喜,走上前去,拱手回礼道:“早前某闻李公被韩建诬陷,斩于大云桥,如今……”   李筠一身寻常便装,虽略显落拓,但浓眉大眼,器宇轩昂,仍是一副军人气度,闻言苦笑一声,叹道:“那日,某之牙兵闻变,知韩建必不容我,便从牢中寻来一名死囚,扮作某家模样,却又将之打得遍体鳞伤,更割去其舌……做出造反模样,将其送与韩建,韩建正急于处理诸王后事,未及详查,便下令将‘某’斩首。亏得某自由从军,麾下儿郎不肯杀我,将某藏匿至今,否则哪里还有命在。”   李曜连连感慨了几句,又故意道:“官家正召某觐见,若知将军安好,必然大喜……”   “蒲帅!”果然不出李曜所料,李筠摇头道:“经此一事,某已看得明白,官家……有我无我,无关紧要,要某再回神策,谁知道今次之事,会不会再来一回?下一次,可就未必能这般侥幸了。某自幼从军,若是死在沙场,那也还罢了,若如此屈死,实非某心中所愿。”   他说到此处,忽然一撩下摆,双膝跪地,俯首道:“久闻蒲帅君子如风,爱兵如子,筠虽碌碌,愿投蒲帅门下,牵马执缰,纵死无悔!”   李曜闻言大喜,双手将他扶了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某得子贞,如虎添翼!子贞既然愿投某门下,某自不能亏待……待某面圣归来,再与子贞细谈如何?”   李筠面色不变,微微躬身道:“筠以白身,得明公收留,已是万幸,自然万事悉听明公安排,再无异议。”   李曜笑道:“好,好,如此便好。”转头对憨娃儿道:“朱押衙,派人护送子贞到华州军府沐浴更衣。”   憨娃儿应了一声,立刻安排几个牙兵送李筠到华州节度使府。李筠抱拳道:“有劳朱押衙。”   憨娃儿笑道:“既入我家节帅门下,你我便是自家人,何须客气!”   李筠走后,李曜径直到了天子行在。由于护卫全是近卫军,原先应该有的许多礼节也就省掉了,但李曜却不像韩建那般直接闯入,而是到了殿外便自站定,命宦官报告官家。   那站在门口等待的老宦官听了李曜的话,皮笑肉不笑地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人说李正阳世之君子,古今罕有,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李曜心中惊奇,这老宦官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在自己这种“跋扈军阀”面前搭讪。不过他自恃身份,倒也未曾生气,只是微微一笑,仍是淡然站着,气度神采,天下无二。   老宦官点头笑着,道:“老奴刘季述,这便为蒲帅上奏官家。”说着转身而入。   李曜心中大是惊讶,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暗道:“刘季述?他就是刘季述?现在的宦官首脑,枢密使、神策左军中尉刘季述?”他的脑子立刻开动起来:“刘季述堂堂枢密使兼左军中尉,宦官集团头把交椅,居然亲自站在大殿门外,这自然不可能是给皇帝面子,那么就只能是给我面子,或者……为了看我一眼?”   刘季述要看李曜,自然不是看他是不是如传说中那般有着谪仙风采,显然只是为了确定李曜此人气度、为人。换句话说,他必然是要以今日一观,来决断神策与河中能否合作的。   想明白这点,李曜心中便冷笑起来:“神策?瓮中之鳖,冢中枯骨,莫非还要跟我讨价还价?天要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你刘季述最疯狂的那件事还没做,我自然不会莫名其妙地杀了你,不过就凭你也想跟我谈合作?哼,真是兔子找狼谈理想。”   不多时,出来一名小黄门,说陛下召见。李曜整整衣冠,从容入内。   待进了大殿,便见殿上高坐一人,身穿明黄常服,头戴玉冠,面容清正,果然是仪表堂堂,龙姿凤采。   李曜前趋数步,从容下拜:“臣,河中节度使李存曜,奉诏前来,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李晔面带笑容,一脸亲和,朝下面的宦官一挥手:“来呀,赐坐。”   李曜谢恩,早有宦官送上坐席,请他入座。   等他坐定,李晔便道:“今次华州之事,劳卿家费心了。”   李曜微微躬身:“此臣子职分。”   李晔道:“今华州虽下,长安仍在李茂贞手中,爱卿有何见解?”   “官家欲回銮长安,臣自然一路护送。不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官家不如暂居华州,待臣击败歧贼,克复长安,再迎官家回銮。”   李晔点点头,问道:“不知爱卿此来,领军几何,可有把握击败李茂贞?”   李曜面色平静:“臣此来,战兵不足四万。”   李晔大吃一惊:“怎会这般少?”忽然惊觉不对,忙解释道:“我是说,李茂贞恐有大军十余万众,长安城防又素称坚固,爱卿……可有把握?”[无风注:前文曾述,唐朝皇帝平时很少称“朕”,这个自称只在比较正规的场合才用,一般就是“我”。]   李曜微微笑道:“臣自领兵以来,还从未打过占据兵力优势之仗,纵然前次河中之战,河东战兵也略逊汴军,不过侥幸的是,至今尚未有过败绩。”他淡淡地补了一句:“至于李茂贞,臣至多领兵三万去战。”   李晔倒抽一口冷气,强笑道:“爱卿……果然了得。”也不知是说李曜本事了得,还是猖狂了得。   李曜最会揣摩人心,自然知道李晔心中会如何去想,不过这却正是他所要的结果:就是要让李晔从心底对他有所畏惧。这个已经明白有兵就有权的皇帝,一旦从心底里畏惧李曜带兵的能力,很多事情就不敢胡乱为之,那么相对的,李曜说话的效果,也就绝不是寻常可比。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李曜真能用三万兵击败李茂贞。   李曜微微一笑,忽然问道:“韩建已然请降,不知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李晔微微诧异,心道:“韩建是你击败的,也是向你请降的,你会在乎我如何打算?”当下便道:“爱卿以为该当如何?”说到此处,忽然想起诸王之死,又有些悲愤,补了一句:“不过此人虐杀诸王……”   “官家。”李曜似乎没听见后面这半句,说道:“华州新定,韩建此人,臣以为暂时不杀的好,不过他自然有罪,不如先夺职待定,待克复长安,再做道理。”   李晔心中一叹,点头道:“爱卿此议,颇有道理,便是这般了罢。”   李曜躬身:“臣遵旨。”   李晔故意不问同华节度使的安排,这显然是遵从了现在的“潜规则”,同华是被李曜拿下的,同华节度使的安排必然是李曜或者李克用上表推荐,他这个皇帝陛下只能在那个表奏之上用御笔朱批一个“可”字。   这一来,便有些冷场。   李曜不怕冷场,如今虽是在天子行在之中,但实际上整个同华都被他控制着,这里也同样是他的“主场”,他自然不急,就算冷场,他也泰然自若,从容不迫。   李晔却不能这样干耗,想来想去没什么话说,只好干咳一声:“听闻爱卿尚未婚配?”   “是,官家。”李曜的话很少。   李晔张了张嘴,忽然想起这事轮不到他来操心,至少在李曜头上还有个李克用,李克用既然没管,他又管什么管?只好再转话题:“王抟之事,乃是为韩建所迫,我以命中枢拟制,重新启用他为同平章事,一如前职。”   李曜这次倒是有所表示,点头道:“陛下圣明,王相公朝野属望,实乃贤相。”   谁知道李曜的话越少,李晔心中反而越不托底,不知为何,竟然问道:“其余政事堂诸相公,爱卿有何看法?”   李曜心中一叹,面上却是毫无表情,平静地道:“选贤任能,陛下圣裁即可,臣为藩镇,恐怕不便多言。”   李晔略微放心,暗道:“李存曜当年写诗为李克用伸冤时,我对他颇有不满,如今看来,此人却比李茂贞、韩建等辈强了不知多少,要是当年我能用他为相,今日又如何是这般景象?”但转念一想却又为自己的异想天开赶到好笑:“李克用简拔他于草莽,一开始也不过用其为河东掌军械监,小吏而已,是他自己一步步走到今日这般地位。倘若当初我能用他,难道便能一步登天拜他为相?只能说没有这般好运了。”   两人又互相试探着谈了一会儿,李曜便起身告辞,李晔自然也不会留他,于是李曜拜辞而出,骑上“黑电”,往华州节度使府赶去。   他有一个安排等着李筠。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李曜攻克华州,整军备战李茂贞之时,葛从周也已统领十万大军二伐河北,先攻义昌军,拔德州,斩刺史,然后移军至沧州城下。   刘守文不敢出战,固城自守。葛从周遂将沧州城围困数重,飞鸟不能进。刘仁恭急忙领着幽州全部机动兵力,合计五万大军来救沧州,屯驻乾宁。   唐廷所派的卢龙监军张居寿在侧,对刘仁恭说道:“葛从周十万大军来势汹汹,恐燕军不能与敌,司空还须向太原求救为是。”此人是因张居翰被李曜要走,唐廷再派而来。   “我与太原已然决裂,李克用必不会救我!”刘仁恭摇头道。   “司空但备厚礼,奴婢与那河东监军张承业、河中监军张居翰昔日皆曾为兄弟,此番愿往太原一趟,以利害劝说,必能令其出军!”   刘仁恭听到这话,就如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大喜之余,从速备齐厚礼,又作书信一封,尽显卑辞,着张居寿带往太原。   晋王李克用闻知葛从周二伐之后,便每日召将佐议事,不敢懈怠。这日闻张居寿前来,便问张承业:“孤闻那张居寿与公有兄弟情份,此话从何说来?”   “奴婢与居翰、居寿等,自咸通初同时入宫为宦。当时宦官掌权,收养义子成风,奴婢遂被内常侍张泰收为义子,居翰、居寿则为掖庭令张从玫收为义子;而张泰、张从枚又是义兄弟,便因此故,奴与居翰、居寿皆有兄弟情份。”张承业解释道。   “原来如此!公亦为朝廷所派之监军,却毫无天子近臣的架式,论忠心,论才干,为孤所钦服,故而敢将太原政事托付,却不知这张居寿才情比公如何?”   “居翰居寿兄弟,皆是少习孔孟,熟读《九经》之人,更有一颗仁者之心。论忠心,论才干,俱在奴婢之上。”   李克用一惊,继而耸肩笑道:“公此言差矣!且不说张居翰如何,就说张居寿,想那刘仁恭窃据幽州后,向官家邀节,大表忠心,官家方派遣了张居寿监军卢龙。但刘仁恭外表恭维,内心奸险,残暴不仁,比小人更小人。而张居寿却甘心为这个鹰鸷之辈用事,谈的上什么忠心?”   “居寿上受天命,忠于职责,与奴婢忠心侍奉大王如出一辙。”   这话没法反驳,李克用只能默许,但却又道:“然而刘仁恭窃我幽州,孤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他有今日,纯属咎由自取,孤岂会发兵救他!依某看,这张居寿不见也罢。”   张承业道:“奴婢以为,大王不妨与居寿一见,但观他用何言辞来说。倘若说得不妥,但将驳回便是,定叫刘仁恭无话可说!”   李克用沉思片刻,道:“说的也是。”遂命牙兵传张居寿来见。   张居寿入殿,向晋王用见别国礼,只一揖而拜。晋王不但不怪罪,反而离王座下阶,往迎如同故旧,慈颜笑道:“公与承业是兄弟,即是太原故友。今日兄弟复见,哪有再散的道理?某意刘仁恭奸险残暴,而公有大才,怎能事这等宵小?不若就事太原,岂不称妙?”   张居寿未料晋王竟有留己之意,只好谢辞道:“奴婢系朝廷所派遣的卢龙监军,并不是他刘仁恭的吏员。职责所在,不敢擅离幽州,还请晋王恕罪!”   晋王沉下脸色,佯怒道:“刘仁恭将被朱温所灭,你还能再作卢龙监军么?”   “这正是奴婢此番来太原,要劝说大王的本意!当初,大王于山东拥有一镇,羁服五藩。然而今日,魏博易旗,邢洺失陷,常山改附。若幽、沧再失,山东仅剩中山小藩,如何能与汴梁匹敌?如此,晋王所有的山东土地尽归汴梁所取了,因此,还请晋王不要以私仇而舍大业。”   不料此言一出,李克用闻言大怒,竟拂袖而去,将张居寿晾在殿上。   张承业见状走上前来,对张居寿说道:“贤弟言重了!怎可说晋王‘以私仇而舍大业’呢?今当如何是好?”   张居寿却笑道:“兄长事晋王多年,怎会不解其意啊?弟料他必发兵无疑了。”说罢拱手退归。   果然,李克用退入内殿,周德威随后跟进劝道:“大王,张居寿所言在理,大王为何怒辞他去?”   “孤岂不知山东必救。所在意者,张居寿既是大才之人,却不愿为我所用。唉……孤这便调拨五千精骑给你,往攻邢州,以声援刘仁恭。”周德威领命而去。   李克用又将李嗣昭唤来,嘱咐道:“孤闻葛从周此番出征,有蒋玄晖监军。这蒋玄晖不习军旅,又好大喜功,必然为其掣肘。故而,某先派德威领五千骑往救,是欲令蒋玄晖轻视,阻止葛从周救援邢州。现在将太原全部可用之军、五万兵马与你,两日后出发,此番必可全取邢洺。”李嗣昭大喜,接过鱼符,也领命而去。   汴军沧州大营,已收到刘仁恭率领五万大军营于乾宁的消息,葛从周准备迎战,但这次不比从前,下军令前还是要听东平王的意思,跟监军“商量”一下。没想到这都监蒋玄晖自恃是朱温身边亲信,不把这些在外打仗的将军看在眼里,狗仗人势,竟也干涉起军政来,对葛从周说道:“东平王命我监军,志在必取,如今刘仁恭来救,不可迎战,当纵其入沧州城,一并围困,待其力屈粮尽,沧州自下,幽州也无从抵抗了。”   葛从周道:“都监未知兵法有云:‘十则围之,倍则攻之’我大军是燕贼的一倍,正当攻之。”   “两军对垒,胜败未必可知!唯有围困,乃是万全之策,将军奈何弃万全而涉险呢!”蒋玄晖振振有词地反驳道。   葛从周顿时怒了,回敬道:“我若围困日久,太原岂会坐视不理?必派兵来犯邢洺!所谓兵在机,机在上将,大王让都监来监军,不是来将军的。你不习军旅,休要再言,但看我如何破敌就是了!”   蒋玄晖被冲了一顿,愠愠而退。葛从周遂令张存敬、氏叔琮各领一万兵守沧州寨,亲自统率其余大军迎战刘仁恭。   两军对垒于老鸦堤,刘仁恭对麾下骁将马慎交道:“此番葛从周人多势众,须以奇兵方可破他。今令你与守光,各率五千骑左右迂回至汴军后方。”   所谓守光,便是刘仁恭次子刘守光了,也算一员勇猛悍将,得令后与马慎交领命而去。而汴军这边,葛从周则对李思安、张归厚道:“刘仁恭去年被我杀得大败,现今所统之众又少。必定是以一半兵正面交锋,却派奇兵左右迂回至我后方,冀望以奇制胜。奇兵主将也必是骁勇之辈,现令你二人,各领一万精锐伏于后军,但见其兵至,就为我狠狠挫之。”李思安、张归厚精神大振,领命而去。   葛从周坐镇中军指挥,以牛存节部护卫。左军徐怀玉、杨师厚部,右军王重师、康怀贞部分从两侧进攻。刘仁恭也亲自指挥大军来迎,三通鼓响,两军开战。   正战到酣畅时,忽闻汴军后方鼓噪声起,果然是马慎交、刘守光所率的轻骑来到!张归厚、李思安伏兵见机而发。张归厚接战马慎交,李思安接战刘守光。   那刘守光虽见用奇兵反遭奇兵,却也毫无惧色,举一对狮首铜锤,朝李思安喝道:“匹夫,清水败我兄长,今日看我来取你小命!”二个猛将便捉对厮杀开来。这二人俱是高手,一个仗着年轻力壮,一个仗着经验丰富,斗得是难解难分,这胜负就看谁更横行无忌,不惧生死了。   任李思安骁勇异常,此时年岁已非青年时期,在刘守光彪悍的进攻下,竟也只有招架之功,几无还手机会,端的是越战心中越是没底。所幸那边张归厚勇而沉着,不似李思安喜逞个人之勇,已充分发挥将勇兵强的优势,将马慎交斩落下马,便率兵来助。   刘守光闻知马慎交被擒,自度双锤不敌二槊,虽不甘心,也只得引兵退去。而此时,正面战场上,刘仁恭正节节败退。燕卒都冀望奇兵立功,尚余最后一口气勉强支撑着,忽闻马慎交被斩,刘守光已退,顿时泄气,纷纷弃战逃溃。刘仁恭见状,也忙不迭收拾残兵,狼狈北遁。   汴军中军之中,葛从周冷笑一声,下令从后掩杀。   刘仁恭北遁至瓦桥关。张居寿正自太原归来,恰好遇上,便拦在刘仁恭马前道:“司空这是要逃往哪里?”   “葛从周抢先一步来攻,我军战而不胜,不可久留此地了!且先回了幽州再说。”   “此处是瓦桥关,乃是燕南要塞,若丢失了,幽州定然难保!司空不如先将残众聚齐,退守关内,太原援军不日便至!”   刘仁恭听说太原同意发兵,喘息方定,正逢刘守光也将溃兵来会,于是退入瓦桥关,据关固守。汴军追至关下,见雄关巍峨,估摸不是一时片刻能破,这才井然有序地退了军去。   战后清点,葛从周此战又斩杀燕军三万,擒将百余人。刘仁恭援军即破,沧州便指日可下。不料却得了那邢州守将张归霸遣使来告,说周德威率五千骑来犯邢州。蒋玄晖一听不过五千骑,嗤笑之余,便劝阻葛从周道:“周德威所率不过五千骑,张归霸二千厢兵据城固守,足可抵御一月。将军受命讨伐燕贼,如今援军已破,沧州指日可下,请先破沧州,再救邢州不迟!”   葛从周深知邢洺的重要性,是为必救,然而这监军却是东平王的军中代言,前番已然得罪,不好再当面拒绝,真要被他蛊惑兵民,告个拥兵自重的罪名,那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好在牛存节毕竟久经沙场,又常在葛从周麾下受命,此时似乎看出他的为难,便即说道:“邢洺比于沧景,更为重要十倍,末将请分兵救援。”   葛从周闻言,那真是冬给棉被夏给风,大喜道:“赞贞愿救邢洺,那是最好。我将李思安、张归厚两部兵马归于赞贞节制!”   牛存节这下却是不解了,迟疑道:“周德威不过五千骑,我部一万大军,敌他绰绰有余,何须加了李、张二公,合计三万人马?”   “周德威之勇,河北无人不知,不可轻敌。何况李克用只派周德威五千骑,显是欲麻痹于我,使我不以邢州为意,而不往救援。某料其后必有大军尾随来犯,我等切不可中了独眼龙的奸计。沧州可再围他一月,一俟刘守文粮尽,自然只得出降。”葛从周说完,向蒋玄晖睥睨一眼。   蒋玄晖摄于军威,不敢再多说,却私下牒书开封,密告葛从周只以邢洺为意,不思进取沧州,恐有异心。   朱温见信大惊,恰好葛从周也有牒书传到,将河北形势报告,言明救邢洺的原因。朱温览后,对敬翔叹息道:“通美之言在理!自古监军干政,掣肘上将,我在黄巢军中时,即受其害!看来,今后我之军中,不可再设置监军了。”   “如此,好是好,然而又得大王亲自往河北走上一遭了!”   朱温苦笑一声:“身不由己呀!”乃回书蒋、葛,传达将亲赴河北的意思。   这边牛存节率领三万大军救援邢州,不以周德威为意。军至沙河县,忽闻李嗣昭率五万大军随后而来,方叹葛从周明智,但无论周德威还是李嗣昭,都不是他所能敌,更何况兵力还在弱势之时,只好就地驻扎以待。   李嗣昭出青山口,与周德威相会,冤家相见,又不忘讥讽一阵:“张归霸不过两千卒,镇远公如何两日未下邢州呀?”   周德威也有些憋气,道:“张归霸鼠辈,龟缩城内不出,我求战不得!”   “嘿,镇远公,你且留守邢州寨,待我先破牛存节,下洺、磁,再与你会攻邢州。”   “好!某便牵制张归霸,还望益光尽力破贼!”周德威毕竟年长,并不计较。   李嗣昭见他这般,也不好过分,抱拳谢过,便率大军而去。这一战,一举攻克尧山,到达内丘。牛存节令李思安先往御敌。李嗣昭对众将道:“都说李思安勇悍,我今日倒要见识一番。”乃上阵前对话:“李思安,世人称你勇悍,言我河东只有存孝兄长与蒲州朱押衙能与你一战,我李嗣昭偏是不信,你可敢与我单打独斗么?”   “哼!你区区一个太谷弃儿,怎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惭?看我取尔小命!”李思安说完,挥槊而上。   李嗣昭兴奋起来,一夹马腹,口中大喝道:“妙哉!”也持长枪来敌,战得十余回合,故意挑衅道:“匹夫果然勇悍,某自认不敌!不过某家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这便先去了,你可别来追我,某家自有埋伏!”说完,收枪奔走。   李思安勇悍易怒,立刻就被激怒,大骂道:“原来堂堂太原番汉马步副总管,竟是这般脓包!你前面就是有十里埋伏,我李思安也自不怕,看我今日如何擒你!”说完果真追了过来。   李嗣昭见他中计,心里暗自高兴,只是快马加鞭狂奔。李思安追了十余里,忽见一土丘在前,却不见了嗣昭,顿时大惊,心道李嗣昭果真有埋伏,并不是心慌意乱随口说来吓唬他的,便急欲回马。却见土丘上乱箭射下,李嗣昭复自土丘后杀出。李思安不敢为战,急急败退而去,回到战场,已见汴卒被晋兵杀的溃不成伍,只好收拾残众狼狈逃回沙河县。   牛存节与李思安官衔差不多大小,资历也类似,闻李思安败了,不好多说,又心知不敌,只得急令退军。张归厚见状,请命断后,牛存节哪有不许。李嗣昭追至沙河,张归厚挡住道:“韩进通,别人怕你,我张归厚须不惧你!劝你快快退军回去。”   李嗣昭哈哈大笑:“李思安号称汴军第一勇将,如今也已被我杀败,你与他比如何?也敢口出狂言,找死!”当下舞动长枪杀入阵中,与张归厚战成一团。你来我往,似秋风狂扫落叶;你进我退,如夏雨乱打芭蕉。二将战了足足百十回合,打得难舍难分,李嗣昭这才知道张归厚的骁勇竟然也不差李思安多少。他受李曜影响,不以阵上勇猛无匹为第一要务,而首先关注如何使大军得胜,于是首先鸣金收兵,对张归厚喊道:“某念你也是一员骁将,今日暂且放你一马,快快回去吧!”   张归厚估摸牛存节大军已然走远,而李嗣昭虽然主动退兵,但他的身手的确未必逊色于自己,此时倒也着实无须再恋战,便也领兵退回。李嗣昭遂转头攻下洺州据守。   朱温动作很快,立刻北上来到河北,着敬翔、李振留守汴州,随身听从谋士却是典客开封人刘捍。此人聪敏有勇力,自小跟随朱温,长成成年,便被朱温延入幕府。这一日,朱温渡过洺水扎营,便收到沙河县败绩,遂以军法罢免了牛存节、李思安的指挥使职务,为小校从军;唯独奖赏张归厚。想来想去,又唯恐邢洺复失,只得下令先弃沧州,召葛从周回师来会,对他说道:“刘捍向我献计,李嗣昭倾巢而出,你可率三万军前往青山口,只须如此如此,必破李嗣昭无疑!”便让刘捍将计策耳语。葛从周闻计大喜,领命而去。   李嗣昭于洺州稍作休整,便欲攻取磁州,忽闻朱温亲自到来,葛从周大军也自沧州退回洺水,遂罢了取磁州的念头,欲与葛从周于洺水边决战。然而兵马尚未出动,又报葛从周已率三万大军进入青山,于是猜想葛从周的意思必是要上太行,直取太原。只有李嗣昭知道太原还剩多少底子,当下惊出一身冷汗,急忙下令回师,追击葛从周。待得大军行至青山口,却又急令停止进军。副将李嗣本不解,问他为何?   “我恐山口内有埋伏!”李嗣昭这话说得有些犹豫,不似他平时模样。   “既是如此!小弟将前军先行,探个究竟!”   “好!不过葛从周非比寻常之辈,你此去须得小心。”   李嗣本于是先行,进入山口,一路前行,并未发现伏兵,却见前方尘雾漫天,正是大军行过的足迹。嗣本猜测那必是葛从周大军无疑!遂向天上射出信号箭。   李嗣昭于山口外见到信号,知是安全的意思,便将大军起拨,趋入山口。方入山口不远,只闻鼓动山摇,一支伏兵杀出,箭如雨下。李嗣昭大吃一惊,仓促应战半时,喘息稍定,却见一阜丘上,敌方主将跨马昂立,美须飘逸,一面“宣武军马步都指挥使葛”的大纛旗在其侧迎风招展,毫无疑问,此人正是葛从周。   原来,葛从周受朱温计,率军入青山口后,既于山后埋伏,并未往太原进发。李嗣本前军先入,葛从周知道不是主力,故而放过;又令五百骑军将树枝绑在马尾上,往太原方向奔驰,扬起漫天灰尘,骗过了李嗣本。   李嗣昭见到葛从周,气得浑身直颤,瞠目大骂道:“死狗奴!竟敢用奸计诓骗与我,是英雄的,可敢下来单打独斗,你可有胆?”   “李嗣昭!你不闻用兵之道,在于取胜!逞一时之勇,匹夫所为,恕从周不敢应命!若是这般事情,你那好兄弟李正阳竟然未曾与你说过,某劝你还是快快下马就擒吧!”   李嗣昭闻言,怒得双眉倒竖,两眼圆睁,恨不得飞上山去,把葛从周生吞活剥了,当即便欲纵马往阜丘上去。牙将石君立赶忙拦住,劝道:“阜丘下必有埋伏,军使且请息怒。还是突围要紧。”   李嗣昭只好将那口怒气咽下。恰好李嗣本听到后方杀声四起,知道情况不对,立刻回军支援,双方杀得一阵,互有损伤,好歹帮李嗣昭撕开一条口子,突围出去,退回太原,只可惜洺州得而复失。   葛从周也收兵自回,过邢州城下时。周德威闻李嗣昭战败,只得将五千骑由土门路退回太原。   朱温进入邢州城,奏表张归厚为洺州刺史,便与余将商议全取河北之事。张存敬进言请回师沧州。刘捍却不赞成:“此非上策,须知沧州前日大雨,道路泥泞,不易行军,刘守文一个懦夫而已,不足为惧。镇州王镕虽与我修好,却私底下仍与太原相通,摇摆于汴晋之间,每每欲作和事老,只想保全境内,此人当先征服,断其暗通太原之心。”   朱温道:“为何是‘征服’?孤志在整个河北,何不攻取?”   “王氏镇常山,已历五代,民心向化。攻取或许并不难,只是百姓会思恋王氏,必有后乱。”刘捍解释。   朱温闻言心服,遂趋将元氏,令葛从周移兵镇州,一鼓而下临城,逾滹沱河,攻真定南门,焚其关城。王镕惧骇,只得遣使向朱温表示愿俯首听命。   朱温见目的已达到,便令刘捍为使,商谈结盟事。王镕见朱温仅派一个典客来谈事,心有不悦,便有意要杀杀汴使的威风,乃令符习于牙城南门至常山王府沿路四五里两侧排开千余卫士,执戈戟交错,要令刘捍来闯。   刘捍至牙城南门,见这蔚为壮观的阵势。却是冷笑一声,并不下马,朗声说道:“汴州东平王府典客刘捍,奉东平王之命,来宣谕常山郡王,请速速让道!”   朱温与王镕同为郡王爵,尽管在日常称呼中多不名“郡”字,但有与没有还是有实际区别的(无风注:同为“二字王”,一般来说有“郡”字,品阶是正二品,若没有,则为从一品)。刘捍故意将二王区分,便也是要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符习回道:“你不过东平郡王府一典客罢了,何足挂齿!还请回复东平郡王,派重臣来谈盟约!”   刘捍大笑:“我虽是一个典客,量这千层戈戟也不能拦我!若不相让,自闯将进去又有何妨?”   符习道:“休得大言!欺负我常山无人么?”   刘捍冷笑一声,不再答话。将两腿收紧,放马舞枪来闯戟阵。左挑右挡,不一刻竟冲至王府门前。王镕惊得跌下胡床,急忙出府门来迎,延为上宾,道:“客将真是神勇!汴梁人才济济,他日必有天下,王镕叹服啊!”遂立盟誓,永绝太原!并献绢缯二十万匹、钱二十万缗犒军。遣送其世子王昭祚并常山一干大将子弟送往汴州为质。刘捍完功身还,朱温也为了强固常山,便表示将以爱女下嫁王昭祚,常山于是俯首臣服。   常山既然臣服,朱温大喜之余,于军中置酒,犒劳众将。席上,朱温先举觞发言:“我汴梁自通美训练新兵,统领军马,半年多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河北六镇,已有其半。这第一觞酒,我当敬通美,以嘉其功!”   葛从周连忙起身谢道:“末将得大王厚恩,今生当舍命相报,征战沙场,万死不辞。只是,着实不善饮酒!”   朱温嗔怪道:“唉!纵不善饮酒,此觞乃是敬功,须得饮尽,我要全取河北,还得仰仗于你哩!”   葛从周不敢再推辞,只得一饮而尽。   要说这葛从周,是着实不善饮酒,一大觞美酒下肚,顷刻间已是面似猪肝,腹中火烧。若就如此作罢,也无大碍,只是那在坐的众将,见朱温率先敬酒,又有哪个敢不敬?任葛从周百般推辞,也是一觞接着一觞。不觉十来觞下肚,便已觉得天旋地转,日月就在眼前,灵魂开始出窍,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在座众将见他晕倒,无不大惊失色。朱温自己也慌了手脚,急令军医来看。回报:“葛司空是得了中风之症!”朱温手足发凉,急令务必救醒。也赖得军医有回天之术,葛从周昏迷数日后,被救醒过来,却已是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竟然无法再领兵了。   朱温那是深深自责,因邢洺已让于张归霸,葛从周新领的昭义镇又被太原复取,便以葛从周老家是兖州,乃奏表复领泰宁节度使,着其家属送回兖州静养。出了这么一档子意外的杯具,朱温也无心再用兵,这就领大军回汴了事。      第211章 掌控四镇(七)   水泡还越来越多了……好纠结,好烦躁。   ------------------------------   李曜出了天子行在,便即转往华州军府,待到白虎节堂坐定,就请李筠前来。李筠见礼之后,李曜便直接谈起正事,道:“方才某本打算在整编华州兵之后,请子贞为一军军使,但与官家一番交谈之后,却有了新的想法,想要问问子贞你的意思。”   李筠面色平静,道:“请明公示下。”   “不算什么示下,只是征询一下你自己的意思。”李曜微笑道:“某想请子贞仍回禁中,制衡神策。”   李筠吃惊道:“筠实愚鲁,未审明公之意。”   李曜道:“待关中安靖,天子回銮,我欲禀明官家,使子贞为神策中护军,分刘季述、王仲先权势。如此一来,宦官乱政之势必遭遏制,天下之幸。”   李筠讶然道:“神策中护军?此虽武职,却常年为宦官把持,以成定制,如何能够遂改?况且即便某为中护军,然有左右中尉在上,又如何能左右神策大局?”   李曜微微一怔,不禁皱眉。李筠见他似乎对神策百年来的发展不甚了解,便将其中缘由说与李曜知晓。[注:附文解释神策军的指挥系统变迁,包括变迁的原因。还是那句话,有兴趣的读者可以一观,没兴趣的读者请直接无视。看,能更清楚的了解本书中一些剧情的安排逻辑;不看,也不影响阅读剧情的连贯感。]   李曜听完,沉吟片刻,忽的展颜一笑,道:“如此说来,天子禁军原本并非只有神策,而神策如今已与宦官难以割裂,因此子贞觉得重回神策也改变不了什么,是也不是?”   李筠点头称是。   李曜于是道:“既然如此,破解之法只有两个:一是彻底取消神策军编制,如此宦官也自然就别想挟神策军乱政;二是重建天子十六卫,以抗衡神策。”他目光炯炯:“取消神策军编制,此事影响太大,某以为不妥,不如劝陛下恢复国朝旧制,重立十六卫。”   李筠想不到李曜居然想出这么个主意,不禁哑然,迟疑道:“国朝已无府兵,如何重立十六卫?”   李曜摆手道:“十六卫只是一说,实则暂时只立左右羽林。”   “左右羽林?”李筠想了想:“但眼下虽然左右羽林已是虚设,却仍有十六军观军容使存在,万一左右羽林建立之后刘季述出任观军容使,则羽林军仍隶其麾下,如何得解?”   李曜哼了一声,淡淡地道:“自然不容此职存在,况且就算官家真命人为观军容使,难道你们就不能效法当年神策旧事,让他做一回范希朝么?”   范希朝本是德宗时期平叛名将,但李曜此处所指却是另有其事。德宗之后宦官的势力已相当稳固,顺宗时,掌权的王叔文集团有欲夺回神策军权的行动,但因王叔文集团任命的大将范希朝根本指挥不动神策军而告失败。   李筠明白过来,又问:“那……左右三军辟仗使?”   宪宗朝,唐中央的决策机构由于枢密使的出现,从一元制成为了二元制。宦官对朝政的控制力大大增强。此外在军事力量上,宦官集团除了神策军外还将其他禁军囊括进来。通过设置左右三军辟仗使直接指挥天子六军,剥夺了原来六军统军和大将军的指挥权。   正是左右辟仗使的出现,意味着禁军的全部兵权己经落入宦官集团手中。在那种情况下,南衙的力量己经无法与宦官集团抗衡,即使是皇权也逐渐受制于宦官。   这件事李曜知道,因此毫不犹豫地道:“也如对观军容使一般处置。”那也就是说,不使皇帝任命这个职务,甚至是说,即便任命了这个职务,他李筠也要无视。   显然,经过上次假死之事以后,李筠对此毫无排斥,当即点头:“明公既然如此说了,筠敢不照办?”但想了想,又想起一事,问道:“既是左右羽林,筠只能拜领其一,另有一人不知是谁?”   李曜道:“此事是某方才临时起意,并未确定另一人是谁,不过既然子贞问起,某也可以坦诚地说,十有八九会是史国宝。”   李筠笑道:“史将军乃明公麾下大将,明公居然派他出任羽林大将军,看来对此事十分关注。”   李曜也笑了笑:“这是自然。”然后面色严肃了一些,沉吟道:“我意,此前解散的那批诸王之军,可以再次重招回来,选其青壮,组成左右羽林,每军按照河中编制,为七千人,两军一万四千,辅兵另计。不过此前诸王捧圣、保宁等军表现太差,军中那批中低级军官显然不能胜任其职,这些职务,某将从河中军事学院调拨一批学员充任。另外,河中军正准备实施一项新的制度,届时左右羽林也可以考虑引入。”   用河中军中之人将即将新建的羽林军中下级军官换血,这在李筠看来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一点也没感到奇怪,只是对于河中军自己也将实施的“一项新制度”,他却颇为好奇,问道:“不知是何制度?”   李曜道:“这一制度,目前暂定名为‘指导员’制度,即由河中节度使府向麾下各军派出‘指导员’,主要负责战斗动员、宣传鼓动、巩固部队、瓦解敌军和执行宽待俘虏政策等工作。”   李筠愕然,李曜却又补充道:“指导员将与军事主官同级,同样参加一切军事训练,但原则上不参与战斗指挥。指导员从各军一直下压到每队。”   李筠挠了挠头,道:“听起来,有些像是参军?不过,这与主将同级……实在有些令人震惊。”唐朝参军各职,高者七八品,低的甚至有从九品下,绝对的下级军官,李曜一下子把几种参军的职能加在一块,然后将其地位提升到与军事主官同级,这果然是……一项新制度。   李曜只能再把后世某党的政委制度改头换面、简单地讲解了一下。李筠听完,眉头大皱,迟疑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若是如此,筠有一事,不得不问。”   李曜点头,道:“子贞请讲。”   李筠道:“若是一次出兵,作战之时,主将与‘指导员’意见不一,到底谁说了算?”   “军事问题,主将有临机决断权。只是但凡在战事上出现主将与指导员争执且最终未能达成一致的情况出现,事后就都必须经过上级指挥机构的核实审查。如果是某军指挥使与某军指导员因作战方法出现纠纷,指挥使强行使用了临机决断权,则在事后由节度使府判断其对错,是奖还是惩。”   李筠听了,顿时陷入思考。   ------------------------------   附文:神策军指挥系统的变更及其缘由。   最开始的时候,神策军的性质为唐代一支普通的边军。在安史之乱爆发后,按照朝廷诏令,由神策军将卫伯玉领千余人赴难中原。那么为什么神策军后来能成为一支禁军,且为唐王朝支柱的军事力量呢?   其实神策军完成这一转变与大宦官鱼朝恩有着密不可分且至关重要的联系。首先来分析第一个问题,神策军由边军到中原军镇再到禁军的过程。唐代前期的禁军主要有两大系统,一是南衙诸卫的宿卫体系,二是唐代的北衙禁军。其中南衙诸卫系统随着府兵制的瓦解和崩溃已经逐渐消亡,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言。   另一系统的北衙诸军,主要有左右羽林军和左右龙武军。但北衙禁军在安史之乱爆发后大批随高仙芝前往平叛,“命仙芝领飞骑、髓骑及朔方、河西、陇右应赴京兵马,并召募关辅五万人,继封常清出憧关进讨,仍以仙芝兼御史大夫。”由此可知羽林飞骑随军出征最后于撞关覆灭。而玄宗出逃时身边的禁军只有龙武军。   玄宗逃至马嵬驿后,由于发生兵变,太子李亨北上。这时追随李亨的只有两千多禁军。“时从上惟广平、建宁二王及四军将士,才二千人。”但这两千人还在北上途中折损过半。所以肃宗登基后身边几无禁军可用,故肃宗重新组建了禁军神武军。   从《新唐书·兵志》看,好像肃宗重组了北衙禁军,并建立了以射生军为主力的英武军,禁军势力得到了恢复。但此时唐王朝需要的是能够进行大规模平叛战争的军队,而这支北衙禁军却没有强大的野战能力,也就注定了重组的北衙禁军起不到支撑唐王朝的作用,为神策军最后成为禁军埋下了伏笔。   神策军由卫伯玉率领赴难中原后,参加了唐肃宗乾元元年讨伐安庆绪的相州会战。“其将卫伯玉领神策军千余人。赴难于相州城下。”相州之战唐军二十余万人,九位节度使共同讨伐安庆绪,其中包括有中兴之功的郭子仪和李光弼等名将。   但如此大规模的战争肃宗竟不设统帅,究其原因仍然是安禄山叛乱的后遗症,他对任何武将均不能信任,因而把这支唐军交给宦官,令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监理军事。这样做的后果使得唐军在相州城下没有统一的指挥,九节度自行领兵作战毫无配合,相州城久攻不下。乾元二年,唐军与史思明战于城下时“大风忽起,吹沙拔木,天地昼晦,咫尺不相辨。两军大惊,官军溃而南,贼溃而北,弃甲仗辐重委积于路。”唐军溃退时,诸军皆退回本道。卫伯玉率领的神策军也退到陕州,与鱼朝恩同保陕州。“伯玉所领军号神策军。以伯玉为军使。与陕州节度使郭英又同镇于陕。”神策军驻防陕州后,处于抵抗史思明的第一线,其在神策军使卫伯玉的率领下屡立战功,加之其监军为鱼朝恩,他是深得皇帝信任的宦官,这大大加深了神策军在唐廷的地位,由于这两方面的原因肃宗将神策军由军级单位升为节度使一级。“乾元二年十月,逆贼史思明遣伪将李归仁铁骑三千来犯,伯玉以数百骑于疆子坂击破之,积尸满野,虏马六百匹,归仁与其党东走。以功迁右羽林军大将军,知军事。转四镇、北庭行营节度使。献俘百余人至阙下,诏解缚而赦之,迁伯玉神策军节度。”这就使得神策军由边军完成了到中原军镇的转变。   神策军由一普通军级单位凭借着战功和与宦官的联系成为了正式的中原藩镇,与陕州节度使同镇陕州。其首任节度使为卫伯玉,监军为鱼朝恩。但节度使在当时来看有许许多多,论实力与战功强于神策军的大有人在,那么为何单单是神策军最终成为了禁军呢,仅仅是因为神策军原驻地洮州失陷,神策军无地可驻才成为禁军吗?其实不然,神策军成为禁军是与一位神策军的领导者有重大关系的,这个人便是宦官鱼朝恩。鱼朝恩先为神策军的监军,后成为神策军实际的控制者。   神策军升为藩镇后卫伯玉与陕州节度使郭英又同镇陕州,其节度兵马使为李忠臣。但不久卫伯玉便因功进京,神策军交由陕州节度使郭英乂兼统。未几,郭英乂于“广德元年入朝为尚书右仆,卫伯玉出镇荆南。”神策军便由鱼朝恩统率,同时原陕州节度使的军队也由鱼朝恩一并统率。神策军由地方藩镇进入京师的契机于广德元年出现。是年发生了吐蕃入寇的大事。   吐蕃在安史之乱期间趁唐军赴难中原,“吐蕃入大震关,陷兰、廓、河、洮、岷、秦、成、渭等州,尽取河西、陇右之地。唐自武德以来,开拓边境,地连西域,皆置都督、府、州、县。开元中,置朔方、陇右、河西、安西、北庭诸节度使以统之,岁发山东丁壮为戍卒,增帛为军资,开屯田,供粮粮,设监牧,畜马牛,军城戍逻,万里相望。及安禄山反,边兵精锐者皆征发入援,谓之行营,所留兵单弱,胡虏稍蚕食之;数年间,西北数十州相继沦没,自凤翔以西,邠州以北,皆为左衽矣。”占据河陇地区的吐蕃在地理上占有优势,长期进攻中原。   广德元年,吐蕃入寇泾州,边疆危机。而程元振封锁消息,使得唐朝没有采取相应的对策,直至吐蕃兵临邠州代宗才得知此事,急令郭子仪领军抗击。但为时已晚,“上方治兵,而吐蕃已度便桥,仓促不知所为。丙子,出幸陕州,官吏藏窜,六军逃散。”在此情形之下,代宗仓皇不知所措,中央禁军却再次逃散,难堪一战。而此时只有鱼朝恩率在陕之神策军前来护驾,才使得代宗转危为安。立此大功,代宗对于鱼朝恩及其率领的神策军信任有加。后吐蕃退去,鱼朝恩与神策军皆由此进入京师。且在此过程中,代宗将各地赶来勤王的兵马皆交予鱼朝恩统率,悉号神策军。故而神策军完成了其第一次较大规模的扩充,正式进入京师。   宦官鱼朝恩本就是代宗所宠信的心腹,又在这次吐蕃入侵中立有救难之功。于是代宗以鱼朝恩为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知神策兵马使,专典禁军。鱼朝恩率领神策军进入京师,本人也成为继程元振之后又一位控制朝政的宦官。《旧唐书·鱼朝恩传》记载“时四方未宁,万务事殷,上方注意勋臣,朝恩专典神策军,出入禁中,赏赐无算。”鱼朝恩凭借神策军进入京师,他深知神策军就是他权力的最好保障,因而在其掌握大权期间,对神策军的实力进行了根本性的提升。   首先是使神策军正式成为禁军。永泰元年九月,唐叛将仆固怀恩诱吐蕃、回纥入寇京城地区,十数万蕃军逼近京师。唐代宗下令京师戒严,“上亲率六军屯苑内。庚戌,下诏亲征。内官鱼朝恩上言,请括私马,京城男子悉阜衣团结,塞京城二门之一。”鱼朝恩率神策军屯苑中。吐蕃退去后,神策军正式驻防禁苑成为了中央禁军,完成了身份的转变,成为禁军的神策军随后便迎来了其发展史上的一次高峰。   永泰二年,鱼朝恩的权势因二次护驾而再次扩大,他的官职和爵位除原有的“开府仪同三司、兼右监门卫大将军、仍知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知内侍省事、内飞龙闲厩使,内弓箭库使、知神策军兵马使、上柱国、冯栩郡开国公鱼朝恩,……(又加)可行内侍监,判国子监事,充鸿肿礼宾等使,封郑国公,食邑三千户。’,鱼朝恩之权势比之其前辈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朝恩态横,求取无厌,凡有奏请,以先允为度,幸臣未有其比。”在这种情况之下,与鱼朝恩共荣辱的神策军的地位和实力自然也就大大的提高了。   代宗时,中央禁军并非只有神策军一支,但由于神策军的性质为野战部队,战斗力非其他禁军可比,而且神策军是鱼朝恩的亲信部队,使神策军实力居于其他禁军之上,可以有利于鱼朝恩压制群臣,挟制天子,故鱼朝恩对神策军的扩充十分关注。   鱼朝恩扩大神策军实力的途径主要有两种:一是由神策军中的将领充任其他地区的节度使,以达到扩充实力的目的。另一种是将其他地区的兵马和勇将纳入神策军体系。自从鱼朝恩进入京师以来,通过以上两种方式扩充实力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广德元年鱼朝恩刚刚进入京师,便“以鱼朝恩部将皇甫温为陕州刺史,周智光为华州刺史。”将自己的势力扩大到京畿。而将其他兵马纳入的主要有:邢君牙部、尚可孤部、郝廷玉部、阳惠元部、侯仲庄部等。   这些来自不同部队的精兵猛将都是富有战斗经验的野战部队,他们的加入使得神策军的战斗力大大的提高了。注入了新鲜血液和力量的神策军,为其以后的发展奠定了更坚实的基础。   此外,一支军队要想有强大的力量,也离不开坚实的物质基础保障。在当时来看,神策军要想壮大自己,所需要的物质基础一方面是依靠中央财政的支持,另一方面就是要有自己的地盘,也就是要有自己的根据地。作为神策军的主帅,鱼朝恩自然也深知这一点,他于大历四年(769年)二月将京师西北地区的诸多城镇划拨于神策军名下。   “壬寅,以京兆之好畴、凤翔之麟游、普润隶神策军,从鱼朝恩之请也。”   “以兴平、武功、凤翔之扶风天兴与神策军,朝恩利其土地,自封殖,不知为虞也。”   上述军镇的获得对于神策军来说有着非凡的意义,这意味着神策军进入京师成为禁军后,其势力从京师再次辐射到地方。使得神策军不仅仅是唐王朝一支普通的驻扎在京师的禁军,更是一支由驻扎京师的禁军与长期在京瓷地区的野战部队的混合体。因而神策军的性质是禁军与野战军混合的特殊部队。也正是因为神策军的这种特殊性质,才使得这支中央统辖的军队能够长久的保持战斗力,在唐后期百余年的历史中成为唐朝的擎天支柱。此外神策军有中央禁军的名号,给赋优于其他诸军,所以各地军帅均愿遥隶神策军,成为各地的神策行营。这也充分显示出神策军的包容性。   上述神策军的重要发展,从中原地区的普通藩镇到进入京师进而成为禁军再辐射势力于地方。这一复杂的转变除了其所遇的机遇外,主要的成绩还是应算在鱼朝恩的身上。宦官势力的增长和提携是神策军发展壮大的主要原因。   首先,神策军仅仅是赴难中原的数十支边军中的一支而己,在故地沦丧之际为何只有神策军被划出土地作为其屯驻之地。究其原因,这主要是因为鱼朝恩是其监军,而鱼朝恩又是皇帝的亲信,故而神策军有了栖身之所。其次,神策军升为藩镇难道仅靠卫伯玉的军功吗?这恐怕也是力有不逮吧。卫伯玉虽有战功但也绝没有大到可以将其统领的边军升为藩镇,那么神策军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点呢,再究其原委还是因为鱼朝恩为了扩大势力,加之他与卫伯玉关系亲密,故而在中央施加影响才达到的。再次,从神策军由地方进入京师的过程看,为何在吐蕃入寇代宗出幸时,选择神策军的驻地陕州呢?在当时的情形下陕州并非唯一的可选之地,而代宗钦点陕州是否与陕州的驻军神策军的统帅鱼朝恩有关呢?答案是肯定的。因为鱼朝恩不仅与代宗关系良好,而且与当时在中央的权阉程元振也是亲密无间的。因而在当时的情形下,代宗自然会选择自己的亲信作为避难地,而代宗选择陕州也就等于选择了神策军进入京师的道路,铺就这条路的人便是鱼朝恩。   最后,神策军的势力从京师再次到达地方也是靠着鱼朝恩在中央的权势。综上,我们可以说神策军早期的发展壮大,其功劳应首推鱼朝恩。而鱼朝恩从身份上看是一位宦官,这也就使得神策军这支禁军与野战军相结合的特殊禁军从其拥有这一特性起便与宦官势力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鱼朝恩在代宗朝后期愈加跋启。大历五年,唐代宗联合宰相元载意欲诛杀鱼朝恩。为了防备鱼朝恩所掌握的禁军,元载先分化瓦解鱼朝恩的势力。“元载乃用左散骑常侍崔昭尹京兆,厚以财结其党皇甫温、周皓。温方屯陕,而皓射生将。自是朝恩隐谋奥语,悉为帝知。”元载做好了这一步后便对鱼朝恩下手了。   “方寒食,宴禁中,既罢,将还营,有诏留议事。朝恩素肥,每乘小车入宫省。帝闻车声,危坐,载守中书省。朝恩至,帝责其异图,朝恩自辩悖傲,皓与左右禽隘之,死年四十九,外无知者。帝隐之,下诏罢观军容等使,增实封户六百,内侍监如故。”   鱼朝恩死后,神策军虽暂不由宦官执掌,但为安抚军队仍由鱼朝恩原来的部下管理。从大历五年(770年)三月开始至德宗建中四年(783年)十月,这十三年的时间中神策军均由武将执掌,凡历三任。鱼朝恩死后首先接任的是刘希逞和王驾鹤,二人分别为神策都虞候和神策兵马使,同掌禁军。刘希逞后因语出不逊为王驾鹤告发,随即被赐死。王驾鹤在大历十四年被解除兵权改为白志贞统军。   从代宗后期到德宗前期这十多年来,代宗深感其前期之宦官的飞扬跋启,自鱼朝恩死后不再让宦官掌握兵权。德宗即位之初也秉承其父疏远宦官的政策,使得宦官的势力在这一阶段有所衰落。这引起了宦官集团的的不满。   “上初即位,疏斥宦官,亲任朝士,而张涉以儒学入侍,薛邕以文雅登朝,继以赃败。宦官武将得以借口,曰:‘南牙文臣赃动至巨万,而谓我曹浊乱天下,岂非欺罔邪!’于是上心始疑,不知所倚仗矣。”   在此期间,神策军作为禁军的主力也忙于四处征战。见于史料的有:   “德宗即位,吐蕃寇剑南,时节度使崔宁朝京师,三川震恐,乃招晨将神策兵救之,授太子宾客。最乃逾漏天,拔飞越,廓清肃宁三城,绝大渡河,获首虏千余级,虏乃引退,因留成都数月而还。”   “发京西防秋兵万二千人戍关东。上御望春楼宴劳将士,神策将士独不饮,上使洁之,其将杨惠元对曰:‘臣等发奉天,军帅张巨济戒之曰:‘此行大建功名,凯旋之日,相与为欢。苟未捷,勿饮酒。’故不敢奉诏。’及行,有司缘道设酒食,独惠元所部瓶婴不发。上深叹美,赐书劳之。”   建中二年(781年)由于河北藩镇的继承问题,魏博、成德、淄青等藩镇相继叛乱,德宗任用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卢龙节度使朱滔前往平叛。不料德宗所用非人,事态发展到李希烈和朱滔也加入叛军的阵营。魏博田悦、成德王武俊、淄青李纳和卢龙朱滔同时称王,李希烈竟公然称帝。使得这次叛乱的规模持续扩大,形势也愈加于唐军不利。   神策军本来在京瓷地区镇守,但为平定这次叛乱也分批不断开赴前线。“建中二年,魏博田悦反,将兵围临洛、邢州,诏以晨为神策先锋都知兵马使,与河东节度使马隧、昭义节度使李抱真合兵救临洺。”其结果就是本来用以镇遏关中的神策军几乎全部离开了京畿地区,造成京师守备的空虚。在这种形势下,德宗仍令神策军征讨四方。为了补充神策军的兵员,只有在京城大量招募市井之徒用以充实数量。《通鉴》卷268建中四年四月条记:“上以神策军使白志贞为京城召募使,募禁兵以讨李希烈。”但这次募兵的兵员质量却十分糟糕,所募之兵皆非有战斗力可言之军。   “建中四年,李希烈陷汝州,命志贞为京城召募使。时尚父子仪端王傅吴德令仲孺家财巨万,以国家召募有急,惧不自安,乃上表请以子弟率奴客从军,德宗嘉之,超授五品官。由是志贞请令节度、观察、团练等使并尝为是官者,令家出子弟甲马从军,,亦与其男官。是时豪家不肖子幸之,贫而有知者苦之。自是京师人心摇震,自不保家室。时禁军募致,悉委志贞,两军应赴京师,杀伤殆尽,都不奏闻,皆以京师沽贩之徒以填其阙。”   对于此时京城之形势,当时的有识之士早已看出有累卵之危,段秀实就向德宗谏言:   “初,秀实见禁兵寡少,不足以备非常,乃上疏曰:‘臣闻天子曰万乘,诸侯日千乘,大夫曰百乘,此盖以大制小,以十制一也。尊君卑臣,强干弱枝   之义,在于此矣。今外有不庭之虏,内有梗命之臣,窃观禁兵不精,其数全少,卒有患难,将何待之!且猛虎所以百兽畏者,为爪牙也。若去其爪牙,则犬犬彘马牛悉能为敌。伏愿少留圣虑,冀稗万一。”   陆贽也为此向德宗进言,但德宗对于这一问题却始终没有重视起来。   建中四年十月,德宗诏径原节度使姚令言率领径原之师前往增援平叛,但在径原兵途径长安时,由于稿赏问题激化了矛盾,径师竟然发生了哗变。如此祸起肘腋,德宗令神策军前往迎敌,却不料在京城的神策军竟然无一人前往。德宗无奈只有仓皇出逃。而在逃跑的过程中,紧紧跟随唐德宗护驾的竟只有宦官窦文场和霍仙鸣所率之人。文武大臣如姚令言、源休、张光晨等纷纷附逆,叛军遂拥立朱沈为帝。德宗逃至奉天后,朱砒立即向奉天进军,唐王朝顷刻之间就有覆亡的危险。而此时在河北平叛的神策军主要有李最部、阳惠元部和尚可孤部等。李晨等听闻径师之变,立刻从河北回军平叛。从河北回师的这几支神策军本就为原镇守京城的精锐之师,战斗力强,且这些神策军将也多为良将。李晨、尚可孤和邢君牙等皆能精诚团结,配合作战。其间虽又经朔方赴难之李怀光的叛乱,但仍能凭借以神策军为主力平息叛乱,使德宗重回长安,唐朝转危为安。   这次径师之变对唐德宗打击甚大,使他全面改变了建中年间的政策。对于河北藩镇父子相继的情况不再过问,而对于中央禁军来说,最大的变化就是将禁军的主力神策军重新交由宦官执掌。因而径师之变最大的赢家有两个,一个是神策军,另一个是宦官集团。这次能够镇压叛乱,克复京师对唐王朝有再造之功的军队便是神策军。它强大的战斗力和对唐王朝无比的忠诚,都在德宗心里留下了深深地印象。从战斗力来看,神策军能够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多次扭转战局,最终平定所有叛军;从忠诚上看神策军的表现也是无可比拟。由于种种原因,前来赴难的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竟然也发生叛乱,这对德宗的心理造成了很大冲击,与神策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加深化了德宗对神策军的好感。在径师之变中因为原神策军统帅白志贞的无能,使得德宗被迫出逃。而在此过程中许多文武大臣都背叛了唐朝成为逆臣,这些人中有德宗曾经甚为器重和信任的臣子,如姚令言、李忠臣和朱批等。故而这种情况使得德宗对于这些文臣武将均产生了不信任感。   反观宦官集团在这次事变中的表现,宦官窦文场、霍仙鸣自始至终均忠心耿耿的陪伴在德宗左右,并率领卫士勤王护驾。这些情况使得德宗在心理上产生了对比。一方面是纷纷附逆的文臣武将,而另一面却是忠心耿耿的宦官集团。自然而然,德宗对于宦官集团产生了强烈的信任感和亲切感,于是摒弃了建中初年疏斥宦官,亲任朝士的政策,开始大规模的放手使用宦官。   从深层次讲,在唐德宗时期,对于皇权统治的主要矛盾仍然是藩镇与中央政权之间的矛盾,出现了李希烈、朱泚等欲取唐而代之的藩帅。而皇权与宦官之间的矛盾在当时来看并不是主要的矛盾。因而在径师之变后,德宗一改建中年间的政策,再次将兵权交给宦官。这也是中唐以来唐朝最高统治者对武将不信任和防范政策的延续。   德宗自兴元返回后,对于神策军的统辖权进行了重新的安排。《唐会要》卷72《京城诸军》载:“兴元克复。晨出镇凤翔。始分神策为左右厢。令内官窦文场王希迁。分知两厢兵马。”将神策军分为左右厢,分别以宦官统辖。但对于神策军分为左右厢的时间,史料中的记载相互矛盾。在《新唐书·兵志》中记载在唐代宗永泰年间神策军便已经分为左右厢。唐长孺先生在这个问题上认为在兴元以前神策军不可能分为左右厢,其神策兵马使实为神策都知兵马使的偶误。而对于史书上屡屡出现的关于神策军分左右的记载,如:《旧唐书·李晨传》云:“代宗留居宿卫,为右神策都将。”等。黄楼在其论文中认为“此时的神策军左右厢是指如藩镇军队中的左右厢,皆统于节度使下,实为一军。而现在所讨论的分为左右厢,并不统于一军,而是分由两位宦官监军,实为两军。”我认为最后一种说法在现阶段来看较为合理,神策军分两厢的时间应为兴元克复之后,其他史料所载代宗年间便出现的神策左右两军的记载应为同一军内的左右两厢,所以神策军正式扩充为左右两厢的时间应该是唐德宗兴元元年。   从兴元元年(784年)十月德宗令窦文场与王希迁两位宦官任神策军左右厢兵马使,便重新开启了宦官把持军权的历史。此后德宗重建神策军的步伐继续前行。贞元二年(786年)九月,德宗对实力日益强大的神策军从组织结构上进行了改编,将原神策左右厢扩充为神策左右军。设置大将军二人,正三品;将军二人,从三品。《唐会要》卷72《京城诸军》:“贞元二年九月二日。神策左右厢。宜改为左右神策军。每军置大将军二人。秩正三品。将军各二人。从三品。其职田棒钱手力粮料等。同六军十二卫。”另外设置“监勾当”的职位,令中宫充任。使得宦官对神策军拥有一定的领导权,但此时的神策军并非完全由宦官执掌,“监勾当”的职位表明其性质仍为监军。而神策军大将军与将军对神策军也有指挥权。《册府元龟》卷134《帝王部·念功门》:   “三年十一月癸亥,以神策军大将军莫仁摧为左晓卫上将军。丁卯,以河东兵马使兼御史大夫张元芝为神策军大将军。己已,诏:‘奉天定难功臣、左神策将军兼御史大夫武陵郡王孟日华于洪州安置,仍赐绢百匹,充家口路粮,至彼委本道都团练使给十人衣粮,以时存问’。初仁摧出官,日华自谓代之,既授张元芝,日华忿于众曰:‘吾于国有功,且久次当迁,今以大将军授元芝,吾宁贬黜不能事也。朝廷用人失序,何以致理。’大垢拂衣而出。监军窦文场大怒,列状请诛。帝念其功,故黜谪之。”   从这段史料中可知神策军大将军莫仁耀和将军孟日华在神策军中是拥有一定实权的,而宦官的权力虽然没有达到直接处置神策军将军的程度,但由于皇帝的信任和支持完全掌握神策军也只是时间问题。   神策军的控制权完全交予宦官是在贞元八年十一月,以左神策军大将军柏良器左迁右领军为标志,自此宦官开始全面掌控神策军。   “左神策大将军柏良器,募才勇之士以易贩篙者,监军窦文场恶之。会良器妻族饮醉,寓宿宫舍。十二月,丙戌,良器坐左迁右领军。自是宦官始专军政。”   贞元八年后,原神策军大将军与将军再无实权成为了一种虚职。宦官集团虽然掌握了神策军的全部权力,但在职位设置上来说,其仍然是监军性质,没有名正言顺的职位。故而在贞元十二年(796年),唐德宗专设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一职,以窦文场和霍仙鸣充任。“以监勾当左神策窦文场、监勾当右神策霍仙鸣皆为护军中尉,监左神威军使张尚进、监右神威军使焦希望皆为中护军。”   神策中尉的设立,标志着宦官集团典兵的制度化。宦官从李辅国开始初掌禁兵,后经过程元振、鱼朝恩相继领兵,但这些权阉都是凭借自己的个人权势执掌禁军,属于个人行为没有形成制度化。故而这些权阉的个人权势一旦消失,宦官典禁军的权力也可能随之消失,如鱼朝恩死后便不再由宦官典军。但神策中尉制的设立,就意味着宦官集团不再是凭借个人权力来掌控禁军,而是通过正式的行政职务用正规的制度来控制军队。这样就使得整个宦官集团与神策军紧密的结合起来成为一体。即使中尉易人,也不会影响神策军与宦官集团的关系。但同时也应该看到德宗虽然将兵权交到宦官手中,却将神策军分为了左右两军且分别由不同的宦官充任,使得神策左右军之间有所制衡,不至于出现肃代时期由一人独掌禁军的情形,最大限度的减轻了宦官集团对于皇权的威胁。   所以神策中尉制的建立,无疑是中唐以降在中央政局权力分配上发生的一件有深远意义的大事,以制度化的方式确立宦官典兵制度。虽然德宗将神策中尉由两位宦官出任,但将禁军与宦官集团结为一体的事实却使得宦官的势力大为增长。因而司马光对于唐代宦官势力专权“成于德宗”的论断是正确的,德宗以后宦官得势,其后十一位皇帝中竟然有八位是由宦官拥立的,可见神策中尉制对于唐朝历史的影响是极其重大的。      第211章 掌控四镇(八)   对于要不要在军中引入后世某党的“政委制度”,李曜实际上也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确切的说,是他在出任洺州刺史之后,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到出任河中节度使时,更是花费了很长时间,综合考虑了各方面的关系之后才下定引入这一制度的决心。   政委制度,在后世和平年代颇受争议,有些说法认为这一制度使得“国家国防军”成为空谈,军队成为政党专政的工具。当时他作为国企高管,对此自然不便置评。但在如今,他穿越到了唐朝之后,想法却是不同。   某党在实施了军政委制度之后,数十年间,无论战争年代或是和平年代,至少从未出现过部队成编制的叛变投敌情况,党对军队的领导权是毋庸置疑的,比如说某位曾经一呼百应的党和国家领袖,在叛逃国外时也调不动哪怕一支成建制的部队,这就是明证。所以李曜认为,这种能够维持和保证军队极高忠诚度的制度,对于身处唐末乱世的他而言,毫无疑问是非常有借鉴意义的。   大唐当然没有政党,但大唐有藩镇、有节帅。李曜自己,就是节帅之一。   要知道大唐自安史之乱后,各地藩镇之中逐杀节帅的事不胜枚举,虽然他如今并不担心会出现这种兵变,但任何掌权者都会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权力抓牢,纵然李曜也不例外。   拥有足够大的权力,才能使在历史上曾经真实出现的五代乱世被消弭于无形,而在当下的大唐,权力来源于兵权,这一点毫无疑问。所以不论从哪方面看,引入军政委制度都是利大于弊的。   但军政委制度在后世实施过程中所显露出来的一些弊端,李曜也必须尽量化解。刚才李筠所提到的这个最终决定权的问题,就是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   军政委也好,教导员、指导员也罢,说穿了,其实就是政治监军,另外肩负了类似西方随军传教士曾经做过的思想引导工作。大唐的监军可少?真不少,但起到作用的有几个?或者说,真正起到让藩镇忠于大唐这个作用的有几个?因此军政委制度不同于简单的监军。   同时,李曜也不能容忍“监军”对军事主官在作战问题上过分考虑其他情况,以导致战争失利。某党在“雪村战斗”后痛失爱将,因此改变了政治主官在战斗时也拥有最终决定权的规定,改为作战时由军事主官掌握,正是这个道理。   所以李曜最终的处理办法是多方面的。   首先,在非战争时期,各项事务均有军事主官掌握,但指导员拥有质疑权和否决权。质疑权的意思就是,指导员可以要求军事主官单独或者公开地对某些事情做出解释;否决权的意思就是,如果指导员不接受这一解释,可以要求暂缓执行,上报上级,做出最终裁决。另外,为免“上级”玩忽职守或可以包庇下级军事主官,指导员最高能上报“两阶上级”,称之为“越级申述”,即队正和队指导如果争执不决,队指导可以上报旅帅和旅指导,由旅级机构(也就是“营”级)做出决断,但如果这位队指导对这个决断不服,还可以直接上报到“军”,由都指挥使、军指导做出决定。   但为了保证“上级权威”,也就是历来所说的“军中自有阶级法”,因此李曜又规定:申请“越级申述”的申述的下级指导员,如果申述失败,将就地免职。   其次,在战争期间,如军事主官与指导员出现争议,则军事主官拥有最终决断权,战后由上级判断对错。有鉴于一般会闹到由上级判断对错的情况一般都是发生在战斗失利之后,因此那个时候军事主官通常都是“责任人”,所以李曜也给予了军事主官“越级申述”的权力。当然,申述失败的结果也是就地免职。   其实这里头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军事主官真的领导了一次失败的战争,罪名太大,弄不好就是死刑,那么他肯定要申述,而越级申述失败的结果也不过是就地免职,因此他获得了两次申辩的机会。   然而李曜认为这是值得的,一个好的指挥官,其培养绝不容易,他不能容忍一个优秀的指挥人才被自己的规定轻易害死。这道理就如同当初河中之战后他费尽心思,既要让史建瑭长记性,又不能真把他杀掉“以正军纪”一个道理。因此,给予军事主官两次申辩的机会,符合他设置这一制度的初衷。   再次,李曜设置的指导员,在平时的训练中必须参训;队级指导员必须熟知全队所有士兵的家庭和个人情况,包括个人爱好等,而旅(营)级指导员必须了解到火长,以此类推;指导员在战斗时期,要求一直与军事主官处于同一战斗层面,如军事主官未曾撤退,指导员也不能脱离战斗,否则全体士兵均有权力当场击毙该指导员等等。   总而言之一句话,李曜给予指导员极高的地位,极大的权力,但同时也赋予全军上下监督指导员的权力。换句话说就是:权力与责任成正比。   听完李曜的详细解释,李筠不由问道:“指导员的设置,羽林军也同样执行?”   李曜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他是说羽林军算起来并非藩镇军队,而是天子近卫,如果也按照河中军的规定设置指导员,恐怕引起物议。   然而李曜却坚持道:“不错,左右羽林均按这一办法设置指导员职务。”   李筠望向李曜的眼神顿时有些不同了,但他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河中军派出多路探马向西探查李茂贞岐军动向,而李曜则开始华州军的临时整编。华州军的整编暂时来说肯定做不到河中军整编的层次,李曜只能进行遴选、重编和“掺沙子”。遴选是在约莫四万华州战兵中淘汰一部分老弱,最终遴选出三万战兵,其中最精锐的两千人按照习惯编入近卫军,剩余两万八千人分别编为四个军:定远左军、定远右军、靖远左军、靖远右军,这四个军也是按照河中军的编制,每军七千人。   重编无须多说,就是打乱了原先华州军的编制,全部重新再编,主要是为了预防原先那些小团体扎堆闹事。至于掺沙子,无非就是从河中军的基层抽调人手,充当华州整编军的中低级军官。李曜对后世抗日战争时期“日军基层军官素质决定其战斗力”的说法深信不疑,同时也相信只要掌握住了基层军官,基本上也就掌握住了部队这个观点。   好在李曜一贯注意培养自己军队中的基层骨干,他的军队一贯重视培养基层军官,因此突然抽调一批基层军官到新军之中,也不是太大的问题。而且相应的,这批原先多半是“副手”的基层军官忽然得以转正,对李曜的忠诚度显然也要大为提升。   这四个新军的都指挥使,分别安排为定远左军都指挥使白奉进、定远右军都指挥使咄尔、靖远左军都指挥使魏逊、靖远右军都指挥使陆遥。   但是这么一来,开山右军、摧城左军以及破阵左右军、定远左右军、靖远左右军合计八个军的副都指挥使就全面空缺了出来。于是李曜又很及时的宣布:八个副指挥使位置,将在与李茂贞作战结束之后,论功行赏!   以义凌之,以势迫之,以威压之,以利诱之。   奉天子之命来讨不臣,是为以义凌之;引河东为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同州,挟大胜余威南下华州,使韩建心惊胆战,是为以势迫之;大军入城,即行雷霆手段,强行整编,毫不通融,是为以威压之;空出八大副指挥使高位,又使任何人均可以军功来争取,是为以利诱之。   李曜的政治手腕,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但令许多人不解的是,李曜除了整军之外,几乎“忘记”了所有别的事:对于韩建,未曾宣布处罚;对于投诚的李巨川,李曜只是命他“帐前听用”,并未给予一官半职;对于主动来投的前捧日都头李筠,李曜也同样未曾启用。   天子行在对这一切,均无任何表示,行在和节帅府同时沉默,使得任何人都不愿主动提起,以免祸从口出。   一个月后,李曜忽然出兵,除留破阵右军驻守华州之外,亲帅开山左军、开山右军、摧城左军、破阵左军、定远左军、定远右军、靖远左军、靖远右军以及护国近卫军共计九个军,战兵六万余,辅兵四万余,合计十万余大军,号称十五万,放弃长安不管,忽然攻下长安北边的耀州,直扑长安以西、凤翔以东的乾州!   如果李曜拿下乾州,就一举切断了长安和凤翔、邠宁之间的联系,而李曜则东可以围困长安,西可以进击凤翔,北可以拿下邠州。   李茂贞闻讯,立刻下令长安守军撤出长安,迅速向乾州集结,又同时下令邠宁、鄜坊等各处出兵,与他亲自统领的凤翔大军在乾州会合。   “乾州会战”,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准备工作。   然而就在此时,李曜却并不应战,反而忽然转头,大军南下,连刚刚拿下的耀州也不管,直扑长安,当真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乾宁四年九月初九,李曜第一次来到长安,大唐帝都。   许多人谈起唐朝,都有一种心驰神往之感,恨不得到大唐长安去过几天舒心日子才好。实际上,眼下到了长安的李曜,看过了长安的模样,才知道唐代长安的老百姓也不好过。那繁荣的市场和令人赞叹的都市生活,并没有给下层社会带来多少好处。   就拿李曜眼前的长安城来说,宏伟、壮丽,无与伦比。但却不要以为城内的市民能沾上多少光。那个庞大的城垣,在李曜看来,只是皇权物化的极致而已,在社会经济和社会生活中并不重要。它的规模巨大、宫阙辉煌、布局规整、市场繁荣,恰恰反映出中国古代国家与社会、特别是皇权与社会的对立。   在眼前这个长安,规模巨大的城垣和辉煌耀眼的宫阙,毫无疑问是为了体现并象征皇权的神圣与帝国的伟大,而不是其他。这种皇权的神圣和帝国的辉煌,不是建立在与民众、与社会的一致上,而是建立在二者的对立上。因此,都城之“大”,正是为了压榨出编户齐民之“小”;高耸入云的宫阙,正是为了比照出芸芸众生的低下。李曜穿越前,在地面建筑保存完好的北京故宫参观,就得到过这种感受。   站在午门外,所感到的不仅是辉煌,而且还会感到深深的压抑,感到自身的渺小。不但平民百姓要匍匐在都城的脚下,而且整个城市还要匍匐在皇宫的脚下。即使在皇宫内部,无不直线多而曲线少,金碧辉煌多而玲珑秀丽少,虽嵯峨却也呆板,虽宏伟却也僵滞,威严有余而活泼不足,象征性强而实用性不够。一般人在这种辉煌面前,除了诚惶诚恐、俯首称臣以外,还能感到什么呢?   大军临空城,自然轻松掌握城防,李曜入城之后,亲自视察全城。在长安城中,最威严的莫过于宫城,其次就是皇城。宫城是皇帝所在,皇城是中央衙门所在,其威严壮观,普通百姓看着就会发抖。   李曜望着宫门,忽然觉得,后人对它的自豪,可能不过是那时的自己,仿佛可以支配它的一种“主人”式虚幻错觉,至少现在的平民在那里可丝毫不会感到自豪,那些远远打量着自己这个克复长安大功臣的民众,只能在外郭城那低矮的住宅里,接受那种“天子脚下”所必须的特殊约束。   从唐代起,把普通民居所在的郭城也纳入了皇权至上的都城布局之中。表面上,郭城与宫城、皇城构成了一个整体。实际上,郭城的自由度和发展空间由此丧失殆尽。隋唐以前,都城建设一般只考虑宫城,即小城,居民区则顺其自然,无规则状,没有与宫殿形成布局上的配合。这种居民区的杂乱无章不足以衬托君主的伟大,但却使其具备了相应的发展空间和社会自由度。而隋唐长安则把民居和市场均纳入了都城整体,使其成为宫城和皇城的陪衬。最明显的,就是坊里的设计,基本不考虑居民生活的方便,只考虑服从于皇帝的权威。   外郭城南北排列十三坊,据说就是象征“一年有闰”;皇城正南的坊里东西四列,据说是“以象四时”;从皇城起向南排列九坊,据说是“取则《周礼》王城九逵之制”。每坊环筑坊墙,形成城中之城,具有高度的封闭性。“坊有墉,墉有门,逋亡奸伪,无所容足”。而且皇城正南的四列三十六坊,因为向北正对皇城和宫城,建筑者认为“北出即损断地脉”,“不欲开北街泄气,以冲城阙”,所以只开东西二门,不像其他坊四面开四门。少开两门两街,必然会对坊内居民造成不便。所有坊里,除三品以上高级官员和勋戚权贵住宅可由坊中临街开门外,其余人等一律向坊内开门,不得直通街衢,更是使坊内居民生活受到诸多障碍。但是,无论你在生活上有多么大的不便,你只能对有幸住在首都感恩戴德,而绝不能对绕着圈儿走路有所怨言。那些“盲流”之类,更不可能随便“流窜”到这一“首善之区”。辉煌给普通百姓带来的,除了不便以外,还有什么呢?或许也只就是心理上的一点慰藉了。   由于坊里布局目的在于体现皇权的伟大,所以,尽管靠南坊里居民稀少,却仍照设不误。正南距郭城南门明德门尚有两坊的开明坊,“虽时有居者,烟火不接,耕垦种植,阡陌相连”。兴庆宫正南第五坊升道坊,“尽是墟墓,绝无人住”。因此,郭城南侧的各坊,居民不多,本无设坊的必要。之所以设坊,显然只是一种政治需要,是“只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的古代版本。这种“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呆板整齐,李曜记得宋人曾赞誉为“畦分棋布,闾巷皆中绳墨”的“一代精制”,但在李曜这个习惯“市场经济”的自由论者看来,究竟是适应居民生活生产的需要还是束缚其需要,一眼即明,根本无需多辩。   品味,感受。骑马漫步长安的街道上,李曜边看边思索,他知道,长安虽看起来雄伟壮观,但有很多地方都是需要改造的,而改造的主要构思,只可能出自与他的脑子里。   作为都城,长安的街衢极为宽广,而且方向笔直。“街衢绳直,自古帝京未之有也。”据考古实测,除横街外,其他街道,包括郭城街道,最宽者近六十丈,通城门的大街多宽三十多丈以上,最窄的顺城街也宽近十丈。在如今的交通条件下,这么宽广笔直的街道,显然不是为实用性的交通而设,而是为统治需要而设。空旷的街道,高耸的坊墙,封闭的闾巷,使居民无处不在大唐帝国的庞大身影之下,看起来壮丽巍峨,实际上在李曜看来,也等于造就了国家强暴社会的文化氛围。   后世许多人都对长安的市场繁荣深信不疑,然而李曜经过仔细考察,却发现许多问题。长安的市场,以东西两市为代表。而规模如此巨大的都市,把商业区限定在两市,这种“集中统一”的管理模式,应该与社会发展的需要以及经济活动的实际是高度不适应的。如果说长安市场贸易有过繁荣的话,那应该也只是一种专制集权帝国的畸形繁荣。   东西两市各方六百步,不过李曜实测之后,发现其实要大一些,但是均不超过后世一平方公里的大小,相对于百万人口的大都市来说,这点商业区实在是太小了,仅仅占城市总面积的百分之二。加之高宗武周时还在东西两市设立了常平仓,修建了放生池,又占用了相当一区地盘。常平仓的储粟大约在二三十万石之间,其面积不小。常平仓加放生池以及市署管理机构占地之后,真正的贸易区域实在寥寥无几。在这样一个面积和空间十分有限的市场中,到底能容纳多少大商小贾,有多少普通居民能够受惠其间,是大有疑问的。而在李曜问过随行官吏之后才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东西两市并不是为一般居民服务的市场。   同整个城市布局相适应,东西两市的建筑规整划一,由井字形街道把市场划分为九个区域,市中央设置市署和平准局进行管理。各种店铺集中设置,形成不同的“行”。为了求得店铺的整齐,中宗时曾专门下诏称:“两京市诸行,自有正铺者,不得于铺前更造偏铺。”这种禁置偏铺的做法,显然不同于今日的禁止占道经营,因为唐代两市的道路两侧有两米多深、近一米宽的水沟,偏铺不可能伸展到水沟之外的街道上。各行的集中设置、显然不是经济规律的反映,而是官方控制的表现。   所谓的“行”,并不是由贸易活动自然形成的行业,而是古代在行政干预下形成的“某某一条街”。这种集中设置的行,不是商贸活动的发展需要,而是一种“供给”制的需要。如果从东西两市主要是为政府服务的角度来考察,从政府的“方便”来考虑,不难得出合理的解释。   东西两市的位置,都临近皇城和宫城,显然其贸易活动主要是为皇室贵族和官僚集团服务的。而西市的繁荣,又以“胡商”最为著名。胡商所经营者,多为珠宝珍贵,非寻常百姓可问津。因此,东西两市,从设计思想到实际效果,主要是为宫城和皇城以及周围的官邸豪宅服务的,“公款消费”有可能占主要地位。李曜忽然想起后世许多文章引吴凑任京兆尹时请客一事为例来说明两市饮食业的繁荣。“两市日有礼席,举铛釜而取之,故三五百人之馔,常可立办也”。其实,这同后世某些贫困地区的餐饮业和娱乐业畸形发达没有什么两样。以东西两市某些豪华奢侈消费说明长安城已经成为全国的经济中心,本身就论据不足。另外,最为文人称道的平康里(坊),即青楼,恰好就紧挨着皇城。所以在李曜看来,即使在古代中国,色-情业只有紧紧傍上权贵才能昌盛,似乎也早已成为铁定的法则。   东西两市的店铺规模都不大,李曜随意看了看,最长的不过三丈余,最短的只有一丈余,进深均为一丈余。不过他又发现,许多店铺乃是官贵修造,租赁收利。从店铺的租金来看,其商业的繁荣程度颇有疑问。众所周知,租金的高低反映着铺面商业利润的高低。而在唐朝最为繁盛的时期,官定租金限价月不过五百文。玄宗曾为此颁发诏书称:“自今已后,其所赁店铺,每间月估不得过五百文”。显然,由租金之低可以推测出一间铺面的每月利润是十分有限的。   至于唐朝中期以后,朝廷对两市商贾的“借钱”盘剥,增加商税,括僦柜质,间架除陌,特别是宫市白望,对商贸活动的打击摧残累累见诸史篇。这时候李曜想起来一件事,德宗在建中三年“借京城富商钱”,“大率每商留万贯,余并入官”,“大索京畿富商,刑法严峻”,“人不胜鞭笞,乃至自缢,京师嚣然,如被盗贼”,才搜刮得八十万贯。经京兆少尹韦祺建议,又按僦柜质库法,四取其一,再搜刮得二百万贯。这样一场声势浩大、动用国家暴力、激起了罢-市抗议的行动,几乎扫荡了长安市场,所得不过如此,仅够帝国两个月的开销。即使考虑到富商的抵-制和隐匿,也反映出长安商贾的资本和流动资金十分有限。长安市场的所谓繁荣,由此可见一斑。   唐都长安在中国都城史上具有代表性。长安城的设计建设,就其本质来说,是皇权的物化,它给予人们的观感,是天子的威严和王朝的神圣,是和当时的皇帝制度紧密结合为一体的。它充分反映了其作为政治中心的威严,而远远没有经济中心的风采。   对于这样一个长安,李曜显然是不会满意的。改造长安,势在必行。   当然,这得等眼前这一场与李茂贞之间的战争取得胜利之后,才能实行。   -------------------------------   朱温回汴州已一月。兖州来报,葛从周病情稳定,日渐好转,手脚已能活动,也能说得简单话语。朱温这才心安,令他安心养病;同时决议三伐河北,他想着张存敬在众将之中跟随自己最久,遂拜为河北招讨使,带领氏叔琮、杨师厚、徐怀玉、康怀贞、王重师部并魏博兵共计五万军讨伐燕、定。   张存敬五万大军此番绕过沧州,兵锋直指幽州,势如破竹,仅一月时光,连下景、瀛、莫三州,合县城共二十余座,军至瓦桥关下。刘仁恭前进显然不能,只能固关自守。此时北方刚刚入冬,忽降大雨,道路泥泞难行,军士衣着单薄。张存敬宣谕众将道:“大王志平河北,今已三番用兵,莫非要功败垂成么?”   诸将皆回应道:“倘是不愿,却该如何是好?我等愚鲁,全凭招讨决断。”   张存敬道:“我意!中山近在咫尺,而雨量较小,道路仍能通行,可先攻取!”众将从命。张存敬遂移师定州,分氏叔琮、杨师厚两万兵取祁州。   那前时的中山(义武)节度使王处存早已亡故,其子王郜袭位,也取晋王的郡主为妻。闻张存敬来犯,便派季父(叔叔),都知兵马使王处直率五万大军拒敌。   王处直说道:“汴军来势汹汹,因大雨而移师攻我,军士衣着单薄,必不能持久,请依城为栅,待其师老而出击。”   孔目官梁汶自认受王郜宠信,此时忍不住显摆一下,说道:“昔日燕、赵兵曾以十二万攻我,当时我军不满五千,犹能一战而胜。今张存敬兵不过三万,我军却已有五万,怎么反而怯战,欲依城自固呢?”王郜便以梁汶说的有理,令王处直领兵出击。王处直无奈,只好出兵,两军相遇于沙河边的怀德驿。   话说汴、定两军相遇在沙河边的怀德驿。张存敬从容御敌。那义武虽有五万众,却是十几年少有实战过的,怎敌得过汴军久战之新锐。一番厮杀,义武军大败,死者过半,丧失大将十五名。王处直由亲从保护,逃回城中。   梁汶对王郜说道:“处直败军之将,当论罪定斩,以安军心!”   王处直怒目铜铃地呵斥道:“梁汶无知,妄言出兵,才至有此败,这等祸国殃民之徒,不斩不足以平民愤!”   那王处直乃是王处存的同母胞弟,年岁虽然长王郜不过几岁,在军中却是很有威望,才情也是远在王郜之上。王处存弥留之际,本来是要将州事付他的,正因为梁汶谏言:“有嫡子不当传弟!”方使得王郜袭位。这番王处直与梁汶摆开了你死我亡的架势,在座的将吏便纷纷声援王处直,要求处死梁汶。   王郜此人才情确实平平,见了这般情况,北面而坐却惊骇的不知所措。只见边上有一人凑到王郜跟前,说道:“郎君还是先从众人之请吧,否则恐将有废立之灾呀!”   王少帅转头一看,才知此人乃是安元信。这安元信出生将门,自幼习骑射,曾事李克用,曾跟从李克用镇压黄巢起义,僖宗光启年间,吐浑赫连铎部寇掠云中。李克用闻讯后即派安元信率兵前往抵御,结果在居庸关被赫连铎击败。因李克用治军严厉、性格急躁,安元信怕回去受罚,于是投奔定州王处存,受到厚待,被授为突骑都校。   他当时逃到定州,被王处存收留,王处存将情况言明李克用。李克用看在王处存的面子上,赦免了安元信之罪,许他留事中山。王处存于李克用加封晋王那年病卒,安元信便成为王郜的亲信。王郜很是倚重他,乃将梁汶处斩。   王处直既除梁汶,便请王郜移书张存敬,求罢兵修好,以缓其师,然后向晋王及刘仁恭求救,或可保的中山。王郜六神无主,哪里还敢不从。   张存敬接到王郜书信,却一眼看破,说道:“此乃缓兵之计!我必须在晋、燕援兵到来之前,攻下定州。”遂下令全力攻城。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并进,不几日已攻陷外郭。   王郜大惊,问策安元信。安元信说:“势已难支,只有先往太原避难,徐图收复。”   王郜想只有这条法子了。却听王处直又不赞成,挥泪泣谏“不可弃了你父我兄之基业!”这显然是自编自导的演戏。   王郜其实心如明镜,将士多不听己,都是被这个季父收买了,但此刻无力回天,也就去意坚决,乃对季父说道:“侄儿无才无德,不能守的父亲基业。今日就将中山托付给季父,愿季父能存我中山王氏。”说完,移交符印,自携妻小及安元信往太原去了。   王处直成功取得定帅,但是他利用外敌入侵来夺位,也不免因小失大。虽然他事后率众力保牙城,以致张存敬一时也不能攻下,但易旗改附,屈身为仆已是在所难免。   晋王李克用得知张存敬移师中山,未待王郜求救,其实已派周德威率二万大军自飞狐关东下来救,可惜王郜与安元信全然不知。此时周德威已下飞狐关来,正在往定州赶。可王郜走的却是缚马关,与周德威错过了,到太原后才得知,因而悔恨不已,忧愤成疾,不久就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   周德威下飞狐时,梁军氏叔琮、杨师厚已经攻下祁州,恐州民为变,竟然大肆屠城。杀得是“心情酣畅”,而后再将大军北上声援张存敬。   周德威得军报,对部众说道:“氏叔琮惨无人道,杨师厚太原叛逆,这等为虎作伥的恶贼,某等太原之将,必须给他们点教训。”众将皆尽同意,于是加速南下,拦截氏、杨。大军行至望都,两军相遇,周德威二话不说,挥师冲杀。   杨师厚由鸦军叛逃,见到周德威有心心虚,因而避战;氏叔琮呢,还陶醉在挥舞屠刀的快感中,不意周德威突至,仓促应战,怎能不败?二人战败,急忙往魏州溃逃,半路上正遇到朱温亲自带兵来。   朱温此时怎么会出现呢,原来,他收到军报,得知张存敬攻瓦桥关遇到大雨,移师定州。就料到军士必定因雨而寒,在一个,也是为张存敬鼓气,便亲自押送过冬棉衣赶来。他见到氏叔琮、杨师厚败逃,又听说他俩屠杀祁州,那心中无名怒火犹然升起三千丈,欲斩二将,却被刘捍劝谏,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饶他二人性命,可换来忠心。朱温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便将二人降职留用,一道进军望都。   周德威得知朱温亲自到来,又得知王郜已弃城逃往太原,估摸中山已难保,想想自己手头兵力不足,就算搞得定张存敬,也搞不定朱温,只好也退军了。   朱温来到定州城下,给将士分发过冬棉衣,汴军因此士气大振。此时张存敬已攻牙城数日,城几乎就要摧毁了,于是就来挖最后的一篑土。王处直在城上看见朱温亲自到来,也就知晓天命如何了,于是请与朱温答话。   城楼上,王处直对朱温高呼道:“本道事朝廷尽忠,在大王面前也未曾相犯,却为何来攻我?”   “你为何依附河东,屡屡为其爪牙?”朱温冷冷回道。   “我兄长与晋王同时立勋,封疆临近,并且结为婚姻,修好往来,我依附河东便是常理。大王如果不满意,我王处直请从此改图,如常山之状,伏事大王就是了。”   朱温大笑道:“王公果然识时务!我也惜兵爱民,不忍取代,就为公奏请义武节旄,不要忘记向我朝贡。”于是再令刘捍单骑入城宣谕。王处直受命改图,以帛缯十万犒师。   而幽州那边,刘仁恭得到王郜求救,也知晓唇亡齿寒的道理,就派刘守光率大军十万来救定州,可惜他这十万大军却多是强掳充军的百姓,未曾训练几日。刘守光军至易水边,已闻王处直受降,中山改图,于是就地扎营不前。   张存敬对朱温说道:“刘守光扎营易水,正在进退两难之际,防备必然松懈。末将请往袭营,必可大胜。”朱温以为然。果然,次日张存敬回报,易水奇袭成功,斩获六万众!朱温对此十分淡定,这似乎都是在意料之中,对结果似乎还不满意。他对存敬说道:“刘仁恭乃是鹰鸷,不可再留,必须全力攻下幽州!”   张存敬领命,方欲领军而去,却不料崔胤派信使携带书信赶到定州。朱温看后,面无表情,权衡轻重半晌,他便将张存敬唤回,对他道:“长安有变,攻取幽沧暂先搁置。”恰好刘仁恭因易水大败,也遣使来修好,请幽、沧如赵、定事,并送幼子刘守奇为质开封。朱温正好乐得作个顺水人情,当即准许,取来人质并钱帛近百万返回汴梁,处理长安之变。此战之后,河北于是改易,魏博、邢洺、成德、义武、义昌、卢龙六镇全部臣服汴梁!   却说长安之变,是什么情况?这要从崔胤拜相说起。景福二年,崔昭纬联合李茂贞推荐崔胤为相。可是崔胤为相后却朱温暗中相通,反把崔昭纬逐出朝堂,绝岐山而附汴梁,把持朝政。李晔深知崔胤是大奸巨滑之臣,先后于乾宁二年,王珙兄弟争河中时;乾宁三年,李晔幸华州时两次罢相。然而崔胤却两次均依赖朱温,使李晔迫于形势,无奈两次罢黜都是不足半年后,被迫起复。等到朱温伐河北,擅自用兵,李晔欲使藩镇罢兵,却又不能制止汴梁,崔胤每每在李晔面前为朱温歌功颂德,使的李晔大为恼火。正逢岭南清海节度使薛王李知柔大病弥留,请除代。李晔俟机而出崔胤为清海节度使,三次罢其相;以王抟代替。   崔胤盛怒,仗着朱温的势力,竟然不行,找到左谏议大夫韩偓处,向他诉愤道:“如今天子身侧,神策军、枢密使仍为宦官掌握,神策军两中尉刘季述、王仲先;两枢密使宋道弼、景务修勾结河东李克用、凤翔李茂贞,左右天子耳目。我崔胤为相,勤勤恳恳,辅弼朝政,今日罢相,也是被四宦竖所诬谮。宦竖不除,国无天日!请致光兄在天子面前,为我仗义一言。”   那韩偓即是昔日与梁震、敬翔等同为郑府落第秀才的韩致光。罗隐尚书省题反诗当夜,众人全都脱离长安,远走他邦;韩偓独归万年乡下,仍不忘取功名之路,仍把圣贤书来读。待到黄巢覆灭,僖宗回銮,再一试而中第,官一路做到左谏议大夫。李晔在华州时,用朱朴无功,韩偓乃上言,请天子韬光养晦;李晔派太子游说藩镇,请息兵养民,也是韩偓的主张。自此为李晔所依重,出入于天子身侧,李晔常与他单独探讨天下大事。崔胤深知其地位重要,尽管职品在己之下,也是主动去笼络。韩偓却是嬉笑应对,既不与他同流合污,也不指责他恣意妄为。   今日却见崔胤寻来,要求协力铲除宦官,这完全出乎韩偓意料之外。他深知此事甚为棘手,略一思考,回道:“为臣之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缁郎今日罢相,何必迁怒于人。天子圣明,他日知缁郎委屈,必然再次召回,此处我韩偓可为你一言。南衙北司系天子两翼,愿缁郎勿生倾轧之念!”   崔胤自讨了个没趣,叹道:“致光愿作和事老,抱愚忠李唐之心不死,我崔胤不强迫。然而有一言相劝,愿公深思。李唐危殆,亡已无日,取而代之的必为藩镇之强者。北司依附晋、岐,可是晋、岐已衰,今时的强藩,唯汴梁一家,河北即将归服,东平王取天下指日可待!致光须为他日荣辱早作打算!”说完乃退。   韩偓待崔胤走后,急忙入宫,觐见李晔,奏道:“崔胤不可罢相!如今南衙北司,互为朋党,各自依附强藩,势力相对平衡。崔胤一旦罢相,必致南北攻击,无论谁胜谁负,平衡一旦打破,则加速国家灭亡!”   李晔闻言心中有气道:“近日坊间传遍俚语‘天子出幸易,崔胤罢相难!’朕不信,国家拿那些武藩没奈何,还奈何不了一个文相。”遂不从韩偓,传诏崔胤即刻赴广州。   崔胤无奈,只好起身。临行却修书两封,一表朝阙,一移汴梁。给汴州朱温的自然是把情形描绘成自己委屈,对汴州不利,请朱温出手;而给李晔的奏表,是这样写的:   臣离中枢不可悲,可悲者宦竖专横,陛下必为蒙蔽,甚有废立之忧。臣临行涕泣顿首,宦竖务须剪灭,除恶务尽!则朝堂清明,社稷可存!   李晔见到这奏表,怒不可遏,便问王抟对这事有什么意见?   王抟见天子问话,从容奏道:“人君当明识大体,无所偏私。宦官擅权的弊端,自古便有,谁人不知?看眼下的形势不可猝然剪除,国家如今多灾多难,宜等候这些灾难渐渐平息,再乘机会。”表明态度后,又说道,“愿陛下不要将臣说的话轻易泄露,以加速奸小妄起变端。”   李晔深以为然。然而李晔不轻泄,崔胤难道就不能知晓?李晔身侧早已布满其耳线。王抟将宦官定性为“奸小”,传到崔胤耳里,却以为是指己,遂于赴任途中,再上一表,道:   王抟奸邪,已为宦竖辈外应,陛下切不可听之!   当时正是征服常山后,朱温回到汴州。接到崔胤书,便上表称:   王抟与枢密相表里,同危社稷。崔胤不可离辅弼之地,请陛下收回成命。然则,臣将携兵入阙,清君之侧!   表章连奏数道,李晔畏惧藩镇,见表大惊,更何况此时举朝正因为王镕改附而震荡不安。李晔怕朱温出兵干涉,迫于无奈,只好将崔胤召回。当时崔胤方行到湖南境内,正应了坊间“天子出幸易,崔胤罢相难”之说!   崔胤三罢三复,与朱温内外勾结,遂将王抟与两枢密宋道弼、景务修罢出朝廷,不久又想赐三人自尽;因刘季述、王仲先掌管宿卫,手中有兵,尚未敢轻动;而以另一宰相徐彦若位在己上,硬是逼其辞相,出为清海节度使。自此崔胤专制朝政,势震中外。   然而王抟罢相,却惹恼了河中节度使李曜。李曜能有今日,王家出力甚多,而且按照他的规划,今后需要用到王家的地方也颇为不少,因此一闻王抟罢相,深恐他遭遇不测,于是立刻起兵,西进关中,要“迎官家回銮长安”。   等李曜到了关中,不久即平定同华,韩建束手就擒。李曜花了一个月时间整编华州新军之后,闻朱温在此北伐河北,遂放下后顾之忧,只留一军镇守华州、潼关,自己亲率大军西进与李茂贞争锋。   再一次使用围魏救赵之计调动李茂贞让出长安之后,李曜领兵进入长安,又派开山左军东去接李晔回銮。   待李晔回到长安,李曜忽然上表,主要说了两件事:其一,为朝廷安危计,请官家再设左右羽林,拱卫长安,因有神策军在,左右羽林可暂驻京畿附近军镇;其二,弹劾崔胤,并为王抟鸣冤,请李晔为其再复相位。      第211章 掌控四镇(九)   李晔此次得回长安,心中真是感慨万千。原本对沙陀势力疑虑甚深,谁料数次拯救大唐、拯救他这个皇帝的,竟然都是沙陀。李克用不必说了,李存曜的河中也是河东属镇,说起来,当初皇兄(僖宗)虽然千错万错,可将李克用列为宗室这步棋,算是真走对了。   前日,检校中书令、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河中尹、河中晋绛慈隰等州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子少保、冠军大将军、上柱国、陇西郡公李存曜上疏,请恢复王抟尚书右仆射、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次日一早,李晔便宣谕制文,使王抟正式复职。   王抟则于复职当日上疏,赞同李曜请重立左右羽林之奏,并请将左右羽林归于南衙。李晔紧急召见一干朝臣,开延英召对,商议此事。   枢密使刘季述强烈反对重立左右羽林,认为该军废置已久,神策军作为天子禁军,多有大功,骤分其地(注:因为李曜要求左右羽林屯驻在长安城外近畿诸军镇,这些军镇本属神策。)必使神策上下不满,不利于京畿安宁。   王抟正欲驳斥,李曜却淡淡地插了句话:“神策不满?”   刘季述被他眼神一扫,腿肚子有些发软,迟疑道:“这……军士若失军镇,必然心有所怨,此亦常情。”   李曜微微一笑,朝李晔拱手道:“神策作为天子禁军,原职拱卫长安,然则近年来,神策军威丧尽,累官家数次乘舆播越,可谓无能之极。既然神策不足以拱卫京畿,再立羽林,有何不可,有何不该?”   刘季述面色涨红,争辩道:“自巢贼作乱,神策一直未曾恢复元气,但近来已勤加训练,战力渐复,拱卫京畿,不在话下。”   李曜哈哈一笑,点头道:“说得好,说得好,刘枢密对神策果然知之甚深。既然如此,陛下,臣请陛下命神策出征乾州,击败岐军,以正其名。”   李晔哭笑不得,神策要是打得过李茂贞,还哪有现在这么多事,但李曜如此正儿八经地说了出来,显然只是为了将刘季述一军,他对宦官从无好感,自然不会为此驳了李曜的面子——实际上他现在人在屋檐下,也没这胆量,当下一脸正经,点头道:“朕意可行,刘枢密,你为神策左中尉,此事你看如何?”   刘季述不仅面上血红一片,而且青筋凸出,他哪里不知道神策现在的实力,就连华州的韩建逼迫皇帝,神策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在李曜出兵之后,突然反戈一击。韩建都奈何不得,何况李茂贞?李茂贞本就是神策出身,对神策了如指掌,神策军中还有不少将领与李茂贞一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神策出征李茂贞,还没动兵就已然败了!   这老宦官也是能豁得出脸皮的人,当下干笑一声:“神策虽有心一战,毕竟兵力不足,装具未齐,粮草也颇不济,护卫近畿或可勉力为之,出征凤翔则实有不便……凤翔边军强悍,如今可以克制者,唯蒲帅而已。若蒲帅愿出兵击之,老奴愿为蒲帅牵马执缰,摇旗呐喊,略振军威。”   李晔决定不了河中军的事,只能拿眼去看李曜如何回答。李曜哂然一笑:“李茂贞狂悖,军逼长安,使官家乘舆播越,其罪之大,实难再赦,臣为天子藩篱,若陛下委臣征伐,臣自不敢违逆,必倾心尽力,剿平逆贼。不过,臣毕竟是河中节度,未免物议,势必不能久留长安,征伐过后,必然回镇。然今日有李茂贞,来日未必不会再有这等悖逆之徒,若天子禁军乏力,总不能一有征伐,便召臣来。虽臣愿为天子尽忠,毕竟为藩镇节帅,境内也未必常年安靖,一俟有所牵绊不能前来,如何是好?因此臣以为,出兵击岐无妨,再立羽林也是势在必行。”   刘季述一时语塞,王抟立刻奏道:“臣以为蒲帅所言极是,神策为朝廷禁军,屡立大功,确实不假,然则近年来屡败于贼寇,已难独自拱卫京畿。国朝原有十六卫禁军,后因事渐废,如今既然事有不谐,何不再立,以观其效?再者,十六卫禁军也非立刻全置,只是先置左右羽林,依蒲帅所奏,每军编额七千,两军不过一万四千之数,难道便使神策生怨了?愚以为神策久沐圣恩,断不至于如此。”   他这一开口,一干南衙朝臣立刻跟进,有一个算一个,均是极言再立羽林的好处。   李曜冷眼旁观,心中暗笑:“南衙众臣只知道我将羽林划归南衙管辖,乃是对抗北司的一大利器,却不知道我这羽林,可并非当日太宗朝时的羽林。划归南衙,只是未免物议,而且还能得朝臣赞许罢了。不过话说回来,经过这次出兵,王抟与我便是真正的达成了‘统一战线’,有他在朝中为相,我就真让羽林听命南衙,又有何不可?反正‘军政委’制度一旦落实,今后真到了决断大事之时,还是得由我来拿主意。”   李晔心中对南衙再立羽林之事本就千肯万肯,所虑者不过神策军而已,现在有李曜表态,那代表的可不仅仅是河中,他在河东的声望如今也只在李克用之下,这番话说出来,甚至能代表整个河东,刘季述就算再怎么反对,也是无济于事。更何况,朝廷物议也是主张重立羽林,内外重压,刘季述独木能支?   当下他便立刻定了调子:“既然朝臣藩镇皆以为再立羽林势在必行,朕从谏如流,便准了此事。”他心里虽然希望将左右羽林抓在自己手中,但也知道这必不可能,李曜费尽心思做成此事,岂能是毫无私心?当下便朝李曜道:“爱卿为此事颇费心思,料来对这左右羽林大将军的任用,也有所考虑,不如今日一并道来,朕好与众卿家商议。”   李曜心道:“这皇帝总算还懂点常识,知道我不是来赈济灾民的。”当下便道:“此前在华州时,韩建冤杀捧日都头李筠,这李筠乃是当日石门扈从首功,无过而杀,实乃奇冤。”   李晔有些愕然,他自然知道李筠“被杀”十分冤枉,但当时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李曜说起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当下干咳一声,道:“唔,李将军之事,确是冤屈,朕正欲下诏为其平冤昭雪……”   “这倒不必了。”李曜拱手道:“天佑大唐,李将军爱兵如子,素得将士之心,因此其麾下众将合议,乃以瞒天过海之法,使死囚冒充李将军,蒙混过关。月前臣领军克复华州时,在城中清查,发现李将军健在,本欲延揽至河中,奈何……”   他说道此处,叹息一声,似乎无限遗憾:“奈何将军心念官家,不肯屈就。臣敬李将军忠义,愿举荐李筠将军为左羽林大将军。”   这话不仅李晔大为惊讶,就连众朝臣也惊诧不已,第一是惊诧李筠居然没死,第二是惊讶他不肯投河中,第三则是惊讶李曜真肯放他走,而且推荐其为左羽林大将军。   李晔心中暗喜,羽林军是今后平衡神策的本钱,若是李筠出任左羽林大将军,实在是一大喜事。至于李筠不肯投李曜,他其实也未必全信,但也并非完全不信。毕竟如今虽然皇室衰微,但天下仍是李唐的天下,作为天子禁军将领,至少从门楣上要好过藩镇。特别是河中与河东本是一体,河东诸藩,历来重用之人大多都是出身代北,而且河东也不缺猛将,李筠去河中,的确不如留在长安。所谓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就是这般道理了。   在李晔看来,李曜之所以在延揽失败之后仍愿举荐李筠来任左羽林大将军,也是有道理的。此举既可以显示他李蒲帅忠心无二,又可以赢得李筠好感,今后羽林军至少对他不会有太大的恶感,既得名,又得利,何乐而不为?   因此李晔只是下意识看了众朝臣一眼,就主动道:“若是李筠,朕意甚佳。”   朝臣们一看皇帝已然同意,而且想一想,用李筠总比用别人好,便也纷纷赞同,只有刘季述在一边闷不吭声。   李晔也不管他,当下把这件事决定了下来,然后又问李曜:“左羽林大将军既定,不知右羽林大将军人选,爱卿可有考虑?”   李曜拱手道:“回陛下,臣观禁军近年之战,实缺训练,更缺实战,愚意内举不避亲,举荐一位真正长于战阵的虎将,为右羽林大将军。”   李晔心道:“来了!”但他也知道,李曜既然肯举荐了一位不是自己派系的人,另一人肯定要用自己人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当下和颜悦色地问道:“听爱卿此说,想来该将必是河中大将,快快说来听听。”   李曜忍住笑,正色道:“此人久在臣麾下用事,果敢勇毅,忠直正节,实乃文武全器,可堪大用……乃我河中节度使府马步军都虞候史建瑭是也。”   李晔问:“可是那白袍史敬思之子,曾飞夺陕虢、日克洛阳的史国宝?”   李曜心道:“咦,史建瑭这么有名,连皇帝都挂心了?”面上却一本正经:“正是。”   “原来是他!”李晔心中也是真个吃了一惊,没料到李曜下了这么大的本钱,竟然把史建瑭派了出来,要知道此人毫无疑问是李曜麾下数得着的大将了。   他看了众朝臣一眼,却见众人皆不言语。正有些冷场,王抟目视一人,那人旋即出列道:“臣附议,史都虞候名震北国,若能为右羽林大将军,实乃朝廷之福。”   李晔转头一看,却是御史中丞裴贽。便即点头道:“裴三十五亦河中人,所言想来不差。”忽然又笑着问另一大臣:“裴三十五之说,裴三十六以为然否?”   被问那大臣容貌清癯,面色肃然,拱手一礼:“枢本文臣,不知武事,未敢叨言。”   李曜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转头小声问王抟:“此二公何人?”   王抟也小声道:“裴贽、裴枢。”   李曜哦了一声,看了两人几眼。王抟看在眼里,补了一句:“裴贽外圆内方,裴枢刚正不阿,此二人皆曾受昭范公恩惠。”   昭范公是指王铎,黄巢之乱时曾以中书令充诸道行营都统,也就是宰相加三军总司令。   李曜点点头,表示明白。裴贽、裴枢二人,历史上曾同为宰相,二裴同时为相,当时传为佳话,不过后来朱温一手导演白马之祸时,二裴也同时遇害,算是为大唐陪葬了。不过李曜对他二人的了解十分浅薄,刚刚王抟说了之后他才知道,原来王铎对他二人有过恩惠,想来无非是提携之恩了,看来王铎指挥打仗虽然不靠谱,看人的眼光还算不差。   不过这裴枢,看来与裴贽的确有些不同,王抟给裴贽眼色之后,裴贽立刻附和史建瑭出任右羽林大将军的说法,而裴枢却直接来了一句“枢本文臣,不知武事,未敢叨言。”意思是“我裴某人是个文臣,武将的任用非我所长,就不多话了。”这倒是与李曜从史书中对他那点浅薄的了解对得上号:清流。   李曜的看法是:清流未必一定是好官,不过清流的存在也有其正面意义。具体到裴枢这个人,他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事就下定论,今后再慢慢看就是,反正裴氏的郡望在绛州闻喜县,正属河中治下,不怕没时间了解。   王、裴两家都是官宦世家,有王抟和裴贽领头表态,接下来便自然有一批大臣表示支持史建瑭出任右羽林大将军,刘季述虽然面色铁青,但在李曜的威势压迫下,也不敢再开口反对,于是李晔便也将这件事定了下来,并命中书舍人草拟制文,准备重立羽林。   待诸事议罢,李曜与王抟等人一起出了大明宫,便由王抟做东,宴饮一番。吃饭自然是小事,这种宴会主要是拉近关系,李曜趁此机会与王、裴两家朝臣及附着他们各自家族的大臣见面认识认识,而对于这些朝臣而言,与李曜拉近关系显然也是至关重要的,双方宾主尽欢,那是不必多提。   为显示能量,李曜当日再次上疏一道,说了什么外人自然不知,但次日李晔便即下诏,裴贽由御史中丞升任礼部尚书。   这一日朝廷再立左右羽林,并分拜李筠、史建瑭为左右羽林大将军的制书刚下,而李曜自己则正与一众河中幕僚、将领商议出兵乾州之事时,忽然收到太原牒文,竟是李克用亲自发给他的。   李曜打开牒文一看,乃是告诉他朱温三伐河北大胜,已经威服诸镇,河北除了李克用河东集团之外,其余藩镇全面倒向朱温,河东上下紧张万分。   李克用牒文中并未明确地要求李曜立刻回镇河中,准备迎接朱温的攻势,但以李曜对李克用的了解,其中意思他自然看得非常清楚。更何况李克用在牒文中居然不厌其烦地为他仔细分析了河北诸镇的实力[注:河北诸镇军事、经济实力之分析以掌握诸镇对朱温的影响见附文],言下之意非常明显:朱温得到这么大的助力,不打河东简直是天荒夜谈!   河北诸镇的实力如何,其实李曜比李克用还知之更详,因为李曜掌握的测绘司本就兼有情报刺探和分析之职,河北诸镇与河东最为紧邻,岂能不分析得更加透彻?   朱温得了河北,南边与杨行密才刚打一仗,显然不是再开一战的时候,那么再倾力讨伐一次河东,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看朱温打算什么时候开打了。这个时候李克用要说不着急,那明显是不可能的,这才有了这道牒文。   然而现在时已至十月,朱温又刚刚平定河北,立刻讨伐河东似乎也不太现实,因此李曜估计朱温再伐河东的时间多半是明年开春,气候转暖之时。那也就是说,留给他在关中逗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最多四五个月,他必须回到河中。如果再减去路上行军的时间,可以用于达成此次出兵目标的时间,已经最多不超过四个月。   出兵乾州,与李茂贞决战之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附文:河北诸镇军事与经济实力分析。   河北地区古代又称山东,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意义,占据河北是称王称霸者成就霸业的关键。正如唐人杜牧所言:“生人常病兵,兵祖于山东,允于天下,不得山东,兵不可死。……山东,王者不得,不可为王;霸者不得,不可为霸;猾贼得之,是以致天下不安。”黄巢之乱以后,河东李克用、宣武朱全忠相继出兵攻伐河北诸镇。历史上,李克用在乾宁元年时己基本控制了河北诸镇,实力达到鼎盛。而朱全忠则在天复元年全面控制了河北,由是宣武力压河东成为北方最为强大的藩镇,此后朱全忠势力西进挟持昭宗、灭唐建梁己成必然之势。故控制河北实为朱全忠势力实现霸业的关键一环。   河北诸镇在军事方面,均具有较强的实力,这是朱全忠势力可以利用的地方。安史之乱以后,河北地区产生了三大割据势力,即著名的河朔三镇:魏博、成德、卢龙。三镇之所以长期割据于河北,与其拥有实力强大的军队有密切的关系。如《旧唐书》卷181《罗弘信传》附“史臣曰”即曾提到兵力的强盛是河朔三镇积久难制的原因之一:“魏、镇、燕三镇,不能制之也久矣。兵强地广,合从连衡。爵命虽假于朝廷,群臣自谋于元帅。”   先说魏博镇军事实力。大历中,魏博首任节度使田成嗣即有五万兵员:“初,大历中,两河平定,事多姑息。……田承嗣有魏、博、相、卫、洺、贝、擅七州之地,有兵五万”。德宗建中元年,河北黜陟使洪经纶欲消减魏博兵员,其时魏博镇兵员己达七万:“先是,魏博节度使田悦事朝廷犹恭顺,河北黜陟使洪经纶,不晓时务,闻悦军七万人,符下,罢其四万,令还农。悦阳顺命,如符罢之。既而集应罢者,激怒之曰:‘汝曹久在军中,有父母妻子,今一旦为黜陟使所罢,将何资以自衣食乎!’众大哭。悦乃出家财以赐之,使各还部伍。于是军士皆德悦而怨朝廷。”此次消兵未能实现,洪经纶所罢四万兵员又被田悦召回,则建中时魏博镇的兵员大致应在七万左右。宪宗元和四年唐廷命令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将兵讨成德王承宗,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畏官军顺势伐魏,有魏博军将建议借五千骑兵以抗御唐廷军队:“田季安闻吐突承璀将兵讨王承宗,聚其徒曰:‘师不跨河二十五年矣,今一旦越魏伐赵;赵虏,魏亦虏矣,计为之奈何?’其将有超伍而言者,曰:‘愿借骑五千以除君忧。’季安大呼曰:‘壮哉!兵决出,格沮者斩!”。此事表明,魏博镇有大量骑兵。穆宗长庆初,田布任魏博节度使,其时魏博镇兵员总数在三万以上。《通鉴》记:“魏博节度使田布将全军三万人讨王庭凑,屯于南宫之南,拔其二栅。”虽不及田成嗣、田悦时期,但三万兵员也为数不少。僖宗乾符、中和间,韩简任魏博节度使,魏博依旧具有强大的军事实力,《旧唐书·韩简传》记:“时僖宗在蜀,寇盗蜂起,简据有六州,甲兵强盛,窃怀借乱之志,且欲启其封疆”。另据《通鉴》记:“魏博节度使韩简亦有兼并之志,自将兵三万攻河阳,败诸葛爽于惰武;爽弃城走,简留兵戍之,因掠邢、洺而还。”则韩简靡下至少有三万兵员。文德元年魏博节度使乐彦贞之子乐从训也凭借魏博三万兵众发动军乱,如《旧唐书·乐从训传》记:“从训自相州领兵三万余人至城下,文弃按兵不出。众怀疑惧,复害文弃,推罗弘信为帅。”则直至唐末魏博镇依旧拥有众多的兵员。   再说成德镇军事实力。李宝臣统领成德镇时,有五万兵员:“李宝臣(成德)有恒、易、深、赵、沧、冀、定七州之地,有兵五万”。成德镇在中唐时期也拥有强劲的骑兵。大历十年田成嗣领兵围成德巡属冀州,李宝臣令张-孝-忠[无风注:为毛这个名字也屏蔽?]统领四千精锐骑兵抵御:“六月辛未,田承嗣遣其将裴志清等攻冀州,志清以其众降李宝臣。甲戌,承嗣自将围冀州,宝臣使高阳军使张-孝-忠将精骑四千御之,宝臣大军继至;承嗣烧瑙重而遁。”此后,李宝臣与田承嗣合谋攻卢龙朱滔,选精骑二千袭之:“宝臣喜,谓事合符谶,遂与承嗣通谋,密图范阳,承嗣亦陈兵境上。……滔军于瓦桥,宝臣选精骑二千,通夜驰三百里袭之,戒曰:‘取貌如射堂者。’时两军方睦,滔不虞有变,狼狈出战而败,会衣他服得免。”宪宗元和五年唐廷诏诸道兵讨伐成德王承宗,王承宗以二万骑兵与之战:“王承宗叛,诏河东、河中、振武、义武合军为恒州北道招讨,茂昭治凛厩,列亭候,平易道路,以待西军。承宗以骑二万逾木刀沟与王师薄战”。权德舆《恒州招讨事宜状》记:“臣伏见诏旨,以王承宗未享朝命,薛昌朝未赴德州,大兴师徒,以务攻讨,中外臣庶,不任愤激。……况恒冀马军素劲,兵数颇多,倘淹时月,则损威重。”反映了成德镇骑兵实力强盛的特点。唐末时,成德镇也有众多兵员,光启二年李克用令李克修攻伐孟方立时,成德以三万兵员支援孟方立:“武皇遣昭义节度使李克修讨孟方立于邢州,大败方立之众于焦岗,……孟方立求援于镇州,镇人出兵三万以援方立,克修班师。”大顺二年,河东李存孝领兵攻成德临城县时,成德以五万兵员抵御:“邢州节度使李存孝以镇州王镕托附汴人,谋乱河朔,北连燕寇,请乘云、代之捷,平定燕、赵,武皇然之。八月,大搜于晋阳,遂南巡泽、潞,略地怀、孟,河阳赵克裕望风送款,请修邻好。九月,搜于邢州。十月,李存孝统前军攻临城,镇人五万营于临城西北龙尾岗。”   卢龙镇也就是幽州节度使麾下的军事实力本书前文已经提到,前事不论,在刘仁恭时期的穷兵黩武之下,有兵十五万以上,二十万以下。依照本书目前进度,刘仁恭连续败于朱温之手,兵力已经衰弱不少,但算上镇守边关的边军,仍在十万以上。   再说义武镇军事实力。义武辖区易、定二州原属成德镇,义武首任节度使张-孝-忠原隶成德节度使李宝臣靡下,为易州刺史。《旧唐书·张-孝-忠传》中曾记张-孝-忠为易州刺史时统领的兵员数:“及宝臣与朱滔战于瓦桥,常虑滔来攻,故以孝忠为易州刺史,选精骑七千配焉,使扦幽州。……无几,宝臣死,其子惟岳阻兵不受命,朝廷诏幽州节度使讨之。滔以孝忠宿将善战,有精兵八千在易州,虑军兴则挠其后,乃使判官蔡雄说孝忠曰:……孝忠然之,乃遣衙官随雄报滔,又遣易州录事参军董棋入朝。”由此可知,李宝臣任命张-孝-忠为易州刺史时即调拨七千骑兵给张-孝-忠,以防备卢龙的进攻。李宝臣死后,朱滔讨伐其子李惟岳时也忌惮张-孝-忠的八千精兵,则张-孝-忠统辖易州时己拥有兵员八千,而其中大部分可能是李宝臣调拨的精锐骑兵。李惟岳事败之后,张-孝-忠兼有易、定二州,唐廷遂于定州置义武军,并任命张-孝-忠为义武节度使:“月余,王武俊果斩惟岳首以献,如孝忠所料。后定州刺史杨政义以州降,孝忠遂有易、定之地。……朝廷乃于定州置义武军,以孝忠检校兵部尚书,为义武军节度、易定沧等州观察等使。”则定州又有兵员,加上原来易州的八千兵员,义武镇初建之时兵员数怎么也在八千以上。元和末至长庆初,陈楚任义武节度使,《册府元龟》记:“义武节度使陈楚新置子弟义武军一万,请衣及赐,可之。”则陈楚任义武节度使时,义武镇兵员己达一万。唐末,朱温遣其将张存敬攻义武镇时,其兵员己至数万:“张存敬攻定州,义武节度使王都遣后院都知兵马使王处直将兵数万拒之。处直请依城为栅,侯其师老而击之。孔目官梁汉曰:‘昔幽、镇兵三十万攻我,于时我军不满五千,一战败之。今存敬兵不过三万,我军十倍于昔,奈何示怯,欲依城自固乎!’都乃遣处直逆战于沙河”若如梁汉所述,义武镇应有五万兵员,可见其军事实力之强。   再说横海镇军事实力。横海镇(义昌)于德宗建中四年后建立,德宗兴元元年唐廷将义武镇辖区沧州设为一独立军事单位,以程口华为沧州刺史、横海军使即为横海镇之雏形,贞元三年唐廷置横海军节度使,程日华(无风注:读史时咋一眼看成黄日华了……)之子程怀直即为首任横海节度使领沧、景二州,横海镇正式建立。文宗太和年间横海节度先后更名为齐沧德节度、义昌节度,故横海镇又称义昌镇。太和中,殷侑任义昌节度使,其时义昌镇即有三万兵员:“同捷平,以侑尝为沧州行军司马,遂拜义昌军节度使。……初,州兵三万,仰享度支,侑始至一岁,自以赋入赡其半,二岁则周用,乃奏罢度支所赐。”可知义昌镇的军事实力不弱,唐末义昌镇为卢龙刘仁恭兼并,成为其属镇,《通鉴》记:“仁恭遂取沧、景、德三州,以守文为义昌留后。仁恭兵势益盛,自谓得天助,有并吞河朔之志,”由此可知义昌在唐末也具备较强的军事实力,因此卢龙在得义昌后才能“兵势益盛”,并有吞并河朔的企图。   最后说昭义镇军事实力。昭义镇又有泽潞、上党之称,于代宗大历元年正式建立,初辖相、卫、邢、洺、贝、磁六州。大历十一年唐廷以泽潞行军司马李抱真权知磁邢兵马留后。次年,李抱真领怀泽潞留后,大历十四年德宗嗣位后任命李抱真为昭义留后,此后昭义镇长期辖有之领地为泽、潞、邢、洺、磁五州。泽、潞二州在山西,邢、洺、磁三州在河北。僖宗中和后有二昭义镇。孟方立据邢、洺、磁为一镇,泽、潞二州相继隶属河东,李克用以李克修为昭义节度使,统领潞州。所以,唐末位于河北地区的邢、洺、磁三州遂为独立一镇。   昭义镇的军事实力也较为强劲,李抱真在被正式任命为昭义节度使之前即于泽、潞选兵备战,得精兵二万:“抱真策山东有变,泽、潞兵所走集,乘战伐后,赋重人困,军伍雕刓,乃籍户三丁择一,蠲其徭租,给弓矢,令闲月得曹偶习射,岁终大校,亲按籍第能否赏责。比三年,皆为精兵,举所部得成卒二万,既不禀于官,而府库实。乃曰:‘军可用矣。’缮甲淬兵,遂雄山东,天下称昭义步兵为诸军冠。久之,为泽潞节度行军司马。会昭义节度李承昭病,诏抱真权磁邢兵马留后。德宗嗣位,检校工部尚书,领昭义节度使。”这二万精兵有诸军之冠的美名,可见其战斗力之强。又据《全唐文》录《批刘悟谢上表》云:“朕闻上党亦天下之劲兵,昔者李抱真用之,一举破朱滔,再举肇田悦,训养十万,威声殷然,人到于今,号为良将。”此为穆宗劝昭义节度使刘悟进讨卢龙朱克融文书,其中提及德宗建中、兴元间李抱真任昭义节度使时破朱滔、田悦事,并指出其时昭义兵员己达十万。故李抱真任昭义节度使后昭义兵员或有增加,达十万之多。李抱真死后唐廷以昭义军将王虔休为昭义留后,昭义军将元谊意不平,欲割邢、洺、磁三州别为一镇,如《通鉴》记:“昭义行军司马、摄洺州刺史元谊闻虔休为留后,意不平,表请在以磁、邢、洺别为一镇。昭义精兵多在山东,谊厚责以悦之。上屡遣中使谕之,不从。”此处提及昭义精兵皆在山东,据《通鉴》胡注记:“昭义军镇潞州,谓磁、邢、洺三州为山东。”则此山东指邢、洺,磁三州,由此可知当时昭义镇的精锐部队多驻扎在位于河北地区的邢、洺,磁三州。昭义镇是唐廷为钳制河朔三镇而设立的藩镇,而邢、洺,磁三州又与河朔三镇最为临近,将精锐部队集中于邢、洺,磁应是为遏制河朔三镇势力扩张之用。故,昭义镇在德宗时期即具备较强的军事实力,而其精锐部队则多在山东三州,可见此三州军事上之重要性。中和二年孟方立徙昭义治所于邢州,又将屯驻在潞州的昭义军迁徙至邢州,如《新五代史·孟方立传》记:“方立以谓潞州山川高险,而人俗劲悍,自刘稹以来尝逐其帅;且己邢人也,因徙其军于邢州。”这次迁徙又进一步增强了山东三州的军事实力。故辖邢、洺,磁三州之昭义镇在唐末也具备较强的军事实力。   根据这些分析可以看出,河北诸镇兵员众多,魏博、成德、卢龙、义武更有大量善于冲锋和追击的骑兵部队,故朱温势力降服河北即可以获取河北强有力的军事支持从而进一步增强自身的军事实力,这对李克用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军事威胁,李克用此时牒书李曜,就是因为感受到了这种威胁。当然,河北诸镇除了具有强劲的军事实力外,也拥有强大的经济实力,这一点是李克用比较容易忽视,但李曜肯定不会忽视的。   因为河北诸镇所拥有的强大经济实力,对于朱温而言同样有很大的利用价值。河北诸镇经济实力雄厚,主要得益于河北经济的发展。如张国刚先生在《唐代藩镇研究》中所言:“河北地区的富庶繁荣,是从战国秦汉以来就著称于世的。在唐代,这里的农业、手工业和商业仍然是全国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开元时河北的屯田数在全国首屈一指。天宝中这里的纺织品总数和贡赋种类数也冠首诸道,而绩、绢等精美丝织尤其素享盛誉。在商业方面,河北与江南、中原地区以及周边少数民族都有密切的贸易往来,安史之乱虽使这里遭到严重的破坏,但战后河北的经济依然有相当的发展”。优越的经济条件使河北诸镇具有雄厚的财力及丰足的物资储备。   先说魏博镇的经济实力。德中建中元年田悦任魏博节度使时曾向唐廷进献大量的丝织品:“癸丑,上(德宗)生日,四方贡献皆不受。李正己、田悦各献嫌三万匹,上悉归之度支以代租赋。”兴元元年魏博军将田绪杀魏博节度使田悦,以巨额钱财赏魏博将士以安军情:“田绪杀田悦,虑将士之不容,乃登城大呼,许缗钱千万,而三军屏息以听。”长庆元年唐廷以田布为魏博节度使代李愬,田布入魏州后籍旧产,得巨资以颁将士:“时魏博节度使李愬病不能军,无以捍廷凑之乱,且以魏军田氏旧旅,乃急诏布至,起复为魏博节度使,仍迁检校工部尚书,令布乘传之镇。布丧服居至室,去族节导从之饰;及入魏州,居丧御事,动皆得礼。其禄俸月入百万,一无所取,又籍魏中旧产,无巨细计钱十余万贯,皆出之以颁军士。”唐末,乐从训以魏博兵三万发动军乱,在其起事之前除从魏博运输大量兵员之外也运输大量钱财:“从训遣人至魏运甲兵、金帛,交错于路,牙兵益疑。彦祯惧,请避位,居龙兴寺为僧,从推都将赵文弁知留后事。……从训引兵三万至城下,(史书缺字)不出战,众复杀之,推牙将贵乡罗弘信知留后事。”可知魏博镇在唐末也有充足的财富储备。   再说成德镇经济实力。李宝臣统领成德镇时,成德即拥有充足的军需物资:“时宝臣有恒、定、易、赵、深、冀六州之地,后又得沧州,……宝臣以七州自给,军用殷积”贞元末至元和初,王武俊之子王士真任成德节度使,每岁向唐廷进丰大量的财货,《旧唐书·王士真传》记:“(贞元)十七年,武俊卒,起复授左金吾卫大将军同正、恒州大都督府长史,充成德军节度、恒冀深赵德棣等州观察等使,……士真佐父立功,备历艰苦,得位之后,恬然守善,虽自补属吏,赋不上供,然岁贡货财,名为进奉者,亦数十万,比幽、魏二镇,最为承顺。”太和八年王廷凑之子王元逵任成德节度使,每岁贡奉甚频繁,《旧唐书·王元逵传》记:“子元逵,为镇州右司马,兼都知兵马使。廷凑卒,三军推主军事,请命于朝。乃起复检校工部尚书、镇州大都督府长史、成德军节度使,累迁检校左仆射。元逵素怀忠顺,顿革父风。及领藩垣,颇输诚款,岁时贡奉,结辙于途,文宗嘉之。”唐末王镕为成德节度使时成德镇十分富庶,《新五代史·王镕传》记:“是时,晋新有太原,李匡威据幽州,王处存据中山,赫连铎据大同,孟方立据邢台,四面豪杰并起而交争。镕介于其间,而承祖父百年之业,士马强而畜积富,为唐累世藩臣。”既表明成德不仅是军事强藩,也具有强大的经济实力。景福二年李克用攻成德,卢龙李匡威引兵救援,王镕以大量钱财稿劳李匡威:“李匡威引兵救镕,败河东兵于元氏,克用引还邢州。镕犒匡威于莫城,辈金帛二十万以酬之。”这反映了成德镇财用的充足。   再说卢龙镇经济实力。建中四年卢龙节度使朱滔将兵和回纥兵南下时有大量的物资随行:“滔将范阳步骑五万人,私从者复万徐人,回纥三千人,发河间而南,辎重首尾四十里。”卢龙节度使张允伸在懿宗咸通年间唐廷镇压庞勋起义时,曾经进奉大量的助军物资:“允申世仕幽州军门,累职至押衙,兼马步都知兵马使。大中四年,戎帅周綝寝疾,表允伸为留后,朝廷可其奏……其年冬,诏赐旌节……(咸通)十年,徐人作乱,请以弟允皋领兵伐叛,懿宗不允。进助军米五十万石,盐二万石”。张允伸自大中四年至咸通十三年任卢龙节度使二十三年,《旧唐书》记:“允伸领(卢龙)镇凡二十三年,克勤克俭,比岁丰登。边鄙无虞,军民用乂,至今谈者美之。”反映了其时卢龙镇的富庶程度。而后刘仁恭于大安山筑宫殿,《新五代史·刘仁恭传》记:“然仁恭幸世多故,而骄于富贵,筑宫大安山,穷极奢侈”又如《通鉴》记:“卢龙节度使刘仁恭,骄侈贪暴,常虑幽州城不固,筑馆于大安山,曰:‘此山四面悬绝,可以少制众。’其栋宇壮丽,拟于帝者。”大安山宫殿穷极奢侈、可与帝宫媲美,可见其花费之多,也反映了卢龙镇财力的雄厚。   最后说横海、昭义、义武三镇经济实力。兴元元年唐廷以程日华为沧州刺史、横海军使,沧州横海军自此脱离义武管辖,成为独立一军,唐廷遂令程日华每岁向义武进供大量租钱:“上即以华为沧州刺史、横海军副大使、知节度事,赐名日华,令日华岁供义武租钱十二万缗。”表明沧州具有雄厚的财力。长庆二年李全略任横海节度使时也曾向唐廷进贡大量的钱财:“是时,杜叔良兵败博野,故以全略为横海军节度、沧德棣州观察使,赐今姓名。未几,贡钱千万,使子同捷入朝。”咸通初浑偘任义昌节度使,十分重视农业生产,据《义昌军节度使浑公神道碑》记:“今天子即位,谋沧海帅,视公曰:‘无以易尔。’咸通二年遂授义昌军节度使,其理如在径。始至则表蠲水旱逋甚众。……有田千顷,游惰者不顾,公乃劝辟,悉为膏肤。既饮之,又食之,养人至矣。……岁比不稔,给军未赡,峙粮十六万石,以为储蓄。”下可知通过浑偘对义昌镇农业的治理,义昌粮食储备十分充足。   昭义镇同样有充足的粮储,会昌三年,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卒,其子刘稹自立为昭义留后,唐廷内部对于是否出兵讨伐刘稹意见不一,李德裕力主进讨,而多数臣僚则认为难以讨伐,《通鉴》记:“时议者鼎沸,以为刘悟有功,不可绝其嗣。又,从谏养精兵十万,粮支十年,如何可取!”由此可见其时昭义镇不仅拥有大量精兵良将,也拥有足以支持十年的粮食储备。而昭义镇的军粮又多存储于邢、洺,磁三州,如会昌五年唐廷平定刘稹后,以卢钧为昭义节度使。会昌五年潞州军士因惮远戍而发动军乱,李德裕《潞州事宜状》中曾提到平定军乱的方法:“今潞府乘破败之后,又失天险,只是惮于征役,岂敢更为逆命?亦恐是卢钧姑息太过,军人知其畏懦,因此生心。……望赐王宰密诏,令府城下拣四千人,枞枞排比,如己闻作乱,不要更待诏旨,令一千人守石会关,令三千人取仪州路,把断武安。缘军粮兵马,多在山东,但遣邢州不通,自然驻旬月不得。邢洺之心未可保,亦望密诏王纵、温士(史书缺一字)各令自守,不得出兵,……最切在令山东断绝,即立可诛剪。”李德裕提到昭义镇军粮兵马多在山东,又说最要切在令山东断绝方可平定叛乱,可知山东三州不仅是昭义镇驻扎大量精兵之处,也是其经济重心。邢、洺、磁三州地处河北这一经济发达区,故此三州军粮储备丰富与河北经济的发展有关,而唐廷欲借昭义以钳制河北又需在临近河北诸镇的邢、洺、磁多储军粮,因而山东三州军粮储备丰富又有政治方面的因素。唐末孟方立迁徙潞州昭义军的同时又将潞州的富庶家族迁至山东三州:“昭义节度使孟方立,以潞州地险人劲,屡篡主帅,欲渐弱之,乃迁治所于邢州,大将家及富室皆徙山东”将富室迁至山东即可保证昭义镇的税收,这样邢、洺、磁三州的经济实力又进一步增强。按照本书此前剧情,李曜随后任洺州刺史,对洺州的稳定和发展也有所裨益,因此该处经济实力较原先历史中更强。   义武镇所辖易、定二州的经济发展相对滞后,唐文宗曾言:“易定地狭人贫,军资半机度支。”然而义武镇与昭义镇的作用相同,皆是唐廷为抑制河朔三镇而设立的藩镇,因而义武镇因这种特殊的政治因素而常得唐廷经济支援,从而保证了其财富、物资的充足。比如:   贞元七年,孝忠卒,德宗以邕王谅为义武军节度大使、易定观察使;以升云为定州刺史,起复左金吾卫大将军,充节度观察留后,仍赐名茂昭。(贞元)九年正月,授节度使,累迁检校仆射、司空。二十年十月,入朝,累陈奏河北及西北边事,词情忠切,德宗耸听,叹曰:“恨见卿之晚!”赐宴于麟德殿,赐良马、甲第、器用、珍币甚厚……   元和五年,时易定府库罄竭,闾阎亦空,迪简无以犒士,乃设粝饭与士卒共食之,身居戟门下经月;将士感之,共请迪简还寝,然后得安其位。上命以绫绢十万匹赐易定将士;壬辰,以迪简为义武节度使。   会昌五年,以秘书监卢弘宣为义武节度使。弘宣性宽厚而难犯,为政简易,其下便之。……诏赐粟三十万斛,在飞狐西,计运致之费逾于粟价,弘宣遣吏守之。会春旱,弘宣命军民随意自往取之,粟皆入境,约秋稔偿之。   由以上史料可知,义武镇常得到唐廷的大量赏赐,故义武本地的自然条件虽不利于经济发展,但依靠朝廷的赏赐,义武镇同样具备较强的经济实力。   总之,河北诸镇皆具有强大的经济实力,所以朱温降服河北即可获得其财力、物力的支援,从而强大宣武军自身的经济实力,更可保证军队作战时拥有充足的后防补给。   因此当河北的军事、经济实力都可为朱温所用时,李克用才会如此急迫,牒书李曜,详述其事,这其中的目的是很明显的,李曜不可能装作不知道。      第211章 掌控四镇(十)   长安,崇义坊,陇西郡公李府。   这座占地不算太大的宅院,是李曜迎奉天子回銮之后,李晔下诏赐予的。此宅原是德宗朝名将、张掖郡王段秀实的宅邸。   事实上崇义坊历来不受大唐高官们重视,其临近的宣阳、长兴等坊才是大唐三百年来十余朝高官的热门选宅里坊。   李曜得赐段秀实旧宅时,也有王、裴两家朝臣私言此宅“不利于主”。比如段秀实生前虽四镇北庭,得封张掖郡王,总揽西北军政,但泾原兵变爆发,朱泚僭位称帝后,段秀实因在朝堂上以笏板痛击朱泚,旋被杀害,虽然叛乱平息之后被德宗追赠太尉,毕竟是惨遭横死,按照唐人的观点,兆头实在不佳。   除了王裴两家,又有各方“高人”极言此地“妨主”、“灭气”、“夺生机”等等,说得此处仿佛只能做阴宅墓地,怎么也住不得活人似的。   但李曜却毫不犹豫地收下了这栋宅邸,直接入住,丝毫不以物议为意,但凡有人问起,他便微笑回答:“若能为大唐绵延国祚,此身虽死何惜!”唐人自然不知李曜作为后来人,甚至还曾为了仕途顺利而入过某党,是以对风水一道素无讲究,只道他忠君爱国到了不惜一死的程度,遂更为士民所敬。再加上李曜大军自入长安,毫无扰民之举,更是让人一提起河中李蒲帅便肃然起敬。   这种招揽民心之举,对于李曜来说,在后世看得多了,如今只是顺手为之,便有奇效。他的精力其实只花在两个方面:一是趁自己人在长安,拉拢一批朝臣;二是调拨粮草物资、整军备战。   朝臣方面,李曜本以为比较难办,谁料反而简单,有王、裴两家作为表率,相当于山东士族和关中士族均有支持。太原王氏不必说,裴氏郡望虽然位于河中,但却算是关中四姓(无风注:关中四姓为韦、裴、柳、薛)之一,影响力自然不在话下。五姓七望与关中四姓既然都有表率,其余朝臣又畏惧李曜军威,再加上最近一个小道消息在长安朝臣内肆意传播,说李曜本是代北李家之子,而代北李家则是出自关中,乃是正经陇西李氏之后,由是越得众臣认可。到最后,与崔胤关系不佳的许多朝臣,皆常出入陇西郡公府。其中工部尚书陆扆、中书舍人苏检、户部侍郎王溥、礼部侍郎独孤损、兵部侍郎卢光启等数人,最为李曜所重。   如此一来,王抟、裴贽、裴枢、陆扆、苏检、王溥、独孤损、卢光启等人遂为河中喉舌。清河崔氏出身的崔胤因与朱温交好,再次被贬,但不知为何,李曜竟未将之贬出长安,只贬为万年县令。而博陵崔氏出身的中书侍郎崔远,近来也疏远清河崔氏一派,渐渐靠拢李曜所重用的王、裴两家。   备战方面,李曜在出兵前便已经做好大打一仗的准备,因此在长安逗留期间,只需要按计划推行便可,从蒲州运来的粮秣、军械源源不断,南衙屯兵之所一时物满为患。之所以是南衙屯兵之处,是因为南衙早已没兵,其原先驻扎十六卫禁军的场所长期空置,李曜蒲军进城之后,便一直屯驻其间。   待到了乾宁四年十月初三,检校中书令、河中节度使李存曜终于上疏,请命讨伐李茂贞。   当日朝会,李晔便下诏命,拜河中节度使李存曜为关中四面行营都统,总揽对李茂贞作战事宜。也就是说,除凤翔镇本军外,泾源彰义军、陇州保胜军、秦州天雄军、邠宁静难军、鄜坊保大军、延州保塞军、洋州武定军、利州昭武军、凤州感义军等,同时成了李曜河中军的敌人。   这其中只有泾源镇让李曜略微意外,因为泾源镇经济情况不佳,一直比较依靠唐廷中央财力支持,此前李曜与麾下商议之时,还曾说打泾原没有足够的理由。然而这次李晔却要求打泾原,李曜问了王抟等人才知道,近来由于韩建控制朝政,唐廷中央财政已经越发捉襟见肘,泾原镇早已暗中听命李茂贞,靠从李茂贞手里获得一些支援来维持,因此已算是李茂贞附镇。   不过敌人虽然看起来很多、很强,但李曜并不十分担心,从历史上朱温领十万大军西征关中之时一举将李茂贞击败来看,李茂贞麾下军队的战斗力未必多高。或许相对于当初王行瑜邠宁军的战斗力而言,李茂贞要略占优势,兵力也更充足,但历史证明凤翔军不如朱温的汴军,而他曾经数次与朱温交手,均取得了胜利。   按照李曜的估计,自己麾下的河中军,从平均战斗力来说,肯定是超过李茂贞军的,唯一值得商榷的是新编的华州军,也就是现在的定远、靖远四军,这四军的战斗力很值得怀疑,战斗精神更不须提,能够不溃退甚至不倒戈相向,便是大幸。也就是说这次与李茂贞作战,他可以依靠的部队,仍只是河中本军。   那么说,开山左军、开山右军、摧城左军、破阵左军外加近卫军,合计三万余战兵,就是这次与李茂贞进行“乾州会战”的全部本钱。   根据这一个月来探马、细作的多方侦查,李茂贞在乾州集结了至少八万战兵,加上他的牙军,实际兵力只多不少。河中军面临一场以一比三的进攻战,纵然李曜手中有火药这个秘密武器,也觉得有些棘手。   这一战完全不同于此前破洛阳、克邠州。当初破洛阳,一是趁洛阳守军不备,二是那次作战只是突袭进城,旋即便走,不必担心被汴军反扑甚或大军围剿。而克邠州,他背后还有强大的沙陀大军为依靠,王行瑜才是孤军作战,因此也没有后顾之忧。   这一次却不同,这次是在李茂贞的地盘与他进行战略决战,李茂贞必然倾其全力固守,兵法有云:十倍围之,五倍攻之。现在自己的兵力只有敌人的三分之一,反而要主动攻坚,就算动用火药,炸开乾州城,打起巷战来自己也未必占优。   李曜独自站在院中,望着一园秋菊,面色沉肃,也不知思考了多久,考虑了多少种可能,最后才断然下了决心:“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古人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这次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了。”   次日一早,关中四面行营都统李存曜登台拜将,奉圣命出长安,西征凤翔,讨伐李茂贞。   这一次,李曜一改往日领兵的风格,不是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反而来了个四面出击:定远左军、右军北上,经过耀州,朝坊州、鄜州、丹州、延州方向杀去;靖远左军、右军也经耀州,却向西北的邠州、宁州、庆州、泾州、原州方向杀去;中军主力方面,李曜自领开山左军、开山右军、摧城左军、破阵左军以及其节帅牙兵近卫军直接西进,目标直指李茂贞大军云集的乾州城!   由于李曜出兵的命令是在长安便即下达,南衙北司都了如指掌,因此李茂贞通过宦官的关系,也很快“摸清”了李曜的动向和意图。   随即,身在乾州亲自主持战事的李茂贞紧急召集幕僚、众将,商议应对之策。   乾州州府之中,贼眉鼠眼、长得实在有些对不住观众的李茂贞高坐主席,环视众人一眼,不满道:“我凤翔十万大军聚集乾州,李存曜竟敢分兵掠我邠宁、鄜坊诸镇,当真是胆大包天!你们一个个平日里不都自诩当世名将的么?现在倒是说句话啊!”   李茂贞养子李继徽此时为邠宁节度使不久[见附文],此番乃受李茂贞之命领兵聚集乾州,欲与李曜一战,而此时因邠宁遭李曜遣军击之,心中急切,忙道:“邠宁、鄜坊,关中大镇,大王得之未久,一旦李存曜大军杀至,恐将速叛,儿请领兵救之!”   同为李茂贞假子的耀州刺史李彦韬[见附文]因耀州被李曜所占,心中怨恨,此时也道:“李存曜兵分三路,以华州降军分取邠宁、鄜坊,又自领主力虎视乾州,正是欲使大王不敢分兵救之。如此邠宁、鄜坊即下,则李存曜转头即可围堵乾州,我大军闻之,如当年项王四面楚歌之境,如之奈何?”   李茂贞眉头深皱,问:“你也以为孤当分兵去救邠宁、鄜坊?”   李彦韬道:“倘若不救邠宁、鄜坊二镇,某料泾原必闻风而降,则关注北部尽归李存曜之手,若届时他再合围乾州,我白失数镇,反遭逆境,何其不智?”   李继徽这时插话道:“某那邠宁不说,就说鄜坊方面,只消李存曜蒲军一至,某恐他能不战而下。”他叹道:“鄜坊本是党项所有,党项拓跋家自占鄜坊,名义上以大王为尊,实在前次李克用来关中时,鄜坊便立刻改旗易帜,随沙陀围攻邠宁。若非其后李克用退走,大王趁势占据邠宁,李思孝焉能自请致仕,举其弟李思敬为鄜坊节帅,再投大王[见附文]?今次大王费尽心思,才再得鄜坊,然则鄜坊党项,墙头草而已,若有蒲州大军兵临城下,焉能不叛?”   保塞节度使胡敬璋[见附文]也道:“鄜坊若失,我延州便成孤城,必不可保。”   秦州的天雄军节度使李继崇[见附文]闻言也立刻道:“诚如其理,邠宁失则泾原必叛,泾原叛则秦州亦成孤城,某又离镇来援乾州,则秦州势必亦不可保了。”   关中诸镇都说邠宁、鄜坊必救,而李茂贞之兄山南西道节度使李茂庄、武定军节度使李继密、昭武军节度使李继忠[以上数人及各镇沿革,均请见附文]等人则言:“大军齐聚乾州,所为何事?破李存曜是也。李存曜何在?正往乾州而来!此时不与李存曜决战,而分兵去就邠宁、鄜坊,势必使我军由强变弱。李存曜虽然分兵,乃分华州降军,其主力却尽在麾下,全往乾州而来,我若分兵北上救援邠宁、鄜坊,倘若乾州不保,邠宁、鄜坊难道便能保住?”   曾短期出任同州匡国节度使、现留李茂贞身边的李继瑭[见附文]也道:“大王,李存曜挟河中大战余威,使韩建几乎不战而降,实则自入关中,并未打过硬仗。他本得了华州降军数万,势力大张,然则却张扬无忌,竟分兵去掠邠宁、鄜坊等镇,犯了兵家大忌。如今他来乾州,据我军探马打探以及长安密报,他所领不过三万战兵,大王何不先一举击破李存曜!只要李存曜所领蒲军主力战败,华州降军难道还不好招降?某以为诸位兄弟同袍都将李存曜看得太高了些。”   他见众人皆朝他看来,心中得意,故意拿捏姿态,假意沉吟片刻,才道:“某意此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此番又迎官家回銮,进了长安,其在官家面前也必然风光无限……正因为如此,他必已飘飘然忘乎所以,这才分兵掠取邠宁、鄜坊,却忘了我大军齐聚乾州,只要击破他这中军主力,邠宁、鄜坊自安!请大王断然处置,犒赏全军,一举击破当面蒲军,威震天下!”   李茂贞闻言大喜,道:“此言极善!”刚欲定计,却有军士来报,言蜀地战事日紧,遂州刺史侯绍帅众二万,合州刺史王仁威帅众数千,凤翔将李继溥率援兵二千,皆降于王建。王建攻梓州越急。不久,顾彦晖聚其宗族及假子共饮,遣王宗弼自归于建。酒酣,命其假子顾瑶杀自己及同饮者,然后自杀。王建于是攻入梓州,城中兵尚有七万人(包括辅兵),王建大喜,命王宗绾分兵徇昌、普等州,以王宗涤为东川留后。   李茂贞大惊之后则是大怒,愤然道:“贼王八欺人太甚!待某击破李存曜,必将亲讨蜀地,不死不休!”   众将见李茂贞震怒,知道事已难改,只得纷纷领命,各自下去准备迎战蒲帅李存曜。   ------------------------------   附文:李茂贞势力范围及其在本书中因李曜“蝴蝶效应”而出现的某些变动。   晚唐自广明以来,唐廷日衰,政令不行,基本上已经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各地藩镇林立,称霸一方。此时,盘踞在关内道西部的凤翔节度使李茂贞也开始以凤翔镇为中心向四周扩张,走上了割据道路。唐亡后,李茂贞开岐王府,建立偏霸政权,在中国北方俨然与梁、晋两大势力集团成三足鼎立之势。李茂贞的割据政权虽然没有被史家列入“十国”之列,但它的实力确比南方某些政权还强,是晚唐五代时期重要的一股地缘政治势力。后世学界很长一段时间内对李茂贞割据的研究都不如何重视。偏于一隅的李茂贞何以与咄咄逼人的梁、晋争霸,其势力范围及影响到底有多大?   关于李茂贞割据的地域范围,史书记载不一。《旧唐书》卷二十上云:“(乾宁元年)时茂贞有山南梁、洋、兴、凤、岐、陇、秦、泾、原等十五余郡,甲兵雄盛,凌弱王室,颇有问鼎之志。”《新五代史》卷四十《李茂贞传》则记载:“初,茂贞破杨守亮取兴元,而邠、宁、鄜、坊皆附之,有地二十州。”《册府元龟》卷一七八云:“(李)茂贞自天复初反正之后,朝廷多故,尽并河西四镇及秦陇四州、山南八府,父子兄弟方牧十余人。”上述史料反映的俱是唐末李茂贞鼎盛时占据的地域广度,但不甚准确。其实在不同时期,随着时局的变化和李茂贞自身实力的盛衰,其占据地域也不同。因此必须用一种动态的标准和眼光对李茂贞割据地域的范围进行考察。如果以贞观十道为地域标准对李茂贞割据的地域范围进行考究,其割据期间的实际统治疆域大约是如下情形: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李茂贞占据了关内道大部分地区。   光启三年七月,李茂贞以平定李昌符之功晋升同平章事,凤翔节度使。是为李茂贞发迹之始。关内道西部的凤翔镇是李茂贞的发迹之地,也是李茂贞割据势力盘踞的老巢所在。李茂贞以此为根据地,凭借位近京畿之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得以干政,势力不断壮大,很快就超出了关内道西部,屡屡将其触角伸到关内道的北部和东部。但关内一道地位特别,得关内道者得天下,即可“挟天子令诸侯”。因此关内道各股势力纵横交错,李茂贞虽然发展很快,参与了干政势力的角逐,成为北方多极争霸中的一极,最后竟与梁、晋成三足鼎立之势,但正当李茂贞势力急剧发展壮大之时,由于关外晋系李克用和汴系朱全忠两大劲敌的干涉,因此他对关内道东部染指的时间并不长,其实际控制区域和势力范围主要仍在关内道西部和北部一带。   一,凤翔镇。凤翔镇,唐上元元年(760年)置,治凤翔,辖凤翔府、陇州二州,大中四年又兼领秦州。凤翔节度使初有秦陇节度使、兴凤陇节度使、保义节度使等称谓,唐上元二年,凤翔节度使始兼领陇右节度使之职,称凤翔陇右节度等使或凤翔河陇节度使,始成定制,是二元一体的方镇统治体制。乾宁元年,李茂贞占据奉天,设立乾州。之后,李茂贞在凤翔管内又增设良、晏、匡三州。天复元年,李茂贞在陇州置保胜军节度,后梁贞明二年罢归凤翔镇。   僖宗光启三年(886年)七月,李茂贞出任凤翔节度使。自此,李茂贞一直实任凤翔节度使至后唐同光二年(924年)四月,统治时间长达三十八年之久。后唐立国后,李茂贞名义上归国,接受中央的册封,但仍然保持自立状态。李茂贞死后,由其嫡长子李从曮袭任凤翔节度使。在任期间,李从曮虽然依然保持自治,但其多次入朝进贡,又竭力供军伐蜀,奉国甚恭。后唐明宗长兴元年(930年)二月,李从曮调任宣武节度使,正式标志着李茂贞父子割据凤翔近半个世纪的终结。虽然李从曮在后唐清泰元年(934年)又出任凤翔节度使,直至后晋开运三年(946年)十月终于位,但其性质却己不同,其自立色彩逐渐褪尽,逐渐由一个割据者演变成为中央属下的地方藩臣了。   二,陇州保胜军。陇州,本属凤翔镇,唐中期以后因长期处于唐蕃对峙前沿,故战略地位非常重要。陇州依陇山天险,又控有安戎关、临汧城等多个雄关关隘,军事地理地位十分重要。其独立为镇并非始自李茂贞统治时代,早在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年),就曾分陇州置奉义军,韦皋任节度使,但不久又并入凤翔镇。大中五年(851年),凤翔罢领陇州,朝廷别以陇州置防御使。天复元年,在李茂贞的控制下,又升陇州防御使为保胜节度,仅辖一州之地。天复二年七月,朱全忠命汴将孔勍攻取陇州。天复三年初,朱全忠撤军,李茂贞很快又重新占据陇州,以其假子李继岌出任节度使。后梁贞明二年十月,蜀主王建伐岐,夺取宝鸡,进击陇州。李继岌畏李茂贞猜忌,遂率众弃城降蜀。李茂贞遂废保胜军,将陇州改隶凤翔。之后,陇州在李氏父子的统治下直至后唐明宗长兴元年四月,直至李从曮移镇。   三,泾原彰义军。泾原镇,大历三年(768年)始置,治泾州,辖泾(今甘肃泾川)、原(今宁夏固原)二州。唐贞元六年(790年)之后,朝廷例以泾原节度使兼领安西、北庭行营节度使之职。大顺二年十二月,昭宗赐泾原军号为彰义军,并增领渭(今甘肃平凉)、武(今甘肃武都东南)二州,势力有所扩大。   关于李茂贞兼并泾原的时间,史书记载不明。据《旧五代史》李茂贞本传记载:李茂贞吞并山南西道之后“既而逐泾原节度使张球、洋州节度使杨守忠、风州刺史浦[无风注:这里可能是史书抄录过程中出现错误,应该是“满”]存,皆夺据其地,奏诸子弟为牧伯,朝廷不能制。”李茂贞在景福元年七月既攻克凤州感义军、洋州武定军,在此将“逐泾原节度使张球”并论,似乎李茂贞在景福元年七月前后就已经取得了泾原镇的控制权。其实不然,泾原镇自中和二年张钧任节度使以来,一直为张氏家族所据,张钧、张鐇、张琏、张珂两世四人相继担任节帅,直至光化二年为李茂贞兼并。那么这个“泾原节度使张球”是何许人呢?根据史载,泾原节度使应该并无“张球”其人,《旧五代史》中所记,应为“张珂”之误。如此,李茂贞兼并泾原镇的时间也就不可能是在景福元年七月前后,而是在光化二年。   史书明确记载,李茂贞在光化二年九月正式兼领彰义节度使。对此,《资治通鉴》胡三省注云:“是年春正月,朱全忠表张珂为彰义节度使,张氏镇泾州凡三帅(当为四帅)矣,今命李茂贞兼领之”,也是认为直到光化二年李茂贞才真正拥有了对泾原的实际控制权。而《旧五代史》所载的景福元年七月前后“逐泾原节度使张球”之语很可能只是表明当时泾原张氏对李茂贞表示依附。《新五代史》卷四十《李茂贞传》就载:“茂贞破杨守亮,取兴元,而邠宁、鄜坊皆附之,有地二十州。”凤翔镇周围的邠宁、鄜坊等关中有实力的藩镇都依附于李茂贞,泾原镇实力尚不及这几镇,依附在列也不足为奇。不过其后随着李茂贞的盛衰也有反复,其中乾宁二年(895年)八月任彰义节度使张鐇和乾宁四年九月的张琏都奉诏对李茂贞进行过有名无实的征讨就是明证。   泾原为李茂贞所控后,一直是其辖下的重镇。这从此后的人事任命之上,就可以看出端倪。开始由李茂贞亲自兼领。开平三年十二月,背梁附岐的猛将刘知俊以长城岭大捷之功被李茂贞封为彰义军节度使,出镇泾州。贞明元年十一月刘知俊降蜀后,李茂贞又以其子李从曮继镇泾原。后唐同光二年,李茂贞死后,李从曮继任凤翔节度使,其弟李从昶代兄为泾州两使留后。同光三年五月,后唐庄宗正式任命凤翔衙内马步军都指挥使李从昶为泾州节度使,表示继续承认李氏的自立状况。直到后唐明宗天成四年(929年),李从昶才奉诏移镇华州。至此,李氏父子统治泾原镇自唐光化二年正月(899年)至后唐天成四年整整三十年。   四,邠宁静难军。邠宁镇,乾元二年始置,治邠州,辖邠(今陕西彬县)、宁(今甘肃宁县)、庆(今甘肃庆阳)、泾、原等九州。其设置的目的主要是控制马莲河谷,在京师西北囤积重兵以抗吐蕃,兵力在京西北藩镇中称雄。光启元年赐邠宁军号为静难军,辖邠、宁、庆三州。李茂贞占有邠宁后,又升邠州定平镇为衍州(今甘肃正宁西南),共四州之地。   乾宁二年,李克用攻克邠州,王行瑜被杀,李克用表苏文建为静难节度使。乾宁三年九月,唐廷曾以夏州定难军节度使李思谏为静难军节度使,但并未至任,表明在李克用退兵后不久,李茂贞就控制了邠宁,驱逐了苏文建。乾宁四年七月,李茂贞表其假子李继徽为节度使,正式兼并邠宁。此后,为凤翔“辅车之援”的邠宁一直是李茂贞辖下的重镇。虽然天复元年末曾被朱全忠汴军一度攻占,但因邠宁仍继续由李茂贞假子李继徽统辖,故汴军势力并未渗入该地区。天佑元年正月李继徽又重新归附李茂贞。后梁乾化四年十二月,李继徽为其子李彦鲁所毒而死,李彦鲁自为留后。次年也即贞明元年四月,李继徽假子李保衡又杀李彦鲁,自称静难留后,并以邠、宁二州降梁,后梁以霍彦威为静难节度使,出镇邠州。同年五月,李茂贞派彰义节度使刘知俊率军进围邠州,试图夺回邠州重地,但梁将霍彦威全力固守,岐军猛攻邠州半年不克。十一月,受到李茂贞猜忌的刘知俊遂解围,奔降于蜀。虽然在贞明二年十二月,静难军的庆州又重新叛梁附岐,为岐将李继陟所据,李茂贞仍然占有了除邠州之外的静难军,但后梁随之派贺環为西面行营马步都指挥使,将兵大破岐军,相继攻克宁、衍二州。到贞明三年秋,梁军又攻取了庆州。至此,李茂贞彻底失去了静难军一镇。自乾宁四年七月(897)正月至后梁贞明三年(917)四月,李茂贞控制邠宁约十八年。   五,鄜坊保大军。鄜坊,肃宗上元元年(760)置,辖鄜(今陕西富县)、坊(今陕西黄陵东南)、丹(今陕西宜川)、延(今陕西肤施北)四州。中和二年三月,僖宗赐鄜坊军号为保大军,下辖鄜、坊二州,后李茂贞又于鄜城县设立翟州(今陕西洛川东南),共三州之地。   《新五代史》卷四十《李茂贞传》记载:“初,茂贞破杨守亮取兴元,而邠、宁、鄜、坊皆附之,有地二十州。”这条史料表明李茂贞在景福元年(892)八月攻克兴元,吞并山南西道后,其势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关中的大多方镇惟其马首是瞻,不得不依附李茂贞。此时,保大军节度使李思孝也应该在景福二年左右依附李茂贞。但李思孝是党项贵族,其兄定难节度使李思谏盘踞夏州,势力不容小视,李茂贞对其并不放心。果然,乾宁二年七月李茂贞等三镇犯阙,李克用率军进入关中,定难节度使李思谏、保大节度使李思孝都参与了正面进剿王行瑜、侧面打击李茂贞的战斗,从而引起李茂贞的侧目。乾宁二年末,邠宁王行瑜败亡,李茂贞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非但实力未受削弱,反而乘机占领了王行瑜原来的地盘,在关中的势力更为增强。乾宁三年,李思孝在李茂贞的压力下只得表请致仕,以弟李思敬自代。   乾宁四年,李茂贞表其假子李继徽为静难节度使。邠宁与鄜坊相邻,本来就依附李茂贞的鄜坊节度使李思敬也应为李茂贞所控制。李茂贞于光化二年(899)调任李思敬为武定军节度使。同时,任命其假子武定节度使李继颜为保大节度使。如此,李茂贞将鄜坊一镇控制在手中,由附镇变成自己的属镇。天复初,李茂贞又命其从弟李茂勋继任保大节度使,直至天复二年十二月,李茂勋降汴,鄜坊落入朱全忠之手。但李茂贞又很快又夺回了鄜坊的控制权。天佑元年六月,李茂贞、王建、李继徽传檄各镇合兵征讨朱全忠,进军鄜坊。在岐军的进攻压力下,朱全忠只得命保大节度使刘鄩放弃鄜州,退屯同州,从而确定了同、华、长安为线的双方实际分界线。李茂贞任命假子李彦博为保大军节度使,统辖鄜坊。后梁开平三年二月,岐国保塞军发生内乱,梁将刘知俊趁机先后攻取丹、延二州。保大与保塞两军唇齿相依,保塞既失,保大难守,四月,节度使李彦博、坊州刺史李彦昱皆弃城奔凤翔,鄜州都将严弘倚举城降梁,翟州守将亦降,保大军又陷于梁军之手。朱全忠以牛存节为保大节度使。虽然乾化二年李茂贞曾趁朱友硅篡立,河中朱友谦背梁之机,联军河中,攻占鄜州,但很快就被保塞高万金袭取。至此,李茂贞彻底失去了鄜坊一镇。李茂贞自光化二年至后梁开平三年实际控制保大军约十年。   六,延州保塞军。保塞军,初隶属鄜坊镇,代宗大历元年(766)别立丹延镇,大历六年废,又归鄜坊镇。中和三年,僖宗以延、丹二州为保塞军,治延州。乾宁四年,改号宁塞军,不久又改名卫国军,又有延州节度使、河西节度使、宁塞节度使之称。   据《资治通鉴》卷二六零唐昭宗乾宁二年十二月条云:“(李)克用既去,李茂贞骄横如故,河西州县多为茂贞所据,以其将胡敬璋为河西节度使。”《资治通鉴》卷二六七又记载说:“(后梁开平二年八月)戊子,岐王所署延州节度使胡敬璋寇上平关。”又云:“(后梁开平二年十一月),保塞节度使胡敬璋卒,静难节度使李继徽以其将刘万子代镇延州。”由此可知,李茂贞所署胡敬璋为河西节度使即指保塞节度使。不过有一点要注意的是,乾宁四年,唐廷与李茂贞反目,曾于当年四月任命凤翔四面行营副都统、静难军节度使李思谏为宁塞节度使,而延州等地当时为李茂贞之将胡敬璋所据,故李思谏之任宁塞节度使,只是名义上的,实际并未实任。   唐亡后,李茂贞将保塞军作为越河进攻后梁的前沿阵地。后梁开平二年八月,李茂贞就曾命保塞节度使胡敬璋进攻上平关,配合河东军南下,但为梁将刘知俊所破。后梁开平二年十月,保塞节度使胡敬璋卒,刘万子继镇延州。开平三年二月,保塞军发生变乱。因保塞节度使刘万子为政暴虐而失众心,静难军李继徽命延州牙将李延实趁刘万子下葬胡敬璋之时杀之,代镇延州。延州马军都指挥使高万兴与其弟高万金闻变,率所部数千人投降刘知俊。三月,后梁太祖亲自坐镇河中,命刘知俊率兵进攻丹、延二州。丹州刺史崔公实、延州刺史李延实皆不敌投降。朱全忠遂以岐降将高万兴为保塞节度使。李茂贞失去了保塞军一镇二州之地。同年五月,镇守同华的忠武节度使刘知俊背梁附岐,保塞军的丹州趁机发生军乱,后梁所署刺史宋知诲被逐,岐军又重新控制了丹州。但很快在梁军的反扑下,七月,梁兵再次攻克丹州,岐将王行思被俘。至此,保塞军为梁所有。李茂贞自唐乾宁二年末至后梁开平三年三月,实际控制保塞军达十四年。   七,华州镇国军。华州镇国军,唐上元二年始置,又名关东节度使、同华节度使。大历二年废。建中四年复置,贞元九年再废。唐末中和二年,黄巢所署同州防御使朱温降唐,唐遂以朱温为同华节度使,旋又降为防御使。光化元年,以华州为镇国军,华州刺史韩建为镇国军节度使,治华州,辖同、华二州之地。   华州在唐代的地位一直很高,是长期为中央所辖的直隶州。李茂贞以关中为经营的重心,对关中东部锁钥之地的华州也非常看重。镇国军节度使韩建长期依附于李茂贞,是李茂贞政治和军事上的重要盟友和附镇。天复元年十一月,朱全忠率军入关攻陷同州,韩建被迫出降。自此,华州落入朱全忠之手。天复三年,华州赐号感化军。天佑三年,废镇国军,以华州隶同州匡国军。后梁开平三年五月,后梁镇同州的忠武军节度使刘知俊归降李茂贞,并袭占华州,逐华州刺史蔡敬思。但华州随即在梁军的进攻下失陷,刘知俊所任华州守将聂赏降梁。   总之,华州镇国军在韩建统治时代是李茂贞的附镇。自唐天复元年末始为朱全忠所占。后梁开平三年因刘知俊叛梁投岐,李茂贞曾短暂有之。此后李茂贞的势力向东始终没有超出华州。   八,同州匡国军。同州,初隶华州镇国军。唐乾宁二年赐号匡国军,升为节度,领同州一州。天佑三年,废华州镇国军,以华州隶匡国军,势力增强。后梁开平二年五月改名忠武军,后唐立国复名匡国军。   同州是关东重镇,控扼黄河渡口和入关要道,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本书中李曜西进关中便是先破同州。历史上李茂贞也对同州十分重视,他利用干政之便,在文德元年表其兄李茂庄出任同州节度使。大顺元年,王行瑜之弟王行约继任节度使,是李茂贞的附镇。乾宁二年七月,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入关,王行约战败,被迫放弃同州。乾宁二年末李克用撤军之后,李茂贞势力复振,不仅控制了河西诸镇,还重新占据同州,以其假子李继瑭为同州防御使。乾宁四年四月,李茂贞又以李继瑭为匡国节度使。同年九月,昭宗诏以彰义节度使张琏、静难军节度使(未实任)李思谏等讨伐李茂贞。李继瑭闻讯而惧,镇国节度使韩建又从中摇之,李继瑭遂弃镇奔凤翔。十月,唐廷以韩建兼领匡国军节度使。天复元年末,朱全忠入关攻打李茂贞。十一月,汴军攻陷同州,同州守将司马邺降。自此,同州为朱全忠所据。后梁开平二年,同州改号忠武军。开平三年五月,后梁忠武军节度使刘知俊叛梁投岐。七月,刘知俊在梁军的攻势下,被迫弃镇,举族奔凤翔。后梁乾化二年,河中朱友谦背梁,李茂贞曾联军朱友谦进攻同州,打算重新夺回这个连接关中与关东的重镇,但由于梁将牛存节固守,猛攻不下,无果而终。李茂贞再度将势力伸向关中东部甚至关东的政治预谋宜告破产。   九,耀州义胜军。耀州义胜军,唐末李茂贞所置,辖耀、鼎二州。耀州,本京兆华原县;鼎州,本京兆美原县。据《新唐书》卷三七《地理志》云:“华原,畿……天佑三年,李茂贞墨制以县置耀州。美原,畿……天佑三年,李茂贞墨制以县置鼎州。”   天佑三年,李茂贞置义胜军,治耀州,以假子李彦韬为耀州刺史、义胜节度使。后梁乾化元年,李茂贞命李彦韬率领岐军进攻长安,为后梁感化节度使康怀英、忠武节度使牛存节所败。贞明元年十二月,李彦韬见李茂贞势衰,遂以耀、鼎两州之地降梁。后梁改耀州为崇州,鼎州为裕州,义胜军为静胜军,仍以李彦韬为节度使。至此,李茂贞自天佑三年至后梁贞明元年底实际统治耀州义胜军十年。   除上述地区外,李茂贞在关内道还曾染指过灵州朔方军、长安佑国军和夏州定难军等地区,只是因为统治时间较短或只占据了一部分州郡,而不为人所注意罢了。据《资治通鉴》卷二六七载:后梁开平三年五月,依附后梁的朔方节度使韩逊向梁廷汇报攻克盐州,斩李茂贞所署刺史李继直。胡三省注云:“唐末盐州奏事专达朝廷,不隶灵夏。至是,灵盐遂复合为一镇。”这表明本隶朔方军的盐州曾长期为李茂贞势力所据,韩逊至此时方占有灵盐全镇。后梁开平三年五月,刘知俊背梁附岐,生擒佑国军留后刘捍,岐军随后进据长安。但不久梁将杨师厚以奇兵取道南山,结果长安再次为梁军所得。后梁开平四年七月,李茂贞联军李克用,发兵共讨依附后梁的夏州定难军节度使李仁福。岐晋联军五万,攻城略地,进围夏州。朱全忠亲自率军至陕州指挥救援,岐晋联军见势遂解围而去。   可见,除振武军始终为李克用所控外,李茂贞在关内道的势力几乎无所不至,也充分体现了李茂贞以关中作为自己统治重心所在的核心战略。   其次,李茂贞曾长期占据陇右道东部。   李茂贞在陇右道也有地盘,这不难理解。首先,陇右与凤翔地域相接,是李茂贞兼并扩张的重点。其次,凤翔节度使自广德元年开始一直兼领陇右节度使,虽为虚领,但却名正;且,大中四年,凤翔镇又兼领秦州,从而得而皇之的正式进入陇右道。李茂贞也不例外,担任凤翔镇节度使之时,同时兼领陇右节度使,故陇右道下的诸州镇也是他的名义下的属地,就是到了朱全忠兵临城下,李茂贞穷途末路、众叛亲离之时,秦州也始终在其实际控制之下。   因陇右在唐中期之后陷于吐蕃,之后张议潮率众归国,陇右西部实际在归义军的统辖之下。只有陇右道东部的秦州、成州、阶州等地,才为唐末李茂贞所控。故李茂贞在陇右道的势力据点只有秦州天雄军。   天雄军,唐大中六年置,治秦州,辖秦、成(今甘肃成县)二州。咸通四年,增领河(今甘肃临夏)、渭二州。咸通六年,又领阶州(今甘肃康县西)。天雄军实际辖秦、成、阶三州之地,也称秦成节度使或秦州节度使。   秦州旧为凤翔镇所领,是陇右要地。李茂贞自光启三年七月担任凤翔节度使后,很快就将势力触角扩张到秦州。据《旧唐书》卷二十上记载,景福元年正月,秦州李茂庄上表讨伐兴元杨守亮,表明至晚在景福元年正月,李茂庄始任天雄节度使。又,李茂庄原任同州节度,大顺元年王行约继任同州。李茂庄应在此时移镇秦州。故李茂贞实际控有天雄军的时间当是大顺元年,秦州天雄军是风翔的首个属镇。“(乾宁三年)三月,以天雄留后李继徽为节度使”。这条史料说明,李继徽至晚在乾宁三年初出任天雄军留后。而《唐方镇年表》却云在乾宁二年,而李茂庄移镇山南的时间也在乾宁二年,故李继徽应在此年出镇秦州。乾宁四年七月,李茂贞以天雄李继徽为静难节度使。其后,唐廷委任孙储出任节帅,但并未之任。那天雄节帅的继任因史料缺载就不得而知。《资治通鉴》卷二六五仅云天佑元年七月李茂贞为其侄天雄节度使李继勋(当为李继崇)向王建求婚。史书虽未明载其任职时间,但据推测最晚在天佑元年担任天雄节度使的李继崇应是李继徽的继任。这个推测的佐证是天复二年五月,朱全忠派部将孔勍率兵绕道凤翔之南,先后攻克凤州、成州等地,唯独没有攻下秦州。秦州当时只有在李茂贞嫡系势力的牢牢控制之下才有可能誓死抵抗兵锋甚盛的汴军,保住李茂贞除凤翔之外的一方辖境。李继崇任职直至后梁贞明元年十一月,他在王建的攻势下降蜀,李茂贞至此才失去天雄一镇。其间,虽然朱全忠曾经在天复三年任命符道昭为天雄节度使,但因汴军撤围,李茂贞迅速收复了失地,符道昭遇岐军所阻而还,没有实任。   总之,李茂贞自大顺元年至后梁贞明元年十一月实际控有秦州天雄军计二十六年之久。   再次,李茂贞还曾长期占据山南道大部。   李茂贞势力进入山南道不是偶然。从地理位置而言,李茂贞的老巢凤翔在山南道之北,南出散关即至山南,地域相接。若能控制山南道,不但可以独据汉中之险;更可以趁势进军剑南,从而以攻代守,扩张势力。就个人因素而论,李茂贞在光启三年正月就因护驾之功封授洋州武定军节度使,并自此发迹。武定军即在山南道,因此李茂贞很可能对山南自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李茂贞染指的山南道主要是指天宝一十五道之山南西道。山南西道原辖州诸书记载不一。《旧唐书·地理志》云有梁、凤、兴、利、通、洋、合、集、巴、蓬、壁、商、金、开、渠、渝等十六州。《元和郡县图志》卷二二《山南道三》则记有梁州兴元府、洋、利、凤、兴、成、文、扶、集、壁、巴、蓬、通、开、果、渠等十七州。而据《新唐书·方镇表》则有梁、洋、集、壁、文、通、巴、兴、凤、利、开、渠、蓬、果等十五州。但《元和郡县图志》叙事以宪宗元和年间为下限,不及唐末,如其所记的成州在唐大中六年割属天雄军。《旧唐书·地理志》所记政区沿革详于唐前期,后期则不及《新唐书》,如其所记的金、商二州在唐末光启年间升为节度,合、渝二州在乾元二年割属剑南东川节度使,乾宁四年又改属武信军节度使。因此来看,《新唐书·方镇表》应该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山南西道的辖州情况,共计十五州之地。晚唐的山南西道实际分为山南西道、武定军、感义军三镇。   一,山南西道。山南西道,至德元载置防御守捉使,广德元年升为节度使,治梁州兴元府。具体辖州,史书并未明载。唐末在其原辖境内置感义军(领凤、兴、利三州)、武定军(领洋、果、扶、蓬、壁五州)两镇,故山南西道当仅有梁、集、文、通、巴、开、渠等七州之地,又有兴元节度使之称。   李茂贞对山南早有凯觑之心,昭宗与权宦杨复恭在权力争夺上矛盾激化给李茂贞提供了机会。大顺二年,杨复恭获罪叛逃山南西道,依附杨守亮。李茂贞觉得这是一个兼并山南的绝佳时机,于是就纠集依附于他的王行瑜、韩建、李茂庄等镇,擅自出兵讨伐山南诸杨。   景福元年七月,李茂贞攻克凤州、兴州、洋州等地。八月,李茂贞攻克兴元,以假子李继密权知兴元军府事。乾宁元年七月,又攻克阆州,正式吞并感义军、武定军和山南西道三镇之地。   本书前文曾有提及,李茂贞虽然实际占有山南西道,但朝廷并不愿让李茂贞势力继续坐大,因此趁机任命宰相徐彦若为凤翔节度使,而改任李茂贞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并兼领武定节度使。而李茂贞意求兼领凤翔、山南西道,遂违诏抗命。朝廷只得在景福二年十月诏以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兼领山南西道节度使。乾宁二年,李茂贞以其兄李茂庄继任山南西道节度使。光化元年五月,李继密由武定节度使转任山南西道节度使。   乾宁二年,在王建的攻势下,李茂贞山南西道所属的蓬、渠、通等州相继失守,但蓬州又为岐军夺回。光化二年,巴州(今四川巴中)又失。天复元年末,昭宗被挟持到凤翔,李茂贞为朱全忠所困。次年八月,西川节度使王建以“假道勤王”为名攻兴元。李继密不敌出降。王建以王宗涤为节度使。自此山南西道为王建所据。李茂贞自景福元年十一月攻占兴元至天复二年八月失陷,实际控有山南西道十年有余。   二,洋州武定军。武定军,光启元年置,治洋州。大顺二年,增领阶、扶(今四川南坪东北)二州。景福元年又增领果(今四川南充)、阆二州。不久,又割阆州隶龙剑节度,阶州隶天雄军。光化元年,以蓬、壁二州隶武定军。于是可知武定军在唐末辖洋、果、扶、蓬、壁五州。   李茂贞早在光启三年正月就因扈跸之功授武定军节度使。同年七月,转任凤翔节度使。景福元年七月,李茂贞借奉诏讨逆、攻打诸杨之机夺取洋州武定军,“皆表其子弟镇之”。景福二年十月,李茂贞以假子李继密为武定军节度使。光化元年五月,李继颜继任。光化二年,李茂贞将保大节度使李思敬和李继颜换镇。天复二年九月,川军攻克兴元,武定节度使李思敬以洋州降王建。李茂贞无奈,只得挟天子命己为凤翔、静难、武定、昭武四镇节度使,借以鼓舞军心,但己无济于事。至此,李茂贞实际控制洋州武定军十一年有余。   三,感义军(昭武军)。感义军,唐光启元年升兴、凤二州为防御使,治凤州。次年正月,置感义军于兴、凤。文德元年,增领利州(今四川广元)。   景福元年七月,李茂贞逐感义军节度使满存,占据兴、凤,表其子弟镇之。乾宁二年九月,岐蜀相争,王建派王宗侃率蜀军攻克利州,李茂贞所署利州刺史李继顒战死。不久,岐军又夺回利州。乾宁四年,李茂贞改感义军为昭武军,徙治利州,“欲以镇兵捍王建”。天复二年二月,川兵进至利州,李茂贞所署昭武节度使李继忠不敌,弃镇逃回凤翔,利州失陷。十月,王建又攻拔兴州,以王宗浩为兴州刺史,占有昭武镇大部。贞明元年八月,蜀主王建分兵两路攻岐,王宗瑶等攻克凤州。贞明元年十二月,王建置武兴军于凤州,割文、兴二州隶之。至此,昭武军彻底为蜀所有。李茂贞实际控有感义军(昭武军)二十三年。   除上述三镇外,李茂贞势力还曾占有金州。金州旧属山南东道,光启元年之后升为节度。史载:“李茂贞遣养子继臻窃据金州,(冯)行袭攻下之,因授金州防御使。”又据《资治通鉴》卷二五八唐昭宗大顺二年十二月条:“初,李茂贞养子继臻据金州,均州刺史冯行袭攻下之,诏以行袭为昭信防御使,治金州。”可知李茂贞的确占有过金州之地,但其占据的时间却因史料残缺不得而知。   总之,除山南东道在唐末由赵匡凝父子占据外,李茂贞的实力触角遍及山南道其他各州镇。   此外,李茂贞还曾一度占据剑南道部分地区。   剑南与凤翔并不相邻,李茂贞势力之所以能够进入剑南,乃是因为景福二年李茂贞吞并山南西道之故。李茂贞为了稳固山南的统治,必须对勃兴于西川的王建进行打压,而以南下救援东川为契机,李茂贞下令岐军进占剑南东川大部,与王建为争夺地盘不可避免地展开了正面冲突。因为李茂贞的统治重心在关中,他个人又急于干政甚至挟天子令诸侯,所以在与王建的争夺中失利,因此在剑南道占据的时间也较短。   一,剑南东川。东川,治梓州,上元二年始置,初辖梓、遂、绵、剑、龙、阆、普、陵、泸、荣、资、简等十二州。唐末辖梓、绵、遂、渝、合、普、荣、陵、泸、昌等十州。光启三年正月为顾彦朗所据。其弟顾彦晖自大顺二年十二月继任,直至乾宁四年十月,顾氏兄弟割据东川十一年。   景福二年正月,李茂贞进占山南西道,此时“东川留后顾彦晖既与王建有隙,李茂贞欲抚之使从已,奏请更赐彦晖节,诏以彦晖为东川节度使”。而王建攻东川,顾彦晖求救于李茂贞,李茂贞为这是一个扩大势力范围的好机会,遂出兵援救。他派知兴元军府事李继密率岐兵救援梓州,进驻东川。关于这次岐军进驻东川的过程,历史文献上并无明确记载。但从后来的史实来看,李茂贞命令部队接管或占领了许多州寨,如遂州(今四川遂宁)、合州(今四川合川)等州,并驻营梓州外围,在军事上与王建进行战略相持。乾宁四年十月,遂州刺史侯绍、合州刺史王仁威率众投降王建。至此,李茂贞在东川全线溃败,无奈只得撤军,退出对东川的争夺。   自景福二年岐军进驻东川至乾宁四年末退出,李茂贞为争夺东川共进行了五年的努力,先后占有遂、合等州,结果以失败告终。   二,龙剑镇。龙剑节度,光启二年建镇,治龙州,辖龙州(今四川平武东南)、剑州(今四川剑阁)二州。景福元年,增领利、阆二州。文德元年,割利州隶感义军。天佑三三年,罢领阆州。   光启二年,杨复恭奏命其假子杨守贞为龙剑节度使。大顺二年,诸杨发动叛乱。次年也就是景福元年,李茂贞奏请征讨杨复恭,趁机占据了山南西道。八月,李茂贞进军龙剑,杨守贞逃往阆州。乾宁元年七月,岐军又攻克阆州,完全将龙剑的地盘纳入了李茂贞的势力范围。关于杨守贞之后继任的龙剑节度使,或因史料不足,未曾查明。   为争夺东川,李茂贞与王建展开了激烈争夺。在王建的攻势下,岐军节节败退。乾宁三年正月,龙州失陷,刺史田昉被杀;同年五月,又失剑州。光化二年八月,王建又攻取阆州。至此,龙剑一镇全部失陷于蜀。李茂贞自景福元年八月至光化二年八月实际控有龙剑镇七年。   综合来看,李茂贞秦岐政权的割据地域范围一度扩展到关内道、山南道、陇右道、剑南道四道十五镇,势力达及四十余州之地,地理范围大致相当于现在的陕西大部,宁夏南部,甘肃西部,四川北部一带.,在这些地域之中,还包括李茂贞新置的乾州、耀州、鼎州等州,这都是晚唐五代割据政权之下的特殊现象。后世史学界曾长期对李茂贞及秦岐割据政权研究比较忽视和冷落,实际上秦岐割据政权的实力及在晚唐五代整个政局中有着巨大影响。   不过从这些考证中也可以看出,李茂贞占领的地域并不是始终稳定的,具有动态的特点,实际控制区域有所反复。   李茂贞麾下诸将在本章中的出现,基本是按照史实来的,但如同华镇等方面,由于李曜的因素,便不同于史实,为便于读者诸君详细了解,遂以此为附述。      第211章 掌控四镇(十一)   朔风飞扬,旌旗招展。   写着“关中四面行营都统李”的大旗飘扬在河中军中军主阵之中,李曜骑着那匹格外神骏的“黑电”之上,面色平静地听着前方探马的回报。   “李茂贞居然主动领兵出城?”他微微沉吟着,转头问身边的诸将:“你们怎么看?”   诸将对视一眼,郭崇韬作为行军司马,首先开口道:“李茂贞居然主动出战,这一点的确颇出意料之外,看来他对凤翔军的战力倒是颇为自信。”   李承嗣则道:“原本以为他会固守乾州,如今主动出战……其实也不过是好坏参半。”   李嗣恩却不以为然:“节帅此前的计划虽然是按照李茂贞不敢出城来定,但此刻他既然出城,某意也无甚大碍,反倒是给了我等一个速战速决之机,只要野战将其一举击败,反倒免了我等攻城的损失。”   李袭吉想了想,摇头道:“我蒲军战力虽强,但李茂贞若果然纠集大军来战,至少兵力上占据优势,我等切记不可小视。”   李曜忽然问没有说话的李巨川:“下己,你以为如何?”   李巨川见李曜动问,在马上拱手一礼:“节帅,以仆愚见,李茂贞既然已经领兵前来,我等讨论其他,已经没有意义,只须讨论如何将之击败即可。”   李曜微微露出一丝笑容:“那么,你以为如何击败?”   谁知李巨川道:“节帅用兵如神,如何击败李茂贞,想来早已胸有成竹,此事仆实未曾细思。只是按照此前之计划,我等出兵乾州,是为了让定、靖四军能够安心分掠关北诸镇,此时李茂贞既然略出意料,亲自出城来战,那么有一个原则仍要讲究。”   “说。”李曜依旧一脸平静。   “按此前军议,节帅自领中军将乾州困死,为的是使李茂贞与关北诸镇失去联系,关北诸镇附凤翔未久,一旦失去指挥,又被大军兵临城下,未必会为李茂贞死战,我等轻松可得。这也是节帅所说‘用一些唾手可得的胜利,培养新附之军的忠诚’之良策,如今事情虽然有变,但这个原则不可轻易弃之。如此,我等与李茂贞之战,最好是打得迅速、彻底,一举将其击败,并且仍使其无法有效指挥关北。”   李曜微微皱眉:“简单点说。”   “是,节帅。”李巨川道:“简单的说,就是要快、要狠!要以最快的速度,最猛的攻势,一举将李茂贞击败,如此一来,无论他是躲回乾州,还是逃回凤翔,都已威望尽失,其号令关北的能力皆已丧失殆尽,如此不仅我中军主力刻意趁势包围李茂贞所在,定、靖诸军,亦可全无后顾之忧,底定关北。”   他这番话说出来,诸将都表示同意,唯独李袭吉微微蹙眉,道:“想法虽好,但究竟如何一举击溃李茂贞,仍是难题。以战兵数量而论,我军三万,而李茂贞有八万;以双方军兵态度来看,我军虽然未必小看李茂贞,却也一贯未将关中诸镇放在眼里,恐有轻敌之忧,而凤翔军久知我沙陀大名,节帅这几年又是战无不胜,他必然不敢小觑;以节帅甚为重视的补给线来看,我军物资要从蒲州运来,路途遥远,纵有军械监各司通力合作,仍是损耗不小,而李茂贞却是近水楼台,乾州背后便是凤翔,他又经营关中甚久,各项准备必不在我之下……”   李曜忽然伸手摆了摆,道:“你们所思这些,某已考虑过了。如今某真正思索的,却是李茂贞为何会主动出兵。下己,你方才的分析,某大体同意,但你说他为何出兵不必讨论,某却以为未必。”   他微微一顿,道:“这数年来,某曾无数次听人赞我神算无遗,其实要想真个‘料事如神’,那就一定要站在对方的立场,以对方的心态分析他们会如何去做。也许你们会觉得,这道理谁都知道,但事实是,知道了未必做得好。某在河中军事学院所开战略课,要求旅帅以上将校都要轮流参加,但如今尚未讲到此节,今日趁此机会,某便简单地说一说。”   众人一听,均是精神一振,要知道他们眼前这位节帅自出道以来,那是真真的“素无败绩”。可你真要说他是勇悍无敌,古如霸王、今如存孝那般,那可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其实他们都很清楚自家节帅自身的武力,虽然他平日练武也还算得上勤恳,但就算不说整个河东,只放在河中本镇来讲,他顶多也就是和李嗣恩不相上下,至少朱八戒、史建瑭、李承嗣、史俨四人,是绝对有把握稳赢他的。   他之所以“素无败绩”,还是强在“神算无遗”上了,因此他要教大伙儿作战,那可是等闲遇不上的好事,放在以前,这是该叫师父的了,如今有这种机会,谁肯错过?   李曜倒是根本不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直接侃侃而谈了:“方才袭吉已然说了,李茂贞至少有三个优势:兵力多、不轻敌、补给近。这三点总结得很好,在李茂贞看来,首先,他有八万大军,我军只有三万,而且这三万人,还有不少是只训练了半年的新军,至于同华之胜……那不过是仗着沙陀善战之名,将韩建吓降了而已。”   “不轻敌,也是因为沙陀善战之名早已为世人所知,李茂贞之所以在此前竭力避免与我河东直接开战,也必然是知晓其中利害。此前我进长安,他宁肯放弃长安,也是他对沙陀铁骑心存畏惧的一个表现,只是如今我已为关中四面行营都统,我与他必有一战,他才下定决心,前来迎战。这里有两点需要注意:其一是,他所畏惧的,主要是晋王,而非是我;其二是他此刻所想,恐怕与我等一致:击破我这中军一路,关北自定。”   “补给近,这一点诸位都明白,无须多说。但是综合这三点来看,某不知诸位可曾发现,李茂贞的动向仍然不对劲。”   诸将均是微微蹙眉,郭崇韬思索着道:“节帅言下之意可是说……如今情况之下,李茂贞死守乾州,将我中军拖在乾州城下,才是最好的选择?”   李曜微微点头:“我等拖在乾州,后方补给线压力便始终维持,而一旦旷日持久,我中军士气也必然会逐渐衰退,那时便是他反击之时!”   这时冯道却忽然有些迟疑着插了嘴:“节帅,道有一事不明。李茂贞将我军拖在乾州城下,可我定、靖四军分掠关北,难道他就不顾了么?一旦关北丢失,他就不怕四面楚歌之下,军心动摇?”   李曜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你能想到此处,已然不错。但关北足有四镇之地,定、靖四军主要是华州降兵编成,要拿下四镇,也未必容易。那邠州、延州二镇,其节帅已至乾州,或许容易丢掉一些,但鄜坊、泾原二镇,原本就只是名义归附,其节帅仍是世代之传,我大军若要强行控制,党项拓跋家、泾原张家恐怕会全力抵抗,未必一时可胜。再者,就算关北丢掉……李茂贞也会对其士卒瞒住此事,这有何难?”   李袭吉迟疑道:“李茂贞既然出兵的理由不足,眼下却是何意?”   众人也都有些想不明白了,有些蹙眉思索,有些望向李曜。   李曜却果断摇头:“具体什么情况,还须再探。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李茂贞治下恐怕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所以他不得不放弃最佳作战办法,选择与我决战。某意……李茂贞此时比我更急于速战速决。”      第211章 掌控四镇(十二)   凤翔军的营地依山而建,山是小山,方圆不过十数里。河中军的营地则是在两处石山中间,说是石山,其实只是岩石略多,树木较少。   河中军在山上建了两座瞭望塔,用以监视凤翔军的动向。两军营寨相距约莫十里,对峙已经足足五天,这五天内,凤翔军三次主动出击,均被河中军打退。   然而防守作战,在河中军中下层引起了一定程度的不满,尤其是老飞腾军的士兵,这些年跟着李曜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今面对凤翔这个关中之军,居然不给他一个迎头痛击,让他们觉得有些憋屈。   有人憋屈也有人放心,河中新军对这个战术则是十分满意,他们有些是河中镇军出身,有些原本是逃乱的流民应募,战斗素养比起老飞腾军差了不是一点两点,而战斗意志更不用提,如果李曜一来就直接与凤翔军大军决战,这批人未必能有决死之心。但他们节帅虽然顶着巨大的威名,却终于选择了据守营寨,沉着镇定地指挥了三次防御作战,凤翔军丢下数千尸体,什么也没捞着,这个战果无形中给了他们不少信心——凤翔兵不行,我们果然是天下精锐!   而除此之外,李曜也没忘记他擅长的“特种作战”,每天晚上必然派人给凤翔军营捣乱,由于派出的都是精锐骑兵,也并不真正夜袭、攻营拔寨,只是想方设法闹得凤翔军没法安睡。几天过去,闹得多了,凤翔军全军都有些神经衰弱,有些人发现河中军只是闹,根本不会打进来,干脆不管,任巡哨将之赶走就是,自己却直接蒙头大睡。   凤翔与河中交战之地,便在乾州以东不远,此处仍是乾州地域。乾州最出名的,是有高宗李治与武则天的合葬墓乾陵,另外僖宗李儇的墓地也在乾州。还有一事较为出名的则是当年德宗在泾原兵变之时从长安逃往奉天,继而乱平返回,这个“奉天”不是后来清朝时的沈阳,而是这里——关中的乾州(此地是李茂贞墨敕升格的,本书前文中曾在附文中提到)。   而凤翔军与河中军对峙之处,基本上便是后世颇为著名的一个景点五峰山附近。   今日一早,中军帅帐通告全军称,左军即靖远左右军一路已经抵达邠州,邠州守军不战而降,左军方面不费一兵一卒拿下邠宁治所,邠宁镇几乎可以认定是煮熟的鸭子,飞不了了。右军一路抵达坊州,坊州守军做了有限的抵抗,但由于兵力十分微弱,因此抵抗尚不足一天,便被攻取。右军也就是定远左右军的两位都指挥使白奉进与刘彦琮认为,这是因为坊州兵力被李思敬北调鄜州的结果,李思敬可能是打算据守鄜州,当然也可能是以鄜州为凭,与河中谈和。   左军、右军均下一城,反而是中军主力全无战果,这让中军全军上下都有些心理压力,求战之心开始高涨,李嗣恩亲自到中军帅帐向李曜请战,但被否决。   到了下午,凤翔军居然不顾天色将晚,再次出营求战,甚至派将领到寨前骂战,李曜恍如未闻,只是不理。憨娃儿又急又怒,数次请战,说要出去“砸烂那贼厮鸟的狗头”,李曜虽然面带笑容,却仍摇头,只说:“时候未到。”急得憨娃儿喉咙都要冒火了,闷在一边不说话,只是大口喘着粗气。   郭崇韬是行军司马,类似后世的参谋长(但缺了指挥权),不停地给诸将解释节帅的意思,是要坚壁清野,挫敌锐气,敌人越着急,我们越不急。李袭吉也以《曹刿论战》来为诸将讲说,劝大家先养精蓄锐,等时机一到,便可杀他个片甲不留。诸将无奈,只得继续忍耐。   又过了三天,凤翔军的攻势果然显得有些后继无力。这日晚上,李曜不带牙兵,只带了憨娃儿一人在军中巡视,转了一圈回来,忽然吩咐召集诸将,道:“与李茂贞对峙此地已近十日,李茂贞攻势由强到弱,如今已是我军反攻之时!众将听令!”   “喏!”诸将精神一振,同时应声。   “明日一早,寅时三刻,我河中军将全军发动对凤翔军之反击作战……李嗣恩!”   “末将在!”   “你领本部为左翼,由凤翔军右侧发动进攻!”   “末将领命!”   “李承嗣!”   “末将在!”   “你领本部为右翼,由凤翔军左侧发动进攻!”   “末将领命!”   “克失毕!”   “你领本部,于丑时二刻出发,绕过凤翔军营地,至其军营之后六里处埋伏,准备伏击凤翔败军!”   “末将领命!”   李曜环视众将一眼:“其余诸将,与本帅一道为中军,待左右两翼发动进攻之后,正面进攻凤翔军中军……朱八戒!”   “末将在!”憨娃儿精神一振。   “中军或需‘卷旗过营’,你可有把握领本部近卫军直接杀到李茂贞帐下?”   “末将领……啊,有把握!”   诸将见了这一幕,均忍不住有些好笑,原本有些羡慕憨娃儿得了功劳最大的一仗,如今也心平静气多了。其实他们虽然羡慕憨娃儿总能得到这种“美差”,但也知道以憨娃儿这种横扫千军如卷席似的猛将,最合适的战场也正是这般。节帅爱将他用在这种情况之下,虽然有照顾亲信中的亲信之嫌,但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毕竟河中军中,没有人敢说自己能强过憨娃儿,更别说这人在战场上那种悍劲本身就是对敌人的巨大震慑,在中军突破之时用他为“刀锋”,的确是最最锐不可当。   战斗事项分配好了,李曜又传令下去,今晚的“夜袭”照旧,但由各部抽调探马进行,仍如前几日一般,只是“闹”,绝不去打。但今晚的闹与前几日不同,今晚不光是要继续做出“闹”的样子,而且关键是要探明凤翔军的防守情况,以使本军能有最合理的应对。   坚壁清野,挫敌锐气;夜夜捣乱,使敌麻痹。这就是李曜这十来日所做的,而做这一切,便是为了今夜的雷霆一击!   我有神剑,引而不发,不出则已,出必饮血!      第211章 掌控四镇(十三)   寅时二刻,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浓浓的夜色笼罩着大地,初冬特有的漫天乌云如一道厚实的黑幕,遮盖住了光亮,漆黑寂静的军营之中,河中军士兵能听到的,仿佛只有自己的心跳。   士兵们或紧张、或兴奋、或二者兼而有之,但在军中将校心中,却只是不断地回响着节帅下达全部军令之后所说的那句话。   “今次之战,将决定谁才是真正的关中之王!”   关中之王!   前有秦汉,后有隋唐,均据关中而定天下!   铜壶滴漏,寅时三刻马上就要到了,所有人静静地等待中军帅帐处传来进攻的命令。   李曜穿着一身黑色的冷锻精甲,骑在漆黑的“黑电”上,马背左侧悬着横刀,右侧挂着弓矢,长枪已然在手。   忽然,一名斥候从后面走上来,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李曜招招手,便见他呈上一道信函。   “火折子。”李曜吩咐道。   立刻便有一名近卫军牙兵点燃火折子递给他。火光虽然不大,却点亮了这一片漆黑,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   李曜就着火光抽出信函,扫视了几眼,面无表情地将之点燃,下令道:“诸军……出击!”   只有离他最近的几人,才能看清他在看到信上内容时瞳孔猛然一收的情形。   其实,信是王抟与史建瑭送来的,上头只有一句话:“刘季述废君再立,太子已然登基。”   没有详细报告,也没有请求指示,仅仅是这一句话。然而对李曜来说,这一句已是足够。因为刘季述的所作所为,原本就是在他无声逼迫和诱惑下而提前发动的。   他对这一切早有预计——虽然时间算得不是那么准。在没有电话、没有网络的大唐,他无法准确预料朱温威服河北的消息具体哪一日传到长安,仅此而已。   原来李曜出征之后,朱温大军威服河北的消息也及时传到长安,而与此同时一并到达的,则是朱温的上疏。朱温在这道奏疏中表示,崔胤一旦罢相,则他即刻带兵西进关中“清君侧”。为此李晔不得不再次恢复崔胤相位。借朱温威服河北的势头,崔胤再一次登上宰相宝座,即便李曜河中大军近在咫尺,崔胤在长安也依然受到王抟钳制,但却仍有主控朝政之能,可谓势震中外。他这次再一上位,立刻复劝李晔收刘、王兵权归南衙,尽诛天下宦官,彻底防止宦官专政。   李晔已被外患内忧折磨的六神无主,不知如何答复,当时韩偓也在旁,李晔向他使眼色求助。韩偓道:“神策军尚在宦官手中,急则狗急跳墙!此事还当缓行!”   崔胤闻言,心有余悸,这才罢休。然而三人的商议,已传出朝外,朝中宦官个个侧目,既不胜其愤,而又人心惶惶。   刘季述不仅是枢密使,更为左神策军中尉,乃与右军中尉王仲先并众宦官私下相谋自保之策。王仲先道:“南衙专权,我辈难免其祸。当思一万全之策,铲除崔胤为要!”   刘季述道:“非也!崔胤狐假虎威,小人得志,其身后乃是朱温!如今朱温已取河北,天下江山,他占半壁,晋、岐已难与他匹敌。李唐早晚必为朱三取代!若除了崔胤,得罪朱三,仍是难逃一死!”   “然则,我二人莫非要改附汴梁?”   “我料如在此时此景依附,必不为朱三所重视,定是列在崔胤之下,迟早还得被他谄死!我有一计,不若一不做,二不休。事若成,则攀上朱三这棵大树,又将崔胤踩在脚下,不但能保命,还能作朱三的开国元勋!享受功名富贵于终生!”   王仲先急问是何良策?   “主上轻佻多变诈,为南衙所控,难以奉事;如今李存曜大军西征,留在长安之外者,无非左右羽林之新军,此辈尚无战力,不足为惧,而我二人手中有神策军护卫,不若将崔胤请诛宦官之事说成是天子的意思,必得朱三满意!然后行废立,扶太子登大宝;再移书朱温,将社稷奉献,大事可成!”   王仲先高兴道:“妙!自古功名富贵险中求,就这么定了!”于是计议乃定。   那李晔被迫复相崔胤,知朝政已被南衙掌控,自己俨然只是一介傀儡!自此后更是闷闷不乐,每日纵酒,喜怒无常。这日于西苑狩猎,小有收获,刚好成就了一桌酒宴,杂着七情五味,便又喝的的酩酊大醉,到深夜才回归寝宫乞巧楼。传令黄门、侍女侍寝,可是半个时辰过去,没看见一个黄门、侍女的影子。李晔脑袋气得仿佛煮开了锅,提着剑就趋身内侍省,正见几个黄门、侍女在里面嬉笑聊天。李晔那三千丈怒火从脚底穿过顶门,冲上了青天,怒吼着挥剑把这些人全部杀了,然后回乞巧楼自行安寝去了。其实这皇帝糊涂了,寻常时候哪有宦官宫女不来侍候他就寝的?这其实是刘季述故意不令黄门、侍女去侍寝,引他犯事的。那边闻变,刘季述立刻传令宫闱局,明早,不得开宫门。   次日,日到辰巳,宫门未开。崔胤等南衙官员被挡在宫外,不能入省理政。却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忽见刘季述率领着千余神策军姗姗来迟,见崔胤便说道:“宫中必有变端,我是内臣,得以便宜从事,请先进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崔胤不知是计,令他快去探个究竟。刘季述遂破门而入。很快便引军出,告诉崔胤:“主上要诛尽我等宦官,昨夜擅杀了内侍省的黄门、侍女数人,以致内侍省众吏员罢工,故而宫门久久未开!主上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岂可君临天下!废昏立明,自古有例,为社稷大计,并非不忠不孝。内侍省众官请命,扶立太子,崔相可有异议?”   崔胤听到“废昏立明”的话时就已惊得失笏落地,知道宦官要闹宫变!然而他脑子毕竟转的快,见刘季述将尽诛宦官说成是天子的意思,知道自己性命无忧,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刘季述将早已备好的联名状递给崔胤,要他与百官在上面签字画押。如此,则将南衙栓成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崔胤忽然想起一件事,转头问身边的王抟:“王相公意下以为如何?”   王抟心中正惊与李曜此前私下对他的嘱咐,此时听了崔胤的话,立刻道:“崔相公执笔(政事堂执笔宰相,首席宰相的意思),王抟一切附议。”   崔胤心中诧异,他的靠山朱温远在河北,所以怕刘季述当场翻脸,因此只能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可王抟的靠山河中军就在关中,那新立的左右羽林甚至就在长安城外周边的两个军镇之中,可谓近在咫尺,随时都能杀回长安,为何他也认怂了?但王抟既然这么说了,崔胤也没法可想,只好再问百官,可百官哪个不惧死,只得纷纷签押。   刘季述乃与王仲先率军复杀入宫中,尚欲将朱温笼络,看到百官中有宣武进奏官程岩,就令他随同入宫。见不是被阉的宫人,就杀了,直到乞巧楼下。   刘季述对程岩威逼利诱道:“我今日所为,事成欲将社稷献于东平郡王,你不过大梁一外派的小吏,如果跟随我,将来富贵可极。”   程岩即惧且喜,听任摆布。刘季述遂令军士伏于门外,自与王仲先、程岩等十余人入对。当时李晔尚未起榻,被乱声惊醒,正见刘季述等人持刀领兵闯入。吓得坠下龙榻来,急忙起身欲逃。刘季述令程岩上前抓个正着,将他按在胡床上坐下。   有一个机灵宫女趁乱溜身,急奔至积善宫告知积善皇后。少息,皇后也来到乞巧楼,见状,拜请刘季述道:“军容不要惊煞了官家,有事但可商量。”   刘季述展示百官联名状道:“陛下厌倦大宝,中外群情激奋,请愿太子监国,请陛下迁往东宫,颐养天年。”   李晔回道:“昨日与卿等开怀畅饮,不觉太过,醉而误杀了几个黄门、侍女,何至于此?”   刘季述道:“臣也不想这样为难圣主,可这都是南衙众情所请,势已不可遏啊。愿陛下且住东宫,待事情小定,再迎归大内。”又以银挝指向积善皇后,逼她交出传国玉玺。   皇后本家姓何,是太子李裕的生母,因住在积善宫,故而称谓积善皇后。李晔还是寿王时,即伴随,同僖宗出幸成都;后又随幸石门、华州,几番颠沛流离。时局不振,每每在李晔身旁给以安慰,与李晔感情甚笃,算是一名贤后。她担心刘季述情急之下,会作出弑君之举,泣语道:“哀家但从军容!勿要伤害官家即是!”乃取出传国玺交付。   刘季述遂令黄门将帝、后扶上龙辇,押往东宫的少阳院,看押起来。又以银挝画地,数落李晔道:   “文德元年,你初登大宝,擅讨田令孜、陈敬瑄,以致蜀中被王建窃据,失去朝廷大后方,这是你的第一罪!”   “龙纪元年,朱温取得淮西,阴谋窃据天下之心已经昭然,你偏袒朱温,不从晋王所请,出兵讨伐,致其有今日之大,危害国家,这是你的第二罪!”   “大顺元年,你被朱温蛊惑,听信张濬、孔纬等奸下之言,擅自讨伐河东,以致官军惨败,丧师辱国,这是你的第三罪!”   “军容杨复恭忠心事主,你不能容,景福元年,你令李茂贞讨伐杨军容,使李茂贞获利,而军容最终惨死,这是你的第四罪!”   “景福二年,你擅自讨伐李茂贞,反使李茂贞犯阙,杜相公(杜让能)忠心耿耿,矢志为国,却因你而死,这是你的第五罪!”   “此后,你令无将才的诸亲王统领禁卫,遂至乾宁二年李茂贞率王行瑜、韩建二次犯阙,禁军不能抵御,也使你出幸石门,这是你的第六罪!”   “再后,晋王平定三贼,请讨李茂贞,你纵归茂贞,致其骄横如故,遂至三次犯阙,长安宫室被其毁尽,你也被迫出幸华州,这是你的第七罪!”   “你在华州,重用朱朴无谋之辈,欲行刺韩建,而至九位亲王因你而死。他们都是你的叔伯兄弟!你何颜面对先人?你的第八罪莫大啊!”   “崔胤大奸之臣,你数罢其相而不能,王抟、宋道弼、景务修三公皆贤良忠正,若非李蒲州西来迎驾,救回王相,则王相也要与宋、景二公一般被你毒死,此你之第九罪!实叫人心痛!”   “你要尽诛我等宦官,纵观历朝历代,可有缺少宦官的?你的第十罪,实是无知!……”   “你不要再说了!”刘季述还欲再往下数落,却被李晔打断。李晔含泪道:“李晔愧对先皇,愧对天下!”说完,上前夺下季述腰剑,竟欲自刎!   积善皇后冲上前夺下,泣求刘季述:“军容想要怎样?我夫妻但依你即是,求全我夫妻性命!”   刘季述数落个痛快,这才罢休,将帝、后并众妃嫔十余人锁在少阳院,亲自上锁院门,并熔铁汁浇锢,任谁也打不开;只是穴墙以通饮食,凡兵器,乃至针、剪全都不得送入,以防自杀;又留兵看守,令将帝、后一举一动如实汇报。帝、后求钱求帛俱不得,求纸笔也不给。   刘季述回见太子李裕,乃矫诏迎太子即位。太子最初不从,然而在刘季述威逼下,不得已即位。奉李晔为太上皇,何皇后为太上皇后,更名少阳院为问安宫。刘季述大权独揽,乃加百官职爵,众宦及将士俱受优赏,欲以求媚于众。   睦王李倚,懿宗第八子,李晔的季弟,于庭上大骂新皇道:“你是太子!父皇母后为奸竖所囚,你不思杀贼尽孝,却甘作傀儡么!”   刘季述当廷大怒,面露狰狞,就百官面前刺死睦王,何等猖狂?遂大开杀戒,凡宫人、左右、方士、僧、道为李晔所宠信的,皆上榜,列无名罪,然后杀了。每夜杀人,到天亮就用十辆牛车把尸体一具具载出,一车或只有一两个尸体,好似游街一般,以此立威。又欲杀百官不从命者,官员皆惶恐不安。   有司天监胡秀林,这日早朝冒死谏道:“军容幽囚君父,又想多杀无辜么!”这胡秀林早年传有一些神异之事,名声不小,刘季述日前造孽无数,到听了这句话突然感到害怕,就下令事不究百官。百官因此得以活命。   刘季述却来到崔胤跟前。崔胤惶恐下跪,口中呼道:“崔胤谢军容不杀之恩,鞍前马后愿为军容效劳!”   刘季述放声大笑道:“崔相乃国之重臣!新朝初立,还须相公勉力行政!不忍相公太过操劳,所兼的盐铁转运使,我就令他人代劳吧。”说完,又是大笑。朝中财权便轻松入其囊中。   刘季述遂派其假子刘希度怀揣书信往汴州,许以社稷奉献朱温,请为外援。而朱温此前便是在定州行辕,先已接到崔胤书信,罢了攻取幽州的念头,接受刘仁恭的钱物,回到汴州。还没有来得及解甲,正接到刘季述书信,得知他许以社稷奉献,那心中久欲作帝王的欲火顿时点燃,竟为刘季述动摇。   蒋玄晖乘机谄媚道:“符谶有言‘朱姓当为天子’,大王正是应谶之主,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朱温更是心旗摇动,所幸刘捍在旁,一语点敲:“此乃大事!还是与众将佐议一议为妥!”朱温醒悟,召众谋士商议。   多说:“此乃天赐良机,机不可失!”然而敬翔却说:“朝廷大事,非藩镇能预知!还是不要淌这浑水,平定诸藩,务实为要。”众将也附议。   正议时,府吏来报:“旧相张濬求见!”朱温不解,问众人:“此人已经致仕,不在长水老家安度余生,到汴梁来作甚,莫非还想谋个一官半职?”   李振道:“张濬权欲之心不死,定是为朝中事而来!”   朱温令召见。张濬入内,先寒暄一番,便向朱温说道:“闻刘季述许以社稷献郡王,老朽特来贺喜!郡王系应谶之主,当有天下。”   朱温笑道:“张公是来劝进的,欲倾附于我求宰相吧?”   张濬被人点穿,面红耳赤,惭愧无语。   李振道:“行正道则大勋可立,张公此举不可取啊!”   张濬被后生嘲笑,哪里受得住,便冲着李振横眉怒目道:“老朽行将就木,功名富贵皆已有过,何须复求?实因前日我家牛犊拱倒院中梨树。牛犊生八角,合为朱字。梨、李相通,正应李唐将亡,明主现身。老朽此来即是拜见明主,你怎敢妄言。”   朱温听他辩解,语含怒气,带动胡须一翘一翘,甚觉可笑,心中油然大悦,虽然并不打算此时称尊,但仍将张濬收在帐下留用。   李振复说朱温道:“王室有难,这是能称霸者之张本。如今大王为唐室的齐桓、晋文,安危所属。刘季述一介宦竖,胆敢囚废天子,大王不能讨,何以号令诸侯?如今天下晋、吴、蜀、汴诸强并立,刘季述是要置大王于火炉之上!大王不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敬翔也道:“大王不仅要伐,还须趁早,否则……”他面现凝重之色:“仆料李蒲州闻报,必不手软,此事既是大王的机会,却也未尝不是他的机会。”   朱温这才大悟,惊得一头冷汗,忙道:“幸得子振、兴绪提醒,险被宦竖所害!我誓要诛杀此贼!”遂将刘希度软禁,欲举兵向阙,讨伐刘季述。      第211章 掌控四镇(十四)   “敌袭!——敌袭!”随着凤翔军大营塔楼上一声凄厉地喊声,河中军猛然撤下全部伪装,金鼓齐鸣,拉开了乾州决战的大幕!   “近卫军儿郎们!随我破营,直取岐贼!”憨娃儿春雷初绽般地大吼随即响起,手中碗口粗的漆黑铁棒猛然一扬,跃马而出,一骑当先,毫无转圜地直冲凤翔军大营辕门。   他身后的弓箭兵军阵无须吩咐,已然迅速点燃火箭,一轮火雨,覆盖射击。军械监出品的简易投石车也随着放出了第一波火油罐,就着火势,将凤翔军辕门彻底焚烧起来。   待憨娃儿领近卫军杀到之时,凤翔军的辕门、马栏、木栅正好烧毁倒塌,其中的时间竟然拿捏得分毫不差!   李曜这数年来在军械监投入巨大精力,以润物细无声地方式所悄然灌输的精密制式化、精细制度化,在这一刻威力初显。天下绝无第二支军队,能将敌军辕门、木栅的焚烧时间都算得如此准确。   精兵强将汇聚的河中近卫军,绝不会有畏火不前的军马,随着憨娃儿的战马猛然飞跃倒塌辕门上的余火,近卫军牙兵们也毫不迟疑地飞腾而入。乱作一团的凤翔军根本来不及抵抗,便被一脸兴奋地近卫军杀得抱头鼠窜。   凤翔军根本没有料到河中军会突然发起进攻,更没有料到河中军的进攻居然是在早上天还没亮之时发起。只有多了一千多年战争历史可读的李曜才知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一个人睡得最沉、警惕性最低的时刻。当年二战,纳粹横扫欧罗巴之时,就最爱在这种时候突然发动大战。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守如泰山,攻如雷霆!   战争,正当如此!   一名匆匆跃马前来的凤翔将领见势不妙,想着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见憨娃儿横扫千军如卷席,知道只有缠住他,才能缓解当前危局。当下二话不说,舞槊直取憨娃儿,意图延缓近卫军的攻势,为大军作一缓冲。   憨娃儿早已是战阵老手,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见竟有敌敢来一战,心中战意飙升,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厉吼一声,犹如虎啸。只见他胯下战马竟然丝毫不停,而手中铁棍则猛地向前一挺,使出一招“夜叉探海”,其疾如风,竟然将这钝器使得如铁枪一般。那敌将本无决胜之心,哪是憨娃儿敌手,根本挡不住这如雷似电的一击,便被当胸洞穿,胸前铠甲寸裂数块!   可怜此人也算反应迅速,却是哼也没来得及哼上一声,便被击落马下,胸前鲜血喷出老高,死得没法再死。   这一幕为凤翔前军大营无数军兵看在眼里,心中一片冰凉,两腿都忍不住哆嗦起来。   这河中敌将之横勇,简直不似人间当有,谁还敢上前与他交锋?原本还打算上前阻拦的,现在也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再顾不得将领们的大声呵斥,一边扔了兵器,一边脱掉身上笨重的铠甲,各自掉头乱窜,将原本好不容易整理得有点模样的阵势冲得稀烂。   凤翔军前军大营的主将便是刚才死在憨娃儿马前的邠宁节度使李继徽,此刻前军无主,暂未其副的胡敬璋大吼:“掌旗击鼓,请左右二营迅速支援前军!速速!”   然而他话音刚落,凤翔军左右二营也同时传来喊杀之声,胡敬璋手足冰凉,左右张望才发现,左右二营也已是火光冲天,显然同时遭到河中军猛攻。左右二军的实力尚不及中军前营,没来找他求救已是万幸,哪里还有本事来救援他!   胡敬璋虽然不算什么名将大帅,但此时事情紧急,也是当断则断,立刻下令:“全军集结,后撤至中军外列阵,誓死拱卫大王!”   “直娘贼,挡我者死!”憨娃儿见他打算集合残兵拱卫李茂贞,想起节帅交给他的任务,大吼一声,猛夹马腹,引兵直取胡敬璋。   胡敬璋见憨娃儿挟盛怒而来直取自己,惊得差点掉下马来!他心里明白,李继徽本就是凤翔军中数一数二的大将,眼前这敌将竟能一击将李继徽捅死,自己这种水平过去跟他交手,那纯粹就是送肉!   他二话不说,转头就往后面躲,回头一看憨娃儿杀近,手中乃是一根碗口粗的漆黑铁棒,一时惊得差点魂飞魄散:“李继徽死得不怨,这敌将竟是勇冠河中的‘擎天一柱’朱八戒!不好,此人素有煞神之名,棒下惯无活口,我若还要留在此地,只怕这一百多斤就要交待掉了!”   “兀那敌将,不要走,吃俺一棒再来理论!”憨娃儿一招“扫地金波”,将身边上前阻拦的几名凤翔兵扫飞,口中大喝道。   胡敬璋只恨胯下这马生不出翅膀,哪里还敢吃他一棒,根本不答话,闷头闷脑只管往中军狂奔。   憨娃儿几曾将这些小兵当回事,铁棒一挥,就打算往前硬闯。他身后一名机灵的牙兵见了,大喝一声:“尔等主将已逃,你们还留在这里送死不成!”   刚刚集合起来的凤翔兵掉头一看,见胡敬璋果然已经跑了老远,谁还能有战心,立即哄然四散了。   憨娃儿脑子不灵便,只记得李曜叫他直取李茂贞,也就不管这些溃兵,见他们四散跑了,大喜道:“快滚快滚!俺只要李茂贞!”说着提缰跃马,就朝中军杀去。   李曜领着李袭吉、郭崇韬、冯道、李巨川以及一众将领随着近卫军撕开的口子杀进凤翔军前营时,前营基本上已经没有像样的抵抗。摧城左军都指挥使张训原是河中镇将,素来对李曜格外看重憨娃儿心有微词,此时也终于心服口服,震惊道:“正面攻坚,三千破两万!朱押衙真神将也!”   李曜微微一笑,长出一口气,傲然道:“底定关中,在此一战!诸君[无风注:为谨慎起见,这里交代一句,“诸君”是土生土长的中华词汇,日本是学的咱们的,这里用来是没有问题的。],各按计划行动吧!”      第211章 掌控四镇(十五)   凤翔城东六十里处,李茂贞脸色惨白,骑在马上狂奔,身后跟着的已经只剩万余人马,步兵们还剩七千左右,他们大多已经丢掉盔甲和辎重,手头还拿着兵器的也只剩一半。骑兵的情况略好,兵器都还在手,只是较重的盔甲、物资也丢了个七七八八,现在约莫还有四五千上下。   李茂贞的头盔不知道弄到哪去了,如今披头散发,实在有失形象,但他也顾不得了,仍在往前疾赶。他身边的李继密一把将他拉住,语带哭声:“大王,不能再跑了,再跑下去,军队就全散了!大王,您看看步军,他们实在跑不动了!若是没了步兵,凤翔也守不住哇!”   李茂贞刚要发怒,天雄军节度使李继崇忙拦住他,也劝道:“大王息怒,某亦以为不宜再走。一则追兵似已被我等甩脱,二则经此一败,诸君溃散,正该趁此机会重振旗鼓,若是不然,就算回到凤翔,恐也难以抵挡蒲军攻势。”   李茂贞见两名身为一镇节帅的养子都如此说法,也只能忍住怒气,下令道:“那好,就地休整。另外,往乾州方向派出探马,看看追兵到了哪了。”   于是凤翔残兵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得了临时休整的命令,各自一屁股坐到地上,也不管地上阴冷,有些人甚至直接躺倒。骑兵们也得了上峰的命令,找了些水来给步兵喝。   各军将校一阵盘点,汇报到李茂贞处的结果是令人沮丧,甚至令人恐惧的:河中军此战以约莫三万余兵力,击败凤翔八万余,凤翔军目前仅剩一万一千五百余,其损失的近七万大军中虽然必定有不少成为溃兵逃散,但损失就是损失,哪怕到了凤翔之后尚有败兵逃回,恐怕……损失五万是怎么也跑不掉的了。   经此一败,凤翔镇的关中霸主地位算是彻底丢了!   李茂贞面色铁青,嘴唇不住哆嗦,半晌蹦出一句:“李曜小儿,欺人太甚!”   李继密苦笑道:“大王,如今再说这话也没用了,某意,还是商议一下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才是道理。”   李茂贞终究也算是一方豪雄,平静了一下心情,问道:“凤翔尚有一万余兵,我等到了凤翔,大概也还有些溃兵能够赶回,届时少说还有三万大军,只是守城,想来当可保我根本不失……”   李茂庄却摇了摇头,道:“二弟,不是愚兄气馁,如今情势恐怕没有这般乐观。”他叹了口气,道:“李存曜此番,以主力破我凤翔大军,却以新军分掠各处,如今我凤翔大军惨败,邠宁已失,鄜坊估摸也是保不住的,一旦此番败绩传遍关中,保塞军、泾原军甚至天雄军等,难道便能坚守?”   李继崇叹道:“保塞军那边,胡敬璋人带了主力过来,剩下不过四千老弱,结果他与继徽守前军,继徽被朱憨儿当场斩杀,胡敬璋如今人都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保塞军必丢无疑。至于泾原军,原本张家便是摄于大王威势,名义上奉大王为主而已,如今既然强弱倒转,你还怕他不投李存曜?而某那天雄军,主力也被带来,如今一败……天雄军只剩三千,恐怕也是难以幸免的了。”   李茂贞面色更差,沉沉道:“也就是说,我凤翔本镇如今已经顶在了最前面,直面李存曜大军,而且……他一举略定关中,气势正盛,我却只剩三万残兵败将。”   李继密仿佛看不见李茂贞的脸色,还说道:“更糟糕的是,万一凤翔不保,李存曜岂肯不来汉中?届时我兴元能否抵挡李存曜,也自难说。万一兴元再守不住……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矣。”   李茂庄见李茂贞脸色黑得仿佛刷了一层漆,忙宽慰道:“剑南战事吃紧,不如干脆撤兵北归,庶几可免凤翔之失。”   李继崇却道:“当日李存曜袭洛阳、破邠宁,此二战,诸位可还记得?某以为此人领兵,野战虽强,却还不如攻坚。此人破城之能,尤胜野战争雄。我等若以寻常对手视之,只怕未必合理。”   李茂贞越听越怒,忽然忍不住大吼道:“野战也打不过,守城又守不住,孤王不如现在就调转马头去任他宰割算了!”   此人久霸一方,忽然暴怒之下,众将都有些不敢搭腔。过了好一会儿,李茂庄才叹了口气,道:“二弟,事已至此,生气也没用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如仍用老办法,一面上疏请罪,一面遣使求和。如今我凤翔大军已败,官家不必担心我等短期内威胁京师,又恐李存曜独霸关中,未必不肯为我说项;而李存曜如今已经略地千里,关中三分已占其二,他兵力有限,就那么肯定能吃得下整个关中?而且我凤翔虽败,犹能聚兵数万,仍是括地千里,倘若拼死一战,他也未必好过。有此二者,我等双管齐下,庶几能对当前局势有所缓解。”   李茂庄这话一说出口,众将立刻观察了一下李茂贞的神色,见李茂贞虽然沉着脸,但却并不答话,知道他心中已然有些松动,立刻纷纷进言,表示同意。   李茂贞听了半晌,摆手制止,然后道:“某非不知进退之人,既然事已至此,为渡过难关,也只能这么办了……”   他话音未落,忽听西面猛然响起震天响的战鼓之声,一片人头攒动的黑色洪流朝凤翔军所在方向汹涌杀来,军前一面河中军式样的大旗迎风狂舞。   李茂贞大吃一惊,忙问:“那是谁家军兵?”   李继崇目力最佳,翻身上马一看,慌道:“破阵左军!河中克失毕麾下,这必然是李存曜早已埋伏下的伏兵!”   李茂贞手足冰凉,急忙大喊:“敌袭!警备!诸军集合御敌!”   李茂庄则急道:“克失毕有备而来,又是以逸待劳,我军急切间恐难与敌!为今之计,立刻遣使求和!迟则生变!”   李茂贞知道情况已经不容多想,断然道:“一边备战,一边遣使,要快!若是守不住这一波,那克失毕焉能准我求和!”      第211章 掌控四镇(十六)   克失毕忽然发现自己面临两难的选择:要么按照原计划围歼李茂贞残部,要么准许李茂贞求和。   之所以是两难,在于李茂贞大军虽然的确已经被河中主力打残,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仍有万余人马,反而他的破阵左军只有七千人,虽然说起来是以逸待劳,但他也是一大早赶来埋伏的,这“逸”也只是相对的,如果按照原定计划狙击,也很难说就一定能留住对方。   而如果准许李茂贞求和,这件事他自问又不够资格做出决定。上次史建瑭“违令”之事闹到那么严重,如今还历历在目,他克失毕今日如果越权准许李茂贞求和,天知道以节帅治军之严,自己会不会因此丢了性命,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如果是在进入关中之前,这件事他还可以找副都指挥使魏逊商议,可现在魏逊已经是权知靖远左军都指挥使,只要这一仗打得好便是正式都指挥使,远在关中北部攻城略地,根本没法商议。如今的破阵左军副都指挥使是空缺的,节帅已经说过,这一仗下来,依照战功选择副都指。那么,现在根本没人可以商议,唯一能给他参考意见的,是都虞候穆棱。   穆棱是代州人,从军九年,完完全全凭借军功一步步走到今天,在河中军事学院第一期军官培训后,以校尉级军官考核第二名的优异成绩提拔为当时新组建的破阵左军都虞候,按例负责军纪与斥候工作。克失毕对他的评价是“胆大心细,对节帅的命令完全服从”。   这时他见克失毕临阵犹豫,便道:“军使若其意难决,不妨严令李茂贞军不得擅动,同时派出探马飞报节帅,请节帅决断。”   克失毕皱眉道:“怕就怕这么一来,使李茂贞得了喘息之机,而我军则失去了突然袭击的优势,万一节帅最后不许李茂贞求和,我等便是坐失良机,战后评议之时,徒失战功,反有罪责。”   穆棱道:“我等为节帅效力,并非仅为个人荣辱,前次节帅升帐议事,曾提到我军兵力不足,若全然囊括关中,恐怕力所难及。某料节帅并无一举吞并凤翔之心,若今日李茂贞求和,我河中能瓜分其地,得关中以北数镇,也未尝不是好事。”   “哦?”克失毕有了些兴趣,问道:“穆都虞候有何高见?”   穆棱道:“前次在蒲州,于军事学院时曾得节帅亲授‘战略’之课,曾提到一些与此有关的思路。愚意当前形势之下,若我河中能与李茂贞议定,邠宁、鄜坊、天雄三镇今后为我河东掌握,则保塞、泾原二军势必也只能投我。如此李茂贞实力大损,再无力威胁京师,也无法与我河东、河中相抗。然则留他在凤翔,却也有好处:蜀中王建与他乃是仇敌,李茂贞既存,必要防备王建北上,如此则好似成了我河中的屏障,为我阻挡王建兵锋。我河东白得五镇,若加上同华,便是一举拿下六镇之地,其中有四镇为我直辖,威势大涨。纵然朱温略定河北诸镇,与我也不过势均力敌。而今之后,我河东兵控长安,可得大义名分,奉天子以讨不臣;南有李茂贞为屏障,不必担忧王建袭扰;东有潼关天险,进可攻略陕虢,退可固守关中;北有太行为拦,朱温难以西进。如此来看,我河东大可以趁机将关中、河东连为一片,重现太祖太宗当年局面。一旦时机成熟,节帅出兵中原,只消击败朱温,天下定矣!”   克失毕听完,大为惊讶:“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穆都虞候今日这番话,已得节帅之风!”   穆棱忙道:“岂敢克当,若非节帅强令军中上下须学文墨,又亲授战略、战术之法,穆棱鲁莽懵懂之辈,焉能有今日之思?节帅学究天人,策穷九幽,怎是我辈可以相提并论?此说万万不敢恭受。”   克失毕大笑:“节帅天纵奇才,自不是我等可比,不过穆都虞候今日有此见地,已是名将之选无疑了。好,既然穆都虞候有此一说,某也甚觉有理,那今日我二人便不必再挂心战后评议之事了,便按方才穆都虞候的建议处置。”他微微侧身,下令道:“去告诉李茂贞,既然求和,就不要想着突围,老老实实等我将这里的情况汇报给节帅,由节帅来定他们生死!”   过了一会儿,李茂贞营中传回消息,说一切按照河中军的要求,已经安营扎寨等候李蒲州的决断。不过克失毕观察一阵,却是冷笑一声,对穆棱道:“李茂贞此人,倒是小心得很,一边说已经安营扎寨,一边马不解鞍,随时准备开溜。”   穆棱也看见了凤翔军的情况,笑道:“某却以为李茂贞其实已经被打落胆了,我军尚不及他残兵之多,他却将营口开向南边,那是打算万一情况不妙便往南跑,居然都没有与我军一战的勇气。有这般节帅大王,也算凤翔兵活该不是我河中的对手!”   克失毕哈哈大笑:“说得极是,说得极是!”   忽然一名传令兵匆匆跑来:“军使,节帅急令!”   克失毕猛然收了笑脸,问:“节帅如何说法?”   传令兵道:“节帅有令:凤翔既然求和,请遣全权使节来我中军商议善后事宜,不能决断之辈无须来见。”他微微一顿,又道:“另外,节帅命军使保持对凤翔军的压制与监视,不得有误。”   克失毕听完,与穆棱对望一眼,喜道:“节帅果然打算准许李茂贞求和!”   穆棱笑道:“如此最好。军使,我等这便将节帅要求知会李茂贞吧。”   克失毕点头同意,立刻派出使者将李曜的要求告之李茂贞。李茂贞聚集众将议事,谁料诸将谁也不肯主动请缨去见李曜,李茂贞见他们各自找借口推脱,真是又急又恨,到最后只好让自己兄长李茂庄亲自走这一遭。   其实李茂庄去也的确有个好处,除了他之外,其余李茂贞的养子、大将们谁也不敢打李茂贞的包票,去干“割地赔款”的事。   李茂庄在克失毕派出的一队斥候引领下,心情忐忑地到了河中军中军营前。辕门口忽然响起一声令喝:“凤翔军使者李茂庄到!”      第211章 掌控四镇(十七)   作为败军的求和使者,李茂庄刚才一路都在琢磨李曜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接见自己。按照他的习惯性理解,认为李曜在和自己见面时先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是最为“合情合理”的表现。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曜根本没有安排什么油锅、杀威棒,只是安排了一名牙兵,很平常地将他带进入帅帐。   帅帐中的人并不多,李茂庄略一打量,除了帅席上一袭戎装的年轻男子之外,在他左手边的席位上依次只坐了三个人。   帅席之上的自然是李存曜,旁边三人李茂庄却不是太清楚乃是何人。还好李曜并不故作姿态,已经主动开口:“兴帅[李茂庄为山南西道节度使,治所兴元,按唐朝习惯可称兴帅。],此乃军中,我辈皆是军人,所议者亦为军务,便不必做那些场面,直接开始谈何谈之事吧。”   李茂庄微微错愕,又点了点头,似乎感受到了李曜的与众不同,便拱手道:“蒲帅所言甚是。”   “请坐。”李曜朝右手边微微伸手,李茂庄便即落座。   李曜道:“此前凤翔兵临长安,以至官家乘舆播越,其罪不轻。某此番出兵,便是秉承陛下圣意,讨伐凤翔,这都是贵我双方心知肚明之事,便不多说了。如今凤翔大军已败,残兵被我前后堵截,我河中随时可以四面包抄,将贵军一举歼灭,这一局面,兴帅也当心中了然。凤帅既然愿意和谈,我李存曜并非好战之人,愿就此事与贵方磋商,但有如下几条原则,须作为和谈的根本。”   李茂庄虽知李曜这话相当不客气,但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懒得去争辩什么,只是问:“愿闻其详。”   李曜便道:“其一,凤帅既主动和谈,须得上疏陛下请罪。另外,此番占据长安时,于宫室、城中里坊多有损坏,也须出资重建,以表诚意。”   李茂庄点头道:“自是该当。”   李曜又道:“其二,我河中出兵关中,乃奉圣名讨伐不臣,如今功成战罢,所耗费钱粮,当由凤翔赔偿。”   李茂庄愕然一怔,迟疑道:“未知蒲帅所费几何?”   李曜微微一笑:“百八十万吧。”这句话的计量单位自然是贯。   李茂庄闻言大吃一惊:“怎会这么多?”   “我河中兵饷之高,天下魁首;器械之精,举世无双。如此均摊下来,百八十万已经是非常厚道的了,按李转运所计……”他说到这里,指了指左手第一人李袭吉:“我河中花费、损耗相加,当在一百一十万贯至上。只是某考虑毕竟是为陛下出兵,这多的十多万贯也就不计其中罢了,如此凤翔须得赔付河中一百万贯。”   李茂庄惊得半晌没做声,忽然想起一事:“那长安重建,凤翔须出资几许?”   李曜看了李袭吉一眼,李袭吉立刻拱手道:“约莫六十万贯。”   “就算五十万贯好了。”李曜大方地摆摆手:“不足者,由我河中出资,就算供奉官家罢了……兴帅以为,这般处置可好?”   李茂庄面色似笑似哭:“这……这,凤翔恐无这许多钱财。”   谁料李曜十分大方,摆手道:“无妨,凤帅若一时拿不出这许多现钱来,也不打紧。我河中正打算开设一座钱庄,届时凤帅可以从此钱庄中拆借款项,当然利息是要算的,抵押也是要有的。”   李茂庄一时呆若木鸡,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李曜却不管他,又道:“再有这其三,便是贵我两军的分界线问题了……”   李茂庄连忙收敛心神,将李曜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比起钱来说,地盘无疑更重要。有地盘,才有人口,有人口,才有士兵,才有钱粮。   “凤翔此前侵占之邠宁、保塞二镇,必须交由陛下处置,作为战败惩罚,天雄军节度使也同样须由陛下重新委任。”李曜平静地说出条件。   李茂庄立刻问:“那鄜坊、泾原二镇?”   李曜呵呵一笑,反问道:“此二镇与凤翔有何关系么?”   李茂庄愕然,干笑道:“这……倒是无甚关系。”附镇之说,并不能摆上台面。   李曜点头,道:“既然如此,鄜坊、泾原二镇之事,凤翔就不必操心了。”   言下之意,鄜坊、泾原二镇的去留,由他们自己决定。但李茂庄心中清楚,凤翔遭此大败,这二镇哪里还会继续追随凤翔,改投李曜或者说李克用,那是显而易见的事。   想到此处,他便问:“那凤翔本镇,以及山南西道等……”   李曜淡淡地道:“若某上奏陛下,说河中无力追剿,再有凤帅上疏请罪……以官家之大度,想来不会再行追究,毕竟凤帅当年也是有功于国的。不知这话兴帅以为然否?”   李茂庄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这条件要说苛刻,也确实苛刻,按照这一条件执行下来,凤翔的实力至少弱了一半。但要说不按照这个条件来,恐怕李曜也绝不会同意,毕竟现在战局已然如此,倘若李曜下定决心打到底,凤翔的结果未必比执行这个条件来得要好。   可以说,答应这个条件,自己那二弟是能够接受的。   但如果说这个条件还算在他意料之中,是可以接受的,那么之前的两个赔款条件就显得过于苛刻了。因此李茂庄面色为难,道:“若凤翔割地至此,恐就无法满足此前赔偿钱粮的条件了。”   李曜摇头道:“待河中钱庄开业,可以为凤翔拆借款项,期限为三年,凤翔可以分批次赔付。某料三年时间,足够凤翔筹措了。”   李茂庄闻言,一时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正琢磨该怎么推磨,却见李曜站起身来。他不知李曜何故,但礼节却是懂得,也连忙和李袭吉三人一同站了起来。   便听见李曜道:“这三位,分别是河中节度支使李袭吉、河中节度使府行军司马郭崇韬以及河中节度使府掌书记冯道。方才某以将和谈的原则说与兴帅知晓,兴帅若能同意以上三条,则可与某这三位幕僚商议细节。若是兴帅不能同意,他们也会安排兴帅平安回到凤翔军中,迎接明日上午我河中对凤翔残军的围歼之战!”   李茂庄心中一寒,躬身一礼,未敢多话。   李曜双手负背,傲然走出帅帐。   李袭吉微微一笑,对李茂庄道:“兴帅,我等是继续谈,还是就此别过?”   李茂庄眼角抽动两下,涩然一礼:“李支使有甚指点,还请明言。”   ------------------------------   乾宁四年十二月二十四,小年。河中军奉圣命征伐凤翔节度使李茂贞的战役正式结束,河中节度使李存曜下令撤兵。   话说李振入京,舍于州邸。宣武进奏官程岩接入,并且向他奏事:“刘中尉命假子刘希贞来商议大事,请谒见先生,可否准许?”   李振心中顿时犯了狐疑?“我此次来京师,程岩不先告知崔相,却先令刘季述知道,其中大有名堂!”遂令传见。   刘希贞到来,正要开口,李振已先端茶在手,头也不回的说道:“刘季述百岁奴事三岁主,乱国不义,废君不祥,如今东平王以百万之师,将匡辅天子,你等宦竖须深思熟虑。”   刘希贞被他抢白,气势大沮,更不知如何回话,僵楞在哪里。李振却已起身,喝令:“送客。”刘希贞怒而甩袖离去。程岩想出去送送,方跨出门槛,被李振换回。   “我此番来京,你可曾知会崔相?”   “仆已知会过了,崔相晚些时候便至。”   “罢了,崔相日理万机,还是我亲去拜会更为妥当!”李振说完,即收拾起身。程岩尾随,说道:“刘中尉欲将社稷奉献大王,一片赤诚,先生奈何拒绝希贞?那刘季述心狠手辣,恐怕会对先生不利。”   “无妨!刘季述令他假子来见我,是对大王不敬!我这番处置,是要他亲自来见我!”   说话间,李振不觉已步出邸门,回首叮嘱程岩:“你且看好州邸,为我准备沐浴,我少时便回。”程岩只好退下,不敢跟随。   李振于是来到崔府。崔胤大开中门迎入,当时韩偓也在侧。崔胤将二人引荐,寒暄一番,分宾主而坐。李振将此行的意思言明。   崔胤说道:“我与韩致光也是在商议如何将天子返正,欲达成共识再同往宣武州邸谒见先生!不料先生竟亲至敝府了。”   李振道:“某在来京路上,即已思的一策,先令程岩知会崔相来州邸商议,我汴梁有拱卫京师的番上兵三百人,可埋伏在宣武州邸,料刘季述必将亲自来见我,届时可一举擒下。然而某到了州邸,却未见崔相,反而是刘季述早已派人在哪里等候。某心中狐疑,故而赶紧先来面见相公。”   韩偓乃问李振:“先生知会程岩,是何时抵京?”回答:“十二月二十五日正午。”崔胤急忙回道:“程岩来告我,是申时!”   韩偓笑道:“这就对了,程岩早已为刘季述收买。我还听说刘季述囚天子时,正是程岩将天子强按于座!悖逆如此啊!”   崔胤乃怪罪韩偓:“这等大事,某怎不知?你何不早说?”   韩偓道:“崔相也是常人,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刘季述知道你与汴梁近,故而刻意瞒你,你当然不知。奴婢乃是李唐家臣,只忠于唐室!因为今日商议是诛刘季述,迎天子返正,某才同谋。”言下之意,崔胤、李振都是朱温走狗!   李振很是不悦,脸色似猪肝红。倒是崔胤释怀,向李振解释:“致光本性耿直,兴绪勿要见怪。我等还是议议如何诛杀宦竖。”   “如此看,某之计策已不能用了!二位可有良谋?”李振也是做大事的人,听崔胤一解释已然释怀。   崔胤道:“致光的意思是,策反神策军,从内部瓦解刘季述。然而思及神策军众指挥使,却无着手之人。”   李振道:“此计倒是可行,我有一随从护卫,名唤石戬,曾在神策军呆过,可以一问。”乃将石戬唤到跟前。   石戬说道:“正好!我有一个好友,姓孙名德昭,现为右神策军雄毅使。前些日还以书信寄我,说他不愿再事宦竖,问可有他途谋事。”三人闻言大喜。遂令石戬将孙德昭约出,探探口风。李振再吩咐石戬:“某即要回官邸,必被刘季述监视,你直接向崔相复命即可。”   计议已定,李振回到州邸,果见刘季述已恭候多时,陈兵于庭上。李振早已思的对策,嬉笑上前,抱拳道:“军容如何迟迟才来!兴绪也是堂堂宣武特使,军容却只派一个假子来见,令我倍感冷落啊,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军容宽恕!”   “特使此来,是与某家合力呢,还是来诛杀某家的啊?”刘季述不动声色地道。他此时无须谦称,便自称某家。   “瞧军容这话,也太过言重了!东平王每日征伐,所求的是什么?还不是他日一朝君临天下?现在军容愿以社稷奉献,谁会拒绝?”李振笑的更厉害了。   “然则,你为何急着去见崔胤?”   “仆此番来京,时间仓促。崔相与东平王交往密近,军容这你是知道的。东平王一旦为天子,军容居功至伟,担心崔相不甘居军容之下,故而令仆先知会崔相,须与军容同舟共济。我知军容过来,尚须时日,故而先往传令。”   “如此最好!”刘季述似乎已释怀,令将兵勇撤出,延请李振入座,商议献国之事。李振假意奉迎,计议完毕,刘季述复问东平王将何时入京。   李振回答道:“某即刻派程岩回开封,请东平王入京。”刘季述道:“李存曜大破凤翔,捷报已然传遍长安,东平王还需从速,迟则生变!”说完便即回去。不过也不忘留兵“护卫”,李振遂被监视。   刘季述即回,见王仲先道:“李振巧言令色,岂能瞒我?必定另有他谋,我看这黑朱三难以依附!李存曜此番居然大胜凤翔,如今地连河中、关中,看来今后也是关中强藩,今早听说他以与李茂贞达成和谈,即将回返京师。算起来,倒是他距离京师最近,不如还是依靠李克用、李存曜父子为妥!”   王仲先道:“左尉所言有理!那何不将李振、崔胤先杀了干净。”   刘季述道:“其反心未露,不便擅杀。再说他们手中无兵,能奈我何?待李蒲州赴阙,观朱温反应,他二人则可便宜区处。”王仲先服其多面手,听从安排。   却说石戬寻到孙德昭,约他郊游猎宴。酒酣,孙德昭突然泣下,大骂刘季述、王仲先悖逆,恨不能手刃二贼。石戬尚且怀疑,继续试探道:“我闻忠于任,勤于职,缄口默语,才称智士。贤弟你如此非议上官,是不智也,就不怕得罪吗?”   孙德昭立马愤而起身:“除非兄长你告密,然则他人何曾知晓?宦竖所为,以致人神共愤,我乃大唐臣子,非他刀锯余人的走狗。但得一纸命令,弟纵然赴死也在所不惜!”   石戬见他真切,遂说道:“贤弟莫怪,为兄刚才只是试探来着。你前日书信托我,求他途。我今日所事东平王,雄谋有大略,他日定有天下。我此番来京,正是受命诛杀宦竖。自太上皇幽闭,中外大臣,以至于军中士卒,谁不切齿!今反者独刘季述、王仲先,德昭诚能诛此二人,迎上皇复位,便是富贵穷一生,忠义流千古!”   “名不正则行不顺,德昭若有此为,乃是受何人差遣?”孙德昭也是心细之人,绝非莽夫。   “崔相钧令可有效?”   “好!但取崔相公一纸钧令来,德昭粉身碎骨,又有何惧!”   石戬大喜,立刻回复崔胤。崔胤点头,道:“纸书难托诚意!”乃将身上朝服割去一片,破血手书钧令以授。孙德昭见到宰相血书,涕泣受命,对石戬说道:“请回复崔相公,元旦朝会,即是擒宦竖之日。”   孙德昭辞别石戬,又寻到左军左右清远使董彦弼、周承诲。他二人虽隶左军,却与孙德昭走的很近,也恨宦竖所为。孙德昭将受命诛刘、王二贼之事言明,二人毫不犹豫听从,三日遂议定元旦日同诛二贼。   数日无事,不觉已至除夕。当晚年夜饭后,孙德昭将本都心腹将士一百人召集。乘年夜家家团圆时,守宫人少,潜至安福门外伏下。是夜,天寒地冻,忽而又飘起鹅毛大雪,似乎是在预告朝堂将被洗涤。明日乃是元旦,常例,新帝登基,当于此日举行大朝会,并宣布改元。左右神策军护卫皇帝安全,将领必须先至,布置防卫。   卯时二刻,天方微明,王仲先率领右军各营指挥使二十人踏雪先行赶往宫中。将至安福门,王仲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众指挥使:“孙德昭哪去了?”   一指挥使回答:“早上点卯时,孙妻派人来请假,说德昭昨夜饮酒过度,今早大病,不能下榻!”   王仲先不疑,继续前行。至安福门,孙德昭伏兵杀出。王仲先惊骇,喝问道:“竖子欲谋反不成?”   孙德昭宣谕众人:“德昭奉宰相钧令,诛杀逆贼王仲先,不关众兄弟事,可与我同诛逆贼,迎太上皇返正!”   众人顿时手足无措,私下窃窃。孙德昭不待众人答复,上前一步,挥刀斩下王仲先首级。众人于是纷纷表示,愿从孙雄毅调遣。孙德昭见计谋成功一半,便将王仲先尸身及血迹处理干净,重新入伏,等待刘季述到来,即可于董、周二人里应外合,同诛此贼。然而直至卯时末刻,刘季述仍未出现,孙德昭感觉情况不妙,对众人说道:“恐怕是有变故,若再等下去,辰时百官俱至,就不便下手了!不如先去问安宫,请出太上皇,届时纵有变故,我右军振臂一呼,仍有七成胜算。”众人无不从命。   却说那刘季述缘何久久未至?原来天方卯时,董、周点过卯后,即与左军众指挥使来请刘季述入宫布防。不料刘季述却道:“布防自有右军,李蒲州德胜凯旋,昨夜已至便桥,此大事也,我须亲自前往迎接。”   董、周大惊,私相谋画应对之策。周承诲问:“计划有变,当如何是好?”   董彦弼道:“我二人现已不能脱身,箭在弦上,只要取了老贼狗命,即是功成,你我相机而动可以!”   周承诲同意,然而就快要走到便桥了,却仍未赵到下手的机会,此时天已大明,李曜的河中大军已隐约可见,再一细看,除了河中军之外,连新建的左右羽林军竟然也同行而来!董彦弼心急,对周承诲说道:“若是等老贼与李存曜会合,则大事去了!唯有破釜沉舟。事若不济,也不愧为忠烈!”   周承诲道:“好!死有鸿毛、泰山之轻重。为李唐社稷而死,重于泰山!”乃大喝一声:“老贼,今日来取你狗命!”遂与董彦弼冲上前,直取刘季述。刘季述未料变故,惊骇之余,急令余众拦截!   刘季述非王仲先可比,他与僖宗文德朝即在神策军,已十多年了!军中颇有威望,各指挥使多愿为其效死命,闻令与董、周战成一团。少时,李曜领军过来。刘季述急匆匆奔于马前,说:“郡公救我!”当时李曜自李克用加封晋王后,李晔便以陇西郡公之爵赐他,刘季述故而有此称呼。   “军容请某入京,催促甚急,却是何为呀?”李曜这话是明知故问,因此也不着急,更不下马,先反问一句。   “特请郡公入京,欲将李唐社稷奉献!”   李曜闻言,笑容立敛,冷然一哼,如九幽阴风,煞气森森:“来人,与我拿下此贼!”   憨娃儿闻令,上前便将刘季述摔倒,令牙兵捆了个结实。   刘季述未料到李曜给自己来了这么一招,真是马屁拍到马蹄上,不解道:“老奴是愿奉郡公为天子!赤胆忠心,郡公这是何意呀?”   李曜冷笑一声:“奸竖安敢擅行废立!尚言忠心,欲把我李正阳放在火炉之上么?我李正阳数次奉命进京,何曾犯阙!我乃李唐宗室,所作所为,一心只为宗社!我得你所传之讯后即刻前来,不是要做天子,而是来诛杀你等逆贼,迎太上皇复位!”左军众将见状个个大惊巨骇,纷纷不再与董、周格斗。   董、周二人上前谢过李茂贞相救之恩道:“我二人是奉崔相公钧令,也为诛杀老贼而来!今日若非郡公相救,恐怕已为大唐尽忠了!”   李曜哼了一声,道:“崔缁郎本是由李茂贞举荐,后来又成了朱温走狗,李茂贞悖逆无法、朱温阴险刻毒,可见崔胤也不是什么贤人。你二人既然肯将生死置之度外,来为大唐尽心效力,当与此人不同,可愿意事我河中?若可,某愿将擒奸竖之大功相让。”   董、周大喜道:“我二人性命系郡公所救,自此愿为郡公效犬马之劳!”李曜这才露出笑容:“好!随某入宫迎驾!”   不说李曜这边,却说那孙德昭未能等到刘季述,先行前往问安宫。破垣而入,救出李晔夫妻,护送上乘舆,便往思政殿赶来。崔胤、韩偓早已率百官于东宫长乐门前迎驾。李晔复见百官,悲喜交集,五味俱全,紧握胤、偓二人之手泣道:“若不是二卿之力,朕不能复见天日了!”胤、偓乃与百官跪拜,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说间,太子穿着亲王服饰,由数个小黄门陪同,奉传国玺及天子冠服自东宫出来,跪求请罪。崔胤问当如何处置太子,李晔道:“裕儿幼弱,为凶竖所立,非其罪。”遂罢免太子,复为德王;自重新换上五梁通天冠、十二毓衮冕的天子服,传令升殿。步子尚未迈起,正报董彦弼、周承诲已擒的刘季述回,将至金光门,而李存曜也率着河中大军同至。   崔胤大惊道:“李正阳此来为何如此迅速,莫非要趁乱来劫天子、夺宝位不成?”   李晔此时反倒镇静异常,回崔胤道:“爱卿过虑了,朕料李蒲州乃是闻得长安变故,特敢来救驾耳!”遂传令摆驾金光门,要亲自来见李曜。   李晔登上金光门楼,见李曜领兵来到城下,麾下军兵既有河中旗帜,又有左右羽林旗帜,里坊大街早已满布甲士,竟然足有数万大军,声威惊人。前几日见不到踪影的王抟,竟然也在左右羽林军中,显然这几日是去联络羽林军去了。李晔虽相信李曜并无恶意,见这阵势也未免有些惊骇,便问:“爱卿此来何为?”   李曜闻天子说话,急忙滚鞍下马,大礼参拜道:“奸竖刘季述问臣大胜凤翔,因此请臣来京,竟言欲将大唐社稷奉献。然臣身为宗室,生为大唐之臣,死为大唐之鬼,岂敢有不臣犯上之心?此番前来,正是欲诛奸竖,迎陛下复位!今已助神策军指挥使董彦弼、周承诲擒的刘季述并一干逆党,请陛下明鉴!”说完,竟行三跪九拜之礼,领河中、左右羽林数万大军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势震天。   李晔大喜,回道:“卿实忠臣!朕闻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如此回天再造之功,不得不赏,即日便加封卿为秦王!可先将兵马驻扎城外,随朕升殿理事。”   李曜惊闻封王,成了与李克用一般待遇,错愕之余,本要拜辞,却见李晔已然转头朝宫中走去,只好暂时叩谢圣恩,稍候再上表请辞。   辰时三刻,只闻三声静鞭响起,李晔、何后复升思政殿理事,百官三跪九拜,山呼万岁,贺天子返正。李晔下令,改乾宁五年为天复元年[无风注:比历史上早了四年。]。将刘季述诛灭九族!王仲先已死,令鞭尸,也灭九族,从二宦的逆党,全数斩首。   异日,乃降诏大赏有功之臣:加封李曜为秦王、守太尉,晋升王抟为司空、崔胤为司徒,韩偓为翰林学士。赐孙德昭姓名为李继昭,充清海节度使;董彦弼名李彦弼,充岭南西道节度使;周承诲名李继诲,充宁远节度使,皆加同平章事,虚领而已,实职留宿卫,赏赐丰厚。时人谓之“三使相”。其余有功之臣,尤其是李曜麾下河中军将领,连带左右羽林大将军史建瑭、李筠等,一一加赏。   赏赐完毕,李曜正要辞谢,却不料崔胤抢先抱笏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两本请奏!”李晔道:“爱卿但奏无妨!”崔胤道:“其一,刘季述囚禁陛下,先曾欲将社稷献于东平郡王。然而东平郡王未从,并派帐下从事李振入京,与臣同谋返正。其功莫大,也当加官进爵,臣以为此等忠心,犹有可表,可封梁王。”   “哦?李振何在?”李晔不正面回答,借李振绕开话题。   “李振曾为台州刺史,因缉盗不力,弃官投奔了东平郡王。他此番入京,初为刘季述软禁,及宦党伏诛,恐陛下降其台州失职之罪,已先回开封去了。”崔胤只好解释。   “既如此,朕可不再追究他失职之罪,令他可安心从事朱卿。至于朱卿进爵之事……其只是出谋,不能与秦王领兵回京,生擒刘季述的功劳相比。因此……”   李曜见正是时候,忽然也抱笏出班,道:“陛下且慢,臣有本奏。”   李晔一听,见是他有话要说,自然立刻便道:“爱卿有事只管道来。”   李曜正色道:“陛下因臣微功,封臣为秦王,然此乃是亲王之爵,臣不敢拜受。”   李晔微微一怔:“爱卿功同回天,为何不敢拜受?”   李曜朝太原方向拱手一礼:“臣父为晋王,位高百辟,却是数十年来屡次大功,才得今日地位。臣本布衣,为臣父所重,用之治下,薄有微劳,方得今日身份。无论是父子纲常,抑或功勋劳苦,臣不及臣父多矣,岂敢因一次因缘际会,便得与他平起平坐?因如是故,请陛下千万收回成命,臣不胜感恩戴德。”   李晔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失望,本来封李曜为秦王,本来就有在河东集团内部立两个一字王,以使他父子二人心生二志之意,谁料李曜如此谦和,居然拒绝接受。   但李曜这话道理是完全足够的,大唐一贯将孝道拔得甚高,因此这时李晔也没法坚持,只好慨然道:“爱卿此举,诚为君子圣贤之风,朕焉能强予,如此爱卿可为陇西郡王,此乃晋王前爵,再赐爱卿,正是该当,爱卿不可再辞。”   李曜果然不再推辞,三谢圣恩,退回本列。   崔胤还想再为朱温争取梁王,然而李曜如此大功也只领了一个郡王,朱温何德何能,够得上一字王?正心中急切,李晔却在一边看得分明,根本不待其再说多话,紧着问道,“卿所奏第二本,却为何事?可速速道来。”崔胤见事不可为,只好作罢,奏第二本道:“观此次乱局,祸乱兴起,皆因宦官。臣请尽诛宦竖,则朝宇廓清,东内之变,不复再有!”   李晔大惊,镇定一刻,回道:“此事干系国体,容朕深思!”下意识朝李曜望去。   新鲜出炉的陇西郡王李曜立刻奏道:“陛下,崔相公所奏,臣以为不可。南衙北司,制度所系,缺一不可,若他日朝中有梁冀、董卓之辈。陛下难道又要罢黜百官,真作那孤家寡人吗?”此言含沙射影,意指朱温,李晔岂能不知,喜道:“陇西王之言最是有理,刘季述、王仲先只是个人悖逆,宦官中也不乏贤良忠正,怎能不分青白,一概剪灭?”   “纵使宦官不尽诛,也不可再令其典神策军,臣请神策军当由宰相统领。”崔胤仍不罢休。   李晔见崔胤咄咄逼人,心中沉如一线,然观他有返正大功,不好再当面拒绝,回道:“此事尚可商议,容朕思忖!今日朕已困乏了,且先退朝吧!”乃回乞巧楼。   是夜,李晔密召韩偓独对。韩偓奏问:“陛下可知刘季述欲以社稷献朱温,其为何不从?”   “朕固然知晓,朱温欲夺大唐天下,奈何诸强林立,急则并力,缓则自相为图,其便可一一击破。只恨国家早已无力讨伐他了!怪朕即位之初,被宵小蒙蔽而不明,以晋王异族,视为心腹大患,却放任朱贼坐大,朕有愧于天下啊!”   韩偓见天子自责,也是不忍,安慰道:“事已至此,陛下无须自责。今日引晋王之力,使李蒲州击岐拒梁,却是高明之举!崔胤外结朱温,天下皆知,侍卫若再被南衙典掌,天下必将姓朱了。”   “惟恐陇西王虽是天下英才,但新得数镇,兵力却是有限,也未必是朱温的敌手!”李晔一脸苦笑。   “陇西王背后还有晋王,而且奴婢曾闻陇西王素与杨行密交好,他日陛下可再将杨行密一并加封,三王联手,或可制他。”   “杨行密?”李晔微微思索。   韩偓见他意动,再加一码,道:“尤其是,坊间风传陇西王与杨行密长女杨潞关系密切,当日陇西王初持蒲州使节,杨行密竟派杨潞密会陇西王。这还不算,更意外的是,杨潞还在河中军府之中住了数月,河中新建东升新城,杨潞也曾出资参与……这其中若说没有些故事,恐怕说不过去。”   李晔讶然道:“竟有这些事情,我怎不知?”然后忽然想起一件事:“陇西王此前曾有诗暂霍骠骑,因此至今未曾成家。如今他立下回天再造之功,身居王爵,难道还不肯大婚?若是他真与这杨潞互为欣赏,倒不如朕来做个月老,玉成此事,也好显出朕对他的深恩厚泽。”   韩偓苦笑道:“好虽然是好,却有一事麻烦。”   “嗯?什么事麻烦?”李晔问道。   韩偓道:“王相公之侄女王笉,乃是昔年医学博士王弘之女,王弘乃前代太原王氏执宗[家主]。这王笉与陇西王相识甚早,交从之密更甚杨潞……”遂将李曜与王笉数年交往,两家互相支持之事一一道来。   李晔听完,愕然片刻,迟疑道:“杨行密虽崛起淮南,但若论婚嫁,仍是太原王氏门第更高,我若赐婚,却只能赐王笉而不能赐杨潞了。”   韩偓点头道:“正是如此,否则王相公面上也不好看啊。”   李晔面色发苦:“这就难办了,若将王笉赐婚陇西王,如何让杨行密与陇西王同心戮力对付朱温?”      第211章 掌控四镇(十八)   君臣正议间,忽报陇西郡王求见。韩偓道:“陇西郡王深夜求见,恐怕是为宦官典兵之事而来的,若他向陛下举荐两军中尉之人,陛下不妨从其所请,以制南衙,臣请回避。”李晔同意。乃传令李曜觐见,自己则降阶相迎,执其手道:“爱卿拨乱反正大功,彪炳青史,实乃我大唐千秋万载之功臣,今日朕本欲封爱卿为秦王,又为爱卿婉拒,正思无以为报!”   李曜谦谢道:“臣受陛下隆恩眷顾,已近人臣之极,今生今世,靡敢失节!只是今凤翔虽败,尤有守城之力,更兼汴贼叵测、长安变乱,因此讨伐凤翔之战,于中途失续,因此臣特来面圣请罪!”   李晔忙安抚他道:“爱卿忠心,朕心知肚明。至于此番回京,爱卿实为救驾而来,朕岂能见罪?凤翔此番大败,受挫实重,近期当无余力再行悖逆之事。况且李茂贞虽然狂悖,朕料他却还未必有欺天罔地之心,只须剪其羽翼,留他在凤翔,却也未尝不可。”   李曜笑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亦是如此看法。今日漏夜前来觐见,便是要禀明河中与凤翔和谈之事。李茂贞求和之时,臣有几个要求,其中第一条便是他须得上疏请罪,并赔偿长安宫室里坊所受损失。”他说着,拿出一道奏疏,递给李晔道:“今日退朝后,王相公在政事堂见到李茂贞的奏折,因事关河中,故交予臣为陛下携来,请陛下一观。”   李晔接过李茂贞的奏疏细看,果然是李茂贞上表请罪,又“自愿”出资五十万贯,修复宫室、里坊,以表谢罪悔过之意云云。   李晔知道李茂贞肯出资谢罪,面前这位新晋的陇西王才是真正的原因,真心实意地道:“爱卿思虑周全,朕心甚慰。天下藩镇若都如爱卿这般忠心,朕何虑大唐中兴无望!”   李曜却还要给他喜上加喜,道:“陛下过誉了,臣岂敢当。”又道:“此前臣与政事堂王相公、工部尚书陆扆、中书舍人苏检、户部侍郎王溥、礼部侍郎独孤损、兵部侍郎卢光启等人,大体核算了一下宫室、里坊损失,并计算出修葺费用,约莫需要七十万贯。如此来说李茂贞这五十万贯怕不够用……臣虽不才,于经济之道还算略有所长,此事河中愿出资二十万贯,补齐余款,不使陛下有忧。”   李晔这下是真有些感动,李曜这真是出兵出力又出钱,比起之前那些进了长安或者兵控天子行止的藩镇,那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当下又是一番感谢和勉慰的话,李曜依旧谦辞不受。   然后李晔便问道:“爱卿对崔胤今日殿上所奏之事,可有见解?”   李曜道:“崔相公今日殿上所奏,要夺侍卫之军,此乃欲助朱温制霸长安,剪灭陛下之亲军与诸侯是也。臣恐如此为之,我大唐社稷将有不忍言之祸。”   李晔叹道:“朕自知晓,然崔胤此番也算有功,更仗朱温之势,气焰汹汹,朕一时也不便轻易驳回……爱卿可有举荐之人?”   原本李晔这是投桃报李之举,谁料李曜却道:“神策乃是天子禁军,贯由宦官所领,臣一则是外臣,不便插言;二则也与诸宦不熟,未知其中可有中正干练之辈,因此恐怕难在此事之上为陛下解忧,还望陛下恕罪。”   李晔微微错愕,他实在没料到李曜居然对神策军毫不动心,于是迟疑道:“爱卿果无人选?只是如今朕对北司诸宦实是心寒,不知何人可托重任,若是所托非人,今后又恐有变。”   李曜听了,略微沉吟,才道:“若陛下顾虑此则,不如命左右羽林也分遣所部进驻城中,与左右神策分担京师守备之责。如此一来,神策、羽林互相牵制,或可稍解陛下烦忧。”   “好!朕明日即下诏书。”李晔表现得非常满意。当然,陇西郡王也很满意。   次日,李晔复升殿。崔胤抱笏出班,问昨日所奏之事可有回复?李晔道:“朕思忖了一夜,还是听听神策军将士的意思。”乃唤出三使相咨问。   李继昭道:“臣不敢有谋!唯圣命是从。”可是李继诲、李彦弼却已受李曜指令,奏道:“臣等累世在军中,从未听说过有书生掌军;若属南衙,必有很多地方要变更,不若仍归北司方便。”   李晔便顺水推舟,对崔胤说道:“将士心意不欲属文臣,爱卿就不要再坚持己见了。”乃下诏书,调左右羽林轮值进屯京师内城,每军值守一月。   崔胤一见左右羽林进城,顿时知道必是李曜的意思,遂不再坚求。   又过十数日,李克用表章送到京师,举荐李嗣昭为邠宁节度使、李嗣源为保塞节度使、李存审为天雄节度使,同时李克用请将河中、同华二镇合一。李曜也同日上表附议。   李克用的这一表章,是李曜在最近信隼飞报李克用,向他推荐的人选。李克用鉴于这次大胜全凭河中所为,而他所举荐的三人,也是自己最为信任的三个义儿,因此全然同意,即刻上表。李晔自然不会在这事上多说什么废话,直接命中书拟诏,同时任命三个节度使,派中使催他们上任。同华也正式合并到了河中节度使治下。   此事谈罢,王抟忽然上奏,表示新年伊始,应当开始准备举行春闱了。朝廷贡举的会试由礼部主持,因而又称礼闱,考试的地点在京城的礼部贡院,又称“春试”、“春闱”、“春榜”、“杏榜”等。   李晔正觉最近心情转好,闻言自然同意,见李曜站在一旁,似乎对春闱之事也颇为关切,忽然想起他有一名关门弟子,名叫冯道,如今虽为河中掌书记,却还未有进士出身,不禁笑起来,颇有深意地看了李曜一眼,道:“今次春闱,由礼部侍郎独孤损为主考。”   独孤损出列领旨,崔胤在一边看了李曜一眼,目中有些阴冷,知道今年的贡举,恐怕是要被王、裴等亲河东的世家包场了。不为别的,只为独孤损是李曜的人。   李曜看在眼里,叹在心头。大唐的科举制度,有进步,更有不足,只是今时今日,还不是他对此进行改动之时,谁知道还需要多久,他才能从制度上来试着解决问题。   制度被他如此重视,自然有足够的原由。也许,事情应该从很久以前说起。   那时候,四百年的汉朝气数已尽。社稷犹如一只脆弱易碎的玉斝,突然间被无数只强劲的手高高举起,狠狠地惯碎在尘土覆盖的大地上。这样那样千疮百孔的权威,摇摇欲坠地维持了很久,却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或真或假的脉脉温情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暴力成为这个世界的唯一逻辑。道德、律法都让位于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那无疑是一个真正的乱世。   苍茫大地上站起来的英雄们手握三尺青锋、麾下十万铁骑,梦想在汉王朝废墟上,重建不朽的宫阀。无论是被许邵评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曹操,还是被曹操推崇为“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刘备,抑或辛弃疾激赏的江东碧眼儿孙权,都没有能一统海内。司马氏的三分归一,也不过是昨夜偶然开放的昙花。几十年后,天下就在五胡乱华的烟尘中又一次分崩离析。   无论这些铁血人物有着怎样让人叹为观止的谋略,有让人膜拜的坚硬如铁的生命意志,他们终究有一天要皈依尘土。铜雀台的秋风中,隐约传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的吟唱。老迈的英雄埋进阴暗的墓穴,你死我活的争夺却还在阳光下继续。死去的英雄未必能有同样是英雄的后裔。不是谁都能用有力的手,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被英雄们强行压服的各种力量纷纷从蛰伏的状态中苏醒过来,为生存空间和最高权力又一次去战斗。   天上星移斗转,天下一夜兴亡。正如《左传》所说的,多少王朝和人物,“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历史的苍穹之下,数不清的短命王朝纷纭如流星经天,在人们的视野里一闪而过。曾照亮汉家宫阙的一弯残月,依旧冷冷地照着支离破碎的天下。   天幕下恒久地明亮的,是所谓门阀高第:弘农杨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   彻底摧毁汉家天下的大动荡却没有能摧毁士族门阀,在沧海横流的乱世中,具备高度组织性和凝聚力的士族才有能力生存下来,并通过保存和研习典籍传承文明的火和光。即使是依靠地方豪强起家的曹魏也不得不正视士族的能量。魏文帝曹丕篡汉前夕,将汉代就已经流行的乡间评议定型为九品官人法。各州的中正官依据家世、道德、才能这三个标准,将人物分为九品,授予相应官职。由于品评人物的中正官均来自士族门阀,在他们眼中,只有门阀子弟才是天生的大人物。于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情形慢慢形成。   逐鹿中原的龙争虎斗,无论花落谁家,胜利者都只能选择与出身士族阀阅的官僚士大夫分享权力。每一次较量的目的,都是为了取代他人,继续与士族构建同样模式的朝廷,没有任何新的意义。三百多年来,谁家兴废谁成败,都没有撼动过士族门阀。以闻喜裴家为例,裴宪是后赵的司徒、裴开在前燕任太常卿、裴谨任前秦大鸿胪,而裴徽的子孙在西凉为官。同样,博陵崔氏第二房是北周最显赫的家族,而第三房的崔暹却是北齐高欢的重臣……战场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帝王们孤独地坐在高处,却明显感到他们控制政治进程的手段远较门阀士族来得单调,单调得几乎只剩下暴力。   暴力,也许是一切手段中最本原和最有效的,但它无疑也是高成本的、粗线条的。洗去征尘的帝王们沉湎于日趋精致的生活,越来越不愿意频繁地使用暴力,更遑论暴力还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士族中那些使他们明显感到威胁的个体,当然可以被从肉体上完全消灭: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杀死过清河崔家的崔浩,尔朱天光对弘农杨氏的杨椿、杨津兄弟举起了屠刀。可格局没有改变:牺牲者的接替者依然出身于清河崔家、弘农杨氏,或者地位相当的士族,并且依然掌握着叫人不安的力量。   终于有一天,在无节制的放浪和无休止的残杀中,南朝的士族门阀走向“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的幻灭,而主宰未来的北朝却呈现出了另一种狞厉、粗糙,但生机勃勃的风貌。从废除九品官人法开始,隋唐的天子们决心改变这种现状。特别是武则天当国以来,政治资源逐渐被更多地分配给门阀以外的人,他们包括出身于内部无产者的阉人,也包括边兵镇将——他们中很多来源于胡人,他们是帝国的外部无产者。   但是,安禄山带领着胡人的冀马燕犀踏破了大唐的盛世景象时,阉人和胡人却借着王朝衰弱趋势,在中央和地方两个层面上被夺了许多属于帝王的权力,使长安的权威摇摇欲坠。那么出路何在呢?   科举的重要性在这样的背景下骤然凸显。朝廷试图起用寒门士子来制衡士族高门的势力,建立一个不受门阀控制的官僚体系。当年,太宗皇帝在放榜之日来到端门,看到新科进士鱼贯而出,得意扬扬地说:“天下英雄,入吾毅中矣。”   李曜看过陈寅恪先生的不朽之著《元白诗笺证稿》,其中将此归纳道:“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李治)之时,成于玄宗(李隆基)之代,而极于德宗(李适)之世。”科举制使士族豪门的子弟“平流进取,坐致公卿”的现象成为昨日黄花;它所推动的文化普及又打破了门阀的文化垄断。在表层制度和深层文化两个层面上,科举取士都动摇了门阀政治。长街夸官、曲江离宴、月灯打球、杏园探花和雁塔题名……一系列近乎做作的铺张,使这种文官选拔制度赢得了无数关注的眼球。   有句谚语:“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就是说五十中进士,还算年轻。可见中举之难了。那些被誉称为“白衣公卿”的举子中,许多人在考场中蹉跎一生,无怨无悔。诗人孟郊苦熬到四十七岁才高中进士。欣喜若狂的他挥毫写下一首诗,来记叙心中的得意:昔日板凝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唐摭言》更是形容士子们:“负倜傥之才,变通之术,苏、张之辨说,荆、聂之胆气,仲由之武勇,子房之筹画,弘羊之书计,方朔之诙谐,咸以是而晦之。修身慎行,虽处子之不若。其有老死于文场者,亦所无恨。”人们才会说:“太宗皇帝真长算,赚得英雄尽白头”。世人普遍认为,所谓理想的仕宦生涯,就是由进士而翰林,由翰林而宰辅。早在武则天时,宰相薛元超就曾遗憾地说,自己富贵过人,平生却有三个遗憾:不曾娶海内最显赫的五姓之女为妻,不曾主持修撰国史,还有一个就是不曾进士擢第。安史之乱后,这种看法更是深入人心。   但是李曜深深的知道,科举制度给寒门士子创造的机会远不像表面上反映的那么公平。   唐朝科举的卷子不糊名、不誊录。试卷出自谁人之手,主考官一目了然。在决定举子的去取高下时,他不仅看卷面诗文,也会考虑举子的声望与文名。贞元七年某个月夜,举子尹极在寓所接待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访客。微服私访的杜黄裳毫不隐讳自己就是今科主考。他直切主题,告诉尹极,自己非常欣赏他,也希望他能推荐几名才学出众的举子。还没有入闱,尹极和他推荐的人金榜题名已成定局,卷面文字不过聊为参考。   像杜黄裳这样亲身察访求贤的情形并不多见。更多数时候,主考官的判断会受权贵、名流的左右。这些人的推荐是谓“通榜”。譬如韩愈,他推荐的举子当时人称“韩门弟子”。入闱的时候,主考官的怀中已经揣着一份长长的名单。每一个名字边上都用蝇头小楷密密地注明举子的才名、德望,还有他们背后的推荐人。   在京兆府试前,少年王维请岐王推荐自己。可岐王告诉他:玉真公主已推荐了另一个举子张九皋。眼见王维一脸失落,心有不忍的岐王沉吟片刻,在他耳畔叮嘱数句。王维会意地点了点头,欣然离去。五日后,王维把一袭青衿换做乐工的素衣小帽,捧着琵琶,随岐王登门渴见公主。宴席之上,“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清波指下生”。那一曲新谱的《郁轮袍》,感染了满座高朋。见玉真公主沉迷于曼妙的音乐,岐王凑上前低声说:王维有比琵琶声更美丽的辞章。这时候,王维已伶俐地掏出藏在怀中的诗篇,呈了上去。读过几首后,公主面露惊讶之色,告诉岐王:这是她儿子和张九皋这些少年经常诵读的呀。人们还以为如此雅致的文字一定出自古人手笔。王维玉树临风般的姿仪与潇洒谈吐,已吸引了宴会上所有人的目光。岐王见机,立刻将话题转到今年京兆的考试上。玉真公主转头问王维是否入闱。这时候,岐王才轻描淡写地提到了公主举荐张九皋一事。玉真公主笑着对王维说:自己会为他尽力。   玉轸朱弦,为王维换来了那年的解头。   诗人杜牧入闱那一年的主考官是崔郾。太学博士吴武陵骑着瘸驴赴他摆下的宴席。见崔郾出门来迎,他迫不及待地高声朗读起杜牧的《阿房宫赋》。   崔郾听后也忍不住击节赞叹。吴武陵立刻请求他选杜牧为状元。崔郾也直言相告,状元早已花落别家。吴武陵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第三名吧。没曾想崔郾还是为难地摇了摇头。那就第五名!没等崔郾回答,吴武陵很坚决地说:如果还不行,就把这篇赋还我。崔郾连忙点头应允。一回到宴席上,他立即高兴地宣布,刚才吴太学帮自己选杜牧为今科第五名。对杜牧的放荡不羁,在座宾客不无微词。但崔郾也很诚恳地说,既然答应了吴武陵,就算杜牧是个屠狗之人也不能更改了。还好,杜牧总算不是屠狗之人。   为了像王维、杜牧这样得到推荐,举子们便把自己平时得意的诗文编辑、誊清为卷轴,投献给当时的权贵、名流。这种风尚就叫做“行卷”。一次不够,隔日再投,称为“温卷”。白居易以《赋得古草原送别》向当时的名士顾况行卷。顾况笑着打趣眼前这个只有十六岁的书生:“长安物贵,居大不易。”可当他看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已不禁倾倒,赞叹道:“有句如此,居亦何难?”   卢储的行卷就更是一个浪漫故事了。他向尚书李翱投赠诗文时,正逢主人外出。李翱年方及笄的爱女从案几上捡起卢储的卷轴。细细诵读后,李小娘断言卢储一定会是状元郎。这话恰好被回来的李翱听见了。数日后,他就托人向卢储提亲。一卷诗歌成就了一门姻缘。来年金榜题名时,也就是卢储的洞房花烛夜。这位新状元(又称“状头”)兼新郎官的才子乘兴写下了一首催妆诗: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   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时入晚唐,行卷之风已盛行长安。杜牧行卷时编了一卷诗,共一百五十篇;皮日休行卷时编了《皮子文薮》十卷,二百篇;《唐摭言》记载,举子薛保逊行卷的时候所编的卷轴粗大无比,号称“金刚柞”。每到春闱前,公卿门前的举子如过江之鲫。他们送来的卷轴多数都没有能送到主人的案几上。看门的老妪用写满锦绣文章的卷轴代替守夜时用的脂烛,照亮了一个个漆黑的夜晚。   谁的卷轴能放到公卿名士的案头呢?当然是门第显赫的士族子弟。透过刚才提到的几个故事浪漫的情节,可以看见一点儿都不浪漫的本质:王维出身于号称银质金饰的太原王氏,杜牧的祖父杜佑是声名显赫的元老重臣,卢储是海内“四姓”之一的范阳卢氏子弟,而他的岳父李翱更出于唐朝门第第一的陇西李氏……没有这些市侩的前提,故事又何以能演绎得如此美丽?   卢储的故事只是偶然开放在明净月色里的昙花。寒门举子的落寞背影却总在明月照不到的地方。正如《旧唐书》中所描述的那样,“势门子弟,交相酬醉;寒门俊造,十弃六七”。这种对人不对文章的做法将举子的先赋身来作为擢拔人才的尺度,多少还残留着九品官人法的袅袅余韵。在科举考试的形式下,高第士族重新赢得了政治优势。考试成了他们又一条青云之路。文化底蕴深厚、人脉深厚的士族,如荥阳郑氏、博陵崔氏和赵郡李氏的子弟纷纷入闹应试,为自己博取进士功名。重视科举的晚唐,来自士族的宰相反而比过去一百多年都要多。科举选拔和门阀政治,这两种冰炭对峙的观念竟然模糊了界限,消弭了分歧,为士族高门的子弟迎来了最后的东风。但是,在许多看似美丽的故事中,科举制度失落了其本应具备的意义,直接滑向荒诞……   李曜记得最为深刻的,是在长庆元年春,那一段“满地落花红几片”的幕春故事。   形式上遵循书面考试的规则,但又默许人们用行卷、通榜等方式来干预书面考试的结果,这就背离了考试制度本身张扬的机会公平这一价值旗帜。   士族政治借科举之尸还魂,也背离了设立科举制度时削弱门阀政治的初衷。正因为这种深层矛盾的存在,行卷、通榜在唐朝一直是朝野认可的一种时尚,却没有合法化。在李曜看来,这姑且可以称之为“隐性规则”或者后世所流行的词汇“潜规则”。这种行为游走在合法与非法边缘,很容易成为党争的导火索。不同的派系和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诠释这个潜规则。他们既可以宣称行卷、通榜是惯例,堂而皇之地培植自己的势力,也可以将行卷、通榜斥为牟私,打击自己的政敌。   这还只是科举制度与党争的第一重关系。还必须注意到,即使是那些出于草莽、进于青紫的寒门士子也很快地在科举制度上发展出一种“座主(考官)——门生”的关系模式。简单地说,就是座主提携门生,门生翼卫座主,同年登科的举子则结党谋权——他们参照士族中的父子兄弟伦理,形成一套虽未见诸于文字,却同样具有权威的伦理法则。这种后天编织起来的关系网络弥补了个人先天背景的不足,使自己获得了准士族式的政治根基。明朝人沈德符就说过:“座主、门生之谊,自唐而重。”   相传,宰相崔群有一日偷得片刻清闲,与夫人闲谈家事。丈夫与皇甫镈的矛盾,崔夫人也略有耳闻。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她试着劝相公趁身居高位、俸禄丰厚的时候,及时为子孙置些田产。崔群不动声色地说:我已置下了三十处膏腴的庄田了。   听了这话,崔夫人一脸困惑。求田问舍这样的事情,自己身为主妇,怎么会茫然无所知?   崔群莞尔一笑,解释道:前年春,我入闱主考,取中了三十名进士呀。   崔夫人会意地笑了——在唐朝人眼中,门生是座主最重要的政治财富。三十名门生,就是福荫子孙的三十处膏腴良田。   在波澜翻覆的长安官场,门生与座主的关系,就象考官崔沆取中门生崔瀣时人们所嘲笑的那样:“座主门生,沆瀣一气。”崔沆与崔瀣究竟是沆瀣一气,还是名字巧合,已经无从考证了。但座主、门生互为奥援,从中唐到晚清史不绝书。就是在科举制度消亡百年后的今天,也还影影绰绰,似隐还显。   同年登科的进士间也是党同伐异。贞元七年的进士皇甫镈、令狐楚和萧俛,还有贞元二十一年的进士牛僧孺、李宗闵、杨嗣复,都以同年的身份结成朋党,在各自时代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玉尺量才的科举制度推动了文职官僚内部派系的形成。   李曜忽然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再一次意气风发起来的李晔。在他这个穿越时空的后人看来,这大唐仿佛就是一个舞台。舞台上,帝王家的恩怨情仇高潮迭起;舞台下人头攒动。   那些自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士大夫们,竟然和他未曾穿越而来时一样,袖手旁观,充当一幕幕悲剧的冷漠看客。所谓的精英矜于门望,又一无所长。他们鄙薄善断繁剧的刀笔吏,自己对军谋、民政又一无所知;祖先的“礼法门风”被他们丢弃了;赖以炫世的家学也没有能传承下来。他们从祖先那里得到的,不过是一个高贵的姓氏和郡望。现在正在河东做李克用监军的张承业,就曾很不屑地问一个征引门户、骄矜作态的范阳卢家子弟:“公所能者何也?”   诚如《新唐书》所说,“当时士大夫以流品相尚,推名德者为之首”。除了所谓道德和名望,他们再说不出什么道德高调,不过是粉饰猥琐私欲的一张假面。精英的伪善性在这段颓唐的历史中,是如此突出。李纯的死亡、李宥的醉生梦死与生不如死……他们都视而不见。除了自己,他们什么也不关心。   士大夫们眼睛里只有长街夸官、曲江离宴、月灯打球、杏园探花和雁塔题名。进士科决定了一个人和一个家族在长安的地位。那才是他们关心的。那些铺张浮华到极致的仪式,不过是他们的自我感觉良好的表现。   在“鸟散落花人自醉”的长庆元年,李曜在心中对那次舞弊案抽丝剥茧,看到了党争和科举的关系,也看透了士大夫的本来面目。这些精英在同自己利益相关的制度设计与运作上拥有如此影响力,就滥用他们的种种优势,去损害位置较低的阶层而使自己获益。象段文昌、王播,也包括元稹一流的人物,起于寒门,依靠超一流的聪慧与后天努力,跻身庙堂。但在平步青云的路途上,他们也沾染了难以祛除的自私和猥琐。   整个精英阶层集体堕落,而最能体现这种堕落的,恰恰是与他们政治地位和利益联系最紧密的科举。   话说有一年,姑苏举子翁彦枢进京参加那年春闱。入闱前,举子到寺庙中拜会一位旧时在故乡就相识的僧人。他乡遇故知,当然是人生快意之事。两人把手叙旧,话题自然少不了今科考试。老僧突然问翁彦枢:你对功名前程有什么想法?   翁彦枢叹了口气,坦言心中无数。世人都知道,龙门一跃,身价百倍。可有多少鲤鱼能完成那化鱼为龙的一跃。每次春闱,春风得意的不过二十多人。孤身漂泊在帝乡的江南才子又哪敢有太多的奢望?老僧见他踌躇,便率直地问道:你到底想中第几名?翁彦枢以为老僧不过是作玩笑语,便随口回答:第八名就行。   第二天,老僧来到了侍郎裴垣府上。他是裴府的座上客,中门以内,也能经常出入。老僧手持捻珠,闭目诵经,一副了无牵挂的高僧姿态。谁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避讳他。裴垣已经奉旨意入闱,主持今年的科举。他的两个公子裴勋、裴质正在家中眉飞色舞地谈论春闱秘闻。谁人高中,谁人落第,推荐他们的又是谁,两人说起来头头是道,而万众瞩目的科举其实根本没有开始。裴家的两位公子不曾注意,身边那半截槁木一样的老僧已经把他们透露出来的辛秘掌握得清清楚楚,就如他手中的一颗颗捻珠。两人说得正欢,忽然看见老僧那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突然睁开,精光四射。   老僧很严厉地说:到底是你们的父亲做主考,还是你们做主考?科举取士乃国之大事,朝廷委派侍郎主持,本意就是要他革除积弊,让寒门士子有晋身之路。你们兄弟想取的进士,全都是高门子弟,贫苦的读书人有何奔头?当今科举,由你父亲主持,难道他是傀儡,任由你们摆布?再说了,你们弟兄所选的,无不是权贵子弟、高门后裔,连一个贫苦学子也没提过。我说的,可以不承认么?   说完,老僧扳起手指,从头数到尾,一个不差。每个人背后蛛网般的关系脉络说得一点不差,毫无遗漏。裴勋和裴质呆若木鸡,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老僧将他知道的底细泄露给父亲的政敌,长安又将掀起一场急风暴雨。裴垣不免和长庆元年的钱徽那样,遭到严谴,甚至被贬到万里外。   两个纨绔猛然意识到事态严重,赶紧跳下座位,低声下气地哀求老僧千万保守秘密。金银钱帛,想要什么都好商量。老僧这才慢慢地说:我老了,要钱财有什么用?同乡翁彦枢,一定要今科取中进士。   裴勋、裴质忙不迭地答应,一定把翁彦枢列在末等。老僧眼睛一瞪:非第八不可!   不得已之下,裴家的两位公子只好哭丧着脸,点头同意了。老僧随即取来笔墨,要他们立下字据。数日后,礼部南墙上贴出了进士榜,翁彦枢是那年的第八名……   这就是让太宗皇帝夸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的科举。从隋炀帝到唐太宗,再到武则天,多少帝王挖空心思,要打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流弊。当历史步入晚唐,却发现一切仿佛又回到汉朝末年,九品官人法流行的年代。在个人和家族利益的驱使下,权豪子弟放肆地践踏科举考试的公平价值。一时之间,进士名额完全被公卿之家、累代名族所垄断。放眼长安,哪还有一点初唐延揽天下英才的胸怀?   宰相令狐绹的儿子未经地方拔解,也就是考试和推荐,就直接参加长安的科举考试,人称“无解进士”。   举子陆扆倒是得到地方上的推荐。可入京应试时,正值长安城破。他好不容易才追上了流亡的天子。陆扆很想早日成为进士,几次恳求宰相韦昭度举行科举。韦昭度也算“旧族名人”,品格却极低下,连阉人都敢讥笑他“在中书则开铺卖官,居翰林则借人把笔”。不过,韦昭度很赏识陆扆,颇想提携他。可宰相也有为难的地方:科举在春天举行,号称春闱。可夏天都剩不了几天,不是试期,怎么能举行春闱呢?再说,请谁来主考?陆扆当即表示:与自己同居一室的中书舍人郑损当主考就很合适。韦昭度也答应了,让他自己去游说。至于书贴、榜文,都是陆扆一手炮制。在那年夏天的最后一个月,自导自演的陆扆如愿以偿,状元及第。后来,他入翰林院任学士时,正是夏天,同僚戏谑地对他说:这么热的天,很适宜制作进士的榜文呀。   值得一提的是,此人的“文凭”来历虽然有点令人不齿,但李曜与他见过面之后,却发现他的才学其实的确不差,能力也堪称上佳,因此已将他列为自己在朝臣中的亲信之一。   不管怎么说,陆扆还算颇有才学。清河崔家的崔昭矩才能平庸,在他的兄长崔昭纬当上宰相的前一天,他俨然高中状元。无独有偶,王倜中状元的第二天,他的父亲尚书丞相王损也拜相了。这其中的奥妙,不言而喻。按照宰相礼敬状元的礼法,父亲恭贺儿子独占螯头。也许是受不起这样的礼节,几个月后,新状元无疾而终……更有甚者,举子裴筠为了中举,向宰相萧遘求婚。当他询问过萧遘女儿生辰八字后没几天,已赫然高中。才学过人却黯然落第的罗隐脱口吟出了:“细看月轮还有意,信知青桂近姮娥”的诗句,来讥讽裴筠和整个科举制。   种种光怪陆离的事情,说明了晚唐的科举在精英们的侵蚀下,流于形式,早失去了奖掖人才的核心价值。进士黄滔曾沉痛地指出:“豪贵塞龙门之路,平人艺士,十攻九败。”士大夫们玩弄科举制,折射出了这个阶层的过度自我膨胀,完全没有顾及到位置较低阶层的感受。唯我独尊的姿态引发其他阶层的抵触,并造成整个社会各阶层的恶性互动。可他们无动于衷,“直至三春花尽时”。   多年后,又是一个莺花落羽的春天。万千人翘首期待着“榜入金门去,名从玉案来”的时刻来临。当榜文徐徐在众人的目光中展开,不同的脸孔浮现出不同的表情。有人立刻知道了什么叫“世间得意是春风”,有人却感慨“一回春至一伤心”。都是踌躇满志的才俊,在一道榜文前红尘两分,从此判若云泥。   而这一次,玩弄科举的,却居然正是矢志改变科举弊制的大唐陇西郡王——李曜。      第211章 掌控四镇(十九)   李曜在制度上的改革,即将进入一个高-潮,思想大于制度,制度大于手段,因此制度上的改革,他要从思想上开始做起。另外,感谢蜉蝣特、suyouan、王王海三位朋友的月票。   ------------------------------   凤翔战败,羽林初立,神策式微,崔胤束手,长安的局势,在一片安宁祥和之中,悄然为李曜掌握。   今年的春闱进士,不出所料的由亲近河东的诸大世家垄断,至于状元、榜眼、探花等究竟花落谁家,却并非李曜关心之事。然而既然冯道参加了此次春闱,那李曜自然毫无疑问地顺便做了一次“状元师”。   “状元师”最近月余颇为繁忙,除了指挥河中军在军事上全面占领邠宁、保塞、天雄三镇,在政治上接受鄜坊、泾原的归顺附属,在人事上安排本期贡举以及一批官员职务调整之外,他居然非常不务正业地召集在关中的大批名流大家,在长安游山玩水,置酒谈学。   李曜做事,从来目的明确,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此番“关中大谈学”,名士汇聚,学家满座,如果只是吟诗作赋,李曜哪有这种闲情逸致?他召集众人来此,且全资赞助所有活动,显然有其目的。他定下了调子:此次谈学,主要谈韩愈与柳宗元二位大家。   李曜一直认为,中国的传统,首在儒家。但儒家传到后世逐渐扭曲则是不争的事实,当西洋崛起,东方衰落,各种抨击儒家的思想争相出现,又将整个儒家妖魔化。到我朝建立,领袖一念偏激,一场大闹下来,孔庙推翻不说,连带中华传统的诸多美德、诸多信仰也丧失殆尽,最终使拜权主义、拜金主义盛行神州,世风日下之后,才有不少学人反思:为何我们竟是如此忘本,丢掉了最为宝贵的文化传承?   生命的意义在于延续,但延续的精髓其实不是血统,而是学统,是文化、文明。日本人瞧不起现代的中国,认为现代中国并非中华,然后却傲然以小中华自居,此等情状,还不能令人深思么?   李曜召集这许多文人学士于一堂,讨论韩愈、柳宗元,正是为了实施他的一个计划:引导还未太过变质的儒家思想,走向更正确的方向。   后人反观明清治古文,以唐宋八大家为宗,而八家又以韩愈、柳宗元为前驱,这已是公论,李曜自然知晓。韩愈、柳宗元是中唐时期新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和主要作家,二人在文学观点上非常接近,都主张改革六朝以来唯美主义的浮靡文风、文体,代之以真挚、充实和通畅、新顈的散文,并且创作出一系列说理真切、感情奔放、语言凝炼活泼的脍炙人口的佳文,在文学史上树立起两座礼碑。   韩与柳个人之间的友谊也相当深厚,平日常有诗文来往,在新古文运动中互相关怀、鼓励和支持;及至柳宗元遭眨,韩愈仍给以深切的同情,柳在卒前将子女托付于韩愈照顾,韩愈在柳死后写祭文,撰墓志,以深情浓墨赞美柳的文章和为人,谓其文学辞章必传之于后世,“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韩愈可谓真知柳宗元者。后世常并称韩柳,不唯以其同时同志,且以其友谊笃实不渝也。   但李曜命这些学家讨论韩柳,却并非要讨论他二人的文学成就。韩柳二人不仅仅是文学家,亦身兼政治家和思想家,二人在政治上和哲学上,时常发生分歧和争论,有时相当对立,只是他采取“君子和而不同”的态度,不因此而影响到友谊罢了。   在政治上,韩愈反对永贞革新,竭力维护已成之法;柳宗元参预永贞革新,并因此而遭眨谪。在哲学上韩愈相信天命鬼神,柳宗元则着《天说》批驳天命论。尤其是,他们对于佛教的态度截然相反,韩愈激烈排佛,柳宗元则爱好佛教,各执己意,互相指责。在李曜以后世治学的角度看来,韩愈的反佛与柳完元的崇佛诚然与他们不同的阅历和学历有关,但都不是孤立的个人爱好问题,而是在当时社会条件下,儒释道三教斗争与融合的一种表现,透露出中国思想文化发展的新信息。   这需要从中国帝制社会的思想文化结构来开始分析。从两汉儒术独尊,到魏晋南北朝儒释道三教并存,是一次大的转换。上层统治集团及思想家对于这种变动有一个适应和认识的过程,内部发生过多次的辩论,各朝实行过不同的文化政策,进行过调整思想信仰的各种试验。   东晋南北朝时在南方有“沙门敬拜王者”与否之争、《达性论》之争、《夷夏论》之争、《三破论》之争以及有梁武帝崇佛和范缜、郭祖深、荀济反佛;在北方发生了北魏太武帝崇道灭佛,孝明帝扬佛抑道,北周武帝定儒佛道三教先后及强制毁佛,这些都可以看作是社会领导集团探索思想文化新体制过程中所作的各种尝试。最后由于全国处在分裂状态,三教关系的调整未能获得较圆满的结果。   不过大多数执政者和思想家不赞成过分崇佛或崇道,也不赞成禁灭佛、道教的极端政策而倾向于三教兼容,大致作法是:在政纲、朝典、教育、礼俗方面以儒学为主,在教化与信仰方面辅之以佛道二教,同时对佛、道教的活动及僧道徒众进行简括和管理。在李曜看来,这一时期,北魏文成帝对于处理佛儒关系和评价佛教的作用有比较成熟的看法,他说:   “夫为帝王,必只奉明灵,显彰仁道。其能惠着生民,济益群品者,虽在古昔,犹序其风烈。是以《春秋》嘉崇明之礼,祭典载功施之族。况释迦如来功济大千,惠流尘境,等生死者叹其达观,览文义者贵其妙明,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排斥群邪,开演正觉。故前代以来,莫不崇尚,亦我国家常所尊事也。”   这份诏书准确指明佛教的功用在于“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即补足社会法制之不足,加强儒家道德的影响,总之有助王化,既不是第一位的,亦非负面的。   隋朝结束了南北纷争的局面,统一了全国,但国运短促,不久便被大唐所取代。大唐帝国建立以后,总结前朝的经验教训,自觉实行三教并奖的政策,从而确立了三教共存的局面。一方面用行政手段统一儒家经典的文字和注疏,由孔颖达等撰《五经正义》,至高宗时颁行,成为科举考试的标准课本,天下士子奉为圭臬,加强了儒学的主导地立;另一方面又礼敬道教,支持佛教,使两教在此期间得到迅速发展,并呈繁荣景象。   但李曜知道,直到盛唐,社会思想文化结构的重新调整任务并没有完成。主要问题是儒佛两大文化系统在思想理论上的力量对比,不能完全适应中国这一时期宗法社会的国情。   一方面,佛教进入鼎盛时期,出现天台、法相、华严、禅宗、净土、律宗等若干大的宗派,高僧大德辈出,人才济济,理论学说异彩纷呈,一片繁荣景象,尤其是中国化的佛学——禅宗,后来居上,发展势头甚猛。佛学博大精深的哲学体系和权设方便的普及性说教,对于中国士人阶层和劳苦大众均有极大的吸引力,它的信徒不断增多。   另一方面,与佛教相比,儒学遇到了不景气的难题。自汉末儒家经学衰落以后,儒家文化就缺少有力的哲学层面,内部结构呈倾斜和不完整状态,它只能在政治、礼俗上占有传统的优势,却拿不出新的高水平的哲学理论来同佛学对话。   东晋南北朝时有不少初学儒者,后来倾心佛学,仰慕其高雅深邃,认为佛学的境界高于玄学,更远胜过儒学。东晋佛学大师慧远就说过:“每寻畴昔,游心世典,以为当年之华苑也;及见老庄,便悟名教是应变之虚谈耳。以今而观,则知沉冥之趣,岂得不以佛理为先?”   梁武帝在《述三教诗》中追述自已进学的三阶段。“少时学周孔,弱冠穷六经。”“中复观道书,有名与无名。”“晚年开释卷,犹月映众星。”这是很有代表性的,中国士大夫阶层越来越被吸收到佛学上,在那里寻找精神的寄托。   这种情况到了唐代更有所发展。《五经正义》所依据的经注,半是汉代作品,半是魏晋作品,经学只在诠释上达到统一,并未开创出符合新时代需要的新义学,亦未出现儒学的大思想家,因此儒学仍未摆脱被动局面。儒家在三教中的主导地位由于理论上的薄弱而不能牢固,这在正统思想家看来不利于宗法社会的稳定。   然而佛教虽有协助治道劝化民俗的作用,但它是外来文化,若干教义与中土传统礼俗有一定矛盾,况且寺院经济、寺院独立不能不与国家的政治、经济利益发生冲突,势必引起儒道两家和朝臣部分人士的反对。从南北朝的夷夏之争,直到唐初,反佛的思潮连绵不断,傅奕指斥沙门“不忠不孝”、“逃课(税)”、“避役”,就是这种反佛思潮的例证。   韩愈,柳宗元所处的时代进入中唐,中央政权很不稳定,藩镇割据此伏彼起;文化上三教合流已是大势所趋,而三教之间又存在着争优比胜的斗争。面对着佛教蓬勃发展的势头,许多朝臣和儒家学者,由于长期接受三教的共同薰陶,并无危机感,觉得佛儒可以并行不悖,乃至汇合沟通,共同形成社会精神支柱。有些人从肯定佛儒在社会功能上的互补,进而探索佛儒在思想理论上的贯通。怛也有少数人觉得这样发展下去,不仅儒学有被佛学超过和淹没的危险,且将危及纲常人伦,因此力主排佛,但又找不出儒学复兴的有效途径。柳宗元是前一种思潮的代表,韩愈是后一种思潮的代表。   韩愈自幼成人,所学以儒为主,又极重古文。“学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其业则读书着文,歌颂尧舜之道。”、“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其所着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韩愈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是在儒学薰陶下形成的,青年时即崇信六经,服膺孔孟,对于佛、老之学相当生疏隔膜,这是韩愈后来反对佛老的思想基础。   韩愈中年思想成熟,形成独立见解,写下《原道》、《原性》、《原毁》、《原人》、《原鬼》五篇哲学论文。他有感于中央虚弱,藩镇强大,有感于儒学衰微和佛老兴盛,认为只有大力扶树名教,提倡忠君孝亲的孔孟之道,抑制佛老,才能使人们关心家国,增强向心力,使宗法等级制得以巩固,于是挺身而出,大声疾呼,发出尊孔孟、排异端的号召,独自举起了复兴儒学的旗帜,开始了他批判佛老的理论活动。   在《原道》中,他首次明确剔除“道德”的道家内涵,把它直接与仁义连为一体,云:“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贬老子为小人之道。他总结历史,认为秦汉以来,儒学真义即被埋没,而异端迭起,混乱了孔孟之道,说:“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魏晋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结果孔子地位下降,被说成是佛或老子的弟子。韩愈担心如此下去,儒学的真面目将逐渐丧失。   当然,韩愈为了醒世振俗,把问题的严重性加以夸大了。事实上汉代儒家经学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学术上都处在一家独尊,百家归宗的时期。黄老之学只在汉初略有优势,武帝以后变为支流,信仰者是不多的。魏晋梁隋之间,玄学佛学兴起,儒学不再独尊,但它的正统地位没有从根本上动摇,朝典礼仪,军国大事,教育民俗,还是儒家思想占优势。   然而,社会生活和思想信仰出现多元并存、纷纭交错的态势,韩愈认为这是非正常状态,他还想恢复儒学的一统天下。他所理解的先王之教就是实行仁义道德,内容是:“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这些就是宗法等级制度下的社会生活秩序,有很强烈的贵族气息。他复兴儒学的目标,不是回复到汉代,因为他不承认汉代经学的正统地位,他要直接上承三代周孔。   但他所列上述孔孟之道的诸目,已不是先秦儒学,而是包容了法家(刑政)在内的实践化了的儒学,所缺少的恰恰是先秦儒学最重要的仁爱化育的精神,把巩固体法秩序看得高于一切。韩愈有意把名教说得简明实际,目的之一是用这种人伦日用来衬显佛道二教出世说的空疏虚妄,表明它们不合乎人情,无益于治国安民,且有害于社会,只有儒学才是社会生活不可须臾离开的大道。   他说:“今其法曰:必弃尔君臣,去尔父子,禁尔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者,灭其天常,子焉尔不父其父,臣焉尔丕君其君,民焉尔不事其事”,“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韩愈心里有个夷夏大防在作怪,处处看不惯佛教,担心它是外来的,会喧宾夺主,也完全不了解当时的佛教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华化,并不主张离家弃国,灭除伦常,只是要升人们的精神生命,给人们的灵魂以安顿处。   韩愈为了与佛教传法世系相抗衡,提出了儒家的道统说,把它作为民族文化发展的主线。他认为儒家之道,古已有之,“尧以是传舜,舜以是传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他以孟子之后的道统继承人自居,要效法孟子辟杨墨的精神来辟佛老。韩愈对异端的态度比孟子还要滶烈,不仅是理论上批判,还主张采取行政打击手段,提出“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的强制灭教政策,还想重复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的已经失败的毁教行动。这在李曜看来,自然是一种文化专制主义思想,并不可取。因为李曜理想中的儒学,是一种兼容并蓄,能够吸收外来文化精髓,不断改造自身,始终处在进步、完善中的新儒学。   回到韩愈,他在任国子博士时,写了《进学解》,再次表示兴亡继绝的决心,立志“抵排异端,攘斥佛老。”“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韩愈反佛最激烈的行为是五十岁时上《论佛骨表》。元和十四年,宪宗使人从凤翔法门寺迎佛骨入宫供养三天,全国都处在佛教的虔诚热烈气氛之中。韩愈上表谏迎佛骨,一谓佛法“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因而不合先王之道;二谓佛法造成“乱亡相继,运祚不长”,“事佛求福,乃更得祸”;三谓佛教狂信使百姓不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老少奔波,弃其生业”,“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四谓:“佛本夷狄之人”,“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其“枯朽之骨,凶秽之余”,不宜敬奉。韩愈建议“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如此便可“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表示“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韩愈此表直忤宪宗心意,且历数前代崇佛之君运祚不长,尤犯宪宗忌讳,故引起宪宗震怒,几陷死罪,赖亲贵说情,被远贬潮州为刺史。韩愈后来在《与孟尚书书》中重申排佛的立场,主要担心佛教之兴,“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斁,礼乐崩而夷狄横。”以为“释老之害,过于杨墨。”   因此李曜认为,韩愈排佛,其现实的出发点是中央政权的政治经济利害,其深层的文化心理是儒家民族文化的正统地位,他对佛教的批判基本上停留在外部的现象上,所说佛教是夷狄之道,背离忠君孝亲、有碍农桑之业等论点,都是南北朝时夷夏论者顾欢、郭祖深、荀济、李玚、章仇子阤、李公绪等早已提出过的,并没有新鲜深刻的内容,真正的理论性问题几乎没有触及,而其文化上的民族狭隘性倒有淋漓尽致的表现。“佛如有灵,能作祸祟”等语,说明韩愈根本不懂佛法。虽然如此,由于韩愈敏锐觉察到佛强儒弱的危机,提出复兴儒学的历史任务,他的排佛崇儒活动,对于后来宋代理学的兴起,发生了催化作用,造成较大的影响。   韩愈反佛,除了有肤浅性、片面性和妄图用权力解决信仰等消极面以外,也还有色厉而内荏的问题。他被贬潮州以后,身处逆境,心情压抑,郁郁不能自解,便转向佛教寻求精神的慰藉,与大颠和尚来往甚密,在《与大颠师书》中有“久闻道德”、“侧承道高”、“所示广大深回,非造次可喻”、“论甚宏博”等语,足见韩愈对大颠及其学问敬慕良深。信中卑词相请,用“道无疑滞”的佛学义理,劝说大颠入城相会,说明佛学已入其心。   韩愈与大颠三信,苏东坡曾论其假,而朱熹则考之为真。韩愈在《与孟尚书书》中,赞扬大颠“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难怪司马光对此评论说:“盖尝遍观佛书,取其精粹而排其糟粕耳。不然何以知不为事物侵乱,为学佛者所先耶?”   韩愈还写过一首《遣兴》诗,诗中云:“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莫忧世事兼身事,须着人间此梦间。”黄叔灿评云:“禅语后语。乃知公之佛,只是为朝廷大局起见,正本塞流,维持风教,惟恐陷溺者多。其实至道归根,六如一偈,原不争差。”李曜看书时读到这样的评论,也不禁面露微笑,因为他知道,对这种说法,即使韩愈复生也很难反驳。韩愈与佛教人士交往颇多,除大颠外,还有元惠、灵师、文畅、元十八、令纵等僧人,皆有诗相赠,称赞他们有风采,为文清越,其行虽异,其情则同。总之,反佛的韩愈,在精神生活和情趣上也有不反佛和近佛的一面,由此亦可知佛学对学者群的影响达到了多么深广的程度。   而柳宗元本质上也是一位儒家学者,他立身行事的根基在儒学,一生的抱负是成就圣贤理想人格和实行修齐治平。他努力进仕,积极参预永贞革新,并非图一己的富贵,而是要借以行尧舜之道。   他在《许京兆孟容书》中说:“宗元早岁,与负罪者(指王叔文等)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勤勤勉勉,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谓是“素志”。他在被贬以后,寄情于文,以为“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基本不出《左传》“三不朽”的价值理想。他着书为文以孔学为根本宗旨,曾说:“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其归在不出孔子”他曾批评青年士子杨诲之“欲为阮咸、嵇康之所为,守而不化,不肯入尧舜之道,此甚未可也。”他反对道教,认为人生的价值不在长寿而在闻道。《送娄图南秀才游淮南将入道序》云,为了“求尧舜孔子之志、行尧舜孔子之道”,而保身长寿是可以的;此志已遂,此道已行,而身夭,则应无所悲哀,否则长寿如“深山之木石,大泽之龟蛇”,也毫无意义。说明柳完元的人生哲学基本上属于儒家类型。   但柳宗元不好章句,自谓“今世固不少章句师,仆幸非其人。”他也不固守儒学一家门户,求学与闻道的领域都很宽博,有大家气度。他在三教(儒、佛、道)、四学(儒、佛、道家、道教)、百家之中,除不信道教外,余皆广为采纳,这是他与韩愈不同的地方。他曾说:“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对佛学有极深功夫,故积累了对佛教的深厚学识与感情。这种宗教感情在中年参预政府要务时曾一度淡薄,而在政治上遭受挫折以后,复又浓烈起来。南迁为官,处事仍用儒术,思想情趣则更多转向佛教。   他说:“予策名二十年,百虑而无一得,然后知世所谓道,无非畏途,唯出世间法可尽心尔。”于时更喜读佛经,乐与僧人交游,自谓“事佛而佞”,因是而有《曹溪》、《南岳》诸碑之作。他对于老庄百家之学都有好评。《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中不赞成将孔老对立,说:“余观老子,亦孔氏之异流也,不得以相抗,杨墨申商,刑名纵横之说,皆有佐世。”《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中说,学文除读儒经外,“《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谷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天爵论》说:“庄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则其自然观采自道家,与王充同。他着《种树郭橐驼传》,欣赏“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的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着《蝜蝂传》,讽刺贪取高位厚禄而又不思危堕之戒者,有如贪积之蝜蝂一样,不免落得可悲下场,这是道家“炎炎者灭,隆隆者绝”的思想。   柳宗元被贬官后,因无烦务而用闲暇大量读书,《与李翱林建书》中说:“仆近求得经史诸子数百卷,常候战悸稍定,时即伏读,颇见圣人用心,贤士君子立志之分。”正是在这样广博知识的基础上,才形成他贯通三教百家的胸襟和才能。由于身处逆境,他更加亲近佛教,不仅用以解脱精神上的苦闷,亦能对佛学本身诸多问题及其传统文化的关系,发表有深度的见解。   柳宗元认为佛教有正宗,有流失,诸派纷陈,而道归于一。《送浚上人归淮南觐省序》说,佛教流传中国后,“离为异门,曰禅,曰法,曰律,以诱掖迷浊,世用宗奉。”《岳州圣安寺无姓和尚碑》云:“佛道逾远,异端竞起,生物流动,趋向混乱。”《龙安海禅师碑》谓佛法东渐,“传道益微,而言禅最病。拘则泥乎物,诞则离乎真,真离而诞益胜。故今之空愚失惑纵傲自我者,皆诬禅以乱其教,冒于嚚昏,放于淫荒。”   柳宗元记龙安海禅师之言:“由迦叶至师子,二十三世而离,离而为达摩。由达摩至忍,五世而益离,离而为秀为能。南北相訾,反戾斗狠,其道遂隐。”柳宗元极不满禅学之纷乱流荡,称颂龙安禅师“吾将合焉”的作法,即以马鸣、龙树之道为准绳,调和南北二称派,“咸黜其异,以蹈乎中,乖离而愈同,空洞而益实。”   按柳宗元的理解,佛法与其流派是体用关系、一多关系,不可以分割,“推一而适万,则事无非真;混万而归一,则真无非事”,故应包涵混同。其时言禅者有忽视经教、空论禅机的倾向,柳宗元认为这是体用脱节的表现,他在《送琛上人南游序》中指出,佛法备于经论,“法之至莫尚乎‘般若’,经之大莫极乎‘涅盘’。世之上士,将欲由是以入者,非取乎经论则悖矣”,若弃经论而参禅,必“流荡舛误,妄取空语,颠倒真实,以陷乎己,而又陷乎人”,故应禅教并重。   正是在这种包容贯通教内诸派的思想指导下,柳宗元对禅宗、天台、律宗诸宗派都表示了同样的尊重,对于各宗派里力主融会调和的高僧表示了由衷的敬佩。他为禅宗大师曹溪六祖、龙安海禅师等树碑立传。又赞美岳州圣安寺无姓天台大师为契得“极乐正路”,云:“和尚绍承本统,以顺中道,凡受教者不失其宗。”他又十分看着律宗,认为戒律为修持佛法者所不可缺少,“儒以礼立仁义,无之则坏;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则丧。是故离于仁义者,不可以言儒;异律于定慧者,不可以言佛。”他给扬州大明寺律宗作碑颂,辞云:“儒以礼行,觉以律兴。一归真源,无大小乘。大明之律,是定是慧。丕穷经教,为法出世。化人无疆,垂裕无际。”   由此李曜认为,柳宗元兼重禅、教、律,把佛家的戒律比喻成儒家的礼仪,不可暂缺,可见其佛教观念相当正统。他还赞赏净土之学,作《永州龙兴寺修净土院记》,谓:“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曰极乐,佛号无量寿如来。其国无有三恶八难、众宝以为饰;其人无有十缠九恼,群圣以为友。有能诚心大愿,归心是土者,苟念力具足,则往生彼国,然后出三界之外。其于佛道无退转者,其言无所欺也。”净土信仰在中国,“晋时庐山远法师作《念佛三昧咏》,大劝于时。其后天台顗大师着《释净土十疑论》,弘宣其教。周密微妙,迷者咸赖焉。”柳宗元关于净土宗的说明,于教义有所契合,于史传则有所脱略,看不出净土宗的传法世系;但柳宗元本以会通的眼光看净土,而净土又在事实上渗入各教派之中,故就天台智顗大师而说净土,亦立论之一端也。   再者,柳宗元认为,不仅佛法与众多教派是体与用的关系,佛法与俗事亦是体与用的关系,出世法与世间法是统一不可分割的。《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赞扬巽上人对于佛教有高深造诣,“穷其书,得其言,论其意,推而大之,逾万言而不烦;总而括之,立片辞而不遗。”不像世间一些章句学家,“言至虚之极则荡而失守,辩群有之伙则泥而皆存。”这就是佛教的体用一如,不落两边的中道义。在《永州龙兴寺修净土院记》中,柳宗元再一次称颂巽上人,云其“修最上乘,解第一义。无体空折色之迹,而造乎真源;通假有借无之名,而入于实相。境与智合,事与理并。”   以李曜这个后世人的角度来看,中国佛教正是发挥了这种无为法不离有为法的精神,逐渐接纳了儒家的人文主义,加快了华化和世俗化的步伐。天台宗标榜方便法门,宣传佛法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禅宗更是强调平常人、平常心,担水砍柴无非妙道,即事修行,即境开悟,形成“人间佛教”的传统,成为后来中国佛教发展的主流。这种佛法不离人伦日用、真谛与俗谛圆融无碍的观点,是印度佛教与中国儒学融合的理论基础,也是柳宗元调和佛儒的指导思想。   又有,柳宗元明确提出佛儒会通与并用的主张,不赞成韩愈崇儒排佛的作法。   《送僧浩初序》专驳韩愈反佛言论,二人的争论十分激烈。韩愈指斥柳宗元“嗜浮图言,与浮图游”,柳宗元针锋相对地回答:“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奭然,不与孔子异道。”态度可谓坦荡自信,“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他不以近佛为耻,反引为荣,因为一者佛教确有可取之处,与儒学相通,二者僧人确有脱俗之风,令人敬慕。   韩愈以夷狄之教斥佛,是拘于名而忽于实,因为真理不受地域局限,“果不信道而斥焉以夷,则将友恶来、盗跖,而贱季札、由余乎?非所谓去求实者矣。”韩愈斥佛“髡而缁,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治乎人”这是“忿其外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柳宗元其实也不赞成出家脱离生产,但认为这是枝节问题,而关键在于佛法包含真理。而且在世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污浊气氛中,有信仰的僧人“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也。则舍是其焉从?”   柳宗元在官场上遇到的多是倾轧、钻营、狡诈的官僚政客,使他伤心痛苦;而他却在出家学僧那里找到了知音,感到他们高雅清越,没有俗气,可以成为远离名利的性情之交。他赞赏浩初(龙安海禅师弟子)“闲其性,安其情,读其书,通《易》、《论语》,唯山水之乐,有文而文之;又父子咸为其道,以养而居,泊焉而无求,则其贤于为庄、墨、申、韩之言,而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者,亦其远矣。”可知柳宗元乐与僧人游,一取其读书能文,二取其淡泊名利。《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中有“真乘法印与儒典并用”之语,又赞成文畅上人“统合儒释,宣涤疑滞”之举。   然而让李曜觉得遗憾的是,儒佛如何并用、如何统合,佛法与《易》、《论语》又是怎样相通,柳宗元语焉不详,未能形成专论予以系统说明。他的观点散见于论、序、记、碑之中,这月余时间里,因为往来学者极多,对韩愈与柳宗元的经历、文章也谈及甚多,李曜对柳宗元的认识也比过去在书本中读到的更多。   他因此试着将柳宗元未曾形成系统的观点概括起来,认为其佛儒会通的具体含义有以下几点:   其一,佛教讲孝敬,与儒家相合。《送元皓师序》说:“余观世之为释者,或不知其道,则去孝以为达,遗情以贵虚。”而元皓师则不然,他求仁者帮助归葬其先人,“勤而为逸,远而为近,斯盖释之知道者与?”又说:“释之书有《大报恩》十篇,咸言由孝而极其业。世之荡诞慢訑者,虽为其道而好违其书,于元皓师,吾见其不违且与儒合也。”《送浚上人归淮南觐省序》亦云:“金仙氏之道(即佛教),盖本于孝敬,而后积以众德,归于空无。”   孝道是儒家伦理之首,也是全社会道德行为评价的第一位标准,自汉魏以降执政者无不标榜“以孝治天下”。   佛教东渐与传统文化发生冲突的关键性问题是“众生平等”的观念与孝亲敬长的观念的矛盾。佛教提倡离家弃亲,出家修道,儒学强调敬养父母、传宗接代,如何将这两者加以调和是佛教华化所不能回避的问题。南北朝以来,中国佛教学者提出两个辨法;一是宣传间接行孝论,二是发掘佛典中类似于孝道的内容。如刘勰作《灭惑论》说,佛家之孝在于“学道拔亲,则冥若永灭”,因而非但不是不孝,而且是大孝。孙绰《喻道论》则说:“佛有十二经,其四部专以劝孝为事。”   柳宗元认为,出家人不必斩断一切尘缘,对先辈的孝敬之道应当保留,并且在尽孝道的过程中体悟大道,即所谓“勤而为逸,远而为近”,这样的人能在入世中出世,才是真正的知“道”者。柳宗元同孙绰一样,把在佛经中本不占重要地位的报恩思想突显出来,并且说可以通过孝道得到解脱(“由孝而极其业”),这都是用中国人的思想感情和眼光来解释佛教,以期打通佛儒之间的阻隔。   其二,佛学讲生静性善,与儒学相合。《曹溪第六祖赐谥大鉴禅师碑》认为人类在斗夺贼杀中丧失了自己的本质,“悖乖淫流,莫克返于初”,“而吾浮图说后出,推离还源,合所谓生而静者。”佛教叫人还其本来面目,也就是复性。《乐记》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   柳宗元认为佛家的复性即是回到人生而静的初态,而人的天性是善的,故赞誉大鉴“其教人,始以性善,终以性善,不假耘锄,本其静。”事实上印度佛教在“人性论”上持善恶混的观点,故瑜伽行派有三自性(遍计所执自性、依他起自性、圆成实自性)之说。但中国禅宗受了儒家“人性论”的主流——孟子性善说的影响,提出人性本自清净、见性即可成佛的主张,影响极大,柳宗元就是就是依据禅宗的观点来调和佛儒两家“人性论”的。   依柳宗元的见解,孔子之后,儒学被诸子掺杂,失去本性之旨,幸有佛教才把儒学的精萃发扬出来,显出本来面目,这样佛教不但不是异端,而且是儒学的功臣。这一思想为宋明儒者所发挥。明代焦竑就认为佛教诸经皆发明尽性至命之理,“释之所疏,孔孟之精也;汉宋诸儒之所疏,其糟粕也”,“释氏之典一通,孔子之言立悟。”   其三,佛法博大能容,与《易传》精神相合。《送玄举归幽泉寺序》云:“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南岳弥陀和尚碑》谓佛法“离而为合蔽而通,始末或异今焉同。虚无混冥道乃融,圣神无迹示教功。”这样一种广大无边、圆融无碍的佛法与《周易》的“神无方而易无礼、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的精神是一致的。   柳宗元所说的佛法与《易》相合,李曜认为是指两者皆具有极大的超越性和普遍性而言的。柳宗元在《天对》和《非国语》中以元气解说宇宙本初,以阴阳的交感解说宇宙的运动和寒暑的变化,说明他对于《易传》的太极生两仪和阴阳相推之道已有较深的理解,所以用易道来比拟佛法。   其四,佛教同其他诸子百家皆可以其有益的内容为治国服务,因而与儒学的治国之道相合。柳宗元认为治道多途,应求其同而存其异。《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说:“太史公尝言‘世之学孔氏者,则黜老子,学老子者,则黜孔氏,道不同不相为谋。余观老子,亦孔子之异流也,不得以相抗,又况杨、墨、申、商,刑名纵横之说,其迭相訾毁、抵捂而不合者,可胜言耶?然皆有以佐世。’太史公没,其后有释氏,固学者之所怪骇舛逆其尤者也。”   言下之意,佛教亦不得视为异端,而“有以佐世”,所以柳宗元称赞元生“悉取向之所以异者,通而同之,搜择融液,与道大适,咸伸其所长,而黜其奇寰,要之与孔子同道,皆有以会其趣。”佛儒用以佐世的主要功能在劝善化俗。   柳宗元在任柳州刺史时,曾自觉利用佛教改善当地民风,据《柳州复大云寺记》:“越人信祥而易杀,傲化而勉仁,董之礼则顽,束之刑则逃,唯浮图事神而语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果然“人始复去鬼息杀,而务趣于仁爱。”   其五,僧人从道而不随俗,有高雅的精神境界,与儒家重仁义轻富贵的思想相合。佛教导人做“自了汉”,收拾精神自我作主,而不受外物牵累,如柳宗元所说:“凡有志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所以真正虔诚的教徒,尤其是有文化的学僧,能够斩断功名利禄的俗念而醉心于佛法的追求,如元十八“不以其道求合于世,常有意乎古之‘守雌’者。”如文郁“力不任奔竞,志不任烦拿,苟以其所好,行而求之而已尔。”儒家也有“从道不从君”和安贫乐道的传统,孔子说过“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孟子说过“穷不失义,达不离道”,都是教人建立起精神上的“大我”,不做权力的工具和外物的奴隶。在从道求真、蔑视名利这一点上儒佛是相通的。这是好儒的柳宗元同时又好佛的重要原因。   柳宗元被贬后处境艰难,心情郁闷,遂陶醉于佛法之中以求排解,精神上得到很大的提升,有诗为证。《晨诣超师院读禅经》云:“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多么清新洁净的光景,多么怡然自得的心境,柳宗元此时此刻确乎已离尘绝俗了。   然而李曜知道,柳宗元毕竟没有大彻大悟,他还念念不忘他的“内圣外王”、道德事业,他的骨子里还是儒家思想占主导。他处在穷则独善其身的境地,却仍在想着续先人之嗣承,留文章于后世,有朝一日昭雪平反再做事情。《寄许京兆孟客书》说:“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着书者皆是也。”《与裴埙书》说:“然若仆者,承大庆之后,必有殊泽,流言飞文之罪,或者其可以已乎?”《与顾十郎书》说:“在朝不能有奇节宏议,以立于当世,卒就废逐,居穷厄,又不能着书,断往古,明圣法,以致无穷之名。进退无以异于众人,不克显明门下得士之大。”但他仍“抱德厚,蓄愤悱,将以有为”,盼望那“万万有一”的机会“复得处人间”。   他期望社会“生人之性得以安,圣人之道得以光。”因此不忘民众的疾苦忧患,以笔代歌,抒发内心的悲愤和志向。他亲佛的目的是想摆脱逆境带来的烦恼,求得精神上的安宁,但他又是关切世事、极重名誉的士君子,无法真正冷眼世情,超然自得,入世与出世的矛盾在他身上非但有统一,还形成尖锐的对立,不能自我化解,带给他极大的精神痛苦,使他整个晚年都是在忧戚悲愤中度过的。   他写的散文书信诗歌,间或有飘逸的辞句,但大部分充满感伤沉抑之情。《送元皓南游诗》中说,自贬后“深入智地,静通还源,客尘观尽,妙气来宅”,然而“内视胸中,犹煎炼然”。又有一首《独觉诗》云:“觉来窗牖空,寥落雨声晓。良游怨迟暮,末事警纷扰。为问经世心,古人谁尽了?”两诗真实地表述了他内心矛盾激荡的状态,这使他的身心健康受到极大损害,他终于没有修成一位看破红尘的真正的佛教徒。   目前在朝廷中枢最有权势的陇西郡王亲自相邀并参与讨论,使得这场韩愈、柳宗元的“学术研讨大会”盛况空前,排佛、崇佛两派思想急剧冲突,李曜在长安的宅邸每日高朋满座,宴会甚至彻夜不绝。名师大儒们在此处不为吟诗喝酒,而为心中的圣道激烈辩论。他们不复往日羽扇纶巾的翩然风采,时常争论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有人因为长时间争论而晕阙,但醒来之后又立刻赶回陇西郡王府,继续参与辩论。   李曜本人并不时常加入争论,但他在应酬学上造诣甚深,偶尔一句话,就能将众人从某个僵持的论点中轻轻带出,转入另一个话题。他的风姿卓绝,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也得到了几乎所有名士大儒们的认可。   李克用在太原得知他在长安的举动,心中颇为费解,因担忧河北局势,只得再次致函李曜,虽未明言让李曜迅速归镇河中准备迎接朱温的进攻,却也将河东的困难局面一再强调。   但李曜在收到信件之后,仍未归镇河中,反而回复李克用,说李嗣昭、李嗣源与李存审三人到任之后,须得立刻征募新军并迅速训练,以避免李茂贞反扑或者其他敌对势力的觊觎,而为了支持他们三镇的行动,自己必须坐镇长安,为其提供军事上的震慑和财力物力上的支援,因此现在还无法迅速回镇河中。   不过为了让李克用安心,李曜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他首先在河中、关中、同华征募新兵两军,共计一万四千人,号为“镇远左军”、“镇远右军”,驻扎长安附近练兵,而将开山左、右军派归河中,以防备朱温。同时献钱五十万贯,连同紧急调拨的大批物资一起运抵太原。李克用得了钱物,压力减轻不小,同时李曜的理由也的确说得过去,因此也就不再催促,只是在族中再次征调了一批青壮加入军队,准备迎接朱温的下一轮攻势。      第211章 掌控四镇(二十)   首先感谢comet0824朋友的月票。另外说一句,这俩章对于唐朝儒、佛两家的思想争议着墨较多,如果读者细看,会对本书后面即将出现的新儒学有更多的了解,而新儒学的理论,则是李曜今后改革的指导思想。   ------------------------------   陇西郡王府中偏院,宾客云集,正在舌战。一名五旬开外的清癯文士正侃侃而谈:“说到柳河东[注:指柳宗元,其为河东人。]敬佛,其实刘宾客[注:指刘禹锡,其最后所任官职为太子宾客。]又何尝不是如此?刘公与柳公在理政、学问之上恍如同门,且命运相连,对于佛门之态度也非常一致。刘公倾心于佛门的‘出世间法’,自谓‘事佛而佞’。多言儒佛两家各有千秋,可以互补递用……”   一人插话道:“裴尚书此言,某倒是未曾留意,敢问出自何处啊?”   裴尚书乃是裴贽,前段时间李曜运用其在长安的影响力——或者说震慑力——调整诸多官员职务,裴贽因与河中走得颇近,而且本人确有才学,便由御史中丞擢升为刑部尚书。   裴贽转头一看,说话者乃是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崔远。   崔远与崔胤虽偶有不和,但毕竟同荣共辱,与裴贽等亲河东之家关系日渐紧张,因此裴贽也就回答得不怎么客气:“崔相公调理天下,想是未曾读到《袁州萍乡县杨歧山故广禅师碑》,其中便说‘素王(孔子)立中枢之教,懋建大中;慈氏(释迦牟尼)起西方之教,习登正觉’,此二者‘轮辕异象,致远也同功’;不过‘儒以中道御群生,罕言性命,故世衰而寖息;佛以大悲救诸苦,广启因业,故劫浊而益尊。’此指儒以臻治世,佛用导乱世;更何况佛门有其特殊且不可代替之功用,即‘革盗心于冥昧之间,泯爱缘于死生之际,阴助教化,总持人天。所谓生成之外,特有陶治,刑政不及,曲为调揉,其方可言,其旨不可得而言也。’某以为刘公能看到佛教有阴助教化之功用,比之韩昌黎[注:指韩愈,祖籍河北昌黎。]之见识,又高出一筹。”   李曜恰好自此处经过,闻听此说,颇觉有理,便又听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已经将“战火”从韩愈、柳宗元烧到了刘禹锡、李翱等人。   后世对韩柳与佛教的关系,也曾有学者作出一些综合性考察和评论,同时联系李翱的《复性书》来分析韩柳李三人在中国儒佛关系史上的不同作用。   李曜对于从韩柳为基点,有限延伸其同时代的其他大家,还是能够欣然接受的,毕竟“真理越辩越明”这个说法,也算是李曜某种程度上的一个指导思想。   现在的长安,文人雅士们早已被他一手导演的“说韩柳”绑上了战车,但凡是读过书的人,三句不谈韩柳,那是万万丢不起这个人的。李曜对目前这个状态颇为满意。   其实韩柳二位都是大家巨匠,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可以说在伯仲之间。在儒学发展史上,韩愈提倡复兴儒学,其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实际上柳宗元的作用亦不可低估。韩愈提出儒家道统说,阐扬《大学》“修齐治平”的思想,恰恰符合了贵族集团调整三教关系、突出儒家正宗地位的文化战略需要,虽一开始时不为人所理解,但不又就引起一些政治家、思想家的重视。   譬如历史上宋代的苏轼作《潮州韩文公庙碑》,颂扬韩愈“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说他“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评价之高,使人震惊。之所以苏轼会给予韩愈如此高的评价,就是由于韩愈在儒学长期衰微之后能首次举起复兴儒学的大旗,把儒家学者的历史任务鲜明地提出来,从而成为儒学再一次复兴的先导。而北宋理学家石介也认为“孔子之《易》、《春秋》,自圣人以来未有也;吏部(指韩愈)《原道》、《原性》、《原毁》、《行难》、《禹问》、《佛骨表》、《诤臣论》,自诸子以来未有也。”而程颢、程颐也都很欣赏韩愈崇孟子、辟异端的作法,说:“如《原道》之言,虽不能无病,然自孟子以来,能知此者(指推尊孟轲),独愈而已。”   从后来思想文化发展过程看,宋明理学正是承接了韩愈新儒家的事业,并完成了复兴儒学的历史任务,使儒家哲学达到新的高峰,再度占据三教的首席,对此韩愈有着初倡之功。但是韩愈天生是位文学家,对于儒家理论并没有深入的研究和体会,他自已提出的一套新儒学理论浅显而粗疏,他是提出任务的能手而非完成任务的能手。所以苏轼又批评说:“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又说:“其论至于理而不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此评确实道出了韩愈在理论上的弱点。   对韩愈深有研究的朱熹[无风注:其实我本人很不喜欢朱熹,尤其是觉得此人极端虚伪,但此处是要写到改进儒家思想,提到朱熹也是没有办法的。当然我还得说明,李曜的改良儒家,并非朱熹的那一套天理人欲说。],首先肯定韩愈“所以自任者不为不重”,但又指出韩愈“平生用力深处,终不离乎文字言语之工”,在理论上缺乏深度和建树,“韩愈于道,知其用之周于万事,而未知其体之具于吾之一心,知其可行于天下,而未知其本之当先于吾之一身也。”李曜对朱熹并无好感,但得承认这个话倒是对的,韩愈没有建立起儒学新的“本体论”和“心性论”。   问题还是在于当时的中国哲学的高峰在佛教,儒家如果不认真吸收佛学“本体论”和“心性论”的思维成果,便不可能发展自己的理论,更谈不上超越佛学。韩愈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妄图通过行政手段来排斥佛老,保障儒家的正统地位,而这样的手段是不可能振兴儒家的。   李曜知道,宋、明理学家也大都贬斥佛老,这是为了维护儒学的正宗和门户,不能不制造这样的舆论,而事实上他们相当熟悉佛学、老庄和道教,能够将佛老的思维方式与修养方法运用于儒家哲学,既保持了儒学原有的优点,又兼有了佛老在理论上的长处,所以能够创建新儒学体系。韩愈则不然,他对佛学的了解很肤浅,对佛学中国化的新潮流也相当陌生,他只一昧简单化地排佛,这样做既对佛教无所损伤,又对儒学的深化无益,所以他这条路行不通。   柳宗元倡言佛儒融合,主观上说是由于他精熟儒学,兼研佛学;客观上说是受到社会上三教合流思潮的推动。士人兼修三教或二教,僧道兼习儒学,以及士大夫与僧人道士密切交往,这是从东晋南北时起便演成风气,至唐代此风更盛。正如柳宗元所指出的,“昔之桑门上首,好与贤士大夫游。晋宋以来,有道林、道安、远法师、休上人,其所与游,则谢安石、王逸少、习凿齿、谢灵运、鲍照之徒,皆时之选。”   而在柳宗元的时代,“服勤圣人之教,尊礼浮屠之事者,比比有焉。”仅柳文中提到的这样人物就很多,如:为禅宗六祖慧能上疏请封号的岭南节使马[注:此字为“惚-心+手”。],“公始立朝,以儒重”,而宣诏谥号之日,“其时学者千有余人,莫不欣踊奋励,如师复生;则又感悼涕慕,如师始亡。”;龙安禅师在湖南威望甚重,所到之处,人皆自动为他筑寺,尚书裴胄、给事中李巽、礼部侍郎吕渭、太常少卿杨(?)、御史中丞房公,“咸尊师之道,执弟子礼”;南岳大明寺和尚惠开主律宗,“宰相齐公映、李公泌、赵公憬、尚书曹玉皋、裴公胄、狐公峘,或师或友,齐亲执经受大义为弟子。”可见学佛敬僧由士大夫阶层率先提倡力行,已经成为普遍的正常现象,柳宗元的嗜浮屠言、好与浮屠游是合乎潮流的行为,毫不足怪。   在佛教学僧中,也有不少人出儒入佛或修佛兼儒。如元十八“其为学恢博而贯统,要之与孔子同道,皆有以会其趣。”贾山人(贾景伯)“邃于经书,博取经史群子昔之为文章者,皆贯统。”僧人浩初“通《易》、《论语》”。柳宗元宗族人文郁“读孔子书,为诗歌逾百篇,其为有意乎文儒事矣。又循而之释,背笈箧,怀笔牍,挟淮溯江,独行山水间。”这种情况说明儒佛共存共信,已经是中国知识界所接受的事实,佛教早已在中国思想文化领域扎下了根基,反是反不掉的,儒家文化的发展只能在吸收佛学中找出路,想倒退到汉代儒学独尊的局面已是不可能了。在这个时候,柳宗元提出佛学与《易》、《论语》合,并列示两家在理论上的若干结合点,对于人们从哲学的层次上探索儒佛融合的途径,是有启发和推动作用的,接触到了儒学进一步发展的关键所在。   如果看后来宋明理学,其在目标上是承接了韩愈复兴儒学的事业,而在具体行进时是沿着柳宗元所主张的儒佛互渗这条路而通往新儒学的——李曜提出“讨论韩柳”,所为正是如此,正是为了“点拨”此时的名师大儒们发现另一条振兴儒学的康庄大道。   当然,在振兴的过程中,李曜是必然会进行一定的引导,让其朝着先进的方向改进,而不是墨守成规,渐渐僵化。   其实要真说起来,如今的禅学也高度儒化了。佛儒之间不是更加对立了,而是更加接近了。因此,柳宗元的儒佛汇合论符合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包容性和不断吸收新的异质文化趋向礼富化的大方向,比起韩愈狭隘的民族文化观,更为博大和具有进步性。不过柳宗元也像韩愈那样,毕生用力最勤的仍是诗文,除了《天说》、《天对》颇有特色外,他对于儒家的心性之学没有做过系统深入的研究和阐发,因此也很难在佛儒会通上做出有创造性体系的理论贡献。   柳宗元对于宗法等级社会的思想文化结构需要以儒学为中心这一原则,缺乏足够的认识;对于儒门面临的理论危机缺乏紧迫感。要知道,此时的儒学确实处于困境,若不掀起一个理论研究的高潮,若不重新对儒家学说大力整顿、对儒家精神大力阐扬,那么在儒佛交流时,儒家非但不能援佛入儒,还有被佛学吞没的可能。在这一点上柳宗元又不如韩愈清醒。所以韩与柳在对待佛教的态度既是互相相反的,又有互补的一面;韩愈着重显示佛儒之间的矛盾与斗争,柳宗元着重显示儒佛之间的一致与融合;儒佛之间又斗争又融合,推动着儒佛关系的发展,而儒佛合流是主要趋势,儒佛对立是支流,历史上这一支流此后越来越减弱,再也没有发生像韩愈那样激烈的反佛事件。   李曜在这里听得入神,里头的名流大儒们也渐渐争论得越来越激烈了。   崔远正说道:“若说昌黎先生不如柳河东,某实不敢苟同。昔者韩昌黎称李公习之[注:李习之就是李翱,其字习之。]曾为其弟子,李习之公对儒、佛之研究,未必逊于柳河东。”   这次却不是裴贽接口,而是裴枢接过了话头,哂然一笑,道:“崔相公说笑了吧?李习之如何便成了韩昌黎的弟子?侄女婿就能算弟子么?”   崔远道:“昌黎先生在《与冯宿论文书》中说‘近李翱从仆学文’,既然是从他学文,自然是他弟子,却有何疑?”   李曜在一边也颇为奇怪,据说裴枢读书比裴贽还要用功,按说不该弄错这种问题,后世各种资料不都说李翱是韩愈的弟子么,难道裴枢有不同看法?   不料裴枢还真有不同看法,他淡淡一笑:“读书习文不能偏颇,否则便会一叶障目。”然后微微一顿,道:“《与冯宿论文书》写于贞元十四年韩昌黎三十一岁时,一年后,韩昌黎在《与李翱书》一文中又说:‘嗟乎!子之言意皆是也!仆虽巧说,何能逃其责邪?然皆子之爱我多,重我厚,不酌时人待我之情,而以子之待我之意使我望于时人也。’又曰:‘嗟乎,子诚爱我矣,子之所责于我者诚是矣。’试问崔相公:既称‘子之爱我多,重我厚’、‘嗟乎,子诚爱我矣,子之所责于我者诚是矣’,此乃为师者对弟子说话的口气吗?”   李曜在一边刚听崔远说韩愈曾将过“近李翱从仆学文”这话,正以为他是真以李翱之师自居,这时听裴枢引用的这话,却从称呼到语气却都对李翱充满了感激、尊敬,不但没有把李翱当弟子,反而接受李翱的批评,似乎李翱是他的老师似的。李曜对这些掌故哪里有崔、裴这等世家大族的佼佼者来得熟悉,闻言只能默不作声,继续听他们辩论。   果然裴枢并没指望崔远回答,而是继续道:“韩昌黎对李习之的尊称、尊敬不是偶一为之,更不是一时发昏。例如,又过一年,即贞元十六年,韩昌黎在《与孟东野书》曰:‘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后月,朝夕当来此;张籍在和州居丧,家甚贫。’眼看就要成为他的侄女婿了,还要称‘习之’,何解?”   这话让崔远听后皱眉不语,李曜心中暗道:“其实这话可以认为是韩昌黎的谦虚、稳重,或者处事低调。不过话说回来,唐人的称呼惯例正如李翱《答朱载言书》所说‘师之于门人则名之,于朋友则字而不名’。韩愈如以李翱为弟子,又何须称‘习之’呢?”   裴枢见崔远不答,嘿嘿一笑,又道:“崔相公不答,想是嗤之以鼻?那好,某再举一例:李习之《答韩侍郎书》中说:‘还示云:于贤者汲汲,唯公与不材耳。此言取人得无太宽否?’这‘于贤者汲汲,唯公与不材耳’是韩昌黎在信中称赞李习之的话,此话不仅把李习之与自己相提并论,而且称李习之为‘公’,‘公’是何意,崔相公不至于不知道吧?”   李曜在一边听了,一边心中惊讶裴枢的学问研究果然很深,一边又觉得此人的性子确实比裴贽张狂不少。“公”的意思,李曜都清楚,崔远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洪迈《容斋随笔》之《续笔》卷五“公为尊称”条有如下解释:“尊其道而师之称曰公”、“谓年之长者曰公”。所以裴枢这个例子找得非常准:李翱不比韩愈年长,而比韩愈小六岁,韩愈应按照唐人的规矩,也按照他自己称呼其他后学的一贯做法,称李翱为“足下”或“吾子”才对,现在却称为“公”,如此反常,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当然,不能凭韩愈对李翱的尊称、尊敬及接受李翱的批评就断定李翱为韩愈之师,但可以断定李翱绝非韩愈之弟子,尤其可以断定,韩愈自己也绝不认为李翱是他的弟子。   崔远这次不得不答了,只好反问:“若如阁下高论,那么‘李翱从予为文’之语,又该如何解释呢?”   裴枢哈哈一笑,道:“原本这个问题应当问韩昌黎,但韩昌黎的说法只会让后人一头雾水,某意,还是看李习之怎么说吧。”   他捋须道:“关于李习之究竟是韩昌黎弟子还是朋友之惑,通检《李文公集》,有四篇文章值得注意,其中三篇写于韩愈生前,一篇写于韩愈卒后。”   在座诸人见裴枢如此强闻博记,也不禁动容,各自肃然,听其论道。裴枢道:“其一《答韩侍郎书》,此文是批评韩昌黎的,认为韩昌黎奖掖后进不如他自己用力,此文中直呼韩昌黎为兄:‘如兄者,颇亦好贤。’其二《与陆X书》[注:中间一字失考,可能遗失了。]是称引韩昌黎的:‘又思我友韩愈,非兹世之文,古之文也;非兹世之人,古之人也。’其三《荐所知于徐州张仆射书》仍然是称引韩昌黎的:‘昌黎韩愈,得古人之遗风,明于理乱根本之由。’并为张仆射未能得到韩昌黎而惋惜。其四为《祭吏部韩侍郎文》,其中有言曰:‘兄尝辩之……乃兄之为……兄之仕宦……兄佐汴州……始得兄交。视我无能,待予以友。……兄以疾休……兄之在病……兄名之垂……我撰兄行……’区区三百余字中即称兄九次,且明确地说韩昌黎‘待予以友’。诸位贤良,师道之重,与君亲并列,如韩昌黎果是李习之之师,李习之不至于如此唐突,称师为友。”   这一点李曜完全理解,不要说古代,即便是今人,于庄重场合也不会称父、母、师为友,更不会时刻、永远都称父、母、师为友。   裴枢这一说,倒是让李曜想起来了,后人也不是没有为李翱究竟是不是韩愈弟子之事疑问过。毕竟,不论是称引韩愈还是祭奠韩愈,李翱皆明确地以韩愈为友,也说韩愈待他以友,而从不认为或暗示他是韩愈弟子。至少这一点惹得后人大生疑问,并进而怀疑韩愈抗颜为人师的做法与苏轼相比实在不够高明。   如鲍倚云《退余丛话》卷二云:“东坡于一时文人,如鲁直、补之、文潜、少游、无己辈,未尝敢以师资自处,何其谦也!昌黎抗颜为师,以弟子畜李翱、张籍,籍则自居诤友之列。韩与东野书云‘习之娶吾兄之女’,而翱祭韩文,直称韩十兄,然则不但不以师资事韩,并婚娅行辈都不叙,其抗傲如此。韩公意度,似逊坡公一筹。”龚自珍《定庵文集补编》卷四之《与人笺》亦曰:“师弟子分至严,唐宋人犹知之,故以韩愈之贤,而李翱、皇甫湜,不以门生自居。”   谁料崔远面色涨红,抗辩道:“李习之久有自负之名,此公或许之事未曾谨守弟子礼仪罢了。”   裴枢眉头一扬,轻哼一声,道:“李习之仅仅在称呼上不愿称韩昌黎为师吗?不,他从内心也没有把韩昌黎当作师尊。”此人的确强闻博记,此时又举例道:“崔相公说李习之自负,这本不错,然则刘宾客在《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序》中曾记述李习之的自负语,其言:‘翱昔与韩吏部退之为文章盟主,同时伦辈,惟柳仪曹宗元、刘宾客梦得耳。’想来崔相公便要以此为佐证了?”   李曜忽然意识到,裴枢这话绝对是在给崔远挖坑。他记得欧阳修于古文创作上推崇的不是“韩柳”,而是“韩李”,显然认可了李翱的说法,元代《湛渊静语》中也认为唐文人中“能拔足流俗,自成一家,韩、柳、李义山、李翱数公耳”。清乾隆时所编《唐宋文醇》干脆在唐宋八大家外加上李翱与孙樵凑足十家。可见李翱的自负并非狂妄,倒确是近乎事实的。   这是文化上的,也可以说小一点,是文字上的本事。而在儒道恢复上,韩愈是以千余年后的孟子自居的。但李翱在《寄从弟正辞书》则也说:“仲尼、孟轲没千余年矣,吾不及见其人,吾能知其圣贤者,以吾读其辞而得之者也。后来者不可期,安知其读吾辞也,而不知吾心之所存乎?”《复性书》又说:“道之极于剥也,必复。吾岂复之时邪。”他要以复道为己任,也要作千余年后的孟子。   事实上,他此方面的成就比韩愈一点也不逊色。例如,苏轼《韩愈论》批评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其论至于理而不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而欧阳修则偏偏对李翱备极推崇:“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具论也。”到了南宋,李翱的学术地位被理学家抬得更高,以至于叶梦得《岩下放言》卷下明言“李习之学识过韩退之”。明清亦不乏响应者。例如宋濂《宋学士文集芝园续集》卷二之《胡仲子文集序》谓“其《复性》、《平赋》二书,修身治人之意,明白深切,得斯道之用,盖唐人之所仅有……习之识高志伟,不在退之下。遇可畏如退之而不屈,真豪杰之士哉!”全谢山《鲒埼亭集外编》卷三十七之《李习之论》也认为唐人中“解《论语》解《孟子》,则习之一人而已”。   不过这些东西李曜知道,裴枢自己就是“古人”,却是没法以后人的观点来驳“古人”了,但他却找了另一方面的佐证,接着道:“从韩李年谱可知,韩李结识之时,韩二十九岁,进士四考方中,科考了三次都没有考中,最后只好放弃,可以说老大无成;而李才二十三岁,可谓前途无量。两年后李习之果然中进士第,旋授校书郎,并与柳河东交游。元和初,又转国子博士、史馆修撰。而韩昌黎直到元和八年才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仅从科名仕途的顺遂与否看,李习之当年未必看得上韩昌黎,更不用说拜韩昌黎为师了。某这般说,并非以小人之心来度李习之之腹,须知国朝士子早有此习气。”   什么习气他不解释,在座众人谁不了解?不过李曜只能想起南宋的洪迈,就是这样推测张籍不愿为韩愈弟子一事的。《容斋随笔》之《四笔》卷三曰:“籍之二书,甚劲而直。但称韩公为执事,不曰先生。考其时……韩公……年位未盛,籍未以师礼事之云。”其实,张籍自始至终都不承认自己是韩门弟子,与韩愈“年位未盛”与否无关。但洪迈的话所透露出的唐代士林的一种风气,颇有助于李曜认识李翱与韩愈的关系。   从称呼到心理,李翱都不承认自己是韩愈弟子,而仅以朋友自居,事实证明,李翱的做法没什么不妥——要不然早有人骂他了。   韩愈虽说过“李翱从予为文”、“张籍亦学于余”,“籍湜虽屡指教”的话,但二十世纪的古代文学史教科书谈及韩门弟子往往只提李翱、皇甫湜,李汉因于韩愈身后编次韩愈全集之故也偶被提及,而张籍极少被提到。其所以如此,显然是因为宋祁在《新唐书》中明确认定李翱、李汉、皇甫湜、贾岛、卢义五人为韩门弟子,而并未提到张籍,可见谁是韩门弟子这个问题,教科书编著者们信宋祁更胜于信韩愈。而《旧唐书》既无“韩门弟子”之说,也无李翱是韩愈弟子的任何信息,宋祁取李翱而弃张籍的原因复杂,李曜一时就难得细思了。   但就算以他的水平也知道,宋祁此种做法并不妥当。不过不幸的是,先有“欧阳修……与尹师鲁辈共效韩体,称曰古文,于是学者非韩不学,盛极一时”的事情呼之于前,后有苏轼《韩文公庙碑》一文“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对韩愈的赞扬应之于后,从而使宋祁不妥当做法的误导性得到加强。   想到此处,李曜不禁摇摇头。萝卜青菜,人各有爱,欧宋二人鼓吹韩愈,本属无可厚非之事,但他们把李翱当作韩愈弟子,显然是不顾事实的生拉硬扯。不过他也知道,自古文人之喜逞偏见,绝不止于说风就是雨的地步,有时还无风起大浪呢。例如宋祁且把柳宗元置于韩愈弟子之列,他评价中唐古文时说:“韩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欧阳修甚至认为柳宗元连韩门弟子也够不上:“自唐以来,言文章者惟韩柳;柳岂韩之徒哉,真韩门之罪人也!”这话显然说得太过了,难道柳宗元真的是韩愈的弟子,或者连韩愈的弟子也够不上,仅仅是韩门的罪人吗?   正如置柳宗元于韩门弟子之中一样,以李翱为韩门弟子,也是欧宋的一味崇韩所致,既伦类不当,也强人所难。苏轼《谢欧阳内翰书》曰:“唐之古文自韩愈始,其后学韩而不至者为皇甫湜,学皇甫湜而不至者为孙樵,自樵以降,无足观矣。”可见他并未把李翱当作韩愈的弟子,《韩愈论》一文主要也是在批评韩愈,但《潮州韩文公庙碑》一文对韩愈的颂扬反而诱导人们相信李翱为韩愈弟子的说法。   一方面由于韩愈在古文创作上毕竟业绩不俗,其抗颜为人师的做法也声名甚响,二方面由于后来的推崇者欧阳修、宋祁、苏轼三人作为世出无几的一代文豪,其言论之所向,自然无不披靡,所以就给人们造成这样的印象:韩愈在古文兴盛时领袖群伦,且门下弟子甚众,连同韩愈一样被谥为“文公”的李翱也是其中之一。这一点几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无人敢于质疑。后来的四库馆臣及20世纪多数古代文学史教科书的编著者,皆因轻信宋人之言而失察,遂让李翱为韩愈弟子的讹误一传再传。   这个问题解决了,李曜却又有一事觉得迟疑,崔远忽然把李翱扯出来且放在韩愈一边,究竟是什么意思?要知道,就算把李翱当作韩愈的弟子看也没用,李翱其实算起来也是偏向儒佛并存的。   毕竟李翱因为他与韩柳是同一时代又稍晚,所以他避免了韩柳各自的不足,显示了第三种新的途径,即在理论坚持儒家的人文主义立场,同时创造性地吸收佛教哲学,把儒学的思维水平提到一个新的高度,他对于宋儒的影响比韩柳更直接、更深刻。   从根本上来说,李翱同韩愈一样,也以阐扬和扞卫孔孟之学为己任。他认为六经之旨是“列天地,立君臣,亲父子,别夫妇,明长幼,浃朋友。”但他比韩愈的民本思想要多,不像韩愈那样一眛强调臣民对君王的服从和奉献,说什么“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一类的剥削压迫有理的昏话,而强调爱民惠民。他常常直言不讳,上书言事,抨击弊政,触犯权贵。他建议皇帝用忠臣、摒邪佞、改税法、绝进献、宽租赋、厚边兵、开言格。比如《平赋书》指出:“人皆知重敛之为可以得财,而不知轻敛之得财愈多也。”政权最可怕的是“百姓之视其长上如仇仇”,“自古之所以危亡未有不由此者也。”正是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他任卢州刺史时,才会下令调查豪室田产,收其税万二千缗,缓和了受灾地区正在加剧的社会矛盾。由此可知,李翱是一位典型的儒臣。   但李翱在思想史上的最大贡献,是从哲学的高度援佛入儒、以儒融佛,自觉意识到要“以佛理证心”,即用佛家的方法来修养儒家的心性,并且写下了着名的《复性书》上中下三篇。《复性篇》以孟子性善说和《中庸》性命说为依据,吸收禅宗“见性成佛”的观点和“无念为宗”的修习方法,建造了自己独特的“性情论”和“修身论”。   李翱认为《中庸》是“性命之书”,其“天命之谓性”揭明性命之源。以人性而言,“人之性皆善”,“百姓之性与圣人之性弗差”,“桀纣之性犹尧舜之性”。这一论点同于孟子的性善说而异于韩愈的“性三品”说。既然人性皆善,何以有善人恶人、凡人圣人之差别呢?《复性书》认为平常人的本性受到七情的迷惑,善性得不到表现:“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他形容善性被七情所遮蔽,好像清流为泥沙所搅浑,明光被烟雾所笼罩,“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人人皆有圣人之性而不能成为圣人乃在于为七情所掩,那么要想成为圣人则不必向他处寻求,只需去情复性就是了,这就是题名《复性书》的涵义。   这一说法与《中庸》、韩愈有异而近于佛教。《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按后来理学家朱熹的解释:“其未发,则性也,发皆中节,情之正也。”韩愈论情也强调适中,都认为情有好坏之别,不是全盘否定情。韩愈分“情”为上中下品:上品之“情”“动而处其中”;中品之“情”是七情之动,“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下品之“情”是七情之动,“亡与甚直情而行”。《中庸》和韩愈的论情,符合儒学的正统观点,《毛诗序》就说:“发乎情而止乎礼义。”主张节情而不主张去情。   《复性书》认为七情都是恶的,将情与性完全对立起来,主张去情复性。虽然有时也讲“情有善有不善”,但所谓的善情仅指一种超脱喜怒哀乐的圣人之情,实际上也就是圣人之性,所以它说圣人“虽有情也,未尝有情,情者,妄也,邪也。”其基本倾向是把人情看成邪恶。   《复性书》所说的人性,相当于佛教所说的佛性;所说的人情,相当于佛教所说的无明;所说的复性,相当于佛教所说的见性、觉悟。其中“圣人者,人之先觉者也。觉则明,否则惑、惑则昏。”这很接近禅宗的思想:禅宗认为无明之惑掩盖了人的佛性,成佛之途,只在断执去惑,由迷转悟,恢复本心,所以必须斩断一切情丝,禁除七情六欲。   但在如何复性的问题上,李翱却又不主张顿悟,而主张渐修,故复性之道在于“视听言行,循礼而动”,“忘嗜欲而归性命之道”;又要“弗虑弗思,情则不生”,然后才能“知本无有思,动静皆离,寂然不动”。   他认为《中庸》所说的“至诚”,就是指这种最高境界,在这种境界里圣人的精神一方面“寂然不动”,另一方面又“广大清明,照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制作参乎天地,变化合乎阴阳。”   按照这种思路来看,李翱所阐述的弗虑弗思、动静皆离,就是禅宗所谓的万缘俱绝、妄念顿尽、无念、无住、无相,同时又是儒家的至诚、至道、神妙。李翱心目中的圣人,是儒家圣贤与佛教佛陀合而为一的形象,即其思想境界要像佛陀那样高超空灵,其道德行为又要像儒圣那样切实广大,这种理想人格已经与先儒的“修己以安百姓”的构想有所不同了,渗入了佛陀的精神。   当然,李翱的《复性书》也只是融佛入儒的初步,“本体论”与“心性论”的礼富内容,未能充分展来,不过他毕竟开始扬帆起航,为宋儒作出了榜样。李翱对儒学发展还有一大贡献,即在推崇孟子和《中庸》(注:这与韩愈相同。)的同时,还着力阐扬《中庸》,对后世影响很大。   清人全祖望说:“退之之作《原道》,实阐正心、诚意之旨,以推本之于《大学》;而习之论复性,则专以羽翼《中庸》。”这是有道理的。正是受到韩愈、李翱的启示,宋明理学家高度重视《礼记》中的《大学》、《中庸》这两篇,将它们列出来,才使《孟子》由子部上升为经部,用以阐发心性之学。淳熙中,朱熹以《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并列,称为《四书》,取得与五经等同的地位,成为儒家的经典着作。朱熹以毕生精力作《四书集注》,影响极深极广。元代延佑年间复行科举,以《四书集注》试士子,明、清两代沿习不变,如此《四书》的重要性几乎要超过《五经》,而其首倡之功则在韩、李。   总之,李翱所做的事情正是韩愈所忽略的,又是柳宗元未能认真实行的。如此,李曜忽然想到,是不是可以把韩愈、柳宗元和李翱,看作唐代儒学向宋代理学过渡的三个环节上的“三个代表”?韩愈的作用是指明儒学复兴和占主导地位的必要性,柳宗元的作用是指明儒学容纳佛学的必然性,李翱的作用是实际地进行儒学消融佛学的尝试。他们三人各从不同的角度,为宋代理学的兴起作了思想上的准备。   李曜并不打算弄出个宋时的理学来,但理学虽然常为他所弃,却也仍有不少思想直接引入、借鉴。当然李曜认为可借鉴更多的,不是宋朝理学的高峰程朱理学,而是由宋朝陆九渊提出、明朝王阳明完善并达到巅峰的陆王心学。   陆王心学的一些思想、理论如果用得好,效用可谓无穷。举个例子:日本近代的著名军事家东乡平八郎,就为王阳明学说深深折服,随身腰牌上刻有七字“一生伏首拜阳明”。王阳明心学甚至被看做是日本近代快速崛起的精神动力和思想指引。   新儒学,什么样的新儒学才是中华民族需要的?李曜听了这一场辩论之后,忽然多了一丝明了。      第211章 掌控四镇(廿一)   Ps:本章是描写李曜“新儒学”理论的最后一章,下一章开始“秦王变法”,对这一章儒学理论没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直接跳过。   ------------------------------   蜡灯下,大唐新晋的陇西郡王李曜正在奋笔疾书,上好的白麻纸上写满了他王右军风格的字迹。如果将他身旁放着的稿件全部整理起来,会发现最开头的一页,打头三个字是:新儒论。   按照李曜几年前就已经做好的规划,当他一旦有机会影响朝政动向之时,则要开始进行新儒学的传播,为接下来准备进行的变法改良做准备。如今时机已经成熟:作为河中节度使,吞并了原先同华节度使的关中最东面一块,坐拥潼关天险;关中第一强藩李茂贞以被自己打残,其割据地盘被自己拿下一半左右,如今邠宁、保塞、天雄三镇已经由河东集团中与他最为亲密的三名兄弟执掌,而且这三镇与河东路上连接也要经过河中辖地,河中的地位毫无争议。   变法,绝不是请客吃饭那么简单,可以说干就干。没有民心思变的局面,没有正确的变法思路,没有足够的政治基础,没有预先的物资准备,没有完整的变法大纲,没有推进的具体步骤,没有执行的得力人手,没有应变的提前预计,没有……总之缺了一条,变法都几乎可以说是等于自杀!   正因为如此,李曜才看似很突兀地号召进行了这次儒家学术大辩论,并且在辩论进入高-潮之际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写下来,准备昭示天下。这其中的用意是非常明确的——开风气之先。   多读一千多年的历史,就多了一千多年的经验教训在脑中,李曜对新儒学的思考其实不是一天两天,当初他那当了一辈子“教书匠”的祖父曾有颇多藏书,其中关于洋务运动时期的占了四分之一。李曜印象最深刻的几本书里,有写曾国藩的、有写李鸿章的,当然还有些袁世凯、孙中山的,其中写曾国藩的某本书中,曾说曾国藩是近代新儒家的开创者。李曜那时候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对任何“开创者”都很有兴趣钻研一番,于是也仔细找了些跟曾国藩有关的书看,顺带的,也就对所谓的“近代新儒家”有了一定的了解。按照那些后世的主流看法,儒学的发展,大体可以分成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原始儒学时期。时间在秦前,以孔孟曾颜、荀子等人物为代表,创始人是孔子。秦朝在他们站在儒家发展的角度看来,只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过渡王朝,它存在的时间短,儒学不仅没有得到发展,而且还受到严重的破坏(焚书坑儒)。   第二阶段是官方儒学的形成和发展时期。当儒学作为封建王朝意识形态之后就正式变成了官方儒学,其形成的标志是西汉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董仲舒把儒家的伦理思想概括为“三纲五常”,汉武帝采纳了他的建议,从此儒学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并延续下去。   在儒学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后,其发展也是波浪式前进的。当佛教东来,佛学风弥,道教也乘时而兴,儒学文化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魏晋南北朝时期,佛学和道学影响到了社会的各个方面,儒学因为缺乏系统宇宙观论证反而日益衰弱,儒学缺乏形而上学论证的弱点也日益暴露出来。但后世学者们认为这个问题到了唐朝,得到了较好的解决。唐代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黄金时代。儒家经典占支配地位的选拔官员的考试制度,于622年重建起来。唐太宗李世民命令学者们出版儒家经典的官方版,重新校对和注解儒学。   第三阶段是官方“新儒学”的形成和发展时期。佛教传入中国后受到国人的欢迎,不断发展壮大,同时中国土生土长的道教也在迎合国人的信仰得到了发展,人们对于形而上的出世哲学越来越感兴趣。儒家受到佛道二教的影响,在儒学界也出现了性命之学(宇宙本体论)的讨论。性命之学虽然在儒家经典如《论语》、《孟子》、《中庸》特别是《易经》中,都有片段的论述。可是,儒家的形而上学一般人始终是不明了的,即使像子贡这样的大弟子也曾经感叹:“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因此,对这些经典进行形而上的解释,才能解决新时代的问题。儒学家们经过几代努力,终于完成了对佛、道的改造和融合,创立了儒学为主,兼融佛道的新儒学,即宋明理学,使儒家文化的发展出现了第三个时期,即新儒学(理学)。   “新儒学”是在佛道二教日益发展,儒学日益受到冲击的形势下出现的。由于信教的群众不断增多,势必消弱儒学的阵地。所以还在唐朝时,像韩愈这样的文坛巨臂就对佛教提出了严厉的批判。故唐朝这个时期实际已经为理学的形成作了前期的准备。到了南宋朱熹,他成为理学的集大成者,更是严厉地批判佛教,让理学取代原始儒学和原来的官方儒学成为新儒学,并成为官方的意识形态。元朝皇庆二年(1313)复科举,诏定以朱熹《四书集注》试士子,朱学定为科场程式。朱元璋洪武二年(1369)科举以朱熹等“传注为宗”。   “新儒学”虽然是因官方儒学受到佛道二教的冲击而批判佛教出现的,但是它实际也脱离不了佛道二教的影响。朱熹早年出入佛、道,晚年静居则诵经念佛。他的老师是程颐的三传弟子(李侗),而二程的老师是周敦颐,他则与道教、道家有重要关系。   周敦颐,字茂叔,号濂溪,谥号元公,宋营道楼田堡(今湖南道县)人,是学术界公认的理学派开山鼻祖。《宋史·道学传》说:“两汉而下,儒学几至大坏。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作《太极图说》、《通书》,推明阴阳五行之理,明于天而性于人者,了若指掌。”周敦颐的思想不仅继承了《易传》,而且也明显地受到道教和道家思想的影响。   再像在北宋初期范仲淹、欧阳修和胡瑗、孙复等人首倡理学,这些人中间还有人本身就佛教的在家信徒。在北宋中期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都对发展理学做了贡献,而这些人中,除了上述周敦颐受到道教和道家影响外,像邵雍的思想渊源于陈抟的道家思想,已成为定论,连朱熹自己也认为邵雍传自陈抟,陈抟也有所承传。他说:“邵子发明先天图,图传自希夷,希夷又自有所传。”   第四阶段是打破程朱理学的束缚,将理学发展成为“近代新儒家”。当理学成为“近代新儒家”的思想后,儒学就渐渐脱离官方的意识形态,“新儒家”使儒学变成一种道德实践,成为那些高尚道德追求者修身养性的行动指南。但是,后世提到“新儒家”一般是指梁漱溟、张君励、熊十力等人所提倡的新儒学。可是,“新儒家”实际可以上溯到鸦片战争以来关于儒学变革的所有学说,而曾国藩处于鸦片战争后封建王朝的末期,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儒家”的开创者。   有关“新儒学”这个概念,在中国现有的词典工具书中都找不到,所以也不可能有现成的定义,可在英语词典中却有定义,可见有关“新儒学”的影响,对于西方的影响不比中国小,而且在近代乃至当代还出现东方不亮西方亮的情况。在英语词典中,凡是提到程朱理学则是Neo-Confucianism,这个词的意思是指称宋代出现的、有别于先秦原始儒学、汉唐经学的一种新的儒学形态。   事实上“新儒家”的概念,英语称为New-Confucianism,这样就把“新儒家”与“新儒学”区别开来。李曜一直认为,“新儒家”是在继承旧的儒学(原始儒学)的基础上与时俱进的儒学理论体系,是原始儒学的复兴。   程朱理学企图改造官方儒学而成为一种新的儒学体系,但是他们明明打倒佛道,却又把佛道的东西融合到了他们的新儒学之中,这好像有点不符合他们自己所反复强调的“诚”的思想范畴。并且在实际的发展过程中,虽然程朱理学作为封建地主阶级新的思想理论体系,不仅对中国当时社会的发展起过好的作用,而且对于周边国家日本、朝鲜等也曾发生相当大的影响。   但是,理学把重点放在重新解读儒家经典的理论上面,而忽视了道德实践,理论空谈只成为那些读书人求仕的敲门砖,理学家们变得越来越虚伪,在虚伪的掩盖下社会也变得越来越腐败。在人心不古、道德日益滑坡的形势下,那些强化封建礼教、维护宗法的内容,只会成为压迫广大人民的工具,理学日益成为中国人民的精神枷锁。   在这种形势下,许多仁人志士早就开始改造理学,在纠正旧理学的偏颇的同时,提出新的儒学体系,这就是“近代新儒家”。   追溯“近代新儒家”的思想渊源,上可追溯到中国新儒学的另外一个分支——陆王心学。程朱理学将社会伦理原则上升为终极规则——理,当抽象的“理”变成了绝对的权威(存天理,灭人欲),表面上道德伦理的原则得到了提升,但人作为道德实践主体的能动性,则遭到忽略。   南宋陆象山和明代王阳明为代表的心学一系,是在与朱熹分庭抗礼的辩论中不断发展的。南宋时期,理学家陆九渊把“心”作为宇宙万物的本原,提出“心”就是“理”的主张;强调“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真理”,认为天地万物都在心中。所以他的学说被称为“心学”。他认为穷理不必向外探求,只需反省内心就可得到天理。   陆王心学把人心作为道德主体,自身就可决定道德法则和伦理规范,使道德实践的主体性原则凸现出来。这就弥补了朱熹理学的空谈,让道德实践不再成为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启近代新儒学“经世致用”的先端。   心学的创始人陆象山,与朱熹曾进行过多次辩论。在象山看来,由于人的本心是善良的,圣贤教人做人的道理也是清楚明白的,虽然人的本心在后天会受到污染或放失,但只要人能够认识到其本心中的善性,加以发扬和扩充,以之为指导去做事,就能够行善而不作恶。所以,道德修养的功夫,不在于研究书本知识,也不需研究外在的事物,而在于向人的内心深处发掘。   基于此,象山批判朱熹的为学方法是“支离事业”,学生从中得到的只是关于儒家伦理以及圣贤言语支离破碎的知识,而在道德实践上却无甚益处。象山的批评点到了道学一派的要害所在,正象后人所讽刺的那样,“孔子之言盈天下,孔子之道未见行”。在朱熹一系中,儒家的学说发展成为一种学问和知识,为学变成了做学问,而不是和个人的道德实践结合在一起的实践之学。   陆象山强调这个心,不立文字,求心于内,主张“六经注我”,不受儒家经典的束缚,提出“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这种修行方法,使我们想起佛教的参禅。佛教禅宗亦是强调“是心是佛,是心作佛”,所以它也不立文字,见性成佛。同时,陆王心学“万物皆备于我”、“心外无物”的观点与佛教“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主观唯心主义思想相类似。因此,被朱熹打倒的佛道思想在陆王心学那里已经得到很好的融合。   实际上朱熹早年和晚年也和佛教走得很近,他的理学也来源于禅宗的启悟。朱熹十八岁时,跟从刘屏山游学。屏山认为他一定是个热心科举的人,但打开他的书箱,里面只有《大慧禅师语录》一套。朱熹还常同吕东莱、张南轩拜见各方禅者,与道谦禅师关系最好,常有警醒启发语言发表(谦师去世后,朱熹有祭文,载《宏教集》)。因此他的《学庸集注》中,所论心性,大致近似于禅意。晚年朱熹住在小竹轩中,常诵佛经,有《斋居诵经诗》。朱熹的道统思想离不开其对“四书”的阐发,而对“四书”的阐发集中体现在其所著《四书章句集注》和《四书或问》里。   王阳明把此二书归于朱熹的“中年未定之说”,认为到晚年朱熹已自我否定了此说。此外,朱熹的道统思想及其阐发道统的“四书”学也有不少体现在《朱子语类》里,而王阳明亦把《朱子语类》归于其“门人挟胜心以附己见”,认为其真实性大打折扣,与朱熹平日的观点有许多不相符合。因此,如果作为朱熹最主要的著作是中年未定之说,那么朱熹本人最真实的思想应当在晚年,而晚年的朱熹则诵经念佛,这也不能说朱熹是排斥佛教的。即使作为他中年的著作以及平时散见的言论也明显受到佛教的影响,显然朱熹的门人为了抬高他们的道统地位,替朱熹排斥佛教的做法是屡见不鲜的。   陆象山虽然强调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但它那类似禅宗的修行并非普通人所能践履。如果毫无约束地放纵此心,只能使人放任自流,王阳明看到了这个弊端,提出了“知行合一”的观点。   “知行合一”的做法把理论与实践有机地统一起来,这更是曾国藩近代新儒学最显著的特点。如何做到“知行合一”呢?第一是居敬存养。按王阳明的解释,“居敬”便是存养工夫,亦即“存养此心之天理”。第二是省察克治。道德修养先是反省思“诚”,识得病根所在,接着要做真实切己的“克己”工夫,克除人欲,这也就是“破心中贼”。第三是事上磨炼。道德情感和道德意识还必须在具体的道德实践中得到实际的运用和体认,例如在事亲上才能真正体会什么是孝,在事兄上才能真正体会什么是悌。这些做法后来也被曾国藩借鉴。   此外,追溯曾国藩近代新儒学更近的渊源还有黄宗羲与顾炎武、王夫之的思想,此三人并称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后世常说“新儒家”是近代西方文明输入中国以后,在中西文明碰撞交融条件下产生的新的儒家学派。显然,新儒家要把“民主”和“科学”也引进自己的学说中去,这个想法在黄宗羲那里得到了很好的落实。   就民主来说,黄宗羲正是站在儒家“民本”的立场来抨击君主专制制度,堪称是中国思想启蒙第一人。就科学来说,黄宗羲自己就是数学地理学家、天文历算学家。此外,黄宗羲更加强调了儒学必须经世致用的观点,他认为无论是研究经学,还是史学,都要“经世致用”。在他看来,史书所载绝非仅是史料一堆,而是蕴含着“经世之业”的阐述,“凡二十一史所载,凡经世之业,无不备矣”。   顾炎武与黄宗羲一样,在政治思想上他大胆怀疑君权,并提出了具有早期民主启蒙思想色彩的“众治”的主张。他提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口号,意义和影响深远。他严厉批判朱熹理学的空谈,提倡经世致用,认为“君子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钱穆称其重实用而不尚空谈,“能于政事诸端切实发挥其利弊,可谓内圣外王体用兼备之学。”   王夫之(船山)是三大儒中最有特色的一位隐士,他一生不仕清朝,反清复明失败后避居山野,甘于清贫,在无与伦比的艰苦条件下,致力于历史文化遗产的批判与继承,写出了八百余万字的鸿篇巨制。   王夫之既批判了朱熹理学日益变质的现象,也批判了陆王心学所引来的思想混乱。王夫之认为,王氏继承陆九渊心学发挥圣道,表面是儒,实际上是把佛教狂禅引入儒学,于是导致明代后期思想混乱,民无所依,宦官阉党趁机争权夺利,把握朝政,让明朝走向灭亡。但是王夫之本人经常与高僧来往,并在晚年著述佛教专著《相宗络索》,可见王夫之只是在批判误解佛教的人,也不是真正反对佛教。因为狂禅也是佛教所反对的。   王夫之是曾国藩的老乡,他的著作是经曾国藩整理首印才得以推广的,曾国藩显然是很敬佩王夫之的。然而,在对待陆王心学的态度上,曾国藩既继承了王夫之反对心学空疏的观点,同时又发扬了心学的优点。与船山辟禅佛而严厉批判陆王等人相比,曾国藩更能够融汇贯通。王船山贬抑陆、王,曾国藩却服膺陆、王;王船山服膺张载,曾国藩也批判张载,认为“象山、姚江亦江河不废之流”。可见,曾国藩在继承王船山思想的基础上,更多地保持一种包容态度,他的新儒家思想融会贯通于各家,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李曜既然要为大唐的新儒学指明正确的方向,作为封建社会末期的曾国藩所开创的“近代新儒学”自然不能轻忽,他在动笔下这篇《新儒论》之前,就将这一体系及其特点分析得清清楚楚。   首先是提出儒学四科,把“经济之学”从“义理之学”中独立出来。   从曾国藩早年开始,他就没有被空谈性理的理学所约束。他在京期间,他也跟从唐鉴和倭仁钻研理学,并且坚持克己静坐,但是他不但没有得到启迪,相反身体却越来越差劲。他虽然很推崇唐鉴的学问,推崇倭仁的操守,但是他并非就盲从他们,而是用辩证的观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理学家的内省本来来自佛教禅宗的观心,要求自己心中的意念没有一点污染,“存天理,灭人欲”,这种至高无上的道德约束本来对于人的成长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如果一个人整天在家静坐,不关心世事,这就违背了儒家入世的根本宗旨。孟子说,要养浩然正气,这种浩然正气是在心怀天下的境界中形成的。面对封建社会末期的衰颓、堕落以及士林风气的败坏、道德沉沦的形势,如果一个人仍旧躲在自己的象牙塔内搞静坐,不去关心世事,又怎么能够实现儒家所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曾国藩深刻地认识到理学的偏颇,于是开始改造旧理学而创立他的新儒学。曾国藩向唐鉴问学时,唐鉴曾告诉他为学只有义理、考核、文章三门,经济之学包括在义理之中。这说明唐鉴虽然以程朱理学为宗,但不排斥经济之学,已有理学经世倾向。但曾国藩并不满足于此,他在调和汉宋之争的基础上,超越他的理学师友,把“经济之学”从义理中独立划分出来,把它摆到更重要的地位。   他提出:“有义理之学,有词章之学,有经济之学,有考据之学。义理之学,即宋史所谓道学也,在孔门为德行之科;词章之学.在孔门为言语之科;经济之争,在孔门为政事之科;考据之学,即今世所谓汉学也,在孔门为文学之科。此四者缺一不可。”以往程朱理学详论义理性命,而略于经世致用。曾国藩则在继承传统儒学的根本精神的同时,消除程朱理学的偏颇,提出要单独创立“经济之学”,把它划为孔门学说中“四者阙一不可”的独立门类。在四门学科中,把义理之学与经世致用结合起来,是曾国藩经济学的目的。其他像词章、考据是服务于义理的,而仅仅是知道义理,不与现实生活相联系,那么这样的义理,曾国藩认为是没有作用的。   曾国藩的“经济学”,虽然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但是它并非脱离了儒家的传统精神,而是儒家思想在新时代与时俱进的产物,同时曾国藩的经济学也继承了陆王心学乃至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后儒重视道德实践的优点。   曾国藩的经济学回到了原始儒学以及中国新儒学(陆王心学等)所强调的道德实践。《论语》一开头就说:“学而时习之”,这句话受到长期的误解。“习”并非温习功课,而是实践,“学而时习之”就是学到的理论随时随刻都要与生活实践联系起来,这是孔子在强调“学以致用”的道理,这个“学以致用”与曾国藩“经济之学”其本质是相同的。   曾国藩讨厌学了不用,说了不做,他重视中国新儒学所强调的“道德实践”,这也是原始儒家所说的“诚’字。他说:“天地之所以不息,贤人之德业之所以可大可久,皆诚为主也。故曰诚者物主始终,不诚无物”,“果存诚而不自欺,则圣学王道又有他哉”。诚就是不自欺,就是无虚伪,不能满口仁义道德,而实际上处处都是男盗女娼,一定要“知行统一”,言行一致。因此,曾国藩的“经济学”,不是做官发财的经济学,而是道德与实践的统一,说理与行动的统一。曾国藩强调“知行合一”,他的“经济学”也就继承了与朱熹理学分庭抗礼的陆王心学以及后儒的优点,纠正了理学空谈性理而忽视道德实践的做法。   空谈性理,只能误人误己,只有通过修心养性才能恢复人的“善”性。所以曾国藩指出要想复性必须躬行实践,他说“所以学者何?格物诚意而已”,“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因此要想“复性”,还必须力行“仁、敬、孝、慈”等伦理道德。曾国藩反对说空话,说大话,强调经济学的“力行”。他在《致诸弟书》中,他说:“近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他认为“力行”就是要“脚踏实地”,“不说大话,不务虚名,不行驾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知一句便行一句,实实行之,且常常行之。”注重实效,反对“但凭心所悬惴者为高。”其务实态度与当时以倭仁为代表的主敬派不同,主敬派认为程、朱已将解决,后来学者只需一切照旧。   其次是重新解释“理”,以“礼”实践“仁”,以“法”惩罚犯罪。   曾国藩的经济新儒学由于重视理论联系实际,因此他重新解释理学的“理”。他说:“理则礼也”,这就是说在道的根本是“理”,但是这个“理”有其外在的表现,这就是孔子所说的“礼”。《论语》记载: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仁”是儒家思想核心,从理论与实践来看,“仁”属于“理”的范畴,而“礼”则是属于实践的范畴,因此,从曾国藩的经济新儒学出发,他更重视“礼”的方面。他说:“古之君子之所以尽其心、养其性者,不可得而见: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一秉乎礼。自内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道德;自外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政事”,“先王之道所谓修己正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他认为学礼就是“经济之学”。“尝谓古人无所云经济之学,治世之术,一衷于礼而己。”“盖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莫大于仁,外莫名于礼。”   因此,要落实“仁”的最高境界,就必须实践“礼”。“礼”是封建社会的道德规范和典章制度的总称。作为典章制度,它是社会政治制度的体现,是维护上层建筑以及与之相适应的人与人交往中的礼节仪式。作为道德规范,它是国家领导者一切行为的标准和要求。   在孔子以前已有夏礼、殷礼、周礼。夏、殷、周三代之礼,因革相沿,到周公时代的周礼,已比较完善。孔子主张“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德治,打破了“礼不下庶人”的限制。到了战国时期,孟子把仁、义、礼、智作为基本的道德规范,礼为“辞让之心”,成为人的德行之一。荀子比孟子更为重视礼,他著有《礼论》,论证了“礼”的起源和社会作用。他认为礼使社会上每个人在贵贱、长幼、贫富等等级制中都有恰当的地位。   随着社会的变革和发展,“礼”不断的发生着改变和调整,“礼”这个概念赋予更多更新的内容,几乎已经涉及到人与人之间的一切道德准则。长期以来,中国封建社会以“礼”治国,“礼”不仅是约束人心的道德准则,而且亦具有某些法律上效应。违背了“礼”,不仅要受到道德的谴责,而且也要受到礼法的制裁。   曾国藩处于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在新旧之交的那个时期,曾国藩深刻地认识到“礼”作为中国社会的道德规范和生活准则,对中华民族精神素质的修养起了重要作用,因此他把“礼”定位为“仁”的道德实践,而使它与法律渐渐分开。在曾国藩时代,“礼”与“法”不分的时代渐渐过去。“礼”作为道德上规范可从源头控制犯罪,而法律则是维护广大人民的利益对害群之马予以惩罚。因此,曾国藩一方面强调以“礼”化人,另一方面又强调“以法治国”。在世风日下,犯罪日多的末世,曾国藩提出用“严刑峻法”的办法来达到以法治吏、以法治民、以法治讼的目的,从而实现仁义治天下,他认为,通过这种礼法结合的方法与手段,必然会出现“仁政”,使天下真正大治。   在曾国藩那里,“礼”可治本,“法”可治表,但是要想实现以礼治国,就必须发挥法律的作用,以保证的“礼”的顺利实行。如何实现这一目的呢?那就必须保证法律的公正和严明。曾国藩曾说:“用法从严,并不是没有条律,不像屠夫杀猪那样,而是‘要以精微之意,行吾威厉之事,期于死者无怨,生者知警,而后寸心乃安’。”也就是说,要从严而适当,恰如其分。“赏一人而天下劝,刑一人而天下怨。”但要达到这一美好理想,执法者就必须要严格要求自己。自己不但要公正,还须透明。在曾国藩看来,“心不公明,则虽有良法百条,行之全失本意。心诚公明,则法所未备者,临时可增新法,以期便民。”在这里,曾国藩要执法者以高标准要求自己,所以他又说:“任法不如任人”。   对于执法者不能公正、公平对待案子而造成的冤狱和累讼,曾国藩心中非常厌恶。他说,冤狱太多,民气难伸。他在刑部任职期间,京控、上控的案件,每年奏结数十案,咨结数百案。冤狱积累过多,必然导致反复拖拉,并且牵连无辜,这必然使得老百姓痛苦不堪。   对于冤狱与累讼,曾国藩不光给予了痛斥,还采取有效措施防止与克服了这种情况的再次发生。首先是严禁私自关押犯人。他曾出榜明确告知官吏与百姓:“以后管押犯人、证人,本州县必须立牌,以告知他人。待到情况查清楚后予以释放时,也一样要立牌晓示,让他人知晓。”从这里不难看出,曾国藩要求执法者在执法、行法过程中,必须做到公开公正,光明正大,以避免执法者以权谋私和违法乱纪的现象发生。   再次,是提倡原始儒学的民本思想,实践儒家的爱民主张。   孔子说:“仁者,爱人”。孔子儒学的核心是“仁”,而“仁”就是“爱人”的意思,从孔子的“仁爱”,到曾子的“亲民”,再到孟子“民贵君轻”的民本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孔子说了,只有爱遍及众生,才算接近了“仁”(泛爱众而亲仁)。   曾国藩说,养民是为民,做官也是为民,当官不为民着想,那是我深恶痛绝的。为民不是一句空话,不是一曲爱民歌,不是做几件事情摆摆样子,而是要真心实意地爱,爱字中间有一个“心”字,所以爱民就要出于“真心”。   在给曾国荃的一封信中,曾国藩说:大抵与士兵和百姓交往,只要真心实意地爱护他们,就可以得到他们的谅解。   “爱民”,曾国藩在给沅弟的家书中屡次提及,而且做得也好。他语重心长地对沅弟说:“弟在军中,望常以爱民诚恳之意,庶胜则可以立功,败亦不至造孽。当此大乱之世,吾辈立身行间,最容造孽,亦最易积德。”他曾做《劝诫营官四条》,其中第一条是“禁骚扰以安民”。还作《爱民歌》,在军队中广为传诵。   但是,爱人也不是无原则的,为了保护多数人的利益,必须赏罚严明。曾国藩说:“古代人带兵打仗,首先强调赏罚分明。”他为了惩治贪官污吏,便设置新的机构办案。曾国藩早就对清朝地方官吏腐败无能深怀不满,更不信任承办案件的旧官吏。他设置新的机构,自行审案杀人。   他不辱圣命,实行峻法的刚挺之气令大小贪官胆战心惊,这种作风一直到他任直隶总督时还如此。   又次,是打破官方儒学的专制思想,坚持民主管理任人唯贤。   自从西汉以来,儒学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以后,官方儒学就成为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工具,董仲舒所制定那一套三纲五常的官方儒学日益变成封建专制主义的保护伞,这样就使儒学脱离了民本和民主的本意。   我们常常把儒学叫做名教,西汉大儒董仲舒倡导“审察名号,教化万民”。汉武帝把符合封建统治利益的政治观念、道德规范等“立为名分,定为名目,号为名节,制为功名”,用它对百姓进行教化,称“以名为教”。内容主要就是三纲五常,故也有“纲常名教”的说法。可从原始儒学来看,孔子所说的“名”并非只是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子路问孔子:“卫君等待老师您去治理国政,您将先做什么呢?”孔子说:“那一定是先正名分啊!”“正名”是孔子“仁政”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名的具体内容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有“名正”才可以做到“言顺”,接下来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与“三纲”有本质的区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强调各自要带头做好自己的事情,君必须像个君王,臣要像个臣子,父要像个父亲,儿要像个儿子,这里任何一对关系没有上下之分,是完全平等的,因此也就没有专制的成分。例如,当君像个君王,他时刻把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他就不可能高高在上去压迫人民。其他关系也是如此。而作为维护统治阶级秩序的“三纲”却是从上而下去制定维护秩序的政策,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从一开始就违背了平等的原则,当然也不可能再有民主政治了。   孔子强调正名,每一个人都做好自己的事情,而作为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他所做的事情就更多,它始终是把人民的利益摆在第一位的,他始终是维护社会公平和正义的。这样的人自然会被人民群众推上国家领袖的位置,被孔子极为称道的尧舜禹三代政治就是如此。因此,孔孟原始儒学是带有浓重的民主色彩的。   曾国藩处于日益没落的清朝末期,官场腐败,外侮内乱,在这样的形势下,他没有能力去实现孔子所说的民主政治,但他在自己的范围内实现了民主管理和任人唯贤。   曾国藩是一个文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当湘军统帅,只因他德高望重,在大众的推举下他才走上统帅的岗位。因此,曾国藩作为一个统帅,他不专权,不迷恋个人权力,他喜欢把自己的权力分配给自己培养出来的人才,这样不仅奖励提拔了优秀人才,而且使他们成为统帅的重要臂膀。这些臂膀就是曾国藩所说的替手,他们既包括副手也包括接班人,他认为这是办大事第一等要紧事。   他曾经写信致九弟强调“办大事者以多多选替手为第一义”,信中说:“总须另有二堪为统带者,每人统五六千,弟自统七八千,然后可分可合。杏市而外,尚有何人可以分统?亦须早早提拨。办大事者以多多选替手为第一义,满意之选不可得,姑节取其次,以待徐徐教育可也。”   曾国藩自己就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无论是陆军方面,还是水军方面他都选择了很称职的将领。比如说陆军,他任用罗泽南、塔齐布、胡林翼、鲍超、李续宾、曾国荃;水师方面,他提拔杨载福和彭玉麟这两位水师统领。他们都部分代替了他,在接班人上,他也做得比别人好,曾国藩最大的成果就是栽培了他的接班人李鸿章。   然后是倡导原始儒学的科学精神,发起洋务运动学习西方科学技术。   自古以来,人们比较重视官方儒学“学而优则仕”的思想,把读书当官作为自己的追求目标,轻视学习科学技术知识。实际上这是违背了原始儒学的科学精神的,也没有真正懂“学而优则仕”的意义。还有后人把樊迟问种田,孔子批评他为小人的话也误解了。   原汁原味的孔子思想是有科学精神的。孔子说:“君子不器。”这句话朱熹解释错了,受朱熹注解的影响,后世很多人把“君子不器”理解为君子不要去学习具体的科学知识,他不需要去学一种什么手艺为社会服务。   实际上孔子的真意是:“君子博学多识,他不只是一样东西,只有一种用途。”孔子的思想是有入世精神的。虽然君子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掌握世间所有知识,但是他应该努力去学习世间一切知识为人类造福。按照佛教来说,既学会世间的一切知识,还要学会出世的知识。世间的知识就是“五明”,“五明”即语文学的声明、工艺学的工巧明、医药学的医方明、论理学的因明、宗教学的内明。   孔子自己就是多才多艺的,他从小就掌握了很多专业知识。《论语·子罕》太宰问子贡说:“孔夫子是圣人吗?为什么还会这样多才多艺呢?”子贡说:“这本是上天让他成为圣人,而且使他多才多艺。”孔子听到后说:“太宰怎么会了解我呢?我因为少年时代地位低贱,所以会做许多粗俗的事。君子会做这些粗俗的事是多余的吗?不多余啊!”子牢说:“孔子说过,‘我不能被国家任用,因此以技艺著称于世’。”   其实这段话翻译也多有误解(包括朱熹)。李曜觉得,在当时统治者的眼里,圣人不是普通的一个有技艺的人,更不能做粗俗的事。所以太宰是以圣作为疑问提问来的,意思孔子真的是圣人吗?如果真的是圣人,为什么还搞那些雕虫小技和粗俗的事呢?孔子对太宰的不理解表示遗憾,统治者总是站在自己高贵的位子上自以为是,而不知圣人把自己并非看得很高,为了众生的利益可以舍弃自己的一切,所以圣人并非不能多才多艺,并非不能做粗俗的事。当然,孔子是有实现天下大治的志向的,但是天下无道,他无法去实现自己的志向,所以自己在政治上没有什么建树,在技艺上却出名了。   李曜综合一下原始儒学的科学精神,那就是仁义道德是每一个人的思想追求,而并非妨碍每一个人学一门专业技能去为国家和社会服务。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能养活自己,怎么还可能去追求利益他人的仁义道德呢?学了专业知识,不断提高自己,才能在为人民服务的岗位上不断提高自己的道德境界。这是针对一般人来说的,对于上智之人把道德追求摆在第一位,他只追求出世之道,那就另当别论了。   曾国藩深刻领会了原始儒学的科学精神,他发起洋务运动,让中国人学习西方科学技术。在曾国藩之前,曾国藩的湖南老乡魏源已经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曾国藩在魏源“师夷制夷”、“以夷制夷”、“自强”“救时”思想基础上,他又进一步提出了“师夷智以造炮制船”、“师夷智以制夷”等主张。魏源因为时代的局限没能付诸实践,曾国藩则是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并付之实践的第一人。曾国藩派人留学,翻译西方科学书籍,由此开启了中国近代化改革开放的先河,使中国产生了近代资本主义最初的工业生产。   曾国藩还在同太平天国作战初期针对太平军使用洋枪洋炮,也购置了不少西洋枪炮火器与之相战,以后更是致力于国富民强、力主学习西方科技工业的实践,开始了“使彼之长,我皆有之”的洋务起步。在曾国藩推动下,清廷在1860年正式设立管理“洋务”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也就是中国近代第一个外交部,以此为起点,中国的洋务运动正式起动。   曾国藩创建了引进和学习西洋军工技术的安庆内军械所,把当时全国最优秀的精于西学的知识分子和工程技术人员,汇集于安庆的这个兵工厂内。他效仿西方技术制造出了中国第一台蒸汽机和第一艘以蒸汽机为动力并以“黄鹄”为命名的木壳轮船,从而使安庆内军械所不仅成为中国第一个近代化军工企业,而且又成为中国近代第一个军事技术与科学技术研究基地,自此中国迈出了工业革命的第一步。   接着,曾国藩派容闳去国外采购了一百多种机器,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大规模引进西方的机器设备。然后又主持建立了当时中国规模最大的官办企业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制造出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艘大型兵舰“恬吉”号,并采纳容闳建议,创办了不是培养“官才”,而是造就科技人才的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所技工学校。此后依靠从国外引进的和自己培养的工程科技人才,相继制造出“威靖”、“操江”、“测海”等处于当时世界先进水平的大型兵舰。同时他又上奏要求开采煤铁各矿,试办招募轮船,用于加强整个国家新兴的工业基础,并提出建立外海、内海、里河三支水师的近代化海军。于是,持续达三十多年的中国第一次改革开放的近代化洋务运动,就大张旗鼓地开展起来。   虽然曾国藩去世后,因为当政者坚持投降妥协的对外政策,使曾国藩洋务运动的成果毁于一旦,但是曾国藩点起的改革开放之火并没有熄灭,在他的后人努力下,形成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新儒家体系,自然科学从此不再排斥于儒学之外。正是有了曾国藩这一大胆而艰难的起步,发扬了原始儒学的科学精神,向西方学习先进科学技术,才有了后来的康有为、梁启超发起的旨在学习西方政治制度的“戊戌变法”,也才有了孙中山以革命手段推翻腐朽的清政府,致力实现资本主义民主政治和发展资本主义经济的伟大社会变革。   接下来,是以忠诚为天下倡,以爱国主义精神贯穿“经世致用”的始终。   传统儒学的忠诚表现在中华民族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传统,多少国家的忠臣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乃至宝贵的生命,因此,曾国藩继承传统儒学的爱国主义精神,以忠诚为天下倡,以爱国主义精神贯穿“经世致用”的始终。他说:   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诚为天下倡。世之乱也,上下纵于亡等之欲,奸伪相吞,变诈相角,自图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难避害,曾不肯捐丝粟之力以拯天下。得忠诚者,起而矫之,克己而爱人,去伪而崇拙。躬履诸艰,而不责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远游之还乡,而无所顾悸。由是众人效其所为,亦皆以苟活为羞,以避事为耻。呜呼!吾乡数君子所以鼓舞群伦,历九载而戡大乱,非拙且诚者之效欤!”   曾国藩所爱的国不仅仅是满族所统治的清朝,而是有着悠久历史和文化的中华民族。曾国藩以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呼吁仁人志士“忠君勤王”,使他成为中国文化的组织者和保卫者,使中华民族的精神与血脉赖以延续。曾国藩与太平天国作战是保卫文化之战,与其说曾国藩的湘军是“忠君勤王”之师,不如说是捍卫文化之师。这种以捍卫民族文化为号令的战争,从一开始就得到了广大人民的认同。因为太平天国所到之处不仅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而且见庙就烧,儒佛道等一切神像全部扫荡而空,即使在中国人心中具有崇高地位岳飞、关帝、文昌等神像也一个不留。而以洪秀全为首的“拜上帝教”虽然来自西方基督教,但它也是基督教的变种,很多学者把它定位为邪教是有道理的。即使它是正宗的基督教也不可能取代中国文化,民族文化是一个民族的根,想用上帝神权政治取代中华文化的人注定是要失败的。   从爱国主义的精神出发,曾国藩反对洋人侵犯中国,为了国家和民族的整体利益,即使得罪朝廷他也在所不惜。比如,对于清廷准备引进外国军队来镇压太平天国(“借夷兵助剿”)的政策,他反复上奏表示反对。他认为:“借助外国,自古为患”,“外夷之助中国,成功之后,每多意外要求”;“一二不逞之徒,自申其媚夷之术,必欲煽动西国大队东来。”也就是他主张中国内部的事由中国人自己办,不要把外国人引进来,插手干涉中国内政而进行敲诈勒索。这桩借夷兵助剿之事,由于曾国藩的坚决反对,最终迫使咸丰帝未能实行,从而捍卫了国家的主权。   再如,他坚决反对把中国舰队的指挥权交给外国“夷人”,以免中国海军受外“夷”所制带来麻烦。为此他上书总理衙门说:“洋人本有欺凌之心,而授之以可凌之势;华人本有畏怯之素,而又逼处可怯之地”,其祸患无穷。在他的坚持下,迫使清政府解散了由英国皇家海军上校阿思本为司令的中国舰队,将已经从英国买来的8艘军舰以及包括阿思本在内的600名英国官兵水手全部退回,追回预付船款等,并按照曾国藩的意见,责令英国人“不准再干预中国事务”,从而又一次捍卫了中国的尊严和主权。   另外是以“诚”治军,用曾氏“经济学”取代旧理学成为湘军的思想体系。   由于朱熹的理学重在理论的构建,忽视人的道德实践,所以它所强调的“诚”往往成为空谈,正如曾国藩所说“奸伪相吞,变诈相角”,理学家的“诚”变得越来越虚伪。曾国藩提出“经济之学”后,使“诚”变成实践,这种以“诚”为核心的新“经济学”又被曾国藩后来引用到军队中来,成为湘军的核心思想,并以此为基础构建了曾氏军事思想体系。   曾国藩在组建湘军时,自始至终强调以“诚”待人,以“诚”召人,以“诚”育人。他初募湘军时,“山野材智之士感其诚,莫不往见,人人皆以曾公可与言事。”曾国藩以己之诚感召那些诚朴的山野材智之士而归附他,让他的军队自始至终养成一种“诚朴”的作风。曾国藩之时,当时国家的正规军——绿营,“巧滑偷懒,积习已深”,无战事时为应付检查则务求美观,而有战事时则临阵退缩。要彻底改变这种军队作风,曾国藩认为认为必须“多用朴实少心窍之人,则风气易于纯正”,又说“观人之道,以朴实廉介为质。有其质而傅以他长,斯为可贵。无其质而长处亦不足恃。甘受和,白受彩,古人所谓无本不立,义或在此”。因此,曾国藩将则选“质直而晓军事之君子”,兵则选“朴实而有土气之农夫”。湘军之所以从无到有,由小到大,到最后成为一支胜过正规军的劲旅,其根本原因正是曾国藩所说的“敦朴之气,未尽浇散”。   曾国藩又以“诚”育人,把自己的幕府当成德育培训基地。李鸿章于1859年1月间赶到建昌正式进入曾国藩幕府。一连几天,曾李之间开怀畅谈军务、时事。具体说来,李鸿章在曾国藩幕府中,起先掌管文书,继则负责向朝廷拟订奏稿。这些工作对李鸿章而言是得心应手的,曾国藩常常当着别人的面夸奖他:少荃天资聪明,文才出众,办理公牍事务最适合,所拟文稿都远远超过了别人,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当然,曾国藩也感到李鸿章还不成熟,存在着许多毛病。为此,他有意要对李鸿章训导磨炼一番。曾国藩起居有规律,连吃饭也讲究定时,每天早起查营后就要用餐。而且,按照曾国藩的规矩,每顿饭都必须等幕僚到齐后才开餐,缺一个人也不动筷子。刚刚来到曾幕的李鸿章因不惯拘束,且懒散成性,对于这种严格而又有规律的生活很不适应。一天早上,他假称头疼,没有按时起床。但曾国藩接二连三派人催他起床,说一定要等齐了才吃饭。李鸿章只得慌忙披上衣服,匆匆赶到用膳地点。开饭后,曾国藩一言不发,吃完饭则板着脸孔对李鸿章说;“少荃,你既然到了我的幕府,我有话告诉你,我这里讲求的只有一个‘诚’字。”说完,拂袖而去。此事对李鸿章震动很大,从此严格约束自己。   待人以诚,就是仁人君子,待君以诚就是忠臣烈士,曾国藩治军思想的体系始终贯穿“忠诚”二字,因诚而忠,由此而上升到高尚的爱国主义境界,这是曾国藩克敌制胜的法宝。   再有就是继承儒家“修身为本”的理论,培养一二君子改变社会风气。   儒家《大学》以修身作为人一生的追求,《大学》在提出为学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后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曾国藩继承了儒家修身为本的理论,因此,他自始至终把“修身为本”为根本方针去发现人才,陶冶人才。在曾国藩给刘孟容写的《养晦堂记》中说:   盖《论语》载,齐景公有马千驷,曾不得与首阳饿莩挈论短长矣。余尝即其说推之,自秦汉以来,迄于今日,达官贵人,何可胜数?当其高据势要,雍容进止,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无以异也。而其间又有功业文学猎取浮名者,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亦无以甚异也。然则今日之处高位而获浮名者,自谓辞晦而居显,泰然自处于高明。曾不知其与眼前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之营营者行将同归于澌尽,而毫毛无以少异。岂不哀哉!   在这里,曾国藩对那些已经显贵的人提出了忠告,居于显贵之位终究是不长久的,当人一死无论显贵还是下贱都是一样平等。如果人处于显贵之时不去追求道德上完善,明白人生的真谛,那么活在这个世上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呢?因此,曾国藩在这里以众生平等的看法,警醒人们,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只要追求道德上的完善,人人争做道德君子,最后都可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曾国藩认为,要想改变世风日下的末世状态,必须先以儒家价值观为核心,培养一批道德的楷模,以他们为榜样去带领整个社会风气的改变。曾国藩在《原才》中说:   风欲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欲之于人之心,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   曾国藩在这篇论文中特别提到在位的政府要员要从自己做起,以自身为榜样,带动整个社会风气的改变。在这些政府要员中,曾国藩自己也正是一个最好的榜样。   曾国藩的弟子黎庶昌《庸庵文编序》曾称,道光末年,风气败坏颓放到了极点,“曾文正公始起而正之,以躬行为天下先,以讲求有用之学为僚友劝,士从而与之游,稍稍得闻往圣昔贤修己治人、平天下之大旨。而其幕府辟召,皆极一时英隽,朝夕论思,久之窥其本末,推阐智虑,各自发摅,风气至为一变!”   还有就是借鉴道家清静无为的精神,倡导君子仁人韬光养晦。   中国传统文化有三大支柱,即儒释道,儒家以入世修行为主,道家以出世修行为主,释家出世又不离入世,行菩萨道。曾国藩的新儒学虽然以回归原始儒学核心思想,但也不乏道家思想的影响。   曾国藩《养晦堂记》之隐居内省的精神,避开尘世闭关自修的做法,已经具备道家清静无为的宗旨。曾国藩说:   昔周之本世,庄生闵天下之士湛于势利,汩于毁誉,故为书戒人以暗默自藏,如所称董梧、宜僚、壶子之伦,三致意焉。而杨雄亦称:“炎炎者灭,隆隆者绝。高明之家,鬼瞰其室。”   君子之道,自得手中,而外无所求。饥冻不足于事畜而无怨,举世不见是而无闷。自以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于烜赫之途,一旦势尽意索,求如寻常穷约之人而不可得,乌睹所谓焜耀者哉?   余为备陈所以,盖坚孟容之志,后之君子,亦现省焉。   庄生就是庄子,与老子一起成为道家学派的主要创始人,他的清静无为的思想是让人们淡泊名利,远离尘世,韬光养晦,藏起锋芒,具备一种出世的精神。因此,曾国藩认为一个人应当谦虚谨慎,不要锋芒毕露,即使有十分本事,也只应当露出两三分。   曾国藩正是继承了这种思想,所以他替刘蓉详细论述“养晦”的含义,希望让孟容的志向更加坚定,而后世的君子,也能从中借鉴,反省自己。   曾国藩曾经还送诗给其弟弟曾国荃,这首诗更加突出地表现了这种淡泊世间名利的出世精神。诗曰:“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最后则是借鉴佛家因果报应的思想,引导世人弃恶从善。   曾国藩虽然以儒为归,但他与佛教也有密切的关系。他一生不立门户,兼收并蓄,取其所长,为我所用,这就是他超出常人的一个重要地方。因此,在曾国藩的新儒学思想中亦有佛教的影响。   曾国藩认为儒佛两家,可以相通相融共同来改造人心。他提倡弘扬佛教因果轮回报应的思想,认为人的功名属于命中所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曾国藩在《纪氏嘉言序》中说:“浮屠警世之功与吾儒相同,亦未厚贬而概以不然屏之者。”他说纪氏《阅微草堂笔记》录鬼怪明因果,“其大旨归于劝善惩恶”,故释氏之说有益于世。他自己一生更是信奉因果报应,家书中说:“凡所称因果报应,他事或不尽验(即不能马上看到),独孝友则立获吉庆,反是则立获殃祸,无不验者。”因为曾国藩确信佛教有益于净化人心,所以劝善佛书,曾国藩常常助印结缘,家信说:“《关帝觉世经》刷五百张,须公车回南,乃可付回,《阴骘文》、《感应篇》亦须公车回南去乃可带。”曾国藩自己也经常抄写佛经,例如道光23年初8日记:“写《心经》一本。”初10又记写《心经》一册。   曾国藩在《纪氏嘉言序》中云:“士之修德砥行,求安于心而已。无欲而为善,无畏而不为不善者,此圣贤之徒,中有所得而不惑者也。自中智以下,不能自完其性之分,大抵不劝不趋,不惩不改。圣人者,因为导之以祸福之故,如此则吉,不如此则凶咎;使贤者由勉以几安,愚者惧罚而寡罪。故《易》称余庆余殃,《书》称惠逆影响。先王所以利民,其术至已。自秦氏以力征得天下,踵其后者,率小役大,弱饷强;强横之气塞,而圣哲与奸宄同流传于气数之中,或且理不胜气,善者不必福,而不善者不必抵于祸。于是浮屠氏者乃乘其间,而为轮回因果之说。其说,虽积恶之人,立悔则有莫大之善;其不者,虽死而有莫酷之刑,民乐忏悔之易,而痛其不经见之惨虐,故惧而改行,十四五焉。今夫水,无不下也,而趵突泉激而上升;火,无不然也,而盐井遇物不焚,烛至则灭;彼其变也。戾气感而降祥降,顺气感而灾生,亦其变也,君子之言,福善祸淫,犹称水下火然也,道其常者而已。常者既立,虽有百变,不足于穷吾之说。是故从乎天下之通理言之,则吾儒之言不敝,而浮屠为妄。从事后之事变人心言之,则浮屠警世之功,与吾儒略同,亦未可厚贬,而概之以不然屏之者也。”   “纪氏”就是纪晓岚,清朝《四库全书》的总编,后世之人心中可能更多的是电视剧中与和珅对立的纪晓岚形象,却不知道纪晓岚还是一位信仰佛教的在家信徒。他写的《阅微草堂笔记》多是因果报应的故事,通过妖怪鬼狐来说明善恶报应的道理。曾国藩既然给《纪氏嘉言》写序,那么他肯定也是在倡印这本书,希望通过因果报应的道理引导世人弃恶从善。同时,曾国藩说纪氏《阅微草堂笔记》录鬼怪明因果,“其大旨归于劝善惩恶”,说明他也希望这些宣传因果报应的书能够在人间广为流传。   《曾国藩评传》里说:“其孙论者为佛家轮回因果之说,在佛门教义中虽属小乘,但在民间则有普遍之势力。曾公处儒家之地位,虽以其说为妄;于其警世之功,亦加以赞扬;盖亦颇有折衷之趋向,诚不愧为一综合学派也。”   综上种种,李曜认为曾国藩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但是仅用集大成来概括曾国藩对中国文化发展所做的贡献就没有具体的指导意义,而将曾国藩定位为“中国近代新儒家的创始人”则名副其实。   李曜觉得,强调把“内圣”通过“外王”表现出来,这“外王”之业在曾国藩那里叫做“经济”,可引申为民主和科学。这一思路与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冯友兰、牟宗三等后来新儒家英雄所见略同。他们都学习了曾国藩兼容并包的宽大情怀,将儒释道为核心的中国文化重新组合,使中国文化重新发扬光大。   曾国藩的新儒学与旧理学对比有一个鲜明特点,就是兼收并蓄,为我所用,这种包容作风是程朱理学从来也不具备的。举个例子,中国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后世都把梁漱溟排在第一名,他有“中国最后一位儒家”之称。但梁漱溟在晚年曾自言,“人有今生、前生、来生,我前生是一个和尚。”这一说法梁漱溟从未和家人说过,也几乎不向朋友提及。赵朴初说,梁先生不会说假话,他这话是真的。如此看来,梁漱溟的真正身份并非最后一位大儒。这就说明新儒家的思想,与程朱理学已经有根本的区别。朱熹说得不多的反佛言论,他的门人也还要大加渲染,好像理学与佛学是水火不相容的。而新儒家却不是这样,这种包容作风是从曾国藩开始的,那么发展到梁漱溟以一个和尚的身份来作新儒家的代表人物(梁先生一生吃素)也就不足为怪了。   数千年儒学发展脉络在心,手中的文字渐渐变多,长达万言的《新儒论》终于在即将天明之时完稿。   今日朝会,《新儒论》便将横空出世,震惊天下!   ------------------------------   PS:其实在前几天,我好像就在读者QQ里提到了拥有“兼容并蓄”的新儒学这个思路,其实那就是受曾国藩的影响的。之所以李曜的“新儒学”基本只考虑到曾国藩这一步,当然是鉴于唐朝的社会生产力基础来确定的。      第212章 秦王变法(一)   “戌午,正月二十九,帝表昭宗,呈《新儒论》,首倡儒之大者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遂请改贡举,立‘新君子六艺’之科,行总分制,以选良才。朝会议论,众说纷纭,昭宗不能决。二月初一,昭宗改贡举,皆帝奏之制。又以帝守中书令,南衙设座。自此而始,朝野上下,不呼其名,但称‘右相’。由是天下振奋,‘经世致用’大行其道,‘兼容并蓄’举国效行,此国朝中兴之肇始也。”——《唐书·圣宗本纪》。   这一次,李曜再不是那徒具虚名的检校中书令,而是正正经经的中书令,是兵控长安、执掌朝政的右相!   何为中书令?何为右相?   大唐沿袭隋朝制度,唐武德三年,将隋时因避讳而更名为内史令的这一相职复为中书令。高宗曾改为右相。武则天时改中书令为“内史”,中书省为“凤阁”。玄宗开元初一度改为紫微令,天宝初又改为右相。后均复旧。唐之中书令为三省长官,真宰相,品级本为三品,大历中升至正二品。其后演化至未授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者不是真宰相,不能主导全国政务。由此,中书令与侍中、尚书令、尚书仆射等三省官职转变成不实际总理政务的虚位,其功能大用于给重臣加官阶。肃宗后,渐以中书令为大将荣衔,并不预政事。   但李曜这次,显然打破了这一传统。他以河中节度使身份出任中书令,并有同平章事相衔,本来可以说只是此时寻常的“使相”而已。即便假中书令[指检校]变真中书令,也不过是名誉地位进一步提高,没什么值得一提。然而“南衙设座”,却表示朝廷已经认可他的真宰相地位,可以进凤阁鸾台主政天下!由此,朝野上下才尊称其为“右相”,这个高宗、玄宗时曾经两度出现的旧名。   今日,是李曜第一次以“右相”身份来到大唐帝国的中书省,也就是政事堂所在,此处又有“中书门下”以及“凤阁鸾台”等称。今日执笔宰相王抟,以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身份,为李曜介绍政事堂的一切掌故。   唐代中央机构实行三省六部体制,中书主出令,门下掌封驳,尚书主奉行,这是人所熟知的。但是作为唐代中央最高权力机构的政事堂,却很少为人所知,如政事堂创始的时间,政事堂制度的形成,这个制度的基本内容,也就是政事堂的职权、组织、参加会议的人员及会议主持者、权力凭证,政事堂的性质,政事堂制度产生的政治历史背景等等,就算后世那些精研唐史的学者也很难将之理清。此次李曜以中书令身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正好有机会一睹政事堂内情。   关于政事堂创始的的时间,历来说法纷纭,莫衷一是。具有代表性的记载有两种:一是唐代人李华写的《中书政事堂记》,认为政事堂始于唐高祖武德年间;二是元代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含含糊糊地说是“其后又置政事堂”,推其事当在唐太宗贞观年间。   李曜的身高在这年月着实不差,数年的军伍锻炼,更使他筋强骨壮,杀伐决断之气隐然其中。此时他一身紫袍,英姿卓绝,身旁陪同者皆是当朝宰相、重臣。   其中当朝宰相计有司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王抟,中书侍郎、工部尚书、同平章事陆扆,中书侍郎、礼部尚书、同平章事崔远,门下侍郞、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崔胤,门下侍郞、盐铁转运使、判度支、同平章事刘崇望,户部尚书、同平章事孙偓,刑部尚书、同平章事裴贽。   重臣计有中书舍人苏检、吏部侍郎裴枢、户部侍郎王溥、礼部侍郎独孤损、兵部侍郎卢光启、兵部侍郎薛昭纬等。   面对李曜对政事堂制度初现时间的问题,王抟答道:“政事堂者,自武德以来,常于门下省议事,即以议事之所,谓之政事堂。故长孙无忌起复授司空,房玄龄起复授左仆射,魏征授太子太师,皆知门下省事。”   此时的王抟,可谓精神奕奕。太原王氏押宝李曜这步棋,当年他从无可无不可到全力支持,如今终于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李曜如今身为右相,乃是宰相之中官职最高的一位,同时又是河中节度使,雄兵在握,邠宁、保塞、天雄三镇如其一体,鄜坊、泾原也惟其马首是瞻,如此近则为相,远则是将,当真是文武全器,天下无二!太原王氏有他为依,何愁家业有坠!   李曜今日却顾不得观察王抟的情绪,只是细细体会王抟这番话,乃是点明了三个事实:一是“自武德以来”已有政事堂。“自武德以来”,当然是指“自武德年间”以来,而不能理解为割去“武德年间”的“武德以后”,这是显而易见的。二是自武德以来,宰相已“常于门下省议事”。既是已“常于”,就可以肯定不是什么新制度;既不是新制度,当然就不会是“武德以后”才有政事堂。三是自北朝以来,门下省地位特重,“诏旨之行,一由门下”。因有宰相“常于门下省议事”的惯例,“故长孙无忌”,就是说,“所以”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三大臣“皆知门下省事”。那就无论如何得不出因为三大臣“皆知门下省事”,才有政事堂的结论来的。   王抟这么一说,李曜顿时想到,当年他十分尊敬的著名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在论述隋唐制度渊源时曾指出:“若能注意‘高齐创业,亦遵后魏’,‘(隋)高祖践极,复废周官,还依汉魏’,及‘唐之官制大体皆沿隋故’数语,则隋唐官制之系统渊源已得其要领。”   唐初多沿隋制,实行宰相集体议事制度,三省长官共议国政,不能没有议政场所,所以,“自武德以来,常于门下省议事”,并且即以议事之所,“谓之政事堂”。这时政事堂,所以设在门下省,是因为自北朝以来,“诏旨之行,一由门下”,“军国大政,万机之事,无不预焉”。可见,在北朝时门下省权尊势隆,在国务活动中自然成为军国大政决策之所。因此,政事堂议政起始的时间,只能往贞观、武德以前推,很可能在北朝、隋代即有此制,而不可能是在武德以后的贞观年间。   见李曜还在思索,近来紧靠河中的中书侍郎、工部尚书、同平章事陆扆便笑着解释道:“我朝建国之初,其制度以三省长官中书令、侍中、尚书令共议国政,议政场所即为门下省的政事堂。故时人一般皆以三省长官为真宰相,而真宰相参加政事堂商讨军国大政,乃有当然资格。然国朝宰相,一如隋时,自始就不限于三省长官。”   他举例道:“譬如隋代柳述以兵部尚书参掌机事,裴矩、裴蕴以黄门侍郎知政事,已开他官兼任宰相之风。到了我朝,此风更盛,故常以他官居宰相职,而假以他名。自太宗时,杜淹以吏部尚书参议朝政,魏征以秘书监参预朝政,其后或曰‘参议得失’,‘参知政事’之类,其名非一,皆宰相职也。”   博陵崔氏出身的崔远近日见李曜权威日固,越发不肯与清河崔氏出身的崔胤为伍,也接口向李曜献殷勤道:“陆相公说得极是,右相当知,国朝初年之宰相,未有定名,因人而命,皆出于临时。其后高宗欲用郭待举为参知政事,以其资浅,故命于中书门下同受进止平章事。因此凡曾加有以下职衔者,均为宰相,即‘参知政事’、‘参预朝政’、‘参议得失’、‘参议朝政’、‘参预机密’、‘参知机务’、‘知政事’、‘知门下省事’、‘平章政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中书门下三品’等等。”   李曜奇道:“某今为中书令,似是正二品,为何宰相之衔,反是同三品?此处却又有何掌故?”   崔远笑道:“右相有所不知,所谓‘同中书门下三品’,本来因为中书令、侍中都是三品官,现在欲使秩卑的人参知政事,故立此号,令与中书令、侍中地位相等,沿用既久,因而失去本来意义,纵是二品以上的官,也必须加‘同三品’之号,方为宰相,方可入政事堂议政。所以,即令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这样有权位的大臣,也必须加上‘知门下省事’之职衔,才在制度上取得参加政事堂议政的资格。但大历年间,中书令升格正二品,由是遂有此误。”   李曜这下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是说,门下省政事堂议政制度在前,而“知门下省事”之类的名号,甚至中书令本身的品衔提高都在其后。   他点点头:“如此,政事堂宰执天下,可是自来便为国朝中枢,调和九州?”   王抟摇头道:“这个却不尽然,政事堂为宰执天下之所,其实算来,当有三次大变。”   李曜哦了一声,朝王抟拱手道:“看来沿革颇多,某初为朝廷宰执,不解其中变化,还请王相公为某试言之。”   他现在地位是宰相中最高之人,王抟自然立刻拱手回礼道:“此执笔宰相应为之事,岂敢言请。旧制,宰相常于门下省议事,谓之政事堂。永淳二年七月[高宗时],中书令裴炎以中书执政事笔,遂移政事堂于中书省。开元十一年[玄宗时],中书令张说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其政事印改为‘中书门下之印’。”王抟既然是今日执笔宰相,有为李曜解说政事堂掌故之责,便将其所知一一道来,直说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将这其中来历缘故说清。   李曜听后,联系穿越前在史书、文献中的一些了解,总算搞清了政事堂发展其实分了三个阶段。原来宰相于门下省政事堂议政,虽在唐高祖武德年间已成为制度,但由政事堂议政发展为唐代中央最高权力机构,成为一项重要的政治制度,却经过了一百年左右的漫长岁月。   第一阶段是自唐高祖武德年间到唐高宗末年,为门下省政事堂议政时期。在这个发展阶段中,虽然政事堂始终设在门下省,但作为一项制度,也是在不断变化着的。武德年间,可以说政事堂纯为宰相议政场所,如同现代的“会议厅”一样,并非理政办公之地。这个时期的政事堂,所以一直设在门下省,主要是因为自北朝以来,门下省权重势隆之故。   贞观年间,由于中书出令与门下封驳之间发生流弊,不是知非不纠,就是互相责难,影响了政府效能。太宗皇帝看到了这种情况,曾对黄门侍郎王珪说:“国家本置中书、门下以相检察,中书诏敕或有差失,则门下当行驳正。人心所见,互有不同,苟论难往来,务求至当,舍己从人,亦复何伤!比来或护己之短,遂成怨隙,或苟避私怨,知非不正,顺一人之颜情,为兆民之深患,此乃亡国之政也。”   于是鉴于隋亡的教训,太宗皇帝整顿了中央政府的组织机构,凡“留文武总六百四十三员”。为了防止政府机构随意扩大和官员冗滥,太宗还用法律制度加以保证。同时,他又提高政事堂地位,改变国家总枢机构中政务活动的某些程序。贞观以前,诏敕虽多由中书出令,但承受者多,拟进者少,故宰相议政,多不在诏旨拟定以前,而是在诏旨拟定之后。诏敕之下,事先议论少,事后检查多,所以政事堂之初设于门下,其原因之一也在于此。   贞观以后,中书舍人“五花判事”,中书省权职渐重,中书令于定敕之前,多提前于政事堂讨论。于是政事堂地位日渐提高,遂成为宰相议决政务的最高会议。   关于中书舍人“五花判事”,王抟并未多说,但李曜记得王夫之曾认为这是“会议之始”。他在《读通鉴论》中说:“唐制:军国大事,中书舍人各陈所见,谓之‘五花判事’,而宰相审之,此会议之始也。”什么“会议之始”呢?《资治通鉴》说得明白:“故事:凡军国大事,则中书舍人各执所见,杂署其名,谓之‘五花判事’。中书侍郎、中书令省审之,给事中、黄门侍郎驳正之。上(太宗)始申明旧制,由是鲜有败事。”王夫之没有注意“上始申明旧制”一句,既是“旧制”,就不会是“会议之始”。“上始申明旧制”,足以说明贞观年间宰相议政,仍在门下省政事堂,而且,虽然中书渐重,但中书出令,门下封驳的“旧制”并未改变。   第二阶段是自武后光宅元年至玄宗开元十一年,为中书省政事堂时期。这个时期,政事堂始正式成为宰相议决军国大政的最高国务会议。武后光宅元年,裴炎执政事笔,迁政事堂于中书省。高宗弘道元年十二月六日之后,此时高宗已崩,中宗刚即位;至迟不会迟于他同武后合谋废中宗、立睿宗的前后,即中宗嗣圣元年一月,睿宗文明元年二、三月间。   宰相既商讨议决军国重务于政事堂,而草拟诏敕之责在中书。为便于政务推行,于是政事堂遂由门下省迁至中书省。这是贞观中期以来,中书地位日重而门下权势渐削的必然趋势。裴炎自侍中改任中书令,执政事笔,迁政事堂于中书省,并非裴炎一己之私意,乃是制度发展所使然。侍中与中书令同为中央决策机构中书、门下省长官,秩皆三品,何以侍中必加“同三品”衔,方为真宰相,得参加政事堂会汉,而独于中书令“则否”?看似十分乖谬,其实乃是制度在渐渐变化矣!所谓“天河暗转,必有其迹”,此之谓也。   政事堂迁至中书省后,在制度上明显的变化,是宰相于政事堂议决政务时,有轮流“秉笔”或“执笔”之制。《新唐书》说:“旧,宰相议事门下省,号政事堂,长孙无忌以司空,房玄龄以仆射,魏征以太子太师皆知门下省事,至炎,以中书令执政事笔,故徙政事堂于中书省。”又说:“神龙初,(巨源)以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时要官缺,执政以次用其亲,巨源秉笔,当除十人,杨再思得其一,试问余授,皆诸宰相近属。”这个时期秉笔宰相之常务,乃有三项:一,诸宰相议政时,主持会议;二,会议之后,总其纪录;三,秉笔之日,坐政事堂办公。   其次,武则天时改中书省为凤阁,门下省为鸾台。凤阁鸾台即中书门下,合政事堂实际已成为一体,成为权力很大的相府了。垂拱三年,有诬告刘祎之受归诚州都督孙万荣金,兼与许敬宗妾有私,则天特令肃州刺史王本立推鞫其事。本立宣敕示祎之,祎之曰:“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则天大怒,以为拒捍制使,乃赐死于家,时年五十七。以武则天那样的专横残暴,欲以莫须有罪名惩处刘祎之,而诏敕未经凤阁鸾台政事堂讨论议决,致引起刘祎之的强烈抗议,可见政事堂的权力已经很大,地位已有显著提高。   第三阶段:玄宗开元十一年以后,政事堂成为中央最高权力机构。《册府元龟·宰辅部》说:“开元中,张说奏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政事印为‘中书门下之印。’”《旧唐书》“政事印”下多一“改”字,说明政事堂原来以议政为主,还未完全成为权力机构,故无专印。开元中“改”为中书门下政事堂,始成为中央最高权力机构,乃置专印。又有《新唐书·百官志》说:“开元中,张说为相,又改政事堂号‘中书门下’,列五房于其后:一曰吏房,二曰枢机房,三曰兵房,四曰户房,五曰刑礼房,分曹以主众务焉。”至此,政事堂制度始备。在开元以前,政事堂内部无任何分司之组织,其地位虽日益重要,井渐由会议厅转变为宰相最高事务会议,然尚难确定为国家最高权力机关。直到开元十一年,中书令张说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政事堂,列五房以主政务,于是遂有其所辖部门与属官,“中书门下政事堂”作为一项重要的政治制度,至此乃备矣;作为唐代中央最高权力机构的地位,乃完全确立。   中国人谈事,喜欢追本溯源,李曜本非官宦家庭出身,此时出任“右相”,王抟等“前辈宰相”当然要将这些来历为他说清,说清了来历,再给他说权职。这时诸相、大臣已入中书省内,各以职务、爵位高低分而落座。李曜贵为郡王,又是中书令,乃中书之首,因此独坐首席。   诸相落座后,王抟作为秉笔宰相下令为其余诸位大臣赐坐,然后便为李曜讲说政事堂的职权。毫无疑问,开元以后,政事堂已经合中书门下两省而为一个权力机构,它的职权无疑拥有中书门下两省之职权。   王抟道:“所谓中书门下,凤台鸾阁,总是中书、凤台在前。而右相如今贵为中书令,某便先说中书令之职权。按照我朝《六典·中书省》云:‘中书令之职:掌军国之政令,缉熙帝载,统和天人,入则告之,出则奉之,以厘万邦,以度百揆,盖以佐天子而执大政者也。’至于门下,《六典·门下省》又云:‘侍中之职:掌出纳帝命,缉熙皇极,总典吏职,赞相礼仪,以和万邦,以弼庶务,所谓佐天子而统大政者也。凡军国之务,与中书令参而总焉,坐而论之,举而行之,此其大较也。’可见中书门下职掌乃是‘佐天子而统大政’,是‘统和天人,以和万邦’。当然,这实际上便是宰相之职。如今政事堂‘参而总焉,坐而论之,举而行之’,职权之重,权势之隆,可以想见。”   李曜轻轻点头,却又笑道:“只是这话,未免说得过于笼统了些。”   诸相皆笑,王抟也笑了笑,才道:“若要细论,也是有的。所谓政事堂者,君不可以枉道于天,反道于地,复道于社稷,无道于黎元,此堂得以议之。臣不可悖道于君,逆道于仁,黩道于货,乱道于刑,克一方之命,变王者之制,此堂得以易之。兵不可以擅兴,权不可以擅与,货不可以擅蓄,王泽不可以擅夺,君恩不可以擅间,私仇不可以擅报,公爵不可以擅私,此堂得以诛之。事不可以轻入重,罪不可以生入死,法不可以剥害于人,财不可以擅加于赋,情不可以委之于倖,乱不可以启之于萌。法紊不赏,爵紊不封,闻荒不救,见馑不矜,逆谏自贤,违道变古,此堂得以杀之。故曰:庙堂之上,樽俎之前,有兵,有刑,有梃,有刃,有斧钺,有鸩毒,有夷族,有破家,登此堂者,得以行之。”   李曜虽然听得有些发晕,大体还是听懂了其中意思,点头道:“即是说开元以后之政事堂,赋政四海,允厘六职,统和天人,总齐机衡,已为朝政之本。”   王抟点头肯定,道:“正是如此。右相既然已经明白权责所在,下面某便说说机构。”   李曜虚心请教:“请王相公言之。”   王抟道:“政事堂分正堂与后院两部分:正堂为诸相办公和会议之处;后院为政事堂行文作书之处,分设五房办公,即吏房、枢机房、兵房、户房和刑礼房。为诸吏史治事办公之地,入品者可为五房之长。五房僚佐所掌虽属秘书工作,但因其多为国家机密大事,权位很重。”他微微一顿,补充道:“譬如当年堂后主书滑涣久在中书,与知枢密刘光琦相结,宰相议事有与光琦异者,令涣达意,常得所欲,杜佑、郑絪等皆低意善视之。像滑涣这样作势弄杖者,固属不多,但也说明五房僚佐地居权要,即使宰相亦未可小视。”   李曜点头表示理解,这就好比后世的中央办公厅,人家给你说个事,你怎么知道那是人家自己的意思,还是他上峰的大领导们的意思?这种人如果要弄权,当然很简单。   于是又说到参加政事堂会议人员。按照王抟的说法,参加政事堂会议者,唐初为三省长官;高宗以后,为中书门下长官,或带“同三品”、“平章事”、“参知政事”等衔官员。中书舍人和堂后五房长官因工作关系,经执笔宰相同意,亦可参加会议。   政事堂会议与朝议不同。政事堂是宰相议决军国大政的权力机关,必须宰相才能参加。朝议为皇帝临朝时与诸大臣之议论,因此,文武百官品高品低者皆可与议。朝议所议之事,据记载多为军务大事,盖以军务关系国家至大,必须皇帝临朝议决。为此王抟举例说:“元和九年,吴元济叛,朝议加兵,以绶有弘恕之称,可委以戎柄,乃授山南东道节度使,寻加淮西招抚使。这便是朝议军务之一例。”   政事堂会议与廷议亦不相同。朝议由天子临朝议决,廷议由宰相主持,上自文武大臣、六部尚书、九卿诸监,下至侍郎、御史等皆可参加廷议。王抟又举例说:“当年刘文静自以才能干用在裴寂之右,又屡有军功,而位居其下,意甚不平。每廷议多相违戾,寂有所是,文静必非之,由是与寂有隙。”这便是说,参加廷议者,历来不仅有宰相,宰相以外的官员亦可参加,这和参加政事堂会议只限于宰相者,全然不同也。不过今日李曜带裴枢等并非宰相,也并非五房之长的大臣前来却未遭诸相公非议,想来他们也是没把今日当作议事。   然后王抟说到了政事堂会议的“执行主席”。通常是中书令取旨后,于政事堂召开宰相联席会议,开会时有一执行主席,称“执笔”、“执政事笔”。讨论结束,秘书处协助“执笔”综合整理成诏敕文书,然后奏闻画敕。执行主席轮流担任,有时一人一天,有时一人十天。比如至德二年三月,宰相分直主政事,执笔,每一人知十日,至贞元十年五月八日,又分每日一人执笔。   这意思李曜懂,就是轮流值班嘛。意思是说宰相在政事堂要轮流值班。而“秉笔”、“执笔”、“执政事笔”者,是指有会则为会议执行主席,无会则为值班宰相,负责处理日常公务或“承上旨”。听王抟的说法,在肃宗以后,宰相执政事笔者,或旬日一更,或一日一更。由宰相执政事笔“承旨”之制来看,在唐朝中央最高权力机构中,由中书令取旨的传统做法已经有了改变。   不过,旬日一秉笔或一日一秉笔,与“三两日一至中书门下平章政事”,却有不同。前者为值班宰相,后者如宋时司马光所说:“至于数旦一至政事堂,乃唐世以来宿德元老、年高有疾,朝廷尊礼,特降此命。”乃是对年高望重的大臣如李靖、杜佑那种人的一种尊礼。   再然后,王抟便开始解释中书门下之印。印是权力的凭证,“印者,信也”。自开元十一年,中书令张说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于是政事堂印亦改为“中书门下之印”。“中书门下之印”即成为中央最高权力机构中书门下政事堂的权力凭证。   唐制,凡属皇帝命令,必须政事堂会议正式议决通过,并加盖“中书门下之印”,而后方可颁行生效。这就是说,凡未经政事堂议决副署,加差“中书门下之印”,而由皇帝直接发出的命令,在当时被认为是违制的,不能为国家各级机关所承认。“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就是宰相刘祎之对武则天的批评。   后来唐朝有的皇帝违反这一制度时,也只得将其发诏敕的封袋改为斜封,所书“敕”字,不敢用朱笔,而改用墨笔,称为“斜封墨敕”,即表示此项命令未经政事堂研究,虽没有“中书门下之印”,亦请下面马虎承认之,李曜就曾接受过这种墨敕。这在黄巢之乱以前,被认为是了不得的事了。以至皇帝私下所封的官,因其来经正式敕封手续,亦为时人所看不起。   这就发生了一个问题:皇帝个人专制和宰相集体议决的矛盾问题。按说在封建专制时代,皇帝实行专制独裁,“天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乃是天经地义。但从秦汉以来,就有“廷议”制度,至唐代,又建立起政事堂宰相集体议决的中央最高权力机构。君主专制独裁与宰相集体议决,看上去是两个相对立的制度,竟能统一于一个封建的中央政权之中,这似乎不可理解。   但是,李曜作为后人,深深地知道历史上一切制度,都不会凭空地产生,制度的背后,都有深刻的政治、经济和历史的背景和根源。政事堂制度既然是封建国家发展到繁荣鼎盛时期所形成的国家最高权力机构,那么要解释它的产生与发展,对于李曜这个“深受共产主义熏陶多年”的人来说,自然不能离开马克思主义的国家学说,舍此而求诸于唐太宗个人的政治作风,乃是舍本求末之法,不可能得出正确的回答,也不可能完全正确地认识政事堂制度。   他想到当年单位遣送进修的时候,学到过恩格斯的一个观点:   国家决不是从外部强加于社会的一种力量。国家也不象黑格尔所断言的是“伦理观念的现实”,“理性的形象和现实”。勿宁说,国家是社会在一定发展阶段上的产物;国家是表示:这个社会陷入了不可解决的自我矛盾,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对立面而又无力摆脱这些对立面。而为了使这些对立面,这些经济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致在无谓的斗争中把自己和社会消灭,就需要有一个表面上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应当缓和冲突,把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这种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脱离的力量,就是国家。   根据恩格斯的科学论断,李曜在心中剖析了一下政事堂制度的产生与形成的历史过程,他觉得,皇权与相权的矛盾,始终是封建专制主义政体中牵动全局的核心问题。毫无疑问,皇权与相权的矛盾与斗争,也是整个封建社会阶级斗争的一个方面。   历史表明,唐初三省分权,使相职一分为三,互相牵制,目的是为了便于皇帝控制。不久,中书出令,门下封驳,“日有争论,纷纭不决”,直接影响到皇帝诏令的贯彻,于是太宗皇帝提高了政事堂的地位,使三省配合更加密切,连为一体,进一步加强了皇权。   高宗以后,律以“平章事”、“同三品”等衔行宰相事,参加政事堂议决军国大政,品位不高,易于控制。至于从门下省迁政事堂到中书省,抑门下之势,张中书之权,其用意在加强皇权尤为明显。   开元中,合中书门下为一体,另设五房办事,高高凌驾于相府之上,而原来的中书门下省机构名称虽存,殆成闲所矣!从政事堂制度形成过程中所暴露出来的皇权与相权的矛盾及其分合应变的斗争现实,可知皇帝利用政事堂这个权力舞台,其目的是要在更大范围内,更有效地集中统治阶级的意志,把君主个人专制与宰相集体议决这种对立面的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从而更加强化君主专制和中央集权。   从政事堂制度形成过程中,李曜还看出,其实皇帝正是为了使他们“不致在无谓的斗争中”把自己消灭,“就需要有一个表面上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于是,作为国家最高权力机构的政事堂,便从控制矛盾与冲突的“需要中产生”。   那如果再从皇权专制制度本身来看呢?皇位继承制度是专制独裁的皇统得以延续二千余年的命根子。“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预立太子的皇位继承制度,其本身就必然带来一个无法克服的弊病,就是皇帝英明决断雄才大略者极少,多数是中主以下,及至幼主孱君。历史的经验表明,在中国的封建社会,每遇幼主孱君、昏君在位时,母后擅权,外戚横行,宦官祸乱,便成为皇帝专制制度的副产品。当此之时,政局动荡,篡夺祸乱必然接踵而来。如何缓和这种矛盾与冲突呢?也许是历代皇朝在其统治的过程中,逐步认识到,建立起强有力的中央政府,特别是建立强有力的最高决策机构,作为皇帝专制统治的权力辅弼,是缓和政局动荡,防止篡夺祸乱的一项根本国策。唐代至今[指李曜现在这个时期]近三百年的政治史,充分表明了这一点。比如以唐初两次权力危机来看:   第一次权力危机是“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杀太子建成及其弟元吉,逼其父高祖李渊下台,登基即位,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唐太宗。他之所以著名,是因为他的上台,改变了武德年间纲纪紊乱的局面,出现了封建社会少有的“贞观之治”。“贞观之治”之所以出现,极其重要的一条原因,是太宗整顿了国家机构,改革了各项政治制度,建立起“皇权专制——三省分权——政事堂集议”三者结合的中央集权新体制,极大地加强了中央集权。《贞观政要》卷一《政体》篇,记载太宗和大臣们通过总结历史经验,讨论政体在治国理政中的作用,其中说:   贞观三年,太宗谓侍臣曰:“中书、门下,机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实重。诏敕如有不稳便,皆须执论。比来惟觉阿旨顺情,唯唯苟过,遂无一言谏诤者,岂是道理?若惟署诏敕,行文书而已,人谁不堪?”   贞观四年,太宗问萧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对曰:“克己复礼,勤劳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以上,引坐论事,宿卫之士,传飧而食,虽性非仁明,亦是励精之主。”太宗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又欺孤儿寡妇以得天下,恒恐群臣内怀不服,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决断,虽则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即承顺而已。朕意则不然,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须合变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筹画,于是稳便,方可奏行。岂得以一日万机,独断一人之虑也。且日断十事,五条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继月,乃至累年,乖谬既多,不亡何待?岂如广任贤良,高居深视,法令严肃,谁敢为非?”因令诸司,若诏敕颁下有未稳便者,必须执奏,不得顺旨便即施行,务尽臣下之意。   太宗皇帝的两段议论,关于皇帝个人与中书门下、政府百司之间的关系,论述得何其精采,又何等深刻!他把君主个人专制和宰相集体论执的“须合变通”,对立统一的必要,说得清清楚楚。历来人们引用这两段文字的很多,但很少有人把这些议论提高到国家政体上去认识的。《贞观政要》的编者吴兢确有卓识,他是把这些对话放在《政体》中加以考察的。   李曜一直觉得后世的历史研究有一个很大的偏向,就是偏重于人事,而忽视制度。在他穿越的前些年,写唐太宗个人政治作风的文章很多,也都不免于这个偏向。而他本人是学法律出身,关注制度远远超过关注个人。   其实,太宗皇帝也很看重制度。他认识到相权对君权的制约及其作用,因而能以政事堂为舞台,导演出有声有色的“贞观之治”。   第二次权力危机是武则天篡权。武则天从高宗永徽五年入宫,到载初元年九月九日即位做皇帝,经过三十六年的惨淡经营,通过一条阴险狡诈、血腥残忍的道路,造成中央政权几度危机,然而因为有政事堂制度的制约作用,遂使得国家政治和社会经济仍能稳定地向上升的趋势发展和前进。   武则天在位二十一年,先后用宰相七十六人,被杀者十四,被流者十,被贬者十九人,仍然出现一大批直臣名相,如狄仁杰、姚元崇相于内,娄师德、郭元振将于外,在政事堂制度许可的范围之内,武则天的专横不得不受到制约。如果没有中国特有的皇帝制度,没有母后摄政的合法惯例,武则天上台做皇帝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没有政事堂制度下群相的制约和辅助,她要稳定政局,治理国家更是办不到的。而政事堂制度也正是在武则天时代,有了重大发展和变化,其实并非偶然。   在原先的历史上,有唐一代二八九年,连武则天在内,凡二十一君。在这二十一个皇帝中,中宗、睿宗、顺宗、穆宗、敬宗、哀帝,在位不过五年。高祖虽是创业开国君主,后世人一般认为其才德不过中主。而高宗、肃宗、代宗、德宗、懿宗、僖宗均为平庸之主。文、武、宣、昭诸帝可算中主偏上。称得上“明君圣主”者,唯太宗一人;玄宗、宪宗次之,已是半明半昏之主矣!二十一君状况如此,而唐代近三百年历史,社会经济竟有巨大发展,创造了光辉灿烂的科学文化,成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繁荣鼎盛时期,岂是偶然?   李曜由此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改革,永远是自上而下对社会造成的伤害更小。   ------------------------------   PS:改革应该由上而下,这个观点我在读者QQ群里提到过,还提到了几个改革的方向,现在开始进入正题了。不过中书门下是改革的起始点,在李曜的改革中,有时候因为古人的思维惯性,可能需要打着“复祖宗旧制”的旗号,所以才有这一章细说中书门下权力变迁的文字。   另外……我承认我喜欢“右相”这个称呼,当然“左相”也可以,因为听起来比较牛……咳咳。      第212章 秦王变法(二)   中书政事堂内,已只剩宰辅重臣,此时诸位宰相正“坐而论道”,围绕右相李曜提出的几项改革意见进行讨论。   循序渐进,是李曜的一贯宗旨,此次他提出的几条改革意见,也主要集中在经济、军事领域,基本未曾涉及政治制度。这几条意见,总而论之,有如下几项:   一,采取官督民办制度,大力修复和新开关中水利灌溉工程;由尚书右仆射王抟主抓。   二,采取官府出资、民间出力的办法,修复和加大关中造林工程;由刑部尚书裴贽主抓。   三,在长安城主城之外的东面,新建“自由贸易区”,采取河中东升新城建造和分摊入股办法,允许民间资本进入建造、经营运作,官府负责维持市场秩序,但除朝廷法令所禁止的经营项目之外,一切商业活动均可自由进行。自由贸易区的税率为“十三”制,即百分之三十为营业税。自由贸易区内的各经营单位需要有税收报表、消费凭证等,此类事务由户部新建‘自贸司’全权负责。由门下侍郞兼三司使刘崇望、户部尚书孙偓主抓。   四,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将全力协助关中地区恢复并提高农业生产水平,在河东、河中等地区实行数年的各项促进农业生产之制度,将全面引入朝廷,特别是关中地区,其中河东、河中两大军械监将全力提供关中所需的农具、“化肥”等物资。此事由工部全权负责。由中书侍郎、工部尚书陆扆主抓。   五,朝廷组织保甲团练,把农村住户中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一下的成年男子组织起来,十家编为一保,以武斗选出保长。保丁平时种田,闲时练兵,战时随时准备编入军队作战。此时由右相李曜亲自主抓,关中地区由左右羽林大将军李筠、史建瑭分抓;河中地区由河中行军司马郭崇韬分抓,河东地区由晋王李克用指派人手分抓,其余各镇由节度使分抓。   六,征收“神惠税”,除皇宫中供奉李唐皇室祖先、道祖玄元皇帝李耳之三清殿外,全国各处道观、佛寺、尼庵等宗教产业,均需上缴“天神佛陀惠民税”。具体税金征收分为不动产税及香火税。该税金之使用,仅限于惠民安民工程,当地道观佛寺可派人员监督及核查。   七,右相李曜个人出资,在河东、河中、关中等地建设“格物学院”,并将自己创造的“活字印刷”术授权河中军械监无偿推广,诸学院公读书籍全部采用“活字印刷”印制而成。同时朝廷公开征集少见于世的善本、孤本、抄本、印本、残卷等,用于“为往圣继绝学”。   八,由河中节度使府出资建立“大唐钱庄”,推出金币、银币、以及纸币,并公布与大唐统一货币“开元通宝”的兑换比例。   ……   虽然李曜自己觉得,这次提出的几点改革草案并未涉及大唐统治基础的核心政策,其中好几条政策甚至怎么看都是好事,尤其是河东、河中需要为之付出很多,然而这些意见一提出来,仍然颇遭怀疑。   其中一、二、四、五条,诸相持怀疑态度的关键是户部和三司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推进制度实施,在李曜表示河中即将建立的“大唐钱庄”可以为其募款之后,仍然担心今后的财政收入无法支持这些账目的偿还,而且今后还将背上很大的财政负担。   至于第三条里,关于在长安城东门外建立“自由贸易区”的构想,诸位相公很是犹豫,一方面他们大多也觉得自由贸易区肯定能推动商业发展,一方面又担心会因此扰乱整个帝国的商业制度。当然李曜知道,他们肯定下意识担心商业发展太快之后,商人的地位将变得很难压制。不过这个问题,也就是重农抑商思想的下意识延续,李曜通过“除官员本人外,其家族成员均可合法经营商业”的承诺,基本获得了他们的支持。   而第六条关于“神惠税”的征收,大部分宰相均持支持态度,也有两三人表示难度很大,毕竟僧侣道冠不纳税早已是历代旧俗,骤然易之,恐引起诸多争议。但对于这一点,李曜的态度非常坚决:“要么交税,要么禁教。”   他甚至半开玩笑地说:“既然是修行,就该苦修,他们占着那许多良田,收上那许多香火,养得肥头大耳,能叫修行吗?不苦,何以修成正果,练就金丹?某行此法,不仅为他们修行铺平康庄大道,而且这税金既然用来惠民安民,更是为他们行善积德,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善莫大焉?”   至于第七条,是整个改革设想中唯一得到诸位相公“全票赞成”的意见,不仅赞成,而且并纷纷表示愿将自家藏书贡献出来,让河中军械监印刷成书,为“格物学院”尽一份力。这情况倒是让李曜颇为满意,中国曾有许多珍贵古籍,失传在了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如果活字印刷术提前两百年出现,并且有一个自己这样拥有足够实力甚至某些特权的人物来推动古籍留存,一定可以为后人留下更加宝贵和丰厚的遗产。   但到了第八条上头,李曜的提议不仅遭到崔胤的强烈反对,连比较中立的刘崇望、孙偓二人也明确表示反对,甚至连李曜河中一派的王抟、陆扆、裴贽三相也认为“此事恐须缓议”,而本属崔胤一党,如今正往李曜靠拢的中书侍郎、礼部尚书崔远见双方“战平”,也选择了“不如谨慎”,那意思也就是“我保留意见”,相当于反对的意思了。   李曜并不想以军事威胁来强迫诸相同意他的意见,如果今天他这样做了,显然将不利于今后他希望推行的、某种程度上的民主议政。   他习惯性地用手指轻轻敲打横案的桌面,然后问道:“诸位相公究竟是反对大唐钱庄的开设,还是反对金、银、纸币的发行流通?”   诸相相视交换了一下意见,崔胤先道:“右相,某对大唐钱庄的开设并不抵触,这钱庄虽是新词,不过想来与‘金银行’和‘柜坊’差别不大。至于大唐钱庄希望发行金币、银币,某以为恐怕难成其事,铸造成币需要成本,而民间并不会将这其中成本计算在金币、银币的价值当中,就如铜钱一般,国家造得越多,亏得越多。如今铸造铜钱,勉强还能负担,大唐钱庄以一己之力欲铸造金币银币……此虽非某家产业,实为右相忧心也。”   然后微微一顿,又道:“不过此事如果右相定要坚持,某却也谈不上反对。然则‘纸币’一事,恕某断难从命。”   李曜反问:“为何?”   崔胤道:“右相当知,如今国家财政吃紧,倘若大唐钱庄发行‘纸币’,岂非便要取代‘飞钱’?以朝廷如今之财力,再失‘飞钱’收益,恐怕朝廷朝布此政,我等朝臣暮失粮禄!右相,你有两池在手,何苦再逼着朝廷将最后一点收入取走?”   李曜听得有些好奇,迟疑道:“飞钱与朝廷有何关系么?”   崔胤一脸不屑,王抟等人则是面色尴尬,此时作为中书侍郎的陆扆离李曜这个中书令比较近,连忙附耳为他解释一番,李曜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惹得诸相均不同意。   大唐时期的中国,国家统一安定,农业手工业发达,促使城市交通和商业的发达。城市的崛起、商业的繁荣及唐德宗的两税法催生了“飞钱”产生。“飞钱”又称“变换”,是大唐的一种汇兑方式,起源于宪宗时期,“飞钱”主要集中在繁荣的城市。这与当时大唐的商品经济和当时的政治环境是先适应的。   大唐时期的中国,总体来看,可以说是民富国强,因此人们的消费需求也非常与日俱增,这就给商品经济的发展创造了极好的条件。而大唐朝廷并没有像西汉朝廷那样用强制性手段去打压商人,态度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甚至出台了许多保护商业的政策。在《恤民通商制》中有这么一段话:“南寇陷之初,流人多寄溪洞。其安南将史官健,走海门者,人数不少,宜令宋式、李良瑍查访人数,量事救恤…如闻溪洞之间,悉藉岭北茶药,宜令诸道一任商人兴贩,不得禁止往来。”这只是大唐重商政策的一个缩影。商人在朝廷的保护下,促使商业的繁荣,商人群体也不断的壮大。   后世想知道大唐商人的具体数量已经不可考了,但是根据李曜最近的调查,仅长安城的东西二市,在过去承平时期就有工商店铺8万余家,工商业人口在30万人以上,当然最近这些年凋敝了许多。这些商人不仅仅只是在长安、洛阳、汴州等局部范围内经商,而是遍及全国各地,在丝绸之路上就有不少胡商。   大唐时期的中国的商业发达,尽管政府仍然奉行“重农抑商”政策,不过对商业的重视倒是空前的。大唐,丝绸之路把帝都长安和中亚、西亚、东欧等地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联系它们的纽带,就是商业贸易。从总的精况来着,丝绸之路编织了一条巨大的交通网。在这个交通体系中,有密如繁星的城市,有控制人员往来的关、卡,有提供食、宿、草料的驿站,有林立的客店和商铺,也有大型的“市”即现在的集贸市场。因此丝绸之路给大唐帝国带来的收益是难以想象的,唐玄宗“税商胡以供四镇”。这时候的货币主要是铜钱和绢帛,无论重量还是体积都非常的大,古代的交通条件又差,靠着骆驼、马的交通工具运输又非常的显眼。因此如何避免经商时携带许多货币带来的不便以及危险呢?这显然是大唐社会重要的一个社会问题。   大唐是我国商品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商品经济的发展导致了货币的严重缺乏。这是由于那些原因产生的呢?建中元年(780年),由宰相杨炎建议推行的两税法,实质上就是以户税和地税来代替租庸调的新税制。   两税法使得农民的赋税简化为地税和户税两种,地税征粮,户税征钱,分夏、秋两季缴纳。采用以钱定税、以钱完税,扩大了货币流通的范围,增加了社会对货币的需求。所以,两税法的实行是当时钱币不足问题的直接原因之一。   实行两税法之后,“唐政府岁敛钱二千五十余万,米四百余万解以供外;钱九百五十余万,米千六百余万解,以供京师。”此时国家的收入中都是钱币,必然需要大量的货币。同时两税法的实行扩大了商品流通的范围,特别是边缘地方的农村,为了缴税,必须把自家生产的农产品换成钱币,因此钱币开始流向了边远地区。   大唐的佛道非常的盛行,大量的佛像礼器制作需要大量的铜,如“皇太子奉为二圣于西明寺造钟铜一口,可一万斤”。代宗时,“五台山有金阁寺,铸铜为瓦,涂金十上,照耀山谷,计钱巨亿万”。由此可见大唐的铜的消耗量是非常的大的,再加上当时的开采水平并不算高,这就势必导致钱币的铸造量,从而导致钱荒。   铜荒的出现使铜的价格上涨,不少人常常销钱为器从中牟取暴利,无疑又加剧了铸币数量的缺乏。在此万不得已情况下,当时商人、诸军、诸使富豪之家到长安进行贸易,就不用“以货易货”的笨重办法,改用“货物交换,价格计算”,“互开证券”,“轻装趋四方,合券乃取之”,这就促使了飞钱的产生。   以上三点,是促使了柜坊和飞钱产生的原因。简单的说就是:首先国家重视商业,保护商业,当时的商人是非常活跃的,这促使了当时商业城市的崛起及商品经济的发达。但是商人要经商外出购买足够的货物身上必须带足够的钱财,但是无论是铜钱还是绢帛,重量和体积都非常的大,一方面是运输不方便,另一方面在长途跋涉的过程中引来盗贼。最后一个原因就是当时货币的不足也是产生飞钱和柜坊的一个原因,而飞钱和柜坊的产生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这个压力。   显而易见,商人对于自己身上有过多的钱肯定不会放心的。不妨设想一下,他们赚了钱之后放在亲人那,但是如果到远处经商的话也不方便,时间长了也不会放心。因此,类似以后钱庄的柜坊就因应而生了。   柜坊的产生和大唐的商人居住、存货、交易邸店有关。邸店是怎么样的呢?“唐汴州西有板桥店,店娃三娘子者,不知和从来,寡居,年三十余,无男女,亦无亲属,有舍数间,以鬻餐为业。……远近行旅多归之”。   大唐法律规定,“邸店者,居物之处为邸,沽卖之处为店”。可知邸店是货物存放和沽卖合一甚至吃食的地方,其服务对象是流动的商人。唐都长安西市是大商人窦乂的活动场所,他发现赚商人的钱比一般百姓容易,于是在西市“造店二十余间,当其要害,日收利数千,甚获其要。店今存焉,号窦家店”。长安东市的一平民王布,见开邸店有利可图,也开始效法。由于商人运输钱帛不便,看到货物是可以存放的,很快他们也把钱币存在某家他们可以信任的邸店里,也是很正常的事,于是储存并支付钱币的柜坊就从邸店中分化出来了。   后世关于柜坊的记载是在唐德宗时期,唐德宗建中二年(781)五月,藩镇叛乱,以军兴筹措军费,先是增税、减俸以助军。但仍然是“军兴庸调不给”,于是德宗纳太常博士韦都宾、陈京言:“请借京城富商钱,大率每商留万贯,余并入官,不一二十大商,国用济矣”。因此,德宗“诏京兆尹(韦祯)、长安、万年令大索京徽富商,刑法严峻,长安令薛苹荷校乘车,于坊市搜索,人不胜鞭答,乃至自隘。京师嚣然,如被盗贼。搜括既毕,计其所得才八十万”。于是京兆尹韦祯,“又取徽柜质库法拷索之,才及二百万。”   这是关于德宗时期关于柜坊的记载。于是便产生了为客商进行信贷服务与收取柜租的办法。大唐发生了和柜房有关的故事。前面故事情节不再赘述,当张老给了韦义1000万钱,让他凭信物到扬州北邸卖药王老家取钱,韦义当然是将信将疑。后来家道衰落时,便出现了下面这一情况。或曰“取尔许钱,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极,其家强逼之曰:“必不得钱,亦何伤?”乃往扬州……有小女出青布帏中曰:“张老常过,令缝帽顶,其时无皂线,以红线缝之,线色手踪,皆可自验。”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载之。   从这个故事中可以看出邸店还有副业,该店主要是经营药材,同时它又兼营柜坊,同时也可以看出扬州是大唐商贾云集的城市,邸店、柜坊自然不少。柜房的出现使商人避免了长途运输钱帛的劳苦与风险,对商业的发展也起了重要的作用。柜坊新的经营方式也为飞钱的产生奠定了基础。   柜坊取钱是需要信物的和相当的钱数,这和后世的汇票差不多。因此最早的飞钱可能是由于某家柜坊开出,然后凭信物到另一处的经营地去取钱。据记载约出现于唐宪宗元和初年。“时商贾至京师,委钱诸道进奏院及诸军、诸使富家,装趋四方,合券乃取之,号‘飞钱”。“飞钱”者,系汇兑间的形象化比喻。   飞钱的出现是唐中期财政制度改革引起的商业发展的结果。柜坊这种新的经营方式马上吸引了当权者,政府机构纷纷仿效。唐宪宗元和七年,盐铁使王幡“奏商人于户部、度支、盐铁三司飞钱,谓之变换”。   这样户部、度支、盐铁等机构就成为看商人交纳钱帛的保证人,商人相信政府的信誉。官府的主要的办事机构是进奏院等机关,这些机构可以说是一个中转机构,即要给中央置办物资并联系公务,因此常常需要钱。因此当当权者看到柜坊和飞钱这个模式后,开始还是支持的。全国各地的商人可以将自己的钱币交给各道的进奏院或者各藩节度使衙门,然后进走远或者节度使出一份证据,即所谓的“券”。一半券交给商人,另一半则留在进奏院或者节度使那,商人可以凭借这半张券与另外一半可以重合的话,那就可以取钱了。因为飞钱的这个特点就是方便了政府,同时也方便了商人,这个阶段飞钱发展非常迅速的一个阶段。   不过飞钱的发展并不是顺风顺水的。元和六年,政府出了一条禁令:“公私交易十贯钱以上,即兼用匹段,委度支、盐铁使及京兆尹即具作分数条流闻奏,茶商等公私便换见钱,并须禁断。”   当时飞钱的业务只与进奏院,诸使、诸军、富家有关,不是中央政府经营的,政府正令禁断,说明此事与政府的货币政策有关,但此令实行仅一年即行开禁。由此可知禁断政策是失败的。   简单的分析下原因,商品经济的发展,社会上所需要的货币量也会随之增加。因此靠传统方式冶铜铸钱已经不能满足日常需要,便出现了钱荒的结果。政府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也只有强制用行政手段干涉经济活动,于是就发生了以上的事。但是政府的很快就觉得这项措施不可取,也就是说失败了。究其原因:第一、禁约遭到商人对抗,采取“家有滞藏”的办法,使京师的货币更加不足。第二,诸使、诸司与商人同一步骤,使商人“逐时收贮、积藏私室”。禁止汇兑后货币流通速度减低,实施禁断后商人必须运钱出京,则京城货币量减少,势必引起重钱轻物而物价大跌,朝廷知禁断飞钱的失策后,飞钱制度又恢复起来,与以前不同的是这种汇兑业务为中央政府三司所垄断。   飞钱恢复后,刚开始商人很少去三司飞钱,于是户部尚书王幡等人想起了“变换”的信贷担保作用,建议说:京都时用,多重见钱。官中支记,近日殊少,盖缘比来不许商人变换,因兹家有滋藏,所有物价转高,钱多不出。臣等今天商量,伏请令商人,于三司任变换。三司垄断飞钱的目的,除解决京师钱币不足外,便于各道税收汇解长安,可免运输的劳累。   这就是说:商人可以任意到户部、度支、盐铁三司,即财政机构进行申办“飞钱”的手续,三司所开出来的变换收据,本身便起了货币的作用。国家不等采铜铸钱工作的完成便先有了货币的支付能力,缓解社会上的货币需求量。飞钱经过一段时间的起起伏伏,便顺利的进入了轨道,因此这是商品经济发展相适应的,任何阻挡它的发展都是不可能的。   听了解释,李曜觉得大唐城市生活中出现邸店、柜坊、飞钱等内容,对这个时代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新生事物。首先柜坊的产生是大唐商品经济发展的结果,统治者不在像汉代那样压制商人,而是出台了许多保护商人的政策,再加上大唐国内外的贸易日益发展,这时候中国的疆域也是空前的大,运输钱币的劳累及风险俞高,催生了柜坊和飞钱。   飞钱产生之初,大多都是商人经营,而不是朝廷。但是飞钱这种先进的经营方式很快就吸引了朝廷,可见柜坊和飞钱的产生是商品经济、朝廷及自身优势等多种因素综合一起的结果。但是随着三司变换的发展,国家限制了诸道、诸军、诸使及商人等之外的变换,将飞钱的经营控制在国家的手中。变换飞钱更不能在三司之外发展。因此大唐的飞钱仅限于此,为能向前进一步的发展,让人遗憾。   李曜的习惯是,既然知道了他们反对的原因,就不怕找不出让他们同意的理由。为此他笑了起来,道:“既然诸公所忧心者,是‘飞钱’之利,不如便由户部及三司在大唐钱庄派员监督财务,当纸币发行之后,原本此中当属飞钱之利者,仍交由朝廷,如何?”   你既然喜欢利益,那我就给你利益。不怕你爱财,只怕你无欲则刚。   要利益,就要同意我的办法!这,岂不正是李曜最擅长的手段?      第212章 秦王变法(三)   “既然诸公所忧心者,是‘飞钱’之利,不如便由户部及三司在大唐钱庄派员监督财务,当纸币发行之后,原本此中当属飞钱之利者,仍交由朝廷,如何?”   李曜这番话一出口,诸相都惊讶起来。原本以为李曜欲发行纸币,便是为了夺走朝廷手中的“飞钱”之利,谁料他问明情况之后,竟然毫不犹豫地表示愿意将这其中的利益依旧交给朝廷。   问题是,既然这样,他要纸币发行权做什么?   政治就是,有些话可以问,有些话却绝不能问。很显然,直接去问李曜为什么要纸币发行权,显然只有政治白痴才做得出来。在座诸位,自然谁也不会认为自己是白痴,也绝不能容忍别人像看白痴一样看待的自己。   因此,为什么仅仅图谋一个纸币发行权——当然实际上还包括除铜钱外的金币和银币发行权——理由只有李曜自己知道。   在穿越来唐朝之前,李曜看过一个美国电影,名叫《越狱》。在越狱里面有一个神秘的公司,该公司的能力很大,可以说是控制了美国的政府。生活在中国的人可能有很多不能理解,这个公司是什么样的,为什么可以控制美国政府呢?   其实要说清这个事情就要从成立于1694年的英格兰银行说起。这家银行是世界第一家现代中央银行,它是私有性质的。该银行每年向英国政府提供120万英镑的贷款,作为回报,政府允许银行独家发行银行劵,也就是英国的国家货币。英格兰银行的核心理念就是“把国王和王室的私人债务转为国家的永久债务,用全民税收作抵押”。这样一来,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就掌握在这家私有银行手中。在1815年,英格兰银行的控制权落在了实力雄厚的罗斯柴尔德家族手中。   在美国独立战争以前,最早到美洲谋生的大多数是贫民,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财产和金钱。加上与母国英国的贸易逆差导致的金属货币外流,北美市场上货币稀缺严重制约了经济的发展。为了摆脱困境,当地政府开始一种崭新的尝试,就是由政府印刷和发行纸币来作为统一和标准的法币。这种纸币和欧洲银行劵最大的区别就是,它没有任何金银实物作抵押,是一种完全的政府信用货币。社会上所有的人都要向政府缴税,而只要政府接受这种纸币作为缴税的凭证,它就具备了在市场流通的基本要素。   新货币果然大大促进了北美经济发展,但是这种没有抵押的货币却是银行家的天敌。因为如果没有政府债务做抵押,政府就不需要向银行家借当时最为稀缺的金属货币,银行家手上最大的砝码就失去了威力。同样,这也必然会导致美洲殖民地脱离英格兰银行的控制。   愤怒的英国银行家们立刻行动,在他们控制的英国议会于1764年通过《货币法案》,严禁美洲殖民地各州发行自己的纸币,并强迫当地政府必须使用黄金和白银来支付全部向英国政府缴纳的税收。这个法案给美洲当地各州带来严重的经济危机,殖民地无法发行自己的货币,也就无法摆脱英国的控制,这成为美国独立战争爆发的主要原因。   在美国独立战争胜利后,1789年,亚历山大·汉密尔顿被华盛顿总统任命为首任财政部长。汉密尔顿和英国的罗斯柴尔德家族有很密切的关系,因而他一直是美国中央银行制度的主要推动者。1791年12月,汉密尔顿提交私有中央银行方案给国会讨论。又游说并说服了华盛顿总统于1791年2月25日签署美国第一个中央银行授权,有效期20年。   当杰斐逊当选为美国第三任总统后,在1811年3月3日关停美国第一银行。坐镇英国的罗斯柴尔德家族闻讯大发雷霆,鼓动英国议会发动1812年英美战争。战争持续3年,美国政府最终在1815年屈服,1816年,美国第二银行成立,罗斯柴尔德家族仍掌握第二银行控制权。   1828年,安德鲁·杰克逊参选美国总统,1836年,第二银行期满,杰克逊总统冲破重重阻力,否决第二银行延期方案。1835年1月8日,杰克逊总统还清最后一笔国债,这是美国政府历史上唯一一次将国债降为0,并且有了3500万盈余。1845年6月8日,杰克逊总统去世,墓志铭只有一句话:我杀死了银行。   1848年,美国加州发现巨大的金矿——旧金山,这使美国货币紧缩状态大大缓解。当罗斯柴尔德家族看到美国实力越来越大,金融越来越难以控制时,在罗斯柴尔德家族等国际银行家挑唆下,1861年美国内战爆发。内战初期,南方政府在国际银行家支持下节节胜利。北方政府林肯总统陷入极大困境,没有钱,仗就打不下去。林肯总统在一个朋友建议下,政府自己发行货币,这个办法打破政府必须向私人银行借钱并支付高利息的惯例,赢得了南北战争的胜利。但是林肯总统的货币政策刺痛了国际银行家的利益,如果所有政府都不向他们借钱而自己发行货币的话,那银行家岂不是要喝西北风了吗?为报复林肯及颠覆新的货币政策,他们找人刺杀了林肯总统。   在1910年,国际金融寡头们开会起草了一份重要文件《联邦储备法案》。该法案的核心内容是提出再建立一个中央银行。但由于中央银行的名称从杰斐逊总统以来就一直和英国国际银行家阴谋联系紧密,所以有人建议用联邦储备系统的名称来掩人耳目——这就是美联储。   和英格兰银行一样,美联储被设计成私人拥有股份,和曾经的第一、第二银行不同的是,美联储构成中,原来20%的政府股份被拿掉了,它是一个纯粹的私有中央银行。1913年圣诞节前两天,在银行家的努力下,美联储法案在国会顺利通过,与华尔街银行家们交往甚密的威尔逊总统正式签署了它。经过与美国政府100余年的斗争较量,国际银行家们终于达到目的,彻底控制了美国国家货币发行权。   从1914年美联储成立以来,国际银行家们一直操纵着美国的金融、工商业和政治命脉。而华尔街的银行家们与英国伦敦的罗斯柴尔德家族一直保持有密切联系。在威尔逊总统去世前,他承认自己在美联储问题上被骗了,他内疚的表示:我在无意之中摧毁了我的国家。   综上所述,如果有像《越狱》里‘公司’那样无所不能,甚至连美国的总统宝座由谁来坐都可以控制的话,那就只能是美联储了。   李曜为什么要创建“大唐钱庄”,而且非得是这样一个名字?无非就是要在唐朝生造出一个隐形的金融帝国!   “谁掌握了货币发行权,谁就掌握了世界。”   这句话,后世之人不知道者寥寥无几,而在此时此刻,这个大唐,却只有李曜一人知晓其中利害。何为先知?何为穿越者的先天优势?不是会造玻璃,不是会造火药,甚至不是会预知天下大事,而是……眼光。   当你可以站在巨人的肩上往前看时,其他人都只能站着远眺,其中的佼佼者也不过偶尔跳起来看一眼,此时此刻,你必然成为引领时代潮流的那个人。   至于李曜为什么要在一个威权政治统治千年的国度,开展金钱政治下才起作用的手段,显然与他希望进行的改革有关。   “若是如此,某不反对大唐钱庄发行飞……纸币。”崔胤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借口,只得如此表示。   李曜笑起来:“如此便好,诸位相公呢?”   谁知一贯比较中立的刘崇望却道:“右相,某有一事不解。如今户部及三司几无余钱,连宫室、里坊的整修都是拜右相之福,用李茂贞的赔金来支付,若是这些工程开工,我等却从何处筹钱?”   李曜心中大叫一声:“问得好!”面上却是一脸肃然,正色道:“此事既然是由某提出,自然归某负责到底……大唐钱庄将为朝廷借贷这笔钱。”      第212章 秦王变法(四)   感谢“qshh2006”、“comet0824”和“揆文奋武”三位朋友的月票。   ------------------------------   “此事既然是由某提出,自然归某负责到底……大唐钱庄将为朝廷借贷这笔钱。”   李曜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诸位宰相听了,也是精神一振,但刘崇望却迟疑道:“右相若肯慷慨解囊,自是朝廷之福,然则朝廷从大唐钱庄借贷这些工程款项,今后如何偿还,还请右相明示。”   李曜心道:“不愧是三司使,一下就问到了点子上。”当即微笑道:“在政言政,在商言商。大唐钱庄借贷给朝廷的工程款项,自然也要朝廷对此有所担保,朝廷可按照借贷总数,以地税、商税或者茶税、盐税之类税金来作担保。至于还款时限,这个大可以双方商议,就某个人推测,即便朝廷要分期五年还款,大唐钱庄应该也是负担得起的,而且分期五年的话,对朝廷的财政压力也比较小,不至于影响朝廷运作。”   诸相何曾见过这种好事!闻言都是大喜,唯独户部尚书孙偓想起一茬,问道:“既然是借贷,想必总要支付一定的利息,不知右相这大唐钱庄借贷给朝廷的钱,利息却是几许?”   自李曜提出的这个计划之前,朝廷财政从来没有借贷之说,但民间借贷倒是有律可依。根据《唐律疏议》之《杂律》规定,大唐民间借贷的最高利率不得超过月利六分,也就是每个月利息不超过借贷总额的百分之六。虽然实际上一般民间借贷月利都超过10%,甚至还有20%的高利,但至少“理论上”是违法的。   李曜身为右相,自然不能知法犯法,所以诸相也不担心他开价太高。然而李曜的话一出口,就吓了诸相一大跳。不是因为高,而是因为太低!   李曜道:“既是为朝廷借贷,利息自然不能太高,只消能维持钱庄基本收益,使钱庄不至于亏空,也就是了。我意,取两分息钱足矣。”   诸相大吃一惊的同时,孙偓立刻问:“如方才右相所言,诸工程共需款项约莫多少?”   李曜道:“约莫一千两百万贯到一千四百万贯之间。”   孙偓想了想,问刘崇望:“刘相公主财务,不知三司与户部合计能拿出多少用于工程?”   刘崇望道:“不超过四五百万贯。”   孙偓点点头,道:“也就是说,朝廷至少需要借贷八百万贯,而若以八百万贯本金计算,月利两分,便是十六万贯,一年为一百九十二万贯,以右相所言五年为限,则共计偿还利息已然高达九百六十万贯,超出本金一百六十万贯,于律不符。”   唐朝《唐律疏议》之《杂律》规定,不论借贷多长时间,利息最多与本金相等,不得超过本金,因此孙偓有此一说。   李曜闻言便笑道:“既然如此,可将利率下降为一分六,如此一年下来,朝廷须偿还的利息只合一百五十三万六千贯,五年偿还利息七百六十八万贯……诸公以为如何?”   孙偓见李曜谈笑间又让出近两百万贯巨利,心中也不禁钦服,暗道:“李正阳之度量,诚然世所罕有。他如今执掌朝政,若是强行以六分利息结算,朝廷也奈何不得,如今减了又减,降了又降,却为朝廷节省了两三千万贯钱,虽也能在其中赚上一笔,却已是大度之至了。”当下表示再无异议。   刘崇望也觉得按照这样计算,大唐钱庄这笔生意似乎倒真是特意来为朝廷帮忙来了,也不好多说,拱手表示同意。   他二人一掌户部,一掌三司,既然都已经同意,其余人自然没什么多话可说,连崔胤也觉得李曜似乎大方得过分了些,再无二话,只是附和。   他们却不知道,此时的李曜心中大感满意。也许因为自己的插手,中国古代就要出现一个“罗斯柴尔德”家族了!   在后世,如果一个从事金融行业的人,从来没有听说过“罗斯柴尔德”(Rothschild)这个名字,就如同一个军人不知道拿破仑,物理系的学生不知道爱因斯坦一样。这个名字也许对多数中国人来说还很陌生,但它对中国人民乃至世界人民的过去、当时和未来,都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力。所谓“大道无形”,罗斯柴尔德家族对当时世界的影响力是那般的巨大,而其知名度是如此之低,其隐身能力让人叹为观止。   为何?严密的家族控制,完全不透明的黑箱操作,像钟表一般精确的协调,永远早于市场的信息获取,彻头彻尾的冷酷理智,永无止境的金权欲望,和基于这一切之上的对金钱和财富的深刻洞察,以及天才的预见力,使得罗斯柴尔德家族在两百多年金融、政治和战争的残酷漩涡中所向披靡,建立了一个人类历史上最为庞大的金融帝国。那时节,罗斯柴尔德家族所构成的银行体系,是世界上第一个国际银行集团。   1815年6月,滑铁卢一战使内森一举成为英国政府最大的债权人,从而主导了英国今后的公债发行,英格兰银行被内森所控制。英国的公债就是未来政府税收的凭证,英国人民向政府缴纳的各种税赋的义务变成了罗斯柴尔德银行向全民变相征税。英国政府财政支出是靠发行公债来筹集,换句话说,英国政府因为没有货币发行权而必须向私人银行借钱花,而且要支付8%左右的利息,所有本息都是以金币结算。当内森手里攥着具有压倒优势的英国公债数量的时候,他实际上就决定着公债的价格,左右着整个英国的货币供应量,英国的经济命脉被紧紧地捏在了罗斯柴尔德家族的手中。   志得意满的内森毫不掩饰他征服了大英帝国的骄傲:“我不在乎什么样的英格兰傀儡被放在王位上来统治这个庞大的日不落帝国。谁控制着大英帝国的货币供应,谁就控制了大英帝国,而我控制着大英帝国的货币供应!”   1694年月27日,英王威廉一世颁发了英格兰银行的皇家特许执照,第一个现代银行就这样诞生了。   英格兰银行的核心理念就是把国王和王室成员的私人债务转化为国家永久债务,由全民税收做抵押,由英格兰银行来发行用于债务的国家货币。这样一来,国王有钱打仗或享受了,政府有钱做自己爱做的事了,银行家放出了他们日思夜想的巨额贷款和得到了可观的利息收入,似乎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只有人民的税收成了被抵押品。由于有了这样强大的新的金融工具,英国政府的赤字直线上升,从1670年到1685年,英国政府财政收入是2480万英镑,从1685到1700年,政府收入增加了一倍多,达到了5570万英镑,但英国政府的从英格兰银行的借贷从1685到1700年暴涨了17倍多,从80万英镑涨到了1380万英镑。   更妙的是,这个设计把国家货币的发行和永久国债死锁在一起。要新增货币就必须增加国债,而还清国债就等于摧毁了国家货币,市场上将没有货币流通,所以政府也就永远不可能还清债务,由于要偿还利息和经济发展的需要,必然导致需求更多的货币,这些钱还得向银行借债,所以国债只会永远不断增加,而这些债务的利息收入全部落入银行家的钱袋,利息的负担则由人民的税收来负担!   如此看来,为了这样大的一笔巨款,如果有谁胆敢挡了私有化的国家银行之路,砍掉个把国王的头,或刺杀若干个总统的风险,实在是值得冒一下。   有句话说:“当一个政府依赖银行家的金钱时,他们(银行家)而不是政府的领导人掌握着局势,因为给钱的手始终高于拿钱的手。金钱没有祖国,金融家不知道何为爱国和高尚,他们的唯一目的就是获利。”   从1818年的10月开始,罗斯柴尔德家族开始以其雄厚的财力做后盾,在欧洲各大城市悄悄吃进法国债券,法国债券渐渐升值。然后,从11月5日开始,突然在欧洲各地同时放量抛售法国债券,造成了市场的极大恐慌。   当眼看着自己的债券价格像自由落体一般滑向深渊,路易十八觉得自己的王冠也要随之而去了。此时,宫廷里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代理人向国王进言,为什么不让富甲天下的罗斯柴尔德银行试试挽救局面呢。心神不定的路易十八再也讲不起皇家的身份地位了,马上召见杰姆斯兄弟。爱丽舍宫的氛围为之一变,被冷落许久的杰姆斯兄弟处处被笑脸和尊敬迎接着。   果然杰姆斯兄弟一出手就制止住了债券的崩溃,他们成了法国上下瞩目的中心,在法国军事战败之后,而他们从经济危机中拯救了法国!赞美和鲜花令杰姆斯兄弟陶醉不已,连他们的衣服款式也成了流行时装。他们的银行成了人们竞相求贷的地方。由此,罗斯柴尔德家族完全控制了法国金融。   1818年的亚琛会议是讨论拿破仑战争之后欧洲未来的一次重要会议,来自英、俄、奥、普、法等国代表决定了法国的战争赔款和同盟国撤军等问题。所罗门和他的弟弟卡尔都参加了这次会议。正是在这次会议上,经梅特涅的左右手金斯(Gentz)引荐,所罗门结识了梅特涅,并很快地与梅特涅成为无话不谈的密友,一方面所罗门回肠荡气的赞美让梅特涅极为受用,另一方面,梅特涅也很想借重罗斯柴尔德家族的财雄势大,两人凑在一起一拍既合。所罗门和金斯更是铁得不分彼此。   在梅特涅和金斯的极力推荐下,加之罗斯柴尔德与威廉王子和丹麦王室密切的商业关系,哈布斯堡高大的围墙终于被所罗门越过了。王室开始固定和频繁地向所罗门的银行贷款和融资,所罗门很快就成了“圈里人”。1822年,哈布斯堡王室授予罗斯柴尔德四兄弟(内森除外)男爵封号。   在所罗门的大力资助之下,梅特涅开始扩张奥地利的影响力,四处派出军队去麻烦地区“保卫和平”,使原本国力日衰的奥地利陷入了更深的债务泥潭,从而更加依赖所罗门的银箱。1814年到1848年的欧洲被称为“梅特涅”的时代,而实际上控制着梅特涅的是背后的罗斯柴尔德银行。   1822年,梅特涅、金斯、所罗门、杰姆斯和卡尔三兄弟参加了重要的维罗讷会议。在会后,罗斯柴尔德银行得到了利益丰厚的资助,第一条中欧铁路的项目。奥地利人越来越感受到罗斯柴尔德的影响力,人们开始说“奥地利有一个费迪南(Ferdinand)皇帝和一个所罗门国王。”1843年,所罗门收购了Vítkovice联合矿业公司和奥地利-匈牙利冶炼公司,这两家公司都名列当时世界10家最大的重工业公司。到1848年,所罗门已成为奥地利金融和经济的主宰者。   自从拿破仑从德国撤军之后,德国由过去300多个松散的封建小国合并成30多个较大的国家,并成立了德意志邦联。留守法兰克福的老大阿姆斯洛被任命为德意志的首届财政部长,1822年被奥地利皇帝加封为男爵。法兰克福的罗斯柴尔德银行成为德国金融的中心。由于阿姆斯洛膝下无子,引为终生憾事,所以对后起之秀倾心扶持眷顾。其中一位深得阿姆斯洛喜爱的年青人就是后来闻名世界现代史的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   老四卡尔是五兄弟中最平庸的一个,担任家族的主要信使,往来欧洲各地传递信息和协助其他兄弟。在帮助五弟在法国1818年国债战役取得辉煌胜利之后,被执掌家门的三哥内森派往意大利的那不勒斯建立银行。他在意大利却发挥了超出其他兄弟预期的水平。卡尔不仅资助了梅特涅派往意大利镇压革命的军队,而且以出色的政治手腕迫使意大利当地政府承担了占领军的费用。他还帮朋友麦迪其策划并夺回了那不勒斯财政大臣的要职。卡尔逐渐地成为意大利宫廷的财政支柱,影响力遍及意大利半岛。他还与梵蒂冈教廷建立了商业往来,当教皇格里高利十六世见到他时,破例伸出手让卡尔亲吻,而不是惯常地伸出脚来。   毫无疑问,对于银行家而言,战争是天大的喜讯。因为和平时期缓慢折旧的各种昂贵设施和物品会在战争中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交战各方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取得胜利,到战争结束时,政府无论输赢都将深深地陷入银行的债务陷阱之中。在英格兰银行成立到拿破仑战争结束的121年的时间里(1694-1815),英国有56年处于战争之中,剩下的一半时间在准备下一场战争。策动和资助战争符合银行家的根本利益,罗斯柴尔德家族也不例外,从法国大革命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几乎所有的近代战争的背后几乎都闪动着他们的影子。罗斯柴尔德家族是当今主要西方发达国家最大的债权人。在老罗斯柴尔德的夫人去世之前说道:“如果我的儿子们不希望发生战争,那就不会有人热爱战争了。”   到十九世纪中叶,英、法、德、奥、意等欧洲主要工业国的货币发行大权均落入了罗斯柴尔德家族控制之中,“神圣的君权被神圣的金权所取代”。此时,大西洋彼岸美丽繁荣富庶的美利坚大陆早已落入了他们的视野。   林肯总统曾说:“我有两个主要的敌人:我面前的南方军队,还有在我后面的金融机构。在这两者之中,后者才是最大的威胁。我看见未来的一场令我颤抖的危机正在向我们靠近,让我对我们的国家的安危颤栗不已。金钱的力量将继续统治并伤害着人民,直到财富最终积聚到少数人手里,我们的共和国将会被摧毁。我现在对这个国家安危的焦虑胜过以往任何时候,甚至是在战争之中也是如此。”。   如果说中国的历史是围绕着政治权力斗争而展开,不理解帝王心术就无法洞察中国历史的精髓。那么西方历史则是沿着金钱角逐而进化的,不明了金钱的机谋就不能把握西方历史的脉络。   美国是历史上一个非常独特的国家,她迅猛的崛起和广泛的影响力在人类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美国的成长历程充满了国际势力的干预和阴谋,其中,尤以国际金融势力对美国的渗透和颠覆最令人惊心动魄,而却最不为人所知。   民主制度的设计和建立几乎是全神贯注地防范封建专制势力的威胁,并在这方面取得了可观的成效,但是,民主制度本身对金钱权力这一新生的、致命的病毒,却没有可靠的免疫力。   新生的民主制度对于国际银行家通过控制货币发行权,来控制整个国家这一战略主攻方向的判断和防御出现了重大漏洞。“金钱超级特殊利益集团”与美国民选政府在南北战争前后的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双方在美国私有中央银行系统的建立这一金融制高点上进行了反复的殊死搏斗,前后共有7位美国总统因此被行刺,多位国会议员丧命。美国历史学家指出,美国总统的伤亡率比美军二战期间,诺曼底登陆的一线部队的平均伤亡率还要高!   “一个伟大的工业国家被信用系统牢牢地控制着。这个信用系统高度地集中。这个国家的发展和我们所有的(经济)活动完全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我们已经沦为最糟糕地统治之下,一种世界上最完全最彻底的控制。政府不再有自由的意见,不再拥有司法定罪权,不再是那个多数选民选择的政府,而是在极少数拥有支配权的人意见和强迫之下(运作)的政府。   这个国家的很多工商业人士都畏惧着某种东西。他们知道这种看不见的权力是如此的有组织、如此的悄然无形、如此的无孔不入、如此的互锁在一起、如此的彻底和全面,以至于他们不敢公开去谴责这种权力。”   十九世纪末以来,国际银行家对金钱的认识再一次实现重大飞跃。原有的英格兰银行模式,即以国债作为抵押来发行货币,通过两者的死锁,实现政府举债,银行发行货币。确保债务规模越来越大,从而保证了银行家不断增长的巨额收益,在金本位体系之下,银行家坚决反对通货膨胀,因为任何货币贬值都直接伤害了银行家的利息实际收入。   这种思路还是比较原始的放贷吃利息的办法,主要的缺点就是财富积累得太慢,即使是用上部分准备金制度,仍然不足以满足银行家们日渐膨胀的胃口。特别是黄金和白银增加缓慢,这就等于给银行放贷总量设了一个上限。   因为曾是大型国企的中高层管理者,李曜知道,早在二十世纪之交的欧洲,银行家们已经摸索出一套更为高效也更为复杂的法定货币体制。法定货币彻底摆脱了黄金和白银对贷款总量的刚性制约,让货币控制更加弹性,也更加隐秘。当银行家逐渐明白通过无限制增加货币供应来获得的收益远比通货膨胀带来的贷款利息损失要大得多时,他们随即成为法定货币最热烈的拥护者。通过急剧增发货币,银行家们等于掠夺整个国家储蓄者的巨额财富,而比起原来银行强制拍卖别人财产的方式,通货膨胀要“文明”得多,所遇到人民的抵抗也要小得多,甚至难以为人察觉。   至于李曜本人,虽然暂时并未打算用纸币去“坑害”大唐人民,但他确实考虑过对其主要对手——譬如朱温——进行一定程度的经济手段打击,因此他才坚持要拿到纸币的发行权。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考虑过像大唐朝廷这样拿飞钱的发行赚钱,这种获利方式对他来说太低级太原始,他所知道的金融手段,比这种赚钱方法高妙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想想看后世的情形,那时候,在银行家的资助之下,通货膨胀的经济学探讨逐渐被引导到纯数学游戏的轨道上,由于增发纸币所导致的通胀的概念已经在现代完全被价格上涨的通胀理论所淹没。   这时,银行家们手中发财致富的手段中除了原有的“部分储备金”制度,货币与国债死锁之外,又增加了一个更为强大的工具:货币通胀。从此,银行家实现了从黄金的卫道士到黄金的死敌这一戏剧性的转变。   凯恩斯就通货膨胀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用这个办法,政府可以秘密地和难以察觉地没收人民的财富,一百万人中也很难有一个人能够发现这种偷窃行为。”准确地说在美国使用这个办法是纯私有的美联储,而不是联邦政府。   大唐钱庄,就是李曜心目中的另一个“美联储”,一个在大唐出现的、由私人完全控股、充当国家中央银行的超级金融机构。   这其中或许会略有差异,也或者说,是李曜刚刚踏上这条路不久,一些布局也才将将起步,并未完成。因为目前的大唐钱庄,股东并不明确。按照股本来看,大唐钱庄的原始资本十分雄厚,而这雄厚的资本,并非都是李曜的个人财产,这里头占据大头的,是河中军械监与河东军械监。   然而中国历来是一个权力至上的社会,而不是金钱至上的社会,因此李曜作为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实际行使着整个大行台的控制权,兼之又是河中节度使,让他可以轻易的调动两大军械监的巨额资本,作为大唐钱庄的原始资本或者说“注册资金”。至于什么时候让这笔钱成为他个人名下的财产,他当然有着从不提起的远景规划。   至于大唐钱庄与美联储的组成差异,自然主要是在股份制的问题上。不论钱是怎么来的,至少实际情况就是:大唐钱庄如今是李曜一个人说了算,而美联储显然不是。   1914年5月19日向货币审计署报备的文件上,记录着美联储股份发行总数为203053股,其中:洛克菲勒和库恩雷波公司所控制下的纽约城市国家银行,即花旗银行前身,拥有最多的股份,持有30000股;JP摩根的第一国家银行拥有15000股;当这两家公司在1955年合并成花旗银行后,它拥有美联储纽约银行近四分之一的股份。换言之,它实际上决定着美联储主席的候选人,美国总统的任命只是一枚橡皮图章而已,而国会听证会更像一场走过场的表演。   而另外,保罗·沃伯格的纽约国家商业银行拥有21000股;罗斯柴尔德家族担任董事的汉诺威银行拥有10200股;大通银行拥有6000股;汉华银行拥有6000股;这六家银行共持有40%的美联储纽约银行股份,到1983年,他们总共拥有53%的股份。经过调整后,他们的持股比例是:花旗银行15%,大通曼哈顿14%,摩根信托9%,汉诺威制造7%,汉华银行8%。   美联储纽约银行注册资本金为一亿四千三百万美元,上述这些银行究竟是否支付了这笔钱仍然是个谜。有些历史学家认为他们只付了一半现金,另一些历史学家则认为他们根本没出任何现金,而仅仅是用支票支付,而在他们自己所拥有的美联储的账户上只是几个数字的变动而已。美联储的运作其实就是“以纸张做抵押发行纸张”。难怪有的历史学家讥讽联邦储备银行系统既不是“联邦”,又没有“储备”,也不是银行。   众所周知,谁能垄断某种商品的供应,谁就能实现超级利润。而货币其实本质就是一种人人都需要的商品,那么如果谁能垄断一国的货币发行,显然谁就拥有无法限量的赚取超级利润的手段。这就是数百年来,为什么国际银行家要绞尽脑汁、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地谋取垄断一国的货币发行权的原因。   李曜也是如此,他在取得长安——实际上也就是朝廷——的控制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改革。其中儒学思想的改革是精神方面,而已大唐钱庄为代表的改革则是经济方面。   拥有朝廷正统,李曜就可以开始推行金、银币,这将为“钱荒”的大唐经济提供充足的流通货币。而当大唐钱庄控制了货币的发行,并得到朝廷税收作为担保,确保能够随时自由兑换之后,大唐钱庄便实际成为了“中央银行”。至于如何让接下来的金币、银币甚至纸币获得市场认可,其实简单之极:除铜钱外,朝廷同样接受纸币纳税。   由于得到中书门下诸相的一致认可,八项改革措施全部通过,而关于钱币发行以及大唐钱庄的事宜,也将奏请皇帝御批。   在陇西郡王李曜出任朝廷右相之后的第一次“内阁会议”,以皆大欢喜而告终。然而在许多年后,史官的记载却是:“此圣宗变法之宗源。”      第212章 秦王变法(五)   商议完政事,诸相各司其职,李曜则从宣政殿旁的中书省出来,准备前往紫宸殿面见李晔。紫宸殿为皇帝寝宫正殿,也做接见群臣和外国朝贡使节之用。   如今李曜地位特殊,因而他才刚起身,宫中中使早已先一步前去禀报皇帝,李晔闻之,为表郑重,立刻起驾去了旁边的延英殿等候。肃宗时,宰相苗晋卿年老,行动不便,天子特地在延英殿召对,以示优礼,后依此沿为故事。李晔闻李曜有事上奏,立刻起驾延英殿,也不过就是做出优礼模样罢了,倒也并无什么深意。   “太尉、中书令、充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河中尹、河中晋绛慈隰同华等州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子太保、辅国大将军、上柱国、陇西郡王存曜觐见——”   龙章凤纹的铜熏炉中升起几若不见的轻烟,用的自然都是最上等的香料,分量也是不多不少刚刚好,整个延英殿都带着淡淡地香味,分外使人精神。虽然还未二月,冬风仍自凛冽,但殿中木质的地板却是一片温暖,显然底下的地龙已经烧了好一会儿。   李曜进来参见了皇帝,也被这熏香吸引,下意识看了一眼,李晔一边命人赐坐,一边叹道:“国家不幸,东内屡遭动荡,连这炉子,也只合用这铜器了。”大明宫在长安原主宫殿太极宫之东的禁苑中,因此东内就是指大明宫。   李曜道:“禁中遭难,所缺颇多,然近年财赋越发艰难,臣等也正为此忧心……蒙陛下不弃,委臣中枢重任,臣虽愚鲁,敢不尽心?今日台阁议政,正为此事多有议论。”   李晔朝身边宦官吩咐道:“右相议政辛苦,还不奉上茶汤饮子。”然后问李曜:“台阁有何妙策?”   李曜答道:“如今江南贡赋道途不靖,朝廷支用难足,尤其是关中,再不复当年盛况……究其原因,仍是关中地狭,土地疲瘠,已非汉晋旧景。臣召集诸多精于农事之干吏商议,乃只关中之困,在于水土流失,若要关中恢复往日富庶,其关键也在于治理水土。”   李晔迟疑道:“何为水土流失?”   他有此一问并不奇怪,李曜早有预计,于是为他解释了一番。李晔听罢恍然:“原来如此,然则此事似非三年五载便可治理得了,不知台阁议论如何?”   李曜点头道:“不错,治理水土流失,绝非三年五载之事。台阁所见,乃以官府出资,民间出力的办法,按区域规划,每年造林植树,保护植被,禁止乱伐山林,另使裴贽督办此务。”   李晔想了想,道:“若不伐木,民间建房如何处置?”   唐朝房屋,多为木制,李曜自然知晓,为此也有考虑,闻言道:“河中军械监建筑司已经新创一套砖木结构建筑法,用于民宅的样式共有大小七类,四十三种房屋形状,每套民宅大体可以降低木材用量六到七成……目前正在研究宫室、王府、军府以及大小官衙等结构,预计研究完成之后,也当减少木材用量一半以上。”   此时木质结构的房屋乃是主流,尤其宫殿、王府等,更是以使用各种上等木料为荣,李晔一听还在研究宫室的多砖石少木料结构,不禁微微蹙眉:“宫室、王府也要用这类新结构?只怕众臣难免议论。”   李曜微微一笑,淡然道:“无妨,只是先这般研究,待研究妥当,即便要改,也由臣之王府、军府以及河中各衙门改起。宫室及诸臣僚宅府,届时再议不迟……其实某以为,只要是公忠体国之臣,为天下计、为陛下计,亦必不会稍有犹豫。”   李晔笑道:“宫中各殿,均有损毁,如今正欲修补,既然爱卿有此谋划,朕为天子,当是天下表率,如何能不鼎力支持?这便下令先停了修补,待爱卿这新式建筑法门研究妥当,一并改建便是。”   李曜心中暗暗点头,忖道:“人说李晔这皇帝还算简朴,看来倒是不假,他死后得了昭宗美谥,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至于治国能力……”当下先行谢过。   李晔又问道:“哦,这新式建筑之法,用费如何?”   李曜笑着答道:“好教陛下宽心,用这法门修建房室,倒比此前便宜了一半不止,而且由于不必费时制木,只须烧窑造砖即刻,因此所费时日也短了许多。”   李晔听说便宜一半不止,倒是大喜过望,朝廷缺钱,他的内帑自然也穷得叮当响,这次修整宫室,内帑反正是拿不出一贯钱来,还得朝廷补贴一部分,免得皇室开销太过紧张。如果修整宫室和里坊建筑都能便宜一半,少说也能省个十万贯来,对于现在的皇帝内帑而言,也不是小钱了。   但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忙问:“朕幼时也曾听说土砖,但砌墙之时,需要糯米水、姜汁等,方能粘合。可这些东西,价格也不便宜,爱卿可曾将之计算在内了?”   李曜微微有些诧异,想不到这皇帝居然还知道这点,当下解释道:“过去的确需要以糯米水、姜汁甚至两浙的一种树叶汁来作粘合之用,不过前次臣在一本古籍中无意中发现一个法门,可以用石灰、粘土等物,制成一种新的粘合物,不仅坚固耐用,且甚抗水蚀……最为关键的是,这石灰石也好、粘土也罢,我关中即可大量产出,价格也颇为低廉,臣以为陛下无须为此忧心。”   君臣二人又谈到关中水利设施问题,李晔听李曜说到修复和新开一批水利工程,既喜又忧,道:“兴修水利,自古皆是善政,朕如何不欢喜?只是眼下朝廷财政窘迫,若是新开这许多工程,只怕支用不足。”   李曜便又将大唐钱庄的事说了说,李晔虽然对财政不是太懂,但作为中国式的“封建君主”,对于借钱似乎有着下意识的抗拒,迟疑道:“如今财政入不敷出,万一五年后换不清本息,岂非叫爱卿为难?”   李曜心中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摇头道:“陛下多虑了,虽然大唐钱庄本身须得在商言商,但毕竟这钱庄目前可由臣来掌控,若是五年之后朝廷仍是还不清本息,臣竭心尽力,也要再凑一笔钱来,继续借贷给朝廷,先解燃眉之急。”   李晔有些悻悻然,尴尬笑道:“这,这朝廷用度,怎能总从爱卿手中借贷?”   “公忠体国”如李曜这般的人,岂能在乎“这点钱财”,忙道:“臣为皇室宗亲,更是陛下之臣、朝廷之臣,在臣能力范围之内,为朝廷分忧解难,有甚好说?陛下无须为此多虑,但有臣在,必不使朝廷善政为财力所限。”   李晔见他面色坚决,不禁叹道:“若是朕早得爱卿,岂有今日之颓!”   其实李曜这借钱给朝廷的手段,也就是欺负古人没有太多金融意识,作为实际上已经掌控朝廷中枢的实力人物,他完全可以不断推动朝廷花钱,即便这些善政日后可以使朝廷收入渐渐丰足,但只要不断的“开善政”,就总有地方要花钱,一旦不够,就还得找他来借。结果就是民间虽然会因此变得富足,但朝廷却得欠他陇西郡王越来越多的钱……   他并不怕朝廷赖账,原因很简单:他有信心一直控制住长安!   君臣二人又说到大唐钱庄自铸金币银币,以及发行纸币之事,这次李晔就完全是外行了。据他了解,铸币是不赚钱的,除非是掺了水分的劣币,那就会影响世面钱币价值。不过李曜并不铸造铜钱,他只铸造金币银币,这东西在唐朝时只是偶尔由皇室赏赐给臣下,纪念意义远大于实际价值。而且由于很少铸造,因此铸造工艺也称不上多么先进。   只要李曜不插手铜钱铸造,在李晔看来,也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李曜提到大唐钱庄的金币、银币乃至将来的纸币,都可以用来直接以两税法规定的钱币纳税来上缴朝廷。不得不说,这位皇帝陛下的金融知识在李曜看来纯属零分。李曜甚至在心中忖道:“这朝廷上下完全没看出大唐钱庄所铸造的钱币可以直接纳税意味着什么,我要是想从中牟利,只需要提高币值,而实际所用金、银的纯度低于足金足银就足够赚得盆满钵满,而民间如果只用这钱来交税,那么最终亏本的就只剩这个朝廷了……”   当然,他要一个能赚钱的金融体系,却并不打算用这种手段扰乱经济发展,所以钱币的铸造,肯定不会在这上面短斤少两。   从东内出来后,李曜直接回了自家王府。他这个“首相”干得轻松,平时也不揽权,并不因为自己在宰相中地位最高或者说军控了长安,就将中书门下大小事务一齐把持住。政事堂的执笔宰相制度依旧施行着,而他这个首相,反而早已有天子下诏优抚,大体意思就是他想去做执笔宰相时,提前一日通知诸相即可,诸相的执笔安排就随之往后挪动一天。   权力很大,自由度却很高。这似乎也算是军阀控制中枢的典型模式之一了。   虽是回了王府,但李曜却也并非回去休息,路上他就派人通知了万年县令和几名大唐钱庄的负责人到他府上候着,今日还有要事要办。   大唐钱庄还在筹备期,正准备择日开张,主要的负责人都暂住崇义坊周围,受到李曜的命令,立刻就赶去了。李曜回到家中时,这批人都已经赶到他府中。倒是治所相距崇义坊也并不远的万年县令,这时还未曾到来。   这次李曜命钱庄的诸位负责人前来,主要是最后商议一下钱币的防伪手段。   历史上出现过假币事件难以详述,有时,假币泛滥甚至会危及一个国家的金融安全。近代史上就曾有人把制造假钞作为摧毁敌国的一种武器。1762年维也纳银行采取了当时一般的防伪方法,发行了齐多尔银行钞票。法国的拿破仑·波拿巴称帝后,于1806年攻占维也那并下令复制齐多尔票的印版并没收了原版,在巴黎、意大利大量印制齐多尔银行的假钞。   在美国独立战争时,英王乔治三世下令制造伪大陆票,进入美国本土。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希特勒下令组织专家们,用精美的水印纸仿造英国纸币,为第三帝国发动战争筹措资金。   抗日战争期间,日本帝国主义在对中国进行大规模的军事侵略的同时,还大肆掠夺中国财富,发行伪钞则是其对中国进行经济掠夺的重要手段之一。   李曜穿越前,记得人民币“换届”那会儿曾看见过一个资料统计,全世界每年因各类仿冒高档商品和伪造票证等形成的损失高达1000亿美元之多。在国际市场上,那五年之中有纪录的重大商品假冒伪劣事件就已超过2000起。更令人担忧的是,医药、食品、烟酒、饮料等领域中的假冒伪劣产品常使人防不胜防。   或许正是因为假币、假货层出不穷,一种特殊的印刷技术——防伪印刷便悄然诞生了。   没有李曜改变过的大唐,就有成都人始创了水纹纸,这在造纸史上写下光辉的一页,特别是在防伪上。水纹纸的做法,一是印明花法,类似木刻水印;二是印暗花法,即后世人们熟知的水印。在宋代,成都特制楮纸在抄纸过程中进行了特殊的砑花,难以仿冒,所以包括交子在内的宋代纸币用纸均在成都制造,造水纹纸的工艺被用作纸币的防伪措施之一。就算是在后世,水印也仍然广泛用于印制需要防伪的高级公文纸、钞票、护照、证书、账册等。   这种水印法,是李曜从《天工开物》里看到,并提示河中军械监试制成功的。其第三个步骤,叫做荡料入帘。乃是取出煮烂的原料放在石臼里用力舂成泥状,再用适量的水调配,使纤维彻底分离并浸透水分,成为纸纤维的悬浮液,再倾倒入纸槽里,然后用细竹帘在纸浆中滤取。于是纸纤维会留在竹帘上形成一层纸膜,抄纸工匠在纸槽边重复舀水、抬起竹帘等动作,每次承受的重量大概是后世的20公斤。不过抄纸的难度还在于,抄的轻纸会太薄,抄的太重纸又嫌厚,这就全凭工匠的经验,李曜目前还未想到怎样把这个控制进流水线生产中,不过却把这个难题当作一个课题,交给了军械监的相关技术组。   李曜之所以肯定唐末时已经可以考虑实现纸币流通,主要是因为北宋时交子的大量流通并未出现大的麻烦(无风注:其实宋朝经常因为多发交子而出现通货膨胀,但那是政府的金融掌控力太差,或者是故意掠夺民间财富——如我大天朝)。   中国毫无疑问是历史文明古国之一,但可能被西化掉的头脑很难相信,其实中国也是世界上最早使用纸币的国家。如将宋代的交子定义为正式的国家纸币,那么早在西周初期,纸币的萌芽就已经产生了。   《周礼·载师篇》记存“凡宅不毛者有里布”。里布就是以布为材料制成的交易媒介物,布上有币名、年月、地址、钱数、发行人印信。《周礼》中还载有“听称责以傅别”、“凡买卖者质剂焉”。“傅别”、“质剂”都近似予现在的票据。春秋战国时期,曾通行皮币,“昔者大王居分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民间也曾通行作为交易媒介的牛皮。   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曾制造白鹿皮币,后人多认为是一种筹集国用的债券。东汉也用过类似里布的布币。魏晋南北朝兴起了寺院柜坊及豪门郾店,吸收存款。出具可流通的存款收据,在市面上流通。   唐宋时期柜坊设立得更多,可发行的帖已深入人心。《太平广记》引《唐逸史》说:“汝要钱,可索取尉迟公帖来,此是尉迟敬德也”。吴曾的《能改责漫录》中,也有“取笔写帖付生日:持此於梳行郭家,取十千钱,与汝作业。”此二篇虽为当时神话小说,但钱帖的观念已深入人心是可见的。   柜坊接受存款人的帖(就是支票),就支付通货的事实,在大唐就已经有了。就是到了北宋时代,在健全的柜坊中也还是这样的实行着。大唐是我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农业、手工业和商业都比较发达。印刷、造纸业也得到较大发展,此时期印刷、造纸、丝织、金属、陶瓷等手工业品都有很高水平。甚至可以说,已经有了资本主义经济的萌芽,如已出现“飞钱(汇款)制度。作为纸币的基础,大唐造纸术在汉代基础上有了更大的发展。据新唐书载,大唐已开始用厚纸制作和使用纸器、纸杯。在晚唐,中国已经发明了用植物纤维造成举世闻名的宣纸,这就为宋代使用纸币打下了基础。   本书前文曾说过,唐宪宗时,就有飞钱和便换,凡商贾到京师,可将钱送存诸路进奏院(各地在京设立的驻京办事机构),也可送存在诸军、诸使、官家,由收存人出给收据,然后持收据可到异地取钱,购办货物,这是一种异地兑钱的凭证。唐人赵磷的《因话录》中就有一例“有士鬻产于外,得钱数百缗,惧川途之难责也,祈所知纳于公藏,而持牒以归,世所谓便换者,套之衣囊。”而五代楚王马殷,大量发行笨重的铅币、铁币、市上用的契券,其中契券也有纸币的性质。   到了北宋时,当时四川仍行用铁钱,因钱重价轻,不便使用,商人乃出具收据形式的纸帖,在市面上通行。宋太宗初年,成都十六家富商联合成立了交子铺,发行交子,用铜版印制,以便通行和兑现,后因交子舞弊,经营不善而归官办。商办交子因能够兑现,故有信用纸币的性质。   中国最早的纸币,出现于北宋真宗初年,仍称之为“交子”,那时候北宋朝廷开始筹议将交子改归官办。仁宗天圣元年(公元1023年),在益州设立“交子务”,并从第二年开始发行官交子,掌握纸币流通事务。“交子”成为世界上晟早的纸币,这绝非偶然。纸币的产生源于北宋造纸术与印刷术的兴旺发达,当时的四川就是造纸业和雕版印刷业的中心之一。   方才说了,交子最早时,其图案有屋木人物。用朱墨两色,还有备私人铺户的押字,“各自隐密题号”,以防伪冒。几年后,即宋仁宗天圣元年,由官府接收,特令在四川设置交子务,作为发行交子的机构。纸币先用木版印刷,后又改用铜版印刷。交子的币面价值,最早限于一贯至五十贯,在发放时临时书填,类似近代支票。宋仁宗宣元二年,改为发行五贯与十贯两种交子。宋神宗熙宁元年,又改为发行一贯和五百文两种交子。币面价值临时书填,改为定额印刷,这是纸币史上的一个重大进步。交子为三色铜版套印的纸币,立界(期)发行,三年一界。到了徽宗崇宁四年,又改为钱引,并于大观元年把交子务改为钱引务。钱引仍为三色套印,至南宋初仍大量发行。南宋还有地方纸币,如河池银会子、两淮交子、湖广交子、铁钱会子等名。南宋初年民间还通行便钱会子,后改为官办。南宋高宗绍兴元年,又出现了商人纳钱,政府给以贩卖茶业、宝货、盐的凭证。还有现钱关子,公据关子、内关、金银现钱关子等名目。   金于海陵王贞元二年,就设立了交钞库,发行交钞。基本上是仿宋朝的交子,纸币上有发行机构,官员等的印章,另有编号、花纹图案等等。后又发行有宝券、通宝、兴定宝泉、元光珍货、重宝、天兴宝会等名目。   元朝是中国纸币最为盛行的时期,元初纸币为各地单独发行。元世祖中统元年,印发中统交钞,又称丝钞。后又陆续发行中统元宝交钞、中统银货、蟹钞、至元宝钞、至大银钞。至元二十四年发行的元宝钞及至正十年发行的至正交钞流通时间长,影响较大。   明朝洪武八年设宝钞提举司,立钞法,发行大明通行宝钞,明朝从发钞至停用,未改钞名及形制。   清初顺治初年,因军事征讨不断,国家筹集款项而发行通顺治钞贯,但很快收回。到咸丰年间,因财政危机又大发纸币,分户部官票和大清宝钞两种,但很快失败。   比起金属货币来,纸币自有其方便之处。但是有了纸币,就有伪钞出现,伪造钞票案时有发生。南宋时一次查获伪钱引三十万,盗印团伙达50人。元代铅山(令江西省铅川县)素多造伪钞者。豪民吴友文所造伪钞远至江淮、燕蓟。他以伪造致富,竟派恶少四五十人打进官府为吏,搜集情报,对欲告发他的人“辄先事戕之,前后杀人甚众”。   因此李曜既然要发行纸币,对于防伪之事,就不得不慎。今日从东内回到王府,首先见的也就是大唐钱庄的几名主要干将。      第212章 秦王变法(六)   长安,崇义坊,陇西郡王府。   锦缎包裹的棉芯软榻之上,李曜正听人汇报大唐钱庄的筹备事宜。这棉芯软榻的棉芯,是去年河东所产,河东、河中两大军械监遵照李曜的指示,充分发挥想象,将之大量利用起来,这软榻棉芯也是其中一项。   按照李曜随口给他们的规划,棉花的利用要从高端打入低端,也就是先制作一些官宦贵戚所乐于接受的器物,然后再走量,进入寻常百姓家。   中国自古就是个权威社会,上流社会流行的东西,才最容易被寻常百姓效仿,引为风气。因此棉芯被褥、棉芯软榻、棉芯枕头等,都已出现,在河东、河中以及关中等地的贵戚之家,大多已经开始使用,反响自然也是不差。   如今比较让李曜着急的是,棉花的织造工具还没能立刻跟上,织作棉布的手段太过低劣,试制的一批棉布完全无法作为外衣织造材料使用,李曜此前提出的“棉衣军服”计划,只能是在旧有的布料里面钉缝一层粗糙的棉布起到加厚保暖的效果。虽然聊胜于无,甚或说比过去的保暖水平确实有了不小的提高,但对李曜而言,这还差得远。   任何一门在现代社会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技术,放在古代,都是需要很大一个“科技树”支持的,就譬如这个纺织问题,没有高效的棉纺机,李曜的设想就只能是空中楼阁。而对于棉纺机的问题,李曜本人完全不懂,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指点,河中军械监商业司纺织局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按照军械监的老办法,拨款设奖,鼓励技工们组团攻关。   “遵大王令,大唐钱庄首批开设便有十家,分别设在长安、蒲州、太原、延州、邠州、秦州、华州、代州、云州、府州。至于各分庄压库钱,也都按照大致比例正在转运当中,约莫再有半月时间,大唐钱庄便可开张无疑。”   李曜点点头,吩咐道:“记得某此前说的话,在近一两年内,发行的纸币总额不能超过压库钱,以免在可能出现的挤兑之时造成无钱可换之局。钱庄者,信誉为本,切记。”   “谨遵大王教令,仆等岂敢或忘。”   李曜嗯了一声,见那万年县令已然等了不少时候,便道:“便是这般了,各自去罢。”几名管事立刻起身告辞而去。   待他们走后,李曜便吩咐下人将万年县令唤入堂中。   “见过右相。”这万年县令说来还不算外人,出自河东闻喜裴氏,名叫裴景,字观致,光启二年进士及第,入仕至今十一年了。不过话说回来,可不要小看万年县令这个官儿,这可是相当于现代的北京市朝阳区区委书记,而且算起来,现在的北京城又岂止像大唐的长安城一般,只有两个县区?   李曜笑了笑,命下人赐坐,然后道:“今日政事堂议政,已经决定在长安城外,东面不远兴建自由贸易区,这是你的治区,此事在之前某也曾对你家尊长辈们提过,想来你也有所耳闻……这自由贸易区颇为不小,至少有长安东市的五个大,你以为建在何处为最佳?”   裴景略微有些诧异,不过却没有立刻表现出来,而是道:“选址何处,自然是朝廷决断,右相决断。”   李曜微微摇头:“自由贸易区的选址,需要顾及的地方甚多,这其中,对于长安城的消费方式以及消费群体的把握,则是重中之重。你是万年县令,因此某才问你。”   裴景迟疑道:“消费方式和消费群体?”   李曜简单解释道:“所谓消费,你可以简单得看做是……花钱。”然后略略讲了一点商业原则和市场选址之间的关系。   李曜要建立的这个自由贸易区自然是商业区,欲使商业得到发展,首先要明了的是这个时代的城市消费方式。   所谓消费方式,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人们消费生活资料、精神产品和劳务的方法和形式,一般通过消费品的种类、数量、质量、结构和消费支出方式等表现出来。大唐市民从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基本消费,到文化娱乐的精神文化消费以及对劳动力的劳务消费等等,方方面面无不与商品市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唐城市消费基本属于依靠市场完成的商品性消费。   大唐自立国开始,承袭了前代的一些做法,在城市建设上实行坊市制度,即严格区分商业贸易的“市”与居民住宅区“坊”,并加以严密的管理控制。从京城到各地州县均设置有“市”,各大城市的“市”中更是店铺林立,贸易繁荣。在北方,京城长安东市,南北居二坊之地,街市内货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洛阳南市,东西南北居二坊之地,其内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四壁有四百余店,货贿山积。南方扬州当南北大冲,百货所集,列置邸肆。广州乃广人与蛮杂处,地征甚薄,于是多牟利于市。   但自唐中期起,商业的繁荣和市场的扩大就日益冲破坊市制度的限制。一方面,在“市”以外各坊日渐散布有各式各样的商肆店铺,贸易交换不再局限于“市”内进行。而且,有许多小商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直接深入居民区进行商业贸易。另一方面,“坊市”制度下严格的夜禁制度渐渐放松,各大城市中的夜市悄然兴起。如长安崇仁坊一街辐辏,遂倾两市,昼夜喧呼,灯火不绝;汴州“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大唐城市中市场规模的不断扩大成为市民依靠市场进行商品性消费最为重要的硬件。   在商业贸易发展的过程中,有许多大宗商品逐渐形成了以城市为中转或最终销售地的专门市场,为市民进行商品性消费提供了便利。如成都蚕市,韦庄有词云:“锦里,蚕市,满街珠翠”。扬州药市,“扬州喧喧卖药市,浮俗无由识仙子”。按照李曜的观点来看,这是粮食等农产品以及粮食作物和农副产品从生产到销售表现出来的不同程度的商品化,这也是他派人收集了几乎全国范围内的粮食、酒、各种调味品、茶叶、甘蔗、桑、麻、棉花、绢布、蔬菜、水果、花卉、药材、牲畜(肉鱼)、木材等等商品的贩运和销售市场之后得出的结论。也就是说,城市周围的各类农产品和手工产品,大都是经过市场,交换后再来到城市居民的手中。   大唐的市场体系由两部分组成,一种是一般商品市场,也就是普通商品交换的场所,此外还有一种生产要素市场,包括劳动力市场、房地产市场、文化娱乐市场。尽管大唐的生产要素市场发展还不完善,但的确已初具雏形。如后世通常讲的城市消费服务市场,任何时候,除了以物品形式存在的消费品外,还有以服务形式存在的消费品,即消费服务。   马克思说这种消费服务的完成其实只能依靠市场来实现。在大唐,城市中饮食、娱乐行业的发展以及遍布于城市中的奴隶市场、雇佣劳动力市场,为市民进行服务消费提供了条件。我们曾研究过大唐江南城市经济,发现大唐江南城市一个重要的特点是城市内服务性行业蓬勃兴盛。如《金华子杂编》卷下已说到咸通中,金陵秦淮河上专门有百姓撑了小船以淘河为业,可以说是今天的河道清洁工。这种为城市服务的人员一个重要的来源是从劳动力市场上雇佣来的。   浮梁县令张某秩满到京师,在华阴碰到了一个黄衫吏,此人对张县令说:“吾姓钟,生为宣城县脚力”。在延陵县,陈生可以“求人负担药物”,到佣作坊中寻找人为自己挑担服务。城市中酒店林立,各种各样的旅店、逆旅、客舍、堠馆为行商旅客提供着食宿服务。城市中房屋的出租、买卖十分常见。华亭县令曹朗官秩将满,不但来到苏州买了一套大房子,还买了一个名叫花红的小青衣,添置了大量的日常生活用品,打算长住在苏州了。   大唐的城市市民,特别是在一些大城市中,和市场的关系十分紧密,无论是一般商品市场还是生产要素市场,人们的消费绝大部分依靠市场来进行,依靠市场而完成。   另外,不同的消费群体又有的消费行为。如果把大唐城市中的常住居民划分阶层的话,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宫廷人员、官员等公职人员和一般市民。一般市民中只有手工业者属于生产性人口,他们所生产出的产品或由国家征收,或投入市场出售,他们自己的基本生活消费都不得不通过市场交换来完成。其余大部分市民,包括举子、商人、伶人妓女、僧尼等都属于非生产性人口,其消费行为只能依赖市场交换。   宫廷和官员的消费与市场的联系则经历了一个逐渐密切的变化过程。唐前期,宫廷的消费品主要来自诸司供给或诸方贡献,按说是不需要与市场发生任何联系的,但这种局面逐渐被“宫市”的出现所打破。   李曜自入长安,就一直在观察长安的不同消费群体,他觉得眼下商品经济的发展,城市经济文化的繁荣,使内廷对市场的需求极为迫切,与市场的联系更加广泛,内廷人数的增加,更加大了对市场的需求量。与这种大趋势相适应的是,官府供给系统中市场采购比重逐渐增加。”   这也不是他的孤论,唐人戴孚所著《广异记》中也曾记载:“薛衿者,开元中为长安尉,主知‘宫市’,迭日于东西二市。”说明开元年间,内廷日常饮食用品中相当多的品种就需要到京城的两大市场上采购。到代宗时,“宫市”由宦官负责,强买强卖引起民怨。“时宦者主宫中市买,谓之宫市,抑买人物,稍不如本估。末年不复行文书,置白望数十百人于两市及要闹坊曲,阅人所卖物,但称宫市,则敛手付与,真伪不复可辨,无敢问所从来及论价之高下者,率用直百钱物买人直数千物,仍索进奉门户及脚价银。人将物诣市,至有空手而归者,名为宫市,其实抢夺之。”且不论“宫市”的强制掠夺性,“半匹红绡一丈绫”是严重的不等价交换,至少政府的“宫市”可以说明在商品经济强大的冲击力下,宫廷的消费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赖市场,当然也说明了唐朝宫廷消费欲望的膨胀。   而对于官员和贵族等公职人员来说,他们的消费品应当分为两部分,一是来自皇帝的赏赐,二是来自市场。对于这两部分所占比例的多少,从唐前期到中后期有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从唐前期的情况可以看出,皇帝的各种赏赐和国家的实物俸禄是贵族和官员主要的消费方式,但并非就不需要市场。   比如《唐会要》就曾记载:“贞观元年十月敕:五品以上,不得人市。”这条敕文是出于传统意义上的抑商思想,但同时从侧面证明,当时官员普遍有入市的情况,或者说,朝廷出于对高官身份的考虑而从品级上对其加以限制后,对五品以下官员出入市场放任不管了。   《大唐新语》也记有一则侍中陈叔达为母买水果的故事:“高祖尝宴侍臣,果有蒲萄,叔达为侍中,执而不食。问其故,对曰:‘臣母患口干,求之不得。’高祖曰:‘卿有母遗乎?’遂呜咽流涕。后赐帛百匹,以市甘珍。”这可以说是官员及其家属日常生活消费需要市场来满足的有力例证。   到高宗时,城市中商品经济随着国家经济的全面恢复而迅速发展,富商大贾涌现,贵族官僚与其交往频繁。长安商人邹凤炽“其家巨富,金宝不可胜计,常与朝贵游”。甚至有些官员也开始做起了生意,可以看出商品经济对于贵族官僚思想观念上的冲击是十分巨大的。自武周起,史籍中频见官员通过市场进行日常生活消费的记载。张衡位至四品高官,“因退朝,路旁见蒸饼新熟,遂市其一,马上食之,被御史弹奏”。   自玄宗朝始,贵族官僚大范围地卷入商品市场,不仅大量从事商业经营,而且其个人消费也越来越依赖于市场,尤其是日益膨胀的奢侈性消费。唐后期奢侈性消费的特点之一就是购自市场、得自市场的奢侈品,相对于自产自用的奢侈品,比重有所上升。   另外,大唐官员所得俸禄中,俸料钱在全部俸禄中的比重逐渐上升也可以说是官员阶层的消费方式与市场联系日渐紧密的重要表现。大唐官员俸料钱支出数量增加,取决于税收结构中货币成分的增长,而税收中货币成分的增长,又是以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为前提的。因此,大唐官员俸料钱的增加反映了大唐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在生产的基础上,分配与消费通过交换发生联系,分配过程中货币比重的增加正说明交换过程中对货币的使用量增加,从而也说明了官员消费与市场关系的日益密切。   裴景明白了李曜的意思,思索片刻,道:“仆以为,如右相所言,则城东适宜兴建自由贸易区之地,当有龙首乡、进贤乡、长乐乡和庆义乡四处。”   李曜不置可否,只是反问道:“万年县计有三十乡,为何你便选了这四个?”   裴景笑道:“右相明鉴,万年县虽有三十乡,但右相已指明是在城东,因此城北城南十余乡便不消提及。既然只看城东地区,则有长乐乡、庆义乡、进贤乡、乐游乡、龙首乡、芙蓉乡、苑东乡、渭阴乡、崇道乡、云门乡、永宁乡、义丰乡、铜人乡、白鹿乡、薄陵乡、大陵乡、龟川乡、东陵乡共计十八个乡,去掉与南北所离太近的,还剩十一个,再去掉离长安城太原,便只剩六个。而这六个里头,芙蓉乡已经有了芙蓉园,不便再建市集;苑东乡乃著名踏青之所,废之可惜。因此,便剩下这四个了。”   李曜听了,也微微笑了起来,点头道:“倒也是。不过龙首乡乃是兵家形胜之处,不宜建作市集,今后或可作屯兵练兵之所。而进贤乡与庆义乡离龙首乡太近,若建市集,将来龙蛇混杂,对龙首乡屯兵之地未免也是个麻烦……既然如此,便定在长乐乡罢。”   裴景立刻道:“右相英明。”   李曜恍如未闻,道:“此事需要你与河中军械监联手来办,军械监方面负责规划建设用地,而你须得安排当地居民搬迁……裴明府,兴建自由贸易区虽是朝廷之命,但当地百姓祖居于此,你虽受命负责搬迁事宜,亦须得讲究分寸,务必为这些百姓安排好新的住所。至于田地,由朝廷一体回购,价格比照市价,比市价略高一二成可也。此事办成之后,某将派专员督查,明府切勿懈怠。”   裴景忙拱手鞠躬道:“右相吩咐,仆岂敢掉以轻心?”   李曜想了想,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事需要交代,便点头道:“自由贸易区具体事务,由门下侍郞兼三司使刘崇望、户部尚书孙偓负责,户部也会为此新设‘自贸司’,专门管理此处,明府只须做好后勤即可……便是这些事了,你且去吧。”      第212章 秦王变法(七)   送走这位裴县令,李曜很是难得地安静下来了一会儿,自去内院泡澡,算是给自己休息放松一下。对于李曜而言,唐朝上流社会的住所比之后世更见奢华,这栋宅子按说就是他一个人住,其余人都是为他服务的,而其占地却是极大。要知道这可是在长安,相当于后世你在北京住一所接近十个足球场大的宅院。要不是考虑到乱世炒房没什么前途,他真恨不得自己弄出一个炒房集团来。   想到炒房,他又不禁想到这次的改革。事实上这次改革从根源上来讲,就是通过行政手段,把朝廷往“重商”上引导。   事实上大唐到了现如今这个地步,对商业的重视已经大大提高,不过总的来说,其重视的方向还是有些问题。李曜从不认为中国不能比西方提前发展出资本主义萌芽,因为实际上在原先的历史上,宋朝如果不是因为陷于对外作战,失败于对抗蛮族的战争,那么世界上第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十有八九会是中国。   何为资本主义?这个问题在后世也有不同的学术看法,但在李曜看来,可以简单的说,就是资本掌控了国家的经济、政治命脉。什么表现就是资本掌握国家的经济、政治命脉?唐、宋的差别就在这个问题上格外分明。而其中最大的差别,就是对待商业的态度。   唐、宋是中国古代社会商品经济空前发展、社会处于转型的重要时期。自唐中后期至宋以来,朝廷对市场的管理由以往那种以市制为代表的“直接管理”模式,向以税务设置为代表的“以税代管”模式转变。这是商品经济发展的结果,是国家市场观念以及市场管理实践渐变的表现。按照李曜的观点来看,这就是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转变的一个重要标志。   比如说市场。唐代的市场以市制为代表,国家对市场设置地点、交换时间、交换方式等各个环节有明确细致的规定。“市令”作为最重要的市场管理者,严格遵守国家对市场空间和时间的规定,以追求市场有序、交换规范、稳定公平为己任,在市场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坊市制崩溃后的宋代市场,在时空以及交换方面呈现出自由勃发的特点。由于市场活跃,形式多样,故宋代国家给予市场更多的自由度,对市场的管理已超脱于唐代“直接管理”模式之上,向“以税代管”模式转变。似唐代那样的“市令”极少,却频繁出现了管理不同类别的、不同行政级别税务的“监税务官”。他们都是市场的管理者,但宋代“监税务官”不再将自己的目光聚焦在交换地点、时间以及交换者行为是否遵守规则等具体问题上,而是以收税为职责或说目标,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达到有效控制和管理市场的目的。   唐宋两朝市场管理者的变化,一方面反映出社会经济,尤其是商业的变化。另一方面,则体现出国家市场观念转变而导致的市场管理模式的变化。   在李曜此次改革,首次提出“自由贸易区”概念之前,大唐的市场管理模式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即由朝廷“直接管理”。其虽然与先秦市制有渊源关系,但始终与朝廷的指令性管理、行政层级有密切的关系,体现出一种国家权力至上的特点。   唐中前期以前的“市”,一般多指官市,即国家派官员直接管理的、有时空限定的固定市场。唐代的“市”主要设置在两京及全国地方州县以上,长官即“市令”或由地方官兼管;在边地有“互市监”,设监官一人等。朝廷对市场的管理由上而下由太府寺、两京都市署、平准署以及州县以上“市”等相关机构负责,而最重要的官员即“市令”。   京都市令,“掌百族交易之事”;其副职丞则是“凡建标立候,陈肆辨物,以二物平市(谓秤以格,斗以槩),以三贾均市(贾有上中下之差)”,这是李曜向曾经主管过户部的王抟请教得来的,大唐“市令”“丞”的基本职责。   据王抟的介绍,这种以“市令”“丞”等掌百姓交易、均平物价、规范市场等职事,可以追溯至先秦市制中的市官——司市。先秦的“司市”为市官之长,掌市之治、教、政、刑、量、度、禁、令之责。其所统领的市官各份其责,有掌平定物价的质人,有专收市肆屋舍等税的廛人,有在市肆中领导众胥的胥师,有定物价的贾师,有负责治安、防止暴乱的司虣,有专门稽查不按时去留之人的司稽,以及掌管市税征收的泉府等等。根据这一说法,李曜便很清楚,这种以司市为主管的市官体系说明市场管理较为完备,所以这种“直管模式”也就多为后代所继承,一直到大唐。   王抟学识渊博,又告诉李曜,说“市令”一词,大约初见于《周礼》,如“罚布者,犯市令者之泉也”。这里的“市令”,当然是指市场的相关法令而非官员之名。大约在春秋楚庄王时期,有了作为市场管理官员——“市令”的叫法;王莽时期有“长安东、西市令”,在成都等大城市有“市长”,后又改称“司市”等等。魏晋南北朝也多有“市令”。至隋朝,“市令”成为太府卿的属下。虽然各朝的市官叫法时有差异,但基本都是履行先秦市场总长官“司市”的职责。唐承隋制,仍以“市令”为市场的管理者,但其设置却随市场向纵深方向发展而有所变化,一是数量增多,一是随市场有层级差别而“市令”也开始具有行政层级特点。   王抟当时见李曜对市集制度似乎颇有兴趣,便继续为李曜介绍,告诉他大唐的市场管理可分为几个层次:第一层次是对两京市场的管理。所以朝廷设有“太府寺”,长官太府卿“掌邦国财货,总京师四市、平准、左右藏、常平八署之官属;举其纲目,修其职务”。又有“太府少卿”为副职,专“以二法平物(一曰度量,二曰权衡);凡四方之贡赋,百官之俸秩,谨其出纳而为之节制焉。凡祭祀则供其币”。   由于太府寺所掌邦国财货、四方贡赋皆属于国家财政的重头,所以其长官地位高,如所置太府卿一人,官为从三品;少卿二人,官为从四品上,责权重大。但是,对市场交换等事务的具体管理则是由其下属机构“市署”及其属官“市令”、“丞”等完成的。   在唐两京——长安和洛阳,“太府寺”下设有“两京都市署”和“平准署”等机构作为都城市场管理的职能部门,其长官皆称为“令”,即京都市令和平准令;副职日“丞”。前者掌管民间物货交易,后者负责官府物货的交易。“两京都市署”是全国最发达的市场——长安东、西两市和东都洛阳南、北两市的直接管理机构,长官“令”、“丞”是管理两京市场的实质性人物。   王抟道:“京都市令,掌百族交易之事;丞为之贰。凡建标立候,陈肆辨物,以二物平市(谓秤以格,斗以槩),以三贾均市(贾有上中下之差)”。由于京城东西两市是万众交易之地,事务繁杂,故所设市令官一人,其官位为从六品上;丞各二人,官位正八品上。这时候的一个畿县县令就为“正六品下”官员,也就是说,掌管一个市场的“京都市令”地位与畿县县令相近。在京都令、丞以下还设有录事、府、史、典事、掌固等吏员,做具体事务。“平准署”作为专管官府市易的机构,唐承隋制“隶太府”,设“令二人,丞四人掌官市易”。“凡百司不任用之物,则以时出货”,凡没官之物亦由它出售。由于平准署所管的物货交易较为单一,故其令、丞的地位不如“市令”:平准令,从七品下;丞,从八品下,其下也有录事、府、史、监事、典事、贾人、掌固等随员。   第二层次的市场管理主要针对那些分布在全国各地州、县治所的市,且有发展不平衡的特点。其一,虽然州县以上设市,但只有层次较高的市场才有“市令”官;一些地方市场的管理由地方官兼管。其二,州县地方“市令”官的设置是一个发展的过程,且各地设置时间早晚不一。   一方面,虽然大唐的官市是在地方州县治所以上,但直到唐中期,唐廷对各地市场的设置仍然有相当的限制。据中宗李显景龙元年十一月敕:“诸非州县之所不得置市”。除非在特殊情况下如“车驾行幸处”才可以“于顿侧立市,官差一人权检校市事”。   据此,李曜认为后者不过是一种临时市场,且带有施恩优惠的特点。唐中宗即位后的百余年正是人们通常认为的盛唐时期,是唐代商品经济进入一个发展迅速的阶段。   但从这条资料看,至少在公元八世纪初时,也就是建唐近百年时,唐廷对地方市场设置是有严格规定的。这就显示出那一时期大唐县级以上市场的分布密度、数量和发展水平都是有局限的。   当然,王抟的这个话,反倒让李曜可以反观到,或说感受到大唐社会的发展,看到一种新的社会现象正在出现或说蔓延开来,即大唐越来越多的州县以外的市场开始出现,它迫使朝廷需要以政令的形式去规范那些活跃于社会表层之下、且日益发展起来的新兴市场。   另一方面,至公元九世纪初时,在州县以上地方市场发展的同时(一般认为唐朝已经处于商品经济活跃发展的时期),地方市场的管理却表现出与之不大相称的现象,即市场管理似乎仍处于调整状态,也就是朝廷对于县级以上市场是否必须设置“市令”这一点并不确定。   按照王抟此前的说法,大唐对“市令”的职责有明确规定,京都市令的职责如前所述,而对地方市令也有相应规定,如“大都督府市令一人,掌市内交易,禁察非伪,通判市事”,仍然具有市场总管的特点。对其官阶也明确划定,大、中、下都督府以及上、中州的市令,官阶均为“从九品上”;下州市令为“从九品下”。   据王抟表示,宪宗元和六年时,全国大约有“三百郡,一千四百余县”。结合前面提到的中宗时期对州、县以上设市的规定以及大唐商业发展速度看,大唐“市”的数量肯定是超过这个数字了。但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市令”却仍然是在州级以上地方市场中才能设置,也就是说,在元和六年时,唐代的“市令”数量不过300左右。   由于李曜明确表示对市集发展的重视,且其所问之事即便王抟这等能臣也无法只由记忆来回答,因此在查阅卷宗之后,才告诉李曜:大唐大、中、下都督府以及上、中、下州等市场都设有“市令”,不过地方“市令”设置在行政层级上和时间上有区别,“市令”在县一级市场中的设置更晚。中书省的资料显示,大唐州县地方的“市令”官首先在上州和都督府中设置,近百年时才在县级市场中逐渐固定下来,并且,仍然有兴废之变动。   王抟翻遍中书省,总算找出结论,据记载,大约在武则天垂拱三年(公元687)二月,“上州置市令”。同年十二月,朝廷又允许“三辅”、“四大都督府”等冲要地区,以及4万户以上州等地调整或补充市令等官员。这是大唐较早的、在地方市场中专设“市令”的一则资料。随唐社会经济的发展,不仅是在上州有“市令”,即使中、下县地方的市中也有了市令。由于官员增多,俸禄加大,政府财政支出庞大,故宪宗元和年间宰相李吉甫曾经奏请裁撤官员。至元和六年(公元811)九月时,吏部裁减合并地方808个职员,其中明确规定“中、下县丞,市令一例停减”。   这一裁员的史实表示,至少到元和年间,中、下县等地方市场已经有了“市令”的设置。更为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在公元811年已经裁撤了中下县中的“市令”,但在40年后,即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时,朝廷又恢复了中县的市令,并明确规定“中县,户满三千以上,置市令一人,史二人”。而“不满三千户以上者,并不得置市官。若要路须置旧来交易系者,听依三千户法置,仍申省诸县在州郭下并置市官”。也就是说,直到公元九世纪初,“市令”的设置局限在3000户以上的地方。   这下李曜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大唐主要是根据地方行政层级的高低,并参考人口规模和市场发展程度来确定是否设置市令的。由于古代的人口规模是衡量其经济发展的重要依据,所以,在这些官市中设置“市令”从一个侧面显示出市场发展的水平;而一个地方是否设置“市令”则成为衡量唐代市场管理力度的另一个标志。   在唐朝周边地区,朝廷对贸易的管理专设有“互市监”,规定每市设“监”一人,从六品下;丞一人,正八品下。“监”官主要“掌诸蕃交易之事;丞为之贰”。从朝廷对商品关注的程度看,在互市监交易中最重要的商品应是马、驴、骡、牛等,朝廷明文规定“凡互市所得马、駞、驴、牛等,各别其色,具齿岁,肤第,以言于所隶州、府,州、府为申闻。太仆差官吏相与受领,印记”。作为市场,“监”的地位显然低于州县以上的“市”,但“监”所行职责与“市令”有相近之处。   在沿海地方,唐在开元年间始有“市舶使”管理日益发展起来的海外贸易,但最初是由武官兼任,如《新唐书》中有“市舶使右威卫中郎将周庆立”等字样。到大唐后期,因“南海有蛮舶之利,珍货辐凑”,而“旧帅作法兴利以致富,凡为南海者靡不棞载而还”,于是卢钧“请监军领市舶使,已一不干预”。显然,“市舶使”在唐代并非常设官员,也没有专门的机构。   从上述大唐的中央到地方,从都城到边疆、地方市场的管理情况看,尽管“市令”的设置时间有早晚,设置的地方也存在层级差别,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即“市令”在全国范围内的、较高层次的市场管理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大唐对市场的管理主要采取由“市令”专管或以其它官员兼职掌控,严格规范各级市场空间及市场交换行为的模式,李曜也不知道这在史学家被称之为什么,反正他就简单的把这种模式叫做“直管模式”,其最重要的就是由市场官员直接管理交换的各个环节,其职事前后似乎都在表现出国家至上的特点。   比如“市”能否设立,由国家规定;在“市”内,物价的确定、交换的具体位置、交换的时间等都要遵从国家安排。在这种模式下,市作为交换场所虽说是交换发展的产物,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社会经济的客观发展以及国家对市场的认识或说市场观念都还没有达到那样一种水平——无论是个体商人还是国家,都力图利用市场的功能,通过增加或扩大交换以实现利润的最大化。   所以,大唐以及以前的市场管理都着意在规范市场的交换行为,其所看重的是怎样体现国家权力和社会法规。这种管理模式是市场发展的局限。虽然唐中后期以后市场发展速度加快,水平提高,京城及州县市之外又有了草市、墟市等新兴的、不同层次的市场,但终唐一代,“市令”的设置及其所行职事,似可以作为衡量市场发展及其管理水平的一个标志。   那么这个市场管理模式是怎么出现渐变的呢?   一方面,在唐代市场管理中曾担任重要角色的“市令”在宋代发生变化,其一:除了王安石市易法以及南宋资料中少有提及外,“市令”一词几乎消失了。其二,作为市易务的“市令”,虽然仍然是朝廷命官,但更多的是属于王安石变法时期的“市易务”官员,而非唐代直接管理市场总体事务之官。另一方面,宋代对各级、各类市场的管理一改唐代的“直管模式”,而是在更为广泛的空间,在全国各地设置管理贸易机构——名之曰“务”、“场”等等,如商税务、酒务、楼店务、榷盐务、榷茶务(或曰“场”)等;而且,这些机构以收取税收为主要目的,明显是用“以税代管”的方式控制着市场;其官员主要谓之“监税务官”“监官”等等。   这种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什么时候发生的?   宋代“凡州县皆置务,关镇或有焉。大则专置官监临(景德二年诏:诸路商税年额及三万贯以上,审官院选亲民官临莅);小则令佐兼领;诸州仍令都监监押同掌之”。事实上,宋代税务的创置及完善是一个自唐中后期、历五代及入宋以来不断发展的历史过程。这是在李曜出任两池傕盐使之后发现的一个新情况。   “务”的产生,按照李曜分析,大概与唐中后期以来国家财政税收由农业税为主转向广开财源,实施种种榷税的措施有关,德宗时期实施的两税法就是最重要的一项,前人多有论述,就不赘述了。同样是在德宗时,赵赞“议税天下茶、漆、竹、木,十取一,以为常平本钱”,并请于“诸道津会置吏”,“商贾钱每缗税二十”,德宗采纳了他的建议。这虽然是国家军费窘迫下的动议,但却可能是后代历朝将商税作为国家重要财源的先声。文宗太和九年(公元835)时,“王涯献榷茶之利,乃以涯为榷茶使,茶之有榷税自涯始也”。   很快,榷茶之巨大利润驱动着国家及官员增加榷茶之税额。在文宗开成二年(公元837)时,浙江观察使卢商奏曰“常州自开成元年七月二十六日勑以茶务委州县,至年终所收以溢额五千六百六十九贯,比类盐铁场院正额元数加数倍已上。伏请增加正额。诏户部盐铁商量,并请依州司所奏。从之”。   从杨炎倡行两税法、赵赞倡行税商、王涯榷茶税等建议的提出,能否说明一点,国家管理层中一部分人已经意识到市场的发展和变化:市场不仅只是“管”的问题,而是要“用”。要使市场的利润为国家所控制,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对流入市场的每一种物品“税”。这种方法古已有之,只是不同时期“税”的对象不同。只有针对当朝百姓离不开的最大宗商品,国家才能获得最多的收益。   应当说,他们的建议之所以能够实施,是当时商业的发展为其奠定了物质基础。也正因为如此,“务”作为专管机构(唐时多曰“场”)最初与茶业、盐业以及通商等具有较大利润的经济部门有关,且地位特殊,从设置之初其目的就是为了通商取税。早期的“务”,只是指某一具体事务的名词,后来才作为管理贸易和税收机构,始有“茶务”“盐务”等名。如李曜现在控制的河东两池,即安邑、解县两地是此时重要的盐产区,故曾有“两池盐务隶度支”的记载——当然现在已经是全面为河中节度使掌握。   在这里,“茶务”更多的是指茶或盐等事务而已。历史上大约是到五代以后,由于盐、茶以及通商等税收利润巨大,国家给予更高程度的重视,“务”才逐渐演变成一个专门的机构了。至后唐明宗长兴二年(公元931),“诏天下州、府商税务,并委逐处差人,依省司年额勾当纳官”。这里的“商税务”不仅是一个管理商税税收部门,且是在地方州府一级普遍设置的常设机构了。这也是“商税务”名称出现较早的例予。同样,在后汉乾裙二年(公元949)时,兵部侍郎于德辰奏请三司“差清强官于襄州,自立茶务收税买茶”,其目的就是其税“足以赡国”。   历史上自唐中后期历五代入宋,由于社会经济的发展,特别是茶作为大宗商品异军突起、各类商品交换日益活跃,使得“务”的设置逐渐固定下来,并成为各级地方主管贸易和税收的部门。由于“务”主要作为以征收各种与流通相关的税钱为目的,所追求的是实际利益而非象征性的国家权力。在这种状态下,政府成为与个体商人可以在市场上“分一杯羹”的不同获利者。由此,“务”的创设就成为市场管理模式渐变中的重要因素,在商品经济大潮的推动下,入宋以后的市场管理向“以税代管”方向发展。   现在李曜设立自由贸易区,就是打算开始提早进行历史上宋朝所行使的手段,将朝廷直管改变为“以税代管”。   他记得在宋朝文献中的“市”,实际已经成为一个更加广义市场的概念,它不再是单纯地指大唐那种有着一定空间范围和时间的交换场所——市,而是指广泛分布在城乡的各类市场。   事实也证明,宋代的市场较唐代已经有更加明显的发展,城市若以两宋都城为例,随着坊市制度的崩溃,以铺席贸易为特点的各色店铺在城中连街沿巷的分布着,市场繁荣;在乡村,镇市的蓬勃兴起体现出市场发展的勃勃生机。面对这样的市场发展,宋朝的市场观发生变化,使唐代以来通过“商税”以增加国家收入的意识在宋代得到前所未有的加强。在现实中,一方面朝廷下放对具体交换场所的管理权,将琐细事务交予牙人、小吏;另一方面,则是加强税收机构的完善,从另一个角度实现对市场的有效管理。从现象上看,增加国家收入是事实,但发挥市场优势,国家通过税收控制市场,最终实现交易利润的最大化却是其经济实质。所以,市场管理由“以税代管模式”取代了过去的“直管模式”。   李曜并不是一个过于冲动、过于理想化的人,他知道大唐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不改革肯定不行,但成功的改革决不能是空中楼阁。此前他就曾经详细研究过王莽改革失败的原因[无风注:见本书前文。],此时到了自己要改革的时候,自然就要找到最适合大唐改革的方向,经过对比,如果条件合适,就要大力推进。商业集市的以税代管,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宋朝以税代管的模式,也是李曜的主要参考对象。   而宋代“以税代管模式”的形成发展,最有说服力的也许是“税务”的建立和完善。入宋以后,“务”作为市场管理和税收机构在宋代设置得越来越普遍,涉及的经济事务也远远超过唐和五代。建隆元年创制“商税则例于务门”,并规定“无得擅改更增损及创收”。至太宗年间,以“枢密直学士杜韡。州税”,史称“以朝臣监州税始于此”。雍熙三年(公元986)方形成制度,规定“监当使臣”由京朝官任,“并三年替,仍委知州通判提举之”,此后“遂为定员”。从太祖立商税则例至太宗雍熙年以朝臣监州税,表现出宋对广义市场的管理基本完成了机构、章法及专职官员的建制过程。也许可以说,这就是宋代市场“以税代管模式”建立的标志。   当然,既然是参考借鉴,税率应该是其中一个很大的问题。宋朝时,其税收物货及税率李曜曾在某论坛看见某大牛提到过。那位雄辩家称,宋代“关市之税:凡布帛、什器、香药、宝货、羊彘、民间典卖庄田、店宅、马牛、驴骡、橐駞及商人贩茶、盐皆算。有敢藏匿物货为官司所捕获没其三分之一,以其半畀捕者。贩鬻而不由官路者罪之,有官须者十取其一,谓之‘抽税’。……凡州县皆置务,官镇或有焉。大则专置官监临(注:景德二年诏诸路商税年额及三万贯以上审官院选亲民官临莅);小则令佐兼领;诸州仍令都监监押同掌之。行者赍货谓之‘过税’,每千钱算二十;居者市鬻谓之住税,每千钱算三十,大约如此。然无定制,其名物各从地宜而不一焉”。   那位论坛雄辩家又说,宋代的税收机构大都由太府寺所辖。宋承唐制设太府寺,其所属机构有商税务,收京城商税;汴河上下锁、蔡河上下锁,掌收舟船木筏之征;都提举市易司,掌提点贸易货物;杂买务、杂卖场、市易上界,掌敛市之不售,货滞于民用者,乘时贸易以平百物之价;市易下界,掌飞钱给券,以通官籴;榷货务,赏折博斛金银之属;交引库,掌给印出纳引钱钞之事;店宅务,掌管官屋邸店,计置出僦及民修造缮完之事;石炭场,掌受纳出卖石炭等等。   而“免民行役,官自和市则归杂买务”,杂买务,掌和市百物,凡宫禁官府所需以时供纳。“斥其余币以利公私则归杂卖场”,杂卖场,掌受内外币,余之物计直以待出货,或准折支用。这些机构是太府寺所属“官司二十有五”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央的直属职能机构,都与税收有关。此外,地方上还有酒务、楼店务、榷盐务、榷茶务(或日“场”)、市舶务等名目。   而在宋朝诸多“务”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商税务”等,或曰“税务”、“茶务”、“酒务”。由于它的设置是自上而下,从京城到地方的路府州县甚至在镇中多有设置,发挥着既类似唐代“市”但又超越其职能的特点。   那次看这位雄辩家与人对簿论坛,李曜受益匪浅,下班后晚上就上线潜水跟帖,足足看了好几夜,他自己也从正反两方的说法中有了一些分析,得出一些结论:   首先,宋代商税务的设置也可以分为几个层次,即有行政层级的差别。   第一个层次,在京城曰“都商税务”或“都商税院”。北宋开封“都商税院在义和坊,掌京城商贾廊店市收”;其官员由京城“诸司使、副、三班三人监,所领有拦税数钱之名”。从监都商税务官的职责可以看出,他们对市场的管理不再是像唐代京都市令、丞那样,直接掌管市场交易具体事务,而是挚市场之纲领,不再过问枝节,直接以税收为终极目标,即所谓“商贾之赋则归都商税务”。   都商税院收税主要有两个渠道:一是通过京城城门使臣,一是客商自己依例交纳。“太宗至道元年诏:都商税院每客旅将杂物、香药执地头引者,不问一年上下,只作有引税二十钱;无引者税七十五钱”。真宗大中祥符“三年五月诏:商税院并依榜例收税。仍取脚地引看验,如无引每千收税三倍;若一千已下,竹木席箔篦物,只委监新城门使臣点校验就门收税。一千已上依旧于商税院纳钱。官员出入随行衣物非贩鬻者不须收税。村民入京货鬻百钱已下与免。如以香末出城每斤税二钱”。   所谓“地头引”或“脚地引”,按照李曜猜想,应是一种类似经营许可证或说营业执照的凭证;似有一定的空间划定,适合于铺席贸易者,故有“地头”、“脚地”之名;属于商人自己缴纳,国家批准给纳的范畴。由监城门使臣负责出入城门的部分,则根据物货的价值决定纳税数额及缴纳方式,不足1000的由监城门使臣收缴,超过1000者则由客商到都商税院缴纳。通过收税的方式,都商税院实际上实现了对整个京城市场——无论是行商还是坐贾的交易活动进行最有效的管理。   较之于唐代市制,宋代的“以税代管”即有具体事务的管理——收税,更有高级别的宏观控制的特点。如果说北宋都城的市场管理以“都商税务”为代表,说明其已经进入“以税代管”模式,那南宋都城的突出表现就是税务的增多,在临安城,除了都税务外,还有浙江税务、龙山税务、北郭税务和江涨桥税务。除了前面提到的各务外,还有市舶务、红亭税务等。除了各务外,还有合同茶场、城南炭场、抽解竹木场、糠场等。这是国家市场观念及实践都已经转向追求税利最大化的表现。   第二层次,即各府州县所设置的商税务。前面提到宋代“凡州县皆置务,关镇或有焉。大则专置官监临(景德二年诏:“诸路商税年额及三万贯以上,审官院选亲民官临莅);小则令佐兼领;诸州仍令都监监押同掌之”是最基本的情况。并且根据各地的地方特色,税务的名称可以有“商税务”、“税务”、“茶务”“酒务”等不同称谓,并且可以同时设置数务。   两宋时期,在福建路治所福州州城先后设有都税务、临河务、楼店务、修造场、抽木场、窑务、船场、灰场、炭场等。在这些庞杂的务中,有的并不是税收机构,如窑务,就是利用流役人员的劳力为官府烧制产品的,属于临时设置。但在以税收为目标的场务中如“州城都务、临河务,号里、外税务二务”等,在当时当地的市场发展中就发挥着重要作用。州城之“都税务”曾经曰“茶盐商税务”,“国初,茶盐有榷官,自设市于此收税,官通领之。熙宁三年,罢科卖茶,故至今只称‘盐商税务’。虽产浮盐,久不给,其名不废也”。而“临河务”又曾经是“古南锁港”,有“凡百货舟载此入焉”的记载,说明其在商品流通中的重要地位。在县一级也设税务,史称“有九县十务”,即“闽清、长乐、罗源、宁德、长溪、永福、连江、福清与古田里、外二务是也”。   第三层次,即镇市税务,那是随市场发展,市镇博兴后的产物。在北宋时期,不仅在县级以上设务,镇一级地方也有税务:如哲宗元佑四年(1089),韩城村因“人物繁盛,场务系百姓扑买”有司“欲乞改为镇,创酒税务,置监官一员”,得到朝廷的批准。又如福建路各县之下有黄崎镇、水口镇、闽安镇、海口镇等镇务,政和八年(公元1118)明确规定了“十县务及四镇正额”。嘉定年间,太平州黄池镇也有镇务。总的说来,南宋各地的镇之税务虽时有兴废,但其存在并开始增多已经是事实。   此外,在新兴的乡村“市”中也出现有“税官”的记录。这些新兴的市,商品种类、流通量及成交额都有局限,即所谓“乡落有号为‘虚市者’只是三数日一次市合”,故“初无收税之法”。但由于“州郡急于财赋”,多“创为税场”,或令人买扑,政府坐收课利;或令拦头收税;或由官府直接差官措置税收,如绍兴二十一年(1151)“诏省洪州武宁县巾口市官监酒税,从本路诸司之请也”,这说明此前巾口市曾有监酒税之官。又如,庆元府鄞县有下庄市、林村市、横溪市、甬东市、东吴市、小白市、韩岭市、下水市等,有的直接设有税务或税场,如下庄酒务、林村酒务,且直接有监官,“下庄酒务,监官一员;林村、黄姑林酒务,监官二员”等等。由上可知,上自京城,下府州乃至镇市,宋代都以税务机构和税务监官的形式直接控制了各级市场。那些在唐代还只是临时性的机构或是临时性的特殊官员,到了宋代大都成为常置机构和常设官员。   其次,宋代各级税务创置的时间有早晚之别。第一层次的都商税务在宋建国之初就已经存在,如宋太祖开宝六年(公元973),司勋郎中监在京商税务苏晓就奉命查办供备库使李守信贪污案。第二层次的地方各府州县税务设置大约在太宗以后;而第三层次的镇市税务设置多在北宋末及南宋年间,如前面提到的政和八年(公元1118)对福建路十县及四镇税务税额的规定;又如绍兴年间,稗牛镇有镇务;湖州乌墩、新市镇务等等。设置时间之所以有差别,一是社会经济发展水平所致,一是“以税代管”市场管理模式逐步完善的表现。   再次,尽管说宋代通过税务层层分布控制了全国的各级市场,但有宋一代的官员也常常因为“以税代管”所引发的社会问题而产生质疑,对地方州县是否应当设置“税务”始终存在争议。到北宋仁宗时期,各地方官员为追求经济利益的最大化,盲目扩展税源,产生诸多弊端,增加了百姓负担,一些官员纷纷上奏批评税务“刻虐日甚”,使得“商旅为之不行”,而朝廷也开始频频下诏欲遏制不良态势:天圣五年(公元1027)五月,因“河北诸州、军酒税务自有监临官,而转运使复差官比校岁课,务以侵民”有诏罢之。天圣七年(公元1029),“诏天下税务毋得渎傒商人物帛”。康定元年“诏天下商税务今年所增税物名件尽除之”。皇祐三年(1051)“诏绿汴河商税务无得苛留公私舟船”,诸如此类。   哲宗元祐七年(公元1092)苏轼又言“臣至淮南体访得诸处税务,自数年来刻虐日甚,商旅为之不行。其间课利虽已不亏,或已有增剩,而官吏刻虐不为少衰。详究厥由,不独以财用窘急,转运司督迫所致,盖绿有上件给钱充赏条贯故人人务为刻虐以希岁终之赏。显是借关市之法以蓄聚私家囊案”等等。   仁宗以后,地方随意增加税收的情况愈演愈烈,而类似的争议也延续到南宋,绍兴十年(公元1141)时,高宗对臣下曰:“比闻州县多创添税务,因此商旅不行,所有货少,为公私之害”,并令相关官员查实,最后“诏所增税务并罢”。   尽管如此,十余年来“商贾不行“的局面并没有太大的改观,《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71记载,绍兴二十六年(1156)尚书省言:“近年所在税务收税太重,虽屡降指挥裁酌减免,而商贾犹不能行,盖绿税场太密,收税处多,欲令户部行下诸路转运司,开具将相去连接之处,裁酌减并以宽商贾。如县道税务不可减,即与免过税。仍许豁除省额,如此则商贾行而货财通矣,从之”。事实是,一面是批评声不断,一面是税务依旧创置不止。   从上述唐代在两京及州县以上地方置“市”,设“市令”“丞”,到宋代在京城及其地方路府州县镇市置“税务”,置“监官”的变化,李曜确实能感受到唐中后期,历五代人宋以来国家市场管理模式的渐变。前者重“管”,后者重“税”;前者显得市场“规范”,犹如谦谦君子,后者显得市场无序、自由,甚至将国家和个人的“贪婪”暴露无遗。   但是,恰恰是这种变化反映出商业的发展犹如一只看不见的手,它操纵着整个国家市场的发展方向,其方向已经非人们的主观愿望所能改变。它导致现实社会中的国家和个人,除了不断调整自身以适应这种变化外,别无他法。正是这只看不见的手,导致国家市场观的转变,从过去那种单纯的、朴素的“互通有无”的市场观,向主观能动地,欲发挥市场功能,利用物货流通,以收税的方式最大限度地获取经济利益的方向转变。正是这只看不见的手,成就了唐代市场管理“直管模式”向宋代“以税代管模式”的转变。   既然终究是要发展到那般地步的,何不现在就提前发展,使得中央财政开始变得充裕?   财政不充裕,如何一统天下?财政不充裕,天下如何长治久安?   长安,长安。唯有不断发展进步、适合当前的制度,才能让你长安。   ------------------------------   PS:重感冒中,肺都要咳出来了。按照中医的方法看,我应该是“风热”——风邪入肺。换做西医的说法嘛,大概就是:上呼吸道病毒感染,又称病毒性感冒。      第212章 秦王变法(八)   “长安二月多香尘,六街车马声辚辚。家家楼上如花人,千枝万枝红艳新。帘间笑语自相问,何人占得长安春?长安春色本无主,古来尽属红楼女。如今无奈杏园人,骏马轻车拥将去。”   长安的春天始于二月。从朔北吹来的风和黄尘,夹带着春天,降临关中。   二月的长安,风中已经开始混杂着杏花的味道。寒风刺骨的凛冽早已远去,只感觉到春风和煦。   李曜走在带着春天气息的风中,身着深青色书生儒服,腰间却佩着一把鲨皮横刀。   新晋武散官衔为冠军大将军,同时检校兵部侍郎的憨娃儿,同样腰佩横刀,着武弁装,伴随在李曜左右。   里坊中的大街左右两旁并立的榆树、槐树和杨柳,都已冒出嫩芽,抽出淡淡的新绿。路过的马车发出辚辚之声,更添几分热闹。高楼之上的蓝空,也显现出温柔的色彩。   走过大街,一踏进游廓的夹道——狭斜,人们的脚步似乎也都变得轻盈了。   纵然书生佩剑,风姿卓绝如李曜者,走在这称为“狭斜”的妓院、酒肆鳞次的街道,也不会让任何人停下来多看他一眼。   在长安人眼中,自从当今右相、陇西郡王李存曜为官家呈上《新儒论》之后,自认才济天下的文人雅士们就大都重拾了春秋旧风,将佩剑当作一种新的时尚——特别是在右相出现长安各处时均身佩横刀之后。   虽然李曜与憨娃儿的佩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真正的战场杀器,但长安即便在近些年迭遭变乱,真正上得战阵之辈,又合几人?   走过一间酒肆时,憨娃儿忽然吞咽了一下口水。李曜笑道:“渭河新鱼,长安绝脍。怎么样,去试试?”   憨娃儿忙道:“好,好。”然后一怔,迟疑道:“大王……”   见李曜瞪了他一眼,又立即改口:“郎君不是要去盈香妙坊?”   李曜哈哈一笑:“不忙,不忙,昨日官……禁中送来的蓬池鱼脍,乃以‘舞梨花’之法制之,食材虽好,却非我所好。今日既然正巧路过,这周记鱼脍又是长安一绝,不如便在此处来一份用‘对翻蛱蝶’法制之的渭河鲋鱼,一解春馋。”   憨娃儿见他不提正事,倒似真要先吃一顿鱼脍,不禁大喜:“那敢情好!不过俺吃鱼脍没那许多讲究,甭管‘舞梨花’还是‘对翻蛱蝶’,都太雅致了些,俺就喜欢‘大晃白’,简简单单,好吃最实在!”   李曜笑答:“大晃白虽然看着简单,但真要到了手艺高深的庖丁之手,每一片生鱼,可于风中片片纷飞,那才叫绝活。”   憨娃儿大惊:“鱼片能随风飘飞?不能吧?”   “怎么,不信?我朝前人段成式《酋阳杂俎》中云:‘进士段硕常识南孝廉者,善研脍,毅薄丝缕,轻可吹起。’这可不是我信口胡说。”   于是二人信步走入周记鱼脍,要了一间雅阁,在二楼凭窗对坐。   中国古代烹调菜肴的方法极多,炯、煮、烧、烤、烙,烫、炸、蒸、脯、腌,这些方法在秦汉时期已差不多全部出现,而这些烹调方法的技术改进、内在质量提高,则是在隋唐时期完成的。   大唐最常见、最流行的吃法,是脍。脍就是细切的鱼、肉,《释名》云:“细切肉令散,分其赤白异切之,已乃会合和之也。”就是把肉切开,让肉分散,把瘦肉和肥肉分开,按不同方法加工,然后把切好的肉放在一起。春秋时期,孔子《论语·乡党》已提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主张。   到了唐朝,唐人更把脍的技术发展到人工操作的极限。段成式《酋阳杂俎》云:“进士段硕常识南孝廉者,善研脍,毅薄丝缕,轻可吹起。”把肉切得象丝绸一样薄,象丝线一样细,出一口气,能把肉丝吹起来,即使后世的特一级厨师,恐怕也难有如此之高的技术。   [无风注:似乎看到不少穿越小说喜欢在中国古代引入烧烤,而且总是特了得,路边摊的水平就能让古人人见人爱,这真是让人震惊。其实烧烤,也就是唐人所谓的炙。要说唐人的炙简单,的确是简单;要说它复杂,有时也确实复杂得令人目眩。唐人炙的方法很多,炙的范围也很大,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全都能炙。有的是装在竹筒里炙,有的是涂上泥炙,有的则是连烧带炙、连烹带炙。   例如张易之炙鸭鹅,“为大铁笼,置鹅鸭于其内,当中热炭火,铜盆贮五味汁,鹅鸭绕火走,渴即饮汁,火炙痛旋转,表里皆熟,毛落尽,肉赤烘烘乃死。”   又有“唐人李詹,大中七年,崔瑶下摧进士第,平生广求滋味,每食鳖辄缄其足,暴于烈日。鳖既渴,即饮以酒而烹之,鳖方醉已熟也。复取驴系于庭中,围之以火,驴渴即饮灰水,荡其肠胃,然后取酒,调以诸辛味,复饮之,驴未绝而为火所逼炼,外已熟矣”。   还有“唐内待徐可范,性好射猎,杀害甚众,常取活鳖,凿其甲,以热油注之,谓之鳖糙。又性嗜拢驴,以驴糜绊于一室内,盆盛五味汁于前,四面迫于烈火,待其渴饮五味汁,尽取其肠胃为撰,前后烹宰不纪其数。”   由以上三个材料可以推论,这种活烤动物法在上流社会已经比较流行,而且味道比死烤法要鲜美。同时也说明唐人在烧烤方式上,更加注重几种烹调方法的多重组合,烧烤的质量和水平显然不是我们路边摊的档次。所以,烧烤即便在古代,也只是一种基本的饮食加工方法,并且唐人已把炙的范围大大扩充。想在古代靠烧烤发家,至少在唐朝,我个人真的是十分不看好。]   其实这个时代,民间当然有很多各行各业的高手,但如果论总的技术水准,譬如厨师也就是庖丁这个行业,那还是以皇宫、高官之家为甚。李曜如果真是一心只要满足口腹之欲,纵然他这陇西郡王府是个“新班子”,人手配置方面未必那么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但是皇宫的御膳,难道他李右相还能有什么吃不到的?   就比如金齑玉脍、飞鸾脍、海鮸干脍、缕子脍、咄嗟脍、三珍脍、五珍脍、白刀脍等这些名脍,哪一样不是他动动嘴皮子,人家就得费尽心思、精力为他备好,再恭恭敬敬请他去品尝、指点?   今日来此,自然不是全为吃这一顿鱼脍。   因此李曜与憨娃儿坐下不久,甚至尚未有跑堂的前来问“客官,要点什么?”,便有一名年轻的素衣女子飘然而入。      第212章 秦王变法(九)   PS:几天没看,竟收了七张月票。在此特别感谢“suyouan”、“comet0824”、“飞翔天空914”、“qds8002”、“王王海”五位朋友的支持。   ------------------------------   “胡儿叛逆陷两京,盐枭生乱菊花吟。神州痛尽生民苦,华夏唯盼圣贤音。蒲帅入关危鼎定,书生佩剑五岳轻。新儒一论天地阔,恩泽黎庶度纬经。”[本书原创诗词,转载请注明。]   那女子盈盈入内,口中轻念一诗,而后朝李曜微笑道:“右相,你可知此诗乃是何人所做?”   憨娃儿听这声音熟悉,转头望去,竟是庐阳县主杨潞。他为人憨直,自然不知杨潞怎的出现在此,遂又转头去看李曜,却见李曜面色如常,只是微微一笑,答道:“何人所作,委实不知。为何人作,倒是明了。”   杨潞掩口一笑,竟毫不客气,大大方方在李曜旁边一方坐定,道:“此乃扬州一名巨富闻李右相‘变法’之条目,不胜惊喜,遂延请当地学子为右相献诗赋文、歌功颂德的许多诗文之一。”   李曜依然面色如常,只是不惊不喜地“哦”了一声。   杨潞颇有兴致地看着他,见他如此,不禁失望,问道:“右相文名天下,闻诗怎不品评一二?”   李曜淡淡摇头:“但凡是为人歌功颂德,自古以来,何曾出得什么千古佳作?”   杨潞被他问得一愣,却又不服:“为何就没有?”   李曜仍问:“可有成例?”   杨潞别过头去不看他,赌气道:“我一时想不起来,你乃当世大儒,即便在扬州,也已有了无数拥趸,你怎不来说说?我倒想知道,怎样的诗才是好诗。”   李曜便笑了起来,道:“你要说儒,那便从儒说起。《论语·季氏》中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且慢!”杨潞忽然发现破绽,顾不得礼节,打断道:“右相见谅,奴虽读书不及右相远甚,但孔圣人这句话,说得似是诗的作用吧,与如何才是好诗,有何关联?”   李曜哈哈一笑:“县主以为呢?”   “嗯?”杨潞怔了怔。   李曜已然开口道:“孔子既然认为读诗有这些好处,那么反过来说,好诗是不是也该有这些用处?”   杨潞心中懊恼:“他那新儒论出世之后,我从扬州一路来长安,多少人说他是当世圣贤,在这种才冠一时之人面前,我却和他谈什么诗!真是自找难堪。”心中虽挂着“难堪”二字,却偏偏有些欢喜,撅嘴道:“好了好了,你是圣贤大儒,奴家不与你斗嘴了,你就说你觉得怎样才能有好诗。”   李曜笑道:“这个嘛,《刘子·激通》里曾说得明白:‘梗柟郁蹙以成缛锦之瘤,蚌蛤结疴而衔明月之珠,鸟激则能翔青云之际,矢惊则能逾白雪之岭,斯皆仍瘁以成明文之珍,因激以致高远之势。’,某以为诗文之佳作者,莫不在此之列。”   杨潞听了,无奈道:“人家花钱为你歌功颂德,你还不乐意,奴家那耶耶,整日里就琢磨该要如何如何,才能让淮南百姓念他的好……你说这却如何能比?”   李曜微微蹙眉,迟疑道:“县主如此说令尊,似有不妥吧?”   杨潞却无可无不可,甚至面上还闪过一丝不豫:“你要说到这个,奴家还差点忘了一件事。”   “何事?”李曜问道。   杨潞道:“奴家这县主称号,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右相不如早些改了称呼,免得届时口误。”   李曜奇道:“这却为何?朝中并未有对淮南不利之心,县主尊爵,岂容轻易?”   杨潞摇头道:“奴家说的却不是朝廷,而是……说不定奴家那耶耶会自请陛下,为我这不孝女去了爵位。”   纵然李曜这般城府,听了这话也不禁讶然:“这……这又从何说起?”   杨潞皱起眉头,道:“钱鏐不知怎的,忽然派人到扬州,要与我家联姻。耶耶见了那钱家子之后竟而心动,来劝我出嫁越地。”   李曜吃了一惊:“那钱家子可是钱传璙?”   杨潞一怔,继而娇嗔道:“堂堂右相,竟说这种荒唐话!钱传璙乃是钱鏐第六子,年仅十岁,怎能与奴家婚配?”   李曜被说得一愣,想了想,才发觉自己过于紧张,确实弄错了。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五代这段历史,在后世就是冷门,而十国更是冷门中的冷门,杨行密与钱鏐曾经联姻之事,知晓的人本就不多,就算知晓的,也未必记得究竟是钱鏐的第几子娶了吴国公主。李曜倒是记得那位娶了吴国公主的钱元璙,却一时忘了琢磨他的年龄。   钱元璙是大名鼎鼎的吴越王钱鏐的第六子,字德辉,初名传璙,杭州临安人。钱鏐在位时,他做过宣武军(今河南开封)节度判官、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官。钱鏐第五子钱元瓘继位吴越王后,众兄弟尽改“传”为“元”,钱传璙也就改名为“钱元璙”,升检校太师、中书令、开府仪同三司。后晋天福七年(942),后晋封钱元璙为广陵郡王,不及受命而病故。   当然这不是李曜记得他的原因,李曜记得他,是因为他长得帅……   史书中有关钱元璙形貌性格的记载其实并不多,《吴越备史》中说他“仪态瑰杰,风神俊迈;性俭约恭靖,便弓马”,相貌堂堂,风度潇洒,谦逊节俭,英勇善战,这钱元璙看来也算是人中之杰了。而且这大概不全是野史的溢美之词,从一则故事中可见一二。   后晋天福二年,徐绾起兵背叛钱鏐,钱鏐派大将顾全武到扬州联络杨行密一起对付徐绾。为了表示诚意,钱鏐让钱元璙一起去。这显然是个很危险的事,钱元璙当年不过十七岁,却慨然应诺,扮作顾全武的小仆前往。路过润州时,润州团练使安仁义设宴招待,看到顾全武的贴身小仆一表人才、聪明伶俐,大为欢喜,要以十个仆人来换钱元璙。顾全武含糊其辞,不敢多说,半夜里花重金买通守城士兵,连夜过江。到了扬州,钱元璙向杨行密“指陈逆顺之理”,杨行密“为之动容”,感慨地说:“生子当如钱郎,我之子豚犬耳。”结果杨行密不但同意与钱鏐结为同盟,还把女儿嫁给了钱元璙。这件事其实才是李曜记得此人的主要原因,当然这位孔方兄在治政方面似乎反响也还不错。   钱元璙的政绩主要体现在他治理苏州期间。钱鏐定都杭州后,钱元璙以战功迁苏州刺史、中吴建武军节度使,率兵驻守苏州。后又被封为检校太师、中书令、广陵郡王等衔。他统治苏州三十年,“俭约镇静,郡政循理”,人民安居乐业。在经济上,钱元璙“置都水营田使,疏导诸河”,“募民能垦荒田者,勿收其税”,兴修水利,鼓励垦荒,实行了许多有利于生产发展的政策,使当时的农业、手工业都有了较大的进步,促进了吴地经济的繁荣。钱元璙及其子钱文奉在苏州数十年,正是苏州发展史上的黄金时期,可谓太平盛世,而钱元璙父子也因此而得以同祀沧浪亭五百名贤祠。李曜穿越前曾去苏州旅游,恰好又看到这几个典故,因此记得,方才才一下就问了出来,谁知道却是闹了笑话。   当下他干笑道:“呃……听说这小郎君俊雅,一时忘了年岁……县主方才说弘农王劝你出嫁越地,此后呢?”      第212章 秦王变法(十)   李曜干笑道:“呃……听说这小郎君俊雅,一时忘了年岁……县主方才说弘农王劝你出嫁越地,此后呢?”   “此后?”杨潞忽然有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望向窗外,幽幽道:“此后奴家就净身出户,悄悄跑出扬州,来了长安。”   李曜迟疑了一下,问道:“县主不愿嫁去杭州?”   杨潞忽然不再回答,只是叹了口气。   李曜见气氛有异,便吩咐憨娃儿去门口守着,等憨娃儿出了门,才问杨潞道:“县主约某来此,可是有事要说?”   杨潞微微张了张口,见他如此,心中一黯,强打精神道:“奴家到长安时,便听说右相的变法举措,其中一条,乃是在长安城东建设一片自由贸易区……若奴家所料不差,这自由贸易区与蒲州东升新城怕是颇有相似之处,不知右相意下如何?”   李曜道:“有些类似,有些不同。”   “愿闻其详。”杨潞即刻说道。   李曜便解释道:“蒲州东升新城,乃是募资建设,而长安自贸区,则是由朝廷出资建设。这建设投资者不同,将来的收入分配就完全不同。另外,蒲州东升新城之中,我河中、河东两大军械监的产业就占了大半,事实上来说,那是一个生产基地,附带了一定的商业中心功能。而长安自贸区却不同,自贸区中并没有安排建设任何工场、作坊,只有店面,乃是一处纯粹的商业中心。”   杨潞明白之后,立刻意识到其中的一个关键难题,问道:“朝廷……现在竟还有如此财力?”   李曜笑了笑,并不对此保密,毫无掩盖地道:“朝廷确实拿不出这许多钱,某推行的变法措施,整体实行下来,朝廷的财力完全支撑不了。”   杨潞这下就有些不明白了,甚至心中一时腹黑,暗道:“莫非他想掏空朝廷的家底,然后……?”但想想却又不太应该,只能迟疑道:“有道是一文钱憋死一条好汉,朝廷既然没钱,那却如何推行右相的变法?”   李曜开心地笑道:“自然是某来借钱给朝廷。”   杨潞顿时呆住,半晌才一头雾水地问:“朝廷现在正在河中军的掌控之中,复立的左右羽林似乎也都是右相一手操纵着,如此说来,这关中河中,右相已然坐拥精兵逾十万之众,便是当年神策极盛之时,也不过如此威风,右相何必如此左手出、右手进?”   李曜笑道:“朝廷缺钱,某却有钱,借给朝廷何妨?但借归借,却不同于进献,朝廷终究是要还的,怎么是左手出,右手进?”   杨潞笑道:“你便不怕朝廷赖账?”   李曜微微挑眉:“朝廷会吗?”其实他二人都知道,这话实际上说的是“朝廷敢吗?”只是大家都不会点破而已。   谁料杨潞却道:“若是如今这态势,朝廷自然不会,可如果太原失陷,朱温挟大胜西进关中,一切可就难说了。右相你借给朝廷的钱,只怕也就打了水漂……”   李曜眼睛微微一眯:“县主似有情报?”   杨潞并不卖关子,嫣然一笑,道:“奴家若是告诉你,朱温正打算集中大军再次北伐太原,并且要将河东整个拿下……你信么?”   李曜心中一凛,立刻道:“我为何不信?”   杨潞笑道:“那奴家便告诉你另一个消息:朝廷里面,有人打算让你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或者关中河东四面都统。”   李曜闻言一怔。天下兵马大元帅?我?   安史之乱以前,唐代边疆的节度使就已经从一个前线军事指挥机关变成了一个边境地区的庞大军区组织。安史之乱以后,全国都设立了藩镇,并且成为名副其实的军区。由于他们都兼任所在地区的观察使和治所州府的行政首长,因此,藩镇是一个军事和行政高度合一的军政单位。   安史之乱期间唐朝设置了一个军事统帅职位——天下兵马大元帅。元帅的称号,唐代前期就已经有了,李渊起兵太原,置左右领军大都督,各总三军。建国后,武德元年(618)6月7日,秦王李世民出任西讨元帅,领八总管兵迎击来攻泾州的薛举。武则天时期,也曾任命亲王为元帅,统兵抵御突厥的进犯。但是安史之乱期间出现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则是战时中央最高司令官。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于范阳,玄宗幸蜀,马嵬之变后,玄宗发诏令,以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把全国划分为四大作战军区,各以亲王为节度都使,担任战区最高军政长官。即: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区,以李亨兼任节度都使;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区,以永王李磷为节度都使;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节度区,以盛王李琦为节度都使;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区,以丰王珙为节度都使。以上这些,大体可分别称为华北节度区、华南节度区、中原节度区和西北节度区。   为了统制这些作战军区,玄宗任命李亨担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时在至德元年(756)七月丁卯。但由于七月甲子,肃宗就即位于灵武,所以玄宗任命的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也就没有了着落。至德元年九月,肃宗即位后的两个月,肃宗曾经与他儿时的密友李泌讨论天下兵马元帅的人选问题。肃宗采纳了李泌的建议,任命广平王“为天下兵马元帅,诸将皆以属焉”。到大历八年(773)罢天下兵马元帅,这个临时的全国最高军事指挥部,存在了18年。   天下兵马大元帅府设副元帅、元帅府行军长史、元帅府行军司马等高级官员。肃宗时的天下兵马元帅府设在禁中。李泌为元帅府行军长史,宦官李辅国判元帅府行军司马。长史与司马的关系,一般是长史管财、粮政,司马主军政。   元帅府的工作是重要和繁剧的。前线各地作战将领向元帅府反映军情、请示汇报军务,都由元帅和长史先行研究,然后奏请皇帝批准。但是,至德二年九月,长安收复,行军司马李辅国“请取契钥付泌,泌请使辅国掌之”,得到了肃宗的首肯。这时候,李泌坚决要求归山。辞去了元帅府行军长史的职务,估计也就是这个时候,李辅国作为判元帅府行军司马掌握实权的。   行军司马有三方面职权:平时的军训;战争状态下决定进攻和防守的法则,所谓“有役则申战守之法”;此外还主管武器装备、后勤供给、军队名籍等军事行政工作,所谓“器械、粮备、军籍、赐予皆专焉”。总而言之,行军司马辅佐元帅处理一切军务,这就是所谓“掌弼戎政”的含义。李辅国担任了这么重要的一个职务,所以才能够专权,史称:“太子詹事李辅国,自上在灵武,判元帅行军司马事,侍直帷幄,宣传诏命,四方文奏,宝印符契,晨夕军号,一以委之。”   当李辅国察觉肃宗听从李岘的建议,对他有所压制时,李辅国主动提出“让行军司马,请归本官”,即太子詹事。乾元二年(759)七月,由于张良娣的阴谋,突然任命赵王为天下兵马元帅。但是,赵王并没有什么权力,大权仍然在李辅国手中。所以李辅国为张良娣所嫉恨。宝应元年(762)四月赵王被杀,代宗即位于肃宗灵柩前,任命王子李适为天下兵马元帅,仍然以李辅国为行军司马。六月罢辅国兵权,命右武卫大将军药子昂代判元帅府行军司马,左武卫大将军彭体盈代为闲厩、群牧、苑内、营田、五坊等使,史称辅国由此“失势”。   药子昂实际上并没有接任行军司马的职务,而是“固辞,乃以命(程)元振,封保定县侯。再迁骠骑大将军、邠国公,尽总禁兵”。宦官程元振为元帅府行军司马而尽总禁兵,透露出这一职务的重心在向典掌禁军的方向发展。广德元年(763)十月,代宗以宰相元载判天下兵马元帅行军司马,改变了宦官担任这一重要职务的局面。   元帅府的重要官员都由皇帝直接任命。除长史、司马外,至德二年四月,肃宗又任命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在此期间,还出现了地区性的兵马副元帅。如,广德二年正月郭子仪为河东副元帅,十二月又加郭子仪关内、河中副元帅;同年五月则解除了仆固怀恩河北副元帅和单于、镇北副元帅的职务,同年七月,李光弼死在河南副元帅任上。这些地区性的副元帅,是方面军的最高军事长官,可以统帅某一战区全体作战部队。如肃宗上元二年(761)五月,李光弼复为河南副元帅,都统河南、淮南东西、山南东、荆南、江南西、浙江东西八道行营节度,出镇临淮。也就是说,李光弼坐镇临淮,可以指挥和调度上述八个藩镇派到河南战场的军队。   但是,副元帅对于前方将军的节度能力是十分有限的。各个节度行营的军队具有相当大的独立性。乾元二年七月,肃宗命李光弼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八月,光弼等九节度使围困安庆绪于相州,光弼并没有统帅诸军的权力。所以史称相州之败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诸军没有统帅。时朝廷罢郭子仪兵权,任命李光弼代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河东兵马副元帅。   德宗以后,朝廷设置左右神策中尉,掌管中央军权,除了唐末昭宗一度以辉王为元帅外,安史之乱期间出现的天下兵马元帅一职不复出现。地方上则有行营节度使、行营招讨使和行营都统等职。都统是安史之乱期间出现的方面军政长官的称号。乾元元年(758)十二月,由当时的户部尚书除都统淮南、江东、江西节度、宣慰、观察处置等使,史称这是都统名官之始。上元二年(762),李若幽除户部尚书,充朔方、镇西、北庭、兴平、陈郑等九节度行营兵马都统处置使。从这些官名看,它的职权几乎与方面副元帅没有差别,只是任职者军事资历比较浅而已。   安史之乱期间,在设置都统的时候同时存在着方面副元帅,二者的统属关系不太明晰。安史之乱以后,凡调发诸道藩镇军队作战,大体都要由中央任命一名都统,节制诸道节度行营兵马。如建中元年(780)十二月,以汴州节度使李勉充河南、汴州、宋滑亳、河阳等道都统使。元和四年(809)九月,以宣武节度使韩弘充淮西诸军行营兵马都统。大中五年(851)五月,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白敏中充邠宁节度使、招讨南山、平夏、党项兵马都统处置使。都是表面都统可以从中央派遣,也可以从所在战区的节度使中选任,但是一般都要带某道的节度使,作为自己的“本军”。   到了如今这大唐末年,天下用兵,出现了许多个都统,如曾经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就为京城北面都统,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为京城东面都统,鄜坊节度使李孝昌为京城西面都统,朔方军节度使拓拔思恭为京城南面都统,而以宰相王铎为义成军节度使兼充京城四面行营都统,并且以宦官杨复光为天下行营兵马都监等。这里的四面都统实际上是都都统。尽管朝廷许王铎“以便宜从事”,他统令各个战区兵马的权力却十分有限。这是因为这些前线统帅的兵力都是由抽调各地藩镇的军队组建而成。朝廷只是通过发放出界粮的办法使各地军队暂时为中央效力,军队本身却还要受到本镇节度使的指挥。   这么一想,李曜顿时感觉,自己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或者什么什么四面都统,也不是说不过去……只是,真要和朱温再打一场了?   -----------------------------   PS:庆祝恒大登顶亚洲!      第213章 王业之基(一)   李曜从内心深处来说,并不想现在便和朱温大战一场。这倒不是说他怕了朱温,而是他觉得现在还不是和朱温决战的最佳时机。   诛心一点说,如今李克用仍在,他李曜在地位上的上升空间已经非常有限,而实权方面,李克用纵然再如何信任他,也不会继续给他加码。   可以看看现在李曜的实力:本镇河中,拥有蒲、晋、绛、慈、隰以及同、华七大州府,另在实际上还占领着大唐京师长安及其附近州县,并掌握着迅速崛起,足以与河东军械监抗衡的河中军械监。而李曜如今既是朝廷右相,可以名正言顺地挟朝廷大义之名做很多藩镇无法做到的事;又是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实际掌握整个河东集团的后勤体系,其财权之重,也自难以估量。   在军事上,李曜拥有左右开山、左右破阵、左右摧城、左右定远、左右靖远、左右镇远、近卫等诸军,共计战兵约九万。又有左右羽林军实际为他掌握,也有战兵一万四千,如此李曜所直接掌控的兵力,便在十万以上。   另外,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三人分别上任邠宁、保塞、天雄三大关中军镇,三人上任时虽只带牙军,但如今上任数月,也都在李曜的兵威之下,强力整合了军镇内的旧有镇军,建立起了新的镇军,而这些兵马在很大程度上受李曜的影响——其中李曜对他们三人的举荐是一部分原因,私交公谊是一部分原因,但更为关键的是,此三镇在财政、后勤上,几乎都受李曜控制。因此,这三镇在大多数时间内,可以算作李曜的非嫡系附镇,其军事力量很大程度上可以为李曜所用。   更不要说自从凤翔大败,李曜迅速崛起之后,鄜坊、泾原二镇已然遣使归降,表示愿以李曜马首是瞻。此二镇中,鄜坊兵力有限,李曜也没当它多大回事,左右一两年内就要直接收入自己囊中,但泾原镇,却算得一个不大不小的军事重镇。当年泾源节度使的设置,按照大唐官方的说法,是为了防御吐蕃,而实际上是当时代宗朝南衙北司之争的结果,也就是宰相们为了抑制鱼朝恩的势力而设置。但由此而后百年,泾原军还真的发挥了抵御吐蕃的作用,因此泾原军本身作为一支边军,战斗力还是比较可观的。其所缺的,一是财赋,二是兵员。其中又以财赋为最重。   论及财赋,天下谁还能强得过李曜去?泾原张家此时投靠李曜,再没什么可说的。   李曜的实力强大若斯,李克用还有多少手段可以控制他?几乎没有!   论地盘,李克用丢了卢龙、邢洺、泽潞,手中只有河东、大同、振武三镇,却要直面刚刚威服河北的朱温,关中的邠宁、保塞、天雄虽是义子出镇,但离李克用直辖地太远,属于飞地,中间隔了个对他们有巨大影响力的李曜,李克用的命令效用如何,只有天知道,而鄜坊、泾原二镇,鉴于地处李曜势力范围之内,更倾向李曜是毫无疑问的。   论兵力,李曜如今直辖大军以逾十万,且李曜麾下诸军兵精甲锐,近年来几无败绩,士气如虹,而李克用在河北连失时机,直辖的兵力不比李曜多上多少,却士气低落,沙陀精兵这些年来也折损不小,与李曜相比,并无什么显著优势。   论财力,李曜早已玩过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河东军械监中“科技含量”较高的产业搬到河中,眼下虽然乍一看河东、河中两大军械监实力仍在伯仲之间,但一旦李曜对河东罢手,河东军械监转眼就只剩一个空架子——要不然大唐钱庄的本金是从哪来的?   李克用唯一占有一定优势的方面,是人望。毕竟当初平定黄巢之时李曜还未“出山”,李克用大杀四方的形象还深入人心,在自家军中的威望仍高于李曜。但即便人望方面,李曜也在奋起直追:他出身陇西李氏正宗的“秘密”,早已在公卿高层之中流传,只是李曜自己不提,大家也就都不说破;他从军以来战无不胜,比李克用自己的战绩还要夸张,军中威望也仅此于李克用本人;他与太原王氏交好,近来又与裴氏等关陇集团老牌士族打得火热,在公卿贵族之中的口碑远胜李克用,更何况自《新儒论》横空出世,他一代儒宗的地位已然隐隐确立,是当今名流追捧的对象……除此之外,李曜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在于年龄。   李克用已是知天命之年,而李曜尚不及二十五岁。如此再过数年,二者局面又当如何?天下人心中自有判断。   好在如今局面虽是这般,但李克用与李曜之间的关系,仍似牢不可破。李曜诸事都向李克用通报、请命,李克用也从不反对、驳斥,纷纷采纳。无人敢肯定李曜是怎么想的,也无人敢于揣度李克用的心思。   这一对义父养子之间,仿佛早已有了某种默契,彼此心照不宣。   事实上李曜对河东的归属,是有过几种盘算的,最好的情况自然是等李克用天年自尽,河东无人能主,李曜自然就能顺理成章地将之收入囊中,一统关中、河东,再现当年太祖太宗“王业之基”。至于最差……李曜虽然也早已有了应对计划,但却实在不愿去想。   他终究还是个讲感情的人,冷血不到那种程度。再者说,为了名声考虑,有些事他也绝不可能去做。   无论如何,河东是李曜确定的目标,终究要将其完全掌控,但李曜也绝不肯在李克用有生之年对他做出任何明面上的背叛之举。   关中、山西,大唐的王业之基,也必是自己底定天下、消除五代乱世的根本!对此,李曜深信不疑。   关中山河四塞,南有秦岭横亘,西有陇山延绵,北有黄土高原,东有华山、淆山及晋西南山地,更兼有黄河环绕,可谓山川环抱,气势团聚。在地势上,关中对东部平原地带呈高屋建瓴之势。关中四面有山河为之险阻,几处重要的交通孔道,又立关以守之。其地位重要者,函谷关扼崤函之险,控制着关中与中原之间的往来通道;武关控秦岭东段之险,扼守着关中东南方向的进入通道;散关扼秦岭西端之险,控制着关中与汉中、巴蜀之间的交通咽喉;萧关扼陇山之险,守备着关中西北通道。四塞险固,闭关可以自守,出关可以进取。形势有利,就出关进取;形势不利,则闭关自守。从而使关中具备一种能进能退、可攻或守的态势。   在关中与中原群雄逐鹿之时,其军事要点在于几处关隘所控制着的山川险要。可是,当关陇地区内部形势混乱之时,关陇局势的控制却取决于对关中西北外围高地的控制。关中西北高地为关陇地区的军事重心,对于关中腹地局势的底定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关中西北外围高地,以陇山为主体,延及黄土高原之一部分,大致包括后世甘肃天水、平凉、庆阳至陕西延安一线。这片地域地势较高,足以俯瞰关中。自这里径趋关中腹地较易,而自关中腹地仰攻则较难。两汉之际,关中地区首次陷入空前的混乱。王莽败亡后,先是绿林军拥更始帝入长安。刘秀在河北建立政权后,正值赤眉军西行入关,刘秀派邓禹分麾下精兵,西争关中。   邓禹进入关中后,未采诸将“径攻长安”的建议,而是引兵转略长安西北的上郡、北地、安定三郡。他分析说:“今吾众虽多,能战者少,前无可仰之积,后无转馈之资。赤眉新拔长安,财富充实,锋锐未可当也。夫盗贼群居,无终日之计,财谷虽多,变故万端,宁能坚守者也!上郡、北地、安定三郡,土广人稀,饶谷多蓄,吾且休兵北道;就粮养士,以观其弊,乃可图也。”   邓禹的策略是意在先取长安外围,利用关中西北高地“土广人稀,饶谷多畜”,屯粮养兵,蓄精养锐,且暂避赤眉军新胜之锋锐,观其后弊,待时机成熟,再乘势取长安,略定关中。邓禹以此一度占领长安。后来,赤眉军无粮,欲西犯陇上时,被隗嚣在陇坻(今陇县)击还。赤眉军无法在关中立足,出关后在宜阳被刘秀击降,东汉遂定关中。   李曜为何在长安初定之后,立刻作出了打败李茂贞的决定,但却偏偏四面出兵?其中有一个要点,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掌握关中的边缘要地,确保关中的稳定,建立一个牢固可靠的大后方。   而广义上的河东,也就是后世山西,其重要性也毋庸置疑。山西地形的主体是由东西两侧的山脉夹中间一系列珠状盆地构成的。东面太行山脉构成河北西部屏障,西部吕梁山、中条山与黄河一道构成关中的东部屏障。山西境内山河分布错综复杂,形成了一系列小型珠状盆地。这些盆地地形都相对封闭,成为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小区域。在这些小区域内,分别形成了一些军事重镇和重要关隘。它们分别面向不同的方向,显示出不同的战略意义。   山西的山河形势使山西具有一种极为有利的内线作战的地位。山西地势高峻,足以俯瞰三面;通向外部的几个交通孔道,多是利于外出而不利于入攻。这是山西内线作战的有利条件,也是山西在北方枢纽地位得以形成的地理基础。匈奴刘汉灭西晋之战、北魏百年兴亡的历程和历史上五代政权的频繁迭兴均能比较典型地反映出山西在北方的枢纽性地位——五代中,由河东节度使为叛,最终改朝换代的,岂在少数?就算后周的继承者赵匡胤兄弟,集天下精锐,平定一个据有太原北汉,打得也是那般惨烈!   河东,焉能失去!   只是,既然如此,河东眼下就绝不能被朱温所夺。   虽然历史上李克用守住了河东根本,但也有数次岌岌可危,如今……莫非便是要经过这么一遭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对杨潞道:“县主这个情报,对某极其重要,只是不知县主欲要某如何回报?”      第213章 王业之基(二)   白龙鱼服,吃完鱼脍的李曜踏上回自家陇西郡王府的路,一边走一边思索方才杨潞的话。   杨潞说自己在淮南是净身出户,这一点李曜并不全信,当然也并非不信。按照通常情况来说,在大唐似杨潞这般年纪的女子,的确是该嫁人了,不过历史上杨行密与钱鏐虽然的确曾经联姻,也的确为双方带来了数十年的和平,但实在并未来得这么早,而且他们那时节算是双方都“打累了”,才不得不联姻的,因此方才杨潞说出这话才让李曜有些怀疑。   大唐虽然开放,女性社会地位也较以往各朝大有提高,但此时的大家闺秀,毕竟还是在儒家礼教文化的浸染之下长大的,要想脱离家族的桎梏,可仍是比男子大得多了。   而从政治军事的现实来说,杨行密也好,钱鏐也罢,基本上都还处于自己势力的上升期,按说不应该这么快就达成双方之间的妥协才对。   可是如果相信杨潞的话,是不是就说不通呢?也不尽然。假设杨潞方才所言属实,那么在杨行密和钱鏐之间,必然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双方觉得不能再打下去。或者说,这大唐天下出了什么事,足以影响到南方两位最强大的诸侯,使他们出于自己的考虑而罢手言和。   历史上这二人的联姻原比今日要晚,那这提前联姻就只能有一个解释:李曜出现导致了某种蝴蝶效应,天下大局必然出现了变动。   天下出现了什么大的变动?   李曜只是略微思索,便基本可以确定,主要原因必然是自己进入长安,称王关中。   这显得有些奇怪,李克用——或者直说李曜——与杨行密的数年来一直不差,尤其是在对抗和限制朱温方面,双方虽然南北相距万里,但却有着几乎一致的共同利益。   屁股决定脑袋,利益决定取向。这个道理李曜一贯深信不疑,但如何解释杨行密的举动呢?   设身处地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是李曜这数年来总能料敌致胜的一大法宝,在思索这个问题方面,也同样重要和好用。   大唐朝廷虽然依靠江南贡赋,但在大唐时期,北方在政治军事上的重要性仍是全面超越南方的,而如今北方的争霸,已经进入一个新的时期。不少小的“诸侯”,都已经被大诸侯兼并或者臣服。随着两件事情的发生,这种情况已经十分分明:其一,朱温威服河北,整个河北、中原,除了李克用之外,再无一人不在朱温的利刃下俯首帖耳;其二,李曜击败李茂贞,称王关中,出任首相。   如此一分析,事情就简单多了。首先,北方的争夺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梁晋双方已经成为大唐北方最强的两大势力集团,大唐北方的归属,必然在梁晋双方之中诞生。其次,汴军在河北表现十分抢眼,李克用沙陀大军的杀伤力在朱温的强大恢复能力面前,逐渐显得力不从心。再次,河东集团内部因为李曜的闪电崛起,出现了“双王”的苗头,对于河东集团本身的稳定性来说,可能是一个灾难,河东集团很有可能因此分裂,甚至走向对抗,而这必然是对河东集团整体的巨大打击,同时是朱温一统北方的有利契机。   李曜觉得,这应该就是杨行密对当前北方形势的主要看法,虽然李曜自己知道,自己终李克用一生,绝不会与其兵戎相见,但这份心思外人却未必相信,出现上面这种判断是寻常事:为了霸权,人们无所不用其极。   李曜自己也知道,他自己对李克用的确抱着相当的感激之情,可以说,纵然自己是穿越者,有几项人们没有的优势,但如果没有李克用的器重和信任,他今天决然走不到这一步。   但,这并不是他决心终身不与李克用为敌的全部原因。   至少还有一点,是他着重考虑过的:名声。   任何一个成功平定天下的人,无论是开国皇帝,还是名师大将,都必然有着巨大的名声。而这名声是好是坏,有时候相当重要。譬如秦始皇,当他还在世时,六国余孽虽然满腔怨恨,可谁敢站出来与之为敌?没有人。而这种天下皆恨,却无人敢反,靠的就是霸名,秦始皇三个字代表的,是无上霸业!任尔诸侯再多,也只有被扫到一边的下场。   然而李曜所走的,却从来不是秦始皇的这种霸业之路。   他以经济之道崭露头角,以用兵如神闪耀河东,以君子儒风名动天下,以十万大军坐控关中……而这些,在仅仅数年之内,就被完成。可以说,迄今为止,李曜在大唐的“档案材料”堪称完美,近乎神话。   然而高处不胜寒。越是前面的路走得顺,后面的每一步,就越加步步惊心,只要行差错步一次,这种种的一切,就都要化为乌有。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下士时”,就算李曜心里再如何想给王莽平反,但在这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大唐,周公永远是圣人,王莽永远是小人!没有人在乎汉帝禅位之前全天下之人皆称王莽为在世圣人!没有人在乎!没有!   所以李曜现在对自己的名声的维护,也是格外小心。左边是悬崖,右边也是悬崖,唯有一步不错,正朝前去,才得彼岸。   挟天子以令诸侯?还不是时候,走一步,就是逆臣贼子,下场与历史上的朱温无二。   恃强不服李克用?私底下有些小动作无伤大雅,但绝不能如李存孝一般举旗造反,否则他的结果也就是自己的下场。李存孝有他李曜前去相救,保住了一命,可他自己若是如此,届时身败名裂之际,却有谁能来救他?   当然,这些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作为南方的两大军阀,杨行密与钱鏐只能站在政治军事的当前局面来分析和确定自家行止。北方局势如此,在他们看来,朱温的崛起已经是毫无疑问,掌握了整个中原之后,朱温的军事力量即便两次受到李曜的无情打击,但却恢复极快,如今已经在统一中原地区的基础上威服河北,想必此前杨潞那个情报,这两家军阀也都知道了,朱温正准备再次出征河东,意欲趁李曜主力大军远在关中之际一举抵定太原。   也许朱温或者说他的智囊团队认为如今的李曜,早已有心自立于太原之外,因此判断在汴军出征太原之时,李曜将不会出兵救驾。那么按照河东方面最近的表现,只怕这一次就要大败亏输,丢掉根本重地。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在原先的历史上,李克用也被朱温大军兵临太原城下之后一度犹豫要不要放弃太原而走。但因为李嗣昭等人的坚持,以及刘夫人的劝说,这才决意死守太原城,最终为将来李存勖击灭后梁留下了根基。   而在现在,死守太原最坚定、最得力的部将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史建瑭等人,皆不在河东境内,而河东军械监现在几乎被李曜掏空,兵甲军械的储存实在算不得充足。偏偏生产方面,也被李曜瞒天过海、金蝉脱壳,之留下技术含量较低的部分,无法在短期内生产出可以迅速改善战场攻守局面的大杀器。种种迹象表明,如果这一次朱温的准备足够充分,李克用的情况将会极其严峻,甚至很有可能使河东本镇一战而衰,从此一蹶不振。   如果李曜如常人所想,在崛起之后巴不得李克用本镇实力大幅衰落,以便自己取得整个河东势力集团的领导权,那么此次朱温出兵河东,李曜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甚至让河东军械监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一旦李克用战败,本镇衰落,太原根基丢失,那么以当时李曜的实力,应该足以统一河东集团。   统一河东集团绝非易事,在这段时间内,朱温完全可以大军南下,拿下他梦寐以求的河中,夺取盐池,从此与李曜划黄河、潼关而治。但如果李曜丢失河中,则只是第二个李茂贞罢了,杨行密与钱鏐似乎正是出于这个判断,认为河东集团已经几乎面临灭顶之灾而不自知,这才忽然决定联姻,届时联合抵-制对抗朱温可能的南侵。   虽然杨行密是顶在前头的,但唇亡齿寒的道理,钱鏐一方豪杰岂能不知?淮南丢了,两浙还能守住不成?中国千年至理:守江必守淮!   连远在南方的杨行密与钱鏐都已经开始密切关注北方局势,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北方,朱温厉兵秣马,李克用枕戈待旦,唯独作为关键一角存在的李曜,除了大练三军之外,在军事上几乎没有任何动作,显得格外诡异。   实际上,戴友规此前就曾为李曜的改革向杨行密表示:“陇西郡王在关中变法,又一手推起新儒风潮,弄得人尽皆知,所为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杨行密连忙请教为何,戴友规解释道:“自古变法之难,难如登天,陇西郡王此番变法,多涉俗务,更是繁杂不堪。若河东有难,陇西郡王大可以变法之际,无法脱身为由拒绝出兵相救,待汴军击败沙陀,他在视情况反击——或者固守。如此天下人无罪责可加于其身,河东诸将各军为求自保,又不得不向他寻求庇护。如此他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一统沙陀诸镇……这岂非陇西郡王的一贯风格?”   杨行密听完,又惊又急,问道:“那他就不怕朱温一统中原河北之后,天下再无敌手,他自己纵然一统沙陀,可只剩大半个关中,又能如何?须知今日之关中,并非千年前之关中,以一关中而制天下,谬矣!”   戴友规踱步分析道:“陇西郡王此人,外谦内坚,兼之数年来未曾一败,只怕他并不认为自己先固守关中,今后就一定不能击败朱温。大王请看此番陇西郡王被拜为右相之后所行的诸般新法,几乎都是围绕复兴关中而设……”   杨行密大冬天里额头冒出冷汗:“你是说,李存曜早有预计?”   戴友规笑而不语。   杨行密顾不得冷汗,问道:“这便是说,李存曜此番将坐山观虎斗,借朱温之手,除掉李克用,然后以救世圣人之态,收揽沙陀余部并予整合,从此与朱温以大河潼关划地而治,如北周北齐般鼎立?”   戴友规点点头:“唯有如此,才能使陇西郡王获利最大。李克用一死,沙陀唯有以他为尊,才能继续。而以李存曜之能,纵然一时盖不过朱温之势大,但他有陆有潼关、水有蒲津,麾下将士也愿为其效死,更何况他本身便是少见之帅才,只是守住那关河四塞的关中,想来却也不难。”   他微微一顿,又道:“他此次在关中所行变法之策,均是以河东、河中之力来复兴关中,未尝不是作此一想,他兴复关中,所为不过是……”   “是何?”杨行密见他卖了个关子,直接就问,很是配合。   戴友规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复兴关中,王业之基。”      第213章 王业之基(三)   长安城,崇义坊,陇西郡王府。   熏香缭绕,帷幔轻垂,虽已初春,春寒尤在,因此王府花厅中的地龙仍然烧着,以确保屋里足够暖和。李曜虽然厉行节俭,独处之时从不允许烧着地龙,但他做足了礼贤下士尊文重贤的派头,但凡与人议事,却是毫不吝啬。此时他正与李袭吉、李巨川、冯道三人围坐一团,正在议论着一件大事,这地龙自然不能省。   按说如今朱温威服河北之事已然传到长安,长安城中多少高官贵爵正在等李曜做出态度,好决定他们的立场,今夜在这陇西郡王府中,李曜也该召集幕僚诸将,统一思想才是。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曜他们今夜谈论的大事,却偏偏不是要不要出兵援助河东,而是在谈“土地改制”。   托当年被制度所迫,勉强也算熟读毛邓的我党干部之福,李曜多少还是记得毛太祖的某些观点。农业时代无论国家制度如何,土地问题都是最为关键的问题,几乎可以说土地问题解决好了,国家就自然安定,而一旦土地制度败坏,那么国家也就必将衰微,这一道理万古不易,“放之四海而皆准”。   今日李曜召集三人,绝口不提出兵援助河东,甚至没提增加河中兵力,反而提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大唐的“贵富集团”霸占了全国绝大部分土地,贫者无立锥之地,当初黄巢之乱,就有许多迫于生计之辈加入乱军,为祸天下,如今我等既然当道,却该如何扭转这一局面?   这个问题虽然看似简单,但为了这个问题,李曜着实也思索观望了很久,才终于在今日向李袭吉、李巨川这一对自己如今真正的谋士提出。至于旁边还坐着的冯道……李曜既然收了他做关门弟子,也是希望他今后能为国家宰辅的,这次才一并叫来,让他感受一下这种议论国家大政方针的气氛,引起思考。   李袭吉与李巨川二人,一个平和儒雅,一见便知是敦厚长者,一个笑里藏刀,显然是心机甚深之辈。但面对李曜忽然提出的这个问题,莫说李袭吉,便是李巨川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袭吉最近被加了检校左仆射之衔,李曜甚至打算在将来某个时候让他接手三司,对他也有过暗示,因此他最近很是恶补了一下财政方面的知识,特别是花大力气研究了一番李曜近年来在“经济之道”上的作为,以期将来不会辜负大王一片期许。但这个土地问题,以前李曜很少提及,在河东、河中两地,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措,今日突然提及,李袭吉虽然也早就知道这土地过于集中是个大问题,却也没有思考该如何解决——这问题根源太久了,多少先圣先贤不也就这么含糊过去了么,难道真有解决的办法?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个谨慎持重之人,没有太大把握的提议,他也不太可能说出来,因此李曜一问,他便沉默了,只是思索,却不答话。   李巨川与李袭吉略微不同,他虽姓李,甚至算来也是陇西李氏出身,但家道中落久矣,在朝中全无靠山,贡举自然没戏,好在才名还算有些,当日落第之后被河中节度使王重荣辟为书记。王重荣死后,王重盈对他兄弟重用的文士不上心,李巨川只好再觅良木,可他贡举落第,又哪里好找新东家?只去了杨守亮处做个记室,明珠暗投。后来杨守亮跟着杨复恭败落,被韩建所擒,巨川械以从,题木叶遗建祈哀。韩建这次干了件聪明事,将李巨川释缚,置于幕府。其后李巨川才华渐展,韩建能骗来李晔,挟天子而白拿了大唐贡赋许久,便是出于李巨川献策。至于韩建这种货色毕竟是稀泥巴扶不上壁,不听其劝,杀王胁君,最终把事情闹大发了,惹出李曜进平关中,那就怪不得他了。   李巨川的家世比李袭吉还要不如之甚,因此对土地兼并之事感切尤深,但偏偏他最为擅长的,并非这种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庶政,于是被李曜一问,也难以迅速理清头绪,只是下意识蹙起眉头,看着李曜的眼睛,沉声道:“大王此时要对这些公卿贵戚开刀问铡?愚以为时机恐怕非佳。”   李曜微微一笑,轻轻摆手:“问计于尔等,未必表示我立刻便要动手。你二人只管将心中所想说出,至于处置此事的时机,我自然心中有数。”说完想起冯道,又笑道:“可道,你若有甚想法,也只管说来。你是我弟子,对于执政之道,更要潜心钻研,为此,不必拘于上下礼节。”   三人闻之,恭然应了。   其实按照李曜的习惯,既然他提出了一件事,这就说明他对此事基本已经有了定论,他征求幕僚的看法,一方面是对幕僚的尊重,一方面是希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从他们的观点中来完善自己的思路。   李曜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呢?他觉得中国在漫长的帝制时期,由皇亲国戚、官僚、地主、富商大贾等两位一体、三位一体甚至多位一体合流结成的“贵富集团”,是长期存在的,而且这种存在形成了中国传统社会中的一个特有现象。这个“贵富集团”既“贵”又“富”——既有权有势,又有资有财,显然是一个统治阶级上层的强势利益集团。   而在像大唐这种王朝国家时期,贵富集团的存在和发展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出明显的恶性特征,这也是李曜希望能够解决,或者至少要有效遏制的。   何为恶性特征?譬如在社会经济领域,大致从一个王朝的前中期,贵富集团就开始依凭其政治权势和经济优势,上吞国有的土地和山林川泽,下侵广大个体农户的小土地,迅速积聚其土地资源,形成大土地私有以及大地产经营。同时,这个集团还不断突破“食禄之家,不得与民争利”等政策法令,从事多种工商业经营和高利贷剥削,攫取巨额工商业利润,贪婪积累资产财富。结果,到了一个王朝的中后期,土地资源和社会财富高度集中于贵富集团手中,而国有土地锐减,王朝财政困难,广大下层小农则无立锥之地,为佃为奴或者破产逃亡成为流民,生活饥寒交迫。等到了王朝末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社会上下阶层之间的贫富悬殊形同云泥,阶级矛盾异常尖锐,广大下层小农“乞为奴仆,犹莫之售”,穷困潦倒,转死沟壑,再也无法生存下去,只能被迫以造反的方式群起反抗,用暴力手段剥夺了贵富集团的财产,连同剥夺了他们的生命,并进而推翻王朝国家政权统治。   纵观若干帝制王朝国家的衰亡过程,李曜觉得,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正是统治阶级上层贵富集团大地产兼并积聚的恶性膨胀发展,造成了土地资源和社会财富在社会上下阶层之间的巨大悬殊,激化了社会矛盾、阶级矛盾并激起了那些所谓的“农民大起义”,最终葬送了本集团以及本阶级的整体统治。这种情形在中国帝制王朝国家时代的历史进程中多次重复,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性。   他如今所在的大唐,就是中国帝制王朝国家的一个典型,大唐贵富集团的存在发展也呈现出明显的恶性特征并有多方面表现。譬如他今天提及的大唐贵富集团大地产经营——田庄经济的恶性膨胀就导致了巨大的恶性影响。   具体来说,大唐的“贵富集团”包括贵族、官僚、宦官、地主、富商大贾、佛寺道观等。大唐贵富集团的田庄经济,无论是其发展途径、膨胀方式,还是作用影响,都表现出明显的恶性特征。基本上而言,大唐贵富集团田庄经济的发展途径和膨胀方式,主要是违法买卖、兼并、掠夺均田农户的小土地以及侵吞国有土地、山林川泽和逃税避役等,可谓途径不正、方式违法。而其作用影响,则是既殃民、更祸国,可谓荼毒生灵,流恶无穷。最近他与各大世家交从甚密,对大唐贵富集团田庄经济的膨胀发展历程,比之前更加清楚,也就更加深入的了解到了这些恶性特征。   大唐土地制度的根基,原本是均田制。均田制是一种国家等级授田制,按照等级(身份等级、地位等级、权力等级)高低授予数量不同的田亩,其中对于贵族官僚“永业田”的授田规定了很高的数额:“亲王一百顷,职事官正一品六十顷,郡王及职事官从一品各五十顷,国公若职事官正二品各四十顷,郡公若职事官从二品各三十五顷,县公若职事官正三品各二十五顷,职事官从三品二十顷,侯若职事官正四品各十四顷,伯若职事官从四品各十一顷,子若职事官正五品各八顷,男若职事官从五品各五顷,六品、七品各二顷五十亩,八品、九品各二顷。上柱国三十顷,柱国二十五顷,上护军二十顷,护军十五顷,上轻车都尉一十顷,轻车都尉七顷,上骑都尉六顷,骑都尉四顷,骁骑尉、飞骑尉各八十亩,云骑尉、武骑尉各六十亩。其散官五品以上同职事给。兼有官爵及勋俱应给者,唯从多,不并给。”而且,“诸永业田,皆传子孙,不在收授之限。即子孙犯除名者,所承之地亦不追”。规定他们授得的永业田有永久的继承权,可以买卖、贴赁和抵押,私有权十分明确。大唐还推行赐田制,赐给贵族、官僚们大量土地,也具有明确的私有权。同时,又有不同顷亩的职分田授给在职官僚以及公廨田授给政府机构,贵族官僚们虽不拥有这些土地的所有权,但实际拥有这些土地租佃经营的收益权。   但是,贵族官僚们对此并不满足。在唐廷建立之初,他们中的一些人就开始了对土地资源和财富资产的非法占夺。早在高祖武德年间,太子李建成就“与诸公主及六宫亲戚,骄恣纵横,并兼田宅”。太宗贞观年间,泽州前任刺史张长贵和赵士达,“并占境内膏腴之田数十顷”。在益州,“地居水侧者,顷直千金,富强之家,多相侵夺”。高宗永徽年间,“豪富之家,皆籍外占田”,如长安富商邹凤炽,“其家巨富,金宝不可胜计,常与朝贵游,邸店、园宅,遍满海内”。武周时,山南东道地区“户口逋荡,细弱下户为豪力所兼”。圣历元年,陈子昂说蜀川地区情形云:“今诸州逃走户,有三万余,在蓬、渠、果、合、遂等州山林之中,不属州县,土豪大族,阿隐相容,征敛驱使,不入国用。”武则天崇佛,“所在公私田宅,多为僧有”,各地寺院,“膏腴美业,倍取其多,水碾庄园,数亦非少”,既违法多占,又经营工商。中宗景龙二年,安乐公主“请昆明池,上以百姓蒲鱼所资,不许。公主不悦,乃更夺民田作定昆池,延袤数里,累石象华山,引水象天津,欲以胜昆明,故名定昆”。睿宗朝,太平公主恃功骄横,“田园遍于近甸,收市营造诸器玩,远至岭、蜀,输送者相属于路”。成安公主则“夺民园,不酬直”。当时,“寺观广占田地及水碾硙,侵损百姓”。   从这些李曜在中书省里查到的案卷可见,高宗、武后、中宗、睿宗时期,贵富集团“骄恣纵横”,已经“皆籍外占田”、“倍取其多”、“夺民田”、“夺民园”,“侵损百姓”,公然违犯王朝田令政策和制度,全面展开对土地资源和财富资产的强力占夺,广设“庄园”、“田园”、“碾磑”、“邸店”等,依仗权势进行兼并,明显的干着非法扩张的勾当。中书省里录有徐坚的话说,武周时,“高户之位,田业已成”,贵富集团的土地积聚和田庄经济已经初具规模。当时的“细弱下户”即均田农户等则被贵富集团“所兼”、“所夺”,被贵富集团“征敛驱使”和“侵损”,而“户口逋荡”,成为了“逃走户”,即破产流亡成为了逃户。景云元年,睿宗敕云:“诸州百姓,多有逃亡。”景云二年,监察御史韩琬上疏称:“往年,人乐其业而安其土,顷年,人多失业,流离道路。若此者,臣粗言之,不可胜数。”也说明当时已有相当数量的均田农户由于土地被兼并而破产流亡,流民问题在此期间公开化,并成为了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   而进入玄宗朝,贵富集团对土地资源的非法占夺达到了猖獗的程度。中书省案卷记载:开元初年,“豪弱相并,州县莫能制”,州县政府已无法控制局面。开元天宝年间,“朝士广占良田”,熏染成风。刑部尚书卢从愿“盛殖产,占良田数百顷”。东都留守李憕“丰于产业,伊川膏腴,水陆上田,修竹茂树,自城及阙口,别业相望,与吏部侍郎李彭年皆有地癖”,竟已廉耻丧尽,积习成癖。   李袭吉的先人、权相李林甫当道近二十年,“京城邸第,田园水硙,利尽上腴”。在此期间,宦官势力嚣张,也大量违法侵占田园,高力士、杨思勗等当道弄权,“帝城中甲第,畿甸上田、果园池沼,中官参半于其间矣!”高力士本人还“于京城西北截沣水作碾,并转五轮,日碾麦三百斛”。贵富集团对土地、资产的占夺已达到惊人的贪婪程度。开元七年,玄宗颁制说当时被兼并掉土地的均田农,“莫不轻去乡邑,共为浮惰。或豪人成其泉籔,或奸吏为囊橐,逋亡岁积,流蠹日滋”。开元八年时,“天下户口逃亡,色役伪滥,朝廷深以为患”。开元十二年,玄宗颁诏又说破产流亡的均田农“违亲越乡,盖非获己,暂因规避,旋被兼并。既冒刑纲,复捐产业,客且常惧,归又无依,积此艰危,遂成流转”。由此可见,这一时期,贵富集团无视法纪,猖獗占田,广置“别业”、“田园”、“水硙”、“甲第”、“果园池沼”等,致使均田农户破产流亡日趋严峻,即“逋亡岁积,流蠹日滋”,令“朝廷深以为患”,成为了重大社会问题甚至威胁到了大唐朝廷的统治。   自张嘉贞、张说罢相以后,“赋役顿重,豪猾兼并,强者以财力相君,弱者以侵渔失业”,弱肉强食,问题越发严峻。开元二十三年九月,玄宗颁《禁买卖口分永业田诏》云:“天下百姓口分、永业田,频有处分,不许买卖典贴。如闻尚未能断,贫人失业,豪富兼并,宜更申明处分,切令禁止。若有违犯,科违敕罪。”开元二十四年正月,玄宗颁《听逃户归首敕》,称当时“猾吏侵渔,权豪并夺,故贫窶日蹙,逋逃岁增”。天宝十一载十一月,玄宗再颁《禁官夺百姓口分永业田诏》,指责当时“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庄田,恣行吞并,莫惧章程。借荒者皆有熟田,因之侵夺;置牧者惟指山谷,不限多少,爰及口分、永业,违法卖买,或改籍书,或云典贴,致令百姓无处安置,乃别停客户,使其佃食,既夺居人之业,实生浮惰之端。远近皆然,因循亦久”,强调“自今已后,更不得违法买卖口分、永业田,及诸射、兼借公私荒废地、无马妄请牧田,并潜停客户、有官者私营农。如辄有违犯,无官者决杖四十,有官者录奏取处分”。   玄宗不断地颁布诏敕,恰恰说明了问题没有解决。“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等贵富集团,“恣行吞并,莫惧章程”,无视朝廷法令,也无视皇帝诏敕,肆无忌惮,贪婪毕露,不但以“借荒”、“置牧”等虚假托辞,侵吞了大量国有的土地和山林川泽,而且“违法卖买,或改籍书,或云典贴”,变着花样地违法兼并均田农户的永业田和口分田,以致“贫窶日蹙,逋逃岁增”,“既夺居人之业,实生浮惰之端”,继续加剧了均田农户的破产流亡及其苦难,造成了社会秩序的愈加不安定。同时,他们还“别停客户,使其佃食”,将王朝政府控制下的均田农侵占为自己控制下的佃农,荫庇大量劳动力资源,窃夺国家的税源和役源。这些违法行为,“远近皆然,因循亦久”,地域广,规模大,时间长,于民生国计都造成了严重危害。玄宗一朝,贵富集团违法猖獗的土地兼并积聚已是积弊日甚,积重难返,无法从根本上加以遏制。   中书省案卷记载“开元之季,天宝以来,法令弛宽,兼并之弊,有逾于汉成、哀之间”,结果,“丁口转死,非旧名矣;田亩移换,非旧额矣;贫富升降,非旧第矣”,“籍帐之间,虚存户口”。唐初确立的均田制、户籍制等制度已经被严重侵蚀,几近形同虚设,开天盛世光环之下的王朝国家统治实际上已是危机四伏。   “安史之乱”爆发后,朝廷帝制集权遭到重大削弱,“远近异法,内外异制,民得自有其田而公卖之,天下纷纷,遂相兼并”,土地买卖兼并行为更加恣肆。宝应元年四月,代宗颁《禁富户吞并敕》有云:“百姓田地,比者多被殷富之家、官吏吞并,所以逃散,莫不由兹。”大历四年十一月,代宗颁制又云:“急赋暴征,日益烦重,加以水旱相乘,岁非丰熟,方冬之首,谷已翔贵。又宿豪大猾,横恣侵渔,致有半价倍称,分田劫假。于是弃田宅,鬻子孙,荡然逋散,转徙就食,行者甚众。”愤然指责“殷富之家、官吏”、“宿豪大猾”等贵富集团的侵吞兼并及其对下层百姓造成的严重危害。但是,这些诏敕形同具文,贵富集团“横恣侵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根本不放在眼里。当时,权相元载在长安城南,“膏腴别墅,连疆接畛,凡数十所”。其中一所别墅,“以奴主务,自称郎将,怙势纵暴,租赋未尝入官”。权宦鱼朝恩在通化门外有一田庄,“连城带郭,林沼台榭,形胜第一”。佛寺、道观田庄也异常膨胀,“凡京畿之丰田美利,多归于寺观,吏不能制”。   贵富集团持续的猖獗的土地兼并攫夺无法得到根本遏制,最终彻底瓦解了均田农户经济和国家均田制、户籍制以及租庸调制。德宗建中元年,朝廷被迫废弃均田制,实际上承认了土地买卖和兼并积聚的合法性。在此之后,贵富集团的土地兼并积聚进入了毫无羁绊的发展阶段,规模巨大的田庄大量涌现,土地资源所有在社会上下阶层之间的差距更加巨大,贫富分化犹同天壤。德宗贞元十年,陆贽《均节赋税恤百姓六条》对当时情形有所概述:“今制度弛紊,疆理堕坏,恣人相吞,无复畔限。富者兼地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依托强豪,以为私属,贷其种食,赁其田庐,终年服劳,无日休息,罄输所假,常患不充。有田之家,坐食租税。贫富悬绝,乃至于斯。厚敛促征,皆甚公赋。今京畿之内,每田一亩,官税五升,而私家收租,殆有亩至一石者,是二十倍于官税也。降及中等,租犹半之,是十倍于官税也。”   李曜深知,陆贽所言绝非虚辞,因为他在中书省案卷之中就看见过记载,说在德宗时,在淮南,“庐江剧部,号为难理,强家占田,而寠人无告”,在浙江西道,“上田沃土,多归豪强”。   进入宪宗朝,贵富集团田庄经济的恶性特征更加突出地呈现出来:一是继续猖獗地兼并积聚土地,不断加剧资源占有上的巨大悬殊和贫富分化。二是继续残酷地压榨奴役贫苦百姓,转嫁赋税,使社会矛盾、阶级矛盾持续激化。三是贵富集团拥有了巨量田产财富,却千方百计地逃避两税,脱离国家税收征管,成为游离于朝廷控制之外的经济实体。   中书省里对这些情况的记载也很多。譬如宪宗元和三年,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有云:“今疆畛相接,半为豪家;流庸无依,率是编户。”李翱说两税法确立后,“及兹三十年,百姓土田为有力者所并,三分逾一其初矣”。元和年间,被贬为永州司马的柳宗元,在《答元饶州论政理书》中说:“夫弊政之大,莫若贿赂行而征赋乱。苟然,则贫者无资以求于吏,所谓有贫之实而不得贫之名;富者操其赢以市于吏,则无富之名而有富之实。贫者愈困饿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横侈泰而无所忌……今富者税益少,贫者不免于捃拾以输县官,其为不均大矣!然非惟此而已,必将服役而奴使之,多与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之劳苦,或减除其税,则富者以户独免,而贫者以受役,卒输其二三与半焉。是泽不下流,而人无所告诉,其为不安亦大矣!”   沈亚之也说:“今自谋叛以来,农劳而兵逸,其租税所出之名不一,猾吏挠之,后期而输者则鞭体出血。……故豪农得以蠹,奸贾倍之,而美地农产尽归奸豪。益其地、资其利而赋岁以薄矣;失其产者,吏督以不奉而赋岁以重,是以割姻爱、弃坟井,亡之他乡而不顾。亡者之赋又均焉,故农夫蚕妇蓬徙尘走于天下,而道死者多矣。由是商益豪而农益败,钱益贵而粟益轻也。”   李曜在此前为“新儒论”而研究韩愈、柳宗元时,还看见记载说元和十四、五年期间,韩愈担任袁州刺史,检责出典贴良人男女作奴婢驱使者七百余人。韩愈就此说:“臣往任袁州刺史日,检责州界内,得七百三十一人,并是良人男女……原其本末,或因水旱不熟,或因公私债负,遂相典贴,渐以成风。名目虽殊,奴婢不别,鞭笞役使,至死乃休。……袁州至小,尚有七百余人,天下诸州,其数固当不少。”宪宗在所颁敕文中也说:“如闻诸道州府长吏等,或有本任得替后,于当处置(“买”之误)百姓庄园舍宅,或因替代情庇,便破除正额两税,不出差科。”宪宗所颁《遣使宣抚诸道诏》亦称:“访闻江淮诸道富商大贾,并诸寺观,广占良田,多滞积贮,坐求善价,莫救贫人。”于此可见,宪宗一朝,贵富集团积聚土地、逃税避役、转嫁赋税、奴役百姓、坐视国难,其贪得无厌、恣纵骄横特征昭然若揭。   这些突出的恶性特征,在宪宗之后以至今后仍然持续发展。中书省内,能够反映证明的典型案卷,依然很多。穆宗长庆四年,元稹任职同州刺史,根据在同州的实际工作,写成《同州奏均田状》,有云:“其间亦有豪富兼并,广占阡陌,十分田地,才税二三。致使穷独逋亡,赋税不办,州县转破,实在于斯。”敬宗宝历元年到文宗太和元年,李翱担任庐州刺史,“时州旱,遂疫,逋捐系路,亡籍口四万,权豪贱市田屋以牟厚利,而窶户仍输赋”。文宗朝,“时豪民侵噬产业不移户,州县不敢徭役,而征税皆出下贫。至于依富室为奴客,役罚峻于州县。长吏岁辄遣吏巡覆田税,民苦其扰”。武宗时,宰相李德裕在洛阳城南的平泉庄,“周围十余里,台榭百余所,四方奇花异草与松石,靡不置其后”。武宗会昌灭佛,“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余所,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收充两税户,拆招提、兰若四万余所,收膏腴上田数千万顷,收奴婢为两税户十五万人”。反映出权贵和寺院田产财富的极度富有,也反映出他们隐藏和占有劳动力资源的惊人数量。武宗《加尊号赦文》有云:“度支、盐铁、户部诸色所由茶油盐商人,准敕例条免户内差役,天下州县豪宿之家,皆名属仓场盐院,以避徭役,或有违反条法,州县不敢追呼,以此富室皆趋倖门,贫者偏当使役。”还说:“应畿内在京百司职田,访闻本地多被狡吏及豪强平直隐蔽回换,遥指荒闲瘠薄田地,即配与浮客佃食。”   会昌五年,武宗《加尊号后郊天赦文》:“畿内诸县百姓,租佃百官职田地,访闻其中有承虚名配佃多时,县司但据额征收租子,或无本地及被形势庄园将瘠薄地回换,令人户虚头纳子,岁月既久,无因申明。”该赦文又说:“江淮客户及逃移规避户税等人,比来皆系两税,并无差役。或本州百姓,子弟才沾一官,及官满后移住邻州,兼于诸军诸使假职,便称衣冠户。废置资产,输税全轻,便免诸色差役。其本乡家业渐自典卖,以破户籍。所以正税百姓日减,州县色役渐少。”这一方面反映出武宗时期贵富集团逃税避役的新花样,即勾结财政三司(度支、盐铁、户部)官员,“名属仓场盐院,以避徭役”。另一方面反映出贵富集团用“隐蔽回换”的手段侵吞国有土地,欺压贫苦百姓。   大中四年正月,宣宗颁制有云:“青苗、两税,本系田土,地既属人,税合随去,从前赦令,累有申明,豪富之家,尚不恭守,皆是承其急切,私勒契书。”大中四年五月,御史台《请禁断供应户奏》有云:“所在物产,自有时价,官人买卖,合准时宜。近日相承皆置供应户,既资影庇,多是富豪,州县科差,尽归贫下,不均害理,为弊颇深。”这表明当时贵富集团占夺了田产但不纳税,而被兼并掉土地的个体农户却产去税存,造成税负极端不均的情形。史载“郑光,宣宗之舅,别墅吏颇恣横,为里中患,积岁征租不入”,则是当时贵富集团脱离国家税收征管的具体事例。   懿宗朝,“相国韦宙善治生,江陵府东有别业,良田美产,最号膏腴,积稻如坻,皆为滞穗”,占有的田产难以估计。许州长葛县令严郜罢任之后,在当地兼并“良田万顷”,置为田庄,“桑柘成荫,奇花芳草,与松竹交错,引泉成沼,即阜为台,尽登临之志矣”。咸通十三年时,中书门下的奏文说当时“富者有连阡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   在李曜这个后世之人看来,大唐贵富集团的大土地私有已膨胀至极,凡耕地、荒地、山林、川泽均被其占有,并将很多土地资源用于非生产,造成巨大浪费,任凭自己游宴娱乐,“尽登临之志”,全然不顾天下兴亡、百姓疾苦,已成为极端自私自利的腐朽势力,再现东晋南朝贵富集团“封山占泽”情形。   他继承而来的这具身体的记忆让他对近些年的情况了解更加直观。僖宗时,杨夔《复宫阙后上执政书》有云:“无厌辈不惟自置庄田,抑亦广占物产。百姓惧其徭役,悉愿与人,不计货物,只希影覆。富者称物产典贴,永绝差科。贫者以富籍挤排,助须从役。利入私室,害及疲民。无利润者,转见沉沦。有膏腴者,坐取安逸。衣冠户以余庆所及,合守清廉。既恃其不差不科,便恣其无畏无忌。且古画地之数,限人名田。一则量其贫富,一则均其肥瘠。今凡称衣冠,罔计顷亩。是奸豪之辈,辐辏其门。但许借名,便曰纳货。既托其权势,遂恣其苞囊。州县熟知,莫能纠摘。且州县所切,莫先科差。富贵者既党护有人,贫困者即窜匿无路。上逼公使,下窘衣资。怨嗟之声,因伤和气。”愤然于贵富集团无厌之极、无耻之尤等诸般恶劣行径,痛斥富贵集团“上逼公使,下窘衣资”的罪行。   用后世的观点分析,中国帝制王朝时代,有一项明显的基本历史史实:社会上下阶层之间贫富悬殊及奴役压迫情势的不断发展加剧,必然会引发社会矛盾、阶级矛盾的日益尖锐激化,最终逼迫底层民众揭竿起义,以暴力手段推翻王朝国家统治。在很大程度上,统治阶级上层贵富集团对于土地资源和社会财富贪得无厌的非法攫夺及其恶性膨胀与发作,是导致王朝统治覆灭的主要原因之一。   其实真要说起来,对于贵富集团田庄经济的恶性膨胀发展,朝廷从其根本利益出发,曾试图加以遏制并做出了许多努力,尤其是在玄宗朝。但是,如同许多王朝一样,不能真正取得成效。在中国帝制王朝时期,当朝廷根本利益与贵富集团既得利益相冲突的时候,规律性的情形是前者往往败给后者,许多王朝解决不了贵富集团的恶性发作问题,成为王朝统治的一个“死结”。这个“死结”,朝廷自己解不开,最终破除这个“死结”的就只能是被逼而反的“农民大起义”。“农民大起义”以革命、以暴力的方式彻底破除了这个“死结”,既埋葬了贵富集团,也埋葬了朝廷统治。这样的历史发展情形,在中国帝制王朝时期极为相似地重复发生过多次,表现出一定的规律性,也成为中国古代帝制王朝国家历史发展的一个明显特点。   按照李曜这个“我党干部”所读到的一段毛太祖名言来说就是:“治国就是治吏,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不国。如果臣下一个个都寡廉鲜耻,贪污无度,胡作非为,而国家还没有办法治理他们,那么天下一定大乱,老百姓一定要当李自成。国-民-党是这样,共-产-党也会是这样。”   他今天提出这件事,其实说穿了就是在“经济层面”的改革落实下去之后,开始关注到更深层次的“吏治改革”。这也是他力推变法之后所必然要走的一条路,无论早晚。   就像邓太宗说的,“不搞政治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也搞不通”。   李巨川在对人心、利益方面的敏锐度是很高的,因此一听里要提及此事,就立刻表示时机不佳。毫无疑问,他是认为在当前的政治、军事情况下,李曜如果忽然出手对公卿贵戚动手,要从他们手里夺取钱财产业,哪怕这些钱财产业来历不正,也必然要激起他们的联合反对。   利益之前,没有友谊。别看李曜如今与太原王氏、闻喜裴氏等名门望族正处于蜜月期,一旦李曜的动作太大,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获取,这些世家大族也未必不会立刻调转枪头来和李曜作对。而如今李曜才不过刚刚平定关中,正需要这些世家大族在朝中发挥作用,稳定局面,要是因为此时而激起他们反对,事情反而不美。   这会儿,李袭吉也想明白了这点,附议道:“明公所想,为天下长治久安而言,实乃幸事,然则下己之言也是当前实际,某亦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能急于一时,以免遭致天下诸强众望联手相抗。”   李曜微微蹙眉,他深知利益决定态度,当然知道此事十分难办,却没料到只是对自己的亲信提一提,便会让他们这般谨慎,甚至仿佛害怕一般。要知道,这俩人还不算贵富集团的一员,却也对这一集团深深忌惮,那么别人的态度,特别是贵富集团内的那些官僚贵族、公卿勋戚,对此又该有何等决绝的反应?   正在他思索该如何接口之时,忽然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义正言辞地说道:“老师,学生记得,先圣曾有言相教:君子无所不能,有所不为;小人有所不能,无所不为!老师方才所言,正是君子当有所为之事!学生虽资质驽钝、才学浅薄,但于此事,却不敢苟同二位先生之言——道,请老师行‘新儒’宗本之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土地改制,势在必行!学生愿以此身三尺微命,为老师披坚执锐,冲锋于前……纵是谗言沐身,也当唾面自干!唯正此心,万死不辞!”   李曜双目精光一闪,精神大振,看着面色坚毅的冯道,猛然一拍横案,大赞:“说得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这才是我李正阳的弟子!”      第213章 王业之基(四)   陇西郡王府花厅之中,已只剩李曜、冯道这一对师徒在对坐而谈,李袭吉与李巨川告辞而出,二人皆是一脸沉肃,相顾对视,叹息一声。直到走出王府,李袭吉才长叹道:“大王才绝九州,志高云天,唯有一事,或为其害。”   李巨川眉角一挑:“哦?倒要请教。”   李袭吉道:“便是过于苛求尽善尽美。”   “哈哈哈。”李巨川笑着点头:“仆射此言甚是。”但他面色一正,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若非如此,大王此前庙算无遗,百战百胜,又是从何而来?那些名师大儒,又如何肯服膺于大王?公器无双,私德无损,这般一个大王,才能负得起这天下之望呀。”   李袭吉仍是一脸担忧,道:“话是不错,但今日大王所言,某着实闻之胆寒。须知这天下田地,早已泰半在于公卿勋戚、各方豪雄之手,大王竟想将之蚕食,甚至还提了一个什么‘遗产税’,这是打算从死人手里要钱呐……一旦传扬出去,只怕还未及实行,便是群情汹汹,骂声如潮了。更别说欲行此事,先得丈量土地田亩,此事朝廷过去早已多次想要为之,却终不成事,何也?权贵相结以抗罢了。如今……某意大王此棋终是太险,某实难苟同。”   李巨川却是忽然眯起眼睛,沉吟道:“仆射所虑,乃是国之大政,长远之计,究竟如何分说,大抵还须再细细考证查实,谋划妥当,方好定论。然则某之所虑者,却还不是此事,而是我辈眼前之患。”   李袭吉闻言诧异,奇道:“眼前之患?眼前有何患处?”   李巨川看着他,面色越发沉凝,缓缓道:“眼前河北局面,仆射心中明白,太原老大王那儿……局势颇为不妙,黑朱三与老大王生死宿敌,如今既然威服河北,下一步必图河东。然则欲征河东,前番已然有所证明,走泽潞而入,并非上上之选。河东表里河山,易守难攻,若要找一条最佳路线,则唯有走河中北上,才是上策。”   李袭吉虽然于内政方面更胜军务,但也并非全然不通军事,闻得李巨川此言,哪里还不明白?当下面色微微一变:“你是说……”   李巨川叹了一声,点头道:“不错,如今我护国军(无风注:河中节度使又称护国节度使,河中军也叫护国军。)在河中只有不到三万兵马,而且还没有一名能够统合这三万兵马的方面主将,一旦朱温再次偷袭,则河中如何能守?一旦河中失守,则河东与关中几乎就此诀别,再不相连。于全局来看,便像是被斩成两截的长蛇,空有巨力,又能如何?届时,无论河东,还是关中,尽为黑朱三砧上之鱼肉也。”   李袭吉面色凛然,跺足道:“下己何不早说!快,我二人立刻回去,再求见大王,诉说此事!”   李巨川却一把将他拉住,劝道:“仆射勿急,且听某一言。”   李袭吉遂站定,问道:“不知下己还有何等高见?”   李巨川捋了捋文士须,沉吟着道:“某追随大王时日尚短,不及仆射多矣,若论相知于大王,自然远远不及仆射。然则近来,某将大王这数年来的作为细细思之,却也自信略有了解。”   以臣下揣度主上,自来便是大忌,即便要揣度,也只能私下揣度,万没有拿出来与同僚相论之理。李巨川这番话说出来,李袭吉委实有些惊讶,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要说,居然先将此事摆在前头。   不过李袭吉为人敦厚,自然不会拿此事去嚼舌根,闻言反倒有些开怀,心中暗道:“李下己不忌与我说出这等话来,想是深知我的为人,我岂能陷他于不义?此话今日入得我耳,将来却必是出不得我口的。”   当下便道:“为主分忧,幕僚之责,而分忧之道,所在有多。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欲要建言献策能为主上采纳,自然需要了解主上为人处事之道,方能有的放矢。下己这般作法,却也不算逾越。”   李巨川笑了笑,算是坦然接受了,然后才道:“大王这数年,由一介布衣而得封郡王,不仅兵雄关中,更为国朝宰执,权倾天下,实乃我大唐两百年之未有。纵观大王发迹崛起之路,会使人赫然发现一点……”   “哪一点?”   “大王料事,总在敌前。”李巨川目光炯炯,说出八个字来。   李袭吉微微诧异,要说李曜这些年带兵作战最大的优点,自然就是每战必料敌机先,这几乎是全军共识,犯得着李巨川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出吗?   李巨川似是看出李袭吉的疑虑,又道:“某所说的,可不只是领军作战。大王在任何事上,似乎都能有先见之明,军械、粮草、后勤且不去说,就说料准朝廷以及各家藩镇何时会有何等举动,也是不在话下,然后大王便会对此提前做出准备……”   李袭吉想想,发觉果然如此,不禁微微震惊:“你是说……”   “不错。”李巨川点头沉吟道:“此次朱温将有何等举措,只怕早在大王算计之中……我等皆能看出眼下局势,危险在于河东,而河东必然关系河中,而大王今日偏偏不谈朱温接下来将会如何,难道……不奇怪么?”   李袭吉深吸一口气:“这么说,大王已然有了成算?可若朱温果然出兵河中而攻略太原,我护国军在河中的兵力实不足以抗衡汴军,奈何?下己,军旅之事,你所擅长,你以为眼下河中兵力,可有挡住汴军的希望?”   李巨川摇头道:“若要以不足三万兵马守住河中,并使朱温不得北上河东半步,除非大王亲至蒲州,方有可能。若只是守住河中基业,某意史大将军(无风注:史建瑭现在是羽林大将军了。)、李都押衙、郭司马甚或嗣恩将军皆可勉力为之。”   李袭吉思索道:“若是这般……大王今日可有召见诸位将军?”   李巨川果断摇头:“未曾。”   “嗯?”李袭吉踱起步来,不解道:“那大王就是打算亲回河中了?可既然大王要暂离长安,为何今日却又提出这样一件大事?须知这般大事,纵然大王亲自坐镇长安压阵,也未必能够顺利办成,倘若反而离京去了蒲州,这事情哪里还有半分希望?”   李巨川呵呵一笑:“只怕,大王也不会亲去蒲州。”   李袭吉越发奇怪:“此言何解?”   “因为今早某与王相公巧遇,当时正见他吩咐亲信家仆快马赶往蒲州。某本未在意,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仆射可知王相公如何说的?”   李袭吉摇头表示不知,李巨川便道:“王相公说,大王暗示他,让他将王笉姑娘接来长安。”   李袭吉当即一愣,迟疑道:“最近长安上下传闻,说大王欲与太原王氏联姻,我意,以大王与王姑娘的情谊,联姻之说,未必是无风之浪……何以见得大王此举不是为此事而做的准备?”   “自然,是有这种可能。”李巨川闻言并不惊讶,反而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道:“孤证不可为定,若只是这一条,某岂好拿来说事?另有一条:河中军械监‘雷神’、‘火神’两大团队,连同相关器械用具等,均以奉命撤出蒲州,在开山军一部之护卫下,于今日一早,悄然来到长安了。”   李袭吉面色大变,震惊万分,声音都有些走样了:“你是说……大王有意弃守河中?!”      第213章 王业之基(五)   李袭吉面色大变,震惊万分,声音都有些走样了:“你是说……大王有意弃守河中?!”   李巨川沉着脸不答话,李袭吉见状急道:“不成,河中乃大王根基要地,一旦河中失陷,河东势必难保,届时朱温一统中原河北,便是汉末曹操独霸北方之局,可谓天下三分有其二!关中纵然关河四塞,却已不复旧时模样,安能再持旧观,以为可雄踞关中而进平天下?这河中之地,实乃大王王业之基,不容有失!”   谁料李巨川仍是沉默不语,神色间似有迟疑,李袭吉顿足道:“下己啊下己,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二人忝为大王幕僚,当为大王谋划全局!说句诛心的话,纵然弃守河中可借朱温之手为刀……但若果有此事,则必将使朱温再难复制,如此一来,则不仅是大唐之祸事,更是大王之祸事!况且,老大王对大王深恩厚泽,天下皆知,若是被朱温兵临城下而大王不全力相救,那么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大王?大王当世儒宗,怎能背负这等骂名!”   李巨川连忙摆手,劝道:“仆射言重了,某方才所言,并非意指大王将要弃守河中。”   “哦?”李袭吉面色稍微好了一点,但疑虑仍重,问道:“那你此言何意?”   李巨川沉吟道:“河中乃大王王业之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大王在河中做了许多建设,打下的根基足够扎实,如今兴复关中,也要依靠河中为援,若说大王欲弃守河中让与朱温,天下谁人能信?以大王之能,绝不会作此决定。”   他微微迟疑一下,才继续道:“某方才所言之意,乃是说大王可能要以河中为饵……”   “为饵?”李袭吉皱眉道:“如何为饵?让朱温以为河中虚弱,于是领军征伐,待我河中守军牵制住朱温大军之后,大王再突然自关中杀回河中,击败朱温?……又或者,将河中变成一个让朱温看着虚弱,实际却无论如何吃不下肚的鸡肋,于是朱温只得分兵,一路继续围困蒲州,一路北上太原……大王这是要来分朱温之兵势?”   李巨川苦笑道:“大王用兵如神,自来都是一环套一环,其中错不得分毫……某如今也只能估算大王明面上削弱河中守备是为了引诱朱温,但引诱之后,大王却要作何应对,却是难以确定。”   李袭吉叹了口气:“大王自来深谋远虑,这是不必说的,只是……总这般下去,大王心中,只怕藏了不知多少事,无人可诉。如今大王年轻,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或许还不打紧,但长此以往,只怕……”   李巨川也跟着叹息一声,摇头道:“主忧臣辱,大王如此,说来也是我等幕僚失职。”   李袭吉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陡然问道:“下己,你说,大王是不是该大婚了?”   “啊?”李巨川愕然一怔:“仆射何以突然有此一说?”   李袭吉思索着道:“自从平了刘季述之乱,大王执掌朝政,所用多是王、裴等世家之人,朝中文臣有心投效者虽多,因着大王事务繁杂,也多是奔走于王裴等世家门下,如今王裴诸家——特别是王家,在朝中可谓风头一时无两。虽说如今这世道,唯有兵权最为紧要,但王家之势这般发展下去,若一直亲近大王,倒也无妨,倘若有朝一日,王家因为某些原因,与大王对立,却也总是一大麻烦……”他这话其实说得略微含蓄了一些,实际上李巨川自然一听便知道,他是暗指今天李曜提起的土地改制问题。   土地改制,这件事实在是天大的大事,如果李曜真要强行推动,几乎可以肯定,必将引起世家大族的激烈反对。就算太原王氏与李曜关系再好,怕也难以留在李曜身边继续充当臂膀羽翼。   李巨川是何等灵醒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便问:“仆射的意思是……?”   李袭吉目光炯炯:“促使大王与太原王氏联姻。”   李巨川奇道:“既然王家已然势大如斯,若大王再与其联姻,岂非更让王家势大难制?再过数年,怕不就有尾大不掉之患,”   李袭吉笑了笑,道:“下己这次可是猜错了。你道某真是担心王家在朝中能反了大王去?这绝无可能。某真正担心的,还是那土地改制……大王一步步走到如今,可是太不容易了,若是因为此事而得罪全天下的藩镇诸侯、公卿勋戚,反董联军倒逼洛阳之事也未必不会出现。”   “因此?”   “因此,我等可以劝大王早日与王家联姻,一旦联姻,则王氏荣辱,也与大王休戚相关。这土地改制,大王如何能不再思量思量?只要大王不动这土地改制,双方又结为秦晋之好,大王强兵坐镇关中,王氏盛名慑服群臣,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不正是大王常说的‘双赢’局面?”   李巨川点点头,道:“还是仆射看得明白,此事诚然如此。不过……那位庐阳县主与大王也是关系匪浅,一旦大王联姻王氏,则将置这位县主于何处?”   李袭吉一摊手:“此事某却是无计可施了,庐阳县主对大王而言,虽说合作多余情谊,然则她毕竟是杨行密之女,今后两家联手对付朱温,也是大有可期的。至于联姻,杨行密虽然有钱有兵,足以在南方牵制朱温动作,但他毕竟离关中太远,对朝政的影响岂能媲美王氏?”   李巨川点点头:“仆射这话说的正是,大王如今在朝中多有变法之举,若与王氏联姻,两家便是‘近上加亲’,各项制度的实行,势必更加顺利一些。”他忽然左右看了一眼,略微压低声音道:“再加上王家在太原的力量,一旦太原将来有变,大王也有所凭恃,可为先手。”   李袭吉竟然不计较李巨川这番隐含一些诛心之事,笑起来道:“巧得很,大王正要将王姑娘请来,我等不如就趁机进言,让大王早日决断了此事吧!”      第213章 王业之基(六)   汴州,东平王府。   花厅当中,朱温与几位重将幕僚正在议事。   敬翔伸出三根手指道:“此番大王既然有心一举击灭李克用,则有三人,不可不防。”   朱温点点头:“子振,你且说来,孤王听着。”   敬翔微微一礼,道:“其一,须防刘仁恭突然反叛,举兵救援太原。”他微微一顿,解释道:“刘仁恭背叛李克用,是因其素有野心,想要割据一方,而后又生出更大的野心,妄图称雄北国,然则被大王敲打之后,如今只得暂时雌伏。但此人虽无枭雄手段,却有枭雄之心,今日之雌伏,不过是伤狼舔创,绝非心服,一旦时机再现,必然再生祸端。如今我汴军既然要大举灭晋,他焉能心无所动?”   朱温思索着问:“如何动法?”   敬翔笑了笑:“某料此人必先提兵观战,若我军与晋军打得难解难分,他则坐山观虎斗,等着坐收渔人之利。若我军势如破竹,则……”   “则如何?”   “则可能出兵救晋。”敬翔微微一叹:“毕竟唇亡齿寒,我汴军已然威服河北,若然将李克用击灭,河北诸镇,再无翻身之日,刘仁恭既有枭雄之心,焉能忍得?”   “唔。”朱温摸摸下颚胡须,点头道:“确要提防。”   敬翔又道:“其二,须防淮南杨行密。”他微微蹙眉:“此前扬州、杭州细作来报,杨行密与钱鏐,似有联姻罢兵之意。若是他们二人罢兵言和,则杨行密便无后顾之忧,一旦我汴军大军出征,对李克用发起灭国之战,杨行密在淮南岂能不有所举动?那时我大军出征河北,势必难顾淮河以北,杨行密若发大军北上,则兖郓二州皆在其兵锋之下,一旦兖郓有失,平卢王师范那边,也难言稳妥。若是如此,我军今后便失了全部产盐之地,实乃大患。”   朱温面色微微一变,凝重地点了点头,又问:“其三,想必便是李存曜了吧?”   “不错,其三便是李存曜。而且,李存曜之威胁,远胜刘仁恭、杨行密。”   敬翔脸色也凝重起来:“刘仁恭,豺狼而已,文不足治千里之堤,武不能拓千里之土。若非当日李克用用人失当,此辈焉能成事?观今日燕地之凋敝,此前燕军之无能,便可窥见一斑。杨行密较刘仁恭而言,颇有胜者,此人军略虽是一般,但长于笼络人心,治政虽谈不上高妙,至少知晓体恤民力,少有苛政。不过以他之能耐,能据二三州之地,行一方诸侯之实,已是难得,若要说争雄天下,却是万无此力。”   朱温听得连连点头。   敬翔这才一脸沉肃地加重语气:“然则李存曜则不然!”   他特意微微一顿,待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才道:“以心性而言,李存曜隐忍、冷静,若非算计妥当,绝不轻易出手。似这般人物,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便是裹挟风雷,势不可挡。大王,诸位,我等不妨回想一下,神木之战、云州之战、中原转战、邠州之战、蒲州之战乃至这次关中之战,哪一战李存曜不是精心策划,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一击?这还只是作战,只是军事。若论其治政之手段,则更是令人心惊。我等对河东、河中两大军械监的渗透虽然不算顺利,但仅仅所察知的这些皮毛,就足以令人胆寒,短短数年时间,这两大军械监之实力,已经强至何等程度!更为厉害之处则是,不论他治理何处,做出何等动作,即便乍一看来惊世骇俗之极,最后却总也未曾激起大的反对,这才是最最了得之处。想弱秦变法而为强秦,商君之功何其大?然则其法虽传,商君本人却是何等下场?似李存曜这般,雷霆漫天,最终却无滴水落地的本事,才是真正的厉害之处啊!”   李振闻得此言,也大为感慨,点头道:“子振兄此言极是。《鶡冠子》中曾记扁鹊三兄弟故事,魏文侯问扁鹊:‘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为医?’扁鹊曰:‘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魏文侯曰:‘可得闻邪?’扁鹊曰:‘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闾。若扁鹊者,镵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于诸侯。’诚哉斯言!”   谁料朱温未曾读书,这话一时没能听懂,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李振这才想起来,自家大王与学问一道约等于文盲,连忙解释:“哦,这番话是说,魏文侯问扁鹊,听说你家三兄弟都学医,不知道谁的医术更好。扁鹊说,大兄医术最好,二兄次之,某则最差。魏文侯就奇怪了,扁鹊神医之名响彻天下,怎么反而是他的医术最差呢?当下便问扁鹊其中缘故。扁鹊便说,他那长兄看病,先观其神,病还未曾上身,他便可提前除之,因此其医术只有他们家中之人才知晓厉害。他那二兄治病,病还只在皮毛,便可及时查处,随手去之,因此也只在乡、里之中有所耳闻。而他扁鹊治病,是治病于病情严重之时,常人只看到他在人经脉上穿针管来放血、以剧毒而攻剧毒、甚至换皮易骨,由是震惊,遂名扬天下。”   朱温面色大变,半晌才沉声道:“尔等是说,李存曜诸般做法,若是他人效仿,只怕早已激起大变,死无葬身之地了,然则由他出手,却如那扁鹊的大兄,病未加身,便已驱离?”   李振点头道:“正是如此。李存曜做事,从来不会临时起意,临时为之。观其做法,便如弈棋,落一子而全局随动,全局随动却尽在掌控。我等此前,但遇李存曜,便总是缚手缚脚,无从着力,只能被他牵着走,甚至明知是陷阱还不得不钻,为何?便是因为此人总能抢到先手,布局妥当,我等临时应对,哪有侥幸?因此,子振兄将李存曜列为最大威胁,仆亦深以为然。”   朱温决然道:“李存曜对孤王大业为害巨大,如今孤已尽知。”然后看了敬翔与李振一眼,沉声道:“子振、兴绪,你二人且为孤王分析分析,孤此番出兵太原,李存曜将有何等举措?”      第213章 王业之基(七)   李存曜将有何等举措?   对于这个问题,敬翔与李振对视一眼,都不敢轻易接口。李存曜行事,一如羚羊挂角,了无痕迹,数年下来,都只有他每每料定别人的举措,却鲜有别人料得定他的意图。   见两大谋士同时陷入沉吟,朱温不禁皱起眉头,面色颇有不豫。敬翔见了,不得已道:“李存曜的心思,怕是天下无人敢说断定,仆以为我等不妨从另一个方面来揣度。”   朱温问道:“哪个方面?”李振也将目光转到敬翔脸上。   敬翔道:“那就是,他需要什么,或者……希望什么。”   朱温闻言皱眉:“什么叫他需要什么、希望什么?我看他就希望孤王吃个败仗。”   他这般说,敬翔只是笑了笑,李振却没理会,只是思索着道:“李存曜年只冠弱方过,如今已受封郡王,若非碍于李克用颜面,此时已是秦王,大王说他希望大王吃个败仗,往常自然如此,然则今时今日,却只怕未必了。”   “兴绪此言何解?”朱温有些没闹明白。   敬翔却是笑了笑,朝李振点点头。李振便道:“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似李存曜这般年少得志,心中必有大志,而如今碍于李克用在世,他却不得不辞谢秦王爵位,大王你说,他岂能毫无怨言?这秦王与陇西王虽然皆为王爵,但一为亲王,一为郡王,其中自有差别。别的不说,单说对其麾下将领的激励,就大为不同。更何况,如今沙陀内部,只怕也不是原先那般模样。”   “哦?”朱温想了想,问道:“原先如何,如今又如何?”   李振道:“原先李克用征战天下,建功无数,终得河东雄镇,以为沙陀根基。想他沙陀本是边陲小族,因李克用之故,竟得这般风光,其麾下将领自然心悦诚服,对这沙陀王又如何能不满意?可近些年来,李克用败绩日多,兴兵河北不知凡几,却总也只是原地踏步,丝毫未能再扩其势,反而损兵折将,使沙陀及五院诸部族人白白牺牲。与此同时,大王在中原,却从区区汴州一镇之地,开疆拓土,雄霸中原,如今更是威服河北,隐隐已夺过天下第一强藩大纛……两相比较,沙陀族中也好,河东军中也罢,岂能没有人心怀怨望,对李克用日渐不满?”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朱温与李克用本是生死大仇,李振这话一边贬着李克用,一边夸着他朱温,偏偏每一句还都是事实,正是挠到他的痒处,朱温心中如何不喜?   李振见朱温的黑脸上露出笑容,才接着道:“不过若只如此,河东诸将纵然心中郁郁,却也无甚好说,可李存曜的迅速崛起,却让他们在心中有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对比?”朱温喃喃念了一句。   “没错,正是一个对比。”李振道:“若无李存曜这数年所建立的功业,河东军中即便有人心中郁郁,却也不至于对李克用生出太大不满,毕竟这份基业是李克用一手打下来的,河东军中也并没有谁,能有稳压李克用一头的能力,那些将领自然也就生不出别样心思……然而自李存曜崛起,便正好改变了这一局面。”   他见朱温若有所思,微微一笑,道:“李存曜之崛起,与寻常将领不同。他原本并非武将,一开始被引荐至李克用帐下,不过是八品小吏,管着一个破败的河东军械监,而后因为振兴军械监有功,才逐渐被李克用器重。后来在朝廷讨伐李克用的那一战中,李存曜作为后勤将领出现,这才开始走上前台……从此之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战泽潞、守府谷、平云州……李存曜智计百出、算无遗策,战场之上,虽少有亲自对敌,却也照样攻无不克,名动天下。他或许算不上勇将悍将,但他却是河东第一帅才,须知河东军最不缺的就是勇将悍将,缺的,却正是他这样的帅才!”   李振叹息一声,摇摇头:“若河东无李存曜,如今焉能成就这般气候?大王不妨想想,河东除了李存曜之外,其余诸将中,佼佼者不过李存孝、周德威、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等人,这些人若要说勇,的确一个胜似一个,可除了周德威之外,余者哪一个不是只善‘勇战’,不善‘智战’?就算是周德威,也不过是因为年岁较长,比其他几人谨慎一些罢了,其领兵仍无多少智计可言……这样一个河东沙陀,绝非大王敌手。然而多了一个李存曜在,这情况就全然不同了……大王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应对。”   朱温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李振这才道:“李存曜对于河东的作用,此前河东诸将也未必仔细思量,可现在,只怕他们心中已经明白过来了。”   “嗯?”朱温皱了皱眉:“这却为何?”   李振笑笑,道:“大王可有发现一件怪事?但凡李存曜留在太原,河东军便战无不胜;但凡李存曜不在太原,河东军便胜败难料,算起来反是胜少败多。尤其是去年李存曜出镇河中之后,李克用四面吃瘪,若非河东军械监实力雄厚,他早把本钱赔光了……可这军械监实力雄厚,也是李存曜的功劳!”   朱温心头猛震,道:“你是说,这一点,河东诸将也开始看明白了,所以……也都有些小心思了?”   李振悠然道:“也未必所有人都想明白了,但肯定有一部分人想明白了这点。”   朱温眼珠连转,喃喃道:“那也就是说,如今李存曜在河东军中,已有极大的威望,甚至堪与李克用相抗了?”   李振笑道:“大王这下该明白某方才的意思了吧?”   朱温长出一口气,点头道:“李存曜出镇在外,如今又有这般威望,却不知李克用自己心中作何感想?论财权,他李存曜才是河东、河中两大军械监的实际掌舵人,又有两大盐池在手,军械军备那是永远缺不了,粮食嘛,想来也足有储备;论兵权,李存曜的河中蒲军、以及朝廷新立的羽林军在手,这都可算是他的嫡系,依孤王看,至少该有十万之众。除此之外,李嗣昭、李嗣源和李存审三人如今都领了一镇,他三人原本便与李存曜交好,这节帅之位,又是李存曜举荐而来,一旦太原有变,他们究竟是偏向太原,还是偏向蒲州,这可都难说得很。”   “所以?”朱温直接反问。   李振也不在分析,而是直接道:“所以,现在的实际情况就是李克用威风大减,李存曜日益成为河东诸将心中的希望。河东、河中,虽仍为一体,但却已经是一山二虎……如果大王你是李存曜,此时此刻,听到汴军进逼太原,难道会乐意出兵相救吗?”      第213章 王业之基(八)   “河东、河中,虽仍为一体,但却已经是一山二虎……如果大王你是李存曜,此时此刻,听到汴军进逼太原,难道会乐意出兵相救吗?”   李振此言一出,朱温心头大震,继而脸现狂喜,一拍大腿:“孤王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是,李存曜已经存了取代李克用之心,是以此番孤王出兵河东,李存曜必然按兵不动,坐视孤王击灭李克用,然后他才好趁机收拾局面,打着为李克用报仇的幌子,延揽李克用麾下诸将为其效力!是也不是?”   李振看了敬翔一眼,才道:“仆以为……十之八九。”   敬翔也点头道:“惟其如此,才是李存曜在不引起天下侧目的情况下,完美取代李克用的最佳选择。”   “不错,不错,正是这般!”朱温喜不自禁,站起身来,一边踱步转来转去,一边道:“如今李克用还活着,李存曜想要取代李克用,除非自立门户,反叛于他,否则断无可能。可他若真敢举旗反叛,便陷入了当初李存孝反叛李克用之后的境地,河东军中诸将虽然可能有人看好于他,却未必敢于投奔,毕竟这天下人悠悠之口,却是堵无可堵的,以李存曜如今大好名声,孤王料定,他无论如何不至于出此下策。”   他越说越兴奋,搓着手道:“那么这样一来,他就只能借助外力,让李克用的势力自行崩溃。比方说,如果李克用连自家河东本镇都保不住,其麾下将领自然心丧若死,这时候李存曜再突然出兵,收拾残局,立时便能一举招揽人心,让李克用麾下诸将,甚至包括沙陀五院各部视他为再生父母,尽心竭力投效于他。这时候,李克用纵然没死,也是回天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存曜夺走这份原本属于他的基业了……难怪,难怪孤王出兵在即,细作也数次回报说李克用曾三番五次要求李存曜加强河中兵力,李存曜却偏偏只在河中这根基之地放了两万人……哈哈哈哈,李存曜这岂不是在对孤王说:东平王,您老倒是赶紧从我这河中过去,把我那义父干掉吧,求你啦!哈哈哈哈!”   看见朱温想明白其中道理之后的得意劲,敬翔觉得作为谋主,还是要提醒他谨慎,于是轻咳一声,道:“大王,事情虽然大致应当不差,但大王不要忘了,李存曜最精于谋算,他若设计,定是一环套一环,如今我等还只是料定一个大致方向,具体来说,李存曜将会如何去做,还须仔细才是,万万不可大意。”说到这里,他再次加重语气:“大王当知与李存曜交手,只要走错了一步,便是步步皆错之局。”   这也就是敬翔这个朱温最重视的谋士,换了别人来说这话,让朱温被浇一盆冷水,只怕他早就勃然大怒了。但此事敬翔说出来,朱温就悚然一惊,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是孤王得意忘形了……子振,你快想想,李存曜具体或将有何举措?”   ------------------------------   春天,万物生发,按照学问人的说法,是不该狩猎的,皇室王族狩猎通常都在秋冬,因为秋冬主肃杀,而冬天毕竟太冷,因此秋狩才是主流。   但对于李克用而言,即便他现在已经是入了族谱的李唐宗室,却仍然不会在狩猎这等事上被这些繁文缛节所束缚。   今日正是春分,李克用却偏偏带了人上山射猎。他是天生神箭,上山狩猎从不搞围猎那一套,用他的话说,围猎那是“弱者之举,不值一哂”,他狩猎从来都是带上一众勇士,上山自由猎取。   按照沙陀习惯,狩猎其实也是一种练兵,虽然李克用不围猎,但如果遇上猛虎、狼群、野猪群等危险度较高的猎物,客串猎人的他们自然也要讲究策略,巡、诱、伏、围、驱……诸多手段,何尝不是用兵之道?后世女真为何强大到号称“满万不可敌”,无非是他们最早的那批战士,早已在最艰难的狩猎活动中,将“战术配合”演练进了骨子里,作战之时连指挥都不需要,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样的军队,想弱都难。   当中原王朝孜孜不倦地追求对自家军队的控制达到“如臂使指”境界时,人家的军队就好比是每个指头直接连着大脑,这仗还能打?   沙陀之强,除了因为出了个李克用,也未尝不是这些年来一直维持着野性,对武勇的执着追求从未放松。   “大王上山前说要猎大虫(无风注:唐朝避李虎之名讳,老虎改称大虫。),怎么只拖了几头野猪来?”敢这么跟李克用说话的,自然关系非比寻常,这句话是李克宁说的。   李克用哼哼一声,摇头道:“没碰上怎么猎?不过你说某只猎了几头野猪,那可未必,后面还有一头大罴,德璜(李存璋字)正带人往下拖来,可惜这东西太烈,费了老大手脚,皮毛怕是坏得不成了。”   李克宁大吃一惊,忙问:“怎会碰上大罴,大王未曾受伤吧?”   李克用摆摆手:“受伤倒是不曾,大罴猛则猛矣,孤王却何时怕过刚猛?只是搏斗中稍有不慎,似乎引动了头上旧创,回了晋阳之后,那些个郎中们怕是又得要孤王休养些时日了。”   李克宁听了,却是正色道:“兄长,不是小弟说你,郎中的话还是得信……况且兄长你头上旧伤原本就时不时发作一番,如今若真是引动了头上旧伤,可千万大意不得,沙陀缺了谁都不打紧,唯独缺不得兄长你!”   “呵……”李克用笑了笑,仿佛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天边,淡淡地反问:“真是缺不得我么?未必吧……”   李克宁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问:“兄长可是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李克用叹息一声:“有什么流言蜚语值得我听的,你说说看。”   李克宁脸色再变,略微迟疑了一下,仍坚持道:“近来太原颇有些人不安分,每每提到正阳在长安的所为……”   “你以为如何?”李克用打断他的话,直接问。   李克宁看了下李克用脸色,答道:“小弟不知……但小弟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他在长安的所为,多是些学问上的物什,孤王是看不懂的,但是河中的事情,孤王看得懂……他欠孤王一个解释。”      第213章 王业之基(九)   邠州,邠宁节度使府上,今日有客上门。   这位客人穿得并不华贵,身后的随从也尽是朴实装扮,从主到仆,看起来都是冷冰冰的,实在不像什么豪门大户,但奇怪的是,他们所骑的马匹,却是雄骏异常,煞是古怪。   那客人向门子递上名帖,门子略微看了一眼,不冷不热地道:“这位先生莫非上门找耍子,须知这里是邠宁节度使府,不是你家后院。”他将帖子扔还给来客,哼哼一声,道:“你这帖子上只落款一个‘代北故人’,姑且不论你是否真个识得我家节帅,就算识得,你却叫某如何去跟节帅说起?”   来人那四方脸上刀眉一皱,左右看了看附近,道:“那你便去与你家节帅说‘邈吉烈来了’便是,他绝不会怪罪于你。”   那门子本来还拿捏着架势,忽然猛地一下醒悟,这名字错非是沙陀语,否则怎会这般古怪?他额头瞬间见汗,暗道:“要糟,这人既是沙陀人,又指名道姓要见节帅,没得还真是节帅故人……”想到此处,再也不敢当怠慢,匆忙一礼,请来客在花厅暂歇,自己急急去通传禀报去了。   邈吉烈何人?正是李嗣源,如今的保塞节度使。   门子一走,李嗣源麾下随从便有人道:“节帅,邠帅是您兄长,何必这般谨慎,竟还被这狗眼看人低的门子小瞧,错非是看在邠帅面上,方才某就恨不得一巴掌打得他跪下磕头!”   李嗣源上了战场,勇猛是不消说的,但平时却是甚为宽和,听了这话也只是微微摇头,道:“某为延帅(保塞军治所延州),身负重任,如今离镇而来邠州,虽有不得已之苦衷,却也不便堂皇行事。至于门子……一辈子也只是这般一个人罢了,与他计较什么。”他说着,笑了笑,对几名随从道:“你等都是某的牙兵,最是亲信不过,将来立了功了,自然有掌兵主事的一天,那时节你们便会明白,委实无须与这等人计较甚么……当初我曾听蒲帅说过一句话,我未读过书,他那原话是不记得了,不过大意还记得,却是是说鲲鹏从不在意虾蟹燕雀想些什么……你们可明白我这番话的意思?”   众人自然明白,当下精神一振,各自应了。   李嗣源笑起来,正要再勉励几句,忽然便听见李嗣昭的声音在花厅外响起:“老十,是你么?”说着,便看见李嗣昭穿着一身燕居常服出现在了门口。   李嗣源微微弯腰,拱手一礼:“九兄,正是小弟不请自来,打搅兄长了。”   李嗣昭连忙回礼,又请他落座,笑道:“你我兄弟,素来亲近,你来看某,怎说得打搅?不过……邈吉烈,正阳前次革新时政,交待了许多事情到关中各镇,某这邠宁镇现在还是在千头万绪之下刚刚摸出点门路,你在延州难道便全然做好,竟有空来某这里串门了?”   他这话显然有打趣的意味,但李嗣源却是个十分严肃、极少开玩笑的人,当下只是微微摇头:“某少时失怙,未曾读书识字,右相政令下达之后,某实不知如何是好,便请朝廷遣人专为负责,节度使府全力配合,也就是了。”   李嗣昭知道李嗣源为人素来忠直厚道,其人严于律己,已近苛刻,因此他在谈正事时提到李曜,都是直接尊称官名,当下只是笑了笑,刚准备回话,却听李嗣源继续道:“至于此次前来,自然不是串门,而是有一件要事,近来一直在某心头盘旋,却无人可说,如今风云变幻,已经不能再等下去,只好来九兄处,请兄长指点一二,小弟不胜感激。”   李嗣昭慢慢收起笑脸,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唔,那你便说来听听,所为何事?”   李嗣源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若有一日,大王传令我等领兵相救太原,右相却命我等按兵不动,我等如何是好?”   李嗣昭面上笑容尽去,沉下脸问:“邈吉烈,你这是什么话?大王与正阳何曾有过这般大的分歧?”   李嗣源毫不退缩,直视李嗣昭的眼睛,坚持道:“小弟便是这一问,兄长只须回答便可。”   李嗣昭的瞳孔微微一缩,却仍未直接回答,反而道:“不,我必须知道你为何会这般想,你是不是听到过什么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李嗣源摇头道:“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哦?那么,你看到了什么?”李嗣昭问。   李嗣源叹息道:“我看到汴贼猖狂,威服河北;我看到太原疲惫、河中空虚;我看到大王数次提醒正阳,正阳却仍一意孤行……兄长,正阳的确与我等相交甚厚,可大王却是我等假父,似我等这些人能有今日,实乃大王器重在前,正阳相助在后,若舍大王就正阳,心中岂能自安?”   李嗣昭皱起眉头:“那你此来,便是来告诉我,一旦真是大王教令与朝廷诏谕相悖,则你必以大王教令是从,是么?”   李嗣源叹道:“是,而且小弟希望兄长也能如此。”   李嗣昭心中也叹息一声,暗道:“邈吉烈啊邈吉烈,事情要真是到了那一步,你就不怕我已经倒向正阳,趁你此来,直接把你给抓了么?”当下苦笑道:“此事,且与八兄再上议一议,然后定论不迟。”   李嗣源微微一怔:“八兄?他不是在陇州么?”   李曜之前让李嗣昭、李嗣源以及李存审分镇邠宁、保塞、天雄(无风注:天雄节度使在唐末有两个,一个是以陇州为治所,又叫保胜节度使;一个是以魏州为治所,又名魏博节度使。这里是陇州天雄。),之所以这么安排,一个是当时情况下这三镇最方便直接拿下,一个是拿下这三镇,就正好对关中的其他势力进行了“分割包围”。比如保塞军,以北是党项定南节度使辖区,以南是鄜坊节度使辖区,再往南是长安京畿,往西则就是邠宁了。而邠宁以南就是凤翔,以西则是泾原。泾原再西则是天雄,天雄东南又是凤翔。   他三人分镇三处,正是为了将关中其他势力分割开来,使得其余势力都不能不随时小心谨慎,不敢对长安生出奢望,谁料李嗣昭却忽然冒出这么一句,难怪李嗣源会惊讶。   却不意李嗣昭大声道:“八兄,事已至此,你也出来说话吧。”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   花厅门口,又闪出一人,面色肃然,正是李存审。   李嗣源起身讶然道:“八兄竟在邠州?”他忽然醒悟过来,恍然道:“难道八兄此来也是为了……”   李存审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在李嗣昭的招呼下与李嗣源一同坐下,看了二人一眼,苦笑道:“不瞒十弟,愚兄近来也是食不知味,晋阳那边……一团乱麻啊。”   李嗣源是个单纯武将,虽然没读过书,却听府上幕僚说过君子不党的道理,因此他平时很少与其他将领私下联系,闻听此话,顿时一惊:“晋阳怎的乱了?”   李存审看了李嗣昭一眼,才对李嗣源苦笑道:“还能怎的,各种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有声有色,不过说法虽多,无非就是说正阳要独树一帜,自己撇开河东单干了……现在盖公又在病中,大王府上也没有半句话传出来,军中、民间,说什么的都有……现在朱温在汴州磨刀霍霍,晋阳城里人心惶惶,偏生正阳也没个解释……这事闹得!”   一番话说得李嗣源忧心忡忡,李嗣昭却是皱着眉头,沉吟道:“正阳没有解释不奇怪,但是大王……真没说什么?”   “嗯?”李存审略有不解。   李嗣源却疑惑道:“正阳没有解释为何就不奇怪了?”   “呵呵。”李嗣昭笑起来,道:“有道是君子坦荡荡,正阳这人,你们还不清楚?他自觉问心无愧,就肯定不会多做解释,这就是所谓的魏晋风骨嘛……不过话说回来,以正阳为人处事之周全,按说不该全无反应,至少应该给大王做一说明。”   李嗣源对“魏晋风骨”毫不了解,但知道这是个用在文人雅士身上的词,闻言不禁沉默下来。李存审却迟疑道:“那大王始终不予回应,却是什么意思?”   李嗣昭也有些迟疑,想了想,才道:“这个……就不好说了,或许是正阳的说明并未让大王全然接受,也或许是正阳让大王故意这般做的。”   “故意?”李嗣源这次忍不住问了:“这又是为何?”   李嗣昭苦笑道:“正阳若要算计人,谁能知道他是怎么设计的?以我之见,我等这般瞎琢磨也没用,不如这样,我等三人一道,去一趟长安,个中缘由,自然便知。”   李存审点头道:“不错,瞎猜全无意义,不如直接去问正阳,反倒简单。”   李嗣源犹豫了一下,问道:“此时正阳心思究竟如何,我等全不知晓,此去长安,可要领兵?”   李嗣昭吓了一跳,忙道:“切记不可!”   李嗣源挠了挠头,郝然道:“某非怀疑正阳,只是……”   李存审苦笑道:“十弟,收了这份心思吧,你是想我三人何兵,万一正阳真有什么别样心思,看了我们三人领兵前往,便也该收敛了,是么?”   李嗣源本是厚道直爽之人,他确实有这种意思,只是却没去想,李嗣昭和李存审都是心思灵巧之辈,这点心思如何瞒得过他们?   李存审叹了口气,道:“某那天雄军,战兵不过三万,吐蕃虽已衰弱,也不能全无防备,若是出兵,顶破天两万,你二人若要出兵,能有多少?”   李嗣源道:“保塞军能出之兵,最多也就如此。”   “邠宁可出之兵倒是有个三万许,不过不是老兵油子,就是新兵蛋子,要去跟正阳麾下那横扫关中的护国军打……须知这邠宁军被正阳连败两次,早被打怕了,现在要去的话,只怕还没看见蒲军,便要自己散了伙。”李嗣昭说着苦笑摇头道:“再说,我看正阳绝非那等人,我三人还是只带几百牙兵,亲自走一趟长安便是。”   李存审也道:“我意也是如此,我三人与正阳私交皆厚,他便是真有所设计,若我三人亲至,也总该不怕泄密,当可告知了吧。”   李嗣源本就觉得自己那样怀疑李曜颇不义气,既然两位兄长都同意亲自走一趟长安,他又岂是什么胆小怕死之辈?当下也道:“那好,小弟也无异议。”   ------------------------------   长安,陇西郡王府后花园中,李曜正在作一副花鸟画,冯道在一边看着,时不时说上几句什么。   过了半晌,李曜忽然哈哈一笑,摇头道:“看来人的天赋总是有限的,某学这丹青之术也有些时日了,画出来还是这般不堪。某画的这鸟儿,都快肥成鸡了……”   冯道本想说两句好听的,但李曜的国画的确是太过不堪入目,冯道思来想去也找不到一个委婉的词来,只好道:“其实老师何必求全责备,老师那炭笔素描,已然是开宗立派之画风,这山水、花鸟……呃,不练也罢,不练也罢,天下钟灵毓秀,岂能全在一人身上?”   冯道这话,对于学生来说,本来是有些过了,不过李曜却从不觉得学生对老师也要“为尊者讳”,当时便笑道:“说的也是,琴棋书画,我琴道画道虽然难算正道雅道,却也有别出心裁之处,而棋道、书道,总还算拿得出手,这也便够了……毕竟,这调鼎天下,靠得可不是这些。”   冯道也笑,点头道:“老师所言正是。”   李曜结果侍女递过的湿巾擦了擦手,忽然笑道:“下己早上来过,把近来各地情形与我分说了,大抵不出所料,均以为我对大王已经心生二志,好,好,很好!”   冯道笑道:“那么,老师是不是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那是自然。”李曜微微抬起头,傲然道:“为师布下这么大一局棋,岂能不让全天下随我起舞!”   冯道虽然对李曜的安排早有了几分了解,但听了这话,仍然觉得心头发热,仿佛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我心一动,天下随舞!   大丈夫用智,当如斯夫!   “那么成都那边?”冯道定了定神,立刻问道。   李曜一摆手:“信我早已写好,可以发给王建了。”   冯道立刻应命,不过嘴唇动了动,却似乎欲言又止。李曜岂能不知他在想什么,便又道:“陛下这边大可放心,不过是让他封官许愿罢了……何况此事成了,对朝廷也是大有好处的,他岂会不知?”   “是,学生这便去办。”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一)   李茂贞自被李曜击败,十成家业丢了七成,好在凤翔老巢和兴元仍在,还能关起门来做个岐王,不过上次一败,他是真被李曜打得怕了,如今竟然越发笃信佛教来,在凤翔大兴佛事,自家节帅府里,也有专门的佛堂,还延请了高僧前来说法讲禅。   这一日他刚从佛堂出来,想到禅师说的忍道,禁不住想:“李存曜此子年轻得意,如今渐有不臣之志,就连对太原,似乎也不再像以往那么恭顺了。我再忍耐些时日,只怕李克用那暴虎便要怒发冲冠,领兵再入关中,到那时节,这对假父子鹬蚌相争,我又岂能没有机会渔翁得利?罢了,罢了,就再忍耐些日子吧……”   刚刚念及此处,忽然一名牙兵小校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撞得一名家仆四脚朝天。李茂贞脸色一沉,可还没等他斥责出声,那小校已经嚎了起来:“大王,祸事啦,祸事啦!”   李茂贞大怒,喝道:“你家大王我好得不得了,再活四十年也轻而易举,祸事个屁!”   也不知是李茂贞平时御下不严还是这小校已经没心思怕他发怒了,依旧干嚎道:“长安传来消息,右相李存曜奉圣命校阅三军,当众宣读陛下诏书,要再讨凤翔了!”   李茂贞怒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寒气却从脚底直冲脑门,他只觉得手足冰凉,下意识反问:“李存曜再讨凤翔?”   “是啊大王!”那小校虽然慌乱,话倒是说清楚了:“他是当众宣读诏书,这消息拦都拦不住,现在凤翔城里全知道了!许多人收拾了细软,正成群结队逃难了!”   李茂贞按说也是久经考验的造反派头子了,此刻却一时惊得呆若木鸡,李曜和其麾下的蒲军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他深知自己以现在的实力,根本不足以抗衡这个新的关中王,更何况李曜既然动了,邠宁、保塞、天雄三镇岂能不动?鄜坊、泾原二镇刚刚表示投效李曜,又岂敢不动!   如此算来,李曜甚至有可能发动二十万大军来战凤翔!   李茂贞心底生出一丝绝望——刚刚签下的停战协定,立刻就要打破了么?   不得不说,中国人在契约精神上确实较差,中国历来讲究的是兵不厌诈,李茂贞在此时此刻,对李曜万分怨恨,却也未曾考虑让那一纸合约发挥什么效用,或许在他看来,那东西根本没用,李曜想打仍然是照打不误,况且李曜手头还有一张王牌:皇命!但凡在我华夏,合约还能大过皇命不成?既然有皇命让李曜抓在手里,打谁不打谁,不过就是一句话的问题,天下间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但李茂贞发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狗急了也会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立刻收拾心情,喝道:“速速传孤王之命,召集诸将议事!”   那小校其实也是李茂贞亲信,不然不能这么轻易来到他面前,此时精神振奋了一点,忍不住问:“大王,凤翔可能守住?”   李茂贞面色沉沉,眼中闪过一抹决然:“唇亡齿寒,我凤翔、兴元若失,王建就不担心他的蜀中王做不成么?还有朱温,他岂能坐视李存曜独得关中,而后与他争锋?孤王当南联成都,东约汴州,誓死卫我凤翔!”   小校神色大定,用力点头:“大王高见,仆这便去请诸位将军!”   成都王建,据凤翔最近,最先接也到诏书,外加李曜的一封亲笔信。看了诏书与私函之后,王建立刻召众谋士冯涓、周痒、綦毋谏、韦庄等商议是否出兵。他说道:“我今日接到李存曜与朱全忠书信,请结援,二人皆许以功成之日,授我蜀王。我尚自犹豫,且又得天子诏书,不知如何抉择,请诸公为我一谋。”   韦庄也是昔日郑府落第士子,当日离开长安后,辗转至东都洛阳,写下名垂千古的长诗《秦妇吟》,时人称之为秦妇吟秀才,这里的秀才显然是尊称,因为此秀才非比后世,其在唐朝地位极高(无风注:此事前文有述)。后黄巢乱平,复应举而中第。王建得西川,李晔以其为西川宣谕使,仗节旄入成都授王建。王建知其才,留之不归,遂使为西川掌书记。然而屁股决定脑袋,在大是大非之前,此人却说道:“东平王必有天下,明公可与之盟。许以中原归朱氏,明公取三川全境,平分天下。”   冯涓系当时蜀中大儒,曾为博学鸿词科进士,建入主成都后,揽入幕府,闻言道:“端己怕是一厢情愿!若助他黒朱三取得天下,其岂能容得明公安居蜀中?今天子有难,人臣尽忠之时!请明公即刻发兵,讨伐汴贼无疑!”   王建恐韦、冯二人将要争吵。却转移视线,问周痒、綦毋谏道:“二公乃从我起事的勋旧,可有良谋?”   綦毋谏道:“天子有诏,当然要从,李存曜二十余许便有今日之势,岂是易于之辈?若今日逆他之意,来日恐有祸患。不过,眼下天下纷乱,梁晋之间,胜负未决,这朱全忠也须帮助则个……明公不妨先以书信回之,再发大军可以。”   王建不解其意,问此话怎讲?周痒为其解释道:“三川之地,山南西道十五州,我仅据其七,尚有八州在李茂贞手中,大王不乘机统一三川,更待何时?”   王建乃悟,喜道:“是极!盟汴、勤王都是空头虚名,统一三川方是实务!”遂致书朱全忠,大骂李曜劫持天子,强假圣意,乃是不忠,许以发兵,助凤翔以抗蒲军;又致书李曜,控诉朱温、李茂贞为奸贼,劝其奉天子兴兵,许以即刻发兵,同勤王道。   书信送去,王建遂遣假子王宗涤,即原先的大将华洪,将兵五万北上。朱全忠、李茂贞以为是助己,不以为备,蜀兵大摇大摆进入兴元。   李曜这些日子将大军调拨极慢,行走更慢,此时才刚到乾州,闻报知晓各处情形,不禁哂然一笑,语众将道:“一封书信,便钓三鳌。”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二)   梁晋争霸到了如今,天下间各大势力已经都被牵扯进来,无论愿意与否,这一战已经不可避免。   然而这一战从哪里开始打,决定权只在汴州,只在朱温。   五月初五,天中节。朱温饮罢雄黄酒,吩咐下人在王府门前挂出钟馗像,又系上菖蒲、艾草,与按礼制回娘家的女儿随意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便带着牙兵到了城外大营,十万大军尽数开拔,出征晋地。   但朱温这次出兵动向颇为异常,不仅不去河北,反而大军向西,直入陕州,兵锋直指潼关,却似要入寇关中。   长安、太原闻朱温十万大军已至潼关,做派全不相同。   李曜以河中节度使名义下令河中守军全线收缩,除开山左军外,全军撤入蒲州及东升新城,兵分两处,以为犄角之势。而开山左军则立刻从蒲津渡西渡黄河,再南下到潼关,充实潼关守备。与此同时,李曜主导下的朝廷以天子名义下诏,调派左右羽林军与河中护国军征讨李茂贞的战事依旧照常进行,不得延误。   李克用得知朱温去向后,却便即刻遣李存进、周德威并次子廷鸾将兵三万入河中,打算东进直取泽潞,一则收复失地,二则分朱温之势。李存进等很快便过余吾寨,兵逼泽州。   朱温于陕州闻信,笑与众人道:“李克用莽夫,非孤之敌,孤所虑者,李存曜也。今李存曜固守潼关,一心只取凤翔,此事李克用之二心昭显无疑。既无李存曜之患,李克用何足道哉!待某挥军北上,直定太原!”   有将言道:“李存曜诡计多端,他若只是作势,待我大军北上,却率军追截,却又如何是好?”   朱温笑而不语,李振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如今李茂贞死守凤翔,不与李存曜野战,蜀中王建大军出动,如何会是助李茂贞守城?必是心中觊觎兴元、凤翔。如今关中西南之战,实乃二虎竞食,李存曜此时再想抽身,难矣!我等不乘太原此时正弱,消灭强敌,更待何时!”   朱温大笑而赞,遂调拨水师接应全师渡河,救援泽潞。以康怀贞为先锋先往救潞州。   李存进说周德威道:“闻泽州刺史候言也算大将,而潞州刺史何絪无谋之辈,我今晚可将五千军马袭下潞州。”   周德威道:“然则闻朱温已渡河回援,公须小心为是。”   李存进点头笑道:“此等细节我自知晓,不须提醒。只是大王令二郎随军历炼,公须保护好了,不使有失!”遂领军先去。   是夜,掩至潞州城下,果见防卫非常松懈,李存进轻松攻下,何絪慌忙逃走。然李存进方入州衙,却报有一支汴军至。李存进赶忙上城严防。原来那何絪逃走之时,正遇往潞州赶路的康怀贞部,其乘夜行军是欲不为晋军侦察到。何絪引其军至潞州,知城墙上何处有暗门,乃引康怀贞入,李存进从未治理潞州,却不知此节,遂取潞州仅一个多时辰,又复丢失。   李存进退回,周德威道:“朱温大军已回,我等不易再深入重地,不如先退往余吾寨扎营。”李存进同意。数日后,朱温十万大军皆至,屯于余吾寨南,两军对持,汴军横垣十余里。   李存进、周德威兵力弱其三倍,余吾寨又非雄关大隘,观之稍惧。李廷鸾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二位大将说道:“我自幼跟随大王习骑射,自认弓马娴熟,请于阵上擒其大将归来!”   李存进治军颇严,闻言怒道:“孺子何出狂言!今我大军众寡悬殊,又深入重地,主动出战乃是寻死!”李廷鸾甚是不服,求于周德威,请出战。   周德威年长,又不像李存进,有李克用养子身份,无奈之下,只好为其求于李存进道:“大王令二郎随军是为历练。不妨让他一战,嘱咐他小心为是便了!”李存进敢直斥李廷鸾,却不好拂了周德威的意,只得嘱咐李廷鸾道:“但觉不支,即刻速回,切记不要恋战!”李廷鸾大喜,立刻点兵出营,于汴军寨前挑战。   朱温望见竟是一员小将搦战,打马上前几步,问道:“你是何人?狗胆不小,须知孤王有二十万大军,大将如云,凭你,也胆敢前来挑战?”   李廷鸾道:“我便是河东晋王二王子廷鸾。昔年你洹水擒斩我兄,今日,我便要用你这奸贼之首,祭奠我兄亡灵。”   朱温冷笑道:“你家耶耶尚不敢如此与孤王说话,当真不知死活!”转头向众将问道:“谁愿为孤王擒此狂妄小子?”   氏叔琮摇头道:“俺老氏却不屑与一乳臭未干的无知小孩斗勇,此时俺便不参合了,大王还是令后生出战为妥。”   朱温狞笑更深,转头对朱友宁说道:“我侄十年寒窗,苦学武艺,今日成就如何,可令我一观!”   朱友宁领命,拍马上前,根本不去多说,挺枪便上。李廷鸾久理情报工作,性子也转向阴鸷,同样不多说话,于是两员后生小将顿时战成一团。然而未战几合,朱友宁却跳出圈外,用戏耍的语气对李廷鸾道:“番邦小子,如何生的深目虬髯!何似一怪物啊!哈哈……哈哈!”   李廷鸾气得怒目圆睁,双眉倒竖,舞动狼牙棒复上前来战。朱友宁举枪接战数合,又跳出圈外,戏道:“小子!可曾娶妻否?哦,也是,料我中原女子必不愿从你!”   这话正说到李廷鸾气头上,李廷鸾怒火中烧,恨不得将朱友宁抛到九霄云外,跌下摔死。二话不说,又复寻朱友宁来战。然朱友宁却边战边退,只是频频与之相戏!李存进望见,暗叫不妙,急令鸣金收兵。   不料李廷鸾早已被朱友宁激怒得无法按住心中无明业火,完全失去了理智,非欲擒之而后快,闻金声起竟不顾,只是刀刀拼命来取朱友宁,朱友宁只是避让,见其体力消耗殆尽,知时机已至,大喝一声,发起反攻,刀刀如寒霜摧衰草,暴雨打梨花,李廷鸾哪知朱友宁方才只是故意引诱,此时早已无从招架,当下力屈就擒。朱温大喜,厚赏朱友宁,这次比上次擒杀李落落还要干脆,直接下令将李廷鸾斩首示众。   朱温这番心头大喜,对氏叔琮说道:“今日再擒斩李克用之子,必已令李存进胆丧,破他正在此时。令你将三万军断其归路,我自将大军前攻。”   氏叔琮领命而去。   此时,李存进、周德威却在为损失公子而指责。李存进怒周德威不该让李廷鸾涉险,今日无法向大王交代。周德威叹道:“二郎被擒斩,责任我自担待。今当速速退军为要,迟则为朱三断了归路,大军危险了!公请将后军为前军先行,我自将五千骑断后。”   李存进想想现在争责任也不是个事,遂不再责怪,将大军北去,然而行不多远,却已见氏叔琮将大军阻了归路,李存进大怒,大喝一声,杀将开去,左右驰突,毫无惧色,乃混战成一锅。   这边,朱温遣朱友宁来攻周德威。朱友宁自擒廷鸾,早已不将周德威放在眼里,只道敌将早已胆寒,必然失了分寸,当下便有些轻敌冒进,结果被周德威杀的大败而退。周德威遂领兵而还,正遇李存进、氏叔琮战得不可开交,乃将飞骑突入阵中,氏叔琮不意周德威竟这般勇猛,部队为其冲乱,不复成形。周德威救出李存进,往北奔去,却也损失辎重无数,伤亡万人。氏叔琮、朱友宁重新集合队伍,自后追赶。   周德威见之,语李存进道:“追兵在后,恐被两面夹击,可将部队摆成一字长蛇阵,依西山而行,能加快行军速度!”李存进从之,果然安全抵达乱柳,正遇晋王遣李存灏将兵来援。   李存灏好容易有机会独当一面,又听说李存进和周德威二人失了李廷鸾,那朱温的追兵也追得疲了,心道正是立功机会,忙对二将说道:“公等先回,我来抵挡!”李存进二人知道有此一败,总要回太原请罪,便即同意。   须臾,氏叔琮、朱友宁大军至,李存灏力战一番,哪里能敌?也忙不迭收拢败兵退回太原。汴军乘胜复取乱柳,又攻下石会关,待朱温军令一到,再往西取了汾州据守,以断河中河东联系。其实从河中往河东去,还有自隰州往石州而通太原一道,但路途难走,没有一两个月绝难成事,因此朱温根本不去在意。   朱温乃传令氏叔琮,不要退军,乘胜直趋太原。氏叔琮大喜,对其将佐说道:“前番伐河东,老氏为主将,未能建功!此番再伐,定取太原以谢大王厚恩。”乃将兵至太原,营于晋祠。次日,将兵攻太原西门,褒衣博带,坐镇指挥,以示必取。时李存进、李存灏等方回太原,兵尚未休息,李克用知事急,也不惩罚他们,甚至连李廷鸾失陷之罪也顾不得了,只是亲自登城指挥,昼夜不下,寝食不得。一连两日,氏叔琮攻势放缓。   晋王得喘息之机,方下火线,退回晋阳宫中。召诸将议进止,说道:“氏叔琮攻城甚急,其身后尚有朱温数万大军随时可至。太原一旦危急,王镕等辈皆不可信,落井下石寻常事耳,孤料太原此番难保了!孤意,退守云州如何?”   李存璋急道:“儿辈在此,必能固守。大王不可动摇人心!”李存进、周德威等众将也请命固守。唯李存灏道:“关东、山东皆受制于朱三,我今兵寡地蹙,十四郎又坐守长安不来相救,我等守此孤城,彼若筑垒穿堑环围,以积久制我,我飞走无路,便坐待困毙了。今势已危急,不若且入云州,徐图进取。”   李存进大怒道:“七郎,你也是久经沙场之人,遇难之时,如何便失了胆识?”复请于晋王道:“大王经营太原,至今十余年,一夕弃掉,断难复取!儿誓死欲与太原共存亡!”   众养子、大将多请命道:“誓保太原!与此城共存亡。”李存灏却力劝退守云州,晋王不能决,忽闻屏风后一女子声言喝出:“存灏儿休再误国!”   众人转头,却见刘妃闪出,不见了往日珠罗玉翠、雍容华贵。却是一身紧身束服,淡妆盘髻,腰悬宝剑,手握花枪,更显英姿飒爽,正是当年那巾帼女豪模样。在座众人皆为动容。   刘妃正色道:“存灏此言,安有远虑!大王常笑王行瑜轻去其城,死于人手,今日反要效仿他吗!且王昔日居达靼,几乎自免。赖朝廷多事,始得复归。今一足出城,则祸变不测,塞外岂是能去的!妾愿与王同城御敌,勉慰将士。”   晋王见爱妃壮语,不禁动容。双手扶住刘妃双肩道:“得爱妃相助,我晋军将士必同仇敌忾,汴贼纵然猖狂百倍,能奈我何?”众人大喜。晋王转身怒斥李存灏道:“竖子误我!”又忽然想起一事,问刘妃道:“爱妃,前次正阳有私函,呈金银锦囊各一,再三言之,那银锦囊只在万分危急之时方可拆开一观,其中会说何时可拆金锦囊……孤想今日已是万分危急之时,不如拿那银锦囊来一看,如何?”   刘妃立刻应了,自回后院取李曜锦囊。   前两日城中居民恐太原城陷落,多有逃亡。晋王乃宣谕全城,安抚民众,亡民复归,军城复定,此时忽报幼弟李克宁至。李克宁当时想要做幽州节度使不成,时任大同节度使,李克用见他到来,大惊失色,还以为刘仁恭乘虚取了云州,忙问李克宁:“你不固守云州,怎擅自回太原?”   李克宁道:“弟知兄长危急,恐弃城而退。故而赶来,以绝兄长退保之念。事若不济,此城即弟与沙陀全族之死所!兄长,我沙陀多年拼杀才有太原,怎可偏安代北!”   晋王感慨而抚其肩道:“说得好,说得好!此城亦我死所!”众将也皆起立,高呼道:“此城亦我死所!”李克用也没把全部希望都放在李曜的锦囊上,遂复于众人商议破敌之策。   尚未达成共识,刘妃匆匆回来。   晋王忙问道:“存曜儿可有破解之策?”刘妃满脸笑容,答道:“有。”   在座之人对李曜的智计早已心服口服,闻言顿时个个身长脖颈,听刘妃将李曜的计策道来。只见刘妃面带微笑,不急不慢,招手取出一药箱道:“朱温自陕州忽然北上救援泽潞,此事正阳早已已料定,他还知太原必有大难,故而令人在太原那个新建的什么医院备下此物,助大王破敌!此药名为软筋散,系集合河中医学院十余位大夫,古法新用,精制而成……正阳锦囊中说,此药有一种怪味,人畜闻了,即头昏身重,手脚乏力,虽不致命,却如染瘴疫,五日后药效方才失去,那时才可恢复正常。如今只要将此药投入汴军营中,五日内便可破敌!”   周德威迟疑道:“然则我军如何抵御此药气味?”刘妃道:“这个简单,正阳这里还有一盒药丸,将其化于水中,令士卒饮下,可御软筋散气味!另外,众将不必担心解药不够,城中医院早已备好,足够十万大军之用了,多有多剩。”随取出一方盒,递于晋王,道:“所难之处,即须一支敢死之师,闯入汴营,将软筋散播撒。”   李存璋闻言乃上前请命道:“儿愿往!”   李存进也上前请命:“儿与五弟同往,相互可有照应。”   晋王喜而同意,刘妃复叮嘱道:“软筋散原料甚是难求,此一箱不过二斤,却是正阳一年多所攒的全部,你二人务须于中军大营周围播撒。”李存进、李存璋领命。   当夜,先将解药化于水中,令晋军将士人皆饮下。遂选敢死跳荡百人,携软筋散由暗门出,突入汴营,直闯中军,开箱取药四处分撒。乃回,仅剩十余人!   盖寓病中醒来,得知太原危急,也使家仆将其抬来白虎堂中,此时便对晋王于众将道:“明日可遣大军攻营,必胜!不出三日,氏叔琮必退军,从后掩杀,可获全胜。”李克用点头表示认可。   次日一早,氏叔琮醒来,顿感头昏身重,四肢乏力,以为连日操劳的原故,然巡视诸营,却见将士多有此症。   部将徐怀玉道:“此前来伐河东,因连日多雨,将士因而疫病。可今日无雨,将士如何复感疫疠?”   氏叔琮叹道:“莫非天不予太原亡?”他到此时仍以为晋军昨夜只是突袭。忽报周德威将大军出城,氏叔琮急令将士整装待发,出寨迎战,然将士皆乏力,勉强应战,为周德威杀得大败而回。又次日,周德威再出战,氏叔琮遂闭壁固守,勉强保得营寨不破。   至第三日,软筋散药效达到最高,汴军严重者已不能起身。幸有军医按治瘴疫之法,取苍术、薏苡仁等药煮水服下,倒是稍有缓解,尚能存一丝战力。然而军医复又来报:“军中苍术、薏苡仁已然用尽,近处各地,这些药材不知为何皆不见踪迹,如今唯有退军了!”   氏叔琮闻言大怒道:“不,我氏叔琮深蒙大王厚爱,每伐河东皆以我为主将。今日离功成最近,若回,他日再无至太原的机会了!我观此疫必不致命,将士修养数日必然康复!”   徐怀玉却苦谏道:“周德威大军就在寨外,每日攻寨,其怎会给我休养的机会。愿将军不要视我汴军性命如草菅,还是早日退军。”   岂料一向硬汉之极的氏叔琮也老泪纵横,道:“我已老矣,恐今日离去,他日不能再为大王征战了,岂不抱憾终身。”于是坚持不从,自去查看将士病情,兵士见其至,无一例外,皆请求退军。   氏叔琮这才彻底崩溃,仰天长叹:“苍天不欲成我老氏功名!”含泪下令退军。周德威、李存进从后掩杀,直追至石会关,斩获颇丰。忽见石会关及周围山坡上遍插汴军旗帜,有人牧马。   周德威凛然道:“朱温那厮素来奸诈,此地恐有伏兵!不若将兵右行,复取汾州,以通河中为要。”李存进以为然,遂领兵去复夺汾州,放弃追击。   谁料那山上旗帜乃是朱温闻氏叔琮退兵,遣牙将高季昌前去接应。高季昌是昔日朱友恭府中奴仆,因其聪慧,武艺卓绝被朱温收为牙将,厚加培养。高季昌在此虚布疑兵,而周德威、李存进前次吃了大亏,这次又谨慎过度,未能识破。   见李存进、周德威将兵西行,高季昌乃收溃卒回潞州,等朱温再做定夺。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三)   太原城中,晋王李克用知氏叔琮退去,却是毫无喜色,连遇丧子之痛的他面带悲伤地对众将道:“孤自封晋王后,竟然屡为汴贼所败,河东境内迭遭蹂躏,太原根基再三遭兵,孤却不能近汴州一步……多想再于汴州城下耀兵一次!何日才能诛讨汴贼……”   盖寓强拖着病体,进言道:“所谓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难亡。朱温恃其狡诈多变,穷凶极暴,吞灭四邻,早已人怨神怒。今又兵逼乘舆,窥觎神器,是其恶已至极,就快要败亡了!大王世代承袭忠贞,位列宗室,今日虽一时势穷力屈,却无愧于心。仆意大王当韬光养晦以待其衰,岂能轻易地这般沮丧,使群下失望!更何况如今河东之困,亦在于正阳正攻略关中,一俟关中大定,正阳等诸镇回师北上,我河东之威势,又岂在朱温之下!”说朱温觊觎神器,是因为李曜近日以天子名义下诏,说朱温不从天子劝和之说,来攻河东,更在之前兵逼潼关,乃是国之贼寇。   晋王闻盖寓之意,仿佛成竹在胸,顿时满面春光,此时李存进、周德威已取三州回来,李克用当即命置酒奏乐,庆贺胜利。   自李廷鸾战死,李存勖虽然年幼,却也被准许列席,席上也劝父亲:“父王近来屡次不敌汴贼,皆因我本沙陀外族,军士多为夷狄杂虏,喜欢侵暴良民,百姓备受其苦,正阳兄长此前也曾说私下提及过此事,如今看来,正是道理。还请父王自此后学习汉人礼教,惩治不法,广施仁德;崇爱万民,均徭薄赋。他日定可踏平开封,一雪前耻,中兴唐室。”   不料晋王对这话却不赞同,回道:“正阳所言,虽有道理,然则将士们随我征战二十年了,当年太原钱库空虚,他们卖马以自给。今日四方诸侯都在重赏以募死士,我若操之过急,他们必以为我刻薄寡恩,说不得便会舍我而去!倘若如此,孤还能与你等,同保太原、同保大唐吗?宜待天下稍稍平安,再清理整治不法者。”   然后又举杯敬众将佐求策道:“朱贼能三番两次凌辱于我,就因为他钱粮丰厚,装备精良。不贮军食,何以聚众?不置兵甲,何以克敌?不修城池,何以扞御?前几年正阳还在,我河东兵精粮足,所战虽多,何曾有败?如今正阳宰辅中枢,虽仍身兼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左仆射,毕竟鞭长莫及,寄之如今身体欠安,有心无力,孤王也不忍让他太过操劳……利害之间,诸公有良策能使我广聚兵粮的,请各抒己见。”   一干署理钱粮的文吏,纷纷上言,要聚钱粮,无非变法,扩大征收范围,增加赋税。独河东军械监掌监张敬询闻言默然不语。李克用知他随李曜颇有时日,便主动向他问计。张敬询只得道:“大王,仆从右相,多承教诲,乃知国富不在仓储,兵强不由众寡,人终归有道义,神固然害暴淫。聚敛必生贪污,苛政有如猛虎,所以鹿台将散,周武以兴;齐库被焚,晏婴入贺。”   李克用虽然读书不多,但这话大体还是能懂,便点头表示同意。   张敬询这才继续道:“卑职以为,变法不若养人,改革何如修德!韩建蓄财无数,尽归右相;王珂变法如麻,一朝降贼;中山城非不固,蔡州兵非不多;前事甚明,可以为戒。且霸国无贫主,强将无弱兵。愿大王崇德爱人,去奢省役,设险固境,训兵务农,强工兴商。定乱者选武臣,制理者选文吏;钱谷有规,刑法有律。”   见李克用并无怪罪之意,又道:“按章而行诛赏,则下无威福之弊;正直位列亲近,则人无诬谤之忧。顺天时而绝欺妄,敬鬼神而禁恣淫;则不求富而国富,不求安而自安。则能外破元凶,内安百姓,名高五霸,道冠八元。至于增加赋税,恐未为切!大王,此皆右相旧日之策,今右相离晋,旧制渐没,实为大憾……只须一切照旧,如何能不兴盛?”   张敬询这话,与李存勖是一个意思,只是经过他的文采润色,再加上把李曜之前的成就添上去,便更具有说服力。晋王听后,乃悟二人此语乃是金石良言,盖寓等人也来相劝,这才下定决心,一切照办。他知李存进此番战败,非战之罪,其人治军甚严,故以其为河东马步军都虞候,主管河东军纪。李存进慨然领命。   朱温伐河东再次失利的消息传到长安,崔胤因李曜出兵讨伐凤翔,不在长安,遂以祭祖为由赶往河北,一过黄河便赶往朱温处相见。朱温正因为氏叔琮失利,在军中大发雷霆,扬言要亲统大军再伐。崔胤急得满身是汗,对朱温说道:“某闻王建北上,非是相助岐王,实是欲趁李存曜与李茂贞大战,来夺兴元等地,某料李存曜必不能忍,二者之间必将大战!如此一来,李存曜等闲难得回军。可大王如若再不入关中,待李存曜平定关陇,大王又难以攻克太原,则大事去矣!事不可缓,大王不可再纠缠于河东,宜及时杀入关中,迎奉天子!”   朱温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了,如今孤王之大敌,已非日渐衰落的李克用,而是那雄踞关中河中的李存曜!只是眼下有一桩难题,那李存曜弃守河中诸镇,唯独死守蒲州、东升二城,此二城互为犄角,拱卫蒲津渡,使我大军不得渡河。若要击破这两座坚城,那李存曜素来诡计多端,只怕早有准备,也是不妥。然则孤王若要以水军强渡,前番水军之败又历历在目……如此说来,难道只能走陕虢,强攻潼关不成?这潼关……却也难打啊。”   崔胤道:“某闻当初韩信为汉高祖谋军略,乃有一策,名垂青史,便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大王此时何不效法先贤,佯装举兵,围攻蒲州、东升二城,以示过蒲津渡而入关中之像,实则引精兵南下,会合陕虢镇兵,一举夺下潼关?”   朱温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什么,猛一击掌,赞道:“崔相公此言大善!”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四)   且不说朱温定策之后的行动,先说淮南的弘农郡王杨行密。自清口大胜后,杨行密即欲吞并武昌。然而武昌的杜洪却以朱温、钱镠为援,相互钳制。钱镠每每侵犯宣、润,常常使杨行密不得回师救援,因而用兵武昌数年,未得寸土。李曜既然欲使天下随他起舞,又怎能忘记这位“淮南王”?   这一日,忽有人自杭州来报,说镇海、镇东两镇节度使,彭城郡王钱镠行猎在外,被盗贼所杀。杨行密大喜,信以为真,立刻派上将李神福率领大军讨伐杭州。当时正是李曜宣布再伐凤翔前夕。   李神福率五万大军至杭州城外三十里扎营,两浙名将顾全武也率领五万大军于杭州城北,按八阵图方位列八寨对抗。李神福建塔楼望其营寨,皱眉叹道:“顾全武果是江南名将,须小心应付。”遂不与他战,只每日派出斥候在周围三十里打探军情,欲觅得战机。   如此相拒已近一月,这日忽有巡营骑士来报,说擒得顾全武斥候一人。李神福令将他押来,问道:“你如何被擒?”   那斥候回答:“顾将军令某来淮营打探军情,一不小心,被将军部下发现,因而被擒。”   李神福眯起眼睛,又问:“你为斥候,竟然大意,今日被擒,有何话说?”   那斥候拜道:“求将军饶小人一命,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李神福笑了笑,再问:“你身手如何?我军中不留无能之辈。”   那斥候精神一振,当即答道:“三五人不能近身,愿为将军演示。”   李神福遂令他当庭舞刀弄枪一番。待其演练完毕,李神福颌首道:“身手还算不凡,可置我牙军,你可愿意!”这俘虏大喜而拜。   此时周本为李神福监军,闻言连忙制止道:“此人身份不明,将军不可草率!”   李神福笑着摆手,道:“两军对垒,正是用人之际,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周郎何须生疑!”他比周本年长许多,因此唤郎而非公。遂令浙军斥候每日跟随,出入帐内,丝毫不疑。   又过了几日,李神福在帐中召集周本以及部将王茂章、吕师造等人议事,浙军斥候也在侧。李神福道:“顾全武系江南名将,如今对垒日久,仍无可胜之机,某料,定难胜他!既然如此,空耗军粮非我淮南之福,我意退军,公等以为如何?”麾下之人皆道:“愿从将军之命。”李神福遂安排退军事宜,众将散去,他又令浙军斥候也去收拾行当。   不一时,周本来报,发现浙军斥候私自离开大营去了,请示可要追回。李神福笑道:“无须追了。我早知此人是顾全武故意安插入我军的。顾全武乃是名将,帐下斥候岂会如此轻易被识破而就擒?观他身手,十人也难近其身,岂是轻易能被我巡营所擒?我故意留下,正是欲行反间计耳。”周本这才叹服。   李神福遂重新召集众将,道:“顾全武名将也,闻我退兵,必来追击,我可设伏以待。”遂令周本将羸兵先行,佯为退兵状;部将王茂章、吕师造于清山下两侧设伏;最后自将精兵断后。   果然未过多久,顾全武便率大军追来,李神福且战且退,将顾全武诱至清山下。王茂章、吕师造两侧伏兵杀出。顾全武方知中计,急令退军。浙兵慌乱之余,止不住颓势,随即崩溃。李神福、王茂章、吕师造觅得机会,振奋精神,从后掩杀。顾全武逃至半程,侧翼忽然又一军杀来,为首大将乃喝道:“顾全武!可识得我‘小周郎’么?还不速速就擒!”   顾全武无心念战,一念要走。周本挥枪杀至,趁其牙兵奔散,一举而将他生擒。   顾全武此人,号称精武长者,两浙大将中排名第一。而李神福以忠义从事杨行密,在上将如云的淮南,他最有谋略。这一场东南最有名的两大上将直接交锋,以李神福完胜。但顾全武战场上虽是败了,品格上却毫无瑕疵。   原来李神福得胜后,将得胜之师推进至杭州城下,料想钱镠既死,顾全武被擒,城中肯定无主,便下令强攻。却不料竟连日未克,李神福不解,遂怀疑钱镠未死,就问顾全武。顾全武起初宁死不答。李神福道:“将军虽然被擒,神福却从未以俘虏看待,敬将军是精武长者,钱镠果真未死,杭州必不能下!如此,我自当退兵,请将军但以实情相告,勿使两浙之民靡受兵苦!”顾全武这才为之动容,沉吟片刻,缓缓道:“某败军之将,但有一事相请,愿将军许从。”   “但说无妨。”   “我今日被擒,生死未卜,但请修家书一封,慰藉高堂,将军为我送往城中!”   “惟恐守城之人不令我使入城。”李神福还没有完全理解顾全武的意思。   “无妨,家书必先过彭城王之手。”   李神福这才知道顾全武实际上就是告诉了钱镠果然未死,因而马上从了顾全武所之请。他既知钱镠未死,便欲退兵,可是却又担心钱镠从后掩杀,便又想到了一条妙计。因为他知道钱镠的祖坟在城外,便令士兵看守,禁止在周围刍樵。   钱镠侦察得信,感叹李神福仁义。这时名士罗隐献策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大王何不遣使致谢。”   钱镠大笑道:“昭谏高明!名为酬谢,实探军情!”遂派其舅父水丘景干(无风注:复姓水丘,此姓现在似乎极为少见了。)往淮营一趟。   李神福知其义举必令钱镠遣使来,遂吩咐王茂章一番,令他下去准备。少时,水丘景干来到营外,李神福令鼓乐齐奏,升中帐迎接。   絮叨一番,王茂章入内奏事。李神福佯装不悦,怒道:“没看见我正接待贵客么?有什么重要军情,非此时来报?”乃转到隔壁营帐。   水丘景干此来就是要刺探军情,怎会错过这机会,忙不迭把耳朵竖成了兔耳,先听到王茂章奏报:“大王派朱瑾率五万大军来助攻杭州,大军明日酉时将至,令我先将营帐建妥,以备其休息!特来请命,我军是建与不建?”   水丘景干大吃一惊,心中暗叫不妙。谁知接着便听到了一声拍着桌子的低声怒喝:“朱瑾欺我不能攻下杭州,如今又来命令我为他代劳扎建营帐,倒是好大的威风!”李神福久经沙场,气势惊人,虽然好似压低了声音,仍把水丘景干也吓得一哆嗦。   又听李神福下令王茂章,语气决然:“无须理会,等他到来,自行扎营就是了!”   转而传来周本的声音:“将军且息雷霆之怒,朱瑾如今可是大王身边的宠臣,怕是不好轻易得罪。况且取两浙事大,某意,还望将军能忍些委屈!”   李神福的声音又小了些,也有些迟疑了:“周郎所言是也,我险些乱了分寸,也罢……且为他扎营去吧!”不用说,这是吩咐王茂章的。果然,隔壁没了声音。   顷刻,李神福与周本转回,唯独不见了王茂章。水丘景干这时听说朱瑾将兵五万将至,心里早就吓了个半死,哪里还有心思再与李神福絮叨,赶忙道:“阁下军事繁忙,我也公务缠身,不便再多打扰,不如就此别过。”   李神福语气看似客气而又稍带威胁地道:“也好,那就请尊使回去告诉彭城王,某为他守祖坟,是欲令其归化,勿要再作抵抗,否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水丘景干哪里敢说多话,忙唯唯退去。   钱镠惊闻朱瑾五万大军将至,急得也是不知所措。水丘景干献策道:“我观李神福与朱瑾不和,然而急则并力,大王不若多送点钱币求和,那李神福似不欲朱瑾分其功,料必然即刻罢军,只要李神福罢兵而走,朱瑾一人不足惧也。”钱镠当下恍然,大喜之下复令舅父带着厚币再使淮营。   水丘景干再至淮营,果见营帐已搭建完毕,一望无际,心中不免发寒。对李神福说道:“彭城王知道将军神勇,此刻倾尽府库,愿求一和!”   谁料李神福直接摇头,道:“今我大军将至,杭州城旦夕可下,岂会谈和?”   “将军神武,当世名将。朱瑾不过一失城孤儿,岂可与将军相比。若待其至,且不论杭州城能否攻下。纵使侥幸攻下了,大功归其所有,将军自此英名扫地,竟与此辈同流了……还请将军深思。”   李神福面色一变,眼珠连转,一张脸阴晴不定,看得水丘景干心悬半空。   好半晌之后,水丘景干只觉得喉头发涩,李神福才长出一口浊气,沉声缓缓道:“诚如你言!那好,这礼我且收下,即刻退兵。”水丘景干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也是长舒一口气,兴高采烈回去禀告钱鏐了。至于后来钱镠闻知朱瑾并不曾出兵,一切都是李神福虚张声势,继而后悔不迭,却都是后话了。   李神福回到扬州,将顾全武献给弘农郡王。杨行密上前亲解其缚:“久闻将军大名,不知如今可愿与某共创一番事业?”   顾全武面色平静,道:“全武助彭城王一生征战,取会稽,定两浙,未尝败绩。今日败在李将军之手,心服口服。然而全武被擒,家眷却蒙彭城王厚待,不忍背弃!今有一言相请,不知弘农王可愿一听?”   顾全武的回答略出杨行密意外,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便点头道:“将军但说无妨!”   “大王初擒成及,今擒全武,皆不忍杀害,也如彭城王擒魏约、秦裴而厚爱他们。两位大王都是大仁高义而得境内安定;惜才爱物而使将士归心。如何自身却水火不容,彼乃‘穿钱眼’,此欲‘斫杨头’,必欲加兵而至黎民涂炭。全武敢妄自一请,大王若能将全武遣归,必令扬杭两家永不加兵,修万世之好!弘农王也必能得万民景仰!”   杨行密未料说顾全武未成,反为其说,脸上顿时挂霜,便令将顾全武先行押下,再慢慢开导。就在这时,忽闻朝廷有天使、吏部侍郎裴枢携诏书来到扬州。   现在各镇诸侯虽然强势,但大多还是需要朝廷大义之名的,因此杨行密听说天使驾到,也忙不迭大开中门迎接。裴枢倒也废话不多,稍微寒暄几句,便自取出诏书宣读:   “门下:朕嗣登大宝,统理万方,有推诚待人之心,少拨乱反正之略。汴州为乱,竟寇潼关,宗庙震惊,朕心难安。弘农郡王杨行密,忠君体国,素存忠义之心;济世经邦,夙擅英雄之志。夫差遇颠沛之际,罔替尊周;孙权方争攘之时,犹知有汉。况尔名德,殿此大邦,必能宏济艰难,一匡天下。朕实有赖焉,卿尚勉旃。可侍中,进吴王,加食邑二千户,实封二百户。拜东面行营都统,以讨奸贼。”   诏书宣读完毕,吴王谢恩受诏,便要为天使接风洗尘。裴枢推辞道:“如今天子旦夕数惊,今日我得飞报,闻之朱贼已经撤围太原,正围困蒲州数重,若一旦蒲州失陷,蒲津渡易手,则关中危难至矣,官家危难至矣。纵使吴王赐我山珍海味,我也如糟糠般难以下咽。诚宜早早起身,往杭州再宣诏命,为吴王解后顾之忧。还请吴王速速发兵,早解天子之困!”   杨行密在京中又不是没有眼线,自然知道裴枢乃是李曜心腹大臣,因为与李曜的关系,对他也就没有多少防备,闻言忧心道:“我刚与杭州一战,只怕钱镠不肯罢休啊!唉,看来还真让顾全武说中了。”   此时台濛也在侧,看出杨行密心思,便上前说道:“兄长,我观顾全武,也如成及,纵使强留,也不会为我所用。秦裴于弟已弃苏州之时,仍能以三千兵固守昆山八月,牵制住浙兵,方令我清口之战无后顾之忧。后来力屈而降,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并不为钱镠所用。虽不比顾全武有能耐,却比其忠。何不以顾全武换回秦裴,再有天子诏命,料钱镠必不计清山之仇,与我修好。则无论勤王还是日后用兵鄂、洪,均可无后顾之忧。”   吴王闻言称善,遂令将顾全武请来,赐于上座,握手寒暄道:“全武前日所言,孤思虑再三,方觉有金石之妙!诚如所言,果能令吴、越两家修好?”   顾全武闻言起座,以手指天,回道:“全武愿指天发誓,他日浙兵若侵宣、润寸土,全武愿自裁谢罪。”杨行密大喜,遂派周本为使,护送天使裴枢与顾全武往杭州;并移书钱镠,令交换秦裴。   周本等人走后,吴王便准备勤王事宜,以待杭州消息,便可发兵。却在这时,当年结义的二弟、宣州宁国军节度使田頵来信,报升州刺史冯弘铎叛乱,引楼船战舰来犯宣州。   原来那冯弘铎自归顺后,苏州之战因楼船立有大功。引起田頵的嫉妒,便屡屡向他求教造楼船的工艺。这种看家本领,怎会轻易外传,冯弘铎自是不从,因此两家就大打出手。田頵说是冯弘铎先来犯,实则是他此时已将战舰开进到了人家升州境内的葛山。吴王于是派李神福率步骑过江调停。   结果李神福方至六合,却已报冯弘铎引兵出击葛山,仗着有楼船之利而轻敌,被田頵设伏大败。冯弘铎驾着楼船往下游逃去,欲出海。李神福急告吴王,吴王却令从人准备一叶轻舟,欲往江面迎见。众将佐大吃一惊,连忙劝谏道:“冯弘铎虽败,其徒犹众,大王不可以身冒险,还是将水军于江面拦截可矣。”   吴王笑道:“弘铎非是要弃孤,实是二弟贪他楼船之利。孤白衣前往,定可说他回归。”众人仍是不放心,吴王不悦道:“可令张颢、徐温护卫,定保无忧!”遂携二人并随从十余人驾轻舟往东塘江面迎侯。   冯弘铎行至东塘,部下来报:“吴王驾一叶轻舟在前!请与使君答话。”冯弘铎大惊,急问:“兵船多少?”   部下答道:“仅张颢、徐温并随从十余人,皆白身,未著铠甲。”   冯弘铎闻言不禁狐疑,乃出仓至甲板上。吴王见他出来,说道:“孤知公是为田頵所迫,非欲弃我,请上楼船答话。”   部下有劝冯弘铎:“杨行密孤身而至,不如趁此劫持了,偌大淮南,顷刻为我所有。”   冯弘铎当即摇头,道:“吴王以仁义待人,淮南众将皆愿为其效死命,劫持是自取灭亡。先令他上楼船来,观他如何待我,再作决定不迟。”便传令放下旋梯,请吴王上船。   张颢、徐温并众随从也欲同上。冯弘铎阻拦道:“请吴王只身上船,方见诚心。”   张颢、徐温脸色一变,杨行密却反而面露微笑,转头对颢、温道:“弘铎若要害孤,必令你等全部上船,才好一体加害,如今这般,正说明他并无此意,你二人稍候便是。”   二人听命,吴王遂独上楼船,告谕冯弘铎:“公众犹盛,为何自弃沧海之外?我军府虽小,足以容公,使将吏各得其所,岂不为妙?”   冯弘铎见杨行密这般,拜服恸哭道:“弘铎等众也不愿背井离乡,弃身海外。虽知我王仁义,然恐不为田頵所容啊!”   “公善工楼船,宏技不欲传人,孤自能理解。田頵系孤义弟,公以为孤必向着他,非也,非也。我淮南,人人量才而用,各司所长。你观我待朱瑾如何?”   “亲如骨肉兄弟!”   杨行密抚掌大笑,复说道:“公若恐田頵寻你不是,孤自以淮南节度副使授公,与孤公知淮南军国大事,公可愿从我?”   冯弘铎见吴王肯将副使授己,信任之心无须再言。遂率左右拜谢不已,恸哭听命,领着楼船与杨行密同归扬州。吴王遂奏表李神福为升州刺史。不过此刻兵灾四起,表奏怕不能及时送达,便派人追上裴枢,请天使回京时代呈。   田頵闻信,急忙赶到扬州,请杀冯弘铎。吴王不从。复请将歙、池二州重新隶属宁国军辖下,吴王更是不从。田頵愠愠而回,出扬州南门,却效仿吕用之,回首鞭指门楼,对随从说道:“我不复再入此门了!”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五)   话说吴王说回冯弘铎,周本也带着天使裴枢与秦裴回到扬州,告之杨行密说钱镠得封越王,又得顾全武回归,自是对修好之事赞同不已。吴王心中方安,便召集诸将幕僚,共议举兵勤王之事。   杨行密将事情一说,首先抛出一个问题:“勤王势在必行,如今的问题是,关中路途遥远,这勤王该如何进行。”   戴友规笑了笑,献策道:“关中离扬州路途遥远,我王何必舍近求远,可用围魏救赵之策,出兵河南诸镇,兵至开封城下,关中之患自解!”   裴枢早得李曜密授机宜,闻言也觉有理,杨行密自然更是赞同,便说道:“我大军由陆路而行,今有楼船之巨,可运粮草,运力大增!”   徐温闻言忙谏道:“自黄巢乱后,运路许久不疏,葭苇堙塞,楼船巨大,行进困难。还不如用小艇,通畅易行。”   谁料杨行密摆摆手,不从道:“葭苇可以清除,非是大事,舍楼船不用,徒增人力,非我淮南之福。”于是对裴枢及众将道:“勤王之举,孤自当亲征。可表朱瑾为平卢节度使,以为前锋。冯弘铎为武宁节度使,押运粮草。”言下之意便是此二镇,即令二人镇守。   裴枢北方人,对南方水路情况不甚了解,当然不解其中关键,闻言便点头道:“如此甚好!”于是计议乃定,吴王遂令众将各自准备,择吉日,大军出征。   众将退去,戴友规悄悄寻到徐温,说他道:“敦美如何不解吴王深意?”   徐温愕然,奇道:“楼船……只怕的确难走,却不知大王有何深意?”   戴友规失笑道:“如今天下,已然乱了,某观李唐恐难再兴,其爵位,纵然贵为亲王,也不过虚名而已!大王心中所念,还是鄂、洪。某意大王本不愿勤王,只是碍于李存曜颜面,不得不做出些模样来……届时,可借粮运不济之名退兵。”他微微一顿,又道:“朱温恶贯满盈,物极必反,大王正是欲其作出非臣之举,窃据天下,如此则天下群雄共诛之。大王若能在此之前得鄂、洪二镇,实力大增,必为群雄之主。届时,可高举诛讨逆贼之名,吞并河南、河北、关内,为天下之主,实至名归!”徐温愕然,却立刻大悟。   其实在原先的历史中,杨行密也是如此考虑,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个世界里,直到朱温弑君,吴王杨行密仍因陷于内乱而未能尽取鄂、洪,却反而出师未捷身先死,魂归太虚,留下后辈皆是无能之主,此为题外话,暂且不多细说。   却说这年六月,吴王杨行密亲征河南,前军至宿州城下,令朱瑾攻城,三日未克。   这日,扬州遣送书信至,言杭州暴发内乱。乱将许再思、徐绾外结田頵。田頵已将宣军助攻杭州,问可曾请示过吴王。   杨行密见信大惊。他所惊者非杭州内乱,其可乘机取得。而是他这个当年的义弟田頵,进来所行之事,屡屡越轨。李神福早有预言,田頵必反,请早图之。然而杨行密顾及兄弟之情,一直不忍为之。今日,田頵又不加请示,擅自将兵犯杭州,实欲吞并江南,则可与义兄分庭抗礼,其反心更加明朗了!而李神福、甚至顾全武都曾言杭州不可取之状。钱氏据两浙,深得民心,纵使取来,也必有后乱,不若先以和睦,求个安稳。   杨行密便请天使裴枢前来,对他道:“某那义弟擅自兴兵,必拖累于我,我欲退兵,先处理此事,再来勤王如何?”   裴枢身负使命,哪能这般轻易让杨行密回去?忙谏止道:“吴王勤王之举,功在当今,利于后世。天子正受困危城,关中大战一触即发,迟则恐为奸贼所惊扰,如今望大王如盼甘霖。大王若再迟疑,朱贼倘若将天子劫回河南,则大势去了,再发兵又有何益?”   杨行密无奈,正不知如何回复天使,却有人来报楼船为葭苇所阻,粮草不能及时到达。遂乘机道:“天使见谅,今粮运不济,某观淮南大军恐难有成功。”   裴枢坚持道:“可将楼船上粮草,改由小艇运来,可矣。”   吴王依然回绝道:“小艇运粮,日不为继。况田頵岂是越王敌手?今吴、越刚刚修好,一旦被此孽畜破坏,孤岂能安心勤王?我已思的一计,且先修书一封给青州王师范,必可令他绝于大梁,举兵勤王。亦可牵制朱贼,待我先回淮南处理好宣、杭之事,再举兵北上,会合王师范,定解关中之围!”   裴枢见杨行密已心如铁石,只好苦笑摇头,暗道:“右相啊右相,任你千般算计,却不知是否料到这一出意外?”当下也只得无奈同意,说道:“诚令王师范出兵,也是大功一件,唯恐吴王一书不能说服。我父昔日与王敬武也算略有交情,于王氏小有恩义。我便也修书一封于王师范,说其出兵罢。”   吴王见天使屈就,方露出喜色道:“如此甚好!”遂令班师。又取来纸笔,挥毫泼墨,书信一刻而成,遣使送于青州。裴枢也修书一封,随使送往。   却说杭州之乱,起因乃是越王钱镠帐下有亲军武勇都,甚是骁悍。是日,越王因李神福大军攻杭州故,令武勇都左右指挥使许再思、徐绾率军士修筑沟堑城防。此二人在杭州,一贯是悍将带骄兵,挖沟这种事自然不乐意为之,二人不悦,颇有怨言。成及自扬州回后,已加官镇海节度副使,便劝越王停止修筑事,而越王不从。二将遂谋叛乱,攻陷杭州外城,将越王困于牙城中。赖武安都指挥使杜建徽,也是昔日同董昌一道起兵的杭州八都之一,将兵自新城入援,杀退叛将,入牙城助守。徐、许遂致书田頵,请为外援。田頵于是将大军来赴。   有人劝越王退保越州以避难。杜建微按剑叱之道:“事有不济,与城同死,岂可东渡!”越王深以为然,然恐徐绾等据越州,欲遣顾全武将兵往戍。   顾全武道:“越州不足往,不若往扬州。”越王愕然,问其为何?   顾全武回答道:“闻许、徐等谋诏田頵,田頵若得吴王支持,则大王势难相敌了。然吴王方与我修好,当初孙儒之难,大王也有恩于他,仆且将大义为说,必可劝吴王将田頵召回,则许、徐两个跳梁小丑,反掌可平。”说罢,将手也作反掌下压势,越王深为赞同,便命顾全武速往扬州。   顾全武道:“徒往无益,请得王子为质。”越王钱鏐也是个舍得孩子的,当下便道:“有理,不过为质不如联姻!”遂唤过其子传璙,令与顾全武同往扬州,且求婚于吴王。   顾全武去后,田頵便将大军进入杭州外城,先遣使入牙城,欲说越王弃杭州,退往越州,则可两不相犯。越王根本便在杭州,如今又有计谋在行,哪里会从?田頵于是大施淫威,下令筑垒杭州外城,将牙城团团围住,断钱镠往来之道。然田頵正在志得意满时,吴王自扬州来书,勒令其退兵,原来顾全武已至扬州,谈判成功。   田頵早已野心膨胀,不甘心为义兄附庸,便将义兄教令当作耳边风,仍旧下令急攻牙城。罗隐献策越王于军中募敢死之士,许以能破宣军,夺其围口者,赏以州刺史。有衢州人陈璋率先应募,果然率军出城,夺一围口,越王立马封为衢州刺史。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此一来,应募者顿时踊跃,田頵势阻,未能克城。   却说吴王杨行密闻田頵不听命,勃然大怒,遣三弟台濛亲至杭州,对田頵说道:“二兄若再不还,大兄则要令李神福镇宣州了。”   田頵因杭州攻之不克,更不敢失了宣州老巢,闻言始惧,回台濛道:“三弟观我比李神福如何?”   台濛叹道:“二兄与神福皆大兄的臂膀,一家人何必计较。”   田頵却不服气,道:“李神福自杭州退军,能令钱镠献厚币相送。我今日退军,须得钱镠不仅献厚币,还要以子为质。”遂再遣使入城,说钱镠道:“退军可也,须献钱二十万缗,并以子为质,可效吴王,田令公(田頵为检校中书令)也以女下嫁。”   钱镠盛怒,愤然道:“可效吴王?亏他说得出口!吴王之女,那庐阳县主如今可来了我杭州?好,就算此事事出有因,我不去计较也就罢了,可他田頵是什么身份,也想与吴王相提并论!”   罗隐不得不劝道:“大王内乱发于家中,还当早日平息才是。”越王闷了很久,这才同意,问于诸子,谁愿前往宣州。   诸子皆不愿,越王心烦,遂点幼子传球,传球大惊,哭求道:“孩儿不愿事那魔王,请大王饶恕!”越王闻之更怒,欲杀这懦夫儿子。   次子传瓘道:“求大王网开一面,孩儿愿往!”越王微微意外,这才露出笑容,说道:“还是二郎明事理!”然传瓘系正室吴妃所生,吴妃自是不忍,求道:“大王奈何置我儿于虎口!”   钱鏐对吴妃感情深厚,闻言也有些不忍,钱传瓘却安慰母亲道:“为国家纾难,孩儿安敢惜身?请母亲不要阻止!”吴氏痛哭不已,钱镠心中感慨,上前执传瓘之手,泣送出城,从此对传瓘另眼相看。田頵遂携二十万钱并钱传瓘、许再思、徐绾回宣州。   却说青州平卢节度使王师范,收到杨行密之书,打开一看,只见其上写道:   公出身尊贵,知书达理,素明君臣之义;敬拜桑梓,贯识父母之恩。常以忠义自诩,仁孝践行。今有汴贼朱温,兵逼关中,凌辱天子,公如何附贼坐视,强兵自卫,困身于齐鲁五州,屈辱于东海一隅?正当大举义兵,讨贼兴复。勤王中兴以耀门楣,并吞齐鲁自为一藩,如何畏首畏尾,缩手缩脚!闻天子以命右相击灭汴贼,一旦贼破,公为其附,如何自处?望公审之、慎之,切切。   王师范见这书信,想起自己常常以忠义自诩,近来不得已依附朱温,却时常被其勒索苛刻,不禁痛哭流涕,泪下沾襟,对部下道:“我青淄为帝室藩屏,岂能坐视天子受汴贼困辱于关中!”   刘鄩遂上前道:“杨行密以书指责令公,如何自己却中途退兵?其本不欲勤王,和解两浙,觊觎鄂、洪,欲增强实力,却待朱温恶贯满盈,他日则可以诛讨逆贼之名,夺取天下,令公可不要被其蛊惑。”   王师范平复了一下心情,叹道:“公之所言,我自知晓,杨行密所为不忠,所言却是有理!我以忠孝行事,青淄之民乃得归化,今天子有难,若坐视不理,岂不失信于民,他日王氏何能立足于青淄?”   恰好有天使裴枢书信也至,劝其举义。王师范看了,也不对诸将提及信中如何说法,便对刘鄩说道:“我意已决!虽力不足,当生死以报国家。请公为我参谋!”   刘鄩见其心意已决,也不死谏,便思索着道:“今关东兵多随朱贼入关内,州府空虚。可分遣诸将诈为贡献及商贩,包束兵仗,载以小车,入汴、徐、兖、郓、齐、沂、滑、陕、虢、东都、洛阳等州府,期以元宵夜百姓同欢、大闹花灯、州府无备时同发,则朱贼归之无所,必可令四方举兵共讨,可一举而剪灭朱贼。此计可名‘后院起火’,却是三十六计中没有的。”   王师范大喜道:“果是一步百计!”遂从之。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六)   天下纷乱至此,引发这场风暴的“罪魁祸首”,大唐中书令、河中节度使李曜却安之若素,不仅从征讨凤翔的大军中悄然抽身回到长安,甚至还有“闲心”在府中处理了一大批近日堆积的公文。   前几日他出征在外,坐镇乾州,李嗣昭、李嗣源与李存审三人联袂到长安来见,恰巧未能遇上,三人于是又赶往乾州拜会。李曜与三人密议良久,才使这三位节帅各自回镇,领兵围剿凤翔,李曜自己则马不停蹄地从军中抽身,返回了长安。   李曜走时,只带走了数百亲信牙兵,而后几日他便隐匿在长安城里,外界根本不知道这位右相已然归来,更不知道出征凤翔的大军,在数日之内少了近四万之巨,几乎每日便少一万左右。这批人马去了何处,只有李曜与他们自己知晓。   毫无疑问,这些兵马自然是受了李曜的密令,化整为零、悄然调动到了别处,而李曜自己则在长安处理公务。   按说到了这个时候,什么公务也不如军务来得急切,但这件公务却十分重要,出不得一点麻烦,因为它极大地影响着军务。   粮食,是的,正是粮食问题。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古时候并没有汽车、火车之类超大运量的工具,粮食特别是军粮在转运过程中的损耗极大,而关中本身的粮食产量又远远跟不上战争的消耗[无风注:附文说明汉唐时期关中地区粮食人口的关系和变化],特别是在此番李曜的运作下,几乎整个大唐较有实力的藩镇都动起来之后,李曜纵然早已谋算好,能使自己永远处于内线作战,但兵力的调动仍嫌过于频繁,所需要消耗的军粮也是骇人听闻的巨大数目,因此粮食问题他不得不考虑。   原本他在主导河东军械监时期存粮颇有盈余,但李克用作战实在过于频繁,且河东年年受灾,使得李曜不能不将好容易积攒的一点存粮都搭进去,因此如今他手头的存粮,也就能满足关中此战所需,其余还要另想办法。他如此忙里偷闲处理的公务,正是关中水利工程和一些佛寺田产相关的问题。[无风注:附文说明汉唐时期关中粮食供应问题,纯考证,无兴趣的读者请直接跳过。]   待这些事情理清,各项命令纷纷从凤阁鸾台下达地方,李曜也已经不在长安。   朝廷方面每日接到河中战报,皆言朱温攻蒲州、东升二城甚急,听那言语,似乎二城随时可能失陷,蒲津渡随时可能易手。   李晔闻之,一日数惊,朝堂之上,前番李曜在朝时的井然有序也不见了,甚至有些人开始敢于指责一些投向李曜的官员,作为李曜在朝中文臣的代表,王抟对这些一反常态的情况竟也置之不理,只是一味沉默。从河北返回长安的崔胤见了,不禁心头暗喜,见朝中“李存曜党”的确什么手段也拿不出来,这才放心大胆地给朱温去信,将朝中情况说与他知晓。   河中看似攻得甚急,其实朱温却已然亲率大军赶到虢州,见过朱友谦之后,直接合兵奔赴潼关之下,此时探马回报,潼关守将竟已换成摧城左军都指挥使张训。朱温闻之大喜,语众将道:“张训乃王珂旧将,孤闻其麾下河中镇兵早已被李存曜打散重编,如今在河中军中甚不得志,可遣一人入潼关与其一谈,若能赚开潼关,大事定矣!”诸将也都欣然,朱温遂遣亲信司马邺入城商谈。   张训果然不出朱温所料,亲自将司马邺迎进府中,两厢坐定之后对他说道:“天子因汴州相逼,于京中一日数惊。朱全忠若不污其‘全忠’之名,当率军归镇,天子自然长安,如此万事可谈!”   司马邺笑道:“东平王全心忠于李唐,这是毫无疑问的。如今知天子在凤翔缺衣少食,堂堂朝廷竟然需要向河中一镇借钱来使,俨然失去了九五之尊,已成天下笑柄。故遣仆将熊白鹅掌、山珍海味并锦帛缯绢等献上,拳拳忠心可昭日月。”   张训无可无不可地道:“休要诳我。长安宫阙数毁,新修也不过略作修饰,不比往日多矣,而东平王却将东都洛阳宫修葺一新,此来关中,某不是想将天子挟持,前往洛阳?嘿,某料朱全忠必是欲劫天子幸东都无疑。其果忠心,不如先发工匠将长安宫修葺一新。”   司马邺又谈及赚开潼关之事,张训只是冷笑,根本不答腔,司马邺无对,只好回禀朱温。   朱温闻言沉吟道:“张训这是在行缓兵之计,他是李存曜麾下之将,既然如此,必是因为李存曜尚有手段未曾被我所知……孤料其必已向天下藩镇搬求救兵。不出一月,必有兵至。”   司马邺应对:“纵观天下藩镇,河南、河北、荆襄已归王化,湖南、两浙倾心相附,岭南、福建鞭长莫及。武昌、江西为淮南觊觎,自救尤恐不及。河东为大王屡败,蛰伏不敢再出。能救关中的只有吴、蜀及河西。然王建假途灭虢,窃取兴元;杨行密半途折返,其心皆在于扩大地盘,无欲勤王。唯河西之地,保大、保塞、定难、朔方皆边庭若旅,纵使将兵至,无异于以卵击石,更何况李存曜以武力威逼鄜坊,党项的定难军岂能为他效力?如此,大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朱温笑道:“公有所不知,河南、河北、荆襄虽已羁服,然阳服阴抗之辈大有人在。尤其青州王师范,幽燕刘仁恭、襄阳赵匡凝,便是阳奉阴违之辈。待我平定关中,此三镇我必剿灭。”   司马邺道:“大王志在天下,此番用兵大半年,于天下英雄面前落下悖逆之名。王建、杨行密谁不愿作天子?然他二人观大王迎奉天子,即不相助,也不为敌。何故?正是纵容大王迎得天子归,而行不臣之举。他日则可召集天下群雄,已讨逆之名与大王为敌。若胜之则为天子,实至名归!此中利害,还请大王深思。”   朱温闻言稍惧,沉吟道:“公所言有理,我今所有,不过五分之一天下。吴、蜀未平,不可操之过急。今从公言,明日便遣使奉表入城,请修长安宫,以定天子之心,平天下之恨!如此,只是我汴州与河中私战,天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司马邺欣然道:“如此,大王当遂所愿!”   谁料当夜洛阳方面却遣使来报:   青州王师范暗遣牙将张居厚等二百人化为商贾,欲携兵器入洛阳城,期以元宵夜暴乱,已被发觉。张居厚见事情暴露,率众徒杀防城将娄敬思,强攻洛阳,为仆击退。逃亡途中,被仆擒来。   朱温闻信,对司马邺等将佐道:“王师范果然叛了!”仍依前计,派出使者接洽张训,说愿意修葺长安宫室,谁知又接道敬翔自汴州的书信来报:   青州王师范遣使至开封上今岁贡赋。仆观其使眼行失色,乃问其东方之事。其使果做贼心虚,供出王师范此番分遣部众将兵诈为商贾欲潜入汴、徐、兖、郓、齐、沂、滑、陕、虢、河阳等州府,期以元宵夜百姓同欢、大闹花灯、州府无备时俱发,夺取河南。事态紧急,仆不及相告大王。已遣少将友宁将兵巡视上述州府,告以实情,令其严加盘查来往商贾,谨以书信报告。   话说朱温见敬翔书信,惊得一跤跌坐于座床上,惶惶然对众将说道:“我固知王师范将叛,未知他竟造成如此巨大的动静,必有高人为他谋画。幸得子振谨慎,及时识破其谋。否则,上述州府,若失去一半,孤王大势去矣!”众将佐也是惊出一身冷汗,纷纷问朱温当如何抉择。   朱温道:“潼关之事,不能再久拖不决。我当再上表一封,令天子及早做出选择,只消授我名义,如今李存曜远在乾州,这潼关只有区区张训,岂能抗衡孤王十万大军!”   ------------------------------   附文说明汉唐时期关中人口与粮食的关系:   秦汉时兴修的郑白渠,是关中泾水流域著名的水利灌溉工程。自战国至明代,关中盆地一直享有“天府”及“天府之国”的美誉。刘敬说关中是“美膏腴之地”。司马迁认为关中财富居天下十之六。《汉书·沟洫志》有郑白渠“衣食京师亿万之口”的歌谣,班固《两都赋》又有“郑白之沃衣食之源”的说法。张衡《西京赋》盛赞关中“地沃野丰,百物殷阜”。郑白渠“衣食京师亿万之口”的说法,在历史上流传了二千多年。多种史书、地理书、农书、类书、诗歌总集、经书,都征引这句话。元明清时五六十位江南籍官员,提出发展华北西北水利以就近解决京师粮食供应的主张,其历史根据就是汉唐京师长安的粮食供应依赖关中,无需海运漕运东南粮食。古往今来,人们深信“泾水一石其泥数斗”和“衣食京师亿万之口”。郑白渠果真“衣食京师亿万之口”吗?如果不是,汉唐大一统皇朝首都长安的粮食来自何方?关中为什么不能提供足够的粮食?这里的天地人关系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个问题给我们什么启示?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在中国历史上,汉唐京师长安的粮食供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当时君臣曾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在今天,仍然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学术问题。20世纪以来,学者们从漕运仓储、官禄民食、生计生产、供需商贸等相关角度探讨了这个问题。三十年来,更有学者专门研究汉唐长安的粮食供应问题,对于长安粮食的来源,学者们提出了三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长安粮食依赖东南漕运,另一种意见认为长安粮食依赖关中,再一种意见认为长安粮食供应,因人口、时间等因素而异。粮食问题,不仅是一个经济问题,而且是一个政治问题;还是一个与自然环境变化有关的问题。因此,围绕汉唐京师长安的粮食问题,还要做大量深入细致的研究工作。本文将从关中天地人关系消长角度,来探讨汉唐京师长安的粮食供应问题。   汉唐时京师长安的粮食供应,并不完全依赖关中,而是部分地依赖东南漕运。东南指函谷关以东的山西、河南和江淮地区。汉初,“漕转山东粟,以给中都官,岁不过数十万石”。汉武帝初期,“漕从山东西,岁百余万石”。主要是漕运经砥柱之限,以及渭水水道曲折,加上封冻和水量不足,一年中只可通航六个月。元光六年(前129年)开始修漕直渠,漕运里程减少600里,漕运较为便利。此后,“岁漕关东谷四百万斛以给京师”成为汉家制度。再后来,“山东漕益岁六百万石,一岁之中,太仓、甘泉仓满,边余谷”。山东粟、关东谷,指河南、山西之粮食。漕粮使“京师……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司马迁关于京师富庶的描述,给人留下了多么美好的印象。但是有谁知道,汉朝京师的富庶,关东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唐初,漕运规模不大。贞观、永徽之际,长安主要依赖关中,每年从山东(崤山以东)转运至关中者不过一二十万石。开元初,每年约运一百万石。开元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三年才运七百万石。天宝中,每年约运二百五十万石。肃、代、德时代(756—804年),京师依赖江淮漕运。只要藩镇隔绝,“南北漕引皆绝,京师大恐”。德宗贞元初(785年),“太仓供天子六宫膳不及十日,禁中不能酿酒。”于是增江淮之运,从浙江东西道、江西、湖广、鄂岳、福建、岭南,共运米300万石,江西节度使韩滉、淮南节度使杜亚,运至东西渭桥仓。岁终宰相计课最。贞元二年(786)四月,关中仓廪皆竭,禁军激愤,险些酿成兵变,当韩滉运米三百万石至陕时,德宗得知后,“上喜,遽至东宫,谓太子曰:‘米已至陜,吾父子得生矣。”漕运粮解决了皇室和禁军卫士的粮食供应,缓解了可能发生的禁军事变。可见东南漕运对汉隋唐京师长安的重要。   当时许多人都认识到东南漕粮对长安的重要。萧颖士说:“兵食所资在东南”。白居易说,都畿者,利称近蜀之饶,未能足其用;田有上腴之利,不得充其费。“国家岁漕东南之粟以给焉,时发中都之廪以赈焉。所以赡关中之人,均天下之食,而古今不易之制也”。德宗时,刘晏说,江淮、潇湘、洞庭、衡阳、桂阳漕船,“西指长安。三秦之人,待此而饱;六军之众,待此而强”。不仅使“天子无侧席之忧,都人见泛舟之役;四方旅拒者可以破胆,三河流离者于兹请命”。而且“舟车既通,百货杂集,航海梯山,可追贞观、永徽之盛”。宪宗敕书:“军国费用,取资江淮”。权德舆说:“赋取所资,漕挽所出,军国大计,仰于江淮”。宣宗制书:“禹贡九州,淮海为大,幅员八郡,井赋甚殷,……通彼漕运,京师赖之”。这说明唐代君臣都认识到,江淮漕运对京师粮价稳定,以及政治经济的重要作用。晚唐皮日休《汴河怀古》云:“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下多”。“隋之疏淇汴,凿太行,在隋之民不胜其害也,在唐之民不胜其利也。今自九河外,复有淇汴,北通涿鹿之渔商,南运江都之转输,其为利也博哉!……天假暴隋,成我大利,……在隋则害,在唐则利。”隋开运河为隋民之害、唐朝之利,宋张洎、明丘浚的评论,大要不出其范围。   为什么汉唐需要漕运东南粮食接济长安?这完全取决于关中天地人关系的消长。传统观点,认为户口多则国家强盛。但是,纯消费性人口的增长,即长安皇室、京官、禁军、士人等多种消费人口的增长,需要消耗大量粮食。他们是东南漕粮的直接受益者消耗者。京师纯消费性人口的增加,而关中生产投入的不足——国有土地数量减少(水利灌溉面积减少)和劳动力数量不足,是造成汉唐京师长安粮食供应依赖东南漕运的重要因素。古人常说,地小人众、人胜于地、生之者少食之众,并非老生常谈,而是反映了人们对粮食问题的忧患意识。   京师皇室及服务人口众多。汉武帝时,司马迁就感受到了长安人口对土地的压力。《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称长安“四方辐凑,并至而会,地小人众”,是当时三个地小人众的地区之一。《汉书·地理志》记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京兆人口就达到68万多,人口密度为95人/平方公里。长安县的人口已达到8万余户,24万口。西晋时关中人口百余万。唐长安人口约70万,其中,唐皇室宗室人口至少在3万人,开元、天宝中,宦官约5000—10000人,宫女约5万人,官奴婢有3万人,工匠乐户约3-4万人。总之,皇室及其服务人口大约15万。   京师官员人数增加。官员中,有京官(内官)和外官之分;胥吏中,有京师胥吏和外地胥吏之别。京官(内官),指京师帝王之官。内职掌,指为帝王及其家属服务的人员。职掌,指胥吏。京官和京吏之俸禄和粮料,由太仓支给。西汉哀帝(前6-2年)全国官吏130285员,唐开元二十五年(737)全国官吏368668员,700年间,唐比汉增加了近3倍。西汉京师官吏数,史书不载。东汉(25-220年)京官1055员、京吏14225员;唐贞观六年(632)京官640多员;开元二十五年京官2620员、京吏35107员。500年间,唐比汉增加了2·46倍。100年间,开元比贞观增加了4倍。   官员人数的增加,意味着禄米、职分田等的增加。唐京官有禄米、俸料、职分田、公廨田。京官,禄米自七百石至五十二石不等,外官禄米减京官一等。京官禄米,以太仓之粟充之。京官禄米一年约五十余万石。京官俸料,包括月俸钱、食料、杂用、课钱四部分,分别指官员购买粮食以外的生活必需品补助、工作餐和个人生活补助、自备工作所需物品补助、护卫和庶仆代役使钱之补助。上述四项,后合并为一种俸料供给。京官及外官,都有职分田和公廨田。京官及文武职事各职分田,自十二顷至二顷不等,并去京城百里内给。京兆、河南府及京县官人职分田,京城百里外给。京官公廨田,自二十六顷至二顷不等。“自大历(766)以来,关中匱竭,時物騰贵,内官不给。乃減外官职田三分之一,以给京官俸。毎岁通计,文武正员、员外官及内侍省、闲廐、五坊、南北衙、宿卫并教坊内人家粮等,凡给米七十万石。”   汉唐京官禄米取给太仓,是漕粮支出的大宗。汉官品级,以俸禄粮石数为名,如二千石、中二千石等。唐德宗建中年间(780-783年),杜佑上奏:“当开元天宝之中,四方无虞,百姓全实。大凡编户九百余万,吏员虽众,经用虽繁,人有力余,帑藏丰溢,纵或枉費,不足为忧。今兵革未宁,黎庶凋瘵。数年前,天下籍帐到省百三十余万户。自圣上御极,分命使臣,按地收敛,土户与客户共計得三百余万,比天宝才三分之一,就中浮寄乃五分有二。出租賦者减耗若此,食租赋者岂非可仍旧如”。官员数量的增加,而交纳租赋者减少,是当时主要的政治经济问题,影响到京师长安的粮食供应,引起经国大臣的忧虑。   京师军队人数众多。武德年间,禁军约3万人。开元二十六年(738)北门禁军约3万人。自开元至天宝,驻守京师的宿卫兵约10万人,其中北门禁军3万,长从宿卫66000人。加上驻守同州、华州、歧州等,约12万人。唐前期府兵自办衣粮,而募兵则由国家供养。如按《汉书·食货志》“食,人月一石半”计,则10万军士,一年至少需要二百万石军粮,而不包括马料在内。天宝中,度支岁计,粟则二千五百余万石,其中三百万折绢布入两京库,三百万石回充米斗供尚食及诸司官厨等料并入京仓,四百万江淮回造米转入京,充京官禄米及诸司粮料,五百万留当州官禄及递粮,一千万诸道节度使军粮及贮当州仓。长安的皇宫尚食、京官禄米及折色占一千万石,各地节度使军粮约一千万。建中二年,沈既济上疏:“臣尝計天下财赋,耗斁之大者,惟二事焉,最多者兵资,次多者官俸,其余杂费,十不当二事之一,所以黎人重困,杼轴犹空。”吕祖谦说:“大抵这两事,常相为消长,兵与漕运常相关。所谓宗庙、社稷之类,十分不费一分;所费广者,全在用兵。所谓漕运常视兵多少”。“唐太宗以前,府兵之制未坏,未尽仰给大农,所以唐高祖、太宗运粟于关中不过十万。后来明皇府兵之法渐坏,(募)兵渐多,所以漕粟自此多。……府兵之法坏,聚兵既多,所以漕运不得不详矣”。汉唐长安漕运的增加,与禄米、军粮有直接关系。   京师士人太多。读书人口增加,是使京师粮食消费增加、物价上涨的重要因素。隋官制,对唐乃至对中国后期皇朝影响甚巨。在影响京师长安粮食供应问题上,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隋废除九品中正制,举行科举考试,读书人要到京师参加科举考试。第二,隋官员任命考核权归吏部,所有官员都要到京师等待诠选。这两种人聚集到京师,影响到京师的粮食供应和物价平稳。当时官员曾论及于此。开元三年(715)张九龄上疏说,“每岁选者动以万计,京师米物为之空虚”。开元十七年(729)国子祭酒杨说,“每年应举常有千数,及第两监不过一二十人。恐三千学徒,虚费官廪;两监博士,滥糜天禄。”约玄宗开元后期,洋州刺史赵匡上奏论科举弊端,第九条“官司运江淮之储,计五费其四,乃达京邑,刍薪之贵,又十倍四方。而举选之人,每年攒会,计其人畜,盖将数万,无成而归,徒令关中烦耗,其弊九也。”这些人消耗了长安来之不易的江淮漕运米。德宗时,礼部员外郎沈既济上奏论科举弊端,提出“当今天下凋敝之本实为士人太多”的观点,他说:“自隋罢外选,招天下之人,聚于京师。春还秋往,乌聚云合,穷关中地力之产,奉四方游食之资,是以筋力尽于漕运,薪粒方于桂玉,由是斯人,索我京邑”;“当今天下凋敝之本,实为士人太多。何者?凡士人之家,皆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使下奉其上不足故也。大率一家有养百口者,有养十口者,多少通计,一家不减二十人,万家约有二十万口”,他主张,如果一万人在当地参加科举考试,则“我减浮食之口二十万,彼加浮食之人二十万;则我弊益减,而彼人益困。”减少浮食人口,可以稳定京师物价。洋州是天宝之乱后江淮漕运自汉水达洋州以输于扶风的必经之地,洋州刺史赵匡亲历督漕艰难;礼部官员职掌贡举之政令,礼部员外郎沈既济亲见京师贡举人数之多,亲历职事之繁。因此他们关于唐德宗时代京师物价昂贵、漕粮运输艰难、粮食消费繁重的认识,反映了实际情况。杜佑又探究了官制和科举弊端产生的根由,乃是唐代州郡县数量增多,选官途径增多,选官权悉归吏部。秦代列郡四十,两汉郡国百余,唐朝则有三百五十郡。郡县增加,必然增加官员数量。“秦法,农与战始得入官。汉有孝悌、力田、贤良、方正之科;岁郡国率二十万口贡止一人,约计当时天下推荐,天下才过百数;……开元、天宝之中,一岁贡举,凡有数千。而门资、武功、艺术、胥吏,名目众多,……比于汉代,且增数十百倍。安得不重设吏职”。自隋文帝开始,“内外一命,悉归吏部,……执政参吏部之职,吏部总州郡之权。”到京师参加诠选官员的数量必然增加。杜佑建议“俾士寡而农工商众,始可以省吏员,始可以安黎庶”。   京师佛道人口增多。唐长安佛寺众多,韦述在开元年间统计,长安有佛寺64所,尼寺27所,共计91所。徐松《唐两京城坊考》记载长安有佛寺81所,尼寺28所,共计109所。长安附近及秦岭山上还有许多佛寺,估计天宝时长安及其附近地区的佛寺至少在130-150所。如果按照每寺200人计,则长安及其地区的僧尼26000-30000人。长安城内共有道观30所,如果按照每所道观50人计,则有道士女冠5000人左右。寺院道观占有大量土地及其地租收入。但寺院道观占地,会减少关中纳粮地亩。杜佑指出关中粮食消费增多,是由于“仕宦之途猥多,道释之教渐起,浮华浸盛,未业日滋”等社会因素。   总之,盛唐时,长安人口约70万,其中依赖国家供给粮食的人口约32万,包括皇室及服务人员15万、京官和京吏37727,禁军和附近驻军12万,到京师参加选官和科举者最高1万等四种人口。如按每人年需18石计,长安依赖国家供给的30余万人口,约需粮食580万石左右。   关中郑白渠下农田,一年是否能提供580万石左右的粮食?土地,作为自然环境要素,指土壤、水系、动植物和气候等;作为生产要素,指耕地。关中生产投入不足,使其不能生产更多粮食。生产投入不足,指水利田面积的减少和劳动力人口的不足;人口减少,指关中向国家纳粮的农业劳动力(课户课口)的减少。在劳动人口素质、生产工具和技术水平不变时,耕地数量和劳动力数量投入的增加,是生产发展的关键因素。耕地和纳粮户口,才是统一皇朝发展的地理和物质基础。与消费人口的增加相反,关中土地生产能力不足,民田不足、水田减少,农业劳动力分散。   首先,耕地总量变动不多,但是关中为国家纳粮的土地面积减少。当秦孝公(前361—前338年)用商鞅变法时,关中地多人少,三晋人多地少,关中是吸引三晋的宽乡。到北朝和隋唐时,一千年间,关中人地关系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由地广人稀,变成地少人众;由“宽乡”变成“狭乡”。宽乡指土地充足农户受田多,狭乡指土地不足农户受田少。为什么关中水利田面积会减少?大致有四种因素:   (1)王侯之家(食封之家)数量增加,使水利田面积和农户减少。分封,就是允许王侯之家直接占有大量耕地及其民户,自收租税。这必然减少国家的纳粮户和租税收入。汉初王侯百余人,王侯占地大者或五六郡,连城数十。王侯土地多在东南。朝廷只有三河、东郡、颖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共十五郡,而公主列侯食邑还在其中。因此,汉初每年从关东漕运以供给京师不过数十万石,原因是京师官员数量少、朝廷领有郡县少。汉武帝削弱诸侯王,名山陂海尽归朝廷,汉郡八九十;诸侯国大者不过十余城,小者不过数十里。汉武帝、宣帝时每年漕运东南四百至六百万石粮食到京师。“武宣以后,诸侯王削弱,方尽输天下之粟。汉之东南漕运,至此始详”。唐封爵九等,虽无其土,加实封者受国家租庸。自武徳至天宝,实封者百余家。封家食邑,遍据天下膏腴美地。到中宗景龙(704-710)时,“恩倖食邑者众,封户凡五十四州,皆据天下上腴,一封分食数州,随土所宜,牟取利入。至安乐、太平公主,率取高貲多丁家”。于是韦嗣立上书论封户之费:“食封之家,其数甚众。昨问戸部云用六十余万丁,一丁绢两匹,凡百二十余万匹。臣顷在太府,毎岁庸绢不过百万,少则六七十万匹,比之封家,所入殊少。……国初,功臣食封者,不过三二十家。今以恩泽食封者,乃踰百数。国家租賦,大半私门。私门有余,徒益奢侈,公家不足,坐致忧危。”自至徳二年(757)至大历三年(768),食实封者二百十五家,则大历时比唐初,一百五十年间增加了七八倍。凡食四万四千八百六十户。自至德元年至大历三年,封异姓为王者,凡百一十二人。十来年,封家增加了二倍多。封家增加,向封家交纳租粮的农户增加,而国家的纳粮户减少,赋税收入减少。因此,监察御史宋务光建议,禁止封家自征租税,一切附租庸输送。韦嗣立建议纳粮户交纳租庸后,“封家诣左藏仰给,禁止自征,以息重困。”直到开元时才规定,“凡诸王及公主以下所食封邑,皆以课户充,州县与国官、邑官共执文帐,准其户数,收其租调,均为三分,其一入官,其二入国。公所食邑,则全给焉。二十年五月勅:‘诸食邑实封,并以三丁为限,不须一分入官。其物仍令封随庸调送入京。”封邑遍及全国,但关中封邑数量无疑会占很多,直接占有了国家的租庸调收入。   (2)隋唐京官的职分田、公廨田、赐田,多在京城百里内外,减少了关中纳粮土地和农户,从而减少了关中的土地生产能力和国家收入。隋朝开皇初(589年),苏威认为京师“户口滋多,民田不贍。欲减功臣之地,以给民。”但王谊说,“正恐朝臣功德不建,何患人田有不足。”功臣土地多,而民田不赡。关中及三河,民田不足尤甚。开皇十二年,“时天下户口岁增,京辅及三河地少而人众,衣食不给。议者咸欲徙就宽乡。其年冬,帝命诸州考使议之,又令尚书以其事策问四方贡士,竟无长算。帝乃发使四出,均天下之田,其狭乡,毎丁才至二十亩,老小又少焉。”关中成为著名的狭乡,也是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3)佛道寺院占地甚多。狄仁杰说:“膏腴美业,倍取其多,水碾庄园,数亦非少。”(4)长安皇宫、王府、官邸、旅舍、民用和商业建设的增加。以上诸多因素,都使关中耕地减少。   其次,权势之家占有耕地,势必占有水利资源,关中郑白渠灌溉面积减少。唐朝重视水利事业,盛唐时关内道水利工程9项,次于河北道和河南道。关中水利工程,大半因汉魏之旧,但是工程数量、新辟水源和营建技术上都超过了前代。同州自龙门引黄河溉田六千余顷,朝邑、河西引洛水和黄河水灌田,水利工程向渭河南岸扩展。但是郑白渠的灌溉面积减少了。秦汉时郑白渠灌溉面积达4万余顷。唐朝权势之家多在泾河渠道两岸设置水磨牟利,使水量减少,灌溉面积减少。高宗永徽六年(665),雍州长史长孙祥奏说:“往日郑白渠溉田四万余顷,今为富僧大贾竞造碾磑,止溉一万许顷”。在高宗、玄宗、代宗、宪宗时代,王公权要之家以水碾阻断水流妨碍民田的情况,非常严重,京兆府的官员不止一次地依法撤去私碾,但是不久就恢复如旧。“至大历中(766-779),水田才得六千二百余顷”。自大历到宝历(826)六十年间,上游泾阳县权势之家阻断水流,影响了下游高陵县灌溉。要之,围绕郑白渠水利所进行的水磨和灌溉之争,实际是豪强争夺国家的利益,郑白渠的灌溉能力大大缩减了。   再次,劳动力投入不足,关中社会总人口中,从事农业劳动的人口不足。唐朝京师各种消费性人口增长,而为国家纳税的农业生产力人口减少了,中唐以后情况尤甚。不少官员都指出,佛道人数增多,减少劳动力人口,从而减少了国家税收。狄仁杰说:“逃丁避罪,并集法门。无名之僧,凡有几万。”李峤说:“道人私度者几数十万人,其中高户多丁,……且国计军防,并仰丁口,今丁口皆出家,兵悉入道,征行租赋,何以补之?”姚崇说:“自神龙以来,公主及外戚皆奏请度人。……富户强丁皆经营避役。”杨炎说:“凡富人多丁者,率为官为僧,以色役免,贫人无所入则丁存,故课免于上而赋增于下,是以天下残瘁,荡为浮人,乡居地著者百不四五,如是者殆三十年。”佛道寺院占有土地、荫附避役农民,而为国家纳税的劳动人口大大减少了。德宗时,礼部员外郎沈既济指出,近代以来,入仕之门太多,贵胄之家太优,禄利之资太厚。入仕者多,则农工益少;农工益少,则物不足,物不足则国贫。九品之家,不纳赋税,子弟又得荫补恩奖,坐食百姓。得仕者如升仙,不仕者如沈泉。欢娱忧苦,若天地之相远,禄利之资太厚。尽管缺少数量统计,但为国家纳粮农业劳动力减少,而仰食于太仓者增多,确是唐人比较普遍的看法。   汉唐时关中不足以供长安。隋文帝开皇十四年(594年),关中大旱,隋文帝率百官、百姓到洛阳“就食”。唐高宗、武则天和唐玄宗等,时常到东都洛阳“就食”。武则天前后居洛阳30年210天。关中粮食不足,洛阳漕运便利,当是原因之一。唐高宗末年(683年)陈子昂上奏:“臣闻秦都咸阳之时,汉都长安之日,山河为固,天下服矣。然犹北取胡宛之利,南资巴蜀之饶,自渭入河,转关东之粟;踰沙绝漠,致山西之储。然后能削平天下,弹压诸侯。……今则不然,燕代迫匈奴之侵,巴陇婴吐蕃之患,西蜀疲老,千里贏粮。北国丁男,十五乘塞,岁月奔命,其弊不堪。秦之首尾,今为阙矣。即所余者,独三辅之间尔。顷遭荒谨,人被荐饥。自河已西,莫非赤地;循陇已北,罕逢青草,莫不父兄转徙,妻子流离,委家丧业,膏原润莽,此朝廷之所备知也。……流人未返,田野尚芜,白骨纵横,阡陌无主,至于蓄积,尤可哀伤。……遂欲长驱大驾,按节秦京,千乘万骑,何方取给?”他反对从东都运送唐高宗灵柩回长安,其理由是三辅遭遇旱灾,长安无法供应朝廷百官的基本生活需求。开元二十一年裴耀卿上奏:“国家帝业本在京师,……但为秦中地狭,收粟不多。倘遇水旱,便即匮乏”。关中地狭、粮食不足,成为朝廷最大的忧虑。   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年),杜佑《通典》指出,秦以关中而灭六国、唐以天下财赋供京师而国势不强的原因,在于关中水田和农业劳动力不足:“秦川是天下之上腴,关中为海内之雄地”。“按周制,步百为亩,亩百给一夫。商鞅佐秦,以一夫力余,地利不尽,于是改制二百四十步为亩,百亩给一夫矣。又以秦地旷而人寡,晋地狭而人稠,诱三晋人发秦地利,优其田宅,复及子孙。而使秦人应敌于外,非农与战,不得入官。大率百人则五十人为农,五十人习战。兵强国富,职此之由。其后仕宦之途猥多,道释之教渐起,浮华浸盛,未业日滋。今大率百人,方十人为农,十人习战,其余皆务他业。以古准今,损益可知。又秦开郑渠,溉田四万顷。汉开白渠,复溉田四千五百余顷。关中沃衍,实在于斯。盛唐永徽中,两渠所溉唯万许顷。洎大历初,又减至六千二百余顷。比于汉代,减三万八九千顷。每亩所减石余,即仅较四五百万石矣。地利损耗既如此,人力分散又如彼,欲求富强,其可得乎!……诚能复两渠之饶,究浮食之弊,恤农夫,诱其归,趣抚战士,励其勋伐,酌晁错之策,择险要之地,缮完城垒,用我所长,渐开屯田,更蓄财力,将冀收复河陇,岂唯自守而已哉!”杜佑从农业劳动人数和水利角度,来评论秦汉关中的富裕和唐中期关中的衰败。秦汉,关中农业劳动力占全部人口的二分之一,农田灌面积近五万顷;而唐朝,关中农业人口才十分之一,而灌溉面积不足万顷。如能恢复关中农业发展,就仍可建都关中。但杜佑也意识到关中经济地位的下降。稍后,韩愈《原道》说:“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代农、工、贾都是生产者,只有士人才是消费者;唐代从事生产的仍是农、工、贾,消费者则包括士、僧、道,即“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生产者少消耗者众是财富贫乏、人民流离失所的根本原因。韩愈的说法,反映了人们对粮食生产与消费比例失衡问题的普遍忧虑。   开元、天宝时,当时天下赋税收入尚能满足长安所需的580万石粮食。天宝中,度支岁计粟二千五百余万石,其中一千万石入两京库、京仓,充尚食、京官粮料,五百万留当为外官禄米,一千万石供诸道节度使军粮及贮当州仓。德宗时“每岁天下共敛……税米麦共千六百余万石,其二百余万石供京师,千四百万石给充外费。”二百余万石供京师,比开元天宝时减少一千万石。需求依旧,而赋税收入减少,六宫尚不能及时供应,京官禄米俸料不能全给。自至德后(756年)不给京官禄米。“自大历(766年)以来,关中匱竭,时物騰贵,内官不给。乃減外官职田三分之一,以给京官俸。毎岁通计,文武正员、员外官及内侍省、闲廐、五坊、南北衙、宿卫并教坊内人家粮等,凡给米七十万石。”德宗兴元元年(784)十二月詔,“京百官及畿内官料俸,准元数支给。自幸奉天后,运路阻绝,百官俸料,或至阙绝,至是全给。”昭宗乾宁初,有官员建议“取中外九品以上官两月俸,助军兴。”遭到宰相的反对而作罢。   长安太仓所需的580万石粮食中,关中能生产多少粮食?关中能交纳多少粮食?史书关于郑国渠的灌溉效益的记载,是有问题。唐大历初,郑白渠灌溉6200余顷,以亩产4石计,则仅收248万余石;旱田3000余顷,以亩产1—2石计,约收30—60余万石。水旱田合计约收获300余万石。唐前期课户课口交纳租米,建中以后按丁产户等交纳两税。关中农户能交入京仓的税粮,大约最多二百万石。开元二十二年后裴耀卿为转运使,三年运700万石。二十五年,年成丰收,朝廷在关中收购数百万石余粮,下诏停止当年关东漕粮运输。天宝中每年漕运二百五十万石,而德宗时“令江淮岁运米二百万石”。”要之,关中每年大约能提供二百多万石,需要漕运关东二三百万或四百万石,才能满足汉唐京师长安的粮食需要。而这个数量正是汉武帝以后、唐德宗贞元以后,一般年份的漕运额。因此,从严格意义上说,郑白渠并没有“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以上分析了汉唐京师长安粮食供应并不完全依赖关中,而东南漕运亦占半数以上的各种社会因素。这个问题,与自然因素有无关系?朱士光先生根据陕西省气象局与气象台的统计,认为,自公元前2世纪至20世纪前半叶,关中水旱有增多趋势,并且与气候变化相关。春秋、战国、秦与西汉前期(公元前770—前122年),关中气候温暖、湿润,年平均气温高于现代1-2℃,平均降水量多于现在。西汉后期至北朝(前121—581年),关中气候寒冷干旱。隋和唐前中期(581—805年)7、8世纪,关中气候温暖湿润,年平均温度高于现代1℃左右,年降水量高于现代。唐代后期即德宗贞元年间(785—805年)至北宋(即贞元年间之后的9世纪—11世纪),气候凉干。   可以看出,长安的粮食供应与关中气候变化方面,存在着一定的正相关性,即西汉前期和唐前中期,关中比较温暖湿润。这些时期,长安的粮食供应,主要依赖关中。汉武帝以后,及唐德宗贞元以后,关中气候以冷干为特征。长安的粮食供应,则主要来自东南漕运。这个变化,除了前述的各种社会因素外,温度和降水的变化,是造成关中粮食生产能力不足、依赖东南漕运的自然条件因素。温度的降低,降水的减少,主要通过影响作物的生长期和土地的生产能力,来影响人类社会。而自然因素和社会因素,各占多少比例,则比较难于确定。   综上,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班固引用民歌“衣食京师亿万之口”作为信而有征的史料,来证明郑白渠是京师衣食之源,并不十分确切。汉唐长安粮食供应,关中大约只能提供二百万石左右,要依赖东南漕运三四百万石。而造成关中生产能力不足的社会因素和自然因素有多种:(1)长安纯消费人口的增加,如皇室及服务人口、京官京吏、京师驻军、参加选官和科举考试人员、商业和佛道等多种人口的增加。(2)关中农业生产力的不足,如为国家纳粮的耕地减少、关中水利田面积减少(如食封之家的增加、京官职分田公廨田赐田多在京城百里内外、佛道寺院的占有土地,以及建设占地的增加等)、关中为国家纳粮的农户减少等。(3)自然因素,则是前2世纪至6世纪(汉武帝以后至北周),9世纪—11世纪(唐德宗贞元至北宋前期),关中气候向冷干的转变。所以,民歌所说郑白渠“衣食京师,亿万之口”的说法并不确切。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七)   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此处便是大唐京畿门户——潼关。   随着朱温大军逼近,潼关近来局势日趋紧张,由于奉命坐镇此处要塞的河中摧城左军都指挥使张训乃是原河中镇将,并非李曜一手带出来的嫡系,因此潼关的守备力量一直颇令朝中诸公忧虑。就连从不对军务发表看法的王抟,也曾私底下询问李曜是不是可以考虑换上更可靠的人去,以确保关中门户稳如磐石,但李曜却只是微笑着摇头:“张训可称此职。”   张训此人,在原先的历史记载中所见极少,但根据李曜这一两年时间的观察来看,他虽然未必有什么大的军略,但其性格谨慎隐忍,绝不恃强斗狠,在河中军内又一贯为人低调、处事公允,却正是出任要塞守将的合适人选。   如今,李曜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因为就在今日一早,他已亲临潼关。   在李曜亲自巡视了潼关防卫之后,对张训很是褒奖了一番,认为他“行阵布局有度,后勤保障得力”,并指示随行而来的“参谋”将潼关守备画图记载,用以将来河中军事学院作为教学案例。   张训一时不解“参谋”乃是何职,不过顾名思义,猜测大约是节帅幕僚,连忙下令麾下将校配合。李曜见了,便告诉他道:“所谓参谋,乃是某近来在军中所新设之职,其人选必从军事学院所出……但凡军事学院之学员,毕业之后,均须担任相应各级参谋,达到一定年限之后,方能出任领兵之职。”   张训恍然,又问:“却不知这参谋,平日主要负责何事?”   李曜闻言忽然驻足沉吟了一下,才道:“兹事体大,一时无法详述……如今还只是为各军配备参谋,将来还有更大的一揽子计划。”   张训有些讶异,他知道李曜一直喜欢在制度上“动手动脚”,但在他看来,军队制度似乎没有多少需要变动的地方,忽然加进来一些“参谋”,无非也就是行军幕僚而已,又能有多大意义?就算按照刚才右相所言,今后军事学院的学员毕业后都必须先做参谋,然后才能担任领兵将校,也只是给将校的升迁额外附加了一个前置条件,何至于“兹事体大”?   他当然想不到李曜这么做的意义。实际上毫无疑问,李曜这是打算在自家军中开始打造总参谋部体制了。更确切一点说,李曜现在想要打造的,不是历史上欧洲一开始出现的总参谋部雏形——那已在他打造河东、河中两大军械监时完成,他现在所要缔造的,是“毛奇时代”的总参谋部,真正意义上的专业化总参谋部。   从李曜的内心而言,现在大唐皇室中,已经没有人能够力挽狂澜于即倒,再兴国朝,消弭五代乱世了,只有他这个穿越者自己在合适的时候站出来,才有这般可能。那么既然目标已定,按照他的习惯,各种预备手段也要提前布局,总参谋部的设立,不光关系到战争时期对各地军阀进行战争的胜率,而且关系到今后焕然一新的那个大唐帝国所将进行的权力分配与结构平衡。   李曜设想中的军事改革,其中最为关键的可能就是总参谋部改革,这里面寄托了他太多的希望,毕竟作为后世的军事爱好者,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是军事史爱好者,李曜深知普鲁士-德国总参谋部制度的巨大威力。总参谋部的崛起和发展是德军与其对手相比最大的优势,是德军在那个历史中,长达两个多世纪来最令人生畏的部分,其存在也是当时近两个世纪以来军事史上最出色的参谋机构之一。   至于为何李曜如此有信心一开始就直接踏入“毛奇时代”的总参谋部,而不是古斯塔夫二世时的“军需总监部”或者再往后一些时期,那是因为这个时期所做的事情,李曜在自己出任河东军械监掌监之时,就已经基本完成。[注:附文说普鲁士-德意志第二帝国时期“毛奇时代”的总参谋部。]   作为一个经历过改革开放的人,在李曜的观念中,制度改革的效果,比出现任何天才,对社会的作用更加巨大,纵然后世在改革开放中,也出现了许多阴暗面让人痛惜甚至痛恨,但却不能以偏概全地否认其取得的丰硕成果。   如果说《新儒论》、“各业并举”等改革,是李曜为改变国人思维所小心翼翼踏出的第一步,那么接下来军事改革中的总参谋部制度,就是将改革暗中深化的第二步。   他在此前曾仔细思考了当初中日两国同时学习欧洲,却一个失败、一个成功的案例,试图为自己将要独揽大局进行的改革找到一些指引。   日本明治维新的思想家和倡导者福泽谕吉于1882年创办《时事新报》(现《产经新闻》的前身),代表作品有《西洋情况》、《世界国尽》、《劝学篇》、《文明论之概要》、《脱亚论》,是日本"脱亚入欧"论的始作俑者,自称是明治政府的"师傅"。而我们中国在近代的思想家中真还无出福泽谕吉之右者,这是我们的遗憾。19世纪中、日两国试图通过西学达到国富民强的目的,但西学结果却截然不同。   洋务派的张之洞和福泽谕吉都写过《劝学篇》。通过比较,可以看到张之洞主张从技术层面西学,“洋为中学,西体中用”,而福泽谕吉主张从制度和文化层面西学。而两国政府根据这两种不同的西学之路施行政策,是两国差距拉大的主要原因。“人人独立,国家就能独立”与“人人与国为体”,分别是福泽谕吉和张之洞国民观思想的要旨,差异可见一斑!   上个世纪对中国政府,中国文明和文化的批判,让当时的中国人感到巨大侮辱,当时中国轰轰烈烈的批判此书:《脱亚论》,但这本书使得日本天皇和当时日本政府清醒的认识到中华文明和西方文明的差距,决心以西方现代国家为榜样,开始了明治维新。向世界各个强国如英国、普鲁士、法国、俄罗斯、奥地利乃至整个欧洲大陆、美国等都派遣了大量政府考察团和留学生学习西方先进文化和制度,政府考察团的考察范围涵盖所有方面,从英国最后到俄罗斯,横框欧洲大陆长达数年。最后确定了以普鲁士为学习对象,国家体制也改成和普鲁士一样的君主立宪制!   如果认为福泽的文明论是一种全盘的世界主义的观念,也是一种误解。事实上,福泽本质上是一个深切关注日本民族独立和富强的民族主义者,但是他的关注方式和中国民族主义者的关注有很大的不同。   福泽首先从理智上认为先进文明征服落后文明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这显然违背中国人通常的道德观)并且完全承认日本自身的相对落后性。这样,他对于日本被西方控制的事实并没有太强烈的屈辱情绪,也不认为排外是解决民族独立问题的方式。福泽关注的是,如何调动日本国内的积极然而非暴力的力量来争取独立,例如,宗教或许可以成为一种凝聚力量;政府如果鼓励工商业发展,国内就可以实现富强。福泽高度评价商业和贸易的价值,指出商贸是与人类智慧相联系的,贸易是一种公平的交换关系,而战争是延伸一个独立政府权力的手段。在这一点上,福泽不再仅仅抽象谈论文明发展规律,而是深入具体地探讨了日本在现代国际经济关系中的位置问题。他指出,西方国家的财富来源于大规模机器生产和商品出口,殖民活动和海外投资,而日本必须面对现实,加入到与西方国家争夺利润的角逐中。福泽对国家间的竞争有着清醒的认识,他指出,在国际关系中每个国家维护自己的私利是无法消除的,日本也必须在国际交往中坚持自己的利益。福泽坚决反对不负责任的排外思潮和行为。他认为,日本的目标是实现国家独立,但实现国家独立的唯一途径就是全民族达到现代文明。由此,福泽喻吉将日本的民族独立和人类文明进步的普世价值结合在一起,指明了日本既要独立又要走向现代的方向,并且指明二者是不可分隔的整体。福泽喻吉没有象后来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把启蒙(追求文明)和救亡(民族战争)人为地分割开来,并最终以“救亡”为名牺牲了对民主人权和文明的追求。   福泽对中日两国文化形态的区别的分析或许可以解释他的思想与中国思想界的差异。他指出中国在秦始皇统一之前思维活跃,充满自由精神和多元表达。但是,大一统之后中国的专制制度使得政权与意识形态的阐释权集中于一体,形成了一种事实上的单一的神权统治,而在日本,政治权力和神权并没有结合在一起,掌握政权的幕府将军并不象中国皇帝一样代表道德的最高典范,不需要人们在精神上顶礼膜拜。在分离的军政权力和神学权力的相互制衡中,日本人自然生发出第三种力量,即独立的理性和自由精神,日本人在政治思想领域原本比中国人来的丰富活泼,因而也比中国人更易于接受西方文明。从这一点,也可以理解福泽的文明论的提出,在日本的环境下,的确比在中国要容易。正因为日本政府和天皇并不执掌意识形态的大权,所以并不会在意一个学者把日本说成是不开化国家,而中国的皇权和官僚又负有捍卫意识形态的重任,不会容许辱没天朝大国的体面。如果不是辛亥革命推翻满清,五四的文化干将也绝不可能大肆攻击孔家店。   李曜想到此处的时候也不禁慨叹,日本在十九和二十世纪的现代化转化已经结束,步入了世界最先进国家的行列。而直到他穿越前的中国,却仍然处在现代化转型的漫长过程中,对西方文明仍然欲迎还拒。通过对日本启蒙思想家福泽喻吉人格和思想的分析,他仿佛大致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排除中日两国历史文化背景社会条件的不同,代表思想前沿的两国思想精英的思考角度与深度,思维方式乃至人格个性的确都存在着很大差异,在对文化冲突的实质,儒家文化的价值,国家与社会的关系等根本问题的看法上,福泽喻吉都大致领先当时的中国思想家四、五十年,而后者受到的传统思维束缚和自身人格缺陷的制约要严重的多。   李曜记得他穿越前的中国有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日本明治维新后积极向西方学习,而当时的满清政府顽固守旧,不肯向西方学习,这是近代中国落后的结症。这件事如果认真谈起来,其观点似乎只说对了一半。当年满清政府向西方学习,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抱着相当积极的态度,洋务运动就是明显的例子。   当初中国人认为中国败给西方列强,只是因为兵器不够精良,中国的国家体制并没有问题,这就是“军事救国论”,也称洋务运动。李鸿章说:“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于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李鸿章总理衙门函,同治三年)。   在这种指导思想之下,洋务运动是在“军事救国论”的基础上,试图学习西洋的军事技术实现自强的尝试。中国搞洋务运动开始比日本早,规模比日本大。1863年,李鸿章在上海购建了三所洋炮局;1865年,李鸿章购买了两家英美的机器厂,成立江南机器厂。清廷指定用上海关税的二成(约白银60多万两)作为其常年经费。这个厂以生产枪炮、子弹为主,兼修船舰,并附有翻译馆。1866年左宗棠在福州马尾创建福州船政局和马尾船厂,由福建海关税收的四成结款内拨付。1869年1月10日,马尾船厂制造的第一艘轮船下水。北洋、南洋、广东、福建水师的88艘军舰中,有30艘出自马尾船厂。马尾船厂造的排水量1560吨“扬武”号战舰,还参加了后来的甲午海战。   考虑到日本1868年才开始搞明治维新,中国洋务派学习西洋军事技术的自强运动是先于日本的。当时中国办现代化海军也是竭尽全力,在19世纪80年代,日本海军有军舰数量24艘,其中3000吨级战舰3艘,2000吨级战舰3艘,总吨位3万多吨。相比之下,当时中国北洋海军有军舰数量18艘,7000吨级2艘,2000吨级5艘,总吨位3万多吨。从军舰的质量水平来看,中国超过日本一筹。特别是2艘7000吨级定远舰、镇远舰居当时亚洲第一。   然而中国在甲午战争的失败,宣告军事强国的洋务运动彻底失败,人们认为日本打败中国就是因为采用了西洋式的国家体制,于是“体制救国论”,即改革国家体制来实现富国强兵的论调高涨,终于发生了戊戌变法。尽管戊戌变法失败了,但清廷1901年以后实行的“新政”,基本上采用了戊戌变法的思路,对国家体制进行了重大改革,可问题是:中国还是没有像日本那样实现富国强兵。李曜近来时刻反问自己:为什么呢?   应该说在中日甲午战争前的30年间,中国和日本都在积极向西方学习,都积极引进西方的先进技术。但是两国学习西方的动机却完全不同。   日本学习西方是放弃以前日本的旧文明,全面引进西方的新文明,也就是所谓的全盘西化。中国学习西方的目的,却是为了保存中国的中华文明,中国富国强兵的目的,是要把中国建成一个抵抗西洋文明的堡垒。中国一方面要引进和学习西洋文明,一方面又要坚持中国以前的旧的中华文明,这件事本身就是矛盾的。就像郑观应在《盛世危言》所说:“西人立国,育才于学堂,论证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同心,务实戒虚,谋定而后动,此其体也。轮船,火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无论竭蹶,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以足恃欤?”   读福泽谕吉《脱亚论》,让李曜感到震动的,就是当时日本对西洋文明的接纳,而不是抵制。福泽谕吉《脱亚论》的中心思想也是让大家接纳西洋的先进文明。可是直到李曜穿越前,他觉得中国对西洋文明还是抱着抵制的态度。中国的自强思路,也还是没有摆脱“中体西用”的思路,坚持在中华文明的基础上,学习西洋文明。   日本学习西洋文明,这本身就是它的目的;而中国学习西洋文明,却是一种权宜之策,或者是一个手段,其目的仍然是保持和坚持中华文明。但文化和政治制度是配套的,西洋国家的政治制度是建立在西洋文化或西洋文明的土壤中,把西洋政治制度从西洋文化中割裂开来,只学西洋的政治制度,不要西洋文明的文化土壤,即所谓“中体西用”,用中华思想来运作西洋的政治体制,必然很难搞好。   正是有鉴于此,李曜才觉得自己穿越唐末,是极佳的时机,因为可以提早改变国人的思维方式。他那《新儒论》所强调的、“各业并举”所要表达的、乃至总参谋部制度所欲培养的,都何尝不是为此?   统一天下,以他目前拥有的实力而言,未见得太难,至少他自己觉得,在他有生之年重新为大唐统一天下绝不是奢望,可如果仅仅如此,仅仅是做一个中兴名臣,了不起又一个郭子仪而已,于万世何益!   唯有改变国人思想,以此为基础建立一种更加先进的制度,那才是处处领先世界的要义所在!   若不是要建立总参谋部,他当初又何必将军械监扩大化,又何必建立河中军事学院?   其实他也曾思考,军事学应该算一门科学还是一种艺术?他觉得兼而有之:科学,是因为军事学是一门包罗很广的学问,有些分支,象军事地理学、军事经济学、运筹学是从相当成型的学科化出来的。即便是战场指挥,无论战略还是战术层次,都有很多具体的规律可循,战争可以假设,可以推演。在现代,严格的训练,可以成批地造就优秀的军官。但人们一直说“军事指挥艺术”,那是因为军事学艺术的成份更重:岳飞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可以培养优秀军官,可是真正的名将,需要性格上智力上一些特殊的东西,真正的名将是天生的,是艺术家,他可以违反一切成形的规律,可以冒常人无法想象的风险,可以承受常人无法承受的压力,可以凭一己之力改变历史的走向。名将,是不可以在实验室批量制造的。   从军事学这个科学和艺术的“二相性”出发,似乎可以比较公正地评价毛奇在军事史上的地位:在毛奇之前,军事学基本上是一门纯艺术,优秀的将领通过经验学习战争,依靠自身的聪明颖悟总结战争,因为一己的坚强和智慧在战争的硝烟里脱颖而出。而毛奇所建立的总参谋部制度,大大增加了军事学的科学性,使战争指挥这门艺术,对新手来说更有可操作性。   所以李曜理想中的总参谋部,作为一个训练和研究机构,不是培养天才名将的地方,那种人是天生的,譬如霍去病一般,不可能人工培养出来。但它却可以训练出成批量的优秀军官,而且不一定要求实战经验,可以集中个人的智慧成为军队的大脑。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不可以寄托在诞生一位天才身上,因为命运不可预期,也不可以寄托在靠实践经验培养军事人才身上,否则万一几十年不打仗呢?李曜认为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只能寄托在一个理性的制度,其军事上来说,就是培养一个高水平的军官团。   从这个角度来说,毛奇实在是军事史上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可惜现代英美军事历史学家对毛奇的评价大多不够公正,这也难怪,二十世纪后半期的评家,不可能不受一战二战的影响,对普鲁士和德国早期的历史多少会带着有色眼镜去评论。即便象富勒的“西方世界军事史”这样的经典名著中,对毛奇的评价,也有可以商榷之处。   例如富勒说“毛奇的战争体系是直接而硬性的”,“战争的艺术变得机械化和教条化”。这个评价显然受到后世德意志军事机器高效而没有人性的刻板印象的影响。其实在那个时代,毛奇是相当新潮的人物,他的理性主义方法是那个时代的潮流。而且在当时的军事领域来说,战争指挥中的个人性和艺术性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而作为科学和“教条”的东西恰恰还没有发明出来。毛奇做的,就是这个工作。   另外,富勒承认,毛奇是用指导性的“训令”而不是用“命令”来指挥,这给下级留下充份的个人发挥空间。毛奇用一个体系训练将军们,所以他可以信任,将军们的临机处置,是合乎总的指导思想的。至于具体怎么做,不用过多干涉。这样就在个性和共性、失去控制和统得过死之间找到了平衡点。   另外,富勒认为毛奇对战争进程不加控制,一切听任下属,这也不是事实。在毛奇亲自负责总指挥的三场战争过程中,有不少毛奇亲自干涉的例子,象柯尼格拉茨战役中的调度,梅斯合围前甚至亲自上阵指挥冲锋等等。   富勒认为“他的计算是非常优异的,可是他的冒险若遇到了一个能干的对手,则可能会一败涂地”。李曜觉得,未必尽然。实战中,法军的表现的确糟糕得令人吃惊,跟淮海战役中蒋军的指挥水平有得一拼,所谓“五心不定,输个干干净净”。但是看过毛奇战前的计划就知道,毛奇的计算,并不以敌人的无能为前提。他战前所假设的情形,比实战中发生的要严峻得多,比如他设想了奥军抢先分割攻击普军并直指柏林的情况,实际上没有发生。战争中意外情况永远会发生,但是在毛奇的体系下,大多数这些意外,是比设想的好而不是坏,况且他的“训令”领导方式还给当地指挥官的临场发挥留下了空间。   不过富勒毕竟是军事理论大家,他的“西洋世界军事史”仍然是不朽的经典巨著。在后来评价德军总参谋部的另一杰作“施利芬计划”的时候,一方面他和其他很多评论家一样,认为若非小毛奇的失误,施利芬计划有成功的把握,另一方面,富勒又有如下中肯的论述:“施利芬计划有一个基本的判断错误……它假设战争只限於法俄两国,那么……德军是可能把法国击碎……可是不管施利芬计划是如何的成功,……英国人仍然会继续打下去”。所以跟拿破仑时代一样,大陆上的德国人不可能战胜英国的海洋战略。这里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德国战略的根本弱点。应该说,这属於大战略,或说国家政治战略的范畴,单单德军总参谋部是无法控制的。   所以李曜一直认为,90年代之后的评论家,比二战以后不久的评家可能更加客观。毛奇与在他之前一些欧洲名将的风格大有不同,自毛奇之后,将领的培养和战争的进行方式,进入了真正的现代。   记得毛太祖说过,我们是通过战争学习战争,恰好毛奇半个多世纪之前也说过这么一句话“只有傻瓜才通过自己的经验学习,我们要通过别人的经验学习战争。”   共和国的那批开国元勋,每一位都具有极为丰富的战争经验,这是现代欧美将领无法比拟的,但是那是特殊的历史条件和环境逼出来的,他们大多数当年根本没有接受完整军事教育的条件,除了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之外别无他法。   平心而论,从别人的经验学习,要比从自己的经验学习,代价低得多,尤其在战争这个特殊的领域,有时候学费是负担不起的。实战经验当然宝贵,但是经过几十年和平岁月之后呢?当那一代人老去之后呢?个人经验毕竟不可峙,重要的是,把这些前辈个人的战争经验汇总起来,加以总结提高,还要吸取其他国家其他时代的更广泛的经验。   广义的总参谋部体制,包括知识的搜集和运用两个方面,而现代军队中,知识的搜集分给了军事学院和科学院,狭义的参谋部更多侧重知识的运用。   如今,军械监已成功扩大化,军事学院也已经成功培养出了第一批参谋(之前的领兵将领培训不是系统性的),此时此刻,还不建立总参谋部,那还是李曜“一环扣一环”的风格么?   而他此刻也看出张训的疑惑,只见他略微思索,便即释然,平静而饱含热情地道:“孤欲在此战之后上奏陛下,成立总参谋部,与凤阁鸾台并列。届时,孤将亲任我大唐……首任总参谋长!”   张训闻言,愕然呆立。   ------------------------------   为理解李曜心中的“毛奇时代”,附文一篇,主要说毛奇的三场战争:   中国人概括历史,总说“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个规律看来并不适合于欧洲。自从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欧洲从来都没有统一过。仅就德意志诸邦而言,他们在痛苦的内乱和纷争中度过了一千年。因此当19世纪德意志终于圆了统一的千年之梦的时候,成就这个千年伟业的英雄,当然也就在欧洲史上占据一个极为荣耀的地位。奇怪的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象史诗中的传奇英雄。   德国的毛奇元帅,比本系列所介绍前几位欧洲名将的传奇色彩要淡薄许多。他不属于那种在战场上间不容发的关键时刻做出决定,以一己之力,改变历史走向的人物。毛奇的成就毫无疑问是伟大的,他在6年之内,无可争议地打赢了三场战争。由于他在军事上的成功,配合俾斯麦的政治谋略,分裂了一千年之久的德意志统一了,并且成为欧洲最大的强权。仅仅在普法战争的十年之前,这对于整个欧洲还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是毛奇取得这些成就的方法,不是依靠一个亚历山大或凯撒式的伟大人物。他亲手打造了一个军事体系,就象一台精密而高效率的机器,然后依靠这台机器去赢得战争。这台机器,就是普鲁士的总参谋部。我在这篇文章里不打算全面介绍整个德意志统一的过程,而是集中叙述它的军事方面,追踪毛奇的三场战争。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毛奇和他的父亲,原本是丹麦陆军的军官。赫尔穆特。冯。毛奇(HelmuthVonMoltke,1800―1891),按照中文标准译名的规则,可能应该译成莫尔特克,但是毛奇这个非常中文化的译法已经深入人心了。他在军事史上常常被称作老毛奇,因为熟悉军史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同名的侄子称为小毛奇,也很有名,在一次大战开始的时候,是德意志第二帝国的第四任陆军总参谋长(前三任是老毛奇、瓦德西、施利芬),因为马恩河战役失利被解职。   跟许多普鲁士的名门一样,毛奇这个家族,也是军人世家,只是在老毛奇之前,不象冯。克莱斯特那么著名罢了。毛奇的高祖父(爷爷的爷爷),曾经在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阿道夫部下任上校团长,参加过著名的吕岑会战。毛奇的父亲,曾经在腓特烈大帝军中当中尉,爱上一位汉堡银行家的女儿,因为未来的岳父不希望自己的女婿是军队的低级军官,所以1796年从军中退役,在德意志北部海港城市吕卑克定居下来。后来因为经商务农均失败,不得不再次从军,加入丹麦军队当少校。1800年,毛奇出生于吕卑克,当时正值拿破仑战争期间,1806年,拿破仑在耶拿―奥尔施泰特双重会战中大败普鲁士军队,把普军将领布吕歇尔(后来滑铁卢战役跟惠灵顿合作最终击败拿破仑的那个)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后在吕卑克投降。毛奇当时6岁,还住在吕卑克。后来全家移居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因为母亲家族的关系,与丹麦上流社会交往密切。11岁毛奇入读哥本哈根军校,毕业以后加入丹麦陆军。毛奇有语言天赋,他懂7国语言,其中德文和丹麦文算是母语,法文和英文也都精通,后来还因为工作需要陆续学会意大利、西班牙、土耳其文。   1821年,为了将来晋升的前途,毛奇从丹麦陆军辞职,转入规模更大也更精锐的普鲁士陆军。毛奇曾经在普鲁士战争学院深造,当时的院长,就是克劳塞维茨少将。1828年,毛奇进入普鲁士总参谋部作见习军官,在地图测绘部呆了4年之后,于1832年正式成为总参谋部军官。当时的总参谋部个什么样的机构呢?   总参谋部来自军需部,但是军需部只是现代总参谋部的雏形而已,职能和地位根本不同。当年瑞典国王古斯塔夫的瑞典陆军体制,在很多方面都是欧洲近代化军队的鼻祖,在瑞典陆军中有专设的军需部,后来欧洲列强纷纷效仿。法国名将杜伦尼,当年刚出道的时候,就作过瓦勒泰公爵元帅的军需总监。在勃兰登堡,1640年即位的“大选帝侯”腓特烈威廉也设立了军需部的机构。直到一次和二次大战的时候,德军总参谋部里实际主管作战的副总参谋长,都叫军需总监,鲁登道夫、曼施泰因、还有保卢斯,都做过这个职位。   现代的总参谋部体制,最初的创意,是拿破仑战争之前和之中的普鲁士上校马森巴赫(Massenbach),他认为有必要建立一个专门研究战争计划的机构,并作了一些最初的工作。但参谋部最初的实践,是拿破仑的参谋长贝尔蒂埃元帅,那时,参谋长主要负责战时军需供应和为司令官起草命令丅、计划行军道路等辅助工作。普鲁士的现代意义参谋部,是拿破仑战争后期,沙恩霍斯特和格奈森瑙,效仿法军参谋部的形式建立起来的。   拿破仑战争之后,欧洲维持了半个多世纪的基本和平岁月(只有几次不大的战争),唯有善于思考的普鲁士人把总参谋部这个机制继承下来,并加以不断完善。在30岁的毛奇加入的时代,普鲁士总参谋部还没有后来那么大的权力和地位,它的性质,也就是一个研究机构,相当于我们现在大公司和事业单位的“调研室”,作为“调研室主任”的总参谋长,仅相当于师长阶级。不算各军各师的参谋军官,柏林的参谋本部,在总参谋长米夫林以下,仅有30人(Mufflin中将,1821年接任,后来成为元帅,1829年以后由克劳泽内克Krausenek中将接任)。   那时普鲁士总参谋部干些什么呢?参谋部基本按照战区分组,但是按照职能来说,最重要的是测绘组。所有的参谋军官都要在测绘组干几年。在那个时代,三角测绘法刚刚应用于地图测绘,精确的地图还是很稀罕的东西。在毛奇的时代之前,地图上两点的距离,只是凭人们旅行时间来大致估算,有时候与实际地形的差别大得离奇:在当时的地图上,俄国南部高加索山脉的主峰,标高是80公里,就是有8万米高!当时普鲁士总参谋部的重要职责,就是把德意志各地做出一套精确完整的地图。   第二个最重要的职能是研究军史,参谋部专门负责研究当代和以往战争中的经验教训,总结战争的规律。德意志是一个产生思想家的民族,当时总参谋部的研究风气很盛,青年军官都有很多论文和专著出版,优秀的参谋军官,同时也是军事历史学者。毛奇在作低级军官的时候,就已经出版了很多著述,包括后来很有名的土耳其战争史,并且翻阅了历史名著“罗马帝国的衰亡”。因为研究的水平高,几乎所有的参谋本部军官,都在战争学院兼职教课。   但是普鲁士总参谋部不是培养学究的地方。参谋军官每年进行至少两次野外长途旅行,测绘地形和进行假想的战斗,有时是访问古战场,探讨过去战例的各种不同可能性((尤其是腓特烈大帝的战役)。另外,每年普鲁士秋操大演习,在国王面前,出动两个军,各自扮演一方进行演习,演习的预想和裁判,都由参谋部来做。   另外,总参谋部虽然也负责军需安排,但不是它最重要的职责。比军需更重要的,是收集各国情报,加以分析,然后想定各种情况,制定针对各国的战争计划。现代各国军队广泛运用的兵棋推演(图上作业、沙盘演习),就是普鲁士发明的。兵棋推演英文叫做“WarGame”,最初它的的确确就是两名普鲁士参谋军官闲遐之余发明的战争游戏。总参谋长米夫林看到以后非常赞赏,正式向全军大加推广。对战争中各种可能性加以详细分析和预测,然后制定各种应对措施,这是普鲁士总参谋部对现代军事最大的贡献。但是当时,战争计划功能还没有制图和军史研究那么高的地位,真正强调计划功能,是毛奇当上总参谋长以后的事情。因为总参谋部是收集知识(地形测绘、军史研究、情报搜集)、运用知识(战争计划)的中心,换句话说,是知识的垄断者,“知识就是力量”,这就为毛奇时代,总参谋部成为普鲁士军队的指挥核心打下了基础。但是当时,总参谋部也就是一个调研机构,没有军令权,对普鲁士战争部长负责,也没有出席内阁会议,晋见国王的权力。   从1832年到1857年,毛奇当了25年参谋军官,唯一的指挥职务,是1835年夏季当过几个月的驻柏林“亚历山大皇帝近卫掷弹兵团”连长。连长,这是毛奇指挥普鲁士全军之前,所担任的最高也是唯一的指挥职务。1835年到1839年,毛奇去土耳其担任军事顾问,参与了土耳其跟埃及的统治者阿里的战争,见证土军Nazib战役大败。回国以后,被普鲁士国王授予荣誉勋章PourleMerite。1842年,42岁的毛奇与17岁的Marie结婚,Marie其实是他姐姐的继女。在1840到1857年的17年时间里,毛奇担任过普鲁士陆军第4军和第8军的参谋和参谋长,中间还为王室的几位亲王当过副官。1850年代的普王腓特烈-威廉四世没有儿子,於是指定弟弟威廉作为王储,这就是后来统一德意志的德皇威廉一世。威廉指定毛奇作他的儿子腓特烈亲王的副官和军事教师,大致相当于中国历史上太子少保之类的角色。1857年,腓特烈-威廉四世病重,威廉亲王出任摄政王,正式处理国家事务,同时普鲁士总参谋长Reyher将军病逝,威廉任命57岁的毛奇少将出任总参谋长一职。   在1857年毛奇担任总参谋长的时候,这是一个师级职务,不参与中央决策,直接上司是战争部长,而不是国王本人。毛奇前面两任总参谋长Krauseneck和Reyher都是步兵将军军衔(三星),而毛奇是少将,没有担任过高级指挥职务,普鲁士陆军中不仅8位军长,而且连所有18位师长的薪俸都比他要高。但是毛奇却是当时普鲁士军队中最有头脑的人,他与那些老派的贵族精英军官不同,他受过完整的专业技术知识训练,而那个时代欧洲的风气,也是理性主义的:十九世纪的人们相信,科学和技术能够解决一切问题,就连纯艺术领域的绘画,也出现过以光学原理解构光与影的“点彩画派”。那个大时代,也的确是新科学技术应用于各个领域的时代。毛奇在那个时代,是个相当新派的人物。他敏锐地追踪后膛步枪和后膛装药的线膛炮这些新式武器的发展,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在思考电报、铁路这些新生事物在军事上的应用。毛奇明白,过去依靠统帅在战场上即兴作出性命攸关的决策,这种战争方式已经落伍了,在一个工业时代,指挥官要调动方方面面的社会因素来打一场仗,也要受这些因素的制约。所以战争不能是即兴的,必须是理性的。战争可以事先规划,而且必须事先规划。作为总参谋长的毛奇,把巨大的精力,花在计划战争上面。他的部下针对各个假想敌,设想各种各样可能出现的力量对比和战场形势,针对每一种形势,都制定出制胜的计划。这是现代参谋部工作的样板。   毛奇所想要的,是一架真正高效率的军事机器,而他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在他的任期当中,普军统一了命令文书的用语和格式,要求简短、明确,每一段落写什么都有明确要求。在军事学院和演习场所,毛奇把总参所制定的战役计划和指导思想,反复灌输给普鲁士全军军官。这样,在战场上,普军军官和将领所遵循的战略战术原则是共通的,对战役目标也有清晰的认识,所以在战场上,不管出现什么样的意外情况,战场指挥官可以发挥主动性临机处置,而他们所受训练的一致性,保证指挥官之间能够相互沟通相互配合。这不仅是一架高效的机器,而且是一架自动化程度很高,容错性极强的机器。   在人事上,普鲁士―德意志总参谋部军官优先获得提升的传统,也是毛奇最初向国王争取来的,为的是吸引最优秀的军官加入总参谋部。毕竟作为职业军人,大家都渴望荣誉,谁都愿意当骑兵、炮兵,当军事主官,没有优惠条件吸引,谁愿意当参谋呢?   毛奇在德意志统一战争之前的7年总参谋长任期中,倾注最多心血的,是战争动员计划。从拿破仑战争结束到普丹战争,普鲁士50年没有打大仗,在这段时间里,普遍兵役制在各国普及,一旦发生全面战争,要把几十万兵力征召入伍,要给他们提供各种军需给养,还要把集结起来的部队投入前线,这是任何一个国家从来没有尝试过的。而且这个动员过程不仅不能出错,还要尽快。能在最短时间里完成动员,就意味着在战争初期享有绝对的兵力优势。普鲁士其实在1850年进行过一次总动员,那次动员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军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集丅合地点,部队找不到给养。毛奇任内,参谋本部专门建立了一个铁路协调组,负责制定铁路输送计划。要知道,针对不同假想敌,各个部队动员集结的地点、行进路线,方案都是不同的。要把每一个方案的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周到,这是多大的工作量。计划完成以后,每年普鲁士的秋操大演习,都要试验计划中的几个部分,甚至整军整师地用铁路运兵,检验系统的能力,发现问题再作调整。   1859年,毛奇密切监视法国和奥地利之间在意大利战场的作战。那次战争奥地利战败,意大利终於统一。1861年,美国南北战争爆发。毛奇一样密切追踪战争的进程,开始研究这场战争。有的书说毛奇对由业余军人打的这场美国内战大为轻蔑,曾经评论说“那是两帮武装的匪徒在大陆上互相追逐。”其实这是一个传说而已,没有任何权威的历史著作指证毛奇说过这句话。职业军人对业余军人的轻蔑,这可以理解,但是,美国内战是历史上第一次由武装了弹仓式步枪和后装线膛炮的大众军队进行的大规模战争,已经50年没有打仗的普鲁士,正在渴望了解这些新式武器会如何影响战争模式,怎么会放弃研究这场战争呢?事实上,毛奇很快派遣参谋军官到双方军队中搜集资料,情报搜集大纲是他亲自起草的,毛奇最感兴趣的重点,是“新式火炮炮弹的杀伤力数据,尤其是对泥土、生铁、铸铁不同界面的影响”。除了这些纯技术情报,美国内战给毛奇最大的启示是两点:第一是北军从北弗吉尼亚正面战场快速用火车运送兵员增援密西西比河战场,从而能够发起查塔努加战役。这一实践,证实了毛奇自己一直在计划的,利用火车机动大规模部队的可行性。第二是昌斯勒维尔、葛底斯堡几大战役证明,由於武器的发展,正面强攻敌军设防阵地会遭到不可忍受的损失。这些事丄件都发生在1966年对奥地利战争之前,毛奇很好地吸收了经验。他总结并灌输给整个普军的原则“分散前进,集中作战”,“战略上采取攻势,逼使敌人在战术上不得不对你的防御体系进攻”,都被普鲁士和美国内战的经验所证实。所以迟至1904―1905年的日俄战争,日军还在203高地对坚固设防的俄军阵地发动代价高昂的自杀冲锋,你不能不震惊于俄日两军战争理论和实践的落后。   1861年,腓特烈-威廉四世驾崩,摄政王威廉正式登基,1962年9月,国王陛下任命俾斯麦出任首相。10天之后,俾斯麦正式要求毛奇的参谋本部着手研究对丹麦战争的可能性。   年已64岁接近退休年龄的毛奇,终於等来了自己的第一场战争,而他的第一个对手,竟是自己的第二祖国丹麦。毛奇本人曾经是丹麦军官,他的父亲当年以丹麦陆军中将身份退役。   战争的直接起因是这样的:1848年之后的丹麦国王弗雷德里克七世无子(Frederick,其实跟腓特烈是同一个词,遵从习惯各普鲁士国王用腓特烈,其他场合都用标准译名)。丹麦王位可以传给女儿,但是丹麦国王还兼任德意志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SchleswigandHolstein)两邦元首。按照法律这两个邦不能由女性继承。丹麦曾想干脆吞并两州,遭到德意志诸邦反对,几乎引起战争。1863年,弗雷德里克病死,普鲁士和奥地利联合向丹麦开战,争夺两邦。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以及丹麦本土的大部份,都在日德兰半岛(Jutland)上,这是一个南北向的半岛,南边跟大陆相连,由南向北,依次是荷尔斯泰因、石勒苏益格,然后是丹麦本土。在石勒苏益格南方靠近荷尔斯泰因边界的地方,半岛中部构筑了一条“丹麦防线”(Danewerk),正面向南,但是防线东西两端没有达到半岛的两个海岸。从丹麦防线再向北,东海岸有杜普尔(Duppel)要塞,在杜普尔外海隔着一道海峡,有阿尔森岛(Alsen),驻扎大量丹麦军坚固设防。丹麦总司令麦扎将军(ChristianJuliusdeMetz)的基本打算是,凭借防线和要塞节节抵抗,缓慢向半岛纵深的丹麦本土撤退,同时以舰队炮击和阿尔森等岛屿驻军威胁敌人后方侧翼,直到英法俄等各国列强出面干涉。   与之相对,毛奇经过研究,向国王提出的作战方案要点在于:一是快速通过最南边的荷尔斯泰因进入石勒苏益格,从两翼绕过丹麦防线,包抄丹麦两翼,将丹麦军主力歼灭在石勒苏益格境内,不让它北撤到日德兰半岛纵深。二是建议在冬季发起作战,因为普鲁士没有舰队,冬季封冻的海水可以抵消丹麦的海军优势。普鲁士和奥地利联军投入战争的兵力约有两个军,普鲁士王侄腓特烈-威廉亲王的第3军在右,奥地利加布伦茨将军(Gablenz)的第10军在左,因为奥地利提出要求联军总司令人选必须要有实战经验,而普鲁士已经50年没有打仗了,高级将领中唯一有实战经验的,就是80岁的老元帅弗兰格尔(Wrangel),于是弗兰格尔被任命为总司令。弗兰格尔是一位老派将军,对毛奇那一套战争计划和进度不屑一顾,甚至拒绝阅读任何关于作战计划的文件,他说“我用长剑打仗,不用文件打仗。”老元帅在开战那天给部下下达的唯一作战进度目标是“下个星期,我要在丹麦领土上睡觉。”所幸,毛奇与各军各师参谋长保持密切联系,通过他们掌握战争动态。但是总参谋长毛奇在这场战争中,没有下达军令的权力,只有建议权,而且因为不能参加御前会议,他还不能直接向国王建议。   作战行动于1864年2月1日展开。整个丹麦战争没有大的战役,双方的几次交战,称为战斗更合适一些。从北进一开始,普鲁士将军们渴望荣誉和战功的秉性,就偏离了毛奇“高速前进,两翼包抄”的设想。2月1日至3日,在丹麦防线以东海边,发生米松德(Missunde)战斗,普军两个旅6千人64门大炮,正面攻打丹麦军2千人据守的米松德村周围的5座堡垒。所幸普军面对的,不是撞针式步丅枪。丹麦军队的步丄枪仍然是前膛装弹,射程1200英尺,必须站直身体装药,大炮也是旧式的,射程1千英尺。而普鲁士的大炮射程3千英尺,新式撞针击发的后膛枪,虽然射程只有700英尺,但射速是丹麦步丄枪的5倍,而且不用直立装弹。普军占有武器和数量上的绝对优势,但是盲目地发动正面攻击,仍然蒙受严重损失,两天的战斗,双方各自损失5百人,丹麦军北撤。2月6日,奥地利军又在Sankelmarkt正面进攻丹麦军,一小时之内奥军死伤4百人,丹麦损失1千人并撤退。总的来说,战事在依照预想的轨道发展,但是以上这些战斗和伤亡,都是毛奇认为完全不必要的,而且丹麦军队争取到时间,主动撤出“丹麦防线”,没有让联军包围。   下一步,普军北进到杜普尔要塞当面。本来毛奇不主张进攻要塞,但是丹麦方面未经一败,普鲁士方面也迫切需要一个无可争议的胜利,来向国内交代,出于政治考虑,普王威廉一世和首相俾斯麦要打这一仗。前线的弗兰格尔元帅指挥两次强攻均受挫,毛奇劝阻国王和前线将领继续发动攻击的要求,这次他向国王自告奋勇,从后台走到前台,亲自指挥杜普尔要塞攻坚战。毛奇的思想,就是以火力代替人力,他命令从战线各个部份和后方,调运攻城重炮,平均每一米半就有一门大炮,火力密度为一次大战之前军事史之最。普军集中炮火猛轰一个月,守军从没有见过这么猛烈这么持续的火力,不但伤亡惨重,而且士气很快崩溃,一个月之后的4月18日,普军发动冲锋,20分钟之内拿下要塞。杜普尔要塞攻坚战丹麦损失5千人,普鲁士损失1千人,绝大部份是在最初两次不成功的突击中损失的。   从5月12日到6月20日,英国出面调停,双方休战,调停失败以后,战争继续。在普丹战争第二阶段,腓特烈-威廉亲王代替弗兰格尔老元帅出任总司令,毛奇则亲自担任威廉亲王的参谋长。同时,毛奇的军事能力获得国王信任,获准出席御前战争会议,进入核心决策圈。为了解除侧翼和后方的威胁,毛奇策划登陆占领阿尔森岛。这个岛上四围全都构筑胸墙工事,丹麦驻军1万8千人,坚固设防,而且普鲁士没有海军。丹麦人以为普鲁士不可能对这个岛发动攻击,所以没有任何防范,甚至夜间连岗哨都没有。6月29日夜,毛奇抓住这个心理组织夜间偷渡奇袭,一举拿下阿尔森岛。7月20日,战争结束,奥地利占领荷尔斯泰因,普鲁士获得石勒苏益格。   战后,毛奇因功晋升中将军衔,而且进入了最高决策圈,跟战争部长冯。隆(Roon)平起平坐。但是他没有军令权。这时毛奇年纪已经65岁,而总参谋长这个位子,当时地位仍然不高,要想继续晋升,正常途径是去担任陆军的军长(当时普鲁士的军是平时最高编制),但按照他这个年纪和过去的指挥职务经历来看,不太可能。因此毛奇提出退休的要求。国王在战争中看到毛奇的能力和对军队建设的贡献,坚决驳回退休请求,普鲁士潜在的敌人还很多,丹麦只不过是一道开胃菜而已,大餐还没有上桌呢。   普丹战争以后,威廉-俾斯麦-毛奇这个决策铁三角正式成型,如果以三驾马车来比喻的话,这可是三匹老马了:到1871年普法战争结束德意志第二帝国正式建立的那一年,威廉一世74岁,毛奇71岁,俾斯麦最年轻,也已经56岁。那个时代人们的平均寿命没有现代那么长,可是这三位都出奇地长寿:威廉活了91岁,毛奇享年88岁,俾斯麦享年83岁。这三匹识途老马,一点也没有老年人的暮气,是他们把普鲁士王国这架新车,拖入帝国时代。   在这三驾马车之中,最具有统一的决心和意志的,是俾斯麦。对德意志统一的目标和手段,他有清晰的认识。对于奥地利,俾斯麦要将它排除出统一的德意志之外,威廉国王本身对统一倒没有那么坚决,尤其在对奥地利问题上,国王本人直到战前都是反对开战的,这也难怪:第一帝国分裂了1千年,而在最近三四百年中,皇帝一直都由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担任,传统上,奥地利可以说是德意志兄弟的大家长。这种观念已经深入人心。至于毛奇,他是职业军人,仅是从专业的角度提供意见,对政治不过多参与。当然,现代很多著作把毛奇和俾斯麦的几次争吵,作为军事和政治相关和对立的经典案例,实际上毛奇和俾斯麦争吵的时候有限,而且多是在普法战争和第二帝国建立以后(普奥战争结束的时候也算一次)。一般来讲,毛奇在德意志统一进程中所起的作用,主要是工具性的,他所提供的意见,主要是从军事角度某一个政策可行或者不可行,如果可行,需要多长时间。其它的,由俾斯麦决定。普鲁士真正全面滑向军国主义,那是1890年俾斯麦被罢免以后的事情。   1866年之前,毛奇的对奥地利作战计划业经数年的反复推演,在正式开战前75天的文件中,毛奇已经预见了这个战争的全过程。他的计划,建立在“分散行军,集中作战”这个基本原则上。普军有意分散兵力,以波希米亚(今捷克)境内的奥军主力为目标,一半普军从普鲁士出发,入侵萨克森,再从正西方向接近奥军主力。这部份普军分两个军团:腓特烈-威廉亲王的第1集团军以第3第4两个军为主力,共9万3千人在北,Bittenfeld将军(后来是元帅)的易北集团军4万6千人在南,负责掩护第1集团军侧翼和防守萨克森。两个集团军向东齐头并进,从正面抓住奥军主力。主要打击力量,是从北面西里西亚出发的第2集团军3个军11万5千人(近卫军、第1和第5军),由普鲁士王太子指挥,希望由北向南,侧击奥军主力。这个分进合击的计划,风险在于兵力分散,正面普军两个集团军加起来没有奥军的力量强,奥军占有内线作战的优势,有可能向西首先击破正面普军,直接攻击柏林。毛奇经过计算认为,这是个可以接受的风险,他赌的是1,奥地利军队动员和集结速度慢;2,正面普军两个集团军有能力在北面第2集团军赶到之前顶住奥军主力攻击。   宣战之前的6月2日,对普鲁士总参谋部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时刻。这一天,国王命令,毛奇有权向各集团军下达作战命令,也就是说,从这一天起,总参谋长成了实际上的军队总司令。6月8日,毛奇晋升步兵将军(二级上将)。按照后来普鲁士德意志军队传统,各级参谋长可以代替军事主官下达作战命令,无论由主官或参谋长下达的命令,效力相等,所引起的后果,由主官和参谋长共同分担。而参谋长的军衔比各级主官低得多,如果军长是中将,军参谋长可能仅仅是上校军衔。这跟中国军队不同,在解丅放军,参谋长是副职,军参谋长的军衔和地位是副军级,本身资历就高于各师长。为什么德军总参谋部会形成这个传统?笔者觉得是两个原因。其一,德国的各级组织当中(不仅军队,政丄府和公司也一样)权力的主要来源不在个人的声望和资历,而在于他所在位置的权责契约。换句话说,只要你坐在这个位子上,别人服从的是这个位子,而不是你个人。在东方文化中,权力更多来源于个人,无论你坐在什么位子上,个人资望不够,那叫做“沐猴而冠”,你指挥不动任何部下。这是文化的不同,不存在孰优孰劣的问题。但是它的引申是,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选拔人才不仅要看个人才干,也要注意兼顾资历,否则脱离社会文化实际,会有后患无穷。其二,德国文化尊重专业技术知识,这跟中国和美国都不同:现代美国的政丄府和大公司是律师企业家这些文科精英掌握,而德国更注重工程技术专业知识。在19世纪普鲁士的历史背景下,参谋军官受过全面完整的技术知识培训,是军队里的专业人才,而当时军队指挥官的选拔,还要看家庭背景,越高级的将领,往往越缺乏完整的专业技术知识,比如几个集团军司令官,大多是亲王公爵。他们必须依靠专业参谋长的辅佐。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二次大战。在德军传统下,指挥官如果是天才固然最好,如果指挥官能力不足也没有关系,只要他有一个能干的参谋长。   普奥战争的全过程几乎完全按照事先的预想发展,唯一在战略上出乎毛奇意料的,是奥军比他想象的还要消极,奥军总司令贝纳德克元帅(Benedek)从来没有以主力直接突击柏林的打算。富勒在经典巨著“西洋世界军事史”里,认为毛奇完全不知道奥军主力的位置,放任三个集团军各行其是不加指挥,当时普军确实不知道奥军主力的具体位置,但是对富勒这一评价,我有不同的看法,在文章末尾会详细解释。   先说次要战场。6月16日普鲁士对黑森-卡塞尔(HesseCassel)、汉诺威(Hanover)、萨克森宣战,这几个德意志小邦不是主战场,但都是支持奥地利的。汉诺威军队总共两个师1万9千人向南撤退,普鲁士的法尔肯斯坦(Falkensten)将军没有执行毛奇事先快速解决战斗的指示,追击缓慢,让汉诺威军站稳了防御阵地。毛奇连下4道命令让法尔肯斯坦火速进军,法尔肯斯坦根本蔑视毛奇的权威置若罔闻,第5道命令毛奇动用国王的名义下达,仍然不管用。毛奇干脆越过他,直接指挥他属下的各个师长。但是Flies将军的师又求战心切,不按毛奇指令会合其它两个师,独自向汉诺威军既设阵地发动冲锋,结果被完全击溃。但是汉诺威毕竟兵少,没有几天功夫,汉诺威、黑森被普鲁士占领,巴伐利亚军队只顾专心守土自保,无法干涉主战场作战。另外,在北方,普鲁士向奥地利驻守的荷尔斯泰因进军,加布伦茨将军率奥地利第10军经汉堡和其它德意志中立地带向奥地利撤退,普军未发一枪,在荷尔斯泰因以军乐队欢送。   主战场上的决定性战役是柯尼格拉茨会战(Koniggratz),亦称萨多瓦会战。在战役之前,普鲁士并不知道奥军主力的确切位置,但是毛奇对此有一个基本估计,命令西、北两路普军向心进攻,预定在Gitschin会师捕捉奥军主力决战。从正西方向开进波希米亚的普鲁士威廉亲王第1集团军为了等待易北集团军赶上,进军速度一度缓慢下来,毛奇马上催促继续进军寻找奥地利主力。从正北向南进军担任侧击任务的王太子第2集团军,行丄动坚决迅速得多。边界附近几场交战的主角,都是第2集团军。   6月27日,第2集团军的近卫军、第1军、第5军南下,第5军军长斯坦梅茨(Steinmetz)部下的1万普军,在纳奇德(Nachod)遭遇拉明将军(Ramming)奥地利第6军2万1千人。奥军经过一夜23公里急行军刚刚赶到这里,第1旅6千奥军马上投入进攻,仰攻普军已经占领的山头,普军以6个“半营”1千人顶住奥地利的冲锋,奥地利接着投入第2旅再攻也拿不下来,到中午奥地利士兵已经24小时没有吃东西了,疲惫不堪,锐气再衰三竭,下午1点拉明将军全军到达战场再次发动进攻,但是普军第5军主力已经赶到,正好迎头逆袭,奥军大乱,损失7372人。普军损失1120人。这一仗已经证实了,新式步枪使得进攻敌人预设阵地成为一种代价高昂的行丄动。   普奥战后毛奇声望日隆。1868年,毛奇在西里西亚的Kreisau买了一栋房子安家。这个地区二战以后属於波兰,庄园今天还在,但是很荒芜没有任何纪念性的东西,波兰人当然是痛恨普鲁士德意志军国主义的么。1867年毛奇的妻子玛丽患肺炎死去,他们结婚26年但是没有子女。毛奇埋葬了小自己25岁的妻子,此后24年的生命中从未再婚。   普法战争和普奥战争之间的4年,毛奇领导他的总参谋部一直在不停地研究对奥战争中积累的经验教训,而且从未停止过对法国战争计划的修订。普鲁士常备军从8个军扩展至12个军,共27个步兵师2个骑兵师。当时能够阻止德意志统一的也只有法国了,法国当年在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时代一次次不断地跨越莱茵河入侵德意志,至今对南德莱茵诸邦还保持着极大影响力。1870年普法战争之前法国皇帝是拿破仑三世,他是伟大的拿破仑皇帝的侄子。当时的情形,跟二战1940年西线战局之前非常相似:一边是用现代军事理论和方法武装起来的精良军队,一边是号称欧洲最强却老大自居效率低下的傲慢大国。就武器装备而言,在普丹战争中,丹麦仍然用的是老式步丅枪,而普奥战争中,原本奥地利其实是欧洲陆军最早装备新式后装步丄枪的军队。1859年奥地利跟法国在北意大利作战,不能熟练使用新式装备的奥军,败给了沿用先步丄枪齐射再刺刀冲锋的旧式战术的法国军队。奥地利错误吸取了教训,又回到以前的老路上去,所以在1866年普奥战争中,装备和战术上反而不如普鲁士。而1870年法国与普鲁士的对比,没有1940年那么分明。法军装备的新式步丄枪比普军的射程更远更精良,而且法国有秘密武器:机丄枪。当时枪的射程比炮远,而机丄枪更是威力强大的新式武器。普鲁士只是在大炮方面比法军要强。但是跟1940年一样,双方真正的差距,在於军事思想和组织。法国没有普鲁士参谋军官优先提升的规定,她的总参谋部里,尽是些无能怠惰的混事之徒,不要说象普鲁士那样精心计划组织未来战争,就连平时军需供给这些基本事务也做不好。   1868年西班牙兵变推翻女王依莎贝拉二世,西班牙人在选择国王的时候,1870年考虑霍亨索伦家族在士瓦本的远亲利奥波德亲王,法国自然担心350年前哈布斯堡家族拥有德意志和西班牙王位包围法兰西的形势重演,提出强烈抗丄议。普王本人对自己亲戚继承西班牙王位倒并不热衷,宣称不予支持。法国不依不饶非要威廉国王明确提出保证,这在当时看来,是对贵族荣誉的侮辱,普王一口回绝。首相俾斯麦和毛奇早就想与法国开战,俾斯麦稍稍改动语气的一封拒绝电报“埃姆斯电报”,轻易地激起高卢雄鸡万丈怒火,在没有做好战争准备的情况下,头脑发热的法国民众要求皇帝惩罚普鲁士人。普法战争正式开始。   毛奇四年来等的就是这一天。普鲁士总动员计划经过多少年研究和数次实施,已经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20天之内38万5千普军全部完成动员集结,象钟表一样准确无误,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普军野战兵团分为三个集团军,从北到南依次是:斯坦梅茨(就是普奥战争中第5军军长)第1集团军6万人,下辖7、8两个军和1个骑兵师;王侄腓特烈-威廉亲王的第2集团军13万人,下辖3、4、10三个军,近卫师和两个骑兵师,王太子第3集团军13万人,下辖普鲁士5、11军和巴伐利亚第1、第2军,符腾堡师、巴登师。国王和毛奇指挥的总部驻扎在美因茨(Mainz),直接控制普鲁士9军和萨克森12军组成的6万人的预备队。   毛奇预料,法军会首先发起进攻,而且进攻方向一定选择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尤其在斯特拉斯堡(Strasburg)附近渡莱茵河,因为这里是法国东南的一个突出部,直接面对莱茵河东岸德意志土地,两百年前就是杜伦尼元帅与帝国军队交战的地方。同时根据法国铁路的情况,毛奇轻易就可以计算出,斯特拉斯堡铁路没有能力集结全部法军主力,有一多半法军(15万)应该在斯特拉斯堡以西靠北一点,法国腹地的梅斯下车集结。这样,法军梅斯集团和斯特拉斯堡集团势必被孚日山脉(Vosges)分开。毛奇把他的三个集团军集中在梅斯和斯特拉斯堡当面的莱茵河背后,并不主动进攻,因为他要孚日山脉隔开法军,不想让山脉分隔自己的进攻部队。而一旦判明法军进攻方向和兵力,普军可以集中兵力击败分开的法军,而后向巴黎总方向进攻。毛奇总的原则是:在哪里发现法军主力,就在哪里集中力量击败它。至於具体怎么做,毛奇不管,因为多少年来,他已经灌输给普军相同的战役原则:先接敌的部队努力钉住对手,其他部队只要听到炮声就会主动靠拢,然后从侧翼后方包抄敌人。战场上,每一个普鲁士军官都会这么做。   当时的法军,战争经验比普军丰富,普鲁士在丹麦战争之前50年没有打仗,而法国在克里米亚战争战胜俄国,在远东与中国清朝交战,在意大利击败奥地利,还有北非的殖民战争,可谓打遍天下。象巴赞(Bazaine)、麦克马洪(MacMahon)这些元帅,一个个都是经过战火考验,功勋卓著的人物。但是战争经验,如果没有头脑进行总结提高,是没有用的,这个头脑,可以是个别统帅的天才头脑,而在现代,则是总参谋部这个“军队的大脑”。法军缺乏的,恰恰是这个头脑。   从总动员开始,法军上下就经历无休无止的噩梦:一名典型的法国士兵,可能住在里昂,他要去北非阿尔及利亚领取装备被服,然后抱着这些东西,去法国西南布列塔尼半岛报到,再集丅合开向法国东北部的夏龙。结果是,将军找不到部队,士兵找不著枪支,要塞找不著弹药,兵团找不著食物。法军的战争计划,和毛奇的预料如出一辙:麦克马洪元帅的集团军集中在斯特拉斯堡突出部,巴赞元帅的莱茵集团军13万5千人集中在梅斯,不久由拿破仑三世亲自指挥。另外,在梅斯以西再向法国腹地90英里的夏龙(Chalon),还集结了预备军团。   不知为什么,法军士兵居然认为普鲁士不堪一击,在集结尚未完成的时候,就雄赳赳、气昂昂、乱哄哄,跨过莱茵河。先说南路麦克马洪元帅的斯特拉斯堡军团,8月4日仅以一个师抢占威森堡(Weissemburg),普鲁士王太子第3集团军的第5军当即反击,另两个军助攻,以5万人对付法军6千人,法军受到奇袭,师长被杀,几乎全师覆灭。翌日,向西南15英里,继续挺进的普军第5军撞进法国第6军阵地,这里集结了法军5个步兵师和1个骑兵师共4万2千步兵和6千骑兵。交战前法军自己就乱作一团:他们既没有侦察,也没有岗哨,5万大军仅有6千份口粮,关心自己公民权利和福利的法军士兵们怨声载道,好不容易在那天上午运到大批粮食,正在做饭,普军就到了。普鲁士第5军先头部队毫不停顿地投入战斗,不久第3集团军各军赶到,陆续投入交战,麦克马洪的斯特拉斯堡集团军各部也前来增援,这样,一场遭遇战演变成两军南部主力集团军的大战,这就是伍尔斯战役(Woerth)。这场战役法军士兵表现还是很勇敢的,而普鲁士各军也是逐次投入兵力。但是普鲁士第11军按照既定的原则透入法军后方,麦克马洪怕被包围,下令后撤。担任掩护的法军两个骑兵旅向普军密集队形发动冲锋,伤亡四分之三。这两天的战役,法军共损失2万5千人。普鲁士损失也不小,但是战略上他们获得了胜利:麦克马洪被迫从斯特拉斯堡后撤,顾不上北边隔着孚日山脉的巴赞集团军,竟然向西撤过梅斯,一直向大后方夏龙退却。   再说西面靠北集结在梅斯的北路法军。8月2日法军莱茵军团主力进攻莱茵河东岸的萨尔布吕肯(Saarbrucken),连战前侦察都没有,普鲁士守军3个连抵挡一阵之后撤退,法国报纸吹嘘成“英勇的法国战士粉碎普军3个师”!原本普鲁士的计划,是第1和第2集团军抵挡法军主力,让第3集团军从南方包抄法军后路。听到萨尔布吕肯发生战斗,第1集团军司令斯坦梅茨上将按捺不住,立即挥军迎击,于是普军第2集团军亦从凯撒斯劳滕(Kaiserslautern)出动策应。8月4日,第1集团军的先头部队在Spicheren遭遇从萨尔布吕肯撤退下来的法军,Kaneke将军的第14师不等上级命令率先投入战斗,仰攻法军既设阵地,伤亡很大,但是普军附近部队按照传统听到炮声立即来援,而法军虽然处于兵力优势,但是出其不意,又没有友邻援助,3军军长弗罗萨德将军(Frossard)担心己方地位过於突出,决定于夜间撤退。这次交战普军损失4500人,法军2千人。但是在战略上,由于这次交战和南面的伍尔斯战役,法国莱茵军团主力处以孤立突出地位,军心动摇了。   Spicheren和Woerth两次战役,普军没有追击,他们已经摸清了法军态势,准备按照既定方案寻找法国梅斯的莱茵军团决战:正面1、2集团军逐退当面法军,使法国人缩回梅斯基地。南方第3集团军击败法国斯特拉斯堡军团后,正****军右翼包抄,大军云集。莱茵军团18万大军是法国野战军的主力,现在龟缩在梅斯不知何去何从:拿破仑三世命令巴赞元帅向东出击,巴赞认为自己的地位过于突出,应该撤退。直到8月14日,普军已经在梅斯两侧渡过了摩泽尔河(Moselle),法军两翼被迂回,法国统帅部还蒙在鼓里,只是知道梅斯的粮食缺乏,才定下西撤的决心,意图是先向40英里以西的凡尔登(Verdun)撤退,然后再向西撤50英里,跟夏龙的麦克马洪军团靠拢。   法军想撤退,执行起来却拖拖拉拉,在梅斯以西一片混乱中耽误了12个小时,又被洪水冲垮了摩泽尔河上的桥梁。而普军起先没有发现法军行动,只是计划渡过摩泽尔河后继续向西进作深远的大包围。但是普鲁士第7军戈尔茨少将(Goltz)的旅发现法军有撤退意图,主动开火,接着,曼陀菲尔将军(Manteuffel,后来晋升元帅)的第1军也投入战斗,一场遭遇战下来,普鲁士损失5千人,法军损失3500人,但是法军撤退的进程被遏制住了。   第二天,几乎丧胆的法皇拿破仑三世已经把总司令职务(不但指挥莱茵军团,而且可以指挥夏龙军团)交给巴赞元帅,现在自己带随从脱离部队,奔向夏龙,指令巴赞带大部队按原计划缓缓向凡尔登和夏龙撤退。同一天,刚刚截住撤退法军的普鲁士军队,也不知道这是莱茵军团18万大军的总退却,还以为法军人少,继续向停在梅斯以东的法军大部队发动进攻。勃莱道将军(Bredow)的骑兵旅冲向法军密集队形,这次冲锋,后来以“勃莱道死亡冲锋”闻名(vonBredow’sDeathRide),普军硬是突破法军两道密集火网,但是又被法军骑兵包围,最后仅一半兵力突围杀回。稍后在Yron山谷,又发生普法两军5千骑兵迎面冲锋的大战。第2天,普鲁士第3军又向法军发动猛攻。这三天的交战,就是命运攸关的费尔维尔战役(Vionville),双方现在都是面对自己的基地:法军是要向西夺路逃命,而普军是要向东把法军顶回梅斯要塞,谁失败,谁就退无死所,这是一场孤注一掷,谁也输不起的战役。普军损失1万6千人,法军损失1万4千人,法国突围的打算,彻底破灭。   法军突围失败,暂时收缩兵力,坚守梅斯以西的圣普里瓦特(St.Privat)阵地,8月17日,普军再接再励向法军发动全力进攻,双方全军投入激战,普军损失两万人,法军12273人,另有5千人被俘。结果,巴赞不得不放弃阵地,向东回到梅斯。这就是圣普里瓦特战役,经此一战,巴赞的法国莱茵军团被完全包围在梅斯要塞,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成了瓮中之鳖。在这一天的战役中,普王、俾斯麦、毛奇都在观战。俾斯麦接到一个消息,以为自己的两个儿子已经阵亡,亲自骑马上前线打听,才知道是虚惊一场,他的儿子仅仅受了轻伤。普鲁士第1集团军在进攻中一度因为损失严重而乱了阵脚,毛奇亲自率领波美拉尼亚军进攻才稳定了局面。   巴赞的莱茵军团主力被围困在梅斯,但是这里有著名的强固要塞体系,易守难攻,不要说当时,就连二次大战中1944年巴顿的美军攻到这里,也是几经挫折付出重大代价以后才占领的。毛奇当然没有胃口去强攻,只要封锁住法军,他们没有给养就会不战自溃,但是必须保证不能让法军突围。因此毛奇下令变更指挥系统:第1集团军配属给第2集团军,由腓特烈-威廉亲王统一指挥,围困梅斯。从第2集团军内分出普鲁士近卫军、第4军,和萨克森第12军,组成马斯河集团军,司令官是萨克森王储阿尔伯特亲王。马斯集团军和王太子的第3集团军组成打击部队,向西继续追击麦克马洪的法军。不久,第1集团军司令斯坦梅茨将军辞职,被任命为波森(Posen)总督。   法军方面,麦克马洪元帅撤到夏龙,连同原来这里的预备兵团,共同组成了法国夏龙军团。8月16日,拿破仑三世从梅斯逃出来抵达夏龙。夏龙军团的总兵力几乎和梅斯的莱茵军团相若,共13万人,但是杂凑而成,而且指挥系统不明确,政出多门:法军总司令是在梅斯的巴赞元帅,麦克马洪却接不到巴赞关于下一步行丅动的任何指示。麦克马洪已经丧胆,而且补给不足,主张向西往巴黎退却,皇帝更加六神无主,先是要麦克马洪东进去解梅斯之围,后来又同意向西撤退,他本人更是准备先逃回巴黎再说。此时,在巴黎的皇后通知皇帝,如果他只身逃回的话,巴黎会立即爆发革命,于是法国的“革命群众”在大战略上也有了一席发言权。8月22日最终决定,皇帝留在军中,而军队则向西撤退。   “兵贵神速”,而法军却总是犹犹豫豫的,先是向西行军一小段到达兰斯(Rheims),停顿下来想要装运走囤积在这里的粮草辎重,于是耽误了两天,这时又接到巴黎陆军部指示,严令麦克马洪元帅掉头向东迎击普鲁士军队,为梅斯解围。于是法军又改变主意向东北方向机动,向北是为了避开普军正面锋芒,向东是为了向梅斯的巴赞靠拢。   毛奇对战争下一阶段的设想,是追击夏龙军团,以南面的王太子第3集团军为主力,迅猛突进,再向北旋转,迂回法军右翼歼灭之。法军向东北方向机动,正好自投罗网,几乎象是在主动配合毛奇的计划似的。8月29日,普鲁士军队夜间与法军遭遇,法军正在睡觉,连岗哨都没有,损失7500人。最重要的是,这一来毛奇完全摸清了法军的位置:原来法军在东西方向上已经落在普军的东面,看来是想绕过普军右翼去援救梅斯。毛奇几乎难以相信法国统帅部的愚蠢,因为麦克马洪自动钻进普军和比利时边境之间的缝隙,西方南方是普鲁士军队,北方则背靠中立国比利时。于是普鲁士全军向右大转弯,驱赶着法军主力向东北退过缪斯河。法国皇帝和麦克马洪元帅领军退入比利时边境的色当要塞。色当是法国前代名将杜伦尼元帅的家乡,如果杜伦尼知道后来的法国将军们把仗打成这个样子,恐怕会给气得再死一次。   8月30日,色当合围。9月1日,Tann将军的巴伐利亚第1军开始进攻色当南缘的工事,麦克马洪大腿被炮弹弹片打伤,将夏龙军团指挥权交给手下1军军长杜克罗特(Ducrot)将军。杜克罗特马上命令法军向西突围。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两天前从巴黎派来一位温普芬将军(Wimpffen),刚刚接替了夏龙军团第5军军长职务。从巴黎出发时,温普芬口袋里装了一封巴黎陆军部授权他在必要的时候接替夏龙军团指挥权的信。两天前他对谁也没有提这码事,现在突然亮出尚方宝剑,宣布自己才是军团司令。而他上个星期还是驻在北非阿尔及利亚奥兰城的,对整个战场形势完全不了解,却撤销了向西突围命令,改令全军就地抵抗,向普军发动进攻,结果不言而喻。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八)   巡视完潼关城防,张训便要让出府邸,请李曜入住,却被李曜摆手制止:“关内必有汴州细作,这防御使府仍是你先住着,至于方才你随某巡阅之事,对外便宣称是朝廷派人来查巡守备即可。”   张训闻言微微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问:“那右相您……?”   李曜颇无所谓地笑道:“随便安排一处住所便是。嗯,馆驿即可,你就按照……兵部侍郎的规格安排。”   这下张训完全明白李曜的用意了,点头道:“右相放心,末将即刻安排。”   李曜微微颌首,又道:“听说,此前朱温曾派说客前来,被你打发回去了?”   张训早知李曜定然会知晓此事,心中不由微微一紧,但见李曜面色平静,看似并无不悦,这才稍安,点头道:“正是,朱温派司马邺前来说项,欲意赚开潼关,驱兵直入关中。”说到此处,他悄然瞥了李曜一眼,才继续道:“他只道末将曾是王郎君旧将,在右相麾下必受排挤,故而行此下策。嘿,他却不知右相贯来公允,对我等蒲州旧将全无外心,训虽莽劣,焉能不知?自不能遂了此獠之意!”   他这话,前半段是毫无疑问的,后半段多少有些自表忠心的意思在里头,不过李曜明白归明白,该说的话可半句不会少说,当下便满脸欣慰,勉励道:“某自问一贯待人以诚,军中之事,虽律例最多,规矩最严,但由你来把守潼关这国朝门户,某是信得过的,朱温遣使前来,也不过自取其辱,由得他去便是。”   张训见李曜这般说了,顿时心中大定,谈性渐起,道:“此前某得右相密令,被告知此番右相将使天下随之起舞,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却不知右相今日前来,是否已然准备击破朱温,直取汴州,为我大唐消弭患难?”   李曜闻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但最终却是摇了摇头,哂然道:“如今还算不得天下随我起舞……这出戏的高-潮,还在后头,如今出场的,不过是几道开胃菜罢了。至于这潼关外的朱温,打是肯定要打的,但现在……却还不着急。”   张训哑然片刻,惊疑不定:“如今江东二虎相争,汴州后院起火,凤翔四处漏风,成都混水摸鱼……这还不算正餐大菜么?”   李曜笑得越发神秘,摇头道:“不算,不算。”他见张训一脸诧异,也不故意隐瞒,便大概解释几句:“朱温威服河北不假,但河北历来武风极盛,刘仁恭又是个天生的白眼狼,朱温大军既走,他岂能安于幽州一隅?王师范虽地止一镇,兵力却足,绝非朱温随意派遣一支偏师便可降服的对手。而河北一旦生乱,尤其是魏博如果有险,朱温未免北上的桥头堡丢失,又岂敢不救?”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又道:“至于那四处漏风的凤翔,实非某眼中大敌,如今国宝已得我细细告之计略,更会同存审、嗣昭、嗣源三位兄长,李茂贞反手即可剿灭。而那混水摸鱼的‘贼王八’王建,他自以为能趁我与李茂贞缠斗之时白取一座兴元城,真是痴人说梦!我李正阳用计,什么时候能给人白送这么大的一块肥肉?到时候,不仅要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为将来计,此番我还要趁势拿下利州。”   张训听得李曜要拿下利州,顿时眼前一亮。须知自汉中由阳平关故道入蜀,遇到的第一道防护即为利州。由利州可西趋剑阁,也可向南迂回阆中而出剑阁之后。所以,李曜如果打算有朝一日大军入蜀,则利州实为首要之地,必须拿下,而且越早越好。利州在手,可以同时威胁剑阁和阆中两个方向,令王建左右为难,若能使他分兵,则无论主攻哪一路,都能让对方兵力难以聚集。反之,王建就算丢了兴元,只要利州在手,仍只须全力固守此处,李曜除非有空军,否则也只能强攻强取,其难度顿时就大了不知多少。   其实就算加上河北、关中西南甚至巴蜀,这天下也还没有完全随着李曜起舞。但李曜绝非是个好为大言之辈,他既然早已说了要天下随他起舞,又岂能无的放矢?   他方才说,如今都还不算正餐,却绝口不提正餐究竟是什么,只是因为有些话不好明说。   ------------------------------   长安,大明宫。   当今天子李晔自己一个人此刻独处一室,正在焦虑地踱步转圈,忽然听见脚步声响起,他立刻转头一看,却是孙偓从外而入,悄然拜见。李晔连忙扶起,急问:“事情怎么样了?”   孙偓点点头,些微露出一丝微笑,道:“官家,不出所料,崔胤正在费尽心思拉拢神策军将,看样子,是打算趁着右相不在之时,将右相一派彻底打垮,一旦天下风云突变,则右相便有可能再也入不得长安了。”   “那神策那边情况如何?”李晔对此并不意外,却连忙问神策的动静。   孙偓道:“近年来,神策地位每况愈下,尤其是右相入朝之后,左右羽林军分了神策多少恩赏?此前甚至颇有传言,说右相有意废除神策军,重立天子六军……当然,那只是名义上的,实则不就是把他家军队换了个天子大纛?因此神策方面对右相早已怨恨满心,只要一有机会,还能不反了右相去?”   李晔急忙摆手打断,直接问道:“这些朕都知道,朕要问的是,朕托你带给神策的话,你可传到了?”   孙偓点头拱手道:“陛下谕旨,臣岂敢不遵?已然转达神策诸首脑。”   “神策怎么说?”李晔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孙偓微笑道:“陛下之言,既在大义,亦在大利,神策为何不同意?”   李晔大喜过望,猛一击掌,奋然道:“好,太好了!我李氏恩养神策百年,今日他们总算要来回报一二了!此番他们总算明白,这天子禁军,若没了天子庇佑,便什么都不是,任他哪路诸侯、阿猫阿狗,都能骑到他们头上作威作福!朕与神策,天子与禁军,本就该是祸福与共、生死同体!”   孙偓也笑得颇为欣慰,点头道:“是啊,只要此番神策终于明白这一点,抓住今次机会,佯装为朱温、崔胤所用,借其潼关兵威,将朝中李存曜一党一网打尽、逐出中枢,届时即便朱温真能突破潼关,陛下也不是没有震慑他的资本,况且到了那时,凤翔附近的蒲州大军被断了归路,最好的选择也莫过于改旗易帜,转投陛下,陛下正可以真个重建天子六军,以制衡神策……如此说来,眼下其实已是万事俱备,只看右相何时一败了。”   李晔忽然下意识冒出一句话来:“万一陇西王胜了怎么办?”      第213章 王业之基(十九)   李晔忽然下意识冒出一句话来:“万一陇西王胜了怎么办?”   “这……”孙偓沉吟片刻,缓缓道:“虽说这刀兵之事,自古难言必定。不过以眼下局势而言,微臣实难看出陇西郡王胜算何在。”他二人此时提及李曜,称爵位不称官位,是因为中书令这个右相,代表的是朝廷中枢,而陇西郡王则只是代表他个人。   李晔听后,却仍是愁眉不展,摇头叹道:“可李存曜自归太原,八年来全无败绩,朕每每念及此事,便总是心中不安……爱卿既说他此番难有胜算,不如将道理说来,也好为朕解忧。”   “陛下言重了,微臣遵旨。”既然李晔说了爱卿,他自然也要立刻转换称呼,这时候其实便已经从私下汇报变成君臣奏对的性质。   孙偓略微沉吟,道:“微臣以为陇西郡王此番并无多大胜算,原因有三。其一,四面树敌,蒲兵虽强,双拳难敌四手。陛下请看,如今陇西郡王假父、晋王李克用接连失利,此番虽然打退朱温大军,却也大伤元气,一时怕是再难派兵出境,而陇西郡王要面对多少敌人?”   他微微一顿,分析道:“在河北,朱温已经据有昭义、义昌二镇,更有魏博、成德、义武三镇为附庸,刘仁恭也是新败,怕也无力与朱温相抗,如此一来,陇西郡王便只能以区区河中一镇之地对抗几乎整个河北。在南方,杨行密本可算陇西郡王盟友,可此番杨行密浩荡出兵,却因变生肘腋不得不临时退回,而除了杨行密之外,眼下还有谁又敢去撩拨朱温这头大虫?在关中,陇西郡王本身便是自足未稳,虽有河东三大名将分坐三镇,但泾原只是臣服于其武力;鄜坊本是定难党项人的心头肉,如今被陇西郡王弄得朝不保夕,一旦局势稍变,党项岂有道理不趁机下手?而凤翔虽然已是冢中枯骨,可李茂贞手头的实力仍不算弱,凤翔又是为防备吐蕃而数次加固的雄城,陇西郡王欲要一口吃下,怕也得要有一副好牙口才行;王建既然已经出兵兴元,势必也要与陇西郡王在汉中交手一番,这王建新定蜀中,兵锋甚锐,一战之下,谁知道鹿死谁手?至于中原,那更不必说了,就算这两日有传言说青州王师范怕是要反了朱温,那也多半只是传言,退一步讲,就算王师范真反了,相比朱温雄踞中原的实力而言,又算得上什么?”   孙偓微微露出笑容,安慰李晔道:“因此,陇西郡王此刻可谓四面着火,自顾不暇,陛下此时重掌神策,正是天赐良机,不容错失!”   李晔微微放心,点头道:“从大势上看,着实如此……另有两点,却是什么?”   孙偓道:“其次嘛,就是人心不齐,上下、盟友皆难通力合作。”   李晔奇道:“此言何意?”   孙偓解释道:“陛下不妨想想,此番晋王被朱温逼到何等境地?曾几何时,晋王兵雄天下,可这一次,朱温十万大军竟然杀至太原城下,晋王纵然保住太原,却也不敢纵兵追击!陛下啊陛下,这在前些年,谁敢逆料?而此番晋王情况如此险恶,陇西郡王居然安坐长安,未派一兵一卒相救,这其中难道就没什么猫腻?既然晋王与陇西郡王这对假父子自己便成了这副模样,那么他们手下的将领,又会是何等心思?难道还能像过去那样不分彼此?”   李晔眼前一亮,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正是这般。看来李存曜如今已有取代晋王或者至少是自立于太原之外的心思了……这般一来,他与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这关中三帅之间就必然多了一层隔阂,关中三帅心头肯定会有所不豫,毕竟李存曜入晋最晚,如今却地位最高,换了谁也会心中不喜,何况是这些武人?”   孙偓笑了笑,仿佛智珠在握:“陛下所见极是,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些武人,哪一个是肯服输的?当年陇西郡王还僻居代州,被两个兄长欺凌得差点身死之时,关中三帅便已是沙陀军中骁将,可如今陇西郡王不论是在地位、名声、财赋还是兵力上,都稳压他们一头,换了谁来,也难免心中不服。若陇西郡王甚至要将晋王取而代之,这三帅岂能不联合反对?再加上晋王手头仍有不小的实力,届时只要一个不好,就是同室操戈之局……况且,陇西郡王并无退路。”   “哦?为何并无退路?”李晔问道。   孙偓眉头一扬,反问道:“陇西郡王实力已然至此,纵然他不欲反,他使出来的这些将领、幕僚,难道就肯安于现状吗?一旦陇西郡王麾下这些人都因此次朱温强攻太原而自家大王一兵未出之事而生起野心,陇西郡王便是成了八臂哪吒,怕也强扭不得吧!”   李晔眼中光芒直亮,眉开眼笑道:“是了,是了,他自己或许需要顾忌名声,可他手底下那些人,谁还顾得上这个?反正名声要坏,也是坏他家大王的,又不是他们自己,岂能不去怂恿?爱卿快说,第三点是什么?”   孙偓捻须道:“这第三点,却是粮食。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陇西郡王此番要应对这么多敌手,而且是内忧外患,一旦开打,就算每战皆胜,这手头的粮食,怕也是不够的。”   李晔忽然想起前些天李曜忽然回到长安,似乎就是处理粮食问题的,虽然这件事在朝中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晓,但李晔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忽然惊喜交加。   他喜的是李曜特意从前线赶回长安处理粮食问题,可见在粮食上面,河中军的确颇为困难;惊的是李曜这人手段极多,他既然特意赶回,谁知道是不是已经解决了问题?当下忍不住将心中的忐忑说与孙偓知晓。   孙偓哈哈一笑:“陛下大可放心,陇西郡王虽然智计百出,毕竟不是神仙手段,关中粮食总归就那么多,因与朱温为战,这漕运之路便又被堵塞,难道他还能凭空变出粮食来不成?”他忽然面色发冷,寒声阴阴地道:“除非……他让河中军与当年巢贼乱军一般,杀人烹之,以为军食!”   李晔听了这话,也是立刻脸色一变,他毕竟还是大唐天子,心里还有点皇帝为万民之主的心态,当下惊道:“他……他该不会这么做吧?”他咽了口吐沫,涩声道:“好歹他如今也有一代儒宗的雅名,若是做出这种事,可就全毁了!……料来必不至此,料来必不至此。”   孙偓居然自己也不信李曜会这么做,当下坦然点头:“微臣也以为不会,所以微臣才会断定,陇西郡王手中粮食必然不足!没有充足的粮草,却要应付里里外外八方强敌,纵然他是韩信再世、霸王重生,又能如何?”   李晔这才放心下来,重重击掌,决然道:“好,既然如此,联络神策,收权中枢之事,朕就全赖爱卿了!”   孙偓大礼跪地领旨:“臣,敢不效死!”      第213章 王业之基(二十)   军帐内,史建瑭抓起一杯刚刚烧热的马奶,一饮而尽。滚烫的汁液滑过他的咽喉,滚入他的食道,钻进了胃里。他张开嘴,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淡淡的白色气体从口腔散发到空气中。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火热的触觉刺激着他的身体,让他觉得自己充满活力,让他觉得自己身体完全在他掌控之中,举手之间便可阵斩敌将。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信步走出帐外。   眼前是纵横交错的沟堑,一眼望不到边的营盘,还有密密麻麻的刀枪和迎风飘展的战旗。从围城到现在,转眼三个多月过去了,没有李茂贞气急败坏的来信,也没有来自长安、要求他退兵的“伪诏”,更不见守军欲意突围的迹象,整座凤翔城就像睡着了一样。   这座城市和他庇护下的人们似乎都在麻木地等待着那个终将到来的命运。这就像一只被大网网住的猎物,当它发现对抗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的时候,不再哀号,也不再挣扎,只是静静等待被吞噬的那一刻。   之前,他已经按照郡王之意,让部将分兵攻打李茂贞治下的凤州、陇州、成州,而岐军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蒲军兵不血刃就拿下了这三座城池。现在除了被巴蜀王建浑水摸鱼夺去的几个州县,李茂贞的地盘已经被他蹂躏得差不多了。让史建瑭诧异的是,这个人竟然既不出战也不投降,而是老老实实地把头缩进龟壳内,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龟缩不动。   这种情况反而让史建瑭有些担心。他担心的倒不是李茂贞有什么诡计,这个人已经是一条死鱼,就算翻身也还是死鱼。他担心的更不是神策的异动乃至皇帝的安危,长安城中还有一大帮皇族子弟,就算李晔死了,大王也不愁找不到傀儡接替。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士兵。   一支视战场为生命的军队最怕的就是消磨斗志,长此以往,他的士兵恐怕会失去战斗的热情。想到这里,他转过头,对身边的牙兵道:“传令各营主将,到我帐内议事!”   不多时,所有的将领都毕恭毕敬地站到了他面前。史建瑭笑了笑:“各位辛苦了。自我军西征以来,已逾数月,如今即将入冬,天气转寒,士兵疲劳,我意暂时退兵回长安,诸位觉得如何?”   这话不过欲擒故纵,在座将校也不是没人看得出来。他当然不想就这样退兵,只是激将之法而已。   “大将军不可!”不出意料,史建瑭话音刚落,已经有两个人站了出来。   郭崇韬、李巨川。这二人都是李曜的心腹,一是爱将,一是幕僚,而且地位均是相当不低。他二人几乎同时出来表示反对,史建瑭不得不立刻面露凝重之色。   “大王身为右相,奉天子之命西征,天下侧目。如今李茂贞已成瓮中之鳖,大王虽另有要事不在军中,但对大将军必有交代,大将军却何故半途而废?”   “李茂贞做缩头乌龟,坚守不出,长期围困,恐怕也不是办法……”史建瑭故作忧愁状。   李巨川比李袭吉长于军略,但他如今在河中军中却还没有建立起军事幕僚的威信,此时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看着史建瑭这样说,急忙上前一步,面色森然道:“大将军,某有一计。”   “哦,先生果然了得,不知计将安出?”   李巨川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大将军可以重金悬赏招募勇士,混入城中,散布消息,说我军粮草已尽,即将退兵,营中只留下伤残病患。李茂贞必然出兵来攻,那时可乘机将其聚而歼之!”   史建瑭顿时对李巨川刮目相看,只是微微有些疑惑:“我军缺粮之事,若真这般散步,对军中士气……怕也有些不妙啊。”   李巨川摇头道:“大王既回长安,粮食之事必能解决,我今次之计,便是将事就计。我军缺粮,李茂贞与神策久有勾结,必不能瞒他,但大王潜回长安处置此事,李茂贞却不能这么快便得知消息……这其间有一个时间差,正可以利用。至于我军,却是无妨。”   史建瑭原本一直点头,听到最后,却不禁奇道:“为何便无妨了?”   李巨川淡淡地道:“只要这中军大帐还是打的大王的王旗,军中士气便不可动摇。”   史建瑭瞬间明白过来,仰头哈哈大笑:“此计甚妙!那么现实,这件事可就交给你了,速速悬赏招募勇士,以成大功!”   “大将军但可放心!”李巨川微微一笑,拱手领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个道理在哪里都适用。李巨川很快就找到一个叫刘进的士兵去完成他的计划。   当天午后,刘进跟着一队蒲军骑兵绕城巡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刘进忽然一提马缰,冲出大队,狂奔至城门,大呼小叫,要求投诚。   这个突如其来的降兵立刻被带到了李茂贞面前。刘进绘声绘色地向李茂贞描述了蒲军大营内的情况。焦头烂额的李茂贞听了,就像一个即将淹死的人发现了救命稻草。如果这个人说的是真的,现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军营内驻扎的不过是滥竽充数的老弱伤兵,主力其实已经悄悄撤走。   李茂贞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不管是不是真的,都值得冒险一试。再困下去,他的部下马上就要断粮,不出战也是死,与其困死,不如搏命一试。   入夜,凤翔城门大开,岐军蜂拥而出,向蒲军大营发动了进攻。岐军士兵们巴不得立即冲进敌军营帐,去抢夺那些还没来得及运走的粮食。   这些饥饿的岐军士兵们没有想到,那些静悄悄的军营内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渴望已久的大米和馒头,而是一场血腥的杀戮。   突然爆发的战鼓声撕裂了寂静的深夜,整座凤翔城都被惊醒了。   在城头密切关注着战况的李茂贞心头一沉。鼓声一起,他就知道自己又中计了。上万士兵已经毫无悬念地掉进了史建瑭挖好的死亡陷阱。   凤翔城内,许多熟睡中的人惊得几乎从床上滚落。他们睁开迷茫的双眼,无助而恐惧地看着窗外。几个月来一直度日如年的他们已成惊弓之鸟。突然爆发的战鼓声就像宣判自己死刑的轰鸣。冷汗像瀑布一样从他们的脸上滚落。   而此时,凤翔城下早已山呼海啸,万马奔腾。无数披着重铠的战马从暗夜中奔涌而出,蒲军百营齐攻,声势惊天动地。   岐军士兵惊得目瞪口呆,很多人瞬间放弃了抵抗的念头,丢下武器,跪地投降。更多的人本能地转过身,向城门涌去。   但这些可怜的士兵已经回不去了。一心要赶尽杀绝的史建瑭早已派出数百骑兵占领岐城重门,截断了岐军的归路。   逃兵组成的庞大混乱的队伍就像海潮一样涌向城门,遇到打击后又立刻如退潮般掉头涌向军营。这股巨大的人潮在城门与军营之间来回卷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凶悍的蒲军骑兵吹着口哨,挥舞着军刀,猛扑过来,疯狂砍杀。那股混乱的人潮迸发出无数哭喊声,惊恐地散开了。很快,他们就淹没在敌军骑兵的铁蹄下。   这场伏击战成为一边倒的血腥屠杀。哀号声和喊杀声持续了整整一夜。当天色转明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终生难忘的场景。   密密麻麻的尸体布满了大地,填满了沟堑,在城门处更是堆起了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尸山。上万人在一夜之间葬身城下。   李茂贞仰天痛哭,经此一战,他的精锐军队几乎全部赔光。除了坐以待毙,已经别无他法。   从这一天开始,凤翔守军真正的噩梦开始了。战局已经进入史建瑭最擅长的节奏,他开始肆意地摧残、蹂躏对手的意志。   每到夜晚,蒲军便擂动战鼓,遍吹号角。整个凤翔城被震得天翻地覆。城里的守军夜夜不得安眠,苦不堪言。   史建瑭又派人把城外的所有野草、野菜全部割光。凤翔周围方圆十余里寸草不生。这样一来,凤翔守军再也不可能在城外找到任何食物,要不了多久,全城军民都将被饥饿击倒。   危难关头,李茂贞的从弟李茂勋伸出了援手。其实也算不上援手,李茂勋在兴元被王建赶走,一路收拢残兵败将,拼凑了一支万余人的部队,居然意外地突破了蒲军的外围防线,进到城北十余里处。为了鼓励凤翔守军,李茂勋还煞有介事的让人在高岗上点起许多火堆,高调宣布救兵到来。   李茂贞终于有了点盼头。见到城北的火堆,他也让人在城楼上点燃烽火,互相呼应。   一个濒临绝境的人总是试图用某种方式让自己找到活下去的希望。哪怕这种希望是如此遥远、飘渺和微弱。   高岗上的火焰在史建瑭的眼眸里燃烧。敌人援兵到来的消息显然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他悠然地转过身,叫过身边的部下。   “你们看。”史建瑭指着那些火堆,语气轻松而不屑:“李茂勋长途来援,全军屯于城北高坡之上,看似气势汹汹,其实在我看来击败此等对手,易如反掌。李茂勋既然来此,可见兴元已在王建之手,但王建只是新取兴元,局势必然不能稳定,你们可通知三帅,率军连夜奔袭兴元,趁王建立足不稳,必获全胜。”   说完这些,史建瑭转身负手,扬长而去,战局已尽在掌中。   在李茂贞、李茂勋这样的对手面前,得到李曜面授机宜的史建瑭,其掌控战局和指挥作战的能力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尤其是事到如今,谈笑之间便足以让对手灰飞烟灭。   信隼飞出之时,一支数量多达两万余蒲军精锐也出动了,他们置之城中凤翔军于不顾,如一道闪电,直取城北援军。   此时的羽林军在史建瑭的调教之下已经成为一支战术素养和战斗纪律极高的军队,而河中军的素质一直比较稳定,其战斗力如何是李茂勋的残兵败将可比?   蒲军一边围困凤翔,一边调集精锐欲意剿灭自己?转瞬之间,还在凤翔城外烧篝火的李茂勋已无路可退。   消息传来,李茂勋惊得魂飞魄散,他深知蒲军之能,更是从心底里看见“陇西郡王李”的李曜大纛就心头发寒,根本不敢交锋,立即率军逃走。走到半路,无家可归的李茂勋终于开了窍,派人向“奉右相之命领兵前来追击”的右羽林大将军史建瑭投降。为了表示跟李茂贞撇清关系,还专门申明,从此改名李周彝。   史建瑭则继续不愠不火地围困凤翔。此时已到入冬季节,天降大雪。凤翔城内存粮已尽,全城军民陷入到饥寒交迫的悲惨境地。   城内的大街小巷,随地可见饿死和冻死的尸体。饥饿让人们丧失了理智,变成了魔鬼。许多暴民冲入民宅,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看到床上躺着的频死的人,他们就像饿狼一样疯狂地扑上去,用刀把那人身上的肉剐下吞食。凤翔街上,悄悄出现了贩卖人肉的黑市,价钱叫到每斤一百钱。至于狗肉,则价格更高,被炒到了每斤五百钱。   这座被围困的城市,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了人吃人的地狱。   面对即将活活饿死的绝望处境,很多人都想到了逃跑。不断有人趁着黑夜偷偷翻出城外,投奔蒲军。史建瑭得意之极,干脆让投降过来的朝廷官员穿着朝服到城下喊话:“要活命,投官军!吃饱饭,来城外!”   没有几个人能抵抗这种赤裸裸的诱惑。渐渐地,单独和秘密的投降行为变成了大规模的叛逃。每天都有上百人潜出城去,投奔蒲军大营。李茂贞的一个义子李彦询也饿得实在受不了,索性率领自己一支上千人的军队全数投奔蒲军。   李茂贞绝望地看着这一切。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凤翔城陷入末日般的疯狂,看着自己的势力土崩瓦解。   史建瑭决定继续打击李茂贞的斗志。从投降过来的凤翔官吏口中得知李茂贞的困苦生活后,史建瑭下令每日派人进城,给李茂贞送食物。美其名曰李茂贞当年多少是于国有功,饿死总归不好,就算有罪,也得皇帝陛下才能处置,因此送的都是那些维持生存的必需品:食物、衣服、灯油等,而且分量极少,基本只够李茂贞自己一个人用。   当然这些东西也只能给李茂贞一个人,李茂贞手底下的人只有看看的份。   饥饿和寒冷成了最锐利的武器,蒲军没有发动一次进攻,但凤翔实际上已经解除了武装。只要史建瑭动一动手指头,这座城市就会轰然倒塌。   李茂贞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想了很久很久。   他终于发现,自己和史建瑭——不,应该说是李曜——的差距是全方位的。那个人有强大的实力,坚强的意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决心,更重要的是,他有自己无法比拟的统帅能力和军事才能,自己这一世永远都不可能战胜这样的对手。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把皇帝控制在手里,这个天下就将任自己摆布,巨大的利益将滚滚而来。但实际上,从得罪河东的那一天起,无尽的梦魇就缠住了他。数年时间过去了,他的地盘丧失殆尽,秦岭以南的州县全都被浑水摸鱼的王建抢走,而岐山以西的地盘则统统落入李曜之手。他的军队,除了困在凤翔城中那奄奄一息的几万人,其他的都已作鸟兽散。他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一个惨痛的教训。   被疯狂的欲望驱使,去抢夺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头来只会毁掉自己拥有的一切。   既然如此,就都交出去吧。   李茂贞望了望佛堂方向,心中一叹: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佛家不也是这般说的吗?      第213章 王业之基(二十一)   却说青州方向,又是另一番情形。王师范自诩忠臣,此时豪言壮语早已喊出去了,但在具体行动上他还是很慎重。王师范知道,跟实力强大的朱温正面抗衡他必败无疑,这就需要一个非常规的计划,用非常规的手段来取胜。这个曾经的少年天才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和胆识,以刘鄩献计的思路为基础,经过整整一个通宵的筹划,策划出了一个足以让后人惊叹的作战方案。   王师范的惊人计划是:趁朱温率领的梁军主力还滞留在凤翔之际,挑选心腹将领,各带上一支别动队,伪装成小贩、商人或者使节,再把武器藏到小车上,分别前往汴、徐、兖、郓、齐、沂、孟、滑、陕、虢、华、河南、河中等十三个州府潜伏,然后约定时间,同一天发动暴动,一举颠覆朱温在中原的统治。   如果能有人把王师范计划发动暴动的这些州府标记在地图上,会发现这一宏伟的暴动计划从山东到陕东,沿着黄河蜿蜒而上,几乎涵盖了黄河两岸的所有重要州府。   假如这一宏大而复杂的计划能够成功,朱温在中原的统治将瞬间崩盘,而王师范也将成为古代战争史上最为不可思议,最让人叹为观止的突袭战的导演。   可惜,在没有现代通讯、交通工具和伪装技术的情况下实施如此大面积、大规模的潜伏,还要在同一时间发动暴动,攻占对方重兵把守的军事要地,这实在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便李曜有着当世最快的传讯手段,麾下各部有着最严格的执行手段,也不觉得自己能做成此事,何况王师范?   朱温虽然已经率大军西去,但他对统治区的控制却依然严密。强烈的占有欲和对战争的深刻理解让朱温比其他任何藩镇统帅都更重视对占领区的控制。他控制的每个州府实行的都是战时的军事管制。各条交通要道上,梁军都设置了哨卡,对来往行人严密盘查。在城内,更是暗探密布,一旦发现异动,便会有大批士兵蜂拥而至。在这样的控制之下,要想把如此多的将士和武器偷运进城,无疑于天方夜谭。   王师范派出的别动队一进入各州地界,便立即引起了梁军士兵的注意。那些藏在小车中的武器很快暴露了他们的身份。没用多长时间,各支潜伏小组便纷纷落网,很多人甚至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在邻近州县遭到抓捕。   而最致命的打击来自朱温的大本营汴州。为了协调各支别动小组的行动,王师范自作聪明,派出使者出使汴州,实际上是掩护这个潜伏行动的总协调人进入梁军的心脏。没想到留守汴州的裴迪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听说青州使者到来,裴迪隐隐觉得异样,立即将其召来细细盘问。   王师范的总协调人显然没有经过专业的谍战训练,被裴迪一阵盘问便立马乱了方寸,竟然将青州的惊天阴谋和盘托出。   裴迪当即被惊得目瞪口呆。如果这个人供称属实,意味着要不了多久,从兖州直到河中,沿着黄河两岸,延绵上千里的梁军腹地将一夜之间遍燃烽火!   这还得了!   事态紧急,朱温现在还远在长安,等待他的指示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裴迪立即一路狂奔,找到留在汴州主事的步骑都指挥使朱友宁,报告这一惊人的情报。   朱友宁也被青州的这一计划吓得脸色煞白。他立即禀报敬翔,差人连夜赶往长安急报朱温。同时通知各州守军加强戒备,自己则亲率精兵万人,连夜出发,一路向东巡查。   得到消息的朱温意识到事态严重,当即令正驻守河北,一边围攻蒲州、东升二城且负责监视李克用动向的葛从周率军南下,准备攻击青州。同时调遣自己身边的一部分军队先行东归,支援朱友宁。   虽然局势看起来异常严重,但朱温并没有乱了方寸。他不能像个逃亡者一样匆匆忙忙离开长安。在这里,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相信,年轻有为的朱友宁足以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   王师范精心策划的中原大暴动实际上已经失败。他的计划不仅已全盘暴露,而且各支前往潜伏的人马几乎全都遭到抓捕。   但比这个不可思议的暴动计划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在一片失败之中,竟然有一个人取得了局部的成功。   刘鄩,这个庞大计划的献策者,时任王师范的行军司马。当年正是他,斩杀了带头反叛的卢宏,为王师范重夺平卢大权立下大功。   按照计划,刘鄩的任务是带领别动队夺取兖州,而他的对手是大名鼎鼎的“山东一条葛”葛从周。但幸运的是,负责防守兖州的葛从周不久前正好接到命令,带兵北上驻防邢州,监视蠢蠢欲动的李克用。兖州城内的兵力其实非常空虚。   刘鄩带领的“别动队”共有五百人。但他清楚,这么多陌生人同时出现在兖州城外肯定会引起守军的注意。于是他先派出两个人,假扮成油贩,进城侦察守军布防情况。这两个侦察兵经过一番苦苦探查,终于为别动队找到了一条可靠的攻击路线:从城外的排水沟潜入内城。   这天深夜,刘鄩带领五百死士从排水沟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了兖州城。兖州城头的守军很快就被干掉,接着刘鄩又轻而易举地攻占了州府和军衙。黑夜之中,梁军士兵根本不知道到底攻进来多少敌军,惊慌之下纷纷投降。   到第二天天亮,刘鄩已经控制了整个兖州城。那些早起的居民们还浑然不知,一夜之间,兖州城已换了主人。   刘鄩的胆大心细,再加上一点点好运气,竟然让他完成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消息传来,正率军匆匆赶回兖州的葛从周急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他的老母亲、妻子儿女都住在兖州城中,现在全成了青州人的俘虏。   朱温闻讯,知道再也不能耽搁,准备立即起兵东返。但在返回之前,他还要完成几件大事,为自己在长安布下后手。   历史上,他首先借皇帝之手下诏,任命自己的儿子朱友裕为镇国军节度使,驻守华州(今陕西华县),这样就看住了长安的西大门,扼住了关中咽喉。   接着,他又奏报皇帝,要求留下步骑一万人,进驻原左右神策军营房,拱卫皇宫,由自己侄儿朱友伦指挥。同时推荐自己的部将张廷范为宫苑使,管理御花园;王殷为皇城使,管理皇城;蒋玄晖为充街使,管理长安街道。这样一来,皇宫内外,长安城中,各个要点,全都被朱温的手下把持。   但眼下的情况与历史上原有的情况,却是大不相同!      第214章 秦王之尊(一)   甲午年新年好!   ------------------------------   眼下的情况和历史上原有的情况,的确是大不相同。   在原先的历史上,长安被朱温占领,大唐天子李晔本人也因李茂贞无力抵抗而陷入朱温之手。那时的李晔明明知道朱温的用意,但自己已经是人家手中的傀儡,再怎么洞悉朱温的伎俩也是白搭。因此李晔只能装傻,笑呵呵地将朱温的一切要求一一应允。不仅如此,李晔还在迎喜楼大摆筵席,为朱温饯行。   而把留在长安的棋子都布好之后,朱温终于气定神闲地起兵东返。他很有自信,将用汴军这只铁拳把那个胆大包天的王师范砸个稀巴烂。   那个时空中,此时的朱温应该率军走在返回汴州的官道上。单调密集的马蹄声让人昏昏欲睡,他却一直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中。   临行时的那一幕不停地浮现在眼前。皇帝先在寿春殿为他设下盛大的酒宴饯行,临走时,又在迎喜楼再次设宴相送。当他登马率军而出之时,皇帝登上高台,挥泪送别,文武百官在京城东郊的长乐驿列队恭送,全城百姓拥挤在街道两侧,用崇拜的目光注视这位传奇人物缓缓出城。这一切,都让他无比陶醉。   自从救出皇帝,成功接管长安之后,他的威望和名声已经达到了一个他从未奢望过的高峰。不管是曾经的死对头李克用,还是让他吃过大亏的杨行密,都远远无法与他相比。   荡平诸藩,解救皇帝,杀尽宦官,重组朝堂,纵观唐王朝建立三百年来,朝中诸臣,无一人有他今日成就。   他洋洋自得地抬起头,深深呼吸了一口长安郊外的空气。春意弥漫的气息中有一丝甜甜的味道。他当然很清楚,那些隆重的仪式,泪水与恭敬,都是半真半假的游戏。在那片融洽平和中其实暗潮涌动,杀机四伏。不过那不要紧,总有一天,所有的都会得到清算。那时候,天下将彻底臣服在我朱温膝下。   他这样想着,那双冰冷的眼里杀意正浓。   而在这个时空,此时的朱温虽然同样在眼中集聚了无穷杀意,但这杀意却有十之七八是对背后函谷关方向而生。   他恨的是函谷关方向的那个人,那个年仅二十多岁便已经得封郡王,更全面掌握朝政的右相李存曜!这个被当今士林誉为“一代儒宗”,却又被天下诸侯、名将畏如蛇蝎的“国朝军神”,已经取代其假父李克用,成了自己的头号劲敌!   在悄然领兵星夜撤离函谷关下之后,朱温仰望星空,慨然长叹:“唐祚将尽,为何却生此子续之?”   他自然不知,在那个时空里,没有李曜存在,唐祚的确将尽,而此时此刻,却还难说!   李振远远看见朱温勒马独立道旁,状似仰天一叹的模样,也轻叹一声,轻勒马腹,上前劝道:“大王,数年前李鸦儿横扫天下,也未能将大王您如何,如今您已雄霸中原,还怕不能击败李存曜小儿吗?天子虽好,却是烫手山芋,一个不好,就引天下敌意,若无定鼎天下之力,岂能轻取?如今李存曜与李克用之间已有子强父弱之相,只须稍事策略,便可能使其兵戎相对,届时大王再取长安,奉天子以令诸侯,岂非更显天命所归?……如今还是先安内、再攘外,方为上策,请大王三思。”   朱温就是朱温,当断则断,听得李振一席话,眼中厉色一闪,猛然转头,再不看函谷关一眼,决然道:“兴绪所言极是,孤王雄踞中原,根基深厚,岂是李存曜可比?至于李克用,已是苍鹰断翅,再难复起,孤王何惧之有!今日回师,戡乱青州,来日万事俱备,再战关中河东,又有何难!走,咱们这便去瞧瞧,王师范小儿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来捋孤王的虎须!……驾!”   李振松了口气,露出微笑,策马跟上。   同一时刻,函谷关中李曜扶剑立起,扬眉问面前的斥候:“朱温大军拔营东归之事,可曾查探清楚,确定不是诱敌之计吗?”   那斥候面对李曜无意识之间爆发的威压,竟然还能镇定,抱拳道:“大王,汴军前军为锥形阵,后军外置玄襄阵、内布圆阵,且全军走得匆忙,前、后、中军距离拉得太大,中军原本布置数千阵,后来竟走成了一字长蛇阵……按照军事学院所授《侦察兵要义》之课的说法,纵然朱温本有诱敌深入之想,可此时我军若然以精锐骑兵奔袭,截其中军,他也只能白白葬送中军、后军足足七八万人,故我等斥候营将校皆以为朱温今夜是临时决定撤军东归,而非诱敌出击,请大王明断。”   李曜不意这斥候竟分析得如此清楚,也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却见此人年方二十余许,约莫和自己年纪差不多,长相虽无什么特点(其实这也是斥候兵本身就需要的),不过目含坚毅,想来对自己的判断颇有把握。   李曜目光柔和下来,点点头,问:“好,你说得很好,你是在哪一军的斥候营轮值,现居何职,叫什么名字?”他此时才看清,这人看穿戴,倒也并非草头小兵,竟已是旅帅。按照斥候营规划,正是这支斥候营的“一把手”。   那斥候旅帅不卑不亢,抱拳道:“末将折嗣冲,现为靖远左军扬武都、甲团丙旅旅帅。”   “折嗣冲?”李曜诧异起来,问:“府谷折嗣伦折大郎与我有旧,你二人名字相近,不知可有亲缘?”   折嗣冲露出笑容,答道:“承蒙大王挂念,折大郎正是末将族兄。”   李曜恍然大悟,笑着嘉奖道:“原来是折家族人,难怪有此见识……”   谁料折嗣冲却摇头道:“大王此言,末将实不敢当,实则此番分析,若在一年之前,末将定难做出,这些分析之法,非我折家所授,却是在军事学院学来的。实不相瞒,原先得知要去军事学院,末将还不服气,如今才知大王高瞻远瞩,实非我等凡夫俗子可以仰望。”   李曜笑道:“你今日探得如此重要情报,此战一毕,少不得超迁几转……不过孤王治军之严,你等俱知,你虽是孤王旧友族弟,孤王也不会刻意提拔,但是孤王希望在一两年之内,你便能入我军帐议事。”   折嗣冲热血上涌,猛一抱拳:“末将必不使大王失望!”然后下意识问道:“那眼下我军可要追击截杀汴军?”   李曜哈哈一笑,看了旁边的张训一眼,轻轻摇头:“不,不追朱温,放他去收拾王师范。”   折嗣冲愕然道:“为何?现在截杀朱温,正是好时机。”   “军事是为政治服务的。”李曜说了这么一句折嗣冲不能理解的话,然后悠悠道:“不过我们还是要出兵假意追杀一番,一直杀到陕州城下,然后转水路过黄河,堵死那些围困河中的汴军。”      第214章 秦王之尊(二)   当朱温的大军缓缓东返之时,朱友宁已经与青州兵展开了激战。   得知兖州得手,王师范立即引军大举围攻齐州(治今山东济南),企图扩大战果。率军一路东巡的朱友宁立即挥师援救,猛攻围城的青州兵。青州军的背后突然遭到袭击,顿时乱作一团。朱友宁亲率骑兵冲杀,大破敌军,斩首数千级。王师范狼狈逃回青州,他的攻势才刚刚开始,就遭到了当头一棒。   而侥幸偷袭兖州成功的刘鄩则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梁军的重重包围。兖州城外,到处都是愤怒的梁军士兵。葛从周几乎是一路狂奔从河北到达兖州城下,把这座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过葛从周从河北走得太快导致了留在后面的汴军撤军不及被李曜跨河堵截,最终全军覆没,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王师范精心策划的中原大暴动在朱温的高压之下消弭于无形,只剩下兖州一座孤城,孤悬在梁军的汪洋大海中。   虽然事已至此,王师范还是不想放弃兖州这座已经到手的城市。为了帮助刘鄩尽可能坚守下去,他又派出自己的弟弟王师鲁,率部进行支援。   王师鲁带着几千人急急忙忙赶往兖州,这支可怜的援军在半路与朱友宁的大军猝然相遇。在梁军猛烈而有效地进攻下,青州兵死伤殆尽,援救兖州顿成泡影。   朱友宁得手之后,乘势进军,直捣王师范的老巢青州。   现在王师范要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付出代价了。葛从周、朱友宁,再加上正在半路的朱温,正向他蜂拥而来的梁军不下二十万。   惊慌失措的王师范急忙派人赶往淮南,向杨行密求救。   对于对抗朱温,杨行密还是颇为积极的,他当即派出麾下最得力的大将之一王茂章率步骑兵七千人赶往青州,同时派兵进攻宿州(今安徽宿县),企图牵制梁军向东部的调动。   然而对于淮南,朱温却是早有警惕,得知杨行密攻击宿州,他立即命大将康怀英领兵救援。自己则继续在汴州一带聚集兵马,缓缓向东推进。   身经百战的朱温,面对再复杂的局面,他觉得现在都有足够的自信可以从容应对——除了牢牢控制长安的那个年轻人还让他有些难以托底之外。   此时,集结在他周围的已有宣武(治今河南开封)、宣义(治今河南滑县)、天平(治今山东东平西北)、护国(治今山西永济)四镇及魏博军,去掉西征损失,总数仍不下十二万人之多。   看起来,王师范已经在劫难逃。   朱友宁开始围攻青州的外围据点博昌(今山东博兴),攻占了这里,他就可以一马平川,毫无阻碍扫荡王师范的大本营青州、淄州。野心勃勃的朱友宁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在朱温亲自到来之前攻陷青州,荡平敌军,为自己光彩夺目的军事生涯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气急败坏的王师范派出监军前往博昌,下令死守。守城军士凡有逃回者,一律格杀勿论。   年轻气盛的主帅和背水一战的对手,这将注定是一场惨烈的战斗。   朱温和他那支越来越庞大的军队仍然不紧不慢地走在中原腹地,以异乎寻常的超然姿态一路向东。这是他饮恨函谷关下之后难得的炫耀武力的机会,也是巡查自己地盘的机会。这么多年了,他靠一场又一场的血战夺来的土地,却一直没有时间能够好好地看看。   他满怀感慨地走过一座座村镇,一片片田野,跨过一条条溪水和河流。邻近的老百姓纷纷放下手中的锄镐,跑到官道旁兴高采烈地围观十数万大军过境的盛况。   行军变成了盛装游行,朱温和他的军队陷入到潮水般的欢呼和围观中。   怪不得当年秦始皇要五次巡视天下,就算死也要死在巡游的路上。此时此刻的朱温在心中暗暗想道。   一步步踏过被自己征服的土地,确实是一种巨大的满足。   前方卷起一股尘土,数匹快马疾驰而来。来者见到朱温帅旗,翻身下马,几步抢到朱温马前跪下,呈上一封密信。   这是朱友宁从前方发回的战报。   朱温满面含笑地展开来信。之前他已经得知朱友宁在齐州、兖州连败青州军,这会是好侄儿送来的第三份捷报么?   读着来信,朱温的笑容凝固了。显然,朱友宁在博昌遇到了麻烦。博昌之战已经进行了一月有余,梁军却未能再进半步。   “刘捍何在?”朱温猛然大喝道。   他身后一员将领颤抖了一下,急忙催马上前,听候军令。   “你即刻赶往博昌,替我监军!告诉朱友宁,我到之时若还不能攻下博昌,我有他好看!”   “是!”刘捍大声应道。随后再不敢耽误,挥鞭策马,疾驰而去。   刘捍此人思维敏捷,又长得仪表堂堂。当年梁兵围攻定州,刘捍以一骑入慰城中,招降守将王处直。此人定力够强,思维够快,正当大用,朱温自然要着力培养,不然军中将领青黄不接的话,可也是个大患。   让他去前线督战,可谓正当其用。   素以威严著称的刘捍带着朱温的狠话来到朱友宁面前,确实把这位年轻的将军吓得不轻。   朱温的军令如山,这是人人都知晓的。如果真的攻不下博昌,到时候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朱友宁急了,他决定拿出狠招来。   兖州、郓州一带的老百姓都被迅速发动起来。十余万壮丁在各地官吏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来到了阵前。   这些可怜的老百姓们很快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战争。他们牵着牛驴,背着箩筐,在士兵们的呵斥和恐吓中向城南涌去。   按照朱友宁的命令,他们要在城南用土石修筑起一座高山,那样,梁军的攻城火力将毫无阻拦地对着守军倾泻。   守城士兵很快注意到了这群向城南涌来的人潮。猛烈的射击开始了,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在箭雨中哀号着,扭曲着,抽搐着。但更多的人踏着尸体涌了上来。他们别无选择,要么冲破箭雨,卸下身上的土石,要么被监工的军士毫不留情地杀死。   这场攻城战变成了十万老百姓与守军的悲壮对决。鲜血染红了苍茫的大地,生命在此时变成了上天给人们开的黑色玩笑。这些人的生命不是用来享受这个世界,他们成了军阀们互相厮杀的工具。   这座用鲜血和肉体搭成的土山终于完工了。这座黑压压的高山就像一只吸尽了人血的恶魔,居高临下地恶狠狠俯瞰着那座小小的城池。      第214章 秦王之尊(三)   在朱友宁的严令之下,这座用鲜血和肉体搭成的土山终于完工了。这座黑压压的高山就像一只吸饱了人血的恶魔,居高临下,狰狞着俯瞰那座小小的城池。   守城的士兵们几乎同时意识到,这座城是肯定守不住了。他们面对的不是寻常军队,而是一群没有规则、没有人性的疯子。   但这场恐怖的活剧在此时才刚刚达到高-潮。随着汴军中一声令下,所有守城士兵看到了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   那些刚刚用生命完成了攻城土山的老百姓们竟然被驱赶着,向博昌城涌了过来。士兵们惊呆了,面对着这铺天盖地而来的黑压压的人潮,他们甚至忘记了射击,许多士兵拿着弓箭怔怔发愣,不知所措。   近十万无辜百姓,就这样在守军的众目睽睽之下被赶进了博昌城下的壕沟,然后被全部活埋。那条巨大的壕沟转瞬之间被十万血肉之躯填平了。   在这些悲惨的百姓,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刻,肯定感受到了人世间最深的邪恶。或许,离开这个世界对他们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当朱温马踏中原,享受着他的子民们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的时候,那些激动的百姓们肯定不会想到,就在数百里外的那座不知名的城市,这个统治者的军队正在制造着这样一出惨绝人寰的悲剧。   而博昌城下,就在守军们震惊得几乎窒息的时候,惊天动地的战鼓响起,从土山上射来无数的利箭,砸来无数的巨石。   汴军的总攻,终于发动了。   如狼似虎的汴军士兵睁着血红的眼睛,举着雪亮的战刀,像疯子一样踏过尸体填平的壕沟,扑向了这座小城。   博昌守军的意志,也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朱友宁终于进入了这座抵抗了他整整一个月的小城。他决定向青州人展示他的铁血手腕,彻底摧毁抵抗者们的意志。   他下令屠城,将这座城里所有的军民,不分男女老幼全部屠杀!   鲜血浸透了整个博昌城,被杀者的尸体被抛进了城外的小河,江水为之变色,清河为之不流。   两百多年前,著名诗人骆宾王曾经为他深深眷念的博昌父老写下了文采飞扬,情深切切的《与博昌父老书》:“风月虚心,形留神往;山川在目,室迩人遐。”   如果他的在天之灵目睹这场人间惨剧,不知道这位视博昌为第二故乡的多愁善感的诗人九泉之下会作何感想。   朱友宁的暴行震惊了整个青州。青州军民无不人心惶惶,如末日来临。   凶悍的汴军乘势攻下淄州,大军进抵青州城下。   连战连捷的朱友宁如今信心爆棚,他判断青州军已成瓮中之鳖。于是索性分兵三路,一路围攻青州,一路进攻莱州(今山东掖县),而自己则亲率一支兵马直扑登州(治今山东蓬莱)。   但让朱友宁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认为王师范已濒临崩溃的时候,淮南军竟然赶到了登州战场。领军的将领正是淮南大将王茂章。   当然,对朱友宁这头初生牛犊来说,王茂章这个名字跟其他被击败的青州将领并没有什么不同。朱友宁没有丝毫犹豫,继续领兵向登州发动攻击。   但对王师范来说,淮南军的及时赶到就像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特别是听说带兵的将领是王茂章,更让他分外欣喜。王师范早就听说过此人的名头,王茂章早已以勇武多智闻名于淮南,深得杨行密器重。既是此人带兵来援,对付一个朱友宁想来不在话下。   一度绝望的王师范又点燃了与汴军一决雌雄的信心。   王师范亲率登、莱二州军队与王茂章部会师,随即在登州外围的石楼布防,分别以登州军、莱州军布下两道防线,淮南部队则作为奇兵,潜伏于山后。   夜幕降临,汴军的进攻开始了。心高气傲的朱友宁根本没把敌军的防线放在眼里,一马当先,亲自领兵攻击。   汴军大胜而来,加之主将亲自上阵,士气极为高昂,转眼间,登州军的防线已摇摇欲坠。   王师范脸色煞白,他策马狂奔到王茂章处,疾道:“王将军,形势危急,为何还不出兵?”   王茂章瞟了他一眼,只专注地看着前方战事,一言不发。   王师范大急,只好又奔往第二道防线查看动静。人还没到,只听见一阵大哗,前方的败军潮水一般涌了过来。登州军防线已然溃败。   退无可退的王师范一咬牙,拔刀上前,厉声喝道:“再有败退者,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话音未落,汴军已蜂拥而至。   王师范领着莱州军与汴军陷入了血战。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双方仍在激战,自知无路可逃的莱州士兵在王师范带领下拼死不退。   山后忽然鼓角齐鸣,一员大将威风凛凛,挺枪而出,他的身后是不计其数挥舞着战刀的骑兵。王茂章终于在最后一刻发动了反攻!   血战了一夜的汴军士兵即使是铁打的汉子,此时已是精疲力尽,强弩之末。淮南军大队骑兵卷地而来,汴军顿时大乱。   “谁敢如此嚣张,与我纳命来!”一声厉喝冲破了战鼓的轰鸣和密集的马蹄,如同一匹饿狼在苍茫原野间孤独地嚎叫。   所有人都惊呆了,能有这样的声势,不是朱友宁是谁?   还没等双方士兵回过神来,一员铁甲长刀的大将已冲上土山,卷着凌厉的杀气,从天地间呼啸而来。   那人,那马,那柄长刀,杀气腾腾,从高岗上呼啸而来。   就在此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那匹疾奔的战马突然一声悲鸣,前蹄跪地,翻倒在地。那员大将猝不及防,从马上腾空而起,扑倒在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所措。   一个叫张土枭的青州将领首先回过神来,跃马而上,手起刀落,一股血雾喷出,那员大将人头落地。张土枭举起那颗血淋淋的人头,立刻变得欣喜若狂,厉声高喝道:“朱友宁已被某阵斩!朱友宁被某阵斩!”   主将被杀的消息如同一颗炸弹,彻底轰垮了汴军。汴军士兵如潮水一般溃败下来。王茂章、王师范合兵一处,拼命追杀。从登州到米河(今山东益都东),数十里的路上,到处都是滚滚人流和刀光剑影。   这一战,朱友宁带领的汴军被俘斩以万计,其中从河北赶来助拳的魏博军最为悲惨,这支以战力强悍著称的军队在进攻时被推到了最前面,溃败时落到最后,被追上来的青州军包了饺子,遭到全歼。   一匹快马从登州郊外向西疾驰而去。朱友宁战死,汴军在登州城下大败的消息很快传遍中原。   那支正在中原腹地缓缓前行的铁甲洪流就像打了一针强心剂,突然加快了速度,迅速向东而去。   而此时,还有无数支军队正飞快地向这股巨大的洪流汇集而来。朱温正在集结自六路围攻河东以来规模最大的军队。   等朱温到达徐州,身边已经聚集了整整二十万大军。这足以让每一个割据势力都胆战心惊。要知道,此番朱温欲入关中,叩关函谷之时,当面之军也不过十万,纵然加上北线进攻河中二城的汴军,也不过十五六万之数。   根基之地,不容有失;后院之火,不得不扑!   枪阵如林,战旗蔽日,强大的军队逼视天地。但此时朱温的心里却像浇下了一盆滚烫的开水,难以平静。   朱友宁是二哥朱存的长子,对他,朱温一直视同亲生儿子,想不到如今却在风华正茂之时命丧登州。当年在广州城下,自己在大雨中抱着二哥尸体痛哭的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了他心底。现在,这块旧伤疤又被人生生揭开,让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痛。   敬翔之前曾多次提醒过他,注意青州的王师范。但他相信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的王师范不敢主动跟他叫板。没想到,这个一向看似低调老实的青州人竟然趁他西征之际,在背后策划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偷袭计划。兖州被夺,连爱侄朱友宁也惨遭横死。王师范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要用让王师范想也不敢想的强大力量把他撕个粉碎!必须如此!   二十万汴军在朱温的率领下,日夜兼程,一路向东。连原本担心被李曜乘虚直入洛阳、汴州一线的心思,也被怒火烧光,再也顾不得了!   青州一带顿时乌云压顶,杀意盈天!      第214章 秦王之尊(四)   青州一带,在朱温大军挟怒逼近之下,早已是乌云压顶,杀意盈天。而此时,兖州城下,他麾下的头号大将葛从周,却正被稳坐城头的刘鄩气得急火攻心。   一想到自己全家老小都落在刘鄩手里生死未卜,葛从周就急得眼睛发红。他从军这么多年,杀敌斩将无数,鲜有败绩,没想到这一次竟然连家底都被人一锅端了。   急于夺回兖州的葛从周指挥全军猛攻城池。刘鄩夺城时只有五百人,但他入城后对百姓秋毫无犯,很快就消除了他们的戒备心理。随后,他很快就把城中的老百姓武装起来,一起守城。   兖州一向是军事重镇,城防坚固,再加上刘鄩指挥得法,任凭汴军如何进攻,一时间竟是岿然不动!   葛从周钢牙咬断,可面对这般对手却也无法可想,只好命令邻近州县,把各种重型攻城武器运抵兖州城下,准备强攻。   看着不断抵达城下的攻城器械,刘鄩心里也终于打起鼓来。葛从周救家人心切,肯定会不惜代价地强攻,这样下去,兖州堪忧。   刘鄩出身名门,父亲刘融做过朝廷的工部尚书。他从小就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年少立志,酷爱读书,这让他有一种那个时代罕见的儒将风骨。   智取兖州之后,刘鄩得知汴军名将葛从周的家小就在城中,立即下令军士不得进入葛府。随即自己亲自登门,拜见葛从周的老母亲。刘鄩的气质和风度很快就让葛从周的母亲感到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武夫,对他刮目相看。   更难得的是,刘鄩不管有多忙,都坚持每天早上到葛府向老人问安,派人照顾起居,待之如亲生母亲,对葛从周的妻子儿女也是优待有加。葛从周的亲属有不少都在兖州任职,对这些人刘鄩也一律保持原职,待遇不变。   虽然夺取兖州的手段有点不正大光明,但刘鄩很快就以他的个人魅力征服了葛从周的家人和全城军民。   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乱世,刘鄩的仁义宽厚就像一颗稀有的宝石,在暗夜里熠熠发光,又如一涓清泉,流进人心。   现在,刘鄩决定稳住葛从周的心。   在刘鄩的请求下,葛从周的母亲乘着小轿,登上了城楼。望着城下正面红耳赤大声指挥士兵攻城的儿子,老人沉声喊道:“我儿听好!刘将军待我,不下于你。全家老小都托刘将军厚待,衣食无忧。你与刘将军刀兵相见是因为各为其主,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葛从周愕然转头,目瞪口呆。他匹马奔到城下,仰头望着自己的母亲,看了好久好久。确定母亲没有受到胁迫之后,葛从周翻身下马,对着自己母亲磕了三个响头。等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被刘鄩的情感攻势击中泪点的葛从周顿时变了个人。汴军再也不强攻城池,而是转为围城。   双方都在等待一个台阶下,等待青州战局的明朗。   朱温的二十万大军经徐州、沂州,于是年七月进抵临朐,随即命大将杨师厚率精兵为前部奔袭青州。   杨师厚号称刀箭双绝,乃是罕见的勇将。年轻时曾在时任东南面副招讨使李罕之手下从军。李罕之这个人自负残暴,却不识人,杨师厚很憋闷地当了好多年小兵始终不得升迁。有一次李克用向李罕之要兵,李罕之随意挑选了一百多个士兵送过去充数,却不想这里面竟然就有杨师厚。   李罕之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些他根本看不上眼的小兵里面,这个叫杨师厚的人将成为威震天下的名将。   不久,杨师厚转投朱温。在识人用人方面颇有独到之处的朱温一眼就看中了他,很快对他委以重任,升他为曹州刺史。   此时,在惊慌失措的青州军面前,杨师厚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的军事才能。从临朐到青州城外,王师范的部队一路溃败,毫无抵挡之力。   青州城外,他遇到了那个叫王茂章的淮南将领。   听说王茂章领兵迎击,朱温急忙带着亲兵卫队疾奔而来。   他要亲眼看一看这个击败了朱友宁的淮南名将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   朱温带着卫队冲上了青州城外的高坡,在那里,巨大的战场一览无余。   他抬眼望去,看到了自己的军队。战旗猎猎,刀枪如云,他们正缓缓向前,以难以抗拒的压迫感向对手逼近。   在这样强大的铁流面前,任何对手都不会有生存的希望。   朱温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偏过头,用很同情的目光看着杨师厚的对手。此时他似乎想到,在将来若有一日,以这样的军势军威与那真正的长安之主李存曜对阵时,那传说中的一步三计却要从何生出!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毫无意义!朱温猛一握拳,暗下决心:既然斗智我不如你,那我就斗力,终有一日,我将以堂堂正正的巨大实力把你击败,把你摧毁!   那支军队数量明显少了很多,在强大的汴军面前显得寒酸而渺小。一个人身披铁甲,手提长槊,孤独地立在阵前。   那一定就是王茂章。   朱温冷冷一笑。他倒要看看,这个号称淮南名将的人怎么应付兵力在他数倍以上的杨师厚。   战鼓擂响,汴军以宽大的方阵滚滚向前,巨大的气势似乎瞬间就可以将敌军吞没。   但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淮南名将竟然在此时掉转了马头,带着自己的士兵狼狈而逃,一溜烟儿躲进了营垒之中。   “哈哈哈!此人也不过如此!”朱温哈哈大笑,可嘴角边露出的,却是说不出的冷厉和狰狞。在他看来,或许要不了多久,杨师厚就会踏平敌军营垒,给淮南人好好地上一课。   汴军很快聚集到敌军营前。杨师厚并不急于强攻,他让大军保持战斗队形围住敌营,随后派人骂阵。   朱温微微点了点头。杨师厚并未轻敌,相反还很聪明,这是逼敌出战,欲以优势兵力围而歼之,这显然是当下最合理的选择。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面对汴军的挑衅和谩骂,淮南军营中没有半点动静。朱温也等得有些焦躁,索性下马,坐在岗上,呆呆地看着敌军营寨。   汴军士兵们显然都有些疲惫了,很多人坐到了地上,更多人在交头接耳,闲聊起来。不知不觉中,汴军阵型已渐渐松散。   朱温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他发现敌军营中出现了异动,许多士兵正在跑动,显然王茂章正在调动兵力。   “不好!”朱温脱口而出。他站得高看得远,已然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此时汴军阵型松动,士兵松懈,敌军一旦发动突袭,必吃大亏。   但他已经来不及派人提醒杨师厚了。王茂章和他的军队已经涌出了军营,如同天边突然出现的乌云一般,瞬间布满了整个原野。   猝不及防的汴军大乱。在淮南人的猛攻之下,最前面的汴军方阵迅速崩溃瓦解。   朱温死死地盯着王茂章。这个人此刻正手舞长槊,直入阵中,纵横驰骋,丝毫不把数万汴军放在眼里。   又一个方阵被王茂章击溃。狼狈而逃的败军越来越多。杨师厚毕竟也是打硬战的高手,短暂的惊慌之后,他立即重整军势,利用兵力优势,开始发动反击。   战局稍变,王茂章已然察觉,立即率军急退,在杨师厚的反攻中全身而退。   “猛如虎,狡如狐!”朱温恨恨地骂道。但骂归骂,心里却不由对那个人产生了一丝敬佩。进则疾如风雨,守则不动如山,审时度势,能攻能退,确实是大将之才啊。   朱温骑上马,好奇地向淮南营中望去,他很想知道王茂章接下来又会上演哪一出。   “哈哈!这个贼将!”看到的那一幕让他又好气又好笑。王茂章竟然正与众将席地而坐,在营门之内举杯畅饮!仿佛门外那数万汴军就是他的桌上菜肴,等待他随时猎取。   过了不久,一股铁流又突然从营门后涌出,疾风暴雨般对着汴军士兵大砍大杀。尽兴之后,王茂章和他的敢死队们又像上一次一样,迅速全身而退。汴军无计可施。   接下来,这一幕不断地重演。从清晨直到黄昏,杨师厚和他的士兵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天色渐暗,损失惨重的汴军只好心有不甘地撤军回营。   旁观了一天好戏的朱温驱马而回,他却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军队受尽摧残而愤怒沮丧,他的内心反而充满了狂喜。   “若能得此人为将,天下不足平也!”朱温在心中激动地叫喊着。   是夜,杨师厚紧急召见众将开会,讨论明日当如何应战。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在朱温面前表现的机会,可不愿意让王茂章搅局,毁了自己的前程。   汴军将领们激烈争论,一夜未眠。当天色渐明时,侦察兵冲了进来,向争得面红耳赤的大将们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夜之间,王茂章和他的淮南军已撤得一干二净!   杨师厚楞了老半晌,然后他终于明白了王茂章的算盘:随着汴军后续部队的抵达,兵微将寡的王茂章自知无法取胜,于是主动撤退。他们显然不会傻乎乎地硬抗下去,为死路一条的王师范陪葬。   杨师厚欲哭无泪,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这场对战,他完败于王茂章。   青州战役中,被戏耍的不只是杨师厚。在兖州,葛从周也被刘鄩摆了一道。   随着持续的围城,兖州逐渐陷入外无援兵,内缺粮草的困境。城内守军开始三三两两出逃。到后来,副将王彦温公然带领一批士卒打开城门叛逃,更多的士兵乘机一哄而出。眼看兖州守军的士气就要彻底崩溃。   得知消息,刘鄩眼珠一转,即命一贴身亲随拿着令旗,骑上快马,追上王彦温不停大叫道:“请王副将少带些人出城!不是刘将军原先指定的人就不要带去了!”这一叫,连前来迎接的汴军士兵也听了个真切。   这边刘鄩又派人巡城宣称:“凡是原先刘将军选定的,可以跟着副将出城。哪个敢擅自出城的,格杀勿论!”众人一听哗然,心道:原来王彦温带人叛逃是依了刘鄩命令出去当细作的?   葛从周此时也是有些心浮气躁,听了这一出之后,居然也没多想,马上命令军士把王彦温一干人绑了,送到兖州城下处斩。   刘鄩略施妙计,便稳住了城内军心。   刘鄩与王茂章,在这场王牌与王牌的对决中完胜葛从周、杨师厚。   不过,连刘鄩自己也清楚,这些局部的小胜都无法阻止强大的朱温把青州彻底碾碎。   该来的,总归会来。   随着汴军主力的陆续抵达,青州军被分割到兖州、莱州、青州等几个分散的据点,已成坐以待毙之势。   朱温完成了自己的战役部署,放心地回汴州去了。在青州,他留下了杨师厚。兖州,自有葛从周。这两员大将足以独当一面。而汴州方面,他必须回去防备他现在的第一大敌:李存曜!   在他看来,现在淮南军已知难而退,王师范的束手就擒就只是时间问题。而此前收到消息,李存曜已经领兵渡河北上救援河中,河中那几万兵马,失了南线大军掩护,又失了葛从周后军支援,面对李存曜这新晋的“军神”,恐怕是插翅也难飞了。   朱温虽然心疼,却不得不防备李存曜歼灭河中汴军之后的动向。   李存曜用兵一贯虚实难料,如今连他到底领兵几何,汴军中都还争论不休,朱温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那就是李存曜主力不在凤翔,而在函谷、河中两处之一,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他带去为河中解围的这支人马!   如果真是如此……以李存曜用兵之天马行空,谁敢保证他不会趁汴军东征青州之时,忽然来个黑虎掏心,直入汴州,端了自己的老窝?朱温自己,绝不敢对此有丝毫掉以轻心。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一点是:他对李曜,已经生起了一种恐惧之心。   朱温往汴州赶回之时,杨师厚正坐镇临朐,指挥大军猛攻青州。没有了王茂章的干扰,现在他已经完全掌控了战局。   王师范决定鱼死网破。他命弟弟王师克领兵万余人,突出青州城,直扑汴军的指挥中枢临朐,准备来一个黑虎掏心,直接端掉汴军大本营。   杨师厚早有防范,在途中以重兵伏击。青州军刚一进入临朐就陷入了汴军的十面埋伏。一万多青州军全部被歼,主将王师克也被抓住砍了脑袋。   王师范只好又命邻近的莱州救援。五千莱州兵刚刚进入青州地界就再次遭到杨师厚的伏击,全军覆没。   而在兖州城中,局势则更加艰难。没有了后顾之忧的葛从周气定神闲地围住城池,坐等刘鄩投降。   刘鄩心里很清楚,外援已绝,这座孤城迟早是守不住的。现在他考虑的只是如何以一个合理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毫无希望的战斗。   面对葛从周派来劝降的使者,刘鄩很坦率地说:“回去告诉葛将军,他的家眷无忧。至于某处,却无投降之意。除非……什么时候某家主公降了,我也就自然向葛将军献城。”   知道了刘鄩的底牌,葛从周心里有了谱。他开始享受兖州城下的悠闲时光。   而刘鄩的那位主公王师范,此时已陷入绝望。   同一时刻,一支没有旗帜的水军,从黄河顺流直下……      第214章 秦王之尊(五)   这一日,是朱温赶回汴州的第三天,他刚刚下令从汴州、滑州和曹州三地招募八千新兵,忽见敬翔歪带官帽匆匆赶来,心中陡然一惊。   敬翔素以文臣智囊自诩,对衣冠仪表看得颇重,什么事让他急成这样?难不成……李存曜真的杀将过来了?   不等敬翔站定,朱温已经霍然起身,半开玩笑半紧张地问道:“子振这般匆忙,莫非是李正阳来也?”   不意敬翔果然点头,用力喘息一下,答道:“大王,李存曜领水军顺大河而下,沿河探马回报,约有大船百余,小船近千……”   水军!   朱温大吃一惊,若是李曜走陆路来,他在最有可能的几条道上均有防备,李曜再怎么兵贵神速,他也来得及死守汴州、洛阳等雄城,可是水路……他却当真忘了这茬!   大船百余,小船近千!这不得载兵十万?   朱温惊得跳脚:“李存曜疯了!孤料他的家当,顶破天十五万兵马,此番竟带十万大军来与我为战,凤翔不要了?长安不要了?整个关中都不要了?”   敬翔迟疑了一下,苦笑道:“这位李令公用兵,自来虚虚实实,难以逆料,此番以水军而来,实出常理之外……仆以为,也未必就有十万足数。”   朱温镇定了一下,转转眼睛,点头称是:“唔,也是这个道理……不过,眼下孤大军已去了淄青,他这一来,对汴州城防而言,仍是巨大的威胁,看来得让通美那边加快速度,尽早碾平王师范了。”   敬翔却立刻摆手,道:“大王,眼下汴州恐怕不是李正阳的目标。”   朱温一怔:“嗯?子振这是何意?”   “大王可知这消息是何处探马传来?”   朱温摇头:“不知。”   敬翔叹道:“是濮州。”   朱温大吃一惊:“濮州?李存曜这是要去救王师范?!”忽然又觉得不对,怒道:“那为何在濮州才被发现?滑州的兵马都是吃屎长大的吗!”   在唐时黄河主河道,滑州和濮州是朱温辖区里紧邻黄河的两座大城,其中滑州处在濮州上游,因此才有朱温这一怒。   敬翔苦笑道:“滑州……大王,滑州只有千余人马了。”   朱温这才想起来,为了展示军威,别说中原诸城兵马几乎被自己抽调一空,就连魏博等镇都在自己的严令之下派来援军。这滑州也不算小城,剩下的区区千余人马估计还都是老弱病残,陆上要道都不见得照看得全,哪里还能想到去监视水面?自己这一怒,倒是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   他干咳一声,问:“濮州守军发现了河中水军,难道李存曜现在正攻濮州?”   敬翔摇头:“未曾进攻濮州,河中水军仍然顺流而下。濮州方面在派人飞报汴州之时,也同时派出信使通知下游郓州等地守军去了,希望能赶在李存曜之前让下游各地有个防备。”   朱温这才转怒为喜:“好,这还差不多……濮州现在是谁在主持军务?是王彦章吗?”   敬翔点头:“大王记得分毫不差,濮州守将正是王子明(子明,王彦章字)。”   朱温颌首,思索片刻道:“子振,你若是李存曜,你会选择在何处登陆?”   敬翔苦笑道:“不瞒大王,若仆为李正阳,根本不会选择水路而来,尤其是不会选择顺流直下而去淄青。”   朱温深皱眉头:“孤王也觉得李存曜这步棋走得太险。如此自水路而来,顺流而下,虽然快捷,但他要想回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难道他还打算拿这至多十万兵马,就将孤王彻底击败不成?若是不能击败孤王大军,这中原腹心之地皆是孤王多年耕耘得来,根基之牢,岂是他能轻易撼动!前次他数千骑兵,的确搅扰得孤王腹心不宁,可那也不过是仗着行军迅速罢了,此番既然是大军前来,孤王若要围剿,他除非有本事让这十万大军全部长出翅膀来飞走,否则总免不了要被孤王包围、歼灭……问题是,以他李存曜之能,岂能连这点常识也不知晓?子振你说,这其中是不是又有什么圈套?”   敬翔心中叫苦,要说天下间有谁用兵是他全然无从捉摸,甚至于提到其名字都让他觉得有些畏惧的,也就只有这李正阳一人了,偏偏此人现在还取代了其假父李克用,成为大王的最大对手……   这话当然不能说,大王的问题,当然必须回答。敬翔嘴角微微抽了抽,涩声道:“仆以为,有三种可能。”   朱温眼前一亮:“你说!”   敬翔清了清嗓子,道:“第一种可能,水军大队只是疑兵之计,其中真正的水军可能是足员满额的,但马、步军或许并没有多少兵马。这支兵马东来的目标,可能……可能是为了救王师范去长安,并未打算跟大王正面交锋。”   朱温愕然,迟疑道:“这……该不会吧,王师范偌大基业,他能舍得放弃,一文不值地去长安?再说他偌大家族,怕也很难短时间内举族随船而走吧?”   敬翔道:“仆也只是猜测而已,李存曜之心,谁敢料定?”   朱温轻叹一声,点点头不说话,只是摆手示意敬翔继续说下去。   敬翔于是道:“第二种可能,李正阳的确是大军东来。”   朱温立刻坐直身子,盯着敬翔,显然十分关注。   敬翔道:“他的打算,可能是以淄青五城为寄托,由他河中军充当机动兵力和主力作战兵力与大王的平叛大军决战,至于粮草、辎重,自然全由王师范负责。想来李正阳以朝廷右相身份亲自来援,救王师范于危难之中、覆顶之际,这般大恩大德,王师范还能不清仓以谢?”   朱温惊得汗毛都竖了起来,脸色发白,喃喃道:“青州之战若是多了李存曜的十万大军,这胜负……可就,可就难说得很了。”   谁知敬翔今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阴恻恻地道:“还有更坏的一种可能。”   朱温一颗心都悬了起来:“还有更坏的?”   敬翔沉沉点头:“杨行密的淮南军来得虽然不多,但他与李存曜早有交情,如今李存曜崛起关中,若是其与杨行密勾结,王师范死守淄青,李存曜纵兵肆掠,杨行密大军北伐……大王,这中原,可就……难了。”   陡然之间,朱温脸色一片煞白。      第214章 秦王之尊(六)   “我料朱温必然只能料到这三种可能,并且最担心的,就是这第三种。”李曜站在巨舰甲板之上,朝身边的几员战将摇摇头,哂然一笑,淡淡地道:“可是他却不知道,我虽与吴王交好,却并不希望吴王的势力扩张到中原。我是国朝宗室,更是朝廷宰执,我所欲者,不过中兴大唐而已,吴王势力若然更甚,谁能保证,就不会是第二个朱温?”   “那右相此来……?”开山右军副都指挥使白奉进下意识问道。   李曜微微一笑,淡然道:“我此来有三件事要办:一是力保王师范淄青旧地不失;二是使朱温根基之地陷入动荡;三是……为了得到一个人。”   白奉进奇道:“力保王师范旧地不失,乃是朝廷所当为,右相身为政事堂首相,有此目的并不为奇;朱温在右相手上吃亏不少,却总能很快恢复力量,无非是仗着中原根基,因此右相要搅得中原不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不知右相对何人这般看重,竟将得到此人列为三大要务之一?”   李曜哈哈笑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兖州城中的刘鄩。”   刘鄩是安丘人,在原先的历史上就是后梁时期的名将,后梁“后朱温时代”抵抗李存勖的主要人物就是他。有些史书把他的名字写为刘掞或者刘彟等,但他的墓碑至今还在,名字就是“刘鄩”。   按照后世的说法,刘鄩是一位正经的官僚子弟,其父亲刘融做过大唐朝廷的工部尚书。刘鄩本人年轻的时候就有大志,爱读兵书和历史,智谋过人。最初在青州节度使王敬武部下做小校,王敬武死后,他又扶保王敬武的儿子王师范。当时朝廷本不承认王师范的地位,派崔安潜来接任,于是双方发生战争。王师范部下的马步军都指挥使卢宏也投靠了对方,准备秘密反击。时为小校的刘鄩在这时候受到王师范的重用,于是他设下酒宴,在宴席上杀了卢宏一伙人,又率军进攻棣州,擒杀了刺史张蟾,从此稳固了王师范的节度使地位,刘鄩自己也一战成名,做了登州刺史和行军司马。(直到这里,历史和本书中是一致的。)   而历史上朱温率大军围攻凤翔李茂贞的时候也正是这个世界里朱温兵逼潼关之时,王师范为了“救驾”,就派兵进攻朱温的后方。他的各路人马纷纷失败,只有刘鄩成功地占领了兖州。同样的,兖州节度使是名将葛从周,他领大兵随朱温出征,但兖州的防守还是比较严密的。刘鄩派人化妆成卖油的商贩,混入兖州,侦察地形,最后发现兖州外城的下水道是个秘密通道,无人防守,他就派五百精兵从下水道进城,袭取了兖州。   按照李曜的估计,刘鄩肯定是个脑筋清楚的人,他或许早就知道王师范根本不是朱温的对手,所以才特意留了一点后路。特别是进城后,他妥善保护葛从周的家属,还拜见了葛从周的老母,做得礼貌周全这件事。所以才出现朱温大军回师后,葛从周率军包围了兖州城,刘鄩让人用轿子把葛母抬上城墙,让葛母和儿子对话之事。当时葛母说:“刘将军对我非常好,和你没有什么不同。大家是各为其主而已,你好好考虑一下。”葛从周在马上大哭了一场,下令缓攻。   接下来,刘鄩把兖州的老弱妇女全都打发出城,只留下年轻力壮的人守城。他和士兵同甘共苦,积极地组织防御。坚守了一阵子,王师范自顾不暇,不能派援兵过来,城里的人心就散了。副使王彦温率先出城投降,士兵们纷纷跟随。刘鄩在危急之中,还忘不了用计,他在城墙上对王彦温说:“你不要带太多人走,不是我事先安排好的,就不要带。”又对城里的士兵说:“我派给副使的人,可以跟着出去。我没有派的人,谁敢离开就灭族。”这么一说,大家都以为王彦温是奉命诈降,不敢跟着出去了。葛从周也听到了这个信息,就把王彦温拉到城下斩首。   葛从周劝刘鄩投降,刘鄩说:“如果我的主公投降了,那我就投降。”   在历史上,没过多久,王师范便兵败降梁,写信给刘鄩后,刘鄩大哭一场,举城投降葛从周。葛从周也很够义气,准备了丰厚的行装,送刘鄩去开封。刘鄩说:“我兵败投降,你们不杀我就是大恩,哪能够穿着皮袍骑着大马去开封呢?”就穿了一身素服,骑了一头小毛驴,赶到了开封。   结果朱温非常器重刘鄩,赏给他冠带,还拿酒给他喝。刘鄩推辞道:“我酒量小,喝不了这么多。”朱温大笑道:“你夺取兖州时,量倒是挺大的。”于是封刘鄩为“元从都押衙”,地位在诸大将之上。后梁诸将拜见刘鄩时,都用军礼,刘鄩坦然应对,不卑不亢,这也让朱温非常赞赏。后来,朱温派刘鄩夺取长安,任永平军节度使,把西方的防守重任,委托给了刘鄩。朱友贞做皇帝后,任命刘鄩为镇南军节度使、开封尹,管理京城的军政大事。   李存勖进入魏州后,后梁方面的防守大任,就交在刘鄩手上,他屯兵于魏县,与李存勖对峙。刘鄩认为李存勖大军在河北,太原一定空虚,就设了一计,用驴驮草人,手持旗帜,在城上为疑兵,自己则率大军直奔太原。李存勖果然上当,并没有派兵追赶。但刘鄩这次运气不佳,遇上了大雨,进军困难,只好返回来夺取晋军储粮的临清城,却又被周德威抢了先。   刘鄩又屯兵于莘县,严密防守,等待着战机。谁料在汴梁为帝的朱友贞不懂军事,身边又包围着一批小人,他成天催促刘鄩进兵,双方发生许多争吵。刘鄩前有强敌,后有昏君,境况十分艰苦。相反,李存勖很清楚刘鄩的用兵之策,他是故意示弱,等待晋军出现破绽后才坐发起总攻。李存勖就将计就计,假意率兵回太原,把主力隐藏到贝州,魏州方面只留符存审防守。刘鄩果然中了计,向朱友贞请示出兵,结果李存勖的主力突然出现,梁军大败。   刘鄩这人,说来也真是生不逢时,后来竟被朱友贞猜疑,说他和叛乱的河中节度使朱友谦有密约,以毒酒赐死,这倒为李存勖扫清了前进的障碍。   不过在这个世界里,刘鄩显然没有达到人生的巅峰,李曜可能知道他的本事,别人就未必了。至少在河中诸将眼中,此人表现出来的能耐,未必比他们强,至于战功,恐怕反而差这自己一截,如今右相这般重视这个区区淄青马步军副都指,他们岂能心服?   于是众将对视一眼,眼中皆有不服之色,但李曜却偏不解释,反倒下起军令来。他并未加重语气,仍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个字:“令。”   诸将下意识抬头挺胸,屏息站直——这是军事学院新教的规矩。   李曜这才道:“郭崇韬、朱八戒,你二人领本相牙军即刻下船登陆,直奔……而去,到达之后,务必……”   “张光远、陆遥,你二人各领本部,联兵一处,奇袭……”   “刘彦琮、史俨,你二人各领本部,联兵一处,往……而去,作势欲攻。”   “李承嗣、克失毕,你二人为本相坐镇中军,悬本相帅旗,往……而去,作势欲攻。”   “其余将校各领本部随本相行动,各路兵马之间的行军速度以及协调调度,由临时参谋部负责,各军斥候探马由临时参谋部全权处置分配任务,不得有误!”   诸将早已习惯李曜的威严,虽然对于“临时参谋部”是否能有此前解围河中之后右相向他们解释的那般能耐,还是有所怀疑,但在遵命行事之上,却是不敢稍打折扣,纷纷领命。   各自领命之后,憨娃儿才有些不放心地道:“右相,俺这次不在你身边,你可千万别亲自上阵,咄尔、白奉进他们,打仗虽然不算很差,却不如俺护卫得严实……”   白奉进脾气略好,也还罢了,咄尔却是大不服气,嚷道:“你这呆愣憨儿,论单挑,俺咄尔的确自承不如,但论护卫严密,俺却未必输了你去!你只管听右相吩咐领兵出征,右相这里,就算黑朱三亲自引大军杀来,俺也保得了右相不失一根汗毛!”   若在平时,憨娃儿肯定要嚷着跟他较量较量,但这次他竟然乖乖地没反驳,只是瞪了咄尔一眼,道:“少了一根汗毛,俺回来为你是问!”   他之所以这么听话,其实说穿了一文不值,李曜之前已经告诉过他这次的任务安排,甚至因为担心他脑子有些迟钝,还特意点明了用意:培养他单独领兵的能力以及功勋。   憨娃儿虽然憨痴一些,如今却不像早几年那么万事不懂,也知道自家郎君这是为他好,他这人口拙,心中感激,也就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接受了。      第214章 秦王之尊(七)   东平王府之中,朱温犹如困兽一般来回旋走,他双目赤红,鼻孔中吭哧着火一般的怒气。侍女下人们早已被喝骂得兢兢战战,偏生又没得到“滚”的赦令,一个个仿佛筛糠一般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生怕下一刻就被暴怒的大王下令杖毙。   一个温柔但略显中气不足的女声传来:“你们都先下去吧。”   所有侍女下人如闻圣音妙乐,朝正从内室走出的东平王妃投去感激的目光,忙不迭躬身行礼,告退而去。   张惠面色有些发白,但脸上却挂着关切和温柔。朱温转头见是她来,怒气强隐,走过去握住她的双手,道:“娘子怎么来了,你病体未愈,须得好好安养休憩……”忽然微微蹙眉:“是不是有下人对你说了什么?哼,这些贼厮鸟的下贱坯子,待某一发打杀个干净,换些晓事的再来伺候你!”   张惠反手抓住朱温的双手,道:“将军关爱,贱妾心中甚感,只是你我夫妻数十载,你若有烦心之事,本就该说与我知晓不是?下人们也是怕将军急怒伤身,才教贱妾知晓近来些许军事……听说右相领兵顺大河而下去了淄青一带?”   朱温哼了一声:“什么右相,竖子小儿!”   张惠正色道:“他朝廷中书令,由陛下谕旨拜相,今为天下宰执,何以不是右相?将军这东平王也是朝廷所封,何以对朝廷谕旨不服?”   说来也怪,这话要是换个人对朱温说,只怕早惹他暴跳如雷了,但从张惠口中说出,朱温却仿佛哑口无言,只悻悻道:“某非是对朝廷谕旨不服,只是此子……罢了罢了,右相就右相吧,他如今掌控长安,挟天子在手,要什么官儿没有?”   “这才是了。”张惠露出笑容,轻抚朱温的粗糙大手:“朝廷终究是朝廷,右相自然是右相,国家法度,岂能漠视?”   朱温轻哼一声,嘴上不说,心中闪过一丝不屑,暗道:“国家法度?李存曜连贡举制度都敢变动,连儒家精义都敢篡改,他心中便有国家法度了?”他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忍不住冷笑:“若是我掌控长安和天子,我连这天下都敢让它改姓!”   张惠见他不说话,微微一笑,问:“右相用兵自来神妙,想来将军正是为此烦心?不如说来,贱妾虽然见识浅薄,愿为将军分忧一二。”   朱温脸色沉下去不少,但不是生张惠的气,而是心中郁郁,他咬牙道:“李存曜用兵之能,某也不必多说什么,但他此番最叫某不能忍受的,却不是朝克一城,暮陷一地,却是……嘿,却正是夫人说的国家法度!”   张惠奇道:“将军这话却是奇了,国家法度怎么了?”   朱温面露狰狞,杀气难掩:“他麾下分兵数道,趁某后方空虚,连克数城,没克一城,却不多待,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必然引兵而走。但他的河中军入城之后便即发出布告,说朝廷已经下令罢苛税、轻徭役,公布了一些什么朝廷新法,搞得兖郓一带人心动荡,即便大军随后立刻收复,也难平民意!这贼厮鸟……”   张惠面色一紧,大异平时。朱温见有异状,不禁问:“怎么了夫人,有何不妥?”   这聪慧的东平王妃叹道:“好一手釜底抽薪,将军,他宣布降低了多少税赋徭役?”   朱温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怕不是砍了七八成,要照他定额度征税,过不得三年,某这个坐拥中原富庶之地的东平王就要饿死在王府里头了!”   张惠却不知为何,执意要知道确切数字,朱温却之不得,只好命人将李曜发文的告示找来给她看。张惠看后,眉头深皱,沉吟道:“右相在文中说,朝廷在关中、河中等地便是按此征税,民意欢腾,今日‘光复’本地,遍传福音,今后也按此额征收……将军,此乃生死大患,如今淄青已不足伐也,却须速速赶走李正阳!迟则悔之晚矣!”   朱温脸色大变,他知道自己夫人的能耐,这可不是只有小智慧的女人,她对他的事业有过多大的帮助,只有他自己清楚。对她,朱温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   “来人,速招敬翔、李振来王府见孤!”   ------------------------------   “明公真神计也,如此一来,中原即便不战,亦当乱也!”时当酷暑,李巨川摇着羽扇,一脸惬意地朝李曜贺喜道。   李曜微微一笑,并不多言。他心中并非没有得意,只是他知道,自己只是站在历史的高度,从后世学者的分析中找出克制朱温的法子而已。   太远不说,就从咸通十四年(873年)七月十九日说起。这一日,在位十四年的唐懿宗李漼病逝,终年四十一岁。在宦官的扶持下,年仅十四岁的普王李儇“被皇帝”了,是为唐僖宗。   李漼当年做皇帝的时候,还没熬到改元,浙东的私盐贩子就开始舞枪弄棒搞“武装大游行”。这会儿换成李儇,私盐贩子似乎多少给了点面子,改元之后才想起闹事。   乾符元年(874年)十二月,私盐贩子王仙芝与尚让、尚君长率三千人在河南长垣揭竿而起。短短半年时间,起义军横扫曹州、濮州地区,发展到数千人。   首先有必要搞清楚,他们为什么说反就反?   关于这场大暴动的起因,廷臣和史官给出的说法是关东(指崤山以东的中原地区)连年水旱。   在李曜这个后人看来,历史有一个很扯淡的规律,只要提到“饿殍遍野”、“人相食”,官方的统一口径都是灾荒,水灾、旱灾、蝗灾,连续几年反复折腾、一直不消停的那种,正所谓“七分天灾,三分人祸”。   其实他知道,这全是屁话,至少对唐朝而言,百分百的胡扯!   裘甫、王仙芝,他们是什么人?私盐贩子。   私盐贩子的理念是什么?心忧盐贱盼天灾。——有灾,就有大钱可赚啊!   对于官方的论调,私盐贩子肯定不认同:那些认为天灾导致我们有钱不赚、带头造反的官老爷们,请不要以你们的智商来侮辱我们的智商!   有一种悲观主义认为,历史是胜利者写成的,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是充斥着歪曲、捏造与隐瞒的谎言。因此,研究历史就等于研究谎言,得到的结果依然是谎言,毫无意义。   李曜谈不上乐观,更不敢妄称专业,但他觉得,谎言产生的动机与过程,也是一种历史!谎言的背后,就是真相!   或许,这就是历史的乐趣所在。   裘甫起义时,私盐贩子造反的根源是官府对他们“定点清除”。打击非法,本身无可厚非,官方为什么要隐瞒这一事实,将黑锅扣到老天爷头上呢?因为“定点清除”无法构成起义的充分条件。——除了领头的几个人以外,起义军绝大部分是农民。   官老爷们需要讲清楚的问题是:怎么会有这么多农民跟着造反?   原因就是没饭吃,但老百姓为什么会没饭吃?   百姓没饭吃,官方的说法是关东地区连年水旱,这一解释有效地解决了武装暴动的区域问题(有暴民之地必有灾)和规模问题(有灾之地皆绝收)。有灾没灾,只有老天爷知道,但他开不了口、喊不了冤,最终的结论是——天意!国运如此!   多么完美的逻辑!   逻辑很完美,但起义军不认这个账!王仙芝等人的说法是“吏贪沓,赋重,赏罚不平”,李曜高中在课堂上就偷看了几遍的《资治通鉴》更一语道破天机:“自懿宗以来,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赋敛愈急。”   老百姓饿肚子以至造反,根源就在于——税赋太重!   晚唐的税赋有两个特点:税种多、折价低。   “税种多”容易理解,乱七八糟都是税。   比如说国税方面,唐德宗时期曾经进行过改革,将诸多税种合并,推行“两税制”,即一年只按规定标准征收两次,减轻百姓负担(无风注:本书前文曾论及,此处不再详述)。想法很好,但朝廷不能喝西北风,实际执行下去之后,变成了在原税种基础上新增两次计税,“减法”成了“加法”。   地税方面就更离谱了。从唐宪宗时期开始,地方官员的“进献”成了中央财政的重要组成部分。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进献”当然得由百姓承担,而且地方官员攀比成风,地方税赋逐年增加。(无风注:此事本书前文也曾论及,此处亦不再详述。)   即便如此,朝廷的钱还是不够花。唐宣宗时期,每年的中央财政收入是922万缗左右,在没有大规模战事的情况下,实际支出是1200多万缗,赤字达300多万缗。   税种已经多得很离谱了,但钱还是不够用,怎么办?朝廷又想到一个办法:征“未来税”。——今年征税,连后面几年的一起征。当然,这并不是说未来几年就不用再征税了,而是照此类推,往后面的年份征收。——就算收到千年之后也不打紧,反正先收了再说。   除了挖空心思的加税,官府还在“折价”方面竭尽全力地收刮百姓。   官方赋税是以货币计算的,但往往要求农民直接上缴粮食,这中间就存在一个“折价”的问题。   粮食的折价会比市场价低得多。假设粮食的市场比价是1:3,而赋税比价是1:2。那么,以现代货币单位衡量的话:农民的一千斤粮食,卖到市场上值3000元,交税就只值2000元,1000元的差价就成了无形中的“附加税”。   如果发生通货膨胀,又是什么情况呢?假设每户农民应征税赋是6000元,正常折价为3000斤粮食,在通货膨胀的情况下,6000元可能折价为2000斤粮食。土地的产出不会因通货膨胀而降低,农民实际上多留下了1000斤粮食。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条件下,农民显然是获利的。   但在通货紧缩的情况下,农民就惨了。6000元的税赋可能折价为5000斤粮食,土地产出也不会因为通货紧缩而增加,农民要比平常年份少吃2000斤粮食。   天地之间有杆秤,那挨秤砣的是老百姓!   由于当权者常年穷奢极欲、腐败透顶、频繁用兵,又加上天灾助阵,唐懿宗时期通货紧缩极其严重,农民的负担日益加剧,根本就活不下去。   在“多税种”、“低折价”的双重压榨下,农民辛辛苦苦忙活一年,不但口粮无法保证,还欠下官府一屁股的债。   官府不顾百姓的死活,百姓便自谋出路。当然,第一选择还不是风险极高的造反运动,而是钻征税制度的空子。   晚唐的征税制度如此丧心病狂,还有什么空子可钻呢?这个还真有!   按官府规定,税赋只针对土地所有者征收,而且地主的税赋远远低于农民的税赋。   当税赋已经超出土地产出的承受能力时,农民便会自动放弃土地,改为向地主租种土地,成为佃户。由于地主承担的税赋极低,因此租金远低于原先的税赋,农民乐此不疲。   很多农民成了佃户,税收少了一大截,朝廷亏空加剧,又开始琢磨“新政策”。   为了保持税赋稳定,打击“佃户浪潮”,朝廷打出了一套“组合拳”。首先,增加地主的赋税比例,实际上提高了佃户租金。其次,实行最无耻的“摊派”政策。   所谓“摊派”,一般以村为单位。还是按现代货币单位来解释:比如某个村子有100户人家,往年正常税赋是60万元,由于今年有50户成了佃户,实际能征收的税额只有30万元。朝廷当然不能吃亏,便将减少的30万摊派到剩余的50户。具体怎么分,官府不管,整个村子交齐60万为止!   官府推行“新政策”,佃户的生活每况愈下、食不果腹,农户更是惨得一塌糊涂。于是乎,农民只剩下一条路:聚啸山林,以抢劫为生。   所谓官逼民反,便是如此!   而如今,朱温多年征战,就算内政方面在此时的大唐已经算得上治理有方了,但农民的负担依旧极重。   但是今天,李曜忽然出手掀开了压在农民头上的漆黑云幕,给他们看见澄清的天空,看见希望。朱温虽然立刻收复失地,但……有些种子一旦种下,生根发芽却是在所难免。   李曜知道,朱温几乎不可能完美解决这个难题,除非他对工商业的了解能达到自己的层次——这有可能吗?   他看看天上的晚霞,轻轻挥手:“走,今夜,我们去兖州……葛从周,好久不见。”      第214章 秦王之尊(八)   夜袭兖州,其实是李曜早已谋划妥当的事,他为的不是兖州城,只是城中那位据说一步一计的刘鄩而已。虽然“一步一计”比他李右相“一步三计”的美誉还差着不少,但要是能放进武将主要靠武力著称的“河东、河中军事集团”来看的话,刘鄩这种智将还是很有发挥的机会的。   葛从周手头兵力有限,而且这一战李曜埋过后手,顺利达成基本目标应该问题不大,但他现在仍皱着眉头:问题出在杨行密那边。   既然是杨行密的麻烦,十有八九少不了钱鏐的名字出现,这件事也要从上次钱鏐与杨行密结亲之后说起。   当时钱鏐挥泪送别钱传瓘出城,而得到了钱传瓘之后的田頵也兑现了他的承诺,很快率领徐绾、许再思两位同伙撤军返回了宣州。   虽然似乎牺牲了一个英勇的儿子,但钱镠终于化解了杭州城的一场生死劫难。   而随后浙东地区局势的再度恶化,则进一步证明了钱传瓘的这次自我牺牲的价值有多么的巨大。因为,杭州城的危机刚刚宣告结束,浙东的温州、睦州又开始出事了!   温州一向是朱褒的地盘,朱褒虽说一向野心勃勃,还曾当过刘汉宏的帮凶,但自从刘汉宏被钱镠消灭后,确实老实了很多,一方面极力攀附中原地区的头号强藩朱温,另一方面和钱镠之间也井水不犯河水,大家一时间似乎相安无事。   不料去年朱褒病逝,由其兄长朱敖代理刺史一职,而朱敖显然没有能力掌控乱世之局面,所以温州的内乱终于开始了。   不久之后,温州裨将丁章驱逐朱敖,自领温州刺史,开始割据温州自立。   又过不久,有一位名叫李彦的木工不知为何原因,居然行刺并杀死了丁章,而另一位裨将张惠则混水摸鱼,夺取了温州的控制权。   温州的动荡还没结束,睦州也出事了!   睦州刺史陈晟原本是杭州八都余杭县的都将,曾是钱镠的老部下之一,一向对钱镠忠心耿耿,所以睦州城曾被钱镠视为完全可控的势力范围。   但陈晟病逝后,情况则发生了剧变,原本睦州刺史由陈晟的儿子陈绍权继任,但陈晟的弟弟陈询是个不肯安分守己的野心家,在驱逐了侄子陈绍权后,陈询自立为睦州刺史。   但陈询的这次夺权并没得到上级领导钱镠的认可,所以陈询开始颇不自安,甚至在徐绾、许再思发生叛乱之际,暗中沟通田頵,准备寻找新的靠山。   但田頵撤军杭州后,陈询感觉失去了底气,又怕钱镠兴师问罪,干脆先下手为强,直接发动叛乱,发兵攻打兰溪。   浙东的几个火药桶在平息了两年,再度爆发,而且爆发的烈性程度超越前次。   联想到不久之前钱镠被徐绾、许再思、田頵等人苦苦围困杭州城的窘迫困境,李曜可以深深的体会到钱传瓘的自我牺牲做人质是多么的重要和关键!   面对危机的再次出现,钱镠显得十分的淡定和镇静,刚刚化解了一次祸起内乱的叛乱,而且又和劲敌杨行密联姻结盟成功,对付诸如张惠、陈询之类的三流角色,钱镠自然信心十足。   不过,还没等钱镠开始向陈询、张惠下狠手,淮南方面却发生了重大变故。   变故十分惊人:杨行密手下的两位重量级将领田頵和安仁义突然宣布背叛杨行密,自立门户!   田頵原本就是野心之徒,因为杭州之战寸土未得,对杨行密和钱镠的联姻结盟十分不满,外加徐绾和许再思两位叛乱专家的反复怂恿和挑拨,终于决定脱产单干,自主创业,而做为田頵的黄金搭档,安仁义也经不起各种的诱惑,联合田頵走向了单飞的道路。   杨行密瞬间丢失了宣、润两州,而且又面临着田頵、安仁义的从腹背的军事攻击,因此决定向亲家钱镠求援,希望钱镠能够再度伸出援助之手,共同对付田頵、安仁义。   钱镠刚刚得到了杨行密滴水的帮助,自然要涌泉相报,于是命令指挥使方永珍屯兵润州、堂弟钱镒屯兵宣州,从两个方向策应杨行密对田頵、安仁义的军事进攻。   田頵的叛变对于钱镠来说,似乎并不能算是特别恶坏的坏消息,但对于身在田頵军中做人质的钱传瓘来说,无异是个惊天噩耗,只要田頵心情不爽,随时都可以取走钱传瓘的小命。   而事实上,田頵一直打算这样做,在面临杨行密和钱镠的双面夹击下,田頵在战场上屡屡受挫,而每次战败,田頵都迁怒于钱传瓘,动辄威胁要杀死钱传瓘。   要说钱传瓘的运气也实在不错,在做人质期间,他居然博得了田頵母亲和田頵妻舅郭从师的好感,也许两人从钱传瓘身上发现了潜在的巨大潜能量,每次田頵对钱传瓘发出死亡威胁,两人都会极力劝阻田頵,从而保护钱传瓘。   但光靠这种保护似乎并不能完全保障钱传瓘的人生安全,因为疯狂之下的田頵可以做出任何疯狂之事,某天,田頵在出征前夕,对随从诸将们发出毒誓:“今日不胜,必斩钱郎!”   田頵已经对钱镠恨之入骨,这种仇恨自然会转移到人质钱传瓘身上,无论田母和妻舅郭从师如何保护,只要田頵铁了心想杀钱传瓘,那是谁也阻挡不了的!   所以钱传瓘、田頵母、郭师从等人只能寄希望于田頵能够在战场上小胜一把,把愤怒的怨气发散掉,从而能够保住性命,否则钱传瓘只能走向为国捐躯、牺牲的道路。   不过,大家的希望还是落空了,田頵一如既往地打败仗,只不过,田頵的这次失败来得更加干脆和彻底,直接在战场上被杨行密的另一台猛将台濛摘取了脑袋,结束了他短短三个多月的造反生涯,而同党安仁义在润州无援,没多久也城破身死。   由于田頵的突然战死沙场,钱传瓘终于奇迹般地获得了生还的机会,在田頵母、郭师从的护送下,历经坎坷、命运多难的钱传瓘终于回到了杭州城,和家人团聚。   大难不死的钱传瓘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走向了一条前途平坦的大道!   田頵的兵败身死,至少使淮南、两浙一带又少了一位抢蛋糕、争地盘的哥们,但在如今这样的乱世之中,像田郡这样的前赴后继者实在是数不胜数。   对于近来北方发生的这一系列变故,作为远在两浙的钱镠自然是很有所耳闻,但钱镠对此的态度是积极旁观、灵活处理,朱温、李克用、李存曜等凶狠强悍的藩镇大爷,他钱镠一个也惹不起,大唐朝廷虽然已经衰落,但只要名义上没有死亡,表面上还得装得恭恭敬敬,钱镠的指导思想还是老一套,紧紧看好自己两浙一带的几亩三分地!   但钱镠也没有完全漠视朝廷的存在,比如说,此前李曜来拉拢他,给其封王,他就只是假意谦逊几句便即笑纳。钱镠认为自己的封王当然是合情合理的,十几年来一直忠心耿耿、恭敬有加地向政府纳税进贡,还帮助政府消灭了董昌等叛乱分子,劳苦功高,自然应该在爵位头衔上有所变化。   封了王,又和劲敌杨行密结成了儿女亲家,两浙一带的地盘看上去又十分稳固,钱镠的美好幸福生活似乎就要来的开始了,但老天似乎是要反复考验钱镠的军事能力,因为浙东南边的那几个火药桶好象又开始爆发了。   睦州刺史陈询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三流角色,当钱镠开始关注睦州时,陈询便开始惶恐而不自安,被迫向淮南杨行密求援。   衢州在陈岌投降后,一度由顾全武担任刺史之职,但顾全武毕竟是一方统帅,窝在小小的衢州完全不能发挥他的重要作用,于是钱镠又任命孙儒的另一员降将陈璋为衢州制置使。   陈璋虽然曾经是孙儒的部属,但自从投降钱镠后,一直表现十分良好,在征讨董昌的战争中立有战功,在田頵进攻衢州时,坚决抵抗,很得钱镠的赏识。   但孙儒手下的那帮蔡州军团将领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在孙儒手下混饭吃,很容易近墨者黑,但在钱镠这儿干活,却仍然近朱者黑。   从王壇、徐绾再到许再思,个个都让钱镠失望至极,而陈璋最终也走上了前面三位的老路。   当徐绾、许再思率领武勇都发动叛乱时,陈璋那颗已经平息许久的野心开始再度躁动喷发。于是当徐绾的同党越州客军指挥使张洪率部逃离越州,投奔陈璋时,陈璋的选择是收留包庇。   当田頵派遣使者准备招降温州的丁章时,陈璋的做法是大开方便之道,让田頵的使者轻松通过衢州。   对于陈璋的这些反常举动,钱镠自然都看在眼中,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绝对不儒的孙儒将军带出的那帮蔡州军团将领本性难改,不可能和自己一条心走到底,早晚都是巨大的隐患。   既然已经查出隐患,那就必须尽快排除,以免造成损失,在解决了徐绾、许再思的叛乱后,钱镠迅速派出衢州罗城指挥使叶让入驻衢州,并伺机除掉陈璋。   陈璋好歹是在孙儒军中混过饭吃的,论搞军事斗争还是有相当丰富经验的,在查觉到了叶让的意图后,陈璋先下手将叶让杀死,然后宣布脱离钱镠,自封衢、婺两州刺史,进攻东阳、暨阳等地,当然为了确保活命,陈璋同样选择了投靠淮南杨行密。   睦州的陈询问题还没解决,衢州的陈璋问题又开始爆发了,钱镠似乎颇有些头痛。   按照正常思维考虑,钱镠似乎也用不着多头痛,既然最强大的邻居杨行密已经是儿女亲家了,那么自然不会再去理睬陈询、陈璋之类的跳梁小丑,以钱镠的军力,对付没有后援支持的陈询和陈璋应该是绰绰有余吧!   但问题是杨行密本人会按照钱镠所希望的正常思维进行思考吗?   在如今这个混沌乱世之中,所谓的盟友关系一向非常脆弱,即使亲生父子之间也经常自相残杀,李克用那般重要李存曜,如今李存曜身居首相之高位,前不久却也不曾提兵去救援岌岌可危的太原岂不就是明证?更不用提如履薄冰的儿女亲家关系了。   面对陈询和陈璋的示好依附,杨行密同样进行了深度思考。   如果按照常规的思维进行考虑,作为钱镠的儿女亲家,杨行密自然应该对陈询、陈璋的依附完全不予理睬,甚至应该帮助钱镠解决二陈的叛乱问题。   一年前的徐绾、许再思叛乱,钱镠和杭州城的命运岌岌可危,杨行密关健时刻选择了帮助钱镠,帮助钱镠渡过了人生的一大坎坷,而如今钱镠遇到了人生的一小坎坷,即使对钱镠不予帮助,估计钱镠也能顺利渡过难关,那么就隔岸观火吧,省得浪费人力、物力了。   这也许应该是杨行密的最佳选择,但杨行密却做出了另一个比较令人琢磨不透的选择,接受了陈询、陈璋的依附请求,并暗中派兵策应二陈。   不过反过来想,也未必没有几分道理。一年前的杭州城下,叛乱主角是田頵等狠角色,即使落井下石干掉钱镠,估计杨行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但目前的形势已大为不同,陈询、陈璋显然是难成大事的哥们,如果这个时间赞助二陈,睦、衢两州唾手可得!   杨行密的手下还是有不少出谋画策之人,相关利益得害关系的分析还是比较清楚的。   比如说提醒下杨行密同志,您的女儿已经嫁给了钱传璙,已经跟随钱传璙回到了杭州城,这样操作不是会牺牲女儿吗?   这个没有任何问题,在杨行密的心中,除了嫡长女杨潞地位特殊之外,其他女人包括女儿的地位都是比较低下的,大多数时间都是男人们斗争博弈的牺牲品,为了开创霸业,牺牲个把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杨行密派遣西南招讨使陶雅出兵解救被两浙军围困的睦州陈询。   陶雅也是杨行密手下能征善战的一员名将,似乎杨行密手下的那帮将领,随便拉一位出来都能独挡一面,这种得天独厚的人力资源曾经让钱镠羡慕不已。   陶雅奉杨行密之令,出兵新安,救援睦州陈询,但却碰到了出师不利的难题。   某个夜晚,军营中突发变乱,很多士兵梦中受到惊吓,开始惶恐而逃窜,裨将韩球吓得措手无策,慌忙向陶雅禀告。陶雅却镇定自若,毫不紧张,命令全军停止惊慌、骚乱,不多时,全军立刻恢复正常,而那些逃亡的士兵也悉数归队。   当然,钱镠也获知了陶雅出兵睦州的消息,再去发表强烈谴责之类的外交辞令已经毫无作用,甚至于就算是把杨行密的女儿杀死掉也无济于事,钱镠唯有见招出招。   王牌战将顾全武、钱镠堂弟钱镒、偏将王球负责出兵对抗陶雅,但被陶雅击退,钱镒和王球被俘。   这么一来,初战告捷的陶雅士气大振,迅速联合睦州陈询、衢州陈璋三方共同出兵,攻打东阳。   面对咄咄逼人的淮南军,钱镠没有任何办法,唯的殊死抵抗,再次任命弟弟钱镖、指挥使方永珍出兵东阳,对抗陶雅、二陈的三方联军。   处州刺史卢约也非常喜欢趁火打劫、伤口撒盐,浙东地区的最后一个火药桶处州也顺势爆发了,野心勃勃的卢约乘钱镠和淮南军激战之际,乘势扩张地盘,派遣其弟卢佶攻打温州,驱逐张惠,成功地占据温州。   钱镠一瞬间有些焦头烂额、顾此失彼,睦、衢、婺、处、温五州全部笼罩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之中,稍有不甚便会全盘丢失。   但战场上的坏消息还在继续困扰钱镠,先是陶雅和陈询、陈璋的联军攻克东阳城,并擒获婺州刺史沈夏。   形势对淮南军一片大好,杨行密决定重拳出击,彻底占据整个浙东,任命陶雅为江南都招讨使、歙婺衢睦观察使,陈璋为歙婺衢睦观察副使,大家齐心协力共同把钱镠的势力驱逐出浙东地区。   得到了歙婺衢睦四州观察副使的职务,陈璋很兴奋,很冲动,迫不及待的准备立功表现,所以立即率兵会同淮南将许野鹤气势汹汹地向越州暨阳进军。   但有时候,兴奋过头了是会坏事的。   在暨阳,陈璋遇到了钱镠部将杨习的抵抗,杨习只不过是钱镠手下的一员不知名的小将领,其知名度根本不能和五虎将之类相提并论,连顾全武、钱镒之类的狠角色都不是淮南军的对手,小小的杨习面对强大的淮南军必然是望风而逃。   但历史的精彩之处就在于历史的不可预见性和戏剧性,不知名人物往往会有知名的表现,杨习居然在暨阳大败陈璋和许野鹤的淮南联军,当然陈璋老兄的这场失利带来的严重后果是,杨习乘胜追击,顺带又收复了东阳。   形势瞬间逆转,钱镠依靠不知名将领杨习的超常发挥——此人仿佛后世论坛谈论三国时期孙策的某篇著名帖子里提到的“曲阿小将”一般——重新占据了浙东战场的主动权,接下来该是看看陶雅、陈询、陈璋等人如何应对这种复杂的局面了。   陈询同志一向比较胆小怕事,虽说曾经赶走了侄子,强硬了一把,但本质上毕竟是类似纸老虎之类的人物,在陶雅、陈璋出兵浙东四处攻掠时,他的主要任是躲在睦州城中摇旗呐喊、加油助威,几乎没有给到陶雅、陈璋有力的援助,一看形势似乎钱镠又占据绝对优势了,吓得干脆弃城而逃,直接逃往了淮南杨行密的地盘。   陈询逃走了,睦州不能群龙无首,陶雅被迫进入睦州城,当起了临时的代理睦州刺史。   可以预见,杨行密和钱鏐这次交锋绝不是短期内可以结束的,而李曜预计在淄青或者干脆说后世山东地区的逗留时间肯定不能太长,那么将杨行密全面拖下水一起对付朱温,给朱温造成最大程度的战争创伤也就指望不上了。   他现在仍然不能理解的是:杨行密一贯不是吃相太难看的人,这次怎么着急成这样了?      第214章 秦王之尊(九)   对于杨行密为何忽然一改常态变得吃相难看的问题,纵使李曜此时出兵在外,仍不能不仔细思量。他最令对手生畏之处就是永远能提前判断对手行止,而这个“杀手锏”绝非提前知道历史大势就够的,在很多具体的事情上,更需要足够的情报以及情报分析整理能力。   李曜此番一计搅动天下,杨行密的淮南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如果这一节出了问题,十分精彩至少要去掉三分,这是李曜这种理想主义者、完美主义者所难以接受的。但他手中的两大军械监(无风注:实际上河东军械监已经快成空壳,主要力量已经集中在河中军械监。)对情报的投入虽然巨大,发挥的效用也日渐增强,但毕竟此时出兵在外,而且仍是使用了他所擅长的机动战,对于情报系统的指挥多少有些不便,因此他只能一边在连夜赶往兖州的同时,一边下令情报部门以最快的速度查明杨行密近况。   他本以为杨行密的近况调查多少也需要十天半个月的样子,谁知道“汴州局”居然当夜发出信隼答复,这封答复送到李曜军中之时,他刚刚接近兖州,正在准备奇袭。“汴州局”的答复很是简单,只有寥寥几行字:内乱不止,外争难平,杨王急病,忧其继者。仆等已派员至兖州详陈杨王近况。   李曜看到前面十六个字之后,其实已经恍然大悟,甚至无需等汴州局派人来详细解说杨行密的近况了。   蝴蝶效应,果然存在。李曜心中想到:杨行密此时就病了,看来因为我的出现,唐末很多事情都开始提前了……不知道杨行密会不会比原先那个历史上死得更早?要是他真死得太早,会不会坏了我的布局?   想起数年前在扬州时与自己打交道的杨行密,李曜也不禁叹了口气,杨行密若是真要死了,此时的杨渥比历史上还小,更加少不更事,淮南……危矣。也不知那赌气出来的杨潞知道乃父近况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他心中竟然隐隐有些不忍。   至于杨行密那边的情况,李曜却不再惊讶,其中原委他已经猜到。当初田頵造反之前其实就知道杨行密不好对付,派密使赴润州(今江苏镇江),联系同样不老实的安仁义,大意是:“咱们兄弟联手,掀掉姓杨的,中分淮南,不比跟人屁股后面当哈巴狗儿强?”安仁义早就有这个意思,正是臭味相投便称知己,二人当下一拍即合。   而镇守寿州(今安徽寿县)的杨行密妻弟朱延寿早就和田頵勾搭上了,朱延寿曾密告田頵:“大哥真欲做大事,知会弟一声,刀山上得,火海下得。”田頵大喜,等一切准备的差不多时,田頵派两个心腹人化装成做买卖的,北去寿州联络朱延寿,共同起事。可惜这二位爷一看就不象是做买卖的,在半路被淮南牙将尚公乃拿了,搜出密信,速与杨行密处置。   杨行密早就知道这几个人没一个好东西,只是“反状未露”,没有把柄,现在人证物证俱在,是到了动手的时候。杨行密令正在围攻鄂州(今湖北武汉)杜洪的李神福,速转向宣州剿灭田頵,李神福于是起舟师扬帆东下。   在谋乱的三人中,田頵立功最著,朱延遇关系最近,但率先打响头炮的却是润州的安仁义。安仁义首先南袭常州,常州刺史李遇在城外埋伏好人马,然后在阵上大骂安仁义:“尔受君恩,食君禄,不思报,反欲噬人主,真是犬彘不若!”安仁义久经战阵,度测李遇必然有备,忙撤军北归。果然常州伏兵见伏击不成,杀出来去追安仁义。   安仁义被追了一阵,既想甩掉李遇,又不想刀兵相见,自损实力,命润州军解甲坐于地上,大吃大喝起来。李遇不敢大意,生怕安仁义有伏笔,回常州自守。安仁义忙了一圈,一个子儿也没弄到,只好回到润州再做打算。淮南军王茂章、李德诚、米志诚部奉杨行密令,进围润州。这也就是李曜之所以忽然关心起淮南的主要原因:王茂章突然被调回淮南,青州大战少了个重要势力参与,不符合李曜此前的规划以及对下一阶段中原地区的规划——也就是杨行密与王师范联手给朱温添乱,让他没法安心休整、将养实力。   虽然李遇事前防备,袭常州不克,但安仁义既然扯旗造了反,绝了自己后路,就必须攻城掠地,扩大地盘。偷袭常州没得手,难道偷袭别的地方就一定得手?想靠偷袭赢得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为安仁义计,应该强攻常州,然后据润常自守,南通吴越,西连田頵。万一事不成,还可以逃奔钱鏐,这样还能活下一条命。润州在杨行密和李遇之间,进退无路,只能坐在等死。   安仁义听说米志诚来了,气又上来了,原因很搞笑:米志诚的箭术公认是淮南军中第一号,安仁义也自诩神箭,向来不服米志诚。安仁义在城上一通乱射,加上安仁义平时待将士们不薄,也多愿为安仁义死命守城,王茂章没攻下来。   三路反贼,杨行密得一个一个收拾,下一个倒霉的是朱延遇。杨行密到底是一世枭雄,奸滑的很,不想和朱延寿力战,如果朱延寿吃打不过,投降朱温,寿州要是落在朱三手里,麻烦可就大了。于是杨行密想条好计策,在朱延寿来使面前装瞎:“贼厮鸟,现在太阳怎么成方的了!这死狗,怎么长了五条腿?”然后,“咚”的一声有意撞上柱子上,仰天便倒,一副眼冒金光的模样。   接着杨行密将装蒜进行到底,又骗自己正妻朱夫人:“我眼睛坏了,什么都看不见了,看来我得归隐江湖了。淮南大政,非常人可主之,儿子们都太小,不如把老三(朱延寿)叫过来主政吧。”朱夫人和府中众人都被杨行密给骗住了,朱夫人信以为真,连忙密报朱延寿,在她看来这毕竟是自己的兄弟,信得过。杨行密见戏演的差不多了,派人去寿州请朱延寿来扬州主持军政。   朱延寿闻报大喜,也不多想,速至扬州准备“接班”。杨行密在府中接见朱延寿。这一次杨行密在袖中藏了一个铁槌,装着眼神不好的样子,慢慢摸索着靠近朱延寿,朱延寿不知有诈,觉得自己既然是来即位的,样子得做好看点,大礼向杨行密下拜。杨行密见机会来了,抄出铁槌,朝朱延寿头上砸去。朱延寿惨叫一声,倒地挣扎,哀号痛呼,不过杨行密的确是老了,这一下砸下去,朱延寿居然半天才咽气。   得手之后,杨行密召集府中文武,以槌指延寿尸,继续蒙人:“孤王眼睛前不久是瞎了,但这是朱延寿给逼瞎的,现在朱三死了,孤王这双眼睛却又好了,实乃天赐!”众人大惊:杨行密太能耍了,这等心计,谁还敢和他作对?纷纷跪拜。   安仁义被困在润州,朱延寿给砸死了,接下来杨行密就要对付最难缠的田頵了。田頵主动发兵北上,攻下升州(今江苏南京),生俘李神福家小。此时李神福已经顺江东进,田頵派人告诉李神福,意思也很简单直接:“兄弟如何不晓事?跟杨行密你能发多大财?不如跟我混,等灭了广陵,江东分一半给你,如果不识好歹,我就让你断子绝孙!”   李神福大怒:“杨王手创江东基业,神福委身于王,自当效死以全臣节,纵九族夷灭,不敢有违!今日唯有一死,以报杨王厚恩。”遂斩杀来使,大举直进。田頵见李神福如此不识抬举,自然愤怒,派部将王檀、汪建督水师在吉阳矶(今安徽安庆长江南岸)横江阻拦李神福。汪建心狠手辣,把李神福之子李承鼎绑在舰前,吓唬李神福。要说这李神福对杨行密那真是忠义无二,直接下令让人朝敌舰上猛射:“绝不敢以亲子而误王事!”   李神福设计诈败,逆江而上,王檀等人没大脑,真以为李神福被吓着了,率舰来攻。李神福此招譬如开弓,弓弦拉的越满,箭射的越远。见几个傻子快到近前了,下令顺江猛攻,并纵火箭以及仿制河中军械监的火油罐射向敌舰。宣州水师大败,溺死烧死无数,李神福乘势大攻,全歼宣州军,汪建等仓皇窜去。   田頵闻败,自起大军,沿江逆流而上,来会会李神福。李神福和田頵都是杨行密手下一等一的大将,知根知底,没敢小瞧田頵。遣使求救杨行密,杨行密调台濛发步兵援应李神福,并让围攻润州的王茂章同去,毕竟田頵的威胁要远大于安仁义。   田頵腹背受敌,只好留郭行頵、王檀、汪建水步军驻守芜湖,防备李神福,自将大军来会台濛。不多久,两军战于广德(今安徽广德),台濛趁田頵立军未稳,纵兵前战,大胜一场。然后两军复战于黄池(今安徽马鞍山附近),台濛知道田頵求胜心切,先伏下兵马,然后在阵前佯败而走。田頵不管不顾,纵马直追,结果被台濛吃了个饱,丢掉死伤弟兄,奔回宣州死守,台濛紧追着包围了宣州。   经过几场大败,田頵在军中的威望丧失贻尽,田頵还想把王檀等人召回宣州,再作死战。芜湖兵马虽然南下,但因淮南军防备森严,过不了,王檀等人一合计:“田頵快要倒了架子,还是识点好歹吧。于是解甲投降台濛,江南岸一带尽皆为台濛光复。   这时候的田頵犹欲作困兽之斗,于是尽出精锐数百人,和台濛决战。台濛知道这是田頵死前的最后挣扎,退兵数百步,待田頵军准备过濠沟之际,大呼将士杀贼,淮南军大进,宣州军那点人不够台濛塞牙缝的,几被全歼。田頵抱着最后一丝生机,想逃奔朱温,觉得以自己的能力,混个大镇节度是没问题。   可惜宣州距淮南边界数百里,上哪跑?直接被淮南军追上,乱刀砍死,割下人头,送给杨行密,台濛随后就守在宣州,做观察使。田頵这路一灭,李神福也不停留,直接又赶往鄂州再去找杜洪交流用兵心得。而杨行密收到田頵的人头,感叹良多:“吾与君共起于江淮,数十年来,亲若兄弟,奈何有今日之事?”说到动情处,泪下数行。他经常说“罪不及妻儿”才是明主所为,于是赦免了田頵老娘殷夫人——其实田頵既死,一个老太太能有什么作为?不如养起来,还能捞个“仁义”的美名。   说到“仁义”,杨行密自然想到还被困在润州的安仁义,这厮吃打不吃围,王茂章在台濛进围宣州后再回到润州城下,屡攻不下城。而此时奉命取鄂州的李神福得了场大病,只好回到扬州,也不知道是不是劳累过度,又有下令朝亲儿射箭之时,居然没多久便即病死,杨行密这次真是着实痛哭了一大场,而后改派舒州团练使刘存去鄂州主持军务。   李神福是淮南名将,智勇忠义,是杨行密的绝对亲信,当然有时贪了点,拿过钱鏐的钱,但此人对杨行密本人的忠心那是毫无疑问的。更糟糕的是,杨行密刚哭完李神福,又不得不再哭台濛,台濛也莫名其妙的死了!他这一死,宣州无人,杨行密选来选去,觉得老将调令,正是青黄不接之迹,必须锻炼后进了,只好派长子杨渥去接替台濛。   现在杨行密一心打润州,可安仁义出兵虽然没讨到好处,守卫润州却是固若金汤,纹丝不动。杨行密渐渐失去了耐心,派人进城劝安仁义:“虽然你背叛了我,但我能得淮南而称王,你是出了大力的,我心中有数。只要你开城出降,我保证,绝不杀你,还让你当大官。当然喽,兵权是不能给你的,做个富家翁吧。”安仁义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但又想这样下去,难免一死,到底是要兵权还是要命,一时没个主意。   其实杨行密何必这么老实,先把安仁义弄出来再说,就许他掌兵权又如何?只要安仁义落在自己手里,想怎么着都行,杨行密这事,或许是有些欠周虑,或许是自己真没打算说假话骗自己的旧将。但是不管怎么说,事情没办下来,这次轮到王茂章急了。   王茂章也是名将之姿,此次屡攻不克,担心杨行密怪罪,只好来招狠的,挖地道入城,做了回“地老鼠”,破城而入,活捉了安仁义。王茂章押送安仁义去见杨行密,是杀是留,由主公裁断。杨行密长叹数声,挥袖令出,斩于扬州市。一场大乱,终被扑灭。   而杜荀鹤来到汴梁之后,把田頵的意思告诉了朱温,朱温大喜,他早就瞧不上杨行密:“上次不就拿了你一点茶吗?也值得生气?小气鬼不足成大事。”朱温正跟李曜开战,手头兵力有限,但仍是派了三千多人去宿州(今安徽宿县),准备接应田頵。可惜宣州太远,没够上,朱延寿这个朱三也被杨行密给骗过去砸死了,半点好处没捞到,朱温本就被李曜的机动战打得窝火,但这小子太能溜达,任他汴军怎么强大,总是够不着,只好把火撒在杨行密身上。   因为朱温和杨行密现在不光是旧敌,而且新添了杀侄之仇。就在前段时间,朱温大举进攻青州的王师范,王师范向杨行密求救。杨行密派王茂章北上青州援救王师范。王茂章和青州军联合在登州(今山东蓬莱)大败汴军,朱温的侄子、建武军节度使朱友宁在阵中被杀。   另外一线,是当初那会儿杨行密让刘存攻鄂州,杜洪曾经向朱温求过救,但前来救援的荆南节度使成汭被李神福杀败,掉到水里见屈原去了。朱温那次亲征淮南,带着五万大军在淮河一带公费旅游,被杨行密给请回去了。刘存急攻鄂州,杜洪实在挺不下去了,本来还指望着朱温呢,朱温一退,杜洪根本招架不住刘存的攻击,结果刘存攻下鄂州,活捉杜洪,朱温派守鄂州的一千多名汴州军也被押到扬州。   杨行密平生最恨朱温,见杜洪三番两次拍朱温马屁,大骂:“朱温兵逼潼关,欺君犯上,人神共愤,你甘做朱家走狗,久为天下人所痛恨,今日如此,尚有何言?”杜洪自知必死,干脆抗言:“此生只服朱公,朱公待我有恩,不敢相负!”杨行密大怒,送给杜洪及家眷一碗刀头面,被俘的汴州军全都被斩。鄂州是长江中游的战略重镇,杨行密得到鄂州后,拥有了淮河和长河两条战略防线,战略形势大大改观。   但糟糕的是,由于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杨行密积劳成疾,当下就病了,而且病来如山倒,几乎下不得床了。杨行密这才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杨行密一共四个儿子:杨渥、杨隆演、杨濛、杨溥,这四位小少爷都不是乱世中能干大事的人,尤其是长子杨渥,为人浮燥,杨行密知道按规则,杨渥长子当立,可杨渥最不让杨行密放心。   除非有个人能管住杨渥,而且……最好是自家人!   杨行密忽然想到前不久被自己气走的长女杨潞来。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   杨行密病中下令急召杨潞回扬州之事暂且不表,且说李曜收到“汴州局”回报之时已经赶到兖州城外二十里处,正安排军务,麾下来报,说朱将军已经准备妥当,问何时动手。   李曜看看沙漏,吩咐道:“快马回报于他,就说寅时三刻对葛从周大营发动突然袭击,本相会在葛从周撤兵之路堵截,要他务必一战凿穿并彻底击溃葛从周大营,但是切记不可追杀太过,以免汴军四散溃逃,反坏本相大事。”   也不知从何时起,李曜最常用的自称变成了“本相”,这可能是因为称“孤”有和李克用争锋之疑,称“我”在唐朝又有些不礼貌,而最常见的自称“某”,李曜却始终有些觉得不顺口,于是在他出任中书令之后,逐渐便开始喜欢自称“本相”了。这一点,其麾下诸将幕僚乃至与他打过交道的朝廷官员都已习惯。   那斥候领命而去,麾下诸将也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此番右相不先去救援王师范本人,却反而来战葛从周,这虽然稍稍出乎他们预料之外,可话说回来,右相领兵历来喜欢出人意料,这早已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大伙儿都已习以为常。而今次之战,右相显然是要将首功送给了朱八戒,大家伙都是明白人,对此自然能够领悟和理解,但剩下的汤汤水水,他们还是要努力吃进肚子里的。   眼下埋伏已经下好,就看朱将军那边的破营够不够精彩了。   李曜在军中以严格著称,这与其假父李克用全然不同。在李曜军中,置酒高会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而且此番出征,乃是这个时代独一无二的一次“无后勤大军作战”,打破了他自己前一次三千骑兵无后勤作战的记录,因此军中物资本就紧张,就连将领们,每天也只有二两肉干的配额算得上是荤腥,其余食物均与士兵并无二致。李曜本人更是坚定的以身作则典范,连肉干都不领,导致很多将校不好意思拿肉干食用,最后还是李曜得知之后劝说,才让他们收下,理由是“军中物资匮乏,而本相无须手刃敌军,与你等有别,因此才不食肉,你等须得上阵杀敌,岂能少了肉食?”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是李曜在治军超乎寻常严格之下,却始终能够服众的一个重要原因,尤其是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   对于普通士兵而言,右相何等尊贵的身份,他都跟自己吃一样的食物,自己还能有什么不满?简直恨不得掏心掏肺以报。对于将校而言,右相这般身份,都要节省肉食,可他却坚持让我等食肉,天幸有如此统帅,我等战时若有丝毫怯弱,那还算是人么?   大军设伏不比小部队设伏,对于地形的要求非常之高,绝非后世某些电视电影中那么儿戏,莫名其妙从旁边小树林里就能杀出几万大军。   李曜设伏之处,自然是在兖州附近。   “兖州”一词的出现始于春秋以后。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著书立说,把禹时的九州冠以称谓,兖州即其一。“兖”古作“沇”,《史记·夏本纪》中,“兖州”作“沇州”。   沇水原出后世河南济源县西王屋山,东流入海。沇水的河段称谓与流域记载不一,《尚书·禹贡》:“导沇水,东流为济,入于河。”《伪孔传》载:“泉源为沇,流去为济。”《水经注·济水》:“济水出河东垣县东王屋山为沇水,东至温县西北为济水。”按这些记载来说,沇水在黄河北岸济水的发源处,《禹贡》载兖州得名于沇水,其州境在黄河以南济水中、下游。《汉书·地理志》叙沇水自发源入海,未提发源以后或下游称济水,则沇实指济水全流。而后世黄河北岸的济水有时亦称沇水。   也就是说,沇水和济水实为一条河流,上游称沇水,下游称济水,有时全流亦称沇水或济水,只是由于各个时期的称谓不同而已。   李曜的大军,就是依靠沇水而埋伏下的。兖州地处鲁西南平原,东仰“三孔”,北瞻泰山,南望微山湖,西望大野泽(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水泊梁山),素有“东文、西武、北岱、南湖”之称。而李曜的设伏之地,则是从兖州往淄青方向而去的一处山谷。   按照李曜的判断,葛从周应该无法预计自己会在攻克郓州之后忽然南下攻击他。其理由有战略和战术两个方面。   首先,从战略上来看,自己此番出兵在汴军方面看来,第一要务必然是救援王师范,南下攻击兖州对大局并无帮助,就算击败兖州城外的葛从周大军,王师范的青州也仍然处在杨师厚大军的包围之中,一旦得知河中军并未及时来源,在王茂章已经南下撤回淮南之际,有可能顶不住压力直接投降。   其次,从战术上来看,河中军此番乃是无后勤远征,必然应该尽量避免陷入朱温辖区深处,以免得不到补充而被包围歼灭。兖州身处郓州之南颇远,远离河中军水军能够掩护并提供补给的范围,危险系数相当高,在汴军将领看来,进攻兖州城下的葛从周大军有百害而无一利,李曜这种用兵如神之人岂会做这种事?   再者,葛从周大军足有六万余人,与河中军作战,进攻或许不足,防守却称有余,一旦河中军攻势不顺,其西面的朱温可以从汴州老巢直接走水路经五丈河顺流而下到大野泽来援,全程陆路不过一两日便可赶到,李曜如果来此,很有可能陷入反包围。   但是葛从周也好,朱温也罢,他们都万万想不到的是,李曜偏偏就来了!   实际上,李曜历来最擅长的,便是利用敌方的思路来设计或者将计就计,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过如此而已。   至于李曜的设伏地点为何是在淄青方向而非西面汴州方向,却是从葛从周的性格来做出的判断。   若是寻常将领,在兖州吃一败仗,而且被打得较惨的话,十有八九是要往汴州老巢逃窜,以期河中军担心在汴州附近被围而有所顾忌,因而不敢猛追,甚至掉头引兵而走,避免汴军主力来围。   但葛从周却不是寻常将领,他是如今汴军中最能独当一面的大将,无论资历、经验、能力、战绩乃至威望,都是汴军武将中的第一人。以他之能,若在兖州失利,必然会考虑下一步李曜的动向。那么如果他引兵西逃,李曜在汴州和淄青之间便再无敌手,换句话说:围困青州城的杨师厚反而成了孤军!一旦李曜引兵往东北救援王师范,与青州军来个里外夹击,杨师厚兵力士气均不占优,哪有半点获胜的希望?难道他带兵的本事能比如今被誉为当世军神的李正阳李右相还强?葛从周自己都不敢作此念想!   因此,在那时的战略态势之下,葛从周必然全力收拢败兵往临淄或者青州方向退却(无风注:其实都在东北方向,前期路线一致。)。而这,就是李曜设伏兖州东北的用意所在。   万事俱备,只欠憨娃儿那里的东风了。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一)   李曜设伏所在的山谷并不甚大,也不甚高,但却恰好处在沇水河边,偏近葛从周在西南方扎营的一侧。此谷是葛从周败后往东北逃窜的必经之地,树木茂密,足以掩护步兵。至于骑兵,李曜将轻骑分为两部巡游待用,另有一支建成之后尚未使用过的重甲骑兵别有他用,这支重骑兵虽然人数上只有一千余骑,而且重骑兵本身不是李曜发展的重点,但这支“特种兵”用得好了,也能发挥巨大的威力。李曜这次精心设伏,未尝不是要让这支骑兵一战成名,对其他势力起到某种程度的威慑。   站在山谷中某一天然凸出的巨石上,李曜远望西南,默然半晌,忽然微微偏过头,对身边的李巨川道:“下己,前次本相招诸将议事,言及出兵齐鲁,除了憨娃儿之外,便只有你一人赞同,本相此番决议出兵,你也不辞劳苦,一路跟随……此前本相一直未曾问你何以赞同此策,今日却想问问。”   李巨川虽是书生,此时却也一袭软甲,内衬武弁服在身,倒也有几分英姿。如今时维八月,暑气未过,他手上甚至还持着一柄折扇。   听得李曜之言,李巨川啪地一下打开折扇,笑道:“明公以为,齐鲁之地,山川河流之形势如何?”   李曜微微挑眉,平静作答道:“若说大势,根据军械监测绘,自太行山、伏牛山、大别山以东,幽燕以南,江淮以北,为一望无际之大平原,本相以为可称之为华北平原和黄淮平原。在这片大平原的东部,分布着一片低山丘陵地带,是为鲁中南低山丘陵。这片低山丘陵的北、西、南三面都是平原,东面是半岛,为渤海和黄海所环抱。鲁中南低山丘陵由泰山、鲁山、沂山、蒙山组成,构成齐鲁地形之主体。大河(黄河)从这片低山丘陵的北侧东流入海(黄河改道时则从其南侧东流入海),泗水则从这片低山丘陵的西侧南流入淮。”   李巨川欣然点头,侃侃而谈:“军械监将齐鲁一代称之为山东,乃是说泰山以东,此说虽不尽准确,姑且称之。这山东的一些战略要点,大多位于明公所说的这片低山丘陵的四侧,依山临水,其形成即以这种山河形势为基础。”   李曜静静地听着,此时问道:“那便如何?”   李巨川正色道:“在这片低山丘陵的西北侧有齐州(无风注:齐州,今济南。)。齐州南依泰山,北阻黄河。这齐州可是要地,当四达之冲。南不得齐州,则无以问河济;北不得齐州,则不敢窥淮泗;西不得齐州,则无从得志于临淄;东不得齐州,则无争衡于阿鄄。是故山东有难,齐州常为战守之冲。古之‘历下城’即在齐州城西。某闻战国时,诸侯攻齐,每每战于历下。秦灭魏之后,挥师东进,屯兵历下,兵压齐境,齐王不战而降。楚汉战争时,辩士郦食其游说齐王田广附汉,使齐罢历下之戍,韩信遂得以透入齐境,略定三齐。南朝刘宋孝建年间,刘宋将青、冀二州州治移镇历城,垣护之为此解释说:‘每来寇掠,必由历城。二州并镇,此经远之略也。(历城)北又近河,归顺者易。近息民患,远申主威。安边上计也。’刘宋泰始年间,宋室内乱,北魏乘机南下攻宋,大将慕容白……咳!”   李曜正听得仔细,见他忽然轻咳自断其言,不禁奇道:“怎么了?”   李巨川略微尴尬:“此人之名,及于明公尊讳,某险些失言。”   李曜“哦”了一声,这才明白,原来是那北魏大将名叫“慕容白曜”,冲了他的名讳,不禁笑着摆手:“不妨事,本相这里,不兴这个,你只管说便是。”   李巨川拱手称谢,但嘴上还是避了讳,继续道:“这位慕容将军率军攻山东,刘宋青州刺史沈文秀以东阳诈降。魏军司马郦范说:‘东阳未可轻也,不若先取历城,克般阳,下梁邹、平乐陵。然后按兵徐进,不患其不服也。’慕容……将军从其汁,渐次攻破历城、东阳——即我朝之青州,略取刘宋山东青、冀二州。”   李曜笑了笑,点头道:“你是说,齐州十分重要,务必掌控于我手,或者至少不能为朱温所夺。”   李巨川点点头,又道:“不仅如此,在这片低山丘陵的西南侧有兖州、济宁,依山临河,控守一方。济宁城南即古之所谓亢父之险,苏秦曾称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无风注:出自《史记》卷六十九苏秦列传],我朝南北水运交通枢纽大运河即处在其监控之下。自此外出四略,地势便利。‘七国之乱’时,周亚夫便屯军昌邑,遣轻骑扰略,绝叛军淮泗水道。”   李曜心道:“何止如此,明初时节,此地更为紧要。当初徐达统军北伐元朝,攻略山东,先以偏师攻下济宁,切断元军自河南方向入援之路。靖难之役时,南北军在山东形成对峙,朱棣也曾一度派奇兵袭破济宁,切断屯驻德州的南军运河饷道。只是这些你不知道罢了。”   李巨川见李曜不答,以为默认,便继续道:“在这片低山丘陵的东南侧是沂河和沭河二水冲积而成的河谷低地,夹在沂山、蒙山与琅琊山、五莲山之间。这片河谷低地为山东腹地与江淮之间往来通道。春秋时,吴曾由此以侵齐、伐鲁。越灭吴之后,称雄中原,也曾由此出琅邪以觊觎山东。刘裕北伐,便由此路入攻山东。沂州位于这片河谷低地的南部,南连淮泗,北接三齐,为山东南面门户。南北相争,沂州为必争之地。穆陵关在临朐县东南百里的沂山主岭上,山势高峻,路径险恶,为齐南天险。穆陵关立关极早,管仲伐楚时即有‘赐我先君履,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无风注:出自《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之语。刘裕伐南燕,南燕公孙五楼建议燕主慕容超:‘宜据大岘,使不得入。’南燕太尉幕容镇也言‘不宜纵敌入岘,自弃险固也。’慕容超都不听。大岘关隘即穆陵关。刘裕军过大岘,见燕兵不出,大喜道:‘虏已入吾掌中矣。’刘宋初,北魏大将叔孙建攻刘宋青州刺史竺夔于东阳,部下刁雍知刘宋檀道济自彭城驰援东阳,建议叔孙建扼守穆陵关,阻檀道济入援之路:‘大岘以南,处处狭隘,车不得方轨,请据险邀之,破之必矣。’叔孙建不听;檀道济越险进至临朐,叔孙建烧营而遁。我朝此前有李道古以淄、青拒命,也屡屡引兵出穆陵关扰掠淮北。”   李曜一听他话锋不对,摆手道:“淮南之事先不提。”   李巨川笑了笑,颌首转过话头:“是,不提淮南。那么,在这片低山丘陵的东北侧有青州,附近即是临淄,古齐之国都。在山东诸要地中,论防护之固,无如临淄。顾祖禹曾称:‘自太公建国以来,齐往往称雄于天下,历汉及晋,未始不以临淄为三齐根本。’临淄东北对海,西北阻河,背靠山地,濒临淄水,有山川之险,有鱼盐之利。苏秦组织合纵时,在临淄对齐宣王说:‘齐,南有泰山,东有琅琊,西有清河(漳水),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无风注:出自《史记》卷六十九苏秦列传]司马迁也称‘临淄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无风注:出自《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十六国后期,北魏灭后燕,后燕慕容德率残军一部南走,谋取一地以为根本,尚书潘聪建议:‘青州沃野二千里,精兵十余万,左有负海之饶,右有山河之固。广固城曹嶷所筑,地形阻峻,足为帝王之都。既得其地,然后闭关养锐,伺隙而动,此乃陛下之关中、河内也。’慕容德采其策,遂据有山东,建立南燕。”   李曜见他说得甚细,似有所图,干脆道:“下己看来早有所图,不如将胸中块垒一一道来,为本相谋划参详。”   李巨川心中一热,拱手一礼:“敢不尽心竭力!”于是整了整衣冠,更加正色道:“山东低山丘陵以泰山为最高,其下有泰安。若一言蔽之,则山东形胜,莫若泰山;泰山形胜,萃于泰安。泰安北阻泰山,南临汶水,介齐鲁之间,为中枢之地,由此纵横四出,扫定三齐,均成高屋建瓴之势。   以山东为交点,有两条河道,分别呈东西和南北向流过。此二者分别是东西部之间和南北方之间的交通大动脉,也是山东地位得以形成的重要因素。   渭河自陇山下流,流经关中,汇入黄河;黄河向东,穿越河南,经山东低山丘陵的边缘东流入海。渭河-黄河自古起着沟通东西之作用。转输关中的漕运必须凭借这条线路,为东西部之间的一条大动脉。山东和关中分处这条大动脉的东西两端。关中山川环抱,诚为形胜之地;自关中东出,历崤函、嵩山之险,便可下临东部平原地带,无关山之阻;若再往东,便是山东低山丘陵,这是东部平原地带少有的可以凭恃的地利。古称关中为‘百二之地’,山东为‘十二之地’,当有原因。   大运河在国朝东部的大平原上南北纵贯,连接浙江(无风注:就是后来的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五水,为南北交通第一枢纽。在运河开凿以前,淮河支流泗水本来就发挥着沟通南北的作用。泗水在黄河改道以前自山东南流,汇入淮河,稍加开凿,便能起到沟通南北的作用。西晋时,杜预曾鼓励王濬直捣建康,一举灭吴,然后率大军‘自江入淮,逾于泗汴,溯河而上,振旅还都,亦旷世一事也。’可知汴、泗二水藉淮河而连通黄河、长江两大水系应该是较早之事。桓温、刘裕北伐,都曾开通泗水水道。山东所处的位置,正好监控南北水运交通的大动脉。   另外,胶东半岛为海上运输的一大中转地。三国时,孙吴联络辽东的公孙渊,便经由此地。刘宋时,被北魏俘虏的朱修之取道辽东,泛海经东莱而逃回扛南。隋及我朝伐高丽,从海路发起的进攻都是以此处为前进基地。因此仆以为:山东以自守则易弱以亡,以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   李曜心道:“海路问题你看得还太浅,除了进攻高丽、连接辽东之外,元代经营海运,转输东南财赋供给京师,这里又是其一大中转地。就算连接辽东,也不是只走走使者就算输,到了明代,统制东北的辽东都指挥使司隶属于山东布政司,海路就是其往来的重要通道。”   但总的来说,李巨川的总结,在这个时代已经极其难得,李曜点头赞道:“诚如下己所言,山东地形的封闭性不如其它边角之地,三面均可能受敌,不易固守;且山东低山丘陵方圆不过几百里,缺乏纵深,几处险要一被突破,全境即可能被击穿。”   他微微挺胸,傲然道:“天下纷乱之际,山东易成割据之地。如秦末的田儋、楚汉之际的田荣、田横、王莽以后的张步、董宪、东汉末的刘岱、西晋末的曹嶷、段龛、十六国时期的幕容德、我朝的李道古等,均曾割据山东。但上述诸人割据山东,都未能有所作为。一旦山东周围局势底定,这些割据势力很快便灰飞烟灭。”   李巨川闻言,拍手赞道:“明公慧眼,此言极是!想那战国时,乐毅率五国联军攻齐之战最能道出山东地形之弱点。周赧王三十一年(公元前284年),乐毅率燕、秦、魏、韩、赵五国之师以伐齐。齐悉发国中之众以拒之,与联军战于济西。齐师大败。是后,乐毅分遣魏国之师南略宋地,遣赵国之师北收河间,自率燕军深入山东腹地,齐人大乱。燕军乘胜长驱,齐城皆望风奔溃。乐毅攻克齐都临淄。占领临淄之后,乐毅分兵五路,攻取全齐:遣左军渡胶水攻略胶东、东莱;前军循泰山以东至海,略取琅邪;右军循黄河、济水,进屯阿、鄄与魏军配合作战;后军沿北海攻取千乘;中军镇守齐都临淄。这种部署可谓切中山东地形之要点。于是燕军势如破竹,六月之间,连下齐城七十余座,皆置为郡县。齐仅剩即墨、莒城,危在旦夕!”   他言罢叹息道:“因此山东之地位,只能放在国朝整个东部大平原上才能体现出来。山东低山丘陵的四周都是平原,不利于守,却利于四出以攻人。以此为根据地,纵横四出,足以有所作为。东汉末年,曹操便是以充州为根据地,崛起于群雄之中,最终扫平群雄,统一北方。   而山东既然处在监控南北之间的水路运输线上,其地形地势在东部大平原上又足以作为凭恃,因而在南北之间具有枢纽性地位。河北南面门户须依托山东,东南淮泗上游也须藉山东为屏蔽。南北对峙之际,山东便常是争夺的焦点。明公若得山东,河北、淮南皆畏,不得不仰明公鼻息,而朱温失却山东,如同后院失火,更有四面被围之征兆,亡之不远矣!”   这一番话说来,李曜对李巨川的战略眼光又高看了一筹。他说的这种形势在魏晋南北朝时的确比较典型。譬如东晋末,刘裕灭南燕,收复山东,既屏护了南方江淮防御体系,又保障了由江入淮、由淮入泗、由泗入河这样一条连通南北的运输线路的畅通,为他以后经略中原、北伐后秦打下基础。刘宋与北魏对峙,刘宋置四镇以守黄河,其中山东境内有碻磝(今荏平)。南北交兵,必在四镇展开激烈的争夺。山东若为北方所据,则南方江淮防线将承受很大压力。南燕据山东时,便经常扰掠东晋淮北诸州。刘宋泰始年间,北魏趁刘宋内乱,攻取山东,后更进逼淮泗,南方形势遂渐趋不利。   而后来,中国政治重心东移后,南北关系变得更加重要。政治、军事重心在北方,而经济重心在南方。山东处在监控连通政治重心与经济重心的动脉大运河的位置上,所以地位更是举足轻重。   比如明初朱元璋从金陵北伐攻大都,山东为大都的南面屏障;“靖难之役”中,朱棣从北平南下攻金陵,山东为金陵的北面屏障。朱元璋以攻占山东打开大都门户;朱棣则以越过山东而直趋金陵。这两次战争,一次以南图北,一次以北图南,山东都是其关键之地,最能显现中国政治重心东移之后,山东在南北争衡中的地位。   如今长安已历几次战乱,长安城虽在自己手上开始修葺并重新规划,但经济中心的转移不是李曜随手就能颠覆或者说挽回的,从总体上来说,长安的衰落不过是迟早的是,东部经济强大之后,国都多半也要向东转移,则那时山东的重要性就更加突出。   好在这事暂且不急,但李巨川说的得山东一地便可令河北、淮南畏惧,令朱温首尾不能相顾,这一条却是恰好与他自己想到了一处!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二)   兖州城头,一个身形孤独地站立着,黯淡的月光将他的身形拉得细长起来,夏夜的热风吹过,仿佛能将那影子吹散。此人正是兖州一时之主,平卢节度使王师范麾下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刘鄩。   “大人久立不语,可是在思索破敌良策?”在刘鄩背后,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十八九岁的青年悄声问道。他既称刘鄩为“大人”,自然是刘鄩之子。   “破敌良策?呵,此番若能破敌,却是无须为父有何良策。”刘鄩淡淡地说道,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总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幽远,似乎盯着某处漆黑的夜幕,仿佛要从夜幕中发现些什么。   “孩儿愚钝,请大人指点。”那青年面露疑惑。   “今早,城中有人暗中送信于我,遂凝,你可知道这信是何人所写,所写何事?”   刘遂凝摇摇头:“孩儿不知。”   “信上落款是……李正阳。”刘鄩看着目瞪口呆地儿子,一字一顿地道:“他说,破葛便在今夜。”   刘遂凝又惊又喜:“右相真个来了?好极,妙极!”他用力猛一击掌,欢喜道:“传闻右相神算,天下无双,他老人家既然来了,葛从周败绩难逃!大人,这消息果然是好!”   刘鄩却面色平静,淡淡地道:“你说的右相‘他老人家’,比你也大不了几岁。”   刘遂凝顿时一滞,尴尬道:“孩儿愚钝不堪,教大人失望了。”   知子莫若父,刘鄩自然清楚自己这名长子能力其实并不算差,只是却如何能跟那位在区区数年间,从一商贾庶子平步青云而坐拥关中河中、叱咤天下的右相比拟?莫说是刘遂凝,就算他自己,也无此资格,这句话不过是父亲对儿子的习惯性敲打罢了。   刘遂凝见父亲没有继续怪罪之意,便试探着问:“大人是要看右相如何破敌么?”   “原是如此。”刘鄩忽然一叹:“如今却失了兴趣。”   刘遂凝不知父亲之意,只能顺着话头问:“今夜城外,料来必有一场大战,大人眉间郁结,却说意不在此,却不知是为何发愁?”   刘鄩抬头看了看浩瀚夜空,幽幽道:“为父在想春秋战国时,齐国的霸业。”   战国秦汉时期,东西关系问题比较突出。自战国中期始,秦的东进成为东方诸侯所面临的一个突出问题。从那时起,历秦的兼并战争、诸侯反秦战争、楚汉战争及汉初中央政权处理与东方诸侯王国的关系,数百年间,东西关系问题一直是当时政治舞台上显著的一幕。在东西关系中,山东地位举足轻重。   “齐国的霸业?”刘遂凝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春秋战国之时,整个天下都在经历着深刻的变革。那些能顺应历史的潮流,变法自强的诸侯国常能称霸诸侯。”刘鄩说着,看了刘遂凝一眼,续道:“那些能从诸侯之中脱颖而出的强国,除政治上变法自强外,还须有地理上条件。‘春秋五霸’中,齐据山东,晋据山西,秦据关中,楚据江汉,都有地利上的凭恃。‘战国七雄’中,东齐西秦,南楚北燕,分立四方。山东之地,有低山丘陵,有东部平原,足以作为凭恃,所以,历春秋、战国之世,齐一直是东方强国。”   刘遂凝一时不知父亲这话意有何指,只能点头听训。   刘鄩的确有指点儿子的意思,细细分析道:“山东在春秋时为齐、鲁之地。大抵泰山、沂山以北属齐,西南属鲁。召陵之盟上,管仲对楚使说:‘赐我先君履,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这便指出了齐国四境,也暗示出了齐国的地利。齐桓公时,周室衰微,诸侯兼并,戎夷蛮狄侵入中原。齐桓公任用管仲实行改革。齐国兵强卒练,国威大振。齐桓公遂以实力为后盾,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多次会盟诸侯,北服戎狄,南威荆楚,尊奉周室,称霸渚侯。齐桓公的霸业开‘春秋五霸’之先,也奠定了齐国作为一个大国的基础。   到了战国时期,诸侯之间的战争更趋激烈。田氏篡齐后,也积极谋求向外发展。周显王十二年,齐威王以邹忌为相,改革政治,加强武备,齐渐成东方强国。差不多与此同时,西方的秦国在商鞅的主持下进行深刻的变革,渐成西方强国。   战国初年,魏为中原霸主。齐秦两强崛起,对魏国的霸业构成挑战。齐国迫使原来向魏国朝贡的泗上小诸侯向齐朝贡;秦则争魏河西之地。魏国在齐秦两强东西夹击的不利形势下,自安邑迁都大梁,将目光转向东方,又与齐发生矛盾。魏因攻赵、攻韩而两度与齐发生战争。齐军在田忌、孙膑率领之下,先后于周显王十五年的桂陵之战和周显王二十七年的马陵之战中大败魏军。西方的秦国也连年对魏展开进攻,魏军连连败绩。魏之霸业从此衰落。   魏国衰落后,齐、秦两强东西对峙。齐国滨诲,有鱼盐之利,故其经济实力雄厚;其山川形势足可为其军事上的凭恃。苏秦策划合纵时对齐王说:‘齐,南有泰山,东有琅琊,西有清河(漳水),北有渤海,所谓四塞之国也。’道出了齐作为一个强国的地利之基。   这时期,中原局势更加复杂,各国之间展开了合纵连横的斗争。地处中原的韩、赵、魏夹在齐、秦两强之间,有地缘上的弱点,只好采取合纵的策略,北连燕、南联楚,而后,或东联齐而西抗秦,或西联秦而东抗齐。   秦在兼并义渠、巴蜀之后,东进意图已非常明显。但齐的地利和实力却使秦的东进不能不有所顾忌。秦先是为攻楚而设法拆散齐、楚联盟;又为攻韩、魏而拆散齐与韩、魏的合纵;后又为图赵而试图加强齐的联盟,派人赴齐尊立齐湣王为东帝,自立为西帝,显示出对齐国实力的顾忌。   但是,当齐因灭宋而成为众矢之的时,秦又根据形势的变化,出面组织合纵以攻齐。周赧王三十一年,乐毅率燕、赵、秦、韩、魏五国之师攻齐,半年之内,下齐七十余城。齐国只剩即墨和莒两地。后虽有田单破燕复国,齐国却从此元气大伤,在战国末年仅能靠恭谨奉秦以图幸存。   齐的衰落使秦兼并六园的进程为之加快。当齐、秦两强东西对峙的时代,六国合纵抗秦,强大的齐国实为其他五国坚强的后盾,所以秦攻楚、攻韩魏、攻赵时,每次都以拆散齐与这些国家的联盟关系来创造条件。但齐在它强大的时候,缺乏明确、长远的战略目标,且齐不与秦接壤,对秦的威胁缺乏深刻的认识,所以齐在复杂的外交斗争中一再让秦国得逞。前人在总结这段历史时,曾有评价:‘韩、魏、楚、赵恐秦兼天下而臣其君,故专心一志以逆秦,三国与秦壤界而患急,齐不与秦壤界而患缓。是以天下之势不得不事齐。秦得齐,则权重于中国;赵、魏、楚得齐,则足以敌秦故秦、楚、赵、魏得齐者重,失齐者轻。齐有此势,不能以重于天下者,何也?其用之者过也’。”   刘遂凝大惑不解,迟疑道:“今日之‘强秦’,怕还不是关中,而是汴梁吧?大人这番春秋战国之论,难道是说我平卢镇该为中原后院,为对抗关中而甘做牛马?请恕儿不敢苟同。”   刘鄩嘴角悄然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语气却破清冷,问道:“那你又是作何感想?”   刘遂凝道:“即便从大人方才那番话说起,换个角度来看却是何意呢?山东的地理形势虽然提供了齐作为一个大国的基础,但反过来也构成了齐发展的限度。作为当时的东、西两强,秦据关中四塞之地,能进能退,可攻可守,每一次军事胜利之后,都能夺地或威胁诸侯割地,故能愈胜愈强;齐却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山东地形的主体是鲁中南低山丘陵,周围都是平原,缺乏天然的屏障来巩固其略地,自身也缺乏纵深,几处险要一被突破,全境即可能被击穿;而且齐地近中原,与其他诸侯国的利害关系过于胶着,任何鲸吞蚕食的意图都容易遭到其他诸侯国的反对,故齐强盛之时,虽有战胜之名,却未能略地拓境,后来灭一宋国,还遭到诸侯联军的围攻,差点亡国。”   刘鄩淡淡地问:“那你以为,我等今日之平卢镇,与何时相似?”   刘遂凝目光一亮,毅然道:“却是楚汉战争时期的齐地。”   刘鄩眯起双眼:“何以见得?”   “儿试为大人论之!”刘遂凝稍微顿了顿,似乎是整理了一下思路,才开口道:“秦兼并六国统一天下,却以统治暴虐而很快败亡。项羽以西楚霸王的名义主持分封。他将战国时的齐和秦这东、西两强都予以分割,分齐地为三齐:田市为胶东王,都即墨;田都为齐王,都临淄;田安为济北王,都博阳。分关中为三秦,封给秦降将章邯、司马欣、董翳;徙刘邦为汉王,王汉中;项羽自都彭城。众所周知,此番项羽分封堵侯,留下了许多矛盾。于是分封刚定,齐地即首先发难。”   他面上少了之前在父亲面前下意识地恭谨,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飞扬:“最先在山东起兵反秦的齐王田儋之弟田荣,因未得封地,起兵反楚。汉高帝元年五月,田荣发兵击走齐王田都,又追杀胶东王田市于即墨,自立为齐王,占有三齐之地;他还指使彭越袭扰楚地,帮助陈馀逼走常山王张耳。   田荣在齐地反楚,打破了项羽的分封秩序,且齐地邻近楚都彭城,对项羽的统治构成很大威胁。项羽遂率军北击田荣。项羽北征齐地,给了刘邦以东出的机会。这年八月,刘邦出陈仓,还定三秦。次年春,项羽在阳城大破齐军,田荣败死。但楚军烧杀掳掠,引起齐民群起反抗。田荣之弟田横乘机收集散兵数万人,立田荣之子田广为王,占据城阳一带,继续与楚军相抗。   项羽陷入齐人长期抗战不能自拔之际,刘邦又乘机自关中杀出,扩张势力。这年四月,刘邦率诸侯联军五十六万袭据彭城。项羽获悉彭城失陷,亲率三万精锐骑兵疾驰南下。联军措不及防,大败。但此时项羽主力尚被牵制在齐地,未能将这次胜利扩大。刘邦突出重围后,沿途收集散卒。双方战事转入相持阶段,两军在荥阳、成皋一带对峙。经彭城一战,项羽亦谋自齐地脱身。田横进攻项羽所立齐王田假,田假败而走楚。项羽杀田假而与田横达成停战。   彭城之战后,彭越退兵河上,活动于定陶、阳城一带为游兵,袭扰楚军后方,截楚军辎重。彭越的游击使项羽面临两线作战,来回奔走,减轻了汉军在荥阳、成皋一带的压力,使相持之局得以维持,亦使汉军得以腾出手来,谋求从南北两面形成对项羽的战略包围。汉王刘邦二年五月,韩信率军北上,灭魏、平代、破赵、降燕;南方的九江王英布则在随何的劝诱下,背楚归汉。   这时,谋士郦食其对刘邦说:‘方今燕、赵已定,惟齐未下。诸田宗强,负海、岱,阻河、济,南近于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藩。’刘邦遂遣郦食其往齐地游说。齐王田广听信郦食其之言,遣使与汉连和,放松守备。韩信本已兵临齐境,闻郦食其已说齐归汉,打算停止进兵。辩士蒯彻对韩信说,将军身经百战才下赵地五十城,郦食其只是摇摇舌头便下齐七十余城,为将数年,功劳不及一儒生。韩信遂引兵渡河,袭破齐历下之军,进至临淄;齐向楚求援,项羽派龙且率军援齐。韩信在潍水击破齐楚联军,乘胜追击残敌,虏齐王田广,尽定齐地。   韩信定齐后,派人对刘邦说:‘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请为假王以镇之。’在张良、陈平的建议下,刘邦遂立韩信为齐王。   此时的韩信已居举足轻重的地位。当时形势,东有齐,西有汉,楚居中间,三方大致势均力敌,所以韩信的去就完全可以左右天下局势。项羽派人游说韩信与楚连和,三分天下,韩信以刘邦对自己信重而婉辞之;辩士蒯彻也对韩信说:‘当今两主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为楚则楚胜。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赵、燕,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四向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愿足下熟虑之。’这一次,韩信不能说没有一点动心,但终以刘邦对自己的信重和‘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而拒绝接受蒯彻之计……”   刘鄩听到此处,打断道:“你这是将右相当作汉高祖,将朱温当作楚霸王,而将我主王郎当作韩信?或许眼下局势可以作此假设,但你想过没有,韩信后来是死于谁手!”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历史上楚汉相约以鸿沟为界后,项羽引兵东归,刘邦则从张良、陈平之计,引兵东击楚。韩信、彭越等都引军合击项羽,围项羽于垓下。项羽兵败自杀。但在天下一统之后,韩信成了刘邦的眼中刺肉中钉,最后被吕雉设计所杀,下场不可谓不惨。   回头看看,楚汉相争之际,山东的局势汉楚汉战争的进程和结局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由于山东靠近楚都城彭城,那里的任何变故都可能影响西楚,所以项羽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对山东用兵,而这为刘邦还定三秦、出关东向以争天下创造了机会。项羽击田荣,刘邦乘机还定三秦;项羽击田横,刘邦得以出关中袭彭城;楚汉相持阶段,彭越背靠山东,袭扰楚军后方;决战前夕,韩信定齐地,从北翼完成对项羽战略包围。项羽面对关中和齐地,一直处于两线作战,来回奔走,渐至困弱,终至灭亡。韩信底定三齐,而且没有与刘邦争夺天下的野心,最终却反而因为如此大功、如此大势而遭刘邦忌讳,终于丢掉性命,何其不值?   但刘遂凝却摇头道:“以上作比,只是以实力而言,若论人品修养,右相名满天下、一代儒宗,岂是汉高祖那等浪荡儿出身之辈可比?反是朱温,倒与之相似。假使天下终归一统,右相和朱温之间,儿料还是右相会宅心仁厚一些。于此事上,代州百姓对右相早有赞誉,他在代州时的遭遇和处置之道,天下士林皆无不晓,哪个不赞一声右相君子如风?儿便是这点浅见,望大人三思。”   刘鄩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忽然展颜一笑:“好,今日你能说出这番话,可见确实是长大了,为父心中甚慰,他日觅得良机,也该让你见见世面,好生锻炼打磨一番了。”   刘遂凝大喜谢过,忽然见城下葛从周大营不远处传来马蹄之声,微微一愣,忽而大喜:“大人,蒲军动手了!”   刘鄩目中精光一闪,看了一眼城外,沉声下令:“传我号令,击鼓聚将!”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三)   静树参差疑待晓,鸡虫恍惚欲传秋。   兖州城东门泗河左近,正是葛从周大军的中军扎营之处。   葛从周历来不闻政事,唯勤军务,即便屯驻大军围攻只有三千守军的兖州,仍是颇为谨慎,在其军营南北西三面,都派有三道游骑巡哨,唯独东面乃是泗河,不必设防。   按葛从周的思虑,王师范被困青州,自顾尚且不暇,岂有余力来管刘鄩生死?况且,就算他还有援军可以来救兖州,却也没有内河水军,是以东面泗河乃是天然屏障,虽然兵家兵不主张在河边扎营,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此时临河而设营,却是可行。   至于李曜是非会前来兖州,这个顾虑只是在葛从周脑子里一闪,便即被其否决。理由着实简单:李曜此来是为救王师范而来,目的是让王师范继续杵在大王后院,使大王“家宅不宁”,顺带也让天下诸侯看看,朝廷对于忠臣还是非常重视,并且也能够对忠臣们提供保护。再加上李曜乃是从水路而来,虽然仗着水军优势,能够由水路提供一定的粮草补给,但必然不能离黄河太远,否则便有断粮及被围之虞。   有这两条在先,葛从周认为李曜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直捣汴州,以围魏救赵之策逼前线杨师厚甚至自己这一路撤围回救汴州;一是直插青州,将杨师厚击败,并帮青州军稳定防线,成为大王的在背芒刺。   既然认为李曜不会南来,葛从周自然也就只将注意力放在兖州,如今他兵力超过刘鄩十倍有余,虽然刘鄩善守,又仗着兖州城池坚固,他一时难以攻入,但死死围住,等杨师厚攻破青州之后刘鄩投降,这还是全无压力的。兼之刘鄩此人颇为聪明,不曾对自己家眷有任何侵犯,甚至颇为优待,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他也就不曾强攻猛打,只是一味围困,战局平淡,人都有些懒散了。   葛从周自律颇严,觉得这般下去也是虚度光阴,便在营中安心读起书来,每夜春秋、左传乃至史记,竟然颇有心得。这夜读书至三更天才安寝,五更天时正睡得沉重,忽有汴州来报,葛从周带着满身倦意起身,问其何事。那信使答道:“大王得知消息,蒲军未曾往东,恐向兖州而来,请司空小心防备。”   葛从周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又摇头道:“纵观右相用兵,虚虚实实,难以逆料,他既然掩藏行迹,便正是要我等心中不安,由乱生错,他再雷霆一击,其势成也。某观右相此来淄青,所为不过救青乱汴而已,来兖州无益。”   话是这般说,但葛从周毕竟谨慎,当下仍吩咐牙兵传其号令道:“帅令:即刻在大营南北西三面再各自加派一路巡哨。明日一早起,军中加固鹿柴,增设绊马索、铁蒺藜等物,以防蒲军骑兵突袭。”   那牙兵刚刚抱拳领命,营外忽然响起低沉地“得得”之声,帅帐中地上的横案微微颤动,军用插地烛台也稳不住其上的火光,猛然摇晃起来。   牙兵与信使尚在惊愕,葛从周已然睡意全无,霍然立起:“这是大队骑兵!淄青绝无这般大队精骑,大王所料不差,真是李河中来也!”   他二话不说,一边自己猛地取过甲胄兵器披挂在身,一边喝道:“传令诸军,无须惊慌,结圆阵以待!边寨各营原地防守,主将不得擅退,违令者斩!中军诸营即刻集结,主将来我帅帐领命!”   葛从周所命,不可谓不及时,但憨娃儿随李曜多年,静如磐石、动如雷霆早已学得十足,既然已经发动,其势焉有可挡?   “掷弹骑!”马上的憨娃儿一马当先之势不减,口中大喊一声,从马背上摸下人头大小的一颗黑陶罐,猛然朝汴军营中扔去。他身后的三百余骑也纷纷效仿,每人扔出两个陶罐,然后迅速分成两拨,左右回转,朝后退去。   唯独憨娃儿立于阵前不动,摸出一支大头箭,冷冷地道:“火来!”   后方跟上的牙兵一甩火折子,“嗤”地一下将那火箭点燃。   憨娃儿熊腰微弯曲,凝神搭箭,弓开满月,忽然吐气开声:“咄!”   那火箭上也不知点燃的是何等燃料,如此疾射竟能不熄,只见一道火光划破黎明前的夜空,点燃之前投掷在汴军营中、流得满地都是的火油,“轰”地一下,南营瞬间火起。   憨娃儿眼中无喜无怒,只是喃喃道:“要凿穿中军,南营必得全破才行……”忽然一勒马缰,振臂高呼:“直娘贼!俺们河中‘火龙骑’训练许久,生生要闷出鸟来!今天总算是到了扬威天下的时候了!儿郎们,让这些入娘的草包杂碎,在俺们的铁蹄下颤抖求饶吧!——火龙骑!随我……穿火破阵!”   也不管身后猛然爆发起如山的欢呼或是怒吼,憨娃儿再次一马当先,纵马越过烧得坍塌的汴军鹿柴,将两名赶来欲要救火的汴军士兵一棍横扫进火海之中。他身后的“火龙骑”受主将鼓舞,更是悍不畏死,纷纷跃马而入,疯狂屠杀敢于抵抗的汴军。   憨娃儿却深知李曜“凿穿”战术的精髓,当下喝道:“俺们不与南营这些杂碎纠缠,直接去提了葛从周的脑袋来送给右相下酒!”   “提了葛从周的脑袋!”   “送给右相下酒!”   蒲军放声大笑,张狂高呼,这些如狼似虎的骑兵精锐,为了练就这套偷袭敌营的办法,可真是憋得太久了。若非此番李曜欲让憨娃儿建一大功,只怕他们仍捞不到出战的机会,如今岂能不拼死效力,以证明自己已经无需再那般苦熬,已经到了杀敌立功的时刻了?   “好男儿建功立业,就在今朝!火龙骑,随我破他中军!”憨娃儿猛然冲出,直接杀入葛从周中军,无人是其阵前一合之将!他甚至还有余力偶尔朝中军某些大帐仍出火油罐。   葛从周万料不到来袭之军强横至斯,直到憨娃儿怒喝之声传来,他身边诸将有不少面色顿时惨白,纷纷失声惊惶道:“擎天一柱朱八戒!他……他可是李正阳牙兵主将,李……右相到了!”   “右相亲临……大事不妙,大事不妙了。”竟有人忍不住喃喃念出声来。   众人心头都是一紧,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件事:李右相兵锋之向,至今尚无一人能挡!   那岂不是说,今夜自己这一百多斤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最大的失败,是失去战斗的勇气。而如今的汴军,只是一听憨娃儿的声音,想到李正阳的名字,就再也生不起抵抗的勇气。   汴军此败,已难幸免。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四)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远了,葛从周却毫无庆幸之意,此番他手头本有五万余大军,被蒲军悍将朱八戒一场奇袭,冲杀得七零八落。兖州城中的刘鄩也不甘寂寞,竟然领着两千兵马出城跟着蒲军扫荡,很是抓获了不少汴军将士为战俘。自己纵然在逃离之时尽力收拢,此时也只将将四万兵马,而且被那不要命的战场疯子接连追杀数次,全军早已人心惶惶。   看见朱八戒这次真的是掉头回了兖州,葛从周却也与麾下诸将大相径庭,不仅毫无喜色,面上反而浮现出深深的担忧。   时任徐州马步军都指挥使刘知俊正被调拨在葛从周麾下效力,见此情形,忍不住问道:“司空受蒲军悍将朱八戒强军突袭,虽经小挫,败而不乱,仍收得四万兵马,如今只需如司空所言赶到青州会合杨师厚将军,仍得十七八万大军,足可保淄青大局不失掌控。届时,大王再出兵汴州,沿河包剿,纵然强如李正阳者,只怕也是插翅难飞。眼下,兖州之失纵然可惜,但回头想想,却也使我汴军兵力更加集中,难被李正阳所趁,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司空又何必如此郁郁难解?”   葛从周默默摇头,眉头深皱,答道:“你未曾与李正阳直接交手,不知此人厉害之处,有这等想法,也是意料之中。”他见刘知俊有些不以为然,忍不住叹道:“李正阳用兵,有两点最厉害之处,你可知是什么?”   刘知俊道:“人言李正阳神算无双,最厉害之处,大概便是料敌机先了。”   葛从周微微点头:“此为其一,尚有其二。”   刘知俊想了想,摇头道:“倒要请教司空。”   葛从周道:“其二便是,李正阳设计,历来环环相扣。你若破得其中一环,必然引动其他。就好比徒手捉蛇,抓头则有利齿蛇毒,抓尾则有反转锁困,抓身则二者皆可至矣。”   刘知俊微微皱眉,他本也是多智多谋之辈,闻言迟疑道:“司空的意思是,朱八戒这一击,只是开局,还有更毒辣的诡计在等着我等?”   葛从周沉沉点头:“有计是绝对的,只是问题在于,他这后续之计,究竟设在何处、何时。方才我军遭遇突袭,某曾细细查看,朱八戒麾下兵马虽然精锐,至多七八千之众,加上刘鄩从城中带出的人马,也决计未曾超过一万。若是李正阳大军在此,他只须来个十面埋伏,你我如今哪里还能在此安然交谈?”   刘知俊闻言也是一阵后怕,只感觉背后生凉,但言语中仍是有些不解:“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来将我等围剿?须知司空这一军足有六万,且多为精锐,若被他围剿至此,则汴州与青州之间便是一片坦途,任他纵横了。这淄青之战的大局,也就被他一手翻转过来,杨师厚将军麾下兵马虽然不少,但却如何顶得住李正阳与王师范两军夹击?而一旦杨师厚将军也遭败绩,这损失……只怕大王也受不住啊。这般一来,天下谁还敢轻视朝廷?”   葛从周眉头深皱:“这也正是某如今想不通的地方……”他忽然想到朱八戒偷袭之前接到的汴梁示警,眼前一亮,道:“时间!没错,必然是时间!”   刘知俊被他这一说提醒,也明白过来,恍然大悟:“是了,司空所言极是,正是时间!方才司空已经接到汴州示警,可见汴州方面已经察知李正阳大军不在郓州,却也未去淄、青,那么只能是来兖州。从时间上计算,李正阳大军纵然再如何行进如飞,却也不可能全军杀至兖州城下,因此只能以朱八戒麾下精锐骑兵为先导,来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葛从周吐出一口浊气,点头道:“不错,这便是李正阳大军未到兖州城下的最关键原因,而且除此之外,他大军若莱,掩藏行迹便难了许多,某虽然未曾料及他会南下兖州,但巡哨探马总不至于连数万大军也侦查不到。此人用计一贯思虑周详,这一节岂能失算?眼下的问题是,他会不会料到某不回汴州,而去淄青!”   刘知俊听得此言,也迟疑起来:“这……还真不好说。”他虽然一贯自负,但经刚才这一分析,现在对李曜的“神算”也有了些许畏惧,不敢轻言断定了。   葛从周任马由缰,边走边想,沉吟道:“山东不比别处,某此去淄青,可沿河而下,一路皆是坦途,李正阳若要设伏,未必有这般地形……”他说到此处,忽然见刘知俊的脸色瞬间铁青,不禁奇道:“希贤似有异议?”希贤,是刘知俊的字。   刘知俊一指周围:“司空且看,我等随时沿河而来,可此处却是一处峡谷。”   葛从周吃了一惊,仰头观望,果然进了一处峡谷,周围树木森然,大热天里,谷中却毫无鸟鸣兽吼之声。他连忙大声问道:“前军如何引路!怎来了这等忌讳之地!此处究竟是何处所,谁人知晓?”   一名当地出身的小校连忙跑来答话,道:“回禀司空,此处名曰‘焚藤峡’,此谷虽险,却并不甚长,我军只消小半个时辰便可全军通过。”   “焚藤峡……”葛从周面色一变,骇然失色:“某家姓葛,怎的此处偏偏便叫焚藤峡?”   话未落音,峡中忽然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葛司空别来无恙,本相在此等候多时了。”   “葛司空……”   “等候多时了……”   这声音毫无疑问是李曜的声音,只是葛从周想不明白他的声音怎会大得如此惊人,一句话说出来,整个峡谷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这声音仿佛还有种魔力,竟能始终在人耳边萦绕徘徊,使人忍不住心生寒意。   其实李曜不过临时命人砍了几棵大树,用木板制成了一个简易但却足够大型的“喇叭”,然后选择一处风口,顺风喊出这句话罢了。   古人毕竟迷信,而且“工科”学问大多糟糕,对于这种超自然现象,在弄不明白的情况下就只能归结到神鬼之道上去,即便如葛从周这般名师大将也不例外。   他原本就畏惧李曜的神算,方才又被那“焚藤峡”三字所忧,此时再被这巨大的“雷音”所惊,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话在回荡:“李正阳定有妖法,竟已算准了我的死期!”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五)   朱温的脸色黑得仿佛抹过一层锅底灰,整个节帅王府白虎节堂中寂静一片、落针可闻,两大幕僚与汴军诸将一时均不敢开口说话。   检校司空、兖州节度使葛从周兖州大败的消息传来汴州已经数个时辰,朱温从暴怒转为阴沉,其间居然未曾对此战做出一字评价,也未向自来最为倚重的敬翔、李振二人发出一句询问,这等异状,可谓前所未有。相应的,在敬翔、李振以及汴军诸将的心中,压力也就越大。谁也不知道在这种阴森的沉默之后,他们将迎来朱温怎样的怒火。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往敬翔身上聚集——此时唯有他,或许能让大王平息一下怒气。   敬翔自知作为首席幕僚所身负的责任,虽然心中极是不愿,此时也终于承受不住,只能试探着开口:“大王,事已至此,只能沉着应对,切忌不能自乱阵脚。”   朱温冷冷地扫了一眼过来,却未置一言之评。   敬翔壮着胆子,涩声道:“葛司空此战虽败,至少未曾殁于敌手,尚领得八千残兵逃回郓州……”   “够了!”朱温的火气终于再次爆发出来:“我不是不知道李存曜有多难对付,他葛通美打个败仗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可就算收拢残兵逃走,也得挑个地方!他去郓州有个屁用!他在兖州一败,整个淄青就只有杨师厚十二万兵——现在估摸还损失了一些,能有十万、十一万就了不得了!这时他若逃去淄青,多少还能给杨师厚添点力气,去郓州有什么用?郓州是李存曜自个儿放弃的,显然是对他再无用处之地!他这是被李存曜打怕了啊,又怕逃回汴州被我怪罪!哼,在郓州我就处置不得了?我要杀他不过一道王命罢了!”   朱温如此火大,敬翔听完,心头反而安定下来,大王既然这般说了,显然是并无要杀葛通美之意。   敬翔其实深知葛从周之能,按照李曜现在的势头来看,葛从周的确也对付不了他,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李存曜是一道世界级的难题,那么眼下汴军内部,还真就只有葛从周是解这道题解得最好的一个了。   想想看,除了葛从周,还有谁敢说在被李存曜千方百计设伏之后,仍能逃出生天,甚至带走数千近万残兵的?至于他去郓州……   敬翔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张便笺,对朱温正色道:“大王息怒,葛司空前往郓州,并非被李正阳吓破了胆子,而是意有所指。”   朱温微微意外,怒色仍不稍敛,寒声问:“哦,他还意有所指了?”   “正是!”敬翔难得地有做谏臣的模样,肃然道:“葛司空料定今次败绩必引大王震怒,他虽死不足惜,却怕误了大王大事,因知仆素来谨慎,故旁书便笺一纸,简述引军前往郓州用意。”   敬翔这般直言,显然是为了显示自己并非和葛从周有什么私下联系,对于朱温这种心性多疑之人,直接说出来反而好使。   果然朱温并不在意,只是轻哼一声,问:“他怎么说?”   敬翔道:“葛司空以为,因此一败,汴州与淄青之间出现兵力空隙已经在所难免,但根据李存曜此来之本意,他并不会在兖郓二州之地逗留多久,势必要去破杨师厚大军以救王师范。葛司空估计……呃……”   “说!”朱温见他吞吞吐吐,支吾不语,不禁又有些生气。   “是!”敬翔故意装作惶恐模样,躬身道:“葛司空预计,杨师厚将军怕也不是李存曜对手……”   “哼!”朱温怒哼一声,却未曾反驳。很显然,他也完全不看好杨师厚能在李曜手头讨得什么好去。但他终究有些不甘,声势浩大的一场灭王之战,就要这么被李存曜破坏了么?当下恨恨问:“那便如何?”   敬翔道:“葛司空以为,杨师厚将军方面,若继续围困青州,则一方面容易被赶到的李存曜大军联合城中王师范青州军夹击,一方面还要面临断粮之虞,为今之计,最好暂时放弃青州围城之战,迅速撤往淄州坚守。”   朱温烦躁地站起来,困兽一般游走了片刻,问:“然后呢?死守淄州就能怎样?他若是这么做,李存曜等于不费一兵一卒就解了青州之围,然后他甚至可能连同王师范合兵一道反而包围淄州!要知道,李存曜攻城的本事,可一点不比野战来得弱了。万一淄州再是不保,孤王这十余万大军可就白白牺牲掉了!子振啊子振,孤王在河东损失了两万,在潼关损失了近三万,李存曜回军河中,孤王又损失了三万,他在出兵兖州,孤王更是损失了五万!……孤王在这短短半年多时间里已经损失了十三万大军!这可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要是杨师厚再把这十余万大军丢在淄州,孤王还如何稳坐这中原霸主!你可知道,刘仁恭那边已经频繁调动兵力,明显是蠢蠢欲动了,一旦他动了起来,孤王这里又迭遭大败,只怕王处直、王镕等辈也老实不了,甚至连魏博罗绍威也可能出现摇摆……”   他长叹一声:“风雨欲来风满楼,这一仗,可再也败不起了啊!子振你想想,若是杨师厚这十万大军再丢,孤王还能有多少兵力可用?十万有吗?我看最多十五万。李存曜是右相,可以打着朝廷的旗号行事,万一他要墨敕封官,将孤王这数镇地盘分封给各路诸侯,引他们随他一道来剿杀孤王,届时孤王可还能有回天之力?”   他这近乎服软的话一出口,麾下文武都有些大惊失色,虽然大家都知道情况有些不妙,却也不知道竟然糟糕到了这般地步,说起来简直是生死一线了!   敬翔自然知道这其中的难处,只见他沉肃整冠,拱手一礼道:“正是因为如此,葛司空才前往郓州,并献上一策,化解此番大难。”只这一句,就成功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朱温虽极意外,但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升起希望,问道:“快快道来!”   敬翔道:“葛司空言,李存曜此来淄青乃走水路,看似天马行空、极其高妙,其实也有几处隐患,原先我等只是想到将其大军逼进内陆,使其无法近水,从而得不到补充,其实这思路未免太窄。李存曜此来还有一个更大的隐患,就是……来得容易,未必去得也容易!”   朱温大为失望,皱眉道:“此事孤王并非未曾想到过,奈何我汴州身处北方,水军虽有,却不比蒲军强大,要想击败蒲军水军,使其无法接转李存曜大军西归关中,那是不可能的了。”他说到此处,忽然心中一惊,一个十分令他震惊的想法浮现出来:“难道几年前李曜就料到了今次之战,因此不惜重金,在北地打造了这么一支平时作用极小的水军?”他倒抽一口凉气,竟然心底发寒——要真是如此,李曜这只怕已经不是“神算”,简直就是妖法了。   但敬翔的回答却更出乎朱温意料之外:“若论双方水军,我汴州水军眼下的确无法与河中水军相抗衡,然则我等为何要与河中水军水战呢?”   “嗯?”朱温刚才有些走神,这会儿一下没反应过来。   敬翔轻轻扬了扬手中的便笺,道:“葛司空虽败不乱,临时想到一处关键:我水军虽然不及河中,但黄河两岸均在我军掌控之中,何不挑一处河面最紧窄之地,由南北两面同时施工,横铁索、沉铁栅,堵塞河道,使其不能通行大船巨舰。如此一来,河中军水军大船均不得过,只有小船可以南下……可李存曜如果敢坐小船西归,我汴军水军却难道还打不过这些小船么?届时,任他如何一步三计,也只有下河底喂王八的份!”   朱温果然动容,诸将也都眼前一亮。   稳居二号幕僚地位的李振刚才一直没机会表现,此时更不迟疑,立刻出声分析着道:“大王,李存曜军中情报似乎极准,我军若是铁索沉江,他必然知晓,想让他喂鱼怕是难了点。不过,这封锁水路的做法却是可行,只要水路不通,李存曜想要轻易离开,可就难了。而且这铁索沉江之后,河中水军大船无法东下护航,则其粮船也在我汴州水军威胁之下,届时李存曜大军粮草便只能依靠王师范支持。可王师范本就养军十余万众,每年又须向长安、汴州各自上贡,料他余粮也不会太足……更何况李存曜身为朝廷右相,只要他还想掌控关中,又怎能长期滞留淄青不走?如此这般,李存曜久居淄青是全无可能之事,一旦让他知道今后无法要走便走,只怕他就不得不改变计划,甚至……提前走了。”   他这番话,实际上点出了敬翔未曾说出的一种可能,朱温被他一提醒,也明白过来,恍然道:“就是说,我军只要在郓州或者更上游封锁河面,李存曜得知消息,就不得不将回军关中的时间提前。换句话说,他提前走,则孤王可避免更近一步的损失;他不提前走,便有可能反而陷入困境,被孤王翻盘。”   “正是!”敬翔、李振异口同声。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六)   八月十五夜,中秋月圆。   在这个颇有意义的传统节日,李曜所率领的河中军代淄青节度使收复重镇淄州,而正在其东面不远处围攻青州的汴军杨师厚所部奉命撤围,往北迂回,预备折返西归,青州之围遂解。   王师范一面派人传讯淄州报喜道谢,一面表示已经送来大批军粮、布帛劳军,还单独为李曜个人赠送一批珠宝玉器作为私人酬谢,不过却被李曜婉拒返回,称自己所来非为私交,而是奉命救援朝廷忠臣,不敢无功受禄。王师范诧异之余,对李曜颇生好感,思来想去,终于亲自领兵赶往淄州面谢。   这日,二人正商议如何围堵杨师厚部,忽有传令兵匆匆而来,交给李曜一封加急信件。王师范本欲回避,李曜却摆手示意不必。然后当场拆开阅读,面上毫不遮掩地露出沉吟之色。   王师范见他深深皱眉,心中不禁忐忑,偏又不好开口询问,正觉左右为难,谁知李曜却轻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说话间看着王师范苦笑道:“长安这名字,总是这般名不副实。这不,朱温刚刚在濮州和郓州之间的黄河两岸对拉铁索,用以阻拦本相返回关中,长安就有些人忍不住蹦跶出来,要破坏现如今这大好局面来了。”   王师范忙问何事,李曜也不隐瞒,告诉他道:“某在兖州击败葛从周之事估计还未能传到长安,但不知为何,朱温在黄河上铁索横江阻拦河中水军接应我大军西归关中之事却被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以为本相便要困死淄青,再也回不去了,于是纵横捭阖,很是赚了些好处……本相与王郎一见如故,此事也不瞒你,正是神策军在其中上蹿下跳。神策军原本是天子亲军,不知怎的被崔胤收买,又再次倒向朱温,趁本相不在,实际控制了长安。陛下本眷念神策,总是念及神策百年忠义,前次便不肯重罚,谁知这次神策偏又和崔胤搅和在一块儿,先逼陛下使崔胤复相,又宣布扩军……崔胤却是与虎谋皮,本以为能趁机为南衙重立左右威卫及左右金吾卫约三万人,以成权势,谁料神策军也不是好相与的,争锋相对地招募了近两万新兵……崔胤不甘示弱,不知怎的就联络上了左羽林大将军李筠,请他从凤翔前线率军东归长安,控制长安局面……这位李筠大将军却也是个厉害人物,回到长安之后,竟然顺势将左右威卫和左右金吾卫掌控在手,并且立刻对神策军主事的韩全诲等人下手,眼下长安又乱做一团了。”   王师范闻言又惊又急,可他对长安的情况原本就知之不详,闻言也只能顿足叹息,心说长安乱成这样,右相必然要走,可右相要是走了,淄青怎么办?   当下王师范将担忧说出,李曜居然思虑得十分周全,告诉他道:“长安之事虽然出乎意料,但并非无可挽回,只要本相平安返回关中,大事定矣。只是淄青之事,乃是关乎朝廷颜面之大事,该有的程序,仍是要有。至于淄青安全,本相可留麾下靖远左右二军与你。此二军都指挥使魏逊、陆遥,皆乃本相麾下大将,所领部众,也称精锐,有他二人相助,你可安守本镇,朱温遭潼关、河中、兖州三击,元气大伤,两年内当无力威胁于你。今后本相与王郎东西而盟,守望相助,岂容朱温猖獗?”   王师范微微有些担心李曜趁机夺权,但转念一想自己麾下仍有十万大军,靖远二军只有一万四千战兵,纵然精锐,夺权却无可能。再说自己将他们放在淄州而非青州,他们便只能顶在朱温刀锋之下,如何能威胁自家统治?当下放心下来,感激万分的应了。   李曜却又道:“不过此番淄青有此一胜,朝廷不能不赏,王郎事务繁忙,约莫去不得长安面圣亲临赏赐,但少不得派个有些头脸的人物走上一遭……本相以为,刘鄩将军身为淄青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在兖州之战中表现出众,身份也是足够,代王郎面圣领赏,最是合适不过,不如便让他代王郎去一趟长安,不知王郎意下如何?”李曜虽然年轻,但比少年接位的王师范好歹略大几岁,又刻意与王师范拉近关系,因此一直亲热地称其为王郎。   王师范虽然也算倚重刘鄩,但也没当太大个事,特别是在有了靖远二军之后,更觉得刘鄩一人无关紧要,去就去了,总比自己走一遭强。更何况他总觉得李曜这话似乎有些别的意思,还以为李曜需要一个人质,才放心将靖远二军留在淄青,因此只是略一思索,便即答应下来。   刘鄩的下半生,就此被其主公王师范转交给了李右相。   因为“长安变乱”之故,李曜亲领大军配合王师范军围剿杨师厚部的计划胎死腹中,次日一早便将淄州治权完完整整地交还给王师范,除留下靖远左右二军之外,领着大军匆匆往西北方向折返。   王师范此番能收复全部故土,全靠李曜相助,且李曜除了带走刘鄩一人之外,竟未开口向他索要任何钱物,更令王师范心生敬意,亲自出城十里相送,居然还真个洒泪相别,倒让李曜也有些感慨。   他发现王师范的确年纪还小,而且略有些迂腐,并不太适合作为一镇节度,不过此时由这样一个讲君子风、养浩然气的年轻人坐镇淄青,倒是一件非常划算且非常令人放心的事。   而此时的长安,情况又有新的变化。   这日一早,崔胤与李筠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进宫见驾,李晔在便殿设绣墩,命二人就座,由口齿流利的崔胤主讲,其大意是:祖宗开国以来,宦官不典兵,不干预政事,只负责宫内厮役,服务禁中。天宝之乱,宦官李辅国协助肃宗指挥部队,宦官权力开始扩大,至德宗贞元未年,分羽林军为左右神策军,专命宦官直接指挥,形成制度。神策军也因此而成为京师各部队中的唯一强者,宦官首领也就成为左右朝政的权贵。四贵参掌机密,权浸百司,上下勾结,共为不法,小则卖官鬻狱,蠹害朝政,大则构扇藩镇,倾危国家。甚至毒杀旧君,拥立新主,使我大唐江山日见衰乱,几近其亡。不清除祸源,不得根治。   崔胤激昂陈词,历数敬宗,武宗等皇帝遭受宦官毒杀的传言,李晔只听得心惊胆颤,然后,拿出早已拟好的诏书,要李晔画敕。诏书宣布取消宫廷名目众多的使司,罢免一切宦官的职务,其宫内事务由嫔妃女官管理,散布在京外的宫、观宦者及各镇监军也一律召回。   这是一项大得不可思议的决定,但实际上崔胤之前已经要求过一次。崔胤在以前与李晔密谋翦除宦官时,也有此设想,只是由于一些问题而未尝实现,如今徒然决定将这一揽子决定付诸实践,马上就要实施,李晔不禁有些惶然,感觉到一股阴风向自己袭来。他转望李筠,似乎想从这位当初的忠臣良将处得到某种救助或者保证,可惜,他得到的只是一付冰冷的面孔。那如霜雪的眼神使他脑子一片空白,李晔颤抖着在诏书上画敕用玺,他不知道这诏书实际上意味着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他。他只是觉得,李曜在京之时自己希望他离开,可这次他真的离开了,自己却恨不得他立刻飞回长安,飞回他身边,继续主持政务。   李筠拿着诏书,出动由一名名叫元行钦的将领指挥的新御林军——左右威卫和左右金吾卫,将神策军新上任不久的观军容使第五可范以下五百余名带有职掌的宦官集中到内侍省。这内侍省设在宫城深处永安宫旁,是宦官的最高管理机构,也是宦官们进行秘密活动的俱乐部、司令部。平日是没有士人入内的,更没有南衙官员能在内发号令。   现在方园数十平方公里内的几百名身任高职的宦官被通知到内侍省集中,其中虽有忐忑不安者,但绝大多数并未意识到等待他们的是死亡,因为在前次废君叛乱中他们的上司已经死了七十余名,而剩下的皆是名望不显的新进,有甚过恶!他们进得院来,未见到他们的首长,只见新的禁军首领元行钦在内。宦官们颤粟了。   没有宣布罪状,因为罪状是带个案性质的,也没有宣读敕文,因为诏书是给活着的人看的,而且敕文也没有明确指明他们必须死。也无须验明正身,因为不需要记录在案,进来的宦官都被杀死,尸体堆集如山,用大车运出宫城,运了数十车。   第五可范在接替韩全诲任宦官首领时,曾跪在李晔脚下,哭泣道:“奴婢自幼服侍陛下,一直充什役之职,从不曾与南衙官员打交道,也从来不议论政事。陛下若可怜奴婢,请放奴婢一条命,不要任命奴婢为首领。”   李晔道:“除了你,谁是朕的贴心人?你与韩全诲不同,你放心,朕保你无忧。”及至李筠拿到敕命,先当场抓弟五可范。   李晔忙说:“可范无罪,可特免之。”   李筠道:“刘季述,韩全诲初时皆无罪,若待其有罪,事情就难收拾了!”   李晔语塞,眼睁睁地看着弟五可范哭号着,挣扎着被拖下殿。当晚,许多平日灯火辉煌的地方都灯灭火熄,整座宫城显得特别幽暗,李晔一夜无眠,操笔为弟五可范写下一篇数百言的《诔》,写毕,又对烛颂念,其虔诚之态,极象一位给亡友做法事的道士。至天明,将诔文在烛上烧掉,擦着眼,使人招来崔胤,商议如何以宫女顶替黄门传达内外。   历史上司马温公编纂史书,特为这种事情写下一千五百余字的长评,检讨诛杀宦官的缘由与得失,指出宦官擅权固然为害惨烈,但深究原因,还是因为朝廷控驭失当。不应不分善恶地象割韮菜一般一刀切。并得出袁绍大杀宦官而董卓弱汉,崔胤大杀宦官而朱温篡唐的结论。这个结论揭示出了宦官与皇权并存的客观现象,但司马公不可能指出宦官之祸的根源就是皇权本身,皇权的腐败才会导致宦官势力的澎涨,两者相互作用。   原先历史上的事情虽与今日有些差别,但也有相同之处,随着宦官势力彻底的消除,禁军系统也完全破坏,崔胤梦寐以求的掌握军权的希望还是未能实现,京师的武装牢牢控制在朱温手中,崔胤正如一只捕食的螳螂,一时还感觉不到大难临头,正踌躇满志地组织自己的班底,肆意打击政敌。在杀了宦官之后,一连数天,崔胤对朝臣提出一系列弹劾案。历史上的实际掌权者朱温对被弹劾者并不熟悉,有的甚至还不认识,但他却无条件地对弹劾表示支持。共有三十余名大臣遭到诛杀或者贬遂。   “忠贞不二”一词,近代民间大多用在妇女身上,作为褒词。其实此词原是政治术语,专对士人而言。赵宋以前,对女人也并不要求从一而终,卓文君再嫁司马相如,传为美谈,此即其证。大唐太平公主再嫁,照样光辉,在朝中颐指气使,毫无羞涩。倒是对士人一生仕两个朝代表示轻篾,讥为“贰臣”。一般士子都害怕碰上亡国之君,一旦不能为国死节,则死后入“贰臣传”,故而通常都会本能地希望本朝得以延续。   基于这种心理,历史上昭宗朝廷的大臣们虽然对昭宗本人不尽满意,但在国家极其虚弱的情况下,还是心向朝廷的。正因于此,对朝臣的诛杀,于新政权的建立是有利的。   昭宗一直将韩偓当作心腹看待,韩偓也尽心尽力,为昭宗排忧解难,虽然往往无补于事,也可使昭宗心理得到某种宽慰。韩偓作为翰林学士承旨,负责起草诏令,很容易进出宫门。有时无事,就与皇上讨论一些史实或古往今来的杂闻,昭宗也是熟悉文史的,君臣容洽。   当时的情况是苏俭被杀,王溥等被贬,四名宰相缺了两名,昭宗便再一次欲用韩偓为相,韩偓还是不同意,认为当上宰相,必与崔胤发生直接冲突。不如利用现有的职务之便,能经常在皇帝身傍,作些小的补益。韩偓向昭宗推荐赵崇和王赞二人为相。   崔胤不愿恢复四名宰相的旧规。向朱温报告韩偓与人结盟,欲控制朝政。朱温立即进宫,正逢韩偓也在帝傍,朱温顿时指着韩偓鼻子大声斥责,昭宗急忙大声将韩偓叱出,以平息朱温之怒。第二天,即下诏贬韩偓为濮州司马。昭宗暗召韩偓进宫,与之相别,又流下泪来说:“朕身边再也没有可说话的人了。”   韩偓道:“陛下保重,汴人已经不是凤翔城下的那个人了。我得以被贬出京,乃是幸事,不忍亲眼见到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这濮州正是朱温辖下地盘。朱温知韩偓才气,欲韩偓屈服而用之,故没有当时杀他,反而又讽喻朝廷起用韩偓。韩偓怎肯在朱温手中取富贵,便在赴任途中躲过官驿,经襄荆到了湘中,一路盘桓回到闽南,被王审知接到福州,做了一名幕府上客,今后我们还会碰上他。   昭宗思念韩偓,想到临别警戒之语,对朱温感到害怕,又想起韩偓所讲代宗对待郭子仪故事,欲拢络朱温以求安,遂将崔胤召来,商议道:“东平王功高德望,朕欲按郭子仪官位予之,任为天下兵马付元帅,卿可先征求其意。”崔曰:“陛下既有此念,便当速决,何必如俚语所说问客杀鸡!”昭宗日:“如此,卿便拟旨。”   第二日,中书上章,乃是以辉王作为天下兵马元帅。任朱全忠为副元帅。昭宗道:“辉王冲动,不若濮王聪惠年长!”崔胤日:“陛下莫拘泥,当年代宗江山如磐石,因以太子为元帅,借郭子仪三朝元老身份以烘托太子,如今形势,圣上真以为亲王能任事吗!”   昭宗闷了半响,方道:“若东平王迟疑,可取消此议。”崔胤日:“东平王已闻知矣!臣还有一说,当年郭子仪以尚书令晋爵汾阳王,为朝臣中最高爵位。东平王如今大功,可晋爵梁王,再锡以副元帅,方可震摄天下诸侯。保朝廷平安!”昭宗暗自后悔不迭,只得外表高兴,照此下旨,并特开御宴庆祝朱全忠荣任天下兵马副元帅之职。不久,又接到中书省奏章,因辉王尚未出阁,朱全忠以副元帅判元帅府事,辉王连进元帅府的仪式也免了,大元帅府成了朱温专设衙门。   朱温上表谢恩,昭宗在内殿召见,心想既然决计笼络,不如搞点感情投资,便从容谈起后宫琐事,提及何皇后因思念女儿,茶饭渐减。朱温道:“这有何难,我明日去信一封,顿教茂贞将平原公主送回长安。”朱温说到做到,派汴府专使至岐王府,坐等公主回京。李茂贞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这金枝玉叶的儿媳妇坐进骄车。不禁暗中咬牙咒骂瘟猪。   当时平原公主是哭哭啼啼进岐王府,现在出岐王府该是喜笑颜开了?但内眷们看到平原公主又是泪眼婆娑,原来平原公主已经习惯了婚后生活,小两口日渐亲密,现在要与夫君突然分手,不免依依难舍,且又听说是由汴军前来护行,感觉到又是一种被强迫,但又不能表白自己不愿回长安,只得含悲上轿,心怨无能的父皇,如何连儿女也不能保护!平原公主当年还只十五岁,按当时习俗,再嫁是平常之事,但平原公主却一直不嫁。几年后唐祚终绝,平原公主受尽磨难,二十年后竟与李继俨破镜重圆,此是他话,在现在这个世界怕是不会再现,也不必多言。   此时的情况则是崔胤与神策勾结,南衙新编了四军近三万人马,神策也扩军两万。不料神策与崔胤并非一条心,很快便相争起来,最后突然杀出个原左羽林大将军李筠,从前线带兵返回长安,不仅神奇的控制了南衙新军,还一举镇压了蠢蠢欲动的神策,借着崔胤的名头,将宦官势力从神策军中彻底清除。   如果事情果然如此,则这位李筠大将军,真乃是天生枭雄。   为何这般说?如今右相李曜远征在外,据长安的消息说,他很有可能被困在山东回不来了,而他的河中军另一部分大军则出征在凤翔、兴元一线,虽然如今战事占优,凤翔随时可能出降,但兴元尚未平靖,这支大军仍然无法抽身返回长安。至于李嗣昭等三镇,也同样被牵扯进这场关中西南地区的大战当中,谁也无法立刻脱身去夺回京师长安。更何况长安的全部兵力,似乎已经全部被李筠大将军整合:以左羽林军为核心,南衙四军为羽翼,以及最近得到扩充的神策军为爪牙。控制在李筠之手的大军,已经足有八万人。   长安,似已易主。   这日,大唐天子李晔正在借酒浇愁,韩偓前来面圣,见皇帝满面颓色,心中叹息,仍上前劝道:“陛下何必如此自苦?李筠乃是当日石门扈从首功之臣,如今虽握大权,却也未必不能争取……他如今手头虽有八万兵马,可所谓右相无法返回关中之说只怕未必当真,凤翔兴元之战也渐至尾声,一旦河中兵马抽身得空,他便要面对生死存亡之战。若他不能得陛下谅解,此战败率十有八九,若能得陛下照拂,则可得大义之名,号召天下诸侯勤王靖难,胜负便在五五之数。李筠非是愚笨之辈,否则为何近来新掌大权,却连续两次婉拒陛下拜相之敕?”   李晔闻言,仰头长笑,笑声中却无半点欢喜,只有落寞和悲凉,最后长叹一声:“韩卿啊韩卿,朕知你忠心,但此事你却是想错了,大错特错!”   韩偓不解,问是何故。李晔道:“你以为李筠不肯接受拜相封侯之赏,是因为危机就在眼前,因此无心领受?哈,岂是如此!韩卿啊,朕现在算是想明白了这其中道理!”   韩偓皱眉道:“微臣愚钝,还请官家示下。”   李晔叹道:“朕可料定,李筠早已投靠右相,此番之事,全是右相示意他这般处置。”   韩偓面色大变,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李晔见了,语气越发悲凉,苦笑道:“韩卿还不相信?那你且想想,他原本只是左羽林大将军,正在前线作战,而且并非主将,若无史建瑭示意,如何忽然便能提兵返回长安?你总不会说这史国宝也背叛了右相吧?那么此事只能是右相授意而为。”   “再者,他这左羽林大将军纵然麾下之军精锐,可为何能一仗不打就让南衙四军乖乖听命?”   韩偓对此也一直没想通,闻言只能支吾,无法作答。   李晔也不怪罪,只是解释道:“无他,因为崔胤这厮虽权欲极重,可毕竟只是文人书生,未曾带兵练兵,半点经验、防备也无。他所征募而来的那些南衙新军,其中佼佼者全是河中军中挑选出来,刻意混入的。这些人训练有素、历经战阵,皆是军中精锐,一入南衙四军,很快便掌握实权。因此李筠领兵一到,这些人立刻倒戈拥护……崔胤这次是辛辛苦苦白忙乎,全为他人做嫁衣,费尽心力却竟然只是为右相新编了四军之众!”   韩偓大吃一惊,愕然道:“右相若是连这都能料到,微臣自是无话可说。可若真是如此,右相为何会被困山东?”   李晔冷笑道:“李正阳被困山东之事,原本就只是传言,甚至多半是崔胤欲要复起,随便编织而来。偌,韩卿且看这个。”说着递出一份奏文。   韩偓一看,竟是李曜兖州大胜的奏报,当时心中又是震惊,又是疑惑不减,问道:“兖州之战,右相竟获如此大胜,真是令人始料未及。然则却并不能说明他就能够平安归来,毕竟朱温已在黄河上铁索沉江,就算此前损失了部分兵力,却也未必不能死守此处。一旦时间拖了下去,右相粮草不济,什么事就都有可能发生。”   他微微一顿,又想到一个道理,接着道:“就算李筠曾经投靠了右相,但如果右相不能按时返回,只怕他便会心生自立之心,此事拖的时间越久,可能性就越大,陛下,陛下!”   李晔却似乎真的失去了信心,也有可能有些喝醉了,摇起头、大着舌头道:“没,没用了,右相既然连崔胤也设计进去,并且以他为刀,顺带还将整个神策军一网打尽,可见其……其用心多深!李筠,不过是右相手中的一把刀,以右相之算计,焉能没有对这把刀的控制之法?韩……卿,你且细想,李筠之所以能掌握南衙四军,是因为什么?因为四军中的骨干全是河中将校!你再想想,那个如今统领这南衙四军、名叫元行钦的年轻将领是谁?哈哈,朕已经查清楚了,此子正是右相弟子冯道的发小、右相亲信悍将朱八戒的徒弟……小名叫做阿蛮!……如此,韩卿还以为争取到李筠,朕便有回天之力么?”   韩偓听得这番话,心中顿时一片冰凉。种种怪异,顿时全部变得合情合理起来:譬如王抟在朝中任凭崔胤、神策等人翻云覆雨而不作一字之评;譬如长安变乱之后,李曜明明是在兖州大胜却没有一道奏章上表……等等这一切,原来都不过是早有预谋!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七)   扬州,吴王府。   一身素衣白裳的杨潞喂父亲喝下她亲自煎熬的汤药,将药罐递给侍女后,又细心地为杨行密拭了拭嘴。她从长安快马兼程赶回扬州之后,每一日都是这般亲奉汤药。   杨行密见她额角见汗,心疼道:“潞儿,这些事你又何须亲自动手,下人们大可以做得。”   “下人们哪里做得仔细?”杨潞露出笑容,劝慰道:“耶耶只消安心将养,女儿又不是没吃过苦的,哪里有那般娇贵?”   杨行密听了,叹道:“你那几个弟弟,若有一人如你这般,为父又何必万里迢迢将你招回来托付后事……”   “耶耶!”杨潞打断道:“耶耶在奴心中是大英雄,不许说这些丧气话。”   杨行密哈哈一笑,道:“好,好,那耶耶便不说。”他拍拍身旁的位置,道:“你来坐好,耶耶有话和你说。”   杨潞这才开心,在他身边坐好,等他问话。   杨行密笑着问:“你说耶耶在你心里是大英雄,那你倒是说说,这当今天下,还有谁算得大英雄呐?”   杨潞心中闪过一个俊雅的身影,嘴上去不好第一个说他,只好道:“其他大英雄嘛,还有晋王,另外……陇西王也算得上一个吧。”   杨行密点头道:“定庞勋、剪黄巢、存易定、靖关中,晋王自然是当世英雄,至于陇西王嘛……”看那意思,似乎并不十分赞同。   杨潞立刻沉不住气,问道:“陇西王幼年便有君子仁厚之名,才具人品为晋王所爱,因而收为养子,而后他破张濬、退拓跋、平云中、使淮扬、战关陇、镇河中、卫圣驾……直至今日雄踞关中,称贤拜相,难道还当不得英雄二字?”   杨行密哈哈大笑,食指虚点她一下,打趣道:“你将他说得这般厉害,可是将你耶耶也给比下去啦!人说女大不中留,古人诚不欺我……”   杨潞一时口快,心所思之,即言而出,此时被父亲取笑,闹了个大红脸。可她毕竟不是寻常深居闺阁的小女子,虽是脸红,却仍道:“耶耶可别又说什么女大不中留,前次和越王联姻那事,奴家可是就说了,奴家宁可老死闺阁,永远陪在耶耶身边。”   杨行密正色下来,道:“你不说我还忘了,此事颇为要紧……你不愿嫁过钱家,可是因为李正阳?”   杨潞偏过头去,稍微有点答非所问:“女儿与他相识久了,等闲男子实难入得我眼,此事耶耶想来心中也自明白。”   杨行密见她这般坦然承认,心中更是肯定了此前的判断,轻叹一声:“如许年纪,便有这般大作为,更难得是文武全才,举国敬之,你如此青眼于他,也不奇怪。只是潞儿,我与他如今名是同殿为臣,实则皆是一方诸侯,他甚至还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态,你想嫁与他去,彼时我淮南与他便永远只能是盟友,万一要是成了仇敌,你夹在其中,日子可就难过了。”   杨潞颇有信心道:“有朱温在,河中与淮南永远成不了仇敌。”   杨行密面色平静,淡淡地问:“那若是朱温不在了呢?”   杨潞脸色微变,沉吟道:“尚有河北、蜀中乃至荆湘诸镇在,也不至于两相反目。”   杨行密轻轻摇头,道:“河北蜀中暂不说他,且说荆湘。我淮南依江立国,上游乃是系我安危之处,必争之地,正可趁朱温有事于青州,拓我西疆!你尚未归来之时,耶耶便已经调集精锐,以李神福为主将,水陆并进,夺取鄂州去了。”当下便把近来李神福在荆襄一带的战事详详细细说与杨潞知晓。   这鄂州(无风注:即今武汉市武昌区)地控长江中游,水陆交会之所。此时的节度使杜洪,本是当地一名军官,趁乱夺了刺史之权,投靠朱温。朱温推荐其任职刺史,后来又将鄂州提升为节度使衔,杜洪便成了鄂州节度使,更是附庸于汴。但汴方势力暂时还未过大别山,鄂州实际处于游离状态。杨行密若想建立独立政权,鄂州就是非得不可的地方。   当日李神福以水军驻汉阳,自领步骑屯狮子山,征夫掘壕,作围城之计。   一日,与监军尹晖等登寺塔观阵,但见武昌城依蛇山而建,十分险固。对岸却是一派汪洋,只有大别山(即龟山)显眼,汉阳孤城依山而立,汉水围汉阳城两旁散漫展开,主流在城南入江,造成一些沙州。   尹晖一指前方:“杜洪在岸边堆了无数荻苇,是欲烧我水兵吗?”   李神福摇头道:“彼自有妙用,不过我可令其自燃之。”   尹晖问:“公欲派人潜入城中?”   李神福哈哈笑道:“用鸡鸣狗盗之徒,何见功力!”   当晚,李神福令人乘轻舟至滠口,登高树举起火把,城中荻堆果然也燃烧起来。原来杜洪已经四处派出人员求救,此芦荻乃为联络之用。   李神福得计,又暗派水军从上游而下,城内开水门出迎,才知救兵是假,却被劫杀殆尽,杜洪见之,赶紧闭城。   几天后,汴将韩勍果然率兵屯在滠口,因为那时汉口还是一片水泽,韩勍之兵尽是步骑,只有选择滠口为屯兵之地,与鄂州城隔江,遥遥相望。杜洪怕再受劫,不敢出迎。   李神福说:“韩勍乃是北人,且兵少,不足为患,诸将且注视上游,防成汭水军要紧,若打败成汭,杜洪便当不战而降了。”遂令水师分成数股,自大军山,小军山直至沌口,沿线设伏以待。   一时间,渔翁歇网,江火全暗;商贾避港,惟见浪涛。   雨前风静,正是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那时候朱温正调集兵马欲攻青州,自然无法全力救助杜洪,只得传檄令荆南成汭、武陵(常德)雷彦若、长沙马殷三道援鄂,诸军俱听韩节度,会战江夏。   马殷虽曾向朱温表示服从,但内心并未将朱温当作宗主,接到檄文,召部下商议。高郁道:“朱温平定河北不远,新近又大败晋王,虽未破得潼关,却也是因为王师范在背后生事闹的,非战之罪也。如今他有使者前来,我不可不应。宜以桂林战事未解为由,祗遣偏师随后而进,相机处置。有利则进,无利则退,无大害也。”遂议定以许德勋率水师三千顺湘江入洞庭,嘱其务必滞后,不可先出荆江口。   且说荆南节度使成汭,自据江陵以来,勤于为政,劝课农桑,部内风调雨顺,又无战事,成为富甲一方的强镇,其名声与张当日洛阳的全义相仿。他因地处滨江,部内河流湖泊纵横,欲以水军强国,遂大造战船。旗舰名曰“和州载”,意思是如果成汭在舰上,此舰就是州衙。舰上设厅堂馆舍,极其壮丽,建造三年才完工。其次有“齐山”、“载海”、“辟浪”等主力大舰,卫护前后。其余各类战船快艇,无不齐全。他接到朱温军令,正欲展示军威,当下发兵,号称十万,大小船只蔽江而下,蔚然壮观。   其掌书记李珽,乃中原士人,避乱至江陵,为成汭僻举。他深感此行不妥,谏道:“我之主力舰船载甲士千余人,军械粮秣又超过人重,旗舰更是巨大。若是在本港截流杀贼,诚为无敌。如今顺流而下,千里赴敌,外埠水情难明,船笨行动不便,若吴人藏舟于叉港,突然攻击,我大船何以自卫?此一不可也。武陵、长沙皆吾劲敌,久欲窥隙,现虽应允出师,至今尚未出湖,我大军若先过城陵矶,彼等邀我后方,诚可惧也,此二不可也。吴、汴两强相争,鄂州势不能独立,我举国赴援一方,不留余地,若有差池,名利俱失,此不可者三也。主公不若坐镇江陵,以偏师出屯巴陵。游兵巡弋上下,扰而不战。不出两月,吴人必食尽军退,主公坐得援助之名,不亦两全?”   成汭笑道:“书生讲的怕不有理,但我厉兵秣马十余年,正为今日,朱公虽以韩勍领兵,其厚望在我也,败了吴人,才见此战之真味!”遂下令船队各因航速,全力以进,中途不得擅自停留。时值农历四月将尽,夏汛初起,荆江横流,一望无际,船队并帆而进,畅行无阻。十万大军,其声势犹胜当年曹孟德。成汭观其雄壮,不禁捻髯而笑。不知不觉间,已过了荆江口,全不见武陵、长沙之兵,成汭更是不甚在意,令后队转谍二镇之兵,摧其速速跟来。   许德勋此时刚入青草湖,便见雷彦威信使来请,言雷将军在此恭候多日,请到水寨有机事相商。这雷苗子秉承其父雷满豪气,又正当青壮,居常毫不拘礼,此刻正赤着上身,露出满身青龙纹刺,见许将军到来,穿了单衣抱拳行礼,道:“许都头,幸会。”   许德勋讷闷,心说我乃堂堂大将,身份与你这郡守相仿,何得轻我!只听雷苗子又说出一番话来:“适才笑言也,将军虽身为湘中主将,独领雄师,但若一入大江,尾从荆师,不是隶属成汭,职如都头了吗?虽沫血苦战,何显功劳!”   许德勋知其必有下文,佯问道:“诚如所言,如之奈何?”   雷彦威正经地道:“不若你我联兵,到江陵耍一趟,掳他一掳,岂不快活?”   许德勋摇头道:“朱温处如何交待!”   雷彦威大笑:“朱三向来惟强是忌,惟弱是欺。荆州、鄂州早晚在其计算中,我等替朱公帮点小忙,他不公开赏我也得暗中谢我!”   许德勋正怨成汭不待楚师而独进,又记着张佶嘱其随机应变之语,料来也无大碍,遂一面派轻舟回长沙秉报,一面与雷彦威合兵,斜穿洞庭湖,自石首经公安,直插江陵。   这江陵城自黄巢破其罗城始,至此尚未修复。但城外又已是商贾辐凑,十分繁荣了,雷、许兵到,城中留守只是关闭城门,不敢出战。雷、许放胆大掠一阵,财宝子女,满载而归。   成汭舟师进了大江水道,水流更急,不日到了黄盖湖,有到过此处之人为他指示赤壁。成汭谓左右言:“当年曹孟德千里追袭刘备,连得襄、荆、以疲劳之师,借刘琮水军威风,欲与孙权决胜。末曾交兵,已显颓势,乃横槊赋诗,咏‘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果然大败而逃。更可叹刘表以皇裔之贵,荆襄之富,水师之强,张允之能,而不趁时作为,留下犬子,为人附庸,真为荆楚蒙羞矣!”   李珽在旁,见其随口藏否人物,欲引其说吉利话,便道:“吴中周瑜,该称英雄了吧!”成汭向来佩服周瑜,果然兴致又起,说道:“周瑜出身名门,格调高雅,又心气和平,善待战士。以三万之师,破曹操十万之众,诚为吴中第一人也。惜其英年早逝,病死于征川途中,此天欲成三分之势也。不然,川中何容刘备插足。”言下叹息不己。[无风注:此处描述周瑜之事乃是史实,《三国演义》中周瑜气量狭小、嫉贤妒能的形象并非史实。]   李珽只将眼睛看着他,成汭又道:“杜子美有诗咏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沾巾’。此诗咏周郎倒是贴切,诸葛亮屡战不利,屯兵五丈原,欲为持久之计,此乃空耗国力耳,使诸葛亮多活十年,也难得捷!”   李珽实在听不下去,道:“杜工部所作,人称史诗,难道见解有误!”   成汭笑道:“非也,杜甫不过是见景生情,以讽当时奸相误国,君不君,臣不臣耳!”   左右附合一笑,便见一快艇从后追来,传达荆州被劫消息。将士耽心家人财产,皆欲回军。成汭传命道:“譬如贼人已获物而遁,追之何益!前面就是武昌,临阵而返,谈何容易,此行直捣贼营,大得军资犒赏,足以补所失,诸军克力向前,敢言退者斩。”   此时前队已到金口,杜洪已派了将领在此迎候,被请到旗舰,言道此处离吴营只有半日行程,是否将方队变成战斗队形,大小配合停泊,以便随时战斗。成汭不听,令各队原序不变,全速前进,直驶樊口,至梁子湖编队扎营。又有鄂将提醒道:“梁子湖尚在武昌下游百余里,不若且在上游宿营,也好顺流而下直破吴人。若至下游,明日又逆流而进,岂不徒费功力。”   成汭自矜道:“本帅治水军多年,岂不知舟行利弊,港埠优劣!这樊口是昔年孙权水军大寨之地,梁子湖水深口阔,足以吞吐。吾之巨舰非逆水不能停泊,来日吾舰逆流而进,横立江心,断吴人归路,足以乱其军心,然后发战艇击其汉阳水寨,败之必矣!”鄂将只道他果然精研水战,当下拜伏。   此时已是中午,阳光灼人。武昌城头之上,杜洪军士都在观看,荆州船队一排排经过。前面是小艇,过去好久,方见战舰驰来,约数十百艘,每艘数十人不等,是主要战船。之后是辎重船,辎重船将过完,遥见后面数艘大舰,象一座座山样浮来,正是成汭旗舰“和州载”与几只护卫舰。远远望去,大舰从沌口转湾处向鹦鹉州缓缓而进,在黄鹤矾上的鄂州军士不禁吆喝呼好。   突然,转湾处黑烟大起。原来李神福埋伏在军山的水兵从港叉冲出,放出无数火船,“和州载”和周围几艘大船都受到攻击,互不相顾。而战船在之前已过去好久,如何调得回来!前面江段正是汉水入江处,汉水口形成大片沙滩,此即是有名的鹦鹉州。   唐时汉水入江的口子,不在后世的龟山北坡,而是漫流穿过梅子山、凤凰山,在鹦鹉州头形成扇形口岸。   慌乱中有齐山,截海两船栽进沙州,不得动弹。成汭一边指挥各船靠右岸而逃,企图闯过火阵,向滠口汴军靠近。一边命士兵在船尾放箭。无奈小船风助火威,火增风势,将和州载烧着,摇橹之人都来甲板救火。只见着火船已进入激流水道,无法向滠口靠拢,直到阳逻,遇上回流,才冲向左岸,已是一团火海,船上之人争先恐后往水里跳。   李珽拉着成汭欲上小艇,成汭叹道:“想不到我数年心血,毁於一旦,有何面目见天下人!”一头栽进江中。不过后来吴人及杜洪均未发现成汭尸体。李珽坐小艇获救,被汴人带回。主力战船知后面主舰失利,未等到樊口,大多投降吴军。李神福得到完好战船两百余只,其余破损者俱沉入江底,又得降兵万余名。   李神福得此利好,又乘胜向滠口大寨进攻,韩勍见大势已去,北撤黄陂,绕道麻城而退。李神福移军江南,准备对武昌发起总功,却接到杨行密羽书,令其即刻撤军。   这事前文有述,乃是宣州田頵见升州空虚,与安仁义合谋,一举袭下升州,将李神福家小押往宣州。李神福回师驻营九江,配合杨行密对田頵发起戡乱之战。这一年,从荆州至京口,数千里江面上血肉横飞,江中大鱼出奇的多,白鳍豚,杨子鳄到处可见,随处都有猪龙婆拱船吃人的传言。   再说许德勋与雷彦威作别,载着战利品进了洞庭,尚未进湘江水道,已得知成汭败讯,大喜,即下令调转船头,直驶巴陵。岳州刺史邓进忠知其来者不善,闭城不见。许德勋遣使进城说道:“成汭舟师丧尽,杜洪自身难保,何能救属郡,岳阳孤悬湖表,何方是依?马大帅宽仁爱士,邓使君有意与吾共事之乎!”这邓季忠虽手持朝廷官告,也知朝廷无法保障他,需找个宗主。眼见杜洪势危,不如乘早归了马殷,届时有条退路,遂具牛酒犒赏许军,愿意归诚。许德勋保证他仍任岳州刺吏。报到长沙,不料马殷来令,调邓进忠移职衡州刺史,以许德勋为岳州刺史,专治水师。自此之后,岳州便由隶属于武昌而改为隶属长沙,成为现今湖南省的一部分。许德勋倒也成为当时镇守岳阳的一时名将。   雷彦威则见荆州无主,很容易地派兵占领了荆州,武陵原本隶属于荆南节度使辖区,雷彦威有条件以属郡长官代理荆南军府事务。但他本人却习惯于武陵那种粗悍的风俗,并未打算将首府设在江陵。远在襄阳的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探知江陵无有重兵,城内政治混乱,遂令其弟匡明率军长途奔袭,常德军很快便溃逃,赵匡明占据江陵,开始着手治理。雷彦威吃此一堑,便与荆州断了往来,安排守境自卫,有意向西偏山区扩展,渐渐使武陵成为独立于荆南的一个区域中心。九州之一的荆州,地位渐渐降低。   朱温得知知成汭已死之后,倒也叹息了一番,名义上还是上表请朝廷追封不提。朱温此时的注意力,正放在青州——那时候正是李曜回军河中,又从河中以水师载人东下之时。   杨潞听了这番话,虽然面色微微变了变,却马上道:“若是如此,也未尝不是好事。”   杨行密早知她会这般回答,只能叹息道:“还有一事,为你障碍。你手握盈香妙坊,应当知道长安情形,王相公之侄女王笉与李正阳颇有纠葛,私交公谊,不在你下。耶耶知你心中所想,也曾派人打听,似乎王相公也早有与李正阳联姻之意,只是一时未曾找到好的时机,这才耽误了下来……若果然如此,你二人岂非变成了二女争夫?”   杨潞听到此处,也不禁有些为难了。   ------------------------------   青州的这场恶战,影响到关中局势。崔胤见李筠连官职加封都不敢领受,只当他自己都没有信心成事,不禁暗中高兴。遂在李晔面前频繁进策,搞出许多动作来,京师传言:崔缁郎在与李筠争势呢!   崔胤周岁时,抓周,小手独取金印不放,家人皆笑。为其测命,先生言:其命带血煞,虽极富贵,恐堕家声!若遁空门,可得功果,兼旺家族。   时其父崔慎由身任清职,入相在望,道:“吾清河崔氏数百年望族,历代家教谨严,出了多少朝廷大员,难道会败在这小子手中?”自是不相信。其祖母作主,将银钱送到佛寺,买下一个戒谍,将其名寄在寺院内,取了个小名叫缁郎。缁郎也随族中儿童一块念书,未见其异常处,倒是那对小黑眼珠如漆一般,一闪闪发着精光,与人不同。   崔慎由以太子太保高位退仕后,崔胤继其家声,在朝中顺利升迁,又得到族兄崔昭纬提携,竟至相位。朝廷政治已乱,也不是谁能治得的,崔胤受崔昭纬牵连,一上台名声就不好,不免几度起迭,既想在朝中立足,就只得依靠外援,做出些尴尬事来。其叔父崔安潜是立有功勋的退职将相,知崔胤行不由径,叹道:“看来缁郎真要使我家族罹难了!”就声明与崔胤不相往来。崔胤正在兴头上,如何肯中流勇退,便周旋于皇帝、朱温与李茂贞三者之间。策划李晔复位、朱温入关及诛灭宦官这三件惊天大事变中,崔胤都是主角,虽然其中朱温入关未能成事,但仍在几起几落之后成为当朝宰相。   他见前任宰相皆无实权,把原因归结于宦官掌权。现在借李筠之力尽诛宦官,才发现朝廷大权在不知不觉中移到李筠手中,皇上和宰相比之前更无权了。崔胤自思,李筠能在身无要职的前提下稳稳控制朝廷,无非是他掌握着宿卫兵权。崔胤简单的将朝廷大权和禁军兵权连在一起,想到田令孜与杨复恭以阉人掌禁军,尚能控制朝廷,我若以世家身份,保驾功臣和当朝宰相资格控制禁军,难道还不能稳执政柄么。于是,一个重建京师禁军的计划就此再度提出。   也正巧,凤翔方面战事眼看着似乎就要结束,东面李曜兖州大胜的消息又传回了京师,李筠四面皆敌,面临兵员紧张之困,崔胤征得李晔口头同意,宴请李筠,酒席时与李筠说了一番话,要旨是:“四下不平,长安不可不为守御之备。而关东未宁,淮南仍嚣,大帅不能全力保卫京师。京师除贵部元行钦所领之外,旧六军十二卫尚有八卫皆名额空存,编制实无。朝议拟召募壮士,恢复旧额,使东讨无西顾之忧,国家有根本之固。”   为表示不存蒂芥,又特地说到李筠祖上也是累世名臣,两家俱为唐室砥柱,当共奖王室之类的酸话,李筠敷衍一番之后告退而去。   李筠听了这话,似乎全然不知崔胤用心,反而赞扬崔胤为国尽心,考虑周全。崔胤大喜,正式与李晔计议此事。李晔此前被神策军摆了一道,心中本是愤恨,此时更加一门心思想掌握兵权,崔胤虽是为南衙求权,但南衙之军毕竟是朝廷之军,他正求之不得,立即下勅书,在京师及三辅到处张贴露布,悬格招募。这是李晔朝第四次召募禁军,虽然傍观者皆知朝廷比以前更衰弱,但新一批青年还是争相报名,去吃这份由国库支出的丰厚薪金——要知道自李曜入关中之后,国库渐丰,如今却是又养得起兵了的。   李晔与崔胤商议之后,为慎重其事,特请出前朝老将军郑元规为六军十二卫副使,具体负责召募和组训,崔胤则被明旨兼“判六军诸卫事”,开创了唐王朝由首相兼职禁军统帅的先例,圆了崔胤的美梦。   李筠虽未接受朝廷封赏,元行钦却领了“宿卫军都指挥使”的职务,然而此番却不参与新禁军的任何事务,其属下的近三万名“宿卫军”明明是十二卫序列,偏偏又未纳入这次的六军十二卫序列,另外却仍在原先禁军营房(宫城北面玄武门内两侧)驻扎。新兵则暂时在城南地面操训。两方商洽营地换防,但元行钦态度骄慢,并未打算退出宫城,崔胤顾忌到新兵刚刚招募,战力肯定不及,先暂时忍下了这口气。   李筠则在等待崔胤的下步举动,暂且不露声色。但一桩消息传来之后,风向立刻变了。   尚未回到长安的中书令、陇西郡王李曜上书朝廷,称自己在兖州大胜之后,杨师厚自知攻取青州难成,已然撤兵绕回汴州,青州大战已毕。鉴于青州大战已经由朝廷与王师范一方的胜利宣告结束,他遂领兵返回长安。   虽然朱温为阻拦他西归关中而在濮州与郓州之间铁索横江,但他仍是游刃有余地在这片地界声东击西两场,顺利突破濮州防线,从濮州以西登船,现在正在返回长安的航道之上。   李曜归来的消息传来,长安顿时紧张起来,但风暴的中心往往平静,居然没有人将消息告诉李晔和崔胤。新一年元宵刚过,百司开印,崔胤见新军建制粗备,心中高兴,进宫与李晔一边吃酒,一边纵谈国事,倘佯着未来美景,直至起更时分,崔胤方才告退。李晔正要进寝宫,小宫女逞上一份函封严密的密奏,李晔打开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原来密奏是李筠弹劾崔胤。这无疑是一声政治惊雷!只见奏章写道:   “司徒兼侍中、判六军诸卫事、充盐铁转运使、判度支崔胤,身兼剧职,专权乱国,离间君臣……”一大堆官衔与八个字的罪由连在一起,便有一种震撼人的感觉,下面列了一些事实,接着直接提出处理要求:“请陛下立即诛之,兼其党与,布告天下。”随后附列了包括郑元规在内的一串名单。这哪里是奏章,简直是命令。   李晔只觉得眼发金花,天旋地转,颓然歪倒在榻上。内人忙扶入寝宫,惊动了皇后,宫中一夜灯火通明。第二天早来,李晔已经清醒,但只是紧闭双眼,不愿睁开,好象只要他保持沉默,一切事情就会中止,消之于无形。他明白只要同意处置了崔胤,自己将落到比在华州城中更糟的地步。他下决心以死相拼,不按李筠之意下达诏书,看李筠下步如何行动。   皇帝并不知道李筠的奏章是在李曜给李筠的密令到达长安之后立刻写就的。此刻李筠已经集中了兵力,随时准备进入皇城。官员们已经没有人敢到朝堂,只有元行钦在宫门等待皇帝的批敕。只到下午还不见宫中动静,元行钦便直接派兵围了崔胤和郑元规等人的住宅。   事情已经到了摊牌的地步!   李晔一度产生的无论如何也不动摇的决心很快动摇了。皇帝想,羽林军和宿卫军既然已经事先控制了崔胤住宅,那么杀害崔胤的责任就不在我了,朕是被人强迫的啊!若是坚持下去,说不定对社稷更不利呢!再说,崔胤行为的动机朕也实在难得把握啊!没准他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呢?   李晔长吁一口气,终于在李筠准备好的敕书上画下朱批并用宝。   崔胤见相府中的卫士突然多了起来,而且之前对他毕恭毕敬的人突然凶狠起来,严守门庭,禁止人员出入,就知道事情来了,但他不知错在何处。因为虽然骨子里是对抗李筠的,但远没有到公开的程度,甚至也没有这方面的谋划和行动,谈不上有谁泄密。自己只是出于惧怕成为贰臣的耽忧,作一点维系朝廷继续存在下去的事而已,而且并不打算去触动李筠的利益。自己对李筠的态度也是恭敬有加,有何破绽?难道是李筠能规测到我心灵深处的东西,抑或是李筠自要入朝执政,可他亲口说过他只是单纯的武人,不会当也当不了曹操的呀!   崔胤无法知道外面情形,还在希望是出于某种误会,但宿卫军已经成队进入相府,内中包括一些充作新兵的卧底,他立刻明白自己早就输了,今天是死期到了,他突然歇斯底里的狂笑起来,笑了又号淘大哭,不断打着自己的耳光,骂道:“卖国贼崔胤,引狼入室,卖国贼崔胤,罪该万死,卖国贼崔胤,罪难再恕!”   自六朝以来传衍不息的清河崔氏,这一次一门数百人同时被杀,破黄巢的功臣,八十岁的老将郑元规也因退而不休,欲以朽骨报国恩,也同时被杀。他的家族也成了殉葬者。   崔胤既死,人们普遍预料李筠将留在长安执政,与正要归来的右相打一场国姓之战。但这局面并未出现,李筠下令任何兵马不得擅动,而且其本人也不过问其它政事,留下的两个宰相名额的空缺也由李晔自行定夺,甚至崔胤的判六军职务也任由现职宰相崔远和裴枢分任,这真使李晔大感意外,懵懵懂懂的皇帝以手加额:天佑朕躬,又过了一关。   崔胤之死,当时有各种说法,一般认为他权欲太重,罪有应得,大概是无法驳得的,人们又议论李筠如何就不入朝辅政呢?有人说,李筠自知文不足以定国,打算向右相投诚。也有人说李筠只是看不惯崔胤,而罪状崔胤的诏书写得好,李筠感到满意,因此点到为止,不再侵扰朝廷威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不过后一种传闻,使得诏书的起草者,新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左拾遣柳璨因此而名声大燥。   事实上,现实中的皇帝李晔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喜好书法,更爱好的文章。前宰相李溪就因为文章漂亮而深受李晔宠遇。李溪冤死后,李晔一直想再物色一位文章高手,有人推荐柳璨。   这柳璨出身河东柳氏家族,祖父辈公倬、公权、公器俱是名流巨绅。说起名相柳公倬,现代人知道的恐怕不多,但只要喜好中国书法艺术的,就没有人不知道柳公权了。柳体书法的唐末传人就是柳璨,这是得到历代书法界默认的,但由于柳璨的名声不佳,故后代推崇他的人就极少了。柳璨的书法在柳体的健俏中含有一种飘逸之美,其在世时,他的书法地位是长安城公认的,甚至不在“一代儒宗”的李右相“王右军遗风”之下。   但柳璨超出乃祖辈的地方更在于他的学问。   柳璨父亲早死,在这个庞大家族中成为寒门,受到望门的冷遇,于是立志为学,搬到祖上遗弃的别墅刻苦攻读。无钱买烛,燃松枝以继昼,终于有成,在年轻时写出学术专著《柳氏释史》,挑战史学名家刘知几的《史通》,受到当时学者的重视。又因文笔优美,常受人委托,代为撰拟一些实用文章。他妙笔生花,时事典故,信子拈来,被当时上流社会称之为“柳箧子”,中进士,历清职。李晔闻名召见,亲自考以诗文书判,样样精熟,大喜,当即以右拾遗的官阶充任翰林学士、知制诰,一步成为宫廷红人。   宣布崔胤罪状的那道圣旨,就是由柳璨拟文并缮写的,李晔因心情极度不好,根本未阅读,事后方重新拿出宣底认真一看,才真的佩服文章绝妙,竟把皇帝与崔胤的关系推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崔胤的罪恶也仅限于利用职权贪赃枉法,并不显露出与任何势力集团有利害冲突。似乎也正因此,李筠才放了一手,推言武臣不干涉命相大事,要李晔自主任命新相。   李晔心想大概李筠不会反对柳璨为相,就问翰林承旨张文尉:“朕欲用柳璨为相,该用何官阶。”   唐时宰相级别从四品至一品都有,相差很大,但拾遗官阶高的也不能超过正七品,连绯色服饰都不够格使用,怎能作相公?   张文尉婉转奏道:“陛下拔用贤能,当然可以不拘资级,但按‘循资格’,拾遗提两级也只能是起居郎,官阶还是太低!”   李晔皱了皱眉,很快直接决断道:“那就以谏议大夫的资级充任平章事吧!”张文尉连忙称好。于是柳璨就被连升数级,当上了宰相,离他考中进士,取得作官资格仅仅四年。与他同年登第者,即便通过了各种“面试”,多数还在县级官位上熬资历呢。   不过由于超常提拔,柳璨与他的同僚们间便产生了很大矛盾。当时另外几名宰相,要么是凭着资历和兢兢业业挣得的声望才得此高位,要么就是如中书令李曜,以大名声、大实力坐稳此位。譬如王抟、崔远,柳璨早期也得到他们的褒扬才得以传名。如今既然成为同列,若柳璨仍以晚辈的态度自处,则大家共事也未尝不可,但柳璨生就了争锋心气,不甘居后。虽然分工时柳璨的责任最轻,但他处处以当红新贵的姿态出现,遇事抢先表态,议政谔谔争强。但此阶段朝中也无甚大事需要大臣们展现才干,柳璨也就难以一显身手。   柳璨心中郁郁,知道李筠眼下是明显不会与右相作对的了,今后这长安,还是由右相当家,既然如此,王抟与右相关系特殊,自己是比不得了,但崔远……难道便不能一争么?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八)   吴王府中的父女谈心仍在继续,杨行密见女儿默不作答,知道这话其实说到了她心坎上,于是再加一把火:“此事还牵连到另一个问题,不得不说……无论是你,还是王笉,你们一旦嫁给李正阳,不管你们私底下与他关系如何,终不免要被打上政治联姻的烙印,这一点想来你也清楚。那么对这件事,李正阳当世人杰,势必也要有所权衡。”   他看着杨潞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潞儿,你觉得是我淮南对他更重要,还是太原王氏对他更重要?”   杨潞面色终于微微变了变。   杨行密叹道:“非是耶耶妄自菲薄,若论军事,我淮南雄踞一方,带甲二十万,自非太原王氏可比。然则这些优势对于李正阳而言,非但谈不上多少助力,反而有可能是其威胁。反之,太原王氏则不然。太原王氏可谓千年名门,门第高贵自不待言,就算只说我朝,出后出相也不知凡几,朝廷上下,无论中枢或是地方,王氏门生故吏之多,如过江之鲫……李正阳如今身居右相高位,颇有振兴国朝之意,若有太原王氏相助,大政细则之推行,势必更畅。而太原王氏乃是文臣世家,李正阳近之则兴,远之则衰,不虞有尾大不掉之患。另外,太原王氏在河东根基极深,李正阳若想在晋王百年之后接手河东,太原王氏的态度也同样重要。”   杨潞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却极坚决地道:“耶耶何以尽涨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杨行密摇头道:“耶耶只是就事论事。”   杨潞却不同意,说道:“若论施政,我淮南杨氏对他的作用确实不如太原王氏,然则在其他方面,淮南之益处,却不输任何一家。”   杨行密嘴角微微上翘:“哦,此说倒是新颖,你且道来,看有几分道理。”   “好!”杨潞竟不羞涩造作,正色道:“其一,藩镇影响。我淮南带甲二十万,乃天下有数雄藩,若淮南与他联姻,两家诚心联手,可谓兵雄天下!于他而言,有我淮南时刻威胁朱温腹地,无论一统关中,还是北定河北,抑或南征巴蜀,成功机会都大了许多。少了朱温钳制,他大可以远交近攻,稳步扩大势力。这般作用,岂是太原王氏可以比拟?他原本便长于内政,少了太原王氏,也未必就成不了事,关中四姓如裴家等,如今不也投入他河中麾下了么?可若少了我淮南,他却去哪里再找这样一位盟友?”   杨行密笑了笑:“算是一条吧。”   “其二。”杨潞于是又道:“施政影响。”   杨行密微微蹙眉:“施政有何影响?”   杨潞微微露出笑容,道:“自然有影响,耶耶你想,他是朝廷右相,时有大政施行,若每次大政颁布,只有河中河东治下之地施行,莫说效用,便是面子上也难看得紧。可若是多了我淮南也照准执行,这中枢权威岂不就慢慢树立起来了?何况,我们两家一旦施行,其余诸侯迫于压力,恐怕多半也会遵照执行,这其中的影响,又岂是泛泛而已?所以即便在行政上,我淮南也照样帮得上大忙。不怕他不心动。”   杨行密沉默片刻,点头道:“好吧,这条也勉强算了。”他这话说得有些勉强,是因为心里还是不大服气,为何偏是我来听你的?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李曜行大政,怎么说也是挂的皇帝的招牌,怪只怪自己这地盘太偏,没机会像他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或者说奉天子以讨不臣吧。   杨潞看出他的心事,道:“还有一条,不说也罢。不过耶耶,我们杨家若与他联姻,奴家以为他反而会更上心一些。”   杨行密也不问她不说的那条究竟是什么,反而笑道:“你莫非与他有过什么约定?”若非他历来宠溺这长女,这话说来都显得有些为老不尊了。   “哪有!”杨潞这次终于忍不住有些脸红,不依道:“女儿的意思是,我淮南与他联姻,更像合作,双方大致对等,而太原王氏无论名头多大、门第多高,终究如今是在他麾下,为他行事奔走,这其间总会有所差别。”   杨行密不置可否,却渐渐收敛笑容,沉吟片刻,道:“你说了许久,只说他得到的好处,可就像他此前出使淮南时经常说的那样,既是合作,总要双方均有好处可得,才称得上什么‘双赢’。我淮南与他联姻,除了分担朱温的威胁之外,还有什么好处?”   “自然有。”杨潞说道:“譬如说:借势。”   “哦?怎么个借势法?”杨行密眉头轻轻一挑。   “其一,借天子大义;其二,皆沙陀军威。”杨潞敛容道:“若两家联姻,他自然可以远交近攻,我淮南也未必不可。他远交近攻可以固关中、平河北、定蜀中,再立朝廷威严,而我淮南远交近攻,也同样可以自成南朝国中之国!”   杨行密霍然动容!   推翻李唐,杨行密的确未曾这般狂妄的想过,但成就“南朝国中之国”,却真真就是他如今最大的理想!杨潞此言,一语中的!   若真能打造一个南朝国中之国,即便将来中原有了新的霸主,自家儿孙有长江天险在手,纵然不能北上争雄,倚险固守、南北对峙却并非笑谈。   南北对峙之际,南方政治重心必集于东南,而东南正是淮南集团的老家。虽然历史上的南北对峙多为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与南方汉人政权之间的对峙,但也不乏例外。如孙吴与曹魏(西晋)之间的对峙就是其一。   当然,杨行密毕竟是唐朝人,不知道中国历史上出现过的其它南北对峙如东晋南朝与十六国北朝、南宋与金、南宋与蒙古对峙时,北方政权都是少数民族所建。政治军事上的对峙是以各自所处的地理环境和生产、生活方式为基础的。   实际上这是因为中国的疆域南北跨度很大,南北方气候、环境及人的习性差异较大,遂使南北双方军事特长上也有很大差异。   北方少数民族以游牧、射猎为业,男子皆精于骑射,平时游牧、驰猎,战时出征,可谓兵民合一;在战略战术上,以远程奔袭、骑兵野战见长;注重发挥个人的积极性,人自为战;生长北方,性习温凉,不耐暑热,故其对南方的作战主要是在秋冬时节。秋冬时节,秋高马肥,大地坚净,利于骑兵驱驰。   南方汉人以农耕为业,其社会文明程度较高,社会的高度组织化、对水利的利用是其社会的主要特点。其治军、用兵亦与其环境和生产、生活方式上的特点相适应。治军以组织、秩序和纪律见长。历史上的南方比较著名的军队如北府兵、岳家军、戚家军、湘军都是以纪律严明、训练有素见长。在战略战术上,注重谋略,讲究部伍阵法,善于利用城市作为据点防守,利用平原地区的江河水道来进行运输、建立水师。南方对北方的主动用兵主要是在春夏时节。春夏时节,正值中国东部季风区的雨季,江河水涨,便于利用江河水道进行人力物力的运输、投送。   南北双方可谓各有所长,各有千秋。鉴于中原地区的气候和地形上的特点,南北双方在天时和地利上都可谓利弊半参。利于南方者不利于北方,利于北方者不利于南方。双方都有机会发挥自己的长处,利用对方的短处。   在南北对抗比较稳定的时期,双方往往达成一种均势。双方之间的对抗在长江和黄河之间的某条中间线上稳定下来。任何一方只要越过这条中间线便会面临大的困难,也会遭遇大的抵抗。这条中间线,在东部地区通常是淮河——尽管南方势力偶尔能远达黄河,北方势力有时也能饮马长江,但双方大致在淮河一线稳定下来;在西部地区,则通常是以秦岭为界。   黄淮平原是南北交兵的主战场。这一带季节变化比较明显,既有旷阔的原野,又有纵横的江河水道。秋冬时节,大地坚净,旷阔的原野宜于北方铁骑驱驰,利于北方发挥其骑兵野战的特长;春夏时节,江河水涨,利于南方发挥其水战和守城战的特长。因此,无论从时机还是从地利上,双方都是利弊半参,因而易于陷入一种拉锯式的角逐之中。   正如杨行密心中所想,集南方之所长者无如东南。东南地处亚热带,雨水较多,河道纵横。长江、淮河呈东西向流过,横亘在南北之间,再加上它们的支流,遂形成一个密集的江河水网,足以缓冲北方铁骑的冲击力。从阻挡北方铁骑的冲力上来说,长江确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南方可以利用这些江河水道,构筑军事据点,扼守一些主要的通道,发挥自己水战和守城战的特长。在整个南方地区,没有哪个地区能象东南这样有这么多的江河水道可以利用。另外,南方雨季湿热,北方人、畜皆不适应。这样,北方势力若越过淮河继续向南深入,便会面临气候和环境上的巨大困难,而发现自己陷入了弃其所长、就其所短的不利境地。   再有就是,东南地区的经济条件也比较好。长江下游太湖地区就是一个富裕的经济区,人烟稠密。西汉时,吴王刘濞便以“铸山煮海,国用富饶”,凭雄厚的经济实力招致天下亡命之徒;司马迁描述当时经济形势,称“吴,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一都会也。”江南的开发本来相对晚于北方,但北方的历次动荡都会导致大量的流民南迁,流民将先进的生产技术带往南方,促进了江南的开发和江南经济的发展。这一条,包括此前黄巢之乱,虽然它是流动作战,但最终也有同样的影响。   东汉后期的动荡造成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流民南迁高峰,“永嘉之乱”后,中原大族和百姓再次大量南迁。北方流民陆续南迁,促进了东南地区经济的发展。到南朝刘宋时,在《禹贡》中被称为“厥田下下”的扬州已呈现出相当繁华的景象。南朝沈约曾叙述江南地区经济的繁荣,感叹:“江南之为国盛矣!”他称赞会稽一带“带海傍湖,良畴亦数十万顷,膏腴土地,亩值一金,(关中的)雩、杜之间,不能比也。”称赞扬州“有全吴之沃,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绵布帛之饶,覆衣天下。”   刘宋大明年间,扬州人口密度是其它大州的数倍,仅会稽一郡的人口即能与当时的荆、江等大州相埒。隋唐时期,东南财赋为关中所倚重,扬州之富庶,常甲天下,当时号为“扬一益二”。隋开大运河、唐治漕运,都有转输东南财赋以供给关中的意图。其后元、明、清三代建都北京,经济上亦仰仗东南,重新开凿的大运河,转输东南财赋以供给京师。东南江河水道众多,交通运输方便,匮乏之物,也易于得到补充,再加上海运,其交通贸易的范围就更广泛了。这些条件为东南的政治、军事地位提供了经济基础。   另外与现代通常意义上的“江南文弱”不同的是,古代东南地区民风劲勇好武,这也是立足东南的政权可以凭恃的条件。《汉书》地理志载东南风俗云“吴、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春秋时的吴越能与齐晋等中原大国争霸、项羽率八千江东子弟而令秦人丧胆,都得益于东南地区劲勇好武的民风。《隋书》地理志述东南民风,谓淮南一带“人性并躁劲,风气果决,包藏祸害,视死如归,战而贵诈,此则其旧风也。自平陈之后,其俗颇变,尚淳质,好俭约,丧纪婚姻,率渐于礼。”京口一带“其人本并习战,号为天下精兵。俗以五月五日为斗力之戏,各料强弱相敌,事类讲武。”浙东及江西一带亦颇与之同。其中又特别是淮南一带,为历代流民流徙往来之地,流民多结族而行,习于战乱,颠沛流离中,组成武装以自保,这是一支可以利用的潜在的武装力量。东晋时谢玄、刘裕曾率以屡破北方强敌的北府兵即是这种力量的显示,杨行密麾下兵力不如朱温,却照样能征惯战,也未尝没有这一原因在内。   杨行密之所以心底里有“南朝国中之国”的构想,其实也是这些年渐渐读史之后产生的心思。他发现建立于东南的政权,大多能统一江南半壁江山,而与北方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当然他读史不深,不知道这跟东南政权的社会基础也有很大关系。   东南政权多为乔迁政权,是中国传统政治中的正朔所在和中原先进文化的保全者。中原政权乔迁东南之后,中原先进的社会政治文化遂构成其统治的重要基础。在北方少数民族占领北方地区之后,东南政权大多能整合南方社会,统一江南半壁江山,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不过,这里面还存在一个乔迁势力与当地势力结合的问题。孙吴立国江东,乃是淮泗集团与江东大族合流的产物;晋室南迁,也是中原王、谢、庾、桓等大族与当地顾、贺等望族相结合,才在江东立稳足跟。   自晋室南迁,中原士族和百姓纷纷避难江东,将中原先进的文化和生产技术带入江东,东晋南朝保据江南,抗衡北方数百年,乔迁士族是一个重要的稳定性因素。随着女真和蒙古先后入主中原,赵宋王朝再度南迁,东南再次成为中原社会政治文化的荟萃之地。流风所披,影响深远。明清及近代,东南人物之盛,令人瞩目。   乔迁政权带有这些优势,但乔迁政权本身又是为强敌所逼、被迫迁徙的产物,故不免有偏安和不思进取的特性。历史上,立足东南的政权多以北伐、收复中原为口号,但真正北伐成功的却极少。立足东南的政权大多能统一江南半壁江山,与北方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而很少能统一天下,仅明朝朱元璋为一例外,这便是跟乔迁政权的这种特性有关。   但杨行密的淮南集团实际上并不是乔迁政权,少了一些优势,好在也同时少了某些劣势,勉强算是优劣参半吧。不过他的淮南集团在地理防御上,优势却比较大,这源于他并非从长江以南起家,而是直接在江北起家,直到现在,其势力已经包括整条淮河,若能再往北推进,便囊括了徐蚌地区。   为何说这是一个优势?因为整个东南的防御格局,是一个以长江和淮河为依托的多层次的防御体系。   建立于东南的政权多以建康——即后世南京为政治重心。建康作为江南都会实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其据险临江,交通便利,西通巴蜀、荆襄,东接三吴,北面两淮。巴蜀、荆襄足以屏护上游;三吴富裕,足以提供人力、物力支持;两淮地区为攻守进退之所,以攻以守,皆当以建康为根本。   建康本身“前据大江,南临重岭,凭高据深,形势独胜。”古代南京城周围山丘很多,如钟山、覆舟山、幕府山。孙吴最初建都于此,诸葛亮称“金陵,钟山龙蟠,石头虎踞,帝王之宅也。”晋室南迁,亦建都于此,其后,宋、齐、梁、陈频繁嬗代,但都不改旧辙;梁代经历“侯景之乱”后,改都江陵,但很快亡于西魏。五代十国中的南唐也建都于此;明统一全国后,也定都于此,后虽迁都北京,但金陵一直是作为陪都。在近代,南京还作过太平天国和中华民国的都城。   南方赖以对抗北方,主要是依托长江和淮河。南方一些军事重镇的形成,都是以此为基础的。   长江纵贯东西,延绵数千里,再加上其支流,将一片辽阔的地域联系起来。长江上通巴蜀、中经荆襄、东连吴越,上下游之间相互呼应,使整个南方地区的形势得以完整。另外,长江本身即发挥着阻挡北方铁骑冲击的天堑作用。魏文帝曹丕南征孙吴,兵至广陵,面对长江,不得不感叹:“魏虽有武骑千群,无所用之,未可图也。”次年,魏主再次大举伐吴,见江水波涛汹涌,又感叹道:“嗟呼!固天所以限南北也。”两次亲征,都只得引兵退还。苻坚伐晋,以为自己拥兵百万,“投鞭于江,足以断流”,但终不能越长江而灭晋。   而淮河则与长江相表里,发挥着双重的屏障作用。顾祖禹总结道:“自南北分疆,往往以长淮为大江之蔽。”又曰:“江南以江淮为险,而守江者莫如守淮。南得淮则足以拒北,北得淮则南不可复保矣。”如果说长江的防御是纯被动的,那么,淮河则兼有防守和主动进攻两层意义。南方对抗北方,以守而言,则守淮河可藉淮南的广大地区作为纵深;以攻而言,则出淮北可以进取中原。淮河支流多源于淮北,特别是泗水,稍经开凿,即能连通黄河,从而使南方的力量能远投到黄河流域;而单守长江,则一处被突破,便已入其心腹。历代保据江南者,对于淮河与长江的这种唇齿关系多有论及,守江必先守淮的议论亦随处可见。如南宋吕祉言“江淮之险,天地所以限南北也。自昔立国于南,则守江以为家户,备淮以为藩篱。”   若以一句话道明两则关键,则长江之守重在上下相维,淮河之守重在内外呼应。   杨行密虽然未曾具体总结出这两句话,但他实际上是有这方面认识的,这也正是其西征荆襄的根源所在。   南宋吕祉给宋廷上《东南防守利便》,特著“建康根本论”、“江流上下论”、“江淮表里论”三论,建议:立都建康以为兴王之基;屯兵江陵、襄阳、武昌、九江以固上下游之势;守江以治内,备淮以治外,表淮而里江,如此则中原可复。   山东和荆襄犹如东南的两翼,屏护着整个江淮防御体系。山东足以屏护淮泗上游,荆襄足以屏护江汉上游。曾有人言“欲固东南者,必争江汉;欲窥中原者,必得淮泗。有江汉而无淮泗,国必弱;有淮泗而无江汉之上游,国必危。”北据山东以固淮泗上游,西保荆襄以固长江上游,是为保据东南者的最好态势。   眼下杨行密并未得到山东,但其势力覆盖了整个淮泗,若与李曜联姻之后,再通过一些手段得到山东,南朝国中之国又岂止是幻想?   杨潞窥见父亲面色,就知道自己这一说挠到了他的痒处,当下趁热打铁,继续道:“若要成就这南朝国中之国大业,尚缺四条关键,其中一条,耶耶一声令下便能成事,那边是迁治所于金陵府,如此则可凭长江天险与北方强邻相持。”   杨行密皱眉道:“治所若迁往金陵,越王势必集兵北线以防备于我,如此我亦须备大军于南线以防备于他,如此还谈何防备北方强邻?”   杨潞道:“这便是尚缺的三条关键之一了。”   杨行密心中若有所思,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但仍问道:“你且说来听听。”   杨潞便道:“我淮南,北有朱温,南有钱鏐、钟传,再远还有闽地以及岭南,若将西线也算在其内,则还临近赵匡凝、马殷。除开朱温不算,论威胁,莫过于钱鏐,且钱鏐在这些藩镇中实力最强,最难对付,淮南欲成大事,上策便是先平钱鏐。”   杨行密知她尚未说完,也不打岔,只是点点头表示认同。杨潞便继续道:“可钱鏐历来滑头,一边对朝廷方面上贡示忠,一边也绝不得罪朱温,是个风吹两面倒的骑墙派。一旦我们要对付他,朱温势必出面干涉,如此我淮南腹背受敌,乃是兵家大忌。要想集中兵力对付钱鏐,唯有使朱温无法对我淮南进行干涉……如今晋王跌遭打击,怕是没有这等余力了,天下虽大,能指望在此一事上帮得了我们的,就只有李正阳一人。”   杨行密对此完全没有异议,点头表示认可。   杨潞便又道:“第二个关键,便是彭城、邳州一线,必须得为淮南掌握。”   这三地目前都在朱温手中,杨行密思索着问:“为何偏是这一线?”   杨潞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叠好的上等黄麻纸,在杨行密面前摊开,道:“这副地图乃是河中军械监测绘司所绘,十分精准,耶耶请看。”   杨行密俯身去看,才一瞬间,便一脸震惊:“这是……李正阳竟有这等详略地图?”   杨潞叹道:“这副地图只是‘淮泗地形图’,类似的地图似乎是一整套,据悉足有近百张,不过听说尚未全部完成……窥一斑而见全豹,河中的实力,从这区区一张地图便能看出许多,这也是女儿一直坚持认为不该与河中敌对,而要与其尽量友善乃至同盟的原因之一。”   杨行密深吸一口气:“这图你从何而来,其余图纸,还能拿到么?”   杨潞道:“这幅图是李正阳给的,全套有近百张却是从别处探听所知,要拿到其它地方的图纸,怕是不甚容易。”   杨行密看着地图,微微有些失望,也只能接受这一现实,道:“罢了,那你便说说为何定要这两地吧。”   杨潞点了点头,道:“以淮河为防线,则有一些重镇要地,扼淮河支流与淮河的交汇口。在淮西,主要是寿春和钟离,在淮东,主要是山阳和盱眙。淮河上游支流主要有颖河和涡河。颖河与淮河的交汇口曰颖口,涡河与淮河的交汇口曰涡口。寿春正对颖口,挡颖河、淮河方向的来敌;钟离正对涡口,挡涡河之冲。一旦南北对峙,钟离与寿春俱为淮西重镇。淮河下游主要支流有泗水,亦曰清河。泗水自山东南流,在山阳附近汇入淮河,入淮曰泗。淮、泗水路自古为南北交通要道,山阳和盱眙即在其附近,控制着泗水方向的来路。但这都是有益于固守,若在这一方向取更积极的态势,便须经营彭城以图北方。”   她指着地图所绘彭城和邳州的位置,仔细将自己结合多方情报后心中所想告知乃父。   依照杨潞的意思,彭城为淮北根本。彭城附近众水汇集,泗水从彭城附近流过。泗水向西北上溯,开巨野泽可入黄河,南流途中又汇纳汴水、雎水等河流。隋以前,汴水在彭城附近汇入泗水。历史上,刘裕灭后秦之后南归,舟师自渭入河,又开汴渠,自河入汴,遂归彭城。雎水则在邳州附近汇入泗水,雎水入泗水之口曰雎清口。沈攸之攻彭城不利,即败于雎清口。   事实上彭城可说是四战之地,为历代兵家所必争。彭城在楚汉之际曾为西楚霸王项羽之都。东汉末年军阀混战之际,徐州乃纷争之地,陶谦、刘备、吕布、曹操都曾力争徐州。孙权一度也想攻取徐州,但吕蒙以徐州“地势陆通,骁骑所骋”,且地近许洛,虽攻取之,日后曹操也必全力来争,不如袭取荆州,全据长江。   但若按照杨潞为杨行密所谋划的南北对峙来看,这种形势下彭城的地位更加重要。在江淮防线的几个层次中,长江翼蔽江南,淮南翼蔽长江,淮北翼蔽淮南。而在淮北地区,实以彭城为其根本。彭城地近中原,又介南北之间,水陆交通便利,可为战守之资。唐后大文豪苏轼论彭城地位时说:“徐州为南北襟要,京东诸郡邑安危所寄也。其地三面被山,独其西平川数百里,西走梁宋,使楚人开关延敌,真若从屋上建瓴水也。”   杨潞自然无法引用苏轼这个“后人”的名言,她只能给杨行密举唐以前的成例:   东晋隆安三年,北魏灭后燕,后燕慕容德率余部南走,谋先据一方,作为根据地,部下张华建议攻取彭城,尚书潘聪则力陈彭城乃晋之重镇,争之不易,他说:“彭城土广人稀,平夷无险,且晋之旧镇,未易可取,又密迩江淮,夏秋多水,乘舟而战者,吴人之所长,我之所短也。不如取广固而据之。”潘聪是看到了彭城对于东晋的意义,才得出“未易可取”的结论。   刘裕和刘义隆都曾以彭城作为北伐的基地。刘裕北伐后秦,即以彭城为其前进基地;刘裕以北伐之功先后进爵宋公、宋王,彭城是其封地的都城。刘宋元嘉北伐,彭城也是作为北伐的前进基地。元嘉七年北伐时,长沙王刘义欣出镇彭城,为众军声援;元嘉二十七年北伐前夕,王玄谟为彭城太守,进策经略中原,上表曰:“彭城要兼水陆,请以皇子抚临州事。”刘义隆遂以第三子刘骏为徐州刺史,镇彭城,为北伐作准备。在这次北伐失败后,刘骏与江夏王刘义恭坚守彭城,北魏南下,未敢轻攻彭城。   刘宋泰始年间的内乱中,宋明帝缮后不当,致使徐州刺史薛安都以彭城降北魏。刘宋试图夺回彭城而未遂。此后,北魏积极经营彭城,作为南逼江淮的一个基地。北魏初据彭城,主将尉元上表请经营彭城:“彭城贼之要蕃,不有积粟强守,不可以固,若储粮广戍,虽刘彧师徒悉动,不敢窥觎淮北之地,此自然之势也。”北魏太和四年,北魏徐州刺史薛虎子上表:“国家欲取江东,先须积谷彭城。切惟在镇之兵,不减数万,资粮之绢,人十二匹,用度无准,未及代下,不免饥寒,公私损费。今徐州良田十万余顷,水陆肥沃,清、汴通流,足以灌溉,若以兵绢市牛,可得万头,兴置屯田,一岁之中,且给官食。半兵芸殖,余兵屯戍,且耕且守,不妨捍边。一年之收,过于十倍之绢,暂时之耕,足充数载之食,于后兵资皆贮公库,五稔之后,谷帛俱溢,非止戍卒丰饱,亦有吞敌之势。”到陈代时,吴明彻趁北周与北齐相争之机北伐,收复淮南,并试图进争淮北,收复彭城,但他在围攻彭城时,兵败被擒。南朝经略淮北的最后一次机会也失去了。   听杨潞这么一说,杨行密用兵多年,哪里还不明白?点头道:“以此为例,我朝亦有,前淄青节度使李正己遣兵扼徐州甬桥、涡口,一时南北漕运之路断绝,江淮进奉船千余艘泊涡口不敢进。李泌建议德宗皇帝说:‘江淮漕运,以甬桥为咽喉,若失徐州,是失江淮也。国用何从而至!宜急建重镇于徐州,使运路常通,则江淮安也’,也是一例。”   “正是如此。”杨潞欣然道:“彭城固然重要,但若只是孤城,却也独木难支,而邳州则正可谓对彭城的一种补充。邳州也在淮泗水运线上,北近齐鲁,南蔽江淮,为南北水陆交通的一大要冲。从淮安自泗口入泗水,逆泗水而上,至邳州,自邳州向西北沿泗水上行可至彭城而趋中原;自邳州向东北,正对沂水河谷,可趋山东。邳州与山阳俱为淮北与淮南之要地。南方争淮北、北方争淮南,都必争邳州。”   她说着又举刘裕北伐南燕之例,说其舟师自淮入泗,至下邳后,留船舰步行而进;灭南燕后,又欲“留镇下邳,经营司、雍”;卢循东下建康,刘裕还师,兵至下邳,以船载辎重,自率精锐步骑归建康。刘宋泰始年间,徐州刺史薛安都以彭城降北魏。北魏尉元经营彭城,曾上表请经略下邳、淮阳等地以挫宋军:“若宋人向彭城,必由清泗过宿预,历下邳;趋青州,路亦由下邳入沂水,经东安,此数者皆宋人用师之要,今若先定下邳、平宿预、镇淮阳、戍东安,则青、冀诸镇可不攻自克。”沈攸之沿泗水北进,试图收复彭城,在下邳附近的清雎被北魏击败,淮北诸州遂不可复问。陈趁北方内乱遣吴明彻北伐,下邳一带又成为争夺的要点。   时至今日,邳州、彭城一带仍控淮泗之路,为南北争夺的要点,朱温就曾以争邳、徐而阻杨行密,这一点杨潞只一稍提,杨行密便即明白。   “耶耶,这便是女儿心中江淮守备的大致情况。大体说来,可以分为几个层次:长江一线可作为一个层次,在这一线上有京口、广陵、姑孰、历阳等重镇,守护江南;长江至淮河之间可作为一个层次,在这一区域内有寿阳、钟离、山阳、盱眙等重镇,守护淮南;淮河至黄河之间又可作为一个层次,在这一区域内有彭城、邳州等军事重镇,守护淮北。这几个层次,其实也就南北双方随着势力消长而表现出的攻守形势。南方强盛时,可以前出淮河以北,进取中原;南方衰弱时,则往往退守长江,消极防守;南北双方势均力敌时,则往往以淮河一线为对抗的前沿。如今耶耶欲要为后人立万世基业,自然要从彭城、邳州开始算起。”   杨行密苦恼道:“此等要地,朱温自然也极其重视,欲意取之,何其艰难!”   杨潞露出笑容,仿佛小狐狸一般:“李正阳欲远交近攻,需要我淮南配合,我淮南远交近攻,又何尝不需要李正阳来配合?双方时不时对换一下,岂不就是双赢?”   杨行密哈哈一笑:“这自然是双赢……”他看着自家这长女,忽然长叹一声:“潞儿啊,可惜你是女儿身,若是男儿,我又何愁你那几个不争气的弟弟将来会不会难保为父辛苦打拼几十年攒下的这份家业!”   他说到此处,犹豫了一下,才道:“与李正阳联姻之事,为父会派人与他商议。不过若是事情成了,你虽要嫁去夫家,按理该为夫家打算,但若渥儿有葬送为父心血基业之兆,还需你多想想办法。”   杨潞心中大喜,立刻应了。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十九)   事实上,杨行密如今才五十来岁,对于一个创业之君而言,应该算是“正当年”,但多年的征战和劳心劳力让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尤其是近来的数次叛乱事件,更使他在心痛之下越发憔悴,选定继承人之事变得日益紧急起来。   历史上,杨行密的英年早逝,是杨吴政权的一场地震,而杨渥以初字之龄即位,更加剧了那次危机。事实证明杨渥不是一个好“领导”,这一点杨行密未必不清楚,但留给他的选择毕竟太少,主少国疑,杨渥已然是他当时最年长的儿子了。有时候杨行密经常在想,如果潞儿是男儿,该有多好?以她的智慧和手腕,继承自己一手开创的基业,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杨行密担心继承人问题的同时,李曜正在从水路返回长安的途中。朱温虽然听从葛从周的建议迅速在郓州西面铁索拦江试图截断李曜的归路,但他毕竟小看了李曜指挥运动战的能力。在得到王师范全力供应后勤的帮助下,李曜再次上演了一出类似四渡赤水的好戏,轻松绕过从汴州开来拦截蒲军的汴军围堵,转到濮州附近登船,微笑挥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东平王,胜利回师。   虽说这次“神兵天降”的计划,基本目标算是达成,但其中瑕疵也着实不少,按照李曜自己的标准来看,此次行动也许只能打六十分。未曾帮王师范击败杨师厚,尽量打击朱温的有生力量是一方面,没有夺下郓州交给王师范以平衡他和朱温的力量是其二,而未曾将杨行密深深拖进对朱温的拉锯战中,则是更大的失误。   如果说前两个目标未曾达成,有着不小的运气因素,也许怪不得他失算的话,这第三个失误的引起,却免不了有算计未曾到位的原因了——他光记得杨行密死于公元905年左右,却忘了杨行密毕竟不是突然暴毙,而是病死。这说明杨行密在死前已经病了一段时间,但正是这一点忽略,使得这次出兵出现一个大的漏洞,让整个拖疲朱温的计划黯然失色了许多。   按照李曜原先的计划,在这次出兵之后要形成什么样的局面呢?   首先,要让王师范控制淄青及兖郓,实力不降反增,成为朱温背后的一把尖刀,让朱温既无法将其吃下,又无法对外用兵。   其次,使杨行密出兵彭城并与朱温在这彭城一线形成拉锯战,双方均在此消耗实力,却谁也奈何不得谁。   最后,在朱温力量削弱且无力对外举兵之时,策动刘仁恭反叛,南下对付王镕,于是河中或者河东方面则出兵收复泽潞、邢洺,乃至更进一步直接连魏博也端掉,彻底断了朱温再次北上的桥头堡,从而对朱温三面包夹,死死将他钳制在中原腹心这一亩三分地里。   虽说即便达成这一目标之后,维持这种局面也需要十分高明的手段,但那总比连目标都无法达成要好。而眼下,由于葛从周的铁索拦江之计,李曜不得不提前返回,结果导致多米诺骨牌效应,后续布局几乎全部未曾完成。这就让李曜不得不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尽量往此前的目标上推进。   王师范那边,可以从其他方面加强他的实力,包括经济和军事两方面的输血也在所不惜,在这一点上,压力不算太大。   刘仁恭那边也不是问题,只要朱温被钳制住,说动他出兵攻打王处直或者王镕,那都不是事,此人狼子野心,又一贯自大、贪婪,一旦没有朱温这个威胁,甚至不用策动,他自己也会去。   那么难点还是在于钳制朱温——王师范如今实力有限,就算给他输血,他也不足以单独抗衡朱温,而李曜很清楚,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办,此时绝不会兵出潼关来跟朱温在中原死磕。此次“神兵天降”,蒲军号称十万,实际上也只有半数罢了,这也是为何李曜先打葛从周,再去找杨师厚的原因之一。葛从周兵力比杨师厚少,先打弱敌这种战术原则李曜岂能弄错?而打完葛从周之后再去找杨师厚,王师范就能配合作战,这时又是一次以多打少,正符合后世毛太祖“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战术思想。   既然如此,则让杨行密出兵争夺彭城仍然是必须做到的,关键是怎么做。   眼下的局面是杨行密已然卧病,而杨渥年幼,在淮南集团内威望和人脉都十分欠缺。要在这种情况下说动杨行密,似乎很难……   不过,李曜毕竟是李曜,难,不代表没有办法。想办法有一个原则或者说先决条件:弄清目标的真实情况。   他首先回忆了一下原先的历史。历史上,随著藩镇割据在全国范围内的蔓延,各地豪强和藩镇流亡军人纷纷攫取地方权力。在南方,也形成了十数个以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为权力继承模式的政权。身为庐州豪强的杨行密,在取得了淮南节度使的职位后,对于继承人的选择,也以自己的子嗣为首先考虑物件。然而,当杨行密于天佑二年去世时,年仅54岁(虚岁,下同),尚未步入老年阶段;其长子杨渥却只有20岁。以20岁未经战阵之青年识见,继承54岁饱经烽火洗礼之盛年的遗产,杨渥所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所幸,杨行密已经从两方面来考虑这个问题:一是对在能力上尚未成熟的长子进行培养;二是对藩镇内部僚属的人心进行笼络。就第一点来说,杨行密对杨渥的培养,从让他独当一面开始。天佑元年八月,“宣州观察使台蒙卒,杨行密以其子牙内诸军使渥为宣州观察使”。此年杨渥19岁,杨行密不派遣其他得力的将领,却让自己长子继任宣州观察使,无疑想对其进行培养。宣州是唐朝宣歙道观察使的治所,当年杨行密便是在这里积蓄力量一举消灭孙儒势力,从而乘胜进入扬州。如此看来,杨行密的预期目的很明显。第二点体现在杨行密去世前对继承人的安排问题正式提上了议程,并询问亲近人员对择嗣问题的看法:   杨行密长子宣州观察使渥,素无令誉,军府轻之。行密寝疾,命节度判官周隐召渥。隐性憃直,对曰:“宣州司徒轻易信谗,喜击球饮酒,非保家之主;余子皆幼,未能驾驭诸将。庐州刺史刘威,从王起细微,必不负王,不若使之权领军府,俟诸子长以授之。”行密不应。左、右牙指挥使徐温、张颢言于行密曰:“王平生出万死,冒矢石,为子孙立基业,安可使他人有之!”行密曰:“吾死瞑目矣。”隐,舒州人也。他日,将佐问疾,行密目留幕僚严可求;众出,可求曰:“王若不讳,如军府何?”行密曰:“吾命周隐召渥,今忍死待之。”可求与徐温诣隐,隐未出见,牒犹在案上,可求即与温取牒,遣使者如宣州召之。性格憃直的节度判官周隐,对于品行不端的杨渥能否胜任节度使的位置是怀疑的,因此他推荐宿将刘威。但作为左、右牙指挥使的张颢、徐温,由于控制了当时各个藩镇中通常是处于左右权力地位的牙军力量,且迎合了杨行密希望立长子的意愿,最终使得杨渥能够顺利继承权位。于是,天佑二年十月十六日,杨渥自宣州抵达扬州,“(杨)行密承制授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淮南节度留后”。杨行密死后,十一月二十六日,在宣谕使李俨的主持下,“承制授(杨)渥兼侍中、淮南节度副大使、东面诸道行营都统,封弘农郡王”。   杨渥看似顺利地继承了其父亲的权力,但张颢、徐温以其所拥有的牙军掌握了废置的权力。故杨渥不得不需要依靠自身的力量,特别是原来在宣州的势力,以巩固地位。史载:(杨)渥之入也,多辇宣州库物以归广陵,(王)茂章惜而不与,渥怒,命李简以兵五千围之,茂章奔于钱塘。   在李曜看来,这一事件中包含了两件事:一是杨渥向继掌宣州的王茂章求取旧物,并在王茂章的拒绝后,发兵攻之;二是在李简前往宣州之后,王茂章乾脆逃奔钱塘,去投靠当时的吴越王钱鏐。如此,杨渥从一上任就让吴人失望了。此事的结果,重要的并非杨渥最终是否拿回了原来的旧物,而是他失去了一员甚至为北方的朱温所赞许的大将。另外,在与吴越国中段边疆问题上的较量之失利,也事关国运。杨渥巩固权力的第二步是主动开疆拓土,以显示自己的武功不比其父亲差。而江西观察使钟传的死,以及他的两个儿子在继承权问题上的争执,恰好给了杨渥一个机会。史载:天佑三年四月,江西钟传卒,其子匡时代立,传养子延规怨不得立,以兵攻匡时。渥遣秦裴率兵攻之。   秦裴是杨行密时期的宿将,虽曾在光化元年与吴越国的交手中有上佳表现,但从未作为统帅独当一面。为了增加秦裴的实力,杨渥以原来在宣州时的心腹作为辅助。当然,最终洪州的攻克跟秦裴本身的智勇也是分不开的。李曜还注意到,在诸多叙述秦裴攻克江西洪州的史料中,并未直接提及杨渥的心腹。当杨渥被张颢、徐温排挤之时,才因为其心腹在秦裴帐下被张、徐的使者给杀害而提及。   李曜隐约记得《资治通鉴》里有过一条记载:渥之镇宣州也,命指挥使朱思勍、范思从、陈璠将亲兵三千;及嗣位,召归广陵。颢、温使三将从秦裴击江西,因戍洪州,诬以谋叛,命别将陈佑往诛之。   此处据司马光的看法,似乎是张颢、徐温为了除去杨渥的心腹而让三将随秦裴进攻江西。不过李曜觉得,与其说张、徐排挤三将,倒不如说杨渥主动让三将跟随秦裴出征,这样既可以腹心的身份增强君威,又可与前线随时保持联系。最重要的是,让原本一直待在宣州没有实战经历的三将磨练一下,为以后增强自身政治势力做准备。当然,三将最终被杀的命运,并非杨渥所能预见。对于杨渥能够顺利除去王茂章,并促使秦裴与三将合作最终攻下洪州的能力,似乎还可以从一些事实中得到答案。   首先是对当初在杨行密面前贬低自己举荐他人的判官周隐的报复。《新唐书》里说:“渥召周隐曰:‘君尝以孤为不可嗣,何也?’隐不对,遂杀之。”如果没有绝对的权力,杨渥即使想随便杀人也是不可能的,何况周隐是杨行密时期的老臣。   其次,建立以自己为核心的军事力量,《九国志》里说:“渥既嗣位,愤大臣擅权,政非己出,乃置东院马军,置立亲信,以为心腹。”这里的“东院马军”,明显是另一支牙军,以对抗张颢、徐温的左、右牙军。正是在这支牙军的辅助下,杨渥才得以恣其所欲。所谓“景王所为不道,居父丧中,掘地为室,以作音乐。夜然烛击球,烛大者十围,一烛之费数万。或单马出游,从者不知所诣,奔走道路。”   不过杨渥在其任内的行为,与其说是为了攫取权力,不如说是自掘坟墓。对国内宿将的过分打压,不仅造成了一些重要将领的出走邻邦,也加速了反对派势力的增长。对于前者,除了王茂章奔吴越国以外,还有吕师周奔楚国。对于后者,则是张颢、徐温最后的发难。   杨行密时代,由于左、右牙建立不久,其权力也来源于君主,故而不可能对政事进行干涉。比如在杨行密预立杨渥的过程中,张颢和徐温与周隐形成反对意见,支持立杨渥为嗣,只是说明左、右牙对于迎合杨行密意愿的成功,以及坚定了杨行密立杨渥为嗣的信心。而到了杨渥时期,由于杨渥对左、右牙的排挤,甚至建立东院马军以制约之,张颢和徐温出于自身前途的考虑,才开始利用左、右牙进行自保,左、右牙也因此显示出了重要性。   《资治通鉴》里记载:左、右牙指挥使张颢、徐温泣谏,渥怒曰:“汝谓我不才,何不杀我自为之!”二人惧。渥选壮士,号“东院马军”,广署亲信为将吏;所署者恃势骄横,陵蔑勋旧。颢、温潜谋作乱。这是张、徐二人有谋反之心的开始。但是,身为左、右牙指挥使,若能如意地指挥牙军为己所用,才能显示出权力的好处。杨渥在扩大自身权力过程中的一个错误决定,恰好给张颢、徐温提供了一个机会:渥父行密之世,有亲军数千营于牙城之内,渥迁出于外,以其地为射场,颢、温由是无所惮。这个举动无疑是给张颢、徐温以方便,胡三省注曰“史言杨渥自去其爪牙”,便是指此。   在张、徐二人泣谏的过程中,杨渥说“汝谓我不才,何不杀我自为之”?这句话一方面是杨渥对自身能力的自信,因为已经用诸多扩张自身权力的事实证明了他可以有所为;另一方面,也揭露了张颢、徐温真实动机。如此,不仅在指挥牙军时方便许多,由于没有了心理障碍,张颢、徐温更是要加紧行动。张、徐二人想要弑君,是需要正当理由的,而杨渥本人行为不端,正好给以口实。这不仅是绝好的机会,也让他们放心后世史家不会因此而污蔑他们,反而认为是清君侧。于是,天佑四年正月,二人从诛杀杨渥亲信、心腹开始:秦裴下豫章,时宋思勍、范师从、陈鐇以兵戍之。鐇等皆渥之腹心也,张颢忌焉,令佑以渥命往诛之。……三校入见佑,皆色变。俄而酒三行,佑数其罪,悉叱而斩之以归。   当初出于培养目的被派往江西跟随秦裴出征的三将,最终成为了张颢、徐温的刀下鬼。而杨渥身边的亲信日子也不好过:景王(杨渥)晨兴视事,(张)颢拥百余人,持长刀直进。景王惊曰:“尔等果杀我耶?”颢曰:“非敢杀王,杀王之左右不忠良者。”杀数十人而止。诸将非其党者,相次被诛。   另外,此年六月,由于吴国军队在浏阳口败于楚国,不仅丧失了两位优秀的将领,更让张颢、徐温抓住藉口,诛杀了杨渥的另一亲信许玄膺。至此,杨渥的主要亲信已经基本被诛杀完毕,那么离杨渥自己的大限之期也就不远了。天佑五年五月“戊寅,颢遣其党纪详等弑王于寝室,诈云暴薨”。从最初的出镇宣州,到储位不稳,然后顺利继任,在极力巩固自身权力的同时,却最终命丧黄泉。杨渥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成熟,更因此而过早地失去了性命。杨渥所面对的,是两位比他年长一辈的宿将,对此“历史”的分析,让李曜忽然想起个问题来:不知道“历史”里究竟有没有杨潞存在,如果有,以她的智慧能力,为何没有在如此大事中给予其弟弟杨渥足够的帮助?   当然,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对于目前的李曜而言,关键问题不在于杨吴政权会不会换主人——这事轮不到他担心——而是如何把淮南拖下水,让淮南来和朱温纠缠。   这必然是很困难的,因为淮南与王师范不同。王师范的地盘除了靠海的部分之外,全部与朱温辖区相邻——换句话说就是被朱温包围着。因此王师范与朱温一旦交恶,那就是要么战争要么投降,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而杨行密的淮南则大不相同。首先,淮南的实力比淄青要强,朱温对淮南不是没有野心,但清口一战,朱温损兵折将,试探着伸出的魔爪被一刀剁掉,着实让他心疼了很久。此后虽然也有几次小动作,其实本质上是以攻代守;其次,杨行密的地理环境决定他不一定非要与朱温争个你死我活,他完全可以先向西、南发展,待到实力壮大时机成熟,在北上争霸不迟。   随着楼船坐舰轻微的起伏,李曜陷入深深的思考当中。   李巨川跟随李曜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凭借与李袭吉完全不同的风格和其更加狠辣的风格,如今也已经成为李曜的亲信谋士,此次出征也正是他这一类谋士发挥的良机,因此陪在李曜身边的时间比李袭吉还多,此刻也正在李曜的“旗舰指挥室”内。   他见李曜陷入思考,心中也暗自揣摩——待会儿右相定然有话问我,会问什么?我该如何作答?   果然,没过多久,李曜忽然问道:“下己,你说……本相若封杨渥为武宁节度使,领徐、泗、濠、宿四州十六县,吴王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为此发兵北上,不拿下徐泗,誓不罢休?”   李巨川微微有些意外,下意识道:“武宁节度使?感化军如今在朱温手中……嗯?”他说到此处,忽然醒悟过来:“右相是要行二虎竞食之策,以徐泗一镇,引杨行密与朱温争斗不休?”   李曜微微点头。   李巨川略微沉吟,道:“当初曹操也曾用此计因吕布、刘备相争……”忽然闭嘴,暗道:“糟糕,我怎的如此大意,拿曹操去比右相!”要知道,在此时的主流观念中,曹操可是权臣甚至篡臣,名声大大的不妙,所以经常有人一骂欲意篡位的臣子就说“操莽之辈”,由此可见一斑。   谁知李曜对这一比如毫不计较,反倒笑了笑:“曹孟德这一计成了,本相这一计可未必能成。而且最难确定的是,万一吴王与王师范联手之后真将朱温击败,然后占了徐泗要地,会不会野心遂起,进而攻略中原,反成大害?”   李巨川想了想,微微摇头,道:“右相有此担心并不奇怪,但仆以为,自东南发起的北伐,自古成功者极少,听闻吴王如今已然卧病,他麾下大将也逐渐凋零,北伐中原怕是难度不小,胜率不高。再者,以东南而北伐中原,进取北方,南北地势是其制定北伐方略的基本前提……”   李曜倒是配合得很,问道:“什么前提?”   李巨川道:“东南立国,主要是依托长江和淮河,其攻守、进退都是以此二者为基础。此乃江淮防御之正面。但无论以进以退,还须经营好东南之两翼。山东和荆襄是为东南之两翼,经营好此二地,进可以经略中原,退可以保障江淮防御之稳固。山东可以屏护淮泗上游,荆襄可以屏护长江上游。北伐作为一种进取之态势,尤须经营好两翼。其原因是出淮河正面太远,其攻守往往失去依托,而山东、荆襄二地之山河形势则足以作为屏障,也足以作为进取的依托。”   他见李曜静静听着,不插一言,心中也未曾放松,因为他已经知道李曜的习惯是:定计之前广听建议,一旦定计,再无更改。于是又道:“南方北伐成功者少,除了受到内部政治因素的牵制外,北伐方略不当或许也是其北伐无成的一个重要原因。”   他是真正的文人士大夫,读史比李曜仔细许多,一举例就是滔滔不绝:“如祖逖北伐时,争于中原,而中原当时正是混乱和动荡的交汇之地。褚裒北伐,师出泗口而趋彭城,结果大败于代陂。殷浩北伐,意在北出许、洛,但先是有张遇据许昌之叛,以致自寿春出兵的计划受挫,后来移兵泗口、下邳方向,又有姚襄反目相攻。谢万北伐,由涡水、颖水北趋洛阳,却以燕兵势盛而仓皇退兵,招致士众惊溃,许昌、颖川、谯、沛诸城相次陷没。谢玄北伐,由下邳进据彭城,遣军渡河守黎阳,又遣刘牢之援邺城,他上疏请求自屯彭城以便‘北固河上,西援洛阳,内藩朝廷’之建议亦为朝议所不允。刘宋元嘉北伐,目标也只在收复河南,结果每次都是旋得旋失。梁代萧衍北伐,战于淮南,与其说是进取,不如说是自保。陈代吴明彻北伐,是趁北方内乱,乘时进取,但也止于淮河南北。”   “你是说,由南伐北,险于中原则必败?”李曜反问了一句。他对刚才李巨川所举例子都不太熟,但他倒是记得南宋时的北伐。当时张浚北伐,意在屏护临安,其布势重在淮河正面,而在两翼担任主攻的岳飞、韩世忠二将则势单力薄。端平北伐,短时间收复二京,也只是重复了刘宋收复河南四镇的覆辙。这么看起来,主力陷于河南,似乎真的很难取胜?   李巨川并未直接回答这一问,只道:“方才所言这些北伐方略上的不当,除了诸如临战指挥之类的失误外,对于东南所面临的地势缺乏整体经营,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正如右相所说,这些北伐基本上都是出淮河正面,争于中原四战之地,攻守形势缺乏依托。这其中又以刘宋元嘉北伐收复河南之战最为典型。这次北伐最能反映出东南政权北伐中原时地势上的弱点及其经营上的不当。”   李曜对刘宋时期的历史知之甚少,他倒是觉得南宋的北伐非常典型,不过作为历史爱好者,李巨川这种级别的智囊做大局分析,他倒也是挺愿意听一听的,当下示意李巨川详细道来。   李巨川微微躬身领命,道:“宋文帝刘义隆为收复河南,先后于元嘉七年和元嘉二十七年两度大举北伐。每次北伐都是宋军趁春夏雨季北进,并迅速打到黄河一线,然后沿千里黄河列戍置守,元嘉七年占领河南后还设立了河南四镇:洛阳、虎牢、滑台、碻磝,意在凭河而守。但是很可惜,等到秋高马肥的时节,北魏铁骑南下,刘家在河南的防守便很快崩溃,所以两次北伐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虽然北伐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刘义隆指挥有误。不过右相是兵法大家,仆岂敢班门弄斧?仆只是以为,刘义隆北伐目标的选择颇有问题。”   李曜心道:“这你可真是高看我了,我连刘义隆这个名字也只是‘似有耳闻’,至于他是怎么‘指挥有误’的,那可是当真不知道。”不过这话自己心里清楚就行,没必要犯傻说出来,再说……说出来只怕李巨川也未必相信。   李巨川见李曜没有表示,还以为他正听得认真,当下不敢大意,仔细为李曜分析道:“右相,刘义隆北伐,其志只在收复河南,但河南乃是中原四战之地,即令能攻之,未必能守之。宋军攻占河南后,沿千里黄河列戍置守,兵力薄弱;黄河虽险,却并非不可渡涉,尤其是寒冬,河冰坚合,可以无船而渡,若是如右相今次这般,有着强大水军,那更是千里黄河处处可渡了!而且,早在元嘉七年,北魏就已将赫连夏逐出关中,这样一来,北魏以河东为根本,左拥河北,右据关中,虎视中原……”   李曜听到此处忽然心中一动,暗道:“若是晋王不在,而我能想办法继承河东,再想办法得到河北,可也就跟北魏当年的形势差不多了。”   李巨川不知道李曜走神,仍在分析道:“那年,到彦之进兵之时,北魏正谋伐柔然,群臣们顾虑刘宋,崔浩断言:‘设使国家与之河南,彼亦不能守也。’所恃者乃在北魏对中原所拥有的地理上的优势。刘义隆所面临的问题实际上应该是如何遏止北魏咄咄逼人的南进势头,而不是河南的攻守。所以刘义隆北伐,每次都只图河南,实非长远之计。倒是刘宋青州刺史刘兴祖上表所言进兵之策比较可取。”   “元嘉二十九年,刘义隆趁北魏太武帝之死再谋北伐,刘兴祖上表言:‘愚谓宜长驱中山(定州),据其关要。冀州以北,民入尚丰,兼麦已向熟;因资为易;向义之徒,必应向赴。若中州震动,黄河以南自当消溃。臣请发青冀七千兵,遣将领之,直入其心腹。若前驱克胜,张永及河南众军宜一时渡河,使声实兼举,并建司牧,抚柔初附。西拒太行,北塞军都(居庸关),因事指挥,随宜加授,畏威欣宠,人百其怀。若能成功,清壹可待。若不克捷,不为大伤。’可见刘兴祖吸取了前两次争中原而无功的教训,建议自山东进兵河北,堵塞太行山诸隘口,将北魏遏制在河东以内。若河北底定,则河南自然落入宋军之手。仆以为,这恐怕才是北魏为之担忧的一种前景。元嘉七年北伐时,北魏崔浩曾对太武帝分析说:‘臣始谓义隆军来,当屯止河中,两道北上,东道向冀州,西道冲邺,如此则陛下当自讨之,不得徐行;今则不然,(宋军)东西列兵,径二千里,一处不过数千,形分势弱,以此观之,不过欲固河自守,无北渡意也。’在崔浩看来,宋军若在抵达黄河之后,进攻河北,北魏形势就很危险,太武帝须亲自率军抗击,刻不容缓。由此可见刘兴祖所言进兵之策可谓极富胆略,且洞悉宋魏对峙的战略形势。不过,此策非雄才大略之主不能行之,刘义隆志望、见识均不及此,故未采纳。”   李巨川说到此处微微一叹,才继续道:“刘家之北伐均以失败告终,还招致北魏的大举反击,尤其是元嘉二十七年的那次北伐,北魏反攻河南之后,大举南进,兵临瓜步,饮马长江,刘宋遂国力大损。”   他这么一说,李曜便有些惊讶,暗道:“如此说来,南宋端平北伐收复三京之战几乎是重演了一次刘宋元嘉北伐收复河南之战了。”   当时蒙古为灭金,遣使联宋攻金。宋、蒙联军于端平元年正月灭掉金国。根据协议,河南陈、蔡东南之地属南宋,陈、蔡西北之地属蒙古。开始南来对于这次联蒙攻金还比较慎重,灭金之后,宋军即马上撤还,增戍江汉地区,以防蒙古南侵。但此后形势的变化改变了南宋君臣的初衷。蒙古灭金之后,置一汉人为河南道总管,统领河南,蒙古大军则于当年盛夏到来之前空河南而去,往北方温凉之地避暑,辽阔的中原几成军事真空。这一局面使得南宋君臣顿起侥幸之心。淮东安抚使赵范等人建议“乘时抚定中原,守河据关,收复三京(开封、洛阳、商邱)”宋理宗和右承相兼枢密使郑清之都力赞此议。宋军遂在战争准备并不充分的情况下于端平元年六月进兵河南,占领汴京和洛阳。蒙古窝阔台汗闻讯,即命大将塔思率军南下。蒙古铁骑南下,宋军一触即溃,根本无法固守河南,迅速败退而归。和元嘉北伐一样糟糕的是,南宋的军事行动引发了蒙古军的大规模南侵。次年六月,蒙古军兵分三路大举南进。南宋两川、江淮及荆襄均被残破。幸赖孟珙、余玠等名将苦心经营,南宋才得以在东南继续偏安。   李曜有一个长处,就是比较会总结经验教训,他从李巨川刚才的分析联想到南宋,心中暗道:“看来取得一定影响的北伐,都是从两翼的经营着手。如恒温北伐取得一定影响的都是自荆、襄出兵:桓温先自江陵,经襄阳、入武关,进抵灞上,震动三辅;后又自江陵北进,出伊水,击败姚襄,迫降周成,收复旧都洛阳。岳飞北伐也是自荆襄出兵,当时岳飞自襄阳北进,相继收复颖昌、郑州、洛阳等地,乘胜进至汴京附近的朱仙镇,然后准备渡河收复河北。”   李曜由此对李巨川的军事分析能力又高看了一些,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他听。   李巨川听完笑道:“仆也以为如此。其实依仆愚见,自东南发起之北伐,在布局上最能体现出对东南地势作整体经营的典型战例,乃是刘裕北伐后秦之战。”   李曜想了想,这段历史自己读过,可惜记得不甚清楚了,便问道:“怎么说?”   李巨川见他有兴趣,自然毫不藏私,道:“刘裕在东晋义熙五年北伐南燕,使山东回到东晋版图,确保了淮泗水道的安全;又在义熙八年派朱龄石统兵入蜀,平定焦纵,使四川回到东晋版图,确保了荆襄上游的安全,并将荆襄经营为日后北伐的一处桥头堡。而在国内,他镇压了卢循起义,消火了刘毅、诸葛长民、司马休之等反对势力。东晋政局稳定,事权归一。   义熙十二年八月,刘裕趁后秦国主姚兴死后诸子内讧之有利时机北伐后秦。其进攻部署大致分三个方向:淮河、山东和荆襄。淮河正面,王镇恶、檀道济率步军自寿山向许、洛方向进攻,沈林子、刘遵考率水军溯汴水西进,作为后继;荆襄方面北上之军分为两路:朱超石、胡藩率军从南侧进攻洛阳,沈田子、傅弘之率军一部趋武关,作牵制性作战;山东方面,王仲德督前锋诸军由彭城溯泗水,开巨野泽入黄河;刘裕自统大军待水路开通后,由泗水入黄河,再沿黄河西进。”   李巨川啧啧有声的赞道:“此次作战,布局宏大,几个方向的进攻配合起来,足以撑开全局。自荆襄北上的朱超石、胡藩有力地配合了对洛阳的进攻;沈田子、傅弘之则率先自武关攻入关中,牵制大部秦军,有力地配合了潼关正面的进攻。山东方向,王仲德开巨野泽,打通由泗水入黄河的交通线路,是晋军主力通行之路,也是晋军粮草装备的运输线;另外,刘裕主力入河后,针对北魏在黄河北岸屯兵十万的严峻形势,马上在山东置立北青州,以向弥为北青州刺史,镇守碻磝,掩护由泗入河之路,且监视魏军行动,保证后方的安全。由于处置得当,攻后秦之战遂得以顺利展开。这次北伐,一举收复了关中和黄河以南的偌大地区,可谓成功。”   李巨川这一说,立刻让李曜想起了自东南发起的北伐中惟一彻底、惟一成功的北伐,也开创了以东南为基础统一天下的先例,那就是朱元璋北伐灭元之战。   当时元朝统治暴虐,在元末农民大起义的冲击下早已摇摇欲坠。朱元璋在扫平南方群雄、统一长江中下游地区之后,即举兵北伐元朝。   在商议北伐方略时,将领们多主张直取大都(北京),朱元璋却说:“元建都百年,城守必固。若悬师深入,不能即破,顿于坚城之下,馈饷不继,援兵四集,进不得战,退无所据,非我利也。吾欲先取山东,撤其屏蔽;旋师河南,断其羽翼;拔潼关而守之,据其户枢。天下形势,入我掌握,然后进兵元都,则彼势孤援绝,不战可克。既克其都,走行云中、九原,以及关陇,可席卷而下矣。”   朱元璋北伐前,以金陵为基础,西平陈友谅,控制荆襄上游;东灭张士诚,巩固三吴根本。控制荆襄,保障了对长江形势的控制;巩固三吴,保障了大后方的稳固。元朝在经历了刘福通起义的冲击后武备不振,它所倚重的统兵将领如盘据山西的扩廓帖木尔、拥兵关中的李思济、张良弼等却争权夺利,各谋保境割据,相互攻伐,不相统一。这正好给了朱元璋各个击破和直捣大都的机会。   元朝在失去对江淮以南地域的控制之后,正赖河南、山东作为南方藩篱,抵御明军北上。山东是大都的南面屏障,监控着南北水路运输的大动脉,在南北之间居于枢纽性地位,故宜先取之,以“撤其屏蔽”。元朝失山东即已等于门户大开,再无天然屏障以御明军。明军攻占山东后,还可以利用大运河的北段,顺流长驱。取河南则可保护北伐军的侧翼。至于攻取河南之后,止兵潼关而不攻关中,径攻河北而不攻山西,一方面正如朱元璋所分析的:“扩廓帖木尔、李思济、张思道皆百战之余,未肯遽下,急之则并力一隅,猝未易定,故出其不意,反旆而北,燕都既平,然后西征张、李,望绝势穷,可不战而克。”另一方面也有地理大势上的原因。朱元璋北伐的目标在河北,攻关中会有漫长的侧翼暴露。刘裕伐后秦时即冒着后路被北魏切断的危险。明初盘据山西的扩廓帖木尔(即王保保)为元朝最能征惯战之将,所部亦为元军精锐,若攻山西则必旷日持久。北宋先攻山西北汉而后收幽云,结果屡攻北汉耗尽国家精锐,最终无力收复幽云十六州之地。朱元璋在取河南之后便径攻河北,倒很似刚才李巨川分析的刘宋时刘兴祖所言北伐方略。那么反过来看,朱元璋的北伐构想不仅符合当时的政治形势,也符合南北相争的地理形势。   最后明军北伐的作战经过,基本上是循着朱元璋既定的北伐方略展开。明军首先攻占山东,然后向西旋转,攻取河南,西抵潼关,阻遏关中元军之东出。再然后,进军河北,攻元大都。大都既下,再驱逐山西扩廓帖木尔,进军关陇、巴蜀,统一天下。   这盘大战略一旦分析清楚,李曜心中再无犹豫,朗声一笑:“山东现下,名为王郎之地,实如我盘中之餐;荆襄虽在吴王掌控,其北朱温却非无能之辈,绝非易与;而潼关更是我之门户,千军辟易、万夫莫开!左右两翼他都无法展开,本相纵是将徐泗送与他手,又何惧其北上与我争雄!”   当下吩咐身边的冯道:“可道,且替为师修书一封与王相公,便说……如此这般,立刻去办。”   冯道微微一笑:“老师放心,学生立刻写就。”      第214章 秦王之尊(二十)   当李曜小别长安数月,再次踏上蒲津渡对岸关中土地的这一刻,他的心情是畅快的。虽然这次舞动天下的大棋在某些细节上未臻完美,但大体目标也还算是都达成了。眼下只要将关中西南方向的凤翔、兴元之战完美收工,天下大势几乎便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如今这副身子还不过二十四五岁,就能做到这一步,还怕将来不能完成自己“不教五代十国乱世出现”的理想吗?   就连微凉的秋风,也似乎少了几分寒冷。   然而从太原方面传来的一封信报,却让李曜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极少在他面上看见的沉凝之色,让他身边所有人都心中一紧。   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忐忑:“莫非晋王……”   其实他们的担心并不相同:既有人担心晋王忽然病危,也有人担心晋王发兵讨伐右相……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然而李曜却缓缓转头,目光向北,也不知是喃喃自语还是故意说给他们听地吐出两个字:“……契丹。”   所有人都诧异了,契丹?契丹有什么大不了的,边陲之地的蛮夷小族罢了,竟然值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右相如此肃然沉凝?   也不怪他们这么想,要真说起来,契丹民族出现在华夏历史的文献记载中,一贯是以其它各大部族的附庸出现的。契丹部族为了生存发展,曾先后依附于匈奴、鲜卑、柔然、突厥、高句丽等部,部落之间也是分分合合,维持着这种松散的联盟。之所以如此,也并非足以说明契丹民族是有奶便是娘的种族,只不过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无奈之举而已。   这是个可怜了很多年的民族……   隋、唐中原王朝的建立及统一,使得这个多灾多难的游牧部落看到了希望,于是转而向强大的中原王朝寻求庇护。‘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并不是只有汉民族才懂的。   隋开皇四年,契丹各部族不约而同的纷纷摆脱高句丽、突厥等政权的统治,投附中原王朝。隋王朝为求羁縻,令他们仍留居故地,契丹各分散的部落又暂时实现了联合。   开皇末年,又有四千余家契丹部民背突厥要求内附。隋朝为了维持与突厥的友好邻邦关系,断然拒绝了这些部民的请求,把他们交由突厥‘抚纳’。隋朝这样做,也不能太过苛责,观史可知,历史上的封建王朝统治者,对边民的政策,多是联合大部族,打击小部族。为求息事宁人,不惜牺牲小部族的利益,隋文帝杨坚这样做也是有他道理的。   可怜这些满怀希望的契丹人民,没有想到自己热脸却贴到了凉屁股上。倔强的契丹人民却不肯去吃回头草,拒绝再次依附突厥。这些契丹部落索性迁徙到了托纥臣水(西拉木伦河支流,即老哈河),散处各地契丹其它部落闻听之后,也纷纷来投附,部落渐众之后,‘其地横贯数百里,分为十部’。这些契丹部民,正是后来建立契丹王朝的主体。   这些契丹人民历尽艰难困苦,一直以来过着‘逐寒暑、随水草蓄牧’的游牧生活。唐武德初年,契丹首领大贺氏,‘有胜兵四万,析八部,臣于突厥以为俟斤’。(无风注:俟斤,契丹语官名。契丹各部联盟大首领称‘可汗’,其他部族酋长则称俟斤。另译为夷离堇。)向突厥称臣后不久,契丹首领大贺氏自立为可汗,各部族头领自动升格为俟斤。   太宗贞观年间,契丹首领大贺摩会再次摆脱突厥的统治,率部降唐。突厥颉利可汗闻听之后,遣使提出:以受他们庇护的梁师都与契丹作为交换。   颉利可汗本以为李唐会同意他的建议,哪知道却被李世民严辞拒绝。一者是李世民乃是一代雄主,二者,突厥雄踞塞北,已经成了大唐的心腹之患。这时候契丹部族来降附中原,正好去其羽翼,为我所用。契丹部族人民,在李世民心中已经视为降附之民,在自己保护下的子民。契丹人民既然自己做出了选择,此时的李唐就当仁不让、完全有义务保护保护治下臣民的利益不受突厥的侵害了。   突厥,古代阿尔泰山一带的游牧民族。阿尔泰山形似‘兜鍪’(古代战盔)。兜鍪,方言称之为‘突厥’,因以名其部落。隋唐时候,占有漠北,东西万里,分为东西两部。双雄不两立,碰到李世民这样敢痛下杀手诛兄的狠角色,颉利可汗也只有徒唤奈何了。强盛一时的大突厥后来果为唐朝所灭。   贞观十八年,李世民讨伐高丽,契丹与奚一同出兵相助。李世民回师途经营州,契丹首领窟哥等受到赏赐,被封为左武卫将军。贞观二十二年十一月,契丹首领窟哥举族内属,唐置松漠都督府,以窟哥为都督,封为无极男,赐姓李。并且以契丹余部住地为州,任命各部首领为州刺史。窟哥借助唐廷的册封与支持,实现了对契丹各部的掌控,契丹各部落之间的联盟也因此而获得进一步的巩固。   武则天在位时期,因为民族政策的失误‘契丹饥不加赈给,视酋长如奴仆,故二人怨而反’。这两个造反的正是窟哥的孙子李尽忠与他的妻兄孙万荣。李尽忠自称‘无上可汗’以孙万荣为先锋,攻城掠地,旬日之间,众至数万。   武则天大怒,派出武三思与武攸宜率军征讨,同时称李尽忠为‘李尽灭’、孙万荣为‘孙万斩’,说起来,这名字起的让人感觉媚娘有点气急败坏。   武三思带兵……于是这支唐军不是李、孙二人的对手,不得已只好坚壁清野,向南节节败退。最后还是借重突厥的力量才将这次契丹部族的反叛严酷镇压,契丹部族战败之后,无法自立,不得已转而再次降附于突厥。   这次战败之后,大贺氏也失去了在部落联盟中的话语权。重新组成的部落联盟由迭剌部雅里立迪辇里为阻午可汗,改号为遥辇氏。从此,遥辇氏取代了大贺氏、垄断了联盟首领的地位。契丹民族步入了遥辇氏时代,此后一百多年中,在该家族中相继在位计有八位可汗。   出现这种情形绝不可等闲视之,部落松散联盟间的首领本来是每个氏族都有权力出任的,遥辇氏却实现了同一家族对部落首领的长期垄断,事实上实现了汗位的终身制。另外需要提及的是,遥辇氏虽然实现了对汗位的家族垄断性继承,但是却不是‘世袭’,而是游牧民族特有的‘世选’之制。   世选之制是游牧民族各部落中一种约定俗成的东西,有权势、地位的部落上层人物对于汗位的继承者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他们不但可以干涉汗位的选举之事,而且新的可汗必须是他们共同认可的,多是这些握有实权的人之间的一种相互取得谅解、各方力量博弈最终得以产生。   这种制度并不是只为契丹民族所独有,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各个民族无不如此。所区别者,只是进化时间的不同,世选制度存在的时间也因此有异而已。如果在这事情上取笑游牧民族的不开化,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世袭制度是封建社会数千年中盛行的嫡长子继承制。其基本原则为‘立子以贵不以长、立贵以长不以贤’嫡长子才是真正具有继承权者,其他即使是年长,倘若不是正妻所出,对不起,只有旁观的份。想要染指继承权,那便属于觊觎行为。因此失了身家性命也无处诉冤。世袭制度下的继承问题,是皇帝自己的家事,不允许他人介入,有敢于趟这种浑水的,须具备莫大的勇气。因此而为君王所忌,多是咎由自取。   这位立遥辇氏为祖午可汗的雅里,正是日后雄据漠北契丹王室的先祖。当时,因为不是出自名门的原因,没有自立的本钱,不得已退而求其次推出了一个代言者。祖午可汗对于这位拥立者,也‘涌泉相报’。此后雅里所在的迭剌部世代在部落联盟中充任夷离堇一职,统率军马,最有权势。雅里执掌大权后,建立制度、设置官署,契丹势力大振。经过百余年的发展,雅里子孙逐渐成了契丹各部中最显贵的家族。   到了如今这晚唐时代,遥辇氏祖午可汗仍统契丹八部,其名为:旦利皆部、乙室活部、实活部、纳尾部、频没部、内会鸡部、集解部与奚嗢部。   契丹先民与其它民族一样,都实行氏族外婚制。因此,每个氏族都是一个族外婚的血缘集团。中原王朝在与游牧民族的争战中无法占据上风,虽然原因多种,但恐怕与契丹部族‘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应该有很大关系的。虽然这兄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兄弟,父子也不会是真的父子,但是不可否认,这些上战阵共同杀敌的契丹男儿有着血缘关系应为不争之事实。   契丹民族自公元四世纪出现在华夏历史之后,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霜雨雪,虽然逐渐发展壮大,但多数时候只能小心翼翼游弋在突厥、回鹘、高句丽与中原王朝之间,做为几个政权的附庸出现。这,也正是李曜身边诸将乃至幕僚都有些瞧不起他们的原因所在。   然而李曜知道,这种朝秦暮楚的辛酸岁月,随着一位契丹民族英雄的出世,将彻底发生改变。   这位不世出的契丹民族英雄,名叫耶律阿保机!   耶律阿保机生于唐咸通十三年,(公元872年),耶律是他的族姓,汉名‘亿’,阿保机是他的契丹名,小名啜里只,属迭剌部霞濑益石烈乡耶律弥里人。非常之人定有非常之事,李曜穿越前读辽史,看到关于阿保机的出生,也与常人迥异——‘初,母梦日堕怀中,有娠。及生,室有神光异香,’当然李曜很清楚,如果把这些文字随便放在历史上的那些帝王传纪中,都完全适用。所谓‘神来之笔’肯定只是个传说而已,否则只能说玉帝一向都比上帝敬业了。   不过接下来的记载就得用现代医学的角度去做解释了,‘体如三岁儿、即能匍匐’。体如三岁儿这种说法略嫌夸张,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性,后世中外媒体对产妇生下个巨型儿的报道还是有的。契丹民族因为与汉农耕民族饮食结构的不同,身体比普通汉人强壮也不能说没有可能。如果阿保机的母亲在孕期内进补太多,就不能排除她生下一个体型异于普通婴儿的可能。但是一出生就可以匍匐的婴儿还真的是匪夷所思了,按照李曜“尊重史载”的心思,也只能认为蹬着腿、伸着双手嚎啕,才勉强可能是真实情况。   继续按照史载,这位英雄母亲在生了阿保机这个巨型婴儿之后,一鼓作气又生了五个孩子,只是再没有了这种异象。做为第一次做母亲的阿保机妈妈,在生出这样一个怪胎之后,应该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了。   阿保机‘三月能行,晬而能言’,三个月大小时候就可以蹒跚学步了,这让一些孩子学走路早而引以为豪的家长看了,一定会感叹‘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了。一岁时候就可以开口说话。还好这批史家多少保留了一点节操,没有写为‘生而能言’,要不然当年的李曜只怕只能把这段记载当仙侠小说看了。而这种一岁的孩子偶尔开口叫个‘妈妈’,说些简单的迭词,应该不是什么希奇事。不过接下来的记载就更有点荒诞、雷人了:“自谓左右若有神人翼卫。虽龆龀,言必及世务”——当别人家的孩子还撒娇、淘气的时候,还是黄口小儿的阿保机居然就已经在关心国际大事了。   如果从血统论的角度来分析,发生这样的概率虽然小,但是也有可能。要知道从阿保机的先祖雅里立遥辇氏为可汗以来,阿保机家族世代都在部落联盟中充任夷离堇一职。契丹各部落中的大小事务、征伐之事,都听决于阿保机家族,他的家族也因此成了部落联盟中最显贵的家族。在阿保机年幼时候,任夷离堇一职的人正是他的叔父,在这种家庭氛围下成长,耳习目染,或者从阿保机的口中偶尔蹦出几个成人化的字眼,史家据此便如获至宝的在史籍中大加褒扬。倘若从主席、总理的孩子口中忽然冒出嫁接之类的话题,那才是咄咄怪事。   阿保机年幼时候的异于常人,按照李曜琢磨,大体应该是实有其事,史料中记载他的叔父经常就一些自感棘手的政事向他请教。他的叔父临终前,召来自己的儿子曷鲁叮嘱他好生追随阿保机,光大契丹民族的希望就寄托在年轻人的身上。   果然成长为青年的阿保机没有令对他寄予厚望的叔父失望,‘既长,身长九尺,丰上锐下,目光射人,开弓三百斤’。这样一位肩宽背阔的极品男子汉,又不像憨娃儿那般憨痴,估计只需目光如电的扫视一眼,那种气场就足以让人心悸了。不得不说,如此英雄气慨的男子,真是天生的一名契丹勇士。   于是,青年阿保机很早就任挞马狘沙里,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无风注:沙里,是契丹人对贵族青年的称呼,意为郎君。挞马,是军队名称,即后来蒙古的探马赤军。)   步入军界的阿保机,很快就崭露头角,迅速成长为契丹部族中尽人皆知的英雄人物。前两年,遥辇氏家庭中痕德堇被众人立为可汗,他任命阿保机为迭剌部的夷离堇,专征讨一事。阿保机不辱使命,连破室韦、于厥及奚帅辖剌哥,俘获无数,被授大迭烈府夷离堇。   这两个夷离堇容易把人绕晕,实际上就是:在痕德堇做可汗之初,阿保机被任命为本部迭剌部的夷离堇。后因战功卓著,升为整个契丹部落联盟的夷离堇,主军政之事。‘大迭烈府夷离堇’应该是整个部落联盟之夷离堇。这也可以视作耶律阿保机取痕德堇而代之,原始积累的过程。[无风注:这一说法在史学界似有争议,本书采用此说。]   契丹人一面对同样游牧塞北逐水草而居的其他游牧民族大打出手的同时,又将眼光聚焦在了富庶的中原地土。   这也正是李曜刚才接到的消息前半部分:“今秋,契丹大迭烈府夷离堇耶律阿保机率众四十万南侵代北。”   这个消息本身应该无误,不过四十万之数,李曜估计是不足为凭的,大概跟中原王朝出兵之数喜欢“号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要知道贞观年间,契丹八部战士总共才有四万人;武则天在位时候,‘孙万斩’率契丹男儿在东硖石谷一战,虽说大破周兵十七万,但稍后时候,被东突厥在后方偷袭,部众溃散、孙万荣也被手下奴隶所杀。契丹再次沦为突厥与回鹘人的役属,大伤元气的契丹人才经百年的恢复,也不应该有汹涌如潮的四十万的战士。虽然当初李曜读《辽史》,里面记载的数字也是“四十万”,但十有八九也是注水,就算真有四十万,那这个数字也应该是把随军征伐的老幼等众一并计算在内了,战兵绝不可能如此之多。   数字虽有注水之嫌,然而,耶律阿保机的这次征伐,应该是睁眼看世界的开始,是改变他人生的一次重要战事。此战,契丹军兵在他的指挥之下,攻入中原地区,迁徙代北人民,建龙化州,籍以在塞外扩充自己的实力与影响。   中原李唐王朝虽然还在,但军阀割据之势已成,北方诸镇各自为政。阿保机此次趁着中原王朝无暇北顾的时候出兵,表示他已经不满足于从鞑靼、奚、室韦这些相邻部族中掠夺生,而是开始逐步入塞俘掠汉族百姓了。   寇掠本是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本性,在他们心中这种行为是天经地义之事。只是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随着掳掠汉民,他们的生活、观念也慢慢受到了来自农耕民族的影响,很快发生了重大的转变。首先,就是私有财产的出现。贫富差距的拉大,私有财产的出现,使得契丹这些游牧部落之间的氏族形式显然已经不能再保持与时俱进。所有的巨变让这些质朴的部落民众措手不及,甚至有些变的茫然。   这次阿保机南下的收获不菲,获生口九万五千,驼、马、牛羊不可胜纪。成千上万的汉人背井离乡被迫来到塞北草原,显然不是为了高歌‘我爱你,塞北的雪’。那么如何安置这些人的生产、生活就成了一个不小的难题。这些从事农业、手工业的汉人‘城郭而居’与那些被他们掳掠来的其它游牧民族不同,在短时间内难以融入他们‘车马为家’的游牧生活。契丹人最基本的基层组织就是部落,显然如许多的汉民族是无法接纳他们的,而且在如何解决现实问题面前,游牧民族的传统思维与势力也是极其顽固的。   契丹民族也是个善于动脑筋的优秀民族,阿保机想到了一个安置这些汉民族的办法。为个办法就是在部族组织之外另建新的移民点,这些汉人居民点统称为‘汉城’。这样就可以避免与民族传统发生冲突,在自己的一亩二分自留地中建起私城。这样一来可以积蓄实力,又可以避免矛盾扩大。在自己的分赐地之上设州立县,组建军队、委派官吏,成立了‘头下军州’。   李曜知道,这第一个头下军州不算什么,但今后却会成为一种制度,在无数次的对外战争之中,契丹贵族将俘获掠夺得来的人口安置在后方,建立私城。大的私城设立州县,按时政府规定,亲王、国舅、公主的头下军州可以建筑城郭,其余的头下军州只是一引起寨堡和农庄、牧场。再到后来,头下军州并不完全为契丹贵族所有,一些汉族大臣也可以拥有。头下军州拥有的户口人数不等,最大的头下军州约有一万户,一般规模的头下军州只有一、两千户。头下军州在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都要依附于领主,又隶属于朝廷,接受的是双重剥削。   头下军州的设立对于契丹而言是一种创举,历史上,随着契丹统治区域的不断扩大,为了更好的处理不同民族间的事务,阿保机的继任者辽太宗耶律德光受父亲的启发,进而更制定出了‘因俗而治’的原则,‘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逐步形成了契丹王朝特有的北、南两套完整的官制,即南北面官制。辽宋澶渊之盟前,头下军州较多,其后,由于双方基本上实现了和平共处、友好往来,头下军州失去了新鲜的补充血液,也渐变的逐步减少。到了辽末,州县两级的头下军州已经近乎绝迹,与此相反的是,辽历代皇帝的斡鲁朵的属邑却大增,这也是契丹民族学习赵宋朝廷的‘强干弱枝’政策的表现,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阿保机扫荡代北赚得盆满钵满之后,决定再发一笔财,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再次率军南下,这次他的目的地是云州。云州乃是晋王李克用的自留地,虽然这次太原保卫战,李克用在朱温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只有僻处一隅以求自保的份,现在身体、兵力也都限制着他的雄心,无力与年富力强的阿保机争雄,但毕竟云州重镇,是李克用不容有失的。   这就成了晋王面临的一大麻烦,好在李曜当初打理军械监时,就有派军械监与漠北各族做生意的习惯,李克用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竟探听到阿保机有意请求大唐朝廷册封。   朝廷册封这种事,按说自然是皇帝决定,但李克用得知这一消息却是大喜过望,朝廷?朝廷不就是自己的义儿李正阳说了算么!   当下,一封信报就从太原飞来,送到了李曜手中。   不过当李曜把事情向诸将与幕僚一说,得到的却是一片嘘声,猛将史俨哼了一声,道:“寇略代北之事在前,来袭云州在后,竟然还想得到朝廷册封?这契丹小儿当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得了!右相,仆以为,晋王只是因为前次与朱温大战之损失尚未补齐,因此不愿立刻与契丹小儿争一时短长。”   咄尔更直接:“直娘贼,契丹是什么玩意儿?右相,俺看这蛮夷小辈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如俺们河中出兵,帮大王教训教训这等狂妄之辈,还有那个什么新建的城,也得抢回来!”   其实按说沙陀自己也是“蛮夷”出身,但架不住沙陀已经举族内附李唐百余年,特别是近些年来被赐国姓之后,更是死心塌地、打心眼里把自己当成正经中原华夏之族了。莫说李克用这族长时刻以大唐宗室自居,从不曾有坏了李唐江山的心思,就连拔塞干咄尔这五院诸部之人,也完全将自己看成纯粹的大唐子民,因此才将契丹鄙视为“蛮夷”——李曜真想学后世自己某位高中同学的语气打趣他是“典型的大汉族主义综合症患者”。   史俨与咄尔的话,显然无法令李曜满意,他沉吟着不说话。   李巨川见了,试探着问:“右相莫非对契丹此事别有高见?”   “代北、云州……”李曜思索着,又似自言自语,又似反问李巨川:“契丹立足之处,明明离卢龙(幽燕)更近,这耶律阿保机既然是其族中不世出之英雄,为何在出兵一事上舍近求远,不劫幽燕,而掠云、代?”   李巨川迟疑道:“右相莫非是怀疑……此事有刘仁恭从中捣鬼?”   “难道没有这种可能?”李曜反问道。   “有!”李巨川玩阴谋本就是一把好手,对此反应极快:“右相担心得极是,刘仁恭完全有理由从中捣鬼!”   史俨和咄尔面面相窥,咄尔挠头道:“这……怎么又和刘仁恭有关系了?”   李巨川嘿嘿一笑,折扇轻摇,道:“大有关系!此番朱温接连和晋王与右相大战,最开始进攻河东勉强还算顺利,等到蒲州、潼关之战时,便开始缚手缚脚。而从王师范反叛开始,他便在潼关、蒲州连番吃亏,待右相平靖河中,神兵天降于濮州之东,朱温全部兵力几乎都在往兖郓集结……右相早有引刘仁恭反叛朱温之计于暗中施展,刘仁恭得到朱温兵力吃紧的消息后必不能忍,势必想趁机报仇并扩大地盘。然而这其中他还有个担心,就是一旦出兵最近的易定,说不定晋王会发兵与其相争……”   史俨到底比咄尔有文化一点,此时反应了过来:“就是说,刘仁恭很有可能为了牵制晋王,使晋王没有余力出兵阻扰他,故而怂恿耶律阿保机西进掠夺代北、云州?”   李曜沉吟片刻,平静地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李巨川微微皱起眉头,也自沉吟起来,周围的人面面相窥,不知道右相和这位李下己先生的思维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事实上,李曜对自己的怀疑并不肯定。历史上耶律阿保机出兵云州的时间似乎比这个世界稍微要晚一点,当时的李克用已经是年过半百之人、英雄迟暮,不复当年之骁勇,似乎已经无力与年富力强的阿保机争雄。   当然,反过来说,与盛极一时的沙陀人一较长短,阿保机心中也没有必胜把握,万一铩羽而归,势必影响到他在部族中的地位与影响力。这时候李克用似乎有过一次主动求和的动作,阿保机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李克用。结果颇为传奇:双方在云州城东会盟,约为兄弟,结成了战略同盟。在帐中欢饮的同时李克用与阿保机相约:“唐室为贼所篡,吾欲今冬大举,弟可以出精骑二万,同收汴、洛”。阿保机点头允诺。   阿保机与李克用把酒言欢,身后曷鲁侍立。李克用见曷鲁一样是威风凛凛,举手投足间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情,心中暗暗称异,于是“顾而壮之曰:‘伟男子为谁’?”阿保机如实相告:“吾族曷鲁也。”李克用虽然上了年纪,却独目如炬识的英雄,开口便称其为伟男子。   耶律曷鲁,字控温,与阿保机为同一曾祖的堂房兄弟,性格纯朴敦厚。二人既是兄弟、又是发小,成年以后,再与阿保机互换衣服坐骑结为好友,从此一生追随阿保机左右,成为阿保机的左膀右臂。辽太祖阿保机有二十一位开国佐命功臣,曷鲁是第一位,为契丹的立国建有殊勋。阿保机对每一功臣都有一个形象的比喻,而曷鲁为“心”!   这时候李克用手下有人见阿保机轻车简从便来赴会,知道契丹部族雄起于大漠,他日终成中原大患。于是劝晋王李克用‘因其来,可擒也。’李克用虽然年迈,却并不糊涂。他知道自己眼前真正的大敌乃是迫不及待想要篡唐自立的朱温,只是一个朱温就已经让他疲于应付了。如果听从了手下的提议,无疑是再树强敌。那时候李克用就有腹背受敌的危险。于是推辞道:“仇敌未灭而失信于夷狄,自亡之道也。”显然,在他的心中也与方寸咄尔的表现一样,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出身,转而视同样为游牧民族的阿保机为夷狄之人了。   阿保机与李克用既结为兄弟,就不好再公然在云州地方掳掠。逗留旬日就向兄长辞行。临行,李克用赠以金缯数万。阿保机入乡随俗,当然知道‘礼尚往来’的道理。做为回礼,阿保机为李克用留下三千匹马,杂畜万计酬谢兄长。三千匹马,这份情谊也够份量了!   李曜之所以不能肯定,是因为以上事情在史书中的记载有明显冲突,这对他此时的判断也产生了影响。就说耶律阿保机来攻云州结果李克用求和并且反而与之结盟之事,不但《辽史》的记载与《旧五代史》时间上有异,而且故事也为两个版本。辽史对此事的记载是发生在唐天祐二年冬十月,《旧五代史·唐书·武皇纪》亦作天祐二年,但关于阿保机与李克用结盟之事,有天祐元年说、天祐二年说、天祐三年说、天祐四年说,《资治通鉴》里则取开平元年说,等等。最令李曜烦躁的当属《旧五代史》的记载,薛居正修史前后矛盾,既有天祐二年之说,又在外国列传中记载为天祐四年。如此实在是不应该,至少给后世阅读者带来不便。   李曜此前估计,阿保机与李克用结盟之事,应在天祐二年为是。阿保机之所以南下,不该是主动来攻击云州,而是因为李克用遣使乞盟的原因。史载阿保机率七万大军与李克用会盟于云州,但单只是会盟的话完全没有必要领如此多的军兵赴宴。作客的话,也需考虑到东家能不能尽的起东道主的责任。此次会盟、双方约定“克用借兵以报刘仁恭木瓜涧之役”的仇,并不是如《旧五代史》所说是为了共同进兵讨伐朱温,也几乎不存在有这种可能。但对此事,薛居正等人记在天佑四年。如果认同这个记载,是年四月,朱温代唐自立,史称后梁,可以对得上号。所以会出现李克用所言“唐室为贼所篡,吾欲今冬大举……”的话。   其实当时双方对易袍马、约为兄弟之事并无异议。李曜估计是《旧五代史·外国列传》所载有误。一者,朱温代唐是在四月时候,而且辽史中亦有阿保机遣使送名马、女乐、貂皮等求朱温册封(无风注:当时朱温控制了唐廷。)的记载。游牧民族向来是以得到中原王朝的册封为荣的,不过这种情况在耶律阿保机的继任者耶律德光时候有了根本性的变化;二者,对于契丹部族的这种举动,做为相邻的河东李克用不可能一无所知。   那么,如果等阿保机向朝廷讨封之后,他再去与契丹人结盟显然是与理有悖的。倒是在得知阿保机有意向唐廷请求册封之后,主动遣使结盟才是应有之义。毕竟此时的朝廷,军国重事尽是以朱温意愿为主,小皇帝不过是个摆设而已。这样做首先不是因为讨伐篡逆不臣之朱温的考虑,而是出于自保的需要。   在《旧五代史》中就有如下记载:“及梁祖建号,阿保机亦遣使送名马,女乐、貂皮等求封册。梁祖与之书曰:‘朕今天下皆平,唯有太原未伏,卿能长驱精甲,径至新庄,为我翦彼寇雦,与尔更行封册’。”显然,对于老对手李克用,朱温也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对于契丹部族的请求册封之事,是要阿保机付出代价的。   此时阿保机所在的契丹部族,已经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倒向朱温与李克用任何一方,中原的政局就会立刻出现震荡。所以,掌握契丹部族大权的阿保机也成了李克用必须极力争取的对象。所以,他才不惜放低身段与比他小了十几岁的阿保机结为兄弟。   而阿保机越过痕德堇直接向中原王朝统治者讨封的行为,在中原文化中也可以视为他僭越的一种,但是在游牧民族中,这只能是谁强势,谁更有话语权罢了。此事,也足以说明在契丹部族中,他已经羽翼丰满,完全可以无视痕德堇可汗的存在。   阿保机可以不把痕德堇可汗放在眼中,而痕德堇可汗却无法忽视阿保机的存在。早在天复三年,阿保机再率人攻掠幽蓟地区,俘获而回之后,痕德堇迫于形势,就拜他为于越,总管汗国中的军国大事。于越是辽官名,始见于遥辇氏末期。班秩在百僚之上,依契丹部族惯例,非有特殊功勋者不得授。于越只是荣誉职务,任于越者大抵另有要职。从阿保机任于越到辽末,于越仅有十余人。后来任于越者,最为人熟知的就是契丹名将耶律休哥。   在阿保机作于越之前,任此职者乃是耶律家族中的耶律释鲁,正是阿保机的伯父。在痕德堇可汗在位之时,释鲁乃是汗国中的第二号人物。在阿保机与曷鲁年幼时候,释鲁就重权在握,执撑了汗国国政。释鲁主政时期,已距阿保机建国的时候很近。史载释鲁曾“北征于厥、室韦、南略易、定、奚、霫,始兴版筑,置城邑,教民种桑麻,习织组,已有广土众民之志。”   阿保机受这位伯父的提携、赏识,影响甚多。他出任于越一职,既是家族对汗国影响力的加强,也是对伯父未竞事业的继承。释鲁曾建祖州越王城,越王城又作于越王城,它是于越释鲁的私城,它的性质正是这次阿保机设置的头下军州一样,释鲁越王城的建立,正是开了辽人头下私城的先河。所以释鲁事实上也是契丹氏族社会逐步向封建化转化的先行者。   回到让李曜迟疑的问题上来:后世史学家通常认为耶律阿保机之所以会爽快的答应了李克用的请求,原因很简单——刘仁恭与契丹部族乃是世仇,契丹族人受尽了刘仁恭的盘剥与压榨,而这时候契丹部族在经过多年的卧薪尝胆之后,早就在想着狠狠报复一下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了。   刘仁恭与契丹关系真的这么差吗?这个问题是回答刚才李巨川疑问的前提,李曜之所以只能回他一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正是因为他自己也还在对此事在心中反复推敲求证。   按说晚唐以来,契丹等游牧部族趁着中原正逢多事之秋,北边无备,不断入塞南下掳掠汉人生口、财产,日子似乎过得不错。尤其是契丹部族在阿保机的率领下,不但从其他游牧民族鞑靼、奚、室韦等地劫夺财物,更时时南下侵夺。这种大规模的掠夺,势必会造成在部族中一部分贵族率先有了奴婢和其它私有财产。   契丹部族私有化的出现,也是有一个漫长过程的。在晚唐五代时期,最早出现在部族中的私有财物仅限于动产。土地虽然在农耕民族的眼中是最宝贵的财富,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最重要资源,而彼时的契丹民族既没有保护私有财产的法律规章制度,而且在心里也并没有意识到土地对于游牧民族的重要性。这与他们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有关,而农耕民族安土重迁的思维形成很早,人们只希望过一种‘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   对于土地和其它自然资源契丹人民并没有所有权意识,对于大自然的恩赐,他们觉得享用就是,并无不是或者出于贪婪的本性。土地与牧场这些东西在他们眼中视为部落共有之物,大家在辽阔草原上共同生活、繁衍后代。   但是这一切从刘仁恭占据了幽州之后,发生了改变。契丹人得为自己的牧场、牧草付出巨大代价才能拥有使用权。这些从前无偿使用的自然资源,成了刘仁恭的私人财产。李曜记得《新五代史·四夷附录》就曾记载“刘仁恭据有幽州,数出兵搞星岭攻之,每岁秋霜落,则烧其野草,契丹马多饥死,即以良马赂仁恭求市牧地,请听盟约甚谨。”为了达到对游牧部落的统驭,获得更多的战略物资马匹,刘仁恭不惜使出卑劣手段,火烧牧草,破坏契丹人的生产。   刘仁恭占据的卢龙镇,与契丹实控地区相邻。他多次越界发动攻击,迫使契丹民族用自己的马匹去换取对自己拥有的草场的使用权。按照后世史学界的观点,这完全是一种对异民族的压榨与欺侮,这样明火执仗的强盗行径却被人视为英雄壮举,实在是令人齿冷。而事实上,契丹部族对此逆来顺受,因为这是习惯思维使然。他们既在心底认为他们自己的掳掠行为乃是天经地意,对于刘仁恭的依样葫芦也只有默许。[无风注:其实刘仁恭能把契丹逼到这样,反过来也证明此时的契丹不可能有四十万大军。毕竟刘仁恭的本事,在与朱温一战中就被看穿了。]   李曜估计,刘仁恭对契丹部族的欺压,对于年轻的阿保机大概影响至深。或者正是刘仁恭的暴行,为阿保机埋下了报复的火种。阿保机之所以痛快的答应了李克用的请求,应该与刘仁恭多年来对契丹部族的压迫有关,“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嘛。对待暴力的最好办法无过于以牙还牙。拼命扩张的刘仁恭与正在崛起的契丹民族间的摩擦不可避免,双方的积怨也非一日之事。势力渐强的契丹也经常入塞去骚扰刘仁恭的幽燕各地,刘仁恭不胜其烦,却又无甚妙计可施。只好加倍还以颜色,双方于是你来我往,彼此缠斗不已。   那么,问题就转回来了:这次阿保机领兵朝云州进发,其目的难道真的只是单纯地掳掠么?如果不是,那是为何而来?自己一手控制着的大唐朝廷该做如何反应?今后大唐应该如何对待正迅速崛起的契丹?   “通知‘幽州局’,做好对近期幽州、契丹双方的各项情报准备,本相明日回京,立刻要知道详情,不得有误。”   也不知李曜心中究竟有了什么定论,众人能看见的,只是他眼中闪过一抹冷厉和坚决,随即便下达了这一命令。   众人下意识挺直腰杆——明日回京!   自领兵往潼关算起,大伙儿出征在外其实已过半年,如今终于要凯旋回京了。   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呢?   至少,加官晋爵总跑不了有份吧?   想着想着,望向年轻右相的所有目光似乎都变得更加热切起来。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一)   幽州局的情报,也曾汇总上陈蒲州,随着李曜驻留长安,那一大摞情报又转到了长安留存,此时李曜下令要看幽州与契丹的情报,“总局”立刻将情报调出,连夜送往李曜军中——其实李曜只有不到两日路程便将回到长安,按说“总局”无须这么着急,只是河中军早已习惯将李曜的话百分百执行,因而有此一举。   拿到幽州局关于契丹的详细情报之后李曜才知道,自己对契丹的那点“历史”了解,一是不完整,二来似也有不少错误之处,幽州局此次送来的是一份相对简明的契丹历史,却也洋洋万言,看得李曜颇为欣慰——这说明他们这批人真不是白白浪费投资的嘛。[无风注:章节后附文讲了下契丹从发源到进入汗国时代的过程,没兴趣的读者看完正文就直接跳过好了。]   继续看下去,李曜才发现自己不仅是契丹早期历史了解有误,近期“历史”或者就说近期时政也未曾关注清楚。比如说,刘仁恭虽然看似一直在欺负契丹,但实际上在近几年,契丹也早已经开始主动攻击刘仁恭了,特别是在阿保机主掌军权以后,很是在攻拔了不少个州、县,顺便尽数掳掠生民返回塞北。   又详细看了幽州局的情报,李曜方才知道自己设立幽州局并让他们格外关注契丹是多么的明智:此前他从“历史文献”中看来的东西,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按照幽州局的情报记载,刘仁恭与契丹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刘仁恭自从数年前横挑强梁,被朱温杀的溃不成军以来,可谓‘垂翅不振者累年’。面对那时候时不时打上门来的阿保机,他也只能取守势。好在契丹部族对地土并无要求,仍只是停留在掳掠的层面上,否则刘仁恭所辖地土势必会日渐萎缩。   就在刘仁恭暗呼侥幸的时候,也就是阿保机主动第一次大举进攻刘仁恭的次年,朱温亲自率大军围攻沧州。显然,朱温与阿保机的零敲碎打不同。阿保机只是抢了就闪人,捞实惠就扯乎,尚属于‘小富即安’阶层;朱温所要进行的不只是外科手术打击,而是要让刘仁恭所辖地土人民换个收保护费的新主儿。朱温这样做,无疑是要端刘仁恭的老巢。刘仁恭怎能坐视,只有舍命陪君子,与朱温周旋到底了。   刘仁恭家底不如朱温厚实,周旋到底不是那么容易的。按照幽州局的形容:“仁恭师徒屡丧,乃酷法尽发部内男子十五以上、七十以下,各自备兵粮以从军,闾里为之一空。”   刘仁恭此举,完全是一种赌徒心理。可叹燕地生民,不但得被驱赶着为他卖命,而且还得自备武器干粮。李曜看到此处忽然想起,刘仁恭如此行径,居然在后世某些人眼中成为民族英雄,他不禁摇头叹息,如此英雄,还是少些为妙!   刘仁恭的抓壮丁行为,引发了地方恐慌。对于强权,从古自今,小民除了逆来顺受之外,多是选择走避,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要知道揭竿而起的情形毕竟是个例。去战场杀敌,用握惯了锄头的手握刀枪去与久经杀场的兵士性命相搏,本来胜出的可能性就不高,而且此行还得自带干粮。幽州地方人民心中岂只是‘郁闷’二字可以形容?   大家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走人,好在幽州地处与契丹部族辽阔的边境之上,只要敢跑路,随便藏身于茫茫大草原,就会有生存的希望。刘仁恭的征兵,把不计其数的燕地汉民驱赶到了塞北,其中大部分人被契丹部族所收容。在契丹人的心中,生口的多寡才是财富的象征。随便划出块草场给这些汉人耕植,既可以让这些人安心在此受他们盘剥,又有助于他们扩张、提高生产。不用去掳掠就有人民来投附,这样的好事,从前是想也不敢想的。   当时刘仁恭掘地三尺,也只拼凑了二十万新军。不过好歹人数浩大,于是亲率大军前往解沧州之围。   如果把这些新兵尽数用绳子绑了上沙场,估计效果也不会好到哪去。只是听之任之的话,这些新征召的兵们开小差的又太多。等到赶至前线,就会走的一个不剩。刘某人成了光杆刘司令,还拿什么与黑朱三血拼呢?好在刘仁恭此人盗墓贼出身,按照李曜十分欣赏的某著名盗墓小说情节来看,凡是做盗墓这种技术含量高活计的人,多是智计百出之辈。   刘仁恭也“智计百出”,他略一思忖,就想出了一个妙策——部内男子无贵贱,尽黥其面,文曰‘定霸都’,士人黥其臂,文曰‘一心事主’。这样一来治下生民人人脸上刺字,大家都有纹身,全是黑社会,大家彼此彼此,当真是大哥莫笑二哥。刘仁恭给军兵脸上刺字,只是为了防止军兵逃跑。却无意之中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从此给兵士面上刺字,成了众历史风云人物防止士兵跑路的不二法门。   与李唐府兵制不同,有宋一代,实行的是募兵制。尤其是在灾荒的年份,为了防止流离失所的壮年男劳力铤而走险,宋廷更是加大募兵的力度。当兵,在有宋一朝成了一种职业。虽然可以勉强养家糊口,但是当兵却是一份十分低下的职业。其中重要的一个表现就是要在身体上刺字。刺字是宋朝募兵制度的一个重要特点。正因为如此,招募士兵也被称为‘招刺’,有志于行伍之人,政府免费给你做纹身。   毫无疑问,赵宋的招刺制度是继承了唐末、五代的刺字制度。也可以认为是学习了诸如先驱人士刘仁恭、朱温的成功经验。刘某人在历史上得享大名,也全非是浪得虚名。与现代时尚青年的纹身不同,宋士兵的刺字多是在脸上与手背上。刺字的内容也不会因人喜好而异,内容多是部队番号。与士兵享受同等待遇的在宋时,还有罪犯、隶属于官府的工匠、奴婢,所以在名著《水浒传》中就会有骂林冲‘贼配军’的情形。这也是兵士与罪犯地位相仿的明证。   有宋一代,士兵的地位非常低贱。北宋名将狄青虽坐到了枢密使(国防部长)一职的高位,但是脸上仍保留了刺字,以示激励将士杀敌立功。另一位尽人皆知的抗金大英雄岳飞,也是从有刺字的普通士兵做起的。当兵须刺字的制度直至蒙元灭南宋之后才消亡,而刺字由人格侮辱成为一种时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李曜却不清楚。   且说按照幽州局的记载,朱温率领大军深沟高垒围攻沧州城,大河南北的军需粮草,从水陆两路运至军前,堆积如山。数百里长的供给线上,搬运的役夫络绎不绝于途。朱温对沧州城,势在必得。城内刘守文坐守孤城,城外援军受阻,刘仁恭眼见着城就在眼前,却无力寸进。朱温围城数月,城中乏粮,人相食。沧州城内外刘仁恭父子二人一筹莫展,无奈之余,刘仁恭再次向李克用求援。数月时间,遣使百余,使者相望于道。李克用本想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见自己如果再行观望,不出手相助,刘仁恭就会崩盘。这样的结局当然不会有利于已。   李克用派出大将周德威与李嗣昭提兵来援刘仁恭,刘仁恭分精兵三万与李克用晋兵合军一处,兵锋直指潞州。李克用此举在兵法里有个名堂,乃是‘围魏救赵’之计。此时前文有述,李克用攻敌所必救,很快就收奇效。得知潞州城易帜,朱三担心李克用大军会南下太行,直抵黄河北岸,进逼自己的老巢汴州。不得已之下,烧营退师回防。堆积如山的粮草不是被化为青烟,就是被沉入河底。朱温偷鸡不成,反蚀了无数的米。沧州之围得解,刘仁恭父子再次转危为安。   两次的遇难成祥,刘仁恭在暗呼侥幸的同时,居然将其看成一种天意。他觉得自己之所以福星高照,完全是因为上天的眷顾。又不知怎的,他在除了感激上苍之外,又转而对求仙炼丹之事发生了浓厚兴趣。幽州城西有山名为大安山(大概位于北京房山区与门头沟区接壤地带),刘仁恭派人在山上大兴土木、修建楼台殿阁。一面延请四方牛鼻子,一面‘聚室女艳妇’,打算阴阳双修,仙福永享。   盘踞幽州的刘仁恭不但喜欢做化学实验,更是个善于搞小发明的民间科学家。其他藩镇敲骨吸髓的盘剥地方百姓在刘仁恭这厮眼中看来根本不值一哂,因为他是具有跳跃性思维的另类人。   比如说刘仁恭发明了墐泥制钱法,这种铸钱方法简单易行,令所有人叹为观止。应该是这厮结合多年盗墓心得与炼丹经验的综合性发明,创造出的史上最低廉成本铸钱法。   如果据史料记载,就断言刘仁恭用泥作钱的话,也实在是太过草率。无人会相信世间竟然有此咄咄怪事,实际上,刘仁恭这厮所用的泥并不是普通的粘土,而是幽州特产、后世北京石景山地区富含氧化铁的粘土,只需简单的冶炼便可制成铁钱。现在仍可见的有永安一十、永安一百、永安五百、永安一千等钱,铸造工艺粗糙草率,只能强名为‘钱’。   刘仁恭的‘钱’不经意又创下了一个纪录‘史上最绿色、环保铸钱发明奖’。直至今日,除了李曜规划中的纸币外,华夏货币史上无人可出其右。这让历史上那些铸铁钱、铅钱者,或者为铅四铜六还是铜六铅四的比例而苦恼不已的人们只有叹服的份。   铸造出了成本如此低廉的‘泥钱’之后,刘仁恭在治下强制推行使用,把兑换回来的铜钱尽数聚敛在大安山之巅,征发匠人役夫挖掘了一个用于藏钱的山洞,等到竣工之后,把钱全部藏入洞中,然后把所有工匠杀害,让藏钱之地从此成为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如此别具一格的聚敛钱财还不能令他满意,在绞尽脑汁之后,这厮又琢磨出了一个新的生财之道——制假售假!   刘仁恭想出来的生财之道是:把来自南方的茶叶商贩尽数驱逐,自己派人在幽州城附近山间胡乱采点草药、树叶混杂起来,冒充茶叶公开出售。北京城附近山有的是,千余年前更是植被茂盛,为刘仁恭提供了大量的假货来源,只要他寿过彭祖,足够他开发利用数百年的。   刘仁恭的行为让当今社会制假售假的人眼热不已,其他人对于这种事情都是偷偷进行,惟恐别人洞查其中玄机。而刘仁恭却是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根本懒得避讳。在他治下的一亩三分自留地中,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也没有人胆敢因为买到假货而找相关部门投诉。况且此时也没有12315为普通消费者维权的相关机构,即使有,这些人也不会因吃饱了而去寻不自在。   刘仁恭行事肆无忌惮、鲜廉寡耻,别人也奈何不了他分毫。不过富贵怕见花开!世间之事,总是容易乐极生悲,一件意外事情的发生,让他灰头土脸,颜面尽失。“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他的儿子刘守光骨子里继承了他无耻、反复的基因,甚至在狂妄自大方面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趋势。   刘仁恭妻妾成群,其中有一美妾罗氏,尤其姿色过人,甚得他的宠爱。自从刘仁恭年迈、转而求仙炼丹之后,渐渐疏远了女色,这罗氏长门冷落。刘守光早就垂涏她的美色,这时候见她资源闲置,也不怕什么重复开发,于是挺身而出,主动补缺。这罗氏正是青春年少时候,本就对刘仁恭冷落她独守寒衾不满,这时候见刘守光主动勾引,春心荡漾之下也便半推半就,成就了露水姻缘。   二人郎情妾意、意乱情迷之余,一时间打的火热。不料奸情很快败露,刘仁恭被儿子赐了顶碧油油的帽子戴,自然怒不可遏,将儿子痛扁一通,逐下了大安山。   李曜看到此处,才算搞清了契丹和卢龙眼下的情况,正思索怎样利用眼下的局面获取最大的利益,忽然又有信报传来,他下令呈上,接过信报一看,却是愣了一愣,然后笑了起来,一边将手中信报递给李巨川及诸将传阅,一边道:“刘守光反了刘仁恭,已然自立为幽州节度,不过他大概自己也觉得名不正言不顺,这不……来讨册封了。”   原来,刘仁恭在大安山求仙问道炼丹,在幽州地方做他的土皇帝本来也没别人什么事。但不知道怎的,就偏偏惹恼了汴军镇守河北的大将李思安。   在河北闲极无聊的李思安侦知刘仁恭父子不和,正躲在大安山炼丹,幽州城则空虚无备的消息之后,突然率军长途奔袭,来夺幽州城。刘守光挨了一顿胖揍之后,被父亲逐下大安山,正在寻思如何卷土重来。忽然听到朱温大军杀到的消息之后,心中暗呼‘天助我也’。立即率领手下疾如星火赶到幽州城,安排防守之事。城中有人主持,从最初的慌乱中平复下来,事情危急,众人齐听刘守光号令。   由于措施得力、防御及时,幽州城得保不失。李思安见偷袭不成,再坚持下去将变成攻坚战,自己远道而来,只利速战速决,见势不妙,只得退师而还。见他来的快、去的也快,刘守光也知‘归师勿遏’的道理,不敢去追杀。李思安的举动,却给刘守光带来了良机。刘守光趁机自封为幽州节度使,未经同意就接掌了权力。在自己任命自己为幽州镇的新主人之后,毕竟担心父亲闻讯打上门来,干脆‘一不作、二不休’来个先发制人:派出手下李小喜率军去攻打大安山。李小喜轻车熟路,此次行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武装占领了大安山。   一山不容二虎,即便此虎与彼虎乃是父子。刘仁恭炼丹事业被迫中止,被押回幽州城,幽闭于密室。估计室内所有可以用来进行挖掘的工具尽数收起,旨在防止刘仁恭重操旧业,万一盗洞打通逃了出去,振臂一呼,刘守光就得束手就擒。   刘守光为了立威,也防止父亲东山再起,对于刘仁恭左右人,只要是曾经得罪过刘守光的,不论贵贱,尽数诛杀。   其实刘氏父子相残、离得最近的藩镇如王处直、王镕乃至罗绍威等人都是乐观其变,无人理会。所谓立威云云,顶多也就能诈唬一下幽州老百姓。   不过这件事,别人可以毫无反应,李曜不能没有反应,或者说:朝廷不能没有反应!   也许……这是个机会。   李巨川看见李曜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微微露出笑容,悠然道:“右相,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   附文:契丹起源至进入汗国时代。   契丹是一个饱经苦难的民族,它的最初产生就是由于强邻的打击。那么契丹族怎么产生的呢?   如前文所述,契丹乃是鲜卑宇文别部,这里先交代一下宇文部的来龙去脉。宇文部的统治者并非鲜卑土著,据说其始祖葛乌菟是“炎帝之裔”。(又是炎黄苗裔?给自己找个高贵出身,冒认祖宗这在古代司空见惯,阿斗也有个匈奴孙子刘渊。)他们原居阴山,后为冒顿可汗所败,遂迁至辽西郡塞外,统治了以鲜卑为主的部民。这些部民就是契丹的前身。   东汉末,檀石槐统一鲜卑各部,盛极一时。可惜他死后,鲜卑联盟就土崩瓦解。此后鲜卑分裂为三大集团,西部是檀石槐后裔步度根集团,据有云中、雁门一带;中部是轲比能集团,分布于代郡、上谷一带;再往东是原来联盟东部大人所能领的各部落,分散在辽西、右北平和渔阳塞外。其中以轲比能部最为强大,轲比能被推为鲜卑首领,控弦十余万骑,屡屡抄略中原。因此与魏国结下了梁子,公元235年,他被魏幽州刺使王雄遣刺客害死,鲜卑再次陷入了分裂混乱局面。按《辽史世表》所称轲比能为契丹先世,依此来看轲比能集团即是后来的宇文部。   到了西晋时,宇文部强大起来,占据辽东广大地区,西邻拓跋,东接慕容部,称雄一方。谁知不久慕容部出了个英雄人物慕容廆。他励精图治,国势日强,屡次击败宇文、段部和高丽。325年慕容大败宇文部,333年,其子慕容皝继位,又灭段部,尽降其众。而此时宇文部却陷入内乱,东部大人逸豆归驱逐首领乞得归自立,因他是“篡窃得国”,引起“群情不附”,使宇文部走上了下坡路。344年,慕容皝率军20万亲征宇文,尽俘其军。宇文部众5000余落被迁至昌黎,余众有的逃入高丽,有的奔匿松漠。   值得一提的是,宇文氏并未因此销声匿迹,他们的后裔在随后的历史上出尽了风头。西魏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大将宇文觉灭西魏,建立北周。北周建德六年(公元577年),宇文扈又灭北齐,统一了北方。假使没有杨坚篡位,统一中国的就是宇文氏了。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丞相宇文化及杀死了隋炀帝,又灭亡了一个朝代。他的儿子宇文成都,勇武过人,被演义中评为天下第二好汉。   契丹之名最早出现在公元378年,据《三国史记》记载:“高句丽小兽林王八年,契丹犯高句丽北境。”而此前尚未有史书出现契丹之名。而在此三十四年前,晋建元二年(344年)宇文部为慕容部所败,其首领逸豆归走死漠北。陈述先生认为逸豆即是契丹的音变,归是一个语尾。但在此之前,宇文部还有个与契丹音值更相似的首领,叫做乞得归。325年后赵石勒加乞得归官爵,乞得归奉石勒命出兵攻慕容部,自是宇文部与慕容部结怨。慕容部结拓拔部、段部据战,乞得归据守浇水(今西拉木伦河)慕容部大败乞得归军,乞得归败走,于333年为东部大人逸得归所逐,流亡在外。这些不愿意跟随逸得归也可能去投奔了前首领乞得归。另《周书》记逸豆归为侯豆归,其子宇文陵曾仕燕,宇文泰即为逸豆归五世孙。据此推断,契丹之祖未必就是逸豆归,乞得归更有可能是契丹之祖。   究竟谁才是契丹的创始人,这还很难回答。因为契丹语尚未破解,目前连契丹一词的真正含义都没有定论。按《金史》的说法,契丹一词意为镔铁,因此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分割的词组。近年来内蒙有位民间学者舍丹扎布,用蒙古语解析契丹语。他认为契丹一词就是蒙古语的奚丹或奚丹木,就是用木棍和铁棍猛击动物之意,大略与镔铁之意接近。然而在不少资料中,我们也常常看到以“丹”代指契丹。另外郑德英认为,契丹一词可解为奚东,就发音来看奚、契相似,东在古音中读作丹。   放下这段争执不论,契丹的产生形成应是在宇文部这两次分裂之时无疑,也就是在333年到378年这四十五年间。在此期间有一位首领收拾残部,形成了一个新的集团,这便是契丹与奚的前身。按《魏书》的说法,此间这两个民族还在一起活动,到了登国三年以后才分开。   过了几十年,经过一番休养生息,他们渐渐强大起来。游牧民族嘛,总是四处迁徙的,人口多了,活动的地盘就大了。他们活动到高句丽、北魏的边界地带,与当地人发生了冲突。谁知这样一来竟然惹祸上身,高句丽倒还好对付,可得罪了北魏这位大佬,他们麻烦大了。“小小部落,竟敢太岁头上动土!”北魏太祖拓跋珪龙颜大怒,登国三年(388年)御驾亲征,把他们打得大败。从此契丹和库莫奚分背,各自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   经过这次打击,契丹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半个世纪后,才重新出现在史书上。太延三年(437年),契丹遣使向北魏朝贡。太平真君年间(440—450年),又向北魏岁贡名马。这次他们是以八个部落分别向北魏进贡的,这八个部落就是前文提到的契丹古八部:悉万丹、何大何、具伏佛郁、羽陵、日连、匹稗、黎和吐六于。也有的学者认为,契丹古八部名称应该是悉万丹、何大何、具伏佛、郁羽陵、日连、匹黎尔、叱六于、羽真侯。这段时间,契丹与北魏朝廷关系相处得比较友好,北魏让他们“得班飨于诸国之末”,允许他们在和龙、密云间互市交易。   当时契丹的周围,强邻四顾,东有高丽,西有柔然。游牧于东西两强间的契丹八部,时常遭到邻国、邻族的侵逼,处境艰难。太和三年(479年),高句丽和柔然想瓜分契丹邻居地豆于的地盘,对契丹也虎视眈眈。唇亡齿寒,契丹人非常害怕。有一个莫弗贺(首领)勿于干脆率领部落内附北魏,北魏将他们安置在白狼水(大凌河)以东。为了抵御强邻侵袭,各部联系日益密切,大约在5世纪中叶,古八部组成了以悉万丹为核心的联盟。   北魏正光元年(520年),柔然汗国发生了一起内讧。可汗丑奴为其母及大臣所杀,其弟阿那环刚继位十来天,就被族兄示发战败,投归北魏。柔然的不幸,却是契丹之幸。契丹乘机向西扩张,抄掠其东方诸部。523年又出兵袭击柔然,杀其首领铁伐,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数年之后,北魏爆发了六镇大起义,阿那环卷土重来,柔然汗国稍稍复兴。不过此时柔然已无复当年风光,契丹得以与其抗衡。可惜好景不长,看到契丹日益强大,北齐十分不爽。天保四年(553年)九月,北齐借口契丹犯塞,率军北讨,司徒潘相乐率精骑五千,自东道趋青山,安德王韩轨帅骑四千东断后路。文宣帝高洋亲率主力出击。契丹大败,男女被掠十余万口,损失惨重。   与此同时,突厥人在西方崛起。在新兴的突厥面前,曾经不可一世的柔然汗国屡战屡败,国势江河日下。突厥木杆可汗即位后,最终灭亡柔然,继而又侵袭契丹。契丹刚刚受到重创,无力与之抗衡。在强大的军事压力下,大多数契丹部落归附了突厥。另有万余家避乱东走,寄居高句丽,古八部联盟由此瓦解。   二十多年后,中原又建立了一个强大的王朝——隋朝。隋朝建立之后,为了抗衡突厥,隋文帝采纳长孙晟的建议,“远交而近攻,离强而合弱”,对突厥采用分化打击的战备。一面在突厥诸汗间制造不和,一面遣使招谕契丹。这一遭果然奏效,突厥分裂为东西两个汗国,对契丹的压力大大减轻契丹从而得以休养生息。开皇四年(584年)契丹诸莫贺弗入隋朝贡。在得到隋朝认可后,契丹各部纷纷迁回故地,陷于突厥和寄居高丽的部众相继来归,自是契丹形成了十部。此时的契丹还非常弱小,各部兵多者不过三千,少者才有一千。为了抵御外敌,各部联合起来,“有征伐,则酋帅相与议之,兴兵动众合符契”。   契丹刚刚发展有了一点起色,不料到了大业元年(605年),又经历了一次浩劫。是年,隋朝官员韦云起借口契丹入寇营州,与突厥贵族合谋袭击契丹,俘掠男女四万余人,尽杀男子,然后瓜分了畜产与女子。这起大惨案造成了契丹人口巨大减员,但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分崩离析,不久之后,他们又聚合起来。他们分为八部,分别是达稽部、纥便部、独活部、芬问部、突便部、芮溪部、坠斤部、伏部。饱经颠沛流离之后,他们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组建了一个新部落联盟,史称大贺氏联盟。至此,契丹的历史又翻开了新一页。   契丹,这真是一个顽强的民族。他就像一棵再生草,尽管受尽磨难,但风雨过后,却总能涅槃重生,茁壮成长。   大贺联盟组建之时,中原也发生了巨变,骤然之间,盛极一时的隋帝国土崩瓦解,突厥再次欢腾起来,契丹只得臣服突厥卵翼之下。对于突厥这股强大的势力,中原群雄无不拉拢贿赂,希望其为己所用。中原动荡之际,突厥趁火打劫,捞了不少好处。然而随着唐朝统一天下,突厥再也无法保持这种政治上的优势,好处也越来越少。尝惯了甜头的突厥很不甘心,在颉利可汗的率领下,突厥铁骑频频进犯。贞观元年(626年),唐太宗刚刚即位不久,二十万突厥大军直逼长安,京师震动。面对来势汹汹的突厥人,唐太宗暂且忍让,送与大量金帛财物,又与之结盟。颉利得了好处,又见唐朝军容严整,亦不敢贸然攻击,方才引兵退去。   颉利没有想到,他这次麻烦大了,他得罪了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一位英武之主。此事极大地震动了唐朝,唐太宗绝心干掉突厥。同隋朝一样,在打击突厥之前,唐朝也积极地争取契丹,以断其右臂。   在高祖武德年间,契丹已经与唐有几次接触。那时的首领叫咄罗,他可能是大贺氏第一位首领。唐太宗时,契丹首领换成了摩会。在与诸部首领反复探讨之后,权衡再三,摩会终于决定选择新兴的唐朝。贞观二年,摩会第一次入唐朝贡。第二年,摩会再次入朝,唐太宗赐之以旗鼓印信。   契丹归唐,颉利可汗如针芒在背,便提出以梁师都交换契丹部众,被唐太宗断然拒绝。同年十一月,唐太宗命李靖率十余万大军,分道进击突厥。次年李靖出奇制胜,大败突厥。颉利欲逃往吐谷浑,途中被俘。打掉突厥这个boss,唐朝威信大增,边疆部族纷纷归附,契丹更加死心塌地跟随唐朝大哥。在唐灭高句丽的战争中,契丹多次奉诏出兵。   贞观二十二年(648年),摩会的继任者窟哥“举部内属”。唐朝于契丹地置松漠都督府,以达稽部为峭落州,纥便部弹汗州,独活部为无逢州,芬问部为羽陵州,突便部为日连州,芮溪部为徒河州,坠斤部为万丹州,伏部为匹黎、赤山二州,并玄州为十州。唐任窟哥使持节十州诸军事、松漠都督,封无极县男,并赐国姓李氏。第二年,唐朝又于营州置东夷都护,统辖契丹与奚诸部。   契丹地当要冲,对于唐朝控制突厥与辽东极其重要。唐朝为了更牢固地控制契丹,采用赏赐、和亲等手段加意笼络大贺氏联盟和契丹各部首领。大贺氏首领也需要借助唐朝的支持巩固其地位和权力,维持契丹联盟的稳定和发展,抵御突厥的侵扰。他们不断遣使或亲自入觐、朝贡,按照唐朝的要求派遣质子和率本部军从征。   唐朝虽然有心控制契丹,但实际上并不擅长统治游牧民族。特别是儒家正统思想教育出来的官员,对这方面的工作可以说很小白。在他们心里,仍然还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老一套,而且骨子里对少数民族同志有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放在今天来说,在民族地区做工作是需要耐心细致的。唐帝国的官员们可不这么想,他们当官,是来做大爷的。可是这些东西并不是放之四海皆准绳的真理,契丹人不吃这一套,这样不可避免地就要有负君恩了。当然这也怪不得这些官员,因为在帝国的体制中,从来就没有之方面的教程。不懂可以学嘛,可是向蛮夷学习,对于好为人师的帝国官员来说,比抹脖子自尽要难得多了。唐朝方面,却一直没有找到症结所在,一味依靠武力镇压。   窟哥死后,唐朝与契丹的蜜月就结束了。唐显庆五年(660年),阿卜固继任松漠都督。这位新都督阿卜固一上任就改变了摩会以来的亲唐政策,率契丹各部与库莫奚人合兵叛唐。唐以定襄都督阿史德枢宾为行军总管,北伐契丹。大在在即,奚人突然倒戈,阿卜固兵败黑山,被薛仁贵擒送洛阳。这起事件没有引起唐朝的足够重视,更没有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对于此事,唐朝亦不予追究。平定叛乱后,唐朝封李窟哥之孙李尽忠为武卫大将军,令其继续执掌松漠都督的旗鼓印信。李尽忠这个名字,颇具讽刺意味,名为尽忠,实则不但不忠,还要兴兵作乱。   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年初,契丹境内发生了严重的饥荒。   当时主管契丹事务的营州都督赵文翙,对于这次灾荒却无动于衷。这位赵都督高高在上,平日里作威作福,对契丹首领极不尊重。李尽忠的岳父来上访,赵不但不给解决问题,竟然还多次出言羞辱。   赵的言行引起了和契丹诸部首领极大的愤慨。“这个狗官,欺人太甚!”“该千刀万剐!”联盟大会上,首领们宣泄对赵文翙的种种不满。“干脆反他娘的!”一个部落首领说道。“可是朝廷兵多将广,此举无益以卵击石。”李尽忠犹豫道。“眼下武氏篡国,人心不服,我等举事,天下李姓宗王势必起兵呼应。”这时李尽忠的大舅哥孙万荣陈说道。“孙将军说得对,武媚娘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此举顺天意,合民心,现在起兵正是时候。”各部首领无不赞同孙万荣的提议。那时大唐,招牌也由李唐换成了武周(为行文方便,以下仍用唐朝)。武则天登基,举国哗然,各地宗王蠢蠢欲动。李尽忠等人认为时机成熟,遂决心反唐。   这年五月,李尽忠自号“无上可汗”,以孙万荣为将。二人率众占据营州,杀赵文翙,起兵反唐。不到一个星期,李尽忠就聚兵数万,进逼檀州。消息传来,武则天本有心招抚,不料李尽忠一点都不买帐,反说道:“何不归我庐陵王?”   “这两个狗贼,气死朕也。李尽忠,尽忠个屁!”武则天暴怒,“传诏下去,李尽忠改为李尽灭,孙万荣改为孙万斩,人人得而诛之。有得其首级者,赏金百两。”接着她诏令左鹰扬威将军曹仁师、右金武威大将军张玄遇等二十八员大将,率二十万大军直取营州,准备一举剿灭李尽忠的叛军。   朝廷重兵进剿,本在李尽忠预料之内,他早已做好了应对之策。敌众我寡,当然不能硬拼,契丹人想出了一条以少胜多的妙计。唐军取营州,黄獐谷是必经之地。此处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尽灭在这里集中兵力,设下口袋阵。如何才能让唐军进入这个圈套呢?契丹人做足了全套的戏。李尽忠先放出消息说要北奔大漠,然后让守卫假装懈怠,故意放跑了几个唐军俘虏。借这些战俘们之口,向唐军统帅曹仁师传递了这个假情报。这还不算,李尽忠又挑选了一些老弱残兵,将干瘦牲畜牵到路边遗弃,制造契丹饥馑民衰,诚意归降的假象。唐军见状,更加确信契丹已毫无斗志,不堪一击,于是曹仁师亲率精骑快马直奔黄獐谷。待唐军进入伏击圈后,契丹人乱箭巨石齐发。唐军猝不及防,登时大乱。契丹联军四面出击,唐军大败,曹仁节、张玄遇被俘。黄獐谷一役,李尽忠大获全胜。之后,李尽忠又制作假军牒,把后续部队骗入谷中,故技重施,全歼唐军。   初战告捷,契丹将士信心倍增,乘机向南发展。然而在平州,李尽忠遭到了武攸宜部的重兵阻击。与此同时,孙万荣夜袭檀州,也被守将张九节率军击退。李尽忠退兵营州,准备伺机再战。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李尽忠却一病不起,与世长辞。对于李尽忠的英年早逝,我不禁要问:苍天啊,为什么总是忌妒人间的英才呢?李尽忠和武攸宜,命运和这两个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武攸宜资质平平,并不擅于行军打仗,却是一员福将。他本是误打误撞,却成功阻止了契丹南下。   生性要强的武则天不肯善罢干休。神功元年(697年)三月,女皇又遣王孝杰、苏宏晖率兵十七万征讨。在孙万荣的率领下,契丹军利用自己熟悉的地形,巧妙地与之周旋,将唐军引至悬崖,然后回兵猛攻。此役王孝杰战死,苏宏晖逃遁,唐军将士死亡殆尽,万荣乘胜入据幽州。女皇急遣武懿宗、娄师德、沙吒忠义等将,率兵二十万阻击契丹。懿宗军至赵州,不敢进,退至相州。万荣领军鼓行而南,兵势甚锐。   就在孙万荣高歌猛进之时,突厥却伸出了黑手。为了利用突厥打击契丹,武则天给了突厥不少好处。默啜可汗心满意足之后,引兵南下,在契丹人背后捅起了刀子。掳掠契丹牛羊牲畜、男女人口众多,给孙万荣以沉重打击。同时女皇又使出釜底抽薪之术,分化联军阵营。奚人再次表现出墙头草的本性,背离契丹而去。唐军趁势进击,擒契丹将何阿小,降李楷固、骆务整,契丹溃败。万荣率数千骑东撤,至潞水东,被手下侍卫所杀。大贺氏联盟轰轰烈烈的反唐战争宣告结束。战后,契丹又归附了老东家突厥,与唐朝断绝来往十几年。   这次战争,对唐朝与契丹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平心而论,武则天只是一个中主,治理中原基本是延续高宗政策,还算勉强凑合,管理边疆、用兵打仗却明显是她的软肋。她举大唐倾国之力,连年劳民伤财,实在是得不偿失。在她当政期间,边疆部族日渐离心,唐朝逐渐失去了对北疆的控制,突厥再起,靺鞨立国。经过契丹之乱,唐朝再也无法维系对北方各族的有效统治。如果不是唐太宗留下了一个坚实的底子,唐朝恐怕就此就要中衰了。契丹方面虽然教训惨痛,但与强大的唐军交手中,几次占得上锋,让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实力,由此树立了建国立政的雄心。同时,此战之后,大贺氏的实力大大削弱,在联盟中的地位开始下降。在战争的压力下,出于生存的需要,军事首长的重要性却越来越强。   在这种情况下,日渐老去的李失活不得不为大贺氏家族的将来考虑,他决定回归认可大贺氏世袭的唐朝。开元二年(714年),李失活遣使入朝,玄宗倍加抚慰。三年复置松漠都督府,以失活为都督。四年,封失活为松漠郡王,行左金吾卫大将军,又于柳城重置营州都督府。为了能够有效控制契丹,唐朝送给李失活一位假公主。当然这公主不是白送的,娶了公主就要留下质子。唐明皇以为这次的工作做的很到位,可以将契丹人牢牢拴住了。   然而唐朝羁縻政策与契丹的族情并不相符。唐朝希望自己钦定的大贺李氏世袭,代理自己在契丹的统治。而契丹内部则仍要经过选举,选出符合自身利益的首领。联盟长之外,大贺联盟另有自己推举的军事首长。大贺联盟后期,军事首长的权威已与联盟长有了分庭抗礼之势。这种变化,唐朝并不知情。   李失活一死,这个问题就暴露出来。失活死后,其兄娑固继任为松漠都督。当时的军事长叫可突于,此人骁勇善战,又深得人心。娑固对他非常忌惮,处心积虑想要削夺其兵权。继任不久,娑固与可突于入唐朝觐。把酒言欢之后,唐朝为四方朝贡使团安排了一场盛大的文艺联欢晚会。只见一位唐朝MM明眸浩齿,媚笑盈盈,秋波流转,广袖轻舒。把个可突于看得鼻血长淌,他本是性情中人,又多喝了几杯,一时按捺不住,跑过去拉住那位MM白嫩的小手,大胆地进行表白:“妹妹跟我回契丹吧,包你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妹子哪里料到会跑出这么一个孟浪汉子,顿时吓得失声惊叫。可突于酒后失态,惹得哄堂大笑。好好一场晚会被可突于扫了兴,帝国官员不禁勃然大怒,叫来保安将可突于架了出去。   “天子脚下,不是尔等撒野耍泼之处!”“让那位姑娘和俺回契丹吧”“这厮好生无礼,某不降罪于汝,已是法外开恩,没想到你还得寸进尺,万勿再作非分之想!”“可是娑固还能带回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公主。俺好歹也是堂堂大帅,给个面子。”“放肆,娑固乃是朝廷命官,汝区区部落牙官,岂可与之相提并论!某闻汝曹素无义于君长,今归我大唐,当习我大唐礼义。为人臣者,当恪尽忠恕之道,岂可妄生觊觎之心?”“直娘贼……干你祖宗!”   事后,那位长官又劈头盖脸对可突于一顿数落,可突于本想让那首长把美女赏赐给他,没料到碰了一鼻子灰,恼羞成怒,对这位长官破口大骂。那首长正在那瓜嘈不休,不料可突于如此出言不逊,一时怔住了。“夷狄之人不知礼义,加之今日酒醉失言,万望海涵。”李娑固连忙道歉。“某闻此人素来跋扈,连你也不放在眼里,你这都督是吃干饭的吗?”那长官指示李娑固要对可突于严肃处理。   李娑固窃喜,心想这正是除去可突于的天赐良机,回到自己地盘,便悄悄联络奚族首领李大酺,准备将可突于除之而后快。不料事情泄露,传到可突于耳中。“这条唐狗,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既然他不仁,休怪我无义。”可突于当机立断,先发制人。   开元八年十一月,可突于起兵突袭李娑固,娑固兵败,逃至营州。可突于穷追不舍,亲斩李邵固、李大酺,并生擒前来支援的唐将薛泰。营州都督许钦澹退守榆关。不过这次可突于没有走李尽忠的老路,他见好就收,夺取营州之后,他就立李邵固的堂弟李郁干立为松漠都督,又遣使赴唐请罪。对可突于这个烫手的山芋,唐朝也无可奈何,玄宗不想把他再逼成李尽忠,只好从其所愿,承认既成事实。这样,契丹军政大权尽归可突于之手,大贺氏名存实亡。   开元十年,李郁干入朝,唐朝又送给他一位假公主。不到两年,李郁干去世,死因不明。其弟吐干继任为松漠都督,并按照契丹人的习俗,娶了自己的嫂子——那位唐朝假公主为妻。可到了第二年,吐干就在契丹呆不下去了,带着公主老婆逃到了长安。“陛下,打死我也不回去了。”吐干抱住玄宗大腿,死活赖着不走,他不想再步哥哥们的后尘。   可突于也不管他,又立了李尽忠之弟邵固为松漠都督。这年十一月,唐玄宗泰山封禅。松漠都督李邵固奉诏南下,协办这次封禅大典。大典办得很成功,玄宗与邵固也十分投缘。玄宗一高兴,便拜邵固为左羽林大将军、静折军经略大使和广化郡王,并将皇家宗室外甥女——东华公主嫁给李邵固为妻。见邵固抱得美人归,可突于心里直痒痒,又想起了那位长袖善舞的唐朝MM。开元十八年(730年),又到了朝贡时候,可突于亲赴长安。   “可否代我向皇上转告,给我也娶一位大唐公主。”朝会完毕,可突干对接待他的中书侍御史李元绂说道。“哎呀我的大帅,您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我大唐只认御赐国姓的大贺李氏。您这要求,我无能无力。”李元绂一口回绝。可突于大帅见唐朝君臣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咽不下这口鸟气,又生了反心。一回松漠,他就把都督李邵固一刀咔嚓。这一回他再没立大贺一系,而是改立了遥辇氏屈列,率部投奔突厥,再也不奉唐朝号令。从此,契丹政权转入了遥辇一系手中。那么唐朝如何处理这次突发事件呢,还会对这位桀骜不驯、屡次反叛的契丹大帅姑息吗?   不出所料,可突于再次反叛,令唐朝震怒。尤为让唐廷不能容忍的是,可突于走时还把奚族部众裹挟大半。成为光杆司令的奚长李鲁苏,带着两位唐朝公主狼狈地逃到长安。   玄宗急诏幽州长史赵含章率部征讨,接着又诏单于大都护忠卫李浚统十八路总管兵大举进剿。开元二十年(732年)三月,唐军前锋赵含章与可突于狭路相逢。可突于见唐军锐气正盛,也不接战,佯装败退。赵含章不知是计,紧追不舍。突然可突于伏兵四起,唐军顿时大乱,眼看败局已定。这时唐将乌承玼半路杀出,方才解得主帅之围。数日之后,唐将李祎率大军赶到,唐军合兵一处,兵势大振,可突于招架不住,向北遁去。   第二年,可突于从突厥借来兵马,卷土重来。三月,可突于与唐军在都山脚下展开厮杀。正当两军难分高下之时,唐军属下四千奚兵却临阵哗变,致使唐军腹背受敌,苦战过后,六千唐军壮烈殉国。玄宗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不得不使出杀手锏,把大将张守珪调来对付可突于。张守珪戎马一生,端得是一员良将。他一来,果然不负众望,扭转了战局。可突于与张守珪交手,屡战屡败,家底越拼越少。经过一年持久战,可突于的部队被拖挎了。到了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冬天,可突于人困马乏,有些坚持不住了,便遣使向张守珪请降。   接到降书,张守珪派秘书王悔前去接洽。到了契丹人营地,王悔心中暗乎上当。原来可突于并非真降,只是缓兵之计,意欲拖延时间,之后投奔突厥。好个王悔,真不愧是一位孤胆英雄,在杀机四伏之中,恁是闯出一条生路。他闻听蜀活部首领李过折是大贺后人,与可突于素来不睦。他计上心来,与李过折秘密会晤,两人一拍即合。第二天夜里,当可突于还在睡梦之中时,李过折给他来个一锅端。   可突于被搞定后,唐朝封李过折为北平郡王、松漠都督,统帅契丹各部。大贺氏复辟,唐朝算是恢复了对契丹的统治。然而李过折资质平平,难当大任,再加上他阴谋杀害可突于,人们对他极不信服。正如耶稣所说:凡动刀剑的,必死于刀剑之下。李过折的都督宝座还没有坐热,可突于的同党耶律涅里就发动兵变,让他的脑袋搬了家,最惨的是被涅里尽屠其家,可怜大贺氏一百多年的基业就这样划上了句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突于和李过折白忙活了一场,到头来却让涅里捡个大便宜。   此时,各部落的酋长们个个拥兵自重,摩拳擦掌。在这种情况下涅里表现的非常明智,他夺权以后,心里很清楚,知道自己难以服众,搞不好还得赔上性命。权衡利弊之下,他“让阻午而不肯自立”,以退为进,把遥辇氏搬出来做可汗。遥辇氏在契丹素有人望,是可突于树立的标杆。遥辇氏的迪辇俎里又是八部统帅,是个实力派人物。推他出来名正言顺,谁也不敢说三道四。而他作为拥戴可汗的大功臣,大权独揽,挟可汗以令酋长。进则可称君王,退亦不失诸侯。这一招非常高明,既掌握了实权,又稳住了镇角,同时堵住了话柄。在权力诱惑下,能如此进退自如,实非一般人物所能为之,想来背后必有高人指点,说不定他背后那个人正是汉人的落弟秀才。当然这也是形势使然,是诸种力量妥协后的产物。   经过长期的战争,契丹部落离散,人口大减,八部仅存五部。局势稳定下来以后,涅里立即着手整顿和重组部落,新八部为迭剌(旦利皆)、乙室、品(频没)、楮特、乌隗、突吕不、涅剌、突举。通过这次资源分配,涅里将契丹的精兵强将都整合到自己家族统领的迭剌部,从而牢固树立了个人班底。   同时他又划分了贵族世系,父系氏族三耶律分为七,母系氏族二审密分为五。在这次调整中,他将大贺、遥辇析为六,而世里合为一,大贺、遥辇被大大削弱,而世里则一家独大。经过他这一系列改革,世里家族统辖的迭剌部成为八部中最强的一部,权力进一步得到巩固,基本上架空了可汗的权力,成了契丹事实上的统治者。   稳固了地位之后,涅里参照唐与突厥的制度,结合本族的实际情况,“置官属,刻木为契,穴地为牢”(《辽史·营卫志》),建立起的日常组织制度。这样,契丹国家初具规模,契丹历史进入了汗国时代。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二)   长安,东郊。   这一日龙旗招摇,龙幄飞扬,百官肃肃,天子郊迎。   大唐天子李晔冠冕加身,立于道中。此时正掌控长安城的左羽林大将军李筠陪侍其侧,面色端肃,看不出半点异状。   忽的,百官中开始出现些许低语之声,目光齐齐往东望去。却见东面官道之上走出一支大军,旌旗舞动,骏马连绵,顶头有代天征伐的大纛。   紧接着迎面而来的则是“陇西郡王李”、“关中四面行营都统李”、“中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护国军节度使李”……   随着大军越来越近,文武百官也都紧闭其口,纷纷肃然相对。左羽林大将军李筠忽然摆一摆手,临时充作天子仪仗的左羽林军迅速变阵,让开道路,分立四野。   东来那支大军前军之中,一匹身披玄色马铠的骏马在马上骑士的操控下越众而出,众人得见马上骑士模样,均不禁心头一赞。   只见那骑士身着顶盔贯甲,一身玄黑,腰间挂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冷锻横刀,马上挂着雕弓箭囊。那模样当真是英气勃勃,俊容无双。   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左手高持的天子旌节。   众人正心神摇曳之际,那骑士忽然翻身下马。与此同时,他身后又有一骑飞驰而出,马上魁梧的骑士下马更快,百官尚未看清他的动作,这骑士已然跪倒旌节面前,双手向上平托。   持节骑士双手递过旌节,放在魁梧骑士手中,然后取下头上的兜鏊,朝天子李晔走去。众人如何看不清,此人正是大胜归来的朝廷中书令、右相李正阳!   众人正各怀心思地琢磨李曜会如何面对这一幕,却见李曜快步行至天子近前,尚未待挤出一脸笑容的李晔说话,已然俯身下拜,双手高递,呈上一物,口中朗声道:“臣李存曜,奉圣命代天征伐,今赖祖宗庇佑、陛下洪福,文勤武勇,三军用命,得胜归来,特缴兵符,请陛下验明。”   此言一出,莫说李晔,便是文武百官,也齐齐震惊。   李曜竟然玩出了上缴兵符这出戏!   须知大唐开国初年,行军大元帅出征归来,的确是要上缴兵符的。可自从安史之后,中枢渐渐失威,天下节镇日多,父死子继,莫由君意,如今李曜虽是朝廷右相,可他手中的这支大军,却全然都是河中镇兵,何时需要向天子上缴什么兵符了?   既然如此,这缴兵符之举,便只能看做是做个姿态。然而即便只是做个姿态,这姿态也太惊人了一些!倘若李晔此时当真接过这块象征着河中节度使领兵大权的兵符……   李晔果然呆了一呆,虽然眼馋,却哪里敢要?挤出笑容,用发涩的喉咙道:“爱卿奉旨出征,如今凯旋归来,乃是中枢威立、天下振奋之大功臣,况且凤翔战事未毕,这兵符如何能交?朕意,还是由爱卿收着,待日后四海升平,再论此事不迟。”   李曜面色平静,恭敬地道:“既是陛下信任,委臣以讨贼兴复之责,臣身为宗室贵胄,又为朝廷宰执,敢不尽心竭力,已报圣人恩遇?”   李晔心中苦笑,面上却不敢表露半点,亲自上前扶起李曜,还不得不一脸关怀地道:“国朝不宁,天下多事,若非爱卿坐镇中枢,朕心中何言安畅?此番东征西讨,往返奔波,实是辛苦了爱卿,爱卿如今乃我大唐梁柱,千钧重担,俱在卿肩,可不能有半分疏忽啊……来,爱卿,且与朕同车而入!”   李曜连忙辞谢:“圣人云:君君,臣臣。臣下纵有微功,焉能与君王同乘?请陛下登车,臣愿为陛下执缰御之。”   周遭高官又是一惊,却听李晔朗声一笑,执手把臂拉过李曜往天子御驾走去,口中道:“朕既然是君,君之命,臣安当推辞?来,卿与朕同乘,若再推辞,朕可就只能为卿家牵马执缰了。”   李曜左眼微微抽搐,忙道:“臣惶恐……臣……”正说着,却已被拉至御车边。李晔面露笑容,伸手虚引:“爱卿,请。”   李曜轻轻一叹,似是无可奈何之下做最后坚持,微微躬身,语气坚决:“陛下先请。”   “哈哈,好,就依爱卿。”李晔举步登车,朝李曜招了招手。   “请陛下稍候。”李曜却不着急上车,轻轻转过身来。文武百官皆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他不言不语地看着左羽林大将军李筠,似乎有话要说。   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心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情绪,也不知是惶然,还是兴奋。   李筠面无表情,举步朝李曜走来,一步,一步,稳健而沉肃。   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感觉到一种箭拔弩张,这莫非就是……一山不容二虎?   “仆等奉右相钧令平乱,幸不辱命!”   万众瞩目之下,原以为是一场势必当庭见血的龙争虎斗,谁料结局竟然是李筠直挺挺地俯身下拜,双手呈上左羽林军鱼符!   李曜似乎根本未曾听见文武百官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只是平静地道:“将军辛苦了,凤阁鸾台稍候会为将军叙功,至于左羽林军鱼符……仍由将军领受。”   “谢右相。”李筠没有半句多话,起身收好鱼符,安静地侧立一旁,丝毫也未曾留下任何“长安掌控者”的气势。   一名身量魁梧的年轻将领从一干武官内越众而出,快步上前,与李筠方才一样,朝李曜双手呈上鱼符数枚,同时跪倒在地:“河中火龙骑副兵马使元行钦,奉右相钧令,代掌南衙宿卫各军,今已事毕,特缴鱼符,请右相查验。”   文武众官望向李曜的目光顿时又多了三分敬畏,原来……根本不会有什么猛龙过江,这一切的一切,竟然全是右相早已设计好的!   有李筠为先,众人原以为李曜也会如方才一样,让元行钦“仍由将军领受”鱼符,谁料李曜却一个一个从元行钦手中拿过鱼符查验,然后道:“鱼符无误,元将军入列吧。”   元行钦无视百官诧异的目光,起身回到武将队列当中。李曜则转过身,将鱼符交给为他持节的那魁梧将领,道:“某既为中书令,乃国朝首相,这南衙诸军都头此时又尚未选定,那其鱼符便先由本相保管了罢。朱将军,代本相收好鱼符。”   文武百官此时才知道李曜安排这么复杂的一出戏是为了什么——崔胤做了坏人,劳心劳力拉扯出南衙诸军,到头来却全是为右相做了白工!做白工也还罢了,竟然还搭进去一条小命!   李曜却不管他们怎么想,转身便欲上车,谁料一直在外头稳稳列阵的河中军忽然有些喧哗之声。李曜忍不住皱起眉来,转身望将过去。文武百官却还只道李曜另外安排了什么戏码,打量了河中大军一眼之后,就把目光重新放回了李曜脸上。   李曜放眼去看,却见阵中稍微喧哗一阵,便有几骑奔行过来,领头之人竟然是李巨川。   李曜面无表情,心中其实也有些迟疑,暗道:“李下己不是鲁莽之辈,难道军中还真出了什么意外不成?我他妈为这场戏,在脑子里都预演了几次,就差彩排了,现在大戏正要完美落幕,这个时候,可出不得事啊……”   也不知是不是他祈祷有效,李巨川老远就挥手高喊:“右相,大喜!右相,大喜!”   文武百官一听,心中同时道:“果然右相还有安排!”   李曜自己却是一头雾水,只能装出一副淡定模样,问道:“喜从何来?”   李巨川翻身下马,递上一纸信函,故意大声道:“史国宝凤翔信报:李茂贞势窘请降,朝廷大军已然占据凤翔,史国宝按右相布置,如今正往兴元进发!”   李曜松了口气,笑道:“史国宝这一仗打得不错,不过兴元……怕是就没那么好打了。”   李巨川眉头轻轻一挑:“自古蜀地割据者,难有三代之主,王建根基未固,一代尚难定数,何惧之有?”   李曜心道:“这说法倒和洪迈类似。”他这是想到宋人洪迈所著《容斋随笔》有一条“取蜀将帅不利”,开头写道:“自巴蜀通中国后,凡割据擅命者,不过一传再传。”意思说凡是在四川建立割据政权的,多数是只传两代就被消灭了。   其实这个看似宿命的结论并不难理解,主要是因为历代取蜀多由两条路,一条越秦岭南下,一条由白帝城溯江西上。四川西部是青藏高原,南部是“不毛之地”的南中,两线合击,坐守这里的割据政权无路可逃,只能坐以待毙。   至于例子,那真是举不盛举:蜀汉刘备传给刘禅后被司马昭消灭,东晋成汉虽传五帝,但从辈份上来看还是两代而亡。元末明初的明玉珍也是传于明理后被朱元璋消灭。而如果没有他李曜,则原本唐末五代也有两例,许州舞阳(今河南舞阳)人王建先是在两川建立前蜀,传至王衍为李存勖所灭。随后李存勖的姐夫孟知祥又建立后蜀,传至孟昶后为赵匡胤所灭。   李曜想了想王建的生平,微微沉吟道:“王建……其能胜于李茂贞,未必那么好对付。”[无风注:附文王建生平,到本书进度时为止。]   李巨川却似乎不甚担心,笑道:“大喜已报,右相还是……”说着用眼神朝李晔御车方向微微示意。   李曜点点头,转身走回御车前,朝李晔笑道:“陛下久等了。”   ------------------------------   王建,生于唐宣宗李忱大中元年(公元847年),长相与众不同,为乡里所奇——但凡古代帝王个个都是这样。其实这还算好的,更过分的是一些史家吹牛不上税,说某某生时,红光满室,乡邻以为起大火,提水来救,一看是某某家生个大胖小子。然后就有神神秘秘的算命先生称赞:“此儿贵不可言!”云云。   王建生性无赖,在家乡是个人见人烦的主儿。长大后没有正式工作,为了活口,便干起了杀牛、偷驴或贩私盐的无本买卖,生意还挺兴隆。乡里乡亲的对这个王家无赖极为反感,背后都骂他“贼王八”。此后看管牲口较严,王建的买卖做不下去了,手头很紧。正好邻近的蔡州刺史秦宗权到乡下征兵,王建于是干脆参军去了。   虽然王建人品不怎么样,但有的是力气,在这个靠身体吃饭的年代是很吃香的。不久就当上了军队小头目,手下也有“七八个弟兄、十几条枪”什么的。广明元年(公元880年),僖宗李儇为了不想和黄巢在长安把臂言欢,逃到成都去了。为了对付黄巢,秦宗权拔出八千精锐交给太监、忠武监军杨复光去讨黄巢,王建也在其中。杨复光把八千人分成八都,王建任其中一部都头。   后来其中的鹿晏弘部叛唐,在河南一带做乱,王建和韩建、李师泰等四人不想留在河南,想到外面闯闯世界。早听说四川好地方,眼见亲实,几个兄弟各带本部人马蜂拥来到了成都。在成都游玩的李儇见手下多了五千人马,自然很高兴,重赏王建等人,内外呼为“随驾五都”,由李儇的干爹田令孜统一管理。   王建为人狡滑无赖,正投田令孜的脾胃,深为田老太监所器重,问王建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干儿子。王建估计暗笑:“你这个没了把的也想传香火?不过当他的干儿子就和皇帝是把兄弟了,倒也划算”,所以这样无本万利的买卖当然乐得做了。   光启元年(公元885年),黄巢失败自杀,李儇想回长安老家吃元宵,因长安还比较乱,只好到兴元(今陕西汉中)呆上一段时间。因李儇很喜欢王建,但让王建做贴身侍卫。王建当然知道皇帝的份量,把李儇侍候好了弄个肥差,何乐而不为?兴元山路崎岖,栈道毁坏严重,王建小心翼翼的牵着李儇的马前进。   当夜还没到兴元,便在野外宿营。荒郊野岭的,李儇只好睡在王建的腿上,王建则一夜未眠。醒来后,李儇感动万分:“卿真忠臣也!”   王建傻笑:“这是臣应该做的。”为了奖赏王建,李儇把御衣脱下来穿在王建身上。这样的荣誉一般人上哪弄去?这比赏俩钱打发了的档次不知高了多少倍啊。   而祸害天下的大太监田令孜却不想回到长安,半路折回成都跟他兄弟陈敬瑄发财去了。李儇这时也管不了这个老太监了,改由于另一个太监杨复恭任事。   杨复恭虽然取代了田令孜,但因为王建等人是田令孜的人马,万一田令孜在成都遥控这些人和自己做对,弄不好就会惹出大麻烦,干脆把他们都打发掉,让王建去做利州(今四川广元)的父母官。   象王建这样不安份的人哪里能坐得住?天天让他对着墙壁说话,不闷死他才怪。而且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看王建有点本事,担心日后给自己找麻烦,便三番五次招王建去兴元(今陕西汉中),说是要“教给”王建几招发财的路子。   王建又不傻,知道杨守亮在打什么算盘,明显不敢去。手下幕僚周痒对王建说:“今天下分崩,唐室危殆,痒观两川军镇多无才略,都不是干大事的人。王公善抚士心,兼有勇略,不乘起乱世谋番事业,岂不可惜?”王建问计:“则当如何?”   周痒便道:“阆州有的是钱粮,兼地广人稠,公可先取阆州,然后俟机入成都,成就霸业,就在此时。”王建大喜:“公真某之诸葛也!”   唐光启三年(公元887年)三月,王建挑动当地的溪洞(今侗族前身)中的好动分子,凑集了八千弟兄沿嘉陵江南下阆州去发财。   阆州刺史杨茂实是陈敬瑄的哈巴狗儿,和主子一样德性,暗弱无能。听说王建要找他学习致富经,吓得当夜就逃了,王建入城,自称阆州防御使。于是乎,王建在阆州弄到了不少干货,腰包大鼓,为了扩大队伍,王建招募不少江湖上的亡命徒,这样在阆州胡闹,弄得阆州一地鸡毛。老乡綦毋谏劝王建:“大哥你在这里瞎摆活,终究不是个出路。要做大事,必须军心民心一手抓,然后乘时扩张,据天下之险自守。”王建倒还真有点野心,虽然文化水平有限,听了这话却也觉得有理,于是手脚也放老实了。   两川地界本就不大,王建这一折腾,各地的头头脑脑都对王建刮目相看:“这小子真是个潜力股!”剑南东川节度使顾彦朗和王建曾经在神策军中一起搅过马勺,对这个兄弟比较了解,顾彦朗不想让王建过来,送了一些钱告诉王建:“兄弟,知道你手头不宽松,哥哥我送给点钱粮,好好过日子。不过你最好别来打我的主意,我家刚养了几条大狼狗,那还是很凶的。”王建倒也知道顾彦朗不好惹,愣是没敢动他。   剑南西川节度使陈敬瑄在长安的马球大赛中夺取桂冠后,得到了西川节度使的肥差使,上任之后,花天酒地。陈敬瑄每天雷打不动的要吃掉一只蒸狗,一壶酒,成天跟一帮闲人胡吃海喝,名声臭遍了大街。   陈敬瑄听说王建和顾彦朗关系挺铁,不知道王建会不会来成都发财,有些担心,向哥哥田令孜讨主意。田令孜摇着狗毛扇笑道:“兄弟别怕,王八是我儿子,天下哪有儿子打老子叔伯主意的?我一句话就把招过来,让他为咱弟俩卖命。”于是写了一封信寄给王建:“儿子,阆州有什么好玩的,不如到成都来,老爹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而且少不了你的零花钱。”   王建也知道窝在阆州总不是个办法,成都是西南大镇,得成都者得西川,先去成都,找机会下手。于是先派人送家小托给顾彦朗,并作书云:“顾兄帮忙照看家小,弟去成都看望一下老爹,过几天就回来。”顾彦朗笑骂:“贼王八认没把的当干爹,都不是什么好鸟。”王建把事情安排妥当,唐光启三年(公元887年)十一月,王建带着几个干儿子和三千精锐来到成都。   陈敬瑄正在盼望着王建早点到来,手下参谋劝陈敬瑄:“王建是出名的刺头,特别难缠,公把王建召来,如何安置他?王建有野心,岂肯屈节做小?”陈敬瑄猛悟:“汝言是!”派人劝王建回去,同时加强成都的防御以备王建前来滋事。   王建正做着成都王的美梦,行到鹿头关(今四川德阳境内),听说陈敬瑄又不让他来了,大怒:“直娘贼!竟敢拿老子开涮,没这便宜事!”下令进击成都,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乱世中拳头就是道理。在汉州(今四川广汉)大败西川军张顼部,前锋进挺成都。   陈敬瑄写信骂王建无耻,王建哪管你这些,招集东川的亡命要取成都。要说这成都毕竟是西南首府,城墙高大,一时没拿下来。王建不傻,决定先去别的地方捞一把。   唐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王建去攻彭州(今四川彭县),但被陈敬瑄的援军给打退了。王建毕竟是个机灵人:“西川这么大,还愁没爷的活路?”王建大军在四川境内冲州撞府,烧杀抄掠,无恶不做,陈敬瑄发兵来战,也被王建给灭了。   这时,东川的顾彦朗见有利可图,也派兄弟顾彦晖来帮王建,两军合兵一处,狂攻成都,但还是没有得手。王建对成都势在必得,不听手下劝,留在汉州,等待机会。   这次打不下来,还有下次,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曹操的八十三万大军在赤壁还被人家刘备、孙权当饺子吃了,这点小挫折算得甚么。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遇到挫折就心灰意冷,绝难成大事。做大事,一要心狠,二要果断,三要坚持,四要冷静,五要善谋众人之智。   唐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僖宗李儇驾崩,皇弟李晔继位。李晔和田令孜有仇,当年李晔跟着僖宗西逃,因山路难走,脚上起泡,李晔请田令孜弄匹马骑骑,田令孜大怒:“深山老林,哪来的马!”甚至还污言秽语了一番,李晔怒火中烧,可惜当时没权,只能记下了这笔帐。   即位之后,李晔不希望西川这样的战略后方被陈氏兄弟霸着,要交给心腹人打理,一朝天子一朝臣,从来都是这样。正好王建和顾彦朗联名上表,请把陈敬瑄调离西川。李晔自然愿意,六月下诏,以侍中京兆韦昭度为剑南西川节度大使,调陈敬瑄回京。陈敬瑄想:“天下大乱,西川险塞,正足资我王事,哪能凭白送人。”不受代,韦昭度只能在城外呆着。   李晔大怒,于文德元年十二月,拜韦昭度为西川行营招讨使,杨守亮副使,顾彦朗行军司马,王建行营都指挥使。同时为了拉拢王建这个潜力股,在邛州(今四川邛崃)置永平军,王建做节度使,当然暂时还是个虚职。韦昭度等人各怀鬼胎,在前线只守不战。   这帮人有多大能耐,陈敬瑄是知道的,但唯独害怕王建。陈敬瑄见王建在成都附近瞎转悠,不太放心,派眉州刺史山行章率五万大军出屯新繁(今四川新都新繁镇),严防王建。   王建没把山行章当个人物,正好拿他开斋。唐龙纪元年(公元889年)正月,王建端出自己所有家底,率本部军在新繁和山行章大战,西川军溃乱不治,王建在阵中撒欢,弟兄们也都给王建长脸,排阵横杀过去。西川军死伤数万,伏尸望处,不见尽头。   山行章骑马逃去,收集残兵,退屯濛阳(今四川彭州濛阳镇)。陈敬瑄大惧,又调七万人马赴濛阳。山行章得了援军,底气大足,和王建在成都城外相峙不下。这就样一直僵持了近一年,王建等下不去了,是爷们就来个痛快的,做乌龟有什么意思?同年十二月,王建在广都(今成都广都镇),和西川军再战一场,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西川军被杀毙无数,山行章走投无路,只好跪降王建马前。   这两场大战基本把陈敬瑄的老本都赔进去了,陈敬瑄除了会打马球喝花酒,别的任嘛不会,手上明明有十几万精兵,怎么就打不过王建?王建的确是不好对付,但其实陈敬瑄完全可以避实击虚,出奇兵抄袭韦昭度,拿掉韦昭度,王建没有了后援,成都面临的军事压力就小了许多,可惜陈敬瑄的军事能力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怎么看也只会打马球,打仗还是算了吧。   王建得了彩头,复攻邛州,毕竟这里是皇帝许给他的地盘,拿下邛州,可以包围成都。大顺元年(公元890年)春,邛州刺史毛湘屡战不利,陈敬瑄凑齐了三千人,让副将杨儒驰援邛州。哪知杨儒太有才了,进城之后看到王建兵马强盛,仰天大呼:“唐朝没救了!看看王建,治军有力,必能成大事,不如跟他混吧。”居然带着三千弟兄出城投降王建。王建大喜,不知道如何奖赏杨儒,干脆收杨儒做了干儿子,杨儒自然乐从,多了一个爸爸不要紧,重要的是多了一条财路。   邛州一时拿不来,王建决定先敲掉陈敬瑄,回军成都城下,和韦昭度等人会合。陈敬瑄心中发毛,总感觉死亡之神离自己越来越近,对生存的渴望迫使陈敬瑄只能拼死一战。陈敬瑄在周边州县抓壮丁,进城修筑城防工事,成都是他的命根子,绝对不能丢给王建。   王建为了把陈敬瑄围死在成都,还必须敲掉陈敬瑄的左右翼,让成都彻底变成一座死城。王建确实懂得用兵之法,果然在大顺元年(公元890年)六月,茂州(今四川茂汶)刺史李继昌提本部兵来救成都。王建对此早有准备,在成都城外大破茂州军,阵前擒斩李继昌。   于是王建声威震动川中:“贼王八当世名将,孰敢折其兵锋?不如投降吧。”资简诸州应援使谢从本为领头功,杀掉刺史张承简,纳款王建。邛州兵马使任可知斩刺史毛湘,执湘头向王建乞降,蜀州(今四川崇庆)等地也纷纷来降。   成都被围年余,粮食吃尽,百姓更加可怜,饿殍市上,饥儿满市。老百姓饿极了,就翻出城去偷唐军军粮充饥。有手脚不麻利的,被唐军捉到,押到韦昭度面前请处置。韦昭度虽然无用,但心尚向善,叹道:“他们也是被逼无奈,我为宰相,岂能见民饥而不救,都放了吧。”   城中的陈敬瑄知道后,也做了回好人:“战事太急,我也没有多少粮食让百姓充饥,他们只要有本事弄到粮食,我何必做恶人。”不过话说的满动听,随后陈敬瑄下令,把越城出降的官民家属尽数诛杀,备极残忍,人心大愤。王建攻了几次,但还是没有得手。   王建其实有些小看陈敬瑄了,成都不比那些等闲郡县,千年古城,西南大郡,岂是说破就破?王建和韦昭度督军十余万屡攻成都不下,皇帝也渐渐失去了耐心,不想再打下去了,下诏还军,让王建去守永平军(邛州)。王建接到诏书,很不高兴:“谁说我打不下成都?陈敬瑄困兽坐死,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什么乱?”还是周痒给王建出了个好主意:“韦昭度是个饭桶,留下没用,干脆把他赶走,我们自己攻成都,我们种的树不能让闲人摘果子。如此如此,大事可成。”   王建大笑,于是去找韦昭度谈心:“天下形势韦公是知道的,东边朱温和北边李克用都不是好东西,万一他们调戈西向,长安危矣。公不如还京,辅佐皇帝治国。这里的事就交给我办吧。陈敬瑄是个泼皮无赖,没本事的杀才,过几天我就把他拿下。公以为如何?”韦昭度不肯走,暗想:“王八,你也知道成都是好地方?凭什么给你?”   王建见韦昭度不上道,狞笑一声:“今日不由公了!左右,把盗粮的贼押上来!”王建手下早把被捆成粽子的韦昭度亲信骆保推了进来。王建指骆保大骂:“此贼盗我军粮,谋取私利,不杀何以慰将士之心!”左右会王建意,当着韦昭度的面,把骆保活剐了,以刀挑其肉食之。王建看着这人间美景,笑问韦昭度:“公愿尝鲜肉否?”   韦昭度文人世家出身,哪里见过这等场景!当下吓得魂飞天外,忙说:“任王公处事,昭度自归京师。”于是韦昭度不敢多留,连滚带爬奔还长安。王建这时还在装好人,韦昭度行前,跪地奉酒,洒泪送行。然后王建派兵扼守剑门关,不准放朝廷大军南下。   为了瓦解成都军心,王建派亲信郑渥诈降陈敬瑄,郑渥甜言蜜语骗住了陈敬瑄,谋了个巡城的差使,郑渥白天巡城,观察城中虚实,晚上送书王建,没多久,王建就把成都城中的情况摸了差不多了。   大顺二年(公元891年)八月,王建开始总攻成都,为了让兄弟们死心踏地的为他卖命,骗将士道:“西川号为锦花城,富极西南,克城之后,玉帛子女,凭尔等随取,我与尔等共享富贵。”将士大喜,死命攻城。   陈敬瑄终于撑下不去了,让老哥田令孜去城上劝王建给他们条活路。田令孜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厚起脸皮基本上是和王建称兄道弟了:“王八,陈敬瑄和你素无仇怨,何必把人往死路上逼?看我个薄面,收手吧,给我兄弟留条活路吧。”   你?你田令孜算个屁?没把的太监,逞什么威风?面子是自己挣的,挣不来指望别人给你三分薄面,照照镜子先看看自己的德性。王建回答的堂堂正正:“我与大人有父子之情,本不敢如此。但现在我是奉天下诏命讨不臣,公事公办。不过嘛,只要大人能识时务,我保证给你们兄弟一条活路。不然,大人休怪王建无情。”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田令孜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为了活命,也只能投降王建。田令孜回去劝陈敬瑄识点相吧,不然陈家血脉就要无存,陈敬瑄还有什么办法,只好让田令孜出城投降。   大顺二年(公元891年)八月二十四日夜,田令孜亲奉剑南西川节度大使印绶来到王建军营,交给王建,算是拜倒在王建门下,王建三军高呼万岁。不过王建暂时还用着田令孜,给了点面子,还称义父。   随后,王建把那些经常惹事生非的干儿子叫来,训戒道:“你们都是跟我从白骨堆中爬出来的,我不会有负你等,入城之后,保你们的富贵荣华。但有一点,绝对不许掠劫百姓,敢犯吾令者,斩!”众儿要的就是富贵,大喜:“如父命!”   王建率军进入成都,分兵控制城中,然后居府议政,王建成了名副其实的“西川王”。陈敬瑄失势若丧家狗,只好伏拜王建脚下,摇尾乞生。王建把陈敬瑄打发到雅州,随其子雅州刺史陈陶过活。   陈敬瑄侥幸保住条小命,想从此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可惜王建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陈敬瑄怀着对下半生人生的憧憬上路,走到三江(今成都境内),被王建派出的杀手做掉了。   而王建的“前义父”大太监田令孜低下三四的在王建手下混日子,反正田令孜有奶便是娘,跟谁都一样,就差拜王建为干爹了。但王建早就看田令孜碍眼,数月后,王建给田令孜扣上“私通凤翔李茂贞”的罪名,踹到狱中,扔给田令孜一匹帛布,让他自行了断。   田令孜长叹:“我好歹也呼风唤雨过,今日虽死,犹不能有辱我的身份。”教狱卒勒人之法,狱卒撕开帛布,绕令孜之颈,用力一勒,田令孜气绝身亡。田令孜也算风光半生之辈,没想到居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皇帝李晔拿王建也没办法,只好顺水推舟,成全王建。大顺二年(公元891年)十月,封王建剑南西川节度使,成都尹。王建从乡下一个偷驴贼,经过十余年的奋斗,从血海中拼杀出一路通天大道,做了封疆大吏,自中甘苦,外人很难体会。王建要说有什么优点,只怕是手段毒辣,行事果决,不拖泥带水。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王建做事不讲道德,但古往今来,真正成大事者,讲道德的又有几人?宋襄公倒讲道德,下场如何?兵以诈立,人以诈生,铁石心肠方才做得大事,菩萨心肠只能坏事,心不狠,做不稳。   后世薛居正评价王建“雄猜多机略、意常难测”。想在乱世中谋生存,就得有点手段,曹操奸雄过人,王建也是如此。主政西川后,王建收起以前的无赖性格,折节下士,对那些敢于直言的读书人大力提拔。唐末大乱,有头有脸的士族们多避难蜀中,听说王建善待读书人,都来找王建要饭吃。王建善待士人是出了名的,多留以重用。   王建虽是文盲,但他就喜欢和这帮读书人在一起聊天喝茶。没多久王建喝了一肚子墨水,成了“文化人”了。以前做土匪时可以花天酒地,现在要做大事,不得不做做节俭的样子给人看看。蜀中百姓得到这样一个主子,自然也深受其便,也没人再在背后骂“贼王八”了。   王建霸占了西川后,嫌地盘太小,容不下他这条大鱼。觉得应该把东川给收过来。这时顾彦朗已经病死,他的兄弟顾彦晖主政东川,不久诏书下来,以顾彦晖为东川节度。但负责传诏的太监宋道弼行到汉中时,被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给扣了下来,杨守亮想的和王建一样,都想在乱世中混水摸鱼。   大顺二年(公元891年)十二月,杨守亮让兄弟杨守厚发山南兵攻东川节度驻地梓州(今四川三台),顾彦晖觉得王建和他大哥有过交情,忙派人来求王建出兵。   王建大喜:“天以东川授我也!”让义子王宗侃、王宗弼、大将李将等人打着救援队的旗号去捞东川,行前王建授以密计:“先打退杨守厚,然后你们设宴招待顾彦晖,座间擒之。”王宗侃领计而去。西川军如饿虎下山,驰入梓州,三拳两脚打跑了杨守厚。   王宗侃果然设宴要请顾彦晖喝酒。只要顾彦晖一来,人头就要落地。可没想到王宗弼起却不想让顾彦晖这么早完蛋,不然他们还有什么用?不就是要靠打仗混日子的么?王宗弼把王建的阴谋捅给了顾彦晖。那谁还敢去受死?顾彦晖托疾不去。   王建正郁闷着,盘踞彭州的威戎军节度使杨晟想给王建添点乱,景福元年(公元892年)二月,杨晟派大将吕尧出兵在汉州一带游行示威,王建不高兴:“妈的,我招你惹你了?”让都指挥使李简去摘吕尧的人头来郁酒。李简有本事,一战斩尧,送头成都。   让顾家小兄弟多活几天吧,彭州距成都太近,肘腋之患,不可不除。王建以王宗侃、华洪为将,出西川兵五万,去取杨晟的人头。杨晟连折数阵,想到了找人帮忙。不过杨晟大脑发育可能有些问题,居然乞求汉中出兵攻东川,这样王建就会派人救东川。   杨守厚当然愿意拿下东川,杨守厚先是策反了梓州将窦行实,让他做内应。然后发杨守忠、杨守厚来攻东川。没想到顾彦晖发现窦行实的破绽,杀掉窦行实,严备以待。几位杨先生见事情泄露,回去又不好交差,只好在两川之间抄掠,寻找机会。   王建发现好几个杨先生在身边乱转,大不高兴,派几员大将出兵分头收拾几个姓杨的。几顿乱揍,把二杨全都给打跑了。边患稍解,王建开始集中全力消灭杨晟。   王建实在不是个东西,在围攻彭州不下后,老百姓为躲避战乱,纷纷逃出城去。王建下令军中,剽劫百姓身上仅有的一点活命钱,谓之“淘虏”。财物大家瓜分,官大的拿大头,小的拿小头。老百姓怨天咒地,王建不以为意。   王宗侃有点见识,劝王建:“成大事者必以民心为根本,主公为了这点蝇头小利而得罪天下人之心,不是英雄所为,乞主公禁止剽掠,收复民心,然后再战。”王建反正也捞够了,下令禁止“淘虏”,百姓大悦,纷纷归附王建。   盛世时代的统治者都怕老百姓被逼上绝路造反,但乱世中枭雄却并不是很在意民心。因为乱世讲的是枪杆子,民心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装饰品,有无皆不重要。   但即使王建痛改前非,依然没能攻下彭州。顾彦晖自从和王建翻脸之后,也担心王建要找他的麻烦,派人向已经攻占山南的凤翔军节度使李茂贞求救。景福二年(公元893年)春,李茂贞派侄子李继密带兵赴梓州,协助顾彦晖防备。   王建只好先把彭州放在一边,带兵攻东川,在利州(今四川广元)大破东川、凤翔联军,凤翔兵落败逃去。顾彦晖抗不过王建,只好乞和。王建令顾彦晖和李茂贞一刀两断,顾彦晖不敢不从,王建“其次伐交”的战略已经实现,便收军回去。   随后,王建再赶回彭州城下,督军攻城。彭州被围两年多,弹尽粮绝,王建下令诸军总攻。彭州军都快饿趴下了,没有了力气,西川军狂攻入城,杨晟战死。   杨晟这根刺被拔掉了,但王建还觉得不舒服,因为顾彦晖还在,虽然顾彦晖已经被自己打傻了,但毕竟留着就是个隐患。而且李茂贞早就对东川流口水,王建要先下手为强。   乾宁四年(897年)元月,王建派义子王宗侃、王宗阮去攻离东川的外围以孤立顾彦晖。蜀军很快就攻下泸州(今四川泸州)、渝州(今重庆)。东川地盘急速收缩,王建觉得是时候了,于六月亲率五万大军来攻顾彦晖。   没想到顾彦晖这块骨头不太好啃,王建一直啃到九月,大战小战共打了近百场,王建才攻入梓州。顾彦晖没地方去,只好聚族饮醉自杀,当然也可以做王建的俘虏,只是仍然难逃一死,不如了断,免得受辱。   家天下时代的战争从来都是这样,任何人走上命运的赌桌,他们的筹码都是九族的身家性命,胜者风光荣耀,败者九族夷灭。灭人族者固然可恨,但这却是铁定的游戏法则,如果反过来顾彦晖灭了王建,王建家族同样一个都跑不了。   王建大军入城,招摇一番后,让部将王宗涤留守东川,王建带着奉皇帝之命来劝两川罢兵的判官韦庄(就是写下《秦妇吟》的那位)回成都,拜韦庄为掌书记,倚为腹心。   随后,王建又发兵收取普州(今四川安岳)、昌州(今四川大足)等地,至此,王建并有两川之地。此时中原的两大军阀李克用和朱温正杀得起劲,环顾周边,已经没有什么势力能威胁到王建的地步了。   而曾经和王建亮过招的那位岐王李茂贞见王建吞了两川,还没来得及吐酸水呢,就被李曜“奉圣命”给讨伐了。   李茂贞正慌神呢,王建来信了,大意无非就是愿意出兵帮忙,理由是唇亡齿寒。李茂贞信以为真,一边死守凤翔,一边等着王建来援。   王建说话还真算数,立刻派王宗涤等率五万蜀军北上,不过不是去帮李茂贞的,而是去抢关南重镇兴元(今陕西汉中)的。李茂贞的山南西道节度使李继密发现蜀军行军有点不正常,知道王建手脚不干净,忙屯兵三泉(今陕西宁强西北),阻止蜀军北上。   蜀军此行就是来收拾李继密的,王宗播率军攻三泉,一仗没拿下来,王宗播大愤怒,顾谓将士:“我等行军为图富贵功名,今日不胜,何面目再回锦花城?想玩命的跟我上,宁死千军,不退半步!”蜀军士气高昂,急攻凤翔军。李继密立阵不住,凤翔军大溃乱,连被蜀军破四寨,李继密拍马逃回汉中。   李继密刚进城,蜀军就跟在他屁股后面杀过来了,蜀帅王宗涤身先士卒,披甲执刀,登云梯直上,众军呼啸随后,一战入城。李继密被堵在城中,只好投降。汉中重镇落入王建之手,李茂贞的忙也帮完了,留下王宗涤守汉中,大军自回锦花城。   等史建瑭将凤翔围得水泄不通而王建援军仍然未到之时,李茂贞这才发现自己的山南险障全都被王建给拿了。李茂贞大呼上当,哭骂:“贼王八!王八贼!你他娘的比网吧还不要脸,无耻!下流!气死我也。”   李茂贞的鼻涕还没擦干净呢,守洋州的武定节度使拓跋思敬也投降了王建。拓跋思敬心里琢磨:“李茂贞两面受敌,早晚要完蛋,不如跟王建,好吃好喝的,划算。”   李茂贞大骂王建耍他,但被耍的不仅是李茂贞,王建手下第一功狗王宗涤也被王建耍了。王宗涤懂军事、善揽人心,王建开始怀疑王宗涤。加上王宗佶等人屡在王建面前栽王宗涤,王建决定除掉王宗涤。   王宗涤死前长叹:“兔死狗烹,何代不然?韩信大功于高祖,犹不免横死,蜀中今已尽附节帅囊下,节帅已经用不着我了,能为节帅死,何憾?”王建不想多废话,直接绞死了王宗涤。   据有汉中要地,王建的蜀中就可以固若金汤了。三国时刘备为什么拼了老本也要夺回汉中?汉中是蜀中盆地的天然防御屏障,没有汉中就没有蜀中的安全。刘备知道,王建自然也知道。王建这么玩李茂贞从道德上来说是讲不过去的,君子言当有信。但乱世中千万别讲什么仁义道德,那都是骗人的玩意,在从林世界中,唯一的真理正义只有一个,那就是实力。换成李茂贞,他一样会这么做的。   要说王建也真是交上了狗屎运,就在不久前,淮南杨行密攻鄂州(今湖北武汉),荆南节度使成汭出水师去救鄂州。结果兵败,成汭投水自尽,荆南乱做一团。王建反正已经不要脸了,此时更不客气,出兵东向,连下地处巴东的忠州(今重庆忠县)、万州(今重庆万县)、施州(今湖北恩施)、夔州(今重庆奉节)。   当然,王建马上就要面临一次真正的考验:史建瑭带着蒲军来了。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三)   长安,崇德坊,陇西郡王府。李曜面前摊开摆着一道诏书,是刚刚从宫中送来宣谕过的。不出李曜意外,皇帝经过这次无谓地抢权挣扎,结果被无情的事实摆了一道之后总算看清了局势,不仅借此次凯旋之机再次册封李曜为秦王,而且大方地送出“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头衔。   “门下:昭德以爵,前王令范;功懋懋赏,有国遗训。是以华衮龙章,允洽希世之勋;玉戚朱干,实表宗臣之贵。我太尉、中书令、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河中尹、河中晋绛慈隰等州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子太保、辅国大将军、上柱国、陇西郡王存曜,宇量冲深,风神爽悟。职兼内外,文教聿宣。茂贞盗寇秦陇,全忠扰乱河汾,受朕专征,屡平妖丑。然而汴梁僣擅,伊洛未清;幽州逞凶,燕地犹梗。宜当总戎致讨,则可问罪群小。驭以长算,凶党窘蹙。既而漳滨蚁聚,来渡河津,同恶相求,志图抗拒。三军爰整,一举克复,戎威远畅,九围静谧。鸿勋盛绩,朝野具瞻,申锡宠章,实允佥议。宜崇徽命,位高群品,文物所加,特超恒数。建官命职,因事纪功,肇锡嘉名,用标茂实。宜加褒宠,式兼常秩,总摄戎机,望实惟允。可封秦王,领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增邑万户,馀官并如故。加赐金辂一、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鼓吹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   一旁的李巨川见李曜一直闭着眼睛用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敲打面前的横案,知道他还在犹豫,不仅笑道:“右相,依仆愚见,这左右十二卫大将军不妨领了,秦王嘛……反正已经辞了一次,何不再辞一次?”   李曜未曾说话,甚至未曾睁眼,倒是李袭吉若有所思道:“再辞一次……下己这意思,莫非是希望明公三辞秦王而诏不许,以正天下视听?”   李巨川点头笑道:“正是。”   李袭吉沉吟道:“此番若辞秦王,是第二辞,三辞却不知是何时?”   李巨川哈哈一笑:“不远矣,待史将军拿下兴元,还怕不是三辞之日?”   李袭吉也笑了起来:“下己倒是早有计较……”他看了李曜一眼,问道:“明公莫非还有疑虑?”   李曜沉默了一下,轻轻叹道:“此番再辞,自是当为,不过我须得在三辞之时,完全掌握关中四塞,若不然,这秦王叫得可不那么顺耳。”   李袭吉迟疑道:“这却有何不同?不也一样只差兴元了么?”   “倒是不然。”李巨川看了李曜一眼,摇头道:“右相这话,怕是意指金商昭戎军吧?”   李曜睁开眼睛,并不掩饰,直接承认道:“不错,我意在取兴元之前,先拿金商。”   李巨川眉头轻轻一挑,反问道:“不知右相胸中成竹是何模样?”   李曜淡淡一笑,语气却极具霸气:“不如何,修书一封,让冯行袭献土来见罢了。”   李巨川闻言大笑,李袭吉也沉吟着点头,道:“冯行袭占据金商算不得太久,其麾下军兵不过三四万,偏又掌控武关要塞,他自己也该知道长安对他辖区势在必得……如今右相同时打赢东西两场大战,兵威之盛,傲视天下,修书一封与他,只消许他高官厚禄得保,仆料他必然会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李曜微微一笑,便不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只道:“这信就由袭吉先生代笔吧,许他一个工部侍郎,告诉他本相手中的工部,比此前可大有不同。”   李袭吉领命,又笑道:“明公手中的工部,怕是有史以来最有实权的工部了,有此工部侍郎一职,料那冯行袭不会负隅顽抗。”   李曜点点头,站起身来,道:“走,去看看本相的总参谋部筹划得如何了,顺道,咱们再讨论一下国宝那边的汉中……嗯,兴元之战怎么个打法。”三人于是前往宫中。   李曜准备成立的总参谋部,预备设立在皇城大明宫少阳院,离龙首池不远处。由于此时禁中宿卫全是李曜这个“左右十二卫大将军”统领,他这一行进宫自然毫无阻碍。说起来,他一边做右相中书令,一边又是太尉兼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当真算是总摄军政了。倘若再加上河中节度使这种外官,那还真应了方才诏书里那句“职兼内外”,该说是职兼内外、总摄军政。   李曜一行穿左金吾仗院过了昭训门,李曜对宫中宿卫微微皱眉,但忍着没说话,等到了总参谋部,召集一批军中仔细遴选出的第一批参谋官们,又将兵部上下要员聚齐,才开声道:“方才过昭训门,见了禁中军兵,一个个面黄肌瘦、没精打采,毫无军人气象,一旦关中有警,济得甚事!如今我为左右十二卫大将军,见这禁军宿卫模样,甚是不满。这等精神怠懈,装备杂乱,岂是禁军风范?我意,朝廷当拨足饷,重振十二卫,每卫足额足具,也以七千人为限。如今编制有不符此数者,多则清退分流,少则添入补齐。此事由兵部及总参谋部联合处置,兵部负责招募、安置,总参负责遴选、分配。”   兵部及总参一干人听了,精神振奋,李袭吉、李巨川等人也颇为开心。兵部和总参乐见增兵不奇怪,李袭吉和李巨川其实也好理解。此前李曜一直坚定的执行精兵政策,明明辖地不小,周边威胁也大,却只有十余万兵马,纵然李曜用起兵来似乎也没显得不足,但在他们看来,这兵力实在太少。   要知道,朱温的辖地如果按面积来算,也并不比李曜如今大多少,而经济实力,虽然中原富庶,却毕竟少了李曜那种工农并举的先进制度,恐怕还未必比得上李曜,但他却常备三十万大军!按照二李的心思,明公手中至少也得有个二十余万大军,才真正能够震慑天下群雄。   而这一幕,随着李曜方才的表态,总算是水到渠成了。   至于朝廷有没有这多么钱,这个当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反正朝廷没钱可以找大唐钱庄贷款嘛。   就在此时,忽有一人上前问道:“右相,某有一事不明,还请右相明示:方才右相说现有宿卫整编之事,是否包括神策军在内?”   众人转头一看,说话的乃是兵部侍郎卢光启。他职责所在,问这个问题也是情理之中。不过神策军毕竟地位特殊,如今虽然屡遭削弱,也还有四万余人,若按卢光启这话来看,倒似李曜要将神策军全部废除,重新整编进新的十二卫中一般,这多少有些令他们不可置信。   这里事实上出现了和原先历史上不同的一幕:   历史上刘季述兵变,上演了一出废立大戏,结果神策军校孙德昭再次兵变,将原先主政的宦官首脑几乎全部诛杀,接替两军中尉的为枢密使韩全诲和凤翔镇监军张彦弘,韩全诲与张彦弘以凤翔李茂贞为援。昭宗复位后,对宦官欲除之而后快。但由于长安城的禁军还是在宦官手中,故而有些投鼠忌器,所以采用了逐渐削夺的方法,将神策军的酒曲专卖权收回,削弱神策军的财权。同时宰相崔胤联系朱全忠,想借助他的力量诛杀宦官,朱全忠遂领兵向长安进发。   韩全诲等宦官知道朱全忠一到长安,他们性命必然不保。遂索性强迫昭宗前往凤翔。朱全忠到达关中时己来晚一步,昭宗已被强挟至凤翔。但朱全忠并不甘心,他决定与李茂贞一争高下。李茂贞的实力客观上讲是逊于朱全忠的,所以他才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提高自己的政治影响力。朱全忠到达凤翔后,将李茂贞团团围住。凤翔军战而不胜,在围城过程中,李茂贞的外援河东李克用也被朱全忠击败。凤翔城最后弹尽粮绝又无外援,李茂贞被迫议和,朱全忠的条件就是奉还昭宗,诛杀宦官。此时的宦官集团已经完全没有了抵抗能力。   “戊申,李茂贞独见上,中尉韩全侮、张彦弘、枢密使哀易简、周敬容皆不得对。茂贞请诛全侮等,与殊全忠和解,奉车驾还京。上喜,即遣内养帅凤翔卒四十人收全侮等,斩之。以御食使弟五可范为左军中尉,宣徽南院使仇承坦为右军中尉,王知古为上院枢密使,杨度朗为下院枢密使。是夕,又斩李继药、李继侮、李彦弼及内诸司使韦处廷等十六人。……时凤翔所诛宦官已七十二人,朱全忠又密令京兆搜捕致仕不从行者,诛九十人。”   昭宗回到长安后,崔胤便与朱全忠提议诛杀宦官,召回诸道监军。   “全忠、崔胤同对。胤奏:‘国初承平之时,宦官不典兵预政。天宝以来,宦官浸盛。贞元之末,分羽林卫为左、右神策军以便卫从,始令宦官主之,以二千人为定制。自是参掌机密,夺百司权,上下弥缝,共为不法,大则构扇落镇,倾危国家;小则卖官肖狱,蠢害朝政。王室衰乱,职此之由,不剪其根,祸终不已。请悉罢内诸司使,其事务尽归之省寺,诸道监军俱召还闭下。’上从之。是日,全忠以兵驱宦官第五可范等数百人于内侍省,尽杀之,冤号之声,彻于内外。出使外方者,诏所在收捕诛之,止留黄衣幼弱者三十人以备洒扫。又诏成德节度使王熔选进五十人充救使,取其土风深厚、人性谨朴也。上愁可范等或无罪,为文祭之。自是宣传诏命,皆令宫人出入。其两军内外八镇兵悉属六军,以崔胤兼判六军十二卫事。”   至此,曾经强盛百年的宦官北司系统彻底覆灭,其势力被连根铲除。宦官的权势,从僖宗朝黄巢起义后便不断衰落,至昭宗时朱全忠剿灭全部宦官而彻底覆灭。   换句话说,历史上在崔胤判六军十二卫事之后,神策军便已经不复存在。   但在这个时空却有变化,由于李曜掌握了朝政,朱温被李曜堵在潼关之外未能进入关中,神策也不可能挟持皇帝去凤翔,结果崔胤虽然趁李曜离京之时复起了一段时间,甚至也如历史上一般抓住机会“判六军十二卫事”,但他这个宿卫军是自己征召而来的,而并非直接将神策改编而来——虽然神策首脑实际上也入历史上类似,基本被杀了个干净,但神策军的编制还在,军兵还在,只是“没了娘”。   其实也正因为如此,卢光启才会觉得李曜刚才这话,有直接用六军十二卫收编神策的意思——反正神策已经是没娘的孩子,只要给他们指条明路,究竟是神策军还是十二卫,对他们来说有多大区别?没有。   然而李曜并不打算这么办。   他这一次是真的打算扩军了,如果把神策打散编进十二卫,十二卫是齐了,可这等同于“拆东墙补西墙”,意义不大。但是神策也不能不打散,李曜不能容忍一支兵力如此强大的军队长期直属于任何一名将领,不论这名将领有多么忠诚。这是制度问题,不是忠与不忠的问题,当年玄宗认为安禄山忠心,让他身兼三镇节度使,兵雄天下,结果如何?   于是李曜淡淡地道:“神策暂不参与此次扩编左右十二卫行动。神策军之整编将在左右十二卫整编结束后再进行,本相对此另有安排。”   卢光启拱手行礼,退到一旁。李曜见无人再有他意,便道:“总参谋部筹划多时,不日即将成立,在此之前,有必要检验一下其能力。今日召集诸位前来,便是为了此事。”他走到殿中,命人将中间那巨大的沙盘覆布掀开,露出整个大唐乃至边境各国各族的山川形势沙盘来,不理会其中某些第一次看见此物之人的惊讶,平静地道:“总参方面今日考题为……汉中。”   河中节度使府行军司马、内定的副总参谋长郭崇韬挺胸站出,肃然道:“诸位,今日右相之检验,主要由某来作战略分析陈述。”   总参内部基本都知道郭崇韬是内定的两位副总参谋长之一,主要负责战略及后勤层面,由他作答显然合适。而另一名内定的副总参谋长史建瑭主要负责战役战术及训练层面,不过他此时正在今日“考题”所在的汉中(兴元)前方作战,显然无法出席。   见上至李曜,下至兵部、总参谋部中级官员和参谋军官均无异议,郭崇韬便拿起一根指挥杆在沙盘上比比划划地开口了:“右相曾对总参谋部有所要求,在军议之时少说废话,因此某今日便不再重复眼下局面,只从战略层面进行分析。”   他开了个头,也就不再矜持或者紧张,直接分析道:“诸位,在南北对峙比较稳定之时,对峙双方往往达成一种均势。双方之间的对抗在长江和黄河之间的某条中间线上稳定下来。从历史上来看,这条中间线,在东部地区通常是淮河;在西部地区,则是汉水上游。通常是,当兴元也就是汉中地区为南方所控制时,双方以秦岭为界;当兴元地区为北方所控制时,南方只能凭大巴山险要以作抵抗。”   郭崇韬用指挥杆指着沙盘所示兴元地区道:“兴元作为南北双方的一个中间地带,它夹在关中与巴蜀之间。关中为北方地区的上游,秦岭为关中的南面屏障;巴蜀为南方地区的上游,大巴山脉为巴蜀的北面屏障。而兴元就夹在秦岭和大巴山之间。如此,处在两个上游地区之间的兴元,所体现着的南北利害关系之胶着程度,远非淮河所能比拟。淮河南北尚有广阔的地域可作回旋,兴元地区则完全没有回旋余地;南北双方在淮河一线一时的得失不足以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但在兴元地区一时之得失,即足以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形成兴元地位的地形主要是秦岭和大巴山脉。两列山脉平行耸立,东西横亘,形成差异明显的南北两部分。秦岭西抵陇山,东连熊耳山、伏牛山;大巴山延绵于蜀中、关中、荆襄边境,与武当山、荆山、巫山等山相连。一般称任河以西为米仓山,以东为大山。秦岭高峻险拔,足以为关中南面屏障;大巴山浑厚绵长,足以为巴蜀北面屏障。几条谷道穿越山岭,成为南北通行的孔道。”   “秦岭东端有武关,西端有散关,另有三条谷道穿越秦岭中部,可为兴元与关中之间的通道。它们是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   褒斜道南口曰褒谷,北口曰斜谷,谷道全长四百七十里。战国时,司马错攻蜀,即由此道进兵。东汉建安二十三年,刘备夺占兴元,曹操统兵来争,即由斜谷进临兴元,与刘备相持数月,后以补给困难而退兵。蜀魏在关陇一带对峙,双方都曾由褒斜道进兵。蜀汉建兴六年,诸葛亮出兵陇西,而以赵云率偏师,扬言出斜谷取郿,牵制曹魏关中之军;建兴十二年,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统大军出斜谷,屯兵渭南。曹魏太和四年,曹真攻蜀,也曾由斜谷进兵;景元四年,钟会统兵伐蜀,大军由褒斜、傥骆、子午诸道并进。后来,北魏攻南齐、我朝平巴蜀之叛,均曾由斜谷进兵。”   李曜心道:“我以前读史的感觉,似乎是在五代以后,斜谷作为一条军事通道就渐被废弃,南北往来均以散关为要冲。可按郭崇韬这么说来,此前我与幕僚分析关中形势之时,似乎也将斜谷看得轻了一点。看来总参谋部的确有它的优势,至少集思广益这方面优势明显。”毕竟郭崇韬今天这番话可也未必是他一个人的思考,而是总参谋部的“集体智慧”。   郭崇韬见亲自创造了“战略科”的李曜听到此处也面现思索之色,不禁精神大振,继续解说:“褒斜道主要是沿褒水和斜水河谷而行。据测绘司查探,该处河谷深险,悬崖壁立,通行不易。因如是故,历代多治栈道于褒斜道。秦治栈道于褒斜,以通兴元、巴蜀。刘邦就封南郑时曾烧毁;后又予以修复。诸葛亮第一次北伐失利退兵时,赵云又烧毁一段;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兵出斜谷,又曾修复;诸葛亮死后,又被魏延烧断。此后或修或毁,增损不定。   傥骆道南口曰傥谷,在洋县北三十里,北口曰骆谷,在周至县西南一百二十里,谷道全长四百二十里。其中越秦岭主峰一段,盘山路曲折回旋八十余里,共八十四盘,行军不易,易受阻塞。三国后期,魏蜀双方都曾试图由骆谷道进兵,但均为对方守险所扼止。钟会伐蜀时,骆谷是其进兵路线之一。我朝武德年间,复开傥骆道,以通兴元、巴蜀。至玄宗朝以来,关中变故频仍,帝每幸兴元、巴蜀以避难,骆谷道是其往来通道之一。”   李曜越是诧异,暗道:“这么说来,骆谷也是在五代后逐渐荒废的,为什么呢?”   那边郭崇韬继续解说:“子午道南口曰午谷,在洋县东一百六十里,北口曰子谷,在长安南百里处,谷道全长六百六十里。王莽时修通子午道,东汉时废子午道而通褒斜道。诸葛亮第一次北伐,魏延自请率奇兵五千出子午谷以袭长安,诸葛亮未准。后来钟会攻蜀,子午谷是其进兵路线之一。东晋永和十年,桓温入武关伐前秦,另遣司马勋出子午道袭长安。”   子午道这地方李曜略有了解,譬如宋金对峙时,南宋除了在散关屯戍重兵外,也还在子午谷口置立堡塞,以备金人进袭。   作为副总参谋长,郭崇韬自然不能只说地势,根据地势来做分析才是他的功课,于是此时便道:“三条谷道连通关中与兴元。但以秦岭之高峻,每条谷道都曲折回旋,幽深险峻,不利于人力物力之大规模调动,尤其不利于粮草补给的运输。当年曹操在争兴元而未得后多次感叹‘南郑直为天狱,中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耳。’因此总参分析认为:利用这些谷道出奇兵可以考虑,但大规模进兵则颇为不利。”   李曜一力坚持要设立总参,此时为了显示总参作用,自然不惜做一次捧哏,此时便恰到好处地问道:“那么,若要出大军,则当如何行军,总参可有考虑?”   “有!”郭崇韬立刻接话:“总参以为,南北交争之际,宜以散关为要冲。”   他见众人随他这一说,都把目光盯到散关附近,心中暗喜,大声解说道:“诸位且看,兴元与巴蜀之间,通道有二:金牛道和米仓道。金牛道北起勉县,南至剑阁之大剑关口,中间越最高峰曰朝天岭,剑阁为其南端咽喉。金牛道最早为秦惠王伐蜀所开,其后,钟会攻蜀汉、尉迟迥取梁益州等,均由此进兵,总参以为,此处为攻蜀首选之道。”   李曜闻言心中暗笑:“历史上你率兵攻前蜀便是由此进兵,看来这还真是你的主意。”不过他也知道,这条道的确可行,不仅是历史上郭崇韬击灭前蜀,还有北宋平后蜀、蒙古攻南宋,都曾由此进兵。   郭崇韬见李曜面露微笑,只道他是对刚才这一说满意,本欲就此打住,想想不对,作为总参而言,各种设想都必须要有,至于决定,那是主帅的事,总参在此应该全面分析,这也是在总参筹备之前右相就特别交代过的。   因此他决定把话说完,继续道:“米仓道以越米仓山而得名。自南郑向南循山岭经喜神坝、渡巴峪关,越山岭之后沿南江河谷至巴中,是为米仓道。由兴元入三巴,此为捷径。建安二十年,曹操讨张鲁,张鲁即由米仓道南逃巴中。曹操击降张鲁后,留夏侯渊督张邰、徐晃等将屯兴元。夏侯渊曾遣张郃率军由米仓道入争巴中,进军至宕渠,被张飞击还。”   李曜其实还知道蒙古蒙哥汗八年时,蒙哥曾亲自率军攻南宋巴蜀上游,主力由金牛道趋剑阁,另遣宗王木哥率偏师由米仓道趋巴中。不过这事郭崇韬他们自然不知,算不得例子,便问道:“对这两条道,总参可有对比?”   “自然是有的。”郭崇韬道:“就兴元与巴蜀的关系而言,因巴蜀的重心在成都,故自金牛道进军要比米仓道捷近;若是南北对峙之际,巴蜀与东南相连,则由米仓道进军,入三巴,趋渝州,可威胁巴蜀与东南之交通线。”   他微微一顿,见李曜未予补充,才继续道:“总参以为,在南北对峙的形势下,兴元对于南方的意义比起对于北方的意义来要重大些。这一方面是由于嘉陵江和汉水的原因,兴元与南方的联系更密切,另一方面是秦岭之险峻比大巴山更甚。自兴元越秦岭北进较难,越大巴山南进却较易。双方以秦岭为界,可共享秦岭之险;若以大巴山为前沿,则地理上的优势在北方。这一点,从蜀汉开国到灭亡一前一后对兴元地区经营的得失及其影响,即可看出兴元在南北之间地位的轻重。”   说到蜀汉,当初穿越前玩了无数代三国游戏的李曜觉得自己颇有发言权,再说三国类的书比较多,他读得也相对透彻一点,便打算也趁机展现一下自己这个总参谋长的实力,于是点头道:“不错,当初刘备初定益州,曹操即率大军入兴元讨张鲁。刘备部属黄权恐曹操趁势侵蜀,对刘备说:‘若失兴元,则三巴不振,此割蜀人股臂也。’曹操击降张鲁,略定兴元。司马懿建议曹操乘势取蜀,曹操未从,留兵屯守兴元,自回北方。蜀汉法正建议刘备攻取兴元时说:‘曹操一举而降张鲁,定兴元,不因此势以图巴、蜀,而留夏侯渊、张郃屯守,身遽北还,此非其智不逮,而力不足也,必将内有忧逼故耳。今策渊、郃才略不胜国之将帅,举众往讨,必可克也;克之之日,广农积谷,观衅伺隙,上可以倾覆寇敌,尊奖王室;中可以蚕食雍、凉,广拓境土;下可以固守要害,为持久之计。此盖天以与我,时不可失也。’”   李曜说到此处,微微一笑,分析道:“按黄权、法正的看法,取兴元是一举数利之事。若能取得兴元,今后无论是进取天下,还是退保益州,都是一种有利的形势。刘备以为有理,遂引军北争兴元。其间,刘备驰书留守成都的诸葛亮请兵增援。诸葛亮问从事杨洪,杨洪回答说:‘兴元,蜀之咽喉,存亡之机,若无兴元,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发兵何疑!’建议火速发兵增援。此后刘备击斩夏侯渊,夺占兴元;曹操引军来援,不利而退,刘备遂据有兴元。至此,三国鼎立局面形成。”   他微微一叹,接着道:“蜀汉一直重戍兴元,以保益州。其自丞相、大司马至大将军皆屯兴元。魏将曹真、曹爽等先后引兵来攻,均为蜀汉扼险所拒。诸葛亮矢志北伐,亲自坐镇兴元,把兴元建为北伐的前进之基。   诸葛亮死后,蒋琬主持蜀汉军事。蒋琬屯兴元,一度设想多作舟船,欲乘汉沔东下,袭魏兴、上庸,以规中原。不过蒋琬后来徙屯涪城……其间,曹爽、夏侯玄率军自骆谷入攻兴元。时蜀汉兴元守兵不足三万,诸将皆恐,欲守城不出以待涪城援兵,赖蜀将王平全力主张,据守兴势城,扼险以拒之。汉主也遣费祎率军驰救,魏军失利而退。是后,费祎复屯兴元。   姜维主持蜀汉军事时,对兴元之防务作了变动。此前,蜀汉对于兴元的防御方略主要是靠置立军事据点,扼守险要,控制秦岭诸谷道,拒其出口,使敌不得出险。姜维改变防御战略,撤去诸围守兵,聚屯汉、乐二城,坚壁清野,试图纵敌入平地,待敌兵疲粮乏之际,再击其惰归。这一变动后来被证明是一种失策。若姜维专守兴元,那么,以姜维的战术才能,此策倒不失为一种积极的防御方案,它实际上是将蜀汉攻关中时‘千里负粮以邀一日之战’的不利形势交给魏军来承受。但姜维对魏用兵的重点却远在陇西,这样一来,其撤掉扼秦岭谷口的诸围守兵便实在是一种失策。后来,姜维避祸,屯田沓中,兴元方面的防御仍未调整过来,这便铸成了致命的错误。”   李曜微微摇头,似是惋惜,似是庆幸,说道:“其后司马昭灭蜀的战略布署便是充分利用了姜维的这些错误。司马昭的伐蜀方略是:‘绊姜维于沓中,使不得东顾;直指骆谷,出其空虚之地以袭兴元。以刘禅之闇,而边城外破,士女内震,其亡可知也。’曹魏伐蜀之战基本上是按这一构想展开的。邓艾、诸葛绪等将在陇西牵制姜维,断其归路;钟会率大军穿越秦岭诸谷道直趋兴元。钟会大军能够顺利穿越秦岭诸谷道,坦行至兴元,便得益于姜维自弃险要。钟会至兴元后,迅速越阳平关而趋剑阁。姜维这时倒是表现出了他颇为不错的战术才能,摆脱牵绊,迅速回军,退守剑阁,以拒钟会大军。钟会大军被拒剑阁险要之外,一时无计可施;只是未曾料到邓艾却出其不意,偷渡阴平道,出姜维军后,直趋成都。姜维回救不及,后主刘禅投降,蜀汉灭亡。”   李曜啧啧两声,道:“从蜀汉开国到灭亡,一前一后对兴元经营的得失,的确可看出兴元地区对于南方的重要程度。兴元对于蜀汉来说可谓存亡攸关。蜀汉立国巴蜀,军事重心却尽在兴元。以守而言,蜀汉自丞相、大司马至大将军皆屯兴元;以攻而言,兴元又是蜀汉北伐的前进基地。若兴元不守,则巴蜀门户洞开,蜀汉几不可以立国。所以黄权把曹操取兴元比作‘割蜀人股臂’、杨洪则强调‘若失兴元,则无蜀矣!’自姜维改变北伐的战略重点,又改变兴元的防御方略,蜀汉之国防遂出现严重缺陷;曹魏灭蜀则及时地利用了这种缺陷。”他微微一顿,接着总结了两句:“姜维在兴元防御的失策还影响到了三国鼎立局面的结束。蜀失兴元开启蜀汉灭亡之机,而蜀的灭亡又开启了王濬在巴蜀经营水师图孙吴上游机会。”   众人显然未曾料到李曜对三国这段历史知道得如此详细——唐朝尚无《三国演义》,众人虽也可能读过“寿志裴注”,但显然很少会有人精研这一时期,毕竟后世人人俱知三国,主要是因为《三国演义》,由因为三国演义而出现了许多游戏作品而来。因此,李曜将这段历史细细一阵分析,便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心中暗道:“难怪右相历来神算,以如此渊博之学识,又自创‘战略科’、‘战术科’等新学,能不神算?”   李曜以插嘴,连李巨川也有了兴趣,笑道:“右相总结得极是,某经这一提示也想起来了,南北朝对峙之结束,似乎差不多是循着同样的顺序。尽管北朝经历了从西魏到北周再到隋的嬗代,但北方进取南方的战略是连贯的。西魏宇文泰乘梁之弊,遣达奚武入南郑,夺南朝兴元之地;后又趁萧纪内乱,遣尉迟迥入川,夺南朝益州之地。这样,在隋灭陈之战中,才有了杨素率益州水师东下图陈上游的局面。”   李曜微微点头,他知道这的确是一条颇为有效的大战略,当初蒙古蒙哥汗时期,蒙古攻宋,也将用兵重点放在上游,试图由兴元入蜀,然后出三峡顺江而下。不过这个战略因为蒙哥的意外死亡而中断了。   郭崇韬颇有争胜之心,李曜插嘴他说不上什么,但李巨川插言一句,甚至得到右相点头认可,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再任风头被旁人压下了,当下抢着道:“兴元的得失对南北分合的影响之所以如此深远,主要还是在于它在南北地理大势中的地位。在南北对峙的形势下,南方真正的上游应该说,便在兴元地区。”   这话果然有用,李曜的目光立刻朝他投来。   郭崇韬找回解说权,自觉又成了主角,振奋精神,道:“史上南北对峙之时,南方政治重心常在东南。巴蜀地区据长江上游,荆襄地区据其次。东南政权常藉巴蜀以屏护上游,但由于巴蜀与东南相距遥远,加上三峡地区地形之险,巴蜀地区常脱离东南,这时荆襄地区的上游之势便显得格外重要。东南无巴蜀犹可立国,无荆襄则断不可立国。巴蜀和荆襄在江南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这一说,李曜能够理解,要不然的话,杨行密拿下鄂州之后,就不该息兵,而应该直接朔江而上,去跟王建死磕了。   郭崇韬不知李曜想法,还在继续解说:“巴蜀和荆襄在江南都居上游之势,而兴元则对巴蜀和荆襄同时拥有上游之势。兴元对巴蜀的上游之势缘于地势,兴元对荆襄的上游之势则缘于汉水。汉水连贯兴元与荆襄,兴元居其上游。苏秦族弟苏代在策划合纵时,曾谈到秦自兴元下汉水击楚郢鄢之地的便利:‘兴元之甲,乘船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东南王朝无论是恃巴蜀还是恃荆襄作为上游屏障,都须藉兴元以作进一步的巩固。所以说南方真正的上游是在兴元地区。”   这一说法李曜还真第一次听,他下意识看了其余众人一眼,却见除了总参的一批军官之外,别说兵部诸人,便是李袭吉甚至李巨川都陷入思索当中,他顿时心中欢喜:总参果然是有用的啊……   郭崇韬也见了,下意识面露微笑。   因为郭崇韬老说南北对峙,李曜这时却忽然联想起南宋来。他发现真正在南北对峙的形势下,从全局的角度认识到兴元的地位并加以经营的,当数南宋张浚。南宋初,一个迫切的问题是宋高宗赵构“巡幸”之所的选择。当时,金兵攻势正盛。金兵南下,常起三路:东越山东而趋江淮,西越山西而攻关中,中路越中原而趋荆襄。兴元、陇西尚处二线,巴蜀则是大后方。南宋君臣们所要做的是既能暂避金兵之锋锐,又能保持一种不失时机地进行反攻的态势。大臣们建议巡幸建康、武昌、巴蜀、关中的都有。张浚建议巡幸兴元。他上疏宋高宗说:“兴元形胜之地,前控六路之师(南宋在关中之军),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号令中原,必基于此。谨积粟理财,以待巡幸。”   张浚对兴元的经营规划充分利用了兴元与周围地区的关系。兴元的地理位置,既背靠巴蜀大后方,又能左右伸缩,联络陇西、荆襄,流通战争资源,呼应关中、中原等前线地区的战事。这样,兴元在南方的上游地区实居枢纽性的地位。张浚之议虽未被采纳,不过,由于张浚对兴元的经营,南宋以川陕、荆襄、江淮呼应作战的一字长蛇之势却得以形成。   郭崇韬心中得意,继续道:“兴元地区南北利害关系如此胶着,东西伸展的天地却非常广阔。汉水与长江连通,使得兴元与整个长江流域都联系起来了。立都建康的刘宋能与北魏远争陇西,靠的便是汉水的这种连通作用。西汉水河谷低地则提供了一条由兴元通往陇西的比较平坦的通道。这样,兴元地区东四伸展的限度是东起吴越,西达陇西。   陇西地势较高,渭水、西汉水和白龙江等河流发源于这里。渭水东流,经关中注入黄河;白龙江南流入川,注入长江;西汉水东下经兴元,汇入嘉陵江。它们穿切高原地带而形成的河谷低地提供了自陇西通向关中、巴蜀和兴元的通道。陇西地势明显高于关中、巴蜀二地。自关中、巴蜀仰攻陇西较难,而自陇西下攻关中和巴蜀却较易。自兴元穿越秦岭谷道较艰险,而自兴元溯西汉水河谷低地以趋陇西却相对较为平易。这就给兴元、关陇,一带的角逐者提供了一个布势上的思路:与其在秦岭南北争一日之短长,不如取远势争陇西,取得一种地理上的有利态势。   诸葛亮北伐,多出祁山,正是出于这种思路。他认为魏延出子午谷道的建议太冒险,不如出陇西‘安从坦途,可以平取陇右,十全必克而无虞。’诸葛亮北伐多出陇西实是一种可进可退的战略。这种做法,从策略上讲,是避难就易,越秦岭谷道较难而趋陇上却较易。出兵攻陇西,顺利的话,可占据陇西,取得陇西的地理优势。陇西对关中的地理优势,可用以进取,为日后进一步北伐创造有利条件;陇西对巴蜀的地理优势,则可用于防守,翼蔽自陇入蜀之道,确保蜀汉国防上的完整稳固。这是诸葛亮北伐多出兵陇西的现实目的,也是自兴元向陇西伸展的一个很自然的结果。”   李曜心中一惊,下意识皱眉道:“那是不是说,王建北上争兴元,乃是有意趁我等与李茂贞鹬蚌相争之际,谋夺凤翔,继而出兵陇西,完成当年诸葛亮之布局?”   “不错,若王建身边有能人,那么此举正有这种可能。”郭崇韬见李曜反应如此之快,越是兴奋,道:“利用兴元与陇西的这种伸展关系以期在川、陕之间取得一种有利的态势,还有一个例子,就是刘宋和北魏对仇池氐人的争取或者说是争夺。”   李曜对这段历史不大熟悉,但此时不是表示谦虚大度的时候,于是只是微微点头,示意郭崇韬继续。   郭崇韬便道:“南北朝初期,仇池氐人成为陇西一支举足轻重的势力。南北双方都试图争取这支势力。当时,北魏已灭赫连夏,势力深入关中;刘宋则恃梁——即今日兴元——益二州为上游屏障。仇池就这样夹在南北双方之间。   仇池氐人以自己距双方都很遥远,遂在南北之间两相依违,同时接受双方册封,时机有利就发动侵扰性战争。南北双方也试图利用仇池的这种反复无常,鼓励氐人攻击对方的战略要地,以期打开南北双方在秦岭—带的僵局。   通常,仇池氐人攻刘宋时,往往得到北魏的支持;攻北魏时,往往得到刘宋的支持。仇池攻刘宋,或自阴平袭扰益州,或下兴元以扰梁州;攻北魏则袭上邽(今甘肃大水)。这都涉及到了南北双方利害攸关的地区。刘宋失益州,则失上游之势;北魏失上邽,则关中形势将趋不利。”   郭崇韬说到此处,李曜心中便微微摇头,暗道:“这仇池氐人只怕下场不妙。”   果然郭崇韬接着便道:“仇池的这种反复无常,终于将刘宋和北魏卷入了直接交兵。宋元嘉十九年、北魏太平真君二年,刘宋发荆、雍(侨立于襄阳)二州之兵,会合梁、秦二州之军,山兴元进攻仇池。氐王杨难当不敌,逃奔上邽,宋军占领仇池。   北魏迎杨难当至平城。同年七月,北魏宣称为杨难当报仇,发军会攻仇池。次年二月,宋军被魏军击败,余众退还兴元。北魏占领仇池。此后数年间,刘宋还试图夺回仇池,但都未能成功。北魏据仇池,完整控制陇西,南朝西部形势渐趋不利。”   随着郭崇韬的解说,李曜也盯着沙盘自己开始分析起来:若由兴元地区向东伸展,两侧地形呈现一种惊人的对称。秦岭向东延伸,然后向北包转,与熊耳山、崤山、华山等山相连,形成潼关险要;大巴山及向东延伸,然后向南包转,与武当山、荆山,巫山等山相连,形成三峡险要。这些险要是川、陕二地成为天府之国的地理基础,却也在一定程度上给川、陕势力的东出造成了困难。换句话说,东部势力也可在一定程度上利用这些险要阻击川、陕势力的东出。比如战国初,魏立都安邑,控崤函之险,秦即被遏关中,不得东出。金迁汴京后,扼潼关、守黄河,蒙古亦不得规中原。三峡方面,孙吴和陈都曾扼西陵峡险要以阻击益州之师的东出。   他的目光微微移动一点,则思索着另一个情况:大巴山脉和秦岭分别向南、北包转,形成三峡和崤函险要,而在大巴山和秦岭巴之间,汉水东流,出秦、巴山地之后,到达南阳盆地。这里却是一片可以纵横四出的开阔地:可以北上三川河谷,可以东出中原,可以南下两湖。这样,当东、西方之间在潼关或三峡正面陷入僵持局面时,西部势力可以出兴元从侧翼打开僵局。   不过若说自兴元东出、从侧翼打开潼关正面僵局最典型的战例,他倒是知道——那必须是蒙古灭金之战。   金迁都汴梁后,遣重兵扼潼关,守黄河,企图作最后的顽抗。金人恃险筑边堡城池以御蒙古;蒙古军的优势在其骑兵野战,而视攻城为畏途。成吉思汗此前曾指示伐金方略说:“金精兵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能许我,则下唐、邓,直捣大梁;金急,必征兵潼关,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人马疲弊,虽至,弗能战,破之必矣。”成吉思汗死后,蒙古灭掉西夏,兵锋直指金国。窝阔台汗三年,蒙古开始筹划灭金。拖雷献计,述成吉思汗遗意:“金主迁汴,二十年矣,所恃者黄河、潼关之险耳!若出宝鸡,道兴元,不一月,可抵唐、邓。余人失险,首尾不相顾,我取之如探囊底物矣。”窝阔台大喜,遂定下假道于宋以袭金侧背之策。   于是这年六月,拖雷率骑兵三万,入大散关,连破凤州、洋州、兴元,然后,浮汉水而下,取金州、房州,将出南阳。果如成吉思汗所料,金主闻蒙古兵自兴元东出,急调潼关守兵步骑十五万南下,屯唐、邓之间。这年十二月底,蒙古军在邓州附近的禹山击败金军。拖雷留军一部牵制退守邓州的金军,自率主力北进,直趋汴京。金军闻拖雷军主力北上,亦悉数往汴京靠拢。潼关一带的金兵南调,蒙古军主力趁机自河中渡过黄河,与拖雷军会合,在禹州西南之三峰山围歼这支金军。次年三月,蒙古军围攻汴京。金被迫迁都蔡州。窝阔台汗六年,蒙宋联军攻克蔡州,金亡。   而南方三峡方面的形势也是一样。自兴元下汉水可以配合自巴蜀东出,打开三峡正面僵局。战国时秦胁楚、攻楚便利用了这一态势。楚立都于郢,西守江关以扼秦军自三峡东出之路。秦已先击灭蜀国,占有巴蜀,又攻取楚兴元六百里地,置为兴元郡。这两个地区遂成了秦胁楚、攻楚的前进基地。苏代策划合纵时,曾向楚王指出过秦由此二地击楚郢鄢重心的便利:“蜀地之甲,乘船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兴元之甲,乘船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这是自兴元下汉水与自巴蜀出长江配合打开三峡正面僵局的—种态势。   李曜本意此次只是考校一下总参谋部筹划至今究竟有多少能耐,却想不到,竟然引出这一番思考。他心中难得地加速跳了几跳:原来拿下兴元,自己对山南东道乃至荆襄的影响力也能大增,一旦情况允许,甚至可以从兴元出兵……   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从河北、潼关、兴元三路出兵,再配合山东王师范,岂不是可以给朱温来个四面合围?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四)   凤州,武兴军节度使府中,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三节帅以及右羽林大将军史建瑭刚刚拜领过天子诏书,如今正与充当天使而来的中书舍人冯道商议进军蜀地事宜。   刚刚受封开国县侯、拜总参谋部副总参谋长兼关中南面行营都统的史建瑭看着冯道,沉吟道:“可道,如你方才所言,右相的意思大概就是让我等兵分三路,一路取成州、阶州并作出南渡羌水进击文州之势,一路取兴州、过三泉,作出进击利州之势,再一路则直取兴元府,是也不是?”   冯道点头道:“总参之军议,正是如此。”   史建瑭与三帅对视一眼,李嗣昭开口问道:“那正阳……嗯,右相可曾安排这三路兵马如何分配?”   冯道老老实实地道:“老师未曾示下,只说‘国宝既任副总参谋长,具体的作战规划方面,须得有所担当’。”   李嗣昭点点头,看着史建瑭道:“那就是让国宝拿主意了,国宝你说,怎么打。”   李嗣源与李存审也道:“既是朝廷谕旨、右相亲点,国宝,你就下令吧。”   史建瑭略微有些尴尬,他在三帅面前属于小字辈,虽然年龄相差不大,但军中一向都是讲资历的,论资排辈起来,他还真有点不够看。尤其是三帅都是右相的“朋友加兄弟”,他反过来指挥,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按照史建瑭自己的看法,前次凤翔之战好歹名义上是右相亲自挂帅,只是他临走前将指挥权交给自己,自己虽然也实际上指挥了三帅作战,但毕竟是代右相行使军令,与这次全然不同。这一次却是闹大发了,右相竟然直接把“关中南面行营都统”给了自己,让自己去指挥邠宁、保塞、天雄三镇节度使,这未免……   当下郝然道:“某资历浅薄、经验不足……”   谁料李嗣昭直接摆手打断道:“好端端地,你学那些文官作甚!我这么给你说吧:正阳是我兄弟,他做事我放心,他既然看好你,决定让你来指挥,那必然有他的道理。你也不要在乎什么资历、经验,你都能考虑到,还怕正阳考虑不到?你就安心指挥,我要是不从军令,你就直接拿刀把我的脑袋割下来给正阳送去,我李嗣昭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带把的厮杀汉!”   李嗣源听了,也点头道:“正是这般。”他历来沉默寡言,但是有一说一,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真这么觉得。   李存审则沉吟道:“国宝,你方才有此一说,某意,是因为你还未曾理解正阳的用意。”   史建瑭心下微微感动,却被李存审这话弄得不解了,问道:“右相有何用意?”   李存审却转头对冯道说道:“可道,你刚才转述的那句话,且再说一次。”   冯道微微露出笑容,道:“老师示下:‘国宝既任副总参谋长,具体的作战规划方面,须得有所担当’。”   “这就是了。”李存审微微笑道:“正阳这是借此事来为总参谋部树立权威。”   莫说史建瑭,便是李嗣昭和李嗣源也未曾想到这一点上。   李嗣昭心道:“我只道正阳是特意做此事给我三人看,以示权威,因此我才那般回答,表示绝无不服之意,原来这其中还有别的原因。”当下也朝李存审望去。   李存审解释道:“国宝的正职是右羽林大将军,乃从三品,我三人为节帅,均为正二品以上,按理说这关中南面行营都统应当在我三人之中选出才是正理。但正阳不仅未曾按此选帅,反而特意让可道转述了这么一句话,其意还不明显么?”   李嗣昭眼珠转了转:“也就是说,这个总参谋部……”   “有作战规划和指挥之责权。”李存审肯定地道,然后问冯道:“可道,右相可还有什么交代的么?”他这次不称正阳,却称右相,说明是正经地公务询问了。   冯道笑着点头,道:“右相说:‘参谋如果不带长,便只有规划、建言之责,并无指挥之权。而一旦成了参谋长,则有负责日常作训及指挥作战之权’。”   李嗣昭立刻发现一个问题,问道:“参谋长配置到哪一级?”   冯道回答道:“目前只配置到军,不过右相说了,今后还要下沉一级。”   李嗣昭心中盘算,按照正阳目前的规划,一军为七千人左右,再下沉一级便是两千人一个参谋长,剩下一千人是牙兵,估计不会设置参谋长,但那还有个问题。于是又问:“还有一事,若参谋长指挥作战,那指挥使的指挥权怎么办?”   冯道平静地道:“每个参谋长,会带三名或以上参谋军官,若对某一战斗指挥的决议,参谋长及参谋军官全部与指挥使意见相左,则以参谋长的意见为最终决定;若指挥使得到任意一名参谋军官支持,则以指挥使的意见为最终决定。”然后他微微一顿,补充道:“但若在这样的情况下,该军战败或出现明显的指挥失误,则总参谋部会追究失误者之责任,并责成兵部、刑部等从重严惩。”   此言一出,三帅和史建瑭同时色变。   他们并不奇怪总参谋部的设立,只是未曾料到参谋长的权力,竟然如此之大!   其实在中国古代军队中,参谋一职及相应机构早以有之,只是各历史时期称谓各异而已。春秋时代及春秋以前虽战事频繁,但由于当时参战国家的国力基础、军队数量、装备水平、战略战术、冲突规模等综合作战能力与战争烈度,对比后来的战国时代相对较弱,战场上武装对抗持续时间也相对较短,故而春秋时代参战各国中,往往由该国国君或集谋士与将军功能于一身的将领,亲自指挥作战,鸣金击鼓,发号施令。因此,春秋时代算是我国参谋长一职的萌芽孕育期,但当时只是军中将帅行使兼职功能,并未出现专职的参谋机构和相应的参谋长官职务。在这一历史时期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是公元前512年,被吴王任命为将军的著名军事家孙武,这位对兵法深有研究的谋士,是具有“准参谋长”特征的早期雏形代表,但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还不能被称之为军队专职参谋人员。   而到了战国时代及战国以后,随着当时军事科技的不断进步,军队装备水平获得了大幅提高,参战国综合国力与后勤保障能力也得到长足发展,交战双方不仅有了锋利的铁制兵器,同时,还装备了当时非常先进的弓弩,其箭矢射程超过600步,攻城云梯和舟战钩拒等水陆攻防兵器,开始在军中普及列装。陆上作战时,具有快速反应与远程打击能力的骑兵,于野战中投入使用,实战频率逐步赶超传统步兵,并且在攻城夺塞的包围战中,开使运用地道战法等坑道战术,战争烈度与战役复杂性相对于春秋时代明显加强,有时一次交战的兵力投入,竟高达十万余人,战争相持数月甚至经年。   正因战国时代,国与国之间政治形势与军事战略不断变化,战争规模进一步加剧扩大,使得自春秋以来的旧有指挥作战体系,难以适应新时代的新军事变革要求,故而,专门替国君和主帅运筹帷幄的专职参谋人员,便应运而生。在这一历史时期中,比较早期的古代军队参谋长,是战国中期的齐国军师孙膑,据《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记载:公元前353年,齐威王“……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坐为计谋……”因此,时任军师的孙膑,可以算是中国军事史上,有史可考的最早的专职军队总参谋长。   虽然中国古代军队作战序列中,军队参谋人员和军事参谋机构,在战国时期便以出现并开始发展,但对行使专职参谋职能的军事人员,职务称谓上却并非“参谋”,而是常以“军师”等各种特定称谓来指称该职。   而之所以李曜设立总参谋部,给各军配备“参谋长”并不让三帅、史建瑭等人赶到新奇,是因为在我国军事史上,最早出现“参谋”称谓的历史时期,正是唐代。据《旧唐书·职官志》记载:当时各节度使属员有“……行军参谋,关豫军事机密……”,所以说“参谋”之称谓,便是从唐朝肇始。后来我国现代军队职务“总参谋长”中,“参谋”二字的历史来源也正在于此。作为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麾下将领,“参谋”二字对于他们而言,再熟悉不过了。   只是……那“参谋”焉能跟李曜设置的这“参谋长”相提并论?这参谋长的权限简直快要赶上指挥使了!   “不止如此。”冯道似乎有意继续让他们惊讶:“参谋长与参谋军官必须对每一场战斗进行书面总结,并上交总参谋部作战处和战史处,作为分析和研究之用。总参谋部设总参谋长一名、副总参谋长两名、军需总监一名、纪律总监一名,下辖作战处、作训处、测绘处、战备处、机要处、战史处以及综合处。此次老师亲自担任了总参谋长,史将军及郭安时将军担任副总参谋长,张敬询从河中军械监掌监调任总参军需总监,原河中节度使府军议参谋张审任纪律总监。”   李嗣昭喃喃道:“……这么一来,兵部还用来干嘛?”   冯道笑道:“兵部现在有什么用么?今后也无非这么点用了……不过,某听老师曾有意进行一个什么‘军衔’体制,如果成真,怕是要由兵部主持此事。”   三帅愕然,史建瑭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如今算是李曜的嫡系了,一方面知道李曜的各种改制,自己这样的嫡系肯定是能有好处的,另一方面也担心改制带来的问题。如今……只是希望右相仍如以往一般,什么事情都一早就想好了对策吧。   实际上对于总参谋部的构架,李曜的确很是费了些心思。特别是对于刚才那个军事主官与参谋长意见相左之后以谁的意见为准,李曜更是对比后世中国的情况之后才作出决定。   后世中国的总参谋部,作为军队总部机关最重要的一个军事指挥管理部门,在军队指挥架构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加强军队总部机关人员的专业素质化建设,大力推进指挥管理的信息化、网络化,成为李曜穿越前,军队体制改革的重中之重。当时有很多专家表示,在撤消七大军区之后,总部机关的管理负担和指挥负担都将大大增加,所以总参谋部的职能必须大力加强和细分,其运行机制也要作大范围调整。要使其充分发挥出军队大脑和中枢神经的关键作用。作为一个军迷,李曜也是曾经关注过的。   不仅关注,他还有自己的一些看法。作为一个军事上的伪德粉,他一直认为19世纪德国陆军科学高效的总参谋部体制,对于当时历史条件下的中国军队同样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这当然不是随口一说,其实早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中国军队就已经开始仿效德军的总参谋部体制,建立起了自己的参谋机构。但是由于种种复杂的历史原因,这种行之有效的指挥管理体制,最后却演变成了军队的“秘书处”,“文书处”。为了保证军令政令的统一,为了维护军事首长的绝对权威,参谋部的职能被逐步弱化、边缘化。后来出现的所谓“大司令,小参谋”、“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的比喻,更是充分折射出了参谋在军队中的尴尬地位。那些本该成为军中精英,军中娇子的参谋军官们最后沦落成大司令的复印机、传声筒。参谋军官普遍缺乏独立分析、判断的主观能动性,只参不谋,谋而不断。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制定作战计划,不首先从实战出发,从科学出发,而是一味地去迎合首长的意志,揣摩首长的心思,作业规划严重脱离实际,纸上谈兵。   李曜觉得这种畸形的指挥管理体制所产生的危害,在上个世纪70—80年代对越自卫反击战之前,反映的还不是很明显。原因主要在于当时军中的中高级指挥员大多经历过国内革命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等无数次战火的考验,拥有非常丰富的作战指挥经验和优秀的军政素质,再加上当时的作战手段单一,军事指挥还没有形成系统化、信息化,对军事指挥员的专业技术要求并不高等因素。所以军队首长能够比较好的进行“铁腕指挥”。参谋部的重要作用并没有得以充分的体现。换句话讲,当时的中国军队还不具备“参谋部指挥”的历史条件。   但是到了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时,情况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那时,中国刚刚经历十年动乱,军队战斗力遭到严重削弱,以毛先生为代表的新中国第一代军事指挥员也大多离开了指挥领导岗位,虽然指挥对越自卫反击战的首长也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沙场老将,但毕竟几十年久疏战阵,又由于体力和精力的下降,也不可能再亲临前线,掌握战场真实情况,所以“铁腕指挥”遇到了困难。   然而此时的参谋机构在十年动乱期间,早已变成高干子弟的休养所和晋升中转站,鱼龙混杂,素质低下,根本不可能履行正常的参谋职能,在首长无法作出正确决策时,不能适时承担起军事指挥的责任,也缺乏这种相应的激励机制。于是最终导致了中国军队在开战初期的惨重伤亡。试想一下,如果当时中国军队已经建立起职能完备的、科学高效的参谋部指挥体制,就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致少也可以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血的教训,殷鉴不远。   一个相反的例子,则是1898年9月18日,赫尔姆特·冯·毛奇出任德国陆军总参谋长,在接任总参谋长的职务之后,毛奇对总参谋部的组织机构进行了许多具有重大意义的改革,使德军总参谋部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军队的先进指挥管理体制。为德国赢得统一战争奠定了至关重要的军事基础。自1815年以来,德国有近半个世纪没有打过大仗,从上层高级指挥员到基层普通士兵都普遍缺乏近现代战争经验(对比中国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的情况,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但德军却依靠科学高效的总参谋部运作机制,最终赢得了战争胜利。德军总参谋部对统一战争的进程起了决定性作用,这一时期也是以毛奇为代表的普鲁士/德国军官团将总参谋部推向了历史上最辉煌的阶段。[无风注:此事前文有述。]   二次大战前期,德军发明了“闪电战”这一先进作战样式,但这种作战样式,从未在战争中实践过,效果究竟如何,能不能顺利实施,都存在巨大的风险。德军总参谋部从策划、组织、训练,到最后实施都进行了大量科学而周密地运作,终于把“闪电战”这一最初只是头脑中的一个闪念,彻底转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可以运用自如的战争进攻利器。二战前期的德军同样也有二十几年没有打过仗,参加过一战的有经验的军官和老兵大多已告老还乡。开战初期,因为缺乏经验而造成的不必要伤亡也屡见不鲜。就连古德里安这样大名鼎鼎的“装甲兵之父”的坐车,也因为司机听到炮声后的慌乱,翻进了沟里。可见二战前期的德军并非是后人想像中的骁勇善战,不可一世。   但是为什么这样一支军队却能取得摧腐拉朽般的辉煌胜利呢?这其中最大的奥秘,就是德军严谨高效的总参谋部体制,这种体制能够最大限度地保证所有的作战行动和计划都能向科学性,合理性靠拢,能够最大限度地将未知风险降至最低,而将效能发挥到最大。这种体制能够在局部出现问题的时候,通过有条不紊的宏观调度,而在整体上仍能保持对敌的战略优势。   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德军的总参谋部体制对于那些长时间没有进行战争,缺乏现代作战经验的军队而言,具有非常重要的启示。一支作战经验缺乏的军队要想在未来战争中取胜,就必须用制度和科学来武装自己。李曜一直是着眼于未来的人,随着地位的攀升,他现在很有信心“中兴大唐”,问题是中兴之后的大唐该往什么方向走去。如果今后又有长时间没有战争的国情出现,一旦战争来临,会怎样?这就是总参谋部设立的意义之一。   其实在后世的时候,也有人认为18世纪的东西,不可能适用当时的现代军队。马克思辨证唯物主义认为,一切事物都是在螺旋式地上升。纵观人类军事发展史,历史上所有军队的指挥模式其实就是在“铁腕指挥”(统帅决策型)与“参谋部指挥”(军官团决策型)这两者之间相互转换。其发展的链条是:铁腕指挥(亚利山大、汉尼拔……)——参谋指挥(总参谋部制度)——铁腕指挥(首长负责制)——参谋指挥(信息化总参谋部)。   李曜觉得,在看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参谋部指挥”模式时,绝不能认为只是简单的重复。而应该是一种更高级阶段的发展和再生。但是这前后二者之间,最基本的实质是一样的,原理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是实现的外延和形式发生了适应当时历史条件的变化而已。这就是他为什么认为18世纪的德军总参谋部体制依然值得现代历史条件下的中国所借鉴的原因。   现代战争是信息化条件下的高科技战争,军队建设模式也正在向信息化,网络化发展。跨军种的联合作战,和诸兵种的合成作战,将是未来战争的主要作战形式。信息化战场上的各种作战信息和指挥指令,更是会以天文级数的规模,向上汇集,向下辐射。战场的深度和广度都在向陆、海、空、天、电无限延伸。在这种条件下,单靠军事首长一个人的头脑,一个人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完全未来的信息化作战指挥的。所以必须要有一个职能齐全的,高效率,高专业化的参谋决策团队予以支撑。这就是未来军队指挥模式必然向“参谋部指挥”回归的历史大前提和根本条件。所以,未来的参谋部不但要参会谋,更应能决善断。以“军官团决策”,“科学决策”取代“铁腕决策”是大势所趋。参谋部的职能和地位,也应重新得到尊重和重视。   而反过来,在唐朝实现“军官团决策”,也完全可能。唐朝连宰相制度都是“宰相联席会议”模式的,军队里弄类似模式,根本没有人在思想上不能适应。   同样,在适用性上也没有问题:李曜带来了许多新的战术、思想,这必将改变战争模式,从而加大战争的负责程度。譬如火药武器的使用、测绘技术的进步等等,当各个“学科”发展得越发细致,光靠一个统帅决断所有大小事务,失误的可能性太高太高。霍去病之类的战争天才不是雨后春笋,那种杰出人才毕竟百年难遇,与其依靠不定时出现的天才,李曜觉得依靠汇聚精英智慧的“军官团决策”更为保险。只不过考虑到传统思维惯性,他才依旧保留了相当大一部分军事主官的决定权罢了。   但参谋长制度的崛起,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李嗣昭叹息一声:“管他是朝廷决议还是右相决议,我等只须照办便是,也无甚可说了。国宝,你就来安排这三路兵马的配置好了,我等三人早已说过,服从军令,绝无二话。”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五)   麟德殿中,李晔正观赏歌舞,面前放着一爵玉露酒。舞蹈曼妙,美酒盈香,可李晔却总有些神思不属,目光时不时有些飘忽,时不时又有些呆滞。   孙偓不知何时走了上来,远远奏道:“陛下,右相上疏,坚辞秦王之册封,只肯接受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及增邑、礼仪等授赏。”   “啊?”李晔仿佛被从梦中惊醒,一时还有些失神:“右相坚辞秦王……为什么?”   “这……”孙偓觉得这话问得太失人君之像,但也只得硬着头皮漫天胡扯:“右相自谦,德不足而行难及,故不敢受封大国。”   李晔这时反应过来了,脸色莫名一白,忙将歌女舞姬通通赶了出去,连内侍小黄门都不留,又将孙偓招至跟前,踌躇问:“爱卿,你说……右相是不是知道了那件事?”   孙偓面露苦笑,涩声道:“以今日情形来看,当时长安的一切,怕是都瞒不过右相法眼。这是一局早已设好的圈套,圈套中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设计者,实际上不过螳螂与蝉罢了,那最后的黄雀,从头到尾都只是右相一人而已。”   李晔面色刷的一下惨白,嗫嚅道:“那……那朕欲收回神策兵权之事,右相也……也知道了?”   孙偓此时看着皇帝的模样,那心情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毕竟为人臣子,只能忍着心中不快,闷声道:“此事已无侥幸。”   李晔立即坐不住了,起来急得转圈:“那却如何是好?这些藩镇,最要紧的和最忌讳的,可都是兵权!你说……李存曜不肯要秦王,却接受左右十二卫大将军之职,是不是有了什么想法?”   孙偓见这皇帝越发沉不住气了,心中一点信心也消失殆尽,叹息道:“陛下是担心右相欲为不忍言之逆?”   李晔不知怎的,忽然暴躁起来,怒道:“如今这长安便似囚笼一般,连朱温都打不进来,天下再无人能来救朕了!”他大口喘息,忽的一脸悲伤,含泪道:“朕这一生,虽是位尊九五,却历经坎坷,无论世人如何看待,朕自己实已看淡生死……朕只是……只是不愿做这亡国之君、不愿做这不肖子孙啊!”   孙偓犹豫再三,终于重重叩首:“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李晔无力地摆摆手:“说罢,说罢,想说什么就说出来罢……如今朕这身边,也没几个人愿意说真话的孤臣了……”   “臣遵旨。”孙偓跪在地上,叩首不起,恭敬异常,话却惊人之极:“陛下,恕臣大逆不道之言:若有一日右相……南面天下,大唐必不至亡,陛下也绝不会是亡国之君。”   李晔面色一变:“你是说……”   “密使从代州带回来了代州李家族谱,也就是右相族谱,现在已然查明右相的确出自天家……正是让皇帝苗裔。”   李晔颓然坐倒,也不知是失望还是轻松,喃喃道:“他自己……知道么?”   孙偓果断道:“为人子者,岂能不知其父?为人者,岂能不知祖?”   李晔惨然一笑:“是了,他岂能不知……爱卿说这话的意思,莫非是说这皇位兜兜转转上百年,最终要还给宁王一系了么?”   孙偓沉默一下,语气说不出的平静:“陛下以为,让皇帝之后,与朱温抑或朱邪克用等人,孰近孰远?”   他这话不叫李克用而叫朱邪克用,用意明显,李晔如何听不出来?但这空头天子仍有些心有不甘,迟疑道:“让皇帝昔日让皇位于玄宗,今日李存曜……”   孙偓打断道:“陛下,何不称右相李曜?”   李晔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想纠结这一点,无奈点头道:“李曜便李曜罢……他有没有可能如其先人一般,并不以皇位为念?”   孙偓拱手,平静地道:“若说让皇帝不以皇位为念,让皇位于玄宗,可太宗当日也未必仅以皇位为念,却仍诛杀隐太子,陛下以为何也?”   李晔心中刺痛,却仍反问:“何也?”   孙偓叹道:“时也,势也。”   李晔沉默半晌,涩声问道:“既然如此,朕眼下却该当如何是好?”   孙偓犹豫道:“陛下不妨私下遣人对右相说,欲走一趟奉先[无风注:指唐关中奉先县、今陕西蒲城县。]。”   “去奉先作甚?”李晔一时没领悟过来。   孙偓面无表情地道:“自然是去祭拜让帝惠陵。”   李晔浑身一震,几乎说不出话来似的:“……然后呢?”   “然后?”孙偓叹道:“先看右相如何答复吧……若右相答应,接来下,便该是陛下‘偶查宗籍,知右相乃出天家,御命归宗’了。”   李晔惨然笑道:“好,好,好个‘御命归宗’!这归宗之后,想来便是封大国、赐九锡,接着,就是朕自惭德薄,禅让帝位于秦王了……好,当真是好极了。”   孙偓重重地抿着嘴,一言不发。   李晔无力地摆摆手:“你说得不错,李曜既是我天家宗室,朕便是将皇位还给宁王一系,也总好过窃贼、蛮夷篡国!你去与他说吧,就按你刚才的意思说……朕也想看看,我李家今日唯一的一个天下英才,到底能不能力挽狂澜、中兴大唐。”   “臣……遵旨。”孙偓长叹一声,领旨而去,脚步竟然显得有些莫名地踉跄。   “嗯?”   崇德坊的陇西郡王府中,李曜抬起头来,皱眉道:“陛下要去奉先祭陵?桥陵、泰陵、景陵还是光陵?”   孙偓摇摇头:“陛下要去的是惠陵。”   李曜的瞳孔猛然一缩,看着孙偓,面上却露出古怪地笑容:“惠陵?孙相公说的,可是宁王墓?”   孙偓道:“右相慎言,先玄宗皇帝钦赐该处为‘惠陵’。”   李曜历来慎言,但今日却偏偏毫不慎言,又道:“某只听闻当地百姓称其为‘让冢’,惠陵云云,不过一说……帝陵者,如何仅有一间墓室?即便太子,亦有双墓室。而天子者,该合三墓室,是以称陵。”   孙偓淡淡一笑:“右相总摄枢机,若有心纠正此误,大可以请旨动工。”   李曜盯着孙偓的眼睛,忽而一笑,轻声问:“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孙偓反视李曜,不卑不亢:“陛下既为至尊,无论何时何事,皆为李唐社稷着想。但凡于李唐社稷有所臂助者,陛下自然从善如流,右相不必怀疑。”   --------------------------------   附文:“让皇帝之后”这个伏笔伏了百多万字,该揭破了,附上一些让皇帝李宪的介绍。   李宪,原名李成器,因避玄宗之昭成皇后讳,改名宪。睿宗长子,肃明皇后生,为玄宗李隆基之兄,封宁王。本是睿宗嫡长子的他将储位让予睿宗三子李隆基。也因此身后得到了历史上贴切而独特的谥号——“让皇帝”。据记载,唐代历史上只有5位追谥皇帝。孝敬皇帝李弘(高宗第五子);殇皇帝李重茂(中宗第四子);让皇帝李宪(睿宗长子);奉天皇帝李琮(玄宗长子);承天皇帝李倓(肃宗第三子)。而这5位追谥皇帝之中最后一个被废毁庙祠之仪的(文宗开成四年),就是让皇帝李宪。可见李宪在当世的地位之高,可以称得上是5位追谥皇帝之首。   李宪一生中最闪耀的事迹在史籍之上却只是草草带过。《新唐书》中对此事的过程有着这样的记载:“睿宗将建东宫,以宪嫡长,又尝为太子,而楚王有大功,故久不定。宪辞曰:‘储副,天下公器,时平则先嫡,国难则先功,重社稷也。使付授非宜,海内失望,臣以死请。’因涕泣固让。”   由上文描述中的“臣以死请”与“因涕泣固让”不难看出,李宪避让太子之位的意志坚决,绝不是被人胁迫,抑或是迫于形势所作出的无奈选择。在储位斗争异常激烈的封建时代,这是极为罕见的现象。是什么样的考量使得李宪做出这样的决定,而这样的考量又来源于怎样的现实环境呢?做出避让储位的决定,又会给李宪此后的生活带来哪些结果及影响呢?   依照嫡长子继承制“立嫡以长不以贤”的规定,李宪将成为太子一事毋庸置疑。实行嫡长子继承制的初衷就是为了避免统治阶级内部的权力争斗,从而稳定统治秩序。秦汉及其以后,除清代采取秘密立储制外,大多数王朝都将嫡长子继承制作为国家最高权力继承过渡的基本形式。   但纵观历史,嫡长子继承制在实际操作中的可行性并不大,抑或是不具备现实条件,抑或是有其它人为因素在作祟。嫡子在历代君主总数中的比例更是很小,如秦汉两朝皇帝中仅3人为嫡出,宋代仅3人,明代仅5人。   就中国古代而言,为争夺最高统治权而弑父杀兄之风以南北朝与隋唐五代时期最盛。这主要是由于北方少数民族的继承制度是依照“森林法则”弱肉强食,能者居之。而中原人则习惯于奉行出身和血统为主导的继承方式——嫡长子继承制。在民族大融合的背景下,两种文化的冲突与交融便引发了较长一段时期中,继承制度在实际操作中的摇摆,其表现是非正常化的统治阶级内部的皇权过渡。   自隋开国至“让皇帝”李宪所生活的年代,对皇位的争夺就没有停歇过。隋代文帝朝的太子杨勇与晋王杨广,唐代高祖时的太子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太宗朝的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其显著特点便是嫡长子的继承地位受到了非嫡长子的挑战,其结果也往往是太子被废,另立储君。   “储副,天下公器,时平则先嫡,国难则先功,重社稷也。”这是李宪自己对辞让太子之位原因的官方解释。其中这“功”由来源于对兵权的掌控。依照“君之嗣适,不可以帅师”的惯例,作为储君的他们不能拥有兵权。最初是出于对储君自身安全与国家安定统治的考虑。而渐渐的,对功臣将领的不信任使得兵权转移到了非嫡长子子嗣之手。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的他们就有了与合法继承的嫡长子竞争的筹码。功高震主,声名远播之时,二者的矛盾也就激化了,或多或少都会产生些利益冲突。   本应依照上述定论发展的储位之争,在李宪与李隆基之间却失效了。没有兵戎相见,争斗结党,而是平静异常,兄友弟恭,甚至相互谦让。也许是30年的世事变迁使李宪已经看惯了这一次次历史悲剧的重演,开始了对历史的反思。这就不能不谈及李宪超脱这种历史宿命的特殊性。   李宪不仅是嫡长子,而且还有着两次被立为皇储的经历。“文明元年,立为皇太子,时年六岁。及睿宗降为皇嗣,则天册授成器为皇孙。”虽然,就这点而言比起李隆基有很大优势,但这两次都是武则天定立李宪为皇储的。例如,天授元年,武则天称帝,改国号为周,“以皇帝为皇嗣,赐姓武氏;以皇太子为皇孙。”李旦变成了“武旦”,李成器也就变成了“武成器”。作为其祖母武则天法定继承人的李宪还曾有过姓武的经历。在反武势力夺得政权的当下,这两次的储君经历自然就很少有人提及了。加之自隋唐开国至李宪所处的时代,对于非嫡长子继承皇位,大家都已经司空见惯了。李隆基做太子所遭到的舆论阻力会很小。   李宪那酷似父亲李旦的性格并不擅长与人结交。从李宪墓的壁画内容上也反映出墓主人情趣高雅,淡泊名利,深居简出,与琴箫为伴的性格特点。与现已发掘的李氏皇族墓葬壁画相比,李宪墓壁画中没有迎宾的热闹场面,没有马球场上的驰骋争斗,只有音乐歌舞和温文尔雅的仕女形象,这与唐书记载中李宪精通音律、为人谦和谨慎,从不与外臣交结的为人宗旨、性情特征相符。李宪“尤恭谨畏慎,未曾干议时政及与人交结,玄宗尤加信重之。”再加上对政治兴趣不大,可以说是朝中无人。韦氏失败后,其族人韦嗣立险些被株连。李宪敬重其正直的为人,“以嗣立是从母之夫,救护免之”。而这唯一曾受过李宪恩惠的韦嗣立又被贬谪。并且从李宪对韦嗣立的救助来看,李宪为人善良,也确实不精于政治,至少没有掌控当下全局的观念。   李宪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唐隆政变,但对于李宪是否参与了拥立睿宗即位这一事件至今还无法断言。只有《资治通鉴》上有着关于李宪与李隆基一同力劝睿宗登位的记载。刘幽求对宋王成器与平王隆基说,相王应出镇天下了,“众心不可违,王虽欲高居独善,其如社稷何”!而后“成器、隆基入见相王,极言其事,相王乃许之”。加之李宪本人并非无能之辈,以及玄宗即位后对李宪的各种“严加防范”,我们可以猜测,李宪很可能参与了拥立睿宗的活动。即使是这样,李宪的功勋仍远远不及三弟李隆基。   李隆基有着联合姑姑太平公主荡平韦氏之乱的业绩与辅助父亲李旦重登大宝的功勋,且手握重兵猛将,极富政治头脑。李隆基有着较高的政治素养,更有亲自掌管的军队作为政治凭借。就连荣宠不衰的太平公主都“惮其英武”。与他相比,兄长李宪在政治上表现平平,几乎无所作为,一贯秉承了大唐“始祖”老子道家的无为思想。总体来讲,其实力自然不及李隆基。   对李隆基而言,结交亲信,笼络大臣是他的专长。之所以能够登上太子之位,也离不开在一旁敲边鼓的大臣们。讨论立储议题时,“大臣亦言楚王有定社稷功,且圣庶抗嫡,不宜更议”。作为坚定的李隆基支持者的刘幽求向睿宗力挺李隆基登位。“臣闻除天下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平王拯社稷之危,求君亲之难,论功莫大,语德最贤,无可疑者。”上面提及的刘幽求只是其中一个。钟绍京,崔日用,刘幽求这些都是李隆基平定韦氏之乱重要的依靠力量,他们自然是以李隆基马首是瞻。例如韦安石,姚崇一类人,则是因为不攀附太平公主而后逐渐加入李隆基阵营的。   虽说当时“宰相七人,五出公主门”,但刚刚联手挫败韦后不到十日的太平公主与李隆基尚未产生实质矛盾。由于睿宗意愿不明朗,太平公主一方也秉承同样是侄子,二者皆可的态度保持中立。朝中的萧至忠,崔湜,窦怀贞,岑羲,薛稷等要员均为太平公主一党此时都没有表态。   可见朝中形势也对李宪成为太子不利。而且,唐太宗在处理太子承乾与魏王泰争储之事时曾采用弃而立新的方式,提出“自今太子不道,藩王窥伺着,两弃之”。并以此作为祖制来沿袭。如果储位斗争在李宪与李隆基之间重演,只会落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结果。   在皇权至上的时代,皇帝有着主宰世事的大权,皇帝的态度至关重要。历史上也不乏这样的例子,同样是面临平凡的嫡长子与能力出众的次子之间的抉择。明成祖朱棣却舍去功勋卓著的次子朱高煦,立嫡长子朱高炽为太子。虽然睿宗李旦十分认可李隆基唐隆政变中的出色表现,“宗社祸难,由汝安定,神抵万姓,赖汝之力也”。但从未吐露过自己对立储一事的态度。睿宗完全可以自己来拿捏这个事情,而他却在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在审视整个事件,将决定权交予两个当事人及朝中大臣,其中不乏“公议”的味道。   知子莫若父,睿宗对此事也有着他自己的考量。对于二者的性情与能力,李旦想必十分清楚。作为父亲,他心中应该会更加倾向于李宪。这父子二人的性情实在是惊人的相似。作为皇帝,选择权利继承者却不可意气用事,李隆基自然是不二人选。正是睿宗对二人的了解,将整个事件极力促成完美。首先,李隆基登位毋庸置疑,此时睿宗抛出“公议”的意图不免有敲打李隆基之嫌。其次,也要以此提醒他要善待兄弟,不要过于锋芒外露。加之,李宪的谦让,李隆基的野心他都看在眼里。为了避免李隆基登位后兄弟间的争斗,睿宗可以借避让储位一事向李隆基讨了一个人情。也正因为如此,登上皇位的李隆基感激兄长的避让,从而使此事成为玄宗即位后,调节兄弟间误会和摩擦的缓冲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睿宗一生活在激烈权力争斗的夹缝中,此时也是这样。登位后的睿宗夹在儿子李隆基与妹妹太平公主之间,他需要凭借自己的皇帝的权威来平衡这两股政治力量,来求得生存。纵观睿宗一朝就不难发现,睿宗在太子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斗争之中时常扮演着居中调和的角色。例如,在太平公主势力咄咄逼人之时,睿宗便搬出“传位太子”的话题。使得占领优势的太平公主无法招架。睿宗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尝与太平议否”,“与三郎议否”。这就不难看出睿宗的整体策略。历尽风雨,睿宗的亲身经历告诫着他,皇权应掌握在强者手中。如果皇帝势弱,周围就会引来众多觊觎者,不论是兄弟亲属,还是妻妾外戚,抑或是权贵宠臣,最终将会成为众矢之的。唐代高宗,中宗,睿宗三朝之所以内争不断,皆源于此。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七日,就是在唐隆政变半个月后,李隆基被确立为太子。就在同年七月,睿宗昭告天下,改元景云。从时间上也不难看出,从政变开始肃清韦后势力到睿宗复位,再至储位问题讨论直到确立太子,这一系列事件仅仅用了十五天。立储议题的讨论会也就变成了唐隆政变的善后表彰会。在政变的大背景之下,李宪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本以为事情会到此为止,却没有想到,太平公主由于与李隆基矛盾升级。景云元年十月,就是立太子三个月后,也是姚崇宋璟奏罢斜封官两个月后,太平公主开始在朝中散布“太子非长,不当立”的言论。不仅如此,太平公主还找到李宪,提出了“待崔湜萧志忠到,当辅政,废太子,以尔代之”的建议。一时间,储位风波又将李宪推到了风口浪尖。为平息风波,李宪果断行事,“驰告皇太子”。而后与太子李隆基一同将姑姑太平公主在朝中散布言论一事上奏父亲睿宗,并再次推辞谦让,重申自己不愿做储君的立场。可见李宪不仅在立储时主动避让,并且还果断支持李隆基做太子,坚决拒绝了太平公主的拉拢。这是李宪明智的选择。很明显,太平公主只是将李宪当做打压李隆基,壮大自己势力的工具罢了。拥立嫡长子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一旦李宪被立为太子,他也只是一个受太平公主摆布的傀儡。由于流言的影响之大,不得不使睿宗亲自下制,“戒谕中外,以息浮议”。至此,来势汹汹的储位风波才得以平息。   虽然强风过境,却余波未平。太平公主仍不放弃她“欲更择暗弱者立之以久其权”的想法,希望以李隆基的失误来打压他,并借机扶持李宪登上储位。于是在太子东宫布下眼线,监视李隆基的一举一动。“太平公主用事,尤忌东宫。宫中左右持两端,而潜附太平者,必阴伺察,事虽纤芥,皆闻于上,太子心不自安。”更重要的是在朝局上下功夫,“太平公主与益州长史窦怀贞等结为朋党,欲以危太子”。从而造成了“在外只闻有太平公主,不闻有太子”的现象。   为扭转当下两虎相争的局面,姚崇宋璟提出了如下建议。“宋王陛下之元子,豳王高宗之长孙,太平公主交构其间,将使东宫不安。请出宋王及豳王皆为刺史,罢岐、薛二王左、右羽林,使为左、右率以事太子。太平公主请与武攸暨皆于东都安置。”睿宗则欲维持二者对峙的平衡,并以政治手段使李宪脱离储位争斗的漩涡。便提出“朕更无兄弟,惟太平一妹,岂可远置东都!诸王惟卿所处。”将太平公主移至京城旁边的蒲州。太平公主必然对此提出强烈抗议,“乘辇邀宰相于光范门内,讽以易置东宫”。此时李隆基也不得不做出一定的让步,主动向睿宗上奏姚崇、宋璟有“离间骨肉”之嫌,请求加以严惩。不久后,姚宋二人均被外贬为刺史调离京城,李宪与李守礼的刺史任命则被取消。在太平公主的声威之下,睿宗李旦与太子李隆基的如意算盘都落空了。李宪失去了远离京城,置身事外的机会。两个月后,由于睿宗突然意图传位太子,李隆基不知其用意,连忙请辞储位,太平公主则借机回到京城。直到先天二年(713年)太平公主兵败被赐死,姑侄二人的斗争就一直延续着,此时的李宪也只能身处其中,力求自保。   李宪的幼年与少年时代正是其祖母武则天统治时期。长寿二年,其母(肃明皇后)与李隆基之母(昭成皇后)均因被户婢团儿诬告涉嫌巫蛊而被武则天于宫中秘密处死,尸骨无踪。不论真相如何,此事件定源于诸武势力对已降为皇嗣的李旦的打压。自武则天称帝后,“传子亦或传侄”的斗争就没有停息。被立为皇嗣的李旦便成了武承嗣、武三思之徒的众矢之的。对权利的争夺,使得两位妃子无辜丧命,成为了政治的牺牲品。   这样的打击对此时14岁的李宪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同时也对他今后的人生影响很大。父亲李旦为求得生存,减少诸武势力对自己的防备,只得故作平静,生活一如往常。并且也告诉孩子们要抑制悲伤的流露。这让李宪了解到在斗争激烈的宫廷中生存实属不易。人在不同的年龄段,不同能力的发展是有差异的。   较为年长的李宪,对于母亲的死亡可能观察的会更为理性。心理学家瑟斯顿的研究表明,14岁孩子的知觉速度已超过成人的90%,推理能力已达到成人的80%。而对于同时遭受这样打击的8岁的李隆基而言,他还没有形成对复杂事件的分析能力,直观的感觉会相对感性。毕竟8岁孩子的知觉速度是成人的一半,而推理能力仅为成人的30%。心中的痛苦情绪受到压抑无法宣泄,便会植根于其潜意识之中。   弗洛伊德曾在他的精神分析学说中提出,儿时重大而深刻的经历会对其后的人生产生巨大影响。同时,现代心理学理论中也提及深层心理(即潜意识)表现的四大来源之一便是“与感情有关的痛苦回忆”。也许正是母亲的死亡使得李宪潜意识中存在对宫廷斗争的恐惧和对平淡生活的渴求。在宫廷斗争中强烈的生存欲望,是他辞让储位的主观因素之一。   有着相同经历的李宪与李隆基也有着相同的诉求。失去母亲所带来的母爱的缺失导致他们转而追求兄弟间的关怀,在其他家庭成员的身上寻求感情来弥补。在心理学上,这种补偿心理是通过加强自己的其他方面来弥补或掩盖其生理或心理上的缺陷。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可以帮助人们减轻内心的痛苦。所以,李宪与李隆基的兄弟关系一直很好。   李宪去世后,李隆基曾回忆与李宪一同度过的少年时代,“远自童幼,洎乎长成,出则同游,学则同业,事均形影,无不相随”。就是到李隆基即位后,兄弟关系依旧如故,“玄宗既笃于昆季,虽有谗言交构其间,而友爱如初”。玄宗常常“幸宁王第,叙家人礼”,还对李宪不拘泥于君臣之礼,以“宁哥”相称。宁王李宪也曾为玄宗亲自撰写一部起居注。玄宗对此十分感激,“宝惜此书,令别起阁贮之”。但很可惜,此书毁于安史之乱,没有能留存下来。如此坚实的兄弟情义在权力斗争面前是经得起考验的,李宪将储位让出,也与长期经营的兄弟之情不无联系。   幼年母亲的缺失,使得父亲的角色在家庭生活中显得更加重要。不论是先天遗传也好,还是后天熏陶也罢,李宪与其父睿宗的性格十分相似。   唐睿宗李旦是中国历史上一位性格独特的皇帝。他的父亲,母亲,兄长,侄子,儿子都做过皇帝。甚至连嫂子,侄女,妹妹都有称帝的野心。可以说他生在一个充满欲望的家族中。睿宗“自则天初临朝及革命之际,王室屡有变故,帝(睿宗)每恭俭退让,竟免于祸”。为了保全自己他一生曾三度让位。一让母后,二让兄长,三让儿子。在纷繁的宫廷斗争中他的应对策略就是谦让与沉默。   李宪很好的继承了父亲睿宗“让”的个性。中宗即位后,封李宪为蔡王,迁宗正员外卿,加赐实封四百户,通旧为七百户,荣宠之至。但李宪却“固辞不敢当大国,依旧为寿春郡王”。   李宪从父亲李旦的一生中学得了“让”字。推功尚善曰“让”,德性宽柔曰“让”。玄宗在李宪去世后追其谥号为“让皇帝”李宪长子汝阳郡王李璡“又上表恳辞,盛陈先意,谦退不敢当帝号”。玄宗称赞李璡有李宪的遗风。在李宪的身上,谦让似乎已经深化为了一种传承,就连他的儿子李璡也因此受到玄宗的褒奖。谦让的本性使李宪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让皇帝”。   李宪有着浓厚的艺术气质,在绘画,音乐方面颇有造诣。史书记载宁王李宪善画马,曾在长安兴庆宫花萼相辉楼画有《六马滚麈图》,玄宗最喜其中的“玉面花驄”,说是“无纤悉不备,风鬃雾髭,信伟如也。”李宪少年时期即才气过人,成年后精通音乐,尤其对西域龟兹乐章具有独到的见解。   众所周知唐玄宗对中国古代音乐的发展贡献巨大,尤其是宫廷乐舞的发展和梨园的创立。而这背后也离不开兄长李宪的鼎力支持。开元二年,玄宗隆基决定“置内教仿于蓬莱宫侧,居新声、散乐、倡优之伎”,并明确“命宁王主藩邸乐,以允太常”。   因埋葬李宪夫妇的惠陵遭盗掘,陕西省考古研究所于2000年3月对其进行抢救性发掘。李宪墓的发掘为研究唐代的社会历史提供了丰富的实物资料。李宪墓的文物很丰富,涉及的问题也很多,例如墓内发现的胡人、突厥人及西亚欧洲人形象;既有吐蕃的服饰,也有胡舞胡乐,更有西来的良马。在墓室东壁绘有《观赏乐舞图》,这幅壁画的上部为如意云朵,下部分为三组,南部为坐于方毡上的六人乐队,分为前后两排,有打铜钹者、吹笛者、打鼓者、吹笙者、拨琴者、弹琵琶者等。其中有男有女,有中原人也有胡人。墓室内的壁画十分有特点:乐舞图被绘制于墓室东壁最注目处,且其他三面壁画中人物较少,以云纹为主。主要表现了封建贵族的奢华生活与乐舞场面。也体现了墓主人李宪生前精通音律歌舞及其对音乐的喜爱。   在文化艺术领域多有建树的帝王在中国历史上很少享有美名。沉迷乐舞的陈叔宝,精通诗词的李后主,擅长书画的宋徽宗在政治方面都是一塌糊涂。文化艺术给人带来的是感性思维,与政治上的理性思维不同。对文化艺术极其喜爱的他们对于政治的热情不高,即使心怀天下,也只是空有热情,缺少更为理性的东西,这样的性格也不适宜做皇帝。   在考古发掘中,李宪墓壁画内容里融入诸多道家思想,如:导引亡灵的飞人图案,震慑鬼魅的青龙、白虎形象,及标志方位的朱雀玄武图都是我国传统道教在丧葬习俗上的体现。李唐开国,远追道家的老子为祖先。虽然母亲武则天崇佛,但唐睿宗李旦对道家思想却是情有独钟。他本性尚道,为人处事也讲求无为。其在位期间兴修道观,两个女儿金仙公主与玉真公主也出家度为女道士。玄宗即位后也秉承崇道抑佛的政策。由此推断,李宪对道家思想应该也是极为推崇的。同其父李旦一样奉行道家无为的李宪,估计对政治的兴趣也不大。太子的位子也许对于他来说无关痛痒。   玄宗即位后,也曾将李宪让位的事迹大书特书。他在李宪去世后感慨道:“天下,兄之天下也;兄固让于我,为唐太伯,常名不足以处之。”也许他从没想到过大哥李宪可以自觉将储位让出。李宪对玄宗可谓是倾力相助,最终也是结局完满。   李宪在玄宗即位后时常借机告诫玄宗不要好杀轻生。看到玄宗沉溺于音声,李宪也为此担心。提醒玄宗,“曲虽佳,然宫离而不属,商乱而暴,君卑逼下,臣僭犯上。发于忽微,形于音声,播之咏歌,见于人事,臣恐一日有播迁之祸。”玄宗听后默然不语。等到安史之乱爆发后,世人开始回味深思李宪曾说过的话。   李宪虽让位,但作为兄长也时常敲打玄宗,委婉的提出建议,玄宗也可以虚心听取。这样和睦的兄弟关系历史上很难再找出第二。也可以看出李宪避让储位不是他的无能,而是出于他审时度势的智慧。   玄宗李隆基也同样了解大哥李宪并不是一个无才无能之辈。只是李宪不愿做皇帝罢了,当然,也没有机缘。但再坚实的兄弟关系在权力斗争面前也会显得苍白无力。你无称帝之心,并不代表你周围的人没有拥立之意。玄宗的四位兄弟再加上章怀太子李贤的儿子李守礼五位正统的皇室贵族,正是玄宗的防备对象。为做到防患于未然,玄宗李隆基未雨绸缪,即位后不久便实施了一整套削弱诸王势力的方案。大致可以分为宅邸监控、调任地方和情感关怀这三个方面。   唐隆政变之前,玄宗兄弟五人一同居住在长安的兴庆坊中,也称其为“五王宅”。“及先天之后,兴庆是龙潜旧邸,因以为宫。”而玄宗为表示其兄友弟恭,亲密无间,便让兄弟们都住在了兴庆宫的周围。“宪于胜业东南角赐宅,申王挥,岐王范于安兴坊东南赐宅,薛王业于胜业西北角赐宅,邸第相望,环于宫侧。”同时,“玄宗于兴庆宫西南置楼,西面题曰花萼相辉之楼,南面题曰勤政务本之楼。”玄宗还时常登楼,“闻诸王音乐之声”。这个花萼相辉之楼无疑就是一座瞭望塔,登高远眺,兴庆宫周围的诸王府邸尽收眼底。如有异动,便可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若查看当时长安城的市坊地图则不难发现,建花萼相辉之楼的目的直指宁王李宪。李宪所居住的盛业坊紧邻兴庆宫并位于其的正西方向。李宪的王宅在盛业坊的东南角,而花萼相辉之楼则在兴庆宫的西南角的西侧。其位置与李宪宅在同一横线上,之间只隔有一条路与两道围墙。登高观览,李宪府邸内的状况就如同“现场直播”。看似生活潇洒无拘无束的李宪,其实完全生活在玄宗李隆基的眼皮底下。   事实上,花萼相辉之楼也发挥了其应有的作用。唐人笔记《酉阳杂俎》一书中曾记载:玄宗登上花萼相辉之楼“伺察诸王”,看到“宁王常夏中挥汗鞔鼓”。此时的玄宗不免有些许担心,何物如此重要,便派人前去查探。来人回报说李宪“所读书乃龟兹乐谱也”。玄宗听后很开心,说:“天子兄弟,当极醉乐耳”。对宅邸的监控还反映在诸王与朝中大臣的交往上。他曾发布“禁约诸王,不使与群臣交结”的命令。薛王李业就因与大臣张说交往过密而遭到玄宗的怀疑。但由于李宪不善交际,所以也没有什么把柄可抓。总体上来讲,诸王对玄宗的心思也是颇为了解,事事时时恪守本分,避免祸事上身。   玄宗即位初期,开元二年至八年间外放诸王到地方去任州刺史,但规定诸王不得干预地方事务,州务由地方官员主持。这样一来,调任地方的诸王既远离中央又无法在地方上培植割据势力。同时,为巩固兄弟情谊,“敕宋王以下每季二人入朝,周而复始”。   身处京城之中,诸王的生活在玄宗的关怀之下也非常充实。除了入宫宴饮以外,诸王还要“每日于侧门朝见,归宅之后,即奏乐纵饮,击球斗鸡,或近郊从禽,或别墅追赏,不绝于岁月矣。”玄宗与几个兄弟都喜好音乐,歌舞宴饮则成为了他们的日常必需。法国政治学家贾克·阿达利认为,音乐在本质上属于政治,与政治权力系统紧密相扣。音乐是政治阶层的一个反射。音乐可以让大众遗忘,让大众相信,让大众沉寂。在这三种情形中,音乐都是维系权力的工具。玄宗正是运用音乐这种政治工具来使诸王沉醉其中,乐不思蜀。礼尚往来必定是最常用的交流感情的方式,对于皇帝来说,那就叫赏赐。玄宗“居常无日不赐酒酪及异馔等,尚食总监及四方有所进献,食之稍甘,即皆分以赐之。宪尝奏请年终录付史馆,每年至数百纸。”赏赐只是额外收入,诸王的实质收入还是食封。“唐法,亲王食封八百户,有至一千户;公主三百户,长公主加三百户,有至六百户。”玄宗即位后,“朝恩睦亲,以宁府最长,封至五千五百户;岐、薛爱弟著勋,五千户;申府以外家微,至四千户;邠府以外枝,至一千八百户。”自李唐开国至李宪所处的时代,只有其父李旦在中宗时期为相王时食封七千户,食封数量多于李宪。物质享受在帝王之家向来算不了什么,精神支持才是难能可贵。“宪寝疾,上令中使送医药及珍膳,相望于路。”人在生病时,不仅抵抗力差,而且精神也十分脆弱。一旦受到他人的关怀,非常容易感动。史书上曾有玄宗为薛王李业亲自煎药,甚至不小心将自己的胡子烧着了。虽然关于李宪生病情况的史料中没有玄宗亲自煎药的记载,但李宪作为玄宗兄长,长兄如父,也必然会有相类似的事情发生在李宪身上。   宁王李宪的后半生,就在玄宗李隆基如此这般的“关照”之下平静度过了。   在李宪墓中出土的汉白玉残简从质地、字迹特征、规格尺寸,并与《唐大诏令集》所载让帝、恭后哀、谥册原文比较可区别为四副,其中之一为让皇帝哀册。当中有这样的句子:“盖景龙岁先帝即位,王嫡长,将立为皇太子,让大功与我皇,洎薨落让存,又追崇之义。……昔真人述作,表高洁于让王,太伯闻乎有周,皇昆昭于圣唐。”字字都透出李隆基对大哥李宪的感激与敬重之情。   清朝诗人何亮基曾有《游惠陵》一诗,其中曾写道:“宫中喋血千秋恨,何如人间作让皇。”纵观中外古今历史,能有几人可以做到让位于贤!李宪所处的时代与他的自身经历让他了解到宫廷斗争的血腥和残酷。早已洞悉天机,看透尘世纷扰的李宪避让储位。人们常说的,退一步海阔天空,便是这个道理。   李宪避让储位,虽然在史书上的记载只是寥寥数字。但其中所涉及到的权利利益纠葛却十分繁杂。李宪对储位的避让是贯穿睿宗一朝的最显著问题——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权力分配问题的一具体化表现。储位问题也是双方长期以来的斗争焦点。李宪的避让决定,在一定程度上不仅稳定了当时的政局,同时也大大减少了李隆基掌权过程中的阻力。使得李唐王朝的皇权在经历30年风雨飘摇之后,能够完全牢固地掌握在李姓皇帝手中。至此,贞观之治之后的一大治世,开元盛世才得以出现。也正是由于李宪的避让,以及玄宗即位后对兄弟关系的处理,成为了历代统治者的传诵经典与效仿对象,也是他们留给世人的一段佳话。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六)   代州,李家大宅。   李衎面色铁青地看着堂中跪地不起的李暄,半晌才恨声道:“难道你忘了,当初你兄弟二人是如何想方设法将曜儿排挤出门的?如今军械监强势之极,家中早已失了节帅王府的应度,此番你在北地又损失了这许多货物……嘿,周转不灵之后,倒能拉下脸去找曜儿求饶了?”   他越说越怒,霍然站起,喝道:“当初曜儿已和我割发断恩,如今他做他的右相,我做我的闲人,我与他两不相干,穷死饿死,我自担当!你要去摇尾乞怜,自管去了,别想拉上我一道,我李衎若是个服软认怂之辈,当初岂会来这代州打拼!滚!”   李暄却深知自己与李曜怨恨已深,没有老父居中,根本不敢奢望五郎谅解,更遑论得到他的支持。当下只得全然不顾脸面,磕头道:“耶耶息怒,家中如此,亦非我愿,委实是因契丹蛮横,北地过于凶险所致。倘若此番得不到外力扶持,单凭自家实力,只怕当真只有破落一途了……当日我与三郎的确对五郎苛刻了一些,可早已知错,只是知道五郎这些年委实太忙,才未曾亲自去负荆请罪……五郎历来宽仁,只要耶耶稍露口风,儿与三郎再诚心道歉,他必然不计前嫌,与我等重归于好。只要五郎稍稍抬手,甚至只需一句话,家中这一切麻烦就都不会再有了!耶耶,三思啊耶耶!”   李衎冷笑一声,转头就走,只远远撂下一句话:“要去自去,莫来烦我!”   李暄露出一丝恼怒,夹杂着无奈,起身回了自己院子,李晡匆匆迎上,问道:“大兄,事情如何,耶耶可愿出面?”   李暄脸色铁青地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   “真是老糊涂了!”李晡怨怒道:“再不低头,咱家就要喝风拉烟去了!要是他知情识趣一些,写封信给老五,就算河东不用咱家的铁器,关中河中那么大的地方,还少得了生意?北地之行损失再大也补回来了!要是老五大方些,朝廷国库里抠一手下来,咱们也能用几辈子了!晦气,真是晦气!不成,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待怎的?”李暄骂道:“上次若非你受黑朱三蛊惑,跑去怂恿老五背叛晋王,晋王怎么会去了咱家的军械应度之权?要是有那笔大生意在,北地损失……”   “哟?”李晡闻言火了:“我没说你的不是,你倒来怪起我了?以老五的本事,跟李克用还是朱温,有多少区别?偏我去建议一下就是罪过了?那你这次在北地失了这么大一笔货,却要怎么算这笔账?”   “你……混账东西!”李暄大怒,指着李晡骂道:“北地忽然乱成那样,兵戈四起,狼烟处处,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提前知晓!你整日就知道在些勾栏瓦肆鬼混,也有脸来指责我?你给我滚!越远越好!”   李晡冷笑一声,转头就走,竟然一句话都不曾多说。   却说李衎回到书房,人还未进门,已然开声笑道:“劳冯舍人久等。”   一名姿容雅致、身着布衣白袍的年轻人起身拱手一礼,口中道:“道之师乃师翁第五子,道实晚辈,岂敢当师翁此说。”   李衎笑了笑,招呼冯道坐下,张张嘴,犹豫了一下,道:“曜儿……五郎遣你前来,所为何事?他该知道,节帅王府那边对我这代州李家,一直都是‘格外关注’的。”   冯道微微一笑,道:“老师此番命我北上,一则是走一趟契丹,二则是来与师翁通个气。”   “通气?”李衎微微蹙眉:“何事?”   冯道指了指天,道:“今上或将遣人来面见师翁,许以圣谕,令师翁认祖归宗,重回陇西李氏祠堂之下,而且……”   李衎的脸色顿时变了。   ------------------------------   冯道此次出使契丹,自然绝非游玩,乃是真正的身负使命。   由于大唐过去的威慑多少还有些残存,游牧民族求得中原皇帝的‘封册’来取得对部族的统领合法性在北地十分寻常,所以历史上那位契丹英雄、辽国太祖耶律阿保机也曾数次派使人前往中原,希望得到唐廷的册封,保住自己地位。只是令阿保机始料未及的是,那个时空中的唐昭宗李晔当时自身难保,在天祐元年被朱温杀害。新皇帝更是个朱温掌控下的小玩偶而已,阿保机愿望落空。   不过凡事有两面,李唐朝廷的册封虽没了指望,实际掌握朝政的朱温却派人主动泛海绕道,带了书信、衣带、珍玩等物与契丹人修好结盟。当时的情况是李克用要拉拢契丹人,朱温也明白崛起于塞北的契丹部族是不能忽视的一股新兴力量,所以才不远千里,遣使前来主动示好。朱温也希望得到塞北契丹部族的拥护与支持。   耶律阿保机人虽在塞北,却也知朱温与李克用乃是宿仇。那会儿他才刚刚与李克用结为异性兄弟,誓约言犹在耳,如何做这种背盟之事?虽然朱温在唐廷中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毕竟是人臣,与之结盟名不正、言不顺,双方结盟之事只有不了了之。   而在这个时空当中,李曜发现自己的蝴蝶效应似乎日益严重,尤其是很多事情都开始提前发生,比如阿保机的崛起,似乎也比原先的历史上早了几年。这就让他觉得对于契丹的一些安排要提前进行了,要不然万一其他一些事情也都跟着提前,谁知道会不会量变引起质变?   唯一让他略微放心的是,自己很早以前就已经对契丹有所警惕,后来具备一定条件之后,对契丹乃至渤海国方面都进行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安排,以保证今后自己能够有效掌握局面。当然,这些安排都有一定的前提,那就是尽量不引人注目。   此次冯道来北地十分匆忙,刚从南线史建瑭大军处回到长安,第二天便受命北上,一路紧赶慢赶,就是为了及早到达契丹领地。为何这么着急?因为“幽州局”方面已经确定了一个消息:有朱温的使者到访契丹,好在看起来并没有取得什么成果。   冯道在北上的路到又再次收到后续信息:朱温的使者意图联络耶律阿保机,并与之联盟,既监视幽州镇对汴梁的“忠诚”,又合力对付河东李克用。好在李曜回复此前李克用的消息之后,李克用随即遣使向阿保机转达了大唐朝廷的意思:愿意在合适的时机对阿保机进行册封。   阿保机听了这句话稍微有些错愕,什么叫“合适的时机”?但他随即想到,难道中原朝廷是指自己还不是可汗?   不过不论怎么说,既然大唐朝廷愿意册封,那朱温方面就没有多少合作的必要了,他这人说做就做,当即打发朱温派来的使者走人。随后,阿保机率部众继续扩张与征服事业,分兵征讨奚、霫、女真等未附的部族。   冯道北上契丹其实颇不方便,因为幽州掌握在刘守光手中,冯道必须走代州过雁门关,从云州往东北绕行。然而,他还未曾赶到契丹,契丹部落中便发生了一件大事——痕德堇可汗归天了。   此时,在阿保机多年辛苦征伐、努力经营下,契丹部族的军国重权已经完全掌握在他耶律阿保机之手,然而汗国名义上的首领却仍是痕德堇。根据部族传统,汗位的继承者仍将在遥辇氏中产生。只是随着耶律阿保机军事实力的增长,契丹民族已经介入中原政权的争斗,成为其中举足轻重的一股新兴势力,在契丹各部族中阿保机也成了当仁不让的核心人物。遥辇氏在阿保机面前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环,其他部族酋长也无法漠视他的存在。在众酋长仍然犹豫不绝之际,曷鲁率先劝进!   [无风注:史载痕德堇有遗命立阿保机为可汗,不过在此时,契丹似乎还没有自己的文字,况且《辽史》中的记载又是根据耶律俨等人的史料所撰,因此史家此处之言,当有“为尊者讳”的曲笔。历史虽然已过去了千年,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已不可考,但事情想来不会如史籍所载那样轻描淡写。耶律曷鲁之所以成为人大佐命、定册第一功臣,被喻为“心”,所谓定册与佐命也是指此次拥立阿保机出任可汗之位。]   对于契丹历史上有着重要意义的此事,阿保机假意推辞道:“先祖雅里曾经因不当立而让贤与遥辇氏,现在我如果去做可汗,岂非是陷先人于不义?”   耶律曷鲁当即“驳斥”这种错误观点,诚恳万分地劝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从前,我们先祖不做可汗是因为既无遗命,也无符瑞之事,所以让贤与遥辇氏。如今兄长积有人望,出任汗位乃是名至实归。兄长继汗位,必光大我部族,汉人曾有一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还请兄长切勿推辞!”   其他部族酋长见阿保机出任可汗之事已经是众望所归,于是也醒悟过来,纷纷劝进,一同推举他为可汗。这时候的阿保机,早已经不再是当年吴下阿蒙。不但身边有曷鲁等大将为他冲锋陷阵,更有数名燕地汉人充任他的智囊。其中有韩知古、韩颍(韩延徽)、康枚(康默记)等士人,做他的幕僚,追随左右以备咨询,这时候也都一齐劝他。   阿保机本身便是天纵英才,有这些文士襄助,更是如虎添翼,平日里无事,这些汉人就为他纵论古今为政之得失、历代兴亡之事,对“共劝他不受代”之因心知肚明。于是阿保机“三让,从之”!   对阿保机继汗位之事,究竟是痕德堇生前主动让贤,抑或是临终遗命,其实都无关紧要,因为不论如何,都无碍于耶律阿保机成为契丹可汗的事实。   实际上阿保机得以取代痕德堇成为契丹部族的可汗,是耶律氏家族经过数世努力、历时一百余年的卧薪尝胆,重新取回了原本就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深受汉人文明影响的阿保机,早在内心深处想要化家为国,借助各方力量,挑战遥辇氏在部族中的传统首领地位,取而代之了。   他这些年的争战,与积极介入中原各地方政权的博弈,就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影响力,现在以退为进的假意推辞,也是为了检验一下自己在契丹各部的威信能否达到慑服所有。正是为最终取代痕德堇在做最后的努力!痕德堇仿佛便是契丹的李晔,差别不过一个空头可汗和一个空头皇帝罢了,即便真是主动让贤,也不过如汉人朝廷的禅让一般,何足道哉!   汉民族的大一统与家天下思想,与阿保机的心思不谋而合,汉人的智慧、文明,也在阿保机化家为国的过程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有一名明教韩知古的汉人,作为阿保机智囊团体中的一分子,对此居功甚伟。   韩知古此人,乃是幽州蓟人,[无风注:如果史料真实无误,应该与后来赵宋开国功臣赵普乃是同乡,都是现在北京西南广安门附近地方人,而‘韩、刘、赵、马’都是燕地汉人中的望族。与赵普的家庭出身类似,韩知古的父亲曾做过蓟州司马的六品小官。而赵普父亲曾任相州司马一职。]中世纪的燕地多产奇士,其中原因耐人寻味。州司马一职虽品秩不高,不过是中层地位的官僚家庭,但却是文职。   也就是说,韩知古是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很显然,这样的家庭背景足以使韩知古在童年就获得良好的蒙学教育机会,随着契丹部族的入塞侵扰,韩知古的蒙学被迫中断。六岁的时候,被淳钦皇后的兄长欲稳掳掠,带回了塞北。当时的述律平,也就是后来的耶律阿保机妻子见他聪明机灵,所以收在身边,最后成了淳钦皇后述律平的陪嫁媵(随嫁之人)臣。   虽然韩知古幼年被掳掠苦寒之地的塞北,又是做为陪嫁的奴仆下人出现在阿保机的身边的,但却因祸得福,得以接近契丹权力中心。最初,韩知古的才华并未引起阿保机的注意。好比后世一位著名人士所言:怀才与怀胎一样,需要时间才能显现。自视甚高的韩知古不堪忍受骈死于槽枥之间,于是在怏怏不得志的时候,就选择了远遁。   逃跑历经千辛万苦方如愿,但是回到家乡时候,却让他大失所望:刘仁恭父子在幽州的倒行逆施,呆在家乡还不如回草原做奴隶衣食无忧的稳妥。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席不暇暖,韩知古就又考虑赶紧离开的事情了。走得慢了,就有被脸上刺字成为普通军士替刘氏父子卖命的可能,如何死,死在哪里也是不可知的事情。此时中原,战乱频仍——朱温进击沧州的大军刚刚离开,明显是生死未卜之地,无奈之下,韩知古只有原路返回。   【无风注:关于这一条,《辽史》中的许多记载,与《资治通鉴》等史料记载前后矛盾,经不得推敲。而且辽史因为历史的原因,不可能如宋史那样资料多种,可以相互考证。只能用心阅读,详加比较、考证了。《资治通鉴》中的记载,应该更接近于历史真实,因为内容乃是取自当时汉人赵志忠《虏廷杂记》中的记载。   在《辽史》中的记载,韩知古才干被阿保机发现,却成了:其子匡嗣得亲近太祖,因间言。太祖召见与语,贤之,命参谋议。根据考证,韩匡嗣是韩知古第三子,出生于辽神册元年、即公元917年,‘匡嗣以善医,直长乐宫,皇后视之犹子。’韩匡嗣直长乐宫应该是成年之时,而皇后视之犹子,说明韩知古因为媵臣的身份隶宫籍,他的儿子韩匡嗣才得以养在皇后身边。或者是年幼的韩匡嗣思父心切,在阿保机面前哭诉。韩知古这才引起阿保机的注意。立刻遥授彰武军节度使,逐步受到重用,最后在天显年(公元926—937年)间卒。   韩知古的生卒年史料中未有明确记载,但辽史中称他为佐命功臣之一,这句话太值得思考了。且不谈佐命功臣的功绩为何事,只是从《辽史》的记载中就有相互牴牾之处。譬如《辽史·百官志》中记载‘太祖初有汉儿司,韩知古总知汉儿司事’;另《辽史·太祖纪上》中记载七年十月(公元913年)‘诏群臣分决滞讼,以韩知古录其事,只里姑掌捕亡。’这两处记载均在韩匡嗣出生之前,韩知古既已经跻身于契丹的政治权力核心,当然没有必要再选择逃亡了,更不会有因为儿子的原因,方始得到阿保机赏识的咄咄怪事了!   而另一位阿保机赏识重用的汉臣韩延徽,入仕辽廷的记载,更证实了《资治通鉴》的记载或许也出现了以讹传讹的情况。当然,这都是一家之言,并非什么定论。本书中姑且按此安排,读者诸君姑且一看。   倘若这个假设的确是事实,那么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形,想来原因有二,一者,中原王朝士民不愿意正视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权,这是一种惯性思维使然,道德文章如司马光者,怕也无法摆脱时代的思想束缚;二者,司马光所载这一条并不是经过自己严密考证,只是转自同时代的《虏廷杂记》一文,其作者赵志忠对于契丹国事,有些也是一知半解,所载或者是出于传闻也未可知。鉴于“重华夏而轻夷狄”思想大行其道,司马光老先生在辽史上稍有不慎,也算不得什么。   本书采用韩之古曾经南逃而又自行北返这一说法,其实并非“忠于史实”,而是“忠于剧情需要”,关于这一点,读者诸君今后即可知晓原因。】   在韩知古、曷鲁等人强强联手、联袂演出之后,阿保机最终答应代遥辇氏为契丹可汗,阿保机命人在如迂王集会埚,燔柴告天,即可汗位。他真正成为了契丹汗国的君王——可汗。顺便,他还开始引入一些汉化的制度设置官属,这当然为了方便统治,要知道这时候的契丹部族已经膨胀,必须借用汉族“封建统治”的官制来管理契丹人民了。   契丹的燔柴告天,与汉人礼制中的燔柴祭天不同,是契丹民族受回鹘民俗的影响,更确切的说,是受摩尼教在契丹地区传播影响所致。摩尼教正是后人熟悉的‘明教’、‘魔教’。本是传自回鹘,而契丹文化受回鹘影响至深,皇后述律平也是回鹘后裔。而摩尼教从传入中原之后,生根发芽,成为中原地区的一个地下秘密教门。北宋徽宗年间浙江方腊的起事,正是以明教教众为依托的。   阿保机取代遥辇氏,这种大事幽州局用最快的速度汇报给了李曜。虽然幽州局拿到的情报表示过程比较顺利,但李曜仍然认为,阿保机取代遥辇氏应该是“强取豪夺”,并不是遥辇部主动让贤。因为根据他掌握的别的情报对比来看,阿保机在掌握在契丹部族军政大权之后,随着实力的增长,恃强凌弱,‘侵吞诸部’的事情根本就没少做。一如后来的蒙古大汗铁木真,在氏族部落向封建进化的过程中,侵犯原来部落利益的事情也做了许多。从李曜才能进行的“历史对比现实”来看,历史上阿保机后来遇到的部落联盟反对者甚众来看,李曜觉得自己的推断应该更接近于真实。   阿保机即汗位之后,立即‘命曷鲁总军国事’,做为拥立自己的回报。   然而与历史上不同的是:历史上阿保机三十六岁登上契丹可汗之位,而如今他只有三十岁。李曜心中微微有些着急,阿保机提前成为契丹可汗,会不会导致契丹崛起更加迅速,对中原王朝的威胁更加巨大?自己完成天下一统的计划要不要加速?加速会不会导致中原战乱烈度更强,危害更甚?会不会反而使中原进一步衰弱?牵一发而动全身,难呐!   而阿保机并没有停止自己扩张、征伐的脚步,登上汗位只是他人生事业中另一个新起点。半个月后,契丹大军立刻出征讨伐黑车子室韦,幽州刘家此时正在内乱,根本无暇顾及从前的附属。没有了保护伞的黑车子室韦,在契丹铁骑攻击面前很快溃不成军,此次出兵,阿保机斩获甚众‘降其八部’。在契丹人反复征讨下,黑车子室韦势力一蹶不振,历史上,在这次出征的两年后,黑车子室韦终于尽数被契丹部族征服。   然而,李曜收到信隼传讯获知这一消息时,绕道赶往契丹的冯道一行居然仍未到达契丹汗帐,历来“算无遗策”的李曜难得的有些怀疑自己派冯道从长安赶去是不是有些失策,早知道北地被契丹一通乱战打得如此糜烂,治安不靖如斯,还不如让幽州局找几个得力人手充当使者算了。虽然规格上显得有些不尊重,但毕竟此时事急,拖不得啊。   别人不知道,李曜却是知道,现在蝴蝶翅膀扇动得太厉害,很多事情都有失控的征兆,小心总无大错。毕竟在原先的历史上,就在距离阿保机登上契丹部族可汗之位的两个月后,朱温就已经弑唐帝自立,建国号‘梁’了。而登上帝位之后的朱温则再次遣使告知阿保机。那时的阿保机自然对来使的意思明白得很,知道朱温那举动看似平常,实则是在诏告天下“现在的天子是朱三,中原改朝换代了!”   那情况与现在略有类似:朱温的使者去得太及时了,新上位的朱温想得到天下臣民的拥戴,而阿保机何尝不是如此,新任可汗之位的他也急需得到中原政权的认可,籍此稳固汗位。双方一拍即合,双方相互遣使通问,各取所需。阿保机为取得契丹汗位的合法性,只有率先承认朱梁政权的合法性,以期求得朱温的册封,保住自己的汗位。阿保机主动遣使带了良马、貂裘等物聘梁,奉表称臣,以求封册。   朱温见到契丹使臣之后,同样是喜出望外,契丹部族的主动称臣,无疑滋长了他的自信。兴奋之余,又派出郎公远与浑特两位大臣前往塞北,相约共同举兵攻灭李克用,然后封册契丹阿保机与朱梁为甥舅之国,同时命阿保机以子弟三百人入卫京师,实则是令阿保机遣质入中原。   阿保机一见自己请求封册之事,朱温答应是答应可是还有附带条件,当时就十分不快。自己与李克用结为兄弟,让他背叛盟约,贻笑塞北,岂不是面上无光。况且朱温与李克用年龄相仿,自己与李克用兄弟相称,现在称臣不说,还因此而矮了一辈,这更是让他在心底难以接受。阿保机细思利弊,就对结盟之事产生了犹豫。郎公远与浑特等一行只好无功而返。   而李曜急的也是时机问题。他虽然未曾像朱温一样篡唐自立,但他如今正在从各个方面“养望”,如果能通过朝廷册封契丹可汗一事,重新逐渐树立朝廷权威,即便加分不大,多少也是好事。更别说契丹如果成为盟友,对幽州刘守光也有震慑作用。   另外,与朱温不同,李曜做这件事成功的几率很大,毕竟他无须让阿保机改变什么立场——阿保机在中原方面还没有确定的立场——只需要在阿保机最需要中原认可之时送上认可,多半便能收获一个正在崛起的盟友,何乐而不为?   冯道在李曜飞讯之下也是尽量加快速度,奈何契丹此时战斗力飙升,统治能力还未得到相应的提升,远离汗帐的西部边疆乱成一锅粥,一些并非契丹本族的部落被契丹欺凌得狠了,只好打起往来客商的主意,冯道一行人数并不算多,一路鸡飞狗跳之下,才刚刚进入契丹有效统治区域,又有一件大事发生了:平州刺史刘守奇率众来投附阿保机。   这位刘守奇不是别人,正是刘仁恭的另一个儿子,刘守光囚父夺权的举动,传到了远在平州的兄长耳中,刘守奇震惊之余,更是惶恐不安。前思后想许久,不敢在平州地方久驻,生怕弟弟刘守光突然打上门来,索性率领手下数千军民北走塞外来投阿保机。阿保机大喜过望,温言安抚一番,把刘守奇等众安置于平卢城、后世的辽宁朝阳市。   [无风注:话说刘仁恭究竟有几个儿子,这几个儿子是否一母同胞,因何刘守奇不去沧州寻找另一个兄弟刘守文,共同起兵纾难而是远走塞北?这一切都已经成了历史之谜,真相如何,只有等待更多的史料重现天日了。不过由于辽史粗疏,缺失又多,只怕前途堪忧。好在本书对此人不必计较太多。]   刘守光在囚父之后,又逼走了平州刺史、兄长刘守奇,志得意满,自称幽州平卢节度使。消息传至沧州,沧州的节度使是刘仁恭的另一个儿子刘守文。刘守文见刘守光竟敢悖逆父亲,大怒之下立刻点齐本部人马,前去幽州兴师问罪。   然而刘守文虽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兄弟二人一交手,他根本不是弟弟的对手,所部一败再败。无奈何之下,竟然也想到了向阿保机请援。从幽州去契丹汗帐,路途可比冯道便捷百倍,刘守文遣使请求阿保机出军助自己征讨刘守光。[无风注:据《辽史》记载:三月,沧州节度使刘守文为弟守光所攻,遣人来乞兵讨之。命皇弟舍利素、(舍利者,契丹部族官名,亦作苏,为阿保机六弟。)夷离堇萧敌鲁以兵会守文于北淖口。进至横海军近淀,一鼓破之,守光溃去。因名北淖口为会盟口。]   阿保机从刘守文所请,希望趁着幽州地方刘氏父子、兄弟内讧的良机,就此染指中原,逐步渗透。所以派出了自己的妻兄室鲁、即萧敌鲁率军前往平州,从榆关、今山海关与刘守文会盟共同进讨刘守光。   自刘守奇扔下平州北走之后,平州也成了刘守光的统辖范围。在闻听兄长刘守文大败之后,居然勾结契丹部族入寇的消息之后,他也不敢大意,立刻提兵屯防平州险要。   刘守光这厮得自父亲的狡诈、‘机智’遗传基因甚多,一次败北之后,立刻调整战略战术,决意智取。于是派出手下人前往契丹军中与室鲁约降,室鲁自出军以来,根本没有遭遇到燕军象样的抵抗,这时候见刘守光大败之余,主动前来请降,不疑有它,只是率了一些亲信就来赴刘守光的‘鸿门宴’。刘守光张帷幕于城外以享之,部族就席,伏甲起,还没有等国舅爷品出燕地美酒的味道,人就成了刘守光的阶下囚。   丢了国舅爷,部族人知道回去之后也不会有果子吃,于是聚众哭求刘守光,愿意出五千匹马交换室鲁,刘守光仍不肯答应。室鲁被刘守光俘获的消息如生了翅膀般传至了阿保机汗帐,阿保机最后出重赂赎回了妻兄,至于价值几何,旁人自然不知,阿保机显然也不会乐意到处嚷嚷,不过很显然,刘守光是一定不会放过这种狮子大开口的良机的。   室鲁既是阿保机妻兄,又是阿保机的左右手,在阿保机出任契丹可汗之后,为了巩固汗位,新成立了腹心部做为他的近卫军,从各部族精选了数千契丹勇士隶属于曷鲁、室鲁、阿古只等心腹统率。这次室鲁轻敌失手被擒,也是有原因的。从前室鲁多是追随在阿保机左右,从未独当一面。这次统率万余精兵出塞,本想着来个精彩亮相,博个碰头彩的,哪知道却闹了个灰头土脸,人也成了刘守光的阶下囚。   室鲁是阿保机心腹重臣,阿保机必须得花巨资赎回。史称这一事情为‘牛酒之会’,从此契丹部族与刘守光实现了短暂的和平,阿保机的注意力转向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与对塞外其它部族的征服。[无风注:《旧五代史》对此事件的记载为:仁恭季年荒恣,出居大安山,契丹背盟,数来寇钞。时刘守光戌平州,契丹舍利王子率万骑攻之,守光伪与之和,张幄幕于城外以享之,部族就席,伏甲起,擒舍利王子入城。部族聚哭,请纳马五千以赎之,不许,钦德(即痕德堇,此时应作古)乞盟纳赂以求之,自是十余年不能犯塞。]   阿保机与刘守光达成了协议,在缴纳了一笔不菲的赎金之后,悻悻班师。契丹军撤出战团,刘守文与刘守光兄弟二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很快就于疆场上见了真章。   刘守文虽有心主持公道,替父亲教训这个忤逆子,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与刘守光兄弟二人一场恶战,本来是占尽上风,忽然间却被刘守光的惨败触动心底的柔肠,反而被弟弟趁他心潮起伏时候,反败为胜,自己也被刘守光活捉,与刘仁恭父子二人泪眼人看泪眼人去了。但是刘仁恭虽对孽子刘守光看走了眼,却没有看错这个长子,‘守文’这名不是白叫的。果然是有些太过文弱,须知慈不掌兵,操妇人之仁,如何会是胆大妄为、泯灭良知的刘守光对手?   刘守光把父亲严加看管之后,挟战胜之余威押着兄长前去光复沧州。有刘守文在手,自然轻松攻破沧州城,城破之日,刘守文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良善者在卑劣者面前只能落的身首异处。   刘守光自从囚父杀兄以来,心底暴戾的性情更失了羁縻,整个人变的喜怒无常,对待幽州治下臣民极尽酷毒残忍之能事。处置犯人的时候,直接把人装进大铁笼中,然后四面燃火炙烤,人在笼中避无可避,被火烧的惨呼连声……更发明了铁刷子,专门剔剥人的肌肤、脸面,种种酷刑,不一而足。   刘守光在自任平卢、幽州节度使之职后,也希望与北邻阿保机实现互不侵犯的睦邻友好关系。于是主动遣使前来修好,这位使人正是后来被阿保机视为左右手的汉臣韩延徽。   韩延徽与韩知古虽同是幽州地方人,二人却并不是同乡,韩知古乃是蓟人,而韩延徽却是安次人、今河北廊坊。唐末、五代时候,幽州地区不但有庶族地主,还有社会地位显赫一时的望族。他们不但占有广袤土地,而且还极有权势。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韩、刘、马、赵’四大家族,这其中就有韩延徽家族。   与韩知古出身不同的是,韩延徽的父亲曾做过蓟(今河北蓟县)儒(今北京延庆)、顺(今北京顺义)三州的刺史,在廊坊地区属于有权有势的望族。韩延徽受儒学文化浸淫,从小在心中存了华夷之分,出使来到塞北,见了阿保机只一揖而已,人却直立不拜。阿保机见刘守光手下的一介使人对自己如此轻慢,不由心下大怒。虽然没有杀他,却直接把他赶到草原上为契丹人牧马去了。   好在韩延徽做‘弼马温’其实没几天时间,阿保机之妻述律平慧眼识才,劝谏丈夫道:“此人威武不能屈,乃是贤者,何不释而用之。”阿保机求贤若渴,闻言立刻召回韩延徽,一番问答之后,见韩延徽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立即授以官职,用为谋臣。契丹部族有什么难以决断之事,就去向韩延徽咨询。   刘仁恭父子在幽州地方暴虐害民,燕民多数逃入塞北,谋求生路,只是初到塞北苦寒之地,人生地不熟,生活起居也不能适应草原游牧民族的习性,许多人呆不久之后,就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得到阿保机信用之后,韩延徽不但参与谋划军政,而且主动献策安抚流亡至此的汉民。   韩延徽建言献策:想要长治久安,契丹汗国必须要建衙开府、修筑城郭,如汉制一样建立各种市场里巷,再委派官吏管理,供给种籽耕牛,令这些汉人开荒耕植。使燕地汉民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而且为壮年男女择偶婚配,让他们在塞北休养生息。这样一来,生民才会安居乐业。果真可以实现,就是赶他们走也不会再离开的。   阿保机一听言之有理,无不听从,立即着手一一实施。果然,韩延徽的计策大妙,燕地汉人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小民生逢乱世,只求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至于皇粮缴给何人,原来也是并不在意的。但是出乎阿保机意料的是:游民不再逃亡了,韩延徽自己却突然来了个人间蒸发。   阿保机派人四出寻访,仍是不见踪迹。习惯了韩延徽在身边的日子,一时间离开这个智囊,阿保机有些不太适应。阿保机从失去韩延徽之后,简直是茶饭不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天夜里,阿保机迷迷糊糊在睡梦中,梦到了一只白鹤从他的大帐中翩跹而去,许久,去而复返。阿保机从梦中醒来,兴奋地对左右说:“延徽今日必至!”左右人知道可汗思念这位汉人智囊,只好随口附和,哪知道,过一会儿,韩延徽果然前来拜见阿保机。   阿保机大喜,快步走上前,抚了韩延徽的背问他因何不辞而别,又怎么去而复返?韩延徽恭恭敬敬道:“家母年迈,我久处塞北,思亲心切。又怕汗王不允我南返,所以不辞而别。臣虽南归,却心怀陛下社稷,忠孝不能两全,是以复来。”   阿保机闻言大喜,于是赐韩延徽契丹名为‘匣列’、意为复来,信任如初。   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他回到家乡,见过母亲之后,幽州地方没有办法再呆,如果被刘守光知道自己有辱使命,还偷偷潜回的消息,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于是辞别母亲,直接投奔了河东李克用。李克用曾闻其名,打算用之。哪知道李克用身边却有人容他不得,在旁百般挑拨。韩延徽见‘梁园虽好,却非久留之所’,于是借回乡省亲的藉口,离开河东,飘然而去。   路经河北地方,宿在同乡王德明的住处。王德明关心地问起他意欲何往,韩延徽据实相告“吾将复走契丹”。王德明以为他在故意说笑,心下不以为然。韩延徽笑着为他释疑道:“阿保机失去我,如同失去了左右手,见我去而复返,一定是喜出望外。”   等到他再次出塞,一切如他所料。阿保机正是事业草创、百废待兴,急需得贤治定。   然而他对阿保机隐瞒得最深的一件事,却是他在从河东北返契丹的途中遇到了一名汉人,并且和那人一行人一同前往契丹汗帐,顺带充作一行人的向导。   他所偶遇的那汉人,不是别人,正是冯道。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七)   当冯道走进契丹可汗汗帐的时候,耶律阿保机目中闪过一道精光,随即站了起来,豪爽地笑道:“承蒙大唐天使光临契丹,耶律亿深感荣幸,愿大唐皇帝陛下龙体康泰、右相阁下万事如意。”耶律亿,是阿保机的汉名,在大唐天使面前,他选择了自称汉名。   这是冯道第一次面见阿保机,在他看来,耶律阿保机的确第一眼看去,就给人以强烈的英雄之感。在冯道看来,这个比老师只大四岁的男子,气质完全不同于老师李正阳,虽然他二人都毫无疑问可以称得上英雄。   冯道曾经在心中品评自己的那位老师,他的看法是,老师“远看如山,近看如渊”。这个评语如果换成后世的说法就是:远看伟光正,近看不可知。不了解他的人只知道他的决断永远英明正确,他的思想永远高不可攀;可一旦真正开始了解他,却发现自己永远无法完全跟上他的思路,也永远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阿保机则不同!   哪怕阿保机尽力露出人畜无伤的耿直笑容,冯道仍然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匹狼,而且是天生的头狼!他的眼中隐藏着对敌人冷漠的杀机,和对自己人宽大的包容,如果还有其他,那就只能是……权欲!最贪婪的权欲!   权欲,在曾经的冯道心中,是一个极端贬义的词汇,但在老师这几年的教导下,学会了“用辩证法看待万事万物”的冯道却知道,至少在阿保机这里,权欲,是他奋斗的原动力,是他永无止境追求的目标。一头精明的头狼,一旦有了这样的权欲,他必将不断地征服,直到死去。   如果只有权欲,冯道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耶律阿保机不仅有巨大的权欲,而且有足够的能力。即便不说他迄今为止的战绩,就说刚才迎接天使的这几句话,这个貌似粗豪的契丹领袖,其实就已经展现了他的智慧。倘若自称汉名耶律亿只是草原部落面对大唐天使时下意识的恭敬,那么他祝李晔“龙体康泰”,却祝李曜“万事如意”,则很清晰的说明了他对大唐朝廷现状有足够的了解——皇帝只要龙体康泰便可,倒是右相阁下,可得万事如意才好啊!   难怪老师让我小心仔细地观察阿保机!   冯道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卑不亢地笑道:“大于越英武睿智,功盖八部,遂有举族推崇,尊为领袖,我今受命天子,奉诏前来,册封大于越,大于越可上前听封。”   阿保机见他左一个大于越,右一个大于越,显然是不承认自己这个可汗的地位,心中虽然不满,却也不好此时表露,他也知道冯道的意思,无非是说:你这个可汗,得我大唐天子册封之后才算数!   忍下一口气,耶律阿保机果断从主位走下,恭请冯道上前。冯道站定主位,南面宣旨,册封耶律阿保机为“松漠郡王”并为“契丹八部可汗”。   消息传出,王帐附近一片欢腾,可见“大唐”二字,纵在此时,仍颇有效力,至少在人心方面,仍是“虎死不倒威”。   接下来自然是宾主谈笑尽欢,阿保机心中也极高兴,下令好生款待,刚要开宴,忽然外间喧哗。阿保机面色一沉,下意识看了冯道一眼,冯道恍如未闻,轻轻抿了一口马奶酒,仿佛闭眼回味——其实他根本喝不惯这东西,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以免阿保机难看。   阿保机瞪了曷鲁一眼,曷鲁不敢怠慢,亲自去看,不多时带上来一人,衣冠相貌与中原几乎无异,也颇年轻,大概不到四十岁,多少总有些异族之感。   阿保机一见此人,立刻皱眉:“贵使怎么还在契丹?”言下之意颇不欢迎。   谁料此人竟然不答这话,反而四下一打量,然后朝冯道问道:“不知阁下可是上国天使?”   冯道略微诧异,仍然点头:“我即大唐天子钦使,你是何人?”   那人闻言,面色一肃,当场跪下,大礼参拜之后才道:“外臣渤海国鸿胪寺卿大封裔,参见天使,愿大唐皇帝陛下圣体安康。”   冯道瞥了阿保机一眼,心念一动,笑道:“既是渤海大臣,便是我大唐之臣,可汗可否加赐一坐?”   阿保机此时还需要大唐的招牌,不好为此拂了唐使之意,便点点头:“赐坐。”   冯道热情地朝大封裔招招手:“来,且这边坐。”   大封裔求之不得,自然一招即来,契丹王帐的使女见了,也就下意识把加赐的坐席横案放在唐使身边,阿保机嘴角撇了撇,似有不悦。   此时大宴再开,阿保机毕竟不能只顾唐使一人,没过多久,便只剩冯道向大封裔问起如何突然出现在契丹王帐,是不是受渤海国王之命来祝贺阿保机的。谁料大封裔的回答完全出乎冯道意料之外。   在大唐乃至周边地区都开始陷于混乱的年代,只有渤海国一隅偏安,没有外患,没有内战,举国安宁,独享和平。自宣王大仁秀以来,历代国王充分利用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使经济持续发展,国力远远超过了大唐第一属国新罗国。正当渤海国官民百姓畅享和平安宁的时候,致力于偏安的的宽明景王大玄锡不幸病逝。   大封裔对冯道说起的事情,可算说来话长:大唐景福二年,渤海国宽明二十二年,景王大玄锡因病逝世,在位二十二年,享年五十岁。他的长子大玮瑎继位,称渤海国成王,改元庆成。   在渤海国景王大玄锡逝世前后,大唐国的内乱愈演愈烈。此前二年,宦官头目杨复恭叛乱出京。此前一年,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逼皇帝李晔赐太尉职。此后第三年,凤翔、静难、镇国三镇节度使联兵攻长安清君侧,逮捕并处死了大唐皇帝信赖的宰相韦昭度。再过一年,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再次进攻长安,大唐皇帝李晔率皇子皇孙逃亡到华州,被镇国节度使韩建扣留。韩建嫌皇族人员太多,就在大唐皇帝的面前,把除皇帝亲生子之外的二百多名皇族子弟包围屠杀,那些皇侄皇孙们爬到屋顶上向大唐皇帝呼救,大唐皇帝却无能为力,只有掩面哭泣。   在渤海景王大玄锡逝世前后,新罗国也暴发内乱。此前二年,江原道的大将军梁吉占据原州,建国称王。此前一年,戌将甄宣在武珍州起兵,宣布独立,建后百济国,自称国王。此后四年,西南部发生赤裤军暴动。此后六年,出家为僧的新罗国王子金弓裔参加了北方原州大将梁吉的叛乱,继而又脱离梁吉而独立,建后高句丽国,定都松岳,自称国王。   当内乱的祸水席卷中原大地,并且漫延到新罗半岛的时候,渤海国却是举世皆乱我独宁,为海东人民保存了一块和平的乐土。这是自宣王大仁秀以来,四代国王励精图治的成果。渤海国的新国王大玮瑎在这种环境下登上历史舞台了。   大玮瑎称渤海国成王,改元庆成,立长子大諲撰为副王,百官各司原职,一切制度依前朝不变,力图巩固一隅偏安。按贯例,新王登基要向大唐皇帝讨封。可是此时大唐大唐皇帝正被节度使们争相劫持,成王大玮瑎无法派出使臣讨封,一时惶惶不安。   这日早朝,成王问道:“孤王登基数月,不能向大唐皇帝讨封,心中不安,卿等可有良策?”   大内相朱承明奏道:“依老臣之见,大唐气数已尽,我主正可乘机自立,不必再把讨封放在心上。”   成王道:“大内相此言不妥。自高王开国以来,渤海国就是大唐藩属,历十三王而不变,孤王岂能违背?没有大唐皇帝册封,孤王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国王,与山贼草寇无异。大封裔听教。”[无风注:前文有述,君令称敕,王令称教。]   大封裔是成王的胞弟,官居鸿胪寺卿,与大唐官职一致,相当于渤海国的外交部长,当时出班应道:“臣在!”   成王道:“你立即持讨封表入唐,不管皇帝在哪里,都要找到他,讨得一道册封诏书回来,好让孤王安心治国。”   大封裔应道:“臣领教。”   于是大封裔带着成王大玮瑎的讨封表和贡品启程入唐,走的是幽州道。这时的大唐国已经被节度使们切割成若干独立王国。幽州这时候已经是卢龙节度使刘仁恭的地盘。这位土皇帝骄奢淫逸到了极点。他在幽州西面的大安山上建了一座行宫,暗地里过着皇帝一般的生活。他不仅贪图享乐到变态,还贪财到变态。他下令用陶钱代替铜钱,把民间所有铜钱收缴上来,据为己有,藏入大安山行宫的钱窖之中。这样疯狂聚敛铜钱的当权者,在中国是前无古人,在世界也难有后来者。   渤海国使臣大封裔路经幽州,立即被刘仁恭的儿子刘守光扣留。刘守光和他父亲一样既狂妄又贪婪。他完全不把朝贡的使节放在眼里,其实也就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这时的大唐皇帝,对于这些远在天边的节镇来说,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没有任何实际权力的摆设。刘守光搜查了大封裔的行李,对讨封表并不在意,却把带给皇帝的贡品和随身财物全数没收,连路费盘缠也不给留。   大封裔对大唐地方官员这种无理行为十分恼火,争辩道:“本王子是要到长安朝贡讨封的,衙内是地方长官,理应派兵护送过境。现在你自己先没收了贡品,让我如何完成使命?”   刘守光哪能里肯听他争辩,当时就冷笑道:“你完成不完成使命与我有何相干?你如果觉得为难,我索性连讨封表都收了,好让你无牵无挂。”   大封裔只怕连讨封表都保不住,不敢再争,匆匆离去。过了幽州到了河南,又被宣武节度使朱温的亲兵逮捕起来。朱温此时正在谋划兵进潼关,把大唐皇帝李晔从李茂贞的手中夺过来。他把朝贡的渤海国使臣逮捕之后,突然想到这个使团有可用之处。他决定利用渤海国使臣大封裔入朝之机来剌探关中军情。   朱温假腥腥说道:“孤王有责任护送使臣进京。可是现在各地兵乱猖厥,如果派兵护送,恐怕引起误会,反而误了大使的行程。孤王挑选十名精壮勇士,扮作大使的随员,一路护送进京。”   大封裔不知朱温是在利用他来搞阴谋,觉得这个节度使不愧是忠君报国的封疆大吏,比幽州的军阀好得多了,不禁对朱温肃然起敬。当即谢道:“多谢东平王关照。大唐有东平王这样的忠臣,真是天子之福。”   朱温笑道:“孤王不过是略尽职责,照顾不周,还请大使谅解。”   大封裔来到长安的时候,大唐皇帝李晔正被禁闭在少阳院,大门上的铁锁已经被铁汗灌死,吃喝拉撒全都不准出院,就连小皇子要加件衣服都被禁止。堂堂大唐皇帝为何如此悲惨?原来,大唐皇帝李晔亲眼目睹了镇国节度使韩建屠杀皇侄皇孙之后,精神崩溃,行为失常。有一天半夜里突然发作起来,亲手杀死八名内侍和宫女。神策军大当家、六军观军容使兼左神策军中尉刘季述和右神策军中尉王仲先说皇帝疯了,就把他抓起来,让内侍宦官围着他控诉罪行,大家说一条,刘季述就在地上划一杠,总共划了三十八杠之多,然后问皇帝知罪吗?皇帝的气焰顿时消失了,不敢不低头认罪。刘季述就把皇帝全家禁闭起来,抬出太子李裕来监国。   大封裔这个时候来上表讨封,既是背时,也是逢时。说他背时,是没有被皇帝召见,既没有走进金銮殿,更没有见到天子龙颜。说他逢时,是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既没有人询问渤海国状况,也没有人索要贡品。他把讨封表交给鸿胪寺官员,三天之后就得到皇帝册封的回文。第四天就可以启程回国。大封裔觉得讨封顺利得出奇,却不知此时的大唐皇帝正在冷宫中受难,更不知此时朱温忠派来的护卫人员正在进行间谍活动。   这天大封裔收拾好行李,向护卫说道:“本大使朝贡已毕,明日就要启程归国,请诸位做好准备。”   护卫说道:“某等职位低下,来京一次很不易,还想再玩几日,请大使行个方便。”   大封裔倒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便道:“我有皇家供应,多住几日也无妨。你们可以尽兴去玩。”   不料有一天,鸿胪寺官员来向大封裔说道:“皇宫内侍抓到几名窥探皇宫的可疑人,那些人供出是渤海国大使的护卫,请王子随下官一起去辩认。”   大封裔吃了一惊,心想:“窥探皇宫可不是小事,弄不好要掉脑袋的。”就向鸿胪寺官员问道:“上官可知他们都做了什么?”   鸿胪寺官员说道:“这个,某也不知。只是如果做了大事,只怕你我都难脱干系。”   大封裔忐忑不安地来到皇宫,被引进内廷值事房,只见几名宦官手持钢刀,正对被捆着的几个人谩骂不止。那几个被骂的正是朱温派来的护卫。大封裔心中乱跳,不知他们捅了多大的娄子,只好呆呆地听着鸿胪寺官员和内侍交涉。   宦官道:“你们看仔细,这几人是不是渤海大使的护卫?”   鸿胪寺官员道:“请大封裔王子来辩认。”   大封裔道:“是本大使的护卫,但不知他们为何被捉?”   宦官道:“这几人鬼鬼祟祟,闯进内苑,欲行不轨。”   护卫争辩道:“我们只是好奇,在宫门外张望一下而已,并无不轨行为。请大使救我们出去!”   大封裔心中有数了,不卑不亢地说道:“门前张望并不犯法,更与不轨行为毫不相干。如果总管们没有证据,请立即放人。”   宦官叫道:“你说得轻松!这是随便张望的地方吗?想放人也可以,先把咱家这半日的辛苦钱付了!”   大封裔笑道:“这可难了!本大使来时带了许多财物,过幽州时全被刘守光劫了去。现在是靠鸿胪寺供应。黄门诸位的辛苦钱只好先记下了……要不要本大使亲自向刘军容写个欠据?”   小宦官们讨个没趣,就在那几个护卫屁股上踢了几脚,喝道:“呔!穷鬼,快滚!”   就在大封裔要离开长安这天,却突然接到鸿胪寺通知,说新年要到了,皇宫中要举行迎新盛会,在京的官员和各国使臣不得离京。大封裔正为没能进入皇宫而遗憾——对于这些大唐周边国家的贵族而言,那真是“平生不到含元殿,便称英雄也枉然”啊!   现在让他留下来参加皇宫年会,自然是喜出望外,高高兴兴地留下来。这时“国宾馆”中住着另外几个藩属国的使臣,都和大封裔一样奉命留下来参加国宴。   皇家的迎新盛会有固定的规格模式,尽管被禁闭的大唐皇帝不能出席,仍然是很隆重很热烈,坐在皇位上接受百官拜贺的是太子李裕。首先进入宴会厅的是九宰相和三省六部大员。各国使臣在偏殿里等着呼唤。在这些藩属国使臣中,最显眼的是渤海国的大封裔,因为他是国王的弟弟,身份最高。鸿胪寺官员把他安排在偏殿前排椅上坐等。其次是新罗国的鸿胪卿金成烈,也是“外交部长”,身份也很高,被安排在偏殿第二排椅上坐等。其余如契丹、室韦、安南、龟兹等国,或者有使臣,或者由在京入侍的王子或求学的学生做代表,都依次坐在后几排。   大封裔坐在头排椅上,心里很得意,也很坦然。以往有这样的集会时,都是新罗国使臣排在前面,现在新罗国四分五裂了,国将不国了,他的使臣也坐到渤海国使臣后面去了。大封裔挺胸端坐,神采飞扬。他没有想到这是在偏殿中等待,是看在他是王子的份上,才让他坐在前排,并不代表大唐藩属国的排列顺序有了变化。   金成烈坐在次排上,心情很是痛苦。新罗国是第一个向大唐皇帝纳贡朝贺的藩属国,二百八十年来,从来都是新罗国使臣排在众藩国前面。现在国内发生了动乱,南方冒出个后百济国,北方冒出个后高句丽国,他以正卿之尊来长安朝贡,就是想要请求大唐皇帝伸出救援之手,扶持新罗国王渡过难关。可是,还没有见到皇帝,就被降到二排,想必是大唐皇帝已经不再把新罗国放在心上了。他这样一想,心里一酸,居然眼泪就流了出来。   这时值事的宦官出现在偏殿门口,来呼唤使臣入场。只见他扯起嗓子尖叫道:“宣新罗国使臣进殿!”   第一个被叫的仍然是新罗国!   金成烈惊喜万分,来不及抹掉眼泪,赶紧应了一声,起身往前就走。不料坐在他前面的渤海使臣大封裔突然挺身而起,抬起手臂,拦住了去路。   金成烈自以为是奉召而行,有持无恐,大声抗议道:“渤海蛮夷,赶快让开!”   大封裔冷笑一声,高声回应道:“新罗小儿,休想逞能!”   这两个人都是本国的鸿胪卿,也就是外交部长,本来是应该注重礼仪的,可是两国素不往来,不仅无缘相识,还积了许多怨恨,都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现在就借机发泄。两位使臣互不想让,指鼻相斥,引得众人围观,场面顿时大乱。   值事的宦官挤过来叫道:“大殿之上,不准喧哗。二位使臣为何争吵?”   金成烈道:“他目无皇威,无理取闹,拦我去路,实在可恼!”   大封裔道:“渤海国地广五千里,人口三百万,威震海东,远近宾服。新罗国不过是半岛小藩,地窄人猥,内乱丛生,有什么资格占据首席?黄门应当让本使臣先入”。   值事宦官把手中执事凭单一举,说道:“咱家是按章办事,单上怎么写,咱家就怎么叫。请大封裔王子,烦请先让一让。”   大封裔并不把这小宦官放在眼里,讽剌道:“多谢黄门还记得我是王子。且不说国大国小,国强国弱,就凭我这王子身份,今天也应该走在他前面。”   值事宦官无奈,只好说道:“这……诸位稍候,咱家去问问军容。”   过不多时,大宦官刘季述来了。他不仅是六军观军容使,实际上也算是所谓的内廷总管,不仅管理着宦官,还管理着皇帝,其实整个大唐中枢的权力都握在他的手中。可他毕竟是奴才出身,端不住主子的架子,遇到事还是要亲自来过问。   刘季述威严地看了看众人,说道:“国宴的安排是按成例,请诸位遵循。”   这分明是要让渤海国使臣让开。问题是事已至此,大封裔这时想要回头也很难,就象两军对阵,只能奋勇,不能退怯,索性坚持道:“请军容听我申诉。比如家中有十个儿子,拜年时一定要让长子带头,对不对?不管成例如何,今天是迎新国宴,使臣要给皇帝拜年,理应大国在前,小国在后。如果不分大小,胡乱进殿,成何体统?”   刘季述一时无言以对,他可以对皇帝发威,却也知道对外不比对内,这是事关整个大唐脸面的时候,不好在使臣面前乱说话,这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把自己降低到奴才的位置上,说道:“既然大封裔王子坚持已见,且容咱家去和太子殿下商量。”   又过了些时,刘季述再次出现在偏殿门口。他不再和大家打招呼,拉着长脸,冷冷地说道:“传太子口喻,新罗国使臣左侧进,渤海国使臣右侧进。时辰已到,不许再争!”   这显然是太子想出来的一个折衷的办法,两国使臣同时进殿,虽然左右还有分别,大封裔也算打了胜仗,不能再争了。两人一左一右,同时走进去,分别在左右两边首席上就座。其实右边的首席历来是吐蕃国的位置,现在因为吐蕃国没有正式使臣在场,就让渤海国占了首席。吐蕃国的代表只是一个在长安求学的学生,而且吐蕃此时国力衰退得几乎亡国,他也不敢相争,只能屈就。   金成烈保住的不仅是面子,而且是大唐出手相救的希望。宴会之后,金成烈连夜召见新罗国常驻长安的使臣崔致远,让他立即写一篇感谢皇帝的奏折,把这件事夸大成大唐皇帝对新罗国的格外恩宠,为进一步请求皇帝出兵救援新罗国造舆论。   崔致远,字海夫,号孤云,新罗国玉京沙梁郡人,十二岁告别父母,只身一人随商船泛海西渡,自费到大唐求学。崔致远告别父母时,他的父亲告诫他说:“十年不第进士,则勿谓吾儿,吾不谓有儿。”崔致远到大唐之后,不忘父亲的告诫,如饥似渴地学习大唐文化,在大唐乾符元年考取宾贡进士。所谓宾贡进士,是唐朝在科举考试中专门为外国人和周边藩属国学子设立的学位。宾贡科所张之榜放在进士科榜之末。崔致远便是宾贡进士榜上的佼佼者,一直在大唐做官。   崔致远得到金成烈的指示,立即上了一道感谢大唐皇室让新罗国继续享首席的表章,表中写道:   “臣仅按渤海之源流也,句丽未灭之时,本为疣赘部落,靺鞨之属,丽繁有徒,其名粟末小藩,尝逐句丽内徙,其首领乞四比羽及大祚荣等,至武后临朝之际,自营州作孽而逃辄居荒丘时称振国。时有句丽余烬,勿吉杂流,枭音则啸聚白山,邸义则喧张黑水。始与契丹济恶,旋与突厥通谋……”   这道谢恩表,想要通过贬低渤海国,来保持新罗国在大唐皇帝心中的首席地位,从中可以看出新罗国和渤海国之间的对抗和彼此藐视,由来已久,根深蒂固。   大封裔参加国宴之后,心情很是愉快。新年宴会上能和新罗国平起平坐,是他此行最快乐的事。多少年来,新罗国都是以藩属国首位自居,现在这个成例终于被大封裔给打破了。渤海国终于获得了与海东第一大国相称的国际地位,这比在战场上打败新罗国更令人鼓舞。他也连夜给大唐皇帝写一道谢恩表,表中写道:   “臣忝当海东盛国大使,朝贺如仪,蒙皇家垂爱,金殿赐宴,前排就座,右领先入,名符其实,万众欢呼。新罗小儿,不耻来争,有失观瞻,自成笑柄。察半岛小藩,地不过千里,人不足百万,垂死之鲫,将毙之蛾,竟啸喧于圣殿,自羞于阶前,何其猥也……”   大封裔的表文,对新罗国极尽嘲讽挖苦,反映出渤海国对新罗国的轻藐和歧视,由此也暴露出两国关系的敌对和紧张。新罗国所担忧的,不仅仅是国内的叛乱,也有对渤海国的恐惧。渤海国不仅要准备应付契丹的骚扰,还要准备和新罗国对抗,偏安一隅的局面还能维持多久呢?   大唐太子李裕看了两个藩国使臣的谢恩表章,觉得两藩争锋如此激烈,对大唐有害无益,就把两国使臣请来做安抚。就象两个儿子有了争议,家长应该出面调解。   大唐太子李裕居高临下,劝道:“自大唐开国以来,新罗国恭敬孝顺,有目共睹。渤海国为大唐拱卫海东,堪称盛国,也是天下皆知。如今中原不宁,皇家正要百藩共济,岂能坐视两国有争。望卿等以大局为念,勿再相持。”   大封裔知道大唐皇室不肯让新罗国太没面子,现在太子做出一视同仁的姿态,也是渤海国的一大胜利,就顺情奏道:“臣谨遵太子殿下教诲,愿与新罗为友邻。”   金成烈也知道现在新罗国内外交困,再想保持藩属国领袖地位也是很难,况且排座次仅仅是荣誉之争,得到大唐的援助才是最重要的,接受调解才是明智的,也顺情奏道:“臣愿遵太子殿下指教,恭顺大唐,善交渤海。”   一声争执平息了,虽然只是表面上的平息,也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大唐太子可以自认为一言九鼎,新罗国鸿胪卿可以自认为仍是首席,渤海国王子也可以自认为把新罗国羞辱得可以了。有时候外交上的皆大欢喜,可能掩盖了真实的对抗,此例便是一证。此后渤海国和新罗国的较量不仅无减,而且有增。   大封裔讨封成功,又争到了和新罗国并列的荣誉,高高兴兴归国了。来时走的是陆路,遭到幽州土皇帝刘守光的骚扰。回程时就从长安奔登州,准备走海路归国。他以为河南山东都是宣武节度使梁王朱温的地盘,会比幽州的土皇帝好一些。而且来时得到朱温派兵护送,回程也应该会得到他的关照。可是,当他来到河南地界,路过汴梁时,却被朱温扣住。   大封裔问道:“东平王为何不让本王子回国?”   朱温笑道:“请王子稍候些时日,拿到皇帝诏书再回国不迟。”   大封裔道:“我已经获得鸿胪寺回文,上面有皇帝口喻。”   朱温道:“那是宦官假传圣旨。现在皇帝正在蒙难,本帅要派兵前去解救。”   不过后来由于李曜插手,朱温并未去成长安,但他好歹还记得有大封裔这么个人在,难得的作了次好事,上表为他讨来了一封真正的诏书。其实当时长安并未安定,李曜当时事务繁忙,对此事也未曾上心,还是崔胤当时把这事给办了,以讨好朱温。   大封裔回到上京,向成王大玮瑎述职道:“臣往来数月,亲历幽州、汴梁、洛阳、长安等大都市,所到之处,城郭毁弃,田地荒芜,村庄凋敝,百姓饥寒,悲惨已极,辉煌灿烂的大唐国已不复存在。虽未见到天子龙颜,万幸讨得册封诏书,总算不辱使命。”   成王大玮瑎感慨道:“黄巢乱国之后,大唐国一蹶不振,万里江山轰然坍塌,实在令人痛惜。众卿要以大唐国为鉴,常常温习一下先朝安王大虔晃带回来的刘允章《直谏书》,謇惕九破八苦,勤政为国,坚守正道,勿使乱臣贼子有机可乘。”   大内相朱承明奏道:“现在南海府和鸭绿府却有件大事刻不容缓。新罗国发生内乱,甄宣在光州称王,梁吉在原州称王,金弓裔在松岳称王,有大批难民逃入我境。这三个反王还都想借渤海国之兵称霸半岛。两府都督不知该如何应对,请我主速作裁决。”   成王大玮瑎道:“新罗内乱,不关我事,只可隔岸观火,不可介入其中。他们谁王谁寇,且随天意。至于难民来投,是天意使百姓归我,要妥善安置。”   朱承明奏道:“新罗难民聚集在东南二府,使二府人口骤增,只怕会生出祸患。臣以为,可以把难民分散到夫余府和长岭府安置,每户发给安家费五两银,由国库拨付。”   成王大玮瑎道:“这样一来,就绝了新罗难民重返故乡之路,永远成为孤王的子民。这主意很好,准奏。”   朱承明领了成王圣教,立即让仁部(相当于大唐户部)派出专职官员安排新罗难民。   在转移到夫余府的新罗难民中,有一对夫妻带着三个孩子,男主人姓张名秀实,本是新罗国大古城一个猎户,颇有些武功,是远近闻名的勇士。后高句丽王金弓裔对他早有所闻,就派人来召他从军。张秀实虽然是个猎手,却也有几分愚忠,认定了金弓裔是新罗国的乱臣贼子,不肯应召,就随着难民逃到渤海国来了。本想在鸭绿府安家落户,却不料被渤海国仁部官员强行迁移到夫余府仙州鹊川县安置。   夫余府有夫州和仙州,下辖扶余、布多、显义、鹊川、强师、新安、渔谷各县,虽然有大草原的飞禽可以猎取,却没有高山森林,没有野兽可打。这就让以狩猎为生的张秀实有些失望。过了半年,到了年末,别人都既安家又安心,张秀实却越来越烦燥。烦燥人的头上有一团晦气,随时会招来飞灾横祸。   这天该着有事。张秀实冒雪出去一天,只打回来一只野兔,心情郁闷已极,走到自家门前,见有许多人在围观。张秀实拨开众人上前一看,原来是两名衙役正在把妻子推倒在地。张秀实当即火起,上前三拳两脚,就把两名衙役打得满地乱滚。   衙役大叫道:“反了反了,新罗小子反了!”   张秀实揪住衙役衣领喝道:“你再敢骂,叫你个满地找牙!”   衙役挣脱,边跑边叫道:“张秀实,你想造反,你等着!”   张秀实扶起妻子,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妻子哭诉道:“还不是衙役来催税,说要欠一罚十。”   张秀实恨恨地说道:“原先说安家费给五贯钱,却只给了两贯,这事他们为何不说?再要来逼,某就与他拼了!”   围观的也有许多新罗人,就纷纷议论起来。原来,仁部按户拨付的安家钱,发给都督府是五贯,到了州剌史衙门就变成四贯,到了县令衙门又变成三贯,发到难民手中就变成了两贯。两贯钱也是渤海国官府对新罗难民的关怀,也足以让难民感恩戴德。可是随后来征人头税却让尚未安定下来的难民有些难以招架。几乎所有新罗难民都成了抗税不交的刁民。现在张秀实打了催税的衙役,立即引起共鸣,许多年轻人就和张秀实相约,衙役再来催逼,就以武力相抗。   可是,官府的尊严和威力可不是一两个衙役那么简单,第二天一早,鹊川县令就带着五十名衙役来抓暴力抗税的张秀实。昨日相约抗税的年轻人闻风而来,有上百人之众。一场真正的暴力冲突就这样发生了。百名新罗青年虽然没有正规武器,却也有各种工具,当时就把五十名衙役打得落花流水。   次日,州剌史带着二百名衙役来包围了村庄,指名要反贼张秀实出来投降。村中有新罗难民百余户,男女老少不下五百口,这时全都集合到张秀实身边。这场搏斗持续了半日,剌史大人留下二十多具士兵的尸体,撤兵而去。新罗难民打扫战场时发现有五十多名男女老幼丧命,张秀实的妻子和儿子全都惨死。   张秀实既悲忿又悔恨。弄成这样局面,都是因自己而起。明日都督领兵来镇压,岂不是要让全村难民被斩尽杀绝吗?他左思右想,知道这样对抗下去是死路一条,要想乡亲不死,必须由自己承担起来。怎样承担呢?如果去投案自首,必死无疑。如果逃走,或许还有活路。可是自己逃走了,乡亲还是要遭殃。唯一的办法就是集体逃亡。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张秀实一呼百应,男女老少连夜向契丹逃去。   夫余府都督吴连山得知鹊川县发生了难民暴动,正要率兵镇压,却又得到张秀实率众逃亡的报告。渤海国的百姓逃往契丹去了,这就成了国际纠纷。虽然骑兵完全可以把逃跑的人追捕回来,可是外府都督没有权力自作主张越境追捕人犯。吴连山立即向上京发出快报,请朝廷定夺。   这天早朝,大内相朱承明奏道:“夫余府都督有快报送来,说有新罗难民聚众投向契丹国去了,是否需要追赶捕,请基下定夺。”   成王大玮瑎听了大内相的禀报,降教道:“让大封裔去契丹国交涉,请他们遣返。如果难民不肯回来,也不必强制。但是张秀实打死衙役罪责难逃,必须把他抓捕归案,绳之以法。”   鸿胪司卿大封裔知道,向契丹追讨逃亡者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特意选在腊月初,以喜迎新年的名义,去契丹国提出遣返难民的要求。顺便带着五张貂皮,准备献给契丹大可汗。哪知这天过了辽河,进入契丹迭剌部的地盘,被迭剌部的骑兵截住。   骑兵头领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闯入我契丹人的草场?”   大封裔应道:“本官是渤海国使节,要去拜访你家大可汗。”   头领道:“这里是迭剌部地盘,你要先去拜见我部大人。”   渤海国使节大封裔跟契丹骑兵来拜见迭剌部头人。这位头人姓耶律名阿保机,是迭剌部夷离堇,同时又兼任着契丹国于越,也就是全国兵马大元帅,地位仅次于大可汗。他现在正准备去临潢府参加契丹八部头人会议,去竞选新任契丹大可汗。契丹大可汗是由八部头人选举产生,任期三年,可以连任。这种改朝换代即不同于政变,也不同于禅让,是非常独特的选举制度。自从大唐天宝四年遥辇迪辇俎里被选为大可汗以来,虽然仍是三年一选,却一直是遥辇氏代代当选。大唐玄宗皇帝李隆基册封遥辇迪辇俎里为松漠都督,至今已传世九代。现任可汗遥辇痕德堇已经连任六年,今年又是改选之期。以阿保机在契丹国的地位,完全有把握当选为新任大可汗。   阿保机问道:“请问渤海国使节为何要拜访大可汗?”   大封裔道:“一是为了祝贺新年,二是为了讨回一批难民。”   阿保机问道:“难民是怎么回事?”   大封裔就把张秀实杀人潜逃的事说了一遍。   阿保机道:“如果难民进入契丹国,一定会从迭剌部入境。请你稍候,我让下面查一查。”   次日,阿保机向大封裔说道:“我已经查明,确有一批难民来到契丹国。汉人说得好,得人心者得天下。新罗难民来投契丹国,表明契丹国是人心所向,这是契丹国发达兴旺之象征。我已经把他们安置下来。你就不必操心了。”   大封裔道:“如果是普通难民,可以顺其自然。可是张秀实有杀人大罪,必须捉拿归案。请大人务必协助才好。”   阿保机道:“我不能信你一面之辞,让张秀实来和你对质。”   张秀实应召来到。阿保机问道:“你是否杀了人?”   张秀实道:“要是放手厮杀,我能以一当十。因为对方是衙役,我才手下留情,否则不知会杀死多少。当时双方打斗,互有死伤,也是难免。我的妻子儿女全都惨死,又该向谁追究?”   阿保机闻言哈哈大笑道:“哈哈哈,你能以一当十,是好汉子!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侍从卫士,下去换身新衣服吧!”   张秀实叩头谢恩,转身下去更衣。   大封裔脸色难看起来,道:“夷离堇这样做,恐怕有损两国交情。”   阿保机笑道:“使节言重了。小小一个侍卫,会妨碍两国交情吗?请使节转告你家国王,张秀实已经是我的侍从,不便交给贵国论罪。”   大封裔心想,这里是迭剌部的地盘,我和他有理也说不清,不如到临潢府去同大可汗讲理,就说道:“张秀实可以放一放,本使节还有贺年礼品送给大可汗,必须去临潢府。请夷离堇给个方便。”   阿保机道:“我也正要去临潢府,我们可以结伴同行。”   来到临潢府的时候,全城正在戒严。因为八部头人要来选举新任大可汗,是契丹国改朝换代的关键时刻,要防止发生意外事件。而且这时老可汗痕德堇正在病中,为了安定民心,也要实行戒严。大封裔被安排在宾馆中,不得随意行动,如同软禁。阿保机每天和八部头人商议大事,无暇顾及其他。渤海国使节好像被他遗忘了。   所幸的是这宾馆里还住着一位卢龙节度使的使节刘兴华,两人闲着无事,就海阔天空地胡聊起来。开始时,两人都有故事可讲。后来渐渐地变成刘兴华来讲,大封裔来听了。因为卢龙使节刘兴华讲的都是渤海使节大封裔闻所未能闻的中原最新消息。   渤海使节就把一些新闻用心记下来,准备回国时讲给成王听。就算不能讨回张秀实,把这些大唐最新消息带回去也算不虚此行。   这次契丹八部头人来临潢府举行会议,要选举出新任大可汗。阿保机是志在必得,他一到临潢府,就紧罗密鼓地和各部头人分头会谈。他很快就发现,其实各部头人早就有意选他,而且宗亲中早已有人在替他游说拉票,一个是耶律氏家族的耶律海里,一个是遥辇家族的遥辇海睦。这两个人是耶律氏家族和遥辇氏家族的代表人物,他们的政治倾向,决定了阿保机今年必胜。   阿保机是三年前接替叔父出任大于越的。这三年当中,大可汗痕德堇常常卧病,阿保机实际上早已把大可汗和大于越的责任和权力集于一身,而且抓住时机,充分地运用手中的权力,作出了许多让人赞叹的大事。他天生是统帅之材,调动八部兵马如同驱牛赶羊,指挥千军万马好似儿童游戏。三年来,他频频向外扩张,先后征服了东部奚人和西部奚人,把党项人驱赶到贺兰山以西,还多次越过长城大肆劫掠河东河北,使契丹人的势力范围不断扩张,人口和牛羊成倍增加,   阿保机的卓越才干和政绩战绩,都让部众欢欣鼓舞,他的威望已经不在大可汗之下。现在他又把刚刚从代燕之地劫掠来的财物,慷慨地分赠给各部要员,更是进一步拢络人心。八部头人还没等会议开始,就已经认定阿保机必是新可汗无疑。就连遥辇氏家族的头领们,也都向阿保机靠拢过来。遥辇海睦是宗室头领,主动向各部大人游说,恳请大家劝谏痕德堇大可汗让位于阿保机。   再过三天就要举行会议了,阿保机又在在于越府中设宴招待各部头领。向众头领说道:“我契丹人自大贺氏立国以来,已有三百余年,三百年来,各部同心,跃马松漠,开疆拓土,威震一方。如今大唐气数将尽,正是我契丹人称雄于世的大好时机。今秋又逢大选之期,愿长生天赐给我们一位英雄可汗,带领八部健儿纵横天下。请大家和我同敬长生天一杯。”   耶律海里带头应道:“我契丹国自耶律阿保机担任大于越以来,统率八部兵甲数十万,西击回鹘,北征室韦,声威赫赫,无人能敌。只可惜大可汗疾病缠身,拖累了大于越,不然我契丹铁骑早就踏进中原了。今年大选之期在即,是我契丹部众拥立新主,造福万代的关键时刻。我愿代表遥辇氏家族,推举阿保机为大可汗。请各位与我同举!”   阿保机故作谦逊道:“痕德堇大可汗连任两届,六年来呕心沥血为国操劳,虽无显赫大绩,却也没有重大失误,如今又在病中,若将他选下去,我于心不忍,还请各位大人从长计议。”   遥辇海睦道:“大于越不忍心让痕德堇大可汗难堪,真是君子风范。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趁现在还没有选举,我们去劝说痕德堇大可汗主动让位,算他光荣引退,岂不两全其美!”   众头领道:“这个办法好,我们现在就去见大可汗。”   这时忽有宫中内侍到来,说:“大可汗病危,请各位大人快去见驾!”   阿保机闻言,心中暗暗高兴,赶紧向大可汗宫中跑去。大可汗痕德堇已经处于弥留之际。见众头领到来,就挣扎着伸出手来,示意阿保机近前,拉着阿保机的手,继继续续地说道:“我已经行将就木,可汗大位要由德高望重者居之。大于越英雄盖世,众望所归,无须选举,可以禅进!”   阿保机跪在大可汗病塌边,说道:“大可汗的美意,阿保机万分感激。可是选举制度是先辈所立,今人岂能更改。臣下愿遵从选举结果,拥立当选者继任大可汗。”   痕德堇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他感到很疲倦,渐渐地合上双眼,好像在听臣下们的议论。臣下们没有注意到大可汗的脸色已经由黄变灰,由疲变僵。他们全都把目光投向阿保机,七嘴八舌地劝说阿保机接受大可汗的禅让。   遥辇海睦向阿保机叩头道:“今日八部头人都在这里,我等愿遵痕德堇旨意,拥戴阿保机继承可汗大位。”   阿保机拉着海睦,说道:“没有经过选举,阿保机不敢从命。”   耶律海里把大可汗的旗鼓捧到阿保机面前,说道:“天意如此,望大于越不要再推三阻四,否则就冷了大家的心。”   阿保机道:“既然是大家诚意拥戴,我就暂做三年大可汗。”   大家这才笑道:“早该如此,何必让我们求了半天。”   再去看痕德堇时,只见那位大可汗已经停止了呼吸。阿保机就在痕德堇的灵前,接过了象征契丹国最高权力的大可汗旗鼓,接受了大可汗的职位。接下来,就操办痕德堇的葬礼,筹备明年正月初五的柴册大礼。按着贯例,选举大可汗的同时,还要选举新任大于越。可是阿保机却绝口不提改选大于越,不动声色地把两权合一了。   前文有述,柴册礼是契丹大可汗的登基仪式。按照贯例,是要请求大唐皇帝册封,还要邀请各国使节来参加的。阿保机向各节度使和各邻邦国发出邀请。渤海国和卢龙镇的使节已经在临潢府,自然就要留下来参加大典了。这是契丹人最隆重的节日,渤海国使节这时只能表示热烈祝贺,把难民问题放在一边,兴致勃勃地参加柴册礼。   这一日,契丹国新任大可汗的登基仪式,在临潢府郊外的雪野上隆重举行。契丹大可汗和渤海国王一样,要得到大唐皇帝册封,才算名正言顺。另外,现在他们也采用的是大唐年号。   仪式开始时,阿保机被各部大人和文武百官簇拥着,来到木柴搭成的祭天坛下,入再生室,行再生仪,行拜日礼,表示从此获得新生,有鲤鱼跃龙门之意。再乘马,由其母族中的长者执缰在前,侍从护卫在后,缓缓走向高岗。途中,阿保机放马奔驰,并且故意从马上跌下来。长者和侍从上前用毡子盖在他身上。然后他再上马走上高岗,立马凝视。部众向高岗上叩拜欢呼。侍从走下高岗,代阿宝机传话道:“我德微下,诸位何不另选贤德?”   众答:“可汗德高望重,臣等钦服。”   侍从回高岗上说与阿保机,然后又走下来代表阿保机问道:“你等愿听我差遣吗?”   众答:“惟命是从!”   侍从回禀于阿保机。阿保机再乘马回到柴坛下,点燃柴坛,火焰冲天。阿保机叩拜长生天,众臣随着叩拜。   仪式结束了。接下来有三天欢庆活动,天天有歌舞,夜夜有盛宴,渤海使节还是没有机会说话。等到第四天,大可汗宫中内侍来通知渤海国使节,说:大可汗已经到八大部巡视去了。   大封裔着急起来,问道:“我这件事还有谁能答复?”   内侍说:“新可汗登基,所有大臣都随驾出巡去了,只有我这样的侍从留在临潢府,没有人能管你的事。”   渤海国使节大封裔无奈,只好追着王帐走,好在阿保机走了没多远,便听见自己谋臣回归的消息,而且同行的还有大唐天使,当下命令王帐暂停,也不换地方,准备就地接受册封。   而大封裔这个百折不饶的渤海国使臣,也在大唐天使冯道宣布对耶律亿册封之时,紧赶慢赶地来了……   冯道听完,心中忽然想起老师曾经给他提过的一番话。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八)   冯道曾多次听恩师提及中原与塞北草原的战和兴替,乃至中原应当如何应对草原民族南下的威胁,而让他印象最深的,有两句话:   “漠北草原之上,若有一族兴盛而无掣肘者,中原必危。”   “塞北之地,中原未必不可图,所虑者,纵胜而难固也,战而胜之可矣,胜而守之,则实非上策。因势利导,智者之谋,使二强相争,则中原之幸;使三足鼎立,则中原必盛;使群狼竞食,则中原万世不替也。”   李曜这番话,算是他个人对热兵器大发展时代之前塞北威胁的总结和反思。在他穿越到唐末之后,之所以格外担忧五代乱世的出现,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唐朝盛世之后,中原王朝对北方草原民族长达近千年的无力。   中国历史上两个被人念念不忘的盛世,一为汉,一为唐。汉之盛世,无非西汉武帝、昭帝、宣帝三世,以其文治颇效,而武功大盛称道。唐之盛世,在贞观后至开元,以其兼容并包,雄浑大气而著称。两相比较,汉之世,国境不过河朔,西至西域,乃是诸国臣服,而东北与西北的少数民族多数还要受到匈奴的威胁。而唐之世,国境强盛时远达北海,册封之国,东西南北,四面皆来远朝,不可谓不强!然而,他心中却总有一种担忧,正是唐之兼收盛世,而使唐之后世盛世不再。   在原先那个历史上,唐之后五代,中原混战,而契丹渐强,混一北疆,成为之后百年威胁中原政权的强大军事力量。事实上契丹族首领,早在唐贞观年间就接受了太宗皇帝的册封,且赐国姓李。有唐之世,契丹人在中原担任武官职务的,并不罕见。虽然在唐三百年间,契丹族曾经反复,去唐而归附突厥,但是,契丹和唐政权的联系却紧密得多。开元年间,玄宗置松漠府,封契丹首领李失活为都督,封松漠郡王,以永乐公主妻之,令失活统领契丹八部。   少数民族一旦接受了中原王朝的册封,加强了与农耕文明的联系,往往便会迅速发展,快速的启动封建化进程。契丹族接受唐册封,对部族长远的发展无异注入了催化剂。而契丹人多流内地,任要职,对于契丹本民族的发展也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唐朝以自己百年积累的威望慑服着四夷,并加以恩宠,实际上,也是在推动他们的发展。随着唐王朝渐渐的衰落下去,周边一些原本受册封的落后的少数民族也慢慢开始强盛起来。   辽太祖阿保机在位时,唐朝已亡,中原割据,再没有一个强大的王朝可以慑服住北方强悍兴起的游牧民族,于是辽趁机统一了北方,在经历后晋纳献燕云地后,辽太宗一度南下攻陷开封。而中原王朝失去了燕云屏障,在之后的百年时间里,一直处于被动的防御地位,遑论威震漠北,再现大唐盛世?   辽宋百年对峙后,终于相继灭亡,而灭亡两个大国的,恰恰也是北方苦寒之地起兵的女真族。女真族远祖肃顺,唐时为黑水靺鞨,远在隋朝就已经接受中原王朝的册封。开元时,唐置黑水都督府,以其长为都督、拜勃利州刺史。尔后黑水靺鞨分为两部,混同江以北为生女真,即后来金人的祖先。黑水靺鞨部先后臣服于唐朝、辽朝,在唐朝时处于半农半猎阶段,直至辽末期才逐渐开始发展,最终强大灭亡了不可一世的大辽朝。可以说,辽人受唐恩泽而渐强,而辽自己又为自己挖掘了坟墓。虽然辽统治者一直都在压榨女真人,但是,女真人通过与辽人的经商往来,获得了技术和物品,并且通过辽人学习了制度,促进了发展,这点是毫无疑义的。虽然自唐灭,至金强,远隔两百年,但是两者间通过契丹族人构成的联系,放在浩瀚的历史长河里,却是无法割裂的。   唐使契丹大,遂为北患,而契丹使女真强,终于吞河北之地。   东北有契丹、女真,西北则为党项族。党项族最初强于隋朝大业年末,在贞观时归附唐朝,在开元年间从松州迁徙到庆州,也就是后世甘肃的地域,随着吐蕃势力的强大,永泰年间,又迁徙到银州、夏州,也就是后世的宁夏地域,此后党项族一直在这片水草丰美的地方发展,在唐大和年间,逐渐强盛起来。这一地区,也成为了后来建立的西夏国的核心地带。   在唐朝统治期间,党项族由于受到吐谷浑和吐蕃的威胁,曾经叛唐,但经过两次迁徙后,安定下来接受唐的册封和赐姓,依靠自己的畜牧业和唐朝进行交易。在后来五代时期,强大起来的党项部割据银、夏地,并且在乱世中扩充自己的国土,终于在北宋时建立西夏国,先后和北宋、辽,以及金、蒙古鼎立。   北宋王朝虽然是结束了五代割据的局面,但是并没有统一华夏,而是与强盛起来的少数民族鼎立,尔后北宋罹败金人之兵,南迁杭州,一直没能再次统一北方。而北方的金朝又被少数民族蒙古灭亡,蒙古最终也统一四方,建立元朝,经过这数百年的民族混战,相互融合,汉人国势衰者百年,从前浩浩然的一派大唐盛世雄风,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使往昔的盛世一去不复返,甚至有许多后人感慨:“崖山之后无中国”。   悲乎,叹哉!唐以三百年之盛,威服四方,而唐之恩威并济,却使四夷速起,为祸后世。岂非大唐之盛,而后世之衰?   李曜深知冯道为人,故而与他提及该以何等手段控制北方草原,其言之多,不下数十次,然则归结在一起,却就是冯道记得最为清晰的这两句!而这两句话的关键,无非是一点:不可使草原一统,必须因势利导,使其内争不断,如此则中原可安、可兴、可盛!   今日大封裔的意外出现,便让冯道忽然灵机一动:“耶律阿保机有枭雄之姿,一旦让他混一漠北,定是中原之祸,然则若有渤海国为其掣肘……”   他心中跃跃欲试,毕竟,大唐的衰落虽已是不争的事实,但似乎对渤海国,仍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渤海,本粟末靺鞨附高丽者,姓大氏。高丽灭,率众保挹娄之东牟山,地直东营州二千里。南比新罗,以泥河为境。东穷海,西契丹。   渤海国实际是东北肃慎族系后裔的一支――粟末靺鞨所创建的。渤海强盛时期,其疆域包括后世吉林省的大部分,辽宁省的小部分,以及俄罗斯滨海地区和朝鲜半岛的部分地区,辖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一百三十余县。   冯道思索着有关渤海国的所知线索,忽然发现渤海的荣衰似乎基本上与大唐同步,这也是渤海与大唐紧密相连的一个表现。   他又回忆起恩师对此的一些讲述,似乎曾有提到过中原统治者对周边各民族管辖办法基本上采取两种形式:一种是保持其民族特点,尽力采取招抚,使之臣服中原,通过封册、朝贡予以控制,一般来说,轻易不使用武力;一种则是采取武力统一,仿中原制度建立郡县,直接置于郡县管辖之下。   “我朝初年,以太宗文皇帝为首的几代先帝看到了民族问题之复杂与严重,对一部分民族实行了较为开明的政策。在政治上,运用招慰安抚,利用原来的首领统治,由临近节镇管辖;在经济上鼓励自给自足,并尊重当地居民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这样的民族政策和宽松和谐的政治环境,为一些民族政权如渤海国的发展状大提供了契机,也使得其中一些民族政权如渤海国,对我朝长期尊敬,忠心耿耿。”   冯道回忆并仔细品评了恩师李曜的这番话,心中暗暗点头:“老师说得没错,渤海对我大唐,在藩国之中的确算得上忠心耿耿,若是可以渤海牵制契丹,倒是一步好棋,只是不知渤海如今实力如何,能否有足够的力量牵制得了拥有阿保机这般枭雄首领的契丹八部。”   由于渤海一直是大唐的忠实属国,冯道又出身燕幽,因此对渤海国的历史也颇有了解[无风注:卢龙节度使府名义上押领渤海国,对其有一定程度的管辖权和较大影响力。]。   隋朝时,靺鞨有数十个部落,经过隋末唐初的战乱,靺鞨各部逐渐归附于粟末、黑水两个强大的部落。不幸的是,粟末部一度被控于高句丽人手中。大唐经过二十多年的讨伐,于总章元年(高宗时期),彻底打败了高句丽。为了加强对高句丽的控制,大唐将一部分高句丽人和靺鞨人迁至大唐在东北的统治中心――营州。在靺鞨人住进营州的几年后,营州连年灾荒,民不聊生。营州都督无视百姓疾苦,引起各族人民的强烈不满。契丹首领李尽忠和他内兄孙万荣联手杀掉营州都督,揭竿反唐。住在营州一带的靺鞨也参加了李尽忠反抗大唐的队伍。   武则天为了分化反唐队伍,瓦解叛军,封靺鞨酋长乞四比羽为许国公,封粟末部首领大舍利乞乞仲象为震国公,并赦免他们的反唐罪行。两位靺鞨首领拒绝接受封爵,各自率领本部人马一些高句丽人,东渡辽河向故土长白山一带进发,以求发展。武则天派契丹降将李楷固率兵追击逃亡的靺鞨人,乞四比羽阵亡。不久,粟末部首领大舍利乞乞仲象病逝,其子大祚荣率部继续向肃慎故土东奔而去。大祚荣为人豪爽,智勇双全,在天门岭伏击唐军,唐军大败,只有李楷固一人得以逃生。这次战役的胜利,不仅大大提高了大祚荣的威信和地位,也为日后创建渤海国奠定了第一块基石。   大祚荣将粟末靺鞨带到长白山东北坡的奥娄河(牡丹江)上游地区落脚,在当地引起了强烈的震动,流离失所的靺鞨人纷纷投奔大祚荣。大祚荣聚集钱财,练兵牧马,建城筑寨,于武则天圣历元年,在后世吉林省敦化市附近建立了震国,大祚荣自立为国王。这是一件带有里程碑性质的事件,源远流长的肃慎族从此有了自己的国家组织,靺鞨人发展至此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   对于大祚荣称王,大唐(实际是武周)本不想听之任之,但由于突厥、契丹做乱,使得中原到东北的水陆交通完全中断,朝廷鞭长莫及。大祚荣利用这难得的机遇南征北战,开疆拓土。以牡丹江上游为中心,初步建立起一个西接契丹,东濒日本海,南以新罗为界,拥兵数万,户数十万,方圆两千里的地方民族政权。   公元705年,唐中宗李显复位。他派遣侍御史张行岌到震国进行友好访问。大祚荣与张行岌会晤后,毫不犹豫地确定了两国的隶属关系,甘愿率国称臣。为了表示对唐朝的忠诚,大祚荣决定派二儿子大门艺随张行岌入质朝廷。从此,震国对唐朝正式称藩。   张行岌带着大门艺回到长安后,唐中宗非常欣慰,留大门艺为宿卫,并准备再次遣使正式册封大祚荣。不料,北方战事又起,烽火连绵,册封之事被拖延下来。直到七年后,边境平息,新皇帝唐睿宗按照先帝的既定方针,于公元712年派遣郎将崔忻代理鸿胪卿(相当于外交官),前往震国,传达皇帝谕旨。朝廷此次册封大祚荣三个官职:一是左骁卫员外大将军,为虚职;二是渤海郡王,这是实职;三是忽汗州都督。定国名为渤海,原粟末靺鞨族号和震国之名都不再使用。   占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渤海国再次顺时应势,臣属大唐,把与唐朝结好通贡做为一项基本国策贯彻执行,使得这个地处东北边陲的地方民族政权融入中华民族的大家庭之中。   公元719年,渤海一代英主大祚荣去世,渤海举国哀悼。唐玄宗亲自接见了渤海国的报丧使者,并赐帛五百段。为表重视,朝廷还专门派外交官去渤海吊唁。渤海为大祚荣举行了隆重的国葬,谥之为高王。   随后,朝廷再次遣使册封大祚荣长子大武艺为渤海郡王,还兼领“九姓燕然都督”。大武艺即位后继承父亲的遗志,东征西讨,建功立业,使得疆土不断扩张,渤海声威大振。虽然如此,有一件事还是让雄心勃勃的大武艺耿耿于怀,那就是在渤海北部称雄的黑水靺鞨。黑水靺鞨是个强大而松散的部落联盟,分散在黑水(黑龙江与松花江汇合点以下到入海口)南北的广阔地区。黑水靺鞨广袤疆土让大武艺垂涎三尺;黑水靺鞨与唐朝的密切来往更让大武艺眼红。黑水靺鞨也是唐朝隶属下的地方民族政权,与渤海有相同的政治地位。但黑水靺鞨与唐朝发生关系较早,在公元722年,唐玄宗就已经封其酋长为勃利刺使。仅开元年间其遣使朝唐就达十五次以上,足见其与内地关系的密切程度。黑水靺鞨不仅对朝廷的贡品珍贵丰富,在黑水府建立后,他们还主动要求朝廷派员督导。唐朝对黑水靺鞨的顺从行为非常满意,除了满足他们的种种要求之外,还赐给大量的生活必须品,并给黑水府的官员们封赏授官。这不免令大武艺产生政治上的危机感。   大武艺经过一番认真思考之后,决定用武力征服黑水靺鞨。他的理由是:“今不计会,即请汉官,必是与唐家通谋,腹背攻我也。”这一决定,立刻遭到以大门艺为首的反战派的反对。大门艺曾做过多年唐朝的宿卫,不仅对大祚荣的外交政策有较深的理解,对唐朝的军事实力也非常了解。他认为,对黑水靺鞨开战就是背叛唐朝,而背叛唐朝无异于以卵击石!大门艺义正辞严地劝诫大武艺:“唐国人众兵强,万倍于我,一朝结怨,自取灭亡。”大武艺根本听不进去,命大门艺为进攻黑水靺鞨的主将。大门艺无奈,兵临黑水靺鞨边境时,再次上书大武艺退兵。大武艺非常气愤,革去大门艺职务,准备将其召回杀掉,另派其从兄大壹夏统率三军攻打黑水靺鞨。   大门艺见势不妙,逃出军营,投奔唐朝,向朝廷汇报了大武艺的行为和自己的遭遇。为了嘉奖大门艺,朝廷授予他为左骁卫将军,并赏赐了许多东西。大武艺闻讯气得火上浇油,一次一次地要求唐朝杀死大门艺,遭到朝廷的拒绝。这样一来,大门艺就成为渤海与大唐关系的焦点。   大武艺对黑水靺鞨的军事行动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他对大门艺又鞭长莫及。虽然唐玄宗多次派人劝阻大武艺,但收效甚微。正在此时,契丹利用渤海与唐朝的矛盾,怂恿大武艺进攻唐朝。不自量力的大武艺于公元732年兵发水旱两路,大举犯唐。战争初始,唐朝在毫无准备的的情况下非常被动,大武艺所向披靡。唐朝一旦缓过神来,立刻调集大军从西、南两个方向进击渤海,打算将其一举消灭。新罗国王领奉朝廷之命,领兵十万杀向渤海。由于时值冬季,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未及交战,人马就死伤过半。大门艺所率人马从幽州一带向西境进攻也毫无进展。唐玄宗认为这是天不灭渤海,下令撤兵。   虽然朝廷大军撤去,大武艺还是被吓得心惊肉跳,自己的莽撞冒失几乎造成灭国之灾!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大武艺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说这场战事实为兵谏,起因为“兄弟之争”。为使渤海转危为安,大武艺派人到长安呈送“请罪表”,表示自己追悔莫及、痛改前非的心情。唐玄宗从大局出发,原谅了大武艺,让来人带回一份恩威并用的谕旨:“敕渤海郡王、忽汗州都督大武艺:不识逆顺之端,不知存亡之兆,而能有国者,未之闻也。卿往年背德,已为祸阶,近能悔过,不失臣节,速复非远,善又何加。朕记人之长,忘人之短,况此归伏,载用嘉欣,永祚东土。”从此,渤海政权与大唐的关系一如既往,“门艺事件”就此了结。   冯道在李曜身边数年得到了可称全方位的培养,以他的能力眼光,可以清楚地从这段历史看出,所谓“兄弟之争”,绝不是家长里短的琐事,而是治国方略之争。大门艺在忠唐还是叛唐的大是大非面前清醒地认识到,渤海与大唐的关系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惜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维护渤海与大唐的关系,具有非凡的胆识和眼光。他的以身作则和朝廷的武力威摄,使得大武艺幡然悔悟,悬崖勒马,挽救了渤海国。大门艺的行为对渤海后代统治者产生了深远的积极影响,这一点在“安史之乱”中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大武艺在位十八年,于公元737年寿终正寝,其子大钦茂继位。唐朝册封他为渤海郡王、左绕卫大将军、忽汗州都督。大钦茂虽然不像他的父亲那样骁勇善战,东征西讨,但其政治头脑非常清醒。他以唐朝为榜样,励精图治。他不仅大胆启用文人,使各级领导机构知识化、科学化,还大力提倡学习吸收中原文化,在当地建立学堂的同时,还向唐朝派出大批“留学生”,中原的科学文化开始大量地向渤海涌进。这些措施,让渤海政权更加稳固,“海东盛国”现出雏形。如果说以武略治国有方的要数武王大武艺和宣王大仁秀的话,那么,以文治著称的就是文王大钦茂和第十一代王大彝震了。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本来,地处边陲的渤海与这场叛乱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安禄山以平卢节度使并兼任渤海黑水四府的经略使,正巧是渤海郡王大钦茂的顶头上司,这就使渤海处于极其敏感的位置上。大钦茂对这场叛乱有着清醒的认识,并做好了必要的准备。首先,他把重兵调往西线,以防安禄山将战火引向渤海;之后,又频繁地派出使者前往东邻日本,与日本互通信息,并主动为日本与唐朝来往的使者设置中转站。战争使渤海与唐朝有四年时间失去联系。而在这四年中,大钦茂对唐玄宗一直忠心耿耿。   公元756年,大唐之平卢留后徐归道派人来渤海征调兵马,要求渤海派骑兵四万来会,合击安禄山。大钦茂没有轻信,将来人扣留,然后派人核实情况。结果,同年末,徐归道归附安禄山,成为反唐的干将。后来唐朝准备收复失陷的西京,派进义到渤海联络,大钦茂对此同样表示怀疑,“且留进义,遣使详问”。上述事件可以看出,大钦茂不仅在政治上干练稳重,而且深明大义,对大唐忠心不渝。因“安史之乱”远避四川的唐玄宗,对大钦茂无限感激。“安史之乱”平定后的公元762年,大唐正式诏以渤海为国,晋封大钦茂为渤海国王。此后,渤海国与大唐的联系更为紧密。   冯道自己对渤海国本身也颇有好感,这主要是因为某种文化认同感——渤海国在接受唐朝政治制度、学习科学生产技术的同时,也将中原的儒学、佛教、文学艺术等也大量地吸收到渤海。唐朝与渤海互派的使者,大多都是饱学之士,在完成政治使命的同时,也大量地传播了中原文化。渤海派到长安的“留学生”,学习古今制度,攻读儒家经典,参加唐朝的贡举考试。渤海国相乌炤充与其子乌光赞,先后考中进士,一进传为美谈。渤海地区普遍使用汉字,渤海人也有较高的文学造诣。晚唐著名词人温庭筠曾写下这样的诗章――《送渤海王子归本国》:   “疆里虽重海,车书本一家。盛勋归旧国,佳名在中华。定界分秋涨,开帆到晚霞。九门风月好,回首是天涯。”   显然,大唐文化对渤海的深刻影响,作为文人出身的冯道,自然而然地亲近这样一个跟自己“车书本一家”的渤海属国。实际上也正是由于渤海统治者不因循守旧,固步自封,积极学习中原各种成功的经验来发展、状大自己,这才使得他们能坐稳二百多年的江山。   “朝廷自右相辅政以来,仓廪丰实,万民齐颂,讨贼伐逆,战无不胜,今年便平定了凤翔藩帅李茂贞之乱,举国振奋……”冯道自然丝毫不会放过替大唐、替恩师吹嘘宣传的机会,开始向大封裔施加一些影响。   “那是,那是,孤……哦,某虽地处僻壤,亦久闻右相威名,实乃当世伊、周。”大封裔连忙表示自己对右相的景仰。   冯道脸上笑容更盛,点头道:“右相阁下对于渤海,一直十分看重,对于渤海历代忠勤守正,也是赞誉有加,常与身边人言‘唐藩百国,无出渤海之右者’。”   大封裔闻言,受宠若惊,喜不自禁:“右相当真明鉴千里,我渤海历代国主因仰慕上国风范,克忠职守,丝毫不敢怠慢,迄今已两百余年矣。”他说到此处,忽然有些感慨:“可惜某前次出使大唐,未能得见龙颜,册书也非御笔亲就,我王至今仍极遗憾……”   冯道笑道:“此事好办……不瞒王子殿下,前次你到长安,正值动乱,是以留下这般遗憾。如今右相辅政,国富兵强,陛下垂拱而治,哪里是当年模样?何况渤海中正,简在帝心,右相也极是看重,若渤海对册文心中有憾,何不再来长安?料陛下、右相都会深感渤海诚意,继而凤台拟制、天子用宝,还渤海国一个正大光明的渤海国王,王子以为如何?”   大封裔大喜过望,如果此事办成,别说一个造反刁民没找回去,就算再大的事,国主也尽能包容得下!要知道大唐的册封,可真不是那么容易拿的!   大封裔心中明白,渤海国王(第一、二代为“郡王”,自第三代大钦茂起为“国王”)能否得到唐朝的册封是其地位合法与否的重要标志,渤海不仅接受唐朝册封,并一贯要得到册封才会被认为合法。   事实上唐廷对渤海诸王的册封十分慎重,一般都是子承父位,自然下延,当然也有例外。如公元793年,渤海国王大钦茂病故,其后一年之中有大元义和大华玙两位王废亡,这反映了渤海统治集团内部斗争的激烈。公元794年,大钦茂之少子大嵩璘即王位,改元“正历”。随即派人到唐朝请求册封。第二年(795年)唐德宗遣内侍殷志瞻来渤海册封大嵩璘,但仅授其为渤海郡王,而非国王。这是渤海国势衰弱的佐证。大嵩璘为摆脱内部矛盾带来的困境,再次遗使唐朝,提出进封国王的请求。三年之后,唐德宗终于同意了大嵩璘的要求,授他以银青光禄大夫、检较司空、渤海国王、领忽汗州都督。虽然册封了“国王”,但散官爵位仍然比其父大钦茂“检较太尉”低。可见唐朝对渤海的册封,并不完全是例行公事,而是严格把关,极其郑重和负责任的。而大嵩璘也没有辜负唐朝的期望,他着力收拾官廷政变后的残局,继续推行父王大钦茂制定的基本政策,稳定了政治局势,摆脱了困境,使社会经济在稳定中有所发展。   唐廷对渤海国两百余年的影响力,决计不是玩笑。上溯公元705年(唐中宗神龙元年、渤海高王八年)唐中宗复位,中宗派遣侍御史张行岌来到“旧国”(今吉林省敦化敖东城)对大祚荣进行招慰。大祚荣对唐朝表示了友好的态度,派遣儿子大门艺随张行岌到长安,唐朝留为宿卫。唐廷了解了靺鞨政权的情况和大祚荣对唐朝的态度,准备派遣使臣册封大祚荣,却因契丹、突厥连年袭击唐朝边境而被耽搁。公元711年突厥默缀可汗向唐朝请求和亲,表示臣服唐朝。利用这一有利时机,唐睿宗于公元713年(唐先天二年、开元元年)派郎将崔訢(忻),以摄鸿胪卿的身份,敕持节宣劳靺鞨使的名义,从长安到登州(今山东蓬莱)入海,从现在的旅顺口登陆,溯鸭绿江而上,再陆行,到达渤海“旧国”,册封大祚荣为左骁卫员外大将军、渤海郡王,并以大祚荣统辖的地区为忽汗州,加授忽汗州都督,从此,大祚荣建立的靺鞨政权“始去靺鞨号,专称渤海”,正式隶属于唐王朝的版图,成为唐朝的一个地方行政机构——忽汗州都督府,大祚荣成为渤海郡王、忽汗州都督府都督,他既是地方民族政权的最高统治者,同时又是唐王朝的地方官吏。   公元719年大祚荣去世,渤海派使臣到唐王朝告哀,唐玄宗诏赠特进,赐物五百段,遣左监门率上柱国吴思谦摄鸿胪卿持节充使前来吊祭,并册封其子大武艺为左骁卫大将军、渤海郡王、忽汗州都督。唐王朝设置平卢节度使,治于营州(现在的辽宁省朝阳市),管理渤海事宜。此时大武艺联合突厥,通聘日本,抵制新罗,企图统一靺鞨各部,北征黑水靺鞨,以致在突厥的支持下于公元732年和唐王朝发生了战争。遭到唐朝武力震慑后,大武艺于公元733年向唐玄宗上表谢罪,唐玄宗表示谅解,从此以后,渤海和唐王朝的政治关系日趋密切。在大武艺在位的十八年里,派遣使臣朝唐入贡二十三次,足以证明大武艺对处理和唐王朝的关系的重视。   公元738年大钦茂接替大武艺登上最高统治的宝座,唐玄宗派遣内侍段守简到渤海册封大钦茂为渤海郡王,左金吾大将军,忽汗州都督。有玄宗册封大钦茂的全文为证:   “皇帝若曰:于戏!王者宅中,守在海外,必立藩长,以宁遐荒。咨尔故渤海郡王嫡子大钦茂,代承绪业,早闻才干。昔在尔考,忠于国家;爰逮尔躬,当兹负荷,岂惟立嫡,亦乃择贤。休问可嘉,宠章宜及,是用命尔为渤海郡王,尔往钦哉!永为藩屏,长保忠信,效节本朝,作范殊俗,可不美欤。”   唐玄宗要求大钦茂长保忠信,永远做唐朝的屏藩,效节唐朝。大钦茂也顺应历史发展的潮流,把忠实于唐朝,密切和唐朝的关系做为基本国策,保证了渤海长期安定的政治局势。大钦茂积极学习中原的封建典章制度和文化,请求抄写《唐礼》及《三国志》、《晋书》、《十六国春秋》等典籍,形成了向中原学习的高潮;在渤海建立了三省六部的中央统治机构,确立了五京,实行京、府、州、县的郡县制度,发展生产,扩大疆域,密切了和唐王朝的政治关系,极大地推动了渤海社会的发展。大钦茂在位的五十余年间,恪守地方臣子的礼仪,派遣使臣朝唐入贡四十九次,有时一年内朝唐四、五次。大钦茂忠实于唐王朝的行动得到唐朝朝廷的高度评价,唐朝先后四次册封大钦茂,最后不仅进封他为渤海国王,还加拜司空兼太尉。   第六代王大嵩璘,唐德宗起初册封他为渤海郡王,而没有册封他为国王,这就削弱了他的统治地位和声望权威,因此他再次遣使朝唐,要求重新册封。唐王朝于公元798年重新册封他为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司空、渤海国王、忽汗州都督,公元805年又加封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徒。大嵩璘在位十五年间,前后入贡九次。   在此以后的大元瑜、大言义、大明忠时期,唐王朝依照前例均将其册封为渤海国王,渤海也照例入唐朝贡、贺正、告哀,唐宪宗在麟德殿召见,赐宴、授官、赏赐。   第十代王大仁秀不是大祚荣直系后代,他以大明忠从父的身份,掌握了国家大权。显然,这段时间渤海统治阶级内部有过一场激烈的斗争。但大仁秀忠实于唐王朝,积极学习中原封建文化的国策一如既往。正因为如此,才使大仁秀之世,“南定新罗,北伐海北诸部,开大境宇,并厘定京府州县之名”,各方面的封建制度逐步臻于完善。在大仁秀和大彝震的前期(公元831—840年),渤海与唐朝的关系十分密切,咸和二年唐文宗召见渤海使节,赐宴、赏赐,咸和六年大彝震又派遣儿子大明俊等入唐朝贡。王子大昌辉从唐朝回国时,文宗皇帝热情的赏敕大彝震一封信,对大彝震倍加赞赏。其信全文如下:   “敕渤海王大彝震:王子大昌辉等自省表陈贺并进奉事,具悉。卿代袭忠贞,器资仁厚,遵礼义而封部和乐,持法度而渤海晏宁。远慕华风,聿修诚节。梯航万里,任土之贡献俱来;夙夜一心,朝天之礼仪克备。龙庭必会,鯷域何遥,言念嘉猷,岂忘寤叹!勉弘教义,常奉恩荣。今因王子大昌辉等回国,赐卿官告及信物,至宜领之,妃及副王、长史、平章事等各有赐物,具如别录。”   从公元841年至905年,即大彝震后期到现在在位的第十四代王大玮瑎时期,唐朝藩镇各据一方,王朝中央趋于瓦解,政局混乱,民不聊生,结果爆发了黄巢、王仙芝等民乱。尽管如此,渤海仍然派遣使臣朝唐入贡,只是次数明显减少,平均每七年一次。   大封裔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这次回国,不仅要请求国主再次请封,而且还须朝贡,当然顺带也必须看看……唐廷中枢方面,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只是有一点,他必须提前问清楚,以免事有不谐,自己担不起责任,于是面色郝然,迟疑着问道:“天使见谅,不知天使这话,可有十足把握?”   冯道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哈哈一笑,成竹在胸地回答:“不瞒王子,国朝中书令、河中节度使兼左右十二卫大将军、陇西郡王李正阳公,正是敝人恩师。”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九)   寒风呼啸,瑞雪飘飞,转眼又是年关。   大明宫中,放眼尽是一片银装素裹,唯有总参谋部外的积雪化得干干净净。不为其他,只因为总参这几日几乎通宵有人执勤在岗,门庭若市之下,这雪也就积不起来了。   此时,总参议事堂内传出一阵爽朗地大笑,有人语气轻松地道:“右相,王建这次怕是真要吓破胆子了,上表请罪且不去说,这百万贯钱的贡礼,可就不是小数,够他‘蜀中王’肉疼好一阵子了。”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却道:“赎罪钱虽然不少,不过朝廷大军既然已经拿下利州,随时可以兵临剑阁,而凤翔、兴元如今亦俱在我手,可为前线就近提供辎重中转,那又何必顿兵不前?依某之见,不如一鼓作气,攻破剑阁、底定巴渝,如此则蜀中天府光复,朝廷今后若要东出潼关,也便没有了后顾之忧。”   之前那人则不同意,反驳道:“剑阁天险,只怕未必那么好破。”   粗豪的声音哼了一声,反问道:“你这话的意思,未免太看轻了史副总参。先前王建五万蜀军精锐固守兴元,史副总参手中也不过五万余兵,却也同样拿下了这汉中雄城。剑阁虽险,难道便是金汤之固?须知我河中兵锋所向……”   李曜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这句话:“如何用兵,乃总参之责;是否用兵,却是中枢之职。况且,兴元之战所以得胜,非独一镇之功,实邠宁、天雄、保塞等诸军顾全大局,服从调度,拼死协从作战,因此而获,论及此事,不可失之偏颇。”他微微一顿,才继续道:“而今,朝廷已为前线将领议定功勋,慰勉制书本相已经副署,明日即将下达利州前线。至于各级军校、参谋等辈功勋详情,料来南面行营也该上呈总参及兵部了,届时你等须得细细审查核实,论功行赏,不得轻忽遗漏,或者赏罚失当,明白吗?”   李曜一开口吩咐,众人忙不迭应了。他“嗯”了一声,又道:“至于战和……不妨与你们直说,今冬是打不成了,前番囤积的粮食,连续支撑了东西两线两次大战,已然消耗殆尽,朱温遭此一击,也正在加紧搜刮治下各地,想再从中原通过某些暗底下的商路买粮,价格之高,全不是做买卖的模样,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事了。”   之前那粗豪的声音顿时大失所望:“这么说,至少得等明年秋收之后才能再战?这……也太久了吧?”   李曜的声音仍如往常一般沉稳宁静,语气中有着让人下意识就愿意相信的魔力:“两军僵持之局,其实也在战斗。这时候,比的是谁能不露破绽。就像两个神箭斥候野外遭遇,双方都已埋伏起来,也都知道对方正等着自己……谁的耐心好,谁就更能稳定,也就必然是最后的胜者。”   粗豪的声音愕然:“啊?”   早先那爽朗的声音却笑道:“莫非右相断定王建那边,要祸起萧墙了?”   李曜没有正面回答,却说了一句震惊众人的题外话:“政事堂决定,不接受王建的请罪,并贬王建为慈州昌宁县令。”   众人惊愕半晌,即便那爽朗的声音也有些疑惑了,迟疑道:“右相,王建怕是纵死也不会接受这样的贬斥……”   李曜笑了笑,道:“当然,本相料定,他接到诏书之后,定然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破釜沉舟、放手一搏了。”   ------------------------------   小年当日,大唐天子李晔颁布诏书,宣布不接受蜀中罪臣王建的请降,并列指他十大罪状,决定贬王建为河东慈州所辖的昌宁县令,由右相李存曜任“两川行营都统”,且“权知两川军政”,全面主持朝廷对两川讨伐战的一切事宜。   与此同时,鄜坊节度使李思敬以病请辞,金商昭戎军节度使冯行袭也同日上表,以老病为由,请归朝。朝廷同日下诏,拜冯行袭检校司空、兵部左侍郎,封顺国公;李思敬去职,封和国公。同时撤销鄜坊、金商两处军镇,使保大军、昭戎军与神策残军混编,去芜存菁,形成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四军,与此前已经重建的左右羽林军合为北衙六军。至此,原本早已衰败的北衙六军得以全面重建。   如果再加上李曜总领的南衙十二卫,即便不算河中镇兵,长安附近也有南北衙十八卫军,共计战兵十二万六千。而河中镇兵则有左右开山、左右破阵、左右摧城、左右定远、左右镇远、左右靖远共计十二军、八万四千战兵,至于近卫军,在增添了火龙骑之后,总兵力达到一万二千战兵,为诸军之首。如此算来,河中镇兵总兵力已经达到九万六千战兵,接近十万之多。   而这两部分兵力,实际都是由李曜一手掌握,两者相加,足有二十二万余大军!   倘若再算上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三帅所领兵马,乃至泾原一镇也早已听从朝廷调度,则李曜可以动用之兵力,终于突破三十万战兵,不在朱温之下!反观晋王李克用,连遭打击之后,即便刚刚募兵,如今全军也只有十四五万之数了。   朝廷这边的消息传到蜀中,王建大怒,果然如李曜所料,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个破罐子破摔,在周德权等人的撺掇下,直接登基称帝,国号“蜀”,改元“武成”。   不过王建在韦庄的建议下,还东向痛哭三日,以表对大唐的忠心,并传檄天下,说“沙陀实已篡唐”。   王建以王宗佶为中书令,韦庄为散骑常侍、判中书门下事,唐道袭为枢密使,任知元、潘峭为宣徽南北院使,王宗裕为太傅,王宗侃为太保兼侍中,以曾任唐廷观军容使的严遵美为内侍监,授唐臣王进等三十二人官爵。   一名少年郎君站在桂湖边上,任清风扑面,想起当年和老和尚在这里一起喝茶,而后笑言拜师,竟得贯休大师应允的场景,即便自己坦诚其实乃是女子,贯休大师也只是笑着说无妨,“佛前何有男女?”如今旧景仍在,而人已非,往事如风而去。   那时,她游历蜀中,虽然年仅十三,但名声鹊起,人称“神童”。她此前回到老家,但贯休老和尚自从王宗涤死后,便被王建邀请去了成都,在新建的龙华道场做住持,而与她当日有过数日面缘的智乾小和尚早已离开宝光寺,外出云游,也正因为如此,今日才在此处偶遇。   慢慢地,在外自称黄崇嘏的女子终于从往事中回到这清净的月夜了。她转过头来看着智乾道:“豆腐和尚,智乾大师,别来可好?”   智乾的脸一下就红了,没想到分别许久,黄姑娘仍是如此促狭。   “小僧……某智浅才薄,怎敢妄称‘大师’?黄家郎君,莫要取笑。”   黄崇嘏盯着他,脸上似笑非笑,道:“莫要取笑,自无不可!不过,你要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在这里等我,故意做豆腐招我上钩?你怎么知道我在外改了名字?而且,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到剑门关来?”   这一连串的提问差点把智乾问了个晕头转向。他定定神,道:“是,某确是特意在此迎候你的。月初之时,某回新都,偶遇令兄,他说你在外自称黄崇嘏;某在成都见了师尊,他则说,天下大势,再归长安,说你必去长安,且必走剑门,领略天下第一雄关的风采。某如今四处云游,居无定所,也想来凑个热闹,所以就带了令兄的书信在此等候。其实某也不知能否真的遇上你,佛说随缘罢了。”   黄崇嘏上下打量他,奇道:“才三年的时间,你怎么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智乾摸摸自己的脸,呵呵笑道:“以黄姑娘之聪明,居然没有认出我这个蠢笨的小和尚。”其实他自己也闹不明白,离寺四年来,自己的相貌为何大有变化。此前回到新都宝光寺的时候,寺里的师兄们也是愣了老半晌才认出他的。   被智乾一揶揄,黄崇嘏反倒闹了一个大红脸,她自小有神童之名,记忆力本也极好,认不出人似乎的确有些不应该。于是打岔问道:“你怎么改了俗家的名字?你不做和尚了?”   智乾听她这么一问,脸色突然郑重起来,道:“自从悟道之后,某本以为自己已经开窍,但心中的困惑却越来越多,所以才取了个俗名‘何知浅’。今天正好说与你听,也可共同参析一番。”   黄崇嘏掩口笑道:“要论道吗?莫急莫急,且等我找个物什来。”   智乾被她一逗,想起前事,不禁哑然失笑道:“黄施主,此处却没有狗,倒是有只驴。如果施主乐意施舍,贫僧倒是愿意效劳!”说罢,眨眨眼睛,看着黄崇嘏骑来的那头驴。他本来是个深沉寡言的人,不知怎地,一遇上黄崇嘏,话也多了,人也幽默活泛了。   黄崇嘏大笑:“这驴可万万吃不得,我若没有了这脚力,就只有委屈你变身了。”说罢,又重新上下打量智乾,道:“你现在倒成了疯和尚了,佛门的戒律也不要了?”   智乾听她这么说,收了笑容道:“黄姑娘这话问得好。某自幼被父母遗弃,是方相大师抱回宝光寺,从小就舍身佛门的。佛门的戒律就如同父母之命,我本没有要,所以现在也就没有‘不要’之说。”他抬头望向大山深处,那里漆黑一片,然而黑暗中却有多少人所不知的秘密。   “某自幼出家,一心向佛,此心乃是真心。并非无奈于红尘,到佛门里去寻求逃避的。但倘若困居寺庙,守四方天,万物尚看不见,又何来破呢。在修悟之前,某心中一片混沌,自以为那就是空,其实不然……”   说道这里,智乾想起当年黄茗——也就是黄崇嘏,这是她本名——离开新都之后,他若有所失,常常跑到藏经楼去苦阅经书。有一天,在他读书的地方,不知何人翻阅了《金光明最胜王经》没有放回原处。智乾随手拿起来翻看,突然他呆住了,那是辩才天女的绘像:双目八臂,头戴宝冠,身披璎珞,袒胸赤足,貌若芳龄十二的女童,宝饰庄严,双足交错,安坐在莲花月轮之上。恍惚间,天女展颜微笑,好像就是黄茗的模样。智乾慌乱中合上书本,心里怦怦直跳,赶忙双手合十,口中念佛。   突然,身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闭目不见色,内心动虑多(闭上眼睛,虽然看不见外物,但是心里却会去想)。”   智乾转头一看,原来是从北方南来,经前方丈圆寂前认定的新主持贯休大师。   贯休望着他,眼神深邃,又看了一眼经书,道:“这经书,是老衲放在此处的。”   智乾大惊,赶忙跪倒谢罪,心中惴惴不安。因为当日贯休收了黄茗为记名弟子之后,就曾经提醒过他,黄茗乃是他修行的一劫。但他居然执迷不悟,连辩才天女的佛像都看成了黄茗的模样,真是罪孽深重。他狠狠地叩头,光头都叩破出血了,但是心中的迷茫一分也没有减少。   贯休沉声道:“你何罪之有?”   智乾道:“执迷于外物,忘却佛性。”   贯休道:“由空蒙而入有悟,乃是你破了第一劫,而从有悟入空无,乃是你当下的第二劫。你自小就长居佛寺,正所谓‘偏修于定,定久则愚(总是坐在那里打坐禅定,反而会失去灵性悟性,变得愚蠢)’。咄!智乾,你当时歌什么了?”   智乾不由念道:“妄情不须息,即泛般若船。”   “不错,既有妄情,又何须息。船随波行,自达彼岸。”贯休厉声道:“你法号‘智乾’,你可知方相大师的深意么?”   提起方相大师,智乾不由得合十念佛,心中愧悔万分,自觉没有静心修持,辜负了大师生前的期望。   贯休轻声一叹,释道:“智乾者,知浅也。观宇宙之宏大,乃知知识之浅薄。行天下之深远,乃知见识之微渺。佛称‘如来’,正是真如之来。达摩祖师自西来,难道天竺就没有佛缘吗?非也,非也,我佛乃宏大之门,何处有真如,自当到何处修。自从你悟道之后,老衲就在想,宝光寺已经不再是你修持之所了。倘若仍在此处坐井观天,只会令你的灵台蒙尘,宝气不开。所以,老衲才在此放置这本经书,希望你能直面心中有无,破除修持门槛。”   贯休大师的话语就如灌顶醍醐,让智乾的心里豁然开朗。虽然已过三年,但还如昨日一样,振聋发聩。   正想得发呆,智乾忽然头上一痛,原来黄崇嘏拿竹箫在他头上一敲,道:“怎么,我佛如来召你神游灵山去了?老半晌不说话!”   智乾吃这一痛,呆呆笑道:“某只道狗肉没有了,原来当头棒喝还是有的。”又道:“其实,你走了不久,某也就离开了宝光寺。”   黄崇嘏奇道:“是啊,我正想问你怎么不在庙里好好修炼,跑到这乱世红尘里胡混什么?”   智乾却悠悠然道:“贯休大师教化,说真修行不一定必在寺庙之中。只要心中有佛,红尘亦是灵台。”   黄崇嘏接口道:“所以,你就跑到这里来做豆腐了?”   智乾笑道:“我听令兄说你想游历天下,贯休大师也说你欲增广见闻,必往长安去见看那位……所以想和你同去。”   黄崇嘏狡黠一笑:“同去倒是不妨,不过我这人酒色不避,犹其喜欢狗肉美酒。”   智乾哈哈大笑,走入厨房。出来时,一手端着一盘五香牛肉,一手执酒壶,道:“贯休大师说,你欲去见的那人曾在一封信中对他说过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大师说这是禅宗之佛性,明心见性之真谛也……今日这牛肉也还罢了,这酒可是难得的剑南烧春,某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搞到的。”   黄崇嘏不觉莞尔,心中却品味了一下“那人”说的这句偈语,心中不觉有些痴痴。   当夜,两人对月论道,不亦乐乎。三年来,他们分别游历四方,识见都大为增进,交谈之下,均刮目相看。黄崇嘏机锋甚健,言辞敏锐,智乾虽然略有些后知后觉,但思想更为厚重深沉,尤其宅心仁厚、悲天悯人,也令黄崇嘏大为叹服。   一夜过去,山边发出亮光来,映得山形愈加峻峭冷傲,山鸟啾啾名叫,没有增添一点生气,反而更显清冷可怜。只有这山间磨坊的水车声音,才露出一点生机。   黄崇嘏和智乾两人长夜论道,仍是精神百倍。   智乾已经不再对黄崇嘏有所忌惮了,他明白了贯休老和尚为什么愿收黄茗为记名弟子,而实际则视她为忘年之交。这人虽然是个女子,但心胸开阔,智识过人,偶有一些争强好胜之心,仍是瑕不掩瑜。   黄崇嘏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道:“某该走了,此番剑门关两军对垒,可未见得方便好过。智乾师兄,你当真同去?”此时,她对智乾也客气起来,再不如以前那样动不动就蔑称“小和尚”。   “久闻剑门关雄名,更难得还有百战百胜的河中军容可看,某也想去长长见识。”智乾停顿了一下,道:“要不你先休息洗漱一下,某做点粥来。”   黄崇嘏咯咯一笑,毕竟是女孩儿家,也不推辞,回房洗漱去了。   早餐毕,两人收拾上路,磨坊门洞开,智乾丝毫不做留念。   他取下发套,重新换上僧装,道:“做回俗人,才知无拘无束的好处。”   黄崇嘏笑道:“既如此,和尚何不蓄起头发还俗,娶个娘子给你暖床?”   “罪过罪过,身体的无拘无束哪如心灵的无拘无束来得惬意?”   黄崇嘏放声大笑道:“那是那是,世人都说,有了娘子万事皆如囚徒,连思想也不得自由。倒不如做和尚,普天下的美女佳人皆可入你法眼,还能美其名曰‘普度众生’,岂不快哉。”   这话说得智乾真是哭笑不得,好在早知她就是如此作弄人的口舌,也无法可施,只得装聋作哑蒙混过去。   两人就这样聊聊说说,不觉到了山崖下,往上,山路更是崎岖,几成垂直之势。黄崇嘏将毛驴缰绳解开,放在山崖下,任其自在地吃草游玩,两人则自行攀附上山。   仰望山势,嵯峨高耸,仿佛上接天关,峭壁苍松,风吹如同龙尾摆动。剑泉流水顺山势而下,时隐时现,泉水冷冽刺骨,在山势稍缓的地方,深流成潭,偶尔有银白色的小鱼在水中跳跃。   智乾大为惊异道:“如此寒冷的水中,居然还有鱼类生长。”   黄崇嘏道:“这却不稀奇。去岁,我往西北去时,曾在土人引导下更往西去,已出了蜀国之境,到了吐蕃境内,那里有高山峻岭,号称‘天阶’,山中有圣湖,皆是千年寒冰融化而成,水中也有银鱼。不过,吐蕃人奉之为神。凡死了人,都送入湖中,供鱼吞噬。”   智乾一听,不禁大为向往,悠然道:“佛说‘四大皆空’,如此让鱼吞食,却是真正地干干净净了。”   望着湖中的小鱼,黄崇嘏却突然摆出一副馋相来,道:“我曾听西川名厨都士味说‘凡冰水中生长的鱼,滋味都异常鲜嫩’。不过,‘天阶’圣湖里的鱼都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就算是送与我,我也不吃。师兄,难得这里也有银鱼,不如我们捞几尾来尝尝如何?”   一听这话,智乾脸都苦了,连声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看它们生命如此坚毅不凡,某……实在是不忍心呐。”   黄崇嘏一脸不甘心的样子,就准备撸起袖管自行动手。   突然头上方的树丛中传来“哈哈”大笑声,有个清朗的男声道:“大和尚善心必有善报。有人要做馋猫,就先吃了我这泡尿吧。这样,想必银鱼更有滋味,也省得你架火烧烤的时候没地方找盐去。”   说话处,有人探出头来,又探出身子来,手上还在系腰带,看样子刚刚小解过。只见这人八字浓眉,目光炯炯,仪表天然磊落,气宇自来不凡。他斜眼瞅着黄崇嘏,满是戏弄的神情,其实他并没有撒什么尿,只不过在此休息的时候,偶然听到二人对话,心想这少年声音如此明亮动人,但胃肠饕餮可笑,大剑峰上烤银鱼,太煞风景了,所以才出言阻止。   黄崇嘏自小以来,就是让别人吃亏上当、伏低做小的主儿,今天被这人一呛,倒是无可奈何,想想自己毕竟是个女孩儿家,虽然扮了男装,毕竟心理还是羞怯的,要跟他斗这个尿气,实在是难办,于是暗地里咬咬牙,忍了这口气,脸上却还是笑容不改。她仰头道:“这位兄台好生滑稽,某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谁会真正在此烤鱼败兴呢?你却是真的撒尿,让山下老百姓明天喝水都有腥味儿呢。”   上面这人一呆,没想到她倒打一耙,还来的这么快,一时语塞,哑口无言。   智乾抬起鼻子嗅嗅,然后很正经地道:“某却没有闻到什么骚味,必定是这位兄台见你要烤鱼,所以才想了个办法阻止你。黄兄,等下山之后我好好地请你,今日就暂且放过这些鱼吧。”   黄崇嘏俏脸终于撑不住了,狠狠地给了智乾一个白眼。   上面的年轻人也下来了。他见到黄崇嘏的模样,不禁一呆。黄崇嘏不知他是否看出自己女扮男装,但总是不喜欢这种眼神,不由得冷冷地看着他,心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其实她这骂实在不对,事实上这青年英武过人,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只不过黄崇嘏本身已是绝色,平日间又多做男装,镜子里自己的容貌都看得麻木了,再见美男子也就全无感觉,倒是别人看她,常有惊羡的神色。   智乾这时认出了来人,居然是蜀主王建的假子,夔王王宗范,人送美称“萧剑将军”是也。前年,智乾在云游路上,曾遇盗匪,虽然他身无一物,但盗匪恼怒之下居然要杀他,幸好王宗范外出游猎,救了他一命。两人对酒畅谈,王宗范对智乾的见识非常佩服,而智乾也折服于王宗范的风采。此时,故人相遇于大剑峰上,自是格外欣喜。   两下说起来意,原来王宗范是剑阁守军副帅。黄崇嘏暗道不妙,她想去长安,必过剑阁,而今日上山,居然遇到王宗范这个蜀军剑阁副帅,他于情于理必定不会放自己过去,自己这次十之八九要落空了。想到后悔处,不禁连道“晦气”,早知就不该和智乾和尚一同前来,如果昨日不去贪那豆腐饭,冒雨上山,这会儿可能已经想法子过了剑阁,意气扬扬下山去了。   黄崇嘏不禁秀眉紧锁,暗中思量该怎样甩开二人,先行过关,或者引二人到岔路上去,在山中兜几个圈子再下山去,日后再跟智乾道歉。她本来不是小气的人,但今日在王宗范这里吃了一个哑巴亏,还是有些忍不住想要找回场子来。   王宗范也不停地上下打量黄崇嘏,嘴上说些应酬场面的话,心中却无比震惊,他想到了前不久见到的一副画……   那画中,辩才天女貌若未及笄的女童,但朱颜玉润,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衣裾盈然,仿佛若轻云之蔽月,又若流风之回雪。天女动朱唇,启兰音,歌喉婉转,周围虎狼围绕,牛羊相依,百鸟来朝,依恋不去。天女的背后,是山岩深险处,大树诸丛林。她以美音降服万兽,是四方拜祭的智慧福德之神。   王宗范年初时才见此画的时候,惊为天人,此后一直念念不忘,只道人间绝无此等容色,但没想到今日在剑阁却见到了,还是个男人,确切的说,是个绝美的少年。虽然黄崇嘏的“神童”之名,他也早有所闻,但远不如他的容貌更让人震惊。   月余前的那个下午,他和武信军节度使王宗佶奉蜀主王建的命令,到定王王宗涤的府邸上查抄。王宗佶步入正厅,望着这雕梁画栋转瞬就要更换主人了,心中得意非凡,他忍不住想:彼王将随风去,此王才是正主人。   蜀主王建假子有百二十余人,王宗佶功劳最大,在众多的干儿子中居长,官至中书令晋国公,但没想到这个王宗涤打了几次胜仗,居然蹬鼻子上脸,不但军权大握,而且还封定王,在朝中的威势风头大大地盖过了王宗佶,令他坐卧不宁。但定王不知收敛,功高震主,自己就撞上了王建的屠刀,虽然王建的怒火多半来自于王宗佶等人的谗言,但他诛灭王宗涤势力的手段如同雷霆万钧,大大出乎王宗佶的意料。   王宗涤知大势已去,早以安坐束手就擒。眼见往日英俊神武的定王殿下面如死灰,空洞无物,王宗佶知道这个第一大敌已经从肉体和心灵上被彻底搞掉了,他阴骘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   而王宗范心中却有些难过。今年他才二十三岁,年方弱冠,乃是王建诸多假子中比较受宠的一个。因为他的母亲乃是王建的宠妃,他是随母改嫁的,所以王建待他不同其他的干儿子,常常不自觉地就把他看成了亲生子。王宗范从小天资聪颖,文武兼修,又有进取之心,令王建喜不自胜,不但让朝中元老冯涓辅导他的文才,又将他送入军中历练。他十六岁时,就以“萧剑将军”闻名于世,盖因他不但武艺勇冠三军,且大有儒将风度,在音乐上颇有造诣。王建常感叹道:“东吴有周郎,我蜀中亦有夔王。”   王宗范在军中时,得到王宗涤指点甚多,对他的用兵之道十分佩服。他年纪虽小,但沉稳坚忍,颇有大将之风,看到王宗涤行止跋扈,便暗示他收敛一下,但王宗涤恍若耳旁风,反过来还打算收买王宗范为他摇旗呐喊,自然遭到拒绝。王宗范对王建敬若亲父,绝对不肯做半分拂逆王建意思的事情。   岂料这件事情却被暗中窥伺的武信军节度使王宗佶发现,于是禀报王建,再加上从贯休老和尚那里知晓王宗涤居然敢去盗窃尚未完工的《江山舆志图》,王建不由得勃然大怒,他狂吼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天就下旨缢杀王宗涤,剥除定王王爵,将其家财奴仆尽数赏赐给王宗佶。   王建又将王宗范召来,对他的忠心大表赞叹,当廷封为夔王,命他与王宗佶一起去抄没定王府。聪明如王宗范,怎不知蜀王对他还是有疑忌之心呢?一面封爵,一面又要他去抄家,摆明了就是杀鸡给猴看。他虽然对王建仍是一如既往的尊敬与感激,但对于抄家和缢杀之事,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的惨痛。想想王宗涤对于他,乃是半师半兄的情谊,观兔死,狐岂能不悲?   王宗涤望着走上堂来的两个人,已经没有任何的想法了。王宗佶倒也没有取笑这个将死之人,他的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幸灾乐祸!此人的今天可能就是你的明天。切忌不可露出半点骄态来。切记,切记。”   他清清嗓子,程式化地说:“王宗涤,你可知罪?”   王宗涤不由得笑了,复又长叹道:“我有何罪。想那兔死狗烹,何代不然?韩信大功于高祖,犹不免横死。蜀中今已尽属我王囊下,大王已经用不着我了,能为大王死,无憾。”   王宗佶没有想到他居然这么看的开,倒是有些意外,冷笑道:“即然这样,来人啊,伺候定王殿下上路。”   王宗涤沉声道:“且慢。”   “哦,原来你也知生途之欢,仍是留恋红尘不去呀?”   王宗涤长笑:“我戎马一生,杀人无数,能活到今日,已是侥幸。功臣因功丧身,古来已然,某非第一人,还有什么留恋的。只不过,某死便死了,你总不会将某暴尸荒野吧?”   王宗佶一愣,旁边的王宗范插话道:“殿下放心,圣上乃贤明之君,你功过两分,家人尚不及罪,又怎会将你暴尸呢?”   王宗涤点头道:“好,我死后不求长物,但求将这副我自绘的丹青陪葬,就感恩不尽了。”   王宗范转头望着王宗佶,后者道:“倘若画中并没有违禁之事,倒可以烧了给你。”   王宗涤脸上现出不敢相信的表情,两行清泪缓缓而下,长叹道:“原来,晋国公是如此宽宏大量之人,我王宗涤真是枉为小人了。”他取下中指的玉扳指,道:“这里有府中藏宝的详细图画,我知道陛下已经将我的家财尽数赏与你了,但如果没有这幅图,你要找到全部,也是困难。今日,就此谢过了。图画之事,还望晋国公周全,宗涤黄泉之下,必定祈祷晋国公福寿两全。”   王宗佶面无表情,将手一挥,左右直上,拥着王宗涤往后厅去了。只听后面传来低沉的“啊啊”声音,也就是眨眼的功夫,王宗涤已经一命归西。   王宗佶这才慢步走上前去,拿起那幅画来,冷笑道:“不知道画了些什么东西,让王宗涤到死还念念不忘。”王宗范也凑上来,两人展开一看,却是一副美人图画,国色天姿,奇美无极,乍看之下,不禁色授魂与,半晌都做声不得。   良久,王宗范才道:“原来是辩才天女!”   王宗佶奇道:“辩才天女?那却是谁?”   王宗范知道他不学无术,只喜欢弄权,便解释道:“辩才天女,貌若十二女童,又称妙音天,美音佛母,传说她擅长音乐,以凤头琴声驯服万兽,乃是佛教中的智慧本尊。”王宗佶细细看去,画中美人果然是珠冠璎珞,宝相庄严,周围野兽簇拥,脸上都是驯服欢喜的神色。   王宗范又道:“定王曾经与李任交好,两人丹青往来。李任说他造诣极高,画美女栩栩如生。如今一见,果不虚言。”想起《美人赋》道:“有美人兮,求之不得;频向望兮,楚楚动人。”王宗范心想:辩才天女,这真是凡夫俗子“求之不得”啊!   王宗佶看着那画,满脸尽是贪婪,他一吞口水,恶狠狠地道:“如此美人美画,怎能便宜了王宗涤这个死人。”   王宗范一听此言,不禁目瞪口呆,心里暗暗咬牙,却又无可奈何。他忍不住道:“晋国公,此乃佛教圣祖,不是凡间女子,你拿这幅画回去,就是天天看着,也不过‘画饼充饥’,徒惹相思罢了。”   王宗佶咯咯一笑,道:“宗范小弟,你真是天真呐。佛门天女的画像,我好像也看过几次,哪有这样的姿色。这定是王宗涤不知道在哪里看见了一个美女,又得不到,回来才画成了辩才天女,解解相思。我如今拿着这画,慢慢地去寻访,定要找出这美人儿来。”说罢,忍不住两眼放光,好像一头恶狼一般,馋涎欲滴。   王宗范晒然道:“倘若真有这女子可以按图索骥,只怕定王自己早就享用了,他哪里还会手下留情,专等晋国公您来呢?”   王宗佶一听也是,但看看那画,心里终究舍不得,半晌之后,咬牙恨恨道:“就算没有,也不能便宜了这个死人。”说罢,卷起画,放入袖中,扬长而去。   王宗范本想让他放手,成全王宗涤的遗念,没想到这人贪婪之极,终于还是席卷而去。他忍不住想:“难道真如王宗佶所猜测,真有这个女子,只是因为种种原因王宗涤得不到,所以才画成图画,聊解相思?”刚这么想,又想起王宗涤生性贪婪渔色,世上怎有他放得过手的女子呢?倘若这个女子连王宗涤都得不到,那么肯定不是一般人,只怕是个公主或者是千百年大世家的贵女,门高势大,即便王宗涤这般地位,也难以得到。   王宗范长叹一声:“世间渺茫,何处才是美人之所呢?可惜王宗涤在里间早已断气,否则叫出来问个清楚倒好了”。一转念,想到既然画的是辩才天女,说不定找贯休大师问问会有些线索。   这时,贯休已经移居王建为他新建的龙华道场,他也不喜不怒,既有道场,也就每日讲经说法,结果更得王建的欢心。王宗范也常常去听讲,还就一些问题向他请教。贯休喜欢他本性纯良,举止有度,不像王家一般子弟那样有纨绔气息,而且作为一名武将,能心向佛门,更是难得,所以两人颇有些交情。   于是,王宗范找了一个吉日,带着缎匹礼物,叫人挑了,去往龙华道场。这处道场新近落成,山门高耸,梵宇清幽,钟楼森立,经阁巍峨,实乃一座端严的宝刹。只因为王建一心要打造蜀中盛世,所以佛道两家并尊,一边在青城山大造道观,尊杜光庭为天师,一边又在成都盖起龙华道场,请来贯休主持。   贯休听说夔王驾到,便亲自出迎,延入方丈室内奉茶。王宗范本想直接问那事的,但想想此中牵扯着定王和晋国公,就有些犹豫,便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闲话,无非什么大师弘法,明因辨果,乃蜀国之大幸之类的。   贯休见王宗范今天来得有些蹊跷,心想王建的干儿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当初王宗涤跑去聊天下棋,其实是想偷自己帮蜀王画的蜀国堪舆秘图,幸好他那密室也就是做个样子的,除了一些小玩意别无它物,否则就要酿成大祸了。今天王宗范上门,却不知是何事?他只管沉着应答,脸上全无表情,一时间两人有些冷场。   王宗范是何等聪明的人,一看老和尚脸上挂霜了,便道:“听说大师善画,可否让小王一睹真迹?”这句话却搔着了贯休的痒处,他不但喜欢画画儿,而且功力深厚,比之唐初阎立本不遑多让,当日还曾将十六罗汉图赠与李曜。只不过他是佛门弟子,一向行事低调,所以流传在外的并不多。一听王宗范这么说,他欣然道:“夔王殿下有此雅兴,老衲自当奉承。”   两人进了画室,一看左右两边高挂画像十余幅,都是维摩像、须菩提像、罗汉像,却并无辩才天女像。贯休引导王宗范上前,一幅幅地详细介绍,王宗范素有雅骨,所以回答几句,都颇中贯休的心意。贯休一高兴了,更是将自己收藏的诸般佛教图册拿出来欣赏,王宗范乃是有心之人,仔细翻去,翻到辩才天女一图,便停住了。   贯休问道:“夔王看什么呢?”   王宗范看着那图中的天女容颜,虽然宝相庄严,但确实没有王宗涤所绘的那般娇娆。此时,他心神迷乱,有些狂喜又有些失落。狂喜者,那图中美人可能真有其人,失落者,图画却被王宗佶拿走了。   贯休连问两声,王宗范才回过神来,呐呐道:“前日,小王跟随晋国公前往定王府抄查,定王府却有一副辩才天女相,与这副大不相同。”   贯休一听,心下一震,道:“哦?那却是什么样子的呢?”   王宗范自知失言,但禁不住老和尚三言两语的盘问,也只得和盘托出。贯休心里全都明白了,当初王宗涤来偷堪舆图,意外看见黄茗之后又被迷香迷晕,醒来后还以为是见了天女,居然念念不忘,还画成了画,每日欣赏。如今,这画儿又落入了王宗佶的手里,贯休不由得暗自叫苦,看来小黄茗果然有此一劫。但如今,绕是贯休智计百出,似乎也阻挡不了事情的发展了。   其实王宗范却不知贯休此时的心思,也不知这其中的曲折。只听贯休轻描淡写地说道:“定王有此画卷,却也不稀奇。当初,老衲主持宝光寺时,定王常来游玩,寺中藏画甚多,他临摹几幅,也是有可能的。据夔王殿下所述,当是定王将辩才天女像和水月观音像合二为一了,此事虽属定王糊涂,但定王丹青之妙,当真是世所罕有啊。”   王宗范这才“恍然大悟”。本来他就不太相信世间真有此女子,贯休这样解释,正是合情合理的。贯休察言观色,知道这几句话已经起作用了,心下不由得长叹:阿茗啊,是为师对不起你。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王宗范失望而归,便听说唐军似有加强利州兵力迹象,未免剑阁有失,蜀主王建命他领兵八千增援剑阁,并未剑阁大军副帅。今日是他来到此处的第三天,此番出来其实也是实地勘察一下地形,由于是自家地盘,只带了几名亲随牙兵,也都分散在四周不远处。      第214章 秦王之尊(三十)   提到王宗范领兵来剑阁,还有前事要述,却是一桩惊动长安的联姻。   从王宗范初入军伍至今,一晃已经几年过去,他已成长为气宇轩昂的青年将军,不复当初弱冠少年模样。“萧剑将军”风流俊逸,文武双全,令蜀地许多少女钦慕不已。说媒的、提亲的,络绎不绝,而且都不是普通官宦家中的小娘子,个个出身名门,才貌出众,但王宗范都婉言谢绝。王宗佶私下曾揶揄道:“宗范小弟,你还念着那辩才天女啊,大兄我都没有找到,你还是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王宗范只是一笑,他并没有奢望那画中女子真有其人,只不过既有了那个光彩照人的影子,便觉世间女子皆如尘土,不堪一视,偶尔遇上还看得过去的女子,也提不起些许趣味。表面上,他彬彬有礼,温厚待人,但言语间,已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些个女子为他心碎肠断,痛不欲生。他却以为,既然今生并无指望辩才天女能够临凡超度他,那么世俗生活索然无味也是意料之中,有甚值得在意?其实许多情窦初开的少年,在其初恋季节都有这种心态,倒也不算奇怪。   如今这蜀国王廷鱼龙混杂,既有跟随王建打天下的草莽之辈,又有被李曜温水煮青蛙式改革弄得不堪忍受而从关中投奔而来的门阀豪强,还有乘乱世而起、图谋富贵的巴蜀世家,这些团体为了扩张势力,无不希求以姻亲关系来巩固彼此利益。在此种情况下,王宗范更不愿意草草选一个女子为妻,那样无异于作茧自缚。蜀王廷暗中即有流言道“夔王玉面铁心,凡尘女子,难入其眼”,更有妒忌的人中伤说“夔王好男风,是以不近女色”,最恐怖的说法则是“夔王白白生得一张大好皮囊,其实那话儿中看不中用”。   一时间,夔王殿下、萧剑将军王宗范的男女关系问题成了王廷上下最好的谈资,后宫最流行的八卦。直到传言越来越不堪,惹得蜀王建大光其火,暴怒之下竟然砍了几个饶舌辈的脑袋,这股风潮才慢慢地平息下去。虽然王宗范的母亲,当年的宠妃关氏已经色衰爱驰,但王建对这个假子视若亲生,宠爱非常,除了绝对不会立他做太子,其它的事情都是关爱有加,对其婚姻也格外重视,甚至特意抽空与他郑重地谈过几次,但王宗范总是含糊应对,问得急了,他便道:“儿臣年纪尚幼,理应建功立业,为君父分忧,家室小事,不足挂怀。那李正阳尚且长我几岁,如今不也未曾婚娶么?”王建只以为他心高气傲,没有看得上眼的,所以拿李曜来搪塞,不过这挡箭牌的确找得好,王建也不好反驳,最后也就只得作罢了。   王宗范身份微妙,虽然得到王建的意外关怀,但他从不骄矜自傲,在这个关系错综复杂的王廷中,与王建的诸多亲儿子、干儿子都保持了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关系,唯有普慈公主漪宁与他兄妹情深,不避嫌疑。想当年,普慈公主母亲陈氏也是艳绝一时的美人,可惜在生这个女儿的时候,不幸难产,王建痛失宠妾,更可怜这个粉妆玉裹的女孩儿出生就没有了娘亲,于是考虑将她交给谁照料比较好。夫人周氏虽然素有贤名,但管理偌大的王家家事,已无半分空闲,其他的姬妾妒忌陈氏生前的宠爱也不会好好照料这个女孩儿。想来想去,只有关氏生性温和,与人无争,乃是好人选,唯一不便的是关氏乃是带着一个不知父亲的儿子(王宗范)嫁入王家的。左右思虑,王建最后还是决定让关氏来照顾漪宁,同时将其子王宗范放在外宅养育,并严格限制他去内宅。   关氏知道王建的心思,但她寄人篱下,也只能忍痛放弃亲子。好在王宗范少年老成,对王建的戒备之心不以为意,反过来劝慰母亲道:“男女有别,这样处置正合情理。母亲本来没有女儿,如今大人[无风注:前文有述,“大人”即父亲,王宗范不便叫“耶耶”,便称王建大人。]让您抚育他的亲女,正是对您的信任,您只管好生待她,将来在王府也算有一个冷暖知心的人。儿在外宅,习文学武,定要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决不让母亲在王府屈居人下。”   儿子都如此说,关氏也就想开了,一心一意养育王漪宁,更比亲生还要疼爱,让王建对她大为满意。初时王建还戒备王宗范这小子会不会有近水楼台的想法,但后来见他严格自律,偶而进去探视母亲也绝不逾雷池半分,反而是小漪宁因为受到别房子女的歧视,转而亲近这个兄长。王建一想到漪宁孤独的身影,可怜巴巴的小脸,心下也就软了,便放开禁闭,让王宗范可以随时探望母亲,其实是为了让女儿有个玩伴。王宗范喜出望外,但他心下谨慎,对漪宁仍然只有疼爱,绝无半分逾礼的举动。   王建老谋深算,暗中派人监视,见王宗范颇有兄长的风范,而且始终如一,慢慢地也就放心了。所以,他对王宗范疼爱信任,才一称帝,不顾王宗范年仅冠弱便即封王。想王建假子众多,封王的也就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连王宗佶那样功高的人也只封了个晋国公,这其中的缘由颇多,固然因为王宗范人品端方,其实也是王建对关氏的酬谢。   因朝廷不肯宽赦,今年年初王建在成都称帝,国号“蜀”。王漪宁则被封为“普慈公主”,想到这个女儿逐渐长大,如同花蕾一样含苞欲放,娇艳欲滴,王建这个做父亲的,自然就想为她选择一个佳婿,了却自己的牵挂。正在王建冷眼观察蜀国的世家子弟时,意外发生了:有人上门提亲。   来者并非普通人,竟然是东平王朱温!   去年,朱温原本打算直取关中,却不料顿兵潼关而不能破,反被王师范忽然起兵乱了阵脚,撤兵之时被李曜突袭不说,还遭其中原游战数月,元气已然大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朱温兵力虽然损失不小,中原毕竟仍在掌握之中,王建自然不敢小觑了他。再者王建知道,朱温已经被彻底击败,不能再作为蜀国对李曜的缓冲地带,因此更加希望朱温能对关中持续保持压力。而朱温也深恐王建抵挡不住李曜,一旦让李曜拿下两川,便是重复了当年秦灭六国之态势,那时他这中原富庶之地便是首当其冲,正面李曜刀锋。   这一日,朱温得知王建怒而称帝,不禁惊喜交加。惊的是王建胆大包天,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僭位称帝,势必遭到李曜实际掌控的朝廷中央严厉打击;喜的是称帝这种事一旦有人开了头,跟风称帝可比出头鸟安全多了,特别是万一朝廷打击不力,蜀国成为客观事实存在,那么自己将来也可寻得时机,如法炮制。   这么一想,事情就容易弄明白了,眼下关键中的关键,就是王建不能速亡!能支持他的地方一定要支持些。不过,麻烦也是有的,在没跟唐廷彻底决裂撕破脸之前,这种支持不能太肆意,得有点策略才行。   思前想后,朱温决定用联姻解决这个问题。要联姻,要通婚,要尽力保全王建在两川的实际独立状态。主意一定,就是选择的问题了。自己的女儿们不是早已婚嫁,就是年岁尙小,倒是次子朱友珪正当婚龄。不过似乎听说王建儿子挺多,女儿却少,却不知他有没有女儿正当出阁的年纪?他一时不得主意,便找来了心腹谋士敬翔商量。   敬翔却是个明白人,只说了一句话:“大王多虑了,只要大王有此意思,王建那里岂能没有合适的女儿?”   敬翔这话说得倒是直白,眼下联姻,乃是朱温扶了王建一把,王建的女儿哪怕还在娘亲怀里抱着吃奶,那也得先嫁过来再说。   这个道理说穿了简单得很:李曜主持朝政以来,中枢力量日渐兴复,颇有立关中而定天下之势,倘若朱温、王建等人都是朝廷忠臣,那自然万事大吉,可显然他们都不是,那就必须如当年战国时代一般,合纵以抗强秦。朱温这数年间在李曜手里吃亏多了,又见他已经稳守关中,心里早已把他高看了又高看,竟以“强秦”视之。   于是,朱温下定了主意,与蜀国结为姻亲。他自言自语道:“我家已是没有适龄的闺女了,倒是友珪该娶个媳妇儿,不知王建的女儿如何,到底有没有真正合适的?”   敬翔笑道:“听说蜀主有个女儿,近来被封为‘普慈公主’,花容月貌,也正当婚嫁之龄。蜀主王建对她可是心疼得很呐,一直想给她找个绝好的郎君。”   朱温大喜道:“此言当真?虽然这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倘若王建的女儿太差,只恐我儿为难。既然王家有此好女,不如就由兴绪[李振]去蜀国提亲,把面子给王建匹夫撑足了。”朱温这样说,是有道理的。李振虽是破落贵族出身,但在他朱温麾下却是众人皆知的二号谋主,常年奔走四方,颇有纵横家之仪范,更是中原名士,声重一时。由他出使蜀国自然是声势隆重,显示出朱温对此事的重视。   果不出朱温的意料,李振提出两国通婚,开放商贸时,王建非常开心。难得朱温不计他僭位称帝之举,主动修好,甚至这样“低声下气”来求婚,王建自是欣然允诺,于是便遣人回书道:“今有小女漪宁,年貌相当,堪配君子,望东平王早下聘礼,结秦晋之好。”   回到宫中,王建满心欢喜地将此事告知皇后周氏。周皇后含笑称是,心里却暗叹一声,这个没娘的孩子要苦命了。已经晋封为贤妃的关氏得知此事,却是悲伤无比,这些年来,她早已将这个孩子当做怀中宝,掌上珠,如今要远嫁汴州,以后不知母女还能否见面?当年,宗范孩儿送到外宅抚养,她也想得过,毕竟是男孩子,需要磨练,而且外宅不过是隔了一道墙,逢年过节,母子也能见个面说个话。如今,这知冷知热的俏女儿要嫁到蜀国之外去,自己在深宫中就只有孤灯相伴了。想到伤心处,不禁珠泪涟涟。   她正拭泪,王建却进来了,一看她这模样,心下也有些愧疚。当年强迫她母子分离,给自己养女儿,好容易漪宁长大成人,对这个养母无比亲昵,却又要将她们分开,实在是残忍。转念一想:国事体大,儿女事小。于是,便赔了一些小心,好好地安慰关氏。关氏本就是个柔弱女子,见一向盛气凌人的皇帝居然给自己低声下气,反而不好意思,便收了眼泪,与他说些关于妆奁的事情,王建自然满口允诺,要把女儿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   正说话间,漪宁哭着来了,一进屋,便扑进关氏怀里,大哭道:“阿娘,阿娘,奴家不要嫁人,不要嫁。”关氏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肠又酸了,抱着女儿也是泪如雨下。   王建温言道:“孩儿莫要伤心,须知女孩子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   漪宁仰起泪脸来,质问道:“既要嫁人,奴也认命,但为何将女儿远嫁汴州?难道耶耶往日的疼爱都是假的么?”   王建赶忙解释:“怎么算是远嫁呢?汴州离耶耶故乡许州也不算远,你去中原其实也算回家。再者说,你什么时候想耶耶和阿娘了,归宁回家就是,耶耶的疼爱绝计不是假的。”   漪宁冷笑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再说上面还有公婆,哪里能容得了奴家自己做主?”   王建被呛得哑口无声,强辩道:“我儿放心,东平王夫妇都是好性子的人,对你必定比亲生女儿还要疼惜的。至于你的夫婿,朱友珪,耶耶也是知道这个人的,人品端方,仪表堂堂,乃是不可多得的佳婿。再说,我王建的女儿,谁敢欺负?纵然是他朱温,又岂敢轻易开罪了我?要是你在那头受了欺负,朕就发十万大军过去给你出气!”   漪宁知道父皇决心已定,也无话可答,只是伏在关氏怀里抽泣不已。   王建素来心疼此女,被她刚才一句句质问顶得差点难以回答。一见女儿还在伤心,平常雪白粉嫩的脸蛋儿哭得好像雨打后的梨花,格外让人心痛,也不忍再看,只嘱咐关氏好生安慰,便赶紧回御书房去了。坐定之后,回想起刚才女儿的质问,也并非全无道理,再细想:女儿一向宠惯了,如今要远嫁,而且是嫁到实力强大的东平王朱温的家里去做媳妇。此事一定要做得稳妥,让她安心过去,也要让朱温知道蜀国公主尊贵惯了,非比寻常女子,不要动不动就拿出“打金枝”的手段来强压她。必定要如此这番安排,才能保得女儿的尊荣平安,自己心里也才过得去。   于是,他召来漪宁最尊敬的兄长——夔王王宗范,让他去宫里好好安慰一下漪宁,并让他以兄长身份送亲,再派心腹太监宋光嗣留驻汴州,名为伺候公主,其实是给东平王府里下一个钉子,给女儿撑腰打气。   王宗范果然有手段,将漪宁哄得开心转来了。他其实也没见过朱友珪,不过按说堂堂东平王的次子,即便不算上上之品,但为人端庄正直,总该错不了吧?那也是不错的人选了,倒是漪宁从小娇纵惯了,常有些小性儿。   漪宁天真地望着王宗范道:“阿兄,你会来看我吗?”   王宗范微笑道:“你什么时候想,阿兄就什么时候来看你。”   漪宁翘嘴埋怨道:“就会说胡话哄我。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想你?”   王宗范呵呵笑道:“听说唐廷李存曜所部,军中传讯常用信隼,这物什阿兄还训不得,不过阿兄可以给你一对儿白鸽,你什么时候想我了,就把白鸽放了,它们自会来报信。我可不就知道了么?”   漪宁眼前一亮,拍手大喜。   王宗范呼哨一声,空中飞来一对信鸽,轻轻巧巧地打了两个旋儿,落在王宗范肩头。这对鸽儿通体雪白,眼睛红亮,嘴里不停地打着“咕咕”声,漪宁忍不住伸手抚摸,鸽子也驯服地低下头来。   王宗范细细地教她训导之法,漪宁一连数天沉迷于此,将远嫁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终于在离蜀之前训练熟练。太监宋光嗣早已被王建派到公主身边伺候,对于驯鸽之事,他嘴上不停奉承公主天资聪颖,心里却暗暗佩服王宗范心思慎密。   没几天,朱温派人下聘礼来了,一看清单就让王建大为不满。东平王虽然去年受了些打击,但李曜也没把中原一把火给烧了,怎的才来这么点东西,难道我王建的女儿就值这么点货色不成?要知道蜀地虽然偏僻,但物产富饶,又有不少唐家贵戚入蜀避难,世人有“扬一益二”之说,在此种环境下,王建早从当年的土包子“王八”盗墓贼转变成为附庸风雅的一国之君,朱温拿来的那些物件根本不入他的法眼。   王建抖抖单子,鼻孔里哼了一声,对王宗范道:“朱温老匹夫,想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把单子扔在旁边,也不理会来使,让他白白在成都等着。王建毕竟武人出身,语言粗鄙,他骂朱温没错,但将女儿比喻为“白狼”却显然是大大地不妥。随侍在旁的王宗范微笑不语,只叫人将此消息透露给朱温的使者。   不出所料,朱温一看王建看穿自己的把戏,没奈何,只好把私下的一些存货拿出来装了满满几大车送到成都来。其中就有懿宗皇帝为爱女同昌公主置办的四样妆奁珍品:云晶水母屏、九玉如意枕、千年白狐裘以及清凉珍珠衫。其余的金珠宝贝就更加不在话下,总值当在四五十万之数。朱温望着车子出门,心疼的肉跳,直安慰自己道:“直娘贼,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王建若真死翘翘了,李存曜腾出手来,可不就得轮到我倒霉了么?”   王建看了聘礼,微微一晒,心道:“这回总算是把你朱温压箱底的宝贝给榨出来了。想我王建的心肝宝贝,怎能白给了你家。”王建此番不比以往,已然是称了帝的人了,面子上怎么也得盖过朱温这个郡王,而且又有心为女儿撑腰,便放出手段大办嫁妆,务必要大大地胜过朱家声势。一时间,宫使四处出动,不惜万金求购奇珍异宝。天下盛传蜀王嫁女,各处商人纷拥而来,献奇货以牟巨利。   东平王使节颇有朱温的风范,每日必将王建搜罗宝物的情况报于汴州知道。这一下,原本心疼不已的朱温乐得眉开眼笑,暗道与蜀国联姻真是走对了路,娶进普慈公主,奇货可居,一旦王建能守住北线不被李存曜灭掉,自己将来正好押着媳妇与亲家翁谈条件。   一连忙乱了数月,又在朱温的不断催促下,王建这边才将宝贝女儿依依不舍地送上路。怕夔王王宗范作为兄长不够分量,又专门请开国功臣、大国舅爷周德权为送亲正使。这一招却是妙,一老一少都是出名的勇将,这次名为送亲,其实是王建特意安排去观风的。去年朱温被李曜当头打了一记重的,王建也想看看朱温还剩多少实力,够不够牵制那位关中王。   过了峡州,便是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的地盘,而赵匡凝又是听命于朱温的,是以过了峡州,朱温的迎亲队伍便来了。一看之下,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来迎亲的队伍号称“控鹤军”,传闻乃是东平王麾下强军,今日一看,果然军容整齐、令行禁止。那日途中扎营吃饭,汴军士兵严格按照上下尊卑,有前有后,吃饭时也不曾有人大声嚷嚷,一副严肃气象。   王宗范看得直点头,此刻却有周德权的亲兵来请。   他赶忙过去,一进营帐,国舅正在喝茶,见他进来,微笑示意他坐下。周德权虽然位高权重,但乐于提携后进,对这个侄儿也是温和随意。   他道:“阿范,你看汴州兵如何?”   王宗范沉吟道:“倘若东平王不是故意调集精兵强将组成这支迎亲队的话,那这些兵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强军,只是面上的刺青有些令人不喜。”   “朱温为人苛刻,治军眼里,那倒不是假装的。”周德权笑道,“你还没见过他本人,贼眉鼠眼,偏又老来发福,看起来那真是全无威仪,活像一头瘟猪,没有半点儿人主之相。去年他本在太原耀武扬威了一把,谁料立刻就被李正阳揍了一顿回去,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是必然要死命了训练士卒,以期报仇雪恨的。”   王宗范道:“哦?他既有此心自己报仇,又何必与我蜀国联姻?”   周德权一笑,道:“这个,却要考考你。”   王宗范思索片刻,道:“恕侄儿之言,朱温无非是怕我蜀国顶不住蒲军攻势。但以侄儿看来,只要剑阁等要塞雄关在手,李正阳也无能为力,朱温似是另有所图才对。”这次王建让他送亲,其实有意让他磨练磨练。王建老奸巨猾,虽然同意与朱温联姻,但只是权宜之计,他实际上和朱温打的算盘几乎一样,想利用朱温牵制住李曜,然后自家便能北上收复兴元等地,控制南北通道。他还是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吞掉嘴边的那块肉,打开两川与关中的通路,这样进可图谋中原,问鼎天下,退可据守巴蜀,称霸一方。而王宗范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有此一说。   周德权放下茶碗,捻须而笑,眼中尽是赞许之意,道:“此番前去,送亲事情,我自然一手操办,你有时间就到处走走看看,不用像在成都那样拘谨。”说罢,呵呵大笑。   王宗范会意一笑,道:“舅父放开规矩了,小侄那里还会客气?”   “东平王王虽然严苛,但手下兵丁到了打仗之时,每每有出人意料的英勇。你知道为何?”   “还望舅父指点。”   “跋队斩与刺面也!所以,平日虽然严苛,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只能卖命的。”周德权突然收了笑容道:“东平王这边固然要观风,但回程路上,你还要仔细查看蜀地驻军的情况。自从王宗涤死了之后,王宗佶只知揽权却不管事,边关这群大爷们已经很久没人好好约束一番了。我蜀国有剑阁在手,李存曜等了半年,身兼唐廷两川行营都统,却仍然不见动静,估计也是黔驴技穷,没什么好办法。但他不动,我蜀国不能不动,兴元终归是要收回的……两三年之内,与关中的恶战必不可免,边关的整肃要抓紧进行。回程你可不用与我同归,自行去看边关情况,此乃陛下的意思。这里还有兵符一道,你可便宜行事。”   王宗范心下明白,今天这场谈话看来气氛轻松,其实就是王建和周德权预谋的考核。让他同行送亲,兄妹情深也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是蜀王已经对王宗佶起了疑忌,要削夺兵权,所以让他来暗地察看边关情况,将来一声令下,他就可走马上任。   王宗范庄容正色回答道:“侄儿领命!”周德权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送亲的事情一如王建计划的那样顺利。对于普慈公主携带大批嫁妆的到来,东平王府上上下下都格外殷勤。朱友珪虽然算不上什么一表人才,但好在比朱温仍是好看许多,也算中上之姿,而且在授意之下,对新妇宠爱无比。普慈公主在关氏的调教下,虽然有点小性儿,但还是温顺贤淑的,见公婆丈夫都这般关爱,自然把远嫁的伤心消去了大半,开始一心一意地与朱友珪过小日子了。   王宗范临行前,去探望漪宁,见她新婚后,浓妆艳饰,更为娇艳迷人,心中隐隐伤心,但脸上却不能露出来,只是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道:“小宁,阿兄走了。什么时候想念阿兄,就把小鸽子放出来。”   漪宁娇笑道:“不想了,起码现在不想。”   她与王宗范自小兄妹情深,言语不忌,想什么便说什么,那一派的天真娇痴,让王宗范鼻子一酸,差点掉泪下来。知道东平王目下正稀奇她,凡事都迁就她,但倘若将来两国交恶,这娇柔的小姑娘处境堪忧,所以他才把那对儿白鸽给她。   这样的深谋远虑,漪宁自然是许久以后才能明白。那时,她早已失去了新婚时的风光甜蜜,每天的生活都如同身在冰窖一样寒彻心肺,恐怕想起这个阳光明媚下午天的谈话,大大的珠泪就要一颗一颗地滴落下来,打湿了云锦花纹的衣裙。   这时,王宗范笑道:“你要是一直都不想阿兄,那才好呢!阿兄给你的小精灵你可要好好地喂养,就当是阿兄一直陪着你解闷儿。”   漪宁一扭身子,道:“是啊,就当成是阿兄的替身。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就逮出来拔几根毛出气。”见王宗范哭笑不得的样子,又咯咯笑道:“放心放心,小宁怎么舍得阿兄没有衣服穿呢?”   他们这里谈笑风生,门外,宋光嗣侧身而立。   过了峡州,便进入蜀境。王宗范与周德权在此分手,国舅爷带着车驾回成都向王建复命。而王宗范自领王府亲兵,一路顺长江直上到渝州,再从渝州顺嘉陵江到阆州,最终往剑门关而来。他牢记周德权的嘱咐,仔细考察沿途山陵地势、军情风纪,何处该增兵,何处该添设号卡,都一一记录在案。   到了阆州之后便再次接到“圣旨”,王建正式命他出任北面行营副都统,他赶到剑阁之后,自觉责任在身,每日出外查看地形。这日带着亲信牙兵一行人来到大剑峰下,众牙兵也有些累了,他想:既然已到此处,何不上去看看?于是便命令手下人等在山下扎营等候,自己带了三五名亲信便上山去了。这一去,却不料在半山休息的时候,遇到了黄崇嘏与智乾和尚。   一见黄崇嘏,他就忍不住狂喜,绕是用尽平生功夫压抑心情,却止不住心脏砰砰直跳。刚才听见她要捞食潭中银鱼,出言戏弄,已经得罪了伊人,这会儿只好加倍地小心在意,挽回形象。   他忙令从人铺开地垫,拿出面饼、牛肉以及清水,招呼两人休息用餐。黄崇嘏心思机变,见王宗范前踞而后恭,心中暗自揣测,脸上仍是淡淡地。智乾却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儿,王宗范乃是他的旧识,又有救命之恩,如今遇上了自然是喜不自胜,接过对方递来的面饼,连声称谢。   王宗范将牛肉和清水递给黄崇嘏,暗自观察对方的行为举止,怎么看也不像个女人。虽然晚唐时节,不少女子都好着男装,但是假扮的男人终究没有真男人那样举止流利自如。更何况黄崇嘏早已闻名于蜀中,想来是个真男子。王宗范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黄崇嘏本来就有防范之心,自然察觉到他的眼光在自己身上转来转去。猛地想起王宗范的外号,心笑原来如此,便道:“夔王殿下美号‘萧剑将军’,必定造诣非凡。今日难得有缘,何不吹奏一曲,让小生一聆神技?”   王宗范脸上一红,赶忙掩饰道:“黄郎才艺双绝,蜀中闻名。王某乃武夫出身,怎敢班门弄斧?只是见公子腰插玉萧,所以多看了两眼。”原来她那萧并非竹制,却是玉制。   黄崇嘏呵呵一笑,取了下来,双手递过去。   王宗范伸手去接,却看见黄崇嘏的手在阳光下莹白如玉,与玉萧的青白色相映成趣,不由得脑子里血往上冲,微微竟有些晕眩。不由得暗骂:王宗范啊王宗范,你这是怎么了?即使有美当前,但那也是个男的啊!   他略一定神,仔细看那萧,不由得赞了一声“好!”他是个雅人,见了神品,忍不住也有些技痒,经不起黄崇嘏几番撺掇,便道了一声“放肆”,将萧放在唇边,引宫按商,吹奏起来。   他奏的却是一支古曲《梦蝶秋》,箫声绵绵,意蕴悠远,颇有庄周秋日梦蝶的怅惘迷茫之意。只是黄崇嘏此萧与普通的萧颇有不同,简单说来就是比一般的萧身长,内孔更深,音孔的位置看似十分随意其实大有玄机。王宗范虽然是此中高手,却也感到吹奏此萧居然有些吃力。一曲了,他不禁摇头道:“今番真是出丑了。”   黄崇嘏暗笑,嘴上却假意安慰道:“殿下何出此言?如此神技,当世已少有人能与比肩了。”   王宗范摇头道:“小王只是奇怪:此萧似乎自有灵性,非常人所能品题,不知黄郎从何处得来?又是如何与之心意相通的?”   一听此言,黄崇嘏不由得肃然起敬。王宗范能够用自己的玉箫将《梦蝶秋》吹奏得婉转流畅已经大为不易了,没想到对萧品的鉴赏也是高雅不凡。顿时,黄崇嘏看着王宗范的眼神变得温和深邃起来,道:“夔王这‘萧剑将军’果然名不虚传,此玉箫确非凡品。此番,却是崇嘏气量狭小了。”   王宗范有些不解,黄崇嘏娓娓道来:   “某曾去蜀南蛮地,不意在那里遇上了流离失所的大唐梨园弟子方念安。此人长于品箫,也是制萧的大师。我和他赌赛赢了,便要他为我作一支独一无二的玉箫。这支萧的选材固是千难万难,而萧的制式更是当世所无。”   说到此,黄崇嘏不由得哑然失笑,道:“方念安此人脾气古怪,赌赛输与我,便故意在萧上为难我。我初见此萧时也是无比惊讶,方念安却道‘我制作的萧与我的脾气一样臭,除非你第一支曲子便能与它音韵契合,否则今生与你无缘。’”   “这一说却激起某这好胜之心,于是抱着萧苦思了三天三夜,将古今所有名曲都过了一个遍,均觉无一合适。第四天傍晚,微雨过后,月明照碧泉,山空澄若洗,面对此景此情,某才触动灵机,便自创了《空山新雨》曲,乃是从王维《山居秋暝》而来。一奏之下,居然在恬淡清远之声中更有秀丽鲜亮之音,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   “那时起,某才对方念安的神技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方念安的惊讶却更在某家之上,道‘我制作此萧,实在是耗尽心血,到后来,感觉它非但吸取了我的心魂血肉,更已超出我的控制,我没有信心去吹奏它,却也不愿意落到你的手中。所以,才说了那番话,虽然是大实话,其实也是为难你这毛头小子。没想到,你居然自创新曲,将此萧的音韵发挥的淋漓尽致,显然是此萧的真主人。’”   黄崇嘏不由得想起方念安说这番话的时候,原本满脸皱纹、孤苦凄绝的面容突然变得神采飞扬,那个老头儿喜滋滋地说:“你乃音律奇才,老朽这番技艺原以为要葬在这蛮荒地方了,现在遇到你,算是有缘分,干脆全都传了给你吧。只不过,你要切记,萧乃乐器中的上品,与人的胸襟气度有莫大的关系。唯有清虚冲远,才能一如今夜,与它心意相通,否则就辜负了它与你的缘分。”   念及此话,黄崇嘏不由得羞惭万分。她起身对王宗范恭敬地行了一礼,王宗范莫名其妙,正欲要还礼,黄崇嘏却将方念安这番话讲出来,王宗范更是敬服无比,叹道:“王宗范谨受教了。今日,有缘遇见黄郎,又听闻这个传奇,还请一奏《空山新雨》曲,也让我等聆听名器的神韵。”   黄崇嘏微笑接过玉箫来,只见神情飘逸,眼神悠远,仿佛身处空山一般。不知不觉间,箫声响起,众人仿佛进入了雨后秋夜。碧空如洗,皓月中天,山中幽静闲适,清爽明净。突然间,几个叠音过去,仿佛轻言软语,呢哝动人,抬头一看,原来是洗衣女子划桨而归,船破莲叶,湖水荡漾,女儿娇态,婉转动人,令人依依不舍。正沉迷间,清风拂来,又令人心胸为之一爽,才觉山居秋色之意趣实在是清淡高远,超凡脱俗。风过去,渐渐地,箫声也低了,仿佛随风飘远去,只有语音缭绕,绵绵不绝。   智乾轻叹一声,他是修行之人,只觉得箫声中空远之意,大有深意。想起当年贯休大师对她的评价,果然不虚其言。   而王宗范一脸的失魂落魄,半晌却道:“可叹世人呼我‘萧剑将军’,今日才知无非逢迎而已。有黄郎一曲在前,我从今再无颜面称做什么‘萧王’。”说罢,取出怀中玉箫,在石上狠狠一击,摔得粉碎。   黄崇嘏惊道:“殿下何苦如此?萧乃怡情之物,与技艺无关。”   王宗范正色道:“我本武人,其实难以平心静气去体会那冲淡的意境。奏萧,无非自欺欺人而已。从今,我当习鼓,疆场擂鼓助战,激扬士气,方是王某之正道。”说罢,哈哈大笑。   黄崇嘏见他此言豪气冲天,也不觉会心一笑。   谁料却有人破坏气氛,不远处王宗范的一名牙兵忽然喝问:“什么人!”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一)   王宗范、黄崇嘏与智乾三人同时转头望去,却见不远处一块旁逸斜出的山石上站着两名年轻人,衣着虽不奢华,却也不是寻常服饰。头前那年轻人身长八尺,神清气朗,风姿卓绝,手中拿着一把象牙削骨折扇,正轻轻扇着,毫不着慌。他身后那人身量更高,怕不有九尺出头,而且魁梧异常,只是模样有些呆笨。   王宗范略一打量,便觉得这二人绝非常人,尤其是那魁梧青年,手上提着一根哨棒,双手虬筋凸起,骨节粗大,此人若不是习武之人,他宁肯自己把眼珠子挖出来。   黄崇嘏却将注意力放在打头那青年身上,此人身上穿的是一身儒装,腰间却挂着一柄横刀——当然这并不奇怪,自从右相李存曜的《新儒论》问世,书生佩剑的风气俨然兴起,大伙儿都向往着右相阁下那种才兼文武的风范——问题是,此人明明看起来气度雍容,一副出身豪门贵第的模样,可自己却似乎总能在他身上看到一种肃杀之气,哪怕此刻他的脸上还挂着世家子弟那种特有的笑容。   智乾见了此人,却是下意识“咦”了一声,也不知他看出什么怪异。   那持扇青年刷地一下收了折扇,遥遥拱手一礼,朗声道:“长安李照,游历至此,本欲效法前贤,于山间登高望远,养那浩然之气,不想竟然搅扰诸位,实是抱歉得很!”   黄崇嘏噗嗤一笑,道:“李兄倒是好兴致,这初夏时节,山中暑气已重,蚊虫遍地,野兽横行,兄台竟来这般处所养气,却是不怕中暑么?”   青年笑道:“兄台此言差矣,日月更替,四季周行,此天道之常,我辈身在其间,避无可避。既如此,何不退求其次,春夏秋冬,任我赏之?正是灵台无余物,心静自然凉。”   黄崇嘏见他开口便是这般雅致高论,不禁肃然起敬,收起戏谑之心。那边智乾听了,更是大声叫好:“施……啊,兄台此言,当真妙极!”   唯有王宗范微微蹙眉,先用眼神示意自己的牙兵们靠近这两名青年,然后问道:“兄台说得固然洒脱,只是这观景养气也须挑挑地方,并非何时何处都能随意观赏游玩……譬如此处,乃是剑阁大剑山,是我大蜀国门——剑门关之所在,如今剑阁大军正全力防备唐相李存曜南下袭扰,兄台却忽然出现在此……”   那青年一愣,忽而哈哈大笑道:“原来兄台竟是剑阁守将?妙极妙极,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某家正欲南下,惜无引路之人,若得将军指引,事可期也,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王宗范微微错愕,心道:“此人气度俨然,见官不畏,莫非又是关中世家南逃?他说某家,难不成是全家皆来,只是由他前来先探个路?”他看了看周围亲信,一共乃有五人,皆对他示意周围并无埋伏,心中大定,暗想:“我久习武艺,又带有五名牙兵,此人虽有一家仆似是习武之人,自己却似文生模样,这魁梧家仆看来也略微痴傻,总不能以一敌六,我却怕他何来?”   当下便不迟疑,答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某乃大蜀夔王、剑阁行营副都统王宗范是也。”   那青年似也微微一怔,继而笑道:“原来是夔王,好,好,既然夔王如此坦诚,某亦不该隐瞒身份,本相……李正阳是也!憨娃儿,给我拿下此人!”   他身后那魁梧青年手中哨棒一展,毫无征兆地从山石上一跃而下,口中喊了一声:“右相当心敌将爪牙,俺去去便回!”   ------------------------------   李曜本在长安,如何来了剑阁?此时要从渤海说起。自大封裔回到渤海,将在契丹之见闻上奏渤海国主大玮瑎,大玮瑎闻言大喜,立刻派出使臣绕道前往长安再次请封。   渤海使团到达长安的第二天,自任卢龙节度使的刘守光也派使臣来到长安。这个使臣姓孙名鹤,是刘守光手下难得的一个人才,官居幽州观察度支使,掌管钱粮。他这次来长安,是为其主刘守光讨封。   孙鹤向李晔奏道:“我主刘守光据有幽燕胜地,如果能晋位燕王,就成为朝廷在北方的一道铜墙铁壁。陛下不过是送给他一纸诏书而已,又何乐而不为呢?”   李晔早已就此时得到李曜授意,闻言便道:“刘守光想做燕王也可以,只是朕有个条件,他必须按朕的旨意出兵南下,袭击易定、魏博等朱温党羽。”   孙鹤道:“燕王要想立足,必然要与河北逆臣相争,就是陛下不说,燕王也早有南下之意。此事包在臣的身上,料想燕王必无不允。”   李晔就册封卢龙节度使刘守光为燕王。同时给刘守光下了一道圣旨,要他百日之内出兵直取魏博,配合晋军东出。究竟刘守光是否出兵,后面再说。先说孙鹤在馆驿中与渤海国使臣相遇,喜出望外。原来他从幽州出发时,幽州长史刘玄英曾叮嘱他说,如果遇到渤海国使臣,务必请他们到幽州来。现在果然遇到了渤海国使臣,岂能不喜。   孙鹤向崔礼光说道:“渤海与幽燕是近邻,又同是大唐的藩属,更当成为友邻。请崔大使回国时走陆路,顺路到幽州一游。”   崔礼光道:“下官能来中原,实是机会难得,很想游历九州,可惜身不由己。来时走海路,得识海上风景。回程走陆路,再赏幽燕风光。这正是下官想要的。”   孙鹤欢喜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结伴同行。”   渤海使臣和幽燕使臣,都得到了大唐皇帝李晔的册封诏书,高高兴兴离开长安,向幽州而来。这时幽州的土皇帝刘守光已经料定孙鹤必能讨封成功,正在筹备燕王登基庆典。他把筹备事项分成文武两类,文类交给长史刘玄英去办,武类则由他自己来办。   所谓武类,其实就是杀人。他要杀的不是别人,而他的大兄刘守文。此前刘守光把老爹刘仁恭囚禁起来之后,立即遭到长兄刘守文的遣责,并在平州聚集人马,扬言要来幽州拯救父亲。刘守光知道大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要来争夺节度使的继承权,就起幽州之兵来攻平州。不到十天,就活捉了刘守文。刘守光说,只要你不反,可以让你和老爹活在一起。刘守文说,只要有一口气在,必要除掉你这逆贼。于是刘守光琢磨了许久,想出一个办法,就拿一把铁刷子刷哥哥的脸,直到把那张忿怒的脸刷得皮肉全无,再把尸体投入渤海湾喂鱼。   刘守光除掉了潜在的争位对手,恰好孙鹤也讨封成功,带来了大唐天子李晔的册封诏书,就决定五月初五举行燕王登基庆典。渤海国使臣大諲撰和崔礼光恰好赶上这件大喜事,自然要留下来参加。一场妙趣横生的绝妙聚会就要发生了。   五月初五是端午节,刘守光就把登基庆典安排在幽州城西北的海淀湖上举行。巳时一刻,湖边鼓乐齐鸣,刘守光身着王袍金冠,登上楼船,身边有王府丞相刘玄英、尚书孙鹤等二十余名大臣陪驾,渤海国正副使臣也应邀上船。巳时三刻,岸边礼炮鸣响,万众欢腾;船上燕王就位,群臣拜贺。突然之间,楼船倾斜,转眼就把燕王从高座上甩下来,卟通一声跌下湖去。   船上众人一片惊叫,船工们赶紧打捞。这时却见燕王从水中浮起,神态从慌乱渐渐安定,原来竟是一只大龟在驮着他。那只巨龟载着燕王在湖中绕行。众人都看呆了,鼓乐声和呐喊声全都停止。   尚在童稚之年的渤海副王、此行正使大諲撰看着燕王落水,正在吃惊,忽见一只刘守光从水中浮起,只是此时模样与往常不同,怎么看怎么不似人形,而像一头狼,他年岁尙小,不禁惊叫:“狼,狼,狼!”   崔礼光见他指着燕王喊狼,急忙抱住他,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大諲撰瞪着眼睛,看见那白狼身下有一只巨龟。巨龟驮着白狼戏水;白狼在龟背上嬉闹。大諲撰看得出神,不知不觉就把手搭在前面一人的肩上,那人一回头,竟是一张蛤蟆脸。   大諲撰“啊呀”一声,就从崔礼光的怀中跌落在地。崔礼光急忙来拉他,那个蛤蟆脸转眼之间变成了燕王的丞相刘玄英,也伸手来相扶。大諲撰怔怔地看着他,不敢出声。这时那巨龟把燕王送回船边,任凭船工拉上船去。众官都围上去争问燕王安危。   刘守光一身是水,却竟不怒,反而大笑道:“孤王无恙。好象作梦,真是好玩。”   刘玄英奏道:“岂止好玩,此乃大吉大利。大王入水是洗,洗就是喜。龟是寿物,寓意长久。也就是说大王之喜可以永年,这岂不是大吉大利吗?”   燕王听了,得意万分,降下王令道:“船工靠岸,回城开宴!”   刘玄英奏道:“大臣们还有许多贺辞要献,且慢靠岸。”   燕王摆手道:“好辞留到宴会上再献也不迟。回驾!”   这天的庆贺宴会十分热烈,可是大諲撰却既没有注意到上了多少道菜,也没有注意到上了多少种酒,他的目光始终在燕王刘守光和丞相刘玄英脸上瞄来瞄去。他忘不掉那只白狼和那只蛤蟆。而崔副使则总觉得那大龟有些古怪,刘守光坚持立刻就走,也让他更加怀疑这是个精神设计的“吉兆”,可惜没法证实了。   那蛤蟆脸的燕王丞相刘玄英本名刘操,字宗成,渤海国夫余府人,十六岁在渤海国胄子监考得甲等,二十岁到大唐长安考中宾贡进士,现在五十多岁作了幽州燕王刘守光的宰相。刘玄英本是道门中的大德,后世被尊为全真派北五祖之一,号海蟾子。[无风注:这个是史实。]年幼的大諲撰只觉得此人长得怪异,心中倒把刘玄英当作怪物。   燕王登基庆典之后,刘玄英才有时间来和他的渤海国老乡相聚。这天,刘玄英邀请渤海国正副使节游览燕山,孙鹤也来做陪。侍从在山亭摆上酒菜,四人观山望景,把酒谈天,就引出了许多故事。   刘玄英让孙鹤把渤海国使节请到幽州来,这日正在宴饮谈笑,只见山道走来了两个衣衫古怪的道士,说说笑笑来到山亭边,停下来望着亭上的四个人傻笑。   刘玄英笑道:请二位道长也来一起坐吧!   两位道士也不谦辞,就挤上来吃肉饮洒。边吃边喝边笑道:“道有道,亦有德,不白吃,不白喝。你们每人随意在这周围取一件东西,我就能知道你们的未来命运。你们信不信?”   崔礼光笑道:“信不信无关紧要,听听你的解说也是乐趣。”   四人就到亭外各取一物,放在案上,请道士来讲解。   甲道士说道:“先说孙崔二位。你俩是各取一石,一黑一白。我可以断定,你二人都将成为国家柱石,官居相国,却是一个哭,一个笑。”   孙鹤笑道:“真要做了相国,位极人臣,笑是可能的,怎么会哭呢?”   崔礼光笑道:“就算有哭有笑,那么黑白二石,哪个主哭,哪个主笑呢?”   甲道士一本正经地说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否则贫道却要折寿的。”   大諲撰毕竟是孩子,被这游戏吸引住了,送上自己拾来的物品,笑道:“快说说我的!”   道士乙笑道:“你摘来的是一朵花。我敢断定,你十年之期将有一场劫难,不过你只须谨记四个字‘长安望日’,就可以逢凶化吉。”   大諲撰听了这话,心道:“长安是天子所在,望日却是什么意思?”不过不知为何,他偏偏觉得这道士说的话,他不肯怀疑,当下点头:“我信你的。”   道士乙又拿出一枚污秽的铜钱,说道:“你我有缘,当是忘年之交,且缘份极深。我把这枚铜钱送给你做个记念。这是终南山一位道士送给我的,我转送给你,随身携带,将来你悟出‘长安望日’四字的意思后,可以保你平安,千万不要丢失。”   这枚铜钱直径二寸,厚一分,圆穿,属大钱类。正面是一位头梳双髻、袒胸露乳的异装道士,以钓竿从河塘的芦苇丛中钓出一只金蟾,蟾很大,双睛凸出,栩栩如动,作挣扎状。道士则紧握钓竿双臂高举,歪头扭臀,用力拉竿,钓竿承重而弯曲。整个画面布局匀称,用笔简洁,生动活泼,情趣盎然,钱的背面则是广泛流行于民间的道教符咒――雷令杀鬼。   大諲撰道:“多谢道长相赠,我一定百倍珍惜。”   道士乙又说道:“我还要送你两句话。世上最宝贵的是道德,世上最无垠的是胸怀,世上最智慧的是知足。你不仅要记住,还要努力实行。”   大諲撰道:“我一定牢记在心,身体力行。”   刘玄英手上没有物件,只是冷冷地看着道士给那三人算命。他对道士这一套信口开河的算命方法早就熟悉,而且自己人也常常这样给别人算命,可是他自己不给自己算命,也不想让别人给自己算命。他说天机不可泄露,算出来就失去了神秘感。两位道士好象没有注意到刘玄英不配合,还是有说有笑。   甲说:“刘相公是燕王府的丞相,想要算命得另找个清静处。”   乙说:“眼不见为清,耳不闻为静。只是要用刘相公府上的物件来推算才行。”   刘玄英笑道:“某一向愿意和道士结交,却不想算命。听你二人之意,是想到某府中一叙,这个某却欢迎!”   于是大家一起来到刘府。到了堂上,宾主落座。刘玄英吩咐家人上茶。   道士甲道:“不用献茶,请拿十个鸡蛋来。”   道士乙道:“还要十枚铜钱。”   刘玄英让仆人送上十枚新鲜鸡蛋和十枚铜钱。   两个道士就在案上摆浮图。先放一枚铜钱,再在钱上放一枚鸡蛋,又放铜钱,再放鸡蛋,逐层摞起,把十枚铜钱和十枚鸡蛋相间隔着摞成一个垂直宝塔,岌岌乎可危,危危乎欲倒。大家全都看呆了。   刘玄英道:“二位弄这险情,是何意?”   道士甲道:“这是一句成语,难道你这十六岁就中甲的大才子还不明白吗?”   刘玄英笑道:“危如累卵。你想暗示什么?”   道士乙道:“你现在的处境就是这样。人居荣禄之场,履忧患之地,比累卵更危险。”   刘玄英慧根极深,顿时醒悟,谢道:“多谢二位指点。海蟾子愿随道长回山修练,从此不问凡俗之事。”   刘玄英吩咐家人摆宴,留客人在府中吃喝唱跳,闹了一夜。到了天明时分,刘玄英借着醉意,把家中珍贵物品一顿乱砸,又把金银大把分给奴仆家丁,然后把官印挂在堂上,向孙鹤大諲撰崔礼光三人说了一声各自珍重,就与两名道士携手大笑而去。妻子儿女们拦不住,家丁追赶出门来,却见主人唱着歌,飘然而去。[无风注:话说……这基本也是个史实。]   孙鹤也喝醉了,他向刘夫人劝道:“刘相公今天酒有些过量,和道士出去玩几天就会回来的。夫人不必担心。”   刘夫人跳脚骂道:“他疯了!随他去吧,永远不要回来!”   孙鹤又把大諲撰和崔礼光送回宾馆,再回家喝了一碗醒酒汤,匆匆去“上朝”。   这天大諲撰被刘玄英的疯颠行为弄得心神不定,晚上在宾馆中久久不能入眠,就把那枚铜钱拿出来玩耍。那枚铜钱被烛光映照,现出离奇形象,那只金色蛤蟆的眼睛在眨动,仔细一看,那蛤蟆竟然是三条腿。大諲撰又惊又喜,不禁欢叫起来。   崔礼光被他吵醒了,问道:“殿下怎么还不睡,半夜三更叫什么?”   大諲撰问道:“你说世上有三条腿的哈蟆吗?”   崔礼光道:“三条腿的哈蟆是金蟾,是仙山神物,世上怎么会有?”   大諲撰道:“原来是仙不是妖。这我就放心了。”   [无风注:传说那两个铜钱累卵的道士是上八神仙中的两位仙人,一个是汉钟离,一个是吕洞宾。刘玄英回到终南山修道练丹,道号海蟾子,十年丹成,有白气自顶门冲出,化鹤飞升了。后来人们常常见到一个蓬头跣足的道士,头上或肩上蹲着一只三足金蟾,手中拿着一只带叶的鲜桃,出没于关海内外,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嬉笑逗人乐,把金蟾吐出来的铜钱随手散发与人。人们都叫他刘海蟾,又称刘海,就是得道之后的渤海人刘玄英。据说他肩上那只三条腿的金色蛤蟆,是在安徽凤阳县城西北隅一口井中钓出来的。那口井中水量充沛,却从来听不到蛙声,千载不变,至今依然,成为凤阳县里一处名胜。不过传说归传说,本书中点到为止,以上仅为注解。]   渤海国使节大諲撰和崔礼光,在幽州等了十天,得不刘玄英任何息信,在幽州已经无事可做,就要启程归国。这天来向孙鹤告别,却见孙鹤一脸愁苦之状。   孙鹤道:“说来真是不可思议,刘相公真的失踪了!”   崔礼光道:“道士累卵是危在旦夕之意,难道刘相公会有危难吗?”   孙鹤道:“他一直是想学道的,也许真的不会回来了。只是他一走了之,却让我感到失落。”   崔礼光道:“我也深感遗憾。原本指望刘相公来推动幽燕和渤海结盟,现在他却走了。”   孙鹤道:“其实他对刘守光很失望,一直想要离开幽州,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看来我也要离开幽州了。”   崔礼光道:“难道孙公也要和刘相公一起去学道吗?”   孙鹤道:“那倒不会。某只想施展平生抱负,在有生之年成就一番事业。道士不是说我能当宰相吗?他说得很对。某确实想做宰相,所以……也许,也要离开幽州了。”   崔礼光道:“如果孙大人做了大唐的宰相,可别忘了多多关照渤海国。”   孙鹤笑道:“走不走得掉还是两说呢。”   渤海国使节踏上归途。这天过了辽河,踏上了渤海国土地,焦灼不安的心情才算得到缓解。可是,正行之际,突然被一队骑兵拦住,不由分说就要拿绳子来捆。   崔礼光问道:“你们是渤海人吗,是谁的部下?”   骑兵头领道:“俺们是左熊卫大将军大审理麾下的骑马兵都尉,专门捉拿你们这些契丹密探。”   崔礼光道:“我是渤海国使臣,同行的是渤海国副王殿下。你们不许动手动脚,赶快送我们去见大审理将军。”   都尉仔细查验之后,确认这二人是出使的王子和大臣,就护送到中军大营来。大营中的统帅出来迎接。崔礼光一看,果然是左熊卫大将军大审理,这才放下心来。   崔礼光问道:“你的大营不是在夫余府吗,为何移师到这里来了?”   大审理道:“只因契丹人犯境,国主命我来这里驻防。”   崔礼光道:“百年以来,以辽河为界,双方相安无事,怎么突然又生事端?”   大审理道:“都是新罗难民惹的祸。有个叫张秀实的新罗人跑到契丹国去了。他回来扇动新罗难民外逃,不仅是外逃,还劫走村中牛羊,十分可恶。”   崔礼光道:“原来是刁民闹事。让你左熊卫来防,是不是小题大作了?”   大审理道:“张秀实频繁来扰,祸及沿河三县五十余村,不象是刁民所为,只怕是契丹新王耶律阿保机有意挑起事端。”   二人正在中军帐中说话,忽的亲兵来报:“契丹人袭击布多县,气焰十分嚣张。”   大审理道:“请崔公看护王子殿下,本帅要去出战。”   大审理当即率兵出战。他带着一千轻骑赶到布多县,正有五百余名匪徒在劫掠县城。渤海国骑兵与匪徒展开激战。匪徒不敢恋战,纷纷向河西逃窜。大审理追击到河边,活捉了两个匪徒,收兵回营。   崔礼光问道:“又是张秀实来骚扰吗?”   大审理道:“那些匪徒都是乘马而来,马匹整齐,鞍具相同,绝不是刁民自发组成的队伍。捉到两个俘虏,请崔大人和我一起来审问。”   那两个俘虏被押到帐上,不等发问,就主动招道:“我们是迭剌部的勇士,是奉了夷离堇的命令来征粮的。”   大审理喝道:“你征粮征到布多县来了,这也是你家夷离堇的命令吗?”   俘虏狡辩道:“哪里有粮,就到哪里征。”   崔礼光问道:“你迭剌部有多少人马?又有多少人过河来征粮?”   俘虏道:“我部有骑兵三万,今天有五百人过河,明天却不知有多少。”   崔礼光问道:“你这话怎么讲?”   俘虏傲慢地说道:“我家夷离堇是大可汗的兄弟,他不仅可以让迭剌部的人马过河来征粮,还可以让八部所有人马来掠人口抢牲畜。”   崔礼光再问道:“这么说,是大可汗让你家夷离堇胡作非为了?”   俘虏道:“那倒不是。是我家夷离堇和大可汗打的赌。”   崔礼光追问道:“他们打什么赌?”   俘虏道:“如果我家夷离堇能自由出入辽东,就让他当下任大可汗!”   原来,阿保机有五个弟弟,依次是:剌葛、迭剌、寅底石、安瑞、阿苏。阿保机当上大可汗以后,就把迭剌部的夷离堇让给老二剌葛来做。剌葛十分兴奋,以为耶律氏从此可以垄断大可汗大位,兄弟们都有机会来做大可汗。有一次六兄弟一起打猎,剌葛就把心里话说出来。   剌葛说道:“大可汗是三年一选举,大哥先做三年,然后我再做三年,接下来就是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大家都来做一回大可汗,至少可以做十八年。”   阿保机听了这话就十分反感。他可不是只想做三年,也不是想做十八年,而是想独坐天下到老到死,可从来没想过让兄弟们轮流坐庄。现在不便驳回二弟的梦想,就顺情说道:“既然是选举,就未必是轮流。大可汗要由英雄来担当。契丹与渤海一向以辽河为界,如果你们之中有人能把辽河变成自家河流,河东河西自由往来,就可以做下任大可汗。”   剌葛狂笑道:“小小辽河,何足道哉!我要是当了大可汗,就到长白山去打猎,到松花江去放马!”   这本是阿保机兄弟们狩猎时开的玩笑,可是剌葛却当了真。他为了当上下任大可汗,就不断地向河东进犯。起初还只是利用张秀实来扇动新罗难民闹事,后来就发展成派小股骑兵过河来骚扰。他想使用骚扰山西和河北的办法来骚扰辽东,先抢牲畜,再抢财物,然后抢劫妇女儿童和青壮年男子,剩下老弱病残无力保守故土,只好任他自由往来。   崔礼光道:“这是剌葛有预谋地挑衅。我看不必审了。”   大审理道:“拉出去,砍了吧!”   亲兵上来,把两个俘虏拉出去砍了。这样轻率地砍杀俘虏,是当时边境上常有的事,各方都是这样做。可是这次砍的不是刁民土匪,而且迭剌部的骑兵,就可能成为引发两国战争的导火索。可是大审理没有想到砍杀的后果,更没有想到他自己和他的国家都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亲兵用木盘托上来两俘虏的人头,大审理看了一眼,挥手让亲兵退下,向崔礼光说道:“契丹人再敢过辽河,来多少我杀多少,看他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斧硬。”   崔礼光道:“契丹人历来是向南骚扰,与山西河北结怨极深。现在刘守光做了燕王,一定会和契丹人有一场争斗。大将军可以和燕军联手挟制契丹人。本官回京后也要向陛下提出联燕制契的建议。”   大审理道:“能不能和幽燕联盟,要听陛下裁决。我只管守卫辽河。”   崔礼光回到上京,向渤海国王述职。渤海国王大玮瑎终于得到盼望已久的中原皇帝册封诏书,成了名符其实的天孙国王,对崔礼光赞赏有加。崔礼光却想着对左熊卫大将军大审理的承诺,立即向国王提出联合燕王的建议。   崔礼光奏道:“臣在辽河沿岸亲眼看到契丹人过河来扰。看来打契丹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而力战不如智战。臣在汴梁结识孙鹤,回程时参加了燕王晋位庆典,深知幽燕和契丹是世仇。臣建议陛下联合燕王共制契丹。”   崔礼光这个建议是正确的,也是及时的,可惜渤海国王没有注意到这项建议的价值。这时候渤海国王正被来自另一个方向上的威胁所困扰,那就是从新罗国分裂出来的后高句丽国。金弓裔把他的国名定为后高句丽国,就是要恢复前高句丽国的疆域,不仅要把新罗国北部分裂出来,而且要把渤海国南部据为己有。渤海国南海府已经多次受到他的进犯。   渤海国王大玮瑎道:“联燕制契的事先放一放。孤王正有另一件外交大事要等你来办。新罗国叛臣金弓裔在松岳称后高句丽王,野心勃勃,意欲恢复高句丽旧国,长白山以南和大同江以北都是他要争夺的范围。孤王与百官议定了扶助新罗国消灭金弓裔的方略。可是渤海国与新罗国已有三十余年不相往来,必须有一位精明强干的纵横家去打破僵局。这件事就非你莫属了。”   崔礼光奏道:“扶助新罗国消灭金弓裔,既可以消除南海府的危机,又可以和新罗国化干戈为玉帛,这是陛下的英明决策,臣愿竭尽全力去促成。”   渤海国王道:“右熊卫大将军达姑狄已经率领一万骑兵在南海府待命。孤王授予你临机处置之权,可以和新罗王约定时间,直接向申德发出进攻金弓裔的命令。”   渤海国全权大使崔礼光肩负着渤海国王大玮瑎的重托,出使新罗国。这是五十年来渤海国使节首次出访新罗国。渤海国渤海国王大玮瑎希望这种主动修好的行动,使两国关系恢复友好,进而实现两军联合行动,消灭金弓裔建立的后高句丽国政权,铲除两国共同的隐患。   崔礼光到达新罗国都城的时候,新罗国孝恭王正在病中,代表国王来接待的是宰相金成烈。五年前,金成烈以鸿胪卿身份聘问大唐长安时,曾经和渤海国亲王大封裔发生争位事件,一直对渤海国怀着强烈的敌意。现在由他来和崔礼光举行会谈,就注定了崔礼光要面临重重困难。   崔礼光是主动来访者,自然要先拿出自己的谈判方案。他郑重地声明道:“两国山水相联,本是接壤邻邦,却有数十年不相往来的历史,实为两国之痛。现在金弓裔建后高句丽国,分裂新罗国土,危害海东安全,实为两国之最大祸患。本大使此次来访,意在消聊隔赅,一致讨贼,铲除金弓裔分裂势力。”   金成烈回应道:“金弓裔本是宪安王的庶子。十余岁入世达寺为僧,自号善宗,长期隐居。后来投江原道叛军首领梁吉,率部攻取北原以东地区,封为将军,势盛自立,据有新罗西部及西北部。后来又移师松岳,攻占三十余城。初立国号摩震,年号武泰。又改国号泰封,年号水德万岁。现在竟然自称后高句丽国之王,实在是叛祖叛族叛国的罪人。他欺世盗名,居然不顾新罗王族的身份,打起恢复二百年前仇敌之国高句丽国的旗号,不仅是新罗国的灾难,也是渤海国的祸患。新罗国愿与渤海国联手铲除这个恶贼。”   崔礼光道:“我家国王之意是除恶必须趁早。现在渤海国大军三万人马已经开赴南海府待命,希望新罗国出兵五万,约定时间,同时进攻,令其首尾不能兼顾,可一鼓而破之。”   崔礼光故意把渤海国派往南海府的一万人马说成三万,既是炫耀渤海军的雄厚实力,也是为了让新罗国投入更多的兵力。金成根对这种虚张声势的行为并不理会,他也在打自己的算盘。现在新罗国要应付的不仅有北方的金弓裔后高句丽国,还有南方的甄萱后百济国。金弓裔的都城原州距新罗国首都金城有一千里,甄萱的都城光州距离金城只有五百里。对于新罗国来说,最危险的敌人是南方的后百济国。如果渤海国出兵牵制金弓裔,新罗国就可以全力以赴剿平甄萱。这才是新罗国最希望的。所以金成烈的回应更是真假参半。   金成烈回应道:“铲除金弓裔,新罗国责无旁贷。既然渤军三万人马已经在南海府待命,新罗国愿调六万人马参加会战。务必要把金弓裔一举铲除。”   崔礼光道:“请约定起兵日期,以确保南北同时进兵。”   金成烈道:“兵贵神速,迟则殆。从今日算起,第十五天为进攻日期,到时新罗军从南向北推进。”   崔礼光道:“本大使立即赶往南海府督军践约。”   金成烈道:“金弓裔覆灭之日,渤海军可以尽取其钱粮财物帛,但不能占据一寸土地。请贵国务必遵守。”   崔礼光道:“我军只求歼敌,胜利之日,轻装而返,不掠一草一木,不占一土一石。”   会谈圆满结束。崔礼光直奔南海府,向驻扎在南海府的右熊卫大将军达姑狄传达了渤海国王的圣教,解释了两国合约,命令达姑狄按时起兵。达姑狄率兵来到南海府,就是要和金弓裔决一死战,现在终于开战之期在望,就召集众将,下达了向原州进军的命令。   右熊卫左将军尹谊,右将军高子罗,各率三千骑马兵,分左右两路向原州推进,十天之后左路军到达丰岩里,右路军到达龙门,安营扎寨,休整待命。再过两天达姑狄的中军大帐前进到春川,与两路前锋形成三角布局,就象巨蟹张开鳌钳,只等约定的时间一到,就要把原州钳为碎片。   金成烈调集了一万人马,以王子金兴昌为将。金成烈向金昌兴授计道:“你将一万人马分成六队,虚设旗帜,冒充六万,开到忠州安营,待渤海军向原州开战之后,如果金弓裔逃走,你就专打逃跑之敌;如果金弓裔坚守,你就虚张声势,切不可力战。保存实力国上策。”   金昌兴依宰相之计,行军到忠州就停止不前,安下六座大营,观察战局,等待时机。还有两天就是与渤海军相约进攻的日子,金昌兴不知金弓裔是逃是守,也不知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紧张得夜不能袜。明天渤海军就要发起进攻了,金昌兴的心情越来越不平静。身为大将,他知道不如期进军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渤海军不能取胜事小,金弓裔不能消灭事大。毕竟金弓裔是新罗国的切肤之患,新罗军怎么可以隔岸观火呢?金昌兴在最后关头下定决心,要如期进军,配合渤海军,消灭金弓裔。   可是,就在金昌兴召集众将布置明天进攻原州大计的关键时刻,金成烈派快马送来紧急命令:金昌兴立即回军救金城。   原来金弓裔也不是等闲之辈,他早已洞祭到渤海军和新罗军的意图,就提前使了个同样的计谋,派人去和甄萱相约攻新罗国,用后百济国来牵制新罗国,逼迫新罗军从北线转往南线,他自己则可以全力应付渤海军。这是四国相争,两两结盟,各施计谋,处于中间受两面夹击的新罗国和后高句丽国,都采用了智退一路敌军的策略,避免陷入两面受敌的困境。   新罗国宰相金成烈原本就把主力军布署在西线防甄萱,没有下定决心全力配合渤海军消灭金弓裔,现在果然后百济发兵来犯,只怕金城有失,就急忙下令让金昌兴回军来救金城。金昌兴也知道保卫金城比消灭金弓裔更紧迫,就立即拔营南下。   这样一来,就形成了渤海军和金弓裔独对的局面。渤海军统帅达姑狄对这种战局毫无准备,而金弓裔却是如愿以偿。兵法上说,有备无患。金弓裔对这种战局有充分的准备,就如鱼得水。达姑狄对这种战局毫无准备,就步步错乱。当渤海军如期向原州发起攻击的时候,立即遭到金弓裔的顽强抵抗。两军在原州城北展开激战,达姑狄以为新罗军会出现在敌军后方,金弓裔很快就会首尾不能兼顾。可是新罗军此时早已向金城退去,金弓裔无后顾之忧,依托原州坚城做后盾,粮草补给充足,军民同仇敌忾,将士越战越勇。渤海军没有料到单独对敌,没有准备长期对峙,粮草要从南海府远途运来,战斗不能速胜,就开始急燥起来。急中可以生智,燥中也可能出错。达姑狄恰恰就是急躁中出了错。   达姑狄召众将来中军大帐,重新布署战术,他传令道:“新罗军背信弃义,使我军单独对敌,所有战术必须重新调整。明日本帅和金弓裔对阵,两位先锋去攻原州。将他巢穴捣毁,他必然惊恐逃窜,那时我军乘胜掩杀,可获全胜。”   达姑狄决定分兵去攻原州城,捣毁金弓裔的老巢。这是一个貌似精明实则愚蠢的战术。因为渤海骑兵善于野战,不善于攻城。如果在郊野对峙,或许还有打败金弓裔的可能,拿骑兵去攻城,就是舍长用短,使骑兵的威力大打折扣。   左先锋大将尹谊和右先锋大将高子罗领了军令,立即率本部人马,连夜开赴原州城下。次日乘金弓裔和达姑狄大战之际,疯狂攻城。原州是后高句国的都城,金弓裔早就防备新罗军来攻,把城墙加高了三尺,城头上堆满了各种防守武器,具有很强的反攻击能力,绝不是渤海骑兵可以一蹴而就的。尹谊和高子罗攻了一天,毫无进展。   金弓裔和达姑狄激战之际,得到原州遭到攻击的消息。这个叛国叛家的贼首有着和常人不同的思维。他听说渤海军分兵去攻打原州,不仅不急,反而窃喜。他想,达姑狄分兵两路,战斗力已经大减,我如果乘机将他歼灭,就可以把南海府夺到手中。原州不过是山区中贫瘠的弹丸之地,南海府却是依山傍海的丰腴之乡。我宁可丢了原州城去占南海府。此念头一生,他兴奋异常,信心百倍,竟置原州于不顾,置自家妻儿老小于是不顾,倾尽全军之力去攻渤海军的中军大营。   金弓裔没有因原州遭到攻击而惊慌失措,也没有分兵去救原州城,而是全军来攻渤海军中军大营,这就大大出乎达姑狄的意料之外。他的营寨只有一万人马,抵不住金弓裔三万人马的猖狂进攻,不得不弃营而走。于是,达姑狄前头走,金弓裔后面追,就成了恶狼赶羊之势。达姑狄想要回头迎战已不可能,只好一路退到南海府。   南海府已经长久没有经历过战争,对敌军来攻城毫无防备。达姑狄仓促组织防守,却因为兵力不足,民心不齐,防守漏洞百出。勉强支撑了三天,就被金弓裔打破南门。南海府是一座拥有二十万人口的大都市,一旦被敌军屠城,就会血流成河。达姑狄到了这时,就算可以不顾自己荣辱得失,也要考虑百姓的生死存亡。他驱马奔向南门,挡在城门下,向拥进城来的敌军大叫:我是达姑狄,要和金弓裔说话!   敌军把他拥到金弓裔马前。达姑狄向金弓裔叫道:“达某愿以项上人头,换全城百姓不死!”   金弓裔笑道:“好,算你有种!朕只想要城要人,不想杀人屠城。”   达姑狄道:“请大王暂缓进城,容我劝全城官民归顺。”   金弓裔道:“给你两天时间。后天官民来降,朕和平进城,如果不降,朕就武力进城。”   转眼到了第三天,南海府四门大开,达姑狄率领南海府官员出城来降。金弓裔趾高气扬进城,封达姑狄为南海府都督。可是达姑狄无颜面对南海府百姓,当晚就在府中自刎身亡。   金弓裔下令,按都督之礼厚葬达姑狄。消息传到原州城下,尹谊和高子罗十分震惊。战争失败,主帅已死,再打原州已经没有意义,二人就分头率部北撤。尹谊退到北水白山以东的白岩城安营,高子罗退到北水白山以西的江界城扎寨,一面向鸭绿府都督求援,一面派快马向上京发出败军的战报。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二)   憨娃儿出手从不留情,王宗范的牙兵岂是他的对手?一名离得最近的牙兵上前掣枪欲刺,被憨娃儿猛然前跃,一记金乌天降打了个脑浆迸裂。   另一名牙兵见了,慌忙从背上取下弓箭,弯弓搭箭射出一箭。憨娃儿以耳当眼,顺手一抓一掷,那箭便反插进了牙兵的咽喉。   王宗范见他举手投足之间连杀两名牙兵,大吃一惊之下,反应也是极快,来不及思考李曜为何出现在此,怒声喝道:“擒贼先擒王!李存曜,某来拿你!”猛然抽出腰间长剑,朝李曜疾冲而来。   李曜不与人对阵已有数年之久,但一身功夫却也从未落下,闻言也抽出横刀,傲然道:“那却要看夔王能耐如何了!”   王宗范所用兵器说是长剑,但唐朝的“剑”,其实仍是以横刀居多,也就是后世日本刀的始祖,只是不加弯曲,平时用正面刃口对敌。他的剑法是为战阵所练,风格自然是大开大合,此处乃是山林,略微有些施展不开,十成本事,只能发挥七成。   李曜所用也是横刀,不过他的三十六路青龙剑法却并非专为战阵所学,而是颇有游侠儿之风,在单人对战之时,反占优势。最近几年他亲自冲锋陷阵的时间越来越少,亲自对敌更是罕见之极,按说在对敌经验上必然不如王宗范。然而武学一道,除了勤修苦练,也有悟性一说——其实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自己和对手的优缺点进行判断,继而扬长避短、争锋相对——而在这一点上,李曜却有优势。   事实上无论李曜还是王宗范,都绝非憨娃儿那种以力取胜的悍将型武将,“一力降十会”完全不是他们的对阵特点,因此他二人的对阵,从一开始就更加偏向于“智力型武斗”。   王宗范抢上前来,招招抢攻,每一招都是出招迅速,但仔细看来,却都是致伤致残却不致死的招式。李曜却一反在指挥作战时那种随时抢占主动权的做法,毫不在意退让,只求将王宗范的招式防得严密,不使其有可趁之机。   事实上,他二人对战局的把握都非常准确,因为有一个前提几乎是肯定的:王宗范剩下的三名牙兵绝非憨娃儿的对手!   王宗范知道自己一旦拿不下李曜,待憨娃儿收拾完剩下的三名牙兵转身来斗他,自己也绝非此人的对手。他此刻已经明白李曜口中的“憨娃儿”,必然是名动天下河中军“擎天一柱”朱八戒!朱八戒号称“马前无三合之将”,威名直逼李存孝当年,王宗范又不是鲁莽之辈,岂敢看轻半点?   然而问题是,眼前这位大唐右相,竟然丝毫不弱!王宗范觉得自己疾风一般的攻势在他面前就像遇到了一座大山,山上树木虽然被疾风吹动,但那山体却永远巍然不动。李存曜虽然时不时就后退避让,但那明显是深悉自己欲速擒而结束战局的心思,才做出的判断。王宗范连攻十余招,虽然将李曜逼退七八步,却连李曜的衣角都没沾着,瞥眼一看憨娃儿,他果然已经在追杀最后一名牙兵了。王宗范心中顿时生起一丝不妙。   果然,李曜的剑法这时好像猛然变了风格,口中低喝一声,再不退让,反而迎着王宗范的剑锋硬接一记。这一下大出王宗范意料之外,本想将原本的六七成力道加到十成,可瞬息之间哪能做到?   只听得“锵”地一声,金铁交鸣,王宗范闷哼一声,身子一晃,似要稳住,却力不能力,踉跄着退了三步,手中长剑已然断做两截。   原来李曜见王宗范分神,立刻聚集全力反击一刀,以硬碰硬,在这一瞬间扭转攻守之势。   心战胜于力战,对于这一点,李曜已经掌握得极其熟练了。   王宗范见憨娃儿已然提棒前来,倒也干脆,扔掉长剑,怅然道:“我败了。”   李曜笑了一笑,横刀入鞘,道:“此刀名叫‘守正’,年前我亲自监工制成,今日虽未见血,也算开了个好锋。你虽败于我手,其实是败于此刀。”   王宗范却摇头道:“我并非败在这把刀上,而是败于心思被你看穿。”   李曜仍然微笑,道:“那便是败于此刀。”   王宗范微微蹙眉,一时不能理解。   旁边黄崇嘏忍不住道:“夔王还不明白右相的意思么?他这刀,名叫‘守正’,方才他之所以赢你,也正是因为‘守正’二字。”   王宗范面色微微一变,想了想却摇头:“敢问右相,你如何知道自己所守的,就是正?”   李曜道:“我《新儒论》中有说,儒之大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便是我心中的正。我坚守此心,便是‘守正’。”   王宗范虽也学文,但论辩才,哪里是李曜的对手,当下语塞。   智乾却问道:“若按‘为生民立命’之说,右相东征西讨,大纛旗下游魂无数,却该如何理解?”   李曜不知他的底细,但刚才暗中偷看时已经知道他与王宗范本来并非一伙,而且看起来面色和善,并无杀气,便回答道:“大唐并非西天极乐世界,天下纷争,非由我起,非我能止。我所能做的,不过是让天下尽可能快地恢复太平。我的关中河中等地兴修水利、开荒劝农,又农商并举、鼓励创新,无非是希望世间万民俱能平安喜乐,为此即便被某些人斥责为变乱风气、奇巧淫技也在所不惜。”   智乾还欲说话,王宗范已然问道:“右相今日擒我,意欲如何处置?”   ------------------------------   附文:   近来对契丹、渤海以及前蜀着墨见多,有些读者似认为偏离本书大纲,与主旨无关。前蜀是中原版块,读者诸君大致还能理解无风的用意,契丹与渤海大概是有异议的地方。这篇附文主要以契丹来说明我开始加强这些周边势力着墨的重要性。   历史上,公元907年时,唐朝灭亡之时,阿保机即契丹可汗位,比本书中即位略迟数年。按照原历史,9年后,阿保机仿汉制称帝,建元神册。无风以为,对916年这一时机选择的准确把握,离不开对907年的理解。而要明白907年的决策背景,又必须对唐天复元年阿保机主政后的作为进行分析。   唐末中原战乱频仍,契丹乘时而动,时有入寇幽燕之举。但在阿保机崛起之前,由于没有一位强人领袖,契丹南下侵扰,在军事上并不成功。而天复元年阿保机以迭剌部夷离菫的身份主政后,局面迅速有了重大改观。根据《辽史》,唐天复二年七月,即阿保机主政的第二年,契丹“以兵四十万伐河东代北,攻下九郡,获生口九万五千,驼、马、牛、羊不可胜纪”。以阿保机亲自领军的这次南征为标志,他主政给契丹政权带来的根本性变化,是契丹政权对外扩张的一次结构性突破,其势力开始真正越长城而南向。   阿保机对中原政局的介入,不仅表现在南侵,更重要的是,他开始与中原军阀接触,周旋于唐末最强大的两支藩镇势力晋王李克用和梁王朱全忠之间。天祐二年(905),“唐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遣通事康令德乞盟。冬十月,太祖以骑兵七万会克用于云州,宴酣,克用借兵以报刘仁恭木瓜涧之役,太祖许之。易袍马,约为兄弟”。三年,“汴州朱全忠遣人浮海奉书币、衣带、珍玩来聘”。   阿保机与李克用结盟的内容,据李锡厚和曹流的考辩,实非讨伐刘仁恭,而是合兵攻梁,但事后阿保机并未遵守盟约。据上引文,阿保机与朱温的最初往来,即发生于云州之盟的第二年。次年“四月丁未朔,唐梁王朱全忠废其主,寻弑之,自立为帝,国号梁,遣使来告”。从《辽史》来看,似乎朱温篡唐后急于得到契丹的承认,再次伸出橄榄枝,而契丹对朱梁的频频示好似乎并不热衷。不过,在中原文献中,天祐三年朱温遣使契丹全无踪影,四年契丹与朱梁的往来也完全是另一副图景。《新五代史》就此有一段综论:   (云州盟后阿保机)既归而背约,遣使者袍笏梅老聘梁。梁遣太府卿高顷、军将郎公远等报聘。逾年,顷还,阿保机遣使者解里随顷,以良马、貂裘、朝霞锦聘梁,奉表称臣,以求封册。梁复遣公远及司农卿浑特以诏书报劳,别以记事赐之,约共举兵灭晋,然后封册为甥舅之国,又使以子弟三百骑入卫京师。……浑特等至契丹,阿保机不能如约,梁亦未尝封册。而终梁之世,契丹使者四至。   按袍笏梅老使梁事又见《五代会要》、《册府元龟》、《新五代史·梁太祖纪下》及《资治通鉴》,前三书均作梁开平元年(即唐天祐四年)四月,唯《通鉴》曰五月。据《册府元龟》及《新五代史·梁太祖纪下》,同年五月,契丹使又至。《辽史》记天祐三年朱温遣使至契丹,恐非无中生有,可能是朱温在得知李克用与阿保机结盟后,急于拆散这一同盟,故此笼络阿保机。中原文献不载天祐三年事,应当是羞于朱梁示好夷狄之举。这一态度可以得到《册府元龟》的验证。该书纪开平元年五月契丹来使后曰:“契丹久不通中华,闻帝威声,乃率所部来贡。三数年间,频献名马方物。”十足把契丹描绘成了敬仰上邦之蛮夷,主动朝贡,恐非实录。结合中原与辽朝文献,我们其实大体可以推断,在朱全忠伸出橄榄枝后,阿保机之回应还是相当积极的。   在李克用主动示好后,阿保机并未如约出兵攻梁,反而背盟与梁交通,反映出此人对中原局势的密切关注和敏锐的政治洞察力。阿保机虽是偏处一隅的异族,但就此看来他不仅对唐王朝即将覆灭有所预期,而且对唐末中原的混乱局势有相当的认识。可能是因为看出,无论是李克用还是朱温,在这场较量中都不具备绝对优势,因此他选择了依违二者之间。在天祐三年朱全忠来使后,阿保机认为时机已成熟,因此次年正月取遥辇痕德堇而代之,登上了契丹可汗之位。李锡厚指出,阿保机之所以能代痕德堇为汗,在于其在中原声威的增长。根据上文的分析,李克用和朱温竞相笼络阿保机,的确可以支持这一论断。   梁开平二年(908,即阿保机称可汗第二年)阿保机遣使至梁求册封事虽不见《辽史》,但除上引《新五代史》外,又见于《五代会要》、《旧五代史》、《册府元龟》及《资治通鉴》,当无可疑。不过,由于他并没有兴兵攻晋,封册一事就此作罢。但梁乾化二年(912)之前,阿保机与朱梁仍有较多来往。同时,他也并未与河东李氏决裂。据《辽史》,辽太祖二年正月,李克用卒后,阿保机“遣使吊慰”。而据《旧五代史》,其时潞州将被梁兵攻破,危在旦夕之际,李存勖向阿保机求救,阿保机“答其使曰:‘我与先王为兄弟,儿即吾儿也,宁有父不助子耶?’许出师。会潞平而止”。“许出师”云云,疑是敷衍之语,不过这也说明他认识到朱全忠虽能废唐帝而自立,但恐尚无能力统一中原,因此仍然选择依违二者之间。   梁乾化二年后,史料中再也见不到阿保机遣使赴梁的记载。同时,我们也看不到他与河东有何联系,因此这并不意味着阿保机转而臣服李氏。这是为什么呢?朱梁自立国之日起就与沙陀李氏连年交兵,乾化元年柏乡大败后一直处于劣势。乾化二年,梁太祖为次子所弑,朱梁陷入内乱,其前景更为阴暗。但同时,河东李氏也还没有能力在这场纷争中取得绝对优势,中原形势可谓一片混乱。阿保机乾化二年后既不朝梁也不聘晋,不仅反映出他可能一直密切追踪中原局势的发展,而且暗示他可能已有称帝的念头。   但此时阿保机称帝的时机还未成熟,契丹内部挑战其权威的还大有人在,其可汗之位并不稳固。太祖五年至七年,阿保机诸弟三次叛乱,他的政治前途险象环生。太祖七年诸弟之乱平息后,八年阿保机对异己势力进行了全面清算。公元916年,阿保机终于迈出了关键一步,称帝建元。对于这一时机的选择,当然与内乱平定有关。不过,从上文的分析来看,这可能也是因为912年以来朱梁李晋相持不下,中原局势异常混乱,让阿保机清楚地看到了实现自己抱负的机会。   那么在阿保机的心目中,他所建立的大契丹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称帝建元,是在统治者称号和政权纪年方式这样关键性的礼仪方面模仿汉制。而匈奴、柔然、突厥及回鹘都未称帝,亦不建元。立长子耶律倍为太子,这是在礼仪和统治者继承人的制度性安排两方面采用汉制。此后辽太祖又有进一步的措施。神册五年,“制契丹大字”。按《五代会要》,“契丹本无文字,唯刻木为信。汉人之陷番者,以隶书之半加减,撰为胡书”。契丹与事者有耶律突吕不及鲁不古,据《辽史》其本传,前者以赞成功“为文班林牙,领国子博士、知制诰”,后者“授林牙、监修国史”。契丹国书的创制,应与王朝政治有关。国子博士、知制诰、监修国史诸职,是中原官名。这些都反映出阿保机的汉化倾向。神册六年五月,“丙戌朔,诏定法律,正班爵。丙申,诏画前代直臣像为《招谏图》,及诏长吏四孟月询民利病”。此处的“正班爵”尤非虚语,阿保机对其时契丹诸职的品级班列进行了明确规定。事实上,早在他称可汗期间,就已变现出汉文化对其的影响。太祖七年平叛后,阿保机“次昭乌山,省风俗,见高年,议朝政,定吉凶仪”。游牧文化素贵壮贱老,所谓“省风俗,见高年”云云,当来自汉地传统。   神册年间能体现阿保机汉化倾向的还有两大事件。一是神册三年在草原上建立皇都,即后来的上京。游牧族政权往往并不需要都城,常常只有王庭或牙帐,因为其中央官僚机构和全国性的经济贸易并不发达。如果单纯从行政或经济角度着眼,神册三年阿保机还未征服渤海,也还未据有燕云十六州,而草原上新建的城市不是属于皇帝私有,就是头下军州,契丹完全没有必要建立像皇都这样庞大的都城。那么,阿保机建皇都,就只能从礼仪方面去理解。也就是说,皇都与称帝一样,是阿保机采用汉地王朝的礼仪模式,来论证君主权力合法性的一种手段。   同样表明阿保机汉化倾向的第二件大事是神册三年五月,阿保机“诏建孔子庙、佛寺、道观”。值得注意的是,孔庙列在了佛寺和道观之前。神册四年,阿保机“谒孔子庙,命皇后、皇太子分谒寺观”。这就说明,神册三年诏中的次序含有深意。《义宗倍传》记载了这份诏书背后的决策过程:   时太祖问侍臣曰:“受命之君,当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皆以佛对。太祖曰:“佛非中国教。”倍曰:“孔子大圣,万世所尊,宜先。”太祖大悦,即建孔子庙,诏皇太子春秋释奠。   所谓“佛非中国教”,正毫无保留地说明阿保机心目中的模仿对象正是中原王朝。神册四年,他亲自去孔庙祭奠,同样表明了他的态度。   以上讨论说明,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阿保机的目标是要建立一个汉式国家。与此同时,契丹权力中枢逐渐形成了一个以韩延徽、康默记与韩知古为首的汉人幕僚群体,而且阿保机重用的契丹贵族中也多有汉化颇深者。那么,在其心目中,大契丹国的疆域是否应当包括中原呢?这一点非常重要,而要弄清这一点,我们需要重新审视阿保机称帝后针对汉地的军事行动。   神册元年前,契丹南侵仅以掳掠为目的,攻破汉地城邑后随即退走。但神册元年,契丹对汉地政策则有一个重大转变。《辽史·太祖纪上》载:   (神册元年)八月,拔朔州……十一月,攻蔚、新、武、妫、儒五州……自代北至河曲踰阴山,尽有其地。遂改武州为归化州,妫州为可汗州,置西南面招讨司,选有功者领之。其围蔚州,敌楼无故自坏,众军大噪乘之,不逾时而破。时梁及吴越二使皆在焉,诏引环城观之,因赐滕彦休名曰述吕。   这是史料中契丹改变其掳掠政策,试图占领统制汉地的最早记载。同样能说明阿保机雄心的,是他在梁和吴越二使前夸耀自己成就的举动。据《太祖纪上》,神册元年四月“甲辰,梁遣郎公远来贺”,“六月庚寅,吴越王遣滕彦休来贡”。我们注意到,梁乾化二年之后阿保机不再朝梁,至此已近四个年头。此时后梁大将杨师厚已殁,梁军在与晋军的交锋中连战连败,军事形势非常不利。郎公远此来,可能系梁末帝主动拉拢契丹,试图建立针对李晋的同盟。刻意引中原二使,尤其是自称承唐之正朔、阿保机曾求封册的梁之来使,在契丹攻破之蔚州“环城观之”,让人可以揣摩到阿保机的不臣之心。   但神册元年攻下山北诸州后,契丹并未能据守。翌年又围幽州,经历了长达四个月的攻坚战,在李存勖的援军到来后幽州围解。因此,神册初年阿保机在汉地的军事进展并不顺利。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太祖将视线投向了辽东地区,开始重点经营辽阳。神册三年十二月,阿保机“幸辽阳故城”。神册四年二月,“修辽阳故城,以汉民、渤海户实之,改为东平郡,置防御使”。同年五月,阿保机“至自东平郡”。在半年时间内,他至少两度来到辽东,说明了对这一地区的重视。无风以为,阿保机对辽东的经营是其在针对汉地的军事行动不顺利的情况下作出的选择,但同样意味着他对农耕地区的重视,也应当在汉化的大背景下考虑。   阿保机针对中原的另一次大型军事行动,发生于神册六年至天赞元年(922)间。其时镇州张文礼和定州王处直受到河东李存勖的军事威胁,遂引契丹入援。阿保机南下之初,进展顺利,攻破涿州,挺进定州,这时李存勖已亲率大军赶至,双方在定州附近大战。李存勖一度被围,形势十分危急,最终血战突围,契丹军遂退。这次南侵也以失败告终。   定州之败给了阿保机一个很深的教训,让他冷静下来,再次思考南下的策略。深思熟虑之后,他转变主攻方向,在天赞三年(924)六月乙酉下诏,将大契丹国的短期发展战略概括为“两事”,遂定下先平漠北和渤海之策。当日阿保机亲率大军出征漠北,十月即平之。天赞四年十二月,他再度亲征,兵锋指向了渤海。   为了保证渤海一役的成功,出兵前阿保机假意与后唐修好。《五代会要》载同光三年(925,辽天赞四年)五月,“(契丹)遣使拽鹿孟等来贡方物”。天显元年渤海定后,阿保机“以平渤海遣使报唐”。而后唐方面也表现出了善意,是年六月,唐明宗篡嗣后“遣姚坤以国哀告”。   史籍中详细记录了姚坤与阿保机的对话,对于我们理解阿保机之政治雄心意义重大。《旧五代史》载:   阿保机先问曰:“闻尔汉土河南、河北各有一天子,信乎?”坤曰:“河南天子……今凶问至矣。河北总管令公……今已顺人望登帝位矣。”阿保机号咷,声泪俱发,曰:“我与河东先世约为兄弟,河南天子,吾儿也。近闻汉地兵乱,点得甲马五万骑,比欲自往洛阳救助我儿,又缘渤海未下,我儿果致如此,冤哉!”泣下不能已。……又曰:“我儿既殂,当合取我商量,安得自便!”……其子突欲(即皇太子耶律倍)在侧……因引《左氏》牵牛蹊田之说以折坤,坤曰:“应天顺人,不同匹夫之义,只如天皇王初领国事,岂是强取之耶!”阿保机因曰:“理当如此,我汉国儿子致有此难,我知之矣。闻此儿有宫婢二千,乐官千人,终日放鹰走狗,耽酒嗜色,不惜人民,任使不肖,致得天下皆怒。我自闻如斯,常忧倾覆,一月前已有人来报,知我儿有事,我便举家断酒,解放鹰犬,休罢乐官。我亦有诸部家乐千人,非公宴未尝妄举。我若所为似我儿,亦应不能持久矣,从此愿以为戒。”又曰:“汉国儿与我虽父子,亦曾彼此雠掣,俱有恶心,与尔今天子彼此无恶,足得欢好。尔先复命,我续将马三万骑至幽、镇以南,与尔家天子面为盟约。我要幽州令汉儿把捉,更不复侵汝汉界。”又问:“汉家收得西川,信不?”坤曰:“去年……收下东西两川……”阿保机忻然曰:“闻西川有剑阁,兵马从何过得?”……阿保机善汉语,谓坤曰:“吾解汉语,历口不敢言,惧部人效我,令兵士怯弱故也。”   这一记载中,最让人惊讶的是阿保机对中原政局乃至山川形势的了解和关注。姚坤此行系为庄宗告哀,但“一月前已有人来报”,说明阿保机对汉地局势的了解绝非局限于中原王朝之来使,很可能他有意识散布耳目,收罗信息。更有甚者,他很关心后唐灭前蜀这样与契丹并无直接关联的大事,甚至还知道剑阁之险。很显然,他对中原的关注绝非一个甘于偏处一隅、目光短浅的“蛮”族所能有。相反,所谓“欲自往洛阳”,又谓明宗继位“当合取我商量”,阿保机在对话中处处表现出欲入主中原的雄心。在得知庄宗被弑后,“便举家断酒,解放鹰犬,休罢乐官”,谓“我若所为似我儿,亦应不能持久矣,从此愿以为戒”,说明阿保机在心目中并不以北族君主自居,而是以中原皇帝的标准要求自己。更重要的是,此时渤海已平,太祖要后唐要求幽州,表明他的下一目标即是南下中原。虽然阿保机表示他非欲直接统治汉地,而是准备通过汉人实行间接管理(“令汉儿把捉”),但这很可能系其诡诈之辞,一方面是为缘饰自己的无理要求,另一方面可能也是为了笼络手下的汉人将领。同样的事情在太宗朝也发生过,太宗曾分别许立赵延寿及杜重威为帝,但灭晋后并没有实践诺言。   阿保机与姚坤的对话表明,灭渤海后阿保机已决意南下,其最终目标是问鼎中原。事实上,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论证太祖志在中原。上面已经提到,阿保机崛起的时代,不仅中原板荡,漠北也不存在统一强大的的游牧政权。也就是说,在契丹建国初,摆在太祖面前,有两条发展道路可供选择,要么南下中原,要么进据漠北。但阿保机似乎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后者。天赞三年平定漠北,是在南下受挫后采取的策略,而且只是为了保证他日南下后方的安全,平定后太祖也没有留下戍守的部队。按《辽史·萧韩家奴传》,韩家奴在回顾立国以来契丹的西北政策时说:“太祖西征,至于流沙,阻卜望风悉降,西域诸国皆愿入贡。因迁种落,内置三部,以益吾国,不营城邑,不置戍兵。”可见当时阿保机完全没有考虑继承回鹘汗国,以漠北为大契丹国的中心。在漠北与中原这两个选项面前,阿保机为其大契丹国所设定的发展方向显然是后者。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澄清。据《辽史·太祖·淳钦皇后传》,太祖应天后三世祖系回鹘人。这似乎暗示契丹可能与回鹘存在传承关系。但是,在政治领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契丹承袭了回鹘的制度。不仅如此,《皇子表》“迭剌(阿保机之弟)”条曰:“回鹘使至,无能通其语者,太后谓太祖曰:‘迭剌聪敏可使。’遣迎之。相从二旬,能习其言与书,因制契丹小字。”所谓“无能通其语者”,当然包括应天一族,可见这一家回鹘后人早已数典忘祖,完全契丹化了。   总之,通过对阿保机称帝后所为所言的分析,说明阿保机在建立大契丹国时,在很大程度上是以中原王朝为样板,他所设想的大契丹国的版图,也应当包括中原。而漠北草原腹地,在其心目中并不占特殊位置。几经挫折后,阿保机选择了先平定后方、再图南下的策略。可惜的是,他在征服渤海后暴卒,此志终成未竟之业。   如果说阿保机有野心将中原纳入版图,那么他对如何统治中原是否有过一定的(当然是粗线条的)构想呢?由于他在征服渤海后即辞世,关于这一问题没有直接答案。但无风认为,阿保机对继承人的选择,会是理解他的政治意图的关键。作为一代开国之君,他对继承人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会反映出他对大契丹国未来的设想。   太祖在世时所立的皇太子是长子耶律倍,但最终继位的并不是耶律倍,而是其次子德光。有学者怀疑,德光取代太子是太祖本人的意愿。此说的立论基础主要有四。其一,《辽史·耶律屋质传》谓太祖遗旨立太宗。不过,细绎传文,我们会发现,所谓“太祖遗旨”实属子虚乌有。《屋质传》载辽世宗即位后,不为太祖应天后及其少子李胡所认可,双方兵戎相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屋质挺身而出,充当调停者。文曰:   时屋质从太后,世宗以屋质善筹,欲行间,乃设事奉书,以试太后。太后得书,以示屋质。……太后曰:“我若疑卿,安肯以书示汝?”……乃遣屋质授书于帝。……(屋质)谓太后曰:“昔人皇王在,何故立嗣圣?”太后曰:“立嗣圣者,太祖遗旨。”……屋质正色曰:“……太后牵于偏爱,托先帝遗命,妄授神器……”……帝谓屋质曰:“汝与朕属尤近,何反助太后?”屋质对曰:“臣以社稷至重,不可轻付,故如是耳。”   从上引文可以看出,屋质是太后信任的人,而为世宗所敌视。这可以得到其他记载的佐证。《耶律海思传》云:“太后遣耶律屋质责世宗自立。屋质至帝前,谕旨不屈;世宗遣海思对,亦不逊,且命之曰:‘汝见屋质勿惧!’”又《萧翰传》谓“耶律屋质以附太后被囚”。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在太后宣称德光继位是太祖遗愿时,却“正色”驳斥太后“牵于偏爱,托先帝遗命,妄授神器”,而太后也就没有再坚持。这说明,“太祖遗旨”纯属子虚乌有,可能系太后一时起意,信口雌黄,这在时人眼中不值一哂。另据《太宗纪上》,德光继位前,“人皇王倍率群臣请于后曰:‘皇子大元帅(德光)勋望,中外攸属,宜承大统。’后从之。”《义宗倍传》的记载更为明确,曰:“倍知皇太后意欲立德光,乃谓公卿曰:‘大元帅功德及人神,中外攸属,宜主社稷。’乃与群臣请于太后而让位焉。”所谓“让位”,实属无奈。但如果太祖真有遗诏传位德光的话,太后又何必逼迫人皇王假惺惺地让位,费心导演这一出掩人耳目的闹剧呢?   德光为太祖属意说的证据之二,是《李胡传》中阿保机对诸子的这样一段评价:   太祖尝观诸子寝,李胡缩项卧内,曰:“是必在诸子下。”又尝大寒,命三子採薪。太宗不择而取,最先至;人皇王取其干者束而归,后至;李胡取少而弃多,既至,袖手而立。太祖曰:“长巧而次成,少不及矣。”而母笃爱李胡。   姚从吾据此以为巧不及成,说明阿保机属意次子。但邱靖嘉对此作出过很有说服力的反驳。从文意看,我们并不能得出巧不及成的结论。太宗虽“先至”,但“不择而取”,在太祖的心目中不见得胜过虽“后至”但办事周全的人皇王。   太祖弃倍说的第三条证据与“天下兵马大元帅”有关。据《太祖纪下》,天赞元年皇子德光出任此职。蔡美彪认为此乃皇储专职。“天下兵马大元帅”第一次出现在辽朝史料中即是此处,德光系其首任。无风认为,此职可能确为德光而设,但这并不能证明此职设立初即为皇储尊号。蔡文所提出的支持该职为皇储封号的证据都来自于德光之后,无风怀疑“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之所以变成皇位继承人的专利,可能正是因为太宗是从这一位置登上宝座。   另外,我们还要注意,在德光任大元帅后,虽然太子倍一般不再统军出征,但其在中央决策中的作用依旧。据《太祖纪下》,天赞三年,太祖在宣布大举西征之前,召集了契丹政权几乎所有重要人物,发布了一道诏书,特意提到“宪章斯在,胤嗣何忧?”这句话恐怕针对的就是太子倍的地位。很可能,当时确有反对耶律倍的声音,但太祖亲自现身说法,表达了对太子的支持。而且,在宣布西征的同时,耶律倍受命监国,这更表明了太祖对其绝对信任。太子虽未参与西征,但他是平渤海一役的主要策划者,并于天显元年随太祖出征渤海,攻下扶余城后,直趋渤海都城的策略也是他提出的。在围攻忽汉城时,他更是直接领导了这次军事行动。这说明在德光任大元帅后,太子仍然在辽权力中枢发挥着极为关键的作用。相反,我们还没有发现太祖在位期间德光参与中央决策的记载。   德光为太祖所立说的第四条证据来自《太祖淳钦皇后述律氏传》。文曰:“初,太祖尝谓太宗必兴我家,后欲令皇太子倍避之,太祖册倍为东丹王。”所谓“太宗必兴我家”,仅见于此,从上文分析来看,并非没有可能为太后所捏造。比如,《李胡传》谓“太后顾李胡曰:‘昔我与太祖爱汝异于诸子……’”而从上引太祖对诸子的评价可以看出,他并不喜欢李胡。因此,解读这段史料的关键是澄清阿保机为何以耶律倍主东丹。   这似乎可以看做太子主东丹系避让太宗说并不可靠。首先,假定太祖真地改变了对耶律倍的看法,准备让德光继位,他不会愚蠢到用封东丹的方式来处理失宠的太子。阿保机一生多次经历诸弟之乱,他对皇室内乱的可能性肯定非常敏感,为了保证他亲手建立的大契丹国不至于在其死后陷入内战,他肯定会尽量做出安排,争取消弥这种可能。他应该想象得到,如果德光继位,曾被立为皇太子的耶律倍很有可能发动叛乱。在这样的情况下将东丹交予他,无异于大大加强了他发动叛乱甚至成功颠覆德光政权的可能。而《义宗倍传》载“太祖讣至,倍即日奔赴山陵”。也就是说,在太子得知太祖的死讯后,他并没有在东丹集结军事力量,带重兵返回契丹腹地,而是匆匆忙忙赶了回去,身边似乎并没有多少军队。这说明耶律倍认为自己是皇位的合法继承人,如果太祖已经决定让德光继位,太子不可能在没有什么准备的情况下返回契丹故地。事实上,耶律倍为这一草率行为付出了惨重代价。德光继位后,他一直不被允许返回东丹。而德光多次巡幸东平,其目的应当是安抚东丹国内支持前太子的势力。   那么,阿保机为什么让耶律倍主持东丹呢?《义宗倍传》记载了阿保机本人的解释,他对太子说:“此地濒海,非可久居,留汝抚治,以见朕爱民之心。”以太子主东丹,是为了凭借太子的崇高地位“见朕爱民之心”。从“非可久居”来看,似乎太祖让耶律倍留居东丹只是临时措施。也就是说,阿保机并没有准备将太子长期留在东丹,使其不能在自己百年之后继位的打算。相反,以“人皇王”主东丹是耶律倍地位的提升。《义宗倍传》提到“(太祖)赐(倍)天子冠服,建元甘露,称制”。我们知道,虽然此前太子在礼仪上已是契丹国的第三号人物,但“皇太子”的称号与阿保机的“天皇帝”和应天的“地皇后”毕竟不在同一层面。而“人皇王”一称显然是为了与“天皇帝”和“地皇后”相匹配。在授予“人皇王”称号并且拥有“天子冠服”后,虽然太子仍只是第三号人物,但在礼仪上似乎已上升至与他们相同的层次。同时,我们还注意到,“天地人”概念,恐怕也来自于汉地政治文化。另外,邱靖嘉最近指出,由于渤海深受汉文化影响,有效的统治需要一位汉文化水平较高的亲信重臣,在这种背景下太子倍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耶律倍之汉化详见下文)。   综上所述,太祖晚年弃倍立次子说并没有可信的证据。相反,在《辽史》中有一条证据,可以说明耶律倍确系阿保机指定的继承人。《皇子表》“寅底石(亦为阿保机之弟)”条载:“太祖遗诏寅底石守太师、政事令,辅东丹王。”又曰:“太祖命辅东丹王,淳钦皇后遣司徒划沙杀于路。”这处记载没有明确寅底石是辅耶律倍主东丹,还是辅佐新皇。从情理上说,象阿保机这样的雄才大略的开国君主在弥留之际,最牵挂的肯定是他所建立的国家的命运,而此时决定这一国家命运的最重要因素,就是继承人。很难想象阿保机会弃大契丹国不顾,而留下关于东丹的遗诏。另外,东丹的中枢机构是中台省,长官是左、右、大、次四相,以左大相居首,而遗诏中寅底石的职任是“守太师、政事令”,这也不象是针对东丹作出的安排。因此,无风认为,寅底石系受遗命辅佐太子倍继位。   根据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太祖亲手选定的继承人是太子倍。那么,耶律倍是什么样的人物呢?《义宗倍传》载:“倍初市书至万卷,藏于医巫闾绝顶之望海堂。通阴阳,知音律,精医药、砭概之术。工辽、汉文章,尝译阴符经。善画本国人物,如射骑、猎雪骑、千鹿图,皆入宋秘府。”在上引姚坤与阿保机的会谈中,太子曾引《左传》牵牛蹊田说,这说明他熟读汉籍经典。而且,在上文所引神册初年辽廷儒佛之争中,耶律倍力排众议,尊孔子为“大圣”。又乾亨三年(981)《张正嵩墓志》载:“府君考讳谏,南瀛州河间县人也。学备张车,才盈曹斗。从师泗北,授士关西。……让国皇帝(耶律倍)在储君,时携笔从事。虽非拜傅,一若师焉。”此外,《辽史》中耶律迭里子安抟之传对迭里的被杀有较详细的描述,曰:   太祖崩,应天皇后称制,欲以大元帅嗣位。迭里建言,帝位宜先嫡长;今东丹王赴朝,当立。由是忤旨。以党附东丹王,诏下狱,讯鞫,加以炮烙。不伏,杀之,籍其家。……安抟自幼若成人,居父丧,哀毁过礼,见者伤之。   耶律迭里当系太子心腹,而从其建言“帝位宜先嫡长”来看,他应当是个深受汉文化熏陶的人,其子安抟“哀毁过礼”的记载也是佐证。   因此,耶律倍无疑是个汉化极深的人,而且是辽代早期极少见的一个在文化层面高度汉化的人。而他对汉文化的广泛喜好,似乎不是一个从小生活在游牧部落中,只在成年后接触汉文化的人所能达到的。也就是说,无风怀疑,太子倍是一个从小就接受了汉式教育的人。那么,他为什么会接受汉式教育呢?显然不会是出于主动选择,虽然耶律倍可能从小就表现出了对汉文化的兴趣,但教育方式问题,显然不是他自己能选择的。唯一的答案在于他的父亲,即辽太祖阿保机。也就是说,很可能阿保机亲手为继承人设计了汉式教育。   不仅如此,从史料来看,其次子德光亦工汉文,通晓书法。据《太宗纪上》,天显五年二月,“上与人皇王朝皇太后。太后以皆工书,命书于前以观之”。十年正月,皇后崩;五月,“上自制文,谥曰彰德皇后”;十一月,太宗幸弘福寺,见观音画像,“乃自制文题于壁”。另外,德光身边也有汉化颇深之人。上文提到参与创制契丹大字并以此出任“文班林牙,领国子博士、知制诰”的耶律突吕不,其本传曰:   天赞二年,皇子尧骨为大元帅,突吕不为副,既克平州,进军燕、赵,攻下曲阳、北平。……军还,大元帅以其谋闻,太祖大悦,赐赉优渥。车驾西征(渤海),突吕不与大元帅为先锋……班师,已下州郡往往复叛,突吕不从大元帅攻破之。   知其当系德光心腹。而契丹大字以汉字为其参照,那么突吕不本人应当通晓汉字。   太祖为其继承人及次子设计的汉式教育,在辽代早期的整体文化氛围中,显得特别富有深意,无疑带有强烈的主动性和个人政治取向。阿保机对儿子的未来的设计,恐怕就是他对大契丹国的未来的期望。一个高度汉化的继承人,其对中原的野心,以及称帝建元、立皇太子、建皇都、尊崇孔圣等汉化措施,这种种迹象之综合,反映出阿保机理想中的大契丹国,是一个以中原为中心的汉化王朝。   契丹崛起之初,中原纷乱,而漠北亦无王庭。也就是说,其时阿保机有两个选择,北上占据草原,延续回鹘汗国的传统,或者南下争夺中原。但辽太祖却从未真正考虑过前一个选项,他的目光始终投向南方。对于唐末中原局势,阿保机相当明了。后梁建立之初,他一方面向朱温示好,乞求册封,另一方面亦与沙陀李氏交通。在两虎相争不下的形势明朗后,太祖索性不再朝梁,于916年称帝建元,建立了大契丹国。   阿保机所建立的这个北族新政权,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强烈的汉化色彩。称帝建元、立太子、建皇都及尊孔等,俱系其证。而他为大契丹国设立的最终目标,是入主中原。在神册、天赞两度率大军南下克地未果后,他总结教训,定下了先取漠北及渤海之策。不过,平渤海后他意外辞世,入主中原终成未竟之业。辽太祖亲自选定的继承人是长子耶律倍。他为太子设计了汉式教育,从这点可以推断,在阿保机看来,要实现入主中原的雄图大业,关键在于汉化。   也就是说,一代开国之君辽太祖阿保机为其创立的大契丹国设计了汉化之路。这一选择,固然是其个人敏锐的政治判断力之表现,但也应当与契丹长期历史发展有关。与拓跋鲜卑相似,在建立王朝之前,契丹是一个长期附塞的民族。唐朝前中期,两度在契丹设立羁縻州府,契丹与中原关系密切。虽然回鹘崛起后,契丹一度依附回鹘,但在回鹘汗国瓦解后很快恢复了对唐朝的贡献,汉地社会对契丹的影响也逐渐加深。《辽史·萧敌鲁传》云:“五世祖曰胡母里,遥辇氏时尝使唐,唐留之幽州。一夕,折关遁归国,由是遂为决狱官。”据蔡美彪考证,此系契丹专任司法官之始置,这应当归功于唐制的影响。又据《太祖纪赞》,阿保机之祖匀德实“始教民稼穑”,其父撒剌的“始置铁冶,教民鼓铸”,其叔述澜“始兴板筑,置城邑,教民种桑麻,习织组,己有广土众民之志”。在这样的背景下,对汉地政治传统的接受恐怕并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诚然,从文化角度而言,辽初汉化的确并不明显。不过,文化上汉化的实际程度,与政治上的汉化主张并不必然完全同步。精英人物的政治理念,不必完全受限于社会整体的文化氛围。对于有为之君,尤其是作为开国君主的阿保机,我们不应以常人度之。   当然,主张汉化并不意味着完全排斥草原的政治与文化因素。辽太祖应当很清楚,其政权毕竟是一个契丹、而非汉人政权。上文提到,神册五年制契丹大字,又《皇子表》谓迭剌制契丹小字,而迭剌死于阿保机之前,因此,小字的创造也在太祖时期。虽然契丹大小字均系参照汉字而成,国书的创制也与中原王朝政治有关,但这同时说明,阿保机的契丹意识还是相当强烈的。此外,在上引辽太祖与后唐使臣和姚坤的对话中,阿保机最后谈到了汉语问题,他说:“吾解汉语,历口不敢言,惧部人效我,令兵士怯弱故也。”这清楚表明,太祖深刻地认识到大契丹国的军事基础正是契丹骑兵,而要保持契丹骑兵的军事优势,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必须保持其原有文化传统,保留其原有政治组织。同时,为了保证少数族王朝的安全,必须保证契丹人的忠诚,而这也有赖于契丹人身份意识的强化。因此,辽朝体制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多元的复杂局面。如何避免汉化危及王朝安全,如何使汉化与草原本位间保持足够的张力,不仅是阿保机,也是所有异族统治者面临的难题。   诚然,阿保机的选择并非所有异族统治者的共同选择。但至少表明,异族精英并非天然地排斥汉化。汉化与否,是非汉族王朝统治者无法回避的一个艰难抉择,也是决定王朝走向及命运的政治决策之一。   那么总结起来我们可以看到:契丹雄主耶律阿保机对于中原有相当强烈的“野望”,并且愿意在很多必要的方面进行汉化,这使得契丹迅速强大,并在耶律德光主政之时几乎掌握了中原王朝的生死存亡。按照本书中李曜对北方游牧政权的看法:“漠北草原之上,若有一族兴盛而无掣肘者,中原必危。”以及“塞北之地,中原未必不可图,所虑者,纵胜而难固也,战而胜之可矣,胜而守之,则实非上策。因势利导,智者之谋,使二强相争,则中原之幸;使三足鼎立,则中原必盛;使群狼竞食,则中原万世不替也。”[无风注:详见卷三“宗室秦王”第214章:秦王之尊(廿八)。]可见,李曜对契丹的迅速强大绝不会坐视不理,作为“一代儒宗”[当然仅指本书剧情里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条最关键的“治国、平天下”不可能只做一半,因此迅速强大的契丹,是今后他必然要处心积虑设计引导、限制乃至掌控的一个重要方向,着墨于此,绝非离题。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三)   “右相今日擒我,意欲如何处置?”   李曜笑了一笑,道:“不如何,只请将军随某走上一遭,然后回长安客居一段日子,待将军见过长安官场、民间之变化,便会知晓,某这‘守正’,究竟是何等用意。”   黄崇嘏忽然插嘴道:“右相白龙鱼服,还敢身临敌巢,委实英雄过人,不过说到守正,某此前游学之时,却听到有人对右相的农商并举等措施颇有微词,以为右相出身商贾之家,因此重商轻农,看似公允,实毁我朝基业,不知右相可有道理以教。”   李曜见她风姿卓绝,也自然而然地升起一些好感,不过黄崇嘏扮作男装多年,比当初王笉在语言和动作地细节上更还要高妙,因此李曜也未曾看出她的真身,只是当做某个蜀中游学青年。不过李曜作为现代人穿越客,除处置公务御下严格之外,平时为人一贯随和,因此招呼憨娃儿押着王宗范一同返回剑门关北边唐军范围之后,一边就对这个问题作出解释。   李曜道:“某以为,对‘抑工商’一事,世人多须再认识一次。”   黄崇嘏微微诧异,心道:“他倒不先撇清自己的嫌疑,难道根本不在意商贾出身?不过,对抑制工商又有何必要再认识一次?”   李曜久居上位,此时只是解释罢了,却也没打算看她的反应,便已经继续道:“重视农业,确确实实是历朝历代先贤的共同特征。这是由我华夏历代都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农业国而决定的。在农业决定生存的前提下,广泛地重视农业的思想不但不足为奇,反而显得非常正常,否则的话,倒是不正常了。因此,重农思想一直成为历朝历代的主导思想。”   李曜的话虽然用词有些“怪异”,但黄崇嘏仍然听懂了他的意思,点头道:“诚然,那右相为何独出其外?”   李曜笑着摆手:“莫急,某还未曾说完。”然后又道:“抑工商的思想也是传统经济思想的重要内容,纵观历代经济思想之发展,确实在一定的时期一定的朝代中,曾表现得相当突出。但某以为,这种抑工商的观念,更多的则是作为一种治国政策表现出来,并且并不是始终和重农相提并论。也就是说,重农并不一定抑工商,作为一种政策和作为一种代表思想是有区别的。作为一种治国的政策方略,是朝廷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为了维护农耕生产乃至民族生存的方式。因此,抑工商往往在论令官书中反映得多。”   李曜轻轻一叹,摇摇头:“从历代经济思想发展的轨迹之中可以发现,战国以前没有明显的抑商倾向。以‘农战’为中心思想而被人称为极端的重农主义者商鞅,虽对商业采取不鼓励态度,但主要是在减低商业对农业的压迫上,而不是绝对地抑制或轻视商业。观点鲜明的重农主义者荀卿,虽主张抑工商,却也不根本否定工商的作用。秦汉以后,尽管重农思想仍占绝对优势,轻商言论仍然若断若续地出现在一些儒家言论中,但重视工商业的言论有日益增强的趋势,重视工商业活动的先贤不断出现,在许多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家的著作中,商业的作用已逐渐引起重视。司马迁将工商业的地位提高到与农虞并重;桑弘羊虽抑私商,但他对官商的发展尤其重视,以致有人称他为‘重商论者’;汉末王符提出农工商皆有本末论;晋初傅玄与稍后的李重主张士农工商各有固定职业,并提出商人可贱而商业决不可废的观点;南北朝时的农学家贾思勰对地主兼营商业的活动也津津乐道。”   黄崇嘏被这番新式言论弄得有些愕然,不过仍大致听懂了他的意思,只是理解上并不透彻,总觉得这话只说了一小半。   李曜仿佛看出她的心思,一边带着憨娃儿与王宗范往北转回,一边继续道:“即使主张‘抑工商’的先贤,他们也不是要废弃工商的社会职能。他们清楚地知道,工商业是国民经济的重要部门。但是他们也清楚地知道,在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下,物质财富的生产主要是由农业来承担,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因此,必须要有大量的人口集中于农业生产,才能保证国家的需要和社会的安定。然而,从事农业之人,‘四时之间,无日休息’,且法律也尊农夫,但农夫最终却‘贫贱’。相反,由于利益的驱使,谋利‘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又不如倚市门’,由于商人能‘操其奇嬴’,‘所卖必信’,从而造成了大量的弃农经商,朝廷虽然采取重农抑商的政策,但最终还是出现了‘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的局面,使大量的人口向工商转移,损害了农业的发展。因此,主张‘抑工商’的先贤认为‘工商众则国贫’,即从事工商的人多了就造成国贫,他们主张‘省商贾之数’,即减少从事工商的人数,来发展农业。他们的‘抑工商’只在于抑制工商人数的过快发展,而并非抑制工商业本身的发展。因此,这种‘抑工商’的思想,是生产力发展水平比较低的产物,是符合国民经济发展的实际状况的。只有到生产力发展至一定程度,‘抑工商’才成为一种保守的思想。”   黄崇嘏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开口的机会,问道:“那么,右相之所以选择农商并举,莫不是认为如今,这‘生产力’便已经发展到了必要的程度了?”   李曜哈哈一笑,道:“你这样说,大致上倒也没错,只是细节上还有些值得商榷的地方。‘抑工商’作为一种治国国策而不是作为一种社会‘思潮’或‘观念’,在我大唐以前的历朝历代中,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一种主导政策得到贯彻和执行。秦统一后实行‘上农除末’的政策。汉代则把抑商政策推到极致,朝廷著令规定‘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市井之子孙不得仕宦为吏。’魏晋时期,朝廷从政策上抑制工商业的发展,‘抑末’发展到‘贱末’,甚至朝廷还颁布侮辱性的法令,使工商业者‘一是着白履,一是着黑履’。这种抑工商的政策都是针对私人工商业的,而对国营工商业,历代政府都采取专查、垄断、均输、平准的方式加以调控,使其发展,以利于国家财政收支的平衡和特权人物的享乐需要。尽管这种国营工商业效率低下,对农耕生产方式的破坏力很小,但它终究支撑着历代工商业的延续和发展。因此,某以为在理解抑工商政策时,必须把‘抑私’与‘扬公’区别开来。”   黄崇嘏第一次听到这种公私分开而论的观点,不禁觉得新奇。其实这种观点对于生活在国有、私有并行发展时期中国的李曜来说,就太寻常了,什么“国进民退”、“国退民进”的争论,在他穿越之前的中国,不知道争论了多少年。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曜思索着道:“抑工商是一种政策而不是一种影响社会经济生活的观念或思潮,因而带有公开的强制性,它只会对某一朝代、某一时期的经济发展具有影响力,而对于社会发展的影响力则比较小。相反,重视工商业的发展作为一种观念或思潮,却始终在历朝历代社会中潜意识地发展着,甚至成为支配百姓的一种思想意识……某曾经细细思量,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抑工商作为国策而工商却屡抑不止,且代有发展,原因就在于此。汉时晁错就曾意识到这一点,他嗟叹道:‘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他的这句话道出了一个真理:即‘君主们在任何时候都不得不服从经济条件,并且从来不能向经济条件发号施令。无论是政治的立法或市民的立法,都只是表明和记载经济关系的要求而已。’这也表明,历代皇帝或者朝廷人为地制定的一些政策,虽然能起作用于一时,但时代的潮流是不可阻挡的。”   黄崇嘏吃了一惊,又奇道:“方才那句话,就是‘君主们……”那句,怎的听来这般怪异?”   李曜笑着摆手:“那是极西之地某国一位贤者的话,乃是译文,因此听来有些怪异。”   黄崇嘏点点头,却仍问:“可右相刚才这话,仍未回答某之前那个问题。”   李曜哈哈一笑:“你倒是执着得很,不过也好,治学当严谨,求真须执着。”   他略微顿了一顿,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大唐仍然把‘抑工商’作为国策。开国之初,为了恢复战乱后遭到破坏的经济,朝廷对于商贾所进行的商业活动,在时间、空间等方面都有严格的限制和控制,商贾被称为‘贼类’、‘杂类’。法律规定:‘食禄之家,不得与下人争利。工商杂类,不得预于士伍。’高宗时,‘禁工商不得乘马’,‘有市籍者不得官,父母、大父母有市籍者,亦不得官。’还规定工商杂类人口只准穿白衣。不许商贾人仕,同时亦不准有官阶的人入市,以表示对商人的贬抑。如贞观元年十月敕:‘五品以上,不得入市’。‘凡官人身及同居大功上,素自执工商家,专其业,皆不得入市’。就是到了以后,一些士流仍坚持‘工商之子不当仕’的原则,朝廷还利用经济措施,抑制工商业的发展。武德元年,朝廷按资产定户征收户税,商贾等级即被列为上等户。代宗大历四年,敕令更对商贾加税二等。安史之乱后,朝廷财政上捉襟见肘,在江淮、蜀汉等地大肆掠夺富商,所有‘豪商富户,皆籍其家资,所有财货畜产,或五分纳一,谓之率贷,所收百万计,盖权时之宜。其后,诸道节度使、观察使多率税商贾,以充军资杂用。或于津济要路及市肆间交易之处,计钱至一千以上,皆以分数税之。自是,商旅无利多失业矣。’朝廷还对商贾的买卖也加以课税,甚至税及死者,商贾受到严重苛剥。两税法实行之初,法令规定:‘为行商者,在所州县税三十之一,使与居者均,无侥利’。第二年,又‘以军兴,十一而税商’。由于朝廷采取的抑工商政策,因此,唐初之时,商人的地位很低。这一点可以从隋文帝开皇十六年的诏令和太宗贞观年间对房玄龄的谈话中可以看出:‘初制工商不得仕进。’这个,想必你该知晓。”   黄崇嘏点点头:“自然知晓……太宗初定品官,令文武官共六百四十三员。顾谓房玄龄曰:‘朕设此官员,以待贤士,工商杂色之流,假令述逾侪类,止可厚给财物,必不可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然否?”   “不错。”李曜点点头:“朝廷实行抑工商的政策,但在世家名流乃至民间,与抑工商国策相左的重商思潮和观念,却在暗中得到了发展,特别是中朝以后,发展更为明显。可以说在学术上开启了对商业重新认识之先。这一方面是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对抑工商观念的猛烈冲击使然。另一方面则是一些有一定政治远见的士大夫,包括一些儒家代表人物,勇敢地正视社会发展的客观实际,抛弃传统的抑商轻商观念,从而使商品经济观念在社会上得到了加强。”   这下又出现了一些新奇词汇,幸而黄崇嘏聪慧异常,前后联系,才能大致理解。   李曜却并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是继续道:“这种重视商品经济发展的观念和思潮,在国朝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名流之中,公开反对工商业者很少,而赞美商业者日益增多。譬如陆宣公(陆贽),就认为国家的任务是使‘商农工贾、各有所专’,使他们能‘咸安其分’;以儒家道统继承者自居的韩愈,不仅主张农工商并重,并为在盐专卖中受到损失的富商大贾鸣不平,还为蓬勃兴起的海外贸易唱赞歌。正统的儒家先贤陆韩的观念尚且发生了如此之大的转变,其他先贤就可想而知了。我朝著名能臣刘晏,则公开地利用商品经济原则来改革财政,发展社会经济。可以说,在这一时期,为商品经济发展唱赞歌的思想和观念非常盛行,并且成了名流思想中的一个主流。”   黄崇嘏笑道:“莫非正是如此,右相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李曜见她笑得狡黠,也不禁好笑,但却申明:“这虽是一点,但重视商品经济的思潮或观念,却不仅仅在名流之中引起巨大回响,对当时的社会风气,也是一大冲击。当时社会上一反传统的瞧不起经商的观念,把经商看成是人们的一个重要职业,甚至是主要职业。因而从事商业经营的人非常多,稍有一点才能和资力的人,大都去服牛骆马,以周四方,贾郡国无所不至,以贩运有广大销路的远方异域的特殊商品,使‘奇怪时来,珍异物聚’。这种经商热的情况,在许多诗作中都有反映。”   他举例道:“客行野田间,比屋皆闭户。借问屋中人,尽去作商贾。官家不税商,税农服作苦。居人尽东西,道路侵垅亩。采玉上山岭,采宝入水府。”   黄崇嘏读诗未必比李曜少,尤其对唐诗,更加熟悉,当下便接口道:“金陵向西贾客多,船中生长乐风波。欲发移船近江口,船头祭神各浇酒。停杯共说远行期,入蜀经蛮远别离。金多众中为上客,夜夜算缗眠独迟。……年年逐利西复东,姓名不在县籍中。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宁为贩宝翁。”   李曜哈哈一笑,赞了几句,黄崇嘏谦谢了。李曜便又道:“可见,商品经济观念已经成为大多数人可以接受的一种思潮,以至于‘屋中人尽去作商贾。’原来孜孜耕种的农人,现在被日益勃兴的商品经济观念大潮所裹挟,转而经商谋利。你看他们那种孜孜谋利的形象,‘金多众中为上客,夜夜算缗眠独迟’,诚可谓维妙维肖。”   黄崇嘏点头,心中也不禁被李曜说动。   “至于商人怎样经商谋利,也有许多生动的描写。元稹在《估客乐》中说:‘估客无住者,有利身即行……父兄相教示,求利莫求名。求名有所避,求利无不营。……所费百钱本,已得十倍赢。颜色转光净,饮食亦甘馨。子本频蕃息,货贩日兼并。’这其中‘求利莫求名’一语,既是他对长期实行抑商政策造成对商人的压抑的宣泄,同时也表明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使人们的意识观念发生了大的转变,经商牟利不再需要遮掩了。”   黄崇嘏闻言一震,迟疑道:“这……是商贾之辈地位提高之像。”   李曜猛一击掌,大声道:“不错!商品经济的发展不仅使城乡中寻常百姓的商品经济观念日浓,而且连朝廷官吏对商业与商人的态度也有明显改变。他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以贫求富,农不如工,……末胜于本’这一现实,并且能审时度势的放松对商业的各种限制,以利于商品经济的发展。譬如贞元九年,诏曰‘通商惠人,国之令典’。宪宗元和十三年,裴相公(裴度)至蔡州发现夜禁引起人民不满,就下令‘不复以昼夜为限,于是蔡之遗黎始知有生人之乐。’在政治上,朝廷也破除唐初对商人‘必不可超授官秩’的作法,使得许多商人‘尽居缨冕之流’。在经济上,朝廷也减轻对商人的重剥苛征,一度出现‘官家不税商’,‘关梁自无征’之况。因此,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一方面,商人获利丰厚,‘五方之贾,以财相雄,而盐贾尤炽’,‘所费百钱,已得十倍赢’,‘子本频蕃息,货贩日兼并’,以至于使得许多商贾成为国中巨富。如裴先‘货殖五年,致资财数千万’,王元宝都中巨富,‘常以金银叠为屋,壁上以红泥泥之。……又以铜线穿钱,于后园花径中,贵其泥雨不滑也’。”   黄崇嘏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曜对这种态度不以为然,正色道:“经商能致富,商业活动自然成为受人羡慕的职业,商人贾客自然精神舒畅,怡乐自得。所谓‘生为估家乐,判尔乐一生’,‘行止皆有乐’等说,未必没有道理。”   黄崇嘏微微皱眉,她非是商人世家出身,多少仍有些抵触。   李曜却也不以为然,只是道:“掌握了巨量资财的商人,必然要求政治上获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权力。此时的朝廷便顺应时势的发展,为商人参与政治开了路引,从而形成了盛极一时的商人作官、官吏经商的官商一家的现象。当然,这种官商一家的现象,并非出现于我朝,其实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西汉时,晁错就对这种现象发表议论说:‘因其富厚,交通五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不过我朝发展得尤盛。富商大贾为了给自己的商业经营带来稳定的意想不到的便利和效益,不惜以重金行贿,钻营勾结权贵豪门。元稹诗中所谓‘先向十常侍,次求百公卿,侯家与主第,点缀无不精’,就是指此而言。有些巨商,干脆输钱捐官,如江陵巨商郭七郎输钱数百万,买到了横州刺史的官。穆宗时,‘商贾胥吏,争赂藩镇,牒补列将而荐之,即升朝籍。’刘禹锡曾对这一商人贾客经商谋利富比封君,贿赂公卿的现象作过描写。他说:‘贾客无定游,所游唯利并,眩俗杂良苦,乘时取重轻……徼福祷涛神,施财游化域。妻约雕金钏,女垂贯珠缨,高赀比封君,奇货通幸卿’。”   黄崇嘏简直有些弄不清李曜的立场了,他作为朝廷右相,说起朝廷的丑闻居然一点也不避讳,连怪异都没法形容了,简直就是诡异。   不料李曜似乎全未发觉黄崇嘏面色有异,仍然说得极是兴起,甚至有些眉飞色舞:“许多官吏面对经商能获厚利的机会,自然跃跃欲试,遂直接参与经商活动,或与商人合伙,或自行经营。于是各级官吏经商谋利之风愈演愈烈,上至王府朝廷中的百官公卿,下到地方上的藩镇州府,都争先恐后地设置行铺邸店,服鬻求利。如金吾大将军、光元节度使王宗,乘时贸易,富拟王者。朝廷屡发敕令禁止官吏经商,如天宝九年诏曰:‘南北卫百官等,如闻昭应县两市及近场处,广造店铺,出赁于人,干利商贾,莫甚于此。’德宗大历十四年的赦书说:‘王公百官,……如闻坊市之内,置邸铺贩鬻,与人争利,并宜禁断。’武宗的敕文中也曾说:‘如闻朝列衣冠,或承华胃,或在清途,私置质库楼店,与人争利。’地方上的军政大吏如节度观察等,也多做生意,‘诸道节度、观察使,以广陵当南北大冲,百货所集,多以军储货贩,列置邸肆,各托军用,实私其利息。’朝廷也深知商品经济观念影响深远,官吏经商已举世滔滔,积重难返,遂不得不承认现实,变更法令,改为所有官吏在乡村及坊市开设邸店,经纪求利,一律按照百姓例差科,不得有特殊优待。这实际上是取消了以前的禁令,默许官吏经商。例如:‘诸使、诸军、诸司人在乡村及坊市店舍经纪,准前后敕文,收与百姓一例差科,不得妄有影占’。‘应属诸军、诸使司等在乡村及坊市店铺经纪者,宜与百姓一例差科,更不得妄有影占。’都是其中明证。”   黄崇嘏终于忍耐不住,道:“正是由于官商合一,互为依托,致使国家商税日蹙,不法商贾获利丰厚。白居易曾说,由于盐商等‘皆多藏私利,别营稗贩,少出官利,唯求隶名,居无征徭,行无榷税,身则庇于盐籍,利尽入于私室。此乃下有耗于农商,上无益于管权明矣’。这种利益分配的不均衡,使得‘自关以东,上农大贾,易其资产,入为盐商。’他认为,商盐获利丰厚是与盐商直属朝廷管理的体制有关的。因此在《盐商妇》一诗中写道:‘盐商妇,多金帛,不事田农与桑绩……婿作盐商十五年,不属州县属天子。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盐铁尚书远不知’。”   李曜见她居然知道这一点,颇为意外,不过却并不反感,反而笑道:“说得是,继续说。”   黄崇嘏脾气上来,也不管会不会得罪了这位朝廷右相,继续道:“这种官商结合的经营方式,既不能保证政府垄断全部收入,又不能对商人的利益进行调节,造成盐税流失于私人手中与农商利益的巨大反差。因此,他把利归商人作为政令失度的主要标志,认为‘使幸人奸党,得以自资’者,此乃‘政之疵,国之蠹也’。因此,他认为朝廷兴利除弊的首要任务就是‘沙汰奸商,使下无侥幸之人’,破除这种官商合一,互为利用的管理体制。”   李曜见她一脸正气地说来,不禁笑了起来,点头道:“白乐天公的见解是有一定的合理性。”见黄崇嘏对这个评价似有不服,摆手制止,道:“不错,商品经济观念的发展,几乎摧折了官定的‘抑工商’国策的影响,从而使工商者的地位不仅能堂而皇之地‘尽居缨冕之流’,而且力过吏势,横行天下,‘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成为‘上客’。有些巨富甚至敢与君王同座论事,如富商邹凤炽,家巨富,金宝不可胜计,常与朝贵游,邸店园宅,遍满海内,四方物尽为所收,又曾谒见高宗,请市终南山中树,估绢一匹,自云山树虽尽,其绢未竭……”   对于农工商问题,李曜的思考不是一年两年了,对于其中的情况也算思考得比较透彻,他现在所做的,按照后世一句名言来讲,其实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要知道商品经济的发展,客观上促进了土地兼并的加速,促进了大土地私有制的发展。那么在商品经济的影响下,通过经商敛集了巨量货币财富的商人,一方面为了满足自己的奢侈消费,把大量的货币投入市场,购买自己所需要的农产品、手工业品,促进了市场的活跃与货币流通的加速周转;另一方面,他们又把触角伸进最重要的财富代表——土地之中,进行土地买卖。   这样,土地急速集中,占有少量土地的小农加速丧失土地而破产,成为游离于土地之外的要素,被迫抛入市场,或受雇于大土地主,成为庄园中的佃客或租佃人,或卷入城市,成为手工业生产的后备军和补充人,这样又为庄园主和手工业主提供了再生产的前提,加速了大土地所有制的发生和成长。中唐以后,大土地庄园迅速形成,国家被迫采用不抑兼并、不立田制的措施,这表明大土地所有制的形成已成必然趋势,不可阻挡。在唐以前,商品经济也间有发展,土地兼并之势也很厉害,但始终未形成中唐以后的大土地所有制形式,国家利用政权的力量从宏观上能够进行有效地干预和调节,其原因就在于中唐以前的商品经济发展,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实质上看,还没有产生突破性的力量。   培养与军事相关的重点垄断性“国企”,培养民间各行业大商人集团,培养大批量小商人分流,无疑就是李曜在工商业上的主要目标。至于农业,仍然是机械大生产之前的重中之重,但李曜绝不会用抑制工商来实现。他觉得,自己乃至整个河东河中集团对于科技的鼓励与重视,迟早会引起质变后的量变。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智乾却忽然道:“古者藏富于民,民财既理,则人君之用度无不足者,是故善于富国者,必先理民之财,而为国理财者次之。如今右相麾下两大军械监财势雄于天下,大唐钱庄更是连朝廷府库亦难以比拟,试问右相,敛财如此,真可谓守正耶?”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四)   “如今右相麾下两大军械监财势雄于天下,大唐钱庄更是连朝廷府库亦难以比拟,试问右相,敛财如此,真可谓‘守正’耶?”   “嗯?”李曜微微诧异,转头朝智乾望去,问道:“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智乾拱手道:“不敢劳右相下问,鄙姓何,贱名知浅。”   李曜笑道:“倒是个好名字,知浅,知浅……这与韩昌黎公的‘退之’正有异曲同工之妙。”   智乾谦逊道:“岂敢与韩公相提并论。”   李曜沉吟一下,道:“理财之事,你方才说得甚好,善于富国者,必先理民之财,而为国理财者次之。不过,你提到某所实际控制的两大军械监与大唐钱庄敛财,这就对某的用意揣度得太过肤浅了一些。”   黄崇嘏心道:“这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推托之意明显,不过也是,李右相权倾天下,岂会为一白衣解释自己施政意图?随意搪塞过去也就是了。”想归想,心中仍不禁有些失望。   智乾却不服气:“若说两大军械监所为,或可言其工极巧、其势须大,非寻常百姓可自行为之,须得由节帅王府甚至朝廷出面,才能有今日之盛。然则大唐钱庄竟然将朝廷当作寻常白衣,放贷收息,这不是本末倒置,又是什么?如此还不能称之为敛财么?”   李曜心道:“要回我北山军营路途不近,便跟这人说说也是无妨,此人虽不知我在经济上各种布局的意图,但至少敢当着我的面质疑我的决定甚至用意,单是这一点,就已经很是难得了。嗯,这种人说不定可以用来做监察,放进御史队伍没准是个不错的想法……”   他见智乾——或者说何知浅颇不服气,笑道:“我且问你,如今我大唐国民经济,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何知浅迟疑了一下,道:“愚以为乃是钱重物轻。”   “哦,你是说钱荒。”李曜反问。   “钱荒?啊……愚意正是如此。”   钱荒是古代社会货币发展过程中,因流通中的金属货币相对不足而引起的一种货币危机现象,中国货币流通史上的第一次钱荒形成于唐代贞元年间,历经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六帝,持续了五十几年。不过若不是李曜刚才这句话,历史上唐朝时并未出现“钱荒”这样明确的称谓,而是用“钱重物轻”来形容这种货币危机现象。“钱荒”一词的首次出现,其实是宋代欧阳修在庆历三年的上书中提到的“淮甸近岁号为钱荒”。宋朝人用“钱荒”二字说明了“钱重物轻”的内涵:“公私上下,并苦乏钱,百货不通,人情窘迫,谓之钱荒”。不过这个确切的称谓,现在就被李曜剽窃而“首创”了。   李曜微微摇头:“钱荒并非主要问题,不过也算其中一样吧……这样,你既然提到钱荒,那本相倒想问你:我大唐为何会出现钱荒?”   何知浅踌躇道:“难道不是朝廷铸币太少?”   李曜也没料到他对这个问题理解得如此肤浅,心里也只能感叹古人对于财务一道的研究真的过于浅薄——这话不妥,应该是绝大多数古人,因为毕竟还有刘晏那一类专业人士。   他只好一脸失望地摇头:“财政之事,并不比军国之事稍小,其中复杂程度,远非尔等所尽知……钱荒之根源,不在铸币不足,不在物产丰饶,而在两税法。”   何知浅显然绝非唐人中研究财经的那一类人士,完全想不到两税法与钱荒有什么关系,便有些疑问。   偏偏李曜身为朝廷右相,其对这个问题回答在某些时候又不能太过直白,因此很是为他解释了一通这其中的道理,从均田制瓦解、租庸调制破坏导致两税法的产生开始讲,详细地为他分析了整个两税法的方方面面,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从政治、经济两方面解释两税法实施后的影响。[无风注:这些解释附文说吧,虽然我知道是吃力不讨好。]   这番深入浅出地讲解下来,不仅何知浅将李曜惊为天人,就连一贯心高气傲地黄崇嘏和那伪蜀国夔王王宗范也心服口服。   黄崇嘏强忍心头的震惊,暗道:“人言李正阳‘兵圣文宗’,如今看来,岂止如此!虽说君子重义轻财,但能将财赋之事看得如此透彻,难道就当不得神、圣等尊称?”然后想起李曜的飞黄腾达,还真是从打理“钱财俗物”而始,顿时心情怪异,有些怅然,又有些释然。   王宗范则想:“此前听闻李正阳神算无双,我只道不过是用兵厉害,如今看来,何止用兵!他这一番解释,委实洞悉一切,怕是财神公亲来,也不过就是如此这般了。朝廷有他主持大局,我蜀国哪有北望关中的希望?只怕割据蜀中都没有半点胜算!不过当初曹刘之事而已……”心下一时黯然,整个人仿佛一瞬间失了精气神。   何知浅讷讷道:“右相学究天人,某实心悦诚服之至,只是……只是既然两税法有如此弊端,不知右相可有良策可医?”   黄崇嘏闻言,也朝李曜望去。   李曜笑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这其中牵连甚大,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可以做的,本相都已经逐一安排布置,正在稳步进行。还有一些事项,还不到动作之时,否则不仅难以成事,反而可能坏事,因此还需等待时机。”   这番话看似明白,其实对于他们而言仍是云山雾罩,但此时李曜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已然高大了许多,即便何知浅这种只认真理不认人的倔驴,也不好意思继续问那么详细了,只是点头说道:“右相一代儒宗,想来必不会使天下万民失望。”   李曜似乎意有所指地道:“万民,可包括‘肉食者’们?”   何知浅奇道:“右相何故有此一问?难道……”   李曜慢慢收起笑容,打量了他们三人一眼,哂然道:“此事连王抟相公那里,本相都还不曾与他论及,今日倒是先说给你们听了……”   三人自然知道王抟是何人,见李曜竟然把还未对王抟说起的大事对他们说起,任是如何心志坚定或是心高气傲,也不禁有些激动,巴巴地望着眼前这大唐朝廷的年轻首辅。   李曜语气很轻,但出口却是平地惊雷:“我欲废除丁税。”   ------------------------------   附文:先说两税法实施的背景。   均田制的瓦解、租庸调制的破坏与两税法的产生都是一连并起的事情。   (一)均田制瓦解?   北魏出现的均田制发展到唐代时已达300余年,在实施的过程中不断暴露其严重的缺点,逐渐遭到了破坏,终至瓦解。促使唐代均田制瓦解的原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有以下几点:?   首先,人口增长太快,土地不敷分配。唐初实行均田制时,正值战乱之后,人口锐减,大量土地闲置。因此就有足够的土地实行计口授田。但随着政治的稳定,经济的发展,社会的安定,出现“贞观之治”、“开元盛世”这样的盛世局面,人口迅速增加,荒闲土地逐渐减少,已经没有足够的土地用以计口授田。从唐立国到天宝十四年的100多年内,不管是户数还是口数都处于急增状态,而土地面积几乎没什么变化。到开元十四年,不论宽乡狭乡,普遍授田不足。已授田大多数是永业田,而口分田亩数很少。可见均田制的实行已产生了严重的困难。   其次,土地零散分割是均田制遭破坏的技术方面的原因之一。均田制实行的过程中,不断地授田还田,土地被人为地分隔开,一户分得的土地分散在多处,这就造成人力资源的浪费。   再次,均田制瓦解的主要原因还有因私有土地的扩大而造成的土地兼并。均田制下的土地制度是国有和私有两种成份的拼凑体,也就是说这种土地制度同时存在两种不同性质的土地所有制形态,且公私并立的格局历代沿袭。土地私有成份的存在,就必然会产生土地买卖的现象。北齐时,土地买卖的现象就非常严重。随着私有土地的扩大,到唐代不仅永业田可以买卖,口分田也可以买卖,且合法化。这从唐初均田令中可以得到证明:“家贫无以供葬者,听卖永业田”、“狭乡乐迁就宽乡者,并听卖口分”、“其官人永业田及赐田”?不在限制范围内。这些法令就使得土地非法买卖与合法买卖一样,与日俱增,土地兼并之风日盛,均田制败坏殆尽。?   最后,农户逃亡人口变迁也是导致均田制瓦解的一项重要因素。均田制的顺利实施需要有详尽的地籍与户籍作保证,记录每户耕地的还授情况。但唐中叶以后,战争频繁,动乱不堪,所有现行制度均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地籍与户籍大多被战祸毁掉,豪强乘机侵吞土地,造成“田亩卖易,贫富升降不实”的局面。?   均田制终于在唐德宗时彻底瓦解了。一个制度安排的效率极大地依赖于其他有关制度安排的存在。对土地买卖限制的放松,土地兼并愈演愈烈,是均田制隳坏的直接原因,其隳坏的根本原因则在于均田制本身的土地国有性质与封建社会时期生产资料总体(包括土地在内)的私有性质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欧阳修所谓的“盖口分世业之田坏而为兼并,租庸调之法坏而为两税”,一语道破了均田制瓦解的实质。由此可知,均田制瓦解了,建立在均田制基础上的租庸调制也必将难以维持。?   (二)租庸调制破坏?   租庸调作为重要的税制,自武德二年(619年)颁行迄建中元年(780年)两税法实行之前历时160余年,其主要内容如下:1、“课户每丁租粟两石。其调随乡土所产绫绢絁各两丈,布加五分之一;输绫绢絁者绵三两,输布者麻三斤??凡丁岁役二旬(有闰之年加二日),无事则收其庸,每日三尺(布加五分之一);有事而加役者,旬有五日免其调,三旬则租调俱免(通正役不得过五日)”。2、“凡水旱虫霜为灾害,则有分数。十分损四以上免租,损六以上免租调,损七以上课役俱免。若桑麻损尽者各免调;若已役已输者,听免其来年。”3、“凡丁户皆有优復蠲免之制,若孝子、顺孙、义夫、节妇、志行闻于乡闾者,州县申省奏闻,表其门闾,同籍悉免课役。有精诚致应者,则加优赏焉。”陆贽将租庸调法归纳为:“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由此可见,租庸调法是建立在均田制维持不坠、户籍清楚确定这两个基本条件之上。其中“户籍确定”又是保证均田制有效运作的先决条件,一旦均田制遭破坏,租庸调法也必随之崩溃。?   (三)两税法的产生?   安史之乱的破坏使唐政府“府库耗竭”。而在安史之乱的同时,全国的大小起义不断,南方有袁晁、方清等大规模的起义;北方的小股农民起义也层出不穷。加之藩镇割据混战,唐政府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统治政权随时有崩溃的可能。在此形势下,唐统治者为了维护统治,最迫切的问题是解决财政来源。在制定新税制的过程中,他们看到自唐初实行的地税一直比较稳定。唐初除实行租庸调制外,还有两种附加税,即户税和地税。其中“地税”是指贞观二年(628年),唐政府命令天下州县建置义仓,规定王公以下的土地亩税二升,以备凶年。中宗以后,国家财政日益拮据,义仓存粮全部用作填补政府的亏空。就这样义仓粮成了国家的一项重要税收,连名称也改为“地税”。到天宝年间,地税和户税的收入在国家财政收入中占有一定比重,成为向两税法过渡的先声。终于在德宗建中元年,宰相杨炎在户税和地税的基础上制定了两税法,在全国推行。?   二、两税法内容?   两税法包含了极其丰富的的内容。?   “两税”之得名系由收税时分夏秋两次征收而来。“两税”之名也不是杨炎的独创,早在玄宗时就有文献记载,《唐会要·租税上》载:“天宝九载十一月敕,自今以后,天下两税,其诸色输纳,官典受一钱已上,并同枉法赃论。”这里的“两税”是指租庸调,与后来“两税法”的“两税”不同。杨炎只是引用“两税”的名称,“夏税无过六月,秋税无过十一月。”   公元780年,唐德宗李适即位,采纳杨炎的建议,推行两税法。其具体内容如下:“凡百役之费,一钱之敛。先度其数而赋于人,量出以制入。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不居处而行商者,在所郡县税三十之一,度所与居者均,使无侥利。居人之税,秋夏两征之,俗有不便者正之。其租庸杂徭悉省,而丁额不废,申报出入如旧式。其田亩之税,率以大历十四年垦田之数为准而均征之。夏税无过六月,秋税无过十一月。逾岁之后,有户增而税减轻,及人散而失均者,进退长吏,而以尚书度支总统焉。”分析这段文献资料,我们可以看出两税法的内容大体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税收原则?   “凡百役之费,一钱之敛。先度其数而赋于人,量出以制入。”杨炎制定的“量出制入”的税收原则,打破了从西周以来的“量入为出”的传统财政税收思想。“量出制入”就是根据国家的财政支出数,匡算财政收入总额,再分摊给各地,“赋于人”,意在限制滥征苛敛,减轻人民负担。在两税支出额制定时,“率以大历十四年垦田之数为准”,旨在给统治集团制定一个税收的限额。?   (二)征税对象??   “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两税法以户税、地税为基础,不再区分住户和客户,所有“见居”人口都成为征税对象。对于不定居的商贾游贩,“在所郡县税三十之一,度所与居者均,使无侥利”。商税从此就被作为国家赋税的一个正常的组成部分,在财政制度和财政思想上被肯定下来。其他如皇亲国戚、官僚地主、衣冠形势户等也都成为纳税对象,不再享有免税特权。这充分说明两税法扩大了征税面。?   (三)征税标准?   “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租庸调是“丁身税制”,征收以人丁为本,而两税法则“舍丁税地”,“唯以资产为宗”,“资产少者则其税少;资产多者则其税多”,税额按照田亩和资产的多寡来确定。两税法是由地税和户税发展而来的,地税来源于土地,户税是按资产来确定,而土地依然是资产的主要内容。从理论上讲,这种“计资而税”的制度,较按人丁平均摊派的旧制度合理的多,对无地少地的居民较为公平。虽然划分户等中会出现高低偏差,但仍有一定依据,“以贫富为差”。两税法还特允“鳏寡孤独不支济者,准制放免”。?   (四)赋税的期限?   ?“夏税无过六月,秋税无过十一月”。两税法在纳税时间上规定“俗有不便者正之”的灵活性,一年分两次征收。征收时间明确,改变了过去征税时间长,工作效率低的状况。?   (五)征收物品?   ?两税法以前,作为正税的租庸调完全交纳实物,仅作为其补充的户税交纳铜钱。两税法完全以钱来作预算,用钱计定后,再折纳成实物。陆贽在谈到两税法时也说:“定税之数,皆计緡钱,纳税之时,多配绫绢。”?货币经济发展要求财政交纳也以货币形式较为便利。两税征收采取这种手段也正反映了当时货币经济的发展状况。货币代替实物纳税是对租税制发展的一个推动。不过因当时商品经济发展的局限,两税法并没有完全摆脱谷粟等实物,而是“定税计钱,折钱纳物”。因此两税法的征收手段具有一定的进步性,又有时代的局限性。?   (六)征收的税额及税率?   两税法规定不分土户和客户,一律以定居为依据,至于行商则按三十分之一纳税。其税额的计算基础,是以大历十四年(779年)垦田总数所应交纳的钱谷总额分摊到个州县,按各户贫富等级征收。其中“田亩之税”部分,仍按上述规定由纳税人缴纳税额的标准。?   (七)简化税制?   “其租庸杂徭悉省,而丁额不废,申报出入如旧式。”?两税以前,各种税种的征收时间、征课客体、征收次数均有不同。官府不断催收,人民不断交纳,双方均不胜其烦。两税法是合各种赋税为一体的税收制度。它以地税、户税为基础,把其他各种杂税吸收进来,统统以两税的形式来征收,所以王夫之称其为“法外之法,收入于法之中”。两税法时,规定“其比来征科色目,一切停罢”,“此外敛者,以枉法论”。   两税法中明确规定租、庸、杂徭等全部省掉,不再另行征收。纳税项目比以前减少,纳税时间明确集中,纳税手续简便易行,使唐代赋税的征收发生巨大的变化,故当时人说“天下便之”。即使人民的负担并未因此减轻,却可省去许多交纳催索的纷扰。?   从以上可以看出,两税法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即把土地作为封建政府征税的依据。地税,明显是履亩征税;户税,主要是依据资产(不含土地)来征收,而这与土地联系甚紧。地主占有的土地或林地越多,积聚的其他资产也就越多。所以从本质上讲,户税只是依据土地征税的变象。总之,无论是“地税”或“户税”都说明了土地已开始成为税收的主要依据。   换而言之,税制实现了从“丁身税制”到“舍丁税地”的转变。可以说,两税法开创了一个新的税制时代。以后各代丈量田亩制度的实行,则发展和完善了这一税制。北宋熙宁五年王安石的变法中有一重要内容——方田均税法,清丈全国土地,将田地的亩数、主人姓名、土地肥瘠等级登记上册,并按照土质好坏分为五等,均等税额高低。这无疑是对履亩征税的完善。   到了明朝,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时,更是如此。张居正认为当时财政危机的主要原因是豪民隐占田地,逃避赋税,“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为解决该问题他于万历六年(1578年)下令清查全国土地,凡勋戚庄田、民田、职田、均屯田等,一律丈量。到万历九年,清查结果是,全国总计田亩数7,013,976顷,大大超过了明以前的税田总数。   清查丈量全国土地,这在两税法实行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要知道,汉光武刘秀在建武十五年(公元39年)曾下令“度田”,下了很大功夫,但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而宋代以后清查土地却非常顺利,就是因为两税法实行以后都是以土地的好坏来确定税额的。   上述情况,影射了唐统治者在两税法的条例规定中充分注意了以土地为税收依据的精神。后来历代统治者丈量田亩制度的实行,又继续发扬了这一精神,这就使“舍丁税地”制逐渐确立和发展。?   三、两税法的影响?   两税法的制定及其颁布实行,是中国封建赋税制度上的一次重大变革。这一变革,适应了当时封建土地关系的转变,对唐朝后期社会有着深刻的影响。?   (一)从政治方面分析?   首先,扩大了纳税面,政府财政收入增加了。唐朝在实行租庸调制时,课户是主要纳税对象,那些皇亲国戚、有品级的官僚地主以及“孝子顺孙义夫节妇”都享有免税、免役的特权。而且贵族官僚庇荫着大批的客户,也不承担赋役。   两税法规定,不论主户客户和享受免税、免役特权的不课户以及不定居的商贩,都一律负担税收。唐朝政府为扩大纳税面以增加收入注意查核户口。据《新唐书·食货志》记载,朝廷共清查出主户一百八十万户,客户一百三十万户,一律编入当地户籍。于是纳税户随之大量增加,从而扩大了纳税面,增加了政府的财政收入。   唐朝在租庸调制破坏以后,国家财政收入没有保障。两税法规定数额征收,实行统一的税制,使国家赋税收入在相当长时期内比较稳定,这对战乱后农业生产的恢复和发展是有利的。实行两税法后,政府财政收入每年达到三千万贯以上,比实行两税法前增加了一倍以上,这就改变了财政上长期窘困的状况。?   其次,均平了纳税的负担,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两税法的征收,不再以丁、户为准,而是以资产、田亩来计算,“以贫富为差”。正如当时陆贽所说“资产少者则其税少,资产多者则其税多”。从法令规定上来看,这些是合理的,是符合社会发展趋势的土地是资产中最主要的一部分,所以当时诏令也承认“据地出税,天下皆同”。大中年间诏书也称,贵族、官僚、地主土地多,承担的税也相应多。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赋税集中在自耕农民身上的状况,并且由于停止了两税之外的苛敛,也缓和了当时已经尖锐的阶级矛盾。?   再次,起到了巩固和加强中央集权的作用。安史之乱后,中央统治力量大大削弱,地方割据势力滋长,出现藩镇割据的局面。地方藩镇特别是河朔三镇“户版不籍于天府,税赋不入于朝廷”,?严重地影响到国家的安定和统一。两税法消除了财政上的混乱,打击了大地主和地方藩镇割据势力,使中央经济力量得到加强。   据《旧唐书·杨炎传》记载,两税法实行以后,“人不土断而地著,赋不加敛而增入,版籍不造而得其虚实,贪吏不诫而奸无所取。自是轻重之权,始归于朝廷。”随后朝廷制定税收的分配办法,将地方财权进行分割,分为上供、送使、留州三部分,“量出以为入,定额以给资”。上供,即地方上输送到朝廷的财赋,收回了在安史之乱中丧失的部分财权,从而为平息藩镇之乱提供了物质上的保证。宪宗元和年间(806—820年)中央利用实行两税法积累起来的财力,展开对藩镇的斗争,维护中央集权。?   (二)从经济方面分析?   两税法是在均田制和租庸调法遭到彻底破坏以后建立起来的一种新税制,它适应了大土地私有制的发展,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古往今来,不少历史学家对两税法给予肯定的评价。例如,杨炎同时代的杜佑高度评价了两税法,他认为在两税法实行以前,征敛多名,且无定额,贪吏横行,因缘为奸,法令也不能制止,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千方百计逃避赋税,沉重的赋税负担,落在了贫苦的农民身上。自两税法后,“遂令赋有常规,人知定制。贪冒之吏,莫得生奸,狡猾之氓,皆被其籍。诚适时之令典,拯弊之良图。”马端临把两税法实行前后的情况进行对比后,认为两税法虽“非经国之远图,乃救弊之良法也”。   新旧《唐书》的作者也都称赞两税法,认为两税法实行后“天下便之”。同时,两税法的实行还起到了缓和阶级矛盾、调动农民生产积极性的作用,并为宪宗削平方镇之乱提供了条件。隋唐时期,江南经济发展很快,安史之乱时,江南地区没有直接遭受大的战祸,两税法的推行,又促进了江南经济的发展。所以两税法施行以后,唐朝的财政收入几乎全部落在江南八道144万户的人民身上。   仅就水利来说,如李皋为荆南节度使时,修塞汉代废坏的古堤,“广良四五千顷,亩收一锤”;孟简为常州刺史时,“开漕古孟渎,长四十里,德沃壤四千余顷”。又如于頔为湖州刺史时,境内有西湖,“溉田三千顷,久湮废,頔命设堤以复之,岁获秔稻蒲鱼之利,人赖以济”;淮南节度使李吉甫,“于高邮县筑堤为塘,溉田数千顷”;江西观察使韦丹,筑堤捍长江水,“凡为陂塘五百九十八所,溉田万二千顷”。这些水利工程促进了江南农业生产的发展。当时,江淮一带经济也得到了迅速发展。如江淮一带是:“淮海奥区,一方都会,兼水陆漕輓之利,有泽渔山伐之饶,俗具五方,地绵千里”;浙西的湖州,出产“贡橘柚纤缟茶、紵”等物,“舟车所会,物土所产,雄于楚越,虽临淄之富不若也”;润州也是繁富之地,“大江具区惟润州,其薮曰练湖,幅员四十里,菰蒲蓤芡之多,龟鱼鳖蜃之生,厌饫江淮,膏润数州”;浙东地方是“机杼耕稼,提封七州,其间茧税鱼盐,衣食半天下”。   正是由于当时江南经济的繁荣,才能负担起唐王朝沉重的赋税任务。两税法施行后,在庄园经济发达的基础上,手工业和商业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尤其商品交换,表现得更加活跃,这是因为庄园经济的分工,经济作物增多,手工业生产扩大,促进了商业的繁荣。唐朝中、后期,农业、手工业和商业在以前发展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唐朝的封建政权,正是依靠江南地区的殷富财力得以勉强维持。   从社会生活方面分析。以两税法为主体的赋税制度变革,对唐代农民家庭和农村生活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新的赋税制度下,农民的家庭结构、经营模式和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商品性农业和农产品商品化迅速发展,商品交换的场地也开始向城市转化。这些变化对唐代农村生活、城市经济以及国家税收结构等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两税法对农村户口和农民家庭结构的影响。两税法对唐代户口增长起着积极的作用。首先,由于农民安心生产和生活,有利于人口恢复和增长,大量脱籍户重新入籍也使政府控制的户口迅速增加。其次,两税法以货币为主要征税方式,改变了租庸调下的僵化体制,农民家庭经营方式逐步多样化,对其家庭人口结构的变化起了促进作用,唐后期联合家庭明显多于前期,这与农民经营方式的改变有很大的关系。第二、两税法对农村经济生活的影响。两税法改变了租庸调固定的收税模式,“凡百役之费,一钱之敛”,货币成为税收的主要方式。政府征发徭役也以雇为主,对农民的人身控制放松了。正如陆贽所说:“变征役以招雇之目,换科配以和市之名”。   同时,唐后期一些统治者也认识到商业和手工业在经济中的重要地位,甚至将其与农业同等看待,如德宗就认为“通商惠人,国之令典”;陆贽也云:“商农工贾,各有所专,凡在食禄之家,不得与人争利”。唐后期农村经济生活中一个重要现象,就是农产品商品化和商品性农业的发展。宽松的政策为农民从事多样化经营提供了保障。这样一来,农民为完成国家赋税和养家糊口,扩大了以农业为主体的多种经营;部分失去土地的农民也弃农经商,或靠佣工出卖劳动力维持生计。农民从事多种经营,促进了唐后期商品经济的发展。宣宗大和年间,京畿地区“百姓多端以麦造面,入城贸易”;除了粮食生产和买卖外,农民还从事商品性蔬菜和花卉的种植、甘蔗、柑橘和棉花生产。   这些在唐代的诗词中屡见不鲜。此外,渔业在唐代后期也发展迅速。专业渔民及半渔半农之家在江南地区人口总数中占很大比重,咸通时期诗人周繇说江州地区“乡户半渔翁”;杜荀鹤也说益阳县“户口半渔樵”。渔民捕鱼除自食外,还出卖以贴补家用,充添税款。因此,临近河湖之处或城邑附近往往有鱼市。   农民除从事农业生产外,也大量从事商业活动。由于两税法不再抑制土地兼并,因此兼并现象更为激烈,出现了“农人日困,末业日增”的现象。唐代后期商业的迅速发展不是偶然的,其社会基础是大量的农民从商队伍。正如后人王钦若所评价的:“农亩益去,人趋其末以为活。”农民亦农亦商,部分失去土地的农民甚至专门从事商业活动,或者靠出卖劳动力来维持生活。   张籍在《贾客乐》中写到商人“年年逐利西复东,姓名不在县籍中。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长为贩卖翁,”体现了“农夫之心,尽思释耒而倚市;织妇之手,皆欲投杼而刺文”的社会现实。   虽然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在农民家庭中仍占有不可动摇的地位,但相对均田制下的农村来讲,商品生产和交换是大为发展了,并且为宋代的商业繁荣打下了基础。农民还从事手工业生产,主要集中在纺织业、制茶业、矿业等需要劳动力较多的行业。   由于农村中商业和手工业的发展需要大量雇佣工人,部分失去土地的农民或农闲时无事可做的农民就成为劳动力的主要来源。他们长期或短期出卖劳动力,甚至进城打工,以养家活口。佣作坊是雇佣劳动力的集聚地,茅山陈生就曾“到佣作坊,求人负担药物”中唐时期的两税法改革对唐代社会产生了重大影响。   它统一了税收,使农村生产和生活趋于安定,从而稳定了安史之乱后农村的混乱局面,并使这一新局面延续一百年之久,甚至出现了“元和中兴”的繁盛时期。杜佑称赞两税法是“适时之令典,拯弊之良图”,它使农民“赋既均一,人知税轻,免流离之患,益农桑之业,安人济用,莫过于斯矣”。两税法是唐代税法改革的最终成果,奠定了其后1000多年间中国农村经济的基本面貌,对中国农村家庭和农村经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但两税法在实施过程中也存在不少弊病。   其一,税外加征,使人民负担逐渐加重。本来按照制度,各项赋税均已纳入两税之中。事实上两税法行之未久,政府财力就出现匮乏,于是常常巧立名目,加征税课,以增加税收。德宗建中二年(781年)五月,“以军兴,增商税为什一”。建中三年(782年),淮南节度使陈少游请在本道两税之上,“每一千加二百”,得到德宗的批准,并下令各道一体实行。贞元八年(792年),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奏请“加税什二”,随后两税数额不断提高。   其二,配赋不均。两税法以大历十四年的垦田数为准,各州各道按照所掌握的旧有数额进行摊派。但由于战乱,田亩数变化很大,而仍以旧额摊派赋税,显然是不合理的。   其三,折钱纳物致使人民负担随币值的波动而波动,不稳定。两税法实行初期,钱轻物重,物价较高,后来由于物价不断下跌,货币税额不变,造成钱重物轻,人民负担就自然加重了。陆贽上疏说:“往者纳绢一匹,当钱三千二三百文,今者纳绢一匹,当钱一千五六百文,往输其一者,今过于二矣。虽官非增赋,而私已倍输,此则人益困穷。”   正是在各方面压力之下,两税法在实行20余年以后,以钱计税的做法渐渐被取消,还原为过去的实物计税。其实,在唐中期已有开始从实物地租逐渐向货币地租转化的趋势。既然出现货币地租这样一种榨取方式,就可能被封建统治者利用。   其四,资产难以估算。两税法是按照户等纳税,唐朝三年一定户等。三年之中,户等升降很大,户等不能随时调整,而户等依据资产而定,资产有动产和不动产之分,动产的数额也很难准确估算。这使得两税法的漏洞很大。从本质上说,两税法在实施过程中暴露出来的种种问题,不是两税法特有的,根源在于封建制度本身。只要封建制度及其社会根源存在,任何税制改革都难免类似的命运。   另外,两税法对北方民户迁徙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众所周知,安史之乱时期是我国历史上继魏晋南北朝之后的第二次民户大迁徙时期,以北方民户南迁为主。关于该时期民户迁徙的原因前人做过很多的研究,资不累述。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安史之乱平定后,两税法实行时仍有民户迁徙,而且规模越来越大。   陆贽在德宗元年间《论两税之弊须有厘革》奏议中指出:“唯以旧额为准,旧重之处,流亡益多;旧轻之乡,归附益众。”从陆贽的话中,我们不难看出,安史之乱后的民户迁徙与两税法的实行有着必然的联系。建中元年施行两税法时,朝廷规定“每州各取大历(767—779年)中一年科率钱谷数最多者,便为两税定额”。而且“大历中非法赋敛,急备供军、折估、宣索、进奉之类者,既并入两税矣”。   这样两税法实行后,各道、各州每年上缴朝廷的赋税,不仅是大历14年中上缴最多的一年的税额,而且将过去临时摊派,向各道、州“宣索”,以及各道、州和百姓的负担加重,对定额重的地区尤为不利。各道、州的定额有轻有重决定于旧额的有轻有重。   问题在于实行两税法时简单地以旧额为征收的定额,没有依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和平衡。陆贽指出“谋始之际,不立科条”,使臣至各地又“专行其意”,“逮至复节于朝,竟无类会裁处”,“其于踳驳,胡可胜言!”   这就是说,黜陟使在出发前并没有统一规定,只有黜陟使主观决定,回朝复命时,又没有加以平衡,结果乘桀错杂就不待言了。以轻重不一的旧额为定额,势必造成“旧重之处”民户流向“旧轻之乡”,这是两税法后民户迁徙的根本原因。以旧额为定额,对“旧重之处”的长吏是个极大的压力,迫使他们想出对策。   “长吏惧在官之时,破失人户,或恐务免正税,减克料钱(即罚俸),只于见在户中,分外摊配。”这以渭南县最为典型。李渤指出:“渭南县长源乡本有四百户,今才四十余户;阌乡县本有三千户,今才一千余户。其他州县,大略相似,其弊所自,起于摊逃,约十家内有一家逃亡,即摊赋税使九家共出。税额长定,有逃即摊。……逃摊之弊,户不仅不休。”将逃户的摊在未逃户头上,使原已重的赋税更为沈重,势必使更多的民户出逃,以致竟然逃走了三分之二以上。可见,“摊逃”是两税法后民户外徙的一个重要原因。摊逃的根源仍在于“以旧额征税”这一做法上。   此外,“自定两税以来,刺史以户口增减,为其殿最”,即以户口增减为考察各州刺史政绩的依据。这样,增减户口就成为各道观察使、各州刺史的切身利益问题,结果就出现了各道、各州之间争夺民户的竞争。例如:贞元年间有些“州县行小惠以倾诱邻境,新收者优假之”。在元和年间,各州刺史“招引浮客,用为增益”。这都说明两税法后地方长吏不仅招引浮寄客户,甚至倾诱邻境的土户,以增加本地的户口数量。这也是两税法后促使民户迁徙的一个原因。   两税法后大量民户离乡背井,流向“旧轻之乡”,进一步改变南北人口比例,还对唐后期社会生活带来巨大影响,使得国家编户大为减少,浮寄客户大量增多。这不仅有社会现实客观因素的存在,还有地方长吏的主观因素。前者很容易理解,后者则有点匪夷所思。   两税法后,大量编民转为浮寄客户,并且不编入户籍,地方长吏隐瞒户口。饶有趣味的是,地方长吏这种行为竟被时人视为德政加以颂扬,且这种情况在两税法后十分普遍。各州长吏隐瞒户口之事,并非个别地区,亦非一时的现象。   穆宗长庆年间(821-824年)韦处厚指出:“今所在户口,都不申明实数”。他解释说:“兵兴以来,垂二十载(按:系指贞元十五年朝廷讨吴元济一事,至长庆年间,已有20年),百姓粗能支济,免至流离者,实赖所存浮户相倚两税得充。纵遇水旱虫霜,亦得相全相补。若搜索悉尽,立至流亡。”   由此可知,各州长吏将外来的浮寄客户隐瞒起来,目的是如遇灾害,土户无力负担赋税时,就可以从浮寄客户身上征收一些钱物,以分担土户过重的负担,度过难关。前揭越州贞元十年应进的绫榖中途散失,长吏准备“请新来客户续补前数”就属此类。这也就是被当时人视其为德政的原因了。两税法后的民户迁徙还直接造成浮寄客户从事工业者日益增多。自两税法以后,有众多南人北上,北人南下,“移民”、“侨寄”。这些人在京畿、广陵、扬州等繁华都市,从事工商业活动,活跃了唐后期的社会经济。   如果说安史之乱,后浮寄客户从事工商业,还是星罗棋布地散在各地,那么,两税法后,他们就成帮结伙地集中在一些繁华都市。在盩厔县,他们竟然“多于县人十九”;而扬州的侨寄工商侵街衢造屋,以致妨碍了扬州城的交通!由此可知两税法后浮寄客户较前大为增多。不言而喻,他们是两税法后大量外徙民户的一部分。   总的来说,在中国长达数千年的封建社会,有三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税制改革,即唐代的两税法、明代的“一条鞭法”和清代的“摊丁入亩”。其中两税法是最具开创性的一次变革,明清赋税变革只是在其基础上对落后税制的完善和补充而已。   尽管两税法在实施中并没有减轻人民的赋税负担,甚至不能使人民安定生活,但是它的出现打破了自西周以来传统的财政思想,实现了从“丁身税制”到“舍丁税地”的巨大转变,开创了一个新的税制时代。   两税法中体现的“量出制入”,“便利”,“公平”的财政原则不仅在当时,而且在现在也有重大的意义,成为以后各理财家进行财税改革所追求的目标。西方经济学也仅仅是到了1766年亚当·斯密才明确地提出了财政史上的四大原则:“公平,便利,确定,经济”,至于“量出制入”的财政原则中体现的财税预算思想也具有独创性,超越了西方1000多年。两税法的实行是土地兼并改变土地占有状况在赋役制度上的反映,也体现出当时社会经济发生的深刻变化。唐以后的封建社会经济演变,基本上都是沿着这一历史趋势前进。   总之,两税法顺应了时代发展的潮流,在中国赋税制度和财政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正因为如此,两税法在实行后的800年里,一直是封建国家赋税制度稳固的基础。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五)   “我欲废除丁税。”   这句话出自天下任何人口中,无疑都只能是一句笑话,但出现在此时的李曜口中,那就不是笑话,而是惊雷。   何知浅先是错愕,继而大喜:“丁税若可废除,右相遂成万家生佛,高功大德,万世无量!”   黄崇嘏本来还颇有看戏般的惬意,此刻也是脸色一变:“丁税若废,虽是善政,然则中枢宁不缺钱?”   王宗范本已被李曜的博学震得失魂落魄,此时也猛然一惊,忽然想起一件事,惊道:“难道右相治下,工税、商税已经足抵丁税之数了?”   李曜看了他们的反应,哈哈大笑:“丁税之废,某筹划数载,备下方案没有十套,也有八套。你等自然不知,某为何对丁税这般痛恨……其实非但丁税,实际上与丁税类似的盐税,也在本相意欲废除之列。”   盐税一出口,几乎直接将三人惊得下巴脱臼!大唐盐税之重,在李曜主政之前,约占朝廷岁入六成!若废丁税盐税,朝廷以后就全指望大唐钱庄借钱度日了吗?   黄崇嘏倒抽一口冷气,试探着问:“右相这是要行税制变法之举?”   李曜点头,沉声道:“苛政猛于虎!税制不改,天下永无宁日。尤其如今战乱频仍已久,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再不清理、变更,百姓如何生存?本相既为宰辅,当记汉时曲逆献侯[无风注:指陈平。]之言:‘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而今国困民疲,若再行苛政,如竭泽而渔,岂得长治久安?实非圣王之道。我宰辅天下,论宗旨者,为民执政;论手段者,减税去役。”   何知浅心悦诚服,诚心赞道:“右相胸怀,知浅今日始知,千年之役,一朝敢废!某虽无德无才,然右相若有驱策,敢不应命?”   黄崇嘏心中也是一阵激荡,恨不得也表个态度,忽然想道:“所谓观其言、查其行,李右相这话说得诚然极好,但他究竟是否这般去做,还须去关中看了才知。”当下便只是再赞几句,并未如何知浅那般,恨不得掏心掏肺。   倒是王宗范长叹一声:“右相所言,若无虚拖之意,蜀国之败,恐怕只在数年之间。”说罢一脸怅然。   李曜笑了笑,却没对这句略微涉及作战的话置评半句。倒是王宗范自己顿了顿,又问道:“只是某实在想不明白,中枢若不收丁税,则将两税法置于何地?”   其实丁税这个称呼,在后世更习惯于称呼为“人头税”。中国古代的赋税制度十分复杂,就课税对象而言,有对人税、对田税、对物税等等。人头税,顾名思义,就是以人为课税对象的税收。其中既包括对有劳动能力的人的课税(如人丁税)和没有或失去劳动能力的人的课税(如对儿童、老人、病残之人的课税),也包括对男人的课税和对女人的课税;既包括对人所征课的货币税(如口赋、算赋、人丁钱捐之属),又包括对人征收的徭役(如兵役、力役,以及代役金);既包括对人的直接课税(即直接以人口为计税对象的税收),又包括对人的间接课税(如盐税,虽不直接征之于人,但人离开盐就无法生存,从这种意义上说,盐税实际上是变相的人头税。而当国家将盐、茶、酒按人口摊派时,则此时的盐、茶、酒税就更成为变相的人头税了,这也是李曜刚才提出废除丁税的同时也要废除盐税的原因。)等等。   中国历史上的人头税起源于何时?就李曜所知,最早的文字记载,似乎是见诸于甲骨文中的“役”,此外,《尚书.周书.牧誓》中有“役”的记载:“弗迓克奔,以役西土。”意即不要遏止他们投奔(到我们的队伍中来),以便帮助我们(进攻商朝)。不过这里的“役”有帮助之意,还不能说是“人头税”。   《诗经》中有“君子于役”篇:“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这里所说的“役”却是实实在在的徭役。   《周礼》记载,“凡宅不毛者,有里布;凡田不耕者,出屋粟;凡民无职事者,出夫、家之征。以时征其赋。”即宅地不树桑麻者要课以里布,有地不耕者要征收屋粟,不耕不织、游手好闲的人要按夫、家征税。“夫征”应指丁夫之税,“家征”应指出士徒车辇,给徭役。这里的“夫、家之征”则无疑属于“人头税”范畴。   据《周礼·地官·司徒》“均人”载,城郭地区20岁、身高须达7尺,至60岁,鄙野地区年15岁、身高须达6尺,至65岁的夫男,均属征调对象。国中贵者、贤者、能者、服公事者及疾者免役。至于每年出徭役的时间,据说:“凡均力政,以岁上下。丰年,则公旬用三日焉;中年,则公旬用二日焉;无年,则公旬用一日焉;凶札,则无力政。”这里“公旬”应理解为“平均一年”,就是说一年均征役,丰年3日,中年2日,“无年”(没有貯备的年份)1日,凶札之年不征役。   由此观之,“役”字的出现,当在殷商时期,但那时的“役”是否具有完全意义的“人头税”,还难以断定,或许既有“帮助”之义,也有“徭役”之意。无论如何,中国古代的人头税(包括税与役),至迟应该出现在西周时期,或可追溯到殷商时期。   到了春秋时期,关于人头税的记载便史不绝书了,这就是方才何知浅说“千年之役”的意思。如管子说:“以正人籍,谓之离情也。”晋于是乎作州兵,这里所说的“兵”就是指兵役。《国语》载:“无夺民时,则百姓富。”“诸侯之士来归义者,今使复之三世,无知军事;秦四境之内陵阪丘隰,不起十年征。”此处的“使复之三世,无知军事”就是指免除三年的兵役。“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这里的赋则是指人头税,同时实行了口赋制度,史载:孝公十四年“初为赋”,即口赋。孟子更提出了著名的“三征”理论:“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等等。这里所说的“无夺民时”是指不要在农忙季节征发百姓的徭役,等等不胜枚举。战国时期,商鞅变法的措施之一就是即按成年人征税,就会使(人口统计)脱离实际情况。又载:齐王问“吾欲籍于人,何如?”管子对曰:“此隐情也”。意思是对人征税就会使人隐瞒人口数量。   殷、周及春秋战国时期的人头税内容尚属简约,只有成年男子的丁夫之税和徭役,且比较轻简。秦汉之际,人头税的内容逐渐繁杂且日益加重。秦承袭了商鞅变法时的“口赋”制度,汉代的人头税既有对儿童征收的口赋、献费,又有对成人征收的算赋、户赋等货币税,还有包括正卒、戍卒、更卒在内的徭役和徭役的代徭金——更赋(亦属货币税)。三国曹操实行租调制以后,这种直接对人的人头货币税被废除了,但是徭役仍然存在,而且增加了“调”。   “调”是以户为单位,按人头分摊,以实物(或帛、或布、或绵、或绢等)缴纳的一种军事征发,这种“调”实际上是一种新的实物人头税。“调”与徭役并行的制度,经两晋、南北朝、隋、唐中前期一直循而未改,只是征收单位进行了一些调整,如曹操规定户调平均每户每年交纳绢二匹、绵二斤;西晋规定丁男作户主的,每年交绢三匹,绵三斤。户主是妇女和次丁男的,户调折半交纳。边远郡县交丁男户的三分之二或三分之一的户调;北魏规定一夫一妇(每户)每年出帛一匹、粟二石。15岁以上的未婚男女四人,从事耕织的奴婢八人,耕牛二十头,租调分别相当于一夫一妇的数量;北齐规定一床(一夫一妇)调绢一匹,绵八两;北周、隋的规定与此大体相同;唐中前期规定绸绢二丈,绵三两或布二丈五尺、麻三斤;服役二十天,若不服役,每天纳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叫做庸。贵族官僚享有免纳租调和不服徭役的特权。   而方才王宗范提到两税法,的确是问题的关键之一。   至唐中后期实行两税法之后,随着赋役制度的变革,人头税制度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即人头税并入地亩,但丁额不废,人头税照征不误,只是与田赋并征,而且以银代纳,变成了货币人头税。   在原先的历史上,五代十国期间,杂税丛集,税及白骨。其中便有人头税,如后晋的赵在礼令宋州,贪暴逾制,百姓苦之。后移镇永兴,百姓欣贺曰:“拔却眼中钉矣!”在礼闻之,仍求复任宋州,每岁户口,不论主客,俱征钱一千,名曰“拔钉钱”。南唐张崇帅庐州,所为不法,尝入觐,庐人曰:“渠伊杨不复来矣!”崇归,计日索“渠伊钱”。明年又入觐,盛有罢府之议,人不敢实指,道路相视,皆捋须相庆。崇归,又征“捋须钱”,此等苛杂皆属人头税之类。两宋时代,承袭了五代十国的恶税,并有发展。但类似“拔钉钱”、“渠伊钱”、“捋须钱”的苛杂已不多见,只有“免夫钱”(即宋与金合兵灭辽时,对应出力役的人所征之税)可属于这种苛杂,但两宋时期的徭役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由于唐安史之乱以后,府兵制遭到破坏,到两宋时就全面改行募兵制;一般的力役多由廂军承担,很少征之于百姓。所以徭役中不再包括兵役和一般力役,而仅指职役。两宋时的职役包括:“以衙前主官物,以里正、户长、乡书手课督赋税,以耆长、弓手、壮丁逐捕盗贼,以承符、人力、手力、散从官给使令;县曹司至押、录,州曹司至孔目官,下至杂职、虞候、拣、掏等人,各以乡户等第定差。京百司补吏,须不碍役乃听。”由于职役的差役法(按户等派差)对百姓的扰害太大,所以有识之士曾多方呼吁改革,直至王安石变法始由差役改为募役(即雇役),以后司马光又改为差役,此后,时募时差;里正、户长、乡书手之役,主要是督收赋税;耆长、弓手、壮丁之役则属维持地方治安;承符、人力、手力、散从官之役则是传送官府敕令、文书;县曹司至押、录,州曹司至孔目官,下至杂职、虞候、拣、掏之役均属州、县之杂役。这些职役在王安石变法时,亦改为募役。募役法规定,“天下土俗不同,役重轻不一,民贫富不等,从所便为法。凡当役人户,以等第出钱,名免役钱。其坊郭等第户及未成丁、单丁、女户、寺观、品官之家,旧无色役而出钱者,名助役钱。凡敷钱,先视州若县应用雇直多少,随户等均取;雇直既已用足,又率其数增取二分,以备水旱欠阁,虽增毋得过二分,谓之免役宽剩钱。”原来的应役户依据户等出“免役钱”,原来没有出役的坊郭等第户及未成丁、单丁、女户、寺观、品官之家,也要出“助役钱”,然后再在满足雇资的基础上另加二分(即多取20%)以备水旱灾荒,称为“免役宽剩钱”。于是徭役就成为了不折不扣的货币人头税。   再到元朝,人头税则包括科差与徭役两大类。科差包括丝料、包银和俸钞、户钞。其中丝料包括纳官正丝和五户丝两部分。纳官正丝(也叫系官丝)是国家取之于民,纳入国库的那部分丝料;五户丝是国家取之于民,转送给食邑诸王的那部分丝线、颜色等。包银原只征于汉民,后来才对散居郡县的回回户征课包银,户科二两。俸钞实际是包银的附加。户钞是行之于江南的税目,它与中原户丝一样,不入国家财政,而入封君私囊。元朝的徭役包括兵役、职役杂泛差役三大类。兵役制度主要实行军户制,即签发有丁之家,立为军籍,世代为兵,称为军户,以军户之丁出兵役,即为军户制。只有当军卒不足,而又急需用兵时,才实行募兵制。募兵是一种权宜之计。职役是为保证国家需要而向民户征发的专业性徭役。元朝的职役是对宋代职役的承继,又与宋代有很大不同。其种类较宋代为繁,制度也有很大差异。站役是专为国家邮传驿递服务的特种徭役,匠役是专为国家制造军器及各种手工业制品的徭役等等。主首、里正、社长、库子、祗候、曳刺、牢子,这些都是为政府役使的差徭。杂泛差役是临时征调的夫役或银、钞、车、马等钱、物。由此可见,元朝的人头税既有货币税,也有实物税。   明朝初中期的徭役包括里甲之役、均徭之役和杂泛之役。里甲之役以户计,每年由里长一人和甲长一人应役,十年之中里长、甲首皆轮流一次;值役称当年,按次轮流称排年,十年清查一次,重新按丁口、资产增减情况编排里甲顺序。里甲之役主要负责一里税粮的督催,传达官府命令、编排各种差役等等。充里甲之役的人,必须有丁、有产,无丁、无产者只作带管而列于册后,为畸零,所以里甲之役虽以户计,实以丁、产为基础。均徭之役以丁为主,验丁粮多寡、产业厚薄以均其力,由里甲编造等第,均输徭役,故叫均役。均徭之役是供官府役使的差役,主要有祗侯、禁子、弓兵、厨役、解户、库子、包脚夫等等。亲身服役的,称力差,由民户分别供给或以货币代输的如岁贡、马匹、车船、草料、盘费、柴薪等公用之物,称银差。以后力役常以银代输,于是银差范围日广。派役时一般以丁粮资产的厚薄即户等的高低为依据。户等高的充重役,户等低的充轻役。均徭的编审,一般与里甲编审的时间相同,即十年编审一次,也有五年、三年或二年编审一次者。杂泛之役,或称杂差,即无一定名目,临时编签的徭役。一般包括三类内容:兴修水利,如治水、修渠、筑坝等;为中央政府充工役,如修城、建筑宫室、运粮、修边防工事等;为地方政府充杂役,如斫薪、抬柴、喂马等等。   明中后期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人头税又一次发生重大变革,即将各类差徭全部按土地摊入地亩,合并征收,但丁银和田赋并没有完全合并,只是丁银不再以丁计课,而是以田计课。直到清实行摊丁入亩制度,丁银才彻底并入地亩,至此人头税在理论上被废除。但在实践中,拉夫派差的现象,仍时有发生。如北洋政府时期兵差就是对劳动力征收的力役、实物或货币。   由此可见人头税的改革是经过很长时间发展变化才最终废除的,而李曜现在却要“秒废”,时间跨度约莫八百年,能不能做到?有没有这种社会基础?   实际上人头税自产生伊始就陷入了一个遭人唾骂的怪圈,四千多年来,几乎骂不绝耳。但自封建社会建立以来,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又无一不运用人头税作为财政的挹注。   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做,至少李曜觉得,从本质上说,人头税是对人民的财力、物力和人力的一种掠夺或剥削,是贫苦百姓的一种沉重的财政负担。不过这种说法过于笼统,也过于简单,作为曾经的“党员干部”,他觉得还是应该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对其进行社会价值的评估,才好就事论事,“简政放权”。   对于国家而言,人丁税主要具备两个积极意义:一是财政意义,二是起到调节控制人口的作用。   人丁税的财政意义即是保障国家的财政收入。在贫富分化不甚严重的封建社会前期,税收适宜以人丁税为主。其原因在前文中已作详细说明,此处不再赘述。而随着封建经济的发展和土地兼并的加剧导致贫富差距的不断扩大,自唐代后期起,人丁税的优势逐渐丧失,越发成为官府的额外敛财手段和对广大下层民众的苛扰,必然结果是走向没落直至消亡。   人丁税的另一个作用是调节控制人口,这乃是其他税种所无法匹及的。其中首先体现在控制人口数量上。增加人丁税的税额,就是加重纳税人与其家属的负担;向一个尚未成年的儿童或少年征课人丁税,则意味着其家长将增添一份负担。对于封建时代多数经济本不宽裕的农户而言,因而不得不在准备增添丁口时考虑这一因素。(下文南宋生子不举的事例是一个极端的例证。)在当时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下,生产能力和科技水平制约了人们开垦荒地的规模和粮食布帛的产量,物质条件的有限和人口增长的无序间往往构成尖锐的矛盾。如若这样的矛盾光靠自然力来予以调节,则必然显现出滞后性和残酷性,因而需要人类自身加以充分预见并着手协调。而人丁税恰恰在客观上起到了限制人口激增的作用,一定程度上减轻与延缓了人口与物质条件间矛盾的激化,促进了社会的稳定与发展。反过来,减免人丁税就意味着鼓励人口增长。   自清圣祖宣布“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策后,二百多年里,全国人口从不足一亿激增至突破四亿大关,人口普查的阻力大大减弱固然是一个因素,取消人丁税的作用更是不言而喻的。(汉惠帝时通过向未婚女子征收相当常人五倍的人头税,以推动人口增长,虽采用的方法不同,其作用是相同的。)其次体现在控制人口流动上。人丁税一方面可以起到控制职业流动的作用。汉代对商贾加倍征收算赋,便有着贬抑商人,抑制弃农经商的意图——重农抑商在早期封建社会可保障农业劳动力,稳定农业生产。另一方面人丁税也有着控制人口地域流动的效果。上文中已提到,征收人丁税以较为完善的户籍制度为前提,而户籍制度的存在,即是将人口固定于一定土地之上,限制人口任意流动,以保证税赋得以顺利征收。一般说来,历史上征收人丁税时期的户籍制度较其他时期而言更为完善,可见人丁税与户籍制度完全是相辅相成的。   当然,任何事物均有正反两面性,人丁税也不例外。其导致的两大问题是虚报户籍、隐蔽人口的产生和遗弃婴儿的现象。既然人丁税是依照户籍征收的,因而总有不少百姓在户籍登记时虚报年龄,诈老诈小,或者干脆逃避户口登记,以求减轻或免去人丁税负担。这样一来不仅给人丁税税收带来损失,还必然影响到国家的其他赋税收入及徭役、兵役的征发,也不利于国家的人口管理。针对这一情况,历代统治者往往投入大量人工财力来仔细清查人口,核实人丁身份,并制订严厉的法律,对脱户漏口、隐瞒不实的当事人及负有责任的基层头目依法惩处。大规模的清查工作固然取得了相当的实效(注5),但其花费的成本也相当高,对百姓的日常生产生活也造成不小的影响。而随着土地兼并的加剧和贫富差距的扩大,破产的农民越来越多,他们或投充地主豪强成为佃农,或离开故乡沦为逃户,人丁税的征收就变得越发不现实了。   遗弃婴儿是人丁税的另一消极作用。东汉末年税赋繁重,“产子一岁则出口钱,民多不举产。”(《零陵先贤传》)在南宋时期的农村,则出现了“生子不举”的现象,即生了孩子多不养育而将其溺死或遗弃。这种做法既与传统的“多子多福”观念相悖逆,也为当时的法律所不容,但“生子不举”却成了南方各地民间相当普遍的自发行为,其原因何在?推其缘由,恐怕南宋朝廷征敛身丁钱乃是导致这一行为的重要因素。南宋时代自始至终身丁钱的税额都堪称重负,史载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两浙身丁钱额,岁为绢二十四万匹,绵一百万两,钱二十万缗,是政府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不少地方因田税不足,赖身丁钱以补常赋,往往尚未成丁,甚至十二三岁便开始征收。贫苦农民不堪重负,在无法逃避户口清查,又无法避孕的情况下便采用“生子不举”这一最野蛮、最原始的办法。我们发现,“生子不举”最严重的地区,恰恰是“身丁钱”负担最重的地区。(注6)“生子不举”是人丁税负面作用的极端事例,极大影响了当时人口的繁衍,对社会的经济、思想、道德各方面为害甚大。   至于李曜为何要取消人头税,是因为从很大程度上来说,他并不担心“人口爆炸”,他对于今后大唐江山巩固之后的制度有一个很系统的设想,其中正有不少,需要足够的人口才能实现。因此他在考虑如何才能快速繁衍人口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清朝时的“摊丁入亩”。   李曜从不认为康熙、乾隆等皇帝算什么“大帝”,但他对康熙、雍正朝的“摊丁入亩”政策被称为“良法美政,归于大同而无业贫民永沐”并无异议,这一制度作为中国田赋制度改革的典范而载入史册,在李曜看来也是实至名归。故各种文献如清三通、清会典等都有记载,对其大加赞扬。它在中国历次赋税改革的实践中,的确有着划时代的地位。   但再好的政策,如果对应的社会情况不同,实施出来的效果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李曜是希望通过变法让大唐巩固、富强,但绝非想做第二个王莽,变法失败、死于非命。   然而摊丁入亩为何被他认为可行,以至于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废除丁税”甚至盐税了?比较一下就有答案。   首先,从其实施的历史背景来看,“摊丁入亩”政策萌发于“一条鞭法”之中,普及于雍正初年的全国各省,是明代差徭改革的继续和发展。这次税制役法的改革,其中心内容是将过去的丁役银、人头税合并到田税银里,一起征收。早在明代中期,由于官府对徭役的横征暴敛,再加之自然灾伤,使得农民大量逃亡,从而造成多达万石税粮(相当于全国税粮的十分之一的遗荒田的产量)的损失。向称耕田不足的福建省延平等府也形成了“千里一空,良民逃避,田地抛荒”的局面。浙江省的金华府、台州府所属各县,也因人口逃散而生机顿减。这种现象越来越严重。到嘉靖年间,国内各地形成了所谓“客户多,主户少,流窜人口遍地”的局面,使得官方屡屡遇到差丁不足,工役难兴的困难。在此形势逼迫下,赋役的改革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许多官僚、绅士认为“土地万世而不变,丁口有而盛衰,定税人头税”。   清政权建立之初,战火仍在燃烧,百姓死伤流亡甚多。明末天启三年,全国在籍人口尚有五千多万人,而到清顺治八年,却只剩下三千余万人。明万历年间,在册耕地为八十多万顷,而到清顺治八年,则只剩下五十多万顷了。山河残破,经济凋蔽。且阶级矛盾十分严重,国内大小起义暴动数十起。清朝统治者为了招抚流亡,恢复和发展社会经济,缓和阶级矛盾,稳定社会秩序,巩固政权,毅然抛弃了关外的赋役制度,看中了前朝曾经小试过的“摊丁入亩”制度。   清初,明代原有的户部税役册簿大量地毁于兵火,清政府便以仅存的《万历条鞭册》为依据,进行赋役的征发。在其征发的过程中,清朝统治者逐渐体会到了《万历条鞭册》中某些“摊丁入亩”措施的合理性,加之在康熙后期,国内土地兼并严重,“一邑之中,有田者十一,无田者十九”。土地兼并又造成大量的人口流动,不少人丁聚而复逃,“丁额缺,丁银失,财政徭役以丁,稽查为难,定税以亩,检核为易”。他们主张,“丈地计赋,丁随田定”,即实行“摊丁入亩”,以期通过采用赋役合一的办法来消除前弊。   土地确实是完整的、稳定的,而人口却是变动的,因此,按田定役或摊丁入亩的制度就比按人丁定役的里甲制度要稳妥和适用。清朝也是顺应晚明的这种趋势,即本着前朝役法改革的精神,更为广泛地推行“摊丁入亩”,以用田编役之法逐渐代替了里甲编审制度。清康熙年间,“丁随粮派”或以田摊役的地区,在全国全面颁行了摊丁入亩之制,饬令各省奉行。这样,将丁役银负担从人口方面全面转向土地方面,以减轻贫民疾苦,稳定社会秩序、稳定财政收入的役法改革就势在必行了。   其次,从其实施的现实背景来看,清朝实行摊丁入亩,始于康熙五十一年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谕令,试行于五十五年的广东,推广于雍正初年。当时正值康雍乾盛世,中原无战争,边关无寇扰,国用充裕,社会安定。   著名清史专家戴逸先生认为,这一时期,清王朝在政治、经济、外交、文化、教育等方面都取得了辉煌成就。他还援引美国学者肯尼迪《大国的兴衰》一书中的有关数据以资说明,即“十八世纪中国的工业产量,占世界的百分之三十二,全欧洲也才占百分之二十三。”著名经济史专家吴承明先生也认为,“有清一代,生产增长,市场繁荣,十八世纪达于高峰。十八世纪,中国与西方比,无论在国富或民富上都胜一筹,至少旗鼓相当。”   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实行赋税改革,其目的不可能局限于一时的财政冲动,而更多的是通过赋税制度这一联系千家万户的大政的优化,来达到长治久安;应视为一种刻意展示的政治姿态。   众所周知,自康熙二十年平定“三藩之乱”后,清王朝在中原的军事威胁已不存在,但是其入主中原的政治合法性仍屡遭怀疑,这就是来自那些意图复辟明王朝的“遗老”们的非议与讥诋。要彻底孤立他们,就需要政治、经济双管齐下,政治上高压震慑,即后人熟知的兴文字狱;经济上迂回徐进,先是频繁蠲免钱粮,继则“永不加赋”,借助宽松优容的赋税政策来固结中下层民众,瓦解“遗老”们的社会基础。   另外,时至康熙五十一年的清圣祖玄烨已是武功文治集于一身,自然也要彰显政绩,光大恩德。玄烨本人就曾多次向臣下标榜自己的亲民爱民、体察民情。如康熙四十二年(公元1716年),他说:“朕四次经历山东,于民间生计无不深知。东省与他省不同,田野小民俱系与有身家之人耕种。丰年则有身家之人所得者多,而穷民所得之分甚少;一遇凶年,自身并无田地产业,强壮者流离四方,老弱者即死于沟壑。”次年,他又说:“为民牧者若能爱善而少取之,则民亦渐臻丰裕。今乃苛索无艺,将终年之力作而竭取之,彼小民何以为生?”后来全面行摊丁入亩的雍正皇帝也常禀承先皇遗训,曾多次面谕群臣要勤政爱民,说他自己“勤求民瘼,事无巨细,必延访体察,务期利民。而于征收钱粮尤为留意,惟恐闾阎滋扰,此念时切于怀”。   雍正在其继位之初就曾向各省督、抚、司、道及府州县各官分别发布谕令,要他们把钱粮征收放在所负之责的首位,不得任意苛索。且对直接征收钱粮的州县官谕令尤严,指出:“州牧县令,乃亲民之官,吏治之始基也。至于钱粮,关系尤重,丝毫颗粒皆百姓之脂膏。增一分则民受一分之累,减一分则民沾一分之泽。前有请暂加火耗抵补亏空帑项者,皇考示谕在廷,不允其请,尔诸臣共闻之矣。今州县火耗任意增加,视为成例,民何以堪乎?嗣后断宜禁止,或被上司察劾,或被科道纠参,必从重治罪,决不宽贷。”   这就是说,除了确保国家财政足额,亦强调其社会公正的维护和社会心理的引导,也就是通过宽免赋税的的政策来营造人心思定、人心思安的社会氛围。   李曜如今,正需要这样的氛围,不仅是稳定人心,而且还要养望。   养望养望,怎么养?坐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显然只能养肉,要养望,就必须……分利于众!   但正如之前他反问何知浅的那句话,万民,是否包括“肉食者”?从他要行“摊丁入亩”来看,“肉食者”们显然是不会太满意的了。从免税到交税,任谁也会不满意,除非他是圣人。这也正是李曜之前提到“尚未与王抟相公提及”的原因。   如今的李曜,已经是随时随地“养望”了。王宗范纵然是被俘之将,此时李曜也丝毫不摆架子,不做隐瞒地道:“天下万法,虽万变不离其宗,但该改之时便须及时修改,如今两税法弊端渐显,是到修订之时了。我欲使天下丁税皆免,有产者按田亩缴税,上至圣人,下至农商,均不免除。”   此言一出,别说何知浅与王宗范,便是打算“再看一看”的黄崇嘏都震惊了,下意识惊呼:“右相欲于中枢群臣、地方豪强从此决裂么?”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六)   “右相欲于中枢群臣、地方豪强从此决裂么?”   李曜闻言,朗声长笑。他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德宗时,因朝廷拮据,宰相杨炎制定两税法,并且废除其余名目的租税。两税法即朝廷以当地现有的男丁与田地数为依据,划分等级,规定分两次于夏天、秋天纳税。而商人是以货物总值的三十分之一,于所在的州县纳税。其税额,原本用钱为单位,到穆宗时以布代替。这样一来,官僚、贵族、地主和商人都要合理纳税,减轻了平民的负担,也增加了政府的收入。两税法虽然简化赋税方式,但是授田制度被废除,使得户籍持续陷入混乱,田地兼并的问题也都没有解决。   更关键的问题是,两税法未能阻挡官僚、地主、大商人利用特权手段减税、免税、逃税。此后随着物价上升,两税制对平民的剥削愈来愈严重。再到后来,为解决财政拮据的局面,又先后对盐、铁、酒、矿等实行专卖制度,并且课茶税与关税等。结果导致物价飞腾,民怨四起,民间贩卖私盐者不在少数。而盐铁专卖制度也是黄巢之乱的直接原因之一。   如今在黄崇嘏等人看来,李曜的打算简直就是与虎谋皮,丁税全免,按地收税本就难于操作,而且他还要“上至圣人,下至农商,均不免除”,朝廷上下,藩镇豪强,有谁乐意?恐怕只有割肉饲鹰的佛陀才肯。   黄崇嘏见李曜大笑,略有不悦,道:“右相何故发笑?”   李曜却不详细解释,只是道:“世间手段,万万千千,慨而论之,无非四个字。”   王宗范听到此处也不禁竖起耳朵,却听李曜道:“恩威并施罢了。”   黄崇嘏却哂然一笑,道:“那也须得有一个前提。”   李曜略微意外,反问道:“哦?倒要请教。”   黄崇嘏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李曜再次大笑起来,点头道:“这倒是,不过此次税改,某亦同样缴税,甚至还包括河东、河中两大军械监也不例外。”   王宗范愕然,何知浅振奋,黄崇嘏也忍不住赞道:“右相果能如此,天下何愁不振?”   当下几人一路言谈,也不知走了多久,便看见前头林间有几个帐篷,十余名唐军探马打扮的军兵见了,从中走出一人,匆匆前来,见李曜不拜,只是抱拳一礼,道:“右相,敌情已然查明。”他扫了王宗范等人一眼,却未置一词。   李曜点了点头,道:“此处不宜久留,我等立刻回营,下一步作战,本相已有成算,嗣冲,你且负责看管这位伪蜀夔王。”又对王宗范等三人道:“王将军,得罪了。二位方才说欲往关中一行,此番便随本相一道,待到了我前军大营,二位但可随意北上,只是此时本相却只好强请二位,做个恶主了。”王宗范哂然一笑,并无回答,何知浅与黄崇嘏知道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也连说无妨。   那名叫“嗣冲”的军校便上前从憨娃儿手里接过看押王宗范之责,带他先下去绑了双手。原来此人却是折家族人折嗣冲,他本在靖远左军任职,前一次被李曜看中,拔擢到了左威卫,此刻是以折冲都尉的身份随他出来侦探敌营。   折嗣冲领命去了之后,李曜又招呼憨娃儿:“放信号,将阿蛮招来,一同回营。”   憨娃儿点点头,拿出一根怪异的东西,乃是一根削尖一头的竹筒,下方削空,里头插着很细的一根竹签,在竹筒下方还有一根短短的引线。他找个头顶有空的地方,摸出火折子打上火,点了引线便往天上一抛。那怪异令信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哨往天上飞去,然后“嘭”地爆开,声传何止十里?   何知浅诧异道:“此物倒是稀罕,莫不是火器?”   黄崇嘏思索着道:“此物看似怪异,其实应当制作简单,不过能想出这个办法来的人,却是心思灵巧得很。”   李曜道:“小玩意而已,军械监老早就做出来了。”   这却不是他故作谦虚,也不是他教的,实际上自从他那套对军械监上下的奖励办法施行以来,军械监发明的各种小玩意就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涌现,像这种类似于后世“冲天炮”一样的小火器,当真只是“小玩意而已”。只是这东西制作简单,效果也好过过去,于是李曜便将它定为现阶段的军中短距离传讯之物。其中又以声音尖锐、嘹亮乃至不同的长短等,分为几个不同的含义,已经开始呈现出专业化的趋势。   当然,李曜心里对这种发展还是颇为满意甚至有些感慨的,谁说中国自古没有科学只有技术?若非儒家本身变了质,限制了科学的发展,中国的科学照样能自成一系!如此参与研究这些东西的还只是些工匠,一旦今后格物致知推广得更加深入民心,读书人也大量参与其间之后,发展必然更快。这也正是李曜花那么大工夫在读书人团体里打好名声,不惜一切代价先为新儒学奠基,将《新儒论》在那般重要的时刻、那般重要的场合发布的原因之一。   当天到了大营,王宗范虽然没有被当做罪囚看押,但也被软禁起来,而黄崇嘏与何知浅二人,在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仍然选择北上关中。虽然李曜说得极好,但这两人都是要看见实际情况才肯相信的,辞别自然在所难免。   李曜未曾将摊丁入亩之事与朝中最大的盟友王抟提及,但却一直在与李袭吉、李下己以及“亲传弟子”冯道讨论。这一制度本身实际上此前已经讨论得八九不离十了,今日讨论的是推行的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   实际上李曜对摊丁入亩的了解,最开始是中学时的历史课本,但那根本就是囫囵吞枣,读完、考试完之后,其实仍然完全没有了解这一制度有什么意义——我们的教育经常如此。   他真正开始了解摊丁入亩,其实是在工作之后看《雍正王朝》的时候,当时觉得这制度在电视剧里“看起来略屌”,于是查了下资料。他这个人有个习惯,一旦对某种东西有了兴趣,就一定要弄透彻,好的坏的都要搞明白。因此,他也知道,与电视剧里不同的是,摊丁入亩虽然总的来说是个具有进步意义的好制度,但它远远谈不上完美,也绝对没有电视剧里那么酷帅狂拽屌炸天。   雍正朝的这个“摊丁入亩”政策的确被称为“良法美政,归于大同而无业贫民永沐”,因而作为清朝统治者标榜自己的恩政载入史册,故各种文献,如清三通、清会典等都不惜笔墨,大肆加以渲染。而且“摊丁入亩”作为一项顺应当时历史潮流的变革,也确实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用比较像“历史课本”的说法来讲的话,那可以说:它将中国近两千年来的封建赋役征收引向丁地合一的趋势,取消了徭役,并在法律上废除了封建人头税,从而极大地削弱了封建依附关系。此外,“摊丁入亩”的政策客观上减轻了无地少地者的负担,有利于缓和阶级矛盾,巩固统治基础。但由于“摊丁入亩”政策从一开始就被打上了封建主义的烙印,因而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由封建社会自身的缺陷而产生的社会问题。至少就李曜所知,摊丁入亩就有好几个严重的问题。   首先,有一个分摊不均的问题。   “摊丁入亩”政策的实施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帆风顺的,因为从这一政策实施开始就没有处理好均匀分摊赋税的问题,从而影响了上自豪强富户,下至黎民百姓各阶层的利益。   这一政策的初衷是使全国赋役负担达到某种合理、平均地分配,使纳税人的财产与其赋税负担成正比,从而保证国家的正常税收,维持庞大的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而拥有大部分田产财富以及仆佣佃户的豪强富户无疑成为这种新制度最直接的目标。因而从一开始,“摊丁入亩”政策就受到各地富户缙绅的强烈反对。以浙江省为例,雍正四年八月,浙江巡抚李卫折奏该省百姓因“摊丁入亩”政策而形成两派争斗。“如浙省向来有丁归粮办一事,经均摊将妥,乃有田多丁少之土棍,蛊惑百余人齐集巡抚衙门,喊叫,拦阻摊丁。彼时,法海惊慌失措,即令官员劝散,暂缓均摊之议。及后又被有丁无田情愿均摊者,窥破伎俩,复聚集乡民围辕吵闹更甚,又有一班门面丁差亦为效尤……而该守……竟手足无措,不能驱逐……司道若不知者。”   很明显,在浙江省,由于阶级权益受到威胁,“摊丁入亩”政策遭到“田多丁少”的富户强烈反对。这些富户们因占有大量田地而被加派到较之以前更重的赋役负担,其既得利益受到威胁。   那么问题是,为何一般“有丁无田”的乡民也会深感赋役不均之苦,享受不到新政策的好处?这可从湖北钟祥县的事例略窥一斑。   “雍正九年三月,湖北钟祥县百姓因摊丁不公聚众闹事。……是月,县差下乡催征加丁银。二十二、二十三,全县十三乡百姓于城东武当宫聚众呼吁。知县王世经并不晓谕解释,即知会城守武官司率兵役出城捕人”,导致百姓“堕水溺死者一百数十人”。   钟祥县民众抗粮案,正是由于“摊丁入亩”后赋役分担不均造成的。   “钟祥县向额丁少粮重,照通省均摊,于原额丁银二千四百三十两九钱外,又增加丁银三千五百八十六两一钱。”   “本县原有明代官庄、屯田、更名田等,每亩纳银四分九厘,六分二厘、八分二厘不等,比民田上则一分六厘过重,再均派加丁,则重者愈重。”   摊丁不均非但无法使贫民享受优惠,反而使其负担更加沉重,从而激发了人民的抗粮行动。事后,湖北巡抚王士俊也清楚地认识到:“湖北通省均摊(丁银),致有以此县钱粮代赔别县之丁赋,无怪激成民变。”   最后统治者也无力解决这一分摊不均的问题,只是将这一部分增加的钱粮摊入荒地。实际上,即便如王世俊主张,将通省均摊改为就各州县分摊,虽从全省的角度解决了分摊不均的问题,但具体到一县之内每个人丁个体,这种不均衡的情况仍然无法彻底解决。   而这种情况是普遍存在的,直隶、山东胶州、江西袁州、山西万泉安邑等县亦都如此。雍正六年十月初二日己卯,兰州按察使李元英奏称:“摊丁入亩,他省以本州本县之额丁均入本州本县之地亩。原额外,负担无增减。而甘省按通省额征银粮通计合算,额征多,摊丁亦多,致各州县有比原额多二三千两者,因之纷纷具承,以为摊丁不公。本日,从岳钟琪奏,陕甘摊丁入亩已经题准”,“但甘属河东地方粮轻而丁多,河西地方粮重而丁少。请将二属各自均派,河东丁随粮办,河西则粮照丁摊”。甘肃同样深受摊丁后赋役不均之苦,因而也被迫依据当地具体情况分别予以办理。   所以说,“摊丁入亩”政策虽然历来被归结为清朝皇帝爱民如子的“德性”,是“至仁之政”、“惠于贫民”的恩恤旷典。但实际上,它存在无法避免的弊端,即无法均匀地分摊赋税,从而无法有效保证赋税的顺利征收,更无法达到减轻人民负担,缓和阶级矛盾的需要,因而遭到上至豪强富户,下至贫民百姓的反抗。这使得“摊丁入亩”政策实施的进程变得缓慢而困难重重。   其次是“摊丁入亩”的溢额多征问题。   “摊丁入亩”政策并不能维持固定的征税数额从而抑制人民逃避税收。康熙时代实行“永不加赋”的措施时,曾希望通过将丁口数额固定下来的方法来保证丁银征收,避免人丁流失,加强对人民的控制。但是由于“永不加赋”的措施表面上固定人丁数额,实质上却无法使人丁附着于土地之上。“永不加赋”并非“毋增毋减,定为常额”,而实质上使人丁数字增多。由于“摊丁入亩”政策的丁银数字是建立在“永不加赋”的定额基础上,因而“摊丁入亩”政策施行之时,人民就负担了更为沉重的赋税。   关于实施“摊丁入亩”政策之后,丁银税额是否是清政府官方公布的定额数字,李曜曾经看过将清朝官方的定额数字与清乾隆年间各省编订的行省通志中相关材料所反映的实额数字制成的几张表格。   通过那几张表格,对各省丁银的实际征收情况来看,“摊丁入亩”政策反映出一些明显弊端。首先,大部分省份丁银出现增额,并非保持定额数字。换句话说,自“永不加赋”至“摊丁入亩”,统治者一直打着“定为常额,毋增毋减”、“天恩浩荡,亘古未有”的旗号,要求各省人民顺从地承担义务。所谓“有道明君”不过是更懂得如何缓和阶级矛盾,保证人民基本的生存条件,其总的出发点仍是维护自身的利益。“永不加赋”、“摊丁入亩”政策都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因而这些措施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清朝赋役体系的面貌。   其次,除了正额征收的丁银赋税外,还有很多巧立名目的额外税收,如江苏、安徽省除丁银征收外还有杂办银,亦属于徭役范围,但并非丁银正项。李曜当时主要心思是考证实施“摊丁入亩”政策前后,属于丁银正额范畴的赋税情况,因而无法考订那许多杂税。但他一直认为那些提到的杂派赋税仅仅是冰山一角,更多的名目没有暴露出来。而仅从这些杂派税收堂而皇之与正额税收一起出现而言,就可以了解清代的赋税政策在控制税收、维护社会秩序的问题上收效不大。   比较实施“摊丁入亩”政策后各省丁银、人丁变化的情况,可将其分为四类,其中出现增丁情况的省份情况如下:   第二张表格表明,在第一张表格里涉及的十七个省中,共有十个省出现丁额增加的情况,从分布区域来看,这十个省遍布全国东西南北,既有富饶的江浙地区的省份,也有较为偏远的云南。可见,这种丁银增加的情况反映了摊丁之后总的赋税趋势。其中浙江、福建、湖北、云南四省情况最为突出,丁银数均超过了1.1万余两。   第二张表格还揭示了人丁两种不同的趋势:   其一,增丁、增丁银。九省中,六省有人丁加增的情况。清统治者自宣布“永不加赋”起将人丁数定为常额,不加增减。但事实表明,摊丁入亩之后,不仅丁银出现了增加,人丁也随之增加,剥削在摊丁之后实际上加重了。其中江苏布政司人丁增加16万之多,这固然与该地区经济发达有关系,但也清楚地表明清政府扩大了这一地区的征税范围。这些多余的人丁并不属于免赋的范畴,因而可以推测它是在摊丁入亩的过程中在各种名目下被巧妙地加进去的。可见“良法美政”也会被统治者找到制度的缺口,从而满足自己的统治需要。另外,广东地区的数据并不完整,其所谓新增丁口、额外升科人口及屯丁人数都没有在数据上表现出来,因而无法确知其人丁数字的增减情况。   其二,减丁、增丁银。出现丁银增加、人丁减少的情况的省份有两个——河南与福建。河南省属于传统的农业大省,人口土地众多,地主阶级势力较大,土地较为集中,绝大部分无地少地的贫农要么逃往外地谋生,要么沦为佃仆或雇工,以致人丁出现减少的情况,这种减少甚至达到100万以上,这也与河南省辖区在摊丁前后经历很多变动有关。河南与周边的省份互有归并的情况频繁发生,因而数字有较大变化。而福建地狭人多,很多人被迫采用其他的谋生方式,加之商贸活动比较发达,大量人口脱离农业,因而也出现人丁减少现象。福建省大部分土地的拥有者虽然面临着人丁减少的压力,但可以依靠发达的租佃制为其提供足够劳动力。由于土地成为丁银征收的依据,在国家的赋税政策改革的压力之下,地主不得不将自己通过租佃制度得来的利润上缴给国家,即便是国家提高了丁银征收数额之后。   虽然受到各种原因影响,这种丁银加增的趋势并非十分的明显,但在大力推行“摊丁入亩”的雍正朝,就已经出现了这样大范围的赋税增加情况,这不得不归结为“摊丁入亩”政策本身难以解决的问题。实施“摊丁入亩”政策后,政府加在土地上的丁银实际上由贫苦的佃农雇工承担。丁银并入地赋一起征收,土地成为征收赋税的凭据,表面上无地少地的贫民因此摆脱了丁银的征收,实际上,为了维持生计,他们不得不租用地主土地或出卖劳动力,沦为地主的佃农、雇工。清代租佃经济在清初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现象,这也表明,大批农民失去土地成为佃仆雇工。正如《中国通史》论述的“从商品经济发达的江浙地区,到边远的贵州地区,从江南到江北,雇佣长短工进行农业生产,已经成为社会中的常见现象。”这样,佃农雇工就成为大部分土地的真正劳作者。他们或通过交纳地租,或通过领取工值的方式谋生。但显然地主在产品分配中占据绝大部分,佃农雇工仍然徘徊在贫困线上。因此,这些赋税钱粮的真正负担者仍然是佃农雇工。   再一个没有解决的,则是“减丁”背后的“流民问题”。   第三张表格表明,在以上各省中直隶、陕西二省丁银减少数额均达到1.1万多两以上,减幅较大。陕西人丁减少竟达10万以上。这主要是由于实施“摊丁入亩”政策后,人民负担没有减轻,反而有所增加,逃亡外地躲避赋税的情况愈演愈烈。雍正无法维持康熙五十年固定数额,只好减少数额,试图延缓人民逃亡的趋势。人丁的减少表明了另一个问题:实施“摊丁入亩”政策后农民逃亡的问题仍未得到解决。   雍正时期前承康熙,后启乾隆,是康乾盛世的过渡阶段。这一阶段政治清明,社会较为稳定,经济相对发达,大规模的自然灾害并不频繁,按照常理推测,人口必然处于增长的态势。因而此时人丁的减少无疑是在重税之下产生的。据《清朝通典》载“(雍正六年),川陕总督奏:湖广、广东、广西等省民人挈眷入川逃荒者……。上谕,去岁湖广、广东并非甚歉之岁,江西广西并未题成灾,何远赴四川者如此之众?此皆本省大小官吏平日全无抚绥,以致百姓失所……”这则材料清楚地表明,上述四省人民流入四川并非灾荒之故,而是迫于重赋而背井离乡。   雍正时期的流民问题发展到乾隆时,其规模和范围日渐扩大。据《清会典事例》,“(乾隆五年),议奏寄居奉天府流民设法行遣,陆续令回原籍”;“(乾隆八年)奏准山西陕西边外蒙古地方,种地民人甚多”;“(乾隆十年)题准粤省在台湾人民,情愿挈眷者,止许取妻子”;“(乾隆十二年)题准,挈眷赴台湾完聚者,地方官取具,邻右保结,将般取祖父母、父母、妻室子女”。而据《清朝通典》,“(乾隆二十七年)定内地流民潜入宁古塔之禁。其现在查出宁古塔种地流民,于吉林乌拉伯部都纳等处安插,编入里甲”,“(乾隆二十八年),定江西、安徽、浙江等省棚民稽查之例。凡棚民有室家者,准其隶籍编入,其单身赁垦之人,令于原籍州县颁给印票,及认识亲族保领方许编入保甲”。   由此证明,乾隆年间大批流民涌向东北或东南沿海,他们的目的地越来越趋向原本自然环境较差的地区,如宁古塔原为清政府流放犯人的地方。这表明,清统治者希望通过“摊丁入亩”政策减轻赋役负担、安辑人民来固定税收的方法并没有取得理想的效果,他们无法控制赋税征收从而稳定社会。   可见,“摊丁入亩”政策在某种程度上并未减轻人民负担,相反,它促使大批农民逃往外地,流民问题越来越严重。   另外,“摊丁入亩”也没有解决因经济发展而出现的商民流动问题。据《清文献通考》,“(乾隆二十二年),……定保甲之法,凡客民在内地开张贸易或置有产业者,与土著一类顺编,其往来商贾,踪迹无定,责令客长查察。……矿厂丁户,责令厂员督率厂商课长及峒长炉头等,编查各处煤窑,责令雇主将佣工人等,册报地方查核……”“摊丁入亩”政策同样没有处理好工商行业的发展的问题。   正是因为当时看《雍正王朝》时对这个问题的深究,李曜才会知道,实施“摊丁入亩”政策后,人民的负担没有减轻反而加重,这足以令人窥探到清代赋役体系微露的衰亡征兆。就“摊丁入亩”政策而言,其主要目的在于帮助统治者将有一定资产的中间民户阶层通过土地固定下来保证赋税征收。但上层富户仍然通过种种渠道逍遥于制度之外,大批依靠租佃方式谋生的贫民始终都是整个剥削的主要承担者。这也表明实际上“摊丁入亩”政策改变的只是赋役制度的形式,它没有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剥削的基础。   对于这个问题,李曜觉得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其实也简单。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特权!   不能解决特权问题,底层民众永远享受不到真正的实惠,公平的实惠。   因此,他才会提出“上至圣人,下至农商,均不免除”。但不免除只是原则,具体的实施,必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困难,那些不甘心被“割肉”既得利益者,必然会不断的制造麻烦,这就是李曜必须提前考虑到,并且预留解决办法的事。实际上,一体收税,清朝也不是没有干过,这也算是一个可以作为他参考的例子。   那时节,清人入关之初,清廷为了巩固封建统治,依照官员的品级,优待或免除该户官员一定量的丁役,以使他们成为清朝统治的忠实拥护者。此外,为了表示对读书人的尊崇,清政府也免除了士人本身的差徭和一切杂办。   在这种不成文的制度下,特权阶级与民众的对立就成了社会的主要矛盾之一。官绅户族自己不出役夫、不服徭役,同时还把部分税赋转移到贫民百姓身上,以耗羡为例,地方官经常不是按田赋向地方绅衿征收耗羡,而是把耗羡银转嫁到贫民身上,让贫民承担起本应由绅衿们承担的额外负担。如此悬殊的待遇差别,加上贫富分配的日益不公,使老百姓的心理无法获得平衡,反对和敌意的心理日益严重,这样势必会激化社会矛盾,这也是康熙王朝末年民变和暴动日益频繁的原因。   绅衿已经享有法定的豁免杂项差徭的权利,但是他们还不满足,还谋求种种非法特权,其不法行径多种多样:出入官衙,包揽讼词;欺压小民,横行乡里;无视国法,抗交钱粮丁赋,或者将别人的土地挂在自己名下,免除杂役从中渔利等等。雍正帝对此十分痛恨:“种种卑污之事,难以悉数。”   绅衿的种种谋求非法权利的行为,既造成了平民与绅衿的对立,同时他们的不法行为也是产生吏治败坏的一种社会因素,他们腐蚀各级官员,同时,他们的这种行为同政府的法令和权力也发生了冲突。李曜觉得,国家要保持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统治的稳定,就必须与不法绅衿作斗争。   雍正帝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他在即位之初,就开始实行打击劣绅贪官、进行耗羡归公的改革。当时,田文镜等地方官把这种弊端上报给中央,说各府厅州县的地方官“征收钱粮,滥加耗羡,绅衿上役不令与民一体完纳,任意减轻,而取偿于百姓小户”,这样不仅减少了国库收入、增加了人民负担,同时使政府与人民的矛盾逐步变得尖锐。雍正帝抓住问题的症结,把矛头指向缙绅,希图限制和剥夺他们的非法特权,使他们同平民一体当差。   于是,雍正二年二月,雍正帝下令革除“官户”、“宦户”、“儒户”等名目,不给他们特权,让他们与百姓一同交纳钱粮和耗羡,一同当差服役。敢于违抗的绅衿,敢于隐瞒的地方官,一旦查出,即行重处。雍正帝深知地方官易同绅衿勾结,特地告诫他们要认真落实这项政策:“稍有瞻顾,不力革此弊者,或科道官参劾,或被旁人告发,查出必治以重罪。”过了两年,雍正帝再次重申了绅衿只能免自己一人丁粮差役的政策,强调其子孙和家族成员不能减免。   地主绅衿从皇帝、朝廷那里得到的特权,已相沿七八十年,现在新皇帝要予以剥夺,他们自然不会甘心。于是在实行士民一体当差的过程中,就引发了一场场激烈的剥夺与反抗的斗争。   河南巩县知县张可标是第一个响应士民一体当差的人,雍正元年,他贴出布告令“生员与百姓一体当差”。布告刚一贴出,就引起了众监生的不满。恰好当时的县学教官杨卓生向来和张可标不和,他借此机会煽动众监生闹事,控告张可标贪婪不法,反对这一政策的落实。雍正帝得知此事后,一方面命令河南巡抚石文焯调查张可标是否有贪婪不法的行径,另一方面严厉惩处了杨卓生和领头闹事的学生,这才稳定了巩县的社会秩序,保住了士民一体当差政策的顺利执行有一个良好的开端。   这场斗争刚刚平息,另一场斗争又相继发生。雍正二年,因为筑黄河堤防需要动用民工,河南封邱令唐绥祖因此制定出士民一体当差的政策,即按照田地数量来出工的措施:每一百亩田出一个人工,凡有田者一律出工,绅衿也不例外。这个命令一下,老百姓拍手叫好,因为能有一百亩土地的人,几乎全是地主和富户,百姓得若干家才能抽一个民工。但这个政策却遭到了当地监生的反对。他们声称“征收钱粮应分别儒户、宦户”,强烈要求唐绥祖维护他们的所谓特权。此后,封邱生员王逊、武生范瑚等人又拦截唐绥祖,强迫他取消实行按田出夫的政策。唐绥祖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因而使众生员群情激愤。于是,他们决定以罢考的方式反对士民一体当差政策。同年五月,河南省举行县试,河南学政张廷璐奉旨到开封监考,封邱众监生在考场上闹事,武生范瑚把少数应试者的试卷抢去,当众撕毁,以此表示对士民一体当差制度的抗议。事发后,河南总督田文镜、巡抚石文焯迅速向雍正帝作了汇报,雍正帝下令严查、严办,派吏部侍郎沈近思、刑部侍郎阿尔松阿到河南审理此案。   田文镜在审案的过程中表现得过于偏激,为了实现士民一体当差,他打击科甲出身的官员和知识分子的力度稍稍过火,引起河南“读书人”的反对,科甲出身的张廷璐、开归道陈时夏以及钦差大臣沈近思沽名钓誉,尤其是陈时夏在审理此案时竟不坐堂,反而与诸监生座谈,称他们是年兄,求他们赴考。雍正帝在得知这一情况后,非常愤怒,把学政张廷璐革职,陈时夏革职留任,为首闹事的生员王逊、武生范瑚等人处斩,参与者都作了从重处罚。杀鸡给猴看的手段立即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以后的士民一体当差也就顺理成章地推行下去了。   在反对士民一体当差的风潮中,田文镜发现捐纳贡生、监生参与的比较多,而清朝政府原定贡生、监生的升迁革退需礼部批准,不利于地方官和学政强化对他们的约束。于是,他向雍正帝提出改变旧规的建议,请求把捐纳贡监的人事权交给地方学政,与生员一样管理。雍正帝批准了他的建议,于是形成这样的规定:捐纳贡生、监生凡涉及到诉讼,即革去功名,听候审理。雍正帝还规定,监生被斥后,不许出境,以免他们滋事。   不法绅衿的种种特权行为对封建统治构成了直接的危害,侵犯了政府的权力,危害了百姓的利益,破坏了三者之间的政治平衡。士民一体当差政策的实施,取消了士族的某些特权,打击了绅衿的嚣张气焰,缓和了民人的对抗心理。士民一体当差影响很大,对士族的打击效果最为显著,是继摊丁入亩改革之后,雍正帝推行新政的又一项重大改革。   不过一体缴税、不享受特权本身,就是李曜这个法律系出身之人的一贯态度,他对雍正的这个措施,只是关注了一下对于那些对抗之人的处理办法。实际上他更关注的是雍正帝在实施士民一体当差制度的过程中,采取的一些加强对绅衿管理的措施。这些措施主要表现在严禁绅衿包揽钱粮和抗粮、严厉打击绅衿的不法活动上。   严禁绅衿包揽钱粮和抗粮是限制绅衿特权的一项重要内容。绅衿包揽钱粮由来已久,他们替政府向本宗族、本乡山民征收钱粮,与官吏勾结,非法多征和私吞,同时又将宗族、姻亲的田产挂在名下,借免役权获得免役,从中渔取利润。有些胆大的绅衿,还抗欠他们自身应该交纳的丁赋。雍正帝定出惩罚事例:凡贡生、监生、生员包揽钱粮而有拖欠的,不管多少,一律革去功名;拖欠至八十两的,以贪赃或枉法论处,并照所纳之数,追罚一半入官;百姓听人揽纳,照不应重律(所谓“不应重律”,就是“不应为”律中之重者。清代对于“州县自理”的案件,给以州县地方官的最大刑罚权限就是“笞杖”。《大清律例》规定:“凡不应为而为之者,笞四十。事理重者,杖八十。”它主要应用在讨债、追租、回赎等“户婚田土”一类场合)治罪。如直隶东光知县郑三才奏称,该县“地棍绅衿把持包揽挟制官府,拖累平民,弊端种种”,雍正帝便以这种办法为依据,命严行查处。   雍正四年,贡生张鹏生把别人的钱粮揽在自己的纳粮薄上拒不交纳,雍正帝下旨责打四十大板,枷号三十日,发遣到黑龙江。五年,甘肃阶州出现了绅衿集体抗粮的事,护理巡抚印务的钟保,以署理知州陈舜裔激变士民之罪,题请革职。雍正帝未准,而说陈舜裔“催办国课,并非私派苦累民间。若因此将伊革职,则实心办事之人必退缩不前,而无赖生事之人皆以挟制官长为得计矣”。从事件本身来看,阶州署理知州陈舜裔认真执行朝廷法令,催逼绅衿钱粮,地方绅衿却因为私利群起闹事,若以激变士民为由惩治陈舜裔,无疑是对冥顽绅衿的妥协,将更不利于钱粮的催征。钟保对利害关系认识不足,雍正帝却是非常明白的。雍正帝因钟保糊涂,不能坚持朝廷立场,而责备他“沽名邀誉”,不要他办理此事,指示特派主审官严加审讯抗粮绅衿。湖广地区也不断发生士民抗粮事件,安陆县武生董建勋连年不交钱粮,当地将他革去功名,予以拘禁。   山东绅衿更是蛮横,他们抗粮积习成风,甚至还引以为荣,曾流传着一句“不欠钱粮,不成好汉”的俗语。雍正九年,山东上报的举人、监生、秀才、贡生因欠粮税要罢革的就有1497人之多。   江苏绅衿积欠也很厉害。江苏巡抚张楷向雍正帝报告说:从康熙五十一年到雍正元年的12年间,江苏全省积欠的赋银就达到881万两,接近江苏三年的赋银总数!雍正帝得知这件事后,十分恼怒,他认为这是江苏省吏治腐败、民风颓丧透顶的表现,于是下定决心,要对江苏的士俗民风进行严厉整顿。雍正帝特派户部侍郎王玑、刑部侍郎彭维新,带领众多的候补州县官分赴江苏各地进行清查。这些官员们到地方上任以后,强令欠户务必要在短期之内还清多年所有积欠,还清的就在门口用红笔写明“清查”二字,不能还清的一律投入监牢,直到还清为止。   在这种政策下,江苏省人心惶惶,监牢里人满为患,全省上下一片混乱。当然,这并不是雍正帝想要看到的,他的本意是收回积欠,充盈国库,他所采取的手段是杀鸡给猴看。此时,他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就网开一面,下令暂时停征积欠,因为当前最重要的是稳定民心。   经过三年的调查发现,自康熙五十年至雍正四年之间,江苏一共欠税1010万两,其中,官贪民欠大约各占一半。雍正帝下令,属于贪官积欠的,务必在10年之内还清,如果是民间欠交的,顺延在20年内还清。同时,雍正帝吸取了清查亏空的教训,要求属于官吏侵蚀的,只追究其个人责任,不得牵连其他人。   绅衿弄法,虐待佃户,也是一种不良的社会风气。雍正帝对此也是深恶痛绝。雍正二年,广西生员陈为翰踢死佃农何壮深后,陈为翰故意抵赖,声称是佃农先动手打的他。雍正帝知道这件事后,当即指出:佃户必定不敢动手打生员,陈为翰必定是劣绅,并命令巡抚李绂详细调查这件事。随后,雍正帝又批示说:读书人或地方绅衿如果仗势倚财,随便杀人,等于知法犯法,不应按一般失手伤人案处理,而应从严治罪。但刑部的法律中却找不到这个条文,原来的规定与雍正帝的批示正好是相反的。雍正帝就让九卿重新议定出关于读书人“欺凌百姓”及欺凌佃户如何从重治罪的法律条文。   条文出台后,雍正帝发现,这一做法,虽然维护了贫民百姓的合法权益,但由于这一法令中存在的片面性,导致了个别百姓借此要挟绅衿的不法现象。于是,雍正帝又进行了修改和完善,制定了专门的法律条款,即:一、凡不法绅衿,私置板棍,擅责佃户,勘实后,乡绅照违制律议处,监衿吏员革去衣顶职衔,照律治罪。二、凡地方官容忍不行查究,经上司题参,照循庇例议处;失于觉察,照例罚俸一年。三、凡绅衿如将佃户妇女占为婢妾,皆革去衣顶职衔,按律治罪。地方官循纵肆虐者,照溺职例革职。不能详查者,照不行查出例罚俸一年。该管上司循纵不行揭参,照不揭报劣员例议处。四、对于奸顽佃户,拖欠租课欺慢田主者,照例责罪,所欠之租照数追给田主。五、秀才、监生若擅责佃户,除革去功名外,还要给予八十杖重责的处罚。雍正帝的以上举措,意在说明佃农的法律地位同绅衿是平等的。   为了加强对绅衿的管理,雍正帝重新修订并完善了相关的法律,对于违犯律法的绅衿毫不留情,纠正了绅衿的不良品行作风,保护了平民的利益,缓和了阶级矛盾。让李曜觉得尤为难得的是,雍正帝对贪官的查处,贯彻于他的整个执政历程中,并非虎头蛇尾。虽然李曜对于清朝一贯甚无好感,但清朝毕竟是中国最后一个君主制帝国王朝,其所采用的一些政策,对于目前大唐的一些施政,还是颇有借鉴意义。   具体到税制改革上,实际李曜是打算以税制改革为切入点或者说突破口,打破很多“封建传统”,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打破那种“人分贵贱”的特权主义思想。   当初在就读某校法律系的大学生涯中,李曜其实从未详细去记什么法律条款,法律系学生所学的,主要是各个不同法系的法律思想、法理等,而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三点:一,三权分立;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三,公权制约、私权自由(无风注:即对于执政、执法者,法无授权即禁止;对于普通民众,法无禁止即自由。)。   什么是法律的精神?它是抽象而具体的公平正义,它是体现和实现公平正义的现存的所有的一切。怎样去实现公平正义?国家公权力以及公权力的掌握者(朝廷、政府)正是为此而存在,一切政府和政府权力存在的合法性不仅仅来自于公民的认可,更重要的是实现公平正义的担当。   假如一个国家的朝廷或政府以公开的方式反对此一原则或是对公开的不公正熟视无睹,那么这样的政府就是不正义的、就是不称职的,它已经成为本质上的“不合法政权”。因为它违背了法律的精神——同时也是人类世代的追求,那就是公平正义。   《新儒论》的问世,是李曜扭转大唐思想界主流的第一步棋,接下来的税制改革则是计划中的第二步棋。而他之所以干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与中枢群臣、地方豪强从此决裂”,正是因为在他心中深深的认识到,只有法治思想真正深入人心、扎根灵魂,很多丑恶现象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失去生长的土壤,逐渐远离人类而去。   之前王宗范的震惊、何知浅的狂喜乃至黄崇嘏的担忧,李曜都看在眼中,他主导朝政时日已经不短,并不是不清楚如此改革的难度有多大,放在后世,这已经连“改革深水区”都无法形容,这根本就是改革的地雷阵、万丈深渊!   然而在他心中,时刻响起的,是后世那位同样身为“首相”的老人在当选时铿锵有力的宣言:“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勇往直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PS:作为一个法律系的学渣,我一直觉得大学没有学到多少有用的东西,但今天回过头来一想才发现,我此前的所有作品,包括东唐,无一不是充斥着大量的法律精神的故事。或许可以说,法律精神是我构筑不同作品中不同世界所用到的相同的思想基石。   愿公平正义更快地降临我们身边——愿你、我、他,愿所有人变得勇敢,去追求本该就属于我们的公平和正义。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七)   “右相,王宗范这厮,死鸭子还嘴硬,愣是不肯说出剑门关中关防布局。直娘贼……依俺的脾气,对付这种人就该给他点颜色看看,俺瞧着这厮细皮嫩肉的,别的什么都不用,就拿块烙铁在他面前比划比划,估摸他就招了……”咄尔嚷嚷着从帐外进来,却见李曜、李袭吉和冯道三人盯着他看,不禁心里一虚,吭哧道:“右相,您看怎么办?”   李曜示意了李袭吉和冯道二人一眼,对咄尔道:“王宗范是王建自幼年抚养长大的,不肯轻易背叛王建,也是情理之中,本相原本就没有打算从他口中得出什么确切的消息。再说,剑阁虽险,在本相面前却也谈不上固若金汤、牢不可破,没有王宗范提供城防布局,我等便仍按此前的计划来办便是。”   咄尔精神一振,其实他的确不喜欢审人,尤其是在李曜还亲自交代不能对王宗范用刑的情况下,那简直就是受罪,王宗范倒是不哭不闹不骂人,但他一声不吭,不管咄尔问什么,他也只当自己是堵墙壁,让咄尔憋屈之极,要不是畏惧李曜军令森严,真恨不得亲自上去抽死这直娘贼的伪蜀国夔王。   如今李曜一开口说按照原定计划办,咄尔就精神百倍了,因为在原定夺取剑阁的计划里,咄尔是被委以重任的。   咄尔搓搓手,道:“那敢情好,其实要俺说啊,剑门关蜀军的兵力部署根本不必去管,只消右相的妙计奏效,剑门关不攻自破!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样的话,俺们这些厮杀汉的功劳未免成色就有些不足了。”   李曜皱了皱眉:“战争非是儿戏,你手底下的儿郎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能用计减少伤亡为何不用?就为了你说的功劳成色足一些,就要多死伤几万人,那才好么?糊涂!”   咄尔忙道:“是是是,末将糊涂,糊涂。”   李袭吉笑道:“剑阁这边,蜀军不见了王宗范,必然震动,多半会对我南征大军更加提防,这样一来,蜀军的注意力也就都被吸引到了剑阁正面……恰好与右相妙计相应,这正是天助右相,此番平蜀之战定矣。”   李曜微微一笑,心中却暗道一声侥幸,其实这次他亲自来剑阁北营,也只是打算动用秘密武器“火神液”夺下剑门关的,谁料机缘巧合之下,居然得了更好的一个办法。   ------------------------------   剑门关,居大小、剑山的中断处。两旁绝崖峭壁直入云霄,峰峦倚天似剑,其状似门,故曰剑门。相传三国蜀汉丞相诸葛亮,依崖砌石为门,在大、小剑山之间架筑飞梁阁道。   巍巍剑门地势险要,扼入蜀之咽喉,向为兵家必争之地。   李白叹曰:“剑道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杜甫诗云:“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   当时王宗范还未赶到剑阁,而李曜已经将剑阁蜀军三员主要将领打探清楚,分别是王宗本、王宗儒和王宗谨,都是王建养子。王建蜀军汉中战败又失去利州之后,蜀军退守的避风港楼联“蜀道关头险,剑门天下雄”横披“眼底长安”的剑门关,这三人凭此险养尊处优,花天酒地,以为剑阁天险,万无一失。   这天,他们又在剑门关城楼摆下酒宴。先是王宗本居中,王宗儒、王宗谨跟随左右在城楼上四下眺望,北望秦岭逶迤而至,东窥云台山矗立长空,西望摩天岭险峻挺拔。俯视剑溪河岸莽莽山峦尽收眼底。   他们边看边谈,王宗本见唐军屯兵剑阁以北不再进击,不禁逸兴遄飞,道:“三国时蜀将姜维据守此关,魏国十万精锐之师被挡在剑门关外一筹莫展。”   王宗儒附和道:“李存曜的军队再如何了得,毕竟不是猴子能纵跳攀登,如何能破我剑阁天险?”   王宗谨也来劲了,嘲笑道:“李存曜他们除非都变成鸟鹊飞过去。”   说着说着,酒已上桌,王宗本自然到了上首,王宗儒、王宗谨坐在左右。下方自然是按地位高低一路排开的各级将校。开席前他们余言未尽,王宗儒指着脚下的台关,雅兴大发:“诸葛亮妙算于斯,姜维魂归于斯,钟会被拒于斯,邓艾梦断于斯。”   王宗本嘿嘿一笑:“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看那模样,分明是在说李存曜他们必死无疑。   王宗谨连忙奉承道:“节帅英明,所言极是。”这几位都是蜀国掌门将帅,讲究高雅不能用大碗。于是就你一盏、我一盏,低吟浅酌,但毕竟不是真高雅,最后全都吃了个东倒西歪。   李曜大军主力屯驻之地乃是昭化城,地处利州西南,剑门关东北。它是驿道上的重要关隘,向为兵家必争之地。姜维兵败牛头山,张飞夜战马超也都在此。是这次攻打剑门关的前沿阵地。   李曜一来到这里,就四处登高极目远眺,摸索周边情况。他深知要夺取剑门关难于上青天!这天他在临时帅府之内,来回不停地踱步,冥思苦想,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拿下剑门关呢?   正在这时,副总参谋长、两川行营副都统史建瑭求见,李曜自然命他进见。他进屋时行了个军礼,道:“右相,我等奉命在蜀军受降将士中征询攻关良策,有一降卒言,他有入蜀计策献上,末将自作主张,以带此人前来,正在门外候见。”   李曜点点头,说请他进来。   这位降卒走进来双膝跪在地上说:“小人张汵,关中人氏,曾为蜀国军校,已投诚麾下,特来拜见右相。”   李曜打量了一番张汵后说:“你找本相何事,可起来详述。”随即就吩咐左右一句:“赐座。”   张汵站起身来恭身一礼、然后退坐席上,道:“末将虽远离故土,但不忘乡情不忘国!受右相感召,特向右相献上一个入蜀小计。”   李曜听后颇为惊讶,道:“哦?你有何计帮助本相攻入剑门关?”   “攻入剑门关之事,末将全然不懂,末将只能帮助右相绕过剑门关。”   “嗯?绕过剑门?往哪绕?”   “从关北的望喜镇过江东南行,再过万山之中的益光镇,翻过数重大山便到嘉陵江边。过江不远就是离关南二十里地的青疆寨。这时的剑门关就失去天险的作用了。此寨是剑门关通往成都官道上的最后一个寨子,凭右相十万雄师,要拿下青疆寨岂不易如反掌。”   李曜边听张汵所说的来苏小径,边站在地图前、来回反复寻找了许久后说:“怎找不着你所说到嘉陵江边的小路?”   张汵连忙解释说:“来苏小径确实存在!它蜿蜒起伏近百里,翻过十多座山,隐蔽在深山密林之中。莫说您是初来乍到之人,就是蜀国上下君臣帅将、军校也无一人知晓。如果地图上能看得出来,右相还用得着末将来说吗?”   李曜想了想,又问:“西去青疆寨的嘉陵江水湍急吗?”   张汵回应道:“正因为水流湍急,蜀军才没有在此重点设防。但水流再急,总比剑门关好过得多。”   李曜被说得将信将疑,他凝视着张汵、突然冒出一句话:“那你又怎么会知道这条神秘的小道?”   张汵不慌不忙地回答:“启禀右相,末将的家就在来苏小径上、三户人家的山洼来苏小村。说来话长,当初关中战乱,末将随家父入川,一次独自一人来此处山上砍柴,饿晕在山间、被恩公老樵夫救起,他见我忠厚勤快,就接受我落户、做了他的上门女婿。这里的人不外出远行,唯有我寻看家父常抄近路。”   李曜又一次寒气逼人地、直视张汵的神色说:“你编得这般周圆,本相就会相信吗?说,你是不是受蜀军指派,诱骗本相钻进你们的圈套。”   张汵斩钉截铁地说:“右相若不相信,末将可为部队带路。再不相信,可把末将扣留在此,先派人到来苏村,那里有末将的恩公和妻儿。”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曜也就不再啰嗦,直截了当地道:“既然如此,丑话、好话本相都说在前面,若查实你是蜀国派来害我的细作,你和妻儿老小连同九族都要全部杀光。你若真心投效朝廷,领我们绕过剑门关后,计大功一件,本相也当重赏于你,晋升三级、赏钱三千贯,决无戏言!”   “谢右相恩典!”   临时帅府今天格外森严,房内外过道上都加了岗哨。中书令、十二卫大将军兼两川行营都统李存曜召集攻打剑门关的重要军事会议。   议事厅里,下方两侧各置三张双人几桌,副帅史建瑭和谋士李袭吉坐在左上席。   临时充当行军转运使的冯道和利州刺史刘彦琮坐在右上席。朱八戒、咄尔、张光远、史俨等一众将领分别入座左中桌和右中席。其余偏将在左右的下席。   帐幔后高悬“威镇险廊”黑底金字匾额,背面墙上大幅虎啸山林图。李曜身着帅袍端坐在虎皮扶靠椅、中央的翘角长案桌后,身后两侧站立着贴身侍卫。   李存曜发声曰:“剑门天险,古称‘一夫荷戈,万夫莫前’,然则我等奉君命而来讨逆贼寇,再难亦须破之,诸君可各陈进取之策。”   此时总参和随军参谋都没什么好办法,大伙也只能想着,不如就来个硬碰硬,强攻剑阁,以如今大军连战连捷的气势,剑阁天险也未必能挡!   但李曜怎会有在这种天险之前硬攻的爱好,便说军校张汵的来苏绕关计,余等试论如何赴之?一并议决。   憨娃儿一听不用攻坚就能直接杀进蜀国,抢先发言:“天下有这等好事,何不绕它一圈试试!”他虽然憨痴,但并非呆傻,也不是只管硬冲硬杀的性子,能给麾下儿郎多觅得几分胜算,何乐而不为?   史建瑭则谨慎一些,道:“若有这样一条捷径,当年邓艾灭蜀,又何苦冒死去偷渡阴平关呢?”   史俨笑道:“副都统言之有理,但三国邓艾不比今日,他没准只是没有找到张汵引路呀!”此话一出,逗得哄堂大笑!   还是刘彦琮干脆,说道:“某还是觉得,不能轻信张汵的鬼话,我军如今气势正盛,还不如强攻剑门关,剑阁一陷,伪蜀国便再无勇气与我大军抗衡了!”   李袭吉听到强攻,连忙说:“拼命打仗固然重要,这回面对剑门天险,还是要在巧字上下功夫啊!”   咄尔也参加过军事学院的几次培训,这次难得地动了动脑袋,深思片刻后道:“来苏小径无须主帅亲往,可命一偏将先探路、再酌情增兵,来它一个南北夹攻取之。”   张光远大为惊讶,立刻表示赞同,道:“先派偏将率数百士兵探路开道,即使有失,也不至于影响大局。”   此时,史建瑭站起身来,朝李存曜双手抱合一拱道:“如此说来,先派一偏将开路,后续跟进。末将以为,右相可亲率主力原地坐镇,到时南北夹攻。”   李曜微微一笑,答道:“你与本相之见,不谋而合也。”   经过众将献计献策和一番激烈的争论之后,李曜组合众将智慧并发挥自身的谋略,当场宣布了以下几项议决:   首先命军校张汵领班、配一军校一士兵,亦配战马三匹,负责来苏小径引路和来往通讯联络。然后命史俨率兵七百,留二百护卫渡口两岸。余五百将士至青疆寨周边择址隐蔽,打探青疆寨、关南和剑州军情。   又命史建瑭率兵八千,大打李曜旗号先拿下青疆寨,再佯攻剑门关南。危急时或攻关前放飞信鸽。待史俨信息,再决定出发时日。再命朱八戒领兵五千作后备,随时听侯史建瑭的增援令。   最后,李曜特意叮嘱说:“关南雨点要大、要大张旗鼓。关北雨点要小,不要声张、要隐蔽。”接着询问:“诸将对此意下如何?”众人齐呼:“右相英明!”   之后,李曜低喝一声:“众将听令!”以上四路将校依次回复“得令”,俯首双手接下了令箭。   次日,张汵三人骑在马上,引领着先锋史俨的小股骑兵,行进在来苏小道上。张汵有意与史俨双马并行,介绍起这条路上的几处要塞。走着、走着,走进了崇山峻岭。在山谷间行走,抬头望见千仞峰入云霄悬崖绝壁。登上山脊俯身下看,阴森山涧潺潺流水。绵延林间小道遮天蔽日,不时飞来群群小鸟。偶尔从路边草丛中窜来山鸡野兔。天上突然又飘起鹅毛大雪。将士们不时地拍掉头上、肩上和身上的积雪。上山下坡的陡峭地段,遇上下雪地滑,都要翻身下马牵绳艰难地缓行。队伍夜间行进在、较开阔的山间密林谷地,有几回竟听到阵阵虎啸狼嚎声。胆小的聚拢一起互为壮胆,就连天不怕地不怕,死尸堆中都敢独行的史俨将军,也感到毛骨悚然!   翻山越岭逶迤前行两日后,望见远处谷地有几户人家,张汵手指并报告史俨说:“史将军,那就是来苏村,高处的那套院屋,就是末将岳父的家。请将军来我家赏光如何?”   史俨连忙道:“美意敬谢,不过我若与你去了,不免有违军纪。大军同往惊动村民难逃扰民之嫌。这样,本将准你回家一宿,差你两位副将代我送上薄礼。大军且在此宿营,侯你等平安归来。”随即腰间取出一小袋大唐钱庄新制的银币,塞到张汵手里。   张汵是在汉中被俘的,本以为只有死路一条,如今能有这般礼遇,感动得紧紧握住史俨的手。他说了声:“谢将军。”就招呼他的两名副将翻身上马,一同奔向来苏村去了。   史俨则吩咐大军就地造饭宿营。   次日拂晓,张汵三人骑着马,早早回到部队营地,寻史俨报到。这时将士们刚吃完饭。半个时辰部队开拔,上山、下山又南行了一天,   张汵指着前面那座山,对史俨说:“史将军,过了这座山就到了嘉陵江边,末将建议大军就在山这边扎营,我陪诸位登上山顶眺望渡口两岸情形如何?”   史俨应了声:“好,就这样办。”他交待完部队就地选址安营扎寨后,就随张汵登上了山顶一处隐蔽的、理想的制高点。   史俨朝渡口方向的两岸俯望,这里江面变得狭窄江水喘急。但无蜀军帐蓬。便满意地拍拍张汵的肩膀说:“果真如你所说,恭喜你立大功啰!”接着去紧握、并不时抖动张汵的手。   又说:“依你之见,渡口选在哪里为好?是扎筏还是架桥?”   张汵指向崖下一处理想地说:“你看那里如何?扎筏过江宜无马匹之少数人。大队人马,末将以为应该架浮桥为上选。”   随同的辅兵、军校和参谋异口同声地说:“张都尉所言极是。”   史俨就即拍板说:“就依张都尉说的办!”   第三天,张汵就领着史俨的、几百士兵,在山上采藤蔓、伐木、砍竹子,震荡着寂静的山林。用人扛、人抬、马驮、马拖,艰难地运到了嘉陵江东岸。此时,烟雨蒙蒙,江水汹涌。由张汵配合辅兵亦带领全军开始架桥。他们找到崖下岸边的一棵大樟树,把已绞好的藤蔓,牢固地系在树兜上。   江水刺骨浑身冰凉!才脱衣服,就冷得牙齿格格响。张汵爆出冷门,突然提出烧酒坛。给下水辅兵每人盛一碗暖身。然后由水性好的五个士兵,紧紧拉着藤蔓绞成的大粗绳、最终虽囚到了西岸,但被湍急的江水冲得老远,好不容易才上岸。过江的士兵一起抓住绳头。接下来,又有带着锄头、铁锹、军刀的十个士兵,拉着绳子也囚过了江。水中浪花飞溅在勇士们的脸上,却个个卖力干得欢!   这些人先在樟树对过的、河滩砂石地上,用简陋的工具、硬是挖了一个栽桩的近半丈的大圆洞。又在桥面宽度处,再挖了另一个同样大小的洞。接着,又由八个士兵沿着绳囚运过去、两根栽桩用的大园木。栽好了一根木桩后,就拽着藤蔓绳头,竭尽全力向北,拉到位置系在木桩上。紧接着,又把竹篦绞成的、更粗的缆绳、预先扎扎实实系在樟树上后,将竹篦缆绳的另一头、顺着藤蔓绳拉到对岸,牢固地系在第一根木桩上。   依照此法,又在东西岸挖下了第三个洞和第四个洞。桩都栽好后,他们就把桥梁园木运过河、逐段排列好,用藤蔓紧紧扎在、竹篦绞成的缆绳上。再铺上用竹子编成的竹板桥面。经过从早到晚、三个大白天的奋战,一座浮桥终于架好了。   人马上桥虽有些摇摆晃动,除留下护卫东桥头的百名士兵外,六百将士怀着成功的喜悦,雄赳赳地跨过了嘉陵江。   上岸之后,留下一百士兵,由一位军校领着、换便衣暗中护桥,并传递信息。余下五百士兵呆到晚上,往西乘夜色,摸到了青疆寨附近的、一处山间密林中隐蔽起来。尔后又分成小分队,去青疆寨、剑门关、剑州城打探军情的人,都换成了便服。依情需要,打扮成商人、马贩子、樵夫或卖菜的小贩等模样,进行秘密活动,为将要来到的大部队提供情报。   青疆寨处在剑门关的南面偏西,剑州城的东北方向,军事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一旦占领它,周边对它的压力也非常大。称为翠云廊的剑阁古蜀道、宛如凌空廊阁,又被叫作“皇柏”、“张飞柏”的万株古柏长廊,这条古驿道绿荫掩映三百里。   以剑州为中心,它像条巨龙北起昭华,南到梓潼,东去阆中。李白曰:“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这里虽说山峦叠嶂峭壁悬崖,但是过了剑州城,去西南方向的、成都则是一路坦途。   剑州乃最后一道险关!   因而青疆寨周边、这一场组合攻防战,将是一场斗智、斗勇、斗素质、斗魄力、斗决心、斗耐力、斗协同的、你死我活的殊死大决战。   这一日,王宗本在剑门关与王宗儒正商议王宗范失踪之事,不过他们已经发动士兵找寻,而且这三人对王宗范本就颇为不喜,也没当多大个事。聊着聊着,竟然从前线聊到后方,还聊到“陛下”寝宫的、七十张画屏冬暖夜凉。聊得很晚,王宗儒刚走回房睡觉去了。王宗本正要就寝时,匆匆来了几匹战马,领头的章军校、要拜见王都统,报告紧急军情。   开头第一句就是:“都统,祸事了!唐军大队人马,从来苏那边打过江来了!”   王宗本一听,顿时傻了眼,连声叫牙兵,把都虞候请过来。   王宗儒惊慌失色地对章军校说:“胡说八道!我等在蜀中纵横十余载,都从未听过来苏那边有可供行军的道路。你说唐军从来苏打过来啦?快说!怎么回事。”   章军校弃岗失职、心里恐惧,就结结巴巴地编谎言:“前些天,看见东岸山上,好多人在砍树不知为何?几天后,他们搭好了浮桥,就渡江,打……打……打过来了!”   王宗儒急忙追问:“来了多少兵马?”   章军校心道这事不能说小,只能夸大,不然自己罪责更大,于是竟把几百人的唐兵,故意回答说:“嘉陵江两岸,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数都数不清!”   王宗儒气急败坏地大喊:“你这个窝囊废,定是嗜酒误事!可知道临阵脱逃,犯的是死罪吗!”   章军校吓得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说:“末将该死!末将该死!可末将那里才几十号人,接仗会被全部杀光,到时,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都虞候明鉴啊。”   王宗儒怒不可竭地大声喊:“你还强词夺理、推脱罪责,刀斧手!把他推出去砍了。”   当一群执刑士兵,上来捆绑押下去时,章军校鬼哭狼嚎地大叫:“都统饶命,都统救命啊!”   这人本是王宗本带出来的兵,此时怕寒了老部下们的心,他只得叹了口气,走过来,用商量的口气求情说:“都虞候执法肃军,斩杀脱逃军头本是应该,不过正月杀人,某恐不甚吉利。章军校多少也有寡不敌众之苦楚。你就刀下留情饶他一死吧!”   王宗儒无奈地点了一下头说:“看在都统面上,今日免你一死,但活罪难逃。来人啦!把他拖下去责打一百军棍,以正军法。”   还没打到五十军棍,章军校喊爷叫娘,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   其实,王宗本最担心害怕的,还是李曜大军扑过来!他对王宗儒说:“李存曜此来非同小可!我们要紧闭城门、使之固若金汤,以避其锋芒。而且还要立即调整部署,都虞候,你坐镇剑门关,带管青疆寨。调王宗谨去把守剑州城。我带大部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地秘移剑州城南的汉源坡,据高临下。你我等四面夹攻,拒敌于城外。我即动身,打他一个猝不及防!”   章军校的一句“数都数不清”信口胡诌,客观上帮助了李曜。尤其后来青疆寨那个“根据地”公开示强,使出了调虎离山计。   王宗本率领万余蜀军,从剑门关向汉源坡匆匆地开出去。一路上,压根就未见到“李存曜唐军主力”的踪迹。   长话短说,张汵带着前军信报不分昼夜地奔驰、不日便来到了大军主营,当面把信呈交给李曜。   李曜拆开火漆,抽信展开一看,当即哈哈大笑!把信随手递给身边的副都统史建瑭道:“史俨将军果然不错!过江就去了青疆寨,如今他为你铺了路,你便带八千将士,即刻启程如何?”   史建瑭说声:“得令!”就要去带部队出发。   李曜却道:“稍等,你我先办完张汵他们的事,用过上昼的饭再走。张汵已为朝廷立了大功,本相也得兑现承诺。即日起晋升张汵为偏将,留下另有调用。为了方便携带,赏给他相当于三千贯铜钱的金币,以资鼓励,通报全军!”   史建瑭唤来张汵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朝廷的将军了!三千贯铜钱,可兑换金币近百枚。你这是官运亨通、财源滚滚,还不快去谢过右相!”   一开始,张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史建瑭这么一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叩首,谢道:“二位都统大恩永生不忘,从此生为大唐人,死为大唐鬼。”   接着,李曜招呼他的二位带路牙兵说:“你们二人也有功,各晋一级,赏二百贯钱。”又分指二人,道:“你为史都统领路。你为后备朱八戒将军带路。”二人也跪拜在地谢过二位右相恩典。   陈都尉领着史建瑭副帅、张光远将军的一万两千大军,行进在崇山峻岭之中。轻车熟路有惊无险,比上次更快,两天功夫,就来到了嘉陵江的东岸。这里的一百唐军护桥士兵,欢欣鼓舞地迎来了自己的大部队。   他们安排大军,在东面山坳里、安营扎寨吃好睡好。并向史都统转呈了史俨,从青疆寨那边送来的最新情报。当夜四更天部队就吃好了饭,拂晓之前,万余人马,就人不知鬼不觉地渡过了嘉陵江。   史建瑭的部队上了西岸,大摇大摆地往西去到了剑门关前,干脆把其中八千将士就在关前集结,扯起李字帅旗。   正中帅旗下面,高大的黑色宝马上,坐着手握精钢长枪,身披玄色战甲的一员将领,看那模样,正像是大唐中书令、左右十二卫大将军李曜。   前排史建瑭和左右偏将一字排开。   最前面是左手拿盾,右手握刀和高举长矛的士兵,摆起一副要攻城的样子。一位偏将拍马出列,来到城楼下喊阵,要王宗本出城受降。但无论他喊出何等刺激的话,站满城楼的蜀军将士就是不予理答,城门紧闭也不出来应战。这时史建瑭命弓箭手把降书射了上去。   青疆寨里的几百蜀军,得知唐军大队人马兵临剑门关下喊战,另有几百唐军朝寨子方向移动。便把兵力都挪到寨子的东边。作好了临战准备!并派人去南面的剑州城搬兵。   这时,隐蔽在寨西密林中的史俨五百精骑,按与史都统的约定时间,马蹄飞扬杀声连天地冲进了寨子。手持马刀、长枪的骑士们,冲向腹背受敌的蜀军队伍一阵厮杀!蜀军大多被战死,少数做了唐军的俘虏。史俨拿下了这个寨子,正在迎接史建瑭的大部队进寨。   进寨当天晚上,全军都兴高采烈,好菜好酒庆贺成功绕道攻下青疆寨。酒席上,史俨对史建瑭说:“副帅一路劳顿,你就歇息几天,养养身子吧!明日允我带三千兵马,到剑门关叫战!”   史建瑭回应说:“也好,我在青疆寨周边观察布阵。你去叫关,记住不要攻关。”   次日上午,史俨率领的三千骑兵与步军,来到剑门关下列阵。   他拍马来到城楼下的吊桥附近,放开嗓子,朝城楼上大声喊话:“王宗本、王宗儒,你们两个竖起耳朵听着,或降或打由你们挑,要降马上竖起白旗,你们高官照当,要打就出城迎战。打你们这般下脚货,无须我们右相亲自动手,我一个人就可以打你们两个,一枪一个,保叫你们有来无回。”接着在马上举枪比划着。   王宗儒在城楼上,看见史俨在自己众多的将士面前如此辱骂藐视自己,气得跺脚!无奈都统有交待,只能闭关固守。   王宗本屯兵汉源坡以来,一直在打他的如意算盘,编织包围圈:“北有剑门关,南有剑州城,堵住青疆寨的西面,放开来苏渡口,只要一上嘉陵江西岸,就钻进了我的袋子口,这时在青疆寨的李存曜军就成了瓮中之鳖了。”其实这想法也不无道理。   正当史俨跃武扬威的时候,驻守汉源坡的王宗本近两万蜀军分西东两路北进。王宗本亲自率领的那一路已抵达青疆寨的南边,其先头部队已与唐军交战,形势非常紧急!   此时,得到这个信息的王宗儒,等到了出气的时候,老羞成怒带了五千将士冲出城来,把史俨和他的部队团团围在中间。尽管唐军英勇,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尤其想到史都统刚到,情况还不熟悉。想到要保卫、刚拿下的青疆寨营地,不敢恋战。拼死冲出包围圈,边打边撤。   王宗儒哪里肯放过,一直追了十几里,眼看天色已晚,才鸣金收兵。   这晚,史建瑭给李曜写了封告急军书,塞进细竹管,系在信隼腿上放飞,信隼在唐军营地上空转了一圈,就展翅向昭北方向飞去。   第二天,李曜打开通讯兵送来的军书一看,得知史建瑭已拿下青疆寨,正被大批蜀军团团包围。当即命朱八戒率八千兵马,立马启程救援,令邢都尉领路。   卧底剑门关的黎偏将,急于找机会送出情报,来了机会!一队蜀军马帮,要给剑门关运送肉食、盐巴、蔬菜,为何还不见来?急得他六神不安。   早在史建瑭率领的一万二千部队刚走不久,李曜就已严令在昭化的主力部队,呆在营房深居简出,尽可能隐蔽。制造大部队已移师青疆寨的错觉。这天,李曜的主力部队开拔了,奔赴剑门关北门。要有路人看见的话,必定会觉得奇怪?先头部队是八匹马驮着货物的蜀军马帮。离开一段距离,又是荷枪执刀的唐军大部队。敌对两军竟相安无事地相向行进在崇山峻岭的山间小道上。   走了一天多才来到小剑山脚下。开始登上从小剑门山通往西南大剑门山的飞阁栈道,缓慢行进。此处连山绝险,本无路可通,但聪明的先人,凿石塞方铁条,凌空构筑飞阁天路。这里的三十里栈道,无处不险。悬崖绝壁令人头晕目眩,道窄路滑,下看失魂落魄。   李曜颇有感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但他又接着鼓励将士们说:“但越是难,越能造就英雄。”   时而烟云遮眼,冰凉的雾水迎面扑来。烟云一掠过,眼前苍松临崖挺立,梅花吐艳。漫天遍野的映山红,是乎在迎接英雄们到来!遗憾的是:太阳将要落山,天色逐渐昏暗。尽管李曜事先交待部将、军校并不时告诫小心行军,仍有士兵不幸掉入万丈深渊。就连不善山道的蒙古马也惊恐欲止。这一路走得,真可谓步步惊心!   前面的马帮走得快,已下了栈道,行进到右拐的盲区遮挡处。再往前走就能望见好似悬在半空中的剑门关。李曜考虑到此时部队,已行进到最佳隐蔽位置。传令部队停止前进,就地坐息,严禁生火,吃饱干粮,待到天亮再行动。   王宗本自恃拥有数万军队,亦以为李曜已钻进了他精心设下的口袋。要在青疆寨一举将其歼灭。虽然李曜声南击北的战略无疑是正确的。但屯兵于四面受敌的青疆寨,后来多被看作过余自信的狂妄之举。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屯兵青疆寨,还能把王宗本的主力调离剑门关吗?此事争议此后千年而未有定论,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前面驻守汉源坡的王宗本两万蜀军主力,兵分西东两路北上。他亲率的东路军,已抵达青疆寨南,其先头部队已经接战上了。王宗儒率领部队撵了史俨十几里,迫使其仓惶逃回寨中。   为什么不一锅端?要知道王宗本他不是猛张飞,他在捉摸寨中唐军兵力到底有多少,万一真是唐军主力在搞诱敌围歼,自己明显应该摸到底了再行动。况且,他的西路军尚未完全到达封口位置,焉能轻易全力进攻?故命部队停战,回撤十五里待命。于是蜀军突然后撤及一连数日鸦鹊无声。史建瑭他们见了,也不禁诧异,只能在那里猜谜,但没有想到,一场大兵团作战,已迫在眉睫。   正月十一,这是个难忘的日子。这一天,是王宗本想要把李曜所部唐军全歼于青疆寨的日子。这回王宗本来势凶猛,他的西路军已堵口到位,他亲率的东路军正开赴东线嘉陵江以西,以逸待劳,最后出手结束战斗。   昨天,他已命驻守西南方向、剑州城的王宗谨部,一早赶到青疆寨挑战。同时命驻守东北方向、剑门关的王宗儒部,正午前后,赶到青疆寨参战。同日再命西路军,上午从西面向寨中推进,至于不见了踪迹的王宗范,他此刻已经完全顾不得了。   一早,王宗谨带着他的四千步骑兵,来到寨南叫战。他今天气焰嚣张,没有往日的胆怯。指名道姓叫史建瑭出来受死。   史建瑭随李曜日久,“史先锋”已经日益谨慎,对叫骂不理不睬,但史俨仍是激烈的塞北粗豪性子,哪里受得了这般呕气,带领数千兵马冲出寨子,拍马来到了阵前。   王宗谨使的也是长枪,快马冲过来、朝史俨心窝就是一枪,史俨一个侧身避过。又是一枪,被史俨的长枪挑起,紧接着再击一枪,差点戳中王宗谨的脑门。两员猛将打了三十多个回合,竟然不分胜负。   史俨发觉这个对手居然不弱,出枪频繁劲特大。就换了个近身快速招法,长枪在对手头部不停地刺来扎去。这招法还真灵,十来个回合,王宗谨体力支撑不住,败下阵来。他的两名副将一个操刀、一个持枪,同时冲了上来,两个打史俨一个。   唐军这边上去两个偏将,也是一个操刀、一个持枪,把史将军换了下来。刀对刀,枪对枪,四人双打,倒是一个热闹非凡。   这时,王宗谨也休息得差不多,把他的两个副将叫了下去,再次上来指名道姓要史建瑭接招。   史建瑭因为史俨出战,此时也只好领兵出来,此时手握银枪,冷哼一声,拍马冲了上来,直朝对方前胸刺去。王宗谨心中一凛,暗道:“难怪史先锋偌大威名,力道且不去说,这速度却已然比史俨快了不止一筹!”   他用尽全力,一个右侧身躲过左挑枪,架住了刚才刺来的一枪。   也就在这个时候,寨西面擂起了战鼓,蜀军冲进了寨子。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八)   此寨颇为关键,岂容有失?   史建瑭二话不说,当即命张光远和史俨速去接战。王宗谨这时却精神一振,立刻加强了攻势,劈头盖脑朝史建瑭挺枪刺将过来。按照他多年纵横两川的战斗经验来说,此时敌将必然心神摇摆,进退两难之下,自己胜券在握。   然而史建瑭毕竟是李曜麾下嫡系之中,最能独立领兵的头号大将,其实泛泛之辈?他见王宗谨趁势来攻,心想这厮倒会乘人之危,当我史国宝是泥捏的菩萨?顿时就火了!他使尽浑身解数,仅续战了十多个回合,就把王宗谨打得节节败退,继而一阵冲杀,王宗谨几乎全军溃退。   当他正准备拍马转头去支援张光远、史俨并合击进寨蜀军时,却在北面远处隐约看见了一支大军,朝自己这边杀将过来。   原来王宗儒在剑门关内,昨天接到王宗本要他次日率军合歼青疆寨唐军的命令。当夜,找来他的一位副将和一位偏将说:“本都虞候明日要与都统一道去青疆寨,彻底歼灭李存曜的主力大军。我带走五千步骑,剩下的三千大军放在关南,此乃防守之要害,不得马虎!由吕将军执掌。还有一千放在关北,那里想来不会有大事,为的是万无一失。邬都尉,你且屈才,去一趟那边。”   次日,天蒙蒙亮,王宗儒带领他的五千蜀军,浩浩荡荡来到了青疆寨北的一处开阔地。此时张光远和史俨正在寨中与王宗本的西路军进行一场恶战。于是,史建瑭领着两将,三人骑马带领一队人马,以箭矢阵迎接更大规模的战斗!   王宗儒拍马来到史建瑭的阵前,指名要李曜出来对打。[无风注:前文有述,这一时代颇有阵前骑斗之风。]   然而史建瑭却冷笑一声:“我家右相纵横天下未尝一败,更是皇室宗亲、国朝首辅,身份何等尊贵!似你这等打杂小厮,只会几下蹩脚手艺,也敢口出狂言,且先问过我史国宝手中长枪答不答应!”   说完这句,根本不待对手回答,挺枪跃马便朝王宗儒的前心窝刺过去。那边王宗儒可不是什么蹩脚手艺的打杂小厮,人家也是纵横蜀中十余年的大将,当下把身一偏,把枪一挑,史建瑭便没刺着。接着,王宗儒手握长柄钩镰枪猛刺过来,又被史建瑭的银枪挑开。枪来枪往两员虎将打了二、三十个回合,竟然不分胜负。   “看来还非得来个鱼死网破不可了!”史建瑭暗道不妙,他领兵鏖战大半日,其实这会儿早已被车轮战累得够呛,几乎可以说是强弩之末。可他年岁虽然不长,却是纵横疆场多年的“老将”,此前也未有过明显的败绩,哪里肯在蜀地失了脸面?当下卖了个破绽,来了个冒险动作,马背扭身,欲仗着马术精湛,揪住对方战甲背后的领子,生擒活捉了王宗儒。   不料人力终有极限,平日并不为难的动作,此时却难以到位,扭身之时大大不如平日迅捷,于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王宗儒反手一枪挑下马来。   一群牙兵连忙蜂拥上来救援,一小校将副帅背到担架上,四周牙兵密集护卫。此时早有大批蜀军冲了过来,两军遂展开了近身的白刃战。按说唐军军纪严明,白刃战本不在话下,奈何久战力疲,又是以寡敌众,且兼主将无法领兵,顿时不复往日威风,没战多久,已是死伤颇多,无奈之下只能节节败退。   史建瑭躺在四人抬的担架上,见状大怒,喝道:“顶住!顶住!”奈何蜀军越战越多,唐兵已无法招架,任凭他如何呼喊,也只能边战边退。史建瑭不禁心中暗叹:“此番果然扩军太快,终究还是影响了全军的战斗力,尤其是战斗意志,更是不如当日开山军时多矣。若是当年的开山军,任凭对方如何了得,也不至于打成这般模样。”   此刻唐军成片成片地倒下,王宗儒则横冲直闯越杀越勇,史建瑭所部正面临全军覆灭的厄运!   王宗儒此时已经成了杀红眼的魔王,要报汉中、利州连战连败的怨仇。见了唐兵举枪就杀,抽剑就砍,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见满身血迹的史建瑭被士兵抬着退却,自然紧追不舍,冲到面前猛的一枪,朝史建瑭刺去。史建瑭方才落马之时腰身有些受伤,此时难以发力,又不得不躲,险险躲过一枪,却牵动伤势,又兼疲惫到了极点,竟然直接疼得昏了过去,牙兵们大吃一惊,想到副都统平日要求虽严,却是爱兵如子,顿时大怒,拼死围救,将王宗儒逼了开去。   正当史建瑭部再也无力支持下去之时,说时迟来时快,朱八戒率领的八千救援人马,已然匆匆飞渡嘉陵江,冲破了王宗本正在收口的东面防线,赶到了青疆寨战场。这批唐军乃是憨娃儿所领的李曜牙兵,战斗力历来可称诸军之最,虽然路途劳顿,毕竟仍属生力军,来势凶猛,左砍右杀,不可阻挡!   溃逃的史建瑭残部见自己的大批援兵赶到,顿时军心大振!转身往回杀将过去,反攻顿时拉开序幕!   先前蜀军也已与史建瑭战了将近两个时辰,已感到疲惫不堪。见憨娃儿这等玩命将领带的玩命之兵杀到,根本没有人可以抵挡,而四下溃逃。   憨娃儿一贯眼尖,一眼看到王宗儒,赶了上去,一招金乌天降,打断了王宗儒的钩镰枪,他略微诧异此人竟能硬抗自己一招,好胜心大起,怒喝:“再吃俺一招!”猛然以十成力道出手,一招“夜叉探海”,王宗儒躲闪不及,虽已全力后仰,仍被这奇快无比、刚猛无匹的一招捅碎护心镜,跌入马下。   众唐兵一拥而上,把刚才欺负史建瑭久战力竭,耀武扬威的王宗儒捆绑了起来。憨娃儿心下倒是有些诧异:“这厮躲得倒是不慢,护心镜都碎了,居然没死?”   不过此时狼烟暂时散去,他也顾不得此人居然能硬抗自己两招不死,见史建瑭昏死一边,知道此人对郎君的重要性,忙翻身下马,急唤道:“国宝将军!副都统!”他也不会什么治疗手段,随军军医护士又跟不上他们这种奇兵,根本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摸出自己的水囊,蹲在地上往史建瑭嘴里喂水。   这其实也算误打误着,久战之后,人体缺水的确是事实,灌了几口水下去,史建瑭便睁开了眼睛,微扫了一下周边的将士说:“直娘贼,我史国宝还没有死!朱将军,多谢解围!   憨娃儿憨憨一笑,便命士兵抬着副都统一道先回青疆寨。史建瑭知道自己腰上受伤,实是武人大忌,逞不得强,当下也未有什么意见。而此时王宗本仍在向西推进,收紧包围圈。史建瑭便道:“朱将军,有劳了。”   憨娃儿点点头:“这边的战事,右相是有交代的。”史建瑭便不多说,被牙兵抬走。   却说李曜的主力大军,当日在栈道上过夜。在山崖边,坐等天明的那个北风凛冽刺骨的夜晚里。这晚,智夺剑门关的战略、战术都已全部就绪,并作了详细而周密的安排。李袭吉和冯道负责后援大军及战马。李曜亲率的中路主攻大军,由刘彦琮打头阵。先头大军是一个特殊的马帮,有十八个人和八匹马。   正月十二,这天天一亮,这队马帮就右拐转出了隐蔽处,直接暴露在剑门关北关之下。他们抬头望见了好似悬在空中的剑门关。高大的青石城墙,城墙上斗拱翘角、两重檐城楼气势恢宏。眼前的石级云梯,无论是人还是马,都只能艰难地一步一步向上爬。   走在最上面那两位,一位是前些天被截住的给剑门关送肉食蔬菜的蜀军马帮小校。另一位是原蜀军军校、来苏小径领路、刚刚立功晋升偏将的张汵。   最近忽然开始喜欢动脑子的咄尔和他的十五个勇士,都扮装蜀军运货的马夫。   几百级台阶,人爬得还真有点累,可此番为了演出逼真,他们换了云南马,这种马上山爬坡倒真是把好手。马身上驮着沉重的肉食、蔬菜和那些家伙,很快爬到关门前的坪地上,被关上守兵责令停止前进接受检查。   城楼上守城的蜀军,一开始就发现有一队蜀军马帮在上山,向关口过来。他们即时报告了负责北关守卫的邬偏将。他虽知道有支送给养的蜀军马帮要来,但毕竟晚了好几天,不禁心存疑虑。他站在城楼大声问话:“你们是那个都营的。”   “白龙江营的,丙申小队马帮。”   “白龙江都尉何人?你们马帮的头领是谁?”   蜀军的马帮小校回话说:“我家都尉姓申,大名智鹏。某刘师义,是马帮俾校。他叫武江,是俺们副都尉,也是俺们马帮的瓢把子。”说到这,用手指着站在他旁边的张汵。   对面“哦”了一声,又故意问张汵说:“那位瓢把子,某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   “某名武江。”   “为啥子晚了好几天才来。”   “自然是为避开唐军。白天俺们躲进山间密林,晚上走道又慢,就来晚了。俺们只是来给你们送吃的,你若不放心,俺们就不进去了,让马把东西驮回去。”他故意装做很生气的样子,对小校说:“他们不要就算了,俺们拉回去!”接着吩咐马帮转头就走。   邬偏将急了,连忙道:“瓢把子且稍等!”然后干笑一声:“这外头兵慌马乱,出了事吃罪不起,还望弟兄们体谅。这就开门!这就开门!”   接着,他去找来管火头军的那个黎偏将道:“他们满口川话,不是关中口音,说得又都对头,你下去看看,麻袋里的东西,和我们要的大体符合否?有怀疑就搜身,你确定了,就可以放他们进来。”   回调马头的马帮在那里等开门。黎偏将其实此前就接受了唐军招降,根本就是个卧底,这时甚至成功地做好了策反工作。火头军全部、步骑兵部分,都已经暗地里投诚,只要唐军进城,他们就内应外合反戈一击。这天火头军只管自已偷吃,没有给大伙做饭菜。他们相互使了个眼色,黎偏将就招呼带班及同来的八个守门兵,打开城门。然后分成两组,执刀荷枪站立在城门内外两边。   黎偏将于是奉命出城。这时,黎偏将一眼就认出,前面那匹马右边的、那位瘦高个子,是他在利州时一起交接过物资的联系人,实际上也就是许诺他投诚的唐军军官。赶快走上去说:“申六,你这次又来送菜啦!”   “还不是想顺带看看你。”两人看来很是亲热。   站在旁边扮做马夫的咄尔不知道细作方面的安排,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好歹知道这是好事,不禁佩服右相,原来连这里都有安排。这倒是他想岔了,李曜再厉害,也不至于连这些细务都过问,这只是军械监“两川局”提前做的布置,他也是到了战前才得到详细汇报的。   站在城楼往下看的邬偏将见他们都认识,也就完全放心了。   他自已返回城楼,还吆喝站在城楼跺边的蜀军士兵:“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回岗。”   黎偏将手里拿张单子,似模似样地检查了一下说:“都是我们要的菜。”陪同而来守城什长对眼前的一切根本没有怀疑,也懒得去检查什么菜单,把手一挥道:“你们进去吧!”   这支马帮进了城门洞,黎偏将二话不说,突然从腰间抽出横刀,朝正往回走的城守什长背后猛地一刀刺去,那什长毫无防备,“啊”地一声惨叫,便倒在了血泊中。这伙人眼尖手快,从菜蔬袋里操出家伙,一转眼就把八个守门的士兵全砍死了。   马帮刚离此地,刘彦琮他们就移到这个拐角的隐蔽处,从灌木丛中一直死盯住城门,心里怦怦直跳,嘴里屏住呼吸。突见马帮已进门洞,就抽出宝剑大喊一声:“弟兄们,冲啊!”大队人马手持刀枪向上冲。城楼上的蜀军才发现门楼下面不对劲,刚往下面跑去,大批唐军已然涌进打开的城门杀进城来。于是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一面命令紧闭城门,一边命令弓弩手,天女散花一般朝攻城的唐军射箭。   李曜这一战多路出击,分兵略多,此时居然亲临前线,抽出腰间横刀,指挥唐军士兵,举着盾牌、握着战刀冒死向前推进。好在他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战的意义,指挥归指挥,却没冲到第一线,以免攻城部队反而要时刻保护他,帮了倒忙。   蜀军见来势凶猛势不可挡,就滚木乱石往下扔。这时唐军死伤颇重,后续大军却被阻隔在上山道之下,场面异常惨烈!   刘彦琮作为前锋主将,手挥利剑,率领千多唐军士兵冲上城楼,向守城的蜀军杀去。   黎偏将高喊:“蜀军兄弟们,快调转枪头、立功赎罪。”这一喊却也灵验,不少蜀军见唐军已然进关,知道大势已去,顿时反戈一击,向他们的指挥官和正在向山下射箭扔石头的蜀军杀去。其实这也不奇怪,王建背唐自立过于仓促,民心军心并不到位,指望他们打心眼里效忠,显然靠不住。   不一会功夫,北门的城楼上下就被唐军控制。一阵阵欢呼之后,唐军的大队人马,便开始源源不断地冲进城去了。   剑门关的北关与南关之间,有一座鲜为人知、依山势构筑的大内城,也就是瓮城。机关复杂,亦可大量藏兵贮粮。好在有黎偏将作内应,得以通畅。   李曜率领主力大军打入北门,马不停蹄、人不停步,杀声连天地又冲向南门的守关蜀军,这时唐军气势如虹,一上去就是枪剌刀砍,毫不手软!   黎偏将拉开嗓子在那里高喊:“大唐朝廷的大军全部打进关了,顽抗只有死路一条!某家担保,放下武器者不杀,反戈一击者有功!”   此言一出,蜀军大乱。   调转枪口的归顺蜀军和唐兵杀向负隅顽抗的蜀军,不片刻,这些蜀军就被杀得死伤小半,剩下地见不是头,只好缴械,都做了唐军的俘虏。李曜片刻不停,除了留下一批守卫,立刻又领出关南下,而李袭吉与冯道因是负责后勤,暂留在城里,处理善后事宜。   王宗本集中了他的数万大军孤注一掷,从东西南北四面,团团包围青疆寨,不断收缩包围圈。他误以为连李曜自己在内的所有唐军都钻进了他的口袋,连围三缺一都不屑为之,打算一举全歼,可谓势在必得!   此时他正哈哈大笑:“生擒唐廷首辅,此番某家可要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就在他得意忘形之时,青疆寨的唐军将士似乎已经到了全军覆灭的关键时刻,剑门关的南大门突然打开了!   李曜率领的主力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从剑门关势不可挡地杀将出来!   刘彦琮骑着高头大马,身往前倾,长枪虚指,如同一阵飓风,奔驰在最前头,大有奔雷急电之势。   十万火急之下,这支如同猛虎下山的大军,好似开闸泄洪的奔流,滚滚而来!径向西南的青疆寨飞奔而去。大军来到青疆寨西面,王宗本的东路军虽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仍然下意识挡住去路。刘彦琮冲了上来,左冲右突,速似闪电,无人可挡,蜀军顿时一阵人仰马翻。   李曜对身边一员跃跃欲试地年轻骑将说了几句话,那骑将抱拳领命,领着身后的人马,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杀将过来,此人勇猛异常,蜀军前去阻拦的,可谓碰到就死、挨着就亡。   不知在何处听到有人在喊:“李存曜拿下了剑门关,打过来了!”   面临这支数量足有至少两万余人的唐军强大威慑,被吓破胆的蜀军再也没有半点士气,当下脚底开溜、不战而逃。李曜的这支大军如入无人之境。   刘彦琮到李曜麾下许久,难得有机会在李曜本人面前露脸,那真叫一个浑身是劲!不论你大将小校,见带兵的就砍,吓得一干蜀国将校慌忙躲避,不敢沾边。   但卖力可不止刘彦琮一人,好不容易从李存曜身边“解放”出来的阿蛮,一眼瞧见王宗本,大喜过望,立刻拍马冲了上去,左一枪、右一枪没有个停。   王宗本见这魁梧小将是从李曜身边杀来,知道必是李曜心腹爱将,心头一转,只当是“擎天一柱”朱八戒亲来,简直魂飞魄散,又听说剑门关已失,更是心头冰凉!此时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才打了七八个回合,已是气喘吁吁。   元行钦见状,加快了攻击速度,一棒砸中了王宗本左臂,王宗本痛呼一声,险些跌下马来,他夺命往汉源坡方向逃遁,身后蜀军连忙阻拦,被阿蛮一阵好杀,死尸遍地、一片狼迹!   李曜见阿蛮还要追杀,忙派人传令将他招了回来,阿蛮虽然颇不乐意走了王宗本,却也不敢对李曜的军令有何质疑,只能调转马头,随李曜一同来到青疆寨里,唐军见右相亲临,士气大振。   众将迎了上去,将情况一一汇报,李曜听说史建瑭受了重伤,也是大吃一惊,连忙过去探望。史建瑭已然醒了,只是伤在腰间,负责的军医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副都统恐怕须得休养三四个月,方能大好。”看来伤势不轻,不过好歹并不致命。   李曜对史建瑭寄望甚重,见状颇为心痛,欲与他多说几句话,又见他疲惫不堪,怕影响他休息,只好勉慰几句,让他安心静养,便即离开。   接着又问憨娃儿:“我军伤亡如何?”   憨娃儿道:“大概死了三、四千人,伤者过万。”   李曜难得的有些动容,沉下脸,语气森然:“剑门关果然了得!”也难怪他发怒,自他投身李克用,领兵出战以来,伤亡如此惨重的作战,这恐怕还真是头一回了,尤其是他一贯把士兵的性命看得远超这个时代将领们的重。   于是他大步走到门外,突然大喝一声:“召集诸将议事!”他自己则冷着脸、背负双手在寨子的空旷之处等着。   这等野外,不好讲究什么席地而坐的高雅,史俨不知道从搬来一把胡凳,请右相坐下。   ------------------------------   唐廷实际掌控者李曜发兵攻打自立为帝的王建,对于远在东北边陲的耶律阿保机来说,基本没有什么影响,中原越乱,对他越是有利。自从他出任可汗之职以来,幽州李守光只知虐害治下小民,根本不思进取。只求与契丹人相安无事,更不敢如从前一样越境来纵火烧牧草,这更是为他的大计创造了良好的“国际环境”。   阿保机趁着中原地方战乱频仍的良机,开始了新一轮的征服。富庶的中原虽是他觊觎的首选地区,但是在实力还不是足够强大之时,他还不敢过早的暴露出野心。即使略过关中李曜掌控的唐廷不说,河东李克用和中原朱温也都是劲敌,哪怕能够击败幽州,冒失的南下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依目前情势,最好还是有机会就南下掳掠一番,没有机会则还是等待良机出现好了。   摆在他面前的选择不少,比如在他们契丹部族的东面,有一个强大的渤海国,一个人口数十万的“海东盛国”,渤海国与中原交往甚密,互为声援,同样是高度文明的国度。只是现在就去攻击渤海国,在他看来,还不到最佳时机。   在塞北地方,仍有许多部族需要他去征服。远交近攻才是明智之举!   与后世周世宗、北宋赵匡胤所立“先南后北”国策一样,阿保机在与身周智囊合议之后,制定出了“先易后难、先北后南”的基本国策。英雄所见略同,在大业草创时期,任何的弄险都是不理智的行为。老太太挑瓜——专拣软的掐,虽然会引来无数非议,但是行大事者,任智不任力。   结果远重于过程!   随着阿保机的扩张与征伐,在阿保机的治下的契丹汗国也变成了一个疆域辽阔的大国。除契丹民族占主体之外,逐渐形成了以汉、室韦、奚、女真、回鹘等民族为主的多民族汗国。其中,做为多民族汗国最为重要组成部分的是汉民族。不可否认的是:相较而言,更先进的汉民族的文化、经济、政治内涵对于这个新兴的少数民族政权的影响极其深远。在政治上处于从属地位的汉民族,一直在努力着发挥自己先进作用,积极推进契丹汗国由部落氏族化向更高的封建文明加速转化。   从一定意义上来讲,契丹汗国的建立是阿保机与他的汉族智囊共同智慧的结晶。汗国中的汉族新贵多是来自燕地的汉族地主家庭,他们凭借原有的社会地位与治世才干,很快就在契丹汗国中找到了施展所学的平台。在这个新兴的政权中与急需大量人才的阿保机一拍即合,在汗国的建立、各种制度的逐步完善中都可以看到他们活跃的身影。以汗国新贵的面孔出现在契丹政权的舞台,在统治阶层据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其中最为知名的当属韩知古与韩延徽二人,韩延徽自从去而复返塞北之后,看起来已经死心塌地的成了阿保机的心腹僚属,殚精竭虑的为这个新兴的少数民族政权服务。因为阿保机的重用与赏识,韩知古与韩延徽家族在契丹汗国也成了最为显赫的汉族地主家族。在契丹汗国被称为‘二韩’,阿保机对于汉文化的了解多是来自这二韩所讲。他最喜欢听的就是刘邦与项羽争雄的故事,对刘邦手下的谋臣萧何最为倾慕。也希望自己身边如萧何才具的契丹人更多一些,干脆将妻族的姓更为‘萧’。从此‘耶律、萧、韩’三姓成了契丹国中大姓的前三甲,国中也有了‘耶律、萧、韩三姓恣横’的说法。   汉族地主阶层在契丹汗国据有了相当地位,这绝不是件偶然的事。随着阿保机征服事业的展开,他深感马上取天下,却不可马上治天下。只有虚心向汉族文化学习,才能解决所要面对的棘手问题。随着一大批来自地主家庭,长期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熏陶的汉族知识分子的投附,他们既加入了阿保机所建汗国,当然也会鼓吹他们所熟知的政治主张了。居于统治地位的契丹民族所擅只是武力的征服,在发展了千年之久的华夏文明面前他们只配俯首帖耳的做学生。在这些汉族地主知识分子的大力帮助下,契丹民族很快制定出了统治政策、建立健全各种典章制度,完善统治机器。   在契丹部族加速向封建化过度的进程中,许多制度的制定,以二韩为代表的汉族地主知识分子不但是政策的提出者、制定者,更是决策者。政治制度的改良与革新,使得契丹汗国这个新兴的政权,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政治空气。而经济上,由于大量汉民族的涌入与到来,更多的先进生产方式与科技的带入,也极大的冲击了以渔猎游牧为主的契丹原有生产方式,打破了契丹部落原有的游牧生活方式。   重用汉人、推行农耕文化,阿保机推崇汉文化、汲取汉文明,使得契丹民族政权,最终成为有别于汉唐时期游牧民族的松散联盟体,一跃成为封建制度国家。   没过多久,阿保机任命妻兄萧敌鲁为北府宰相,从此北府宰相成为后族萧氏的世传专享官职。而真正的对外征讨,从奚族开始。   奚族与契丹部族乃是近邻,始见于北魏记载,活跃于当下,与契丹乃是近族,二者未分之前统称为‘库莫奚’。后来虽然一分为二,但是语言、风俗仍相同。奚族居住地西抵今达里诺尔,南近大凌河,以老哈河为活动中心。奚族后来又分为东、西两部,东奚南徙至琵琶川(今辽宁建昌县境)至古北口外,西奚迁至妫州(今河北怀来)。如今这个时候,奚居于契丹南部,更靠近汉族的地方,在汉族农耕文明的影响下,社会经济各方面比契丹各部族略高。唐时称新、妫、儒、武等州为‘山后’,又称‘山北’。所以南迁的奚族又称‘山北奚’。   去年二月,阿保机‘袭山北奚,破之。’十一月,又‘遣偏师讨奚、霫诸部及东北女真之未附者,悉破降之。’(霫,XI,族名,共有三部。活动区域在今呼林、洮儿河两流域,霫与奚杂处,历史上霫、奚并称。)与黑车子室韦相同,面对日益壮大的契丹部族侵扰,奚人、霫人也依附于接壤的藩镇,希望得到他们的保护。只是令他们失望的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那些藩镇不是自顾不瑕,就是暴政虐民,哪里会顾及到这些远在山北的小族。   随着阿保机的崛起,室韦、奚、霫等部族皆听契丹节制。奚族更是成了为契丹戌边的藩属,只是因为契丹部族的残酷压榨盘剥,不得已叛服无常。   阿保机最初对奚族并不是一味的使用武力征服,而是采取了怀柔政策。在阿保机还在任契丹部族夷离堇的时候,就开始了对奚族的征伐。想要入塞去幽、燕之地掳掠,必须得经过奚族人的领土。   面对打上门来的昔日同族,奚族人在大酋长术里的统率之下,倚险而垒,契丹铁骑不善攻坚,面对奚人的森严壁垒、一时间无法攻拔。眼见的契丹战士死伤甚众,阿保机只好停止强攻,派出了有胆有识的耶律曷鲁前往劝降。他的想法与兵圣所言‘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谋而合,可见战争艺术多是在战争中学习所得。武力只是达成目的的一个手段,却不是惟一。减少部族勇士的牺牲才是第一,生口对于氏族部落的重要性无须赘言。   曷鲁奉命前往招降,阿保机只交给他一只箭杆。之所以会有如此情形,到不是阿保机有意这样轻忽。此时,契丹部族尚未有自己的文字形成,箭杆便是信物。在与同是游牧部落的奚族打交道时候,传统的东西更有亲和力。一只箭杆足矣!   契丹好男儿耶律曷鲁浑身是胆,穿林海、跨雪原,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果然,曷鲁一至奚族地界,就被奚人拿获。   等到见了奚人首领术里之后,曷鲁不卑不亢劝他道:“契丹与奚本为一家,如今却兵戎相见,实在是不应该!夷离堇阿保机并没有凌辱贵部族之心,汉人曾经杀害我们共同的祖先奇首可汗。对此不共戴天之仇,阿保机一日不敢忘记,日夜在寻思着报复汉人。现在积聚力量,打算南下报先祖之仇,所以派出前来求援于贵部族,传矢以示无它。”   曷鲁说着话,把手中的箭双手奉与术里,望了术里推心置腹道:“阿保机此行代天行吊伐之事,抚下以德,不愿与昔日同族争斗,免得自相残杀,行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如果头人要杀我曷鲁,还请三思。杀曷鲁一人容易,只是从此兵连祸结,恐非贵部与我契丹部族之福。”   听了曷鲁的话,奚族大首领术里陷入了深思。阿保机再有不是之处,也是与他共祖同源的人,现在指望汉人解围怕是痴心妄想。以目前奚族五部的力量,仍无法与契丹部族抗衡。与其斗的两败俱伤,不如体面的降附。毕竟大家言语相通,生活习俗也相同,有什么话都可以坐下来谈的,没有必要非得流血才可以。主意已定,立即上前,松开曷鲁的绑缚,亲自与他来见阿保机。   阿保机正在等的心焦,终于见曷鲁安然归来,还不辱使命劝降了奚人首领术里,大喜过望。契丹部族与奚人化干戈为玉帛,将士们载歌载舞、把酒言欢,其乐融融。   阿保机希望奚族摆脱与中原藩镇的附庸关系,转而支持他在塞北建立以他为首的契丹汗国。却因为各种原因,奚与霫人时叛时降,并不是一心一意的降附。现在趁着左右无事,有必要与奚人做个最终的了断。于是这年年底,阿保机亲征西部奚。是役,所向辄下,遂分兵讨东部奚,亦平之。   这一次的用兵,彻底征服了奚人,尽有奚、霫人之地土。在完成了对奚人的征服之后,阿保机又把这些被征服者的部落组织进行了改组,这也是为了方便对他们进行管理。只是奚人并没有按阿保机的想法就此成为他治下的顺民,契丹对奚人的统治一直不是很稳定,辽天赞二年,有东扒里厮胡损者,(这名字还能更古怪点么?)恃险坚壁于箭笴山(山位于山海关西北70里)不服号令。阿保机再行征讨,终于扑灭了奚族人的反抗。箭笴山峥嵘险峻,辽末“四军大王”萧干正是在此间自立为大奚国皇帝。不过萧干所部后为“三姓家奴”郭药师所灭,此是他话,不必多提。   只说这一次在征服了奚、霫二部之后,契丹实力更是大增。于是再次入塞到蓟州地方掳掠;下一月,再次遣使前往中原与唐廷接触,这也是他持之以恒的贯彻‘远交近攻’政策的体现。不过这一次来,唐廷的实际掌控者右相李曜已经出征南下蜀中,因此使者并未见到,匆匆见过没有实权的皇帝之后,按照王抟等留守宰相的意见,唐廷随意赐予了一些绢帛之类的赏赐,使者便北归契丹了。   眼见着部族百业兴旺、国势蒸蒸日上,中原各割据势力之间争斗不已,无暇北顾,塞北各部族无不在契丹铁骑面前俯首帖耳,看似阿保机可以高枕无忧、安享太平的时候,忽然国内发生了严重的内乱。      第214章 秦王之尊(卅九)   契丹内乱暂且不表,且说李曜轻兵绕道、南北夹击攻破剑阁,仍因剑门关天险和王宗本、王宗儒等人的拼死抵抗而损伤颇重,此时正召集诸将在剑门关关南之外临时议事。   “右相,各军军医长们方才已经临时商议过了,他们认为随军携带的草药加上剑门关及周边诸地可以收集的草药相加,基本可以满足军中需求,只是此战惨烈,伤兵之中近半无法在短期内继续作战,必须就地休养,其中还有约千余伤兵预计将会致残,需要尽快送回关中……我军下一阶段的攻势中,战兵减员至少八千到九千人。”说这话的,是安排好剑门关后勤安置之后匆匆赶来的李袭吉。   李曜叹了口气,神色微微有些黯然,一个剑门关攻坚战,战兵减员接近一万,这还是智取,万一要是强攻……恐怕就算有火神液,也未必能让自己满意。再说,火神液这东西,放在后世也算烈性炸药了,威力虽然巨大,但军械监对这东西的研究还是太慢,稳定性仍然欠佳,而且从政治影响来看,暂时还不是最佳的使用机会,能不用还是要尽量不用。   这一次剑阁之战所暴露出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士兵整体作战能力的明显下降。之所以他这次亲自领兵讨伐伪蜀,在明知道天下诸侯的目光都汇聚于此的情况下,仍然顿兵关下近两个月才发动这雷霆一击,其实也是担心这一点,不幸的是,事实证明士兵素质的确下降很多。   十万兵马扩充至三十万,这绝非一声令下把人凑齐就算完事的。毕竟这十万原先的河中军本身也有新老之分,真正精锐中的精锐,不过是此前李曜亲自打造的那支开山军,无论战术素养、身体素质,都是大浪淘沙后的上上之选,甚至还具备一定程度的文化素质——按照李曜的要求叫做“粗通文墨”。   而到了十万河中军时,这种精锐程度就有一定程度的下降,但是放眼天下,那支河中军的总体素质仍然可以傲视群雄,这也是李曜此前几乎总是能够以少胜多的一个重要原因。   可是自从这次大扩军之后,李曜麾下唐军的素质就一下子被拉到跟朱温、杨行密等几家诸侯的军队一个档次了,乃至于王建的蜀军,按照平均素质来算,也可以跟这支人数庞大的唐廷禁军基本打个平手。   好在李曜的战略能力仍然稳压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将领,譬如王宗本、王宗儒、王宗谨三人,而谨慎自律的新任剑阁副帅王宗范偏巧“自投罗网”被意外擒获,这才使得智取剑门关成为可能,并被完美地贯彻实施。接着,依靠史建瑭等主要来自沙陀、代北的超一流武将们拼死作战,才最终赢得胜利。   回头看看,李曜甚至第一次感到有些后怕。   以往的任何一次作战,对于李曜这个穿越客来讲,难度都不如这一次大。   不同于神木之战的凭险坚守,不同于中原之战的进退随心,不同于关中之战的蓄势而击,不同于河中之战的水陆连环,也不同于山东之战的出其不意。   这一次剑阁之战,是李曜面对的第一场攻坚战,而且是一座号称千年不破的雄关险隘,纵然朝廷上下、举国内外对李曜早已有了“兵圣文宗”的赞誉,但李曜自己清楚,这称呼里头不是没有水分的。在剑阁这种雄关险隘,尤其是又不能使用火药的情况下,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将领来,恐怕都只有两种选择:强攻或者绕行。   可若是没有来苏小道,绕行之路,却是千里之遥,对于这个时代的后勤保障能力来说,那是何等的杀伤力?   然而剑阁之战,意义却是无比巨大!对于李曜和整个唐廷来说,剑阁不仅必须拿下,甚至要说,必须迅速果断、毫不费力的拿下!   王建僭位称帝,这是近些年来自黄巢、董昌之后,第三个称帝的一方枭雄。黄巢之乱不必说了,若不是李克用的鸦儿军,大唐这会儿恐怕已经寿终正寝,最终李克用作为平定黄巢之乱的首功得以节度太原,如今已贵为晋王;董昌称帝时实力不如黄巢,但僭位称帝不是小事,唐廷下诏平乱,最后反而成就了一江之隔的钱鏐,使他趁机崛起,如今贵为越王。   而这一次,王建拥两川僭位称帝,也如黄巢、董昌一般,彻底与唐廷撕破脸。作为朝廷来说,这是决不能接受的叛逆,若是不能尽快讨平,奉天子名号而实际割据的各路诸侯岂不都要纷纷效仿?因此作为此时朝廷的实际掌控者,李曜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马踏成都,以雷霆闪电般的攻势,打消其他势力的非分之想。   但这样一来,攻略两川的时间过于紧迫,用兵的难度也就加大了。李曜并不是没有想过如邓艾当年一般偷袭阴平,但经过探查,王建对阴平的防卫颇为严密,这一计划根本无从实施,因此他才会在剑门关前顿兵接近两个月之久,在最后万不得已之下,已经准备动用火神液时,突然得知有一条来苏小道可以绕过剑阁,才下定决心南北夹击、强攻剑阁。然而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剑阁虽下,损失却着实不轻。   这一战果,虽然他内心深处并不是太满意,但麾下将领确实已经尽力,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在心中暗下决心,平定两川之后,一定要留出时间,花大力气抓一抓训练,尽快提升军队战斗力。   不过在此时,说这些已无必要,当务之急还是迅速地趁势横扫蜀地,消除王建叛乱的影响,震慑天下诸侯。   因此当诸将齐聚,聆听训示之时,李曜并未就此战伤亡表示不满,而是直接下令,全军就地休整一日两夜,之后留下伤亡最重的两个军留守剑门关,自己则亲率大军直下成都,在第一时间攻占成都以北最后的防线绵州。另外,王宗本等部因剑阁被攻破,除战死、负伤两万余人之外,剩余五万多人被俘,也被看押在剑州,李曜并未将其临时整编带出。   攻下剑州的第三日,李曜亲帅大军八万,号称十五万直取绵州。王建此时已经收到剑阁失守的消息,大惊之下本欲御驾亲征,被群臣所劝,乃派大将王宗朗北上绵州抵御。   绵州,为剑阁以南、成都以北的重要据点。自剑阁、阴平两路趋成都,都必经绵州;且绵州扼涪江上游,控守自内水趋成都之路。蜀汉诸葛亮死后,蒋琬主持蜀汉军事,蜀汉延熙四年时,蒋琬请自汉中徙屯绵州,曾说:“涪水陆四通,惟亟是应,若东北有虞,赴之不难,请徙屯涪。”北魏邢峦以及原本历史上五代石敬塘攻蜀,前锋均已破剑门关,蜀军退守绵州,遂得以保蜀。而邢峦在表请魏主增兵取蜀时说:“今王足前进,已逼绵州;脱得绵州,则益州便是成擒之物,但得之有早晚耳。且臣之算意,正欲先图绵州,以渐而进;若克绵州,便是中分益州之地,断水陆之冲,彼无援军,孤城自守,何能复持久哉!”故守绵州,可以应接三路;绵州不守;则成都大势已去。   王建称帝时拥兵十八万,因为朝廷迅速做出反应,并由名动天下的右相李曜亲自领兵,因此又临时征召了约莫五万余人,全军合计二十三万左右。在剑阁一战,王宗本等将先后损失了七八万人,蜀军总兵力下降到十五万上下。由于其与各州也须留守部分兵力,因此王宗朗东拼西凑也只带了六万大军赶赴绵州设防。   王宗朗原是降将,王建割渠、巴、开三州使其镇之,有兵两万余,此时手中实力未减,但王建此次给他的四万兵却不是他的老部下,使用起来颇有不便。而且赶到绵州之后,对绵州城防颇为失望,心中一片冰凉。   正月二十一,朝廷南征大军右路先锋史俨所部进击绵州城北江油县,王宗朗部江油守将杜恒涛战之不胜,率本部五千举城而降。正月二十三,朝廷南征大军左路先锋刘彦琮所部经一日一夜猛攻,拿下绵州东北要地梓潼,蜀军守将战死,死伤及被俘万余。自此,绵州北面已守无可守,绵州蜀军总兵力下降至四万五千。   正月二十五,南征大军包围绵州,蜀军拼凑的一支约三万人援军在绵州以南三十里处被彻底击溃,被俘万余,余者逃散,绵州已插翅难飞。   正月二十七,王宗朗再次发扬“打不过就降”的现实主义精神,杀监军及都虞候,率部向李曜投降,唐军遂据绵州。自此,南望成都,已是一马平川,再无阻拦。   唐军仅仅休整一夜,正月二十八,留下一军七千人据守绵州,全军包括王宗朗所部立刻南下,此战拥军十一万余,号称二十万,风雷聚会,势不可挡!   王建后悔之余,率残军八万固守成都。   二月五日,李曜传檄两川,许以优厚待遇,蜀地先后共有十七州宣布反正,王建大势已去。   二月十三,唐军发动攻势,成都城东西两面告破,王建万念俱灰,于“皇宫”中举火自焚。当日,唐军大举进城,控制皇宫、诸衙及四面要道,历时不足半年的王建僭位称帝闹剧基本平定。此役蜀军战死万余,近七万投降。连同降兵在内,李曜在两川兵力已达二十余万,在成都之战前尚未宣布反正的诸州,大多宣布反正,偶有两三州负隅顽抗者,也于月底告平。   蜀中,自陈敬瑄、田令孜割据后,终于再次归属朝廷中枢掌控。   二月二十七,天子诏书降临,第三次加封李曜为秦王,并以德王李裕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拜李曜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实掌其职。   李曜上表,再辞秦王,圣人不许,遂有其爵。但鉴于蜀中方定,诸事尚多,李曜并未即刻赶回长安谢恩,而是暂留蜀地,处理善后事宜。   ------------------------------   大唐朝廷定乱成功之时,契丹的一场内乱,也匆匆爆发、匆匆落幕。   内乱的起因缘自部族内部对阿保机可汗之位的觊觎,自从阿保机从遥辇氏手中巧取豪夺了可汗之位后,其它部族的酋长们虽心有不甘,却只有眼热的份。而阿保机的几个弟弟却动起了心思。   按照祖宗惯例,契丹可汗与各部落的首领都是三年一选,汗位既然由遥辇部移至了迭剌部,按照部族传统,那么阿保机的这几个兄弟们便也有了出任可汗的可能。阿保机一共有兄弟六人,其下依次有剌葛、迭剌、寅底石、安瑞、苏(变译作苏)等五人。这其中以二弟剌葛、三弟迭剌年纪稍长,怂恿了两个年幼的弟弟寅底石与安瑞对阿保机的汗位发起了挑战。这几位尤其值得一提的当属老三迭剌,此人聪明过人,是契丹小字的创制者。耶律苏之所以没有趟这浑水,并不是他觉悟高,因为他乃是庶出,没有资格出任可汗之职。   说来好笑,阿保机的这几个弟弟的叛乱不但有同党,还有一个叛乱的组织者。这个人正是阿保机的族叔耶律辖底。说到此人,还得从多年前的一场闹剧说起。   众所周知,契丹部族最初是氏族形成的松散联合体,直至进化发展到封建社会时期,仍长期保留着母权制痕迹,其中的民俗“再生仪”就表明了母性在社会普遍受到尊重。也可以视为契丹民族统治阶层中尊崇的“母亲节”!   其国俗,每十二年一次,行始生之礼,名曰再生。惟帝与太后、太子、及夷离堇得行之。又名覆诞。普通人是没有资格举行再生礼的,只有帝、后、太子、夷离堇等廖瘳数人才可以每隔十二年回顾一次初生时的情景,以表达对母亲的崇敬感激之心。这是具有契丹民族特色的一种孝文化。然而就是这样一种民俗,却成了耶律辖底利用的上位工具。   李唐时期,迭剌部的雅里立遥辇氏为可汗之后,他出任契丹联盟中夷离堇一职,迭剌部因此也逐渐成为最显贵的家族,当初,夷离堇一职同可汗一样,都非世袭,而是在一个确定的家族中世选,在雅里任契丹部族联盟夷离堇一职之后,夷离堇一职就成了迭剌部中的专享。当时任夷离堇一职的偶思(耶律曷鲁之父)死后,族人共同推举他的族兄弟罨古只继任。哪知道就在罨古只准备举行再生礼后履新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再生仪礼仪特别的烦琐,罨古只在进入到一个新帐之后,由“再生母后”入帐搜索,并与在场的部众反复问答。正当罨古只准备重生的时候,他的异母弟辖底却身着红袍,头戴貂蝉冠,神气活现的骑在一匹白色骏马之上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早已安排好的心腹齐声欢呼“夷离堇出来了”!   生性质朴、不明就里的契丹族人,被这一幕搞的不知所措,糊里糊涂地随了众人罗拜于辖底的马前。辖底通过玩弄权术,造成了既成事实,成了新的夷离堇。与于越释鲁共掌部落军政,成了契丹部落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只是他出任夷离堇一职不久,契丹部落联盟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于越耶律释鲁被人谋杀!杀释鲁的正是他的儿子耶律滑哥,这厮与父亲的小妾勾搭成奸,担心事情败露,勾结妻族萧台哂杀害了释鲁,事后把责任尽数推在了替罪羊萧台哂的身上,自己却逃脱了责罚。   滑哥杀父,辖底却因此而担心有人谋害自己,带了两个儿子避祸出逃至了渤海国中。但他在渤海国中呆的不如意,等事态平复之后,又与儿子们逃回到了契丹。   按惯例,汗位应该是三年一选,可是阿保机在汗位上坐着之后,完全不提选举之事。对此,其它七个部落首领倒是没有人表示不满,原因是汗位在遥辇氏家族已经传了一百七十年之久,如今汗位落到了阿保机手中,他们知道即使是再推选可汗,也与他们氏族无关,任可汗的人选仍将在耶律氏中产生。部落中更没有一个人敢于公然对阿保机的汗权提出异议,提醒他应该换届选举了。   然而,本来是轮流坐庄的事情,却成了阿保机的连庄,让他的几个弟弟安心做看客,显然不能。瞧阿保机的样子,也没有进行公投的意思。自视甚高的剌葛虽知道富贵终将是浮云,但耐不住权力的诱惑,贪婪与欲望让他泯灭了良知,为求一逞,只好富贵险中求,冒险一试了。   等到花儿都快谢了的剌葛,见阿保机丝毫没有主动让贤的意思,终于失去了耐心。拉拢了几个弟弟阴谋叛乱。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安端的妻子粘睦姑得知消息之后,旁观者清的她太明白自己丈夫的斤两了,从前他是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屑做的那种眼高手低人。现在就想着谋反,被人当枪使而不自知,确实是种人生的悲哀。她担心丈夫的愚蠢行为会带来不可估量的严重后果,于是暗中把知道的情况告知了阿保机。   在确认消息无误之后,阿保机谋定而后动,很快就粉碎了几个弟弟的叛乱阴谋。   但阿保机没有对这几个犯上作乱的一母同胞兄弟痛下杀手,这几个弟弟是契丹部族中旧贵族势力代表,简单的杀了几人,只怕会引起更多人的反抗。亲弟弟都心中不满,更何况其他人呢?阿保机感到,如何处置这几个叛乱的弟弟,其实很是棘手。   简单的诛除虽可以斩草除根,但那样一来,却会授人口实:阿保机兄弟相煎,无容人之雅量。一番缜密思考之后,阿保机带了几个弟弟登上一个山岗杀牲祭祀,装出要严肃处理的样子。   眼见的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牲畜颈腔中殷红的鲜血迸溅,抽搐着成了僵尸,剌葛、迭剌兄弟几人以为兄长要象杀牲一样对他们大开杀戒,唬的魂飞魄散的几人一时间哭天抹眼、鼻涕与眼泪齐飞,脸皮与黄土一色,苦苦哀求阿保机饶他们一死。   阿保机本来也没有打算怎么样兄弟几个,这样做无非是儆示一下他们几人。见几个弟弟顿足捶胸的又是诅咒又是发誓,心下好笑,面上却一脸严霜。他按照预定剧本,率领几个弟弟告天地神鬼为誓,然后赦免几人无罪。剌葛初任汗国惕隐(掌管族属之事)之职,为稍示惩戒,降为迭剌部夷离堇之职。而告密的粘睦姑因功封为晋国夫人。   这件事在得到消息的李曜看来,阿保机处理此事似乎太过儿戏。但实则不然——阿保机这样的处置,正是他政治手段娴熟的表现。刑牲对天发誓,正是利用了契丹民族信奉萨满教的心理:契丹民族信奉萨满教,相信冥冥中有神的存在。对天发誓,就是要向神明表明自己的心迹,如果有反悔,就会遭到神的报复与处罚,与汉族所说的报应一样。而刑牲祭天发誓,更是其中最重的誓。如果违反誓言的话,将来的报应将与牲畜一下会死的非常难看。   几个兄弟的第一次叛乱,被阿保机轻而易举的利用契丹原始萨满教很快平息了。   这个时间段里,在幽州也发生了一点情况。与父亲刘仁恭相较,刘守光显然更缺乏进取心,刘仁恭梦想着寿与天齐,割据一方,仙福永享。而刘守光只是不安于现状,做腻了一方诸侯,眼见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尤其是王建称帝、割据一方之后,他也心有所动,打算尝试导演一出‘南面称尊’的大戏。   利令智昏的刘守光还没有完全忘乎所以,他先是在臣下面前做一次“民意测试”。   这一日,刘守光故意穿了一套赭黄色衣服,出现在众人眼前。得意洋洋道:“我穿这衣服,可以君临天下吗?”   左右忖度他心思,多数人明智的选择了不置可否,只有孙鹤一人明确表示反对,认为不可。刘守光见还未到时机,也就暂时收起了称帝的心思,静待良机出现!   但刘守光这种货色,耐心显然不好,在李曜顿兵剑阁月余之后,再也忍不住,旧事重提,孙鹤依然反对。   刘守光勃然大怒道:“如今天下四分五裂,朝廷根本无力改变,贼王八即能称帝,我幽、燕地方千里,带甲数十万,孤王为什么就不能称帝呢!”   孙鹤拼死反对,道:“剑阁之战尚未落幕,难道大王连此一战都不可等?”   刘守光虽怒,总算忍了这一时,不料此后李曜击破剑阁的消息果然传来,并且在短短月余时间便踏平蜀中,为朝廷收复两川。刘守光长叹一声,知道时机尚未大好,只得再次隐忍。不过称帝这种事,一旦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似他这般没有自知之明者,又哪里忍得了多久!      卷四 君临天下   第215章 北都风云(一)   年关虽过,纷纷扬扬的大雪仍旧铺天盖地地落下。这雪,给表里河山的河东大地披上一层银装,又好像在预示着什么。山峦起伏之间,风卷雪,雪挟风,掀起阵阵寒潮。这骤然而来的暴风雪,也仿佛在预示着这新的一年,定是难以平静的器局。   这场大雪来得猛烈,它竟然下了整整一个冬天。东起渤海,北至契丹,由关东中原又到河东关中各地,处处冷得出奇,雪也下得与往常不同。时而是零零散散飘着的细碎的雪花,时而又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大片鹅毛。或星星点点,或铺天盖地,白皑皑,亮晶晶,迷迷茫茫,一片混沌。山峦、河流、道路、村舍,全都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雪原,到处都是银白色的清凉世界。虽然偶而也会看到天光放亮,可那太阳只有惨淡苍白的一丝温柔,却没了平日的亮丽暖和。以致山村里的老百姓,一个个都钻到屋子里,猫在炕头上,谁也不肯轻易出门。   可是,就在这天寒地冻,风雪弥漫的时刻,却有一支马队,沿着冰封的山路,艰难而又坚决地向前行进。   这一队骑兵来得特别,他们身上的服色也很不一致。在队伍的中间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是一位年轻的将领。此人看来约莫三十来岁,虽是寒冬时节,仍穿着一身玄色冷锻甲,纵然外头套了身猞猁皮斗篷,仍给人一种异常地冷峻。他略微有些瘦削的脸上,双眉紧皱,小胡子下两片嘴唇紧紧抿着,整个人看来毫无表情,也就透着几分高傲和冷漠。   护卫在他前后的,约莫有百余名骑兵,这批骑兵身穿瘊子甲,外面还披着狐毛领的羔皮大氅。从他们那虎背熊腰的身板和桀骜不驯的架势就知道,这必然是一支“骄兵”,同时,估摸也是这员将领的牙兵。   走在那位将领身边的,是两个文官打扮的人。大概官职也不算太高,文绉绉的,举止显得格外谨慎,看样子不像是出自高门贵第之家。   在瘊子甲骑兵队伍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兵丁,约摸有三四百人的样子。   这一行人似是从南边河中方向而来,而此处是阴地关以北,已经是大唐北都太原的地界。他们在一座风雪弥漫的山神庙前停住了马。   打头的牙兵四外瞭望一下,简直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沟壑。他连忙招呼队伍停了下来,自己跑到前边去打探路径。马上坐着的那位青年将领也不说话,用手按了按腰间冰冷的横刀刀柄,仰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探路的人回来了。他在那位将军面前翻身下马,就地抱拳一礼道:“节帅,俺们走到绝路上来了,这好大的风雪,前面三四十里地大概也难找到宿头。末将见这里有个破败的山神庙,香火估摸早就断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还请邠帅示下,今晚是不是就在这里宿营?”   那位被称作节帅的将军没有回答牙兵的问话,却转过头来,对那两个文官道:“喂,钱立鹏,蔡蕴康,你们二位是来押解我的,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们倒是快发话呀。是走,是停,本帅悉听二位的吩咐。”   钱立鹏和蔡蕴康两人一听这话,连忙翻身下马,在那位节帅的马前抱拳跪下。叫钱立鹏的赔着笑脸说:“哟,邠帅,您老这话某等可担当不起。就是折尽了某等的草料,某等也不敢听到节帅这样说话。节帅要说走呢,咱们这就紧紧地跟在后边;节帅要是说不走了,某等立马儿给节帅收拾住的地方,全凭节帅的吩咐办。再说了,大王的教令只是要某等好好地服侍节帅,让节帅能平安顺溜地回太原去参加大王的寿筵,左右还有个把月之久,大王也并没有限着日子……节帅怎么说,就怎么好,某等谨遵节帅的旨令。”   那邠帅眉头一挑,冷笑着说:“是吗?我说话还有这么大的分量?”   钱立鹏和蔡蕴康偷眼瞟了一下邠帅,立刻被他那寒光闪闪、像利剑一样的眼神镇住,吓得他俩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这位节帅的脾气是有点儿大,这几日心情又明显不好得很,怪不得谁见谁怕。因为他身份贵重,地位尊崇,不是常人能与之相比的。他就是晋王李克用养子排行第九、如今贵为静难节度使、统率三万五千大军镇守邠宁重镇的李嗣昭。   这位邠宁节度使李嗣昭,可以说是威名显赫,声震天下。他原本就是晋王麾下大将,多年来战功赫赫,深得晋王信任,自打那年秦王以河中节度使身份平定关中乱局,他便以功升为静难节度使,执掌这关中雄藩大镇。关中四节度之中,除了如今已经执掌朝政的河中节度使、秦王李存曜之外,便以他麾下兵势最雄。   关中四镇算来都是河东附镇,但因河中势大,秦王又素来为晋王所器重,在掌控朝廷之后,实力日渐雄厚。两战而定凤翔、两胜中原诸侯之首的朱温,奠定了“关中王”的地位,近来更是平定蜀中之乱,一举将两川收归朝廷——当然实际是是为他自己所有——如此一来,其实力更是直接超过晋王主镇河东、大同,称雄天下。   原本关中四节度李存曜、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历来交好,但因着这实力变化,晋王偏偏又还健在,局势便显得诡异起来。   听说晋王第三子李存勖年满十五之后,晋王对其颇有栽培,看来是欲在李落落和李廷鸾接连遇难之后,将他当做了继承人。而关中四镇的形势,则让晋王感到不安,所以才弄出了这么一出由晋王府下令,命关中四镇节度使赶来太原,赴晋王寿宴的戏码。   无论四节度心里如何纠结,也无论四节度此时手边有多少紧要军情、公务,晋王一道教令颁下去,他李嗣昭就得马上回来赴宴。那教令上写得明明白白,让他只带不超过五百名护卫,火速回京。他就是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多带一个人;而且这教令还不是直接交给李嗣昭的,而是通过静难节度使府的监军向他宣布的。这其中的道理缘由,不说他也知道,当然也确实不必说、没人说。   对他的这位义父,李嗣昭是太了解了。李克用并不是特别小气的人,平时对自己的养子们也算得上够好,只是现在情势不同了,正阳的实力膨胀得太快!区区两三年时间,就从一个小小的河中,刷地一下一跃而起,直接超过河东主镇!从战绩上来说,朱温能打到太原城下,却被正阳轻松击败,现在还搞不定自家后院由正阳扶持起的王师范,那么换句话说,如果正阳想打太原……   而自从上一次太原再次被围之后,听说晋王的身子骨就比以前差了不少,头痛之症越发难以克制,不少人对晋王的健康情况都有所怀疑,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李嗣昭又能怎么着呢?所以,他在从西边回来的这一路上,就只好拿这些牙兵们撒气。其中碰钉子最多,挨训挨得最多的,还是钱立鹏和蔡蕴康两个人。他们俩是奉了“王命”的人,不找他们的碴儿又去找谁呢?   钱立鹏和蔡蕴康两个人都是小不拉几的官,在李嗣昭面前,他们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来时,晋王给他们下了教令,说是要他们“平安”地“护送”节帅早日进京。什么是“平安”?怎么做才叫“护送”?不就是要他们“看”好邠帅,不能让他在路上出事,不能让他和别人串通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谁都知道关中四帅私交极好,万一他们结伴同行,就算每人只带五百牙兵,那也有两千人马,万一生事,也是个麻烦。而更麻烦的则是怕他们串通一气,结成攻守同盟,那就糟了。只是,谁又敢不要脑袋,把这事给挑明了呢?晋王那“护送”的意思其实是“押解”,但这话教令上既然没写,谁也不敢照这个路子去胡想、胡猜。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四大节帅回到太原城里是个什么局面呢?兴许人家父子几个一见面就会拼刀子;也兴许人家根本没把事情闹发出来,甚至那能言善辩的十四郎君一番话说出来,大家伙就重归于好了。   总而言之啊,这全是晋王和四大节帅的事,别人是管不着的。钱立鹏和蔡蕴康屁大的人物,更是不能管,也不敢管。所以,不论路上出了什么事,他们是不说不行,说得多了也不行;不巴结不行,巴结得太紧了也不行;光说好听的不行,说了邠帅不受用的话更不行。总之,他邠宁节帅李嗣昭要想找你的错,你想跑也跑不了。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想撒气就任他邠帅使劲地撒好了。   李嗣昭见他们都蔫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身边跟着的牙兵,紧跑两步在他的坐骑面前抓住缰绳。李嗣昭没说什么,翻身下了马,活动了一下有点发麻的腿脚,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对着钱、蔡二人又说上了:“不是我要发作你们,有些话我不能不说。我知道你们是奉着王命来的,我就是再不懂事,也得对二位礼敬有加,这才是我的本份。这一路上是走是停,都要你们说了算,而且咱们还必须住在驿站里。因为这是晋王定下的规矩,你们得听,我也一样得听。今个天色晚了,你们说要在这里住,我也就只好依着。这是你们自己说好了的,我才不希罕你们来装好人、送人情什么的。这个鬼地方,前不巴村后不招店的,你们就不怕我在这里生事,或者是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都不怕,我李嗣昭怕的什么?”   在李嗣昭发作他们俩的时候,钱立鹏和蔡蕴康一个劲地赔着笑脸,一声也不敢吭。直到李嗣昭说完了,钱立鹏才小心翼翼地说:“邠帅,您老圣明,某等也是奉差办事,身不由己啊。某等只不过是小小的王府文书,某等的上边,还有那么多官、使……离晋王更隔着三十三层天儿呢。上边说的话,某等敢不听吗?好歹您老体恤着点某等,咱们平平安安地去到太原。等您给大王拜了寿,某等的差事也就算办完了。再往后,某等没准还要仰仗节帅,承节帅的光呢。”   李嗣昭听他说得可怜,自己一肚子的气也发作完了,这才跟着那群牙兵们走进了山神庙。   这个山神庙坐落在阴地关外一座山头上,居高临下,俯瞰万山。庙里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跑光了,只留下个空空的庙院。不过,房子倒没有怎么破坏,大殿的梁柱和回廊上的油漆还发着亮光,只是殿里的陈设却早被洗劫一空。这一大帮人刚要走进大殿,“呼”地一下,惊飞起躲在房顶和梁柱上的野鸟。蔡蕴康手疾眼快,一抄手就抓住了两只。他上前来笑着对李嗣昭说:“邠帅,您看,托您老的福,还真是没有白在这里住。待会儿,某等就把它烤熟了,给邠帅下酒吃。”   李嗣昭没有理他,却向外边的人吩咐一声:“快,把院子里的雪给本帅收拾干净了,廊沿下的栏杆拆下来烤火。钱立鹏、蔡蕴康和我住大殿,牙兵们住西配殿,步兵们住在东配殿。”   外边的人答应一声,各自分头干了起来。突然,东配殿里有人大叫一声:“妈呀!”随着喊声,又从里边跑出来几个人。这些人跑得慌忙,几乎与李嗣昭撞个满怀。李嗣昭见状一声怒喝:“混账!瞎闹腾些什么?”   “回节帅,这,这儿发现了一具尸体,还是个女的。”   李嗣昭怒道:“手底下没粘过血的吗,个把尸体能把你们吓成这样!”不过他也知道他们只是猛不丁看见女尸,这才吓毛了手脚,所以还是跟着他们来到东配殿。   一到这边,果然看到墙角里蜷缩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不过,她的脸太脏,看不清模样,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吧。只见她身上穿着一身用蓝线绣着边的青土布布衫,光着两只脚丫,用一根布条把鞋子贴着前后心捆在一起,大概是因为这样可以暖和一些。她的小脸很难看,冻得乌青发紫还带着点灰色,像是在哪儿蹭了一脸的香灰。一群兵士围在她的身边,一个个被着手,品评着,议论着。大概是又怕沾了晦气、又怕脏了手,谁也不肯上前把她拖出去。   李嗣昭拿眼角瞧着他们,冷冷一笑说:“哼,你们也算是所谓邠宁精锐?我李嗣昭带的兵,这十来年打了不知道多少仗,随便一仗下来都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瞧瞧现在,区区一具女尸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了。真是胆小如鼠,给我提鞋都不配!——来呀,牙兵营的人何在?”   “在!”   “把她拖到庙外,扔得远远的。”   “喏!”   一个牙兵答应一声,拖着那女子就向外走。可是,刚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节帅,这小娘子怕是没死透,某觉者,她胳肢窝里还有点热乎呢!”   “什么,什么,有这样的事?”李嗣昭有些意外,走上前来,用手把住那女子的脉搏仔细地诊视了一会:“嗯,是还活着。来,你们把她搭到大殿里,放到火边上让她烤烤火,兴许还能救过来。”李嗣昭久经战阵,绝非什么善男信女,但见死不救却也是做不出来的。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那小娘子弄到大殿里的火跟前,李嗣昭又命人烫了一碗他随身带来的清酒,翘开她咬紧的牙关灌了下去。不大一会儿,那小娘子的脉搏跳得有力了。再等一会儿,鼻翅一张一合地好像有了气,脸色也有点泛红,只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李嗣昭不再管她,坐在火塘边上默默地想心事。牙兵们早把大殿里打扫干净了,火架子上,烤熟了的鹿肉发出阵阵的香味。一滴滴的油溅在火上,“滋滋”地响着,冒出悠悠的青烟。钱立鹏拣了一块烤得焦黄的鹿肉,双手捧着送到李嗣昭面前。   李嗣昭却摇头说:“你们吃吧,我这会儿一点儿都不觉得饿。你听,他们在东配殿里正喝酒呢,你们要是想去,就只管去。放心吧,我不会跑,也不会筹谋什么狗屁大计!”   钱立鹏勉强笑了笑说:“邠帅,您老别太难过。卑职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大王只派了我们两个不成器的来接您,那是对您的信任,要真是不相信您了,就凭我们这两块料,在您面前顶个屁用?所以依卑职看,您也不必老跟自己过不去,您得保重啊!”   李嗣昭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你说得也对。老钱哪,你们不要怪我李嗣昭的脾气不好,我这是心里难受啊!当初我等四节度,都是大王身边的亲信,冲锋陷阵也好,出谋划策也罢,哪点做得不够了?何曾想,到了关中之后,离大王远了,这情分啊,看着看着就好像薄了……其实哪里薄了,我瞧着,定是有人在大王面前进了谗言,才有今日这等局面。”李嗣昭说着说着,竟已潸然泪下。   蔡蕴康在一旁道:“邠帅,刚才老钱说的有道理。您是什么身份,千万不要太过于伤心了。某等知道,今年之所以兴师动众,除了大王寿诞之外,三郎正好十五,估摸着大王是要为他行冠礼了。三郎如今是大王亲儿里头最年长的啦,加冠之事自然不能草率轻易,这才叫某等星夜兼程去邠宁请您老来参礼的。为的就是早一天把节帅接回太原,和诸位节帅商议得妥妥当当,把这两件事都办得更好。近来秦王又定了两川,也是我们河东的风光大事,这情形下,两件喜事可就更不能办得马虎了。您老一回太原,就不能歇着了,所以更要保重身体才是。”   李嗣昭又是一声长叹:“唉,落落和廷鸾都殁了,廷鸾之死还跟我李嗣昭脱不得关系,如今存勖就是大王嫡长子了,他要行冠礼,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要来。只不过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们二位。你们要是想着自己是给河东办事的,就给我说实话;你们要是想着这是办的王差,是奉了教令来押解我这倒了霉的邠帅回太原挨骂受罚的,那就算我没说。不但今天不说,从今以后,你们就把我当成哑巴算了。”   钱立鹏和蔡蕴康一听这话,顿时傻了眼。邠帅他……他要说什么呢?   钱立鹏和蔡蕴康他们正陪着李嗣昭说话,听着这位邠帅越说越不可捉摸,他俩心里吃惊了。钱立鹏的心思灵便一些,连忙道:“邠帅,您老这是起了疑心了吧?一定是看着我们俩有什么心思瞒着您。其实晋王对您老真没有一点见外的意思,要不怎么能只派了我们俩人来护送邠帅呢?邠帅今天有什么话您只管问,凡是某等知道的,断不敢有丝毫欺瞒不说的道理。”   李嗣昭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钱立鹏啊钱立鹏,你是给我装傻呢,还是真的不明白?你说晋王没和我见外,那我问你:为什么晋王在向我传令前,先给了监军宦官,难道我不知道监军只听张承业的?再有,他又为何要命令河东本镇戒严?他为什么又命令大同那边抽出两万人马,赶到代州去集结待命?他不是在防备我,就是防备秦王,这又是为的什么?”   钱立鹏忙说:“邠帅,这您可是误会了。自从前次黑朱三兵临太原之后,三郎存勖就开始在大王的支持下处理整军之事,这戒严是越发的多了,有时候汴梁那边稍有消息,咱们河东就各地戒严,为的是时刻枕戈待旦,不忘危机。这一次大王过寿,听说黑朱三那老小子颇有些想闹出点幺蛾子的意思,三郎得到消息之后,也不光是命河东戒严,振武、天德等军也不例外,就算太原城里,也是将晋阳宫都封了!”   “好,这一条就算你说得有理。那我再问你:早先我们关中三镇的粮草供给都是秦王一手筹划,他是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嘛,他这头衔上的差事就有负责供应我沙陀诸镇军粮一事,原先是三个月送一次粮的,可是,为什么前不久大王却亲自下令,要由太原处置这事儿,结果太原收了权之后,却改成按日供给,一次只管十天?”   “这,这,这卑职可说不上了……”   在一旁的蔡蕴康忙说:“邠帅您甭多想。您瞧这大雪,粮食一旦走太原这边,路途就麻烦了不少,不比当时秦王从关中调发,所以这一时供应不上,一次只能是十日口粮,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住口!蔡蕴康,到现在你还敢跟本帅来这一手?告诉你,本帅不是好欺哄的!本帅是当今太子圣命之下,由凤台鸾阁行文拜授的邠宁节度使,是奉王命赴宴的一方重将!可是你瞧,我却只能带百名牙兵骑兵,剩下的还只能是步兵,这算是一镇节度使的仪仗?这里边的文章,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们只知有这么几百来个人跟在我的身边,可是,我敢说,自从过了阴地关,出了河中地界进了河东,就在我们的周围五十里内,至少有五千铁林军在我们附近侯着。在我们的前边,也有更多的兵丁在等着我的消息呢!他们正在一站一站地向晋王传递着我的行踪,报告着我的动静。别看今晚咱们在这里住下了,可前边驿站上的人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你们俩等着瞧吧,到不了明天早晨,他们非得来‘迎接’我不可。因为他们怕万一我这儿出了事,就有人要砍了他们的脑袋!”   李嗣昭越说越激动,他突然站起身来奔到窗前,手扒窗棂用力地摇晃着,炯炯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外面那沉沉的黑夜。他的脸上早已满是泪痕,他不住地在心里喊着,叫着,也在心里骂着:是谁,到底是谁在大王面前进的谗言?难道他不知道,眼下我李嗣昭可能奉命前来,不做抵抗,嗣源、存审也估计不会抗命,可是……正阳那边呢?他这次虽然再次婉拒秦王封爵,可却已经是“三辞而诏不许”,现在终于还是接受了,那他也是跟大王一样的一字王了啊!如果大王把对付我的这种手段用在正阳身上,正阳会怎么想?他手下的人会怎么想?一旦正阳不从大王之命,大王又将如何?这是把正阳往绝路上逼,也是把大王自己往绝路上逼啊!   原来他愤怒的主要原因,并非因为自己的处境,而是担忧河东和河中的关系,说白了,是担心李克用和李曜这对养父子反目成仇!   面对处在暴怒中的李嗣昭,钱立鹏和蔡蕴康二人哪敢开口说话?他们对望了一眼,又赶紧低下了头。钱立鹏把火拨得更旺一些,目不转睛地看着陷入沉思中的这位邠宁节帅。李嗣昭的心仿佛又回到了他此番决定听命回太原前的那一夜,正阳的特使李巨川来见自己的时候……   当时李巨川仍是那一副平而静之的模样,不带烟火气地对他说道:“邠帅,右相说了,无论邠帅如何决断,他都能理解。不仅邠帅,延帅、秦帅二位也是一样。大王终究是大王,只有大王一声令下,做儿子的岂能不遵?只是这其中有一点,还请邠帅注意。”   当时李嗣昭便问:“哪一点?”   李巨川道:“眼下局势,明眼人都清清楚楚,右相这几年风头太盛,太原那边恐怕有人心头不满,某些流言蜚语,那是禁都禁不住了……只是两川新定,各项事务繁杂至极,大王还偏偏强令右相赶回太原赴宴,这即便是在朝廷之上,也引起了很大的不满。如今,即便是某这右相身边的僚佐,也不知道右相最终会做何等安排,是奉命赴宴,还是婉言辞谢……但不论如何,右相对大王,绝无叛逆之心。然则太原既然有此动向,关中四帅的处境,便都尴尬起来了,纵然回到太原,谁又知道等着四位节帅的究竟是什么?虽然此去太原,一路都是自家地盘,但只带五百牙兵,对于四帅而言,也未免太过大意了一些。况且,四帅镇守关中乃是如今这大唐天下的定海神针,一旦四帅同时离镇,关中会不会出现某些意想不到的变故,那也还难说得很……”   “你究竟想说什么?”李嗣昭有些忿怒,问道:“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我们此番还敢回到太原,今后就别想再走出太原城半步了?我告诉你李巨川,大王不是那种兔死狗烹之人!更何况,现在兔子还没死呢!”   李巨川叹息一声:“邠帅息怒,其实右相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只是邠帅,大王本意如何暂且不说,只说如果有人进了什么谗言,使得大王有此一令,那么大王接下来会如何做,谁又能料得定?当初大王也从未说过晋王之位只传亲子,可现在看来如何?李落落、李廷鸾二人先后殁了,大王可曾有半点意思让诸位义儿接过晋王大位?还不是倾力培养存勖?那么反过来看,存勖毕竟只有十五岁,年岁尚小,在军中更是半分威望也无,比李落落、李廷鸾当年还要不如,而反观四帅,却是一个个战功赫赫、威名久著,如果大王觉得四帅成了存勖将来即位掌权的威胁,四帅处境将会如何?”   李嗣昭心中明知这话在情在理,可不知道为何,仍是越发暴怒,最终一言不发地自顾自走了,第二天便随着钱、蔡二人动身出发,往太原而来。   如今,自己不但不能对缓解这种暗流汹涌的局势,反倒被半是护送半是押解地送往太原……   一丝莫名其妙的疑虑、惆怅、愤怒、恐怖一起袭上心头,他“咔”地一声,把窗棂拉断。刚要发火,可是窗格上落下了一片灰尘,使得他猛然一下又清醒了过来。   不能啊,如今大势已是如此,我再要盲动,岂不是飞蛾投火,自取灭亡,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更加坏事?他十分清楚,只要自己稍有不慎,就眼前这些兵丁,根本保不住自己,阴地关周围的鸦军绝不会轻易放他过关的!   他走到火塘跟前,顺手把那窗棂扔进了火里,又颓然坐下了。   就在这时,那个被他们救活的女孩子醒过来了。只听她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叫着:“水……水……”   李嗣昭刚要起身,钱立鹏连忙上来道:“邠帅,您老先歇着,这事交给某等好了。”说着便走近那个女子,替她把了脉,高兴地道:“邠帅,托您的福,这小娘子脉象很是平稳。她这是在说胡话呢,这哪里是渴呀。来来,老蔡,你给她盛上一碗热的肉羹来。”   蔡蕴康听了这话很是兴奋:“好好好,老钱哪,你要是能把这小娘子救过来,不光是邠帅高兴,也是咱们两个积了阴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碗刚出锅就开始转凉,正好温热的肉羹给她灌了下去。   不一会,就见那姑娘果然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声音微弱地问:“我,我这是在阴曹地府里吗?”她脑子还未清醒,连“奴”都不说,却说“我”了,这可不是李嗣昭憋着一肚子气,不屑谦逊才自称“我”的情况。   钱立鹏告诉她说:“姑娘你瞧,这里不还是那个破山神庙吗?告诉你吧,你被冻死了,饿死了,可是又被我们邠帅给救活了。你交上好运了,知道吗?”   那姑娘忽闪着两只大眼,想了又想。突然,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爬起身来就要给身边的人磕头。可是,她毕竟是太虚弱了,刚一抬头,就又倒了下去。她一个劲地喘息着,口齿不清地说:“众位将军,你们都是好人,是奴的救命恩人。奴,奴……”   李嗣昭来到她的身边,问:“你叫什么名字,有家吗?为什么会倒毙在这里?”   那女子看出来了,这个问她话的人有些与众不同,似乎是这些人中的头儿。她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这位将军,奴家是河东汾州杨家寨的人。奴家姓杨,叫招弟,家里还有爹妈和一个小弟弟。去年我们那里遭了旱灾,颗粒不收。全家都在饿肚子,更交不上县里派的税。上边来人催得紧,爹没办法,只好把奴家卖给一个汴州人。原来说的是到那里学刺绣,学好了孝敬晋王的。谁知道他却是个人贩子,要把我们这群小娘卖到青楼里去。奴家瞅着机会偷跑了出来,一路要饭来到这里,不巧碰上了这场大雪。原来奴家想在庙里躲躲的,哪知一坐下就没能站起来……”   李嗣昭听了这话,冷冷一笑道:“嗬,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挺会说假话!你左一套右一套的,哄得人直想掉眼泪。不过你说得不对,也瞒不过本帅的眼睛。不错,去年河东是遭了灾。可是朝廷已经下诏,不但免去了河东、大同两镇的钱粮,还派了钦差大臣会同河东节度使府赈济灾民。怎么还会有官府派人催这事,怎么会有你说的那些人贩子?你老实说吧,你是谁家的逃奴,为什么跑了出来?我一向是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的。你只要说出实话来,我自会给你作主。”   杨招弟流着泪道:“将军,奴家说的全是真话呀!您老要是不信,奴家也没办法。民女也不知道这事的内情,好像听村里人说,您老说的河东节度使府欠了谁的钱……哦,对对,是欠了大唐钱庄的银子。帅府自己还不上,就要百姓替他们还。将军说的那个赈灾的事是没有的,不但没人来救灾,原来的课税还得加倍收缴。听说节帅府不仅欠了钱,还要再招兵买马,他们自己的钱还不够用呢,怎么还能免了百姓的?赶明儿,将军到下边叫个老乡一问,就知道奴家说的是不是实话了。”   李嗣昭顿时不吱声了。杨招弟说的情况他当然不知道,不过现在大唐钱庄号称“天下债主”,连朝廷都欠了大唐钱庄老大一笔钱,河东节度使府跟正阳关系特殊,欠大唐钱庄的钱也丝毫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只是,杨招弟说节帅王府根本内有赈灾,而且还要加倍收税好用来扩军,这消息未免太让人失望了。   这用的当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办法。自己欠了钱,却逼着老百姓替自己还。而且这扩军的用意,只怕也不是那么说得出口……毕竟,正阳手头的大军,连带此次两川降军,只怕都要接近四十万之巨了!也难怪河东紧张,逼死百姓也要扩军。   他心中叹了口气,面色却是越发阴冷,回过头来问:“哎,我说二位,你们谁知道这个这件事的底细?我好像记得,以前正阳在时,咱们河东也时不时大旱,可却没有饿死过一个百姓,是吗?”   钱立鹏知道,但他不敢说。蔡蕴康比较老实,他说:“邠帅,这政务方面的事情,我等位卑言轻,着实插不上话……”   李嗣昭听了,冷哼一声,却也懒得跟他计较,回过头来,又对杨招弟说:“你这小姑娘大难不死,也许会有后福的。本帅问你,你是愿意到太原去侍候本帅,还是愿意回家去呢?”   杨招弟还不知道李嗣昭的具体身份,但她知道李嗣昭既然自称“本帅”,只怕是堂堂节度使身份,当下趴在地上磕了个头说:“节帅,小女子谢谢节帅的好心。可是,奴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实在是放不下心去。奴,奴实在……”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你有这份孝心,自然是极好的,你不必怕,本帅不会怪你。不过本帅随身没带钱,这里有几个朝廷新出的金币,你拿去用吧。”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金币来给了杨招弟。   朝廷的金币是李曜此前决定发行的,本来量就不大,时间也还没有多久,几乎只有相当有身份地位的一批重臣巨商手头才有一些,杨招弟自然从来没见过这东西,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希罕得不行。等她醒过神来,要向这位节帅道谢时,却见他己靠在墙角睡着了。   黎明时分,正在熟睡的李嗣昭被叫醒了。钱立鹏报告说,前边驿站派人来接节帅来了。李嗣昭看了钱立鹏一眼,那意思是说:怎么样,我的估计没错吧。   钱立鹏低下头,不敢说话了。李嗣昭看见,就见面前的廊沿下,站着一个浑身是雪的人,连眉毛胡子都结着一片冰碴儿。可见昨夜的雪下得够大的,天也真够冷的。李嗣昭示意他进来回话,那人连忙磕磕绊绊地走上前来行礼说:“汾、汾州……驿驿……驿丞,彭彭彭……”   李嗣昭一听,得,原来是个结巴。他当时就笑了:“行了行了,你也别为难了,不就是彭驿丞吗?好了,你起来吧。”   “某某某,卑职彭……君佑见……过邠帅!”一边说着,又躬身一礼。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身份这么贵重的大将,有点紧张,也有点害怕。可是,越紧张、越害怕就越是说不出话来。李嗣昭本来想通过他的嘴问一问前边的情形,不料却碰上了这么一个活宝。听着他结巴了好大半天,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新任汾州刺史李存实正巧来汾州上任,顺便带来了大王的教令。说让他们一听到邠帅的消息,就立刻派马车前去迎接,这位彭驿丞不敢怠慢,昨晚跑了足足五十里山路,才来到这里。现在马车就在外边,请邠帅坐上马车赶路,免得再受风雪之苦。   听到这个消息,李嗣昭真是觉得哭不得也笑不得了。过去他与李存实此人关系不佳,因为李存实此前与李存信关系比较密切,后来李存信出事,他也就没了什么下文,不料现在倒没受什么牵连,也混到了汾州刺史的位置。不过,好嘛,为了紧紧地“看”住我,大王真是不惜动用所有的力量啊,居然这么巧,李存实就正好赶来上任了!再说这五十里风雪山路,这位彭驿丞是怎么爬上来的呢?好好好,我这就动身,别让他们再为难了。   李嗣昭临行前,杨招弟又来到他身边磕头告别。经过这一夜的休息,她好像已经缓过来了。在轿外泪光闪闪地看着他。就在这一瞬间,李嗣昭突然发现她年纪虽小,其实长得倒是很美。刚刚用雪水洗过的脸上,泛着粉嫩的红晕,嘴角下还有两个似隐若现的酒窝。一头乌黑的头发,虽然有些散乱,却黑得像乌鸦翅膀在晨风中抖动。同样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中带着稚气,也带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李嗣昭忽然想到,自己的府中虽然使女不少,可是却没有一个能和她相比。如果她愿意,不如把她带回去,就是让她去侍侯自己娘子也是好的嘛。可又一转念,我如今身在危途,吉凶难料,带上她干什么?他正要传令动身,却听杨招弟在车外说:“恩公,奴家想请您老留个姓名,好让小女子回去以后,给您老立个长生牌位。”   李嗣昭一愣,随即又仰天长笑:“哈哈哈哈……真是个傻丫头!自古以来,哪有长生不老之理?我李嗣昭杀人如麻,只要不短命就是天大的造化了。”其实他还想说一句,从古至今那么多皇帝在位时,天天听着文武百官们喊万岁,别说万岁了,有哪一个活过百岁的?   不过他看看站在车外的人,这句话没有说出口来。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杨招弟,对着侍卫们说了声:“动身!”   杨招弟听见这一声喊,连忙翻身跪倒磕头,眼睁睁地看着李嗣昭一行人消失在弥漫的风雪里。      第215章 北都风云(二)   大明宫早已覆盖在茫茫大雪之中,但至少在中书省和总参谋部门口,积雪仍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尤其是今日,中书省前殿花厅之中,几乎坐满了人,细细一看,还都是四品以上的高官,其中还有几人身上穿的乃是武官官服。   中书省自从李曜掌权以来,已经再次成为大唐中枢的中枢,宰相们议事的政事堂便是设在此处,人多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像今天这般人满为患,多少还是有些意外。   但随着刚刚平定两川之乱的天下兵马副元帅、中书令、左右十二卫大将军、秦王李存曜的归来,长安城里的各路人马,自然都开始往中书省聚集。一则是李曜此去两川,前后足有三个月之久,积压的政务不少;二则是两川既定,其中能够分润的好处,也是各路势力都不能错过的。   正是因为这第二条原因,无论是文是武,是嫡系功勋派还是名门贵戚派,此时都不得不来面见秦王,以期能从其中分得自己“应有的”一杯羹。于是,今日的中书省前殿花厅,便有了这样一幅景象。   但今日的秦王似乎颇有些特意为难这批官员的意思,自从早上进了政事堂,一直到陛下派人送来了“堂厨”——皇帝赐与重臣的御膳,也没见他召见任何一名前来拜见之人。相反,今日的执笔宰相,司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王抟却被从自己的公房被请进了秦王的公房,而据某些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新接替崔胤上任的门下侍郞、吏部尚书李巨川一大早便进了秦王的公房。   有得这两个消息,外头的大臣们心头就越发忐忑起来了。看秦王这个架势,只怕在确定人事安排之前是不打算见其余人等了。   就在外间犹疑不定之时,中书令公房之中,李曜放下碗筷,拿起一名小黄门递过的锦帕擦了擦嘴,朝王抟与李巨川道:“军队方面的编制变动,大体便是如此,你二人有何看法?”   王抟摇了摇头:“军务非某所长,大王既然如此决断,想来必有缘故,某并无异议。”   李曜也估计他不会对军务插嘴,便朝李巨川望去。   “大王这等划分……”李巨川沉吟了一下,道:“其实便是将手头三十余万大军分为三分。首先是北衙禁军,此前的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分别更名为左右天策、左右神策,又将左右羽林加入其中,如此北衙禁军便有六卫。按照大王的编制来看,北衙禁军六卫,每卫分一个牙兵旅和四个团,其中牙兵旅三千人,每团各四千人,每卫便合一万九千人。六卫相加,共计战兵十一万四千人。从每卫人数编制上来看,北衙六卫编制最大。”   “而南衙禁军,不少也都有更名,如今分别是左右圣翊卫、左右金吾卫、左右骁龙卫、左右鹰扬卫、左右飞虎卫和左右天狼卫。按照大王的意思,南衙十二卫每卫也分一个牙兵旅和四个团,牙兵旅一千五百人,每团两千五百人,每卫合一万一千五百人。如此南衙十二卫的总兵力,合计为十三万八千人。从编制上来看,比北衙六卫略小,但总兵力犹有过之。”   “第三支兵力,则是河中军府,也就是大王此前的本镇——护国军。按照大王的规划,河中军大体上是维持原样,共分左右开山、左右破阵、左右摧城、左右定远、左右镇远和左右靖远十二个军,每军也分作一个牙兵旅和四个团,但编制却比南北二衙禁军小得多,其中牙兵旅一千人,每团一千五百人,合计每军七千人,整个河中护国军总兵力为八万四千人。”   他喃喃道:“十一万四千,加上十三万八千,再加上八万四千,合计共有战兵三十三万六千……当真是兵雄天下啊。”   李曜不置可否,以他对李巨川的了解,李巨川既然开口,绝不会只是感慨这么一句。   果然,李巨川忽然面现疑惑,问道:“某有一事不解。”   “何事?”李曜问道。   李巨川道:“北衙也好,南衙也罢,都是朝廷禁军,并非大王本镇河东之兵马。然而若按大王此次的计划整编,则这南北二衙禁军的总兵力,竟然高达二十五万两千之多,足足是河中护国军兵力的三倍!”他微微一顿,看着李曜的眼睛,问道:“大王……如此自信?”   李曜淡淡地道:“难道,这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吗?”他从衣袖里抽出一张白麻纸,递给李巨川,道:“按照这个人事安排,南北二衙,稳如磐石。”   李巨川接过一看,只见那上头写的乃是一份南北二衙禁军各卫的主官安排,其中北衙禁军分别是:   左右天策卫大将军:朱八戒、元行钦。   左右神策卫大将军:李承嗣、李嗣恩。   左右羽林卫大将军:李筠、张训。   而南衙禁军则分别是:   左右圣翊卫大将军:张光远、刘彦琮。   左右金吾卫大将军:刘河安、魏逊。   左右骁龙卫大将军:史俨、咄尔。   左右鹰扬卫大将军:克失毕、王宗朗。   左右飞虎卫大将军:陆遥、折嗣冲。   左右天狼卫大将军:王宗儒、白奉进。   李巨川一看,眉头先是舒展,但渐渐地,又蹙了起来。   “如何?”李曜问道。   李巨川迟疑道:“阿蛮前次虽然立功巨大,但以他的年纪,高居右天策卫大将军,是否有些……好,就算阿蛮身份特殊,年纪虽小,功勋却是不小,这一安排勉强也能说得过去。可是折嗣冲此子,虽然也屡屡有所表现,但毕竟,是骤然从旅帅身份一举拔擢至右飞虎卫大将军,某只怕军中会有人不服啊。”   李曜微微点了点头,道:“阿蛮的功劳是足够的了,年纪的问题,孤也曾再三考虑……安排他为右天策卫大将军,是因为将来右天策卫职责格外重要,其主官必须是绝对能够信任的人。”   李巨川颌首表示明白。   李曜又道:“至于折嗣冲,他能力是有的,现在缺的就是资历了。按说,这提拔的确太快了一些,但是没办法,孤现在需要提拔他,而且……就在孤去太原之前,必须将他提拔到一个足够高的位置,至于理由……”   李曜说到此处,王抟忽然眼皮一耷拉,而李巨川则浓眉一扬:“府州?”然后仍有些不解,迟疑道:“府州虽是要地,但似乎主要是可以对党项拓跋氏的定难军形成威胁,然而以定难军的实力,大王何必如此在意他们?昨个大王前脚返回长安,李思谏(拓跋思谏)后脚便有表奏,说是为庆贺朝廷平定蜀乱,愿意上贡五万头羊和两千匹好马,同时又送了贺贴到秦王府,献上大批财货……大王,李思谏这是怕了啊。”   李曜摆摆手:“李思谏是怕了,但不代表孤拔擢折嗣冲是为了吓唬他。夏州那个地方,用兵并不方便,孤目前并无打算要收拾拓跋氏。”他稍稍一顿,才道:“提拔折嗣冲,除了因为他是个可堪塑造之人,另外自然就是拉拢府州折家,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拉拢折家的原因你却弄错了。孤王拉拢折家,不是为了对党项人施压,而是为了……一旦河东局势诡异莫测,府州既可以切断天德军南下之路,又可以威胁振武军侧翼,使这两军皆不敢轻举妄动。”   李曜把这话一说,不仅李巨川面色一喜,就连王抟也收起了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抬头朝他看过来,面上有一丝惊讶。   李巨川和王抟不同,他完全是李曜的“自己人”,当下简直有些眉飞色舞的意思,问道:“大王这是要收了河东?”   王抟在一边也张大耳朵听着,河东不比别处,那可是他们太原王氏的根基之地,事关重大,不得不时刻注意。   谁知李曜却微微摇头:“倒不是收了河东……”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们也知道孤此番之所以提前赶回长安,其实是不得已要去太原走一遭了。不过,孤虽然说过,此生不背晋王,但万一有人在晋王面前进了什么谗言,蛊惑晋王做一些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孤如今辅佐圣君、身负重任,却总不能引颈就戮,就那般莫名其妙地冤死了吧?因此啊,有些个安排,还是要提前做好,以免事到临头,却闹个投鼠忌器。”   李巨川顿时有些失望,道:“大王,说句不知进退的话,河东那边若是也由大王一手掌控了,以今时今日大王之实力,区区河北诸镇,不出三年,必操于手!那时节,大王全有关中、河北、蜀地,甚至还有半个齐地。如此天下有半,朱温等众獠,谁能一试其锋?届时,诚可谓天下将定也。”   李曜仍是摇头:“我等用兵,的确要讲‘兵不厌诈’,然而用兵不同于做人。正所谓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我若为河北之地而谋河东,那便成了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之小人,纵然得偿所愿,可夜半子时,扪心自问,宁不愧煞?”   李巨川心道:“看来晋王不死,秦王是无论如何不会去夺河东的了,这却如何是好?”当下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抟却笑了笑:“君子无所不能,有所不为;小人有所不能,无所不为。某意,大王今日因晋王之故,不可速得河北,也并非一定便是坏事。譬如他日,则或因今日之‘有所不为’,反得其利……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李曜笑了笑:“承王相公吉言,希望如此吧。”   李巨川见了,心道:“不成,君子可欺之以方,秦王君子,若晋王老而不死,何时是个头?我为秦王幕僚,于此事焉能袖手旁观?”当下心中便有所算计。   但算计归算计,之前的问题还要继续,便又道:“另外,大王用王宗朗与王宗儒二人为南衙禁军大将军,每人统兵万余……”   李曜摆手道:“王宗朗乃是此次平蜀之战第一个蜀军降将,此人虽然未必有什么大本事,但孤用他为将,只不过是千金买马骨罢了,算不得大事。至于王宗儒,他能趁国宝久战力竭,将之击伤,虽然未必足够光明正大,多少还是有些眼光和能耐,而且孤听闻他与王宗朗历来不睦,用他二人,正可以互相牵制。”   李巨川恍然:“此二人将镇守在……?”   李曜笑道:“一在梓州,一在遂州。”   李巨川便也笑了起来:“如此倒是妙极。”原来这两地一在成都北面,一在成都东面,他二人分别镇守,离得不远不近,只要成都再有一员信得过的大将居中,则这二人便是再有什么别的心思,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如此,某对这份军务调整计划也再无疑问了。”李巨川如是说道。   李曜点点头,道:“那么,接下来说一个万众瞩目的事儿……”他看了二人一眼,道:“自从平定蜀地以来,一定有不少人巴巴地在你们面前献殷勤,为的就是想知道,凤翔、兴元乃至两川等地,空了这许多节帅的位置,孤王究竟打算如何安排……”   王抟笑道:“大王真是法眼如炬,情形正是如此,某都有些不胜其烦了。”   李巨川则叹道:“文官都去了王相公那儿,到我这儿来的,可是颇有些武将啊……大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也难怪这些将军们着急,一下子空了好几个节镇出来,估摸着跟大王日久的,估摸着自己劳苦功高的……什么人都有。”   李曜淡淡地道:“你们也不必告诉孤王,去找你们的都有哪些人,因为……”他目中透出一股坚决:“孤王不打算在这些地方设置节帅了。”   李巨川微微错愕,王抟却是立刻反应过来,眼前一亮,问道:“大王欲收权中枢?”   “有何不可吗?”李曜扬眉反问。   王抟沉吟道:“某不忧其他,唯恐军心不稳。”   他这一说,让李曜一下子想起了宋太祖赵匡胤收兵权的事来了。   后世有史学家聂崇岐先生说:“宋太祖之杯酒释兵权,即罢宿将典禁兵,与罢藩镇乃截然二事。”李曜认为此说极是。   禁兵,是中央政府所控制的军队;而藩镇作为地方军阀,所控制的则是各自统辖的地方部队。自中唐“安史之乱”以后,各地节度使拥兵自强,尾大不掉,造成了藩镇割据的动乱局面。但自唐末五代以来,随着强藩大镇不断地带兵入主中央,改朝换代,中央禁军的兵力逐渐强大,原来军事上“内轻外重”、“尾大不掉”的局面得以改观。大约自后唐李存勖灭梁以后,各地方镇的兵力,不再具有与中央军抗衡的实力,左右中原政局的,已主要是中央禁军了。但由于禁军大都是由藩镇军队蜕变而来的,故中唐以来形成的“兵骄逐帅,帅骄叛上”的恶习不但没有多少改变、反而进一步发展为“废置天子,变易朝廷”。故各朝之兴亡,多视禁兵相背……至陈桥兵变,宋太祖黄袍加身,则更属禁兵之卖主求荣。   “陈桥兵变”后,宋太祖尽管已黄袍加身,但“废置天子,变易朝廷”之类的军事政变,却仍有可能重演。当时禁军的九名高级统帅,或是太祖称帝前的结拜兄弟,或是赵宋集团的中坚人物,他们在赵宋集团的崛起和“陈桥兵变”中均有极大贡献,是赵宋集团的开国元勋,集兵权、功勋于一身。这种功高权重的情形,对宋太祖的皇位正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功高则震主,权大则不测。   当然,也不能把问题估计得过于严重。就宋太祖而言,他是从禁军小校一步步被提升为禁军统帅的,十余年间,一直在禁军中服役,根基颇深,是禁军中的实权派人物,对禁军的向背有着绝对的控制力。就石守信、王审琦等大部分禁军将帅而言,他们虽然与称帝前的宋太祖称兄道弟,但同时又有上下级之分,大都是太祖的部下。由上下级转而为君臣,尊卑高下大致依然,不会因赵匡胤“黄袍加身”而突生不平之心。   另外,太祖继位后任命的禁军最高统帅慕容延钊(殿前都点检)和韩令坤(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当时分别驻兵河北,名位虽高而兵力有限。在京统领禁军主力的将帅如石守信、王审琦等,却又并非总帅,只是各掌本司兵马。这样,无论是在京还是在外的禁军将帅,均无统帅全部或大部禁军的权势。“无其势者无其心”,“彼可取而代之”之类的犯上作乱,实际上很难发生。   总之,从当时的实际情况看,禁军将帅的反仄不轨之心虽不可不防,却又不必估计得过于严重。当时最主要的问题,恐怕还是禁军将帅的居功自傲,偃蹇弄权。   李曜很早就有收兵权之心,特别是节度使制度,在他穿越前的课本中,就一直是藩镇割据的元凶,因此李曜对于节度使制度其实是很反感的,总想在有合适的机会之后将之铲除。而现在,他跟宋太祖当年的情况有些类似,这就让他看到了动手的机会。   虽然宋太祖那会儿已经称帝,而李曜如今只是掌握朝政却并未称帝,但他们二者有一点最大的相似之处,那就是其在朝廷主要军事力量体系中,都同样拥有足够的权威。   因此,李曜最近一段时间,一得空便思索能不能从宋太祖收兵权的办法中找到一些灵感,或者说借鉴一些成功的经验,为他自己的收兵权举动加大几分成算。   他回想了一下,宋太祖即位后,其实曾对禁军的兵权进行了好几次小规模的调整。   比如“陈桥兵变”后一周进行过一次;建隆元年秋又进行过一次。通过这两次调整,禁军殿前、侍卫两司的九个最高军职全部为赵宋王朝的开国功臣所拥有。建隆二年三月,又进行了第三次调整。这次调整,撤罢了侍卫司的最高统帅韩令坤,而代之以石守信;撤罢了殿前司的最高统帅慕容延钊,并随之裁撤了殿前都点检这一最高军职。故此次调整,实为“杯酒释兵权”的先声。至七月“杯酒释兵权”,又解除了六名禁军将帅的兵权。   禁军殿前、侍卫两司,共九个高级职务,在“杯酒释兵权”以前,已有一个空缺(石守信由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升任都指挥使,所遗副都指挥使一职空缺),一个裁撤(殿前都点检一职被裁撤)。而七月“杯酒释兵权”后,不到半个月,又解除了六位禁军将帅的兵权。至此,原来禁军中的九位高级将帅已有八人被解除了兵权(只有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韩重继续留在禁军当中,改任殿前都指挥使),可见“杯酒释兵权”的成效是十分明显的。   而在“杯酒释兵权”后,为了兑现当时酒席上的承诺,也是为了安抚失去军权的禁军将帅,宋太祖寡居在家的妹妹燕国长公主嫁给了高怀德,女儿延庆公主、昭庆公主则分别下嫁石守信之子、王审琦之子。太祖当时只有一妹三女,她们中竟有三人嫁往释去兵权的将帅之家,说明这种婚姻是有着强烈政治色彩的。   这种安排,不但使石守信等人在一失(失去兵权)一得(与皇室联姻)中获得了某种心理平衡,更重要的是,使他们消除了“弓藏狗烹”之类的疑惧,进而以愉快而又积极的态度,主动地调整各自的社会角色,与时进退,以适应新的社会环境。如王审琦为太祖义社十兄弟之一,“陈桥兵变”中因“翊戴之功”而升任殿前都指挥使。建隆元年,又两度统领大军,平息二李之乱,可谓功勋显赫。但其有功不居,“杯酒释兵权”后心态平和愉快,在地方节度使的岗位上创造出令人瞩目的政绩。其余被解除兵权的将帅,虽然不是皆有政绩,但大致都能淡化权欲,安然处世。如石守信“积财巨万,尤信奉释氏”;高怀德“自为新声,度曲极精妙,好射猎,尝三五日露宿野次”;都在新的政治环境中确定了适当的角色。   不过李曜又注意到另外一个方面,那就是这批将帅虽然在“杯酒释兵权”中被解除了军权,调往各地为节度使,但在后来的统一战争中,他们当中又有不少人根据需要被临时调回军队。如开宝二年,王审琦任御营四面巡检使,统领禁军,随宋太祖出征太原。慕容延钊建隆二年闰三月罢去殿前都点检,出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乾德元年又调任湖南道行营前军都部署,率兵统一了湖南、荆南。韩令坤被解除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后,出为成德军节度使,仍可统领沿边部分军队,“镇常山凡七年,北边以宁”。罗彦环“杯酒释兵权”时解除了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出为彰德军节度使。乾德二年,又与李继勋统领军队,“大破契丹”,乾德四年春,“又与阁门使田钦祚杀太原(北汉)军千余人于静阳,擒其将鹿英,获马三百匹”。这说明,“杯酒释兵权”这种宽缓的方式,既比较理性的解决了皇帝与开国功臣之间的矛盾,同时又使君臣之间保持了一种较为亲密的关系,留下了较为宽泛的合作余地。   前人对此颇多赞叹:“石守信而下(指石守信、王审琦、高怀德、韩重、张令铎、罗彦环等)皆显德旧臣,太祖开怀信任,获其忠力。一日以黄袍之喻,使自解其兵柄,以保其富贵,以遗其子孙……石守信之积货巨万,怀德之驰逐饮度,岂非因以自晦者也。至于审琦之政成蔡下,重之功宣广陵,卓乎可称。   太祖善御,诸臣知机……与时进退,其名将之贤者欤!令坤、延钊素与太祖亲善,平荆湖则南服,镇常山则北边载宁,未尝恃旧与功以启嫌隙。创业君臣,有过人者类是夫。”   所以李曜觉得“杯酒释兵权”这件事,就其直接意义而言,一是预防了禁军将帅用兵权发动政变,重演“黄袍加身”的故事;二是解决了开国将帅居功自傲、偃蹇弄权的问题,“销跋扈之谋于杯觞流行之际”。所以,它的成功,极大地促成了宋初政局的稳定,使北宋避免了重蹈五代短命王朝的覆辙。正如后来明太祖朱元璋所言:“使诸将不早解兵柄,则宋之天下,未必五代若也。”   而如果从较深的层次看,“杯酒释兵权”则意味着武人干政的结束,开启了偃武兴文之机。五代时期,是军阀的天下,“长枪大剑”指挥政治,形成了重武轻文的社会风尚,正如王安石所言:“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贤者(文臣)伏匿消沮而不见,在位者无复有知君臣之义、上下之礼者也”。   北宋立国之初,重武轻文的风气依然如旧:开国诸将“官爵勋阶并从超等”,位重势大,“意多骄蹇”;而同为开国功臣的赵普,却屈居四品,“以枢密直学士立朝”。而“杯酒释兵权”后,第一代开国将帅调出京城,“各守外藩”,武人干预中央政治的局面为之改变。此后,新提拔的第二代将帅,资浅功薄,自然无法与赵普等开国文臣相抗衡了。故“杯酒释兵权”后不久,赵普即出任枢密使,开始执掌军国实权,后又“独相十年”,总揽朝政,文盛武消之势已是明若观火。   从更深的意义上看,“杯酒释兵权”所解决的,又是中国古代政治中的一个最为棘手的问题──如何处理皇帝与开国功臣之间的矛盾。“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即诛杀功臣,是一些开国之君惯用的手法。这虽然也可以部分地解决功臣对皇权的威胁,但伴随而来的腥风血雨,却会造成沉重的阴影,扭曲和戕害几代人的心智,从而对政治的昌明、经济的发展、文化的繁荣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   而宋初的“杯酒释兵权”,却选择了一种较为理性和文明的方式。“杯酒论心,大将解印”,谈笑之间,解决了一个历代深感棘手的问题。当然,实际过程不会如此简单。但自建隆二年七月后,绝大部分功高资深的禁军将帅,既被解除了兵权,又保持了同皇帝的亲密关系,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这表明,宋初皇帝与功臣宿将的矛盾已经化解在一种较为宽缓、平和的气氛之中了。   这种宽缓、平和的气氛,使得宋朝在其诞生之际就蕴含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开国气象。远在四川的后蜀政治家,就曾以旁观者的清醒,觉察出几丝信息。宰相李昊曰:“臣观宋氏启运,不类汉周”。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宋王朝的这种“不类汉周”的开国气象有了更明晰的体认。如邵雍、程颐、范仲淹等就将“祖宗以来,未尝轻杀大臣”作为“本朝超越古今五事者”之一;蔡确、吕大防、曾布等,则更把“不杀大臣”、“不杀士人”、“不杀谏官”、“不以文字罪人”等等,统统指称为“祖宗家法”,以为“三代之后,惟本朝祖宗所立家法最善”。   南宋名臣留正则云:“本朝自古所无者三。艺祖皇帝受命之日,市不易肆,一也;祖宗以来,世传二厚,虽甚威怒,未尝妄杀,故论者谓不嗜杀人,惟本朝有之,二也;徽庙光尧两行内禅,皆出自睿断,三也。”   “自古所无”云云,虽然不无夸耀,但也确实道出了宋代政治运作中值得注意的一些变化──“受命之日,市不易肆”,较之于喋血宫门,兵连祸结,无疑多了一些文明和理性;威怒有度,不诛大臣,不嗜杀人,较之于天子一怒,伏尸百里,无疑又少了一些蒙昧和野蛮;至于“内禅皆出自睿断”(即皇帝本人自愿退位),较之于惯常的皇位争夺,也多少显示出理性与蒙昧的分野……总之,在宋代的政治生活中,野蛮蒙昧的色彩在消褪,文明理性的色彩在增多,政治运作的文明化、理性化的程度大大提高。   这种变化,固然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动因,但另一方面,“自古创业垂统之君,即其一时之好尚,而一代规模可豫知矣”。从这一角度看,宋初的“杯酒释兵权”,其最深刻的意义就在于营造了一种较为文明和理性的开国氛围,从而影响和带动着宋代的政治生活向着相对宽松和自由的方向发展,并最终形成了“未尝轻杀臣下”,“不以文字罪人”,“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等值得肯定的政治传统。而政治上的这种变化,又必然会促进经济和文化的繁荣,给社会各个方面都带来勃勃生机。   李曜虽然不希望弄出个“弱宋”似的政权,但这种理性的统治氛围,是他非常欣赏的。因此在此前推出的各种改制当中,也尽量强调理性,包括推行的过程,都很少有强制性的。   但在节度使的问题上,他必须决绝。   节度使由于上马管军、下马管民,顺带还有财权,自然而然的会导致各种割据,因此“三权分立”是他改革现有体制的一个基本策略。   于是他便道:“军心?迄今为止,孤尚未安排任何一镇节度,邠宁、保塞、天雄三镇,那都是晋王当年所举荐,孤取华州,得金商等等,均未安排节度,今后也没有设立节度使的打算。此番,朝廷收复凤翔、兴元乃至两川,其地均以刺史为政务主官,驻军主官直属南北二衙,不得参与地方行政。”   王抟想了想,问:“则南北二衙,其权又如何划分?”   李曜道:“南衙之兵,由凤台鸾阁行使调动权,由总参谋部行使临战指挥权;北衙之兵,由孤行使调动和指挥全权,若孤发出调令却未曾亲自指挥,则亦由总参谋部行使临战指挥权。”他见王抟未曾问起河中镇兵,知道他是避免触及自己的底线,便主动解释道:“今后除非实有需要,否则孤不会在河中之外调动河中镇兵参与镇守,若要调动河中镇兵外出征战,也必有驻军事宜的临时处置措施。”   王抟思索了一下,有些迟疑:“南衙兵力雄厚,接近十四万之巨,而凤阁鸾台所行的,却是轮流执笔制度,大王在时自然无妨,若然大王不在长安,南衙诸相又难说是一体同心,倘若胡乱调度,却该如何是好?”   李曜答道:“南衙十二卫将会分散驻扎各地,若无孤王调令,则除非长安有被外敌攻陷之虞,否则南衙诸卫不得调入京畿道。至于在外驻扎之时的调动,若无孤王调令,则须有半数以上同平章事附议署名,其调令方能生效。”   李巨川问道:“大王的意思是,北衙常驻京畿道,南衙分布各地?”   李曜点头表示肯定,但补充了一句:“北衙驻地,除京畿道之外,鄜坊、金商两处也是”。   李巨川便又问:“那南衙十二卫的具体驻扎地,大王可已决定?”   “大体已经考虑过了。”李曜道:“蜀地方面,成都、梓州、遂州、渝州、夔州、峡州、泸州、利州各驻一卫,蜀地以北、关中以南,则兴元、凤翔、商州各驻一卫,还有一卫,自然仍是放在齐地王师范那儿,给朱温找点麻烦。”按照李曜的这个驻军安排,十二卫里面有三分之二驻扎在蜀地,这也是因为蜀地刚刚平定,不得不驻扎重兵,至于汉中和凤翔,虽然平定时间也不久,但毕竟离关中近,有四个卫驻扎,足够弹压任何可能的麻烦了。   李巨川叹道:“三十多万大军,看似庞大,一旦分散到如此大的地面,却也颇为吃紧。想当初李茂贞、王建均有十几二十万大军,如今被朝廷拿下之后,地面还是那么大的地面,兵力却只勉强剩个三分之一,也难怪……说到底,还是兵力不足。”   李曜却不同意,摇头道:“你只看到蜀地和关南兵力减少,却未看见关中和河中兵力颇有富余。按照孤方才的安排,关中包括鄜坊,有兵十一万余,河中仍有八万余兵,如此便有二十万,也不少了。至于为何这般安排,只是因为蜀地和关南,乃是朝廷腹心之地,不比关中、河中,须得应对朱温等藩镇威胁,自然无需太多兵力。毕竟,蜀地只有东面勉强算是威胁,但赵匡凝绝无胆量来捋孤王虎须,而南边的南诏、西边的吐蕃,如今都自顾不暇,是以两川无须大军镇守,这八个卫放在蜀地,只是以备万一。而关中、河中兵力充足,则是为了对朱温等藩镇保持压力,须得留出足够的机动兵力罢了。”   三人又对具体的驻扎安排做了一番商议,才谈到李曜打算北上太原为李克用祝寿之事,对此李巨川颇有些不乐意,他道:“此番大王欲往太原一行,某以为实在无此必要。凤翔、兴元以及两川俱是新定,正要保持弹压之势,以免有心有不甘者趁机作乱,而且此番大王对全军做了如此大的调整,也该坐镇长安,以策万全。如今只是因为晋王一封书信,便扔下手头如此多大事前去拜寿,且不说这寿筵是不是鸿门宴,单说耗费的时间巨大,就显得极不妥当。晋王也是朝廷之臣,当为朝廷多多分忧才是,怎能这般……”   王抟也道:“如今局势已然明朗,大王兵雄天下已是遮都遮不住了,此番怕就怕晋王受人蛊惑,大王此去就未免有些凶险了。”   李曜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你等也不必过于担心,孤虽然不肯忘恩负义,但正所谓慈不掌兵,孤在太原,也并非全无安排。”他顿了一顿,似乎微微犹豫了一下,才叹息一声,微微摇头道:“至少,孤有足够自保之力,若是要走,没有谁能留得住孤。”   王抟与李巨川对视了一眼,都仿佛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句“果然如此”,然后便听见李巨川忽然问道:“听说,晋王头上有创,近年来不时发作,如今似乎是……偏头痛了?”   李曜点了点头:“根据孤得到的消息,恐怕的确如此。”   “听说……”李巨川眼珠一转:“偏头痛须得忌酒和食用各种内脏。”   “嗯?”李曜微微意外,摇了摇头:“孤对医学无甚了解,这事儿恐怕王相公比较清楚。”说着就朝王抟望去。   王抟点了点头,道:“大多数偏头痛有此忌讳,除此之外,奶酪也是忌口之一,不过某不曾问诊晋王,却也不敢妄下定论。”   李巨川笑了笑,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原来如此。”又道:“某还听闻,晋王好强得很,一直不肯为此就医?”   李曜诧异道:“下己,你对晋王的了解,倒真是有些出乎孤的预料了。”   李巨川心中一惊,暗道:“秦王精明,我要再问下去,只怕便要露出马脚了。”当下干笑道:“都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而已。”好在李曜也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曾继续追问。   等三人谈罢,已是夜幕降临,中书省外头等着的人眼见得李曜今天是打定主意不见客,此时也都散了。   李巨川从大明宫出来,没有回自己府上,却匆匆朝河中医学院在长安新建的分院赶去。他这么晚才来,院正王笉作为女子,自然早就回了王抟的相府,李巨川知她不在,大摇大摆地进了院中,派亲信去找来一位年近古稀的医学博士。   等那头发花白的老医学博士前来拜见之时,李巨川亲自起身迎其入内,然后第一句话便问:“薛博士,若有一人,与曹操一样身患偏头风,有什么办法能够……?”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终于除了他二人之外,再无旁人可以听见。   那老博士听完,道:“其实偏头风此症,心病更胜身病,除了忌口之外,最大的禁忌,便是提到他心中的病因,当初曹操也正因为此症而死。”   李巨川眼珠直转,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传说曹操自埋葬关公以后,每晚合眼便见关公,这使他十分惊恐,为了求得安宁,避免行宫旧殿的“妖魔”,于是他决定砍树建新宫殿,谁知当他用佩剑去砍伐一株长了几百年的老梨树时,竟然出现了怪事:一剑劈下去,树中的血溅满了他一身。曹操大惊,当晚睡卧不安,只好坐在殿中,靠着茶几打了一会瞌睡,忽然看见那个“梨树神”身穿黑衣、举着宝剑向他砍来,曹操吓得大叫一声,惊醒之后,立即感到“头脑疼痛,不可忍”。从此以后,经常发作、痛苦不堪,以后又遇到几次惊骇,病势更重,终于死去。   这个带有艺术夸张的故事,说明了一个道理,就是心理不平衡造成的紧张情绪能够引起一定程度的头痛。后世医学上把这种由心理因素引起的头痛,叫做情绪性头痛或紧张头痛。而像曹操这类头痛病被称之为“偏头风”,古希腊医学家希波克拉特称之为“半侧头痛症”。现在一律称之为偏头痛了。   其实这里头的原因并不复杂:人们在处理某些棘手难办之事时,往往伤透脑筋,焦虑烦躁紧张。在这种情绪影响下,常常使人皱紧眉头,头颈部肌肉也被拉紧,呈收缩状态,甚至引起痉挛。因为肌肉及神经对疼痛十分敏感,于是便发生了类似曹操一样的偏头痛。如果情绪一直不好,头颈肌肉一直处于紧张收缩状态,时间久了,头痛就会反复发作,缠绵难愈。   这老博士如此一说,李巨川心中便有了谱,笑道:“原来如此,那便好办多了……”      第215章 北都风云(三)   “自从我入长安,我们见面的时候是越来越少了,上次河中被围之前,我请王相公接你来长安设立医学院,现在也有一年多了……”李曜这话说得有些感慨,他用了个不是很谦逊的“我”作自称,此时却不显得傲慢,而是亲密,因为他说话的对象,是王笉。   王笉嫣然一笑,道:“设立医学院,有河中的经验,自然早已建成,各项工作都已展开,正在按计划进行。只是奴家有一点很是奇怪,大王为何会想着要让陛下来题词,而且将之命名为‘大唐皇家医学院’?”   李曜沉吟了一会,才道:“皇室今后将有一些变动,在享受百姓供奉的同时,必须脚踏实地地为百姓做事。其中有一项很重要的任务,便是广开医院,为天下万民提供低价高质的医疗保障。”   王笉微微有些错愕,但仍点头:“若是如此,百姓对天家,必然更加拥戴。”   李曜笑了笑,又道:“非但是医学院,皇室还有许多变革,今后我会一一开始布局。我始终觉得,与权力伴随的,是义务。既然皇室享受着万民的供养,就有义务为民众提供各种保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工部的这句话,希望总有一日,不会再被人用到大唐皇室身上。”   王笉忍不住问:“如此陛下民望更高,大王就不怕……”   李曜笑道:“我怕什么?现在这些改革并未真正落到实处,只是开办了皇家医学院,而且这医学院的‘荣誉院正’不正是我么?我的院正阁下。”   王笉禁不住噗嗤一笑,摇头道:“真不知大王是怎么想的,你若要做院正,奴家让给你便是,为何偏要弄出一个‘荣誉院正’,让人一看便知道只是挂个名儿。”   李曜正色道:“为的便是让人都知道我只是挂个名儿。”他直视王笉的双眼:“事实便是如此,何必做那些虚伪之举?医学院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是你在操办,你不做院正,却做院副,对你便公平么?”   王笉心中一热,一句话没经过思索便脱口而出:“只要于你有益,院正院副有何区别!”   李曜微微一怔,却见自知失言的王笉一瞬间满面通红,哪里还不知她的心意?   当下,李曜伸出手,握住王笉的柔荑,也不管她一张小脸涨红如血,走近一步,轻声道:“嫣然,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心里都明白。”他见王笉虽未挣扎,也未有抽手的意思,但身躯似有微微颤抖,越发柔声地道:“我非无情草木,也非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此前我不谈成家之事,只是因为……我道艰难,前路茫茫,别看眼下风光,实际上但凡踏错一步,便可能是临渊踏狱,粉身碎骨、身败名裂。你是名门闺秀,才情人品俱是世上罕有,若因我而受半点伤毁,叫我如何能偿?”   王笉此前虽然曾扮男装经年,但以她的家教之严,何曾有与男子如此亲密的举动?此时被李曜握着双手,近距呢喃,只觉得他身上那男子特有的阳刚气息浓烈得几乎使自己窒息。那种气息,不是闻到的,而是一种感觉,就仿佛面前是一座大山,让自己晕眩、痴迷,唯有全力控制,才能忍住不投入其间。   但听闻李曜这番话,她仍坚强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相交甚久,却始终如谜一般的男子,微微颤抖却坚决如铁地道:“奴家心中,君即是天。”   毫无疑问,她口中的君,只能是面前这位。   李曜再未开口,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然后将她拉入怀中,这才道:“等我从太原归来,便娶你过门。”   王笉浑身一震,再也控制不住——也不愿再控制自己,她伸开双手用力抱住李曜如豹似狼般细而坚韧的腰,明明是最意外的欣喜,泪水却偏偏瞬间决堤。她口中道:“五郎……五郎……”   李曜深深地呼了口气,抚摸着她的秀发,道:“好久好久,未曾听人唤我五郎了……”   王笉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似乎不想搅乱这期盼了无数个日夜的气氛,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但不知为何,李曜偏偏明确地感觉到,她懂了自己的意思。难道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么?   不知过了多久,王笉的心情才总算平复了下来,忽然从李曜怀中挣扎而出,仰头看着他,有些担忧地道:“有些话奴家在心里憋了很久了,本不敢说……”   李曜微微一笑:“从现在起,任何话都可以对我说了。”   王笉用力点了点头,面现忧色,道:“此去太原,是不是有危险?”   其实以王笉的智慧,此去太原会有什么后果,她不是不能预料几分,只是在李曜面前,她似乎不愿自己分析,而仅仅希望听到他如往常一样平静如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地淡定回答:“无妨。”   然而,李曜却沉默了一下。   王笉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道:“若是有危险,能不能不去?或者推说关南、蜀地新定,诸事繁杂……派一名特使即可?”   李曜微微摇头:“这些情况,晋王难道不知?”   王笉咬了咬唇,略微迟疑了一下,想到刚才他说的那句“从现在起,任何话都可以对我说了”,便仍开口道:“若是不去,便会如何?晋王难道会发兵来战么?”   “不会。”李曜很明确地回答,然后道:“然而从此之后,我便须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恶名,从此与小人为伍。”   王笉顿时黯然,以她对李曜的了解,他恐怕宁可去死,也不愿背负这等恶名。   但就在此时,李曜却又道:“不过,事情也未必就会变得那么糟。”   “为何?”王笉立刻问道。   李曜道:“其一,我如今实力虽强,却毕竟没有对他做出任何逆反之举,晋王为人虽然偶尔鲁莽,但总的来说,还是光明正大的,因此他很难下定决心在我为其祝寿之时将我拿下处置;其二,我也是沙陀军中出身,若是晋王无故处置了我,他其余义儿会如何想?我这些义兄义弟也几乎都是掌军领兵之人,一旦他们升起兔死狐悲之心,晋王这偌大势力,只怕顷刻之间便要土崩瓦解!这一点,是晋王、盖公和张监军都不得不考虑的;其三,这一次太原祝寿,我虽不得不去,但并不代表我没有任何布置……”   王笉见他对晋王的性格和面临将领忠诚度的问题上分析得丝丝入扣,总算放心了不少,忧色少了些许,又听他说有所布置,虽然不想在他心里落个多事甚至“干政”的不良形象,但事关爱郎安危,仍忍不住问道:“布置……可靠么?”   李曜却不觉得这种问题有干政的嫌疑,也不打算对她隐瞒,当下便道:“布置分为几个方面。其一是明面上的兵力布置,在我前往太原之时,左右天策卫、左右羽林卫四卫将会进驻河中正北的晋州,总计七万六千大军,虎视阴地关。此四卫大将军分别是憨娃儿、阿蛮、李筠和张训,憨娃儿和阿蛮为主将的天策卫不必说了,李筠原是神策军的都头,张训原是河中镇兵牙将,两人都不是沙陀出身,功名富贵皆在于我,因此此番可堪使用,忠诚无虞。而河中本镇也有八万四千大军,而且最近我对河中护国军各军主将做出了调整,这批新任主将绝大多数都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晋王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恩赏,因此忠诚方面也当无碍。如此一来,足有十六万大军在南面为我后盾,晋王乃至其麾下对我有觊觎之心者,就不得不仔细权衡。”   王笉听说如此,又足有十六万大军在河中作为震慑,果然放心了不少,当下点了点头。毕竟,按照李曜的这个布置,左右神策卫大将军李承嗣和李嗣恩,都被留在了后方,减少了许多不确定因素。而晋王此前被朱温重创,一时之间怕是还集中不了十六万兵马。王笉对军事了解不多,仅仅是从数字上看,觉得李曜这边的兵力应该是有优势的,心中稍安。   当然事实上,李曜这十六万大军是老兵新编,可能指挥起来的灵便性稍差,但战斗力的确是颇为不弱的,相对于李克用此时麾下半老兵半新兵的情况,可能还略好一点。更何况,李曜麾下这些军队近来凯歌高奏,士气上面自然更加靠得住一些。   这时李曜又道:“这是明面上的,在暗地里,府州、麟州二地,我有相当把握,折家和杨家可以为我所用,一旦太原方面真有什么意外,府麟二州的折、杨二军可以使天德军无法南下,甚至使朔州振武军也不敢轻易调动大军南下驰援太原。另外还有我藏得最深的一步暗棋……就在太原。”   他这么一分析,王笉的担忧便少了许多,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歉然道:“可惜奴将家主印信交给了昭逸叔父,否则的话,或许也能帮上一点忙。不过奴执掌印信数年,在太原多少也有一些人手可用,如果五郎需要,可以吩咐他们。”说罢便将其中详细告知李曜。   李曜听罢,不管用不用得到,先暗暗记下了,毕竟此去太原凶吉难料,多一些保障总不是坏事。   两人将太原之行的细节再推敲了一番,确认没有什么疏漏之后,李曜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道:“我从太原回来之后,朝廷会有一次大变革,是关于赋税的一次调整。我欲将田赋和徭役合并,统一折成钱币征收,与两税法不同的是,过去的把丁税将会摊入地亩。此后,朝廷便只按照田地多寡来征税,丁男数目不再作为计税标准使用。而天下之人,但凡有田,无论自耕自种的寻常百姓,还是皇庄王田,今后也都统一纳税,包括陛下的皇田和我的封地王田也都一样……五姓七家等名门大族田亩甚多,此事一旦推行,必然会有不少人反对,若是你们太原王氏内部也是如此,你便……”   王笉为难道:“奴已不掌家主印信,又是女子之身,这等大事,只怕说不上什么话了。”   “无妨。”李曜摇头道:“我不是让你强令他们什么,只是让你带句话给他们。”   “哦?什么话?”王笉略微诧异,心道:“不知是威胁还是拉拢?还是二者皆有?”她刚才听了李曜对自己的承诺,已经几乎把自己看做他的女人了,思想自然有些转变,但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全不为家族考虑,因此会有这点想法。   谁知李曜却只是道:“死守田产,以粮食为财富,这种人今后一定会后悔的。”   王笉迟疑道:“是因为五郎你已经决定要推行这种新税法的缘故?”   “不。”李曜摇头道:“关键不在于此,而是……”他松开王笉,从桌上拿过一份奏章递给她,道:“这是户部几名员外郎和主簿前往蒲州东升新城考察工商业之后的奏报,其中他们对东升新城入股收益做了详细调查。这份奏报显示,仅从工业的角度来看,入股东升新城民用农具产业的股东,投资年回报率为四成三分(即43%,以下均同);投资棉布等纺织产业的年回报率为三成二分;投资建筑产业的年回报率为三成一分;投资铁、煤等矿业的年回报率为三成四分……无论投资哪个工业产业,其年回报率均远远超过土地种植出产所得。至于商业方面,由于经营管理方式不同,差异相对较大,其中某些特殊商业也的确有着相对更大一些的风险,但总的来说,其收益也至少十倍于土地种植出产。”   王笉在还未将家主印信交予王抟之前,也主导过投资入股东升新城,这份报告的真伪她自然一清二楚。太原王氏在各种大小型农具方面有建有专门的“工厂”,在纺织、矿业也都设有工厂,其中收益大体与这份报告所显示的相差无几。而李曜说“相差较大”的商业方面,太原王氏也同样有不少涉足,其中主要是高端餐饮业务、典当业务、米行、布行和水运。   由于太原王氏的官场基础,加上其对李曜崛起的大力支持,使得他们获得了不少朝廷方面的优势,比如朝廷对东南漕运的运输,其中某一段水路便是太原王氏接手(其“水运商行”总部设立在东升新城);仅这一业务每年的获利,就顶得上三万亩良田的收益!要知道,现在东南的漕运可比全国统一时差了不知道多少,如果将来朝廷一统乾坤,光是这一小段漕运的收益,只怕就比得上太原王氏如今的全部良田了,因此李曜刚才那句话,绝非儿戏,也绝无夸张,对于这一点,王笉毫不怀疑。   她知道李曜特意对她说起此事,既是对自己的一种关怀,以免因为这件事让他们二人之间产生隔阂,同时也是对太原王氏一直支持他扩张势力的一种回报。便点了点头,道:“五郎的话,奴一定带到。”她微微一顿,又有些迟疑地问道:“只是奴有些不解,五郎为何急于对税制进行改革,须知税制乃是朝廷根基之一,如今朝廷连征李茂贞、王建而胜,威望大振不假,但毕竟尚未乾坤一统,如此改制,五郎你就不怕某些世家大族东逃中原、淮扬甚至吴越等地,为朱温、杨行密、钱鏐等辈所用么?”   李曜当然知道她问这番话是对自己如此大幅度改革动作有所担心,他自己比时人多了一千多年的“经验”,可在“要不要进行税制改革”、“改与不改各自有何利弊”等问题上不也纠结了大半年么?   其实税制改革也好,变迁也罢,就其本质来说,归根结底是对社会各利益集团的经济利益关系进行的重新调整,是使现行税制不断变革、不断完善过程。赋税制度的改革变迁属于朝廷供给主导型的制度变迁,变迁能否进行,受当时政治经济背景、政权稳定与财政状况、政府对资源的控制等多方面主客观因素的约束。在李曜自己看来,这些约束可能也就是后世历史教科书里经常所说的“历史的必然”。   首先,是政治经济背景因素。   在经历了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的转型之后,在两个社会转型期间春秋时期出现的“初税亩”制度的推行,可以说反映了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对赋税制度变革的影响,初税亩制度推出的时代背景是伴随着土地国有制度的瓦解,封建制的生产关系的萌芽,劳动者的人身自由由经历了“奴隶、农奴、农民”变化历程,因此在不同的政治制度下,劳动者的人身自由变化、生产工具的变化、生产组织形式的变化必然需求赋税制度的变化以实现当时赋税制度的功能。但是深层次影响政治、经济制度是生产力因素。生产力提高引起的生产工具的改进、耕作方式、粮食产量、劳动者积极性等方面的效应都会对赋税制度产生影响。   其次,是政权稳定及财政状况因素。   政权的稳定对赋税制度的影响是显然的,从历朝历代本朝代看,赋税制度在税率方面的调整,伴随着朝代的兴衰。从整个历史时期中上述几次大的变革看,“初税亩”的推行源于私田增加及生产的繁荣,公田收人无法满足当时统治者包括战争等各方面的开支。大唐两税法的推行源于均田制破坏的情况下,政府陷入无地可均,自然与此相对应的无可征之丁的财政危机局面。而后来明朝中期实行的“一条鞭”更是在明朝统治者腐败,土地兼并更加严重,大地主想尽办法逃税,苛税残酷,政府财力匮乏的情况下推行的。这就说明了政府财政状况对赋税制度变革的决定性作用。可见,中国赋税制度的变迁属于朝廷供给主导型的制度变迁,朝廷进行赋税制度变革的原动力即是财政状况,其次才是尽量简化征管方式降低税收成本。   而王笉的质疑,也在于现在李曜所主导的朝廷,至少看起来是并不缺钱的,但改革却可能导致政权基础动摇,所以她才疑惑这样的改革是否必要。   最后,则是朝廷对资源的控制因素。   税制变迁就其本质来说,归根结底是对社会各利益集团的经济利益关系进行的重新调整,而经济利益的获取又源于各个利益集团对资源的控制,对于大唐赋税制度,或者说是农业社会以土地产出为主的经营方式,决定了国家对土地资源的控制将决定了土地赋税制度的变革和调整,君主制下的土地私有导致的土地兼并现象以及由此引起的朝廷和大地主之间的利益分配问题,始终是赋税制度变革的一大原因。   王笉当然不知道李曜搞“摊丁入亩”、“皇田纳税”的根本原因除了减轻百姓负担之外,还有释放人口的因素,因此不甚理解。   李曜对此也不好说得太多,只能拿出自己所谓“一代儒宗”的面具带上,用一种悲悯天人的口吻,深沉地道:“民若不困,何必冒死作乱?更何况如今这税制,富者纳税少,贫者纳税多,岂是道理?有道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行此政,正是为了树立公平。皇王布衣,统一纳税,正是‘法无二致’之意。至于你担心朝局不稳,这一点大可不必担心。那些富家大族若要东逃南逃,就尽管去吧,走了之后,他们还能将田产带走不成?到时候正好赐给有功将士。而这税法一改,别地百姓闻之,必然欢呼而来,民乃王业之基,有了百姓,还怕少得了贵族?更何况,那些人放着工商业无数赚钱良机却为了那么一点地税而走,这等眼光,也不配留下分得利润。”   其实李曜这话说起来理由十足,但他之所以此前曾经犹豫很久,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这税制改革,实际上是把原先历史上三次重大税制改革集中在了区区唐朝中期之后的一百年内快速完成,他此前主要是担心社会适应能力,担心拔苗助长。所谓三次重大税制改革,就是指两税法、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   纵观两税法实施之前的赋税制度,大都是以人丁为征税之本,而以人丁为征税之本的前提条件是纳税人必须有相应的土地、资产。唐朝前期由于实行均田制,广大农民基本都有田可耕,社会经济繁荣。以人丁为本的租庸调制畅行无阻,税源充盈。然而,随着土地兼并的加剧,特别是安史之乱爆发,唐朝的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破坏。大批农民丧失土地沦为地主的佃户,唐朝朝廷控制的农户越来越少,赋税来源逐步枯竭,以均田制为基础,以人丁为本的租庸调制已经无法实行,严重影响了国家的财政收入。朝廷为了增加收入,只得另立多种税目,恣意勒索,以致人民负担日趋沉重,社会矛盾一触即发,这种情况如再继续下去,将危及政权的存在。这说明对旧税制的变革已经刻不容缓。于是到了德宗时期,德宗皇帝就接受了宰相杨炎的建议,下令正式实施两税法。两税法的实施扩大了税源,简化了手续,增加了财政收人,挽救了唐朝中期以后的经济危机,稳定了唐朝政权的统治。而更重要的则是为赋税制度确立了一个合理的、新的征收标准。从此以后,征税标准开始从人丁转移到土地、资产。两税法成为君主制度下社会赋税制度演变的起点。历史上的五代、宋朝等,对于税制也有一些小幅度的改动,但并没有脱离两税法的窠臼,因此一些必然出现的弊端,仍旧不断出现。   而与历史上其它封建王朝一样,明朝发展到中期以后也开始走上了腐败、没落的道路。土地兼并,贪官横行,赋役苛重,农民暴动,所有这些社会矛盾都开始集中显现,并呈蔓延之势,明朝的统治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为了缓和社会矛盾,挽救朝廷的危亡,明神宗起用张居正担任内阁首辅,实行了一系列旨在富国强兵的改革。一条鞭法的主要内容是:“总括一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一概征银,官为分解,雇役应付。”?一条鞭法的推行是中国赋税制度的一次重大改革,它上承唐朝两税法,下启清朝摊丁入亩。在当时起到了减轻农民负担,抑制各级官吏、豪强地主对农民的勒索、盘剥,缓和阶级矛盾的作用。特别重要的是一概征银,使君主制度时代的实物税制转向了货币税制,使国家的赋税征收基本货币化。一概征银,扩大了社会的商品市场,有助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和资本主义萌芽的成长。所以一条鞭法在中国赋税制度的演变史上又竖起了一块里程碑。   清朝人关之初,赋税制度仍沿袭明朝旧制,实行一条鞭法。然而自明末社会大动乱以来,随着土地的日益集中和人口的不断增长,无地、少地的农民越来越承担不起丁税的重负,不断地进行反抗斗争,他们或迁徒流亡,或隐匿户口,不但使清政府征收丁税失去保证,还使清政府无法掌握人口实数,同时加剧了社会动荡。为了缓和社会矛盾,稳定统治秩序,清政府分逐步完成了摊丁人亩的改革。摊丁人亩的实行,是中国赋税制度的又一次重大改革,它对清朝的统治和以后中国社会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摊丁入亩简化了税收原则,只按土地的单一标准收税。这样,不但稳定了清政府的财政收人,有助于统治秩序的正常运行,而且还减轻了劳动人民的负担,削弱了国家对农民的人身控制,农民有了更多的人身自由。本书前文也说过,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是摊丁人亩取消了中国历史上几千年来的人头税,在客观上起到了鼓励人口增殖的作用。此后,中国人口数量急剧增长,人口数量的增长在一定时期内为社会提供了大批新生劳动力,对经济的发展具有积极的意义。当然,当人口数量的增长超过了社会经济的承受能力,它所带来的更多的是负面效果,不过这一点李曜早已想好办法解决了。所以摊丁人亩的实行对中国历史发展进程的影响将是深远的。   李曜现在的做法,则是将一条鞭法省去,直接跳转到摊丁入亩,那么相应的,征收的税费也必须是全货币税,这反过来又有助于李曜此前就开始推行的新币制改革(无风注:之前写币制改革的时候提过,一旦认同新币可以当做税费上缴,则该货币的价值就会被社会所公认)。   那么,这一改革在推行过程中的难点就在于两条:一,“大地主阶级”们的抵制甚至反抗;二,百姓们习惯这套制度的速度。至于其他什么税率分摊是不是合理之类,那都是税制本身的细节问题了,在决定推行之后,各地再考察、讨论便是,总不能连这种事情都要李曜自己亲力亲为,那他一准成为第二个孔明,只有活活累死的份。   这时王笉道:“五郎既然有如此把握,奴自然是支持的。”   李曜微微一笑,柔声道:“说实话,我希望太原王氏在这件事上,能做一个表率。”   王笉看着他,勉强一笑,道:“五郎……此事奴只能说尽力,决定权在叔父,甚至……他都未必能一言而决。”   李曜点点头,他理解这种情况,中国人对于“祖制”有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情感,也许是孝道被无限拔高的后遗症,任何人胆敢擅自改变“祖制”,面对的压力都是极大的,也很难获得认同。而对良田的占有,则不光是很多世家大族的“祖制”,甚至早已是这些世家大族存在于世的一种下意识惯性,李曜甚至有时候会觉得,要想改变这一点,就像要让狗不吃屎一般。   不过据说狗吃屎是因为狗吃人吃的饭后,身体里缺乏必要的微量元素,而这种微量元素在其粪便中有,所以才出现。那么李曜只好把工商业上的大利润摆在头前当胡萝卜,把摊丁入亩的税制改革作为大棒拿在手中,这样才能使这些“大地主阶级”们出让手头的田产。   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这个办法永远都是可以使用而且成效卓著的。   至于他为何对这件事如此上心,其实再简单不过了。   首先,他需要这些“大地主阶级”出让土地,使穷苦百姓自耕自足,不会“揭竿而起”,危害朝廷统治的稳定。其次,他需要这些手头有足够资本的“大地主阶级”投身工商业,使那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赶紧生出、发展。   按照李曜穿越前的所学来看,资本主义萌芽应该是指一种生产关系,而不是一厂一店,也就是说,即便李曜自己建立起了实际上规模庞大的“工业企业”——两大军械监,但那并不表示资本主义就萌芽了。资本主义萌芽指的是一种社会关系,而不是个别人之间的关系,因而不能孤立地看待。这种生产关系,按照学术观点,是在封建社会晚期,在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条件时产生的。在这以前,像在自然和社会史中许多事物一样,它会有一些偶发的、先现的现象,但不能因此认为资本主义萌芽已经出现。   这就是说,关于是不是资本主义在萌芽,必须把考察的对象放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之中,看这个地方、这个行业有没有产生资本主义的土壤和气候。同时,这种对象必须有一定的量,不能相信孤证,比如军械监这种明显就是“孤证”。必然性是存在于偶然性之中,社会性是存在于个别事物之中,所以,真正的资本主义萌芽,总是具有多发性,是可以重复观察到的。   唐有何明远的丝织厂、仙君册的茶园,但即使《太平广记》是可信的,这也只是一种偶发的、先现的现象。因为此时的社会经济条件还不允许新的生产关系出现。历史上宋代经济有很大发展,当时的中国,在农业、基本手工业和科学技术的许多部门,都居于世界先进水平。单从生产力来看,宋代已经有了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物质基础。但是,从生产关系和社会条件来看,租佃关系、徭役赋税和工商业等方面的封建束缚,还未见松弛,政治上的专制主义和意识形态的僵硬,较唐代尤甚。因而,它只能说是资本主义萌芽的准备阶段。真正的资本主义萌芽是封建社会内部的一种新的生产关系,它具有新生事物的生命力。它一旦产生,除非有不可抗原因,是不会中途夭折的,而是引导向新的生产方式。因而,真正的资本主义萌芽,应具有延续性和导向性。   这也就是李曜想方设法要使类似于太原王氏这种“大地主阶级”放弃对田产的执着,转而投身雇佣关系的工商业中去的原因。只有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这种风潮,各种大大小小的“地主阶级”都踊跃进行工商业投资,这种生产关系才算真正形成,也才会“具有延续性和导向性”、“不会中途夭折”。   当然,生产力是产生资本主义萌芽的前提,不能用一句话回答。但归根到底,还是要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尤其是农业生产力。资本论说“一切剩余价值的生产,从而一切资本的发展,按自然基础来说,实际上都是建立在农业劳动生产率的基础上的。”   更简单的说,如果全民饿肚子,资本主义就纯属空想。   至于在原先历史上的中国农业,从生产技术来说,大约宋代达于高峰。江南(近代中国最富庶地区)水田的开发,引起绿色革命。耕犁制造的多用途化,可锻铸铁之应用于农具,早熟稻的引进以及农艺学的进步,使传统农业达于成熟。   明清两代,中国人口和粮食产量都增加约五倍。农产品的增加,主要是由于投入更多的劳动力和扩大耕地面积所致,属于量的变化。农具和耕作技术,基本上还是宋代水平。不过,先进地区耕作方法向落后地区传播,稻麦间作和双季稻的种植,以及玉米、番薯等高产品种的引进和经济作物的显著发展,引起一定的地域性分工,这些也都有助于劳动生产率的提高。   总之,这期间农业生产力的发展主要是适应人口增加而来的量的扩大,甚少质的变化。因而还不足以突破耕织结合的、小农经营的传统经济结构,也不足以使农业经营利润从封建地租中解放出来。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源在于以单个家庭与小块土地为基础的小农经济,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无论人力资源还是土地面积都不具备扩大再生产的条件。因此,它无法保证富余产品的稳定产出,更无力供养具有充分消费能力的民间市场。   中国自古是单一制君主集权国家,庞大的帝国组织靠直接向全国小农阶层抽税来维持。在那个时代尚无现代经济理论,国家计税毫无科学依据,只能简单向全国平均摊派,不具备宏观调控功能,对社会经济并无积极作用。财政税收又多被用于奢侈挥霍或豢养军队,巨额财富无法回到正常的经济流通领域,民间经济即不能从中获利,私人财富也得不到有效保障,资本自然无从积累。这便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发展迟缓的根本原因。   而李曜和他推行的改革的出现,则成为改变这一切的契机。农具革新,他做了,而且在继续做;朝廷经济制度改革,他已经开始做了;生产关系的变化,他正打算推进……   (无风注:前段时间我看见有读者留言说李曜没怎么改变这个社会,理由是历史变化不大,我震惊了。就算是纯剧情党,完全不看我写的各种分析,可书里那么多制度上的变化,难道都被无视了么?)   至于为何一定要如此全力推进制度改革进入资本主义?原因很简单,资本主义的逐利性会使得整个民族具备更强的开拓精神,当摊丁入亩一段时候,人口爆炸,国内工商业发展已经无法满足大资本家的胃口,那么……海外殖民地必然是一个最佳选择。   而且,李曜早已想好,将来还要将开疆拓土的奖励跟升官、发财同时绑在一块儿,甚至还可以绑上……皇权。当然,那都是后事了。   总而言之,李曜的各项改革,如同他的军事作战一样,总是环环相扣,严丝合缝的。只要是走了第一步,接下来的第二步、第三步,也就会——也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第215章 北都风云(四)   长安,崇义坊。   原先的陇西郡王府除了牌匾已经换成“秦王府”之外,一切都与此前无异。今日虽然雪大,王府门前依旧车水马龙,朝廷高官、军中名将这一日仿佛进班似的,一批一批来,一批一批走,前后仿佛相约,明明前脚后脚,却总不会遇见。   如今停在秦王府门前的马车共有九架,一字排开,车把式都未曾下车,仿佛主人随时可能出来。   王府前殿偏厅之中,大唐朝廷的实际掌控者、这座王府的主人、新晋秦王殿下李曜正在与五文四武九位重臣议事。   “今个请诸位前来,所为何事,想必诸位此时大概已经知晓。不错,晋王大寿,已经发函邀请孤王前去。”李曜扫视了面前九人一眼,淡淡地道:“我大唐以孝立国,晋王是孤义父,因此孤虽俗务繁多,此事却也推辞不得。然,孤如今毕竟是国之首辅,朝廷之事,亦不得因此抛却,是以请诸公前来,议定国事。”   九名大臣在他面前按文武两边分座左右,左边的是司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王抟,中书侍郎、工部尚书、同平章事陆扆,门下侍郞、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李巨川,门下侍郞、盐铁转运使、判度支、同平章事刘崇望,刑部尚书、同平章事裴贽。朝廷宰执之中,除了中书侍郎、礼部尚书、同平章事崔远去坐镇凤翔,以及户部尚书、同平章事李袭吉去坐镇成都之外,包括李曜自己在内的六名宰相,此刻便齐聚此间了。   而在右手边的,则分别是总参谋部副总参谋长史建瑭、郭崇韬,以及左右神策卫大将军李承嗣、李嗣恩。   李曜的话一出口,作为在场除他以外地位最高的大臣,王抟便接口道:“请大王吩咐。”   很明显,随着前一次崔胤和皇帝图谋夺权的阴谋被粉碎,以及此番凤翔、两川的平定,李曜的“统治地位”以及完全确立,再无疑问,因此王抟这个外界看来李曜在朝中最坚定的盟友以及全无保留地投向了他,这话说得直白之极。   好在此时此刻,坐在这间房中的几人,也都算是李曜的“同党”,他这么说,大家也都没有什么意见,反而有些原本与李曜算不上关系特别亲密的大臣还觉得庆幸,譬如崔远——他是崔胤的同宗,能保住现在的地位,已经很满意了。(无风注:其实他俩一个是清河崔氏,一个是博陵崔氏。)   见大家都一副理所当然、坦然自若的模样,李曜微微一笑:“孤与诸公同殿为臣,吩咐是谈不上的,只是孤如今蒙陛下信任,忝为首辅,既然诸公谦逊,那孤便抛砖引玉,先说一下孤去太原后朝廷方面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罢。”   九名大臣一起拱手施礼,一起恭请秦王示下。   李曜便道:“凤翔、蜀中新定,王建自焚且不去说,李茂贞及王建之党羽也大多被押解长安,但仍有个别漏网之鱼潜逃民间。虽然在朝廷大兵压境之下,这些人难有作为,但一俟朝廷威压稍轻,也难保不会有居心叵测之辈借机生事。尤其是此番孤走得匆忙,许多后续安置之策尚未来得及布置执行,更要提防野心家们反噬。”   他微微一顿,安排道:“我意,此事须从文武两个方面着手防备:文的方面,陆相公,你须得将未纳入南衙禁军体系的凤翔军、蜀军降卒利用起来,着手安排几处农田水利建设,用这些被裁撤的凤翔军、蜀军为工,以近似徭役的方式,将他们固定起来,不使其有被人蛊惑利用之机。刘相公,你须得检点关南、蜀地户籍、账簿,清点其府库,然后综合朝廷国库情况,为关南、蜀地减免一些苛捐杂税,稳定关南、蜀地民心。李相公,伪蜀国有哪些人是被迫跟随王建作乱的,你要细细分辨,为势所逼者,按照原官降级一品使用,其余罪责暂且不予追究;怂恿王建僭位称帝的,须得严惩;不为王建所迫,坚持正道,未曾同流合污的,要予以嘉奖,特别是对于其中实有才干,品端名正之人,要拔擢重用;至于关南,李茂贞好歹未曾僭位称帝,其地官员,除各节帅府官吏之外,其余暂且留任。崔相公,你是当世名门出身,名望卓著,又是礼部尚书,因此关南、蜀地的儒、道、释等各路名流,须得你来安抚,总须让他们知道,我朝廷大度,不会因王建等一小撮逆贼而胡乱迁怒他人。”   四名宰相如今在李曜面前,那是比对皇帝还“尊敬”,也不摆宰相架子,闻言直接起身领命。李曜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又对王抟道:“王相公,劳你居中调度。”   王抟拱手道:“遵大王教令。”   李曜微微诧异,看了众人一眼,见他们也有些意外,暗道:“我是以中书令的名义掌控中枢的,现在我得封秦王,他平时不称我右相,却称呼大王,还勉强可以说是按照地位最高的爵位来尊称。可我明明是以首辅身份下达政令,他却说‘遵大王教令’,王抟这是要做什么?想把我这个秦王抬得跟李世民那个秦王的地位一般么?”   他心中念头如闪电一般转过:“李世民未登基前能给各地下达命令,那是因为他身兼十几个重要职务,下面未免各种称呼喊得人晕头转向,才统一以秦王称之。如今我的职务虽然也不少,但关键职务并不如李世民那么多,王抟这么回答,就显得有些过了……难道他是用这个方法,婉转地回答刚才托嫣然转达给他的那件事?”   李曜现在职务按说也很是不少,用官方的表述方法,应该是“天下兵马副元帅、太尉、中书令、左右十二卫大将军、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河中尹、河中晋绛慈隰等州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子太保、上柱国、秦王存曜”,而且这还不包括仗虽打完但编制还没来得及裁撤的两川行营都统等临时性职务。(无风注:据某些史家考证,这种一溜儿的官职,如果是宣读诏书,是要连续一口气念完的,个人觉得这种天使必须得是铁肺……)   而李世民的话,则是“天策上将、太尉、尚书令、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雍州牧、蒲州都督、领十二卫大将军、中书令、上柱国、秦王世民”,他还时不时有“左右武侯大将军”、“凉州总管”等各种职务加身。(无风注:太宗威武……天策上将自己开府不说,中书令和尚书令,三省里头两省长官一起兼了……李渊真是开父子店的。)   但王抟这样说了之后,众人虽然略有些意外,却也没有任何一人表示反对或者出言提醒,而是就此默认。   李曜自然不会主动对此表示疑问,就当未曾注意一般,他转头对史建瑭与郭崇韬道:“武的方面,总参要随时关注南衙诸军的整训情况,此前对蜀军作战时孤就发现我军的训练水平严重下降,这一点国宝应该体会尤深。”   史建瑭深有同感,点头道:“剑门之战时,我军的战斗力水平,只相当于同等兵力下老开山军的一半,甚至不到,的确甚为堪忧。”   李曜点了点头:“正因如此,更要严抓训练,尽快提升战力。要知道如今朝廷兵力看似庞大,实际上在凤翔、蜀中,兵力都不及从前一半。而面对可能出现的反贼,无论政务上何等用心,军务上都不能有丝毫懈怠。安时,整编和训练,是你的职责,务须抓紧。”   郭崇韬抱拳一礼:“大王放心,仆必全力以赴,不负大王重托。”   李曜又对史建瑭道:“国宝,南衙诸军除了镇守当地,还要负责对可能出现的反贼实施围剿,这是防范及作战任务,是你的责任范围,孤就托付给你了。”   史建瑭挺直腰杆,抱拳一礼:“大王尽管宽心,仆将亲赴汉中,居中坐镇,无论凤翔还是蜀地,只要有胆敢为逆者,必死无疑。”   李曜摆手道:“作战,孤不疑你,但此事关键在于防微杜渐,而不是事后惩戒,你此次的任务,不是难在叛逆出现后去平叛,而是使叛逆之辈胆寒心丧,根本不敢冒头,你明白吗?”   史建瑭微微愕然,然后面色坚定,点头道:“仆必细思其中关要,震慑两地余孽。”   李曜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再交代一句:“如果确实有人有此贼心,而又被你掌握,孤允许你在不得已之时使用引蛇出洞之策,但要尽量避免战事扩大和拖延,争取引出乱贼之后,一战定乾坤!”   史建瑭再次领命,虽然他知道秦王这话也只是防微杜渐,或许两地余孽早已落胆,根本不敢再次生事,但深知秦王为人谨慎的他,还是老老实实领命。   李曜吩咐完他二人,又将头转向了李承嗣和李嗣恩。   “此番孤往太原,其中缘故,你二人尽知。”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李曜丝毫不曾对这件众人不约而同保持沉默的事情讳言,他平静地道:“孤已命左右天策、左右羽林四军北上晋州,不过若未得孤王命令,他们此去便只是整训而已……你二人出身晋王麾下,此番若也前往晋州,孤怕你们心中郁郁难决,是以留你们在长安,为孤守好这大唐两百余年帝都。”   李承嗣与李嗣恩对视一眼,皆是面现苦笑。他二人心中清楚,李曜这一安排,看似对他们的信任有所保留,实则也的确如他刚才所说的,怕他们“心中郁郁难决”。   当初与李存信相争之时,他们二人都可以毫无保留地支持李曜,但那毕竟只是李存信,如果对方换做晋王李克用,他们二人还能这么坚决么?自然不能。虽然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自己将会如何选择,但“郁郁难决”必然是最能形容他们心态的词汇了。   而反过头来看,李曜留他们二人镇守长安,其实也保留了足够的信任——长安可是现在李曜势力下的重中之重了。如无长安,李曜的河中、华州、鄜坊等地,便无法与凤翔、金商、兴元以及两川相连,而且一旦失去长安,“奉天子以讨不臣”的名号也必然随之丧失。如果说不让他二人北上晋州,是对他们的忠诚有所保留的表现,那么让他们留守长安这最为关要的帝国京都,则偏偏又是对他们的极大信任。   这话看起来十分矛盾,但其实也很好理解,无非是说:在他们不直面李克用时,李曜对他们足够信任;但如果让他们面对李克用,李曜的信任就有所保留了——当然这一点也可以看做是李曜不想他们为难。换句话说,也是为他们避免了一场痛苦的选择。   李承嗣与李嗣恩同时沉默了片刻,李嗣恩先开口回答道:“大王,无论此番结果如何,神策右军都只会驻守长安,哪也不去,直到大王归来。”他是李克用义儿身份,有些话自然不能随便乱说,而他本来就是直肠子性格,让他口是心非,他也做不到。   李曜并未对这句话表示不满,只是点了点头,朝李承嗣看去。   李承嗣叹了一声,拱手道:“仆从军近二十载,别的不懂,只会打仗。幸蒙大王信重,委仆以镇守长安之重任,敢不尽心竭力?大王此去,万望珍重,长安若有半分差池,仆便将这项上人头,奉于大王案前。”   李曜哈哈一笑,摇头道:“你等无须说得好似要生离死别了一般,晋王对孤恩重如山,历来信任有加,否则哪有孤王今日?此番拜寿之事,看似怪异,其实或许只是晋王恼我许久未曾前去看他,未必有什么大麻烦。孤所有的准备,也只是担心晋王身边有小人挑拨离间,甚至是某些心怀叵测的敌对势力收买了什么人,想来破坏晋王与我之间的父子之情。须知我大唐以孝治天下,这种卑劣的伎俩,一时或能蛊惑于人,但只要孤诚心诚意向晋王解释,以晋王之雅量高致、明心正德,又岂会做那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徒令对手耻笑?”   他虽然将话这般说了,但王抟仍面有忧色,缓缓道:“大王与晋王,虽是父子,有句话某本不当讲,然则同为中枢宰执,却又不得不言:而今大王身系朝廷安危宁乱,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番北上太原,终究是有些……”   李曜不知王笉是否将自己的布置告之过王抟,但既然王抟有此一说,他也只能继续装傻充愣,开解道:“诶,王相公这话,孤可不能苟同了,所谓‘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为父贺寿,此人子应有之义,若连此事亦不能为,何所谓君子?”   王抟闻之,只得叹息一声,不敢再劝。因为在大唐,一个人若被认为不孝,则这一污点足以抹杀此人一切功劳和美德!   “百善孝为先”之说由来已久,我中华民族的孝文化历史悠久,源源流长。在传统文化中,孝文化最受推崇。孝文化萌芽于尧舜的宗法、农经时代。《史记·五帝本记》载,“舜二十岁以孝闻名”,中国二十四孝“感天动地篇”记述,舜的父亲是个昧盲人,后母顽固,同父异母弟弟象,为人桀骜不驯。他们都想杀掉舜,舜却恭顺地行事,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尧帝“举孝廉,得知舜仁孝,以女嫁之”。舜接尧帝位后,以德、孝治国,社会歌舞升平,万民丰衣足食。   孔子也非常重视孝悌,把孝悌作为实行“仁”的根本,提出“三年无改于父道”、“父母在,不远游”等一系列孝悌主张。孟子也把孝悌视为基本的道德规范。秦汉时的《孝经》则进一步提出:“孝为百行之首。”   汉代“以孝治天下”,孝悌则成为人们做人的准则和行为的规范。惠帝表彰“孝悌”,吕后“举孝授官”,文帝“置《孝经》博士”。汉代孝子黄香为父暖被、董永卖身葬父以及三国时期孝子孟宗哭竹等事迹,都是因“孝行感天”而得名。   孝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文化表现,它的影响力强大到不容置疑。   即使在选官制度上,也体现出对孝的提倡。汉代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就是“孝廉”,孝廉就是孝顺父母、办事廉正的意思。始于董仲舒贤良对策时的奏请,由各郡国在所属吏民中荐举孝、廉各一人。后合称为“孝廉”。如果乡里有人以孝出了名,地方长官是有责任向上推荐的,而且还可以直接任用。而反过来,如果有人不想做官了,那么“亲养父母”是最好的托词。因为最高统治者标榜孝道,对这个理由不得不予以准许。譬如汉代的李密不愿为官,写《陈情表》上书曰:“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臣无祖母,无以至今;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说自己是老祖母抚养长大的,现在老祖母老了,需要自己在身边孝顺、赡养。   而到大唐时节,孝文化又有了更大的发展和进步,依照唐律的规定,凡是侍奉父母不“善”的,以不孝罪而给予处罚,譬如违反教令、闻父母丧而不举哀等违反“善事父母”的行为都属于此例。甚至,为了让子孙尽心尽力地照顾好长辈,父母在世时,如果子孙攒私房钱或者要求分家的,也要处以三年徒刑。   而且,侍丁养老之制在唐朝也得到进一步完善。“男子七十五以上,妇人七十以上,中男一人为侍。八十以上令式从事(依有关法令办理)”,“诸年八十及笃疾,给侍一人;九十,二人;百岁,五人。”若子孙人数不够,“听取近亲”,“无近亲,外取白丁”。以非亲属之白丁,免役以养孤老,这种“侍丁”就是国家雇请的了。对孤寡老疾的经常性济养,唐令还规定:“诸鳏寡孤独贫穷老疾不能自存者,令近亲收养。若无近亲,付乡里安恤。”   大唐不仅在物质生活方面充分体现了孝文化的深刻内涵,而且把孝文化上升到了精神层面,那就是“色养”。何谓“色养”?《论语·为政》里说:“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后来朱熹集注:“色难,谓事亲之际,惟色为难也。”一说,谓承顺父母颜色。何晏集解引包咸曰“色难者,谓承顺父母颜色乃为难也。”后因称人子和颜悦色奉养父母或承顺父母颜色为“色养”,说的是子孙要给予父母精神上的慰藉。   唐初名相房玄龄在对父母“色养”方面堪称典范,《贞观政要》卷五有言:司空房玄龄事继母,能以色养,恭谨过人。其母病,请医人至门,必迎拜垂泣。及居丧,尤甚柴毁。太宗命散骑常侍刘洎就加宽譬,遗寝床、粥食、盐菜。   由此可见,“孝”在此时,被认为具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价值。只有在家孝敬父母,在外才能忠于国君。修身,才会齐家,也才有国治天下平。   李曜之所以有偌大的君子名声,在李克用致函之后,也不得不放下手头一切杂事准备北上,正是因为在这个时代,你可以刻薄、可以吝啬、可以嗜杀、可以暴虐,但绝不可以被冠以“不孝”二字。要知道,唐朝的历代皇帝谥号,无一例外地都加进了一个“孝”字,足见连皇帝都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疏忽半点,更何况李曜这个还不是皇帝的区区朝廷宰执?   当初他还是“李五郎”时,被那对兄弟逼成那样,只因为老父帮着他们,就不得不处处忍让,最终含冤断情,何也?不敢对抗这洪流一般的孝道是也。若以后世某些做儿女的习惯,动不动就顶嘴,动不动就在父母面前发脾气、摔东西,在古时只怕早就被官府处理,然后被街坊邻里当作反面教材反复宣传了。   因此李曜一说这话,就算王抟再怎么觉得危险,觉得不该去,也无法再劝,偏殿中的气氛,顿时显得有些怪异。   刘崇望人老成精,见状便出来插了一嘴,道:“大王,某执掌度支,近来有一事为难,想请大王指点。”   李曜略微好奇,刘崇望这位老相公对得起他的名字,一直是地位尊崇、德高望重的,过去在自己面前说话虽然客气,但却很少这般,简直有些低声下气了,不知今日却是为何?当下便道:“岂敢,岂敢,阁老有话但说无妨。”   刘崇望正色道:“南衙北衙,俱为朝廷兵马,当由朝廷出资养兵,然则,如今南北二衙,有兵二十五万余众,乃是过去神策三倍。朝廷自大王入中枢以来,固然收支渐丰,然则供养二十五万余众,实是吃紧。更兼这南北二衙新军,乃是以此前河中精锐为范,甲坚兵利、食货甚丰,钱帛花费,倍于神策。度支经过计算,若如此养兵,每年足须耗费四百三十万贯!大王,中枢财政如何,无人更比大王明了,去年岁入颇增,也不过七百六十三万贯,试问大王,如此可长久乎?”   李曜点了点头,道:“如此来看,军费开支所占国用比例的确上涨了不少,但是阁老也该看到,去年朝廷用兵不断,这才是军费大涨的主要原因。若是承平之时,军费也不过百三四十万贯左右。而且从国库盈余来看,虽然军费大涨,但国库反而盈余了二十余万贯,比此前年年赤字——我是说亏空——总强了不少。而且,孤预计今年国库收入还将继续上涨,阁老无须为军费担忧。”   刘崇望寿眉一挑,本想指出李曜这是避重就轻,想想还是算了。原来刘崇望原本的意思是说李曜借机将自己麾下的河中军改为南北二衙禁军,如此一来,朝廷出钱供应禁军,但禁军本身却只听命于他,未免太精明了一些。但他又想道,若非李曜的鼓励工商,而连续的战争导致包括军械监自身在内的各种“工商企业”所缴纳的商税大幅提高,因而国库的确“扭亏为盈”,那朝廷欠大唐钱庄的钱只怕真要更多了。两相抵消,刘崇望决定忍了——少赚总比亏本好不是么?   王抟见刘崇望把话题引开,而李曜北上太原之事又无法再劝,只好也拿出政事来谈。便也拱手道:“大王,有件事须得大王首肯决断。”   李曜知道自己最近在朝中时间太少,朝廷里肯定堆积了不少只有自己才能定论的事情需要处理,便点头道:“王相公请说。”   王抟道:“沙州传来消息,沙、瓜两地豪族联手推翻李明振诸子统治,重新将归义军大权交还给了张承奉,如今张承奉遣使上表,请朝廷正是册封他为归义军节度使。如今朝廷究竟该命谁为正溯,还请大王决断。”   李曜却愕然一愣:“归义军?”   王抟等人同时一怔,秦王竟不知道归义军?   好在李曜脑中存着这具身体本身的记忆,忽然想起来归义军是怎么回事了——他只是此前从未关注过归义军,刚才才陡然一愣。   所谓归义军,是在宣宗大中五年时,推翻吐蕃而崛起的,其节镇治所在沙州——即后世敦煌。   所谓沙州,从汉至隋这一段时期,一直叫做敦煌郡,唐初改名为沙州,下辖敦煌、寿昌两县。沙州地处河西走廊最西端,也是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东大门,属于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   唐初,大唐在河西节度使治下,有八军之说(赤水、大斗、建康、宁寇、玉门、墨离、豆卢、新泉),沙州的主要军事力量正是常驻边防军“豆卢军”约4300人。豆卢军的主要兵员为降伏唐朝的吐谷浑番兵——豆卢这名字有点怪,其实就是因为它就是出于吐谷浑语,意为“归义”。   在太宗、高宗乃至玄宗前期,突厥和吐谷浑基本上已经是被大唐打得半死不活了,而吐蕃还是个成长中的楞头青,因此大唐在西域一直独孤求败,甘州(张掖),肃州(酒泉),沙洲(敦煌),瓜州,凉州(武威),兰州,伊州,西州,庭州,廓州,鄯州,河州,岷州均是唐在西域的重要城镇和半军事要塞,在令高仙芝“一败成名”的怛罗斯之战前,大唐的扩张达到了顶峰。   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仓皇逃往成都,儿子肃宗却在灵武即位,于是玄宗就很莫名其妙的“被太上皇”了,从此基本退出历史舞台。考虑到西域战乱不断,军队的战斗力很强,很没有安全感的肃宗便命令西域诸军迅速勤王,一夜之间,大唐在西域的15万主力精兵奉命东进,西域立时处于军事真空状态。   本来在青海,哥舒翰的对吐蕃作战打的有声有色,吐蕃一时还要躲着这位名将走路,但大乱之中,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等堪一战的大将们因为朝廷失策,陆续死于非命,吐蕃实在是不下手都不好意思,终于在乾元元年趁势北上,逐渐顶不住的朝廷被迫在宝应二年设立了一个神奇的职位“河已西副元帅”(无风注:这名称没写错。),这职位有点像明朝的辽东经略使,不过比经略使还要更惨的是,连像样的正规部队都没有,主要任务是整合河西、北庭、安西三地的残余唐军,抵抗吐蕃的攻势。   虽然初期的抵抗取得了一定成效,但首任的河已西副元帅杨志烈在永泰元年在凉州抵抗吐蕃时,由于“士卒不为用”,只得往甘州逃命,于途中被沙陀人所杀。随后大历元年,吐蕃人攻陷河西重镇甘州,肃州。再第二年,作为杨志烈族弟而继任的河已西副元帅杨休明战事继续不利,只得“转进”到了沙州。由于吐蕃控制了大片中间地带,因此河西,安西,北庭三地唐军互相失去联系,只得各自为战。   杨休明大约死于大历二年,当时的河西观察使周鼎被迫挑起大梁。在之后的十余年间,唐军在河西走廊的各个要塞和城市都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下为吐蕃逐一击破,最后周鼎发现,自己真正能够控制的也只限于沙州这最后一镇。   从大历五年(770)开始,沙州就一直持续受到吐蕃围攻,周鼎一边固守,一边不断尝试向大唐名义上的盟友回鹘求援,但是很明显,如果屠了两回洛阳的回鹘都靠得住,母猪肯定会上树了。看到城中粮草将尽,周鼎打算焚城,率领军民突围东进。即使在对当时情况了解不多的李曜看来,这也是个非常不靠谱的决定——可以参考携带军民南下的刘备所遭遇的当阳长坂追击战。因此周鼎的决定立刻引发了沙州军队的意见分歧,具有强烈国家荣誉感的部将们认为一旦放弃沙州,沙州将“永不为唐土”。意见分歧随即导致暴力冲突,最终的结果是安西都知兵马使阎朝“缢杀周鼎”,率领军民继续抵抗。   周鼎被杀之后,确实没人再主张突围了,但是军粮的问题仍然没解决。阎朝只好下令“出绫一端,募麦一斗”,搞了一次内部的石油换食品运动,可能大唐这时候的爱国情绪还比较浓厚,结果居然是应者甚众。但即使是这样,到建中二年(781)的时候,沙州还是弹尽粮绝了,面临绝境。阎朝努力做到了最好——他和吐蕃的大将绮心儿郑重约定,献城沙州民众将不会被外迁后,方才同意投降——这让李曜想起《天国王朝》里和萨拉丁相约、守卫耶路撒冷的巴里安。   于是十一年的沙州围城至此终于结束,虽然最终难免陷落,但是城中的汉人大姓张、李、索等氏族都没有流离失所,保存了日后能够让归义军光复沙州的星星之火。   沙州陷落之后,当地民众虽然没有被驱逐,面临的也是噩梦一般的日子——如果仅仅是换个节度使那也就罢了,问题是,吐蕃是个奴隶制的国家!(无风注:实际上一直到1950年西藏解放前,西藏还仍然遍地是农奴……)   结果毫无疑问,吐蕃人视汉民为贱民,在河西诸城生活的汉人被告知,走在大街上遇到吐蕃人时必须弯腰低头,不得直视。对待奴隶,奴隶主们当然不视其为生命,而是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丁状者沦为奴婢,种田放牧,赢老者咸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的情况比比皆是。   为了断绝当地汉人和中原唐朝的血脉和情感联系,吐蕃人还要求汉民不得穿着汉族服装,必须如吐蕃人一般,辫发左衽(无风注:汉服均是右衽,即衣服左领压住右领,对面看是个y形状,少数民族正好相反。这是由于汉族以右为尊,少数民族以左为尊,要把尊的一边掩起来。对于汉民来说,左衽的只有两种人,死者或者蛮夷,所以在一些汉人画作里面,有时能看到左衽的人,其实那是暗指已经去世的人)。每年的春节是汉人唯一被准许身着汉服的日子,沙州的汉人在家里穿着汉服祭拜祖先,都痛苦得泪流满面。   建中元年(780),当时的太常少卿(礼部负责祭祀的官员)韦伦在奉命出使吐蕃后,路经陇西一带返回长安,一路见当地汉人“毛裘篷首,窥觑墙隙”,有人哭泣、有人向东跪拜、还有人密奏吐蕃在当地的虚实,盼望唐军前来收复失地。   但是很可惜,四十多年后,唐军依然没来。   穆宗长庆二年(822年),大理卿刘元鼎前往吐蕃会盟,路过龙支城(青海乐都),有上千名老人沿路拜泣,自称是当年被俘的唐军,问当今天子安否,“子孙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来?”   一个“未忍”,道尽多少艰辛,不知听到这些话的刘元鼎,是难过、尴尬,还是无奈?   这一切,一直到张义潮举起光复沙州的大旗,才得到改变。   和后世横跨亚欧大陆的蒙古帝国有相似之处的是:吐蕃人同样善战(确实给唐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并且攻占过长安)、也同样不善于管理。河西之地,本来土地并非贫瘠,在大唐统治时曾经修筑过很多水利和农业设施,但吐蕃统治之后,开始逐年荒芜。   同时,大唐在由盛转衰时,幸运地出现了一代名相李泌。李泌是中唐时杰出的政治家,历玄宗至德宗四代帝王,始终进退自如。在李泌的政策指引下,唐与回鹘、阿拉伯、南诏等国共同结盟、构建起了针对吐蕃的包围圈,吐蕃从此在政治上进入绝境,无力扩张。不能扩张,也就无法掠夺,不善经营管理领地带来的恶劣后果开始变得尖锐起来。   会昌年间(841-846),由于连年灾害,吐蕃发生了大规模的饥荒,饿殍遍地。会昌二年,吐蕃赞普郎达玛遇刺,死时无子,内臣立了他妻子綝氏的一个内侄名叫云丹的为新赞普(这人选离谱得真是太远了),自然引起多方不服,从此吐蕃陷入内战。   在内战中取得阶段性胜利的人是原吐蕃大将尚恐热(又名论恐热),在击败了主要对手之后,尚恐热自封为吐蕃宰相,纵兵大掠河西,“杀其丁壮,劓刖其羸老及妇人”。   大唐看出吐蕃的穷途末路,在国力衰败的情况下仍试图派兵向西小规模进军。大中元年(847)五月,河东节度使王宰率代北诸军,于盐州大败尚恐热所率吐蕃军。次年十二月,凤翔节度使崔珙奏“破吐蕃,克清水”,并一举收复了原州、石门等六关和威州、扶州。吐蕃的凶残和唐军的局部胜利,刺激了张义潮最终发动了沙州起义。   张义潮,生于贞元十五年(无风注:实际上历史考证认为只是这一年“前后”,本书里只好定论,但请注意这只是小说之言。),沙州敦煌县神沙乡人,是沙州陷落后在吐蕃的统治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张氏在河西,是名门望族,世居沙州,张义潮的父亲张谦逸曾在朝为官,官至工部尚书。张义潮一代有史料记载的张氏兄妹共三人,长兄张义谭,相对低调的一个宽厚长者,一直自愿隐身于张义潮身后;姐姐张媚媚,出家为尼,法号了空;另外的幼弟,就是张义潮。   据传言,张义潮最崇拜的人是高仙芝部下的第一大将封常清,立志以封常清为榜样,曾一笔一画地抄写封常清在安史之乱中被诬陷处死前所作的《封常清谢死表闻》。耳闻目睹当地汉人被压迫的悲惨生活,张义潮对吐蕃统治下的沙州现状极为不满。但是由于吐蕃之前的高压统治,一直隐忍到五十岁。   张义潮自幼习文练武,极有谋略。按照张家自己略带夸张的记载,是“得孙武、白起之精,见韬钤(古代兵书《六韬》、《玉钤篇》的并称,泛指兵书)之骨髓”。当此时机,张义潮“知吐蕃之运尽,誓心归国,决心无疑”。   张义潮起义的核心力量来自于三方面:望族、僧侣和当地豪杰。当年沙州陷落的时候,名门望族的保全为起义提供了充足的物质准备;僧侣的协助扩大了起义在民间的影响力和认同感;而豪杰成为了起义中的中高层骨干领袖,在张义潮和普通民众的中间层级起到了很重要的纽带作用。另外,作为兄长的张义谭也参加了起义,并起到了一定的领袖作用,也成为张家“双核心”之一。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沙州起义爆发。义军趁城内吐蕃兵力空虚之际,发动突然攻击,“汉人皆助之”。吐蕃军在慌乱之中没有组织起有效防御,竟然被逐出城外,之后虽然不甘心进行了多次反扑,但终于没能夺回城池的控制权。在某些传说中还有“启武侯之八阵,纵烧牛之策”的说法,李曜也曾听说,但他显然不信——他自己还能“引天雷”呢。   沙州光复之后,借此事件的影响力,河西地区的汉民起义此起彼伏,先后都和张义潮取得了联系,并陆续归附。张义潮作为起义的发起者和领导者,实际上已成为沙州最高军事和行政长官,他不得不开始考虑后续对策。   在起义之前,张义潮就已经明确的将“归国”作为口号。起义之后,一方面义军要面临吐蕃反扑的压力,另一方面需要将“归国”的策略延续到底,张义潮决定向长安的朝廷派遣使者,传递河西光复的消息,并寻求朝廷正规军的军事支持。   沙州和长安,相隔数千里,而且途中尽是吐蕃人的势力范围,使者的行程之艰险可想而知。为了确保信息能够到达,张义潮派出了十队使者,携带十份完全相同的文书,由沙州出发,分别向十个不同的方向在沙漠中绕行东进。为了尽量迷惑信佛教的吐蕃人,在使者中还安排了大量的僧侣,以保障旅途的安全。   这些使者的旅行非常悲壮,在东进的途中,有九队人马或者被吐蕃军队追击、或者迷失方向、或者因为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最终在莽莽大漠之中沉默的消失。只有敦煌高僧悟真率领的一队使者,在向东北绕行三千里之远后,脱离吐蕃的势力范围,侥幸到达了位于后世蒙古的、大唐针对回鹘设立的边防军——天德军的驻地(无风注:本书中,该军现在在李克用手上)。在一路上,这队使者穿越的沙漠地带就超过两千里,可谓九死一生。   在天德军防御使李丕的协助护送下,悟真的使者队伍终于在大中四年(850)正月,又经过上千里的旅行从天德军驻地到达长安。至此,十队使者活下来的寥寥无几,能够在朝廷眼中留下名字的,唯有悟真一人。   然而,整个长安城都因为此队使者的到来而轰动了!   早在六十多年前朝廷失去河西的控制权之后,除了有限的几次路经河西的从吐蕃归来的使者的报告,朝廷没有任何关于此地的消息。没有任何人能想到,河西的汉人仅凭民间的力量竟然收复了失地!唐宣宗下令以盛大的规模迎接了使者的队伍,并称赞说:“关西出将,岂虚也哉!”。悟真因为其功绩还被封为“京城临坛大德”(对有修为和德行的僧人的敬称),以作表彰。   由于路途的艰险,悟真到达长安的时候,张义潮起义已经过去了两年。在这两年中,张义潮并未被动等待使者的消息(否则怎么可能被称为晚唐的名将),他十分清楚人力和物质对战争的作用,马上整顿沙州的生产,走“缮甲兵,耕且战”的藏兵于民路线,并四处出击,与各地起义的其他汉民一起扩大战果。大中三年(849),张义潮收复甘州、肃州;大中四年,再收复伊州,吐蕃在河西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   尽管没有得到正规军的直接军事支援,但是前往长安的信使带回的朝廷褒奖还是极大的鼓舞了义军的士气。大中五年(851),张义潮率领义军发动了对吐蕃的全面攻势,不到一年的时间,除凉州之外的河西之地全部收复,饱受内乱之苦的吐蕃军统治再也不复一百年前的威势,瞬间土崩瓦解,一触即溃的吐蕃军队也只得逃往最后的据点凉州。   看到东进的路线已经被打通,张义潮意识到自己需要得到朝廷的支持和承认。但是张义潮明白一个道理:功高震主。尤其是在有像安禄山史思明这样的掌兵大将在外做乱的先例下,如何能够让朝廷对自己放心?张义潮和作为义军重要领袖的兄长张义谭两人经过商议,做出了关于权力交接的重要决定——派遣张义谭入朝为人质,张义潮主持河西军政大局;张义潮之后,由张义谭之子张淮深继任。   大中五年(851)八月,张义潮向长安派出规模宏大的信使队伍,当然吐蕃已经退走,本次的出使就没有什么危险性了。这支信使队一行二十九人,首领为张义潭,还有沙洲本地的豪族李明达、李明振、押衙吴安正等人,携带着河西十一州(瓜州、沙州、伊州、西州、甘州、肃州、兰州、鄯州、河州、岷州、廓州)的图籍,入长安向皇帝告捷表功。   在时隔不到两年后再次收到振奋人心的消息,唐宣宗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于是,兴奋的他下达诏书,表彰张义潮和义军的忠勇,诏书写张义潮“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长角。窦融河西之故事,见于盛时;李陵教射之奇兵,无非义旅”,这已经是非常高的评价了。   十一月,朝廷于沙州正式建立归义军,与之前豆卢军的“归义”之意一脉相承。授张义潮归义军节度使、十一州观察使,管内观察处置,检校礼部尚书,兼金吾大将军;拜李明达为河西节度衙兼监察御史;拜李明振为凉州司马检校国子祭酒,御史中丞,授吴安正为武卫有差;而作为人质留在长安的张义潭则被授为金吾卫大将军。   然而,即使被大唐朝廷承认,但实际上的帮助还是没有。张义潮面临的,依然是四面遇敌的严峻形势:南面和凉州的吐蕃、北面虎视眈眈的回鹘、东面的党项、西南的吐谷浑残部等等,都让河西的局势复杂无比。   仅在大中十年(856)到十一年间,归义军就经历了三场大规模战斗:   第一战:吐谷浑追击战。大中十年,脑残的吐谷浑王完全没有判断清楚形势,带兵前往沙州劫掠,结果张义潮亲自带兵星夜出击,两军遭遇后,吐谷浑军摄于张义潮的威名,竟然不战而逃。张义潮带兵追击一千多里,深入吐谷浑境内,活捉其宰相三人,并当场斩首。最后全军高唱凯歌《大阵乐》,凯旋而回。从此吐谷浑不敢再轻易进入河西。   第二战:纳职奔袭战。伊州是河西十一州之一,位于沙州以北千里之外。而纳职县位于伊州之西。公元846年左右,对唐王朝一直傲气逼人的回鹘政权因为在和吐蕃的对抗中国力衰落,又因内讧不断,被反抗的黠嘎斯部族推翻而灭亡,各回鹘部族虽然仍然具有相当战力,但失去了向心力的他们也只得被迫分批向各方向迁徙,以仆固俊为首领的北庭回鹘部族选择了追随张义潮。而居住在纳职的回鹘部族就和吐蕃残兵相互勾结,一直为害乡里。大中十年六月,张义潮从沙州带兵长途奔袭,回鹘兵一时没有准备,措手不及之间被围攻而尸横遍野。归义军反掠回鹘人的驼马上万头,大胜而回。   第三战:由于李曜记忆得不是太清楚,只知道是叛乱的部分回鹘人劫持了唐朝的回鹘使王端章,张义潮闻之大怒,引兵讨之。虽然结果并不清楚,但从交战双方的力量对比和归义军后续的发展情况来看,应当至少没有战败。   基本平定河西的各种祸乱之后,归义军的兵锋指向了吐蕃在河西的最后一个据点:凉州。   凉州是原河西节度使的治所,从河已西副元帅杨志烈败逃算起,已经落在吐蕃军手中将近一百年之久。作为嵌入河西的最后一根钉子,吐蕃人也摆出了绝不松口的架势,作为战略要地,凉州的得与失决定了新生的归义军能否长久稳定的发展,大中十二年(858),张义潮与侄子兼继承人张淮深一起起兵,东征凉州。   虽然做了充足的准备,但东征的兵力并不多,只有汉军和归顺的吐蕃军共计七千人,以这点兵力进攻占有地利和人数优势的敌军,难度可想而知。毕竟吐蕃不是后期衰落到低谷的北魏,张义潮也不是战神之神白袍陈庆之,于是双方在凉州展开了长达三年的拉锯战。有诗赞道:“汉家持刃如霜雪,虏骑天宽无处逃,头中锋矢陪垅土,血溅戎尸透战袄”,虽然有艺术夸张的传奇成分,但战场之惨烈也可见一斑。   咸通二年(861),张义潮终于攻克凉州。张义潮收复凉州后,即刻表奏朝廷“河陇陷没百余年,至是悉复故地”。咸通四年(863)朝廷复置凉州节度使,统领凉、洮、西、鄯、河、临六州,仍然以凉州为治所,由张义潮兼领凉州节度使。当时的唐人感叹于张义潮的不世功业,写下这样的诗句来赞扬张义潮:“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张义潮在河西的行动是非常成功的,但这却并不代表大唐的成功。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逐渐衰微,根本没有余力涉足西域事务。在得到人质(张义谭)之后,朝廷能够做的只不过是让张义潮在河西权宜处理,张义潮由此身兼节度使、观察使、营田支度使等职位,一手把握军事、行政、财经大权。   张义潮的出色之处在于,他不仅仅是一员战将,出身世族的他更兼具有经济头脑和处理政务的手段。在他的统治下,军事上,北庭回鹘和部分吐蕃降军正式成为麾下的重要军事力量,士卒日夜操练,厉兵秣马,从未给外敌任何染指的机会;经济上,张义潮废除了吐蕃统治时的各种歧视,恢复了灌溉和水利系统,让沙州出现了多年未有的五谷丰登的景象;行政上,张义潮重建了唐前期在这里实行过的“州-县-乡-里”制,在沙洲城内,归义军还恢复了唐前期实行过的城坊制度和坊巷的称谓,还仿照内地的军政体制,设置了与中原藩镇一样的文武官吏,恢复了相应的一套文书、行政制度,重新登记人口、土地,编制户籍,制定赋役制度,大唐的边疆竟然再度重现盛唐的光芒,商旅和使节不绝于道;在文化上,汉族和少数民族开始和睦相处,汉人也恢复了往日的衣冠,河西的一切都已在归义军制定的秩序下走上正轨,稳定而繁荣。   咸通七年(866)二月,张义潮率领部下的汉军、回鹘军以及吐蕃降军共计数万精锐骑兵西征吐蕃,目的在于收复西域西部的故土。联军连战连胜,斩首吐蕃军万余,陆续收复西州、北庭、轮台(均在今新疆的西部和北部),这是高仙芝时代之后,唐军唯一的一次如此深入西域作战,距离最远、战果最大。   十月,归义军回师青海,张义潮与部下北庭回鹘首领仆固俊、吐蕃降军首领拓跋怀光一起率军围攻廓州,包围了当时吐蕃最高统治者、在西域做乱多年的吐蕃王朝大相尚恐热。由于对尚恐热的愤恨,归义军作战极为凶猛,吐蕃军全线溃败。拓跋怀光率领五百骑兵突入城中,生擒论恐热,将之砍掉四肢、再斩首示众,并将首级传送长安。尚恐热的部下仓促突围,在向秦州逃命途中,很不幸又遇上归附大唐的前吐蕃大将尚延心,遭到毁灭性打击,尚延心奏告朝廷后,将尚恐热的余众全部迁于岭南地区。吐蕃从此以后一蹶不振,大唐的河西地区彻底被肃清。   按史书记载,唐军“西尽伊吾,东接灵武,得地四千余里,户口百万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旧”。张议潮和归义军创造了“败吐蕃,河西、陇右之地尽归大唐”的奇迹,这是张义潮自沙州起义后的第十八年,也是他整个人生的顶点。   一年之后的咸通八年(867),张义潮在长安留为人质长达十六年的兄长张义潭去世,为了避免中央政府的猜忌和兑现当初和兄长的约定,已经六十九岁的张义潮主动入朝长安为质,被封为右神武统军,后晋官司徒,拥有丰厚的田产宅第。咸通十三年(872)八月,张义潮作为归义军的创始者,在长安享尽天年,安然离世。(无风注:说实话,真想赞颂一下这位民族英雄。)   早在入朝之前,张义潮就已经把权力交接给了侄子张淮深。李曜个人推测,张淮深的军事能力与张义潮相差并不大,从他历次征讨的战绩即可证明,但他不如张义潮的重要一点是不善于处理民族关系。以前追随张义潮的北庭回鹘首领仆固俊,因为与张淮深交恶,率部出走,以高昌为中心自立一国,即是高昌回鹘(又名西州回鹘);河西地区的回鹘人也开始逐渐反抗、摆脱归义军的统治,以甘州为中心建立一个政权,即是甘州回鹘。   张淮深与回鹘部族的战争一直持续了整个任期,虽然胜多败少,但是乾符三年(876),高昌回鹘攻陷伊州,还是让张淮深的势力开始下降。   在独自主持了归义军十八年之后,大顺元年(890),张淮深与夫人陈氏及六子(延武、延信、延妈、延奉、延礼、延晖)同时被杀。   (无风注:对于他的死,由于缺乏足够的证据和记载,史学界至今没有定论,主要的几种说法有:第一,谋权弑叔、弑父,嫌疑人分别是张义潮的亲儿子张淮鼎、张淮深的儿子张延兴、张延嗣等;第二,归义军内部夺权,嫌疑人是归义军的重要将领张文彻一党;第三,张淮深被朝廷内部的权力争斗波及,数年前邠宁节度使朱玫叛乱攻入长安,立襄王李煴为帝,但随即失败。张淮深当时是派兵支持了朱玫的,于是因为站错了队而死。当然还有第五,也就是目前最主流的说法:张义潮的女婿索勋杀张淮深及其妻儿,立其子张淮鼎为傀儡节度使,在张淮鼎两年后病逝之后,索勋再自立为节度使。如果按照说法一,是张淮鼎自己杀叔叔一家完成夺权,但在临终托孤给索勋的时候,索勋才开始篡权——也就是说,反正索勋扮演的是反面角色;而张淮鼎则很难说,联想起数十年前张义潮张义谭兄弟的约定,张淮鼎在本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相当值得玩味。当然,我个人觉得还是不要太暗黑,本书姑且采信第五种说法,即张淮鼎是彻头彻尾地当了傀儡。)   景福元年,无暇顾及西域的朝廷正式承认索勋为河西归义军节度使,正春风得意的索勋并没有发现,他的行为惹恼了他的小姨子张氏。张氏是张义潮的第十四个女儿,也正是曾前往长安面圣的沙州豪族凉州司马李明振的妻子。意外的是张义潮不但能生——要知道这可是第十四个女儿——而且其女颇有乃父之风!   于是在景福二年,归义军第二次内乱发生,张氏派其三个儿子再度发动兵变,杀掉索勋,拥立张淮鼎的儿子张承奉为归义军节度使,张家的统治因而得以延续。当然,张氏和她的儿子们(又称李氏诸子,因为是李明振的儿子)并不是义务劳动,他们在此后的数年间一直把持着归义军的大权,成为了另一种意义的夺权者。   但是李氏诸子小看了张家在归义军中的影响力,深受张氏两代大恩的瓜州、沙州豪族们在三年后的乾宁三年发动新一轮的政变,推翻李氏诸子的统治,将实权交还给了张承奉。   实权虽然拿到,但大唐朝廷承认的归义节度使还是索勋,因此张承奉遣使来朝,请朝廷授予旌节。   李曜这时才一拍面前的横案:“来得好!来得好!”   九名重臣同时一怔,沙州偏远,朝廷力不能及,他来请封,朝廷无非就是承认与不承认,怎么谈得上“来得好”?      第215章 北都风云(五)   九名重臣面面相窥,最后还是郭崇韬这个在总参负责战略规划的副总参谋长在军事上最为敏感,试探着问:“大王……莫非打算用兵河西?”   这话一问出口,别说五名文臣,便是史建瑭、李承嗣和李嗣恩三将,也颇为错愕。   果然,李曜摇了摇头:“用兵河西?还不是时候。”众人正松了口气,谁知他却又道:“不过,即便不用兵,却也未必不能达到如用兵一般的效果。”   众人一起疑惑起来,就算郭崇韬也无法理解这句话的用意,倒是礼部尚书崔远迟疑了一下,问道:“大王是说,予其册封受节?”   李曜见他们都有些茫然,心中略略失望,暗道:“河西丢失太久,大唐过去对付边疆游牧民族所最擅长的‘拉一派打一派’,都被他们忘了个一干二净……我也是失误,光顾着中原争霸,在边疆地区,顶多也就关注了一下契丹、渤海这两个在将来对中原威胁最大的辽、金前身,却忘了我大唐在河西、安西还有许多故土,其地尚有不小的汉人势力,也有不少心向大唐或者说相对与大唐比较亲近的游牧政权,这些都是可供利用的力量。而如果此时再不利用,这些势力必然会越来越疏远,到历史上宋朝的时代,基本上就再也利用不上了,如果我错过,岂非天与不取?”   当下便道:“非只归义军一家,此事须得统筹规划,全面布局,以期在不久的将来,我大唐可以重返河西,甚至安西故地。”   众人虽然觉得李曜这话听起来怎么都有些虚无缥缈,但鉴于这位秦王殿下历来的“多智近妖”,以及唐人即便到了此时仍然颇有留存的傲气,仍然精神一振。这其中,尤以郭崇韬显得最为积极,当下便问道:“不知大王有何计较?”   史建瑭似乎也有些兴趣,笑道:“大王曾有诗云:‘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不过似末将这等厮杀汉,还是更以狼居胥、玉门关最为向往心切。大王若要对河西用计,末将怕是只能干着急,但若有一日须得用兵,却千万莫要忘了末将才好。”   李曜哈哈一笑,道:“战争只是获取利益的手段,而且打仗这等事,就算再如何顺利,终归是要烧钱和死人的,咱们是能不打则不打,真要打了,也要尽量控制烈度和规模,争取以最小的代价,拿到最大的利益筹码。孤王还是那句话,君子重义轻利,那是对个人而言,于国家而言,重利便是重义。”   郭崇韬对李曜的战略布局能力历来格外钦佩,此时想来想去,心里稍微有了一点眉目,但还是觉得有几个线头始终连接不上,便迟疑着问:“末将仍是没能想到,如何布局才能不打就赢。”   李曜笑道:“却也没什么新鲜办法,无非就是分化瓦解、远交近攻、借力打力。”   他这么一说,众人就像看见了“黑暗里的灯塔”,王抟沉吟道:“分化瓦解,莫非是指将吐蕃人的势力分化瓦解?远交近攻……远交想必是交归义军,近攻却是谁?借力打力……又是借谁的力?”   一直很少开口的李巨川插嘴道:“河西现在的势力分布,可谓犬牙交错,吐蕃、归义、回鹘……若说要分化,某以为归义军一方无论怎么看,至少是我大唐之臣,其地百姓,也都已唐民自居,这自然是归于我方的力量;而回鹘虽然时叛时降,终归还是可供拉拢的对象,其族与我大唐的盟约固然不可尽信,但双方总还记得有此一事,可供利用,那么回鹘就应当归于可以利用的一派;唯独吐蕃,实乃我朝百年宿敌,如今吐蕃势弱,正好借机将其驱逐出河西故地。仆愚钝,不知大王可是此意?”   李曜哈哈一笑,指着李巨川,赞道:“此孤之贾文和是也。”   众人皆是心头一惊,暗道:“原来大王对这韩建旧人如此看重?不过……将其比之贾文和,虽是对其能力的肯定,这名声未免……”   果然,连李巨川自己也有些尴尬,干笑道:“大王这是赞仆还是贬仆?”   李曜奇道:“自然是赞,这有何疑?”他说到此处,忽然醒悟过来,暗道:“哎呀,忘了,这些个‘古人’重名可是更甚于重才的,我说他是贾诩,本意是赞他眼光准,出计快、准、狠,这在我看来自然是赞扬,可在他们看来,却只怕光关注贾诩‘毒士’之名了,失策,失策。”   众人见李曜这般神情,心中也暗暗醒悟:“是了,秦王对义、利的看法历来如此,在他看来,只要其目的占了大义,用计再毒也只是手段问题,是全然无妨的……这就对了。不过秦王自己用计,倒似乎并非以毒制胜,而是更偏向于传统的‘以正合、以奇胜’,只是他的谋划太过周密,环环相扣,因此才有那种一旦身入其策,就不得不被他调动,最终被牵着鼻子走到黑的感觉。”   李巨川心中稍稍一松,暗叹一声:“贾诩便贾诩吧,既然大王本是如此看我,我却也得将这贾诩做好了才行。毒士?哼哼……毒士便毒士,那又如何?只消大王知某忠心,即便天下鄙薄,又有何患!”   不过李曜却又说道:“下己方才这话,大致已经不差,不过却还不够全面周详。”他示意殿外的牙兵进来,找出一副军械监测绘司绘制的地图,铺开在地,指指画画道:“诸公请看,如今归义军孤悬安西河西之间,与朝廷之间相隔甘州回鹘数州和吐蕃仍然占据的数州,这是方才下己已然考虑到的。但是下己还漏了灵州道这边……朝廷应该考虑重视一下朔方节度使韩逊!”   众人闻言,一齐恍然,望向地图的目光同时转移到灵州。   所谓灵州道即原先历史上晚唐五代宋初那段时间里,以灵州为中心,连结西域与中原朝贡、贸易往来的主要通道,它是安史乱后继回鹘路沉寂后的又一条东西交通和丝绸贸易之路。   大唐开成五年,回鹘为黠戛斯所败,西迁碛西及河陇一带,回鹘路渐趋沉寂,中西交通亟待新的道路出现。另一方面,武宗会昌年间,吐蕃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与鄯州节度使尚婢婢兵戎相见,吐蕃实力大损,由是衰微。其时朔方重镇灵州以独特的地理位置及军事优势倍受世人关注,而大唐也将收复河陇的大事提上了议事日程。诸种因素的综合孕育着一条以灵州为中心的交通道路的出现,而大中年间张议潮的逐蕃起义则为这条道路的开通提供了绝好的历史契机。   大中二年,沙州豪族张议潮率众起义,收复沙瓜二州,“遂差押牙高进达等,驰表函入长安城,已(以)献天子”。其时河陇重镇肃、甘、凉州均未收复,因此,使者只能绕道漠北而行。大中四年,使者达天德军(城)并由此南下抵达灵州。   天德军在灵州东北一千余里,为大唐北疆军事重地,其西与丰州、西受降城连成一线,控扼阴山及河套地区,北御突厥、回纥,南蔽朔方和关中,其治所在后世河套平原达拉特后旗境内。   李曜手头虽有河西地图,但由于他对这边关注较少,这份地图虽然依旧有着军械监测绘司绘图的一贯精确度,但却不如关中等作战较多的地方那些地图搬细致,他平时又未曾细思这边的情况,因此沉吟着问:“当年张义潮公遣使归来,孤闻是走的天德、灵州一路,诸公谁知其具体路线?”   众人皆目视刘崇望,或许是刘崇望年纪最尊的缘故,他还真知道,回答道:“来路未曾与闻,但某闻张公义谭后来曾说,使者返回沙州时,也走灵州,而后道出天德,二百里许抵西受降城,北三百里至鸊鹈泉,泉西北至回鹘牙五百里许。”原来天德军正当大唐回鹘路之要冲,因此大中二年张议潮遣使必然绕道漠北,当循回鹘旧路而至天德军。   刘崇望见李曜点头思索,眼珠时不时在地图上来回巡游,虽不知他在考虑什么,仍然轻声补充道:“顷年每有回鹘消息,常取经太原驲路至阙下,及奏报到,已失事宜,彼时自新宥州至天德军置新馆十一所,从天德取夏州乘传奏事,四日余便至长安。”   李曜点头,指着地图道:“诚然,自天德军南抵长安,取夏州路极为快捷。想来那使者便由天德军南下直趋灵州,然后辗转而至长安。”他还有一句没说,就是在他记忆中,当时由于某种特殊原因,该道沿途尚不太安全,故须派遣定远军(北疆的一个小军镇,非是李曜麾下的定远军)负责接纳或保护。现在想来,只怕是因为夏州的党项人。   李曜前后联系想了想,又问:“孤过去对此间事情不甚了解,想请教诸公,此后大中四年,归义军是不是便相继收复了甘、肃二州?而五年时,张议潮公便遣兄议潭公奉天宝陇石道十一州图及户籍入京,进献朝廷?哦,还有,其时河西除凉州外均已光复?”   刘崇望回答:“正是如此,而且在咸通二年,归义军又收复了凉州。”   李曜点了点头,看来这里的记忆没错,收复凉州是件大事,这对于大唐与河西及西域交通的根本改观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其一,河西东通长安驿路复通。时人曾有赞:“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此言河西旧路指由长安出发,经萧关而入凉州,西行经甘、肃而至瓜沙一路。又有说“初离魏阙烟霞静,渐过萧关碛路平,盖为远衔天子命,星驰犹恋陇山青”。自此长安西通河西旧路便可畅通无阻。   其二,凉州的光复,促成了灵州西域道特别是灵州西通凉州道路的畅通。其时归义军辖境东抵灵州,西达伊吾,控瓜、沙、甘、肃、伊、凉六州之地,势力达到极盛。凉州自汉魏以来为河西军事重镇,唐初又是横断吐蕃和突厥的河西节度治所,地位倍受尊崇,因而光复后的凉州成为归义军和大唐关注的焦点,双方都力图采取各种措施来经营和控制凉州,而双方频繁的联系和交往也正是从经营凉州开始的。咸通三年(862)散居河陇的吐蕃奴部嗢末遣使入唐。四年唐筑凉州城置凉州节度使,并调郓州兵二千五百戍守凉州。同年凉州僧人法信在得到本道节度使张议潮的允许后入唐进献释乘恩撰《百法论疏》等经。总之,咸通二年后的凉州,成为归义军与中原王朝联系和交往的交通枢纽。   李曜又问:“张议潮公击走吐蕃,收复凉州之后,我闻朝廷曾调郓州兵二千五百戍守凉州,而后凉州怎又没了消息?这支兵马呢?”   刘崇望叹道:“彼时因宦官弄权、藩镇不遵朝令,及民贼四起,特别是巢贼之乱而使朝廷危机四伏,凉州以东遂为吐蕃、党项所隔,广德元年没于吐蕃,大中三年收复,广明后又没于吐蕃。大中五年以原州之萧关置,中和四年侨治潘原。可是随着僖宗中和年间原州及萧关(武州)的再次陷蕃,河西东通长安的旧路在畅通二十余年之后复归阻绝,郓州兵也陷入其地,留而不得返。”   众人皆叹息不止,郭崇韬沉吟道:“那就是说,这些郓州兵未必已经战死,而很有可能只是陷在凉州不得东来?那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凉州其实仍在我大唐——或者说我唐军——手中只是由于萧关断道,是以朝中不得而知?”   王抟道:“这也未必全无可能,只是……萧关断道之后,吐蕃难道未曾全力攻陷凉州?凉州若是我唐军把持,吐蕃便不觉得如鲠在喉么?”   郭崇韬也承认刚才的设想只是最佳情况,实际上那部分唐军与朝廷失去联系之后,也就等同于陷入绝境,存活下来的难度相当大,而且关键是他们只有两千五百人。   李曜却不再纠结这里,仍然面色沉凝,再次发问:“孤闻其时,灵武虽非归义军辖境,但在张议潮公经营凉州的宏图中,却将灵武与凉州视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他曾有《奏表》云:‘今若废凉州一境,则自灵武西去,尽为毳帚(幕)所居’。也就是说,他认为如果废弃了凉州,那么自灵武以西的广大地区全为蕃族所有,且诸蕃‘隔勒往来,累询北人’,中西交通自然断绝。换言之,他是认为,为保灵武西逾河西道路畅通,必须全力经营凉州。其言词之中,透露出灵武西逾凉州道路之重要。因此,归义军经营凉州,实是其复通灵州道的一种努力与尝试。据此推测,孤王以为,灵州西抵凉州道路的畅通,当在咸通四年左右。”   这番推测一出口,刘崇望悚然动容,拱手一礼:“大王英明,此番分析,实是烛照万里,所言直如亲眼所见一般。”   李曜对这种话听得多了,虽然刘崇望的确是被震惊了一番,也没让李曜有何表示,他还在思索之中,不会为此自断思路。因此想了想又问道:“乾符元年,朝廷好像派出过一支使节去回鹘?”   刘崇望似乎颇熟悉河西旧事,仍是他来回答:“不错,彼时回鹘屡求册命,诏遣册立使郗宗莒诣其国,会回鹘为吐谷浑、嗢末所破,逃遁不知所之,诏宗莒以玉册、国信授灵盐节度使唐弘夫掌之,乃还京师”。   李曜皱眉道:“回鹘怎的这么多支?这又是哪一路回鹘?”   刘崇望略微迟疑,道:“此处之回鹘,有说为河西界回鹘的,也有说为漠北回鹘进入河西走廊之散众之一,其据地当在额济纳河流域,朝廷离其甚远,仆等也不知其详。”   李曜见他多少还是知晓些内幕,自然不会怪他,又问:“那击败这支回鹘的吐谷浑、嗢末又是什么情况……哦,吐谷浑孤王知道,刘相公但告之孤王嗢末这一族的首尾即可。”   刘崇望点点头:“此事说来话长,原是如此这般……”(无风注:这用古白话文写的话太长了,耗时太久,我还是直接用旁白的方式,白话文写吧。)   原来吐蕃王朝崩溃后,各属部相继叛离。在河陇地区屯垦的原吐蕃随军奴隶,自号“嗢末”(一作温末,或浑末),利用吐蕃奴隶主统治的分崩离析,首先发动了起义。   嗢末集团的组成,除吐蕃屯垦奴隶外,还包括当地各族各部被吐蕃欺压之人。因为来自吐蕃的随军奴隶,在屯垦过程中,必然要与被吐蕃奴役的当地各属部的人共同生活,吐蕃的残酷统治使他们结成了同命运、共呼吸的关系。起义一经发动,其势即锐不可当。到唐大中十一年,河、渭二州的嗢末起义军,已聚众一万余帐,当地吐蕃奴隶主阶级的统治随之土崩瓦解。起义范围又进一步扩大,遍及甘、肃、瓜、沙、河、渭、岷、廓、叠、宕各州。   被称作“邦金洛”的吐蕃奴隶平民反上起义,于咸通十年在康地区(今西藏昌都、四川甘孜一带)爆发。由手工匠人出身的领袖韦·阔希列登率领的起义军,自东向西挺进,沿途各地参加起义军行列者不计其数。此时,乌如地区的大奴隶主没卢氏和巴氏互相征伐,相持不下,起义军利用他们火并之机,直捣吐蕃奴隶统治的腹心地带。   另一支奴隶平民起义军也在乌如地区发展壮大,为首的奴隶领袖是韦·罗泊罗穷。约如地区的奴隶主驱使奴隶群众引水修渠,有来自工布地区的奴隶领袖六人,领导群众于夜半起义,提出“砍断山头,不如砍断人头”的响亮口号,杀死了以尚结赞内赞为首的奴隶主,起义人领导的起义军攻下秦瓦达则(今西藏自治区穷结县),愤怒的奴隶一举掘发了吐蕃赞普的陵墓。此时,奴隶平民大起义的声势,达到了顶峰阶段。当时的奴隶主阶级惊呼这次起义是“一鸟翔空,群鸟飞从”,还说,这次起义是由于钵阐布·勃阑伽允丹无罪而被处死,是他驱使众多“凶神恶煞”入于人心,才发动起来的。尽管吐蕃统治阶级对这次起义作了许多歪曲,但实际情况很明朗:奴隶主的残暴统治,在起义的强力冲击下,已无法继续维持。   刘崇望还介绍了一个情况就是,唐咸通三年,有嗢末朝唐入贡,到乾符二年,唐西川节度使高骈,结合嗢末部鲁耨月及前述吐蕃降将尚延心部,进驻现今四川省大渡河流域一带,这表示嗢末部的势力有自河陇地区向川西北发展的趋势。   李曜对于吐蕃历史相当不了解,几乎仅仅靠刘崇望这点介绍来支撑其分析。而其实这次奴隶平民起义,延续了数十年之久。奴隶主或被起义军杀死,或向边远地区逃窜。如吐蕃王室欧松之孙尼玛衮(无风注:“尼玛衮”这名字真是屌炸天。),在起义军的追杀下,仅带少数仆从西逃边远的阿里地区。不过此次起义也推进了藏族社会的发展,新兴的封建主义的生产方式,取代了奴隶占有制的旧生产方式。从此以后,藏族逐渐进入封建农奴制社会。当然这是后话了,不提也罢。   简单的说,嗢末为河西劲族,主要活动在甘、凉一带,尤以凉州为最,势力看起来是在逐渐增强当真,但是对大唐看来相对还算友好。   他沉吟了一下,总结道:“也就是说,由于河西创复后,蕃、浑、党项、嗢末、回鹘并存的局面一直存在?那也就是说,灵州西逾河西(凉、甘)的道路并不安全,是么?”   刘崇望思索了一下,补充道:“灵州道之复通,经历跌宕起伏。最先是大中年间之使者绕道漠北,循回鹘旧路,由甘州北趋居延海,东北走天德军,然后南下灵州而至长安。究其实质而言,这条从沙州穿大漠经居延绿洲而达河套之路线,仍是汉时居延道路之继续。此后,甘州收复,我大唐与西域(安西)之遣使往来,大体沿着灵州—甘州道而进行。最后,凉州光复,朝廷与归义军对凉州之经营,及双方在凉州的频繁联系和交往,促成了灵州—凉州道的畅通。当然,由于河西蕃浑杂居,党项、嗢末、回鹘各据一地,称雄一时,灵州道并不安全,使节与商旅受阻的现象时有发生。”   李曜断然道:“看来要联系沙州,对阻拦其间的各路势力进行分化拉拢,首先得走通这灵州道……朔方这位韩灵帅,诸公谁知底细?”   原以为朔方节度使离长安其实也并不太远,他自己虽然不是很了解,但这几位朝臣应该还是了解的,不料这下反倒是刘崇望也不是太清楚,他道:“其父韩遵,某倒略知一二,只是这韩逊……他在去年年初才因乃父去世而继节帅之位,就实在无甚了解了。”   李曜“哦”了一声,又问:“那么,朔方镇如今实力如何?”   刘崇望道:“实力如何,仆为文官,实是不知,不过昔年巢贼之乱,太保相公韩遵两收宫阙,皆著殊勋,想来朔方仍是大镇吧。”(无风注:太保相公之称是史籍中原话,估计应该是挂名太子太保,检校中书令或者侍中,要不然就是加了同平章事,所以这么称呼。)   李曜又问:“两收宫阙,皆著殊勋?可知其中详细?”这些文臣对于各地藩镇的兵力多寡、强弱看来是分析不出什么名堂了,李曜只好自己在一些细节中去探寻了。   刘崇望道:“所谓两收宫阙,皆著殊勋,是指中和年间二次收复长安之战功。在官军二次收复长安的战事中,均有朔方军的参与。”   他年纪已经六十开外,身体不如其他宰相,把暖炉放近了些,又喘了口气,才继续道:“中和元年正月,凤翔节度使郑畋约前朔方节度使唐弘夫、泾原节度使程宗楚同讨黄巢。二月,以郑畋为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郑畋以程宗楚为副都统,唐弘夫为行军司马。唐弘夫在龙尾陂大败黄巢部将。四月,唐弘夫等多路官军进攻长安,程宗楚、唐弘夫攻入长安,但被巢贼反击,唐弘夫被杀。”   一说到这里,李曜就清楚了,后来到中和三年,四月,李克用与诸道唐军攻进长安,黄巢败走,唐军收复长安。杨复光露布报捷中称“十道齐攻”、“收平京阙,三面皆立大功”,想来其中就应有朔方军一份。   果然李曜说这这话之后,刘崇望点头认可,道:“此战后,韩遵即因军功而被授朔方节度使,仆未记错的话,此事应在中和三年五月之后。”   裴贽忽然插话道:“刘相公所言正是。”他拱手道:“后来平定朱玫之乱中朔方军也立有军功,此后褒赏他的诏书还是某代笔初撰:‘凤衔丹诏,写赳赳之英资;麟阁图形,彰永永之勋业。九重之天书远降,一人之圣旨并临’。”   李曜闻言,虽然仍不知其兵力兵势如何,但脸上却挂起了笑容:“这么说,朔方一镇,朝廷很有可能还使唤得了?”   众人一时俱怔,王抟迟疑道:“使唤……怕是要看何事。”   李曜哈哈一笑:“无妨,无妨,此事并不难办,而且还大有好处,不怕这位新任的韩灵帅不肯入吾彀中矣!”      第215章 北都风云(六)   一听李曜提及“好处”二字,众人心中便忍不住暗道:“秦王的好处,只怕不是那么好拿的。”   果然,李曜笑吟吟地说道:“河西、陇右二节度,当年曾经兵雄天下,而如今却不复置久矣,孤若以二节度为赏,邀令朔方、邠宁、泾原、天雄以及归义五镇合而击之,下鄯州者得陇右,下凉州者得河西,诸公……以为如何?”   郭崇韬一拍大腿:“实乃妙计!”他兴奋地对着地图指指画画道:“归义、朔方、邠宁三镇,一在凉州以西,顺祁连山可至,一在凉州以东,越贺兰山可至,一在凉州东南,西出萧关可至,且此三镇相距凉州距离差别不大,一旦相争,正是势均力敌,为据此重地,必然不留余力。”然后又一直南面一些的地方,道:“泾原、天雄二镇离凉州较远,且中间有陇右诸州隔绝,多半只能争夺陇右。相对而言,天雄军的秦州、成州本就属于陇右,看似有些地利,但若以大王方才这般酬功之法,实则反而不利于天雄。”   他说得兴奋指着地图侃侃而谈:“大王、诸公,请看此图,以秦州出兵夺取鄯州,至少须得经过渭州、渭源、狄道、大夏、河州、龙支六个军镇,然后才到鄯州,而且这样的出兵路线还是在秦州军先将陇右东南部的叠州、宕州、岷州、洮州四地置之不理的情况下才能走的。而相反,泾原镇看似离鄯州更远一些,然而实际上泾原却只需直接往西北出兵攻取会州,而后便有两路可走,北路可走广武而至鄯州,南路可走金城(兰州)而至鄯州,相对秦州,反而简单。”   史建瑭与秦州的天雄军节度使李存审有些交情,闻言不禁有些不服,仗义道:“由泾原而取鄯州,道路固然便捷,然则泾原张氏懦弱无能,岂是德祥公之对手?”德祥,是李存审的表字。   他这一说,李嗣恩作为李存审的义兄弟,也表示支持,道:“某也以为如此,天雄军本有善战之名,存审吾兄治军宽严相济,到任秦州后一扫旧弊,整军强训,其效昭彰。此前大王攻略凤翔、关中之时,国宝曾代行指挥之权,那时便对天雄军颇有赞誉。以某看来,天雄军一旦出击陇右,那些乌七八糟的吐蕃、青唐羌乃至吐谷浑人,望风而降说不定都是有的。”   李承嗣却有些迟疑,沉吟了一下,摇头道:“德祥自是名将无疑,只是从秦州而取鄯州,这中间的势力实在过于复杂,望风而降云云,最好还是不要太过希冀。只消这一路诸州诸镇稍加抵抗,秦州军进兵的速度便会受到严重的拖延。而相反,泾原军虽然主帅无能,但毕竟只须取会州、金城两地,便可一路直奔鄯州,这一优势,实在太过巨大……这样来看,某还是更看好泾原一些。”   几名文臣自然不会对这种明显的军务插嘴,但李巨川却除外,他原是在崔胤被杀之后由李曜直接扶上相位的,当初在李曜麾下为幕僚,其参谋之能一直偏向军务,与更加偏向政务的李袭吉一奇一正,也算是优势互补。如今李曜麾下这四员大将两两分执一词,他也不甘寂寞,插话进来。   不过李巨川却并非直说秦州、泾原谁更有机会先夺鄯州,而是道:“用兵当如水,水无常势,谁先夺得鄯州,有时候未必是我等帷幄之中便能全然料定。不过大王,仆方才听四位将军提起泾帅懦弱,却是想起一件大事来了。”   “哦?”李曜刚才那个提议以前并未在脑中仔细规划,只是他临时起意罢了,刚才四将相争只是,他本也在心中思索秦成、泾原这二镇抢夺鄯州的话,究竟谁更有优势,听得李巨川这么一说,不禁下意识反问:“何事?”   李巨川扬眉道:“鄜坊镇此前被撤藩,而保塞军原是从鄜坊镇分割而出,如今朝廷声威大振,定难拓跋氏一则不敢与我交锋,二则被军械监矿产贸易所迷,如今在夏州老实得仿佛家中犬彘,仆以为保塞军已无需再设。”   众人咋听此言,俱是微惊,须知保塞军节度使李嗣源乃是与李曜私交相当亲密,而且他也是晋王李克用看重的义儿之一,当初李克用准其出任保塞军节度使,一方面是应李曜所请,一方面也是李克用对他的忠诚颇为放心,用他为延帅,有制衡李曜的作用。   虽然今时今日,以保塞军不过三万的兵力,要想制衡秦王李曜已经无异于天荒夜谈,但他的存在毕竟有着一种特别的象征意义,李巨川这个提议,无非是说要将保塞军裁撤……这本身并无问题,问题是保塞军裁撤之后,李嗣源如何安排?李克用会如何去想?   果然,李曜也皱起了眉头,摇头道:“保塞军……”   但今天李巨川似乎有恃无恐,竟然拱手打断道:“大王,保塞军无须保留,若大王是为延帅去留为难,则大可不必。”   “哦?”李曜似乎并不计较他方才的些许无礼,点头道:“那你且说说看。”   李巨川便道:“保塞军裁撤,延帅转任泾帅。”   众人眼前一亮,心头纷纷暗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不知泾帅张珂会不会抗命?”   李曜却面色未变,只是沉吟了一番,问道:“朝中可有空缺?”   李巨川身为吏部尚书,自然立刻接口:“回大王,兵部尚书出缺已经两年之久。”   “那好。”李曜轻轻松松地就决定了一个方镇的变更:“王相公,一会儿你代孤命中书拟诏:调泾源节度使张珂出任兵部尚书,另加检校司空,封宁国公。撤销保塞军镇,原保塞节度使李嗣源转任泾源节度使,原保塞军两万八千余就地转隶泾原镇,为其牙兵。鉴于李嗣源目前不在军镇,保塞军撤销之事待他自太原南返后执行。”   王抟心中感叹:“秦王今日之权威,竟已盛极至此!堂堂泾原一镇,有兵四万,节帅张珂一家,两代四帅传至今日,如今秦王一朝意动,竟是说调任就调任了……这中枢权威,数年前何曾敢想?只是秦王威权至此,陛下那头却不知何等心急如焚……罢了,罢了,陛下御极凡十二载,全无一事之成,或许这天下真该换个天子了……”他想到这里,自己也吓了一跳,但又自己开解自己:“总归秦王也是高祖太宗之后,为何就做不得天子?”   他一边心跳加速,一边拱手应命:“遵秦王教令。”   李曜看了李巨川一眼,又问:“这下如何?”   李巨川笑道:“这下对德祥公却有些不公平了。泾原、保塞两军相加,约莫将有七万大军,而天雄军却只三四万,且路途更是难走不少。”   李曜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则将叠、宕、渭、岷、洮五州划一新镇,名唤……平西。若秦帅拿下此五州,便任此职,治所自选。”   李嗣恩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想来想去,忽然明白过来,诧异道:“这么一来,岂不是将陇右节度使所辖之地一分为二了么?这……这陇右节度使的成色,可就比河西节度使差得多了。”   他这一说,郭崇韬也微微一怔,心中顿时醒悟起来:“难怪此前大王一直倾向于撤藩,这次却宁肯再设一大镇,原来是又要玩一次一石二鸟……咦?不,不对,这分明是扔三颗石头,要打下一群鸟啊!”   他之所以忽然醒悟这一点,得从陇右、河西两镇节度使的设立原因,乃至整个“节度使”这一强权职务的设立说起。   大唐和吐蕃,几乎是在同一个时期兴起,在原先的历史上又是自始至终相并存的两个强大的政权,在发展过程中两者的关系也是时战时和,在当时世界来看,颇有东方双子星的意味。大唐是公元七、八世纪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之一,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繁荣一时,处于世界领先地位。而当大唐正处于威震海内的唐太宗统治之际,在其西南正在崛起一个强大的奴隶制政权——吐蕃王朝。   早在公元六世纪,吐蕃就先后吞并了周边地区的部落,成为当时西藏地区最强大的政治力量。到松赞干布(公元617~650年)统治时期,统一了吐蕃地区,从而建立了一个强盛的奴隶制政权——吐蕃王朝,使其周边的一些少数民族部落及政权对其心生畏惧,“其赞普弄赞,雄霸西域,隋开皇中,其住论赞索弃赞都,播城已五十年矣,国界西南与婆罗门接,自大唐初,已有胜兵数十万,号为强国……党项、白兰诸部及吐谷浑、西域诸国咸畏惧之”。   可以说,吐蕃政权的兴衰与大唐的强弱是相始终的。当时,在唐朝的西北与西南地区,堪称“霸主”,对于唐朝来说,这是一个强有力的劲敌。俗话说的好,“一山不容二虎”,两个强大的政权并存,他们的关系是可想而知的。   唐与吐蕃这两个并存的强大政权,在历史发展中,双方处于矛盾战争与友好往来交织发展的复杂局面,双方关系和战无常。在唐太宗和松赞干布统治时期,唐蕃双方在和亲政策下,保持着和平、友好相处的局面。可是,好景不长,随着唐太宗和松赞干布的去世,唐蕃之间的和平关系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长达170年(公元650~820年)的争战。虽然中间也有着和平,但是那都只是一段短暂的小插曲。直至长庆会盟之前,这期间基本上是以战争关系为主流。   然而,到唐中后期,唐朝处于政权不稳,帝位更替频繁,国势渐衰,边疆各少数民族部落及政权纷纷发起骚乱的阶段,而吐蕃却处于势力渐强的上升趋势当中。面对着这种内忧外患,特别是面对强大的吐蕃的东进,唐朝被迫改变了其军事战略,由唐太宗时期的军事进攻转为军事防御,河西、陇右、剑南唐蕃边界等节度使由此设置,以此来保障腹地安全,即采取“安河陇,保长安”的防御策略。正如班勇所说:“边境者,中国之唇齿,唇亡则齿寒,其理然也”,桓宽也说:“边强则中国安”。在历史上,中国的历代统治者在对待边疆治理上基本上都采取这一态度,唐朝也不例外。在对待吐蕃问题上,就采取以边境保中国,即“安河陇、保长安”的防御策略。   唐朝初期,尤其是太宗一朝,唐朝边境稳定,与周边民族部落之间相安无事。从高宗开始,唐朝势力开始停滞不前,到武后时期则明显开始衰弱,远不如前。而在其北方、东北、西北及西南的少数民族势力却逐渐发展强大起来,不断伸入唐朝境地,对大唐的边疆统治形成了威胁。初期,唐朝在边境地域设置的都护府,到中期以后,也是势力大减,很难抵御少数民族的势力发展,有的甚至向内地迁徙,有的成为行政单位,为了边境的稳定和加强对少数民族的统治,大唐在边镇重新设置了新的军事管理机构——节度使。   所谓节度使,就是掌握边镇武力的官员,又称方镇或藩镇。节度使的设置,目的就是为加强边防,给边境诸州都督带使持节(节是权力的凭证),以增其临济决断的权力,主要是防止少数民族的入侵,从而保障边疆的稳定和内地的安全。节度使的形成,实际上经历了一个很长的历史过程。“节度使”一词早在高宗永徽年间就出现了,“自高宗永徽后,都督带使持节者始谓之节度使,然犹未以命官”。   在初期,节度使只是对“持节都督”的一般称呼,并不是正式的官名,后经武则天、中宗、睿宗、玄宗几朝的发展,逐步形成和完善。正式以“节度使”为官名,是从唐睿宗景云年间开始的。景云二年(公元711),“贺拔延嗣除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自此始有节度使之号,遂至今不改焉”。景云二年(公元711)“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自此而后,接会开元,朔方、陇右、河东、河西诸镇,皆置节度使”。自此,节度使制度正式设置。   而节度使制度的基本形成却是在唐玄宗统治时期,“明皇天宝元年,置十节度经略使,以备边,曰安西、曰北庭、曰河西,以备西边;曰朔方、曰河东、曰范阳,以备北边;曰平卢,以备东边;曰陇右、曰剑南,以备西边;曰岭南五府经略,以备南边,节度治理,其初固止于沿边十道耳,自安禄山之乱,则内地始置九节度讨之”。   节度使由初期在北方及西北、西南边境设置,到后期普及中原,乃至在全国范围内形成,逐渐发展完善起来,其权力也愈来愈大,甚至朝廷也渐不能制。   具体到此次李曜拿出来作为驱动几大藩镇夺回河西陇右诱饵的河西、陇右节度使的设置,在初时有着其深刻的背景及原因,是集合了多种因素而形成的。   首先,大唐处于内忧外患之中,势力大不如前,无力抵抗吐蕃的强势进攻。唐朝前期,尤其是唐太宗统治时期,由于他奉行“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的民族政策,使其周边的民族部落、政权都臣服于其下,正是所谓“四夷来服,八方宾服”,创造了民族团结,国家统一,天下安定、和平的贞观盛世,使大唐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之一。   然而,随着唐太宗的去世,唐高宗的即位,大唐也开始由盛世渐渐走向衰世,势力大减,原本臣服于大唐的少数民族政权纷纷开始反抗,脱离唐的统治,甚至侵犯唐朝边境,如突厥、吐蕃、南诏甚至渤海等,尤其是吐蕃,在唐太宗与松赞干布相继去世以后,与大唐的关系开始恶化,双方常常剑拔弩张。而对于唐朝内部本身来说,也是忧患重重,政权不稳,皇位更替频繁,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唐朝统治者又只有先稳定外部,以求加强对内部政权巩固。由于之前在西北边境上设置的安西都护府等军事机构,在这一时期也是势力衰弱,作用微小,为了防御吐蕃的强势进攻,只能设置新的军事机构,在这种情况下,河西、陇右节度使的设置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由此,唐朝实行了一套“安河陇、保长安”的防御策略。   其次,唐蕃关系发生了变化,由和平转为了战争。在唐太宗之前,唐和吐蕃之间几乎没有正面接触过,“吐蕃……近世浸强,蚕食他国,土宇广大,胜兵数十万,然未尝通中国”,双方彼此还不是很了解。所以在贞观八年(公元634),松赞干布向唐求和亲,太宗想借此事试探一下吐蕃的虚实,没有答应和亲,只是“遣冯德遐下书临抚,弄赞闻突厥、吐谷浑并得尚公主,乃遣使赍币求婚,帝不许”。   于是,便有了贞观十三年(公元639)的松州之战。虽然此次战役是以唐朝的胜利而告终的,然而,太宗也意识到了吐蕃的强大,对其势力也不敢小觑。所以太宗从政治、军事、边境等方面考虑,为了西南及西北边疆的稳定,对于吐蕃的第二次请求和亲,便予以答应,贞观“十五年,妻以文成公主”。文成公主的入蕃,使唐蕃之间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和平。双方边境基本上相安无事。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唐太宗和松赞干布的相继去世,由他们建立的和亲政策、友好关系也被打破,随之而来的是唐蕃之间长达170余年(公元650~821年)的战争与友好往来交织发展的复杂局面,唐蕃关系和战无常,而又以战争为主。松赞干布去世后,吐蕃军队就开始不断侵犯唐朝边境,攻扰附属唐朝的部落政权,而此时唐朝面临着严峻的内忧外患,势力大减。所以对于吐蕃的骚扰,唐政府也一改唐太宗时期的军事战略,由进攻转为防御,河西、陇右节度使的设置,便是其防御策略“安河陇、保长安”的一项重要措施。   再次,河西、陇右的战略地位。河西、陇右大致在后世甘肃省一带,简称河陇,其在历史上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河陇地区是中原王朝通向西域、中亚乃至西亚、欧洲的门户,是丝绸之路上的大动脉,同时也是中原王朝防止少数民族入侵中原、攻扰内地的屏障及边防重地,“镇河山襟带,厄束羌、戎”。所以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河陇地区都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正是所谓“欲保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   汉武帝时期为了免受匈奴向汉朝内地骚扰、掠夺,曾几次大规模向西域用兵,终于将匈奴赶至大漠以北,汉朝在此设置了河西四郡(张掖、武威、敦煌、酒泉),并在公元前60年设置了西域都护府,“汉武开河西,遏绝羌与匈奴相通之路,使不得解雠,合约为中国患”,以此保证了西汉王朝西北边境上的安宁与稳定。从此开始,河西、陇右地区成为中原王朝统治的一部分,也成为中原王朝的重要的战略军事基地。   在唐朝,河陇地区的战略地位更加突出,其北有突厥,西有回纥,西南有吐蕃,而且这三个少数民族在当时也可谓是强大的政权,有时其势力甚至可以与大唐相媲美。唐朝统治者为了其边境的安宁与稳定,防止少数民族向内地的侵扰,尤其为了防止吐蕃的进攻,高度重视河陇地区的战略地位。“河陇地区是丝绸之路的要孔,在战略上据有极重要地位。吐蕃若控制了河陇,既可切断与西域的联系,又可成为进攻唐朝心腹地区的跳板。吐蕃奴隶主的攻唐战略即是先蚕食边境军事据点,然后重点突破陇右,遮断河西,孤立西域,进而兵锋直指唐朝政治中心长安。”所以,河陇一带是吐蕃与唐朝交战的最为频繁的地区。针对吐蕃的这种攻唐战略,大唐对河陇地区做了细致的军事部署。   唐太宗时期,全国划为十道,河陇隶属陇右道,包括安西四镇及北庭都护府等军事重镇;睿宗景云二年,从陇右道中分置河西道,“贞观元年,分陇坻已西为陇右道,景云二年,以江山阔远,奉使者艰难,乃分山南为东西道,自黄河以西,分为河西道”,并设置河西节度使和陇右节度使。关于河陇地区在防止吐蕃进攻中的战略地位,在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中有着这样的记载:“唐初的河西地,贞观中地益拓置四镇,咸亨初为吐蕃所陷,长寿元年,复收四镇,议者请废之,崔融曰:‘太宗践汉旧迹,并南山抵葱岭,割裂府镇,烟火相望,吐蕃不敢内侮,高宗时弃四镇不能有,而吐蕃遂张入焉耆之西,今若又弃之,使彼得四镇,必临西域,西域震则威憺南羌,南羌连卫,河西必危已’”,也正如唐初名相褚遂良所言:“河西者,中国之心腹”,提议唐太宗重视河西地区,也可见河陇地区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自永徽元年(公元650),吐蕃军队开始压兵唐朝边境,双方往往剑拔弩张,终于在咸亨元年(公元670),迫使唐朝放弃安西四镇。随后,永隆元年(公元680),吐蕃侵扰河源;证圣元年(公元695),吐蕃入侵临洮;“(开元)二年八月乙亥,吐蕃寇边”、“四年二月辛酉,吐蕃寇松州”等等。吐蕃屡屡侵犯唐朝边境,虽然期间有金城公主入蕃,但这只是唐蕃之间战争关系中的一段和平的小插曲,最终没有改变双方的矛盾关系,唐蕃之间的战争仍是屡屡发生。   吐蕃来势汹汹,处于政权不稳定阶段的大唐对于吐蕃的强势进攻,似乎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往往处于防御之势。基于此,大唐统治者为了边疆的安宁,以防吐蕃的不断入侵,所以“……为诸将节度,以定其乱”。睿宗景云二年(公元711)为了防止吐蕃及它与回鹘可能发生的联系,特设置河西节度使,领凉、甘、肃、伊、瓜、沙、西等七州;玄宗开元五年(公元717),为防止吐蕃的强势进攻,又特设置陇右节度使,领秦、河、渭、鄯、兰、临、武、洮、岷、廓、叠、宕等十二州。河西、陇右两节度使共驻精兵十四万三千人戎守,对吐蕃形成强大的威慑力量,使吐蕃难以攻入。   由于河西、陇右在唐朝有着及其重要的战略地位,再加上当时的历史时代背景,河西、陇右节度使的设置也就合情合理合时宜了。河西、陇右节度使设置在唐蕃战争最为频繁、都护府等同虚设的情况下,可谓是“受命于危难之际”,责任重大。事实上,河西、陇右节度使的确在一定程度上确实防御了吐蕃的进攻,保卫了唐朝西北边境的稳定,同时也助唐朝中央政府平定内乱,护卫了京师的安全。可以说,河西、陇右两节度使即“安”了“河陇”,也“保”了“长安”。   首先,“安河陇”。开元二年(公元714)秋,吐蕃大将坌达延、乞力徐等率十余万众进寇临洮、兰州、渭州,吐蕃从九曲之地,攻打唐朝,挑起事端,此距金城公主入蕃和亲还不到十年(公元706~714年),随着吐蕃军队的入侵,唐蕃第二次短暂和平告一段落,双方又开始了争夺战争,吐蕃“自是连年犯边”。   唐朝为了防御吐蕃在河陇地区的军事进攻,以“郭知运、王君奐,相次为河西节度使以捍之”,开元五年,以郭知运遥领陇右节度使。唐朝在河陇地区驻扎精兵强将,而且兵力众多。自从河西、陇右节度使设置以后,唐朝在唐蕃战争中无论是进攻或是防御,都取得了一定的胜利,这是唐蕃双方自永徽年间开战以来,唐朝取得胜利较多的一个阶段。   开元五年,陇右节度使郭知运进攻吐蕃获胜,“七月壬寅,陇右节度使郭知运及吐蕃战,败之”、开元六年(公元718),郭知运又率军进攻九曲地区,大获全胜。经过几次失败以后,于“七年六月戊辰,吐蕃请和”。吐蕃的这次请求和约,虽然没有与唐朝形成文字上的签署,但在此后几年,唐蕃之间在河陇地区也保持了一段和平时期。可是此时,唐朝正处于第二个盛世,即玄宗开元盛世的阶段,皇帝开明,同时也好大喜功,而边城将士亦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于是在开元十二年(公元724),陇右节度使王君奐对吐蕃发起进攻,双方再次燃起战端。“(开元)十五年正月辛丑,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奐及吐蕃战于青海”,双方在青海一战,断断续续进行了几年。在初期,双方互有胜负,到了后期,河西节度使萧嵩利用反间计,造谣吐蕃大相悉诺逻恭禄背地里与唐相通,赤德祖赞不明真相,将其杀害,“嵩纵反间,杀悉诺逻恭禄”,致使吐蕃军队涣散,又无良将。在这种情况下,随后吐蕃发动的几次攻势,都在唐朝强大兵力的防御、反击下遭到了失败,而唐朝却乘胜攻克收复了许多城池,如“(开元)十六年正月壬寅,赵颐贞及吐蕃战于曲子城,败之”、“七月,吐蕃寇瓜洲,刺史张守珪败之”、“乙巳,陇右节度使张志亮、河西节度使萧嵩克吐蕃大莫门城”、“八月辛卯,及吐蕃战于祁连城,败之”、“十七年三月戊戌,张守珪及吐蕃战于大同军,败之”、“(天宝)十三载三月,陇右、河西节度使哥舒翰败吐蕃,复河源九曲”等等。   吐蕃一次次的失败,使其赞普不得不考虑重新与唐朝讲和。双方从各自利益出发曾多次会盟,但是由于双方边境战火迭起,近十次会盟都终归失败,直至最后一次,即长庆会盟,才最终结束了双方170多年的争夺,但那已是100年以后,唐蕃双方都走向衰败,无力再战之时的事了。在这之前,双方的争斗仍然继续着,河西、陇右节度使所驻扎的精兵强将还担任着保护河陇地区的责任,在此基础上,也就保障了河西走廊畅通及唐朝的商旅来往的安全。   其次,“保长安”。河西、陇右节度使除了保护了河陇地区的安全、保障了丝绸之路的畅通外,同时也助唐朝平定内乱,护卫了京师安全。唐朝历史自从进入天宝年间,逐渐开始走向衰落,玄宗不理朝政,任用奸臣。而地方节度使权力越来越大,集地方财、政、军大权于一身,“及府兵法坏,而方镇盛,武夫悍将,虽无事时,据险要,专方面,既有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以布列天下,然则方镇不得不强,京师不得不弱”,致使节度使所统辖的藩镇割据逐渐形成。终于在天宝十四年,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及其部史思明发动叛变,以摧枯拉朽之势,占领了洛阳、长安。中央政府抽调河西、陇右及北庭、安西四镇的精兵强将东进平叛,护卫京师。经过长达八年的奋战和政治妥协,“安史之乱”终于被平定下去。后广德二年(公元764)又有仆恩怀恩造反,又是河西节度使杨志烈命监军柏文达率军解救京师之危。   唐朝的两次大的内乱,在河西、陇右两节度使的协助下,终被平息下去。   然而,随着唐朝内乱的平息,河陇地区却逐渐被吐蕃所占领。安史之乱期间,河西、陇右节度使的精兵被东调,河陇地区空虚,因而“吐蕃乘我间隙,日蹴边城,或为掳掠伤杀,或转死沟壑,数年之后,凤翔之西,邠州之北,尽蕃戎之境,湮没数十州”。肃宗至德元年(公元756),吐蕃陷威戎、神威、武宁、宣威、金天、天成等军和定戍等城;第二年,又取廓、霸、岷等州及河源、漠门等军;宝应元年(公元762),陷临洮。取秦、成、渭等州;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入大震关,取兰、河、鄯、洮等州,至此,“陇右地尽失”。代宗大历元年(公元766),吐蕃又占甘州、肃州,十一年,再占瓜州;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占沙州,贞元七年(公元791),攻陷西州。   安史之乱后不到半个世纪,河陇诸州及安西、北庭辖地皆被吐蕃占领。广德元年,吐蕃控制了河陇地区后,曾一度兵锋直指长安,代宗出逃。虽然十三天后,郭子仪率军收复长安,但这这不能不说是由于“安史之乱”及仆恩怀恩造反而两度抽调河西、陇右节度使的原因所造成的,同时也突出了河陇的重要战略地位及河西、陇右节度使的重要作用。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又可以看到节度使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节度使设置的初始目的是防止少数民族进犯,保障边境安全与稳定,其性质是纯军事性的。在初期,节度使也的确起着军事作用,达到了预想的目的。可是,到了后期,节度使集地方军、政、财大权于一身,形成尾大不掉之势,藩镇割据也由此产出,大唐也形成了外强中干的政治形势,加剧了大唐的衰亡,“其后天子弱、方镇强,而唐遂以亡灭者,措置之势使然也”。   清末史学家赵翼曾说:“节度使……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于是方镇之势日强,安禄山以节度使起兵,几覆天下。及安史既平,武夫战将以功起行阵为侯王者,皆除节度使……迨至末年,天下尽分裂于方镇,而朱全忠遂以梁兵移唐祚矣,推原祸始,皆由于节度使掌兵民之权故也”。   不说别人,就说李曜,若非在河中时财、政、军三权齐掌,哪里有机会西进长安,继而成为“关中王”,控制朝廷,威震天下?   可见节度使的设置,在后期不仅没给唐朝边境带来安定,相反,却使唐朝内部陷入动乱,从而引发了藩镇割据势力的不断争斗,并最终断送了大唐江山的命运,“盖唐之乱,非藩镇无以平之,而亦藩镇有以乱之”。这是从整体上来看,节度使设置的负面影响。   仍说河陇地区,在被吐蕃占领后,河西、陇右节度使也随之消失,虽然在瓜州人民起义首领张议潮收复河陇后,唐朝又恢复了河西、陇右节度使,但此时唐蕃双方的势力都走向了衰败,已经无力为河陇而争战,所以河西、陇右节度使也就失去了其原有的作用,相反却形成了一支割据一方的藩镇势力。历史上唐末五代十国时期,在河陇地区,陆续出现了三个独立性的地方政权,即瓜洲归义军、甘州回鹘和凉州蕃汉联合政权,实际上也间接地加速了唐帝国的灭亡,更使河陇地区陷入地方割据政权的状态。至此,大唐的“安河陇、保长安”的防御策略也就失去了其实际意义。   总而言之,唐蕃之间自永徽元年(公元650)到长庆会盟(公元821),进行了长达170余年的争夺,双方争斗的焦点多数情况下是河陇地区,由于吐蕃奴隶主的攻唐战略即是先蚕食边境军事据点,然后重点突破陇右,遮断河西,孤立西域,进而兵锋直指唐朝政治中心长安,而河陇地区对于吐蕃来说,进可攻,退可守,是个有利的军事作战基地。但河陇地区对唐朝的战略作用更加突出,它担负着保障丝绸之路的畅通,保护边境稳定、安宁及内地安全的责任。清时顾祖禹曾说:“盖其地跨越边塞,保险阻,宜畜牧……天下多事,群雄恒睥睨于此”。可见河陇地区的重要性,由此,河陇地区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也成了唐蕃争夺最为频繁的地区。   从吐蕃的攻唐战略中可以看出,吐蕃要先攻破河陇,再以河陇为根据地,进入长安,所以对于唐朝来说,要想防止吐蕃势力伸入腹地,保住河陇地区至关重要。关于河西、陇右节度使的设置、作用,可以看出唐朝对吐蕃的防御策略是守住唐蕃边境咽喉之地,即河陇地区。“安河陇、保长安”成为了唐朝前、中期防范吐蕃进攻中原的主要军事战略。以河陇地区为军事防线,在此驻扎大量的精兵强将,防御吐蕃的进攻,从而保卫长安的安全。   在安史之乱之前,河西、陇右节度使始终担负着防御吐蕃进攻,防止其势力伸入腹地的重任,吐蕃也始终没有突破河陇这道军事防线。虽然安史之乱后,吐蕃占领了河陇,还曾一度占据长安,但其也很快退出了长安,并且由于吐蕃内部矛盾加重,势力衰弱,无力统治河陇,再加上河陇人民的起义不断,所以在半个多世纪以后,张议潮收复了河陇地区,在名义上河陇地区又归于中原王朝的统治之下。而此后由于归义军自身发生内乱,加之朝廷无力西进配合,才导致了今日河陇地区再次不复为大唐所有。   但即便李曜有着坚定的“削藩”之心,从全国来看,节度使的设置,也的确致使唐朝后期形成了藩镇割据,并最终断送了大唐江山。但从对吐蕃的进攻防御上,河西、陇右节度使的设置,在一定程度上却是成功的,毕竟安史之乱之前,它达到了唐朝设置的预期目的。所以,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安河陇、保长安”的这种防御策略,对于唐朝来说也是成功的,河西、陇右节度使功不可没。   而李曜此时抛出河西陇右两个节度使的位置,其用意却是非常复杂的。郭崇韬此时心中能够猜测到的,就足有三点。   第一,打通与归义军之间的直接联系。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事实上郭崇韬此时并没有看出这一条有什么迫切的需要。因为在他看来,即便打通了与归义军之间的连接,归义军如今其实也是割据一方的,难道打通连接之后,归义军就会老老实实地完全听命于朝廷,该交税交税,该交兵交兵?恐怕很难。所以他很奇怪秦王知道归义军的情况之后立刻就要对那边下手的急切心情从何而来。   第二,打击吐蕃力量。这一点郭崇韬倒是完全可以理解,吐蕃趁大唐内乱,丧尽天良的事情干得多了去了,但凡大唐之人,谁不恨吐蕃?正好吐蕃现在也衰落了,大唐若有余力取回陇右河西,那就好比把自己被人抢去的东西拿回来,这还需要讲客气、讲理由么?   第三,就是一石二鸟,或者按照他的想法,是“三石群鸟”。趁着剿灭李茂贞、平定两川的巨大军事胜利,朝廷威望达到近些年的顶点,秦王作为朝廷主宰,要向周边方镇——特别是关中乃至更西边的方镇展示威严了。当然展示威严只是一种手段,其目的估计是要迫使如朔方、泾原、归义乃至于邠宁、天雄都完全臣服于朝廷——或者说他秦王本人。   郭崇韬在这边揣度李曜的心思,实在还只是小儿科,作为亲信谋士的李巨川,对李曜的心思看得更加明白。   此时李巨川听了李曜刚才的话,心中波澜起伏,暗道:“大王这着棋下得厉害!明面上的那些原因别看似乎已经很充足,但大王这种每一步举动都必须要拿到切实利益的人,岂会仅仅为了炫耀威严而布这么一局?他这是故意要将李嗣昭、李嗣源和李存审三帅从关中附近调开,而且是远离河东啊!”   李巨川心中暗喜,却又一叹,想道:“可惜以晋王之能,肯定看不出这一点,因为在他看来,河西陇右这两大节度使,纵然陇右一分为二,也比关中三帅原先所占据的三镇要强了不少!而从地势上来说,关中三帅如能顺利拿到河西、陇右、平西三镇,那么河东只要再想点办法拿下朔方,便对秦王的势力来了个半包围,战略态势看起来反而更好了一些。以晋王如今开始防备秦王的心态来看,他必然会认可这种变化。却不想,秦王最善长的套路里头,就有这一手请君入瓮!看吧,一旦到时候三帅真拿下河陇,原先的邠宁、泾原、秦成三镇,必然会被撤藩收归朝廷直辖,而朝廷多半又会继续增加军队,虽然咋一看整个关中附近的总兵力没有变化,但实际上朝廷手中能够动用的机动兵力却必然更加充足,而且从地域上来讲,其回旋的余地也就更大。”   他再思索了一下,又想到:“而且河陇丢失多年,其东面的泾原、邠宁、秦成等地防备也已完善,就算将来三帅真有根秦王反目的一天,那时的秦王也有足够的把握将三帅直接阻拦在关中这根本重地之外,而那时候的河东,反倒孤立无援了。”   李巨川想到此处,望向面色如常的李曜,心中忽然升起一丝畏惧,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秦王心计如此之深,防备如此之严,可为何此番还要不顾一切地去太原这险地?真的只是因为不能承担这不孝的骂名么?还是……他本就有了十足的把握,知道晋王一定不会拿他怎样?可是,理由呢?什么十几万大军摆阵晋州、什么府州折家威慑北疆,这绝不可能是秦王如此胆大的理由!要知道,晋王如果真要杀他,就直接杀了又如何?就算这十几万兵是秦王嫡系掌握的,可是关中、汉中、两川……多少秦王麾下的大将是河东出身?一旦秦王身死,他有没有子嗣,晋王还怕不能传檄而定,甚至让他们直接臣服?更何况还有关中三帅可以直接威胁长安呢!可这些,秦王自己不可能不知道!那……秦王他到底有什么样的后手,才能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如此镇定果断、有恃无恐?”李巨川只觉得自己一时头大如斗。   这样的明公……也太难伺候呐!      第215章 北都风云(七)   秦王府中的这场议事长达四个多时辰,中间还有宫中小黄门殷勤地送上午餐的御赐食盒,请秦王和诸位大臣用膳。也不知皇帝是想表明自己知道秦王府中正在召开会议,还是什么其他的意思。但是李曜此次安排给他们的任务不可谓不重,是以谁也没工夫搭理这倒霉天子,也就是接过食盒的时候按例致谢一下罢了。   待众人散去,李曜正欲起身去后院休憩片刻,他这些日子南北奔波,各项事务繁杂之极,本就耗费了无数心神,又要安排政务,还得提前做好到太原后的各种应对,纵然经年修习道家秘法,也是累得不轻。毕竟再怎么了得的秘法,无非也就是修身养神,又不会是真有神仙经卷之能,道家擅长养身不假,却也没见谁真个白日飞升的。更何况作为后世某党培养大的孩子,他打内心里也是个无神论者,帝王们追求长生的心思,他可生不出。   岂料刚刚起身,便有牙兵匆匆来报,说吴王特使戴友规求见。   李曜愕然诧异,心中暗道:“淮扬最近似乎并无什么大动静,朱温忙着对付王宗范,钱鏐也挺老实,杨行密不是应该安心养病才对么?居然在这种时候把戴友规这样重要的谋臣派来作特使,是有什么事情如此重要?”他知道杨行密最近身体颇有问题,但总不会天真到以为杨行密会跟张义潮似的来个束身归巢,把大好淮扬送给自己。   因此只得强打精神,道:“哦?有请。”   不过多时,戴友规进来,李曜与他本是熟识,此刻见他虽然面上堆笑,眼底却似有些隐忧之意,不禁笑道:“吴王内除逆贼,外取鄂岳,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何以先生反而面有忧色?”   戴友规对李曜的近况自然也清楚得很,见他这种时候还能言谈自若,神采飞扬,不禁叹道:“我家大王虽除了内贼,也在鄂岳略有小胜,却哪里及得上秦王殿下?秦王三战连发,一举荡平李茂贞、王建三四十万大军,这般军威之盛,淮南唯有仰望。而今秦王正值军政繁忙之时,却仍如此风采照人,反观我家大王,身子却是日渐不堪……这不,才越发地担心儿女子孙,命某来长安参见秦王来了。”   李曜对戴友规的话略微意外,因为按说作为臣僚,通常是不该说自家主公身体不好这种话的,但戴友规偏偏说了,还说正因为如此,杨行密变得儿女情长,担心后代,才让他来见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怀疑归怀疑,李曜却仍是不动声色地问:“吴王的儿女子孙有何值得担忧的?若是吴王忧心淮南节度之延续,孤可以给他承诺,只要他确立留后,而淮南将士请命,朝廷必授旌节。”   由于之前李克用与杨行密实际结盟的原因,李曜与他也处在实际盟约当中,因此这话说得就十分直白,甚至没有对杨行密的身体状况做出什么客套的虚言。   但戴友规却苦笑道:“秦王有所不知,我家大王如今对几位王子……均不十分看好,嫡长子杨渥生性鲁莽奢侈,而且年仅十四岁,但即便如此,也已经是最为年长的嫡子了。我家大王担心一旦自己有个什么差池,大郎君即便能够顺利就位,日后……却也难说。”   李曜心中暗暗震惊:“难道杨行密的身体情况已经糟糕到了这种程度,戴友规身为其最重要的谋士,在我面前居然毫不讳言,这只能是得到杨行密本人首肯才能对我说的啊。但问题是,杨行密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难道还指望我去辅佐杨渥不成?那不是笑话么!”   他觉得这下不能再打哑谜了,因为历史上杨行密似乎是五年之后才死,可如果真出了什么蝴蝶效应,杨行密的情况果如戴友规说的这么严重,那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万一杨行密今年就死了,杨渥才十四岁,主少国疑那是怎么也跑不了,杨潞再有能力心计也终究是个女儿,而且与其军中大将并无多少交集。这么一来,杨家自己掌握不了大权,而徐温现在也还功绩不显,威望不足,恐怕也没法震住场面,那么偌大的淮南集团怕是瞬间就要四分五裂。   这一来,要么被钱鏐趁机捡了便宜,要么被朱温吞掉——朝廷连番动兵,又正值调整军队编制,同时还恰好出在自己被李克用怀疑的当口,朱温要是今年东线只保持对王师范的防御,南下吞并一个四分五裂、各自为战的淮南,那可不是什么难事,而他李曜现在要出兵中原,只说粮食一条,就几乎断绝了这种可能。而南边的钱鏐如果再趁火打劫,则淮南很有可能被南北瓜分。如果是那样的话,朱温和钱鏐实力都将大增,那么自己日后对朱温的剿杀必然更加艰难不说,就算灭了朱温,钱鏐只怕也有能力与自己划江而治的实力了——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李曜的面色严肃起来,沉着脸问:“戴先生,你我二人都不是愚钝之辈,说话这般圈圈绕绕委实没什么意思,须知秦、吴两家乃是盟友,吴王究竟让你来带什么话给孤王,你不妨直说。”   戴友规等的就是这句话!纵然他发现李曜这次说的是“秦吴两家”而不是“晋吴两家”,却也丝毫不放在心上——秦王一封,这位年轻得令人炫目的右相李令公必然是要自成一家的,这有什么值得怀疑!天下大势、天下大势,秦王其势已成!   因此他也严肃地拱了拱手,道:“秦王教训的是。”然后微微一叹,道:“去年淮南内乱两场,吴王身心俱疲,几乎是一病不起,进来虽然稍有好转,但身体早已不复往日矫健安康,吴王自己十分忧心,一旦有个意外,便是主少国疑之祸……秦王殿下乃世之英杰,更是国朝宰执,今后必将立千秋之伟业,开万世之太平。因此,吴王尤其希望与秦王殿下结下姻亲之好,以固双方之盟。”   李曜闻言,诧异道:“孤虽有一养女,但年纪尚幼,只怕难适吴王世子。”   “哦,不不不。”戴友规忙道:“非是如此,吴王的意思是,将庐阳县主许与秦王殿下,并非是秦王想象的那般。”   李曜愕然一怔,继而苦笑道:“此事只怕难办了。”   戴友规面上笑容一僵,迟疑道:“为何?”   李曜无奈道:“孤王刚刚答应娶太原王氏之女、大唐医学院及河中医学院院正王嫣然姑娘。”(无风注:本来应该说王家娘子,但在这一句,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么说很不爽……)   戴友规心道:“糟糕!”面上却还镇定,问道:“已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   李曜愕然:“这个倒是还未曾有。”   戴友规顿时放心下来,笑道:“那便无妨,想来以秦王之尊,又是一代儒宗,一言一行,岂能不合礼教?既然还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是尚未定下。然则我家大王,却已经另遣一使前往太原,请晋王允诺此事,随行自有官媒为证。只消晋王答允,这亲事仍是铁板钉钉的。”   李曜顿时呆住,急忙问道:“那使者人在何处了?”   戴友规心中得意,面上却一片愕然:“大概已过了黄河吧。”   李曜脸上连笑都挂不住了,勉强招呼一声:“孤王忽觉有些不适,怕是要失陪一会儿。戴先生若不急走,还请在寒舍小住些时日,以便孤王一尽地主之谊……来人,为戴先生安排一处院舍,好生伺候。”   戴友规不料李曜反应这么大,正要说话,李曜却满脸堆笑站起身来,一手虚引:“戴先生,请,请。”   对方毕竟是秦王殿下,戴友规没法装傻充愣,无奈之下只得随侍女去了。   戴友规一走,李曜就坐不住了,走出门外朝一名牙兵道:“周厉,你去通知朱将军和元将军,北上时间提前,明日一早便要出发,让他们今夜整理好天策卫。”   “喏!”那名叫周厉的牙兵抱拳应命,匆匆而去。   李曜又对另一名牙兵道:“张恪,你去通知左右羽林卫的李、张二位将军,也将提前出发之事告之,命他们做好准备。不过,他们无需与天策卫一同上路,未时二刻出发即可,其前军与天策卫后军保持三十到四十里间距。”   张恪也应诺一声,匆匆下去。   李曜看着他二人的背影,心道:“最早的一批‘十三亲卫’之中,留在我身边也就这两个了,让他们去一线军中执掌部队也是时候了。嗯……邠宁、泾原、天雄都挺不错。”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李曜又想起刚才这桩意外的消息来。他仍是有些不解杨行密的想法,和自己联姻对于全国范围内的战略而言,那肯定是大有好处,这没得说,可这跟他淮南集团的权位继承能有多大关系?就算自己娶了杨潞,可杨渥难道就一定坐得稳吴王大位了?不错,自己是执掌朝政,而且最近这几仗打得天下噤声,可就算有人怕自己,多半也是那些离得近的藩镇节帅。然而淮南对于自己来说,实在是鞭长莫及,更何况这年头藩镇里的骄兵悍将,一旦决心造反,谁把朝廷放在眼里?杨行密总不会是想跟我联姻之后,杨渥会因为怕我就有所收敛吧?这……这简直就是脑回路不正常。   但是问题在于,就算杨行密病糊涂了,戴友规没糊涂啊,看他这意思,他也很赞成此事,那就不对了,只能说明这其中还是有什么门道。   李曜孤零零的坐在偏殿之中,一手支着下巴,沉沉思索好半晌,思路总算清晰了一点,他自己在心里逐条分析:“杨行密欲与我联姻,目的肯定是为了保住淮南基业,而保住淮南基业则有内外两个方面。对外,与我联姻并高调结盟的话,朱温就不敢轻易动他,哪怕他自己挂掉了,杨渥即吴王位,我就是吴王的姐夫加盟友,势必不能容忍朱温灭了淮南,这样他们家的北线就算稳住了。而西线如杜洪之流,了不起就是稳住自家地盘,不会有余力去与淮南为敌。南线有钱鏐、钟传两家,其中钱鏐这人,历史上说他无天下之志,也就对自家一亩三分地感兴趣,不过如果淮南大乱,我看他还是很可能去玩一手混水摸鱼,只是如果杨家与我联姻,钱鏐看来还挺在乎中枢给的名义,估计就不大可能对他下手了。至于钟传,好像他是被杨渥给灭的……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但即便是这般分析,这也还是全国战略的层面,李曜又继续分析对内:“对内的话,与我联姻有什么好处?除了他杨渥变成秦王的小舅子之外,还有直接好处么?似乎没有。毕竟在他们看来,我不可能派兵从蜀地顺江而下去淮南打仗,那战线拉得太长,派三千兵马而且主将会打游击的话可能饿不死,要是再多点,那就只能搞敌后武工队,或者建立抗战敌后根据地了,明显不现实。那他需要我这个女婿干嘛?”   想到“女婿”二字,李曜就想到杨潞。其实说实话,杨潞要能力有能力,要美貌有美貌,虽然心计多了点,李曜自问也还驾驭得了,而且她还给李曜一种久违了的“现代女性”的那种独立感,要说没有好感,那是扯淡。只是,自己和王笉的关系,却更加深厚。当年若非有王笉帮忙,自己能不能进入李克用的‘核心圈子’,那都还是两说,而若不是在王笉的坚持下,太原王氏在各个方面给了自己足够的支持,只怕也无法在短短的不到十年间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不光是有情,而且还是有义,甚至有恩呐……说不得,也只好对不住杨潞,不给吴王殿下这个面子了。   不过眼下的关键是要尽早赶到太原,如果迟了,万一李克用被杨行密的使者一通忽悠答应了下来,这事情就难办了。   要知道,尽管唐时婚姻较前代比较开放,青年男女择偶相对自由,但是在家长制的宗法社会,家长对家庭成员的婚姻完全包办的传统并未改变。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直都是数千年婚姻手续的定制。大唐这个时代的婚姻大多数也不例外,仍须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才能好合,只是男子出门在外之时,才可“自娶妻”,但是这毕竟只是少数。正如刚才戴友规拿话堵李曜的嘴时所说的“以秦王之尊,又是一代儒宗,一言一行,岂能不合礼教?”,李曜如果在李克用为他定下这桩亲事之后拒不承认,那麻烦可不是一点半点。   甚至可以说:如果出现那种情况,就已经不光是一个道德、信誉的问题,而是法律问题了!   唐法大多承袭隋法,其中有明文规定“为婚之法,必有行媒”、“嫁娶有媒”、“命媒氏之职,以会男女”,民间也有“无媒不得选”之说。如开皇初年,乐平公主之女娥英择婿时,隋文帝“敕贵公方集弘圣宫者,公主亲在帏中,并令自序,并试技艺,选不中者,辄引出之,至(李)敏而合意,竟为姻媾”。这便是典型的由父母做主的婚姻。   当然也不是说完全没有例外。   在唐代比较开放的风气影响下,也出现有些青年男女,不受父母和媒人的束缚自己择偶。也有的家长,尊重子女的心愿,容许自主婚事。唐玄宗宰相李林甫有六位千金“各有姿色,雨露之家,求之不允”,李林甫在客厅墙壁间开一横窗,装饰杂宝及纱缦,常日使六女戏于窗下,每有贵族子弟入谒,李林甫即使“女于窗中自选可意者事之”。而在唐人传奇中,男女自由择偶的故事就更多了。如红拂女夜奔李靖,张生和莺莺的爱情故事等。   但是不得不补充一句,现代人看这些是浪漫故事,在当时可多半都是被鄙薄的。比如李林甫的这个做法,就被很多人背后讥笑为家风不正。   不过以李曜这种好歹是后世法律系出身的人,多少还是会找点漏洞出来为自己正名的,因为在唐时,不仅在现实中有自由择偶的现象,而且在大唐“婚姻法”——《唐律疏议》中也透露出一点容许婚姻自择之意,李曜已经决定,一旦自己没赶到吴使之前面见李克用,就拿这条律令出来顶包。   《唐律·户婚》曰:“诸卑幼在外,尊长后为定婚,而卑幼自娶婚已成者,婚如法。未成者,从尊长,违者杖一百”。此规定的意思是,子女未征得家长的同意,已经成立婚姻关系的,法律给予认可。只有未成婚而不尊长者,才算违律。   这条规定从法律上为青年男女自由择偶开了小小的绿灯,李曜必须赶紧去与王笉打个商量,一旦自己赶不及时见到李克用,就只能撒个谎说已经跟王笉完婚了。这样虽然在道德层面略有些不那么好看,但至少在法律层面上已经说得过去了。而且他和王笉还符合一种相对比较特殊的情况:李曜属于“男子离家在外”,王笉则是父母双亡。这俩理由实际上都有些牵强,因为以李曜的身份,要给李克用报个信还是很方便的;而王笉虽然父母双亡,但她是什么家族的出身?族中尊长完全可以为她决断婚姻大事,譬如王抟,谁敢说他没这个权利?   不过这里有虽然未必多么好使,多少也能挽回一点点道德分。甚至李曜还可以拉下脸去找王抟,让王抟跟他“串供”,这样至少女方这边就已经是得到家长允许的合理婚事了。      第215章 北都风云(八)   闲事休提,却说这一日李曜在五百牙兵护卫之下赶到太原城外,只见这大唐北都的城楼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士卒盔明甲亮,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气势凝重之极。   临时充当李曜牙兵旅长的张恪心底一个咯噔,报道:“大王,情况似乎有些不妙,这些士兵打的是铁林军的旗帜,而且连箭囊都是满的,这是完全进入了临战状态……”   为其副手的周厉更加担忧,道:“大王,这气氛不对劲得很,要不,趁现在还来得及,咱们赶紧返回晋州大营?”   李曜微微蹙眉,仔细看了一下,摇头道:“不妨事,派人前去叫门吧。”   张恪还想说什么,李曜摆手止住,道:“你们仔细看,这些士卒虽然紧张,但却毫无杀气,若孤王所料不差,他们这般戒严,并非是针对我们……只怕,倒是城里出了什么变故。”   张、周二人颇为诧异,不过鉴于对大王的一贯信任,二人遂不再劝阻,派了一名传令兵上前叫门。   不多时,太原南城门咯吱着打开,一彪骑兵从中奔出。   张恪与周厉同时面色一紧,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长枪,他们身后的牙兵旅也纷纷抓紧武器,气势顿时紧张起来。   李曜却一摆手,说道:“不必惊慌,这是来迎接孤王的。”说罢自己一夹马腹,缓缓纵马而出。那一彪骑兵中打头一人年纪甚轻,此时见李曜单骑而出,老远便大声笑道:“秦王远来辛苦,大人已经备好酒宴,为秦王洗尘了!”他既然称李克用为大人,自然是其亲儿。   因此李曜露出微笑,勒马问道:“来者可是存勖?”   那年轻骑将双手离缰,马上抱拳一礼:“正是小弟,方才听闻南门卫禀告说王兄已至太原,小弟不敢怠慢,特来见过王兄!”   李曜哈哈一笑,道:“一别有年,存勖越发英姿飒爽了,眼看大王后继有人,为兄的也就放心了。”   李存勖这时已经到了李曜跟前,听到这一句,眼神略一波动,马上笑道:“说来还是小弟不是,当年若非王兄搭救,小弟身死久矣,然而至今未曾当面道谢,还请王兄恕罪。”   李曜摆手道:“诶,既是兄弟,说这些话可就见外了。”   李存勖也笑起来,道:“这冬天不知怎么回事,比往常冷得不少,这外头风大雪大,不是个说话的地方,王兄还是快随小弟进城,见过大人之后,再把酒言欢!”   李曜点了点头,转身一招手,道:“进城!”   张恪和周厉早等这句话,听到招呼,立刻领着牙兵打马过来。李曜一回头,却见李存勖面色尴尬,似有话说,便问:“怎么?”   李存勖面色有些涨红,尴尬道:“城中……已无驻军之地。”   李曜二话不说,转头便吩咐道:“传令,牙兵旅城外扎营,张恪留守。周厉,你随孤进城。”   张恪迟疑道:“大王……”他看了李存勖一眼,眼珠一转,道:“就算大王府上,也总该带上些牙兵护卫着,全旅扎营城外的话,府上的安全怎么办?”   李曜淡淡地道:“太原城中,自有铁林军护卫孤王安全,你等可以放心。”心中却叹道:“李存勖虽是读过书的,甚至文才颇为不错,可这性子,还是跟他爹一模一样,这话说得如此不自然,我若还听不出什么来,那真是白混了这么多年。”   那边李存勖听了,连忙道:“自然,自然,铁林军调入城中戍卫,正是为了这几日太原城防万无一失,这一点绝无问题。”   张恪见李曜面色如常,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只好领命去了。牙兵们似乎略有些骚动,不过在李曜回头扫视一眼之后即告平息。   李曜便对李存勖道:“这些牙兵们风餐露宿许久,到了太原却不能进城,难免有些不满,存勖,城外几处军营,若还有空的地方,烦请挪上一挪,以免将士们寒心……”   “有的,有的。”李存勖立刻吩咐手底下的一名小校道:“去,把我铁林军外营牙兵旅的宿处腾出来,让秦王牙兵先住着。”那小校自然不敢有何多话,当即领命去了。   李曜点头致谢:“多谢存勖了。”   李存勖苦笑着道:“王兄这话就是见责了,若非铁林军全军入城,城中着实没有空营,怎么也不会累王兄的牙兵在城外喝风,这事儿……唉。”他打起精神,道:“咱们还是先进城,大人这些日子身子有些不大爽利,待见了邈吉烈他们三位兄长之后,才稍稍精神了一些,今个王兄一到,必然会更高兴。”   李曜关心道:“大王仍是头疼之症不能缓解么?”   “是啊,还是这该死的头疼。”李存勖叹了一声,一边引李曜进城,一边道:“这病,小弟曾听大人说过,算起来还是当年打黄巢时冒雨追击落下的病根,只是那时大人身强体壮,些许小事也就没放在心里,谁知这后来就……尤其是前次太原被朱温大军团团包围,大王急怒攻心,就此犯了心疾,一旦听到点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就头疼难忍。”   李曜沉默了一下,沉声道:“主忧臣辱,父忧子过。说到底,还是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不争气,若是一切顺利,大王又何至于犯病?”   李存勖听得这话,大为意外,颇有深意地看了李曜一眼,却见他面色沉重,不似作伪,不禁心中疑惑,暗道:“莫非他真无二心,却是我们这些人气量狭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成?”   又想到方才李曜毫不犹豫地令牙兵驻扎城外而不必随他进城,这种想法越发强烈,暗暗道:“若是真个冤枉了他,我李存勖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定要保他平安。唉,眼看着家业渐渐兴盛,自家人却怀疑起自家人来了,这哪是成事的道理?正阳兄长贵为秦王,势大兵雄,若真是有心叛逆,此番何必前来!他今日情况,与当初李存孝何其相似,只是李存孝终于被逼反,而他却选择了孤身赴宴,以证清白罢了。”想到此处,竟有些忍不住肃然起敬。   李曜进得城中,见李存勖似在走神,突然出声问道:“太原出了何事,竟要铁林军戒严?”   李存勖一时不查,下意识答道:“李存实诬告王兄,被大人拿了。”   “哦?”李曜心中一震,暗道:“原来是他?……怎会是他?”他虽然历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此事的确颇出他意料之外,不禁也有些诧异。   李存勖发觉自己一时嘴快,竟然将这事直接说给了李曜知道,不禁有些尴尬,却未曾想李曜刚才那话问得着实突兀,正是故意为之,此时还有些尴尬,干笑道:“这人本事不大,却专会挑拨离间,大王说他只怕是受了贼朱三的好处,这般敌我不分,因此下令将他拿了。只是因他此前正是黑鸦军副都指,是以将黑鸦军调出城外,而命铁林军入城。”   李曜听了,没有回话,只是神情有些低落地默默点了下头。   李存勖看在眼里,心头便有些过意不去,暗想若是自己立下如此大功,却被自家人在父亲面前诬告,只怕要怒而杀人,当下脾气上来,道:“王兄,你放心,那些人的话不顶事!别说大人自己就第一个不信,就算小弟,也是不信!此番王兄孤身入城,更是问心无愧之明证!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在大人面前自诩进尽忠言,实则挑拨离间,欲使大人自毁长城!”   他这一番话说得说得气概雄伟而又合宜得体,李曜也忍不住暗想:“历史上李存勖被称作‘半截英雄’,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就他此时的年纪来看,能有这般口才和气度已经相当不错了,难怪‘当年’能平定李克宁逼宫之乱。如今看来,太原局势与我所料相差不大,有些人在李克用面前乱嚼舌根,李克用心中对我虽然或多或少有些怀疑,但我是他提拔起来最有成就,使他最为得意的一人,若非证据确凿,他其实根本不会动我。只是碍于对他煽风点火的人身份太过特别,因此才会在某些事情上显得过分,某些事情上又显得犹豫……哼,我若非料得准李克用心思,知道只要他在一日,我便不会枉死太原,此番又岂敢放下天下归一的希望冒险前来?”   二人正谈着话,一队人马匆匆迎来,为首一人李曜甚是眼熟,仔细一看,却是李存进。   李存进义儿排行老三,李曜正欲上前问好,他却已经看见李曜,高兴道:“正阳总算来了!大王一直关注你的行程,今个一早就开始备好接风宴,眼看着时辰不早,都要到中午了,你要是再不来啊,大伙儿都要饿肚子了,好得很,既然来了,咱们自家兄弟也不必说那些个客套话,赶紧先去吃了饭再说!走,走,走!”当年李存孝与李存信争宠之时,他和李曜便都是一条道上的人,因此他跟李曜说话可比李存勖亲近多了。   李曜哈哈一笑,道:“正巧,小弟赶路赶得急,早上还未进食呢,既然大王备了宴,自然要去叨扰,兄长请,存勖请!”   ------------------------------   PS:无风自己觉得,北都风云这一大章,剧情安排可能比较出人意外,不过总算还是很爽的,大家可以拭目以待。      第215章 北都风云(九)   自前次救援太原与李克用分别至今,李曜这还是第一次回来这大唐北都。如果说上次他看见李克用时,还只是觉得这位曾经纵横天下的沙陀名将眼底多了些颓废,那么这一次,就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到这种颓废已经从精神层面扩散到了身体层面。   虽然他仍是高居上席,乍一看也如从前一般独目炯炯、鹰视狼顾,但细看之下,却能从那眼底看到几分强打精神的勉强。他的身体看起来仍是高大魁梧,但身上的衣服却比往日冬天时多了不止一件两件,甚至他过去颇为不屑的虎皮大氅,如今也都穿到了身上。   李曜心中叹息一声,暗道:“实难逆料,晋王的身子竟然垮得如此之快……说起来,他今年其实也才不过四十五岁啊。精神上的愤怒和压力若是无法缓解,再加上碰到偏头痛这样难以根治的古怪毛病,当真是让铁打的汉子也只能一病如山倒。看来我错了,太过执着于历史上李克用七年后才病死的成例,以为他这次只是为了骗我北上才故意做出重病模样,谁料他竟然真的在刚刚走过壮年没几年,就到了这种接近于油尽灯枯的境地。唉,早知如此,我就应该带御医前来诊断救治才对。”想到此处,不禁有些感伤。   眼见得李曜进来,无论心情如何,李克用面上仍然露出笑容,张嘴欲言,但似乎犹豫了一下,一句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吞了回去。直到李曜恭敬上前,一如过往地请安之后,他才哈哈一笑:“今冬雪大,难为吾儿万里迢迢从剑南赶回河东,这份孝心,孤王领了……来呀,给秦王赐坐。来,正阳,你就坐孤王身边。”   其实那座是早就放好空置的,李曜只须谢恩上座即可。他客气一下,老老实实坐了,又与将星云集的大殿中与自己交好的一干将领纷纷目光示意。   那边李克用已然开口,道:“大伙儿既然都已到齐,连正阳和存审、嗣昭、嗣源都全部赶到,那孤王有些话,也就可以说了……其实孤王知道,这一次孤王做寿,显得有些劳师动众。有人或许不解,因为今年并非孤王整寿,存勖也只是过个毫无所谓的十七(虚岁,实际十六。),为何这么急火火地将大伙都召集回太原来?”   晋王毕竟是晋王,他一开口,殿中早已安安静静,绝无半点喧哗吵闹。说来也是,连同样高贵,为一字亲王的秦王,也面色端肃地恭聆教谕,其余人谁敢发出声响?   [无风注,“一字亲王”来源:汉朝开始,封皇子、皇帝兄弟为王。西晋开始,王爵分为亲王、郡王两等,亲王专封皇子、皇帝兄弟;郡王初为皇太子之子的封号,后多用于分封节度使等武臣,文官也有受封郡王者。郑樵《通志·职官略》:“北齐有王公侯伯子男六等之爵,王位列大司马上,非亲王则在三公下。”又曰:“至隋炀帝唯留王公侯三等,余并废之。皇伯叔昆弟皇子,是为亲王。”至唐“定制皇兄弟皇子为王,皆封国之亲王。”自亲王、郡王分设,一般一字王号为亲王,两字王号为郡王,例如唐睿宗登基前封“相王”是亲王,郭子仪封“汾阳王”则是郡王,本书中李曜曾受封陇西郡王,实际上在非格外正式的场合,外人互相交谈论及他,就应该称为“陇西王”。]   只听得晋王说道:“眼下局势,大伙儿都是了解的,自从正阳入朝为相以来,朝廷数次平定叛乱,从韩建到李茂贞、王建,这些违逆朝廷之叛臣,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孤王身为国朝宗室,见此情形,委实欣喜。若说还有什么遗憾,那便是汴贼未灭、幽州未复。如今汴贼方面,正阳正扶植王师范在其后院纵火,看来成效不错,朱三今年忙于在山东与王师范拉锯扯皮,其余各边都顾不上了。”   他稍微一顿,又道:“原本朱三一直是孤王心头之患,不过眼下看来,正阳当足以辅佐陛下将之逐渐扼杀,孤心中虽有遗憾,却也欣慰。然则幽州局面,孤王却不得不怒。”   李克用朝下面的李存勖招一招手,李存勖便呈上一封书信。李克用将之打开,抽出一页白麻纸,说道:“这是近来孤王获悉的幽州局势,刘守光自从叛父作乱,自封幽州节度之后,日益骄横,视天下豪杰如无物,不仅是得了朝廷燕王之厚恩而不思回报,反而以为朝廷软弱可欺,天下忠义之士凋零,遂生僭位称帝之念!”他把白麻纸往横案上重重一拍,怒道:“此獠欲壑难填,为再次试探朝廷与诸藩心意,他联络各藩,希望各藩上表朝廷,为他请加‘尚父’尊号!”   刘守光这人的所作所为,在座将领谁人不知?当下都把目光转移到了李曜脸上,那意思自然是说“朝廷是你秦王控制的,不知秦王殿下对此却作何想?”   李曜对李克用了解之极,按照当年僖宗皇帝为李克用赐姓时入籍郑王一系的辈分来看,当今天子李晔乃与李克用同辈,而刘守光一旦加了‘尚父’尊号,则反倒成了李克用长辈,试问将面子看得比天还大的晋王殿下焉能容忍?   当下李曜便首先带头反对:“刘守光乳臭小儿,出身微寒,功德俱无,有何资格得此尊名?无论有无诸侯支持其事,某在朝中,都势必全力反对。陛下圣明天子,自不会有此养虎遗患的糊涂之举。”   众将领见李曜表态,也都纷纷随之表示同意他的看法,更有甚者要求出兵讨伐刘守光。   李克用见已经群情激奋,便朝李曜问道:“正阳能说动朝廷,命我河东出面平次北疆之乱么?”   李曜一边思索李克用忽然在这时候提及此事,并且看来是决心要发动一场对幽州的战事究竟是何用意,一边开口应答道:“哦,朝廷……当然,若刘守光果有不臣之心、不轨之举,朝廷自然要调兵平叛,这一点想来凤阁鸾台诸位相公应当不至于有所异议。”   李克用立刻追问:“名义呢?”   李曜心中一动,忽然好似猜测到了什么,答道:“名义想来不难,以儿愚见,大王出任河北行营都统,负责对幽州一应战事准备和指挥,委实再适合不过了。”   李克用露出笑容,眼角轻轻一瞥李存勖,又问李曜:“副都统及随军将领,孤王可墨敕授官么?”   李曜脑中划过一道闪电,瞬间知道李克用想要如何了!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   距离晋王李克用寿辰已经只剩三天,朝廷天使据说已经到了晋州,各地诸侯的贺使也都进入河东境内,而譬如吴王杨行密、平卢节度使王师范这等与河东关系密切的诸侯,其使者更是提前数日便已住进太原馆驿。   整个太原,早已是热闹非凡。节帅王府于寿辰前十日起,便在太原城内搭建了四十五座看台,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路伶人、舞姬乃至杂耍把式们,在晋王府的重赏厚赐之下,纷纷不顾严寒,登台献艺。看台周围,不仅搭建了硕大宽广的棚顶,而且免费为看客们发放暖身的姜汤,到得午时,甚至还有时候会免费提供一人三个白面馍馍。   等等这般景象看在眼里,别说是各路诸侯的贺使暗赞晋王阔气,便是朱温悄悄派来的细作看了,也感慨河东为了这次晋王大寿,着实舍得本钱。   但这些人忙于在太原城中流连忘返,却未曾注意,太原城中自从驻进铁林军后,其余各军,包括曾经名动天下的黑鸦义儿军,都已不知所踪,城外的几个大型营盘,实际上已经几乎全空。   下了整个冬天的大雪和太原城中晋王寿辰的热闹,成了军事行动的最佳掩体。   今日此时,晋王府东北一侧的小门边停着一辆遮盖严实的宽大马车,年仅十六岁的李存勖一身戎装,正与父亲李克用道别。   李克用神情有些疲惫,但精神还算不错,看了看几乎与自己差不多高矮的三郎,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低沉地道:“此去蔚州,是你头一回统领大军,一切三思而行。秦王昨夜教你的打法,一定要记住了,奇袭幽州,不留余力!卢龙能否收复,就看这一举了。”   李存勖点点头,又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大人,儿子还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李克用皱起眉头:“刘守光一门心思想着当皇帝,也不撒泡尿照照,就凭他,也是那块料!你此番手头足有十万大军,皆是我沙陀精锐。前,有这许多迷惑人心的举动为掩护,后,有德威、存进等人为你臂助,还怕拿不下区区一个刘守光吗?”   “儿子不是担心这个。”李存勖苦笑道:“耶耶,虽然儿子也觉得秦王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但盖公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此番出兵奇袭幽州,只要我军出兵顺利,朱三在汴州根本来不及反应,不可能忽然出兵北上坏我好事。可秦王却主动要求从河中出兵牵制朱三,这……儿子总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妥。耶耶,放虎归山易,调虎离山难呐。这一次,秦王迫于形势和名声,不得不来太原,可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下一次再想让他再走一遭太原,可就未必这么容易了。”   李克用面色一黯,沉默了片刻,才道:“寄之病重,可能熬不得多久了,有些事情,他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事实上,我们与正阳,未必会走到那一步。”   他抬头看了看天,雪花飘落在他面上融化,似乎让他更加清醒了一些,对李存勖道:“我与正阳之间的事,天下传遍,已成佳话。如今,无论谁先做出于情理不合的举动,都会被人视作薄情寡恩,这便是我不敢随意处置于他,而他在我有召唤之时也不得不来的原因,于他是,于我又何尝不是?”   李存勖似有不服,道:“若是如耶耶此说,秦王在晋州摆下七八万精锐,难道只是为他北上送个行么?依儿子看,这分明就是示威。他在晋州有七八万大军,河中本镇还有七八万,整个河中境内,足有十五万大军,这是要做什么?”   李克用平静地道:“要做什么,他昨晚不是说了么?泽潞、邢洺,甚至……魏博,这便是他的目的。”   李存勖更是不满:“凭什么我们费尽心思,到最后也顶多不过拿下卢龙一镇,他却有机会拿下两镇甚至三镇?如此一来,他手里掌握的实力,可就更大了,将来更难复制。”   李克用语气仍然平静如水,反问道:“更难复制?难道,现在便能制得了他?”   李存勖顿时哑口无言。   “这不是五年前。”李克用轻轻一叹:“我早已看出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只是……这风云来得太快,他化龙的速度,快得超乎所有人预料……三郎,你要记住,从今往后,你必须永远恭事秦王。”   李存勖面色陡然一变。   李克用却盯着他的眼睛,再次强调:“必须恭事秦王,知道么?兄友弟恭,只要你能做到这一点,这天下无论如何风云变幻,耶耶死后的晋王之位,秦王都必会为你保全,任何人都不可能染指。”   李存勖虽然不敢违逆父亲,但仍旧有些不服:“且不说耶耶身子矫健,就算耶耶百年,晋王之位又怎会需要秦王保全?”   李克用摇头道:“你错了,全然错了。”   李存勖不解,问:“儿子哪里错了?”   “你以为,晋王这位置,是怎么来的?”李克用反问道。   李存勖一怔,李克用却已经自己说了下去:“其实说穿了一文不值,只是我李克用兵强马壮而已。”他也不管李存勖什么反应,转头道:“但强大的兵马,身为首领,不可能一个个控制着,这中间必然有人,各军主将,上下将校,他们才是真正掌握兵马之人。我控制沙陀也好,控制河东也罢,都得通过这些人的手……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些人里头,有多少人已经跟秦王站到了一起?”   李存勖面色大变:“难道他们敢反了耶耶?”   “那倒不会。”李克用面色依旧平静如水,话语中有着巨大的自信:“他们不会叛我,因为河东基业是我带着他们打下来的,平日里对他们有恩,也有威。叛我,他们等闲不敢去想。但不敢叛我,未必不敢叛你。一旦我死,就算是你幺叔,在军中的威信,也远远比不得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秦王。到时候,没有人能压制得了正阳,只消他领兵北来,各军各州,必然望风而投。再加上他有太原王氏支持,那便是这太原城,也非是你足以为恃之地了。”   李存勖这才知道厉害,但他很不喜欢这种命运不由自己掌握的感觉,犹豫道:“若是秦王不在了……”   李克用眼中怒光一闪,厉声道:“你想都别想!若非秦王,当初朱温北伐太原,还不知是什么后果!他李正阳不肯做忘恩负义之辈,我李克用也绝非刻薄寡恩之人!况且,你不要忘了,正如我是维系河东之领袖一般,他也同样是维系河东、河中之领袖,独一无二,无可替代!前两年他便有一飞冲天之势,我为何不去压制?因为落落、廷鸾接连身死,你尚且年幼,当不得重任,万一处置了正阳,我又有个三长两短,这平生建立的基业,就有毁于一旦之虞!如今你虽然年岁稍长,但对秦王麾下却半点恩威也无,秦王自己更是连个子息也没有,若是他有个意外,关中、河中、蜀中,只怕顷刻之间就是分崩离析之局面。朱三好不容易被压制的情形,便很有可能瞬间逆转,各镇也只能被他各个击破,千古王业,就此作罢!”   他见李存勖不敢吭声,平息了一下,继续道:“我这旧疾日渐严重,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秦王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弱点,这一次北归太原,特意与我谈及了大婚之事……三郎,秦王和为父,为何没有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父子反目、同室操戈?只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时候一旦反目成仇,只能给敌人以可趁之机,将自己辛苦创立的基业拱手送人呐……”   李存勖叹了口气:“那,若真是……河东基业不也与拱手送人差不多了么?”   “那也比送给朱三好上百倍!”李克用果断道:“送给朱三,我祖坟不保,送给正阳,至少……你此生富、贵无忧,至于权势……就看你是不是愿意听为父的话了。”   李存勖苦笑道:“儿子若继承晋王大位,于秦王毕竟是个威胁,就算他碍于名声,保儿子一生富贵无忧,这权势焉能保全?只怕,也就是个闲散亲王,庸碌度日罢了。”   李克用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一下,继而面无表情地道:“此事为父也曾细细想过,秦王此人平日看似谦逊,其实对有些事,他是十分自信的。若你如为父方才所言,恭事于他,他很有可能出于各方面考虑,给你不小的实权。”李克用这次没把话说得那么明白透彻,因为如果李存勖连这其中的道理都想不明白,说给他听也是白搭。   李存勖叹了一声,神情有些落寞:“就没有半点法子可以扭转了么?”   李克用摇摇头:“此前他出兵蜀中,我还有些诧异,因为就我了解,关中去年存粮颇为有限,一旦攻蜀不顺,战事连绵,对他影响极大。但到他拿下蜀中,我才知道他目光长远,实是当世第一。”   “哦?”李存勖未曾想过这其中有何道理,不禁问道:“还请大人指点。”   李克用也不卖什么关子,直接道:“拿下蜀中,尽占关中,又有河中之地,这与当年秦灭六国之前的局势何等相似!你难道看不出么?他之所以拿下蜀中,为的就是造就这席卷天下、无可逆转之势!”   李存勖猛然醒悟过来,惊道:“那他下一步……”   李克用面色沉沉,语调平静而冰冷:“不错,正是河东。”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一)   李存勖倒抽一口冷气,既惊又怒:“河东?他要图谋河东?这是我家根本重地,晋王晋王,没了河东,还叫什么晋王!大人,你既然知道他有此图谋,何以还放他离开!”   李克用冷冷地道:“我方才说的还不清楚吗?”他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开口:“正阳要拿河东,却并不一定要亲自掌握。我方才说他是在‘造势’,看来你仍是不能体悟,什么叫‘造势’。”   李存勖强压心中一口恶气,问道:“请大人指点。”   “不服气?”李克用斜睨了儿子一眼,倒也不怒,只是淡淡说道:“原先,为父也不明白,什么叫‘造势’。直到这两年病了,沙陀大军也有些青黄不接,只能潜下心来训练打磨之时,才有机会细细琢磨正阳这些年的一举一动。今个你既然问起,就一并说与你听,至于有多少领悟,就看你自己的了。”   他叹了口气,似在追思回忆,然后才缓缓开口:“当初正阳来投我时,我正争取太原王氏的支持,而他恰好得了太原王氏的举荐,两相合计,碍于太原王氏的面子,我自然打算重用于他,谁知道……他却只是做了个八九品的小官儿,为我掌管军械监。但我若只是这般对他,王氏那边必然恼我轻视,于我稳定河东不利,因此我才收他为义儿。”   李克用叹了口气:“当时,我的确未能料到,他竟在那时便已经有了那般深远的思虑了……”   “深远?”李存勖有些不解:“选做军械监掌监,或许只是他觉得军械监负责之事正是他所熟悉,因此十拿九稳,才会这般选择,哪里谈得上思虑深远?”   李克用哼了一声:“早先我也这么觉得,但巧合如果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那就绝对不止是巧合。他执掌军械监后,军械监的实力加强,简直比滚雪球还快十倍,河东上下各军,要想兵强马壮,全得靠他支应。三郎,你想想看,各军都巴望着从他手里拿到最坚固的盔甲,最锋利的兵器,都得巴望着出战之时军资无忧……那么,谁敢不巴结他?谁能不与他友善?”   李存勖愕然,嗫嚅道:“这,当初存信……”   “存信现在如何了?”李克用撇撇嘴:“我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当初存信老打败仗,是不是正因为得罪了正阳,或者说,多少有这点因素。”他忽然摆摆手:“这都是他话了,言归正传,正是因为掌握军械监,又将军械监做大做强,以至于军中将领,无论元勋功旧,还是义儿勇将,几乎没有不为他说话的。甚至寄之那时,也是日赞正阳数次,以为我河东之兴盛,正阳功莫大焉。这话自然是不错,可也正是如此,正阳便在我河东站稳了脚跟,而且人脉之强,仅次于我——你别小看这一点,这正是他此后崛起的根本。”   李存勖点点头,这点他还是了解并且承认的,只是仍旧奇怪,问道:“但儿仍有一点不能理解,此前军械监也是提供军械给各军的,为何此前那些掌监不及秦王之万一?”   这话倒是不假,在李曜之前,哪一军主将能把区区军械监的掌监放在眼里?   李克用嘿嘿一笑:“反过来看,你就明白了……此前军械监掌监,哪里有我的义儿愿意屈就?他有我义儿身份,其余将领也好,义儿也罢,等闲不能拿身份压他,我又要顾及他背后的太原王氏,也只能尽量满足他只要不是太离谱的要求……他如何能不如鱼得水?不过,也不能忘了,军械监能迅速强大,首先还是他有本事,莫要忘了,在他执掌军械监之前,军械监可是每年亏蚀大笔钱帛的。”   李存勖若有所思,喃喃道:“大人是说,他在最早投入大人门下之时,便将这些全都料定了?那……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李克用哼哼一声,道:“匪夷所思的还在后面。”   李存勖奇道:“怎么?”   “后来我瞧他跟存孝出去打了一仗,竟颇有章法,想着还是让他掌军,面子上好看。因此给了飞腾军编制与他,未曾想这一给,倒是给出来一个当世兵圣!”   他掰着指头数道:“云州献策、固守神木、游战中原、一定关中、二定关中、反击朱三、平定凤翔、戡乱蜀中……他指挥的兵马越来越多,但指挥起来却丝毫不会因多生乱,反而因为布局越来越大,身在局中的任何人、任何势力,都只能随着他的大旗所指而动,根本不由自主。‘兵圣文宗’之说,纵有夸张吹捧,亦不远矣。”   李存勖奇道:“纵然如此,也未必是匪夷所思呀,韩信当年不也没打过败仗?”   李克用摇头道:“那不同,远远不同。”   “为何?”李存勖更加不能理解。   李克用道:“打仗只是一个方面,你刚才说到韩信,是,韩信在战场上的确是未尝一败,但他在其他方面呢?远远不及其军事才能。可回过头来看秦王,纵然他是我一手拔擢于草莽布衣之间,可他的厉害,却足以令所有人心惊胆颤——他在任何方面,都未曾出现过明显的失误。纵然在他的布局之中,也偶尔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却总能被他轻易化解,将错就错、将计就计,最终结果仍是循着他预定的轨迹前行。这不是匪夷所思是什么?后来我才想起,当初在代州打听到的一个传说……”   “传说?”李存勖正被父亲说得有些背脊发凉,就好像自己的心思全在李曜预计当中,恍惚间似乎看见李曜在虚空之中看着自己,露出一丝莫可名状地笑容,让自己心虚胆怯。然后听见李克用话锋一转,不禁疑惑起来。   李克用独目之中露出一丝似忧郁又似畏惧的神情,道:“传说……正阳本被他那三兄害死,而后其魂魄见到了九天玄女,九天玄女仙谕命其还魂……他还魂之后,便似换了个人,从一个懦弱庶子,竟敢割发断恩,投我门下,终于成就今天的宏业。”   这话也就是在这种时代有市场,换在后世共和初兴,尤其是某党当政之后,那是铁定被人嗤笑的。   然而,这是大唐。   李存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气馁,长叹一声道:“传说郭汾阳[无风注:郭子仪,汾阳郡王。]是白虎星君下凡,因而战功赫赫,回天再造,底定安史。可秦王如今岂止战功赫赫……这却是什么星君下凡了?”   李克用沉默半晌,幽幽道:“去吧,蔚州各军都在等你……打好这一仗,不管秦王是星君下凡,还是玄元皇帝[无风注:李唐追封道家始祖老子为玄元皇帝。]见大唐有难遣下的道君,总之……听为父的话,恭事秦王,我家宗门高第可保。”   李存勖已被李克用说服,当下领命应诺:“喏!儿子去了,大人保重。”说罢翻身上了马车,坐进去之后,忽然对车把式道:“方才你听见什么了?”   车把式毫无应答。   李克用淡淡地道:“他是聋子。”李存勖“哦”了一声,心中却是惊讶:“聋子也能驾车?”想起父亲麾下养有一支奇人异士组成的秘密部队,这才松了口气。   哒哒哒……   马车渐渐远去,李克用略有些担忧又颇有些希冀的面色渐渐沉静下来,转身而去。   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纷飞的大雪中。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二)   风雪依旧,此处是河东河中的南北交界要地阴地关。一辆格外宽大的马车在约莫两千彪悍骑兵的护卫下由北而南一路驶来。这两千骑兵有些特别,他们打了四面大纛,但每一面上都是同样的一个“李”字。   其实只要知道这支队伍中间那格外宽大的马车中坐着什么人,就知道这般景象并不奇怪——那马车里分四方坐着的四人,分别是当朝中书令、天下兵马副元帅、秦王李存曜;检校司徒、邠宁节度使李嗣昭;检校左仆射、秦成节度使李存审;检校太子太保、泾源节度使李嗣源。   “三位兄长,这般安排,可有什么难处么?”车厢正席上的李曜微笑着问道。   李嗣源本是不善言辞之人,但他新任泾源节度使,又被准许带着保塞军作为去泾原后的牙兵,使得他手头的兵力高达六万有余,而根据李曜的安排和暗中授意,他只需要拿下鄯、会、河、兰、廓这五个州,就算完成任务,而后便可出任陇右节度使。在他看来,陇右局势虽然错综复杂,但由于吐蕃势力大为衰落,陇右境内的各路势力都不怎样,六万多大军,如果出动五万,吓都能吓得他们望风而降了,根本没有半点压力,何况其中有些地方,汉人实力并不差,自己打着大唐旗号过去收复失地,更是有着天然优势。   因此,他反而最先开口:“陇右五州,快则三五月,慢则一年,定可光复。”他一贯话不多,这样明确表态也不是第一次了,因此李曜和李嗣昭、李存审都不惊讶。   李曜点了点头,看了看李嗣昭和李存审,问道:“八兄、九兄,你们如何?”   李存审与李嗣昭对望一眼,李存审先开口:“渭、洮、岷、叠、宕五州,因与秦成相邻,是以某也曾派人打探虚实,如今这些地方,总得来说,算是被温末六谷部控制……秦王可知温末六谷部来历?”   李曜道:“只是略知一二。”   李存审便说道:“温末本是一支义军,其主要参与者,是吐蕃控制下的奴部,所谓浑末,亦曰温末。虏法:出师必发毫室,皆以奴从,平居散处耕牧。及论恐乱,无所归,共相啸合数千人,以温末自号,居甘、肃、瓜、沙、河、渭、岷、廓、叠、宕间……”遂将自己所探消息一一道出,果然比李曜之前所了解的信息更加清楚一些。   李曜听完后自行归纳了一下,大致情况如下:842年,吐蕃边将论恐热与尚婢婢双方进行激烈的战争时,许多吐蕃将领及其诸属部首领相继摆脱束缚,迁徙异地自保。有的蕃将及吐谷浑、党项、苏毗等部众归顺唐朝。散布在这一带地区的吐蕃旧部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原来吐蕃的随军奴隶。这些奴隶各有其主,平居散处游牧,在边将连年火并期间,有的造反,逐杀其主;有的因其主或死或逃,获得人身自由;有的被部众推为首领,其主微弱,反而依附。这些奴隶作战勇敢,拥有优良马匹器具;他们厌战,思归故里,啸聚成伙,各立名号,小者上千,多者有万帐之众。   到了862年,散处于甘、肃、瓜、沙、河、渭、岷、廓、叠、宕间的温末,数千向唐入贡。到875年时,唐西川节度使高骈结温末部首领鲁耨月等,率奴隶起义军进驻到大渡河流域地区。   温末起义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首先王室分裂引起执掌兵权的王族嫡系和外族将领的征战,他们的互相残杀大大削弱了吐蕃的国家机器,也动摇了吐蕃对边境地区的统治。在混战中,温末奴隶和奴户、奴部趁机而起,脱离了他们的首领、头人。温末军的起义一直延续了二三十年之久,这从根本上动摇了吐蕃的统治基础,吐蕃原本重兵驻守于边境,可此时已经无法调动他们去镇压国内的民众。   另外一个重要方面是,温末起义影响和推动了下朵康和卫如、夭如的平民和奴隶的抗争,支持了他们的暴动。如果说温末起义主要是军中的奴隶军,那么邦金洛则主要是平民百姓的造反。可以说起义从军中起,继续的是民众。温末军中不仅有吐蕃的从军的奴隶,而且有吐谷浑、苏毗、党项各族部,甚至还有汉人参加。   温末起义对张义潮在敦煌举起义旗,率领十一州归唐,也作出了贡献。使吐蕃几乎在河西走廊及甘青等地无立足点之地,也导致在甘肃建立了“六谷”国,不过似乎唐朝只认可其为一个较大的部族。   简单的来说,李存审的话有两个关键点:一是现在的渭、洮、岷、叠、宕五州,其实际统治者基本上可以看作为温末六谷部,二是温末人反感吐蕃而对大唐相对友好,甚至仿佛还有些余留的敬重。   “这么说……”李曜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存审。   李存审点了点头,道:“秦王猜得不错,秦成虽只三万余兵马,但秦成背后便是大唐,只要有大唐天子名义,三万人足以收复‘平西’五州。”   李曜大致可以猜到他要用什么法子收复这五个州了,当下心中暗暗点头:“要说允文允武,李存审的确强过李嗣昭和李嗣源。”于是笑道:“既然如此,具体手段我就不问了,八兄要什么支持,朝廷必不吝啬便是。”   李存审只是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说。   总算轮到李嗣昭了,他确实愁容满面,故作不满地一摊手:“正阳,我的秦王殿下啊,你这安排,可真是忒不公平了。”   李曜笑道:“胡说,我如何不公平了?”   李嗣昭睁大眼睛道:“自然不公平了,你看八兄十弟,两人分取数州之地,各有目的,无人干扰相争。偏偏我从邠宁出兵的这一路,要去拿河西……河西有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伊州、西州这七州之地,如今瓜沙二州在归义军手里,那倒不必说了。西州早有西州回鹘,而且他们还拿下了伊州,这两州也不必说。我这一去,只剩凉州、甘州、肃州三地,坏处是河西节度使所辖之地少了一半还多,好处是不必远远跑去安西……可这里头有一个问题:归义军和朔方军都是对手!——偏生我的任务最难,要跑的地方最远!”   李曜轻轻叹息一声,小声道:“报国岂止玉门关……玉门关现在可早就不在我大唐手里了。九兄,我需要你将玉门关夺回,大唐……需要你将玉门关夺回!”   李嗣昭脸上玩笑似的笑容渐渐敛去,沉默片刻,终于重重点头:“放心,这一次我西征过去,不见玉门关,死不班师!正阳,你就在长安等我的好消息吧!”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三)   “祝凯旋。”   “祝凯旋。”   李曜在阴地关南的晋州与关中三帅——如今应该说关西三帅了——拱手道别,四人今日分道扬镳,李曜按最新变更的计划领兵“闪击”泽潞、邢洺。而李嗣昭、李存审以及李嗣源三人,则将返回各自军镇,准备三路大军同时西征,兵锋直指大唐已经丢失百年的陇右、河西,目标是打通这条丝绸之路,与沙瓜二州的归义军连成一片,改善大唐西部边境战略局势,为朝廷“重返西域”战略打下坚实基础。   在平蜀之战立下战功后已经受封雁门县侯的左天策卫大将军朱八戒今日意气风发,率领麾下近两万精锐,在雪中接受了天下兵马副元帅、太尉、中书令、左右十二卫大将军、秦王李曜的战前检阅。   左右天策卫作为由李曜亲信中的亲信憨娃儿、阿蛮分别领兵的中坚,最新装备了河中军械监新式铠甲“精钢锁子甲”,不同于冷锻制成的瘊子甲耗工耗时、原材料稀少昂贵,这种精钢锁子甲制造成本只有瘊子甲的七分之一,而防护能力经过总参谋部评定,却达到了冷锻瘊子甲的七八成,因此成为李曜麾下诸军新一轮换装的主力战甲。而瘊子甲作为这个时代仍然无法超越的最高防护,依旧被中高级军官以及李曜本人的牙兵“近卫军”使用。   左天策卫不仅换装了新式盔甲,主战兵器也再次升级,虽然其样式仍是大唐制式,但随着军械监钢铁器材料的冶炼技术升级,其锐利及耐磨能力都得到了进一步加强。   另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左右天策卫里,都特别组建了一个新式“陌刀团”[无风注:北衙禁军编制为每卫一个牙兵旅、四个团,牙兵旅3000人,团4000人,每卫合19000人],陌刀团乃是专挑高大魁梧、膂力过人、胆魄极佳的精锐组成,为的便是重现当日大唐安西陌刀队的赫赫雄威。这些新式陌刀,同样由于冶金技术的进步,比盛唐时的陌刀减重十斤左右,而坚固锋利更甚,可谓威力巨大,携带也远较过去方便,无论是对付步兵还是骑兵,都有过人之处,只是由于陌刀团本身属于重装步兵,因此机动力稍逊。好在李曜并不缺马,因此天策卫的两个陌刀团,实际上也如盛唐一般,属于“骑马重步兵”,即行军骑马,战斗下马。   左右神策卫里,没有陌刀团,但组建了骑兵钩镰枪团,除了本身的骑兵功能外,更加擅长以骑兵对付骑兵。而相应的,左右羽林卫里则是雁翎团,装备了最新式的远距连弩以及少量“便携式组装重弩”。连弩可以有效对付敌军轻步兵、轻骑兵,而其新式重弩的组装只须一炷香的时间,可以有效对付敌军重步兵和少量重骑兵[无风注:唐末经济实力下降,藩镇重骑兵都比较有限,甚至大多数藩镇基本没有]。   总而言之,在李曜费尽心力的发展下,其麾下军队的装备,可以说远超同时代诸侯藩镇,傲视天下。这种质和量的全面超越,正是他在经济制度、生产制度乃至创新奖励制度等多方面进行全面改良的初步成果体现。他有足够的信心认为:他麾下的这支大军,在军事理论和军事装备上,都已经可以说是“完爆”当前大唐国内外可能接触到的全部对手了。   他觉得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吃败仗的话,只有兵力处于巨大劣势,或者军粮危机,否则就只有极其重大的指挥失误才有可能出现。   厚积而薄发,就在当前!   进行了一番简短而有力的战前动员之后,李曜领兵踏上征程,而在此前,接到军令的右天策卫、左右羽林卫三卫,以及河中镇兵左右开山、左右破阵、左右摧城、左右定远八军已然开赴泽州以西两百余里处的两镇边界。   两日后,沁县。   李曜麾下几乎全部机动兵力的左右天策卫、左右羽林卫、左右开山军、左右破阵军、左右摧城军、左右定远军四卫八军齐聚这不大不小的县城,合计十三万余大军以及十六万余辅兵、民夫将沁县挤得水泄不通。   随着李曜一声令下,左羽林大将军李筠领本部左羽林卫及左右破阵军合计三万余军出击东南方向的泽州,李曜领剩余大军主力往东北出击潞州。   意外的是,原本应是恶战一场的泽潞收复战,最后竟然出现戏剧性的一幕:朱温任命的泽潞节度使丁会,在李曜大军兵临城下之际举城易帜,开城出降。以憨娃儿为首的鹰派将领大失所望,憋着气随李曜进城。随后传来消息则称泽州刺史王班,因一向不知体恤百姓,百姓恨之入骨。官军未到城下,百姓便做起乱来,纵火焚掠城关。李筠遂率官军趁势攻占外城,守军退守瓮城时得知潞州已降,王班心灰意冷,遂不再抵抗,也开城出降。   李筠立刻派快马请示李曜,问其军下一步动向。李曜对这次出兵的格外顺利稍有意外,想了想才醒悟过来,眼下的朱温比历史上的朱温颇有不如,手下将领的离心力也明显大了不少,因此下令李筠不在泽州过多停留,临时改编泽州汴军之后,留破阵左军守备泽州,他则领左羽林军本部、破阵右军及汴军降军即刻南下,攻取怀州,接手大河防线,震慑黄河以南的东都洛阳。李筠领命照办,五日后拔营南下,原泽州刺史王班因为政治军不严,对百姓残暴不仁,念在开城投降有功,被李曜下令处死,但罪不及家人,令其家迁往长安,家产充公。   却说昭义节度使[无风注:即泽潞节度使]丁会开城出降,其实原本也不是没有征兆。此公本是黄巢部下,黄巢势弱败亡之前投入朱温麾下,多年来为朱温立下赫赫战功,但因朱温猜忌心甚重,因此在出任昭义节度使之后常年装病,而朱温监视不减,遂使其心中不满。   而近两三年来,朝廷中枢的实力在李曜的强势辅政之下迅速崛起,能“隔空”支持王师范于朱温后院捣乱,朱温空有二三十万大军,竟不能平。如此就更使他心中更生他念,终于在李曜极其突然的大举进攻之下率众投诚。梁晋双方数次争夺的昭义镇就此轻易易手,李曜几乎兵不血刃地拿下这河中东面的重镇,朱温在河北的桥头堡丢失,其河北实力遭到重创。   昭义既下,自然再望邢洺。此时李曜展现了远超朱温的器量:命丁会领其所部依然镇守潞州,暂不进行军事整编,只是按照既定的削藩战略,昭义节度使不再设置,因此由李曜墨敕授官,任命丁会“权守昭义防御使”[权守:临时为。],只取军权,不得行政及财政权力。潞州、泽州两地刺史将由朝廷尽快委派。   丁会自然知道李曜这今年拿下的地方一贯性都要削藩,因此虽然心中多少有些失落,却也谈不上有多大不满,而且李曜敢留下他在自己行军的后方,这种气度远不是朱温可比,更是让他觉得自己做了一次正确的决定,遂安心留守。当然话说回来,以朱温的器量,他丁会也不敢再叛回去……   数日之后,李曜大军再次出发,目标:磁州。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四)   “乓!”上好的玉杯被得知河北消息的朱温猛地砸了个稀巴烂,他猛然站起身来,怒不可遏地骂道:“一干饭桶!混账行子!”   面前几名幕僚、大将被骂得不敢抬头,连敬翔和李振在内,都是面色涨红,不敢吭声。   朱温毫不解气,继续骂道:“直娘贼,之前谁他娘的说李存曜这次北上,十有八九要跟李克用撕破脸?谁他娘的说李存曜在晋州摆下近十万大军是为了直取太原?谁他娘的说李克用对李存曜忍无可忍,必欲除之而后快?谁他娘的……直娘贼!直娘贼的李存曜!直娘贼的李鸦儿!直娘贼的王师范!直娘贼的丁会!”   敬翔嘴角一抽,虽然极其不愿,但此时除了他,谁还敢冒着触怒朱温的风险发话?只得陪着小心开口道:“大王息怒,事到如今,情况紧急,还是赶紧想法子应对才是正理……”   “想法子?”朱温冷笑:“想什么法子?如今我十万大军被王师范和魏逊、陆遥拖在兖海[无风注:指兖海节度使辖地区域,主要在今日山东南部,在江苏东北部少数地区也有部分辖区。],西边陕虢正面潼关,随时要防备李存曜出兵东进,南边也得看着杨行密,这时节我能有什么法子!嗯?”   敬翔见朱温还能分析情况,应该不算被愤怒完全冲昏头脑,顿时放心了不少,就事论事地分析道:“不然,事实上,大王还是有兵可用的。”   “哦?”朱温眼珠一转,问道:“那你说说,孤王还有什么兵能用?”   敬翔道:“第一,兖海。平卢王师范自从得了李存曜麾下魏逊、陆遥所部相助,一举将战事从平卢推入兖海,也就是我军辖区。我军为了保境安民,不得不出动大军相逐、围剿,但由于魏逊、陆遥二人皆是李存曜一手带出来的大将,对于李存曜那套鬼魅一般的用兵方式模仿得似模似样,使得我军常常追赶不及,因此至今未能取得可堪一提的战绩,反而将兖海闹得不成样子。仆近来常思此事,发觉这般作战,委实太过被动。尤其是,如今魏逊所部已经整编为右金吾卫,陆遥所部也已经整编为左飞虎卫,两卫合计,共两万三千精骑,如此实力,又是骑兵,我军要想围剿,太难。然则只要我军谨守城防,靠他们这些骑兵,至少兖海四个州府,他们是拿不下的。”   朱温皱起眉头:“那又如何,难道我便龟缩四个州府里头不出?”   敬翔道:“暂时采取守势,也是情势所迫,并无不可。如果我军暂时采取守势,则兖海只须五万兵即可。剩余五六万兵,大王就可以调动了。”   朱温“唔”了一声,默默思索。   敬翔又道:“其二,南边杨行密。杨行密因为此前淮南连续内乱,以至一病不起,至今还在缠绵病榻,而其麾下大将也凋零了不少,实力可谓大损。同时,他还需防备钱鏐,甚至钟传,此时料来无力北上骚扰,因此南线也能抽调三万兵力。”   朱温摸摸下巴,看来有些意动。   敬翔继续补充:“至于西线,据说并无大军。”他解释道:“此前得到长安的线报,说李存曜将南衙十二卫分布各地,京畿附近并无驻军。按他的设想,似乎京畿附近便只有北衙六卫,虽然北衙六卫足有近十二万大军,但此番被他带走了四卫,剩下左右神策卫,尚且不到四万人,若非其有潼关天险在手,仆恨不能劝大王直取关中。如今嘛……至少,长安方面并无余力东出潼关。也就是说,陕虢方面,还能再抽调两万兵马,以备大王调遣。”   他最后总结:“这般看来,大王一个月内,至少可以聚集十万大军北上。”   谁料朱温此时竟然有些被李曜打怕了,迟疑道:“就算是十万大军,对阵李存曜……也未必有多大胜算吧?刚才不是说,李存曜带了七万多北衙禁军北上,加上河中镇兵,足有十五六万之多……”   敬翔道:“咋一看,是有十五六万,但他河中本镇须得留下兵力驻守,新拿下的泽潞以及怀州,也需要留下兵力驻守,哪怕丁会降军为其所用,仍要从他麾下分兵才行,更何况他还继续去进攻邢洺了。这么一来,等大王大军北上,李存曜手头的兵力也就是与我汴军仿佛,而且久战疲惫。”   虽然看似已经势均力敌,却万料不到朱温心里仍有些不托底,犹豫着道:“我知北衙禁军乃是李存曜亲信精兵,河中镇兵虽多次被抽调精锐,但据探报,仍是战力颇强,如今兵力不能占优,敌军又是李存曜亲领……”   前段时间从兖海前线返回汴梁休养的汴军头号名将葛从周插嘴道:“兵力之事,大王与仆射似乎漏了一支精兵。”   朱温诧异道:“哪一支精兵?”   葛从周道:“有道是‘长安天子,魏府牙兵’,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乃是大王女婿,难道魏博军不能为大王所用么?”   朱温这才想起这一茬,大喜道:“差点忘了罗郎还有魏博牙兵!通美果然晓畅军事。”   敬翔也点头认可,道:“魏博近年兵力稍减,不过仍然有兵四、五万,其中精锐牙兵万余……甚堪一用。”   朱温心里算了算,感觉这么看来差不多能凑足十五万,放心了不少,加上邢洺方面还有三万多守军,也能迟滞阻拦李曜不少时间。当下决断道:“传孤王号令,按照方才所议抽调兵力回汴州,致函罗绍威,我军将借道北上,并请他与我一同破敌!”   众人纷纷领命而去,朱温抬头望了望窗外阴霾的天空,闷声不吭地回到内宅。东平王妃张惠此刻虽然抱病在身,但见他如此情形,自然得去安慰。得知河北消息之后,张惠也有些为难,如果是与别家争分至这般境地,她可以劝朱温稍稍服软,以求得休生养息之机,但面对李克用、李曜这对养父子……生死大敌,岂容退缩?   当下只得劝慰了几句,然后建议道:“此次李克用父子同时发动,李存曜出兵泽潞、邢洺,李存勖必然出兵卢龙,如此整个河北俱被卷入战乱。河北乃大王压制李克用之要地,不容有失,如今大王力邀罗郎同与一战固然紧要,但成德、易定二镇,也不可轻忽,宜当即刻派人前往,许以同盟,方增胜算。”   朱温一拍脑袋:“还是娘子心念清明,不似我这般,一着急就丢三落四,成德有兵四五万,易定有兵二三万,单看不多,加在一起却也不是小数,我岂能漏算!这便去遣使走上一遭,怎么也得让他们随我抗击了二李再说其他!”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五)   二月十七,朝廷大军在天下兵马副元帅、秦王李曜的指挥下兵围磁州,磁州守军仅三千余人,根本不敢抵抗,直接开城投降,李曜随即进城。   其实磁州此前本有八千守军,守军主将范居实闻李曜大军前来,以外出寻觅战机为由,率领五千主力逃往洺州,而留下与他关系不佳的副将镇守。   一众麾下都以为李曜在磁州不会多做停留,因为在朱温大军北上之前拿下邢洺,才是当前最佳的处置。然而李曜却偏偏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地当众宣布在磁州暂住,并毫无顾忌地公然下令从河中后方“增运攻城器械无数”,其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足够他“连平十州之用”。   消息传出,四方俱震,河北三藩,人心惶惶——这三藩只指魏博、成德、义武,卢龙刘守光现在已经被李存勖打得自顾不暇了,没工夫担心还在千里之外的李曜。   成德、义武暂不去说,却说罗绍威在魏州得到这一消息,惊得坐立不安,连夜召集五员大将李公佺、史仁遇、左行迁、李重霸和臧延范前来议事。   罗绍威今年才不过二十四岁(虚岁二十五),比李曜还小,虽然在其父罗弘信时代就一直于军中历练,不过其实也只是挂着节度副使的名头,并无多少威望。前次刘仁恭前来进犯,他也无力抵挡,最后只能向朱温求援,不料被朱温大吃大喝花费无数不说,还使得朱温的实力正式进入河北,连魏博本镇也几乎成了朱温的附庸,因而更不为魏博镇兵所敬。   魏博牙兵从首任节度使田承嗣时兴起,到罗绍威时已近二百年,势力庞大,骄横无比,强取豪夺,违犯法令,官员不能制止。牙兵还经常发动兵变,驱逐、杀死节度使。史宪诚、何全皞、韩君雄、乐彦祯乃至罗绍威之父罗弘信等人都是由牙兵推立的,罗绍威本人也是牙兵拥立。到他真正成为节度使后,却又苦于牙军以往形成的弊病,虽以财货收买姑息迁就,但内心仍旧非常不满。   如此一来,牙兵与罗绍威之间可谓互相不满,情况着实有些不妙,眼下李存曜打着朝廷旗号前来征讨朱温,魏博在其中应该充当何等角色,关系可谓十分重大,一个“选边站”就可能是生与死的差别,岂能不慎?   罗绍威当着这五员魏博最关键的重将把话说开,朱温的“邀请”和李曜的布置,他都不敢隐瞒,然后问:“诸位有何见解,都说出来吧。”   史仁遇是个典型的武将,也是“魏府牙兵”出身,他根本不怎么考虑罗家和朱家的联姻关系,直接说道:“秦王如果要来攻打魏博,我辈难以抵挡。”   罗绍威有些不喜,皱眉道:“我军若是以逸待劳,难道也不行么?”   史仁遇摇头道:“自从王师范反了东平王之后,我魏博因与东平王关系密切,因此东面与齐州相邻的博州颇不安宁,秦王麾下大将陆遥上次为了调开东平王郓州的天平军,便曾西跨大河来博州生事。”他轻叹一声,道:“当时某麾下两万余大军,与他七千骑兵对阵,野战接连两败,不得不进城死守。某事后回想,陆遥若非兵力不足,又顾忌博州城坚,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罗绍威面色有些阴郁,山河营主将左行迁也道:“某刚从卫州而来,别处情形不知,卫州什么模样,却是知道的。现在洛阳以北、卫州以西原本是东平王辖地的怀州已经易主,朝廷左羽林大将军李筠领左羽林卫和河中镇兵左右破阵军三万余已经从怀州出兵南下,看来是为了防备东平王从洛阳北渡而去抢占孟津渡……如今怀州既陷,孟津渡势必不保,洛阳便不方便直接北渡了。”   李重霸面色阴沉地道:“天下河桥三渡,陕州的茅津、孟州的孟津和蒲州的蒲津。如今还在东平王手上的,只有陕州茅津,可从陕州茅津北渡,对面不远便是河中,茅津渡北面更是河中军重点把守之地,甚至他们随时可以拆桥毁桥,这条路也是不通的。如此一来,东平王北上之路,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五名将领中,唯一的罗绍威亲信只有臧延范,他见罗绍威被说得面色极差,不得不出言解围道:“河桥三渡之说,颇有言过其实,实则孟津以东,还有滑州白马,再不济,就算濮州也能北渡。”   他这话刚说出来,罗绍威倒是颇为满意,但魏博牙兵主将李公佺却终于发话了:“东平王虽是节帅泰山,我魏博却未必是宣武小婿,岂可开门揖盗!”   罗绍威面色一变,语气发冷:“将军便是这般评价东平王的么?”   谁料李公佺根本不把自家节帅这种程度的言语威慑放在眼里,不阴不阳地道:“朝廷前次讨伐东平王时,便是这般称呼,仆本唐臣,如何能不从圣命?”   罗绍威一眼扫去,却见自己的亲信臧延范眼神有些慌乱,而李公佺、史仁遇、左行迁、李重霸四人,却都是一脸漠然,当下心中就是一咯噔,暗道:“不妙,他四人手掌兵权,若是我执意顺从朱温,只怕牙兵之叛,就在眼前!”但他心中又委实为难,朱温不仅嫁女儿给他,而且的确帮了他不少忙,虽说也拿了好处,但双方毕竟一直互惠互利,交情不浅,突然背叛,于情于理还是有些让年轻的魏博节度使觉得过意不去。   然而罗绍威是个很会见风使舵的好手,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跟牙将们闹翻,朱温还没到,自己的脑袋就先搬家了,忒不划算。当下便假意沉思了一下,暗中观察四人面色,见李公佺有些不耐之时,立刻出言问道:“诸公所言,未尝不是道理。如此,诸公对眼下局面,可有什么良策以教我?”   李公佺作为牙兵主将,这时自然要带个头,当下表示:“最好的情况,自然还是魏博人主魏博事,太原也好、汴州也罢,与我们魏博有何关系?就算朝廷,又何曾管过我们魏博自家多少事情了?以我之见,莫过于南不准东平王借路,北不准秦王南下,他们要打,自去孟津渡打!”   罗绍威不禁暗怒,若是如此行事,只怕是秦王和东平王就要争先恐后来吞灭自己了!李公佺这个空有一身蛮力的饭桶。   果然这话连左行迁都不能接受,表达了一个跟罗绍威心中所想几乎一致的观点道:“这只怕很难。如今可谓两虎相争,而我魏博譬如一犬而立二虎之间,若能顺从其一,待二虎决出胜负,我等顺之不误,则或可保全。若自外于他二者,竟以为可自立其外,则必遭虎噬,绝无幸免。”   李重霸也点头道:“不错,眼下其实只有两个选择:顺长安,还是顺汴州。”   此时除了臧延范外的四大将领,就剩史仁遇还没表态,罗绍威便朝他望去。   史仁遇跟陆遥交过一次手之后,好像是真怕了李曜的兵,果断道:“东平王在秦王面前,至今可有一次胜绩?若要仆来选择,必选秦王以顺之。”   罗绍威面色一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他心中叹息一声,正要开口,却不料门外一个牙兵匆匆闯入,急报:“节帅,诸位将军,秦王来函!据官军信使说,是秦王亲笔,请节帅亲启!”   罗绍威的手下意识抖了一抖,语气发虚地道:“呈……呈上来。”   几名大将也都感到此时收到“秦王亲笔”只怕不会是什么好事,面色也都有些紧张,毕竟秦王这些年战无不胜的威名不是盖的,尤其是此次还是他出征时领兵最多的一回。   果然,罗绍威拆开来看了两句,就有些头晕目眩,用一手撑住地面,匆匆看完,这才深吸一口气,对齐齐望着他的重将道:“秦王说……会用一个时辰击破相州,望我等……望我等记得自己身为唐臣,忠于朝廷。”   相州在磁州以南,距离极近,只有区区四十多里,李曜从磁州出兵攻打相州,实在是再方便不过。尤其是相州此前紧邻朱温占据的磁州,不仅驻军甚少,城防也很是一般。以李曜如今兵锋之锐,破相州那是毫无疑问的。只是他豪言一个时辰夺取相州,则毫无疑问是一种红果果的示威了……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六)   相州,城外。   俗话说得好,兵过一万,无际无边;兵过十万,彻地连天。相州守军从未想过,区区一座相州城,倘若被十万大军包围,会是什么模样?   不过他们再也不必有这种假设了,因为就在今天,天下兵马副元帅、秦王李存曜所率的十万官军已经将相州围得水泄不通。有着“兵圣文宗”美誉的秦王殿下这一次似乎根本不考虑什么兵法,“围三阙一”之类的教条,朝廷王师看来是完全不屑为之,就这么四面八方围堵着,摆明了要将相州一口吞下。   当真是气吞万里如虎!   纵然身份已然贵重至此,可只要一入军营,李曜仍然坚持与士兵同样的食宿,这一日他围着相州,也不担心相州城内那区区三四千魏博军,就这么大大咧咧地下令阵前埋锅造饭,然后与全军一道,饱饱地吃上一顿。李曜麾下有个习惯,经常会吃那些世家大族所不屑地低贱肉食——猪肉,这一顿也是如此。   此前他在军中推广猪肉为食时,将校们颇有不满,因为按照历代医家的说法:“猪,为用最多,惟肉不宜多食,令人暴肥,盖虚肌所致也。”又说“凡肉有补,惟猪肉无补。”、“以肉补阴,是以火济水,盖肉性入胃便湿热,热生痰,痰生则气不降,而诸症作矣。”所以对阴虚血虚患者多吃猪肉无益。   但作为现代人的李曜却自然有不同的看法,诚然,吃猪肉过多肯定是要“爆肥”的,但在适量的情况下,用某些制法烹饪出的猪肉,却对人体颇有裨益,非常值得食用。李曜军中因肉食多于其余藩镇,因而身强体壮者比比皆是。另外一个好处则是,肉食毕竟代表了这个时代最好的士兵待遇,是以军心士气之稳定,远胜别家别镇。   憨娃儿天生神力,食量方面当然逃不出能量守恒定律,无疑是全军第一能吃,而且这货吃得甚快,李曜食量不过他四分之一,此时尚未吃完,他却已经擦擦嘴,看着相州道:“大王,一个时辰拿下相州不难,只要让俺们天策卫上,保证一个时辰后,大王就能把秦王大纛插进相州府衙。”   元行钦此时年纪稍长,战意比憨娃儿毫不逊色,但碍于憨娃儿是他师父,不好意思直接争功,只好拐着弯儿道:“相州不过三四千兵马,而且按照俺军中的参谋官说,这地方由于原先紧邻磁州,而磁州由朱三占据,罗绍威不敢令朱三起疑,是以这相州之军羸弱不堪,就算一个时辰拿下相州,也显不出威风。”   李曜还未回答,憨娃儿一听却立刻犹豫了,迟疑道:“真的假的?那……就无趣得很了。”他挠了挠头:“这次出兵,最不爽利,一路过来,尽碰些没卵子的货色,俺们大军还在几十里外,一个个就打着白旗开城投降了,这他娘的有什么意思?……俺只想问问,到底什么地方才有大仗打?”   张训在一边道:“这却说不准,要是罗绍威顾忌当年晋王失子之事是他罗家罪过,不敢顺从大王,那么在得闻大王要一个时辰拿下相州之后,必然要派兵救援。我军声势震天,罗绍威不敢轻视,这么一来,其派来的援军必然不弱,届时……或有一场激战也说不定。”   憨娃儿立刻动摇了,说道:“若是如此,我左天策卫就不打攻城战算了,俺还是去对付援军比较好。”   元行钦大喜,忙道:“师父吃肉,俺喝汤!大王,相州城就交给俺们右天策卫如何?俺保证,一鼓之间,必破相州!”   他那点小心思,李曜岂能看不破,直接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拍,佯斥道:“臭小子书读不进去几本,也敢来耍心机?老老实实在一旁看着,朱三还没动,你们急个什么劲?北衙三军现在都还没到动的时候!至于相州,孤王根本不担心一个时辰破不了,只担心他们根本不敢抵抗,直接开城降了,反倒麻烦。”   他这话说得看似自负之极,其实着实不算什么。须知他如今有着“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威名,比李克用当年还要霸气外露,而此番领兵而来,又是刀枪如林、旌旗蔽天,那种只有几千兵马的城池,根本没有勇气与他一战。更别说李曜现在出兵,可以名正言顺地打着朝廷旗号,对面敌军投起降来,那真是半点心理障碍都没有,这也是一个很大的优势——要不然大伙儿都抢这个大义名分做什么?大义名分这种东西,如果你实力不够,它或许屁事不顶,没准还反而是个烫手山芋,但若你实力足够的话,却绝对是个威力倍增器。   李曜此言一出,憨娃儿就不理解了,虽然他这些年也算颇有进步,但脑子转弯显然还是快不到哪儿去,当下奇道:“俺听军中参谋分析说,朱温那老小子现在都没有合适的渡口来河北,要等他动,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要一他要是过不来了,俺们这北衙禁军不是捞不到仗打了么?”   李曜听他们连续提到军中参谋,不禁心下欣慰,看来参谋官制度推进得还算顺利,虽然暂时来看,主将的权威依然有强大的思维惯性维持着,但参谋官的价值毕竟开始逐渐体现,各军主将对参谋官的专业分析开始慢慢重视起来了。   对于身边这群将领,李曜除了在制度上做出限制之外,是没有多余的防备的,所谓利益决定态度,他们眼下一个个,都没有任何理由背叛自己这个崛起迅速的秦王殿下,因此有些计划也就不瞒他们,当下便直说了:“你的参谋官分析得大体不错,从朱温自己的辖区和势力范围来看,的确没有太合适的渡口北上,但是他可以利用罗绍威。”   谁料这句话憨娃儿居然有异议:“哦,这个,参谋官也说到过这种可能,不过他说魏博牙兵多半是不肯配合罗绍威给朱三让路的,说什么假的……花果?”   张训噗地一下喷出一口肉汤,差点呛着,但却连忙用袖子拭去,向李曜告罪:“末将失仪,请大王责罚。”   李曜忍住笑,摆手示意无妨,对憨娃儿道:“早说叫你多读点书,你又不肯,弄得尽闹笑话,那叫假道伐虢。”   憨娃儿挠挠头,干笑道:“呃,这……都怪那彭参谋是兴元人,说话调子怪异。”这年头官话的普及率远不及后世普通话,一地人听另一地人说话,可能都会有些怪异,倒也并不奇怪。   李曜不理他自辩,解释道:“你那位彭参谋思考得并不错,值得赞许。是,魏博牙兵割据一方迄今足有一百四十余年[无风注:前文说两百年,属于脑抽手滑写快了的失误。],早已不服王化惯了,朱温想要借道魏博,从滑州或者濮州渡河,魏博那群盘根错节的牙将们势必不肯。不过,魏博这地方有个传统,节帅和牙将常常势如水火,牙将们不肯,罗绍威未必不肯,若不出孤王所料,他十有八九会来一套当面叫哥哥,背后操家伙的把戏……”当下分析了一番,说得诸人一愣一愣的,都觉得难怪魏博这一镇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敢情全是自家闹出来的。节帅和牙将关系僵成这样,还有什么希望能维持往日风光?只怕,迄今未被吞并,都只是因为当年底子确实够硬扎了。   于是憨娃儿问道:“既然这样,俺就先养精蓄锐,到时候再杀个够。不过大王,这相州听说也是古来名城,俺们北衙禁军不上,如今的蒲州兵大多都是些新军新将,真有那么好打?”   李曜笑起来,看了一眼相州城墙,道:“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我军昨天傍晚便赶到相州,却按兵不动,等了一晚上又一上午,还特意致函罗绍威?”   憨娃儿奇道:“不是为了让儿郎们将养力气么?”   李曜道:“寻常时若这般安排,大多是为此,不过磁州与相州相距如此之近,将养力气之需并不迫切。这近十个时辰的按兵不动,只是因为‘火神雷’已经研制成功,而孤王也想试试在河中镇军中新设的‘战斗工兵’之效用,因此花费了些时间做准备。”   憨娃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嘟囔道:“就是用‘火神液’做成的那个玩意么?俺总觉得那东西太……会不会以后攻城都没俺们这些厮杀汉什么事了?”   另一边张训也是悚然动容:“已经能够批量生产‘火神雷’了?听说那东西的威力比当初大王炸汴州时的火药大了十倍?”   李曜道:“原本也厉害不了这多么,只是火神液的技术难题一旦攻破,其后一些麻烦,也就迎刃而解了。”他是指硝化甘油的制造、保存等问题解决之后,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利用诺贝尔先生的某些办法,制造早期烈性炸药。现在这一批次的“火神雷”就是用初步试制阶段的这种烈性炸药制造的,这一次也是李曜一贯坚持一计多用之下特意顺便安排的一次实战检验。   张训恍然,忽然又笑起来:“顾艋这家伙,倒是一把好手,听说军械监还研制了一个什么火枪?”   憨娃儿撇撇嘴,道:“那玩意只适合吓唬人,声音倒是挺大,效果那真是没法看……区区二十步外的一只鸡都打不死,亏得这批人用掉了大王四万多贯钱,还脸红脖子粗地说是冶金不过关……”他晃了晃手里的大棒,道:“俺瞧着这把新棒子明明好得很,哪里不过关了?”   李曜摆手道:“能造铁棒算不得什么,制造枪管与制造其他东西完全不在同一个工艺难度上,这个说了你也不明白。但是,区区四万贯钱对于发展火枪的重要性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这钱绝不是白花的。说实话,军械监这么快就能制成实验火枪,孤王已经非常非常意外了。至于威力……嗯,眼下的确是小得很,可以说全无杀伤力,但这就好比是人出行,只要方向对了,走和跑,只是速度问题,学会了走,自然慢慢就能跑起来了,我等只须拭目以待即可。”   这时候,身份尊贵、吃饭细嚼慢咽的秦王殿下总算吃完了午饭,净手拭口之后起身看了一眼相州城,在众多将领和参谋军官的期待中,淡淡地下令:“擂鼓,攻城。”   然后转头对身后的一干将领道:“诸君,半个时辰之后,随孤王进相州府衙议事。”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七)   魏博的相州守将名叫张平,属于名不见经传的一名将领,其个人能力也与自己的名字十分相称,绝对平平。事实上,若不是因为朱温辖地紧邻的关系使得相州处于“内线”,而魏博东北部边境和东部边境面临卢龙、平卢两镇威胁,魏博大将都被调往这两个方面的话,这位张平将军,是很难有机会成为一城守军主将的。   这一次秦王李曜突然出兵,张平刚听到消息时还不觉得有何震动,直到李曜轻松拿下泽潞并突然出兵磁州,紧邻磁州的张将军才突然慌了神。在张平看来,战无不胜的秦王殿下如果对相州有兴趣,他张某人要仅靠手里这三千多弱兵去抵抗,纯粹是螳臂挡车,完全就是自取灭亡的行为,因此他甚至老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旦官军杀到,立刻开城投降——反正自己双亲早亡,只有一个长子留在魏州,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就算长子死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再说还有次子和三子在自己身边,又不是要绝后。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当秦王大军真个杀到,自己连夜派人表示愿意献城之时,秦王居然私下表示不能接受投降,并说:“为将军亲属计,官军明日照常攻城,将军只须‘力战不敌’即可,不仅孤王为将军计功,罗绍威也不能为难将军亲属。”   张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多好的人呐!秦王殿下,您简直是救苦救难的大菩萨,难怪云州人至今仍当您是万家生佛,生祠都不知建了多少啊!   当然,想归想,感激归感激,真到了官军大举攻城之时,张将军心底还是咚咚直跳。没办法,十万大军,彻地连天,那气势绝非儿戏。尤其是这十万大军积胜无数,骨子里那种自信在这种时刻汇聚成冲天战意,站在城楼往下一看,腿肚子都直打转,若非记着秦王殿下的交待,须得“力战不敌”才行,自己老早下令开城门出去跪迎了!   “都都都都……都指,这没……没法打啊……要不,要不还是,还是降了吧?”   张平一听,转头怒道:“你懂什么!降就真的死路一条了!现在都给某家听好了,不想死的,待会儿官军攻城,随便抵抗一下,立刻缴械投降,明白没有!啊?”   他见众人同时一呆,也不解释,继续骂骂咧咧道:“谁要是活腻了,自己去找棵树吊死,胆敢擅杀官军的,某誓杀尔曹全家!”   “胡说八道!”军中都虞候一听不对,站出来怒道:“张平,亏你还是老魏博人,节帅待你不薄……呃啊……你,你竟敢……”   张平冷哼一声,抽出插入这都虞候腹中的横刀,森然道:“待我不薄?待我不薄,那你这区区从军数载的乳臭小儿怎么敢爬到我头上拉屎的?不就是当年做过罗绍威身边的牙兵么?狗屁不如的东西!”他把刀一横,冷冷地道:“谁再质疑本将刚才的话,这便是下场!”   没有人质疑。   自家主将看来是要改换门庭了,而在这种情况下,这明显是个最佳选择,虽然方式有点怪异,但大致应该不会错,那当然不会有人犯傻,拿自家的人头来作表演。   见场面已经稳定,张平这才收了横刀,附耳悄声对副都指说了几句话,在官军战鼓擂响之后,仿佛听见鬼哭一般,急急忙忙带着一干将领下了城楼,把守城楼的守军全部换成了那位已到枉死城的都虞候的嫡系。   官军的攻城,与其说是攻城,不如说是一场教科书式的排练:各方镇井然有序地如墙推进,兵种之间相距得宜、攻防互补。   官军中军大帐外的点将台边,一座高耸而且竟然可以移动的大型箭塔上,秦王李曜和麾下一干无须在一线指挥的将领正在观摩这次教科书式的攻城战。另外还有几名参谋军官,看来都是“倚马千言”的手速,正在一边速记。原来秦王和将军们正在就战阵的配合与变化进行讨论,听起他们的话来,简直把对手当作孙武再世,各种“假设”、“可能”不停冒出,可偏偏从他们眼里,能看到的根本没有敌军——就对面这些,也配?   直到前锋已经准备填平护城河架设云梯,甚至走得更慢一些的撞车都差不多到了相州护城河前的时候,秦王殿下终于决定终止这次“实战演练”,以避免无谓的误伤。   箭塔上一边打出暂停前进、原地固守的旗帜,一边打出一面未曾见过的黑底“闪电”旗。不知计划的一线将领们还以为看错了,但再一看仍是如此。碍于李曜治军之严,他们一边紧急下令执行新的军令,一边立刻派出传令兵询问中军是不是打错了旗帜。   中军传来的确切回复是:“旗帜无误,各军执行”!原本急得火烧屁股一般要先登城楼抢攻的各军前线将校一个个目瞪口呆,但终于只是憋闷地苦笑一声:“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然后左右一看却又一呆:“咦,他们旅也停了?”   就在一片的诧异中,中军移动瞭望箭塔上的黑底闪电旗降下,迅速升起的是一面红底闪电旗——不过几乎所有人都一样,仍然不认识这面旗帜。   但他们马上就明白,这面旗帜代表的是什么了。   随着一声接一声的巨响以及连续的地动山摇,连围城官军都有些慌乱的时候,相州城的四面城墙,开始如推倒骨牌一般轰然倒塌。城墙附近扬起巨大的灰尘,甚至遮盖了城墙背后相州城的模样。   但,那改变不了什么。随着最后一声巨响消失,城中呼天抢地的惊恐、哭喊声连绵不绝的进入城外官军的耳中。即便是城外的他们,也惊得目瞪口呆——这绝对是一种全新的、震撼的作战方式——整个相州,在一瞬间之内,就仿佛成了被扒光衣服的大姑娘,赤-裸-裸-地呈现在征服者的面前!   与城中的喧哗不同,城外的官军一片死寂,连他们自己,也被这种震撼惊得不知所措。   中军移动箭塔上,最先发声的还是憨娃儿,他倒抽一口冷气,囔道:“直娘贼,军械监这些家伙真是疯子,这要是俺刚才站在城楼上,现在可不就成肉饼了……”   众将领同时倒抽一口凉气,然后回过神来,齐齐朝李曜望去。   李曜却对身边的张敬询和顾艋道:“很好,很好……传孤王教令,‘火神液’及‘火神雷’特别组同时荣立集体特等功一次。另外,立刻赶制第一次军功授勋所需的两枚‘飞虎·火神勋章’和对应两个特别组人数的‘飞豹·火神勋章’。”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似有深意地眯起眼睛,缓缓地道:“大唐禁军第一次‘军功授勋’,就从他们开始。届时,孤王将亲手为他们带上象征荣誉的勋章。”   荣誉勋章制度,是李曜计划了颇有一段时间的“新激励制度”之一。这些他所规划的荣誉勋章之中,其中最高一档是“飞龙”系列勋章,因为该勋章上刻有龙形,故作为大唐帝国最高荣誉,必须由皇帝陛下亲自主持,且亲手为受勋者佩带。该勋章的受领人,其功勋不分文武,但前提必须是“为帝国做出无可替代、毋庸置疑的巨大贡献”。   其次则是武勋“飞虎”系列和文勋“丹鹤”系列,授勋时须由宰相亲手为受勋者佩带。   至于其下还有武勋的飞豹、飞熊,以及文勋的孔雀、云雁之类,按功勋论级授予。其主持授勋仪式的主官也有相应品衔要求,但鉴于中低级勋章的受勋人可能会较多,具体佩带人就不做硬性要求了。   看着众将领们目瞪口呆又有些羡慕地模样,李曜心中暗暗得意:“想拿勋章?想要我亲手给你们带上象征荣誉的勋章?嘿,那可比人家搞科研的难多了……飞虎这个系列在你们领兵将领里面,按我的计划平均算下来,那可是一年都不够发出一个的!”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八)   半个时辰!   秦王李曜宣称一个时辰攻陷相州,绝无半分夸张,他在发动攻城时对麾下将领所说的半个时辰后入相州府衙议事,也得到了完美的执行。   相州府衙前堂之中,朝廷官军及河中节度使府的一众将领分立两侧,中间跪着魏博镇相州守军从主将到旅帅的数级将校,而最为高高在上的,自然是帝国首辅秦王殿下。   “诸位请起吧。”李曜对于这些降军将校说话,算得上是非常和气了,但他淡淡的语气,总让听者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见尊面贵之感,不自觉地有些自惭形秽。   张平等人连装模作样的沉痛都不敢表露,一个个忙不迭爬了起来,躬身肃立,听候发落。   李曜却只是简单地问道:“相州降军之中,可有魏博牙兵,或者牙将?”   张平忙道:“回大王,都不曾有。”   “嗯,很好。”李曜吩咐道:“那么,相州兵可保持原本编制不变,暂时仍驻守相州。”   张平心中松了口气,连忙应了。这一处置,算是相当宽大,不过他还是有些失望,因为从这个处置看来,他似乎并没有捞到什么功劳。   却不想李曜继续道:“张将军,如今朝廷将领的拔擢制度有些变化,似你这般……须得先往军事学院进修培训,方能继续任职领兵主将,而如果要想进一步晋升,则除了战功之外,还需有作为参谋军官的履历。此番你在城破之后主动率部投诚,减免了双方损失,更加避免了无辜百姓的伤亡,此为大功,因此你可获得进修的机会。你是愿意依旧留在相州执掌这支兵马,还是为今后计,先去军事学院进修培训?”   张平呆了一呆,他自来便在魏博镇从军,哪里知道朝廷的“进修”制度是个什么玩意,但也不敢在秦王殿下面前胡乱开口,只好赶紧道:“全凭大王吩咐。”   李曜笑了笑,道:“看来你对朝廷这些新制度还有些不熟悉,不妨事……杨参谋,你待会儿向张将军等人好好说说这些制度。”然后又道:“张将军,此时待你有所了解之后再做决断不迟,无论你如何选择,孤王都不强求。”   张平见他说的客气,想想这位秦王殿下名声似乎不错,应该不会对自己玩什么口蜜腹剑的那一套——当然他也没这必要——所以立刻谢过。   李曜便不再管他,只教他们站去一边,转而对张训道:“兵灾之后,四面城墙全毁,百姓无论如何,多少也是有所惊惶和损失的,你部负责安定民心,若有民居被毁的百姓,你可速调辅兵为其搭建行军帐篷暂住,并安排重建,开支方面,找转运使申报即可。”   张训闻言肃然一礼:“大王仁慈,末将理会得。”   周围相州将校听了,也是一脸欣喜,互相目光交流,均觉此番没有投错主上。他们大多都是相州本地人出身,相州归魏博百余年,独立心态很重,即便对朝廷,心中也有所保留,毕竟当初数次被朝廷讨伐之时,可也没见朝廷对相州百姓客气。哪知今日李曜在相州府衙议事,把他们这批人的事情安置好之后,第一件事居然就是帮助百姓重建家园,他们作为本地将领,哪里还不满意?哪里能不心存感激?   当下在张平的带领下再次出列,对李曜的仁慈表示感激,并再次表示愿意誓死效忠朝廷云云。   李曜此时自然不会把誓死效忠之类的话放在心上,只是他知道,相州兵一时半会至少不敢再叛,因此也只是好言勉慰一番,最后说道:“朝廷官军,乃是王师。何谓王师?正义之师、威武之师、文明之师是也。”众人皆赞。   于是又将其余军事部署一一传令,他也不避讳张平等人,更是赢得相州军好感。   不过李曜的一些布置,张平等人却是看不太明白。比如李曜一方面说此番出战,主要目的在于拿下邢洺,威慑成德军及义武军,一方面军事部署却是往东南而取檀州。   李曜见他们面有异色,倒也不故作神秘,坦然解释道:“邢洺二州,是如今朱温在河北保有的最后两个大州,其余贝州等地,皆中、下州而已,兵少城薄,不堪一战,只要邢洺一下,传檄可定。然则孤王何以不立刻北上,拿下邢洺?盖因此时北上邢洺,则朱温便可趁机北渡黄河,胁迫魏博继续与朝廷作对,届时官军便要再度南下,与汴州军、魏博军决战,如此纵胜,而损失必将增大。反之,官军现在南下檀州,则东北可以威胁魏州,使罗绍威不敢从朱温所请。而我官军,东南可以震慑濮州,西南也可以震慑滑州,如此无论朱温从哪一路北渡,官军皆可及时堵截。只要朱温大军难以北渡黄河,则邢洺等地,安能固守?其失之必速矣。”   张平等人水平一般,但听得这一席分析,仍是茅塞顿开,暗道:“秦王‘兵圣’之称果然丝毫不假,区区出兵檀州,明明未经大战,却便死死扼住了三方要地。”于是更加庆幸没有一时脑子发热,以卵击石。   其实李曜这一步棋,又何止刚才明说的这些考虑?事实上,他没有立刻出兵邢洺,也是对成德、义武二镇的一个迷惑。他这是在等,等李存勖偷袭幽州得手。   一旦李存勖偷袭幽州得手,而他这南面一路却还没有拿下邢洺,反倒去跟朱温、罗绍威较劲,那么成德、义武二镇的目光,就肯定被吸引去了北线,以防备李存勖趁势南下攻略他们,其对南线的守备势必就要降低,这时候才是他李曜奋力出手、雷霆一击之时。   毫无疑问,这一招仍是典型的“李曜式”战法布局,所谓一点带多面,环环相扣,身在局中之人,都逃不出算计。而这一作战的关键,则在于打出一个精彩的“最佳时间差”。   这个时间差的要点,至少有四个方面:朱温出兵的时间、罗绍威妥协的时间、李存勖克复幽州的时间和成德义武二镇调兵往北防备的时间。而除了外部这四个时间点,李曜需要打出的关键点则分别是击退朱温的时间、安抚罗绍威的时间、迅速出击并拿下邢洺的时间、趁虚而入平定二镇的时间。   散会之后,李曜一身戎装在几名将领和参谋军官的陪同下巡视完诸营,回府衙时忽觉有异,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原来下了几乎整整一冬的雪,此时居然停了。   他忽然轻声自言自语,喃喃道:“亚子啊亚子,现在可就看你的了……”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九)   常有算无遗策之称的秦王殿下此番看来却是要失算一次了,因为领这河东大军突袭幽燕的李存勖未能按照预定计划在第一时间拿下幽州。   事实上,从某种程度而言,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并非是李存勖无能,这件事真要说起来,根本原因还是出在“心结”二字上面了。   此前李曜曾说服李克用,让北线李存勖不顾外围,黑虎掏心式直取幽州城。因为李曜认为,刘氏父子在卢龙的残暴统治别说民心全失,其父子反目之后,就连军心也受到极大动摇,只要拿下幽州,擒获或者斩杀刘守光,在河东大军威慑之下,余下州城传檄可定。而且这样一来还有两个好处:一是晋军不必分兵,单场战斗的胜率更有保障,损失可以降到最低;二是可以防止契丹趁机干预,甚至趁火打劫——历史上契丹可是把平州拿下,继而东进吞并了整个大唐在东北的州县的。   如果按照李曜的布置,拿下幽州之后,其余诸州各有守备,只消传檄而定,晋军大军又在幽州压阵,契丹纵然出兵,也难以速取东北州县,晋军一旦出兵救援,契丹必然败退。   然而李存勖毕竟年轻气盛,虽然听了李克用一番交底的话之后,对李曜的确没有多少争锋的念头了,可在具体用兵之上,他却还要较量较量。   你要黑虎掏心,我偏要四面包抄,将幽州困死,让曾经背誓自立的刘家父子心惊胆颤,惶惶不可终日,最后仍只能乞降被杀。   从这一点上其实也可以看出李曜和李存勖二人个性的全然不同。李曜是典型的理性派,一切布置安排,只为最安全快捷的取胜,同时强调没有后顾之忧的重要性。李存勖则是感性派,仗要打,气也要出,哪怕损失大一点、危险大一点,那都不是事,比不得老子心头爽快。   诚然,李存勖这样的打法,胜算也不算低,但后患……有时却是无穷的。李曜的打法,或许没有那么“爽”,但效果却毋庸置疑。   细节决定成败,性格决定命运!   李存勖在蔚州接管军权之后,宣布这样的安排,由于军中知道李曜布置办法的将领本来就少,导致只有时任振武军节度使的周德威一人反对,结果毫无疑问,仍只好按照李存勖的意思去打。   结果蔚州集结的河东大军便因此分兵三路:周德威领本部振武军三万,北上拿下新州、武州、儒州,然后南下对幽州形成包围;李存进领云州汉军和吐谷浑部主力合计三万,往东北取妫州,不理儒州是否拿下,继续往东北取顺州、檀州[无风注:前文李曜进军澶州,手误打成檀州了,其实两地相差千里,前者是后来历史上北宋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的那地方,在河北南部,而后者是幽燕地区的,在今日北京东北不远处。在此致歉。]、蓟州,然后反身杀回,对幽州形成包围;李存勖本人领河东沙陀主力六万余,往东南取涿州,然后立刻北上包围幽州,不使其有救援别处的机会。   实事求是的说,这个计划单从军事上而言并不糟糕,甚至可圈可点,也强调了“打时间差”,只是李存勖显然没有李曜考虑得全面,忽视了契丹方面的动向,这就导致了后面的一系列麻烦,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河东军这两年休生养息,强化训练,说起来也算颇有成效,战斗力颇有恢复。大军出飞狐关时,吓坏了义武军王处直,连忙遣使询问,当得知河东军目标是幽州之时才放下心来,赶忙送上一批财货物资。李存勖在易水会见了王处直的使者后毫不停留,领兵直取祁沟关,不日既下,然后合围涿州,刘守光任命的涿州刺史刘知温是个聪明人,不想为刘守光这种货色送死卖命,其在城楼上看了一眼晋军阵容之后,果断开门投降——他倒是与历史上的反应一模一样。   李存勖的军事天赋的确不差,在拿下涿州之后毫不停留,趁势再战,攻下瀛州等城,对刘守光实行战略合围。   北线周德威部也颇为顺利,由于幽州方面失去联络,几个州城抵抗都不坚决,很快被其拿下。周德威老而弥坚,继续挺进,行至龙头冈,遇上燕军大将单廷珪。这个时空里刘守光手下没有元行钦,单廷珪就是刘守光手下头号大将。当日单守珪行前,曾大言军中:“周阳五小儿,何足畏!今日吾必马上擒此贼!”于是两军列阵开战,单廷珪匹马纵入阵中,来捉周德威,周德威久经沙场,岂能示弱?当下也跃马而出。单廷珪拧枪朝周德威便刺,周德威侧身躲过,顺手掷出挂马流星槌,砸落单廷珪于马下。河东军上阵把单廷珪生俘,悬于军前。燕军大骇,慌乱退走,河东军趁势追杀,连斩三千多人。   到了月底,李存勖的目标基本实现:他的主力包围了幽州,河东军周德威部攻下儒州,李存进部攻下檀州,正往更远一些的蓟州进发,形势越发对河东有利。各路燕国好汉见大势已去,纷纷投降,刘守光的“地方两千里”几乎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幽州城,他一直想当皇帝,这会儿皇帝虽然没当成,不过却是提前过足了“孤家寡人”的瘾。   三月,河东三路大军齐聚幽州城下,将幽州团团包围,刘守光再没有当年的王八之气了,剩下的只有强烈的恐惧。刘守光见势不妙,忙向朱温求救,毕竟当初朱温打败刘氏父子之后,名义上是“河北盟主”,问题是这时的朱温还在烦着怎么过黄河这茬儿,要是都过不来黄河,哪有功夫去搭理什么刘守光,结果自然是泥牛入海,声息全无。刘守光其实病急乱投医,也没打算吊死在朱温这一棵树上,同时还派了人去求契丹大汗耶律阿保机,没料到的是,一直对中原极有兴趣的阿保机居然同样没搭理他。   另外还出了一点意外,就是当时朱温留在邢洺的主将是杨师厚,此人是此时朱温麾下出了近年身体不佳的葛从周外第一名将。名将有名将的考虑,杨师厚得知各路情况之后,居然非常有魄力地突然率领河北汴军主力,从弓高渡过永济渠,进攻重镇沧州。刘守光击败刘守文后任命的横海节度使张万进见汴军气盛,不敢和杨师厚这样有真材实料的大将玩真的,也果断来了个开门投降。[无风注:其实这年头开城投降的事真的挺多。]   至此,刘守光的“地方两千里”绝大部分都划到了李存勖的户头上,沧州还被朱温给拿了,刘守光现在成了真正的光杆司令。   刘守光见大势已去,无奈何只好向李存勖投降,不过却开出了一个条件:“我要亲自向晋王投降,晋王不来此,守光宁死不降。”李存勖心想,父亲功勋盖世,还差这刘守光一颗人头么?倒是自己这次出征,本来就是父亲要给自己创造军功,这灭燕的首功原本就是留给自己的,是自己树立威信的好机会,怎能凭白给刘守光这厮搅和了?   问题是幽州城不比别处,要拿下幽州难度还是相当大的,李存勖一时陷入了纠结中,只好先继续围着,破城之法且慢慢琢磨。   可惜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办法,干脆在某一日刘守光亲自上城楼督战之时纵马而至城下不远,喊道:“某李存勖,乃是晋王世子,燕王既然愿降,降某即是降了晋王,有何区别?”   李存勖虽然读书,但从来就不是什么信人君子,为了取得刘守光的信任,先骗出来再说。当下李存勖顿了一顿,在城下折箭为盟,告诉刘守光:“只要出降,某必保你不死!不信请视此箭!”   刘守光已经心动,可他的心腹牙将李小喜却劝刘守光再坚守一段时间看看,也许还能逃出生天。刘守光觉得李存勖未必就一定能破城,便不再谈及出降事。哪料到当天夜里,他的左膀右臂李小喜同志就逃出城去,出降河东军,而且李小喜还告诉李存勖:“幽州城中已经弹尽粮绝,一战必下。”   李存勖当然巴不得刘守光拒降,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的擒杀刘守光,也不必背上日后言而无信的恶名,战功更是无可挑剔。于是李存勖一声令下,河东军驾梯扑城,没多久就攻进城。刘守光打不过就跑,带着老婆孩子出城逃命,倒把老爹刘仁恭丢给了李存勖。   克城已毕,李存勖大驾进城,河东文武伏拜出降。李存勖书告李克用,推荐周德威为卢龙军节度使。像幽州这样的军事重镇,必须要找心腹人来守,一旦出了变数,后果不堪设想,李存勖本想自己出任燕帅,想想觉得不合适,感觉自己还是呆在父亲身边更能稳固地位,因此推荐周德威。   推荐周德威也是他深思熟虑过的,像幽州这种重镇,如果给李存进,那就好比直接送给李曜了,如果推荐幺叔李克宁,今后自己一旦继承晋王大位,又是个不稳定因素。只有周德威,他是父亲老部下,忠心耿耿,也似乎没有偏向李曜,而且不是亲族,最为合适。   而那位燕王刘守光同志则带着妻、子南向逃奔沧州——他被围太久,还不知道沧州已失。不料可能是刘守光逃得太急,穿得太少,大冷天的,把脚给冻肿了,还十分背时的迷了路。只好让“燕王妃”祝氏去讨口饭来吃,乡户张师造接待了祝氏,张师造是个细心人,发现祝氏穿着与寻常妇女不同,便逼问真相,祝氏因为害怕,便把刘守光的大名给抖了出来。   张师造大喜,速派家人擒拿了刘守光和三位“王子”,押到幽州来见李存勖。李存勖见到刘守光,讽刺道:“我来幽州,刘君应该做个好东道,何必逃跑,这岂是待客之道?”刘守光垂头不语,李存勖命人把他和刘仁恭关在一起,好吃好喝先养起来。   随后李存勖让掌书记王缄草露布,“露布”不是布,而是一种檄文的名称,唐朝以来,军中多把奏捷文书称为“露布”。这本是极寻常的事情,可没想到偏偏在王缄身上出了一个超级大洋相。王缄虽然做为掌书记,但并不知道露布的典故,就把文书写在白布上,让侍人捧着白布来见李存勖。众人有知道掌故的,哪里还能忍得住,狂笑跌倒,一时间传为大笑柄。   李存勖自觉大功已毕,领着主力大军出发回太原,谁知道没走多远,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契丹奇袭平州!      第215章 北都风云(二十)   因为有军械监情报司幽州局一直密切关注北地局势,身在澶州的李曜得知平州遇袭的消息其实比在幽州的李存勖还要略早。当然,通知李存勖是没有必要的,毕竟从他这里通知到李存勖时,基本上李存勖自己也该得到消息了。   其实当李存勖对幽州的攻势刚刚展开之时,李曜就几乎全然料到了平州会有这样的局面,毕竟以耶律阿保机这样不世出的契丹民族英雄而言,幽州局面出现那样变化的时候,他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只是契丹本身作为一个刚刚处于实力上升期的草原民族,由于多年受大唐威慑羁縻,也不大可能瞬间就有跟整个大唐开战的胆量,更何况是在契丹内部的不稳定因素依然存在的情形下。   然而阿保机仍旧不可能放过这样好的机会,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从中渔利。出兵帮助刘守光其实并不失为一种选择,不过阿保机没有这么做,李曜也不想去探知或者揣测他为何如此决断,但至少,他既然这样抉择了,那就只剩下另外一种行动可能:直接出兵夺取大唐边境州县。   夺取大唐州县,契丹能做的选择并不多。至少幽州左近就是不能直接动兵的,这里是汉人千年来的传统势力范围,幽州更是大唐控制东北边境的根本着力点,如果契丹打进幽州附近,刚刚取得幽州治权的河东,反应必然巨大,一旦引发跟河东的全面战争,对于契丹而言,肯定是得不偿失的。   那么,就只能在大唐的东北疆土上打主意,于是阿保机把目光定在了平州。   平州,在滦河以东,但却在长城以内。拿下平州,可以依靠滦河为防,而因为处在长城以内,又是将来攻入中原一个极佳的桥头堡。   按照阿保机的打算,平州拿下的话,在其东面掌控地域颇大的营州也就自然跑不了,而一旦营州到手,大唐与东北的陆地联系也就彻底中断,这样一来,将来攻略渤海国时,大唐即便想插手,也就有心无力了。   然而平州的局势,李曜即便想插手,也顾不上。一是离得远,二是因为魏博方面也到了关键时刻。   魏博方面的变化,主要有两个。一是罗绍威得知相州失陷时并未选择缴械投诚,而是出兵跟官军在澶州外围打了一场,这场仗由魏博方面发起进攻,但魏博军的攻击并不坚决,小败之后立刻退却。李曜也没有要强吃的意思,只是赶了二十里左右,便不再管他们,而是按照原定计划直取澶州。澶州守军见援军败北逃走,自觉无法抵挡,遂开城投降,官军进驻澶州城内。   二是朱温最终号称两路进兵,开始救援河北危局。其一路由葛从周率领,走滑州;另一路由杨师厚率领,走濮州。   朱温的这一举动,在澶州引起争议,一部分将领和参谋军官认为朱温是两路并进,没有明显的主次之分。另一部分将领和参谋军官认为汴军必然是一虚一实,两路大军之中必有一路为疑兵,主力集中于另一路。   李曜支持后者的判断。   由于盈香妙坊此次没有跟李曜进行情报互换,官军未能得知两路大军的虚实。于是将领们就开始争议究竟哪一路是主力,哪一路是疑兵。   一部分将领认为,葛从周毫无疑问是汴军第一名将,汴军北上主力毫无疑问是滑州这一路,因此要求往西南方面出兵,堵死葛从周,或在其渡河之后将之包围歼灭亦可。   另一部分将领认为,葛从周虽然是汴军第一名将,但近年来身体多病,此番不大可能率领汴军主力抱病出征,而杨师厚是汴营除葛从周之外最有能力的大将,近年来战功赫赫,且身体康健,濮州这一路才是主力所在。因此要求往东南出兵,作战目标倒是差不多,将之堵死在濮州不能北渡,或者在其北渡之后击败围歼均可。   双方争议很大,各难说服对方,最终还是得李曜来拿主意。   李曜听完各种分析,沉默片刻,道:“你们何以知道,朱温自己便不在军中?”   他此言一出,众将都是一怔,却听他继续道:“朱温此人,疑心深重,此番北来,乃是汴军孤注一掷地对河北进行救援。对于汴军而言,成则河北仍在,霸业有望;败则河北失陷,再难翻身。以朱温心性,无论葛从周还是杨师厚,都不足以让他托付如此生死大任,唯有他自己,才能为这般大事负责。因此,孤断定,朱温必在此两路大军之一,不是滑州,就是濮州!”   众将想了想,也觉这话甚有道理,便有人问李曜:“然则大王觉得,他会在哪一路?”至于哪一路是主力,那就不用问了,朱温自己所在的一路,必是主力无疑。   李曜淡淡地问:“我为何一定要知道朱温在哪一路?为何一定要知道哪一路是汴军主力?”   众将更是诧异,元行钦毕竟年轻,而且仗着与李曜关系亲密,顾忌更少,当下奇道:“难道没有关系?若朱温主力在滑州,我军便要赶紧去击败了他,否则他从滑州北上拿下相州、磁州,我军岂不被断了粮道?十万大军窝在澶州,饿也饿死了,还打得仗么?”   他微微一顿,又道:“而朱温大军若在濮州,我等更不能放任不管,若是我军反而朝滑州去了,那他便可以与魏博军会师联合,这样我军再掉头来战,打起来必然更加吃力,损失也定要更大,岂非忒不划算?”   李曜笑了笑,先称赞了一句:“阿蛮现在也会考虑战法了,不错。”但又话锋一转,道:“其实你们都想多了。”   众人自然不解,元行钦更是忙问为何。   李曜手指沙盘,轻笑道:“我军有被截断粮道之虞,难道朱温便不必顾忌此事么?你们怕是忘了,在黄河水军之上,我朝廷大军可是完胜汴军的!他一旦渡河,其粮道命脉实际上便已经拱手交给了我们,而我军不论是去滑州方向,还是濮州方向,那都是黄河沿岸,水军都可以临时为我们送粮,至少三个月内,我军可以确保不会断粮。既然如此,我军就完全可以不顾及葛从周那一路会不会是汴军主力,只要击败濮州这一路汴军,魏博便很有可能发生动摇,一旦魏博改旗易帜,葛从周那一路即便是汴军主力,也是一路死棋,我军一旦回师,反掌可平。”   众人听完,恍然大悟,元行钦一拍脑袋:“哎呀,竟然忘了水军!想不到这水军平时瞧着没啥大用,关键时刻,倒是绝大助力!如此说来,葛从周那边咱们就不必去管了,只消把杨师厚这一路打败,这魏博战事,也就大致了了。”   张训却比元行钦谨慎,迟疑道:“我等平日与水军交流不多,对水军之重要领悟不深,这不奇怪。但朱温前一次便吃了水军的亏,眼睁睁看着大王把濒死的王师范给救了回来,他辖区的关键要地大多都在黄河沿岸,可谓深受水军威胁,此番北渡黄河救援河北,难道也会像我等一般,忘了朝廷水军的存在?”   李曜点了点头:“问得好,所谓用兵谋计,便是要这般从敌人的角度来思考。不错,朱温不大可能忘了朝廷水军的作用,就算他忘了,我们也不能如此设想。只是,尔等还须想想,此刻即便他知道朝廷水军厉害,又有多少办法可想?”   张训哑然,想了想,才点头道:“也是,就算他知道,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顶多……也就是自己多带些军粮,以免粮道被断。对于我军,他却是顾不上、管不着的。”   这时候憨娃儿却无意识地问了一句关键:“那他还分兵两路作甚,有个屁用?”   李曜哈哈一笑:“虽然没什么用,但这主意也不是朱温想得到的,估计还是敬翔的主意。这办法用处虽然不大,想必敬翔也能料到我军会去东南濮州方向围堵杨师厚,那么……如果葛从周那一路根本不去断我军后路,打什么相州、磁州,而是与罗绍威约定,同时出兵来那澶州,然后连同杨师厚,三路大军反而围剿我军呢?”   此言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众将脸色瞬间齐齐大变。      第215章 北都风云(廿一)   黄河下游,流水涛涛,一支堪称庞大的内河舰队,正顺流而下。   这支舰队可谓当今唐朝最为强大的内河舰队主力,共有十七艘巨型楼船,三十二艘大型斗舰,四十七艘艨艟快船,八十二艘走舸,二十一艘游艇。   如果按后世的划分方式来类比的话,大致可以这样认为:楼船相当于战列舰,斗舰相当于战列巡洋舰,艨艟相当于巡洋舰,走舸相当于驱逐舰,游艇则是快速侦察舰。   其中楼船、斗舰、艨艟三种大型战舰,均可携带陆军,或者大量水军的陆战部队,而走舸一般仅负责水战,至于游艇,其武备较少,但速度相当快,属于专业侦察船。   事实上大唐水军的外海舰队还有海鹘等战舰,但由于李曜此时尚未大举“进军蓝水”,只是军械监在王师范辖区后世威海卫附近搞了个试点进行海战船只研发试制,因此那些专门的海战船只并未配备这支内河舰队。   这支大舰队的指挥官名叫王班,字定远,太原王氏出身。他的身份很是奇怪,因为太原王氏从来不是武将世家,而是典型的文臣贵第。不过这位王班将军幼年时因其父触犯族规被逐出家门,因此家门沦落不堪。王班一家远走他乡,流落泉州,由于识字且聪慧勤勉,王班幼时便被泉州某大船家重点培养,学成了一身设计各类船只的本事——跟冶铁锻造一样,此时唐朝连造舰设计都是一人包干。王班在短短六七年里学成技艺,再用八九年指导造成十几艘各类优秀船只,他的名字在泉州船行界变得如雷贯耳。   当李曜开始在河中进行造舰活动之后,军械监满天下物色人才,终于在层层搜寻遴选之后,由当时已经掌控朝廷的李曜以朝廷名义,亲笔修书一封将王班请来。   让李曜更加意外惊喜的是,王班因为家中变故关系,对作为文臣并无太多爱好,却自己为自己取字“定远”[无风注:其意指班超,班定远。],意为投笔从戎,多年来对水战研究极深。   当时李曜便下令举行了一次水军演习,这次演习更证明了水军是个高度专业化的军种,此后,王班便以河中水军都指挥使身份兼任军械监船舶司首席顾问了。   众所周知,水军除舰船外,还必须装备与之配套的兵器,否则也无法作战。按此时的技术,水军的主要兵器除常用的刀、剑、矛、枪、弓、弩外,当有绞车弩、拍竿和炮车及配套的箭、石等。而王班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会同军械监各司各部门,对水军三大主战兵器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优化升级。   首先改良的是绞车弩。中国使用弩的历史非常悠久。远在战国时期,弩就分为夹弩、庾弩、唐弩、大弩四种,时称“四弩”。汉唐时期,弩的技术水平不断提高,种类增加,张力扩大。李曜出现之前,大唐的弩主要分为擘张弩、角弓弩、木单弩、大木单弩、竹竿弩、大竹竿弩和伏远弩七种,而最著名的是绞车弩,“绞车弩,中七百步(约等于1000米),攻城垒用之。……置弩必处其高,争山夺水,守隘塞口,破骁陷果,非弩不克”。绞车弩是将十二石之巨弩设在绞车上而成,能同时发射七支箭。因为绞车弩威力大、射程远,发射的箭“所中城垒,无不摧陨,楼橹亦颠坠”,是此时主要的远程杀伤武器,不过此物造型比较笨重,机动性较差,陆军主要将其用于既设阵地的防守,但对于水军来说,则是进攻突击的利器,是最重要的舰载打击兵器。   绞车弩在陆军部队的改良主要是模块化和快速组装,以此来提高移动速度,适应陆军快速机动作战的需要。而在水军之中则不同,军械监在王班的要求下,主要改良目标是提高威力和防护。实际上由于绞车弩本身的木质工艺已经几乎到达时代巅峰,因此很难有太大提高,所以其改良主要从冶金工艺上着手。譬如加装半圆罩形防护铁板,对弩箭本身做出改进等。至于威力,则是从那巨大的弩箭着手,儿臂多粗的弩箭箭身被改为中空,且铁皮尽量变薄,只箭头仍重。而箭身之中则装填粗炼火药和大量拇指大小的铁蒺藜,尾部挂防水引线,射出前点燃。如此一来,该巨型弩箭射中敌方船体之后,还会延时爆炸,杀伤力提高可想而知。   其次是炮车,此物也称抛车,实际上就是后世人熟悉的抛石机、投石车,它与弩同为此时重型远射兵器。炮车的历史也非常悠久,相传战国时期就有了,《汉书甘延寿传》里曾引张晏注说:“范蠡兵法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二百步。”三国时期,在官渡之战中,曹军使用炮车发石击毁袁军的橹楼,时称“霹雳车”(注:或因发出的石弹在空中飞行有声,故名。参见《三国志》卷六《袁绍传》。);后来为了提高炮的发射速度和效率,马钧还发明了车轮炮,即将石弹系上绳索,绳索依次缠于轮周,作战时激烈转动车轮,当石弹转到需要的角度时,以利刃断绳,使石弹连续地抛射出去。大唐时,炮车的造型比过去大,甚至有一个车用两百人操作的,又称“将军炮”或“擂石车”。而炮车在水军中应用的历史也很悠久,早在梁元帝时,大将徐世谱就将炮车装在战船上,在水战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唐初时,楼船上就装有炮车,它在水军中的应用更多,战斗力也随技术水平的提高而更大。   炮车在王班和军械监的商议下——其实还有李曜的要求——主要进行“火器化”改良。除了车体构造进一步为了投掷发射火弹而改进之外,更关键的改进也是弹药。简单地说,是从石块改良为燃烧弹。只是由于“火神液燃烧弹”本身制造工艺要求太高,因此最终选择批量列装的是粗制石油燃烧弹,军械监的能工巧匠们为此发明了一种双层弹体,里面是一层比较脆的陶罐,中填粗炼石油,外面是石棉布,平时比较方便储存,而交战之时,再临时浇上石油,点火发射。由于此时战舰都是木制战舰,一旦被这种燃烧弹击中,造成的麻烦是比较大的,尤其是被多处击中之时。   最后则是传统的拍竿。这东西是在东晋初出现,始称桔槔,南北朝时已普遍用于近战时袭击敌船,拍打敌人,是一种破坏性很强的重型近战兵器,主要用来装备大型战船。所谓“拍竿者施于大舰之上……每迎战,敌船若逼,则发拍竿,当者,船舫皆碎。”实际上,拍竿是利用杠杆原理,在船上建一大型T形活动架,将巨石系上绳索,套于横杆,一端挂石,另一端人拉绳索保持平衡。当与敌船靠近时,将巨石转到敌船上空,然后松开人拉的绳索,巨石便砸向敌船。巨石可反覆使用,操作灵活。隋代杨素所造楼船“五牙”就装有六支拍竿,到大唐时,此技术当得到更进一步的发展与应用。   其实李曜本人对于这种传统的水军近战武器没有太大兴趣,但王班坚持认为这是大型战舰近战利器,他认为战舰的威慑必须“远近均衡”,如同人的双腿,不能缺失其中任何一条。李曜也担心自己过分干涉专业装备技术的发展,因此没有坚持。   不过王班坚持归坚持,对于拍杆的改进倒也谈不上很大——材料发展的限制非一时可以克服——因此主要是对绞盘、车轮等零部件进行优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加入了军械监最新秘密产品“滚珠轴承”之后,拍杆所需的人力大幅减少,而转动效能却大幅提高。   各种装备的全方位进化,使得接到李曜王命而出征的王班毫无畏惧,甚至颇为兴奋地上路,领着这支水军,气势汹汹朝滑州而来。   王班已经决定,今日一战,水军的目的绝不只是秦王要求的“尽量阻止或至少迟滞汴军渡河”。   迟滞?   王班望着前方的水面,心中冷笑一声:“今日之战,事关水军地位,我王班岂能容汴军片甲渡河!”      第215章 北都风云(廿二)   对于“河中舰队司令”王班而言,黄河从来不是他喜欢的水战场地,水急河浅、流少沙多、冬天封冻等天生缺陷,都让黄河难以成为南方长江一样的水战好去处。就算眼下这支舰队称雄北方,但在王班眼中也只是徒有其表罢了。   这倒不是技术和财力的问题,只是由于黄河水深不足,因此造的船只吃水太浅,吃水浅则不可过大,于是船体结构、舰载武备等等方面,就都要受到影响。   “这只是一支试验舰队。”这句话,是秦王对他说的,他记得很清楚,他甚至能从秦王的眼神里,看出他对外海的向往。他记得秦王当时面带向往地对他说:“这只是起步,孤王要的,是一支远洋海军。”   王班当时第一次听见“远洋海军”一词,但只是一听,他便明白了,秦王要的是什么。   而现在,也许这支舰队只是秦王殿下打造远洋海军的基础,譬如一块璞玉,又或一把未开锋的宝剑,而此战面对的汴州水军,则是这支舰队的磨刀石。   黄河因水文环境原因,历代少有大型水战,其实这也正是北方水军不及南方的最大原因,但这同时也使得唯一用心打造水军的河中水军实力一家独大。朱温虽处汴州,水路四通八达,但手底下的水军实力也有些拿不出手。虽然李曜手中的水军包括最大型的楼船“战列舰”,比起南方水军巨舰如荆南节度使成汭所造的“和州载”,那是整整小了两个号,但放眼黄河,却绝对是所向无敌、独孤求败。至于军械监在平卢节度使王师范辖地石落村[无风注:今威海卫附近小渔村。]建设海港并打造的海航楼船巨大无比,那却是另一回事了。   王班舰队的行踪并未被朱温麾下水军探知,但却因黄河水道商船过多,仍然传到朱温耳朵里。基本不出李曜所料,朱温果然亲率大军,以葛从周的名头掩饰,打算从滑州北渡。他得知王班舰队即将到来之时,大军渡河的准备已经全部就绪,渡河,还是改变主意,顿时成了一大难题。   赌徒习性的朱温在问询了水军将领之后,认为王班大军再快,也来不及在一日内赶到滑州以北的黄河河面,因此决意立刻渡河。但本该只是挂名的葛从周却不同意,他虽然对水战全不熟悉,但却知道被人半渡而击绝对有全军覆没之虞,因此极力劝阻。然而这一次,朱温没有给自己麾下这位头号名将面子,只是冷然说道:“再不渡河,河北必失。河北一失,孤王再无胜算,通美,孤意已决,你不必再劝。”遂令渡河。   王班在其楼船坐舰“平澜”之上面无表情地结果飞隼传信看过,霍然立起,对水军诸将道:“惑敌之策已成,朱温于昨晚亥时一刻下令次日渡河,传本将号令,全体起航,击灭汴军水军,送朱温下河喂王八!”   众将轰然应诺,各回己舰,乘着顺流汹涌东去。   黄河之上,朱温松了口气。他今日面色格外沉毅,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但心中却一直怀着巨大的担忧,生怕上游忽然杀出一支舰队,来坏他北渡黄河救援河北的大事。   好在,直到现在,黄河上游依旧只有涛声连绵,仿佛在嘲笑他的胆怯。   但朱温丝毫不觉得丢人:河中水军的实力有目共睹,绝非汴州水军可以抗衡,纵然前一次,李曜利用水军直接在他家后院平卢闹起这么大一场风波,因此朱温也下令汴军水军尽快提升实力。然而朱温却不知道,水军不是陆军,并非招募一批士兵,训练两三个月就能拿得出手的,更别说因为李曜的步步打压,汴州的财政逐渐紧张,更拿不出足够的军费用在平日里作用并不明显的水军上。到最后的结果就是,时至今日,汴州水军仍无多少进步,就算今日渡河,船只问题也是靠征用民间商船解决。   千帆尽起,百舸争流。汴州水军全军出动,游弋于大河上游,为渡河船只护航,虽然家底有限,好歹也拿出了三艘楼船大舰。   说来好笑,朱温的水军大都督,却是一员著名骑将——铁枪王彦章。而其副将也颇意外,乃是康延孝。康延孝本是河东小校,因罪叛逃至汴,后积功至此。两员骑将,一正一副,来掌水军,汴州水军战力可窥一斑。   朱温眼看着面前繁忙的渡河景象,叹息一声,对身边的葛从周道:“通美,你说……我军若是上月过河,是否会简单许多?”   葛从周本不支持此时渡河,这时仍有些面现忧色,沉声道:“若是早上一月,大河封冻,自然比今日安全百倍。”   朱温强打精神,挤出笑容:“今日也没什么,王班水军尚远,只要过得河去,我军可在最短的时间内会同魏博击败李曜,到那时节,军粮补给,都不是问题……”   “不好!”葛从周忽然发现瞭望塔上警讯大作,示警的旗帜猛然摇动起来,立刻朝大河上游望去,却见水平面上,一排黑影渐渐显露出来。   朱温心中一惊,转头望去,顿时手足冰凉。   一支庞大的舰队,正从上游气势汹汹而来,旗舰上高高飘扬这一面旗帜,上书“护国”二字[无风注:河中护国军。]。   葛从周大惊,顾不得面色呆滞的朱温,大吼道:“传令水军迎敌,拖延时间!传令已经起锚的船只迅速过河,未曾起锚的船只,立刻将步骑卸下!快,快,快!”   朱温醒悟过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听从葛从周的安排,以自己的名义再发布了一次命令。可即便如此,汴军临河渡口,仍然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王班在旗舰“平澜”的女墙战格之后,拿着一支单筒望远镜看了看,淡淡地道:“军械监这千里眼倒是真个好使……今日风小,正是我楼船发挥战力之时,敌军小船,不堪一击。传本将号令,以斗舰甲字都与艨艟舰队组成锋失队列,凿穿敌水军阵列,剩余斗舰集中于左翼,不使敌步骑得登北岸,楼船由中路随艨艟舰队进击,继而以火器打扫战场并压制南岸敌军。”   令旗摇摆之下,河中舰队奉命变换阵势,一场毫无悬念的北方水战,就此拉开帷幕。      第215章 北都风云(廿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黄河水战,虽有可能是历代以来北方最大的一场水战,但相比此时黄河以北发生的这场战事,其在对“历史进程”的影响上,就远远不如了。   此前已将澶州拿下,毫无疑问地通过朝廷给了自己一个河北行营都统,不过这个河北行营并不管理河东军的征战,而是给李克用挂了一个幽燕行营都统,并敕命李存勖为副都统。   咋一看,是李曜不愿给人觉得自己有凌驾于河东军之上的傲慢,事实上却是用一个幽燕行营都统将河东军圈死在卢龙,限制河东本镇实力的发展。   在澶州这座很可能即将要被包围的城中,李曜召集众将宣布了军事部署。   军械监河中局得到确切消息,魏博大军已经全军调动南下,预计三日后即将抵达澶州。李曜根据魏博军的行动判断,南线的朱温必然已经开始渡河,至于渡河之战,他既然已经交给水军,就不会过多插手——事实上对于水军,即便是他,也没有太多可以插手的地方,尤其是具体战斗的指挥。   不过今日,李曜的布置与此前军议竟有出入,在他此前的计划中,大军应该先往东南,击败从濮州渡河的杨师厚,但今日的命令,却是分少量兵力于东南迟滞杨师厚,主力大军直驱东北,迎战魏博罗绍威。至于西南方向的葛从周大军,竟被李曜华丽地无视了。   对于诸将的疑惑,李曜并未过多解释,只是说“军情百变,自当灵活应对”。实际上哪是这么简单?当日为了展现对降将们的信任,军议并未将他们排除在外,可这等大事,以李曜的性子,又岂能不防?因此当时便故布疑阵,无论这些降军降将里头有没有“双面间谍”,他的这一疑阵布下总不会有错。   这番安排布置下去,最兴奋的莫过于阿蛮——元行钦。这小伙子捞到一个重任:领右天策卫迟滞堵截杨师厚。   元行钦此前所立大功,主要是前一次长安之乱时领军反正,但那次他本身就是李曜早已安排好的一枚棋子,这功勋虽大,成色却未必很足,因此他一直都想找个机会,以真正的战功证明自己。   而且对于元行钦而言,领兵天策卫固然是一份巨大的荣誉,也意味着秦王对自己的绝对信任,但天策卫的职责决定了它能够正经出战的机会并不甚多,这对于元行钦这样年轻热血的将领而言,无疑是一种煎熬。   今天,显然就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以战功证明自己的价值,绝非仅仅是忠诚而已。   相比葛从周那一路,杨师厚这一路“大军”渡河是相当顺利的,其北边没有官军阻拦,其东没有王师范捣乱,即便在最令人紧张的大河之上,居然也没碰到河中水军只舟片帆。两万余伪装成官军模样的汴军,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过了河。   元行钦右天策卫军中参谋们提出的作战计划,很大程度上考虑了这位主将的个性——他们选择趁杨师厚立足未稳之时主动发起进攻,“将杨师厚赶下大河”。毫无疑问,元行钦采纳了这个计划,右天策卫自出澶州,仿佛猛虎出笼,直扑濮州黄河以北。   而与此同时,李曜亲率主力,剑指魏州,进击罗绍威。   魏州与澶州相距原本便不算远,但罗绍威自以为朱温三路围攻之策可以瞒过李曜,并未料到出兵之后不久李曜便出兵迎击,因此与官军一头撞上。   这是一场遭遇战,但却是一方有备,一方无备的遭遇战。   这是一场兵力悬殊的决战,一方有兵三万七千,号称精兵以逾百年;一方有兵六万六千,自建立以来,迄今为止尚未有何败绩。   “尔等当知身是禁军,即为天子之兵!魏博反贼貌忠实逆,割据一方已逾百年,常常号称‘长安天子,魏府牙兵’,蔑视朝廷,一至于斯!孤王今日奉圣命而来,正是为了剿灭安史余孽,还我大唐朗朗乾坤,前方逆贼,孤王不要活口!”李曜振臂高呼:“泱泱大唐,我武惟扬!摧城破阵,封侯拜相!”   “泱泱大唐,我武惟扬!摧城破阵,封侯拜相!”   “泱泱大唐,我武惟扬!摧城破阵,封侯拜相!”   这一次,李曜终于不再像往常那般藏私,至少他拿出了军械监最新的一批成果之一:车弩阵。这是一种可以快速拆卸组装的小型车弩,载具为马拉小四轮车,由于李曜的大力推广,军械监如今的标准制式化已经深入骨髓,这些车弩的零件通用性极高,战场上损失后再利用率也便很高,因此李曜决定推广。当然这里头还有一个前提,便是此前滚珠轴承的发明和应用。对于马拉轮式车而言,这是一个质的飞跃,有了它,可以节省相当大的马力,从而使这种马拉车弩的机动性——特别是连续机动性大大提高。   魏博军有幸第一个尝到三百辆车弩齐射的滋味。   车弩的力道,岂是人手臂力开弓能比?那一根根碗口粗的巨箭,比标枪还粗上一点,射出时虎虎生风,那六斤重的箭头,别说护心镜,就是重步兵的墙盾也一并射穿。   这种重箭一次射出一千五百根,那是什么概念?   十个呼吸之间,又是一波一千五百根这样的重箭,那又是什么概念?   面对大批精锐牙兵伤亡,罗绍威既暗暗兴奋,又心惊胆颤。他兴奋的是牙兵伤亡越大,对他的制约力就越小,心惊的是如果这一仗便这么败了,自己也没必要考虑什么牙兵的制约了,到那时早已经成了秦王的阶下囚。   情况紧急,魏博军中,这时候根本就没人把罗绍威这种未曾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的年轻节帅放在眼里,李公佺、史仁遇、左行迁、李重霸四人匆匆一商量,便将压箱底的骑兵拿了出来——这还是安史旧将田承嗣割据一方时就维持的骑兵,说起根源,还有安禄山麾下精锐曳落河骑兵的“血统”,当然时至今日,也就还有那么个名头罢了。   官军这边,羽林卫的马拉车弩开了荤,憨娃儿岂能坐得住?一看对面将骑兵拿出来救场,当下哈哈一笑,转身就朝李曜请战。   李曜这次不再压制,命他率左天策卫正面击破敌军攻势。   要说这支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魏博骑兵,其实真有些不自量力了。他们面对强大的官军,居然不去两翼骚扰,而是如李世民的爱好一般,选择了中心突破,看那阵势,倒仿佛要给李曜来个卷旗过营。   李曜冷哼一声,对传令兵道:“传令,左天策卫,推进!”   前方憨娃儿看见令旗转为进攻,又听鼓声一变,当下兴奋得一声长啸,春雷初绽似的大吼道:“儿郎们,俺们陌刀队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来,俺们也有口号……挡我者死!”   “挡我者死!”   “挡我者死!”   ……   刀锋似林,如墙如浪。魏博骑兵原本也没见识过陌刀的威风,等与缓缓推进的陌刀队冲杀到一起才发现,这些重装步兵根本不惧自己的冲刺,只是操起手中长刀,简简单单地一个斜劈……世界仿佛便分做两半。   “当嗣业刀者,人马俱碎!”这是对当年安西唐军陌刀名将李嗣业的形容,也是今日陌刀队的表现。尤其是憨娃儿,他自从军中有了陌刀队,为了激发这支军队的野性,自己也精研陌刀,好在军队技艺不同于个人武艺,翻来覆去就是那么最简单好用的几招,憨娃儿又最适合“一力降十会”,因此陌刀技艺进步神速。   今天这一场仗,也是他陌刀发威的一次,冲到他面前的人、骑,被他手中那把特制的陌刀斩成两半者不知凡几。陌刀刀法走的是霸道惨烈风格,对于敌人鲜血是毫不躲避的,与个人武艺全不相同。其实也没杀多久,憨娃儿便是一身鲜血,仿佛地狱里杀出来的恶鬼。   他正觉得眼前一空,连绵不断的骑兵似乎没了余波,便听见身边的牙兵兴奋地嘶吼道:“大将军你看,大王的帅旗在前进!大王要亲取罗绍威狗头!”   憨娃儿一愣,果然看见李曜的秦王大纛正飞快地向前移动,陌刀军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纷纷散开,不过阵列居然还维持地相当不错。   却见一支全身覆盖在漆黑甲片中的骑兵从后方杀出,竟是火龙骑。   憨娃儿呼出一口浊气,把陌刀往地下一插,将手中鲜血在唯一还没有被鲜血浸湿的裤腿上擦了擦,满不在乎地道:“大王帅旗既然往前,那这仗就算是打完了,俺们就等着叙功罢。陌刀队的初阵,还算不赖!”      第215章 北都风云(廿四)   此时此刻,魏博军重步兵、骑兵已然尽失,步弓手冲着陌刀队射了几波,也奈何不得这种重甲如墙的大唐铁军。而此时官军中军杀出火龙骑,重装骑兵的冲撞力外加原始“手榴弹”的威力,魏博军根本无法抵御,甫一接触,战线便告突破。   火龙骑仿佛狼入羊群,魏博步兵稍稍抵抗,便仿佛溃堤一般,从撕开一道口子,到全线崩溃,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   尤其是当对面那象征着秦王的大纛迅速逼近,而任何一个唐人都熟悉的《秦王破阵乐》合着征伐的鼓声同时响起,这种心理上的巨大压力,让他们再也无法正面官军。   逃吧,逃吧……   所有人都顾不得什么军令,什么战线,甚至顾不得失败后将会面临什么下场,唯一的念头只剩下一个字:逃!   李公佺、史仁遇、左行迁、李重霸四人也出现分裂,李公佺还想纠集残军抵抗一番,史仁遇则直接领着亲兵朝罗绍威奔来,口中大喝:“勾连叛贼朱温与朝廷为敌,是公陷魏博于险境,何不献上人头,还我故乡安宁!”   罗绍威想不到史仁遇会临阵倒戈要杀自己,大吃一惊之余,忙招呼牙兵上前抵抗。   但史仁遇这么一做,左行迁、李重霸二人也便没有了顾虑——其实魏博将校废立节帅常有之事,哪里谈得上什么顾虑——既然有人领头,这二人也立刻加入了临阵叛变、斩杀罗绍威的行列……   根据总参谋部战后统计,是役,魏博军战死、重伤四千三百六十一人,被俘及轻伤两三六千二十七人,约有五千米魏博士兵失踪。与之相反的是,官军死伤微乎其微,其中战死仅数十人,其余约七八百人受伤。   秦王李曜收回战前“不要俘虏”的命令,下令将魏博牙军从将校到队正的军官全部斩杀之外,牙兵士卒分散送往“西北边军”,也就是关西三帅麾下,“以战功赎罪”。与此同时,魏博寻常士卒,即非世袭牙兵家族者,按照惯例打散重编。   秦王进入魏州后,河北行营宣布此役主要罪首罗绍威被押解长安待审;李公佺负隅顽抗,被阵斩当场;史仁遇、左行迁、李重霸虽临阵投诚,但在接下来的审查中发现其家族在魏博各地根深蒂固,且有诸多不法行径,民怨极大。秦王遂赐其佩剑“守正”与河北行营都虞候张训,当众将三人斩首,以示还民公道。同时,秦王宣布将罗绍威、李公佺、史仁遇、左行迁、李重霸等魏博将帅家族查抄之贼赃充抵魏博民众应缴税款,且额外免税一年。   至此,魏博大局遂定。   按照总参谋部战后评估,魏博作为一个藩镇势力,经此一役“实已不存”。朝廷大军驻军魏博,也宣示着朱温北上河北的桥头堡彻底丧失。   三日之后,王班领河中水军突袭半渡黄河汴军得手的消息传到,经过前线指挥、参谋、细作等多方汇报,李曜判断是役朱温损失了海量辎重,兵员损失至少三四万人。另一个有些意外的消息是,“铁枪”王彦章此役似受重伤,生死未卜。   按说,李曜对王彦章是有些好感的,但这人愚忠,李曜也没想过能让他转投自己,若是这般死了,历史上或少了一员本应更加大名鼎鼎的将星,虽然有些为他遗憾,却也……少了自己一些可能的麻烦。   这个消息刚刚宣布,元行钦一路的胜报也随之传来。相对于击败魏博主力和击溃朱温北渡援军而言,元行钦的胜利显得不那么辉煌。同样是两万大军对阵,元行钦占据绝对的装备优势,兵员上面也至少不会处于劣势。但最终,双方的战损比几乎差不多,元行钦损失两千七百,杨师厚损失三千一百,这算是此次李曜出兵以来,战损比最大的一场仗了。   不过好在元行钦还是完成了他的任务:将杨师厚“赶下黄河”。虽然杨师厚算起来是主动撤退,也并非跳河逃命,而是坐船撤回黄河以南,但不论怎么说,战斗目标算是达到了。   待元行钦回到魏州之后,李曜细细询问才知道,元行钦实际上是中了杨师厚的计策,被他层层拖延,将战线拉得过长,最后在前阵遭到杨师厚优势兵力迎头一击,才打成这种战损比。换句话说,右天策卫本身的战斗力还是强于杨师厚所部。于是李曜虽然当着众将的面仍然为元行钦叙了军功,背地里却着实将他训斥告诫了一番。   朱温大军不能北上,魏博也彻底平定,邢洺、横海二镇再没有半点挣扎的机会,当李曜领兵北上时,诸城几乎可以说是望风而降。   接下来,秦王李曜做了一件天下人感受到他决心的事,他宣布,鉴于幽燕局势,他作为河北行营都统,又是宗室亲王,将亲率二十万禁军(包括河中军及降军)代天子北巡,北巡途中将经过镇州、定州,命二镇节帅郊迎三十里。   王镕与王处直紧急磋商,均无半点把握,这时候才知道,夹在两大势力之间虽然不好做人,但两大势力若是只剩一个,更是连继续维持现状也求之不得了。   端午刚过,李曜便进入了镇州地界,成德节度使王镕以及提前南下到来的义武节度使王处直领各自军府文武官员郊迎三十里,拜见秦王殿下。   秦王倒并非杀气腾腾而来,但语气之森然决绝,却令王镕、王处直等人心中一片冰凉:“陛下有旨,王镕加顺宁公,可中书侍郎,王处直加顺安公,可中书侍郎。”   秦王微微一顿,淡淡地道:“二位的旌节官印,不妨先交予孤王,待孤王回京,自会交还陛下。”   事已至此,二人还能如何?王处直麾下军力微弱也就罢了,王镕多少还有四万余兵马,想起数代基业,忍不住问:“那成德镇今后……”   李曜淡淡地道:“非边镇,皆撤之。”      第215章 北都风云(廿五)   关中一统,蜀中一统,河北一统!   若说面对这样的成就,有什么人会心惊胆颤,这恐怕有些难说,但至少有两个人,对此绝对心丧若死。这两人不是别人,一个是朱温,一个却是李晔。   朱温不必说了,当时河北在手,可以压制李克用,与李曜隔函谷、太行东西对峙,无论如何,看来大致还算是势均力敌。然而李曜扶持王师范成功之后,情形就开始往深渊滑去,时至今日,河北丢失,李曜已经以朝廷名义一统河北,均衡立即打破。   对他朱温而言,可以说再无对抗李曜的资本:西有函谷不得进,北有黄河莫能过,东有平卢难以定,甚至南边也还有杨行密未可忽视。这般境地,可谓已是四面楚歌之局。   而长安天子李晔,之所以也如朱温一般心惊胆颤,则是因为李曜如此大功,已然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自古臣子功大至此,除了禅让,还能如何?   果然消息刚刚传开,一大波臣子就开始纷纷上表,说秦王功在社稷,德被千秋,河朔三镇自外于朝廷百余年,如今终被平定,此等大功,不封大国,不赐九锡,焉能酬赏?   封大国其实已经不必,已经是“秦”了,还要多大?但九锡就很有说道了。   本来,九锡只是皇帝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礼器,不过是最高礼遇的表示。但到了唐朝之时,九锡的意义可绝非只是如此。因为史上多数接受过“九锡”的人,如王莽、曹操、孙权、司马昭等都是前朝的悖逆之人,以及后来宋,齐,梁,陈四朝的开国皇帝也都曾受过“九锡”,于是乎“九锡”成了篡逆的代名词。   当然话说回来,唐高祖李渊也是从隋朝手里接过九锡而建立的大唐,再上溯一下,隋文帝杨坚也是从北周手里接过九锡而建立的大隋。因此,说篡,似乎也要看后人怎么评价,但不论如何,受九锡则必称帝,几乎已经是所有人的共识。   李曜此刻不在长安,但那不是问题,不在更好,这样就算秦王“想”拒绝,路途远了也不方便办。因此长安乱哄哄一阵之后,在众多文武百官的“劝说”下,李晔终于面色惨白地在《册命秦王九锡文》上用了宝。   这封册书以最快的速度连同九锡送到了沧州——李曜刚刚抵达沧州巡视。   “於戏!敬听朕命。夫惟天为大,列晷宿而垂象,谓地盖厚,疏川岳以阜物,所以四时代序,万类骈罗,庶品得性,群形不夭。然则皇王统历,深视高居,拱久默垂衣,寄成师相,此则夏伯、殷尹竭其股肱,周成、汉昭无为而治。顷者天下多难,国命如旒,则我建国之业,将坠于地。肃代二宗,奋迅风云,大济艰危,爰翼朕躬,国为再造,经营庶土,以至勤忧,及文襄承构,愈广前业,康邦夷难,道格穹苍。王纵德应期,千龄一出,惟几惟深,乃神乃圣,大崇霸德,实广相猷,虽冥功妙实,藐绝言象,标声示迹,典礼宜宣,今申後命,其敬虚受。   王新风初举,建於上地,庇民立政,时雨滂流,下识廉耻,仁加水陆,移风易俗,开宗新儒,此王之功也。仍摄天台,总参戎律,策出若神,威行朔土,引弓窜迹,松塞无烟,此又王之功也。逮光统前绪,持衡匡合,华戎混一,风海调夷,日月光华,天地清晏,声接响随,无思不偃,此又王之功也。……此又王之功也。……此又王之功也。……此又王之功也。……王有安日下之大勋,加以表光明之盛德,宣赞洪猷,以左右朕言。昔旦、奭外分,毛、毕入佐,出内之任,王宜总之。   ……今加王九锡,其敬听朕命。以王经纬礼律,为民轨仪,使安职业,无或迁志,是用锡王大辂、戎辂各一,玄牡二驷。王劝分务本,穑人昏作,粟帛滞积,大业惟兴,是用锡王衮冕之服,赤舄副焉。王敦尚谦让,俾民兴行,少长有礼,上下咸和,是用锡王轩县之乐,六佾之舞。王翼宣风化,爰发四方,远人革面,华夏充实,是用锡王朱户以居。王研其明哲,思帝所难,官才任贤,群善必举,是用锡王纳陛以登。王秉国之钧,正色处中,纤毫之恶,靡不抑退,是用锡王虎贲之士三百人。王纠虔天刑,章厥有罪,犯关干纪,莫不诛殛,是用锡王鈇钺各一。王龙骧虎视,旁眺八维,掩讨逆节,折冲四海,是用锡王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千。王以温恭为基,孝友为德,明允笃诚,感于朕思,是用锡王秬鬯一卣,珪瓒副焉。往钦哉,其恭循朕命,克相皇天,弘建邦家,允兴洪业,以光我高祖之休命。”   李曜“诚惶诚恐”地接过册书看了看,又恭恭敬敬递回给天使,说道:“陛下厚赐,臣实不敢当。臣受命主持中枢至今,仰赖陛下洪福,总算略有小绩。然则纵观今日情形:西北丝路未复,北疆胡虏仍猖,更有中原逆臣不服王命、自行其是……此皆国朝积弊所致。若不能平此三患,微臣区区浅行薄德,如何克当九锡之赐?还请天使将臣此心转告陛下……”   那天使本就是李曜麾下的麾下,自然要把这戏唱好,当下故作为难,然后问道:“若是这三事告成,秦王可愿受此封赏?”   李曜毫不迟疑说道:“若开疆固土,攘除奸凶,教化天下,安乐万民,德行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邪!”   那天使得到准信,立刻接过话头:“既然秦王固辞不受,某也只得如此回禀陛下。秦王放心,秦王的心愿,某等必让陛下知晓。”   李曜于是笑着将天使送走。   天使刚走,一干将领便炸开了锅,纷纷议论李曜所提的三件麻烦事。   丝路也就是丝绸之路,李曜所指目的明确,无非决定将凉州等地拿到手中,恢复大唐对西域的经营。北疆,那也就是契丹了,如今正面临一战。最后则是朱温,这理由就不必说了。   也就是说,李曜自己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条件:完事上述三事,才是接受九锡之时!      第216章 再续盛唐(一)   李曜婉拒九锡的消息传出,对他的个人声望自然又是一次提高,但实际上这笔“买卖”是很划算的,因为他提出的三件大事虽然看似宏大难办,实际上却也未必。   收复丝绸之路这一条看似特别艰难,因为西北丢失已逾百年,即使张义潮当初以归义军内附,朝廷与归义军之间的联接也始终未能打通,而在中枢无力的情况下,这种归附也是名义大过实际,在归义军自身衰弱之后,前景就更加渺茫,因此朝野上下对此都已经不抱幻想。   然而李曜比他们更加清楚河西陇右的局势,吐蕃因为内乱,其威胁几乎已经荡然无存,朝廷此刻只须出兵击败一些并不甚强的地方、部落势力,便可一统河西陇右。这对现在的李曜来说,简直是一举多得的好事:让关西三帅与河东离得更远、收复的河陇名义上是朝廷控制……更不必说打通河陇之后丝绸之路再次畅通对于商贸和政治气候的正面影响等等。   简单易做,好处多多。   而朱温方面经此打击,已经可以说彻底失去了战略主动权,从此都处在被动挨打的局面,只要李曜继续保持压力,朱温可以说是再也翻不出大浪来。与此同时,李曜已经开始派人接触原先附庸于朱温的一些节帅,譬如山南东道的赵匡凝、雷彦威、马殷等。这也从另一个方面昭示着一个事实:李曜的触手,已经从北方快速地伸向南方,其影响力也随之扩大。   并非李曜心急,实在是有些事能等,有些事不能等。   他的理想不必多说了,无非是消除五代十国乱世,再创一个盛世。但必须要提的是,历史上五代十国处于唐宋之交,而唐宋时代,是中国历史大变革时期,即所谓“封建社会”从前期向后期转型的时代。李曜前世非常景仰的著名学者陈寅恪曾说唐朝“前期结束南北朝相承之旧局面,后期开启赵宋以降之新局面”。按这个划分,后世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大唐盛世实际上仍然处于较旧的封建阶段,倒是后人们普遍认为中晚唐这个“衰世”,社会组织和经济结构却开始孕育出新的变化。   比如说在盛唐,货币经济尚未恢复到西汉水平,社会上仍然盛行实物交易,最流行的支付手段竟是布帛而不是铜钱。那时的城市禁止夜生活,连长安这种国际化大都市也实行严格的宵禁,一到晚上就死气沉沉,平民夜间随便出门是要被拘留的。商业贸易被限制在固定的坊市之内,还远未形成发达的生活服务业和市民阶层。这些都反映出盛唐虽国富力强,但在形态上仍然落后,而改变都是从中唐才开始的。   唐代门阀贵族在政治上的势力依然很雄厚,剧烈的土地兼并就不可免,到中叶均田制和府兵制都被破坏,农民流离失所,中央只好改行两税法和募兵制。募兵制募出了许多拥兵自重、不服中央管制的军阀,形成了藩镇割剧的局面。   毁天灭地的农民大起义,毁灭性扫荡了门阀贵族这个腐朽势力,使之永久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却无法消灭藩镇这个新怪物。而在李曜这个后人看来,藩镇不解决,唐宋之交的政治升级就无法完成。不过幸好,正是在五代十国这个特殊时代,中国虽然付出了华北几乎被毁的代价,却也基本解决了藩镇这个前进障碍,所以才能在宋代迎来一个新的繁荣期。此时的上层组织,世袭的衣冠权阀消失了,贵族政治为文官政治取代,凭科举上位的“形势户”——来自地主阶层的儒生成为执政的主导力量。军事上藩镇军阀被具有儒家信仰的将领所取代,从此根基稳固,再未发现过贵族化倾向的倒退。   李曜现在急着要做的,一是以推崇新儒家思想的新儒生取代过去的门阀贵族,二是以同样认同新儒家思想的将领来取代藩镇,从而彻底完成“由思想到行动”的国家上层结构变化。   在经济领域,历史上中晚唐以来蓬勃发展的商品经济在宋代达到空前高峰,而封建进程也从魏晋隋唐以来的庄园农奴制阶段,过渡到宋代的租佃制占主导地位的新阶段。构成生产力基本要素的农民,在身份上和人身自由上都获得了提高,生产的积极性极大释放出来。从此宋元明清,甚至直到解放前,中国社会基本上处于这个阶段,因此被史学家誉为“近世”。   在这一时期,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被长期战乱严重破坏的黄河流域的生产力获得了全面恢复,欣欣向荣的长江流域又成为一个新兴的经济文化中心。所以宋代的繁荣比此前任何一个朝代更加进步和全面,社会也变得更为人性化、多元化。工商业和服务业发达的程度惊人,甚至出现了原始工业化和资本主义萌芽。难怪陈寅恪曾感叹“唐近古,宋近今”。日本著名汉学家内藤湖南也曾在《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一文中说到“中国中世和近世的大转变出现在唐宋之际”。   五代十国这个乱世,为这一伟大进程起了关键的推动作用。五代十国虽被后世目为混乱黑暗的“季世”,但它不同于东汉末和晋代的大分裂,不但没有倒退,反而是朝进步的方向前进。在这个时期,旧的政治阶层被消灭,新的因素在壮大,每个短命小王朝多不再以门第取才,态度务实,唯贤是举,社会和政治结构都在排除着旧的、腐朽的因素。正如著名学者邓小南所说,这是“一个破坏,杂糅与整合的时期。”是一个为治世做准备、由坏向好的过渡时期。   “五代”和“十国”还不自觉的形成了一种合理的历史分工:五代着重于解决藩镇问题,恢复强大的中央集权,推动政治转型。十国则保住了中唐以来南方的经济成果。到宋初,这场变革所需的政治、经济上的两个条件都已俱备,才会造就新的辉煌。所以五代的贡献是组织结构上的,是制度上的,是骨架,是灵魂。十国的贡献则是物质上的,是生产力,是血和肉。   因为历史上也正因如此,北方为五代的政治升级,付出了惨重代价。而十国则和平富庶得多。五代个个是军人政府,“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皇帝沦为傀儡,藩镇统帅自己也常是骄兵们的玩物。更有弟夺兄位、子弄父权,至于宦官干政、外戚揽权、伶人恃宠等封建政治所有的丑陋现像在五代都淋漓尽致的上演着,可谓“五毒俱全"。藩镇之间也是互相撕咬,“势均者交斗,力败者先亡”。仅在中原地区,短短五十三年间改朝换代多达六次,前后变更八姓十三君,至于下层生灵涂炭的程度可想而知。以至五代结束时,中原人口最稠密的汴京及周边数千里之地,没有荒芜的土地,仅仅十之二三。   李曜不愿意出现乱世的巨大杀戮和破坏,但这其中的好处,他却要拿到手里,因此有些事的推进就不能不快。   此前之所以他对朱温主要以扼制为主,不愿过多的出兵中原骚扰,其实也正是为此考虑,他不愿中原富庶之地被拉锯战搞得一片萧条,所以一直只是保持压制,他真正的打算,是在时机成熟之时一举将朱温击败,使中原免遭战火反复犁耕。   此时此刻,朱温的实力大损,而李曜的强势已经毋庸置疑,下一次出兵只怕便是直取汴州,终结乱世。   至于北疆,耶律阿保机自然是当世枭雄,但此时的契丹还在崛起阶段,并非全盛之时,李曜又提前对契丹进行了多方布局,虽说契丹要消灭很难,但通过军事、经济、文化的各种影响和侵入从而达到扼制的目的,那还是大有可为的。再说此时的契丹,内部的诸弟之乱可并未结束。   就在前不久,耶律剌葛奉兄长阿保机之令,前往攻取平州城。迭喇部契丹男儿英勇善战,苦战近月,终于不辱使命,攻克了平州坚城,引得李存勖不能不回师相救。然而剌葛的心情却并没有因为平州城的攻拔而变的喜悦,这完全是因为这次出征,他的身边多了耶律辖底、耶律滑哥二人的原因。   两个野心家哪壶不开提哪壶,在这两个教唆犯的挑唆、撺掇之下,剌葛又想起了可汗受代之事。这一年,是耶律阿保机出任汗位的第三个年头,按例,明年将是正式的可汗受代之年。耶律辖底、滑哥二人有意无意的提醒他:如果想任可汗之位,必须要做好前期的准备工作了。免得临时抱佛脚,难免会手忙脚乱。   耶律剌葛虽然与阿保机刑牲祭天,发誓永远不再觊觎汗位。然而,那不过是他的权宜之计,一击不中,就此置身事外无论如何他是做不来的。在辖底与滑哥的怂恿之下,他重燃希望,几人沆瀣一气凑在一起,商量如何行事才能夺得可汗之位。   密谋数日后,这几人终于达成共识——决定伏兵于阿保机回师途中,与阿保机兵戎相见,逼他让出可汗之位,几人共推耶律剌葛担任契丹可汗。   所谓一帆风顺不是人生,不经历风雨,如何见彩虹?人在旅途,难免会出现失足之事。跌倒了爬起来继续向前行便是。但在相同的地方再次摔倒,那便是愚蠢了。(各路影帝球员的假摔除外)执著于无望之事更是愚不可及。   可这兄弟几人却不知道他们便再次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又一次忽略了叛乱的保密工作!   耶律阿保机在前一次平定了几个弟弟的叛乱之后,并没有因为顺利解决问题而放松了应有的警惕。相反,他更严密的注视着这几个弟弟的一举一动。   阿保机知道,神的约束力只有一时,而不是一世。他派剌葛出征,外示无疑,内中却在他身边安排了许多线人。在他亲率大军征讨术不姑大获全胜班师途中,就知道了弟弟剌葛再次叛乱的计划。而谋反者剌葛却对这一切茫然不知,仍在痴心妄想着做风光无限的契丹可汗。   阿保机明白:再前行,激流与险滩可以绕行,却无法躲的过剌葛等人的“逼宫”。   与上次的情形不同:现在的剌葛手中掌握有数万精兵,既然敢于以兵阻道,就是不惜与他图穷匕见。如果答应他的要求,就意味着自己多年辛苦,到头来只是在为他人作嫁衣。如果断然拒绝的话,契丹部族就将面临内乱。无论自己与剌葛哪一方是最终胜出者,这场灾难都是部族的灭顶之灾!南下争雄的远大理想,无疑将会成为雾里看花、水中捞月一样的遥不可及,如果到了那个地步,此次拿下平州就根本毫无意义。   情势对阿保机是非常不利的,因为其他部族的几位夷离堇都在他的军中随从出征。如果让这些人知道剌葛以兵阻道,将要发动叛乱的消息,难免这些人中不会有人趁机而起。事情到了不可收拾时候,可汗之位是不是仍保持在耶律氏族中世选都将是个巨大的问号!   好在,所有这些人对将要发生的事情都是懵懂不知。面对着自己担任可汗之职来严重的挑衅与危机,阿保机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最艰难的决断。   如何化解突如其来的政治危机呢?剌葛的事情教育了阿保机:这种事情,最好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只有绞尽脑汁,运用自己的政治智慧躲过这次生命中的挑战。一切只能靠自己!阿保机之所以能把契丹部族从一个部落联盟发展成为雄据塞北的强大政权,完全与他的超人意志与政治智慧有关。做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他有着过人的驾驭局面与处理危机的能力。   面对着剌葛的咄咄逼人,阿保机决定先下手为强。   首先,阿保机做出了改道而行的决定。让剌葛率人在他回兵的必经之地北阿鲁山痴痴的空等去吧!他忽然不北行改南下了,而且行至十七泺就驻扎下来。   继而,派左右请诸部夷离堇头人前来议事。当其他部族的夷离堇头人一头雾水的走进阿保机大帐时候,阿保机径直提议:商议可汗受代之事!   诸部夷离堇见好端端的返师途中忽然改道而行,都以为阿保机又有了新的军事举措,本来以为是商议军机要事,忽然听阿保机提出可汗受代之事,见大帐周围戒备森严,阿保机一脸肃杀之气,这才恍然。   诸部夷离堇虽然也在想着可汗受代之事,但是他们都心下明白:从遥辇氏出任可汗一职的一百余年来,三年一代的可汗受代之事,与从前的部落头人公选已经完全不同。即使是阿保机不再出任可汗之职,依惯例可汗一职的人选也只能在耶律氏部族中产生,他们只有举手表决的份。因此,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走走形势,履行一下表面程序而已。   看着帐外凶神恶煞般阿保机豢养的死士,这些夷离堇头人明智地做出了选择——没有一个人愿意冒了生命危险,去介入阿保机的家族事务。游牧民族不读书不假,可也不是傻子,同样知道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的道理。   不过阿保机的保密工作再好,这些部落的头人都会有清醒的时候,更何况这些人都是人精,察言观色就知道耶律氏家族中对可汗位的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现在阿保机提出可汗受代之事,摆明了就是要避开耶律氏的其他显贵。阿保机既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又是游戏的参预者。不立刻表明态度,他们这些人今天是不会活着离开阿保机的大帐的。   这形势就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再明了不过了。迫于情况危急,这些人迅速做出了英明、正确的选择:七部夷离堇头人一致通过,阿保机连任可汗之职!   阿保机见达到了目的,趁热打铁,带领众人举行了柴册礼,祭告天地人神:阿保机再次荣任契丹可汗一职!   远在北阿鲁山的剌葛埋伏重兵,在等待大兄阿保机的出现,痴痴守候地仿佛是痴心女子等负心汉。就在他等的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才得知阿保机已经在十七泺举行了柴册礼,成功连任可汗,现在已经率兵驻屯七渡河。   听到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所以参与叛乱的人全部傻眼了。再呆在北阿鲁山‘守株待兔’已经变的毫无意义,就算是决意把叛乱事业进行到底,也只有从长计议、另辟蹊径了。   剌葛几人见阴谋破产、无计可施,只好派出使人向兄长请罪。阿保机没有为难自己的这几个混蛋弟弟,念及骨肉亲情,再次赦免了几个弟弟,好言抚慰,没有给予处罚。   剌葛几个兄弟的第二次叛乱,被耶律阿保机巧妙的利用契丹传统的燔柴礼有惊无险的再次消弭于无形。(无风注:之前好像解释过燔柴礼?这是阻午可汗建立的选可汗的一种仪式,就是把薪木堆积如坛状,可汗接受群臣玉册,礼毕,焚烧柴禾祭祀天。)   令阿保机始料未及的是:见他两次没有惩罚叛乱者,剌葛、辖底、滑哥等人把他的宽容当成了软弱可欺。不但剌葛、迭剌几个弟弟没有悔改,反而那些幕后支持者,逐渐由幕后走向了前台,从秘密支持转而发展到了公然支持,对他的汗权公开进行挑衅。   这一次的危机,却是在李存勖赶到平州,继而爆发平州争夺战之后。      第216章 再续盛唐(二)   由于幽州初定,尚需镇守,因此李存勖此时手中可用兵力也不过五万,但有一个优势则是这五万人几乎都可以算得上是河东精兵,无论沙陀五院骑兵亦或者汉军步兵,都是新兵老兵互相搭配,又刚刚横扫卢龙,可谓既有经验又有斗志。   而阿保机得知李存勖来到之时,刚刚平定一次未遂的内乱,此时马不停蹄,将大军开往平州以西,准备在滦河迎击李存勖。   这二人在军事上都是时代骄子,手中实力也都处在兴盛之期,如无意外,这一仗必然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但是,李存勖此时毕竟还不是历史上那个二十多岁的李存勖,其军事天赋虽然仍是高得惊人,可毕竟没有盛年的阿保机经验丰富。   滦河一战,阿保机先派诸弟为先锋迎战,被气势正盛的李存勖一举击溃。但接下来,却是阿保机亲领中军,联合诸部夷离堇和“后族”各部何兵而击,将刚刚下令追击,准备扩大战果的李存勖击败。   关键时刻,还需老将。在周德威留在幽州之后,李存进实际上就是李存勖的保险,正是在李存进的强力收拢下,战局被逐渐挽回,两军进入僵持。稳定下来后一清点,此役竟然损失万余精兵!   而阿保机方面虽然取得一次大胜,但损失也相当不小,尤其是诸弟所领,惨被击溃时损失便超过一万,加上后来大军的损失,已达两万开外。这简直是近年来契丹各部损失最大的一次!   平州,刚刚开战,便成了契丹人心头之痛。   但痛归痛,已经打到这种程度,放弃平州更不能为其所忍。因此双方战局虽然僵停,其实却都是在积蓄力量,随时会再次暴起,争个胜负雌雄。   便在此时,原本巡视沧州的大唐帝国首辅、秦王李曜却率领朝廷禁军主力赶到幽燕,经芦台军直驱平州。   李曜的介入,立刻使平州战事发展成一场中原王朝对契丹举族的大战。   可以说,谁赢得了这一战,都将建立起对对手的心理优势。若契丹胜,势必对中原更生觊觎之心;若秦王胜,则大唐子民便会觉得契丹小族不过尔尔,纵然猖狂一时,却也根本不是大唐的对手。   光是对付李存勖,契丹以十二万人优势兵力也只是打了个势均力敌,如今来了一个号称大唐兵圣的秦王李曜,而且还带着号称二十万、一举扫平河北的精锐大军,局势自然立刻急转直下。耶律阿保机那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场巨大的危机。   战,万难取胜;败,身死国灭。   纵然是阿保机这般应运而生的枭雄,此时此刻也不禁有些悔意。多年前,他将卢龙节度使看做最大的劲敌,后来幽州变乱,他开始压制幽州,同时改将李克用和朱温看做日后南下中原最大的敌人。再然后,他在北疆之外冷眼旁观了李曜的崛起,而随着李曜此次一举荡平河北,曾经两雄争霸的李克用和朱温,如今都已在这位秦王殿下面前黯然失色。   如果说放眼天下,阿保机现在还对谁心有顾忌,不敢轻掠其锋,此人无疑便是大唐首辅、天下兵马副元帅、秦王李曜。   在阿保机看来,此人简直就是一个传奇英雄!   论武功,他纵横沙场多年却未曾一败,从一介白身战至天下俯首;论文勋,他能一边轻徭薄赋,一边赚足钱粮,征伐天下而不匮。更不要说,他还能让天下读书人服服帖帖,尊其为当世儒宗,就连自己身边才绝北疆的二韩,也直言他们与秦王相比“远不及万一”。   因为区区平州而与这样一个一个人交手,值得吗?阿保机心中涌出一种异样的苦涩。   谁知道,区区一个平州,竟能将他引来?   谁知道,自己才拿下一个平州,他已荡平整个河北?   谁知道,他荡平河北之后,竟不驻扎大军稳固局面,反而即刻出征北疆?   谁知道……   得知消息的阿保机一夜未能合眼,次日一早便召二韩前来商议。   谁料这一次来的不止是二韩,而是三韩——除了韩延徽、韩知古外,还有韩延徽之子韩启阳。   耶律阿保机听闻韩启阳刚乃是逃出幽州老家来投,打量一番,乃觉此人与其父韩延徽一般气度俨然,想来也是才学之士,便问道:“小韩先生既是刚从幽州而来,想必知晓唐人虚实,如今平州大战在即,不知小韩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韩启阳简简单单地道:“不可战。”   阿保机虽然心中也觉得不可战,但闻言仍是有些不悦,只是面上还算克制,仅微微蹙眉,问道:“为何?”   韩启阳反问道:“敢问大汗,平生有何志向?”   阿保机道:“我欲一统漠北。”   韩启阳淡淡地道:“只是如此?”他见阿保机沉吟不语,拱手一礼:“既是如此,恕学生搅扰,这便回幽州继续闭门读书了。”   阿保机愕然,看了韩延徽一眼,韩延徽也皱起眉头,训斥儿子道:“小子狂悖,大汗为尔父之君,这岂是你面君的礼数?”   韩启阳叹道:“父亲,恕儿直言,大汗既无统一天下之志,我父子难道便要客居北国一生,乃至子孙万代都流落至此么?”然后转头对阿保机道:“学生观大汗所为,不失为英雄也,然则天下英雄虽多,唯中原天子能被万国共仰,尊为天可汗大皇帝。若大汗无进取中原之心,学生半生所学,还不如葬土埋山,也好过投之荒漠。”   阿保机不但不怒,反而大笑:“小韩先生说得甚是,若无进取中原之心,我又何必要在此一战?那么,小韩先生有何教我?”   韩启阳问:“敢问大汗可有远交近攻之谋划?”   阿保机点头道:“此事正是令尊教我,所谓远交近攻,逐国征服,扫平北方,再进中原。当时令尊之策,乃是先灭两奚,次吞室韦,三吃党项,四并回鹘,五征渤海,最后才是入主中原,我意也是如此。”   韩启阳又问:“那么,此策进行得如何了?”   阿保机道:“先灭两奚,次吞室韦大致已然达成,其后之事,还未来得及办。”   韩启阳叹道:“那大汗却为何来平州与大唐朝廷争锋?”   阿保机再次皱起眉头:“唐军远来疲惫,我在平州依滦河和雄城坚守,又是以逸待劳,如何不能一战?再说,唐军远征,辎重粮草转运艰难,可不似我契丹铁骑来得容易。”   韩启阳摇头道:“大汗看来并未全部理解家父之意。”   阿保机奇道:“为何这般说?”   韩启阳道:“家父此策,另有一层深意,乃是先剪灭唐廷爪牙,使大唐成为无牙老虎,最后才取而代之。大汗,须知大唐威震天下万邦二百余载,党项也好,回鹘也罢,乃至渤海等过亦都同理,俱是大唐盟友、附庸。大汗欲要入主中原,若不抢先将这些大唐的盟友、附庸剪除,反而直接与大唐争锋,则大唐只须一纸诏令,契丹便是四面受敌之局。届时,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契丹铁骑再如何勇悍,就算没被打败,也得生生累死,大汗的大志,还有达成的一天么?”   阿保机背后猛然冒出一阵冷汗,惊道:“却是忘了这一条!那眼下……却该如何是好?”   韩启阳正色道:“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唯有不计一时荣辱,遣使去见大唐秦王殿下,便说契丹仍愿称臣纳贡,并交还平州。”   阿保机面色微微一变,朝二韩望去,韩延徽不好开口,韩知古倒是不必避嫌什么,略微沉吟一下,便点头道:“臣以为可行,如今还不是与大唐正面争锋的时候。”   阿保机吐出一口浊气,问道:“若是如此,倒也可行,只是不知这条件李存曜是否接受。”   韩启阳一脸平静,直接道:“若是秦王出兵之前,大汗这般做了,秦王多半便会答应,但此时……恐怕不够。”   阿保机想想也是,便问:“若他不允,则该如何?”   韩启阳道:“听闻这位秦王殿下名声甚佳,料来其对自家的民望颇为看重,因此大汗不妨交还一些掳来的汉人,想必秦王得了颜面,便会允了大汗所请。”   阿保机虽然有些心疼,因为这些汉人对契丹文明的进化极有帮助,但此时却也顾不得了,必须先躲过这一劫才有将来好说,当下称善。   于是阿保机又与三韩商议了一下具体条件,最后一事不烦二主,干脆命韩启阳为使者,前往秦王中军谈和。   阿保机没有料到的是,三韩辞别他之后,韩启阳见四下无人,乃径问其父:“韩知古为何也赞同退兵?”   韩延徽瞥了一眼韩知古远去的背影,微微摇头:“他与我们,并非同路,其所以主张退兵,只是没有战胜的把握罢了。”   韩启阳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又问道:“人说宁为鸡头,不做凤尾,父亲深受契丹可汗信重,却仍心为唐臣,有时想想,我们韩家也算对得起大唐了。”   韩延徽轻轻瞥了他一眼,道:“鸡头也好,凤尾也罢,终究是看能力、忠诚、功绩……以及机遇的。”   “那么,我们要在契丹呆多久?”韩启阳问道。   “也许不久,也许很久。”韩延徽看了看远处的滦河,轻声道:“这得看秦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   李曜刚刚赶来之时,李存勖最担心的事莫过于他会夺去自己的指挥权。他知道,自己手里的这支军队已经是父亲麾下为数不多的精锐了,一旦在这里被秦王耍手段夺去,河东便再不是今日之河东,“晋王”的分量更是再无法与秦王相提并论。   好在秦王此来,虽然挟荡平河北之余威,让所有人——包括河东将领——都心甘情愿听命于他,大有当初项羽巨鹿之战击败秦军之后六国诸侯皆不敢直视的威风。   当然,他有这样的实力,也有这样的地位,自然也就有这样的威望。   契丹使者前来求和之事,大伙儿都已知道,对于战和,众将本身并无太多意见,也许有人觉得打一下好,也许有人觉得既然契丹认罪,愿意交还平州甚至历次被掳的百姓,那么不打也行,但归根结底,没有人有一战将契丹灭族灭国之类的心思。   这其实并不奇怪,大唐的民族政策与别朝不同,对于这些边疆游牧,羁縻和利用其实一直占据着主流,因此就算好战派主张“打一下”,也不过是抱着一种惩戒的心思,换句话说就是后世所谓的“低烈度局部战争”。   但李曜的考虑自然不同,实际上他心底里是希望打上一场的,至于烈度,控制在将契丹打弱一些,最好打到契丹跟渤海国实力接近。   然而现实则是,这一场仗,暂时不打更好。首先是契丹自身现在还有很多问题,李曜有足够的手段可以使得这些问题在契丹内部爆发得比历史上更严重,继而影响其整体实力,未必需要用战争手段。   其次则是自身实力的问题,虽然现在唐军气势足够,光是李曜自己,就带来了二十万大军,但这支大军中李曜自己的嫡系其实只有一半,还有一半是降军。这些降军归附未久,军心什么的完全靠不住,战斗力也颇为勉强,打打顺风仗虽然不在话下,若是打得激烈了些,结局可就难说了。   李曜一贯擅长用“势”,能以势胜之,绝不以力胜。更何况二十余万大军的用兵可不比他穿越前在电脑面前玩游戏,这样庞大的兵力作起战来,真正摆开架势,战线绵延足有三四十里!对于古代这种效率低下的指挥体系而言,那绝对是一个相当大的考验,这也正是古代时常有几十万大军败于几万精兵之手的一个重要原因。李曜可不想也闹出这么一码事。   克劳塞维茨那句名言李曜记得非常清楚,战争只是政治的延续,如果政治就能解决,何必要战争?更何况这二十万大军,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作用。   于是,秦王殿下在“经过慎重思考”之后决定接受契丹的认罪,但他非常出人意表地对耶律阿保机做出了惩戒:撤掉耶律阿保机松漠都督之职,改为“权守松漠都督,以观后效”,相当于代理松漠都督,着其戴罪立功的意思。   看起来,这只是中原王朝又一次的要面子大过要里子的表现,但没有人知道李曜这一步棋可绝非这么简单。他这一手棋,在数月之后便将会发挥效用。   阿保机这一次没能看出李曜的手段,他强忍心头不快,领兵北归,让出平州,并释放归还近十万汉民。他劝自己,城让了下次可以再打,俘虏没了下次可以再抓,只要窥见机会,一时进退算不得什么,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做“大丈夫能屈能伸”么?   平州之战,就在这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情况下和平解决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而更出乎李存勖意料之外的则是阿保机退走之后,李曜并未对卢龙提出任何要求,纵然收复平州的第一大功似乎应该记在他的头上,他却依然故我。   平州仍然控制在河东手里,李曜所率领的官军就这样井然有序地撤回了河北。李存勖所知的只是李曜将暂驻洺州,主持河北废藩镇、编新军两件大事。   洺州,可以算是李曜飞黄腾达的一个起点。当时,在他不算太长的治理下,洺州的生产力发展很快,在被朱温占有之后,也挺乐意发展这个已经逐渐走上康庄大道的地方,因此此时的洺州,无论哪方面的实力,都还是相当不错的。   有蜀中的经验在先,河北的地方安抚、军事整编,从手段上来讲其实相差不大,只是由于河北割据时间更久,某些手段必须更有讲究罢了,但总体而言,仍可以按步推进。为此李曜下令将在蜀中负责安抚整编已有丰富经验的李袭吉、冯道调来河北,搭档负责政务。而他自己,则主要进行军事上的整编。   地盘扩张如此之大,军队自然要扩编,不过说是扩编,实际上相较于各镇原有的兵力,整编之后反而还要缩减一点,只是这些军队换了效忠之人。这次整编,对于李曜手头的实力而言,又是一次相当大的加强。   此次整编,北衙禁军新增左右虎贲卫,编制依照北衙禁军编制,每卫一万九千人,两卫共计三万八千战兵。至此,北衙禁军共计四军八卫,总兵力十五万两千。   南衙禁军的加强则更是令人震惊。按照此前南衙诸军每卫一万一千五百战兵的编制,此次在河北新增左右疾风、左右冲云、左右雷霆、左右闪电、左右捧日、左右拱宸共计十二卫,合计兵力十三万八千,直接将南衙禁军编制和总兵力翻了一番。如今南衙禁军共有二十四卫,合计总兵力二十七万六千!   当然,左右虎贲卫是要随着李曜驻扎京师附近去的,剩下南衙六军十二卫才会留在河北,驻守此前魏博、邢洺、泽潞、易定、成德、横海六镇之地。   十二卫看似总兵力高达十三万八千之多,实际上分驻六镇之后,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就好比后世中国GDP总量看似也挺庞大,可一算人均就惨了吧唧的,也是一个道理。   不少将领都有些忧心河北兵力不足,李曜却另有想法,不肯再添河北兵力。这其中其实有两个主要原因:   其一是,他一直希望维持南北二衙禁军兵力均衡,至少差别不会太大,这样的话,北衙驻京,南衙镇外,纵然朝中有什么变故争执,两边也都不能任意胡来。如今的情况,北衙八卫总兵力只有十五万二千,南衙却已经高达二十七万六千,虽说南衙分驻太广,不太可能出现当年安禄山叛唐时,叛军兵力超过中央的情况,但仍是一种不好的趋势。好在,河中的八万多镇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承担相当一部分中枢禁军的责任,这样才让兵力对比没那么失衡。   其二是,他手底下三支主要军队,也就是北衙禁军、南衙禁军以及河中镇兵的总兵力已经超过五十万之巨,确切的数目是战兵五十一万两千!按他的考虑,这已经足以应付他接下来要进行的统一战争了。   何谓厚积薄发?这就叫厚积薄发,打好经济基础,多次试验整编旧军的办法、建立军事学院培养大批将校军官……一切的一切完备之后,扩军云云,简直就是易如反掌。就算形成战斗力,也不过就是三五个月罢了。   河北这三五个月倒是平静,契丹却平静不了。继上次的叛乱未果之后的数月,一场更大规模的叛乱新鲜出炉。更多的人重在参与,似乎叛乱也成了低风险、高回报的一种投资,比后世某个时间段买房还划算似的,所有人无不希望在叛乱结束后在权力的再分配中得到觊觎的一切。也许,阿保机这一次丢了正经的松漠都督一职,咋一看对契丹可汗影响不大,但实际上对其正统性颇有影响。   这次参与叛乱的人中,多是契丹各部族利益的代言人。和前两次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新加入叛乱的人之中又多了几位重量级人物。令人诧异的是,这其中竟然有阿保机的母亲萧岩母斤、妹妹耶律余卢睹姑。更让人惊讶的是,她们母女二人不是悄悄地入个暗股,而是公然地参加了这次叛乱。亲情在利益、权力面前黯然失色,这样的事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谁都知道,天地之间母子亲情因为伟大最是难以割舍。阿保机的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做呢?这并非是她失心疯,而是事出有因。如果从现代人的理解来分析,她做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还是因为“婆媳矛盾难以调合”——但与寻常百姓的家长里短不同,她们婆媳之间的不和并不是因为儿媳述律氏对婆婆不恭。矛盾的产生,还是源自阿保机。   当时,顺利出任契丹联合部落可汗之位后的耶律阿保机,并没有沉浸在短时的喜悦之中。伯父耶律释鲁的惨死在他心中留下了阴影,血淋淋的教训必须吸取。阿保机从各部中征调了两千余名忠于自己的勇士,组成了御林军,这御林军在契丹说法里面更直接,叫做“腹心部”。阿保机任命了耶律曷鲁和萧敌鲁做首领,加强自己的安保工作。   这二位一个是自己的发小,一个是妻兄,是值得完全依赖的心腹肱股之臣。在着意安抚了遥辇氏、耶律氏中的重要人物,组建了御林军之后,阿保机仍不敢高枕无忧。他明白,想要让自己的汗位永固,有必要培养一只完全听命于已、无限忠于自己的政治力量。   历史证明,任何一个勇于内讧的民族都是无法自强的。自世里雅里组建迭喇部至耶律阿保机继汗位,经历了一百七十余年,传八代人。在一百多年的时间中,耶律氏家族内部为了争夺夷离堇之位的骨肉相残贯穿始终。耶律阿保机祖父担任迭喇部夷离堇时候,就是死于同族显贵耶律狼德之手。当时耶律阿保机父亲兄弟尚未成年,在母亲的带领下逃到了其它部落,才幸免于难。后来阿保机的伯祖父虽然夺回了夷离堇之位,但围绕夷离堇之位的争夺并没有片刻停止。阿保机出生时候,正是父亲兄弟几人角逐夷离堇之位最烈时期。阿保机的祖母深恐儿子们的举动会殃及池鱼,所以亲自收养了阿保机。   所谓“常匿于别幕,涂其面,不令他人见”,应该是实有其事。老人家这样做,是生存环境太过险恶,生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未雨绸缪之举。耶律阿保机因为父亲早逝的原因,是迭喇部耶律一门中最弱势的一个支系。耶律曷鲁寸步不离左右,也是担心他被害的一个旁证。   俗话说“长兄为父”,阿保机肩负振兴契丹民族的重任同时,还必须担起一个父兄角色的重任。两次原谅几个弟弟的叛乱,也是想到本为同根生,不忍相煎太急。做出“三摘犹为可,摘绝抱蔓归”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如何见父、祖于地下?在阿保机没有执掌可汗之位前,整个耶律氏家族内部还能尽力做到暂且搁置争议,一致对外。这一切在阿保机出任可汗位之后成了历史。   试想,为了一个夷离堇之位部族人们都要大打出手争的你死我活,现在有机会继位成为可汗,岂不得加倍努力?从前耶律氏中的族人这时都有可能是阿保机汗位的觊觎者,如果在这些潜在竞争者选择亲信培植,那么阿保机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有这样想法的人也不可能成为契丹民族的领袖人物,阿保机必须另想办法。   耶律曷鲁对他的忠诚,是久经考验的。但一个耶律曷鲁无法承担起所有重负。不得已之下,阿保机将眼光聚焦在了妻族。萧敌鲁是契丹部族中杰出人物,追随着阿保机出征,不避矢石的冲锋陷阵。与耶律曷鲁一样,成了阿保机依重之臣。前一次他失手被李守光所擒,阿保机当然会不惜血本的为他赎身了。   阿保机的姑母先嫁与乙室已部的萧氏为妻,生萧敌鲁等兄弟;再嫁拔里部的述律月椀为妻,生述律后及萧阿古只、萧室鲁等姐弟。因此,萧敌鲁虽然是乙室已部人,但也属于阿保机妻族人。   阿保机成立御林军之后,耶律曷鲁与萧敌鲁成了一对黄金搭档,为保卫阿保机的人身安全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为了加强集权统治,不久阿保机提拔萧敌鲁担任了北府宰相。后世史载‘后族为相自此始’。契丹可汗之下,分设南、北宰相,由他们掌管南、北二府以统诸部,这是阿保机即可汗位之前就已经存在的部落联盟旧例。从此,萧敌鲁成了阿保机身边最重要的辅臣。   依常理忖度,阿保机自幼为祖母抚养,应该与母亲的感情不及几个弟弟那样深厚。他对弟弟们的两次犯上叛乱未予重处,一者有念及亲情不忍心痛下杀手的原因;二来,母亲萧岩母斤在身后掣肘,他不能无视母亲的存在。萧岩母斤主动加入到叛乱集团中,既有希望自己喜爱的儿子们也做一回可汗,哪怕是过把瘾就死呢;又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因为北府宰相之职原来是她所在家族的世选之职。她也是希望借权力再分配的混乱,重新夺回属于自己家族的特权。   阿保机的妹妹凑这份热闹理由就更简单了,从前担任北府宰相一职的萧实鲁是她的丈夫,还有一个身份是她的舅舅。在契丹部族中甥舅婚是无足为奇之事,萧实鲁既是耶律余卢睹姑的丈夫,同时也是萧岩母斤的族兄弟。萧岩母斤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娘家特权易手,而且转移到儿媳家族手中,这才帮助几个儿子图谋汗位,共同对付一个儿子。   还有一个身份地位更加特殊的人物,也来趟夺汗位的浑水。这个人就是萨满神速姑。这位耶律家族人物加入叛乱阵营,既有对汗位的觊觎,更因为她是契丹部族旧有习俗的代言者。   自阿保机身边多了汉臣之后,日渐变的心慕中原文化。在担任夷离堇之位的第二年,攻掠代北归来,战利品中也有中原的佛教文化传播者,一些光头和尚。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阿保机在修筑化龙州城之时,顺便在城中也修建了开教寺。后来陆续又修了不少的佛寺,使得佛教在塞北逐步传播,影响日重。佛教的传播,势必会冲击到契丹部族中传统的萨满教。   本来是我的地盘我做主的事情,这时候却多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如神速姑者的萨满不能与时俱进的体会最高领导人的远大理想,他们只知道盯着自己的供奉,对阿保机恭恭敬敬请回来的另一尊神,不但在心底抵触,甚至必欲除之而后快。   佛教文化在塞北的传播,本来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相信每一个合格的政治家都会这样做的,当汉民族出现在塞北,而且成为一股无非忽视存在的力量时候,他们的各种需求统治者都得无条件予以满足。本来已经是背井离乡的人了,再派些萨满们去为他们医治心灵的创伤,让人情何以堪?也惟有佛教文化中的随遇而安和安分守已,才能令被迫北迁的汉人从此服服帖帖的在塞北做顺民。阿保机的宗教政策不被萨满们理解,引起萨满们的反对,继而对阿保机恨之入骨也是情理之事,神速姑只是众多萨满中的代表人物。或许在他的心底深处有一个建立政教合一的大契丹梦想也未可知。   述律后的弟弟萧阿古只以力大无穷、勇冠三军而威震大漠塞北,他与萧敌鲁同为阿保机腹心部的骨干力量;述律后的另一个弟弟萧室鲁更娶了阿保机与述律平的女儿耶律质古为妻,这种亲上加亲的作法,更使他紧密的团结在阿保机的身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自身计也得拼命维护阿保机的政治稳固,誓与阿保机的政敌周旋到底。   耶律阿保机没有对几个弟弟的叛乱治以重罪,他顾及亲情的举动更被人们看成了软弱可欺。在平息了第二次叛乱之后,仅仅过了一个月时间,另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叛乱拉开了大幕。      第216章 再续盛唐(三)   由于阿保机此前在平州之战选择退让妥协,最终虽然只是被大唐略作薄惩,但对其威望也是难得的一次打击,因此这次参与叛乱的力量可谓空前,所有觊觎汗位的叛乱者担心夜长梦多,很快达成共识:必须抢先发难,已经到了和阿保机彻底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按照行动计划,第一个粉墨登场的是迭剌。他以请求任命自己为奚王为由,试图接近阿保机,然后相机而动,如果能逼迫阿保机主动让贤的话最好,如果不能就下手诛杀。耶律滑哥负责率人去攻打述律平的行宫,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对于这个女人,千万不能小视,必须予以足够的重视。神速姑则负责攻掠西楼。至于耶律剌葛和耶律辖底,他们要做的就是在乙室堇淀准备举行柴册礼,庆祝新可汗的继位。   从各司其职的分派上,可以看出耶律剌葛和耶律辖底二人的狡诈和阴险远在其余诸人之上。迭剌的聪明恐怕只限于他可以创制出契丹小字,这次让他去打头阵,实在是有些赶鸭子上架。   总的来说,这次叛乱之人无不是心存侥幸,就好比后世那些打算投入两元钱中个五百万的彩民,所有人都希望自己以小博大,付出最少,收获最多。一般来说,叛乱者私心太重、各怀心腹事,叛乱之事从密谋阶段开始,就注定了它不会成功。   耶律阿保机也自知这次被大唐“贬斥”对自己的声望有不小的影响,某些人肯定蠢蠢欲动,因此有针对性的作了一些防范。他看似对这些人的举动一无所知,不过是在迷惑对手而已。毕竟此前已经有了两次未遂的叛乱,没有人敢拍胸脯保证叛乱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阿保机暗中在几个弟弟等人身周安插了耳目,或者干脆就派线人也参与了叛乱。   迭剌和安端兄弟两人心下忐忑的刚刚步入阿保机大帐,明晃晃的钢刀就架在了他们的脖颈间。兄弟两个人虽然有混水摸鱼之心,却无为之牺牲的胆色。二人当时就骇得面无人色、冷汗直淌,从容赴死与慷慨就义的人虽然有,但毕竟是少数,他二人显然不在其内。在生存还是死亡的选择面前,多数人都会趋利避害,要知道,嘴硬是以生命作代价的。因此不等阿保机开口,兄弟两个人争先恐后的把叛乱计划合盘托出。   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超出了阿保机的想象,他知道再一次的叛乱不可避免,但没有想到参加叛乱的人居然有如此之多。如果只是一味的安抚,这叛乱闹将起来何时是个头?几个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可以待以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氏族中的其他人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顾忌与耐心了。阿保机果断传下汗令:耶律曷鲁、萧敌鲁几人立即率兵分头平叛。   两个儿子在阿保机汗帐被囚禁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萧岩母斤的耳中,爱子心切的她吃惊之余,立即派人去通知耶律剌葛。   志得意满的剌葛正在乙室堇淀热火朝天的预演着可汗登基之典,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惊得目瞪口呆,再不走人的话,他心中非常清楚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慌了手脚的剌葛急忙踏上北逃的行程,为了延缓追兵掩杀,他派出了另外一个弟弟耶律寅底石率兵去偷袭阿保机的汗帐,抢夺象征汗权的旗鼓,以利东山再起。   阿保机没有想到剌葛到了这个时候还来狗急跳墙、困兽犹斗,汗帐的将士基本都赶往乙室堇淀去平叛,汗帐本身空虚之极。这么一来,耶律寅底石率军偷袭得手,正当他烧杀抢掠、肆无忌惮时候,突然萧阿古只率军杀到。寅底石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萧阿古只的对手,见势不妙的他四处纵火,想要制造混乱趁乱带了抢到手的可汗旗鼓之物准备闪人。   这里必须额外说一下,象征可汗权位的‘天子旗鼓’,已经传承近三百年。这货可是相当有来历:乃是唐贞观二年契丹部落首领入觐唐皇,由“天可汗”李世民赐给他的仪仗信物。虽然史载“辽自大贺氏摩会受唐鼓纛之赐,是为国仗,其制甚简。”可就是这么几件“其制甚简”的东西,却因为是得自李唐天子、万邦公认的天可汗所赐,那就是权力的象征,无人敢于质疑。既然意义非凡,也就决定了它身价不菲,最终成了契丹部落中的圣物。如果丢失了象征汗权的旗鼓,再号令部众的话,难免会给人一种名不正则言不顺的感觉。   萧阿古只顿时又惊又怒,作为一个契丹人,他哪里肯让鼓纛丢失在自己的眼前?当下发起狠来,在寅底石身后紧追不舍。鼓纛这东西留在阿保机手中意义非凡,在寅底石手中却成了烫手的山药。要命还是要鼓纛?很快寅底石就做出了生命中最正确的选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立刻扔下鼓纛之物,逃之夭夭。   寅底石在兄弟们中排行老四,他对二哥剌葛的安排心如明镜。三哥带了五弟充当急先锋,是希望在未来汗位的继承中增加讨价还价的筹码,大哥在汗位上一坐就不肯再挪屁股,即使是叛乱大功告成,也没有人敢保证二哥剌葛会作几年可汗就将汗位拱手相让于三哥的。如果三哥继承汗位无望的话,会不会传位给自己就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了。他对剌葛安排他偷袭一事,没有多想就答应下来,也是心中打了无数次的小九九:三哥与五弟失手被擒,生还的希望渺茫;虽然叛乱的事情已经显露,但放手一搏也有可能侥幸成功。剌葛作可汗的话,自己就会成为第一顺位继承人。   心中存了这种心思的寅底石,这才敢于冒险偷袭汗帐。而现在面临生死考验的时候,汗位一下子又变的那样的遥不可及。自己扔下鼓纛逃生,就算秋后算账,也至多是个从犯而已。依长兄的心性不会为难他的!心念电转的他,想明白厉害关系之后,扔了鼓纛等物轻装跑路去也。身心一轻的他,骑术发挥极佳,简直是一骑绝尘。萧阿古只便要追杀,无奈兔子已过八道梁,追之无望矣。   小心翼翼的收好鼓纛之物,萧阿古只正琢磨是不是要继续追杀,忽然有军校来报:述律后行帐遭到叛军攻击!   之所以由耶律滑哥亲自出马,来对付述律平,也是叛乱者对这个非同寻常的女子不敢等闲视之。   述律平得以嫁给阿保机,可以说是天作之合。述律与耶律二人伉俪情深,而且都是弓娴熟、功夫了得之人。述律平相夫教子不但是贤内助,而且是耶律阿保机的亲密战友。她甚至在此前就从阿保机俘掠回塞北的汉人中挑选出精壮男子,组建了一支隶属于她自己的私人武装——属珊军。即便此次阿保机不得不交出一大批汉人俘虏给大唐秦王殿下,也没有从这支军队中送走哪怕一个人。   述律平有时候会跟随丈夫出征,冲锋陷阵巾帼不让须眉;负责留守时镇守大本营,让丈夫没有后顾之忧。历史上阿保机称帝之后不久,一次率军远征,黄头和臭泊两室韦部落趁契丹国内空虚突施偷袭。哪知道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这些来犯之敌正好撞在了述律平和她的属珊军枪口上,述律平临危不惧,指挥若定,将来犯之敌打的落花流水、溃不成军。述律平一战成名,从此在塞北大漠广袤的土地上四处流传着耶律阿保机和述律平二人的传奇故事。现在这个世界虽然还未发生此事,今后也不一定就会发生,但其名头已然很响,说这对夫妻是草原上的‘黑风双煞’,只怕也不为过。   耶律滑哥此番硬着头皮前来,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事,何况这虎乃是一只母老虎。结果事情果如他所料,述律平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慌乱,镇定地指挥着属珊军以逸击劳与叛军展开了激烈的厮杀。就在两军正在杀的难解难分时候,萧阿古只率军赶到。耶律滑哥见大势已去,是非之地不敢久留,果断拍马落荒而逃。   叛乱进行得最顺利、最有收获的,还得是神的代言人萨满神速姑。契丹人用兵打仗,在事先很注重占卜。精通此道的神速姑当然会为自己此行占卜一番了,不过他的占卜学的不到家,只知皮毛而已。按照事前的分工,他率军杀到西楼,一番抢掠之后带着抢到的神帐等战利品,放火焚烧明王楼向北逃逸。(无风注:明王楼建于耶律阿保机出任可汗后的次年,据后世学者考证推测,极可能是摩尼教的礼拜场所。所谓摩尼教,其实也就是读者所熟知的明教了,当然金庸先生小说中对其有所演绎,那些诸如乾坤大挪移什么的,大家都懂。)   西楼,是相对于东楼而言的。这里所说的楼,和刀郎唱的“依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一样,并不是指真正意义上的多层建筑物,而是对一个地区的泛称。同时也是对游牧政权首领驻牧地的泛称,契丹大贺氏、遥辇氏部落联盟的政治权力中心在潢水与土河交汇处,那里被称为东楼;耶律阿保机在出任可汗之位后,为了摆脱从前的政治氛围,有意将汗国政治中心西迁至迭剌部耶律氏显贵的驻牧地,是为西楼。   西楼自从成为新的契丹汗国的政治权力中心之后,成了契丹人佛教、道教、摩尼教和原始萨满教等宗教汇聚之地。阿保机和他的后世子孙们对凡是有利于维护其统治的宗教统统加以利用与鼓励,如此一来,势必会冷落原始萨满教的萨满们,不甘心宗教特权被他人分享的萨满们心怀不满也就可以理解了,所以神速姑趁机将这些为外来宗教徒修建的建筑一把火夷为白地以发泄其私愤。   各路叛军纷纷北逃,耶律阿保机整顿兵马,点检损失,派萧敌鲁为先锋亲率大军追击。到了土河附近秣马休兵,又不急于追杀叛军。手下众人纷纷主动请缨,要求痛打落水狗,决不姑息这些叛乱分子。阿保机解释道:“现在追击,只能是拿了棍子叫狗。不如等他们自己逃的远了,那时人人思乡心切,军心不战自乱。然后再追击的话,一定可以将叛军攻破。”   果不其然,一切正如阿保机所料。结果经过两个多月的追讨,终于将剌葛、辖底等叛乱首要分子抓获。萧实鲁和寅底石畏罪自杀未遂——估计也是作戏的成份居多,真的想死的话,办法有许多。阿保机押解着叛乱分子班师,心底却没有一丝胜利归来的喜悦。这一次的叛乱虽然消弭,但付出的损失却难以估量。叛乱引发了一连数月的内讧,军需粮草难以为继,物价沸腾。阿保机军中无粮,不得已只好煮食马驹、野草为食回师途中,只见军器、物资之物狼籍绵延数百里。   阿保机心中虽然对剌葛恨极,但仍没有杀这个弟弟。念及兄弟情深,只是将剌葛、迭剌两个弟弟赏了一顿笋炒肉,给剌葛这个好兄弟赐名为‘暴里’,契丹语意为恶人。两个弟媳因为未能尽到相夫教子的责任,成了替罪羊,被下令处死。寅底石和安端因是从犯,所以未予深究。   这一次的叛乱人员多、波及面广,尤其是以耶律氏中的显贵居多。参与叛乱涉案人员多达数万,审理这一案件耗时极长那是不必说了。不过,对待几个兄弟阿保机可以继续网开一面,但对待耶律辖底父子二人就不会有那么客气了。   当辖底如死狗一样被拖上来时候,阿保机强抑心底的愤怒,厉声责问道:“当初我以汗位相让,叔父不肯接受。为何又要支持怂恿我的几个弟弟犯上作乱呢?”   辖底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直言相告:“当初我不知道可汗之贵,等到大汗即位,扈从如云、一呼百诺,始生觊觎之心。只是考虑到您英明神武,公然倡乱怕是难以成功。只好另辟蹊径,剌葛、迭剌几人懦弱颟顸,如果他们出任可汗之位,那时候再想办法,就会容易成功。”   耶律阿保机听了辖底的话,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剌葛、迭剌几个弟弟。剌葛知道兄长是在揶揄自己,揉着被打的肿痛的屁股,用足以杀死人的眼光轻蔑地扫了辖底一眼恨声道:“痴人说梦!倘若事成之后,难道会让你这种叔父活在世上吗?”   虽然明明知道耶律辖底父子鼓动自家兄弟阋墙,想要趁着鹬蚌相争、从中渔利,阿保机仍不愿意将事情做的太过,让他自行了断。耶律辖底与儿子投崖而死,也算是罪有应得,报应不爽。(无风注:史家还有一说,是为缢杀,暂未定论,不过这不是关键,此处就按跳崖算吧。)   耶律剌葛只是挨了一顿胖揍,也没有因为接二连三的反叛而丢了性命。他并没有因阿保机的宽宏大度而心生感激之情,反而始终无法咽的下胸中的恶气。每天进去出来汗帐,看着本来自己也可以坐一坐的汗椅心中打翻了五味瓶。看似触手可及的东西却又遥不可及,人生的悲哀莫过于此。   被贪婪、欲望折磨的寝食难安的耶律剌葛,最终选择了出逃。再呆下去,他担心自己还会做出什么蠢事的。阿保机宽恕了他,但因他而车裂、战殁的冤魂不知有几何。那些殷红的鲜血经常将他从睡梦中冷汗直淌的唤醒。   这一次,他是朝河北跑的。   历史上剌葛也是先选择了南逃,不过是先投李存勖,后来又跑去后梁。但是这个喜欢无事生非的家伙,终于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历史证明了‘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所’的无比正确性——公元923年,李存勖灭后梁,当他攻入开封城之时,把剌葛和他的儿子们抓获,一起送上了断头台,剌葛魂归塞北。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李曜的出现而改变。这一次剌葛的出走,没有去见还未上台的李存勖,而是直接去见了李曜。剌葛的举动看似怪异,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如果说天底下还有谁有能力让他成为契丹可汗,这个人只能是那位仅仅领兵北上就吓得阿保机不敢应战,只能让地还人、请罪挨罚的大唐秦王殿下!      第216章 再续盛唐(四)   剌葛的出走,对于迭剌的心底触动最大。从前有剌葛这个大个萝卜在前面顶着,自己可以侧身在他的阴影之下。现在剌葛已经另谋高就,突然之间,所有刺目的聚光灯向他射来,他心底忽然涌上了一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叛乱的首犯死的死、逃的逃,现在他自动升格为犯上作乱的首脑人物。见到有人在暗中对他指指戳戳,他备感无奈,一次作贼就是一生的污点。   越琢磨越担心的迭剌终于也选择了步剌葛的后尘,只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对于剌葛的叛逃之事,早已经引起了阿保机的足够重视,还没有等他上路,就被人请到了阿保机的汗帐。对于迭剌选择南逃,阿保机仍表现出了一个兄长足够的耐心:他并没有为难这个顾虑重重的弟弟,而是为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替罪羊——耶律寅底石的妻子!   阿保机在心底十分厌恶这个女人,趁着众人为迭剌求情,顺水推舟提出了一个折衷的解决办法:寅底石的妻子涅里衮如果能代迭剌去死,就可以饶恕迭剌所有的错。这一招看似有些儿戏,甚至有些莫名其妙,毕竟寅底石的妻子跟迭剌怎么看都没什么联系,就算两人有一腿,也不好这时候处理不是?但其实,这一举措大有深意。要知道帝王心术的生成,并非只是读书。   项羽之所以在逐鹿中原的时候败下阵来,只落的自刎乌江,没准正是因为他与刘邦相比,多读过几天书,少些无赖气而已。   寅底石就算同意杀妻,那么将来他的儿子一定会对迭剌心怀不满,从此这两个兄弟做事情再难团结。迭喇不死,感激更多的人应该还是自己。把弟媳杀死,从此,非但是弟媳、所有臣下的妻子无不会主动担负起监察纠风办的角色,丈夫犯错,遭殃的是妻子,没有哪个女子会冒着生命危险会去支持丈夫犯上作乱的。   阿保机谈笑之间,就为所有臣下的身边安排好了自己的耳报神;假如寅底石不同意自己的解决办法,那将来所有人对迭剌的死,就不会归咎于他,而是会认为寅底石杀兄。三弟迭剌一死,寅底石就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就是再没心没肺,也会无疾而终的。五弟安端,作乱时候凑个热闹还成,让他自己挑头去造反,他还没有那份潜质。更何况身边有他的妻子替自己盯着,没有了领头羊,安端根本无法兴风作浪,更不要说是叛乱了。   耶律寅底石见汗帐中所有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向自己看过来,急忙上前表明心迹:“大汗圣明!这个女人的确是该死!要不是她吹枕头风撺掇着我作乱,我也不会做出大不敬的事情来。”这正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为了手足牺牲一下衣服,实在是太义不容辞了。   寅底石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也许是明白了手足情深的道理。但他所以不假思索的主动上前表明态度,主要还是担心在二哥跑了之后,如果三哥再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就会从此成为众矢之的。这种情形之下,就是大哥不计较从前之事,自己也会忧惧而死的。三哥因为叛乱挨了一顿板子,妻子也被杀,而自己却什么事也没有。如果自己还装着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样子,势必会给众人误解——他正是叛乱的出首者!   到了那时,寅底石就是跳到了老哈河也洗不清,真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现在趁此良机,即可以表现出自己手足情深,又可以消除各方误会,这样一石数鸟的好事不做,那简直是不可救药了啊。   在原先的历史上,迭剌经了此事,深知自己这些政治伎俩在长兄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从此对汗位再不抱任何期望。阿保机称帝建国之后,耶律迭剌奉旨创制了契丹小字,因此殊勋而逐步受到阿保机赏识重用,在耶律阿保机灭亡渤海国之后,任命他为东丹国左大相辅佐皇太子耶律倍,哪知道在任方四个月时间,就被人刺杀于东丹国。   而耶律寅底石在耶律阿保机病逝之前,受遗诏任东丹国守太师一职。寅底石欣然就道,却被述律平派手下追杀于途中。   在那个历史中,阿保机的同母兄弟几人里面,最长寿的人正是耶律安端。契丹立国之后,他荣任惕隐之职,主管迭剌部贵族的内部事务,成了阿保机忠实的鹰犬。此后历仕太宗、世宗、穆宗、三朝,最终因为子承父业的原因受到牵累,罢官不久后病死。安端有别于几个兄长,可以寿终正寝,完全是得益于他的妻子。事情再次证实了‘家有贤妻、夫不横死’说法的正确性!   但在这一个时空之中,会不会有些变化呢?现在,谁也不知道。   耶律阿保机虽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几个兄弟的僭逆行为,既显示自己做为可汗的大度与容人之量;也可以在臣民国际间展示一个兄长的手足情深,这样的处理方法即使有许多的私心在其中,却可以从中窥知一个成熟政治家在处理国事与家事之时政治手段的纯熟运用。   于是,在耶律阿保机软硬兼施之下,叛乱余波在半年之后逐渐平息。就在众人从慌乱与纷繁中刚刚走出、喘息略定的时候,乌古部的叛乱又发生了。剌葛与耶律辖底叛乱时候,乌古部就已经参加了进来。剌葛诸弟之乱被平灭,许多参与叛乱的人都躲到了乌古部申请政治避难。阿保机在追讨叛党的同时,也分兵攻击乌古部,将部分叛乱分子引渡回到汗国。   阿保机对几个弟弟可以特殊照顾,而对于其他人就不会那么的温良恭俭让了,犯上作乱此风不可长,只有痛下杀手残酷镇压这些叛乱分子:平乱之后,捉拿归案者中有的被弃市、有的被车裂、有人被磔于市。这其中难免有躲过一劫的漏网之鱼躲在乌古部中,眼见的亲人惨死于屠刀之下,复仇的怒火炙烤的他们心焦难耐。   而乌古部的首领同样因阿保机对他部族的侵凌而不满,收留这些政治落难者也是为了积蓄各方力量,以期反抗契丹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这些情急来投者的鼓动之下,双方一拍皆合,乌古部起兵继续未竞的反叛事业。   因为契丹汗国的叛乱才平息不久,就爆发乌古部的叛乱。事情发生在这种时候,无疑既是对阿保机汗权的一种挑战,它产生的示范作用更是极其恶劣。为尽早将不良影响消弭于初始状态。正月,阿保机决定亲征。对于被征服者,惟有施以霹雳手段才可以让其他蠢蠢欲动的人知难而退。   乌古部本来就势单力小,更何况是阿保机亲自督军倍道而来。乌古部族根本无法抵挡契丹铁骑扫荡。叛乱很快被平定。处理了叛乱后,阿保机立即班师。连续的内乱,消耗了契丹部族的实力,过去在部族中马匹足够支应征伐的需要,这次的出征中居然许多军兵得步行。而且阿保机得到消息,大唐那位秦王殿下,已经在河北整军完毕,虽然听说他将河北的兵力反而削减了不少,但精兵和冗兵,战斗力岂能同日而语?更何况,根据“三韩”的分析,这位秦王殿下麾下只怕足有八十万大军!(无风注:韩延徽父子是故意夸大其词,韩知古是把李克用的晋军以及关西三帅的镇军都给算作了李曜所部一起,因此得出“八十万大军”这样惊人的数据。)   阿保机不能不震惊,契丹如今号称北疆第一,而且游牧民族举族皆兵,也顶多凑个二十万大军,还不是满打满算的二十万精锐,里头得夹杂不少老弱。而这位秦王殿下尚未统一天下,便有“八十万大军”,一旦发起狠来,只怕百万大军也凑得出来,那可真是投鞭断流般的庞大!   就在阿保机忧心忡忡之时,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更大的不幸不但把将士们胜利的喜悦吹的倏忽不见,更让阿保机的心情于瞬间跌落至冰点。   凯旋的途中,突然前面多了拦路虎。在塞北大漠广袤的土地上,胆敢阻挡阿保机前行的人不多。阿保机定睛一看,这些人全认识——契丹其他七部夷离堇头人!   阿保机代遥辇氏担任契丹八部可汗,不但让同姓耶律氏显贵们对汗位生了觊觎之心,也让各部夷离堇对汗位有了非分之想。既然阿保机可以改变传承了一百七十年的规矩,那汗位可不可以从此之后轮流坐呢?   之前七部头人没有公开挑战阿保机的权威,一者是见他功夫了得,从他手中抢夺‘玩具’需要绝大的勇气。为自身安全计,最好的办法无过于坐山观虎斗。迭剌部的内讧会消耗实力,七部夷离堇于其间推波助澜更可收得渔人之利;从前将心事可以深藏心底,但现在阿保机将耶律氏内乱平定。如果不趁阿保机元气大伤的机会逼宫,等到阿保机养好伤口再去下手,机会稍纵即逝,操作起来也会难度倍增。   见平日里对自己恭顺谦谨的七部夷离堇头人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言词闪烁。阿保机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自己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伏兵四起,兵戎相见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两败俱伤。耶律一姓的内讧已经让他心情沉重,如果与七部冲突起来,那就是契丹部族的空前灾难。自己将变成民族的罪人!   略一思忖,阿保机就决定以退为进。他请求那些逼宫的夷离堇:“某为大汗经年,所得汉人多矣,某欲自为一部,以治汉城,诸位以为如何?”   七部头人认为——民主这面旗帜下面,站的人越多,说出来的话才越有力量。逼宫也是件团结就是力量的事情。人多势众才会增加成功的可能性。这时候见阿保机同意恢复旧制但是提出一个条件做为交换条件!几人一合计,觉得阿保机所说也有道理。既然他已经答应了让贤,也就没必要苦苦相逼。当务之急不是考虑阿保机去留的问题,而是七个人商量哪个人出任新一任的可汗才是。   事情非常简单,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大家可以暂时结成战略同盟。而一旦目的达到,也是联盟解体之时。七部夷离堇未做深思,不约而同的答应了阿保机的请求。在他们心底或者认为——阿保机已经是个纸老虎了,自己将来任可汗,或者他的一票还会是决定性的意见。阿保机在交出象征可汗权力的鼓纛之物后,率领着手下安然躲过一场劫难。   阿保机所说的汉城是后魏滑盐县旧址,在炭山东南的滦河边,有盐铁之利的风水宝地,原来为西部奚所有。阿保机在征服了西部奚之后,经过数年的经营,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市镇。阿保机带了所部人马来到这里,在汉人的帮助下,开始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奖励耕植的同时,又发展冶铁业,养精蓄锐。   阿保机治下部落中的汉民,既有他历年掳掠所得,也有一些跟随境上汉官降附的移民,其中更多的部分却是为了躲避中原地区战乱频仍的广大农民。种种原因导致了他们背井离乡,但很快他们就“适彼乐土”了。   首先他们可以在这里安居乐业,阿保机为了让他们安心农业生产,特意命人如幽州城制度一样修建了城郭集市。这样的安居工程正是他们日思夜想的“天堂”,既不用担心在种地的时候有人打上门来烧杀掳掠,也不用担心温饱问题、住房问题这些。安土重迁的中原农民在塞北苦寒之地找到了家的温暖,乐不思归。   蛰伏了许久的阿保机见人心乐附,知道是自己该出手的时候了。他手下的契丹勇士们到了汉城也没有闲着,一直以来厉兵秣马、苦练杀敌本领,决心洗雪前耻。阿保机打算向七部夷离堇摊牌:以牙还牙,用武力夺回自己的汗位!   关键时刻,怎能感冒?述律平及时制止了丈夫的冲动!她认为:拿刀去砍人,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权宜之计。按照契丹可汗三年一代的旧传统,每三年就要折腾一次。即使阿保机夺回了汗位,但三年之后,还会有人提出挑战,对权力的觊觎之心人皆有之。最好是从长计议,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阿保机听了,大喜过望,立刻向述律平请教:“不知娘子何以教我?”   述律平早已是成竹在胸,示意丈夫道:“来,来,来,附耳过来!”   耶律阿保机听了妻子一番话,连声赞道:“高,实在是高!真是天助我也。”见述律平瞪了他一眼,急忙改口道:“不对,不对,是妻助我也!”   七部夷离堇头人最近心底很纠结,他们原以为逼阿保机让出了汗位,就等于事情成功了大半。哪知道逼宫如愿以偿之后,才是万里长征的头一步。只不过是麻烦的开始!   民主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在打了这冠冕堂皇旗号之后做一些满足私欲事情时候。就连遥辇氏也希望重新坐一次庄,更何况从来没有坐过庄的六个散户。七部夷离堇一直以来为何人出任可汗而争执不下,没有一人会发扬风格主动退出汗位的竞争。   就在所有人焦头烂额之时,他们都收到了阿保机委婉的通知:亲们,我这里是产盐。你们也吃盐。只知道吃盐,难道就没有丝毫的感恩之心吗?即便是白吃,也要多少表示一下对主人的感谢吧?   史实证明,凡是对你表现出异乎寻常热情的、亲切到无以复加的,其实都是不怀好意的……   这些夷离堇头人在接到阿保机的通知之后,都深以为然。契丹地方缺少食盐,各部吃的盐原先是中原贩卖过来的,后来则都是阿保机汉城所产。现在阿保机要求他们犒赏一下自己,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有来有往才是做人的应有之义。另外,趁此良机既可以表达一下对阿保机无私提供食盐表示感激,也可以换个环境大快朵颐一番,让为汗位的选举之事扰的疲惫的身心休息放松一下。   七部头人有的赶着牛羊,有的带了美酒,络绎欣然就道。对远道而来的夷离堇头人们,阿保机表示了热烈欢迎,为大家的到来精心营造了宾至如归的氛围: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对阿保机的地主之宜,七部夷离堇头人表示满意。好客的主人表现出的热情让他们感动万分,这次大会注定将是契丹历史上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酒席宴前,大家频频举杯,回顾从前,展望未来,大家把酒言欢,皆喜洋洋者也。很快,七部夷离堇头人就醉眼迷离,根本无法看清阿保机脸上隐约的肃杀之气。   就在他们醉的一塌糊涂时候,阿保机将手中的酒杯掷在地上,摔的粉碎。(摔杯为号!这个算是惯例,阿保机既心慕中原文化,当然也会依样葫芦一番了。)七个夷离堇头人表现出了应有的镇定,他们的不为所动——但并不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只是因为他们已经烂醉如泥。在原先的历史上,就是在这深入酒乡之时,这几人成了阿保机的刀下鬼。   这种颇具人性化的行刑理应载入史册,简直是安乐死的契丹古版!   但这一次,阿保机却没有这般快意。   说巧也是巧,就在阿保机摔杯之时,韩延徽气急败坏地从帐外闯了进来,没得阿保机皱眉,便急忙道:“大汗,大事不好,城外有大批唐军杀到!”      第216章 再续盛唐(五)   城外唐军统帅看来不是李曜,因为大旗招展着硕大一个“高”字。   阿保机此时不敢遂杀七部头人,而是先上城楼。看了这情况,再看唐军于城门外打开几百辆大车,从车上搬出许多物什,不多久便组装成大批攻城器械,当即大惊,问韩延徽:“藏明先生(无风注:韩延徽字藏明。),这是什么东西?”   韩延徽心中窃喜,面色却十分阴沉,低声道:“听闻此前由李正阳主撰,许多能工巧匠共同出力,编写了一部奇书,号称《天工集》,在军械监内部流传。据说那书中有无数巧夺天工之法,尤胜墨家当年……这城外的器械,只怕都是照《天工集》所制。至于用处,此时还能有何疑问,自是攻城之用。”   阿保机历来不惧唐人勇悍,唯俱唐人智慧,此时一听这话,心中顿生不妙,又猛地看见打头一员大将,白马银枪,威风凛凛立于阵前,当下一惊:“白马银枪高思继?”   韩延徽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沉沉地道:“看来是假不了了。高思继自从被李正阳当年救出,因其在幽州根基深厚,遂不为李克用信任,一直养而不用。想不到这次幽州克复之后,李正阳竟将他要去,且如此重用……难道李克用已经对李正阳毫无约束之力了么?”   阿保机摆手道:“李克用现在就好比当初的遥辇氏大汗,真正主事的还不是我耶律家夷离堇?现在就看李正阳什么时候打算自己去做那个‘大汗’罢了。高思继……听闻他是天下第一名枪,却不知究竟如何了得,今日正可一会。”   韩延徽还未说话,韩知古已经摇头,道:“不可。还是先弄清高思继究竟是何人派来,才是要紧。”   阿保机一怔:“为何?”   韩知古并没解释,反而说道:“若是幽州周德威派来便不足惧,但若是李存曜派来,这一仗便难了。”   阿保机猛然醒悟,忽然踏前一步,对着城外的高思继用汉话喊道:“城外可是幽州白马银枪高思继将军?”   那将领傲然道:“某家正是高思继!”   阿保机道:“久闻将军大名,只恨无缘得见,想来更无仇怨可言!然则今日高将军提枪纵马,领兵来我汉城,却是受何人之命?”   高思继回道:“某奉秦王教令,来请契丹七部头人一叙,得知众头人正在此处,便来相邀了。”   阿保机心中一凛,面色不变:“阿保机虽避处荒漠,亦素知秦王仪范,前番平州之事,更感秦王雅量高致。却不想,今日我为朝廷松漠都督,将军却带兵来袭,莫非秦王已决心叛逆朝廷不成?”   高思继一个纯粹的武将,要是能言善辩,有政治头脑,此前也不会被刘仁恭阴取了幽州去,此时被阿保机问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些不明白,这怎么扯得上秦王叛逆朝廷来了?   好在他身边一员小将匆匆对他说了几句,他才猛然吐气开声:“你说的甚话!秦王乃我大唐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他岂能叛逆朝廷?今日我来之时,乃是听闻七部头人与都督你有些龃龉,特意顺道来分说开解一二,至于兵马……劝架也得有点本事,这还要说?”   他这话前面是那小将所教,最后却是自己随口说了,不过话虽然有点糙,道理倒也不糙。   阿保机心中暗惊:“我现在雌伏于此,并非契丹大汗,能用的兵力不过迭剌部部族军,七部之兵显然不会听命。如此要对抗唐军,可不是很妙……”他看了一眼城外唐军,虽一眼难辨,约莫四万总是有的。   阿保机心中天人交战,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过了许久,他大声道:“七部头人与我哪有龃龉?刚才还在我帐中置酒高饮,将军既是来请七部头人,今日时辰不早,若有雅兴,不妨也来喝上一席,明日阿保机便恭送将军与七部头人南下如何?”   高思继道:“那也不必,秦王军令最严,他可没说让某来草原喝酒!耶律都督既然说与七部头人没有龃龉,那想必是某得的消息不准,也无大事。只消七部头人来我营中,某家即刻收兵便走!”   打,还是交人?   阿保机再次陷入困境。   韩延徽及时地插了一句话:“听说,秦王如今在河北有六个北衙卫、十二个南衙卫,再加上河中镇兵,足有三十三四万大军……”   阿保机脸上肌肉一抽,他现在能用的只有迭剌部和述律平后族军,而且都在此前的平乱中受到过不小的损失,现在满打满算也只有七万左右,在北疆固然仍可以算是南天一霸,可要跟秦王扳手腕,怕就是以卵击石了。如果不肯交七部头人,今天这一仗不可避免,而交战的结果,即便战胜,也是灾难性的——交战表示要杀七部头人,然后他既要对付七部的反对者,又要面临李曜的征讨,就算三头六臂也架不住这么玩。   妥协,又一次地妥协。阿保机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怨恨,如果他能看到现在未曾出现的那本名叫《三国演义》的书,一定会想到六个字:既生瑜,何生亮!   阿保机妥协了,他交出了乱醉如泥的七部头人,高思继倒也干脆,在验明正身之后,果然带着人就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阿保机并不知道李曜要见七部头人做什么,但他基本上猜测得出,肯定跟契丹可汗有关,也就是说,对他十分不利。韩知古为他分析,认为李曜最有可能的做法就是由大唐册封一位可汗——这是李曜现在绝对能办得到的。   阿保机愤怒得想杀人!   历史上,他就在今天,干净利落解决了主动登门送死的七个夷离堇头人。之后,早已经准备停当的契丹铁骑,在阿保机的统帅之下如秋风扫落叶般的击溃了七部反对势力,耶律阿保机重登可汗之位。   从此,契丹人从部落氏族社会向封建社会时期过渡,不过因为无法实现平稳过渡,只好由时代弄潮儿阿保机通过一场血腥的革命来完成这个光荣的历史使命。   正如同后世某伟大领袖教导人们的一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温良恭俭让!   那个历史里,耶律阿保机平定诸弟叛乱,计杀诸部夷离堇的消息如百灵鸟的歌声一样飞快传遍了塞北大漠。家族内部、外部的反对守旧势力的清除,使得他将契丹八部的最高领导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再有对汗权觊觎之人,首先得先摸一下自己的脖子是不是经得起钢刀的劈砍。   接下来,被阿保机依为肱股之臣的耶律曷鲁以身作则,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劝进活动。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曷鲁的率领之下,群臣纷纷上表,跟在曷鲁身后“请制朝仪,建元、上尊号。”   阿保机这时候早已经对中原文化知之甚详,他也有模有样的上演了一出政治处子秀:“三表乃允”!紧接着就是祭天、大赦、改元、封官这些俗套,大宴群臣,让治下臣民分享他的快乐。   如果臣下一有所动作,耶律阿保机就猴急的答应,传将出去,岂不为世人所笑?   正当盛年之时,耶律阿保机脱胎换骨,不再是一个游牧部落联盟的可汗,而成了天之骄子,在化龙州成了契丹国的开国之君。(这地名起的就会给人丰富之联想)阿保机自号“天皇王”,述律平则称为“地皇后”。   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之后,契丹民族从过去松散的部族联盟,过渡到了集权统治时期。契丹民族在白马王子耶律阿保机的带领之下意气风发、昂首阔步迈入了崭新的历史发展时期。   人们在歌中唱道“没有天哪有地?”,而真实的历史却是‘没有地哪有天!’没有述律平的大力襄助,阿保机不知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多久。   夫妻二人‘地天交泰’所生的长子耶律倍也在第一时间被立为皇太子,这位仁兄名字起的好生没有学问。似乎从出生名字的‘倍’就可以看的出他的一生将注定要命运多舛,事倍功半啊!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十天之后,传来消息:唐廷册封耶律剌葛为奚王,授饶乐都督,契丹七部头人表示愿意归附奚王!   原本在阿保机带领下冉冉升起的大契丹,分裂了!   秦王遣大将朱八戒、高思继等,领兵十万护送耶律剌葛北上,在中唐时期的旧饶乐都督府重建奚王牙帐,原契丹七部头人迁徙部族,正式加入!   大唐与契丹之间,多了一个听话的缓冲带:奚。   阿保机不得不北迁回到原先松漠都督府附近,但他的实力仍大过当年的松漠都督,因为室韦等地此前已被他平定。   松漠都督?这不是阿保机要的!   在韩延徽的强烈建议下,阿保机决定正式与大唐决裂,改元称帝。意外的是,他仍然选择了用“辽”作为国号,并且自号“天皇王”,封述律平为“地皇后”……   他赌了一把,赌李曜此刻不会远征数千里来战漠北。   这一把,他赌赢了。李曜得知阿保机称帝的消息时,正收到来自长安的消息,关西三帅已经基本光复了河陇。现在,是该对朱温发动最后一战,拿下中原,南面天下的时候了。   阿保机在得知李曜率领主力大军南下魏博之后,开始营建皇都上京。契丹原本生产力落后,但营建皇都上京城,却只用了一百天时间。这样的建筑奇迹,就是在今天仍难以想象。负责工程建设施工的人,是个汉人。这位应该获得中世纪“鲁班奖”的奇人名叫康默记,应该值得默记他的名字。   康默记,名照,最初是个蓟州衙校。当然,只是做个衙校太过屈才了。这样的人物,怎能自甘堕落呢?   改变康默记一生命运的时间,发生在当初阿保机率军攻打蓟州之时,契丹游牧民族在还是氏族部落落后阶段时期,就已经有了各取所需的超前认识!   康默记有幸成了契丹人的俘虏,更让人艳羡的是:他的怀才与怀孕不同,没有经过多久就被慧眼识英雄的阿保机发现了。据此分析,千里马常有,伯乐亦常有。是金子终需是要发光的,所欠缺的可能正是一块不起眼的抹布而已。康默记被阿保机收留在身边,倚为心腹。   契丹立国,急需大量人才。而且阿保机的中央人民政府虽然成立了,但尚属于初级阶段,百废待兴,更何况契丹此时的情况,简直是想废也没得废!阿保机希望开创一个太平盛世,想要实现人生理想,必须要走一条可持续发展的道路。法制建设的紧迫性和必要性立刻彰显,建立建全法制法规的事情很快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阿保机治下的契丹,是一个多民族形成的国家。汉人、契丹人和各游牧民族生活在一起,因为生活习俗、生产方式的不同,难免会出现一些纠纷。如何及时、公正的解决争端与纠纷是件考验阿保机政治智慧的大事,好在这一切因为有康默记的存在而变的相对简单。   康默记将李唐的成文法拿来做了一些必要的修改之后颁行,这个法是专门针对契丹国中汉人而设;契丹人这个时候还没有自己的文字,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成文法了。大家日常生活遵从的只是习惯法。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康默记把唐律与契丹国中旧有习惯法综合在一处,相互比照、删繁就简,另外颁行了一套只是针对契丹等族人的法律。   康默记的作法,最大程度的保证了新兴的契丹国有法可依,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至于违法必究、执法必严的事情做的如何,就不在他职权范围之内了。做为契丹国法律制定者,康默记的工作得到了英明领袖的赞同,据说是‘悉合上意’。因功被拜为左尚书、后又改为礼部尚书。   契丹的官职称谓,除了保留自己的一些传统之外,一切悉用唐制。这也是契丹国中汉人智慧的产物,汉民族在阿保机立国一事中,居功甚伟。   康默记的功绩不仅是他为契丹人民的法制建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对契丹国家的建筑业也做出了突出贡献。   阿保机立国之初,既然锐意改革,就应该在保持旧有的行国传统方面大胆做番改革。在听从了汉官们的劝谏之后,决定创建一座与契丹大国地位相匹配的皇都。只是遍视朝中,也没有一个契丹臣下可以胜此重任。让习惯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中忽然冒出一个建筑专家来,这种概率比花两元钱中五百万巨奖还要低上许多倍。   无奈之下,阿保机亲自点将,再次请康默记出山。虽然在阿保机心底也认为这事情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思,让一个法律工作者忽然转行去做工程总监的话,穿身行头,一般人还真难辩真伪。但让他们主持全面工作,实在是让人不敢相信。而事实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这一天,心情愉悦的白马王子阿保机纵马驰骋,来至一片苇甸,挽三百斤的大弓,射出了三支金箭,划出了契丹国都的大概轮廓。   康默记作为契丹国第一任城建部部长走马上任,阿保机极可能垂询了身边以三韩为首的汉臣,所以他选择了一个负山抱水的地方营建皇都。   大辽国建国都,这在塞北大漠属于开天辟地头一回的新鲜事,小民百姓不等官吏催逼,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康默记将契丹国各族人民凡是懂建筑的人尽数征发。一百天之后,一座气势宏伟的城郭拔地而起。狼河、沙河特意引来做护城河绕城而过,这样做也是考虑到以利防守的战略需要。城分为皇城与汉城两部分,北城为皇城、南城为汉城。所以如此,是因为康默记完全领会到了阿保机“因俗而治”的建城理念。   城市作为人类文明发展进步的标志,在游牧民族发展史上同样具有重要的作用与意义!上京城的修筑是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交融创新的结晶,是时代文明的进步。   以畜牧业为主要经济特征的契丹民族,修建城市无疑是一件具有特殊意义的历史进步。在建造了皇城之后,契丹国境中陆续开始了各级城镇的兴建。辽上京是契丹人突破传统游牧观念的束缚,应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宗教等客观要求与时俱进的产物。城市文明的发展,使得契丹民族立足于塞北大漠,向南继续扩展统治区域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虽然契丹仍保留了自己游牧民族特有的‘四时捺钵’制度,但城市的兴建也是契丹统治地区生产力、文明进步的一种必然现象。有了城市的契丹统治者可以全面规范政治、军事、行政,大力发展经济与文化。与原先的历史一样,因为有了城市这个新生事物,契丹对华夏文明贡献的‘南北因俗而治’等政治智慧得以流传。   契丹皇都,是北方草原上出现的第一座大都市。虽然工程是时间紧、任务重,但令人敬佩的是,康默记负责设计、监理的政府形象工程,并不是令人唾弃的豆腐渣工程。工期短并不等于质量次,上京城(上京城是后来的名称,此时只能称为京城)雄伟坚固,绝对对得起皇都之称!   当看到眼前突兀一座规模宏大、设施完备的都城,阿保机大喜。郑重其事地亲自为皇都四门取名,北门名为拱辰门,西门为乾德门,东门为安东门,南门为大顺门。需要指出的是契丹人崇日尚左,所以要把皇城建在北面,北门也是四门中最重要的。而且皇宫是面东而建的,这样修建并不是为了方便阿保机与述律平晒太阳,而是因为契丹民族有拜日的传统。游牧民族与中原王朝的统治者面南背北不同,面东而坐,汗座也都是东向的。阿保机为自己的皇宫起名为日月宫。   皇都建成之后,阿保机又有了新的想法。这样大的一个国度却没有自己的文字,实在是令人尴尬汗颜的事情。前文中所提到的耶律曷鲁前往说服奚族首领,就是拿了阿保机的箭杆作信物去的。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从前刻木为信,传箭为号的老传统显然无法满足时代发展的需要了。   政治、经济的飞速发展,文化也得与影相随。阿保机决定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同步发展,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想要崛起于世界之林,学习与吸收其它文明无疑是条捷径。契丹民族可以迅速崛起,既是因为中原地区动荡、战乱频仍有关,也和契丹人民的社会精英如阿保机者具有宽阔的胸襟,善于学习、兼收并蓄其它民族优秀文化有关。   契丹立国之初,是以契丹各部族与汉民族为主体,另外还有奚族、室韦、乌古、突厥、回鹘、党项、术不姑、沙陀、女真等少数民族。因此,契丹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共同体。这些众多的民族在一起共同生活,其中契丹族、汉族、奚族三个民族为主要构成部分。各民族杂居,却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生产方式:一部分是以契丹族为主体的游牧民族;大部分则是由汉人和渤海民族组成的农耕民族。   契丹语属于阿尔泰语系,契丹立国最初使用突厥文字与汉文。一个疆域万里的新兴政权,是选择突厥文字还是汉字做为官方语言与文字呢?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选择哪一个都得面对反对者众的声浪,好在耶律阿保机做为契丹国的缔造者,是契丹民族中最杰出的政治家。他很快做出了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在吸引和借鉴汉字的基础之上,创制契丹民族自己的文字。让契丹文字成为官方文字,而突厥文与汉文从此成为辅助。   于是,耶律阿保机下诏耶律突吕不和耶律鲁不古这二位契丹民族中的精英分子着手创制契丹文字。契丹民族有许多值得推崇之处,他们在无意之中又创下了一个世界之最——   契丹人的工作效率之高,令人叹为观止:一座规模宏伟的帝都可以在百日内竣工,可以视为举全国之力完成了一项政府工程。人多力量大,可能靠的是人海战术。而契丹文字的创制却只用了九个月时间,这不得不让人惊叹连连了。   这项世界纪录的诞生,也有赖于汉臣韩延徽等人的友情客串之功。在这些汉族知识分子的帮助之下,突吕不和鲁不古二人借用了汉字偏旁或增减汉字笔画,或者干脆借用了完整的汉字,创造出了契丹文字,其称为“契丹大字”。   契丹立国,回鹘国率先承认,在第一时间派出使人前来表示祝贺,希望两国交好。有一个强大的战略同盟国,对任何政权都是有利的。虽然这个需要上赶着巴结的同盟国乃是从前的小弟,但风水轮流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只是回鹘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们遣使太过匆忙。没有考虑到双方语言勾通的障碍问题,回鹘使臣忽略了学习契丹小语种。使者虽然带来了满腔的热忱,但因契丹国中无人能通其语,一时间出现了“脉脉此情谁诉?”的尴尬事情。   其实,契丹国中也并非没有人通回鹘语,只是此人身份高贵。这个精通回鹘语的人正是述律平,试想以大国皇后之尊去做通译之事,传将出去,岂不是有辱国体?见阿保机左右为难,述律平为丈夫推荐了一个人才。   “迭剌聪敏可使”!   述律平这位奇女子果有知人之明,迭剌具有语言天赋也被她所发现。果然,迭剌的聪明智慧在抛弃了叛乱的念头之后得以迸发。与回鹘使人“相从二旬,能习其言与书,因制契丹小字,数少而该贯。”   人的潜质一旦遭发掘,它所爆发出来的创造力是惊人的。迭剌掌握语言的本领让“多智近妖”但当年却为考英语四六级苦恼不已的秦王李曜汗颜无地。可见契丹人民的学习、创造精神是值得尊重的。契丹字从创制之后,广泛的用于文字、印信、碑刻、译文等方面,为契丹族历史的发展起了积极的推进作用。也幸亏迭剌的叛乱没有成功,也多亏他没有胜利大逃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苦其心志、劳其筋这些是必须的!   耶律迭剌数次叛乱都未能成功,创制文字工作却成就斐然。据此可知,叛乱的难度远过于文字创造。有志于造反的读者朋友千万不要因为只是听闻‘造反有理’,就此踏上前途未卜之路,准备不充分是不能干这种事的。   (无风注:历史上,辽亡于女真之后,最初,女真人沿用了契丹字,直至金章宗明昌二年(公元1191年)明令禁止使用,后逐渐湮没无闻矣。后世,全世界的契丹文字研究者似乎也不多,在没有契丹文与汉文对照字典出土之前,相信契丹文字研究工作不会有什么大的突破,即使现在的一些释读也多为臆测。)   (再注:契丹文字的创制,是契丹民族积极学习、吸收、消化中原文明与兄弟民族文化的结果。利用汉字和其它文字,创制本民族文字,这在我国各民族文化历史中无疑是一伟大创举。契丹人民是文字创制的探路者,他们的成功经验为西夏、女真等少数民族所继承,契丹文字为他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先例,这也是契丹人民对我国多民族文化形成的卓越贡献。)   虽然丢失了一部分辖地被李曜封给剌葛,但正值壮年的阿保机政治智慧已达人生巅峰,他仿效中原建国称帝,并非只是想简单的把契丹汗国体制更换为中原帝制。他希望自己从此权威至高无上,更希望皇权可以世袭,由后世儿孙中继承。但他也深知汗国体制在契丹民族中已经传承数百年,根深蒂固,改革在短时间内难以做到一蹴而就。如果动作尺度太大,就会事得其反,最好的办法就是循序渐进、稳扎稳打。   趁秦王李曜南下推进统一战争的机会,经过两年的舆论准备,见契丹各部族之内再无异象。阿保机开始有计划的加强集权统治工作。因为原先的七部契丹和其他部族并未全部南迁饶乐都督府,因此阿保机首先把拆分迭剌部做为重中之重,对契丹各部族内部做了整顿。他再次向中原人民学习,把迭剌部一分为二:他按照汉人的五服(此处意指同高祖者)之说,将五世祖(即汉人所说高祖)以下、除祖父耶律匀德实一支以外的其他皇族分为五院部(亦称北院)和六院部(亦称南院),统称为二院皇族。   耶律阿保机祖父耶律匀德实一支列为横帐三父房,耶律匀德实共有四子——因长子无后,次子一支列为孟父房;三子耶律释鲁一支列为仲父房;四子即耶律阿保机之父耶律撒剌,阿保机身为长子,自立一支为横帐,剌葛、(这时候还没有出逃)迭剌、寅底石、安端、耶律苏五兄弟均列为季父房。这一帐三父房也统称为横帐皇族!   从阿保机对二院皇族、四帐皇族帐的设立上来分析,阿保机在如何进行权力再分配上也是煞费苦心的。对于二院皇族的那些同部落共先祖的远支族人,阿保机给了他们皇族的虚荣。让他们可以在国中高人一等,此举既是出于怀柔的需要,也是在婉转的告诉他们从此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了,对于皇权你们只有做看客;   而孟父房、仲父房、季父房三帐皇族是横帐皇族的保护神,阿保机给了他们特殊的礼遇,他们是近支皇族可以分享皇权,但是不能染指皇权的继承。秉承阿保机的政治智慧,在辽圣宗时期更规定了“横帐三父房不得与卑小帐族为婚,凡嫁娶必奏而后行”。   真正的核心是横帐皇族,即耶律阿保机的嫡系子孙。只有他的子孙,才会享有继承大契丹国皇位的权利。   诸弟叛乱、七部头人逼宫的事情在阿保机的心中留有深刻印象,给他更深印象的却是在此期间追随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萧敌鲁、萧阿古只等兄弟几人。如果没有述律平和家人团结在他周围,陪伴他渡过一个个激流险滩,在他人生事业最低谷的时候不抛弃、不放弃,耶律阿保机很难在短时间内扫去心头阴霾,重出江湖的。在称帝之后,阿保机决定大报恩……   在拆分了迭剌部族之后,为巩固这个成果,阿保机趁热打铁将述律平的直系亲族从拔里部和乙室已部中独立出来,升为帐族。拔里氏国舅帐与乙室已国舅帐统称为二国舅帐!   在国舅帐的设立上,明显可以看的出阿保机是有私心的。他是希望借重后族的势力巩固自己的集权统治,在给国舅帐族实惠的同时,仍希望他们如从前主从关系那样依附于他,只听命于他一人,仍如从前那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设置了二国舅帐之后,阿保机将治下的诸部落重新组合成二十部:乙室已部、拔里部、五院部、六院部、乙室部、品部、楮特部、乌隗部、涅剌部、突吕不部、突举部、奚王府六部、突吕不室韦部、涅剌拏古部、迭剌迭达部、乙室奥隗部、楮特奥隗部、品达鲁虢部、乌古涅剌部、图鲁部。   拆散各部族、重新组合为二十部,既是方便管理,又是新皇立威的一种手段。众所周知的是,游牧民族的部族组织一直以来就是兵民合一。因此,也决定了各部族的实力是由人口多寡决定的。阿保机将各部族依据实力强弱区分为大、小二类,五院部、六院部、已被部和奚六部最为强大,故此属大部族;其余则为小部族。   大的部族首领属于拉拢招诱对象,所以尽量委以重任,示以不疑。而小部族自从从前七部夷离堇头人被杀之后,就没有再进行推举。就是大家推选,也没有人敢于出任这个职务了。夷离堇一职成了压在契丹人民脑中的巨大阴影,从此成为历史名词。为了便于管理驭下,阿保机借这次整顿部族的机会,取消了夷离堇之职,改称‘令稳’或节度使。而且担任此职者由皇帝直接任命,皇权加强、阿保机成为绝对权威,数百年来契丹部族原有的‘酋长议事制’从此成了过眼云烟。   横帐与三父房虽然是“族而不部”,但因为阿保机多年的苦心经营,早已经成为独立于迭剌部之外的强大势力。阿保机觉得自己的子孙后代,只要能够稍微继承自己的政治智慧,为加强集权统治,都应该会有样学样的依靠俘虏的各族人民来充实、加强契丹皇族的势力。   阿保机称帝之后,耶律一姓成为国姓。原来的可汗大贺氏与遥辇氏部族成员虽然成为了治下小民,但不愿意从此成为二等公民。他们也自称姓“耶律”,摇身一变,也跻身皇族行列。对待这两个部族的这种微妙心理,阿保机焉有不洞察之理?为示羁縻,阿保机默许了他们的作法。因此,世里氏、大贺氏、遥辇氏也被称为三耶律。这样一来,契丹国中皇族泛滥,随便一片落叶掉在头上,就有可能砸中一个皇族。为了有所区分,世人对这些扯了大旗作虎皮的耶律氏,另有一个“庶耶律”的专门称谓。   述律平的兄弟萧敌鲁、萧阿古只从本部族中剥离出来,升为二国舅帐。两位国舅爷劳苦功高,自契丹立国之后,享有与耶律氏皇族通婚的特权。这种政治婚姻,如果仔细掰扯起来还真的是“生活是一团麻”。   比如萧阿古只娶的是姐姐的女儿,他与外甥结合后的女儿还要再嫁给皇子;诸皇子要娶二国舅帐的女子为妻,继承皇位之后,那女子自动成为皇后。此后,还需要任皇后的父兄们出任北府宰相。这种亲上结亲循环不已,有力保证了皇权只是在耶律阿保机子孙中传承。不管哪个皇子做皇帝,他也只能是二国舅帐的女婿或者外甥,只是这种甥舅婚不能保证的是遗传问题,所以阿保机虽然英明神武,但后代中难免会有比较二的人物。近亲结婚害死人啊!   与阿保机横帐一样,横帐三父房、遥辇九帐以及二国舅帐,在所部也有大批的战俘。三帐和后来衍生的国舅别帐因为拥有庞大的武装、势力最强,而且与朝廷关系最近,所以被称之为“辽内四部族”!   通过这次对部族间的整顿,阿保机如愿以偿的做到了——立国舅帐为强援;尊崇乙室部以掣肘奚王府六部;设立五院部与六院部制衡遥辇部。   耶律阿保机的汉化思想极深,他本人也通汉语,这应该是他在立国前后孜孜求治、很多时候和汉臣们在一起有关。中原农耕文明的不断北上与扩散,与契丹等各游牧文化为主的固有文化之间,势必会产生矛盾与冲突。   与契丹游牧文明不同,中原文化是以农业文化为主体的。在这种环境日久天长的熏陶之下,人们多尚儒雅,认为“文质彬彬”才好!扛锄头的农夫鲜有主动攻击人的,他们把精力、全身心的投入到了畎亩之中;而在以畜牧业为主的北疆,草原、大漠间成长起来的人,无不以孔武有力、擅骑射为荣。在他们眼中看来,中原文化使人懦弱,不习武事,而以吟风弄月,挥毫泼墨为能事。   囿于时代所限,这种认识虽然有误读之处,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对。因文化不同、文化差异的原因,在民族之间有隔阂的事情今天仍在继续,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契丹人对汉人的这种误解也是有历史原因的,当时的契丹贵族,只是凭借着劲弓快马,就打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在碰到李曜之前,他们在与中原汉人的争锋之中,多数是不落下风的,因此更增加了轻视汉人之心。只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们的心态开始有了微妙变化,特别是被李曜连续以势逼退之后,阿保机发现了一个道理: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在治理广袤疆域的时候,长枪大戟没有了用武之地,只有请那些具有中原文化素养的人来施以援手了。   在阿保机等契丹显贵眼中看来——中原汉文明是把双刃剑,它既可以武装自己,也可以伤害自己。只是除此之外,还没有发现第二条可行性办法。于是,他们只好在矛盾中努力弭合这种情形,一方面积极地吸收、借鉴中原文化,利用汉臣为自己的政权服务;另一方面又对契丹部族人,特别是中下层的契丹族人学习汉文化加以限制。   阿保机也不讳言此事,他曾经对身边人道:“吾解汉语,历口不敢言,惧部人效我,令兵士怯弱故也”。在强大的传统面前,改革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保持足够的清醒与冷静是一个优秀政治家应具备的素质。他这样做不外乎是考虑到自己每天讲汉语,有骇视听。只是因为说汉语,有可能会使让一些别有用心的契丹显贵们利用此事小题大作,煽动守旧势力对新生政权群起而攻之岂不是得不偿失?他也十分担心自己这样做,会产生上行下效的连锁反应。契丹军兵会因此而变的怯懦,进而会影响到整个契丹部族的战斗力。   耶律阿保机一方面大量的掳掠招诱汉族知识分子,要这些人为他出力,为他打造契丹帝国、巩固统治而服务;对本民族的文化,不是简单的弃之如弊履,而是有选择的予以保留、继承、发扬,使之与中原文化融合。   在原先的历史上,阿保机也是这样做的,而历史证明了,契丹的抉择是明智之举!正是阿保机的文化政策,使契丹文明得到飞速发展,与从前游牧逐水草而居时候相比,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既具有本民族特色,又很好的融合借鉴其它先进文明的辽文化,为华夏历史文化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然,历史同样证明,任何事物都具两面性。一如后世之中国,既希望将西方文明拿来为我所用,又担心西方文化的渗透与入侵。但文化的渗透是无孔不入的。让每天为英语四、六级考试而焦头烂额的人去静下心来研习国学,何其难以实现。   思想、文化的入侵与船坚炮利的侵凌虽有不同,但文化的入侵显然更具有欺骗性,这种渐进过程因为具有不可察知性,人们入其罟中而不自知。   未来华夏文明发展方向在哪里?契丹民族的成功先例是不是也是借鉴学习的榜样?   除了自求多福之外,做为炎黄子孙,还可以做些什么?   在耶律阿保机心中一直有一个远大理想,那就是要南下中原牧马,饮马黄河,与中原政权争雄。如果再直白一点,现在的阿保机,最大的心愿就是快速发展,强大自身,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南下与那个两次逼退自己的大唐秦王做一决断!      第216章 再续盛唐(六)   北边乱纷纷,东边也安宁不得。李曜早已确定的稳定北部边疆策略,对于契丹崛起的遏制,比二虎竞食更好的,是三足鼎立,因此渤海国也是计划的重中之重。   此前渤海国王大玮瑎原本是想和新罗国联手除掉金弓裔,却不料被新罗国出卖,弄巧成拙,不仅没有消灭金弓裔,反倒让金弓裔强占了南海府,丢失了渤海国最富庶的一个陪都。这对渤海国是一个极具讽剌的沉重打击。   大玮瑎恼羞成怒,就把一腔怒火发泄到崔礼光头上,说他误判新罗,丧权辱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崔礼光其实是被新罗国宰相金成烈愚弄,酿成大祸,有口难辩,唯有请罪。大玮瑎就把崔礼光贬为湖州渔政司,让他到镜泊湖打鱼捞虾去了。   南海府的失陷,是渤海国的奇耻大辱。大玮瑎岂能善罢干休,当即召集群臣商议讨伐之计。可是,世事难料,祸不单行,偏偏这时候辽河方面又传来急报,契丹来犯辽东,贼将张秀实率二万人马围困了铁岭县。驻守辽河的左熊卫大将军大审理抵挡不住,请求王廷发兵增援。原来阿保机当时被李曜所逼,丢了饶乐都督府的领地退回松漠,当时奚王牙帐附近对手实力强大,又有大唐的威胁,因此提前把魔爪伸向了渤海。   大玮瑎向群臣问道:“后高句丽之乱未能平定,契丹国又来挑衅,该如何应付?”   右相大封裔奏道:“后高句丽侵占南海,契丹进犯辽东,都是我国的切肤之患。可是两面开战又是兵家大忌。依臣之见,火烧眉毛顾眼前。铁岭城激战正酣,基下应速发大军先救铁岭。”   大内相大诚谔奏道:“臣以为,救援铁岭,应该双管齐下。一是要派一支劲旅增援大审理,二是要联络奚王耶律剌葛协同作战。”   大玮瑎道:“如果奚王耶律剌葛也和新罗国一样口是心非,阳奉阴违,岂不误我大事?”   左相大素贤奏道:“耶律阿保机与耶律剌葛已经完全对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总不会假。建立渤奚联盟应是制约契丹的长远之计。此次救援辽阳不一定要指望奚王出兵,解救铁岭应该立足于我军独战独胜。但是联络奚王共同对敌还是必要的。”   大玮瑎道:“卿等所议都有道理。可以派个使节去奚王牙帐联络。救援铁岭刻不容缓,不知哪位将军愿意去建此功?”   左罴卫大将军大审义是左熊卫大将军大审理的同胞兄弟,非常担心兄长大审理的命运,当即上前奏道:“臣愿请命增援铁岭。”   大玮瑎道:“打虎还须亲兄弟。增援你大兄的重任也非你莫属。孤王给你两万人马,务必要将契丹来犯之敌彻底击溃。”   大审义道:“臣一定不负圣望!”   大审义于是率领二万人马,日夜兼程,驰援铁岭。这天来到铁岭城东,只见铁岭城外契丹军的黑色帐蓬如黑云压城一般,把铁岭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就知道城池还在自家手中,当即向部将传令道:“安营休整,明日专攻他东门外营寨,打烂他的包围圈,和城中守军联成一片,就可以化险为夷。”   次日清晨,大审义挥军来攻契丹军东营。不料契丹军早有防备,还不等渤海军攻营,就见营门大开,契丹军一员大将跃马而出,横刀拦在大审义的马前。   大审义喝道:“贼将报上名来!”   对方喝道:“本帅便是张秀实。你是何人?来此何干?”   大审义也喝道:“本帅是左罴卫大将军大审义。奉国王之命来扫荡来犯之敌。”   张秀实笑道:“本帅是天皇王册封的辽州剌史,来接管自己的城池,何谓侵犯?”   大审义冷然无视,只道:“你不过是新罗难民中的败类,不思报恩于渤海国,却投到契丹国去做走狗,背叛了新罗国,又叛背了渤海国,一个丧家之犬,剥了皮也是一堆贱骨头!还敢自称辽州剌史,真是羞煞人也。你既然要做辽州剌史,本帅就成全你,割下你的狗头,让你到阴司去做辽州剌史!”   张秀实怒道:“我和你渤海国本有杀亲之仇,正要把你渤海人杀个片甲不留!大审理已成瓮中之鳖,你又来自投罗网,我就成全你兄弟一起做鬼!你且放马过来,看我三招之内要你狗命!”   大审义心想,这厮口出狂言,必是有些本事,单打独斗恐怕误了战机,不如先破了他的包围圈,救了大兄之危,再来和他决战。当即把刀一挥,向左右说道:“全军掩杀!”   大审义有二万之众,张秀实东营不过是三千人马。两军混战,自然是渤海军占了上风。张秀实原本想要保住围城优势,怎奈渤海军声势浩大,战不多时,东门外的契丹军营盘就被渤海军冲破。张秀实只好弃营而走。大审义冲到城门下,正要叫门,却见城门大开,大审理一马当先,奔出城来。   大审义叫道:“大兄,我来了!”   那边大审理叫道:“兄弟来得正好!合兵追杀,不能让他逃脱!”   大审义道:“他也有两万人马,不会轻易撤走。我们要从长计议。”   大审理点头道:“也好。你到他后方扎营,断他归路。明日前后夹击,与他决战!”   张秀实丢了东门营寨,围城之势已被打破,就失去了取胜的信心。他此次来犯铁岭,本是出于偶然。他自从做了阿保机的侍卫,经常侍立在阿保机左右,察言观色知道阿保机雄心勃勃,有一个南平幽奚,西取回鹘,东下渤海的扩张计划,就主动请缨,要来攻打辽东。阿保机这时被奚王和秦王牵涉制着,还不能把主力用在东线,巴不得有人替他骚扰辽东,就利用张秀实报杀亲之恨的欲望,给了他两万人马,让他去骚扰渤海国,并许诺,打下夫余府让他做夫余府都督,打下铁岭县让他做辽州剌史。当然这两万人马中,没有迭剌部的主力。   张秀实从一个猎手,摇身一变成了统率二万人马的将军,野心就臌涨起来,想要做一个封疆大吏,甚至想做一个小国之王。他深知这两万人马是他创业的命根子,不敢去攻打兵力雄厚的夫余府,就来铁岭县骚扰。现在渤海国来了生力军,张秀实想要保存实力,就有了撤兵之意,当即率领全部人马撤到辽河西岸,安下大营。大审义的人马来到辽河时,只能和张秀实隔河对峙。   大审义向兄长说道:“张秀实既不出战,也不撤走,如何是好?我是奉命来解铁岭之危,现在城已得救,我应该回京复命,不能在此久留。”   大审理道:“上次是他突然袭击,才把城池围了。现在有我在此防备,他不敢轻易过河。你可以放心回京交令。”   于是大审义率本部二万人马回上京交令。大审理率本部一万人马和张秀实隔河对峙。一个月后,张秀实却不得不撤走了。因为天皇王阿保机来了命令,让他火速赶回临潢府听令。   早在大唐册封耶律剌葛为奚王的时候,就降旨要耶律剌葛注意,一旦阿保机出兵渤海,奚王便要救援渤海。可是在耶律剌葛心目中,阿保机自己才是第一大敌,把抗契丹视为上策,不愿把兵力浪费到渤海那么远的地方,就以防御契丹为由拒绝向东用兵。后来有渤海国使节来与奚王相约攻打契丹,耶律剌葛就乘机大造契丹南侵的舆论。这就引起了契丹天皇王阿保机的警觉,立即做出迎战奚军的决策。调张秀实回京,就是要他参加对奚战争。   春秋战国,互有攻伐。现在各地都是独立王国,乱仗也是此起彼伏。契丹国和渤海国的短暂战争,因为奚王耶律剌葛真假参半的举动而匆匆结束。大审理见张秀实撤兵远去,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这时候渤海国面临的形势依然严峻:后高句丽国又向鸭绿江东岸发动进攻。   金弓裔占了南海府,势力迅速壮大起来。他本是新罗国王子,因为受到王室排挤而出家为僧,曾发誓要灭掉国王杀光所有新罗人。这时新罗国和后百济国激战正酣,正是金弓裔挥师南下夺取新罗国正统王权的好机会。   可是这个当过和尚的新罗国王子却一反常态,不再把新罗国的王权看在眼里,而是独出心裁地要利用佛教来建立佛国统治。他自称弥勒佛现身,头戴金帻,身披方袍,以长子为青光菩萨,以次子为神光菩萨,他又自述“佛经”二十余卷,其中全是为自己歌功颂德的歪理邪说,当做立国之本。他的师父释聪和尚批评金弓裔所述皆为“邪说怪谈”,金弓裔听说以后,立即将师父释聪逮捕,用铁锥活活打死。   和世界上一切暴君一样,弓裔对自己的部下百般猜忌,有许多人因为他的无端怀疑而被诛杀。为了震慑人们的心理,弓裔宣称自己具有洞察别人内心世界的神力,结果搞得他的部下人人自危。此时这个有神力的酋首不急于去争夺新罗国的正统王权,而是出人意料地要向渤海国蚕食。先是把尹谊困在白岩城。尹谊兵微将寡,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坚持不住,只有投降。接着又把高子罗部逼到丛山峻岭之中。高子罗孤军难支,打又打不赢,逃又逃不脱,死又没勇气,也向金弓裔请降。鸭绿江东岸大片土地尽归后高句丽国所有。   尹谊和高子罗投敌的消息传到上京,震动朝野。渤海国大玮瑎再一次面临重大抉择。发兵征讨是最简单的决策,可是百官争论得很激烈,大玮瑎迟迟下不了决心。这天大玮瑎把三位相国召到上书房来,要专门听一听三位相国大臣的意见,进行最后一轮讨论。   右相大封裔奏道:“金弓裔本是新罗孽种,岂能容他侵占我渤海国土地。臣坚持立即起兵征伐。”   左相大素贤奏道:“征讨金弓裔,必须有新罗国的配合。现在新罗国无意北征,单凭我国之力,恐怕难以将他消灭。与其轻举妄动,劳而无功,还不如等待时机,一举成功。”   大内相大诚谔奏道:“金弓裔虽然占了江东,却被鸭绿江和长白山阻隔,他又受新罗国牵制,无力再向西北扩张,东线会暂时平静。而辽河两岸无高山天险,一旦契丹人跨过辽河,将会长驱直入。臣以为防契丹重于征后高。阿保机做了天皇王之后,为报秦王逼迫之仇,必要扩张势力,如今气焰正旺,万一他挥师东进,危机就不止一两个府。臣主张暂缓东征,集中兵力防御契丹。”   大玮瑎道:“大内相分析得深刻。孤决定暂缓东征。再调两个兵卫去加强辽河防务。联络奚王的人不是回来了吗?召他来述职!”   奉命出使奚王牙帐的鸿胪司少卿乌光赞应召进殿,奏道:“奚王耶律剌葛一心想做北疆头号番王,正在加紧练兵准备与阿保机一争长短,但短期内却无意与我联兵攻打契丹。”   大玮瑎骂道:“耶律剌葛鼠目寸光,不识大体,比新罗王更可恶!”   奚王耶律剌葛在此前被李曜强行推上奚王大位,但其自己手中的嫡系实力其实很弱,麾下主力乃是原七部夷离堇的人马,他召集不肯随阿保机北迁的奚族部落之后,兵力才加强了一些,但相比七部夷离堇,仍是远处弱势,如今的统治其实是靠秦王的威慑力和阿保机对七部夷离堇的威胁维持。更要紧的是,随着关西三帅光复河陇,秦王似乎打算对中原用兵,战略重心迅速从北疆转移到了南面,耶律剌葛失去河北唐军的强力支援,心理压力顿时大了许多。显而易见,这个时候他肯定不敢随意出兵。还有一点,阿保机的称帝,对耶律剌葛而言,也不误触动。   诗经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   自秦始皇帝以来,只有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才能称皇帝。依附于大国的率土之宾,不管称国王还是称可汗,都是天子的臣。渤海国王自称天孙,自认为是天子的儿子,是很恰当的定位。而小国之间,只能是兄弟,虽然有些强国可以称霸,可以在弱国面前尊大,却不敢自称皇帝。可是现在天下似乎真的要大乱了,原来充其量只能和渤海国平起平坐的东邻西邻,都有人称皇帝了。   就在前不久,阿保机在龙化州东金铃岗筑坛祭天,建立大辽国,自称大圣大明天皇帝,封述律平为应天大明地皇后,改元神册。立皇长子耶律倍为太子,封次子耶律德光为大元帅,韩延徽为中书令。契丹国从此演变成帝制国家,拥有了和中原大国一样的天子皇帝。   大辽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汉人占三分之一。阿保机和过去的匈奴王突厥王都不相同,他想到了统治多民族国家必须有特殊的手腕。他有统治胡人的经验,却不知如何统治汉人。于是他想到了向汉人官僚请教。   阿保机向韩延徽问道:“朕每征服一个胡人部落,都可以用契丹旧制来治理,人口都有增加。可是汉人不服胡制,常被随意屠杀,抢来很多,生存下来的极少。以后朕要进中原,要靠汉人纳税,总不能把汉人都杀光了。卿有何良策,能使汉人成为顺民?”   韩延徽奏道:“臣以为治胡和治汉不能用同样办法。应该把治胡的官员和治汉的官员分别设置。”   阿保机很快就领会了分治的要点,把他的权力机构分成两部,设立北南两大王府。北面大王府在契丹政权基础上,设宰相府和枢密院,来管理契丹人和其他胡人事务。南面大王府比照中原政府,设四省,来管理汉人事务。过去契丹人掠来汉人一律分给有功将士做奴隶,现在则为汉人按原来居住地建新城,比如从檀州掠来的,新居点叫做檀州;从三河掠来的,新居点就叫三河。这种制度迅速地促进了人口的增加。在古代,人口众多,是强国的标志。阿保机很幸运地抓住了要害。   大辽皇帝阿保机想学中原皇帝,除了供奉列祖列宗,还要供奉神祗。有臣建议供奉旨佛陀。阿倮机摇头道:“佛陀不是华夏之神”。有臣建议供奉道宗。阿保机又摇头道:“道宗不是治国之神”。太子倍建议供奉孔子。阿保机才欢喜道:“孔子授帝王治国平天下之术,才是帝王之神。”   辽国孔庙落成之日,大辽皇帝阿保机率领南北两府大臣前去世拜祭。   韩延徽赞叹道:“陛下供奉孔子,可追汉高唐祖之风!”   阿保机问道:“朕如何才能象汉高唐祖一统天下?”   韩延徽道:“仍是那句老话,远交近攻,逐国征服,扫平北方,再进中原。”   阿保机就扳着指头自语道:“室韦已入我手,饶乐现在还不能动兵,党项也离大唐太近……那么就剩回鹘和渤海了。”   刚说到渤海,大元帅耶律德光走进大成殿来,兴奋地说道:“启奏陛下,臣有一件大事禀报。”   阿保机问道:“是什么大事,让你这样高兴。”   德光奏道:“是大喜事。小韩先生回来了!”   阿保机笑道:“这可真是大喜事。韩爱卿快去见儿子吧!”   韩延徽平静地说道:“先君臣,后父子。他既然来了,迟早都能见到,就先让他候着吧!”   阿保机道:“你不着急,朕却着急。他一定带来了唐国的最新消息,朕要召见他。德光,你把他请进来。”   在孔庙的大成殿上,韩延徽之子韩启阳再一次拜见大辽皇帝。   阿保机问道:“朕这些时日忙于安内,对中原事知之甚少,请小韩先生不拘事大事小,随意讲些便是。”   韩启阳奏道:“学生就从幽州说起。”   阿保机道:“且慢,这样说话很不方便。朕封你为少卿。”   韩启阳叩拜谢恩,说道:“臣就从幽州说起。年前,晋兵破了幽州,活捉了大燕皇帝刘守光父子。幽燕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晋王世子李存勖更是喜出望外。那李存勖和刘守光父子不仅是诸侯之争,还有不共戴天的家仇。早在刘仁恭当政时,和李克用打仗,在木瓜涧设下埋伏,害得李克用险些断送性命。李克用念念不忘要报仇。所以李存勖把大燕皇帝刘守光一刀斩了,却把早已失势的刘仁恭带到李克用面前,开膛挖心,为父洗雪大恨。”   阿保机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李存勖这样残忍地对待一个无职无权的老人,却是有些过份了。不过,李克用没有制止他,大概是想让麾下之人看看背叛他的下场。”   韩启阳不置可否,又道:“臣再说中原争霸。奚王牙帐建立之后不久,大唐关西三帅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三人,依秦王之谋划,分别底定河陇诸州,秦王因此再立伟功。大唐皇帝查阅宗谱,认定秦王乃是玄宗皇帝之兄、让皇帝李宪之后,因此诏令天下,为秦王再立一宗,写入天家族谱。然后,又因秦王乃是高祖太宗嫡亲血脉,真正皇室亲王,于是升秦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并且诏令中说皇帝操劳过事过年,最近龙体欠安,是以命秦王总百揆。如此唐人皆私言:秦王实已代天摄政也。”   阿保机沉默片刻,缓缓地道:“这么说,朕欲进中原,其中障碍就只有秦王了。”显然,他并没有真正把耶律剌葛的奚王牙帐当多大回事。   韩启阳又道:“秦王就算总百揆,就算是摄政王,那也还不是皇帝。可最近却又出了一个皇帝,乃是高丽国的王建。他本是后高句丽国王金弓裔驾下的大将军,却把金弓裔杀了,改国号为高丽,做起了皇帝。”   阿保机奇道:“这个高丽国是怎么回事?难道金弓裔和王建真是高句丽后裔吗?”   韩启阳道:“金弓裔本是新罗国王子,肯定不是高句丽后裔。王建字若天,是新罗国松岳郡人,生于唐僖宗乾符四年。其祖王氏源于开城西面的礼成江下游的礼成港。这地方百年以来是一个水陆交通的枢纽,也是一个商贾云集的都会,新罗人前往大唐的贸易就是以此为起点的。王氏原本是依靠贸易起家的巨商,其后逐渐壮大为开城地方颇有势力的豪强。王建的先祖名叫王虎景、是新罗国圣骨将军。王虎景生康忠。王康忠生宝育。王宝育生作帝。王作帝晚年居俗离山长岬寺,虔读佛典,死于寺中。王作帝之子名隆,就是王建之父。可以断定,王建是地地道道的新罗人,与高句丽种族毫无关系。”   阿保机更是奇怪,道:“明明是新罗种,却偏偏要做高丽国的皇帝。这人是不是弄不清自己的祖宗?”   韩启阳道:“不是弄不清自家祖宗,而是有野心。王作帝信佛,王隆却信道。他和桐里山的道士相见如旧识,同登鹄岭研究山水之脉,上观天文,下察地理,发现松岳有龙脉,是兴盛之地。王隆就在松岳置一块风水宝地建起一座新宅,道士预言此宅将诞生英主,一统半岛。王建的父亲王隆控制了开城并将其作为据点。金弓裔脱离梁吉在铁原自称后高句丽国王,王隆立即携子王建前去归附。二十岁的王建从此便成为了金弓裔部下的得力干将,累任松岳太守、铁原太守,又做了西南海域水军的统帅。金弓裔装佛称帝,残暴嗜杀,被部下痛恨。王建的心腹骑将洪儒、裴玄庆、申崇谦和朴智谦,发动政变驱逐金弓裔,拥戴王建为王。王建就把国名改为高丽,做了皇帝,改元天授。”   阿保机闻言想了想,忽然道:“他做了皇帝,肯定要向渤海国下手。看来朕必须抢在他前面征服渤海国。你可知渤海国有何动向?”   韩启阳道:“在中原很少听到渤海国的消息。”   阿保机点了点头,知道中原这些年战乱,渤海的走动也少了不少,便道:“那就请你父子多关心一下渤海国。那是朕的囊中之物,不能让别人抢了去。”   渤海国自己怕是不知道已经成为人家的囊中之物,当然它也有些顾不上,因为最近在西南边境上又发生了危机。大辽国皇帝阿保机的宏图大略是先统一北方,再逐鹿中原,现在统一北方的计划已经完成大半,只剩下西边的回鹘国和东边的渤海国还没有征服。他的战略安排是先攻回鹘,后攻渤海。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他要先加强辽河的防务,就再一次启用张秀实。   阿保机召张秀实来,问道:“你这个辽州剌史,一直是徒有虚名,想不想有一个地盘?”   张秀实奏道:“臣不能攻克铁岭县,愧对陛下厚爱,已经无地自容,岂敢再向陛下要地盘。”   阿保机道:“铁岭县先放一放。在铁岭以西的辽河西岸,是辽河小河套地区,那里土地肥沃,草原茂盛,是块风水宝地。你带二万人马到小梁山下去筑一座城,就叫辽州城。筑城之后,你就是名符其实的辽州剌史。”   张秀实大喜道:“陛下如此厚爱臣下,臣下定当誓死效命。”   阿保机道:“你有了辽州城,就要守住辽河。朕要发兵去打回鹘,如果你让渤海人跨过辽河,朕就砍你的头。”   张秀实道:“请陛下放心。只有臣下过河去打渤海人,绝不会让渤海人过河来扰契丹人。”   阿保机道:“你守住辽河,就是大功。没有朕的命令,你不可擅自打过河去。明白吗?”   张秀实道:“臣下牢记圣命,绝不敢擅自行动。”   于是张秀实在小梁山以东,辽河西岸的辽浜塔地方,筑起一座新城,号称辽州,和渤海国夫余府铁岭县遥遥相望。这就引起了渤海国辽河大营元帅大审理的的警觉。他立即把三万人马调到辽州对岸,扎营备战。同时派出快马向上京奏报。大玮瑎接到大审理发回的急报,也深感不安,当即召三相入宫来商议对策。   大玮瑎道:“张秀实在辽河筑城,想必是要再攻铁岭县。卿等有何对策?”   大内相大诚谔奏道:“臣接到辽西密探报告,说阿保机正在聚集人马,准备西取回鹘,并没有往辽河增兵。张秀实虽然筑起新城,却只有二万人马,而大审理有三万人马防辽,谅张秀实不敢进攻铁岭。陛下不必忧虑。”   左相大素贤奏道:“大内相言之有理。臣也认为张秀实不敢东窜。”   右相大封裔奏道:“张秀实突然筑起一座新城,必是有图我之意。就算阿保机无暇东进,张秀实那亡命徒也有可能铤而走险。臣以为还是要立足于他来进犯,免得措手不及。”   大玮瑎道:“张秀实究竟是何意图,大审理的防线是否牢固,这些问题让孤王放心不下。左相,你去辽河走一趟,督促大审理加强防务,绝不能让契丹人再跨过辽河半步。”   大封裔道:“臣领教,即刻出发。”   就在大封裔匆匆赶往辽河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改变了阿保机的计划,也改变了辽河的形势。这个突发事件发生在晋王李克用的阵营,却扭转了阿保机的战略进攻方向,也使辽河形势发生逆转。   事件发生在河北新州(无风注:卢龙节度使治下)。新州防御使李存矩是晋王之子,世子李存勖的弟弟,他的部将卢文进来禀报军情,竟遭到侍婢的刁难。卢文进怒打侍婢,又惹恼了李存矩,说你打狗也要先看看主人是谁。李存矩就让侍婢当众打卢文进耳光。卢文进一怒之下,杀得李府人仰马翻。这么一来,卢文进就变成了弑主的罪臣,立即遭到周边各路晋军的合击。卢文进不甘束手就擒,就率部投奔大辽国。   阿保机得知新州发生内乱,不禁大喜道:“朕以为晋军是铁板一块,不想先动他。不料他也发生内哄,这是天赐良机让朕先攻晋。如今秦王李存曜去了魏博与朱温对峙,幽燕之地他可顾不上了。朕如今有卢文进来做马前卒,取新州易如反掌。各路人马立即掉头向南,撕开新州这道口子,一鼓作气打下太原。消灭晋王,就在此一举!”   阿保机胆量极大,根本不担心内部不稳的饶乐都督府,亲率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新州杀去。晋王李克用闻报,急令卢龙节度使周德威统率幽燕各路人马迎战阿保机。周德威接到晋王命令,立即领兵救援新州。可是这时新州已经落手阿保机之手。周德威北上途中遇到从新州败退下来的剌史安金全。   周德威问道:“安将军为何退下来?难道新州失守了吗?”   安金全道:“末将无能,让阿保机夺了新州城。”   周德威心中一惊,问道:“阿保机带来多少人马?”   安金全道:“先头部队是卢文进的一万人马,后面阿保机亲率三十万大军。”   周德威冷笑道:“你这是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先记下你败军之罪,随军听用。”   其实阿保机只有七万人马,却号称三十万。他攻下新州,命卢文进守城,却把主力大军驻在城外。周德威来到新州城下,攻城十天,毫无进展。第十一天夜里,阿保机率辽军突然发起反击,把周德威的晋军围困在新州城下。城里的卢文进也率部冲出城来夹击晋军。一场恶战就在新州城下展开。契丹骑兵英勇慓悍,更兼人多势众,把晋军打得七零八落。周德威不敢恋战,带着残兵向幽州退去。阿保机挥军掩杀,直追到幽州城下,把城池团团包围起来。周德威闭门坚守待援。   幽州曾经是大燕“皇帝”刘守光的巢穴,城池修得十分坚固,周德威据坚城固守,十分顽强。阿保机执意要拿下幽州,久攻不下,就再调辽国后备人马来参战,也给辽州剌史张秀实下达了增援幽州的命令。张秀实不敢怠慢,立即率本部二万人马奔赴幽州。   当渤海国右相大封裔来到铁岭县的时候,张秀实早已经率兵南下了。辽河元帅大审理松了一口气,右相大封裔却憋了一口气。大封裔在大玮瑎面前说辽河危急,大玮瑎才让他来督促大审理加强防务。现在辽河警报解除,他是空走一遭,没有任何建树,觉得脸上无光,就想要做出一个举动,创建一点业绩。   大封裔向众将说道:“辽州地方是辽邦入侵渤海国的要冲之地。张秀实建起辽州城,就是辽军东进的桥头堡。陛下命本相来巡视辽河大营,就是要铲除这个桥头堡。我军应趁张秀实南下、辽州空虚之机,把这座新城一举摧毁。”   大审理道:“辽州新城是本帅的眼中钉,肉中剌。既然右相要铲除它,本帅立即发兵。”   大审理亲率一万人马杀过辽河,未经大战,就把辽州新城夷为平地。大审理凯旋而归。大封裔得意还朝。这是渤海军近年来打的唯一个大胜仗。消息传到上京,朝野欢腾。大玮瑎深感欣慰,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百官都上表向大玮瑎称贺,欢庆之声弥漫朝堂。这时副王大諲撰奉命避世一年期满,回到宫中来见父亲。   大玮瑎高兴地说道:“此前那位道士教你避世禳灾,果真是灵验。辽河大捷就是证明,这是你的功劳。”   大諲撰奏道:“辽河将士奋勇,儿不敢贪功。”   幽州是大唐北方最重要的战略重镇,自古以来就是兵军必争之地。大辽国皇帝阿保机执意要攻克幽州,打开进军中原的大门,就不断地向幽州增兵,把国内各部族能骑马的全部作为军队调来围城,使围城的兵力达到二十五万,号称六十万,漫山遍野安营,把幽州围了个水泄不通。   晋王李克用深知幽州的重要,在消灭了大燕皇帝刘守光之后,把晋军中最有威望的老将周德威派驻幽州。现在幽州告急,李曜远在魏博与朱温对峙,周德威陷于困境,让李克用万分焦急。他决定立即派平定幽州的李存勖率兵增援。   李存勖提兵北上,一路上提防着辽国骑兵,专选山中小路北进,人马从幽州西南的大房山顺利穿过,来到幽州城外六十里处,先锋部队和辽国骑兵遭遇。李存勖身先士卒,把辽军大将乌拉斩于马下,迫使辽国骑兵后退。   战场移到幽州近郊,李存勖用骑兵打前阵,让步兵在后面拖柴点火造烟幕,大造声势,派人宣传说秦王已经北上,号称秦、晋二王麾下的百万唐军前来增援。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规律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契丹军号称六十万,唐军号称百万,而且辽军久战,已经疲惫,况且粮草供应十分困难,处于再而衰的状态;而唐军则是生龙活虎,斗志高昂,处于一鼓作气的状态。一场鏖战,尸横遍野,最终晋军获胜,辽军败退。阿保机率领残兵从古北口退回辽西。   不过阿保机有一点未曾料错,就算他从饶乐都督府辖区经过,耶律剌葛也未曾派大军来围堵,只是派了些游骑骚扰。这更让阿保机确定,李曜虽然扶植剌葛上台为奚王,希望压制自己,但至少在短期内,剌葛并没有这种实力。   大辽国的辽州剌史张秀实率本部人马返回辽州,发现城池已被渤海人捣毁,气得暴跳如雷,一面派人向皇帝阿保机禀报,一面督促部下重建州城。阿保机立即降下圣旨,命令张秀实迅即恢复城池,堵住渤海军西进的通道。三个月后,一座新的辽州城又出现在辽河西岸。辽军和渤海军重新回到幽州大战之前那种隔河相峙的状态。   渤海军辽河元帅大审理把张秀实重建辽州城之事奏报上京,立即在朝中引起风波。有些官员早就看出大封裔的辽河之行是沽名钓誉,捣毁一座空城并无际意义,可是大玮瑎却对这件事大加赞扬,而且朝野上下也都陶醉于庆祝胜利,就使得那些冷静而又明智的官员不能表达正确意见。可是事实是无情的,不到一年,张秀实又在原地重新建城,先前的胜利化为乌有。于是就有人开始批评右相不务实。   这天朝会上,左相大素贤奏道:“辽国重建辽州新城,却与前番建城大不相同。上次他建城,仅仅是建立一座东进的桥头堡,而这次重新建城,则分明是要来报复毁城之仇。可见上次毁他城池毫无意义,相反却激起辽军复仇的欲望,对我军十分不利。与其损人不利已,还不如相安无事。”   右相大封裔立即反驳道:“此一时彼一时。人总不能因噎废食。他能重建,我也可以再捣毁。辽河必有一战,相安无事才是无稽之谈。”   大玮瑎道:“二位爱卿不要争了。辽州之事先放一放。高丽国皇帝王建派使节来,要求以鸭绿江为界,互不侵犯。众卿以为如何?”   大内相大诚谔奏道:“划江为界,就是承认江东归他所有,就等于是把长白山劈为两半,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左相大素贤奏道:“臣同意大内相的见解。”   右相大封裔奏道:“王建既然有意维持现状,就表明他无意再向鸭绿江以西扩张。臣以为抓住时机稳定东线才是关键。”   大玮瑎道:“如何稳定东线,难道要同意划江而治吗?”   大封裔奏道:“现在是辽国东进之势明显,高丽求和之情急迫,两相比较,西线肯定要有战争,稳定东线就至关重要。可以效仿三国借荆州的故事,暂将江东借给王建,待他南下夺取了新罗国土地,再行归还。如果他到时不肯归还,待我军击溃辽军之后,再回头收复江东也不迟。”   大玮瑎道:“此议尚有可取之处。大内相和左相是何见解?”   大内相大诚谔奏道:“三国时东吴最终还是收回了荆州。怕只怕渤海国多的是鲁肃,少的是陆逊。”   左相大素贤道:“只怕王建不肯承诺归还。”   大玮瑎道:“右相,孤王命你为全权大使,去和王建谈判。要声明我方只是暂借,务必要让他承诺归还。”   大封裔道:“臣遵教!”   大封裔来到高丽国都城松岳城,只见城池坚固,戒备森严,街市整齐,秩序井然,倒真有些兴旺气氛,不禁暗暗称奇。被鸿胪馆官员迎入宾馆,有通事官来陪同,所居都是渤海装饰,所餐都是渤海菜肴,所侍都是渤海少女,又不禁暗暗称异。看来这个高丽国皇帝对渤海国文明还是很崇敬的。   次日早朝,大封裔应召觐见。高丽国的朝会是既不同于中原大国的百官列队,也不同于渤海国的百官列坐,而是如同日本国一般,好象开宴一般。   大封裔进殿,直奔御座前,向上拱手道:“渤海国使节参见陛下。”   左右大臣们忽地一下站起来,叫道:“跪拜,跪拜!”   大封裔却往地上一坐,笑道:“我是渤海国王的全权大使,来和高丽国皇帝商讨国事,只能和陛下对座。”   王建摆摆手,让百官安静,然后向大封裔说道:“朕是皇帝,就算大玮瑎来了,也要跪拜,你岂敢不拜?”   大封裔道:“现在的皇帝多如牛毛,我主只能拜大唐皇帝。高丽国是从新罗国分裂出来的一个小国,不过是和渤海国的都督府相当,本大使尊你一声陛下,已经是高抬了,还请陛下不要得寸进尺。”   王建道:“你用词不当,朕不是要得寸进尺,而是要得陇望蜀。”   大封裔道:“请问何谓陇,何谓蜀?”   王建道:“朕要扫平新罗国和后百济国,重振高句丽遗风,统一半岛,与中原皇帝并驾。”   大封裔笑道:“陛下差矣!高句丽国和新罗国即不同姓,也不同族,是风马牛不相及。高丽国和后百济国都是出自新罗国,也就是新罗国的儿子,与从前的高句丽国毫无关系。儿子长大要继承父母的遗产,这是没人能拦得住的。现在新罗国依然强盛,就算有一天灭亡了,后百济国和高丽国谁能继承尚未可知。陇尚且没有得到,望蜀就是痴人说梦。”   王建道:“朕不出十年,必将统一半岛。”   大封裔道:“陛下要统一半岛,雄心可嘉,令人钦佩。渤海国愿助陛下一臂之力,以鸭绿江东地区借给陛下做根据地。待陛下夺了汉城之后再行归还。不过就算陛下一统半岛,与中原皇帝一比,却也不过区区一镇之地罢了。”   王建冷笑道:“原来你是要朕归还江东土地?可是朕却要渤海国归还高句丽国土地。不仅江东要归还,辽东也要归还!”   大封裔沉着应道:“新罗国之前曾是周武王敕封的箕子国,平壤则是汉武帝敕封的乐浪郡。渤海国是中原大国的藩属国,如果我现在代表中原大国来要求新罗国及其儿子国归还箕子国的土地,陛下作何感想呢?高句丽国土地早已尽归大唐国版图。渤海国是从大唐国手中得到了辽东和江东,与高句丽国无涉,更与陛下无涉。陛下要做半岛之主,就应该回到大同江以南。如果现在渤海国与陛下为敌,不仅不肯借地,还要来向陛下开战,陛下就要两面受敌,危在旦夕,统一半岛岂不成了梦中之花?”   王建被大封裔这样软硬兼施地劝说,心中也开始活动起来。他想,高丽国欲成霸业,必须统一半岛,灭亡新罗国和后百济国才是首要任务,为达此目地,就不能再和渤海国交恶。天下土地,只能归强者占有。现在江东土地已经被我占据,只要我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就能永远占有,所谓借用和归还,不过是一种政治游戏。渤海国是为了图个眼前安宁,要求得到一个未必能够实现的承诺,我又何必要较真呢?   当下王建便笑道:“朕感谢渤海国的支持。其实朕要求划江而治,与渤海国主张的借用并不矛盾。借用还不是要划江而治吗?”   大封裔道:“虽然是划江而治,却要有归还之期。”   王建道:“待朕统一了半岛,即行归还。如何?”   大封裔道:“请立文书为凭。”   王建道:“文书就请你和我的宰相去商议。”   大封裔得到了高丽国的借地文书,以为不辱使命,高高兴兴回国述职。大玮瑎看过了借地文书,也心安理得。现在东线大局已定,就可以全力以赴去应付西线。大玮瑎立即降教,命令辽河元帅大审理向辽西施加压力,打掉辽国东进的桥头堡,伺机消灭张秀实。   辽河由西向南的折弯地区形成一个河套,辽州城处于河套的中心位置,无论向哪一个方向渡河出击都是同样的距离,兵屯辽州,可控全局。而河东则处于河道拐弯的弓背上,渤海军沿河布防,就要连营八十余里,首尾相距甚远。这样格局下的两军对峙,显然对渤海军不利。   大辽国辽州剌史张秀实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奥秘,对阿保机在此处建城的决策钦佩不已。他想既然地利在我一边,就要让它发挥威力。于是经常从辽州派出小股游击部队,从北东南不同方向过河骚扰,有时劫掠牛羊,有时劫掠妇女,有时纵火焚屋,抢了就跑,来去灵活,百番不厌,以此为乐。渤海军就要全线戒备,日夜提防,往往是北面的刚赶走,南面的又袭来,疲劳奔袭,常常扑空,战而无功,十分烦燥。   渤海国辽河元帅大审理向众将说道:“张秀实这个无赖,对我军实行疲劳战术,实在可恶。长此下去,我军未经大战,却要被他拖垮。这种局面必须扭转。”   恰在这时,上京来了新命令,要求大审理伺机消灭张秀实。大审理立即升帐点将,要向辽西开战。      第216章 再续盛唐(全书终)   就在阿保机称帝建国、出兵幽州,渤海国忍无可忍、欲打辽西的时候,大唐秦王、总百揆李曜也没有闲着。   随着河北全境光复、契丹被阻幽州、河陇再归大唐,李曜筹划多年的席卷天下之势已成,天下一统可谓只差临门一脚。此时此刻,如何以最小的破坏、最快的速度夺取中原,就成了眼下的当务之急。   对于朱温,李曜从未小看。他布局近十年,一直把朱温当作“最终BOSS”,如今终于到了收网决战的时刻,若说心中没有几分激荡,那是再也说不过去的。   对于李曜而言,这一战他不愁不胜,但他要的,却不仅仅只是胜利而已。   他要的是全胜,是完美收官!   从平定河北以来,这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李曜除了安定河北局面、编练兵马之外,将几乎整个参谋总部都搬到了魏州,以魏州为大本营,一条条策略开始实施,内政外交,纵横捭阖。   七月初二,第一个喜讯传来: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感秦王之诚”——当然这只是官面套话,实际上是北衙禁军自武关东进、蜀中南衙禁军自峡州东进,双向进逼,赵匡凝摄于河北之战时新禁军威震天下,是以不敢相抗——遂尽举襄、邓、复、郢、隋、唐、房、荆等州,束身归朝。赵匡凝虽是被迫“起义”,但对朝廷而言,山南东道毕竟是和平收复,因此远在河北魏州的秦王、总百揆李曜亲自赶赴长安迎接,以示隆重。赵匡凝继而受封蔡阳郡王(无风注:赵匡凝为蔡州人,此为衣锦荣归之意。),任礼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山南东道由此撤藩,朝廷分别派驻各州刺史,秦王、总百揆李曜命总参谋部选派将领赴山南东道整编旧军。   七月二十九,割据湖南的武安军节度使马殷宣布举潭、岳、朗、邵、衡、永、道、郴、连等州束身归朝,李曜仍在长安迎接。马殷相比赵匡凝,实际上还更加主动一些,因此虽然湖南地位不如山南东道,但却受封扶风郡王(无风注:马援出生地为扶风,马殷自称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因有此封,如赵匡凝。另,根据史载事迹分析,马殷对中原正统似乎比较畏惧,因此有这一安排。),任门下侍郞,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湖南撤藩,朝廷分别派驻各州刺史,秦王、总百揆李曜命总参谋部选派将领赴湖南整编旧军。   八月十九,因受北衙禁军、河东镇军、河中镇军甚至朔方镇军四面威压,定难节度使李思谏上表请去节度使职。秦王、总百揆李曜命其去职交还旌节,改任夏州防御使,又命其兄弟三人分任银、绥、宥三州防御使,此四州另由朝廷派驻刺史。定难镇遂撤,庶政、财政之权基本收归中枢,由于该地属党项族内附后长期牧地,因此军事改编暂未涉及,但秦王对党项族可保留的可用于作战的马匹数目做了限制,多余马匹将由朝廷以钱币购买或以货物相易收归中枢,党项各族其余牛羊等牲畜财物,朝廷不做限制、不做清点,朝廷每年另赐布帛千车——该布帛是河中东升新城所产的机织棉布。   八月二十三,检校太尉、同平章事、广州刺史、清海军节度、岭南东道节度等使徐彦若自觉病重(无风注:这位是被崔胤逼走的前宰相,从史载来看,品性还不错,而且属于“朝廷的人”。),上表请辞。朝中多有大臣以为当立广州实权派刘隐为节帅,为李曜所斥。当日,朝廷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任命李袭吉为岭南节度使,并兼任安南经略使。为使其安全上任,实掌岭南、安南大权,秦王更特调左右神策卫大将军李承嗣、李嗣恩,领本部大军随同南下上任。   李袭吉离京之前,李曜曾与他有言:“南疆之重,并于北疆,你此去岭南有四大任务,一是稳定局面,二是打击豪族,三是看住安南,四是大兴船业。”李袭吉对李曜削藩之心早有深刻了解,对这番话自是了然于胸。至于大兴船业,他此前曾闻李曜有一诗,其中有“千秋伟业征伐事,万里海疆龙旗扬”之句,因此虽然不知李曜为何如此在意“海疆”,但多少也能窥探其中一些含义。   随后不久,江西钟传、福建王审知乃至两浙钱鏐皆遣使来朝,只是并未有束身归朝之意,李曜知道东南那边如今还算是天高皇帝远,朝廷大军的震慑还达不到万里之外,因此暂时倒也不急,只是随意安置了。   如此一来,天下藩镇,除了李克用之外,无动于衷的似乎便只剩朱温和杨行密二人了。朱温其实也上表请罪了一下,试图缓和一下局势,但被李曜置之不理。至于杨行密,他恢复了上贡,但并未就手中权力做出任何表示。而就连平卢王师范这个早已算是半个李曜的麾下的节帅,此次面对李曜掀起的“束身归朝热”,也不得不做了样子,表示愿意束身归朝,不过被李曜以“军情紧急,王郎尚需为国效力”为由婉拒了。   一时之间,朱温竟突然变得空前孤立起来!   十月初二,李曜在返回魏州后的第十日,下令由河中水军改编扩建的“大唐黄河舰队”突然袭击,攻破朱温白马渡水军大营。朱温闻讯之后,亲率大军十万赴滑州支援。   十月初九,黄河舰队再破朱温濮州水军大营。朱温令葛从周抱病挂帅,领兵五万前往濮州支援。   十月二十一,大唐副总参谋长史建瑭亲率北衙禁军左右虎贲卫,南衙禁军左右圣翊卫、左右金吾卫、左右鹰扬卫及新编原山南东道镇军的左右天枢卫、左右天璇卫合计十五万大军自襄州往东北方向出兵,攻破泌州、威逼许州。朱温万不得已,命杨师厚领兵八万相抗,双方在许州爆发攻守战,许州危急。   十月二十八,大唐副总参谋长郭崇韬率南衙禁军左右飞虎卫、左右天狼卫、左右天玑卫、左右天权卫、左右摇光卫合计十一万五千自潼关杀出,十日内连克虢、陕二州,威逼洛阳。朱温万不得已,从滑州抽调三万人,从汴州抽调三万人,加上洛阳原本的两万守军合计八万,命牛存节、王彦章为正副都统坚守洛阳。   至此,李曜调虎离山之策全方位展开,他充分利用外线优势和兵力优势,将朱温大军全面分散,黑虎掏心随后便到!   这一计策实施的最大难度在于两点:   首先是要有极其强大的后勤保障能力,不然的话,绝对无法在黄河以北、关中以东和华中地区三面同时开战。   其次是要有高度统一的指挥默契,不然则容易被朱温各个击破。   当然,论到后勤保障,天下没有谁能出军械监之右。而高度统一的指挥默契,谁能强过拥有总参谋部的李曜军?至于各个击破,并非朱温不想,问题是中原看似很大,一旦被李曜以五六十万大军三面包围,就算击破其中一路,另外两路也足以至汴军于死地——能够周旋的范围太小,而汴州离河北、关中距离太近是两个无法解决的硬伤!   更糟糕的是,偏生就在此时,朱温的正妻,久负贤名的东平王妃张惠病逝,朱温在前线深受打击,一时心灰意冷,不顾诸将劝解,匆匆赶回汴州要见一生挚爱的发妻最后一面。   李曜在魏州闻讯,其实也颇为感慨了一番,但感慨归感慨,大好机会却不容错过。他当即下令,极尽全力迷惑滑州、濮州南面的汴军,对其造成唐军将趁朱温丧妻之际大举南下。同时亲率北衙禁军左右天策卫、左右羽林卫,南衙禁军左右疾风卫、左右雷霆卫合计十二万精锐配合隐蔽南下的黄河舰队自黄河下游的杨刘(无风注:今东阿。)渡河,回戈一击,偷袭郓州得手。   李曜所领,尤其是天策二卫、羽林二卫,实乃唐军精锐中的精锐,他抛下行军略慢的南衙四卫,连夜不停地西进,闪击濮州。待朱温得知消息时,重病挂帅而又只有五万兵力的葛从周已经丢失濮州大营,葛从周一生征战,从未有此大败,自觉晚节难保,竟然自刎当场,节烈可见一斑。李曜得知消息,亲自收敛其尸,郑重封馆,下令将之送回其鄄城(无风注:就在濮州)老家厚葬,甚至墨敕赠其为鄄城县公,亲笔为其墓碑写下“恪尽职守”四字评语。消息传开,汴军士气更落,不少汴军将领心思生变。   李曜厚待葛从周的“善举”传开之后,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葛从周义子、梁军年轻一辈最著名的大将谢彦章(无风注:不是王彦章。),他本就因为葛从周的喜爱而极受朱温器重,因而引起许多老将甚至朱温几个儿子的不满,在汴军中颇受排挤,当初只是因为有葛从周在,是以能护其安全,如今葛从周一死,他自知不容于汴,又见汴军已无回天之力,遂收拢濮州左近残兵向李曜投降。   李曜一是知道谢彦章实有才能,算得上是葛从周的衣钵传人,二是知道此人同时还承袭了葛从周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气度,因此当即用其为河中节度副使,命其率已经南渡黄河到达濮州的唐军西进阻挡滑州汴军回援汴州,及接应滑州白马渡以北唐军南下。谢彦章深感信任,二话不说,领兵向滑州进发。   与此同时,李曜再次丢下大军,率北衙禁军四卫六万(无风注:已经损失了一万多,来不及补充。)马不停蹄地冲着汴州掩杀过去。   东路另一边,王师范也未曾闲着,派麾下大将贺瑰会同李曜麾下大将魏逊合攻已经几乎被抽调一空的兖州得手,继而进逼徐州。十二日后,徐州守军得知中原战局,知朱温已无回天之力,遂向魏逊开城投降,徐州克定。   十一月初九,唐汴许州会战结束,由于杨师厚的顽抗,为达成李曜此前的全线布局,史建瑭不得已动用了“禁器”火神雷,几乎摧毁了整个许州城,杨师厚自问无幸,意图自尽,被牙将所救,后被俘。也不知史建瑭用了什么办法,竟将其说服归降,于是出面收尽汴军降卒,仍得四万余兵,皆暂隶史建瑭。史建瑭遂留一卫驻守许州,大军继续往北,作包围汴州之势。   洛阳方面,郭崇韬此前已经受命对洛阳“围而不打”,而恰好牛存节与王彦章得到的命令是“坚守洛阳”,因此战局最为平稳,双方几乎呈现出“静坐战”的节奏。   随着朱温从丧妻之痛中回过神来,战事已经无法逆转。尤其是李曜亲率的北衙禁军主力猛然杀至汴州,朱温就是想命滑州守军南下救援也来不及了。   更何况,滑州已然被水陆夹攻,谢彦章为了证明自己,使尽浑身解数,将滑州近十万汴军一举击败。汴州附近最后一支汴军大军四散逃逸,但由于朱温的黥面政策,这些士卒逃无可逃,被抓获者十有八九。   十二月十二,汴州城破,自朱温以下,包括敬翔、李振等在内一体成擒。朱温本人带领最后残军试图逃往洛阳,被火龙骑截住。   曾经掌控中原、河北,成为第一大藩镇的一代枭雄朱温,面对感情和事业的双重打击,终于心灰意冷,怆然大笑三声:“孤与李鸦儿缠斗半生,事事胜之,独一事不及他者,乃缺一儿!此天亡我,天亡我也!李存曜,若得来世,孤定要夺回这万里江山!”言罢,自刎于当场。   朱温既死,余者已无抗争的理由。十月十六,洛阳方面确证东平王已然自刎,朱家诸子也全部被擒,牛存节、王彦章命全军戴孝,开城出降。   朱温所掌控的数镇,尚未被唐军占领的,得知消息后也无坚守,纷纷改旗易帜,宣布投诚。李曜亲临洛阳,安抚牛存节、王彦章降军。又命各部分别占领中原各地,公布军事改编办法,并正式撤销中原各节镇,如蜀中、河北一般改归初唐旧制。   十二月二十四,小年,天下兵马大元帅、中书令、秦王、总百揆李曜宣布撤销河中节度使府及护国军,护国军各军整编为北衙禁军左右开山卫、左右破阵卫,余者编为南衙禁军左右摧城卫。平卢节度使王师范再请去职节帅,受封济南郡王,任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平卢节度使撤销。   随即,李曜下令以二十四星宿为名,于中原编练南衙新军二十四卫,分别为苍龙(东):角龙、亢龙、氐龙、房龙、心龙、尾龙、箕龙六卫;白虎(西):奎虎、娄虎、胃虎、昴虎、毕虎、觜虎、参虎六卫;朱雀(南):井雀、鬼雀、柳雀、星雀、张雀、翼雀、轸雀六卫;玄武(北):斗武、牛武、女武、虚武、危武、室武、壁武六卫。合计总兵力高达二十七万六千。   至此新军编制结束后,唐廷中枢掌握地区已经是三分天下有其二还多,其兵力之强大,其余各镇不足望其项背。   这其中,北衙禁军有六军十二卫,合计兵力二十二万八千。由于占地庞大,而南衙禁军分驻各地,因此兵力更加庞大,乃有四十二卫,合计兵力四十八万三千。朝廷禁军总兵力已经高达七十余万。   正月初一,大唐皇帝李晔正式于李唐祖祠“陇西龙宫”祭祖,并赐秦王九锡,诏令赐洛阳为秦王封地,下令以皇帝制式整修营建洛阳秦王宫。秦王受九锡、封地,三辞帝制秦王宫,诏皆不许。   正月十五,帝赐婚于秦王,以太原王氏女王笉为秦王妃,秦王拜谢。帝并于次月亲临洛阳参加婚礼,以示隆重。此前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闻喜,欲南下参礼,头创迸裂,突告危急。秦王虽新婚,乃挟秦王妃急赴太原,然其方至,晋王已然病危。   晋王召集诸将,卧床而执手秦王,言:“存勖冒失鲁莽,非秦王不能制,今许其继孤王爵,不许其领兵……河东、幽州等镇,朝廷若有撤藩之意,秦王可自为之。沙陀虽不文,然守疆拓土,犹有可用之处,望秦王念我四代忠门,沙陀举族为国百余年,善待鄙族,孤虽九泉,不敢或忘。”言罢即逝。   秦王为之痛哭,竟至数度昏厥,诸将近百,莫不嚎涕。   次日,秦王墨敕,以晋王世子李存勖继晋王爵位,撤河东、幽州、大同、振武等藩,自去总参谋长之职,遗晋王任之,并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继而又撤河西、陇右等三藩,重建安西都护府,仍命三帅以李嗣昭为正,李存审、李嗣源为副,领兵镇守,以待后命。   三日后,帝诏谥先晋王李克用为“忠武”,命南北二衙禁军披麻戴孝三月,不举兵事。一月后,秦王返洛。   又两月,帝幸洛阳。秦王以总参谋长李存勖为征东大元帅,屯兵三十万于江陵,出征江西。钟传不可当,随之出降,江西光复。王审知得闻,主动请辞节帅,秦王许之,江西、福建节镇于是裁撤。杨行密、钱鏐大俱。   次月,帝于洛阳行禅让礼,禅让帝位于秦王。秦王三辞,诏不许。遂继皇帝位,改元延兴,但一改大赦天下之旧俗,言:“善当扬,恶须报,不可因更帝而使恶者失制。”遂不大赦。另迁帝都于洛阳。   又次月,吴王杨行密重病,上表请辞淮南节帅,帝许之。行密遂举家入京,帝纳其女杨潞,封贵妃。   越王钱鏐力单势孤,遂亦自请去节帅,帝亦许之。   于是天下纷争百余年,藩镇割据之势就此告终。   全书终。   ------------------------------   PS:特意留下了一些坑没填,也特意没交代一些后事,这是为了可能有的续集作为线索。如果将来写东唐的续集,约莫时间会是“东唐初年”,一些改革后的矛盾、守土扩疆时的冲突、皇子间的竞争等,将会成为全书剧情推动的主线。具体的思路,暂时就不说那么多了。   写历史很累,尤其是这本写得过于考证,更是大累。预计下本书会是一本仙侠类的,用来缓缓脑子。   仙侠类的书,考证少,在剧情的安排上面,窠臼就少,写起来肯定比历史类轻松。要写的那个故事,其实在我脑子里已经转了两三年了,应该还是比较好看。至于文笔什么的,大家从《东唐再续》也就可以大体了解,就不多说了。   仙侠新书,如果发书,大概会在六月初,也许是六号左右,关注无风的朋友不妨留意一下。   感谢读者诸君这么长时间以来,对无风如此拖沓才得以完本的谅解和支持。   新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