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师姐只能帮你到这了 作者:阿逢   文案:   燕妙妙胎穿了一本BL,成了原书中梗在官配之间的二师姐。   为了早一日磕到真cp,老母亲燕妙妙身体力行地当起了助攻手,立志要为自己的大师兄和小师弟奔向人间大和谐添柴加火。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仙侠世界里,到底几岁才能拥抱大和谐?”   五岁的燕妙妙抱着怀里刚满月的小师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小剧场】   “妙妙师姐!温师兄中了迷心散,正在冷泉中运功排毒!”   燕妙妙眼前一亮,转身就把榻上睡得正迷糊的小师弟扔进了池子。   小师弟颤颤巍巍地靠近冷若冰霜的大师兄,声音中带着哭腔,“师、师兄,师姐让我来给你搓……搓澡。”   “求师兄快点收了我家崽崽达成生命大和谐吧”无求生欲 女主   VS   “我都暗示的这么明显了为什么师妹还不爱我”醋精转世男主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女配 穿书   主角:燕妙妙,温敛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师弟,你可长点心吧。 ================== 第1章   云霓万里,烟霞漫天。   岚雾浮动之间,有山岭延绵匿于其中。停僮葱翠之处,入目隐约可见仙山楼阁、金光耀目。   孤鸿境中,有一白衣少年穿过林间小径,十七八岁年纪,修眉凤目,见身形颀长挺拔;清冷孤绝,行止间衣带当风,径直踏入浮黎殿中。   这浮黎殿虽是孤鸿境的主殿,但因其间主人常年云游四方、不知踪迹,倒显得过于朴素冷清起来。   此时殿中上首端坐一灰袍道人,形容和蔼,却有些邋遢。打着数个补丁的道袍上染了数块脏污,这道人却恍然未见一般,捻着灰黑短须笑着同殿下人正说些什么。   殿中下首,端坐两名小童。   左边这个,约莫六七岁,稀疏发黄的头发在头顶细细绾成一个小髻,用粗布条紧紧地绑了起来。身上虽然穿着石青色的麻布衣裳,却打理得端正仔细,衣襟干净,袖子挽上了手臂,露出一截清瘦的莹白手腕来。   右边这个,最多三岁,头发还未长,用一根红绳扎起两个小揪,衬着白白胖胖的小脸,倒有几分喜人。毕竟是年纪小,听不大懂那道人说得什么,在这殿中端坐久了,不觉之间有些困倦,此时正倚着人打起了盹。   “师尊。”白衣少年上前见礼。   “啊唷,”孤鸿境主人临光道君示意少年起身,惊奇道,“这才多久不见,你怎的这样高了?阿敛你长得是不是也太快了?”   那年岁大些的小童子听见声音,悄悄转过了头,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身侧的少年来。   小童子个子小,只能勉强看见他的侧面。只觉得他脊背挺得很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白衣衬得他有些清瘦,下颌线清晰。   少年神色淡淡:“师尊下山已然三十年了。”   “咳咳,”临光道君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避开眼神,“这个……真是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啊哈哈。”   将自己的小徒弟独自扔在孤鸿境中三十年,让他也不禁有些心虚。   为缓解此间尴尬的氛围,他立刻转了话题。   “此次下山,我给阿敛收了两个小师弟回来,”他向殿下的两个小童招了招手,“来,见过你们的大师兄,温敛。”   这时,年岁大些的小童抬起头来,突然开口,童音稚嫩,清脆如黄鹂。   “师尊,我不是师弟,我是师妹。”   道君睁大双眼:“哎?”   小童抿了抿唇,显然有些无奈:“师尊,我在山下的时候就同您说过了的,您是不是忘了?”   “啊……哈哈、哈哈,”临光道君笑得尴尬,眼神四处飘飞,“师尊怎么可能忘了呢?不存在的……哈哈,就是一时嘴快……”   小童面无表情地开口:“那师尊说说,我叫什么名字?”   “……”殿中一片宁静。   好的,她就不强求了罢。   小童转过头来,看向少年,端正地颔首。   “大师兄好,我叫燕妙妙,这是——”   正想介绍倚着自己的小童,却见那两岁的稚儿呼吸之间已然响起了微鼾。   燕妙妙镇定地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娃娃:“这是阿弋。”   接着她低下头,手上边试图推醒睡死的南葛弋,边在他耳边低声开口。   “崽崽!快醒来见见你的未来夫君!”   *   距离燕妙妙穿书,快七年了。   她生前出了车祸,只记得一盏刺目的车灯和周身的剧痛,再睁眼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小婴儿。   她胎穿了。   原本以为自己是穿越到了一个寻常的修仙世界,可当她在这世界住到第五年时,却在有一日在自家门口捡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那婴儿生得眉清目秀,襁褓之中塞了一封书信,忽略掉那些无谓的废话与弃婴解释,燕妙妙只注意到了这婴儿的名字。   南葛弋。   她脑中灵光一闪。南葛弋、燕妙妙……这分明是她之前看过的一本BL文中的角色!   书中的燕妙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配;而南葛弋,却是文中男主之一、燕妙妙的小师弟,更是日后的虚散真君——别看这职衔有些肾亏,但确是赫赫有名的仙界大拿。   而南葛弋的官配cp,正是今日见到的孤鸿境大弟子、人前清冷人后强攻的第一仙君——温敛。   自从在家门口捡了南葛弋回来,燕妙妙就开始倒霉了。   不仅一夕之间家道败落、还遇上了数年不遇的洪灾瘟疫。七岁的她,自三个月前同父母失散之后,就一直领着小小的南葛弋在乱世之中艰难求生。   ——直到遇见了下山云游的临光道君。   说句实在话,若不是临光道君来得快,燕妙妙饿得都快啃泥了。   按照原书剧情,她和南葛弋成功地被收入了孤鸿境下,而南葛弋同温敛,长达千年的虐恋纠缠,也自此揭开。   作为原书cp迷妹,自燕妙妙捡到南葛弋的第一刻,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为这对绝世伴侣,扫清一切障碍、早日助他们达成生命大和谐。   虽然现在似乎还早了些。   看着正在自己袖口处淌口水睡的正香的奶娃娃南葛弋,燕妙妙顿觉任重而道远。   *   孤鸿境是莽山仙脉其中一支,其间主人临光道君于三百年前渡劫升仙,年岁不长,但实力不可小觑。虽在仙界挂了个虚衔,却长年待在人间游荡,没什么正事,而仙界同僚们也不喜他性子虚浮遇事难靠,倒也乐得让他清闲。   按照原书内容,南葛弋和燕妙妙,说是临光道君的徒弟,倒不如说是温敛这个师兄一手带大的。   养成系cp,燕妙妙可。   温敛将燕妙妙和南葛弋带到居所处。   少年身量很高,为了让两个小娃娃跟上自己,刻意走得慢些。他走得端正,每一次抬腿落下,衣角掀起的弧度仿佛都一致。   “今后你们便住在璎琅院中,”温敛开口,神色淡淡,“日常事务须得自行料理,明日寅时晨起练功。”   什么?这不就是变相转移责任,让她养南葛弋这个奶娃娃?   那可不行。   燕妙妙转了转眼珠子:“大师兄也住在璎琅院中吗?”当然不。   温敛道:“我住隔壁璇玑院。”   “那可否让阿弋与师兄同住?”燕妙妙道,“毕竟阿弋是个男孩,同我住在一块总归不大方便。在山下逃难的时候,与阿弋同吃同睡是情势所逼,如今我们安定下来,阿弋毕竟不是我的亲弟弟,再住在一块怕是不合适。”   温敛顿了顿,“你说得不错,是我想得不太周全。”   他看着眼前的小童,觉得她说话周全、条理分明,倒是比想象中要聪明懂事。   “你多大了?”   “到下个月便满七岁,”燕妙妙答道,接着将身后瑟缩怕生的南葛弋拽了出来,甜甜一笑,“阿弋两岁半了。”   “嗯。”温敛应了一声。他又嘱咐了两句之中,便伸出手来,拉着南葛弋去了隔壁院子。   官配cp第一次牵手get√。   *   燕妙妙走进屋子,简单收拾了之后,躺倒在床榻上开始思索原剧情。   由于这本小说剧情实在拖沓,燕妙妙还没来得及看完就出了车祸;再加上意识到自己穿书的时候,已经在这世界昏昏沉沉过了五年——所以这书中的大部分剧情……她差不多都忘了个干净。   而关于燕妙妙这个女配——她除了记得原主前期不大待见男主之外,别的也都……咳咳。   失去了熟知原剧情金手指的女配,宛如一个废人。   还是一个满脑子黄色废料的废人。   许是因为上山前连月的逃难辛劳,燕妙妙躺下没过多久就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境。   梦境之中,是温敛正牵着南葛弋的小手,在草地上一块放风筝。两人身影极为和谐,温敛这个面瘫笑得花枝招展。   燕妙妙在一旁目睹此景,胸中涌上一股老母亲般的欣慰。   ——随后就被敲门声从睡梦中硬生生扯了出来。   “咚咚咚。”   燕妙妙醒来,头脑还发着懵。她揉了揉眼睛,下榻去开了门。   此时已是深夜,窗外的月光皎洁,将屋子里照得恍如白昼。   温敛一手牵着半瞌睡的南葛弋站在门口,另一手的胳膊上搭着一床薄被。   他只松垮垮地穿着一件外袍,白日里的发髻披散着,长发落在肩背……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更为深邃。   恍然若神祇。   燕妙妙怔愣住。   她定了定神,竟然发现端正自持的温敛脸色有些发黑。   “大师兄?”   温敛一言不发,径直走进了燕妙妙的屋子,将手上的薄被连同南葛弋一齐往她榻上一扔。行动之间,燕妙妙鼻尖闻到了些许不大和谐的气味。   “大师兄,”燕妙妙试探地开口,“这是……?”   温敛面无表情地看她。   “他尿床了。”   燕妙妙:“…………”   所以您就把他扔到我榻上来?   请问,您还是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求收藏——   【1】《山海不可平》   卫偃被一人捂在心上护了三年。   路有伏击,她为他以身犯险、刀锋染血;   身受重伤,她为他奔袭千里、寻医问药;   门派相争,她为他斩荆披棘、屠遍武林。   ——他是人所景仰的惊世谪仙,此生立誓扫平天下邪魔,可她却是他手中名录的第一人。   “司漓,”利刃压上心口,他目眦欲裂,“你如此纠缠,到底想要什么?”   她却轻笑着抵上那长剑,扎进肌肤,猩红浸满裙衫。   “我要什么呢?”   她抚上眼前人的脸,步步向前、寸寸染血,眼中存了半世痴缠、半世明光。   “我要你白衣昭昭,不染俗世半分尘。”   “我要你鸿飞冥冥,睥睨众生皆俯首。”   “我要你鸾凤皎皎,独占千古清辉光。”   “我要你一世晏晏,生尽欢愉死无求。”   恶贯满盈的外道妖女 VS 光风霁月的名门山主   #不见白头相携老,只许与君共天明#   【2】《奸宦》   魏郯最近身后跟了个尾巴。   他在朝堂上翻云覆雨、运筹帷幄,她趴在太和殿的高梁上翘着脚尖同他眨眼;   他在刑房里鸷狠狼戾、磨牙吮血,她倚在私刑狱的院墙上瓜子磕得津津有味;   醒时,她在。眠时,她在。   万人之上,她在。堕入渠泥,她亦在。   这尾巴,打不服、骂不跑、追不上、揪不掉……除了忍着别无他法。   等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想着就忍这尾巴一辈子倒也能行——谁知转眼尾巴就没了。   *   魏郯哑着嗓子将尾巴压在榻上,猩红的眼眯成一条毒蛇般的缝,将苍白的唇瓣咬出了血腥气。   “黎星,你以为招惹了本督,还能跑得了?”   身下的姑娘唇边缓缓逸出一丝烟气。   “……督公大人,那你还要说不爱我吗?”   病娇阴骘真太监VS骚话满分女飞贼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2章   第二日寅时,夜未尽、星未阑,温敛再次敲开了燕妙妙的房门。   “师妹,晨起练功了。”   望着黑沉沉的天色和榻上正睡得昏天黑地的小孩,燕妙妙想换本书穿。   *   作为道门正宗,莽山仙门的弟子们有严格的作息与修习规范。   诸如——   寅时,宁心静气,冥思入定。   卯时,诵读心经,清静自身。   辰时,运转周天,修习功法。   今日寅时,温敛领着师妹和师弟端坐殿中进行第一次打坐,旨在清神明智、灵悟通窍。   寅时一刻,殿中响起了两道均匀的鼾声。   他压着性子将两人叫起,从头来过。   今日卯时,温敛领着师妹和师弟端坐殿中进行第一次诵念,旨在开蒙明理、传授典籍。   卯时一刻,殿中响起了两道均匀的鼾声。   他压着性子将两人叫起,从头来过。   今日辰时,温敛领着师妹和师弟端坐殿中进行第一次修炼,旨在洗髓通脉、固本培元。   辰时一刻,殿中响起了两道——齐刷刷的“咕噜”声。   燕妙妙举手:“大师兄,我们什么时候用早膳?”   温敛顿了一顿。片刻之后,早已辟谷多年的他,领着两个小孩进了厨房。   半个时辰之后,燕妙妙对着眼前烧得焦黑的锅,太阳穴突突突地跳。   “大师兄,”她真心发问,“在你修行辟谷之前,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山林野果、菌菇鲜食,皆可入口。”   ……那您可真健康。   又是过去了半个时辰,燕妙妙从山林中回到门派,肩上扛着一个竹篓,衣衫半湿,额上沁着薄汗。   在温敛与南葛弋一大一小双双迷惑的眼神中,她将竹篓里的几尾鲜鱼扔进了水缸。   “师兄,今日我请你尝尝鲤鱼刺身。”   *   暂时解决了用餐问题,燕妙妙和南葛弋开始正式入门练功。   莽山仙门虽有大大小小上百分支,但万种法门汇聚,终究都是隶属于修炼元神的道修一宗。   孤鸿境一支,虽无固定的修习法门,但由于飞升前的临光道君是以剑入道,连带着温敛和日后的南葛弋都走了剑修一脉的路子。穿云破月、御剑飞行,细细品来,倒也颇有几分意境。   ——不过这不是燕妙妙此时应当想的。   作为一名修道界的幼稚园生,她得先从理论学起。   她抬头,望向殿中看不到尽头的书架和半空中漂浮着的各式卷轴,觉得自己回到了高三。   路漫漫及其修远兮,吾将上下左右前后远近而求索。   无尽头的理论轰炸中,时间过得飞快。   不知道是不是男主光环,温敛身为未来莽山第一仙君,不仅术法拔群,就连教学水平都堪称一流。虽然态度严厉疏离,可同样耐心细致。典籍上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在他的讲解之下,似乎也没那么难了。   待到入夜后,在燕妙妙的强烈要求下,南葛弋终究还是住回了璇玑院。只不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某位师兄一脸冷漠地暗搓搓对自己的亲师弟施了术法,将他周身的空间用无形的茧缚包裹了起来。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小师弟日日在自己的尿渍中醒来,可却再也不曾沾到大师兄的床榻之上半分。   *   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   温敛百岁这一年,失踪了八年有余的临光道君回到了孤鸿境中,还顺便带回了一柄洪荒神木精魄凝练而成的宝剑。   “阿敛,”临光道君捂着心口,做出颇为不舍的模样开口,“这柄剑你可要好好修炼,要知道这可是师尊我从洪荒泥泽中费尽心机寻到的程若神木,为了降服这精魄,师尊算是豁出了这条老命、弄得遍体鳞伤……”   边说着还便撩开自己的衣袖展示手臂上的伤疤给温敛。   燕妙妙在一旁凉凉开口:“师尊,那伤疤不是您十年前同隔壁山头广元真人比试时……”   嘴被瞬间捂上。   “你这说的什么屁话,”临光道君心虚地呵斥道,“你都入我道门多少年了,怎的记忆错位的毛病还未治好?是不是洗髓没给洗干净?”   想起之前数次洗髓时经历的剧痛,燕妙妙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求生本能让她变得虚伪。   此时的燕妙妙,已然长成一个妙龄少女。山中日月无常,早在数年前,燕妙妙和南葛弋的修为到了一定程度,外形容貌就已随心停滞衰老。   虽然记不清具体的年龄,但是两人的外貌,仍如十六七的少年人。   抛去临光道君的鬼话不谈,这柄剑,倒真是一口难得一见的仙家至宝、神兵利器。   眼见得宝剑飞纵九天,一袭白衣当风、衣袂翻飞,男子神清骨秀、绝尘拔俗,在天光耀目之下,那剑带动这莽山千里草木无风自动,隐隐竟有电闪雷鸣之声响彻耳畔。   “哇。”   尚是首次见到这般阵仗的南葛弋,此时直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燕妙妙扯过他来:“师兄是不是特别厉害?”   少年年岁虽不小,但仍是奶娃娃的心性。虽然平日最害怕的便是冷若冰霜的大师兄,此时也十分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那师兄是不是特别好?”   南葛弋顿了一顿。   燕妙妙没留意,自顾自地继续教育道:“阿弋日后可一定要记着师兄的好,要知道,师兄可是这世上最疼阿弋的人。”   南葛弋又顿了顿。   想起日日罚他抄经练功时不近人情那张面瘫脸,他不禁想问问自家师姐,他们师门是不是还有一个隐藏的大师兄。   倘若师兄疼人的法子便是将人往死里练,那他师兄约莫是疼他到了骨子里。   但是师姐不知道是眼神不济还是脑子不行,似乎一直以来偏偏认定师兄对他极好。   南葛弋犹豫一瞬,决定换个话题:“……师姐也好的,阿弋以后也记得师姐的好。”   比起动不动就体罚的大师兄,师姐才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好吧。   “啧,”燕妙妙眼睛一弯,摸了摸他的头毛,“崽崽现在嘴就这么甜,以后长大了怎么得了。”   南葛弋皱了皱眉,故作老成道:“师姐,好歹我如今也三四十岁了,在人间怕是连孩子都长成了,师姐怎么还将我当成小孩?”   “呵,”燕妙妙冷笑一声,“不知是谁前日刚被响雷吓得睡不着觉,跑到我屋里缠着我说了一整夜的故事。”   “哼!”南葛弋闻言,只觉得下不来面子,撅着嘴犟道,“那都是前日的事情了。师兄曾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师姐不知道吗?”   燕妙妙抿唇笑道:“好好好,你家师兄说得对,师姐以后一定对你刮目相看。”   自己这个招人疼的小师弟,如今就这么听未来夫君的话,以后狗粮不得撒到天上去。燕妙妙内心一阵欣慰,望向半空中温敛的眼神也不禁带上了几分姨母笑。   温敛御剑的脚下忽地一个不稳。   为何师妹笑得如此瘆人。   见到燕妙妙和南葛弋两人在一旁十分羡慕的模样,临光道君心念一动,便道:“趁着这剑还未认主,妙妙和阿弋也来试试,也好叫为师看看这些年你俩修行进境如何。”   温敛闻言,便收了法力,从半空中缓缓落下,将那剑一掷,直朝着燕妙妙和南葛弋两人飞来。   “我先来!”南葛弋兴奋道,当场便催动法诀,操纵宝剑。   只见少年周身忽然荡起一股疾风。他脚尖一点,飞跃半空之中,一举执了宝剑,舞动起来。同试剑的温敛不同,南葛弋少年好胜性子,此时更带了些在师尊面前卖弄的意思,这剑便也舞得格外好看。   万里霞霓之中,见一少年凌空飞扬,穿云破空,长剑在他身侧逡巡,虽没有温敛试剑时的迅雷烈风之感,却也引得流云汇聚、日月彰辉,端的是气势不俗。   “阿弋舞得好!”燕妙妙十分给面子地大声赞道。   听见了燕妙妙的话,南葛弋回身一笑,便操纵宝剑飞向燕妙妙。   “师姐你来。”   燕妙妙一笑,并不推辞,眼瞳中明光一闪,那迅疾如风的宝剑登时便乖乖地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这时,她伸出手指,只轻轻一捋剑身,那宝剑周身便一颤,自行飞向了半空。   “师姐,你不会操纵不了这剑吧?”南葛弋落地后,玩笑道。   燕妙妙笑:“师姐给你看个好玩的。”说着便纵身飞入了云间。   少女不善使剑,便只在心中暗念法诀,借助法力御空飞行,指尖却在半空中一捻,引了一道流霞为兵器,当场催动数道霞光同那宝剑对打起来。   兵戈金鸣之声从半空中传来。   流霞为柔、宝剑为刚,两两相缠,不分上下。只见这孤鸿境的半空之上,两者斗得厉害,炸出道道七彩的流光,四周有罡风凛冽。明艳的少女一身红衣悬在空中,指尖捻出一个个繁复的法诀,神色颇有余裕。   宝剑渐渐落了下风。燕妙妙脸上笑意渐深。   可正是此时,那渐显颓势的剑却突然反击起来。只听见“噌”地一声,宝剑流霞相撞,激起一阵火花。   燕妙妙怔愣一瞬,编织法诀的手势立时快了一倍。   “师兄!”她睁大双眼,瞪向下方的温敛,“你耍赖!”   白衣微动,一跃站到燕妙妙对面。   “你欺负一柄剑,就不算耍赖了?”男子掀起眸子,神色温和,嗓音澄澈冷冽如林间深泉。   此时的温敛,已褪去了少年的稚嫩,身量颀长,线条分明。那一双上挑的凤眸在经年岁月中变得越发脱俗淡漠,眉宇之间凝着万年的腊月飞霜。长发如墨,齐整地束在脑后,是丝毫挑不出差错的孤鸿境大弟子。   两人半空中比试起来。一时间云散霞飞、碧空如洗,其中一白一红两道残影纷飞,声势极大。四周灵气渐渐凝聚,晴空之中隐隐有雷鸣之声传出。   南葛弋睁大了眼:“师尊……大师兄应该是在让着师姐吧?我怎么感觉……他俩似乎……不相上下?”   临光道君望着空中缠斗的两道身影,收了往日的嬉笑:“你大师兄的确未尽全力。若说二人不相上下,还早了些。”温敛是万年难遇的神造之才,如今不过百岁,便已隐隐有了飞升之象,寻常道门弟子已全然不能相比。   可燕妙妙入门短短数年,居然进境如此之大,却也教他心惊。   “不打了。”半晌之后,卷云疾风之中出现少女的声音。   红裙率先落了地。   “怎么不打了?”南葛弋冲上前去。   燕妙妙扁了扁嘴:“又打不过。”   温敛在她身后缓缓落下,收剑入袖。   “师妹比前几日又有了进步。”就连称赞似乎也毫无波澜。   燕妙妙回身瞪他一眼,并不答话。   她转向临光道君:“师尊,师兄仗了兵器之力欺负我,我咽不下这口气。这样吧,您再寻一个上古神木神骨什么的精魄,也给我打一样兵器,然后我跟师兄再来一决高下……”   话未说完,燕妙妙就遭了一个爆栗:“你这个小崽子,还当那上古精魄遍地都是么?”临光道君觉得好笑,“我这么多年就寻到了一块,正好应和了你们大师兄的修习路子,这才给他筑了剑。”   可见着自己的二徒弟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自己,临光道君便也妥协起来:“行啦行啦,下回我若是遇见好的精魄,一定给你们弄到手?行了吧?”谁让他这辈子就收了这么几个徒弟、又都是修仙炼道的好苗子——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   燕妙妙这才笑了出来:“哎呀我就知道师尊最好啦。”   “后日是莽山一脉仙门的弘法道场,”临光道君想起了这事,“咱们孤鸿境一支多年未参加,也说不过去。你们师尊我一会要去同南极仙翁下棋,阿敛你便带妙妙和阿弋去看看热闹,充个场子。”   “是。”三人答道。   燕妙妙和南葛弋相视一笑,兴奋起来。   由于孤鸿境师门规矩严谨,两人这些年来一直在孤鸿境内修习,不曾离山。   燕妙妙倒也不是不曾试图带着南葛弋偷溜下山,只不过由于这孤鸿境的封山大阵着实厉害,凭着两人的修为,如今都还未曾破开第一层。是故也只得放弃下山,乖乖在山上修炼。 第3章   夜深之后,燕妙妙正要入睡,门口却传来了敲门声。   她用头发尖想也知道定是南葛弋。   “师姐。”开口之后,一双圆溜溜还发着光的眼睛出现在她面前,穿着寝衣的南葛弋熟门熟路地钻进了她的屋子。   “你来做什么?”燕妙妙道,“今晚上也没听见打雷啊,你害怕?”   南葛弋颇有些委屈:“师姐,我被你说得真是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了。难不成我只有害怕的时候才会睡不着来找师姐吗?”   燕妙妙凉凉看他一眼:“怕打雷这事就很没有男子气概了。”   南葛弋:“…………”   燕妙妙点上了灯,示意南葛弋坐下。   “那你是怎么了?”   南葛弋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着明日是第一次出孤鸿境,着实太高兴了,所以睡不着……”   燕妙妙翻了个白眼:“睡不着你来找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安眠香……”说到这里,她脑中忽地灵光一闪,立马转了话头,“……但是你可以去找师兄谈心啊。”   原书里,貌似南葛弋同温敛就时常在夜半谈心赏月——啧啧,想想那画面就让人心动。   南葛弋瞪大了眼:“师兄?师姐你莫要开玩笑了吧。”他是长了二百万个胆子也不敢在深夜去找大师兄啊。   燕妙妙不明所以:“师兄怎么了?”你们可是官配。   “大师兄……好凶的。”   “凶吗?”燕妙妙眨了眨眼。温敛这人,算是典型的外冷内热。虽然表面上总是一副清冷孤高的模样,可是实际上再好说话不过了。   南葛弋委屈得扁了嘴:“师姐你当然不知道,师兄总是护着师姐。”   这崽子说什么鬼话呢。   自入师门以来,燕妙妙将自己的位置放得极为端正,日常生活除了练功就是在找机会撮合官配。为了给他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时机与空间,她这几十年来连法术都是自己躲在角落偷偷练习,简直堪称全莽山仙门第一助攻。   不过说到练功——啧啧,修仙真好玩啊。   正是这时,忽然“哐”地一下,之间房中烛火一晃,房门大开。   有一人站在门口。   素白的袍子,长发松松在脑后一系,脖颈线条棱角分明,虽有些清瘦,肩背却也结实。   “南葛弋!”清泠泠的声线从门口传来,嗓音中隐隐含着薄怒。   “师、师兄?”南葛弋吓得差点从榻上跳了起来。   “深夜跑到师姐闺房之中,成何体统?”   燕妙妙激动得捂上了嘴,一双湛清的眸子中是掩不住的兴奋。   啊啊啊磕到真的了!大师兄因为她居然吃醋了!   眼见南葛弋这个不开窍的崽子居然吓得说不出话来,燕妙妙顿时生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唉,关键时刻还得靠她这个莽山仙门第一助攻。   “师兄你千万别误会,”燕妙妙窜到温敛面前,“阿弋晚上睡不着觉,原本是想去找师兄你谈心的,可是又心疼师兄白日里事务繁忙、怕扰了师兄的好梦,所以阿弋才来找我。他当我是亲姐姐,这才比旁人要更亲近些,可阿弋心中向来最是敬重喜爱师兄,这点毋庸置疑。”   温敛扫了一眼屋内抖如筛糠的小师弟。   “所以这是见到最敬重喜爱的师兄之后,该有的模样?”那双凤眸缓缓对上燕妙妙,“嗯?”   燕妙妙回身看了一眼头发丝都快吓竖起来的那位,感觉自己的说辞不大能叫人相信。   可是自己说出去的话有如泼出去的水。   “是!”燕妙妙坚定地点点头,“正所谓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就是由于内心太敬爱师兄,于是就生了怖。师兄你一定要相信,阿弋心中,只有师兄你一个人。”   温敛觉着燕妙妙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可他并没有证据。   他轻哼了一声,冷冷看向南葛弋:“出来。”   后者哆哆嗦嗦地下了榻,走向了门口。经过燕妙妙时,他看了自家师姐一眼,恨不能当场哭出来。   谁知燕妙妙却举起了小拳头,满含期待地给他递了一个“支持”的眼色。   南葛弋:“…………”支持什么呢?二百遍经书抄得愉快?   温敛领着南葛弋离开。可刚走没两步,他又回过头来看她。皎洁的月辉打在他身上,燕妙妙鼻尖仿佛闻见了一股深林里凉飕飕、湿漉漉的青苔气味。   “男女七岁便不能同席,你可知道?”   燕妙妙愣愣地点了点头。   “以后不许再给他开门。”温敛面上毫无波澜,“若你再开门,我便让他将全书阁的典籍全都抄一遍。”   “!!!”   直到两人出了院子,燕妙妙仍未从方才温敛的话中回过神来。   刚才那是……在警告她不准勾引他家崽崽吗?   温敛啊温敛,您可真是莽山仙门第一醋王。   *   第二日一早,燕妙妙再见到南葛弋的时候,后者脸上的黑眼圈乌青乌青的。   “你这是……”她犹豫着开口,同时拼命压制着脑海中蠢蠢欲动的不可描述脑补。   南葛弋可怜巴巴地拽着燕妙妙的衣袖,声音沙哑:“师姐……师兄他、他压根不是人……”   嚯!   真瓜!   燕妙妙眼睛放出光来:“快!快告诉我细节!”   ——“什么细节?”   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如一淙山泉,凉飕飕地滑过南葛弋的脊背。   燕妙妙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大师兄早啊。”   温敛微微上挑的眼眸掠过燕妙妙如常的神色,缓缓落到扔攥着她衣袖的那只手上去。   他目光向上,对上惊恐的南葛弋,眼眸中划过一丝冷光。   南葛弋只觉得自己手心一烫,不由自主地立刻松开了衣袖。   “今日早课后,便启程去灵翠峰听弘法道场。”   *   莽山仙门弘法道场是莽山仙门中十年一届的经典宣讲大会。   道场将持续十日,主要由莽山仙门的已飞升的仙君真人们进行典籍的讲解,以及解答仙门小辈日常修炼中遇到的疑惑,乍一听似乎挺无聊的,但也不失为与同门道友们相结交的好机会。   温敛倒是参加过几次弘法道场,对此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对于燕妙妙和南葛弋这种憋在山上几十年的,能够有机会出山门,就是打个酱油也算得上极有意思了。   温敛和南葛弋皆是剑修,便打算一同御剑去灵翠峰。燕妙妙既不喜欢也不擅长使剑,从临光道君的乾坤袋中寻摸到了一个飞毯,便打算一路慢慢悠悠地坐着过去,俨然一个波斯女巫。   见到燕妙妙展开飞毯坐的舒服,南葛弋看了看自己脚下的青锋剑,脸上写满了羡慕。   刚想开口问师姐自己能不能同她一块坐飞毯时,温敛却突然出声。   “阿弋,想不想试试师兄的剑?”   脚尖踏上师兄昨日刚得的、取名归荑的宝剑,南葛弋内心狂喜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果然,上古神木精魄铸就的归荑剑就是不一般,不仅速度快、飞得稳当、还自带唯我独尊的盛大气场,简直是居家必备绝世良品。   温敛踏上半空,就着无形的阶梯走上飞毯,燕妙妙挪了挪位置,将飞毯让出了半边。他一撩袍子,就地坐了下来。   即便是在这飞毯之上,他也坐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   望着眼前开心得一溜烟飞跃千里的崽崽,少女转头看向温敛,一脸姨母笑。   “师兄啊,”她手撑着下巴,眨巴眼,“你真的好宠阿弋。”   温敛:“???”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   南葛弋脚上踏着归荑剑,比这飞毯可快得多。那剑已同温敛认了主,也不担心出什么事,便也任着他先去往灵翠峰,温敛与燕妙妙在后头慢悠悠地飞着。   燕妙妙寻摸的这飞毯名唤有虞。虽然飞行速度不快,但也算得上一件不可多得的法宝,无须使用者催动法诀或消耗法力,自带导航,只需指明目的地,便会自行飞行,全程无须燕妙妙费心。   燕妙妙一早给自己准备了几本修炼典籍,做路上消遣。   想到边上的温敛或许也会无聊,她便大方地将自己珍藏的典籍拿出,同他分享。   望着眼前数本诸如《先天玄霄隐书》、《洞玄秘旨》、《玉枢雷霆法》的法术典籍,温敛随手挑了一本。   “你很喜欢修炼功法?”   燕妙妙点了点头,一脸真诚:“大道无形、术法无边,着实很有些意思。”能呼风唤雨、飞天遁地、点石成金、日行千里……说说!还有比修仙更美的事吗?   温敛“嗯”了一声:“的确很有意思。”   两人这一路,愉快地徜徉在学习的海洋之中。有了温敛在身边,燕妙妙修行之中遇见的问题随时都能解答,简直像是获得了移动的大型书库,一时间都有些后悔——自己以前简直是脑子进了水才会为了给温敛和南葛弋腾位置而自己独自修炼,有满级玩家带自己这个小号拿经验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   谈什么恋爱,修仙它不香吗?   在温敛给她解释了第十八个问题之后,燕妙妙眼中对自家的师兄充满了崇拜。   “师兄,我真羡慕阿弋。”她眼神灼灼,烧得温敛心口有些发慌。   “为何?”男子回看她,压着面上一分红。如墨长发落在肩上,衬得皮肤莹白得过分。   温敛自是好看的。   那眉、那眼、那鼻、那唇无不生得恰到好处,琉璃般的眸子一扫,便是冒着千年霜雪般的寒气,也能叫人惊艳了去。再加上身形颀长清瘦,比例极佳,行止之间,无时不透着疏离矜贵——燕妙妙脑中的神君仙人,向来便是他这般模样。   崽崽是修了几辈子福气,才能得了这样的夫君啊。   燕妙妙在内心深深感叹,面上却分毫不显。   “就是羡慕他能时时得师兄指点修炼。”   温敛眼睛仍看着书,修长的指翻了一页。   “你若不总避着我,也能随时得我指点。”   原来他知道。   燕妙妙被人戳破了秘密,顿时有些尴尬。   ——可她总不能直白说,这是在为他们这对官配创造独处机会、培育情感萌芽的温床吧?   虽然仙界同修的道侣并不忌讳性别,可同性道侣毕竟还是少数。此时温敛同南葛弋之间显然还未有过多情感羁绊(至少崽崽那是没有),若是贸然戳破二人之间的朦胧旖旎,那可不仅仅是坏了她多年的筹谋和磕到真人cp的理想——若真拆掉了官配cp,说是大逆不道都嫌轻。   燕妙妙开始说瞎话:“我怕师兄嫌我笨,便不敢打扰。”   “若你算笨,阿弋算什么?”淡淡的一句话扫了回来。   真诛心啊,同情崽崽。   ——但是这种我家的崽只能我说笨笨的感觉,又有莫名的萌感。   好戳!   燕妙妙死命压着唇角,生怕自己笑得太过:“师兄这么说,阿弋要不高兴了。”   “修道之人,断不能因一句话左右心绪。”   “阿弋他年岁还小,虽然心性不定,但却也心怀赤诚。”燕妙妙开口解释,顺便决定为崽崽刷一波好感度,“师兄你放心,便是为了你……”她故意拖了个长音,“……的日夜教导,阿弋也定会努力修炼。”   温敛看她:“若只是为了旁人而修道,又如何能得道?”   瞧瞧,这爱之深责之切的模样!   燕妙妙用力点头,感动且赞同:“师兄说得对!”   崽崽,你有福啊。 第4章   不多时,燕妙妙同温敛两人便抵达了灵翠峰。   身为莽山仙门的主峰,又逢十年一度的弘法道场,此时的灵翠峰称得上人山人海。温敛同燕妙妙算是来得早的,若是晚了,说不定这飞毯都落不下来。   在灵翠峰落地之后,却不见南葛弋的身影。按理来说,他应当早他们许久便该到了。   燕妙妙暗道,许是南葛弋贪玩,御剑去了附近转悠,倒也并不担心。   燕妙妙第一次出孤鸿境,如今是见什么都觉得新奇,三下两下地便将南葛弋的事情抛在了脑后,拉着温敛便四处闲逛起来。   温敛前些年参加过几次弘法道场,因资质过人、术法精湛得了多位仙门大拿的青眼,在弟子一辈中也多有威望,一路上便时不时有人上前招呼。连带着燕妙妙这个拉着温敛乱窜的生面孔小姑娘,也分得了众人几分探究。   此时温敛正与隔壁符箓宗的弟子们探讨符法道术,燕妙妙并不大感兴趣,听了两句便走了神,去了附近独自晃悠。   *   她刚转过一处灵洞,正想进去瞧瞧,却突然被人拦下了。   一群姑娘,长得十七八岁。领头的姑娘模样清丽,神色倨傲,着一身水绿道袍,似乎是紫霄殿的弟子。   同孤鸿境一样,紫霄殿也是剑修一脉的宗门。只不过孤鸿境在南、紫霄殿在北,孤鸿境寡门人、紫霄殿弟子众。   紫霄殿领头的姑娘率先开口:“你是何人?为何跟在温师兄身后?”   燕妙妙扫她一眼,知她来者不善——虽许久未曾撕逼,但分辨黑心莲这技能也算得上身体记忆。   她耐着性子:“孤鸿境燕妙妙,温敛是我师兄。”   “哦——”姑娘的声音在嘴里曲里拐弯地转了一转,甚是做作,“原来是燕师妹。”   “我乃紫霄殿饮霞元君座下第十七弟子,练云青,你可称我一声师姐。”   燕妙妙颔了首,不欲多说话,便想转身离开。谁知刚迈出了一步,却又被另一个紫霄殿的女弟子拦了下来。   “孤鸿境的人都如此不懂礼数?”拦人这位颧骨高耸,生得刻薄,语气也更难忍些,“临光道君平日便是如此教导师妹的?”   燕妙妙此时算是明白了,情商这玩意,还真不是跟着年岁见长的。眼前这几位加起来都一千多岁了,可该傻逼的仍旧是傻逼。   燕妙妙轻哼一声:“我师尊如何教导弟子,轮不着小辈置喙。”   她掀起眼眸睨那位高颧骨,又浅笑一声:“不过话虽这么说,可见着一些没有眼力的,便是我也难以忍受。”   练云青站出来,蹙眉开口:“你什么意思?”   燕妙妙扬起下巴,将面前几人一一打量过去。她身量较之这几位要高些,又生得明艳,挨个将面前的弟子们俯视一轮,天然带着一股子盛气凌人的气势。   “我的意思是——”她悠悠开口,“你们该叫我师姐。”   “咱们师尊同辈,可我在孤鸿境行二,你却不过是紫霄殿的十七弟子,无论如何,也该称我一声燕二师姐才是。”   “你入门才几年?年岁小我这么多,还想占我便宜做我师姐?”练云青不屑道,“你们孤鸿境门人凋零、后继无人,如今还值得夸耀了?”   燕妙妙嗤笑一声:“我大师兄刚百岁,你大他一轮有余,可还不是腆着脸称他师兄?”   练云青神色微变,刚要还嘴,却被燕妙妙后一句话气得生烟。   “不过你们紫霄殿收徒随意,什么边角料都敢要,这点倒是我们孤鸿境如何也比不上的。”   燕妙妙此话一出,只听“噌”地数下响动,面前的数位女弟子登时便齐齐拔出剑来。   “燕妙妙,你口出狂言、好生无礼。”练云青姿容清丽,在莽山仙门之中向来颇受追捧,如何听过半句讽刺,登时便恼了,“咱们莽山仙门有你这样的弟子,真是坏了名声,我今日非得教训你一顿不可。”   话音刚落,便见那练云青祭出长剑,直朝着她攻来。   燕妙妙轻笑一声,也不稀得拿什么兵器,当即避也不避地站在原处,竟是朝那剑尖迎了过去。   练云青一慌,以为自己对上了个嘴上逞强、手上却没功夫的。见到燕妙妙呆愣的模样,便觉得是她修为不足难以避开。   可刚想着催动法诀撤回攻势,却见自己的已认了主的清微剑忽然在她脸前一寸处生生停下。那清微剑剑身正不断颤动,发出嗡鸣之声——显然是害怕之极。   燕妙妙淡淡开口,如同聊着家常。   “你们可看清楚了,是练师妹先动的手。”   她微微一笑,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众人只觉得周身气息一紧,生生被压矮了三分。   片刻之后,那清微剑在燕妙妙身前生出了裂痕,当场寸寸断裂!   几声“当啷”过后,银白色的铁片落地。   数道水青色的身影攻上。   灵翠峰上,打斗之声凌于半空,响动之大引得山上众人不得不注意。   那大片残影之中,有一道红光迅疾如风,以穿云之势在一众水青之间来去自如,以一敌众,隐隐占了上风。   温敛抬起头来,凤眸微眯,眉尖轻挑。   片刻之后,大片水青色的影子破裂开来。   红光攻势凌厉、大开大阖,毫不留情地将数道水青击落。   燕妙妙缓缓落地,四周数个紫霄殿弟子瘫倒环绕,吃痛之声不绝。   峰上众人围了上来。   “下回若想挑衅,便不要再派这些学艺不精的弟子了,免了坏了自家师门的名声。”   撂下这句话,燕妙妙提步便欲离开,谁承想刚一迈步,面前又齐刷刷站出了数道水青色的身影来。   这紫霄殿的弟子是韭菜吗?割完一茬又一茬。   “你是哪来的东西?敢寻我紫霄殿的麻烦?”开口的男子模样算得上周正,可一双三角眼生得着实不好,长得活像个偷自行车的。   燕妙妙冷笑出声:“你们紫霄殿的人都不会好好说话的吗?”   “你什么意思?”男子眉眼一横,当场便抚上了腰间的佩剑,“竟敢辱我师门?”   “不不不,”燕妙妙摇头解释,伸出一根指头在他面前摆了摆,“我不是侮辱紫霄殿——”   她唇角翘起,缓缓道来。   “——我侮辱的……是你们啊。”   男子闻言,登时大怒,祭出长剑便大骂起来:“你这个杂碎——”   谁知骂都还没骂完,燕妙妙眼前数十名紫霄殿弟子手中的长剑便齐齐脱手而出,“吱”地一声,绞成了团、化作一道白光插进了头顶的山石之中。   冰霜般冷冽的嗓音在燕妙妙身后出现。   “何人放的厥词?”   燕妙妙回过头,只见到身后一男子缓步走来。他一身白衣出尘,衣襟与袖口处用银线细密地绣着竹枝,容貌生得顶好,丹凤眸子浸着寒凛凛的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周身气势不怒自威,叫人见了腿肚子便打着转地疼起来。   靠山来了!   她立刻走上前,故意亲密地挽上了他的手臂,昂着下巴狐假虎威。   “师兄,”她理直气壮地告状,伸手指了指领头那人——   “就是那个三角眼,他骂的我。”   三角眼:喂喂,不带人身攻击的啊。   “温师兄,”三角眼瞪大了自己的三角眼,“她是……?”   温敛感受到燕妙妙的亲近,心情好了三分,可面上的冷厉丝毫未褪,看人的眼神更是如同带着三分利刃,刀刀寒凉入骨。   “我师妹。”   “你寻她的麻烦?”   这一言如平地惊雷。莽山仙门皆知数年之前临光道君新收了两个小弟子,却至今未曾有人见过。   方才见燕妙妙以寡敌众,轻易落了紫霄殿的面子还不见得如何叫人惊讶,可温敛此番出头维护,却是众人皆惊。   有眼力见的都知道,温敛是莽山仙门这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无论法术还是威望都远超其他弟子,更别说仙门尊长俱对他极为看重,是全莽山万万不能得罪的一人。可偏生他性子孤高清冷、又总是独来独往,从不与门人相交,如今见他与孤鸿境的嫡亲师妹如此亲近,便得出了此人极为护短的印象。   加上紫霄殿一脉仗着势大,平日行事便颇嚣张,其他宗门往日皆避之不及,现下哪里还有敢上前替紫霄殿说话的?   “不、不是……”三角眼急忙解释,“我只是见着练师妹她们……”   对上温敛的眼神,他却是喉咙一窒,慌得连话都说不下去。   此时,方才被打败倒地的紫霄殿女弟子们也回过神来。   练云青从地上站起,盈盈走上前。她发髻有些凌乱,眼眸之中似是掬了一汪泉,叫人不禁怜惜。   她梨花带雨地开口:“温师兄,是我。”   “是我嘴笨惹的祸。方才言语之中有不注意的地方,不知何处不小心得罪了燕师姐,才惹得师姐不快……都是我的错,请温师兄看在我的面上勿要同我明珏师兄计较。”   啧,现在这师姐叫得倒是挺顺溜的。   燕妙妙正要嘲讽一番,还未开口,耳边便落下一声王炸。   山泉一般凉沁沁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妙妙: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 第5章   练云青一愣,显然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路线。   她泫然欲泣:“温师兄……”   “啧,”燕妙妙凉凉地横插一嘴:“这位老姐姐,可别乱叫,你比我师兄要大一轮呢。”   练云青今日扎心次数:数不清。   不等这朵黑心莲开口,燕妙妙又朝围观众人道:“方才这位紫霄殿的同门口口声声说我无礼、要替莽山仙门教训我,先朝我动了手,我这才同她们缠斗起来。”   说着长袖一挥,半空之中便化出一片影像来,正是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分毫不差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可谁能想到这么些位气势汹汹的仙门同道,术法竟都如此不济,倒是教我有些惊讶。”   她哼笑一声,正要拉着温敛离开,可她家的大师兄此时却开了口。   “何必解释?”他冷言,“技不如人,原本无须多说。”   燕妙妙瞥他——行罢,你是大佬你说了算。   两人悠悠然离开,余下一众仙门同道吃瓜。   燕妙妙仍挽着温敛,边走边道:“师兄,我同你说,你以后可得离这些黑心莲远点。”要不我家崽崽以后可能会生气。   “什么是黑心莲?”   这玩意难解释了嘿。   “就是……”燕妙妙苦苦思索,半晌之后才勉强寻到合适的用词,“……就是外表好看内心却糟烂的女子……和男子。”   温敛唇角微翘,神色温和。   “这些古怪的词,你倒是挺多的。”   *   两人随后又在这灵翠峰上转悠了几圈。除了术法修炼之外,温敛似乎什么都懂,一路上话虽仍旧不多,可给她介绍这莽山仙脉的洞府福地、仙闻轶事时倒也有条有理。   这一转悠,便近了夜。   此时两人见南葛弋还未来到灵翠峰上,终于也有了几分焦急。   “阿弋虽然贪玩,却也不是没分寸的人,”燕妙妙皱了眉,心中生出不安来,“怕是出事了。”   温敛点了点头,当即便以心念催动归荑剑,却发现那剑此时早已离了莽山,如今正在千里之外。   还似乎——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   出事了。   灵翠峰前余霞成绮,一白一红两道辉光眨眼之间离了莽山。   *   凭着温敛与归荑剑之间的感应,两人很快来到了一处贫瘠的荒原。   “此处离魔界相隔极近,你跟在我身后。”温敛吩咐道。   燕妙妙见南葛弋失踪一事和魔界扯上了关系,心知此事非同小可,便也不逞强,任凭温敛将自己护在身后。   不管怎么说,还是自家英明神武的大师兄最靠得住。   燕妙妙跟着温敛,缓步走近荒原深处。   这原野之内渺无人烟,甚至连飞禽走兽都不见踪迹,极目之处,只见到赤地百里、罡风卷土;越往荒原深处走,泥土颜色便愈深,那罡风便愈发凛冽起来,割在皮肤上阵阵生疼。   燕妙妙皱了皱眉,心念一动暗自催了法诀,瞬间之后,一道无形的屏障出现在周围,将两人护在其中。   “这罡风是魔气凝聚而成,向来对修道之人最是克制,”温敛道,“你无须管我,护住自己便好。”   燕妙妙道:“原也耗不了多少法力,不过挡挡风沙,这我还是能做的。”   温敛便也不再言语。   两人向前约莫又飞了一刻钟,到了这荒原中心。   只见这百里不毛之地中心,有一眼焦炎恶臭、魔气浓厚翻滚的干涸泉眼。而这泉眼四周,杂乱地散落着层叠的枯黑骸骨。   尚是第一回 见到魔界入口的燕妙妙,心中好奇倒是大过了恶心。   “归荑剑就在魔界,”温敛沉声开口,“师妹,不若……”   燕妙妙打断他:“若你想让我在这荒原上替你把风,那就不必说了。”   “我有空旷恐怖症。”   温敛:“…………”   温敛无奈,终究还是将燕妙妙带入了泉眼。   进入魔界的感觉很神奇。明明只是一口干涸的泉眼,可当温敛牵着她走近时,那泉眼中心处又幻化出了层层的石阶。踏上那石阶的一瞬间,燕妙妙只觉得周身皮肤一痛,似乎被一层无相无形的结界生生揭去了外皮,连原本护在周身的屏障也无法抵挡这痛。   可奇怪的是,经历过这瞬间的痛感之后,燕妙妙内息却陡然松快起来,如同瞬息之间破开了茧缚。她尝试着将术法运转周身,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的灵力如泉涌般源源不断,较之在莽山之时更加充足,引得她浑身精力十足、不禁得舒展起来。   ——不过这灵力之中,却明显能觉察出混入了不少浊气,并不如之前纯粹。   她看了看身侧蹙着眉、显然有些不适的温敛,隐隐觉得不安。   正式进了魔界之后,两人敛了身上的仙门气息、又化出黑色长袍兜帽遮了容貌,只循着归荑剑和南葛弋的踪迹寻去。   以前常听临光道君和温敛说起魔界荒凉险恶,当时体会不深、想象不到,如今真到了此处,却也不如传说中那般不堪。   不过是日头昏暗些,草木荒芜些,气息污浊些。   倒也有山有水有人烟——尽管那山,是突石峻峭的穷山;那水,是毒瘴弥漫的恶水;那人烟,是歪瓜裂枣的魔头。   当身边走过的第八个长得乌烟瘴气的魔界中人时,燕妙妙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疑惑。   “师兄,”她拽了拽温敛的长袍,低声询问,“魔界的人长得都那么丑吗?”   温敛:“…………”   感觉师妹的关注点有点奇怪。   越往魔界深处走,归荑剑同温敛的联系就越来越强,甚至燕妙妙也已经隐隐探到了几丝南葛弋的气息。   为了隐匿踪迹,两人都没有使用仙法,仅靠双腿行进,进程极慢。   等到两人终于寻到地方的时候,魔界猩红色的月亮已攀上了树梢。   燕妙妙被温敛护在身后,越过他的肩膀,能见到前方蜿蜒的恶水中心,有一破水而出的九层高塔,塔外无人看守,塔身通体漆黑,阴气沉沉。可偏偏塔门被漆成了赤色,在恶水的毒瘴笼罩之中,显得格外可怖。   隐约之间,燕妙妙在那黑塔之处,见到了一头獠牙嶙峋的丑陋巨兽的虚影——它外皮漆黑坚硬如礁石,脑袋上长满了眼睛,无角无尾无毛,长着四只锋利的鹰爪。而黑塔赤色大门的位置,正是恶兽的污浊的、沾满涎水的口器。   “师兄,那巨兽是什么?”燕妙妙闻到那巨兽身上传来的腐臭气味,几欲作呕。   温敛顿了一顿,回身看她:“什么巨兽?”   燕妙妙道:“便是那化身黑塔的巨兽啊。”   这话说得理所应当。   可温敛却摇了摇头。   燕妙妙心中奇怪——温敛的修为比自己高上许多,按理来说是断然不会出现什么妖魔能从他眼皮子底下隐遁、却反而会被自己见到的。   带着疑惑,燕妙妙细细将那巨兽模样形容给温敛。   “应当是传说中的堕魔的上古水怪,龙罔象。”半晌之后,温敛开口。   在魔界见到上古魔兽不奇怪,可这千万年的魔兽甘心幻化成塔、用以囚禁犯人,却有些奇怪了。   “阿弋与归荑剑,都在这黑塔之中。”温敛放出灵气探寻,摸清了南葛弋的方位,“看来咱们,得去这魔兽龙罔象体内走一趟了。”   看了看这龙罔象冒出粘稠恶臭涎水的口器,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洁净精致的裙衫,燕妙妙默默叹了口气。   两人催动法诀。燕妙妙咬了咬牙,以最快速度化成一道流光,钻进了那黑塔之中。   相比塔外见到的魔兽龙罔象的丑陋模样,这塔内倒是比燕妙妙想象中要洁净许多——除了四周弥漫着的一股难言的腐臭。   想起这是魔兽的肠胃臭气,就更恶心了。   一路上平静得有些异常。这塔中每一层的空间都极大,用粗大的铁杆隔成了数不清的囚牢,却又每一层都空旷无人。   温敛和燕妙妙在这塔中没遇见任何障碍,便径直上了第九层。   上了顶层之后,温敛同归荑剑之间便没了阻隔,可随意操纵此剑。   而就在这一层上,他也探到了浓的化不开的沉沉魔气。温敛抓住燕妙妙的手腕,将身侧的她强行拽到身后。   “小心。”燕妙妙目光灼灼看向温敛,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她自己指尖早已捻上了法诀,随时准备出手。   不知道为什么,这黑塔顶层的魔气,竟让燕妙妙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两人刚走到这顶层中心,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嗓音。   “师兄……师姐……你们快来救我啊!我快不行了!”   ——听你中气十足的声音,似乎离死好像也没那么近。   两人加快脚步走到了近处,只见南葛弋正被一根水桶粗细的铁链紧紧绑在塔中央的石柱之上,虽气息坚实,可全身一片狼藉。他身上衣衫破烂,隐隐可见到有数道烧灼的痕迹;额上正中被竖着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殷红漫了满脸,直滴到胸口处鲜血淋漓。   “阿弋!”燕妙妙一惊,捻了法诀便冲上前去。那铁链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被燕妙妙一撩便离了南葛弋的身体,还了他自由,落到了燕妙妙怀里。   离得近了,他额上的伤口更显得可怖起来。皮肤下嫩红的软肉有些外翻,鲜血还未完全干涸,露出里边森白的颅骨。   见到燕妙妙的脸,方才还声如洪钟的南葛弋猛然如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肉眼可见地瘪了下来。   “……师姐……”南葛弋虚弱的声音从臂弯处传来。   燕妙妙低头看向满脸血的他,呼吸一窒。   仿佛有人将她的心脏一把擭住狠狠挤压,教她疼得喊不出声来,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眶。   “阿弋……”   ——她一心护了几十年的崽崽啊、平时被芒草划破了皮都得找自己撒娇的崽崽啊……如今却是被何人伤成了这样!   眼见得余光之处,一袭黑金长袍掠过,燕妙妙再压不住心火,当下便催动法诀,朝那人攻去。   体内灵力泉涌而出,在这腐朽而晦黑的塔中泛起皎月般的清辉。   术法贯通天地,清浊两道气息纠缠起来。   耳边听见温敛呼了一声“师妹”,还来不及回应,身体已然自发地同那黑影纠缠起来。   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浓,燕妙妙脑中却越发混沌起来。   红黑两道光影之中,她见到有一妖冶男子出现在眼前,气息澄澈——是纯然的魔气。   他容貌生得昳丽,不同于温敛泠泠然如仙人的清冷孤绝,这男子周身散发着邪魅与……惑人的欲念气息。他生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眼尾吊着一颗红痣,琉璃般的眸中藏了万千旖旎,一颦一笑便能将人魂魄拉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见到她之后,怔愣了一瞬,两人的气息竟有几分相融。   “燕妙妙?”   她眼前一黑,登时失去了知觉。 第6章   再醒来时,她已回到了孤鸿境。   睁眼时正是清晨,听得窗外鸟鸣啾啾,晨光熹微,燕妙妙估摸着应当是刚过了卯时,师兄和阿弋此时该在准备修炼术法。   可身子刚一能动,便感觉榻边有一人倚靠,睡得正熟。   燕妙妙缓缓起身。   一袭白衣落在榻上。男子右手撑着床榻,脑袋轻轻靠着在手上。   他闭眼的时候,眉目较之平常要柔和许多,浓密的眼睫在脸上落下阴影。眉心微蹙,似乎在做着不大好的梦。   温敛他……怎么睡在这里?   燕妙妙心跳得飞快。   她从榻上下来。一面小心翼翼,一面火急火燎。   下榻的时候,急得鞋都没穿,踮着脚尖就跑到了窗边四处张望。   确定了自己房里和院里都没有其他人之后,她的心才定了一定,舒了口气。   “为什么不穿鞋?”   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燕妙妙的心差点从天灵盖蹦出来。   “师兄!”她有些嗔怪地瞪他,伸手拍拍自己胸口,安抚着心跳。   见她精神不错,温敛的脸色变好不少。他弯下腰,将燕妙妙的鞋拎起,又走到她面前,将鞋放到她的赤足之前。   “以后不要赤足下地。”他神态自然,似乎这样的事情已做了许多次一样。   燕妙妙没多想,伸脚趿拉进鞋里,转身就立刻将房门打开。   “你才刚醒,勿要受凉了。”说着温敛就要上前,将房门关上。   “别,”燕妙妙赶紧阻止他,手摁住门,“门开着就行,我挺热的。”   要是让阿弋见到他们俩孤男寡女在一个屋里还关着门,那还得了。   “师兄怎么在这?”燕妙妙道,“阿弋呢?”   温敛转过身,从榻边的屏风上拿下一件袍子来,递给燕妙妙之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应当还在昏睡。”   “那他知道师兄在我这里吗?”她急切问道。   却见温敛的眉尖轻轻一蹙。   “为什么问这个?”   ——当然是怕他误会啊。   燕妙妙觉得自己真是太监操着皇上的心。   “因为……”燕妙妙脑子一转,飞快开口,“因为阿弋受伤很重,所以肯定希望一睁眼就看见师兄在他身边——”   再来刷一波好感度。   “——毕竟阿弋最喜欢的人就是师兄了。”   温敛掀眸,“你说他最喜欢我?”   “当然了。”燕妙妙毫不犹豫。   他悠悠开口,“既然最喜欢师兄——”   “——那为什么他现在嘴里喊着师姐?”一抹白扬起,半空之中出现实时转播。   南葛弋躺在榻上,脸色苍白,额上绑着绷带,鼻尖还沁着薄汗。他睡得有些不安稳,似乎还瘦了些。   “……师姐救我……”   “……师姐……”   声音虽小,可在小屋里也清晰可闻。   燕妙妙颇为镇定:“我同阿弋自小一起长大,他将我当作亲姐姐。昏迷之中叫了几声家人,也可以理解的。”   ——跪求、真的跪求温敛这个莽山第一醋王不要误会。   温敛定定看了她半晌,终于慢悠悠地开口。   “你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道理。”这才收回法力,让影像消失。   呼。某人长舒一口气。   “阿弋伤的重吗?”   温敛轻摇了摇头:“不过皮外伤。”   “那他怎么现在还未醒?”燕妙妙皱起眉,将身上裙衫系好,又寻了水盆洗漱梳头,准备去南葛弋房间看看他。   “他额上触着了灵根。”   燕妙妙一惊,转头看向温敛,手上洗脸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严重吗?”水珠顺着皮肤的纹理缓缓滑落,沿着颈线滑入衣襟。   这匿于眉心中间的灵根是修道之人灵力根基,若是灵根被毁,则再无修炼可能——无异于将修道之人置于死地。   温敛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不重。”   “只是额上被剖了伤口。魔修席爻曾试图将阿弋的灵根拔除,可不知为何没有继续。”   燕妙妙蹙眉,寻了块帕子擦脸:“是席爻绑了他?”   燕妙妙当然知道魔修席爻是谁。   魔修席爻,乃是魔界前任魔尊戍离忧义子,自幼资质惊人,在魔界鼎鼎有名。自五百年前戍离忧陷入沉眠之后,只待席爻历劫成魔,便可登上魔界尊主之位。   在她看过的原书剧情里,身为未来魔尊的席爻偶有提及,但却从来没有正面出现——或许在她没看过的后半段剧情当中,他出场了。可是在燕妙妙的记忆中,南葛弋在年纪这么小的时候被席爻绑架,书中剧情是没有的。   她神情凝重起来。   是什么改变了原书剧情?   “我先去看看阿弋。”她随意用发带将头发扎起,走出了房门。   在用仙术将南葛弋浑身上下都探了一遍、确定他身上没有别的损伤之后,燕妙妙终于放下了心。   温敛同她讲起当日发生的事情来。   三日前在魔界,燕妙妙突然昏迷后,席爻不知为何似乎并不想和他们纠缠,同温敛斗了几个回合便离开了。而据南葛弋昏倒之前的描述,他在去灵翠峰的路上,被席爻半路劫走后就一直被关在那黑塔里。除了一开始想要试图拔除他的灵根,并没有伤害过他。   燕妙妙心中疑惑渐浓。   ——会不会是因为她做了什么,所以原剧情被改变了?   她仔细回想了自己穿书之后这几十年间做的事情。由于燕妙妙这个角色在原书里实在着墨过少,前期剧情中关于她的事情,只提到过她资质普通却心性狭隘、一直在背地里跟南葛弋过不去……简单来说就是个前期的小绊脚石作用,着实没有什么重要剧情。   而且重点在于——   她明明在孤鸿境内待了几十年、那次才是她第一次出山,席爻为什么会认得她是燕妙妙?   她沉默了半晌,才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压了下来。   *   到了下午,她将在床边守了三天的温敛打发去休息之后,便独自待在练功房内练功。   这三日昏睡之时,温敛一直能感觉到燕妙妙体内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魔气游荡,驱逐不净、却又同她本身仙力并不排斥。   温敛生怕是在魔界留下的后遗症,便一直守在他身边。   此时燕妙妙将灵力运转周天,也发觉自己体内清浊两气交融混合,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并且——   这何止是一丝魔气。   她一催动灵力,便发觉从自己身体内部,正源源不断地释放出魔气来!   半个时辰之后。   燕妙妙仍维持着半个时辰之前的姿势,盘坐在原地,只是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她望着这练功房半空中那一大团翻滚挣扎的黑气,脸色越发难看。那黑气颜色如浓墨般纯正,在孤鸿境这样灵气充沛的仙山福地之内,黑气不多时便被撕扯消散。   可这不过是她倾尽全力才从身体内剥离的一部分魔气而已。   她压根不知道这魔气从何而来,更不知道这魔气在自己这样仙门修道者的体内为何能同她本身的仙灵之力融合。   燕妙妙咬了咬唇,再次运转灵力,将身体里的魔气封存。   片刻之后,她身体内的灵力乍一看,似乎又恢复了纯粹。   正想休息片刻,孤鸿境的封山大阵却有了一丝震动。   有人进来了。   她施了法术,将自己身上的汗水清洁干净,立刻提步去了浮黎殿中。   *   浮黎殿中,此时正站着两人。   都不用看脸,光看那两片水青色,燕妙妙的脸就拉了下来。   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还有人这么热衷于穿校服。   正对她一人,是个小姑娘,容貌清丽,十七八岁模样,名叫练云青。   背对她一人……是个女的。   殿中灵力涌动,燕妙妙刚靠近浮黎殿门口,便觉出一股压迫来。   呵。这是小崽子回家告了状,带着老子上门来找麻烦了。   她转身就走。   “燕妙妙!”练云青远远便见到燕妙妙熟悉的身影靠近,只等她进殿之后朝她兴师问罪。   自己的眼泪憋了三天,还带来了师父为自己撑腰,只为了让这燕妙妙给她道歉服软、让她不好过,若是能惹得临光道君不满干脆将她逐出山门那就更好了。可谁知就在这一切近在眼前之时,燕妙妙这厮……竟然转身跑了!?   “燕妙妙!”   听见身后传来的怒喊,燕妙妙十分干脆地在自己身后位置扔了道银光,立起一道隔海阵,将她的声音彻底阻绝在阵法之外。   隔海阵,顾名思义,可阑山隔海。   嗯,她如今可以睡一场好觉了。   谁知刚回到后山,便见到温敛衣着齐整缓步朝她走来。   “师兄,”她快步上前,“不是说好了你好好休息一日么?怎么起来了?”   “你觉得我睡着了便感应不到封山大阵的震动?”温敛看她一眼,虽无责备,可燕妙妙就是觉得心虚。   她拉住他:“……那个练云青脸皮好厚,居然去告状——我不愿意搭理她。”   温敛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显:“你不愿理她,将我叫去便是了,何必还架上了隔海阵?”   她扁了嘴,垂了眸:“我怕她们吵到你和阿弋休息。”   温敛唇角微微翘起,伸出手来想拍拍她的头,可伸到一半,却又放下。   广袖之内,他的大拇指轻轻摩挲着食指的指肚。   “不怕,师兄同你一齐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本文的小可爱们可以收藏评论呀~ 第7章   跟在他身后,燕妙妙底气足了不少。   温敛这个师兄,虽然平日里是冷漠严厉了些,可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的。在灵翠峰上那练云青找自己麻烦的时候,他不是出头了么?   倒是看不出,还挺护短。   不怪原书里的南葛弋一直十分依赖温敛。   不过由于她的介入,现在的南葛弋逐渐养成了颇可爱的少年脾气,不是原本的暴躁小狼狗人设,温敛貌似也没描写得那么不近人情了。   既然现今这两个人的性情比原书里都圆润许多,又在燕妙妙的刻意引导下,南葛弋如今对于温敛应当很是敬重喜爱——想必两人未来在一起,定会比原书里要顺利许多。   燕妙妙:为我几十年来的努力而骄傲。   不多时,两人走回了燕妙妙所施的隔海阵之处。   阵法对面,正站着两人。   站在后面的,便是紫霄殿黑心莲练云青。   站在前面的,是一位外貌约莫三十出头的道姑——她长相温婉大气,眉目祥和,手持一柄拂尘。虽然身着紫霄殿的水青色制式袍子,衣衫上绣着的图样和花色却显然比练云青身上的药繁复贵重许多。   温敛上前见礼:“参见饮霞元君。”   饮霞元君,乃是紫霄殿仙尊之一,成仙两千余年,乃是莽山女仙之中年岁最小、却公认术法最高的仙君之一。虽是剑修出身,成仙之后却不再用剑。   这种层次的大佬,打了照面就不好再搞什么小动作了。   燕妙妙自来是个识时务的,便也安安分分地跟上前,端正行礼。   却见那饮霞元君也不说话,拂尘一扫,一道青光打上隔海阵,震得阵法嗡嗡作响,显然是在尝试破阵。   见状,温敛眼中闪过一丝微光,片刻之后,那隔海阵便瞬时一黯,收到了他手中。   “师妹顽劣,还盼元君勿怪。”他低了低下颌道。   燕妙妙不自觉地朝他的方向躲了躲,同样作出乖顺的姿态。   那饮霞元君看向温敛,温和一笑,赞道:“阿敛的修为又精进了。”   温敛道:“元君谬赞。”   谬赞什么谬赞,按照原书的进程,要是没有南葛弋的阻挠,他二百岁时便能飞升,分分钟打破全莽山升仙记录。   饮霞元君又转向燕妙妙:“方才的隔海阵是你设的?”   “是,”燕妙妙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看向饮霞元君,“我怕练师妹是寻人过来找我报仇,便设了这阵法,想拦她片刻。”   “你!”练云青闻言,立刻涨红了脸,“说什么报仇呢!燕妙妙,你怎的这么说话?”   饮霞元君伸出手来,阻了练云青的话,看向燕妙妙道:“你是临光道君的二弟子?入门多少年了?”   燕妙妙点了点头,道:“孤鸿境燕妙妙,见过饮霞元君,今年应当是入门的第三十五年。”   ——算一算,加上上辈子,她也是个六十七岁的老太婆了。   饮霞元君将她上下打量一遍:“修炼才三十五年便在灵翠峰将我门下五个弟子打得落花流水,可有此事?”   练云青闻言,立刻抢白道:“师尊!是她动手偷袭……”话没说完,被饮霞元君转头轻飘飘的一眼,便堵住了喉咙。   燕妙妙也不掩饰:“确有此事。”   却见饮霞元君微微一笑:“你倒是坦白。”   “当日灵翠峰上,目击者众,我没什么好隐瞒元君的。”她学着温敛的模样,挺着脊背,毫无退缩地同饮霞元君对视。   她还真不信,在孤鸿境临光道君的地头上,谁敢做出什么浑事来。   ——然后她被打脸了。   片刻之后,只见饮霞元君一扫拂尘,猛然之间一道青光朝她激射而来!   燕妙妙瞪大了眼,如何也想不到堂堂仙君竟真会对她一个小辈动起手来。刚想求助温敛,却见他此时眉头微蹙,站在原地不能动弹——显然是被饮霞元君施法束缚了。   她咬了咬牙,身形一动,将将躲过那道青光,提步跃到半空中去。   燕妙妙有一个长处,便是形势越危急、脑子便转得越快。   方才那道青光从自己颊边滑过,她便已知那饮霞元君并不想要她性命,或许只是想试一试她这个将紫霄殿得意门生打败的小辈的术法进境罢了。   刚想通这点,手上动作已经接上了脑子,繁复冗长的法诀从她手中结印,瞬息之间数个阵法齐齐朝她涌来,将她周身掩得严严实实。   饮霞元君飞向半空,见到燕妙妙的对策,暗道了一声聪明。   这燕妙妙知她不善阵法,用了这么一招,既能叫她难以奈何、又不至于落了她的面子——小姑娘倒是不似云青叙述中的卑劣无耻、不尊师长之徒。   ——不过,想要单凭几个阵法便以为能阻住她?倒也是想的简单了。   拂尘撩动,流光飞舞。   燕妙妙一直待在原地不动,神情颇为凝重,手上动作不停。她不喜欢兵器,法诀结印练得熟了,便有了一套特定催动法诀的方法,便是熟悉的临光道君,也难以从她的手势中辨认出她施的什么术法。   只见半空之中,无数青光自那拂尘而起,源源不断地打在燕妙妙身上——而后者周身的银光却是越来越黯。   温敛拧着眉,体内涌出大量灵力来,试图冲破饮霞元君加之其身的禁锢。   他知她在魔界已耗费太多法力、亦知她这法子只能阻拦饮霞元君一时,心中急切如火焚,一向冷静淡漠的面容也有了一丝裂痕。   眼见得眼前青光越来越盛,逐渐便要淹没那其中的红衫——他胸中登时似臌胀起了一个炽热气团,这气团越来越烫,在他胸口撕咬挣扎,将他整个人震得发起抖来。   他喉间低吼一声,周身气流动荡,当场将身上的束缚震碎。   正是此时,半空中的打斗又出了变故。   燕妙妙身前的阵法本就渐成颓势、难以抵挡饮霞元君的攻势。可正当那青光击打之处,发出最后一声阵法碎裂之声时——青光却没了落地之处。   饮霞元君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还未来得及做出应对,便听见身后传来脆生生的少女嗓音。   “元君,得罪了。”   声音出现在半空中的那一瞬间,饮霞元君身后便渐渐凝结了一道火红色的身影。   接着,却见这孤鸿境的天空之上,忽然荡起了一阵银光。   银光自晴空中片片落下,却又在燕妙妙疾速的手势之中迅速凝聚,堆砌在饮霞元君身前。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饮霞元君周身便多了一层无形的盔甲。   奔流难破、烈火难焚。   饮霞元君见这银光坚实,便不顾身前的屏障,有些意外地看了燕妙妙一眼,收了拂尘。   “我还道你方才做了什么,”她眼含赞赏,“原是借了这封山大阵的力。”   燕妙妙低头:“妙妙灵力低微,并不足以同元君相抗,便只好想了旁的法子。”   她在那数道阵法之中时,正是施了一道极有难度的法术:将这孤鸿境的封山大阵借来一块,笼罩起饮霞元君周身——封山大阵之力,乃是源自孤鸿境仙脉本源,想要试图破开阵法,即便是已飞升的仙君,也绝不是顷刻之间可做成的。   然而此举自然也有风险,一则若是燕妙妙在阵法被破之前无法施完法诀,不仅会遭受饮霞元君的法术相击、更会被这借术之法反噬——两相夹击之下必定重伤;二则她此时身上灵力不足,使用这法术时不得已调动了几分体内方才压制的魔气才得以做成——若是这魔气被饮霞元君发觉,后果定不堪设想。   莽山仙门出了个满身魔气的弟子,逐出山门都算是好结果。   两人落地。   燕妙妙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身上残余的魔气压住——幸好无人注意。   温敛这边,方才见那银光降落,便知燕妙妙一人足以应付,将将踏出半步的他便也回到了原地。此时见到燕妙妙回返,便走上前,仍像方才一样,将她护在身侧。   饮霞元君未说话,温敛却又开口。   “不知元君此举何意?我孤鸿境人乃临光道君师尊门下,便是有了过错,也须留待师尊处置,何故此番劳烦了元君?”   这话说得语气温和,却极不客气,倒教众人一愣。   除了燕妙妙之外,其余两人可从未听过温敛说这么长的一句话。何况这话里话外,无不能明显感受到他隐隐的怒气与回护,这便更是不一般。   向来无视外物、疏离孤绝的孤鸿境温敛,竟也有如此动容之时,算得上莽山第一奇事。   饮霞元君并不在意他话中的无礼,只是看向了燕妙妙。   “燕妙妙,若我想收你做我内阁弟子,你可愿意?” 第8章   饮霞元君不仅是莽山成就最高的女仙,更是仙界地位最盛的女仙之一。   众所周知,虽然紫霄殿弟子众多,就是饮霞元君门下,也足有二十九记名弟子。可若说平日里真能得她亲自指点的内阁弟子,成仙两千余年之中不过仅有两人而已。   如今还都已经飞升了。   饮霞元君此番言语十分诱人。一则饮霞元君法术地位比临光道君高得多,若能得她手把手亲传,修道之路无异顺畅得多;二则饮霞元君比临光道君靠谱得多,像是他那种一出山玩乐就是几十年不管不顾的情况,在饮霞元君这可绝不会出现。   然而——   “承蒙元君青眼,我不去。”   “承蒙元君青眼,她不去。”   两个全然不同却又如出一辙的声音同时传出。   燕妙妙转过头,对上自家师兄的眼眸,粲然一笑。   “妙妙自小在孤鸿境懒散惯了,恐怕去了紫霄殿只会给元君惹祸,”燕妙妙恭顺道,“元君意欲收我为徒,是妙妙的福气。可我舍不得这孤鸿境的山水草木,舍不得将我从人间救出的师尊,更舍不得自小照拂爱护我的大师兄。”   更重要的她当然没说——原书男主就在这里,就算是赶她她也不走。   真正的大腿是南葛弋和温敛啊!   *   燕妙妙拒绝了饮霞元君之后,她倒也未做勉强,接着就带着一脸不甘的练云青走了。   温敛和燕妙妙转身回内院。   “方才你回绝饮霞元君的话是真的?”温敛突然开口。   “当然是真的,”燕妙妙想也不想地开口,“紫霄殿有什么好的,一点也不如孤鸿境自在,每天还得穿校服,真是无趣极了。何况,就算是饮霞元君身为仙君仙术高强,可是讲道授法什么的,我觉得还是师兄你做得最好了——”   温敛闻言,眉目方才舒展,却又紧接着听见了燕妙妙的后半句。   “——更重要的是,阿弋现在还躺着呢,若是我跟着饮霞元君跑了,他回头不得怨死我啊……”   见到身前蹦跳着熟练走进南葛弋房间的姑娘,温敛脸色渐渐凉了下来。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际,不知怎的陡然也阴沉起来。   倒是也巧,燕妙妙这厢前脚刚进了屋子,南葛弋后脚就清醒了。   不知道是这崽子天然娇气还是被燕妙妙从小呵护的太好,清醒之后硬是抱着燕妙妙哭诉了整一个时辰,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有多疼、有多害怕。   一旁端坐着喝茶的温敛脸色在无人注意之处越来越黑。   眼见着温敛还没忍不住,燕妙妙倒是先不耐烦起来。   “你前两日不是还说要教我刮目相看?几十岁的人了哭哭啼啼的你还能不能行?”   南葛弋:“……嘤嘤嘤……”一双幼犬般的大眼睛又眨巴眨巴地红了。   “你别嘤嘤嘤了,”毕竟是养了几十年的崽崽,燕妙妙看着他的模样哪里能忍心,便又温言劝慰道,“阿弋啊,你现在是个大人了,若还这么娇气,大师兄会不喜欢的。”   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端坐了一个多时辰、已然变得毫无存在感的温敛:“???”   同我有什么相关?   燕妙妙显然已经忘了自己身后坐着谁。   “我同你说,大师兄虽然喜欢你、纵着你,但是总归还是盼你能稳重妥帖些,”燕妙妙苦口婆心,“你一个男孩子,嘤嘤嘤地成什么样子?师兄爱的是你天然纯粹,可不是娇柔怯懦啊。”   温敛&南葛弋: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南葛弋闻言,抬起头来:“师姐,你是不是在魔界伤了脑子?”   燕妙妙翻了个白眼,轻拍了拍他还包着绷带的额头。   “你才伤了脑子。”   “那你刚才为什么这么说?师兄若是喜欢我,何至于整日罚我?”   这位显然也忘了屋里还待着的第三个人。   “嗨,”燕妙妙恨死他的不开窍了,“你知不知道爱之深、责之切?就是因为太喜欢你所以才越加严厉、希望你能早日成才啊!”   温敛:哎?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真的?”单纯的南葛弋小朋友渐渐快被洗脑,“师兄真的喜欢我?”自然,他口中的喜欢同燕妙妙口中的喜欢……全然不同。   “当然是真的。”某位姑娘话说的斩钉截铁。   若是不喜欢你,日后怎会甘愿为了你硬抗金光劫雷放弃飞升、又怎会为了你独闯魔界恶战魔君近乎身死、更怎会为了你生受天罚挨了那无妄烈火焚身之苦?   崽崽啊,单纯迟钝的你都不知道大师兄有多爱你。   “可是……”南葛弋又狐疑起来,“师姐方才也说了师兄纵着我,转眼又道是爱之深责之切……怎么好似都是师姐说了算。”   因为师姐是知道原剧情的金手指啊傻崽崽。   还没来得及想好说辞,却听见南葛弋又开了口。   “若说师兄纵着谁……似乎应当是师姐吧。”   “哎?”   “师姐入门第九年,试图冲破封山大阵下山,行不得法,被阵法反弹伤了元气,师兄瞒着师尊将你偷偷带去后山冷泉疗伤,为了将师姐救回,师兄耗光了灵力自己都险些过去了。”   “师姐入门第十七年,半夜在书阁睡着烧了大半绝版书籍,你被师尊责罚闭关禁足三年期间,师兄跑遍全莽山将那些典籍借来,一字一句亲手誊写给补上了。”   “师姐入门第二十五年,修炼翻山诀时误将师尊圈的妖兽窫窳放了出来,我在旁边帮不上忙,可是亲眼见到师兄替师姐挡了妖兽好几爪,现如今肩上还有伤疤。”   “…………”   燕妙妙:……有这么些事吗?   燕妙妙听了南葛弋的话,琢磨琢磨倒是觉出了点味来。   崽崽将这些事情记得这么清楚,一则肯定是因为在意大师兄,二则……难不成是吃了她的飞醋?   她眉头紧蹙起来,暗道不好。   她这么多年来的暗地引导和助攻,可不能毁在自己身上啊!再说她真的已经很低调了,怎么还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引起这两人的醋意?连吃个饭都避着人的她可就差给自己整隐形了。   这个年头,助攻真是不好当,一不小心就两面不是人。   难!   燕妙妙离开的时候,脑子里还装着事,倒也没注意屋子里先她一步方才消隐的气息。   到了夜深之时,燕妙妙为了这事愁得睡不着觉。   原书里这个时间,温敛和南葛弋两人还都处于情感萌芽的阶段,虽然相互看重照应,但都不曾意识到自己对对方的感情。   若是在这种微妙的暧昧时期,因为自己的原因叫两人绝了相亲相爱的念头,她就是浸一百次猪笼也不够。   不过这事总而言之,还是都怪自己。   怪自己太宠溺南葛弋,让温敛误会;也怪自己总麻烦温敛,让南葛弋误会。   唉,还是自己太菜了。   在榻上翻滚了半宿,燕妙妙终究还是睡不着,便想着去院子里站站。   *   隔壁璇玑院。   温敛独自站在院中,望着这天幕之中一轮孤月。   这三日间,他一直在燕妙妙榻前守着,按理来说应当是疲惫不堪。可却不知是因为今日被妙妙逼着小憩了片刻,还是因为在阿弋房中听到的那些话,他闭上眼,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三日前,见到她在自己身前倒下之时,他向来沉稳的心绪便一乱。   自妙妙入门起,他欣赏她聪颖勤奋、机灵乖顺,待她便要好些。可他分明能看出,她的心中向来只有阿弋。   为了阿弋,她独自修炼却又夜夜为阿弋补课;为了阿弋,她数年来总变着花样为阿弋做人间吃食;为了阿弋,她一身孤勇同魔修席爻以命相搏。   而自己,在她眼中不过是师兄。   数十年来,眼见得他二人感情愈发亲厚、行事愈发默契,自己如何也插不进二人之间半寸。   阿弋挨罚受伤时,从来只同妙妙哭诉;而妙妙心绪不宁时,从来也只有阿弋能将她逗笑。   温敛啊温敛,你在一旁看了数年、等了数年、念了数年,到头来也不过只能趁她神志不清时守在她身边罢了。   思绪纷杂翻涌之中,温敛连隔壁院子迅速闪过一片纱裙也未曾察觉。   ——直到半晌之后,肩上忽然被披上了一件暖融融的袍子。   他回过头,正对上眼神闪烁、神态瑟缩的南葛弋。   “阿弋?”   “师、师兄,”南葛弋咽了咽口水,将备好的台词颇不自然地脱出口来,“夜露深重,师兄可不能光着寝衣站在外边……”   见到南葛弋显然未说完,温敛并没开口,只是望见自家师弟陡然涨红的脸颊和破釜沉舟的神态,觉得奇怪得很。   南葛弋咬了咬牙,按照师姐交待的话,硬着头皮接了下去。   “……若、若是师兄着凉,阿……阿弋……阿弋会心……心……心……心痛。”   作者有话要说:  温敛:师兄看你现在哆嗦这样心就很痛。 第9章   今夜的孤鸿境,很是沉寂。   温敛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眯了眯眼,缓缓开口:“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南葛弋见状,勇气耗尽。当场惊恐地后退几步,拼命摆了摆手,大声否认。   “不是我!不是我!是师姐让我干的!那些话也是师姐要我说的!不关我事啊师兄!”   隔壁正偷听的燕妙妙:“…………”   南葛弋,我艹你老母。   姑娘迅速窜回房间里,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为了避免温敛或者南葛弋找上门来,还特意施法给自己的房门上下了一道禁制。   *   一夜无眠。   十分安静。   第二日早课,燕妙妙和南葛弋双双顶着乌青的眼圈来到了练功房。   温敛面色如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倒是燕妙妙和南葛弋两人,小心翼翼地度过了好几日。   低调做人,才能长长久久。刷冰山温敛的好感度,咱们得照着千年万年的持久战做准备。   心痛事件过去后的第三天,孤鸿境内落下了一只丹鹤,带来一封书信。   临光道君听闻了在灵翠峰上发生的事情,中肯地在信中表明了对于燕妙妙的赞赏与自己早看不惯紫霄殿那帮目中无人的弟子的论调,同时强调了等自己同南极仙翁下完棋后一定早日回山,顺便再给她弄一颗南极仙翁亲自培育的仙桃作为礼物。   燕妙妙兴致勃勃:“南极仙翁的仙桃啊……是不是吃了有延年益寿之效、趋吉避凶之功?我会不会瞬间灵力大涨、登上孤鸿境巅峰?”   温敛摇了摇头:“不会。”   “南极仙翁擅长栽培果树,种出来的桃子特别甜。”   燕妙妙:“哦。”   不过书信的后半截,倒是来了正事。   近日人间有凶兽作乱,天界下了文书,令众仙下凡驱逐凶兽——下凡除妖平乱的文书时不时会落到仙君头上,但这种简单却麻烦的差事,向来都是被默认为是白送给仙君弟子攒功德飞升的任务。   毕竟不过是处理小小凶兽,哪还真能让仙君动手。   以往这些小事,临光道君也都是交代给温敛,今次也不例外。   温敛携了归荑剑,交待了燕妙妙和南葛弋每日早课不得荒废之后,便下了山,寻那临光道君信中所说的凶兽蜚愁去了。   到第二日的时候,南葛弋发现——早课倒是并不荒废,就是师姐引导的修习内容有些叫人生疑。   燕妙妙端坐在书桌前,一本正经地开口。   “今日咱们修习《神霄御书至道》之《道侣双·修篇》。”   “……凡修道者,皆可寻道侣,奉行双·修。以其灵识相合、借气相生,可事半功倍、助其修炼。所谓双·修,须得道侣双方气息相融,同宗仙灵之气交融为上,无须动念而自相勾连为上佳……”   “……道侣双·修,无关凡间骨肉,仅以灵识相融为记。盖凡间所言阴阳二字,于仙门道宗如烟霞流云,不过肉眼虚妄,阳气相合则互为借力,阴力扶持亦是无犯修炼之道……”   “……双·修之时,道侣两方将识海打开,灵根奠基之处,有道者神魂之力逸出,接触、勾连、交融、互生灵气。亦有天定之人,无须刻意便可灵识相通,自行交联……”   “师姐,说人话。”   燕妙妙举着典籍,毫不留情地给了南葛弋一个爆栗。   “听不懂吗?你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南葛弋颇委屈地揉了揉自己微红的额头,嘴里还在嘟囔:“这么多年我一看书就睡着师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学习典籍不都是师姐你一字一字重新解释给我听的么……”   恨铁不成钢的燕妙妙又用书砸了他一下。   道侣双·修老子还要一个字一个字教你吗?   这就是仙侠世界的性·教·育啊。   然而望着南葛弋可怜巴巴的小眼神,燕妙妙终究还是不忍心。琢磨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用通俗易懂的方式给他进行启蒙。   “你知道隔壁蜀山仙门的凌磐道友和他师父朱明道君吧?一朝情动互为道侣,如今修为大涨,凌磐虽然资质普通,可如今也是要历雷劫的人了。”   “还有昆仑仙门的卫暨和陆由之两位道友,有日忽地灵识交融,自此之后结成道侣,双剑合璧,端的是成就了一段仙门佳话。”   “更别提在红海隐居的广尧真君和昭云真人,飞升之后做了道侣,如今在红海相伴,日子过的可好了。”   “……”   口干舌燥地讲了半天,南葛弋小朋友终于自以为是地开了窍。   “师姐,你是不是想要寻道侣了?”   一口老血洒在殿中。   燕妙妙耐住脾气,循循善诱。   “不是。师姐就是觉得,阿弋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考虑下结道侣了。”   南葛弋转过头来,眼前忽然就飘了一层水雾:“师姐可是嫌弃阿弋笨了?阿弋也知道,这么多年来师兄和师姐一直在帮助阿弋修炼很是辛苦。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虽然及不上师姐的进境,但在仙门之中也不算太笨的……”   “不是,”燕妙妙打断他的话,“师姐就是想同你说,若是有灵气相合的道友,既能帮助阿弋提升修为,又能在情感上相互寄托,不失为一件好事。”   南葛弋倒是一向很听话。   他眨眨眼,无辜懵懂地顺着燕妙妙的话接了下去:“那这样的道侣要去哪找?”   燕妙妙眼睛亮晶晶的:“这道侣最好是能灵力出自同宗,相融性会更高一些。我给你打个比方哈,就好像昆仑仙门的卫暨和陆由之两位道友一样,原本这两人是同门师兄弟,灵力自来相通,便是最好的道侣选择。”   再比如崽崽你和师兄……   半晌之后,脑子不大好使的南葛弋双眸清澈开了口,说出了显然自己都不明白什么意思的话。   “师姐,若是你想同我结成道侣……”   “噌”地一下,一道禁言咒迅雷不及掩耳地封住了南葛弋的嘴。   燕妙妙捂着额头,忍住了想打人的冲动。   “南葛弋,你给我把这本经书抄十遍,不许用仙法。”   说完叹了口气,一边在心里骂人一边走出了练功房。   这玩意笨成这样,后来到底是怎么飞的升?   后来的几天,燕妙妙又尝试了几次,每次都以南葛弋一脸懵逼为最终结果。   然后燕妙妙就放弃了。   给南葛弋普及仙侠世界性·教·育,还不如在后山种黄瓜收成来得快。   *   又过了几天。   这日燕妙妙正在后山练习术法之时,忽然觉得一股异端气息撞上了封山大阵,便前去查看。   按理来说莽山乃是日精月华、天材地宝聚集之处,自来灵力充沛、正气昂然。同仙门中人靠近魔界会觉得不适、术法削弱一样,妖魔两界中人赶路都会刻意绕开莽山走,倒是极少出现有魔气撞进山来,还好巧不巧撞上封山阵的。   她顺着这股气息寻了路,到了孤鸿境山腰一处偏僻角落。   阵法之外不远处,落了一只小小的碧声鸦,通体全黑,只脑门上长了一撮绿毛。这碧声鸦乃魔界生灵,自身没什么法力,也少有修炼成魔的,最大的特点便是长于学舌传信,常有魔修豢养此鸟,命其引诱过路的凡人堕魔。   看样子像是撞晕了。   燕妙妙伸出手来,那碧声鸦转眼便越过封山大阵,进了燕妙妙的手中。   她将碧声鸦催醒。   “你怎么敢到此处来?”   自三千年前仙魔大战之后,仙魔两界便一直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秉持着你修你的魔、我升我的仙的原则,只要是不发生大规模的冲突、而魔界也不残害六界生灵的情况下,一向两界都是息事宁人、互不干涉。   虽然关系不亲近,却也没有什么仙魔不两立的硬性规矩。   当然,也有互相看不顺眼骂仗打架的,但也最多算是个人行为,从来不上升到政·治·层·面。   那碧声鸦缓缓挣开鸟眼。意识到现在的处境,顶上的绿毛登时一竖,发起抖来。   “你、你、你要做什么?”   虽然在仙侠世界待了几十年,但是见到鸟儿开口说人话,燕妙妙仍觉得有意思。   她露出自以为慈祥、可在对方眼里却甚是可怕的笑容来。   “我还要问问你,撞进我们莽山来是要自杀吗?”   眼见得碧声鸦那直径五毫米的鸟眼,清晰可见地睁大了一倍,惊讶得连害怕都忘了。   “我飞到莽山来了?”   燕妙妙嗤笑:“你原本要去哪?是迷路了?”   或许感受到燕妙妙身上没有杀气,碧声鸦显然放松不少。   他点了点头:“原本要回南泽去避寒,半路上掉了队,我方向感不好,就迷路了……”   方向感不好的鸟,燕妙妙活了一把年纪,倒还真没见过。   她好笑道:“那你现在快走吧,莽山和南泽是两个方向,再不启程说不准南泽的夏天就要过去了。”说着还顺手给他施了个法,将他周身罩上一层法诀,使他能免受莽山仙灵之力伤害。   碧声鸦感觉方才还沉沉往下坠的身体陡然轻快起来。他从燕妙妙手上站了起来,展翅跃到半空,觉得自己精力充沛。   “多谢这位道友!”他似模似样地鞠了个躬,热情开口,“若是道友以后得闲来魔界,可寻我碧声鸦伏鸣,我可带道友四处游览一番。”   燕妙妙挑了挑眉,想起魔界的昏暗与贫瘠,觉得自己可能没什么游览的兴致。   她笑着摆摆手,“不用谢的,举手之劳。”   说着将他送出了封山阵外。   这碧声鸦伏鸣虽是个路痴,但却不笨,知道仙门中人的确少有待见魔界的,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在离开之前,却又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话。   “道友可是同我魔界有渊源?我在道友身上感知到了一丝魔气呢。”   燕妙妙心里咯噔一下。   “很明显吗?”   伏鸣摇了摇头。   “只是我们碧声鸦一族善于分辨气息罢了。道友你身上的魔气很弱,是方才在你手上的时候偶然感知到了。若非境界高深的魔界中人,恐怕是难以分辨出来的。”   见燕妙妙神色难看,伏鸣又道:“不过道友身上的仙灵之气十分充沛,一探便知是仙门正宗,恐怕这一丝魔气很快便会消散了……”   燕妙妙苦笑——她体内被强硬压制的大量魔气,这伏鸣怕是没分辨出来。   “……见道友气息与我魔族十分相合,若是日后道友修仙厌烦了,也可改修我们魔道,可比修仙自由多了。”   她挑了挑眉,十分给面子地笑笑:“嗯,我回头好好考虑考虑。”   眼见得碧声鸦伏鸣飞上了空中,燕妙妙心头却是笼上了一层愁云。   这体内聚集的魔气,她得赶快着手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妙妙为崽崽的成长操碎了心。   喜欢本文的小可爱们可以收藏呀~~~ 第10章   温敛这次下山,时间倒是很长,足足三个月了还未回来。   按理来说,以他的脚程,三个月的时间,便是天涯海角也够他打上十个来回的了。   温敛从来没有离开孤鸿境这么长时间。虽然说他平日里总是寡言少语、还喜欢拉长着脸,但是骤然少了他,燕妙妙却也觉得孤鸿境中的岁月难熬了起来。   此时燕妙妙和南葛弋正在书阁之中,一个在寻求驱除魔气之法,一个手上鼓捣着一个形状奇怪的机关。   “师姐啊,”南葛弋蔫蔫地躺在书阁正中间,手上虽抓着未成形的机关却想闲聊,“你说大师兄什么时候回来啊。”   燕妙妙虚踩在半空之中,正在数丈高的书架顶层找书,闻言便戏谑道:“怎么?想你大师兄了?”   看来自己这三个月的旁敲侧击、含沙射影似乎有了些成果?   南葛弋不疑有他,叹了口气:“是啊。”   “以前师兄在的时候,整日叫我抄书念经,我总暗地里骂他不近人情,烦都快烦死了。现在师兄一不在,我又有些不习惯了。”   他坐起身来,看向燕妙妙:“师姐,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受虐成性?”   不不不,你这是相思成疾。   燕妙妙心里虽这么想,却不敢说得这么直白。   “你既然如此有觉悟,知道惦念师兄,等他回来之后,便要多对师兄好一些才行。要从修行上追赶他、生活里陪伴他、言行中关心他。”然后内心深处爱慕他。   南葛弋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师姐你说得对,我以后一定多对师兄好、心里少骂他。”   勉强算是……孺子可教吧。   *   倒是正巧,这日入夜,燕妙妙仍在书阁点着灯看书时,猛然觉得一股熟悉的气息进了孤鸿境。   她刚站起来,就见到一个黄衣少年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燕妙妙,眯了眯眼,认出这人似乎是莽山仙门中的小辈弟子,虽然记不清名字,但是在灵翠峰的时候见过。   “妙妙师姐!温师兄中了迷心散,正在冷泉中运功排毒,烦请师姐快去看看!”   她瞪大了眼:“什么!?”   那少年开口道:“温师兄回程的时候正巧同我一路,在半路上不知为何中了迷心散。我法术低微帮不上忙,生怕温师兄毒发,便赶紧将师兄带了回来。”   燕妙妙提步朝后山跑去。   迷心散乃是一味迷·幻·药·物,惯为魔界中人所用,有惑人心智之效。若是中了这迷心散而不及时解毒,随着时间拖延得越久,那么中毒之人眼前的幻觉便会愈加真实,直至中毒之人分辨不清现实与幻境。   解毒的法子很简单,自己也好、旁人也罢,灵识入体疏解即可。   走到一半,燕妙妙脚步又顿了顿。   疏解一词,很是有些意思。   这迷心散会将中毒之人的内心渴望投射到幻境之中,若是心怀欲念,则幻境中便会出现与心念之人相伴甚至欢好的影像。是故在魔界,少量的迷心散普遍被当作催·情之物滥用。   这个疏解,便是以灵识相引。   而对于修道之人,两人灵识交融等同于双修,比之寻常的欢好交合更为亲密,所以这迷心散才有催·情之效。   想到此处,她转了个弯,立刻飞身去了璇玑院。   这孤鸿境冷泉乃是万年仙山灵气聚集融汇而成,可治百伤、解百毒,即便是耽搁一会时间,冷泉也足以将温敛体内的毒性缓解不少。   不过也就怕在冷泉里待久了,她人还没到,温敛就自行解了毒。   燕妙妙一步不停地冲进了南葛弋的房间,把榻上睡得正迷糊的南葛弋一把抓起。   *   此刻后山冷泉之中。   温敛赤着上身,定定浸在水中。   这冷泉之上,雾气缭绕、白烟茫茫,离着老远就能感受到这泉中的寒气逼人、难以靠近。   他双手在胸前凝着清心诀,试图将脑海中的画面抹去。   同现实中的冰寒雪冷不同,温敛脑中的幻境暖意融融。   他见着日光熙和灿烂,直直照进璎琅院里来。一个红衫姑娘倚着院中老树半躺,繁盛茂密的树叶将她身影遮得严严实实。姑娘一臂放在脑后作枕,一臂乖巧地置于腹间,青丝从树上散落,直垂到地上来。   树叶飘荡摇晃,他走上前去,姑娘云鬓微乱,睡颜安详,身上的衫子半解,露出纤长雪白的脖颈。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轻捻了捻火红的衣襟。还未做什么,那姑娘却缓缓睁眼。   下一瞬间,便见她娇俏一笑,拉着他的袖将他也带上了那树。   她说:“师兄,你上来陪陪我。”   姑娘的面容明艳清晰,两人之间离得极近,他能看到她脸上颤动的绒毛。   不知是何处出了差错,她扯开了他的衣带,他拥她入怀。   唇瓣缓缓贴在一起,厮磨辗转,温软的触感如同真实。   ……   “咚”地一声,冷泉之中落下一人,将他脑中的幻境登时打碎。   温敛猛地睁眼,脸上掠过一丝慌乱。   他回过头去,见到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南葛弋。   南葛弋显然刚从床榻上被叫醒,半边脸上还带着枕头印。眼白处有些发红,乍被这冷泉寒气一击,脸色却泛了青。   他咽了咽口水,哆哆嗦嗦地靠近温敛,声音由于畏惧而带着隐隐的哭腔。   “师、师兄,师姐让我来给你搓……搓澡。”   “…………”   温敛沉默地看他——以及他手上那张用来搓澡的帕子。   那一双眼直盯得南葛弋汗毛直竖,深重的寒意从脚心直窜到了天灵盖,仿佛受刑。   就这么盯了他半晌,温敛终于开口,声音冷峻。   “出去。”   南葛弋恨不得当场召个筋斗云来。   然而想起方才师姐拿着刀恶狠狠地抵着他的脸让他过来的凶戾模样,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下。   “师兄……师姐说你中了毒,让我来帮师兄疏解……”   温敛掀起眼眸,薄唇吐出几个字。   “我叫你出去。”   这五个字极为清晰,带着逼人的冷厉,显然温敛已然在怒火边缘。   试探是不敢再试探了。   再试探他可能会死。   “噌”地一下人影消失,带起一片水花,仿佛此处从没来人。   *   夜深。   温敛穿好了衣衫,回到璇玑院。   身上的迷心散已经压制住,只是他多日奔波实在太疲惫,着实再难亲自运行灵识,便想着明早起了之后再将这最后一分毒素拔除。   寸许毒药,倒也无碍。   他脑中隐隐有一处藏匿着的念头——在说着今夜若不将此毒拔除,或能再见方才梦中情形。他分不清这是迷心散带来的影响,抑或是自己内心真正的声音,使他没有下定决心。   他脱了外袍躺在榻上,呼吸逐渐沉稳下来,安然入梦。   过了片刻,院中忽然出现一道红影。   燕妙妙先去的隔壁屋,本想再次强行将南葛弋拽起来,谁知道这崽子竟然学精了,在自己房门上下了禁制,让她一步也靠近不了。   她低低骂了一句白眼狼。无奈之下,只好偷偷转向了温敛的屋子。   进屋之前,先是放出灵力探了一探,意识到榻上那人迷心散的毒并未完全根除。   虽然不过分毫,但终究是毒,留在体内于己无益。   她心中默念法诀,将温敛灵识定在梦中、确定他绝然不会醒来之后,便偷偷摸摸地进了他的屋子。   以往为了避嫌,燕妙妙极少和温敛单独相处,更别说进他的屋子了。这下进来了,便觉得这屋子里的物事少得可怜,几乎没什么他自己的东西。全然不似隔壁南葛弋,满屋子堆满了自己制作的机关符咒。   温敛此时在床上躺得规矩整齐。平日里见他总觉得有些清瘦,可这下映着月光、隔着一层寝衣细细打量,胸膛肩背倒也算是宽阔坚实。   到底是男主光环。   她坐到他榻边,双手凝了法诀,将自己的灵识放出,引入温敛体内细细探寻余毒所在。   片刻之后,余毒清除。燕妙妙擦了擦自己额上的薄汗,收了温敛身上定魂的法诀,转眼又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开。   榻上的温敛缓缓睁眼。   他自然知道燕妙妙半夜来他院里一事。虽然燕妙妙术法熟练精湛,可区区的定魂固神之术,倒也奈何不了他。   温敛清楚燕妙妙数年来的避嫌,却也惊讶于她会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而主动替他解毒。   ——虽然她并不想让自己知晓此事。   ——并且初时试图让阿弋同自己疏解。   方才,当燕妙妙灵识入体的一霎那,温敛体内的毒素便汹涌起来,叫嚣着操控他将身畔的姑娘一把摁住。一则燕妙妙正是他幻境中所念之人,二则这迷心散,最大的作用便是可惑人心智、操控行为。   他虽克制住了毒素,却在感知到她灵识的一刹那,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些微怔忡。   ——她的灵识,同自己并不能相融。   若是结为道侣修习,必须选择灵识相融之人才可增进修为、得成大道。通常同门之中最易相融。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分明能感觉到,燕妙妙的灵识气息同他并不相似,反而还有一股两相抵抗之力,绝难融入。   此事……无缘。   作者有话要说:  温敛:如果不是人设要求我不能说粗话,我能骂你八十年不带重样的。 第11章   第二日寅时,温敛到练功房的时候,燕妙妙同南葛弋已经在那装模作样地打起了坐。   他暗自无奈一笑,如常开始一日的修习。   早课结束之后,许是怕温敛事后算账,南葛弋窜出练功房的速度宛如身后跟了八百万条野狗。   燕妙妙本来也想跑,奈何被师兄拦住了。   “你同我来。”扔下这四个字,温敛先一步走出了练功房。   燕妙妙:在线急问如何从武力值高我八百万倍的大佬手下逃走?   燕妙妙略带警惕地随着温敛到了后山的练武场。   ——不过就是指使阿弋钻了他的浴池,他该不会要动手干掉她吧?   因为怀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当她见到温敛扬手施术之时,一时充满了惶恐。   可一转身,燕妙妙却见到他手上拿了一截赤光流转的兽骨。   “妖兽蜚愁的脊骨,”他将这兽骨递给燕妙妙,“你试试趁不趁手。”   燕妙妙下意识接过这一截脊骨。只见这脊骨方接触到她的手,登时见风生长,直窜到三丈余长,红光大盛,同时骨身猛地抖动起来。   燕妙妙睁大了眼,看向温敛:“你拘了蜚愁的神魂?”   若只是扒了这蜚愁的脊骨,对于温敛来说并不算难,可想要将凶兽神魂拘在脊骨之中,却极为费劲。盖因这兽骨所炼化而成的兵器,是否带有精魄神魂,其间品质区别便极其之大。   她似乎知道了为何温敛这次下山花费那么久时间的原因。   还未听到温敛的回答,燕妙妙已然飞身而起,在这广袤的练武场上同虚空中出现的怪兽幻影缠斗了起来。   她凝神静气,极为专注地催动起法诀来。   眼前这幻影身长约五丈,首似野牛身似鱼龙,身后还拖着一条长满尖刺的尾巴。遍身鳞片、通体绛红,一双血红色的眸子里冒着火光,看着极为凶悍。   这凶兽蜚愁乃是上古遗留的凶兽之一,善火法、聚火神,凡人见之则定遭讹火之灾。虽说眼前的不过是一头少年蜚愁的神魂,但对于修行尚浅的燕妙妙来说,想要收服仍然十分艰难。   一时间这练武场上风声猎猎、半空之中火光四射,一大一小两道红影来回相斗。   温敛仍是一袭白衣,端方从容立于场上。他望向半空,虽看不清神情,可眼底却有清浅的笑意。   两个时辰之后,裙杉破烂、精疲力尽的燕妙妙终于回到了地面,手上正抓着一条火红色的长鞭——正是已被她炼化收服的蜚愁脊骨。   “师兄,我看你是想整死我。”她有气无力地走到温敛面前,直接躺倒在地上。   温敛低下头,看着她身上遍布的烧灼痕迹,唇角几不可见地一翘。   他白袖一动,燕妙妙的裙衫便恢复如初。   接着,他向她伸出手:“起来,姑娘家躺在地上成什么体统。”   燕妙妙抓着他的手起身,随口道:“在自己家里,要什么体统。”   温敛眸中笑意渐深,他收回手,手心处微微发烫。   燕妙妙仔细观察起自己手上的蜚愁长鞭来。这长鞭通体火红,鞭身温热,挥动之时如火龙狂舞,带着隐隐的兽吟之声,十分威武。   她自小不喜欢使剑,便一直没有趁手的兵器。这蜚愁长鞭虽是凶兽化形,但却合了她的修炼方向,再适合她不过——也就是自小教导她的温敛能挑到如此合意的兵器给她了。   可转眼,她又想起一件事来。   “师兄,你就只给我寻了兵器吗?”   温敛眼中的笑意略收了收,看向燕妙妙。   燕妙妙扯了扯嘴角,小心翼翼地开了个头:“阿弋他……”   南葛弋手上的青锋剑是多年前从临光道君的乾坤袋里搜罗出来的,虽然并非惊世宝剑,但也能算得上品质上佳。他用这青锋剑多年,前段时间见温敛得了归荑,便想着什么时候也炼一柄宝剑替换。   若是南葛弋知道温敛出去一趟,费心费力地给她弄了蜚愁的神魂和脊骨回来,说不定便要吃味。   心中嫉恨倒是不会,毕竟南葛弋心性单纯正直,又将她当成亲姐。但燕妙妙就怕他误会温敛不疼他——倾慕喜爱之人劳神给旁人赠了兵器,要谁都心里不舒服。   谁知温敛神色一冷,立时便打断了她的话。   “若是不喜欢这蜚愁鞭,你大可赠给阿弋。”   撂下这话,竟是转身就走了。   留下一脸懵的燕妙妙愣在原地。   ——这是怎么了?   最后,母胎单身六十七年的燕妙妙,将温敛无缘无故的情绪变化归结于荷尔蒙变态。   “嗯……”燕妙妙自言自语,“估摸是昨晚上的剧情进展推动得太快了,师兄一时还接受不了肌肤之亲,定是害羞得狠了。”   “怪不得说谈恋爱的人情绪波动很大,由爱生恨看来也是真事——小说诚不欺我。”   燕妙妙叹了口气,扛着鞭子慢悠悠走回前山去。   “可这样动不动就生气,很伤肝啊。”   *   自从那日温敛在练武场生气之后,燕妙妙很是低调了一段时间。   她深深地检讨了下自己,觉得自己之前的行为实在太过冒进。像是温敛这种性格的人,上来就让他接受自己的情感是不可能的,应当要从生活中一点点渗透,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让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对南葛弋的情愫。   ——听说想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抓住男人的胃。   燕妙妙眯起眼,心生一计。   片刻之后,雷厉风行的孤鸿境二弟子疾风一般冲进了南葛弋的房里,将他拽出了门。   孤鸿境半山腰的小溪边。   红衣姑娘默背着自己今早刚学的法咒,边上一个蓝衫少年正试图抓鱼。   南葛弋卷着裤脚,将身上的袍子别进了裤腰带,手上凝着法诀,盯着清澈的小溪毫不放松。   “哗”地一声,法术出手——只见水中那鱼儿长尾一甩,准确地躲过了袭击,迅速逃走。少年颇烦躁地抿了抿唇,又重凝了法诀,重头开始。   在第八次失败之后,他终于没了耐性。   “师姐——”他拖了长音,带着撒娇的意味,“——我抓不住啊。”   燕妙妙抬头瞥他一眼,十分绝情:“抓不着也要抓,大师兄喜欢吃鱼脍。”更喜欢崽崽你亲自抓的鱼。   南葛弋小声嘟囔着,继续手上的动作。   又是过了大半个时辰,当燕妙妙见到浑身湿透了的南葛弋,献宝似的给她拎过来一条手指粗细的小鱼苗时,她终于忍不住,快步走到水边,眼疾手快地从溪水中瞬间抓了条肥美的鲤鱼出来。   “就当这鱼是你抓的。”   孤鸿境的后院的小厨房。   红衣姑娘练习着自己今早刚学的法咒,边上一个蓝衫少年正试图杀鱼。   南葛弋挽着衣袖,身前穿着围裙,手上举着菜刀,盯着案板上挣扎扭动的鲤鱼无从下手。   “嘡”地一下,菜刀砍上案板——只见血呼啦的鱼头一飞三尺远,直砸到燕妙妙身上,溅了她一身血。   少年抱赧地递过来一个眼神,正对上自家师姐的怒目而视。   回过头来,他回忆着燕妙妙曾做过的鱼脍,试图片鱼。   ——对,片鱼。当燕妙妙用上片鱼这个词的时候,代表南葛弋同学连鱼鳞都没除、内脏也没掏,就试图用片烤鸭的方式对付这条无头鲤鱼。   眼见着南葛弋就要下刀祸祸自己抓上来的唯一一条鱼,她终于忍不住,快步走到案板边,将不中用的少年挤到了一旁,动作熟练地开始处理鲜鱼。   “就当这是你片的。”   片好了鱼、调好了酱汁,道修身子丫鬟命的燕妙妙将手上的食碟交到南葛弋手里。   “端去给师兄,就说是你亲自做的,千万不能露馅。”燕妙妙仔细嘱咐,“顺便再陪你大师兄聊聊天,要是聊不过一炷香,我就把你屋里的宝贝机关一个一个拆成碎片。”   被威胁的南葛弋哭丧着脸敲响了师兄的房门。   温敛盯着食碟里熟悉的刀工和酱汁,睨了战战兢兢的南葛弋一眼。   “你说这是你做的?”   “是,师兄。”少年垂下眸子,心虚地开口。   温敛又看他一眼,却没追究,端着盘子回到屋里。温敛本已辟谷多年,对于人间的吃食没什么欲望,可偏偏又喜鲜食,鱼脍算是他少有的爱好之一。   虽不知道燕妙妙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是美食当前,应先吃为敬。   倒是没成想南葛弋又追着跟了进来。   “你要同我一起吃?”温敛凝着眉看他,神色疑惑。   南葛弋赶紧摆了摆手,脑子里想着自己房里的宝贝,干笑道:“我、我想看着师兄吃完。”   温敛:“???”   说实在,被人盯着吃东西的滋味并不好受。   尤其是这个盯着自己的人眼珠子还瞎转悠,不敢正大光明地盯着自己。   虽然南葛弋并不出声,但是温敛就是莫名觉得吵,好吵。   快速地吃完盘中的鱼脍,温敛将空食碟推给南葛弋,明示对方快走。   ——谁知道南葛弋竟然装作没看到。   “可还有事?”温敛微蹙了蹙眉。   “咳咳……”南葛弋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脑子里却在疯狂搜索着话题,“那个……那个……”   温敛的目光有如两道利剑,呲啦啦血淋淋地扎在他身上。   老天!快降下劫雷将他当场劈死吧!   “那个”了半天,南葛弋终于想到了借口。   “那个……师兄不在的时候,师姐给我讲解了一些典籍和法理,我有些不大懂,就想再来请教下师兄。”   没错!这个理由好哇!   不仅能吸引师兄的注意力,还能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好学上进的形象!   说不准以后师兄就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不再整天罚自己抄书了!   “哦?”温敛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哪里不懂?”   “呃……”南葛弋犹豫片刻,随意扯了脑中的一个词扔了出去。   “双修!师兄,我不懂双修!”   温敛眉尖一动。   “妙妙给你讲……道侣双修篇了?”   “何止啊,”见温敛搭了话,南葛弋开始叨叨起来,“师姐跟我说了好几日的道侣啊灵识相融的,我原本就听得半懂不懂的,她还老偏题,时常讲着讲着,突然就拐到了仙门道侣的谣传轶事去了。”   “除了谣传轶事,还同你说了什么?”   南葛弋回想片刻,脱口而出。   “师姐好像是想找我做她的道侣呢!”   作者有话要说:  燕妙妙(挥着蜚愁鞭):谁都别拦我!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兔崽子!   -----------------   很快就要结束孤鸿境种田生活,开启第一个副本啦   虽然副本也没几个啊哈哈哈哈哈 第12章   正在书阁看书的燕妙妙突然觉得自己脊背攀上来一股凉飕飕的寒气。   “……师兄,这灵识交融到底是什么?”璇玑院中,南葛弋小朋友一脸无知,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家师兄瞬间黑下来的脸色,“听师姐说,道侣结合对于修行有很大的好处呢。瞧师姐的模样,似乎很想寻道侣一同……”   南葛弋的话断断续续灌进温敛的耳朵。   “……其实既然结道侣有这诸般好处,若是师姐想同我结成道侣,我当然不会拒绝,就是我得先弄清楚这事到底如何施行操作……”   “去将《先天至道》抄十遍。”   “……不过结道侣——什么!?”南葛弋话说到一半却突闻噩耗,不由得瞪大双眼看向面上如同结了霜的师兄。   “再不去,就变成一百遍。”温敛沉着脸,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不理会背后震惊的南葛弋,大步走出了房门。   走到书阁门口,温敛隔着窗,见到燕妙妙趴在地上,一头乌发散落,双臂撑着蒲团,正拿着一卷书看得入迷。   小腿还扬在半空,脚尖晃晃悠悠的,模样极为闲适。   他看了她片刻,胸腔里一股气堵的厉害,转身又去了练武场。   唤出归荑剑直练了快一个时辰,心口气闷的感觉才消散些许。   从后山往前院走的时候,正遇上一只小黄狗啪哒啪哒地走在他前边。   温敛认出来,这小黄狗是孤鸿境内天生天养的灵物,因为仙山灵气充沛凝结而成。南葛弋同它玩得极好,时常弄些仙果喂这黄狗,这狗儿通人性,也十分亲近南葛弋。   不知是不是幻觉,这小黄狗跑动之间,那条摇来摆去的尾巴和撅得颠颠儿的狗腚——   ——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南葛弋方才得意洋洋的嘴脸。   霎时之间,归荑剑从虚空之中化形,“噌”地一声猛地插到那小黄狗的身侧泥地一尺,剑鸣嗡嗡,直把那小黄狗吓得一跃三尺高。   “嘤嘤嘤——”那小黄狗呜咽一声,回身哆哆嗦嗦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温敛,迅速夹起尾巴跑了。   仿佛如见阎罗王。   嗯,这下心里舒服多了。   他缓了步子,第二回 走进书阁,同平时的冷若冰霜没什么两样。   燕妙妙仍维持着之前的模样,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趴在地上,左手撑着自己的脸,右手拿着书。一转头见到进门的温敛,下意识地惊了一惊,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   “师兄?”   “你在看什么?”   “《雷部天尊真法》,”燕妙妙开口,“有几道雷法我使得不好,想再多看看。”   温敛坐到她旁边,一切如常:“何处不懂?”   闻言,燕妙妙凑近他,指着这书上的文字细细同他说来。   两人此时离得极近,温敛一转头,鼻尖便能触到姑娘的前额。   因这孤鸿境内长年焚香,两人身上沾着如出一辙的香气,可温敛凑近了她细细一嗅,却又能闻见这姑娘身上自带一股淡淡的清甜。   她的长发黑亮,在脑后绾成了简单的小髻,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挂住,剩余青丝披散下来,被她拂到了一边,露出光洁细腻的后脖梗来。   他忽地气息一滞。   “……师兄?”燕妙妙的声音将他的神智撤回。   “嗯?”他垂下眸去看燕妙妙手中的书卷,掩住了眼底片刻的慌乱。   温敛定了定神,修长的手指指向书上的文字:“此处应当是这样……”   半晌之后,温敛将燕妙妙的疑问一一细致解答,燕妙妙又去书架上摸了另一本书开始继续学习。   书阁中沉默片刻,他终于状似不经意地开了口。   “阿弋说,你前段时间教了他有关灵识相融的修炼法子。”   燕妙妙一听,心中忽然咯噔一下。   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兔崽子!   她眼睛没离开书,假作随意答道:“是呢,那天正好看到了,便同阿弋一块探讨了一些。”   ——探讨?温敛眉间一蹙。   灵识交融、道侣双修一事,如何探讨?   是就书卷中的记载讨论,抑或是放出灵识、尝试了一番?   温敛只觉得自己心头方熄灭的那簇火又燃了起来。   “有关这灵识交融,可有什么不懂?”温敛压了压声音中的情绪,极力让自己问得平静。   燕妙妙瞥他一眼,觉得有点尴尬。   这什么意思?她前脚给南葛弋普及了性·教·育,后脚就轮到自己了?   这特么的现世报来的太快了吧。   “啊没有没有,”她赶紧摆手,“这倒是没有,理解得还算通透。”   要她听温敛讲性·教·育,还不如让她当场转世的好。   温敛神色淡淡,假装无意地提起:“其实这道侣一事,也不如想象中的尽是好处。”   哎?燕妙妙望向他,显然有了几分好奇。   温敛继续道:“你如今修行时日尚短,自身根基不牢,灵识更是不稳,若贸然结了道侣,于你修为进境助益不大,反而容易动摇求道之心、自破格局。”   “再者,你如今接触过的人不多,难以分辨这灵识是否完全相融,若草率结了不适合的道侣,不若失了修道本心——此事理当年岁再长些才可。”   “日后待你修行有了一定根基之后,师兄可为你寻道侣一事把把关……”   “等会等会,”燕妙妙打住他的话,“……师兄觉得我想寻道侣吗?”   温敛眉心动了一动——难道不是吗?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姑娘。   却见燕妙妙扑哧一笑。   “师兄你怕是想多了,我对于寻找道侣一事毫无兴趣,只不过……只不过是当日正好同阿弋修习到此处罢了,绝没有旁的意思……”   温敛案子松了一口气——那便好了。   “……即便是我日后修行时日长了,也没有结道侣的打算,将一身修行付诸在他人身上以求得道,未免太过不可靠——”   温敛暗自点了点头,还停留在上一句话——不错,阿弋年纪尚轻,还未定性,绝非上佳的道侣选择。   谁知燕妙妙还再继续。   “——再说了,我将来可是下定决心要修无情道的。”   温敛:“…………”   那也大可不必。   *   是夜,燕妙妙揉着后脖子回到后山。   不知道温敛今日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废话多上了天际,硬是拉着自己教了一下午有关无情道的修行及反噬。   害的她就这么端着腰梗着脖子坐了一下午。   再这么补个几次课,漫说是无情道了,她怕就快要进轮回道了。   路过南葛弋院子门口的时候,她顺眼一瞧,发现他正哭唧唧地在抄书。   虽然抄书这件事对于南葛弋来说算是家常便饭,但是燕妙妙仍然有些奇怪——这次南葛弋哭的也太凶了吧?   南葛弋双眼通红,喉咙里还发出小兽受伤一样的呜咽声,一手执笔,一手抓着帕子擦泪。   脚边还蹲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黄狗。   ——这特么是什么主仆双双受虐的人间惨剧?   “你今天不是还拿着鱼脍去哄师兄开心了?怎么搞成这样?”燕妙妙进门,“难不成你偷吃了?”   一见来人是燕妙妙,小可怜南葛弋立刻绝了堤。   “师姐,我的命好苦。”他眨巴着自己那一双水光盈盈的狗狗眼,“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师兄,一言不合他就让我抄书,我感觉我快要熬不下去了。”   小黄狗也立刻上前,委屈地蹭着燕妙妙的小腿。   燕妙妙将小黄狗捞到自己怀里安抚,顺手给了南葛弋一个爆栗。   “你好好说话。”   “真的!”南葛弋捂着额头,眼里又盛了泪花,“我真不知道到底哪里惹了师兄,他就让我抄书,我不过是说师姐想要同我结为道侣……”   燕妙妙闻言猛地站起,一惊之下差点将小黄狗从手里扔出去。   “什么?”   “你说的这什么屁话!”   燕妙妙震惊之后,又回过神来,细细想了想今日温敛的言行。   ——怪不得下午温敛会同她强调她现在不宜寻道侣、怪不得温敛今日话多得异于往常、怪不得他还教授了自己无情道的修行方式。   实打实正面吃醋!   为了心爱之人能不同旁人结为道侣,孤鸿境大弟子竟亲手将师妹推入无情道!   好一个莽山仙门第一醋王!   好一朵深藏不露仙界黑莲花!   我、我、我、我……太可了!   南葛弋继续道:“可我说的不是实话么?师姐当日同我聊了那么多道侣修行的益处,不就是希望咱们师姐弟能结成道侣共同修行、提升修为、早日飞升吗?”   你想得美。   燕妙妙冷漠地掀了他一眼:“咱们师姐弟以后还是少说话,我怕被你的智障传染。”   千叮万嘱未来一段日子要低调做人、离她远一点之后,燕妙妙心力交瘁地离开了南葛弋的房间。   感觉更累了呢。   想自己一个新世纪独立女性、社会主义未来接班人,勤勤恳恳地狗了几十年,现在换来了这么个肚子里盛不了二两香油的崽崽……   自己前几辈子可能是造孽太多了。   *   往后的一段日子,燕妙妙开始试图让自己变得隐形。   一下早课就窜的不见人影、坚决抵制和任何人接触、恨不得消失在孤鸿境中……这一系列的行为,被燕妙妙自诩为……眼力见。   官配之间还是要多单独相处,自己杵在人家中间,很容易造成误伤。   就这么狗过了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来,孤鸿境内的气压冻结到了极点。   燕妙妙因为每天忙于寻地方躲人愁得要命、温敛因为燕妙妙刻意避开自己烦得要命、南葛弋则是因为没师姐帮自己单独补课导致修炼水平骤降外加师兄不知为何性情越发暴戾拿他出气让他日日抄书而……痛苦得要命。   正是三人仰天呐喊着这日子没法过了的时候,仿佛神兵天降、菩萨施恩,灵翠峰上来了人。 第13章   人间不知为何,近日不大安生。   前有温敛出山摆平的凶兽蜚愁作恶,如今灵翠峰来人,又说有大量妖族作乱。   仙界的文书直下到了各个仙门,强行要求仙门弟子们下山除妖。   许是因为此次各个仙门都接到了文书,各门仙君都起了攀比炫耀的念头。如今莽山仙门的首席,北寰帝君特下了令,要求莽山每个宗门都必须派出弟子下凡除妖。   下凡除妖一事,向来孤鸿境都是温敛一人足够,他的杀伤力,一人能顶十人用。   温敛离开了孤鸿境,自己想必是能喘口气了。   可是转念一想,她这段时间单独和阿弋待在山里,回来之后说不准又要惹得温敛吃醋。   好难做。她愁的慌。   ——要不还是另外找个山头隐居吧。   灵翠峰来下文书的弟子,正是上回和温敛同路回山、来报他中毒的黄衫少年。这回倒是知道了,这少年是灵翠峰苦寒真人的嫡传弟子,许韫。   说来这许韫,在莽山仙门里,也算是有些名气。身为专注炼器飞升的苦寒真人的嫡传弟子,按说这机缘是一等一的好,却没想到这人天生凡骨、资质奇差无比——在灵翠峰修炼了十余年,还连道雷都劈得歪歪扭扭;炼废了灵翠峰上一整座灵矿,还没弄出来一个像样的法器。   简直和年少有成的温敛是两个极端。   仙门之中,自来以修为高低取胜。虽然许韫的师尊摆在那里,明面上没人敢落他面子,可背地里却也有许多闲话。   以前偶尔听临光道君八卦这莽山仙门轶事,倒是听过许韫在灵翠峰上不大受人待见的事情。   不过好在许韫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似乎也并不受影响。   此时许韫正同温敛说话。   “温师兄,你身体可安好了?”   “嗯,”温敛颔首道,“多谢师弟关心。”   “孤鸿境弟子虽少,可这师兄和师姐之间感情真好啊,”许韫羡慕道,“你没看见,上回我来报信说你中毒之后,妙妙师姐急得像是被狗撵了似的,我追得腿都快断了也没跟上她。”   温敛闻言,回过头去,正见到燕妙妙倚靠着殿中廊柱,手指放在唇边欲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别咬手指。”   冷不丁听见温敛的话,燕妙妙下意识地将手指藏到了背后,原本倚着柱子的身体也挺得笔直,俨然一个正在军训的乖巧中学生。   温敛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些许。   “我们感情向来很好。”   又是聊了几句,许韫便走了。   温敛正想交待下自己明日下山的事情,可一回身却见到南葛弋和燕妙妙正站在一处交头接耳、热火朝天。   两人离得极近,脑袋都快贴在了一道。   从温敛的角度看过去,只能见到两人侧脸。   说什么听不见,笑得倒是开心。   他神色一敛,淡淡开口。   “明日,妙妙同我一齐下凡除妖。”   *   燕妙妙兴奋得一夜没睡。   自从七岁那年被临光道君捡回孤鸿境之后,燕妙妙就一直待在山上修炼没再出过山门了。虽然说修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但是她身为一个穿书者,穿过来三十多年了光在一个山头上待着,说出去都有点丢人。   收拾到半宿,把能用到的、可能会用到的、万一会用到的东西全都装进了乾坤袋中之后,几乎将她的房间搬了个空。   剩下半宿,就是睁着眼激动。   第二天一早,温敛刚出房门,就见到一脸红光、全然不像一宿没睡的燕妙妙已经站在璇玑院中等着了。   ——要是边上没有一个眼睛肿的像核桃的师弟在就好了。   昨日温敛决定要同燕妙妙一块下山之后,生怕南葛弋自己在孤鸿境会不安于修炼,便直接安排了他今天一同出门。   不过他们是下山历练,而南葛弋是被打发到灵翠峰进行学习交流。   从燕妙妙处听说灵翠峰的仙君教课极为严厉、甚至会对不认真的弟子进行体罚之后的南葛弋,默默抱着枕头流了一晚上泪。   好不容易安抚好了南葛弋,几人便同时离了孤鸿境。   原本燕妙妙还想用那块从临光道君处弄来的有虞飞毯,但被温敛以速度着实太慢而回绝了。   于是她便跟着温敛站上了归荑剑。   自小燕妙妙就不喜欢使剑,御剑飞行也就试过那么几次便不用了,平时习武的时候也都是随手召来流云相托,这一次下山,要御剑那么远的距离,让她也不是很适应,便自觉地紧挨着自家师兄。   “站稳了。”温敛感受到身后姑娘的温热,眉目温和。   瞬间之后,半空中闪过一道剑光,一跃飞到了百里之外。   由于速度太快,险些因为惯性而摔倒的燕妙妙下意识地抓住了温敛的衣袖。   飘渺云间,白衣男子唇上带了微微的笑意,暗自催促脚下的宝剑飞行。   *   “师兄,咱们要去哪呢?”飞的无聊的燕妙妙开始试图聊天。   “巢州城。”   “那里有妖族作乱吗?”   “嗯,”温敛点了点头,“数日之前,有仙门弟子路过巢州,发觉城外农田荒芜已久,城中妖雾弥漫、难以靠近,那弟子术法低微,便不敢独身进城,回了仙门上报。”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两人开始往下落的时候,燕妙妙的下半身已经麻得不是自己的了。   她现在倒也顾不得和温敛保持距离,两只手紧扒在温敛的手臂上,支撑着自己站稳,一张小脸被途中的冷风吹的煞白。   谁特么说御剑好玩的来着?   速度快得将她的发型飞成了马蜂窝、无情的狂风在她脸上冷冷地拍、长时间在云层上飞行搞得她脱了水、说不准还因为阳光直射在皮肤上让她黑了好几个度……   电视剧里爽到飞起的御剑飞行——都特么是假的!假的!   一脸怨念的燕妙妙,在飞剑落地的时候,终于找回了些气力,施了个法顺手将接近死亡的自己救了回来,裙衫发髻也瞬间恢复了齐整。   收拾好自己之后,她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同那位仙门弟子说的并无二致,燕妙妙入目所见,是一大片的杂草丛生的荒田和干涸废弃的沟渠,估摸着至少得有三四年的时间没人打理过了。   沿着脚下的大路行进,远远能见到一座城池,城墙半新半旧,有焦黑破败的旧砖,却也有坚硬干净的新石。   而那城池的上空,飘着一层粉红色的薄雾,隐约将整座城包裹起来。   走得近了些,燕妙妙鼻尖一动,嗅到了一股九曲八弯的腥臊气味。   “啧,狐狸精啊。”   妖族之中,狐狸化形和得道极快,通常不过百年便可炼成妖丹、摸到仙门之路。而六道之中也默认,狐狸是妖族之中最为狡猾难缠的族类。   此时正是傍晚,两人越靠近巢州城,那股狐狸特有的气息便越重,同时也隐隐能听见城内传来热闹的人声。   两人走到城池近前,不约而同的敛了身上的气息,装作普通凡人的模样。   此时日落西山,城池的大门已经关上,温敛率先走上前,大力敲打着门上的门环,沉闷的敲打声传来。   燕妙妙这是第一回 下山,前世电视剧看得再多毕竟也没上手实操过,想着马上要见到人生中第一只真妖怪了,心里还怪有些激动的。   “师兄,你见过狐狸精吗?”   话刚说完,她就把自己给逗笑了。   温敛见她一笑,方才见到这妖雾弥漫之后变得凝重的眉目也柔和下来。   “下山除恶的时候,大多数遇见的,都是魔界的凶兽,”温敛道,“妖族向来安分守己,残害凡人的妖孽,我只见过两次,都是虫蝎一类,没见过狐族。”   “我听说,这妖族之中,数狐族最为狡诈多情、化形之后生出的面貌也最为姣好,”燕妙妙脑海里扒拉着前世电视剧里的情节,认真地叮嘱,“师兄你可一定要多加防范,绝不能被狐狸精迷了心智。”   ——崽崽还在家里等你呐。   温敛还未回话,这城门便“吱呀”一声地开了。   门缝之中,露出一个胡子拉碴、满脸横肉的丑陋大汉来,一张嘴还能瞥见满口恨不能长青苔的大黄牙。   ——若不是浑身的狐骚味,燕妙妙都以为遇见了黑熊成精。   “二位可是路过咱们巢州城?”   大汉呲牙咧嘴地一笑,一股更为浓重的口臭袭面而来,差点没给燕妙妙熏个大跟头。   温敛跟人对上了正眼,顿了片刻后,转过头对燕妙妙低声悠悠开了口。   “这副模样,暂时难以迷惑师兄的心智。”   燕妙妙咬了咬后槽牙,跟在温敛身后走了进去,感觉全世界都欺骗了她。   谁说狐狸精长得好看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到了和师兄二人世界的戏份啦~   后面就是正式的小副本啦啦啦~   *   一般设置中午十二点发,但是通常都是一点半以后才能审好,小可爱们可以在这之后再看~   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呀~我会努力写哒~ 第14章   进到这巢州城内之后,方才在城外听见的人声便越发热闹起来。   燕妙妙胎穿过来没几年就遇上了大灾荒,还真是没见过多少人世繁华,这下一进城见到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宛如鱼龙入了水,兴奋的不得了。   ——就是满城的狐臭味稍微有点令人窒息。   温敛无声地放出灵力四周一探,发觉这城中居民异常的少,大部分的房屋都是空房,而剩余的这些居民,竟是一个不落地全被狐妖附了身。   ——虽然城里人数不多,可是这么好几百人同时被妖族附身的事情,饶是温敛也闻所未闻。   更何况,相较于妖族,凡人的神魂更为稳固,妖族若要占据凡人躯壳,定要趁其神魂不稳甚至残缺的情况下才能成功。   看来是这些狐狸先破了城中百姓的魂魄,然后趁虚而入占了人身。   只是,破人魂魄一事极损阴德,这一窝狐狸为何要自坏修为做出这事?难不成当真只是为了化成人形玩乐一阵?   “二位来得巧,今日正是咱们巢州城一年一度的花灯节,最是热闹了。”那开门的黑熊大汉是城中守军头领,十分热情地率先开口。   燕妙妙闻言,便拉了拉温敛的衣袖:“师兄,咱们不如住一晚上……”   温敛低下头,正对上姑娘亮晶晶的眼神,显然是对这花灯节极感兴趣。   虽说此番来巢州是为了除妖,但是似乎……也不必急于一时。   他眼中不觉逸出些纵容,开口道:“……请问何处可以落脚?”   *   两人穿梭在人群之中。   说是花灯节,这狐妖们仿着人界的节庆,做的倒是有模有样。四处张灯结彩,一片喜庆。   这街上玩杂耍的、变戏法的、卖甜果的、猜灯谜的、逛集市的……应有尽有。   若是他俩真是凡人,恐怕全然看不出端倪。   ——可身为仙门中人的他们,在一眼就能识清这城中居民原形的背景下,就觉出几分无语来。   那两个为了一块糕点打起来的总角小儿,实际上是一对年逾三百岁的狐妖夫妇。   那集市上卖胭脂的大妈和正挑选着的姑娘,是如假包换的狐妖母女。   那围着一圈给戏法捧场叫好的,全是那位戏法伶人的子孙后代。   ——您诸位当真入戏颇深。   燕妙妙的额角抽了几抽之后,还是决定忽略这一场大型过家家,热切地投身到花灯节的热闹中去。   ——几十年了才下山一次,就算是假的……也聊胜于无吧。   要什么自行车?   燕妙妙抓着温敛的衣角就朝着小摊蹿了过去。   从他的位置,能见到姑娘飘扬的发丝和绽放的侧颜,火红色的衣袂翻飞,唇角咧到了耳根……显然是极为开心。   走到甜果摊边,只见这摊子上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式蜜饯杂嚼,每种蜜饯用各自的布兜装着,齐整可爱。   燕妙妙眼睛像狼一样放起了光。   温敛看她,觉得有些好笑。   “想吃什么?师兄买给你。”   姑娘的眼睛更亮了。   话说掏钱这个动作真的是帅得遑论古今。燕妙妙一边抱着怀里的盐渍梅子往嘴里送,一边感慨。   ——吃到了师兄买的零食,感觉师兄今天更加仙气逼人了呢。   *   两人逛了一会,许是因为狐妖们自己内部玩过家家毕竟没那么有意思,在他们意识到城中来了温敛和燕妙妙两个“凡人”之后,整座城池便开始围着他们转。   初时只是冰糖葫芦不要钱白送给燕妙妙,然后发展成两人猜错了灯谜摊主也拼命往他俩手上塞花灯,之后是那位狐妖老祖拉着燕妙妙单独给她变戏法,最后更是连这城里花灯节最大的烟火盛宴也让燕妙妙亲自上手点火……   至于温敛,冷着脸站在一边的时候,那凉丝丝的眼神就算是凡人身份也足够教人望而生怯了。   燕妙妙此时正举着火把倚在巢州城的湖畔长亭之中,等着时辰一到便点燃亭中烟火引信。往下望去,只见到巢州城灯火连绵,烟火气十足。   “师兄,你以前下山的时候见到的人界,也是如此热闹?”燕妙妙抓着栏杆,正临湖远眺,语气兴奋。   温敛回想片刻:“不是,受凶兽侵扰的地方,多数离魔界比较近,边远偏僻,没有此处的繁华。”   “边远偏僻?”燕妙妙好奇,“有多边远?”   “数里山路,不见人烟。”温敛道,“崇山峻岭之中,有些凡人一辈子都没出过村子。”   燕妙妙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你年幼时不是也在人界生活过几年吗?”   燕妙妙耸了耸肩:“当时年纪还小,早就记不清了。”   温敛犹疑片刻,仍开了口:“师尊曾说,领你们上山之前,你带着阿弋逃了许久的难。”   “嗯,”燕妙妙点头,“大概混在难民中流浪了三个月。”说到一半却又笑了,“我记得当时阿弋因为受不了饿总哭,吵的要命,我一度都想把他扔了。”   温敛抿了抿唇:“当时你不过七岁……”   她翘了翘唇角,打断他要说的话:“其实过得也不是很难,当时虽闹着饥荒,但是可能是我运气好,一直能找到食物,我们又总趁夜避着人走,几乎没遇到过什么危险。到了后来真的难以支持的时候,就有幸遇见了师尊。”   说起来倒是很容易。温敛沉默着,却几乎可以想像出当年七岁的燕妙妙时如何牵着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在乱世之中艰难求生。   不怪阿弋和妙妙两人那么多年一直如此亲密。   感觉到进展的方向有些沉重,燕妙妙便顺势转了话头:“师兄,你说这些狐妖们闹这一场有什么意思呢?”   这话也立时将温敛拉了出来,刺中了他内心的疑惑。   他沉吟片刻:“我也不知。”   妖族修炼比凡人入道更难,伤人魂魄更会动摇求道之心。   ——做人的一晌贪欢,难不成真足以让这数百狐族甘愿自损修为?   燕妙妙打趣:“啧,原来师兄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温敛抬眼看她,如墨的眸子里溢出了柔和的微光:“哪有人能什么都知道的?”   “师兄在我眼里就是无事不知啊,”燕妙妙理所当然道,“师兄自己是不知道,你给我同阿弋造成了多大的童年阴影。”   虽然温敛并不完全理解燕妙妙的话,但是却也能听出来童年阴影并不是什么好词。   “师兄实在是太优秀了,我老是想着身为孤鸿境的二弟子、又是师兄手把手教大的,要是修为太差,就会给师兄和师尊丢脸,所以从小就不敢松懈,一直很努力修炼。”   面对温敛这种不世出的奇才,想要拖着南葛弋追上他,真是要了燕妙妙的老命。   温敛蹙了蹙眉。他自然知道燕妙妙从小刻苦,却从未想过其中有这样的缘故。   这时,他忽然福至心灵,走上前生硬却轻柔摸了摸燕妙妙的头。   “无需那么努力,你一直都很好的。”   ——似乎在人界见到有青年男女这样做过,两人之间的关系颇为亲昵。   他一直想寻机试试。   燕妙妙僵在原地。   这是——突如其来的摸头杀?   她立刻反应过来——这个动作着实是有些暧昧。要是搁到现代,小说里的男主角对着女主角来上这么一个摸头杀,那是甜宠。   然而——要是BL文里的男主vs女配之间出现了摸头杀,那就绝逼是人间惨剧修罗场。   燕妙妙一个哆嗦。   所幸是这时,长亭之上有人来报,时辰到了让她点燃烟火。   救星。   “师兄,咱们要不要一块点?”燕妙妙转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是不是也没见过烟火?”   温敛对上姑娘故作镇静的模样,心中暗笑,到了嘴边的话拐了个弯。   “嗯,没见过。”   两只手一齐握上那火把,点燃了引信。   “呲啦”一声响,引信弹出细小的火星子来,燕妙妙将温敛拉下了长亭,走到湖畔边上去,寻了个好位置。   两人刚刚站定,那火红的烟火便从湖中升起,带着长长的尾巴毫不留情冲上夜空,绚烂的金红花火炸在夜幕,映得整座城池火红一片。   朗朗的星辰在人间花火的映照之下,一时也失了颜色。灯火辉煌、烟花灿烂,满腔欢情度盛世,无尽富贵满人间。   指尖相碰,传来细腻的温热。   *   放过了烟火,两人便打算回客栈中歇息。   今夜一番闲逛,虽并未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但却也足够将城中的狐妖都摸清了。   ——大多狐妖修为普通不足为惧。即便数量繁多,却也敌不过两人联手。   刚走出没两步,燕妙妙的余光忽然注意到街边某一角。   霎时之间,不知何处出现一声孩童的喊叫。   温敛此时正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的路,忽然觉出自己手上一空,身边的姑娘脚步一提便跑了出去。   他转过身,听见了身边人的惊呼声。   再一抬头,看见燕妙妙摔倒在地,双臂还稳稳托着一个小孩。   他拨开人群冲了过去。   那小孩还在燕妙妙怀里,方才从二楼掉下来,吓得哭都忘了哭。而燕妙妙正躺在地上,身体垫在孩子身下,姿势扭曲,一手扶着自己的腰。   摔倒在地上的一瞬间,她还不忘了隐藏自己的身份,丝毫减缓冲击的术法都没用,实打实地摔到了腰。   “阿福!”一个年轻少妇从方才小孩掉下来的酒楼里跑了出来,直奔向燕妙妙的位置。   “阿娘!”坐在她肚子上的小孩一见阿娘,便猛地哭了起来,小身板扭动着要站起身来。   这小孩不动还好,一动就挤着她这六十七年的老腰……哎哟妈呀。   疼痛之间,一双大手将小孩的衣领提了起来。   肚子上的重量一空,燕妙妙终于正经喘上了口气。   只不过着猛然间的一放松,腰上的疼痛却更明显了。   “嘶”地一声,她倒抽一口冷气。   刚伸出手想让温敛将自己拉起来,便觉得身体一轻,腾上了半空。   意识再回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被温敛公主抱了。   “伤到腰了?”温敛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然后——活了六十七年第一次被人公主抱的燕老太太……脸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感觉自己有点罗嗦呢。   写到这一章,有点不顺手(望天),果然,恋爱的酸臭味不适合我……   不过我会努力哒~~~ 第15章   燕妙妙被温敛抱了一路。   由于不想暴露身份,不便动用法术——燕妙妙就老老实实地被温敛用一膀子力气抱着走。   “师兄,”燕妙妙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是不是很沉?”   看着温敛泛红的脸颊,燕妙妙觉得自家师兄约莫是累坏了。   “不沉。”温敛继续向前走,顿都没有顿一下。   放屁吧不沉,燕妙妙心里偷偷摸摸翻了个白眼。   累得身上都开始冒热气了还说不沉?累得耳朵都红透了还说不沉?累得心跳加速得快蹦出来了还说不沉?   呵,男人。   果然不能说自己不行。   但她也总不能真让温敛一直抱下去。   “师兄,你就放下我吧,”燕妙妙劝说道,“大不了不就是走得慢一些,你扶着我就可以了……”   “不。”   “你就别犟了,别最后再给师兄你的腰给扭了。要是咱们俩刚下山没一天,妖怪还没驱逐就双双扭了腰那可多难看……”   “……你别说话。”   “师兄啊,你要是放下我了我就不说了。真的,我多沉自己心里很有数,就连上次阿弋都说我沉了不少……”   温敛突然停下脚步,眼眸似利箭一般猛然刺向了她。   天呐。   燕妙妙迅速捂上了自己的嘴。   她到底说了什么!她在莽山第一醋王面前说了什么!   于是燕妙妙迅速磕磕巴巴地找补起来。   “师兄你可别误会啊,阿弋怎么可能抱我呢……阿弋很重视男女大防的,根本不可能抱我……就是我爬树的时候从树上掉了下来,他怕我摔着了才……若是平时,他可是碰都不会碰我。”   温敛微挑了挑眉:“那上次他在你房里……”   ——在线急问醋王开始翻旧账了怎么办。   燕妙妙眼珠子一转,做出理直气壮的模样:“上次不是说了?阿弋他原本是想去找师兄的。”   见温敛还盯着她,燕妙妙立刻接着安抚道:“师兄你可不要为这事生气了,阿弋是真当我是亲姐姐,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事,阿弋心中谨记着呢。”他的心里只有你啊。   温敛神色稍霁,继续向前走。   ——瞧她同他这么急切地解释自己与阿弋的关系,或许……   忽然觉得这条路若是再长些便好了。   燕妙妙:好烦躁,师兄怀疑我是他情敌怎么办?气氛好特么尴尬。   *   两人回了客栈后,燕妙妙本想在自己房间下个禁制,让城中的狐妖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气息、再用仙术给自己治伤。   然后这招还没来得及实行就被温敛否决了。   “若城中有道行高深的狐妖将你的禁制识破了又当如何?”   说这话的时候,温敛正捧着一个手炉站在燕妙妙的房门口。   半刻钟后,燕妙妙趴在床上,眯着眼将睡欲睡。   纤细的腰肢上,隔着衣衫正放着一个火热的手炉。温敛坐在塌边,一手抓着火炉,轻轻移动手炉的位置给燕妙妙热敷。   初时燕妙妙是拒绝的,但后来腰实在疼得厉害了,才终于肯让温敛热敷。   反正师兄就算再丧心病狂把她当成情敌,也干不出亲手烫死自己师妹的事——姑娘如是安慰自己。   温敛细心,手炉移动的时机掌握得很好,在燕妙妙每次觉得烫的一瞬间,那手炉便会移动到另一处。   “师兄,咱们明日要做什么?”身上一暖起来,燕妙妙就昏昏欲睡,为了避免睡着,率先开口聊起天来。   “明日正值初一,应当是狐妖妖气最弱的时候,”温敛道,“咱们白日里可在城中走动打探,倘无异常之处,便可设下离魂阵,强行驱除附身凡人的狐妖。”   离魂阵是驱逐附身邪祟的阵法,对于一切妖魔皆有效用,燕妙妙从来没有见过——毕竟在孤鸿境中可没有邪祟存在。   “应当没什么危险吧?”   “附身凡人的妖族本身法术会削弱,若无外力打扰,理应很好办。”   “哦,”燕妙妙蹭着软枕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眯了眼,“师兄以前下山历练,也都那么好办吗?”   燕妙妙此时脸颊压在枕头上,半眯着眼睡意朦胧,脸肉被挤到一边,像两坨白生生的汤圆。   想捏。   温敛手指动了动,又收回了袖中。   “差不多,”他轻声道,“多是邪祟害人、凶兽扰民一类的,并不费力。”   燕妙妙缓缓眨了眨眼,浓黑的睫毛轻柔地扇下,眼皮似乎已经快粘上了。   她迷迷糊糊地接话:“……那怎么……那么多……”   “嗯?”温敛贴近了些,“你方才说什么?”   许是听见温敛的声音出现在近处,燕妙妙闭着眼,无意识地凑上前。   “……那你、那你身上……怎么有、有那么多伤……”   温热的鼻息落在耳畔,像是浇了一泼热水上去。   温敛一怔:“你怎么……”   转过头去的时候,却发现姑娘的气息已然稳了下来。   迎着屋内的灯火,温敛能见到燕妙妙脸颊上微微颤动着的绒毛,细软的几乎透明。   温敛唇角上翘,伸出手来将她鬓边散落的乱发别到耳后,又从榻上拉过被子来将她裹好。   刚转身走出两步,他却又突然顿住。   他回到榻前,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朝她已泛起了粉色的脸颊轻轻捏了捏。   入手柔软细腻。   果然像汤圆。   某位师兄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屋子。   *   第二天一早,燕妙妙直睡过了卯时才醒。   醒来的时候还有点懵,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外衣,发髻也没拆下。   ——似乎,自己睡着的时候温敛还在房里?   燕妙妙脸上有点扭曲。   不过腰倒是真的不疼了。   温敛来敲门的时候,燕妙妙刚洗漱完。   对于她昨晚上当着他面大喇喇无礼睡着的事情,倒是没提,燕妙妙暗自松了口气。   两人一道下楼,准备今日出门在城中查探一番。   刚到客栈门口,就见一个年轻的妇人走上前。   “姑娘,您还记得我吗?”   燕妙妙皱了皱眉,觉得眼前人有些眼熟,似乎是昨晚在何处见过。   “你……”   妇人朴实一笑:“我是昨晚上姑娘救下的那孩子阿福的阿娘。”   “哦,”燕妙妙想了起来,将她上下打量几眼,顺嘴问道,“孩子没伤着吧?”   这年轻妇人原形是只一百多岁的红狐,修为普通,但是长得很漂亮。   妇人一笑:“多谢姑娘惦记我家阿福,他没受伤,就是昨晚吓着了。”   昨晚上虽然没仔细看那阿福原形,但是想必亦是一只百年以上修为的妖狐。   ——掉下二楼就让这位燕妙妙爷爷辈的妖族吓着了?   呵呵。   她昨晚上也是脑子抽了,一时忘了这城里都是狐妖的事情,竟冲上去救了一只完全可以用术法自保的狐妖。   还为此摔了腰。   要是阿弋知道了这事能笑话她五十年。   妇人接着又一脸抱歉地开口:“昨晚上忙着照看孩子,没顾上旁的。今早我特意打听了二位下榻的客栈,来同姑娘和公子道谢。若不嫌弃,奴家想请二位今日到家里用顿便饭,以示感谢。”   燕妙妙看了一眼温敛,两人眼中都浮现了“阴谋”二字。   ——来得好哇。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温敛颔首道。   记下了妇人家的地址,两人出了客栈,四处转悠起来。   许是因为大多数妖族还是喜欢夜间出没,此时的街道上并没多少人,偶尔路过的行人也没注意到他们。   在城中转了一大圈,却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只能看出这巢州城应当在近几年内遭遇过战争,城墙有破损和烧灼的痕迹。从重建的比例来看,这场战争应当坚持了数年,形势惨烈。   “怪不得这城中的人口那么少,好多屋子都是空的。”燕妙妙道。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狐妖害了人命,现在看来,倒像是凡人之间战争的缘故。   在穿书之前,燕妙妙对于战争的印象来源于电影和电视剧,此时第一次见到战争后的残骸,倒也有几分沉重。   两人沿着城墙走了一会,又换了方向走向城中的位置。   ——隐约似乎记得城里有座祠堂。   走到巢州城的正中心,便是昨晚上两人点烟火的湖边位置。   此时没了昨夜的热闹、撤了满当的摊贩,两人才意识到这里是一处颇大面积的广场。   脚下的广场由青石板铺成阴阳鱼的形状。许是因为建造时间太久,这青石板磨损得狠了,在圆形的正中央还有些许烧灼的痕迹。   祠堂就在旁边,看样子许久无人打理过了。   两人走进祠堂,此时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正中的供桌上,放着一本《巢州城志》。   燕妙妙随手翻了翻,见到里面记载了巢州城建城的历史和城中发生的大事,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   不过翻到后面,却是叫她疑惑起来。   元亨六年八月,羌国入侵,巢州城官民倾力相抗,誓不投降异族。   元亨七年十二月,城中存粮无几,饿殍遍地。幸有天降大雪,羌国军队暂退。   元亨八年三月,羌贼再次来袭,北城门被破,百姓死伤近半,得狐仙相助,保我巢州安宁。   元亨八年五月,狐仙离城,羌国夜间偷袭,烧尽百里良田。   元亨八年十月,羌国退军,巢州城保全,虽仅余四百余百姓,亦幸甚至哉。   人界今年是元亨十年。   “师兄,”燕妙妙看向温敛,“这狐妖看来早就来过这巢州城了,还帮了他们驱逐了外敌呢。”   温敛上前,仔细翻了翻《巢州城志》。   “这上面说,一年多以前,这城中还有四百余百姓,”他缓缓道,“可是昨晚我暗暗探过,如今城中人数,最多不过三百。”   燕妙妙皱了皱眉:“正常的生老病死,哪有一下子没了这么多人口的……”   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来。   “我曾听旁的宗门弟子提过,他们曾有见过魔族假扮仙人降世,以保一方太平为由,要求城中凡人年年献祭活人供魔族作为炉鼎修炼。”温敛沉声道。   燕妙妙瞪大双眼:“师兄你的意思是……”   若是这一窝狐妖舍了自身正道修为是为了投入魔道、附身凡人是想要以其魂魄为滋养炉鼎进行修炼……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温敛冷冷开口:“无论如何,狐族占据人身有违天道一事已然明晰,一会咱们便着手布置离魂阵吧。”   作者有话要说:  妙妙(脸皮极厚):对!那天晚上我派师弟去给你搓澡的时候,我在旁边偷看了,怎么的吧!   温敛(面无表情):我听说在人界,看了人家的身子是要负责的。   *   划重点!此处有伏笔!   虽然我这本旨在谈恋爱的小甜文没什么逻辑,但素!我还是很认真地不停地在埋伏笔!   讲真,我肚子里盛不了二两香油……感觉似乎没几章妙妙可能就快要醒悟师兄对她心怀不轨这件事了…… 第16章   出了祠堂,两人在这城中暗暗布下了阵桩,只待子时一到,便可升起离魂阵,将全城的狐妖驱逐。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正好刚过巳时,两人便朝着阿福家走去,打算瞧瞧这狐狸肚子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巢州城原本不大,两人不一会儿便到了阿福家中。   家里除了那年轻妇人和阿福之外,还有妇人的爹娘。   妇人名叫淑云,据她说的,阿福的爹前些年投了军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如今家里便只有他们四口人。   燕妙妙打眼一扫,发现这阿福和淑云,原形倒还真是亲生母子的关系。   别的不说,这窝狐狸很是不堪。除了淑云多少还能有些寻常妇人的模样,假扮她父母的那对狐妖简直就是童话里跑出来的狼外婆。这两位老夫妇,满脸堆着阴恻恻的笑看着两人,还时不时对着他俩流口水,活像馋了两辈子的饿死鬼。   “师兄,”顶着两道阴森的视线,燕妙妙凑到温敛耳边,“我怎么感觉他们的眼神不大对。”   姑娘温热的气息打在耳畔,温敛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想必是看上我二人的皮囊了。”   ——啧。   勉强寒暄一阵,趁着淑云做饭的空档,燕妙妙和温敛赶紧出了厅堂、离了那两只狐妖的视线,在阿福家的院子里转悠起来。   这院子虽然小而破旧,但是随处可见精细打理过的繁盛花草。在院中一角,还栽种着瓜果蔬菜,青翠欲滴。   “瞧这瓜果长得这么好,”燕妙妙看着面前拉弯了树篱的巨大冬瓜,心生感慨,“想必原本的淑云肯定费了很大的心思栽培。”   “也不知道这些妖族怎么如此狠毒,淑云一家如此认真过活,却惨被他们附身。”   莫说淑云家,这巢州城前些年方才经历过战争,如今城中居民还要因为狐妖的一己之私成为活生生的炉鼎供其修炼,实在是太惨了些。   温敛温声道:“过了今夜,便可解决了。”   “驱走狐妖后,我便修书仙门,会有仙君下界处置狐妖。”   六界之中,界限森严。正常情况下,未飞升的道修还隶属于人界,即便是术法再高强、修为再精深,也无权干涉妖界的奖惩赏罚。若是遇到妖族伤人,除非形势危急或该妖罪孽深重,否则都须上书仙门,请仙君下凡进行处置。   “像这样以凡人为炉鼎的邪门修炼之法,真能在短时间内飞快提升修为吗?”燕妙妙好奇。她一直以来都是规规矩矩地修炼,倒从来没接触过这样的邪法。   “倘若修魔的话,确是如此,”温敛道,“但若修仙,以邪路得到的修为,即便能扛过劫雷,却也难以问鼎大道、不可飞升成仙。”   “那修魔岂不是很简单?”燕妙妙眨了眨眼,清亮的眸子看向温敛,眼中尽是不满,“魔修只需要一个接一个地换炉鼎修炼,不就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达到一定的修为了?那这样看来,堕魔可比飞升要简单得多。”   温敛无奈地伸出手,敲了敲姑娘的额头。   “你想什么呢?若如你所说,这六界岂不是人人都能成为魔君了?”   “魔修的修为提升的确比求仙的道修快,但这修炼之法却也危险得多,大部分的魔修都难以熬过修炼中的心魔作乱。”   “更别提堕魔之时的天降劫雷,比之飞升时的劫雷恐怕要难上数倍。如今魔界的魔君,在堕魔历劫雷之时,无一不是九死一生、侥幸保全。”   哦,这就是自然选择机制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公平,”燕妙妙一双秀眉微蹙,颇认真地絮叨起来,“凭什么我们道修兢兢业业修炼好几百年才能达到的修为,魔修们那么轻易就得到了?像我这样懒惰又意志不坚的道修,很容易就会被诱惑去修魔……”   “……不过话说修魔好像也不赖,虽然我做不出拿人当炉鼎的恶事来,但是正常的修炼还是能保证的,说不定修魔一个月提升的修为比我修仙一年还多……”   “修魔会变丑。”   “……如今仙魔两界又没有高低之分,只要修为足够高——哎?”   燕妙妙睁大双眼,望向温敛。后者正云淡风轻地看向自己。   “记得魔界中人的长相吗?”他幽幽道,“你若修了魔,也会长成那样。”   燕妙妙一个哆嗦。   果然人不能想着捷径。   “……师兄放心,妙妙道心坚定,此生绝无修魔之念。”   聊着聊着,又走到了后院厨下。   厨房此时正忙碌,炊烟顺着烟囱袅袅升起,灶下木柴噼里啪啦烧得正旺,有饭菜香气飘出。   燕妙妙伸长脖子朝厨房里望,见到淑云忙碌的身影。   “嗯,”她语气中露出一丝赞赏来,“做戏做全套,就凭淑云这个亲手做饭的态度,就比城里其他狐狸要诚恳得多。”实名吐槽昨夜变戏法那位狐妖老祖,恨不能在燕妙妙眼珠子前面当场施法,极度敷衍,还硬要求后代们捧场——脸皮厚得令人发指。   温敛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做饭很难吗?”   某位早早辟谷的道修发出了来自灵魂的拷问。   “不难吗?”燕妙妙睨他,“我可还记着师兄第一回 试图给我和阿弋做饭时,烧坏了锅子。”   温敛顿了顿,云淡风轻地转过头看她。   “……有这事?”   您就装。   “说来师兄你以前不也在人界生活过?怎么一点厨艺都不会?”   温敛的出身,原书中似乎没有提及。燕妙妙与他同门三十余年,光知道他是九岁时被临光道君带上了山,并且成功地在十岁那年辟了谷。   说来也招人恨,长身体的时候就开始餐风饮露,然而个子还能长那么高,除了男主光环真的也没别的能解释了。   “上山之前,我凡俗的家是京中首富,有佣人服侍。”   哦。   ……大佬你好,是我打扰了。   “你们怎么到后院这来了?”注意到他们身影的淑云笑着走出来,双手顺势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便要将他们往前院赶,“厨房这烟大,你们可别熏着了。不如去前边转转,饭菜一会就好。”   这淑云演技是真不赖。   燕妙妙附和她笑:“我们方才已经在前院转了一圈了,见淑云嫂你自己忙着,想来问问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淑云嗔怪:“哪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   隔着门框,燕妙妙见到备餐的桌上已经摆好了数道家常小菜,虽然做得并不算很精细,但也能看出主人的用心。   “要不我们先把菜端到厅上去吧,”燕妙妙提议道,“这么些菜,淑云嫂你也拿不过来。”   ——顺便还可以探探这饭菜里是不是下了药。   毕竟这一家子狐妖邀请他们过来,总不可能真是来吃饭的。   淑云眼睛一弯,眼尾的笑纹压了压。   “这样吧,你们真想帮忙的话,就帮我去地窖将我那缸咸菜拿上来,”她道,“我这锅里还有火,走不开。”说着便从角落拎出一盏油灯,点上了火递给燕妙妙。   两人对视一眼,只觉得这狐妖警觉性不弱。可此时却也只得出了厨房,来到外边的草棚处。   只见这低矮的草棚下,装了一扇木质的地门,将地门拉开,便能见到黑乎乎的地窖入口。这地窖连着土梯子,入口窄小,像是温敛这样颀长的身型,下去得低着头。   燕妙妙伸头探了探,闻到一股带着腐臭的潮味从地窖窜了出来。   她皱了皱鼻子,刚要提步往下走,却被身后的人拽住。   温敛从她手上接过了油灯,走到她前面。   “我下去。”   “下面很矮,”燕妙妙为难,“师兄你长得……太高了。”   “没事。”他自顾自地往下走。   燕妙妙只好跟在他身后。   “那我给你提上灯照明吧,等会还得拿咸菜缸,你不方便提灯。”   温敛此时已经完全进到了地窖里。他弓着身子,伸出手来颇为自然地扶住了她:“最后一级阶梯有些滑,你小心些。”   接着又将手上的油灯挂在了燕妙妙手上:“你跟在我后面就行,害怕的话就抓着我的衣角。”   姑娘闻言不禁一笑:“师兄你当我几岁?还怕黑……”   “你以前就怕黑的。”   “……嗯?”   温敛扶着她手臂的手顺着衣袖一捋,落在了她的手腕处。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尖轻轻一勾,就将燕妙妙的手拢在了手中。温敛的指肚正对上她手心的位置,暖意透过皮肤渗了进来,激起手心一阵潮湿。   “记得你刚上山那年,有一日在后山迷了路,”温敛清朗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这地窖之中荡起微弱的回声,“正遇见山上落雨,我寻到你之后,你害怕得抱着我哭了半宿。”   燕妙妙回想片刻,朦胧的回忆浮上心头。   “那么多年了师兄怎么还记得?”她惊讶之余还有些丢脸——当时自己好歹也几十岁了,抱着温敛哭嚎实在是不成样子。她跟着温敛朝前摸着黑走,倒没多注意他此时正牵着自己的事实。   温敛在前面,借着燕妙妙手上的亮光,一边屈身寻找传说中的咸菜缸,一边开口。   “何止。”   “我还记得你当时在林中,淋着雨边哭边大声叫骂的模样。”   ……呃。   她当时的确骂了粗话。   因为曾经听说鬼怪听不得脏话,所以她在害怕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将脏话脱口而出以此壮胆。   “……师兄,这些事情……”她扶额,“还是忘了的好。”太特么影响她莽山仙门新一代道修的形象了。   “晚了,”嗓音如清泉落石,激起空气中一阵轻颤,带着一丝不甚分明的戏谑,“我记性太好,忘不掉。”   燕妙妙:“…………”   我看你就是诚心要整我。   “这是咸菜缸吗?”温敛疑惑的声音从前面又传来。燕妙妙挤上前去,拎着油灯照向前方。   ——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两人合抱大小的、盖得严严实实的巨大水缸。   瞧瞧我家师兄这个不识柴米油盐的神仙模样。   “不是这个,”燕妙妙好笑道,“要用这个缸腌咸菜,估摸着得是全城人的量。”接着又将油灯往边上照了照,果然见到角落里正放着一个水桶大小的陶缸。   她指挥着温敛将那陶缸提起。   看着自家白衣飘飘大长腿的师兄,弓着身子站在地窖里怀抱咸菜缸,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异样的和谐。   她偷摸着笑了笑,随即收获了温敛轻飘飘的飞眼一枚。   两人刚要离去,燕妙妙却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感到一分不安。   她转过头,目光看向角落的咸菜缸。   “师兄……”她犹犹豫豫地开口,“你有没有觉得……这大缸里,好像传来了一阵臭烘烘的味道?”   温敛皱了皱眉,将手上咸菜缸放下,走向水缸。   抬手将那盖子打开后,一股经年的尸臭味散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晚了一点,抱歉呀~   过渡章节不是很擅长,本来早就写好了,临发之前又改了一遍。   希望师兄和妙妙的感情进展再合理一些,逐渐亲密起来,所以这段剧情改了好几次。   比心~ 第17章   从地窖之中上来之后,两人不动声色。过了一会,饭菜便上桌了。   动筷之前,燕妙妙还暗暗探了一番——果然在饭食中发现了少量的迷药。   ——好在凡间的迷药对道修们来说并无作用。   想到那地窖之下水缸中的腐烂尸首,燕妙妙暗自心惊。   若是他二人当真是凡人之身,今日恐怕便也要装进那水缸之中了。   “饭菜都是家常小菜,没什么好的,你们多担待。”淑云道。   “没有的事,饭菜很丰盛,我们很久没吃过家常菜了。”燕妙妙硬挤出笑来。   实话说,硬陪着演戏也挺累的,可如今他们已在城中布置了离魂阵,若是此时骤然朝狐妖发难,恐怕便会打草惊蛇。倘若狐妖一气之下干脆毁了这些凡人的肉身,那才当真不妙。   几人边吃饭边闲聊,燕妙妙忍着心中的厌恶同边上那两只老狐妖的灼灼眼神,着实可说是硬塞。   “燕姑娘和温公子打算在巢州城待几日呢?”饭食过半,淑云开口问道。   “应当就这两日,”燕妙妙道,“本身也就是路过此地见到花灯节热闹才住下的,不打算久留。”   燕妙妙事先和温敛串通的剧情是两人是表兄妹关系,准备去北边投亲,路过巢州暂住几日。   闻言,淑云立刻热情地往她碗里放了一块红烧肉:“我们巢州的花灯节也就普普通通,你们要是向北走,到了嵩阳,才能真正见着热闹呢。”   “这两天正好是嵩阳城的大集,你们若是明日一早启程,到了傍晚就能赶到嵩阳城,大集肯定还没散。”   淑云的母亲顺势接话,同时也给燕妙妙夹了一块红烧肉:“我看这两日的天气就不错,很适合赶路,若是你俩有要事在身的话,还是早些动身为好,别误了正事。”   “早动身好的呀,”淑云的父亲附和,“黄历上说了,明日宜出行赶路,最适合不过了……来,多吃点肉。”   然后再给她夹了一块红烧肉。   碗里登时出现三块红烧肉的燕妙妙:“???”   偷偷摸摸瞅了一眼温敛,她将之前丢脸的样子抛到脑后,开始单方面同自家师兄进行无声的交流。   燕妙妙(挤眉弄眼):师兄师兄,他们为什么一直在给我夹红烧肉?是不是因为这里边迷药特别多?   温敛(眨眼):不错,他们的确在劝咱们离开巢州。   燕妙妙(十分笃定):也是咱们俩的不是,偏偏生了两副完美的皮相,白白叫狐妖们羡慕、继而想占为己有——原本美丽也是一种错误。   温敛(摇头):此事恐有猫腻,切莫轻举妄动。   燕妙妙(放下心来):师兄,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顺便问下,我不爱吃红烧肉,你能不能帮我吃了?反正咱们也不受迷药影响。   温敛(淡笑):你勿担心,师兄在呢。   燕妙妙粲然一笑,当场就将自己碗里三大块红烧肉迅速夹到了温敛碗里。   温敛愣住,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片刻之后垂下了眼眸,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默默低头吃掉了碗里的红烧肉。   温敛:看来师妹对我很亲近,居然从自己碗里夹菜给我。   燕妙妙:看来师兄很喜欢吃红烧肉,这么肥还全吃光了。   饭吃过了半晌,淑云又留他们在家中待了不少时候,这原本下到菜中的迷药没起作用,燕妙妙肉眼都能见到淑云脸上的疑惑不安。   又是过了不多时,两人在淑云一家怪异的视线中离开了。   *   两人离开了阿福家之后,又借着消食在城中走了一圈,顺便又检查了下城中各处的阵桩,争取今夜能够一举将全城的狐妖全部驱逐。   完成这一切之后,两人便回了客栈休息,为今夜施法做准备。   以燕妙妙的修为,想要操纵这离魂阵还是太过勉强,便只打算作为助手在阵外给温敛掠阵。   在燕妙妙同温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一到子时,果然城中的妖气渐渐弱了下来,连空中粉色的妖雾也淡了不少。   此时有薄云遮月,正是城中妖族妖力最弱之时,两人便也不再收敛气息,放出一身道修灵气,从客栈直接瞬时移到了离魂阵中。   虽然这尚是燕妙妙首次协助温敛催动离魂阵,但两人毕竟同门多年,默契甚好。   温敛站在这中央阵眼之处,双手在胸前捻了法诀,嘴中念念有词,立时开始驱动阵法。   骤然间法阵光芒大盛,将这巢州城照得亮如白昼。   耀目银光之内,有一袭白袍当风,男子如青松修竹,巍巍然立于其中,神情冷峻,恍如降世谪仙,教人难以靠近。归荑剑在他身侧掠阵,剑鸣嗡嗡,更是为眼前的场景添上了几分庄严肃穆。   燕妙妙召来一片流云,盘腿坐在阵外,看着脚下的离魂阵,一边默念法诀稳固阵法,一边磕着温敛的颜。   再一次感叹,我家崽崽命真好。   离魂阵升起的同时,阵中法力已然笼罩了整座城池,耳边骤然听闻数声妖孽尖叫划破夜空。   以离魂之阵强行将附身邪祟撕离人身,据说会对这附身之物造成极大的痛苦。   许是这阵法亮得刺眼,燕妙妙隐隐觉得有些头疼。   城中各处的狐妖纷纷冲出了家门。见状燕妙妙也不再偷懒,撇了流云浮在空中,顶着头疼盯紧城中各处阵脚充作后勤,防止有狐妖试图破阵。   一时间,巢州城中风烟大起,狐妖惨叫声中,不断有粉色的妖魂被拔出人身,甩出城外。   燕妙妙余光还见到了试图往外跑的淑云一家。   只可惜这几只狐妖还未跑出两步,便被离魂阵的刚强力量扯了出去。   一刻钟不到,这城中的妖气便足足淡了一半。   意识到他们并不是温敛的对手之后,被驱出城外的狐妖们也纷纷逃走了,无人敢来破阵。   很快,城中便只剩下数只修为最深的狐妖还在强撑。   此时,这几只狐妖已然现了原形,聚向了城中温敛坐镇的阵眼之处。   “你们是莽山的道修!”一只狐妖朝他们大喊道,燕妙妙眯起眼,认出这正是昨夜变戏法的狐妖老祖。他捂着心口,嘴角溢血,显然被这离魂阵伤得不轻。   温敛仍在催动法诀,燕妙妙便落了地,提防着这些狐妖。   “还算有些眼力。”   半空之中出现一只巨大的火红色凶兽身影——蜚愁鞭出手。   燕妙妙一手执鞭,同这几只狐妖缠斗起来。   蜚愁鞭已被她收服,人与鞭子心意相通,招招凌厉,直将狐妖逼得连连后退。无处遁藏的银光之中,巨大的红影逐渐笼罩上来。   妖气渐弱。   “你们……你们……这是白费力气……”   一团粉红色的残影挣扎着从躯壳之中被扯出,那狐妖老祖终是敌不过离魂阵之力,妖魂很快便仅余一丝牵连,即将脱离人身。   燕妙妙没听清,便落到这老祖面前,上前蹲下。   “我们没办法惩戒你们,但是我师兄如今已上书了仙门,不日内妖界狐族便将对你们的所作所为进行惩戒。”她毫无感情地笑笑,“到时候你再嘴硬试试。”   那老祖强憋着一口气:“……巢州城……原本就快没了……”   她一脸无语:“你知道你这样说话说半截,我是听不懂什么意思的吧?”   那狐妖老祖瞪她一眼,脸色青白,终于连那一丝牵连也断了,妖魂登时晃晃悠悠地飘上了半空。   “对了,你戏法变得好烂。”仿佛是嫌他脸色不够难看,燕妙妙又朝他大声一喊,补了一枪。   狐妖老祖最终也只来得及无声咒骂一句,片刻之后便消失在了阵外。   燕妙妙耸了耸肩,伸出手便将蜚愁鞭召回,灵力一探,确定城中再无狐妖之后,转身就朝阵中的温敛走了过去。   可谁知刚刚踏进了阵眼的范围,燕妙妙便猛地觉出眉心一阵剧痛。   这疼来得极猛,仿佛有人抓着一把凿子使劲往她头骨深处猛砸,让她整个人都疼得扭曲起来。   撑着最后一点气力,又朝着阵中的温敛走了几步,燕妙妙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双更了。   由于总是不满意,改文改的我已经快要心脏病发了。   所以决定干脆一次性发出来,这样就不能改了啊哈哈哈哈(丧心病狂)……   本可爱誓不为奴! 第18章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   第二次在榻边见到温敛的身影,燕妙妙已经有些习惯了。   坐起身来之后,燕妙妙渐渐回忆起昨夜的事情。她将灵力灌注全身,发觉除了眉心处还有一点残留的痛感,似乎没留下别的后遗症。   “你醒了。”温敛注意到她的动作,上前询问,“感觉怎么样?”   燕妙妙摇了摇头:“没事了。”接着有些不解,“昨夜是怎么回事?”   她光记得自己有些头疼,进了离魂阵之后就迅速晕了过去。   温敛淡淡道:“许是因为离魂阵威力太大,你第一次接触,经受不住。”   燕妙妙“哦”了一声——还是自己菜呗。   “那现在这巢州城中的百姓可都恢复正常了?”   “嗯,”温敛道,“狐妖已被驱逐出城、逃回了妖界,你放心便是。我向仙门中传了书信,不日便会有仙君到妖界惩处这些狐妖。”   “感觉这事还挺容易解决的呢。”她扁了扁嘴。   想着出来短短这么几天马上又要回孤鸿境,燕妙妙有点不爽。   许是看出燕妙妙在想什么,温敛道:“你也该到下山历练的时候了,等这次回到孤鸿境之后,我便让师尊许你日后自由下山。”   “真的吗?”燕妙妙睁大双眼。   温敛眼神柔和起来,心中低低一笑。   “自然是真的。”   两人在客栈中休息了一会,又出了门。   为了避免狐妖们去而复返,两人还需在这城外置下驱逐妖物的阵法,短期内将巢州城护住。   出客栈的时候,正好遇见有人前来住店,安排的恰巧是燕妙妙隔壁的房间。   是个青衫书生,长得一副俊秀的好模样,出门之前燕妙妙还多瞅了几眼。   走到大街上,果然发觉之前的狐狸气味都消失的一干二净,白日里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师兄,”燕妙妙低声问,“你说他们被狐妖附身那么久,是什么感觉呢?是知道自己被狐妖附了身,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自己睡了一觉?”   “应当是有意识的,”温敛沉吟道,“不过不知道自己被附了身,也有这段时间的记忆,但是会觉得日子过得昏昏沉沉。”   在这城中转了一圈之后,不知道是不是燕妙妙的错觉,总觉得没了狐妖,这整座巢州城都变得死气沉沉的,阴森得很。   而且总有人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俩看。   这原本巢州百姓们的眼神,不像狐妖们多是探究和好奇,却是带着怪异的恶意。   连笑容都让人脊背发凉。   一路走来,燕妙妙被盯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地拽上了师兄的衣袖。   “师兄,你有没有觉得,这巢州城里的人……有点奇怪啊。”   *   正是这时,走在他们前面的一个人突然倒了地。   两人冲上前去,只见倒地的是个老人。这一下摔得结实,老人蜷起身体,四肢猛烈地抽搐着,嘴里边咿咿呀呀地呜咽边冒出白沫来。   ——好像传说中的……羊癫疯。   “师兄,”燕妙妙急道,“快寻一截木头塞到他嘴里,别咬着舌头了。”   她伸出双手,一手攥住老人抽搐的肢体,一手捻了凝神静气的法诀,试图让老人镇定下来。   一通操作下来,老人总算是镇定下来。   等他的面容恢复平和之后,燕妙妙认出面前这人,正是淑云的父亲。   可是让人有些奇怪的是,淑云父亲从地上爬起来之后,既不见他同燕妙妙两人道谢,也不理两人同他说话,只自顾自地颤颤巍巍便打算离开。   ——不是说,在狐妖附身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也会有记忆吗?   “老伯?”燕妙妙扯住他,“您还记得我们吗?”   淑云父亲缓缓转过头来,露出一双略带浑浊的眼睛。那双眼睛蒙着白障,全然没有前一日闲聊时的精气和灵动。他歪了歪头,仿佛僵硬的木偶盯着燕妙妙看,喉间发出了锯木头一样粗糙刺耳的声音。   ——好像丧尸。   姑娘吓了一跳,赶忙松开了手。   “阿爹!”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燕妙妙回过身,看到陌生的淑云从不远处匆忙走来。   她仍是同昨日一样的打扮,石青色的衫子,腰间围着沾上些许油污的围裙。可不知为何,却又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张脸变得黑黄,四肢僵硬,走路的姿势很是别扭。   走到近前,她似乎才发现燕妙妙和温敛两人。   “小、小燕姑娘?”她盯着燕妙妙半晌,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淑云看人的样子也很怪,压着下巴歪着头,从斜下方对上燕妙妙的眼睛,嘴角不自觉地颤动,似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肌肉。   “……淑云嫂。”燕妙妙蹙着眉,犹豫地点了点头。   淑云眼中忽然冒出欣喜来,一把抓住了她。她力气变得极大,紧抓着她的手臂,似乎恨不能勒进她的臂骨里去。   燕妙妙下意识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身边的温敛已经伸出了手,一把将淑云拽开。   淑云突然被人拽开,一个不稳,差点摔倒。抬起头时,却见到面前的白衣男子正冷冷看她。   温敛对待外人时,一直都十分冷淡。临光道君曾偷偷同燕妙妙吐槽,总觉得温敛就是经年不化雪山尖上的万年玄冰,捂不热融不化,隔着千山百水也能觉出那透骨的寒气。   而他生气的时候,周身更是如同凝了一层坚实的寒冰,气势之大叫人不自觉向后退却。   “温、温公子……”淑云缩了缩脖子,眼神略带几分惧意嗫嚅着,“抱歉……我就是见到小燕姑娘太高兴了……”   高兴?燕妙妙便揉着手臂边蹙眉看她。   她方才并未错过淑云的眼神,直白又激动——那样的眼神说是高兴,倒不如说是猎人见到猎物之后的兴奋。   温敛没说话,只拉着燕妙妙便准备离开。   刚走出一步,却又听见淑云叫她。   “小燕姑娘,阿福想同你一起玩……”她不敢看温敛,只直直盯着燕妙妙,眼神中含着隐隐的渴望,“小燕姑娘要是有空,不如再来家里……吃顿便饭……”   燕妙妙往回扯了扯温敛。   “师兄。”她递给温敛一个“正是搞清真相的好时机”的眼神。   后者看她,眼中的凌厉消退些许。   “淑云嫂,”燕妙妙会意,转身便朝着淑云道,“那不如就现在吧。”   第二次来淑云家,却同昨日似乎完全变了个样。   淑云的父母如今都有些痴呆,行动怪异得叫人不寒而栗,似乎也不大会说话;而阿福,骤然成了一个阴沉沉的小孩,只顾躲在淑云身后喊饿,看向燕妙妙他们的眼神瑟缩又闪躲。   燕妙妙被这一夕之间颠覆的氛围弄得有点懵。眼见着昨日还欢乐和睦的一家人成了这副样子,心里隐隐觉得这还不如让狐妖附了身。   当然心里可以这么想,却不能说出来。   温敛和燕妙妙两人极不自在地坐在客厅,等着淑云给他们沏茶。   方见到淑云跨过门槛,这时却听见门口有人急切地敲打大门。   “李淑云!李淑云!”浑厚的男子声音从门口传来。   淑云听见这人叫门的声音,手上一抖,险些撒了茶水。   “李淑云!开门!”门外的男子力气极大,直敲得院门哐哐作响,“你躲什么?街上的人都看见了,你还想藏起来不成?”   淑云闻言,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茶壶,赶到院门口开了门。   燕妙妙起身,朝着门口望去。   一个高额宽颌的中年男子走进院子里来。他身着锦衣,头上带着玉冠,显然身份不低。   他同燕妙妙对上了眼,随后颔首一笑,便拉着淑云出了院门。   毕竟是仙门中人,耳力较之常人好上一些。   燕妙妙隐隐听见门外那中年男子低声呵斥淑云的声音。   “……你还想将这事瞒下?你当咱们城里的人都死了不成……”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地窖里藏过什么东西?我念你们孤儿寡母,一直不曾对外提过……”   “……我已经吩咐了下去,今晚上便着手准备仪式,你莫要再冒出不该有的念头……”   声音零零碎碎地传进耳朵,话听得不甚分明,连起来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燕妙妙同温敛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过了一会,淑云又重新进了屋,绝口不提方才那男人的事情。   今日中午的这顿饭吃得极为不适。   不说真正的淑云厨艺极差,连狐妖淑云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也不说淑云和父母三人吃饭时都直勾勾地盯着他俩,彷佛他们比饭菜还香。   就光光说阿福在一旁一边摔碗一边闹着要吃肉的熊孩子样,就叫人受不了。   匆匆结束了这顿饭,温敛和燕妙妙回到街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不谈恋爱啦,先走两章剧情~ 第19章   过了中午,街上的行人更多了。   两人穿梭在巢州城最繁华的街道中,惊讶地发现这城中许多人都有四肢颤抖、走路不稳的毛病。   从几岁的小孩到壮年的男子,行走之间都不大稳当,有几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还聚在一起说着自己时不时关节疼的毛病。而街上的老人更是病得严重,似乎还多有痴呆的症状。   时不时会有人在街上摔倒,却似乎没人将这事当成异常。   燕妙妙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线索,却又消逝得极快,来不及抓住。   她在穿书之前学的生物,旁听过一些医学类的课程。   她总觉得,这些症状有些熟悉。   “他们是……得了什么瘟疫吗?”一时没有头绪的燕妙妙看向温敛。   后者摇了摇头:“人界若见瘟疫,多有凶兽现世,如今这巢州城中气息虽阴沉,却全无半分凶兽痕迹。”   那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城中大部分人都患上相同的病症?   两人带着疑惑,寻了一间茶楼坐下,顺便去去肠胃中残余的淑云家的饭菜味。   身为已辟谷的道修,虽然是吃了食物也没关系,但是由于淑云家的饭食着实糟心,两人均觉得有些不适。   刚刚点了单,便有一中年男子主动走到他们桌前。   燕妙妙眯了眯眼,认出他是之前去找淑云的人。   “好巧,又见面了,”男子朝他们颔首,一张大国字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   燕妙妙接话:“阁下是?”   想着温敛不大喜欢跟外人说话,燕妙妙便主动承担起了沟通NPC的职责。   “我是咱们巢州城府衙的师爷,姓冯,双字定邦,二位可称我一声冯师爷。”他笑道,“方才在淑云小嫂家中咱们见过,来去匆忙,倒是没同二位打招呼。”   燕妙妙挑了挑眉:“冯师爷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巢州是座小城,这冯定邦穿着得体,想必师爷这一官职在城中也算得上是有权有势的了。   “倒也没什么紧要的,”冯师爷自来熟地在他们桌上坐下,“就是我们巢州城人口稀少,冯某生性喜欢交友,见二位面貌神清骨秀,便想上前结交一番。”   倒是会说话。   燕妙妙和冯定邦攀谈起来。   冯定邦性情豪爽,见识也多,在刻意的接近下,硬是和燕妙妙聊了不少。   温敛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品茶,耳边灌着两人的交谈欢笑之声,心里不爽。   阿弋也就算了,怎么连个陌生人,都能同她聊得那么开心?   “……看二位一起上路,不知是兄妹还是夫妇?”聊了一会,话题便转到了两人身上。   温敛握着茶杯的手一顿,恨不能将自己的耳朵伸过去。   燕妙妙微微一笑,按照既定的剧本说道:“我们是表兄妹。”   ——啧。   又是交谈了几句,直到温敛的脸色都沉了下来,这冯定邦才终于识时务地离开了。   “师兄,你不高兴吗?”等到冯定邦出门之后,燕妙妙这才转向了温敛,有些莫名其妙,“我坐你边上,感觉都要冻僵了。”   温敛沉着脸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全自动冷气机。   “……他有些啰嗦。”   “我也觉得,”燕妙妙附和,顺手给自己倒上茶,“说得我都口渴了。”   “要不是觉得他有点奇怪,我才不跟他搭话。”   闻言,温敛将自己面前的点心朝燕妙妙推了推,心里略微舒服一些。   “何处奇怪?”   “师兄没见到吗?他的手同其他人一样,也在颤抖,”燕妙妙顺手拿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而且我靠近看了,他虽然外表看着壮实,但是实际手臂上的骨肉都开始萎缩了,明显也是患了病。”   “然后?”   “这人莫名其妙地上来找我们攀谈、还一直在试图套话,定有什么目的。”燕妙妙笃定开口。   接着又弱弱地添了一句。   “……只是我还没看出来其中到底有什么问题。”   *   到了晚上,这其中的问题终于露出了一丝马脚。   彼时温敛正在燕妙妙房中给她开小灶,详细讲解近来燕妙妙修炼上的难题。   燕妙妙自上辈子起就是学霸,除了看书学习还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这辈子到了仙侠世界中,更是贯彻了知识是唯一生产力的先进意识,在将自己定位为孤鸿境第一单身狗之后,彻底投入了知识的海洋。   作为一名逻辑思维极强的理科生,她对于修仙之术的理解同旁人全然不同,这也是为什么她修炼的效率比旁人更高的原因。   温敛这边正讲到一半的时候,听见外面的大街上传来了奇怪的人声和动静。   两人到了窗前向下一看,见到有一队壮汉正从大街上经过,肩上扛着杂七杂八的各类物事。   长桌、木柴、陶缸、大堆瓷碗……甚至还有四人合抱大小的巨大铁锅。   “师兄,他们这是做什么呢?”燕妙妙手肘轻怼了怼身侧的温敛,很是奇怪。   温敛摇头,同样不解:“咱们出去看看。”   两人走到大堂,惊动了正在柜上算账的掌柜。   “二位这是要去哪?”掌柜的扔下手中的账本,迎了上来,“外面可黑呢。”   不知道为什么看他的模样似乎有些紧张。   “听到外边有动静,”燕妙妙淡淡一笑,注意到掌柜的同样微微发颤的双手,“反正也没睡,就想着出去瞧瞧。”   “嗨,”掌柜的赶紧摆手,“没什么好瞧的,明日是咱们巢州城祭祀的日子,今夜提前去做做准备。”   “祭祀?”温敛开口,“不知祭奠的哪一位先祖或是仙家上神?”   这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又刚刚办了花灯节……按理来说没有哪里会将城中的活动安排得如此密集的。   “这……”掌柜的果然磕巴起来,“这……是这样,我们、我们巢州城中祭祀名目繁多,客官这么一问我还真想不起来……”   大堂中响起他的干笑声。   这戏烂成这样也敢演?   燕妙妙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正翻到一半,眼珠子却对上了温敛。   尴尬地咳了两声,燕妙妙立刻转回自己不争气的眼珠子,恢复平时孤鸿境二弟子的从容模样。   这时,住在燕妙妙隔壁的那个青衫书生也走了出来。   “掌柜的,外边是何事如此吵闹?”他脸色不豫,“我这书都读不下去了。”   倒是个书呆子。   掌柜的见他出来,便安抚道:“公子莫恼,他们就是搬些东西,很快就结束了,绝不会再打扰到公子读书。”   又是抱怨两句,青衫书生听见外面的声响果然消失,便转身回了房,进门的时候还被门框绊了一跤,差点摔个狗啃泥。   “明日是咱们巢州城中的祭祀,二位也可参加。”见书生进了门,掌柜的又对着燕妙妙和温敛嘴角一咧,笑得灿烂。   燕妙妙被这人笑得心里发毛。   她在门口探头一看,见到那些方才搬东西的壮汉正陆陆续续地离开。   两人对视一眼,虽都心存疑虑,但仍回了房。   同温敛定好明日一早便起身去看那祭祀是怎么回事之后,她便睡下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听见隔壁房间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动静,将燕妙妙惊醒。   她向来是寅时起身上早课,虽然到了巢州城后无须早起了,但是生物钟已经稳定,寅时之后的睡眠很浅,轻微的动静也很容易吵醒她。   她侧身听了两下,却又没再有旁的声响。   正是夜尽星阑之时,窗外黑的厉害,屋子里一丝光亮也无。   想起昨晚上那书生毛手毛脚的模样,估摸着可能是起夜踢到了什么东西,燕妙妙倒也没在意,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   *   再醒来,听见温敛敲门声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祭祀开始了。”   急匆匆地洗漱好,温敛和燕妙妙顺着人潮走到了城中那处阴阳鱼广场。   今日的祭祀活动看起来颇为盛大,街上的摊贩和店铺都关了门,似乎所有人都放下了手边的事务,聚在了城中心。   温敛和燕妙妙寻了个高处的角落,将整个广场尽收眼底。   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包围下,阴阳鱼的正中摆着昨夜抬来的那方巨大长桌,上面摆放着各色菜肴和新鲜瓜果,三牲齐全,极为丰盛。   在那长桌后面,正支着一口大锅,锅下添着柴、燃着火,锅盖边缘沸腾着冒起白气。   此时,之间一个穿着黑白道袍的男人分开人群,走到了长桌之前。那道人身形健壮,脸上带着半截恶鬼面具,手上拎着一把精钢长剑。   ——这副打扮像是要作法,可是又没谁家作法是提着真剑上场的。   见到那道人出现之后,围着祭祀长桌的人群纷纷跪下,一脸虔诚地高呼“天师”。   三百余人的齐声高喊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些人的脸上全都带着崇敬和痴迷的神色,毫不吝惜自己的嗓门,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燕妙妙脸色一言难尽。   她转向温敛。   “师兄,这莫不是个邪·教?”   作者有话要说:  副本很短,明天就要结束啦。   然后……或许就要开始谈恋爱了,毕竟……我记得我写的好像是一本无脑小甜文…… 第20章   道人开始舞剑,半张面具之下,能见到他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这道人的嗓音,广场边上跪伏着的众人也跟着低声念叨起来。   “……九气映明出霄间,千灾以消百病痊,不惮虎狼之凶残,亦以却老年永延……”   “……中池内神服赤珠,丹锦云袍带虎符,横津三寸灵所居,隐芝翳郁自相扶……”   “……调血理命身不枯,外应口舌吐五华,临绝呼之亦登苏,久久行之飞太霞……”   “这是……《黄庭经》?”听了片刻,燕妙妙分辨出来。   《黄庭经》是道门经典,对于仙门中人来说十分熟悉,这经书主讲人体五脏肺腑、固守精神及吐纳行气之法,乃是修仙之人入道的基础经典,但凡是个道修,没有谁不熟悉《黄庭经》。   可除非是气功爱好者聚会,还真没人会大庭广众齐齐念诵此经。   ——邪·教石锤了。   正是此时,温敛开了口。   “你仔细听,他们改了经文。”   “内景肝篇的‘同用七日自充盈’,”温敛低声念诵,“他们改成了‘同服七日自充盈’。”   “……碑长篇的‘五形完坚无灾殃’,他们改成了‘五形入腹无灾殃’……”   “……玄元篇的‘闭口屈舌食胎津’,他们改成了‘凡胎本自同源生’……”   “等会。”听到这里,燕妙妙伸出手来,止住温敛的话语。   她脑中此时又飞快地闪过了什么。   从昨天见到这巢州城中百姓们的第一眼起,她就想到了什么。到了此刻,那一点灵光离她越来越近,似乎真相就在眼前,一伸手便能抓到。   温敛见燕妙妙若有所思的模样,知她定是有了想法,便只静静候在一旁。   又过了片刻,经文终于念诵完毕。   道人停下手中舞动的长剑,人群中没了声息,众人脸上恢复了方才尊崇的模样。   只见道人这时走到了身后的大锅前,伸手揭开了锅盖。   蒸腾的白气过后,一锅浮着油花的清亮汤水出现在面前,鲜美的炖肉香气弥漫在广场之上。   人群耸动起来。   “……天气清而生精气,地气凝而存骨血,”道人缓声开口,“顺应天道,引清气相聚可巩固守一;归伏地势,渡污浊生息则枯骨生肉……”   燕妙妙突然抓住了那一点灵光。   为什么几乎全城人都患上了手脚震颤、肌肉萎缩、形容痴呆的疾病。   为什么那几只狐妖会急切地催促他们赶快离开。   为什么巢州城中的常住人口越来越少。   ……为什么天未亮时隔壁屋有了声响。   狐妖老祖离开之前说过的话。   城中百姓直勾勾的眼神。   淑云家的卤水缸。   ……广场中的这口锅。   燕妙妙屏着呼吸望向那道人,见他执起一汤勺,慢慢从大锅中舀起一勺汤水,勺中还带上了一块白生生的熟肉。   他手臂因特定的病症而不自觉地颤抖着,将那大勺送到自己嘴边。   尽管动作有些艰难,却仍挡不住他脸上教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以天补我,则神明气净;以地补我,则强骨壮筋!”   汤汁入喉。   道人的两腮抖动着,放肆大嚼入嘴的那块肉。   燕妙妙“呕”地一声,胃中返上了酸水。   “师兄……”她颤着手,紧紧抓住身旁的人,眼圈泛红,脸色瞬间苍白得有些过分。   “那锅里煮的……是住我隔壁的书生!”   *   上辈子燕妙妙旁听临床医学类课程的时候,正好学过这种会导致人体手脚震颤的疾病。   或许从昨日起,“库鲁病”这个词就已经在她的脑海里种下了种子。   而这巢州城中的百姓为何个个神魂不全、被狐妖轻易附了身……   ——同类相食,会使得自身元气湮灭、魂魄分散。   温敛缓缓转头,看向广场之上。此时人群争相扑向那中心的大锅,双手高举瓷碗,等着那道人一勺一勺将锅中的汤食分给众人。   他见到昨日还同桌吃饭的淑云领着个子矮小的阿福,满脸虔诚地跪在铁锅之前,仿佛那锅中汤水是长生灵药。   燕妙妙还抓着他的手臂。   温敛强自压下心中的震动,长袖一挥,那铁锅便“嘡啷”一声翻到在地,锅中肉汤泼了半个广场,烫到了站在周边的百姓。   阿福“啊”地叫了一声摔倒在地。可片刻之后却又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用手上破旧的瓷碗试图去舀落在地上的汤汁肉块。   惊呼声中,腾腾腥热之气散尽,温敛分辨出肉块之下,埋着的数块人身所独有的骨骼形状。   他将还在因恶心而颤抖的燕妙妙拢在怀中,一步一步踏上虚空,漂浮在半空之上到了广场中央。   身前的姑娘曾是凡人,脚下跪伏的……亦是凡人。   “……仙人下凡了!”   “……是真的神仙吗?”   “……狐仙大人又现世了!”   “……仙人……”   “……仙人……”   温敛冷冷掠过底下或惊异、或恐慌、或狂热、或尊崇的人脸,眼中毫无波澜。   他自小在仙山之中成长百年,见过凶兽狰狞、见过魔域险恶、见过妖孽骇人……却独独没有见过人世间的大恶。   他隐下胸中情绪,缓缓开口:“你们可知……同类相餐乃六界大罪,死后魂魄湮灭,再难入轮回?”   人声寂静片刻。   再听见声响时,便是人群纷纷下跪求饶,痛哭忏悔萦绕不绝。   “……求仙人救我们!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无知者无罪……”   “……仙人大慈大悲!大慈大悲……”   “……仙人大德,我还有孩子……”   人声沸腾、广场喧闹,一如前夜的花灯节庆。温敛垂眸,他以为百年的清心寡欲已将他心性锻炼得无比坚定,可听着这众人的求饶卖乖、哭嚎辩解之声,胸中的厌恶之情却是一波接着一波翻涌了上来。   仍将脑袋埋在自己怀里的姑娘忽然扯了扯他的腰带,幽幽叹了口气。   “师兄。”   燕妙妙抬起了头,脸颊依旧苍白,澄澈的水眸中露出些倦意。   “我们走吧,”她抿了抿唇,“这事我们管不了……他们……他们也快死了。”   ——修道之人奉行天道,不可插手人界事务、手中更不能无端染上杀孽。   即便是如此大恶,他们也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何况此时几乎城中的所有人都已经显现出了库鲁病的症状,印象之中,临床症状显现之后,最多只剩三到六个月的时间好活。   温敛轻抚了抚燕妙妙的发,只觉得周遭一切都浑浊腌臜,再不愿在此处多待哪怕片刻。   他甩了袖,不愿再多说一句,当下便要离开此处。   “燕姑娘!”正是此时,一个略熟悉的嗓音大声喊了出来。   温敛回身,见到那为首的道人脱了脸上的面具,一张方正的国字脸全露了出来。   “燕姑娘!温公子!是我!是我冯定邦!”   燕妙妙探出头去,紧抿着唇看他,不发一言。   冯定邦跪倒在地,疯狂磕起头来:“求二位仙人救我巢州啊!”   “……救巢州?”半晌,待到那冯定邦身前的石板已染了半块猩红,额前血流如注之后,燕妙妙终于淡笑出声,从温敛的怀里站了起来,看向脚下众人。   “怎么救?将你们一个个开膛破腹,把曾吃下去的骨肉一寸寸剔除出来吗?”   “你们觉得这样……就干净了?”   “你们……”冯定邦抬头看向燕妙妙,满脸鲜血、目呲欲裂,“你们是仙人,自然不知我们的万种苦楚!你当我们愿意如此?”   他压抑着苦痛的嗓音悠悠飘荡在广场之上。   “四年前,羌国入侵我朝,巢州城全民皆兵共同抗敌。可谁知敌军来势凶猛,将我城池足足围了一年!一年无耕种、一年无收成……你们可知道巢州城中曾遍地饿死骨、连颗草根也不剩?我们……我们不过是为了活命……”   “战时或有逼不得已,”温敛开口,透出一股凛冽的寒气来,“那今日你们杀害过路书生,又当如何辩解?”   冯定邦用膝盖挪了几步上前,狠狠咬着牙,唇边呲出了血。   “……狐仙救了我们一次之后,本以为我巢州自此便得安宁。可却没想到羌国又趁狐仙离去,将我们好不容易重新栽种的田粟烧尽、一粒米都没留下!我们只能、只能再次以战死的亲友们为……”   “……而当我朝战胜,巢州城却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没人有脸在那之后再活下去……你们可知羌国败退当夜,我们巢州百姓足足有三十人羞愧自戕!我只能换了书中经文、哄骗他们,说、说吃下这骨肉是天道所向……可以得道长生、修炼飞仙……”   “在这之后,事情便越发不受控制……若不是迫不得已、若不是走投无路……”他猛地痛哭起来:“又有谁、有谁想做出这样的恶事,谁想如此活着?你们修仙得道、随心所欲……又怎么、怎么会见过人世疾苦……”   呜咽之声遍起。   燕妙妙转过头,看向远处还带着焦黑痕迹的城门,又看向脚下跪的东倒西歪的老弱。   “我见过人世疾苦的。”她垂了眸,轻声开口,却没叫人听见。   她那夜自然没对温敛说实话。   那年两个孩子逃荒行走,怎么能不苦呢。   可要如何说她曾为了一小块硬面饼,被两个成年人围着拳打脚踢。   又如何说她曾试图躲避人贩子的追捕,抱着阿弋足足跑了一整夜。   更如何说她曾亲眼见过同行的难民偷偷割破了自己兄长的喉咙,只为了能得到一餐饱腹。   温敛说她年幼时怕黑——其实她不是怕黑,只是那时在漆黑的树林中迷路,让她回到了那三个月来萦绕不绝的噩梦之中。   能说什么呢,众生皆苦,我亦如此罢了。   她到了最后,终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紧紧抓着师兄的衣角,不肯放手。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引用了《黄庭经》部分内容,对于这本经典理解不够透彻,改动的部分也经不起推敲,望谅解。   还有部分自己根据古文内容改动的念诵文,若有雷同……应该是不可能的。   *   库鲁病,又称为新几内亚震颤病,是一种人类朊毒体病。   临床症状:关节疼痛、共济失调、震颤、肌痉挛、肌萎缩、神经异常、痴呆。   病因来源:同类相食。   *   设置这个副本,也不是想表达人性丑恶什么的,就是单纯觉得妙妙前几十年在孤鸿境过得太舒服了,想让他们看看人世间的糟粕。   (吐出烟圈)对,我就是无情的亲妈。   其实感觉写得不是很让人共鸣,想要表达出的感觉因为自己笔力有限没能完全描写出来。   啧,还是自己太菜了。   我会慢慢进步的(举拳)!   关于下一个副本……我尽量写得不那么没底线?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实说到这里是有点忐忑的,我怕这个题材不让我过审……   (烧香磕头ing)   希望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不要弃文……我写的真的是一篇HE小甜文来着……   但是,我这个手,有时候难以自控。   最后,谈恋爱会有的!   马上安排!   (小声叭叭)谈恋爱的间隙还有下一个副本…… 第21章   最终,温敛带着燕妙妙离开了巢州城。   温敛说,这巢州城之上已有阴云笼罩,不出七日,便会有天罚到来。   所谓天罚,通常不是雷暴焚城便是地动覆山,估摸着这整座巢州城,即将不复存在。   燕妙妙一路上神情恍惚,也不知道温敛将自己带到了何处,等到归荑剑落在一处泉溪边时,才慢慢缓了过来。   一抬头,便见到一片青山绿水。   眼前是一汪濯濯的山间泉,清澈可鉴,水声潺潺;泉边有一簇杨柳,和着泉响风动悠然摇摆枝桠,一派闲适。再往远处看去,碧空之下能见到一座村镇的轮廓,恢宏古朴,隐在大片重雪般繁盛的梨花林中。   梨花千树雪,杨叶万条烟。   这村镇的气息祥和宁静,同巢州城的阴暗森冷全然不同。远远能听见鸡鸣犬吠,蓦然教燕妙妙有了几分世外桃源的错觉。   “这是哪?”   “琼音镇,”温敛道,“这是妖界的入口。”   “前日我曾修书山门,如今恐怕已有仙君动身前往妖界惩处狐族了,咱们得在仙君进入妖界之前,将事情的真相先告知仙君才好。”   燕妙妙忍不住开口:“那狐族……”   “是咱们误会他们了。”温敛坦然道,“虽然附身凡人此事有违天道……可无论如何,狐族附身这段时间里,应当救下了不少过路人。”   燕妙妙沉默片刻:“如今想起来,那附身李淑云的狐狸当时,当是真心实意想要劝咱们离开。”   “今日那书生平白遭难,亦是我们未曾细察的缘故,”温敛蹙了蹙眉,“我一会便修书师尊,同他说清情况,通报冥府,替那书生来世求个好人家,等到书生投生之后,咱们再去寻他,看看如何补偿。”   燕妙妙沉默地点了点头。   如今两人失误办了错事,难以回转,便也只能如此补偿。   下次绝不可先入为主了,她心中暗暗敲打自己。   *   两人朝那村镇走去。   这村镇虽看着近在眼前,但是用双腿走过去着实不算很近。   燕妙妙这边,脑子里还想着巢州城的事情,一路上尽管景色宜人,却也没什么春游的心思。   温敛知她心中所想,倒是想试图安慰下,奈何他自来话少,还真是从来都没做过安慰别人的事情,一下子倒不知道该如何开头。   他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想着若是现在阿弋在此,恐怕便能知道如何逗笑他师姐了。   可转念一想——嗯?为何只有阿弋知道如何逗她?   不爽。   “妙妙。”   燕妙妙正情绪低落,忽然却听见自家大师兄叫了自己一声,下意识地便转过了头。   只见眼前的男子微微蹙着眉,神情严肃,薄唇微抿,一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眸子瞧着自己。   燕妙妙一见他这个模样,心里就“咯噔”一下。虽然外人都道孤鸿境的大弟子温敛为人不苟言笑、淡漠疏离、仿佛永远都只有一副表情,但是她这个师妹却是很了解自家大师兄——他这分明是内心有了什么难以解决的要事才会如此。   ——上次见温敛这样,好像还是自己十年前误将妖兽窫窳放出来的时候。   她不禁紧张起来。停下来脚步,手上灵力聚集,随时准备进入战斗。   “怎么了师兄?”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温敛仍凝着眉,琉璃一般的眼眸沁着顶好的墨色光泽。他伸出手来,指尖一动,却是示意燕妙妙继续往前走。   在燕妙妙如临大敌的剧烈心跳和几乎快要紧绷出汗的状态之中,温敛终于憋出了声。   “咱们此番乃是去往妖界,须得知己知彼——你可知这妖界数千种族之中,有一妖族万万不可沾染、入口为食?”   燕妙妙紧张得一口气进了半截便不敢再动:“……哪一族?”   “蛇。”   “为何?”   “因为……”温敛仍冷着脸,一派端方,认认真真地开口。   “咬蛇(舌)自尽。”   绵软的风儿吹过燕妙妙略僵硬的脸。她微微侧过了头,俏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茫然。   温敛见状,又正经地补了一句。   “因为咬舌——自尽。”生怕燕妙妙听不懂,那个“舌”字的音还特意加重拉长,恨不能将这字从虚空中拉出来,搬到燕妙妙面前教她能明白得透透彻彻。   片刻之后,仍然不知道温敛在做什么但是接受能力很强的燕妙妙,带着脸上还未散尽的几分迷茫,懵懵懂懂地答了一声“哦”。   谁知这一个字在对方听来竟如闻仙乐。   “那你可知道这妖族之中,又有这么一族,每一次归巢都会换条路道路行走,是哪一族?”仿佛得到了无限的鼓励,温敛的眸子都放出了光,说话的神色语气都坦然起来,没了方才僵硬的模样。   “……不知。”燕妙妙含着满腔犹疑开口。   “蜂。”   “……为什么?”   “因为蜂(峰)回路转。”   “…………”   “你又知不知有一族,无论妖界出了何种喜事、有了何种奖赏,都绝轮不到它?”   “……你说吧。”彻底放弃。   “蜈蚣。”   “…………”   “因为蜈蚣(无功)而返。”   “…………”   “你还可知有一族……”   ……   提问:比被温敛罚抄经文更恐怖的事情是什么?   回答:听温敛讲冷笑话。   可不知是她的底线越来越低、还是温敛随后的冷笑话越讲越好,燕妙妙原本阴霾的心绪倒真是无形中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一路的绿意盎然,终也渐渐在姑娘眼中有了几分颜色,更间或伴上了几声欢笑。   ——甚至还无底线地开启了冷笑话分享模式。   “师兄你知道这妖族之中,什么族类最易跌倒吗?”   “不知。”   “狐狸,因为脚滑(脚滑)。”   “那你知道哪一族类,入门即可高升,成双却万万不可?”   “不知。”   “鹿,因为进鹿(禄)加官,而鹿鹿(碌碌)无为。”   ……   温敛看着眼前的姑娘。因行走山路,面颊轻柔地泛出一层粉,却丝毫不见疲累。一双明眸熠熠生光,一对秀眉纤细似柳,嘴角咧着,拱起脸颊上两片红云,整个人生动而鲜活,如同枝上沉甸甸、粉嫩嫩、挂着水珠的醇甜蜜桃。   他应和着她的话,却又转眼将入耳的东西抛到脑后,只觉得今日的风儿吹得极温柔,整个人从内到外透着闲适与宁静。   *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这琼音镇上。   此时已近黄昏,镇中行人稀少,两人穿过镇子,打算先去妖界的入口处询问是否有仙君先他们来了妖界。   同人界不同,妖界向来是拒绝凡人入内,便是如同温敛和燕妙妙这样的仙门弟子,也须得手持仙界手谕文书,才能暂时进入妖界。   这琼音镇,温敛倒不是第一次来。   上一次来此,是跟着莽山的广元真人前来捉拿一只害人性命的蝎子精。然而连门都没进,蝎子精就被妖族的长老们押了出来,并未给他机会见识妖界是什么模样。   只是多年前听临光道君提到过,妖界之诡奇妖异,远超人之想象。   妖界的入口正在琼音镇外一座小山坡上。这山上草木异常繁盛,恨不能将整座山用葱郁的浓绿包裹起来。从山下望去,虚空中能见到有一处若隐若现的洞窟匿于其中。   这洞窟与想象中全然不同。青白色的洞壁光洁匀润,隐隐透着七色光彩,洞中明亮异常,遍地是规整漂亮的玉锥和玉笋,越往里走,越有一股凉丝丝的幽香传来。   据温敛说,妖界的守门人则是一只玉灵,驻守在琼音镇千年。也正是因为这地下玉脉的玉德护佑,使这琼音镇气息祥和、居民福泽绵长。   在洞中行走不久,便听见前方传来了脆生生的人声。   “大哥哥,你不要再跪了。我阿娘说了,你就算跪上一千年、一万年,她都不可能让你进去的。”   转过了一个甬道之后,两个人影出现在面前。   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正面对着他们,圆脸盘子双丫髻、湖绿衫子红头绳,嫩生生的婴儿肥和粉嘟嘟的樱桃唇,长得活像是年画娃娃成了精。   而背对他们的,则是一个正跪在地上的瘦高男子,看不清面容,只能见到他束了冠的如墨长发和一袭绀色长衫。   “你们是什么人?”年画娃娃见两人出现,两条小短腿一蹦达,跃到两人身前来,“你们也是想进殊途门的凡人吗?”   燕妙妙笑眯眯地弯下腰,伸出手来极迅速地在年画娃娃肉乎乎的脸颊上捏了一把。   “我们想先问问,这两天有没有莽山的仙君进了这门?”   “哎呀!”年画娃娃挣开她,猛地往后跃了一步,小嘴撅得比天高,显然是生了气,“你问就问,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啧,年画娃娃发脾气的样子都奶凶奶凶的。   对这样可爱生物毫无抵抗的燕妙妙笑得极猥琐:“看你可爱所以才捏你的呀。”   年画娃娃愣了一愣,脸蛋上覆上一层红晕,显然是害羞了。   她摆了摆手,低了低下巴,小声地嗔道:“我娘说的没错,你们人族就是好花言巧语的。”   哎唷,这是哪里来的人间至宝小可爱。   她刚想再逗这个小娃娃两句,却听见身后的温敛突然出声。   “……前面这位可是苍山仙门的辛闵从,辛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燕妙妙(得意洋洋):师兄为了逗我开心给我讲了冷笑话。   被遗忘许久的南葛弋:……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吗?   *   新地图开启~   想想冷若冰霜的大师兄一本正经地讲冷笑话,觉得好带感。   甚至还不能说好笑的冷笑话,因为师兄本人真的没什么幽默感。 第22章   前方正跪着的清瘦男子脊背一震,回过头来。   男子过于瘦削,双颊些微凹陷下去,一双眼眸下伴着乌青,极为憔悴。仔细看来,他五官俊秀,原也应当是谪仙般的人物,倒不知为何,弄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苍山仙门……辛闵从……?”燕妙妙低声重复着,脑子里渐渐出现一个印象来。   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世新人换旧人。在她大师兄横空出世成为新一代仙门天骄之前,上一代的仙门翘楚便是苍山的辛闵从。这位辛师兄,自入道开始即展现了过人的天资,短短二百余年便得了大道、即将飞升。   可谁知,就在这飞升劫雷将要到来之际,也就是二十余年前,辛闵从却忽然人间蒸发、难以寻见踪影。而苍山仙门自失了此俊杰之后,便也一蹶不振、逐渐没落下来。   她细细打量起眼前的男子,神态落魄、简直比普通凡人还要虚弱……绝难想象此人是当年万中无一的道门天才。   “温师弟?”辛闵从眼神微动,空洞的瞳仁中漏出一丝光彩来。   温敛走上前,要将他扶起。   “辛师兄怎么会在此处?”又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辛闵从将温敛扶他的手臂轻轻拂下:“我要进妖界,寻一样物事。”   燕妙妙跟着走上前,朝他行了礼:“辛师兄好,我是孤鸿境临光道君门下二弟子燕妙妙。”   辛闵从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走到近前了,燕妙妙更觉出此人周身灵力凌乱浑浊、气息紊乱……还露出几分魔气来。   自从燕妙妙发觉自己体内突生大量魔气之后,她对于周围的魔界气息便极为敏感。见到这辛闵从之后,甚至能隐隐见到他周身青白灵力之间,勾缠的几丝黑气。   灵力浑浊至此,估摸着应是不久之前受过重伤,被魔界中人污了灵根。   “不知辛师兄想要去妖界寻什么物事?”   还没等辛闵从回答,边上的年画娃娃便过来插了嘴:“他要去我们妖界寻龙血树一族。”   温敛蹙了蹙眉:“辛师兄是来求龙血树心尖血的?”   龙血树,乃是上古天地仍相通时,承了神祇应龙遗落妖界的一滴龙血而生的古老树族,寿命可长达万年。其树汁鲜红如血,有止血愈伤之效,而这树的心尖血,更是能重塑筋骨、连结骨肉恢复如初。   简单来说,就是即便你整个人断了一半,有了这心尖血,也能将你的肉身生生粘回原样、可保无虞。   身为仙门中人,普通的伤口挥手之间即可治愈,千里迢迢赶来妖界寻龙血树,那定然要的是这心尖之血。   按理来说,取这龙血树心尖血也不算多难的事情,毕竟只要不是成吨地往外送,时不时放出个一滴两滴血,也不妨事。但麻烦就麻烦在这妖界不让凡人入内,若无仙君领路,还真没办法及时拿到东西。   辛闵从听见了温敛的话,点了点头,双膝仍固执地跪在原地,不肯挪动半分。   “辛师兄在此处跪了多久了?”温敛看向年画娃娃。   小姑娘撅了撅嘴:“整整七日了,我阿娘不让他进,他便一直跪在此处。”   再劝这辛闵从,却是再也得不到回应。想必是打算继续耗下去,试图用感天动的笨办法跪进妖界了。   温敛站在一边,眉头皱得极紧。   他初露头角之时,正值辛闵从踏在道修传承的浪尖之上,其时天下各大仙门的弟子无一对其不心存仰望。却怎么能想到,销声匿迹二十余年之后,这往昔的天之骄子,竟落魄至会为了这区区龙血树心尖血,在妖界门口跪上七日。   燕妙妙见他这副模样,这次倒是异常同自家师兄续上了脑电波。   她将温敛拉到一边:“师兄,你是不是想帮辛师兄?”   温敛缓缓点头。   燕妙妙一笑:“我方才问了那小玉灵了,咱们仙门的仙君还不曾来。不若咱们便在这琼音镇上等着,等仙君到了之后,咱们去求仙君顺手从妖界带出一瓶心尖血来给辛师兄,不就成了?”   两人商量好之后,将这法子告知了辛闵从。可不知这人是天生这么犟还是被伤了脑子,硬是仍不起来。就连温敛试图给他净化身上的灵力、修复灵根也给拒绝了。   见他这样,两人便也不再强求,便下了山,决定暂且在琼音镇上住下,等候自家仙君到来。   *   镇上仅有一间客栈。下山时,天色已黑透。燕妙妙进了房匆忙洗漱后,躺上榻便睡了。   这边温敛原本还想再同她说些什么,这厢刚走到她门口,却隔着一道门便感到燕妙妙气息安稳,想是已经睡下。   他转身欲回房之时,却见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看模样应当至少六七十岁了,虽然脸上沟壑纵横,但却精神矍铄,胁下持一龙头拐杖,站得极稳当。   一双眼睛微弯着,笑意盈盈地看向温敛,颔了首。   “仙人,你又来了。”   温敛总共来过这琼音镇三次,都住在这家客栈里。   第一次是五十年前,他尚是首次下山,追踪一只妖兽到了琼音镇,大战之后受了重伤,晕死在镇外,被客栈老板的女儿云贞救下,照顾他半月。   第二次是十余年前,他陪同仙君前来妖界要人,在这琼音镇上待了三日。彼时云贞已成了一位中年妇人、从父亲手中继承了这家客栈,却仍第一眼便认出了三十余年前自己救下的那个少年。   这一次,云贞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而温敛,仍如当年。   “这一次,仙人准备待多久?”云贞给温敛缓缓斟茶,虽已老态龙钟,手上却也稳当、并无一分颤抖。   “应该几日内便走。”温敛端坐在对面,神色平和,缓缓轻啜茶水。   云贞微笑,皱纹将眼睛压成了一条细缝。虽已看不出当年的模样,可那双眸子却一如始终,澄澈温柔。   “我还想着入土之前,恐怕没办法见到仙人了,”她开口,嗓音低哑,“原本以为仙人你还要三十年才来。”   温敛顿了顿,道:“这次是同师妹下山,正巧来镇上办事。”   “师妹?”云贞闻言,顿了一顿,看向温敛,“是……仙人之前要送玉梳的那个师妹吗?”   温敛抬眸:“……你还记得?”   云贞敛了眼眸低了颌,饮了口茶水,半晌才温声道:“自然是记得的。”   怎能不记得呢。自己念了一世的仙人,眼中唯一能见到的一束光,怎么能不记得呢。   云贞第一次见到温敛,是在十六岁那年。她那日晨起出镇子洗衣服,到了河边却见到滩涂上一片血红,染浑了泉溪。沿着河滩走了不久,便见到一个白衣少年,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半边袍子染得猩红。   她将这少年救回了家中,足足照顾了十日才等到他清醒。少年性子冷淡,醒来之后即便感激她救命之恩,却也从不与她多说半句话——可奈何她仍是在第一眼见到少年之时暗许了芳心。   少年清醒之后,身上的伤奇迹般地迅速愈合。五日之后他离开,全然没看出云贞半分情意。   少年离开之后三年,云贞便在父母安排之下嫁作人妇,同夫君之间感情不深却也相敬如宾。然而尽管如此,在夜深人静之时,却也不时想到当年的白衣少年。   眨眼便过了三十多年。那时云贞的丈夫已因病去世,她领着一双儿女继承了家中的客栈。   云贞还记得那天是腊八节,镇中落了雪,日头刚下山,暖意融融的客栈中浸着豆粥香气,不期然间进了一位面貌熟悉的白衣男子。   她那时才知当年救下的少年原是莽山中的仙人。   彼时的少年已成了弱冠男子模样,行止之间比之三十余年前更为冷漠,恰是应了诗文传说中无情无欲的仙人模样。云贞心知自己不该妄想,便仔细地将自己藏了三十余年的心思收了起来。   可正是那时,她意外撞见仙人在镇中的集市上精挑细选了一柄玉梳,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也正是那时,她知道了仙人有了一位师妹。   心中倒也并非全无酸涩。   分明是自己先遇见的他,分明是自己先救下的他。   ——但是她那时已经是年近五旬的妇人了。   她知仙山之中无岁月,再次送走仙人时,心中便已存了诀别的念头,却不曾想过了十几年,能再一次见到他。   “仙人同师妹……”她小心地斟酌着话语,“……如今可在一起了?”   温敛执杯的手一顿。他垂了眼眸,面上不显,缓缓将手中的茶杯放下。   “你怎么知道……”   云贞一笑,抢先一步开口:“仙人想问,我怎么知道你心悦师妹?”   “我也曾经历少女情动,自然能看出来。”   只因你提起那位师妹时,眼中酿了半宿星河。   温敛蹙了蹙眉,几十年来第一回 认真地看向眼前的人。   “若你都能看出来,怎的她看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云贞的时候,脑补了下这个人物的背景小传,觉得好心酸啊。   少女一朝情动,藏了一个人在心里一辈子,到老了却才发现对方是不老不死的仙人。   如果一直再没见过他,或许心里还能暗暗藏着希望。   但是偏偏又遇见了。唉。   *   连夜写了个云贞小传(正文无关),送给小可爱们呀~周末愉快~   *   周莽第一次见到云贞,是在镇外的河边。   那是他搬到琼音镇上的第三天,镇上的路弯弯绕绕还没熟悉,随时随地都能当场迷路。就比如他那天原本只是想出门喝碗豆花,却不知怎的迷迷糊糊就出了自己家的巷子,又不知怎的迷迷糊糊转到了镇郊,更不知怎的迷迷糊糊就见到了这姑娘。   他也没看清姑娘正脸,就是远远隔着条河,见着她独自坐在对面的河滩上,直勾勾盯着淙淙的流水,手上攥着个什么玩意不放。   这姑娘好像是个傻的,他想。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傻兮兮地盯着她看了半晌。   第二次见到那姑娘,是三个月之后,父母闲得发慌给他安排了个相亲,听说是镇上客栈掌柜家的女儿,刚满十九。   周莽在脑子里回忆了一番镇上客栈那掌柜的长相之后,正纠结着是直接到场掀桌子走人、还是立时倒地假装中风的时候,他人已经就到了相亲的茶楼。   刚想起身表演一番,便对上了对面姑娘的脸。   周莽桌子掀到一半,又生生给放下了。   全程桌上说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光记得那傻乎乎的姑娘一直低着头,手指头一下又一下地转着桌上的茶杯,连一眼都没给他。   姑娘的手指头小巧圆润,指甲盖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指肚贴着瓷杯沿,压出一道红痕。   要走的时候,周莽终于忍不住了。   他追到了茶楼门口,拽住了那姑娘的裙角。   他昂着下巴,作出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压下撞的发疼的心口,勾着唇角问她叫什么。   她说:“云贞,我叫云贞。”   第二天,两家的亲事就定下了。   周莽高兴得一整夜没睡,第二天一早顶着父母的暗笑出了门。一天下来镇里镇外晃荡了三大圈、路过了镇上的客栈八次,可除了客栈掌柜那张老脸,什么也没赚到。   算了算了,见到老丈人也算是沾了个边。他暗自安慰自己。   直到了成亲的前一天,他终于见了她第三面。   那时周莽早起遛弯给老丈人带豆花已经成了习惯。那日刚走到客栈门口,正见到姑娘的的背影。   扔了豆花,他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   也不知道这姑娘是有多喜欢镇郊这条连名字也没有的小河,周莽蹲在一颗老槐树后头,嘴里叼着草就看着她又坐在了第一次见她的那个位置。   蹲了半个多时辰,周莽有些后悔自己扔了豆花。   正当他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姑娘终于动了。   也不是什么大动作,就是见她往河里扔了个啥,还没等他领悟出来这有什么含义,却又见她疯了一样朝河里扑了进去,硬生生又把刚才扔的东西给捞了回来。   这回周莽看清楚了,她手上攥着一条白布带。   成亲当天,他撇了亲戚朋友,灌了老丈人一晚上的酒,这才断断续续套出来话。   自己今天刚过门的媳妇,三年前救过一个没良心的白衣少年,亲力亲为地照顾了半个月,临了却是连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   周莽没琢磨出自己心里酸唧唧的是个什么意思,于是就多喝了两口酒,想把自己脑子里的乱七八糟一举全给烫下去。   礼成饭毕入洞房之前,周莽还照了照镜子,觉着自己长得方方正正也不差,看着就像是有良心能托付的好丈夫人选。   真正进了新房,才终于觉出几分心慌。   他颤颤巍巍地挑起了红盖头,第一次离她那么近。   她真漂亮。火红的龙凤烛将她的脸映得粉嫩,从里到外透出来的饱满可人;染了胭脂的唇瓣小巧又精致,让他想起了冬天枝桠上一簇簇的红腊梅。   可再抬眼,撞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眸,他那几口酒刚压下去酸涩又春笋一样的冒出了尖,扎的他心口脆生生地疼。   可那又能怎么办。   他只能手忙脚乱地拢了她到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动作轻的不像话。   他说:“你别哭,我以后都对你好。”   他说:“我脾气特好,肯定不会欺负你。”   姑娘哭着哭着就累了,伏在他身上,还没等起来就直接睡了过去。他搂着她,暖融融软绵绵的,酒劲冲了上来,晕晕乎乎也闭了眼。   临睡着前,他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条白布带。   他迷迷瞪瞪地想,有什么呢。   就是个死物。   她已经成了他的妻子。只要他对她好,总有一天,她会把那条白布带抛到脑后。 第23章   第二日燕妙妙晨起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亲师兄有点……异常。   或许是由于这琼音镇的气息太过安稳祥和,燕妙妙这一觉睡得有点过长,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   起身之后,她原本还有些担心温敛要教训她日渐惫懒,谁知刚出了房门,这挨骂的心理准备还未做好,就撞上了站在自己房门口的正主。   “师兄,我错了。”燕妙妙决定先下手为强。   “自从下了山之后,我起的越来越晚,我很恨我自己道心不稳,越发懒惰。”姑娘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修道之人却连这小小惰性都不能克服,着实污了咱们莽山仙门的名声,如我这般日后定难飞升成仙、如何还有脸说要问鼎大道……”   先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温敛就不好再骂她了——说不准还会转过头来安慰她。   这一招,在她当年上学考差了、而家长需要在试卷上签字的时候屡试不爽。   果然,忏悔刚做到一半,温敛就硬邦邦地打断她开了口。   “无妨,日后你想睡到何时便睡到何时。”   燕妙妙急忙接上准备好的台词:“师兄不怪罪妙妙真是太好了,我以后一定……哎?”   她忽然顿住。   ……刚才温敛说了啥?   台词不对啊。   她抬起头,只见温敛已经转过头去,给她留下了一个清瘦颀长的背影。   “师兄……你是真的生气了?”她赶紧凑到温敛边上。   谁知温敛竟然又冷冰冰地别过了脸。   “……没有。”语气中没有一丝温度。   燕妙妙心里一沉,脑子里蓦然想起多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来。   彼时南葛弋十五岁,正是贪玩的时候。有次因为沉迷于在后山下陷阱逮麻雀而忘了背书,隔天被温敛检查的时候憋了半天连书名都给忘了。   紧接着温敛便冷冷扔下一句以后都不用他背书然后就走了。   后来一个月的时间……上早课时温敛再不许他进门、又给书阁上了禁制不许他看书、更将青锋剑给封了叫他不能练剑……   最后还是燕妙妙求了好几日的情,才叫温敛消了火气。   所以现在是轮到她了?   不是吧,她就是起晚了一点而已啊。   她还有的救啊。   温敛这人,若说脾气好,的确很好——从来未曾对人说过重话,见谁都端方从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可若说脾气坏,似乎也是——他虽不发火、不骂人,可却又有千万种法子惩戒你。   要不阿弋从小就怕大师兄呢。   腹黑冰山攻,惹不起。   燕妙妙脑子这时正拼了命地转、琢磨着怎么能让温敛才能消火时,他先开口了。   “你同我来。”   一路从镇子中心走到了镇外,双双无言。   后边的燕妙妙是忐忑得心神不宁,却不知前边的温敛正紧张得耳根发红。   昨夜云贞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她明着让师弟来照看你,却又半夜舍不下你、来替你疗伤,这分明是心中有你,却又面皮子太薄。”   ——“她待师弟虽好,可在你问到两人之间的关系时,却又那般坚定撇清,这便是怕你误会、极为在意你的的想法。”   ——“她自小懂事、从不僭越,却又能从自己碗中夹菜给你——要知道我们凡人姑娘极看重礼教,她对你如此亲近,若说不是试探你的心意……我还真想不到旁的因由。”   ——“你说她瞧不出你的心意……可依我看,却是你也不懂她的心意。”   昨夜秉烛夜谈的两人针对燕妙妙进行了单方面的精准分析。   一个心悦对面那人几十年不敢透露半分,一个心悦自家师妹几十年不敢透露半分——可琢磨起旁人的心思来,却俨然有了几分手到擒来、尽在掌握的气势。   一个是真敢讲、另一个也真敢听。   今日温敛便是存了要探知燕妙妙心意的念头,这才将她带了出来。   两人来到镇外的梨花林中。   ——“如今镇外的梨花开得正盛,你带师妹去踏踏青,繁花盛景,想必没有女子不喜欢。”   对,云贞说的有道理。   温敛站定在梨花林不远处,看着眼前大片莹白的花木,脑子里拼命思索着该说什么,却不敢回过头去看她,只当自己已然脖子梗死。   而燕妙妙老实地跟在温敛身后,低头敛眉,仿佛自己是个大逆不道的罪人。   梨花林中花朵开的正茂,一股浓郁的香气迎面而来,叫她略皱了皱鼻子。她刚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开口,只做出乖顺的模样,连呼吸都不敢大力。   “……你近日修炼,可有不通之处?”停在这里装模作样地赏了半晌梨花,他终于开了口。   哎,有门了。   燕妙妙一听温敛问及修炼一事,便想趁机表现一番——他自来欣赏勤勉之人,自己若是在这时说对了话,说不准能刷上一波好感度。   “有!”她立即点了点头,“昨日咱们到了妖族地界,我便想起以前听闻过的玄龟一族的修炼法子来。这玄龟会在修习术法之时将法诀纂刻于龟壳之上,便可直接以龟壳为媒介,当即将这术法施展开来……”   温敛听着燕妙妙当真同她探讨起修炼上的想法来,心中陡然又开始后悔。   ——“仙人你可不能只同师妹聊些修炼啊仙术啊什么的,你们男子心志高远,一心欲求飞升登仙;可女子全然不一样,我们心中呀……便只惦记着玲珑骰子、相思红豆。”   ——“你若只同她说这个,她便也只当你是师兄,如何敢表明自己的心意?”   失策了。   燕妙妙这边没注意温敛的脸色,仍自顾自地说着:“……我就想,这法子是不是我也能用,若我也以皮肤为媒介,将这法诀寄存其上,是不是也可瞬息之间施展术法、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够了。”温敛当机立断地打断她,“今日咱们不说这个。”   燕妙妙闻言立刻闭了嘴,同时对温敛的行为表现出了极度的不解及恐慌。   平时最喜欢修炼孤鸿境大弟子为何如此?   选项一,大佬真的生气了,开始喜怒无常故意敲打她,表明自己不愿再听她废话。   选项二,大佬真的生气了,开始拒绝解惑,从此她的修炼之路失去了外挂只能自行领悟。   身为当事人的燕妙妙,只想当场跪地抱住温敛的大腿大喊一声师兄勿要抛弃我。   当然也是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她压着胸中的不安,尽量将自己声音放柔,小心翼翼地歪着头端详着温敛的神色。   “那师兄……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问你……”   他对上姑娘琉璃般清透的眸子,话梗在喉咙口喷薄欲出。   “……梨花美不美。”他憋出这么一句来。   燕妙妙:“???”   “师兄,”她的眼神从茫然转化成关切,“你是不是脑……哪不舒服?”   温敛吸了口气,胃袋似是被一只钩子直拉到了嗓子眼。   这事可太难了。   若让他选,他宁愿提剑独战三千妖兽,也不愿站在此处同燕妙妙大眼瞪小眼、半晌憋不出一句整话。   “我没有不舒服,”温敛他拧着眉,心中似有万千疑难,“你先听我说。”   便见他又顿了许久,久到燕妙妙抬头看他的脖子都僵硬了,这才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勇气,“你心中可有——”   “阿嚏!”燕妙妙一个喷嚏将温敛的勇气打断。   他生生将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燕妙妙赶忙抬起手来揉了揉鼻子,生怕再惹了温敛不快:“师兄,你继续。”   温敛顿了顿,又重新整理了下心情,再次鼓起勇气。   “妙妙,你——”   “阿嚏!”   “——你——”   “阿嚏!阿嚏!阿嚏——”   这厢做了一夜心理准备的温敛彻底偃旗息鼓。   “师兄……”燕妙妙连打了十几个喷嚏之后,终于双眸含泪、鼻子通红抬起了头,眼尾带了一圈湿意,脸皱的像团成了球的宣纸。   “我好像闻不得花粉……”   穿书之前的燕妙妙就花粉过敏,虽然不严重,一朵两朵的也能忍受,但是却也万万不能站在花丛中自寻死路。   没想到穿书之后的她也有这毛病。   以前在孤鸿境里没见过什么花,倒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如今突然暴露在梨花林中,便不可避免地犯了病。   温敛见到燕妙妙此刻可怜巴巴、含泪欲泣的模样,只觉得想笑。   胸中的懊恼不期然间消失不见。   他勾了勾唇,眼眸温柔,拉起燕妙妙的手腕一跃,便飞身离了梨花林边,到了这泉溪上游的空旷风口之处。   “可好些了?”待到燕妙妙眼中的潮气消散得差不多之后,他温声问道。   深呼吸几口,燕妙妙点了点头:“好多了。”   就是鼻子在方才的花粉刺激下,被揉搓得仍旧发红,鼻头上有几分薄汗,在日头底下泛着浅金色的光。   温敛看着眼前姑娘通红发亮的鼻头,突然伸出了手。   不管,要捏。   谁知这手刚伸到一半,燕妙妙却忽然兴奋地朝天空中一指。   直将他到了跟前的小臂甩开。   “师兄你看!是广元真人来了!”   他顺着燕妙妙的手指抬起了头,见到湛蓝的半空之中,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黄袍道人正悠悠然御剑飞往此处。   来的真不巧。   烦。   作者有话要说:  云贞(流泪):燕姑娘,我会在背后默默祝福,你和仙人一定要永远在一起啊!   燕妙妙(冷笑):姐妹你站错cp了。 第24章   广元真人,是孤鸿境隔壁山头行云宗的仙君师尊,也是临光道君为数不多的好友。   燕妙妙上一次见广元真人,还是十年前临光道君打的那场架。   打架之前她没在近处,不知道是为什么起的冲突。只后来听边上侍候的小仙童说是两人下棋,一个悔棋、一个藏棋子,一个骂对方不要脸、一个嘲讽其出老千……然后就打起来了。   那场架足足打了一天一夜,天昏地暗、昼夜不分。   当时燕妙妙和南葛弋就一直坐在下边为自家师父加油鼓劲、给予诚挚的问候与精神上的支持。   最后临光道君险胜半招,想必同他们这支文明观战拉拉队的支持密不可分。   两人即刻飞身上前,朝广元真人行了礼后,也不多缀言,当即便将巢州城的事情真相同他说明。   听着两人的叙述,广元真人红润发亮的额头越皱越深。   “按你的说法,那些个小狐妖们还真没干什么混事……”他嘴里不耐地嘟囔着,“……我这大老远的从莽山来一趟还真是白费了劲。”   顺便还开口吐槽两人。   “你说说你们,就不能将事情查清楚了再回禀山门?如今妖界接了咱们莽山的文书,指不定已经开始惩戒那些狐狸了,我这还得着急忙慌地去拦着……”   “你们动手之前,要是能问问人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就不闹这一出了嘛……”   广元真人惯来话痨,燕妙妙和温敛老老实实听他叨叨了半晌,这才朝妖界入口洞窟赶了过去。   进了那洞窟没多久,广元真人便见到了仍跪在此处的辛闵从。   他脸色较之昨日更为憔悴,背脊僵直、眼神黯淡,眼下甚至还透出几分青黑来——估计已快支持不住了。   未等温敛介绍,广元真人已快步走到他边上,上下打量他几眼。   “是苍山的辛小友?”   多年前的仙门之光、年少俊杰,他自然认得。   辛闵从僵硬地抬起了头,皱着眉分辨了片刻,才终于将双手在胸前交叠,缓缓行了礼。   “参见广元真人。”嗓音沙哑如砂砾磋磨。   “辛小友怎的在此处?”   数年前辛闵从在飞升之前失踪一事,在各大仙门之中引起了不小震动,广元真人身为莽山行云宗的仙门师尊,曾数次以辛闵从为例教导弟子。一方面是称赞其天资过人、修炼勤勉;一方面也惋惜他放弃飞升、自绝仙路。   辛闵从抬头望向他,缓缓伏地行起了大礼:“恳请仙君救我妻子一命!”   从他的哑声叙述之中,他们得知了当年辛闵从消失的隐情。   二十余年前,正值辛闵从即将历劫飞升前夕,他在山下认识了一个凡人姑娘。两人一见钟情,于是便坚定地走上了常见古早文的套路——放弃了修道之路,同姑娘成了亲,并且在人间隐姓埋名、避开师门过上了凡人的生活。   两人成婚之后,感情甚笃,辛闵从也在凡间当上了一名大夫。夫妻二人日子虽然平凡,却也甜蜜幸福。可谁料在安安稳稳地过了二十余年之后,却有一日厄运突生。   正是在前些日子,辛闵从夫妇所在的村落突然遭遇了恶虎袭村。事发之时辛闵从正在山上采药,妻子独身在家、意外被猛虎所伤,生生被恶虎咬断了双腿——等到辛闵从赶到时,便见到妻子躺在血泊之中,仅余最后一口气。后来他耗尽灵力施了术法吊着妻子性命,便匆忙赶来妖界求龙血树心尖血,以期能救回妻子、再生她的双腿。   故事虽然老套,但也有点感人。   广元真人听完之后,亦是唏嘘万分。无需燕妙妙和温敛上前求助,便已有了助辛闵从之心。当下便道:“辛小友,若你还能等,我从妖界出来的时候,便顺路去替你求上一些心尖血来。”   辛闵从再次伏地行了大礼。   广元真人点了点头,此时他不仅需要去同狐族说明真相、身上还背着辛闵从妻子的性命,这便也不再拖沓,当即走到前方一处光滑的石壁处,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玉灵屠襄,本座乃仙界广元真人,要入殊途门寻狐族议事,还请速速现身。”   话音刚落,便见到那一块洞壁上光华流转,逐渐能看出人形来。片刻之后,一个身着青纱的貌美女子施施然从那洞壁凭空走出,带出一阵幽幽的香气。   这女子长得极美。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肌肤胜雪、长发如墨,明眸善睐、眉黛青颦,自内而外散出一股温柔婉约的气质,只消一眼便叫人难以忘怀。   燕妙妙手肘碰了碰边上的温敛,低声开口:“这就是妖界的守门人玉灵屠襄、昨天那个年画娃娃的阿娘?”   温敛点了点头。   燕妙妙轻轻“啧”了一声:“这个遗传得不大到位啊。”   “什么不大到位?”身侧突然出现一个稚嫩的童音。   燕妙妙下意识一看,正见到年画娃娃本尊突然出现在自己腿边,手上还拿着一包蜜枣吃得正香。   “没什么,”燕妙妙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同时不要脸地朝人家伸出了手,“蜜枣给我一颗尝尝。”   玉灵屠襄现身之后,朝广元真人盈盈一拜:“屠襄见过仙君,不知仙君可有仙界文书?”   广元真人从虚空之中抓出一道文书来,将文书递给屠襄。   “所以就连仙君,也不能自由进出妖界吗?”燕妙妙用手肘怼了怼身侧的温敛,同时还异常熟练地从年画娃娃的零食袋子里自己摸出一颗蜜枣来递给了温敛。   “仙界的仙君虽可自由进出,但通常仍会拟一份文书同妖界说明来意。”温敛接过燕妙妙手中的蜜枣,恍然不觉年画娃娃越过燕妙妙递过来的不满注视,自然地吃进了嘴里。   看过文书后,屠襄道:“还请各位稍加回避,屠襄将开启殊途门,除真人外,其余无仙界文书在身的道友们不可入内。”   众人后退数步。   只见屠襄广袖一拂,一阵刺目光华过后,在她方才走出来的空旷洞壁处,渐渐又形成了一扇造型古朴的巨门来。   那门高约三丈、宽约一丈,通体漆黑、泛着乌沉沉的光,其上密密麻麻地镌刻着异族文字,金色的门环上雕刻着精致的蛇纹,而衔环的铺首,则是做成了上古神祇应龙的龙首模样。   屠襄口中缓缓颂念着听不懂的法诀。那法诀音调悠然庄严,同人间的语言全然不同,几乎每一个字都是气音,其间细微的差异叫人难以分辨。   随着这法诀的念诵,殊途门缓缓打开。   那门刚露出门缝,燕妙妙便觉出一阵狂风呼啸而出,吹得她睁不开眼、吹得整个洞窟都晃动起来。   她闭着眼,下意识的抓住温敛的手臂。   “勿怕。”耳边听见温敛安抚的声音,“片刻之后便会过去。”   果然,他话音刚落,自这门中袭来的狂风便慢慢缓了下来。   燕妙妙睁眼,望向此时已然大开的殊途门。只见其内除了乌黑无边的虚空,什么都没有。   嘱咐好温敛和燕妙妙两人在琼音镇中再等他几日之后,广元真人便一脚踏入那虚空中,消失不见。   温敛和燕妙妙两人回镇上之前,原本还想着要不将辛闵从也带走、顺便给他疗疗伤,可谁知这人实在执拗,仍然跪在原地动也不动,更是连话都不答,想是打算在原地等着广元真人回返,于是两人便也不劝了,当即就下了山。   *   回到琼音镇后,两人也没什么紧要的事情,便闲逛起来。   琼音镇自古产玉,镇上的摊贩商铺中多有做玉石生意的,燕妙妙逛得津津有味。   两人走进一间眼熟的玉石铺子。   温敛见着柜台上名目繁多的各式玉件和熟悉的摆设装潢,想起来这似乎就是当年他买玉梳的地方。   过去他从未在意过这些物件,可那时不知怎么回事,在经过这间铺子时,一眼便瞧见了摆在角落里的那枚梳子。   按说他那枚玉梳的玉质算不得顶好,颜色也不出挑,若用来送给心仪的姑娘,似乎并不怎么能拿得出手。   可偏偏那玉梳上雕着两只燕子。他瞧着那对翩然欲飞的燕儿,鬼使神差地买了下来。   他想起往事,眼瞳中不禁漾起了清浅的笑意。   “我当年送你的玉梳还在吗?”   燕妙妙正拿着一枚玉玦在手中仔细端详,头也没回。   “什么玉梳?”   “就是那枚白玉梳子,边缘带了翠色,角落里雕着燕子图样。”   燕妙妙回忆片刻,倒似乎真有这么个东西。   她随口答道:“哦,我想起来了,在阿弋那呢。”   却不知怎么,温敛的声音突然间就冷了下来。饶是她天生的粗线条也能感受到他的情绪骤然下落。   “你为什么给他?”   燕妙妙一脸懵。   这是又生气了?   怎么,我不配给您夫人送个东西?   *   是夜。   云贞的房门被敲响。   她此时正在灯下眯着眼给儿子纳鞋底,眼睛有几分看不真切,听见门响便急匆匆撇下手里的东西,去开了门。   见到门口的温敛,倒是一惊。   “仙人,”她收起惊讶,颔了颔首,“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事?”   温敛冷着脸道:“她将那枚玉梳给了师弟。”   云贞一惊:“为何?”昨晚上她才知道,那是温敛送给师妹的第一件礼物,着实意义非凡,可怎么转眼却被她又给了别人?   温敛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出了声。   “……当年师弟头上长了虱子,整座山上,数那枚梳子梳齿密。”   “…………” 第25章   转眼三日过去了。   这三日之中,在云贞的出谋划策下,温敛数次试图表白自己的心意,却尽皆未果。   温敛邀她赏月,她同他研究了半宿黄道十二宫的流转移动对于术法修炼的影响。   温敛邀她游湖,她同他探讨了雷法施行在水中是否会害死水中游鱼又及发生这样的意外算不算做杀孽。   温敛邀她看戏,她同他聊了整场据说是从话本子上看来的戏子与将军持续一生的兄弟情深相扶持的故事。   在听完将军和戏子之间着实亲密过头的跌宕人生之后,温敛觉着怪怪的。   他着实不大擅长这事。   热情的云贞接下了这茬,以她年老眼花为借口拉着燕妙妙,让她帮忙做些绣活。   云贞算盘打得很清楚,姑娘家在做绣活的时候最是放松,什么心里话都能套出来。   太过成竹在胸,便忽略了正捏着针头、对着绣花图样如临大敌的燕妙妙本人。   “婆婆,”燕妙妙不解,“您不是有个女儿吗?为什么要我来帮您绣荷包?”讲真,找自己店里的客人帮忙绣花……这事是不是也太过自来熟了点?   云贞面不改色:“老身的女儿也已过了不惑之年了,近年来眼神也越发不济,做不了针线活了。”   燕妙妙很想说自己也做不了针线活,但还没开口又被挡了回去。   “仙人同我说,燕姑娘你很擅长针线,时常帮师尊缝补衣物,老身这才腆着老脸来,盼燕姑娘能帮帮老身。”   这话倒是引起了燕妙妙的兴趣:“……婆婆您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是我师兄同您说的?”   云贞闻言,将自己五十年前曾救过温敛的事情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自己当年的少女情愫。   燕妙妙这边,一边生疏地依图样绣着手中的荷包,一边听着温敛五十年前的旧事,心中倒是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来。   自从穿书以来,燕妙妙虽然极力地融入了这个世界的生活,但心中也会时不时地冒出不真实的感觉。   偶尔夜半梦醒,她都会下意识地观察自己周围,生怕在这里的四十余年生活尽皆只是一场长梦。   而对于身边的人,甚至包括从小一道长大、她几乎当成亲弟弟、甚至是亲儿子养的南葛弋,她都并未完全交心。   她知道他们都是书中的人物,即便他们陪伴了自己数十年,可在她的潜意识中,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是这本小说里为了推动剧情、吸引读者而生的工具。   或许是太过喜欢这个世界,害怕剧情脱轨之后有可能会造成世界的崩塌,燕妙妙也一直恪守着自己女配的身份,除了在一定程度上撮合温敛和南葛弋这对官配cp外,从未做过任何脱离剧情框架的异常行为。   这个世界的规则和设定,燕妙妙也全盘接受——包括无尽的修炼之路、包括巢州城发生的事情、甚至包括温敛身上数量异常繁多的伤痕。   仙侠背景下的世界,遇到的未知数很多,她知晓剧情,更知道未来为了促进剧情,温敛和南葛弋两人会遭遇无数次的危险和重伤,她也一直试图对此保持着理所当然的冷静态度。   可当日在魔界见到南葛弋满脸鲜血,她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慌与愤怒。   可当日在冷泉之中见过温敛周身满布的伤痕,她仍然控制不住深夜去帮他疗毒愈伤。   如今听了云贞仔细诉说温敛当年重伤的细节,她的内心竟也隐隐有些心疼。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人,并不仅仅只是小说里的工具。   温敛的伤痕在小说中或许只是一个简单的背景设定,可是在这个世界中,每一道每一寸却都是他真真切切体会过的疼痛。   她突然觉得,自己过去好像太无情了。   *   两个时辰之后,云贞心力交瘁地找到温敛。   “仙人,我可能干不了这事。”   温敛凝眉:“怎么?”   云贞重重地叹了口气,瞧那神色竟是骤然间苍老了许多。   “我觉着,你们修道之人,和咱们凡人,的确是不大一样。”   “此话怎讲?”   “我同她说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女儿家须得抓紧光阴,趁着青春年少勿要误了姻缘。”   “她同我说她要问鼎大道,日后有千万年寿数,如今未到盛年,还说自己是个孩子。”   “我又同她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寿命再长也须抓紧时机,若是失却机缘,便难以追回。”   “她同我说她术法练得极好,可凝聚彩云、重拼琉璃,还说若我有修不好的物事可以找她。”   “我再同她说阴阳相合是为天道,顺应天道同修仙飞升并不相违背。”   “她同我说大道本来无阴阳,我执着于阴阳相合是执念,还同我讲述了许久在红海隐居的广尧真君和昭云真人之间相知相守的情缘轶事,与我说同·性·相·吸亦为纯粹。”   温敛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然后呢?”   “……我被她说服了。”   失去队友的温敛:“???”   *   临了,云贞倒是还记得将哄骗燕妙妙绣的荷包给温敛。   温敛接过那只水青色的荷包,打眼一看,只能见到上边两团色彩斑斓的球状物。   “这……绣的是什么?”温敛眉峰蹙起。   云贞又叹了一口气:“据说是鸳鸯。”   温敛仔细观察半晌之后,勉强在那荷包的两个圆球之上分辨出了脖颈和脑袋。   他抿了抿唇:“倒是有些胖。”   “嗯,”云贞笑得勉强,“燕姑娘说莽山引天精地华、出天材地宝,所以养出来的鸟都格外圆润。”   温敛这厢刚将手上的荷包贴身收好,突然便感觉到一阵震动。   这震动来得极快极猛,竟差点叫云贞摔倒在地。   在震动开始的瞬间,一阵极浓烈的妖气侵袭入了镇中。   刚做完绣活的燕妙妙第一时间出现。   “师兄,似乎是殊途门出了问题。”   两人对视一眼,身形一动,转眼便出了客栈。   云贞手上持着拐杖,急急走出门去,视线紧跟着半空中渐渐远去的两人。   不知为何,她胸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仙人此去,怕是再见不到了。   *   瞬息之后,两人赶到了殊途门前。   只见此时那灵秀雅致的洞窟全然没了初见时的模样,洞口碎石嶙峋、遍地玉尘,汹涌的妖雾源源不断地倒灌出来。   两人靠近之后,隐隐能听见雷鸣般的巨响和兵戈相接的金鸣之声。   避了尘土,刚往洞窟之中走了几步,两人便感受到这妖雾之中,破出了一道极为凶猛迅捷的魔气,携着穿云破日之势,自洞窟之中疾速冲出。   燕妙妙这边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朦胧间见到一个素白的人影突然朝自己扑来。   下一瞬,一股刚烈魔气从她身侧划过——而挡在自己身上的人,喉间逸出了一丝闷哼。   “师兄!”燕妙妙惊呼一声,立刻坐起身来查看。   ——入目之处一片血红。   温敛咳嗽一声,嘴角喷出殷红。   “师兄……师兄……”燕妙妙心头慌张起来,脑中一片空白,手忙脚乱地便要扶他起身。   可温敛抬起头来,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递给她一个微笑。   “无妨。”   “怎么、怎么可能无妨呢……”燕妙妙喉间一紧,说出的话也磕巴起来。她伸出手朝他肩胛处摸了摸——沾了满手的鲜红。   再仔细一看,温敛背后的白衣已然成了碎片,层叠的破布之下,一道横亘整条脊背的血红伤口暴露在眼前。   那伤口极深,能内里露出森白的蝴蝶骨,正汩汩流出鲜血,外翻的皮肉被罡风烧得焦黑。   她颤抖着手,极力镇静下来,口中开始断断续续催动起法诀来。   片刻之后,温敛的周身开始泛起温暖的浅金色光芒。   原本还呼呼往外冒血的伤口止住了血,内里的皮肉也渐渐愈合起来。   ——就是最外层被魔气直接伤到的焦黑部分,难以用仙门术法予以瞬时疗愈,只能待魔气散尽后慢慢愈合。   温敛伤势暂缓,坐直了身子。   虽然背后的伤口还在,但疼痛的感觉却降低了不少。   他感觉到周身还有温暖的灵力涌来,刚想抬头制止燕妙妙,却不期然对上了姑娘泛着水光的通红眼眶。   “你……”他反倒是不知所措起来,“……你怎么……”   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来。   “师兄没事的。”他轻声道,伸出手来,去拽她仍不停结印的手指。谁知姑娘却紧咬着唇,硬是不肯松手,一遍又一遍重复催动法诀,试图治愈他身后的伤口。   就这么拽了三四次,直到温敛动了术法将她拦住,燕妙妙才从几近魔怔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都怪我,”她嘴唇颤抖,眼尾的红痕越发清晰,“都怪我。”   倘若她学艺再努力些,温敛便不至于因为她而受伤。   倘若她术法再精进些,便不至于成为旁人的负累。   自穿书以来,这是燕妙妙第一次感受到无力。   作者有话要说:  云贞正式下线!   好了,马上进入副本剧情了!   然后剧透下,这估摸是全书前半部分最后一个副本……对,我的副本就是这么少(十分理直气壮)!   新副本……可能还是有点重口!?   但是后面就会专注于谈恋爱泼狗血了。 第26章   温敛正想再多安慰燕妙妙几句,突然一阵哭嚎声便从洞窟之内传了出来。   “阿娘!阿娘——”   是年画娃娃!   燕妙妙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赶忙扶起温敛,进了洞内。   进了洞来,这才发觉洞内比洞外的情况还要糟得多。   洞壁之上千万年的玉脉已然被毁,遍地皆是大小不一的碎玉茬子,妖风在洞中耸动,将两人的衣衫吹得鼓胀起来。   燕妙妙拽着温敛的手,强行将他护在身后,眼圈还红着,手上已捻了法诀便欲随时施法。   走得近了,洞中那年画娃娃的哭声便越发清晰。   可等见着见着里头的模样,才知这哭声比之入目的场景说来算是小的。   原本殊途门的位置此时已完全破开、成了一个巨大的裂口,那厚重的黑门,似是被极大的力量撕破,浓重的妖气便是从这裂缝中倾泻而出。   裂口边上,玉灵屠襄正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腰腹之处撕开了一个极大的口子,鲜血铺了满地,年画娃娃正伏在她面前哭嚎。   燕妙妙冲上前去,立即换了手上的法诀,开始为奄奄一息的屠襄疗伤。   可手上的法诀刚捻上,却见屠襄伸手拉住了她。   “快、快先封上殊途门……”说着嘴里却又呕出一口血来。   妖界与人界气息并不相融,倘若任由妖雾泄漏太多,恐怕一个时辰之内,这山下琼音镇的居民们都将尽皆被妖气污染,成为半人半妖的怪物。   燕妙妙先扔下一个法诀,将屠襄的伤口封住、暂时止住了流血,接着便同温敛一齐施法,试图将洞内妖气逼回去。   可奈何这裂口实在太大,即便修为精深如温敛,也难以瞬息之间将此门封上。   所幸是燕妙妙同温敛同门数年、两人施术默契非凡,当下便两相配合起来。温敛在前将妖雾引回妖界、燕妙妙便在后面布阵,试图暂时以阵法之力压制妖气。   倒也滴水不漏。   就这么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燕妙妙足足在殊途门上套了三十多个阵法,层层叠叠地堵上,这才勉强将这门封住。   可谁知两人刚松了一口气,这裂口之后又突然窜出了一股极大的力量,竟似乎要将裂口再次冲破。   燕妙妙暗骂一声,正想再往上套阵,却被温敛制止。   “是广元真人。”   燕妙妙心里骂得更厉害了。   她立刻将阵法收回。   广元真人圆滚滚的身子从裂隙之中灵活地蹿了出来。   还未等两人发问,他便神情凝重地开了口。   “辛闵从堕魔了。”   *   堕魔是相对于飞升来说的状态。   道修们在修为达到一定程度、渡过雷劫、道心顿悟之后,便可飞升,从而位列仙班。   而魔修们的修为达到一定程度、渡过雷劫、心魔稳固之后,便可堕魔,从而成为魔君。   虽然在这个世界里,仙魔两界一向安分,极少出现冲突,魔修和魔君们也极少在人间残害凡人,但是相对来说,两界毕竟还是有正邪之分。   道修堕魔,并算不得多稀奇。   但是昔日的即将飞升的道修堕魔,便算得上几百年间最大的奇事了。   “怎么回事?”温敛上前。   广元真人啐了一口:“这个败类修了离魂夺舍的邪法,几日前趁着殊途门大开之时,暂舍了肉身偷摸进入妖界,寻到了龙血树一族,足足挖了四十九枚龙血树妖的心!”   “四十九?”燕妙妙敏感地捉到了这个数字,神色一凝,“他是要凝练不死心、从冥界拉人回来?”   龙血树心尖血,可重塑筋骨;而相传集齐四十九枚龙血树心,便可凝练不死心来替代人心,用极邪门的法子造出一个万寿之身来。   魔界有勾魂夺舍邪法,能将逝世之人的魂魄引出冥界,短暂存在人间。而若是将魂魄勾来的同时,能有一副完全契合魂魄的干净躯壳留住魂魄,便能做到真正的起死回生。   勾魂邪法难练,而躯壳更难得。   将魂魄从冥界拉回来留在人间,比夺舍可复杂得多。   夺舍的邪法可以选择任意躯壳、随时替换;可已死之人若要借尸还魂,却必须要取得一副尽量干净的、不残留原主气息的躯壳才好。若是这躯壳中有其他人的气息,那这身体便会和魂魄相斥,不日内便会逐渐腐烂。   可若是有了不死心,便可随施法者心意造出任意的躯壳,无论是树干、莲藕还是动物,都可即可拥有千万年寿,更是一具极为干净的躯壳。   当然,最好的还是凡人肉身。   温敛缓缓开口:“他说过,他有个相伴数年的妻子……”   所以辛闵从为妻子放弃飞升、为妻子修炼邪法、为妻子堕魔、为妻子屠了龙血树一族。   燕妙妙在心中不可思议地骂了一句。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   广元真人将殊途门暂时封住之后,回过身来便开始查看玉灵屠襄的伤势。   屠襄此时仅剩最后一口气。   “恳求……恳求仙君照顾好我女儿颂咛。”屠襄脸白得像是腊月天的雪,下巴上干涸的血液结了块,又被新冒出的鲜红浸过。她喘息着、颤抖着用力拽过年画娃娃,将她的手递到广元真人手中。   “你放心,我……”   广元真人话未说完,颂咛却将手猛地抽了出来,死死拽住了屠襄的衣角:“我不要别人照顾!我只要阿娘!”   “颂咛!”屠襄低喝一声,却又呛出一口血来。   “阿娘!”颂咛伏到近前,哭肿了的双眼中又大颗大颗地渗出泪来。   “颂咛,”她哑声开口,喉咙口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今后……阿娘不能再陪你了,从此你便是咱们玉灵一族最后的血脉。”   “你乖……同仙君去莽山,好好修炼,好好照顾自己……”   “若是不能飞升成仙也没关系……阿娘只要颂咛平安喜乐……”   每多说一句,屠襄的气息便弱上一分,可喉咙里发出的呼吸声却越来越沉。   燕妙妙偏过脸去不再看,眼中堵了一泼水。   不过片刻,那声息便渐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惊的倒气声。   燕妙妙没看见她的模样,肩胛却不住绷紧了。   她突然觉得有一双温热的大手扶住了自己的双肩,将她整个人揽到了一边。   她低着头,鼻息间闻着清浅的草木气息,深深吸了一口,缓缓镇定下来。   “阿娘——!”   凄嚎之声在这残破的洞窟内响彻。   燕妙妙余光见着一抹青白的烟尘消失在半空。   *   勉强安抚好颂咛的情绪之后,几人走了出来。   广元真人牵着仍在抽噎的颂咛。   “辛闵从堕魔一事,我得跑一趟苍山仙门知会一声,你们便先带着颂咛回莽山去。”   颂咛闻言,立即摇了摇头:“我要为我阿娘报仇!”   广元真人瞪她一眼,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轻飘飘道:“胡闹。你修为低微,不过堪堪能炼出人形……可辛闵从已是堕了魔的魔君,你去了不过是白白送死。”   “我不管!”颂咛咬牙,眼中又溢出一滴泪来,“就算死,我也要替阿娘报仇!”   “你这丫头,”广元真人皱了皱眉,“我应下你阿娘替她照顾你,又怎能不守信用?报仇的事情你想都不要再想,苍山仙门自会派下仙君惩处这堕魔的败类。”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不用你管!”说着颂咛便挣脱了广元真人的手,要遁形逃脱。   只见小玉灵颂咛即将遁形之际,却突然从身后飞出一截火红色的长鞭,飞速将她卷在其内,拉了回来。   燕妙妙睨她,学着温敛面无表情的样子:“你跑啊。”   “你、你放开我!”颂咛挣扎着,“你别拦着,我要去给我阿娘报仇!”   燕妙妙挑眉:“你连我的鞭子都挣不开,还想报什么仇?”   颂咛咬了嘴唇,没说话,就是恶狠狠地盯着燕妙妙,眼神中恨不能呲出血来。   燕妙妙见不得她一个半大的小姑娘露出这样的目光,当即一抽鞭子,将她揽到了手边,顺便捂上了她的眼睛。   “別瞪我,我只是在说实话。”   “你阿娘下了冥界有一炷香没有?你让她排着队过奈何桥的时候发现你上赶着跟了过去……你觉得她能乐意?”   颂咛没了声息。   “真人。”温敛突然开口。   “可否顺手给颂咛捎回莽山之后,再赴苍山去?”   从琼音镇出发,莽山与苍山是同一个方向,路线平直,越过莽山三千里,才能抵达苍山仙门。   “您到了灵翠峰,我让我师弟出来接应,不会耽误您的时间。”   广元真人眯了眯眼,手上抚着唇下的短须:“那你们俩要去哪?”   他眼神在温敛和燕妙妙脸上转了一圈,又看向燕妙妙腿边已然停止挣扎的颂咛。   “辛闵从方才从此处逃脱,应当离得不远。若是等着苍山仙门派人过来,恐怕便再难寻到他的踪迹。”   “他堕魔不久,又与妖界同龙血树一族恶斗一场,如今应当正是虚弱之时,我同师妹隐匿了身形、暗中寻他的踪迹,不算难事。”   作者有话要说:  跟小可爱们说个好消息。   我签约啦(三千六百度转圈圈式开心)!   然后我以后一定好好写文、提升自己、努力拼搏……争取走上人生巅峰!   (好像在讲台演讲)   之前没签约的时候,真的全靠你们支持(鞠躬),所以我一定会认认真真写下去!   (假装遗忘自己没有存稿的尴尬)   总而言之……比心心啦~ 第27章   广元真人最终同意了温敛的话,强行带着不情不愿的颂咛回了莽山。   临走之前,温敛将归荑剑唤出,准备在剑上附上书信给南葛弋,让他先一步前来接应广元真人,将颂咛暂且带回灵翠峰去好生照看着。   燕妙妙在一边拖拖拉拉写着要带给南葛弋的书信,嘴里还念念叨叨的。   靠的近了,能听得很清楚。   “阿弋。展信佳。我同师兄正在妖界门口,此处草木繁盛葳蕤、梨花开得正当时,春风和煦气候温暖,极好。”   “若你在此处,定会很高兴。前几日同师兄一齐看了一场烟火,灿烂盛大,应当是你喜欢的模样。我还记得你曾说过……”   温敛抿了抿唇。   “时间不多,写得简短些。”   燕妙妙应了一声,执着笔,在半空中漂浮的宣纸上飞速写着。   “……自下山以来,无时不惦念你。尤其师兄,时常提起你的名字,担心你在灵翠峰过的不习惯……”   温敛:我……有吗?   “……如今师兄的乾坤袋中,已装满了准备给你带回的点心零嘴,全是师兄亲自挑选,应当最合你的口味……”   温敛:这是真的。   “……盛着满心的爱意与疼惜,只希望能尽快回山与你相聚,以诉相思——啊呸,以诉、诉——啊,以诉衷情……”   温敛: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再简短些。”   燕妙妙偏过头,有些不满地瞪了一眼温敛。   她这辛辛苦苦给某些人刷着好感度,怎么某些人还特么自拖后腿?   “……我同师兄不日内便会回到莽山,你勿要担心,师姐会好好照顾师兄……”   “……广元真人很快便会带回莽山一只玉灵,名唤颂咛,你先好好照看她……”   “……信纸不够,便不说了。记得要勤勉练功,日日想念师兄。落笔,你亲师姐。”   归荑剑带着书信朝莽山方向飞去,眨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温敛这边,在身后残破的洞窟之中引出了几分辛闵从残留的魔气,再捻了个寻踪咒,半空之中,便突然出现了一条淡红色的丝线,从洞窟之中,延伸到南边的远处。   离开此处的时间越长,寻踪咒的效力便会越弱。这也是温敛为何提出要即可追踪辛闵从的原因。   若是错失了时机,下次再想寻到辛闵从的踪迹便难了。   两人循着那丝线,腾云而去。   直到了入夜,也不见那丝线的尽头。   不过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丝线的颜色也越来越深。   到了夜半,丝线已然成了绛红色,估摸着再有一个时辰的路程,便能追上辛闵从。   可顾及着温敛身上的伤势,燕妙妙决定先休息一晚,等天亮了之后再继续追。   他们停在一处山岭,寻了个泉溪边的山洞暂时休整。   燕妙妙知道温敛喜洁、身上又有伤,刚落地便忙着清理这山洞。   召唤来的小型龙卷风被当成了清理尘土的扫帚,再从天边撕下一片流云作榻。   完美。   温敛这边,眼神略过洞边的泉溪,眼神微动。   燕妙妙收拾完山洞之后,出来一看,却发觉自家师兄没了踪影。   她在山洞周边转了一圈,差点就要也施展一个寻踪咒找他的时候,终于在离山洞不远处的一泓清泉边上见到了他。   来得不巧,温敛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时候,正在脱衣服。   还特么脱的是最里边一件。   她愣在原地片刻,反应过来之后,立即十分自觉地转过了头。   燕妙妙本想偷偷摸摸地离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但是某些人显然不这么想。   “妙妙。”   清凌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就像荒凉长夜中挂在天幕上的孤冷月光。   有细微的水声传来。   “我洗不到伤处,你来帮帮师兄。”   她脸色扭曲一瞬,默念几句“师弟妻不可欺”后,便面无表情地走到温敛边上,保持心无杂念的状态用帕子给温敛擦伤处。   温敛外表看着瘦,但是实际上肩背宽阔结实,薄薄的皮肤下裹着清晰的肌肉,后背的骨骼线条匀停,恰到好处。   至于正面……燕妙妙没看。   观看师弟妻的身子,燕妙妙觉得这事有违义气。   对了——温敛和南葛弋是谁攻谁受来着?   虽然她一直内心称呼温敛为莽山第一强攻,但是原书里的酱酱酿酿……她还没看到。   站反攻受这事她也不是第一次,从外表看,个子高性子冷的温敛似乎更强一点。   不过……南葛弋那样外表娇柔内心狂野的哭包攻也很有市场哎。   以后得找机会问问崽崽。   燕妙妙暗自下定决心。   此时她正半跪在岸边,将手上的帕子蘸了水,轻柔地擦在温敛的伤患处。   白日里见到的焦黑部分在缓慢地缩小愈合,但看着也足够惊心。   被魔气直接伤到的伤口,不仅愈合缓慢,以后也一定会留下疤痕。   说到疤痕——燕妙妙不禁注意到温敛脊背上横亘着的数不清的伤痕。   上次在她强逼南葛弋去冷泉“关爱”温敛的时候,她藏在远处偷偷瞧了。   如今距离这么近,眼见这些斑驳交错的伤痕,如同一条条狰狞的蜈蚣,攀附在他原本应当光洁的脊背之上。   她不自觉地伸手碰了碰他肩上的三道爪痕。   燕妙妙的脑子里突然出现南葛弋的声音。   【“师姐入门第二十五年,修炼翻山诀时误将师尊圈的妖兽窫窳放了出来,我在旁边帮不上忙,可是亲眼见到师兄替师姐挡了妖兽好几爪,现如今肩上还有伤疤。”】   在她的手触到那伤疤的一瞬间,燕妙妙神思飞到了天外,没注意到温敛瞬间紧绷起来的皮肤。   林中清静,耳边只余山泉潺潺之声。   “师兄,是不是很疼?”   温敛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她指的是自己肩上的伤。   他偏了偏头,看向那道爪痕,也伸出手去摸了摸。   却不经意地触到了姑娘的指尖。   两只同样冰凉的手指相触片刻,燕妙妙下意识将手指往回收,可还未来得及,温敛冰凉的手却抓住了她的。   时间顿住须臾。   指肚不经意间摩挲着指节,拇指抵到她的手心。   “手怎么这么凉?”   修长的手还又紧捏了捏。   燕妙妙用力抽出手来,忽略掉一瞬间歪曲的心绪。   “师兄,我这浸着冷水呢,能不凉吗?”她半抱怨半玩笑,掩饰住方才异常的氛围,“你摸摸自己看凉不凉。”   说完话之后,听见温敛轻笑了一声。   她继续老老实实地给温敛擦拭着伤口处的脏污。   然后又听见温敛来了一句。   “没有想象中的疼。”   敢情还记着答话。   燕妙妙“嗯”了一声,表明自己知道了。   温敛的伤口几乎跨过了整个后背,从右边肩胛,划破了蝴蝶骨,直撕裂到了左后腰处才停下。   擦到后来的时候,燕妙妙的身子越伏越低,脑袋恨不能与水面平行。   到最后一点时,不知温敛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朝前挪了一挪。   有个名词叫做“蝴蝶效应”。燕妙妙知道这个词的时候,还知道这词搭配的一句话。   南美洲的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便带来了太平洋上的一场飓风。   如今这个世界有没有南美洲她不知道。   但燕妙妙知道的是,温敛这一动,效应着她身体又往前伸了好几寸。   也效应着她直接给摔进了泉水里。   冰冷的液体骤然侵入她的五官和裙衫。   身体比意识反应快,她刚落下水,身体挣扎的动作就已经到了位。   可还没来得及发挥上一成功力,腰上却忽然多出来一双手,将她稳稳当当地托出了水面。   她低着头闭着眼,身体因为骤然受凉而蜷成一团,被温敛捞上来的时候,双腿还在水里狗爬式乱蹬。   感觉到口鼻能正常呼吸的第一刻,她猛地大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了眼。   正对着她脸的位置,一个浅褐色的圆点。   浅褐色。   圆点。   圆点中还有个圆点。   燕妙妙:……妈妈,好像有一只眼睛在盯着我。   她颇为镇定地别过了眼。   接着冷漠地撂下了一句“师兄你好好洗我先去生个火烤烤干”之后便从水中爬回了岸上去。   由于慌张导致脚滑,还差点又栽进水里一次。   仍在水中的温敛盯着她急火火消失的位置。   半晌之后,略带疑惑地歪了歪头。   这和在人间戏台上看的可不一样。   师妹为何不娇羞?   *   回到山洞之后,燕妙妙已经生好了火。   洞中暖意融融,烤的边上的流云床榻也热乎乎的。   “师兄,你先睡吧,”燕妙妙道,“我守夜。”   荒山野岭之中,谁知道夜半能闯进什么玩意来。   然后温敛瞬间就甩了一个阵法堵住了山洞口。   “无需守夜。”   燕妙妙:抱歉我忘了我们道修无所不能。   “那我再撕一片云下来。”说着她走向洞口,便欲施法。   ——然后就被门口的阵法堵住了。   燕妙妙回过身,示意温敛将阵法撤掉。   温敛一本正经:“我受伤了,方才强行施了法,现下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难有气力收回阵法。”   燕妙妙皱了皱眉,内心怀疑片刻又释然。   虽然觉得温敛好像在骗人。   ——可是温敛明明从不骗人。   温敛的修为比她高上不少,又是个精通阵法的。燕妙妙要破他的阵法得费上不少力气。   何况也没必要。   她无所谓地走回火堆边上。   “那我睡地上好了。”为了避免温敛让出床位,她又加了一句,“师兄你背上有伤,不能磕着,就睡云上。”   谁知温敛直接来了一句:“云很大。”   燕妙妙瞥他一眼。   这不是“男女七岁不同席”的时候了?   崽崽不能和异性待在一间房里睡觉,换成她就能直接和异性躺床上?   燕妙妙自顾自嘟囔。   “好端端的穿进BL干嘛……还遇见个不把姑娘当姑娘看的双标狗醋精……”   “你说什么?”疑惑的声音传来。   燕妙妙立即假笑。   “……我在背《清静经》。”   最终她还是和温敛睡了一张云。   他在东头,她在西头。   两人中间的距离恨不能睡下三个南葛弋。   夜色沉沉,洞中的火堆此时已经半熄,剩余些许炭粒苟延残喘,火星子明明灭灭,应和着洞外的漫天星辰。   姑娘和缓的呼吸声从另一头传来。   温敛悄然起身,手上捻了个法诀。   姑娘漂浮而起,在洞中无声无息地掉了个头。   作者有话要说:  (摩拳擦掌)师兄开始慢慢变态了。   hia hia hia。 第28章   第二日起身的时候,情况很是尴尬。   说实在,燕妙妙从来不知道自己睡觉能有这么不老实。   从那头歪到这头也就算了。   竟然还不知廉耻地窝进了师兄的臂弯。   燕妙妙睁眼时,就觉得自己身侧暖得有些异常。   再一转过身来,这异常就成了惊吓。   眼前是男子放大的睡颜。清贵的眉眼如琢如磨,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她僵硬片刻后,便立即给自己施了个隐身法术。   她才不会像是小说里那些弱鸡女主角一样,在偷偷下床的时候被男主抓个正着。   修仙就是有这么个好处,偷鸡摸狗不求人。   她冷笑一声,往下一低头,自己的身形已然隐形。   她大大方方地站起了身,大大方方地下了这云榻,大大方方地落了地。   然后——   “师妹,你是给自己施了隐身咒吗?”男子有些发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见鬼。   燕妙妙没回头。   “你该知道,你是隐身而不是消失,你每走一步,这云榻便会下陷。”   燕妙妙:“…………”   我真傻,真的。   她撤掉了身上的咒语,假装镇定地回身道:“想着许多日子没上早课,怕术法荒废了,所以试试。”   温敛方才起身,整个人却精神又整洁,清爽得像是三月里刚刚冒尖的春笋。   不像是崽崽,时常睡着了会流口水。   温敛没有深究她对自己施术这件事,似乎全然没意识到燕妙妙昨晚上睡进了他怀里。   教她好歹松了一口气。   两人休整片刻,又继续上路,重新施了个寻踪咒,追着辛闵从而去。   *   这路线越走越偏、越走越荒,两人又追了大半天,直到快傍晚了,终于见到那寻踪咒的引线成了墨色。   寻踪咒断在一处村庄。   这村庄说不上大,却也蕴了满当的烟火气。   山青水碧之中,有袅袅炊烟悬在半空,映着远处余霞成绮,绘成一幅遗世独立的水墨画。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就是村庄之上萦绕的浓郁魔气显出几分不和谐来。   “在那里。”温敛指了指村庄角落一处小小的庄院。   从高处看,那庄院并不算大,杂草丛生,略带几分荒凉。院中晾晒着的草药已然都因曝晒过度而枯黄,毫无人气。   寻踪咒正是断在此地。   燕妙妙分出几缕灵力往那院子里探了探。   “庄子里藏了个隔海阵,似乎是将地底深处的一处地方封了起来。”   隔海阵可阑山隔海,若施术之人足够强大,便可以用此阵将外界全部隔绝开来,相当于一处随身空间。   “辛闵从定然就在此处。”   *   原本事情到这就该差不多了。   辛闵从是已堕魔的魔君,虽然现在虚弱着,但是没摸过此人的底,并不能确定两人联手是否能敌得过他。   燕妙妙和温敛本也只打算仅仅盯着辛闵从的踪迹。至于捉拿一事,还是交给苍山仙门。   可奈何正是此时,燕妙妙却听见这庄院之中隐隐传来了数声女子的尖叫。   这叫声细若游丝,却又凄惨恐惧得紧。   燕妙妙的心被这尖叫一拉,便紧紧系在了那庄院里。   “……师兄……”   她轻拉了拉温敛的衣袖,紧绷着的眉眼对上他的。   他蹙了蹙眉。   这庄院中情况不明,如今待在此处暗地观察的确是最稳妥的选择。   可是身为仙门道修,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魔界中人残害凡人。   还不及他犹豫,庄院中便又传来了一声尖叫。   燕妙妙一急,当下便不顾温敛,朝那院子飞身过去。   刚刚落地,便听见身后温敛跟来的声音。   还未回头,温敛已抓着她的手,将她往后轻轻一拽。   “跟在我后边。”   两人走进院中。   离得近了,这才觉出这院子里,除了厚重的魔气之外,还带着几分消散不尽的血腥味。   望着前方禁闭的屋门,再想起方才听见的女子叫声,燕妙妙心中涌起一股不安,   伴随着这股不安袭来的,是她丹田处隐隐耸动叫嚣的魔气。   自从上次将这魔气压制之后,一直相安无事。   可今日或许是接触了太多的魔界气息,直将她体内的魔气也引了出来。   她立即捻了个清心诀,在温敛觉察出之前,再强行将魔气压了回去。   “吱呀”一声,温敛推开了屋门。   屋子里的摆设极简单,像是普通的农户房舍。厅上一几一榻,角落放着一只茶壶,别无长物。   温敛伸手摸了摸桌角,沾了一手灰,显然已经很多日子没人清理了。   两人走进内室之后,才觉出几分人气来。   床榻、衣橱、梳妆台;被褥、裙衫、胭脂膏。   倒是和辛闵从之前的说辞吻合,此处的确像是夫妇两人共同居住多年之处。   两人在这庄院中转了一圈,才终于在后院寻到了一处地下暗门。   打开暗门,一股潮湿的泥土气味传来,显然此处方才挖开不久。   他们顺着暗门的石阶看下去,只觉得周边的魔气越来越重,石阶狭窄,看不见尽头,消失在黑暗深处。   “小心些。”温敛叮嘱一句,正欲下去,却被燕妙妙拽住了衣袖。   “你身上有伤。”   “无妨。”他朝燕妙妙轻笑了笑,将她的手从衣袖处拂开,却又不放。温热的手抓着她的,指节分明的手指贴着她的手心。   “你跟紧我。”   两人走下石阶。   森森的凉气逐渐渗入衣襟,石阶两边的墙壁挨的极窄,只能容一人通行。   此时燕妙妙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这种阴森的环境,她只恨不能再离温敛近一些。   这石阶极深,两人便是放轻了脚步,也能听见不断的回声。   黑暗之中,两人呼吸亦是清晰可闻。   约莫在这黑暗的石阶甬道中向下走了半柱香,温敛终于停了下来。   燕妙妙越过他的肩膀,隐隐能见到前方有一道石门。   她打了个响指,一簇火光出现在指尖。   光亮照在石门上。   只见那石门造型古朴,其上雕刻着模糊的繁复花纹,四角上的纹路已几近磨损殆尽,只能大概看清轮廓,中间的雕刻着一条蛇形怪物。   温敛抬手一拂,石门中间的怪物便在门上游动起来,接着便听见“咔”的一声,门内传来一声轻响。   紧接着他们头顶便落下一片灰,沉重的石门悄然开启。   随着石门的打开,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难言的恶臭扑鼻而来。   燕妙妙胃中涌出一股恶心感。   两人走进石门内。   同门外狭窄的甬道不同,这石门之后极为宽阔。   燕妙妙手上的焰火离了手指,飘到石室中间,变大数倍,将这石室大体照了个清楚。   视线所及,这石室的墙壁上,溅满了红黑颜色。   地上残余着挣扎过的干涸血迹……以及一些可疑的凝固了的块状物。   墙边的位置,零零散散扔着数副染过血的镣铐。   血迹干涸已久,已然变了颜色。   燕妙妙挣开了温敛的手,缓缓走上前去。   她伸出手去,放出灵力一一掠过那些镣铐。   【孙秀秀,年十六,彭城人,元亨九年十一月初五来此处,次年二月初三殒命。】   【李环儿,年十八,屯州人,元亨九年十一月十五来此处,次年二月初三殒命。】   【叶明珍,年十五,襄城人,元亨九年十二月初一来此处,次年二月初三殒命。】   【王玉珠,年十七,长平人,元亨九年十二月十九来此处,次年二月初三殒命。】   ……   她手指颤抖着,一副又一副镣铐数过去。   足有十三个姑娘曾被囚禁在此处。从三日到三月时间不等。   却均在一个月前,二月初三当日死在了这里。   她站在原地,整个人像是被魇住了一样,动弹不得,身体却不自觉地颤抖着。   “妙妙?”温敛的体温渐渐靠近。   还没等他见到她的脸,便见燕妙妙猛然脊背一弓,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捂着胸口,当场干呕起来。   这呕吐的势头来得极凶猛,像滔天的巨浪将她环抱。   原本辟谷后的道修,肠胃应当是常年年处于关闭状态,以灵力滋养全身。   燕妙妙这一呕,只将胃中残余的胃液都给吐了出来。   酸苦的液体出现在嘴里,伴随着强烈的不适感。   温敛还将她搂在怀中,正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手掌中藏了温和的灵力使她缓缓平静下来。   她伸出手来,脱力一般,虚弱地擦了擦脸上的生理性泪水。   “没事了。”微磁的嗓音在石室之中更显得低沉,却意外地带着一股安抚的气息。   “嗯。”   燕妙妙低声应道,将脸上的泪痕细细抹干。   正是这时,却听见脚底下不知何处,又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尖叫声。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剧情线又来了。   讲真我十二点更新合适吗?据说三的倍数的点数更新能蹭上玄学(虽然不知道蹭到的话会在哪里显示……知道的小可爱可以评论告诉我下)   然后我在考虑我是继续十二点发还是下午三点还是下午六点……   你们看文哪个时间点比较合适?   讲真我自己看文都是半夜以后所以……完全不具备参考价值。 第29章   两人对视一眼,也不顾旁的了,当下便探出灵力,伸向了地底。   ——隔海阵正是在下面。   可谁知两人分明还没来得及触到阵法,就听见“咔”地一声,这石室底部猛然间冒出了一条裂缝来。   紧接着燕妙妙只觉得脚下的石板尽皆震动起来。   再然后,便是“轰”的一声巨响。   脚下一空,燕妙妙朝下坠落,片刻之后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烟尘漫天。   摔倒在地后清醒的第一个瞬间,她想到的是温敛背上还有伤。   她立即撑着地起身,也不顾身上骨骼方才经过巨震后的疼痛,便朝着四周摸索起来。   “师兄?”   “……师兄?”   “我在这里。”不远处有个声音传来。比平时要哑一些,像是在刻意压着什么。   “你受伤了是不是?”燕妙妙朝他声音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在就快摔倒的前一刻,她摸到了一个温热的人体。   “无妨。”   烟尘几近消散,燕妙妙看清了温敛的脸,只觉得莫名有些苍白。她心头一紧,当下便伸手环住他,朝他的背上摸去。   入手是湿漉漉的温热。   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股惊人的威压却又猛地从身后传来,魔气缭绕,让人喘不过气。   燕妙妙眉头一紧,当下便唤出蜚愁鞭,朝身后挥去。   只听见耳边有兽吟之声穿梭,一个巨大的怪物残影猛地在这破碎的石室中出现,红光耀眼。   燕妙妙和温敛飞身而上,同辛闵从缠斗起来。   此时的辛闵从,同前几日在殊途门口见着的已全然不同。   他长发披散在肩头,着一身青衫,手上执一柄折扇,端的是一位人间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若是忽略那猩红色的双眼的话。   连绵不绝的雷法带着穿云裂石之势从空中传来,温敛取了一簇闪电为剑,攻势极猛。   而燕妙妙则在旁隐了身形,不断催动法决,数不清的阵法纷至沓来,试图将辛闵从困在其中。   这尚是温敛同燕妙妙第一次共同对敌,可两人之间却异常默契。   原本燕妙妙平时练武和修炼的路子是以攻为守,向来都是冲在第一线上的攻坚手——这一点从她惯常使鞭子也能看出来。   可是在温敛的剑势之下,便是再凌厉的招式似乎也变得虚浮起来。   同他平日端雅如竹的模样不同,他的剑风冷厉狠绝,每一招都使到了尽处,一时竟也让辛闵从难以招架。   可辛闵从如今毕竟已成了魔君。   三人在这狭窄的破碎石室中足足斗了一炷香的时间,温敛终究还是力有不逮。辛闵从的折扇一寸一寸震碎他手上的闪电,一簇簇火花在温敛手上炸开,直将他右手烧得皮开肉绽。   温敛却像是全然没有感觉,口中仍不断念诵着法诀,石室中的碎石从地上升起,接连不断地飞向辛闵从。   ——即便那碎石尽在辛闵从身前一尺之处失了气力,掉落开来。   两人之间卷起了劲风。温敛没了武器,只凭借灵力进行抵抗。   辛闵从的折扇在手上繁复挥动着,每在虚空中划动一下,温敛的身上便出现一道伤口。   不出一盏茶的时间,温敛身上的白衣已染成了鲜红。   正是此时,一簇红光从两人脚下升起,燕妙妙借着蜚愁之力破开那劲风,将两人猛地分开。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凭空出现的虚影蜚愁长尾一甩,直将温敛甩到了角落。   “妙妙——”温敛大喊一声,嘴里却不受控地喷出血来。   分不清是姑娘的裙衫抑或是鞭影,火红色的流光缠住了青衫。   燕妙妙咬了咬牙,身体中源源不断地涌出灵力。   她知道自己修为短浅,决计敌不过辛闵从。   ——但是没关系,她只需要拖住他一瞬便可以了。   蜚愁鞭将辛闵从死死缠住,而她用了全身的气力将这魔头往后推。   辛闵从冷笑一声,正想嘲笑眼前这小小女修的天真,谁知下一瞬便见到一簇几不可见的银光朝着角落里的温敛飞了过去。   ——她明明正全力应付自己,这道法诀又是从何处而来?   温敛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只感觉到一阵温暖熟悉的银光裹住了自己。   他看向不远处仍缠斗着的两人,双眸不可思议地睁大。   【“昨日咱们到了妖族地界,我便想起以前听闻过的玄龟一族的修炼法子来。这玄龟会在修习术法之时将法诀纂刻于龟壳之上,便可直接以龟壳为媒介,当即将这术法施展开来……”】   【“……我就想,这法子是不是我也能用,若我也以皮肤为媒介,将这法诀寄存其上,是不是也可瞬息之间施展术法、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这银光来源之处——是燕妙妙的手臂。   她竟真的做成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温敛已经消失在这石室之中。   燕妙妙松了口气,当下便任凭辛闵从的魔气撞上她的身体。   她脱力一般,不管不顾地倒在了地上,嘴角溢出血来。   辛闵从拽着她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拖起。   他捏着她的手臂察看片刻,倒是颇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你在身上附了法诀?——倒是有些意思。”   燕妙妙抬眸看他,面上毫无波澜。   “你不杀我?”   辛闵从却笑了笑,猩红色的瞳仁中闪过一道光。   “看你这般护着师兄,我倒可以留你条活路。”   “……就看你忍不忍得了疼了。”   他将燕妙妙拉起来,带进了隔海阵中。   *   同燕妙妙想象中没什么差别。   石室之下……是另一间石室。   只是这间石室中光亮如白昼。   石室正中的半空中,正浮着一枚绛红色的宝石,光芒夺目,透着一股祥和的草木精气,光是被那红光一照,燕妙妙便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口正在缓缓愈合。   ——想必这便是已凝练成的不死心了。   而这不死心下,放置着一张覆满了繁复文字的青玉石床。   燕妙妙认出来,这正是玉灵屠襄本体玉脉的一部分。   至于上面雕刻着的文字,燕妙妙却一个也不认识。   玉石床上,此时正放置着一个疑似人体的物事。   说是疑似人体,只因为这身体亦是血红色的。   燕妙妙走上前,双手紧紧攥拳,生怕不经意间的颤抖暴露了慌张。   玉石床上,是个女子。   身形纤细,凹凸有致。   透过身体上覆着的透明薄膜,燕妙妙能清晰地看见这女子的肌肉纹理、血脉走向、经络分布。   她没有心跳、没有血液……也没有皮肤。   燕妙妙只觉得自己方才压下不久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   “这是我的夫人,她闺名叫盈袖。”   辛闵从极温柔地抚摸着这身体的脸,眼中怀着浓的化不开的爱意。   “所以你说的……你妻子被恶虎咬伤……”   “是真的。”   “但是她不止失了一双腿。”   辛闵从看向燕妙妙,淡然的双眸中泛起了一丝水光,极浅的红色沿着眼眶缓缓晕开。   “我到家时,只寻到了她的头颅。”   燕妙妙忽地窒了一口气。   她低头看向身前这具没有皮肤的身体,目光一寸寸从身体上划过。   “……所以?”   “我要将她从冥界接回来。”   在那身体的手腕处,燕妙妙见到了一缕细细的线头。   “盈袖爱美,她回来的时候,我得还她一个漂漂亮亮的身体。”   “上面的那些姑娘……”燕妙妙怔怔开口。   “我在人间寻了好久,都没找到同盈袖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辛闵从淡淡开口,“若是盈袖回来,见自己活在了别人的身体里,一定会不开心。”   “我没有办法,只能寻到同她一部分相似的人……”他突然一笑,“……给她拼成一副完整的躯壳,也行。”   燕妙妙后退一步。   辛闵从却缓步朝她走来,眉眼弯弯,脸上笑意盈盈。   他步步向前,燕妙妙步步后退。   刚退了两步,便发觉自己脚后跟踢到了什么。   燕妙妙下意识地往脚下看去。   一个浑身是血的姑娘正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她身上不着寸缕,双手交叉蜷在地上,正背对着燕妙妙。   原本光洁的脊背上,半红半百。   ——她被生生撕下了一部分皮肤。   ——裂口却并不齐整。   “燕师妹,你的肌肤很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了小可爱们的意见,以后还是中午十二点更新! 第30章   燕妙妙睁眼之前,脑子里最后一个画面是辛闵从正伸手将她身上的皮肤缓缓揭开。   皮肤和血肉分离的感觉如想象中同出一辙。忽略掉痛感,就像是将两张用胶水贴死了布帛硬生生撕开。仔细一听,还有呲啦啦的细小声音。   布帛撕开的同时,血肉上渗出了细密的血珠,均匀又接连不断地冒出头来。   或许是因为疼痛太深,她突然就晕了过去。   *   睁眼的时候,正对上雪白的天花板。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味。   她清醒过来,感觉到自己腿上一阵剧痛。   “大夫,我家姑娘这腿回去养养就行啊,您知道我们这样的家庭,住院费实在是交不起。”   “我看她也没啥事,我们给她接回家之后肯定会好好照顾她。”   燕妙妙有些惊恐地睁大了眼,不顾全身的不适,强行坐起身。   入目是简陋的病房。   对面的墙壁泛黄,高处的墙皮鼓出包来。她的腿正绑着夹板,高高地吊在半空中,身下窄小的病床上的床架脱了漆,露出红黑的铁锈。   她手上还扎着点滴,病床边的床头柜破旧。   那女人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   “姑娘家又不跑又不跳的,只要不瘸就没事,我们也就不麻烦大夫您了。”   “嗨,我家姑娘是个哑的,就不给您亲自道谢了,我这就去叫醒她。”   说着,一阵脚步声朝着病房走来。   燕妙妙张了张嘴,喉中用力,却只能发出呜咽的嘶嘶声。   她突然镇定下来,双手攥拳,圆润细嫩的指尖在手心压出道道红痕   下一秒钟,她猛地将自己的伤腿从半空中的绷带里抽出,赤着脚一跃下床,冲向了对面。   中年女人进门的时候,只见到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踉跄身影猛地撞上了墙角。   “咚”的一声巨响,墙角溅开一泼鲜血。   “啊——!!!”   *   “妙妙……妙妙……”   隔着老远,燕妙妙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   她漂浮在半空之中,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粘稠地紧贴着她的皮肤。   而随着这声音的传来,稠密的黑雾便渐渐淡了,缓缓从她身边散开。   声音是从脚下来的。   她低头看去,见到一个巨大的深坑。   这深坑极大,方圆约莫得有两三里地,露出的泥土是黏湿的暗色。   深坑周围,隐隐约约能见到数座房屋的残骸和破碎的肢体,近处有大量的玉石碎片和血迹。   这坑洞的正中间,是一个白衣男子正抱着她。   ——哎?   燕妙妙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四肢也随着这黑雾的消散渐渐变得透明。   接着她便觉得有一个钩子朝自己的脚腕处一勾。   再下一瞬间,她回到了身体里。   燕妙妙缓缓睁眼,对上温敛的眸子。   她时时都觉得自家师兄皮相生得极好。五官清朗,凤眸略上挑,冷眼瞧人时不期然露出几分凉气,叫人冻得直打哆嗦;可偶尔带上些笑意,又如夏夜晴空中缓缓流淌的月色温柔。   极少见他眼中露出慌乱来。   此时便算作几十年来燕妙妙见到的头一遭了。   一见燕妙妙睁眼,温敛似是舒了口气,接着便将她搂进了怀里。   “妙妙……妙妙……你没事……”   “……我还以为……”   温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将她搂得极紧,似乎是怕一松手她便会消失在眼前。   可也正是因此,燕妙妙略尴尬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师兄,你知道我身上没穿衣服吧。”   *   她方才正被辛闵从生生剥下皮肤,身上自然是寸缕不着,仅仅在身前披了一件白色的袍子——想必是温敛赶来之后给她罩上的。   ——但是后背可是实打实地空裆。   温敛僵硬片刻。   搂着她裸背的右手一挥,接着她身上便凭空出现了一身白色裙衫。   两人尴尬的分开。   不过想想,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左右不过是一副皮囊,温敛看她可能跟看海尔兄弟差不多。   大家都是姐妹,计较这个做什么。   她十分释然。   她顺手摸了摸自己脖子——皮肤还在。   估摸着是刚撕了一半又给粘回去了?   可真特么有画面感啊。   温敛扶着她起身。   “发生什么了?”燕妙妙扫视了一圈四周,在半空中太高,看见的情况远远不如此时惊心。   “辛闵从呢?”   可温敛却摇了摇头。   “他跑了。”   “你将我传送到千里之外后——”说到这温敛顿了顿,微瞪了她一眼,“——我便施了仙门令,召集了附近的仙门同道一齐赶来此处……”   仙门令是莽山仙门弟子在外行走历练时,特有的召集同门的术法。施展此术,则千里范围内的仙门同道便会听见施术者的声音。   “……可当我们抵达此处时,只觉得魔气更甚之前数倍,这深坑凭空出现在村庄之中,不知何物将全村的村民尽数屠戮。”   “是辛闵从吗?”燕妙妙蹙眉,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同温敛缓缓道来。   “我晕过去时他还未完成那邪法的仪式,或许是他心魔不稳才闹成这样。”燕妙妙推测道。   “不知。”温敛双眉拧紧,眼睛却盯着燕妙妙脖颈处明显的伤痕不放。   那条细长的伤口从她的颈项延伸至双臂、腰际、双腿,颈项处莹白的皮下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在伤口边缘聚集着。   “妙妙,”温敛蹙着眉,“若有下次,你绝不可再舍身救我。”这话说完,他自己却愣了一愣。   他便是再愚钝,也该明白一个姑娘不顾自身安危将他救下,是为了什么。   往昔种种尽皆浮于眼前。   他抿了抿唇,全然忘了云贞曾说过的时机场景,如今在这修罗狱场一般的地界,那句话却叫嚣着试图从胸中涌上。   “……有句话,或许我早该同你说了。”   燕妙妙看他。   眸色盈盈,玉立亭亭。   “温师兄!”   话还未及出口,一声招呼便将他打断。   远处有数人御剑而来。   为首的男子一身水青色广袖长袍,风姿卓然,萧萧肃肃。这人天生一双弯月眸子,眼下有卧蚕,生了一副似乎时时含着笑意的模样。   温敛生压下了探到舌尖的话,收回凌乱的心绪:“沈师弟。”   这姓沈的师弟走上前,却是径直朝燕妙妙颔首。   “燕师妹好。”   “这是紫霄殿黎容道君门下,沈翘。”温敛低声介绍。   哦。也算是莽山中有些名气的小辈弟子了。   沈翘是黎容道君的嫡传弟子,入门七十余年,道法精湛过人,还是连续十年仙门竞法大试的魁首。   ——当然是在温敛不参加的前提下。   “见过沈师兄。”燕妙妙朝他回礼,努力扮演好孤鸿境二弟子的角色。   “咱们在灵翠峰上见过的,燕师妹可还记得?”   燕妙妙上下打量他一遍,大大方方地回答:“不记得。”   “我可很记得燕师妹,”沈翘眼睛弯起,盈盈笑意中带了几分撩人的风姿,“师妹一人单挑我紫霄殿数名弟子的模样,实在英姿飒爽,教人难以忘记。”   燕妙妙挑了挑眉,有些分不清这沈翘是真心还是假意,刚想问话,可还没出口却被温敛打断。   “可查到线索了?”   沈翘略微敛了面上的笑意,正经道:“倒是没寻到辛闵从的踪迹,但是发现了这个。”   说着他伸出手来,递给温敛一件物事。   燕妙妙伸头去看,只见到一只手掌大小的兽甲出现在温敛手中。这指甲呈青黑色,像是出自某种鸟类。   “不知为何,这魔兽突然出现在此处,大开杀戒。辛闵从方才堕魔,敌不过这魔兽,便匆匆逃走了。”   温敛口中无声念了句法诀,便见这兽甲之上,凭空出现一个巨大的狰狞黑影来。   这怪兽外皮漆黑,脑袋连着脊背,没有脖子,上边长满了眼睛;它口器极大,内里生了数百颗层叠的尖牙,浑身没有毛发,却生了四支鹰一般的短爪。   “这是……”燕妙妙缓缓开口。   “不错,”温敛接话,“正是你上次在魔界见到的魔兽,龙罔象。”   *   怀着满心的疑惑,温敛留下了两名仙门弟子在此处留守,两人打算先回莽山去同仙门禀报辛闵从一事。   沈翘先前已完成了仙门派下的历练,便也同他们一路回山。   沈翘是个自来熟,一路上嘴歇不住。   他是紫霄殿的剑修,却是以武入道,同孤鸿境的传统剑修一路的修炼法子全然不同;再加上天赋过人,在道法上亦有一番个人的见解。   ——就是话多了些。   “燕师妹,我听说饮霞元君曾经想要收师妹为嫡传弟子,咱们可真是有缘。”   “燕师妹,你这鞭子上拘的可是蜚愁神魂?我历练之时曾有幸见过一回蜚愁凶兽呢。”   “燕师妹,咱们回莽山之后你可一定得来我们紫霄殿做客,咱们修为相近,或可多加交流。”   燕师妹、燕师妹、燕师妹。   燕师妹燕师妹地叫了半天,百次试探终于戳中一点,到底还是激起了燕妙妙的兴趣。   “——燕师妹,听温师兄说你将法诀附在了皮肤上,无须催动便可立时施法,是这样吗?”   燕妙妙来了兴致。   “是我从玄龟一族的修炼法子上得了灵感,同符修一道算是有异曲同工之妙——来,我给你看看我手上的法诀——”   说着她便撩起袖子,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臂来。   可谁知此时,脚下却忽地一晃,她一瞬间便离了沈翘数丈之远。   “哎——师兄,你别飞得离沈师兄太远啊,我没法给他看我手臂上的法诀了。”   她此时正站在温敛不知何时从莽山回返的归荑剑上,沈翘则原本同他们并肩而飞。   “燕师妹,不如你过来我这,”沈翘极热情朝她伸出手,眉眼笑得灿烂,“我的剑又粗又长,你上来试试。”   燕妙妙:“???”   ——疑车……?   还未接话,便有一个冒着凉气的声音从边上插了进来。   “天色已晚,咱们今夜在这小城中休息一晚。”   作者有话要说:   插了一点现实的片段。   算是剧透吧。妙妙在现实里有很不好的遭遇,所以之前也有说,她一直在认认真真的作为配角活着、努力维持剧情。   她宁愿死也不愿意回到现实。   按照她的理解,小说里的主角,状态是真爱至上——就是不管发生什么,该相爱的人无论什么情况都会相爱,所以她才一直按照自己的理解,认为崽崽和师兄一定会成为一对。   她之前的想法是,绝对不会插手主线剧情,但是当局者迷,她没有意识到,即便她再低调,她的参与其实对整个剧情已经有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更何况,现在剧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最后,燕妙妙表示,她舍身救温敛的时候真的没细想,单纯就是怕世界崩坏而已。   还有,我保证!下一章就会有重大进展! 第31章   三人落到这小城之中。   燕妙妙原本受了伤,又因为脑子里实在太乱,便早早进了房间说要休息。   她倒在床榻上,不自觉的轻咬着手指。   在昏倒的那段时间,她分明回到了现代。   并且是在自己出车祸之后。   从零星的对话与自己的身体状况看,在书里的这几十年,在现实中似乎只过了几个小时而已。   而她似乎只是在暂时昏迷的状态下来到了这个世界。   燕妙妙咬了咬牙,想起她醒来之前入目的那一泼血红。   她抱着必死的决心撞了墙,又万幸回到了这个书中的世界。   现实中的她,现在应该死透了吧。   不论如何,她也不能让这世界崩坏。   正想试图入睡的时候,却听见门口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   温敛在自己屋子里洗漱后,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转头便出了房门,欲往燕妙妙屋子去看看她,谁知却在门口撞见了沈翘。   两人对视片刻。   沈翘率先开口:“我见燕师妹身上有伤,便想来给她送伤药。”说着还抛了抛手中的青色瓷瓶。   温敛掀眸,淡淡道:“你看错了,我师妹身上没有伤。”   沈翘略挑了挑眉,眼中的笑意却深了:“我隐约记得……”   “那就忘了。”温敛冷冷扫他一眼,凉飕飕地打断他,“她的事情,自有我来关照,无须沈师弟费心。”   这话说得不客气。   温敛上前刚想敲门,发现不长眼的沈翘竟没走。   再瞧他一眼,沈翘又扬了扬下巴:“我还想同燕师妹探讨下术法修炼。”   “你是剑修,同她没什么可探讨的,”温敛的眼神再他脸上固定片刻,“若想探讨,尽可来找我。”   谁知沈翘却笑,眼中闪过一丝略带挑衅的光。   “若是想探讨下道侣双修一事,也可来找师兄你吗?”   两人之间凝固片刻,虚空之中隐隐有火星骤起,噼里啪啦直呲得教人胆战心寒。   半晌之后,温敛唇角一扬,莫名笑得带了几分慈爱。   “也可。”   “毕竟我师妹修的是无情道。”   此时正在门后偷听的燕妙妙表示自己一脸懵逼。   ——为何这场对话听出了熟悉的醋味?   耳听得门口两人脚步声渐消,燕妙妙心里却乱得五脊六兽。   现在的剧情崩的实在太厉害了。   南葛弋和温敛的感情戏都还没开始,这边又来了个沈翘?   孤鸿境温敛诚邀紫霄殿沈翘共同双修……?   夭寿哦。   *   第二天一早,几乎整夜没睡的燕妙妙眯着双眼走出了客房。   出门的时候,意外地撞见了同样一脸倦意的温敛。   沈翘倒是神清气爽。   原本三人应当一齐御剑回山,可启程的时候,燕妙妙动了动脑子。   “我今天不舒服,晕飞剑。”   “燕师妹的意思是?”沈翘凑上来。   燕妙妙略带防备地看了自家师兄一眼,给沈翘使了个眼色后将他先推出了门。   “沈师兄你先走吧,我同我师兄一块慢慢走。”   燕妙妙想的极明白,先不管温敛是不是真变心,一定先得从根源上断绝两人之间的可能。   温敛也想的极明白,师妹这样急切地撇开沈翘,一定是想同自己表明清白。   沈翘更想得极明白,方才燕师妹那个暧昧眼神,一定别有深意。   沈翘临走之前,还朝她眨了眨眼:“燕师妹,咱们有缘再见。”见温敛防贼似的紧盯着自己,他又故意凑近了燕妙妙耳边,“燕师妹若得闲,也可随时来紫霄殿做客。”   燕妙妙刚想躲开,可一转眼正见到温敛防贼似的紧盯着自己,她便强行忍了耳边温热的瘙痒,装模作样地应了下来。   为了崽崽的幸福,她只能牺牲自己成就大局。   现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像她这么好的师姐,已经很难见到了。   三人各怀心事,这便分成两拨启了程。   燕妙妙方才说了自己晕飞剑,这下带了一路的飞毯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温敛和燕妙妙两人并肩坐在飞毯上,稳稳当当地朝着莽山去。   “师兄,”燕妙妙决定先发制人,“你觉得沈师兄如何?”   “嗯?”温敛心中警铃大作,“为何问他?”   ——因为我怕你劈腿。   “我听说沈师兄的术法精湛,是咱们这一辈莽山弟子中的佼佼者,所以有些好奇。”   温敛转过头,有些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若单论术法,沈翘的确不凡,却也算不得如何惊人,”他顿了顿,忽略掉心中自夸的害臊,“至少是比不得你师兄我,若你有什么修炼上的难题,尽可以同我探讨。”   燕妙妙:我感觉我师兄的防守好特么强。   讲真,温敛的占有欲是不是有点太强了?不让她同南葛弋走的太近也就算了,现在连沈翘都要据为己有吗?   严正怀疑她是不是穿错了书。   这特么是甜宠还是后宫文?   对人生存在产生了疑惑的燕妙妙硬着头皮继续开口。   “倒也没有什么修炼上的难题,就是今年的仙门竞法大试应当快到了,上次师尊说这一次让我同阿弋参加……我便想着提前了解下对手的情况。”   温敛悬着的心略微放下一些。   “沈翘是武修入的道门,招式技巧上要比你同阿弋强得多,但术法却算不得精纯……”   眼见得温敛还当真仔细分析起沈翘的术法优劣来,燕妙妙赶紧打住,力图将话题转回正道。   “同阿弋相比呢?如何?”   温敛沉吟片刻:“阿弋如今的修为尚浅,恐怕难以相抗。”   燕妙妙缓缓引导:“若不看修为,单论两人品行性情,师兄你觉得谁比较好?”   温敛又用方才那怪异的眼神看了燕妙妙一眼。   缓缓开口:“阿弋单纯、沈翘灵动,阿弋练功惫懒、沈翘行事虚浮……算是各有优劣。”   ——所以这是………   小孩子才作选择,成年人就得一炮双响?   燕妙妙觉得剧情的发展好像走向了一个不可控的方向。   再问下去她就要被迫联想到奇怪的画面了。   她安慰自己,温敛应当是太久没见到师弟了所以才一时被诱惑,毕竟清心寡欲了上百年,偶有动摇也可以理解。   再匆匆硬聊了几句,燕妙妙便觉出困来,当下便打了坐,准备睡上一觉。   姑娘的沉稳的呼吸从边上传来。两人并肩在云雾之间缓缓穿梭,滢滢的日光落在她的脸颊上,泛起浅金色的微光。   燕妙妙生得明丽。她总穿一身红,像一团火猛地窜进这世上,却又时时如小山春雨,无声无息、无迹可寻。她的脸上还未褪下少女的娇憨,平日里处事得体周到,但偶尔说话却会露出小兽一样的锋芒与娇俏。   温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师妹动心。   孤鸿境的岁月悠长难耐,或许是书阁中夜夜挑灯的那一抹剪影,或许是练武场上清灵飒飒的那一角红衫,或许是更早在山涧中碧水漪漪的那一副笑靥……   他瞧着燕妙妙熟睡,悄悄地碰了碰她的额发。微卷的发梢落在他的指腹,轻若无物,在他捻起这发丝时,却又支愣起来,细沙似的磨蹭着他的皮肤。   接着,他轻轻地叹了一声气。   那一句话,和着清风飘进了云,融成了雨。   “……妙妙,我心悦你。”   *   许是日光太暖,许是清风太柔。   温敛不知不觉却也迷糊起来。   燕妙妙不知什么时候枕上了他的肩。两人相互倚靠,不知不觉入了梦。   凌空的飞毯上,一簇灰黑的烟雾缓缓升起,飘进了云中。   *   燕妙妙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她是一道云霞,浸在一泓暖泉之中,耳边有流水潺潺、暖风习习,这暖泉将她裹在水里,细细梳理着她的霞彩。   仰起头,浓得化不开的腾腾雾气漫在夜空中,隐约能见到圆月高高挂着,隐秘沉静。   闭上眼,云霞浸入这暖泉中,舒展而柔软。   云霞无形,泉水将她一寸一寸濡湿,又一寸一寸展开。   像手指捻开干涩的琴弦,由轻至重拨出声音。她也同样如此。   暖泉拢着她、裹着她、制着她、冲刷着她。   而云霞任着他、随着他、就着他、倚靠着他。   泉水裹挟着万千的温热,潮涌一般袭来,漫过云霞。   紧缚、涤荡、浸满、颤动。   而她,在漫长而无声的窒息中,在不知何时散开了的浓雾中,瞥见了一抹灵光。   那抹灵光通天彻地,如烟火骤放炸开在脑中,将她浑身上下徐徐贯通。   隐约之间,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嗓音。   “妙妙……”   燕妙妙悠悠睁眼。   她仍在这飞毯之上,却仿佛换了个人。   此时她只觉得自己经脉中涌动着难以估量的浩大灵力,充沛得满溢出来,四肢和丹田温热柔润。   不仅如此,五感似乎也霎时通透。像是有人将这世界上蒙着的一层轻纱揭了开来,让她终能得以窥见真实。   她伸出手来,感受着五指之间的近乎成形的灵力丝丝缠绕、缓缓泄出。   这感觉实在太奇妙。   有如蛰伏数年的蝉蛹破茧而出、一夕高飞。   耳边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她这才意识到,温敛还在自己身边。   他仿佛也是方从睡梦中醒来,双颊泛红,周身流动着异样的神采。   可燕妙妙一转头看他、同他对视之后,脑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刚才那个潮湿温热的梦,好像是个春·梦。   ——最后那一声妙妙,好像是温敛。   艹。   她惊恐地转过脸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重大进展!我没有骗人!   双修都来了,表白还会远吗?   然后羞涩地预告下,我预计周五入V,到时我会顶着秃头万更。   *   来来来,鉴于情节过于隐晦,我来解释下。   文中设定的双修,广义上包含神交和肢体接触——神交即为灵识交融。   灵识交融过后,就能够达到促进修为的结果了。当然后期配合实际接触食用更佳。   所以,妙妙和温敛,就是在不经意间,突然灵识交融成功,共同完成了一次神交双修动作。   *   然后推我基友的文!想磕师兄师弟真cp的,快去!真的是我的心头好,实名强推啊啊啊啊。   幻耽!师兄师弟修真文!   《被师兄支配的日与夜》by向来之烟霞   现代修真 1V1 无虐高甜 每晚十二点更   自古英雄出少年,剑阁首徒姜图南。   以弱胜强?家常便饭。   打架最在行,逍遥似神仙。   有本事打赢我,输了就去迎客松上挂一天!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这点成绩算什么?你傲什么?”   “你是门派首徒,将来要接掌教的班。”   “不要整天胡闹了,你不是个孩子了。”   他看得见远处的山,却看不清脚下的路。   眼前道路无经纬,担子先一步压上了。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绝云气,负青天,将图南。”   背负青天,就不能逍遥自在。   你是剑阁首徒,你要扛着门派往前走。   责任,荣誉,门派传承。   闭关,苦修,千锤百炼。   直到遇上小师弟。   “戴玄履黄,仙寿恒昌,我叫戴玄。”   他就开始操碎了心。   “炼丹长老说你又用丹鼎涮火锅了?”   “在剑阁拉网线是不可能的,要上网出去上!”   “发电机也不行!”   “只要你在宗门大比拿第一,我就和你在一起。”   【苦口婆心师兄攻,压力大,不脱发】   【不务正业臭美受,骚话多,妈见打】 第32章   【双·修之时,道侣两方将识海打开,灵根奠基之处,有道者神魂之力逸出,接触、勾连、交融、互生灵气。亦有天定之人,无须刻意便可灵识相通,自行交联,气息相融,合为一体。灵识相合、借气相生,则灵力充和,修为亦长。】   燕妙妙神情呆滞一瞬,接着看也不看温敛,当场就站起身来。   ——跑了。   只留给温敛一句“师兄我有急事先回去了”。   俨然一个拔X无情的渣女。   她是真没想到,自己就是在飞毯上睡了个回笼觉,就莫名其妙地同温敛灵识相融。   你说跟谁不好,好死不死她逮着温敛薅个什么劲?   她先温敛一步回了莽山,脑子琢磨着事,一开始先去了灵翠峰。   可刚一落地,正好遇见了路过的南葛弋。   “师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燕妙妙还没站稳,余光就看见一个高大的少年朝自己直扑过来。   燕妙妙却仿佛见了鬼,当场连退三步,迅速又飞身离去了。   南葛弋扑了个空,直接懵在原地。   “……难道是我思念师姐成疾所以出现了幻觉吗?”   *   燕妙妙从灵翠峰跑了之后,转头咬了咬牙,朝着莽山北头去了。   不多时,一座美轮美奂、金碧辉煌的殿宇出现在燕妙妙眼前。   这峰头层峦叠翠、阻山带河,虚浮在半空之中,草木葳蕤处带出一点金光,端的是恢弘浩大、气吞虹霓。   燕妙妙在山门之前缓缓下落,朝门口的弟子颔首。   “孤鸿境燕妙妙,求见紫霄殿饮霞元君。”   *   燕妙妙被领进紫霄殿山门的时候,心里很是犹豫。   原本她脑子还混沌着,只想着先离温敛远一点躲上一阵,可在灵翠峰上见着了南葛弋,神智一清,立马生出一股内疚来。   她凑了三十多年的cp,最终却被自己横插了一脚。   都怪她。   大白天的睡什么回笼觉。   多年筹谋毁于一旦,她哪还有脸回孤鸿境。   可除了莽山之外,她在这个世界还真没处可去。于是她脑子一热就来了紫霄殿。   虽然说先前拒绝了人家、如今又巴巴跑上了人家山门是有些不要脸。   ——但也总比让她面对温敛和南葛弋强。   别的先糊弄过去,让她在这里避两天再说。   她想得很清楚,饮霞元君若是不搭理她,她就找沈翘。   这脑子里装着东西,走动之间便也没注意旁人。   等到燕妙妙注意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时,衣袖已经被人抓住了。   “燕妙妙!你什么意思?”   燕妙妙后知后觉地抬头,入目一双杏核水眸,姑娘模样清丽动人、眉眼标致,就是神情难看了些。   她甩了甩衣袖,缓缓开口:“练师妹,你叫我做什么?”   来人正是练云青。   “你!”她上前一步,气得鼻子一皱,“你叫谁师妹?”   燕妙妙微笑:“谁接话谁就是师妹。”   练云青气性大,闻言当场就要发作,可真动手之前,却又想起自己打不过燕妙妙。   她顿了顿拔剑的手,道:“我不同你耍嘴皮子,我就问你,来我紫霄殿是要做什么?”   “你猜。”燕妙妙不想同她废话,露了个假笑给她便径直再往大殿走去。   她这自己不够烦心的呢,哪还有功夫搭理旁人。   可是——   “你不会是被孤鸿境扫地出门了,想上我紫霄殿求元君收留吧?”   燕妙妙脚步顿住。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秀眉一扬。   “练师妹,你要是不大会说话,尽可将嘴缝上。”   “燕妙妙!”练云青冲动,只这一句便被气得跳脚,“这里可是紫霄殿!你好大的胆子!”   这话音刚落,一抹剑锋便按捺不住,朝她直冲而来。   啧,二百多岁的人了还这么经不起风浪。   燕妙妙连兵器都懒得召唤,就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继续反嘴。   “我胆子大不大,你上次在灵翠峰还没见识到吗?”   银光入目,气贯长虹。可明明那剑是照着燕妙妙的脸,却不知为何突然刺入了虚空之中。   练云青愣住一瞬,只见燕妙妙霎时之间瞬间移动到了数步之外。她胸中一股气涌上来,新仇旧恨算在了一起,便毫不犹豫地提剑再刺。   落了空。   再刺。   再落空。   ……   就这么来来回回七八次之后,燕妙妙终于起了恻隐之心。   她双臂抱胸,对着气喘吁吁的练云青好声好气道:“练师妹,你累不累?”   然后就见练云青长剑再出了手。   俗话说得好,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燕妙妙这回是避都懒得避了。   那剑尖银芒携着千钧之势破空而来——然后突然停住。   指尖夹住长剑的一瞬间,她叹了口气。   “练师妹,我帮你再换一把兵器吧。”   说着她食指一动,当场便将那长剑弹到了半空中。只见这长剑还未升到最高点,便摇摇晃晃地一震,剑身霎时化作齑粉。   纷纷扬扬,飘在空中好看得很。   人说紫霄殿弟子众多,洋洋洒洒随便出来就是人山人海,燕妙妙之前没见识过。   人也说当今莽山女修,数紫霄殿是练云青风头盛人气高,燕妙妙之前亦没见识过。   可她一将练云青的长剑毁了,这数不清的水青人头就好像鲤鱼产卵,噗噜噜地一个接一个延绵不绝地冒了出来。   广场上的叱骂怒喝声振屋瓦,燕妙妙一时间无比怀念孤鸿境的清静。   “好大的胆子,敢在我紫霄殿闹事!”   “居然冲我练师妹动手,我看你是找死!”   “是谁领这丑妇入的门,怎么如今我紫霄殿的山门是谁都能进的了的吗?”   ……   燕妙妙不耐地抬起头。   “刚才那个说我丑的瞎子,给我站出来。”   *   沈翘听到有人闹事的风声,赶到殿前的时候,事情已经闹大了。   遥遥看去,光照殿前偌大的白玉广场已然一片狼藉,尘雾喧嚣其上,大块的白玉石从广场上翻起,一时狂风怒号、红光大盛,如被巨浪生生掀过。   其中一块白玉石斜斜立在正中间,石块一角朝天竖起,寸许尖角上,有一人稳稳立于其上,迎风不动、稳如老狗。   半空之中,数十名水青色的身影形成阵型,剑锋所指,正与一凶兽幻影相斗。   这幻影携一身红光,首似野牛身似鱼龙,身后一条尾巴满布尖刺,周身鳞片之上,隐隐冒出火花,显然是凶恶之极。   蜚愁。   沈翘忽地一笑,当即飞身一跃,到了燕妙妙身前。   姑娘此时极为闲适,嘴上叼着一根不知何处寻来的草叶,松垮垮地站在那石块尖角上,眼睛虽然是瞧着半空中的兽影人影相斗,但神情却显然心不在焉。   “燕师妹这么快就来了?”   “嗯?”燕妙妙闻言,下意识地抬起头。   沈翘笑得像朵牡丹花,柳亸花娇人人夸。   “我这方才邀请师妹来做客,想不到师妹如此急性子。”   燕妙妙歪过头,睨了沈翘一眼,转过头又看了看半空中正打得焦头烂额的紫霄殿弟子。   “你没点集体荣誉感吗?”   沈翘表示并不理解“集体荣誉感”这个词。   燕妙妙指了指半空。   “你不去帮帮你的同门?”   沈翘闻言,倒是终于分了眼神给上边正飞着的众人。   仔细观摩一阵之后,他颇认真地开口:“能与凶兽蜚愁一战,算是得幸。”   嗯,理由挺充分的。   燕妙妙无语地看了一眼沈翘,接着红袖一招,将蜚愁唤回,半空中的紫霄殿弟子零零落落倒在地上。   “要是谁还有不服的,下来我们一对一单挑。”   话刚说完,她转过头看了看沈翘,再添了一句。   “沈师兄不算。”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却是沈翘接了话。   “燕师妹术法精湛,让师兄我也获益良多,自然是服的。”   燕妙妙:老哥你是潜伏在紫霄殿的卧底吗?   接着,却见燕妙妙也不发话,抬手长袖便是一挥——众人方才松弛下来的神经又是赶忙一紧。   ——没有丝毫戾气冲向他们,只见广场之上的石块无风自动,一个接一个地缓缓回到了原位。便是方才被蜚愁打碎的残垣石渣,也尽皆合拢到一起,全数复位。   燕妙妙神情淡淡地做完这一切,转身就假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推了推之前在前带路的紫霄殿小弟子示意他继续向前——后者如今已然被这大场面吓得失了智。   沈翘见状,上前挤走了那个带路小弟子。   “燕师妹要去何处?不若师兄给你带个路。”   *   不愧是紫霄殿宗门大殿。这光照殿酌金馔玉、富丽堂皇——殿之大,足有三十六根衮金龙柱支撑;殿之高,昂首细察瞧不清顶柱高梁。   燕妙妙暗自称赞一番,同自家的大殿一比,孤鸿境俨然已穷得揭不开锅。   “你倒是刚上门,便闹了不小的动静。”饮霞元君端坐于上首,亦是一袭水青色长袍,右手执一拂尘,松松搭在左臂上,面容沉肃端雅,称得上一句宝相庄严。   她笑着上前:“就是仙门道友之间小小比试,不敢劳烦元君费心。”   饮霞元君知她是睁眼说瞎话,却也并不揭穿,当下也不欲绕弯子。   “你来紫霄殿求见,是有何事?”   燕妙妙在殿下顿了顿,撩起裙衫,缓缓下拜。   “不知元君上回说的,欲收妙妙为徒之事,还作不作数?”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将于4月3日周五入V,当天三更!   希望小可爱们多多支持,入V当天评论区会有红包掉落~   *   然后我跟你们讲!我存稿已经写到师兄表白了!   骗你们我是小狗!   *   还有就是,我专栏里今天会更一篇小短文,一万字,小可爱们可以去康康~   就是……可能和我平时风格不大一样? 第33章   饮霞元君眯了眯眼,隐隐威压泄于殿中。   “你当我饮霞元君,是你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么?”   殿中沉静片刻。   站在一旁的沈翘一笑,上前打圆场道:“元君勿要动怒,燕师妹想必并无此意。”   可谁知燕妙妙却又抬起了头:“元君,我就是问问。”   若说方才是沉静,此刻便是死寂了。   某位姑娘仍旧不知死活地继续开口:“得元君错爱,之前欲收妙妙为徒。但上次拒绝元君,是出自妙妙真心,此时此地妙妙心意也并未有半分动摇。”   “那你是什么意思?”   饮霞元君缓缓问道。同温敛在一起的时间多了,燕妙妙掌握了精准识别他人语气的技能。   这一问,显然是在压着火。   “我曾听我师父临光道君说过,咱们莽山仙门,自来有各宗门弟子轮换修习交流的传统,就是近百年来才渐渐淡了。”燕妙妙道,“前日妙妙下山历练,见到沈师兄修为精湛、艺业惊人,便想来紫霄殿交流切磋一段时间。”   沈翘:要不是你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差点就信了你的屁话。   “原本这事应当先由我师尊前来拜谒,可元君您也知道,我师尊惯来……找不见人。”燕妙妙露出得体的微笑,“妙妙又从未正式拜见过紫霄殿的诸位仙君,便想着先求见元君。”   饮霞元君没说话。她眼睛缓缓扫过殿下两人,眸色深沉。   燕妙妙站得倒是笔直,仿佛丝毫未觉察出她方才的怒意。   她捋了捋手上的拂尘。   “你师兄温敛呢?”她开口,“临光道君不在莽山期间,孤鸿境向来是温敛主事,你想来我紫霄殿切磋一阵并非不可,但却也应当先由温敛出面。”   燕妙妙咬了咬唇,道:“实话同元君说,我和我师兄温敛……闹了一场。”   ……嗯?   沈翘伸长了耳朵。   “回山之时,我同他因有不和,便先跑了回来,”燕妙妙扯谎道,“我不敢回孤鸿境,于是就想先到别处避避风头。”   说谎这件事,就是得半真半假才容易取信于人。   饮霞元君闻言,哼笑一句:“你这几分实诚倒是有些意思。”   看吧,这就是被骗上钩的了。   听闻饮霞元君为人端方,最看中坦率二字。   燕妙妙低着头,乖巧得如同村长家的小媳妇。   “你们孤鸿境的事情我不便插手,但念你是块修道的好苗子,我便特准你入我紫霄殿修习一阵。”   她抬眼看向沈翘:“平日的早课修炼,由沈翘领着你去吧。”   “多谢元君!”燕妙妙大喜,连忙作了揖。   脊背刚弯了下去,却又跟上一句:“妙妙在紫霄殿的事情,还盼元君莫要同我师兄提起。”   *   只是在紫霄殿正式入住的第二日,燕妙妙就开始质疑起了自己的决策能力。   ——清早,紫霄殿沈翘敲响了你的房门,并朝你塞了一件紫霄殿统一宗门制服。   燕妙妙一身水青出房门时,感觉自己成为了一把水嫩的小葱。   但是某些人显然不这么看。   “妙妙师妹,你看咱俩穿着同款式的衣衫,是不是特别合衬?”   燕妙妙无语地瞟了一眼笑得灿烂的沈翘。   “那全紫霄殿同沈师兄你都挺合衬。”   “不不不,”沈翘严肃地摆了摆自己的食指,“师妹你看。”   接着他指尖一弹,燕妙妙便突然觉得自己脑袋上多了点什么。   “咱们俩如今束发的发带也合衬了。”嗓音中略带了几分得意。   燕妙妙眯眼瞧了瞧沈翘脑袋上的缃色发带。   得了,水葱成油菜花了。   紫霄殿毕竟是个人多势众的大宗门,每日早课的规模就不一般。乌泱泱的人群聚在大殿门口,肩并肩肘挨肘的同时打坐入定,俨然一个大型升旗仪式。   等到好不容易熬过了早课,便进入了日常的修炼时间。   由于人数着实太多,紫霄殿的修炼安排都有特定的场地轮换表。今日你来书阁温故知新、明日我去练武场拳打脚踢,也算是安排的明明白白。   就是没办法像在孤鸿境一样自由散漫,还无时无刻都有万事通温敛在旁答疑解惑。   ……怎么又想起温敛了?   燕妙妙甩了甩脑袋,朝着练武场走去,试图抹掉脑子里时不时出现的温敛。   走到练武场上,燕妙妙刚试图找个小伙伴一起对练,就有一个高大的紫霄殿少年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是孤鸿境的燕妙妙?”语气意外地有些不善——貌似不像是想共同学习一起进步的模样。   燕妙妙瞅他一眼,余光又瞥见了练武场上齐齐汇聚的目光,以及……渐渐聚集成形的人团。   沈翘在练武场一角远远瞧见不对劲,正要上前时,却是脑子一转,计上心头。   ——师妹,给你沈师兄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他捻了个法诀一抛,瞬时间远处两人的嗓音就清晰地出现在耳边。   燕妙妙唇角微勾,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却见眼前这少年眼神闪烁,先偷偷摸摸地朝后看了一眼,接着便似涨了百倍勇气,梗着脖子红着耳尖硬气道:“我听闻你术法精湛,想同你切磋一番。”   顺着少年的眼神,燕妙妙瞟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她挑了挑眉:“你喜欢练云青、想给她出头?”   少年大惊,耳尖上的红色染遍了整张脸。   “不、不是!”他强行挽尊,“同练师姐没有关系!我、我、我……”我我我了半天终于找到思路,扬起了下巴,“我就是看不得你自以为是的这幅嘴脸!”   “哦。”燕妙妙恍然大悟,接着摆了摆手示意他让开。   “那你稍等等。”   “……嗯?”少年懵住。   燕妙妙微笑:“是这样,看不得我这副嘴脸的人不少,但是练云青的仰慕者更多。”说着她伸出手,引导少年看向他身后颇有秩序的队列,“咱们少数服从多数,这位师弟你先排个队,等那些位教训完了我,你再过来,成不成?”   少年表示,我的耳朵好像出了毛病。   他莫名其妙地被燕妙妙推到了一边。   反应过来转过头的时候,身边的姑娘长鞭已出了手。   火红色的长鞭上,是密密麻麻的妖兽脊骨纹路,挥动之间,隐隐有蜚愁长吟。   那鞭子“啪”地一下重重打在练武场上,生生将面前的练云青后援会队列分成了两半。   “来来来,想同我切磋的先排上队,我一个一个翻牌子。”燕妙妙懒懒道。   可正是此时,斜里青影一闪,她面前窜出一个人影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语气中倒是没听过的威严。   “咱们紫霄殿如此待客,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他哼了一声,语气中的回护显而易见,“我话放在此处,日后若有弟子无故为难燕师妹,便须先过了我这一关。”   话音落地,人群中低语一阵,便纷纷散开了去。   沈翘转过头来,唇角一勾,凑近燕妙妙。   “燕师妹,我救你于水火,你当如何报答我?”   燕妙妙:“…………”   您这救的是不是太勉强了?   燕妙妙冷漠道:“你要是脸皮厚就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沈翘显然屏蔽了她话中的某几个字眼,“不如师妹……”   搭配着转盼流光的眼瞳,沈翘拖出黏糊的尾音。   “……以身相许?”   双手勒紧鞭子,燕妙妙微笑道:“师兄说什么?我方才没听清。”   兽吟如重锤嗵嗵打在耳边,沈翘极识时务地转了话锋。   “……我是说希望几日后的仙门竞法大试,师妹能同我一组。”   *   十日后,灵翠峰,仙门竞法大试。   燕妙妙缩在沈翘身后,身穿紫霄殿校服,脸上蒙着布巾,挤在一众水青色小葱中不辨面目。   仙门竞法大试是莽山仙门一年一度的小辈弟子试炼盛会。   可以理解为修仙界的小学生们在仙界大拿面前露脸的最佳机会。   由于临光道君散漫、温敛孤僻,往年孤鸿境一直无人参与竞法大试,可谁料到今年燕妙妙终于能一展身手的时候,却是坐在了紫霄殿的队列之中。   只见此时的灵翠峰上,凌空一座山川在云雾中浮动,峰峦如聚,烟波浩渺。浮岚暖翠之间,有人声鼎沸、张袂成阴。   浮峦正当中,是一片可供上万人齐聚的练武场,竞法大试便在此处展开。   莽山仙门数千名弟子,正围坐在这练武场周围,顶着烈日灼灼听莽山仙君领导讲话。   “竞法大试乃是我莽山仙门一年一会众宗门弟子沟通道法的……”   燕妙妙听到这,就走岔了神。   她藏在沈翘后边,越过他的肩四处张望,试图寻找温敛和南葛弋。   目光从东头转到了西头,燕妙妙的脑袋也从沈翘的右肩换到了左肩。   “燕师妹如此亲近,师兄我真是受宠若惊。”耳边突然出现一阵温热气息。   燕妙妙僵硬一瞬,只想骂人。   这段时间在紫霄殿,沈翘这厮没少骚扰她。   可偏偏这人还生了一副好皮囊,竟有不少同门师姊妹推崇。   如今的燕妙妙,在紫霄殿处境极为尴尬——朝前走遇着练云青的仰慕者一二三四,向后退撞上沈翘的小迷妹五六七八,只恨不能立时隐形。   骂沈翘的词句还未及出口,燕妙妙瞟到了南葛弋。   峰峦一角,孤鸿境位置,孤零零地坐着一人。   一袭白衣难得齐整,挽起了袖口又显出几分随意。南葛弋神情郁郁盘坐在地上,一手压着膝盖撑着下巴,一手……怀抱一只小黄狗。   垂着眼眸嘴唇微动,似乎在嘟囔着什么。   燕妙妙抛了法诀过去,少年细碎的埋怨传入耳中。   “……说什么要同我一齐参加竞法大试,都是骗子……”   “……师兄是骗子、师姐是大骗子,哪里比得上阿黄乖巧可爱……”   “……什么师兄师姐,我以后都不要了,我就跟阿黄你共度一生……”   燕妙妙神情扭曲一瞬。   这是……师兄师姐换了狗,求得天长又地久?   作者有话要说:  久未露面的南葛弋表示:他终于又有戏份了!!!   码字到头秃的作者表示:重头戏终于到来了!!!   敬请期待燕妙妙的表演!!!   *   明天就要入V了!我会提早到早上九点发文,万字三更!   希望小可爱们多支持~我给你们拜早年了!!!   对了,明天评论区会有红包掉落呀~ 第34章   漫长的仙君训话完成之后, 仙门竞法大试便正式开始。   这竞法大试年年操办、年年没新意,来来回回就是这么老几样。   仙门竞法第一关,群众乱斗无妄川。   仙门竞法第二关, 迷宫组队剑影寒。   仙门竞法第三关,一攻一守识荒幻。   仙门竞法决胜关, 八强血战取金蟾。   便见此时,首座上有一道人悠悠起身, 一步一印踏于虚空之中, 缓缓走到练武场中央。   这道人一袭紫袍, 袖边细密用金线衮着云纹,被骄阳一照,金光四射,直欲戳瞎了了燕妙妙的双眼。   “这谁?”燕妙妙捂着双眼,低声问沈翘。   “灵翠峰苦寒真人,莽山炼器第一仙君。”   燕妙妙眯着眼再瞅了瞅,见道人这一身横金拖玉、锦袍织绣,头戴紫金冠、脚蹬惊雷履, 腰上束着金缕缠丝带,胸前佩着羊脂白玉环——就差把土豪两个字印在脑门上了。   ——“你说他道号什么来着?”   虽然苦寒真人并不苦寒,但是炼器却是实打实的莽山第一。   他广袖一挥,便见一道金光自袖中飞射而出, 落到地上。那道金光刺目非常、迎风见长,片刻之后便几近覆盖整片练武场。   再一眨眼,一副栩栩如生的巨型秋意千峦图展开在众人眼前。   “这仙门竞法的第一关, 便是将所有参试弟子扔到画中幻境相斗,直至存留百人时,这第一关便算是完成了。”过来人沈翘解释道,“你须得注意,在这幻境之中虽无性命之虞、亦不会受伤,但是暗算埋伏却少不了。”   “你之前胜出的时候,都是什么情况?”燕妙妙好奇。   却见沈翘长剑忽地出窍,骚里骚气地在前方空中挽了个剑花。   他扬了扬下巴:“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   燕妙妙嗤笑一声,正想翻个白眼反个嘴,却见坐在前边的沈翘师尊、黎容道君抢先一步回身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位姓沈的师兄肉眼可见地低调起来,燕妙妙捂着嘴在后边偷笑。   这正笑着,眼睛无意又瞟了瞟孤鸿境那边。   南葛弋和小黄狗多了一人陪伴。   一袭素衣当风如浪白,一柄长剑护身似霜寒。   或许是多年的习惯,燕妙妙一见到温敛站在那里,就没来由的觉出一股安定。   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燕妙妙突然觉得温敛好像同她对上了眼。   她下意识地抚上了脸上的蒙面巾。   前段日子她日日都会梦见温敛。   若不是知道这应是那次意外双修的后遗症,燕妙妙都要怀疑自己生了心魔。   梦中的温敛从不说话,可两人所处的场景却永远都是那日幻梦中的皎月温泉,风声水声、夜色月色,宛如画面重现。   就连那旖旎潮热的气氛,都特么分毫不差。   可是有温敛存在的春情幻梦,可比噩梦吓人得多。   这么梦了几回,燕妙妙几近被折腾出了神经衰弱,去紫霄殿的药房配了好几副凝神静气的药,这几日才渐渐安生下来。   沈翘说,这段时间温敛满莽山跑了个遍,试图将燕妙妙挖出来。就连紫霄殿也来了一趟,最终还是被沈翘本人亲自糊弄了回去。   燕妙妙别过眼。   这事就不能细想,细想就是崩剧情。   等时间一长,她在外边躲一段时间,说不准温敛就能忘了。   仙侠界阿Q燕妙妙。   *   随着苦寒真人宣布仙门竞法第一关正式开始,场中数道光华便纷纷而起,争先恐后地涌入那秋意千峦图之中。   沈翘回过头,挑着眼尾一笑:“妙妙师妹,咱们画中见。”   说着便化作一道青光,入了画卷。   燕妙妙伸了个懒腰,也混在众人的光芒中投身幻境。   孤鸿境那边,温敛紧盯着紫霄殿中的一抹银光入画之后,转身便将自家师弟拽了起来。   南葛弋怀中的小黄狗嘤嘤一声,乖巧地跳下来,坐在一旁。   “别的先不论,先找你师姐,知道了吗?”   南葛弋神情恹恹地应下,只觉得自己满腹愁肠无处可诉、同门情谊尽数错付。   *   燕妙妙落地时,正挂在峰尖上。   她瞅了瞅空旷且毫无遮挡物的四周,觉得自己大约遇上了地狱开局。   她纵身一跃,先稳住了自己的身形,接着熟练地给自己施了个隐身法诀。   ——这些日子在紫霄殿为了避免麻烦,她低调行事做小伏低,隐身法诀熟练度恨不能达到了满级。   崖顶的一块大石上,一片草叶竖在半空中。   这草叶在空中晃来荡去,却偏偏不落地,其中一头像是被什么固定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燕妙妙颇闲适地坐在大石上,嘴里悠然地嚼着一片草,眼睛四处乱瞟。   从这崖顶向下望,能看见一道接近干涸的河谷从山川中穿梭而过。她的左边是虚渺汪洋,右边是枯黄山谷,身后是野岭荒山,身前是悬崖绝壁。她回忆片刻,隐约记得这是在画卷边缘。   远远望去,山川之中已少有光华落地,金戈交鸣之声渐次传来,约莫着各宗门的弟子应当是快全到位了。   正想着自己要怎样开场大杀四方之时,燕妙妙突然感觉到自己颅顶上一阵劲风贯穿虚空而来。   她侧身一躲,瞬间之后,“嗵”地一声烟尘扬起,一个人形跌落在燕妙妙边上。   燕妙妙眯了眯眼,仔细将面前摔得灰头土脸的这人打量一番。   “这位师兄,可是符箓宗的牟清屿牟师兄?”   牟清屿对着空无一人的崖顶,发懵地点了点头。   虚空之中,一道水青色的身影缓缓显形。   姑娘笑眯眯地看他:“师兄身上,可有通魂见真符啊?”   *   南葛弋落地时,运气还不错,落在了山林间的隐蔽之处,旁人难以寻见。   他之前没有参与竞法大试的经验,又不敢去同师兄取经,几乎可说是两眼抓瞎入了幻境。   既没有随身携带法宝傍身、又没有同门组队共同抗敌,刚落地没一盏茶的时间,就遇见了三波朝他动手的弟子,也就是他跑得快,不然早就被震荡出局。   幻境之中,受伤或灵力损耗达到五成,便会自动弹出画卷,算作过关失败。   南葛弋好不容易开了窍,躲过第四波偷袭的时候,刚想给自己套一个护身法诀,忽然听见山林之中有数人疾速朝他的方位跑来。   他一警觉,一手举剑向前、一手捻了个剑诀就要迎敌,眼见着有多达数十人的队伍朝自己奔袭而来,心中悬得发紧,当场额上就渗出了汗。   ——谁知这群人竟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飞奔越过了他。   并且令人疑惑的皆面带慌张,仿佛身后有恶犬追撵。   不过,当层层热浪朝着南葛弋疯狂涌来的时候,他瞬间就理解了方才众位同门的行为。   南葛弋此时正御剑在天、摇摇欲坠。身侧无数年轻而惊恐的脸庞,正秉着“跑过一个是一个”的主旨纷纷使出了十成气力奔逃。   身后……是烈火焚天。   不知谁在这幻境中放了把邪火,浇不灭、止不住,沿着干涸的河谷从南到北一路烧了个通通透透,逼得全莽山的仙门弟子一个个蓬头垢面如丧家之犬。   这跑出来了的,要不是术法精湛就是运气绝佳,岂不知有大量无辜同门,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含冤被卷入火海、弹出幻境。   南葛弋好不容易脱离了第一波身死的悲剧,此时背上已全数汗湿。他颤颤巍巍地操纵着脚下的青锋剑,满心满意只顾着逃跑,却也没空去琢磨害怕不害怕。   等到火舌缠上了他的衣角,他的心才猛地咯噔一下。   他自知术法进境普通,原本也没抱着在竞法大试上拿到好名次的念头。即便在第一关就被踢出了比试有些丢脸,可是毕竟他也坚持了那么久——好些同门还一上场就被弹出去了呢。   虽然是矬子里边拔高个,但也算不得多难看。   ——可怕就怕在回去之后,因为没找着师姐而对上师兄的冷脸。   他脸色难看地停了下来,任凭火焰将他后半截衣角烧毁,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可正是这时,身侧却是一道劲风拂过,南葛弋只觉得自己被热浪一卷,后脖子上的衣领被人一提,登时就落在了稳稳当当的地界。   他低头一看,自己正踩在一头熟悉的火红凶兽之上,御风而行。   “瞧见了吗?我就说我家阿弋跑得快,不能那么早死。”   *   提问:菜鸡互啄的低级地图上,突然出现了一头上古凶兽是什么体验?   回答:别问,问就是已经死了。   燕妙妙从牟清屿那薅来了通魂见真符,将鞭子里的蜚愁神魂暂时化作实体,接着便来了个放火烧山。   蜚愁是上古遗留在人境的妖兽,善施为火法,口中喷的是无根野火,凡间的水土无法扑灭,这千峦幻境更没见识过这样的凶兽。野火沿着枯黄的山谷一卷,再施法借了个东风,整个幻境便自东向西燃烧起来。   南葛弋听见身后燕妙妙的声音,惊喜得差点没再摔下去。   “师姐!”这两个字一出口,南葛弋眼眶就是一红,“师姐……你这段日子去了哪……”   他也不管边上还有人在,当场抱了她个满怀。   “师姐,你是不是不回来了……师兄将全莽山都翻遍了都没找着你……灵翠峰上的师兄们都说你是被山下的繁华惑了心智,自此不回来了……”   边絮叨还边抽搭,明明高燕妙妙一个头,此时却可怜得像坨小白兔。眼泪沾了满脸,小嘴撅上了天,眼圈鼻头红成了一个色号,让人不自觉想给他呼噜毛。   边上的沈翘刚开始还想拉开这对师姐弟,可见到南葛弋的眼泪,脸色一扭曲,生生就没了冲动。方才放火没过一盏茶的时间,燕妙妙与牟清屿在空中遇见了看热闹的沈翘,便将他一块带了上来。   ……原本听说燕妙妙同师弟关系亲近非比寻常,现在看来……这位南师弟的确非比寻常。   符箓宗的牟清屿尚是第一回 见到这副架势,他推了推沈翘,低声八卦道:“我以为燕师妹同温敛师兄是一对呢。”   他师出符箓宗,是少有同温敛交好的弟子。常见温敛言语之间提及师妹,便是木头也能猜到些许。   ——这回却问错了人。   沈翘睨他一眼,毫无愧意地扯谎:“牟师兄你怕是误会了,温师兄将妙妙师妹自小拉扯大,哪能生出男女之情来?”   他饱含深意地一笑:“说是父女之情,更合适些。”   牟清屿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这头,燕妙妙仍在安抚南葛弋。   “阿弋乖啦,别哭了。你上次不还说你几十岁的人,要让我刮目相看吗?怎么现在又哭上了?”   南葛弋扯了袖口囫囵擦了擦脸上的泪。   “师姐,你这段时间去哪了?”   燕妙妙未及说话,沈翘就走了过来。   “南师弟好,”他抱拳一笑,人模人样,“我是紫霄殿你沈翘师兄,邀妙妙师妹在紫霄殿做客,师弟不用担心。”   南葛弋闻言,颇为防备地上下打量了沈翘一眼,接着又看了看燕妙妙身上的水青色裙衫。   “多谢沈师兄照料,”他硬邦邦地点了点头,“日后有时间,我同师姐定会专程上紫霄殿道谢。”   沈翘挑了挑眉,脸上笑意不减:“怎么似乎觉得南师弟对我有些防备?”   南葛弋自小在孤鸿境被燕妙妙养得娇气——虽不是那种吃鱼给他挑刺睡觉给他铺床的精细,却是着实惯得他性子直率不知世故。   此时听闻沈翘问了这话,倒也毫无顾忌,出口带着初生牛犊的少年意气。   “对。”   “你把我师姐拐跑了,我不乐意。”   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我师兄更不乐意。”   *   本届莽山仙门竞法大试第一关,以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破坏力和最多的受害者为结局结束了。   苦寒真人冷着脸将自己几乎损毁殆尽的秋意千峦图收回怀中。   燕妙妙等百人作为最终胜者最后出了画卷,站在一众焦黑污糟的弟子中间,显得格外白净细嫩。   众人回到宗门队列,等待第二关开始,而燕妙妙则又蒙上了面巾。只是在试图跟在沈翘身后偷摸着回到紫霄殿队伍的时候,被南葛弋一把抓住。   “师姐,你是孤鸿境的人,混在紫霄殿里算什么?”南葛弋不满。   沈翘冒出来:“妙妙师妹可是应了我,竞法大试中和我一组,我们自然要多待在一起,培养培养感情。”   南葛弋闻言,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燕妙妙拉到一边。   她左右张望着,防备温敛:“你先回去,我应了沈师兄了,等竞法大试结束了我再回山。”   南葛弋还想拉她:“可是师兄寻了这许多日……”   “别,”燕妙妙赶紧捂住他的嘴,“你别提师兄。”她现在最听不得温敛的名字,“你就说没见着我。”   说完就蹲在沈翘边上,躲躲闪闪地回了紫霄殿宗门队列。   南葛弋扁了扁嘴,正想飞身返回时,转过头却迎面撞上了熟悉的白衣。   温敛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沉着眸看向离开的两人。   两片水青紧挨,衣衫交叠,裙带相应,远远看去似乎将要融为一体。男子略低着头,笑着正说些什么;姑娘侧过脸,微微扬起下巴,露出流畅而光洁的曲线。   发上束着相同的缃色发带。   南葛弋嗫嚅着正欲上前同师兄说话,却见温敛突然转过了身,毫不留情地独自离去。   ——果然,我永远是被抛弃的小可怜。   崽崽心中咬了咬手帕。   *   仙门竞法第二关开始。   原本按照往年的情形,第二关应当是第二日、甚至是第三日才会开启。可奈何这次遇见了异数,第一关卡结束得太过猝不及防,便只能将比试提前。   第一关过关的百名弟子,将在第二关卡中随机被分成离、坎、震、兑四科,以坎对离、离对兑、兑对震、震对坎的顺序在迷宫之中进行追打厮杀,一科团灭则继续按顺序向前追逐,最终从中选出十六名佼佼者进入下一关卡。   百名过关弟子在练武场中聚集起来,等待随机分配。   “仙门大试第二关,不以胜负论英雄。”有一仙君走入场中郑重道,“同科弟子务必精诚合作,不可对同门偏向徇私。”   “四科弟子分列迷宫四角,以剑鸣为号宣告大试开始。迷宫之中不能带入兵器,纯以术法相斗,点到即止,断不可下手过重、伤及仙门同道。”   他顿了顿,接着道:“为防有弟子违背大试规矩,孤鸿境温敛为本关判正,可随时进入迷宫干涉大试。”   温敛缓缓飞至众人上空。   燕妙妙内心暗骂一声,将自己脸上的蒙面巾又朝上扯了扯。   又嘱咐了一遍大试规则后,练武场中的地砖之上,便渐渐闪烁起了白光。这光从脚下升起,又在空中凝成了云雾。   借着这云雾遮掩,燕妙妙悄悄抬起了头。   半空中的温敛缓缓祭出归荑剑。丈余剑芒璀璨夺目,御剑之人琼枝玉树。朦胧之间只见他衣带当风、淡淡然若云中仙,广袖一挥,那长剑便脱手而去、直入云霄。   剑鸣琅琅,响彻长天。   燕妙妙怔愣,鼻息之间似乎闻到了熟悉的草木味道,心口忽地一跳。   *   剑鸣终而云雾尽时,燕妙妙身侧已多了二十四位同门,方正刻板的练武场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柳莺花燕、无边桃林。   举目望去,皆是招摇。此处迷宫气候正值春日,风娇日暖,桃花开得绚烂,大簇的粉红花团,晃得人眼睛生疼。   而这桃林之中却又有斑斓烟雾氤氲,分明是桃花迷障。   山林瘴气源于数年间的枯枝败叶积压形成,虽大多草木无毒,可这瘴气却常因生于阴暗腐朽之处、携有污浊腌臜之气,往往会生出毒性——无形中或可侵人于腑脏、或可惑人之心神。   仙门大试第二关,欲寻人厮杀须先寻路。   燕妙妙先打量起自己身边的队友来。   她如今一身赤色裙衫,是被分到了离科。这离科之中的其余二十四人,她一一扫了一眼,除了有两名面熟的紫霄殿弟子之外——旁的人她都不认识。   她懒懒地站起身来,等着有人出头。   ——温敛此时就在场外紧盯着,她可得低调行事,千万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鉴于此处乃是一处桃花迷障奇门阵法,众人交流之后,很快便推举出了一位据说长于奇门阵法的行云宗弟子为领袖。   那位道友也毫不客气,当下便扛起了带领离科道友们破阵的大旗,走到那桃花迷障前,头头是道的分析起来。   “咱们隶属离科,离为火而木生火,此处桃花迷障为五行属木,咱们先按照这五行相生的法子试探一番。”   “以金克木,先从金相乾宫——西北方位走起。”   众人皆觉得有理,便纷纷跟随着他朝着桃林中的西北角走去——迷宫之中术法受阵法压制,并不能完全施展,只能先行破阵。   燕妙妙混迹在众人中间,极其不打眼。她如今是只盼无过、不求有功,便一言不发,默默听从领导指挥。   这一路走着,倒也无事可做。燕妙妙瞅多了道边的繁花只觉得眼睛都快瞎了,便转过脸,同边上的道友搭起话来。   “这位道友,敢问是出自哪个宗门?”她身侧是一位身高七尺的彪形大汉,形容憨厚,面色黝黑,看模样善种田多过于修仙,丝毫没有仙风道骨的气质。   大汉嘿嘿一笑,十分质朴:“我是擒雷派的武修,我叫阚轩辕。”所谓武修,即是以武入道,力求以突破肉·体凡胎的潜能而获得开悟,据说修炼之初极为痛苦,肉身须遭受九九八十一次锤炼方可修成道身。   沈翘最初也是以武入道,不过后来进了紫霄殿的门,便改走了剑修的路子。   燕妙妙抱了抱拳:“幸会幸会,我是孤鸿境燕妙妙。”   “我听过你的名字,”阚轩辕眼里闪过一簇光,“听说你在灵翠峰上曾一人干败了上百紫霄殿弟子,威风得很。”   ——上百?   燕妙妙眼尾一抽,只觉得以讹传讹、三人成虎八字实不诓她。   这跟着大部队走了一炷香后,众人便发现他们又走回了原地。   行云宗道友紧蹙眉峰:“如此看来,此处应不是以五行生旺立阵。”沉吟片刻,他又计上心头,“那必定是运了奇门遁甲之术。”   他说的头头是道:“这奇门遁甲中,分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生门为艮宫,咱们可改往艮宫东北方位试探。”   燕妙妙同阚轩辕走在末尾,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她手上把玩着方才道边随手折的桃枝,随口道:“这么试探走到天黑都出不去。”   “为什么?”阚轩辕疑惑。他长于武技,对道门传统的典籍并不熟悉,阵法更是抓瞎。   “生门艮宫属土,可这桃花迷障属木——如今这阵中气候春和景明,月令当为寅卯,这木在卯月生旺,是为旺木,”她慢悠悠地开口,“土衰见旺木,则必遭倾陷。”   “如今咱们偏偏要往艮宫土衰之处去,能走的出去算是见了鬼。”   “那依你所说,该当往哪里去?”   燕妙妙转了转眼珠子:“南边。”   “强木得火,方化其顽。以木生火论,这离宫正南方位当是正道。咱们本就隶属离科,分明答案就在其中,绕什么圈子。”   果然,这又走了近半个时辰,仍是毫无出路。   那位带头的行云宗道友此时也有些慌张起来,坐在地上挠着头就开始苦思冥想,恨不能将自己薅到头秃。   燕妙妙这走了半天,已然是累得不行了。自从修仙之后,凡事都有术法代劳,她这几十年还真没走过这么远的路。   加上又受了林中瘴气影响,现在整个人恨不能当场躺下。   阚轩辕身体素质极佳,见燕妙妙累成这样,便道:“要不你去领着众人走一遭?”   燕妙妙摆了摆手,轻喘着气却又义正辞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老哥,你要知道,咱们得低调做人才能过得长长久久。”   ——主要得在温敛眼皮子底下走得长长久久。   阚轩辕虽然不明所以,但是见燕妙妙一副“我说得很有道理”的模样,便也半梦半醒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这时,那行云宗弟子突然跳了起来。   “这还是个五行大阵!”他雀跃着,“咱们方才试了金相乾宫,却忘了金相还有个兑宫啊。”   “更何况,”他又加一例证,信誓旦旦,“咱们离科本就是要去寻兑科,自然是要往兑宫正西方向去的!”   燕妙妙闻言,脑门上的青筋就是一跳。   这人脑子莫不是有屎。   ——西方兑位为奇门中的惊门,乃是一大凶门,主创伤惊恐。   他怕不是失了智才上赶着往凶门里边去闯。   燕妙妙没好气地站起身来,招呼阚轩辕道:“老哥,你帮个忙,去把南边那几颗桃树给劈了吧。”虽然术法受阻,但是好在身为武修的阚轩辕还有一膀子气力可用。   “你这是要出手了?”阚轩辕奇道,“方才不是还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吗?”   燕妙妙扁了扁嘴:“他居然想让我再走上半个时辰……我这还没秀就要被他摧死了。”   阚轩辕去砍树的时候,还有人试图来阻拦,燕妙妙一个不耐烦就将自己的面巾一掀,表明了身份。   “我是孤鸿境燕妙妙,你们应当听说过我大闹灵翠峰对阵上百弟子的事情。”她面不改色地传播谣言,“我如今在紫霄殿短期修炼——沈翘是我好友、温敛是我师兄,你们要是想拦我先看看能不能干掉他俩再说。”   有逼不装是罪过,发展人脉也是修仙要务。   听了燕妙妙的话,果然再没人敢上前管她要砍树的事情。   更何况,在阚轩辕将南边那几棵树劈掉之后,这桃花迷障中的瘴气便肉眼可见地消散了几分,众人便彻底无话可说。   行云宗的那位道友脸已经憋得通红。   在阚轩辕连断了十三棵桃树后,终是见到这桃花迷障之上红光一闪,阵法破除。只见桃枝上的花瓣尽数瞬间枯萎,浓郁的桃花香气也都消隐无踪。   接着一眨眼,眼前的春意阑珊登时化成了荒山野岭。   燕妙妙上前拍了拍阚轩辕的肩膀,称赞道:“凡间有他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仙门有你阚轩辕手劈桃树林,老哥你前途无量啊。”   阚轩辕眨了眨眼:“谁是鲁智深?”   燕妙妙卡了一卡:“就是凡间一位同你一样威武雄壮的英俊汉子。”   阚轩辕:脸红。   *   出了桃花迷障之后,众人便恢复了术法,终是重归了仙门弟子的风姿。   这二十五位道友刚出了桃花迷障,便各显神通的上了天,欲去寻兑科的麻烦。   刚飞了没几步,遇见一处湖泊。   这湖泊广袤浩大,此时却正遇狂风肆虐。其间斧钺刀兵之声不绝,正有两队人在水面上厮杀。   一青一白,震兑两科。   燕妙妙眼神尖利,一眼便见到了湖上御剑的沈翘和南葛弋两人。他俩均着一身青衫,一齐被分到了震科。   按照追尾的顺序,坎对离、离对兑、兑对震、震对坎,离科与震科正可合作。   燕妙妙大手一挥:“道友们上啊,咱们帮着震科灭了兑科去!”   说着就要拽着边上的阚轩辕冲入战阵。   “等等,”那名行云宗的道友忽然飞到燕妙妙面前,“咱们应当先行筹谋一番。你瞧下边的震兑两科,虽然此时形容狼狈,但行止之间却隐隐可见阵型规整、进退有度。”   “咱们这竞法大试的第二关,不以胜负论英雄,同科之间的精诚合作才是仙君们最看重的。”   燕妙妙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但是,”她话锋一转,“你瞧瞧下边那两科都打得只剩下十几个人了,咱们阵型就暂时没必要了吧。”   她又拍拍他的肩:“这样——等我们先干掉了兑科,再来布兵排阵吧。”   二十五名赤色身影加入战局。   兑科之中的道友分配得好,各个宗门弟子比较平均,有攻有守有阵法,相互之间配合得极为默契。在燕妙妙一行突然出现之前,正占据上风,将震科打得连连溃败。   再看震科这边就比较惨烈了。   除了沈翘之外,包括南葛弋在内的其余道友都名不见经传,淹没在数千莽山弟子之中面目模糊。   此时沈翘一身青衫,在半空之中手捻法诀,法度庄严。   随着他口中法诀念诵越来越快,这湖泊上的狂风便越发喧嚣。旋风卷起了河水,剧烈的水花在空中震荡碰撞,试图将兑科的阵型打散。   可奈何独柯不成树、独树不成林,即便是沈翘艺业高深、术法过人,却也难敌兑科众人配合。   此时,一袭赤色人影悄然而至。   耳边出现姑娘娇俏的嗓音。   “沈师兄,要不要帮手?”   沈翘眼中一喜,未停下手中攻势,嘴上却假作嗔怪:“说好了组队,你怎么才来?”   燕妙妙唇角一勾:“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说着便配合起沈翘招式,迅速催动起法诀来。   沈翘同燕妙妙两人,毕竟也是在紫霄殿一齐修炼了数日,有几分默契。   虽并非出自同宗,招式风格却如出一辙的凌厉,都是以攻为守、向来冲在攻坚一线。   众人只见到空中青红两道身影交缠,配合极佳,如突刺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兑科阵型之中。   这影子合二为一,辅以迅雷烈风,直将那阵型瞬间削得零零落落。   *   没人能见到,此时迷宫之外的空中,正静静悬着一人,看向此处恶战。   温敛想起数日之前在那石室之中。   他与师妹也曾并肩对敌。   彼时此时交融为一体,红影依旧,可身侧……却换了人。   *   “师姐!”形势逆转之后,南葛弋同样发现了自家师姐的身影。   他正欲冲上前去,刚刚跃至半空,却被一道惊雷阻在了半路上。   烟波万顷之间,一头巨大的乌紫凶兽突然凭空出现。   这凶兽貌如大蛾,背上生了两翅,扇动翕合之间,扬起数道水波。只见它朝天尖唳一声,便有数道粗大的紫色闪电落在湖中。   燕妙妙等人一时不察,被这凶兽激起的水波浇了个通透。   “魇雷师!”沈翘惊道。   魇雷师与蜚愁齐名,亦是凡间存留不多的上古凶兽之一,形如巨蛾,能操纵雷电,凡人见之短寿、仙人遇则遭厄。   这样的凶兽,绝不可能出现在这迷宫之中!   燕妙妙在场中扫视一眼,眼睛盯上嘴中念念有词的一名女修。   那女修稳稳站在战场中心,却丝毫不受魇雷师影响。她手上正拈着一张燃烧着的符纸,纸上复杂的朱砂笔迹刺目。   “是符箓宗的道修偷偷带了引煞伏明令进来。”   引煞伏明,顾名思义,可凭空引出凶煞恶兽相助,符纸燃尽,则效力全失。   这符修一门,是道修之中武力值最低的一宗,可却又是公认最不可小觑的一宗——毕竟你还真不能预测,看似柔弱的小符修身上藏着多少险恶的符咒。   一如现在。   按理来说,这引煞伏明令大多只能召唤出普通的小型凶兽,却鲜见有将上古的凶兽放出的。   不知算是那女修运势绝佳、还是他们其余人背时到了头。   这魇雷师与上一关燕妙妙放出的蜚愁绝然不同。她的蜚愁毕竟只是神魂之力,即便化了实体,也只能发挥出生前不足十分之一的威力。   可这魇雷师却是实打实的凶兽真身。   提问:菜鸡互啄的第二张低级地图上,又突然出现了一头上古凶兽是什么体验?   回答:现在就是后悔,很后悔。好端端的参加什么仙门竞法大试,是在场外吃瓜不香吗?   躲。   除了躲,别无他法。   燕妙妙如今是只恨自己不是个大长腿,不能跑得再快一些。   此时的湖泊上,强横的雷电接踵而落,打得一众道修们人仰马翻。山石、水域、荒烟、漫草……尽皆湮没在电闪雷鸣之中。   燕妙妙一边跟着沈翘跑路,一边往身后扔着阵法抵抗猛雷。   这兵荒马乱的,连个人影都看不清,便也顾不上其他。   可正是这时,她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惊呼声。   “啊——”   那嗓音带着少年气,玲珑如玉。燕妙妙听这声音撒过娇、落过泪、生过气……   ……也叫过无数声师姐。   “阿弋!”她转过身。   ——战场中心处,那魇雷师口下,有一少年身在其中,顶着几近破碎的阵法左支右绌、极力闪避凶兽攻势。   燕妙妙想也没想,当即便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魇雷师。   可刚踏出两步,腰间却环过一只长臂,将她紧紧锢住往后拖去。   “你疯了?”沈翘便将她拖走边喊,“咱们这是在迷宫之中,南葛弋他受了伤便会被传送出阵,没有性命之忧你慌什么慌?”   “你这要是冲上去被魇雷师击中了,还想不想进下一关了?”   “可……可是……”燕妙妙仍慌张着,“我怎能眼睁睁见他受伤?阿弋他自小怕疼……”   便是此时,一道银光从天而降。   白衣飒飒,似月下修竹。   剑芒起、星辰落。   长剑在巨兽身侧穿梭刺探,五芒巨阵从天而降,携惊涛骇浪之势将魇雷师寸寸压下。   雷电消弭、水势骤降。   温敛强势不似凡人,竟是生生以一己之力压下了魇雷师攻势。   再一转眼,归荑剑瞬时刺破那符箓宗女修手中符纸。   湖上的巨兽身形渐渐透明。   温敛身形一动,落地之时,怀中托了一个青衣少年。   “……师兄!”南葛弋伏在他肩上,紧紧抱住温敛。   “符箓宗容姣,私携引煞伏明令入试,取消大试资格。”   *   燕妙妙出了迷宫。   经过魇雷师一事,震、兑、离三科人数骤减,最终被完整的坎科逮住,来了个一网打尽。   从迷宫中出来,外边已然入了夜。   进入第三关的名录到第二日才会放出,今夜灵翠峰为各宗门的弟子置了客房,燕妙妙疲累得很,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沈翘拉到了紫霄殿的客房去。   她瘫在榻上,脑中浑浑噩噩。   “你怎么了?”沈翘坐在桌边,给燕妙妙递过来一杯茶水,“在迷宫里我见你就有些心不在焉,发生什么了?”   姑娘缓缓眨着眼。   发生什么了呢?   ——发生了一件她等了三十余年的事情。   原书的开端,正是南葛弋在仙门竞法大试中遭遇惨败,而温敛突然闯入,将他救下。   和今日的情形分毫不差。   可在终于见到等待已久的场景、甚至嗑到了温敛和南葛弋的初次拥抱之后,燕妙妙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发堵。   她接过沈翘手中的茶杯,默默坐起身来。   一口热茶入喉,将不知何处而来的酸涩尽数压下。   “你师兄的修炼进境当真一日千里,”沈翘感叹道,“上次见他时,我还觉得自己同他有一斗之力,今日见他与魇雷师相抗,才知我二人差距竟是越发大了。”   “你别提他。”燕妙妙皱了皱眉,胸中没来由地冒出了火。   “嗯?”沈翘凑近,“我之前还道你是诓骗了饮霞元君,难不成你同师兄当真闹翻了?”   燕妙妙掀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这么凶?”沈翘却毫不在意她的态度,反而拖过凳子坐了过来,离她更近,“连你沈师兄都不能说?”   ——见过脸皮厚的,还真没见过这么厚的。   燕妙妙正想将他推开,自己的房门却先被人推开了。   南葛弋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只盯着燕妙妙的手放在沈翘胸口上,一副欲拒还迎。   “妙妙师妹,”沈翘戏谑的嗓音出现在她耳边,“你说……这算不算捉奸在床?”   ——我捉你妈。   *   “师姐,那个沈翘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千万不能被他勾搭走了。”   南葛弋将她拖出了房门,七拐八绕地转到了一处山崖无人处,一开口却来了句这个。   “什么勾搭不勾搭?”燕妙妙敲他脑门,“你脑子里的词都那么难听吗?”   南葛弋“哼”了一声:“对沈翘,我没什么好词。”   燕妙妙好笑地摇了摇头:“你这种小孩脾气,以后得改改。”要不走剧情的时候,可苦得很呢。   “我不是小孩了,”南葛弋立即反驳,“若你想要寻人做道侣,我也可以的!实在不行,还有师兄啊!总好过这个沈翘……”   剩下的话被燕妙妙摁在了手心。   “你又说什么屁话?”燕妙妙捂住他的嘴,只恨此处没有棍棒,不能当场打死这个熊孩子了事。   “是紫霄殿的人说的!”南葛弋挣开燕妙妙的手,“他们都在传,说你同沈师兄在紫霄殿过从甚密,不日便要结成道侣。”   “这你也信?”南葛弋脑门上又遭了一个爆栗。   闻言他捂着额头,小心翼翼问道:“不是真的吗?”   “是个屁,”燕妙妙骂道,“下次你再听见谁传这种谣言,你就给我上去撕了他的嘴。”   他赶忙点点头:“不是真的就好,我可不愿意沈翘做我的师姐夫。”   这语气哀怨又委屈,倒是叫人觉得有些好笑。   “你平白无故地琢磨什么师姐夫?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   南葛弋抬头:“我有什么可关心的?我又没想要道侣。”   他嘟囔着:“我只要有师兄师姐和阿黄一起住在孤鸿境里,就觉得很好了,不需要什么道侣。”   燕妙妙闻言,却沉静了半晌。   现在原书的剧情线已经正式开始,南葛弋马上就要走上男主升级的剧情,她也即将彻底沦为背景板。   这样的话,她不能再对阿弋进行过多的干涉了。   如果因为她的插手,造成这世界出现意外而崩塌,她就再没别的去处。   如今这里是她唯一的家。   想到此处,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认真地看向了南葛弋。   “阿弋,你听我说。”   “你得知道,师姐不能一辈子都待在你身边照顾你的,”她咬了咬牙,心中涌上一股异样的苦涩,“但是师兄可以。”   她咽下心口的苦涩——或许那是因为照顾南葛弋太多年而产生的不舍?   少年却伸手盖上了燕妙妙的额头:“师姐你是不是发烧了?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燕妙妙甩开他的手:“我没有发烧。”   “那你是要走?”少年皱起了眉,拽住她的手。   燕妙妙眸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南葛弋。   阿弋不说,她还没想到。   如今她意外和温敛灵识相融发生了双修,这事根本没办法遮掩过去。   “我不走。”至少暂时不能走。   她不能扔下这团乱麻不管。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得找温敛说清楚、把这事情处理干净,不能在温敛和南葛弋之间留下任何嫌隙隐患。   ——不过在说清楚之前,她得做好彻底成为背景板的准备。   如果这事解决不好,实在到了不跑不行的地步……   燕妙妙拉过南葛弋来。   “阿弋,”她咬了咬后槽牙,仿佛正在临终托孤,“师姐同你说,万一哪一天师姐不在你身边……”   “你要去哪?”南葛弋蓦地打断她。   “你先别管这个,”燕妙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先听我说。”   “倘若有一日师姐真的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师兄……”   南葛弋再次打断:“师姐你怎么说这个?”   燕妙妙瞪他,觉得南葛弋话多得过分:“能不能老实点?”   “哦。”   “你要知道,师兄才是这世间会一路陪着你的人,他一直疼爱你、照顾你,所以你也要敬他爱他、听他的话。”   南葛弋顿了顿。   “可是大师兄好凶,我总有些怕他。”   “怕什么,”燕妙妙娓娓道,“我跟你说,师兄其实很温柔。他善音律、喜鲜食、好清静,寅时晨起、亥时入眠。生气了你就撒撒娇、哄不好就拖他上榻,敏·感·带在耳垂和尾椎,若是弄得你疼了,你捏捏他手腕,他就知道了……”   南葛弋:“???”   上榻是什么操作?   忽见月光挂壁,投下一片阴影。   悄然间眼前出现一抹白,有男子淡淡开口,清泠泠如山泉叮咚。   ——“师妹知晓这么清楚,若非亲自试过?”   “…………”   “……大、大、大师兄?”   师姐弟二人惊恐得双双后退,步伐一模一样,表情如出一辙。   沉默。   “阿弋你先走,我有事同你师姐说。”   不讲义气的南葛弋飞一般地蹿了,留下燕妙妙和温敛面对着面大眼瞪小眼。   “师兄,”燕妙妙提了口气,再咬了咬后槽牙,“我也有话同你说。”   她手心里攥着衣袖,生出了背水一战的气势。   她得跟温敛解释灵识相融的事情、她得说清楚上次只是个意外、她得表明她绝不会成为温敛同南葛弋之间的阻碍。   对,没错。   不过就是一次神·交,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说成年人的脑子里每九秒钟就会想到性,她和温敛这充其量就是做了一场春·梦而已。   大家几十上百岁的人了,这点风浪有什么不能度过的。   ——都是一家人,不必因为这点小事影响了亲情。   她慢慢有了自信。   刚要开口,却被人捷足先登。   “我先说。”   她抬起头。   温敛的脸藏在树影里,看不清表情。   远处忽然“轰隆”一声。   燕妙妙下意识地转过脸去,只见到天边千万里处,隐隐有大片乌云聚集,电光雷鸣在云层中闪烁游走。   “那是……”   温敛扯过她的手腕来。   “别管。”   朦胧的雷鸣声远远传来,燕妙妙听见附近有了人声聚集。   温敛冰凉的手心沁出了汗,紧紧贴在她的手腕上。   “妙妙,我心悦你。”   作者有话要说:  温敛:就算这次是天塌了我也要表上白!   燕妙妙:我是一个炮灰反派女配,我想专注成为背景板,我想默默嗑cp……然而我一败涂地。   *   我的秃头告诉我,接下来会有转折。   *   本章是四合一的1w2大章,所以就这一更!感谢各位小可爱的支持!   评论区今天会有红包掉落,多多给我意见吧~ 第35章   沉默是今晚的灵翠峰。   远处的雷鸣仍在隆隆作响, 峰上的人声也越来越大。   可她的耳朵却像是被人紧紧压实,将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只余下嗡嗡的耳鸣声。   温敛就站在她面前, 面容沉肃一如往昔。   他仍握着她的手腕,修长的指紧触着她的脉搏。   咚、咚、咚。   一下接一下地撞朝里撞。   燕妙妙动了动嘴唇, 又抿上。   接着她咽了咽唾沫,挤出一个笑来。   “……师兄你方才说的什么?我好像没听清。”   “我心悦你。”   “…………”   ——这是听清了。   燕妙妙只觉得有一团火, 从丹田沿着经脉往上, 一路烧上了喉咙口, 只烧得她口干舌燥、灵台混沌。   她强行将这乱麻拆解。   燕妙妙反手将他的手腕捉住。   手掌冰凉亦无二致。   灵力自她指尖缓缓流入温敛的血脉,如清泉透彻。   “你在做什么?”略带一分低哑的嗓音自头顶传来。   燕妙妙吸了口气,抬起头咧着嘴假笑。   “师兄今日灵力或是损耗过大,我想着……”   “你觉得我神志不清?”这句话像是问句,可说话的人声却笃定。   燕妙妙不敢说是。   可她琢磨着,如今此处,总得有一人是神志不清的才行。   “我很清醒。”温敛走上前一步,将欲后退的燕妙妙一把抓住, 拉到了身前。   他的白衣在月光下格外显眼,直愣愣地扎进燕妙妙的眼睛里。   温敛的瞳仁,在星月交映之下闪着光,视线搭在她身上, 叫人无处遁藏。   “师兄……”她嘴唇轻微发着抖,用力一抿。   耳尖某处随着心跳猛撞。   “事情或许是这样……”她袖下的手死死掐着自己,“是前几日的意外……”   “你在说灵识相融的事情?”   “是。”   “你想说我是受了灵识影响所以才同你说这话?”   “……是。”   “你想错了。”   燕妙妙抬头看他, 却又迅速别过眼。   “我一直心悦于你。”   说这话的时候,温敛沸腾了数年的血液如同寻到了一处出路。他奔袭着、颤抖着、雀跃着将自己的心缓缓剖开,轻悄悄地递给姑娘,如同梦中心中所念过的千遍万遍。   “拖了数年,我一直都想同你说这句话。”   沉默半晌,直到周围的人声和远方的雷暴渐渐消失,峰上终是重新归于寂静。   微凉的夜风无声地拂过燕妙妙的发。   两人离得太近了。近到她能闻见他身上清凉的草木气息,近到她能听见温敛重重的心跳声。   她胸口微微起伏着,大口大口吸着气,喉间破出沙哑的干笑。   “呃……师兄……”她抬起头看向温敛,面上带着几近维持不住的虚笑,破碎得不成样子。   她后退一步,沙哑着开口。   “……师兄,要不你再想想?”   恍如一声钟响,撞在他的耳边。温敛没说话。   燕妙妙复又低下头,自顾自地扯下温敛拽着她的手。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那个……明天还有竞法大试,”低低的声音传来,“我……我得好好休息。”   燕妙妙转身,刚刚迈出第一步,手臂却被人捉住。   “你又要跑?”   雏鹿一般带着惊慌的眼睛对上温敛,繁星映出她眼中含着的些许湿意,眼眶泛着红。   “师兄。”她低低喊他。   相处数年,他第一次听见燕妙妙这样的声音。   像惊慌,像恳求,像委屈。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只能怔怔地松开手。   “……你走吧。”他想开口问些什么,可最终仍然只是动了动嘴唇。   话语未及出口,就不算数。   没有得到结果,就还有可能。   燕妙妙转身离开。她没敢看温敛的神情,更没敢回头。   脑子里炸了雷,轰鸣之声震得她不能思考。   *   回到房中之后,她直接熄了灯,脸都没洗就上了榻。   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一片空白。   闭上眼,她在黑暗之中看到无数斑驳闪烁的碎片,每一片都载着温敛的脸。   从初见时的少年到如今,无数张面孔在她眼前交叠重合、消散出现。   赶不走、扯不断。   ——直到了子时。   终于,她忍受不住,猛地坐起了身,将身上的毯子狠狠掀开,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燕妙妙咬了咬牙,浑身上下写着“烦闷”二字,重重地下了床,趿上鞋出了门。   她怒气冲冲地去了灵翠峰的丹房,“哐”地一下推开了门,将里边正看着火的丹童从瞌睡中彻底吓醒。   “这、这位师姐……是来取药的吗?”丹童倏地一下站起身来,蒲扇落到了地上。   她沉着脸,硬邦邦地开口:“麻烦师弟给我拿一炉清心丸。”   丹童顿了顿,小心翼翼道:“一炉没有,师姐你看拿五颗行吗?”   今日是仙门竞法大试,灵翠峰上为此盛会足足准备了一年的丹药,倒也没料到今年创药几乎没人来拿、烧伤药倒是掏光了灵翠峰丹房的老底。   清心丸虽还有不少存货,可也不能一炉一炉地往外送。   “行吧。”燕妙妙不情不愿,从丹童手里接过五颗清心丸,在丹童未及出口的惊呼下,一气全都塞进了嘴里。   接着又“哐”地一声,十分干脆地转身带上门走了。   回房间的一路上,燕妙妙也没觉得自己心里的燥郁下去多少——看来五颗清心丸还是不够。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她活了六十七年,母胎单身两世,从没琢磨过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她不知道为什么温敛没有按照原定剧情喜欢上南葛弋。   更不知道为什么温敛会喜欢上她这个背景板女配。   几十年来,她光想着好好养大南葛弋安安分分等剧情,却没想到最后居然崩在了自己身上。   感觉一夕之间老了二百万岁。   *   丹房同她的房间离得不近,她去的时候带着火,直接飞了过去,如今回来用脚走,便显出了距离。   路过灵翠峰的主殿时,燕妙妙意外发现这殿内此时居然聚了不少人。   说话声隐隐传了出来。   “……你可当真见到了?”   燕妙妙正从窗边经过,瞄到说话的是苦寒真人。   此时他换了那身烧包的紫金袍子,就披着一身素袍、散着头发站在那,一副睡到一半被人从榻上拖起来的模样。   说实话,见到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人一脸褶子披着及腰长发,还是挺辣眼睛的。   “是,弟子亲眼见到那魔修渡劫,这才赶忙回山禀报。”回话的是殿中低着头的年轻弟子。   “倒没想到席爻居然如此轻易就渡了天劫、成了魔,”说话的是紫霄殿的黎容道君,“他义父戍离忧重伤沉眠之前,自来便与咱们仙界不和,如今席爻堕魔,不日或将统一魔界成为魔尊,仙魔两界恐要生变。”   殿中另外一位不认识的灵翠峰仙君沉声接话:“席爻近来动作颇多,听闻数月前还无故将孤鸿境的一名弟子绑走……想必是要闹出些事来了。”   这时,那年轻弟子又开了口:“弟子在席爻渡劫之处查探时,还从其他魔修处听见了一个消息。”   “这魔修席爻之所以能如此轻松渡过雷劫,乃是因为寻到了神君牧黎丰洪荒时在人间修炼的洞府,得到了数件天府奇珍。”   燕妙妙愣在原地。   神君牧黎丰的遗留下来的洞府……明明应当是阿弋寻到的。   *   燕妙妙恍恍惚惚地往回走。   按说,这整本小说的世界构建基调都应该围绕着主角南葛弋的人生经历。可是现在的情况是——剧情线好像崩坏了。   原书中,现在剧情才刚刚开端,南葛弋还从未下山历练。   可世界却已经偏离了主线,多出了莫名其妙的剧情。   ——数月之前南葛弋曾被席爻绑走、欲拔除灵根。   ——如今席爻抢了南葛弋的机缘,早了百年成了魔君。   一次是巧合,那么另一次呢?   燕妙妙蹙眉。   那么有没有可能……席爻同自己一样,也是穿书者?   如果席爻是一个试图替代原男主称霸世界的穿书者,那么一切都可以解释。   抢了南葛弋的机缘,使自己更强大。   欲拔除南葛弋的灵根,将男主彻底变成凡人。   ——这人不仅野心勃勃,或许还心狠手辣。   可是转念一想,席爻做出这些事情,难道就不害怕世界崩坏吗?   这样说来——   而如今剧情线已经崩坏,但世界却仍然存在——是不是代表这点小波折不至于影响世界的稳定性?   还是代表即便没了其中一个机缘,剧情线仍然还能被扳正,继续顺利地走回原剧情?   又或者……世界的存在同剧情线无关,无论剧情走向如何,这世界都能继续存在?   太乱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别的问题。   第一,席爻到底记得南葛弋书中几个机缘、是不是接着又会再抢一个机缘?那么失去一个机缘不至于引起世界坍塌,可要是失去多个呢?   第二,席爻当日见到她的时候,一眼就叫出了她的名字,这是什么原因?按燕妙妙的经验来说,穿书人很难光凭书中描述就将第一次见到的角色对号入座。   第三,在魔界见过席爻之后,她体内就莫名其妙出现了魔气,是不是因为席爻在她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她抿着唇。   不论如何,她得寻机去一趟魔界。   她要弄清楚席爻是不是穿书者。   她得极力扳正剧情,力保这个世界不会崩塌。   燕妙妙正想到这里,突然顿住了脚步,换了方向,提步跑了过去。   剧情线已经崩坏了……那么南葛弋的感情线呢?   *   南葛弋睡到半夜,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今日的迷宫之中。   同现实不同,梦里的他甚是威武,提剑同那凶兽魇雷师大战了三百回合不见颓势。   可不知为什么,这梦中大蛾子似的凶兽打着打着,突然间就迎风长大了数倍,那一双翅子遮天蔽日、威压大得惊人,直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在梦中吭哧吭哧地举剑拼命,却也难逆转体型的差距,终是十分憋屈地被这蛾子活活压死。   ——然后他就醒了。   醒来的一瞬间,胸口便涌上那梦中的熟悉窒息感。   黑暗之中有人,不,有膝盖摁上了他的胸口。   一双瞳仁狼一般在黑暗中闪着光。   冰凉的兵器贴上他的脖颈,他呼吸一滞,冒出冷汗来。   “你说,你到底喜不喜欢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唉,我是真的不擅长写感情戏啊。   顺便,被我遗忘了三十章的伏笔席爻终于出现了。   *   最后,愿阴霾散,家国安。 第36章   “啊?”   南葛弋放松下来。   可他认出了燕妙妙的声音, 却听不懂燕妙妙的话。   “啪”地一下,燕妙妙随手一挥,屋内烛火燃起。   她背着光, 神色严肃,明艳的轮廓掩在了光影之下, 阴恻恻地接近了他。   “你喜不喜欢师兄?”   南葛弋表示很懵逼。   “……师姐你在说什么?”   蜚愁鞭甩在他的榻上,“嘡”地一声发出响动, 燕妙妙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你同我说, 你对师兄到底是什么感情?”   “能有什么感情?”   南葛弋挣扎着要起身:“师姐你先别压着我好么?”   “不行, ”燕妙妙十分果断地拒绝了他,同时蜚愁鞭又贴上了南葛弋的胸口,“你先说清楚。”   南葛弋撑着榻往后退:“师姐,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动什么兵器?”   “我就是在跟你好好说,”燕妙妙沉着脸,“这事很重要,你得跟师姐说得明明白白。”   南葛弋停下动作,不解地看向从未如此正经的燕妙妙。   “师姐, 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她深吸了口气,“你对师兄,有没有爱慕之情?”   “哪个爱慕?”   “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种爱慕。”   南葛弋脸上出现迷茫。   “我对师兄可能多半是……三秋一见为佳。”   他伸出手, 今夜第二次抚上她的额头。   “……师姐,我觉得你可能真的发烧了。”   没管他的动作,燕妙妙抿了抿唇。   “你认真说, 你当真一点……都不爱慕师兄、不想同他结为道侣……以后也不可能吗?”   南葛弋极度嫌弃地摇了摇头,一副活像见了鬼的模样。   “虽然师姐你之前与我说,同是男子也可结为道侣,但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   “师兄人是挺好的,但是着实太凶了,我怕他怕得要命。”   “我虽然不太懂道侣是要做什么,但是若真要寻道侣,我觉着还是师姐比较好。”   完了。   感情线也彻底崩了。   燕妙妙一屁·股坐在南葛弋的榻上,面如死灰。   南葛弋仍伸手试探着燕妙妙的额头,嘴里嘟囔着:“这不是没发烧嘛……”   似乎觉得用手尝试不够准确,他又将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   不仅不热,还异常的凉呢。   “吱呀。”   额对额、脸贴脸的燕妙妙和南葛弋齐齐转过头去。   一个迷茫、一个呆滞。   白衣飘飘。   片刻之后,南葛弋颤抖的声音溜进燕妙妙的耳朵。   “……师姐……这是不是、是不是就是沈翘师兄说的……”   “……捉奸在床?”   尴尬。   大写的尴尬。   燕妙妙被温敛从南葛弋的榻上拖了下来。   瞧瞧这句话里的信息量有多大。   夜尽星阑,天际泛着鸦青,灵翠峰上暗得不辨颜色。   温敛刚刚放手,燕妙妙就呆滞地转过身打算离开。   “你去哪?”   ——我要去丹房看看有没有速效救心丸。   “……回房睡觉。”   *   今夜第二次,丹房的门被人“哐”地一下撞开。   丹童被惊得从小凳上摔了下来。   “这位师、师姐……这回又是来拿什么药?”丹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问道。   这回这位师姐,同上回怒发冲冠的模样不同。   倒是更像得了失魂之症。   燕妙妙叹了气,无力地开口。   “……你这、你这有没有……有没有能凝神静气、平复神智的丹药?”   丹童:“……清心丸。”   燕妙妙摆手:“不要清心丸,那个没用……有没有劲儿再大一点的?”   丹童:“……一瓶清心丸?”   最终燕妙妙拿着一瓶清心丸出了丹房的门。   *   出丹房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亮堂起来。   身边陆续走过莽山弟子,有几位认识燕妙妙的,还同她颔首招呼。   但她一个都没理。   再路过灵翠峰主殿的时候,撞上了沈翘。   她倒是没看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将那清心丸的空瓶抓在胸前。   “你这是去哪?”沈翘一把将她扯回来,“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燕妙妙后知后觉地看向他。   ——何止失魂落魄,她如今世界观都崩塌了。   沈翘拿过她手中的瓷瓶,晃了晃。   “这是什么?”   “……清心丸。”燕妙妙有气无力地答话。   沈翘皱了皱眉:“你该知道这玩意没用的吧?”   燕妙妙:“???”   “前些年有人在第三关前吞了一炉清心丸试图维持清醒、破除幻境……结果给自己吃成了肝郁肾虚。”   沈翘挑了挑眉,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她:“你这胜负欲,果真不一般。为了赢下这一关,可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妙妙师妹真猛士,师兄很是佩服。”   “…………”   半晌之后,她面无表情道:“你别叫我听见师兄这两个字。”   *   过了一会,临到竞法大试第三关前,等到沈翘将她拖到了场边,燕妙妙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这世界都快崩塌了,还大试什么大试。   燕妙妙抓着蜚愁鞭就要往外走。   趁着如今所有人都忙着参加竞法大试,她正好可以浑水摸鱼去趟魔界。   她屈着背缩着肩,躲着沈翘从紫霄殿弟子中间挤出来。   可人走背字的时候,真特么挡都挡不住。   温敛又出现了。   “你去哪?”他先开口,“我带你回孤鸿境那边。”   ——不要,我不去。   她摇了摇头:“……我有事。”   “有什么事?”   “你别管。”   他缓声道:“我是你师兄,怎么不能管?何况……”   燕妙妙立即表示拒绝:“你别何况!”   后面绝壁没跟着好话。   “你同我说你要去何处,我同你一起。”   “你去不了。”   让她跟温敛说,抱歉我要去趟魔界跟席爻聊聊?   开玩笑。   “那我跟着你。”   “别,”她挤开温敛朝前走,“你不能去。”   “为何?”   “那地方与你不合。”她朝外走。   “为何与我不合?”他挡住。   “我说与你不合就是不合。”她再朝外走。   “到底是何处?”他再挡住。   忍无可忍的燕妙妙终于开口:“……我出恭你也跟着去吗!?”   身侧的人头齐刷刷转了过来。   温敛顿了顿,耳尖忽地微红。   “师妹,你已辟谷三十年了。”   燕妙妙:“…………”   她这说的什么屁话啊摔!   *   最终,温敛还是将燕妙妙拉到了孤鸿境的位置。   南葛弋一如昨日,孤零零地抱着小黄狗坐在原地。   “师姐,”见她走来,他脸上带着惊喜,“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这是什么话这么难听?   燕妙妙扫他一眼没接话,接着挨着他就坐了下来,脑子里想着什么时候寻机跑掉。   练武场边的弟子聚得七七八八,眼见着这第三场大试便要开始。   “师姐,”南葛弋兴致勃勃地搭话,“你说我能不能进到第三关?”   “不能。”   南葛弋脸一皱:“……师姐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吗?”   “对。”   ——不过更主要的是师姐看过原著。   “……进入莽山仙门竞法大试第三关弟子名录如下——”一位仙君走到场中央,声音被术法放大。   “紫霄殿,沈翘。”   “行云宗,贺洵。”   “符箓宗,牟清屿。”   “灵翠峰,滕继之。”   ……   “孤鸿境,燕妙妙。”   “师姐!你进下一关了!”   燕妙妙抿着唇站起身来。   数不清的人头朝孤鸿境这边转了过来——看来暂时是跑不掉了。   她深吸一口气,系紧了腰间的鞭子,缓缓朝着场中走去。   温敛握住她的手:“不用担心,师兄在这等你。”   燕妙妙怔愣片刻,又避过他的眼神,垂下眸。   “嗯。”   *   仙门竞法第三关,十六名弟子分为八组,同组二人各自抽签,一攻一守,守方构建幻境而攻方致力突破,胜者进入最终决胜关卡。   “咱俩可不能碰在一起,”沈翘不知何时挤到她身边,“我还想着在决胜关同妙妙师妹合作大杀四方。”   “对,”燕妙妙懒懒地点头,“咱俩若是在这一关碰在了一起,决胜关没了沈师兄,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沈翘一笑:“师妹如此确信能胜过我?”   燕妙妙耸耸肩:“毕竟我是吃了一瓶清心丸的人。”   签条开,终是顺了沈翘的意。燕妙妙为攻方,对阵行云宗广元真人门下大弟子,贺洵。   是个脸熟的。   十年前临光道君同广元真人的那场架……他也在旁围观。   身着黑白道袍的瘦高男子走上前来。   “贺师兄好。”燕妙妙颔首。   “燕师妹好。”贺洵亦颔首。   贺洵为人持重严肃,是标准的教导主任型人格。   由他编织的幻境……应当很好破除?   毕竟想要制造出完美的幻境,需要对攻方的心理进行细致的琢磨和感受才行。   这时,一位仙君走到练武场中央,口中无声念动着法诀。   呼啸声略过场中。随着这猎猎狂风,八座浮动的荒岛飘荡着聚在练武场上空。   燕妙妙和贺洵纵身一跃,上了其中一座岛屿。   两人相对而坐,随着剑鸣,大试终于开始。   *   场外。   温敛看着燕妙妙端坐于荒岛,背影显得格外纤细瘦削。   就这么定定望了一阵后,他忽然出了声。   “昨晚妙妙找你都说了什么?”   “……啊?”   感受到不同寻常气势波动的小黄狗,极识时务跳了下来,瞬间跑得没了影。   作者有话要说:  两千收撒花~~~   所以……明天双更!   然后明天上夹子,我估计早上九点我会先更一章,第二章 ……看我什么时候能码出来吧(望向远方)。 第37章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油纸伞上,溅起细碎的水珠,江南的水雾半遮了青砖朱墙, 梅雨的潮气将人浸得软和。妙妙手上提着个素净的食盒,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在街巷中。   鞋尖溅湿, 水红色的裙摆印上了泥点。   到了茶楼之后,她先收了伞, 仔细将伞上的雨水抖下;接着从袖中扯出了一块帕子, 将手上沾了雨水的食盒细细擦净。葱管似的手指压着帕子, 将食盒擦得一如崭新。   走进茶楼的时候,人已经到了。   素色袍子,青玉束发,一壶清溪玉芽,以《素问》为记。   妙妙走上前,将手上食盒放到桌上,缓缓朝着桌对面的男子福了福身。   “温先生你好,小女燕妙妙。”   男子修眉凤目, 颀长清瘦,手上执着茶杯,薄唇微抿。   他站起身来:“燕姑娘好,在下温敛。”   温敛是镇上的教书先生, 住在燕妙妙隔壁的王娘子家的小娃儿,便是他的学生。   燕妙妙是刚搬来镇上的大夫,前段时间才给王娘子当家的治好了腿疾。   镇子小且民风淳朴, 温敛同燕妙妙两人,一个住在南一巷、一个住在南三巷,一个是教书匠、一个是小大夫,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便在王娘子的撮合下见了面。   在茶楼之中,两人虽有些腼腆,却也说得上话。   温敛少话,但好在妙妙性子活泛,两人颇为互补。   *   三月之后,红妆已备,锣鼓喧闹声中,掩着红盖头的燕妙妙从南三巷搬到了南一巷。   婚后两人相敬如宾,一个教书育人、一个济世行医,在镇上居民口中称得上一对神仙眷侣。   唯一教燕妙妙有些发愁的,是自家的夫君性子着实太过冷淡。   茶要淡茶,饭菜要清口……就是在房中,也自持得过分。   久而久之,身为大夫的燕妙妙开始觉得自家相公或许是某方面有难言之隐。   这日温敛下了学,回到家中时,燕妙妙一如既往,已做好了饭菜,正坐在桌边等他。   走到桌前时,他顿了一顿。   “今日怎的如此丰盛?”   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六道菜。   清撺鹿肉、野山参熬鸡、江瑶清羹、炙鳗鱼、清烩菜……以及他最喜欢的鲫鱼脍。   ——当然是因为要给你补补身体。   燕妙妙微笑:“我之前医治过的病患今儿送来的,我怕近来天时不好留不住鲜,干脆就全都做了菜。”   温敛不疑有他。   用过饭后,温敛照常去书房看书。想着今日还有不少学生的文章未批,便嘱咐燕妙妙先睡。   约莫到了戌时,夜浓更深,烛火下的文字渐渐教他发昏,身上更觉得有些燥热。   他正想开窗透透气,却见燕妙妙端了一个汤盅进了屋。   “你还不睡?”   燕妙妙将汤盅放到温敛的书桌上,心中暗道我睡了你可怎么办。   面上却半分不显:“我做了栗黄羹,想让你尝尝。”   温敛继续开窗:“你先放在桌上,我一会吃。”   燕妙妙刚想拒绝,就听见温敛“咦”了一声。   她走到窗边,顺着温敛的眼神往外瞧。   只见院里正中的位置,正有一个白色的毛团。   燕妙妙浑身的汗毛立马竖了起来——她惯来最害怕毛茸茸的东西,猫狗一类从来都离的远远的。   温敛知她害怕,将她拢在怀中,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柔声道:“我去院子里瞧瞧,你别出去。”   燕妙妙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接着,便见到温敛出了书房,朝着院子里走去。   距离那毛团还有几步时,忽然见那白毛团一动,“噫——”一声尖唳忽然传出。   接下来,便见到那毛团纵身一跃,跳了起来。毛团身形舒展开来,竟是一只半大的白狐。   那白狐狸身形迅捷、极为灵活,见有人朝它走来,便一跃跳上了窗台。   ——正和燕妙妙对上了眼。   燕妙妙的尖叫卡在喉咙里,一股气岔到了胁下,又惊又疼直往后退。   那双红褐色的狐眼死死盯着她,忽地伸出了爪子。   “先生……”燕妙妙哆嗦着往后退,满眼盛满了恐惧,“先生救我……”   “妙妙!”温敛惊讶一瞬,立即冲进房里来。   燕妙妙吓得闭上了眼,只听见耳边又是一声狐唳,下一瞬,她便被温敛护在了怀中。   她感觉到温敛被什么物事一撞,又倒吸了一口气。   房中叮铃哐啷一阵响动,能听见是书架上的物事纷纷落了下来。   再睁眼时,他的肩上落下几缕鲜红。   “——先生!”   白狐将温敛抓伤后,便不见了踪影。   燕妙妙眼眶霎时红透,立即将温敛扶到罗汉床上坐下,接着冲到前院去拿了药箱。   那畜生挠出的伤口颇深,染得温敛半个肩膀都浸成了猩红色。   颤着手将那粘连着伤口的衣衫揭开时,燕妙妙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你为什么非要护着我,明明见到那狐狸伸了爪子……”   “……着伤口这样大,若是留下了什么遗症可如何是好……”   温敛却只笑笑:“可你是我夫人,我不护着你、又要我护着谁?”   燕妙妙怔忡着抬头看他,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眼熟。   【“可你是我师妹,我不护着你、又要我护着谁?”】   血衣揭开,温敛的胸膛上布着血色,肩上三道爪痕皮开肉绽。   她咬着唇拿出一壶酒来,用布帛沾着酒液擦拭伤口。   温敛闷哼着。   可刚擦了两下,那几道伤口忽地扭曲起来,虚影之中,三道更为深刻狰狞的伤痕出现在眼前。   那伤痕深可见骨,皮肉焦黑可怖。可男子却丝毫未见半分疼痛之色,仿佛早就习以为常。   顺着他的肩背往下,她见着数道深浅不一的伤疤斑驳其上。   耳边朦胧听见一个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师兄你疼不疼……”   她手中动作顿住,一时分不清虚妄真实。   “……妙妙、妙妙?”   温敛的声音将她扯了回来。   她急忙回过了神,抛掉脑中凌乱的画面,继续给温敛上起药来。   好不容易处理好了伤口之后,燕妙妙强行让温敛放下旁的去休息。   等到收拾好书房中的狼藉,已经快到了三更。   燕妙妙轻手轻脚地回房,摸了摸熟睡中温敛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发烧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早知道今晚上就不做那么多菜了。”   *   自从上次见过白狐之后,燕妙妙和温敛之间的关系可说是突飞猛进,一时亲近不少。   这日燕妙妙出诊归来,正好路过温敛的学堂,便想着等等他,两人一块下学回家。   走进学堂的时候,正好是刚下学的时间,半大的学生们鱼贯而出,时不时有认识的孩子给她行礼称她声师母。   燕妙妙走近屋子。   温敛端坐在书桌前,正执笔在案上写着什么。   燕妙妙踮着脚走到他身后,越过他的肩膀偷看。   温敛字如其人,字体清隽如茂林修竹,就连写字时的坐姿执笔都一丝不苟。   笔墨晕过宣纸,有细微的沙沙声传来。   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   莫名有些熟悉。   刚看到这里,温敛突然开口。   “偷看什么?”分明没有回头,却似乎早就知道她就在身后。   燕妙妙道:“看先生好看。”   她一贯叫他先生。同学生们不同,她的声音娇俏,叫他先生的时候总含着几分撒娇。   可在床笫之间,掐着他的手臂轻颤叫他先生时,又是另一番惑人的光景。   温敛笑。   实际上他极少笑。他生得清俊,却天生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清冷气质,教人难以接近。   可在一块久了,温敛就笑得多些了。   他一笑,便像三月春光烧融了枝头残雪,教人觉着暖意融融。   “你说话一向都那么直接吗?”   燕妙妙摇摇头,手肘撑在桌上,笑得灿烂:“我只对先生才这样。”   温敛笑着伸手要拍她的头,却被姑娘反手捉住,递到唇边。   蝉翼般轻盈的吻落在他手背上,殷红的唇如云般软糯,燕妙妙眼里闪过狡黠。   温敛怔了怔,立即抽回了手,欲盖弥彰似的低下头继续誊抄,耳尖却泛了红。   “你在写什么?”燕妙妙又凑近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温敛继续低头执笔:“有个学生,意外弄丢了学堂里的书,我得将这书誊抄一遍。”   燕妙妙眉头忽地一蹙。   【“师姐入门第十七年,半夜在书阁睡着烧了大半绝版书籍,你被师尊责罚闭关禁足三年期间,师兄跑遍全莽山将那些典籍借来,一字一句亲手誊写给补上了。”】   耳边忽地出现一个少年的声音,她从未听过嗓音,可却又像是识得数年一般熟悉。   “……是什么书?”   “《清静经》,你读过吗?”   燕妙妙摇了摇头,凑上前给他磨墨。   温敛一边誊抄,嘴中一边念念有词。   “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於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   “……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燕妙妙自然地接了下去。   温敛略带诧异地抬头:“你不是说没读过?”   燕妙妙顿了顿,显然自己也有些惊讶,全然不知自己为何能接下下句。   “……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小时候读过,我忘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马上发。   *   文中引用了《清静经》。 第38章   两人成亲半年, 一日王娘子趁着温敛不在,偷摸着上了门,又偷摸着将燕妙妙拉到了一边。   “妙妙, ”她背着人塞给她一张纸,“这是我从远房亲戚那寻来的偏方, 你看看。”   燕妙妙不明所以,接过那张纸打开:“娘子家里可是有人病了?要不我一会上门瞧瞧?”   “嗨, ”王娘子摆了摆手, “我这方子是给你找的。”   “菟丝子、女贞子、胆南星、白术、熟地……”这刚念了头几味药材, 燕妙妙的脸色便微妙起来。   “这……”她皱眉,“……这是促孕事的方子啊……”   “是呢是呢,”王娘子笑,“我知道你是大夫,对自己的身体肯定心里有数。可是你俩这都成亲多久了,肚子怎的一点动静还没有?”   燕妙妙不好意思道:“这事我同先生还未曾想过呢……”   “得想!”王娘子拍她,“趁着年轻早要娃娃,少受罪!温先生年纪也不小了, 是时候要个娃娃,你看看这偏方灵不灵,自己多调理调理,争取一年抱俩、两年抱仨……”   燕妙妙红着脸将王娘子推出了门。   等到夜里温敛下学回来时, 却发现燕妙妙仍坐在前堂医馆处,正对着桌上一张纸发呆。   他走上前,自然地揽过她来, 顺手拿起了桌上的纸。   “这是治什么的药方,你看得这样入迷?”   燕妙妙吓了一跳,当场就红了脸,跳起来要去抢那药方。   “你还给我!”   温敛笑着将药方举高,看着燕妙妙憋红了脸往上跳。   他身量高,燕妙妙踮起脚来也不过挨到他的鼻尖。   他环过她的腰贴近自己:“你同我说这是治什么的药方,我就还给你。”   两人的距离极近,温敛的低笑漾在她耳边,烧得她脸越发地红。   燕妙妙僵了片刻,接着嗫嚅道:“……是、是促孕事的方子。”   温敛顿了一顿,忽地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温热又细腻。   “……你想要孩子了?”   “我没有!”燕妙妙推开他,“你……你别乱说。”   “那你是不想要孩子?”   燕妙妙愣了愣,低下头避开温敛的眼神:“我……我……”   “我身子不好……可能……”   温敛没让她说完。   他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极温柔地抚着她的背。   “没关系的。”   燕妙妙将脸埋进他怀里,闷闷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湿意。   “要是没有孩子……”   “没关系的。”他重复道,“我有妙妙就够了。”   胸口处忽然一堵。   *   转眼过了快一年。   今年入秋以来,不知怎么回事,温敛的身子越来越差。   燕妙妙给他把了脉,只说是凉秋入肺,损了元气。可日日给他煎药熬汤,却都于事无补,人也日渐消瘦下来。   温敛白日里在学堂的时候还能忍忍,到了夜里,时常咳得睡不着,脸色青黑得可怕。   燕妙妙急得嘴上燎起了火泡。除了日常出诊之外,恨不能日日陪在温敛身边。   这日是寒露,天气眼见得是越来越凉。   燕妙妙午后背着药箱出了诊,温敛因为实在病得厉害,向学堂请了假,在家中已休养了好几日。   今日出诊的地方离得近,病人的病症又轻,燕妙妙出诊不到半个时辰,便回了家。   快到家的时候,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家院门竟没有关上,露出个一人大小的缝。   ——明明自己出门的时候是关好了的。   她在门口放下药箱,从门边拿了根木柴,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等走到内院时,模糊的人声隐约传了出来。   “……你又何必如此折磨自己?”一个陌生的男声传了出来。   “这路是我自己选的……咳咳、我就得走下去。”这是温敛。   “可你分明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知道那人……”   “你别说了,”温敛的声音里冒着凉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看到的真相,同我看到的……或许全然不同。”   听到这里,她默默地走出了院门。   这日夜半时,燕妙妙忽地做了个梦,梦中出现了一个怪兽。   那兽身长数丈,牛头龙身,周身通红冒着火光,模样凶悍可怖。可不知为什么,她在梦里见到这怪兽时,却分毫没觉得害怕,反而还生出一股亲近之意来。   梦里还有个熟悉的声音。   他朝自己伸出了手:“起来,姑娘家躺在地上成什么体统。”   她回他:“在自己家里,要什么体统。”   然后她就醒了。   梦中场景如虚似幻,可却又真实得可怕。   她隐隐觉得,那些时不时出现在她眼前出现的场景,似乎都曾真实发生过。   她坐起身来,忽地看向身边躺着的人。   梦里那男子……同温敛好像。   *   过了一个多月,到了立冬。   随着天气渐冷,温敛的病更重了,近几日已渐渐不能下地。   燕妙妙将医馆关了,每日全心全意照顾起温敛来。   草药味覆盖了整个院子,她日日煎药采药、看医书寻药方,却都没能让他好起来。   他如今已病入了膏肓,夜里浑身疼得睡不了觉,只能在白日里刚服了药后能舒服一些,小憩片刻。   可立冬这日,温敛忽然精神好了不少,竟然自己下了榻,走到了院子里。   今晨方才落了雪,院中薄薄盖了一层白,院里栽着的梅树悄悄开了花。   见温敛下了地,正在院中煎药的燕妙妙立刻进了屋,拿出一件厚重袍子给他披上。   拿着袍子出房门的时候,她对上温敛的眸。   原本在屋里蒙尘数日的眼瞳亮得异常。   燕妙妙怔怔看他。   他朝她笑,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   他说:“今年的梅花开得真好。”   燕妙妙垂下眸,掩去鼻中的酸涩,给他披上袍子,又轻轻地环住了他。   “嗯。”   “会开的更好的。”   他在院子里看了一下午的花,又陪着燕妙妙说了很多话。   到了入夜时,终是不行了。   他此时连咳嗽的气力都没了,只半靠在榻上,喉间逸出细碎又缓慢的呼吸声。   燕妙妙手里拿着帕子细细给他擦汗。   温敛喜洁,向来都干干净净。   两人没说话,燕妙妙红着眼,却憋着没落泪。   “你给我束个发,好不好?”温敛突然开口,气息虚弱,却仍笑着。   燕妙妙没做声,只拿过梳子来,开始替他梳头。   这梳子是两人成亲之后,温敛买来送她的第一样礼物。   白玉的梳子,边缘泛着翠,玉上雕了一双燕子。   梳到一半,燕妙妙突然开了口。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知道什么?”   “你早就知道,我一开始就是来找你的。”   温敛低声笑笑。   “嗯。”   他自然知道。   见燕妙妙第一眼起,他就认出了她的脸,长得同她娘亲极像。   嵩阳陈家,十年前被他灭门当日,跑了一个八岁的小女儿。   他记得他死在他手下的每一个人的脸。   沉默半晌,燕妙妙将他的发束得齐整。   男子靠着她。   “若重来一次,我会再来找你的。”   “好。”   “下辈子你别看那么多书了,对眼睛不好。”   “好。”   “你喜欢吃鱼脍,我多做给你吃。”   “好。”   “下一次,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好。”   ……   男子伏在她怀里,声息渐消。   窗外又扑簌簌落下雪来,她抱着他逐渐冰凉下来的身体,半晌终于无声落下泪来。   “……先生,我好像后悔了。”   *   眼前画面忽然顿住。   夜风和着雪花进了窗子,却停在了半空。“哔啵”一声,烛火忽然熄了。   姑娘的影子一动。   她放下身前的尸体,走到了窗边。   屋子忽然开始震动起来,轰鸣声在耳边出现,她却丝毫没有受影响。   擦了擦脸上的泪,燕妙妙淡淡出声。   “贺师兄,好本事。”   下一瞬,她口中低声念诵,两手在胸前并在一起,指尖结印催动法诀。   眼前的画面忽地一震,接着这幻境开始崩塌,画面破裂成碎片,逐渐化为闪烁的齑粉。   燕妙妙回过头,又看了一眼榻上的男子。   白色的衣衫渐渐化灰,那抱过她千万次的手臂自榻边软软垂下。   她手中动作顿了一顿,却并未停下。   大试开始一个时辰后,第四个荒岛终于开始摇晃起来。   飓风侵入,将那岛上的尘埃尽数卷起,烟尘喧天,岛上端坐着的两人衣衫被风吹得鼓起。   不远处的南葛弋见到这一幕,紧紧上前攥住了温敛的衣角。   “师兄,你说师姐能赢吗?”   温敛垂眸看他一眼,果断地将自己的衣角从他手里扯了出来。   “不知。”   南葛弋手中一空,愣了片刻之后,又颇为自觉地攥起了自己的衣角。   那飓风在荒岛上持续半柱香之后,终于生变。   温敛眯了眯眼,看向贺洵身形微动。   他缓缓舒了口气,眼中隐隐含了笑意。   “妙妙会赢的。”   果然,没过多久,贺洵的身体忽然无故颤抖起来。   接着,“噗”地一声,他喷出一口猩红,倒在了地上。   燕妙妙缓缓睁了眼,站起身。   她走到贺洵面前,将他扶了起来。   “贺师兄,承让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觉得用两章的篇幅来写这么个狗血俗套的幻境有点emmmm???   但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写了!   因为要逼着妙妙开窍……现在,经历了双修、表白、幻境之后的妙妙——已经脱胎换骨了!   ——燕·真·钮祜禄·妙妙   ——不过也不要抱太大希望师兄现在就和妙妙在一起。   那是不可能的。 第39章   “竞法大试第三关, 通关者——”   “紫霄殿,沈翘。”   “紫霄殿,涂冠山。”   “符箓宗, 牟清屿。”   “擒雷派,佟徽。”   “灵翠峰, 滕继之。”   “琼梦天,水妗儿”   “行云宗, 徐桉。”   “孤鸿境, 燕妙妙。”   场外响起喧闹的欢呼声。   燕妙妙闷闷地走下了场。   “做得很好。”走到温敛身边时, 他温言开口。   可燕妙妙却只看了他一眼,就立即撇过脸越过了他,神色复杂。   “师姐,你好厉害!”南葛弋蹦蹦跳跳上前,兴奋得要命,“你同我说说,你在贺师兄的幻境里都看到了什么?我可好奇了,听隔壁行云宗的师兄们说贺师兄制造幻境厉害得很, 没想到你真的能赢……”   是厉害得很。   燕妙妙望向隔壁行云宗的位置,同贺洵对上了眼。   贺洵居然还有脸朝她点头示意。   初级的幻境名浮土,如一进宅,目光所及即是全部, 筹谋陷阱线索真相近在眼前,剥开一层皮子便能破除。   中级的幻境名纠缠,如盘根树, 虬结凌乱分枝繁多,本质之上覆了大量虚假信息用以掩饰,一不留神或将走入死局。   高级的幻境名须臾,如荒海沙,动辄随心变幻无穷,景象剧情随境中人的心念变化而随时改变,教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她知道这须臾幻境中的场景人物全由境中人的记忆与动念拼接组成,却如何也不能想到为何会在幻境中见到自己同温敛……   所以难道她对温敛……啊呸!   说不得说不得。   ——一定是之前灵识交融和温敛那些浑话的锅。   燕妙妙的余光瞥到温敛一直在看她,可她偏偏就是不转过头去。   她怕一见到他就想起在幻境中年余相处的点点滴滴,她怕一见到他就被那些欢愉与酸涩占据心绪,她怕一见到他就忍不住叫他先生。   这幻境的后遗症可太大了。   她低下头,刚想摸摸自己身上还有没有剩下的清心丸,突然又想起沈翘说的吃多了清心丸会肾虚的传言。   呃,那就熬着吧。   肾虚真的不可。   *   正是这时,场中传来风鸣之声。   燕妙妙抬起头,见一女仙走到了练武场中,一时场边喧闹之声尽消。   这女仙模样沉肃,圆额方脸、骨骼分明,着一身素灰袍子,灰黑短靴,长发在脑后盘得厚实,瞧着极不好相与。   “这位仙君是……?”燕妙妙虽然做了几十年的莽山弟子,但是对于莽山中的仙君,识得的着实不多。   不过她刚问完话,就意识到自己是白费劲。   ——南葛弋认识的人还不如她多。   “那是琼梦天的凭慧元君,”温敛却搭了话,“莽山仅次于饮霞元君的女仙。”   琼梦天是莽山唯一的女修宗门,宗门规矩严苛、戒条甚多。门下弟子管束极严,百年来常有出类拔萃的弟子出世。   今次决胜关中的水妗儿便是出自凭慧元君门下。   燕妙妙避着眼神点了点头表明自己听见了。   温敛蹙了蹙眉。   ——她从第三关出来之后,似乎对自己更为排斥了?   “仙门竞法决胜一关,将于无定海中的钩沉洞窟进行。灵物金蟾在洞窟中心,首位寻到金蟾的弟子即为大试魁首。”   凭慧元君淡漠地扫过场中弟子,继续道:“虽言武斗不念生死,但同门之间决不可蓄意伤人。在这洞窟之中若难以支持,务必发出信号,勿要强求。”   说着指尖一捻,半空之中便突然出现一个银光小点。   这光点逐渐扩大,弹指间便幻化成了一个能容三四人进入的洞口。   这洞口对面,是一片广袤无际的湖泽。   湖泽碧青,天色阴灰,并在远处捻成了一道黑沉沉的直线。   隐隐魔气在湖面上凝成薄雾,莫名觉得晦暗。   “这钩沉洞窟是无定海新近出世的魔界洞窟,行事定要小心,不必为了虚名拼命,”温敛知她惯来好胜,便特意嘱咐,“无论如何,先保护好自己。”   燕妙妙盯着自己的鞋尖点了点头,活像个犯了错听训的小学生。   幻境之中,每次她上山采药前,先生也总是这么嘱咐她。   “无论如何,先保护好自己。”   恍惚间忘了此处彼处。   燕妙妙抿了唇,舌尖压了压齿。   年余在幻境中的相处相知,又如何能在顷刻之间全数从脑中剔除。   所以到底,她是将温敛看作了先生——   ——还是将先生看作了温敛?   她右手拇指轻捻着自己的指肚,指尖干燥冰凉,胸口虚虚地呼了口气。   刚走出两步,又听见温敛在身后淡淡说了一句。   “等你出来后,我有话问你。”   她想拒绝,可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什么换了内容。   “……好。”   眼前总晃着先生的素衣。   ……和日日笑着叫她名字的模样。   她大概是真被幻境迷了眼。   *   八人齐聚。   燕妙妙打量其余几人,除了紫霄殿的沈翘和涂冠山,再加上在第一关时曾遇见过的牟清屿,别人她都面生得很。   除她之外唯一的女修,是琼梦天的水妗儿。燕妙妙多看了她两眼,长相温婉素净,一身湖青色衫子,鲜嫩如二月柳。   到了那洞口前,燕妙妙正要当先进入,忽被身侧一人拽住。   转过眼来,却是沈翘。   “妙妙师妹,一会可要来寻我啊。”   “怎么寻你?”燕妙妙问道,“听说无定海虚渺无定,无方位、无沉浮、无径途——我要怎么寻你?”   沈翘唇角一勾,凑到她耳边:“我给你定个记号。”   接着他指尖轻捻,于背人处轻拉了拉她的小指。   燕妙妙只觉得一道无形的丝线在她指上绕了几圈。   影迹弦——系上此弦之后,若非以术法强断,则丝弦双方可感知对方方位及周遭气息。   “这样算是违规吗?”燕妙妙举起自己的小指查看,这丝弦无形无色,除了本人之外无人能够发觉,从外表看来毫无异样。   沈翘耸了耸肩:“决胜关惯来凶险,结对成伴共同过关长久以来便是约定俗成的事情。”   “你莫看其他人之间似乎毫无交流,可实际上场下早就说好要联合了。”   “可我前两日怎么听说你往年从不结伴?”燕妙妙挑了挑眉,“是今年术法进境不行唯恐被人抢了魁首去?”   “非也,”沈翘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悠,一脸高深莫测,“师兄我往年不是不愿结伴,而是——不愿与弱者结伴。”   可给你厉害坏了。   燕妙妙笑着白他一眼,径直走向洞口。   “师妹,”进去之前,沈翘拍了拍她的肩,“一会见啊。”   燕妙妙拂下肩上的手,也没回话,当先便向那洞口对面的荡漾碧波一跃而下。   沈翘刚要跟上,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了个头。   ——正对上远处温敛蕴着冷意的眸。   沈翘笑笑,边走边自言自语:“师兄啊,咱们这就各凭本事吧。”   说罢也消失在海中,溅起了些许水花后无踪无影。   *   冰水激得燕妙妙周身一抖。   似乎是刚跳入水中,她便骤然出现在此处。   无定海乃是人魔两界交界处的湖泽,入水则陷入无定深渊,无方位可循。   这水中幽暗无声,周遭一片黑暗。她直愣愣地悬浮在水里,上不着天,不知离岸有几何;下不着地,不知触底或可行——甚至连上下左右、东南西北都没办法确定。   像太空。   不能呼吸这一点也像太空。   意识到自己或将窒息而亡的同时,燕妙妙心念一动,一个巨大的气泡登时出现在周身,将她严密地围了起来。   在这气泡中坐稳当之后,燕妙妙开始琢磨进[なつめ獨]入决胜关的第一步。   ——如何寻到钩沉洞窟。   细细思索片刻后,她伸手在后腰处一摸。   ——摸出了一副龟板。   嘡啷几声过后,她摇晃龟板取卦,得了一副“上震下坤雷地豫卦”。   此卦卦辞为:豫,利见侯行师。   对于此时要寻路夺魁首的燕妙妙来说,算是一副好卦。   她接着手掌再一翻,地上的龟板又是一动,接着便摇摇晃晃地指向了她左边的方向。   气泡朝那个方向疾速飘去。   没见到方才的龟板第五爻悄悄一动。   六五:贞疾,恒不死。   *   这无定海中气温极低,饶是燕妙妙被气泡护在其中,也觉出了冷来。   抖抖嗦嗦地坚持了半晌,她忽然觉得自己真傻。   钩沉洞边。   气氛剑拔弩张。   “咱们大可不必还未入洞就耗费灵力,”牟清屿站在中间,和事佬似的劝慰道,“不若先进洞闯一闯,先将洞中的魔物清干净了,到时咱们之间再一分高下。”   他左边那位,一身水青袍子,手持一柄分花拂柳玄铁剑;消瘦高挑、骨架子窄,配上衣服活脱脱一根青竹杆子——便是紫霄殿的剑修涂冠山。   他右边那位,倒是另一个极端;生得矮壮健硕,太阳穴高高鼓起,身上肌肉膨胀恨不能崩开那身不甚匹配的道袍——便是擒雷派的武修佟徽。   这两人不知私下曾有什么过节,寻到这钩沉洞窟之后,在洞口便生了口角。   后来的牟清屿性子软和,只觉得若是其中哪位连洞窟都未进去便被淘汰出局着实有些难看,便上前劝了。   “又不是我要打,”佟徽不耐喝道,“他一上来就唤了剑要打,我总不能站在这里平白受难吧?”   对面的涂冠山冷哼一声:“不就是不敢么?”这涂冠山体型像个餐葩饮露的仙人,性子却刺头得很。   只见佟徽骂了一句粗的,两人登时就要动手。   劝架的牟清屿也懒得管这许多,干脆就打算自己先进洞去。   可这脚下刚动,余光便瞟到不远处一簇熊熊的烈火正朝几人猛烈地冲了过来。   三人俱是一惊,架没来得及打,连连退了数步。   瞬息之后,那团火停在洞窟前。   三人僵住。   “呀,师兄们这么快就找着位置了?”   娇俏的嗓音入耳。   姑娘悬在一个巨大的气泡当中,气泡中有一小型的鱼龙火兽正围着她转圈,嘴中时不时吐出大团的烈焰,火光煊赫。   ——这是在将凶兽蜚愁当暖炉使?   几人都是历经过竞法第一关——火烧无妄川惨剧的见证人,此时见到蜚愁都不禁警惕起来。   倒是牟清屿上前打了招呼。   “燕师妹来的也很早。”   燕妙妙点了点头,嘴角上翘:“我方才在远处见着两位师兄似乎是要切磋?”   佟徽与涂冠山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灵气聚起,换了个方位——却是不约而同地对准了燕妙妙。   尤其是涂冠山,燕妙妙在紫霄殿居住数日期间,他曾亲眼见证燕妙妙同宗门弟子之间的数次冲突,此时在决胜关相见,更是忌惮。   见无人回答,燕妙妙却也不恼。   她微笑:“那两位师兄慢慢打,我这先进洞,就不在此处观摩学习了,等我寻到金蟾、夺了魁首之后,咱们再慢慢叙旧。”   佟徽&涂冠山:话说谁与你有旧可叙?   燕妙妙一溜烟就蹿了进去。   “还、还打吗?”佟徽开口。   涂冠山一甩袖子收了剑,跟在她身后也进了洞。   “打个屁。”   作者有话要说:  温敛搓了搓手表示:我又要准备出击了!   ——大概在两章之后?   *   雷地豫卦。   六五爻辞:“贞疾,恒不死”解释为主有疾患,病期久长却不会因此有性命之虞。   *   刚开始发的时候出了问题,第一时间买了、看到一段重复文字的小可爱们评论下,我给你们发红包。   *   还有就是,因为我的失误,感觉很对不起小可爱们。   所以今晚九点双更。 第40章   进洞之时, 燕妙妙只觉得一股压迫铺天盖地而来,将她周身都碾了一遍。   真入了洞,便能清晰地分辨出洞中正氲氤着层叠的、几近成型的魔气, 细细刷过她的皮肤。   仙门道修,因自身灵力纯正, 对魔气是有天然的排斥。   按照莽山仙君们的想法,在这魔气横行的洞窟之中, 弟子们定然连行进都会万分艰难、更要忍受魔气侵袭皮肤的烧灼与疼痛, 无形中也算是一道难关。   ——却没想到让燕妙妙躺赢了。   此时她全身浸在这魔气之中, 虽心理上有些膈应,身上却舒适清爽。受着外部魔气的引导,丹田中被压抑了数日魔气缓缓泄出。   她加快身形,寻了一处分叉的山洞躲了进去。   叉洞之中,燕妙妙伸出手来,眼见着自己指缝之间正朝外流淌丝丝黑雾。这黑雾浓郁,近乎结成了实体,缠绕在指尖, 可腹中的魔气分明还充裕非常。   不论修仙亦是修魔,体内灵力皆来源于额上灵根,而灵根之源则在于灵识之海。   可异常的是,她的灵识之海尽是纯正的仙灵之力, 决然不可能孕生出魔气来……不然也不会意外就与温敛灵识相融了。   她同温敛当时俱是在恍惚的状态之中进行的灵识交融,一直以来她都不敢细想。可这回琢磨起来,却意识到一个极为险恶的问题。   【双·修之时, 道侣两方将识海打开,灵根奠基之处,有道者神魂之力逸出,接触、勾连、交融、互生灵气。亦有天定之人,无须刻意便可灵识相通,自行交联,气息相融,合为一体。灵识相合、借气相生,则灵力充和,修为亦长。】   ——她和温敛,似乎是传说中的情缘天定?   要命。   原书里没提这茬啊。   燕妙妙发愁地挠了挠头,还是决定暂时将这事抛到脑后去。   她压了压体内的魔气,又将自己周身覆盖的魔气撇清,打算正式开始探索这钩沉洞窟。可刚走出两步,却听见“哐哐”两声,接着她就感觉到这洞壁上落下灰来。   “什么鬼——”后半截的音还没发完,燕妙妙脚下便是一阵猛烈摇晃,天旋地转过后,她当场被晃得摔到了地上。   而她栽在地上、捂着后脑勺的痛呼转眼就被巨大的崩塌声盖过。   燕妙妙眼睁睁地看着身前厚实的洞壁瞬间粉碎。   烟尘还未散尽,一声凶戾的兽吟便铺天盖地而来。   燕妙妙虽被尘雾蒙了眼,却也未失警戒。手中的蜚愁鞭霎时出手,朝着那兽鸣之处袭去。   钩沉洞窟处于人魔交界,又是莽山仙君们选定的仙门大试决胜之地,原本有凶兽现身其内倒也在燕妙妙料想之中,可她却如何也想不到这其中的凶兽竟然如此勇悍。   面前这凶兽生了一双蛇首,两个脑袋长得一模一样,蛇眸细长金黄,额顶处生了两丛鲜红的肉瘤,像是鸡冠。双头蛇兽通身翠绿斑驳、体型巨大,游走其中几乎将这洞窟的洞壁塞得满满当当,难以看清身长几何。   不过光看这直径,也能猜到这蛇兽定然长达数丈。   此时燕妙妙正一手操纵着蜚愁鞭,一手飞快捻着法诀,口中念念有词,赤光银光接连不断朝着蛇兽刺去。   然而这双头蛇极为强悍,竟是丝毫不将燕妙妙的攻击放在眼里。身上坚硬的外皮被术法击中,也只能阻它片刻停顿,那打出的伤口转眼便愈合如初。   燕妙妙边打边退,一边细细寻找蛇兽的弱点,一边聚力于小指,试图探寻沈翘的方位。   她自己打不过这蛇兽。可若有沈翘相助,估摸着战况便会逆转。也是好在沈翘有先见之明,将影迹弦系在了自己身上。   可是谁知,她催着这影迹弦、自己支撑了半晌,沈翘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没有半分踪迹响动。   燕妙妙暗骂一句这人不靠谱后,手上的攻击也不得已加快了频率。   ——苟利大试魁首生死以,岂因打不过趋避之。   她心下一横,将自己原本压抑的魔气通通放了出来。   燕妙妙从未运用过魔气,当下只觉得自己血脉之内如柳树春发抽枝一般泄出了纯然的魔气。   同习惯了的仙灵之力不同,这魔气沉重又灼热,沿着她周身的脉管一寸一寸烧灼至出口,疼痛中带着几许快意,只烧得她通身焦躁,胸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嗜血欲望来。   她从未生过心魔,也不知生了心魔是什么感觉。可此时,她却如同被体内的魔气操纵一般,满脑子只想冲上前去,将眼前的蛇兽分骨割肉、拆吃入腹。   可这念头,在此时的场景之下,有一个专用词语可形容。   这个词是自不量力。   即便她体内冲天的魔气将蛇兽攻击暂时阻在了半道,却也仅限于此了。   蛇兽冲破了她周身的护阵与魔气,力道之大激得她狠狠飞身而起,撞上了对面的石壁。燕妙妙落到地上,嘴角喷了一口鲜血出来,神智却清醒了不少。   这时,蛇兽乘胜追击、双头并上,一股腥风袭来,伴随着尖唳与恶臭,叫她抬眼便见到了蛇兽口器之中伸出的猩红分叉长舌,尺余尖牙处泛着碧色磷光。   此时燕妙妙正因体内魔气散得太猛、又被蛇兽冲破了护障而脱了力,嘴边溢血倒在地上,俨然是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可她面上却令人意外地丝毫不见恐惧。   “想吃了我啊?”她忽地一笑,“不过我觉着你这次是没机会了。”   姑娘的身体渐渐透明。   手臂上银光闪烁,一个法阵凭空出现,将她瞬间卷在其中送到了别处。   啧,手上覆的星移斗转阵可真好用啊。   临消失之前,她耳边还听见了一声并不真切的巨响,似乎是这双头蛇扑了个空。   *   再睁眼的时候,她已身处一处纯白的洞窟之中。   洞壁四面平滑如镜、洁白胜雪,泛着薄薄的银光,清净如仙境。洞中有一石桌,其上杯盏筹箸、茶点鲜果一应俱全,四周摆设装潢精致典雅,书卷横架,洞壁上挂着数幅或水墨山水、或仙人赐福的画卷。   若不是心知自己仍在这钩沉洞窟之中,燕妙妙指不定便以为自己闯了哪位仙君的洞府。   她在这洞中调息了下躁动的灵力,将自己方才撞出来的内伤缓了一缓,又细细听了片刻,确定周围没有声响——应当离那蛇兽挺远的了。   做完了这一切,开始在这纯白的疑似仙洞内寻找出口。   这洞中之洞分叉众多、幽深非常,宛然是一个小型的迷宫。再加上洞中四面雪白,便更难以分辨方向,燕妙妙在这洞里转了几圈,差点没转出了雪盲症。   不过又是再转了两个叉洞后,不远处便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些声响。   燕妙妙循着声走去,右手执着蜚愁鞭,十分谨慎。   可越往前走,她脚步越放缓,脸色也逐渐迟疑起来。   熟悉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这位大姐,事情是这样,我对你当真是没有兴趣。”   “我喜欢水灵灵的小姑娘,你这比我大了好几百岁,我是断然下不了嘴的。”   “这男欢女爱之事,总得讲究个你情我愿、真情实感,大姐你这一上来就扒人衣服的习惯着实要不得。”   燕妙妙踮着脚悄声上前,走到了那传出声响的洞口处,接着偷偷伸了个头往里望。   “沈师兄,正忙着呐?”   作者有话要说:  沈翘: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会有一个盖世英雄踏着七彩祥云前来救我…… 第41章   闻言如遇横财。   正被一妖媚女子压在榻上的沈翘朝着她的方位伸出了手。   “妙妙师妹救我!”   他一身水青的袍子挂在身上一半, 腰带已解,内里的亵衣也被扒了半截,露出一块肩背和胸膛来。他生得白、又长得好看, 此时被人攀着脖颈半倚在榻上——倒是有几分美人春睡海棠图的气质。   燕妙妙在洞口处露出半个脑袋,同沈翘身上正压着的女子对了眼。   女子生的娇媚, 柳眉杏眼、唇红齿白,唇边拈了一颗潋滟的红痣。分明眼角眉梢尽是风情, 却又欲盖弥彰似的穿了一身翩然若仙的素白纱裙, 端的是天姿绝色、柳亸花娇。   ——就是衣服和周围的环境有点顺色。   若是一不留神看过去, 便只见着个美人头颅飘浮在半空。   美人上下打量了门口的燕妙妙片刻,吊了吊眼眉,柔荑抚上沈翘的胸口。   “这就是你说的水灵灵的小姑娘?”   美人不愧是美人,连声音都百媚千娇。   “是是是,”沈翘赶紧点头,趁机将身上的美人一把推开,跳了起来,“我就喜欢这样的小姑娘。”   燕妙妙站直身子“啧”了一声:“沈师兄, 你这为了活命,还真是什么屁话都敢往外说。”   她走进洞来,模样看似闲适,却是暗暗戒备着, 右手摸上了腰间的鞭子。   这美人不知是什么来路,周身没有分毫魔气妖气,气息沉静无瑕, 却又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迫人气势,将燕妙妙死死压制。   ——打不过。   便见沈翘急急离了美人的控制后,却也不着急跑路,倒是先理了理自己凌乱半褪的衣衫。   “洞灵大姐,”他颔首,“我同我师妹两人还忙着去寻金蟾夺魁首,不便在此逗留过久,还望姐姐将我二人放出去吧。”   原来这美人是钩沉洞窟的洞灵。   正如每座仙山皆有山神、每道灵河皆有河神一般,这聚集天地灵气的洞府之中也会随着时间推移逐渐生出洞灵来。   这洞灵聚集洞中灵气、吸取日精月华,算得上是个半仙。   只是这魔气横生的洞窟之中,竟生出了如此仙姿佚貌的洞灵,倒是叫她有些惊讶。   却见洞灵身子斜斜一躺,妖妖娇娇地躺上了榻,朝着沈翘暧昧一笑。   “也没比奴家小上几岁嘛。”   沈翘:“……大姐,您都八百余岁了。”   “你这师妹不也……”   可话说到一半,洞灵大姐瞧着燕妙妙,又眯了眯眼。   “……我倒是看差了。”   “才刚出世六十七年,的确算得上水灵得很。”   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沈翘再问:“洞灵大姐,您看看什么时候能给我们给放出去?”   洞灵杏眼一抛,手肘撑着下颌,娇媚道:“好郎君,若肯赠奴家一宵欢情,想要如何奴家都依你。”   燕妙妙:喂喂康康我啊我人还在这呢当场调情真的好吗。   在这钩沉洞窟之中,洞灵算得上是最大的主宰,若是这大姐不放人,恐怕单凭他们二人的修为还真是走不出这洞中灵府。   想到此处——她骤然开了窍,转向沈翘。   “沈师兄,你可知生而为人,最值得人敬佩称道的品质为何?”   沈翘愣了一愣,全不知道燕妙妙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   “……是什么?”   燕妙妙拍了拍他的肩,一脸的“家国山河俱付与卿”的郑重模样。   “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当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发生矛盾时,我们要坚持以集体利益为重,并愿意放弃或牺牲一些个人利益。”   沈翘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燕妙妙慈爱一笑,大义灭亲地将他推向了床榻。   “洞灵姐姐慢慢享用,我在外边等着。”   “我沈师兄肾不好,还盼姐姐多怜惜。”   说着毫无迟疑地就要往外走。   身后传来沈翘的惊呼:“燕妙妙你——”   可这话刚喊了半截,洞中却突然“轰”地一声,猛地一震。   随即一阵凄厉的兽吟之声在洞中回转起来。   有些熟悉。   洞灵眼神一凛,瞬时收起了方才调笑的模样,不顾已经到手的沈翘,站起身来。   她冷笑一声:“竟有人敢在我钩沉洞府中撒野?”   随着她的声音,周边的纯白陡然消失,洞灵的灵府消失,他们回到了洞窟之中。   可此时的洞窟,同先前燕妙妙刚进来时却全然不同了。   便见这钩沉洞窟之中,各处碎石嶙峋、破烂不堪。   原本迷宫一般的各处分叉洞壁被强行撞碎通开,生生造出了一个数百丈长宽的巨型洞府来。   就在不远处,正有两道难以丈量的巨大黑影撕咬纠缠,浓郁的魔气携着凌厉的攻势四下飞射,一时冲得沈翘心肺受震、直不起腰,一股腥甜压到了喉头。   燕妙妙见状,急忙将他扶到了一边躲避,顺手帮他调息。   她在这魔气激荡之中,倒是毫无反应。   “放肆!”   洞灵见状,怒喝一声,袖中当场飞出一道白绫,直射向那纠缠中的两道黑影,便要参战。   可还没等那白绫触到黑影,正纠缠中的一方却忽地停了动作。接着,一声声猛烈又凄怆的倒气声在洞中响起。   下一刻,“哐”地一声,巨影落地。   尘埃过后,燕妙妙瞥见了地上那双眼波无神的蛇首。   “!!!”   她赶忙抬头看去,另一道黑影此时显出形来。   外壳坚硬如黑铁,无角无尾无毛,口器层叠满布利齿,数只墨黑的眼珠子嵌在眼眶之中,没有眼白。   ——凶兽龙罔象。   竟又是龙罔象!   此时这凶兽的口器边上一片黑红,密布的尖牙缝里塞着残破的血肉,双头蛇兽浓稠发黑的血水滴滴答答落了满地,更显得狰狞万分。   腥臭之气在洞窟中散布,龙罔象周身魔气浓得难以想象,黑魆魆的半液体环在他身侧,似是有生命一般沸腾勾连,活像一团团翻滚的蛆虫,直教燕妙妙反胃欲呕。   “好个魔兽,竟将我洞府毁去!”洞灵又喝,袖中白绫再次凌空飞起,便要击向龙罔象。   可那恶兽竟是动也不动,便任着那白绫到了身前——竟是通畅无阻地穿过了龙罔象的身躯。   那白绫穿过之处的兽体,扭曲一瞬后又恢复原状。   洞灵秀眉一蹙,收回白绫便要再度攻击。可龙罔象似是丝毫不将洞灵放在眼里,只朝着燕妙妙与沈翘所在的这个方位瞅了一眼,便忽然化作一团黑雾,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了这钩沉洞窟之中。   燕妙妙抿了抿唇,心中一沉。   那龙罔象离开之前,分明看了自己一眼……哦不,数眼。   洞灵这边,见到龙罔象突然离开,一朝失了对手,不甘地在原地跺了跺脚,接着一脸恨恨地朝他们走了回来。   白纱摇曳,美人薄嗔,原也是一幅好颜色。   ——直到看到仍被魔气激得受了内伤、压得喘不上气的沈翘。   美人脚步顿了一顿。   美人挑了挑眉尖。   美人开始诛心。   “你居然这么弱?”她挑了挑眉,颇有些嫌弃地开口,“当真没劲。”   正受着魔气侵蚀、痛苦不堪的沈翘:“???”   ——方才不是还叫我好郎君吗?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而正是龙罔象消失之时,越过洞灵,燕妙妙见到洞窟正中、方才被挡着的位置,立着一个莹白的玉台。   玉台莹润如月、清正冲和,灵力在四周环绕,同周围糟乱的环境格格不入。玉台之上,一道金灿光柱直射洞顶,其间封存着一个尺余直径的圆球。   圆球闪烁着七彩光华,隐隐能见到其内掩着的一只三足金蟾。   燕妙妙眼睛放了光。   她低下头凑近沈翘。   “沈师兄,你先自己调息一会,我去拿个金蟾就回来。”   沈翘僵住,抬头一望,见到了远处的青玉石台。   沈翘:“…………”   他本想强撑着起身,可奈何洞中魔气还未消散,刚一挺身便被再度压了下来,便只能眼睁睁瞧着姑娘的背影离那青玉石台越来越近。   洞灵在一边凉凉看他:“看来你师妹说的是真的,瞧你这样子,肾肯定不行。”说着甩了甩袖子,竟是当场离开了。   沈翘:不行了我感觉我喉咙里那口血压不住了。   燕妙妙稳稳当当朝着青玉石台走去。   就这么几步路,在各个被毁的岔洞口处轻易越过了五位共同闯关、而此时同样被压得喘不过气的道友。   她指尖捻了法诀,轻易地将那光柱扯下,轻易地将那光球抱到了怀里。   眼前光华一闪。   如同一幅画卷在她面前被卷起。她只觉得自己眼前闪过一道白光,接着后襟之处似是被人一扯,拉出了洞窟。眼前闪烁的光点过后,她稳住身形,灵翠峰的练武场出现在眼前。   其余几位道友仍然呈现放射形、匍匐状出现在她周围。   耳边骤然响起雷鸣般的人声。   沸反盈天之中,燕妙妙抱着光球,毫发无伤地站在场中,身侧出现数位莽山的仙君。   仙气缭绕,端雅从容。   抬眸时,正对上了不远处含着笑意的温敛。   她没看见他身侧正蹦跳着同她招手的南葛弋。   只对上了他柔和的视线——那双瞳仁之中,温润而轻缓地透出光来,破云遮月。   心口忽地一跳。   她破开七彩光球,将三足金蟾捧在手中高高举起,缓缓一笑。   “浮云本无意,吹落章华台。”   “本次能夺大试魁首,多亏众位道友衬托,受宠若惊,万分荣幸。”   全靠躺赢。   沈翘终于喷出那口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沈翘师兄成为继长虱子的南葛弋之后,第二位惨遭作者后妈污蔑的男配。   沈翘:都你!我告诉你,我从小肾就……不不不,我从小就很空虚!肾这一块呢我有好好保护…… 第42章   灵翠峰上灯火通明, 师徒尽欢其乐融融。   正是一年一度的庆典、仙门竞法大试结束当夜,照例是各门弟子少有的放风时间。   莽山仙门之中,不乏教条古板、清规详杂的宗门, 弟子们在此夜秉承了“今宵有酒今宵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主旨思想, 立志愿以一晌贪欢、熬过余年。   诚然,酒气难沾、财色无用, 道修们最大的消遣也不过就是相互探讨探讨功法、交换交换典籍罢了。   身为本次仙门大试的魁首, 又少出孤鸿境, 燕妙妙难免成了主角。各宗门的道友,无论认识还是不认识,都不约而同一个接一个排队似的拉着燕妙妙说话。   话题从平日里惯用的术法兵器,一直聊到未来百年的修炼规划,甚至是预定的飞升时间都同她讨论了个彻底。   燕妙妙只觉得自己今夜将未来五十年的话都说尽了。   月上柳梢之时,听着眼前灵翠峰第二十三弟子的絮叨,燕妙妙仍在强打起精神装出关心模样。南葛弋入夜时就被灵翠峰上新认识的道友不知拐到了何处,温敛似乎在一个时辰前被仙君叫出去议事——孤鸿境三分之二的战力尽失, 只空余燕妙妙一人在此处苦苦支持。   愁煞人。   许是听见了她心中的求救,这时,有一灰袍身影骤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位师弟,”温和的男子声音传来, “我同燕师妹有要事相商,师弟可否过会再来同燕师妹讨教术法修炼之事?”   是牟清屿。   略微的惊讶之后,燕妙妙在心中给他送出了一朵小红花。   “多谢牟师兄大恩大德、替我解围。”燕妙妙跟在牟清屿身后走出殿中, 到了一处无人小径边,朝他感激地抱了抱拳。   这下总算是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   她伸了个懒腰,不出意外地听见自己僵硬的腰椎响了一响。   “我是当真有事情问你。”   正准备做体转运动缓解僵直的燕妙妙顿了顿,立即双手合腹,转成一派温良模样:“师兄请说。”   牟清屿性子好、术法强,在莽山仙门之中人缘颇佳,与温敛亦是交好多年。   每次燕妙妙见到他,他都是一副清和平允、款语温言的模样,少见像此时这般严肃正经。   他左右张望了片刻,确定四周无人之后,终于开口。   “燕师妹,我不与你绕弯子,只想问你一句——你为何不惧洞中魔气?”   燕妙妙瞳孔一震,腹上的双手不觉一紧。   今日洞中的画面飞快在她面前闪过。   ——是了,当时她被那金蟾迷了眼,当着他们的面活蹦乱跳地上前取了金蟾,全然忘了掩饰自己不受魔气影响的事实。   还未想好该如何解释此事,牟清屿又开了口。   “道修仙灵之力清正冲和,天生与魔气相异,即便是你温敛师兄,也断不能在那洞中如你一般行动丝毫不受影响。”   她自然知道。   便见燕妙妙缓缓呼了口气,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咬了咬唇。   “牟师兄,若你要上报仙门……”   “暂时还未有此打算。”   她抬眼看他,眸中闪过一丝不解。   “你可是修了魔道?”   燕妙妙摇头。   “数月前,我师弟南葛弋被魔君席爻掳到了魔界,我同师兄一齐去了趟魔界,回来之后……我体内便无故出现了魔气。”   与想象当中不同,这话与牟清屿说出来后,倒是意外地教她长舒了一口气。   牟清屿眉心紧拧。   “温敛师兄可知晓此事?”   燕妙妙再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同他说?”   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   “……我……”燕妙妙一时语塞。   牟清屿忽地轻轻叹了口气。   “你该同他说的。”   “我自来与温敛师兄交好,对你也算得知根知底,想师兄自小护在身后的师妹,无论如何也不会心生邪念。”   “但当时在洞中的弟子,除我之外还有数人,但凡有人细想当时场景,便会觉出不对来——你还是尽快同你师兄说清,趁着莽山的仙君如今正齐聚灵翠峰,或能寻机解决此事。”   燕妙妙抿了抿唇:“你说得对,我现在就去。”   说着立即就转了身。   “哎。”牟清屿突然叫住她。   她回身。   便见牟清屿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他本想问她一句,知不知道温敛心悦于她,可话到嘴边,又想起前日沈翘那一句“父女之情”……便生生住了嘴。   “没什么,你快去吧。”   *   温敛从灵翠峰主殿出来的时候,已是月半。   魔界近来蠢蠢欲动,又值魔君席爻方才渡劫、恐会争夺魔尊之位,为避免魔界冲突波及人界,仙门需早作准备。今夜,温敛便是替了临光道君的位子,前来同各宗门仙君商讨此事。   他出了殿门,便缓步走向偏殿去。   印象中,自己离开之前,燕妙妙正在偏殿中同人探讨如何护理打磨飞剑……分明她根本不喜欢使剑。   他唇角微勾,想着今日忙乱,倒还忘了贺她取胜——也不知道现在这么晚了,她还在不在那。   谁知这刚朝着偏殿方向没走几步,便见到道边正立着一道纤细的红影。   月光皎明,清辉撒下,叫她周身披上了一层清润的银光。她早换下了紫霄殿的水青色袍子,穿回了惯常的红色裙衫。   理当如此才对。她是天生当穿红色的姑娘,从来便如天边的一簇流火,扬着下巴以不可抗拒之姿撞入众人眼帘。   此时姑娘正静静站在那里,嘴里轻咬着手指,低着头正来回踱步。   “你在等我?”   清朗的嗓音传了过来。燕妙妙转过头,下意识地朝着温敛笑了一笑。   可接着,又收起了笑意。   转而略带几分拘谨地点了点头。   “偏殿的弟子们都散了?”   “……我不知道,我一个时辰前就过来了。”   温敛唇角上翘:“为了等我?”   “……嗯。”   两人并肩往前走去。   “你今日夺了魁首,很好。”温敛率先开口。   燕妙妙胡乱“嗯”了一声,随口道:“只是运气好些。”   心里却暗暗鼓着勇气,琢磨该如何同温敛开口。   “我听说了,”他淡笑,“紫霄殿的涂冠山方才同黎容道君抱怨了半晌,说你胜之不武、全靠运道,无半分真材实料。”   燕妙妙闻言愣了愣。   不过那位刺头,说出这话来倒也不奇怪。   “然后呢?”她眨了眨眼。   “黎容道君让他滚回山门闭门思过。”   燕妙妙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方才的紧张略散了散:“黎容道君的性子是这样的。”毕竟是在紫霄殿住了一段时间,她同沈翘这位嫡亲师父有些交集。   两人这各怀心事地走了一段,眼见便要到了燕妙妙的房间,她终是咬了咬牙,艰难地决定开口。   “师兄……”   “我今日问了阿弋。”   两人同时出声。   ——哎?   “你问阿弋什么了?”   温敛停下脚步,侧身面向燕妙妙。   “昨晚上的事情。”   ……昨晚上?   燕妙妙僵直了脊背,没敢动。似乎一动,温敛就会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   ——然而终究事与愿违。   “所以你一直觉得阿弋爱慕我?”   “…………”   “你教他夜半替我添衣、冷泉为我解毒、闲暇给我送鱼……都是因为这误会?”   过往南葛弋的异常行为一一浮现在温敛脑中,一条清晰的丝线将所有莫名不合理的地方细细穿了起来。   温敛忽然笑了笑。   “我还一直以为,那是你……”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燕妙妙低下的眉蹙了蹙。   可下一瞬,只听见温敛无奈地轻叹了口气,熟悉的气息悄悄的压了过来。   一双手拨了拨她鬓边的乱发。   这动作太过亲昵,可偏偏他的动作又太过自然。   燕妙妙往后缩了缩。   “仙门之中,虽也有不少同为男子或女子的道侣,”他温声道,“但我对阿弋、阿弋对我,半分逾越师兄弟之间的情分都没有。”   “…………”   “你昨日拒绝我,是不是因为此事?”   “…………”   “你若不说话,我便当你是默认。”   忽地,肩上被人轻轻一压,温敛将她拉进怀里。   下巴轻轻抵着她的额顶,她的脸贴上他的胸口。   耳边是沉稳的心跳声,她的呼吸滞在喉头,连推开也忘了。   她恍惚着动了动嘴唇。   这怀抱……她曾在须臾幻境之中倚过千次万次。   燕妙妙鼻尖忽地一涩。   她自然知道自己须将幻境与现实剥离干净,可这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同样的气息、甚至同样的性子……她如何能剥得干净?   她不知自己是将眼前人当作了境中人,抑或是将境中人当作了眼前人。   她舌尖顶着上颚,死死压下了心中的酸涩。   “妙妙。”   正是此时,随着温敛逐渐加快的心跳,他又开了口。   “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试试?”   她下意识接话:“……试什么?”   “试试……师兄。”   燕妙妙睁大眼。   一股热流从心口烫到了四肢。这热流潮湿又温柔,细腻地贯通着她的全身,一如当初梦里的温泉和幻境中刻骨的痴缠。   满腔思绪猛地涌来,脑中万千的影像仍然失控一般渐渐重合,在此时并成了同一个人。   她混混沌沌,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来。   温敛和先生……本就是同一个人。   她抬起头,不安地望向他。   温敛轻轻一笑,亦回看她。   他握住了燕妙妙的手放到胸口,掌心温暖,压上心口。   咚、咚、咚。   “师兄等了你许多年,你且回头看看。”他眸子里藏着经年的无尽山川、万顷烟波,尽数化成一抹暖阳,将此时的她迷迷醉醉挟裹其中、万难挣脱。   “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不瞒你们说,这章的三千字,我写了整整一天。   脱发脱得打算直接去理个光头。   预告下,大甜之后有大虐,下章……要炸伏笔了。   *   顺便,有时候会在前文捉虫,但是基本不会修稿,看到前面的章节有更新不用点进去~   * 第43章   许是皎月厮缠, 许是清风余醉。   燕妙妙脑子里只余一片空荡荡的白。   她的手还贴在温敛的胸口,指尖随着他的心跳微颤。   温敛那句“好不好”的余音还绕在她的耳边。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   温敛靠近的时候,她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草木的气息带着些微苦涩, 和着温暖潮湿的气息,柔软地贴了贴她的唇。   如蜻蜓落初荷、露水沾竹叶。   唇齿交缠, 呼吸相容。   她脸涨得通红。   然后推了人一把……又跑了。   温敛耳尖泛着红,在燕妙妙的门口站了许久, 这才朝着自己房间走去。   脚步甚是轻快。   *   燕妙妙是直到了天色微明时才睡着的。   脑中电闪雷鸣轰得她没办法正常思考, 只能徒劳地埋在被窝里试图闭上眼。   等到好不容易真陷入了梦里, 却又骤然被敲门声吵醒。   她紧皱着脸,身上裹着薄被就去开了门。   ——然后见到门口的温敛。   愣了一愣,紧接着又是“哐”地一声,她迅速关上了门。   “师姐?”却是南葛弋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进来。   听到他的声音,燕妙妙呼吸倒是稍微平缓了些。   “怎么了?”她隔着门回话。   想着温敛就在门口,自己这副糟乱的样子着实不好见人。   “普悬真君传话,让咱们几人去一趟含音殿呢。”   普悬真君是灵翠峰的宗门仙君,基本上可视作莽山仙门最高位的仙君。   匆匆忙忙地整理好自己, 燕妙妙便开了门。   南葛弋蹦蹦跳跳地上前,拉着她就开始叨叨。燕妙妙极力让自己认真听他的话,可是偏偏所有的话语都在她耳边转了一圈,再转了出去。   她低着头, 边走边盯着自己前方的青石板。   她余光能见到温敛就跟在自己身后不足一步的位置,素白的衣角随着步伐荡起,渐渐与她的心跳同步。   偷看了那衣角半晌,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   ——正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眼。   艹。   有种逃课的时候正被老师抓到的感觉。   她急忙撇过眼去,继续假装专注地听南葛弋说话,时不时嗯嗯啊啊一波。   可耳朵里听得最清楚的,却是身边的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熟悉了数年的脚步声。   *   含音殿便在眼前。   燕妙妙远远望去,能见到数位仙君在殿中端坐,人数很齐,似乎极为郑重。   燕妙妙望了望周围,忽然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为何普悬真君突然要接见他们?   她猛然想起昨日牟清屿同她说的话。   【“但当时在洞中的弟子,除我之外还有数人,但凡有人细想当时场景,便会觉出不对来。”】   她顿了顿脚步,突然转身拉住温敛。   “师兄,我有话同你说。”   不论是不是因为此事,她总得先同温敛说清楚。   不能教他一头雾水,从别人嘴里最后一个知道。   “急吗?”温敛疑惑,“殿中仙君们还在等着。”   燕妙妙点了点头:“急。”   可正当她刚吸了口气,欲将这事全盘托出时,却见到温敛身后的天空中漫过一道乌黑的云来。   那黑云翻腾滚动,瞬息之间便从天边恶狠狠地压了过来,直停在含音殿前的广场上空,将日头遮了个严严实实。   “是魔气。”尽管是背对这黑云,可温敛仍然第一时间感受到了魔气的威压。   他眼神一凛,当即唤出归荑剑来,将燕妙妙与南葛弋护在身后。   “快去殿中寻仙君出来。”   ——黑云之上,正立着数千魔族。   南葛弋跌跌撞撞地冲向了含音殿。   燕妙妙朝黑云看去。   为首站着一个着金丝黑袍的年轻男子,容貌昳丽若好女,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懒懒俯瞰着灵翠峰,眼尾的小痣鲜红欲滴。   ——席爻。   除他之外,云上两侧齐刷刷站立着形态各异的众位魔君。   说是形态各异——只因除了席爻之外,其余人生得着实不大好看。   额上三只眼、颅顶生羊角的,算是常态操作。细细望去,还有好几位脸上五官错位……甚至没有五官的朋友。   燕妙妙祭出蜚愁鞭来,周身泛起红光。   表面上严阵以待,心中却暗自同意温敛当年说过“修魔会变丑”的话。   “灵翠峰普悬真君何在?”席爻缓缓开口。   同他妖冶的外表一致,他的嗓音倦懒而泛着些许沙哑,冰凉凉粘腻腻地攀上人的脖颈。声音虽然并不大,却让灵翠峰上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含着凉意教人发颤。   此时,归荑剑一动,银光略过,直将温敛瞬间带上了半空,与席爻站在了同一高度。   “孤鸿境温敛,见过魔君。”他颔首。   “不知魔君此行兴师动众来我莽山,意欲何为?”   “你一个小小的道修,有什么资格同咱们的魔尊说话?”   “快叫出普悬老儿来!”   黑云上模样五花八门的魔君们呼喝起来。   燕妙妙见状,蹙了蹙眉,右手一动,当场便将自己手上的蜚愁鞭放了出去。   震天撼地的一声兽吟过后,一头周身燃火的鱼龙巨兽登时出现在温敛身侧。   这帮在原书里连名字都没有的炮灰魔君,竟然当着她的面朝温敛放厥词?   她哼了一声,虽然她战斗力不够看,但是总也能放出蜚愁神魂壮壮温敛的声势。何况,如今莽山仙君齐聚灵翠峰,难道还怕这些歪七扭八的魔族吗?   果然,那些方才嘴里不干不净的魔族,一见到蜚愁的模样,气势便弱了不少。   这蜚愁鞭,虽然按照战斗力来说定然是及不上温敛手中的归荑剑,可奈何块头大、声势响,乍一下倒也能唬住不少人。   见着蜚愁出现,席爻半敛着的眉眼微微抬起,却是盯上了广场上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   他微哂一声,眼中散出了一分笑意。   而正是此时,数道光芒从含音殿中纷纷激射而出,跃至半空。莽山的仙君们,以普悬真君为首,亦在那黑云面前依次排开,一弧清正之气抵住黑云,生生将气势拉了回来。   温敛退至众仙君身侧。   “不知魔尊席爻驾临我莽山仙门,有何指教?”普悬真君是位中年道人,面貌周正,法相庄严。墨青袍子玄玉冠,脚下踏着流云七蓑玄天剑,乃是取了天极之处万年祥云之力凝成的神剑,更是莽山仙门十三件天府奇珍之一。   席爻唇边逸出一丝淡笑。   “今日叨扰莽山仙门,无意惹事,乃是为了接我一魔族弟子下界。”   “哼,”黎容道君冷声道,“来我莽山仙门寻你魔族弟子?怕不是天大的笑话。”   莽山乃是人界最大的仙脉灵山之一,自洪荒以来便充裕着仙灵之气未曾消散,但凡魔族接近,必定会因仙魔之力相冲而大受影响,更惶说藏匿于山中了。   “是不是笑话,可不由仙君来定。”席爻慢条斯理地一哂,转而却面向了广场之中一个小小的红影。   “……燕妙妙,同本座回魔界。”   后者怔在原地。   无数目光如箭。灵翠峰上,无论仙魔,尽皆看向了她。   “……你在说什么?”她蹙着眉道,“我同你回哪去?”   一道白影朝她飞身而来,温敛落地,却是朝她递了一个安定的眼神,牵过她的手便将她护在了身后。   “我师妹自小长在莽山,七岁入道,于孤鸿境修炼三十五年,”他沉声道,“何时成了你魔族中人?”   “就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南葛弋也插话,“你们想捉我师姐?还要问问我青锋剑答不答应!”说着手捏了剑诀,毅然上前,立于燕妙妙身前。   席爻闻言,却又是懒懒一笑。   “是吗?”   接着,便见他长臂松松一挥,一道紫光登时滑过天际,缓缓化成一道巨幕,显出一幅幅古旧影像来。   初时,一道奔流长河出现在画面中间,水势饱涨汹涌,如巨龙奔腾喧赫。片刻之后,这影像之中,忽然出现了数声小孩啼哭——河流之中,有一女童正在其间挣扎。   可就在这女童将要溺死之际,一道黑雾从她周身无故冒出。女童慌乱的神色一敛,眉眼之间突然露出了几分阴戾来。她猛然间像是换了个人,以迅捷之姿一跃,竟是生生从水中跃至了岸边。   随后便见这女童伸出了藕节似的手臂,熟练地催动了法诀——一夕之间,水势暴涨,直成了方才的数倍。   这巨浪洪波瞬间以滔天之势吞没了河岸两边的村庄民居,而那奇怪的女童,却冷笑一声,转头自顾自离开了。   温敛抓着燕妙妙的手紧了一紧。   影像转换。   这次是在一个幽黑的树林之中,方才的的阴戾女童长大了些,此时正躲在一处茂密的树丛之后,背上紧紧缚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瘦弱昏迷小童。树枝折断的声响从前方传来。   女童身上又隐隐显出了黑雾来。便见女童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周身的黑雾登时便化作利刃,朝着来人袭去。   片刻之后,树林中有三人应声倒地。   女童从树丛中出来,黑雾回到她的体内。她从后腰处拿出一把匕首,从地上的三具尸首怀中摸出数块干粮来。   “阿弋,有吃的了。”   影像再换。   此时画面中是一个昏迷女子,赤身躺在半空之中。有一不辨面目的男子正伏在她身上,手执一柄薄刃,细细地分割着她的脖颈,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半透明的皮肤。可也正是此时,那女子忽然睁眼,双眸血红,一把将男子手腕擒住。   “这位师兄,想要伤我……你怕是还嫩了些。”   浓重的黑雾忽地从她周身皮肤上纷纷涌出,那黑雾似是有生命一般,将男子死死缚在其中动弹不得,黑白分明、极为可怖。又过了片刻,忽然一阵轰然巨响,一头纯黑数目的丑陋巨兽忽然出现在女子身后。   那巨兽朝天一吼,登时地陷山崩,所处之地整个村庄瞬间下落,村民呼救的声音纷纷传来——却见到那巨兽却奔跑出去,将村庄中呼救的村民一一挖出,撕咬至死。   影响再换。   漆黑幽深的洞窟之中,一头双首蛇兽正猛烈攻击着女子,而她此时周身又漫出了黑雾……片刻之后,巨兽在她身后成形……   燕妙妙后退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加更!   话说,我觉得就是剧情虐……不是感情线虐啊!   求老爷们不要抛弃我!   *   然后,往后一周除非有特殊情况,都会在中午十二点和晚上九点每日两更~码不出来的话我会提前说哒~   * 第44章   手心虚虚地冒出汗来。   半空中的影像消失, 所有人的目光一如之前,纷纷粘在了燕妙妙身上。   她轻磨了磨虎牙。   除了最后一段在钩沉洞窟中释放魔气的影像,其余的……她全然不知真假。   ——所以那洞窟和村庄中的龙罔象都是她召来的?   ——所以她是靠着烧杀抢掠在那三个月内养活了阿弋?   ——所以当年那场害得数万百姓流离失所的洪灾是她一手造成?   她一颗心悬了起来, 心中忐忑。   她没做过这些事情……可席爻这影像,却着实难以解释。   “枉费魔尊如此劳师动众, 恐怕是要失望了。”温敛朗声开口。   他并未回头看她,可手指却在她的手心轻捏了捏。   燕妙妙忽地舒了口气。   “妙妙是我莽山弟子, 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魔尊伸手要人。”他淡淡道, “更何况这影像真假未明, 一切未有定论之前,当由我师尊临光道君裁定。”   “不错!”反应过来的南葛弋也义正辞严,“谁知道你是不是伪造了这影像想要污我师姐清白?我同师姐相处三十余年,难道不比你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崽崽,师姐没有白疼你。   ——虽然师姐现在好像抢了你的cp。   “不错。”普悬真君亦缓缓开口,“燕妙妙一日入我莽山,便终生为我莽山弟子。无论真相如何,也当由我莽山仙门处置, 容不得你魔界横插一脚。”   席爻并未看他,只自顾自地捋了捋自己腰间佩戴的玉穗,显得极为自得。   “可燕妙妙在拜入你莽山仙门之前便已堕魔……这还由得你们管吗?”若一开始便是魔族,自当在魔界手下管辖。   “啪”地一声, 广场之上忽地响起一声响亮的鞭声。   那鞭身带火,烧得鞭子通红,一鞭下来, 直将这广场上的青石砖劈得四分五裂,裂口处留下黑色的烧灼痕迹。   “我七岁时被师尊接回的莽山,”燕妙妙嗤笑道,“七岁的孩童入魔?魔尊你给我编的故事……怕是太过了。”   席爻听见她的声音,终于抬了眸。在对上她毫不闪避的眼神后,唇角却是斜斜一勾。   “你若非在此之前入了魔,临光道君又何苦从小为你洗髓数十次?”   燕妙妙愣住。   凡人入道之时,须由仙尊亲自洗髓,以将凡胎之中自幼而来的浊气清除,使得弟子能潜心入道、寿数倍增。   入道洗髓,相当于将凡人通体焕新,其过程十分痛苦。按理来说,初入道的道修们只需一次洗髓便可将浊气清除,可燕妙妙……的确不知为何,这些年间,无故洗髓数次。   席爻见到燕妙妙顿住,笑意更深。   “那老道将你识海本源封了数年,还试图替你清除体内魔气……也算是师徒情深了。”   说着,他忽然扬了扬手。   随着他的动作,一道紫光极迅速地破开了灵翠峰的封山大阵。他这一招动作极迅捷,在所有人都未曾反应过来之前,那紫光已然准确地刺入了燕妙妙的眉心处。   她只觉得自己前额一阵窒息般的剧痛,全身登时失了气力,接着手上便是一松,蜚愁鞭落了地。   紧接着,这剧痛自她眉心灵根之处延伸至身体、四肢。燕妙妙感觉自己忽然像是落入了沼泽污泥之中,这污泥淹没她、挤压她、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似乎要将她挤出自己的躯壳。   她倒在地上,四肢难受得蜷缩起来,双手握拳、指节发白。   “妙妙!”温敛回过身扶住她,眉头紧蹙,“你怎么了?”   “师姐!”南葛弋也蹲在了她的身前。   耳边能听见仙君们的质问,可总像是隔着一层纱布般模糊。她在这污泥之中越陷越深,动弹不得,身体上的剧痛慢慢消失,可肢体的触感却是越来越陌生。   她试图张嘴,却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已经站了起来。   燕妙妙眼睁睁看着自己像个没事人一般,推开了温敛和南葛弋,露出了阴骘的狞笑。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动作、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却没办法控制。   她说:“我本是魔族,而临光道君掳我上山、封我灵识、伤我体肤、迫我入道。”   她说:“席爻,你终于来了。”   莽山上下弟子仙君低语起来——这燕妙妙此时周身魔气,全然无半分仙门弟子模样,竟当真是魔。   而燕妙妙说完话后,脚尖一点,便要飞身去往黑云的方向。   也正是这时,斜里忽然刺出一柄剑来,将她的去路断绝。   “你是谁?”   这声音冷厉如霜、冰寒胜雪,未含分毫情绪,却又叫人听得心中发寒。   可燕妙妙只是挑着眼眸朝他看去,娇媚一笑。   “师兄不认识妙妙了?”   她随手一挥,指尖便逸出了几丝黑气来,将归荑剑缠住,皎白的长剑霎时被污,失了光芒、“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温敛见状,脸色丝毫不见变化,捻了法诀再要上前。   可燕妙妙术法修为竟像是一夕之间脱胎换骨,指尖轻轻一抬,大量浓郁的黑气便扩散开来,其气之凶戾全然叫温敛不能靠近,将他生生阻在了数步之外。   燕妙妙睨他一眼,似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席爻不失时机地开口。   “妙妙,别胡闹。”   燕妙妙挑了挑眉,再未多看温敛一眼,径直飞身上了黑云。   燕妙妙上了黑云之后,便颇自然地走到了席爻的身侧,挽上他的手臂,姿态亲昵。   “如今既已将我族人接回,”席爻慢条斯理的开口,并不介意燕妙妙的亲近,手上仍捋着腰间的玉穗,“本座这便不多叨扰了。”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苦寒真人冷哼一声,“你席爻携数千魔族上我莽山放肆,难不成便想如此算了?”   而席爻却是冷笑:“你莽山仙门将我族人禁锢数年、洗髓数次,以导人向善之名行龌龊折辱之事……本座还未同你们算账,你倒是先声夺人了。”   苦寒真人一时语塞,席爻身后的魔族们听闻了此言,污言秽语又冒了出来,不堪入耳直教人皱眉。   “临光道君强掳魔族上莽山一事,若确有此事,便算是我仙门纠查不力。”普悬真君沉声道,“可那影像之中,燕妙妙残杀凡人、更曾掀起人间水患,却也难以如此轻易脱身。”   “那真君意欲何为?”燕妙妙扬了扬下巴,笑得妖娇,“当着魔尊的面伤了我,恐怕今日我这数千同族,可难以善罢甘休。”   随着燕妙妙的声音,黑云再次耸动起来。   普悬真君并不看她:“我莽山仙门承天之志护佑凡间,而你魔族无故戕害凡人,魔尊如何也须给个交代才是。”   “咱们仙魔两界已和平共处百年,本座新近上位,本也不愿挑起事端,”席爻懒洋洋道,“燕妙妙残杀凡人之时,心魔未稳,本座回了魔界之后自有处置,倒也无须仙君们费心。”   “至于交代,”他轻笑,“我族人犯此大罪,本难辞其咎……可临光道君将此事遮掩数年,却也可说是帮凶。”   “等到仙界何时裁断了他的罪过,本座届时自当予你们一个交代。”   这话说得无赖,却又教人难以反驳。   临光道君亲自将燕妙妙带上孤鸿境、又的确曾为她洗髓数次,若说当真对燕妙妙魔族身份一无所知,的确教人难以信服。   如今莽山仙门名声因此受辱,仙魔两界对当年水患一事皆难以摘清关系,追究燕妙妙之罪反而成了小事。   普悬真君敛了面上神色,半晌之后缓声道:“既是如此,魔尊今日便将燕妙妙带走吧。”   “不日之内,我莽山仙门将为此事作出裁定,也盼魔尊到时,勿要包庇族人才是。”   “自当如此。”席爻微微一笑,竟也十分给面子地颔了首,便欲领着魔族打道回府。   黑云翻滚,魔气压迫渐缓。   可却正是这时,一袭白影又跃上了半空。   “她的神魂今在何处?”   席爻眯着眼看他:“小小剑修,有何资格在此处置喙?”接着抬手便要施术将温敛打落下去。   ——却被燕妙妙一拦。   “魔尊,”她看向温敛,眼中含笑,“毕竟有多年同门之谊,魔尊可勿要伤了我师兄。”   “温敛,回来!”身后传来仙君的厉声。   可温敛却全然未觉一般,紧盯着燕妙妙,眼神淡漠冷厉仿如见陌生人,复又道:“她的神魂今在何处?”   燕妙妙凌空缓步上前,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绕到耳后。   这动作温敛曾见过千万次,一时之间竟是有些许失魂。   “师兄,你这情深的模样真教我心动。”   “我真正的样子不好么?虽我二人仙魔殊途……可只要你喜欢,我仍可同你结为道侣,灵识交融、共赴巫山。”   她朝他走来,越多吐出一个字,两人距离便越近。   等到话语的最后,燕妙妙已然不觉贴近了他的耳畔,声音细得只能他二人听清。   可下一瞬,一股汹涌的黑气却从两人周身猛然溢出。   温敛敌不过她,突遭魔气侵体,登时口中便喷出血来,全身筋脉即刻受损,立时便从半空中坠落下去。   细密的殷红从他全身各处渗透出来,如繁星点点,顷刻间便染红了他的白衣。   他视线愈加模糊,眼前的姑娘离得越来越远、渐渐失了模样,终是成了一个红色的小点。   “妙妙……”   “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说话了。   小可爱们别抛弃我就好(跪)。   划重点,我是HE坚定拥护者,立志写甜文。   * 第45章   醒来的时候, 燕妙妙已到了魔界。   之所以能立马就反应过来,是因为她所在的大殿异常空旷。空旷到猛烈的罡风在殿中掠过之时,能激起呼呼的风响;空旷到魔界猩红色的月光, 能拖出长长一道光影。   脑子里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温敛被她所伤、满身是血地打下了半空。   而当时被禁锢在自己身体里的燕妙妙, 在拼命挣脱时,眼前一黑, 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 她又能掌控自己的身体了。   她从榻上坐起来。   也不知道魔界对于黑色有什么异样的执念, 入目所见,皆是一片昏黑。   榻上的帐帘是黑色,上边密密匝匝用银线绣着魔界万里山河图;殿中的地砖是黑色,光滑莹亮隐隐反射着窗外照进来的赤月光;榻前的桌椅板凳亦是黑色,由里及外透着黑油油、乌沉沉的柔光。   她尝试着运行自己体内的灵力。   体内仙灵之力倒是还在,可一试图运行,自己额心灵根之处便开始生出一股剧痛,难以坚持下去。   而魔气如今没了仙力压制, 却是十分顺畅地在体内游走起来。   只是她周身的脉络却都像是被封闭了一般,能感觉到魔气在体内,丝毫都放不出来。   燕妙妙下地,走出大殿。   魔界的夜色, 着实难看。   殿前院子里栽种的玩意,都不能称之为花草。   茎杆焦黑扭曲,上边顶着一个硕大的、枣红色的、勉强能称之为花苞的东西, 片片不成形状的花瓣紧裹着花蕊——聚成了人脸模样。   就这样的花,多看一眼晚上都能做噩梦。   沿着这院子出去,顺着回廊往前,便能见到一座恢弘浩大、气势磅礴的大殿,乌墙黑瓦,贝阙珠宫。   大殿东侧是一处断崖,暗沉的薄雾将宫殿笼罩起来,阴森的模样叫人见了不免胆寒。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   这殿中的院子和回廊时不时有侍婢经过。或许是有人提前吩咐过,这些侍婢见到燕妙妙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任何惊讶。   燕妙妙走进大殿时,正听见有人在说话。   “尊主,萧屠已赶往了红海之南,若有天玑神府踪迹,便会立即回报。”   “嗯,若是人手不够,便将凛沅一部也派出去。”   “昨日莽山仙门派人去了苍山,似乎是想借着上次辛闵从辛左使的事情寻衅。”   “倒也无须太过在意,仙魔两界和平共处数百年,那帮老道不至于如此迫切地要将表面的安乐撕毁。”   燕妙妙躲在殿中一根廊柱后边。殿中尊座上,能见到一名长发披散的妖冶男子斜斜倚靠其上,动作模样颇为倦懒,听声音便是席爻。   大殿正中,有数位魔君分立而侍,正在汇报着近日来魔界的事务。   燕妙妙眯了眯眼。   天玑神府……也应当是南葛弋的机缘之一。   狗席爻抢崽崽机缘石锤了。   大殿之内魔气缭绕,浓郁得难以化开。燕妙妙数了数这殿中的魔君数量,估计自己若是硬闯出去,成功率和生还率为负七百二十万。   不过席爻显然连这负七百二十万的几率也不给她。   “你要在后边听到什么时候?”席爻略带着倦意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在说她吗?   她四周张望片刻,果不其然没有别人听墙角的身影。   燕妙妙顿了顿后,便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怕打扰了魔尊大人议事,”燕妙妙优哉游哉地走到他边上,仿佛丝毫不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如何,“就想着先在后边等等。”   席爻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接着右手一挥,屏退了殿中的原本正汇报着魔界事务的魔君。   “燕妙妙,你的胆子倒是比我想象中大得多。”   “过奖过奖。”   她走到席爻身边,一屁股坐到那尊座上,还硬朝着席爻的方向挤了挤,差点将斜倚着的席爻挤下座去。   席爻懵着稳住自己,显然是从没遇见过燕妙妙这样的姑娘。   “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燕妙妙大喇喇地开口。   她靠在椅背上,后腰上给自己塞了个靠枕,模样显得极为闲适。   他眯了眯眼,显然是对燕妙妙的行为有些不悦。   “你就一点也不害怕?”他话说的慢条斯理,偷着细腻的寒意,仿佛是腐树落叶层叠之下滑行的、淬了碧色磷光的毒蛇。   燕妙妙看他:“要是我害怕的话,你能放我走吗?”   席爻:“……不能。”   “那不就得了,”燕妙妙耸耸肩,“倒还不如咱们把话说开,你告诉我你要什么,我看看我能不能给……咱们公平交易、互利互惠,银货两讫之后便各行其道、天涯不复相见。”   “可你如今已身败名裂,全莽山都知道你是魔族了,还因此连累了你师尊临光道君,你觉得还能去哪?”   “关你屁事,”燕妙妙晲他,“反正不在魔界待,我师兄说了,修魔会变丑。”   席爻:“…………”   “你倒打的好算盘,”席爻冷哼一声,“你就如此自信自己能离开魔界?你这般放肆,就不怕我杀了你?”   燕妙妙看他:“魔尊大人兴师动众数千魔族将燕妙妙从莽山接回,可不是为了杀我。”   “你想要的,是我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   “……你想要真正的燕妙妙。”   席爻眼神微动,不自觉地闪过一丝光。   她猜对了。   在将所有的事情都连贯地思索一遍之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   从当时的影像和后来她失控之后的表现来看,自己身体里面分明还装着另一个神魂。   而这个神魂最有可能的——是原主。   在自己这个躯壳还小的时候,原主的灵魂还会时不时出现操控身体;而等到她被带回莽山后,经历过临光道君的数次洗髓,原主的神魂便彻底被封存起来……直到上次来到魔界之后,原主的神魂被魔界气息激发,转而复苏。   至于为什么原主的神魂自带魔气和术法,而席爻又是如何同原主相识……她脑子里只有个大概的轮廓,并不能肯定。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想要真正的燕妙妙出来。”席爻唇角微勾,衬得一双桃花眼更加妖异,“那你能给吗?”   “能。”燕妙妙毫不犹豫地点头。   席爻:这场对话好像过于顺利了点。   还没等他说话,燕妙妙立即接了下去:“只要你答应放了我,我马上去学夺舍的术法,等我学会,随时就给你腾位子。”   席爻:这个方法好像可行但是为什么我没有想到。   燕妙妙继续认真琢磨起来:“不过我也有条件。”   席爻眼中冒出几分兴味来——果然,他就知道这个道修并不会甘于修习邪法。   “你得给我找一副年轻貌美气质佳的躯壳,或者先用莲藕拼一副年轻貌美气质佳的身体给我用着。”她正色道。   哪吒也是莲藕拼的,说不定就是因为莲藕拼出来的身体特别好。   席爻:“…………”为什么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你们仙门道修,难道不是对夺舍这样的邪法最是鄙夷?”他终于忍不住疑惑开口。   燕妙妙看他一眼:“那如果我不学夺舍的术法,你打算怎么将我身体里的燕妙妙引出来?”   她琢磨着,虽然之前在灵翠峰席爻施术让原主出现了,但是既然现在她还能出现、而席爻还真在同她聊怎么引出原主的法子……只能证明如今身体的主操控权还在自己手里。   如今她在席爻手上,师父受了连累自身难保,师兄又身受重伤,她得先保全自己的性命无虞才成。   席爻微笑:“自然是直接毁掉你的神魂来得最快。”   他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不自觉地散出了阴恻恻的气势,神情看似温和实则变态,叫人不寒而栗。   “斯文败类”四个大字清清楚楚印在他的额头上。   毁掉道修的神魂,可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神魂即为识海,而识海滋养灵根,灵根生出灵力——可以说道修多年的修为都尽数印在神魂之中。   这样强大的神魂,单靠外力极难毁去。最直接的法子,便是以肉身或精神受到巨大冲击为基础,硬生生将瞬间松动的神魂从体内抽离出来,随后再行毁灭之法。   燕妙妙咽了咽唾沫,答得十分干脆。   “无须麻烦尊主大人,你给我七天时间,再寻个先生教我术法,我一定还你一个完整的燕妙妙。”   作者有话要说:  燕妙妙:我可能是全网唯一一个主动要求学习夺舍的女主。   *   暂时没刀啦没刀啦。   * 第46章   是夜。   拂灵宫后院。   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从客房中蹿了出来。   白日里燕妙妙已经大致摸清了这拂灵宫的地形。   这魔尊居住的宫殿并不算大, 简单点来说就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从内到外以内院、外院、议事殿为顺序排列。   拂灵宫的东面和南面挨着天险,峭壁之下是幽望深渊, 据说直通冥府,堕之则神魂肉身覆灭不存;西面是危峰兀立的尖锐秃山, 峭壁之上寸草不生,平滑的连鸟都不在上边筑巢。   北面是唯一的出路。   此时已是夜尽之时, 天色暗沉得可怕, 伸手不见五指。   燕妙妙如今不能动用术法, 双目视物不清,只能尽量凭借着模糊的影像和记忆朝着北面摸索而去。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终于摸到了北面的院墙处。   这拂灵宫倒不愧是魔界魔尊的居住的宫殿,不仅建的美轮美奂,就是墙都比一般的建筑物要高。   在这墙内设有魔族的禁制,除了席爻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在拂灵宫内施行术法,更遑论燕妙妙这种一朝功力尽失的前仙门道修。   燕妙妙在墙下立了片刻, 心中感叹了一番不能施展术法有多么不便之后,决定人力翻墙。   她先是从距离墙根不远处的假山搬来好几块巨石,再从附近的树丛里扯了好几条粗长的树藤生搓成麻绳。   纯靠人力干完这一切之后,她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背上的汗水都浸湿了衣衫。   堪称穿书之后最累一天。   可等到她好不容易将那几块巨石堆高、腰间绑着树藤、即将翻墙成功的时候,一个声音幽幽出现。   “你在做什么?”   燕妙妙差点没从墙上一头栽下去。   黑暗之中,席爻的瞳仁泛着红光。   “……梦游。”她悄悄解开了腰间一头系在巨石上的树藤。   席爻冷笑一声:“燕姑娘还真是花样百出。”   燕妙妙假笑:“……还好还好。”   “下来。”   便见燕妙妙挪了挪身子, 将已跨出墙外的那条腿伸了回来,缓缓踩上了墙头。   “您说了算。”   撂下这句话后,却见燕妙妙屈在墙头的腿一蹬,借力直接翻出了墙外。   墙头上掀起姑娘的一角裙摆。   她原本想拽着树藤在另一边慢慢降下去,可如今就在席爻眼前,可没时间让她慢慢再挪下去,便只好破釜沉舟地撇了树藤自由落体。   燕妙妙自觉计划得很好,虽然落地的时候有可能会摔伤,但是只要出了拂灵宫的范围,她就能用自己手臂上覆着的星移斗转阵迅速转移到千里之外,便是席爻法力再高强,也难以寻觅她的踪迹。   只是——这墙比想象中要高上太多了吧。   跃下高墙之后,燕妙妙已经做好了立即栽倒在地、催动法阵的准备。可谁知摔下来之后……她竟然没有落地。   耳边是呼啸冷冽的罡风,深重的寒气自身下袭来,下坠之势越发猛烈。   燕妙妙脑子来不及思考,心下就是一沉。   而还未等她催动手臂上的阵法,腰上忽然一紧,接着失重的感觉便骤然消失,转而朝上飞去。   “燕姑娘就这么想要以死明志?”席爻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上边传来,“为了以证清白不惜跳下幽望深渊、甘愿万劫不复?”   正被席爻夹在咯吱窝下的燕妙妙:“…………”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好像是搞错了南北。”   咯吱窝下正夹着燕妙妙的席爻:“…………”   席爻将她扔回了屋子。   “你最好安分些,不然本座不介意直接毁了你的神魂。”   燕妙妙撅了撅嘴:“你应该知道,强行抽出体内神魂,是有风险的吧?何况我现在身体里还有燕妙妙的神魂,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要是太暴力了,她的魂魄比我脆弱得多,说不准我还没被毁,她先遭了难。”   见席爻不说话,燕妙妙又添了一句:“所以我去修习夺舍之法是皆大欢喜——我不用背了这身体的罪孽,而燕妙妙也能顺利拿回她的身体。”   “既然你这么想,”席爻哼了一声,“今夜你又跑什么?”   “人总有念旧之心,这具身体我用的熟了,当然有不舍之情。”燕妙妙一本正经,“我一个小姑娘,作作死很正常,你得理解。”   席爻:我得理解……?   “尊主大人放心,我不跑了。我如今没有术法,刚才还差点死了,已经惨遭了现实的毒打,不会再有不合适的想法。”   “我会努力学习夺舍——好歹也是一门技术。”   席爻:并不相信。   *   第二日,燕妙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房门口站了八个侍婢。   燕妙妙不禁感叹,对于她这么个拂灵宫内半囚禁的犯人来说,席爻着实是太客气了。   不过既然人家费了心,也不好驳了人的面子。   于是等席爻照例议完事、回到内院的时候,就见到了一幅自己一辈子也没想到会见到的场面。   红衣姑娘在院子里弄了个竹椅躺着小憩。   而自己派去看守她的八个侍婢……一个捏肩、一个扇风、两个捶腿、两个捏脚、剩余两个正端着果盘老老实实在一边候着。   席爻发出了来自心底的疑问。   ——所以拂灵宫的魔尊到底是谁?   他气得发笑,大步上前。   “参见尊主。”八个侍婢见席爻出现,赶忙停了手上的动作,上前见礼。   ……燕妙妙倒是睡得舒服。   席爻挑了挑眉,当场抬袖一掀,就将燕妙妙躺着的竹椅掀翻。   姑娘睡得正熟,直接就栽倒在地,还被竹椅砸了个正着。   “哎唷!”燕妙妙摔醒,瞬息之间就清醒了过来。   她倒抽着气,揉着自己直接砸上了石板的腰。   “席爻你是不是有暴力倾向?”   燕妙妙艰难地爬起身来:“连女人你都动手,我看你根本就是变态。”   席爻虽然不大明白“变态”的意思,但是想也明白应当不是什么好词。   “道门无阴阳,”他开口,“你是修道之人,难道还想着让男人让你吗?”   “呵,”燕妙妙冷笑,“我现在就是个不能动用术法的普通人,堂堂魔尊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动手,简直丧心病狂。”   “随你过过嘴瘾,”席爻嗤笑一声,转身朝着书房走去,“你不是要学夺舍之法?跟我来。”   *   席爻还真给她找了个师父。   燕妙妙走进书房的时候,正见着席爻身前站着一个俊美男子。   说是俊美,都委屈了他。   这男子一身青衫,人间书生打扮,身量颀长,剑眉星目,高鼻薄唇,睫毛长得快飞上了天。   “燕姑娘好。”书生朝她颔首。   ——难得声音还好听。   书生名叫游慕之,据说是魔界最擅长夺舍之法的魔修,术法精湛、从未失手。数年前尝试渡雷劫之时,准备了九九八十一具躯壳渡劫——要不是除了夺舍之外其他术法学得太差,早就堕魔成了魔君。   而上下打量完游慕之全身的燕妙妙,对席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能不能给我造一个同一层次的躯壳?”燕妙妙认真道,“我觉得你要是能给我弄到这么漂亮的皮囊,我学习可能会更有积极性。”   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别人用过的不行啊,我有洁癖。”   席爻理都没理她就出了书房。   见到席爻走了,燕妙妙略微舒了口气,开始认真听课。   修习夺舍邪法,乃是最后的办法。   她是穿书者,却雀占鸠巢,使得原主的神魂被压制了数年不得出,原本就是她的不对。不论原主善恶,她都应当将这身体还给书中的燕妙妙才是。   如果能跑回莽山,先将一切的事情解释清楚,想必仙君们会有法子将她的神魂分离。   夺舍这样的邪法,一旦修习了,就可说几乎是断绝了仙门之路,所以只能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取用。   “夺舍之法,乃是肉身与神魂两相修行之术,须得将自身神魂锻炼得足够强大,才能承受夺舍所带来的痛苦与冲击……”   燕妙妙打断:“游先生你夺舍过多少次?”   “……数不清,数百左右。”   燕妙妙瞪着眼睛“啧”了一声:“你真是不专情。”   “人间有个词——人尽可夫,先生听过吗?”   游慕之脸色一黑:“这词不是这么用的——认真学!”   燕妙妙耸了耸肩。   “……施行夺舍之法时,须得将自身识海放开,以灵识感知、连通外物,寻到一附着之处……”   燕妙妙打断:“我曾见过一魔君舍了肉身纯以神魂行走,这样也行的吗?”   “时间不长倒是可以,若是耽误太久,对己不利。”   燕妙妙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话说那人就是你们魔界如今的左使辛闵从,以前算得上是我半个仙门师兄。”   “——说到仙门,”燕妙妙话锋一转,“我听说我们莽山和苍山仙门要联合了呢,是不是真的?”   游慕之看她一眼:“这事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燕妙妙道,“如今咱们都是魔界的一份子,当然要齐心协力、共御外敌。”   游慕之冷漠道:“共御外敌也无须姑娘上阵——认真学!”   燕妙妙耸了耸肩。   “……神魂附着之物,以凡人肉身为佳,但实际上,凡是生灵,理论上来说皆可附身……”   燕妙妙打断:“那意思就是亦可以附身于草木之上?”   “理论上是可以如此,但是草木灵性有限,难以承载神魂之力,很难成功。”   燕妙妙作疑惑状:“可我也听说仙门之中有一化神窥探之法,可以自身灵识附着万物之上,远隔千里视物,我师父就会这一招。”   “……仙门术法,我并不精通。”   燕妙妙“哦”了一声,话锋一转:“说到我师父——最近游先生可听说临光道君于莽山受罚一事?有没有这事?”   游慕之哼了一声:“你这是在利用我探消息?”   “怎么会呢!”燕妙妙作大惊道,“游先生怎么会这样误会?我可万万没有这个意思!”   游慕之冷眼瞧她:“没有是最好,我劝你还是老实点尽快学会夺舍,否则尊主大人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燕妙妙低眉顺眼地应下。   唉,信息闭塞,好难。   作者有话要说:  求席爻与游慕之的心理阴影面积。   前一章有微修,主要内容不变,可以重看也可以不重看。   * 第47章   就这么在魔界又待了三天。   期间燕妙妙达成了连续三日气走游慕之成就。   从第三天起, 燕妙妙就发觉,席爻肉眼可见地忙了起来。她不知道席爻的房间在那里,但是去书房学习的时候会路过内院到议事殿的主路, 能时常见到席爻身后跟着一大波魔君来来回回。   肯定有什么异动。   被席爻逮着的时候,燕妙妙正刚再一次气走了游慕之、趁机靠在议事殿外的拐弯处嗑瓜子。   彼时席爻刚刚议事完, 数十个魔君自议事殿中鱼贯而出。她一边感叹霸道总裁难做,一边考虑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浑水摸鱼。   ——身后齐刷刷站着八个侍婢。   自从上次被席爻掀翻了竹椅, 这八个侍婢就再也支唤不动, 如今唯一的作用就是时刻跟在燕妙妙身后、力图让燕妙妙变得更显眼。   要不是这八个人沙丁鱼挤罐头似的杵在燕妙妙边上, 她也不至于能被席爻这么快发现。   “你在这里做什么?”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燕妙妙嗑瓜子的手顿了一顿,毫无意外地回头,越过八个肩膀看到了正站在后边的席爻。   “闲得发慌,出来遛遛。”燕妙妙耸了耸肩,一脸百无聊赖的模样。   席爻额角一跳:“你又把慕之气走了?”   燕妙妙嗔怪地看他一眼:“怎么能说是我气走的?”   “他是在教学过程中承受不住学生合理的质疑,所以羞愤离去。”   “合理的质疑?”席爻直接被气笑了,“昨日你让他当场给你演示夺舍飞蛾……这也算是合理的质疑?”   “算啊,”燕妙妙理直气壮, “是他自己吹嘘自己万物有灵皆可夺舍,我让他证明一下自己,怎么不合理了?”   “更何况,实践才能出真知, 我要是没见过人夺舍,怎么能学好?”   席爻从鼻子里放出了一声哼,似乎连眼角的红痣都歪了。   “你也就能嘴硬这么两天了, 等到了第七日,你若是还不能学成夺舍之法——”他唇角一勾,“——本座不介意生生将你的神魂熔炼尽消。”   闻言,燕妙妙却一丝被威胁的自觉都没有,反而拨开人群凑到了席爻跟前。   她瞳仁里泛出狡黠的光来,假作不经意地开口:“话说我还一直没问,你与真正的燕妙妙……到底是什么关系?”   席爻睨她:“同你有什么相干?”   “堂堂魔尊,带着好几千魔族上了莽山,只为了接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门弟子……”燕妙妙摇头晃脑地推测,“……想必她应当对你很重要。”   席爻挑了挑眉:“然后呢?”   “你将我接回了拂灵宫,紧看着我却并不限制我的自由、害怕损坏燕妙妙的神魂还同意让我学夺舍之法、在我跳进幽望深渊的时候着急忙慌地救我……”燕妙妙缓缓道,“……可你分明不应该认识她。”   席爻似笑非笑,并不搭话。   燕妙妙看他一眼,缓缓朝着内院走去。   “我原本以为你是我姐妹……”如今才明白,我这是穿书撞重生。   席爻跟上来,蹙了蹙眉。   “……姐妹?”   只要看过同一篇文,大家就是姐妹。   不过重生也行,总比她这个忘记原剧情的废料管用。   想到这里,她觉得原主也是挺惨的了,好不容易重生了,居然还被穿书者占了身体近乎沉睡了四十多年。   怪不得要和席爻一起报复社会。   席爻估摸着在重生之前应该是被崽崽爆锤了,不然当初也不会在南葛弋第一次出孤鸿境的时候就把他抓走、还试图一劳永逸地拔除他的灵根。   “……你当时抓了我师弟南葛弋,”燕妙妙忽然开口,“为什么没有完全拔除他的灵根?”   按照席爻的行为看,应该是想走重生后抢机缘反锤原男主的路线——可怎么都抓着日后的死对头了,居然没能下手?   谁料到席爻却转头看了看她:“你不问本座为什么抓他,却问抓了他为什么不斩草除根……”   燕妙妙心里咯噔一下。   “……所以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这就是传说中的试图套路人者、人恒套路之吗?   席爻屏退了身后的侍婢:“燕妙妙与我说,你似乎是来自异世的孤魂。”   “你们之间交流还挺多?”   听到这话,席爻却是撩着眼尾笑了笑:“你同温敛回莽山的路上,本座用勾魂之术将她暂时引出来了一段时间。”   “……回莽山的路上?”燕妙妙有点懵,开始回忆。   片刻之后,她反应过来——   正是二人灵识交融那次。   她愣住。   身边席爻略带笑意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出现在耳边。   “倒是还成全了你同温敛。”   走进房间的时候,燕妙妙忽然觉得自己右手小指动了一动。   *   当天晚上,席爻惊讶地发现燕妙妙正在厨房里鼓捣着什么。   虽然他亦是早已辟谷,但是闻到院中隐隐约约传来的香气,仍是不自觉地多吸了一口。   问了问门口一字排开的侍婢,众人皆耸了耸肩。   他走进厨房,便见到灶台下炉火正盛,灶上一个小砂锅在煮着什么,汤汁正沸、香气四溢。   而燕妙妙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时不时往灶里扇风,动作极为熟练。   “你在做什么?”   燕妙妙头也不抬,眼睛盯着炉火:“嘴馋了做点东西吃。”   “已辟谷的道修竟也会耽于口腹之欲?”席爻挑了挑眉。   “这有什么,”燕妙妙摆出一副“你真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看他,“我师尊临光道君飞升好几百年了,见到烤猪蹄仍然馋得走不动道。”   顺手又往灶里添了一根柴,随口问道:“尊主大人要不要来一碗?”   席爻闻了闻厨房中浓郁的香气。   “……可。”   半个时辰后,厨房里端出了一锅汤。   席爻与燕妙妙相对而坐,每人面前一个小瓷碗,喝汤。   汤水浓白,热气馋人。   席爻用勺子搅了搅汤底,似乎是什么鱼。   他开口:“这鱼是哪来的?”   “后院小池塘。”燕妙妙先喝了一口,接着“嘶”地一声,扔下了勺子,似乎是被烫了舌头。   席爻见到她伸出舌头呼气的模样,嘲笑一声,接着也舀了一勺汤喝进嘴里。   不得不说燕妙妙的手艺还不错。   “你不是七岁便上了莽山?”席爻一边喝汤一边问道,“怎么还会熬汤?”   “我师弟南葛弋嘴馋,时常求着我给他做人间的吃食。”   席爻哼了一声:“你倒是很疼他。”   自己养大的崽崽,她不疼谁疼。   “听语气你好像不大喜欢我师弟。”燕妙妙挑了挑眉。   “本座为何要喜欢一个道修?”席爻反问。   燕妙妙一边搅着碗里的鱼汤,一边缓缓开口。   “……你是不喜欢道修,还是不喜欢上辈子把你踩在脚下的道修?”   重拳出击。   席爻执着勺子的手一顿,笑出声来。   “你果然知道些什么。”   他抬起头看她,那双桃花眼微微弯起。   “一点点而已。”燕妙妙老实道。   “不过——”她拉了个磨人的长音,“——上次我听说你好像在寻红海之南的天玑神府,现在找着了吗?”   席爻微眯了眯眼,细长的眸子在眼尾拉出长长一条褶。   “你在试图跟本座谈条件?”他靠在椅子上,哼道,“寻到天玑神府是迟早的事,本座用不到你。”   “啧,”燕妙妙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寻到天玑神府不难,可难的是要怎么进去啊。”   她伸出手来撑住下颌,做出一脸神秘的神情:“我可听说,这天玑神府之外,设立了七七四十九重机关,一旦踏错一步,神府之中的奇珍便会全数毁去。”   席爻盯着她瞧了半晌,终于开口。   “此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   ——没有这回事。   她都没看到这个剧情,鬼知道天玑神府里是不是真有那么多重机关。   “你想同我交换什么?”   燕妙妙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疑问递了出来。   “我想知道……我师兄温敛和阿弋……”她咬了咬唇,缓缓道,“……最后是不是在一起了。”   席爻:“???”   “你说什么?”   “就是……他俩结为道侣了吗?”   “…………”   席爻缓了缓有些迷惑的心绪。   “……他俩为什么要结为道侣?”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节写得好头秃,前情矛盾解决√。   就是为什么最开始两个人不相容,因为燕妙妙体内有两个灵魂,灵识不纯,所以不行。   等一个灵魂暂时出去之后,然后就……相融了。   *   然后,明天全书的第一部 分就要结束啦。   * 第48章   “嗯……”燕妙妙斟酌了下措辞, “他俩……不应该是一对吗?”   席爻沉默了片刻,又喝了口汤,舒服得眯起了眼。   “……本座原以为你同温敛是……”   “……却未曾想到温敛同你师弟亦是……”   他微微倾身, 手臂放在桌上,眼眸含笑。   “人道仙门道修自来端雅自持、恪守清规, 比不得我们这些魔族自在放浪。”   “倒是没想到……你们在这事上如此开化。”   燕妙妙:姐妹,你的车速是否太快了点。   “你不要自己琢磨太多, ”燕妙妙假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 如长辈般慈爱, “伤肾。”   席爻冷哼一声,继续喝汤。   “所以按照你所知道的,他们两人并非是……”燕妙妙忍不住确定。   席爻见她神态认真,道:“除了师兄弟之情,应当再无旁的私情。”   燕妙妙身体陡然一松,靠在椅子上。   她此时脸色极复杂,眼中含了三分荒谬三分无奈三分不敢置信外加一分不明显的暗喜。   她全然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个世界的南葛弋和温敛竟然不是cp, 枉费她在一旁为他们打榜助威、呐喊摇旗三十余年。   想想以前自己每每见到温敛和南葛弋互动,都兴奋得恨不能当场心肌梗塞——感觉自己好像个傻逼。   磕了三十多年的cp磕到牙都掉了,结果现实告诉她自己磕的是金刚石。   燕妙妙(吸烟):这三十余年的痴心和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那到最后, 阿弋怎么样了?”燕妙妙忍不住又问。   闻言席爻沉默了一瞬。   燕妙妙了然:“哦,抱歉。”   “……抱歉什么?”   “抱歉你身为反派,应当被我师弟捶爆了。”   席爻:你说得没错但我并不想听。   过了片刻, 他却又勾了唇:“倒也无妨,这辈子本座不会任由他为所欲为了。”   席爻端起碗来,将剩余的汤一口喝干。   “数月之前,我将南葛弋绑来,原本的确是想拔除他的灵根一劳永逸,”席爻淡淡道,“可将要动手之时,我意识到我面前的这个小孩并不是我前世识得的虚散真君,便是报仇——也不应由他来背负自己还未曾做过的事情。”   “而我这一世,也绝不会让他再将我踩入渠泥。”   燕妙妙赞道:“你还蛮讲道理的。”虽然她有点想吐槽他是因为抢了崽崽的机缘才能有这个底气,但是……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是不要太过杠精。   “既然你问的我已回答了,那是不是你也应当告诉我天玑神府内的机关了?”   “啊,”燕妙妙回过神来,“那是自然。”   接着眼珠子一转,当场开始瞎编。   “这第一关,是术数关卡,俗称鸡兔同笼……”   “这第二关,亦是术数关卡,俗称勾股定理……”   “这第三关,仍是术数关卡,俗称两鼠穿墙……”   硬生生地编到了第五关,席爻终于忍不住开口。   “……为何全是术数?”   燕妙妙:因为我是理科生。   再说仙侠世界背景里的土著,普遍一个个道学经典背的滚瓜烂熟、但是数学能力和逻辑思维差的令人难以置信,将这关卡编的越难,越能拖席爻的时间。   “我怎么知道,”燕妙妙睁眼说瞎话,“许是这天玑神府的前任主人特别喜欢术数吧。”   而正当她打算继续编下一题的时候,时机终于到了。   席爻正从砂锅里盛第二碗汤,汤水本就煮得不多,这一盛就划到了锅底,露出剩余的些许鱼肉和汤底的配菜来。   他用汤勺舀起几根棕红色的植物,一时觉得有些眼熟。   “这是……?”   燕妙妙道:“给汤底加点蔬菜去腥。”   “……哪来的蔬菜?”   燕妙妙垂着眸,慢慢搅动着自己碗里只喝了一口的汤,腹中已隐隐有些不适。   她抬起头笑:“就是我院门口的人面蔷薇啊。”   人面蔷薇,魔界之花,全株有毒,尤以花蕊为甚。不可食,食之则神昏智聩、四肢无力、腹痛不已。   席爻汤喝得多,此时已经觉出一阵痛意从下腹之处传来。   “哐”地一下,他将桌子掀翻,刚想朝着燕妙妙施术,却被又一阵汹涌的痛感和脑中的晕眩压得直不起腰来。   他弓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额上沁出薄汗,全身气力尽消。   燕妙妙自然知道这人面蔷薇的毒性只能拖住席爻一时,当下便也忍着些许腹痛,绕到了内室,迅速翻窗而去。   这回她是终于分清了南北。   绕着墙根冲到了北面的高墙,燕妙妙摸到了自己白日里观察好的、最低的一处砖墙,故技重施地将边上假山的石块迅速堆砌起来。耳边听见拂灵宫内渐渐响起的人声,右手的小指在此时又是猛烈晃动了数下。   影迹弦动。   这回是树藤也不用了,她直接爬上了高墙,也不管下面是什么,当场闭着眼便往下一跳——   ——接着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裙摆翩跹,半空中跌落一道纤细的身影。再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白衫,腰背被稳稳托住。   再抬头,温敛正淡笑着看向自己。眉眼一如往昔,如琢如磨,脸色略微带着些苍白。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师兄,你终于来了。”   “嗯,我来接你回家。”   *   两人对视片刻之后,身侧一个声音略带几分不爽地插嘴道。   “喂喂……现在好像不是什么好时机……”   “啊,”燕妙妙反应过来,跳下温敛的怀抱,立即催促道,“快走,我拖不了席爻多久,很快他就会追上来。”   沈翘从怀中掏出数张符纸:“我从符箓宗那弄来了千里神行符……”   可还未来得及催动这符咒,三人身后便袭来一道劲风,直将三人撞倒在地。   “燕妙妙,本座倒真是懈怠了。”带着寒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人影未现,剑光已至。   两道银色的剑芒汹涌冲出,与那黑袍男子纠缠起来。   魔界此处,罡风愈烈。   凌厉的术法相斗,卷起滔天的沙浪。旋风之中,隐隐能见三人交锋。黑袍男子虽是以一敌二,可身侧黑雾翻滚,却丝毫无见绌之意,一抛翻飞之间倒是颇有余裕。   燕妙妙灵根被封,空有一身术法却难以施行,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她手臂上的星移斗转阵倒是无需术法随时可以催动,可沈翘同温敛的身形变化实在太快,极难施行此阵。   两人此行,做了十足准备。尤其沈翘,生生从符箓宗薅来了不少神符灵咒、又从炼器弟子处借了不少法宝。   在此危急之时,倒也顾不上这是借来的还是旁人送的,手上的法宝不要钱似的一道又一道放出,倒是出其不意地将席爻逼得后退数步。   正是此时,沈翘抓住时机,手上金光一闪,出现一座古朴的金色小钟来。   那小钟周身仙气缭绕、庄严肃穆,甫一出手,便压得周边魔气尽皆退后。   沈翘口中催动着法诀,狠狠将那小钟掷向席爻。   瞬息之间,那小钟陡然变得巨大,金光耀目、正气凛然,席爻一时不察,直被那小钟激得连连后退。   耳边只听见恢弘壮阔的一声钟鸣,便见那钟已将席爻罩在其中,压得严实。   “快走,长鸣钟只能支持片刻!”   沈翘喊了一声,便同温敛一齐向燕妙妙的方向赶来。   姑娘手臂上泛起白光,一座法阵在地上渐渐现形。   可正是这时,“轰”地一声巨响,碎片飞射四溅,长鸣钟瞬间破裂。   ——一头外壳坚硬乌黑的多目巨兽骤然出现在三人面前。   席爻的原身——   龙罔象朝天嘶吼起来,一阵浓烈骇人的腥风和着腐蚀之气,猛地朝奔跑中的两人袭来。   两人被那腥风震得踉跄。沈翘倒是好些,原本离龙罔象较远,便只内里受震。可温敛落在后面,却是实打实地被那腥风击了个当身,后背衣衫尽碎、鲜血淋漓,唇边溢出血来,脚步也越发不稳。   “师兄!”燕妙妙立刻冲上前去接应。   可刚跑到一半,一道黑气自龙罔象口器中喷出,那黑气携毁天灭地之势,蕴着龙罔象万古的魔气与滔天的怨念,汹汹抵向了温敛。   片刻之后,黑气触上红衣。   燕妙妙伏在温敛背上,黑气狠狠相欺。   她碰到了温敛身后的伤口,血迹沾上了她的脸。   胸腹之中一阵剧痛,腑脏尽皆破裂。   抬眼时,她又见到了温敛肩膀上那道陈年的爪痕。   【“都是我的错、都、都是我将那妖兽放出来,受伤的应当、应当是我才对……师兄、师兄你疼不疼……”红衣少女一边落泪一边仔细检查着伤口,声音含着哭腔断断续续、字不成句。】   【“不疼的。”白衣男子轻声安抚,“你没受伤就好了。”】   燕妙妙用了最后一分气力将温敛推向阵法。   少女的身体在猩红的月色下渐渐破碎开来。   一黑一白两道烟气自她身体里探出,在虚空中挣扎着分离。   “师兄,对不起,”她倒在地上,强撑着自己,有些艰难地笑笑,“我们不能一起回家了。”   数年过往尽皆浮在眼前,一幕幕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纷然涌现。   【“你如今已是我师妹,有什么不懂的尽可以来找我。”】   【“你天资极佳、又肯勤勉,日后一定能比师兄做得更好。”】   【“你这伤口何处而来?是不是在后山抓鱼的时候弄的……以后不要再下厨了!”】   【“这是我在山下历练的时候买的玉梳,想着或许你会喜欢,便顺手买了回来。”】   【“可你是我师妹,我不护着你、又要我护着谁?”】   【“妙妙,我心悦你。”】   【“师兄等了你许多年,你且回头看看……好不好?”】   ……好。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温敛啊。   我这做了许多年的梦,终是要醒了。   勿要等了。   身影化为齑粉。   阵法启动,白光将两人笼罩,虚影之中沈翘死死抱住温敛。   “妙妙——”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感谢小可爱们这段时间的陪伴,本文自此完结。   (大误)   好啦好啦没有完。   然后,还有最后一小刀,就完全不虐了。   我是甜文!甜文!   *   我要理一理大纲,准备后半截的甜宠狗血,今晚的双更不更啦,明天照常双更!   * 第49章   “妙妙, ”病房门被推开,一个温柔的年轻女声传了过来,“我今天给你带了你喜欢的鱼粥来, 你快趁热吃了。”   燕妙妙从电脑面前转过头,微微朝她一笑, 将床桌上的电脑放到床头,接过了陈萦手上的保温饭盒。   陈萦是她的发小, 两人一块在同一个大院里长大, 自小对眼、两相不厌, 比亲姐妹还亲。   自从几年前燕妙妙的父母因为车祸双双身亡之后,陈萦的父母更是将她当成了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但凡是陈萦有的、必给燕妙妙一份;陈萦没有的、就偷摸着给燕妙妙塞。   燕妙妙将保温饭盒摆上桌,端出里面热腾腾的鱼粥。   一时间病房里飘满了香气。   “我妈一大早去市场给你买的鲫鱼,知道你喜欢吃,特意买了好几条回家在浴缸里养着,”陈萦坐在病床边,低头翻着包,嘴上絮叨着, “鱼贩还问呢,说最近老见我妈来买鲫鱼,是不是给女儿催奶……”   燕妙妙吃了半口的鱼粥差点没喷出来。   “哎,你慢点, ”陈萦好笑道,“别吃那么急,我还能跟你抢吗?”   燕妙妙:说不准, 毕竟你现在是在催奶的人。   燕妙妙继续喝粥。   从鸡窝一样的包包里翻了半天,陈萦终于从夹层里抽出一份歪歪扭扭的文件递给燕妙妙。   “喏,结案报告已经出来了。”陈萦轻描淡写道,“我今早上去领的。”   燕妙妙点了点头,没去接,仍在专心喝粥。   “那个叫孙玉梅的,在甘肃被抓着了,”见她没接,陈萦硬着头皮开口,“他们那个团伙也基本上全部都落了网。”   “我听警局的人说,到现在为止差不多救下二十多个女孩子了。”   燕妙妙点了点头,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喝完了粥,燕妙妙本想下床去涮涮保温盒,却被陈萦拦了下来。   “你现在腿还没好,少走动,”她说,“你还是在床上安心躺着,我去洗饭盒就行。”   两人之间倒也不是矫情的关系,燕妙妙也随她去。乖乖地把饭盒给了陈萦,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手机。   手机还是新买的,屏幕上没有贴膜,却也还没来得及出现刮痕。   燕妙妙打开微信。   上一次的朋友圈停留在半年前,那天她刚刚完成一个项目,和同事一块下班去了网红甜点店打卡。   照片上的灯光温暖,栗子蛋糕奶白,甜香仿佛要溢出屏幕。   微信上的未读信息她都已经看过,最新的一次也是接近三个月前了。   她一条信息都没回,关掉微信界面打开了浏览器。   陈萦挽着袖子从卫生间出来,手上拿着还湿漉漉的饭盒。   “检查报告出来了吗?”   燕妙妙正看手机,摇了摇头。   “你别低头,”陈萦像个老妈子一样唠叨,走上前就拽着她的手往上提,直将手机屏幕的位置拽到了自己头顶,“你得仰着头看手机,知道吗?要不很容易颈椎病。”   燕妙妙还没来得及提出抗议,陈萦又将她的手机屏幕拉远到了半米开外。   “也不能离得太近,对眼睛不好。”   燕妙妙四十五度角高举着手机有点迷茫:所以她这是要自拍吗?   “我去问问大夫,”陈萦性子急,站起身来,“他们说今天上午报告就应该出来的。”   说着就走出了病房门。   趁着她不在,燕妙妙放下了已经有些酸痛的手,继续低着头距离手机十厘米开始戳屏幕。   在浏览器上搜索了半天没得到想要的结果,燕妙妙终于抬起了头。   ——陈萦还没回来。   她下了床,趿拉着拖鞋,沿着走廊找到了住院医生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半掩着,细微的声音传到了走廊。   午休时间走廊上几乎没人,这一层住院的都是老年人,到了中午睡午觉已然养成了生物钟,使得这里更加安静。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也更清晰。   “……如、如果动手术的话,成功率大概有多少……”   “病人脑子里的血块太多,位置也很刁钻,基本……没有办法安排手术。”   “可是她才二十五岁……”陈萦捂上脸,眼泪从指缝往外流,“怎么会没有办法?”   “她那次撞的实在太厉害,”医生沉声开口,“其实按照拍片的结果看,病人现在的状态都算是奇迹。”   “那……”陈萦不敢抬头,只颤巍巍地开口,“大概还有多少时间?”   “也许……随时都有可能……”   听到这里,燕妙妙拖着自己还有些跛的脚,慢悠悠转头离开了。   她脸上没什么震惊的情绪,心里早就有了准备。   说实在,她不记得自己的头是怎么撞的。   她的记忆只到自己连夜从那个荒凉贫瘠的山村里跑了几十里路出来,然后被路上的来车撞到。   之前据警官说,自己在县里的医院住院时,孙玉梅自称是她的母亲前来接人,而自己撞了墙。   这事引起了医院的警觉,才揪出了这一连串的人口买卖团伙。   她能理解自己在那样绝望的状态下的选择,只是不记得。   大概率是撞坏了脑子?   不过说到撞坏了脑子——   她自从清醒之后的这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一个穿着白袍子的男人。   有时是一道白影,有时有声音,但她总是看不清楚那人的脸。   梦里发生了什么、说了什么都记不住,光记得白袍子。   连续梦到第三天的时候,她手机里出现了一条“我是不是沾上了脏东西”的搜索记录。   连续梦到第五天的时候,搜索记录变成了“被鬼缠身是怎样的体验”。   连续梦到第七天的时候,手机里多了十来个佛经念诵mp4。   不知道是不是佛经的作用,现在都快大半个月了,除了仍在她梦里出现之外,那个纠缠她的“鬼”别无其他动静。   过了二十分钟,陈萦终于进了门。   燕妙妙抬头看她一眼,眼圈还泛着红,眼皮肿得连双眼皮的褶子都快没了。   两人对上眼,陈萦眼角不自觉又是一湿。   哎,这小姑娘怎么这么爱哭。   不知道是不是在医院躺得太久了,燕妙妙觉得自己的性格也沉稳了不少,如今似乎成了个青灯黄卷、宠辱不惊的小老太太,就连听见自己没多少日子了似乎也觉得还好。   她朝陈萦招了招手,后者犹犹豫豫地坐到床边。   燕妙妙将她揽进了怀里,轻轻拍着陈萦的后背。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动作有点熟悉,好像谁也这么抱过她。   啧,自己这么个母胎solo整天脑子里想着什么呢。   陈萦在她肩上低声啜泣起来,没说话。   感受到自己肩膀湿了一大块的燕妙妙,心情很平静。心里最大的担忧,大概就是陈萦这个爱哭鬼以后可怎么办。   她想安慰她,开口的瞬间又意识到——   啊,她不能说话了。   *   两天之后,陈萦来接自己回陈家吃饭。   半年没来,家里添了不少家电装饰什么的,不过玄关墙上挂着的照片倒是很多年一直没换过。   两家人一起拍的全家福。   原本挂了十几年的照片有点发黄,去年陈萦拿着十几年前的老胶片找照相馆好不容易转成了数码格式,重新冲了一张崭新的照片。   照片上的六人笑得眼睛眯起,照片正中的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对视。   就连头上的两个小辫都扎得一模一样。   “妙妙回来啦。”赵兰从厨房里探出个头。   燕妙妙一笑,拎起手上的芒果打了招呼。   赵兰笑呵呵地走上前:“还是妙妙贴心,记得我喜欢吃芒果。”语气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一旁的陈萦:“……我也记得好吧?”   赵兰掀了亲生女儿一眼:“你还敢说,上次买回来芒果根本不甜。”   陈萦嘟囔:“又不是我种的……”   “你说什么?”   “你听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燕妙妙在一边无声地嘲笑。   饭菜很快上了桌,全是燕妙妙喜欢的菜。   陈萦的父亲做得一手好菜、人也细心,却向来少话,以前每次燕妙妙来陈家蹭饭的时候,都会不动声色地把她喜欢吃的菜都放在她面前。   陈萦和母亲赵兰照例在桌上斗嘴。   赵女士说陈萦二十大几了找不着对象、闹得自己和老姐妹打麻将的时候都羞愧得抬不起头。   陈萦顶嘴让赵女士就此契机戒了麻将、反正打了几十年也没见能赢回来超过一棵白菜钱。   赵女士又说自己单位的老同事的儿子最近从国外回来了、打算让陈萦有时间了一块吃个饭。   陈萦又顶嘴要是赵女士再给自己下套让她去相亲、她就再也不给赵女士的拼夕夕里充钱。   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好不痛快。   燕妙妙和陈先生在一旁默默吃饭。   一切好像和以前没有任何差别。   就是桌上好像没有那么热闹了。   吃完饭,她和陈萦窝在房间里看电影,赵兰来送芒果的时候叨叨了她们两句,强行将她俩的椅子往后挪了一米。   画质发毛的老港片,两人一块看过无数遍。   从十几岁起,她和陈萦两人就会在周末从录像店借回来一堆影碟,肩并着肩窝在房间里看一天的老电影。   两人爱好不多,朋友也不多,从小到大的每一件事都一起分享。   燕妙妙靠在陈萦的肩上,熟悉的台词从电脑里传进耳朵,身后的电风扇呼啦啦转着圈,空气里弥漫着芒果的香气。   屏幕上倒映出两人的身影,发丝交叠,恍然间回到了十几岁的模样。   明明是喜剧片,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让人想哭。   离开陈家的时候,燕妙妙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低头在手机上打出一句话,递给陈萦。   ——之前你给我推荐的那个小说,叫什么名字来着?   *   《爱上废柴龙傲天之后》。   燕妙妙听到这个小说名的时候有点疑惑。   ——自己以前品味是这样的吗?   搜索了之后,想起来这篇文在网上非常火,更有数十篇同人小说正在连载中。   当天晚上,她重新捡起这本小说看了三十万字之后,突然觉得剧情好像有点走偏。   她明明记得这是篇BL来着,怎么书里这个叫做颂咛的小玉灵戏份这么多?   又是一阵搜索。   燕妙妙发现自己看错书了。   她以前看的是这本书的同人BL,主旨是原书的龙傲天男主与自己的亲师兄酱酱酿酿。   那本书名叫做——《上了废柴龙傲天之后》。   ——由于尺度太大,已经被网站锁文半年。   燕妙妙沉默片刻,捧起了原书。   *   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里,燕妙妙睡得正沉。   梦里照常出现了那个白袍子的鬼。   经过一个多月的锻炼,她现在心理承受能力强大了很多,见到这鬼的第一时间就知道自己应当是在梦里。   这次她好似离那白袍子很远。   他站在远处,身量瘦高,无来由地让她觉出几分孤寂。   他的背后,是无垠的长夜,一轮冷冰冰的皎月在他身侧,群星黯淡,生灵寂静。   清风送来模糊的声音。   明明是第一次听见的嗓音,可在她耳朵里,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熟悉得很。   “又过了一年。”   “你曾说想有日亲眼来见蟾宫月桂、广寒谪仙,想试试御宇乘风登琼楼……”   “……师兄如今已等你许久了。”   *   眼前忽然出现一道白光。   她回头望了望——身后病床上正有一人睡得安详。   她跨入白光中。   作者有话要说:  提问:练废了一个号之后怎么办?   回答:当然是重新再开一个号了。   * 第50章   西极有一仙脉, 名唤昆仑。   人界传闻,昆仑之上有仙门。   雪虐风饕的峰巅之上,却有一处四季如春的浮生仙境。有仙人居住往来, 经百年而物景无变,历千年而完璧如初, 其间仙人寿元,更难以计数。   清晨时分, 万物乍醒。   山辉川媚之间, 有殿宇恢弘。   此时正值早课, 昆仑弟子大多聚集在大殿之中冥思打坐,楼阁间偶有往来的弟子,也都脚步匆匆,满脸急色,显然是睡过了头。   虽弟子众多,山中却仍幽静。   更衬得南边那处院中的人声突兀起来。   “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门窗紧闭的屋内传出姑娘愤愤之声。   屋子不大,却极满当。墙上贴满了符咒图纸,或图形、或文字, 不留一丝缝隙;地上杂乱地堆叠着各式法器,除了屋里几人坐着的位置,竟是再无可下脚之处。   一个清秀可人的矮个子姑娘正精准地沿着地上杂物摆放的空隙来回踱步。   小嘴撅得比天高,脸上神色十分难看。   “你说咱们都盯上向阳山多久了, 怎么能这么巧,抢着我们去喻灵江的空档就被人捷足先登了?”她眉心拧成川字,语气中尽是不甘。   “柳梢, 你别生气了,”边上有一男子倚着墙,见着姑娘怨气冲天的模样只觉得可爱,“又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你怎的还这样沉不住气?再说咱们上回在喻灵江的神府之中,不也寻到了不少奇珍么?”   男子身量高挑,剑眉星目、神采奕奕。一袭石青色袍子,袖口捋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他腰间别着一柄乌黑短刀,刀气凌厉,乃是一位刀修。   柳梢闻言,嘴里不甘心地嗫嚅:“可是向阳山的那处灵府不一样……那是神君荒图留下来的。”   神君荒图乃是绝天地通前,名气最盛的炼器大家。柳梢是昆仑仙门中炼器一宗翘楚,向来对着神君荒图的人界遗珍势在必得。   自从五百年前,魔尊席爻一连挖到人界三处洪荒灵府、自此将魔界一举壮大之后,仙魔两界探寻人界遗留灵府的风气便越来越盛。这些年间,不断有灵府破世而出的消息传来,且更有数位道修得益于其间的天府奇珍,飞升成功。   只是自那以后,仙魔两界关系也愈发紧张起来,逐渐形成了对立之势。   而灵府的不断现世,引得人界灵气越发充沛。仙魔两界势力迅速扩充,无论修道抑或是修魔,修为进境较之百年之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已飞升的仙君同未飞升的道修之间,进境差异亦是越来越小。   “下回师兄给你寻到更好的。”男子安慰道,眼中逸出几分宠溺纵容。   “真的吗?”柳梢眼中带着几分犹疑瞧他。   “自然是真的,”他笑笑,伸手摸了摸姑娘的头,“师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咳咳。”屋子里突兀地出现一声咳嗽。   一个神情严肃的清秀小道士开口:“谈正事。”   男子立即学着他的模样,正色道:“宋师弟请说。”   便见宋俨一挥袖,屋中便出现一片影像。   影像之中,一片碧青湖泽出现在眼前。这湖上烟波飘渺,平静无痕,隐隐显出一股死气。   “无定海?”男子当即便认出了此处。   “辜师兄说得不错,此处正是无定海。”宋俨道,“昨日深夜睡前,我照常落卦探寻人界近况,探得这无定海中近日灵力浮动、颇有异象——或许不日内便会有灵府出世。”   柳梢上前一步,急切道:“那咱们还等什么?快走啊,免得又被别人抢先了!”   “你性子怎么这么急?”辜南野笑道,“去是肯定要去,但是咱们也得先摸清这无定海中的神府是哪位神君所留、或许会有何种机关才行。”   “嗯,”宋俨赞同,面色沉稳,“咱们须做好准备再行出发。”   “我昨日连夜在书阁查了典籍,得知数百年前这无定海中出了一处魔窟,名唤钩沉,”他悠悠道来,“而据典籍中记载,这钩沉乃是洪荒时一位邪神名讳。”   “这邪神钩沉,曾同神君蒲清纠葛千年。绝天地通后,神君蒲清回归神界,而钩沉却留在了人界,直至万年后终老,再未现世。”   辜南野抓住了重点:“你觉得无定海中这处将出世的灵府同邪神钩沉或神君蒲清有关?”   宋俨点了点头。   边上的柳梢眼睛一亮:“那岂不是有很多宝贝?”   辜南野粲然一笑:“你这个小财迷。”   “原本我是想,咱们应当即刻出发,抢在别人探得无定海异象之前开启这神府,只是——”宋俨皱了皱眉,“三日后便是仙门法会,届时仙尊定会让咱们几人到场,恐怕与此事或有冲突。”   仙门法会,乃是人界各仙门最大的盛会,百年一届,在各仙门之中轮转举办。   “自然要去无定海!”柳梢立即道,“仙门法会哪有邪神钩沉遗留的上古奇珍来得重要?”   辜南野好笑地摇了摇头:“你这话若是教你师尊听见了,怕是又要罚你去灵矿面壁思过。”   宋俨沉吟片刻,却是缓缓转向了屋子中一处角落。   “……师姐意下如何?”   三人齐齐看向角落中那沉默半晌的身影。   姑娘约莫十七八岁模样,肌肤胜雪,模样明艳,端的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她眉黛若拂柳、眼眸似辰星,一身红衣飒爽,见之不可忘。   她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因为起得太早,眼皮略微带上几分浮肿。   她掀起眸子,懒洋洋地开口。   “仙门法会有什么劲?自然要去无定海——收拾东西,一个时辰后在我院子里汇合。”   “啊!”柳梢上前抱住她,“师姐实在是太好了!”   *   三人走出宋俨的屋子之后,便分头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距离燕妙妙穿书,整八十年。   八十年前,昆仑仙门首席仙尊神霄真君收养的凡间痴儿虞妙意外坠崖身亡,断气一炷香后奇迹复生,并且自此灵枢贯通、天资大涨,一跃成为昆仑仙门首徒,如今已有飞升之势。   壳子还是同样的壳子,就是换了个芯。   她穿过来没几天,就意识到自己穿的是那本《爱上废柴龙傲天之后》。   穿成了一位毫无金手指的背景板。   ——因为这个时间线,已经是在全书完结之后百年,主角南葛弋,已飞升成了大名鼎鼎的虚散真君。   剧情也变了不少。   原书中的反派席爻并未被南葛弋捶爆,反而在魔界过得风生水起。   很令人疑惑。   *   回房间的路刚走到一半,燕妙妙被人拦了下来。   确切地说,是被自己亲师尊拦了下来。   “虞妙!”中气十足的怒喝从身后传来,“为何又不去上早课?”   燕妙妙僵住片刻,神情一瞬间萎靡起来。   她转过身来,开始硬笑:“师尊早啊。”   来人一袭松石绿广袖长袍,身量高大挺拔如青松,四五十岁的模样,双眉修长飞挑,唇边留了短髭,着实健壮威武。   “还早?”神霄真君气道,“早课都快结束了、你的师弟妹们都打坐一个多时辰了,还早?”   燕妙妙立即低声解释:“师尊,不瞒你说……”   “你要是敢说你又头疼我就当场打断你的腿!”神霄真君打断,“你从崖上摔下来都八十年了!八十年了!还找这个借口?”   燕妙妙正色道:“师尊,借口之好坏不在年久,而在于是否管用。”   ——神霄真君当即从虚空中化出一根油光水滑的竹条来。   “来来来,你过来,让我试试我的戒律条是不是管用。”   燕妙妙:“…………”   当场下跪。   “师尊对不起、师尊我错了、师尊您大人有大量、师尊我身板子不行可经不起戒律条、师尊您也知道我八十年前九死一生如今身子还虚的不行……”   “行了行了,”刚听她叨叨一半,神霄真君便觉得脑仁生疼,当即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服软了?之前逃早课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身板子行不行?”   其实我很行,但我不能说。   燕妙妙低眉顺眼地跪在原处。   神霄真君见不得她这副装可怜的模样,便道:“还不起来?莫非真想试试戒律条?”   她“噌”地一下又站了起来。   “师尊宽宏大量,妙妙真是三生有幸才能被师尊收入山门。”燕妙妙极溜地说完这番话,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神霄真君的脸色,“那师尊……我是不是可以回房了?”   “你又打算去哪?”神霄真君狐疑道。   “练功房,”燕妙妙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方才同南野师弟约好了要去练功房一齐练功。”   神霄真君眯了眯眼:“辜南野也逃了早课?”   燕妙妙:“…………”   师弟,师姐对不起你。   又是将她训了一顿之后,神霄真君终于将她放走了。   临走前还顺便叨叨了三日后仙门法会的事情。   “此次仙门法会在莽山举行,到时各仙门的仙君大多到场,绝不能有失。”   神霄真君顿了一顿,又妥协道:“你和辜南野这几个不省心的崽子,我也不指望你们给我昆仑仙门长脸,只要别出幺蛾子我就谢天谢地,知道了吗?”   燕妙妙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   “行了,那你回去吧。”神霄真君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   燕妙妙刚走出两步,却又听见神霄真君颇不自然地添了一句:“若是真的头疼,这两日去找你丹宗的明黎师叔看看。”   “……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燕妙妙/虞妙:换了马甲之后,我变美了,也变强了。   本书又名《二次穿书后我曾经的同班同学全都飞升了》,再名《不管穿几次书我都是师姐》。   * 第51章   回到房中之后, 燕妙妙先进了乾坤袋。   她这只乾坤袋,乃是数年前,几人寻到第一个艮通灵府之时, 燕妙妙在其中得到的宝贝。   相较于别的乾坤袋来说,她这只乾坤袋没有额外的功能——就是大。   普通的乾坤袋, 从箱子到房间大小的算是普遍,最多能有个大殿面积的, 已算是难得。   可燕妙妙这只乾坤袋, 被她塞进去了一座山。   眼前流光一闪, 她已经入了乾坤化境之中。   化境两侧,郁郁葱葱、长林丰草,尽是认不清品种的茁壮草木,从紧贴地面的青苔,到高耸入云的乔木;从毫不起眼的杂株,到流光溢彩的繁花——应有尽有,繁盛葳蕤。   顺着目光往前看,青石板上, 随地扔着难以计数的奇珍异宝,人间的珠翠宝石、仙界的神兵利器、洪荒遗留的天府奇珍、仙门炼制的法宝神器,毫无顺序地散落在地上,全没有被视作珍宝对待的态势。   再往前, 便是燕妙妙塞进来的那座山头。峰颠入云,拔地而起,重岩窅不及、叠嶂凌苍苍。   回到山前的露天珍宝库来。   此间宝物乃是燕妙妙近几十年来在各处搜罗得来的珍宝。原本只是自己的仓鼠属性作祟, 顺手将得来的宝物往里一放,不经意间却积攒了不少玩意。   而近十年来,由于她修为提升速度越来越快,飞升之象也越来越明显,便刻意又囤积了不少兵器法宝,用于应付日后将来的雷劫。   此时她正盘坐在地上,扒拉着地上的物事挑挑拣拣。   印象中之前得了一件玄机护身灵盾,术法稍弱的宋俨应当正好合用。无定海近年魔气翻滚、妖物横生,着实算不得一处太平的去处,须得做好万全准备。   寻摸了半天终于从最底下翻出了那灵盾。正当起身燕妙妙要出化境时,忽地有一样物事随着那灵盾的抽出被带了出来,“嘡”地一声脆响,正落在燕妙妙脚边。   她蹲下身子,将那物事拾了起来。   ——却是一枚玉梳。   白玉制成,边缘含翠,雕着两只燕儿。   看着眼熟,却又忘了是什么时候得来的玩意。   算不得好,却也不难看。   她瞅了这玉梳两眼,随手便将它扔到了一箱子珠宝上边。金光烁目之上,一只莹润白玉梳落在上面,倒也显眼。   她转身出了乾坤袋。   *   在房里又等了一会,院中便传来了动静。   她打开房门,见到三人朝此处走来。柳梢和辜南野两人在前,正低头说着什么悄悄话,惹得柳梢捂着嘴直笑;宋俨隔着几步走在他们边上,面无表情,被一旁黏黏腻腻的两人衬托得极亮。   啧,我阿俨师弟苦啊。   入了院中,宋俨率先上前,右手持一金亮铜制罗盘指路,左手在半空中虚虚一划。便见眼前忽地出现一处空洞来,洞口对面,正是水碧天青、无定之海。   如今人界灵力充沛,各派道修进境提升极快。如今不少道修都能够化出这虚空之门,一步便可跨越千万里——虽十分省事,却也少了一剑御风行万里的仙灵意趣。   柳梢性子急,见虚空之门开启,当下便要率先入水。   可刚跨出一步,却被辜南野拦了下来。   “我先。”他抓住柳梢的手腕,柔声道,“无定海魔气充盈,算不得安全,你跟在我身后。”   柳梢听话地点了点头,另一只手又覆上辜南野抓着她的手背,关切道:“师兄你……也要小心。”   “师兄无事,你好好保护自己便成。”   “师兄,你对我真好。”   “柳梢……”   “师兄……”   燕妙妙手肘搭在宋俨肩上,耳边声响甜的发腻。斜眼瞅见宋俨面上虽如常冷漠,眼中却似乎泛着盈盈泪光,显然是酸涩不已。   我阿俨师弟苦啊——只是想好好修个仙,却命中带劫躲不过狗粮强塞。   见两人仍在深情对望,全不顾宋俨内心的苦楚——她身为师姐,实在忍不住要安慰安慰。   “阿俨,别难过。你须知问鼎大道之路注定孤独,情爱一事不过是过眼云烟。”她正色道,“更何况,我常听人说——秀恩爱、死得快。”   无端受难的辜南野&柳梢:“???”   宋俨冷漠道:“师姐,你想多了。”   燕妙妙递给他一个“我懂你”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要记得,强者不需要爱情。”   宋俨:我师姐好像有臆想症。   辜南野这边,总算是同柳梢腻歪完了,当下便朝着洞口走去。   可刚要跃入水中,又想起什么。   “影迹弦还在吗?这无定海中方向无定容易迷路……”辜南野看向柳梢,“……我再给你系一个?”   燕妙妙忍不住插嘴:“你们都系了几个影迹弦了……这次莫不是要系在脚趾头上?”   紧接着她又假模假式叹了一声:“唉,也不见你俩担心下你们师姐……”   柳梢眨了眨眼。   “师姐……不然你同阿俨系一个?”   燕妙妙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宋俨。   后者面无表情地抬起右手,罗盘在阳光下闪的刺眼。   “我有罗盘在手,无须影迹弦便可寻到你们。”宋俨长于寻向定位、奇门遁甲,倒是从来不用担心迷路这件事。   ——昆仑仙门大师姐被无情拒绝。   眼见着辜南野与柳梢接连跳入了水中,此时院中只余下宋俨与燕妙妙两人。   燕妙妙向来负责殿后,便等着宋俨进去之后再进。   而一向沉稳的阿俨师弟此时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递给了燕妙妙。   燕妙妙接过瓷瓶:“这是……?”   “阳原丹。”   “???”   “我瞧师姐近来神智格外混乱,想是受了辜师兄和柳梢师姐的刺激,引得阴阳失调、水火难济,便去丹房拿了阳原丹,盼能缓解师姐一时冲动。”宋俨话说得极正经——要是不听内容的话。   “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我劝师姐还是要尽早寻个道侣,缓解身心寂寞。”   燕妙妙:“…………”   话说完,宋俨一本正经地拍了拍燕妙妙的肩,目光宛如临终托孤、满是信任支持。   转身就一跃入了水。   我妙妙师姐苦啊。   *   燕妙妙落入无定海中。   她从未来过无定海。只曾听说这无定海原本平和宁静,生灵稀少;只是在五百年前,水中的钩沉洞窟出世之后,便与魔界相连,引得其中孽障滋长、逐渐不太平起来。   她身上携了阵法,天然水火不侵,甫一入水,身侧冰凉刺骨的水便自动分开,将她裹挟其中。   要见灵府、先寻魔窟。   如今在水中毫无方位可言,燕妙妙只得循着魔气最盛的水泽深处寻去。   这一路上,倒是出乎意料的顺遂。   按理来说,这水中应当魔物丛生。她都做好了要一路打到魔窟前的准备了,谁知这在其中行进了半晌,却是什么都没遇见。   只是越往下、水越寒;越往下、魔气越盛。   又是走了不多时,她终于明白缘由为何。   魔物原是全聚到了一块。   ——如今极目之处,尽是魔障。   燕妙妙下方,一条绵延数里的狰狞黑云翻滚耸动,出现在水中。   成千上万奇形怪状的魔物聚集于此,头手相连、紧紧相挨,如虫卵一般密密麻麻攀于一物之上。   咀嚼的声音探入耳朵。   刺鼻的血腥气漫溢,耳边能隐约听见虚弱几近无声的兽吟痛哼。   纵使燕妙妙天赋奇才,也难以一己之力应对如此数量的魔物,当下便隐了身形、敛了气息,悄悄凑近。   离得进了,更见到黑云附近,时不时飘出的红雾与皮肉碎屑,血肉横飞,令人作呕。   她朝着那隐约的痛哼声赶去。   片刻之后,一个巨大的兽首出现在眼前。   这兽首似马,残破的外皮上隐隐能分辨出湛绿的鳞片,头上无角无耳,生了两道长须,此时正毫无生机地在水中飘荡,原本应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两个黑窟窿,想是已被魔物啃食。   沙哑而虚弱的倒气声从它喉中缓缓逸出。   这是一只蛟。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晚上九点还有一更呀!   * 第52章   道道浊气从它的口中呼出。   沉重又绝望的倒气声, 合着细碎且骇人的咀嚼,衬托得这幽深的湖泽深处更为寂静。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   燕妙妙见到这蛟额上隐隐突起, 泛白的骨骼在皮下隐隐露出形状。   这蛟已有化龙之象,显然已修行至少八百年上下, 却是不知为何出现在无定海中,竟沦落成了这些下等魔物饱腹之物。   她不忍见这蛟受魔物啃噬之苦, 也知其再难救回, 当即右手便掐了法诀, 准备给这蛟一个痛快。   一道银光从她指尖递出,直直触向那蛟双眼中心位置。   正当银光触到蛟的鳞片之时,燕妙妙脑中忽然一闪,只觉得周遭一片寂寥。她眨了眨眼,却见自己身外忽然出现一阵白光,将这无定海照得恍如白日。   眼前的魔物尽皆冻住一般,无声无息、停了啃食。   恍惚之间,有一碧衫童子双手交叠, 朝她盈盈下拜。   “多谢道友救我脱离苦海。”他脸色温和,竟似是毫不介意自己将死之事。   燕妙妙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好点了点头,受了蛟的一拜。   这时, 燕妙妙透过白光,见到水中的魔物又动了起来,只是动作极缓慢。   “我只能拖住一时, ”童子解释道,却并不从地上起身,“道友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你说。”燕妙妙上前,将他扶起。   童子脸色虽平和无恙,可靠近了,仍能觉出他身上浓烈的死气。   他道:“我乃常融天虚散真君座下蛟童,名唤青霭。”   虚散真君……不就是男主南葛弋?   “真君命我到魔界办事,而我修为太浅,不慎被魔君发现,才遭了此难。”   他手中现出一道光华来,渐渐凝成一颗碧色明珠递给燕妙妙。   “虚散真君于我有大恩,”他继续道,身形渐渐变得透明起来,“此物乃是我的蛟丹,烦请道友替我将其交给真君。”   燕妙妙伸手接过那蛟丹,一声“好”字出口的一瞬间,便见眼前白光骤然一收,蛟童青霭消失不见。   身前魔物再次行动自如。   这时,燕妙妙耳边出现一声悲切的兽吟之声,响天彻地。   再低头,蛟已断了生息,数里之长的残破蛟身化为齑粉,失散在这无定海中。   正在蛟身之上饱餐的魔物嘴边一空。   在它们反应过来之前,燕妙妙已将手上的蛟丹往乾坤袋中一扔,迅速离去了。   *   到了钩沉洞窟之时,宋俨已在洞口等候了。   “师姐,我已等了一盏茶。”宋俨开口。   “所以呢?”燕妙妙挑眉看他。   宋俨认真道:“所以咱们回了仙门之后,集体学习下寻龙辨向之术吧。”   “如此一来,想必咱们以后探索灵府或可省下不少时间,而我也无须刻意放慢速度等候师兄师姐们。”   燕妙妙呵呵一声:“我们学寻龙辨向之术可以,那你也去练武场让你南野师兄陪你练上一段时间如何?”   宋俨顿了一顿,立即转了风向。   “术业有专攻——此事师姐就当我没提过。”   又是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辜南野与柳梢二人出现在视线之中。   照常黏黏糊糊。   宋俨低声提醒:“师姐,阳原丹要记得服用啊。”   哪家仙门有合适的师弟可以交换?在线等,挺急的。   *   钩沉洞窟之内,魔气喧嚣、空荡无人。   这洞窟已出世五百年,其间的分叉穴室早就被探得一清二楚,宋俨领着其余三人,快步经过一个又一个岔路,毫无迟疑。   一炷香后,在几乎要将三人绕晕的同时,宋俨终于在一处洞穴停下了脚步。   手上罗盘的指针渐渐平稳下来。   “是此处了,”宋俨沉声道,“从此地往下,便是灵府入口。”   闻言,三人颇有默契地换了位置。   燕妙妙同辜南野二人并肩在前,一人手持锋刃,灵力凝结于身前;一人双手掐了法诀,周身泛出银色微光。   宋俨站在两人身后,手中罗盘一收,换成了一条三尺余长的藜杖,护在胸前。   而柳梢则站在最后,唤出一口小鼎升至半空,将众人护在鼎身光华之下。   “茫茫天地,重重玉府。灵宝无量光,洞照九霄烦。清幽皆有物,身随香云旛。”   “一则叩请清微,二则通拜玄黄。奏疏上请,诸神皆至,允我灵府洞开,且愿腾身飞霞。”   随着宋俨口中法诀念动,他手中藜杖渐渐放出灵光,四人站立之处的土地翻滚起来。   仿佛有数千条虫蟊在其下穿梭拱弄,脚下泥土变得松软,逐渐分离开来,凭空出现了一道巨大的洞口。   四人落下。   一扇古朴庄严的朱红大门出现在眼前。   这大门门钉规整,点了金漆,门上的兽首衔环亦是金光耀目,历经数千年而丝毫不见黯淡。   朱门横梁之上,上书四个大字。   ——明霄玉府。   “瞧此处气息清正熙和,应当是神君蒲清遗留下来的灵府。”辜南野道。   四人心情放松些许。   若是神君遗留下来的灵府,通常便没什么机关,无须费太多气力便能获得其中珍宝。   宋俨手中藜杖再次点亮。   “嗡”地一声,伴随着他口中的念诵,这明霄玉府的大门缓缓开启。   朝门中望去,便见到玉府之中通明如白昼,其中物事摆设历经千年而崭新如初。府中灵气充盈,模样同凡间大户人家的宅邸别无二致。   大门之后立了一座庄严高大的云纹影壁,将内院场景阻挡其后。   几人提步走了进去。   可刚刚跨过这玉府门槛,燕妙妙忽然觉出眼前一黑,登时倒地。   *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抬眼时,见到自己正身处一座灵堂。   素白的灵幡在院子里飘荡,数不清的花圈齐刷刷立于眼前,眼前来往着熟悉的面孔,西服和黑裙子不断晃动。   燕妙妙的眼睛干涩发疼,正麻木地朝着前来拜谒的客人鞠躬致谢。   耳边是反复的“节哀顺变”。   她转过头,陈萦正支撑着她,双眼肿得像个核桃。   她说:“妙妙,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灵位前放着的两张遗照熟悉得可怕。   一股浓浓的绝望侵袭而来。   燕妙妙睁大双眼,四肢因为恐惧而使不上气力。   ——幸而她肩上银光乍现,后颈处一阵发紧,将她从这场景中扯了出来。   可随之又落入水中。   她伸展手臂拼命扑腾,却发现自己此时只是个身量不足的小童。   燕妙妙沉入水中又浮起,反复数次,直将她肺中的空气尽数耗尽,细弱的手脚在凉水中扑腾到无力。   而正当她觉得自己要溺毙之时,肩上的法诀再次将她扯了出来。   眼前场景迅速变换。   一头龙首牛身的妖兽朝她猛然冲来,爪如利喙,力大无穷。   她吓得连连后退,避无可避。   一处昏暗的房间,她正抱着一个白衣人的尸体呆坐其中,脸颊布满泪痕。   她满心凄苦绝望,心存死志。   一片广袤焦土之上,猩红色的月光照在身上,她眼睁睁见到一股黑气朝着眼前模糊一人袭来。   她来不及思考,毫不犹豫以身相代。   铺天盖地的恐惧与悲恸同时在脑中炸开。   眼前的场景交叠变幻,在一片黑暗之中融成碎片又重组,刺目的光点在脑中疯狂晃动,剧痛自全身每一寸皮肤传来。   她趴在地上,狼狈至极。   秉着最后一分神智,她忍着骨骼寸寸碎裂的痛感,将双手指尖在胸前合拢。   “太上太清,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凈,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每念动一次净心咒,身上的痛感便少了一分。   等到第九遍时,她眼前终于清明起来。   “师姐,你没事吧?”耳边是宋俨关切的声音,他神色如常,将她从地上慢慢扶起,靠在影壁之上。   燕妙妙脸色极苍白,手指仍颤抖着,周身使不上气力,衣衫被身上的汗水几近沁湿。   “怎么回事?”她轻喘着气询问。   “有人在灵府门口下了乱魂怖惧阵,”宋俨道,“会将阵中之人过往最为恐惧的场景重现。”   耳边传来姑娘的抽泣声。   顺着声音看去,燕妙妙见到不远处辜南野正与柳梢抱成了一团,柳梢抽泣着描述方才在阵中见到的场景,辜南野轻声安慰。   燕妙妙收回眼来。看向宋俨。   “你怎么好像一点事也没有?”她疑惑道,声音虚弱,“你在阵中见到什么了?”   “我见到了孩童时由于没背完经文,被师尊打手心。”   燕妙妙:“…………”   有些崽子,真的是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   她喘息了片刻,忽地开口:“在这阵中,会不会见到自己从未经历过的场景?”   “按理来说不会,”宋俨道,“原本这阵法便是要重现阵中人的恐惧,以此攻破灵枢,将其无声息地毙于阵中。”   “若是阵中人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又如何能扰乱其心绪?”   “可是……”燕妙妙正犹疑地开了个头,却猛地被边上突如其来的一声哭嚎打断。   “我、我还见到你上次……上次在喻灵江中被那水兽缠上的模样,”柳梢越哭越大声,“我见到你满身是血……我、我以为要失去你了……”   前段时间喻灵江遇险之后,辜南野同柳梢便互表了心迹,自那之后开始在昆仑山上无限量发狗粮。   “乖啦,没事的,”辜南野将她抱在怀里,温声安慰,“我不是在这吗?师兄答应你,以后生生世世都不会离开你……”   “真的吗?不骗我吗?”   “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你?永远都不会骗你。”   “那拉手指。”   “好,拉手指。”   ……   燕妙妙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两人,全然忘了方才要问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总觉得有点酸。   “师姐,”宋俨真诚开口,“你说了,强者不需要爱情。”   燕妙妙:“…………”   作者有话要说:  自以为母胎solo的燕妙妙:感觉我承受了太多。   *   你们不要太着急啊,记忆会有的,爱情也会有的。   反正师兄已经等了好几百年了,再等几天也无妨……相信师兄,他可以的!   *   文中咒语来自《净心咒》和百度,有部分删改。   * 第53章   片刻之后, 众人平复情绪。   燕妙妙站起身来,先嘱咐辜南野将柳梢和宋俨护好,随后一跃上了影壁, 站在高处俯瞰起这玉府来。   两进的宅院,倒也一目了然。   她心念一动, 周身泛起了银光。一道光圈自她身上而起,如水波似的荡漾开来, 所到之处留下淡淡微光, 片刻之间便将整间灵府尽数覆盖。   “应当是没有别的机关了。”   灵府一名, 字面上是府邸,实际上就是一处飞升或堕魔之前的闭关之所,大多简陋单薄,一室一榻足矣,倒是真少有同此处一般布置得如此规整雅致的。   燕妙妙几人走进院中后,越瞧这地方越觉得奇怪起来。   明霄玉府中的物事,大多是朴素日常的生活用品。有经文书卷、亦有锅碗瓢盆,仿佛就是普通人家平日住所。院子居室虽小, 却打理得极为精致,可见其间主人的用心。   若不是门口明明白白的明霄玉府四个大字和乱魂怖惧阵,恐怕他们还真能怀疑是走错了门。   更重要的是,这其中, 一件宝物也无。   照着旁的灵府,其间主人飞升或回归神界之后,大多会遗留一些不再合用的法器神兵在灵府之中。这些法器神兵在人间遗留千万年, 认主之期已过,便尽可以任后人取用。   可这明霄玉府之中,四人是直走到了最里面的内室,这才寻到了唯一一件天府奇珍。   还是一柄在此处无人趁手的——剑。   内室之中,有一莲纹宝座。   莲座之上,有皎皎明光环绕一剑。这剑身细长,泛着清辉,浮动之间有七彩光华闪烁。靠的近了,耳边能听见疾风骤雨之声,摄人心魄。   剑身之上,刻有“霁止”二字。   “神剑霁止,据传曾是神君蒲清佩剑,”宋俨道,“此剑出鞘,可平地生风、凌空降雨,威力巨大。乃是蒲清收了九十九场无云奇水,化作精魄凝练而成,在上古仙魔大战时,名气颇盛。”   燕妙妙走上前去,将这剑从莲座上取下。   触手瞬间,她便感觉到自那执剑的右手掌心处,缓缓朝着全身涌现一股清凉透彻之意,整个人如被清泉自上而下冲刷,灵台澄澈清明,通体舒适。   “好剑,”她立刻赞道,接着将此剑递出,“老规矩,想要的阐述下理由。”   ——无人心动。   “不要。”   “不要。”   “不要。”   “用不上啊师姐,”辜南野腕间一转,手上的短刀在空中转了一圈,“我们这几个也都不是剑修,拿了也使不上。”   “师姐你拿着吧,”柳梢附和,“你就快渡雷劫了,到时说不定有用。”   宋俨就更不用说了,他走的修行路子太偏,说不准这辈子都摸不上兵器。   燕妙妙也不推辞,当即便将霁止剑收入乾坤袋中。   得了霁止剑之后,四人又将这灵府搜索了一遍,确定再无遗漏之后,便打算出了这灵府回仙门。   走出明霄玉府的时候,燕妙妙不知怎么的,忽然心念一动,回头看去。   却见那门口高大的影壁上,方才无人注意到的地方,刻了八个小字。   思君有梦,念君终年。   *   虚空之门再开,四人回到昆仑。   那灵府之中无岁月,众人并不清楚在其间耗了多少时间。只是几人刚一回到仙门,便正巧有弟子火急火燎地朝燕妙妙的院子跑来。   “大师姐!”那弟子边跑边喊,“师尊都发火了,你们赶紧去啊!”   四人对视一眼,立即跟着那小弟子赶往大殿去。   此时殿前正聚集了数千弟子,燕妙妙几人往那跑的时候,匆匆入眼看了看,估摸着是全昆仑都聚集在这了。   此时才知,他们几人在明霄玉府中耽搁的那一会,在这外界竟是已过了两天。   正是将要出发、参加仙门法会之时。   到了殿前,神霄真君见到几人终于赶到,狰狞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循例仙君发言几句后,便要启程,赶往莽山。   此次带队的,除了神霄真君之外,还有柳梢的师尊,炼器大家督由真人,一共领着包含燕妙妙四人在内的十八名翘楚弟子赶往莽山参与仙门法会。   燕妙妙年纪小,没赶上上一次仙门法会的盛况,而这也是她头一回去莽山仙门。   正推测着是不是要当场开个虚空之门直接一步跨到莽山时,便见到神霄真君广袖一挥,一只丹鹤忽地从远处缓缓飞到了他们上空。   这丹鹤,颈项和尾翼上带着黑羽,鹤顶染一红冠,色泽极鲜艳。骨相优雅,形色孤高,其鹤首之大能堵住昆仑的山门,展翅一飞登时遮天蔽日。   “师尊,”燕妙妙拽了拽神霄真君的衣摆,低声询问,“咱们这是要乘着丹鹤、风吹日晒地去莽山吗?”   神霄真君仍在为他们几人无故失踪两日的事情生着气,当下便哼了一声,并不搭话。   燕妙妙却显然早已习惯他的暴脾气,不怕死地又道:“咱们不能划个虚空之门,一步跨越万里,空降莽山仙门么?那样多省事。”   却是一旁的督由真人摇了摇头:“那样如何能显出咱们昆仑山排面来?”   显然,在老派仙君们的眼中,“丹鹤压成城欲摧,剑光向日莽山开”这样的场面才叫做排场。   而在燕妙妙飞身上了丹鹤、发觉自己全身上下毫无遗漏地沐浴在似火骄阳之下,顺便还能享受四面八方无死角狂风压身之后,心里将自家师尊吐槽了一万句。   “都给我坐直了,”出发前,神霄真君严正训话,“三个时辰后抵达莽山,行止务必端正、切忌虚浮妄为,拿出咱们昆仑仙门的大家风范来。”   他指示道:“行路期间,盘腿入定,兵器当胸。”   道修之中,剑修居多。若是数名弟子坐得齐整,长剑当胸,的确齐整分明。   神霄真君扫视一眼身后端坐的十余名弟子——尽皆端方从容,让他很是满意。   可视线到了第一排,却扭曲了一瞬。   辜南野胸前漂着一柄短刀。   宋俨怀中捧着一个罗盘。   柳梢臂弯托着一个小鼎。   燕妙妙……燕妙妙双臂交叉,抱住了自己。   ——太难看了。   “你们四个怎么回事?”神霄真君怒气再起。   “仙尊不是说要兵器当胸?”柳梢毫无眼力地接话。   “你们!”神霄真君伸出颤抖的手指,从辜南野一个个点了过去……终于不甘地停在了燕妙妙面前。   “你们几个就算了……”好歹也算是惯用的兵器法器,虽然难看,却也说得过去。   可燕妙妙……   “你是什么意思?”神霄真君的怒火寻到了发泄口。   燕妙妙抬头看他,一脸严肃。   “师尊,我最趁手的兵器就是我本人。”   神霄真君深呼吸数次。   “别抱了!你、你……你给我坐好就行。”——神霄真君千岁人生中做出的最大让步。   *   历经三个时辰的曝晒,众人终于抵达了莽山仙门。   几人都是头一回来莽山,除了宋俨向来持重、不怎么关心外物之外,其余数人都不自觉地探出头去张望。   昆仑山本体万年积雪不化,仙门乃是在峰巅之处再创了一处浮生幻境;而莽山,则是实打实地将仙门建在了山中。   此处正是莽山主峰灵翠峰。   入目一片青葱,峰峦层叠。峰上建筑掩在繁盛林木之中,临山势而建,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同昆仑山相比,虽少了一味古朴庄严,却多了几分灵动别致。   就是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丹鹤缓缓落下。   灵翠峰上仙君早得了昆仑仙门此时抵达的消息,便已在殿前广场上等候。   两方仙君进行了友好会晤。   燕妙妙将这莽山前来相迎的仙君挨个扫了一眼,没能分辨出其中是否有虚散真君南葛弋。   过了一会,有莽山弟子前来引导,将他们带到了仙门法会这几日居住的厢房。   燕妙妙心里惦记着要去找南葛弋交还蛟丹的事情,便只认了个门便转身又出去。   路上寻了个莽山的小弟子问了问,得知虚散真君此时正在偏殿议事。   到了偏殿门口,燕妙妙远远朝里张望,见到殿中正有数位莽山仙君在其中端坐,她便只好站在门口等待。   等了片刻,倒是不知从何处忽然跑来了一只小黄狗,刚一出现就扒拉着燕妙妙的裙角摇尾巴,十分自来熟。   燕妙妙正百无聊赖,便逗弄起这小黄狗来,用以打发时间。   等到这议事结束,莽山众仙君走出偏殿之时,便俱见到这偏殿门口,有一明眸皓齿的红衣姑娘,亭亭立于晖光之下,笑意盈盈。   ——怀中稳稳抱着一条小黄狗。   “请问哪位仙君是虚散真君?”   “你为什么抱着我家阿黄?”   作者有话要说:  阿黄已经认出了妙妙,师兄还会远吗?   大纲安排了,今晚九点,带大家见师兄。   * 第54章   眼前一年轻男子缓步走来。   这人剑眉入鬓、目若朗星, 身量挺拔,气质卓群,端的是一位琼枝玉树般的人物。   “你为什么抱着我家阿黄?”他走到燕妙妙近前, 又问了一遍。   燕妙妙怔愣一瞬——总觉得这人面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男子伸手要接过那黄狗。   燕妙妙见了他的动作, 当下便也托出小黄狗,要将其交还给男子。可谁知那小黄狗却挣扎得厉害, 两只前爪攀着燕妙妙的胳膊便往上爬, 死死攀到了她的肩膀处不肯放爪。   男子发懵:“阿黄你怎么回事?”   燕妙妙暗暗一笑, 侧过脸,正对上阿黄澄澈的小眼。她熟练地伸手呼噜着狗子耳朵,直舒服得阿黄尾巴疯狂乱甩。   “仙君,”她朝男子笑,“我看阿黄好像很喜欢我,就让我再抱抱吧。”   男子也伸出手来,摸了摸阿黄,奇道:“阿黄明明从不亲近外人的, 这好几百年了,我还是第一回 见它主动让别人抱它。”   “可能我们有缘。”说到这,阿黄竟像是听懂了一般,咧开嘴露出小牙来, 尾巴摇得越发起劲,瞧那模样像是在对着她笑。   又呼噜了两下狗子,燕妙妙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来。   “啊, ”她蹙了蹙眉,抬头看向面前的男子,“这位仙君,想问下您可知道虚散真君在何处?我有要事同他禀报。”   男子看她:“有何要事?”   燕妙妙嘴张了一半,却想起那蛟童青霭去魔界查探一事应当是机密,即便眼前此人同是莽山仙君,她也不能将旁人的事情随意往外说,便道:“兹事体大,我须得见到真君本人才行。”   男子一笑,道:“我便是虚散真君,孤鸿境南葛弋。”   燕妙妙惊讶。   啊啊啊她见到男主了!   燕妙妙连忙颔首道:“昆仑仙门神霄真君门下弟子虞妙,见过真君。”   “你有何事要秉?”   她见周围还有来往的弟子及仙君,便低声道:“弟子虽不清楚事情原委,但此事有关蛟童青霭……仙君是否要寻一僻静无人处,容我细秉?”   果然,听到青霭的名字,南葛弋神情立刻严肃起来。   燕妙妙抱着阿黄,跟在南葛弋身后,两人朝着他的寝殿走去。   夕阳余晖之下,绀衣男子身侧跟着一抹红,在小径上拖出两道长影。   *   到了南葛弋的寝殿之后,燕妙妙好歹放下了阿黄,开始细细说起自己遇见蛟童的经过来。   “……青霭临终之前,托我将蛟丹交给真君。”说着,燕妙妙便伸手从虚空中一抓,拿出自己的乾坤袋来。   她将乾坤袋打开,伸了整条手臂进去摸索。   乾坤袋中不能使用术法,她不能直接将那蛟丹唤出,只能依靠人力寻找。   摸了半晌什么都没摸出来之后,燕妙妙颇有些不好意思,道:“真君等我片刻。”然后就整个人消失在原地,钻进了乾坤袋中去。   又过了片刻,姑娘从乾坤袋中露出了个脑袋。   南葛弋笑道:“你这乾坤袋到底是有多大,怎的如此……”   话没说完,就见到燕妙妙拖着一口棺材大小的箱子凭空出现在眼前。   寝殿瞬间亮了一倍。   南葛弋被入目的金光灿烂照得睁不开眼。那箱中堆金迭玉,珍宝数量多得叫他目瞪口呆。   细细瞧来,这箱中,从金条金块、金钗金钏,到玉符玉坠、玉佩玉玦;从娇艳欲滴的红珊瑚,到璀璨夺目的夜明珠……端的是珠光宝气、目不暇接。   南葛弋惊了一瞬后,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虞妙,你莫不是想贿赂本仙君?”   正扒拉着箱子的燕妙妙顿了一顿。   她睨了一眼南葛弋,道:“真君勿要多想,我只是误将蛟丹扔进这箱中,一时找不着罢了。”   南葛弋总觉得方才那眼神有些熟悉。   说实在,自从飞升之后,还从来没人用那样的眼神瞧过自己。   虽然无语……但是又有点亲切是怎么回事?   他走上前去,站在燕妙妙身后看她正在一堆夜明珠中奋力寻找,眼见这箱中珍宝实在多得难以计数,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扫了几眼之后,却被一样物事吸引了眼球。   他伸手,从一副精致名贵的金玉头面之中,摸出了一枚玉梳。   白玉,含翠,两只燕儿双飞。   有些眼熟。   埋头寻找半晌,燕妙妙终于从箱子里摸出了那枚翠绿的蛟丹。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是滚进了那箱子最里边。   拿着蛟丹抬起头时,正见到南葛弋站在自己身后,手持一枚玉梳,神色疑惑。   “真君,”燕妙妙站起身来,将蛟丹递给他,“找到了。”   南葛弋却并未接手,只举着那玉梳道:“这个梳子能送给我吗?”   *   出了南葛弋的寝殿之后,燕妙妙还有些莫名其妙。   堂堂虚散真君,几百岁的人了,朝她一个昆仑山的小弟子要东西,这是什么迷惑操作?   怎么?头上长了虱子必须现在梳头吗?   还好这南葛弋眼光不行,只要了一把梳子,若是他要的是她箱子里别的东西,她才不给。   将蛟丹的事情处理完之后,燕妙妙径直回了自己房里。   在无定海中耗了两日,一回来又在日头正下方曝晒了大半天,燕妙妙早就累得不行,进了房间后,脑袋一沾枕头就睡了。   到了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燕妙妙被柳梢叫醒。   她半眯着眼,一半还在梦中。   柳梢娇俏的嗓音断断续续落进耳朵。   “……今日仙门法会第一天……说师姐平日太过朴素……丢了面子……仙尊叫我来……好好打扮一番……”   迷迷糊糊听不大懂。   可等到柳梢从她的乾坤袋里扒拉出一堆珠宝首饰往自己脑袋上猛戳时,燕妙妙终于是清醒了。   她搓了搓眼睛,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锦绣红裳,满头珠翠。腰间系着金丝腰封,胸前坠着南海明珠。双肩上绣着的一双金凤翩然欲飞,发髻上簪着的两只鸾鸟栩栩如生。   燕妙妙摸了摸自己手指头上套着的大宝石戒指,真诚发问。   “……柳梢,所以你师姐我今天是要出嫁吗?”   *   好不容易将身上那些玩意拆了下来,燕妙妙不顾柳梢的阻拦,只换上了一套平日常穿的衫子,头上随手系了一条发带,便出了门。   练武场中已坐满了人。   仙门法会乃是百年一届的仙门盛会,是难得能将各个仙门齐聚的机会。参会的仙门皆十分重视,恨不能将自家的宝贝一个不落全都展示在人前。   燕妙妙朝着场边满当的人群望去,直被各仙门层出不穷的奇珍展示大会迷花了眼。   兵器法宝算不得称奇、丹药经卷更难吸人眼球——最奇葩的是隔壁峨眉仙门的道友,直接拉了一只九头灵鸢不远万里过来,不仅体型巨大占了别的仙门的位置,还疯狂啸叫停不下来,惹得周边仙门怨声载道。   昆仑仙门这边,纵使低调了许多,也被她识破众人都换上了显眼的衣服,还暗搓搓地亮出了自己得意的兵器法宝。   燕妙妙本来也想随大流亮点什么,可自己却着实不爱用兵器,手头上倒还真没有什么亮眼的玩意。   正想着要不将昨日刚得的霁止剑拿出来充充场面,便听见场上有人宣布仙门法会正式开始。   仙门法会第一项,惯例是各仙门显摆弟子的时间。   简单来说便是各仙门或放出兵器神兽、或派出得意弟子,在这场中漂漂亮亮地打上一场——既能壮了仙门的声势,亦可在道修之中打下名气,自来是仙门法会参会的小辈弟子最为看中的项目。   首场表演开始,场中飞出一柄飞剑。   这长剑刚强势猛,剑身携电光、锋刃化虹霓,一出场便滋滋放电、连落三道惊雷,惹得场边弟子尽皆屏息注目。   隔壁仙门中传出一声“请赐教”,一道青光便出了场,同那不知哪位仙君放出的雷电神剑打斗起来。   原本就是表演性质的比试,场面花俏程度大于实用,又不是实打实的两人相斗,燕妙妙着实没什么兴致。   她软塌塌地坐在位子上,时不时同身侧看得津津有味的辜南野搭话,也算是能熬得下去。   若不是一会自己被师尊明令了要寻机上场,她指不定早就跑出练武场四处晃荡去了。   一连打了十几场,都没什么含金量,燕妙妙逐渐有些疲了,靠在椅背上打起了哈欠。   等她打到第二十三个哈欠、被神霄真君回头瞪了七次之后,场中终有一物教她眼前一亮。   ——一头遍体生火、凶神恶煞的凶兽神魂。   “是蜚愁。”宋俨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还是头养了数百年的器灵。”   拘有神魂的兵器,随着兵器持有者的修为渐长,其间所拘的神魂亦会随之提升力量。   场中这蜚愁凶兽,伸展开来足有大半个练武场长短,周身野火灼灼,直烧得场边弟子不自觉冒出汗来——显然极难应付。   莽山仙门位置一侧,南葛弋朝旁边侧了侧身。   “师兄,放出蜚愁去对阵小辈弟子……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身侧还未有人搭话,便见到场中忽然出现一道红影,直直迎上了蜚愁。   一大一小两道红影交缠,在空中画出道道霞霓虹彩。   姑娘手上没有兵器,仅凭术法应对。   蜚愁体型巨大、看似笨重不已,可实际动作却极为灵动。它的威力较之数百年前更骇人数倍,身上恶刺满布、荆棘丛生,口中的无根野火可喷出数里,尖尾在场中轻轻一掠,便将这练武场上的地砖直掀起了一半。   ——姑娘眼中,笑意渐深。   她身姿极为迅捷,在场中飞跃躲避如鱼龙入水,闲适有余。   手上结印动作不断,身上覆着银光,道道法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袭向蜚愁。   ——其势之猛竟是将这蜚愁生生打退!   “师兄……”南葛弋喃喃开口,“……我怎么觉得……”   须臾之间,场中形势已定。   那蜚愁似乎失了战意,在被场中姑娘打得节节败退,周身竟是全没了凶戾之气。   凶兽朝她游动奔袭而来,燕妙妙勾唇一笑,当场一跃,站到了那蜚愁身上。   姑娘身形被熊熊火焰拢住,立于空中,扬着下巴俯瞰场外,傲然若神祇。   喧嚣之声入耳,场中沸反盈天。   练武场一角,有一白衣男子缓缓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让妙妙见到阿弋的时候行个礼,但是怕阿弋承受不起折了寿……就算了哈哈哈哈。   * 第55章   正是此时, 一道银光划破长空,以穿云破月之势径直朝着燕妙妙袭去!   “师姐!”辜南野惊得站起身来。他伸手一唤,一道黑影闪过, 欺鬼刃便到了手中。   可正要上场相助之时,却被神霄真君拦住。   “她能应付。”   辜南野拧了拧眉, 只得再次坐下紧盯着场中形势,刀也没放下。   燕妙妙这边, 见到长剑攻来, 当时便眼中一凛, 迅速翻身一跃,在空中化出一道弧线,堪堪躲过了攻势。   可奈何那长剑竟是紧追不舍。   见一击不成,长剑便再回转过来,仍是来势汹汹、携着猎猎狂风——竟要直取燕妙妙要害!   只见姑娘磨了磨虎牙,双眸一眯,瞳仁中泛起似笑非笑的神色。   她翻下身去,皓腕一转, 场中巨大的凶兽蜚愁,须臾间化作一道火红色长鞭,准确地落入了姑娘的掌中。   “这是……蜚愁认主了……”南葛弋亦是缓缓起身,双眸死死盯着场中的姑娘。   “嘡”地一声, 长鞭与剑身相撞。   红衣翻飞舞动,长鞭如灵蛇出洞,精准而有余地一下又一下击在剑身之上。   场中热浪滚滚、尘土飞扬。随着一红一银两道光芒的纠缠, 灵力交互波动极大,一时引得天地变色,铺天盖地的灵力横江卷浪,汹涌地冲击着场边,教人难以看清场中形势。   一袭白衣站在人群之中。   场中兵戈交鸣之声入耳。   一声一声敲在他的心口,将他震得全身发麻。   容貌不同、术法不同、招式亦不同。   可那一步一跃、一翻一转,那眼中总含着的半分笑意,那扬起下颌时不经意的角度,那如骄阳烈日一般的灼人与耀目。   ……如出一辙。   他双手死死攥着拳,骨节发白,脊背几近颤抖起来。   五百年,五百年。   脑海中斑驳的碎片与梦境同眼前的红影渐渐重合。   狠狠压制在角落的情意一夕之间以毁天灭地之势倾袭而来。被掩埋了许久的孤鸿境的山风、深林、泉壑、孤月……一方一寸,尽皆难以忍耐、喷薄而出。   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   如经年的岁暮孤寒乍见春光,焦朽处无意绽出的一缕青芽。   如无解的大夜弥天一朝泄漏,惶惶然终究得窥的一抹明光。   她是霞明玉映,她是灵光乍现。她是春山如笑,她是星火燎原。   她是他死死囚在心底再不敢说出的名字。   也是他悠长岁月独行踽踽中无言的欢喜。   光暗交缠中,他收剑入袖。   红影翩然而至。   她如春色明媚:“这位仙君,你这算不算耍赖?”   是她回来了。   他终是等到了。   *   燕妙妙回到位子上。   辜南野和柳梢凑近。   “师姐,你方才同那位仙君说什么了?”柳梢好奇。   “没说什么,”她仍有些发懵地看向手中的鞭子,“我问他出长剑算不算耍赖来着……”   “然后呢?”   燕妙妙抬头,疑惑地看向莽山仙门坐的位置,隐隐约约能看见那身白衣。   “他说算。”   “然后他说……‘是我耍赖了,这蜚愁鞭便送给你。’”   沉默片刻。   “所以……”辜南野疑惑,“那到底是哪位仙君?”   “腾胜天的疏明真君,”昆仑百科宋俨开口,“原孤鸿境临光道君门下,一百零九岁飞升,乃是莽山千年传承中飞升最快、如今亦是修为最高的仙君之一。”   疏明真君,是让万千女修含羞带怯的桃下生风,是教无数男修振翅直追的旭日骄阳。   燕妙妙嘴唇微动。   所以,那是男主南葛弋的师兄,温敛。   “温敛,温敛。”她低低地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心里有些异样。   *   又是打了几场,辜南野同昆仑仙门的几个弟子也出了战。   虽及不上自家师姐的大出风头,但亦是给仙门壮了足够的声势,尤其是辜南野,可称为今日场上弟子中的第一刀修。   神霄真君乐得合不拢嘴。   正当上午的项目结束,各仙门暂且散场相约下午再聚时,一人意外地来到了昆仑仙门位置。   白衣皎皎,临风玉树。   “神霄仙友。”温敛上前,朝神霄真君颔首。   “……疏明仙友。”神霄真君同温敛交往甚少,这一句仙友叫得格外别扭。   “我有一事,要向仙友门下虞姑娘请教,不知可否让虞姑娘随我去一趟?”温敛止了寒暄,直入主题。   神霄真君愣了片刻,心下虽然疑惑他找燕妙妙有什么事,却也无意阻拦,便道:“疏明真君不必如此客气。”   接着回头将发懵的燕妙妙叫了过来:“妙妙,你便同疏明真君去一趟,真君有何差使,务必办好。”   燕妙妙云里雾里地应了一声“好”。   跟在温敛的身后,燕妙妙逐渐离了人群。   温敛的身量很高,步子却迈得缓,不知道是刻意等她,还是原本就喜欢散步。   燕妙妙心里猜测着温敛想让自己做什么,鼻尖时不时窜进几缕草木气息的清香,耳边人声渐远。   “你来这多久了?”到了僻静处,温敛突然停了步子,开口问道。   声音中的微颤几不可察。   燕妙妙一时不慎,差点没撞上他。   倒是温敛反应快,伸手轻扶了扶她的肩,让她站稳。   指腹触上了她的肩,纤细的骨骼在他掌中不盈一握。   温敛指节微微使了劲,克制住想要将她拉入怀中的冲动,松了手。   燕妙妙没感觉到什么,只点头致意,如实答道:“昨日傍晚前到了灵翠峰,还未曾到半日。”   温敛定定瞧了她片刻,忽地勾唇一笑。   燕妙妙微怔。   面前这人一笑,倒是出乎意料的好看。他气质清冷,天生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可是这样翘起唇角,连眼神也柔和下来的时候,就像是夏日蝉噪时忽而探入轩窗的微风,清凌凌地带来一阵凉爽。   所以温敛这种孤冷禁欲的人设……背地里也会这么笑吗?   燕妙妙只觉得自己沉寂了一百多年的心忽然跳了跳。   “我不是问你什么时候来的灵翠峰,”他温声道,“我是在问你什么时候来的这个世界。”   ——暴击。   她的心跳声从砰砰砰砰成了哐哐哐哐。   燕妙妙嘴唇微张,满腹的震惊卡在喉咙口。耳边有山间长风刮过草木的声音,将茎杆柔和又坚定地压弯。   她一定是听错了。   她强行挤出一个笑来:“真君,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我不知道。   两人站在此处对峙,如野山中的两颗老松岿然不动。   不同的是,一个大脑空白,一个满目从容。   温敛眼瞧着姑娘的神情变得僵硬,瞳孔放大,嘴唇微张,脸上的汗毛充满戒备地竖起,活像一头受惊的小兽。   还是这样。   神态、语气、眼神,没有什么不同。   就站在他面前。   他不自觉地想笑,压不住地想。   “好了,不逗你了。”声音亲昵,含着缱绻。   “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微风穿过林木,亦穿过她的发。   一缕青丝挂到她的鼻尖。温敛自然地伸出手去,将它撩到燕妙妙的耳后。   入手的皮肤柔软细腻,他不由得停了一停。   燕妙妙瞳孔一震,愣住片刻之后,迅速后退了一步。   发生了什么我在哪我是谁。   这个动作是不是不大正常?   手边的皮肤一空,他瞧着姑娘满目的惊讶,有如白日见鬼。   温敛笑意渐深,如愿地见到她的耳朵逐渐泛红。   燕妙妙觉得现在的气氛着实尴尬又怪异。   她赶紧低下头,试图将空气中不知道何时泛起的旖旎与异样打破。   “真君,你……”她打起精神,“您叫我过来,是有什么要吩咐的呢?”   温敛眉心动了动——这语气用词,着实刺耳。   “你同我来。”   燕妙妙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跟了上去。   又是走了一会,来到了一处殿前。   燕妙妙余光见到前边不远处有一双脚,顺着瞧上去,却是熟人。   虚散真君南葛弋正站在前方,紧紧盯着自己的方向……燕妙妙狠狠眨了几下眼。   ……他眼眶周围通红的这是?   ……怎么眼神还粘在她身上?   见到燕妙妙抬眼看他,南葛弋鼻中登时一酸,当即便再忍不住,急急朝她走近一步,一股湿气不自觉从眼角渗了出来。   “师——”嗓音刚出口了一半,他被温敛生扯了过去,“——兄?”后半个字像是被抓住了脖颈的小鸡。   温敛使的劲大,直将他眼角的泪拽得又塞了回去。   温敛的眼神凉飕飕地扫过他。   数百年间被支配的恐惧再次袭来。   他闭了嘴。   师姐救我。   正当燕妙妙略带狐疑地扫视着眼前明显不大对劲的师兄弟二人时,温敛忽然从袖中掏出了一物,放到她眼前。   “我想问你,这玉梳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表面是端方的仙君实际上仍然是哭包小可怜的南葛弋:师姐不在的几百年,我被师兄折磨得好惨。   整篇全是师兄,过不过瘾!   *   关于腾胜天。   腾胜天是仙界三十三天中四梵天的第三天,比如大家熟知的东华帝君、紫薇大帝等等真实仙职就隶属于这一天。   腾胜天之下,是常融天,比如阿弋和各仙门的首席仙尊通常都是隶属这一天。   总之,虽然都是真君,但是师兄被我偏心的设定调高了级别。   本文设定很虚,请勿深究。   * 第56章   前夜。   温敛来找南葛弋的时候, 后者刚刚沐浴完。   开门的时候,温敛见到身上浴衣半湿、仍在滴滴答答往下沥着水的师弟,有点想转身就走。   但他克制下了这股冲动。   “师兄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南葛弋拿了一块帕子, 正擦拭着自己发上的水。随着手上的动作,露出半片胸膛, 教人看了十分不爽。   温敛蹙了蹙眉:“衣裳穿好。如今你已身为仙君,须得时刻注意言行。”   南葛弋老老实实地应下, 将自己的衣襟拉好, 又在外边披了一件袍子。   “我听说青霭去了魔界?”   南葛弋手上动作顿了顿。   “是。”   “去做什么?”温敛执起桌上的茶壶, 给自己缓缓倒了杯茶。随着细流水声,腾腾热气旋转飘上半空,微苦的茶香漫在屋里。   南葛弋细细擦着发,用不经意的语气开口:“……师兄何必要问。”   温敛将又倒了了一杯茶,缓缓推到南葛弋的面前。   “你执念太深了。”   南葛弋没说话。   “把青霭召回来。”温敛又道,“在魔界待久了,若是被魔气污了蛟丹,八百余年的修为毁于一旦, 太不值得。”   “……好。”   温敛喝了口茶。   “以后魔界的事情,你不要掺合了。”   “凭什么?”   “凭你在这事上难以冷静,凭你居然能让一个快历劫的蛟童去魔界替你打探消息。”   “我没有逼他,”南葛弋低着头整理湿发, 声音中含了一丝委屈,“是他执意要报恩,我不过是朝他指了一条路。”   “你指了一条死路。”   “不是的, ”南葛弋立即看向温敛,“怎么会是死路?”   他浅浅地笑起来,眼眸澄澈无邪。   “师兄,师姐还在那呢,你怎么能说那是死路?”   温敛执杯的指一颤。   “妙妙五百年前就死了。”   南葛弋却摇了摇头。   “分明有人见到了,”他辩解道,“她就在拂灵宫里,几百年来一直不曾离开。”   “嘡”地一声,温敛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   “我同你说过多少遍?那不是妙妙。”   “我亲眼见到她死在我面前。”   他停了停。   “拂灵宫里住着的,根本不是真正的她。”   南葛弋站起身,走到洗漱台边,将手上的湿帕子晾好。   他背对着温敛,犟嘴道:“那是师姐。”   “……她变成那样,是因为我。”   温敛眉心紧蹙:“你要我同你说多少遍?”   “此事同你毫无关系,妙妙体内原本就有两个神魂……你又如何能钻了几百年的牛角尖?”   “师兄。”南葛弋转过头来,脸上挤出笑,“可若那不是师姐,我又要怎么办?”   温敛面上浮现一丝不解。   “我是要怨自己术法低微,让席爻带走了她……”   “……还是要怨师兄没能把她救出来?”他定定望向温敛的眼睛,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   相顾无言。   温敛缓缓闭上了眼,胸口微微起伏着。   再睁眼时,方才眸中的异样已然被压下。   温敛站起身来,平静地看向南葛弋。   “总之,你将青霭召回之后,便再不要同魔界——”   声音戛然而止。   他忽地急急上前,从南葛弋的手中拿走了玉梳。   “……你不是说早就不见了?”   南葛弋不解。   温敛手拿着那枚玉梳,指腹轻轻摩挲着上边雕着的两只燕儿。   南葛弋忽地灵光一闪:“这是当年师姐……?”   温敛点头:“你怎么找到的?”   “……这是我今日从昆仑仙门的一个小弟子手上得来的,她也是意外得到,并不记得来历。”   温敛闻言,又细细看了看手中的玉梳。   ——可终究,还是放回了南葛弋手中。   “能再寻回便是有缘,你别再弄丢了。”他淡淡开口,转身出了南葛弋的寝殿。   *   回到现在。   “我想问你,这玉梳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温敛拿出玉梳问道。   燕妙妙瞧了瞧那梳子,是昨日被南葛弋要走那一个。   “昨日我便同虚散真君说过,我不记得这梳子是从何而来的。”她摇了摇头,“虚散真君应当知道,我的……家当实在太多了。”   南葛弋:我可以作证师姐说的是实话,说实在我当仙君好几百年了还没见过那么多钱。   “这玉梳……是有什么特别的吗?”燕妙妙疑惑。   “这是我师姐的东西。”南葛弋上前,眼神中带着喜色。   师姐?燕妙妙在脑中回忆片刻。   啊,就是那个和她同名同姓的反派女配。   在意识到自己穿书的时候,她还有些惊讶,自己为什么没穿到那个女反派身上——毕竟女配穿书的套路,好像都是同名同姓才可穿。   原书里的燕妙妙在前期存在感很低,和南葛弋一齐在孤鸿境学艺的时候,就致力于暗地里使绊子,同师兄弟两人的关系并不好,也不受师尊临光道君的重视。   后期更是心生邪念入了魔道,使手段吸了数十魔修的修为,还趁着席爻重伤时强行与他打上了灵魂契约,两人自此神魂相牵、生死一命。   ——当然原书中的最后结果自然是一齐被南葛弋捶爆了。   不过现在这个世界里,既然席爻还活着,这个与她同名同姓的女反派应当也活着吧。   燕妙妙见温敛同南葛弋两人,一副很重视玉梳的模样,心中不禁有些奇怪。   “真君……同那位师姐,感情很好吗?”   南葛弋看着她,咧嘴一笑,点了点头。   啧,怎么这人笑得傻乎乎的?   好像阿黄。   燕妙妙却是皱了皱眉。   感觉这世界之前的剧情走向,和自己知道的完全不一样呢。   ……他们三人的感情居然很好吗?   那书里的燕妙妙,还入个什么劲的魔?   “那真君的这位师姐,现在在何处呢?”燕妙妙好奇道,又添了一句,“我就是好奇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温敛同南葛弋对视一眼。   南葛弋(眨眼):师兄,师姐是不是在装傻?   温敛(皱眉):不错,她应当是有一部分记忆失落了。   南葛弋(得意):我瞧她的模样就像是在逗我们,以前我还老被她骗,如今过了几百年,她也没什么长进嘛。   温敛(摇头):这应当同魔界中那人有关……你勿要管,此事我会想办法。   南葛弋(点头):师兄说得对,我就激一激她,看看师姐这戏能演到什么时候去。   南葛弋假意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沉重的模样,道:“我师姐如今流落了魔界,我们如今正想法子要救她出来。”   燕妙妙:这跟原本的剧本是不是出入的有点大?   温敛:这跟我们方才说好的是不是出入的有点大?   燕妙妙正琢磨——这个世界先前的剧情也崩得太厉害了居然没有引起世界崩塌也是厉害。   而在南葛弋的眼中这就变成了——哈哈哈师姐果然被我反将了一军如今想必正苦于如何演下去。   他趁热决定再来一击:“虞姑娘,我今日见你艺业惊人,想必也快到历雷劫之时了?”   燕妙妙点了点头:“应当还差些功德,不过约莫便在这两年之内了。”   南葛弋顺杆往上爬:“功德一事倒是好办……若是虞姑娘能同我们一齐去趟魔界,帮我们将我师姐救出……”   “阿弋!”话未说完,便被温敛肃声打断,“你在说什么?”   温敛(冷眼):你分明知道魔界险恶,怎能让她犯险?   南葛弋(委屈):师兄我就是想故意激一激师姐,你也不用这么偏心吧?   燕妙妙(大惊):男主这果然是要黑化吗……蛟童青霭刚刚在魔界遇难,这又要把我给推进去?   她迅速开始回忆剧情。   印象中南葛弋在原书中,飞升之前确实有堕魔的经历。可是如今他分明跳过了入魔这一步,直接飞升成了仙君……难不成这还能是剧情滞后了?   ——反正不管怎样,她又不是剧情中的人,让她去送死这事肯定是不可能的。   剧情什么的,管她屁事。   想到此处,燕妙妙立即正色道:“多谢真君赏识,但虞妙毕竟修为低微,在此事上恐怕全然帮不上忙——为了避免拖二位仙君后腿、置仙君于险境……我觉得我还是先专心修炼为好。”   说着还往后退,边退边假笑。   “若是没有旁的事情,虞妙便先回去修炼了——祝二位真君事情办得顺利。”   然后拱了拱手,转身像跑似的走了。   温敛瞧着越跑越远的红色身影,双眉紧拧,神色越发冷厉。   “你同我说说,刚才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南葛弋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根据他几百年的经验来看,师兄这是真生气了。   “我冤枉啊师兄,”他委屈道,“我这不是按照咱们说好的意思来的么?”   温敛沉默片刻。   “来,你同我仔细说说,我们都说好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温敛:总感觉我和别人之间有壁。   *   然后解释下。   玉梳没什么玄机,就是巧合。南葛弋搞丢了,流落在外很多年,意外回到了妙妙手里。   我就特别喜欢这种,不管相隔千万里还是千万年,两个人总会在冥冥之中有条线牵着的感觉。   *   有关南葛弋。   这就是个有点轴的单细胞小孩。   他当然本质是好的,只是像温敛说的,过于执着所以……   当然其实温敛也很执着,两个人五百年都没走出来。   *   然后,明天开始结束一周的双更,照常每天中午十二点更新,因为三次元有点忙,所以晚上九点暂时不更啦。   不过双更有空时也会不定期掉落,要是有的话会预告~   * 第57章   昆仑仙门之中, 若说大师姐虞妙是公认的武力值第一,那么辜南野就是万年的老二。   在沉迷于同柳梢谈恋爱之前,辜南野是个武痴。   痴到能连续七日七夜不吃不睡待在练武场的那种。   痴到能大半夜不顾男女大防闯进师姐房间让人起来陪练的那种。   痴到能被满身起床气的师姐打到遍体鳞伤爬不起来之后仍咬牙举刀说再来的那种。   不过自从同柳梢在一起之后, 辜南野就换了爱好。   以前是每日到练武场签到,如今是每日到昆仑山的灵矿中签到。   他的日常, 从起床练武做梦练武,变成了起床柳梢做梦柳梢, 曾经并肩而立同为武痴的大师姐对此很是心痛。   酸, 并痛。   不过今日, 许是在众仙门同道的武力表演刺激下,辜南野深深忏悔了自己近段时间四体不勤的事实,并且重拾了习武的热情。   仙门法会下午的项目同上午差不多。   此时辜南野正就场上莽山一派弟子的表演同燕妙妙进行详细讨论。   “师姐你看,这人这一招避得可真难看。若我在场上,见到此剑,定是先迎上前,一味躲避绝不可取……”   “这是习惯问题——你长于短刃,自然习惯寸短寸险、以硬打硬, 但御剑不同,”燕妙妙细细道,“所谓剑走轻灵,能躲掉的地方何必要硬冲上前?”   辜南野又道:“我就是不喜欢剑道花俏、技巧大过实力, 这才练了刀修一路。”   燕妙妙却摇头:“剑道的确很重技巧,但你须得知道,所有兵器的本质都是技巧。等你到了大巧若拙、人兵合一的层次, 无论手上是刀还是剑,想必都能取胜。”   “这便是传说中的——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所有的招式都毫无用武之地?”   燕妙妙点头。   他琢磨了一会儿,忽然一笑:“所以师姐你一直不用兵器,是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大巧若拙的层次了?”   “不不不,”燕妙妙郑重地摆了摆手,望向远方道,“是还未寻到能配得上你英明神武的师姐我的兵器。”   这时,却听见身前有人轻哼了一声:“你不是说自己本人就是最趁手的兵器?”   燕妙妙掀了一眼神霄真君:“师尊,偷听人墙角可不是君子所为。”   “呵,”神霄真君侧过身来,一脸不屑,“你当我想听你们的墙角?就你们这点微末功夫也值当飞升八百余年的本仙君偷听?”   燕妙妙嗤了一声,懒得搭话。   辜南野亦是早就习惯自家师尊的德行,也不理他。   接着问:“那今日疏明真君送师姐的那条蜚愁鞭如何?”   燕妙妙回想片刻,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应当还算趁手?我还尚未试过这鞭子的全部威力。”   闻言,辜南野倒是眼睛放了光:“那一会等法会散了之后,咱们去练武场上试试?”   燕妙妙挑眉:“你早上不是还应了柳梢,今晚上要陪她逛莽山?”   “啊,是了,”辜南野反应过来,转头看了看身边正同师妹聊天的柳梢,又回过身来低声同燕妙妙道,“师姐,那咱们约定明早,寅时我去找你。”   “你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成日就知道耽于情爱,”神霄真君伸着耳朵听到这,又忍不住开口,看向辜南野的眼神写满了恨铁不成钢五个字,“你瞧你,明明同妙妙差不多年纪,却丝毫不见飞升之象,居然还有闲心谈情说爱?”   燕妙妙“啧”了一声:“师尊你年轻的时候倒是太不分心了,所以成就了如今孤家寡人的惨状。”   “说什么呢!”神霄真君当场反驳,“你们师尊我这是无拘无束、逍遥真仙。”   燕妙妙耸耸肩:“我们自然是体会不到逍遥真仙的感觉——毕竟偷偷同督由真人抱怨自己屋凉水冷、深夜寂寞的人不是我们。”   “虞妙!”神霄真君气得跳脚,“你这又是从哪听来的浑话?”   “不关我事啊,我听南野师弟说的。”燕妙妙立刻摆了摆手,撇清自己。   随着神霄真君的视线转移,辜南野也赶忙摆了摆手。   “不关我事啊,我听、我听……柳梢说的。”   柳梢懵逼地看了过来。   嚯。   ——南野师弟这胆子大的。   这看来是也想做逍遥真仙。   柳梢朝着辜南野恐吓般地咬了咬小牙之后,也马上摆手转移:“不关我事啊,我听我师尊说的。”   神霄真君的怒视挪到了正与隔壁峨眉仙门仙君聊天的督由真人身上。   后者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师尊,你也别怪督由真人,”燕妙妙不知死活地继续开口,“师尊若真想寻道侣,也不是全不可能。毕竟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   “——你给我闭嘴!”   后排传来捂嘴偷笑的声音,辜南野给自家胆子大过天的师姐比了个拇指。   今日仙门法会的后半场,隔壁峨眉仙门的道友们仿佛生了幻听,总能若有似无地听见昆仑仙门中传来奇怪的童谣和压抑的笑声,同时也疑惑地发现他家的仙尊神霄真君脸色越来越青。   “道侣好,道侣妙,道侣同你开怀笑。”   “燥扇风,冷盖被,道侣爱你不嫌累。”   “朝起早,暮眠迟,道侣陪你睡得实。”   ……   远处莽山仙门处。   南葛弋瞧着远处昆仑仙门那边,燕妙妙与后排弟子无声笑成一团的模样,极不爽地皱了眉。   “师姐跟他们都说些什么呢,怎么笑成那样?”   温敛亦见到姑娘的笑靥,眼中不由得越发柔和。   “她开心就是了。”   南葛弋神色恹恹:“如今师姐没了记忆,竟做起了昆仑仙门的大师姐,我瞧着真是……”   温敛看他:“真是什么?”   南葛弋琢磨片刻,却不回答温敛的问题,转而叹了口气,问道:“师兄,师姐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记忆呢?”   “若不能恢复记忆,她这样也很好。”温敛见到燕妙妙又低声同旁边的辜南野说着什么、脸上笑意盈盈的模样,只觉得胸口一股暖洋洋的饱涨。   虽然希望此时是自己坐在她身侧,也希望她的话只说给自己听。   但是……这样也很好。   “可我不想师姐再离开,”南葛弋垂眸道,“师兄,五百年了,我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师姐。”   “便是此时认出她了,我也觉着是在梦中。”   温敛顿了顿,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放心,这次师兄都不会让她离开了。”   南葛弋闻言刚想笑,转眼却又突然换了神色,郑重道:“师兄,话虽然这么说,咱们也得尊重师姐,不能用强。”   温敛:你对师兄好像有什么难言的误解。   温敛方才柔软的心绪登时消失不见。   他斜斜睨他一眼,嘴唇抿成一条线。   可南葛弋却恍然未觉,继续琢磨:   “若是师姐一直不恢复记忆,想要将她留住还真不大好办。”   “她如今是昆仑仙门的人,让她改拜莽山可不能行,况且若由她叫我一声师尊或师叔,师姐恢复记忆之后非得给我打折了腿不可……”   “这用外物诱惑怕也不可,师兄你是没见着师姐如今的身家,估计光卖了那一个箱子就能买下人间的一座城池,可我瞧她乾坤袋里定然还有不少……”   “师姐上辈子就喜欢修炼,不然咱们试试用功法典籍、法宝神兵先将师姐引诱过来?……不过好像人家昆仑仙门家当也挺多的,单凭我殿里那些约莫是不够……”   他这兀自嘟囔了半天,忽地心中灵光一现。   “实在不行就试试美色……?”可话说到一半他就直摇头——自家师姐可万万不像是能被皮囊诱惑的肤浅之人,正想换个方向思考,却发现自家师兄忽地悠悠低声开口。   “倒也不是不行。”   南葛弋:“???”他听到了什么?   大概是耳鸣了吧哈哈。   *   等到第二日一早,烦恼了一夜且并未将温敛的话放在心上的南葛弋,决定不管不顾先行出击。   然后就在寅时的燕妙妙房门口,撞见了来找燕妙妙练武的辜南野。   师弟见面,分外眼红。   尤其是在燕妙妙从房间里出来后,先疏离地颔首称呼自己为“真君”,却转眼就拍了拍辜南野的肩膀说“师姐今日就让你感受感受什么叫绝望”的时候,南葛弋心里的酸气就汩汩地冒了出来。   “真君清晨来访是有什么事吗?”燕妙妙颇带着几分防备地开口,生怕南葛弋丧心病狂要坑自己去魔界,“若是不着急的话,咱们等仙门法会开始时,我再去拜会真君可好?”   “我此刻同师弟约好了要去练武场修炼,恐怕难同真君细谈。”   自己拒绝的意思表现得很明显了,南葛弋好歹也是仙君,应当能听懂自己的话外音吧?   “倒也没什么要事,”却见南葛弋摆出了仙君端方的谱,“原本有事想找虞姑娘商谈,可姑娘如今要去练武场习练——”   燕妙妙:是的我很忙您快走。   “——那我便跟着一块去瞧瞧,虽然我乃是剑修,但是道法相通,想必我亦能指点一二。”   燕妙妙:这跟我预想的不一样。   三人颇怪异地朝着练武场去了。   就是辜南野总感觉一股子凉气从尾椎升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南葛弋:本仙君今日就让你感受感受什么叫绝望。   * 第58章   练武场中, 甚是尴尬。   原本辜南野和燕妙妙师姐弟几十年,两人之间默契极佳。   辜南野惯来善使雷法,刀击之间藏着雷轰电转之势, 整个人猛攻上来的时候,如平地一道惊雷, 气势极大。他又偏好近身相欺,时时与人对战, 那股潮鸣电掣的凶戾气势就能将人压倒三分。   而燕妙妙, 招式习惯虽也凶悍, 却是更长于远程进攻。两人一进一退、一击一闪,倒是互相极好的陪练手。   便是今日燕妙妙换了兵器,两人有意想要试试蜚愁鞭的威力,对于彼此的一招一式、出招习惯也都了如指掌,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奈何今日场边出现了虚散真君南葛弋。   王语嫣式手把手指点的虚散真君南葛弋。   短刃与长鞭相击,场中火花四溅。   辜南野正卷了雷压近长鞭,将燕妙妙逼得连连后退。   “使乘风诀。”耳中传入南葛弋的声音,仅有他自己可以听见。   辜南野愣了片刻, 便发觉自己两道雷法连接的空隙正可容下一道乘风诀——南葛弋不过观察了片刻,就将自己施法和速度与习惯了若指掌,当真不俗。   按照南葛弋的指点,辜南野果然迅速逼近了燕妙妙, 后者优势骤然缩短。   辜南野:虚散真君当真平易近人居然亲自指点我!   又是数招过后,燕妙妙再次将距离拉开,鞭尾在辜南野身侧打出道道火花, 辜南野逐渐感到有些吃力。   “疏风阵接缚仙诀。”   长风掠过,尘沙迷眼,燕妙妙只觉得自己手腕上一紧,手上长鞭的攻势便缓了下来,难以控制。   辜南野:虚散真君当真名不虚传我感觉这次能赢!   燕妙妙索性将手上鞭子一扔,凌空一跃,不顾缚仙诀的阻滞,双臂上的法诀源源不断施放出来。   “行刀相抗,乾七震五。”   辜南野这次是想也不想,便按着南葛弋的指示去做,在他所指引的方向上,辜南野当真一连挡下了五道攻势,最后却因手腕格挡生疼而被最后一道法诀微微擦伤了脸颊。   辜南野:唉真君的法子没错只是我修为太低了。   场中逐渐卷起飓风,燕妙妙一道翻山诀将周围沙尘铁石聚起,坚实的威压朝着辜南野头顶落下。   “刃行破海,以势破势。”   短刀直刺,携雷裹电朝着压下的土山劈去——山体崩塌瞬间,却见一道红影骤然出现,顺带着一股凌厉的鞭势径直打破了自己的肩胛。   辜南野:不是真君的问题是我自己没想到师姐的反攻。   长鞭再次卷到脚边,辜南野一退再退,肩上伤口隐隐作痛,手中欺鬼刃泛着乌沉沉的光,一下又一下拦着燕妙妙的攻击。   “行雷法,压鞭火。”   数道惊雷从半空中落下,倒是的确将燕妙妙的鞭势拦了一拦,辜南野心头正当一喜,下一瞬却见那鞭身上的火焰攀着雷就朝他反向轰了过来——   蜚愁鞭上的无根野火,就是水泼土掩也难以熄灭,更别提以雷法相抗。   辜南野被那雷火一击,炸了个脸黑。   辜南野:真君……?   比试未完,长鞭寸寸逼近、重重来袭,场中火光大盛,地砖被烧得焦黑,半数石板几近融化,在逐渐升起的朝晖之下泛着晶亮的光泽。   在燕妙妙毫不留情的攻势和南葛弋越来越起劲的指导下——   ——辜南野成功地血溅练武场,倒地不起。   他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个大亏。   燕妙妙收起鞭子,颇有些疑惑地走上前。   ——今天师弟水平怎么这么飘忽不定?   前半截状态倒是不错,还一度将她逼到了死角;可后半截那都是些什么玩意……自寻死路的模样像极了上赶着往锅里跳的小龙虾。   辜南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燕妙妙随手给他施了个法,将他周身的伤口和破碎的衣衫修复好——师姐弟在练武场上干得头破血流、皮伤肉绽的时候并不少见,可如今日一般叫辜南野败的如此身心俱疲,倒真不大多见。   燕妙妙这边刚要上前搭手,横里忽地就插过来一条手臂,先行一步将他扶了起来。   辜南野虚虚地喘着气,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却对上虚散真君的微笑。   辜南野神色复杂起来。   “以后习练勿要如此拼命了,”南葛弋拍了拍他的肩,亲切笑道,“修炼之事须得有张有弛,可绝不能过度。”   燕妙妙在一旁不住点头。   接着南葛弋又在他耳边用懊恼的嗓音道:“虞姑娘出招着实教我难以预料,倒是连累辜小友了。”   辜南野:虽然还有些许迷惑可真君态度这么好——定是我误会了真君!   师姐的招式功法的确诡谲——她施法速度快,又能瞬间催动阵法,就是神霄真君偶尔尝试与她对阵,也常常由于摸不清她的套路而吃下暗亏,更何况是原本就不熟悉的虚散真君呢。   就是感觉自己和师姐,一个小友、一个姑娘,有种平白差辈的感觉。   这时,南葛弋又朝着燕妙妙开口。   “虞姑娘,我瞧辜小友的模样,恐怕难以再同你习练,正好我有事情要同你说——不若趁着仙门法会还未开始,姑娘随我来一趟吧。”   果然,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燕妙妙这下真不好拒绝,便只点了点头,让辜南野先自行回去。   *   燕妙妙跟着南葛弋的脚步离去。   “虞姑娘往日在昆仑山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同师弟师妹们习练吗?”南葛弋开口闲聊。   “嗯,”燕妙妙点头,“我是大师姐,自然须得多担些责任。”   ——来自成日逃早课的昆仑山大师姐。   “即便如此,却也不大妥当,”南葛弋循循善诱,“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最好还是让他们多自行锻炼,莫要惯得他们过于依赖你了。”   ——来自当年连经文都要师姐一个字一个字教的孤鸿境小师弟。   “啊,你说得对,”燕妙妙深以为然,“毕竟修为是自己练出来的,总让我带着习练,于真正实战恐怕不利。”   南葛弋满意地笑:“师门之间感情深厚是好事,不过身为师姐,还是要有些威严,才能压得住下面的师弟师妹。”   他阴恻恻地想起这些年来被师兄威严支配的恐惧,感觉昆仑仙门的日子好得教他着实眼红。   两人来到南葛弋寝殿中。   “不知真君到底是想说什么事情呢?”走到殿门处,燕妙妙问道。   “是这样,”南葛弋拿出提前想好的说辞,“昨日见虞姑娘在场上与我师兄凌空比试,深觉大有感触,”他缓缓将殿门打开,“尤其见姑娘在阵法一门上艺业不凡,更叫我惊为天人。”   “……所以,想邀虞姑娘赴孤鸿境做客一段时间,共同交流、参研修炼。”   “吱呀”一声,殿门大开。   殿中满满当当的金光闪烁刺瞎了燕妙妙的眼。   “这是……?”燕妙妙目瞪口呆看向殿中的物事。   成堆的经文典籍、绝版孤本,成堆的刀枪剑戟、法宝符纸,成堆的金银珠翠、奇珍异宝。   南葛弋颇不好意思地笑道:“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就简单准备了些礼物……”   他朝里走去,边走边说:“我知姑娘将历雷劫,这些东西应当都能用得上,届时我同师兄也可助姑娘一臂之力。”   南葛弋走到那成堆的珠宝后边,又拽了一根绳子出来。   “……若是姑娘肯同意赴孤鸿境住下,这些东西不过是小小敬意。”   ——他手中的绳索,系着……阿黄。   ——脖子上戴着大红花、狗脸迷茫的,阿黄。   燕妙妙同阿黄对视一眼。   懵逼树上懵逼果,懵逼树下狗和我。   愣了半晌,燕妙妙终于僵硬着开口。   “真君,就为了让我去孤鸿境住上一阵,您就给我准备了这么多东西?虞妙不过是一介小小道修,与身为仙君的您一齐参研修炼……您觉得合理吗?”   南葛弋蹙了蹙眉:“你别您啊您的,显得生疏。”   “我看重姑娘修为精湛、品行高洁,这些东西不过身外之物,我觉得很是合理值当。”   燕妙妙嘴角抽了抽。   “真君,”她抿了抿唇,“说实话,真君是不是还想让我去魔界营救贵派师姐?”   自从昨日温敛将她叫去,南葛弋莫名其妙地说了那些话之后,她就觉得这事可能没完。   现在倒是转换了手段,想试图用贿赂的形式来引诱她吗?   可谁知南葛弋却赶忙摇头:“虞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上次说要去魔界的事情都是玩笑,当不得真的,我可绝不会让姑娘去魔界。”   见南葛弋这么斩钉截铁,燕妙妙倒还真有些拿不准来——南葛弋毕竟是仙君,又是本书主角,品行还是无需置疑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南葛弋真心道,“我以我修为仙寿作保,只要有我南葛弋一日,定然不会叫姑娘犯险。”   师姐,上一世是你一直在照顾我;这一世,阿弋一定会以身相护,绝不让你受一分委屈。   燕妙妙脸色复杂起来。   南葛弋这话说得是不是有些过于郑重了?   倘若这人不是表演型人格,那么——   “真君,你不会……对我有什么不合适的心思吧?”   燕妙妙如临大敌。   作者有话要说:  南葛弋:想把最好的东西全给师姐。   燕妙妙:妈妈,这里好像有个变态。   * 第59章   这话刚说完, 南葛弋还没琢磨出什么叫做“不合适的心思”,燕妙妙就已经将他从上到下整个打量了一遍。   其实说句真心话,南葛弋模样长得是挺不错的。   盘亮条顺, 虽然整个人莫名呈现一股奇怪的狗子气质,但是毕竟瑕不掩瑜。   就是表白表的有点憨。   ——尽管燕妙妙也没经历过有人表白。   上辈子她一心向学, 满目只有试卷分数,试图凑近她的异性全被她带着投身了习题册, 又被同样母胎单身的陈萦带歪, 只觉得谈恋爱尽是麻烦。   这辈子她一心修仙, 满目只有功法经卷,试图凑近她的异性全被她带着投身了练武场,虽然如今被成日腻歪的辜南野一对刺激得开了些窍,但是由于全昆仑仙门的师弟已经被她多年操练得瑟瑟发抖……   ……早就没人把她当成姑娘看待了。   第一次被人表白的燕妙妙,觉得有些新奇。   南葛弋沉吟片刻,终于不耻下问道:“什么是不合适的心思?”   燕妙妙认真道:“就是你是不是喜欢我?”   南葛弋闻言,当场便想点头来一句“我当然喜欢你”,可嘴刚一张, 却又想到多年前师姐问自己“是不是喜欢师兄”的事情来。   师姐的脑回路向来不大正常,他得好好问清楚。   “姑娘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就是……男女之情的喜欢。”   南葛弋琢磨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   “那姑娘希望我对你是男女之情的喜欢吗?”   他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只要师姐敢点头, 他就敢舍身取义。   反正先把师姐留下再说。   师姐以前不是常说,要牺牲小我、完成大我么。   他的命都是师姐的,何况身体乎。   而在南葛弋舍身取义的灼灼目光中, 燕妙妙表情逐渐变得扭曲起来。   ——她听说过的表白,似乎不是这样的啊?   她又将南葛弋上下打量了一遍。   虽然她没吃过猪肉,但她见过猪跑。   回想辜南野和柳梢成日在她面前腻腻歪歪、恨不能同穿一条裤子的模样,燕妙妙着实想不出自己和南葛弋能有一日会变成那样。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强行去想象那个画面的时候,她还觉得有点恶心。   她皱了皱眉——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生理性厌恶吧。   燕妙妙坚定地摇了摇头。   “蒙真君错爱,虞妙受宠若惊。”她斟酌着语气,“但是虞妙对真君,心中只有崇敬,绝无旁的心思。”   她轻轻舒了口气,只希望自己第一次拒绝表白能别伤到对方的心才好。   然后她就颇疑惑地见到对面的南葛弋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也舒了口气。   “那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南葛弋又看向她,“我可去替姑娘寻来。”   “……哈?”   南葛弋牵着阿黄走近两步,眼神发亮。   “姑娘喜欢什么样的,尽可以同我说,”他立刻道,“我莽山弟子数千,总能找到合适的。”   燕妙妙倒退两步,越看南葛弋的笑容越觉得阴森。   “真君……这是要用美色相诱吗?”   南葛弋点了点头,十分真诚地发问。   “……管用吗?”   燕妙妙觉得自己有点笑不出来。   她好像遇到了变态。   *   匆忙地回绝了南葛弋之后,燕妙妙逃也似地离开了他的寝殿。   她大步朝着练武场走去,只希望能尽快见到别人。   方才被南葛弋吓得直到现在背脊还有点发凉。   就是她脑洞再大,也想不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遭遇的表白,居然这么变态。   金钱利诱也就算了,南葛弋居然还想用别的男人留住她。   小说里都不能这么写啊。   她琢磨了半晌,也没决定下来丧心病狂和大爱无疆这两个词,哪一个更适合南葛弋。   等到她终于走到了练武场附近见到了不远处的人气,心里才安定了些。   可这时,燕妙妙忽然感觉到自己手腕上一热,身后一人将自己轻拉了过去。   眼睛还未反应过来,鼻尖已闻到了有些熟悉的草木味。   “疏明真君?”她抬起头来。   温敛正站在面前。   发顶束冠,以一支白玉簪起;一袭白衣,衣襟袖口处有银线细密衮着雷纹。   修眉凤目,眉眼的弧度恰好。微扬的眼角若是放在别人脸上,说不准便会染上几分轻佻,可温敛天生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气质,将眉眼中无意的撩拨尽数压下,化为了疏离清冷。   倘若南葛弋真要以美色相诱、而对象是温敛的话,说不准她还有可能上勾。   燕妙妙暗搓搓地想。   “你在想什么?”温敛开口,含着几分笑意,“我方才叫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   “呃……”她顿了顿,感觉自己脑子里的东西似乎是有些不大正常。   “没想什么。”   也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温敛抓着。   她低下头。   温敛的手指修长,四指轻轻地搭在自己的手背,拇指触着她的脉搏,能感受到皮肤相接时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暖意。   注意到燕妙妙的目光之后,温敛放了手。   方才触到她皮肤的指腹,悄无声息地烫了起来。   “仙门法会要开始了,”为掩饰方才一瞬间的异常,温敛开口道,“姑娘要一同过去吗?”   燕妙妙点头,两人并肩朝着练武场走去。   温敛的余光瞧着她。   她身量要比以前要高一些,也没之前那么瘦,肩颈圆滑又漂亮。   还是喜穿红衣,还是善使长鞭。   眉眼更明艳,同以前长得不像,可瞳仁里蕴着的明光一如往日。   听说神霄真君对她极疼爱——她不是能受委屈的性子,那应当在昆仑山生活得很好。温敛心想。   “法会第二日要做什么呢?”燕妙妙侧过身看他,“我瞧昨日大部分门派的弟子都上了场,今天应当不会继续比试了吧?”   说话的模样没变。   “惯来是弘法讲经。”温敛对上她的眼眸。   “……讲经吗?”燕妙妙顿时失了不少兴趣,停下脚步,“好像挺枯燥的。”   姑娘的眼神瞬时黯淡,连声音都往下落了好几个度。   性子更直白了些。   “我也觉得讲经无趣。”他微笑,“不若姑娘陪我到别处走走可好?”   燕妙妙眼睛一亮,精神再次抖擞了起来:“去哪?”   温敛沉吟片刻,道:“你应当是第一次来莽山?”   燕妙妙点了点头。   温敛广袖一挥,一道银光落在脚下。   他自然地牵上燕妙妙的手,指节松松挨着指节,将她拉上飞剑。   “我带你四处转转吧。”   银光流转,两人身影迅速消失在灵翠峰上。   这时,离原本两人所在位置不远处的树丛后,忽地走出一个人来。   宋俨紧蹙着眉看向消失在天际边缘的两人,沉重地叹了口气。   *   两人到了莽山上空。   燕妙妙没什么御剑的经验,飞剑速度快、位置也窄小,便一直没有挣开温敛的手。   他指节清瘦,松垮垮地扯着她,说是牵手,更像是怕她掉下去。震动之中,偶尔手指会使劲,温热而干燥的手掌挨上她的,激得她的皮肤一阵发紧。   她努力忽略掉手上的触感,试图仔细听温敛说话。   “莽山的主峰是灵翠峰,其间弟子修行门类繁杂,数量以剑修和器修为最,”温敛细细介绍,“不过如今其他门类的兵修也越发常见……”   “离灵翠峰最近的这一片山谷,乃是符箓宗的地界,以符修为最,莽山一脉最出众的符修便出自此门……”   “再往南走,是擒雷宗,全莽山唯一的武修宗门。如今人界灵力大涨,武修数量较之从前多了不少……”   温敛人生得好看,声音连带着也格外好听。   两人在飞剑上一路前行,路过一处宗门便停一停,温敛同她讲述这宗门的情况,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分明应当是有些枯燥的东西,但是他说起来的时候,似乎就不那么无聊了。   啧,温敛这是什么宝藏仙君——人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武力值高……连身上的味道都很好闻。   像是骤雨过后的乔木林,吸饱了水的枝叶抖擞着凉气,从叶脉里缓缓沁出来的草木味道。   微微泛着苦,却又叫人没来由地觉出安定来。   正当燕妙妙渐渐走神时,突然“嗒”地一下,额上却被人轻轻一敲。   她眨了眨眼,看向温敛,没反应过来这动作该有多亲昵。   “你那么容易走神吗?”   温敛的手敲过她的额头,落下时,衣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手似乎能挨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想再靠近一些。   姑娘辩解:“我没走神,我就是在感叹真君你说得太好了——若今日法会是你讲经,那我肯定就不逃课了。”   温敛心中暗笑,面上却不显:“那你说,我方才都讲了什么?”   “你说……符箓宗是莽山唯一的女修门派,宗门的弟子全是武修。”   温敛顿了一顿,胸口蕴着的笑清浅地漾出来。   “你知道你一样也没说对吗?”   燕妙妙半张着嘴,“啊”了一声。   “那真君你再说一遍吧,我这次一定认真听。”   温敛略低了低头,同她靠得近了,声音沉了些:“所以今日若是我讲经,你真的能听下去吗?”   他唇角翘起:“我可不会在讲经的时候说第二遍。”   燕妙妙不假思索:“真君你放心,若是你讲经,我肯定特别认真。”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温敛终于低低地笑出声来。   像清泉淙淙,叮咚着打在溪石上,澄澈的欢快。   “那有机会,我单独给你讲一次。”   半空中的微风轻飘飘地掠过,带着些云里的湿气。朝霞方才消散,阳光打下到身上的时候,仿佛还夹着几分朦胧的颜色。   温敛的声音像云雾里藏着的潮湿,细密地攀上皮肤,隔着层薄雾入了耳。   燕妙妙愣了愣,忽然觉得温敛的眼睛怎么这么熟悉。   好像在哪里曾经见过好多遍。   “好。”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甜甜的恋爱要做什么?   双双下山打怪算不算?我完全不擅长写感情啊(愁人)好想摸方向盘。   ——酱酱酿酿之后妙妙就跑不掉了,就不用写感情发展了啊哈哈哈哈。   谈什么恋爱,直接嘿哈嘿哈不好吗?   我可能是个魔鬼。   *   最后,今晚九点有双更。   * 第60章   却也是这时, 一朵雷云缓缓从两人眼前不远处飘过。   那雷云极厚实,乌沉沉的云里炸着雷火,轰轰地撞击着云层的边缘, 偶尔呲出一丝火花来,将这云的边缘撕下一块。   光斑透过云层映出, 如虹霓般耀目,五光十色。   燕妙妙捏了捏温敛的手。   “真君, 那是劫云吗?”   “是, ”温敛点了点头, “当是离火劫云,这个方向,似乎是冲着紫霄殿。”   术法八卦有五行之分,劫云自然也有。以离火、坎水、坤土、乾金、震木五行为类,其间亦有兑金、巽木、艮土三类分支。   虽然都是劫雷,但根据其五行之别,在渡劫时遭遇的雷火亦略有差异。   “咱们能不能去看看?”燕妙妙摇了摇他的手,眼中含着期待, “我还未见过道修渡劫。”   “好。”   飞剑朝着紫霄殿的方向赶去。   越靠近,喧闹声便越大。   还未落到地上,燕妙妙就见到山门的广场上已聚满了人,尽皆望着劫云来袭的方向。   一个年轻男子迎上前来。   “温师兄!”那人着一身水青色袍子, 生得俊朗,眉眼似弯月,眼下有卧蚕, 时时含着笑意。   温敛轻扶着她从飞剑上落地。   见到两人交握的双手,那相迎的男子忽地脚步一慢,接着在两人身上打量起来。   温敛收起飞剑。   燕妙妙见来人称呼温敛为师兄,想必亦是已飞升的仙君,当下便先上前抱拳颔首。   “昆仑仙门虞妙,见过这位仙君。”   “虞妙?”那人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在舌尖绕了一绕,略带几分异样瞧了温敛一眼,又再缓缓重复一遍,“虞——妙?”   温敛没搭茬。   可他却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反而更来劲似的,视线在燕妙妙身上又转了一圈。   “虞姑娘好,我是紫霄殿的滁云道君,沈翘。”   “你怎么回山门了?”温敛开口,打断沈翘的视线,“连仙门法会都不愿去,如今一个小弟子渡雷劫,也要你费神?”   “嗨,别提了,”沈翘摆了摆手,“哪是什么小弟子——是我不争气的师妹。”   “修炼了七百余年终于是要飞升了,死缠烂打非要我给她掠阵,我这才来了。”   燕妙妙伸着脑袋朝前望去,只见着了黑压压的人头——渡雷劫的正主被埋在人群中,不辨面目。   “要在这里渡劫吗?”她惊奇道,“若是劈了大殿……”   “可说呢,”沈翘接话,语气中颇有几分不耐,“我叫她去后山,可她偏不乐意,说是后山地界不宽敞,她难以施展术法对抗……”   话还没说完,这劫云便到了位,阴沉沉地越聚越大。这回离得近了,倒是发现那劫云比想象中要大得多,直将这广场上空遮了一大块去。   “师兄!”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叫。   沈翘叹了口气,无奈地朝着温敛抱了抱手:“我这就掠阵去了,温师兄你……你就领着虞姑娘随意吧。”   说着飞身一跃,回到了人群中去,转眼也不见了。   燕妙妙踮着脚尖朝前望。   “……似乎看不大清呢。”   话音方才刚落,眼前便出现了一条……飞毯。   “咱们去高处坐着看。”   想想前边那么多人众星拱月地帮着人渡劫,而自己同温敛却舒舒服服地坐在飞毯上看戏……感觉有点拉仇恨。   ——然后燕妙妙毅然决然地坐了上去。   燕妙妙盘腿坐在飞毯上,同温敛肩挨着肩,体温隔着衣裳无声地侵了过来。   仙界皆传言疏明真君惯来疏情冷厉、不苟言笑,可这两次相处下来,她倒是觉得他还挺爱笑的。   分明是一个温柔又亲切的人啊。   两人升到半空,视野果然宽敞得多——至少渡劫那位,是能看清楚了。   劫云范围下的正中位置,有一姑娘正执剑,身侧备满了各种飞剑兵器、护甲法宝,严阵以待。   一袭水青色的衫子,模样清丽,估计最多十七八岁——倒是看不出已是七百余岁的道修了。   “修道可真好。”她感叹。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用手撑着下颌,颇有兴致地往下看。柔荑纤细正对着温敛,指甲干净圆润,在阳光下泛出粉色的光。   想拽过来,塞到自己手里。   “……为什么这样说?”   “七百余岁的道修还能维持少女模样,难道不好吗?”燕妙妙看他,双臂交叉道,“想我如今亦是接近百岁的人了——若在凡间,我这都该五世同堂了。”   温敛的视线随着她放下的手下落一瞬。   “按你所说,我如今已六百岁……岂不是能见着我的第三十重世孙?”   “啧,”燕妙妙弹了弹舌头,“这样一想,真君你还真是挺老的。”   “很老吗?”温敛闻言一怔。   燕妙妙转过头,故意点了点头:“挺老的。”   “除了我师尊神霄真君之外,你是我认识的年岁最大的人了。”   温敛低了低头,回忆了下神霄真君脸上的褶子和胡须,微蹙了蹙眉。   见到温敛脸上难以言喻的神色,燕妙妙忽又一笑。   她歪着头瞧他:“真君,你当真了?”   姑娘离他很近。   他能看清她眼瞳的琥珀颜色,能数出她眼睫的数量,还能分辨出她眉毛中几近不可见的一颗小痣。   空中的微风拂过,吹得她脸上的寒毛微颤。   “嗯,我当真了。”温敛对着她的眸子不肯移开,声音微微哑了几分。   姑娘一愣。   “你不要当真啊,”燕妙妙伸手戳了戳他,小心翼翼地瞧他,“我就是逗你的。”   “其实你一点也不老,”她认真道,“好多仙君不都上千岁了么?真君你才六百岁,很年轻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燕妙妙义正辞严,“六百岁在仙界,年轻得很呢——再说真君你生得好看,就是六千岁了也不显老。”   “生得好看?”   “好看。”燕妙妙真诚地点了点头。   温敛忽地一笑。   燕妙妙见温敛笑,便再乘胜追击:“真君你一笑,就更好看了。”   ——果然,不管你是三岁的小童还是六百岁的仙君,夸人好看这一招真的是百试不爽。   *   这时,远处“啪”地一声巨响将燕妙妙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雷劫开始了!”   初时只是数道闪电从劫云中劈下,带着炸响,在广场上打出道道黑痕,激起一阵烟雾。   后来,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劫雷落地的频率以倍数计,亦是一次比一次更粗。闪电泛着紫光,外层裹着雷火,雨点似的噼啪往下砸,如熔岩坠空,溅出道道火星。   周围掠阵的弟子越躲越远——这劫雷虽只追着中间那姑娘猛劈,可那溅落的野火却是不认人,接连烧了十几个弟子的衣袍之后,便也没人再敢上前。   只见正中渡劫那姑娘,手上凝着法诀,颇狼狈地四处跳跃,艰难地持剑抵挡着劫雷——如今这雷劫才刚刚开始,就已经费了三口宝剑。   而她身上事先裹好的阵法,在雷火的重重攻击下亦是越来越薄,肉眼可见地出现数道缝隙,显然即将支持不住。   “若是你渡此雷劫的话,情形应当会好上不少,”温敛细细分析,“你术法造诣更高深,招式也灵动不少,何况——”   他转向她:“——你身上如今覆了多少阵法了?”   燕妙妙惊讶:“你怎么知道……”   话问的刚开头,燕妙妙便给他找起理由来——毕竟是已飞升的仙君,能看出她释放阵法的速度不同寻常,倒也不是多值得惊奇的事情。   她琢磨片刻,老实道:“约莫三十余道吧,我记不大清了。”   从十几年前她想出这么个修炼法子之后,几乎是一有时间便尝试将阵法覆在皮肤上。如今身上的这三十余道阵法还是成功覆上了的,若是再算上未能成功的……说是上百都少了。   温敛不由得蹙起了眉。   上一世时,她便从玄龟一族的修炼方法上琢磨出了这法子,这一世她亦能重复领悟,他并不惊奇。   而真正叫他蹙眉的,是这法诀的数量之多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玄龟一族的修炼之法并不是什么秘密,可这千百年来,除了这一族外,旁人少有用这法子修炼……是有原因的。   法诀覆身,以皮肤为媒介,直接将这法诀之力倾注其上封闭——这代表着,这阵法威力多大、伤敌多重,将其覆在皮肤上时,其人便会遭受多大的痛苦。   阵法之力,大能覆盖数里、小能笼罩数人,将其凝炼至方寸皮肤之上,可以想象这阵法之力该有多大。   玄龟一族有坚硬外壳抵挡,自然不惧其伤害。   可凡人肌肤,却是全然不能隔绝痛感。   他侧过脸去,目光放在姑娘的身上。   手臂、肩胛、脊背,如今应当都覆满了法诀。   法诀凝在皮肤之下看不出来,可是在施放时,那一处的皮肤应当也会有烧灼之痛。   他自来知道她沉迷于修炼,而没有他在身边的这一世,她依靠自己登上了昆仑仙门首徒的位置,更是不到百岁便将飞升……想必一定吃了很多苦。   他伸出手来,想拉过她的手臂来看看,可顿了顿,又退缩了。   “疼吗?”他忽然开口。   “嗯?”燕妙妙从劫雷上收回目光,“什么疼不疼?”   姑娘的眼眸如小鹿,直愣愣朝他一撞。   他呼吸窒在胸口。   终究是忍耐不住,伸手将姑娘的手臂拉了过来,衣袖撩起至手腕。   灵力与皮肤相触,手腕上忽地泛起一道银光,半截法诀露了出来。   星移斗转阵。   上一世的同一个位置,同一个阵法。   他低头仔细看着,指尖忽然变得滚烫。   他再问:“疼吗?”   “你说覆盖阵法的时候吗?”燕妙妙的声音传入耳中,一副无所谓的语气。   “不算疼的,想想以后说不准能靠它救命,就更感觉不到疼了。”   胸口忽然缓缓漫上一层酸涩来。   “你骗人。”他抬头看她。   “肯定很疼。”   燕妙妙忽然觉得,温敛好像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也双更!   * 第61章   “真君?”她将自己的手从温敛的手中抽了出来。   “你是……想起了谁吗?”   温敛缓缓摇头。   骗人。   燕妙妙没有拆穿他, 只转过头,继续看向场中的劫云。   “以后不要这样做了,”温敛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如今,已经很好了。”   燕妙妙顿了顿, 低低应了一声“好”。   *   此时劫云之下的那姑娘,身侧阵法已然尽数破碎。   她手中长剑已断了一半, 身上的衫子也染了烟尘、难以分辨原本的颜色。发髻凌乱、身上有数道伤口缓缓渗出血来, 狼狈又狰狞。   可她头顶上的劫雷, 似乎才刚刚落了一半。   这时,劫云之中又是一声响天彻地的轰鸣。   雷火在云中鼓噪。那云里,似乎囚了无数凶兽——火焰撞击嘶吼,热浪泼天而至,直打到了燕妙妙身前。   在旁掠阵的沈翘催动法诀,给师妹一连套了十余个阵法,大颗的汗珠从额上落下。   而阵中的姑娘,趁着这雷火聚集的空档, 口中念念有词。   这火又聚了一会,直打得燕妙妙额上也沁出了汗珠,这才终于落了下来。   若说之前落下的雷火是急雨,此刻则成了倾盆如注。   簇簇雷火之间已没了缝隙。惊雷为干, 野火为枝,枝干虬结缠绕、密不可分。   那雷将广场上的石板狠狠劈开,再叫猛烈的火焰一烫, 直灼得整个广场尽皆裂开。滚油一般的熔岩顺着石板的缝隙向外延伸,蛛网般密密麻麻地将广场覆盖在火焰之内。   雷火与烟尘早就将场中弟子淹没其内,飞剑乱行,在浓重的尘雾之中拖出了一道又一道残影。   朦胧中能听见沈翘嘶喊指挥的声音。   也正是这时,劫云之下形势骤变。   原本那姑娘站立之处,忽地猛地爆开。一个气泡状的震波出现在火焰之中,以气吞山河之势反冲向劫云。   “她这是要……借力打力?”燕妙妙向前倾身,陡然紧张起来。   以劫云雷火之力反攻劫云——这一举极冒险,可在如今的形势之下,却也不失为险中求胜的法子。   若是举措得当,说不准便能将这劫云瞬时打散。   燕妙妙双手在胸前攥住拳。   温敛瞧她紧张的模样,勾唇笑道:“这么紧张吗?”   “当然紧张!”燕妙妙嗔怪地看他一眼,“你这样已经渡过雷劫的仙君不懂我们小道修的心情。”   “可我也是自小道修渡过劫而成的仙君。”   ——那倒也是。   燕妙妙略微松弛些许:“真君,你渡劫的时候也情形也这样危险吗?”   “倒是还好,”温敛回忆道,“我遇见的是巽木劫云,以疾风迅雷为众,不及离火攻势猛烈,要轻松一些。”   燕妙妙抿了抿唇:“虽然听你轻描淡写,但我也曾听说,疏明真君渡劫之时正值仙魔两界大战刚刚结束,真君有伤在身又难以寻到人相助——当时一定很辛苦。”   温敛淡笑:“发肤之伤,算不得辛苦。”   ——以为失去你的时候,才是辛苦。   燕妙妙闻言,缓缓点了头,片刻之后又道:“真希望我也能像真君一样安稳渡劫,尽快飞升成仙。”   “为什么想要尽快?”温敛温声道,“欲速则不达——你如今根基筑得稳,顺应天时飞升即可。”   燕妙妙道:“修道之人有谁不想尽快问鼎大道?而我——”   她看向劫云方向,微微一笑:“——我是昆仑仙门的大师姐,我得带着我的师弟师妹们往前走啊。”   温敛盯着她的后脑勺,没有说话。   而在温敛听不到的地方,燕妙妙轻轻地开口。   “我自己也想知道……蟾宫是不是种了月桂,广寒是不是住了谪仙,乘风御宇登琼楼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在等我。”   *   震波与劫云相触。   一切成了慢动作。劫云生受了震波一击,抖动之后停在了原地。   那无形的冲击缓缓从劫云出绽开,边缘带走了云中的火花,一圈野火自云中荡漾开来。   不知是这震荡本就无声、抑或是声响极大将场中众人的听觉暂时蒙蔽,总之此刻众人此刻皆抬着头,于无声中望向那劫云。   “轰”。   等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晚了。   劫云瞬间将震波收入其中,吞噬融合。   遮天蔽日的雷火再落下时,场中的弟子已开始四处逃散。   燕妙妙想也不想地就给自己和温敛身前裹了一层阵法,将那雷火尽皆阻挡于外。   此时的广场之上,已是一片火海。   劫云的范围扩展了一倍有余,惊雷落地亦是如此。   沈翘已没了影子,不知是被雷火掩在其中,还是同其他弟子一起去了场外远程助阵。   劫云中的姑娘亦没动静,若不是这劫雷还未停止,燕妙妙都要猜测她或许已经战死在内了。   渡雷劫本就是一件险事。   只见仙君逍遥遨游九天,却不见万千道修前赴后继地败在劫雷之下。   “真君……”燕妙妙隔着烟尘沆砀眯着眼往前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你瞧那大殿……”   劫云仍在扩展,粗大的闪电落到场中大殿门口。   半空之上,两人对视一眼,双双飞身而起。   一道银光摇摇斩来,于尘浪之中分金断玉,携开天辟地之势将狂雷瞬时斩断。   一面金轮将将展开,于野火之上阑山隔海,积尺山寸水之力将劫云尽皆挡住。   尘嚣之上,温敛与燕妙妙相视一笑。   转而又各自投身场中。   燕妙妙一面操持法阵,将整个大殿护在其中,一面注视着场中温敛的动作。   这劫雷不是冲他而来,而他此时却要以一己之力将这劫云逼到别处,端的是不易。   她并未见过温敛持剑。   先前法会的比试,他也不过是凌空指挥长剑与她相斗。而见到此时眼前温敛剑势概日凌云,她毫不怀疑——当日他至多也不过动了一成的功力试探自己而已。   他的剑,比燕妙妙见过的任何一人,都要凌厉。   剑光煊赫,如旭日东升,以不容置疑之姿跃入人们眼帘。   分明是九天之上的端雅仙人,执剑之时,温敛却恍然间如换了人,仿佛血海腥天之中走出的鬼面阎罗,一招一式、一方一寸,毫不留情。   拘火擒雷,煌煌烨烨。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剑。   她屏住呼吸,视线再难移开。   *   温敛这边,一连斩破了七道巨雷。   术法灵力倒是无妨,就是——这剑怕是有些支持不住了。   飞升之后,他少用兵器。除了蜚愁之外,身边惯来只备有一柄寻常飞剑。   他瞧了瞧手上这剑,剑身上已有数道豁口,雷火直击又将这剑打出了数道裂痕——显然是不能再用了。   他当机立断,随手将这长剑掷出,又是挡了一道雷火之后,便打算直接以术法相抗。   而正是这时,身后却传来一道破空之声。   他伸手一接,一柄长剑已到了手中。   这剑甫一入手,他便觉出一股清凉之气自手掌沁入身体,耳边隐隐能听见风雨淋漓之声。   剑身之上,“霁止”二字泛着银光。   他回过身。   “真君,”燕妙妙在他身后远处粲然一笑,“我这剑先借你。”   常雨大水,必当霁止。   温敛紧了紧手中的剑柄,心口泛起暖意来。   这霁止剑乃是神君遗留在人间的神兵,自不是寻常宝剑能比拟的。   温敛得了这剑,如虎添翼,以剑中泉涌之力对阵,登时便将这劫云逼退了三尺。   两人配合得当,片刻便将这劫云带离了大殿边缘。   *   等到又是一个时辰之后,劫云终于停止。   ——不过倒不是渡劫成功的停止,而是飞升失败的停止。   眼见得这劫云骤停,渐渐消散在半空之中,这广场之中的狼藉也显出了面目。   白玉广场上的石板几近全数化作烟尘,劫云生生在地上炸出了一个百人巨坑。漆黑的坑洞中心,一个浑身焦黑、遍体鳞伤的姑娘倒在其中,生死不明。   数名弟子上前查看,而沈翘则径直走向了燕妙妙与温敛。   “姑娘修为当真不凡,”他上来便向燕妙妙搭话,神采飞扬得丝毫看不出方才经历了大战,“方才虞姑娘说是何处仙门的道友来着?”   燕妙妙颔首道:“昆仑。”   沈翘一笑:“我同神霄真君深交多年,咱俩倒是有缘。”   神霄真君:有这样的事情吗我为什么不知道?   这时,温敛却骤然上前,挡在燕妙妙面前,将沈翘的视线打断。   “你不去瞧瞧师妹如何了?”   沈翘见他这阵势,忽然一笑。   “温师兄还是这么护短。”   他回身瞧了一眼那坑中的姑娘,见她已经被几个弟子协同扶起后,便道:“她没事——就是飞升失败,修为也毁了一半,估摸着回头得哭上半个月。”   “说起来我这师妹你应当也认识。”   “就是当年在灵翠峰上被她当众落了面子的那位。”   燕妙妙在一旁听着,并不大明白。   只是见沈翘一脸调侃、而温敛却蹙了蹙眉的样子,心里生出几分不舒服来。   “道君,我瞧你那位师妹似乎不像是没事的样子,”燕妙妙伸出头来插嘴,指了指远处,“要不你快去看看?”   沈翘闻言,倒是又多看了燕妙妙几眼。   但他也极给面子,略笑了笑,便走到了那坑洞之中,果然去查看那位师妹的伤势去了。   倒是两人临走之前,沈翘又过来同温敛说了句话。   “你要找的那个人,冥界已给了我消息。”   “如今正在彭城。”   *   经过在紫霄殿的一折腾,两人直接将下午的法会也一并错过了。   等回到灵翠峰之时,已是傍晚。   温敛将燕妙妙送到了房门口。   等到温敛离开、燕妙妙刚想进门的时候,却见屋后忽然转出一个人来。   宋俨。   “师姐,你今日去了何处?”宋俨一向老成持重,同自己清秀少年的外表没有丝毫相似,但是这次,燕妙妙却觉得他似乎比往常要更严肃不少。   “我就是在莽山附近转了一圈,”燕妙妙道,“怎么?师尊发火了?”   “发火是肯定的,”宋俨沉声道,“但我并不怎么担心师尊——反正他成日都在生气,也该习惯了。”   瞧瞧这孩子尊师重道的模样。   “——我担心的是师姐。”   燕妙妙开了门,颇诧异道:“担心我做什么?”   宋俨叹了一口气:“我今日见到你从虚散真君的寝殿中出来,却又跟着疏明真君出了灵翠峰。”   “所以呢?”   他沉痛地看着燕妙妙。   “我感觉都是我的错。”   燕妙妙:“???”   “若不是我指出师姐阴阳失调、身心寂寞,须得尽快找个道侣排解,师姐也不至于急色至此。”   “不过盼师姐行事小心些,两位仙君毕竟是师兄弟,若是事情败露,恐怕师姐要遭殃。”   “…………”   他又拍了拍燕妙妙的手臂。   “师姐,要注意身体。”   “…………”   “你能圆润地滚开吗?”   作者有话要说:  霁止:指雨雪终停。   “常雨大水,必当霁止”出自《后汉书》,意为下了很久的雨,迟早也会放晴。   * 第62章   是夜, 燕妙妙做了梦。   她向来睡得沉,极少做梦,穿书之后的这八十年来, 记得的梦更是屈指可数。   梦里是久未见到的一人。   还未穿书时,她一度觉得自己是沾了脏东西, 可这梦里的人却在她穿书之后也仍时时出现。   她从没看清楚过那人的模样,只知道他一身白衣, 总是一个人待着。   他在等人, 大多数时候只是站在那一言不发, 不知看向什么地方。   这样的梦都很短。像是趁人不注意时,偷偷掀开帷幕一角,隔着舞台,遥遥望着别人的故事。   燕妙妙曾经问过神霄真君,有关这个在她近几十年生命里一直时时出现的梦中人。   然后被他用一句“别想这些虚的好好修炼比什么都强”迅速打发了。   渐渐的,她也就习惯了。   梦里的人在等谁,她便也陪着他等谁。   毕竟在这个梦里,她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偶尔会听见他喃喃地说着什么。   像是泉溪里的鱼长大了。   像是后山的杜蘅抽出了新芽。   像是院子里的树终究还是老死了。   琐碎又细致。   她也时时在想, 自己有日会不会也能见到这样一个人,跨越了千百年的时间,一直等着她。   谁说壁月光辉,万山不隔蟾宫树;谁说金风玉露, 去似朝云无觅处。   今夜也是如此。   那人站在窗前,正看着远处。   今夜无月无星,只天际一角露出片羽辉光, 黑夜里静谧得吓人。   可她却能感觉到那人很高兴。   燕妙妙站在屋子里的一角瞧着他,全身笼罩在黑暗中,离他很远。   可即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   他周身泛起了浅浅色的辉光,不像是之前,总觉得有一层雾气在身边缠绕。   这光暖洋洋的,照得她也高兴起来。   她坐在原地,估摸他大概是等到那个人了。   今夜的梦快要结束时,他转向了燕妙妙所在的角落。   她没来得及看见他的模样。   *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还记得这个梦。   他会不会知道有一个陌生人,在梦里无声无息地陪他等了这几十年。   他会不会知道这一个陌生人,在意识到以后不会再见到他的时候,也有一点失落。   她在榻上发了一会呆,就起身了。   不过走出房门的时候,立马就后了悔,恨不能当场再回到榻上。   ——南葛弋就在门口。   ——身后是来往川流不息的、窃窃私语的、仿佛逮着了大新闻的各仙门弟子。   她只得端端正正地鞠了个躬,以在众人面前彰显两人不熟。   “虚散真君早——”   “安”字的音还卡在喉咙口,她就被南葛弋急呼呼地扶了起来。   “你别给我鞠躬,”他瞪圆了眼,“你怎么能给我鞠躬? ”   怎么?我是得给您下跪?   “不知真君今早又有什么事?”燕妙妙颇端正地开口。   “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这话着实让人没法接。   ——尤其在燕妙妙见到前方不远处,宋俨目不斜视地经过之后。   ——尤其是宋俨注意到她的视线时,竟还着意用手捂了捂后腰。   昨夜那句“师姐要注意身体”彷佛还在耳边。   燕妙妙咬了咬后槽牙:“真君,你我相识不过两日,咱们两人着实不算熟识,您这样清晨在我房门口等着,是不是不大合适?”   她如今在自家师弟眼里成了脚踏两条船的风流女道修,感觉自己多年威严荡然无存。   南葛弋道:“可是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许多年。”   说实话,能顶着这么坦荡的神情说出这么厚脸皮的话,燕妙妙这活了一百零五岁,也就见着南葛弋这么一位。   正当她还想说些什么时,耳中就听见了一声压低了的怒喝。   “南葛弋,你在做什么?”   燕妙妙从南葛弋身侧探出头去。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站在身后。   一身釉蓝的纱裙,脑后一对双环髻,圆脸蛋圆眼睛,生得娇俏。   南葛弋回身一愣:“颂咛?”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应当在首阳山吗?”   燕妙妙眼睁睁看着那个姑娘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走了过来。   她都能看到“修罗场”三个字化为了实体在她眼前飘来飘去。   传说中原配抓小三的狗血戏码……居然也能在仙侠世界里见到。   颂咛直瞪得燕妙妙后脊梁发麻,这才终于回了南葛弋的话。   “你是不是就希望我待在首阳山上,好不知道你在这做的好事?”   南葛弋皱了眉:“你是又生气了?”   “你还知道我这是是生气?”   “可我最近好像没惹你。”   “你还敢说没惹我?如今整个灵翠峰都传遍了。”   “什么事情传遍了?”   “就是你纠缠这个——”颂咛伸出来的手指了个空。   她憋了半天,气得跺了跺脚,“——就是刚才还在的那个昆仑山的女修!”   南葛弋径直拨开了颂咛。   “都怪你,我还没同她说几句话。”   “南葛弋——”   *   燕妙妙此时,已经在树林里转过了第十三个弯。   她悄悄地避着人走,就怕一不小心被南葛弋逮着呲自己一身血。   就是觉得这灵翠峰上的树林子也忒大了些,里边的小径还都长得一模一样。   等转过了第十四个弯,她撞见了温敛。   “真君,这么巧?”   温敛:倒也不是很巧,我都跟你重复在这转了第二圈了。   “……是很巧,”温敛勾唇,“你要去哪?”   “练武场啊,”燕妙妙理所当然道,“仙门法会这不还没完么。”   温敛顿了顿。   “……那你走错方向了。”   燕妙妙跟在温敛身后。   “真君,我感觉我跟你还挺有缘的,”燕妙妙起了话头,“总是能遇上你。”   温敛走在前面,一边留意着脚下的小路,一边眼含笑意:“灵翠峰不大,偶尔遇见也不奇怪。”   “灵翠峰挺大的,”燕妙妙道,“只是莽山的一个宗门,就快赶上我们昆仑整个仙门的弟子数量了。”   “不过是这几百年间的事情,”温敛停了步子施法,将道上的荆棘扭了个方向,“在我还未飞升前,莽山宗门虽多,但也只有紫霄殿和灵翠峰这两宗人数多些。”   “人多了挺好,”燕妙妙跟着他停住,“上次我在外边遇见两拨仙门弟子起了冲突,莽山的一个仙门令就叫来了附近五十多个同门,声势可大了。”   “如此仗势欺人却也不好。”温敛轻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   “嗯,”燕妙妙深以为然,跟上脚步,“我也觉得不好。”   “不过后来我见到对面苍山仙门那个符修,召来了十余头凶兽对战之后,觉着这也算是势均力敌……”   话说了半截、脚抬了一半,温敛突然打断她,“……这有几块树根,你小心。昨夜下了雨,仔细不要滑倒。”   “好。”燕妙妙应下,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倒是念着什么来什么,燕妙妙刚走上两步,脚下果然一滑。   要倒下的时候,身后已经多了一条手臂,将她稳稳扶住,掌心贴着她的脊背处,温热平稳。   “慢点走。”他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腕,领着她缓步走。   “……啊,好。”   燕妙妙觉得自己的手腕有些发烫。   温敛轻牵着她过了那一段湿滑的路,就松了手,又接上之前的话题:“那两派势均力敌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热闹?”   “也不是,”燕妙妙否认,“我也出手帮了忙。”   “帮了哪一方?”温敛回头看她,似笑非笑。   燕妙妙耸了耸肩:“我趁他们打得热闹,先出手开了灵府——然后他们就不打了。”   “这也是帮忙?”温敛不禁一笑。   “我觉得,我以一己之力阻止了两大仙门的冲突,也算是结了善缘。”   温敛违心赞道:“……姑娘急智。”   两人这一路说着话,倒也不算无聊。   就是这灵翠峰上的树林子也忒大了些,里边的小径还都长得一模一样。   “……真君,这地方我们是不是走过一次了?我感觉有些熟悉 。”   “没走过,只是相像罢了。”   “……真君,还有多久才能走出去,我觉得我们好像在绕圈子。”   “放心,再拐过几个弯就是了。”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迷路了?可别骗我。”   “我从不骗人。”   声音掩进林中草木的哗啦声中。   *   最后,两人终于还是走出了这林子。   此时仙门法会几近开始,各仙门的弟子已经都聚集在了练武场边。   温敛回头瞧了瞧小树林,只觉得着实太小,不够他再糊弄一次。   他们走过来的这个方向,正是莽山仙门的位置,同昆仑仙门几乎隔了大半个练武场。   两人一出现在场边的同时,燕妙妙立刻注意到南葛弋欲朝他们走来的身影。   ——好在被边上的颂咛强行拽住了。   见着南葛弋她就觉得脑仁疼。   同温敛临分别前,燕妙妙琢磨半天,还是拽了拽他的袖子。   “真君。”   “嗯?”温敛低头看她,“怎么了?”   他声音温柔,说话时又惯来慢条斯理,此时虽是在练武场边,四周纷扰嘈杂,可听见温敛说话,她就觉得特别安宁。   啧,倒是同她梦里的那人有些相似。   燕妙妙撇了撇脑子里的糟乱,深吸一口气,道:“……你能不能替我同虚散真君带个话?”   “什么话?”   “你就同他说,这男女之间的事情,强扭的瓜不甜。”   温敛:“???”   “凡事总也得讲究个你情我愿,他试图以金钱美色相诱的事情……我会当没发生过,还请真君多劝劝他。”燕妙妙委婉开口,想着温敛毕竟是南葛弋的师兄,自己也总不好骂他丧心病狂。   虽然说要给她全莽山搜罗弟子这事的确十分丧心病狂。   温敛:“……你说他以什么相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说这是崽崽当年“师姐想要我做她的道侣”的孽力回馈。   但是想想,孽力全在同一个人身上,着实很惨。   * 第63章   后面几日的仙门法会, 燕妙妙再没见到过南葛弋的影子。   想着应当是上回托温敛给他递的话起了作用,南葛弋终于不将奇怪的心思放在她身上了。   自从南葛弋没出现之后,燕妙妙觉得宋俨的瞧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尊重。   仿佛她又重新回到了小师弟眼中那个无所不能的昆仑山扛把子大师姐。   仍时不时遇见温敛。   这几日在灵翠峰上, 同莽山的弟子接触多了,倒也知道了不少有关他的八卦秘辛。   比如疏明真君性子冷淡, 从未见同谁亲近。   比如疏明真君与魔界相斗数年,几乎从未输过。   比如疏明真君之所以如此仇视魔族, 是因为师妹入了魔。   *   今日正是仙门法会的最后一日。   燕妙妙前夜陪着辜南野练刀练到半夜, 彼时她正靠在宋俨肩膀上打瞌睡, 半梦半醒。   小师弟还是十六七岁模样,身量还未长成,肩膀单薄直硌得她的脑袋不停往下掉。   宋俨似是早已习惯了燕妙妙没正形的模样,便也由着她靠,手上拨拉着龟板顺手起了卦。   龟板仍在手中摇晃时,宋俨已隐隐觉得几分不对来。   “师姐,”他晃了晃肩上的燕妙妙,“你醒醒。”   “嗯?”燕妙妙眼睛都没睁开, 嘴里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师姐你快醒醒,好像不对劲。”   燕妙妙没动。宋俨皱了皱眉,径直就把燕妙妙朝着那头辜南野的方向一推,看也不看, 专心摆弄起手上的龟板来。   顺手又从虚空中摸出了罗盘。   辜南野这边,也正迷糊着。冷不丁被宋俨推过来的燕妙妙一撞,倒是清醒了一些。   “搞什么……?”他揉着眼睛, 看向正靠在自己手臂上睡得正熟的燕妙妙,毫不怀疑下一瞬师姐的口水就要挂上自己的衣服。   “怎么了?”他朝宋俨抬了抬下巴。   卦钱落在罗盘上,激起一道微光。   片刻之后,宋俨抬头。   “叫醒师姐,”他将龟板收起,“有魔窟降世了。”   辜南野下意识地唤出了欺鬼刃。   “哪?”   宋俨抿了抿唇。   “仍是无定海。”   *   莽山封山大阵之外,一道虚空之门无声开启。   “……所以你确定方位对了?”燕妙妙眯着眼看向眼前陌生的天坑,用手肘怼了怼身侧的宋俨。   “确定。”   浓稠的毒瘴积在深逾一里的巨坑中,晦光不入、遇风不散。滔天的腐臭扑面而来,坑底压着黑黏的淤泥,一团团魔障污物在其中翻涌颤动,叫人看了直犯恶心。   往毒瘴深处瞧去,能见到半腐朽的礁石洞穴,在坑底连绵一片,嶙峋狰狞。   曾经碧波万顷的无定海,竟是在几日之内干涸竭尽,成了一处魔障横行的埋骨之处。   坑中的魔气比之从前浓重数倍,几人虽修为高深,但身为道修,乍一接触如此厚重的魔气,仍是十分不适。   毒瘴中的魔气,缓缓腐蚀着众人的皮肤,周身如有万千虫蟊不停啃食,疼痛难忍。   柳梢祭出三司鼎来,一道柔光将四人裹在其中,瞬间便将毒瘴隔绝在外。   几人备着兵器,聚成了战斗阵型,宋俨亦将手上的罗盘换成了藜杖。   朝毒瘴中心走了约莫一盏茶,一阵隐约的人声传入四人耳中。   这坑中情况未明,几人的精神本就紧张,这下甫一听见那阴森的人声,心中都是一颤。   脚下没停,又走了一炷香之后,人声也越来越清晰,能分辨出是个女人。   还是个穿着白衣的女人。   这坑底一片晦暗,骤然出现一道白影,就异常明显了。   燕妙妙放出灵力探了探——那女人周身并无一分魔气,反而还能觉察出几分仙灵之力。   她正跪在一处巨大的洞窟之前,口中念念有词,语气激动状若疯魔。   离得近了,零星有几个字眼能听清。   “……主人……”   “……婵音等了千年了……”   “……真神现世……”   四人走到跟前,这白衣女人才发现他们,转过头来。   单瞧相貌,女人生得娇艳妩媚,眉眼容貌皆是上品,尤其唇边的一粒红痣,端的可算得上风情万种、不可方物。   ——可身上的衣裙却尽是脏污。   她半浸在坑底的淤泥之中,泥中无形的的魔障沿着她的身体缓缓往上攀爬,在她的纱裙上留下道道污痕,裙下隐隐有血迹透出。   “你是……”燕妙妙缓缓探着她身上的气息,“……洞灵?”   洞灵婵音听见声音,掀起眼皮转向了燕妙妙的位置——整个眼睛漆黑一片,没有眼白,眼角隐隐有黑色的液体渗出。   应当是被这坑底的魔气污了灵气、夺了双目。   这洞灵是集天地灵气而生的精纯之物,向来出世便是半仙之体,术法高强。   从燕妙妙探得的情形来看,这洞灵婵音已逾千岁,坑中的低等魔障漫说是伤她……就是靠近都不敢——又是如何能伤成这样?   “你们是何处来的道修?”婵音感受到生人气息,神智似是清明些许。她如今虽已是强弩之末,但是分辨出来人身上的气息仍不是难事。   “昆仑山,”燕妙妙答道,“想问婵音姐姐……这无定海中发生了何事?”   如今仙魔两界关系恶劣,洞灵一类的天地灵物虽然多半持中立态度,但对于仙门中人,相对来说还是较为友好。   “昆仑山?”婵音歪了歪头,黑洞洞的眼球干燥无光,嗓音嘶哑如砂砾摩擦,“我没见过昆仑山的道修,可我似乎见过你。”   “洞灵姑娘,这无定海中到底出了什么事?”辜南野见她岔了话题,便又问了一遍。   婵音理都没理他。   ——反而伸出手来,准确地抓住了燕妙妙的脚踝。   她手上覆着污泥,刚刚碰到燕妙妙的裙衫,便触发了三司鼎上的灵阵。一阵金光闪过,燕妙妙裙摆上沾染的脏污、连带着婵音身上的魔障瞬息之间尽皆成了齑粉。   燕妙妙被婵音的突发行为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躲,跳到了辜南野身后去。   “你做什么?”   婵音抬起头来,笑得可怖:“我就知道我见过你,你五百年前来过。”   “……你跟着莽山的道修来过。”   “你说的什么鬼话?”燕妙妙皱眉。   身后的宋俨插嘴:“师姐,她是钩沉洞窟的洞灵。”   闻言,几人再打量起眼前的巨大洞窟来,果然渐渐辨认出了钩沉洞窟的形状。   如今这钩沉洞窟,满是毒泷恶雾。原本就是魔界的入口之一,此时洞窟中的魔气更是几近成型,在洞口嘶吼震颤,将欲喷薄而出。   宋俨手中的藜杖骤然一亮。   “有魔族!”   大团粘稠的黑气从钩沉洞窟的残垣之中汩汩冒出,幸而燕妙妙一行后退得快,并未沾染分毫;可洞灵婵音却是实打实地迎面撞了上去,原本就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她,须臾之间便化作一滩血水融入了淤泥之中。   仙魔惯来不两立。   魔气一出,其中的魔族还未显形,他们便已攻了上去。   燕妙妙同辜南野二人一向是攻坚手,当下一人持了欺鬼刃、一人祭出蜚愁鞭,径直冲进了魔气之中。   宋俨修的是奇门道法,虽不大能打,却也能倚靠施放阵法和各类符咒帮上忙。   柳梢是器修,乾坤袋中各类法宝众多,一边操纵三司鼎护着宋俨,一边唤出了三十六面灵宝金幡协助两人作战。   这三十六面灵宝金幡是柳梢的看家宝物,寻常魔障触之即死。只见这金幡一出,即刻带出一阵迫人的疾风,瞬息之间便将附近的毒瘴卷得干干净净。   而那洞窟之中涌出的魔气,也在金幡的吸收下渐渐浅薄下来,露出了魔族的本来面貌。   来者一共三人。   当头那位,虽是人形,却长了一双羊角,面上一双芝麻大小的灰白瞳孔,鼻孔却大得出奇——丑。   左边那位,生得瘦高,皮肤焦黑开裂,缝隙之中露出血红的皮肉,难以分辨五官,长得像秃山顶上的干树杈——丑。   最后那位,便是四肢都不全了,青黑的薄膜下裹着松垮的血肉,足下位置生了数不清的细小吸盘触手,活像是黏糊糊的一团死海星——极丑。   就凭诸位这张脸,为了世界的和平,他们也得抡着膀子上前干。   四人一同外出历练多年,早就练出了无与伦比的默契。   这三个魔族虽接着洞中魔气横行来势汹汹,可试探过后,却也能觉察出他们修为不过尔尔,断不是四人的对手。   对敌的同时,四人还有余裕说起了话。   “辜南野,你那刀能不能使得稳一些,刚才抖得都往我脸上招呼了。”   “我才要说你的鞭子呢,若是还不趁手就别拿出来用——柳梢前几日刚给我做的袍子方才被你那一鞭直接就震破了。”   “你袍子破了有什么?还能比得上师姐我沉鱼落雁的脸蛋?”   “师兄你慢点,我瞧你都快劈到我的灵幡上了。”   “瞧瞧,连柳梢都说你刀使得不稳。”   “师姐、师兄,你们先聊,我感觉罗盘不稳,我先出去起个卦。”   宋俨撤出战局的同时,有一人飞纵而至,来到了此时的无定海。   白影悄无声息抵达战局之处。   场上的三人仍在斗嘴,一言来一言往,活生生将这战事带偏。   三个魔族:求求你们能不能尊重下对手。   宋俨这边,刚摸了罗盘出来,顺手就将藜杖夹在了胁下。   “你们平日里也这样对战吗?”一道清朗的嗓音出现在宋俨耳边。   他登时一惊,手上的罗盘差点没掉到地上,刚想举起藜杖,一抬头,却见到来人的模样。   “疏明真君?”他惊讶一瞬,“您怎么来了?”   “感受到无定海异动,便赶来此处。”温敛淡淡开口,只盯着眼前的战局,“你们一道历练多久了?”   “当有三十余年了。”   温敛眼神追随着面前的红影。三人与魔族纠缠之时还斗着嘴,且相互之间的阵型丝毫不乱,显然是经过无数次实战锤炼的默契。   “时常遇到危险?”   宋俨正低着头摆弄着罗盘。   “倒也还好,”他回想道,“除了上次在喻灵江陷入险境之外,大多安全。”   在喻灵江中灵府之外,四人意外遇到了一处冉遗巢穴,被逼之下同数千冉遗恶鱼斗了起来。当日燕妙妙和辜南野伤得极重,后者甚至还失了一条胳膊……若不是几人随身灵药携带齐全又跑得快,说不准便要折在那喻灵江中。   正当宋俨同温敛细说喻灵江的惨烈战况时,场中局势陡然生变。   那三个魔族本已是强弩之末,在合围之下并无生路,索性便使出了同归于尽的打法。   只见那羊角与竹竿二魔,此时使出了最后的力气,将周身的魔气猛然朝肉海星的体内一灌——   迅雷不及掩耳,肉海星的身躯忽地如气球鼓起胀大数倍,接着一声巨吼,死气涤荡之间,便见那魔竟是生生爆裂开来!   一时间魔气四溢、腐肉横飞。   柳梢见状反应极快,当下便用三司鼎将三人笼罩在内——可即便如此,仍有大量腐肉块冲向了边上的温敛与宋俨二人。   这腐肉死气横生,打在三司鼎上,能生生将鼎身上的法诀纹路腐蚀,足可见其厉害。   正是这时,燕妙妙突然出了三司鼎的范围,纵身一跃,朝着场边奔去。   ——阿俨还在外边。   温敛抬头时,正见到这一幕。   姑娘一身红衣奔袭而来,神色凝重,身后是漫天的死气与魔障。   不断有飞射的腐肉穿破她护身的阵法,直直打在她背上,有鲜血迸出。   恍然间又回到了当年在魔界那日。   那日她亦是如此,毫不犹豫奔袭而来,挡住了重重魔气。   只是这次不同。   在那魔气靠近之前,温敛身上的肃杀仙气便已将其挡在身外。   而她——   挡在了宋俨身前。   “师姐……”宋俨沾了满手的血,双手颤抖,乱了方寸。   燕妙妙趴在他身前,低声呼痛。   “阿俨啊,你看师姐都舍身救你了……你以后就不要老气师姐了,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  和师弟没有感情戏。   天地可证日月明鉴姐弟情。   妙妙暂时不会恢复记忆。即便恢复了记忆,她也不可能立刻喜欢上师兄。   毕竟现在她最亲的人在昆仑山,经过这几十年在昆仑山的生活,她的经历完全不一样,性格和想法也会有区别。   我希望妙妙能成为一个比以前更好更勇敢的人。   但是师兄现在看待妙妙,还是在看五百年前的师妹。   * 第64章   昆仑山。   榻上正躺着一个姑娘, 睡颜安详,呼吸绵长。   她睡姿并不很安分,半拧着腰将薄被压在身下, 一手放在腹部,另一手却抬上了枕头, 无意识地抓着一簇头发。   温敛轻轻地将她压着的被子抽出,掖了掖被角, 接着再将她的头发从手中拿出。   刚想将她的手塞进被窝时, 他又停了停。   她的手指纤长、骨肉匀停, 手指上却大大小小分布着数道细小的疤痕,新旧交叠;手掌内侧有薄茧,抚上去时,像是在指头上贴了一层细沙,干燥而坚实。   他细细摩挲着她虎口处一道伤痕。   自然算不上好看。伤痕微凸,有些发白,边缘呈锯齿状,像是细长的虫蟊攀附其上。   “咚咚咚。”正是这时, 却有人敲响了门。   他颇镇定地将燕妙妙的手放进被窝。一抬头,见到一个小弟子正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   “仙君,”他不知温敛的道号,便只这样笼统一叫, 颔首道,“我听闻师姐受伤了,给她带了丹药来。”   说着将手上提着的一个木盒放到桌上。   温敛点头:“好, 等她醒了我会同她说。”   “多谢仙君,”小弟子一笑,立刻躬了身道谢,“那我就先走了。”   “你不多留一会?”   小弟子闻言,挠了挠头:“我还是不等师姐醒了吧……”   “上次师姐见我时,交待我习练的法诀还未学会……见了我肯定要说我,我还是早走为上。”说着转身就出了门。   “谁啊?”这时,被窝里突然迷迷糊糊传来一声呢喃。   “醒了?是你师弟。”温敛坐回榻边,见到燕妙妙动了动,重新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拽住了头发。   眼睛还闭着。   “嗯……”她鼻子闷闷的,发出含糊的声音,“别吵我……我还要睡……”   显然是没醒。   温敛唇角勾了勾,再将她的头发从手中抽出。   两人指肚对着指肚,指纹相互摩挲着,有一些潮湿。燕妙妙手指无意识地一蜷,将温敛的手指拽到自己手心里去。   她的指肚碾着他的指节,柔软又缱绻。   她扯着他的手,直贴到了自己脸颊边上。   软糯的皮肤贴着他。他瞧见她卷曲浓密的眼睫,静静地停在原地。姑娘温热的鼻息打在他手腕上,嘴唇相距不过一寸。   温敛只觉得手中悄悄燃了一团火,顺着脉络烫遍了全身。   他僵在原地没动,直到燕妙妙又翻了个身,将他的手放开。   又过了一会,辜南野来了。   “真君,”他走上前,“我师尊正在丹房,请您去一趟。”   温敛没动:“等她醒了吧。”   辜南野道:“师尊正同明黎师叔研究给师姐用药的丹方……”   温敛闻言,点了点头,回身再给燕妙妙掖好了被子之后,转过身跟辜南野出了门。   *   燕妙妙的院子偏僻,距离丹房不近,几乎要跨越半个仙门。   昆仑仙门不大,门风却极正,立派数千年屹立不倒,自来就是仙门领袖之一。   只是近几百年间,由于仙魔两界冲突不断,昆仑仙门一连折损数名仙门俊杰,便渐渐退至二线,落到了莽山的后头。   走到练武场边时,正是正午时分,而场中仍人头攒动,刀兵之声不绝。   当辜南野二人经过,便不断有弟子放下手中兵器,隔空招呼。   “辜师兄,来一场?”   “大师姐没同你一起吗?”   “师兄,师姐在哪?我要找她试剑……”   “师姐……”   上前招呼的弟子太多,辜南野也没能一个个接话,只做了个如今正忙着的手势,便同温敛离开了。   “真君别见怪,”辜南野笑笑,“我们昆仑山的人没大没小惯了。”   “无妨。”温敛道。   除了在燕妙妙面前之外,他惯来冷淡话少。   “其实他们主要是找师姐,”辜南野自己接话,“若换了平时,师姐肯定一回来就被他们拖到练武场上来了。”   “她……”温敛迟疑片刻,问道,“……修炼一直这么拼命吗?”   辜南野点头:“是。”   可又走了两步,他又改了口:“倒也不是一直。”   辜南野忽然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高耸入云的山崖,“师姐十三岁之前灵智不开、修炼无法,也不是仙门的首徒。”   “后来意外从山崖上坠落之后,在房中昏迷了半月有余,这才渐渐成了如今的模样。”   温敛顺着他的手,看向那山崖。   十三岁前灵智不开。   ——原来她回来许多年了。   辜南野继续开口:“真君应当也知道我们昆仑仙门前些年的境况。”他叹了口气,“在师姐之前,弟子在仙魔冲突中折损太多,已没剩多少可堪大用的小辈了。”   “若非师姐修炼勤勉进境飞速、这些年又带着我们四处寻访灵府、得了不少奇珍,我们昆仑怕是要就此没落。”   “不过如今倒是好了,”他道,“昆仑的弟子如今也越来越多,师姐又将飞升,想必以后会越来越好。”   “嗯。”温敛低声道。   “你别看他们一个个没大没小、叫嚣着要同师姐比试,”辜南野笑,“其实他们最怕的就是师姐——师姐冷下脸的时候,真能发抖。”   “她很凶吗?”温敛生出一丝好奇。   她以前脾气一直很好。   一本经文同南葛弋繁复讲上数遍也保有耐心,就算惹了她发火亦是转眼就忘。在练武场中,更是从不闹脾气,再苦再累也都自己咬牙咽下。   “倒不是凶,”辜南野道,“师姐很少发火。”   “但是下手特别狠。”   “初时有人不服她首徒的位置,故意落她面子疏于习练,”他回忆道,“后来被师姐拽到练武场上打了三个时辰,直把他打得在榻上躺了三个月——就没人再敢不服了。”   “但这事也不是光打就能让人福气的。”   “师姐对别人狠,对自己就更狠,”辜南野感叹,“那些年里,师姐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不管什么时候来练武场,都能见着她。”   “外人总说我师姐是不世出的修道天才,可我们都知道,压根不是。”   辜南野望着远处:“师姐如今的修为,是当真靠着勤勉一点一滴练出来的。”   “……也是师姐,领着我们一直往前走。”   温敛没说话。   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太过陌生。   在他没有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这几十年来,他不知道她流了多少滴汗、咬了多少次牙,才能那样轻而易举地站在人前。   在孤鸿境,他总觉得自己能一直护着她。   可是最终,却总是她站在前面。   如今,更是站在了整个昆仑仙门之前。   *   又绕过一处小径,辜南野指了指前边的一处山壁。   这山壁光滑如镜,如刀削斧劈一般平整。   上书两句诗词“下视尘寰一培塿,挥斥八极逍遥游。”   就是那个“游”字缺了下半截,像是被人生生剜下了那块石壁。   “真君您看,”辜南野道:“那是几十年前,师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御剑给削的。”   “她自小不喜欢使剑——当年师尊让她走剑修的路子,可她练了一天的剑就骂开了。”   “后来一气之下就削下了那半块石壁,从此再也没碰过剑。”   这一路走,辜南野就一路同温敛说着燕妙妙的事情。   譬如她五十年前修炼法阵时误烧了一片药园,野火将一整块地的灵力烧尽,如今便换种了地瓜。   譬如她总是逃早课,每每被师尊逮着,就以自己摔下山崖留了头疼的后遗症为理由。   譬如她与丹房的明黎师叔时常吵架,因为她每次去找他都会偷摸顺走丹药。   当然也有辛苦的事情。   也曾因为习练过度而累晕在练武场上。   也曾因为擅自下山而被罚抄了五百遍经书。   也曾因为修炼操之过急而走火入魔废过修为。   他隔了五百年的时间,从别人口中重新开始了解她。   温敛回身看了看昆仑仙门的山水草木。   和孤鸿境截然不同。   在他没有找回她的这数十年中,她披霜覆雪、负重独行。   有些怨恨自己没有尽早找到她,让她独自走了这么远。   却也有几分庆幸没有尽早找到她,让他越过百年终能窥见真实。   她和以前不一样,却终究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写感情写到头秃。 第65章   回到燕妙妙房中的时候, 她已经醒了,正半靠在榻上,四周围了一圈昆仑山小弟子。   “……说时迟那时快, 你们师姐我只见到眼前虚影一闪,接着就是一阵腥风扑面而来。我这定睛一瞧, 好了不得——原是一条吊睛白额大虫——啊不,原是那羊角魔冲将了上来……”   “……道是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为异乡, 那羊角竹竿二魔委实阴险, 竟是在此时起了玉石俱焚的念头。便见二魔周身魔气此时一阵倒灌, 直将那肉海星吹鼓,生生以他浑身腐肉为兵器,径直朝我们飞射而来……”   “……师姐我术法高强,这点偷袭能奈我何?可是你们宋师弟就不行了,我在场中一瞧,好么!便见宋师弟站在原地毫无防备,一双短腿抖若筛糠、直吓得屁滚尿流——”   “——屁滚尿流?”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燕妙妙说书说得正兴起,冷不丁被人一打断, 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宋俨的质疑的眼神。   周围一圈小弟子亦是齐刷刷看向宋俨。   “师弟你抖得站不住了?”   “胆子真那么小?”   “屁滚尿流可还行?”   戏谑之声骤起。   躺在榻上的燕妙妙顿了顿,忽然脸上一阵扭曲,捂上心口, 做出虚弱的模样看向宋俨,口中还在无声叫唤。   宋俨面无表情。   燕妙妙又撩起袖子,默默指了指自己手臂上虽施术愈合了、却仍留下了一条泛白的新鲜伤痕。   他叹了一口气, 终究还是屈服了。   “对,是我,我屁滚尿流了。”   又过了片刻,燕妙妙简单说完了结局,便叫围坐在榻边的小弟子散了,只余下柳梢一人。   房中一下空旷下来,燕妙妙才注意到,宋俨的身后还跟着辜南野和……温敛。   燕妙妙眨了眨眼:“真君你怎么在昆仑山?”   敢情是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温敛的存在。   辜南野上前解释:“当时疏明真君也到了无定海,师姐你受伤晕倒之后,是真君将你送了回来,还在师姐榻边守了整整一日。”   ……整整一日吗?   燕妙妙略带几分惊讶地看向温敛。   后者淡淡一笑。   还没等两人说些什么,宋俨已经正色开口。   “师姐,关于你的伤势,我这有两个坏消息。”   “等等,”燕妙妙打断,“这套路不对——不应该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吗?”   宋俨沉默片刻:“好。”   “现在有两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第一个坏消息是——伤到你的是魔界至邪的残刖魔,体内血肉可污法宝、腐灵力……”   “是呢,”柳梢接话,“三司鼎已经不能用了。”   宋俨继续道:“……所以师姐你受了这残刖魔的腐肉触体,灵力被污,暂时不能动用术法了。”   “第二个坏消息是——师尊与明黎师叔在丹房研究了一日,终于确定我们救不了你,你得去趟妖界的洗灵泉,方可除去体内浊气。”   燕妙妙皱了眉:“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宋俨回头看了一眼温敛,淡定道,“……疏明真君会陪你去。”   *   在燕妙妙为救宋俨身受重伤、失了灵力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昆仑山的仙君和弟子们就开始往她院里送灵药。   不过短短半日,燕妙妙就过上了嗑补药如白萝卜的富裕生活。   尤其还有知道燕妙妙怕苦的师妹,特意切了参片渍在蜜糖里给她送来,才两个时辰就被她吃下了半罐子去。   在同温敛商议过后,两人决定第二日就出发。   自从几百年前仙魔两界翻脸、在人界冲突不断之后,妖界便愈加封闭、几乎不对人界开放,燕妙妙想要入内去寻洗灵泉,倒是必须得有一位仙君领着。   依照以往出远门的习惯,到了午后,燕妙妙又照旧开始整理起乾坤袋来。   如今她不能动用术法,同寻常人无异,即便是有温敛在旁,她自己也得多准备一些法器符咒什么的用来防身。   正当她要进入乾坤化境之时,房门却忽然被敲响。   开门一看,是温敛。   “真君怎么来了?”   温敛道:“我想着你如今没了灵力,便寻了几样法宝,看你合不合用。”   “好巧,”燕妙妙笑着让他进屋,“我也正收拾呢。”顺手甩了甩手上的乾坤袋。   谁知温敛进门后,却是看也没看那乾坤袋,径直走向了燕妙妙的榻边。   接着拎着燕妙妙的鞋走了过来。   “不要赤足。”   燕妙妙一愣,低下头,见着自己的脚正露在裙摆外边。   她吐了吐舌头,接过温敛手上的鞋趿了进去。   其实按理来说,温敛的行为实在有些不恰当。   即便是理解为长辈对小辈的爱护有加,燕妙妙也绝难想象神霄真君拎着自己鞋的模样。   可偏偏温敛动作神态极其自然,她要是这时候推辞多话,反倒显得矫情。   见她穿上了鞋,温敛这才开口:“我听阿弋说,你乾坤袋中法宝众多,也不知道我给你寻来的这几样合不合适。”   “法宝哪有嫌多的?”燕妙妙说着展开了乾坤袋,看向温敛,“真君,我是第一次去妖界,不知道能用上什么,你帮我挑挑吧?”   两人进入乾坤化境中。   这倒是燕妙妙第一次领人进自己的乾坤袋。   进来之后,温敛先是被化境中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峦给惊了片刻,随后再被这散落满地的法宝奇珍又惊了片刻。   阿弋说得不错。   单看燕妙妙这乾坤袋中的东西,就是将整座孤鸿境给她搬过来,恐怕也不大能诱惑到她。   ——不过这也不能为南葛弋亲身上阵色诱师姐的罪行开脱。   他随意扫了一眼地上凌乱的物事,目光放在了那山上。   “这山中有什么?”乾坤袋里装了一座山,总不能说光是为了好看。   燕妙妙狡黠一笑:“我带你进去看看。”   两人走到山前,温敛这才发现这峰峦侧面有一隐蔽洞口,仅能容一人入内。   洞中凉意森森,隐隐有灵气缓缓泄出。   燕妙妙熟门熟路地从洞口处摸了两块火石,又从洞壁上拿了一盏油灯点燃举在手中。   洞中漆黑,她领着温敛向前走,两人一前一后,寂静之中,呼吸清晰可闻。   偶尔能踩到地上的碎石,喀啦喀啦的声音在洞中回响。   “这洞里的东西是我给柳梢备着的,”温敛看不见燕妙妙的神情,却也能听出她的愉悦来,“她是器修,锻炼法宝需要大量的灵矿,老听她抱怨矿中品质上佳的矿石太少,我就给她备了一个。”   灯火摇曳之中,甬道渐渐向下倾斜。燕妙妙一手举着油灯一手攀着洞壁,小心翼翼朝下走。   巨大的晶石逐渐映入眼帘。   山洞之中渐渐宽阔起来。到了深处,数丈高的洞窟之中,壁上挂着无数晶莹剔透的矿柱,烛火映照之下,矿柱泛着幽幽粼光,在空中交叠反射,激出道道流光,如繁星闪烁。   “我想在再养上几年,等到柳梢的百岁生辰,送给她做礼物。”这洞中灵矿大多还未完全成熟,个头不大,如今开采有些可惜。   姑娘眼神明亮,在这遍天的晶莹之中,仍旧熠熠生光。   “你总是对师弟师妹这么好吗?”   “嗨,”燕妙妙扬了扬下巴,笑得明媚,“我是师姐嘛。”   走出山洞的时候,燕妙妙仍走在前。   洞中的甬道此时是上坡,下来时两人感觉到了地上有些硌脚的碎石,所以等到回返之时燕妙妙便格外小心。   然而尽管再小心,也挡不住意外的发生。   燕妙妙刚走出几步,脚心处却正踩到一块碎石上。   她乍一吃痛,脚下便不稳当,立刻朝下一滑。手上的油灯“咔”地一声砸到地上,骨碌碌地滚进了洞窟深处,而燕妙妙则失重往后一倒,正落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燕妙妙攀着他的手臂,整个人紧贴在温敛的胸口。   他对上燕妙妙明亮的眸。洞窟里,仅有丁点洞口被晶石反射进来的微光。   在黑暗之中,人体的感官总会放到最大。   温敛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肢,稳稳将她拢在身前。   她抬起头,温敛的鼻息打在她的额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   她能感觉到后腰处他掌心的热度,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味,能听见两人逐渐变快的心跳。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烧了起来。   她挣开温敛的手臂,话说的磕巴:“多、多谢真君扶着我。”   “……嗯。”温敛缓了缓微乱的气息,道,“我走在前面吧,你……拉着我。”   他的手在黑暗中伸了过来,准确地握住她的手。   温敛从她身前越过,手心的温热穿透皮肤。   燕妙妙跟在温敛身后,只觉得一副钩子将她的腑脏紧紧吊住,窒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直到出了山洞之后,方才那股窒息的感觉这才消散了去。   温敛松开她的手。   骤然手中一空,燕妙妙忽然觉得不大适应。   “你不是说,要让我看看去妖界须准备的东西?”   “哦。”燕妙妙神智回转。   两人走到山前的青石台上。   此处的物事比之前还要凌乱。燕妙妙倒也不是个不齐整的人,但是奈何东西实在太多,她又一直分不出精力来整理,日复一日,这乾坤袋中便一团污糟了。   本来平时看着倒也还好,大不了就是找东西的时候麻烦些。   可这副样子让温敛见到,燕妙妙总觉得不大好意思。   她一边从那堆杂物中翻找能用到的物事,一边不动声色地开始整理。   温敛倒没说什么,大大方方地在一边坐下。   “你不是不使剑吗?”温敛瞥见身侧成堆的剑箱,“怎么存了这么多?”   燕妙妙瞧了一眼,笑道:“想着渡劫的时候用来挡挡雷。”   “我能看看吗?”   “你随便看就行。”   温敛顺手从其中抽出一个剑箱来打开。一柄通体乌黑的蛇形长剑出现在眼前——剑柄是蛇头形状,精雕过的尾端镶着两粒碧色翠玉,如蛇眼一般幽幽生光。   他随手将这剑抽了出来,一股阴柔缠绵之气自掌中传来。   “好剑。”他轻声赞道。他将这剑放在眼前细细查看,剑刃吹毛立断,锋面明光无晦,乃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   燕妙妙瞟了一眼:“这剑不好。”说着走了过去,仔细分辨了片刻,从中抽出一个檀木雕花剑箱来。   她坐在他面前,将手上那剑箱推给他。   “这把趁你。”   温敛伸手接过剑箱,含着笑意的眼睛瞧她,一片春和景明。   剑箱打开。   霁止。   “上次见你使得顺手,本来就想送给你,”燕妙妙道,“后来忘了。”   长剑入手,只觉得一缕清泉顺着皮肤纹理渗入血脉,激得他体内灵力微微起伏。   温敛缓缓抚过这剑。   剑鸣沥沥。   他又将剑箱推了回去:“这剑很好,你历劫时,或能有大用。”   燕妙妙挑了挑眉:“真君是觉得我渡劫差这一把剑?”她站起身来,“你送了我蜚愁,我总也得礼尚往来。”   “……不然下次哪里还敢麻烦你?”   温敛瞧着她轻巧地越过地上杂乱的物事,裙角飞扬之间,露出薄薄的脚踝。   ……不止下次。   他含笑:“好。”   燕妙妙这库中,除了珍奇法宝、兵器珠玉之外,还有不少珍稀典籍,稀稀拉拉地堆在角落,倒是引起了温敛的注意。   他顺手拿起一本来——《玉枢雷霆法》。温敛翻了翻,想起自己从前学过。   “这些书你不看?”书卷崭新,翻开时略带些生涩,似乎没人翻过。   “小时候看过,”燕妙妙半跪在青石台的另一头,收拾着箱子,“后来发现我看了一遍就能全背下来,就不看了。”   “……背下来?”   燕妙妙道:“对,大部分的典籍都是这样——就好像我以前学过一样。”   “所以自小就不怎么看书,倒是在练武场上待得久些。”   是以前学过的。   温敛微笑,抚平了手上的书脊,也开始帮她整理起来。   刚整理了几本经卷,温敛便在其中发现一本没有书面的卷轴来。   他有些好奇,顺手展开。   须臾之后,他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开口。   “这里的典籍经卷你都看过吗?”   燕妙妙头也没抬:“看过,是都学会了我才扔进来的。”   “这一卷你也学了吗?”   燕妙妙抬起头,见温敛手上正拿着一书卷,瞧着颇有些眼熟。   她走上前去,接过温敛手上的书卷,在他面前坐了起来。   “肯定是学过的。”她顺口答道,毫无防备地将卷轴展开。   ——《风月宝鉴:抱朴子房中术四十八式详解》。   燕妙妙背脊一硬。   文字和图示丝毫没有任何含蓄之意,窜进她的眼帘。   这详解是真详,也是……真光溜。   她讪讪地抬起头,硬挤出笑来。   “这个——”   刚蹦出两个字,忽然一股温热的液体潮涌一般从鼻子中流了出来。   “啪嗒”一声,她低下头,一滴鲜血落到卷轴上。   “…………”   她手忙脚乱地捂住鼻子。   “……真君你别误会啊,这个我没看过,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我、我压根就不知道这是什么!”   温敛暗笑,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递给她。   “不知道这是什么……那你为什么流了鼻血?”   燕妙妙差点没被自己的鼻血呛着。   她胡乱擦了擦鼻子,无力地解释道:“……我不是看这个看出鼻血的……”   温敛勾唇,从她手上扯过帕子来,伸手将她脸上没擦到的血迹细细擦净。   他的动作很轻柔,软白的帕子在她脸上轻点,衬得她的脸颊更红了。   “所以,不是看这个流了鼻血。”   “……那就是看到我流的了?”   *   到了晚上,燕妙妙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一闭上眼,不知道为什么就能闻到那股微苦的草木气,而温敛的模样一直在眼前晃悠。   她觉得可能真是今天参片当零嘴吃得多了,一时补得有点过头。   在榻上滚了半晌,总觉得一团火从心口烧到了指尖、烧上了灵台,到了耐不住的时候,终是下了榻,决定出门吹吹凉风、缓解身上的燥热。   此时已是夜半,残月如钩挂在半空,被一层薄雾掩住。   夜凉风清。   燕妙妙直差不多绕着后山走了一圈,身上的焦躁才终于消退了下去。   正想再转一会就回房睡觉时,她却听见附近出现了细微的响动。   她一时狐疑,就顺着声音摸了过去。   走到药园附近,就见到小竹林里,此时影影绰绰地露出人来。   辜南野和柳梢。   燕妙妙踮着脚走到竹林一侧,生怕被他们发现。   细碎的声音远远传过来,但是听不清在说什么。   燕妙妙觉得打扰人家约会有损阴德,就想绕过竹林往边上走——虽然眼睛还是忍不住往他们所在的方向瞟。   瞟了一眼……发现他俩抱在了一起。   再瞟了一眼……他俩就亲上了。   燕妙妙僵了片刻,偷摸地捂住自己的嘴,试图无声无息地离开。   耳朵尖泛着红,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和爸妈看电视时出现吻戏的尴尬。   心口刚熄灭的那团火又幽幽烧了起来。   她刚躬身绕过树丛,就突然发现眼前出现一个影子。   在抬头见到那人的脸之后。燕妙妙想也不想地就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半拖半拽地从此处拉走了。   直绕过了半座山,她将他堵进了山壁缝隙的隐蔽处,又伸着头四处张望、确定辜南野两人没跟在后边,这才终于将他放开。   宋俨:“……师姐,你是终于要朝我下手了吗?”   “你说什么屁话?”燕妙妙一脸吃了屎的神情看他。   不过自己的姿势是有点问题。   燕妙妙轻咳了两声,颇尴尬地将自己压在宋俨胸口的手臂收回。   “我是怕你笨手笨脚扰了你辜师兄和柳梢师姐的好事。”燕妙妙正色道。   “什么好事?”宋俨问道。他方才走到那里,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就被燕妙妙捂上嘴拖走了。   “还能有什么事,”燕妙妙顺嘴道,“深山月黑孤寒夜,酱酱酿酿好时节。”   宋俨顿了顿:“师姐,什么是酱酱……酿酿?”   燕妙妙不耐烦地掀他一眼:“就是谈恋爱的时候干的事情。”   不过话刚说完,燕妙妙又想着宋俨也挺大了,脑子里整天都装着身心寂寞、阴阳调和、谁对谁下手之类的黄色废料似乎不是很健康,自己身为师姐应当得正确进行引导。   “两人之间,如同你辜师兄和柳梢师姐,相互之间互生情意,就是谈恋爱。”   她耐起性子,斟酌着措辞。   “而在谈恋爱期间牵手、拥抱、钻小树林等亲密行为,可委婉地统称为酱酱酿酿。”   宋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燕妙妙给人普及完谈恋爱这事之后有点害羞,便岔开了话题:“你大半夜的怎么不睡觉?”   宋俨:“我午觉睡得太长了,睡不着所以出门散步。”   哦。   燕妙妙甩了甩手。   “那你继续散步吧,别打扰你师兄谈恋爱就行。”   “我可要回去睡觉了。”   刚走出两步,又听见宋俨在身后开口。   “师姐。”   “所以你跟疏明真君,也酱酱酿酿了吗?”   燕妙妙脚步顿住。   “你又在说什么屁话?”   宋俨走出山壁,神色颇郑重。   “上次我看见师姐你牵了疏明真君的手。”   “……那是因为我要上飞剑,他怕我站得不稳。”   “后来我看见师姐你同疏明真君一起出了小树林。”   “……这两个小树林不一样,我们只是巧合经过了一片树林。”   “再后来师姐受伤,是疏明真君一路将你抱了回来、还在你榻前守了你一整日。”   “……那只能证明疏明真君人好,愿意照顾小辈。”   宋俨眯了眯眼看向燕妙妙。   “师姐,我三岁时学过一个成语,叫强词夺理。”   燕妙妙冷笑一声。   “师弟,我三岁时也学过一个成语,叫自寻死路。”   *   不过回到房间之后,燕妙妙仍是没有睡着。   这次倒不是因为滋补太过而产生的燥热。   她脑子里不断出现宋俨的话。   ……所以她和温敛,像是在谈恋爱吗?   她躺在榻上,手上抓着被角。   如果对象是温敛的话,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她将脸埋进被子。   此处需要一瓶清心丸。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启小副本。   我感觉我很为他们捉急,所以感觉可能师兄和妙妙快在一起了。   * 第66章   出发去妖界的时候, 尚是辰时。   两人划了虚空之门,一步之遥便从昆仑仙门跨到了一处僻静的山麓。   此时正值春夏交际,柳亸莺娇。走在这山路之中, 也算有些野趣。   燕妙妙是第一次去妖界,好奇多过担忧, 这一段路上一直在询问妖界的景况。   自从近五百年前妖界逐渐封闭之后,与人仙魔三界便几乎断了瓜葛, 差异也越来越大。   如今的妖界, 无善恶、无尊卑、无喜怒, 不予开蒙、只循天道。   听闻妖界之主横玉原已飞升,却不知为何在数百年前堕了仙籍,重新回到了妖界,大刀阔斧地将妖界治理成为了几乎独立于世的存在。   穿过这一段山麓之后,便见到一座城镇。   这镇中妖气横行,居民来往之间,神态模样皆与凡人不同。   燕妙妙虽失了灵力,可视力仍较人出众许多。远远地见到出入镇子的居民, 从手脚生蹼、颅顶长角,到肤色湛蓝、身高丈余……绝非寻常凡人模样。   “原本琼音镇是一座平安和乐的人界城镇,”温敛见燕妙妙侧目,便解释道, “但五百年前,护佑此镇千年的妖界守门人玉灵屠襄身亡之后,这镇中没了玉德福泽滋养, 便逐渐人口凋零。”   “再加上仙魔两界冲突不断,三百余年前波及此处,使得妖界门户大开,妖气侵染了镇子,自那以后这镇中居民便大多成了半妖,与人界隔绝开来。”   “玉灵屠襄……”燕妙妙仔细回忆着书中的细节,“……是不是颂咛的母亲?”   温敛略惊讶一瞬:“你如何而知?”颂咛同玉灵屠襄的关系,除了当年在场的人之外,只有莽山的寥寥几位仙君与南葛弋知道,如今的她记忆全无,又怎能知道这件事情?   燕妙妙一愣。   ——所以这事还是个秘密吗?   她糊弄道:“我也忘了,好像是听谁说了一嘴。”   而正是此时,她又骤然想起同温敛第一日见面时的情形来。   当时他曾问她——是什么时候来到的这个世界。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温敛分明知道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知道自己不是原本的虞妙。   但是今日,他却会惊讶自己为什么会知道书中存在的细节。   那么意味着——   他不知道她是穿书。   更不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出现在一本小说里。   而此时的温敛,亦是在沉思。   颂咛的身世,按理来说失忆的她是绝不可能知情。   倘若不是她如今恢复了记忆、意外说漏了嘴……那这件事就必定与她的来历有关。   燕妙妙侧过头瞧了一眼温敛。   她在这个世界待了八十年,超过自己现实生活的三倍有余,若不是最近遇到了南葛弋和温敛这两个书中主角,她几乎都要忘记自己身处在一本书中。   她也曾经疑惑过。   书中的剧情早就完结,而这个世界依旧存在。   那么是不是代表——作者在创作这本书的时候,是真切地创造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世界,一个不会因为作者意志或小说完结而结束的真实世界。   又或者,这个世界本就存在,处在另一个世界的作者无意识窥探到此地的信息,而将脑中的片羽吉光记录了下来,成为了她所在世界的一本书。   总而言之,不论是哪一种情况,眼前的温敛都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她在昆仑山的这八十年,亦是她人生中无比真实的一部分。   *   两人各怀心思,不多时便走到了一处小山坡。   这山坡生得诡异,其上草木极繁盛,直生得满山的枝干草木连成一片、不分你我;人头大小的花骨朵争先恐后地从树丛中钻出来,颜色浓艳刺目——欣欣向荣得过了头,就显出几分妖魔来。   就连那山上的迎客松绿荫如盖,也被燕妙妙瞧出了“陷阱”二字。   正是这迎客松下,一处幽深的洞窟藏匿于内。   温敛带着燕妙妙纵身一跃,便到了那洞窟门口。   这洞口极不规整,一片怪石嶙峋。洞中漆黑一片,散出阵阵凉意。仔细附耳,还能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传来。   这不像是妖界的入口,倒是更像冥界的入口。   燕妙妙多看了这洞口两眼,都觉得瞬间一丝凉意就从四肢肢端探上了天灵盖——脊背之上如同覆上了一条冰凉粘腻的毒蛇……   燕妙妙顺手往后背一摸。   “……真君……”   颤颤巍巍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还没等温敛转身,他就感觉到自己手臂上一紧,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了过来。   “……有蛇……”   入手粘腻湿滑,指腹触到滑动的颗粒与鳞片。   她后背上是真的爬上了一条蛇。   燕妙妙这人,在姑娘中算是个胆子大的。上可御空杀敌手起刀落、下可五洋捉鳖砍瓜切菜,不怕妖魔、不惧鲜血,无视虫蟊、无论生死……可偏偏就是怕蛇。   其实原本她倒也不是很害怕蛇类——毕竟在修道之人的眼中,寻常蛇类着实对他们产生不了多少危害。   可是在五十年前,燕妙妙第一次被带出昆仑历练时,神霄真君好死不死给她挑了一处蛇窟。   ——一处实打实的蛇窟。数十万条冷血动物将你紧缠密绕至如陷泥沼、如坠深渊的蛇窟。   在她几近神经崩溃逃出之后,还一连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蛇窟之中那粘腻滑过皮肤的感觉如附体之蛆,在几十年之后的今日仍铭心刻骨。   她发着抖死死抓住温敛。   这时,她便感觉到温敛广袖一拂,身上登时有什么物事掉落下来。接着,他将仍在发颤的她揽进了怀里。   胸膛结实,气息叫人安心。   “没事的,”温敛的声音自头顶上传来,不期然带着安定,“蛇已经没了。”   “……真的吗?”难以觉察自己如今同温敛的距离实在太近,姑娘只顾着发抖,“不骗我吗?”   轻笑声传入耳中。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燕妙妙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朝自己身后的地上看去。   一条翠青的小蛇在地上游曳。   ——吓得燕妙妙攀着温敛的手更紧了些。   再看过去,小蛇却游动到了一人脚边。   她下意识地抬头。   一位茂须长眉、精神矍铄的老者凭空出现。   他神色端严,身着一身湛绿道袍,手持一条厚重藜杖,那翠绿的小蛇正蜷过他的脖颈,伏在他肩上吐着信子。   “嘶嘶”的声音出现耳边。   “支离先生。”温敛朝他颔首,“多年不见了。”   燕妙妙此时圈着温敛的手臂上不肯动,只梗着脖子朝着老者僵直地点了点头,眼睛仍紧紧盯着那翠青小蛇。   这支离先生身上气息宁静,同这洞窟口的迎客松融为一体,想是一位松树精。   好好当着松树精不香吗,怎么还能养上了蛇?   “疏明真君可安好?”支离先生接话。   显然,温敛同支离先生两人颇为熟识,当场就你来我往的相互寒暄起来。   而燕妙妙仍处于戒备状态——一双眸子目不转睛,生怕一个眨眼,那蛇便又窜到了自己身上。   温敛这边,同支离先生刚说没两句,就发觉燕妙妙的状态分毫没有转好的迹象——即便是离那小蛇数步之远,仍旧四肢发软,整个人都靠在了温敛身上而不自知。   支离先生止了话,眼睛在燕妙妙和温敛身上转了几圈。   “你怕蛇?”温敛抚了抚她的长发。   “……嗯。”燕妙妙轻点了点头,如同一头受惊的雏鹿,浑身写满了防备。   ——她以前是不怕蛇的。   那应当是没有恢复记忆了。   “支离先生,”温敛转头,“能否请尊夫人化形?”   “我师……虞姑娘她害怕得紧。”   话音刚落,燕妙妙就眼睁睁地见到支离先生肩上的那条小蛇化作一道青烟落在边上。接着一个亦着翠色的年轻姑娘出现,上前环住了支离先生的手臂。   同燕妙妙的动作倒是如出一辙。   双眸细长,脸颊纤瘦,虽化成了人形,可一双竖瞳仍泛着寒光,口中吐出鲜红的信子。   虽然仍旧膈应,但是比刚才的模样是好多了。   燕妙妙呼了口气,心跳终于渐渐平缓了下来。   也注意到自己靠在温敛身上的模样实在不太成体统。   “实在抱歉,”她立刻松了手,朝支离先生夫妇颔首道,“我自幼就害怕蛇类,实在是难以自控,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二位不要放在心上。”   那蛇女撩了撩眼皮,却是看向温敛。   “疏明真君的人,自然是没关系。”   听了这话,燕妙妙心头泛起了一阵异样。   ——疏明真君的人?   她被称呼过师姐、昆仑仙门首徒、神霄真君嫡传弟子。   称她为疏明真君的人,倒是第一回 听。   啧。   好像也不是很讨厌。   温敛没有多说什么,只继续同二人说话。   燕妙妙自然也不好插嘴解释。   温敛话不多,同支离先生夫妇说话时,与平时与她说话时有些不同。   多是短句单字,极少回应长句。   倒是跟传言中一样——寡言少语、不苟言笑,清冷疏离、广寒真仙。   几句之后,温敛便说了此次来妖界的缘故。支离先生夫妇乃是如今妖界的守门人,当下便领着温敛与燕妙妙两人进洞窟,要为他们将人妖两界之间的殊途门打开。   温敛正提步跟上时,却见到燕妙妙正瞧着山下一片空地出神。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燕妙妙回过神,朝着温敛笑笑,“就是不知怎么的,看着山底下那片地方,有些奇怪。”   她随手指了指。   “总感觉那里好似应当有一片梨花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只有一更。   我今天去牙科看牙了(抹泪),身心俱疲码不出字。   明天继续双更,然后改一下固定更新时间,以后都下午六点更。   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   * 第67章   螣遗洞闭, 殊途门开。   随着燕妙妙与温敛跟着支离夫妇进入洞窟,两人身后的洞口便逐渐关闭。   这螣遗洞中幽黑潮湿,即便是洞壁上跟着他们的脚步渐渐亮起了烛火, 仍然也挡不住阴森之气。   燕妙妙害怕蛇,又曾在蛇窟中待出过心理阴影, 对于蛇身上的气味就特别敏感。   而这洞越往里走,蛇腥味就越发明显, 直钻进她的鼻子里。洞壁光滑, 偶能看见有粘液附着其上, 脚边更是能不时踢到蛇蜕的碎片。   ——这特么就是个蛇窟。   怪不得说这妖界真是铁了心地要同其他几界隔绝开来呢——从这入口就能看出来。   光是这个蛇窟,就能劝退一大半人。   燕妙妙脸皱的像晒干了的萝卜皮,极不情愿地朝前走,更是抓着温敛的手臂不肯撒手。   “就这么怕蛇吗?”温敛侧过头,轻声问她。   清朗的嗓音在洞中激起丝丝回声,如湖泊涟漪漾了出去,又轻软地转了回来。   这段时间来,他刻意寻机与她单独相处。两人之间虽有肢体接触, 可像是今日这样,她死死贴着自己不肯放手的模样,是头一次。   他有些心疼她害怕,却又暗自希望此刻能长久一些。   上一世时她刻意疏远, 从来没有如此亲昵。   在自己的记忆中,她向来胆大,遇事从来冲在前面, 将阿弋护在身后。   除了幼时怕黑,长大之后他再没见过她害怕什么。   同门挑衅,她毫无退意;妖兽魔障,她挺身上前;魔界凶险,她亦如鱼得水。   他突然觉得,两人这两世加起来相处的时间,都不及此刻在这泛着蛇腥的幽黑洞窟中来的亲近。   他好像,又更了解了她一些。   “……怕。”   燕妙妙咽了咽口水,警惕地看向四周,道:“我师尊当年不干人事,将我扔进了蛇窟,我花了十几个时辰才闯了出来。”   说到这里,她贴的离温敛更近了——如今她连生命安全都没办法保证了,哪还能管得了什么男女大防。   “神霄真君这么心狠?”   “嗯,”她重重点头,“他可坏了。”   温敛轻笑一声。   前方走着的支离与蛇女默契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了点绵绵连连的意味来。   “当年我师弟第一次下山,我也带他入了一处魔窟,”温敛顿了顿,突然开口,“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会说我坏。”   南葛弋吗?   燕妙妙好奇起来:“是什么样的魔窟?”   “你可知我师弟平生最害怕什么?”   燕妙妙摇了摇头。   “他最怕我。”   燕妙妙:“???”   她顿了一顿,笑出声来,手上也松了些。   “难道那个魔窟里都是你吗?”   “不至于,”温敛勾唇,“我倒也没有那么坏。”   “他第二怕的,是老鼠。”   燕妙妙“啧”了一声:“所以你把他扔进了老鼠窝里?”   “嗯。”   “那你真的是很坏——我要是虚散真君,一定会在背后说你。”   跟温敛说着话,燕妙妙逐渐放松起来,洞中的蛇腥味渐渐地似乎也并不那么明显了。   ——只是等到了殊途门门口时,真见到了洞顶上盘旋纠缠的蛇群,耳边响着层出不穷的吐信子声,她仍吓得闭上了眼,肩膀缩着将脑袋压在温敛胳膊上。   夭寿啊。   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世界对她如此不友好。   这时,她突然感觉一双手覆上了她的耳朵,烫透了她耳上的软骨,将嘶嘶声挡在外边。   温敛凉凉地瞧了一眼蛇女。   后者会意,当即为难道:“真君,您若要让我这些子孙们都出洞,倒也不是不可。”   “可这殊途门开不过一瞬,若是这位姑娘能忍忍……”   说着便立即开始施法,墙上逐渐显出了殊途门的形状。   温敛捂着燕妙妙的双耳,眼睛冷冷再朝着洞顶的蛇群一扫,一股肃杀之气迎面而来,那盘绕的数千条青蛇忽地就一夕之间没了声息。   耳上的手露出缝来。   “没有声音了,”他温声道,“你要是害怕,就闭着眼,我牵着你。”   燕妙妙仍闭着眼,点头,听话地伸出手。   耳边有沉重大门开启的吱呀声,随着渐渐入洞的狂风,吹起了她的裙衫。   她觉得温敛靠得更近了些。   一双温热的手捉住她的,将她握住。   他牵着她,缓缓朝前走。   跨过那门的时候,她听见风声呼呼,脚下突然失重一瞬。   她仍旧没敢睁眼。只是抓紧了温敛,手心里出了汗。片刻之后脚下便落了地。   “可以睁眼了。”   燕妙妙掀起眼眸。   入目是一片灰白。   看不见边际的石潭连着天际,无花草活物。数不清的白色原石错落立在石潭之上,小如鸡卵、大及人高,荒芜清净。   脚边不远处立一白石碑,上书“白石岭”三个大字。   再回头看,那蛇窟中的景象尽皆消失,身后亦是同样的广袤石滩。   *   白石岭上有一白石驿,白石驿的掌柜名唤白石。   这一整片白石滩,是白石驿掌柜白石的本体。   ——他是一只石妖。   在妖界,万物皆有灵气。   动物可成精、草木可聚灵,而山石泉溪,亦可化为人形。   这白石滩上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白石身体的一部分。   这么想想,他们或许现在正走在白石的肚皮上。   白石驿,是进入妖界内层的一处渡口。   妖界地界极为广袤,每隔七日,从白石驿通往妖界中心的地荒桥会打开,将驿站中的众人带往妖界各个方向。   今日正是下一次地荒桥开启前的第二日。   两人顺着这石滩上的小路朝前走去。   燕妙妙在蛇窟中被吓得厉害,此时想起自己不大合规矩的举动,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她松开温敛的手,同他道谢:“方才冒犯真君了,我实在是怕得厉害了才那样。”   温敛感觉到手上一空,而她瞬间生疏起来的模样,心里不大舒服。   “才哪样?”   ……哪样?燕妙妙大脑空白一瞬。   不就是……那样?   而且……怎么觉得温敛好像语气没有刚才那么温柔了?   “就是……方才抓着你不放。”燕妙妙犹犹豫豫地开口。   “倒也无妨。”温敛道。   燕妙妙陡然觉得气氛似乎有一点尴尬。   沉默了片刻,温敛忍不住开口:“所以以前遇到蛇的时候……”   “……你也都会这样吗?”   ……哎?燕妙妙侧过脸去看他。   其实以前同辜南野他们下山历练或寻找灵府的时候,倒也遇见过类似的蛇窟。不过他们都知道自己怕蛇的毛病,每次都不等燕妙妙走近,就已经自发地将蛇清理干净,让她连影子都见不着。   如这次直面数千条纠缠的蛇类……还是她这几十年来的头一遭。   可就在她刚想说除了神霄真君强逼那次、其他时候还真都没遇见过这么多蛇时,突然意识到温敛这话问的有问题。   “所以……你是在问我,遇到蛇的时候,会不会也像这样抓着别人的手不放?”   “……对。”   燕妙妙的心口忽然跳了起来。   她清了清嗓子,试探地开口:“如果我说会呢?”   温敛突然停下脚步。   白石岭的微风将他的衣角缓缓吹起。   “那我会不大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正在大修,晚上九点发!   * 第68章   “你为什么会不大高兴?”燕妙妙抬头看他, 耳上的脉搏嗵嗵直跳。   她不知道温敛会说出什么样的答案,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样的答案。   温敛对上她的眼眸。   “想到你同别人这样亲密,就不大舒服。”   “真君, ”燕妙妙忽然眯起眼,明明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却强压着自己的语气和缓,“你要是这么说, 我会误会的。”   “不是误会。”   温敛听见她声音微微发颤。   而他的指尖亦在发抖。   他说:“我很在意你。”   “妙妙。”   温敛压着心里的话。   他不能着急。   他摸了摸她的头, 勾唇一笑, 繁花似锦。   “走吧。”   *   走进白石驿的时候,燕妙妙还恍惚着。   所以温敛说的在意,是什么意思?   所以温敛喜欢她吗?   所以温敛刚才那是表白吗?   所以温敛在疑似表白以后像摸狗一样摸她的头是表达了什么样的中心思想?   燕妙妙觉得男人的心比阅读理解题难做得多。   试卷上的阅读理解,好歹还有个完整的文章给她。   可温敛呢,话说了半截就停下。   这是人干的事?   就好像有人拿着一盘红烧肉在她鼻子下面过了一圈,让她闻着香了之后就迅速拿走。   你说这是想让她吃、还是不想让她吃?   燕妙妙紧皱着眉琢磨,直到耳边听见温敛说“你等我一会我去与白石安排客房”之后,才略微清醒了一些。   她见着温敛朝着堂中柜台走去的背影。   奇怪的是, 那柜台上分明没人。   她定了定神,开始打量起这白石驿内部来。   这驿站与人界驿客栈旅舍相似,大堂客房一应俱全,高大的纯白圆顶在白石岭上与四周巨石融为一体。   而此时堂中, 坐满了人……不,坐满了妖。   妖族在人界行走时,不像魔界猖狂, 通常都是化作人形,与寻常凡人无异。   而此时,到了自家妖族的地界,便大喇喇地显出了自己的原形来。   大堂左边一桌,一头山羊正捋着须饮茶,同桌对面的斑斓雉鸡说着话;大堂右边一桌,一株花藤正搔首弄姿,根茎处不住在桌下撩拨着对面的犬妖。   虽然乍一眼过去瞧着怪异,却又格外和谐。   燕妙妙先在大堂中央的一张八仙桌便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偷看隔壁桌的花藤。   啧。见着桌下花藤的根茎此时已经缠住了对面的犬妖,燕妙妙莫名有些害羞。   只要心中有狗,看谁都冒着肉骨头的香气。   “道友你好。”   正偷看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低声的招呼。   燕妙妙视线从花藤身上收了回来,见到自己身侧忽然坐了一位人形妖族。   这妖生得清秀俊逸,眉眼飞挑,眉心一点红缨,天生一张笑脸。身着一件蓝彩翠羽披风,将自己身上遮得严严实实,发髻歪斜,松垮垮地簪了一朵牡丹花。   是只孔雀。   “嗯……你好?”   见燕妙妙搭话,孔雀眼中撒出了光,有如盯上了猎物的豹子。   他忽然“唰”地一下掀起自己的翠羽袍子——便见到那袍子内侧,叮铃哐啷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瓷瓶。   “道友,第一回 来妖界吗?”   “道友,你要去妖界何处?”   “道友……买药吗?”   燕妙妙:“???”   温敛在柜台上刚订好了客房,回身正要叫燕妙妙的时候,却发现她正与桌上一人聊得兴起。   两人脑袋挨在一起,贴的很紧。燕妙妙正低声在对方耳边说着什么,言语间神色兴奋。   他径直上前。   “妙妙?”不同于平时说话时的温言细语,温敛的声音凉飕飕的。   两个脑袋齐刷刷抬起。   “真君?”   “……真、真君?”   同样的字眼从两人口中同时传出,语气声调却截然不同。   燕妙妙奇怪地转头看向孔雀,惊觉他脸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差。   “你认得真君?”   孔雀苦着脸看向燕妙妙。   ——何止认得。   “俞三翎,”温敛认出了他,泛着凉气的声音自高处传来,“你在做什么?”   身为妖族的俞三翎,在人界行走多年,曾以代购为生,专业朝外兜售妖族丹药灵果,过去在人仙魔三界也算有些名气。   而就在几年前,他曾因为向凡人兜售妖界丹药被温敛亲自逮着过,自那之后就改了行,直到最近终于吃不上饭了这才重拾营生。   正所谓万事开头难、浪子回头也得寻对门路。   他不干这行好些年,相熟的客人早就换了接头的对家,他如今可算是走投无路了才干上在白石驿四处推销的掉价事来。   ——没想到又撞到温敛面前了。   “没做什么,”俞三翎拼命摆手,“我们就是聊聊。”   “对,”燕妙妙亦是附和道,“我们就是聊聊。”   “真的?”温敛的眼睛朝着俞三翎一扫,清凌凌散着寒气,不带有分毫情绪。   俞三翎心里咯噔一下——他认得这眼神。   这是无声的警告。   温敛其人,在三界中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冷心冷肺,曾落到过他手里的俞三翎想起当年自己被温敛狠狠责罚的悲惨过往,觉得自己还是识时务为好。   死道友不死贫道。   抱歉了,道友。   “——不是我主动的,是她先开的头!”一根手指直愣愣指向了燕妙妙。   坦白从宽第一步:先卖队友。   ——哎?   这位道友你是不是有点过于不要脸了?   俞三翎哭丧着脸继续。   “就是她!”   “她说她近期心火旺盛燥热问我买药,我问她清心丸行不行,她说清心丸劲太小不管用……”   “我刚想问她是不是近期阴阳不调,她就又开始冲我要保肝补肾的丹药……”   “她……她方才还夸隔壁者的犬妖小哥哥模样帅气可爱……”   坦白从宽第二步:转移视线,撇清自己。   燕妙妙:“…………”   话是这么个话,为什么从俞三翎的嘴里说出来这么别扭。   她是心火旺盛燥热,想顺口问问他这有没有管用的丹药,毕竟听说妖界出产的丹药都效果奇佳。   她是觉得自己是补药吃多了伤了肝肾,所以问他有没有保肝补肾的丹药。   她也确实是随口说了一句隔壁的犬妖模样好看。   但是这些话连起来……   整个大堂中的人都齐刷刷看向了她。   尤其还有隔壁一脸惊恐的犬妖小哥哥。   好了,现在全白石驿都知道她是一个阴阳不调、莽到肾虚、还对隔壁犬妖产生遐想的女修了。   她沉默片刻开口:“真君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   燕妙妙跟着温敛走向客房。   某位姑娘这一路仍在试图挽回:“真君你也知道我这两日的确吃多了补药,上次不是还当着你的面流了鼻血吗?我问俞三翎有没有清心凝气的丹药真的就是因为这个……”   温敛打断她:“你上次流鼻血……不是因为那本《风月宝鉴之抱朴子房中术四十八式详解》?”   这么长的书名您也能记得那么清楚吗?   “不是。”燕妙妙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说这是什么事,对着堂堂疏明真君解释自己并没有因为看小黄书而流鼻血。   温敛微挑了挑眉。   “那保肝补肾……”   “……我就是单纯怀疑自己吃多了参片伤了肝肾。”   燕妙妙觉得自己很累。   在昆仑山,要同宋俨解释自己没有阴阳不调身心寂寞。   出了昆仑山,要同温敛解释自己没有身心燥热肝肾两虚。   她为什么总和自己的肾产生莫名的纠葛?   “……方才你还夸犬妖生得好看。”温敛冷不丁地又冒出了一句。   “我那是……”话说到一半,燕妙妙忽然反应过来。   若说方才温敛问到的前两个问题,勉强可说是关乎于仙门弟子的名声清白与身心康健,可她夸别人好看这一点似乎……   并不碍着他什么。   她福至心灵,瞧了一眼温敛有些别扭的神情。   所以!   果然!   这是吃醋了吧?   这就是吃醋了!   她凑上前,神色凝重。   “你是不是吃醋了?”   “你之前说在意我,是什么意思?”   “你说清楚,你想说的话,是喜欢我吗?”   ——灵魂三连。   温敛愣住。   他没想过她会这样直接地问出口。   在这一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心中藏了五百年的情意就已快要压制不住。   他想抓紧每一个机会触碰她,他想同她细说数百年间的每一件事,他想拥她入怀然后再也不放开。   他当然想说他喜欢她。   即便她早已没了任何记忆。   即便这一世他们才刚刚认识数日。   可是他也害怕。   他怕再从她脸上见到惊慌的神色。   他怕再听见那一句“你再想想”。   他怕再见到她离开的背影。   所以他不敢说。   ——但这次,好在她替他说了。   “你要是真喜欢我,你得告诉我啊。”   “不然我要怎么告诉你,我也挺喜欢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莫名有种本文快要完结的感觉。   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交代清楚啊摔!   我这个急性子!   * 第69章   温敛怔在原地。   “……你再说一遍。”他朦朦胧胧, 如堕云雾。   “啊。”燕妙妙这会才突然觉出了几分害羞。   “我说……”   “我挺喜欢你的。”   声音在空荡的走廊中极清晰。   她喜欢他。   ……她喜欢他。   手臂忽然被人一拉。   燕妙妙落进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如小鹿撞树。   “……妙妙。”   “我也喜欢你。”他哑着嗓子开口。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   像是心绪太空,像是思虑太满。   身似浮云, 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温敛搂得极紧, 紧到燕妙妙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能因为是六百多年的初恋,所以特别紧张?   燕妙妙生疏地环上他, 轻轻地尝试抚摸他清瘦的背脊, 听他剧烈的心跳声。   ——别紧张啊, 我一百多岁了也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啊。   *   温敛抱了她很久。   久到燕妙妙都觉得有点累。   但是她也不好意思说真君我站得好累你能不能别抱了这种话。   哎,说到这个。   她现在再叫他真君是不是不大合适?   还没等她想好到底要称呼他什么,温敛放开了他。   就是……   她怎么觉得温敛的眼圈有点泛红?   她歪过头去看他,无情地指出道:“你眼睛红了。”   温敛这难道算是传说中的喜极而泣?   ——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温敛愣了一愣,微笑着看她,抚了抚她的额角:“没关系。”   这眼尾的一抹红和脸上颇不自然的微笑——   ——为什么让她有一种逼良为娼的错觉?   她蹙了蹙眉,小脸皱着。   “……你是在委屈?”   “那什么……我跟你说喜欢……可不是要强迫你什么啊……”   她越说越小声:“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当刚才的事没发生过……”   话还没说完, 她又被温敛塞进了怀里。   温敛的下巴重重地磕在她头顶。   闷闷的声音传来。   “没有不合适。”   “你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哦好。   那你能放开我了吗?我脑瓜顶疼。   *   过了一会,两人终于是朝着客房去了。   进门之后——   “为什么只有一间房?”   “快到地荒桥的开启日子了,”温敛解释,“白石驿中只剩这一间客房。”   “那……”燕妙妙扫了扫一眼就能收入眼底的客房, “……要怎么睡?”   “你睡榻上,”温敛道,“我睡在罗汉床上就好。”   哦。   温敛转过身去收拾被褥, 没见到身后的燕妙妙狠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满脑子黄色废料。   两人在这客房中相顾无言地待了一会,觉得有点不自在。   过度的旖旎粉红,陌生得很。   在线急问,刚表白完的情侣之间应该干点什么?   吃饭——两个人都辟谷了。   约会——此处除了大白石头别无长物。   燕妙妙咬着手指甲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应该要怎么打破这样的氛围。   她恨不能当场回到昆仑山,逮着辜南野和柳梢逼问他们俩平时到底都是怎么相处的。   “别咬手指。”正喝着茶的温敛突然伸出手,将她咬着指甲的手从唇边扯了出来。   “哦。”   更尬了。   连咬手指的消遣都没了。   燕妙妙觉得尴尬都化作了实体围绕在他们身边。   装模作样地跟着温敛喝了两口茶之后,燕妙妙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口。   “你平时……都喜欢干点什么呢?”   两人认识的时间着实不是很长,她对温敛,除了外界的小道消息之外,几乎可说是一无所知。   “……修炼。”   燕妙妙沉默片刻:“好巧,我也是。”   他们俩简直是修仙界的楷模。   “不然我们现在一起修炼?”燕妙妙摸着下巴,提议道。   ——谁知道这句话刚说出来,燕妙妙忽然就见到温敛耳尖一红。   嗯?   她说了什么?   温敛:我好像想到了奇怪的画面。   “你为什么耳朵红了?”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捏了捏温敛泛红的耳朵。   然后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个动作好像太亲昵了。   房中两人双双红着耳朵,假装自然地打量起了白石驿客房的装潢。   打架冲得比谁都快,谈恋爱有如小学生。   盯着屋顶上的横梁半晌,燕妙妙终于灵光闪现。   “不如我们看看书吧。”   ——也算是学习恋爱两不误了。   *   俞三翎走出白石驿客栈的时候,正是午后。   他早晨刚被疏明真君逮住,惊吓之后中午连吃了二斤梨才将心中的恐慌压了下去。   然后导致的结果就是——他积食了。   出了白石驿要散步的他,刚走上两步,正要拐过墙角朝着小道,忽然听见顶上二楼的窗户吱唷一声。   他下意识地抬头,入目便是呼啦啦的一沓书册从天而降,差点没将他砸个正着。   耳边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说话。   “……这里我不大懂,你给我讲讲……”   楼上的人要讲什么他不知道,但是扔下来的这堆书册里讲得什么他很明白。   他拾起落在地上的数十册书籍卷轴。   《风月宝鉴之抱朴子房中术四十八式详解》。   《天道窥同水火调谐房中秘要》。   《灵通玉枢阴阳和合八法》。   《广虚要略道侣双修篇》。   他左右看了看,手上动作毫不含糊地将这些书册全都收进了怀里。   *   迷迷糊糊清醒的时候,已经快要入夜。   燕妙妙从榻上爬了起来,屈腿坐着。   “我怎么睡着了?”她见到温敛正坐在窗台边看书。   “我也不知道,”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眼中含了笑,“你让我给你讲《浑天精要》,我才刚讲完第一卷 你就睡着了。”   燕妙妙此时还有些迷糊,朦朦胧胧见到温敛走过来。   窗外的霞光打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阴影。眉目深邃,骨秀神清。   逆光而来,欲乘风而去。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生的很好看?”她眯着眼看他,带着初醒时的惺忪,却又极认真。   “有啊,”他走到榻边上,从桌上倒了杯茶递给她,“你说过。”   “啊,”燕妙妙缓缓地眨着眼,接过茶杯,蒸腾的雾气打在脸上,“好像是说过。”   “……你还说过,我讲经的时候,你会认真听。”   燕妙妙喝了一半的茶差点被呛着。   这是醒了。   她轻咳了一声,偷摸似的看向温敛:“我昨晚上没睡好,你下次讲经的时候,我肯定认真听。”   “真的?”温敛掀眸看向燕妙妙。   “真的。”她认真点了点头,“我下次肯定认真听。”   “可我也说过,”温敛假作正色,“我讲经从来不讲第二遍。”   燕妙妙顿了一顿,突然朝他伸手,将他的手牵了过来。   “那你给我破例一次,好不好?”   燕妙妙坐在榻上,神情柔顺抬头看他、牵他的手,脸上泛着红,不知道是因为刚睡醒,还是因为害羞。   她轻轻地摇晃他的手,动作小心翼翼,像只小猫。   温敛喉间忽然有些发干。   他掩饰似的,伸手摸了摸她的发。   “……好。”声音微哑。   *   下午睡了一觉的结果,是晚上很难睡着。   尤其是想到温敛就在外间。   她在榻上迷糊到半夜,终于越睡越难受,决定起来喝口水,顺便看看温敛是不是也睡了。   走到外间,烛火未明。今夜十五,银盘似的满月挂在窗外,亮得惊人。   妖界的月亮似乎格外大些。   燕妙妙蹑手蹑脚地走到罗汉床边。   温敛已经睡着了。   他睡着时和醒时一样齐整。   端端正正地躺在上边,身上盖着薄毯,双手交握放在腹前,呼吸平缓无声。   ——就是皱着眉。   燕妙妙伸出手,做贼一样摸了摸温敛的眉毛,轻轻将他眉尖的皱褶抚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触碰惊动了他。   温敛嘴唇忽地一动,吐出了两个字。   “妙妙。”   燕妙妙有种做贼被抓了的感觉。   可唇角止不住地往上勾。   她凑近温敛,压着剧烈的心跳。   “我在这,怎么了?”   温敛的嘴唇又动了几下,声音很小,听不大清。   燕妙妙凑上前去。   细碎模糊的声音探进耳朵。   “妙妙。”   “不要再离开我了。”   燕妙妙狐疑地抬头。   ……再?   又听了一会,温敛彻底没了动静。   燕妙妙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想倒杯茶喝。可走到桌边倒水时,却发现茶壶空了。   她有些渴,拎着茶壶就出了房门下到大堂。   大堂里烛火摇曳明亮,却没人。   她没在意,径直从柜台边上提起了大茶壶,往自己带下楼的小壶里灌。   水灌到一半,远处传来了朦胧的人声。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望舒见映,灵枢通神;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像是法咒,却又听不清内容。   燕妙妙耳朵朝外伸了伸,试图听清。可刚伸出耳朵去,便感觉到自己持着大茶壶的水忽然不稳,“哗”地一声,茶水洒到了桌上。   急呼呼地拎起茶壶,再抬头时,那念咒声音已然消失。   燕妙妙瞧了瞧周边,毫无异常。   她心里有些不安,拎着茶壶快步走上楼去,想瞧见温敛。   开门时,见到他如自己下楼之前一样睡在罗汉床上,燕妙妙这才松了口气。   她走到温敛边上,见到他平和的模样,心跳渐渐安定。   明明是才相识,却熟悉得如同经年重逢。   她向来独立,从来没想过要依靠谁。可就是温敛,从初时见到他,就不自觉地想要亲近。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   练武场上,人海之中。   她一眼就瞧见了他。   他站在那里,枕山负海、絪云缛霞。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妙妙其实是一见钟情。要不是师兄是男主而且长得好看,他的某些行为就像性骚扰。   一写到两个人相处,我就词穷,我就卡文,我就想摸方向盘。   下章副本,今天就这一更,明天继续双更。   *   文中咒语部分改编自百度《金光神咒》。   * 第70章   第二日, 便是地荒桥开启的日子。   燕妙妙醒来时,已是天光,温敛方才做完早课。   她起了身, 随手扯了一件袍子披上,趿拉着鞋伸着懒腰走出外间。   温敛此时正盘坐在罗汉床上, 一转头便见到她。   燕妙妙将披散的长发拢到了一边,微眯着眼抻着腰, 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袍子松垮地敞开, 露出一大片肌肤, 白得晃眼。   他立即转过眼去。   “怎么了?”燕妙妙还没清醒,沉沉地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见到温敛明显的动作没反应过来。   “你……”他压了压下巴,轻咳一声,“……你穿好衣服。”   她愣了愣。   接着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分明还穿着亵衣,就是领子略低了一点,露出了锁骨。   ……倒是挺白的。   燕妙妙淡定地继续喝茶。   “你是害羞了吗?”   “……没有。”   温敛镇定地转过身,看向燕妙妙——   ——然后又迅速地偏过了头。   “……怎么还没穿好?”   耳尖红了。   燕妙妙狡黠地一笑。   “真君, 你害羞的时候耳朵会红,你自己知道吗?”   温敛:感觉自己被调戏了。   温敛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在燕妙妙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将燕妙妙拉了起来,目不斜视地迅速将她的衣衫拉直扯好, 用外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动作利落却十分注意,完全没有碰到她。   “穿好衣服……会着凉。”   他看向她,目光澄澈。   若不是耳尖仍红着, 燕妙妙都感觉方才的害羞是她的错觉。   *   午时一到,地荒桥起。   燕妙妙同温敛站在白石驿门口,身前身后挤着无数妖族,等待着地荒桥的出现。   “妖界奇诡,等会地荒桥起了之后,你牵着我,不要走丢了。”温敛细细嘱咐。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燕妙妙瞧他,“我难不成还能走丢了?”   “是,”温敛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我就是怕你走丢了。”   “地荒桥上,走错一步便有可能迷失方向,得小心。”   “你放心,”燕妙妙随口答道,“我方向感奇强无比,这辈子就没走丢过。”   ——方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这辈子第一回 走丢的燕妙妙站在一片广袤的丛林边缘,愁秃了头。   *   地荒桥刚出现时,两人本来还牵得挺紧的。   可随着涌上来的妖族越来越多,而地荒桥却越来越窄,说不清什么时候,两人的手就不知不觉地被人撞开了来。   接着,她就出现在此处。   常听人说妖界瑰丽玄妙难以形容,如今才算是是真见到了。   草木葳蕤盛大,泉溪浓香如酒;高山环在头顶,骏马疾飞半空。   重力在此处失去了作用。她站在地上,一抬头便能望见一道浮在空中的溪流,自东向西、自下而上朝着顶上飞去,溪流清澈,酒香扑鼻。   而分明应当是天空的头顶,却有一座环形的青山如洞窟般将此处空间围住。   半空之中、青山之下,有成群结队的骏马巨鹿、飞禽走兽正在疾奔。   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   草木也异常繁盛。   手边随便的一株杂草便有两人多高,高大的乔木更是直插进了头顶的环形山壁,探到了虚空之外。身侧的艳红花朵盛放,花盘巨大能容三人平躺,馥郁盈面,举目皆是嫣红。   燕妙妙被眼前景象迷花了眼。   在妖界的这一处地界,人族的体型着实太过渺小。所有的生物相比人界,都大上了好几倍。   自然在此处占据了绝对统治。所有的生物都肆意生长,焕发着勃勃的生机。   燕妙妙站在丛林边缘,能听见风行虎啸、骏马嘶鸣、燕语莺啼……甚至能听见身侧乔木缓缓抽条的窸窣和头顶上的泉溪潺潺。   感官被放到了最大,耳鼻眼口全被自然占据,全副身心沉浸在这原始而纯粹的气息之中。   她没想过西方传说中容纳一切美好的伊甸园是什么模样,但是倘若真有这样的地方……   她想,此处便是了。   她站在丛林边缘,视线被草木遮掩,只能抬头见到上空一角,实在难以辨别方向。   苦恼之后,燕妙妙伸手从乾坤袋中掏出了一艘青色小舟来。这小舟细长,舟身两头尖锐,形态流畅如竹叶。   ——巽乙飞舟。   能无风程万里、一纵上九霄的巽乙飞舟。   这飞舟一脱手,当时便迎风见长,瞬间成了能容两人大小的模样。燕妙妙乘上飞舟,纵跃至空中。   从上边看,这其中的景象更叫人难以置信。   她从前只听说过妖界地界广袤,胜过人界千万,却不曾想这随便遇见的丛林,都绵延广阔、寻不到边际。   头顶上的环形青山亦是宽广,石壁如日头一般散出浅浅金光,而石缝之外露出的虚空,却是黑暗一片。   其中景象美不胜收,言语难以形容。   燕妙妙没被这眼前盛景冲昏了头,还想着自己得去寻温敛。她操纵着飞舟,朝着不远处的马群飞去,想找个妖族问路。   “这位道友你好,”燕妙妙靠近一匹高大的枣红骏马,“请问这是何处?”   能进入妖界的,皆是开了灵智的族类。   果然,这骏马听见声响,当即扫了一眼眼前的小小道修,淡淡开口说了人话。   “此处是妖界东南,更仆山。”   更仆山?燕妙妙回忆片刻,意识到此处距离妖族中心位置的洗灵泉仍有十万八千里之远。   “还想问下,我是在地荒桥上走错了路,这才到了此处,”燕妙妙又问,“可有什么法子能让我回到地荒桥上去?”   “地荒桥有前无后、有来无往,错上了桥便不能回返,须得等到七日之后地荒桥再次开启才能回到白石驿去。”骏马解释之间,又生出了几许疑惑。   “你说你是从地荒桥上直接到了此处吗?”   燕妙妙点了点头。   “我在地荒桥上被人挤了,与一道前来的仙君失散,突然便身处此地了。”   骏马两眼之间一蹙,语气不耐起来:“若是不肯说便罢了,怎么还说谎骗人?”说着这就要走。   “哎哎哎,”燕妙妙赶忙追上他,又堵在他前面,“道友,我没说谎啊。”   却见骏马冷哼一声:“更仆山乃是妖界秘境,断不会与地荒桥相接——你这谎言却是太过拙劣。”   他瞥了一眼燕妙妙:“怪不得横玉大人说外界生灵不可信任托付,便是人界的小小一个道修,竟也如此狡诈。”说完这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跟着族群离去,显然是不愿再搭理燕妙妙了。   只留下她在原地一头雾水。   不过从这骏马的话中,燕妙妙却是意识到一个更大的问题。   她从地荒桥直接传送到更仆山……说不准不是意外。   她突然想起昨夜在大堂中听到的那一声若有似无的法咒来。   ——可是就凭她一个毫无灵力的小小道修……又如何能值得被人算计?   *   思索之后也得不出头绪,燕妙妙索性便将这事抛到了脑后,纵着飞舟朝前方行去,打算再找一个和善些的妖族询问。   这刚越过凌空的泉溪,她便发现了丛林边上一处河滩。   确切地说,是发现了河滩边缘丛林之中的玄龟一族。   见到玄龟,她颇为亲近。   她这法诀附身操纵的法子,正是从玄龟一族的修炼之中得到的灵感。   她缓缓降了飞舟,落到丛林边上,朝着不远处的一头玄龟走去。   便见这头玄龟周身漆黑,龟壳光洁莹亮;四只爪子紧紧盘在地上、健壮有力,模样虽长得同人界寻常龟类相似,但是眼皮之上生了一对小角,一睁眼,那对小角便骤然立起,十分精神。   光那龟脑袋,就足有一个西瓜大小。   “道友你好,”燕妙妙率先打了招呼,“我是昆仑山来此的道修,想问下从此处到洗灵泉,应当怎么走?”   如今她和温敛失散,在妖界之中互相难以寻觅踪迹,若是没有目的的四处乱窜寻找温敛反而不易相遇,倒不如直接去洗灵泉处相会来得可行。   眼前的玄龟缓缓睁眼,缓缓开口,缓缓发声。   “朝……西……走。”   燕妙妙顿了顿。   她当然知道要朝西走,可是在这更仆山中,无重力无方向,连日头都没有……教她如何能辨别方向?   “那……哪边是西?”   玄龟缓缓抬起眼皮看向她。动作虽然缓慢,却仍能让她从那双金黄的圆眼中瞧出几分嘲笑。   “背着……醴泉方向……走……便是……西边。”   燕妙妙瞧了瞧边上的泉溪,酒香四溢——应当便是这玄龟所说的醴泉了。   正想同这玄龟道谢离去时,燕妙妙却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这玄龟龟壳之上……怎的如此光滑?   再朝前一看,又见到前方近百玄龟龟壳之上,都干净得很。   ——不过仔细一看,能见到其中几头年岁较大的玄龟,背上还留有些许不明显的痕迹……似乎是后来生生磨掉了其上的咒文。   “玄龟道友,”她疑惑道,“不是听说玄龟族类修炼之时,会将法咒雕琢于龟壳之上、随时取用吗?怎么我瞧你们的龟壳之上毫无痕迹?”   玄龟道:“以前……还用……如今……不需要了。”   “为什么呢?”燕妙妙疑惑,“是这个法子有什么隐患之处吗?”她仿了这法子的几十年来,自来都将身上法阵当成保命的底线,也从未出过差错,自然对这个修炼方法十分认同。   “无意……成仙……修炼……何用。”   燕妙妙惊讶:“可既已开了灵智,为何会无意修仙呢?”   人族修仙与妖族类似。   人界之中,或有得了机缘被仙君收回山中的、或有一夕之间顿悟而主动拜入仙门的……皆可称之为入道。   入道之后,便是修炼,以期有日能够飞升。   而这妖族,除了本已成妖的妖族后裔之外,亦会吸纳人界通了灵智的生灵入内。   这妖族中人灵智一开,便也等同于入道。   以前燕妙妙不是没见过修道修了一半回返人界的仙门弟子,可曾见识过乘风御宇、逍遥自在的仙家生活,想要回归平凡又谈何容易?   ——大多数半途而废的仙门弟子在下山之后,不出一年,便都忍受不了平庸碌碌的凡间生活,便会回山继续修炼、以期飞升。   在燕妙妙看来,个别妖族通灵智后不愿修炼成仙还能理解,可像是玄龟这样,一整个族群上百族人不愿修炼的,还真是头一遭。   “你看……这更仆山……难道……不比仙界……要好……得多?”玄龟十分耐心,细细解释。   “顺应天道……日出作……日落息……在山中……生活……不好吗?”   燕妙妙沉吟:“我瞧更仆山的确可说是人间仙境、极乐之地……可这与修仙也毫不冲突,修仙也可以日出作、日落息啊。”   “如今魔界蠢蠢欲动,已同人仙两界互成掎角之势,且波及到了妖界边缘。倘若每个妖族都不修炼、不飞升,那日后魔界进犯,该当如何?”   如今世间的形势,早就同以前不同。   数百年前,修仙一途还是为了问鼎大道、求取道心;而如今在魔界扩张的重压之下,却是更多了几分危机感——倘若不努力修炼,不仅是仙门处境堪忧,人仙两界更是时刻在威胁之下。   “修仙……是强求……是欲念……而有欲念……不可。”   “魔界进犯……亦是天道难违。”   这也太消极了吧。   身为道修、过往八十年尽皆付与修炼的她,是着实不能理解玄龟一族过于咸鱼的想法——尤其是在魔界重压的背景之下。   “修仙一途,求得是大道、顺的是天理,如何可说是欲念?”燕妙妙道,“不可否认世间浑浊——欲念丛生是真,不公不道亦是真,而我们修仙,不就是为了除尽世间的大恶,求取六界安宁?”   她又琢磨了片刻:“不过你说这是强求,倒也没错。”   “可若不求,这世上便什么都不能改变,就拿当下来说——难道任由魔界将六界吞并吗?”   她修仙的本心,一方面固然是为了问鼎大道,可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整个昆仑仙门。   魔界重压之下,仙魔两界迟早会开战。覆巢之下无完卵,只有在仙魔大战来袭之前领着昆仑门人尽早飞升,才能有机会更好地保住仙门。   “有何……不可?”玄龟反问,“天道如此……何来对错?”   燕妙妙皱了皱眉:“当然不可。”   “但是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意思。”   “我听闻如今的妖界力求循天道而为,无尊卑高低、无黑白善恶,拒绝开蒙、只想安于一隅,是不是如此?”   玄龟缓缓点头。   “上苍……既孕育……万物……自有……天道安排……求取大道……是试图……与上苍……违抗。”   “万物生长……是天道……得开灵智……是天道……魔界进犯……亦是天道。”   “你说……不许……魔界吞并……六界……是将其……视为大恶……可若是……没有大恶……又如何……显出善?”   “仙魔……本应平等……何来……高下之分。”   “不,是你想岔了,”燕妙妙严肃道,“善恶相对——的确是没有恶便没有善。”   “——可魔界行止已成了大恶。”   “如今魔族不安,时时都能听闻魔族在人界残杀无辜之人的消息……这样的族类统治六界——才真的没有善恶了。”   “若是‘恶’成为了常态,那么这不是天道。”   “你所说的天道,‘不分善恶、不分高下’的出发点在于众生平等、道法自然——这是理想化的世界,亦是我们修道之人力图创造的世界。”   “可若是任由魔族统治六界,世间除了‘恶’便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东西——这是极权,是一家之言荼毒于世,是烧尽千山百花尽毁——是天道泯灭。”   玄龟闻言,却是迷惑了一阵。   “可是……横玉大人……不是这么说的……”   燕妙妙蹙了蹙眉,正想问问这妖界之主横玉到底在妖界传播了什么样的思想时,异变突生。   只听“嘭”地一阵巨响,从这醴泉之中,忽然冲出了一条鼍龙,直至朝着玄龟一族袭来!   情势突发,燕妙妙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眼睁睁见到自己面前忽然出现一张巨大的血盆大口——便是其中随意一颗尖牙,都有她的手臂长短!   一阵猛烈的腥风迎面而来。燕妙妙虽没了灵力,可皮肤上附着的法阵却已经自行催动。   便见到她身上银光一闪,一道巨大法阵便将她朝后一推连退丈余,与这鼍龙的口器分隔开来。   可燕妙妙有法阵护体,而玄龟却没有。   她眼睁睁地见到方才正与自己对答的那头玄龟,活活被那鼍龙口器擭于其中。层叠狰狞的巨齿一压,玄龟一族引以为傲的坚实龟壳便登时破裂。   “呲”地一声,燕妙妙被溅了满身鲜血。   她理解弱肉强食乃是自然法则。   可是却怎么也接受不了一头开了灵智的、方才正与自己说着话的玄龟瞬间丧生在面前。   那鼍龙已得了一食,却仍不满足,当下嚼碎吞下了口中的玄龟尸首,便又继续朝着玄龟族群中再次猛攻。   一时间玄龟一族间血肉横飞、惨叫不绝。   燕妙妙着实见不得这单方面的屠戮,也顾不上这是妖族内部的事务,便在虚空中一唤,召出了蜚愁。   便见这更仆山内,猛然出现一头面目凶恶的火兽神魂。   烈火熊熊,压根无须燕妙妙出手,那鼍龙瞬息之间已被生生逼退。   鼍龙虽然体型巨大、气力惊人,却也敌不过凶兽蜚愁之力。不过短暂交锋,它的身上已然被野火燎出了一道深入皮肉的伤口。   “何处来的道修!”鼍龙突然口出人言,怒喝道,“还敢管起去我妖族内部的事情来了?”   燕妙妙乘着巽乙飞舟升至半空。   “你既已开了灵智,怎么还能做出残杀同族的事情来?”   却见鼍龙冷哼一声:“鼍龙一族以玄龟果腹,难道不合理吗?”   “倒是你……小小道修却来我妖界干涉,是不是太过多管闲事了?”   燕妙妙皱眉:“若是人界未开灵智的鼍龙与龟类,我自然是管不了。可既然你们都已有了灵智,便完全可以天地灵气为食,全然不必以此残杀活吃果腹……你这样做,同无知无识、生吞同类的牲畜又有什么区别?”   鼍龙道:“鼍龙食玄龟、玄龟食虾鱼、虾鱼食水草、水草食地灵……本就是天道规律。”   又是天道。   这妖界之中流传的天道是不是有点奇怪?   “若是灵智不开,生灵循着本能而生,那你所说的的确就是遵循天道。”燕妙妙沉声道,“可既然有了灵智,便不能只遵循本能行事,茹毛饮血这样的野蛮行径是兽性、并非天道。”   “上苍让你开了灵智,不是教你如无知野兽一般嗜杀同族的。”   鼍龙讥讽地看她一眼:“兽性那是你们人族的说法,我本就是兽。”   “你说我做的不是天道,可你好好瞧瞧……这些玄龟们都将这事视作理所应当,你情我愿的事情……还容得了你来管?”   燕妙妙闻言,当即便转向了玄龟一族。   一个满身同类血肉的玄龟缓缓开口。   “鼍龙说的是,我们玄龟一族本就是鼍龙的口中餐食,天命难违、理当如此。”   这还有上赶着要被人吃掉的?   燕妙妙:这些玄龟是不是都被洗了脑?   笑话,有了智慧还让人遵循兽性……若是换成了人族,岂不是要让人类爬回树上变成猿猴?   燕妙妙狠狠跺了跺脚。   “你们甘愿被吃,我也管不了!”她当即便将蜚愁鞭一收,“好不容易开了灵智,不想着共建六界繁荣向上,光琢磨着被吃是天道……简直不可理喻!”   她操纵着巽乙飞舟,想就此一走了之。可这飞舟刚动了分毫,她却又回转过来。   “你们觉得天道如此自甘堕落,我管不了,”她蹙着眉开口,“可我实在见不得你们玄龟一族千万年传承就此断绝……”   她说着话,身上便闪下一阵灵光,一道法阵从她皮肤上剥离开来。   忍着身上法阵分离的剧烈烧灼疼痛,燕妙妙额上滴下一颗汗来。   “……我偏偏要逆了你们的天道,让这鼍龙再没办法吃了你们。”   话音刚落,那道法阵忽地迅速暴涨变大,一时间更仆山中金光四射、法阵之处璀璨耀目。   须臾之后,便见到那法阵猛地朝下一降,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玄龟一族的龟壳之上。   一阵轻烟过后,便见到地上的近百头玄龟龟背之上,雕刻着的纹路组成了一道巨型法阵——若稍有加害,这些玄龟身上的法阵便会自发组合,形成一道护罩,将整个族群护于其内。   还没等玄龟与鼍龙反应过来,那红衣的道修便坐在飞舟之上,迅速离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节。   六千字双更达成!   * 第71章   逆着醴泉一路朝西, 燕妙妙乘着巽乙飞舟极为憋屈。   此处比燕妙妙想象中要大得多,直飞了六个时辰才终于抵达了更仆山的尽头。   这一路上,她亲眼目睹了无数起弱肉强食的冲突血案。   兔子拔了草木的根茎, 狐狸咬开兔子的脖颈,猛虎大嚼狐狸的皮肉。   仿佛在看动物世界。   他们形如动物, 却又并非纯粹的动物。   似乎前一瞬,兔子还在同狐狸讨论何处的水源更为干净, 而一眨眼, 狐狸便撕扯开了兔子的身体。   ——后者竟也一脸平和、欣然接受。   看了这一路, 燕妙妙终是意识到——   这更仆山,是一片天性猎场。其中的妖族以动物为本心进行思考、以动物的习性为行事准则。   他们抛弃了因灵智而生的人性、为了遵从食物链循环的天道而甘愿赴死。   无高下、无分别,万物皆为盘中之餐。   *   醴泉的尽头,亦是更仆山的尽头。   那是一处凌空的断崖。   环形的更仆山在此处戛然而止,露出外围黑暗无垠的虚空。而醴泉则如银河水,在这无尽虚空中缓缓流淌。   清泉漂浮在空中,延伸至看不清的远处,在更仆山壁微光的映射之下, 波光粼粼。   燕妙妙乘着巽乙飞舟,在黑暗中逆流而上。   又是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燕妙妙都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终于见着了亮光。   她躺在飞舟之上, 眼皮外面透进来亮光,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睁眼时,正对上一双澄澈分明的鹿眼。   那小鹿胆大, 见燕妙妙睁眼,四蹄一蹦,便跃上了飞舟。   燕妙妙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小鹿歪着头瞧她。   她朝着四周一扫,发现自己已来到了一处高山之下、醴泉源头。   同更仆山的繁花盛景不同,此处一片荒凉。   身后的峰峦高耸,峰头染白,冰凉的山泉从山中汩汩流出。山下水旁,赤地千里。远处一座残破的村庄,毫无生息。   人烟没有,妖族不少。   燕妙妙看向自己面前的小鹿。   约莫是头雏鹿,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目光纯净无暇,栗红的皮毛上是数不清的白色斑点,身形矫健纤细,十分漂亮。   除了这小鹿之外,飞舟边上,还聚着十余只幼兽。   狐狸、马驹、羔羊、狸猫、幼犬、小兔……   ——这是幼儿版的动物世界吗?   她同小鹿对视片刻。   “请问,这是哪?”   小鹿偏过头,努了努下巴,指向远处一座石碑。   “童子渡。”稚嫩的童音从小鹿口中传出。   还真是小孩。   燕妙妙从飞舟上站起身来:“你们知道洗灵泉在哪吗?”   脚下的幼稚园生们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这时,一头幼虎跳了出来。   “你为什么化成了人形?”是个半大的小男孩声音。   燕妙妙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人族,我是人界昆仑山的道修。”   孩童的叽喳声迎面而来。   “什么是道修?”   “昆仑山在哪?”   “人族和妖族有什么分别?”   “人族为什么不用化形?”   ……   “停停停!”燕妙妙只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快要被震破了,“你们能不能先告诉我,这里的出口在哪?”   话音刚落,便见眼前银光一闪,方才问话的幼虎忽地化作了人形。   一个脑后还扎着小辫的半大童子出现在眼前。   眉清目秀,身量结实,神色中带了几分倨傲。   随着他的动作,燕妙妙脚下的小动物们也都纷纷化为了人形。   此处从幼儿版动物世界成了人界幼儿园。   面前的小童们,高矮胖瘦年龄不等,一个个粉雕玉琢、浑圆可爱。最小的小姑娘是站在边上的小兔子,瞧着最多是人界孩童五岁的模样。许是因为法术低微,化形并不干脆,脑瓜顶上还有一对长耳,软趴趴地耷拉下来,毛绒粉嫩。   燕妙妙觉得可爱,刚想伸手去撸一撸那对小兔耳时,却见到小兔身后的小狸猫猛地踢了踢小兔的脚后跟。   “快把耳朵塞进去!”声音急切,还红了脸。   啊,可爱。   好想捏一捏。   小兔的长耳呲溜一下迅速缩了回去。   幼虎冷冷瞧了一眼小兔后,道:“我知道出口在哪。”   他的年纪当有十二三岁,看着像是这群孩童的首领。   燕妙妙躬下身子,双手撑着膝盖,微笑着同他平视:“那你能不能告诉我?”   幼虎在她身上扫了一眼,目光盯上了燕妙妙身后的巽乙飞舟。   “可以。”   “但是你得把这小船留下。”   啧。   这小孩真不可爱。   燕妙妙摇了摇头。   她移开几步,露出了这巽乙飞舟船身上的一个小字。   妙。   “我这巽乙飞舟已经认了主,不能送给别人,”她解释道,“即便我将它给了你,等我出了童子渡之后,它也会自动跟来。”   幼虎闻言,忽然低声冷道:“那你不走不就行了。”   “什么?”燕妙妙唯恐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   幼虎似乎不爱笑,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着实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小孩。   他思索了片刻,又道:“我们童子渡没来过外人,你能不能陪我们玩会?”   燕妙妙总觉得哪里感觉不大对劲,可又一时说不上来。   也不知道是小孩子的脑回路本来就不大正常、还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她道:“只要我陪你们玩,你就告诉我出口在哪吗?”   “是。”   “玩什么?”   “……捉迷藏吧。”   “我数到三十,便出去找你们,”燕妙妙无可奈何地蒙眼趴在一处土墙上,大喊道,“你们现在可以躲起来了!”   “一,二,三,四……”   从醴泉边走到小村庄的一路上,燕妙妙着意问了此处的情况。   这童子渡中,数年来只有这些小孩在此处相依为命,从未出现过外人。   他们来到此处时,年岁很小,记忆有限。化形和简单的术法也都是自己领悟得来,从未有人教过。   开了灵智的妖族,可餐葩饮露、吸食日月精气成长,是故他们在此处虽无人教养,却也生活得无忧无虑。   就是一点——数年来他们从未出过童子渡,对于外界的生活可说是一无所知。这一路,燕妙妙在获取信息,而那幼虎亦是如此。   她从未听说过妖界有童子渡这么一处地方。但也能看出,这些小童生活在此处,绝不是巧合。   到底是谁,将这些小童关在此处?   又是为何将他们关在此处?   燕妙妙隐隐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前方,却丝毫摸不着头脑。   数到三十之后,燕妙妙开始在这村庄中找起人来。   她来到村口的第一间小屋,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小屋极小,举目即是全部。   屋子角落有一棉垫小窝,看起来十分柔软温暖,四面土墙上有分明的爪痕,院子里的泥地上有深浅不一的土坑——应当是方才见到的那只小犬妖的小窝。   确定里边没藏着人之后,她退了出来。   走到第二间小屋,瞧着像是狐狸洞,仍旧没人。   进了第三间小屋之后,燕妙妙终于是闻见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猫科动物身上的气味。   她不动声色,循着那一抹气味走到里间。   黑暗之中,有清浅的呼吸声传来。   她暗自笑了笑,走上前去。   谁知刚走了两步,忽然觉得脚踝处被什么东西一绊,当场便一个不稳,栽倒在地。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颤颤巍巍地从地上撑了起来。   膝盖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燕妙妙坐在地上靠着墙,小心地将自己的裙摆掀起。赤色的纱裙显不出颜色,只能隐约瞧见上边沾了土。   她这一跤摔得结实,又正磕在一块石子上,布料拉开的时候已经粘连了破损的皮肉,鲜血顺着小腿留下,膝盖上的伤口着实不小,一小块肉往外翻了起来。   燕妙妙皱了皱眉。   “出来。”她没好气地开口,“我知道你在里边。”   一双幽绿的瞳仁从黑暗中亮起。   脚步声传来,幼虎从角落走了出来。   “不是捉迷藏吗?”燕妙妙掀他一眼,“玩阴的很开心?”   幼虎没说话。   燕妙妙从乾坤袋中摸出一瓶伤药,打开木塞,将其中的药粉轻轻倒在上边,刺痛惹得她皱眉。   “为什么不用术法?”幼虎发问,“这点小伤瞬间就能治好。”   燕妙妙看也不看他,重新将裤腿放下,站起身来。   “我不会术法。”她没好气地走出屋子,“抓到你一个了,跟着我走。”   却没见到身后幼虎的眸色一闪。   从幼虎的屋子里出来之后,燕妙妙半瘸着继续寻找剩余的小孩。   “你刚才的药瓶是从哪里拿出来的?”幼虎跟在她身后,“我没见到你身上有能装那瓶子的地方。”   燕妙妙从虚空中一抓,扯出一个小布袋来。   “乾坤袋。”   幼虎伸手就要去抓,却被燕妙妙先一步又收回了虚空之中。   “这个乾坤袋里装了很多东西吗?”他又开口,“能不能借我看看?”他的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迫切——燕妙妙偏头看他一眼。   幼虎的眼神闪烁了一瞬:“……姐姐?”   ——这小妖不简单。   燕妙妙将眼神收回,故意道:“我的乾坤袋里有很宝贝,你想看什么?”   他凑近燕妙妙,扯了扯她的衣袖:“我能不能都看看?”   却见燕妙妙忽然恶劣地笑了笑:“不行。”   幼虎立刻撒开她的衣袖,声音隐隐带着怒意:“你刚才还问我想看什么,怎么转眼就变卦?”   燕妙妙哼笑一声:“你刚才还叫我姐姐呢。”   她转到下一间屋子,推开了门。   这间屋子明显比前几间要破旧一些。地上铺着的不是被褥棉花,而是稻草,墙上密密麻麻钻着无数的小洞。   像是兔子窝。   燕妙妙想起刚才见到了那个兔耳朵都收不回去的小姑娘。   她内外室都转了一圈,这间屋子里也没有藏人。   刚想出屋子时,却感觉到背后一道术法照着她后脑勺飞射而来。   速度不快,显然运用并不熟练,威力也不大。   燕妙妙锁骨处的一道法阵亮了起来,将那道术法收于其内。   ——她勾起唇角,假装昏迷倒地。   闭着眼时,只听见零碎的脚步声聚了过来。   “搜她身上,找出一个布袋来。”   数双小手在她身上搜索,惹得她身体发痒,差点没笑出来。   搜了半天无果之后,那幼虎便吩咐几个年岁较大的小童将她绑了起来,抬到了一间屋子里去。   感觉到那些小孩都离开之后,燕妙妙缓缓睁眼。   她一开始就觉得这群小孩不大对劲,却没想到居然能干出将她绑架的事情来。   她坐直身子,开始打量起这间屋子。   这屋子十分破旧,瞧着同其他小孩居住的屋子差不多,应当也是某个小妖的家。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了这间屋子的主人。   ——一个光着身子的人形小童正缩在屋子一角。   头上残余着狼耳,浑身都是伤痕。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仅一更(鞠躬)。   * 第72章   那小狼神色呆滞, 双手抱膝靠在墙角,眼神直勾勾地望向天花板。   燕妙妙心里一梗。   这小狼分明是那些小童中的一员,怎么会同她一齐被关在这里?   尤其身上全是伤痕。   “喂, 小孩儿。”燕妙妙朝他试探着开口。   小狼没搭理她。不仅是没搭理,是连动也没动, 眼神都没有变化。   莫不是听不见?   燕妙妙站起身来,朝他蹦跳过去——如今她的手手脚脚都被那群小童绑了起来, 只能采取蹦跳的方式行进。   虽然即便是在她没有灵力的情况下, 也能轻易挣开绳索, 但她没有这么做——她到底是想瞧瞧,那群不安好心的小妖想做什么。   跳到那小狼跟前,他终于是动了。   见到有人靠近,他不是好奇,是害怕。   他拼命地往墙角缩着,将脑袋深深地埋进了膝盖,身体发着抖。   走近了,燕妙妙才发现他瘦得厉害。纤细的骨架在皮肤上顶出尖锐的形状, 而身上的伤痕显得更加狰狞。   那伤痕如蜈蚣,密密麻麻地攀在他的身体各处。旧伤新伤叠加在一起,白的、粉的、红的……层叠凹凸,几乎让他周身没有一块好皮。   “是他们将你打成这样的?”燕妙妙嘴唇微颤。   小狼没答话, 脑袋仍缩着,耳边传来幼兽受伤一般的呜咽声。   燕妙妙坐在他边上,死死抿了抿唇。   倘若他们将燕妙妙绑在此处还可勉强说是小孩不懂事, 可将这小狼折磨成如此模样……   正是这时,这小屋的屋门却是“吱唷”一声,开了。   燕妙妙抬眼望去,见到那头小鹿走了进来。   她身量不高,约莫□□岁模样,脑袋上顶着两只小髻,化为人形后显然并不习惯,走路磕磕绊绊的。   “你……你醒啦。”声音软糯稚气。   可燕妙妙此时却一点也没觉得可爱了。   她挑了挑眉,朝着旁边的小狼偏了偏头,冷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鹿瞧了一眼小狼,目光中露出几分担心:“……白尾吗?”   “他很快就会没事的。”   “姐姐,”还没等燕妙妙琢磨出这小姑娘说的什么意思,小鹿就转眼换了表情,冲着燕妙妙甜甜一笑,“阿寅说你有一只乾坤袋,里边装了很多宝贝,是不是真的?”   燕妙妙深深看她一眼。   “是真的。”   “里边有什么?”   “法宝兵器,应有尽有。”她缓声道——她大概知道这小姑娘想要什么,也知道幼虎阿寅想要什么。   小鹿凑上前,眼神一亮。   “能不能让我看看?”   “你们都把我绑起来了,我为什么还要给你看我的东西?”   小鹿蹲在她的脚边,张着大眼,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扯了扯她的裙角。   “姐姐,是阿寅让他们把你绑起来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阿寅的术法最强,我们只能听他的。”   燕妙妙扯了扯嘴角:“你先跟我说,阿寅把我绑起来,到底想做什么?”   “他想要你的小船,也想要你的乾坤袋。”   燕妙妙看她:“所以你也想要我的乾坤袋?”   小鹿犹豫着点了点头。   “为什么?”   小鹿却瞥了一眼小狼白尾:“要是有了宝贝,我就不用怕阿寅了,白尾也可以出屋子和我们一起。”   “他为什么不能和你们一起?”   小鹿伸出手,摸了摸白尾的耳朵,后者猛地一缩,却是避开了小鹿的手。   “阿寅说了,连化形都不会的妖族不配和我们待在一块。自从发现白尾化形不完整之后,他就将白尾锁在这屋子里,不让他跟着我们。”   小鹿似乎已经习惯了白尾的疏远,也不再伸手,只是心疼地瞧着他:“我和白尾是最好的朋友……只要我比阿寅强,白尾就不会再受欺负了。”   燕妙妙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之前还在飞舟上,这些小妖初在她面前化形的模样。   那只耳朵钻出来的小兔子,和身后气急败坏的狸猫。   还有明显比其他屋子要破旧的兔子窝。   ——这群独立生活、无人教养的小妖,完美地无师自通了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   童子渡这个地方,实在太诡异。   从来没有外人进入,从来没有暴露在妖界之中,只有小妖在其中生活。   像是……潜藏在诡流深处的暗室。   “所以,”她缓缓开口,“真的从来没有外人来过童子渡吗?”   小鹿摇了摇头。   燕妙妙沉默。   她是直接从更仆山沿着醴泉来到此处,大路坦坦——路上绝没有遇到什么障碍,也不存在有什么阵法将此处隔绝于外。   可数年来,却竟是从来没有外人意外进入过此处。   这不是巧合——没人进来不是巧合,独独自己进来了不是巧合。   就同自己从地荒桥上直接去到了更仆山亦不是巧合一个道理。   能够在妖界藏着童子渡这么个地方多年。   能够安排自己从地荒桥上直接来到更仆山和童子渡。   安排燕妙妙来到此处的人,在妖界一定举足轻重。   ——可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费心力来算计一个灵力尽失的道修?   又是为什么,要将更仆山和童子渡暴露在自己面前?   正想到这里时,门外传来了动静。   小鹿惊慌一瞬后,迅速站起身来,走到了小狼白尾那侧去。   阿寅和一众小妖进了门。   “花斑,”幼虎阿寅一进门便瞧见了站在一旁的小鹿,冷声开口,“你来做什么?”   小鹿花斑闻言道:“我来瞧瞧白尾。”   阿寅身后的犬妖哼了一声:“花斑你还在白费劲呢?白尾天生资质差,根本不配和我们站在一起。”   “你总是这么偷偷来瞧他,迟早有一日也会被他的蠢笨传染。”   燕妙妙嗤笑一声:“我看你的资质也不怎么样。”   阿寅看了一眼仍缩在墙角的白尾,又见到燕妙妙此时的位置同刚将她放进来时挪了好些位置……目光深了几分。   犬妖闻言还想同燕妙妙犟嘴,可被阿寅又瞪了一眼之后,便低下头不说话了。   分明不过是十二三岁小孩的模样,却已经有了上位者的威严。   阿寅转向燕妙妙,面无表情地换了话题:“你的小船不动。”   燕妙妙靠在墙边,颇为闲暇:“你又不是它的主人。”   说真的,即便如今灵力全失,她到底也觉得这群小妖不过就是半大孩子,怎么也翻不出天去。   “那如果它的主人不在了,是不是我就可以操纵那船了。”   燕妙妙懒懒地掀起眼皮,掩饰住内心的震惊:“你一个小孩,怎么这么狠。”   “不就是一艘小船?就那么稀罕吗?”   “这船将你带了进来。”阿寅紧紧盯着她。   “哦——”燕妙妙坐直身子,拖了个长音,“所以你想出去。”   她忽然嗤笑一声:“可你不是说你知道童子渡的出口在哪吗?”   “我是知道,”阿寅道,“但我需要你的船带我们出去。”   *   燕妙妙被这群小孩抬出了小屋。   虽然被数双小手拖拽扛拉也不怎么舒服,但是谁叫她现在是人家的阶下囚呢。   ——当然得有几分阶下囚的模样。   出屋门的时候,光线刺目地打在了她的脸上,同她刚到童子渡时没什么两样。   她被人抬着,脸朝着天空,这才发现——童子渡没有太阳。   整片天空泛着微光,蔚蓝的天上,云朵一动不动,像是撕下了一片棉花随手往上一贴的那种假。   小妖们将燕妙妙放下。   她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山前——正是自己刚来此处时见到的那座雪山,而此时,他们应当在这山的另一边。   一个黑黝黝的山洞出现在眼前,朝里望去,能见到洞那头的光点。   但是那山洞并不足以吸引燕妙妙的注意力。   真正让她注意到的,是洞前的熊熊火堆。   那火堆不小,热浪朝着众人扑来,火舌燎着其中的木头草叶,发出噼啪的声响。   正中束着一根粗大的长棍。   怎么看怎么像中世纪时处决女巫的场景。   燕妙妙转向阿寅。   “你是想吓唬我,还是想烧了我?”   阿寅走上前:“你要是把小船和乾坤袋都交出来,这就是吓唬。”   “要是不能……”他声音放缓,恶狠狠道,“我就烧了你。”   明明是小孩,却比大多数的成年人更狠绝。   她没办法理解,在只有孩子存在的、几乎可说是无忧无虑的童子渡中,到底阿寅是因为什么长成了这样的性格。   ——因为人性本恶吗?   燕妙妙坐在原地,朝着阿寅笑。那神情显然是丝毫不将阿寅放在眼里。   “你不觉得我能干得出什么。”阿寅笃定地说了一句。   他显然从初时就看出燕妙妙眼神深处的不屑与轻蔑,那股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看他们的眼神如看小孩的轻蔑。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小妖拖了一人上前。   白尾。   “不如我先把他扔进去让你看看。”   话音刚落,燕妙妙还没来得及震惊,忽然就有一人冲到了阿寅面前。   “阿寅!”花斑挡在白尾前面,“你真的想要烧死白尾?”   “上次阿寅就说过了,像是白尾这样连化形都不会的妖族,就是我们童子渡的耻辱。”犬妖讥笑着开口,“反正白尾也没什么用,没了就没了。”   “他能学会的!他能的!”花斑挡在他面前,嗓门陡然高了起来,“再让我试试好不好?让我试试!”   说着花斑忽地冲向火堆,拎着一根带火的粗大木柴走了回来。   她看向白尾空洞的眼神。   “白尾,你要争气。”   说着,她就挥起了那根带火的木柴,狠狠朝着白尾身上甩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仍旧只有一更~   明天双更,然后大概能解释到妖界的事情?   * 第73章   “哐”地一声, 还带着火焰的木柴重重砸在了身上!   红色的衣衫烧穿,手臂处烫出一道伤口,鲜血还没来得及流出就被灼烧的木柴烫伤。   花斑的气力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燕妙妙又挡的急,原本就没有站稳, 直接被木柴砸得一个踉跄。   “姐姐!”花斑惊呼一声,当即将手上的木柴扔掉, “你怎么挡在前面了?”   燕妙妙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着, 硬是强忍住才不痛呼出声。   “我要是不挡在前面, 你这么一下,白尾怎么办?”燕妙妙喝道。花斑这个劲力,要是落在细手细脚的白尾身上,指不定就要废掉一条胳膊。   站在燕妙妙身后的白尾,忽地耳朵动了一动。   “姐姐你不懂,”花斑眼圈一红,“我是在帮白尾。”   “阿寅说要烧死白尾啊。”   ——这是什么变态电视剧吗?   因为我不能让白尾被烧死,所以我要先把白尾打死。   而当燕妙妙回身查看白尾有没有被火星溅到时, 她看到白尾身上的层叠伤痕,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缓缓转头:“白尾身上的伤都是谁打的?”   “……是我。”   “为什么?”   “黄耳说受到痛苦或刺激……说不定能将白尾的潜力激发出来。”   花斑低声开口:“我是为了帮白尾尽快能练好化形。”   燕妙妙一时语塞,转向阿寅那一侧的小妖。   “哈,”那小犬妖开了口, 嘲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她当真了这也能怪我吗?”   燕妙妙眼风凌厉, 冷冷看了一眼犬妖黄耳。   阿寅伸出手来,将黄耳往后一挡。他是个有眼力见的,燕妙妙方才冲到白尾面前时,瞬间就将身上的绳索挣断,显然并不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全然不会术法。   若是成年的妖族或者人族干出这样的事情,她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当即出手。   可是面对一群半大的小童,她却没了办法。   一群无人教养的小妖,依照天性而慕强、欺负弱小,她又能怎么样?   ——她能怪他们太蠢、还是太坏?   燕妙妙不再看他们,转而回身牵起了白尾。   初时抓上白尾手腕的时候,他还瑟缩了一下。燕妙妙见状,便也不强迫他,只蹲在他面前伸出手来。   白尾低着的头慢慢抬起,绀青色的眼眸微颤。   燕妙妙扯出一个微笑来同他对视。   却也正是这时,白尾的瞳仁陡然睁大——从他的眸中能见到,一簇火光朝着燕妙妙激射而来。   白尾慌张地往后一退。   而燕妙妙毫不在意,动也没动。   眼见着那团火光就要砸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周身银光一闪,众人便见到一层无形的法阵在她身后迅速展开。   “咚”地一声,火光被法阵反弹回去,直砸向了那群小妖。   燕妙妙似乎恍然不觉身后小妖们的惊呼声,只又将手朝前伸了伸,看着白尾。   他终于缓缓将手握上了燕妙妙的。   燕妙妙轻轻摩挲着白尾手背上的伤疤,目光森然。   她站起身来,转头看向身后已然被那团火焰砸得七零八落的小妖们。   “喜欢玩火?”燕妙妙一哂,“你们这玩得还不够大。”   “我给你们瞧瞧,什么叫真正的火。”   随着她的话音,童子渡的虚空之中,缓缓游出了一头鱼龙火兽。   蜚愁一出现,便将下方的小妖们吓得动也不敢动了。   野火从口中喷出,熊熊火焰将那群小妖围了一圈。   遍地灼热,火舌如猛兽。   燕妙妙牵着白尾走上前,看向火圈之中慌乱着被火焰逼退的阿寅。   “就你那点本事,出了童子渡连看都不够看。”   蜚愁口中喷出的野火越来越多,须臾之间便将这洞前的大片旱地烧得结了晶。   而随着火越烧越大,边上雪山之上的雪水亦是融化得越发快了,泉水哗哗从山中涌出,漫上了堤岸。   燕妙妙随手一招,巽乙飞舟瞬间出现在手边。   燕妙妙没管阿寅和一众小妖们的惊叫,只蹲下来看向白尾。   “你跟我走吧。”   白尾面无表情地侧了侧头,看了边上已经惊呆了的花斑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正当两人登上小舟之时,火圈之中蹿出一人。   阿寅狼狈地跪倒在地,额上全是汗水。   “姐姐,”他可怜兮兮地看向燕妙妙,“……你也带我走吧。”   燕妙妙嗤笑一声,这下却是连搭理都懒得搭理了。   *   乘着飞舟进入洞窟之后,燕妙妙才明白这么明显的出口为什么小妖们却没办法出去。   瞧着洞口是大得很,可是进来之后,这洞窟却越来越小——而洞窟那头的光点……真的只是一个点。   将身躯随意变大缩小的术法不是没有,但是显然,像是童子渡中的小妖们,绝对不能通过自己领悟学会。   原本燕妙妙没了灵力亦是难以缩小自己、通过洞窟;可是好在巽乙飞舟可以连带着将舟上的物事一并缩小至手指大小,倒是彷佛专为这种情况而生的。   这洞窟极深极暗,白尾的小手一直紧紧抓着燕妙妙不肯松手。   她知道他定是害怕得紧,便一直轻拍着他的手背安抚。   尽管她也不知道前方是何处、会不会发生危险,但她也实在看不下去白尾继续待在童子渡。   昆仑山中,大多数弟子都是幼时被仙君们接上山来。虽然资质天赋良莠不齐,但是品行却都纯良。燕妙妙身为昆仑山的大师姐,也算是带过不少小孩,却也全没想到这童子渡中的天养的小妖会是这种模样。   将这些小妖们关在童子渡中的人不可能是一时兴起而为之……总不能费了这么大劲弄来小妖、隔绝此处就是为了看着玩吧。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想不通这些没有善恶观念、不知世事、术法低微却又自视甚高的小妖们有什么用。   眼前的光点越来越大。   随着洞口的靠近,洞中渐渐有了光亮,白尾抓着燕妙妙的手也越来越紧。   “你不用害怕,”燕妙妙轻声安抚,“我会保护你,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白尾瞧了瞧她,绀青色的瞳仁映出洞口的亮光,分辨不出情绪。   燕妙妙笑了笑,尝试着摸了摸他的狼耳——白尾缩了缩,避开了。   洞口的光幕如帘,从巽乙飞舟上扫过,刺得燕妙妙睁不开眼。她只觉得一层结界从自己的皮肤外狠狠刷过,激起一阵疼痛。   手臂上的伤口还没来得及上药,被这光幕一燎,密密麻麻的痛感又泛了上来。   燕妙妙一边小声吸气一边睁眼,看向洞外的世界。   入目不再是童子渡荒凉萧瑟的景象,却也不如更仆山的艳丽诡谲。   这个地方,更像人界的花园。   草木繁茂,一片春意阑珊。草木的体型和模样都是普通大小,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花草香气,只让人觉得放松惬意。   燕妙妙牵着白尾从飞舟上下来,脚下踏着柔软的草地。   白尾赤着脚,轻轻用力压着足下的嫩草,显然第一次接触这样的草地。   燕妙妙倒是这才发现他身上只着了腰间的一块破布。   她随手从乾坤袋中摸出了一块火红缎子,朝着白尾身上一比划,那布料登时便缠上了白尾的身体,在他惊恐的后退中,变成了一套合身的衣衫鞋袜。   “我现在没有灵力,”燕妙妙同他解释道,“你就先这么穿,回头我再给你弄上几套换洗的衣衫。”   白尾低着头,摸着身上柔软细腻的布料,轻轻点了点头。   如今两人皆是一身红衣,乍一看倒很像是亲子装。   燕妙妙牵着白尾,朝着前方走去。   而越往这花园深处走,她便越发心里没有底。   这花园实在太普通了。   若不是头顶仍与童子渡一般没有太阳、只有假模假式的云彩和光线,她简直觉得来到了人界随便一处山头。   此处是高山下的一处山谷,草木花卉遍布,朝着左侧望去,能见到山中流出的汩汩泉溪,远处有一片密林,啾啾鸟鸣从中传来,安逸静谧。   脚下的青草将将淹过脚背,踩在上边发出簌簌的声音,几步远的地方,一只白兔蹦跳着在草丛中觅食……   一切安宁祥和,全无异处。   ——不对。   燕妙妙僵硬一瞬,转头看向了身侧不远处,正啃食着青草的白兔。   妖界没有兔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今晚会发!   具体几点……要看我几点吃完饭回来修文。   反正肯定在零点之前(鞠躬)。   * 第74章   妖界之中, 只有妖。   动物是妖,草木是妖,有生命的是妖, 甚至有时没有生命的,也是妖。   而眼前的兔子, 却只是兔子。   燕妙妙朝着那兔子走去。兔子似乎没有见过人的模样,见到她俩走过来也不见害怕, 只抬起滴溜溜的红眼珠子看着她。   燕妙妙伸手摸了摸那兔子。   确实只是兔子。   难不成她回到人界了?   燕妙妙皱了皱眉, 再一次唤出了蜚愁。   “你别害怕。”她朝着白尾说了一句, 接着捂住了他的双耳。   蜚愁在燕妙妙的心念操纵下,猛然朝着此处的假天空冲了上去。   约莫升上空中百丈有余之处,终是撞到了尽头。耳边只听见一声巨响,燕妙妙眼见着那湛蓝天幕上被蜚愁撞击的位置出现了丝丝裂纹。   又是数声震耳巨响之后,燕妙妙大致明白了——以蜚愁的力量,不足以强行破开此处的结界。   既然还在结界之内,那么此处就还是妖界。   轰鸣声惊动了山谷中的生物,燕妙妙耳边听见那密林之中传出了阵阵虎啸之声。   她再次将巽乙飞舟唤出, 带着白尾坐了上去——是结界就必然有出口。   飞舟迅速升空,越过茂密的丛林和高大的草木,飞行在空中。   白尾从来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一到了空中, 尽管脸上仍然看不出表情,手却已不自觉地抱上了燕妙妙的手臂。   燕妙妙另一只手轻拍了拍白尾的头,毛茸茸的耳朵不自觉地颤抖, 软绵绵地搔着她的手心。   啧,可爱。   足足在空中转悠了一个多时辰,她仍旧没见到任何异象或者疑似出口的地方。   最顶上的天幕她倒是也去看了,蜚愁方才撞击出的裂纹已经迅速修复,自己身上的阵法和法宝的威力虽然不低,但是要试图强行破开此处,可能性很低。   在更仆山和童子渡,好歹还有人能问问路,如今到了这个万物皆无灵智的山谷之中,却是想问也没地方问了,只能自己搜寻。   想到这里,燕妙妙的脑中忽然闪过一抹灵光。可这灵光消逝太快,她并未来得及抓住。   又是转悠了一会,终于让燕妙妙见到下方密林中出现的一大片空地来。   飞舟缓缓落下。   这是一处阵法。   无缝衔接的青石板上,齐整地雕刻着复杂的咒文和奇异的符号。   燕妙妙看不懂妖族的咒语,踏上这阵法之时,也丝毫没有任何感觉。   可谁知刚走上两步,身侧的白尾忽然闷哼一声,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他双手抱着头,脸上扭曲起来,显然极为痛苦。   燕妙妙一惊,当即便抱起了白尾跑到阵外——这才见到白尾的神色缓和了些,尽管仍是在疼。   ——这是个只针对妖族的阵法。   “哪疼?”燕妙妙将他放到草地上。   白尾身体蜷缩着,显然是刚才的劲还没过。而就在燕妙妙面前,她眼睁睁见到白尾痛得弓起的后背上冒出一撮撮的灰毛,尾椎处忽然一鼓,一截粗大的狼尾穿破衣衫伸了出来。   她一手轻拍着白尾的背,一手在乾坤袋里胡乱摸着,想找找有什么丹药能让他好受些。   摸了半晌这才摸出了一颗绛色的灵果来。   “你把这个吃了,可能会好些。”这是燕妙妙栽在乾坤化境中的玉烛果,能调和经脉、镇静神魂,想来应当能有些作用。   白尾发着抖,见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果子,却是想也不想地夺了过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绛红的汁液落到草地上,白尾狼吞虎咽着,露出两侧的尖牙,喉间发出低低的嘶吼声。   玉烛果下肚之后,果然见到白尾的身体舒展下来,似乎疼痛已经过去。   燕妙妙又是安抚他片刻,直到他身上的灰毛渐渐又退了回去、尾巴也收了起来之后,这才站起身来,在阵外打量起此处来。   所以这是一处会强行将化形的妖族恢复原形的阵法?   她皱了皱眉,似乎还不止如此。   方才白尾吃果子的模样,分明像是一头真正的狼。   联想到这结界内的动物——   这是能将妖族变回兽类的阵法吗?   她心中疑惑渐深。   为什么有人会想要将妖族变回动物?   燕妙妙环视一周,见到周边的草木——或许也是被这阵法,从草木精怪逆转回了植物。   她又琢磨了片刻——妖族开启灵智乃是天意,而设立一个这般逆天而为的阵法,想必很是费了此间主人的一番心思。   她轻轻一笑,唤出蜚愁来。燕妙妙手执鲜红的长鞭,当场便毫不犹豫地朝着青石板劈去。   她虽不能对这结界造成什么破坏,但是这处阵法倒是还可以——这不是一处攻击或反射的法阵,甚至是一处对于人族没有影响的阵法——想要破坏掉此阵,易如反掌。   果然,在蜚愁的攻击之下,面前的青石板瞬间便破裂开来,那雕刻于上的阵法也泛起阵阵红光,当场碎裂。   一道红雾从阵中缓缓升起,片刻之后便消散在这密林之中。   ——阵破了。   而几乎是这阵法破碎的同时,在燕妙妙的意料之内,一道石青色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燕妙妙对面。   是个二十来岁年纪的女子。   她长发披散着,几乎落到地上;一身石青色的素袍子,毫无半分装饰,容貌清秀,却一脸淡漠。   一道红光从她脚下缓缓延伸过来。那红光过处,原本被蜚愁击碎的石板便寸寸契合起来,就在燕妙妙眼皮子底下将这阵法修复。   “你是谁?”燕妙妙开口。   从这女子一出现,燕妙妙就感觉到一股惊人的威压朝她猛袭而来。   浓厚的妖气侵入感官的同时,还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仙力。   还没等那女子回答,燕妙妙就已经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你是妖界之主,堕仙横玉。”   除了妖界之主横玉,没人能在妖界设立这么一处逆天的阵法。   “你很有眼力。”横玉冷冷抬眼,看向燕妙妙,一双瞳仁泛着金光,显出几分妖异来。   燕妙妙往后退了几步,将白尾从地上拉了起来。   “这地方是你弄出来的?”燕妙妙说着,又想起什么,“更仆山和童子渡,也是你弄出来的?”   “是。”横玉说话的时候,不带一丝感情,语气平缓淡漠。   堂堂的妖界之主,在妖界备受尊崇的横玉大人,为什么要造出这几处莫名其妙的地界?   以所谓天道规律为尊、重建人界食物链的更仆山。   养出不分善恶、只知弱肉强食小妖的童子渡。   将妖族灵智泯灭、逆转成兽的阵法。   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身为妖界之主的横玉,不应当是想让妖界壮大才是吗?   可她所做的事情,怎么反而像是在将妖界推向覆灭?   “你是魔界潜伏在妖界的奸细?”燕妙妙突然挑了挑眉。   除了这样的可能,她想不到别的。   若非魔界在妖界的卧底,又怎么会想要将妖界覆灭?   不过话说到这里,卧底当着当着成了仙、又堕仙成了妖界的头头……不知道该说她是命途多舛还是深藏不露。   “你想错了,”横玉开口,“我只是循天道而为。”   燕妙妙顿了顿。   “你的天道是要将妖族覆灭?”   “不,”横玉淡淡瞧她,“我所循的天道,是超脱天盛而盛、逾越地衰而衰,识天命,法自然。”   燕妙妙眯了眯眼:“……你想问鼎大道?”   在仙侠世界中,“大道”是终极目标。是脱离生老病死、越过天地万物的存在,也是修道中人试图无限接近的目标。   从人界到仙界,是将躯壳外力提升到极致,以术法之功提炼精神之力的过程——寿数千万年计,形体不敝,精神不散。   而从仙界到神界,则是以精神脱离躯壳,将有形化为无形的过程——游走天地之间,视听八达之外,和于阴阳,积精全神。   从神界到大道,则是以个人的精神意志化为天地万物、且超脱于天地万物的过程——可提携天地,把握阴阳,寿敝万物,无有终时。   “不仅仅是我想问鼎大道,与你所说的‘让妖族覆灭’恰恰相反,我想带领整个妖族超脱生死、问鼎大道。”   “我希望有日妖界能无尊卑高下、无善恶黑白、无贪嗔痴恨,全依天道规律而生、又超然于天道规律之外。”   她缓缓开口。   “我以前,原本以为仙界应当是这样的——直到飞升之后,见到的仙界与人妖甚至是魔界全无异样,仙君仍有欲念、仙界尽是污糟。”   “可我希望能见到一个完全惟规则而生、无情无欲的世界,万物行止皆有定数、皆从于天道,而不是像如今的六界,混沌污浊。”   “既然这世间没有,我便创造一个。”   “等等,”燕妙妙打断她,“你的想法我能理解,你想要追寻大道、创造纯粹,可这同你这些结界又有什么关系?”   横玉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反而道:“你是道修,应当知道‘圣人之治——当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   虚其心,所以安置童子渡,让其中的小妖无知无识、天生天养。   实其腹,所以重建食物链,让更仆山中的妖族回归兽性、同族而食。   弱其志,所以不教授修炼之法,让妖族渐渐归于兽类。   强其骨,所以不规不束,让自然的法则在妖界潜移默化。   燕妙妙琢磨片刻。   所以横玉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   她想要创造一个心目中完美而纯粹的世界,想要带领全族超脱生死天命,想要独立于万物,想要成就大道。   而她同所有人的想法相反。   道修问鼎大道,是从外修到内,是试图以至高的力量锻炼出至纯的精神,以跬步至千里——从污浊俗世中,一步步提炼出纯粹,领悟大道。   如同顽铁炼金,须千锤百炼。   而她想做的,是直接摒弃人性、欲望、创造出纯粹——是老阳成阴,是莫比乌斯环——是以无知无欲,达到全知全能。   如同点石成金,为横空出世。   而更仆山、童子渡、逆转阵法都是实验。   “你以更仆山为天道猎场,使其中妖族断绝修炼的念头,全以本能生存。你想看看妖族完全臣服与兽性之下,能否达到无知无欲——但是你失败了,更仆山中的妖族已经受到过外界的影响,他们虽然被你洗脑,意识中却仍有道德、有怜悯、有所谓人性。”   “于是你设了童子渡,想要瞧瞧以孩童纯粹的天性,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能不能领悟天道——可你却又再次失败,你发现你不教不授、天生天养出来的,是一群慕强的怪物,除了证明人性本恶,你什么都没有得到。”   燕妙妙的思绪越来越清晰。   “所以你在这里,干脆剥夺了妖族的灵智。”   “你开始意识到,只有没有智慧的种族,才能完全遵循天道生存,生死造化全靠自然。”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你觉得都是欲念尽皆来自于智慧——善恶之念、高下之别、有无之分全都来自于智慧。那么只要没有了智慧的族类,才能真正做到无知无欲——而无知无欲,等同于全知全能。”   横玉眼神微动:“你说的不错。”   “你是个疯子,也是个傻子。”燕妙妙冷冷道,“你违逆了天道,你强行剥夺了妖族的灵智——可你忘了,本能也是智慧。”   “兽类为了能获得更多食物,会本能地变强;而草木为了获取更多阳光,会本能地长高——它们无知,却并非无欲。你费尽心机建立的,只是一个惟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为规则的世界,是人界最普通、也最粗糙的世界。”   “你钻进了死胡同。”   横玉沉默半晌。   “……你说得对,我失败了。”   “在建成阵法、将此处妖族的灵智除去之时,我就意识到我失败了。”   她声如槁木:“我在妖界经营百年,却终究败在自己的执念之中。”   说这话的时候,燕妙妙能瞧出她的怅然。   数百年的坚持筹谋,在须臾之间化为乌有,可想而知对她的打击该有多大。   她比所有人想要做的都要高远,却又比所有人更深地陷入了错误之中。   “那既然你早就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徒然,又为什么将我弄到结界之中?”燕妙妙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为什么要让我一个小小的道修目睹你的错误?”   听到这里,横玉冷若冰霜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抬眼看向燕妙妙。   “你应当知道,我这一世都在追寻天道,想要做到无情无欲、问鼎大道。”   “飞升之前、堕仙之后,从未松动。”   “即便是在这结界之中的筹谋尽数失败,我也未曾怀疑自己,更从未放弃追寻大道的念头。”   “……因为有一人,一直在我前面。”   “他无欲无求、光风霁月——是我所见过的最为接近大道的人。我将他奉为圭臬知己、轨物范世。”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燕妙妙缓缓呼了口气,心中已然浮现了答案。   “疏明真君,温敛。”   “不错,”横玉深深看她,“可我却没想到,你出现之后不过短短数日,却将他建立了数百年的累业之基一夕之间尽数毁掉。”   “他有了心念、有了情动、有了痴缠,却舍了大道。”   “……你可知道,你消失的这段时间,他为了寻你,掀了妖界足足十三城?”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大道-神-仙-道修的关系理念脱胎于《黄帝内经·素问》中真人-至人-圣人-贤人的区别,私设改动如山,仅供参考,文中引用的原文全文如下:   “余闻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此其道生。   中古之时,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天地之间,视听八达之外,此盖益其寿命而强者也,亦归于真人。   其次有圣人者,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适嗜欲于世俗之间,无恚嗔之心,行不欲离于世,被服章,举不欲观于俗,外不劳形于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亦可以百数。   其次有贤人者,法则天地,象似日月,辨列星辰,逆从阴阳,分别四时,将从上古合同于道,亦可使益寿而有极时。”   *   “圣人之治——当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意为:有道的人治理天下的方法,是要净化人民的心灵,满足人民的温饱,减损人民争名夺利的心志,强健人民的体魄。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意为:抛却聪明和智巧,人民可以得到百倍的好处;杜绝仁慈,抛弃道义,人民才会回复到孝慈的本性;抛弃伎巧和获利,就不会有盗贼产生。   ——原文引用来源于《道德经》。   *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来源于《诗经·小雅·?车舝》,有改动。   *   关于以无知无欲,达到全知全能。   《易经》之中,有阳极为阴(即老阳为阴)的说法,就是阳到了极致就是阴,我参考了这个理念。   基本可以理解为,当无知到了最为纯粹的程度,就等同于全知。   让我详细解释我也很难说明,苦恼。   *   关于横玉的低级错误。   四个字:当局者迷。她为了自己的理念奉献了数百年,牛角尖钻的死死的。   道家的概念是这样:尊崇智慧是不安的根源。   《道德经》第二章 《功成弗居》中提到,因为人意识到美的存在,所以才有丑的概念;而意识到善的存在,才有恶的概念。有对照才会有分别。   所以实际上,道家是不推崇智慧、不推崇开蒙的,因为有了智慧,就会显出愚蠢、显出“人”这个种族的特别之处、显出万物的不平等。   横玉在童子渡的做法,是“天地不仁,以为万物为刍狗”——任凭小妖们自由生长不加干涉,试图创造出万物平等的状态,但是反而凸显了不平等。   而道家认为的“圣人之治”,应当是“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不推崇贤能,使人民不争名夺位;不以奇珍异宝为贵重之物,使人民不做偷盗的坏事;不炫耀可贪的事物,使人民不产生邪恶、动乱的念头。   所以“智慧”这件事,和道家的理念在某种程度上是违背的。   横玉就是太深入斟酌所谓大道,反而沉迷在其中不可自拔,一旦有了“智慧”是不安的根源这个念头,就往“除掉不安的根源”这个念头去了,而从来没有想过,人界的低级生物的“本能”本身就是“智慧”的一种。   *   这章因为逻辑理念解释太多了,想要仔细地将横玉的想法展现给大家,修改了很多遍,所以更新晚了。   虽然感觉还是难以很清晰表达原本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是碍于笔力不足,只能写成这样,我尽力了。   (鞠躬拜谢)   * 第75章   “…………”   沉默在林中蔓延。   微风缓缓拂过燕妙妙的脸颊, 吹动她皮肤上的绒毛。她听见风儿刮过她的耳畔,呼啦啦地打响身后的树叶。   燕妙妙牵了牵嘴角,哼笑一声:“你骗我呢。”   且不说她从地荒桥上消失到现在满打满算最多不过十几个时辰, 就单单凭温敛沉稳持重的性格,就是她消失了半年, 也不至于做出大闹妖界的事情来。   彷佛是知道了燕妙妙内心的想法,横玉开口:“结界之内的时间流逝同外界不一样——你已经消失接近半个月了。”   燕妙妙略蹙了蹙眉。   可一转眼, 她又像没事人一样:“既然如此, 你是不是应该现在就把我放出去?免得真君将你的妖界翻个底朝天。”   横玉缓步朝她走来:“我怎么也没想到, 你在他眼中这么重要。”   燕妙妙:老实说,我也没想到。   她同温敛相识到底也不过短短数日,虽然她内心也的确挺喜欢他的……可是将心比心,若是今次失踪的人是温敛,她可决计做不到以一己之力连掀妖界十三城的事情来。   ——即便是修为达到了温敛的级别,恐怕也做不出来。   不过一转眼,她又自我安慰起来。   且不提两人之间如今的关系,就光说她燕妙妙怎么也是昆仑首徒, 跟着温敛意外在妖界走失,就算是为了给昆仑仙门一个交代,温敛也得费心费神地将她寻到。   想到此处,燕妙妙的心稍微定了一定。   ——温敛是出于责任而大闹妖界的理由, 即便是借口,也比儿女私情好接受得多。   “我在他眼中重不重要,和你没关系, ”燕妙妙扬着下巴对上横玉的眼神,“我劝你还是尽快将我放了。”   横玉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在笑,却又笑得极不熟练:“我原本是想将你一直关在结界之内,直到他意识到人间情爱皆是过眼云烟、只有大道才是至高追求之后,再将你放出去。”   燕妙妙挑了挑眉:“那你如今是改主意了?想将我现在就放出去?”   “如今?”横玉哼了一声:“你觉得我还能让你走出此处?”   燕妙妙:“我觉得你能。”   横玉:“…………”   “……我不允许你挡在他前面。”横玉将话题拖回正道。   在见识过温敛冷着脸将妖界十三城翻了个底朝天只为了一个小小女修之后的模样,横玉便已下定决心,绝不会让燕妙妙再出现在这世上。   自三百年前第一眼见到温敛起,他便是横玉追赶的目标。如一轮明月皎皎于前,她一直追寻着他的脚步,既想要超越,又暗地希冀他终有一日能问鼎大道。   ……如果她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那温敛就必须是摘星捉月的那个人。   “嚯,”燕妙妙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当即便假模假式地叹了一声,“你还挺横。”   她双手叉腰,松弛地转过身,大喇喇地将自己背后的空门摆在横玉面前。   白尾此时已经坐了起来,见到燕妙妙转身,便同她对视了一眼——不知是兽族天生的警惕性还是白尾特别敏感,他本能地感受到了此时状况的不对劲。   燕妙妙朝他眨了眨眼,无声地给他做了一个“躲好”的口型。   “说实在,”燕妙妙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转身继续道,“你管的是不是有点宽?”   “我和疏明真君之间的事情,怎么也轮不到你管吧。”   “你这种耽于情爱的道修如何能懂?”横玉看她,“大道玄妙,是我们追寻了终生的目标与远志,疏明真君一时受了你的蛊惑而不自知,我却不能眼见着他自甘堕落。”   燕妙妙琢磨着,这有点我考不上大学、但是我儿子必须上清华的意思啊。   横玉对待温敛,越看越像妈妈粉和爱豆。   “我是昆仑仙门的人,”燕妙妙紧了紧手中的蜚愁鞭,手心因心底的紧张沁出了汗,换了话题继续转移视线,“你要真不放过我,找来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我们昆仑仙门,光常驻仙门的仙君就有三十三位,更别提我亲师尊神霄真君,在仙界人缘是出了名的好,回头一举带着上百仙君上你妖界来闹事,可不仅仅就是掀了你的妖城的事了。”   “我劝你心里有点数,”燕妙妙作出一副劝慰状,“你得知道我从小就是我师尊的关门弟子、掌上明珠,疼得我不要不要的……什么夏天给我扇风、冬天给我盖被都是常事,要不是我极力阻止,恨不能连吃饭都一口一口喂我……”   神霄真君:“喵?”   燕妙妙一嘴谎话顺溜得丝毫不需要草稿:“要是等着他听着动静过来了,我觉得你当妖界之主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横玉闻言,却是丝毫动摇都无。   “你不必唬我,且不说……”   燕妙妙不知道横玉这句且不说后边跟着的是什么,也不稀得知道。   横玉开口的一瞬间,燕妙妙的脊背处就已经发出了浅浅的银光。   霎时之间,铺天盖地的阵法就朝着横玉蜂拥而去,一阵套一阵、一环扣一环,毫不留情地尽数迎上。银光耀目、来势汹汹——横玉不知燕妙妙底细、从未料想她竟能毫无预兆地出招,当下就被数不清的阵法层层叠叠地裹在了其中。   燕妙妙这头,虽然见到横玉暂时被自己压制,却也丝毫不敢放松。   不论如何,横玉到底还是曾飞升过的元君,在堕仙之后又在妖界修炼了多年,就算是自己以最佳的状态迎战,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自己以一时的出其不意将她压制,不过只是暂时。   燕妙妙一边从身上继续施放阵法,一边抛出了乾坤袋——其中的法器飞剑不要钱似的呼呼往外飞射——冲向天际。   那源源不断袭来的阵法将横玉层叠裹挟,茧缚一般将她死死缠在其内难以挣脱。   而阵法之外,燕妙妙已经将自己为了渡劫准备的老底都掏了出来。   此处结界是横玉所设,只要制住横玉,就是制住了结界的源头。   她也不指望能倚靠自己冲破结界、逃离此处了,只要这结界能冲开出一条缝,够她扔出蜚愁去给温敛报个信,那就够了。   此时的结界之内,轰鸣声不断。   四周密林中的野兽听见动静早就跑得不见影子。密林中心的空地之上,光芒大盛,法阵以惊人的速度往外施放。   眼见着横玉已从初时的震惊中回转过来,应对得越来越自如;而反观自己,一边要尝试破开阵法、另一边还要分心拼尽全力压制横玉,身上的烧灼感越来越重、几近麻木……估摸着已支撑不了多久了。   须臾之后,横玉终于开始反击。   道道妖气冲破了半损的阵法,毫不留情地攻击着燕妙妙。初时的几道攻击她还能靠着身形灵活躲上一躲,可横玉毕竟修为高出她一大截,不过数次试探便已抓到了燕妙妙的弱点。   之间她眼中精光一闪,一道红光立时从横玉手中发出,分毫不差地击中了燕妙妙腹部,当场叫她喷出一口血来!   可却也正是此时,一道灰影自她身后奔袭而出,直朝着横玉而去!   燕妙妙瞪大了双眼,眼看着一头不怕死的灰狼逼近横玉,以赴死之姿狠狠咬上了横玉的腿。   那小狼体型还未完全长成,一身蓬松的灰毛之下,隐隐能见到数道或深或浅的伤疤。它四肢略显瘦弱,却也算得上矫健,尾巴尖上一点白毛在这道道红光之中格外明显。   “艹!麻烦死了!”燕妙妙嘴里还噙着血,白生生的下颌上尽是血迹,她顶着浑身的剧痛,拼了自己最后的气力冲向横玉,稳稳地抱住了被踢飞的小狼。   巨大的冲击力将她狠狠打退,她弹向了半空,已没气力给自己身后加个法阵缓冲,便只紧紧将白尾护在怀里,用肉身硬抗冲击。   “哐”地一声,她撞到了树上,一时腹中翻涌,又是吐出一口血来。   “……咳咳。”她喉中一片腥甜,呛进了她的气管。燕妙妙抬起眼来,顺手抹了抹白尾脖子上被自己喷上的鲜血,忽然对上那小狼惊慌中带着关切的眼神。   刚琢磨着自己救下这小狼还真不亏的时候,头顶上忽地传来一声清晰可闻的“咔”。   燕妙妙抬起头,一道红光钻出了结界,剩余的兵器法宝纷纷回到了燕妙妙的乾坤袋中。   啊,不过是破个结界就费了自己那么多飞剑……真是不划算。   似乎是为了同燕妙妙证明这事干得十分值当,瞬间之后,一道裂缝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结界上空。如开天辟地、分海断江,那裂缝越来越大,直到蔚蓝的天空轰然碎裂在她面前。   一袭白影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   一眨眼的功夫,横玉就被制服倒地。   又一眨眼的功夫,熟悉的白影已经出现在了燕妙妙面前。   怎么形容温敛这个人呢。   他有时像是烈烈骄阳下送来的一缕清风,有时像是寂寂明湖中独放的一株白荷。   而此时,他是即便深陷万军之中却也能力挽狂澜的无上神祇。   尘烟沆砀,那人身影却无比明晰。   熟悉的草木气息缓缓侵入鼻腔。   “……真君,你来啦。”她扯出一个笑来。   “嗯,”温敛微微发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来晚了。”   燕妙妙缓缓眨了眨眼,能听出来温敛声音下暗藏着浓厚得难以分辨的情绪。   她强行笑笑,试图安慰温敛:“还行,不晚。”   温敛伸出手,想要将燕妙妙搂在怀中的白尾接过来——而后者防备地瞪了他一眼,却是将燕妙妙抱得更紧了。   “他是……?”温敛蹙了蹙眉。   燕妙妙头脑昏沉地拢了拢自己怀里的白尾,想说个笑话缓和下:“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谁知话刚说了一半,燕妙妙突然没了声息。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艹,后半句的哈哈哈你上当了吧居然没来得及说出口。   燕妙妙晕倒。   温敛僵硬地看向了白尾。   白尾僵硬地看向了燕妙妙。   “……娘?”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只有一更。   * 第76章   正值夜尽, 星月黯淡,黑压压地进了一室幽寂。   她一睁眼,便见到眼前有朦朦胧胧的一个白影。那白影极熟悉, 背对着她站在窗前,似乎曾见过千百次。   哎, 怎么又做梦了。   “你怎么还在?”燕妙妙开口,在黑夜中激起一阵波澜, “你不是等到人了吗?”   反正说什么梦里那人都听不见, 燕妙妙无聊时也会说些话, 权当自言自语。   恍惚中,那道白影似乎动了一动。   燕妙妙只当是眼花——毕竟,梦里那人从来都听不见她说话。   燕妙妙迷迷糊糊地试图坐起身,只觉得身上一阵烧灼般的痛感。   “上次见过你以后,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自顾自地说话。   “毕竟咱俩也算是认识几十年了,那天想着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还怪伤感的。”   “不过也挺好,”她耸了耸肩, “你老是那么死气沉沉的出现,我被你影响着,也觉得心里挺不舒服。现在你得偿所愿了,应该开心了吧。”   他不出意料地没有回头。   燕妙妙半坐在榻上, 觉得腰腹之间有些疼痛,她轻喘了好一会的气,才又开口。   “我快要飞升了。”她突然轻声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天上也一个人在等我。”   沉默了一会,她突然抬起头。   “我觉得有个人好像你。”   清浅的草木味道探进鼻子。   燕妙妙看着这窗前仍然模糊着的白影,脑子里一团混沌。   她摇了摇头,身上的痛感沉甸甸地让她往下坠:“我可能受伤了,浑身都在疼。”   燕妙妙吃力地重新躺下:“不跟你说话了,我得好好睡会。”   “咱们回见吧。”   *   燕妙妙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她一睁眼就见到温敛正坐在榻前,正拿着一本书卷看得认真。   温敛生得很好,侧面的轮廓英朗挺拔,不经意间带出一抹锋利。   他看书很慢,凤眼缓缓跟着书上的文字往下走,字字斟酌、句句思索,瞳仁清亮澄澈,偶尔会蹙一蹙眉,当是在想着什么。   “还没看够?”过了一会,温敛突然出声,眼睛仍没移开书卷。   “什么时候知道我醒了?”燕妙妙也不惊讶,只揉了揉眼睛,接着手撑着榻坐起身来。   全身的皮肤上还残余着烧灼后的痛感,腹中显然还残余着内伤,教她不自觉倒吸了几口凉气。   温敛放下手里的书卷,上前来扶起她:“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小心些。”   等到燕妙妙坐起身之后,他又接着道:“你一睁眼我就知道了。”   “那你一直装着不知道的样子?”   温敛侧过头看她,眼中含笑:“你不是说过我好看?……所以让你多看一会。”   燕妙妙扑哧一笑。两人此时离的很近,温敛放大的脸出现在眼前,鼻尖前都是他温热的气息。   她脸上缓缓地烧了起来,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温敛这是在撩她吗。   啧。   不知道是不是一股争强好胜的心理作祟,燕妙妙梗着脖子接了一句:“我也挺好看的,我自己照镜子能照一天呢。”   温敛眼眸一弯,逸出笑意。   “嗯,好看。”顺手捏了捏她微红的脸颊。   然后就见到脸颊更红了。   被害羞情绪占据片刻之后,燕妙妙突然想起来一个事。   “白尾呢?”   温敛略挑了挑眉,“谁?”   “就是那头小狼。”   “你失散多年的儿子吗?”   燕妙妙沉默片刻,歪了歪头表示疑惑。   温敛笑出声:“你晕倒前说,他是你失散多年的儿子。”   记忆涌出。   尴尬亦是。   燕妙妙轻咳了两声:“你应该知道我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温敛轻笑,“人妖殊途,自然不可能有亲缘关系,何况……”   “……他比你年纪还大不少。”   温敛和燕妙妙两人站在隔壁房间的榻前,双双盯着榻上正熟睡的童子。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长大了一点。”   燕妙妙打量着白尾的身形,的确比印象中要略高大了一些——明明从结界中只出来了一天。   此时白尾正静静躺在榻上,仍维持着半人形。虽然个头和模样比刚出童子渡时大上了一两岁的样子,但是术法显然并没有进步,一双灰毛耳朵仍直愣愣地从黑发中蹿出来。   “他被击中了腑脏,受了内伤,又刚刚从结界中出来,身体不大适应,我便施了法,让他好好睡一觉。”   燕妙妙伸手呼噜了下白尾耳朵上的绒毛,果然惹得他耳朵一动。   手上柔软的触感让她不禁一笑:“所以白尾会长得很快?”   “嗯,”温敛一直看着燕妙妙,见她笑了,也忍不住跟着微笑,“结界之中的时间流逝太慢,白尾实际已经过了百岁——出了结界之后很快便会恢复成年妖族的模样。”   燕妙妙再捏了捏他毛茸茸的耳朵尖:“都这么大了,得快些修炼啊,要不以后就要被欺负了。”说着便将她在童子渡中的见闻告诉了温敛。   “我在妖界狼族有好友,可以将白尾托付给他们,”温敛听了白尾的遭遇后,沉吟道,“若你不放心,也可以把他带回昆仑山或是莽山,拜仙君为师,好好教养。”妖族在人界仙山中修炼,虽然不多见,却也并非没有。   燕妙妙点了点头,想着之后再同白尾商量。她强忍下继续呼噜绒毛的渴望,从榻边离开。   转过身时,正对上温敛的眼神。   “你一直看着我?”燕妙妙挑了挑眉。   温敛点头:“你刚才不是说你好看么?所以我也要仔细看看。”   燕妙妙眯了眯眼,径直在桌边坐下,脸上藏不住笑:“才多久不见,我怎么觉得真君你好像变得有些油嘴滑舌。”   “十三日没见过你了。”温敛看她。   燕妙妙闻言,迟疑片刻:“十三日……你就掀了妖界十三城?”   “横玉说的?”   “嗯。”   温敛略微低了低头,握住了她的手。   “也不算是掀了,”温敛淡淡开口,“除了横玉,我想不到谁能将你在妖界藏得这么严实,我闯妖界十三城,将妖城中的宗祠一一推了——与其说是为了找你,不若说是为了逼横玉出现。”   妖族界分为二十九州,每州协理数城,而每座城都有统治的族群,部落式将整个妖界连结起来。   妖城中的宗祠在族群之中地位,比之人界宗祠只高不低。   燕妙妙心中不安:“你毕竟是仙界的仙君,如此施为,恐怕会引起妖族不满。”   温敛安抚似的摩挲着她的手背:“没关系,我有分寸。”   “若非如此,横玉不至于沉不住气,教我发现了踪迹。”温敛道,“我见她入了结界,便知你一定就在其中。”   怪不得温敛当时能到得那么快……原来早就发现了结界。   温敛的手忽然紧了紧:“只是我没想到,横玉竟会对你动手。”   当时他在结界之外,正试图破开之时,便感受到了其间的灵力震荡。摸清有人正在其中施法打破结界之后,便里应外合,这才极快地冲破结界。   “你以后别这样着急了。”燕妙妙突然开口,“我也是快要飞升的道修了,能好好照顾自己的。”   话底的意思,她没有明确说出口。   她总觉得,温敛在她失踪这件事上表现得有些过度。   虽然她最后的确发生了危险,但是堂堂疏明真君连推了十三个族群的宗祠……她用脚趾头都能想到现在妖界上报仙界的文书一定堆得满满的。   她和温敛毕竟才刚刚在一起,感情好像也没有深厚到能为对方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燕妙妙虽然在仙侠世界待了八十年,但是骨子里到底还是一个现代女性。   喜欢就说出口、互相喜欢就在一起——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一言能定终生的事情——即便对方是已飞升的仙君、年纪又大了好几百岁。   她对温敛有好感、喜欢温敛,却绝没有到非君不可的程度。可是如今温敛为了她做出这么严重的事情,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对于她来说……压力好像都有些太大了。   不知道是不是瞧出了燕妙妙心中的犹疑顾虑,温敛又开了口。   “你无须想太多,并不是多大的事情。横玉在妖界所为我已经上报,如今我推了宗祠一事反而小了。”   燕妙妙点了点头,略微安心了些。   结界之内,横玉被温敛打伤之后,便趁乱逃脱了——如今她的结界已经暴露,无论是妖界还是仙界,都在追捕她。   “别担心。”   温敛瞧着她笑,眼中不自觉露出一抹宠溺:“我就是太想你了。”   燕妙妙耳边好像炸开了烟花,温敛的笑像漩涡,将她缠缠绵绵地卷了进去。   ——嗨,人都说别担心了。   ——他就是太想你了。   温敛看着燕妙妙泛红的脸颊,只觉得一股饱胀的愉悦缓缓充满胸口。   ——就连横玉最后说的话也快忘了。   “我趁她不备入了她的识海。”   “她心里的人太多,你只是其中之一。”   “初时心动,不过是因为你同她心中那道残影极为相似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有二更,十二点前,不保证几点。   因为放假过于兴奋,我昨晚熬了通宵追文。   我要睡一觉再起来修文。   * 第77章   从结界中将燕妙妙与白尾带出来之后, 温敛便寻了妖界离得最近的一座妖界城池将二人安顿了下来。   白尾在午后短暂醒了一阵,不肯说话,见到温敛时的眼神明显带着防备, 只抓着燕妙妙不肯放手。   而燕妙妙生怕白尾真的将自己晕倒前的冷笑话当真,还抓着他解释了半天, 直到白尾再次因内伤和疾速生长导致的体虚沉睡过去。   同温敛商量之后,两人决定再在城中住一夜, 让白尾多休息, 到第二日再出发去洗灵泉。   几人停留的城池是妖界最繁华、亦是最接近人间风貌的城池, 玄丘城。   等到白尾昏睡过去之后,耐不住燕妙妙的唠叨,温敛带着她出了门。   玄丘城靠近妖界的中心,城中由狐族治理。一出客栈门,一股馥郁的浓香就迎面而来——城中欲盖弥彰似的栽了大量香气浓郁的花卉。   燕妙妙皱了皱眉。   可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方巾帕就遮挡在了自己脸前。   “到了主街上,花草便少些了,”温敛看她, “你且忍忍。”   ——温敛知道她花粉过敏?   说来这个毛病也奇怪,她现实里就有花粉过敏的毛病,穿书之后,这个毛病就跟了过来——明明原本的虞妙对花粉是不过敏的。   不过一转眼, 她就将这个疑惑抛到了脑后。   比起人界的繁华,玄丘城亦是不遑多让。   身为昆仑仙门的大师姐,燕妙妙数年前便已开始下山历练, 也去过不少人界的城池、领略过盛世风貌,但是如玄丘城一般奇异的妖界大城,还真是第一回 见。   出了客栈之后,初入目便是漫天的浮岛。   街道与建筑浮在空中,如高架桥一般层叠多变、岔路众多;各形各色的建筑物堆叠着浮在空中,与人界相似,又像是将天南海北形式的建筑硬凑在了一起。   石板、木条、麻绳网皆为道路,窑洞、瓦房、吊脚楼尽是屋舍。空隙处满栽花卉,举目五彩斑斓。   整座城池的房屋道路结构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球状,漂浮在虚空之中,其间各色的动物草木妖族以原形模样行走于内,更显得荒诞惊奇,却又带着异样的和谐。   左侧,沉重的蹄声传来,一群黄牛气势汹汹地经过,往来之间激起阵阵尘土。   右侧,呼呼的风声一掠,一列飞燕迅电流光般穿梭,展翅之时漾起缕缕清风。   温敛自然地牵上燕妙妙的手:“玄丘城繁华,我带你去逛逛集市,你别再走丢了。”   “什么叫‘再’走丢?”燕妙妙跟着温敛走,嘴上不服气地反驳,“我方向感可好了,在地荒桥上走散也不是我的错啊。”   “可我之前在昆仑山时,曾听你宋师弟抱怨过,你不肯学寻龙辨向之术,时常因为方向感不好而在洞窟中迷路。”   “你别听那小子胡扯,”燕妙妙撇了撇嘴,白眼恨不能翻进后脑勺,“他目无尊长,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   温敛浅笑:“听说他是你一手带大的。”   燕妙妙点了点头,宋俨上山时还是个三岁的萝卜头,拜的师尊正好又是酷爱闭关撒手就没的经纬道君,还真是她一手将他拉扯成人。   “那目无尊长的毛病,怕不是你教的?”   “我怎么目无尊长了?”燕妙妙扬着下巴反问,“我可是出了名的尊师重道。”   “我听你师弟说,你在仙门法会时,曾一日之内编了十二首打油诗编排神霄真君。”   “…………”   “在昆仑山时,我还听说你曾在早课时公然瞌睡,将神霄真君气到直掀了大殿的屋顶。”   “…………”   “我更听说,你夜半掏空过明黎真人的丹房,等第二日他寻到神霄真君面前时,哭得惨绝人寰。”   “…………”   所以她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师弟师妹们在背后就是这么告状的?   ……很好。   燕妙妙面无表情地松了松手指骨。   昆仑山上众弟子尽皆背脊一凉:今日仙门为何这般冷?   “真君,”燕妙妙转过头,一本正经,“不传谣、不信谣、不造谣是我们共同的社会责任,你可不能听风就是雨。”   丝毫没有脸红。   不过说到带孩子——   “虚散真君也是你一手带大的吧?”燕妙妙转换话题,“真君当年不也是孤鸿境的大弟子?”   “也还好,”温敛忽然转头看她,面上含笑,“阿弋主要是我师妹带大的,我并不很操劳。”   师妹。   就是那个跟她本名相同的原书反派女配。   燕妙妙试探道:“之前听虚散真君提到,你们师门三人的感情很好是吗?”   原著里的燕妙妙,同温敛与南葛弋自小性子不和,极为疏远,百岁之后更是因嫉恨临光道君的差别对待而入了魔,在以狠戾手段连夺了数十魔修的修为之后,成功堕魔成了魔君,并且趁着魔尊席爻重伤之际与他打下了灵魂契约,神魂相牵、生死一命。   温敛停了脚步,语气十分温柔:“是很好。”   “我们在孤鸿境中相依数年,如同家人。”   燕妙妙有些奇怪,不单单是疑惑于剧情为什么发生了改变,也疑惑于感觉温敛的态度有些异样。   “那她又是为何堕了魔?”   温敛眼神骤然黯淡。   “她没有堕魔,”温敛道,“她只是出了些意外。”   “如今在魔界的那人,并不是她。”   ——这是自我催眠吗?   燕妙妙脑子里闪过几分疑惑。   是这世界的人设原本就与原书不符、还是女配的戏太好,能让南葛弋和温敛两人在她堕魔数百年之后仍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好奇。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在玄丘城中逛了起来。   到了城中主街之后,燕妙妙立刻就被繁华的街市迷了眼,将心中疑惑抛到了脑后。   妖族城池中的商铺,自然售卖的全是妖界的神奇玩意。   譬如吃一枚能走七日好运的灵福果。   譬如可将断肢复原的龙血树心尖血。   譬如穿上能瞬间变换模样的无影衣。   燕妙妙这好不容易来一趟妖界,便将深藏多年的购物欲毫不保留地释放了出来,开始大肆扫荡各类妖族珍奇。   妖界没有统一的货币,自来都是以物换物。燕妙妙原本掏出了自己的乾坤袋,准备放出老底,但每每临到付账之时都会被温敛抢先——一开始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买上头了,便也不拘小节起来,任凭温敛结账。   便见到玄丘城主街上,只有温敛与燕妙妙两个人形,一个风卷残云般扫荡集市、一个默默跟在身后含笑付钱,惹了无数妖族侧目。   十分和谐。   一直逛到月上梢头。   “玄丘城入夜会有杂耍集市,和人界相似,你要不要去瞧瞧?”温敛看向正忙于整理乾坤袋的燕妙妙,道边的灯火映在她的侧脸,衬得她眼眸似星眉目如画,人间烟火落满额。   “去呀,”姑娘兴致勃勃,收起乾坤袋便熟练地牵上了温敛,脚步轻快,“当然要去。”   来到夜市之中,果然如温敛所说,入夜之后的妖族不减反增,行走之间摩肩擦踵,宽大的城池街道也拥挤起来。   两人双手紧紧相牵,一直没有放开。   玄丘城的夜市,除了妖族一些好吃好玩的玩意之外,亦有不少杂耍奇技,都是从人界学来的。   灯谜戏法、杂技表演应有尽有,虽没什么新意,却也足够惹人眼球。   两人顺着妖潮往前,不经意便挤到了一处表演摊位。   表演的是一只狐妖,身长及膝、皮毛红亮,身着一件人界的幼童小褂,长须上编了辫子,是位年纪近千岁的老顽童。   它正表演徒手……啊不,徒爪下油锅。   虽然是一揭就穿的伎俩,但是燕妙妙第一回 见到狐族下油锅摸铜钱,倒也觉得异常新奇、十分捧场。   毛茸茸的狐爪伸入沸腾的油锅,在狐妖老祖痛苦的表情中,瞬间便将锅底三枚铜钱捞入手中。   熟练的引导欢呼、夸张的表情作派,显然这位狐妖老祖深谙表演之道。   下完油锅的第二场,是蒙眼射飞镖。   此时便见到数只狐族从台下推上一面可活动的转盘,其上固定一只半大小妖。它身体呈大字状,神色镇定,显然已表演多次。   只见狐妖老祖朝着台下众妖一个鞠躬,手中便不知何时多了六枚红缨短镖来。   两眼被黑布蒙上之后,前方三丈的转盘便转动起来,那狐妖老祖双耳竖起,手上动作迅捷有力,唰唰唰三下,便见手中三枚红缨镖瞬间出手。   耳中再听见嘡嘡嘡三声,转盘停下,那三枚红缨镖正紧紧贴着小妖身体扎在转盘上,竟是分毫未差!   “好!”观众们的叫好声震耳欲聋。   狐妖老祖这一手,在众妖围观之下,未曾动用一丝术法,仅凭着一手技艺表演。   “倒是比以前进步了许多。”温敛低笑。   “什么?”周围十分嘈杂,燕妙妙只听见温敛说了声什么,却是没听清内容。   “没什么。”温敛低头看向燕妙妙,将她往自己身前又拉了拉,避开了边上妖族的拥挤。   片刻之后,六枚短镖射出,三枚在左、三枚在右,将那小妖紧紧罩在转盘上,对称得很,足以看出其技术之熟练。   而正当那狐妖老祖在台上鞠躬致谢到了一半,那双狐眼转向了他们所在的这一侧时,却是精光一闪,接着便径直朝着两人走来。   欢呼声渐停,众妖顺着老祖的路线看向两人。   “好久不见了。”狐妖老祖眯缝着眼上前,将两人打量一番后,朝着温敛颔首。   “嗯,”温敛亦颔首,“老祖的技艺越发娴熟了。”   原来认识。   “不过是不入流的技艺,”狐妖老祖摆了摆手,“你若是感兴趣,也可上前一试。”   “此间技艺亦有专攻,我不擅此技,便不上前献丑了。”温敛淡淡开口。这狐妖老祖在玄丘城辈分极高,数百年前已飞升,说来也算是温敛的仙友,却是惯来仍在妖界活动,乐于研究人界杂耍,不喜在仙界述职。   燕妙妙觉察到他俩之间的暗流涌动。   狐妖老祖斜斜一笑,却是面向了众妖:“仙友远道来我玄丘城,给个面子吧。”   众妖跟着起哄。   狐妖老祖心中讥笑着,却是打定了主意要叫温敛出丑。   且不说这不用术法蒙眼飞射一技须得苦练数年方可有成,温敛飞升前是个剑修,定然不长此技,上台多半是要出丑;就算是他真能做到,堂堂仙君在妖界表演杂耍,也足够落一落他的面子了。   它惯来小器,数年前在巢州城,温敛不过一介道修,却有胆子将它数百族人驱逐出城,这口气终是到出的时候了。   可没等它的如意算盘打成,温敛边上那个小小女修却是笑意盈盈地开了口。   “老祖,不如我替真君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我睡懵了,到了零点才醒。   明日双更,这一更算昨天的。 第78章   场上的红衣姑娘蒙着眼, 转盘上的小妖发着抖。   燕妙妙拈着六枚红缨镖,朝着场下鞠躬,神色自若。   “昆仑虞妙, 技艺未深,斗胆在各位面前献丑, 若有失误,还请众位宽恕。”   欢呼声传入耳朵。   她又转向转盘上的小妖:“上得台来, 便生死有命。道友放心, 我会尝试避开要害。”   小妖:你这么说要我怎么放心啊啊啊。   燕妙妙拈出两枚红缨镖。   转盘如意料之中转起, 小妖的轮廓渐渐难以分辨。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燕妙妙右手随意抛着红缨镖,摇头晃脑地念叨。两枚短镖在她手心停留又抛起,次次接得准确,全然不像是蒙着眼的模样。   “弦鼓一声双袖举……”红衣似火腰肢一弯,短镖双双抛向天空,一动三尺——   “回雪飘飖转蓬舞……”姑娘一个跟斗, 右足足尖恰恰打到镖尾。   嘡嘡。   “左旋右转不知疲……”她又悠悠然拈出两枚短镖,足尖旋转,裙袂扬起身姿灵动——   “千匝万周无已时……”旋转的红影之中,不知何时又飞出两道残影。   嘡嘡。   “人间物类无可比……”她长袖展开, 带出一片红光,脚步向后退了数步,直没到人群之中——   “奔车轮缓旋风迟……”红影纵身一跃到了空中, 以之前双倍的距离和速度飞射短镖。   嘡嘡。   六枚短镖尽数脱手。   转盘停下,小妖惊魂未定,燕妙妙将眼上布巾拆下。   “好!”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来。   六枚短镖,耳尖、指尖、足尖,双双对对、紧紧贴着小妖的皮毛扎入转盘,红缨微颤。   燕妙妙咧开嘴,冲着温敛粲然一笑。   他的心嗵地跳了一下。   身前是夜市千灯照碧云,身后是高楼红袖客纷纷,可此情此景,他的眼中只能容得下一人。   如今的她,更爱笑、更夺目,也……更教他心动。   见着周围妖族灼灼的目光移不开眼,温敛忽然很想将她扯到身前,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再不能让旁人瞧见。   “老祖,”燕妙妙朝着狐妖老祖颔首,眼中闪着狡黠,“可还满意?”   狐妖老祖硬憋出一个笑来。   *   “你蒙眼掷镖如此熟练,是以前在昆仑山上练过?”   说话的时候,温敛刚给燕妙妙买了个玉荣果糖葫芦,据说吃了能美白养颜、重返青春。   燕妙妙咬了一口手上清甜的果子,随口道:“以前练过一段时间的暗器,听声辨位算是身体记忆吧。”   “为什么不喜欢练剑?”温敛瞧着燕妙妙仍新奇地打量周围,眼中含笑。   “就是不喜欢,”燕妙妙琢磨片刻,空着的手比划两下,“光觉得手上拎着这么个长长的把子,挺傻的。”   温敛低笑出声。   燕妙妙转过头看他,嘴上的糖葫芦咬了一半。   “真君,你多笑笑很好看,”她认真道,“我见你在外边,总是面无表情的一副冷脸,觉得有点吓人。”   温敛失笑:“是吗?”   “是,”燕妙妙将糖葫芦串上的第二颗果子咬进嘴里,囫囵道,“我听莽山的小弟子们说,他们平时可害怕你了。”   “怕我什么?”   “就是无来由地怕你,”燕妙妙嘴里发出嘎吱嘎吱嚼糖块的声音,“虽然你不教课不收徒,可光站在那,就一副不怒自威生人勿进的模样,除了胆子大的女修,其他人恨不得都绕着你走。”   不过这话刚说完,燕妙妙突然停了脚步。   “算了,你还是别笑。”   “嗯?”   “你笑得太好看,我怕影响你身为仙君的威严。”燕妙妙抿了抿唇,胡乱扯了个理由,都没意识到自己嘴角粘了一粒碎糖块。   温敛生得好看人气高这件事,她在昆仑山上就曾有耳闻,好在是他惯来都在仙界行走,少来人界,没惹出多少桃花来。   即便如此,她也曾听说有女修不顾千里之遥组团赶到莽山仙门,就为了趁着温敛好不容易一次下界时能目睹他的仙姿。   温敛模样这样招人,还是少笑为妙。   想到这里的燕妙妙突然意识到——她这算是护食吗?   “好。”   “那我以后只冲你笑。”   燕妙妙看他,唇角勾起,有些害羞地笑。   温敛目光盯着那粒碎糖块,随着她的嘴唇动作,将落未落。   手指不自觉地伸出来,在她唇角一拈。糖粒落到指尖、放入唇舌。   甜的。   燕妙妙目瞪口呆地看着温敛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不敢动。   温敛继续牵上她的手,往客栈走去。   燕妙妙:真君撩人这么熟练的吗?   *   回到客栈之后,倒是撞见了熟人。   两人刚走进大堂,就听见一声熟悉的——   “买药吗?”   一只花里胡哨的大孔雀正在大厅一角对着一只丹鹤推销。   俞三翎虽然显了原形,但是身上挂着的玩意却是一点没少,从脖颈处开始系着短披风,将将能遮住他的尾羽,披风下边叮铃哐啷地响着瓷瓶撞击声。   那丹鹤显然对俞三翎卖的东西不怎么感兴趣,鸟脸上虽一副不耐烦的神色,语气却仍客气。   “不买。”   “你先看看嘛,我这都是人界的稀奇玩意,买不买的你可以先看看再说。”   “不感兴趣。”   “兴趣是可以培养的呀。”   “我不想培养。”   “别呀小哥哥,我这都好几天没开张了。”   “你从我桌上下去。”   “我不,你不看我就不下。”   “…………”   燕妙妙越听这越不对劲——   这是卖药还是搭讪?   偷摸着朝着那桌看去,便见到大孔雀正毫不见怪地一屁股坐上桌子,两只鸟爪上穿着一双精致的孔雀蓝绣鞋,悠悠地挂在桌边晃荡,同他的毛色极为相配。   而他的尾羽,已经撩起了披风,在身后将展未展,泛出七彩微光,将这大堂一角映得流光溢彩。   嚯!   这是要开屏!   果然是在搭讪。   燕妙妙眼睛刚放出光,正想瞧瞧动物界的打情骂俏、勾缠撩拨,就被目不斜视的温敛牵着带上了楼。   进了房门之后,燕妙妙心不在焉地同温敛说了几句话,心思还聚在楼下的俞三翎那。   真人……不,真兽互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又过了片刻,燕妙妙终于是寻了下楼打水的借口,拎着水壶出了房门。   在楼上走廊朝下望时,见到那桌却已没了影。   这是事情成了还是没成?   燕妙妙原本高高吊着的心沉沉一放,深为自己错过了一场好戏而觉得老大没劲。   她拎着水壶,没精打采地下了楼,准备去后院处拎一壶水回来。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苍天不负苦心人,刚进了后院,燕妙妙就见到院中正站着一只斑斓的大孔雀。   此时他的尾羽已经全部展开,青翠湛绿的孔雀羽比宝石璀璨,毫不保留地一开屏,将这普通的客栈后院照得熠熠生光、珠光宝气。   他趴在一处客房的门口,从门缝朝里张望着,嘴里的话音七弯八绕。   “你别躲着呀,你出来看看我……”   门里传来一声不耐烦的低喝。   “你再纠缠我,我就告到城主那去,让你再别想进玄丘城的门!”   俞三翎撇了撇嘴,尾羽耷拉下来。   “真没眼力。”   他缓缓收起尾羽,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促狭眸子。   “虞姑娘?”他愣了一愣,随后鸟脸上露出笑来。   孔雀朝她走来。   随着他每走近一步,那孔雀的身形便变得高大一些,双翅尾羽渐渐收起。片刻之后,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燕妙妙面前。   燕妙妙歪着头,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嘴角上翘轻声开口。   “这是……失败了?”   “别提了,”俞三翎摆了摆手,一脸不耐,“是个不解风情的。”   燕妙妙笑出声来。   “别说我了,”俞三翎自来熟地揽上燕妙妙的肩,同她朝着前院走去,“我刚可看见了,你同疏明真君……牵着手进来的,我都没敢去打招呼。”   燕妙妙颇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同疏明真君,的确……”   俞三翎本来就善谈,又极为八卦,直揪着燕妙妙聊了半天她同温敛之间的事情,从后院转到前院,从楼下送到楼上。   两人熟稔起来,发觉与对方极聊得来,更是开始勾肩搭背,小声低笑聊个没完。   温敛这头,在屋里等了半天也没见号称出门打水的燕妙妙回来,他生怕出了什么事,便也坐不住,出了房门要去寻她。   刚出房门一转弯,正见到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蹲在二楼楼梯拐角处窃窃私语。   男子的手揽在姑娘肩上,脑袋挨着脑袋,脸颊相距不过寸许,动作极为亲密。   他拧着眉,无声靠近,低语溜进耳朵。   “我一看疏明真君就是个不解风情的,你得主动些……来来来,我这有几卷书册,你来看看。”   “《天道窥同水火调谐房中秘要》、《灵通玉枢阴阳和合八法》、《风月宝鉴之抱朴子房中术四十八式详解》……?”   “都是我的多年珍藏,你要是想要我便宜点出手给你。”   “……我怎么觉得这些书卷有点眼熟?”   “你不是都看过吧……瞧不出来你还挺外向。”   “嗨,你也知道我们道修,什么都得涉猎一些,别说这样的了,我在昆仑山上,还有好些珍藏没带下山呢……”   “什么珍藏?”凉凉的声音传进耳朵。   “不就是……”嘴里刚冒出三个字,燕妙妙忽然顿住。   ——好像有哪里不对。   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同时哆哆嗦嗦地转了过来。   温敛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面前,走廊灯火映照之下,无端端生出几分可怖。   “真、真君……?”两个截然不同的嗓音同出一辙地颤抖起来。   燕妙妙被温敛踉踉跄跄地拽进了屋里。   此时已近夜半,随着温敛重重的关门声,屋内的烛火“噗”地一声熄灭。   “真君,”燕妙妙挠了挠额角,感觉温敛好像有点生气,“我们就是在那聊了聊天,你也见到了,我们可什么都没干。”   “光是聊天,需要勾肩搭背吗?”   燕妙妙眨了眨眼,看不清黑暗中温敛的神色,只觉得他的声音泛着几分冷意。   “你是吃醋了吗?这么小气?”   “……有一点。”他顿了顿,低低道。   燕妙妙轻笑着,放下手里的水壶,凑上前去拉温敛的手。   “别吃醋啦,他喜欢男人的。”   “可以前你觉得我喜欢男人的时候,也没离我这样近。”   温敛低低的声音传出,不知道是不是幻听,燕妙妙总觉得自己好像听出了一丝委屈。   等会——   委屈什么的先抛到脑后。   “你喜欢过男人?”燕妙妙睁大眼,调门不自觉地变高。句子里的信息量太大,她没来得及细琢磨,光被句子里的“喜欢男人”这四个字吸引了注意。   温敛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掩饰一般地走近她,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觉得呢?”   温敛喜欢男人这几个大字仍飘在眼前,别的根本来不及思考。   艹。她不会是穿错书了吧。   难道是穿进了以前看的那本同人BL吗?   燕妙妙眼冒金星,声音微颤道:“你不会……真喜欢男人吧?”   下一个瞬间,天旋地转。   燕妙妙瘦削的脊背骨索撞在墙上,脑后一双手抵住了她。   温热的怀抱将她紧紧拢住,还没等她惊呼出声,湿热的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恨不能将她融入骨血般炽热凶狠,同往日光风霁月、清冷淡漠的疏明真君全然不同。   他的唇碾转厮磨,死死压着她喘不过气,唇齿相撞、津舌纠缠。从未遇见过的、强势入侵的气息盈满她的全身。   她喘不过气,脑中一片空白,如惊涛骇浪中潮卷的小舟,随波逐流。   他动作渐缓。细细碾着她的唇,一寸一寸描绘着她的轮廓。   清甜的气息就在鼻尖,五百年间的思念与痴缠一夕之间喷薄而出。   温敛轻咬她微肿的下唇。   沙哑粘稠的声音从喉中逸出。   “现在还觉得我喜欢男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写得我热血沸腾。   想开车!想摸方向盘!   晚上还有一更!   * 第79章   两人略粗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清晰可闻。   燕妙妙失神地应了一句:“不、不觉得了。”   窗外月色映入, 照亮了她失了焦距的双眼。   温敛喉间轻轻一滚,忍不住又轻啄了她的唇瓣。   这一下,燕妙妙终于反应了过来。   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无措, 她胡乱扔下一句“下雨了我要回去收衣服”接着就跑出了温敛的屋门。   温敛理了理略微凌乱的衣衫,一挥手重新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还是同以前一样。   亲完了就跑。   *   第二日一早, 两人一妖出发赶往洗灵泉。   白尾早晨醒来之后,被燕妙妙又喂了几颗强身健体、补精养气的灵果, 用以补足他似乎一夜之间又高了几寸的魔鬼生长速度。   仍是不说话, 只抓着燕妙妙不肯撒手。   温敛同平日没什么区别。   昨夜燕妙妙回到房中之后在榻上辗转了半夜才睡着, 脑子里全是温敛脱不开身,全身上下热乎乎的,冒着粉红色的泡泡。   今日从早晨起来就一直迷糊着,倒是省得她在温敛面前害羞了。   玄丘城离洗灵泉所在的荼蘼山不远,三人坐在巽乙飞舟之中,略显得拥挤了些。   一边行走,温敛一边同他们细细说着妖界的风貌与城池,一路上便没觉出无聊, 就连一直对温敛抱有防备的白尾,态度也收敛了一些。   等到了荼蘼山上时,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地过了五个时辰。   将白尾事先安顿在周边的城中后,夜半时分, 温敛带着燕妙妙来到了荼蘼山中。   将她身体里的灵力净化,并不是光在泉水里泡泡就能好的,须得在夜半子时, 汲阳始之气灌注体内,再由一人以灵力相引,将她体内灵力尽数引出、在泉中循环一遍之后,方可洗净体内污浊之气。   洗灵泉算得上是妖界的知名景点之一,专职清除魔气污浊,白日里在此处还能遇见前来此处的妖族,到了深夜,却是万籁俱静。   荼蘼山顶,一汪澄澈见底的潺潺清泉出现在眼前。   走到泉水边上时,燕妙妙却犯了难。   她犹犹豫豫地转向温敛。   “真君……我、我这不用脱衣服吧?”   温敛微笑:“自然不用。”要是真要脱衣服,神霄真君定会安排一位女仙与燕妙妙前来,如何也不能让温敛陪同。   “哦,”燕妙妙点了点头,又问,“那外袍呢?”   “不妨事的。”   “鞋呢?感觉穿着鞋进水有点奇怪。”   “随意便好。”   “袜子呢?要不还是别沾湿了袜子。”   “……都行。”   燕妙妙刚脱了鞋,转过身看他。   “我感觉你好像嫌我啰嗦,想把我直接推下水。”   温敛不禁一笑,指节轻敲了敲她的额顶。   “你想什么呢。”   燕妙妙浸入水中,温敛握着她的手腕,将自身的灵力缓缓与燕妙妙的灵根相接,欲引出她体内的灵力来。   她只觉得自手腕处,一股热流淌入身体,逐渐散至了全身上下。   夜色寂寂,荼蘼山上空旷无人,天边挂着一轮残月。   灵气在两人身侧流转荡漾,燕妙妙只觉得一道温泉将她由内而外冲刷干净,这段时间灵根之中的堵塞之感逐渐消失。   “真君,”燕妙妙突然出声,“等我们出了妖界之后,你是不是就要回仙界去了?”   “为什么这么说?”温敛盘腿坐在泉边,仍引导着燕妙妙体内的灵力。   “我听莽山的弟子们说的,”燕妙妙半眯着眼盯着眼前的月亮,有些疲倦,“听说你特别忙,平时都是在仙界待着,就是莽山都很少回去。”   “仙界事务的确繁忙。”温敛勾唇。   姑娘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低声嗫嚅着开口。   “我听说异地恋不太好呢。”   温敛捏了捏她的手腕:“什么叫异地恋?”   “就是……”燕妙妙琢磨片刻,“就比如吧,你得在仙界工作,我得领着我师弟妹们在昆仑山好好学习,我们好几年见不着一面,这就是异地恋。”   “怎么会好几年见不到?”他笑,“你不是快要飞升了?”   “哎,说的也是,”燕妙妙突然醒悟,“等我也去了仙界,就可以时常见面了。”   不过瞬间之后,又蹙了蹙眉:“离我飞升还有一段时间呢。”   “所以……你喜欢同我待在一块?”温敛突然开口。   上一世,她同自己待在一起,多是为了探讨道法经典,很少有像如今这样闲聊的时候——倒是与阿弋,仿佛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这一世倒是反了过来。   温敛陡然间生出一股扬眉吐气的痛快。   燕妙妙转过身,激起细细的水声。   “喜欢啊,”姑娘清亮的嗓音在黑夜中十分清晰,带了几分少年气,直白又莽撞,“我当然喜欢同你待在一块。”   温敛半晌没说话,此时只觉得心口上极缓地开出了一朵花。   他捻了捻她后脖梗处沾湿的碎发,眼底逸出温柔:“我也很喜欢同你待在一块。”   此刻的一切,如坠梦中。   自遇见她后的五百余年,内心从未有过这样的欢喜。   清风在耳边奏乐,明月在身前伴舞。   他心底一直知道,当年的燕妙妙,恐怕便是自己都难以分辨对他有几分男女之情。   是他不顾一切同她表白,亦是他想将她一直留在身边。   这五百年,他守着无望的等待与微渺的希冀,也不是没想过这一切都是强求。   可到底还是没放下。   直到如今,他都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她说她喜欢他。   喜欢同他待在一块。   一醉经年,此时方休。   *   两日之后傍晚,人界,彭城。   出了妖界之后,温敛说自己有事要去彭城一趟,燕妙妙想着自己左右也没别的事,也不愿意同温敛分开,就带着白尾一同来了人界。   白尾个头越发高了,已经到了燕妙妙胸口的位置,外表已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这几日相处中,燕妙妙时不时教授一些简单的术法给他,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好了之后学东西也放松,白尾对于昆仑山的修炼之法上手很快,已经能施为几个简单的术法,耳朵总算是能自如地收回去了。   也逐渐开始说话了。   原本还想要不要给白尾寻到妖界的狼族托付,可是瞧着他对燕妙妙的依赖,两人倒也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将白尾带回昆仑山,正正经经地做燕妙妙的师弟。   彭城是个小城,不算繁华,很是普通。   白尾是第一回 来到人界,好在是他话少,情绪也藏得深,除了有些防备之外,倒也瞧不出什么异样。   三人进了城,先寻了家客栈住下。   客栈不大,房间不多,如今只余下两间客房,一大一小、一东一西。   “倒是正好,”温敛道,“你的灵力还未完全恢复,我同你住一屋,方便予你调息。”   燕妙妙不以为意地点头——反正两人在白石驿也是同住一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正要上楼进门时,白尾却出人意料地开口。   “师姐。”   “我怕黑。”   自从决定要将白尾带回昆仑山之后,燕妙妙就开始让他叫自己师姐。   他如今正在变声期,嗓子有些沙哑,又由于在童子渡的遭遇,使得说话并不那么顺畅,有些许的磕巴,听在耳朵里总感觉有一股子可怜巴巴的意思。   “怕黑吗?”燕妙妙没细想,继续往前走着。   “嗯。”他点点头,又一字一句地强调了下,“自己睡,怕黑。”   温敛额角忽然一跳。   ——突然想起南葛弋幼时害怕打雷、老往燕妙妙房里钻的事情。   “你前几日不是一直自己睡的吗?”他看向白尾,“怎么突然怕黑了?”   白尾沉吟片刻,认真道:“突然出现的,毛病。”   他微笑倾身:“可你师姐身体还未大好,需要好好静养休息。”   白尾绀青色的眼眸沉沉盯着他:“那你也,别打扰,师姐。”   虚空中,刀光剑影,招招见血。   温敛眯了眯眼,有种想让白尾去抄五百遍经书的冲动。   此时的燕妙妙已经走出老远,却一直没听见身后跟上的脚步声。回过头来,这才发现这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两人不知为何在楼梯上对峙起来。   “你们两在那干嘛?玩深情对望吗?”   楼梯上的双方仿佛同时从对方嘴里听见了“呕”。   两人面无表情同时转头,继续往前走。   进了大客房,燕妙妙在房中扫视一圈。   “白尾,你刚才说你怕黑?”   白尾点了点头。   温敛走到房中,像是自己家一样径直执了茶杯开始给自己倒了杯茶。   “年轻人要多锻炼,毕竟也是过了百岁的妖族,胆子不能这么小。”   听见温敛这话说得老气横秋,燕妙妙不禁笑出声:“你说什么呢,白尾还是个小孩——百岁也是小孩。”   白尾闻言,却皱了皱眉。   “我不是,小孩。”   “行,你不是。”燕妙妙敷衍道,“那你同真君一块住吧。”   “什么?”   “什么?”   “有什么不对吗?”对于两人的反应,燕妙妙略微有些诧异,“你们俩都是男的,一块住不是正好?”   温敛先抿了一口杯子里的茶水,接着起身将燕妙妙扯到一边。   “我想和你住一块。”他道。   理直气壮得让人诧异。   温敛这人,有点像是矛盾的结合体。   初见面,只觉得冷若冰霜。   熟悉之后,称得上一句温柔细心。   在一起之后,燕妙妙才知道,他就是闷骚。   会小气,会吃醋,会害羞。   去了一层凉飕飕的伪装,多了十分的烟火气。   燕妙妙瞧他:“孤男寡女的多不合适。”   温敛顿了顿:“我觉得合适。”   燕妙妙好笑地看他:“你就给我照顾下我未来的师弟呗。”   她贴近他的耳朵,轻声道:“毕竟你是他师姐夫。”   彷佛被“师姐夫”这三个字迷了心,温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是夜,大客房中。   温敛与白尾大眼瞪着小眼,双双心中不爽。   两声轻飘飘的叹气同时在房中出现。   “唉。”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在零点前更新!   车什么的,暂时是没有。毕竟两人在一起才几天,不能满脑子黄色废料。   * 第80章   第二日, 燕妙妙出房门的时候,出乎意料地见到温敛与白尾已经在大堂中坐下,桌上正摆着几碟点心, 瞧这样子好似正要用早饭。   ——要是忽略这两人已经辟谷的事实的话。   “怎么吃起东西来了?”燕妙妙走到堂中,声音中还带着几分晨起的倦懒。   两人还未回话, 燕妙妙的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双热情的手,将她推进了座位。   “姑娘好歹是醒了, ”和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正好赶上早饭。”   她迷糊着被客栈老板娘塞进座位, 面前的桌上多出一笼冒着热气的蒸包。   她诧异地瞧了一眼温敛,后者无奈笑笑。   彭城是个小地方,客栈是个小客栈。   小客栈的老板娘都有个通病——过于热情。   今晨白尾和温敛出了房门之后,就被热情的老板娘招呼过来一块吃早饭。   “昨晚睡得好吗?”温敛给她先倒了杯茶。   燕妙妙接过茶杯:“还行。”   顺眼瞧了下白尾,突然发现他眼下一圈青黑。   “你没睡好?”她凑近白尾,伸出另一只手拨拉了下他的黑眼圈。   白尾点了点头,忽然瞧了一眼温敛。   “他,打呼噜。”   “咳咳——”燕妙妙口中的茶水一呛, 满面通红地下意识看向温敛。   后者执着茶杯的手顿了顿,面色镇定自若,眼睛都没抬。   “不要胡说。”   “没有,胡说。”   “我不打呼噜。”   “你打。”   燕妙妙脸颊抽了抽, 懒得理这两人之间无来由的不对付。   客栈老板同老板娘上桌,不大的长桌,五个人坐得满满当当。   燕妙妙寒暄两句后, 开始同温敛低声说起话,两人挨的近,形容亲密。   老板娘心思了然地眯了眯眼,脸上涌出些许笑意。   她从桌上拿了早餐,边吃边同唯一落单、面无表情的白尾搭话。   “瞧你哥哥同嫂子的关系真好,”她笑,咧了一嘴大白牙,“我就喜欢跟你们年轻人待在一块,连带着我都有劲了。”   白尾拈起桌上一块豆糕,歪了歪头分辨眼前的点心。他将豆糕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确定没毒之后,试探地轻咬了一口。   “没见过吧?”老板娘注意到他的动作,“是我们彭城特有的点心,味道可好了,你多吃点,看你这瘦的。”   白尾未出过妖界,也没接触过人族,如今在此处,意外感受到人族的好意,心中不禁生出几分诧异。   ——燕妙妙也是人族。   所以人族都是这样友善吗?   他将豆糕咬下半块,香甜浓郁的豆香味充斥着口腔。   仍没忘记回答一句:“不是,哥哥,和嫂子。”   老板娘继续低声八卦:“不是哥哥和嫂子?”她瞧着燕妙妙与温敛亲密说话的模样,道,“那是姐姐与姐夫?”   白尾吃完了手中的豆糕,又将手伸向了桌上热腾腾的蒸包。   顺眼看向了桌对面不知说着什么,相视微笑、交握双手的两人。   眸色沉了沉。   “是师姐。”   他顿了顿。   “和隔壁,邻居。”   “王叔叔。”   “噗——”老板娘被嘴里的豆糕呛了个正着。   燕妙妙与温敛一脸懵地抬起头来。   正对上白尾平静地吃着蒸包。   嗯,味道尚可。   *   温敛此次来彭城,是为了寻人还人情。   听他说,数百年前曾欠过一人人情,托了滁云道君沈翘寻了冥界的鬼差,如今找到了数百年前那人的转世。   三人吃过早饭之后,一同出了门。   就是老板娘瞧着她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对劲。   在城中的巷路中拐了半天,终于是到了一处普通的民居,温敛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来,细细查看核对一番之后,点了点头。   “就是此处。”   “你要怎么做?”燕妙妙思维发散,“是打算跟人说你是天上下凡的神仙,能满足他任意的三个愿望吗?”   让她想到了阿拉丁神灯。   温敛失笑:“无需如此。”   “在他身上施道术法,予他三世福报即可。”   三人隐了身形,穿墙而入,进了这处宅子。   宅院不大,略显破旧,却打理得极干净。左侧屋子隐隐有翻书的声音传出来。   三人进了那书房,见到有一清秀书生正在案前苦读,一边翻着书卷,一边拧着眉在写着什么。   书房内除了桌椅书卷,别无长物,显然十分清贫。   耳边听见书生口中念念有词,是书卷上写的内容。   ——就是个普通的书生。   温敛伸出手来,一道青光缓缓罩在那书生身上,便见到那书生容貌形态不住变化,显然是他正在分辨这书生的前世模样。   青光停止,虚影中仍是一位书生,模样虽与如今不同,却的确是一人的神魂转世。   温敛认出了那书生,当下口中念诵起咒语来。   那青光逐渐转暖,一股宁静祥和之气在书房中缓缓荡漾开来,渐渐靠近书生。   可谁知这股祥和之气方才触到书生之时,忽然一震,反弹了回来。   书生身体一尺处缓缓凝起一层白雾,将他整个人罩了起来。   燕妙妙皱了皱眉,伸出手去触了触那层白雾。   “是鬼气。”   凡是鬼气,仅能出现在冥界之人的身上。   游魂,抑或是鬼差。   凡间的活物身上,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鬼气。   燕妙妙仔细探着这书生身上的鬼气,强大而安定,若非是法术强大的鬼魂,绝难将身上的鬼气过给这书生、却还能不伤书生分毫。   “似乎不是恶意。”燕妙妙道,“我瞧着是在保护这书生。”   这鬼气形成的护罩将书生稳稳罩在其中,能助他隔绝一切意外与危险。   ——却也隔绝了一切好运与福报。   毕竟是自冥界而来的鬼气,与人界气息毫不相容——若是纵着这鬼气一直在书生身上,他怕是一辈子都难以中举,最多只能平平安安做个穷苦书生。   温敛沉吟片刻:“咱们入夜了再来,如今鬼气被惊动了,今夜多半这鬼气的主人会前来查看。”   *   三人闲逛片刻后,回了客栈。   下午时,白尾出人意料地话多了起来,以修习为由让燕妙妙同他讲解道术修习。   温敛坐在一边,见两人交头接耳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喝下去的茶水是越来越凉。   冰凌凌顺着喉舌入胃,凉到了心口。   ——尤其是白尾还时不时挑衅似的看自己一眼。   以前南葛弋干出这事的时候,好歹还是个愣头青,几十年里抄了上千遍的经书都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可白尾,一看就知道心里明白得很。   他是故意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温敛捏着茶杯的手有些发紧,脸上仍云淡风轻,“妙妙,你若是说的太细致了反而不好,反倒让白尾没了自己的想法。”   “你说得对,”燕妙妙闻言点了点头,转过头就朝着白尾道,“听见真君说的了?你先自己看书,实在不会的我再给你慢慢解释。”   白尾缓缓抬头,幽深地看了温敛一眼,张嘴。   “……可是我,认字,还不全。”   白尾这小孩,虽然眼瞧着如今是十几岁的模样,个头也越长越高,可实际上在童子渡关了那么多年,还真是一直不认字。   尤其是听见他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样子,更叫燕妙妙心疼。   “我忘了这事了,”燕妙妙这还没站直,又坐了下去,“那这样,我先把这一卷经书同你好好讲讲,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马上说,行吗?”   白尾点了点头。   燕妙妙柔声念诵经文的声音再传进温敛的耳朵。   白尾又看了一眼温敛,后者硬生生从那双绀青色的瞳仁中看出了几分得意。   温敛觉得自己修了六百多年的清静无为一夕之间破裂。   疏明真君接收了你的挑衅并且决定反击。   “妙妙,你灵力被污这段时间没有好好练武,我怕今夜遇到危险你有些生疏,不若我先陪你习练几局?”   武痴勾搭第一击。   “好啊,咱们这就去吧。”燕妙妙闻言,便要起身。   “师姐,”白尾忽然拽住她的衣角,绀青色的眼中露出些痛楚,“我肚子,有点疼。”   “是吗?是不是在妖界的伤还没好?我给你瞧瞧。”   ——失败。   “妙妙,在妖界时,我寻到了几样珍奇古怪的法器,应当与你合用,我们一块看一看吧?”   法宝引诱第二击。   “好啊,咱们这就去吧。”燕妙妙闻言,又要起身。   “师姐,”白尾又拽住她的衣角,头顶忽地冒出一对毛茸茸的灰耳来,“我好像,不能维持,人形了。”   “是吗?是不是习练出了岔子?先给我撸两下……啊不,我给你调息下。”   ——失败。   “妙妙,前两日神霄真君给我递了信来,我方才想起,有要事相商,你同我来一下吧?”   形势所逼第三击。   “好啊,咱们这就去吧。”燕妙妙闻言,再要起身。   “师姐,”白尾再拽住她的衣角,还未收回的灰耳扑棱棱地横成了飞机耳,“不呼噜了吗?”   “啊……”燕妙妙话都没说,手上已经不自觉地撸了上去。   ——失败。   温敛眯起眼,鼻中重重哼了一声,突然站起身来,夺门而出。   本仙君很是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温敛(委屈对手指):你要是喜欢毛茸茸,我也可以变出耳朵来的。   燕妙妙(眼睛发直):真君您请!   *   今天出门玩,回家晚了,抱歉啊小可爱们。   明天还是照常下午六点更! 第81章   温敛的闷气直生到了入夜。   明明知道燕妙妙只是将白尾当成了小孩照顾, 可他还是忍不住生气。   在莽山时,只要一打雷,她就会整夜陪着阿弋, 小时候甚至还会抱着他睡。   在昆仑山上,他也曾听说, 身为大师姐的燕妙妙虽严厉凶悍,可小弟子闯了祸, 永远都是她顶在前面。   更别说如今, 白尾一个修为都不足以稳定维持人形的小狼妖, 居然靠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就将她哄得七荤八素。   ——她好像天生就喜欢照顾别人。   温敛:突然好想变弱。   “咚咚咚。”   房门突然被敲响,燕妙妙的声音出现在门口。   “真君,是不是该走了?”   温敛转过头看向窗外——不知不觉之中,月色已经探上了树梢。   他顿了顿,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居然什么都没干,就光琢磨着怎样让燕妙妙少接近白尾。   他打开门,对上燕妙妙笑弯了的眉眼。   “你不是还在生气吧?”   倒也不气了。   可是瞧见燕妙妙略带讨好的眼神,他没说话。   燕妙妙眨了眨眼, 直接就钻进了客房,顺手还将门带上了。   “你别生气啊。”她伸出手,纤长的手指头轻而易举地钻进他的手心,软绵绵地贴着他的皮肤, 一下又一下地轻晃。   “白尾是小孩啊,你让让他。”   温敛:当初阿弋也是个小孩,如今都已经敢色·诱师姐了呢。   他仍不说话, 眼睛也不看燕妙妙,生怕一瞧她,自己就忍不住先泄了气。   燕妙妙凑近他,像条小蛇似的在身前不停晃悠,想对上他的眼神。   “你看看我呀。”声音轻软,带着一点撒娇,搔着他的耳朵。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温敛只觉得自己耳朵忽然一热,迅速地泛上了一层粉。   “真君,”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燕妙妙带着几分促狭的声音忽然靠近他的耳朵,“你耳朵又红了。”   接着,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指挨上他的皮肤,捏了捏他的耳朵。   “你耳朵好软。”   燕妙妙的声音传来。   温敛感觉自己的心跳随着她的靠近越跳越快。   可一转眼,他又想起燕妙妙撸白尾的狼耳撸得起劲的模样。   正要板着脸将燕妙妙的手从自己耳朵上拿下来的时候,脸颊上却有东西湿湿热热地贴了上来。   燕妙妙亲了他的脸颊。   嘴唇的触感软糯,带着热气。像是被羽毛轻飘飘地搔了一下,又黏黏糊糊,欲罢不能。   “你别生气啦,好不好?”   那热乎乎的唇瓣又凑了上来,轻碰了碰他的下颌。   好吧,本仙君不生气了。   *   下楼时,两人手牵着手。   经过客栈老板娘的眼前时,老板娘的眼神微动。   燕姑娘和王先生……感情真好啊。   温敛与燕妙妙并肩朝着白日里书生的家走去。   如今刚刚到了戌时,城中华灯初升,多数店铺已经关了门,只零星有些夜宵摊子摆在外边。   走到书生家巷子外边时,燕妙妙的鼻尖忽然窜进一股甜滋滋的香气。   “酒酿!”   她睁大眼,拖着温敛就奔向了旁边的小摊。   巨大的陶罐之中,沁出甜腻的酒气和糯米香。   “姑娘,要不要来上一碗甜醴酒?”小摊的老板已经招呼上了。   燕妙妙眼睛亮晶晶地瞧着温敛。   没穿书之前,她特别喜欢喝酒酿。陈萦的妈妈赵兰做酒酿一绝,甜度恰好、酒香微醺,还不会泛酸……每次她上陈萦家蹭饭都能喝下一大碗,再打包一整个保温瓶回家,晚上的夜宵顺便也能解决。   酒酿蛋、酒酿丸子、酒酿汤圆……是她馋了八十年的味道。   本来身为已经辟谷的道修,嘴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基本上想想也就过去了。可是如今,这熟悉的酒酿香气就这么直愣愣地进了鼻子,让她避无可避,馋虫当场就勾了起来,压都压不下去。   “想吃?”温敛看她。   姑娘脑袋点得如啄木鸟。   两人在小摊前坐了下来,桌上摆上了一碗热腾腾的酒酿蛋。   燕妙妙颇乖巧地捏着瓷勺,一勺一勺将碗中的酒酿送入嘴里。碗底卧着一个半熟的鸡蛋,蛋白受热窜出的泡沫聚在碗边,被她细细拨拉进了勺子,一口进了食道。   比赵兰做的酒酿要甜一些。   她又喝了两口,耳边似乎响起了曾听过无数次的赵兰的声音。   “妙妙啊,来喝酒酿啦。”   “妙妙,你想吃什么,赵姨给你做啊。”   “妙妙……”   赵兰的嗓子不好,叫她的时候总是温温柔柔,亲切又和蔼。   但是和陈萦吵起架来,又一点都不含糊。   就像世界上每一个妈妈。   吃着吃着,燕妙妙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她有点想她们了。   她垂下眼眸,轻轻舀起碗底的鸡蛋,掩饰似的赶忙咬了一口。   滚烫半熟的蛋液流进口腔,滋滋地烫到她的舌尖。   “嘶——”燕妙妙骤然被鸡蛋一烫,瓷勺“叮”地一声落入了瓷碗,下意识地吸着凉气缓解舌尖的痛感。   姑娘被烫红的舌尖和眼睛撞进了温敛的视线中。   “烫着了?”温敛扯着夜宵摊子的小凳凑上前。   她方才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收回,眼睛一眨,原本蕴在眼睛里的泪珠忽地落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到温敛的手上。   温敛愣了愣,忽然笑了。   “这么疼吗?”   声音像是明湖上被暖风吹开的波纹,轻轻浅浅地荡开,一下又一下荡过她的耳朵。   燕妙妙忽然觉得自己身上一层壳子被轻轻地敲开,露出了里边皱巴巴的一颗心来。   “我给你扇扇风。”他一笑,伸出手来,真给她扇起风来。   像个普通的凡人。   她看见自己那颗皱巴巴的心,忽然动了动,被温敛笑着捧了起来,轻轻地抚平。   晕乎乎的。   *   微凉的空气在温敛的扇动下,一下又一下地触着她的舌尖,痛感渐渐缓和。   姑娘喝了酒酿的脸红扑扑的,周身带上了甜丝丝的气息。   温敛克制了许久,才忍着没贴上她被烫的微肿的唇。   将碗里剩下的酒酿喝完、离开小摊时,燕妙妙特意又买了一小缸酒酿,塞进自己的乾坤袋里。   “真君,你要不要也尝尝酒酿,可好吃了。”   温敛牵起她的手:“你喜欢就行,我不大喜欢酒味。”   “啊,”姑娘娇俏的尾音在巷子里格外清晰,“那我现在是不是也有酒味?”   温敛暗笑,装模作样地在她身侧嗅了嗅。   “是有一点。”   姑娘忽然从喉咙口挤出一声呜咽。   “那你是不是就不喜欢了?”   温敛蹙了蹙眉,这才觉出点不对劲来。   他转过头,看向燕妙妙泛红的脸颊和耳朵。月光之下,她的瞳仁上似乎罩了一层薄雾,迷迷蒙蒙的,看不清情绪。   “你是……醉了?”   燕妙妙眨着眼,方才突生的委屈还未褪下,一双眸子湿漉漉地瞧他。   温敛暗暗笑了。   喝酒酿就能醉的小姑娘。   他看向数步之远的书生院子,随手施了个法,毫不犹豫地直接在面前划了一道虚空之门,一步进了客栈房间。   燕妙妙眨着眼——生了醉意之后,反应也迟钝了许多。   她转头看向周围,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我们……怎么回来了?”   温敛将她带到榻上坐好:“嗯,明天再去。”   倒是比平时要乖巧。   燕妙妙坐在榻上应了声好。   温敛忍不住摸了摸她柔顺的发顶。   将燕妙妙安置好之后,温敛准备去同客栈老板要一壶热水,给她擦擦手。   刚出了客房的门,却见到白尾突然出现。   “师姐,回来了?”   “嗯,”温敛点头,朝着他道,“她要休息,你别找她。”   白尾嘴角动了动:“那你,什么时候,回房?”   “我等你,睡觉。”   温敛:“…………”   我琢磨这话好像有点歧义。   “你先睡下,我同你师姐还有事。”说着温敛就要下楼。   白尾拉住他,眼睛直勾勾地看他:“别在,师姐屋里,睡觉。”   温敛眉眼微挑:“这是我和你师姐的事情。”   除了在燕妙妙面前,他一贯不苟言笑,冷着眼瞧人的时候,威严更甚,一般小辈弟子见到他这副模样,胆子小的当场就能跑了。   但是显然白尾的胆子并不小。   “男女,七岁,不同席。”白尾用上了这两日方才学会的东西,一字一句咬着牙挤了出来。   温敛皮笑肉不笑:“修仙之人,遑论男女,一视同仁。”   接着就不再看白尾,径直下了楼去。   回到房间的时候,白尾已经不见踪影。   刚进了门放下手中的水壶,就听见客房内室里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   温敛提着一颗心走了进去,见到满脸通红的姑娘正抱着装酒酿的陶缸吭哧吭哧往嘴里送。   房间里酒香四溢。   他好笑地掰开燕妙妙的手,将她怀里的陶缸抢了出来。   “怎么又开始喝了?”   燕妙妙怀中陡然一空,后知后觉地抬起了头,朦朦胧胧地看向温敛。   “……想喝。”   声音软绵绵的,瞧不出分毫昆仑山大师姐挥鞭扫日月的风范。   温敛失笑:“想喝也不能喝了。”他将陶缸放到外间,拎着水壶在房中的铜盆里倒上热水,端了进来。   燕妙妙仍乖顺地坐在榻上,没动。   他拉过燕妙妙的手浸入热水里。   “洗净了手脚,就好好睡觉。”他将姑娘的手指在热水里一根根展开,细细搓洗,手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抚摸起来算不得细腻,却坚韧有力。   “我妈说,手泡在热水里睡觉会尿床。”燕妙妙的声音突然传来。   温敛将她洗净了的手从热水里拿出,用干爽的帕子包好,仔细擦干。   “不会尿床的。”你师弟才会尿床。   “哦。”她低低应了一声。   洗净了手,温敛又拽过她的脚,将她的鞋袜褪了,在盆中添了些热水,将她的脚浸入水中。   燕妙妙的脚生得很好,白生生的,不像身上那样瘦,反而带着些肉感,浸入水中变得粉嘟嘟的。   温敛自然地给她洗脚。   “我妈小时候也这样给我洗脚。”燕妙妙又开口,鼻子里像是塞了东西,闷闷的。   温敛抬头看她。   燕妙妙的眼圈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   “我想我妈了。”   温敛将她的脚擦干,将水盆放在一边。   “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也坐上了榻,轻轻揽着她,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的发。   他知道她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可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他也从未听燕妙妙提到过有关于那个世界的事情。   她是谁、家里是否还有人、她的世界是怎样的……他一概不知。   他从来不问,也不强求。   燕妙妙靠着温敛的肩膀,朦朦胧胧地开口。   “我妈特别好。”   “做饭特别好吃,每天都会给我准备早饭,还会找菜谱学着做新菜。”   “这么好吗?”   “嗯,特别好。从来不会骂我,我爸要打我的时候也总拦着,”她突然嘿嘿一笑,“我爸一打我,她就跟我爸冷战。”   “是吗?”温敛并不能完全明白她说的话,只是揽着她,嗅着她发上的清香,指尖捻着她的发丝。   “嗯,比师尊对我好多了。”   温敛微笑,心里毫无征兆地泛起了疼惜。   “真君对你也很好。”   “才不好呢,”燕妙妙奶声奶气地反驳,可片刻之后声音却又一软,“就……就还行吧。”   “那要怎样才算好?”   燕妙妙顿了顿。   “就……别让我修炼就行。”   “你不喜欢修炼吗?”   “修炼好累的,”燕妙妙委屈地哼唧,“每天都好累好累。”   “好,那以后不修炼了。”   “可以不修炼吗?”   “可以的。”   “不行,”她却摇了摇头,眼睛眯缝着,“我是大师姐啊……大师姐、大师姐……得好好修炼的。”   “没关系,以后有我在。”   “……真的吗?”   “真的。” 第82章   燕妙妙醒了。   睁眼的时候, 只觉得脑子有些发胀,别的地方没什么异常。但是空气中淡淡的酒香味仍将昨夜的片段渐渐勾了起来。   隐约记得……温敛给她洗脚来着。   她顿了顿。   ——大概率是做梦。   刚从榻上起身,却听见外间有了动静。   隔着内间的屏风, 一道朦胧的人影缓缓从罗汉床上起身。   “醒了?”熟悉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   “你昨晚在这睡的?”燕妙妙有些诧异。   “嗯,”温敛的声音略带几分低哑, 鼻腔里逸出一声笑来,“你不记得昨晚上你硬拉着我不让我走了吗?”   ——完全不记得。   其实穿书之前燕妙妙的酒量还是可以的,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 不过是喝了几碗酒酿居然醉了。   说出去都有损她的名声。   “你先洗漱, ”温敛起身,“我回房了,等会咱们出门。”   关门声传来。   燕妙妙再躺回榻上,开始细细回想昨晚上的事情。   记忆零碎。   最完整的是她还在小摊上吃酒酿——半熟的鸡蛋和滚烫的甜汤倒清晰得很。   后来……后来温敛就把她带回了客栈。   然后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喝起来了?   正拼命试图回想昨晚上到底有没有在温敛面前干出什么失礼的事情时,急切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妙妙,白尾不见了。”   *   温敛从白尾房间的榻上寻到了一撮灰毛。   两人施法循着这灰毛的气息一路追出了客栈,直追到了城外。   半山坡上,茂密的丛林野蛮生长着。   树影沉沉, 将好端端的日头死死挡在外边,硬生生在山中扯出了一大片阴郁。树林之前,是漫山凸起的坟包——杂草灰败、墓碑歪斜、久无祭拜。   白尾的气息断在此处——乱葬岗。   “气息已经开始消散,”温敛手上不断催动着法诀, 试图增强白尾气息的联系,“白尾应当昨夜就来到了此处。”   燕妙妙蹲下身子,仔细查看此处泥地上的痕迹。   除了她与温敛的脚印之外, 这泥地上还有一双不甚清晰的鞋印。鞋印痕迹不重,前后脚掌深浅差不多——白尾是稳稳地走到了此处。   没有追逐、没有急切。   白尾很聪明,防备心又很重,在明知自己术法不强的情况下,不可能自己在深夜跑出客栈、来到此处荒山。   ——应当是被迷惑了心智、引到了此处。   燕妙妙在这乱葬岗上转悠起来,试图寻找线索。   草丛将大部分的痕迹遮挡,燕妙妙转悠了半天,才终于在丛林边缘的空地上见到有些许白色粉末状的东西。   磷酸。   这是鬼火燃烧后的痕迹。   燕妙妙缓缓起身。   “真君,咱们再去瞧瞧你要报恩的那个书生,”她道,“我总觉得,白尾在乱葬岗失踪,和那书生身上的鬼气脱不了干系。”   白尾与冥界毫无瓜葛,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在乱葬岗失踪——尤其此处还留有鬼魂出现过的痕迹。   唯一能搭上边的,就是昨日书生身上的鬼气。   而等到两人赶到那书生的家里时,不出意料地发现,那书生也不见了。   一人一妖,同时在昨夜失踪,绝不可能是巧合。   “你别太担心,”两人坐在书生空荡荡的屋子里,温敛眼见着燕妙妙拧紧的眉头这一路都未放松,便安抚道,“白尾的气息虽消失不见,但是仍能追到乱葬岗——证明他至少还没有生命危险。”   燕妙妙丝毫不减担忧。   她磨了磨后槽牙:“他是我从妖界带回来的,我得为他负责。”   温敛顿了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书生空荡的桌案前,执笔蘸墨寥寥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接着一袖撂下,那纸便自行叠了起来,转眼便飞出了窗外。   “此事与冥界怕是脱不了干系,”温敛道,“我同冥界往来不多,方才给滁云道君递了信,让他尽快过来。”   沈翘交友广泛,同冥界的鬼王鬼差亦是相熟,有他出面,这事应当好办许多。   冥界与其他几界的关联极弱,掌管六界生死,地位之高超于仙界,便是温敛,也没办法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去问冥界要人。   “嗯。”燕妙妙点了点头,情绪仍然不高。   他坐在燕妙妙旁边,伸手揽着她。   “今夜咱们去乱葬岗瞧瞧,白尾一定无事。”   “好。”   走出书生的屋子之后,不知道是温敛一直的劝慰有了效果、还是日头照在身上生了几分温暖,燕妙妙悬着的心绪略微缓和了些。   而方才因为走得太急而忽略掉的道边的情景,也逐渐进入了眼帘。   道边的商铺小摊中,堆了不少纸钱元宝。   温敛与燕妙妙对视一眼——今夜正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   *   盂兰盆节,鬼门大开。   夜半之后的彭城,再度热闹了起来。   燕妙妙与温敛远远站在街巷尾端,盯着眼前的鬼声鼎沸。   与白日里朝气蓬勃的彭城不同,此时的小城弥漫着森森鬼气,白雾在街巷中蔓延凝结,入骨的寒意窜上燕妙妙的脊背。   主街之上,人山人海。   数不清的鬼魂们在街上飘荡交谈,外貌模样乍一看与凡人别无二致,脸色却极为青黑,打眼便知绝不是活人。   燕妙妙不是没见过鬼魂,可却是第一回 见到这么多鬼魂。   “这彭城,应当是冥界与人界的交界之处,”温敛低声道,“你别害怕,此处鬼魂虽多,但大多没什么法力。修道之人身上的阳气极重,便是法力高深的恶鬼,也伤不了你。”   “我……”燕妙妙咬了咬牙,“……尽量不害怕吧。”   身后听见温敛的低笑。   “魔族那样丑陋的长相你都不害怕了,怎么却怕鬼?”   “这跟长相有什么关系,”燕妙妙紧紧攥着温敛的手不肯放开,指尖冰凉,掌心处虚虚地冒出了冷汗,“你长成这样,虚散真君不一样怕你要命?”   “这倒也是。”温敛赞同。   对阿弋来说,恐怕宁愿面对此刻百倍之多的恶鬼,怕是也不想面对他。   他将手心中的一撮灰毛再度拿出,一道几不可见的微光自这灰毛缓缓流出,逐渐没入了眼前的鬼群之中。   两人敛了气息,循着这微光混入街道。   离这鬼魂们近了,燕妙妙方知自己的胆子有多小。   远远看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这些鬼魂的脸色不好。离得近了才意识到——这何止是脸色不好,简直是突破想象的极限。   身上缺胳膊少腿、鲜血淋漓的——这是标配。   鲜红长舌往外耷拉的吊死鬼、瘦骨嶙峋却腹大如鼓的饿死鬼——这是额外奖励。   可当一个没有脑袋的鬼魂一把薅住了你的手臂,耳边不断传来不知从哪出现的“你知道我的脑袋在哪吗”——这特么就是极限运动了。   燕妙妙这一路走来,恨不能挂在温敛身上。   她一手死死搂着温敛的手臂,一手抓着他的腰带,弓着背缩着颈,双眼不住地往周围乱瞟,状态如狐獴。   要不是怕一不小心绊倒、栽倒某只鬼身上,燕妙妙都想直接闭眼往前走。   “所以除了怕蛇,你还怕鬼。”温敛笃定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嗯,”燕妙妙略微有些发颤的声音传来,试图与温敛搭话降低自己的害怕程度,“唯二害怕的东西,都被真君你撞见了。”   温敛闻言,刚想说话,又听见姑娘开口。   “真君你是不是克我啊,跟你在一块之后感觉没遇见过什么好事。”   “我这短短几日,受了好几次伤、失了灵力、入了蛇窟……如今还见了这么多鬼——都快赶上我前八十年的经历丰富了。”   “你说说,你这得怎么补偿我。”   “你这意思,是想同我讨要些赔偿了?”   “当然得要赔偿,”燕妙妙理所应当,“我这么些罪总不能白受了。”   “那你想要什么?”温敛笑。   燕妙妙这思索了片刻,脑子里竟然出现了南葛弋牵着阿黄站在堆满珍宝的屋子里的情形。   可片刻之后,脑中的影像就换了个人——阿黄换成了温敛。   白衣飘飘,脖子上系了朵大红花。   燕妙妙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想到什么了?”温敛勾着唇问。   “没什么,”燕妙妙憋着笑,“就是觉得你好看,所以太高兴了。”   倒是意外地放松了些。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追着白尾的气息向前走,燕妙妙也逐渐麻木,开始没那么害怕了。而带有白尾气息的微光也越来越亮,连在了前方一人的身上。   那人身形娇小,约莫是个姑娘。她穿着一身黑衣,身上的鬼气极为厚重,在白雾之中十分明显。   她正朝城外走去。   两人不远不近地跟着,身边的鬼魂也越来越少。   足足跟了一炷香的时间,眼见着就到了城外,却见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一个回头。   温敛眼疾手快,当下将燕妙妙扯到了边上两棵大树中间,藏了起来。   两人身体紧贴着,卡在树干之中。   温敛的身上一贯很热,紧紧地压着燕妙妙。她脑袋被锢在温敛胸口处,入耳的心跳声沉稳而清晰。   略微有些粗的呼吸声出现在她耳边,气氛陡然转变。   “她……”燕妙妙有些不自然,“她回头了吗?”   温敛侧了侧头,看向前方不远处——那黑衣女子已然转过了头,朝前走去。   可姑娘的气息正盈在鼻尖。   他感受到她柔软的肢体正挨着他,他的手放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柔若无骨。   从他的角度,见到她抬头看向自己。   眼波似水,眉目含情。脸颊上泛着粉,如春山、似碧水。   他喉间一动。   “还没有,再等一会。”声音微哑。   “哦。”   燕妙妙显然是感觉到现在气氛的不对劲,应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   可谁知此时,下巴却忽地一紧,修长的指节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温敛一本正经的脸在眼前放大。   “她要走过来了,我们得打个掩护。”   没等燕妙妙开口问他要打什么掩护,他的唇已经覆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温敛表示,能占便宜的时候就要尽快占。 第83章   燕妙妙不是没有听说过打掩护这个词。   也不是没有干过类似的事情。   ——但是没有谁家的打掩护是能在人嘴上碾了半分钟还毫无停止的意思的。   温敛的嘴唇比想象中要软许多。   却灼人。   他的手穿过她后脑的发, 将她轻轻摁住。   燕妙妙大睁着眼,气息窒在嗓子眼,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肌肉属于自己, 只停在原地,难以操控。   她能见到他低垂的眼睑半眯着, 在眼尾压出了细细的纹路。   温敛勾着唇,丝丝点点地触着她的嘴唇。   轻啄、吮吸、碾压。   夺走了她全部的呼吸与神智, 将她酿成了一汪软乎乎的春水。   不像上次夜里的炽热, 却让人烧得更加厉害。   在燕妙妙彻底没了气力之前, 温敛终于离开了她的唇。   他的手臂仍环着她的腰。   “好了。”   “现在她走了。”   燕妙妙空白的脑子琢磨了一会,半晌才应了一声“哦”。   没注意到温敛上翘的唇角。   *   两人继续追着她黑衣女子离去的方向走去,很快便来到了白尾消失的乱葬岗。   夜幕中的乱葬岗比白日里可怖得多。   凉飕飕的阴气从坟包上缓缓升起,一寸一寸攀上燕妙妙的脊背,空中无声燃烧着蓝绿色的磷火。   白雾茫茫,看不清前路;阴风飒飒,听不见尘俗。   一望高低无景色,相看左右尽猖亡。   距离那丛林越近, 连着白尾灰毛的微光越发明亮。两人都不知那女子的底细,便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暂且先跟着她。   可等到黑衣女子进入丛林中后,却是一转眼, 便没了人影。   “她应当是发现我们了,”温敛道,“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仍在周边。”顿了顿, 又添了一句,“白尾亦是。”   燕妙妙点了点头,习惯性地走在前边,手腕处瞬间便发出一道银光。   这银光迅速以两人为中心荡开,成了一道气泡状的护罩,将两人挟裹其中。   温敛握住她的手腕,感受到那阵法发出的皮肤位置有些发烫:“以后不要用了。”   燕妙妙正谨慎地观察着四周,随口便道:“为什么不用?快捷便利不耗费灵力,简直是居家必备保命良器。”   温敛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敲了敲她的脑门。   燕妙妙瞪他:“严肃点,打架呢。”   “我严肃得很,”温敛抿了抿唇,认真道,“不要用阵法了,你会疼。”   燕妙妙撇了撇嘴:“就只有一点点疼。”   “那也不行,”温敛心念一动,强行将燕妙妙的阵法撤了下去,而换上了自己施放的护阵,顺手将她扯到了自己身后,“以后有我在了。”   “我会护着你。”   讲真,类似的话燕妙妙以前曾听辜南野对着柳梢说过。   彼时她拉着宋俨跟她一起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还没到三十年,燕妙妙已经背叛了单身狗宋俨,此刻竟然觉出了几分甜丝丝的味道。   师弟对不起,师姐叛变了。   两人一边警戒着,一边循着白尾的气息靠近丛林中央。   丛林中的夜静得可怕,远处隐隐有鬼魂呜咽嚎叫的声音传来,脚下是茂密的灌木荆棘,即便温敛一直在前面清理,仍有不少遗漏的枝桠刮到她的裙摆。   草木的撩动和二人的呼吸声环绕在两人中间。按理来说此刻应当有些紧张,可不知道是温敛安稳温热的手、抑或是方才那句“有我在”起了作用,燕妙妙一点都没有大战来临前的自知。   她好像,逐渐对温敛生出了些依赖。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若是在一个月前,有人同燕妙妙说她有日会依赖一人、且会任由这人会将自己好好护在身后,她的白眼一定会翻到天上去。   可温敛,像是侵染沙堆的流水,几乎是瞬息之间、在她还未来得及注意时,就已将她周身的防备融化、缓缓渗透了进来。   无声无息,却又甘之如饴。   “找到了。”温敛的声音将她从莫名的遐思中扯了出来。   燕妙妙立即越过温敛上前。片刻之后,她从草丛之中抱起一头狼来。   他一身灰毛,几近成年狼族的大小,几乎让她难以抱动。狼身毛发蓬松柔软,尾尖处有一簇白毛。   白尾身上没有伤痕,只闭着眼,周身一股浓重的死气。燕妙妙低下头,听见他的心跳缓慢而衰弱,显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燕妙妙催动灵力,缓缓输入白尾体内——毫无作用。   接着,她又念诵了数道凝神安命的法咒,试图唤醒,可亦是无用之功。   ——他的神魂被人勾走了。   温敛见状,当即便也不再隐藏气息。一股强大而压倒性的仙灵之力骤然放开,在这丛林中狠狠掠过,肉眼不可见的强光寸寸碾过方圆一里的生灵。   无所遁形。   “仙君饶命!”一道清脆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燕妙妙与温敛转过头,见到丈余距离之外,两道身影渐渐从虚空中现形。   站着的,是那个同样失踪了的青衫书生,他脸色青白,紧闭着眼、不省人事。虽仍站立着,周身的鬼气却是浓得难以化开。   半跪在地上的,是他们一路跟着过来的黑衣女子,生得清秀。此时她正捂着胸口,在仙力的压迫之下,显然很是难受。她试图以身上的鬼气相抗,却终究难以抵挡。   温敛的灵力触到黑衣女子的气息。   “你是冥界的鬼差?”   黑衣女子身形又低了几分。   “小女冥界楚江王麾下勾魂使,万灵珠。”   燕妙妙眯了眯眼:“既是冥界的勾魂使,如何还干起了平白害人性命的勾当?”   白尾才是刚逾百岁的妖族,身上毫无死气,绝不可能此时便到了寿限。   “我……”万灵珠一时语塞,“我并没有想害这小妖的性命……”   燕妙妙皮笑肉不笑:“那白尾这是在做什么?跟我们闹着玩吗?”   “来来来姐们,”燕妙妙朝她冷笑着招手,“咱们要不也来玩玩?”   万灵珠俯下头:“昨夜……小女不知仙君身份,见仙君去过何书生家中,便想施术将仙君引出探个究竟……却不曾想过,从客栈意外引出了这小妖……”   “何书生身上的鬼气,是你附上去的?”温敛肃声开口。   “……是。”   “为何?”   万灵珠试探地探起头来,看向温敛和燕妙妙二人,一双水眸盈盈。   “我只是,想好好护着他。”   *   距离万灵珠第一次见到何书生,已经六百余年了。   这六百余年中,不知算不算姻缘天定,何书生入了八次轮回,万灵珠就勾了他八次魂。   从人间到酆都,从鬼门关到黄泉路,从望乡台到奈何桥,这一段几无尽头的接引之路,万灵珠足足陪了他八次。   同一条路走了八次,便是没有什么也会生出些什么。   可万灵珠是鬼差之身,须得在冥界值守满三千年,才能重入轮回。这六百余年中,他们所共有的时间,只是那八段接引之路。   在这八次轮回之中,何书生有时是人、有时是妖、有时是草木、有时是鸟兽,万灵珠一次又一次地见到他重入轮回,也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寻到他、护他周全。   他身上的鬼气,便是万灵珠留下的印记。   “你可知,你在他身上留下的鬼气,虽可以将危险隔绝于外,却也大大削减了他的阳寿?”听完万灵珠的叙述,温敛缓声开口。   “我知道。”   此时温敛已收了仙气的威压,让万灵珠能够直起腰。   她仍跪在地上,抬头看向何书生,眼眸之中含着满腔的情意。   “这是我同他商量好了的。”她柔声道,伸手试图握住何书生的手,却因人鬼殊途不能相碰,她的肢体在碰到何书生手的一刹那变得透明。   “这样我就能多见他几次。”   温敛沉默片刻:“所以当初在巢州城……”   “是,”万灵珠转向温敛,“由于鬼气伤身,他当年阳寿已尽,正巧在巢州城中遇见了当年的仙君与师妹二人。”   燕妙妙看了一眼温敛。   所以温敛所说的,他欠这书生的人情,便是在巢州城吗?   ……又是同他的师妹。   她忍不住插嘴:“你同何书生之间的约定不提,你将白尾弄成这副样子是什么意思?”   万灵珠又低下头:“仙君同姑娘敛了气息,小女不知二人身份,将这小妖引来之后,只能感知到妖气……”   “……便以为是这小妖贪图他身上的鬼气法力,欲夺了何书生的性命供自己堕魔修炼。”   魔族之中,的确有夺人修为灵气以提升自身修为的邪门路子,这何书生身上的鬼气虽算不得多宝贵珍奇,却也聊胜于无。近年来魔族扩张。堕魔的人妖二族日益见长,万灵珠有此怀疑亦是情理之中。   将事情说清楚之后,万灵珠便立即施了法,将勾走的白尾神魂还回了体内。   至于何书生与万灵珠之间的约定……温敛便只劝了两句,亦不再提。   男女之间的事情,如何也难以说清。再者说,这一档子事和万灵珠所为,毕竟是冥界内部的事情,仙界自来是管不了的。   而等到温敛和燕妙妙将要带着白尾离开此处时,万灵珠忽然开了口。   “近段时日以来,人界四处不大太平,涌入冥界的游魂比往年多了数倍,此事或有蹊跷,仙君与姑娘在人界行走时,小心为上。”   两人点了点头。   万灵珠迟疑着,又添了一句。   “仙君,数日之前我去魔界勾魂时,曾见到过仙君的师妹。”   燕妙妙伸长了耳朵,不动声色地偷听。   “她的状况并不大好,似乎神魂有恙,已近油尽灯枯。” 第84章 [正文无关]   接到仙界惩戒文书当晚, 正值本仙君五千岁大寿。   彼时仙君我正抱着一缸醉仙饮,在我哥天枢嫉妒的白眼中,醉醺醺地大肆渲染我前几日酒后暴打魔尊的威风事迹。   我弟隐元在一旁嘿嘿附和, 各路仙君醉倒一片,一派仙界和乐。   小仙童双手高举着文书进门的时候, 我没当回事。   “九星洞明、隐元二星君,三日前私下魔界, 趁夜偷袭魔尊戍离忧, 使其神魂大震陷入沉眠, 擅自违反仙魔两界休战协定,实乃仙界大耻。”   “罚,洞明星君下凡轮回九世,隐元星君戍守仙界之门千年,以儆效尤。”   醉仙饮洒了,生辰宴散了,我哥天枢笑成了牡丹花。   本仙君与我弟隐元抱头痛哭了一整夜。   *   第二天我顶着俩肿眼泡出仙界的时候,隐元已经换上了仙界守门人的统一制服。   屎黄色, 丑得我头疼。   他一边把他亲哥哥往仙门推,一边安慰:“凡俗寿短,九世轮回而已,一眨眼就过去了。等哥哥你回来的时候, 我再同哥哥大醉一场。”   我眯缝着眼,颇嫌弃地看他:“跟一看大门的喝酒,有损我堂堂星君的威严。”   本仙君被亲弟弟一屁股踹下了仙界。   我洞明星君是九星之一, 一出生就是神仙。   未到过人界,也未入过轮回。   还怪新鲜的。   *   第一世,我身上仙缘未散,出生三日镇中霞云不散,被路过的闲散仙君起名宝华,顺手提溜上了莽山修炼。   我师尊仙号五乃真人,坐镇莽山孤鸿境。   孤鸿境人丁凋零,师尊名下仅有两名弟子,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晚入门八年的小师弟殷同契。   师弟挺萌的,就是邋遢。   十二三岁了脸上还挂着鼻涕,我有点嫌弃。   山中日月清苦,我天资过人一心向道,不过刚满二百岁,就捎带着小师弟渡了雷劫飞了升。   飞升挺爽的,我得了个遗沽真人的仙号。   我师弟,好像是叫临光。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仙界各仙君每次见到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尤其是看大门那位,每次都泪光盈盈脉脉含情,还成日上门做客嘘寒问暖。   艹,他是不是看上本仙君了。   *   可能是看不惯我着实帅气逼人,仙界给我安排了个活。   万年前绝天地通时,邪神钩沉遗落在凡间的坐骑龙罔象正闹事,让我顺手去收服一下。   是个费力不讨好、一不小心还容易丧命的糟烂活。   我刚想给推了,就听见我仙府的小仙童来报。   “仙君,仙门守将隐元星君来了,说是来给您送醉仙饮,今夜不醉无归。”   我沉默了片刻,觉得这厮可能是想来个酒后乱性一锤定音。   长得帅是我的错吗。   糟心。   我捏着收服龙罔象的文书就从仙府后门跑了。   在人界找到龙罔象的时候,这邪门玩意正趴在血池子里,嘴里嚼着一只人胳膊。   数百只眼珠子滴溜乱转,肥头大耳、令人作呕。   我反手祭出长剑,打算当场来个出其不意。   然后我就被出其不意了。   *   来勾魂的鬼差是个新手小姑娘,昨日方才上岗,本仙君是她勾的第一个魂魄。   第一次给了如此风度翩翩芝兰玉树的本仙君,我很替这小姑娘感到荣幸。   “死、死者可是、可是仙、仙界遗沽真人……凡俗名李、李宝华?”   还是个小磕巴,怪可爱的。   “哎,是我。”   “您……您真是、真是仙君?”小磕巴没见过世面,见本仙君如见烤五花肉,哈喇子都挂到了胸口。   我捋着不存在的长须,慈眉善目地点了点头。   “那仙君您、您可曾、可曾见过、九星之一的、的……天、天枢星君?”她目光灼灼,一双大眼瞧得我背脊发凉。   “自然见过。”脱离了凡俗肉身的本仙君,记忆也一并恢复了。   小磕巴当时就恨不能挂到我身上:“天、天枢星君……是、是不是特别、特别好看?”   “还行吧。”我将身上多余的手手脚脚拨拉下来,脑子里回想着我哥的模样——勉强及得上本仙君的十分之一。   “我、我听说,天、天枢星君是仙界、最、最好看的神仙。”说着小磕巴还咽了咽口水。   放屁。   本仙君冷哼一声:“你别听外边的传言叭叭,天枢星君吊梢眼、蒜头鼻,脸大如斗、嘴大吞拳,一脸麻子还秃顶……仙界最好看的神仙分明是洞明星君。”   “洞明……星君?”小磕巴眨了眨大眼,一脸无辜,“没、没听过。”   冥界公职人员知识储备如此浅薄,本仙君甚为担忧。   *   小磕巴看人的眼光不行,但是人还挺好的。一路给我送到了奈何桥,瞧着本仙君入了轮回。   第二世,我是乱世枭雄——“布衣空手取中原,劲卒雄师不足论”的那种枭雄。   前二十年,本枭雄忙着强身习武;中二十年,本枭雄忙着南征北战;后二十年,本枭雄忙着荒淫无道。   打了无数的仗、占了无数的城、收了无数的女人。   按理来说本枭雄应当算是生无可憾了,可不知怎么的,总感觉身边少了点什么。   说是女人,本枭雄也不缺,可就是差点味道。   死在爱妃榻上的一瞬间,我还来不及觉得丢脸、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一道黑衣人影。   *   来勾魂的居然又是那个小磕巴。   “死者可是人界晟国帝王,凡俗名王百万?”   倒是不磕巴了。   “小磕巴,你可还记得本仙君?”从凡俗身子里脱出之后,本仙君又恢复了原本的潇洒倜傥。   “哎?我记得你——”   果然,本仙君这样龙章凤姿的翩翩郎君,小磕巴怎么能忘记?   “——你是那个因为嫉妒天枢星君美貌而造谣的仙君。”   ……本仙君绊了一跤。   从人界道奈何桥的这一路上,我与小磕巴吵得不可开交。   这没眼光的小鬼差没听过本仙君震慑六界的威名就罢了,还崇拜天枢,教我着实不能理解。   我同她一路辩论了三日三夜,引经据典地称赞洞明星君,居然没将她歪出天际的审美给掰回来。   挫败。   就是又一次跳轮回道的时候,瞧着小磕巴在奈何桥边跟我招手,本仙君居然有几分不舍。   *   第三世,他娘的本仙君投胎成了个女人。   还是个命途多舛的亡国公主。   本公主天生丽质足智多谋,可奈何竟不可自控地爱上了身为质子的敌国皇子。   在我自以为浓情蜜意、相濡以沫地同帝国皇子成婚七年之后,这崽子窃了我父皇的宝印、探了我父皇的军机、亡了我父皇的国。   还同我的陪嫁丫鬟搞在了一起。   本公主一气之下扛起了青龙偃月刀,欲趁夜将他一刀两断。   结果他反手把我给一刀两断了。   我淦他娘的。   *   小磕巴又来了。   本仙君开始琢磨,关于为何我每次转世都撞见小磕巴——到底是冥界人手不足只有这一个勾魂使、还是小磕巴心悦本仙君。   答案瞬时便出了——自然是后者。   毕竟本仙君一表人才、高大威猛、六界所共知。   “小磕巴,咱俩这还挺有缘。”我朝她眨了眨眼,心中了然。   初尝过人间情爱的本仙君,已不是当初的本仙君了,如今揣摩起女儿心思可谓是驾轻就熟。   可小磕巴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仙君,您眼睛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啧。   小磕巴欲擒故纵玩得挺溜。   比本仙君是强多了。   *   路过望乡台的时候,出了岔子。   冥界七殿的泰山王突然失踪,三千待审游魂失了管束,趁着鬼差不注意,涌上了接引路。   能审到第七殿的游魂,都不是什么善茬。   一路上,这三千游魂为了趁乱投胎,血洗了接引路制造动乱,这一路噬魂灭鬼的杀红了眼,冲到我面前的时候,给本仙君直接吓了一跟头。   所幸是小磕巴懂事,眼疾手快地将本仙君护住了。   堂堂洞明星君,死在了冥府游魂的手上,我这一世英名还要不要了。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小磕巴已被数百恶鬼围得密不透风。   给本仙君气得直哆嗦。   我动了神魂之力,一个大招放出,扯碎了挡在身前的所有恶鬼。   痛快是痛快,可亲眼见到满身是血的小磕巴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本仙君居然心口堵得厉害。   我自出生起便是仙君,横行六界未有敌手,从来没人能这样护着我。   我说:“小磕巴,你成功引起了本仙君的注意。”   *   由于在冥界动了手,我的神魂不稳,进不了人道。接引路拥挤,还没等小磕巴从昏迷中醒来,本仙君就被挤下了轮回。   第四世,本仙君投胎成了一只狸猫。   本喵生在马行一街、长在马行一街,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马行三街的老王豆花铺。   身为一只油光水滑风姿绰约的花狸猫,本喵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女人的玩物。   我不知道我主人对本喵有什么误解——我目露凶光,她抱住我不撒手;我张牙舞爪,她亲了我一脸胭脂;我身姿矫健,她撸了我一整日。   丝毫不将本喵的旷世气概放在眼里。   为了证明本喵的威武霸气,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抓了一只耗子,昂首挺胸地在主人面前出现。   果然不出本喵所料,女人就是女人,被一只耗子吓得尖叫连连。   “啊——富贵!你怎么能吃耗子?”   我嘴里的死耗子被拽走,换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饭拌小杂鱼。   真正的傲世狸猫,当然要自力更生、茹毛饮血以证男子气概,怎能吃女人给的玩意?   本喵嫌弃地将汤碗踢开。   ——咦?还挺香的。   一盏茶之后,本喵摸着滚圆的肚子晒起了太阳。   十二年之后,本喵因为重度肥胖过早离开了人世。   *   本仙君没想到,再见小磕巴的第一面,她就这么直白地表达了对本仙君的爱意。   ——她抱了本仙君。   不知怎么回事,被女人撸了十二年肚皮、亲了十二年脸蛋的本仙君居然有点害羞。   抱都抱了,不知道小磕巴什么时候表白。   可这一路上,小磕巴竟只字不提。   怪能沉得住气的。   这好几百年的勾魂使没白干。   临上奈何桥的时候,考虑到女人的面皮薄,本仙君决定大发慈悲地给她个面子。   “小磕巴,不然你给我套一身鬼气、留个印记吧。”   “本仙君瞧你顺眼,给你机会下次继续勾我的魂。”   小磕巴懵懵懂懂给我下印记的模样怪可爱的,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   神魂上落了鬼差的印记,可就再也去不掉了。   *   第五世,本仙君又投了人道。   由于鬼气加身,我特别背。   才高八斗的我,出生贫苦,住的屋子只有半块屋顶,全家七口人只有一张褥子。   我先克死我娘、再克死我爹、继而克死外祖爷辈、最后连我家养的老母鸡也生了瘟病。   好不容易中了举,借遍全村上京赶考的途中走错了路,居然成了一城精神病的锅中肉盘中餐。   好不容易熬到神魂离体,我竟无比渴望见到小磕巴。   *   小磕巴近来工作似乎不大顺当,一上来居然给了本仙君一耳光。   “你是不是有毛病?你骗我给你身上下了印记……你知不知道这样你每一世都会不得善终、寿元不足?”   本来我还挺生气的,毕竟本仙君都好几千岁了,被一个小姑娘扇耳刮子,面子上很难过得去。   可瞧着小磕巴一边骂人一边掉泪珠子的模样,本仙君居然鬼使神差地亲了她。   软绵绵、湿漉漉、咸丝丝。   小磕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显然为本仙君无师自通的高超吻技神魂颠倒。   然后本仙君趁机又亲了她一口。   正式宣布,本仙君恋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九点还有一更。 第85章   温敛还了何书生的三世福报、两人带着白尾回到客栈的时候, 已近天明。白尾神魂被鬼差勾去了一整日,大概率是还得躺上几个时辰才能醒。   燕妙妙亦是一夜未眠,安置好白尾之后, 倒头就栽在了罗汉床上。   再睁眼时,白尾已经提前醒了, 在燕妙妙边上一动不动不知坐了多久。   “师姐……”他低着头,眼中带着羞愧难当, “对不起, 我不该, 受那鬼差,引诱。”   有这道歉的功夫,不如让师姐呼噜呼噜毛。   燕妙妙睡眼朦胧地坐起身,顺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发觉什么也没摸到刚想收手的时候,一双毛茸茸的耳朵呲溜一下钻进了她的手心。   ——这个师弟收得好。   贴心。   狂抓数下之后,燕妙妙心满意足地收回手:“不用道歉,你修为尚浅难以抵抗鬼差刻意引诱, 也在情理之中。”   “等到了昆仑山正式拜师之后,我给你寻个靠谱的传道师兄,你好好修炼就行。”   “上昆仑山,师姐, 不教我吗?”白尾看着燕妙妙,眼睛一眨不眨。他生了一双绀青色的眼眸,像狼多过人, 琉璃般澄澈,乍一看有些失焦,搭配上他说话磕巴,整个人一副呆萌天真。   燕妙妙伸了个懒腰,起了身:“师姐很忙的,大半时间都不在昆仑山上,再过一年半载说不准就要飞升了,哪能手把手带你。”   “哦。”白尾低了低头,燕妙妙没瞧见他眼神中的那一抹失落。   “我洗漱,再去问问真君有没有什么事……”燕妙妙在水盆里洗了把脸,声音被水声和动作吞掉一半,“……没什么事的话,咱们今天就能回昆仑山了。”   她回过身朝白尾一笑,脸上还挂着水珠:“昆仑山很漂亮,师兄师姐们也都特别好,你肯定喜欢。”   白尾却没理会这些。   “师姐,”他皱着眉,“飞升以后,是不是,和疏明真君,一块?”   燕妙妙就着盆里的水洗着手,忽地含了笑意:“应该是吧,毕竟他也在仙界。”   白尾抿了抿唇。   正说着,她顺手从洗漱架上扯了一块帕子下来准备擦脸。正当这时,白尾却冲上前,眼疾手快地一把将燕妙妙手上的帕子扯下。   “……哎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疏明真君,擦过脚的。”   显然是觉得力度不够,白尾颇认真地添了一句:“他,脚臭。”   燕妙妙:“…………”[なつめ獨]   她顿了顿,将手上的帕子松了开来。   ……虽然她并不怎么相信白尾的话,可却仍忍不住在盆里又搓了搓手,接着更是干脆直接施术将自己的手脸弄干。   “走吧,咱们去看看真君在哪。”拾掇完自己,燕妙妙揽着白尾出了门。这才刚过了一日,她觉着白尾倒又长高了不少,如今已和她差不多个头,揽着肩的高度都不大合适了。   想着刚见面,白尾不过才是个刚及她腿高的奶娃娃,如今这么快就成了高大少年,叫她一点养娃的成就感都没体会到。   *   燕妙妙推门进了另一件客房时,迎面撞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一身素白衫子,裙角绣着白荷。弦月眉高挂,眼形圆润,明眸善睐。   “啊,抱歉,”燕妙妙立刻从房中退了出来,“我们走错房间了。”说着斜着探了个头,看向客房外的门牌号。   ——貌似没错啊。   刚想询问房中的女子是不是今日刚定下的客房,燕妙妙突然感觉到一阵仙灵之力激荡而来——   “你是那个昆仑山的女修?”   突袭来得迅猛,叫人难以提防。燕妙妙身上携着三十多道阵法,当即身上某处一烫,瞬息之间便将这股灵力反弹了回去。   这灵力力道并不算大,与其说是偷袭,倒不如说是试探来得合适。   ——但是试探也是分人的。   燕妙妙有阵法防身,修为高深——而白尾没有。   尤其是在他神魂未稳、身体虚弱的时候,这一击灵力将他一下子打得直不起腰。   燕妙妙蹙了蹙眉,揽着他肩膀的手渗入灵力,助他将体内紊乱的气息压了下去。   房中那女子见燕妙妙瞬间便将自己的试探反弹了回来,当下不禁对她高看了一眼。   她复又开口:“有几分本事。”   燕妙妙没顾得上理她,只继续给白尾输入灵力。白尾本是妖族,修为又低,燕妙妙只能缓缓将自己的灵力渗透入体,助他调息。   “好些了吗?”她轻声问。   白尾点了点头。   这边的女子,见燕妙妙看都不看她一眼,心中生出了火。   自飞升以来,谁不对她恭而敬之、低眉顺眼,可眼前这女修,仗着温敛的几分看重,竟也能将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   她冷哼一声:“如今的小辈道修,如此不知规矩了?仙君在前,竟不知回话?”   燕妙妙般眯了眯眼,冷笑一声,朝着白尾挑了挑眉。   ——看师姐给你找回场子。   “恕我眼拙,不知元君仙号为何?”   女子扬了扬下巴:“常融天映月元君,师出莽山琼梦天,”她说到这,似是挑衅地看了一眼燕妙妙,“疏明师兄的……嫡亲师妹。”   呵。   温敛,你特么到底有多少个师妹?   见着眼前这女子的模样,燕妙妙第一时间进入了战备状态。   跟她来这一套吗?   女人,你对力量一无所知。   “元君好,晚辈虞妙,师出昆仑。”   接着扯过白尾:“这是我师弟白尾,”她笑得自然,“疏明真君的……嫡亲儿子。”   白尾:“???”   映月元君:“!!!”   在映月元君没反应过来之前,燕妙妙已经大大方方地领着神情略呆滞的白尾走进了房门,作派神态自然得如客栈老板娘。   两人在外间桌前入座,燕妙妙慢条斯理地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厢映月元君终是反应了回来,大步走到燕妙妙面前:“你说什么?小小道修胆子不小,竟在背后造疏明真君的谣?”   燕妙妙皮笑肉不笑:“谁说是造谣了?”   她转向白尾:“师弟,你说师姐我造谣了吗?”   造了。   白尾张了张嘴,犹豫片刻:“没造。”   ——这个师弟收得好。   懂事。   映月元君冷哼一声,强作镇定:“你勿要唬我,疏明师兄自来高洁自持,如何能在外有子?”   她暗自探了探白尾身上的气息之后,更是有了几分底气,坐到了燕妙妙对面:“……何况这小子是个妖族。”   “害,”燕妙妙掀起眼眸睨她一眼,“谁还没年轻过呢?”   “妖族怎么了?超越种族的感情,更加刺激。”她侧过头,拍了拍白尾的手背,“白尾你说是不是?”   白尾:“是。”   乖。   燕妙妙乘胜追击,拖着板凳凑到白尾边上,伸手捏住他的下巴。   “你看看白尾这浓眉、这大眼、这高耸的鼻梁、这饱满的嘴唇……是不是同真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映月元君一愣,被燕妙妙带进了沟,还当真仔细端详起眼前这小狼妖的容貌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燕妙妙洗了脑,她倒还真越瞧越觉出像来。   难道……   她强作镇定:“那我怎的以前从未听疏明师兄说过?”用的虽是怀疑的语气,心中却已信了五分。   她飞升不过百年,交往尚浅,对温敛以前的事情全然不知,若说他旧年曾在外有过什么……   ……也不是不可能。   燕妙妙抿了口茶:“那看来是元君同真君还不熟呗。”   映月元君从鼻中“哼”了一声:“我同他不熟……难不成你熟?”   “熟啊,”燕妙妙抬眼,做作地撩了撩自己鬓边不存在的碎发,“我们可太熟了。”   “毕竟我是他嫡亲儿子的……”燕妙妙观察着对方不安的神色,心中十分满足——   ——并且决定送她一场大戏。   “……继母。”   噗。白尾口中的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眼见着映月元君眸中大震,燕妙妙心口的气略微舒了一舒。   爽。   可却也正是映月元君大惊之时,她的眼神忽然越过了燕妙妙一瞬,瞧见了门口越靠越近的二人。   她盯着对面的道修,道:“你的意思是,疏明师兄不仅在外有子,还同你这么个小小女修有私?”   姐们阅读理解还行哈。   她扬起下巴、一字一口斩钉截铁:“没错。”   下一个瞬间,映月元君忽然抬起头看向燕妙妙身后,语气骤变。   “疏明师兄,你听见了吗?这个女修竟在背后造谣生事、败坏你的名声!”   燕妙妙还未回头,便感觉到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熟悉的气息环绕着她。   “她说得对。”   “我们的确有私。”   作者有话要说:  白尾:我的亲生爹娘到底在哪?这才几天,换一茬了都。   *   我新开了一个短文合集【点梗处】,点开专栏可见,小可爱们有什么想看的CP人设或者剧情,可以去点梗让我写呀! 第86章   燕妙妙抬起头, 对上温敛含笑的眼。   “你怎么不多睡会?”   燕妙妙答道:“睡醒了,就过来找你了。”   “然后……”她又扁了扁嘴,转过头, “就见到映月元君在此。”   温敛拢了拢她身后的长发:“方才与滁云道君说了会话,这才没在房里。”   燕妙妙点了点头, 语气故意略带嗔怪:“你得先说一声啊,我刚开始还以为走错门了。”   温敛嘴角上翘, 十分配合地开口, 眼中是掩不住的纵容:“好。”   “下次一定提前同你说。”   所谓“有私”, 原本应当是有许多种解释。   可温敛一出现,同燕妙妙之间自然又亲近的作派相处,却难以再有第二种解释。   温敛身后的沈翘诧异地掀眸,打量起两人来。   他认识温敛六百余年……可从来没有这副模样过。   即便是在当年……   他甩了甩头,将记忆中已近模糊的那张清丽容貌抛到脑后。   “你们!”这时,映月元君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指着温敛,脸色涨红。   “你们当真……”话卡在了半截, 却又无人不知她话中的意思。   燕妙妙笑意盈盈地看她,俨然一副胜者模样:“元君不都瞧见了?”   映月元君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温敛,却见到对方的眼神丝毫为放在自己身上,只含着笑意瞧着燕妙妙。   她只觉得泼天的羞耻, 当下便立即夺门而出。   身后的沈翘被她一撞,轻咳了一声:“温师兄,你这就有些过了啊……明知道楚莞她的心思……”   “什么心思?”温敛截住话头, 淡淡开口,看向沈翘的眼中藏着几分凌厉几分警告。   后者会意,摇头无奈道:“罢了罢了,我这去劝劝她。”   沈翘:谁叫我打不过你。   临走之前,他又颇好奇地在燕妙妙与白尾身上多瞧了瞧——不过短短数日,两人进展是不是太快了些?   可谁知这眼睛刚落在姑娘身上没几下,一袭白袍子忽然一挡,将他视线死死堵住。   沈翘:师兄你护食倒也不必如此严重。   沈翘心道,不过见这昆仑山的虞姑娘方才两次,怎么每次温师兄都跟防贼一样防着我?   六百余年的师门情谊,就这么不值得相信吗?   唉。   *   沈翘这刚出了房门,燕妙妙立即开口:“方才那位映月元君同你……”   话都没说完,温敛就接了话:“不过同门之谊。”   ——疏明真君拥有极强的求生欲。   “可她说她是你的嫡亲师妹呢。”   直男如温敛,亦听出了燕妙妙语气中略微含着的酸气。   他忽地一笑,心头浮现五个字。   道是——风水轮流转。   “别听她的。”我的嫡亲师妹向来只有你一人。   心上人亦是。   他扯过燕妙妙的手握在手中,解释道:“滁云道君他们来此处,是有公务与我相商——我与楚莞,并不相熟。”   “什么公务?”燕妙妙好奇。   温敛顿了顿:“仙界琐事而已,没什么重要的。”   燕妙妙眯眼瞧他,从温敛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撑在桌上托住自己的下颌,凑近温敛:“仙界琐事也值得劳烦三位仙君一道行事?”   温敛勾唇,道:“当真没什么,我前日给沈翘递了信,他们正好路过彭城接了信,便过来邀我一道,”他伸手将燕妙妙放在下颌上的手指从唇边扯开,“你放心,当真没什么大事。”   这姑娘没了记忆,习惯倒仍同以前一样。   脑子里琢磨什么的时候,就好咬手指。   “真的?”燕妙妙挑了挑眉,微翘的眼角吊起,显然是仍有几分疑虑。   温敛一笑:“真的。”   他正顺手想要捏捏她的脸,边上突然传来一声咳嗽。   温敛看向插话破坏气氛的白尾,心中不满。   始作俑者显然内心并无悔意:“师姐,那你带我,上昆仑。”   “哦对,”燕妙妙点了点头,转向温敛,“真君,彭城事了,我得先回昆仑。”   “下山大半个月了,我师尊肯定担心,”她沉吟道,“还得将白尾带回去行拜师之礼。”   “你要是有公务,就不必陪着我们。”虽然还是希望你陪着。   温敛点了点头。   他脑中闪过方才沈翘同自己说的那事,理智明白燕妙妙待在昆仑山才是最好。   可理智虽如此,情感上却难以说清。   他索性直接在客栈房中划出了一道虚空之门。   门后是大雪封山、霜天冻地的昆仑神脉。   燕妙妙:……倒也没有那么着急。   “那我们这就走了。”燕妙妙笑笑,虽有些疑惑温敛为何这么着急让自己离开,可转念一琢磨——或许是仙界的公务紧急,这才宽了心。   燕妙妙拍了拍白尾,走近虚空之门,“等你办完事以后,记得来昆仑山找我啊。”   她做不来犹犹豫豫的小姑娘,向来识得大局,可心里想着什么亦会直接说出口。   温敛点头,眼中含笑:“好。”   燕妙妙刚跨出半步,又回头:“不危险吧?”   “不危险。”   “不危险行事也要小心啊。”   “好,一定小心。”   燕妙妙抿了抿唇,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温敛抢了先。   “你要再不走,我就不想让你走了。”   燕妙妙怔了怔,随后笑笑。   害,这氛围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故作自然:“那我走了。”   “记得想我。”她探了探脑袋,又低低添了一句。   声音微弱几不可闻,语气带着娇怯。   燕妙妙自己说完这话,却自己脸红起来。   感觉在白尾面前说这种情情爱爱的矫情话,有损自己大师姐的威严。   全然没了方才大喇喇地宣布自己是继母的嚣张气势。   像是在掩饰什么,燕妙妙扯着白尾就急匆匆地一脚往虚空之门中跨去。   这厢脚没放下,那厢手忽然被人一拽。   燕妙妙被拉进温敛的怀里。   身前胸腔中的心跳声格外明显。   “那你也记得要想我。”一个湿热的吻贴上她的额头,如三春暖泉,从眉心处一路烫到了心口。   “……好。”   *   拉着白尾跨过虚空之门后,两人便骤然暴露在鹅毛大雪之中。   同莽山一样,昆仑仙门之外有封山大阵,不能直接进入。   燕妙妙回过身,见到那虚空之门在自己身后迅速缩小,温敛的含笑的眼眸亦消失了。   还未回头,身后突然出现一个多日未见的熟悉声音。   “师姐,你果然在和疏明真君酱酱酿酿。”   燕妙妙脸色一垮,翻了个白眼,揽过白尾。   “白尾,见过你宋俨师兄。”   宋俨精通卜卦,能算到自己今天突然回山,也不算什么奇事。   他看向白尾,一股妖气混合着昆仑仙门的灵气盈面而来。他向来话少,也没兴趣问师姐为何带了个小妖回山,只大方对上白尾略带防备的眼神,微微颔首。   白尾亦颔首。   这是白尾第一次见到雪山。   白雪皑皑、云天一线,山石嶙峋、峰峦如聚——寒风吹到他身上虽觉刺骨,却丝毫不减眼前雪山奇景的壮阔非凡。   ——所以师姐就是在这雪山之中成长的吗?   似乎比童子渡还要荒凉。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将眼前景象收入眼里,生怕遗漏了哪处。   燕妙妙一边与宋俨说话,一边注意着白尾的神色,见他颇为谨慎、四处张望的模样,怕他是初入昆仑山有些怕生,便握上了他的手,教他或能安心一些。   “师姐,”宋俨见到她的动作,严肃开口,“疏明真君还没走远呢。”   燕妙妙:“???”   “你脑子里怎么还是这些屁话?”燕妙妙翻了个白眼,“人界有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这都离开几个三日,你怎么还这样?”   “我这是关心师姐的身体。”   “我看你这是找打。”   “师姐,你知道我从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如何能自己找打?”   “你嘴上说着不要,可是每次身体都很诚实地找打。”   “…………”   两人斗着嘴,转眼间便来到了封山大阵前。   从阵外看,隐约能见到一层半透明的罩子出现在眼前,隔着浓浓的寒雾,将阵内奇景隐在其中。   白尾只觉得身上忽然一热,像是穿过了一层瀑布。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忽然感觉到一阵热流,如冬日骤然破云而出的暖阳,将他已冻得麻木的身体狠狠一烘,皮肤发起了麻。   满目的蟠青丛翠。   方才的雪山仿佛是幻觉,瞬息之间消失在眼前。分明只是隔了一层阵法,此时白尾却觉得来到了另一番天地。   眼前有灵山异彩、碧瓦重檐,四方是繁花盛景、露红烟紫。这阵中仙境春意盎然、灵气充沛,将他周身筋脉沁得通通透透、极为舒适。   有数人站在前方,皆面带笑意,齐声高喝着。   “师姐好!”   白尾被这齐整的震天吼声吓了一跳,直呆愣在原地。   “你们这么大阵仗,”燕妙妙似是习以为常,撇了撇嘴,“是要吓死我吗?”   眼前数人哈哈大笑起来。   见到这么多人出现在眼前,白尾生平第一次没觉得防备与恐惧,反而有一股亲切之感,从皮肤外边渐渐深入,从心口直蹿到了四肢。   燕妙妙拍了拍他的肩。   “白尾啊,以后这就是你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意识到,本文的萌点全在师弟身上。   所有的师弟。   * 第87章   话音刚落, 一道兵器破空之声忽然传入耳中。   白尾的修为不足,才刚意识到有物来袭、抬起眼时,那道乌沉沉的刀光已经到了自己眼前。   他瞳孔一震, 眼睁睁瞧着那凌厉的刀光照着自己身侧袭来。   “师姐!”   随着他的惊呼,刀光落到身侧。   ——两根纤长的手指稳稳夹住刀身, 而那刀尖距离姑娘胸口只余一寸距离。   人群中传来欢呼与口哨。   燕妙妙轻笑一声,指尖银光一闪, 胸前的短刀又倏地一下反弹回去, 声势较之来时更大。   不远处, 一个年轻男子一手接了短刀,被刀上携着的气势震得倒退三步。   “看来师姐的灵力是全恢复了。”辜南野将欺鬼刃在手上一转,熟练地将短刀收回虚空之中。   他一跃到了燕妙妙跟前。   燕妙妙瞥他一眼:“我要是未曾恢复灵力,你方才那一刀是想当众残杀师姐吗?”   辜南野咧开嘴一笑:“如此也可,到时候我便是昆仑仙门的首徒大师兄了。”   身前的数位弟子之中传来阵阵嘘声——不过,倒也有几位起哄的。   “辜师兄,同大师姐来上一场啊!”   “趁着师姐灵力未复,这是大好时机!”   “不将师姐拉下马, 哪知首徒有多爽!”   “辜师兄,上啊,我们支持你!”   燕妙妙抬起头,随手一指:“想知道首徒有多爽那个, 回头练武场等你,让你爽一爽。”   众人起哄般朝一个方向看去,方才嘴炮的弟子脸色一白, 迅速看向了其他方向,假装自己不存在。   燕妙妙一边拉着白尾走进人群一边笑骂:“我这才走了多久,你们就这么嚣张了?三天不打我看你们就要上房揭瓦……今天傍晚,全体弟子们练武场集合,师姐教你们重新认识认识,谁才能在这昆仑山上当家做主……”   “你说谁能做主?”一个低沉的中年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声音不大却威力不小,一时间场中寂静无声,起着哄的弟子们主动让开一条道来,露出广场中央站着的那位中年道人来。   燕妙妙转眼换上一副笑靥:“当然是——我英明神武的嫡亲师尊啦。”   众弟子:大半个月不见,师姐的脸皮厚度越发惊人了。   神霄真君鼻子哼了一声,眼中有几分埋怨。   “走了这大半个月,也不知道往家里捎个信。”   燕妙妙谄媚笑笑:“我这不是想着很快就能回来嘛。”   神霄真君瞪她一眼,径直上前,伸手就探向燕妙妙眉心灵根处。   入手灵力中正平和,淳厚澄澈。   的确是恢复了。   “疏明真君呢?”神霄真君四处张望,“怎么没同你一道?”   燕妙妙简单说了沈翘与楚莞来寻温敛处理公务的事情。   “嗯,”神霄真君捋了捋下颌上的短须,“此番疏明真君亲自护送你至妖界,我还想着要同他好生道谢……如此一来,只能下次了。”   边上的宋俨&燕妙妙:大家都是一家人,道什么谢。   “对了,”燕妙妙将身侧的白尾拽了出来,“我从妖界给您捎了个小徒弟回来。”   白尾被燕妙妙推到神霄真君身前,后者眯着眼,目光审视,将他从上到下瞧了个遍。   白尾心中紧张,手心里出了汗。虽然听燕妙妙说过数遍神霄真君性子极好相处,可真到了自己跟前,却也避免不了忐忑之情。   “……真,真君好。”许是太过于在意,他半天了这才磕磕巴巴地挤出这三个字来。紧接着,灵力一松、头上一热,一双毛茸茸的耳朵难以克制地忽然冒了出来。   白尾心中一慌,当下生出几分赧然。   可他刚想将自己脑袋上的狼耳收起来时,忽然一双大手伸了过来,捏了捏他的耳朵。   “师尊,是不是特别可爱?”   神霄真君嗯了一声,将手恋恋不舍地从狼耳上扯了下来。   “尚可。”谨守着身为昆仑首席仙尊的威严。   “小狼妖跟我来吧,我探探你的灵智,给你寻个合适的师尊。”   白尾被燕妙妙推着朝前走时,心中还有些迷糊。   喜欢摸他狼耳这事,算遗传么?   *   傍晚。   霞霓漫天,晚风和顺。   昆仑山中,橘彩霞云将山林草木镀上一层金边,有些晃眼。夕阳带着燥气,脚下的青石板经过一整日的曝晒,正往外缓缓吐着热气。   白尾行走在昆仑山中,四处张望。   神霄真君说,只要循着最热闹的地界去,就能寻到师姐。   一路上他遇见了不少行走来往的弟子,认出他是燕妙妙带回山的师弟之后,就笑着朝他颔首,瞧着十分友善的模样。   白尾内向警惕,亦不大会笑,只能挨个点了点头,权作招呼。   身侧的草木在夕阳下发着蔫,干爽的香气渡出燥热,他仿佛能听见草叶有气无力的呼吸声。   可他也知道,到了夜间,这草木又会大口吸收着满山的灵力与水汽,在明朝重新绽出新生的模样。   鲜活而真实。   不仅仅是人,这整座昆仑山……似乎都要比他想象当中还要好。   在山中胡乱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白尾就听见了人群的喧闹声。   转过几处小山草丛,一片广阔平整的练武场地映入眼中。   练武场中的地砖,是大块的花岗岩,青灰之中泛着黑彩,坚硬厚重。兵器敲打上去,呲啦啦地击出大簇的火星子,却难以在上边留下分毫痕迹。   在场边的位置,齐整地镌刻着一圈金色法咒,能将场中弟子比试时使出的法咒断开,如一道无形的高墙,将所有术法剑风尽皆拦截于内。   远远地,白尾便见到那练武场上,一道火光如游龙,在场上半空之中逡巡。   可姑娘的红衣却并未被火光湮没。   如烈火煅真金,那一抹红影在火焰之中傲然而立,越发显得出挑。   走得近了,能听见熟悉的嗓音。   “正所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师姐这半个月没守着你,你这就随波逐流了?”   “小方啊,按说你这是下盘虚浮吧,也没你这样虚的……你老实同师姐说,你是不是改练了醉拳?”   “来来来,再使点劲,很快你就能切开一块豆腐了,师姐很看好你。”   ……   昆仑山大师姐,手狠嘴毒,可止小儿夜啼。   “师姐!”白尾走到场边,见到场中数不清的弟子刀光剑影、精光飞射,便不敢入内,只在场边叫她。   燕妙妙目力极佳,一眼便瞧见了场边的白尾。她纵身一跃,从蜚愁身上落了地,接着右手朝身后一伸,那蜚愁虚影便顺着主人心意,化成了一道火红长鞭,窜入了燕妙妙手中,继而隐入虚空。   “怎么样?”燕妙妙大步上前,“让你拜了哪位仙君为师?”   白尾心中高兴,略生疏地笑笑:“神霄真君,收我。”   神霄真君本身是兵修,昆仑山仙君之中的扛把子,术法路子主攻,向来主张以攻为守,术法刚烈招式凶悍,培养出的弟子一个赛一个地生猛,对战如吃饭。   燕妙妙和辜南野,便是其中表率。   “啊,”燕妙妙笑道,“那以后我就是你的嫡亲师姐啦。”   白尾点了点头:“师尊说,让师姐,给我寻,传道师兄。”   燕妙妙顺手就将他扯进了练武场:“你先瞧瞧,看哪个师兄师姐顺眼,我马上给你叫过来。”   大方阔气有如土财主。   “我想要,师姐。”白尾声音放低。   “啧,”燕妙妙眯着眼笑,“小孩还挺挑,还非得寻个师姐。”   说着,燕妙妙双手交叉,琢磨起场中的直系师妹来。   白尾是狼妖,原本便是凶悍的族类,给他寻传道师姐,须得往手下凌厉刚猛的挑。   五师妹性子太软和,大概率是镇不住白尾。   九师妹练的兵器是金针,万一给白尾培养成东方不败可不成。   十二师妹练的金刚轮倒是挺合适,可她骂人太难听,交给她白尾非得被骂秃了毛不可。   十九师妹……   “……师姐,我要你。”   “哎?”燕妙妙闻言一懵,可当即又反应了过来。   “你想我做你的传道师姐?”   白尾点了点头。   燕妙妙抿了抿唇:“不成。”   先不说她使的兵器是鞭子,似乎同白尾不大相合;再一点,她这飞升指日可待,压根没办法将白尾带出来。   白尾眼中掠过一分失落。   “那就,师姐做主。”   燕妙妙点了点头,在场中扫了一眼。   “辜南野,过来。”   “给你未来的传道师弟耍一套刀法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虽然不知道几点。 第88章   燕妙妙离开练武场的时候, 已经夜半。   半个多月没回山,那帮崽子是当她是去度假养膘了还是怎么的,丝毫不顾念师姐内伤初愈, 一个接一个地上来薅,似乎是立志要将她这个大师姐累死在练武场上。   燕妙妙脚步虚浮地进了房间之后, 当场就倒在了榻上,连脸都没洗。   将睡未睡之时, 她还挣扎在“仙女就算不洗脸也一样美”和“真君见她这么邋遢会不会不喜欢她了”的念头里难以自拔。   不过也就是一瞬, 她就沉沦于自己的本能, 死死地陷入了黑甜之中。   燕妙妙原本是没有起床气的。   可若是在累得都走不动道、而刚睡了一个时辰就被人摇醒的情况下,就是佛都有火。   “师姐!师姐!”   “快醒醒!有大事发生了!”   燕妙妙眼睛都没睁,心火就蹿了出来,一连三道阵法从身上探出,瞬间便将自己榻前那人裹挟于内,一个老汉推车就将那人“嘭”地一声钉在了对面的墙上。   “……师、师姐……”   微弱的嗓音在阵法与墙壁的挤压之间有气无力地探出。   燕妙妙这厢,被阵法离体的痛感烧得醒了神。   她一手艰难地撑着榻,一手揉着太阳穴, 坐起了身。肢体的酸痛并未散去,反而因为不足的睡眠而越发明显。   她弓着背,强压住再次躺下的渴望,恶狠狠地开口:“……你是想死吗?”   嗓音沙哑, 喉咙口火辣辣地疼,像是布帛被撕开的痛感。   ——看来明早得去丹房拿点药吃吃。   “……师姐……想死了……我会告诉你……”   这下是能分辨出宋俨的声音了。   燕妙妙随手撤了阵法。   被死死压在墙上差点没窒息的宋俨终于能喘了口气。   “你大半夜的私闯师姐闺房,合适吗?”燕妙妙没好气地开口, “放在人界,这是要浸猪笼的。”   正屈着腰喘气的宋俨:“师姐……你之前半夜进我房间……也没事先知会我……”   “……猪笼……便是要浸……也是一起……”   得了,看来昆仑山是可以少一个师弟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燕妙妙咳了两声,感觉喉咙都快出了血,嗓子这才略微舒服了一些,“快说,别打搅我睡觉。”   宋俨边喘着气便给燕妙妙递过来一副龟甲。   上坎下艮水山蹇卦。   卦辞: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   卦辞和卦象燕妙妙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就是全然不知宋俨这卜的是什么。   又是等了半晌,宋俨这终于是喘匀了气。   “睡前例行一卦,得了水山蹇,”他道,“我瞧这东北方向似乎不定,便又看了罗盘。”   他又摸出一个罗盘来。   只见金色的罗盘之上,指针正疯狂跳动,叮叮哒哒地什么都瞧不出来。   “你这探的何处?”   “东北方向,首阳山。”   燕妙妙迷茫地抬眼看向宋俨。   后者忽然在虚空中一划,一片模糊的影像出现在漆黑的屋子里。   画面之中没有声音,只有遍地焦土。   山石崩塌、泥浆倒灌。绵延数百里的山脉倾倒,如失了骨头的躯体,软趴趴地倒在大地上,草木生灵蝼蚁般埋在泥土之中,弄脏了躯壳,奄奄一息。   黑压压的死气笼罩其上。   “首阳山塌了。”   燕妙妙怔愣一瞬,似是反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塌了?”   “首阳山是仙脉之一,怎么会塌?又怎么可能塌?”   这仙脉,并不仅仅是名字好听。   仙脉一处,是聚集了天地灵气凝结而成,可说是天为父地为母,但凡天地之中还存有灵气,就绝不可能崩塌。   就如昆仑山矗立万年,历经数次天雷地动都岿然不动一般。   宋俨指向画面中的死气。   “山中灵气消失了。”   燕妙妙皱了眉,从榻上起身。   仙脉中的灵气消失不见,这是没人敢想过的事情。   但凡是聚有仙灵之气的物事,都两种方法可将其上的灵气驱除。   一则将其上的灵气夺走,与魔修一支夺人修为巩固自己的法子近似,可类比吸星大法。   二则可用更为强力的魔气将灵气污染,如燕妙妙的灵力被残刖魔的腐肉污了那样。   但是将一整座仙山的灵气吸走或污染掩盖……   理论上可行,现实中没人能做到。   即便是仙界的三清、或者魔界的魔尊,都不能做到。   “那山中的生灵……”   首阳山中灵气充沛,不仅草木生灵极为茂盛,就是修仙的门派都有十数个之多,更别提其中生活的动物和凡人了。   如今首阳山一经崩塌,不仅仅是山石崩裂、更多的是其上生灵怕都凶多吉少。   “山中有仙君到场,正在救助。”   随着宋俨的话音,画面一转。   半空之中,浮动着数人。   仙君们催动着灵力,正将这塌山周围的死气驱除。   ——这死气与灵气大相冲抵,便是仙君,亦没办法在这死气之中动用太多灵力,搬山卸岭之术更是难以施为。   燕妙妙眼睛尖利,一眼便瞧见了那数名仙君之中的那袭白衣。   ——温敛亦在其中。   他身上向来洁净的素白袍子染了层灰,极为碍眼。画面晃过他的正脸,燕妙妙见他双眉紧拧着,周身灵力与死气相冲,显然教他很是犯愁。   她琢磨了片刻,当场便从边上扯过一件袍子,一边朝屋外跑、一边系着腰带。   身后的宋俨追了出来:“师姐!你去哪——?”   “你的卦象动爻是哪一爻?”   “九五。”   “九五爻辞,大蹇朋来,”燕妙妙脚下不停,“你师姐我,要去做大蹇朋来的那个朋。”   *   昆仑仙门主殿,此时灯火通明。   不久之前,首阳山崩塌的消息亦传到了仙君耳中。   神霄真君此时,正在分配前往支援的仙君名录。   “匡淩、望山、孙鹤、重晗、宗祁,”神霄真君沉着道,“便是你们五人先去吧,若是人手不够,咱们还可再支援些。”   “毕竟同是仙脉,咱们须得出一份力,尽快将山中是凡人与生灵救出。”   这时,只见到匡淩,便是昆仑仙门专修炼器的仙君、亦是柳梢的师尊,突然站起了身,神色凝重地朝着神霄真君道:“师兄,若是咱们能将……”   还没说完,神霄真君便举起了手,止住了督由真人的话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神霄真君肃声道,“不成。”   殿上众仙君相互对视,显然是知道这两人话中的意思,却也未有人提出别的意见。   督由真人叹了声气,也不说话了。   而正是这时,一道纤瘦的身影忽然大步踏入了殿中。   “师尊!首阳山大难,咱们当全力相助!”   燕妙妙头也不抬,“嘡”地一声跪倒在地。   随着她闯了进来,宋俨也跟在她身后数步,跌跌撞撞地进了大殿,跟着师姐跪了下来。   “求真君、师尊相助首阳山。”   神霄真君一见燕妙妙,心里就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你们跪在这做什么?”   “仙君们已经要出发了,立刻就会赶往首阳山相助,不用你们安排。”   却见燕妙妙缓缓抬起了头,目光郑重地看向神霄真君。   “师尊,我见了首阳山的情形。”   “几位仙君前去,怕是不够。”   神霄真君的心口猛地跳了几下,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他抿了抿唇,神色是平日难见的严肃:“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燕妙妙咽了口唾沫,目光朝着殿中的仙君扫了一眼,壮着胆子轻声道:“师尊,我们明明有更好的法子。”   “只要师尊肯将咱们昆仑幻境的锢灵髓拿出来,首阳山立刻就能恢复原样。”   作者有话要说:  水山蹇卦:是四大凶卦之一,上坎下艮,意为前有水阻后有山拦,前有陷险后有阻碍,凶象。   九五爻辞:大蹇朋来——意为遇到了大险阻,会得到朋友的帮助。   *   想要恢复记忆的姐妹们,剧透下,快了。   准备进入最后的大剧情——完结,也快了。   *   本来想零点之前更新,然后……失败了。   明天继续双更吧! 第89章   “放肆!”神霄真君怒喝一声, 广袖甩到了燕妙妙脸前,带起一阵风,刮得她的皮肤竖起了汗毛。   “你给我把话咽回肚子里!”   神霄真君脾气不算好, 暴躁又易怒,虽然常常被燕妙妙气得头顶生烟, 可如今日这般疾言厉色冲她说话,这八十年来都没几次。   锢灵髓是昆仑仙门立山之本。   如今的昆仑山冰天雪地、林寒洞肃, 可在万年前的上古时期, 昆仑一脉是汤山火海。   天地初开之时, 世间灵力充裕满溢。昆仑山是天下仙脉之源,此间灵气之盈化作实体,成了世间至阳的滚烫熔岩泄出消耗,绵延至千里之外。   然世间万物过犹不及,灵气之间亦会互相吸引。   昆仑山中的灵气愈充足、熔岩便愈盛、流失便愈严重、而人界九州的灵气更愈发聚集于此——长此以往,昆仑山一度烧成了火海,赤地千里、毫无生机,灵气亦在熔岩的倾泄之中消散殆尽。   后来, 有不知名的神君以自身脊髓为引,拘日月晖光为质,凝成了一条万古不化的锢灵髓,以其中正之气, 生生将昆仑的火海熄灭,又将外泄的灵气禁锢其中。   ——这才成就了如今的昆仑一脉。   昆仑山中的这条锢灵髓,不仅可稳固灵气不外泄, 更是受了昆仑仙脉万古的灵气滋养,自身灵力极强。   若是将锢灵髓带去首阳山,不但能在瞬息之间驱散山外的死气,更能迅速聚集灵气,使首阳山在数十年之内重新生成一条灵脉。   “师尊,”燕妙妙咬了咬牙,继续道,“咱们昆仑一脉沸腾的灵气已缓和了数千年,即便没了锢灵髓,多半也不能再生出异动来。”   “闭嘴!”神霄真君低喝一声,脸色涨红,“你这是在赌!”   “锢灵髓从未离开过昆仑山,若真出了事,陪葬的便是咱们整个仙门!”   神霄真君既然肯接话,那这事就还有得商量。   燕妙妙念及于此,沉了沉心绪,缓声道:“仙脉中的灵力师尊理当清楚,若有门中仙君合力坐镇,即便是出了事,亦能强行压制下来,到时再立即将锢灵髓复位便可。”   说着,她摸出了乾坤袋,从中掏了半晌,摸出一只锦盒来。   锦盒开启,一株变幻着七彩的玉质树枝缓缓升至半空,一时间将这大殿照得流光溢彩、恍如白昼。   “这是我在喻灵江神府寻到的七宝树枝,或可助师尊压制昆仑外泄的灵气。”   宋俨悄悄抬眼,望了一眼那七宝树枝。   七宝树,是仙界三十三重天之巅存在万年的一株仙树,在仙界地位更胜三清。   它无灵气、无化形、无生机,以老朽枯萎的模样在三十三重天伫立。   据传,七宝树是连结神界的最后一丝线索。   可传言终究是传言——万年以来,无人参透。   燕妙妙手上这短短一截断枝,宋俨心中清楚,是他们几人几乎赔上性命才从神府中取出的。   虽然仅仅是一截断枝,却玄妙无穷、含有万年清正之气——若有七宝树枝相助,便是失了锢灵髓,昆仑山多半也能维持常态一段时间。   神霄真君见了那截断枝,忽然哼了一声。   “上回你师尊我去斩杀魔兽九荒、受了重伤回来,也不见你拿出这七宝树枝给我疗伤。”   燕妙妙:现在是翻旧账的时候吗?   她腹诽一阵,却又只能好声好气道:“师尊当日的伤,闭关三月即可疗愈,着实没必要浪费这七宝树枝。”   听到这里,神霄真君瞧她一眼。   “你连这扛劫雷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   “是当真一心想救首阳山于水火,还是生怕有人在首阳山的死气之中浸淫太久、损了仙根?”   燕妙妙抬头同他对视。   “都有。”   她并不奇怪神霄真君知晓她与温敛的关系。   在莽山法会,温敛就数次同她一起出现;无定海中,又是温敛亲自将她抱回……更别提温敛主动提出护送她去洗灵泉、更为了她大闹妖界的事情。   要是看不出点什么,那就是真瞎。   “仙山有难,自当鼎力相助,”燕妙妙诚恳道,“首阳山中有万千生灵囿于危难,昆仑为天下仙脉之源,既有法子,如何能因‘或许会发生的危险’而置之不顾?”   “不仅是疏明真君,此时此刻,仙界数名仙君都在首阳山救助。只要师尊愿意拿出锢灵髓,覆手便可将万千生灵尽皆救出。”   见神霄真菌神色略微有些松动,燕妙妙又再乘胜追击。   “倘若师尊仍有疑虑,咱们可将锢灵髓定于首阳山中七日,只求将山中生灵救出、不求重凝仙脉。”   神霄真君来回踱了几步,显然内心也在挣扎。   七日。不长,却也不短。   燕妙妙没再说话,只盯着师尊不放,堂中亦无人发声。   半晌之后,神霄真君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回过身,不再看燕妙妙,转而看向身后的仙君们:“你们先去首阳山协助救援,若是情势着实危难难以回转,再来回报。”   “锢灵髓涉及我仙门生死,不可轻易拿出。”   “师尊!”燕妙妙起身上前,还想再说两句。   可谁知神霄真君却是当即一甩袖子,瞬息间便将她掼出了殿外。   “我意已决,勿要再说了。”   他皱着眉回头:“妙妙,无论如何,我是昆仑的仙尊,自当以昆仑安危为先。”   *   一炷香后,燕妙妙换上一身黑衣,在阴影中穿过了昆仑仙门。   不多时,便来到了后山一处高及数丈、古朴厚重的石门之前。   “师姐,这样不可。”宋俨一路跟着燕妙妙来到了后山地穴,眼见着她就要闯进禁地,他忍不住要拦上一拦,“你若真将锢灵髓偷了出来,倘若真出了事……”   “出了事,我便是千古罪人,”燕妙妙颇为冷静地开口,“我知道。”   “那你还……”   燕妙妙打断他:“可若不将锢灵髓拿出,昆仑便是罪人。”   宋俨顿了顿:“方才的影像师姐瞧见了,如今各大仙门都已派出了仙君支援,便是没有锢灵髓,多半也能成事。”   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却也不禁越来越小。   “你既然见了方才影像中的情形,就更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偷锢灵髓。”   方才从大殿中被神霄真君赶了出来之后,燕妙妙本已死了心。   可惦记着首阳山的事情,她又着实不能安心,在回房的路上,便重新幻化出了水镜,关注着首阳山的情形。   前后不过短短一个时辰,此时的首阳山外,聚集的仙君越来越多。   ——可死气却也越来越盛。   首阳山崩塌蔓延的局势,丝毫没有因仙君的支援到来而好转。   在这其中,她见到了数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别派仙君,在这重重死气之中,脸色难看,灵力如潮涌倾泻而出,却又如杯水车薪,丝毫起不到任何作用。   反倒还被那山中不知为何源源不断散出的死气侵入体内。   在这其中,她见到了温敛。   许是因为耗费灵力过大,他眉心的灵根处已隐隐散了光,几许黑气沁入了他的皮肤,顺着脖颈张牙舞爪地欲攀上他的面孔。   狰狞可怖。   这是死气入体的前兆。   “倘若继续这样下去,即便能将首阳山救回来,仙界亦会损耗数位仙君,”燕妙妙道,“如今仙魔两界形势一触即发,若是一夕之间伤了这么多位仙君、而魔界趁机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她边说着边施放法咒,欲将这后山地穴的大门强行打开。   宋俨抿了抿唇,忽然道:“师姐,你应当很喜欢疏明真君吧。”   “为什么这样说?”燕妙妙没看他,手上的法咒未断,“你师姐我这是一心冲着天下苍生、六界安宁,可不是为了儿女私情。”   “我知道,”宋俨道,“可是师姐你见到影像之中疏明真君的脸色之后,手都发了抖。”   燕妙妙顿了顿,觉得自己身为师姐心向大道、断情绝欲的端庄形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她打着哈哈:“害,谁叫疏明真君生得好看,我见不得他变丑。”   “你师姐我很是肤浅,就是看中了他的美貌。”   正是这时,那后山地穴的大门遇了燕妙妙出手的法咒,忽然精光一闪,一道强劲的回弹术法从石门上飞射出来,登时便要打上燕妙妙的身体!   电光火石之间,有一道银光从两人身后发出,精准地应对上了那石门上的术法,生生将攻击拦了下来,将燕妙妙救下。   燕妙妙被术法波及,掼倒在地。她心脏卡上了喉咙口,立刻回过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新晚了,今晚还有一更,时间不定,我……尽量零点前更新! 第90章   一人从黑暗中走出, 广袖黄袍,头束九梁巾、手持玉拂尘,腰上系一黑缨穗儿、脚下蹬一云纹短靴, 端的是仙风道骨、神姿逸致。   “明黎师叔?”燕妙妙怔愣一瞬。   艹。   她当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好不容易偷个东西这门还没进呢就被人发现了。   ——还是同自己多年来深有龃龉的明黎真人。   两人搞不来的主要原因, 在于明黎真人之小气令人发指。   燕妙妙早年修炼拼命,几乎日日都带着一身内伤外伤去丹房拿药, 明黎真人嫌她受伤太重、费丹药太多一直对她深有意见。   两人之间关系的恶化在五十年前燕妙妙意外烧了他的药园之后达到了巅峰。   自此之后, 燕妙妙的丹药来源全靠入室偷窃。   ——于是两人关系就更差了。   明黎真人走上前, 瞥了一眼仍在地上摔着的燕妙妙和一旁面无表情不敢说话的宋俨。   “来丹房偷药的时候不是挺熟练,怎么见真章了这么脆?”惯常的讽刺入耳。   “主要靠丹房没安保。”   “我以后睡那?”   “……那也大可不必。”   明黎真人哼了一声。   显然是懒得理燕妙妙,明黎真人径直走到石门处,口中念念有词,石门上古朴的纹路随着他的法咒缓缓亮了起来。   “这地穴石门上的法咒是你师尊亲自镌刻其上,需要特定法门方可开启,”明黎真人道,“像你方才那样强行开启, 不仅会遭到反噬,还会直接将你师尊招来。”   果然,在明黎真人的操纵下,石门乖巧地被打开了。   燕妙妙总算是在宋俨的搀扶下从地上爬了起来。   “……您不打算告发我吗?”   “你想我告发你?”明黎真人挑眉, “这种要求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见。”   “不不不,”燕妙妙立刻摆手,“我就是诧异于您忽然体现出来的真善美品质。”   “你这意思是我以前人不行?”   “一般, ”燕妙妙沉思之后,颇认真道:“我去偷药时您就时常在我师尊那告小状。”   明黎真人:“…………”   “……爱进进不进滚。”   “哎——我们立刻进去,请好嘞您呐。”   燕妙妙拉着宋俨就要往石门里蹿。   “明黎师叔,”临到了跟前,她又面带疑虑地转过头,“您这该不会是钓鱼执法吧?”   明黎真人耐着性子:“什么是钓鱼执法?”   “就是假意将石门开启、勾引我们犯错,然后在我们踏入禁地的同时实时抓捕。”燕妙妙一本正经。   “我看起来像是这么闲的人吗?”   “人不可貌相。”   明黎真人:“…………”   “……看你屁话这么多就别进去了。”说着手上这就要撤回法咒。   “别别别,”燕妙妙拦住他,“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个孩子计较——我刚才就是活跃下紧张的气氛。”   明黎真人:怪不得神霄师兄的头发近些年来越来越少。   不过进门之前,燕妙妙仍然不忘加了一句:“师叔,您什么时候人这么好了?”   明黎真人:想骂人。   “……我向来人好,只是不待见你。”他掀她一眼,“这次助你,也不过是觉得这是救援首阳山最有效的法子。”   燕妙妙抱拳:“英雄所见略同,好人一生平安。”   明黎真人:“…………”   “今夜咱们没见过。”撂下这话,明黎真人便毫不犹豫地转身,重新隐入了黑暗之中。   “哎哎哎真善美师叔您别走啊,您还没说这里边还有没有什么机关呢!”   *   刚刚越过这石门,燕妙妙和宋俨便觉出一阵入骨的寒气迎面而来。   后山地穴连通着真正的昆仑山,万年雪山的寒气毫不掩饰地夺走两人身上的热气。   “你紧紧跟在我后边,”燕妙妙顺着石门后的石阶走入黑洞洞的地穴,指示宋俨道,“上次我给你弄的护身灵盾呢?好好罩着自己。”   宋俨出门在外,通常也就起个人形指南针的作用,要不是他强行要跟来,燕妙妙压根没打算带上他。   他显然也很明白自己的斤两,燕妙妙的话都没说完,他就已经将灵盾拿了出来,一道金光护罩顿时出现在身侧。   燕妙妙瞧了瞧连自己衣角都完美避过的护盾,感觉自己带了个白眼狼。   “虽然师姐不需要你这护罩护着,”她冷眼看他,“但你也得稍微客气客气、做做要照顾姑娘的样子啊。”   “哦,”宋俨闻言,立即将手上的护罩放大,将燕妙妙罩入其中,“这样可以了吗?师姐?”   燕妙妙商业假笑:“可以了师弟。”   话音刚落,护罩又迅速收回。   燕妙妙暗暗吐槽:“狗直男活该没有女朋友。”   俨然忘记了自己半月前也还是昆仑山单身狗的其中一员。   燕妙妙手上打了个响指,一簇火焰瞬时出现在指尖,将脚下的路照得清清楚楚。   这石阶光滑如镜,乃是昆仑山的万年玄冰制成,寒气透过鞋底狠狠钻进脚心。即便是燕妙妙已催动灵力将自己身体保暖了,仍被这刺骨的严寒冻得四肢麻木。   至少走了半个时辰,两人这才终于下到了这地穴的底部。   一间巨大的寒冰石室出现在眼前。   厚重的冰锥从头顶垂下,入目一片冰蓝。   燕妙妙推测,此时应当到了昆仑山的山腹之中。   她朝着这石室中间走去。   四周冰壁之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与图像。燕妙妙神经紧绷起来,肩上一亮,立即有一道法阵在自己身侧竖起。   “你在原地等我,千万不可上前。”她叮嘱宋俨,“此番偷盗锢灵髓,估计是九死一生。”   她着重道:“若有危险,你先跑,不用管我。”   宋俨并不逞强,点了点头,安分地站在后方,瞧着燕妙妙一步一步朝着石室中心的阵法走去。   ——阵法中间,立着一道冰柱。   冰柱之中,光华流转,一股难言的天地灵气缓缓溢出。   燕妙妙将蜚愁鞭扯在胸前,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极为谨慎地走近冰柱。   四周冰壁上的符文随着她的脚步渐次闪起了光——却迟迟没有任何法咒或攻击出现。   ——直到燕妙妙轻而易举地破开了那冰柱,将锢灵髓拿到了手中。   手中握着光华流转的锢灵髓,燕妙妙丝毫没有实感——这么容易吗?   好歹不该给她来个九九八十一难吗?   身后传来幽幽的男声:“这就是师姐说的九死一生吗?”   “……闭嘴。”   *   两道身影离开地穴之后,石室的角落渐渐现出两道人影来。   “师兄,你要是想拿出锢灵髓,直接同妙妙说便是,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明黎真人率先开口。   神霄真君睨他:“那你刻意撤了丹房的禁制,纵容她几十年来上你那偷药算是什么癖好?”   明黎真人尴尬地咳了两声:“……我那不是为了维持仙君的威严么?”   “这小姑娘整日只会气我、丹药成炉地拿、烧了我的药园还不道歉就算了,还自作主张种上了地瓜……我还要上赶着给她送药不成?”   神霄真君失笑:“我不也是如此?”   “身为昆仑仙们的首席仙尊,自当事事以昆仑为先,将锢灵髓拿出……是置昆仑于险境。”   “这事首席仙尊不能做。”   神霄真君走到冰柱之前,看向其中替换上的七宝树枝,以及周边额外出现的数件稳固仙脉灵气的法宝。   “小姑娘这是掏了老底了。”   他颇欣慰地笑了笑,转身看向明黎真人时又恢复了正经。   “锢灵髓被盗,记得明早通知各仙君立刻回山镇守。”   “务必在锢灵髓回山之前,好好守住昆仑。”   昆仑山封山大阵一阵波动。   阵外忽然出现一道虚空之门,些许黑气从门那头探了过来。   片刻之后,那门又再次关闭。   作者有话要说:  零点之前更新啦! 第91章   首阳山。   温敛已坚持了不知多久。   崩散的首阳山中, 滔滔不绝地涌出死气。   他自来到首阳山中,就一直挺身在山前救援。遮天蔽日的黑气之中,他分不清白天黑夜, 只一味散着身上的灵气,教其他人能多一分时间将被掩埋的生灵救出山来。   首阳山崩塌一事, 来的古怪。一夕之间将山中灵气尽数抽走——这不是仙魔两族能做到的事情。   如今别无他法,只能暂时先用笨法子, 以灵气及法宝将这死气压制。   即便心里知道, 此举如泥牛入海, 对于今时首阳山的形势只能抵一时之功,却也别无他法。   他驻守在原本山巅之处,指挥着不断来援的各门仙君。   远远瞧见昆仑山似乎也派了人来。   他坚持许久,已有些倦了,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不知道妙妙现在在做什么。   分别之前,他还记得她叫自己要小心行事。   好累。   此间事了,他只想同她在一起待着,估摸得好好休息上半月才能缓过劲来。   仙职公务, 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怨言。   可如今看来,抵不过两人相处的一刻。   若是旁人知道了他心中所想,恐怕仙界便又多了一项谈资。   他微微勾了唇。   辞去仙职,像师尊当年一样, 做个闲散仙君,似乎也不错。   只要同她在一起就很好。   也不知是不是琢磨得入了迷,他隐隐约约竟见到不远处有一簇熟悉的火光朝着此处奔袭而来。   直到火焰的热气烘暖了身子, 他才意识到这不是幻觉。   “真君,”不远处的蜚愁上坐着一个姑娘,眉眼带笑地朝他大声招呼,“我来找你啦。”   ——可没等他回应,一个高大而哭哭啼啼的身影先一步将姑娘撞下了蜚愁。   “师姐——”   “!!!”   ——师姐?   燕妙妙一头栽下了虚空。   说句实在话,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遨游四野数万次、御空飞行比吃饭还熟练,还真没机会体会蹦极的感觉。   她慌张一瞬,紧紧攀着身上多出来的挂件,在摔下来片刻之后被蜚愁重新接住。   身形稳住的燕妙妙刚想出口骂人,可将身上那人扯开之后,却见到了一张湿漉漉的脸。   “师姐,”南葛弋泪眼朦胧,显然情绪极为不稳,“师姐,颂咛在首阳山里……怎么办?”南葛弋的官配玉灵颂咛,本体便在首阳山内修炼。   而南葛弋此时双目无神、气息紊乱,显然是受到了过大的情绪冲击,道心不稳。   可这时,燕妙妙却忽地心口一颤:“真君,你叫我什么?”   南葛弋闻言,怔怔地盯着她半晌,忽地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抱歉。”   ——可那眼神分明不是抱歉。   燕妙妙脑中闪过一丝线索。   “……没事吧?”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她抬起头,对上温敛的脸。隐隐的黑气从他皮肤下渗出,顺着筋脉攀上脖颈。   燕妙妙抿了抿唇,将南葛弋扶起:“……没事。”   *   昆仑山的锢灵髓,的确是旷世之宝。   首阳山中众人,便只见到一袭红光冲天而起,一红衣女子口中念念有词催动法咒,一白衣仙君在旁掠阵,助她将锢灵髓埋入山中、重修首阳。   半空之中,一阵青光缓缓漾开。   那山中的死气一遇到这光,就肉眼可见地往山中缩了回去,顷刻之间消散殆尽。   蔓延粉碎的山石泥灰渐渐聚合凝固,原本的首阳山渐渐呈现在面前。   锢灵髓只能用昆仑仙门的心法才能操控,燕妙妙艰难地集中着精力,可脑子里如一团毛线,混乱无序。   她不敢往深处想,却又不得不想。   一炷香后,锢灵髓在首阳山中扎根入土。燕妙妙一时消耗灵力过大,落到了地上便没了气力。   “在这休息会,”温敛揽着她走到一株大树下,温声道,“我给你调息。”   燕妙妙摇了摇头。   “还有别人要照顾,”她道,“你去安置他们吧。”   温敛亦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固执:“可我只想陪着你。”   燕妙妙嘴唇动了动,挤出一个笑来:“别人知道堂堂的疏明真君这么任性吗?”   温敛勾唇:“只在你面前才这样。”   ……燕妙妙笑不出来。   分明是才分开一日,可此时此刻,燕妙妙却忽然觉得陌生。   松懈下来之后,眼前闪过一幕又一幕记忆的碎片。   第一次见面,他毫不犹豫地将蜚愁鞭送给了自己。   第二次见面,他自然地握了她的手。   第三次见面,他将受伤的自己抱回了昆仑。   南葛弋莫名其妙的示好。   温敛时不时透过她看向别人的眼神。   传说中清冷孤高的疏明真君从初时便不加掩饰的亲昵。   更不要提为了一个相识不过数日的姑娘大闹妖界十三城。   一切来的太快太好,叫她在这期间失了神智。   分明有什么不对劲。   一条又一条混乱的线索在她眼前穿过,她拼命想要抓住,试图拼接起来。   南葛弋只有一个师姐。   五百年前堕了魔的师姐。   曾试图让她随同去魔界援救的师姐。   曾与温敛并肩而立、叫他不曾忘记的师姐。   “……妙妙?”温敛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之中扯了出来。   她眨了眨眼:“怎么?”   温敛的笑眼近在咫尺:“你方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是不是将我当成了别人。   她嘴唇颤了颤,有什么东西将欲脱口而出。   可对上温敛的眼睛,却始终难以开口。   她说:“我有点累,昨晚没睡就过来了。”   她说:“你让我在这休息会吧,先去照料其他人。”   “那你自己在这行吗?”   “……行的。”   温敛蹙着眉、犹犹豫豫地转身离去,总觉得今日的燕妙妙哪里有些奇怪。   临走前他回了个头,想叮嘱她不要离开此处,可刚转过身,就见到燕妙妙已经垂下了眼睑,阖目养神。   等到温敛的脚步声消失在耳边,燕妙妙这才再睁开了眼。   她缓了缓心绪。   她将理智放在最前面——现在首阳山出了事、温敛受了内伤、事情多如乱麻,她不能在此时后院失火、不管不顾地上前质问。   或许事情的真相不如她所猜测的那样。   或许这所有不过是一时误会。   她活了一百多年,是受过新世纪现代教育的独立女性,不能单凭南葛弋的两个字和一堆站不住脚的猜测就给温敛定罪。   阴差阳错这四个字在她眼里不存在。   可当她刚下定决心、要在温敛处理好此间事务之后同他深谈一番时,不远处身后忽然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逆光而来,晨曦将她的轮廓染上一层金边,纤细婀娜。   映月元君楚莞。   “你居然追到了这里。”她在燕妙妙身前蹲下,不知为何眼含笑意,“我是不是要赞你一声一往情深?”   好一株绿茶。   燕妙妙懒得与她周旋,便道:“我方才耗了灵力安放锢灵髓,实在没什么精力,元君你能不能让我好好休息会?”   谁知楚莞笑意更深。   “好——”她拖了个婉转动人的长音,语气声调俨然是传说中的恶毒女配,“我让你好好休息。”   那您还不快圆润地离开?   “不过在这之前,我觉得我可以同你聊聊。”   燕妙妙:我个人觉得我们没什么好聊的。   这腹诽的话刚想出口,却被楚莞的下一句话堵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你使的蜚愁鞭,曾是孤鸿境二弟子燕妙妙的兵器?”   说句实在话,听见自己的名字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出现在别人口中的感觉,有些奇怪。   尤其搭配上这样的内容,让人心口堵得慌。   燕妙妙指尖一颤,死死压住面上的变化。   “所以呢?”   楚莞并未错过她眼中方才一闪而过的震惊。   她笑着,轻声凑近燕妙妙:“他叫你妙妙是不是?”   虞妙。   ——还是燕妙妙? 第92章   燕妙妙的眼神冷了下来。   如盛夏忽逢处暑, 一夜之间寒凉的秋意破开屏障,将暑气尽数赶走。   她胸口缓缓地起伏一下,瞧着眼前笑得放肆的楚莞。   通常说来, 这种与恶毒女配对峙的时刻,谁先移开了眼谁就是认输。   燕妙妙自小好强, 从来没认过输。   可就是这一次。   她先是梗着脖子,强行同楚莞对视。   然而半晌之后, 终究垂下了眼睑。   不是服软、不是害怕。   而是不甘从她的瞳孔中见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虚弱地半靠在地上、从身到心都被狠狠碾压过的模样。   艹。丢人丢大发了。   “我听滁云道君说, 你同当年的燕妙妙很像。”楚莞轻笑一声, 显然是觉得还不够过瘾。   “红衣飒爽、鞭风如肃,说话做派更有七八分相似。”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蜚愁鞭也才认了新主,”她装模作样地上前拍了拍燕妙妙的手背,“不过能被疏明师兄瞧上,也能称上一句三生有幸啊。”   燕妙妙不稀得做戏,当场甩开了楚莞的手。   “说完了?”   “说完了就滚。”   楚莞愣了愣,眉眼间闪过一丝恼怒, 片刻之后又被压下,紧接着换上讥笑。   “都是可怜人,我就不同你这个小小道修计较了。”   燕妙妙磨了磨虎牙,扬起下巴掀起眼来看她。   “可怜人也是分种类的。”   “如我这般, 是行在河边,被潮涌卷湿了鞋,”她缓声开口, 仿似一寸一寸咬着自己的舌尖,细密的血珠爆开,和着扭曲的快感现于人前又再吞吃入腹,“晾一晾干,还能继续朝前走。”   “可如元君这般,追潮逐浪数百年,这水花还避之如蛇蝎的……”她顿了顿,翘了唇角继续,“……才是真正的可怜。”   燕妙妙松垮地一靠,背脊抵上坚硬粗糙的树皮,扎得衣帛下的肌肤隐隐刺痛,却又带着意外的扭曲快意。   “毕竟……我还尝到了滋味。”   “噌”地一声,虚空之中现出一柄长剑,银芒瞬息划破空气,准确地扎进燕妙妙的脖颈侧。   剑芒在她脸颊旁微颤,嗡嗡声在耳膜上震荡。   “虞妙,你这是自找的。”楚莞的面具终于破裂,神色变得难看。   燕妙妙刚想反嘴,眼睛却越过她瞧见了楚莞身后的黑影,瞳孔骤然放大。   “元君小心!”随着燕妙妙的惊呼,一道银光已从她身上发出,打向了楚莞身后的某处。   魔气骤然散开。   楚莞到底也是飞升了的人物,人品的幼稚与恶毒同修为本领毫不相干。须臾之间,燕妙妙脸侧的长剑就已再入手,道道法咒飞射而出。   燕妙妙扶着树干站起身来,瞧见了楚莞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魔族队伍。   数量近百,尽是精英。   *   战斗来得比燕妙妙想象之中快得多。   她身上的法咒全没经过细想,一个接一个地朝着眼前的魔族击去,在这方才修复好的首阳山中震出道道冲天的爆响与震波。   而魔族的攻势也比她想象之中猛烈得多。   高大狰狞的魔族不要命似的层层涌上,一道法咒击不破他们坚硬的皮肤,狰狞丑陋的面孔充满了燕妙妙的眼眶。   蜚愁出手,在魔族队伍中怒吼翻腾、打乱了魔族进攻的队列,却仍不能彻底阻拦。   身上烧灼的疼痛越来越烈,眼前已没了焦距,冲天的银光晃了眼,燕妙妙却一步未退。   楚莞那头,对阵得亦是极为辛苦。   她这一整日,一直在同温敛救援首阳山,并未得到休息,身上灵力耗得几近空虚,此时骤然对上魔族进攻,同样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见她双手在胸口不断结印,操控着宝剑在自己身侧逡巡厮杀,眉眼紧皱。   不成。她暗自琢磨,自己此时根本没有能力对敌,更别提虞妙那个小道修了。   她回身瞧了那姑娘一眼——她正疯狂地放出法阵来对抗。   尽管对她不喜,但是这女修在魔族临头时居然没有趁机逃跑、反而还在助她对敌……瞧她倒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楚莞开始有意无意与燕妙妙配合起来。两人虽是不同仙门出身,但万法归宗,道修一路总是殊途同归,这配合起来倒也严丝合缝。   一个出剑御敌、一个法阵强身。   方才还差点掐起来的两人,在战场上却十分合拍。   战了片刻,楚莞低声同燕妙妙传音:“我要放信号叫其他仙君过来,你扛住。”   话音刚落,楚莞便松动一瞬,从攻击中抽身而出,“倏”地一下,朝着天际发出一抹火花去。   可却也正是这时,一个额上满布着突起的丑陋魔族突然出现,趁着燕妙妙施放不及,双爪并出,伸向了楚莞!   ——灼热溅到脸上。   楚莞的身体被撕扯成了两半,铺天的血红将燕妙妙泼了个当头。   “啊——”燕妙妙低喝一声,因震惊而放大的瞳孔几近要呲出血来。   他们竟然!   虽然已飞升的仙君并不会因为肉身的损毁而仙逝,只要神魂能及时收拢,便有法子可重塑肉身。   可毕竟……楚莞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被残杀了。   燕妙妙咬了咬牙,没说话亦没求饶,只撑着最后的气力飞身而起。她体内的灵力随着法咒脱体,她仿佛能听到血液迅速抽离血管的簌簌声,从心脏处开始蔓延的空荡感觉极陌生,叫她无所适从。   而正当最后一分灵力掠过指尖之时,一道银芒携着疾风骤雨,以迅雷之势挡在了她身前。   ——那剑,以摧枯拉朽之势将魔族狠狠震开。   如千军万马中骤取敌将首级、如荒烟蔓草中忽得天降甘霖。   熟悉的气息教燕妙妙紧绷的神经一松。   常雨大水,必当霁止。   她抬头望去,白衣仙人端方而至。   温敛来了。   终有一天,我的意中人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   *   温敛领着仙君们出现之后,战场的形势瞬间逆转。   他是腾胜天的仙君,自来在与魔界的战斗中几无败绩,普通的魔族听见疏明真君的名号,当场哆嗦起来都不是罕见事。   灵气满溢场中,霁止剑刃如秋霜,回转飞扬之间带出道道鲜红血色。   温敛的法咒更例无虚发,如惊雷落地,须臾之间便将魔族打得七零八落。   分明是光风霁月的人物,在战场上却冷厉很辣如阿修罗。   而就在魔族节节败退的队伍之中,有一人极显眼。   燕妙妙被温敛的阵法护在一旁,能见到场上的满脸横肉奇形怪状之中,那个被突显的格外俊美的书生。   他一副文弱打扮,被魔族簇拥在中心,忙中有序地下达统领的指令。   虽然看似弱不经风,可却没有一位仙君的术法能落到他身上——是个本事不小的魔君主将。   可看他的模样,按理来说相比主将更像个军师。   而数量不足一百的魔族队伍,显然并不需要军师。   ——更何况,他的作派也不像个军师。   他分明正忙于指挥着魔族后撤,可偏偏自己的眼睛却四处乱瞟,身上更是流转着阵阵无形无色的波动,将周围的空气震得扭曲起来。   这不是想要领着人撤退的模样,倒像是想撇下族人自行跑路的模样。   而正当头顶上仙君们的术法击中他之前,他的身体忽然一震,一道无形的气流从他身上探出。   燕妙妙灵光一现。   “他要夺舍!”燕妙妙喊出声的同时,那无形气流已经蹿到了战场边缘的一个魔族身上,原本的书生躯壳了无声息地一倒,落在战场中,眨眼间就踏成了肉泥。   “在那!”燕妙妙一眼瞧出了那魔族的不对劲,立即指了过去。   仙君们的攻击随即而至。   这样的混战之中慌忙寻找夺舍的躯壳,难以挑选,只能凭借本能。   灵力耗空、伤重不愈的躯壳,神魂最为脆弱,也最容易被夺舍。   不知道是不是战斗的本能被激发,燕妙妙一眼就识破了他下一步的动作。   “左边的牛头人!”无形的气流刚从之前的身体里蹿出,燕妙妙就指向了他的下一个目标。   神魂才钻进躯壳,又被术法打了出来。   “穿黑衣的小卒!”   “头上长角那个!”   “黑脸大汉!”   一连指出了三个即将被夺舍的躯壳之后,那书生的神魂终于没了去处。   燕妙妙忽然觉得背脊一凉。   那无形的气流若是停在空中,是谁都瞧不见的。可燕妙妙分明感觉到那人正在看着自己。   艹。   她是场中唯一一个道修,又耗空了体内灵力,居然还敢在场边王语嫣式刷存在感。   除了自寻死路,没有更好的形容词了。   想到此处,燕妙妙立即凝聚了神魂,死死护住神智,以免被人夺舍。   ——虽然不一定有作用。   战斗仍在继续,温敛正被三个魔君一齐缠住。   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燕妙妙。   “我方才听到你和那个女仙的对话了。”一个声音突然钻进燕妙妙的耳朵。   她瞳孔张大一瞬,身形一震,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人控制,口不能言无法挪动。眼前的景象忽然停滞,耳边战场的厮杀之声也停止了——她只能听见那男子的声音。   她感觉到自己像是被卡在一个紧窄的管道之中不能透气,而这管道还在越缩越小,将她的身体挤得生疼。   燕妙妙死死守住脑中的一丝清明,像是溺水濒死之人拼尽全力都要攀紧的那一簇礁石。   “你想不想去魔界,见见疏明真君的师妹?”   那声音清朗,隐隐透着几分妖冶,带着惑人的尾音再次出现。   “只要你将这身体给我,我就带你去。”   放你娘的屁。   我要真把身体给了你,我特么还混个屁。   彷佛是知道燕妙妙的想法,那声音在她耳边再次出现,丝毫听不见着急,闲适又漫不经心。   “我说的话,一向作数的。”他添了一句,“我不害你,我就是借借你的躯壳。”   燕妙妙咬紧了牙,从里到外使上劲。   紧缚挤压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又道:“你想去看看的。”   带着成竹在胸的笑意。   “你想知道他喜欢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像有人扯断了她心尖上系着的最后一根弦。   指尖擦破了血,手上紧攀住的礁石脱离了视线,她没入水中。   场中,一道红影忽然破开了周身的护身阵法。   阵势虽然不算大,却在第一时间吸引了温敛的注意。   “妙妙?”温敛迅速摆脱了身侧魔君的纠缠,飞身而至,眉宇之间透着疑惑,“怎么了?”   他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却又一时说不出来。   眼前的姑娘,忽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嘴角扯得僵硬,像是还未曾熟悉“笑容”这个表情。   下一瞬,一道精光自她掌中打出,重重击在了他的胸口。   燕妙妙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脑子里飘过一个荒诞的念头。   这场景为什么她好像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温敛(哭):我又被老婆打了。 第93章   燕妙妙在黑暗中醒来。   刚想感叹终于又能操纵自己的身体, 顺手一搭摸到身侧冰凉的肢体时,她又僵硬得如被再次夺了舍。   ……谁的尸体?   指尖顺着那肢体往上摸,凉气塞满了她的指缝。   这身体虽冰凉, 皮肤却还软着。   她摸到了那身体的手背、手臂、腰际、小腹、卷曲的鸟窝……艹,非礼勿摸。   软绵绵的手感让燕妙妙在黑暗中尴尬得出了汗。   不知道要冲谁掩饰一般轻咳了一声后, 她指尖一擦,在黑暗中燃了焰火。   然后——   “啊啊啊啊啊——”   艹艹艹艹艹她是进了什么变态连环杀手的收藏夹吗?   火焰一把这屋子照亮, 燕妙妙的冷汗就跟着下来了。   屋子不大, 她躺在正中的罗汉床上。   ——同一具尸体一起。   不, 还不止。床上床下、墙角桌边,整整齐齐地立着至少三十具尸体。   男女老少一应俱全,按照身形大小顺序摆放得极为整齐,宛如小学生放学。   森森凉气顺着她的后脖子往下沁,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因惊吓过度而中风。   正是这时,只听见“吱呀”一声,屋子的房门处透出一丝光来。   “抱歉,忘了你是活的。”一个面孔陌生的俊美男子探进了头。   燕妙妙“…………”   *   “只是试试也不成吗?”   “不可能。”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我不是不行,是不做。”   “那我默认你就是不行。”   “…………”   “哐”地一下,眼前这人气得猛拍了桌子,站起身来。   “说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夺舍飞蛾的!”   书生名叫游慕之, 长于夺舍之法,魔界上座魔君。   燕妙妙闻言,撇了撇嘴嘟囔:“不做就不做呗, 怎么这么容易动气。”   游慕之:无端端激起了几百年前的恶劣回忆。   从那收集躯壳的暗室之中出来之后,燕妙妙意识到她来了魔界。   原本第一反应是立刻寻机冲出魔界,可转念想到这游慕之应下要带自己去见那人的承诺,便压住了离开的念头。   等她见完那人,再找机会跑路也不迟。   此时的燕妙妙在游慕之家的大堂上转悠,瞧见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都要摸一下。   要不说魔界近年来发展越来越好呢,单瞧游慕之这府邸的装潢摆设就可见一斑。   同他偏好的俊美书生的人设一致,他家的装潢也走得高雅文化风。   竹制的屋舍桌椅,空气中满溢着竹香,玉质的屏风瓷瓶清新脱俗,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书画。   要是这书画的内容不是血呼啦的魔界十大酷刑……那就更加完美了。   此时燕妙妙正入迷地盯着那副《断椎之刑》。   图中,四名面容俊美的年轻男子正捉着一个形貌猥琐的中年大叔耍弄。其中一名年轻男子正血淋淋地一手将大叔的脊椎拽出来、另一手举着铁锤欲敲击。其余三名男子旁观抚掌大笑、潇洒倜傥,而受刑的中年大叔神色痛苦作哀号状。   “虞姑娘品味不错啊,”游慕之凑上前,赞道,“我也最喜欢这副。”   燕妙妙瞥了他一眼:“喜欢谈不上,就是见了这画心生感叹。”   “哦?何处感叹?”   “感叹你们魔族的人脸皮挺厚的。”   游慕之:“???”   见他不解,燕妙妙便伸出手指,点了点画上玉树临风、清秀俊逸的四名年轻男子,挑眉开口。   “这是画的魔族吗?”   游慕之果然好不要脸地点了点头。   “你们整个魔界,全族攒在一起能找得出四个长得像人样的就算不错了,哪里能有这么俊美的男子?”   游慕之毫不脸红:“书画艺术,总要有些夸张。”   “这不是夸张,”燕妙妙道,“这是凭空捏造。”   她又指了指画中那丑陋的中年大叔,画中大叔周身泛着浅淡白光:“还有,你不要告诉我这画的是位仙君。”   游慕之:“……你猜对了。”   “不仅是仙君,而且这还是以疏明为原形的画像……”   燕妙妙:在线急问,男友被侵犯了肖像权怎么办?   燕妙妙盯着画上贼目鼠眼、横肉丛生的猥琐中年,干巴巴地开口:“你们高兴就好。”   ——不过心里某个角落隐隐生出些爽快是怎么回事?   燕妙妙思索着,要是证实了温敛真是找替身的渣男,她一定亲自动手给他打成画上这样。   念及此处,她看了看隔壁挂着的《宫刑》一图。   ——也可。   看完了画,燕妙妙转回到桌前坐下。   “说吧,魔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游慕之挑了挑眉。   “明明夺舍之后可以直接将我的神魂撇掉,可你非要同我商量、还将我的神魂拘到了魔界,”燕妙妙缓声道,“想必一定有事同我说。”   “但是我不过是一介小小女修,连飞升都还未够上,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能让魔君惦记的。”   游慕之忽然一笑:“虞姑娘很是聪慧……”   “一般吧,够用。”   “……还挺谦虚的……”   “谈不上谦虚,就是自我认知准确。”   “……似乎对魔族也算不上不喜……”   “挺不喜的,但是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游慕之这一句话没说完就被燕妙妙堵了三回,就是脾气再好也有了些火气。   他压了压崩出青筋的额角,耐着性子道:“姑娘你先听我说,好吧?”   “那你会带我去见燕妙妙吗?”燕妙妙顺杆爬。   啧。   说自己名字的感觉好奇怪。像是面对陌生人的自我介绍……可是分明说的还不是自己。   有种“一只猫指着狗说它叫喵喵”的奇幻感觉。   游慕之无奈道:“会,我说过的话都作数。”   “好,”燕妙妙松弛地靠在椅背上,伸手示意,“请继续您的演讲。”   游慕之:“…………”   “我前日在战场上时,你能一眼就瞧出我看上的下一身躯壳,”他整理好心情,盯着燕妙妙,“是为什么?”   燕妙妙眨了眨眼——这么细想起来,似乎是有些奇怪。   她了琢磨片刻,不确定地开口:“女人的直觉?”   游慕之:“……你可以再敷衍点。”   燕妙妙“欸”了一声,摆了摆手:“这多不好意思。”   游慕之:这不是在夸你!   “不过说认真的,”在游慕之发火之前,燕妙妙迅速正经起来,“我也不知道,就是下意识地觉得你会冲向哪个人。”   “如果非要给个定义……”她故作深沉,只觉得自己唇边应当有根烟,“……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天赋异禀吧。”   游慕之:“…………”刚才不是还假谦虚地说只是够用吗!?   ——总觉得这姑娘欠揍得似曾相识。   “你以前从未学过夺舍之法吗?”似是有些不甘心,游慕之又问。   燕妙妙瞥他一眼:“我们昆仑没有这门课。”这种弱智问题,也亏他问的出来。   谁料,听完燕妙妙的回答,游慕之忽然眼睛放了光。   就像饿了整个冬季的荒漠狼误入了肉猪屠宰场。   迅速判断最合适的夺舍躯壳这项本事,游慕之足足练了上百年才有小成。   这姑娘从未学过夺舍,却是天生的五感敏锐……端的是一个学习夺舍的好苗子。   他游慕之自飞升后的数百年来,一直在寻找能传承他夺舍衣钵的弟子,可奈何这几百年来瞧了上千魔族,竟是没有一个合他心意的。   ——如今可算是找着了。   游慕之上下打量着燕妙妙,越瞧越合意。   ——天赋过人。   ——容貌过人。   ——术法过人。   除了嘴碎点,别无缺点。   燕妙妙这头,全然不明白游慕之的想法,只觉得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瘆人。   狼外婆的形象栩栩如生。   “咚咚。”燕妙妙食指指节敲了敲桌子,压下心里发毛的感觉,“魔君,你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想要分享下吗?”   游慕之嘴角翘上了天——嗨唷,姑娘还挺有眼力见。   又一项优点。   他殷切开口:“是有一样。”   他凑近燕妙妙,目光越发灼热,彷佛下一秒就要馋得流下口水。   燕妙妙心口一颤,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能不能改拜我为师?”   “抱歉,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燕妙妙看着游慕之。   游慕之看着燕妙妙。   ——双双再次同时开口。   “你是想要收我为徒?”   “你有意中人干我屁事?”   ——抱歉,误会误会。   燕妙妙感觉有点尴尬。   游慕之反应过来后,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转回正题。   “我自从堕魔之后,为我竹江夺舍一脉寻了数百年,都没能找到一位合心意的传人。”   “我瞧你天赋不错,所以希望你能弃暗投明,改拜入我竹江一脉。”   老哥,弃暗投明不是这么用的。燕妙妙暗自吐槽。   不过,感觉自己在仙侠世界还挺热门的呢,这就又来了一位想让她改拜师门的,虽然是个邪派的吧……   ——咦?她为什么用了个“又”字?   还没等她琢磨清楚,游慕之又开口诱惑:“只要你应承拜入我门下,我便将我一身本事毫不藏私地教授于你。”   他用自认为极为勾人的嗓音道:“只要进了我门下,你就是我竹江一脉的首徒嫡传,得了我的助力,必定五十年内堕魔成功、一举入驻魔界、成为魔君,可比在人界苦修风光得多。”   燕·昆仑首徒·立即飞升·妙妙表示毫无动摇。   不过,面对对面小鹿般水灵灵的期待眼神,以及身处敌方阵营的事实,燕妙妙决定先搞到好处再说。   “这位魔君,事情是这样,”她做出为难的模样,“首先说我是没有歧视魔族的意思哈……但我做了那么多年的仙门道修,好端端的你这让我堕魔,不仅我这一身的仙灵之气适应不了,我这心理状态也转变不过来啊。”   “那你待如何?”游慕之听着她的话,觉着有门。   燕妙妙凑上前,接头似的跟他对上眼:“不如魔君你先带我去见见燕妙妙……”见着游慕之逐渐不对劲的脸色,她赶紧再加上一句,“……顺便带我瞧瞧魔界的环境让我适应适应?”   游慕之眯了眯眼,仍颇有几分不信任:“……见了她你就拜我为师?”   燕妙妙试探地坐直了身子:“这个我还得慎重考虑,毕竟兹事体大。”   “不过魔君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毕竟这强扭的瓜不甜……”   “嘡”地一下,游慕之忽然发出一道黑气,瞬息之间将身侧的竹椅打成了齑粉。   “你说什么不甜?”他看着燕妙妙。   后者迅速微笑:“甜!特别甜!”   “尽情扭,随您扭!” 第94章   游慕之在魔界是上座魔君, 地位不低。燕妙妙虽从未听过他的名号,却能从他居所外魔族对待他略带讨好的态度中瞧出来。   此时两人从游慕之的府邸走出门,为了避免仙魔冲突, 燕妙妙换上了一身黑袍子,带着兜帽裹着面罩, 顺便掩了自己身上的仙灵之气。   游慕之居住在魔界的主城孤凰城中,在靠近城中心寸土寸金的位置, 生生空造了一处竹林, 将他那附庸风雅的清净小居匿于其中。   燕妙妙以前虽然来过魔界, 却从来只在边缘停留,未曾来过孤凰城,一时间倒也新鲜。   入目的建筑古朴诡奇,大多由黑色琉璃砖石建造而成,瞧着华贵又阴森。琉璃将魔界黯淡的阳光层层折射,半空中凝聚着道道蒙着灰的七彩虹光。   现在是白天,可这主街上却没什么魔族行走,只有零星的小摊贩懒洋洋地做着生意。   “这是我们魔界特产的冰糖蝠头, 你可以尝尝。”游慕之指了指边上正卖零嘴的小贩。   燕妙妙嘴角一抽转过脸去,和竹签上亮晶晶的四个脑袋对上了眼。   “这是北部的特色美食,人肉汤饭,你要是饿了可以吃些。”他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店家。   “这铺子里有卖新近流行的活蛇肉枣, 我可以买给你。”   “这是……”   所以魔族的长相和饮食习性的猎奇程度为正相关。   “多谢魔君美意,”她勉强扯出微笑,“只是……我辟谷多年了。”   游慕之颇理解地点了点头:“也是, 不急于一时。”   “等你入了我竹江门下,改了辟谷的毛病,想吃多少尽可以买多少,你师尊我是出了名的大方,你可劲吃就行,不用在乎钱。”   游慕之(得意):又为自己寻了个加分项。   燕妙妙(拿出小本本):在竹江派的名字下面划了第三百二十八个叉。   *   两人往魔界魔尊宫殿,拂灵宫走去。   游慕之去同魔尊席爻汇报公事,燕妙妙便扮作他的手下跟着进去。   原书里的燕妙妙就住在拂灵宫。   拂灵宫建在城郊南边,东南方临着悬崖绝壁,西边是兀石秃山,中间孤零零地立着一座恢弘古朴的高墙深殿,就着天然绝险在半山腰俯瞰着孤凰城,派头极大。   从城里往拂灵宫去的这一路,沿途驻守的魔族兵士越来越多。每经过一道关卡,便有领头的上前同游慕之颔首问好。   “你这不已经换了个壳子,他们怎么还能认得你?”燕妙妙奇道。   “主要靠气势,”游慕之大言不惭,“虽然我换了壳子,但是我周身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势能教他们自觉臣服。”   燕妙妙假装没听见:“大概是除了你的壳子,魔界再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看的魔君了吧。”   游慕之满意一笑:“你这么说为师虽然很高兴,但是临近拂灵宫,咱们还是低调些。”   “毕竟……魔尊才是公认整个魔界生的最好的人。”   燕妙妙挑了眉:“你们是有什么魔界之花的定期选举吗?这还有公认的?”   游慕之顿了顿,道:“在我们魔界,若是要选出最丑的魔族,可能要费不少功夫;但是选生得最美的,可供抉择的范围……就大大缩小了。”   说得有理,并且客观。   走到拂灵宫近前,燕妙妙抬头看向这巨大的殿门。   殿门高大如城门,门钉是黑金制成,枚枚泛着乌油油的光,圆润透亮,在日光下几可照人。   不知为什么,瞧着这巍峨严正的殿门,燕妙妙没来由地觉出一股心慌。   ——怎么莫名眼熟?   “话说我还一直没问你,”踏进拂灵宫的大门时,燕妙妙转头看向游慕之,“你们去首阳山,是想做什么?”   首阳山中的变故,便是燕妙妙也能看出这不是魔界能闹出的乱子。   且不说魔界有没有人有这个能耐拿走一座灵山的灵脉,单说人界失了一条灵脉、使得灵气骤降,就于魔族修炼全无好处。他们不可能费了这老大劲、还赔上了后来战斗中牺牲的魔族,目的只是为了给自己和仙界添堵吧。   游慕之眼珠子一转,并不打算作答:“……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燕妙妙蒙在面罩后的眼睛一弯:“我如今也算是半个魔界一员了,咱们都是自家人,搞这么多秘密做什么?”   游慕之:我暗室中那三十多个壳子的脸皮叠起来都没你的厚。   游慕之顿了顿:“不过是觉得首阳山一事事出突然,循例前去查看……”   “大王叫你去巡山……”燕妙妙摇头晃脑,“……所以你就带上了近百的魔族精英?”   游慕之哼了一声:“我乐意,你管我。”   燕妙妙:堂堂魔君如此幼稚,真为魔界的未来感到担忧。   走到议事殿前,魔尊席爻还未来到,而远远望去殿中已经有数名魔君在此等待。即便是堕魔成了魔君的魔族,容貌也没有丝毫进步,从院中瞧去,燕妙妙还以为自己来到了畸形秀场/动物园。   别修魔,会变丑。   “你先在院中等待,等我议事结束之后再带你去寻燕妙妙。”两人在殿前不远处停下了脚步,游慕之指挥道。   燕妙妙眯着眼看他:“你不带我上议事殿……我怎么能见她?”   游慕之呵呵一声:“你是个仙门道修,我会傻到将你带入议事殿将我魔界机密告知于你?”   “更何况……”他继续道,“……燕妙妙原本身体不好,近年少出后殿。”   “那我怎么见?”燕妙妙挑眉,“你一个魔君,平白无故去拂灵宫后院找一个姑娘,你不觉得有些可疑?”   游慕之沉吟:“……是有一些可疑。”   接着,他反问道:“那你有什么法子?”   燕妙妙转了转眼珠子,心生一计:“不如咱们在前殿闹出点骚动来,将她引出来。”   游慕之心生警惕:“……什么骚乱?”   “你放个火?”燕妙妙真心提议。   游慕之:我发誓我当时的巴掌离她的脸只有半寸距离。   “你这道修,要真敢生这种念头,别提见到燕妙妙了,”游慕之心头火起,当即恶狠狠地威胁,“我亲手给你扔下幽望深渊,教你神魂直通冥界、永世不得超生。”   “你瞧瞧你这人,”燕妙妙斜睨他,丝毫没有受威胁的自觉,“当真是暴躁。”   “以前要收我做弟子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现在脾气上来了,叫人家你这道修……”她叹了口气,深感失望,“你们魔族,真善变。”   游慕之:“…………”   短短半日,游慕之就了解到眼前这道修口舌之能三界罕见,如今已有了一定防护层的他决定聪明地不去搭茬。   “反正你就在此处等着,我出来之后自有办法带你去见燕妙妙。”他暴躁地扔下这句话,甩着袖子就进了议事殿。   眼见着游慕之的背影消失在宽广的大殿中,燕妙妙开始有意无意地往墙边上挪动。   在殿外站了一盏茶的时间,直躲进了墙根的阴影下。确定游慕之并不会偷偷伸头查岗之后,她伸手从乾坤袋中摸出一件绯色袍子,往肩上一盖,瞬息之间黑袍子黑兜帽黑面罩便不见踪影。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出现在原地,衣着发型同这拂灵宫中来往的仆从丫鬟别无二致。   你要我在这老实待着我便待着,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片刻之后,一列仆役队列经过,从前殿走向了后院,没人发现似乎最后多了一人。   *   拂灵宫并不很大、结构也不复杂,左右不过三进三出,墙倒是莫名高得不像话。但凡是入了宫殿的,不论仙魔尽皆削了灵力术法,燕妙妙要不是手上还有些能脱身的法宝,倒也不敢四处乱窜。   趁着这列紧跟着的仆役们不注意,在绕过前殿之后,燕妙妙便脱离了队伍,转身进了后院。   她循着魔气最盛的寝殿走去。   她想着,现在席爻定是已赶去议事了,这后殿之中理当只剩原书的燕妙妙在此。   结合游慕之说她身体不好,还有彭城的万灵珠说她已近油尽灯枯的事情……燕妙妙觉得自己这时候趁机去瞧上一眼,应当不会发生什么危险。   等到见着了人,她就寻机逃出拂灵宫,回人界去。   计划通。   燕妙妙低眉顺眼地走进了左侧的寝殿,假装自己是进来洒扫的丫鬟。   魔族大都喜爱黑色,这寝殿中的装潢亦不例外。   黑色的地砖、黑色的横梁、黑色的摆件、黑色的桌椅。   若没生一双夜视瞳,晚上走在这寝殿当中一定撞的鼻青脸肿。   这一座寝殿恢弘大气、没分毫烟火气,残余其中的魔族气息强大而凶悍,直激得燕妙妙脑仁发凉,皮肤上因接触魔气而产生的刺痛感越发强烈。   她刚进门没多久便感知到——这应当是魔尊席爻的寝殿。   殿中空无一人,燕妙妙细微的脚步声也清晰可闻。   刚想转身离开搜寻另外一间寝殿之时,她却被这殿中央竖着的一块巨大水镜吸引住了视线。   她刚进门时,分明见到这水镜中灰沉沉的毫无生息,可这刚要走了,便见到水镜中的灰雾陡然一旋,镜面瞬间变得清亮起来。   ——数人持剑出现在镜中。   正当中那人,身着白衣、手操霁止,若月皎风清、芝兰玉树,身侧立了数位仙君   胸前却滴落了大片的鲜血。   而他们对面,有一人双目赤红,周身隐隐环绕着污浊的暴虐之气。   ——虚散真君南葛弋。   “师兄,你又弄丢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野生动物不能吃。 第95章   这是心魔缠身。   原书里的南葛弋, 是曾堕过魔的。   在他飞升前夕、天雷将至之时,有一上古大妖破世而出时,无意以玉灵颂咛做了炉鼎。骤失爱人的南葛弋将那大妖制服之后, 仙界却以那大妖并非有意弑杀玉灵为由,派温敛来拦住了要杀妖的南葛弋。   最后, 南葛弋以天雷作引、赔上了自己的毕生修为将大妖强行弑杀,并且伤了以温敛为首的二十三仙君, 成功堕魔。   这个世界里的南葛弋, 不知为何从来未曾堕魔, 而颂咛也安安稳稳地活到了如今。   燕妙妙骤然想起南葛弋在首阳山中哭哭啼啼的模样。   他曾说颂咛就在首阳山中。   难道颂咛出事了?   虽然有了锢灵髓坐阵,可颂咛本体是玉矿,在这首阳山的崩塌之中,或多或少都一定会会受伤。   难道真的出了变故、使得颂咛晚了好几百年死去、从而造成南葛弋的心魔缠身?   可他说的“你又弄丢了她”是什么意思?   燕妙妙继续往下看,未曾注意到自己的手在不知何时攥成了拳。   残云收翠岭,夕雾结长空。   血色的霞光之下,温敛胸口处的鲜红格外耀眼。   他蹙着眉,被沈翘半扶着站起了身, 唇边又溢出一缕鲜红。   他说:“我会将她找回来。”   南葛弋的长剑“嘡”地一声将身侧的巨石劈开,引了白雾沆砀、烟尘弥天。   “五百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虚散!”温敛身侧有仙君上前,怒目而视, “你今时心魔缠身,趁着还未酿下大错,若是就此罢手, 或许还能求得宽恕、不至于责罚太狠。”   “不错,”又有一人上前,“咱们同僚多年,我知你心性并非如此……无论同你师兄有何龃龉,你也不能如此啊!长兄为父,我听闻正是疏明真君自小将你带大,又助你飞升……”   “不是他,”南葛弋忽然冷冷开口,一双瞳仁红光愈盛,越发狰狞起来,“从来就不是他——是师姐。”   南葛弋缓缓上前一步。   众位仙君见他如此,纷纷上前挡在温敛身前,却被温敛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后退,自己亦朝着南葛弋的方向走了一步。   “从小就是她一手将我带大。”南葛弋道,眼中隐隐露出几分湿气,“她将吃的留给我、她以身相代护着我、就连责罚她都替我扛着。”   “她是我这世上最亲的人,你却一次又一次将她弄丢。”   “是我的错。”温敛轻声开口,声色沙哑,胸口起伏着,似是在安抚他,“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五百年前是我的错,这次也是我的错。”   南葛弋并未说话,身侧却缓缓起了旋风。那风和着四周的尘沙,卷成了一片灰黄。   砂砾狠狠刮在温敛身侧,将他的白袍子沾脏、胸口的血迹吹成了暗红色。   “阿弋,”温敛定定瞧他,伸出手来抓住他,“你同我一起……我们这次一起去找她,好不好?”   南葛弋将他的手扯开。   “师兄,我不信你。”   旋风越舞越大,已逐渐将整片空地笼罩。水镜的画面模糊起来,温敛的面孔在黄沙之中动也不动。   “这五百年来,只有我自己一直在找师姐,你除了每日空等,什么都不做。”   “你不是想知道青霭去了哪吗?”南葛弋忽然扯了扯嘴角,俊美的脸上显出疯魔般的妖异,“他死在了无定海,同这些年来我座下每一个失踪的仙童一样,都葬身在魔族的腹中。”   温敛瞪大了眼:“阿弋……”   “可你知道是谁将他的蛟丹带回的?”南葛弋打断他。   “是师姐。”   燕妙妙后退一步,几乎要跌坐在地。   什么师姐。   谁是师姐。   南葛弋脸上露出几乎可说是天真的笑来,满足且纯粹。   “能将师姐带回,青霭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看着温敛,眼神逐渐露出可怜而嘲讽的神色,似乎眼前那人并不是他的师兄,而是污糟腌臜的脚底泥:“师兄啊,你总说我一直秉着执念、持着妄想。”   “可是我的执念将师姐带回来了。”   他露出了空浮而痴迷的笑意:“而你,什么都没做到。”   “你说你心里有师姐,你说你爱她。”他嗤笑一声,“可你连保护她这点事情都做不到。”   “我不信你了,师兄。”   “师姐也不会再信你。”   下一瞬,南葛弋已经出手。   长剑在他身侧飞舞变换,毫不留情地在此地掀起了狂暴的飓风与沙尘。   被心魔占据神识的仙君,会释放出比之往常更大的潜力。南葛弋的攻击在这瞬息之间变得猛烈,众位仙君们虽已有防备,却仍被他一夕之间所释放的法力惊了一惊。   站在最前方的温敛,更是直接面对了他的第一波爆发的灵力。   “噗”地一声,温敛胸口一震,口中喷出鲜血,将面前的南葛弋身上的衣衫染上颜色。   燕妙妙捂住了嘴。   惊慌之中,鼻腔里漫上一阵酸。   画面中的南葛弋不为所动。   眨眼之后,长剑在他的操纵下刺穿了温敛的肩膀。   “温敛!”燕妙妙不由得冲到水镜之前,惊呼出声。   她手心热得发烫,脑子里塞了一团乱麻,无论如何也难以理清。   南葛弋口中的师姐,分明说的是她。   分明是她将蛟童青霭的蛟丹带给了南葛弋。   可他为什么说是师姐?   他又为什么在见到她的时候叫她师姐?   ……他的师姐,不应当是在拂灵宫中堕魔五百年的燕妙妙吗?   燕妙妙。燕妙妙。燕妙妙。   她忽然顿住,脑子里忽然闪过一抹灵光,眼角的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她也叫燕妙妙。   这真的是巧合吗?   那个在温敛与南葛弋口中的燕妙妙,和原书里阴鸷狠辣的燕妙妙,丝毫也不像。   那个同样一袭红衣、蜚愁认主的燕妙妙。   眉心的位置忽然一烫,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气。   *   再抬头时,眼前的水镜已经暗了下来,又重新像初时一般,盈满了灰雾。   她未来得及反应,已感受到了身后那股强势到不可忽略的魔气。   “何处来的小道修?”一个含着讥笑的冷峻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竟能闯到本座的寝殿里来。”   燕妙妙缓缓回头,见到一个容貌妖冶的男子。   他一身黑袍,衣襟边缘衮着金线,华美奢侈。那一双桃花眼正半挑着看向自己,眼尾的红痣夺目得紧。   魔尊席爻。   燕妙妙胸中的巨震还未过去。   她缓了缓心绪,将方才水镜中见到的影像压下,又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   她在原地坐了片刻之后站起身来,朝着席爻抱手行礼。   “我是昆仑仙门弟子。”她顿了顿,毫不退缩地看向席爻。   “我叫燕妙妙。”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故意这么短小的啊啊啊。   你们不觉得断章断在这里特别合适吗(令人发指)……   晚上还有一更!我已经不好意思承诺几点了……零点前吧,等不了的小可爱们可以明天看~ 第96章   随着她的声音起落, 眼前那丫鬟装束的清秀少女,转眼变了模样。   以席爻的修为,一眼便能看穿她的伪装, 倒不如自己先脱了。   席爻缓缓掀起眼睑,看向她。   十七八岁年纪, 肌肤若披霜纳雪、眉眼如星子落尘,身覆一件黑袍, 头上戴着兜帽。   眼角余了几粒闪着微光的泪珠儿, 睫毛上亦沾着水花, 平添一抹含羞带怯。   尽管眼神坦坦荡荡。   “……燕妙妙?”熟悉的名字从席爻的薄唇中缓缓吐出,他声息低沉,听不出情绪。   很好,至少没有杀气。   她特意率先说出自己的名字,除了内心的猜想之外,就是为了吸引席爻的注意力,让他不至于第一时间将自己杀掉——很显然,现在目的达成了。   “是。”她暗暗舒了口气。   燕妙妙将双手背到身后, 半截手臂探入了虚空,深入乾坤袋中,摸到了一片薄薄的竹叶状物事。   巽乙飞舟。   只要席爻动手,她就立即乘上飞舟, 逃离拂灵宫。   巽乙飞舟此物,可穿行三界六道、纵横四海八荒,破出拂灵宫的结界, 亦不在话下。   原本是想在见过原书燕妙妙之后再行逃离,可如今撞上了席爻——相比其他的,还是小命比较重要。   魔尊席爻,本体乃是上古的堕凡水怪龙罔象。原书的背景中提过,上任魔尊戍离忧在人界某处的深林之中,寻到了神魂破碎的龙罔象,将它带回魔界教养数年之后,逐渐化成了人形,却没有从前的分毫记忆。   龙罔象自那之后拜了戍离忧为义父,在戍离忧千年前与洞明星君一战陷入沉眠之后,成为了下任魔尊的候选。   原书里的席爻是个被男主锤的反派。   第一次堕魔时未过雷劫,被天雷打得修为尽失、几近轮回;后来被原书的燕妙妙救下之后,当时已入了魔道的燕妙妙知他是上古凶兽,便强行同他绑了神魂契约,万世万代神魂同牵、同生共死。   好不容易堕魔当上了魔尊,宝座还没热就赶上了南葛弋堕魔,当场就被踹下了魔尊的位子;等到南葛弋重新入道修行,席爻被众魔君喜滋滋迎回魔尊之位后,又遇见南葛弋和温敛发现原书燕妙妙的恶行、联手将她弑杀后,连带着可怜的席爻就这么死在了魔尊之位上。   十分窝囊。   称得上一句“山重水复真无路,柳暗花明撞墙根”。   不过在她穿来的这个世界中,席爻混得风生水起,不仅安稳地坐在魔尊之位上数百年、同仙界斗了个势均力敌,还顶了南葛弋开灵府小王子的称号,率先带起了三界搜寻灵府的热潮。   如今席爻的本事,相比仙界腾胜天第一人,疏明真君温敛的修为……只高不低。   席爻的一双桃花眸将她从上到下探究地看了一遍:“倒是很巧,我们魔界的焚琴魔君,在人界的名字也叫做燕妙妙。”   是巧得很。   燕妙妙虽然偶尔嘴欠,但关键时刻十分能屈能伸,更是明白如何抓住仅存的优势并将其放大。   她的右手手心里藏着巽乙飞舟,颇自然地抬起手,捋了捋发鬓——顺手将那片竹叶模样的物事别进了自己的发髻中。   “的确很巧,”她展颜一笑,“就是听闻了焚琴魔君的盛名,我这才来到魔界求见。”   席爻略带诧异地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你不害怕本座?”   怕。   ——“不怕,”燕妙妙维持着脸上的笑意,“既有良将投诚,尊主大人不会滥杀未来的同族。”   “你要堕魔?”席爻上前一步。   燕妙妙点了点头,十分不脸红地开口:“我已拜了游先生为师,入了竹江一门,专修移魂夺舍之法。”   席爻眯了眯眼。   燕妙妙。夺舍。巧舌如簧。   实在有些熟悉。   “那么是慕之将你带了过来?”   “是。”   “呵,”席爻嘴角轻笑一声,“慕之如今正在议事殿中等候,你又为何在此处?”   隐隐的威压传来。燕妙妙本是仙灵之体,在魔界接触魔气本就不适,如今魔尊的威压之气一经来袭,直压得她站不住。   燕妙妙死死咬着口腔里的软肉,额上迸出青筋、脸色涨得发红,强忍住脊背上逐渐的压制。   血腥气在嘴里传开。   “我对那位与我同名同姓的焚琴魔君十分好奇,便想瞒着游先生前来偷窥,”燕妙妙从声带中挤出声响,发中的巽乙飞舟微微震动、蓄势待发,“不成想却误入了尊主大人的寝殿。”   说谎这件事,必定得掺杂着部分真话,才能使人尽信。   “这么说来,”席爻上前缓步走上前来,“你出现在此处,只是个意外了?”   随着他的走近,燕妙妙周身的骨骼都开始发疼。她能感觉到骨缝之间的空隙缩小时身体发出的气泡声,也能感受到体内的仙灵之气沸腾着叫嚣。   “……是。”   她身体紧绷,眼见着魔尊的脸越放越大,随时准备用飞舟脱身。   她的下巴被狠狠捏起。   “嘶——”燕妙妙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感觉下巴上的骨头都被席爻捏错了位。   听不见燕妙妙心里正骂着的粗话,席爻毫无怜惜地将燕妙妙捏得掉了个,面向那陷入沉寂的水镜。   水镜中的灰雾猛然旋转起来,却什么影像都没有出现。   “你可知这澄碧水镜的作用是什么吗?”身后男子的气息透着阴寒,叫燕妙妙忍不住心里发毛。   “……请尊主明示。”   “澄碧水镜,可将来者心中最想见到的人事呈现出来。”席爻悠悠开口,他的胸膛紧贴着燕妙妙,胸腔的震动直直传到她的脊背上。   她觉得不妙,刚想挣脱开席爻、用巽乙飞舟脱身之时,却被后面的男子抢先一步伸手摸上了自己的发髻。   翠青的竹叶“咔”地一下被手指撅成了两半,扔在地上激起殿中一阵轻响。   燕妙妙心中飙起一万字脏话,就差大嚎一句我可怜的儿。   巽乙飞舟这样的宝贝可是很难得的!   原本最近她乾坤袋中的珍宝就消耗了不少,已经接近半空。如今里头剩下的每一件都是她不舍得拿出来用的心头好,可谁知道席爻这厮竟然随手就给她毁了。   就算不让她跑,也不至于给撅了吧?留着自己用不好吗?不懂什么叫勤俭持家可持续发展吗?   你们魔界迟早要完。   全然不知道燕妙妙心中想法重点的席爻,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着话。   仿佛方才毁了燕妙妙逃脱机会和飞行界奇珍的那位不是他一样。   “不论是现在还是过去的情景,”他继续道,无情无欲的嗓音里仿佛滑着一条冰凉粘腻的毒蛇,将燕妙妙从脏话堆里拉了出来,“只要是心里想着的,都能看见。”   “刚才在你面前,它出现的影像是疏明和虚散,对不对?”   燕妙妙:一口咬死他看错人了这招可行吗?   燕妙妙没说话。   席爻又紧了紧手上的力气,重重捏住她的下巴。   “哎——”燕妙妙痛呼出声,立刻投降,“对对对,您说的都对。”   席爻鼻腔里哼出一声:“昆仑仙门的道修,怎么同莽山的仙君扯上了关系?”   燕妙妙:“天下仙门是一家,何必分出你我他。”   席爻:“…………”手指头往死里捏。   “你放手!”燕妙妙伸出手来掰他的手指,“你是不是有暴力倾向?”   席爻冷笑一声。   ——这话当年她也说过。   词汇用语如出一辙,这点倒是没变。   席爻忽地斜斜一笑,松开了手指。   燕妙妙感觉自己下巴一松,赶忙轻揉起来——感觉自己快脱臼了。   席爻瞥了一眼她通红的下巴,又道:“那你想知道我最想见到的是什么吗?”   燕妙妙:不想。   “……不知,请尊主明示。”   “你可以猜猜。”   啧。   感觉他在逗小猫——这狗崽子。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燕妙妙暗道一声你X大你说了算之后,只得硬着头皮猜测。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席爻:“…………”还是忽略好了。   他没接燕妙妙的浑话,抬起了头,面向澄碧水镜。   水镜中的灰雾忽然散开,画面骤然一亮。   水镜中的情景正是拂灵宫内的景象。   清晰明亮如初。   院子里的人面蔷薇开得正盛,枣红色的花瓣绽放得大大咧咧。   青石板上,繁花丛中,架着一张碧青竹椅。   竹椅上,阖目躺着个红衣姑娘,睡得极熟。   燕妙妙眉心灵根之处一烫。   她立刻就知道这人是谁。   可她仍然转过头,对上席爻的眼睛,笑呵呵地挑眉:“女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决定不立任何flag了,说好零点前更新,然而……   马上就恢复记忆了,两三章之内吧。   (艹上一句算不算flag?) 第97章   燕妙妙被席爻拎着后脖领拽出寝殿的时候还在挣扎。   “要带我去哪?”   “到了就知道了。”   “尊主大人, 您这举动是不是太粗暴了些?”   “面对私闯魔尊寝殿的道修,本座已很宽容了。”   “我毕竟如今是竹江一脉的嫡传弟子,您给我弄伤了游先生可不能答应!”   “无妨, 大不了……”他忽地停下脚步,低头朝着燕妙妙一笑, “换个壳子便可。”   下一瞬,一道厚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灰尘在昏黄的光线中悬浮飘荡, 房内浓重刺鼻的药味激得燕妙妙蹙起了眉。   她被席爻扔进了昏暗的屋子里, 这屋子不知为何,让她觉得难受又窒息。   燕妙妙被席爻一推,差点摔倒。她轻咳一声,问道:“……这是哪?”   “你不是想见焚琴魔君吗?”席爻背着光,声音在空旷的寝殿之中激起一丝回音。   燕妙妙略惊讶地转过身,朝着殿中看去——正同远处殿中罗汉床上坐起的人对上了眼。   消瘦、苍白、颓靡、阴寒刺骨。   那人生了一双淡漠的眼睛,因殿门骤开微微眯起了眼,眼下的青黑与微凹陷的眼眶轮廓显得她越发像一具骷髅。   ……这就是?   她淡淡看了一眼燕妙妙, 便偏头遮了遮光,宽大厚重的华美袍子裹着她,不经意露出了不着寸缕的小腿,骨骼突兀尖锐。   “……你来了。”女子开口, 合着胸腔深处撕扯的喘气声,声音低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话。   “嗯。”席爻应了话, 却不看她,只盯着正站在身前不远处、眼睛不住四处打量的那姑娘。   她似乎还在寻找机会逃跑。   席爻径直上前,又将她拽过来,用力之大令人发指。   “焚琴。”他将燕妙妙拉到女子面前。   “……是她吗?”   燕妙妙:“???”   再次看向焚琴魔君的时候,她已经站起了身,赤足落地,无声地朝燕妙妙走了过来。   靠的越近,越觉得她消瘦得可怕。她原本应该生得明艳动人,却不知为何将自己磋磨成了今日的模样。   燕妙妙闻到了她身上满溢而出的死气——万灵珠曾说,她已近黄泉。   可原书的燕妙妙、便是如今的焚琴魔君,修炼的法门是以吸收他人修为、不间断补充自身为主,又如何能在短短几百年就油尽灯枯?   此时的焚琴,却如一具外皮腐朽的僵尸,死死捂住自己的皮囊裹在焦黑的骨骼上不肯放开。   燕妙妙看向那张本应该觉得陌生的脸,灵根处却越来越热,那热气自眉心伸出,如触角一般探到了身前。   ——连上了焚琴。   燕妙妙瞳孔一震,眼前忽然闪过一阵闪亮的画面碎片,凌乱杂碎看不清内容。   她只觉得灵根处的热度越来越烫,一阵胀痛猛烈传开。   焚琴突然伸出手。   那一瞬间,一阵几不可察觉的魔气朝着燕妙妙涌来。她被那胀痛扰得几近昏厥、又同焚琴离得太近,几乎没有办法能够躲避。她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只来得及跌跌撞撞地后退一步,正当那魔气随着焚琴的手将要碰到燕妙妙之时,席爻忽然抢先一步将焚琴推开。   “你要做什么?”席爻的声音冷了下来。   焚琴被推得一阵踉跄。在她离得远了之后,燕妙妙眉心处的痛感终于缓了下来,脑中方才满胀的画面也随之消失不见。   ——她隐约从那画面中见到了温敛和南葛弋的面孔。   焚琴稳住身形,忽然一笑,唇边单薄的皮肤因过于瘦削而扯出了细细的数道纹路。   她不知所云地突然冒出一句话:“席爻,我快死了。”   “所以呢?”席爻却不看她,只朝燕妙妙这边瞧了一眼。   “……所以?”焚琴音调陡然高了起来,“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燕妙妙:这题我会。   席爻与焚琴是神魂相牵的关系,但凡是其中一方死亡,另外一方也会跟着堕入轮回。   原书中的席爻就是这样被焚琴坑了,无病无灾的上任魔尊之位没两天,就被焚琴无缘无故拖累死了。   席爻没答话,只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她?”   燕妙妙:你们俩这是在打哑谜吗?   焚琴抿了抿唇,颇怨毒地看向席爻。   “……是。”   *   在焚琴答完话之后,燕妙妙再次被席爻粗鲁地扯出了焚琴的寝殿。   “你们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燕妙妙出了焚琴的屋子,感觉自己终于能大口呼吸了。   没等席爻回答,她又接上一句:“她刚才是不是想吸了我的修为?”   席爻脚步放缓,瞧她一眼:“不止。”   燕妙妙挑了挑眉:“……那是?”   “她想要你的躯壳。”   燕妙妙:“…………”   她干笑一声:“你们魔界爱好夺舍的人还不少哈。”   席爻扯了扯嘴角:“爱好说不上。”   “她只是不能用别人的躯壳。”   “嫌别人的身体丑?”燕妙妙下意识地接话。   啧,还是怪自己长得太好看了?   席爻似笑非笑地瞧她一眼:“你不知道为什么?”   接着径直将不明所以的她推进了自己的寝殿,再随手一甩袖子,那寝殿的大门再他身后缓缓关上。   原本就不明亮的寝殿变得更加晦暗。   燕妙妙一见那寝殿门关上,心里就跟着门响咯噔一下。   按照套路,接下来恐怕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呵呵……”燕妙妙僵直地一边假笑一边试图绕过席爻走向门口,“尊主大人您不是还要议事吗?我这也见过焚琴魔君了,就不打搅您了哈……”   “你觉得你走得了?”席爻好整以暇地看她。   这句话和“你叫啊就算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不如尊主大人您将我放走?”燕妙妙试探地问道。   “私闯了拂灵宫,你觉得能这样就算了?”   我觉得能。   但燕妙妙没敢这么接话。   她委婉开口:“那不知尊主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席爻哼笑一声:“你还演戏?”   燕妙妙觉得自己都要累死了,说实在她完全看不穿席爻这厮到底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方才同焚琴一番见面,更加让她确定了自己一定与原书的燕妙妙有千丝万缕的牵扯,但是毕竟真相未明,她自己的脑子还乱得很,是当真没精力同席爻你来我往互相试探。   ——还是舞刀弄剑容易得多。   艹。燕妙妙暗骂一句,舞刀弄剑自己也干不过席爻。   想到这里,燕妙妙索性就自暴自弃了。   “你就说你要干嘛吧。”燕妙妙双臂交叉在胸前。   见她舍了做戏的样子,席爻似乎是满意了不少。   他轻扯嘴角:“你这五百年,去了何处?”   燕妙妙:“???”   “大哥,你是看不出我连百岁寿辰都没到吗?”   闻言,席爻忽然手上一动,一阵红光猛然朝着燕妙妙袭来。   后者躲闪不及,被那红光径直刺入了身体之中。   “嘶——”燕妙妙被那红光打退数步,“……你这堂堂魔尊,怎么还搞暗算?”   燕妙妙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被打中的腹部一路上升到了自己额心的灵根之处。片刻之后,识海被强行打开,她只觉得有一把刷子将她的内外灵窍强行扫了一遍。   她身体失了气力,勉强扶着身侧的柱子方能站直。   又过了须臾,那红光又从她身体离开,回到了席爻的手中。   “原来你没了记忆。”   燕妙妙抬起头来,额上因刚才的变故沁出一层薄汗:“……什么记忆?”   “你作为燕妙妙的记忆。”   燕妙妙缓缓眨了眨眼,因着席爻这句话,之前在燕妙妙眼前转悠的画面碎片再次出现在混沌的脑海之中。   那碎片旋转极快,让她难以抓住。   她蹙着眉,识海之中翻潮卷浪,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将那碎片捉到手中。   *   手下来报有外敌来袭的时候,席爻刚将昏倒的燕妙妙抱到榻上。   方才她的识海之中涌起了一阵巨浪,直接让她陷入了昏迷。   “尊主大人!”手下急切地敲着门,“拂灵宫外,有仙界贼子来犯!”   随着他的声音,席爻感觉到这拂灵宫外的大阵忽地一震。他走出房门,只见到一道剧烈的缝隙出现在大阵之外。   “席爻,将我师姐交出来。” 第98章   燕妙妙是活生生被人吵醒的。   睁眼的时候, 正见到焚琴被自己身上的法阵轰震翻在地,阵法反弹的声响极大,像是不远处的□□爆破, 将燕妙妙直接从昏迷中震醒。   燕妙妙身上的法阵在她遇到危险时可不取用灵力而自行护体,焚琴显然是没有防备而中了招。   见到焚琴尖锐的骨头硌在地砖之上, 燕妙妙瞧着都觉得疼。   “……堂堂魔君,趁着人昏迷不醒试图强占躯壳?”燕妙妙揉着残余着胀痛的太阳穴道, “这事是不是有些丢人?”   “呵, ”焚琴从地上支撑起来, 语气中透着嘲讽,“贼喊捉贼。”   “你强占我躯壳之时,怎么不觉得丢人?”   脑中那些零星的记忆碎片再次出现在眼前。   焚琴说她强占了她的躯壳。   席爻说他失去了作为燕妙妙的记忆。   温敛在第一次见到她时问她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   她脑中的庞然巨物逐渐显现出轮廓,而她得窥了其中一角。   燕妙妙压了压眼中的神色:“……我记不大清了。”   “毕竟已经过了五百年。”   席爻在探过她的识海之后,方知她丢失记忆的事情,焚琴应当不清楚这事。   她得套路套路。   正想到此处,燕妙妙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术法相撞的轰鸣声。   甚至有细微的仙灵之气流窜进入了殿中。   ——是温敛来找她了吗?   “记不清?”焚琴站起身,嘴角的笑意逐渐狰狞起来, “可被你的神魂压制在体内的每一刻,我都记得很清楚。”   “恍如昨日。”   也不知道她心中憋屈了多久,都无需燕妙妙套路,焚琴就自己将那些年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原书中她天赋平平、敏感多疑, 在孤鸿境修行之时不被重视,与温敛和南葛弋难以亲近,却又嫉妒两人得师尊临光道君的青眼, 久而久之便生了邪念,偷偷练了魔族的邪法,最后更是被自己曾经的亲师兄弟联手除掉。   这一世重来,她初时便下定决心,要将以前未曾得到的东西尽数补回来。   ——可是谁能料到,上天将她重来的机会又给了别人。   她的神魂被压制数年,在识海的黑暗角落中,默默看着一个外来的异世灵魂将她本该重新得到的一切全部占据。   “凭什么?”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晌,神色逐渐狰狞起来,“凭什么我想要的东西,你就能轻易得到?”   “温敛是我的师兄、南葛弋是我的师弟、临光道君是我的师尊!可他们为什么偏偏都喜欢你?”她苍白的脸上因不甘而泛红,“你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贼!”   “你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都抢走了,是你逼我重新入了魔……全是你的错!”   她试图冲到榻边来抓燕妙妙,却被燕妙妙提前放好的阵法再次挡住。   “嗤,”她伸出手来,查看自己方才被阵法冲击而烫伤的皮肤,讥笑一声,“就连这身体,也背叛了我。”   “分明没住多久,怎么就跟了你?”她缓缓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背,低声呢喃,“这身体融不进我的神魂,我便只能一日复一日地瞧着她落败。”   她看向燕妙妙:“你给我你的身体……给我你的身体……”   “你占了我的身体那么久,你必须要还我。”   远处的轰鸣声越来越盛了。   焚琴显然也听见了这声音:“你听见了吗?他们来找你了——你凭什么呢?”   “都过了五百年……怎么他们还能对你念念不忘?”   这话她接不了。   燕妙妙下意识地躲在阵后,抿了抿唇。   她仍什么都没想起来。那些画面碎片、那些五百年前的东西,于她而言与其说是记忆,不若说像是电影片段。   她能通过焚琴的话将那些画面部分拼凑起来,却如何都难以感同身受。   她瞧着焚琴的模样,试探着开口:“你可以找游慕之给你寻一个躯壳……为什么一定要我的?”   “你以为我不想?”焚琴哼了一声,脸上露出几许悲哀,“我同你神魂纠缠数年,依附你的气息而生,仙魔两气混杂污浊……世间已没躯壳能供我驱使。”   她定定看向燕妙妙:“只有你的身体……只有存有你气息的身体……我方才能用上……”   “然后过了数年再次落败?”燕妙妙皱了皱眉。   她虽不熟悉这魔族夺舍的术法,但也知道若要长久夺舍、生活在另一具躯壳之中,这躯壳中残余的气息越少越好——譬如游慕之那暗室中的身体,按照他的说法,最多用上十年,就得换新。   “没关系的,”闻言焚琴忽地一笑,“只要你在,有什么好怕的呢?”   燕妙妙脊背一凉,脑中冒出一个惊人的念头。   “你想我给你养壳子?”   焚琴森然一笑:“就当你占了我几十年身子的补偿好了。”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焚琴的周身开始冒出魔气来。   她与席爻神魂相牵,相当于半个魔尊的身份,术法在拂灵宫中不受大阵的影响。   此时那团团虬结浓重的魔气,便正一寸又一寸地蚕食着燕妙妙周身的阵法。   燕妙妙一面释放着身上的阵法,一面寻路后退。焚琴是实实在在堕了魔的魔君,即使现在虚弱得一批,可是被限制了术法的燕妙妙仍然难以应对,只能靠身上的阵法硬抗。   而随着两人的气息在这寝殿之中逐渐融合,燕妙妙脑中的记忆碎片也逐渐清晰起来。   零星地,她想起来自己以前曾与温敛叫过无数次的师兄。   也想起来雷雨天时南葛弋慌慌张张跑进自己房中的身影。   琐碎而真实。   焚琴的手,皮肤堪堪附着这白骨的手,穿透阵法握住了她的。   燕妙妙只觉得自己识海之中,忽地多出了一块天地。   *   拂灵宫外,魔界中心的孤凰城上空电闪雷鸣、云雾翻涌。   南葛弋站在战场中央,身上的袍子泛着黑,难以分辨原本的颜色。他双眸血红,瞳仁之中显出漩涡,看不清真实的情绪。   此时的脑中只有一件事。   他看不清眼前站着的席爻,看不清身侧虎视眈眈的魔族,更看不清魔界天际上缓缓升起的那轮猩红的魔月。   五百年间难以消除的执念与怨恨化作实体,将他的身体与意志拖入了深渊。   师姐。   她就在这里。   剑影飞溯,撕扯过皮肉,溅起浓稠的鲜血。   他已记不起这场战斗是何时而起,也记不起眼前与自己对阵之人的名字模样。   识海之中一片血红,翻天的巨潮将理智淹没。   师姐的脸却清晰得紧。   她身上总有叫人安心的气息,她会在无边的黑暗与恐慌之中将他轻拥入怀,她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却亲眼见她被人带走,陨落在污糟腌臜的魔界。   身体内的血液沸腾起来,身体烫得像着了火,大量的仙灵之力化作实体,无形的气雾将拂灵宫笼罩起来。   手上的术法招式以惊人的速度倾泻而出,不见分毫的紊乱。师姐给他讲经的声音在他耳边回旋,有如天地初开时的惊世福音。他循着那声音,竟将体内数百年来的潜力统统发挥了出来。   修道之人的灵力精气,重在生生不息、连绵不绝。如水库,积攒施放之时循了天道,初时积蓄、继而满溢、运用时自当适当外流开泄。   而南葛弋此时被心魔控制,如一夕之间开闸泄洪,数百年间积累的精气骤然外泄——这样不要命的打法,便是身为魔尊的席爻一时之间也没有法子应对。   更何况,远处已有仙君来援。   魔界的半空之中,大片金光倾斜而下。   混战开始了。   席爻凝着眉,浓黑的魔气在身侧鼓噪。   上一次的仙魔大战还是百年前。当时战得厉害,人界的极北之处,山河破碎、满目疮痍。遍地的冰霜被鲜血浸透、烫到消融,继而融成了汩汩的血水流淌入海。仙魔两界中人的尸首在这血海翻波中堆叠,难以分辨数清。   可笑的是,生前势如水火的两界,在死后,身体却不分你我、交颈而眠。   就连冥界的鬼差前来时,也肩并肩绑在一起,似乎一夕之间便将你我之间的敌对尽数放下、共赴黄泉。   兵戈之声震天,他翻手放出一片火海,烧灼出一道无解长路。   惊人的热浪之中,有无数不辨面目的仙君接踵而上,却从未有人沾上过他的衣角。   席爻高高站在拂灵宫空中,顶上是大夜弥天,脚下是流血浮丘。   他神色冷冷、毫无动容,惨叫与金鸣皆是伴奏,鲜红与血肉尽为布景,他的眼睛只盯着一抹白。   可正是这时,温敛耳边忽然探过一个声音来。   “温师兄。”沈翘穿越魔族的围攻,周身覆着血迹迎上前,捉住他的衣襟,在云纹上压出一道新鲜的胭脂。   他将掌心打开置于温敛面前,怔怔开了口。   “影迹弦动了。”   “五百年前的那条影迹弦动了。”   *   白衣瞬息之间消失在原地,一道清光破开拂灵宫的大阵缝隙,直朝着后殿处赶去。   温敛掀开那座大殿之时,正见到榻边两人身体并在一起。   虚着眼能瞧见,两人的躯体之上,正有两道神魂纠缠。   两人的神魂曾经共生数年,相互之间的联系比这世间任何一人都要紧密得多。焚琴的神魂探入燕妙妙的身体之后,对方的识海亦向自己展开,这两世的情愁怨怼如书卷,缓缓展开在燕妙妙面前。   她见到前世的焚琴,也曾在家门口拾到那个襁褓中的男婴,也曾抱着那小童在家门口骑着木马欢笑。   被临光道君带回莽山之后,她也曾面带憧憬崇拜地瞧着那位谪仙师兄,也曾手持经卷在书阁中彻夜不眠。   可临光道君的眼睛,从未落到她身上。   师兄与阿弋都是惊世之才,她资质平平,沾了阿弋的光被带回孤鸿境,却自此再也不是阿弋口中最亲的阿姐。   经卷艰涩难懂、求道之路不见尽头,而她的天赋似乎停滞。   不知从何时起,她再看不通经卷上的术法与文字,练武场中,只余下师兄一次又一次严厉的呵斥与失望的眼神。   宗门之中,她仿佛成了透明人。师兄是万年不遇的道法天才,生来仿佛就伴着荣光与艳羡;而师弟亦机缘加身,撞了数个灵府一跃成了仙门之光。   只有她,一直藏在阴影之中不见天光。   什么时候,能让师尊和师兄眼里见到自己的影子呢?   什么时候,能让阿弋再叫她一声阿姐呢?   在经年的嫉妒与怨恨中度过数年之后,她一日在下山历练时,遇见了一个因伤重而倒在血泊之中的魔修。   那魔修生得极好,甚至比师兄更加俊朗,即便浸在鲜血之中、满身伤痕,也是好看的。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她将这魔修救起,精心照顾了数日,终于等到了他清醒。   ——可是,他为什么和别人一样?   他的眼神凉得透彻。即便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却仍从未将她看在眼里——就像是其他的所有人。愤怒有、心寒亦有,这事像是雪崩之前落下的最后一粒雪花,将她的理智蚕食殆尽。   她修了邪法,强行将这魔修本体的神魂与自己牵在了一起。   牵结的印记如烙铁一般印在神魂之上,她却在这苦痛之中生出了无边的满足与极乐。   ——终于有人能重视自己了。   顺着焚琴的记忆与情绪,燕妙妙如在深海中寻到一根锚索。她闭着气蒙着眼,双手攀着锚索寻到了海面。   识海中心,有一座浮岛凭空出现,一个穿着缃色衫子的明丽姑娘背对着她端坐在上面。   燕妙妙唤她:“妙妙。”   似乎是为了应和她,识海之外,有个男子的声音悠悠传了进来。   “妙妙。”   “他在叫你。”姑娘转过身,看向一身水渍濡湿的燕妙妙,神色冷淡。   “他心里只有你一个妙妙。”   燕妙妙摇了摇头,从水中缓缓走到岛上,湿透的裙摆紧贴这身体,带出阵阵水花。   “他也曾经叫你妙妙。”   随着这话音,识海上空之中忽然出现一幅幅尘封数年的画面。   白衣少年坐在桌前,轻声同身侧的女童讲解书卷上的文字。   白衣少年弓着腰,扶起场中摔倒的少女,将地上的长剑拾起,递到她的手中。   还有更多。   邋遢的灰袍道人牵着她的手走在山林中,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又长高了。   健壮的少年从屋外探进头来,说着师姐你为什么总不同我们一起练剑。   ……   海天之上,画面仍在变幻。   原本被埋藏在荒漠深处的记忆逐渐翻出。   “你看,他们也都叫你妙妙的。”   “你说我抢了你的东西,”燕妙妙轻声道,“可是这些都是你原本就有的。”   “你只是一直没有看见。”   画面定格在一片漫天的血色当中,她手上沾满了血,脚下是数不清的道修尸首。   温敛与南葛弋双双持剑指向她的心口。   是了,她在苍山大开杀戒,曾经的同宗师兄弟奉命前来围剿。   温敛说,妙妙,你何故至此。   即便上一世到了最后,温敛还是愿意叫她一声妙妙啊。   她这时终于看见,在那剑刺穿她胸口时,南葛弋眼角滑落的那颗泪。   ——原来她也曾被他们看见过。   在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然泪流满面。   她转过头,看向燕妙妙。后者正伸出手来要牵她。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两人指尖相碰。   却也正是这时,这识海之中,忽然一道巨震。   燕妙妙一个不稳,再次落入海中。   *   再睁眼时,眼前正有一泼骤雨肆虐。   魔气与仙灵之气纠缠在一起,水雾沆砀。   一头巨大的魔兽在水波潮影中若隐若现。   龙罔象。   温敛与沈翘两人正与他相斗。   席爻的本体是上古的水怪龙罔象,虽不知为何散佚了记忆,可重生在魔界的这数百年内,借着前世的记忆,夺了主角南葛弋的机缘,将自身的修为提升到了可怖的程度。   尤其此时又是在魔族地界之上,他借着地利,不断吸收此界的魔气,竟在温敛与沈翘两人的联手之中斗了个上风。   温敛之前本就被心魔缠身的南葛弋打伤,此时已是在强撑。霁止剑在耳边嗡嗡作响,震颤着布下狂风暴雨、就着雷暴闪电,将几人封锁在内。   即便隔着一层水幕看不真切,燕妙妙仍能感觉到那龙罔象的魔气越来越盛。   温敛怕是要败。   燕妙妙心念一动,身上银光一闪,当即一道阵法便袭向了身侧的女子。   对上眼的一瞬间,燕妙妙却惊讶地发现焚琴已执了一只匕首抵在胸口。   她歪着头,轻笑一声:“你说……我还能不能重来一次?”   这笑,纯粹而明亮。   没等燕妙妙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便听见“呲”地一声,匕首扎进了心口,一道细弱的火光自那伤口处蔓延开来,将她的胸口处灼出了一个大洞,□□连同神魂都开始消散。   水幕之中的魔兽,停止了动作。   潮涌之声瞬息之间消散殆尽,有一道白影冲上前来,紧紧将燕妙妙抱在了怀中。   草木混合着鲜血的腥气,却仍然很好闻。   “焚琴……”人形的席爻落在地上,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心口同样烧灼出一个大洞。   他的瞳孔凝住,一时难以相信自己连续两世竟都因焚琴而死。   像是生息当场自他身体中抽出,他的脸色骤然灰败下来,原本翻腾着的魔气一时寻不到主人,缓缓消散在空中。   席爻跌坐在地上,胸口的洞逐渐蔓延到边缘。   化为灰烬的前一刻,他忽然看了燕妙妙一眼。   眼前面色苍白的姑娘,仿佛前一日还在那张竹椅上小憩。   他一脚踢翻了那竹椅,红衣姑娘的惊呼是他耳边的最后一道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   因为伏笔太多,本周内就会完结啦。   * 第99章   席爻死了。   躯壳消散时漫了泼天的黑气, 像是无声的宣告,叫周围打斗正酣的魔族们失了主心骨。   然而魔族向来蛮横强硬、并不轻易投降,温敛、沈翘和燕妙妙三人从拂灵宫内走出时, 还有很一部分魔族在负隅顽抗。这战场又足足耗了大半日,才终于以大败魔界为结果。   只是纵有仇敌伏尸、亦有旧友同眠, 尸山血海之上,谁也算不得胜者。   温敛从魔族的尸堆中将燕妙妙拖了出来, 姑娘脸颊上染了猩红、几近脱力。   燕妙妙掀了掀无力的眼睑, 虚弱地弯了弯唇。   “你穿红色也挺好看呢。”   温敛低下头, 看着自己身上几乎染成了暗红色的袍子,颇好笑地摇了摇头。   肋下似乎伤着了,稍微笑得大力些便隐隐生疼。   燕妙妙撑着气力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颗药丸来一股脑伸手塞进了温敛的嘴里,顺手又将剩下半瓶倒进自己嘴里。   咬破丹丸,苦涩的药味在口腔里蔓延。   “这是我从明黎师叔那偷的最后一瓶转圜丹,据说一颗就能让凡人重伤立愈。”燕妙妙囫囵着开口,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果然这药刚入了口,她就觉得多了几分力气。   然后“啪”地一下——后脑忽然遭了袭击。   燕妙妙诧异地回头,丹药还未来得及完全咽下的腮边鼓出一个小包。   “知道一粒就能重伤立愈,你还吃那么多做什么?”神霄真君怒喝出场, 虽然形容狼藉、却仍中气十足,“就不知道给你师尊留一些?”   “无妨,”他身后又走出一人, 淡漠端方,正是明黎真人,“被她偷去的那些是坏炉出来的,效果不好,”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粒丹丸来递给神霄真君,“师兄你试试这个……”   话未尽,手上那丹丸已经飞一般被燕妙妙掠走,顺手又塞进了温敛嘴里。   温敛(腮帮子鼓起):妙妙我的嘴真的满了。   “哼,”明黎真人冷笑一声,变魔术一样又摸出一颗丹丸来,并且抢先拍进了神霄真君的口中,“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招,方才那颗也是坏炉出来的。”   燕妙妙:无耻!   温敛&神霄真君: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毕竟都是仙君,大战之后分分药、调调息,基本也就好得七七八八。   只是一直都没有寻到南葛弋的身影。战时慌乱,南葛弋心魔缠身不分敌我,当时仙君们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等到混战结束之后,倒还真没人见到他去了何处。   温敛起了一卦,只能瞧出南葛弋此时平安无事,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方位,便是寻踪咒也未能起到作用。   无奈之下,也只能跟着仙君大部队回了人界,暂且将寻人一事交付给下界仙童道修们多加注意。   燕妙妙没跟着昆仑山的仙君走,反而被温敛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带回了莽山。而发现自己嫡传大弟子被拐走的一瞬间,神霄真君气得骂了二十八句脏话。   温敛没怎么说话,出了魔界一个虚空之门回了莽山,直接落在了孤鸿境外。   璎琅院中的老树数年前老死,此处被温敛栽了新苗,幼嫩的枝干在风中摇曳,抽出新芽。   “你先休息,我……”温敛顿了顿,“……我先上仙界一趟。”   燕妙妙懵懵懂懂地没多想,点了点头就回房休息去了,也没注意从头到尾温敛都没看自己一眼。   这一觉昏天黑地,燕妙妙醒来时正值夜半。   清醒之后方才注意到,她房间中的摆设,同五百年前一模一样。   桌上还放着之前偷偷从书阁带回房的未看完的书,中间夹着一绺细枝,在泛黄的书页中压出了褶子。   燕妙妙拿起那书翻了翻,又将那细枝重新夹了回去。   房中有些凌乱,燕妙妙颇新奇地翻了翻,倒从自己的衣箱之中翻出了好几件南葛弋的旧衣服。当年他还是少年模样,这衣服窄肩窄袖,如今也没办法穿上了。   想到南葛弋,燕妙妙立即转身出了房门,去了隔壁璇玑院。   许是孤鸿境中太久没有女眷的关系,燕妙妙开门进来的时候,温敛毫无防备。   他身上只着了一件寝衣,外袍搭在手臂上,衣衫未系,露出大片的胸膛和腹部,显然也是方才起身。   烛火摇曳,将他的身体隐了一部分在黑暗中。   燕妙妙愣了愣。   没动。   温敛也愣了愣。   下意识地强作镇定,避开眼神若无其事地拢了拢衣襟、系着衣带:“睡好了?”   “嗯。”燕妙妙眯着眼瞧他,突然走上前。   温敛忽然觉得耳上一热。   纤细的指尖在他耳上轻掐了掐,顺着皮肤的纹理一路麻了半个身子。   “你耳朵又红了。”   “你一害羞,耳朵就会红。”   温敛僵硬地将眼神转回来,看向燕妙妙。她的眼睛映着烛火,在此时极明亮。   他想装作无事发生,可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蹦出了不相干的话。   “你记忆都恢复了?”   “嗯,”燕妙妙将手指从温敛越发红透的耳朵上撤了下来,垂了眸,将温敛的手扯开,自然地给他系着寝衣的衣带,“大部分都恢复了,但也有一些记不大清了。”   动作亲密,像是做过许多次。   温敛捉住燕妙妙的手:“哪些……记不清?”   声音间夹着不容易被人察觉的不安与轻颤。   像个莽撞的少年。   燕妙妙抬头看进温敛的眼睛,沉默片刻。接着歪了歪头,狡黠一笑,倾身贴向了温敛的胸口。   “你心跳好快。”   温热的气息打在他的胸口。   温敛沉了一夜的心绪轻易便乱了。   他仍在害怕。   在此之前,他甚至还想过,倘若妙妙永远都不恢复记忆,会不会好些。   他害怕听见师兄这两个字的一瞬间,她就不再喜欢他。   上一世的最后,他都未曾了解她心中到底对他有几分喜欢。   他害怕,在她恢复记忆之后,燕妙妙会不会一句“咱们还是做师兄妹比较好”就将这一世的相处与情意尽数抛下。   所以他强忍着什么都没问,也不敢看她。   不知道答案,心中或许就还能存着幻想。   燕妙妙却好像勘破了他心中所想。   她抬起头看他:“我记不清你在灵翠峰上对我说的话了。”   温敛指尖发麻,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   “……哪一句?”   燕妙妙漫不经心地捏着温敛的衣角,眯了眯眼。   “就是……”   温敛等着,胃袋上多了一粒钩子,这片刻的停顿几乎要将他积年的冷静全耗了个干净。   审判落下。   姑娘的嗓音随着孤鸿境的风吹入了耳。   “我心悦你和……师兄等了你许多年这两句都记不清了。”   燕妙妙扯着温敛的手环住她的腰,笑得像猫。姑娘柔软的气息与触感盈满温敛的身侧。   “你得再跟我说一遍我才能记起来。”   温敛心跳停了一停,接着却又更快更重地跳了起来。   心中蕴满的不安与慌张瞬间散开。   啊,她是不是……还喜欢他。   许是太过慌乱,他竟呆愣在原地——若说眼前是梦境,却又如此真实。   所以方才听见的话……是真的吗?   他是不是听错了?   燕妙妙瞧他:“……你不说话?”她故意撅了撅嘴,“你要是不说话,我可就走了。”   她松开温敛的手,挑着眉:“反正我现在还可以回昆仑上……”顺势一个转身,当场就要往门口走。   下一瞬,她落入了那个熟悉的怀抱。   温敛扯过她来,死死箍住她的腰身,似是要将她压进自己身体。   他急急开口。   “我心悦你。”   “师兄等了你许多年,你且……”   燕妙妙踮起了脚,脸颊磨了磨他的耳朵,像猫尾巴一样搔着他,将他的话打断。   “我回头看了,师兄。”   她重重吻上他的唇,坚定而柔软。   “不教你等了。”   *   温敛将她死死抵在墙上,重重碾着她的唇,黏结厮连唇舌交缠,两人沉重的气息充斥在房内。   他全没了端方自持的仙君模样。   在涸辙之中挣扎了数年的鱼,一经落入泉湖之后,便如今时,失了理智朝着水泽深处钻去。   燕妙妙的脊骨磕在坚硬的砖墙上,冰凉的触感教她身体一颤,随着细弱的痛呼被温敛尽数封在唇中。   他摁着她的后脑不让她离开,也不自觉地压着她的腰肢与身体。   不知是谁先点起了一束野火。   也不知是谁将烛火熄灭。   燕妙妙落在榻上。   温敛才系好的寝衣不知何时早已散了,坚实的皮肤露了出来。黑暗之中,身体对热度与触感更加敏感许多。   他虚虚覆在她的身前,窗外的皎月越进窗,清冷的光照亮他的侧脸,唇上的动作渐渐变得轻柔,可眸色却越发深不见底。   “妙妙……”他轻声唤她,声音低哑,两人的唇若即若离,在夜深时将她身上的寒毛激起。   她嘴唇被吮得发麻,他却像是上了瘾,触着她的皮肤片刻不愿意离开。   像询问,像请求。   燕妙妙对上他的眼。   翻涌的情潮与爱意灼热发烫。   耳边是沉重的呼吸声,脑中迷乱。   她重重吸了口气,颤抖着的指尖缓缓伸进他敞开的衣襟,指腹触到他身上斑驳的旧伤。   她抬起身子,吻沿着他的下颌逐渐下移,越过他的脖颈,停在肩上那处伤疤上。   温敛的身上好烫。   她伸出舌尖舔了舔那疤,感觉到温敛颤了颤。   他又唤她一声,声息之中压着什么,几近嘶哑。   她半垂着眼,将他的手扯过来,覆上了她凌乱的衣襟。   “不教你等了。”她又重复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的,你们就脑补吧。   五百年,师兄终于吃上了肉。   五二零,让你们也闻闻肉味。   师兄表示:香。   *   因为快要完结了我码不出来,所以更新时间会在六点道九点之间横跳。 第100章   床褥靡乱, 夜色正浓。   房中木榻接合之处吱悠悠地响了半夜,合着叫人脸红的声息,夜尽星阑之时才将将落下。   朝霞入室, 窗棱将晖光打碎,霓彩莹莹一粒粒撵上皮肤, 零碎斑驳、光暗明灭。   温敛半垂着眼,长翘的睫毛投在眼下, 修长的指将姑娘的发一缕缕梳理。   燕妙妙半倚在他怀里, 侧过身来贴着他的身体, 脸颊透着红,睡得正熟。   将指缝内的发丝拢好之后,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肩胛手臂,沿着皮肤的纹理向下,贴上她的手掌。指肚贴着指肚,她的指尖无意识地一蜷,将他的手勾进热乎乎的手心。   温敛的手微微汗湿,淋漓地将她手掌打开, 反客为主,大拇指细细刮擦着她的手心,掌纹贴着指纹,亲密无间。   似是有些发痒, 她在梦中无意识地叮咛一声。   温敛动作顿了顿,指腹发涨。怕吵到她,他连呼吸都停在了半道上。   燕妙妙迷迷糊糊哼唧两声之后, 将脑袋往温敛的身上再埋了埋,寻了更舒服的位置,又继续睡去了。   温敛勾了勾唇,将她往自己揽了揽,嘴唇轻贴了贴她的额,只觉得再没有可更满足的了。   薄被下掩着两人紧贴的身形,同符合契、密不可分。   *   燕妙妙睁眼时,天色几近大亮。   几乎是清醒的一瞬间,她就意识到自己正缩在一个人的怀里。   昨夜的画面在脑中重放。   黑夜将赧然娇怯的情绪尽数掩藏,现在天一亮,燕妙妙这才开始害羞。   她脸烧了起来,没敢看身边的人醒没醒,指尖抓着被角先将自己的脸盖上。   “醒了?”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耳边同时响起昨夜这声音的低喘与情话。   被子下的形状停了动作,接着又犹豫着动了动,像是点头。   温敛掀开被子:“哪里不舒服吗?”   燕妙妙将脑袋向外抬了抬,同温敛对上一眼之后,又迅速避开,摇了摇头。   温敛轻笑一声,将她从被子里捞了出来,嘴唇贴了贴她的脸颊。   “有不舒服的地方要跟我说。”   燕妙妙闻言,轻声嘟囔着:“昨晚上也跟你说了……”   “嗯?”温敛没听清,又朝她贴近了些,“你说什么?”   燕妙妙偷着瞪他一眼:“昨晚上也跟你说了,你也没……”声音到了后面,又越来越小,逐渐地咽进了喉咙里。   温敛唇角扬了扬。   分明这整座山上只有两人,却仍然像是怕被人听到一般贴近了她的耳朵说话,清凌凌湿漉漉地将她耳畔的寒毛激了起来。   “可是你昨天晚上不是不舒服。”   燕妙妙:“…………”师兄你的人设是崩了吗?   她蜷在被子下,浑身从形状到颜色都像一只烧红的虾。   这时,她忽然皮肤一空,被子外的凉气侵入一瞬,又迅速盖上。   温敛钻了进来。   晨光透过被子照进来,昏暗得只能分辨出轮廓。   燕妙妙下意识要跑,可刚刚一动就被温敛捉了回去。两人肌肤相贴。   他熟练地轻啄她的肩,动作黏糊,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清晰。   “这次我听你的。”   “你说什么我都听。”   “不过……”他顺着脖颈往上,轻咬了咬她的下颌,如意料中听到一声嘤咛。   “……你先叫一声师兄听听。”   *   山中岚雾散尽,朝阳当空。   燕妙妙正在温敛怀里半梦半醒地睡着回笼觉,便觉得封山大阵上一阵轻响,有人入了孤鸿境。   温敛凝了凝神,寻到一股气息正熟门熟路地朝着练功房走去。   他动作极轻极缓地起身,却仍将本就未入眠的她惊动。   “你去哪?”燕妙妙半眯着眼,带着鼻音问道。   伸出来的手臂与皮肤泛着粉,鲜活莹润。   温敛将她正欲揉眼睛的手拉开,在她蝶翼般的眼睫上啄了啄。   “你休息便是,”他顿了顿,忽略掉那人的名姓,“有……同门过来了,我去瞧瞧。”   随手扯了袍子,“吱唷”一声,房门打开再关上。   温敛走到半道,袍子方才披上,便遇上了那人。   “哟,”来人戏谑一笑,“这辈子居然还能撞见温师兄未做早课睡过头的一日。”   便是沈翘。   他算着时间,此时早课还未过,温敛多半仍在练功房,便直接过去寻他,谁知却意外地扑了个空,竟然还在去他房间的半道上遇见了衣衫不整的他。   清冷端雅的模样倒是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是阿弋有消息了?”他径直开口。   沈翘交友广泛,在人界从仙门的道修到山头泉溪的灵物,可说是友人遍及九州,托他寻找南葛弋,再合适不过。   沈翘也不藏着掖着:“东极瀛洲附近,昨日曾有人见过一股仙气坠入海中,瞧那模样很可能是南师弟。”   温敛点了点头:“我立刻动身。”   沈翘抬头看他——两人这刚说了一句话,他连这孤鸿境的地砖都还未踩热乎,听温敛的语气,怎么这就要赶人了?   “哎哎哎,你别急,”沈翘连忙又道,“还有别的事。”   沈翘顺脚朝着璇玑院的方向走。   温敛先一步挡在他身前阻了他的脚步:“我今日事忙,有什么事在这说就好。”   沈翘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转,越发觉得奇怪起来。   “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啊。”沈翘眼中透着玩味,凑近温敛。   ——却不期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   沈翘:好像有鬼。   “你想多了。”温敛淡淡道,“有什么消息快说。”   沈翘心中疑惑渐起——这是明显地在赶人。   但他毕竟惹不起温敛,便也只能老实开口:“你可知我还得了什么消息?”   “什么?”   沈翘正经起来:“继首阳山之后,昨日淮水一脉也失了灵气。”淮水是南方一处灵渠,滋养两岸千万生灵,灵气氲氤,亦是一处仙家福地。   温敛凝眉:“当真?”   沈翘点了点头:“不错,我也是今日早晨刚刚得的消息,”兹事体大,他亦沉声开口,“淮水附近的仙君们已经赶了过去,好在是那附近还有一处较小的灵山,淮水失了灵气后借了灵山的仙气,暂时还未干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温敛神色凝重。   昨日仙魔大战正酣,席爻死后又没了魔尊指挥,此事不可能是魔族所为——据他所知,魔族亦没这个能耐。   可这天地之间,又有何人能轻而易举、接二连三地将人界灵脉毁坏殆尽?   有古怪。   “我先同你去一趟瀛洲寻南师弟,”沈翘道,“然后咱们再往淮水去查看吧。”   温敛缓缓点了点头:“……好。”   “我先回房一趟,你在此处等我。”他得同妙妙说一声。   可这一转身,正见到姑娘站在身后不远处。   她还未梳洗,长发披散及腰,中衣外松垮垮地披着一件白色的外袍。她斜斜倚在柳树下,半靠着树干,不经意间露着闲适与风情。   沈翘眉心一动,眼神掠过姑娘挽了好几道仍遮着手腕的衣袖——这是温敛的袍子。   “你怎么出来了?”温敛声音一下子柔和下来。   “睡不着。”她眼波粼粼含着笑答话。   接着,又注意到沈翘的眼神。   “沈师兄好。”她颔首——这倒是她第一次重新以燕妙妙的身份同他招呼。   沈翘眼中含了几分深意:“燕师妹。”   “之前见到你,你还是昆仑山的虞妙,”他笑笑,眼神促狭地在两人身上扫过,“我居然没认出师妹来。”   见到两人说话,温敛有些不爽。   他没忘记数百年前沈翘是怎么当着自己的面在妙妙面前来来回回阴魂不散的。即便今时他与妙妙已互通心意,但是想到过往种种——他仍然不爽。   想把沈翘立即扔出孤鸿境去再不见面的那种不爽。   温敛没给燕妙妙接话的时间,便径直道:“你在家里等我,一会我将阿弋接回来。”   “我也去。”燕妙妙立刻跟上。   温敛刚想拒绝,却又听见姑娘来了一句:“我听见你们说在瀛洲了,你不让我去我就偷偷去。”   温敛半张着嘴,“不行”两个字还未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他琢磨片刻,想着这趟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便只得无奈笑笑:“你想去便去吧。”   “跟在我身后就行。”   沈翘自然而然成了被丢下的人。   他被温敛分配先去淮水查探情况,心中无奈叹了一声,正想转身离开孤鸿境时,又被温敛叫住。   “等会。”   “你先将影迹弦撤了。”   影迹弦是牵于识海的术法,之前燕妙妙识海缺失一块,故而这八十年来从未有过动静。而当她在魔界恢复记忆之后,识海终于完整,这才又重新催动了影迹弦。   沈翘走到燕妙妙面前,开始解咒。   沈翘:过河拆桥就是这样的了。   沈翘当年,的确是曾对燕妙妙生过好感、动过心思——却也仅止于此。这五百年过去,他便连她当年的容貌都记不大清了,更何谈什么感情。   也就是因为温敛痴情数百年,他才一直记着那位孤鸿境的仙门师妹。   如今瞧着温敛与燕妙妙两人的样子,更没了丝毫不合适的想法。   就是——   沈翘将影迹弦咒法一解,侧了侧头却不经意见到燕妙妙颈上一点红痕。   啧,温师兄得偿所愿。   他眼底生出几分戏谑,倾身在燕妙妙耳边低声开口:“恭喜师兄师妹成其好事,瞧师兄红光满面的模样,想必很是开心。”   燕妙妙瞥他一眼:“多谢沈师兄关心。”心中生出些被人堪破秘密的羞恼,她又添了一句:“看师兄同样面色红润、气息中正,想必这些年肾脏保养得很好,同以前是不一样了。”   沈翘语塞片刻后,想起当年的事情,不禁摇头失笑。   沈翘走了之后,温敛迅速忍不住开口:“他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燕妙妙抬眼看看他,抿着唇笑:“他嫉妒我们。”   温敛点了点头,赞同道:“是该嫉妒。”   然后又加一句。   “你以后别跟他说话。”   啊,我家师兄又吃醋了。   *   不多时,两人携手出了孤鸿境,径直到了瀛洲岛上。   这东极灵岛上灵气涌动、春意盎然,岛上草木葱郁,称得上一副繁花盛景。   两人无心欣赏美景。温敛手上捻了一个寻踪咒,循着那红线追了过去。   越朝着边缘走,景色越变得荒凉起来。   瀛洲岛边缘的一处落水深洞之中,荒山野岭处杳无人息。   此地魔气散尽、仙气亦没了踪影。   一个年轻男子屈身藏在洞里,衣衫下摆仍沾着不知名魔族乌黑的血液,双目无神,瞳仁通红,只瘫坐在其中失了神。   虚影之中,能见到他灵根处泛着黑,心魔还未消除。   不知在此处待了多久。   燕妙妙指尖燃了火,同温敛一道走进那深洞。   年轻男子听闻有人入内,身子一颤,不自觉便防备了起来。   火光熠熠之中,燕妙妙朝他伸出了手。   “阿弋啊,跟师姐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再开一趟假车。 第101章   南葛弋缓缓抬起头来, 失神的双眼渐渐重新聚焦。   眼中烛火的光线愈发亮了起来。   “师……姐?”他磕磕绊绊地吐出这两个字,脑袋歪着,似乎是在极力辨认燕妙妙的模样。   “嗯, 师姐,”燕妙妙点头, 缓缓蹲下去牵他,“师姐来了。”   南葛弋颤抖着伸出手来, 眼神与动作仍瑟缩。   他的手很脏, 指甲缝里塞着干涸的污血, 燕妙妙却并不在意。   她捉住他的手,恍然间回到了数百年前,再成了灾荒之中逃难的两个小童。   燕妙妙指尖摩挲着南葛弋掌心的厚茧,鼻腔激起一阵酸。   师姐不在的日子,一定很苦吧。   “回家啦。”她咧开嘴想笑,眼角却湿了,眼前一片模糊。   声音在洞中漾起回声。   “回家啦,崽崽。”   他突然扑进她怀里。   “师姐……”   *   将南葛弋从那落水深洞带出来之后, 两人又回到这瀛洲岛上。   南葛弋虽已认出燕妙妙,神智却还未完全清醒,只挽着她的胳膊死不放手。分明比燕妙妙高出了一头还有余,偏偏还要倚在她妙的肩膀上, 扭曲得像条泥鳅。   师姐很担心崽崽的腰椎间盘。   三人刚想直接回孤鸿境去时,海上却忽然出现一道巨震,晃得三人几乎要站不稳。   随之而来的, 是声震四野、响遏行云的轰鸣。   燕妙妙同温敛默契地同时朝着声音来源处看去——距离瀛洲岛数百里远的一处仙岛之上,浓郁的黑气冲天而起。   两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朝那岛屿赶去。   方丈岛。   东极三大仙岛之一,此时正失了灵气,逐渐朝着海中沉没。   崩散的山石混合着黑气逐渐进入海中,四周的海水粘稠发黑,死气融入水中,周围数里的海面上,不断有鱼类翻着白肚浮上海面。   伏尸数万、遍地残魂。   燕妙妙与温敛漂浮在原本方丈岛上方,眼见着黑雾蒸腾,却寻不到旁人的踪迹。   “昨日淮水方才出事,”温敛沉声道,“方丈仙岛竟也……”   几日之内,竟一连三处仙脉福地被收了灵气。   “师兄你看——”燕妙妙眯眼细看,忽然指向了那岛屿崩塌的中心。   隐隐能见到数条红色丝弦相牵,正是阵法之力还未完全消散的痕迹。   温敛一道灵力朝着那阵法中心打去,激起一阵微弱的红雾。   ——不知怎的,有些熟悉。   她将南葛弋的手松开,推到温敛身侧去。   还没等温敛扶稳南葛弋,便见到燕妙妙一个鱼龙入水,纵身便朝着那黑气中心跃下。   粘稠的水面泛起一波缓慢的涟漪。   温敛一着急,立即将南葛弋扔下,当场便跟在燕妙妙的后面跃下了海中。   南葛弋:“???”人呢?   燕妙妙入水之后,那浓烈的死气便瞬间侵蚀而来。尽管自己在体外事先裹了一层阵法,估计也只能抵挡片刻。   在这死气之中,果然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尚未消散阵法之力。   她凝了凝神,皮肤散出丝丝细微的灵力,努力分辨这阵法。   忽地,水面上又是一阵响动。   燕妙妙的猛地腰身被人一托,浮上了水面。   温敛未作防备,入了水后全身便湿透了,束发亦有些散乱。   他将燕妙妙托出水面,眉宇之间含着愠色,竟是从未见过的严厉模样。   “你在做什么!”他哑着嗓子低喝出声,在这死气之中不住颤抖,“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他一手捏着她的肩胛,心中憋着气,手上便不自觉地使了劲。   燕妙妙初时怔住,片刻之后被肩上的痛感扯回了神。   “嘶——”她倒吸口气,“疼疼疼……”   温敛一慌,立即松了手:“……伤着了?”   说着下意识便要拉她的衣服查看。   “哎哎哎,”燕妙妙连忙阻住了他的动作,“师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压住温敛要掀她衣襟的手。   “……这白日宣淫可还行?”   温敛愠怒的脸色泛起一阵微红。   “这、这……这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燕妙妙狐狸似的笑笑,游鱼一般钻进温敛怀中。   “好,”她颇认真,“现在不说,”顺嘴在温敛唇上啵了一下,“……等晚上再说。”   温敛瞪她。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莽撞?”将她从水中拎小鸡似的拽起来之后,孤鸿境大师兄摆起了架子。   “且不说这海中死气四溢……”他虽凝着眉生着气,却仍一边施法将燕妙妙周身水渍驱除,一边手上为她细心整理鬓边的发,“……便是这阵法的深浅都还未确定,你这样贸然入水……若是遇到危险该怎么办?”   燕妙妙自知理亏,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脸色开口:“我这不是一时情急,生怕那阵法散了……”   却也不尽不实。   且不说她性子本就好强,在这几十年间又一直担着昆仑仙门大师姐的位子,遇到危险第一反应就是挺身而上……让她一夕之间改了这习惯,当真是不大好办。   “以后不要这样,”温敛郑重看她,“我会担心……知道吗?”   燕妙妙乖巧地点了点头。   接着便开口:“对了师兄,方才那阵法……我曾见过。”   “妖界中,横玉用以剥离妖族灵智的阵法……同此地的阵法有七分相似。”   *   朝仙界通报此间消息之后,温敛与燕妙妙回了孤鸿境。   将南葛弋安置好,燕妙妙留在孤鸿境给他祛除着心魔,温敛上了仙界,详细上报此次在方丈仙岛上遇见的情形。   等他再回到孤鸿境,已是夜半。   原本他在仙界亦有仙府,这数百年间,他公务繁多,多宿在仙府之中,少回莽山。可如今燕妙妙回来了,他便生出一股“家里有人等他”的感觉来,只想着尽快回山。   携着风霜夜露进了孤鸿境后,他先去了璎琅院,在屋外探了探,却发现燕妙妙并未在自己房中。   他悬着一颗心,赶忙回了自己屋子——等到进门之后,见到从被窝里钻出来伸着懒腰的姑娘,心口这才安定下来。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燕妙妙伸着懒腰,带着浓浓的鼻音,无意间像是在撒娇,“我等你等的都睡着了。”   “等我做什么?”温敛脱下袍子,就着燕妙妙备好的水盆中洗漱,“你先睡就是了。”   燕妙妙摇了摇头:“没见到你回来不安心。”   意外地有种老夫老妻的日常。   温敛无声笑了笑,心口处涌出暖意熨到了四肢。   除了外衣,施法将自己身上沾染的脏污除掉后,温敛掀开被子上了榻。   燕妙妙朝里面缩了缩,将自己暖好的一侧让给温敛——却被他一扯,径直带到了他的怀中。   温敛揉着她的脑袋,声音中盛满情意:“你回来了真好。”   燕妙妙亦笑,朝着温敛的颈窝蹭了蹭:“那你要看好我呀,别让我跑了。”   “你还想跑到哪去?”温敛解了头上束发的发冠,头发披散下来,同燕妙妙的发落到一处,不分你我。   “不知道啊,”燕妙妙抬头笑,眼眸亮如星子,“万一呢?”   温敛伸出手,重重弹了弹她的额——“嗒”地一声,在黑暗中特别响:“没有万一。”   “啊,”燕妙妙捂着额抱怨,“疼。”   “不疼怕你记不住。”   话是这么说,他仍伸出了手,轻轻给她揉着额。   “对了,今日你回仙界情形怎样?”燕妙妙问,“寻到横玉了吗?”   自从上次从妖界逃脱之后,横玉便没了踪迹,也再没听说有她的消息。   “这段时间,仙妖两界都在寻她,却连丝毫踪迹都没发现。”他沉声道,“仙界有妖族飞升的仙君道,那阵法乃是妖族传承下来的禁法——伏仙阵的变形,只有妖族才能操纵。”   燕妙妙抿了抿唇:“可以横玉的修为,想要达到驱散或吸收整条仙脉的灵气……似乎不大可能。”   温敛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你说的不错,横玉绝不可能这短短数日就修为进境到如此程度。”   “一定有人相助。”   燕妙妙伸手将他眉心的褶皱拨开:“三界之内,有人能达到这样的力量吗?”   温敛思索片刻:“按理说不可能。吸取仙脉灵气,是上界三清都难以做到的事情,魔界……应当也没有如此人物。”   两人沉默片刻。   仙脉灵气失散,是关乎人界仙门存亡的大事。首阳山、淮水、方丈仙岛上的仙脉不大,修行之人驻守较少,发生这事并未造成太大的伤亡,可若有一日,这事轮到了莽山或昆仑的头上……   “不想了,”燕妙妙摇了摇脑袋,回到枕头上,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有天大的事等我睡醒再说。”   温敛觉得好笑:“你以前在孤鸿境,每日晨起从未迟到,也不见你贪睡犯懒,”他亦躺下,挨着燕妙妙的脑袋,“怎么现在这么嗜睡?”   “害,”燕妙妙侧过身,下巴垫在温敛肩上,半眯着眼,“以前孤鸿境里就三个人,阿弋已经懒了,我总不能再懒。”   她略舒展了下身子,给自己寻了舒服的姿势:“再说,你那时候那么凶,我哪里敢偷懒。”   “嗯?”温敛挑了挑眉,“我那时很凶吗?”   姑娘哼了一声:“你自己不知道?没见阿弋躲你跟躲瘟神似的?”   温敛侧过身,手肘撑着脑袋:“那……你也觉得我凶?”   “还行?”燕妙妙琢磨片刻,“反正……小的时候不算温柔。”   “那我现在对你温柔些。”   “现在已经很——哎?你别掀我寝衣……”   “不是白日,总可以宣淫了。”某位仙君一本正经。   “你……你这、这是从哪学的?”过得不多时,屋里传来声响。   燕妙妙脸泛着红,从被子里冒出头来轻喘。温敛是天生的修道天才,可这事……难道也有无师自通的说法?   刚喘了没几下,她又被人拖进了暖意融融的薄被。   “别走神。”   缝隙之中,传出声声的脸红心跳。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好了明天最后的剧情,正文很快就完结啦。   不过番外还会写一些。   * 第102章   第二日清早温敛辰时醒来时, 惊讶地发现燕妙妙已经不在榻上了。   昨夜两人荒唐几至天亮,温敛没想到她居然还能起得来床。   某位仙君蹙了蹙眉,暗道还是做得不够。   他披了袍子, 无须灵力感知便已经知道燕妙妙此时正在练武场中。   两人昨夜情到酣时,彻底将双方识海打开, 互通灵识行了道侣之实,身体与神魂交缠, 将对方彻底占用。   如今两人心神相牵, 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对方。   练武场边, 无形高墙伫立。   红影在其中翻飞舞动,手上未执兵器,却已将四周的空气震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花岗岩制成的坚实地砖随着期间灵力波动,一块又一块被轻易掀起,掷向半空还未升到最高点时,只见那巨型砖石突然裂开,猛然间化为齑粉落下,激起阵阵弥天的烟尘。   温敛毫不怀疑, 若非是在练武场结界的范围内,燕妙妙这几道术法使出,说不准便要削掉孤鸿境半座山头。   而她显然毫不费劲。   直到几乎整座练武场的砖石都化作了粉末,她的术法终于停了下来。   她凌空朝练武场边飞跃而来, 随着她身形越行越远,身后的粉末又丝丝缕缕地扬上了天,逐渐汇合重新聚成了一块块巨石, 回归原位。   她刚落到场边,天空中忽然响了一声闷雷。温敛抬头,见到孤鸿境上方才聚集的云层渐渐散开,紫色的闪电残留一丝余韵。   “你要渡劫了。”前几日在魔界,燕妙妙斩杀了不少魔族,累了不少功德,加之昨夜双休之后修为大涨,的确到了该渡劫的时候。   燕妙妙擦了擦额上的薄汗,没好气地看了温敛一眼。   “要不是你昨夜……”她嘟囔道,“……我修为哪能涨这么快……”   温敛是腾胜天的仙君,灵力精纯深厚,两人双修之后,燕妙妙如今的识海之中灵力充沛,精力旺盛得恨不能绕九州三百圈。   今日一早这才跑来了练武场。   温敛闻言,轻轻勾唇:“可你不是也很喜欢?”   燕妙妙:“…………”她就不应该提这茬。   燕妙妙试图将话题转向正道:“我还没做好渡劫的准备呢。”   “乾坤袋里以前准备的东西都消耗得差不多了,我要是空手渡劫,不得被天雷劈死。”   温敛上前揽她:“别担心,夫君在这呢。”   燕妙妙:“…………”   这厮说的什么屁话。   见燕妙妙不搭话,温敛又靠近她的耳朵:“昨晚上都叫了那么多声,怎么天亮了就不认账了?”温热的气息落在耳垂上,引得燕妙妙一阵瑟缩。   温敛见她僵硬的模样,笑意更深,只觉得可爱,当即便吻了上去,唇齿相接。   两人这正黏糊间,忽然余光见到前方一道身影。   唇瓣分开,燕妙妙转过头——南葛弋正一脸惊恐地瞧着抱得正紧的两人。   “我、我、我……”他嘴唇微颤,脸色仿佛白日见鬼,“我什么都没看见!”说着拔腿就跑。   燕妙妙:在线急问,我家未成年的小孩看了不该看的画面,怎样预防他产生心理阴影?   *   燕妙妙在南葛弋房门口敲了半天的门,也没能让南葛弋再出房门。   俨然是正闹别扭的青春期。   后来还是温敛见不得燕妙妙那么温柔地叫别人名字、没耐性地直接将南葛弋的房门踢开,将他强行从房中扯了出来。   到了午后,温敛便拎着南葛弋欲回仙界,而燕妙妙亦打算回昆仑山待几日。   由于南葛弋之前擅自派遣座下仙童去魔界的事情暴露,原本昨日寻到他之后,温敛就该将南葛弋带回仙界接受惩处,但顾及他心魔未散,便多拖了一日。   温敛向来公正,派遣仙童私自下界、间接导致数位仙童丧命一事,原就并未打算替南葛弋遮掩,只等仙界发落。   而燕妙妙,得知此事之后,只拍了拍自家崽崽的肩膀,嘱咐了八个字。   “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温敛(满意):妙妙说得对。   南葛弋(哭):师姐说得对。   *   在孤鸿境外分别之后,燕妙妙回到了昆仑山。   尽管如今的记忆已经恢复,燕妙妙仍将昆仑山视作自己的家。回到昆仑的第一时间,便去寻了神霄真君。   这一路,一路上零星遇见燕妙妙的弟子们招呼着自家大师姐,与往常无异。   神霄真君正在主殿。   “拜见师尊。”燕妙妙见着神霄真君见到她之后并不大好的脸色,先发制人先问了好。   虽然琢磨琢磨,要是自己没穿回现实……他们如今应当是同辈仙友。   神霄真君哼了一声:“你还知道回来?怎么不在莽山待到过年?”   燕妙妙讨好地走上主座,自发给神霄真君捶上肩:“哪好意思在别人家待那么久呢?”   神霄真君神色略微缓和些。   “回来了就老老实实待着,”他道,“近日人间事多,仙门的仙君们不能时常驻守山门,你领着师弟妹们好生修炼,不要掉链子。”   啧。   燕妙妙略为难地挠了挠头,嗫嚅道:“我这也待不了多久……”   “嗯?”神霄真君抬起头,火气又上来,“你又要去哪?”   “一天天的不在山门待着,成天光想着在外边野,师弟师妹也不管……你说说哪家仙门首徒像你这么懒散的?”   燕妙妙嘟囔:“人家仙门的仙尊也没您脾气这样差的啊。”   “你说什么?”神霄真君一拍桌子,当场就要开始骂人。   燕妙妙立刻识时务地开口:“哎哎哎您别动气啊,这回可不是我不想在仙门待着。”   “师尊……我要渡劫了。”   神霄真君怔在原地。   “怎么这么快?就算是在魔界积了不少功德……”他下意识地探了探燕妙妙的灵力,接着便蹙起眉来,“……你修为怎的涨得这么快?”   “我……”燕妙妙轻咳一声,“……努力修炼了呗。”   是某位仙君过于努力了。   神霄真君看她一眼,抿了抿唇没说话。   看破不说破是身为师尊最后的倔强。   神霄真君:没良心的崽子,师尊的道侣都还没影呢。   他咳了一声,颇不自然地开口:“那……那你准备准备,瞧瞧咱们仙门库房里有没有能用上的东西,回头准备在何处渡劫在仙门中通报一声,叫上我和你明黎师叔,还有辜南野他们几个在旁掠阵,争取顺顺利利地飞升……”   接着又啰啰嗦嗦地叮嘱:“那什么……虽然你现在同疏明真君,咳咳,结成了道侣,但是也不要太依赖他,渡劫一事是咱们昆仑仙门的事情,不用他帮忙,别叫他小看了你去。”   耳边听着神霄真君的唠叨,燕妙妙心中觉得极暖。   无论是现实还是穿书之后,她周围永远都环绕着温暖与善意。在莽山时如此,在昆仑山亦是。   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叫她更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归属感。   无论是身为虞妙,还是燕妙妙。   *   从主殿中出来时,烈日仍当头。   燕妙妙穿过广场,打算先回一趟房间拾掇下,看看自己准备渡劫的库存还剩下多少。   走过练武场时,却惊讶地听见了术法破空的声音。   按理来说,这个时辰通常时弟子们午休的时间。   她转了脚步,过了树丛来到练武场中。   场中,有一高挑少年正习练术法。   他显然还有些生疏,手指结印的速度并不快,使出的术法威力也并不算大。可他仍站在场中,专注地一次又一次重复同一道术法。   燕妙妙在场边站了一炷香,少年竟未发现。   直到汗水浸湿了衣衫、而术法终于能熟练使出之后,少年终于舒了口气,猛然倒在了地上。   骄阳似火,将练武场的砖石晒得发烫,他却累得感觉不到。他躺在地上,日头在眼前晃出一道道光晕,教他头脑发胀。   朦胧间,有道阴影落在他脸上,一人朝他伸出手。   “练那么狠做什么?不怕给自己累死了?”   他歪了歪头,唯恐自己见到的是幻觉:“师姐……?”   他试探地伸出手,触到对方的指尖。   燕妙妙将他拉起来,笑笑:“几天不见,你又长大不少,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小白尾。”   *   同白尾一道走回房间的时候,又在路上遇到了过来找她的辜南野、柳梢和宋俨一众。   满满当当地将她的房间挤了个水泄不通。   燕妙妙一边从他们几个的乾坤袋里搜刮渡劫可能用到的兵器法宝,一边听着柳梢不断抱怨。   “师姐你怎么能就这样丢下我们自己去渡劫了?”   “明明我同师姐是差不多时间入门,要说我开始修习术法的时间还更长些,怎么我就不能渡劫?”   “因为我把你谈恋爱的时间都用来努力学习了。”燕妙妙一边吐槽她,一边还从她的乾坤袋里收渔网似的捞出大量法宝。   “喂,”辜南野不满地夺过燕妙妙手上的乾坤袋,“你少拿点,这是要把柳梢压箱底的宝贝都掏空吗?”   燕妙妙斜睨他一眼:“修为进境滞涩了好些年,护食倒是学得快。”   柳梢捂着嘴笑。   没等辜南野回嘴,燕妙妙就在自己乾坤袋里一摸。   接着青光一闪,一座手掌大小的小青山便出现在她手上。   她将这小山递给柳梢:“原本想到你百岁生辰再给你,现在你道侣发话了……我就先给你了,你的法宝就先给师姐用用。”   柳梢惊叫一声接过那青山,当场就抱了燕妙妙个满怀。   “啊啊啊啊!”她蹦跶着,“师姐你太好了!”   宋俨和辜南野见状,双双当场也从乾坤袋里摸出了压箱底的宝贝。   “师姐你看,这是我精心收藏/珍视无比/天下罕有/世间无双的宝剑/灵盾/法宝/灵物……”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明天我一定进入最后剧情!   周一必须大结局!   *   妙妙:我被师兄双修修到快飞升了。 第103章   到了傍晚时, 燕妙妙又同几人一块去了练武场。   “瞧你中午练习的模样,看来你的进境很快?”燕妙妙与白尾并肩而行,突然发现这崽子居然高出了她一个头去。仔细打量他的容貌, 倒是丰神俊逸、剑眉星目,除了略显得冷漠之外, 也算是百里挑一的美男子。   至于冷漠之类的,算不得什么。   毕竟温敛那一副高冷禁欲的仙人模样, 也丝毫未影响他的美貌。   白尾乖巧地点头:“还好。”   “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 ”燕妙妙觉得自己像个啰嗦的老婆子, “你这样不眠不休的练法,太笨了。”   “可是,”白尾道,“他们说,师姐你以前,就是这样努力。”   几日不见,结巴的毛病好了不少。   “你师姐我天赋异禀惊世之才,那能一样么?”燕妙妙毫不脸红, 接着又正经起来,“习练招式要与术法道经学习并行,你这样纯粹习练招式,同人界的武夫有什么区别?于你未来修炼、求取大道并无好处。”   白尾闻言, 却转了话头:“师姐你什么时候飞升?”   说起这个燕妙妙就发愁。   她叹了口气,愁得重重拍了拍白尾的肩膀:“也就这几天了。”   有种死线在前自己却一个字都没动笔的慌张感。   听见这话,白尾又问:“那师姐飞升之后, 是不是就不常回昆仑山了?”   “为什么这么说?”燕妙妙看他,“我就算是飞升了,也是个闲散仙君,到时多半也是在人界走动,肯定会常回昆仑山。”   白尾闻言,忽地露出笑来:“那师姐,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啧,”燕妙妙觉得好笑,“看你长得那么高,说话却还像个小孩。”   “要是师姐一直在,就算一直是小孩也没关系。”   白尾低声开口,没叫燕妙妙听见。   *   行到练武场边,大部分弟子们都已到位。   白尾入门时间虽然短,却习练勤勉、进境神速,虽然道法经典的学习与理解尚有欠缺,但招式武技上却已可以开始进行对战了。   “白尾这小孩,哪都好,”辜南野在场边同燕妙妙低声嘀咕,“就是话太少、练得又太猛。”   “累了从来不说,劲儿像是从来使不完,”他蹙眉,“受伤了也是——好几次要不是我发现他衣服上血迹,根本不知道他身上练出伤来了。”   燕妙妙一手摩挲着下巴,盯着场上与小弟子正对练的白尾:“我中午回山的时候,瞧见他自己在这,也不休息。”   “嗯,”辜南野点头,“师姐你回来了就劝劝他,叫他适当放松快些,我瞧着他只听你的话。”   燕妙妙睨他:“你是白尾的传道师兄,连自己的小师弟都管不了?”   “真管不了,”辜南野苦笑,“这小孩压根不说话,除了带他习练时听见他回复几句,平时我都觉得他是聋子。”   他叹了口气:“你当我没劝他少练?我就差把他绑起来了。”   “说来,他那股劲同师姐你年轻的时候还挺像的。”   燕妙妙一巴掌就甩向了他的后脑勺:“什么叫年轻的时候?师姐现在难道很老?”   “不老不老,”辜南野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赶忙挽回,“师姐二八豆蔻青春年少桃红柳绿花季年华人所共知。”恨不能一口不喘再说二百字不停。   燕妙妙满意地点点头。   瞧着她脸色转好,辜南野又道:“你也别老打我,你要是飞升了,我不久之后就是咱们昆仑仙门首徒……那些小弟子瞧见我被你打,我这一点威望都没了。”   燕妙妙嗤笑一声:“你觉得我有威望吗?”   辜南野琢磨片刻,着实不能分辨师姐这话是不是钓鱼执法,便只好防备着小心答话:“……自然有。”   燕妙妙:“你觉得师姐我的威望是怎么来的?”   辜南野:“……武力威胁与事实暴行?”   燕妙妙满意地点了点头:“没错。”   辜南野:“……?”   “小孩不懂事,就是得打服,”燕妙妙深有感触道,“威望什么的,都是打出来的。”   辜南野:虽然觉得道理不太对劲但是莫名地被说服了是怎么回事?   正想再多同燕妙妙取经如何张弛有度地殴打师弟妹时,却见她已经大步走进了练武场中。   一道银光自她指尖飞射而出,将眼前两名正比试的小弟子轻易分开。   “小白尾,同我练练,”燕妙妙话毕再转过头,看向另一个小弟子,“小欢儿,你……”她用下巴指了指辜南野,“……同你南野师兄玩会。”   那名被称为小欢儿的弟子迅速摇头,凑上前来:“师姐我不能和你对练吗?”他瞅瞅辜南野,“我同南野师兄练了那么久也没见我有多少进步……”   “你自己四体不勤,还在背后编排起我来了?”   随着这话一起来的,还有一柄破空飞射而来的短刀。   “唰”地一声,乌黑短刀以千钧之势突袭而来,分金断玉、势不可挡。   直将小欢儿震得愣在原地。   “咔”地一下,燕妙妙出手,将那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在手中。   燕妙妙无语:“辜南野,我是让你适度殴打进行武力压制,可没让你当众屠杀师弟。”方才那一刀的气劲,明显不是小欢儿这种入门不久的小弟子能承受的。   昆仑众弟子:“???”适度殴打……?   辜南野诚恳地点了点头,上前接过燕妙妙手里的刀。   “我多练习练习,下次争取掌握力度。”   小欢儿:瑟瑟发抖。   *   练武场中,众位弟子自发地收了兵器,围成一圈瞧着圈子中心的燕妙妙与白尾二人习练。   白尾还未曾学习运用兵器,两人便纯以灵力相斗。   白尾是妖族,神霄真君在教学之时,并未压制他妖族的源力,反而将昆仑的术法根基与狼妖的习性妖力结合,让他以妖丹为基,支持灵力外放。   “嗤”地一声,白尾身形一动,一道银光顺势而出。   对面的燕妙妙却是动也未动,任凭那银光从自己耳下一寸的位置掠过。   “声势不差,就是准头差了些,”燕妙妙说这话,反手随意飞出一道法阵,将白尾压制在地,“若是故意引对方闪避,以此获取破绽……计策不错,但面对实力相差过大的敌手,难以奏效。”   白尾被掼倒在地,也不见慌张,手上结印,嘴上不住催动法诀,便见到他身前法阵上的银光纹路渐浅——显然阵法正被破除。   “破阵之术学得还行,”燕妙妙赞赏地点了点头,“但是结印和催动法诀太明显,速度也慢,容易被打断。”   说着,她示范一般,随手一弹,指尖无形的气流便将白尾的法诀打散,阵法渐渐再次凝结起来。   只见白尾咬了咬牙,身上灵力沛然而起,径直将那阵法冲破。   燕妙妙笑笑,一个闪身躲过白尾顺势而来的攻击:“强行破阵一法可行,但不能多用。”她也不反击,只一味躲避白尾密密麻麻的攻击,“出其不意之后加紧招式,也是上策。”   燕妙妙的身影在场中翻跃,速度极快。几乎是上一瞬间眼前的影子还未消散,下一瞬间人又到了别处。   红影在众人瞳孔上倒映,连成一片斑斓的光影。   半晌,在燕妙妙不断的指点与操练之下——   ——白尾轻易便练脱了力。   昆仑众弟子:白尾师弟终于感受到了师姐的恐怖。   燕妙妙的教学方式,就是密集的对战与潜力激发。初时常以普通的招式进行,随着对手的适应,燕妙妙便开始逐渐加快速度,最终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对方气力耗尽。   粗暴简单,却也极有成效。   同白尾练完一场,燕妙妙气都没喘,走向已瘫倒在地的白尾将他拉起。   “最后再教你一课,”燕妙妙笑,“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所有的招式都毫无用武之地。”   *   随着燕妙妙的话音,躺在地上的白尾伸出手来抓住她的。   可那指尖相接的瞬间,燕妙妙突然觉得白尾身体一僵,那双绀青色的清亮眸子忽然收缩。   眼瞳之中,一片巨大的阴影缓缓遮住昆仑山的上空。   燕妙妙将白尾拉起,神色凝重地抬头看向空中。   黑云压城。   这片巨大的阴影将目及之处尽数遮挡,霞霓在黑云边缘攀附,极缓地被染成了灰色。西极的夕阳似乎蒙上了一层黑纱,偶有片羽吉光漏出,橘霞彩光黯淡,没入尘霾。   这黑云来得缓,却压迫极强。   它携着森然的凉气,自北边游曳而来,云中藏起故久经年的严寒,将昆仑幻境中的和暖丝丝缕缕吸收,寸寸侵袭而来。   这黑云的气息,非仙非魔,来源于开天辟地之初、日月重光之始,原始淳朴,恍若混沌。   元气始萌,谓之太初,其气广大,为万物之始本。   而这太初之气的密集中心,有一处云层正翻腾鼓噪。   隐隐能瞧见其中有两人身影。   燕妙妙手中,一道火红色的长鞭渐渐凝成形状。   “昆仑仙门,列阵。” 第104章   殿前广场, 有数道金光冲上半空,将仙门外的封山大阵加固,亦照亮了这昏暗的天空。   练武场中, 众弟子兵器环身,指尖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逐渐形成了一道护山阵,朝着殿前广场处汇合。   燕妙妙乘着蜚愁, 飞身上了半空。   首阳山, 淮水。方丈仙岛。   ——昆仑山。   她一边放出灵力凝固封山大阵, 一边迅速先赶往殿前广场。   “师尊!”燕妙妙上前。此时神霄真君正领着数位仙君聚在广场之上,手中兵器法宝凝聚灵力,源源不断地向半空中输送。   “去通报仙界,”神霄真君一改往日嬉笑模样,正色道,“这黑云气势极大,恐怕以咱们仙门的力量难以应对。”   燕妙妙点了点头,又道:“锢灵髓可取回来了?”   这黑云中的人要的是山中的仙脉灵气, 倘若锢灵髓在昆仑山中,则可借助锢灵髓中上古神君之气抵御;可若锢灵髓不在山中,昆仑山中的灵气便难以稳固,恐难抵御此次大难。   而同首阳山、淮水及方丈仙岛不同, 昆仑山是天地灵气之源,一旦昆仑灵气消失,那么整个人界的灵气都会随之消散。   世间便再无仙魔妖灵, 只余凡人。   却见神霄真君凝重地摇了摇头——锢灵髓此时仍在首阳山中。   燕妙妙抿了抿唇,面上不见分毫慌乱,沉声道:“我立即去安排。”   回到弟子之中,燕妙妙立刻开始着手分配。   “阿俨,你去首阳山中将锢灵髓取回,路上不可耽搁,务必尽快。”   辜南野立刻插话:“让柳梢也跟着去,”他解释,“柳梢手中有一净水玉瓶,可收藏世间灵物,有此法宝,能更快地将锢灵髓收回。”   燕妙妙点了点头。   接着,她又道,声音镇定沉着:“丹宗弟子,自行分配迅速赶往各仙门,将昆仑之难上报仙君,请求八方仙门支援。”   “器修弟子,摆阵协助仙君加固封山大阵,勿要吝惜手中法宝。”   “符箓、兵修、武修各门弟子,做好准备、立好护山飞鹤阵准备迎战,”她咬了咬牙,“一旦大阵遭破,便到了用上咱们的时候。”   “务必……”   她缓缓举起手中长鞭,猎猎野火瞬间燃起,将这昏暗天地照亮。   如星火燎原,如雷破九霄。   “誓死护我昆仑。”   “誓死护我昆仑!”   怒吼冲天而起,峰峦震颤、雪岳崩天。   *   来不及依依惜别,来不及恋恋不舍。   在燕妙妙的安排下,众人迅速各司其职。柳梢和辜南野,只相互之间对视一眼,便一人出了封山大阵、一人转身走向了殿前广场。   只是在走向殿前广场的途中,辜南野才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师姐,”他低声开口,“你觉得咱们胜算有多少?”   燕妙妙睨他:“你问我不若去问师尊。”   辜南野抬起头,看向天际之上、距离封山大阵越来越近的滚滚黑云。   “这样惊人的气势与力量,我从未在别处见过。”   燕妙妙亦抬头:“这不就教你长了见识?”   “师姐啊,也就是你还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辜南野轻笑一声:“叫我想起当年咱们初次去寻灵府的时候,在那魔窟之前,咱们遇见了一队魔族,你也是这样开玩笑。”   “好像从来都不知道害怕。”   “你别回忆过去,”燕妙妙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开口,“话本子里说的,但凡大战之前追忆过往,就一定没有好结果。”   众人行到殿前广场,无声地开始列阵。   燕妙妙作为当头阵心,率先祭出蜚愁鞭,灵力冲天而起,红光映在她明艳的面容上。   “你就老老实实地准备作战就行,回头你还得同柳梢一起挖矿——我那座小青峰里,可养了不少好矿。”   “不能白瞎我养了那么多年。”   姑娘身上骤然升起银光,道道法阵显现在空中。   辜南野看了她一眼,喉咙口悬着的心缓缓沉了沉。   燕妙妙飞身跃向半空,准备走向阵心的位置。   “顺便说下,”她突然低头开口,“其实我也是知道害怕的。”   “但是我是大师姐,”燕妙妙耸了耸肩,“要是让你们瞧出我也害怕了——还打个屁啊。”   *   不多时,封山大阵开始震荡。   尽管整个仙门都在极力支持,却仍压不住黑云的千钧之势。   那黑云触到大阵之后,便迅速翻滚沸腾起来。大阵外层激起一阵火花,目之所及灿然如烟火,将昏暗的天空照亮,却发出了极刺耳的摩擦声响。   呲啦啦,呲啦啦。   黑云在这火花的冲撞之下逐渐开始消耗,原本浓黑的颜色变浅,可这云入侵的势头却丝毫没有延缓。   寒气溢满山中。   四季如春的昆仑幻境之中,原本繁盛的草木花卉须臾之间迅速凋零,朱墙青瓦上染了薄薄寒霜,满目的败落灰白。   刺骨的寒风顺着封山大阵的缝隙倾泄而入,如刀般地刮在众人的身上,仿似剥皮削肉,寸寸侵蚀着众人的意志。   却也正是这时,一道银光从燕妙妙身上骤然升起,片刻之后化为一道大阵将众弟子护在其间,总算是将方才难熬的寒风挡在了外边。   “师姐你这阵法真是好用,”辜南野护阵之余羡慕道,“等到这事了了,我也要像你一样,将阵法附在身上,随时取用。”   燕妙妙看也不看他,随口应道:“行啊,回头我亲手给你镌刻法阵,给你弄一手花臂。”   辜南野笑笑,心中又安定些许。   或许是共同经历太多,燕妙妙于他,是比师尊神霄真君更能让他安心的存在。如定海神针,无论潮涌波翻,只要燕妙妙还站在前方,便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即便是此时。   随着黑云与大阵的摩擦,整座昆仑山开始震颤起来。   神霄真君领着全昆仑仙门的仙君浮上半空,倾尽灵力试图将这大阵被破开的空隙慢慢封上。   仍是徒劳。   “嘭”地一声巨响,这昆仑幻境之上凝聚了千年的大阵终究还是被破开。   无色无形的阵法消散在空中,凛冽的寒风以方才数倍的速度与强度迎面而来。   “攻击阵型!”一道火光从弟子方向飞出。   燕妙妙站在当头,沉声大喝。   “昆仑弟子,以真君术法为号——准备!”   跟随着仙君们数道金光激射而出的,是数不清的术法与符咒。   蝼蚁之力虽小,齐聚却可溃千里之堤。   数不清的法咒纠结在一起,束成了一道粗壮的光柱,朝着黑云中心打去。   雷火在黑云边缘炸开。   那光柱坚持的时间越长,黑云的范围亦肉眼可见地缩小了范围。   *   黑云中心的人终于出手了。   此时,一道人影从黑云中缓缓降下——横玉。   她身上的气息比之前燕妙妙见她那次要凌厉千百倍,修为俨然已超越了场中仙君。   来不及细想她到底是如何做到——随着她的出现,巨型的红色阵法自天而降。   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燕妙妙睁大双眼。   “你先撑住。”她嘱咐辜南野顶了她阵心的位置,转身飞向了队伍末端。   这红色的阵法,正是伏仙阵。   可吸取仙脉灵气,亦能将妖族灵智驱除,使之成为彻头彻尾的动物。在妖界之时,白尾就曾经进入过阵法,几乎当场便现了原形。   燕妙妙从队伍末尾将白尾扯出:“你走,”她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柄飞剑递给他,“你先回妖界,等到昆仑山的事情解决之后,师姐再将你接回来。”   白尾却止住了燕妙妙的动作:“师姐,你让我做逃兵?”   燕妙妙紧盯着他:“总好过失去灵智。”   随着那伏仙阵的落下,白尾的身体逐渐开始颤抖起来——即便现在阵法尚未催动,可那股同妖族天生对立的气息已叫他几近失控。   没等白尾答话,燕妙妙又道:“你方才进昆仑仙门不过几日,实没有必要送死,你回了妖界……”   “师姐!”白尾打断她的话,声音中带着微颤,“师尊师姐还有师兄们都在此处守护山门,我怎能自己逃跑?即便、即便我方才入门不久,可我已将昆仑山当作了自己的家。”   “师姐……”他攥紧了拳,压制住身体不自觉的哆嗦,“我以前没有家。”   “……师姐不能给了我一个家,又要将它从我手中夺走。”   往日种种浮现在白尾眼前。   经年黑暗的小屋、数不清的欺侮虐打、耳边响起孩童时的哭泣与呼救。   直到眼前这个人的出现,他才终于拥有了新的人生。   他才拥有了家。   燕妙妙微张了张嘴,又再次闭上。   “你……”她抿了抿唇,“你真要留下?”   白尾坚定地点了点头。   燕妙妙见状,也不再劝,只深深看他一眼,便将手上的飞剑再度收回。   “你修了昆仑山的术法,凝神定气——或能抵抗这伏仙阵一阵,”她拍了拍他的肩,扔下一句,“照顾好自己。”   *   随着伏仙阵的压下,昆仑山中,灵气如烟雾般缭绕升起,丝丝银光从脚下冒出,前赴后继地投入伏仙阵中。   阵法之上,横玉手中的动作亦越来越快。   正是此时,便见到神霄真君怒喝一声,周身灵力忽然暴涨,数道金轮环绕,俨然使出了看家的本事。   他手持长剑,如神祇降世,猛然将那长剑朝着伏仙阵中心放出!   那剑气势极强,甚至在虚空之中将其间充盈的灵力狠狠撕破,在剑后拖出道道长影——如鱼龙过水,溅起狂浪。   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顷刻之间,长剑入阵。   时间仿佛凝固,横玉的动作被阻,当场便被那长剑激得后退数步。   自长剑进入阵法中心的瞬间,昆仑山的其余仙君便也祭出了自己的兵器,追风逐影一般跟随那剑破入了伏仙阵。   万剑归一。   像是风吹烛火,红光熠熠的阵法从中心开始熄灭,顺势蔓延到外侧。   嗒,嗒,嗒。红光湮灭,山中氤氲的灵力失了方向,徒然散落在四周。   欢呼声从身后猛烈响起。   “师尊好厉害!”   “真君最强!”   “我们赢了!”   ——燕妙妙甚至还听见了一声激动的“师尊好帅”。   正当她想回身认认到底是哪个师妹眼神这么差劲时,异变突生。   伏仙阵彻底消散的同时,横玉消失在阵法中心——取而代之的是,万千火雨自天际落下。   火光裹在陨铁外层,如滂沱暴雨倾盆而至。   这陨铁来势汹汹,远非寻常天外降陨可比。这火石携着黑云之中的太初元气破空而来,便是已飞升的仙君亦难以抵挡,更遑论是普通弟子。   “躲!”燕妙妙大喝一声,眼瞳中是万千火光自天而降、扑面而来。   身体比脑子动得快,她口中的法诀还未开始念诵,身上的的法阵已经层层叠叠离体而去,护在身后的弟子们身前。   银光大盛,半透明的护罩出现在半空之中,可燕妙妙却蹙着眉。   身上源源不断的烧灼感叫她疼痛难忍,同时她亦感觉到,她身上的护罩并不能长久护住身后的弟子。   可若这护罩破开,以那些小弟子们的修为,恐怕这陨铁火雨……是万难抵抗。   法阵被下坠的陨铁疯狂击打,燕妙妙身上的威压也越来越重。   ——快不行了。   想到此处的时候,双肩便忽然一沉——太初之气的力量将她压得喘不上气。   燕妙妙的膝盖,重重砸在了砖石之上。   不行!她咬着后槽牙,试图再次强行架起法阵——   却正是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昆仑仙门!架隔海阵!”   是辜南野。   身后陆续闪烁起青色光辉,喧嚣的火雨落在青光之上,但凡破开其中一道阵法,当场便有另一道阵法补足。   竟是抵挡了下来。   她怔怔抬头看向辜南野。   后者朝她笑笑:“师姐,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有些昆仑首徒的模样了?”   燕妙妙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下一瞬,半空中降下的陨铁火雨骤然密集起来。   眼前的情景仿佛成了慢动作。   ——一块陨铁横扫过来,正撞上辜南野的胸口。   “南野——!”燕妙妙猛地朝前扑了过去,浑身的法阵蜂拥这朝辜南野尽数释放。   辜南野的胸口被那陨铁砸出一处凹陷,鲜血冲天而起。银光法阵拖住了他,终是在他摔到地上之前将他护在了其中。   燕妙妙踉跄地爬起身,满心只剩惶恐。   不行,南野不能出事。   柳梢还没回来,南野千万不能出事。   她不管不顾地朝他冲了过去,全然没注意到有一块巨型的陨铁正朝她的方向沉沉坠落!   “师姐小心!”身后又是一声惊呼。   燕妙妙下意识抬头,眼瞳中倒影出一团火。   这陨铁离她太近太近——她怔在原地。   她脑中一片空白。   可正是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燕妙妙与那陨铁之间,却多了一道法阵。   这法阵威力不大,却已倾尽了施法之人所有的气力。   ——一个高大的少年从身后蹿出,将燕妙妙死死扑倒在地。   “嗵”地一声,燕妙妙身前一个巨震陨铁重重击打在少年背上。   可他硬是分毫都没有挪动位置,将燕妙妙护在身下,岿然不动。   鲜血染红了燕妙妙的脸。   “白尾……”她颤抖着出声。   “师姐……”鲜血汩汩流淌,泼在燕妙妙的脸颊与衣襟,血泡不断顺着抽搐从白尾口中溢出。   “师姐……”他又喊了一声,五脏六腑被击碎的剧痛传遍了每一寸皮肤。   他的声音沙哑、却夹着浓厚得难以晕开的情绪。   白尾的眼前一阵模糊。   无数画面、声音甚至是气味在他身前掠过。   昆仑山巅的风雪与骄阳,练武场中的喧闹与汗水,早课席上的诵声与桌案。   一切让他感到愉悦与鲜活的场景在他眼前重演。   他本不大会笑,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笑。   而奇怪的是,自己明明在童子渡度过了几十年的光阴,可那些灰败的画面却仿佛从他的记忆中删除,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分毫都没有出现过。   ——不,也有出现的。   他眨了眨眼,努力试图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她脸上有液体滑落。她的口中在说着什么,他却如何都难以听清了。   眼前与记忆中的面孔重合。   他分辨出她瞳孔中他的脸。   真希望她能一直只看着他。   他的师姐啊。   “师姐……”白尾扯了扯嘴角,艰难地开口,“我……我照顾好……照顾好你了。”   他救了师姐,就像师姐救了他。   入喉的空气越发稀薄,他终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他眼前的面孔逐渐泛起了灰,定格在最后一幕。   可是童子渡里,她说过的话仍然在耳边响起。   “喂,小孩儿。”   “你跟我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Flag倒了。九点发下一章。   明天正文完结。 第105章   没有时间予她感伤, 战斗仍在继续,耳边是不住的轰鸣与重击。   燕妙妙颤抖着阖上白尾的双目,泪水将满是血痕的脸上冲刷出两道青白。   细弱的法阵随着施法者的死亡而消散, 可白尾的尸首至死还将她紧紧裹在怀中。   燕妙妙咬着牙将他的尸首收好,重新站起身来。   漫天火雨仍在坠落, 燕妙妙胸口涌上一股浓烈的杀意,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更甚。   她抹了抹脸上的血迹, 殷红的液体随之沁入衣衫, 融为一体。   忽然, 她身上银光再起。   同方才身上自觉施放的法阵不同,这一次,是她催动了法咒。   “天地自然,道气聚散;洞中玄虚,始知太元;灵宝符令,敬告九天。”   “斩妖缚邪,度人杀鬼万千;执剑存灵,以我身躯为鉴。”   “师姐!”耳边传来一声细微的惊呼, 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的,拦下了她手上的动作。   是辜南野。   他身上仍环绕着法阵,下颌上满是鲜血。胸口处一片黑红,胸骨几近穿透肺脏, 寸寸骨骼碎裂,从破碎的衣衫处探出森森白骨。   辜南野半跪在地上,强撑着最后一番气力冲了过来。   她口中诵念的咒文——是聚灵玄蕴咒, 主要作用是以自身为容器,短暂地将周围灵气吸收为我所用。   可这咒文虽然可在紧急时刻取用,但擅自将外界灵气吸纳入体,却会对自身的灵根产生极大的损害,大大降低寿元——故而不到生死一线之时,道修们是绝不会使用这一咒法。   而以燕妙妙此时的情况,要运用这咒法却更为危险——   ——她不日便要渡劫。   稍有不慎,吸收的灵气一旦越界,便会将她的修为骤然提高,从而引来劫雷。   而此时的境况,显然不是渡劫的好时机。   “师姐……你、你冷静些,”辜南野没了气力,跌在地上,血液浸满了衣衫:“若……引来了劫雷……这陨铁火雨……与、与劫火雷云一块出现……便是十死……无生……”   燕妙妙拽开他的手,退后两步,满是血污的脸上显出几分决绝,瞳仁中泛起一丝血红。   “我就是要引来劫雷。”   辜南野跌倒在地,方才的动作引得他一阵咳嗽,血沫与肺脏的碎片从口中流出。   燕妙妙立即趁机施了阵法将他护在其中,口中继续催动法诀。   随着她口中念念有词,散落在昆仑山中的灵气忽然汇聚起来,缓缓朝着燕妙妙身侧流动。   辜南野挣扎着抬头看向天空。   黑云之中,火雨之下,那两道身影越发明显了。   这样超乎仙魔的太初之力,这样数位仙君弟子合力都难以反击的混沌之气。   能与之抗衡的,似乎只有……天地之力。   辜南野混沌的脑中闪过一抹灵光。   而飞升时的劫雷,正是最为纯粹的天地之力。   ——燕妙妙是想利用劫雷,进行反击。   可这劫雷本就万分凶险,稍有不慎,她便可能在这火雨与劫雷的双重夹击之下……命丧当场。   “师姐……”他苦苦哀求,手臂无力地支撑住自己,“……你别……”   “此时……还不到山穷水尽……”   “不到吗?”燕妙妙歪了歪头,冷冷转过头去。   顺着她的视线,辜南野瞧见广场之下,一片火海。   同门的哀嚎声入了耳,鲜血泼了满地。   在陨铁不知疲惫的攻击之下,昆仑弟子们的阵型早就七零八落。   仙君们屹立在前,无数的术法与咒文飞泻而出,试图将昆仑山护好,却也只是一时之计。站在最前方神霄真君一手剑指擎天、一手施放法阵将小弟子们护在其中免受火雨直击,其余的仙君们更是倾尽了权力与这太初之气相抗。   最重衣冠的督由真人发髻散落在肩。   向来不苟言笑的经纬道君嘴角隐隐泛了红。   总同人吵架的明黎真人正施法给弟子们疗伤救助。   任谁都知道,倘若再这样被动下去,昆仑山很快便要支撑不住。   可若能有天雷襄助,即便亦难以扭转战局,却至少可以再为昆仑争取一段时间。   燕妙妙面容沉静,手上的法咒渐渐成形。山中灵气绵延入体,她皮肤泛起莹光,裙衫因灵力激荡而鼓噪飘荡。   只需要支持到仙界来援,依靠来援仙君的力量,一定可以渡过此难。她咬紧了牙。   “师姐你再等等……等阿俨和、和柳梢带回锢灵髓……你得再等等……”辜南野仍在劝她,尽管肺脏中已如火烧剧痛。   他挣扎着:“还有……疏明真君……疏明真君啊……师姐……”   “他马上就来了……师姐你……不能死……”   燕妙妙结印的手势一顿。   汇入体内的灵气亦渐渐停止。   是啊,还有师兄。   燕妙妙神智忽地清明起来。   她不能的。她不能教温敛再目睹一次她的死亡,她不能的。   她前日才答应了他,以后都不让他担心。   她不能一时冲动,就让温敛再经历失去她的痛苦。   她相信他,她等着温敛来。   他一定会来救她。   正是这一刻,不知是不是上天识破了她心中所想,那黑云之上忽然漏进数道金光。   金光和暖光明,将昏沉黯淡的昆仑仙门照亮。   陨铁火雨忽然消失,只余黑铁遍地,火光迅速消散——黑云上响起数声惊雷。   宽及数里的金光与黑云缠斗在一起,眼前是刀光剑影、万马奔腾,将那黑云片片撕破,露出天空来。   来了。是仙君们来了。   神霄真君得了襄助,当场哈哈大笑三声,整了整被火雨烧得几近残破的道袍,立即领着仙君们飞跃半空,与仙界来援汇合起来,全没了方才的狼狈。   而那金光之中,为首有一人,白衣胜雪、长剑环身。   她就知道,温敛会来的。   *   金光明灭之中,黑云逐渐消散。   丹宗的弟子们亦跟随各仙门的仙君们赶了回来,当即便开始为场中受伤的弟子们疗伤。   燕妙妙看了辜南野一眼,后者已经陷入了昏迷,正有一名丹宗的师妹看顾。   她当即飞身赶往温敛身侧。   晚霞未散,在金光照耀之下越发明亮。   温敛操纵着霁止,身上灵力倾泄,与数不清的仙君合力,将眼前的黑云逐渐削落。   黑云之中的气息不断反击,他一步也未曾后退,只挺身向前。   识海中的气息仍活跃着,他知道她就在下面。   这感觉很奇妙。   他虽然看不清她在哪里,识海中的牵扯却让他无比明确地感觉到两人正在并肩战斗。   在这混乱又险恶的环境之中,他仍能无比明确地分辨出她的气息。   像茫茫大海之中的两尾游鱼,远隔千里却仍能汇合相见。   黑云之中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   温敛操纵着霁止剑,一寸又一寸靠近,将黑云驱散、教光线刺进了重重黑暗之中。   剑尖忽然一滞。   黑云中那人消失不见。   眨眼间,身侧的金光突然断裂。   仿佛黑云之前陡然出现了一柄无形的利刃,将那光生生斩断,挡在了黑云之外。   温敛的术法聚在指尖,却再也施展不开。   黑雾在身前不远处聚集,逐渐形成人形。   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他面前。广袖青袍,俊美非凡,可眉宇之间却透着邪气。   他抬眼看向温敛,缓缓开口:“是你拿了霁止?”   这声音,如深谷长钟,低哑沉肃,含着惊人的威压——分明并不大声,却清清楚楚地钻进了场中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瞬间停下了手中的兵器。   像操纵的傀儡被主人收紧了弦,又像是奔袭中的狮群见到了王。   这不仅是躯体上的控制,而是从身到心的臣服。如飞蛾扑火、如候鸟归巢——是难以抗拒的本能。   横玉自他身后缓缓走出,单膝跪在地上。   分明是要求取无情无欲、天道大同的人……如今却甘愿跪伏在他人足下。   那黑雾凝结而成男子冷冷扫视一圈,重新看向温敛。   “凡人,是你拿了霁止?”   温敛同他对视,没有丝毫退缩。   他的身体似乎再不受控,叫嚣着让他跪地称臣。可识海之中分明还存有一丝清明,支撑着他伫立在前。   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似乎对他仍能反抗他的意志而感到一分惊讶。   原始而古朴的太初之气从眼前男子身上缓缓探出。   同他手中的霁止剑丝丝缠绕。   温敛忽然开口。   “是,是我拿了霁止剑,”他顿了顿,眼眸中深了一层,“神君。”   “你知道本座是谁?”男子眉梢一勾。   “如果我没猜错——”温敛缓声开口。   “——你是钩沉洞窟、明霄玉府的主人。”   “邪神钩沉。”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我埋了五十章的伏笔终于出现。   由于卡文太厉害,结局比我想象中要长——所以只能明天结局。   抱歉啊小可爱们! 第106章   邪神钩沉, 是洪荒时的天地之间的神祇之一。   传闻曾同神君蒲清纠葛千年,绝天地通后,神君蒲清回归神界, 而钩沉却留在了人界。   而这霁止,正是神君蒲清佩剑, 乃是蒲清收了九十九场无云奇水,化作精魄凝练而成。   “凡人, ”钩沉邪邪一笑, “能识得本座, 算有几分眼力。”   温敛眼中闪过一抹光——果然如此。   自洪荒之后,天地通道断绝、神族退入神界,天地之间便再没有神祇。   神族血脉,是宇宙开辟的元气凝结,是太初之力、亦是终结。这世间所有的生灵,都由神族创造、生来便供神族差使。   这是神魂血脉之中延续万万年的传承,是天性、是本能、是不可抗拒。   而没有人感受过神族的力量,直到如今。   温敛抬起头, 见到仙界之门缓缓打开。三十三天重天各路仙君尽皆降世。   八千里长云瞬息之间亮如白昼,夕阳被掩盖。   众仙俯首。   这是穷尽世间想象亦难以令人相信会出现的场景。   三十三重天高高在上、受人界膜拜的仙人们,竟也有向人俯首称臣的一日。   *   “师兄!”   却也正是此时,一道红影飞身而上, 出现在温敛身侧。   竟是全然不受神族的威压所控。   燕妙妙速度减缓,她犹豫着走来,继而握紧温敛的手。   她蹙着眉, 带着几分惶恐看向周围面带崇敬的仙君们。   昆仑、莽山……无数她识得的、不识得的仙君们,此时似乎都心甘情愿地臣服在眼前人的脚下。   燕妙妙看向钩沉,眼神瑟缩一瞬,袖下的手捏了捏温敛的手心。   温热顺着她不安的指尖传入身体。   “别怕。”   她摇了摇头:“……我不怕。”   倘若燕妙妙是辜南野及昆仑仙门的弟子们心中的定心石,那么温敛就是燕妙妙心中最后的倚靠。   即便她已是昆仑首徒,即便她已独当一面八十年。   ——可她仍是孤鸿境的那个师妹。   师兄会在她关禁闭时为她抄书的师妹。   师兄会在她放出妖兽时以身相代的师妹。   只要师兄在身旁,就好像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的师妹。   她的脸□□涸的污血遮盖,看不清容貌,可那一双眼眸却极为清明。   来自神族的气势对她没有仍然影响。   温敛亦是。   “有些意思。”忽然,钩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后开了口。   “倒没想到,竟有异世的魂魄出现。”   燕妙妙是异世而来的魂魄,并非此间的神族创造;而温敛,与她识海相融,竟成了此时唯二不受神族威严压迫的人。   燕妙妙看了温敛一眼,手握得更紧,掩藏在袖底交握的手心,灵识涌动交换。   神识相通的两人,便连意识想法都能交互。   温敛:拖住他。   “我也没想到,堂堂神君竟然会贪图人界的灵气。”燕妙妙压着心中的慌乱缓声开口。   “小小凡人,光嘴皮子厉害。”钩沉多看了她一眼,“说到底,也不过只是本座脚下的一只蝼蚁罢了。”   “是,”燕妙妙大方承认,心跳猛烈得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神君说的是。”   “那么神君可否告知——为何要费劲踩死蝼蚁?”   钩沉眼底蕴着笑意:“到底是异世来此,胆子不小——倒是叫本座生了几分好奇,你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神君若想去我的世界看看,记得带上我。”燕妙妙微微一笑,接话道。   ——然后就感觉自己虎口一疼。   识海中意识到了温敛的不满。   温敛:你还想回去?   燕妙妙:这是重点吗——我这正与邪神你来我往呢,师兄认真点不行吗?   燕妙妙瞪了一眼温敛。   “你这是在同本座求生?”钩沉再开口。   燕妙妙与他对视:“我是在为人界同神君求生。”   “倘若神君将昆仑山的灵气取走,那么人界便会灵气尽失、山河失衡、生灵涂炭。”   “我知在神君眼中,无论人仙妖魔,都如草木蝼蚁毫无分别,可这毕竟是神族所创的世界,想必神君亦不希望神族当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可谁知钩沉却笑:“谁告诉你,本座关心所谓神族的心血?”   温敛的手指收紧,灵识暗暗探出。   钩沉垂眼将四周仍跪伏的仙君们扫视一眼:“既然是神族创造的生灵,那么即便有朝一日被收回……也理所当然。”   “为什么?”燕妙妙疑问出口,“你都是神了,什么东西得不到?”   “又为什么要人界的灵气?”   “什么东西得不到?”钩沉缓缓重复一遍,继而笑了,“本座也曾以为,身为神族没什么得不到的。”   他看向燕妙妙与温敛之间交握的双手。   “……直到神界关闭。”   “你是想重新开启神界?”温敛突然开口。   邪神钩沉是有记载中,唯一一位在绝天地通之后仍留在人界的神祇,而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会留在人界。   “是。”钩沉抬了抬头,看向天空,“聚合人界灵气,便有机会重新开启神界。”   “所以,你寻到了逃亡的横玉,借助了伏仙阵的力量,欲将仙脉中的灵气尽数收取。”温敛蹙了眉,再开口。   “继首阳山、淮水、方丈仙岛之后,或许是发现这几处的灵气仍旧不够,你便径直打上了昆仑山的主意,欲一举将人界所有的灵气收为己用。”   “不错。”钩沉对上他的眼神,“凡人,你说得很对。”   “可既然你这么想去神界,当年神界关闭之时……你为什么不走?”燕妙妙忍不住问。   钩沉沉默片刻。   “告诉你们也无妨。”   他手中的霁止剑忽然缓缓升上半空,清辉流转,携着簌簌风雨之声在钩沉周身环绕起来。   “我以为他会跟我一起留在这里。”   “神君蒲清?”燕妙妙恍然大悟。   钩沉垂下眼帘:“是。”   明霄玉府的场景在眼前重现。   精心布置过的小院和书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的厨灶,处处透露出浓厚生活气息的屋舍。   还有正门处的那块影壁。   “思君有梦,念君终年。”燕妙妙轻声开口,想起那影壁上刻着的八个字。   钩沉听见这八个字,忽然一笑:“看来你是去过明霄玉府了。”   “本座与蒲清,在那里生活了许多年。”   果然如典籍中记载所言,神君蒲清与邪神钩沉之间,纠缠不清了数千年。   直到一人在绝天地通时去了神界,而另一人留在了人界。   “霁止剑出世后,本座在沉眠中被蒲清的气息惊动,便醒了过来。”   他自嘲地一笑:“这才知道,本座这一觉,竟是睡了万年。”   他醒来之后方知,这世间流转已过了万年。   神界亦早就关闭。   蒲清背弃了两人之间的约定,将他独自留在人界弃之若敝履。   他要重开神界——不为报仇、不为怨恨……他只是想要一个理由。   一个足够将他独自扔在人界万年的理由。   “那依照神君的意思,看来是不会放弃开启神界的念头了?”   钩沉将思绪从回忆中拔起:“自然不会。”   接着,他又甩了甩袖,众仙君身上的威压便瞬间消失。   “你们跑吧,”他悠悠转过身去轻笑,显然并不将仙君们放在眼里,“跑得快一些,或许还能救自己一命。”   燕妙妙松开温敛的手,两人并未对视,识海之中却已知对方心意。   ——正是现在!   只听“嗡”地一声剑鸣,正环到钩沉身后的霁止剑忽然一震,便是直直朝着钩沉的背心处刺去!   那霁止剑是上古神兵,亦是场中唯一一样也许能伤到神祇的利器。   霁止剑已对温敛认主,方才温敛正是在用自己的灵识将霁止剑重新收归己用。   利刃穿破皮肉的声音传入耳中。   钩沉的心口之处出现一道破口。   初时只是突起,继而出现了红色的剑尖。   眨眼之间,长剑已然破体而出,剑身的血槽上泼出鲜红,剑身连着剑柄穿透身体。   “嗤”地一声,霁止剑的剑身便尽数染上了血肉。   成了?   燕妙妙与温敛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了不可置信。   可片刻之后,这不可置信果然尽皆消失。   “毕竟是蝼蚁,到底是不知‘神’为何物。”钩沉的声音出现在耳边——而他的躯壳则化成了黑雾。   “神族无形,而血肉不过只是躯壳。”   黑雾重新组合,再次凝成人形。   “即便霁止剑认了主,就凭你们这些凡间血肉,也难以伤及本座分毫。”   黑云重新凝聚起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温敛一掌将身侧未来得及反应的燕妙妙推出了战场之外。   她不能有事。   而将将恢复了自由的仙君们心有灵犀一般,竭尽体内的灵力齐齐朝着钩沉与他身后的横玉两人袭去。   *   战火蔓延开来。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日头的余韵留下霞光万道,却被空中四射的金光遮了神采。   云烟漫起,将此间震天的杀吼之声藏起。   可没人想得到,这一场数百仙君对阵两人的战斗,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浮云被鲜血染红,清风越过此处时都变得厚重。   血腥气在空中绕了云雷、化作场场红雨落到人间。   温敛已分不清眼前是敌是友。灵力自血脉之中倏地抽空,又从灵根处重新凝结。   识海翻腾滔天,寸寸烫过他的身体。   他手上的霁止剑,即便在神界亦是难得一见、威名震天的神兵,可它毕竟只是一柄剑。   拥有一柄神兵或许可以帮他决胜一场战斗,却不能打赢一场战争。   温敛身体已没了知觉。   他想,其他人亦是如此。   白衣被染红,猩红在眼前晃动,数不清的伤口出现在皮肤上。黑雾像触手,一点一点侵入他的血肉,朝着身体内部疯狂涌动。   他能感觉到皮肉被撕扯开的感觉。   却已觉不出疼痛。   他一次又一次地举剑向前,一次又一次地抽空自己。   他是腾胜天的疏明真君,是孤鸿境的首席弟子,亦是她的师兄。   他绝不能倒下。   混战之中,他对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横玉。”   “疏明。”   术法毫无预兆地交叠长鸣,激起火花。   “为何帮钩沉?”温敛开口,齿间呲出血来。   “你应当知道的,我一直以来追寻的天道大同。”横玉的修为受了钩沉点拨,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此时已是单方面地压制住了温敛。   在仙界之时,他虽与横玉没有过多交集,却也深知她对于天道的痴迷。   直到在妖界知道了横玉的所作所为,才终于了解到横玉对于天道的执念几近疯魔。   “你追寻的天道,便是要将整个人界毁灭吗?”   “在人仙妖三界没有得到的东西,或许我能在神界寻到。”横玉颇有余裕地应对着温敛,狂风在她周身肆虐,将温敛身上的破口一次又一次扯破掀开。   钩沉同她说,她倾尽所有也寻不到的天道、大同、平等与无情无欲,正是神界立身之本。   正是因为如此,钩沉当年才拒绝进入神界。   “你原本是我心中最接近天道的人,”打斗之间,横玉冷声开口,“可此时见你,却觉得你也不过是一介凡夫。”   “竟真为了所谓情爱放弃求取大道。”   温敛奋力抵御着她的攻击,身上的痛楚几近感知不到:“那你呢?”   “你放弃了情爱人性,难道问鼎大道了吗?”   一道红光自横玉手心放出,狠狠穿破温敛的腰际,带出一波鲜红。   “等我到了神界,便能亲眼见到大道了。”   “你想错了。”温敛咬牙,感觉鲜血与灵力俱顺着腰间的伤口泄出,“即便神界是这样的世界,你也难以真正求得天道。”   “你早就被所谓天道的执念纠缠,你做不到无情无欲——只因你心中最大的欲,正是对天道的穷追不舍。”   横玉停下手中的动作。   混战之中,赫然得了一方宁静。   可片刻之后,她又是一笑:“可我至少能见到。”   她早就承认了她难以求得大道,在妖界的三处实验全数失败的时候,她已经放弃了。   在见到温敛彻底堕入情爱深渊的时候,她亦对温敛再不抱希望。   可是钩沉口中所说的神界,让她的信仰从灰烬中绽出了星子。   即便她得不到,能亲眼瞧见真正的天道,也是好的。   横玉伸展身体,将神族赐予她的力量毫无留恋地放出。   于她而言,此时的温敛也不过是又一个失败的实验体,与妖界的三处失败毫无分别。   当年的皎皎明月,沾染渠泥之后亦不过如此。   宏大而难以阻挡的术法重重打在他身上,口中有腥甜的液体流出。   横玉距离他越来越近,可他仍没有后退一步。   即便口中的法诀越来越模糊,即便手中的结印越来越慢。   他只是拼着自己最后的气力,试图再多刺出一剑。   每一次的战斗,都像是最后一次。   尽管,这或许真的是最后一次。   *   却也正是此时,一阵雷鸣之声自远处传来。   温敛没来得及回头。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了耳朵。   伴随着狂风、野火、惊雷、闪电。   “让你欺负我师兄。”   惊人的火光出现在身侧,瞬息之间生生将温敛与横玉分开数尺。   那雷火源源不断地打在横玉身上,竟将她逼得连连后退、一时间毫无还手之力!   ——是劫雷之力。   温敛转过身。   劫云之下,一道红影被雷火包围。   粗大的紫色闪电落在半空,惊雷若滚水,在场中泼溅,搅乱了战场。   “妙妙!”温敛惊呼出声。   此时的燕妙妙正立于雷火之中,以血肉之躯承载劫云。   几乎是第一时间,温敛便知道——燕妙妙是试图利用劫雷之力与钩沉抗衡。   温敛欲冲进雷火之中,却被一次又一次推开。   他将周身仅剩的灵力尽数调动起来,尝试破开劫雷桎梏——然而只是徒劳。   燕妙妙看也没看温敛一眼——她害怕她多看他一眼,好不容易生出的勇气与决心就会瞬间消失。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   身前是神霄真君狼狈战斗的身影,身后是昆仑弟子血溅山门。   此时,她是昆仑首徒,虞妙。   复杂的法咒声自她口中传出。   “天地自然,道气聚散;洞中玄虚,始知太元;灵宝符令,敬告九天。”   “斩妖缚邪,度人杀鬼万千;执剑存灵,以我身躯为鉴。”   余光之中,温敛见到柳梢与宋俨两人不知何时回山,此时正在场外施法,锢灵髓在两人手中缓缓散出灵气,如鱼饵,将昆仑仙脉中的灵力缓缓引出。   初时若渠溪,灵力绵长淌出;可渐渐地,这山中的数道渠溪渐次汇聚。   成了泉壑。   成了江流。   成了湖海。   沸腾、鼓噪、继而澎湃。   通通流入了那红衣姑娘的身体。   此时的燕妙妙,像是一个□□,但凡有一丝震颤,便会瞬间引爆她身上的灵力与雷火,以毁天灭地之势席卷整个昆仑山。   她的衣衫高高扬起,衣衫袖管被激荡的灵力割破,将她的皮肤吹变了形。   昆仑山的灵气与劫云的威力一齐进入体内。   燕妙妙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苦。   她的肢体扭曲着、嘶喊着、痛哭着。   燕妙妙身上的每一片肌肤、每一根骨骼、每一尺经脉,都在此时被撕裂打碎。耳中听见身体关节处折断的咔咔声,灵力如岩浆滚过她的血管,混乱的气息在腑脏内冲撞。   鲜血从她的眼耳口鼻中迸出。   她想叫温敛的名字,却喊不出口。   燕妙妙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还未来得及留下遗言,这样死了似乎有些不大负责。   ——和温敛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哦,是那句“我不怕”。   ——她现在也不怕。   情绪没来得及蔓延,燕妙妙已经朝着黑雾中心冲去。   火红色的身影死死缠住邪神。   灵气震荡,冲天而起。   一道影子忽然冲上前。   “妙妙,你不能再丢下师兄一次了。” 第107章   三十年之后, 昆仑山下,茶摊。   “哥们,你们也是来昆仑山拜师的吧?”一个褐衣少年拎着茶壶走向隔壁桌, 自来熟地跟另外两个少年拼起了桌。   这褐衣少年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皮肤黝黑、浓眉大眼, 乐呵呵的模样,瞧着极好相处。   桌上另外两个少年, 相比之下就生得白净得多。   一个锦衣华袍, 眉宇之间透着股少爷的骄矜。   一个青衫纶巾, 清俊的面容透出一股书生气。   华袍少年蹙了蹙眉,显然并不大想搭话。反倒是那小书生闻言,接了褐衣少年嘴:“不错,我们从郾城来,正是想参加昆仑山五年一度的弟子选拔。”   “嘿,我也是,”褐衣少年来了兴致,“咱们一会搭伴上山啊, 选拔大试时也好有个照应。”   这时,却听华袍少年嘴角逸出一声哼:“跟你搭伴?”   话语中是明显的不屑,显然是并不大看得起这褐衣少年。   可褐衣少年闻言,却也不着恼, 反倒仍笑着:“小少爷,人不可貌相你知不知道?你别看我这样,可我上面有人。”   “上面有人……”小书生疑惑, “……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呗,”褐衣少年嘿嘿一笑,执了茶杯给自己斟茶,“我们族里有人,就是这昆仑仙门的弟子……”   他倾身靠向其余两人,声音陡然放低,作出神秘兮兮的姿态:“……还是个厉害人物呢。”   小书生好奇:“是什么厉害人物?”   就连华袍少年亦伸长了耳朵。   “那人就是——”褐衣少年卖着关子拖了个长音,直将眼前两人的胃口吊了起来,却迟迟不肯说出那名字。   “你快点嘿,”华袍少年不耐,“不会是骗人的吧?”   “哪能啊。”褐衣少年一笑,终于给了谜底——   “我说的那人,正是如今昆仑仙门首徒。”   “——辜南野。”   桌上起了嘘声。   “你就吹牛吧你,”华袍少年嗤笑,“你能和首徒扯上关系?”   “有什么不能的,”褐衣少年挑眉看他,“我就姓辜,昆仑首徒辜南野是我们族里出去的人,按辈分来排,是我嫡亲的□□叔伯爷爷呢……”   “噗嗤”一声,忽然听见隔壁桌有人喷出了茶水。   三个少年齐齐回头,却只见到一个姑娘的背影,正坐在他们后边的桌上喝茶。   三人转回身来,没有多想。   华袍少年不屑道:“你这为攀关系当真是不择手段,连□□爷爷都认了,我瞧你不是上面有人……”   “……而是上面多了一层脸皮。”   “你信不信的吧,”褐衣少年并不将他的讽刺放在眼里,“反正等过了今天,你瞧见我拜入昆仑了,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这时,却听小书生又开口:“那位辜南野辜师兄……当年是不是也参与了昆仑神界大战?”   三十年前的昆仑神界大战,是人界万年一遇的大难。在那次大战之中,仙君死伤过半,极为惨烈。而昆仑山,正是因撑过了此次大战而声名远扬,自此成为人界第一仙门。   历经过那次大战的仙君和道修们,亦成了英雄一般的人物。   “那是自然的,”褐衣少年颇为自豪地开口,“我辜家的□□,在大战之中可是战局扭转的关键。”   被茶水呛到的轻咳声从身后隐隐约约传出。   倘若自大战开始之间就一路重伤昏睡直到结束,这也算是扭转战局的关键的话……这话确是不假。   这姑娘怎么喝口水都喝不好?褐衣少年心中腹诽一声。   “不对啊,”华袍少年道,“可我怎么听说是在大战之中,是神君蒲清下界将钩沉制服……这才避免了人界大难?”   “……你辜家的□□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唷,看你也是个打听过不少消息的,让我来同你细说说。”褐衣少年一口将杯中茶水喝干,开了口。   “你们应当知道有位仙君以昆仑灵气和劫云雷火为媒介、欲与那邪神钩沉同归于尽之时,触动了镇山的七宝树枝,最终意外开启了神界、使得神君下凡,最终避免了人界大难这事吧?”   “知道。”小书生点了点头,“我还知道,那位以身饲虎的仙君,在意外将神界开启之后,因肉身承受了过多的力量而油尽灯枯,当时便仙逝了。”   褐衣少年赞同:“不错,这是真的。”   “但是你们不知道的内幕是——当年初始引来劫雷、吸收人界灵气的,其实是今次要在昆仑山中行首次收徒大典的女仙,徽真元君。”   “而这位徽真元君,正是昆仑首徒、我□□叔伯爷爷的嫡亲师姐。”   华袍少年睨他:“你□□叔伯爷爷的师姐的道侣……?你口中所说的扭转战局的关键是不是太广泛了?”   “害,”褐衣少年摆了摆手,“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   “是这位徽真元君吗?”小书生复又开口,“可我怎么听说以自身为媒介的那位仙君,分明是腾胜天那位……”   “是啊,”华袍少年亦插嘴,“那位开启神界的仙君已经仙逝,如今又怎么能行收徒大典?”   “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嘛,”褐衣少年赶忙道,“初时的确是徽真元君引来了劫雷、收了昆仑山的灵气欲与邪神钩沉决一死战,可就是在最后关头,徽真元君的道侣以身相代,硬生生将劫雷与灵气转入了自己体内……”   “这位以身死为代价、触动了七宝树枝、开启神界的仙君,正是当年腾胜天的第一人。”   “疏明真君。”   话听到这里,后面一桌坐着的姑娘忽然站起身来,离开了这茶摊。   谁也没注意到,那姑娘方才走出茶摊,一眨眼间便忽然消失在众人身后。   *   昆仑山。   仙门之中,殿宇恢弘、雕梁画栋,有芳草依依、鸟语花香。   西首一处寝殿。   有一男一女正在殿中起卦,龟甲嘡啷落地。   宋俨拈起卦钱。   “师姐放心,这次的卦象是好的。”他正色道,“天风姤卦——主风行天下、无物不遇。”   “说人话。”   宋俨还未开口,这时,寝殿的大门忽然“哐”地一声被撞开。   柳梢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师姐你怎么还不去?选拔大试都要开始了,神霄真君都发火了。”   殿中的红衣姑娘懒懒地伸了伸腰,从桌案前起身:“来了来了,他脾气怎么还这么急,也不怕短寿。”   正是燕妙妙。   柳梢赶忙上前将她拉出门:“我的好师姐,这是你飞升之后第一回 收徒,你怎么也不知道重视?”   “我要是真君,我也得发火。”   燕妙妙边被柳梢拽着往门口走、边回身招呼身后的宋俨,示意他赶快跟上。   三人行走在小径。   自三十年前的大战之后,众仙君合力将昆仑幻境重建,如今的昆仑山,建筑形制与当年已全然不同。   “师姐,你可知道我方才从山下回来,遇见了谁?”柳梢挽着燕妙妙的手开口。   “能遇见谁?”燕妙妙刚问出口,却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宋俨,“这个时候,除了上门拜师的弟子……恐怕也没有旁人了吧?”   柳梢嘿嘿一笑:“我遇见南野师兄的同族了。”   “师姐你可知道,那个姓辜的小孩,居然是师兄的四代重孙辈分……显得师兄好老啊。”   燕妙妙失笑:“昨天还在练武场叫嚣着向我挑战的二愣子,今天居然要见自己的四代重孙……啧啧。”   “同辈的族人都有四代重孙了,可师兄还未行道侣之礼,好惨。”宋俨突然开口。   燕妙妙闻言,深以为然:“真的好惨。”   “喂喂,你们俩!”柳梢的脸突然通红,“说这个做什么啊?”   “还不让说了?”燕妙妙挑了挑眉,“我看南野这两年都急上火了,我身为师姐、如今又是昆仑仙门的仙君,自然要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师姐!”柳梢跺了跺脚,顶着一张羞红了的脸就跑了。   “啧,”燕妙妙摇了摇头,“现在就脸红成这样,等到行道侣之礼的时候不得呲出血来。”   宋俨:“师姐,咱们孤男寡女的说这种话题不大合适吧。”   燕妙妙:狗逼不是你先起的头吗?   两人继续向前走,行到大殿前时,又有一人迎上前来。   “师姐你怎么才来?我都等半天了。”   正是虚散真君,南葛弋。   “你怎么在这里?”燕妙妙惊讶,“你的刑期到了吗?”   当年为惩戒南葛弋间接致死数名仙童,仙界下了惩戒文书,将他流放荒海、禁锢于天脊山五十年。大战之后,燕妙妙时不时会去探望,此时才刚刚过了三十年,南葛弋出现在此处,倒是教燕妙妙有些奇怪。   “昨日隐元与洞明二星君归位,仙界设了宴,”南葛弋解释,“你也知道我同隐元星君关系不错,他在宴会上替我求了情,便提前将我从天脊山放了出来。”   “正好是赶上了今天,我就直接上了昆仑山。”   说着,南葛弋扯了扯燕妙妙的衣角,又看了一眼宋俨:“师姐,今日是真的能……”   这话说到一半,事先跑进了殿中的柳梢又蹿了出来,打断了南葛弋的话,赶忙将燕妙妙拖进了殿。   *   进入大殿中时,神霄真君不出所料地给燕妙妙递了一个白眼。   燕妙妙穿过殿中密密麻麻的人群,毫不介意神霄真君的不满,径直坐到了神霄真君右首,南葛弋亦坐到了她的边上。   数百朝阳般的青春脸庞在殿下抬起,看得她瞬间生出了脸盲之症。   她努力分辨了半天,也没在人群中寻到熟脸。   燕妙妙扯过宋俨来:“你的卦不会不准吧?”她在人界冥界奔波百次、跨越九州八极收集散落的神魂十数年,等的就是今日这一刻。   宋俨面无表情:“师姐,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是不能侮辱我起卦的能力。”   燕妙妙冷笑:“呵,你这次要是敢算不准,我何止侮辱你的人格。”   选拔大试正式开始。   第一轮是才艺表演。想要拜师入门的弟子在殿中表演自己的特长,并且阐述自己想拜哪位仙君为师及其理由。   比如这位——   在殿中当众剥了一炷香的韭菜以展示自己心灵手巧,并表示想拜丹宗明黎真人为师,日后专职为他采草药、洗草药、晒草药。   明黎真人(冷漠):下一位。   再比如这位——   在殿中当众耍了一番青龙偃月刀以展示自己武力非凡,虽然那刀险些没抓稳削了督由真人的帽子,但是他仍然没有气馁并且表示自己立志要成为兵修第一人的志向。   站在一旁的现任兵修第一人辜南野:小孩还是嫩。   最后还有这位——   上场之前声势就特别足,一柄长剑使的是炉火纯青、万夫难当。   起手若游龙翩跹、施招似暴风骤雨、收尾如抽刀断水。   见到他脸的第一刻,燕妙妙的手便捏紧了上座的扶手。雕花深深压进她的手心,刮出数道深深的红印。   她没觉出疼。   身侧的南葛弋的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   他的剑,见过一次就不会再忘。   如白虹贯日,如长风破浪。   那剑,在殿中划出道道银光,将记忆中斑驳的画面映得越发明晰。   殿中一片寂静。   燕妙妙眼前再次出现三十年前的画面。   熊熊烈火之中,不顾一切将她拖离钩沉的那个人。   将她鼓荡的识海转移到自己身体里的那个人。   将她决绝推开、只身赴死的那个人。   神君蒲清的话还在耳边。   “只要能寻到他散落人界的神魂碎片,以他上仙的修为造化,或能再世投胎。”   那十三年,她踏遍天涯海角、走过四海八荒,终是做成了这一件事。   收剑入鞘,白衣少年上前作揖。   他抬起头,熟悉的眉眼看向神霄真君右首,“承蒙仙君不弃,在下欲拜徽真元君为师。”   在对上红衣姑娘的眼眸时,他瞧见她眼中藏了一抹水光。   不知为何,他心口忽地钝钝地疼了一瞬。   燕妙妙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他望向她,随着她的声音,一股暖流从方才疼过的心口逸出,温泉一般流向了四肢。   “温敛。”   “我叫温敛。”   她微微一笑,如阳春三月寒霜解冻。   “我叫燕妙妙。”   少年脑中有陌生又久远的画面出现。   【身着石青色小衫的女童站在他面前乖巧开口:“大师兄好,我叫燕妙妙。”】   他蹙了蹙眉,将这画面抛到脑后。   接着,便听见她的下一句话。   “我不缺徒弟。”   他略带几分惊讶地看她,瞳仁中映出她的脸。   她笑:“但我缺个道侣。”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这次是真的完结啦(大解放)。   特别感谢这段时间小可爱们的陪伴。   这是我第一本仙侠,虽然有很多不足,但是终于还是写完了(撒花)!   番外会在周五左右开始更,容我喘口气缓两天~   *   顺便,下一本古言预收求收藏!六月十号之前开文~   ——《山海不可平》   卫偃被一人捂在心上护了三年。   路有伏击,她为他以身犯险、刀锋染血;   身受重伤,她为他奔袭千里、寻医问药;   门派相争,她为他斩荆披棘、屠遍武林。   ——他是人所景仰的惊世谪仙,此生立誓扫平天下邪魔,可她却是他手中名录的第一人。   “司漓,”利刃压上心口,他目眦欲裂,“你如此纠缠,到底想要什么?”   她却轻笑着抵上那长剑,扎进肌肤,猩红浸满裙衫。   “我要什么呢?”   她抚上眼前人的脸,步步向前、寸寸染血,眼中存了半世痴缠、半世明光。   “我要你白衣昭昭,不染俗世半分尘。”   “我要你鸿飞冥冥,睥睨众生皆俯首。”   “我要你鸾凤皎皎,独占千古清辉光。”   “我要你一世晏晏,生尽欢愉死无求。”   恶贯满盈的外道妖女?VS?光风霁月的名门山主   #不见白头相携老,只许与君共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