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请记下最新网址 ijjxsw.com (爱久久小说网的首写字母),在打不开本站时,手动输入新网址访问,手机、电脑端通用。 ========== 《女皇攻略》 作者:若然晴空 作品简评: 姬越得到一个抽取人才的系统,可以将另外一个时空的英灵抽取来建设王朝,她把抽来的文臣武将各自开发了奇怪的用途,去征服星辰大海,同时这些历史英灵的遗憾也被一个个填满,掌握了自身的命运,走上人生另一种巅峰。本文以新颖的女皇视角构筑了一个架空王朝,言语诙谐可爱,角色塑造生动有趣,作者用扎实的文笔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关公战秦琼的奇妙世界,极具趣味性。 ========== 第1章 太子姬越   “这里的平行时空版图几乎和亚尔亚大陆完美重叠,历史进程约等于灭世纪前四万年,最高文明处在封建帝制时期,语言重合度32%,可在一年内解析完成。”   “查询一下最高掌权者。”   “最高掌权者‘皇帝’姬岂,寿命五十二年,剩余173天12小时,实际掌权者‘太子’姬越,寿命九十四年,剩余81年231天4小时。”   “暂定世界编号004,这是目前为止最好的目标,我们需要做好和‘太子’长期打交道的准备,查询一下他的数据。”   “‘太子'姬越,年龄13,身高164,体重103,智力144,身体强度47,语言资料有限,无法进行更多计算。”   “加急解析语言,接下来的半年内,外交院联合科研中心成立‘太子专项组’,全天候监听,务必要在‘太子’成为最高掌权者之前,将他的数据全面记录在案。”   ……   早春乍暖还寒,清晨的曲沃城尚未有车马之声,一对马姓老夫妻忙忙碌碌支起了朝食摊子,炉灶刚起,熟客未至,摊子上就先来了几位生客。   在都城做生意,靠的就是一份眼力,虽然做的是小生意,但马老二还是立刻发觉了这几位生客的不同:为首的老者穿着一身干净的布衣,没有一点补丁和磨损,又不见爱惜,随意地跪坐在草团上,他身边跟着的那名同样衣着的少年却是站着打量了片刻,老者微微颔首,才有仆从上前将一个布面坐垫放在地上,少年这才坐下。   那五六个仆从穿的也好,虽然也是平头百姓穿的布衣,颜色在灰白麻之间,但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得出来,那是一色的新衣。   马老二瞅了瞅,见那老者和少年虽然清瘦,几个仆从却是人高马大,一看就是好米精肉才能养得出来的身板,不由有些拘谨地上前,想要介绍一下自家摊子上的吃食,话要说出口时又害臊起来,他这摊子上除了一道白面的汤饼,剩下的都是卖给力夫快腿的粗粮,这年头也没几个贵人愿意在路边用食。   老者却很和善地看了看他,说道:“我记得你,十年前,我在你这里吃过一碗汤面,摊子还在这处没变,你倒是变了不少样子了。”   马老二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十年前的事情了,老脸一红,含糊地应了一声。   老者见状,也只是叹了一声,说道:“来九碗汤面吧,我们随意,只我儿不吃葱蒜。”   蒜是舶来品,都是贵人才能吃上的,马老二心里一紧,连连应是,拉着还想上前瞅瞅的老妻,一起去炉灶边上忙活去了,竟是不敢在这一老一少面前说半句话。   待人远了些,少年这才开口说道:“父亲难得出宫,见的人不多,是以才记得他,这庶民日日待客,记不得父亲也是人之常情。”   老者不在意这个,只是感叹一声,“十年哪,一眨眼就过去了。”   少年心下微酸,抿了抿唇。   老者感慨了一下子,很快又豁达地笑了笑,对少年说道:“不提这个了,越儿青春年少,正该多出来走走,趁着现在父皇还在,等以后,这样轻松的日子可就不多了。”   原来这老者和少年正是这大晋朝最尊贵的一对父与子,皇帝姬岂和太子姬越。   自三皇五帝开启人族蒙昧,历经夏商周三朝,又有大大小小百余诸侯国相争四百年,终于迎来了大一统集权王朝的诞生,称晋王朝,又称周晋,是因先祖姬公乃周室公子分封得国,经数代扫平齐鲁,涤荡吴越,攻占楚蛮,驱秦夷于长城之外,得周天子禅让,取三皇五帝之称号,晋王乃自称皇帝,到如今已有三百余年。   姬岂是承平之君,二十即位,做了三十多年的皇帝,按这时的说法也算得长寿君王了,去岁以来时常发病,遍请名医终不得治,缠绵病榻一年有余,近来一月却忽然有了精神,经常带着太子行走京畿。   太子姬越年纪不大,姿容俊丽,只是眉眼冷峻,颇有厉色。   一碗汤面用罢,姬岂又来了兴致,起身笑道:“姜君,让人备牛车,朕今日要与太子出城拜佛。”   被称为姜君的青年穿着一身粗布白衣,口中应诺,很快就去备牛车了,姬越却忽然开口道:“父亲也信神佛之事?”   少年的语气里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只是这么随口一问,但知子莫若父,姬岂却是笑了,说道:“朕也不信这个,只是瞧那些僧人唱经文有些意思,何况这佛教在我大晋扎根不过几十年,信众遍布大江南北,总是有一套说法的。”   姬越点了点头。   姬岂又说道:“越儿该多和人说说话,整日锯嘴葫芦似的闷在宫里,还有什么意思?”   姬越沉默不语。   说话间牛车也备下了,姜君走在前头,二十来岁的青年清仪俊秀,连只有平民才会穿的粗布白衣都无法遮掩那股出众的气质,走在人群中宛如鹤立鸡群,姬岂神情莫名地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冷着脸的姬越,叹了一口气。   牛车行来却不曾停下,一直到了众人面前,姜君才叫了停,姬岂踏着木凳先一步上车,姜君伸出手想给姬越搭上一把,但少年却只是冷冷瞥他一眼,双臂卸力,一脚踏上木凳,进了牛车里。   姬岂放下了厚重的竹帘,才对姬越说道:“姜君也是好意,何苦这样冷待。”   姬越淡淡说道:“看不惯他。”   姬岂轻叹道:“你母亲临去之时,一直盼着你能与姜君和睦,结鸾凤之好,你幼时也颇喜爱姜君,怎么如今忽然就厌烦了?”   姬越又是沉默。   她这个人一贯少言语,有什么事情都是放在心里,母亲去后,也唯独在父亲面前能说几句话,如今问到不想回答的话,便唯有沉默以对。   姬岂也不为难她,只是心情难免酸涩了些,低声说道:“也是父亲当年一念之差,像越儿这个年纪的女郎……”   姬越摇摇头,说道:“女郎又如何?坐拥江山,执掌大权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岂有天予不取,反去为人附庸。我厌恶姜君,正是因为他自得知我的身份后,就处处摆出一副怜惜样子,简直可笑。”   姬岂叹气,还想要劝,但姬越已经不想再听。   晋室自姬公封国,姬皇立朝以来,便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隐患,便是代代人丁不丰,兄终弟及,侄继叔位,叔继侄位,都是常有的事情,传到姬岂这一代只有兄弟二人,姬岂是嫡长之兄,另外一位康王姬平为庶出之弟,当初康王生母楚姬有宠,险些危及太子之位,姬岂自此对这个弟弟万般厌恶。   不曾想到后来这位皇弟饱食终日碌碌无为,却一连生三子二女,反观姬岂,即位之后不曾有一儿半女降生,鉴于晋室历来的传统,康王便得意洋洋上奏,请献一子过继,还大方地表示他有三个儿子,长兄想要哪个随意挑选。   姬岂气昏了头,正逢皇后有孕,他大喜过望,便称胎儿太子,冷静下来之后才反应过来不妥,历来十月怀胎,男女不定,他三十九岁才有这一胎,万一是个女郎,岂不是更受庶弟嘲笑?   思量归思量,胎儿总归要降生,因心中有了一丝念想,姬岂刻意挑选了可用的亲信之人为皇后备产,之后果然生下一个先天足疾的女婴,姬岂犹豫良久,终究下定决心,让女婴假作龙儿。   宫中产子想要混淆男女是不可能的,但有皇帝本人下令遮掩,不可能也成为了板上钉钉,姬岂狠不下心处置众多宫人,这些人后来也就留在了姬越身边伺候,这么些年倒也没传出什么风声来。   姬岂眼看着姬越自懂事起就把自己真正当成了大晋太子,博览百家书,遍读君王策,假若真是个男儿,大概也会是姬皇那般的英武明君,他本就是个优柔寡断之人,疼宠女儿更是为父之常情,几次起了过继侄儿的念头,都被姬越一力驳斥,之后渐渐不再提这事了。   从前姬岂只当女儿自小接受帝王教育,不愿承认公主身份,又或者是替他这个父亲的名声着想,理由为她想了许多,直到最近才慢慢想通,他的女儿是真的想要做皇帝,她有野心也有能力,在身份不暴露的情况下,还占据嫡长正统,把她当成一个刚长成的女郎来看,实在是委屈了。   换成儿子,姬岂大约不会这么操心,但对姬越,他只有满心的怜爱与无奈。   想她有人宠有人爱,想她有个坚实的依靠,想她无忧无虑像个公主一样过活,可到最后也只能按下所有的想法,因为他的女儿生来骄傲,不肯低头。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姬岂时常感到恐惧,他不知道女儿会走到哪一步,但他无法去阻止她,他已经老了,实在无法承受更多,只能尽力地去教会她如何去做一个皇帝。   愿她得偿所愿。 第2章 士族   白龙寺始建于四十年前,经历三代主持,香火繁盛。   姬岂与姬越一行自清晨出城,到白龙寺时已经晌午,因为是微服出行,还在殿外排了小半个时辰的队伍,才得以进入佛寺正殿。   等候期间有知客僧上前宣讲佛教经义,姬岂没怎么注意听,打量着颇为热闹的佛寺,眼里难得带了几分兴味,倒是一开始对拜佛并不感兴趣的姬越仔细地听了一会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事实上如今的佛教经义早已经不是自异域身毒国传来时的范本,为了适应中原上国的水土,很多经义都被曲解了原意,如果不是这样,早在当年先帝在世时,就轮不到佛教来传教了。   佛教教义说来不算复杂,向普通信众宣讲时自然也尽量说得通俗易懂,姬越之前没有注意过这个新教,如今静听下来才发觉不对,佛教宣讲主张现世为苦海,人有万劫轮回,今生作孽来世偿,今生积福来世报,这简直不可思议,如果现世是苦海,人人追求大自在,那要家国社稷何用?   至于什么劝人向善,因果业报之类的话,听上去倒是很不错,但有了先前的铺垫,反而更像是利刃外抹上泥巴,用以掩人耳目,姬越注意到同在殿外的那些庶民在面对这些匪夷所思的教义时,神情极度希冀和狂热。   庶民大多不识字,和他们交流起来是很费劲的,知客僧的水平也明显有限,姬越能从他那里听来的内容没有多少,左右不过是以利诱之,以威迫之,即便不论是利益还是威迫都是来源于虚无缥缈的来世和从不存在的佛。   等到知客僧一轮宣讲完,佛寺殿内也空了出来,一进殿,饶是姬岂也怔愣了片刻,只因殿内数十个草垫蒲团一下子被信众哄抢一空,这些人扑在蒲团上却不是为了坐,而是对着那泥塑木胎的佛像行稽首大礼。   《周礼》九拜,稽首乃是跪礼中最为隆重的礼节,君王只在祭祀时对天地行稽首大礼,臣子面君时也会行稽首大礼,除此之外,就算是奴仆都不能对主人稽首,因为这种礼节只有君王能够承受。   姬岂是个厚道人,即便是面对这样明显僭越的情况,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难免不好看,勉强掏了一把香油钱,点了根香,就带着姬越出了佛寺的门。   回程的路上,父女二人都没有说话,姬岂有些扫兴,也有些不满,但要他真去做些什么,姬越知道他是做不到的,晋国律法规定,无论奴隶庶民还是士族贵胄都是天子所有,除非天子御批,才能动用残肢以上的重刑,无数祈用重刑的奏牍过了姬岂这道手,刑罚总是会减轻一层,甚至去年一整年,四方国境之内竟然没有一例死刑。   是犯案的人都罪不至死吗?姬越并不相信,她看过不少旧卷宗,有很多在她看来五马分尸都不为过的罪责都被轻判了。   姬越一向认为仁慈只能是手段,如果让她来,必然能做得比父皇好。   如果让她来……这种设想她有过无数次,但很快就会被自己压下,因为她是太子,她想要真正执掌大权唯有登基,登基的前提是父皇成先皇,她每次产生这种设想都会很快压下,伴随而来的是深深的自厌情绪。   姬越有足疾,是天生的左足畸形。   身体有缺乃是天厌之人,按理来说是无法成为一国储君的,但大晋历代以来的皇帝,能有一个亲生子继位已经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即便也有不少声音反对,但她的太子之位还是稳稳当当,无可动摇。   前提是她的女儿身不曾暴露。   姬越对自己的性别没有意见,但她在意自己的残疾,从懂事起,她磨破了脚也要咬牙练习走路,只为用仅有半掌大小的左脚走出正常人的步伐,但看上去和正常人无异不代表真的无异,每当她产生一些连自己也觉得可怕的念头时,就会不可避免地怀疑自己除了身体残疾之外,是否连神智也出了问题。   回城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姬岂也有些疲倦了,但听内侍说起韩司徒午时求见,已经等候两个时辰了,还是第一时间去见了韩司徒。   晋国秉承周礼,置三公九卿,三公一为司马,二为司空,三为司徒,司马掌军权要务,司空理工事水利,司徒管户籍钱粮,一般而言都是由贵胄世代承袭,司马魏氏,司空赵氏,司徒韩氏,这三家各司其职,倒也和气。   如今这一位司徒名为韩阙,见到姬越跟着进来,他也不觉得惊讶,行了一个简单的面君礼节,叩而起身,便对姬岂道:“陛下容禀,今早城南发生了一起令人发指的凶杀案,凶手为一名娼女,连杀两位士族,父子同亡,廷尉已将人压下,正在亲审,臣特来请陛下立即处置。”   按理这不应该由韩阙来面君奏报,但廷尉韩青是韩阙长子,父代子权是这时常有的事情。   姬岂被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一名女子如何连杀两人?”   韩阙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名女子于枕下藏一柄剪刀,趁……那时行凶杀了一人,其父在屏风后不及救援,又因年老体弱,惨遭一并杀害。”   姬越忽然说道:“父子聚麀?”   韩阙面露尴尬之色,只道:“此为娼女无耻,先从其父,再从其子,又诱来二人同杀之,惨绝人寰,故请陛下尽快处置,以安人心。”   姬岂听得都有些后背发凉,他是厚道仁君,别说杀人,就是杀鸡宰牛都不忍心看,听了这样的惨事,几乎立刻就下了决断,但姬越却起了几分兴致,又问韩阙道:“那女子因何要杀这父子二人?   韩阙这倒是回答得很快,“这女子父兄走私商落网入狱,她也沦为营娼,便起了恶意,杀害了判案主官。”   姬岂听得火冒三丈,还没开口,姬越再次问道:“按律走私应判罚充没家产,徒三年,罪不及家人,为何这女子沦为营娼?”   韩阙拱手弯腰对姬越行了一礼,恭敬地说道:“太子不知,下县小案轻判重判乃是常事,若都像这女子一样为私怨杀害主官,而不严加惩处,朝廷尊严何存?”   姬越冷冷地看着他,知道这两名士族必然和韩家有关系,要不然仅仅只是一场凶杀案,何劳廷尉拿人审讯,司徒亲自入宫,只为让这女子速死,而非按照正常流程经天子批准,秋后再斩。   她不是为了什么公道,也不是为了那名极有可能受了冤屈的女子,而是认为韩阙僭越了为臣的本分,竟想以天子为刀,处置私怨。   姬岂或许不擅长察言观色,但对姬越的习惯是很清楚的,想了想,却是没有顺着韩阙的话下去,而是说道:“既然太子有异议,就让她主审此案吧,着廷尉府协同审理。”   天子一言,自然没有任何缓和余地,韩阙没有露出丝毫异色,恭恭敬敬地退下。   姬岂露出疲倦的神色,不等他说话,姬越就道:“趁着还早,越儿想去廷尉府看看,父皇早些休息。”   看了看外间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姬岂忍不住笑道:“哪里还早了,这么想审案子?”   姬越摇摇头,说道:“防止事情有变。”   姬岂是平庸君王,却也不是傻子,稍微一想也明白了,失笑道:“越儿你这疑神疑鬼的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韩家何等身份,怎么会与一名娼女为难。”   姬越沉默不语。   见她如此,姬岂也不拦着,姬越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换,就带着人骑马出了宫城,之所以要骑马,是因为知道像韩阙这样的文臣出行一般都是乘牛车,牛车平稳舒适,但速度不快,随行的人没办法骑马,都是挑选了脚力好的人步行随同。   韩阙是真没想到堂堂太子会和他打时间差,他足够谨慎了,出宫不久就让身边的亲信去廷尉府给大郎君报信,让尽快处理了那个娼女,但等姬越坐在廷尉府正堂喝着热茶准备连夜审案的时候,这名亲信才刚刚跑来。   韩家大郎君韩青是个相貌温和的青年,今年不过二十八岁,位列九卿之一,执掌刑狱大权,这倒也没什么出奇的,他父亲韩阙三十岁就做司徒了,这是士族贵胄生来的特权。   姬越对韩青的态度很淡,没有说上几句话就直接道:“请廷尉把人犯带上来,孤要审讯。”   孤本是小国之君的自称,后来渐渐成为太子的谦称,也有不客气的太子,例如先武帝做太子时就比较喜欢自称你老子我。   韩青连忙说道:“重犯污秽,恐惊了殿下,其实犯人刚刚审讯过,这里有审讯文书和口供……”   姬越拧着眉头看着韩青,冷冷地说道:“孤不喜欢一句话说两遍。”   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威势却是不小,韩青被那双带着冷意的黑眸吓得一愣,反应过来,连忙低头恭敬一礼,命人将人犯抬上来。 第3章 三年前   之所以是抬上来,是因为人犯已经被挑了手脚筋,露在外面的十指被拔去了指甲,鲜血淋漓,姬越瞥了一眼,见那女子趴伏在木板上看不清眉目,身上裹着的衣衫显然是后来更换的,一路过来已经被鲜血浸透。   姬越面不改色,让身边随侍的宿卫上前简单验看了一下,发觉人还清醒,便直接问道:“你与被害二人有何仇怨,详细说来。”   那名女子自乱糟糟的头发里抬起一张青肿变形的脸,却是呜呜两声,从喉咙里发出形似野兽的低声。   距离最近的宿卫发觉到不对劲,伸手捏开女子的嘴,舌头竟是被绞烂了。   这情形着实有些骇人,姬越放下手里的茶盏,看向韩青,韩青解释道:“这女子杀人行凶,手段狠辣,是以入大狱之前就先收拾了一顿,问明口供之后,她又污言秽语辱及君父,青这才命人绞了她的舌头。”   韩青乃是九卿之一的廷尉,对于律例再熟悉不过,天下臣民皆为王有,即便父母都不能对子女施加残肢之刑,但割去舌头本身介于轻刑和重刑之间,也是士族用来惩戒奴隶的惯常刑罚之一,尤其辱及君父乃是“可权衡之”的大不敬之罪,别说割去舌头,先斩后奏都可以。   姬越点点头,“罪证如山,口供已下,案卷已清,人犯已废,孤倒是白来叨扰廷尉一趟。”   只要是个人都能听出姬越的讥讽之意,但韩青面上惶恐,心里却是一点都不惧,士族树大根深,自周朝起就有八议,是说有八种人犯罪应由天子亲自判定罪名,且应从轻判决,极为严重的过错也不得动用刑罚,而是令人自裁,保留体面。韩家累世三公,正在八议之列。   晋朝立国起就没有杀八议的先例,通常情况下,在八议范围内的人即便犯了必死的罪行,只要先行向国君请罪,再由亲朋故旧上书请八议,轻不过贬官外放,重不过辞官归家。   所以士族子弟即便在面对皇室时仍能保持风仪,不是傲骨天成,而是有恃无恐。   姬越起身,韩青也跟着起身相送,话还没说两句,姬越脸色一变,姿势极为怪异地后退数步,刚站定就指着韩青厉声喝道:“汝为人臣,何以欺孤?”   姬越动作时,韩青还以为这位患有足疾的太子是绊着了,随即就被劈头盖脸一喝,整个人都懵了,他还来不及思考姬越这突然变脸的含义,就被跟着姬越的宿卫擒住,重重地按在墙上。   姬越阴冷地看着韩青,也不管廷尉府众人惊惧不安的脸色,又重复了一遍,“汝为人臣,何以欺孤?”   韩青急声说道:“怎敢欺瞒太子,那娼女确实辱及君父,廷尉府可作证的也有三五人,莫非太子以为青徇私枉法……”   他话未说完,姬越一个眼神递过去,兵家子出身的宿卫会意,揪起韩青,一脚踹在他腿弯,方才见礼时只是一个普通揖礼的韩青,这下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韩青身为士族贵胄,从小就没受过皮肉之苦,被踹了一脚简直觉得自己骨头都断了,审讯犯人时的狠戾立刻消失了个干净,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姬越这才慢慢开口道:“汝方才说孤不会审案,又提及孤乃残疾,应当让位与康王世子,孤不欲与你计较,你竟起身推搡,欲殴孤!孤乃一国储君,你以言辱之,以行欺之,竟不认罪?”   她极少说这么长还要带感情的句子,说话时略有停顿,但韩青仍是等到她话说完之后几息才反应过来,他面皮涨得通红,张口想说什么,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韩青满脑子都是无耻两个字!   堂堂太子,哪怕对他处置犯人的手法有些许不满,也不该使出这等小人之策来栽赃陷害他!   姬越作势叹了一口气,说道:“廷尉也是大家出身,孤初闻此言也是如同廷尉一般震惊……唉,孤虽是残疾,但蒙上天恩德降生帝王之家,又怎会是天厌之人?想必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廷尉以为呢?”   韩青从惊怒中渐渐回过神来,看向廷尉府一帮噤若寒蝉的臣属役从,这些人并不是韩家奴隶,万一太子当真犯浑闹起来,吃亏的总还是他。   想通关节,什么士族子弟的体面都可以向后稍稍,韩青忍着疼痛说道:“殿下所言正是,青一时糊涂,还望殿下不计前嫌。”   姬越两步走到韩青面前,她穿的仍是平民衣物,脚上一双布面鞋子踏在韩青眼前的地面上,韩青这辈子用稽首大礼的地方不算多,脑门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听着靠近的脚步声,手在宽袖里握成拳,心中将这份屈辱记下。   姬越弯腰扶起韩青,缓声说道:“孤出宫不久,正是用人之际,既司要务之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廷尉心里有数就好。”   韩青立刻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来。   姬越和姬岂一样不擅长察言观色,皇家尊贵,历来只有旁人看他们脸色,想要学会这样的本事也不太容易,但姬越也不是真心要招揽韩青,随意打发了几句,便反客为主指使起了廷尉府的人手,倒把韩青这个正牌廷尉撇在了一边。   自来刑狱断案并不复杂,只是繁琐了些,从人犯的人际关系查起,几个关联人员一审,顺藤摸瓜整理清楚,一个时辰不到的工夫,前因后果就放上了姬越的案头。   也不长,两卷规制在中长的竹简,从这人犯的出身原委说起,道尽犹如草芥的一生。   犯案女子本无名姓,她是平籍女,平籍无姓,一般以排行或是长相特征起名,大郎二狗麻三儿之类的名字遍地都是,这女子在家中被唤做三娘,新郑人士,上面有两个两个兄长,本也是父母双全,一家和睦,不料三年前这女子的夫婿来曲沃送货,被康王府的大郡主看中,做了郡主面首,没过几日父兄接连被捕,母亲被吏员打死,这女子也被压去女闾做了营妓。   随后这女子在女闾里听闻父亲与大兄受刑而死,二兄也伤重垂死,千方百计从恩客处打听到了判罚官员的消息,便有了这一女杀二人的惨案。   姬越哪里还不明白这背后必然是有康王府这位郡主堂姐的手笔,为了一个面首,杀人父母兄长不算,还欺良为贱,逼良家女做娼,实在跋扈。   当然,贵贱有分,何况天潢贵胄,堂堂郡主,就算事情真闹出来,也不至于要她的命,但姬越就是觉得怪恶心的。   她放下竹简,看了一眼已经被简单处理过伤势的庶民三娘,难得起了几分恻隐之心,只道:“把她兄长放了吧,找个好医者治疗,如能活命,就让此人入飞鹰营。”   庶民三娘微微抬起头来,方才人证轮番过堂时她一直在听,她沦落至此,恨那两父子恨得眼睛都滴血,到最后竟也不知真正的仇家是皇家的郡主娘娘,又听得哥哥有救,一口心气登时散了,连连咳出了好几口血,转眼人就不行了。   宿卫毕竟经验丰厚,见廷尉府的人还愣着,当即斥责道:“人都要死了,还不抬出去,想冲撞殿下?”   廷尉府的人反应过来,告罪一声,急急地就要把人抬出去,三娘在晃荡之中视线散乱,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拼命抬起了头,嘴唇一开一合,一直撑着到了外面,才算是咽了气。   姬越不知道这被割去了舌头的庶民女子说了什么,但她觉得心里堵得慌。   韩青满脸带笑地把这尊大神送走,一回身,脸色就沉了下去。   廷尉府距离宫城不算远,又是骑马,没一会儿就到宫门前了,姬越下马,身形难以避免地晃了一下,宿卫却不会来扶她,因为这是她严令过的,唯有姜君从不会听她的命令。   想到姜君,姬越忽然顿住。   被杀的那两名父子二人并不是韩家门客旁支,这其实是有些出乎姬越意料的,但当时韩青有意无意提及当年韩阙和康王的交情,她一时没在意,也觉得顺理成章,但现在仔细回想下来,韩阙官至三公,位高权重,什么样的交情能让他为康王的女儿如此费力遮掩?而韩青,韩青对她的态度也不对!   想到这里,姬越脊背顿时浮出一阵冷汗,她出宫执政以来,人人逢迎,众星捧月,几乎没有遇到过韩青这样的人,是韩青的风骨比魏家人和赵家人更强一些吗?笑话!   一个人遮掩一件事久了,就会处处疑神疑鬼,如果韩家人,不,如果康王府的人知道她的女儿身,然后告知了韩家以求联盟,是不是一切就显得十分合乎逻辑了?   心有所疑,处处破绽,姬越一下子想起安分了整整三年的康王,她天生有疾,康王有健全的三个儿子,即便太子之位已定,康王也还是从她小的时候纠缠到了三年前,三年前又是什么时候?母后病故,临终前忽然把姜君和她叫到身边,向姜君告知她的女儿身,要他照顾她的时候!   乍暖还寒的春夜,姬越久久站在宫门前,如坠冰窟。 第4章 惊变   姜君是否背叛并不重要,但他的身份极为重要。   姜君姓姜,名柳,君是他的爵位,也用作尊称,晋统百国得天下,但凡强国都是血战而下,唯有齐国不战而降,又因齐国先祖姜尚是周朝肱股之臣,也是武王伐纣之后第一个分封得国的功臣,姬皇立国之后同样第一个封赏齐姜王室,以君称之。   百国王室并非个个都能得封君爵,事实上如今晋国君位只有六个,除了齐姜之外,最大的君也不过食邑三千户,而齐姜食邑万户,这就是识时务了,齐姜不仅令族中子弟为官入仕,更代代遴选好女入宫承宠,以君爵行士族之事,才得以繁荣昌盛。   姬越的母后正是出身姜姓,姜君是她长兄嫡子,人才出众,无论是为了姬越的终身还是姜姓的未来,她都在撮合姬越和姜君这件事上尽了全力。   姬岂认为姬越小时候喜爱姜君并不准确,只是因为只要姜君入宫,她就会被母后叫去,时日长了,也就习惯和姜君待在一起。   姬越不喜欢姜君,但从未想过他会背叛,姬岂也是同样,所以正在一个月之前,姬岂将京畿四大营之一的虎豹营兵权交给了姜君,这是他留给姬越的一条退路,一旦姬越身份暴露,即便手持虎符怕也很难调兵遣将,所以姬岂认为姜君手里有了兵权,无论在何时,姬越都能够全身而退。   不能再犹豫了!   姬越心里转过万般念头,抬手招来一名宿卫吩咐几句,随即翻身上马,直入宫门。   晋国实行募兵制,招募良家子为兵,称武卒,武卒数目不多,一旦有大的战事需要,还是按照惯例征发男丁入伍,姬皇在此基础上改进军制,令男子成丁后服兵役两年,称更卒,农闲期举凡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的男丁都要在军屯集合操练,自带食水,不仅减少了军费支出,还大大增强了军队的战力。   京畿四营和戍边三军是常备军,轻易不动,用的都是精锐武卒,姜君手中的虎豹营由重骑兵组成,是京畿最精锐的战力。   姬越回到寝殿,将找到的三枚虎符挂在腰间,从左往右依次为飞鹰,骠骑,桥山,其中飞鹰营是全步兵组成的锐士营,持长矛可力战骑兵,这是姬越本就有的一枚虎符,另外两枚虎符是一年前姬岂悄悄交给她的,骠骑营是轻骑兵大营,骑兵九千,弓手三千,通常用作远程策应,剩下的桥山大营,则是姬越全部的希望。   桥山营又称桥山军,兵员三万,姬皇曾赞其百战九十胜,余者皆平,最重要的是,和其他大营的募兵制不同,桥山军由初代武卒之后组成,代代从军,传承武技,男子自成丁入营,五十方归,战力为天下之最。   姬越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试探和权衡上,她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个!   煌煌国都,夜色静谧,无数的人沉浸在睡梦之中。   整个康王府骤然从一片浓烟哭嚎中醒来,时年四十七岁的康王姬平一把将睡在身边的美妾推开,肥胖的身子灵活地一滚,连鞋袜也来不及穿,几步跑出房间,迎面撞上康王世子,世子姬肃的反应极快,迅速地组织起人手组成肉墙抵抗火势,路上还救下了二公子姬则。   火势很快蔓延开,康王和儿孙几个被人群拱卫着朝外逃离,一路被烧死的人至少也有十几个了,但谁也不敢撇下主人私自逃走,救主而死只是一死,成为逃奴被捕却是要连坐!   然而就在众人齐心协力推开熊熊燃烧的大门时,却被门外的情景惊呆了。   黑压压连成一片的武卒立在外面,弓兵成列,骑兵整肃,步兵的长矛一致对着门口,显然不是来救火,而是来杀人的!面无表情的太子殿下骑在一匹红鬃马上,目光对准被人群拱卫的康王和几个熟悉的面孔。   电光火石之间,康王明白了什么,张口欲呼,姬越抬了抬手,身侧的宿卫一直按在弦上的箭瞬发而至,没入康王的喉咙。   随即弓兵上前,箭出如雨。   姬越守在康王府的门前,并不禁止奴隶的逃亡,只是见到一个姬姓之人就下令杀死一个,直到烈火焚烧一切,十来具尸体被挑拣出来放在一起,宿卫仔细查验过后,报知姬越,“康王与公子公孙皆验明正身,小郡主被浓烟呛死,面部完整。”   即便已经是个死人,宿卫也不敢去验郡主贵体。   姬越点点头,她认得出来这位二堂姐的容貌,对宿卫道:“你带一百弓手去趟松阳郡主府,不必牵扯太多,诛杀松阳郡主及其子即可。”   松阳郡主与夫婿魏悬分居多年,儿子也是和面首所生,魏悬是魏家家主嫡次子,真要杀了也没什么,但姬越并不想牵连到魏家,故而有此一句。   宿卫连忙领命,就近带了两列一共百名弓手前往松阳郡主的府邸。   姬越调转马头,带着剩余的近万武卒浩浩荡荡行走在御道上,马蹄过处,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不敢作声。   完全没有和任何人商量,甚至没有惊动姬岂,姬越从京畿三营抽调兵力两万,剩余兵马合围虎豹营,将康王府一网打尽之后,屯兵宫门前。   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姬越静静坐在马上,看着渐渐升起的朝阳,心情也跟着渐渐升起,她无数次地设想过自己会如何登基,却从未想过会踏着尸骸走到这一步,然而此时,她的心里除了一点未尽的后怕,只剩下安心。   也许她已经这样想过很多次了,也许姜君没有背叛,也许昨天的一切都是她的臆想,她只不过是要一个动手的借口。   她有很多年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有时梦见女儿身被撞破,一旦惊醒,就是一夜无眠。她见到康王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盯住他的脖子看,想象着一刀割开鲜血淋漓的模样。她很不喜欢康王府的几个堂兄,康王世子有一次骑马摔伤,她第一反应就是怎么没有死。   如今当真做到了。   姬岂一夜睡至天明,内侍顺意是他用了半辈子的宦官,很快上前来服侍他更衣,姬岂笑道:“又不是朝会,换些轻便的衣物来。”   顺意听了,眼眶就是一红,跪伏在地,哭道:“陛下,太子发兵围城,现带兵在宫门外,请陛下提前传位。”   姬岂愣住,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   顺意连忙又把昨夜发生在康王府的惨案一一说了,末了又劝道:“太子手持三营虎符,禁军不过八千,陛下莫要逞一时之气……”   姬岂愣了一会儿,渐渐回过神来,只道:“更衣。”   天子冕服,九旒冕冠,玄衣纁裳,十二章纹,上绣日月山河,以示承天景命。   看见父皇穿着如此郑重的礼服步出宫门,姬越就知道他终究没有怪她。   有时候姬越也很奇怪,像父皇这样心软的人不过是占了嫡长,为何就能稳坐帝位三十年,她翻身下马,动作仍旧迟缓了一瞬,原本称得上愉快的心情又慢慢沉淀下去。   姬岂一言不发走到行稽首大礼的姬越面前,站定片刻,随即坚定地伸出手把姬越从地上扶起,声音略微嘶哑,“今日是正日,开宗庙,为吾儿行祭祀大礼。”   姬越的心猛然跳动几下,还是说道:“父皇,昨日康王府上下死于失火,今日就行大礼,是否不太妥当?”   姬岂握着姬越的手一紧,随即微微颤抖起来,轻声说道:“直接葬入陪陵吧。”   陪陵是天子陵墓的附属,他不想让康王府众人的尸体在宗庙过一遭,葬入他的陪陵正合适。   姬越没有再推辞。   不多时,夜间就已经被惊动的各家士族也得到了消息,除韩家人惊惶难言之外,其他各大士族都第一时间由家主带领族中掌权子弟随同前往宗庙行祭祀大礼。   周礼繁琐,到了晋朝就简单许多,帝王登基差不多需要前后三日,第一日开宗庙行祭祀大礼,告知先祖,第二日开朝会行登基大礼,晋宫易主,第三日群臣行面君大礼,昭告天下。   姬越在祭祀大礼上见到了韩阙和韩青,韩阙仍旧是先前那副模样,只有韩青面上略有不安,姬越很清楚士族都是无利不起早,没了康王,韩家想起心思都找不到拱卫之人,晋室人丁稀少,姬岂这一代有两个兄弟纯属撞运,康王能生三个儿子更是稀少,姬岂之前单传六代,最近的血脉都出了五服,早就是庶民了。   姬越只是看了韩阙几眼就没再注意他,接连三日大礼结束之后,早就为姬越即位准备好的朝会冕服也送到了她的宫殿里。   因为是新制了没多久的,这套冕服颜色比起姬岂的冕服更鲜艳,少年艳色,暮年苍灰,本是天道常理。   姬越把冕服换上,束发戴冠,冕旒遮眼,佩上沉重的天子剑,一步一步走出大殿。   从今日起,天下进入她的时代。 第5章 华夏遗民   晋承周礼,但改进了很多制度,三公九卿之下,置各级官吏,以士族为官,寒门为吏,土地方面由分封制改为郡县制,划天下六十二郡,举凡邻国,尽皆称臣。   姬越从前疑惑过为什么不把这些臣属国攻打下来,毕竟晋虽强盛,还是需要和这些臣属国往来交易,上贡甚至还要给丰厚的回礼,直到深入了解之后才发现,这些臣属国基本上国小而积弱,通常举全国之力来供给晋人的需要,有的擅养马,百姓就每日精心侍候马匹,有的出产香料,千里国土尽荒废,有的坐拥精铁好矿,却只知贩卖不敢冶炼。   放在那里不过是翻不了身的案板鱼肉,反而攻打下来之后要操心治理,哪有那么多人才派去那等穷乡僻壤。   人才短缺,是自上古以来的弊病,昔日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可见学识来之不易,凡士族都是历经千年传承,书籍乃是一支士族立世的根本,各家藏书珍贵,不会轻传,姬越认知中的寒门要么是祖上为士族后来落魄,要么是天生聪颖拜入名师门下,真正庶民出身的可能一个都没有。   官员只能从士族中挑选,而就算是士族也不可能代代出人才,一个官职空位出几十年都是常有的事,赵魏韩三家累世三公,不是因为他们的家族有多大的权势,而是这三家极为重视人才教育,满朝官吏有半数出自这三家,即便是君王也很少能拂他们面子。   姬越不喜欢士族,恐怕在位的皇帝很少会有喜欢士族的,但不喜欢也没有什么用,因为根本没有办法。   大士族自成体系,小士族见风则倒,寒门要么狺狺狂吠,要么依附权门,至于庶民,庶民只比牲畜懂一点种田。   从朝会回来,姬越的心情压抑到了最低点。   父皇是不会有这样的感受的,他一辈子都是个合格的皇帝,大手一挥就把生民大权交给士族,想听的事情随意听一点,不想听的事情就当没听见,关上宫门过自己的日子,被人当成傻子一样糊弄。   不光姬越不喜欢士族,士族也不喜欢她。   一朝天子一朝气象,几乎是姬越走上御阶的时候,立与下方的一众士族就感受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协调和陌生感。   姬岂在位时,那就是个老好人,随意哄哄就完事,以往的朝会,说是君臣奏报,不如说是士族开会,姬岂就在上面一言不发熬两个时辰,底下士族坐在精致的软垫上你来我往,清谈舌辩,有时候也带几个家族新秀过过场面,还有奏乐歌舞,十分愉快。   姬越的朝会却凝滞得近乎可怕,他不令奏乐,除身有官职的士族之外,其他人一律不得进殿,一般而言,除了面君大礼要稽首之外,士族有士族的尊严,最多长揖一礼,但姬越不回揖礼,只会在稽首礼节时小作回应。   更重要的是,一场正式朝会开下来,几乎除了他开口问话之外,再也没有杂声,士族一旦交头接耳,就会被厉声喝止,朝会开到后来,差不多成了姬越的一言堂,本来带来和各家协商的事务变成了姬越案上的公文,很多细枝末节的小事被一问再问,答不出来就只能站着。   这是何等倨傲!   可以说首次君臣交锋下来,双方都很恼火。   姬越回到寝殿,登基之后,她的寝殿并没有更换,所不同的是,这几天她的睡眠比以前好了太多,卧榻之侧再无他人酣睡,的确是一件让人安心的事。   什么时候能把那帮倨傲的士族整治得乖顺一些,想来她的睡眠会更好。   夜阑人静,半梦半醒间,姬越听见了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咔咔的,有些像是木头相击的声响。   说什么听不懂,她翻了个身,继续安睡。   ……   “计算失误,目标现为时空最高掌权者,强行联络需要大量能源,且对方有权随时中断。”   “尝试联络。”   “滴——目标联络失败,语言解析55.3%,无法正常沟通。”   “开启二号方案。”   “滴——二号方案成功开启。”   姬越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自太子宫殿而出,乘风登云,飘至一处黑暗所在,周遭尽是大大小小的圆球,有的光芒璀璨,有的暗沉无光,离得远的犹如星子,离得近的庞然可怖,她看了一眼脚下非金非石的地面,毫不犹豫走进面前唯一的奇异建筑。   建筑内别无装饰,四处都是泛着金铜光泽的墙面,有彩屏摄入仙画,内有人影,彩屏前坐着十数名年轻男女,皆穿着怪异衣衫,许是布料不多,做得极贴合身形,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愁苦之色。   像是庶民,又不太像。   姬越谨慎地看着这一行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面面相觑之下,有一名美貌女子主动上前,面露媚色,柔声说道:“陛下,能不能给我们一些时间?”   姬越侧身避开这名女子的靠近,并不开口。   又有两名男子站起,和那名女子交流几句,用哀求的眼神齐齐看向姬越。   ‘太子专项组'是真的快要没办法了,隔着时空以精神体虚拟交流本就需要耗费大量的能源,加上他们还是强行联络时空最高掌权者,姬越不开口同意,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大量的能源消耗,压根没法坐下来好好交流。   姬越并不理会这群庶民,打量完这古怪建筑之后,径直走向她最感兴趣的彩屏仙画,那是一个正方的金台,有极小的人影跃动其上,她伸出手一摸,那人影就映照在她的掌心上,极为可爱。   【影视AI编号V0001,向王的诞生献上礼炮!】   小小的人影拼命地蹦高,那张小而精致的脸上露出天真灿烂的笑容,从屁股底下掏出一大捆烟花,噼里啪啦地在姬越的掌心上放着彩色的烟花。   姬越有些惊奇地看着小人。   V0001按照设定好的程序,用一根小小的棍棍指着正在播放的立体影像,大声地说道:“这是人类大迁徙时期的珍贵影像资料,美丽的蓝星从此消失在茫茫宇宙之间,人类坐上飞船在宇宙里航行,以求寻找到新的家园。”   小人说的话,姬越只能听懂一半,不过她觉得这个梦很不错。   ‘太子专项组’组长赵长辉灵机一动,把正在播放的影像资料换成了蓝星古代时期的影视剧,V0001立刻被换上了一身春秋时期的古装,指着出现的画面讲解道:“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华夏大地上出现了很多很多的国家,这些国家互相之间吞并厮杀,渐渐地,七国出现了……”   姬越起初没有太在意出现的仙画,目光落在小人身上,很是喜欢,但慢慢地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目光落在停滞下来的地图上。   属于晋国原本封地的位置上,赫然写着形状微有变化的韩赵魏三个字,她立刻反应过来,这不太可能是她自己的梦境。   姬越猛然回过头,看向那几个穿着怪异服饰的年轻人。   为首的年轻人用生僻的话语尽量简洁地主动开口,“陛下,如您所见,我们是另外一个时空的华夏遗民,和您所在的平行时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即将孤注一掷前往仙女星系,在离开之前,我们想在您的领地留下我们的文明。”   姬越能听懂,纯属半蒙半猜,她没怎么计较这个,百国归晋已久,但除了文字统一,各地语言还是各论各的,相互之间沟通同样是靠蒙和猜,但听懂大致的内容不代表就能明白意思,她看着开口的年轻人,凤眉微微蹙起。   这些古代人怎么这样!   专项组里唯一的女成员秋露看着飞速下降的能源液水位都要哭出声了,姬越还是不紧不慢地听着赵长辉说话,时不时目露沉思之色。   过了半晌,姬越才慢慢说道:“如你所言,是想像身毒国一样在我晋土之内传教?”   身毒国是印度的古称,赵长辉立刻明白了这平行时空连佛教的概念都有,这个中古最高掌权者智力也太高了!他险些喜极而泣,连忙点头。   姬越想了想,说道:“传教可以,我中原大地人才辈出,诸子百家争鸣,不差你这一家。”   赵长辉还没来得及感谢,就听姬越冷冷地说道:“要交税。”   佛教僧人随着身毒商人传入中原,因为无田无地,又是他国子民,自然也不需要交税,但令人意外的是,仅仅在晋国扎根几十年,佛教就积累了一大批信众,由信众供养,僧人不事生产,每日坐在寺庙里只知烧香念经,吃庶民脂膏还妄谈出世,以虚无之说愚弄她的子民!   姬越早已经准备向佛教征税,现在又来了这么一家奇奇怪怪的教,虽然还有很多弄不懂的地方,但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交税。   不光交税,还要交大份的税!   赵长辉傻眼了,隔着一个时空,还要交税? 第6章 开局一个武媚娘   税收是国之根本。   晋朝将人分等,大致分为三品士族五等民,第一等为上品士族,主要是指累世入仕的大士族,第二等为中品士族,是指家中有人入仕为官,但不能保证每一代都能仕宦,第三等为下品士族,也就是祖上做过官,但已经三代以上没有再出过官的寒门。   民是不能算进寒门里的,有时候也会有一些例外,比如良家子就有做官的资格,但一般情况下,想要脱离自身阶层成为官员需要很大的运气成分,所以良家子通常会选择为吏。   五等民分为良家子,兵家子,平民,流民,奴子,等籍分别为良籍,兵籍,平籍,流籍,奴籍,虽然在姬越眼里都是庶民,但其实五籍有极为严格的划分,不允许有任何冒认的行为,冒认等籍是死罪。五籍之间允许通婚,与奴子通婚不影响自身等籍,所生下的孩子不随奴籍,此外士族与奴子不得通婚、通奸,一旦查实,士族降等,奴子充军,男为军奴,女为营娼。   这条律法是用来限制士族的,周礼规定诸侯一妻八妾,卿大夫一妻二妾,士人一妻一妾,庶民一夫一妻,但到晋朝首先没了诸侯,卿大夫也成了官位而不能世袭,天底下为官的全成了士人,位居三公九卿之高,却只能娶一妻纳一妾,这就不太符合大多数士族的利益了,于是有人搞出了私妓、家妓,甚至族妓那一套,晋朝立国之初人丁萧条,连和奴子通婚都是鼓励的,怎么能允许士族多吃多占?才有了这条铁律。   睡平民甚至良家子?也不成,妻妾之外,只能算通奸,士族通奸降等,什么样的孝子贤孙敢犯着带累全族的风险去通奸?官位越大,限制越大,就算是韩阙韩青那样的贵胄,兴致来了想打打野食,也只能拉下脸去女闾睡营娼。   成为营娼的,要么是本人犯了死罪,自愿为娼就能逃过死刑,要么就是家人犯了大罪被连坐,同样可以选择死刑和为娼,所以营娼在晋朝的律法里是和牲畜等同的,不算是个人,不在五等民之列。   也因此,女闾断绝一切因宠上位的途径,哪怕昨天才陪过三公睡觉,来了军汉也是一样开门。   姬越从前没有遇到过庶民三娘这样的案子,认为这条律法合情合理,但近来有了改观,也有了一些想法。   关于税收,晋朝不向士族征税,良家子入税三分,兵家子入税四分,平民入税五分,流民无家无业不入税,一旦成为平民,还有三年的免税期,奴子也不入税,但要向主家征收奴税,三个奴子按一头牛的税算,奴子又不能睡,所以很多人家宁愿雇牛。   所以一直没向佛教征税的原因也很明显,晋朝是把僧人按流民算的。   姬越看着眼前的一群人,从小人那里了解了情况之后,她立刻把这些人当成了流民。   倒也很对,家国不复,颠沛流离,不是流民又是什么?   姬越其实看得出来,这些人里没一个有底气和她谈判。   果然她也没有等待多久,就见为首的男子拨弄了几下手腕上奇异的装饰,随即就有一名男子半透明的身影浮现在眼前,见到这名男子的时候,姬越明白自己见到了正主。   几名年轻人低着脑袋,齐声叫道:“总议长!”   蓝星大迁徙之前,大大小小两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组成了临时联盟,由各国派出议员保障人民权益,华夏民族的最高执政官同时兼任百国联盟总议长,距今已经十二个世纪了,现任总议长黎蔚,也是目前人类联盟最高执政官。   姬越不知道“宗议掌”是个什么样的官职,但这名男子身上的威势却令她浑身一凛。   确认过眼神,是要谈判的人。   从黎蔚这里,姬越弄清楚了一个时空的概念,大概就是说,这些人原先住的地方和她所在的地方是一个上下楼的关系,但双方都没有上下楼的楼梯,两者是处于重合了一部分的状态,这就是同源多时空概念,她不必担心这些人会打上楼来,能够穿梭时空的只有更高维度的意识,姬越理解了,就是列祖列宗英灵在上。   所以除了这些灵,她没办法从这些人身上榨出一点油水,这些人也不能隔着上下楼对她不利。   黎蔚要和姬越谈的也正是这一点,他提出,蓝星人类大迁徙,位于原本时空的灵基本上按照自然规律消散于天地之间,能够保留意识到如今的,无不是惊艳时代的人物,如果此行无望,蓝星消亡,那么唯有这些人能保留下蓝星人类最后的文明火种。   姬越所在的时空按照蓝星的概念,属于半奴隶制的中古时代,双方各取所需,甚至蓝星对这个同源时空的帮助会更大。   但此时有求于人,还是一个封建帝王,黎蔚还是很有自觉地点到即止,如果帝王知晓什么是人民利益,华夏也就没有几千年封建王朝分分合合了,他所提出的利益基本上都符合姬越的利益,在经历了三十年近乎傀儡的帝王之后,士族权柄一加再加,现在的姬越正是无比渴求人才的时候。   事实上姬越听明白了,引进外来人才只能得到一时的利益,驱虎吞狼之后,就是养虎为患了,她本能想要拒绝,然而目光所及,金台之上,遍地庶民,这些庶民本应为了颠沛流离而终日恐慌,但这些人却显得十分精神,她只在士族脸上看到过这种精神气。   不知为何,姬越想起了庶民三娘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   姬越叹了一口气,只是问道:“灵本无体,如何为官出仕?”   这就是同意了。   黎蔚面上不露喜色,实则大松了一口气,解释道:“时空对灵的排斥性不强,通过时空技术抵达之后,可以依附在脑死亡的身体里,基本上可以通过时空技术自主识别合适的身体,我们也会适当进行一些挑选。”   姬越点点头,随即问道:“可以用在活人身上?”   黎蔚看着姬越,说道:“可以,但我们不会这么做。”   姬越忽然说道:“既然能够用在活人身上,为什么不用在我身上?”   赵长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黎蔚,黎蔚稍作沉吟,说道:“如果为了让你安心,我可以用时空定律来欺骗你,但事实是,最高掌权者受时空保护,但灵不算其中,之所以不那么做,是因为我们是华夏文明。”   煌煌华夏,浩荡神州,以诚立国,以正立身。   赵长辉浑身血气上涌,一众人的脸上同样出现了自豪的色彩,在姬越之前,他们曾经联络到了三个同源时空,耗费了大量的能源,但最终没有一个最高掌权者同意,相较同源时空,华夏文明的发展实在太快,处于封建统治时期的最高掌权者是无法信任这位强邻的。   姬越决定相信。   按照黎蔚的意思,他会给姬越选择灵的空间,但一千两百多年过去,很多历史资料失散,并且正史记载大多数时候只有寥寥百字,想要在这其中找到合适的人才需要运气,启动时空科技需要能源,不可能大批大批地送。   姬越得到了一份名单,优先推荐的人才大多数来源于蓝星大迁徙前期的领导团队,有大量的功迹和为人性格之类的描述,越往前字数越少,但大多一看就是男人的名字,姬越翻了十来页,忽然看见一个实打实的女子名姓。   武媚娘。   媚者,女子之美也。   关于她的记载似乎是失传了,连个人功迹都没有任何描写,赵长辉刚要解释,就听黎蔚说道:“这是一位辅政人才,曾是一个朝代的皇后,之所以没有事迹说明,是因为史料不多。”   为了不戳姬越肺管子,名单里虽然有华夏文明历史上的最高掌权者,但基本都略去了描述且排名靠后,姬越一眼就看中华夏文明史上唯一一个女皇帝,这运气也是够玄幻的。   姬越也不犹豫,她目前正需要一个辅政的人才,是女子就更好了,当即拍板定下。   时空技术一次最多送三位灵上楼,剩下的两个,姬越选择了一名无详细描述的狄姓官员,史载他桃李满天下,应当是一位善于教化的人才,另外一名则是捎带的,同样属于无描述人士。   姬越并不相信那些有详细描述且排名前列的人,这些人里有一大半都是无皇权时期的官员,让她不喜,连带着对其他详细描述人士都产生了偏见,既然灵都是人才,那么也不拘别的,用就是了。   姬越走的时候,几名‘太子专项组’的成员都是用看神仙的眼神目送她离开的。   这是什么样的欧皇,开局一个武媚娘,附赠一个狄仁杰,随手又带了人屠将军白起走啊!   ……   姬越醒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个小人。   记忆逐渐回笼,姬越用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太阳穴,看了看掌心里还蹦跶着的小人,忽然隐隐产生了一种感觉。   这天下,要变了。 第7章 姜君   小人是时空技术的附赠品,编号V0001,异灵入境,能寻找到的躯壳有限,需要系统定位,小人可以作说明之用。   魂梦一游,具体的收益还没能折成实际,姬越也不在意区区三个人,天下士族数以千计,想要彻底掌权需要时日,她最看重的还是黎蔚连同时空技术一并转交给她的虚拟金台。   金台的本名就像小人的编号一样难记,故而姬越只称金台,此金台以意念召唤而出,可小至一掌之宽,也可绵延数里,和她在那处奇异所在见到的不同,这金台到了她手里,竟是扩张成了一张天下全舆图。   姬越见过的地图基本上已经十分完善,除周边小国之外,大晋三面围海,向西则抵达过贫瘠愚昧的欧罗巴,这时候人都是认为海域就是天的尽头,但在金台的全舆图上,大晋之外,还有极为辽阔的土地。   金台的另一个作用在于可以定点放大,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地方可以放大成千上万倍,甚至可以窥见各地民生,姬越起初十分生疏,随后就弄懂了,直接点进红圈标注着异灵抵达的地点,三个红圈,她点的是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   深宫内廷最清冷的所在,碧泉宫。   天子纳妾没有限制,但姬岂并不爱好女色,自十年前就没再选过妃,后宫里有名有姓的妃嫔不过九人,病故一人,失宠两人,碧泉宫就是其中一名多年无宠的丽夫人居所。   姬越不太记得这位丽夫人,但知道有这么个人,丽夫人于十年前入宫,入宫时才十五岁,因为出身上品士族,又年轻貌美,一入宫就封了嫔,得宠半年后得幸怀了一胎,立即被封为夫人,怀孕五个月时胎象稳定,就有不少宫人前去奉承,有个女官为了求宠得进,告知了丽夫人太子是女儿身,丽夫人便对腹中胎儿抱有极大希望,瞒着宫中吃了不少偏方,以求一举得男,最后生下一名死婴,之后就移居碧泉宫了。   如果不是有了异灵入驻,姬越都快忘记宫里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从金台拉近往下看,只见一个病怏怏的美妇人歪在床上,一连叫了好几声,外头的宫人也没搭理她,自睡着。   美妇人于是不再叫嚷,挣扎着从床上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抿了两口。   她随即视线两转,先落在镜子上照了照容颜,再落在周遭的各色摆设上,原本属于丽夫人柔弱的神情渐渐被异灵取代,异灵脸上露出一抹灼然艳色,挑起眉笑了。   名副其实的媚娘。   姬越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个时空技术有些缺陷,她想要的是个可以时时在身边的辅政女官,最好的选择对象应该是宫中的女官,哪怕是庶民都可以,可偏偏这人是父皇的妃嫔,弄到她身边来,成个什么样子。   只怕还要再作打算。   另外两个红圈倒都不远,姬越点进第二个红圈,起初还有些陌生,但随即就反应过来,这个距离,这个位置,应当是三公府邸,拉进异灵所在,从卧榻上坐起身的却是一个姬越很眼熟的人。   司徒韩阙之子,廷尉韩青。   异灵面无表情,甚至连附身的模样都没去看,静静坐了一会儿,倒头又睡了下去。   姬越也觉得有些没意思,虽然对韩青的死因有些好奇,但还是退了出去看第三个红圈。   和前两个不同的是,第三个红圈在曲沃城外一户村落的民居里,堪称家徒四壁,唯有桌案上放着的几卷竹简和挂在外间打了补丁的士人衣裳才能看出主人家的身份是个寒门子弟。   异灵显然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正在更换衣物,大致上分辨清楚容貌,姬越便没有多看。   除去观察异灵,姬越对金台的兴趣也很大,纵览曲沃城后,又向西一路拉近,过了欧罗巴又至海域,看过身毒国,又见着一团漆黑的人在火烤一样的地面上行走,她还特意看了看那块不为人知的广袤大陆,那片大陆遍布绿植,土地肥沃,只有稀少的野人存活其中,如能越过茫茫海域,倒是一块好疆域。   姬越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哪里不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周边小国做梦都想被纳入上国版图,欧罗巴更是苦寒之地,从来只有她瞧不上眼,怎么会有不属于她的土地?   不知不觉,天光大亮,今日不是朝会,朝会五日才一开,需要批阅的公文也不算多,姬越离开寝殿之后,先去见过了姬岂。   姬岂还未起身,姬越迎头正撞见嘉嫔出门,还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虽然父皇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召幸妃嫔了,但现在卸下了重担,自然想佳人相伴,过几年轻松的日子。   姬越仍然如同还是太子时那样,站在中门等候。   不到一刻钟,消瘦了许多的姜君也来了,姜君虽然有君爵在身,但按照齐姜一族历来的规矩,还是兼任着朝廷官职,任中郎将,统领皇家宿卫,平日要跟进跟出,如今换了个皇帝,他倒也没往姬越身边凑,仍旧每日跟在姬岂身边。   姬越用不带感情的目光看了姜君一眼,她并不在乎姜君这个人,也没有如母后所愿在意姜家的兴盛,事后她命人严查康王生前和姜君的来往,明面上他们从不来往,但姜君经常会去城中一处风雅居所与人弈棋清谈,那居所正是康王世子使人开的,此外还有一点趣事,康王府上的奴子供述,姜君时常和小郡主在一处旧园私会,小郡主死时,还攥着姜君的玉佩。   郎有情妾有意,在适婚年纪,又是门当户对,何必私会呢?   现在又天人永隔了。   姬越都替他们觉得苦得慌。   见到姬越,姜君的神情倒是很平静,行了一个大礼,并未起身,只道:“这几日臣已经处理好了家中事务,请陛下赐一死。”   姬越摇摇头,说道:“康王府是意外失火,父皇是自愿禅让,我没有杀害一人,也没有理由赐死你,看在母后的份上,我饶你一命,中郎将的位置留下,你好自为之。”   姜君怔怔地看着她。   姬越不再和他废话,跟着内侍顺意进门去见姬岂,行动之间干脆利落,不见丝毫怨恨缠绵。   姜君忽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姬越习剑有成,兴冲冲来找他对剑,他欺她身量未足,几次戏耍她,又将她手中的剑打落,最后一次对剑时,却被狠狠一剑刺入肋下,痛彻心扉。   谁会爱上这样的女人?谁会爱上这样的女人? 第8章 白起太难了   姬越来找姬岂,主要是为了商议皇陵的事情。   帝王陵墓通常是从即位之后不久就开始动工,先建出个大框架来,在位时间如果只有几年,皇陵就尽快收工,像姬岂这样的长寿帝王,从他二十即位起的那天就一直在建造陵墓,到今日已经修得相当完善了。   事死如事生,这倒也没什么可忌讳的,姬岂去年就开始陆陆续续将喜爱的东西搬去皇陵了,免得到时候忙乱,遗落了陪葬物。   除了陪葬物,还要有殉葬人,姬岂用惯的宫人内侍是一定要带去的,无子的妃嫔也要一并殉葬,拉拉杂杂上百人的后续处理也是一件麻烦事,故而收到皇陵竣工的消息,姬越就来找姬岂,准备定个陪葬名单。   姬岂沉思半晌,忽然问道:“可否等他们死后再入皇陵?”   姬越一开始没听懂,直到看到姬岂面上的怜悯和不忍之色才反应过来,当即摇头,说道:“哪有帝王孤葬的道理,父皇养尊处优,无论去到哪里,都该有人伺候,这些人活着也只是被遣散出宫,哪有跟着父皇好。”   姬岂叹道:“旁人也就罢了,还有好些个孩子,才十几岁,能顶个什么用?”   姬岂爱用旧人,他身边的宫人内侍都是四五十岁了,前些日子新选入宫一批人手,姬越没要,除了几个妃嫔那里,人都送到了姬岂身边。   妃嫔要殉葬,她们到地下也不能没有人伺候,差不多相当于这一批入宫的人都要一并殉葬。   姬越对这些人的生死本来没有什么概念,但忽而想起昨日在金台上看到的那些蓝星人,如果庶民在被教化之后也能拥有不逊色于士族的头脑和能力,那么这些庶民是否还能当成牲畜一样对待?   见姬越沉默不语,姬岂趁热打铁,“朕听闻平民人家没有奴隶殉葬,都是用木头雕了人像陪葬,到了地下可作驱使,父皇奢靡些,用石像如何?”   姬越有些迟疑地说道:“如果等到寿终再入皇陵,到时候那些妃嫔年老丑陋,还怎么陪伴父皇?”   姬岂没想到姬越思考的是这个,忍不住笑道:“我记得你也不信这些身后事,怎么今天反倒操心这些了?”   要不是亲身经历,姬越还真不相信人死有灵。   姬岂态度难得坚决,姬越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坚持,只道:“父皇心善,那就罢了,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她这么一松口,姬岂也有些愧疚,他知道一个帝王不要人牲殉葬是前所未有的事,到那时主持下葬的新君也会同样承担压力,但他仁慈了一辈子,如果人死如灯灭,那么带上这么多性命毫无用处,如果人死有灵,这么多人因他而死,他难道能心安理得享受伺候?   姬越没再说什么,转而又道:“父皇这几天都没怎么和越儿说话。”   她不擅长撒娇,但只是这么一句硬邦邦的话,却让姬岂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   这些日子他确实是在刻意冷待姬越,一是因为逼宫的隔阂,二也是因为康王府的事情,他生来心软,即便只是烦了他一辈子的庶出兄弟,他也很难面对康王府一家的死亡。   可他又很难真的对女儿狠下心肠。   姬越又问了姬岂一些朝政的事,不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而是这样能够让姬岂找到教导的乐趣。   从姬岂那里回来,前殿送来一批奏牍,姬越处理朝政也有快一年的时间了,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这些来自三公九卿各级部门毫无规律的奏牍批完,深感辅政人才的重要性。   看来是时候把丽夫人的事提上日程了。   正常来说,儿子管老子要妾,简直大逆不道,就算是姬岂这样的好脾气,估计也得上手揍,但姬越是个假儿子,真小棉袄,隔天姬越去找姬岂的时候就获得了准许,过了明路,剩下的不过是把人换个身份弄过来。   虽然是上品士族出身,但远嫁之女一辈子见不到面也是有的,何况是嫁进皇宫,丽夫人又失宠多年,除了偶尔能见见母亲,基本上已经被所有人忘记了,皇宫里传几句流言蜚语不算什么,流言之所以是流言,是因为不会记入正史,就像人人都知道康王府是怎么灭门的,姬越是怎么逼宫的,到了正史里,也只会是康王府意外失火,姬岂病中禅让太子。   不会有人敢拿这种事情来质问姬越,就算日后她的女儿身暴露,也不会有人敢质疑她的皇位,因为有资格觊觎皇位的人已经死了。   直到现在,想到康王府那遍地的尸首,姬越仍觉得一阵轻松愉快。   但小V回来之后,姬越却改变了主意。   小V就是那个附赠的系统小人,姬越爱不释手的金台放在蓝星不过是个监控顺带播放一些资料的普通影像播放器,系统小人的智能性当然也不会太高,从昨天姬越回来之后,它自告奋勇要像无数系统前辈那样干出一番大事业,跑去给异灵做新手指引,结果一号异灵媚娘从它那里套出了一个半成品的语言解析功能和世界背景,就不再搭理它了,二号异灵白起直接指着门让它滚。   三号异灵那边,小V就没敢去。   不过小V也发现了异灵的不寻常,他们似乎并没有被分配任务,对这个世界也没有基本的认知,除了白起勉强能够听懂晋人的话,剩下的两个都在装病,也没有半点虎躯一震准备搞事的征兆。   小V太难了。   姬越准备等一段时间,至少等他们学会这里的语言再说,应该不会需要太长时间,因为她发现两个时空的文字很相似。   小V一边诉苦,一边非常具有带路党意识,不光替姬越分析这三个人的各自性格,还替姬越点开了回溯功能让她自己看,也是从小V这里,姬越才知道金台还有回溯功能。   她对窥视三个异灵没什么兴趣,试着回溯了一下时间,起初还是回溯一两天,之后就学会了新操作,时间线一拉好几百年,亲眼见到了开国姬皇和几个仙姿佚貌的妃子饮酒作乐,酒过三巡之后,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人大被同眠。   这……壮哉姬皇!   又是一夜沉迷金台,外间天光大亮时,姬越才反应过来,今日是朝会。   比起久病的丽夫人,独居的寒门子弟,穿成韩青的白起显然是最难的那个。   虽然名字里都带颜色,但韩青和白起的性格截然相反,韩青是标准的晋朝士族,喜爱修饰容颜,剃须修眉涂抹口脂,服五石散,穿松垮旧衣,常与人饮酒清谈,再年轻十岁,也是曲沃城里有名有姓的美郎君。   白起扔了韩青半个柜子的五石散,穿新制的厚重衣裳,不剃须不修眉,不涂脂不抹粉,到了朝会上,半天不吭一声。   韩阙有些纳闷。   以往他和韩青都是父子两人同车上朝,今天韩青先走一步也就罢了,怎么现在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   府邸太大,两天没见人是常有的事,可也不能两天就不认识亲父了吧?   韩阙虽然疼宠次子,但对长子还是很看重的,加上今天韩青的打扮也不太对劲,他有心想开口问问情况,但没等说话,奏乐之声一转,姬越大步走入承天宫,在上首坐下,视线一扫,便有一股淡淡的威仪迎面而来。   君王气象。   这是姬岂一辈子都没有过的东西,他温和得像猫,坐在上面的人虽然稚嫩,却是一头虎,士族轻松得久了,甚至会下意识地反感这种来源于上位者的压迫,韩阙反而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说起在先武帝面前战战兢兢的旧事。   看来很多事情都要好好打算了。   姬越开朝会不喜欢听废话,她不用人奏报,自己挨个点名问话,像以前一样容士族对坐清谈议论朝政,闲了再弹个曲,射个箭,比比文采,想都不要想。   处理朝政之外,姬越还特别注意了一下白起。   白起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比起韩青,他的眼神显得格外锐利,一眼扫过去,很少有人能和他对视,他自己大约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他很少正眼看人。   姬越准备先看看这人能不能胜任廷尉的位置,如果不能,再看看他有什么别的本事。   人才这种东西,总要物尽其用。   下了朝会,韩阙紧赶慢赶都没赶上自家儿子的脚步,他乘的是牛车,韩青骑的马,骑得还贼快,宫门口,他又不能大声喊儿子,到最后也只吃了一嘴灰,韩阙很想问韩青是不是嗑五石散把脑子嗑坏了,他不知道的是,韩青确实嗑五石散把脑子嗑坏了。   这是白起来到这里的第三天,他听得懂这些人说的话,秦国的语言本就受到周边诸侯国的影响,但他不能开口,一开口就是老秦人了。   好在奴隶不敢多嘴,也不敢不听他的话,他从奴隶那里弄明白了不少事情,对于自己死后借尸还魂,还来到这么一个奇怪的朝代,白起有些迷茫,但再迷茫,求生第一位,他准备先搬到廷尉府,避开家人,等到适应了这里之后再慢慢理会。   浑然不觉自己把父亲已经甩丢了。 第9章 阿父   下了朝会,姬越单独留下了一名叫做魏雍的年轻人。   魏雍是魏家近年来最优秀的子弟,并不是嫡支,对于士族来说,嫡庶之别很大程度上跟着人才的上限走,一个强盛的士族首先要足够开明,有本事的庶子,那就不是庶子了。   作为庶支的偏房庶子,魏雍短短的二十五年人生经历了相当传奇的大起大落,只不过传到姬越耳朵里,也就剩下一句,还堪一用。   但有这一句就够了。   姬越把中郎将的位置交给了魏雍,忽然又问道:“你如今还住在魏家?”   魏雍微微低着头,垂着眼帘道:“外头置了宅子,但母亲还在家中,不敢时常外宿。”   姬越不甚在意地说道:“回去就带着你母亲搬出去吧,孤提拔你,不是因为你是魏家子弟,而是因为你魏雍这个人。”   姬越即位,原本该改口称朕,但姬岂仍是太上皇,她对一个称呼也没什么可纠结的。   魏雍眼里一热,低声道:“雍知道了。”   姬越想了想,拍了拍魏雍的肩膀,说道:“好好干,不要让孤失望。”   魏雍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   天子近臣,一步登天。   姬越交给魏雍的第一个任务是勘查女闾。   虽然魏雍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第二反应是姬越在和他耍笑,但这的确是一个再正经不过的任务。   女闾制度自春秋时期传下,春秋之时列国交战频频,有杀男俘女一说,这些俘虏来的女子最开始是嫁给兵丁,后来齐国先贤管子受到齐宫里的声色场所启发,首开女闾制度,把被俘的女人集中起来关在女闾里,最开始是给兵卒受用,等到人数渐多,就在各地开设,将挣得的银钱再用回军费上,齐国因此兵强马壮,后来列国纷纷效仿,到如今,已经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制度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饱受冤屈的庶民三娘,姬越也想不到这看似普通合理的制度背后,可能浸润了无数血泪。   魏雍这辈子都没进过女闾,倒不是他多洁身自好,而是他少年丧父,守孝三年到二十,娶了娇妻,过三年,又纳一房美妾,这对一个青年来说已经足够幸福的了,女闾是什么,他连那儿的红娘子叫玉怜都不知道。   魏雍出宫之后,直奔玉怜、不是,直奔女闾,脸上透露着升官发财,公款嫖赌的兴奋,堪称满面春风。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特质,曲沃城作为大晋都城,商贸繁华的同时也决定了女闾的素质,只看庶民三娘明明是在外地被判,却被送来曲沃的女闾就知道。   有句话叫叶公好龙。   几乎是一进女闾,魏雍这个正直的年轻人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硬着头皮走进去,怀里立刻多了两个衣着松垮的女娘,闻着劣质水粉的香气,他僵硬着不敢动弹,打量四周,只听娇声艳语,只见满眼肉色,他几乎有些想吐。   正在这时,身后有个人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连章兄,好巧啊,怎么站在这里?”   连章是魏雍的字,魏家家主亲自为他取的,魏雍僵硬地扭头,见是赵家嫡长公子赵思,他干巴巴地说道:“我……”   赵思却是个行家,一眼就看出魏雍生嫩,又被底下白日宣淫的场面给惊着了,脸上不由带出了几分笑意,拨开两个女娘,把着魏雍的肩膀,一边熟稔地上楼,一边笑道:“连章该是头一次来,底下脏乱,都是庶民花销的地方,你同我来。”   女闾一共三楼,过二楼的时候情景已是好些了,用竹帘子隔着一个个单间,虽见人影晃动,也不过是略有些声响。   三楼的场景则更加雅致些,如果不是几个美貌女娘正在和客人调笑,魏雍几乎以为自己到了清谈集会。   赵思一来,立刻就有娇俏的娘子上前来招呼,声音宛如出谷黄鹂,赵思把人推进魏雍的怀里,对一侧年纪略长的女子说道:“劳烦开个雅间,来五六个红娘子,对了,玉怜今日有没有客?”   女子为难道:“刚接过一位客人,要是郎君不嫌弃……”   赵思嫌弃死了,面上的笑也冷了几分,只道:“那让玉怜好好歇息吧。”   一转头看见魏雍严肃地按住女娘乱摸的手,忍不住笑出声来,对那女娘道:“小燕儿怜惜怜惜他,我这位兄台可是头一次来。”   至多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女娘撅了撅嘴,费力地抽回手,显然有些气恼,魏雍本以为她会说几句难听话,但小女娘撅了一会儿嘴,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进了雅间,熏香的气味让魏雍轻松了一些,但随即来了几个美貌女娘,他又再度僵硬起来。   赵思对魏雍说道:“曲沃的女闾比我在别处去过的都要好,最好的地方就是上货勤,底下那些劣等的女人用尽了,很快就会从各地送来更漂亮的,这二三楼的女娘不得用了,也会下放到三楼去,所以连章要是有喜欢的,记得走之前打声招呼,免得下次来,找不到人。”   魏雍呐呐地问,“什么是用尽了?”   赵思忍俊不禁,对身边的女娘说道:“瞧瞧我这兄台,真不知是哪来的宝贝。”   几个女娘也都一起笑了出来,很有些巧笑倩兮的意味,但魏雍觉得那笑声尖锐难听,听得人心口疼。   他想起了来这里的目的,虽然难受,但还是招了招手,把站在外间的小燕儿叫了进来,让她坐在身边。   赵思又道:“原来你喜欢年纪小的,这倒是不太好寻摸。”   魏雍顺着他的话道:“是啊,哪来那么多。”   成为营娼只有两条路,要么犯了死罪,要么被家人连坐,但连坐之罪通常都是很大的,姬岂在位这么多年,一共也就判了十来起这样的大案,曲沃女闾最红的娘子玉怜就在其中,她不是最漂亮的,年纪也渐长了,但还是很红,客人通常是奔着她前上品士族之女的身份来。   赵思哈哈大笑,说道:“真想找也没那么麻烦,奴子,流民,平民,甚至良家子,有专门做这个的人,你还真当这么多美貌娘子,都是犯了罪进来的?”   魏雍呆住了。   赵思笑完,又叹道:“朝廷待士人何其严苛,娶妻从来娶的是门楣家世,大家闺秀有几个能伺候人,妾室倒是能寻个自己想要的,可谁又是个圣人,只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也就是这里,能让人开心开心了。”   魏雍有些紧张地问道:“没有人管吗?这要是上报出去……”   赵思又笑了,他发现魏雍实在天真得有些过分了,“满朝官员,哪怕贵为三公九卿,男人总归是男人,谁去告发?谁敢告发?谁敢犯这众怒?”   魏雍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上来了。   不光魏雍在观察女闾,姬越也在观察他。   魏雍算得上姬越手底下最心腹的人手,如果不是得了姬越看重,魏雍也不可能以一个士族庶子的身份和赵思称兄道弟,姬越早就查探过女闾,派魏雍去有两个用意,一是摸清女闾背后的牵扯,二是观察魏雍这个人能否信任。   如果这一趟,魏雍回来如实禀报,她会给他更大的信任,如果他同流合污,她会非常失望。   魏雍几乎是落荒而逃。   了解到内情之后,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太能够面对那些满面媚笑的女娘,只要一想到她们也曾是本分良家,只因为美貌被看中,就遭遇这样的非人的对待,他就觉得喘不过气,他和妻子恩爱,也喜欢妾室美貌和顺,虽然没有圣人到守着一个女人过活,可他没有不把人当成人看过,他也有女儿啊!   但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步子又沉重起来,今日撞见赵思,虽然从他那里得知了许多内情,但也因为这个,一旦女闾的事情揭开,赵思很容易就能猜到告发的人,就像赵思说的那样,谁敢犯这众怒?一旦这件事情抖落出去,他首先要面对的肯定是所有士人的怒火。   可不告发,陛下就真的不知道吗?   魏雍左右为难,回到家中时,腿上忽然一沉,他低下头,正见女儿柔软的小脸上满是笑容,清脆地叫道:“阿父!”   这笑容不知为何和刚才小燕儿的讨好笑容重合起来,魏雍眼前一黑,踉跄一步,扶着门墙站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就狠下了心,一把抱起女儿,大声地说道:“哎!” 第10章 武媚娘的忧虑。   白起正在刷马。   行军打仗,马匹是重要资源,他前世有过不少好马,韩青算得上是贵胄子弟,马厩里的马大都养出了一身肥膘,他不爱韩青惯用的白马,唯独对一匹瘦得肋条分明的马情有独钟。   来到这里几天,除了和马相处,白起简直头疼极了,一有时间就溜进大狱里,尽量以审问犯人的理由纠正自己的口音,他则极少开口,也不知道是这具身体里还存在着一点本能,还是他原本基础就不错,没多久倒也能混过去一点了。   前提是不开口说长句子。   秦国一贯的观念认为,人死后不会消失,而是去往死后的世界,一如正常的生活,所谓事死如事生,帝王的陵墓通常被修得像生前的宫殿,贵胄也会携带大量陪葬品,以求继续过人上人的日子,白起其实不相信。   直到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又活了过来。   这个世界,很奇怪。   史有秦晋之好,但其实不过是因为秦国弱小,无法抵抗强晋,嫁女以求和,秦晋之好的背后,是晋国一举摧毁穆公大业,秦国花了三百年才缓上一口气,后经商鞅变法,才有秦国强盛。   可以说,如果没有三家分晋,也就没有后来强盛的霸主秦国了。   而这里,是真的没有三家分晋。   秦还未成国时就被当成蛮夷驱逐出了函谷关,天下诸侯国林立,春秋之后为百国,晋国据中原腹地,南征北战,最终一统天下,万邦来朝。   来到这样的世道,白起简直觉得像是对他的讽刺。   他一生征战,封武安君,一将功成万骨枯,无数尸骸累积起来,却也没把他送上梦寐以求的三公之位,反倒是最后被逼自刎,死非其罪。   晋国未分,赵人也是晋人,让他来到这里,莫非是要赎罪?   马刷洗到一半,外间忽然有人传唤,白起用脏水过了过手,随意地把外袍搭在精赤的上身肩膀走了出去,他这几天看习惯了,倒也不怎么介意让人瞧见瘦巴巴的身板。   外间来的是魏雍,他刚从宫里出来,见到白起,虽然被他军汉似的打扮吓了一跳,但想到来的目的,还是忽略过去,拱手行礼道:“廷尉,陛下传唤。”   白起心里有点慌,但面上一点都不显露,只哑声道:“待我先去更衣。”   魏雍连忙道:“应有之义,应有之义,请。”   白起去换了一身庄重些的衣物,想了想,又把才长出的一层胡茬刮了个干净,这才清清爽爽地走了出来。   魏雍昨日就已经把在女闾的见闻一五一十禀报给了姬越,姬越对他颇有些满意,今日召见白起,一是想看看他适应得怎么样,二是有事要交给他去办。   白起只在朝会上见过这个年纪尚小的晋帝,那时候要讲究规矩,目不能斜视,私下里见还是第一次,刚抬起头,他就忍不住在心里叫了声好。   帝王长相如何通常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威仪气度,姬越不仅长得好,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着人的时候,仿佛能看进人的心里,一身的威仪更是带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天生太子,少年帝王,坐拥四海,正该有这样的煌煌气象。   姬越前次已经在朝堂上打量过白起,虽然是异灵,但既然蓝星那边没有向他们说明实情的意思,她自然也不想去费那个事,何况说明情况就是把人真正拉上了自己的船,帝王心腹是那么容易当的?   姬越看了白起一眼,只是问道:“廷尉狱最多能容纳多少人?”   白起想了想,“百人有余。”   姬越摇摇头,说道:“不够,孤要在城外新建一处大狱,由廷尉督工,至少要容纳千人有余。”   白起有些意外,但还是领命应是。   姬越又道:“廷尉最近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白起面色不变,只道:“臣在戒断五石散。”   姬越本就是想试探一下,见异灵神情自若,像个人物,不由笑了,说道:“那可不太好戒,要是成了,孤也为你高兴。”   魏雍有些糊涂了,陛下以前最厌恶服五石散的人,怎么今日对廷尉的态度这么好?   白起倒没觉得有什么,他压根就不知道韩青以前是怎么和人相处的,昨天廷尉府来了个人,他还以为是探监的,结果是这韩青的亲老子,险些没糊弄成,后半夜的时候,他索性用冷水一桶一桶往头上浇,准备装病几天。   没想到进了一趟宫,反揽了个差事上身。   好在督工也是去城外督工,征调的民夫谁也不认识谁,倒是个学习晋语的好机会。   见过白起,姬越也没什么事情了,从明光殿出来,姬越径直去了兽园。   兽园一般是豢养各国进献上的奇珍异兽的地方,姬岂俭朴,也不爱养那些大象狮子老虎棕熊一类的猛兽,只在兽园里养些猫儿狗儿兔子什么的,姬越一不爱奇珍异兽,二不喜娇贵宠物,只喜欢养几条好猎狗。   姬越最喜欢的狗是一条通体纯黑的细狗,个大毛长,彪悍漂亮,又识主,都不需要喂养,会在兽园里漫山遍野地打兔子吃,旁人来寻一定是见不着的,但姬越只用远远唤上一声,这狗就会立刻飞奔出来。   但今日却不同,没等姬越唤,她就瞧见了被一位美妇人抱在怀里抚摸的大黑狗,见到她,大黑狗吐了吐舌头,尾巴拼命地晃,却没有离开妇人的怀抱。   姬越脸色有些古怪地看着抱着狗的美妇人。   实在不怪她奇怪,昨天还在装病的人今天一下子就到了眼前,任谁都会觉得奇怪的,她很想问这美妇人,晋语才学了多少,这就敢出来走动了?   这位美妇人自然就是前丽夫人,如今的武媚娘了。   丽夫人的年纪并不算大,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一个女人最灿烂的年华,衣裙虽然有些旧了,却素淡得雅致,面若芙蓉身似柳,仪态万方,如果不是在重重深宫里,怕是要惹上无数的情债官司。   似乎才有所觉,武媚娘回转过头来,面上露出些许惊讶,没有半点手足无措的样子,镇静地上前,只行了一个普通的礼节。   天子妃嫔,皇后之下三夫人,以丽夫人的身份,行这样的礼节正好。   姬越看了看周遭,问道:“夫人来兽园这样的地方,怎么不带宫人随行?”   武媚娘轻声说道:“谢陛下关心,这儿离碧泉宫近,只是随意走走罢了。”   她说这话时眉眼略低,一股成熟的风韵带着些许落魄的苦涩,安安静静的,带着独属于年长女性的魅力,并不是那种直白的诱惑,却让人心生怜惜。   姬越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低头闻见了一阵梨花的香气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离这异灵很近了。   她后退一步,轻咳一声,说道:“孤派人送夫人回去。”   武媚娘没再多言,柔柔又是一礼。   回碧泉宫的路上,武媚娘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正和大黑狗亲昵的少年,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刚来这里没多久,本不该兵行险着,但形势不容人,老皇帝久病,前段时间更是被太子逼宫,眼看没几天可活了,这里的妃嫔在皇帝死后,可不是去感业寺!她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而不是生生去给死人陪葬。   可这皇帝,未免也太小了些……不说情窦未开,怕是连单纯的欲望都没开始萌芽,再进一步,是否会是死局? 第11章 征调民夫   来到这里已经小半个月了,狄仁杰的生活过得非常规律。   吃饭、种田、睡觉,吃饭、种田、睡觉。   如今正是春耕时节,田垄上随处可见劳作的农夫,中原沃土千里,农夫食得饭饱,心情自然开阔,倒是和他印象里的农夫大有区别,然而深入了解之后,他就释然了,此地并非神仙国度,也有良贱之别,甚至这里的五等民制度比他认知中的奴仆制度要严苛得多,他所见到的,只是良籍百姓。   一开始他有些怕这身体的家人找来,却是无法解释这借尸还魂之事,但慢慢地他就发觉,这身体应当是久在病中,也无家眷亲朋,便试着走出家门。   这里的乡音和太原话近似,故而没过多久他已经能够和人正常交流,从居所的各处细节和附近乡民对他的态度,狄仁杰不难得出这身体的原主人是个读书人的结论,寻摸到原主荒废了数年的闲田,狄仁杰磕磕绊绊地和乡民学起了种田。   不种田是没有饭吃的。   今日春阳明媚,微风徐徐,狄仁杰正在辛勤劳作,然后就被官府征调去搬砖。   被乡老召集来的青壮们大多愁眉苦脸,虽然官府征调一般都会给些工钱,农闲时候可比进城打短工好得多,但现在正是种田的时候,耽误一天都叫人心里急得慌,何况一征调就是一个月呢?   狄仁杰没想到刚来这里半个月,先是种田再搬砖,把他上辈子没做过的活计都做了一遍,但他这个人政治敏感度很高,关心的却不是劳作的事情,征调民夫是要盖大狱,这里距离曲沃都城不算远,征调了附近五六个乡镇的青壮民夫,工期也不算短,是什么案子要牵连这么广,需要加急盖一所这么大规模的牢狱?   正纳闷的时候,乡老郑伯忽然指了指狄仁杰,对身侧的士族青年道:“这是士人周凤,不在民夫之列,通些算数,小韩公如不嫌弃,可令他做个临时账目。”   乡老一般由年长德高的人担任,这样的人即便到了上品士族跟前,也是很受尊重的。   白起看了看狄仁杰,见这名士人眸正神清,一身气度不凡,但衣着寒酸,一看就知道是个寒门子弟,但他对士族之间的弯弯绕不怎么耐烦,只道:“就依郑伯所言。”   狄仁杰便上前来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士人的礼节。   大狱的选址并不好,是在一处山中,依山而建,距离曲沃城更近了些,不过牢狱的选址并不需要看风水,建得坚固结实也就够了。   白起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临到下午的时候,附近乡镇的青壮都召集齐了,直接就在山中建营,一般像这样的工事都是由各家妇人带饭,官府能省则省,但白起下令禁止妇人出现在营中,专门派遣出一队人生火造饭,不像是寻常工事,倒像是大军扎营。   狄仁杰比那些嘀咕的乡民更早看出来,这位九卿之一的廷尉从带人进山扎营起,所下的命令不过十来条,桩桩件件都是让人快速听令的手段,这是军中做派,哪里像个王都贵胄子弟,分明就是战场上多年征伐的宿将。   大狱的建造进度比姬越预计的要快得多,一方面是民夫急着回去春耕,肯下力气,另一方面,就不得不说白起驭人的本事了,按理这么多青壮整日待在一个地方,大小摩擦是少不了的,加上有人偷工减料,有人偷奸耍滑,她给出一个月的工期已经是万分加急,但白起硬生生只用了二十天的时间,一座千人大狱就平地而起。   近来姬越派人在城外建牢狱的事情落入了不少有心人的眼中,虽然猜测是有人要倒霉了,却不知道具体会找个什么样的由头,近来各家士族都紧了身上的皮,尤其敲打了族中惯爱惹是生非的出格子弟,各家都有些紧张,瞧大狱的规格,怕不是哪家上品士族要举族下狱了?   姬越的刀迟迟不落下,众人也都等得十分忐忑,忐忑的同时又带着一点好奇和期待,毕竟谁家关上门琢磨琢磨,都觉得自家不可能干出连坐全族,估计连奴隶都不放过的大罪。   韩阙最近安静如鸡。   如果不是主持建造大狱的人是他儿子,他这会儿剑都架在脖子上了,作为一个合格的家族掌舵人,他一向秉承着韩家自古以来的家训,有多大脑袋吃多大碗饭,在康王找他谈话之前,他是真的没想过别的。   毕竟就是不图那点从龙之功,韩家的位置也稳稳当当的,谁料想老康王言之凿凿说太子乃是女儿身,继承不了大统,又有姜君一力证明,打小跟着太子的心腹都这么说了,他还待怎的?按照正常的逻辑,不是皇帝一去,康王一把太子的身份揭露,底下士族纳头就拜吗?   陛下是不是女儿身暂且两说,凭他一把火烧干净亲叔叔一家的狠劲,他就觉得这事很难了账。   说实话,韩阙最近盯姜君盯得很紧,他准备看姜君什么时候死,如果姜君死了,他就一道请罪自裁,也好保全家族,如果姜君没死,就说明陛下解决了康王府一家之后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他也能省一条命。   截止到大狱建成后两日,姜君一没有下大狱,二还没有死,韩阙的心安了一半。   今日的朝会开得如往常一样平静,和以前不同的是,现在大家基本上都已经比较习惯姬越的上朝风格了。   姬越颁布了一下对佛教征收五成税,并要规范僧尼户籍,非经考核不得剃度的政策,底下没人反对,但凡士人,很少有信佛教的。   士人信的是死后和生前别无二致,生前受荣宠,死后仍富贵,不管是人是鬼都是要享福的,佛教生造出一个什么六道轮回十八地狱来,硬要说人死之后要还债,还完债还要忘却前世去投胎,这辈子贵胄子弟,下辈子猪狗畜生,这教义除了下等贱民愿意相信,哪个士人肯听?   但姬越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还在女闾之上,说得直白点,女闾制度存在上千年,从来也没有因为这个令社稷动荡,家国不安,但佛教不一样,从传入中原的那一天起,它没有一天不在挖大晋的根基。   不细查不知道,五等民之中,良家子以下,有无数的愚民前赴后继地信教,僧人不纳税,许多青壮因此剃度遁入佛门,荒废良田,僧人在大晋的土地上四处行走,美其名曰化缘,饱食供奉,活得像是天神一般!   如果不是怕引起民乱,姬越恨不得把这些僧人杀个干净才好。   如今这样看似严苛的政策,已经是她折中再折中,压抑了无数怒火才想出来的法子了。   下了朝会,韩阙快走了几步,叫住了想故技重施的白起,黑着脸,沉声道:“往哪儿去,在城外这么多天,也不晓得回家一趟,白教你母亲担心!”   白起只好回过头来,低声叫道:“父亲。”   韩阙上朝的位置在最前面,白起上朝时又是低着头,他还真没注意到,眼见肤如细雪,美姿仪的儿子去了山里一个月不到,就黑了几个度,韩阙眼前一黑,甚至顾不得场合,只喝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魏家主原本一边走向自家牛车,一边和魏雍说话,听见动静不由回头,见白起这个样子也有些奇怪,笑道:“这时节,怎么就晒成这样?”   白起只装哑巴,还是魏雍笑笑,说道:“可见廷尉替陛下办差,顾不得平时讲究了。”   外人面前,韩阙立刻护着儿子,冷哼道:“也罢,虽然黑了些,但看着精神。”   说罢就带着白起上了马车。   魏家主嗤笑一声,对魏雍道:“你也是替陛下做事的,我不问你,有些事你心里记着就好,这两天找个时间搬家吧,也免得陛下不安心。”   魏雍连忙谢过家主。   下朝的路上,有几辆奢华的牛车渐渐偏离官道,向着女闾而去,就像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日子。 第12章 女闾案   大狱建成,征调来的民夫领了工钱,纷纷赶回去种地,狄仁杰领到的工钱无疑是这些人中最多的,因为一些账目的交接,他要多待几天等到廷尉府的人正式接手才能离开。   这座大狱背面临山,向左不远有一处军营,名为虎豹营,营中蓄养大量军马,每日都有重兵巡逻,右侧则是一面悬崖,只要把住了正门,基本上就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很省人手,这处地点也是白起在观察了附近的地形之后拍板决定的。   常胜将军,不仅要有带兵打仗的能力,其余方方面面也要涉猎一些。   狄仁杰睡在正门靠里的一溜低矮房屋里,这是预留给狱卒的住处,比大狱里板板正正的单人牢狱要宽敞得多,外面还有一道矮廊,入冬时可以悬挂些腊肉熏肉之类易存储的干货,毕竟这样的山里,想吃野菜肯定是管够的,想吃点别的什么,就得自家带了上山来。   狄仁杰估计着,等到这座大狱投入使用,进山的狱卒应该会在本地征调人手来充任更卒,他打听过,这里可没有科举的渠道,乃是荐官制,朝中与各地方的官员都由士族包揽,像他这样一无家族,二无人脉的寒门子弟,能通过巴结士族落个小吏都是幸事,与其蝇营狗苟,倒不如趁着机会在这座新建大狱安身。   举凡新建之地,最缺人手,他始终有着一层落魄士族的身份,在这里向上爬,最终目标入廷尉府,比做个毫无前程的小吏强得多。   另外还有一个比较尴尬的理由了,狄仁杰也实在是种不下去田了。   换成他前世年轻时那会儿也许还成,但这具身体本就经历一场大病,虚弱得很,春耕累人,哪怕是干了一辈子的农夫都要叫一声苦,何况他呢?   山中春寒,过午时分,狄仁杰正在读书,忽闻外间一阵喧闹之声,他放下手中的竹简快步迎出去,然而料想之中的来接手大狱的人手一个不见,反倒是一众盔甲鲜亮的骑兵裹挟着十来个脸色难看的士族贵胄子弟一路进了大门,领头的是个英俊青年,一身玄色铠甲昭示了他天子近卫的身份,见狄仁杰立在不远处,青年当即问道:“可是大狱主官?”   狄仁杰连忙上前道:“士人周凤,只是个临时账目,狱中无人,留我在此照看,等候廷尉府来人交接。”   魏雍不甚在意地道:“中郎将魏雍,奉陛下命令,送押犯人,带我们去牢房,把这些人先安置下来。”   狄仁杰一句话也不多问,当即带着众人来到了最近的牢房,十来个人分隔一间牢房关押起来,魏雍便道:“劳账目先照看着这些人,等到晚间廷尉府估计就会来人了,白天就不用管了,他们刚从女闾拖出来,酒足饭饱的,饿一顿两顿没事。”   一座大狱不仅仅要有狱卒,上上下下都是嘴,也要伙房周转,大狱不可能为一个人单独开火,狄仁杰这些日子一直是自己勉勉强强煮些糊糊配着干饼野菜吃,听说晚上会来人,即便是以他的心性,还是忍不住干咽了一口唾沫。   魏雍来得快走得也快,很快大狱里又只剩下狄仁杰一个、不对,还有十来个“从女闾拖出来”的士族贵胄。   狄仁杰对这里的各项认知都来源于身边的乡民,三观还很朴素,他知道女闾是个什么地方,却不知道这里狎妓犯不犯法,姑且就认为犯法吧,见这么一大批人因为狎妓入狱,也有些哭笑不得,大狱黑不见光,他给这些人留了几盏油灯就出去了,待在里面怪闷的。   至于去奉承这些贵胄子弟?狄仁杰觉得自己不行。   魏雍之后又来了三趟,最后一趟的时候带来了刚从韩家出来,身心俱疲的白起。   伙房开炉造饭,巡夜的人手点起灯笼,一日之间,牢房就住下了三百多人,这座坐落在深山里的新狱立刻活了过来。   喝一口热腾腾的羊汤,鲜美的滋味从喉咙口一路滑进胃袋里,吃一口香喷喷的米饭,就着油水丰沛的咸菜烧肉,狄仁杰忍不住喟叹一声。   但牢房里的士族贵胄却没有这样容易满足,打翻食碗的声音此起彼伏,只有寥寥十几个人选择了老老实实地吃饭喝汤,剩下的不是在高声叫嚷,就是在唉声叹气,还有人不住地在脑海里复盘,思索着被抓进来的原因。   由于魏雍抓人是按照姬越给的名单一家家上门抓的,除了最开始的那十来个人是头两天约好了今天一起去逛女闾,都凑在一起也省事,就最先抓的他们,其他人还是上门抓,这就导致了一个时间差,先来的人知道自己是在女闾被抓,但其实也没想到能是为女闾的事,后来的人就更茫然了,他们之中不少人下了朝会还要去办差的,大部分人基本就是在办差地点被抓的,这谁能不多想?   其中最慌张的还是要数一对许姓兄弟,这两兄弟是王城官员里难得的寒门出身,因巴结上了康王府的大郡主,大郡主野食吃多了,某一日忽然觉得士人更有味道,但正经士族谁愿意冒着杀头的风险和郡主偷情?许家兄弟就是在这个时候冒出头的,也是托了郡主的福,背地里又走了韩家的门路,这两兄弟才得以做了粮税官,官不大,油水不小。   前段时间太子逼宫,康王府没了,大郡主和其子深夜暴毙,许家兄弟慌得很,韩家也不让他们上门了,但安静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发现没人顺着大郡主这条线找到他们,胆子渐渐又肥了,重新干起了捞油水的勾当。   不料青天白日,凤翎卫上门,把两兄弟小鸡仔一样地拎出去,关进了这座黑牢狱之中。   莫不是东窗事发,大小罪名一齐算?   像这样心里有鬼的人其实不多,士族有士族的骄傲,正经做官最忌讳的无非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但有些脸面的士族基本都有大量的田地,每年进账丰厚,反倒是国库要向他们要钱充税,很少有士族短视到贪贿,结党营私就更不可能了,三公九卿就是天然的派系党羽啊,除非哪天三公倒台,不然哪轮得着他们?   不少人自认问心无愧,叫嚷起来也分外大声,宛如被陷害的泣血忠良。   姬越有金台在手,四舍五入就等于苍天有眼,第一批抓进来的三百多人都是她观察多日之后确定下的名单,这些人没有一个是间接参与女闾案,全都是直接案犯,最大的一部分是看中了家里的奴子,找了由头发作,再经由“专门做这个的”门路,将人送至女闾,女闾虽然没有替客人守贞的规矩,但守着时间还是能够拔得头筹,基本上,拔得头筹之后,他们也就不再去管这些奴子的后续了。   其他地方的女闾也有这种情况,但是加在一起都没有曲沃多,毕竟王城的官员多,职位高,私欲一起,只要瞒住天子,几乎可以为所欲为。   但现在,瞒不住了。   第二批送进黑牢狱的是女闾的管事,之所以是管事而不是官员,是因为女闾这样的地方是用不到正经官员来管理的,一共三个吏员十二个管事,全都或多或少地参与了进来,也是这些人,勾结贪心不足的官吏,把原本用来惩处重犯的变相牢狱生生变成了坑害无辜的血泪欢场。   狄仁杰也是过了好几天才听闻了个中内情,虽然也替这位新君的雷厉手段叫好,但他其实并不认同这种大面积入罪的行为,国家需要安定,社稷不可轻动,即便要打击士族,也应该按部就班徐徐图之,步子太快容易扯到……咳咳,但他现在也只能自己背地里想想治国方略,毕竟他只是一个狱中小吏。   和狄仁杰猜想得别无二致,虽然姬越一开始确实很愤怒,但等冷静下来之后,她所想的就不是女闾这点事了,她不是父皇,她想要大权独揽,想要从士族手中收回权柄,她需要立威,女闾案就是递到她手里的刀。   这一刀,须下得快狠准。 第13章 嘉嫔   第三批入罪的是从各地押送来的官员,其中有不少都是朝中大士族出身,牵连极广。   上品士族以韩赵魏三家为首,一旦遇到了什么事,也是由这三家打头向朝廷施压,但这一次,韩家庶支子弟被抓了十几个,就连嫡脉也有两位郎君入罪,魏家主支一个没动,却有不少门客被牵连,至于赵家,赵家是损失最大的,嫡系之中五个郎君被抓,庶支上百,门客不计其数。   三家历来同气连枝,但当赵家主找上门来的时候,无论是韩阙,还是魏家主魏灼,都选择了闭门不见。   这是打定主意要隔岸观火了。   谁也不是傻的,韩阙虽然也心疼自己的次子和侄儿,但事关家族存亡,韩家可是有着勾结康王的证据在姬越手里!一着不慎,他就是把韩家带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罪人。   当然,这纯粹是韩阙想多了,从正常逻辑来说,姬越如果没有掌握关键性证据,是不会怀疑到康王和韩家有牵扯的,如此才能解释她连骂名都不顾,急着逼宫篡位,他谨慎惯了,也习惯用谨慎的心态去猜测别人,用在士族争锋,自然显得老谋深算,但用在姬越身上就不行了,她早就想杀康王一家。   魏灼那里又是另外一种情况,姬越虽然没有刻意给魏家留脸面,但魏家牵扯进来的人确实不多,魏灼与妻子恩爱非常,所谓上行下效,魏家郎君普遍晚婚,多半不置妾室,主支尤其清白,这次抓捕士族用的还是魏雍,实打实的魏家子弟,魏灼对魏雍寄予厚望,为了魏雍的前程,这个时候当然也不能吭声。   三家之中,名义上韩家为末,但实力上属赵家弱势,司空通司工,司掌工事、也兼祭祀、礼仪,魏家打头,军政不稳,韩家打头,人心不稳,赵家打头,他们是能把姬越的皇陵停工,还是拆掉皇宫?   赵家主气得直翻白眼,从魏家回来就告病,他这么一来,倒也给了不少士族启发,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内,告病的奏牍摆满了姬越的桌案。   士族就那么多,世代为官,官职虽然不是世袭制,但一般而言,基本上都是父荐子,子荐孙,这一个家族做熟了这个职位的,换个人来也没法上手,你让教,谁肯教?士族无兵,也不能蓄养部曲,但位置不可替代。   士族的傲慢正是来源于此。   姬越隔天开朝会的时候,偌大的承天宫只零零散散站了几十个官员,剩下的全都告了病。   明面上施压是对姬岂的法子,这样的同仇敌忾,是给新君的下马威。   姬越让内官记下了没来朝会的官员名单,将告病的奏牍分门别类整理好,按照官职排列,列出所属官职的吏员名单,第二日清晨,第一批士人吏员战战兢兢地跟随凤翎卫进了承天宫。   前次已经提过,晋以士族为官,寒门为吏,官为正职,吏为副手,姬越认真观察过各级官署的运转,发觉很多事情并非是她先前所想象的那样,官员总揽大权,而是由一个个小吏组成更小的权力部门,反之来说,官员会做的事情,吏员同样会做。   这第一批四十个人就是她亲自观察过后择定的适合人选。   窦英就是这些小吏中的一个。   他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年轻时候也是个狂生,但娶妻生子之后,渐渐被生活压弯了腰,起初是给豪奢子弟做枪手,后来奉承上了士族,以文换钱,每一首坊间传唱的佳文自此都冠上别人的名字,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他渐渐失了文采,就被打发去做了粮税小吏。   窦英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当一名沉默寡言会做事的吏员,所以粮税官换了三任,他还在任上。   但也就只是如此了,家境渐渐富裕起来,日子也开始如流水,少年狂生,青年小吏,到步入中年,窦英也是最近才忽然发现,年轻时候挺得板直的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直不起来了,弓腰点头,再附和几句,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窦英这辈子都没有踏进过承天宫这样的地方,但他的表情却比其他人都要平静,他如在梦中。   直到上首的少年天子忽然点到了他的姓名,“窦英上前。”   窦英如梦初醒,士人会专门学习各项礼仪,但窦英自从做了小吏之后就没再碰过这些东西了,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姬越,对上那张神采奕奕的黑眸时,脑子忽然一空,他随即反应过来,吓得一个稽首跪倒在地,连爬几步上前。   承天宫里顿时响起了一片低笑。   姬越却没有笑,她看着窦英,沉声说道:“孤命你为粟官,掌农事、田税,可有疑虑?”   窦英愣住了。   粮税官不是粟官,粟官乃是晋九卿之一,窦家祖上确实曾任过两次粟官,但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他一个寒门子弟,在粟官之下的粮税官手里做小吏的寒门子弟,怎么就被任命为九卿了?   姬越定定地看着窦英,她承认这一步棋下得很大,但为人君者,正该乾坤独断,被臣子辖制的,不堪人君。   窦英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过来姬越的意思,他稽首再拜,却没有说什么推辞的话,说实在的,那位粟官他也见过很多次,基本上没有干过正事,如果一个肯做事的人还比不过不做事的人,那他也就无颜活在这世上了。   窦英之后任命的官员就没有像粟官这么高的官职了,毕竟这次没有三家打头,九卿基本上都没有敢冒尖的,粟官属于意外情况,因为粟官和韩青的廷尉一样,是由赵家大公子赵思担任的,赵思如今正在蹲大牢。   所谓杀鸡儆猴,姬越知道一下子杀死这么多士族很容易引起士族反扑,如今她能稳住韩魏两家,向着赵家下刀,一旦引起天下士族不满,她要面对的很有可能就是一个空荡荡的朝堂,不是所有官职都能由吏员代任的。   人才难得。   姬越叹了一口气,推开满桌的奏牍,正在这个时候,外间传来通报声,是姬岂派人叫她过去。   姬越没有乘坐御辇,骑着马到了姬岂居住的北宸宫前,还没进门,就听里面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她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内侍顺意在姬越上次逼宫的时候被吓破了胆子,小心翼翼地领着她往里走,犹豫了好几次,在姬越快要进内殿的时候,还是小声提醒了一句,“陛下,嘉嫔怀孕了。”   姬越的脚步顿了顿,面上毫无异色地朝里走,两日不见,姬岂的脸色比之前红润得多,满脸是笑,嘉嫔年过三十,带着成熟的妇人独有的美艳,也是一脸喜色。   宫里所有的妃嫔都赶来贺喜,大多人脸上笑着,手里帕子绞着,倒不是为了争宠,而是嘉嫔不论生下的是男是女,她都不必殉葬了。   那日姬岂和姬越的商议没有传出去,姬岂是不想给姬越添麻烦,他也是经历过朝堂的人,知道士族纠缠起这些来比什么都烦人,故而是准备临终再告知后宫众妃的,让她们担惊受怕一段时间,总好过让女儿被口诛笔伐到他下葬。   姬越向姬岂道了一声喜,又看向嘉嫔,她一贯不爱笑,这会儿也没勉强自己,只道:“娘娘安心养胎,宫中诸事可直令少府。”   少府掌管宫廷一切花费,通常只效命天子,直令少府,这算是很大的脸面了。   嘉嫔起身对姬越行了一礼,柔声说道:“妾身多谢陛下。”   一众钦羡的目光之中,唯有一道低垂着,武媚娘的视线在姬越身上一掠而过,心中微微叹息。   她难道不知道生子有功的妃嫔可以不必殉葬?为什么她宁愿冒着风险去勾引未经人事的新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位新君连庶叔一家都容不下,难道还能容一个血脉至亲?   要是能在老皇帝死前生下一个公主还好,可要是老皇帝活不过十月怀胎,或是生下了一个皇子,那就不是取生,而是取死之道了。 第14章 四号卫青   姬越其实没有想得太深,无论怎么说,嘉嫔有孕都是宫中的喜事,想拿嘉嫔肚子里的孩子做文章,至少也要十月怀胎,对于生死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人,姬越并没有太多顾忌。   倒是姬岂高兴之余,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先前查出有孕的时候,嘉嫔除了欢喜,也有一些想要晋升夫人位的想法,毕竟她资历足够,此刻又怀上了姬岂唯二的孩子,但姬岂深思熟虑之后,还是没有同意,皇后故去,夫人产子,按理等到夫人过世之后是要追封的,他不能给女儿留下一个嫡出皇子的隐患。   姬岂这个人是很有一些天真的,虽然姬越将康王府上下灭门,但他认为那是康王有不臣之心的缘故,手段激烈了一点,也可以理解,但嘉嫔肚子里的孩子是越儿同源的骨血,退一步说,女人生产是一脚踏入鬼门关,有了这个孩子,往后也能多个选择。   踏出寝殿不久,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姬越回过头,见是武媚娘不知什么时候从殿里走了出来,正在小步追赶上来,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那称得上印象深刻的初见,目光落在她身上,开口问道:“夫人有事找孤?”   武媚娘低身一礼,微微笑道:“本不该厚颜开口的,但赶上大喜的日子,想撞撞运气,求陛下一个恩典。”   姬越不太喜欢这种说话都不说清楚的交流方式,只道:“夫人明言。”   武媚娘轻声说道:“妾身想要一匹大宛战马和几匹本地良马。”   姬越下意识地问道:“做什么用?”   几句话的时间,武媚娘已经看得出这位新君不喜弯弯绕,她本来也没打算在宫里真的养马,稍稍斟酌了一下,开口说道:“妾身曾在先祖留下的典籍中看过一种说法,野生的马群会在情期到来时和其他马群杂交繁衍,而我大晋良马通常是由马场定期繁殖,大宛一个小国,为何出产的马匹比大晋良马强壮得多?妾身以为,凡事应当遵循天理,引进外来种马与本地良马杂交,必然可以得到更加优质的马匹。”   姬越彻底来了兴趣,要知道,骑兵一向是最强大的兵种,大宛虽然向晋称臣,但大宛战马的出产率实在低得吓人,除了宫中宿卫能有两匹轮换,其余军中也就只有秩比一千石的将军能骑上,普通的骑兵骑的还是大晋出产的良马,如果能改进马匹质量,无疑是大大加强了骑兵的战力。   武媚娘说的乃是唐时养殖马匹的良方,大唐骑兵因此强盛一时。   姬越又细问了一些养殖的方法,和武媚娘想得一样,姬越压根就没想过让她在宫里养殖战马,而是准备交给大司马魏灼来实行此事。   有功要赏,姬越也没有再逗弄人的意思,对武媚娘说道:“夫人提出如此良策,有功当赏,赐封尚书女官,为孤辅政。”   武媚娘愣住了。   她所设想的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引起这新君的注意,为下一次见面提供方便,等到新君习惯自己出谋划策,就可以进行下一步,慢慢让他离不开她,可这步步为营才走出一步,怎么就到终点了?   姬越笑了一声,说道:“孤新登基,本就有意提拔一名尚书女官整理奏牍,尚书女官秩比一千石,孤不喜士族,倒不如夫人这样和家族联系不深的旧人,此事父皇也知,夫人就不要推辞了。”   武媚娘一双灿烂明眸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新君,微微顿了一下,低身一礼,道:“臣谢陛下恩典。”   姬越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姬越开始思考起了异灵的事情。   说实话,她对异灵其实是没有什么看法的,一样是人,不可能死过一次就成精了,她朝中可用的人虽然不多,但比异灵知根底,在武媚娘提出改进马种的方法前,她一直觉得和蓝星的交易中最珍贵的是那座纵览天下的金台。   但如今,忽然有了一种买椟还珠之感,异灵用好了,恐怕要比金台的作用大得多。   姬越也不犹豫,发觉金台显示近期可以再送两个异灵,在一溜名单中精挑细选了一个有不少历史记载的大将军,然后随意点了个离得近的无记载异灵。   暂定编号四号异灵和五号异灵,四号名叫卫青,字仲卿,五号名曹操,字孟德。   敲定人选之后,姬越也没使用金台去看这两人的情况,她还有政务要忙。   一号异灵,也就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武媚娘入住明光宫侧殿。   二号异灵白起忙着抓人,和魏雍两个人一起成了两尊丧门神,不管什么时候,他们两个所到之处,必然留下一路哭嚎叫骂。   三号异灵狄仁杰正在择菜,和他想得一样,黑牢狱新建,到处都要人手,他甚至都没表达出想要留下的意思,就被安了个正式小吏的职位,负责狱中钱粮调度,实打实的肥缺,也算是他这些日子跟着建造黑牢狱的奖赏。   如今的黑牢狱已经不是当初的空牢了,从各地抓进来的官员人数和曲沃城中被抓捕的官员数持平,差不多七百多人,个个关的是单间,吃的是酒肉,说实话,比狄仁杰刚来这里时过得好多了。   狄仁杰把择好的菜洗干净,准备煮个野菜汤喝,伙房见天大鱼大肉,吃一两天满嘴流香,吃得久了人都油起来了,他也没想到,喝个野菜汤都要开小灶了。   野菜汤煮好之后,狄仁杰这边才端上碗,就听外间一阵吵嚷,显然又是来新人了,但这自有司狱去理会。   吹一吹热气,喝一口菜汤,解去连日的油腻,狄仁杰舒坦得长叹一声。   其实做个狱中小吏也没什么不好,日子过得安安稳稳的,整日看着旁人倒霉,也有不少乐子看。   黑牢狱是名副其实的黑牢狱,靠近外间的一列牢房还能见着光亮,越靠里间就越是黑,按照黑牢狱里不成文的规矩,上品士族翻身的机会很大,都是关在外间牢狱里,越往里身份就越低,有时候送饭送过去都是冷的。   赵家五公子赵轻是个例外,打从他入狱的第一天起就在叫骂,嗓子叫哑了还在骂,也不管和他住得近的士族郎君们烦不烦,最后还是赵家大公子赵思拍板决定,让狱卒把赵轻关远一点。   赵五公子是庶出,赵家重礼,对于嫡庶之别看得很重,赵轻又是个纨绔子弟,没什么能力,赵大公子都发话了,狱卒又得罪不起这帮爷,加上确实也烦赵轻,就把人拖出来关进了最靠里的黑牢狱。   听不见人声,见不到人影,一天里只有两次送饭的动静,赵轻起初还有精力叫嚷,但很快就萎靡起来,饭也吃得少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就死了。   死去的赵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异灵卫青在这具少年的身体里清醒,只以为自己还是个孤魂,醒在陵墓里。   黑暗之中不知过去了多久,忽然有人提着灯笼走近,卫青怔怔地抬起头,见到一个面容和善的青年。   狄仁杰把食盘推进去,替这安静下来的赵五公子点亮了墙壁上的油灯,原本也轮不到他给犯人送饭,但他注意到这个被单独关在最深的黑牢里的犯人每次都要推后一个多时辰才能吃上一口冷饭,他饭后也是要散步的,索性就接了这个没人想干的差事。   卫青忽然开口道:“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狄仁杰的脸色忽然变了,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开口说出方言的大晋上品士族子弟,据他所知,赵五公子生下来就居住在曲沃,连骂人都只会用晋官话。   卫青话说出口,也察觉出不妥来,他开口的声音明显是个才变声不久的少年,借着油灯的光亮,他伸出五指看了看自己的手,又习惯性地摸向肩膀,果然,肩上那条伴随他多年的伤疤也不见了。   狄仁杰驻足半晌,如果只是个寻常人来看,大约只会以为赵轻被关久了行为疯癫,但他是过来人,如何不知这是借尸还魂之后,人的第一反应。 第15章 士族的判决   卫青静静坐在半明半暗的牢房里,思索着目下的处境。   那名好心的狱卒没有停留太久,他也不能贸然开口打听“自己”的情况,不过从这囚牢的规格和少年养尊处优的肌肤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他也是听过不少神怪故事的人,对自己醒转在一个少年囚犯的身体里,虽然一开始大为震惊,但好在醒来的时候身边有人,等过了那阵劲,倒也慢慢缓过来。   他死时年纪不轻了,难免染上一些暮气,如今倒做了个未长成的少年,即便身处囚牢,卫青也仿佛能感受到年轻的血管里流动的生命力,久违的鲜活感伴随着囚牢潮湿的热气涌上,让他渐渐接受了事实。   一日两餐,送来的饭食颇为精致,不是更为常见的粟米麦饭,而是雪白的稻米饭,那名狱卒有些多话,口中时常絮叨些琐碎,口音近似洛阳一带,卫青倒也听得懂,会说几句,不过两三天,就开始尝试着和狱卒搭话。   狄仁杰也算是人老成精,他看得出来这个有着同样经历的人性情温和沉稳,和原本的赵轻有天壤之别,如今关在黑牢狱还好说,要是在外面,这会儿大概已经被当成野狐仙上身给绞死了,他是占了周凤无亲无故,和村中百姓不太熟悉的便利,这人就倒了霉,好端端地成了赵轻。   狄仁杰一丁点都不同情赵轻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郎君,进了黑牢狱的都喊冤,但入狱案档上写得明明白白,不论是一进大牢就丑态毕露的赵轻,还是至今仍维持着士族体面的上品士族,每一个人手里至少是有两三条人命的,赵轻并没有出仕,他是因虐杀两个女闾里的女娘入罪,按照晋律,这不属于杀伤人命,而是破坏朝廷产业,罪可大可小。   他有些同情这个莫名变成赵轻的孤魂。   新君登基,原本就该立威,但这位新君威风太大,几乎牵连天下三成士族,手段极为莽撞,也正是如此,狄仁杰倒不像那些狱卒一样抱着巴结落难士族的想法,他认为这批入狱的士族要悬。   带着一点隐忧和同情,狄仁杰尽量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向这个“赵轻”透露了一些大致的情况,有关于晋朝的,有关于赵轻本身的,如果能走运留下一条性命来,也算他做了一件善事。   卫青一开始只觉得茫然,大汉不在了,陛下不在了,他所熟悉的那些人和事也都仿佛从未出现在这世上一样,如今寄身在一个犯了大罪的囚犯身上,他究竟为何醒转这一遭?   曹操也是这么想的。   一开始醒过来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气都涌上了心口,睁开眼大笑道:“天不亡我!天不亡我曹……”   然后看见了跪在床榻边上凄凄哀哀的一大家子。   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都不认识。   曹操的笑声卡在了嗓子里,但刚刚醒转过来时那句话却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作为第五位异灵,比卫青晚一天到的曹操占了前人没有过的红利,蓝星那边正式解析晋语成功,在异灵入境之时就可以直接录入语言库,不巧的是,曹字的发音译成晋语时,近似晋时的操字。   所以曹操那声大呼,在晋人听来,就成了“天不亡我,操”。   忽略掉这种不重要的细节,一大家子怔愣片刻之后,当即哭着喊着挤到床前,看模样一个比一个孝顺,外间已经备下的白绫都系在奴子脖颈上了,好悬没勒死一个半个的,给家主惹了晦气。   一句话过后,曹操谨慎地没有再开口,他不住地打量着床前的人,尽量让眼神显得不那么陌生,脑子里不断思索着。   记忆断片时,他也是在交代后事,眼前的场景何其相似,但他怎么就醒错了地方?   曹操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有很多遗憾没有完成,能活过来他是很满意的,但前提是活回他自己身上,再不济,活到年轻人身上,哪有从老丞相又活成老太爷的?   也不怪曹操想得太多,他醒转的这具身体原主是当朝大司空赵易,也就是那个族中子弟被牵连甚多,魏韩两家袖手旁观,一气之下告病,又带动满朝士族大半告病的赵家主赵易。   赵家人天生心疾,赵轻就是在黑牢狱里活活吓死的,而赵易是收到了姬越罢免赵思的官职,任用寒门子弟为粟官,直接怒急攻心,给气死的。   其实赵易是三公之中年纪最轻的一个,今年不过三十六岁,之所以跪了满地的孝子贤孙,只是因为他是赵家的家主,族中子弟都要来哭拜,而不是真就这么一大家子。   事实上赵易倒霉得很,他先前娶了一个妻子,又纳了妻子的妹妹做妾,结果妻子难产而死,妾室连生四子,按照晋律,妻妾死不可续,直接导致赵思以下,全是庶子,在赵家这样注重嫡庶的家族里,别提多尴尬了,也是因为只有一个妾,赵易是女闾常客,给赵家子弟起了模范带头作用。   曹操反正是又躺平了,他什么都没问,除了最开始的一句粗鄙之语外,什么都没再说。   姬越一贯是农民心态,人弄来了先放着,等适应了地方,再慢慢理会。   如今五个异灵,真正能用的也就一个媚娘,一个白起,狄仁杰那边暂时不用去管,事分先后,更何况这么一个擅长教化的人才放在黑牢狱里,也不算是埋没。   关于改良马种的实验一刻都没有耽误,这会儿正是各地马场忙着繁衍新马的时候,姬越直接下令把去年大宛上供的几十匹好马分送至各地马场,大司马魏灼也表示会派人密切关注此事,如果今年的实验成功,产下的杂交马匹当真比本地良马更好,那么明年马场就会大规模实行此法。   因为足疾,姬越很喜欢骑马,骑在马上的时候能让她忘却身体上的残缺,她有好几匹价值千金的宝马,这次也一起送去了马场。   与此同时,随着寒门吏员在任上如鱼得水,第一批被关押的士族子弟的惩处也由廷尉狱下发判决,除重犯外,其余案犯无论大小罪行,入仕者以官抵罪,不连坐家人,白身缴纳罚额,充入军营。   包括赵家大公子赵思在内的十二名重犯皆在八议之列,本该戮尸示众,改判归家自裁,为这些士族骄子保留最后的体面。   天下士族哀哀凄凄,谁也不知道九重宫阙之中,少年天子用朱笔把这些人的名字一个个记下,将记着名录的竹简悬挂在床前。   如不能独掌乾坤,就日日对竹简入眠。 第16章 最悲   四更天时,窦英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这会儿天也不冷,他把衣服带到屋外一件件穿上,不打扰娘子的好眠。   以前他是不懂体贴人的,直到一向不喜儿媳的母亲都看不下去,要他看看自家娘子的劳累,他才知道娘子每日一早五更起为一大家子做朝食,送走他去点卯,就要去和一大帮婆子去收船工的脏衣回来浆洗,手在水里都泡白了,到晚上都歇不下来,还要替他们做晚食,就这样,他回来后,娘子还会把他照顾得妥妥帖帖。   窦英又爱又愧,发誓这辈子要对娘子一心一意,让她过上好日子。   可他也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前几日他刚听闻,他顶了差事的原粟官赵思在家中饮毒酒自裁,惶恐了好些日子,生怕惹上赵家,但如今想来,应当是赵家惶恐,生怕被陛下惦记上才是。   更衣洗漱过后,窦英自己到厨下找到昨晚剩的半锅粟粥,喝了两大碗,擦了擦脸,步行上衙点卯。   粟官所在的官署就叫粟官署,虽然现在多叫粟官,但周时的正统官名才更像是九卿之一,叫做司农,真要算起来,其实廷尉也不叫廷尉,而该叫司寇。   司农负责教导农桑,征收粮税,前者已经不常提了,毕竟中原沃土千里,从祖上就开始种地的农夫们哪个都比王城来的官吏懂种地,所以粟官主要是负责收粮税。   前任赵思虽然犯了该杀的罪过,但因为他是个士族子弟,平日里八面玲珑,连吏员都不大得罪,在粟官署里的名声不错,窦英新官上任,得到的奉承有限,士族出身的官员看不起他,寒门的吏员眼红他,看到他努力挺直的腰板,满眼都是嘲讽。   谁都没觉得窦英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得长久,不说赵家主有多宠爱赵思这个唯一的嫡子,就是现如今的朝中,每日弹劾窦英的奏牍垒起来都比他人高!陛下新近登基,立个威风罢了,难道真让寒门骑在士族的头上?   甚至有不少士族官员已经得到家里的消息了,虽然这次没有三公出头,但不少士族已经准备联合起来上书请奏太上皇,天子虽然已定,但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乱动摇国家根基,令社稷不稳,应该由三公摄政,待天子及冠,人也沉稳下来,再还政天子。   这事一开始还有人去探赵家的口风来着,曹操来这里也有几天了,因为语言相通,他倒是没装多久病,就慢慢地在各种观察和引导之下大致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曹操半喜半悲。   喜的是自己奔七的人了,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三十六这个岁数,换到他上辈子还在抓壮丁之列,但喜也不全喜,赵易位高权不重,前两天让人当着面杀了儿子,过两天他身体好些了还得去上朝,换成真的赵易,之前没气死,现在也该躺下了。   悲的是他上辈子南征北战打下偌大家业,转头就成空,来到这么个太平治世,让一个十四岁的小儿收拾成这个样子。   但一码事归一码事,如今正是紧要的时候,赵思都死在家里了,难道那个小儿还会对他心软?曹操一向不会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他认为这个时候最好是怂,别说上书请三公摄政了,一个字都不要想,皇帝小儿手里是有兵权的,且不要名声,亲叔子都宰了,真不差灭个一族两族的,相反,曹操认为如果要开一条生路出来,最好是举族回老家。   王城已经没有什么可玩的余地了,一个士族的根基不在官场,而在家族,好生经营下去,来日未必不能……好吧,他又忘了,这里是个太平治世,没那么多人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和他干。   但曹操还是认为,想要安稳留下一条命来,必须要辞官归家。   他倒是没觉得皇帝小儿会不同意,以他的政治眼光来看,这个皇帝小儿是标准的霸权心态,登基之前容不下一丝一毫威胁,登基之后恩威并施、不对,这皇帝小儿的手段还没到家,只会立威,并不施恩,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压根就没有施恩的打算,只想从士族手里收回权柄,一般来说,这种皇帝无论能力大小,都是臣子的噩梦。   秦皇寡恩,汉武刻薄,也没耽误人家做一辈子霸权皇帝。   回老家!必须回老家!   从司空那里得不到反馈,联合起来的士族官员们也不气馁,在时下的正统观念看来,姬岂虽然禅位,在身份和伦理层面上仍然比姬越要高,臣不能抗君,但君也不能抗父。   事实上也有一些自认为聪明的臣子认为,在禅位并不出于自愿的情况下,姬岂就算是面捏的人,对野心勃勃的儿子肯定会有不满,更何况晋室人丁不丰,少年登基甚至幼年登基的皇帝比比皆是,三公摄政早有先例,也从未出过纰漏,最多是压一压少年天子的气性。   姬越一早就得到了消息,就算不用金台,士族内部也不是一条心,有人认为要压天子一头,也有人觉得就算三公摄政,还政也是迟早的事,不如早做打算,内部的人心尚且不齐,前天半夜刚开的小会,隔天早晨姬越就得到消息很正常。   姬越没有任何动作,任由这些士族联合上书姬岂,要求三公摄政。   说实话,姬岂有点懵掉了。   对于一个慢性子的人来说,他认为姬越登基还不到两个月,每日还会来他这虚心求教一些问题,自然会觉得姬越这个皇帝当得中规中矩,在姬越的授意下,谁也不会拿朝堂上的事来打扰太上皇养病,这些日子姬岂过得很舒心,乍然听说姬越在朝堂上翻了天,他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第二反应,也是做父亲的最直白的反应,就是这事不能答应。   三公摄政早有先例,武帝临终之前,就放心不下他,以至于他明明是二十即位,却到了三十岁才还政于他,人一过三十,心气很容易就散了,他也没有太大的野心去折腾朝堂,故而他在位的这么些年都是士族掌权,等他上了年纪,渐渐觉得自己的做法很聪明,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像他这样逍遥,名声还那么好?所以他教给姬越的也大差不离,都是如何在士族的夹缝中自得其乐地做个逍遥皇帝。   物极必反,姬岂性情绵软,姜皇后也是个温柔贤淑的脾气,但姬越从小行事狠戾,八岁时就亲手鞭杀过背地里叫她假太子的乳母,九岁一剑重伤伴她长大的姜君,十岁盗姬岂御笔,圈定了姬岂整个帝王生涯里从未有过的五马分尸之刑,十二岁正式参政,短短一年间判下的死刑人数比姬岂三十年里判定的死刑人数都要多。   就这样了,姬岂还担心女儿在朝堂上吃亏。   士族的上书被姬岂按下,他自己经历过的事,决不想让女儿再经历一次,临终前的老皇帝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长达三十年的疑惑,为什么先武帝命三公摄政时,看他的眼神是那样无力和哀凄。   最悲不过虎父生犬子。 第17章 韩阙的想法   卫青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队列走在前往军营的路上。   这具身体的原主虽然只是个少年人,却疏于锻炼,早早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同行的案犯大多和赵轻一样,还有人半路上犯病,卫青一见这人倒下就知道不好,两个差人把人拖走之后,过了一刻钟左右又追了上来,只说这人死于旧病复发。   卫青知道,这人是和路上另外两人一样,是犯了一种名为五石散的药剂瘾症,为了不耽误路程,这些人就只能横死山间。   犯了国家律法的人死不足惜,但卫青此时也知道,这样的路程再继续几天,他也要成为那些尸体中的一个,因为赵轻本人也有一点轻度的成瘾症状,人的意志力在这样的摧残下很容易土崩瓦解,他能撑过一次,不一定撑得过下一次。   好在两日之后,军营到了。   这座被命名为黑牢营的军营也是新建,相当于专门为了这次的案子组建了一个服刑地,黑牢营从京畿四营中抽调了近万的兵力,白日操练,夜晚轮换巡逻,将整个黑牢营守得密不透风,卫青这一批案犯已经是最后一批,属于罪行较轻的一批。   正常的兵制十人一火,住在火营里,虽然也是大通铺,却也还算宽敞,案犯充军的人则不一样,同样规制的营帐,案犯只能三十个人挤在一处,基本上除了一个能容人躺卧的地铺,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黑牢营的将军徐鸿信是原本是桥山军的一个校尉,按照晋例,调官高一级,因此升为最低秩的将军,这次来到黑牢营,他也是满肚子牢骚,不等案犯们全部安置下来,就下令集合训练,直练了两个时辰,天都黑了,才放这些人回营。   卫青带着一身的疲乏倒在那一块属于他的铺盖上,不再多想,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隔日一早,天还没亮,就有巡官握着鞭子来叫起,说是军营,倒比牢房更受罪,一路上被磨掉戾气的士族子弟们麻木地挨着鞭子起来集合,刚出营房,就见一个军服齐整的少年身影背对着他们正在跑动,脊背挺直得不像案犯,倒像是个真正的军人。   赵轻?   金台之上的人影越来越小,姬越打了个哈欠,唤人进来更衣洗漱。   女闾案除了最后的处理没能遂她心意之外,该达成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此案牵连到的曲沃贵胄充其量只能算是添头,最重要的是郡县上的地方官员这次经历了一场大清洗,换上去的都是她事先看好的吏员,剪除了很大一部分士族的羽翼,这一点从各地上达天听的奏牍也能分辨得出来。   自古君臣交锋,此消彼长,士族吃了一个大亏,得益的只会是她。   唯一一点不好的是,如今从蓝星来的异灵一共五个,武媚娘,白起,狄仁杰,曹操,全都在她的眼皮底下,唯有一个卫青不得天时,醒转在一个案犯身上,她不可能因此轻饶任何一个案犯,这会让那些犯了案的士族见到希望,如今人在军营,只能看他自己造化。   姬越暂时也没有再弄一个能领兵打仗的人才过来的想法了,要是都像这个叫卫青的人一样倒霉,简直是白白浪费。   金台小人小V却在此时忽然开口道:“陛下,我部蓝星飞船准备于一周后进入仙女星系,光年路遥,不能过多浪费能源,以后很可能不会再联系,黎蔚仅代表蓝星时空向陛下致以最高敬意,另,黎蔚个人赠送陛下一份蓝星修炼功法,希望下一次和晋时空联系的时候,还能见到陛下。”   小V平时的声音细细软软像个小孩子,但这一次开口却是个成年男人的嗓音,姬越忽然想起那天半梦半醒和蓝星联系上的时候,见过的那个总议长黎蔚,她还没来得及回应,金台上的天下全舆图忽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卷翻译成了晋语的修炼功法。   姬越的怔愣很快被宫人更衣的动静惊醒,知道金台属于另外一个时空的产物,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看到,她定了定心神,收拢金台,没有表露出异状。   但一整个早上,她都在思考黎蔚的事情。   仔细想想,黎蔚的话里有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最重要的是,那一部修炼功法会不会有什么陷阱?黎蔚一开始说以后可能不会再联系她,可又为什么说希望下一次联系时空时,见到的是她?   姬越忽然想到了一个千百年来无数帝王都在追寻的东西,长生。   坐拥万里江山,享受无上尊荣,但帝王不寿,能活到姬岂这个岁数已经很不错,蓝星人突破时空屏障,遨游宇宙星海,显然不是一世之功,如果也像晋人这样一生短短几十年,那怎么可能?   姬越沉思许久,并没有如获至宝一样立刻修炼,而是将那部功法暂时收了起来。   少年人距离死亡还太遥远,这部功法对她的诱惑并没有那么大,此外,她还有了一些其他的想法,刚刚萌芽。   朝臣大多是人精,姬越在朝会上的走神众人都看在眼里,近来这位少年天子也算是春风得意,唯有一件事怕是很不顺心,那就是嘉嫔的孕事,尤其知道内情的韩阙想得最多,他之前已经犯过一次错,在子孙满堂的康王和势单力薄的女太子之间选择了康王,差点带着全家一起进棺材,这一次,在势单力薄的未出身胎儿和初步稳定朝堂,逐渐收回权柄的新君面前,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   不过韩阙思索的却不是家族站队这样的大事,而是自家嫡系乃至庶支里年轻郎君的一张张容颜。   韩家人生得都是很好看的,韩青……韩青就不说了,他现在黑得跟个煤炭球一样。   韩阙有三子,次子韩云容貌出众,性情端方,唯一的缺点是早早纳了一房爱妾,说亲都不太好说,可本来就是没名分的事,备不住陛下就喜欢知点人事的男子,幼子韩放姿容艳丽,惯会伏小做低,今年才十七岁,正是采女入宫的最好年纪啊。   此外还有他亲侄儿韩和,相貌是这一代韩家郎君里最出挑的,知书达理,温柔懂事,半个城的女郎都为他倾心哪!   家族里的几个庶出子弟也不错,身份上差了点,胜在乖巧,哪个陛下单吃山珍海味?身边总要留几个清纯可人的换换口味,把这先机占住了,等到以后,备不住赵魏子弟都要在他韩家郎君面前低头俯首,叫一声哥哥。   韩阙越想越激动,回到主宅就命人把族中的年轻郎君都叫来,准备在家里先进行一场预选。 第18章 禁令   姬越并没有韩阙那么多的时间去想这些事情,又或者说她早就想得很清楚。   从前她一直打算隐瞒一辈子身份,等到时机成熟,再找个可靠的人怀胎生子,不可否认的是,即便她并不喜欢姜君,一开始也是把他列在“可靠的人”范围之内的。   但如今真正掌权,她的心态却又不同以往,首先她发觉再熟悉的人也有可能会背叛,其次在她将康王府灭门之后,战战兢兢的韩阙让她升起了另外一种念头,原来不必依靠虚假的男子身份,她仍然可以令人畏惧臣服,只要天底下的人都像韩阙,她想以女子之身立足朝堂,也就不再是问题。   扶持寒门是同样的道理,寒门根基浅薄,靠她坐稳官位,这就天然和士族站在了对立面上,利益永远比忠诚来得动人。   女闾案在朝堂上已经告一段落,但后续的处理还是需要姬越亲自过问,倒不是交给别人就办不成,而是姬越自己放心不下。   白起这些日子忙得团团转,才处理了成批的士族案犯,就要忙着整理包括曲沃女闾在内的大晋六十二郡官办女闾所有营娼的案档,真正有罪的只占其中十分之三,剩下的要么是奴子出身,要么已经家破人亡,奴子自然不能发回原籍等死,平民女子还能寻到家人的优先翻案送走,最后剩下两万多人,都还住在女闾里等候圣裁。   按照白起的意思,没什么好折腾的,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女人,送去配给军营里的士卒,既解决了这么多人的安置问题,又让士卒不花钱娶妻,简直两全其美,但他的提议还没到姬越面前就被属官拦住了,这名属官也是女闾常客,这次抓的是首犯,牵连虽广,却还没有到连嫖客都要一并抓捕的地步,也是因为这个,这属官对女闾的事情比较了解。   见白起准备拟奏牍,属官连忙压低声音对白起道:“大人不知,这些女闾里的女娘一进去,就会灌药弄坏身子,让她们不易受孕,普通士卒有那闲钱给她们喝药调理,都不如娶个黄花闺女的了!”   白起惊得半晌没言语,过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罢,让陛下头疼去吧。”   对于这个新陛下,白起的心态很寻常,他已经过了认定君王就生死不渝的年纪,权且做个臣子,尽到为臣本分也就够了。   姬越前一阵在观察女闾的时候也注意到了很多可怜人,她原本就没打算把事情轻轻揭过,借着大案刚过的余威,姬越直接让武媚娘拟旨,将涉案的无辜女子分为两类,本身是奴子的,改为良籍,由原籍主家赔偿一笔安家费,本身为平民的,也由案犯家中赔偿,此外由各地女闾补偿一笔汤药费,尽量妥善地做出补偿。   最后,也是这道旨意最重要的一部分,姬越决定关闭女闾,她知道,这不光涉及到士族利益,还牵扯到被那些臣子天天挂在嘴边的所谓社稷根基,因为女闾的花红钱都是用作军费的。   可如果将士身上的盔甲,握着的刀兵,骑着的战马,都要靠女人的身子来维系,她的大晋还算什么太平治世?   按理这样的旨意是需要通过朝会和臣子一并商议的,但姬越准备直接通过大司马魏灼将旨意下达到各地郡县,跳过这一过程,权柄在手,她懒得和那些儒生扯皮。   说起来时下虽然挂着百家争鸣的名头,但自姬皇开始,晋朝历代皇帝全都有意无意地推行荀子学说,以儒家治世,以法家治国,所谓外儒内法,从而导致了儒家和法家两大学说在朝堂上兴盛,其他学派则渐渐沉寂下去。   姬越不喜欢儒家学说,但不得不承认,儒家在愚民一节上造诣很深,推行儒家制度有利于统治,所以即便她不喜欢也没什么。儒家是用来教化臣民的,而非用来约束天子,有些胆子大的儒生除外,这些妄图用先贤圣言来限制天子权柄的人,在姬越眼里已经不是人了。   怕是孔圣人当年面君时都没有他们狂。   武媚娘在拟旨时神思有些恍惚,来到明光宫的这些日子,她不止一次这样过了,起初被小皇帝调到身边时,她还有空想一想别的,随即而来的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女闾案,不仅小皇帝连带廷尉府上下忙得团团转,连她一个只需要整理奏牍和拟旨的尚书女官都忙得两眼乌青,但就算这个案子牵连再广,她也没有想过小皇帝会如此强硬地关闭女闾。   要知道,这里的妻妾制度是她所见过的最严苛的,官职无论大小,士人一妻一妾,因有过杀妾再纳的案例,晋律又规定妻妾死不可续,与奴婢私通是连坐全族的大罪,私人不允许开办妓馆,唯有一个可供取乐的女闾说关就关。   武媚娘想起自己做皇后的时候,因为立身不正,反要愈发强调妇人之德,整肃天下女子出行着装,禁妇人为俳优之戏,令人著书籍教化女子,做了这么多,才仿佛真正是个母仪天下的人了,可她从没有想过彻底废除妓制,因为食色性也,无论男女,但凡有权有势,基本上没有不追逐美色的,后来做了皇帝,被牵制得更深,更不可能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但这样的事,却被一个登基不过几个月的小皇帝完成了,不是大唐的风气不如晋,也不是她比不上一个手段稚嫩的小皇帝,而是胆略与眼界的不同。   从皇后到皇帝,她上辈子的路太过艰辛,即便做了皇帝,也因为女子之身在朝堂上腹背受敌,不得已任用酷吏,这样的权柄得之不易,自然步步谨慎。   但姬越,仿佛天生就不知畏惧为何物,横冲直撞,随心所欲,像要把天翻过来换个新的,武媚娘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忽然有了一个奇异的想法,她想亲眼看看,这个王朝会被这样一个主人改变到什么样的地步。   魏灼接到旨意的时候差点傻了。   虽然女闾案闹得很大,不少士族子弟都被吓破了胆子,嚷嚷着这辈子都不去女闾了,但魏灼知道,这种话听听就好,一旦女闾重新开张,用不了几个月肯定会再次红火起来,抱着这样的念头,他还特意约束了族中一些个浮浪子弟,要他们至少等过了年关,风头彻底过了再去,这下可好,再也不用去了。   平心而论,魏灼是比较支持姬越的,毕竟他守着妻子过了一辈子也没觉得哪儿腻,虽然也可能和他妻子当年是曲沃第一美人,现如今仍旧风韵动人的缘故,但从根本上来说,他是很不喜欢女闾的,每天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得不得病且不论,魏家子嗣不丰,有那个精神去女闾,没时间回家睡正经妻妾给家族开枝散叶?   他也知道,这份旨意传达下去的时候,造成的轰动想必不会亚于女闾案,毕竟这也算是断天下士族寻欢的根基了。   但这事反倒不比女闾案难办,只要陛下那边扛得住压力,政策一旦实行下去就会变成铁律,当年姬皇命天下士人一妻一妾,严禁与奴婢私通的时候,几乎是举世难容,姬皇抱着美人吃吃喝喝也撑下去了,这两条禁令一直实行到今日,谁敢以身试法?以魏灼识人的眼光来看,这位陛下和太上皇不同,性情更似先武帝,别说扛压力,怕是磨刀霍霍等着呢。   魏灼一刻都不耽误,直接把事情就给办了。 第19章 十年饮冰   消息一出,天下士族无不为之震动。   新君登基,立威可以,先武帝初登基时也是杀得士族人头滚滚,好不容易等到姬岂这么个仁君即位,士族才算是迎来了太平,如今换个了皇帝,就等于换了个天,女闾案过后,很多人也都松了一口气,但没想到的是,大招居然在后头。   杀几个士族,收一批官职,比起永久关闭女闾来,哪个更戳士族的肺管子?明面上是前者,但事实毫无疑问是后者,自姬皇立国以来,礼乐崩坏,世卿世禄之族降等为士族,天子不分权柄,天下尽皆臣民,底蕴稍浅一点的士族没能躲过去,成为寒门,安逸了上千年之久,和国君分治天下的士人迎来了一批毁灭性打击。   姬皇之后,两任皇帝都采用儒生学说教化士族,之后出了暴君晋厉帝,士族权柄被进一步打压,厉帝无后,三十病亡,之后登基的是厉帝的侄儿晋昭帝,昭帝一生信重士族,缓和君权与士人之间的矛盾,给予士人和天子共治天下的权柄,在他统治时期,士人思想百花齐放,很多文学大家都是在那一时期完成了著作。   昭帝之后的几代帝王都是沿袭了他的治国方略,崇尚思想开放,士人治国,直到先武帝登基,第一刀就挥向了自己的母族,堂堂太后母家,不过是占了平民几片田亩,就被从上到下杀得鸡犬不留,史书记载,太后哭跪于宫门前,不应,次日于彰德门尽戮后族。   武帝肆意屠戮士族,却没能招来天怒人怨,因为百姓十分支持他的政策,也是在武帝时期,家家户户以募兵为荣,青壮踊跃参军,甚至不需挨个上门征录,而武帝的君权很大程度上和军权联系在一起,如今大晋六十二郡县,就有整整十三郡是在武帝统治时期打下来的。   姬岂十分推崇昭帝的治国方略,认为武帝手段过于残暴,也是从姬岂这里,士族不仅得到了喘息之机,还借此更进一步,把持住了官员上位的渠道,真正做到了昭帝时期士族都没做到的事情。   姬越再肖似先武帝,众人也猜想她最多是杀一杀那些个没有长远之计的愚钝士族,别看武帝严厉打击侵占良田的士族,但他杀的最多的还是中下品士族,上品士族本身不靠田亩得利,而是从盐、茶叶、丝绸等垄断生意里获取利益,嫡支为官,庶支经商,一切为了家族利益,这样的士族才配称上品士族。   谁也没想到姬越的第一刀就向赵家下了手,随后又牵连了一大批地方上的官员,这对一些下品士族乃至中品士族来说简直要断了根基,就在大家以为风头快要过去的时候,又紧跟着下令关闭女闾这个最后的士人净土。   女闾并不只对士人开放,但基本上除了士人,很少有闲汉愿意花那么多闲钱去睡得不到的女人,攒起来娶媳妇比这个划算多了,甚至于很多士人之间的交流都是在女闾完成的,一般来说,士人会在家里举办比较隆重的聚会,其他较为简单和私人的,都会在女闾里设宴,很多人已经不光把女闾当成一个普通的地方了,而是寄托情思的风雅之所。   姬越的旨意下发之后,各地都有士人不忿上书,其中不乏一些大家,只是比起那些激烈的言辞,这些人就显得斯文许多,从女闾在政治层面上的意义和每年营业的利益入手,几乎是掰开揉碎了给姬越讲道理,其中究竟有几分出于公心且不论,如果姬越本身不是个女子的话,也许还会觉得很有道理。   但不该是这样的。   天底下的人,无论是士族还是五等民,都归她所属,她不想让她的子民做的事,没人能按着她的头代她同意。   如魏灼所想的,姬越压根就没把这些来自士人的压力当一回事,让媚娘将这些奏牍整理出来,翻也不翻,直接原样打回去,唯独对一个上了六十岁的大儒单独批复。   她认识这个在曲沃办过学的大儒,知道他自中年丧妻之后就没再近过女色,倾家荡产开办连五等民都能入学的私学,却被挤兑得维持不了基本生计,如今在一个学生家里做先生,呈上来的奏疏里虽然也是对她的做法表示不认同,却从各方面阐述了女闾和士族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担心姬越引火烧身。   姬越的回复很简洁,只道:“先生还有雄心壮志否?”   天将近夏,暑气渐升,不少士族都用上了冰,稍稍富裕些的人家却还没到这个份上,到了晚间都是在院子里纳凉,曾仪把用井水浸的果子盛了一盘,让婢女给西厢的周先生送过去,成婚五年的妻子已经没了初来时的腼腆谨慎,朝他翻了个白眼,啐道:“我家大人来时,都没见你这样殷勤。”   晋时的大人指的是父母。   曾仪好脾气地笑笑,只道:“先生除了教我,还在教咱们儿子认字呢。”   曾妻嗤之以鼻,“咱们经商人家,用得着认字?白养了他十来年,好好的后院让他住着,就是个秤砣也养熟了,你瞧瞧他那个样儿,倒像是你哪找来的亲爹!”   曾仪不喜欢妻子对自家先生的态度,但不想和她争吵,叹了口气,手里的扇子刚扇了两下,忽闻外间有人重重敲门,门房吓得连通报都不敢,直让这帮穿着王宫凤翎卫服饰的青年进了曾家两进的大院。   曾仪一见人,连忙推着愣神的妻子进屋,迎上去道:“诸位军爷,不知来小人家里是为何事啊?”   凤翎卫不同于其他军列,取的是周文王起事,日月著身,凤鸣岐山之意,是晋宫卫队,能驱使凤翎卫的只有天子本人,曾仪认不出凤翎卫的服饰,便只以军爷称呼。   为首的凤翎卫叫做秦杉,原是凤翎卫都尉,魏雍高升之后,他就补缺成为校尉,值得一提的是,当日射向康王喉咙那一箭就是他射的。   面对一个明显是小商人的平头百姓,秦杉也没怎么客气,只道:“陛下收到了周老先生的奏疏,因周老先生无官无职,故派我来此回复周老先生。”   曾仪吓得一颤,他走南闯北自认见识不少,但奉养周先生全然出于感激之心,怎么也没想过自家这个孤僻不晓事的老先生竟然有上书天子的本事。   曾仪被这一吓,甚至忘了要叫先生出来,而是带着凤翎卫一行朝后院走,秦杉倒也不在意这个,毕竟平民无礼是常事。   周解正在著书,他一生飘零,临老厚着脸皮居住在学生家里不是为了安稳的晚年生活,而是想要一个安定的环境著书,此外他还默写了整整一面墙的书籍,这些都是他在各种机缘之下从士族家中借阅过的宝贵财富。   周解其实并不是一个士人,他祖上从未出过官员,按籍贯连良民都算不上,只是平籍,但他天生过目不忘,年轻时给人做门客,学识渐长之后便以解疑答惑的名义从士族那里骗书来看,每每从士族那里看过藏书,转头就记下,这也是他后来办学被各家士族联手打压下去的原因之一。   周解试过向天子呈奏疏,但姬岂仔细看过之后,不喜他骗书的行径,此后再有周解的奏疏,连一个字都不看了。   周解的心早就冷透了,这一次给姬越上奏疏,也是见她行为肆意,完全不计后果,忍不住想做个提醒。   却没想到昨日的奏疏,今日就有凤翎卫郑重上门,请他去开办一个连五等民也能入学的官学。   周解的手颤抖起来。   他慢慢打开自己的那份奏疏,只见上面朱笔御批的几个大字肆意飞扬,仿佛少年天子在挑眉喝问,“先生还有雄心壮志否?”   先生还有雄心壮志否?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第20章 夜入宫门   姬越很早之前就想过开办官学的事情,那时她的想法和现在不同,还停留在教化寒门上。   但在见识过蓝星的平民之后,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如今腾出手来,正好周解的奏疏上门,就一并办了。   五等民制由来已久,晋民之中等级最高的良籍是由诸侯国时期的晋人与一部分早期投靠晋国的降民组成,兵籍稍微混杂,但至少也是祖上有功,平民的数量最多,基本上都是晋郡县各地土生土长的普通百姓,再次一等为流民,流民无家无业,通常是租种兵籍人家的封田,住在牛棚马厩,奴子则是当年百国战俘的后代,数目最少。   从实际情况出发,官学第一批招收的学子最少应当是良籍,姬越也没准备在这个上面犯犟,亲自圈定了招收范围,然后就将建造官学的事情丢给了赵易,也就是那个新来的曹操去办。   曹操没有装病太久,姬越派去的御医都是有真本事的,借着丧子之痛还能拖延些时日,但最怕就是演过了头,反倒让人怀疑他有不满之心,为一个没见过面的便宜儿子,这得多冤枉。   但曹操想要举族离开曲沃的心思一点都没变,杀鸡儆猴杀鸡儆猴,赵家已经被当成鸡下了好几刀了,留在曲沃也没有太大的出路,一着不慎,很有可能就会断送性命。   真正接触之后,曹操忽然才忽然发现事情跟他想象得可能不太一样。   比起记忆里的衰微汉室,这里的官制居然更为闲散,有些接近上古时的圣贤之治,官署各司其职,全由天子调派,三公九卿将事务分摊下来,又有层层吏员实行,每天要做的事情还真不多,极度的闲散使得官员的精神生活极度空虚,很多官员服五石散行乐,女闾还在的时候,那里也是很多文人雅士的风流场所。   从未经历过盛世王朝的曹操差点被这股靡靡之气勾住了。   最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皇位上的小皇帝似乎对他没有太多反感,这里五日才一朝,他拢共只见了小皇帝两次,每次小皇帝对他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算亲近,但也决不是对待忌惮之人的样子,他是做过主公的人,知道这种不远不近的态度,正是对待能臣干吏才会有的。   曹操琢磨了很久,最后得出结论,应该是这里的观念和他以往认知不同,并未被儒学渗透的王朝从上到下带着一股强硬的气息,天地君亲师是不存在的,人一生下来就不属于父母,而归于天子,忠孝之间只能取忠,这样一来,杀你一个儿子算什么,在天子的认知里,他只不过是杀了一个违反乱纪的子民,和你做父母的关系不大。   这还真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总而言之,在接到开办官学的任务之后,曹操也没耽误,更没打算偷工减料,很快招揽了一批工匠,在小皇帝圈定的范围里开始建造官学。   作为一个曾经的主公,曹操其实根本不觉得开办官学这事本身有什么利益可言,他招贤纳士不求德才兼备,只求有一技之长,什么样的人放在什么样的岗位上他一清二楚,如今朝堂上的局势一天一个变化,但大体逃不过士族和寒门之争,对一个皇帝来说,维持好一个平衡已经够用了。   人才是永远不会缺的,聪明人天生知道怎么让自己过得更好。   除非小皇帝压根不相信寒门,想要培养一批速成的心腹,但这未免太多疑了,须知小皇帝没有动手之前,寒门处境极差,一朝蒙受天恩,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正是最好的收为心腹的契机,连这些人都不信任,小皇帝到底想培养一批什么样的人手?   曹操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但比起刚来的时候,已经放松了许多,没有性命之危,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   官学建在曲沃城中,如果初期开办顺利,姬越是准备在各地郡县都开办下去的,地点都不需要选,把原本的女闾打扫出来就够了,也省去一大笔工钱。   女闾关闭之后,虽然抗议之声响彻朝野,但也如姬越想得那样,没有翻出太大的浪花来,唯一有些让人头疼的是原先一部分确实犯下罪行,自愿成为营娼换取活命机会的女犯,姬越原本是想按照原本罪行发落,但这些人加起来也有两三千之数,一口气全杀了固然省事,但很容易落下一个暴君的名声。   姬越倒不怕别人怎么看待她,只是为杀而杀,似乎有些没必要,正在犹豫之时,忽然听身边的媚娘说道:“陛下何必为她们烦忧,既然都是该死之人,就让她们去做些要命的苦活,要是真有能挣下命来的,也算是造化了。”   武媚娘想的是修长城挖河道一类的苦活,姬越想到的是奴军。   晋制奴军由来已久,最早的时候是驱赶战俘冲散敌方先锋,后来有了成规模的战俘军,再后来就有了正式编制的奴军,这些奴子组成的军队经过非人的训练之后,战力不亚于晋武卒,奴子斩首十人就能换一个平民籍,所以奴军悍不畏死,极度忠诚,可惜的是,自先武帝大行之后,因为奴军的训练太过残忍,且少有对外作战,就渐渐没有奴军了。   姬越难得露出了一个笑,说道:“好。”   武媚娘知道,这位天子不常夸赞人,能得一个笑,一声好,已经是分外看重的意思了,她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姬越做事不爱拖延,通常想到什么就会立刻去做,而且不会在意别人怎么想,即便外间天色已暗,还是命凤翎卫去把廷尉白起叫来,组织奴军自然不会只组织女军,即便姬越本人剑术不凡,她也很明白男女之间力量悬殊,在这个上面争较没有必要,建女奴营只是顺手安置这一批女犯,重新组织奴军才是她的目的。   白起刚刚睡下。   韩青有妻有妾,但不知为何一直和妻子分居,妾室那里也基本是摆个样子,属于独居状态,白起也没有什么特殊爱好,索性一切照旧。   大晚上被叫起,是个人都有火气,但白起在军营里习惯了,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匆匆收拾了一下,骑上马跟着凤翎卫进宫面君。   夜间的晋宫比白日多了一丝烟火气,白起来时,虚岁十四的天子正在吃饭,倒也不算俭朴,两张面饼配着一碟切成厚片的羊肉,另一只手还握着朱笔正在蘸墨。   见他来了,天子立刻把手里的面饼丢回盘子里,手里竹简一卷,让身边的女官把竹简拿给他看,一边说道:“孤想到如何安置那些女犯了,这事暂且不论,廷尉回去之后整理一下旧年的案档,把狱中羁押的人犯名单列一份,明日之前呈上来。”   白起领命而去,他知道今晚整个廷尉府的人是别想睡了。   姬越不关心这个,官员平时是什么德行她一清二楚,闲得在家嗑五石散喝酒发疯,偶尔才忙一两个通宵还算是事?她觉得官员过得已经够好的了。   白起之后进宫的是韩阙,作为司徒,韩阙的职务范围很广,其中就有包括分配奴子,因为晋制支持五等民通婚,且奴子与上籍民生子不入奴籍,奴子数目日渐稀少,很多士族不习惯用雇佣来的人手,通常不会让奴子和外人通婚,生下的奴籍子被称为家生子,人数和记载在册的会有一些出入,在征调奴子充军之前,姬越要韩阙先把所有瞒报的家生子数目查清。   韩阙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送儿子的事情,乍然听见正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起初是一口应下,等反应过来了,不由得啊了一声。   说实话,姬越总觉得韩阙是三公之中最笨的一个。   她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命令。   韩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可是个苦差事,不仅工作量大,而且得罪人,奴子按人头算税收,用得起奴子的都是中品以上的士族,瞒报家生子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了,倒不是为了那点税收,而是很多家生子都是当成部曲从小培养的。   姬越如果不是借了金台的便利,也不知道很多地方上的士族会这样投机取巧,钻律法的空子豢养部曲,这次正好三件事一起办了。   虽然领了一份苦差,但韩阙回去的路上仔细想想,发觉苦差也有好处,这代表着韩家已经开始被陛下所接受了,多来几次这样得罪人的差事,韩家慢慢就会变成彻底的皇党,这波并不亏啊。   当然,要是能送几个韩家子入宫,就更好了。   韩家父子离开之后,姬越喝了一口茶汤,拿起冷掉的面饼,几口吃掉,又喝了一口茶汤缓了缓,再度摊开竹简,这最后一批是媚娘整理完的各地报上来的罪案,已经翻到最后一卷了,姬越看了一眼,见是个普通的拐卖孩童案,当地郡守提议斩首示众,姬越提笔划掉,圈了个五马分尸之刑。   处理完所有的奏牍,姬越向后仰躺下去,媚娘才要说话,却见小天子已经睡着了,那张稚嫩的少年脸庞上还带着一丝未尽的杀意。   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第21章 魏家   隔日一早朝会。   明明姬越登基也没有多久的时间,以前那种闲暇的日子却都恍如隔世一样了,很多事情都不是姬越一拍脑袋决定完就可以不再操心的,这都需要官员在其中调度运转,这些日子哪怕是最清闲的部门,都比以前忙了两三倍。   这样的效率,姬越并不满意。   晋土太大,各地来往交流不甚方便,有时边关的消息传到曲沃王城需要近一个月,借由金台便利,很多事情她可以不必解释就命人去办,但往往拖延上三五日,效果就会大打折扣,想要提高效率,最好是让官员习惯她的节奏。   姬越提出,如今她新近登基,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故而她准备将五日一朝改为三日一朝,这是照顾到朝中不少上了年纪的官员,等这些人习惯了之后,姬越准备实行战时才有的一日一朝。   要把每一份时间都掰开来当成两份用!   实在不怪姬越有这样的紧迫感,她是个认准了目标就会拼命做到的人,不给她真正的全舆图也就算了,既然让她看到了晋土之外的广阔世界,不去征服那还叫天子吗?   姬越有一个目标,在她有生之年,征服她所知的每一寸土地,如今连备战都算不上,充其量只能说是在整顿内政。   还是肯打肯干的人才太少。   不出意料,在姬越开口之后,就有不少官员起身反对,姬越任由他们去说,虱子多了不怕痒,她已经习惯了反驳,反正只要她不松口,就会有更多的人同意她的决策,然后去实行。   臣子不听话,换一个不就得了。   姬越不吃软更不吃硬,跳过站起来反对的官员,看向两眼乌青的白起,道:“昨日让廷尉列的名单上大致有多少人?”   白起看了一眼笏板,出列道:“整理在册的共有四千一百二十二人。”   这个人数差不多是对上的,姬越要的是在刑犯,这时候的牢狱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一般的小罪都是当场受了刑抬回家去,只有在中等刑罚和死刑之间的罪行才会被关在狱中熬刑,一般来说也都是正当年纪的青壮,因为晋有六十不入刑一说,要么犯了死罪当场打死,死罪之外免刑。   姬越问道:“除去强淫、通奸的案犯,还剩多少人?”   这样的问法也不是没有讲究,晋律强淫与通奸罪以残一肢为刑,或以宫刑相抵,为了能在出狱之后保持劳动力,基本上这些案犯都会选择宫刑,但这样一来,普通劳动还能凑合,充军就不够用了。   白起没有携带算筹,计算了一下,只给了一个大致的答案,“差不多三千四百人。”   姬越没有在意这些,点了点头,“遴选出十八到四十岁的青壮,充入黑牢营。”   除了几个有心人,谁也没把姬越的话当一回事,谁管那些罪犯,他们都还沉浸在三日一朝的悲伤之中。   三日一朝并非没有先例,武帝时期就是三日一朝,且有好几年一日一朝,因为那时候对外战事频繁,是真的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到姬岂这里,三公摄政时就改为五日一朝,之后大家都很清闲,别说五日一朝,都有人上奏疏提议改成十日一朝了。   对于很多只想混日子的官员来说,这是个比关闭女闾更让人痛心的噩耗。   谁都不知道更大的噩耗在后头。   姬越看不少官员不顺眼很久了,对于不作为的皇帝来说,士族清闲他也清闲,大家都乐得清闲,但对于有雄心有抱负的皇帝来说,这种混子活在视野里都是一种折磨。   姬越给韩阙列出了一个名单,没有通过朝会商议,就把她观察了一段时间的官员从官员案档中除名,这样的事情她也不是第一次了,朝会在她看来更像是一个官员汇报工作的场合,到最后还是她来定夺,何必要花一个上午的时间听废话。   韩阙走后,姬越处理了一会儿政务,坐得腿有些麻了,就起身歇一歇,喝了一口茶汤。   人跟人的手艺是有差距的,跟在姬越身边的多是从小用到大的宫人,讲的是情分,说到伺候人的本事,说不定还比不上刚进宫的新人,姬越这阵子喝惯了媚娘泡的茶,再喝别人的,瞬间感受到了皇后级别和宫人级别的差距。   姬越放下茶碗,环顾四周没见到媚娘的人影,不由问道:“夫人去哪儿了?”   尚书女官一般由未婚女子担任,正式称呼为尚书,但武媚娘不同,她先有夫人的名分,再做了尚书女官,夫人位比尚书女官要高,所以只能称呼夫人。   左右宫人面面相觑,悄声道:“夫人一早去了少府。”   姬越有些奇怪,少府供应宫中一切开销,后宫妃嫔一般要派人去少府领取份例,但到了皇帝这里,只有少府被传召的份,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一声也就够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不光姬越奇怪,少府的人也很奇怪,但谁也没敢表露出来,这位丽夫人可是个厉害人物,一个多年无宠的妃嫔,眼看着就要跟着太上皇殉葬,却不知怎么摸到了新君身边,以太上皇妃嫔的身份担任尚书女官。   要知道,尚书女官这个位置可是有名头的,姬皇长寿,临终时,宫中妃嫔只余周夫人,原本周夫人一生无子,应当活殉,但姬皇封周夫人为尚书女官,言尚书女官不殉葬,姬皇驾崩之后,周夫人就以尚书女官的名义又活了十二年,死后入妃陵。   别看现在嘉嫔有直令少府之权,养得金贵金贵的,但在明眼人看来,明显是这位丽夫人的手段更厉害。   怀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的孩子,哪里比得上跟在新君身边。   少府从上到下都很殷勤,武媚娘也不意外,她把这些日子画的图纸拿出来,浅浅笑道,“近来陛下政务繁忙,小小的年纪不能耽误了长身体,这是一套番邦用具,我只见过形状,还是请少府派遣几个得用的匠人试做几回,工期能有多快就多快。”   少府监有些为难道:“陛下从小就俭朴,春季刚做了一批新用具,原以为够了的,所以近来的好木料都被嘉嫔要去了,新伐的木料要经不少工序,还有漆料等等,工期怕是最快也要两三个月。”   武媚娘完全不理会少府监上嘉嫔的眼药,只是笑道:“也不一定要木制的,用黄铜熔铸也是一样,还更快些,陛下虽然俭朴,但也不是咱们底下人不尽心的理由。”   她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有一种独特的咬字顿句,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少府监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这些日子他烦透了嘉嫔颐指气使,见到丽夫人虽然殷勤,但也本能想要推脱,却差点忘了丽夫人已经不是太上皇的丽夫人了,而是陛下的丽夫人。   武媚娘点到为止,没再说什么,留下图纸就离开了,少府监当即找来最好的匠人,开库房搬出一筐一筐的好铜料来,连嘉嫔那边的事都暂且搁置下来了。   临到傍晚的时候,魏灼进了一趟宫,他是为了黑牢营的事情来的。   姬越并不瞒着魏灼这个大司马,毕竟大司马也掌一部分的兵权,更是管理军需要务的一把手,关于奴军的事情想要瞒着他也不现实,尤其魏灼这个人很聪明,他一贯不会和姬越对着干,进宫这一趟除了问明姬越的打算之外,也表达了自己的支持态度。   公事过后,就轮到私事了。   魏灼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陛下容禀。”   姬越示意他开口。   魏灼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小儿魏悬,丧妻已有三月,但在此之前已经与松阳郡主分居三年,曲沃城中人尽皆知,松阳郡主所生的孩子并非魏家血脉,如今郡主与其子意外身死,臣想厚颜请陛下一个恩典,容小儿另行婚娶。”   晋律妻妾死不可续,但这主要是为了防范士人谋害妻妾,如果确实没有这方面的原因,丧妻丧妾的士人是可以上书天子,请恩典再行婚娶的,不过原则上以三十岁以下的士人为先,过了三十岁,一般是不给批的。   魏灼提出想让儿子另娶,一方面是向姬越表忠心,另外一方面也是心疼魏悬这个儿子。   作为魏家嫡系子弟,魏悬继承了魏家人的俊美仪表,擅音律,擅书画,擅清谈,刚到娶妇之年就被各家女郎盯上了,魏悬却自己看中了一个中品士族出身的女子,两人互有情意,只是那女子年纪略小了点,才刚及笄,按这时的规矩,士族女子出嫁最好是十八岁,两家就约好再等上三年。   不料松阳郡主久慕魏悬美色,寻死觅活要嫁给魏悬,最后由康王出面,姬岂说合,强买强卖了这桩婚事,魏灼眼见着儿子自从成婚之后就日渐麻木,整个人像一潭枯井,对康王,对姬岂的怨气一直不小。   姬越清楚,魏悬自然不是谋害妻妾的人,他那妻子是她谋害的,想了想,问道:“倒也可以,可有看中的人选?”   魏灼连忙道:“是司马属官彭仓之女,我儿与她有过前约,今岁十九了,一直未嫁。”   姬越点点头,说道:“松阳郡主什么德行孤知道,委屈魏家郎君了,这样,孤再加一道恩典,赐这彭家女郎一笔嫁妆,这桩婚事就算是孤说合的。”   虽然没有提及姬岂的过错,但姬越这种弥补甚至认错的态度还是让魏灼心头一热,他后退两步,端端正正向姬越行了一个大礼。   姬越摆摆手,说道:“应有之义,待魏家郎君新婚之后,孤还有事要他做。”   魏灼再次谢恩,姬越把他扶起来,又安抚地说了一会儿话,才把人送走。 第22章 掷地有声   官学在一个月后竣工。   姬越原本打算把官学就叫官学,还是经过媚娘提议,改为国子监,定由秋收过后,招收京畿良家子入学。   宫中藏书不少,姬越命人抄录成集,送至官学,其中大部分是儒家和法家的书籍,另外选了四名官员分掌学科,姬越也知道,平民百姓认识几个字都不容易,想要和从小耳濡目染的士族子弟比头脑不大可能,为了照顾这些未来的国子监生,姬越简单地将国子监分为四个学科,儒学,法学,算科,地官。   前两者很好理解,就是教儒法两门学科,算科是专门为吏员准备的学科,主要教习数算,地官属于杂科,什么都会教一点,学成之后择优授官,到地方上去管理郡县。   当然,国子监究竟能不能出人才,还要看以后,没个三五年想见效果都难,不过这一次,姬越倒是想起了自己抽取到的那个“桃李满天下”的异灵,当即把人从黑牢狱调了过来。   人才就要放到相应的位置上去,姬越对自己感到十分满意。   坐在少府新制的黄铜番椅上批阅奏牍,姬越明显感觉到这种坐姿比跪坐更舒适,也更适宜久坐,其他用具她也一一试过,都很不错,她也不是非要折腾自己的人,用着舒适就够了。   盛夏时节,宫中处处都摆放上了冰盆消暑,姬越一个人用冰量不算大,后宫那边花销却不少,细问之下才知道,后宫用冰和姬越用冰根本不是一回事,普通的妃嫔至少一天用去一浴桶的冰,嫔以上的就更不得了了,一座宫室里里外外几十间房屋,每间的冰盆都是一整日不间断,放得少了还要惹人嘲笑。   按理也不该这么耗费,但谁让姬岂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妃嫔们只当成死前最后的享乐,这时候也顾不上姬越的观感了。   姬越确实烦透她们了,她很不喜欢这种奢靡的风气,发觉基本上所有妃嫔都是在浪费之后,直接了限冰令,让宫妃们以她每日的用冰量为限,不得僭越。   姬越的命令一下,各宫怨声载道。   夏冰贵重,要在冬日将冰块储存进冰窖内,过一整个春季再拿出来用,很多士族都是嫡支才能用上冰,宫中的冰窖压根禁不住这样花销,如今用的冰,都是少府派人从各家士族那里采购的。   姬越的用冰量很正常,处理公务时桌子底下放盆冰,夜间床下放两盆,化了再续上,而大部分的宫妃,她们的宫室至少要放十几盆冰,一定要整间宫室都清凉宜人才舒心。   朝堂上本就严苛了,回到宫里还苛待太妃!   宫妃未必敢表露出自己的态度,真正不满的是各宫里的宫人们,先前由嘉嫔那里带起奢靡之风,妃嫔们要脸面,近身伺候的宫人居所也都有冰用,一下子削减那么多,宫妃还好,他们呢?   大部分普通的宫人都是良籍出身,但别说良籍,很多寒门子弟乃至士族都用不上冰这种奢侈之物,不过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姬越压根就没搭理。   唯一让她有些注意到的是嘉嫔,先前嘉嫔有孕,她给了直令少府之权,原本只是想方便她养胎,不料嘉嫔试探几次之后,渐渐地就抖起了威风,姬越不管她在后宫如何威风,但她要管少府的钱流到哪儿去了。   少府是天子钱袋,姬越新登基,甚至还住在原本的太子宫殿里,一点都没有大兴土木的打算,但少府的银钱还是少得飞快,姬越算数不错,对了账目之后发觉,嘉嫔从怀孕以来,管少府要的钱粮物件加起来都够她修个宫殿的了。   姬越近来有些忙,也有四五日没去姬岂那边了,借着这桩事,她去了一趟姬岂的宫殿,天近黄昏,进门之前有宦官上前点灯,姬越打眼一看,忽然发觉姬岂的脸色很是瘦削,皮包骨头似的,整个人带着一股将死之人才有的暮气,她心里忽然一跳。   登基四个月以来,她已经很少有过从前那样可怕的念头了,少去了皇权的诱惑,她对姬岂的感情比从前更为纯澈,姬越怔怔站着,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清醒地认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   姬岂已经不大召幸宫妃了,他原本也想趁着清闲,过过安生日子,但事实上前些日子的好转不过是上苍最后的一点仁慈,值得庆幸的是他已经早早放下了重担,除此之外,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姬越,至于嘉嫔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孩子,姬岂知道,他有生之年应该是见不到了,索性不去想。   姬越准备好的腹稿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她走到姬岂边上,连礼也没行一个,只是说道:“父皇,你……”   话开口,却又不知道要问些什么。   姬岂笑了笑,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哎,你母亲离开也有三四年了,还怪想她。”   姬越一言不发。   姬岂又道:“父皇一直都想差了,越儿是个能干的孩子,比父皇好多了,把皇位传给越儿,到了列祖列宗面前,我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姬越抿嘴,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列祖列宗也许不喜欢我。”   姬岂摇摇头,说道:“怎么会呢?就是真有不喜欢的,父皇也去说服他们,古时候那都是女人统治部族,到了后来才改,上古八姓有哪个不是来源于女子部族?越儿不怕。”   他这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让姬越有些想笑,可笑又笑不出来,只能难看地扯了扯嘴角。   姬岂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父皇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你自己心里都清楚得很,我只问你一样,姜君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置?”   姬越也不意外姬岂知道姜君的事情,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原本想杀了他,但姜君死了,容易让韩阙心有忌惮,不利于收服韩家,虎豹营的兵符已经收回,就随他去吧。”   姬岂叹道:“姜君最近在服食五石散,剂量很大,他大概猜到了,所以想自己寻个死法。”   服食五石散过量很容易死亡,这种死法是算不到姬越头上的。   和姬越不同,姬岂也算是从小看着姜君长大,对他有感情再正常不过了,为他说话也是难免的。   姬越心里毫无波澜,面上也只是道:“父皇不想他死,那就让他活着吧。”   姬岂这一次却出乎姬越意料了,他稀疏的眉头拧起来,停顿片刻,声音略微嘶哑地说道:“我是想说,能不能、能不能……给他一个体面些的死法?”   姬越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家父皇,片刻间也明白过来了,摆摆手,只道:“父皇不必多想,我不可能隐瞒身份一辈子,他的死活我不放在心上。”   姬岂呐呐无言。   姬越做了一个有些逾越的举动,她轻轻地抱了抱姬岂,说道:“父皇心善了一辈子,就心善到底吧,不要有任何遗憾。”   不要有任何遗憾!   话只是一句话,却掷地有声,姬岂顿时老泪纵横。 第23章 国丧与万邦来朝   雄鸡报晓,狄仁杰起身穿衣洗漱,出了住所不多远,就见国子监长周解老先生正在院子里练剑。   隋唐时国子监之长应称祭酒,但晋制祭酒并非是笼统的主管之意,而是一个正式的礼官职位,故而周解只称监长。   和大唐不同,这里的士人没有明显的文武之别,通常来说,士人佩剑不是为了好看的,大部分人是真的有不弱的剑术,武帝朝时文人带兵也是一把好手,赵易的父亲就曾远征海上,俘高丽王,平定东瀛,是本朝唯一兼领上将军秩的文武全才。   狄仁杰看了半晌,等周解停下来,这才笑道:“监长好风采,直教我等小辈汗颜。”   这话狄阁老说得一点都不亏心。   国子监刚刚开办,如今正在遴选良家子的阶段,一切都在起步,就是周解刚来也没几天,却已经和狄仁杰相处得不错了,周解一贯瞧不上现在年轻人的浮躁骄傲,见狄仁杰这样一个年轻士人如此沉稳礼让,自然另眼相看。   周解笑道:“老了,也就精神头足些,哪里就能和年轻人比。”   说是这么说,但周解显然是很高兴的。   狄仁杰官场沉浮多年,见过的老谋深算之人不计其数,但在国子监,见到的却差不多都是周解这样的有着赤子之心的先生,日子相较从前简单了不少,心情也比从前开阔,不得不说,这位晋皇确实很会用人。   一个皇帝会用人,这就是很大的评价了,不可能为人君者什么都会,凡事亲力亲为,能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就能被称一句明君了。   狄仁杰和周解一道前往膳堂用朝食。   国子监如今人不多,膳堂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在吃饭,见到周解来了,几个人纷纷起身行礼,周解不大喜欢这种阵仗,只是随手摆了摆手,就寻了个位置坐下。   狄仁杰想说点什么,却见那几个人也不甚在意地坐回去了,想来人情交往,用不到这些人身上。   一顿朝食安安静静地用完,去往学堂的路上,两人仍旧搭伴,一边闲聊,这时学堂里还没有学子,只是周解也有些年头没教过徒弟了,等到学堂里的桌椅漆料干透,就忍不住提前去那里感受气氛,有时也著书。   正在这时,忽有沉重的钟鸣自晋宫方向传来,城门四处的乐钟渐渐共鸣,钟声响彻整个曲沃王城。   狄仁杰怔愣片刻,周解却是立刻反应了过来,连忙拉着他向着晋宫方向稽首跪拜。   天子大行,鸣钟示哀。   伴随着北宸宫凄凄哀哀的哭叫和响彻寰宇的钟鸣,姬越红着双眼紧紧握着姬岂仍带着一丝残存温度的大手,没能停顿太久,声音嘶哑地开口道:“宣群臣入宫,为太上皇治丧。”   她想要起身,却被重心不稳的残足带得踉跄了一下,这一下没人来扶,她重重摔在地上,然后又慢慢起身。   短短的一条路,姬越摔了四次,最后一次的时候,姬岂身边最亲近的内侍顺意终于忍不住来扶,却被姬越狠狠推搡到一边。   嘉嫔离得有些近,被摔在身边的顺意吓了一跳,本能地短促尖叫了一声,捂着肚子就要起身后退,姬越猛然回过头看她,眼里满是血丝,狠戾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拔出剑杀人。   嘉嫔被吓住了,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呐呐地说道:“我、我……”   姬越看了一眼跪着的妃嫔们,想要把这些人活殉的念头充斥着脑海,但到最后也只是深吸一口气,说道:“送嘉嫔回宫休息,其余太妃留下守灵,太上皇遗命,宫中不得殉葬,如有违抗,连坐全族。”   她说完,用腰间的礼剑支撑着脚步,甚至忘记了平时一贯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少府早就备下了全副丧仪,姬越换了一身孝服,没过多久就有大量系着白绫的牛车在宫门口汇聚,丧服也是早在姬岂病重时就备好了的,有来不及备的就穿素色衣裳,不管心中如何想,面上都是一副悲凄之色。   七日停灵,一月上下,举国哀悼。   姬岂在位三十多年,政绩不多,唯一值得传扬的是他的仁慈,大赦小赦是常有的事,很多人因此获得新生,也有很多人仇怨难消,如今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再多的恩怨也都成为过往,姬岂的时代正式过去了。   姬越不喜欢离别,她经历的离别也并不多,如今父皇母后都不在了,她坐在皇位上,真正成为了孤家寡人。   伤心过后,一应事宜也需要处理,头一个就是殉葬之事,姬越虽然命令不得殉葬,但满朝士族无不激烈反对,甚至作为殉葬品的妃嫔都有哭求上书,自请为先皇殉葬的,姬越知道史无前例之事,要实行起来自然无比困难,于是七日停灵一过,她就把姬岂的灵柩下葬,直接封陵。   原本大部分士族都没准备在国丧时拱火,但耐不住反对之人说得很有道理,先皇都不令人活殉,谁还敢僭越?这不光是晋室家事,也是朝堂大事,没准他们群情上书,能令天子回心转意呢?   姬越确实回心转意了,她收到群情书之后,直接下令废除人殉,算是她为姬岂做的最后一件事。   最开始带头反对的那个士族官员是上品士族出身,激烈反对的原因是出自孝心,他的母亲也到了弥留之际,原本都定好活殉名单了,结果先皇走在他母亲前头,遗命不许宫人殉葬,要是再往下落个几年或许没什么,但这会儿风口浪尖,先皇都没让人殉葬,他母亲去世要殉百十个奴子?怕不是要被人参死。   姬越理清楚之后,听闻这名官员的老母亲昨日刚刚过世,她也没有太过苛责的意思,只下了他的官职,让他回家专心治丧,以尽孝心。   此后再有人反对,姬越就劝他们自殉,想来比起奴子,父母还是更愿意有亲儿女陪伴。   抗议之声这才消弭下去。   除去殉葬事宜,还有一件事,就是定先皇谥号。   谥号评价一个人的是非功过,所谓盖棺定论,是盖上棺盖才能下的定论,姬岂在位时认为自己至少能得一个厚帝的谥号,但在朝议上,大部分官员都认为最适合姬岂的谥号是惠,同有仁爱之意,但惠字不是什么好谥号,前朝惠帝乱政十三年,民不聊生,指的是平庸仁弱之君。   定一个皇帝的谥号不是小事,姬越不能过多干涉,就像皇帝不能轻易干涉史官,在这一点上,君臣各退一步,最后定谥为仁,取宽厚仁善之意。   第三件事,就是迟来的万邦来朝。   早在晋君时期,就有群夷面君一说,后来晋国坐大,威慑四邻,一旦新君即位,就有各国来贺,以便更换质子,送上贡礼,姬皇之后,定名万邦来朝,蛮夷小国以臣属名义进贡贺礼。   姬越即位之后,晋国四面的属国就纷纷派出使者来贺,准备贺礼花去些时间,路上又花去些时间,有的使者人都到了住进驿馆,有的使者还在半路上,拖拖拉拉几个月,又赶上国丧,等到过了国丧期,再远的使臣也都到了。   万邦来朝是彰显国威的大事,正好也能冲淡国丧带来的郁气,曹操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也能操持上这种事情,好在赵易本人也没有,照本宣科弄了个晋不晋,汉不汉的宫宴,倒也没人怀疑什么,说实话,整个晋宫经历过姬岂当年即位时万邦来朝场面的官员实在也没几个,经历过的也差不多都忘记当年是什么样的了。   对于新君来说,这样一场大宴彰显的不止是国威,更是君威,但姬越除了基本该有的郑重,心里并不耐烦这个。   所谓臣属国,都是被打服,打怕了的小国,就像喂熟的狗,对人可以恩威并施,对狗能有什么威风?她今天就算拔剑杀几个使臣,也只会换来一声声惶恐请罪。   姬越坐在上首,不太注意那些穿着各种奇怪服饰的使臣,这些使臣在各自的小国里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有的小国直接就派遣王子王女出使,但经历了一路太平治世的洗礼,来到煌煌天威的晋宫,见到衣着光鲜的晋人,都有些自惭形秽。   这些使臣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对羌族兄妹,来自羌人建立的小国义渠,一身鲜艳羌绣衣裳彰显了王子王女的身份,容貌和晋人近似,只是肌肤略黑,但都十分出挑,尤其是义渠公主,一双美目如顾如盼,止不住地在那位尊贵的少年晋皇身上流连,带着不同于晋人女子的热烈情意。   酒过三巡,歌舞退场,就到了各国献礼之时,就在这时,义渠王子忽然起身对着姬越彬彬一礼,用娴熟的晋语说道:“您是日月与星辰之主,远古的凤凰血脉在您身上流淌,草原所有的部族都钦慕您的威名,我们愿意奉您为神明,请允许我们献上草原最美的珍珠公主,愿她得您欢心,点缀在您的冠冕上。”   姬越看了一眼义渠王子,目光又落在满脸红晕的公主身上,眉头微微拧起。 第24章 预见的眼   历来万邦来朝,进献美人是惯例,但基本上没有如此直白的,比如东瀛国的使臣身后捧着国礼的美人,人和物一样是贡品,但历来倒也没有送番邦送公主入晋的,这么一想,郑重对待倒也符合情理。   收一批普通美人入宫没什么,但番邦公主至少也要有个名位,姬越只道:“父丧未过,中宫无后,不宜纳妃。”   义渠王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公主久慕上国繁华,如果我们不要名位……”   姬越等了一下,没等到后半句话,想了想,开口说道:“羌人擅养马,常与晋商交易,但私商往来盈利,反而不美,朕近来有意雇佣羌人养马,此事需要有羌人官员在王城调度,如果公主喜欢晋国,不如任个官职,多留几年。”   这算是一个非常折中,也不伤及羌人面子的说法了,这也是因为羌族世代与晋人为邻,长期供应军马货源,算是友好属国中的第一等,换成东瀛高丽,就没这么客气了。   义渠王子大喜过望。   自古联姻之事,谁嫁女儿谁吃亏,义渠虽然是小国,却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千里迢迢上门送公主的憋屈事,可去年雨水不丰,草场凋敝,晋商都是一帮吝啬的吸血虫,马不肥壮就往死了压价,义渠一个小国哪里撑得住,上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还是义渠王把王宫宝物凑了凑,又将心爱的宝马上贡给了上国,才换来一冬粮草,如今没什么可卖的了,才想卖女儿。   不是义渠王不疼爱公主,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可草原小国的生存环境就是如此,一旦积弱,就会有强大的部族来抢掠甚至灭国,羌人从夏商之时就在草原上繁衍生息,靠的就是生存的智慧。   义渠撑了一整个冬天,但今年仍旧不景气,草场上随处可见瘦骨嶙峋的羌马,不用等到晋商来,羌人们也知道今年必定有更多的人熬不下去。   珍珠公主知道这次背负着重任,辞别了心爱的情郎,放下公主的尊严,一路上和有经验的妇人学习如何取悦男人,努力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显出与众不同的魅力,草原上的荆棘花拔掉了自己身上全部的刺,把自己打磨成只能用来装饰的珍珠。   峰回路转,上国的少年帝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却给了羌人一个希望。   姬越点到为止,她不是不会施恩,只是大多数时候没有必要,也就是这样双方都得利的事情,她才会积极一点。   过了义渠的小插曲,剩下的献礼就大差不离了,其余小国没有义渠的窘迫,送的都是比较珍贵的国礼,献礼的美人按照惯例也都是要一并算成礼物的,这个姬越没有多做计较,全部收下,她也会欣赏美人,但怎么看都觉得那些尚未长成的少女没什么看头,媚娘那样……应该是丽夫人,丽夫人那样明艳如牡丹花的成熟美人,才比较符合她的审美。   东瀛使臣献礼在偏后面一点,毕竟也算是小国里比较有脸面的了,姬越原本没怎么注意,直到她瞥了一眼,发现她一直以为是女子的东瀛使臣白皙的脖颈上有十分显眼的喉结。   姬越不由多看了东瀛使臣几眼。   东瀛使臣如坐针毡,他在国中时是王宫常客,但无论是东瀛王,还是那几个渐渐成年,已经开始流露出虎狼之姿的王子们,没有一个比大晋的少年皇帝有威慑力,只是被这样看着,他就从脊背上升起一股寒意,本能不敢与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对视。   姬越收回了视线,直视一个人是很无礼的行为,但上位者俯视下位者是常事,也就谈不上礼节与否。   东瀛献上的礼物一共三十六件,每一件都由穿着东瀛服饰的美人手捧呈上,高丽使臣的脸色不大好看了,这样的排场怕是要把他们给比下去了。   高丽国的礼物是特产高丽参,共一百五十根,全都是精挑细选,另外还有两个高丽美人,只看数量及不上东瀛美人,但长相却出挑多了,显然是经过了精细的筛选。   此外高丽使臣没说的一点是,这次送上的高丽美人长相绝色不说,还能歌善舞,最重要的是十分会博男子欢心,先前在高丽王宫的时候,就有两位王子为了争夺其中一个美人而打红了眼,还是高丽国王深谋远虑,决定仿效西施郑旦,又挑了一个十分出众的美人儿,两个人一起送去晋国。   这番暗地里的争斗看在姬越眼里,只觉无趣,莫说她是个女儿身,就算是男人,难道送几个美人就能左右她的决定?未免将人看得太轻了。   这礼在曹操看来一点都不轻。   曹操所生的那个年代是个乱世,人命如草芥,朝不保夕,女子十二三岁就要嫁人,嫁了几年也才堪堪长成,他不喜欢干巴巴的小女孩,又经常攻城略地破家灭族,时常能见到一些可怜的美人……犯点错误总是难免的,但这里不一样啊,贵女十八出嫁,贫家十六许人,未嫁的少女已经有了动人的风韵,岂不更好?   可惜这个时代什么都好,就是风气太严,对男人太过苛刻,这些日子他天天对着一个妾,家中的奴子都敢穿着轻薄单衣在他眼前做活,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得,不能动,动就是连坐全族。   最后一个献礼的是楼兰国,楼兰地处沙漠,却位于西域诸小国和晋国的要塞处,打下楼兰要花销不小,而且也难维持,武帝朝实行拉拢政策,连消带打,通过楼兰要塞征服了不少西域小国,直到十年前楼兰新王即位,向晋正式称臣,楼兰彻底打开国门。   楼兰派来的是一位王子,坐着都比别人高出一截,身上带着许多金饰,肌肤雪白,浅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却不见长相,面上蒙着一层金纱,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眉眼,姬越其实是有一点期待楼兰美人的,毕竟这很有名气,然而楼兰国派上来献礼的却是两个皮肤深红的西域壮汉,抬着一箱红布覆盖的东西。   莫非楼兰美人在箱子里?这是什么别出心裁的献礼?   蒙着金纱的楼兰王子走到台前,对姬越行了一个颇为奇怪的礼节,然后用轻快的步伐走向箱子,揭开了红布,顺便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没有其他东西,楼兰王子捧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再次行了一个深深低头的礼节,用生涩的晋语说道:“献给吾皇。”   盒子由宦官上前接过,检验过后,宦官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却没有耽误,片刻不停送呈至姬越面前。   姬越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宦官为什么惊讶了,因为这奇怪的楼兰王子送上来的竟是一方国王大印。   受晋国影响,基本上周边小国都有王印的概念,楼兰国地处要塞,易守难攻,即便称臣也是所有属国里最重要的一个,如今送上这方王印,却是为了什么?   姬越看向楼兰王子,她先前看过使臣名单,西域小国和沿海诸国不同,取名方式不似晋人,楼兰王子索性用的意译,自称明月。   明月王子深深下拜,口中说出楼兰语,他身边的使臣则替他翻译道:“我王愿意将楼兰献给上国,让楼兰成为上国的楼兰郡,我王会在和贵使交接之后前往曲沃拜见陛下。”   姬越脸上没有露出太多的表情,但她心里是很震惊的,毕竟事情要一步一步做,她原本的计划就是三年内将晋国调整为战时状态,先下楼兰,再取道向西,征服西域诸国,可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楼兰就献国了?   姬越的停顿让整个夜宴的气氛都凝滞起来了,使臣也有些惶恐地看着地面,就在这时,明月王子忽然抬起头来,看了姬越一眼,又迅速低头,仿佛只是一个不懂礼节的小国蛮人。   但在他那双熔金似的眼眸里,刚才那一眼如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预见中楼兰覆灭,尸山血海的地狱之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晋皇身后渐渐升起的安定平和的气象。   明月王子想起义渠使臣对这位晋皇的赞美之词,心中低叹一声。   她是日月与星辰之主,她是人间最尊贵的皇,她一怒让所有生灵震颤,白骨堆起她的王座。   她是凤凰的化身,仁慈的君主,她治下的臣民宛如行走在神的国。   她是光耀的晨星,也是地狱的魔王。 第25章 明月王子   楼兰献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但从长远角度来看,未必不是一步好棋。   楼兰王室争斗一向血腥,如今王位上的新王,也就是明月王子的父亲,就是杀死了两个侄子登上王位,并且向晋称臣保全自身,先皇好脾气不假,但也正因为如此,朝堂上的事情很多都不归他做决定,这些年楼兰国其实也算名存实亡,这时献国,虽然不至于像齐国那样封个君位,但至少能保住荣华富贵。   其实一些西域小国何尝不想献国,但谁也没有楼兰国这样居于重要关塞的地理位置,也没有楼兰沙漠绿洲的富饶环境,沙土地里长不出粮食,靠追逐水源生存,有的小国方圆都不到百里,王后都要亲自纺纱织布,晋使被尊称为天使,意为天子使者,每逢天使驾到,这些小国无不欢欣鼓舞,恨不得举国来投。   在这一点上,先皇和士族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谁都不愿意收下这些穷得要命,年年饿死人的破落小国,互通有无也就够了,真的占下来了,是能迁移晋人去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开荒,还是能把这些小国愚民迁进中原?就是雄心勃勃的武帝,也不过把西域当成一条商道而已。   姬越的目光却透过浩瀚的沙漠,窥见了大片大片富饶的国土。   夜宴过后,姬越留下了楼兰使臣,明月王子似乎也明白语言不通的自己只是个陪客,安静地立在一旁。   姬越问了使臣一些问题,大部分是关于楼兰如今大致的情况,也有小部分是关于楼兰王室的,也是从使臣这里,姬越才知道原来这个明月王子是楼兰王已逝的爱妃所生,按照晋国的概念,算是庶长子,然而如果不是楼兰献国的话,楼兰王是属意明月王子继承王位的。   据说在明月王子出生的那个晚上,明月东升,群星坠落,楼兰国的占星官预测,这是一位要肩负起楼兰命运的王子,他与第一代楼兰王一模一样的雪白肌肤和熔金的双眼就是最好的证明。   姬越也就随意听听,在她看来,这个明月王子的父亲另有其人的概率要更高一点。   楼兰王在杀侄子上颇有心得,但对待美人的问题上,他不仅是个老实人,还是个好父亲,虽然他高大俊美的长子和爱妃作为占星官的哥哥越长越像,但每当想起爱妃临终时那双如泣如诉的美目,他就坚定不移地认定明月是自己最亲的儿子,是爱妃留给他的最后礼物。   而楼兰王后所生的和他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四个红褐色皮肤的王子,全都加在一起都抵不过他和爱妃的真爱结晶。   事实上楼兰国的事情是一笔回到原点的烂账,最早的楼兰先王是一位浅发白肤金眼的异邦骑士,他热衷于美色,最喜欢他人的妻子,留下的私生血脉不计其数,在和当地土著居民近千年的血统稀释之后,基本上已经没有太大区别,唯独是当年妻子生下一对金眼兄妹的占星官出于对楼兰王血脉的病态崇拜,将兄妹二人配成夫妻,令家族世代近亲繁衍,不得流失王脉。   占星官一脉经常出现疯子,但都宣称占星一道触及世界的本质,神明因此降罪,到了明月母亲这一代,距离楼兰先王最近的血缘一脉回到了先祖的宫殿。   明月从很小的时候就发觉,千年的近亲繁衍,逆伦的兄妹相恋,似乎给他的血脉带来了一点意外的刺激,比如他立在楼兰国的王座前,有时眼前会浮现出很多面孔不一但都有些相似的坐在椅子上的人,那是一代代的楼兰王;比如他经过一个地方,觉得应该会发生一件事,那件事或迟或早就必然会发生;他曾预见母亲的死亡,做了万全准备,还是没能挽回。   他消沉了一段时间,再次通过振作精神,他要报复害死母亲的王后,他要成为楼兰的王,他要……然而这些都被某日突如其来的预见打破了。   黑色甲胄的骑兵自东方而来,轻松地收割成片的人头,两日破楼兰。   黑色铁蹄踏过无数尸首,裹挟着烽火的余烬将西域诸国远远地落在黄沙里。   黑色的晋旗在沙漠狂风中猎猎作响。   他似乎窥见了很多,但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只能记得很少的一部分,他记得楼兰国破,却忘记了宛如魔神般屠城的将军名姓相貌和年纪,他记得楼兰王室被押解到晋王城后的落魄情状,却忘记了大部分遭遇,只记得自己作为奴隶亲眼见证了一个连神都无法抗衡的强大皇朝的诞生。   一梦浮生,回过神时父王说着无比熟悉的话语,带着些野心,他想要勾连秦人对抗强晋,至少收回他作为国王的权柄,他说的每一个字,说话时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和预见中别无二致,明月忽然惶恐起来,事情仿佛即将重复着踏入新的轮回。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坐在驿馆的温泉汤池里,明月闭上双眼,深深地把脸埋进水里,以此才能稍稍平复激荡和后怕的心情。   即便没能成为楼兰王,但他已经真正肩负起了楼兰的命运。   这一夜不光很多小国使者没有睡好,姬越也没有睡好,不费一兵一卒得到楼兰要塞的喜悦充斥着脑海,让她简直恨不得从床上跳起来,半夜开个朝会。   如果不是她也喝了点酒,有些发晕,怕影响决断的话,这朝会也许真就开了。   曹操也没睡好,他如坐针毡。   也许是夜宴开办得很热闹,最后散场的时候小皇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当时还没来得及开口,小皇帝就像想起了什么,把高丽国进贡来的两名绝色美人送给了他。   官员一妻一妾是定额,但上赐的美人不算在内,毕竟既不是妻也不是妾,先皇自己后宫就不多,也没那个赏赐的意识,开天辟地头一遭上赐美人,就让曹操给赶上了。   顶着无数羡慕嫉妒的眼神,曹操硬着头皮收下了美人。   曹操开心吗?他难受得要命。   但凡男人,哪怕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有几个不爱美色的?曹操是个后脑勺都长眼睛的人,一整天发生的事情,每一个细微的记忆点,他都会在临睡之前脑海里复盘,根据他复盘所得,小皇帝在见到高丽美人的时候明显被惊艳了,被楼兰献礼打断之后,小皇帝因为高兴,多喝了好几杯御酒。   曹操怀疑小皇帝是因为喝多酒才一时上头把美人送给了他,小皇帝不可能清醒过来之后找他要人,但心里必然会膈应,就像贾诩劝张绣一样,主公看到你就想起女人,那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位居三公自然不需要担心前途,这个位置需要担心的是脑袋!现在不出事,等到出事的时候这就是一笔记在纸上的账。   曹操提心吊胆一整夜,隔日上朝比平时积极多了,满心都是尽快把自己的印象分给找补回来,至于美人?那已经不在他思考范围里了。   等等,记在纸上的账?纸? 第26章 有人登高一呼   晋没有纸,书籍这种东西,士族多以竹简承载,竹简沉重,也难搬动,因此很多士族都是不轻易迁移的。   此外更奢侈一些的还有书帛,是以珍贵的丝帛织造而成,只在上品士族之间用作正式书信之用,就连姬越这样坐拥天下的皇帝,都不习惯用书帛,而官员的上书被统称为奏牍,是以切割成特定大小的薄木片写就书文,如果写错了字,就用刀刮掉一片,有的穷吏舍不得丢弃废奏牍,还会直接磨掉一层,直到用不了为止。   这也是刀笔吏的来源。   曹操是见过纸张的,知道这东西看似很小,但用得好了,甚至能够动摇家国社稷,书帛贵,竹简重,而纸张造价便宜,工序粗糙,轻轻薄薄一张纸,却可记载一卷厚重竹简的内容,很多士族千百年来的传承,落在纸上不过几箱,这也正是纸张没能在汉朝大兴起来的原因。   但从来到这里开始,曹操就知道,坐在皇位上的这个小皇帝和他以往听过见过的皇帝都不同,也许纸张到了他的手里,能发挥出真正的作用。   曹操倒是没想过被动摇根基的士族会怎么看他,这件事做得好了,小皇帝吃肉他喝汤,别说动摇士族根基,逼急了他连挖坟掘墓的事都干得出来。   虽然他没有真的干过,当时是有一个初步的设想,被手底下的谋臣严厉驳斥之后就没干,老老实实屯军种田去了,然而消息走漏了,后来还被写进了檄文里,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把前世的种种暂时略过,曹操对纸张的制造也有了一个初步的设想,其实他自己只是知晓一个大概的流程,但事情是可以交给手底下人去做的,知道原理,剩下的不过是让匠人自行摸索了。   曹操的官职是司空,也就是司工,除了平时的礼仪大典,土木建筑归他管之外,也管理天下工匠,上朝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纸张的问题,不期然又想起木工,想起几次乘牛车经过田垄时看到的耕种工具,这一点就涉及到他的知识范围了,屯军种地的时候,他甚至亲自下过地。   许劭称他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虽然他前半生一直认为自己可以做一个匡扶汉室的能臣,成就周公佳话,但跳出局外之后,他发现自己一直活的是后半句,死后来到这样一个清平治世,他不期然又想起这句话,心中忽然明悟过来,许劭才是真神人啊!   来到晋朝的第三个月,曹操发现了自己的另外一个用途。   姬越倒是没发现曹操还有第二个用途,但她对曹操的满意度是非常高的,比起赵易这个原主,曹操识时务,懂进退,虽然不知道他生前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在司空这样一个重要职位上,他干得十分称职,姬越也暂时没有挖掘他其他用途的想法。   送他两个美人的用意也正在此,士人一妻一妾,在姬越看来不算僭越,赵易无妻有妾,但一个正常男子应当不会看上别人的妾室,虽然不能赐一个正式的妻子,但在别的方面补全了,也算是安慰。   还有一点就是,姬越发觉曹操这个人吧……有点好色,他的视线经常会在家中的奴婢身上流连,为了防止他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废了自己不算,还带着全族降等,使她损失大量人才,姬越选择直接送上绝色美人。   一开始只是当个添头的曹操在姬越的心里完成了一次逆袭,重要程度也上了一个台阶,和赵轻不相上下了,也就是姬越一开始看好的未来大将军的人选卫青。   卫青在黑牢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段时间里,他迅速地适应了军营生活,比起那些同来的士族案犯,他甚至混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百夫长,管理五十个桥山兵,五十个士族兵,他的性格也实在是好,即便知道这些士族都是犯了大案充军,但愿意和卫青交好的低级军官还是不少,毕竟其实在很多男人看来,女闾案真就是无妄之灾。   和卫青关系最好的一个低级军官,名叫二郎,原本是飞鹰营的士卒,跟着将军来到黑牢营之后也顺理成章升了两级,成为百夫长,算是不打不相识,二郎经常纵兵欺辱卫青手底下的士族兵,经过几次交手,两个人反倒成了朋友。   卫青并不避讳这具身体犯过的罪责,但他的性格又实在不像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加上真正知道赵轻面目的人都在姬越清算范围之内,军中就有不少人猜测是士族内部的陷害,很多人都是看他越来越顺眼。   姬越也觉得顺眼。   虽然没有真正见过这个据说功绩很大的蓝星将军,但在姬越看来,一个人的功绩只能算是添头,最重要的是能力和性格,能力不够,都不会在她眼里出现,性格不好,用着不顺心,能力再大她也不会用。   这就是帝王式的任性。   姬越如今手握天下兵权,也确实能够震慑很大一部分怀有恶意的士族,但她不可能长久地握着兵权,因为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可能军营大小事务都由她一个人来管,最少也要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来分薄一部分权柄,姬越原本看好的是魏雍,可魏雍是她的心腹不假,也很有能力,唯一的缺点也是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太过年轻了,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入军中锻炼还行,让他手握大权,至少也要等十年八年。   选择卫青还有一点,那就是他的士族身份,士族出仕不看年纪,只论能力和出身,有时候连能力都不需要,有个好出身就行。   清晨的曲沃,满朝官员乘坐牛车,潮水般涌入承天宫参加朝会,也有少量驴车和步行的官员,这属于姬越上次在女闾案后提拔的一批寒门,如今经历了几次朝堂君臣之争,姬越的威慑力早就超过了多年默默无闻的先皇,相应的,这部分官员的地位也稳固了下来,甚至已经有士族在试图交好。   除了零星几个傻子,基本上没人搭理士族这一招,正常人谁都知道陛下提拔他们就是为了对抗士族势力,和士族交好?脑子不用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例行的君臣奏对之后,有本要奏的官员正准备出列启奏,就在这时,司徒韩阙当先出列,报称近来挨家挨户清查奴子数目的事情已经完成,计出奴子十二万五千余人,符合姬越要求的青壮四万多人,只待姬越下达征调令。   如同一滴水落进了沸油锅,几乎满朝的官员都看向韩阙的方向,低低的嗡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韩阙这些日子动作不算小,但大部分的士族都没有长前后眼,最多怀疑国库缺钱使,想在奴子身上收回一笔税,才要计得那么清楚,也有一部分心怀鬼胎的地方士族暂时遣散了部曲,想看看风声,但谁也没想到,姬越要的不是税,是人。   这可就有点过分了。   对于士族来说,奴子就相当于好狗,奴子和奴子生下来的孩子从小养大,长大了就是最好用的忠狗,书籍是士族的根基,奴子是士族的手脚,为什么奴子与上等民生下的孩子随上等民籍,到现在奴子的数目还是那么多?最大的原因是士族不允许,在很多士族那里,奴子和平民相好乃至生下孩子,都是要被直接打死的。   姬越无视士族的次数实在不少了,但没有一次比这次的抗议势头大,女闾案动了女色利益,废人殉动了死后利益,而征调奴子,动的是切实利益!   谁都不愿意把家里正当年纪的奴子送出去,奴子以男为贵,女奴少了用来睡这一大功能,价值直线下降,男奴就不同,能干活,能当成打手带出去,死了也不用承担责任,在很多偏僻的地方,小士族都是以男奴的数量决定哪家地位更高。   有士族坐不住了。   收到鲁地大小二十六家士族联合作乱的消息时,姬越正在用朝食,她一夜都没睡,复建奴军,要忙的事情有很多,过了困倦的那个点,人也就睡不着了,加上还有朝会要开,姬越就喝了一大碗粟米粥,坐在黄铜椅子上,翻阅着周解老先生的手稿。   来报消息的是司马魏灼,他也是在开在鲁地的几家马场失联数日之后派遣探子得来的消息,鲁地任侠,本就属于较难管的地区之一,任用当地士族官员很容易义气勾连,欺上瞒下,但任用外来官员却会被整个鲁地抵制。   武帝时期实行以齐制鲁之策,齐地募兵在鲁地训练,鲁地募兵在齐地屯军,但姬越用金台观察之后发现,鲁地的官员会有意将本地的青壮留下,派遣老弱残兵前往齐地服役,只是没想到鲁地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说是作乱,却和反叛无异。   魏灼的提议是先按兵不动,派遣说客拆散二十六路联盟,那么多大小士族,总有人是被义气所逼,稍加承诺,必然可以使得联盟内溃,一旦动兵,劳民又伤财,没有这个必要。   原本姬越确实是想要动兵的,她恨不得把这些犯上作乱的贼子五马分尸,但冷静下来之后,还是觉得魏灼说得有理,想了想,说道:“士族联军作乱,人数几何,其中奴子占比多少?”   魏灼的探子并不是吃素的,他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过两三万人,奴子占七成以上。”   姬越弯起眼睛看向魏灼,“先生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魏灼连忙说道:“陛下的意思是,乱联盟不如直接乱军,奴子虽怯弱,但有陛下一诺,必然对这些士族群起而攻。”   世间哪有甘心一辈子做奴做狗的人,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就有更多的人悍不畏死。 第27章 星星之火   黑狗卧在马厩里等死。   主家把他关在马厩已经四天了, 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该烂的地方都烂透了, 有蚂蚁爬上他的腐肉, 背后的脓疮似乎是裂开了,但他没有动一动的想法。   其实他身上的伤并不致命,只是没有药喝,也没有东西吃,伤口就会养不好, 然后人就会死。   不知道疼死和饿死哪个会先来。   黑狗是个很奇怪的奴隶,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想一个问题, 为什么他生下来就是奴隶, 主家的少爷吃肉,把光秃秃的骨头丢在地上给他啃, 主家的少爷读书,他在外面晒着,主家的少爷习武, 他陪练,只是打落了少爷的剑, 就被打断了腿。   长大之后, 战马一样强健的体格让他成为了主家最好的奴隶,他负责带人收租, 其实收租的活计有那个山羊胡子的老账房管, 他只负责打砸, 有时候也要替少爷抢人, 把好生生的姑娘从家里抢出来,送进女闾去做娼。   然后少爷就被拉走充军,路上死了。   少爷死后,家主很生气,但是没有办法,从小跟着少爷的黑狗忽然有了一段空闲的日子,他思考了很久,做下了一个决定。   他去睡了石山村的张寡妇。   奴子和奴子生下的只会是奴子,但奴子和上等民生下的孩子,却会成为上等民,这原本是战乱之后为了鼓励战俘与晋人通婚的临时政策,但体会到家生子的好处之后,奴子就成了士族专用,千百年来都是如此,直到出了一个武帝,奴军政策使得士族失去了大量的奴子资源,于是到了黑狗这一代,士族对奴子把控极为严厉。   黑狗很早就有了自己的婆姨,也是奴子,她是夫人后宅的丫鬟,长得好看,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小彩,后来有一天,家主吃醉了酒,睡了小彩,第二天小彩就被找了个借口打死了。   小彩死的时候,黑狗忽然替她高兴,因为她是被拖出去扔掉的,她死后就不是奴隶了,不像那些殉葬的人牲,从生到死都要伺候人。   黑狗想生孩子,但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和他一样做个可以被随意打死的奴隶,他想找个上等民,哪怕张寡妇要去了他全部的家当,但她答应为他生一个属于他的孩子,他寸步不离地守了张寡妇三个月,直到她怀上孩子。   被朱家抓回去的黑狗唯一害怕的是张寡妇知道他死了,就不给他生孩子了,但他一直安慰自己,毕竟张寡妇已经有了五个孩子,都是死了男人之后生的,他的孩子也许吃得不会太饱,但至少能过上真真正正的自由生活。   自由的生活是怎么样的,黑狗并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很好很好的。   失去意识之前,黑狗忽然看到两个兄长朝着他奔来,他疑心自己是死前出现了幻觉,但连这念头都没有持续太久,就彻底昏迷了。   黑猪和黑羊都是黑狗的兄长,家生子历来是要比买来的奴隶得脸的,黑狗没长成之前,黑猪一直都是王家操练部曲的一把手,黑羊体格弱,只能做个普通打手,但三兄弟之中,黑羊的头脑是最灵光的。   这次黑狗出事,也是黑羊第一时间决定救走黑狗,三兄弟一起逃走。   黑猪有妻有子,犹豫了很长时间,但黑羊坚定地说服了他,黑猪的妻子是个膀大腰圆的健妇,孩子也已经十二三岁,不那么容易夭折了,现在外面士族联合起来反抗皇帝,等到大军赶来,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不如先一步逃走,他们可以先找个山藏身,等过了这阵风声再说。   两兄弟架着黑狗往外走,因为联军的原因,士族家中一般只留二三十人,黑猪挑了个换班的好时机,十分顺利地从王家逃了出来。   三兄弟都是在王家长大的,但离开王家的时候,黑猪和黑羊对视一样,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黑猪的妻子早就带着儿子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女人家心细,扛着个扁担,两头各系着一个装着粟米的大口袋,很沉,但黑猪什么都没说,架着黑狗之外,把妻子扛着的扁担接过来扛在了肩上。   一家子趁着夜色走在偏僻的小路上,起初是架着黑狗,但这样速度不快,后来就变成黑猪背着黑狗在前面走,黑猪的妻儿走在中间,黑羊一边扛着扁担跟着,一边注意着四面八方的情况。   离这里最近的山有七十多里,只要在天亮之前赶到没有人住的地方,就可以稍稍休息一下再赶路了。   黑猪知道附近的几个村子现在都成了士族联盟的屯兵地点,也不敢靠近村落,只挑着最不好走,平时也没什么人走的小路走,然而没过一会儿,前头忽然有很多的脚步声传来,黑猪扭头看了一眼妻儿,和黑羊对视一眼,一家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惶恐。   小路只有一条,远远的人影也在快速靠近,后路退无可退,黑猪忽然大喊一声,把黑狗放在路边,夺过黑羊的扁担,向着来人的方向冲了过去。   黑羊知道,黑猪急疯了。   很多奴隶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以前也负责这方面,把发疯的奴隶拖出去打死,然后远远埋掉,这样他们就不会传染上正常的奴隶。   黑羊红着眼睛,他也快要急疯了,他现在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   黑猪冲进人群就是一阵乱打,他体格强健,身手是王家的奴隶里最好的,再年轻十岁,黑狗肯定打不过他,但这时他已经接近崩溃状态,只会抄着扁担打人,对面也不是一群老弱妇孺,没多久就被一拥而上,制服在地。   大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对面的人也没点个火把,全靠本能在赶路,忽然被打了一通,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很快就被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喝止,“就一个人,慌个什么?恁的搓鸟!都忘了俺之前说的话了?”   众人的骚乱这才慢慢平息下来,有人凑近了仔细辨认,当即叫嚷起来,“是王家的黑猪!坏事了,叫王家的发现了!”   先前说话那汉子点起火把来,看了看离得不远的一家几口子,浓眉一皱,说道:“都安静!俺瞧着不像,黑猪,你大半夜的带着一家子出来干啥?”   黑猪被制服之后就卸了一身的力气,只顾躺在地上呜呜地哭,听了这话都没反应过来,还是黑羊机灵,猛然醒神,几步上前瞅了瞅人群,一下子差点没跳起来,这些人,这些人全都是附近几个大小士族家里的奴隶!   领头的那个也是个熟脸,黑羊没多想,只是本能觉得这些奴隶凑在一起,不像是要来坏他一家的,反倒像是要去王家坏事的,他本就口才了得,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维,几句话就解释了自家的情况。   领头的看了看黑羊和黑猪的妻儿,还有倒在地上的黑狗,眉头皱了皱,火把靠近,问道:“北边有信说天子大军就要来了,到时候俺们所有人都和士族一起问罪!除非拿士族的人头换命,一个人头能换两百个奴隶的命,你们干不干?”   黑羊呆住了,这些日子他和黑猪一直待在王家,哪里听过北边的消息?他咽了咽口水,问道:“杀、杀士族?”   人群之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吵嚷声,领头的也是冷笑一声,说道:“你知道这些狗屁士族为什么要造反?因为天子要组建奴军,战场上杀几个人头,就能换良籍!堂堂正正的良籍!子孙后代都是良籍!凭什么放着人不当,要去给士族当狗?”   奴军的事情黑羊是听说过的,老一辈的人把这个当成故事讲,还有很多人信誓旦旦说谁谁是自己认识的人,本来是个奴隶,但大家也都是随便听听,从来不往心里去。   没有见过希望的人,是不会想要反抗的。   黑猪躺在地上哭了一气,这会儿慢慢回过劲来了,他猛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众人都害怕地向后退,黑猪却扑通一声朝着北边天子的位置拼命磕头,脑门都磕破了才爬起来,抄起扁担大声地叫道:“说得好!俺黑猪干了!打到王家去!杀了王承和!”   众人被他的叫声感染,纷纷跟着叫嚷起来,“打到王家去!杀了王承和!”   黑羊把黑狗背起来,也跟着众人向着王家走去,黑猪的婆姨握了半天拳头,最后还是拉着儿子向后退,小小的少年却一下子挣脱开了母亲的手,啊啊大叫着冲进了人群。   他还没有长大,但什么都懂,他不想一辈子都当奴隶!他想做个人啊!他想做个人啊!   打到王家去!杀了王承和!   喊杀声直冲云霄,惊破了静谧的秋夜,星星点点的火把在各地燃起,从半空中俯瞰,宛如一条正在汇聚的火河。   姬越定定地看着金台上一幕幕情景,年少的帝王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怀着一种莫名激荡又恐惧的心理,她看着那条火河渐渐聚拢,一夜无眠。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第28章 搞得再大一点   王承和是鲁地的一个小士族家主, 说是小士族,其实族中认字的不多, 唯一在朝中当官的还是王承和远了三服的亲戚, 但在乡下这样的小地方,已经足够他横着走了。   前些日子的女闾案牵连很广,大部分士族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损失,王承和的独子王宝因为没有官身,只能被充军发配, 王承和上下打点, 好不容易才打通了鲁地的关节, 不料刚离开三百里鲁地换了接班人手, 王宝因为在暴雨天想要停止赶路,就被差役活活打死了。   那可是他从小养尊处优娇惯到大的儿子!他才十九岁啊!   王承和打那天起就变得十分阴鸷, 不仅时常折磨奴子泄愤,每逢雨天就打死几个奴子,权当为儿子殉了, 有士族带头作乱,在别家都犹犹豫豫不肯决断之前, 他就倾家荡产举族支持, 也因此以一个小士族的家底,王承和稳坐联盟前五把交椅, 是魏灼的暗探最先一批确认的目标。   二三百名青壮汉子手持棍棒冲进王家的时候, 王承和正在睡觉, 没有叛乱之前, 他也恪守晋律,很少对奴子下手,一旦下手就要立刻理清楚首尾,但他现在已经无所顾忌了,众人冲进去的时候,床榻上只有个被掐死的小丫鬟,王承和反应极快,为了不让丫鬟暴露自己的逃跑方向,他把丫鬟掐死,然后才跑了。   窗户开着,床下鞋子没了,青砖没留下脚印,但应该是向外跑了。   领头的汉子没有贸然下令众人分散去追,而是将人分为五个小队,按方向一间一间搜寻,黑猪和黑羊原先是王家的奴子,这会儿一人领了一队,黑猪只知道闷头搜寻,唯有黑羊带着属于他的几个人呆在原地,黑羊把屋子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无果,正想带着人出去找,忽然灵光一闪,抄起扁担冲进了小隔间。   小隔间很小,只能容下一张床,看着一览无余,但是黑羊记得,他曾带着人在小隔间床下挖了一个长方棺材的空格,是为了让王承和逼迫了奴婢之后,藏尸方便的。   王承和被几个人一拥而上扑了上来,他愤怒地看着黑羊,想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就被更加愤怒的奴隶们扑上来打死了,领头的赶来的时候,王承和的尸体都被糟践得不成样子了,但众人到底还记得人头是要用来换命的,只有个脑袋完好无损。   众人面面相觑,打死人的时候很痛快,可到了割人头的时候,谁都不敢了,尤其王承和中年丧子又纵欲过度,整个人看上去像个惨白的骷髅,吓人得很。   就在这时,黑猪抄起从厨房找来的切菜大刀,上前一刀砍在王承和的脖子上,接连砍了十好几下,才把王承和的人头砍开,他揪起王承和的脑袋,气喘吁吁看向众人,高声道:“王承和的人头,俺们一家五口子人必须算一份!”   众人呐呐半晌,只道:“算得,算得。”   然而这就不够数了,早在来之前众人就数过人头,一共二百三十二个,考虑到半路上肯定有逃跑的,还有浑水摸鱼的,谁都觉得到时候人肯定是够的,结果半途多出一家子来不算,刚才清点人数,竟然连一个逃跑的都没有!   领头人早得了授意,自然知道这就是个说法,只要人头献上去就可以了,但奴子很少有聪明人,合计了一会儿,有人提议把王承和的妻女杀掉一个充人头。   王承和的妻子也是士族出身,不过娘家落魄了,王承和正式的那个妾因为难产死了,只有正妻生下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前头的大女儿嫁出去了,留下一个二娘子,一个三娘子,养得十分精细,此刻落在形同暴民的奴子们眼里,却只剩下人头的价值。   王夫人哭成了个泪人,两个娘子也都抱着哭,只说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又求领头人发发善心,王家的家财她们一文都不要,哭着哭着,还昏厥过去两个。   黑狗就是在一片哭声中醒过来的,他身上的伤口疼得厉害,但因为黑羊到厨房端了碗粥,嘴对嘴渡给他喝了大半碗,身上不像之前那么没力气,黑猪见他醒过来也很高兴,把他放在小隔间的床上。   黑狗听着哭声,渐渐问明白了首尾,他啊啊两声,竟然强撑着想要爬下床。   黑猪连忙把人按回去,急声道:“兄弟!你有事说就是,不要坏了自己的身子!”   黑狗从眼里淌下两行泪来,呜呜地道:“那天杀的老牝犬,就是她让人打死小彩的啊!还有珠儿,俺们家小珠儿,大哥,你忘记了吗?”   黑猪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们三兄弟相依为命在王家过活,但在这之前,他们是个有个小妹妹的,虽然是从路边捡来的,但他们都对这个妹妹很好,黑羊还假模假式地翻了翻他也不认识的破烂竹简,给小妹妹取了个名字叫珠儿,小妹妹以为是黑猪的那个猪儿,还生气了很久。   三兄弟都觉得小妹妹长大了肯定比主家的小姐都要好看。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小珠儿长得真的很好看,抹一脸锅底灰都好看,二娘子撺掇王宝把人送进了女闾,十岁的小姑娘,半个月就让人糟践没了。   黑猪刚砍了王承和的人头,手里的菜刀沾血又沾肉,他失心疯一样冲了出去,一刀砍在二娘子的脸上,再一刀砍向了王夫人,众人也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加上黑猪的威慑力已经隐隐上来了,谁都没敢动,眼睁睁看着他把两个妇人杀死,领头人拦下了他砍向三娘子的刀,抱着他的腰劝道:“黑猪兄弟,黑猪兄弟!这小娘十岁不到,作恶有限,冷静冷静!等官爷来了再作理会!恁今日是大英雄,要领赏的!不要为了一时之气坏了自己。”   众人惊醒过来,虽然不敢像领头人这样抱着拦,却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了起来,黑猪过了杀人的那股劲,就连站都站不稳了,刀被夺下,八尺的壮汉踉跄着推开领头人,向后坐倒在地上。   王家一夜灯火通明,其他地方也都大同小异,短短一夜之间,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从一开始分散的奴隶噬主渐渐发展为大批大批集结,到天明的时候,三百里鲁地大小士族只剩下寥寥几家还在苦苦支撑着,不少士族被迫放弃作乱,反而以民变为由向朝廷哀求支援。   姬越连一个兵都没动,甚至还示意魏灼可以搞得再大一点,更大一点。   魏灼彻底被姬越的胆略折服了,说实话,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连他都有点害怕,毕竟民一旦成为暴民,那就不可控了,但姬越明显是有自己的情报路子,她几次下令推波助澜都是恰到好处,到这个时候,也没有他劝解的余地,姬越的意思很明显,她是不想要鲁地再有士族存在。   战火已开,真以为除了二十六家出头鸟,剩下的姬越都看得很过眼?放屁!   说起来如果按照士族的标准,鲁地的士族显然是最受人推崇的,鲁地崇尚周礼,还没被晋收服之前就是以礼乐治国,鲁地出儒生,也因此,鲁地的士族树大根深,当地百姓极度排外,明明占着数不尽的良田,每年的税赋却总是短缺,盈余的部分也没有留在百姓手里,而是被大小士族瓜分一空,本地官员长期欺上瞒下,一方面对朝廷诉苦,一方面对百姓抹黑朝廷。   其他地方的士族肯定也有这种行径,但没有鲁地这样普遍。   按兵是要按兵,但姬越也没准备坐看事态发展,她调武卒一万,募兵三万,屯兵于泰山,一旦事情失控,就会立刻发兵。   齐鲁两地被泰山一分为二,虽然知道姬越的兵是为了鲁地来的,但齐地的大小士族还是很慌,毕竟之前鲁地叛乱时,齐地这边也是有不少人动了心思的,当然,一地之兵无法对抗一国之力,众人最大的奢想不过是朝廷服软,收回征调令的同时既往不咎,或许还要以利益安抚一番,毕竟他们是士族,如果没有士族,要怎么统治老百姓?   只能说,大部分的士族到现在还没有了解姬越。   抱着这样的想法,齐人眼睁睁看着鲁地的战火连天,奴隶们爆发出了一场又一场的可怕战力,每到一个地方,必然先打杀士族,乱成一锅粥的情况下却还有着一点章法,奴隶们不烧杀不抢掠,会把士族的家产以及书籍保护起来。   很显然,他们打架,杀人,戮尸,但他们觉得自己是好奴隶,天天等着官爷骑着高头大马来接他们去建功立业。   除了姬越本人,谁也不知道这场可怕的屠杀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士族的惶恐渐渐蔓延开来,每天听着鲁地的战况,很多士族渐渐连睡觉都不敢用奴子守夜,总觉得这些奴子看他们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姬越的征调令就是在这个时候下达的。 第29章 魔王的天国   姬越是个苛刻而不自知的人, 她对自己苛刻,对别人也是相同标准, 之前下令征调奴子, 她连象征性的一点补偿都不打算给,虽然各地士族也不图她一点补偿,主要还是为了根本上的利益在和她作对。   打铁要趁热,打劫要趁机,识时务的士族基本上已经接受了现实, 有手脚快的, 奴子都点齐录入征兵名录了, 但有七成以上的士族一直处于观望状态, 鲁地被奴隶肆虐的空档,又有近一成士族放弃抵抗, 剩下的这些士族,姬越下了二次征调令,这一次不光要求送上青壮奴子, 还要求士族负担这些人以后的军饷。   这可就过分……好吧,也不算很过分。   鲁地的事情闹得太大, 人心浮动, 很多正当年纪的奴子早都动了参军的心思,一昧打压反而成了坏事, 谁也不想半夜起来被家里养的狗割掉脑袋, 最重要的是, 如果有某个士族家里的奴子闹事, 也带起鲁地那样的风潮来,他们家里养的奴子是会御敌于外,还是提刀向里?   几乎没有士族敢保证,他们对奴子凶残惯了,更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人形牲口能有什么反抗的念头。   现在牲口要发疯,这个时候打死一两个,怕是要误了全族的性命!   罢了,罢了!只当送瘟神了!   二次征调令的反响很大,几乎没有哪家士族肯死扛的,一方面皇命难违,大家一起扛着也就罢了,别人都服软了你不退,这就不符合士族处世的观念了,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能死扛,家里的奴子就敢下刀!   近来已经有两起士族被奴子刺杀的案子了,廷尉府明明第一时间就接了案子,却只把人按在大狱里不发落,这是什么行径?这是公然的威胁!   但这种威胁,还真没几个人不吃。   姬越一直觉得自己之前的皇帝都把士族看得太重了,养肥了他们家底的同时也养大了野心,士族是个什么东西?天子赋予他们管理子民的权柄,并不意味着士族就能手握天子的权柄,更确切地说,五等民是羊,士族就像是羌人用来牧羊的狗,人为犬主,天子岂能反被士族所逼?   鲁地的士族清理干净之后,聚拢起来的奴隶也渐渐分出了主次,除了魏灼的几个暗探之外,手底下收拢人最多的是一名叫做黑猪的中年汉子,他先收拢了一批王家的奴子,然后靠着一身本事渐渐打出了名气,亲手杀死过十几个士族,身边还有个机灵的兄弟在出谋划策,好悬没把魏灼派过去的暗探位置顶掉。   姬越这些日子不光在观察鲁地的战况,也在仔细观察奴隶的情况,奴军毕竟不同于正常军队,需要有一个同样是奴隶出身的主将才能安抚人心,魏灼的人手还有其他珍贵的用处,自然不能浪费在这个上面,所以姬越一开始看好了几个,经过一个多月的观察,最后选中的就是黑猪。   心思单纯,战力凶悍,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气质,头脑虽然不灵光,但统率奴军够用了。   黑猪自然不知自己即将迎来一场泼天富贵,他这些日子一直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杀死王承和之后,他就像是释放了某种天性,每逢战事,必然冲杀在前,受伤也不觉得疼,满脑子都是杀人,直到被黑羊一巴掌扇醒。   黑狗早就能下地了,奴隶命贱,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很容易熬过来,黑狗也是醒了之后才知道,张寡妇没有打掉他的孩子,现在正在家里养胎,几个月后,他就会拥有一个自由的孩子。   黑狗拼命吃喝,只想早日养好身体为国出力,脱离这千百年来深深烙印在血脉里的奴籍。   做一个人!   三兄弟之中,想得最多的是黑羊,黑羊虽然也不认识几个字,但他的心思最细,头脑最聪明,早就发觉了这个临时奴军的不对劲,带着他们三兄弟的领头人虽然说是奴子,却处处都不像个普通人,有一回他甚至窥见这人在写东西,写东西!谁家的奴子还会写字?黑羊见识不多,但他本能觉得不对劲,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许久。   直到有一天偷听到来自两个不同士族的奴子领头背着人用他听不懂的方言在交流,黑羊终于确认了,鲁地的奴军是有人在背后一手推动的!   谁在推动奴军,谁能控制官军,谁能左右天子心思?   想通了关节,黑羊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感到浑身发颤,一方面为自己的猜想而激动难言,另一方面心中隐隐有些畏惧,他这辈子的眼界只在王家这个小士族里打转,第一次接触到外界的风云诡谲,帝王心术,一下子就被震慑住了。   近来姬越一直在忙鲁地的事情,但其他的事情也没有落下,头一件就是雇佣大量羌人养马,一部分愿意离家的羌人送至各地马场,另外大部分的羌人则在义渠替她养马,义渠草场凋敝有各方面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草地被牛羊啃食严重,百姓不可能只靠养马维生,养得最多的还是羊,羊这种东西是会吃草根的,每到一处草场就会吃得寸草不生。   羌人并不是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但不养羊他们就无法生活,姬越直接给出了第二种选择,禁养牛羊,一律养马,义渠国小人稀,以前是被晋商压榨太过,事实上只靠养马的收益,就足够她把义渠国当个穷郡养起来了。   珍珠公主听闻这件事,哭得不能自已,几代之前的义渠王雄心勃勃,不肯替晋人养马,甚至时常派遣骑兵劫掠晋人,直到后来被武帝打怕了才真正臣服,但也就是武帝之后,羌人的境况就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哪还有什么雄心壮志,莫说楼兰想献国,义渠难道就不想?谁不想让子民过上不愁吃喝的日子?谁是铁打的心肠,愿意眼看着族里年年有人饿死?   晋人的陛下真是一位英明又仁慈的圣君!   这一点上楼兰的明月王子是有不同意见的,他在驿馆提心吊胆了很长时间,又被姬越召见了两次,商定了具体在楼兰绿洲开垦田亩,教导种植,乃至派兵驻扎的大小事务,这些会由明月王子直接转达楼兰国王,等楼兰王到了,姬越大概只会象征性地见一见,毕竟她真的是太忙了。   明月王子对这个时间点发生的事情印象不深,但他知道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好的,他从那巍峨富丽的晋宫走出来时,心情一度宛如阳光般明媚,直到迎面有个脊背略弯的中年官员和他擦身而过。   那名官员还对他行了一个小小的礼节。   明月如坠冰窟,熔金般的双眼倒映出人间地狱之景,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那个之前被他遗忘掉的,那个被时光之神藏去踪影的,屠灭楼兰的魔鬼。   随行的官员用不太熟练的楼兰话说道:“那位是我们朝中的九卿之一,粟官窦英,陛下召他应该是为了分拨一部分农人到楼兰教导农桑。”   明月怔愣了很久,这才点了点头。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改变,他不应该再拘泥于预见,只有真真正正接受命运,才能进入魔王的天国。   姬越召窦英确实是要分拨人手到楼兰,楼兰作为一个绿洲中的国度,百姓基本上不通农桑,青壮靠给商人运货为生,明明占据一块肥沃绿洲,却要靠着苦力维生,姬越初步打算把楼兰建设成为一个进入沙漠之前的补给站,一旦开战,粮草是大问题,莫说中原粮多,运输先要一批人手,这批人手路上要吃掉一部分,回来也要消耗一部分,楼兰就算不能成为真正的粮草供应点,至少也不能让晋国贴粮补给。   姬越毕竟不是专业人才,她只是有一个大致的设想,具体还要看粟官署怎么实行。   窦英对此提出了几点意见,大部分都是为了更好地落实姬越的设想,基本上只要姬越提出的要求,他都会努力想办法解决,而不是推脱责任,姬越很喜欢窦英这种脚踏实地又老实肯干的臣子,并且他不光有能力,还很懂得感恩,第一批提拔上来的寒门里,唯有窦英真正算是她的心腹之臣。   关于楼兰的事情,君臣商议了小半个时辰,越商议越是合拍,正好到了饭点,姬越便道:“卿不必拘泥,一起用膳吧。”   窦英有些惶恐地应下。   姬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个人吃了两碗精米饭,一大盘白切肉,一张面饼,吃相普普通通,不算很文雅,也没有太粗鲁,窦英则是很注重礼仪地低头用食,但他心里很沉重。   天子尚俭,士族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做小吏时就听闻上官请客,席中珍馐无数,号称“赛御宴”,本是夸辞,但如今见了才知道,原来天子吃得尚不如一介士族郎君精细。   窦英的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愤怒,仿佛能燃烧一切,他想为自己的陛下做点什么。 第30章 没有奴子的未来   秋收刚过, 四野空旷,也成了最好的屯兵场所, 如今反叛主家的奴军分散成三路, 虽然他们没有盔甲和刀兵,更没有战马,但无论怎么看,都已经像是一支成型的军队了。   三路奴军人数加起来超过三万人,并不都是青壮, 像黑猪这样一家几口人都在军中, 且到了战时从不手软的有很多, 一旦把人逼到绝路上, 老弱妇孺也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虽然奴军这些天从上到下,都觉得自己充满了希望。   黑猪不识字也不懂局势, 全靠另外两路奴军的领头人派遣探子报上泰山那边传来的消息,没有人不热切盼望着官军来接收鲁地,接他们去组建传说中的奴军, 虽然也有老一辈人说奴军很苦,甚至比在士族手里谋生的时候更苦, 但几乎没有人退缩, 就连不在征调范围内的女人和孩童都很想试一试。   姬越没有让这些人等到生出绝望心思的时候再行征调,眼看着鲁地收复得差不多了, 掐着时间提早通知了泰山军向鲁地进发, 并提出三条铁律, 其一不得打骂奴子, 其二不得贪占士族家财,其三不得扰民,违令者上不避,下不饶,以军刑杖杀示众。   这三条都是姬越在仔细观察过军队情况之后提出的,募兵还好,原本都是百姓,大多数老实本分,最重要的是武卒,几乎所有的武卒都兵家子世代从军,战力强横的同时也养成了一种兵痞风气,除了良家子不敢惹,基本上在军中横着走,这种兵好用,却也麻烦。   没有一个镇得住的上将军,军中各分阵营,御下松散,就会导致这样的情况。   官军来的时候,黑狗正在替张寡妇晒麦,鲁地通常是种粟和麦,张寡妇家的地里种的都是麦,今年收成不错,张寡妇平时是雇了短工,从收麦到晒麦全都包了,但黑狗不喜欢张寡妇雇短工,他知道这个女人贪省,会少给短工一些工钱,然后晚上陪他们睡觉,现在她怀上自己的孩子了,他是准备如果能活得下来,得一个良籍,回来的时候就娶了张寡妇的。   官军在村庄里没找到人,还是募兵一拍脑袋,带着人来到了晒谷场。   奴军基本上都住在村庄里,大部分平民人家是不给他们借住的,为了不扰民,奴军们白天帮忙收晒粮食,晚上就睡在地里,尤其这会儿天气也不算冷,秋高气爽少蚊虫,躺在野地里,反而令很多生下来就待在四面围墙里的奴子感到新奇和心安。   领头的官军率领五千武卒和一万募兵,军衔为宣武校尉,姓魏名威,是魏雍的堂兄弟,远远地见到了大批正在忙碌的奴子,魏威身后跟着两千骑兵,其后是步兵,声势浩大,他一骑在前进了晒谷场,扬声道:“吾乃天使,奉命收复鲁地,接收奴子,尔等奴子快快集结,齐听御旨!”   黑狗甚至没听懂军爷的官话,傻愣愣地握着个耙子站在原地,还是不远处正在给粮食称重的黑羊反应过来,连忙用鲁地方言大声叫嚷起来,让众人集结过来,又去把给村民扛粮的黑猪叫了过来。   魏威在魏家的身份可比魏雍高多了,但他一直记着陛下的铁律,虽然很不耐烦,还是骑在马上等着纪律松散的奴子集结过来,跟着黑猪的不到一万人,老弱妇孺什么都有,还有不少看热闹的村民,魏威根本看不上这些人,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傲气,他展开一张书帛,军中很快有几个会说鲁地方言的士卒挤出人群,给这些奴子解释起来。   姬越对于奴子的安置有自己的想法,她想要培养一支能吃苦,肯打仗,且悍不畏死的远征军,就一定要在其他方面给予足够的补偿,首先是军饷,奴军的军饷待遇是募兵的两倍,武卒的八成,参军之后一日三餐,战场上有斩获可以分别以不同的人头数目换取籍贯,五颗人头就能换一个平民籍,十颗人头能换一个良籍,一旦战死,自身还有一个抚恤名额,以这个名额可以换取一个良籍。   除此之外,姬越也答应即便寸功未立,奴子从军只要超过十年,就能换取一个平民籍。   正当年纪的青壮很少没有妻子儿女,姬越等于是用这一代青壮奴子的牺牲,承诺了一个没有奴子的未来。   满地跪着的奴子都哭了起来。   切切实实的天子御旨和传言是不一样的,传言传得再真,他们的内心里还是有着一丝恐惧的,如今有天子一诺,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能够放下了。   三万奴子遴选出青壮七千余人,余者皆发安家费,虽然还是奴子,但这一批杀过士族的奴子已经没有人敢买了,他们现在是姬越的奴子了。   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各地的奴子纷纷集结,撇去一些带伤有病不能参军的,一共募兵四万,按照晋制,军队不能距离中原太远,但如果把这一批奴军全部放在眼皮子底下,粮食的运输就成了一大问题,而且加上四营的兵马,姬越身边的军队数目也过多了。   姬越思索着解决的办法,朝中也有不少官员提议,但那都不合姬越的心意,还是媚娘想了想,说道:“去楼兰不是正好?”   姬越之前也想过,但后来又觉得这批奴军还没有训练成型就远远派遣,不利于军心稳定,还是媚娘笑了,说道:“陛下总想着凡事都要找出万全之策,可世上又哪来那么多万全之策,都是种种无奈里找个尽量妥当的法子。”   姬越觉得媚娘说得很有道理,她接手政务时间也不短了,渐渐地也能理解,人力总有尽头,没有什么事情是十全十美的。   奴军的事情就此定下,在短暂训练之后,这些奴军来年开春就会被送往楼兰,一方面驻守楼兰,一方面继续练兵。   忙碌的事情都告一段落,曲沃也迎来了姬越登基后的第一个冬日。   清平治世不是说说而已,至少姬越仔细看过国境之中最偏僻穷困的地方,哪怕是最穷的流民,一天也有两碗稀粥可以裹腹,各地郡县修建的贫屋也可遮风挡雨,不像这世上的很多地方,一到冬日就是要死人的。   今年羌人内部早已定好了名单,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没足岁的孩子,还有病了伤了的年轻人,都在名单之列,放在大晋,这也许是个郡县官员体恤孤寡伤残,派差役带些钱粮去周济的名单,但在草原上,这些人是默认一旦粮食不够,就远远丢掉等死的累赘。   没有人真就那么狠心,这不过是万般无奈之下才会做出的决定。   直到来自大晋上国的天使带来了大批的粮食,要带着一部分羌人去过好日子。   出乎姬越的意料,羌人还真没有几个不愿意离开草原的,天使所到之处,只要是走得动的青壮都抢着报名,还是再三保证过,除了带走的羌人,剩下的也都能领到可以吃饱的粮食,以后这片草原就被大晋承包了,才算是将这些羌人安抚下来。   实在不怪羌人一点都不爱国,草原部族流动性强,一个地方的草吃光了就换个地方安家,义渠名为一个国,实际上也就是个大点的草原部族,在上国那边自称个小国挣点面子罢了,这次别说义渠国,就连其他老牌草原部族都派人来询问,得知不需要离开草原之后,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几乎所有的草原部族都派人和天使联络上了。   天使照单全收,他这次来本就兼带任务,姬越指示,只要是愿意替晋国养马的部族,都记下名单发放粮食,她要想远征,不可能让步兵千里迢迢靠着两条腿去,军马和饲料一样是重要的战略资源。   她倒也不怕这些草原部族言而无信,自姬皇始收天下之兵,铜铁不外流,且大晋的冶炼技术在不断改进,西方乱世还在使用生铁武器,砍人都很难砍死,一场战事下来遍地是碎铁片,草原这边的部族也是差不多的水平,所以武帝压根没有耗费太多兵力就把草原部族打得溃败而逃。   难得一个平静的冬日,姬越除了每日处理一些大小事务之外,也多了不少闲暇。   作为从小接受储君教育的正统帝皇,姬越极少接触到玩乐之事,哪怕长大一些之后,姬岂有意培养她这方面的兴趣爱好,她也还是提不起任何兴致来,故而,往年满是丝竹歌舞之声的冬日宫廷里一片死寂。   姬越觉得挺好,媚娘只觉得这个小皇帝年纪轻轻,十四岁过得比四十岁还不如,加上实在清闲,偶尔也会给她弹琴听,她年轻时也通晓音律,只是后来渐渐手生了。   宫中长日无聊,慢慢的就起了不少流言,说陛下有意封先皇的丽夫人做自己的夫人了。   姬越的注意力如今多在她还没征服的土地上,也不大去听宫内的消息,故而来奏报政事的曹操看她眼神有些不对的时候,姬越还没有反应过来。 第31章 宫闱秘事   曹操近来的情况有些不好。   前段时间把造纸技术和改进农具两件事提上日程之后, 姬越对他的态度也一直没有变动,他也终于有点闲情逸致了, 尤其冬日里温香软玉左拥右抱, 艳福直追当年汉成帝。   高丽美人各有风情,一个美而妖娆,一个温柔如水,都不通晋语,曹操有时候也会教一点, 但两人相貌生得好, 脑子就不太灵了, 基本上就是鹦鹉学舌, 转眼就忘,所以曹操大多数时候还是把两人放在一起, 作为老三妻四妾受益人,他的思想十分朴素,两人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 待在一起也解闷。   他倒是没想到这两人从在高丽王宫时关系就不好,整日待在一块就出了问题, 昨天晚上曹操比较喜欢的那个艳丽美人把温柔美人推下水淹死了。   高丽是个小国, 律法不严,这个美人在高丽皇宫时就有过毒死王子宠妃的前科, 但因为相貌生得太好, 嘴皮子也厉害, 最后反倒博得了那个王子的怜惜, 差点就成了王子妃,如今被送到上国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发觉主人明显更喜欢自己,于是故态复萌,弄死了同来的美人。   曹操一个头两个大,这要是换在从前,一个蛇蝎美人杀就杀了,也不值当,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两个美人属于上赐,死了一个,等同损坏上赐物品,他是需要请罪的。   正好赶上底下的匠人按照他的图纸成功造出了新式农具,曹操就硬着头皮带着图纸和样品求见姬越,先请罪,然后再献礼,这种次序会显得他来这一趟不是为了挟功免罪,最重要的是,看在这份功劳的份上,小皇帝就算不重新赐几个美人,也不会因此对他心生芥蒂。   姬越其实没有下过地,但她对农桑有一点浅显的了解,亲自上手试了试曹操带来的几样农具,立刻发觉这些农具轻便省力,最重要的是样式简单,很好仿造。   姬越压根就不在意什么高丽美人死不死,对曹操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司空做得很好。”   曹操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还会有因为一个笑脸,心头一颤的时候。   但事实是,姬越这样一个极少笑的人,忽然一笑,当真是如同春风化开万里冰原。   撇去其他不谈,姬越生得确实是很好看的,只是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曹操注意到了,是因为他不光喜欢美貌的女人,也会格外注意出众的男子,当然,不是说他有那方面的爱好,纯粹是欣赏美色。   这也是人之常情,既美貌又有才华的年轻人,有几个人不喜欢呢?   就在曹操暗暗欣赏帝王美色的时候,那位风言风语中的第二个主人公,丽夫人穿着一身清丽长裙走了进来,曹操注意到她甚至没有经过通报,年近三十的妇人宛如蜜桃般饱满,艳丽之中带着别样的风情,虽然不如高丽美人绝色,但如果让他选,他肯定会选这样的。美人不是只看脸的,风情气质与内涵缺一不可,再配上不俗的美貌,才可算得真正的绝色佳人。   小皇帝品味还怪高的。   曹操正想着,就听那位丽夫人用柔柔的声音说道:“陛下,挽月宫的嘉嫔生了,母女平安。”   姬越脸上犹带着几分笑意,听了这话倒有些意外,问道:“御医不是说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吗?何时发动的?”   丽夫人朱唇微启,轻轻地说道:“说是昨天晚间发动的,生了一夜,但挽月宫从前天就封门了,是今早少府派人来通知的,对了,用的是嘉嫔娘家的人手,已经出宫了。”   姬越的脸色沉了下去。   她对嘉嫔和她的孩子没有太多想法,但这样提防她,很难不让她不去多想,嘉嫔是不是也知道了什么,她登基不足一年,如今又正在整顿士族,如果这个时候出纰漏,让有心人钻了空子,那就不是一个嘉嫔的事情了。   姬越刚要说话,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立在下首的曹操,曹操面上露出惶恐的神情,但事实上,他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位丽夫人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把这件事说出来,这很明显是要拉他下水。   果然小皇帝也没犹豫太久,便道:“劳司空回去一趟,把嘉嫔的母家控制住,朕怀疑许家有混淆皇嗣之嫌。”   嘉嫔之父许秉官职不低,名为掌营,乃是司空之下负责土木建造的官员,姬越能够派遣凤翎卫持诏抓人,但由曹操这个上司动手,既尊重了曹操,又合情理。   曹操毫不犹豫领命,甚至十分庆幸自己来了这一趟,作为一个深谙人心的曹司空,曹操很明白,正面的功劳永远抵不过替主公做些背地里的脏活。   能替主公背骂名的才是真心腹,可惜他还没到这个份上。   姬越还真就没想那么多,对于宫闱里这点勾心斗角的小事,姬越是从来懒得理会的,故而她也没费什么事,派遣凤翎卫将挽月宫包围,对外仍旧是对曹操的说法,她疑心许家有混淆皇嗣之嫌,毕竟嘉嫔防她防到连宫里的女医都不敢用,皇室诞子,竟然没有一个宫里的人手在场,说你混淆皇嗣就是混淆皇嗣。   许秉这两日一直告病在家,他恐慌之中带着一种疯魔般的激动,许家是大士族不假,但他本人既不是家主,也不是嫡脉,全靠女儿得宠才有了如今的位置,他已经尝足了这方面的好处,故而当女儿从宫中传信来,说要谋一桩天大的富贵时,他立刻就意动了。   谁能料到,那九重宫阙之上的尊贵天子,居然是个丫头片子?而他的女儿,却生了先皇唯一的龙种!   许秉用了这辈子最大的聪明才智,以天大的好处许诺宫禁守卫,由夫人亲自入宫,用一个奴子生的女婴从宫中换走了龙种,待那丫头片子再长大一些,藏不住那下贱的女儿身了,龙种也过了最容易夭折的几年,就是他联合各大士族动手的时候!   许秉自己都不敢抱龙种,不错眼地盯着请来的乳母喂奶,眼里带着疯狂的贪婪之色。   曹操从宫中回来之后就立刻调集人手包围了许家,他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在姬越给的一点信息量之外,又自己添补了点,选了几个嗓门最大的差役对外嚷嚷,没过多久,几乎所有闲散在家猫冬的官员乃至不少百姓都知道了先皇妃嫔生下死胎,于是联合家人混淆皇嗣的事。   门被踹开的时候,许秉甚至都听不到别的声音了,满脑子都是龙种被寒风吹打的哭嚎声,他下意识地要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抵挡寒风,下一刻人就被按在了地上,一剑柄打得昏死过去。   曹操也没想到许秉真就那么大喇喇地把婴儿放在家里,他有没有想过后续的事情?联络过盟友没有?什么都没想过只凭着脑子一热就想谋国?   曹操也服了,直接命人把许秉押下。   许家满门入罪,按理这种罪名是要株连九族的,但许氏是南地大族,一旦诛连至少死伤上万,姬越就开了恩,只让许氏一族以官抵罪,其余不论,嘉嫔与其父母密谋混淆皇嗣,虽然拒不承认,但证据确凿,又因嘉嫔乃是先皇妃嫔,姬越对她稍微容情,一杯毒酒送她上路,许秉与其妻按律五马分尸,被买通的宫门守卫和两个宦官当街斩首。   挽月宫的宫人有不少甚至都不清楚内情,姬越也没有过多牵连,只杖杀了十几个明确参与换子的宫人,剩下的宫人没动,她的女儿身有太多人知情,全都杀光未免太过残暴,姬越又不打算隐藏一辈子身份,于是只把这些人禁在挽月宫里,等再过几年就遣散出宫。   至于被嘉嫔用来换子的女婴,由于女婴一家都被许秉杀了个干净,姬越便把女婴送去了曲沃的育婴堂,这种育婴堂专门用来收养婴孩,等到婴孩长大,再按年份偿还一笔“养育银”,也是由姬皇首开先河。   嘉嫔之子在一个深夜葬入先皇的陪陵。   一场注定不会在史书上留下痕迹的宫闱秘事带来的郁气渐渐被临近年关的喜庆冲散,姬越有些疲惫,她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对一个异母弟弟也没有什么不忍,她只是痛恨自己的弱势,弱势到连一个婴儿都要忌惮,她想完全掌握局势,还要花一段不短的时间。   余波未过,姬越一连几天无论走到哪都是冷飕飕的,朝会上甚至没人敢和她多争辩几句,也就在这个时候,柔然郡守派人来报,称入冬之后大雪频频,连日来积成雪灾,百姓房屋倒塌,无以为继,郡中无余钱,请求朝廷拨款赈灾。   柔然是苦寒之地,武帝当年脑子一抽打下了柔然,结果年年报灾,岁岁要钱,姬越也没有多想,按照往年的份例拨了一些钱粮,由粟官窦英派人北上押运。   然而晚间姬越忽然想起此事来,用金台窥看时,却见柔然草原虽然苦寒,但百姓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火旺毡暖,有衣有食,丝毫没有雪灾的迹象。   换句话说,这个郡在骗她的钱。 第32章 人比花娇的后生   柔然地处漠北, 是晋国境内唯一一个完全依靠游牧生存的郡,柔然人以毡帐为屋, 按季追逐牧草择居, 按照当初并入晋国的条件,柔然郡不交税赋,晋商要以正常价格收购牛羊,以保障柔然人的生存。   武帝之前的柔然远没有如今省心,一到荒年就南下劫掠, 死伤多少也不消停, 草原民族的想法简单得就像一群狼, 饿了就要捕猎, 武帝朝时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才打下漠北,然而经过多年休养生息, 柔然郡的人口飞速增长,贫瘠的草原渐渐无法满足柔然人的需要,也不知道是哪一年起了雪灾, 报上去之后就有晋人送来大批粮食和银钱,柔然人全都惊呆了。   之后柔然就年年报灾了。   姬越也是通过金台回溯才发觉这竟然是柔然郡的惯例, 以正常的思维来看, 一个地方虚报灾情,必然是有官员欺上瞒下从中取利, 但柔然还真不是, 赈灾的粮食和银钱几乎是按户上门发放, 和鲁地也不一样, 几乎整个漠北草原就没有不知道每年过冬的物资是由晋人提供的,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一辈对这些物资无动于衷甚至咒骂,绝大部分青壮对晋国的归属感很强。   柔然郡也是晋国六十二郡之中,最有武帝遗风的地方,当年武帝对柔然草原的各项政策如今仍然落实在第一线,柔然出身的官员都还居住在毡帐里,生活和普通柔然人并无区别,除了生活习惯不同,柔然郡几乎可以算得上民风淳朴。   姬越满腔怒火渐渐压下,转而思考起了柔然报灾背后的隐情,其实柔然郡比义渠国都要穷,羌人虽然以放牧为生,但还是会种植一些作物,柔然所在的漠北草原却贫瘠荒芜,种不出庄稼,并且靠放牧为生就注定无法聚居,柔然很少有太大的部族,也导致了往年冬日一到,就会有很多人冻死饿死,事实上自从柔然郡并入晋国之后,柔然人就趋于安逸了。   亲眼见过柔然骑兵强悍的战力之后,姬越对武帝的雄才大略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对他在柔然推行的各项政策也理解了不少,花费一笔少量的钱财,把彪悍的群狼豢养起来,历经数十年,终于变成了顺服的猎犬。   如果不是这次的报灾事件,姬越还注意不到这个贫瘠的柔然郡,想到柔然骑兵的战力,姬越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狼已成犬,正该是得用的时候,她已经连奴子的主意都打上了,没道理放着柔然那么大一个郡,那么多马背上长大的精壮汉子不用。   这就是天然的骑兵场啊!   姬越一下子来了精神,正在这时,窦英到了,姬越叫他来原本是为了柔然虚报灾情的事情,现在不用了,她不光不准备计较此事,还要在募兵之前,尽量安抚柔然人的情绪。   然而窦英匆匆赶来,也是有事情要报的。   柔然与中原相隔太远,窦英也没神通广大到那个地步,他来之前,是以为姬越知道了他最近的动作,让他过来解释的。   然而姬越却让他准备一批军粮,这个数目是她经过仔细思考之后才定下的,柔然人对银钱不是很看重,基本上实行粮本位的货币制度,以粮易物,募兵的军饷折算成粮食正好。   窦英便把之前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压下,老老实实记下了姬越的要求,今年不是丰年,但国库丰盈,抄没了鲁地的士族之后,大部分的钱粮都充入了国库,留了一部分作为军费,不抄不知道,士族千百年积累实在丰厚,仅仅是三百里鲁地的大小士族,积存的钱粮就能抵上国库数年收入。   君臣商议完柔然郡的募兵事宜,姬越这才开口道:“近来有不少官员弹劾卿滥权行事,窥伺私田,卿有何话说?”   姬越的语气听不出好坏,窦英也没有揣摩上意的意思,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对姬越稽首一礼,大声地说道:“禀陛下,臣有话说!”   姬越道:“但讲无妨。”   窦英深吸一口气,说道:“臣自任粮税官以来,亲眼见朝中多年弊政,士族贪占田亩,垄断盐茶,平民无良田,苦耕度日,农耕是社稷之根本,任由士族把持下去,绝非兴国之道!”   这一点姬越是清楚的,她登基时间还不算长,就已经和士族摩擦不断,不是因为她这个皇帝当得有多不得人心,而是她动了士族太多利益,但这些利益伤筋动骨吗?不!   窦英所提的才是士族千百年来真正的根基,天子御万民,偏士族在中间过了一道手,将万民脂膏刮去一层,再转呈天子,天子反哺万民时,再被士族刮去一层,一来一往,士族因此而兴盛。   杀尽鲁地士族的天子剑还在滴血,姬越认为不应该在此时动手,故而只是说道:“亘古之弊病,非一日之寒,卿的意思朕知道,但此事应当缓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姬越的立场很明显,她想动士族,但现在不是时候,她也没有拿话去糊弄窦英,说的都是她真实的想法。   窦英的脸上露出不甘之色,他收集证据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姬越叹了一口气,说道:“卿很忠心,这朕知道,记得朕要你做的事,回去吧。”   窦英的眼里还带着几分对士族的狠戾,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就好转了,他深深叩了一下头,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在姬越所有的臣子里,窦英是最注重礼节的,他看得出来姬越不喜欢士族倨傲,所以他在面对姬越时总是十分谦卑。   年关将近,廷尉府的案子也变多了不少,有很多都是杀人劫财,毕竟不少商人赶着回家,身上都会携带大量银钱,匪徒也想着过个好年,两下一撞,各地郡县报上来的案子就有上百件之多,其二是拐卖孩童,仍旧是年关将近,父母忙碌,一个错眼的时间就够人贩拐走十个孩子的了,其三是偷窃财物,虽然有大有小,但此类案件数量是最多的。   白起这辈子都没接触过这么多的案件,换了别人,大概要旁敲侧击询问一下原身一个懒散惯了的士族官员是怎么处理的,但白起没有那个意识,他学会了姬越的精髓,加班。   整个廷尉府上下苦不堪言,要知道,往年这个时候韩青都已经回家过年了,什么积压的案子,过了年之后慢慢审呗,一个案子拖上四五年才是廷尉府的常态。   基本上偷窃案都很好定罪,下场只有一个,做苦役,按偷窃数额定年份,大到十来年,小到几个月,杀人劫财和拐卖孩童就比较困难了。   不提许多根本没抓住人的悬案,就是证据确凿的也很难判,因为此类案件涉及到大刑,是要过姬越这一道手的,而且白起发觉各地报上来的案情大部分判得很轻,这也是在姬岂治下养出来的习惯,而像姬越这样的狠人,她几乎是用朱笔一份一份圈改刑罚,只看那遍布的朱红笔迹就知道小皇帝花了多少时间在这个上面。   白起渐渐领会到了精神,为人臣子,哪怕不是那么死心塌地,份内工作总是要做好,他把工作量分摊下去,在廷尉府审议这一道关上就把罪刑定绝,以往很难见到的残肢,绞刑,腰斩,五马分尸等等大刑频繁出现上报给姬越的奏牍上,姬越一开始有些奇怪,但慢慢地就发现,白起这个廷尉做得真是……太好了!   没有一项刑罚不符合她的心意,大大节省了她的工作量。   直到新年前一天,白起才算是从满桌的公文里解脱出来,换了一身衣服回到韩家。   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个皇帝,大家也都被迫改变了很多,韩阙以前是个心思阴沉的中年人,这小一年里基本上没什么时间阴沉了,忙得脚不沾地,工作量大,比从前能吃多了,族中不少宿老见到他的时候,差点都没认出来。   好一个精神奕奕的年轻后生!   韩家子弟也大多收敛了从前的轻浮脾气,一个个要多乖又多乖,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白起的这点改变也就不大明……好吧,还是明显的,整个韩家就他一个人黑。   白起是不耐烦做韩青那些防晒措施的,自从在山里晒黑了之后就一直没白回来,戒断五石散之后,他更是重新拾起了军阵里的把式,所以他如今看上去不光比韩家子弟黑了一个度,还壮了一圈。   韩阙作为家主,在祭祀先祖之前总结了一下今年家族里的大小事务,展望了一下将来,演讲结束之后,目光落在自己又黑又壮的长子身上,呼吸就是一窒,还是视线扫到其他貌美白皙的韩家子弟,才缓了一口气。   虽然陛下如今对长子越来越看重了,但韩阙认为这不太可能是看上了韩青,毕竟晋室历来出美人,姬岂年轻时也是个俊雅太子啊。   看来得幸的事,还是要落在这些人比花娇的后生身上。 第33章 母爱与楼兰事宜   今年是国丧之年, 按理不该大办,姬越例行祭祖之后就没再多余花费, 给各宫妃嫔发放了一些钱粮, 这风风雨雨的一年也就过去了。 21   死了一个嘉嫔,各宫的妃嫔正是人人自危的时候,先前争相花费是因为知道自己必死,如今死不成了,还要在宫里养老, 姬越年少, 基本上就等于以后一辈子在这位新皇手底下讨生活, 虽然生活比起先皇在世时艰难了许多, 但谁也不敢当出头鸟,至多关起门来酸几句丽夫人。   满宫里的女人, 要说过得最好的也就是丽夫人了,挂着尚书女官的职,前朝后宫来去自如, 其他妃嫔还要为了一点份例和少府扯皮,她连个人都不用派, 少府那帮狗腿子早就收拾得齐齐整整地送上门去了, 更何况宫中比丽夫人貌美的妃嫔不是没有,凭什么只她一人独美?   所以过了新年之后, 姬越发觉自己多了很多母爱。   得知她一天三顿只吃米饭白肉, 不吃蔬果青菜, 敏夫人专门研制了一道百果汤, 贴心地只呈了配方,饭后饮用,神清气爽。   得知她整日待在宫殿里处理政务,夕嫔裹着狐裘在雪地里等了半夜,折了一支开得最好的红梅,插在她进宫随嫁的白玉瓶里,放在御案上。   得知她一直坐着丽夫人制的黄铜座椅,珍嫔立刻就心疼了,制了和座椅配套的绣花软垫,无论是板板正正地坐着,还是向后靠进去,都是十分柔软厚实的质感。   说实话,姬越有娘亲时都没这么被人体贴过。   宫中的妃嫔,知道姬越身份的几乎没有,就算是当年经历过的宫人,那也得是宫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了,单看韩家那边居然是三年前从姜君那里得到的消息,就知道宫中虽然松散,但在这件事上口风极紧,几乎没有宫人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丽夫人和嘉嫔属于意外,先皇子嗣不丰,一旦宫妃有孕,谁不想巴结上去?毕竟那个时候还没有废除活殉,跟着生育过的妃嫔至少性命无忧,倘若再有一段前程那就更好了。   姬越和姬岂的习惯一样,用的都是宫里的老人,不是因为她有多信任他们,而是这些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安全。姬岂去世之后,他最得用的内侍顺意被姬越留了下来,其余的人手也都仍然在她身边伺候。   除去换了一个主子,生活似乎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隐瞒姬越性别的事情,顺意是最大知情人,甚至就是他在当年姬岂犹豫不决的时候,开口劝姬岂下定决心,毕竟孩子以后可以再生,真过继了康王的儿子,封了太子,那就没有可能了。   顺意从不知道,他那一句话改变了多少人的一生,又会将这个世道变成什么样子。   时势造英雄,但造时势的往往只是不起眼的小人物,若无那一成时势,不知有多少英雄在历史长河里折戟沉沙。   新年一过,满朝官员连一丝过渡也无,飞快地恢复了过年前的忙碌,毕竟上年积攒下来了许多事情,其一,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楼兰和奴军,姬越年前就定好了建设楼兰三步计划,第一步就是驻军,全部由奴军接手楼兰并不现实,姬越分拨了一万桥山军随行,三年为期,到期换防。   第二步是驻官,楼兰毕竟是一个由王室世代统治了千年的王国,很多制度都和晋国不同,想要将楼兰彻底收服成为晋国的楼兰郡,原本的官员底子就得铲平,由晋官入境,以晋律约束子民,以晋学教化百姓,才是久治之道。   第三步是屯田,楼兰郡气候炎热,但地处沙漠绿洲,土壤适合耕种,由晋国选取良种,教导农桑,不仅可以短期内尽快实现全郡自给自足,更重要的是,掌握了楼兰这个重要的沙漠中转站,晋国对这条丝茶商道的把控力度大大加强了。   桥山军为世代兵籍,战力强横的同时也比一般士卒多了份傲气,让桥山军和奴军并入一处并不是个好主意,想要约束这一万多人,必须要有一个合适的主将,姬越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卫青。   姬越看人其实很少看功绩如何,她有自己的判断,来到这里的异灵她基本已经都用上了,唯独对卫青,她观察了半年,才终于下定决心用他,不是她多疑,而是领兵打仗,尤其是领兵在外的将军位置太重要。   对于这个来自异世的大将军,姬越的观感很好,在桥山大营整理远调名单的时候,姬越寻了个时间,将卫青原身赵轻身上的罪名洗刷干净,鉴于卫青本人应该不会愿意和赵家人相处,而换了个内芯的假赵易真曹操对于这么个便宜儿子怕也不会有太多父子之情,姬越也就不做那个表面工夫了,给了个安西将军衔,直接把人调去楼兰驻军。   士族安静如鸡。   别看赵家小儿这次的官职擢升得很高,三公之下,上将军之次,领兵几万,镇守一方,但还真没有几个士族在意,楼兰是什么地方?远在西域,沙漠里的一个小国,别说什么安西将军,就是楼兰王,不也是弃国跑来曲沃享福了吗?   更何况,士族带兵品秩本就要比武将高一些,不然压不住,至多是有些人针对赵轻原本的浮浪行径质疑了一下他本人的业务能力,但姬越一意孤行,这也没什么办法,派去楼兰的也不止一个安西将军,更重要的是一批取代楼兰官员的班底,这也是没有士族愿意去的,朝堂扯皮,多半在扯这个。   姬越也不准备把这些士族派去楼兰,她有一些设想,暂时不能在晋国内推行,这次正好将楼兰作为试点,她拟定的名单之中只有两个小士族出身的官员,剩下的全都是寒门吏员,这批寒门比起她之前提拔的那一批次了不少,所谓官员有才有德是上选,有德无才是中选,有才无德是下选,至于无才无德之人,还想做官?那可以拉出去砍了。   姬越定的这一批寒门,就属于中选那一批,外派官员,能力平庸与否并不重要,只要肯做事,能听话。相反,把太有能力的官员外派出去,才是姬越的损失。   开春那天,楼兰王带着他的王后和十几个妃嫔以及四个王子来到了曲沃城。   来晋国的路上,楼兰王一家就惊呆了,自边境起就一路畅通无阻的直道翻山越岭直达这座繁华都城,即便是最贫穷的奴隶,身上也有足以包裹全身的布料,直道有时会经过农田,那大片大片覆盖着积雪的田地下面,是肥沃的黑色土壤,家家户户都住在结实的房屋里,青砖的村居随处可见。   来到曲沃之后,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建筑更是让人震惊失语,在驿馆住了两天之后,楼兰王妃当即表示她可以永远居住在这里。   姬越只见了楼兰王一次,除了更加确认明月王子应该不是这个红褐色肌肤,个头不高的楼兰王亲生之外,也没有太多想法,毕竟楼兰王在献国之前是王,献国之后,就连郡守也不算了。   姬越在爵位上很大方,封了楼兰王一个君爵,食邑三千,又将先前抄没的嘉嫔娘家的宅邸赐给楼兰王室居住,之后如无意外,这些人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面君了。   姬越很忙,楼兰的建设计划还未全部落实,国子监的招生方面也出了问题,因为姬越要求的是速成,这些人最好三五年就能用,所以招收学生的年龄就不能太小,基本上圈定的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姬越和几个国子监讲师都认为这个年纪最合适,十三四岁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时候,招收起来也容易。   然而这纯粹是不种田的人才有的想法,即便是良民,也是农家,士族占据最好的良田,良民虽然拥有自己的田地,但还是要辛苦耕种才有一身衣食,十三四岁在农家已经算成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大部分的农家根本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就算知道的,没关系!少年人饿一饿也就习惯了。   国子监定下首批招收生员三百人,实际才收上来不到五十人。   周解老先生亲自一个村一个村地去招生,说破了嘴皮子,也就多拉回十来个学生,基本上没人相信他说的,学几年就成才,学几年就做官,仅有的十来家愿意的,多半还是在打听一日三餐的事是不是真的。   百姓何其愚昧,百姓何其可怜。   姬越认为与其一家一家上门劝解,不如强制招生,以前募兵的时候,也没哪家是愿意的,习惯了就好了。   但周解不这么认为,他不想让这件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变成天子强征,虽然对自己的能力感到羞愧,但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试一试。   姬越只得随他去,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周解办不好这件事,就只能让他担一个监长的空衔,将实权交给别人了,她敬重周解不假,但同时她也对国子监寄予厚望,不可能为了周解一个人的坚持停摆。 第34章 两个侍读官   天气渐暖,姬越让人整理了鲁地士族那里得来的书籍, 由国子监的师长亲自誊抄一份, 比起先前寒酸的藏书楼, 如今的国子监真正算对得起官学的名头。   狄仁杰难得有这样直接接触异世书籍的机会,几乎每天都沉浸在各种珍贵古籍带来的震撼里,也是通过书籍,他对这个世界的各项制度才有了一个深入的了解, 以往觉得违和与不解的地方也都有了解释, 最重要的是,这些藏书里还包括鲁地士族记载的野史。   士族的野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要比正史还可信。   想要融入一个地方, 首先就要了解一个地方的历史和文化, 狄仁杰从原身那里得到的信息量有限, 别说史书,就是普通的书都不多,而那些农夫百姓再怎么旁敲侧击,至多告诉狄仁杰武帝乃至明帝朝的事, 这已经是很有见识的乡老了,而作为一个想要为官的士人来说,那就大大不够了。   狄仁杰来到国子监这些日子, 在别人看来也许挺清闲的, 但对他一个前后只能数出四个帝号的异界来客而言, 在学者氛围浓厚的国子监里, 堪称步步为营, 很多他一知半解的事情就绝口不提,除了和同样话不多的周老先生能有点交情之外,和别人的关系都不深。   收不到学生的事,狄仁杰也是之后才听说的,毕竟他出身也不算低了,对于招生的事情,他和姬越周解持的是同一种看法。   周解除了名声不太好之外,他的学识超过很多一辈子守着祖宗藏书的士族宿老,以往招收学生也大多收的是像狄仁杰这样的寒门子弟,偶有几个普通学生,也都是像先前收留他的商人一样有些见识又很聪明的学生,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五等民不比士族差,但事实证明,能像他一样的人太少了。   周解没有放弃,又去了附近几个村落,这一次干脆是被人抬回来的,脑门都被人砸出血了。   国子监的一众讲师们起初义愤填膺,还吵嚷着要去告官,也是和周解同行的差役解释了一下,才都沉默下来。   周解去的前几个村落还好,村民至多认为他们是骗子,抄起农具赶走他们,但去的最后一个村落却不一样,一听孩子的事,村民们眼睛都红了,一下子动起手来,后来误会解开,询问之下才得知,原来这个村子新年祭祖,被一帮不知道从哪流窜过来的盗童鬼掠去了十几个孩童,报了官至今没有音信。   盗童鬼就是俗称的拐子。   姬越看过相关的案卷,深恶痛绝此类案件,过了她的手,最低也是腰斩大刑,但基本上能抓住的都是人伢,也就是贩卖孩童的人,拐子是很难抓住的,因为各地信息不流通,拐子得手之后换个地方就没人认识,将拐来的孩童出手之后,拐子就如鱼入海,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周解制止了差役和村民动手,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势,也没为难那些愧疚的村民,带着差役回到国子监。   这次出去,一个学生都没收到,因为春耕到了。   众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周解头上还敷着伤药,见众人长吁短叹的样子,当即喝道:“昔日孔圣人周游列国,所遇之艰难险阻何止多我们百倍,吾等为圣人门生,受陛下大恩,岂有畏难不上之理?”   有讲师低声说道:“陛下要成万世之功,何惧小节,就将那些学生强征来又怎地……”   话还没说完,就被周解瞪了一眼,这时狄仁杰忽然开口说道:“不,正因为陛下要做的古往今来无人做过的事,才不能令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成为笑话,百姓愚钝却又精明,不识往后利益,只认眼下春耕,如此一来,只要许以切身利益,事情必然迎刃而解。”   见众人都是一副似有所思的样子,狄仁杰笑了笑,说道:“也不用太过花费,只要让膳堂每日多蒸些粟饭,让学生吃饱之后,能给家人也带回一碗,尽够了。”   如果说先前的一番言论还算有理,让众人立刻琢磨起了要给学生家里多少银钱,后面的话就让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了,有个儒学的讲师笑道:“真像你说得那么容易,监长也就白忙那么一阵子了,许以前程不肯,许以饱食不肯,偏偏每日多一碗粟米饭反倒肯了?”   然而账不是这么算的。   一碗粟米饭虽然不多,但兑水也能煮一锅粥,十三四岁的少年长期吃不饱,干活的力气也不多,下田也多半是累赘,其实他们的劳力根本抵不上每天一锅粥,之所以很多人拒绝送孩子上学,是因为打听到要学好几年,担心如果在学里没学出个样来,还回家种田,打小就不下地的人,会不会就让官学给养成废物了?   狄仁狄仁杰做过阁臣,也当过县令,他和各种阶层的人都打过交道,粟米饭的事虽然属于开玩笑的范畴,但也有些认真的成分,散会之后,他隔日出了一趟城,走访了两三个村落,回来的时候心里就有数了,找到周解,简单提出了几点自己的意见,其一,改课单,其二,粟米饭。   周解不明白他为什么就和粟米饭扯不开了,但改课单的事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农耕是社稷根基,但士族官员高高在上,基本除了粟官署,没有官员会去特意了解农耕的情况,士族的良田又不需要他们亲自去耕种,在国子监建立之初,众人的思想都没转过弯来,按照的是士族的教育方式,这哪里能符合五等民的情况?   狄仁杰提出,五等民学生要按军队里的管理方式,即便入城学习,平时也不许像正常学生那样随意在城中游玩,养成贪好奢华的风气,如今首批招收的是良民,等以后必然会有士族学生,这两种学生之间要分开管理,在普通的课程之外,将射御这类课程改成种田,按照学生的籍贯,一个月两个村子轮换,也不必要学,就是干活。   周解哪里还看不出这看似简单的提议背后的深意,思索了一番之后,十分高兴地说道:“好!都按你说的做。”   狄仁杰抿唇一笑,看上去就像个得了师长赞扬的乖巧年轻人,一点都看不出他比眼前的老先生还大个十来岁的样子。   狄仁杰的方案很快实行了下去,出乎众人意料,这套方案实行当天,各个村落就陆陆续续送来了近两百多名学生,注意,是送!而不是挨个上门去收来的。   父母大多怜子,农户之家能有两餐温饱已经算是安逸,原本能让孩子吃饱已经让不少农家意动了,如今人家官学还特意改了课单,就算孩子学不成本事,也不会落了种田的手艺,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国子监的第一批生员很快就收齐了,甚至还有不少不在招收之列的村落都让人来问,什么时候才轮上第二批。   姬越知道,第二批应该不会那么快收到这些村落,因为她有一个更大胆的设想。   国子监招收良籍学生没有引来丝毫风波,即便是在士族眼里,良家子的地位也是不同的。   但姬越一开始提出办国子监时,对周解说的是“办一个让五等民也能入学的官学”,就像她提拔寒门之外还要弄一批良籍官员,这批良籍官员还没丰收,她已经在想弄一批下等民吏员了。   暂时不必想那么多,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开春之后各地呈报上来的奏牍比过年之前多了一倍不止,这也是士族官员的通病,凡事都喜欢拖,拖到过了年之后才陆陆续续开始办,他们办理一件事情花费的时间,都没有千里迢迢呈报给姬越,姬越批复完再送回来,一来一往花费的时间长。   这也就不能怪姬越看士族不顺眼了。   因为要忙的事情太多,所以姬越在尚书女官之外,又添了一个侍读官的职位,侍读官一共两名,顾名思义,在她看奏牍看累了之后读给她听,这也是从媚娘那里得到的启发。   未免让那些弱不禁风的士族娇花伤眼,姬越自己定好了两名侍读官的人选,一个是魏家的魏悬,一个是韩家的韩和,这两人她都见过,魏悬沉稳,韩和温雅,都是士族中难得出色的人才,最重要的是,这两个人没有涂脂抹粉的习惯。   魏悬新婚刚过,具体点来说,他新婚刚过四天,魏家主也没想到姬越说的真就那么实诚,说等魏悬新婚启用他,就真的等魏悬新婚完就启用,魏家的流水席还没撤呢!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算是极大的脸面了,魏悬不是那等不知事的人,匆匆整理了一番仪容,就准备去领官牌上任。   而在韩家,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韩阙整个人都精神了,让人把韩和叫来,满眼热切地看着这个家族里最漂亮的年轻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殷殷交代,仿佛韩和不是去宫里陪王伴驾,而是要上战场。   这是当然,和魏家最貌美的二郎君争锋,怎么不是上战场! 第35章 残忍   晋宫占地广, 姬越从前出入都是骑马, 后来改换成乘坐御辇, 但普通官员没有这样的待遇,出入还是靠两条腿。   姬越平日里多在明光宫处理公务,接见下臣, 明光宫和开朝会的承天宫一样, 属于前朝,而居住是在北宸宫, 属于后宫, 姬越搬到北宸宫之后并没有迁移原本居住在后宫的妃嫔,只是封了两侧的道路, 让妃子不能像从前那样随意进出。   明光宫有两个侧殿,左殿是媚娘在用, 姬越就把右殿空出来留给两个侍读官,平时让他们在侧殿里负责勘校奏牍,主要是把一些无意义的歌功颂德和姬越不想看到的奏牍筛选出来, 事情重要也不重要,还分担了一点媚娘的工作,但在姬越看来,这两个侍读官最大的用处,还是读奏牍。   少年人根骨还没长成,不适合久坐, 姬越当皇帝之前还有时间练习步伐和习剑, 射御也会一些, 但当了皇帝之后,基本上没怎么好好锻炼过了。   经过几天的磨合,魏悬韩和两个人慢慢适应了明光宫的生活,虽然这里没有什么内阁的概念,但这样的机会还是让两人心中澎湃难言。   天子近臣!   魏雍之前不过是个凤翎卫校尉,如今都是执掌宫禁的中郎将了,现在谁敢拿魏雍的庶子身份说事?即便是士族嫡子,见了魏雍也得笑脸相迎,称兄道弟,两人虽然不至于羡慕魏雍,但都对自己的前程有了一个新的概念。   魏悬还好一些,经历了三年的折磨,他已经磨去了不少当初的棱角,如今新婚燕尔,更多了一份旁人没有的珍惜。   韩和就真的很争气,他不像魏悬那样小心谨慎,不敢多看,不敢多说,只要姬越传唤,他就比谁都要积极,加上他的声音确实比魏悬好听一些,姬越传唤他的次数就稍微比传唤魏悬多了那么几次。   韩阙对此十分满意,他倒是没有作死到提醒韩和的地步,事实上姬越的身份,整个韩家也就他和长子韩青知道,他虽然把希望寄托在韩和身上,但更清楚,一个习惯掌控一切的上位者不会喜欢知道自己秘密的人,姜君就是前车之鉴。   这些日子姜君过得很不好,他原本服食了一段时间的五石散,剂量极大,想把自己慢慢毒死,这样不必牵连家族,但先皇过世,姬越直接令他为先皇服丧三年,也就是说,至少在这三年之内,哪怕他猝死都是罪名,是要牵连全族的。   求生不得,求死未果,戒断五石散的那段时间里,姜君想起了很多事情,最多的莫过于姬越,他原本以为自己深深爱着康王府的小郡主,但自从她死后,他竟然一次都没有梦过她,睡里梦里都是同一张脸,凌厉的,狠戾的,冷笑的,面无表情的,甚至有一次他为小郡主作画,明明回忆是那么清晰,到了笔下却勾勒出一张梦魇般的俊丽容颜。   姜君死死地盯着那张画,仿佛看到了什么怪诞得不得了的东西,他惊觉姬越的容貌和小郡主是很像的。   对小郡主的感情已经是他最后的支撑,他可以假装自己也有过一段值得活下去铭记的美好感情,可倘若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个替代品呢?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从来不会多看他一眼。   姜君安静地戒了五石散,闭门为先皇守丧,姬越甚至都快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各地马场的羌人安置下来之后,她设了一个专门处理羌人事务的官职,她这个人一贯是没什么审美的,就起名叫羌务司,由义渠国的珍珠公主管理。   拟定了每年对义渠国以及周边草原的援助之后,姬越暂时还没有收拢这些土地的意愿,毕竟放在那里也跑不掉,她实行的正是武帝时期对柔然的政策,要不了多少年就能不动刀兵解决的事情,不必要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   柔然郡的情况与义渠国截然不同,过了粮水丰足的一冬,姬越派遣官员前往募兵的消息刚传到柔然郡,就有大量柔然青壮四处打听,确认消息是真的之后,柔然郡官员的毡帐都要被踏破了。   倘若当时选择问罪柔然,也就不会有如今的情形了吧。   事实上姬越从登基以来实行的政策都有一个轨迹,那就是大量募兵,不少士族的眼界已经够广了,经历千年征伐,晋人几乎已经征服了他们所知的每一寸土地,像义渠东瀛高丽那些地方,不是打不下来,而是晋人不要,因为太贫瘠了。   武帝打柔然至今还是史书上一个黑点,毕竟打下柔然花费不少,利益与支出完全不成比例,如果不是切实发觉了武帝对柔然政策经历数十年之后带来的好处,就连姬越也是这么觉得的。   很多士族都开始怀疑姬越是不是准备打一些小国来立威,好宣扬自己的文治武功,但就算猜到这一点的,也没人作死进言,毕竟揣摩上意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但也有不少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当不知道姬越的打算,一个劲反对她募兵就是了。   对于这些进言,姬越是一个字都不听的,她这个人就有一项好处,不想听的东西完全不挂在心上。   晋国广开言路,设有通政监,各地郡县都有一个专门的驿站负责传递各地进言,很多自负才学又没有门路的人会把自己的进言送至通政监,经由审核呈至天子桌案,先前周解的进言就是这么来的,但这种东西要看运气,姬岂一朝通过进言上位的官员几乎没有,武帝朝也只有寥寥十来个。   姬越也没那个时间看这些东西,人和人的眼界是有差别的,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觉得自己比大多数官员要强,但在皇帝看来,只要不是真的才华耀眼到无法忽视,是没必要专门去提拔的,可以替代的人有很多。   正好多了两个闲得喝茶下棋的侍读官,姬越就把筛选进言的事情也一并交给了他们,两个人还不是分别筛选,而是魏悬筛选过了由韩和再筛选一遍,工作量并没有因为多一个人分担而减轻。   魏悬只是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进言就感受到了什么叫窒息,韩和却眼前一亮,四舍五入,他这也算是把持住了天下无官士人进言的命脉!   这是权啊!这是权啊!   身为二房生的二子,韩和虽然也算是嫡出郎君,但在韩家的身份还真没有高到哪里去,韩二郎君的名头时常伴随着美貌和温柔两个词出现,但他一点都不开心,在他这个位置上,不做个安静的美郎君能怎么办?他难道能像大哥那样在家里练把式,出门到哪都斜着个眼睛看人吗?   初次体验权势的魅力,韩和觉得自己的野心被唤醒了,全然不知道自己走上的是千百年前无数韩家先辈走过的路。   韩家人的骨血里渴慕着权势。   这和老秦人是没什么关系的,白起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办案。   慈不掌兵,能领兵打仗的将军一般都有两个极端,一个是极端漠视人命,一个是极端珍视人命,世人大约都以为白起是前者,但他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他信奉以战止战,一旦天下一统,天下必然太平,在此基础上,再多的人命也是为了太平付出的代价,但他高估了自己,长平一战后,他只要闭上眼,就会想起那一双双带着希冀的眼睛。   赵人。   他们想活下去,他骗他们可以活下去,但终究将他们推入了深渊之中。   来到这样一个清平世道,白起已经不想再拿起屠刀杀人了,做个秉公执法的廷尉就很好。   ……好吧,也不是非常好,至少在有些案子一直没办法告破的情况下,白起发觉有时候杀点人还是可以的。   黑不见底的大狱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声,离得很远都能听到,不少一辈子在廷尉府做事的吏员都觉得不寒而栗,白起只剩下不耐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没有太多的刑讯手段,好像除了大刑就是夹夹手指头打几板子,在没办法随时动用一定要上报天子的残肢刑罚的基础上,他觉得这里面可以做的文章很多。   比如剥皮,烫烙铁,手脚上钉钉子,把头按在水里。   受刑的一伙人伢子欲哭无泪,为首的那个人伢早年落网过两次,第一次受了宫刑,出来之后变本加厉又贩了十来年的人,又被抓住,这一次丢了左胳膊,但无论是哪次受刑,都是一刀两断,还给善后,哪见过这样残忍的刑罚!   白起又不是故意折磨人耍乐,他盯准这伙人伢的原因是因为这些人大多是惯犯,必然有一条甚至多条拐子的门路,虽然拐子会换地方,但撬开这些人的嘴,至少能让他距离真相更近一些。   他也没想到,一个落网过两次的惯犯了,只被剥了一条腿上的皮,泡了会儿盐水,就有什么说什么,把知道的全都交代了。   白起有点怀疑这份口供的真实性。 第36章 王莽和他的搭头   晋人对盗童鬼的称呼来源于上古部落时期, 那时候部落聚族而居, 以渔猎和采集为生,大多依山而居,部族里的孩子一旦跑出去就很容易遇到危险,为了防止孩子偷偷跑出去, 部族人就编出了盗童鬼的故事。   故事流传至今,虚构的盗童鬼已经成了拐子的代称,拐卖孩童的案件屡禁不止, 又因为姬岂一朝对这类案子打击力度不算大,官员也极少会追根究底,许多人家丢了孩子,大多倾向于伤心一阵,然后再生几个,甚至有的村落人比较少, 盗童鬼每年都去光顾。   五年前曾有一个案子,一户人家七年连生六子, 除了一个脸上带着丑陋胎记的小女儿不曾被偷之外,剩下的孩子都被盗童鬼掠去,最后一回因为母亲死死抱着儿子不撒手, 索性就被那伙盗童鬼杀死了一家四口,掠了孩子扬长而去。   姬岂下令追查,还派遣军队各村巡逻, 但也只让盗童鬼安分了一段时间, 除了抓住几伙零散贩卖孩童的人伢, 没有太多收获。   之所以说是零散贩卖的人伢,是因为还有大批进货,大批贩卖的人伢,据那个被剥了一条腿的人伢交代,他在人伢之中算是资格比较老的了,只要再有三五年时间,他就能够从盗童鬼那里大批量进货,拥有几条稳定的贩卖渠道了。   如果不是受刑太过,这惯犯人伢原本是想,像之前两次那样熬了刑,等出去之后再操持生意,毕竟这一行实在暴利,他距离混出头也就几步路。   白起认真整理了一下人伢的口供,出于对罪犯的天然不信任,他又上了点刑,发觉这人伢说的应该是实话,于是难得给出了一个承诺,只要人伢好好配合,他可以上报天子,落个轻点的刑罚。   人伢松了一口气,他这么配合交代,主要也是担心自己熬不过去,死在牢里,有了这句承诺,这条命也算是保住了。   然而白起和姬越所理解的轻刑,是除去五马分尸之外的刑罚,包括但不限于腰斩,斩首,绞杀等。   白起觉得这种重大立功情节值得鼓励,给个全尸意思意思很够意思了。   按照时下的观念来说,这是典型的法家思想,法家主张重刑,以刑止刑,以杀止杀,刑法越严,罪案越少,这也是姬越的想法。   顺着惯犯人伢这条线,白起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背后的水有些深,又或者说他即将挖出的是一条完整的生产链,好吧,这其实根本不用动脑子,盗童鬼每年掠夺大量人口,从人伢这里得到的信息却是,零散贩卖的人伢数目虽然多,但贩卖出去的都是被筛选下来的,或是相貌不佳,或是呆呆傻傻,这样的孩童才会被他们收购,再零散贩卖出去,那么剩下的孩子去了哪里?   白起马上将口供一式三份留档,让医者替惯犯人伢处理了一下伤势,带着一份口供和他自己整理出来的这些天的审讯记录入宫求见姬越。   姬越正在练剑。   她练的剑和旁人有所不同,基本上没有太多杀招,都是以防守为要,拖延时间的,一旦遇险,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白起候了一会儿,目光就忍不住落在了天子的脚上。   说实话,来到这里已经很久了,白起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姬越的脚,人人都知道天子有疾,但都讳莫如深,白起听闻过,但见到姬越时就想不起来了,他见过很多伤到腿脚的士卒,本该对这个很敏感,但他还是第一次真正反应过来,天子的脚是有问题的。   一个人能做到把残疾完全掩盖,需要花费多大的毅力?   姬越把一套剑法练完,用稳定的步伐走向白起,只道:“劳廷尉久侯。”   白起道了声不敢,跟在姬越身后进了明光宫,和以往几次不同,明光宫中明显多了一点人气,左右侧殿里都有人,不时还有宫人捧着竹简敛息屏神进进出出,但除了一点轻微的脚步声和翻动竹简的声响,就再没有别的响动了。   姬越在垫了绣花软垫的黄铜座椅上坐下,白起也跪坐在距离姬越不远的坐垫上,姬越一边翻阅着竹简,一边按照自己的习惯开口询问。   白起一开始不太习惯这种对答,久了反倒觉得很好,有很多臣子不善言辞,或是废话太多,这样的对答可以让天子迅速了解到他想听的事情,有什么遗漏也可以能对答完之后再行补充,反倒比自由奏报要节省许多时间。   姬越对于廷尉府这些日子的动向是很清楚的,她对盗童鬼了解不算多,但仅有的几个案子就足够让她怒气上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子民归她所有,这等掠卖人口获利之事,和在她脸上抽巴掌有什么区别?   五马分尸都不足以泄愤。   一问一答间,廷尉府这些日子的进展姬越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和白起想得一样,掠卖人口是为了获利,掠卖孩童却不一样,孩童本身没有劳动力,需要养到至少十来岁才能干活,如此大批量的需求根本不符合正常人家购买孩童的动机,晋土之内,有什么样的势力既有对人口的需求,又有豢养孩童的财力?   先前姬越就很奇怪,韩阙报上来的奴子数目和她后来实际统计出来的奴子数目是有出入的,但因为出入多半是在孩童与少年身上,想着士族有瞒报家生子的习惯,她也就没有深究,但如今哪里还不明白?这些多出来的奴子孩童,多半是那些被盗童鬼掠去的普通村童。   欺君太甚!   当着白起的面,姬越深吸一口气,只道:“此事继续查下去,不必掩人耳目,朕授廷尉先斩后奏之权,如有顽抗不予配合之人,但杀无妨。”   白起看得出来,这个案子一旦落实,恐怕是要比女闾案牵连更广的大案。   但他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姬越对白起是很满意的,或者说对前后两批异灵都很满意,这些人随便拿出一个都是国之栋梁,也难怪能在身体湮灭之后以灵魂的状态存活千百年了。   白起走后,姬越忽然收到金台的提示,时空能源汇满,近期可以再送两个异灵过来。   她打开名单仔细看了很久,最终选定一人,刚要关闭,小V忽然开口道:“异灵王莽,还有13天即将真灵溃散,过时不补,请陛下慎重斟酌。”   姬越有些奇怪,这次她第一次被提示异灵即将溃散,也就是说,这个叫王莽的人快要消失掉了?   物以稀为贵,即将绝版的东西总是会引起注意,姬越点开王莽的名字,发觉这人仍然没有太多介绍,只有几句话简单介绍了一下他的政治主张。   收归天下田亩,士族百姓无私田,由天子划分归属,废奴制,禁盐铁官卖。   寥寥几句,足够姬越在心里勾勒出一个心怀天下苍生的老先生形象。   最关键的是,这个人的政治主张和姬越的想法很是契合,盐铁官卖是早就有的制度,但前两样,晋国甚至没有人提出这样的概念过!姬越立刻选定了王莽,先前选定的那个人才虽然不至于抛到脑后,但她对于王莽的期待,却是真的远超过先前那个叫做诸葛亮的人。   就当是个搭头吧。   选定之后,两个异灵夜临大晋。   然而姬越满怀期待地点开金台之后才发觉,她极为期待的王莽此刻降临到了一个她并不陌生的地方,边关。   再具体一点来说,王莽醒转的那具身体,属于被姬越打发去楼兰为官的一个清贫小吏,那名小吏路上感染疾病,为了不干扰路程,负责护送官员的安西将军卫青就将小吏留在边关一户农家养病,王莽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两个留下来照顾他的士卒,大部队已经赶向楼兰王城了。   这不是一般的倒霉啊。   姬越拧着眉头思索了没多久,忽然注意到第二个红圈距离她所在的晋宫极近,她点开拉近一看,脸上顿时露出了古怪的神情,那名叫做诸葛亮的异灵,取代了九卿之一的少府监。   少府掌管宫禁支入,为天子掌管财务,有统御九卿之职权,虽然名为九卿之一,但实际上可以算是九卿之首,这样的官职也必须是由天子心腹担任,原本的少府监就是先皇的心腹之人,姬越登基之后也一直没去动他,不料此人前些日子告病,出于正常的关怀,姬越没有把他的职务交给他人,在任上去世算是一种荣宠。   一步登天,不外如是。   不过这个异灵幸运之中也有一点倒霉的成分,因为少府监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而其他的异灵,卫青十六岁,狄仁杰二十二岁,媚娘二十五岁,白起二十七岁,曹操三十有六,就算是最倒霉的王莽,他也是醒在一个三十来岁的小吏身上。   姬越对这次的结果并不满意,但还是暂缓召回王莽,虽然这样一个人才留在楼兰是很可惜的,但姬越怀疑他的身体支撑不了舟车劳顿,还是再养一段时间。 第37章 玉怜   暮春四月, 晋国使者抵达楼兰。   在晋国四方国境周边的小国,没有不知道这位强邻的, 楼兰也早已称臣,每年晋商进入沙漠的两个月对楼兰人来说堪比过年, 同是做苦力,晋商再吝啬也比那些穿金戴银却无比残酷的欧罗巴商人要好得多,他们是会让苦力吃饱的。   楼兰国虽然在晋国看来无比弱小,只不过是占据了一片沙漠绿洲, 位置险要一些,但在西域诸国看来, 楼兰是当之无愧的西域大国,人口过万,雄兵两千余,已经足够在西域各国之间横着走了, 卫青带着五万余人的兵马自边关抵达楼兰时, 几乎让途中所经的西域各国都惊呆了。   晋国平时极少置常备军,有战事需要才会大量募兵,千百年来自然领悟了一套速成练兵法,虽然武卒对奴军有一种天然歧视,军队之中的上下欺也压难以避免,但总体战力却在这一路上不断提升, 这一点连不太习惯带晋兵的卫青也不得不承认。   骄兵难带, 但只要是个将军, 没有人不想带这样的士兵, 卫青这具身体是士族出身,又太过年轻,一开始肯服从他的人不多,几次立威也没能起到太大的效果,带兵打仗不是朝夕之事,姬越已经看在卫青初来乍到的份上,将武卒中有积年威望的将领留下,故而这个杂合军只是难带,而非带不下去。   不了解军队的人大约会以为军中简单,但这是不可能的,只要有人的地方,争斗就难以避免,更何况军队和士族天然对立,想要真正带出一套自己的班底,还是得靠一场一场的战事。   抵达楼兰之前,卫青一直在观察西域诸国的形势,他倒不是有多急切打一仗,这是身为一个远征将军必备的军事素养,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黑甲晋兵的故事在西域诸国都是被当成鬼怪故事止小儿夜啼的,传了一代又一代的恐怖故事忽然成真,亲眼见到马蹄裹挟着飞沙的晋兵,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有孩童在路中间哭嚎,满含泪水的眼睛里倒映出黑色的铁蹄。   卫青满脸风霜,几乎看不出少年模样,他命身侧掌旗兵打出停止行军的旗语,从马上跳下来,伸手遮住刺眼的沙漠阳光,看了一圈周边的黄土建筑,取了水囊用手掌接了点水,喂给喘着粗气的战马。   孩童还在尖锐地哭嚎着,卫青招来楼兰的向导,掏出一包有些化开的饴糖,喂了战马几块,剩下的都交给向导,只道,“去哄哄,问问是谁家孩子,大热的天,哭得人心烦。”   楼兰向导小心地接过饴糖,一路小跑着去了。   也不知他是如何沟通的,没过一会儿就有一对父母跑过来,把孩童抱走了。   卫青注意到这对父母先前一直带着几个孩子躲藏在不远处的土窑后面,竟就眼睁睁看着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站在路中间哭,骑兵全速跑起来的时候是很难注意路况的,如果不是哭嚎声太大,孩子极有可能就被踩死了。   可见百姓畏军如虎狼。   卫青微微叹了一口气,即便他还没有亲眼见过晋国的少年天子,也不难从他的种种举措之中看出一股为君者的雄心壮志,只是这里没有如狼似虎的匈奴,有的只是在大晋威压之下瑟瑟发抖的小国弱民,天子按剑,欲霸四方,谁不是天子御辇下的一粒尘埃。   楼兰的情况比卫青想得要好一些,虽然贫穷,却已经有了整齐的街道,泥砖的建筑,楼兰王宫的地面上还铺了颜色一致的石砖,墙壁上有彩绘,放在晋国也许不那么够看,但在一路上经过的西域小国之中,已经算得上奢侈。   姬越派来楼兰的官员经历了一路上的颠簸,能打起精神干活的没几个,最短的也歇了三天,但卫青带来的兵马已经安置在绿洲边缘地带,扎营练兵两天了。   卫青的兵主要成分是奴军,和武卒的比例是四比一,卫青路上采用以武卒治奴军的方式,由一名武卒管辖四名奴兵,现在到了地方,他就不打算继续下去了,仍旧将武卒整编成军,由原本的将领操练,奴军这边则提拔了四名奴子出身的将领,都置校尉军衔。   武卒世代从军,心思灵活,对士族有敌视心理,对这一部分士兵,卫青不准备硬来,而是缓缓图之,而对刚刚成军不久的奴军,可以用的法子就太多了,路上的时候卫青就发觉这部分奴军主要是以籍贯分派阵营,其中以鲁地阵营的战力最强,人数最多,此外还有南地阵营,北地阵营,以及一小股军、军……女兵。   卫青对原身犯下的罪责已经心知肚明,但这些女奴兵虽然出身女闾,可和那些被陷害入女闾的无辜女人不同,这些女兵都是有罪案在身的,或许其中一两个因为家人连坐的有些冤枉之外,基本上手里都带着人命,也不是那么无辜了。   女兵没有经过太多训练,这一路上受不住劳顿,死在路途中的就有十几个,撑着到了地方的,也有许多人病倒,卫青不是对将士对严苛的人,却也实在没带过这样的士兵,然而就在士卒操练几日之后,有人来报,说是有很多士卒会在晚上偷偷去女兵的营帐里寻欢,女兵在女闾习惯了这等营生,也就认了。   来报的也是个女兵,二十上下,虽然满脸土灰,也能看出容貌不错,卫青本在思考,也没有注意其他,随手要将人打发出去,那女子却抬起头来,不避不让道:“将军如若默认此事,小女也该回去告知其他人,要仍操持起皮肉生意来,倒也省得练兵辛苦,不知将军能否宽待些?”   卫青拧眉看向这女子,只道:“不必出言激我,此事需要上报天子,由天子决断,在此期间,我会让人看守营房,禁止男兵出入,女兵照常训练。”   那女兵笑了一声,说道:“若不是亲眼见过,小女还真认不出赵五公子了。”   卫青猛然反应过来,眼前这女子应当是认识这具身体的,他停顿片刻,只道:“出去吧。”   女兵柔柔一礼,竟是世家的礼节,只道:“玉怜告退。”   卫青在大帐里坐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剑柄被掌心捂得滚烫,最终却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认识原身的人是杀不光的,他甚至不认识任何一个赵家的人,怕是父母当面也如陌路,今日就算杀了玉怜,又有什么用呢?   姬越收回金台,让人去查了一下玉怜,意外发觉她虽然不认识这个玉怜,但这人却和她有些关联,四年前她盗了父皇御笔圈下满门连坐的一桩大案,这玉怜因是案犯之女,也被连坐,本该判处死刑,但她自愿以身代罪,更名玉怜,没入女闾,当时还成了一件艳谈。   姬越没有半点同情和怜悯,她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桩案子的细节,案子本身没什么可说的,身为边关大族,世代郡官,玉怜之父崔定举族私通秦人,盗挖铁矿,被告发之后上八议,父皇定其斩首之罪,崔氏全族三代之内不得为官,她认为此举等同叛国,不应轻判,于是盗改御旨,改为崔定本人五马分尸,崔氏嫡支斩首,庶支五代不为官,旨意下达之后难以追回,后来她才知道,崔氏一族被斩首三百余人,婴童不赦。   作为整个崔家嫡支唯一的遗孤,姬越十分怀疑这个玉怜的居心,更别提她还试图吸引卫青的注意,卫青是什么人?姬越的大将军,领兵五万在外,盘踞楼兰要塞,地位何其重要!   姬越立刻就起了杀意,女兵营的计划已经定下,这个时候发旨追到楼兰杀个女兵会显得很奇怪,这一点姬越压根没有思考,直接拟旨定了个秦人细作的罪名,不光玉怜要死,她还要卫青查明女兵营中和玉怜关系密切的人,一并处死。   除此之外,姬越使用金台的回溯能力,略过那些让人不适的内容,仔细茶查看了玉怜在女闾的几年间接触过的形形色色的人,花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才算是筛选出了几个大分类。   第一类是花钱来找乐子的平民百姓,一次就走的暂时不算在内,主要是从玉怜一开始进女闾的客人和几年间来往颇多的客人里筛选出了三个。   第二类是朝中官员,主要是士族一类,这部分人比较多,而且多少常客,姬越只能用排除法去了一部分不可能有问题的,剩下的按照玉怜的殷勤程度划分。   第三类,也是姬越最关心的一类,行商。   她没忘记,崔氏一族的罪名就是贩铁给秦人,行商南来北往,最为可疑,姬越现在已经怀疑玉怜压根就是秦人留在曲沃王城的细作,尤其以她士族之女的身份和对晋国的怨恨,这个细作就能用得十分放心,相应的,她也是没什么用处的,能忍受四年的非人境况,这个女子的心境已经难以想象,不可能盘问出什么。   经过整理,姬越确定了,这个玉怜就是细作。   每年都会有一个姓赵的行商来曲沃贩卖宝石,这种宝石只在西域一个小国出产,产量稀少,一来一往间的利益根本不成正比,更何况这人是一年来两次,以西域的气候,再贪婪的商人也只会一年去一趟,更重要的是,这个行商和玉怜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这就奇怪了,一个辛苦奔波的行商,花了大价钱找曲沃最红的娘子,竟然只是为了和她说说话?   姬越听不明白那些诗词歌赋里暗藏着什么秘语,但不妨碍她准备顺着行商这条线挖下去。 第38章 说曹操曹操到   秦人最早曾为周王室养马,因养马有功, 受封秦地, 但未成国, 秦人在秦地休养生息,扩张领土, 至晋国称霸时期,已经占据了函谷关以西大片土地, 为关中平原,号称“八百里秦川”,当时的晋公与楚国联盟, 将秦人驱赶出秦地,两国分秦,之后不久,晋公攻楚,通过战后和议, 又将秦地完全吞并。   晋国将关中平原分为二郡,世代治理,秦人自此向西而去,有时劫掠西域小国, 有时占下一块国土,却总是不能长久, 因为每一代秦人心里都把那块肥沃的关中平原当做故地, 一旦积蓄了足够的力量, 没有秦人不想着打回去的, 晋国越来越强大,秦人对秦地的执念也越来越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晋也算是宿敌了。   和以前那些完全不清楚秦人根底的皇帝不同,姬越在得到金台之后就仔细观察过秦人的人口情况和兵力虚实,发觉秦人的实力最多就和楼兰齐平,人口过万,兵员两三千之数,但秦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擅马术,机动性极强,往往能在晋军大部队到来之前撤离,很难彻底消灭,最重要的是,这些秦人不仅有足够的兵器,还有甲胄,战力不容小觑。   想到秦人的兵器甲胄,姬越就恨不能把崔定全族从棺材里刨出来再鞭一回尸,秦人劫掠西域小国和来往商队获得的财富,在崔定这里换成了大量铁器,到头来这些铁器还是用在边关晋民身上,崔氏知法犯法,举族通敌,没有连坐到庶支,都是她那时年纪尚小,心慈手软之故。   姬越仔细观察了那名行商的行动轨迹,发觉他每年确实会去两趟西域,而其中一个地点正是秦人如今盘踞的祭塞小国,除此之外,这名行商还和晋国中几个士族有生意往来,大多是一些丝绸布匹,但其中一个鲁地的大士族,与这名行商明面上交易丝绸,实际上交易的是私盐,而在她清理鲁地的时候,这个大士族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   鲁地士族叛乱前期,正是这名行商交易完私盐离开之后,姬越合理怀疑,鲁地的叛乱里有秦人的影子。   拔出萝卜带出泥,小小一个玉怜,倒是让她大开眼界。   姬越除了把那名行商记下之外,没有再多追查的意思了,秦人的谋划终究只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她如今才是占尽天机的那个人,不过也正是这次事情,让姬越又想起一件事来。   通讯。   晋国占地极广,从南到北,骑最快的马也要四个月才能走个来回,以前没有直道的时候更艰难,但目前的情况实在让姬越很难满意,尤其她的目标之中还包括海的另一端,总不能打下来之后,一道圣旨发几年才有回信吧?   现在仅仅是下道旨意杀个人,都要在路上花费两个多月的时间,有什么法子能够让两地之间的信息交流得更快捷?   春秋时有贤士蓄养飞鸽传信,但飞鸽只能单向传讯,且空中天敌极多,不能传递重要讯息,如今晋人传递消息大多使用快马,消息使用绢帛密封,由一处驿站赶至下一处传讯点,两地间隔最多不超过三十里,普通传讯换马不换人,紧急传讯换马也换人,称“八百里加急”,这样的传讯方式最快的纪录是日行五百里,但马匹的耐力甚至不如人,全速奔跑很容易累死,这样的速度足以消耗死一路上更换的马匹,除非紧急战报,否则不可能使用。   姬越本身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洞察到各地发生的事情,但发号施令需要时间,虽然这样的能力已经能够节省下一半的路程,但也正因为如此,姬越对另外一半就不那么满足了。   她有一个初步的设想,需要用到工匠,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曹操,与此同时,曹操也在进宫的路上。   曹操甚至没有骑马,他坐着牛车,带着一叠纸张,心里砰砰地跳。   一叠纸张分量轻轻薄薄,拿在手里却重如泰山,曹操不是一般的工匠,他从一开始就很明白纸张的力量足以改变一整个时代,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不光是因为他这辈子想做一个治世之臣,也是因为……因为,好吧,就是因为他想做个治世能臣。   这样的想法很简单,很素朴,却不像是他会有的,就连曹操自己都觉得自己怪高尚的,可能是死过一次的人就少了很多畏惧,曹操压根就没想过纸张大行天下之后,同为士族的那些人会怎么看他,因为到那时,这些人恐怕就没有时间排挤他了。   虽然这里没有类似的话,但姬越还是感受到了“说曹操曹操到”的奇特体验。   不等姬越开口,曹操就将手中的纸张呈给了宦官顺意,和一般的士族不同,曹操对宦官的态度很平常,顺意都多看了他一眼,随即捧着纸张查验了一番,没有发现问题,几步上前转呈给姬越。   姬越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眼前这么个白白薄薄的东西完全吸引过去了,一肚子的设想都抛到了脑后。   她谨慎地看着眼前的纸张,第一反应是拿起一张试验了坚韧程度,白皙的手指在更为白皙的纸面上抚摸数下,随即反应过来,在桌案上铺平,笔尖蘸墨,在纸张上落下一条横杠。   和木牍相似的一个白薄平面,却比木牍更轻,更薄,也不洇墨。   姬越猛然看向曹操。   曹操组织了一下语言,但话还没整理完,就见到了姬越那灼灼的眼神,他当即会意,立刻道:“此物为‘纸张’,以木屑制成,造价在木牍的十分之一,大批量生产的话,成本还会降下一些,此外,还有以破烂布头,草根树皮等物制成的糙纸,造价极为低廉,就算是普通百姓掌握了方法,也能在家制糙纸。”   曹操的理解完全正确,介绍再多,姬越想听的唯有成本价格而已。   听到这样低廉的造价,姬越连呼吸都屏住了一瞬,盯着手里薄如蝉翼的纸张,轻声说道:“司空此举,是令天下士族,自此无根基矣。”   士族曹操躬身行了一礼,只道:“天下学子,自此有路可行矣。”   姬越大笑出声。   纸张的事情实在令姬越惊喜万分,对于曹操这么一个功臣,姬越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低缓许多,念及曹操这个身份地位,也很少有不如意的事情了,姬越想了想,回忆起先前曹操似乎是把那个毒死同伴的高丽美人送官法办,又被白起直接斩了首,如今枕边位置还是空的,当即便道:“司空大才,朕都记在心里,纸张之事仍旧交给司空,此外朕再赏赐司空三十六名东瀛美人,家宅百间,赐钱百万,望司空尽心尽力,为大晋再谋福祉。”   官至三公之位,给再多虚衔也不值钱了,唯有切实的好处才能让人嘴上感激,心里也高兴,姬越即位以来,不,算上姬岂即位以来,都没有过这么大的手笔,可见纸张对于姬越的重要性。   曹操也怔了一下,百万贯钱和家宅百间虽然价值上更高,但他不是没有过,三十六个东瀛美人才是大头啊,在这个强制天下官员一妻一妾,天下庶民一夫一妻的时代,拥有三十六个美人,这是什么概念?比之汉朝的剑履上殿也不差什么了。   而且那天夜宴上他记得很清楚,东瀛美人虽然不如高丽美人绝色,但质量个个上乘,而且人数总共就三十六个,这是全都给了他?   曹操代入了一下自己,别说三十六个东瀛美人一个都不沾手赏赐给底下的人,就是一个,他也心疼得慌啊,昔年大将关羽看中一个小将的妻子要娶,他先把人叫来看了一眼,一看是个绝色,就舍不得给关羽了,后来关羽打死不肯跟他,不说和这个美人有没有关联吧,反正他后悔是后悔,但抱着美人的时候又不怎么后悔了。   这个小皇帝身边有丽夫人那样的美色,说明小皇帝年纪虽然小,却也不是那种不看重美人的皇帝,就这样了,还先给了他两个绝色,又把如此数目的东瀛美人全都赏赐给他,这对他是何等宠幸!   曹操挺高兴,又有点怪不是滋味,毕竟到他这个份上,对皇帝的观感是很奇妙的,理智上他对皇权仍有一丝敬畏,但实际上他又曾数次践踏过皇权,甚至临终也思考过很多次要不要称帝,虽然最终还是没有。如今换了一个世道,连基本盘都没了,但心里还是保留了一丝傲气,在这样的情况下,得到小皇帝的赏识,曹操却连自己也分不太清楚自己的想法了。   罢,罢,还有什么好想的,难道他不喜爱这个清平治世,反倒还思念那个易子而食的乱世吗?   他一生征战,杀伐无数,为的不也是这么一个三餐温饱,百姓安乐的世道?   曹操忽然大彻大悟。   从今天起,效忠皇帝,面朝天下,做个能臣。 第39章 明君与暴君   除了纸张的事情, 姬越想见曹操, 主要是为了落实一下自己的通讯计划。   两地交通往来, 主要靠驿站之间的快马传信,但信件本身大多由书帛传送,极为轻薄,如果能够解决定向传输的问题, 那么必然要比笨重的马匹更为快捷,姬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管道运输, 以相同规制的长管连接构架成一道翻山越岭的管道,沿着直道蔓延至国境四方,虽然颇为耗费人力物力, 但管道一旦建成, 带来的就是极为迅捷的信息传输渠道。   曹操被这个堪称异想天开的计划震了一下, 但仔细思索之后,发觉确实有可行性,晋人擅烧砖窑,长管可以用窑烧的方式制作, 各地只要得到相同规制的尺寸就可以自行烧造, 长管一头倾斜,每隔一段路就派专人查看情况, 抵达一地之后再迅速放入新的管道, 剩下的不过是工作量的问题, 这一点又用不着他操心。   晋人的管道运输由来已久, 大部分是使用中空的竹管连接河流小溪, 采水至田垄,也有两地商贾连接管道运输卤水等物,将信件密封至圆形的器具之中,再以急水冲下,只要途中不出差错,这种传输方式要比马匹方便得多了。   姬越毕竟不是专业人士,她征询了一下曹操的意见,曹操自然是没有意见,刚刚得到三十六个东瀛美人……刚刚得到小皇帝赏识,他正是急于再做出一番事业的时候,立刻就将此事包揽了下来,姬越一点都没让曹操失望,曹操走后不久,她就让少府备下地契铜钱和美人,一并送至曹操府邸。   少府监今日仍然告假,事情都是由少府属官去办的,在很多时候,属官就等于官员的副手,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可以自行做主的。   姬越知道,新来的人才通常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期才能用,所以也不怎么注意这个新来的少府监,能分散她注意力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廷尉府目前在办的盗童鬼案,比如柔然的征兵事宜,比如楼兰的练兵情况和官员入职问题,然而就在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时年四十五岁的少府监诸葛亮在家中摆出了一道八卦图。   八卦者,上观其天,下观其地,世间万物声息,大则大观,微则微观,道法者观之,可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人在其中,可顺天时,可逆天命。   人究竟能不能逆天改命,诸葛亮不知道,他要是有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本事,那就不做蜀国丞相,直接做周公平天下了嘛。   事实上,他安居草庐之时,看天下乱世气象还是很清晰的,后来出山,身在局中就渐渐不明了,但他一早就看得出来,刘备是明主,而非明君,明君者身负紫薇之气,命主天下,就像昔年光武帝起事三年直接称帝,而明主,终究只有一时气运。   所以他所想者最多只有三分天下,而非一统四方。   不是他不想辅佐明君平定乱世,而是紫薇星黯,世无明君,遍地的烽火笼罩着黑夜,苍生惶惶,不知黎明在何方。   这一次借尸还魂,诸葛亮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因为他眼前的天地竟然全然颠倒,从无尽的黑夜变成永恒的极昼,紫薇明亮,耀眼夺目,煌煌气运从四面八方涌来,充盈在天地之间,巨大的凤凰虚影傲然凌驾于日月之上,目灼金光,威严地俯视众生,这是他一生从未见过的风景。   花了两天的时间,诸葛亮才算是慢慢地缓过了劲,同时也对自己如今的境况了解到几分,他所在的这个世道和先前的乱世同根同源,却在春秋之时拐了个弯,诸侯国之中的霸主强晋经历多年征伐一统百国,也没有二世而亡,经历十几代君王统治到如今,正是清平治世,新君姬越登基不过一年,已与国运相连,这是天子掌权的标志。   而他借的这具尸体,正是晋国九卿之一的少府监,高位实权,自有龙气……凤气庇佑,诸葛亮掐指一算,就算出自己的寿数正好等于这具身体的年纪,尚有四十五年天命在身。   苍天待他终究不薄。   诸葛亮这具身体无妻无妾,只有一个外嫁的女儿,因为有孕在身不能回府侍疾,他摸索了一段时间,终于适应过来这一具新身体,也适应了这个充盈着紫薇之气的煌煌帝国。   在姬越看不到的地方,诸葛亮默默地养好了病,默默地领牌上任,准备默默地给这个新的世道带来一份默默的惊喜。   姬越如今最关心的是柔然的募兵,第二关心的是楼兰的练兵,第三才是廷尉府眼下的盗童鬼大案,但最先给她回复的是白起。   白起这个人身上有着很多姬越喜欢的特质,做事勤恳,不畏强权,沉默寡言,连黑也黑得恰到好处,现在还要加上一样,查案迅速,有前朝神断杨复之风。   虽然白起断案基本靠上刑,从他来了之后,原本居住在廷尉府附近的官员纷纷搬家,别问,问就是心脏负荷太大,大半夜被惨叫声惊醒这种事,谁也不想的。   而真正与廷尉府一墙之隔的国子监八风不动,甚至有种你叫归你叫,我自睡我觉的慨然气势。   国子监收上来的学生基本上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属于见着死尸都敢用棍子戳两戳的皮猴阶段,白天上课累得要死,晚上见床就和见了亲人一样,对此没什么意见,而国子监的先生教猴子也很累,睡眠质量直线上涨,对此一点也不虚。   除了周解老先生是真的心脏有负荷,实在受不了,主动把卧房让给了年轻的后生,自己搬到另外一面寒酸的廊房里睡去了。   年轻后生狄仁杰甚至能从惨叫声中分辨出具体上的是哪一类刑罚,就着惨叫声还能吃一顿夜宵补补身子。   总而言之,经历了数个昼夜的残忍拷打,廷尉府的成果喜人,不仅靠着提前埋伏跨郡捉到了两伙盗童鬼,还顺利拷打出了一份销货名单,仅仅两伙盗童鬼,从普通士族到郡县官员再到各地乡镇,名单跨度极广。   士族要的货量是最大的,毕竟他们消耗奴子的速度也很快,需求量大,这一点不必赘述,郡县官员大多出身士族,购买孩童也是一样的道理,而军队就有点说头了。   经过拷打,盗童鬼招得十分麻利,按照他们的说法,世代从军的兵家子有朝廷优待,自然没有花钱买人冒充的,但募兵就不一样了,朝廷一旦募兵,自备军粮不说,还要辛苦打熬根骨,平民人家心疼孩子,但凡有余钱就会去军队打点,军中收了钱,但募兵的数目是有朝廷派来的专人查验的,还是需要人手,就渐渐有富裕的乡镇联合起来花钱购买适龄孩童养大,不上户籍,一旦募兵,就由买来的孩童代替自己自家孩子参军。   此外还有外快,盗童鬼起初只抓男童,但架不住这些乡镇给的实在太多了,后来也兼职劫掠少女少妇,但这种养大了的女孩子一般都有家人寻找,容易坏事,做得不多,最多的还是盗卖女童去做童养媳,或是弄死了给人配阴婚,有时候女童尸体比活的女童还要值钱。   白起初次听闻时大为震惊,毕竟他觉得自己经历得够多了,虽然很下作,但盗卖妇人女童只是正常犯罪,但这种把活人弄死了再拿去卖的行径,当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姬越一贯天塌不惊的平静表情都染上了怒意,她一把将手里的竹简拍在桌案上,只道:“士族的事先放在一边,劳廷尉这段时间先将这些买人成风的乡镇清查出来,具体到各家各户,朕自有处置。”   白起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不知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姬越的手按在竹简上,俊丽的容颜稍稍扭曲了一下,眼神带着染血的戾气,但看着低着头的白起,她却用和缓的语气说道:“廷尉安心,朕不会牵连太多。”   白起安心才有鬼,凭着这些日子和姬越之间各种绞刑腰斩戮尸五马分尸结下的默契,他哪里听不出来眼前的少年天子满身邪火难以压抑,就差直接下令株连九族了,他倒不是担心那些乡镇罪民的安危,而是担心牵连的人太多,到时候伏尸千里,血流成河不提,最重要的是,让好好的圣明天子落下一个暴君之名,被后世误解,岂非千古憾事?   白起还待再劝上几句,姬越已经不耐烦了,只道:“有劳廷尉!”   说完便拂袖而去。   那位妩媚动人的丽夫人美目流转,微微一笑,缓步跟了上去。   白起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还有为了杀几个人触怒天子的地步,放在以前,杀就杀了,不过是几个罪民而已,但到如今,他却是真的在为这个十四岁的小天子后世的名声在考虑,即便他心已沧桑,也再三警告过自己不要再轻许忠诚。   可圣明之君,总有让人不自觉想要追随的魅力啊。 第40章 犯人戮于市   五月多雨。   张寡妇最大的儿子王茂今年刚满十二岁, 地里的活计已经能做个六七成了, 王茂生性有些懒惰, 但每年农忙时节干活却很凶,少年知荣辱,宁愿自己受累,也不想让那些流里流气的短工占母亲便宜。   事实上王茂虽然随了张寡妇其中一个男人的姓, 但就连张寡妇都不知道王茂是她和哪个生的,她刚嫁人就守了寡, 老公公在祠堂前厉声要她给男人守寡, 晚上却摸到了她房里,后来几个叔伯也来揩油, 再后来村里没老婆的男人都上她这儿来,她年轻那会儿是很好看的,彩礼都比别人多几匹花布, 后来就不怎么好看了,生了头两个父不详的儿女之后,张寡妇就开始给那些身强力壮的奴子生孩子。   只要不被主家发现, 这些奴子既能让她过上安稳的生活,又能杜绝很多觊觎的目光, 虽然名声难听了些,但人这辈子又不能指望靠名声活着。   黑狗不是第一个, 但张寡妇想让他做最后一个, 自从黑狗去参军之后, 她就关上门过日子了, 遇到苦力活也是老老实实给钱,她现在年纪也大了,快三十岁了,原本来找她消遣的人就少了很多,更别提她还有一个在军队里的男人,奴军可是能转正的,也因为这个,就连很多大士族都不太敢随意折腾家里的老幼奴子了。   张寡妇正对着水盆小心地摘掉几根白头发,忽然听见外头有人砰砰敲门,她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了,心里就是一个咯噔,这样急切又粗鲁的敲门声,多半又是来找她消遣的,她儿子都渐渐大了,又有了挂记的男人,已经很不想做那种事情了。   王茂第一个从房里跳出来,抄起扁担就向着门口冲去,张寡妇怕他惹事,连忙整理了裙钗追出来,然而门一打开,王茂手里的扁担就握不住了,外头站着的竟然是十来个皂吏,黑压压站在家门前,别说王茂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人,就是张寡妇看了都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为首的皂吏腰佩削刀,左手持简,右手持笔,是再标准不过的刀笔吏形象,见到张寡妇,刀笔吏抬了抬眼睛,鼻子里哼哼出声,语气极为傲慢,“张二媳妇,本县接到郡中通知,要挨家挨户上门查验户籍,你家有六个孩子,没有多的了吧?”   张寡妇呐呐点头,黑狗走之前千万叮嘱她要给孩子上户籍,所以她才生下小六就让老大抱着孩子去登了户,一般来说,寡妇是不定通奸的,除非她勾引了别家男人,但这种事又是民不举官不究,乡里县里基本上都不管这事。   刀笔吏让张寡妇把孩子都带出来让他过眼,结果几个孩子刚到门口,其他人就一拥而入,到处翻找,张寡妇起初以为他们是要找点花销,只抱着小六不敢抬头,然而没过一会儿,皂吏们就空着手出来了,对领头的道:“没有再多的了。”   刀笔吏便又用那种哼哼一样的傲慢语气说道:“嗯,张二家的,你们要是有线索,也可以知会老爷们,现在清查人口,抓住一个黑户,赏钱十贯,你们提供线索,赏两贯钱。”   张寡妇没敢做声,主要是弄不明白情况,再加上乡里乡亲的,这些老爷们走后,她还得去给村里报信呢。   王茂却是个心思灵活的少年,眼珠子滴溜一转,小声地开口道:“我知道几个没户籍的,他们就是黑户!我可以给老爷带路!两贯钱的事……老爷,这是真的吗?”   刀笔吏不是头一天查黑户了,亲眼见别人吃肉,只他走了四五个乡镇村寨都没抓到一个半个的,表面上看着四平八稳,心里早都急死了,听了王茂的话,顿时觉得有门,脸上也露了笑,说道:“带路倒用不着你,好孩子,你把这村里藏了黑户的人家都和我说一说,到时候上头赏了钱下来,少不得你的,快说说,有几个?”   王茂不顾张寡妇的阻拦,当即说道:“孙狗儿算一个,张三张四也是黑户,马峰可能是,他们家把他当儿子养的,不知道上没上户籍,还有好些个,反正我知道,跟我一批长大的里面至少有一小半都是黑户,我娘说他们都是买来的!”   刀笔吏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再想不到今天会有这么大的收获,见张寡妇白着脸要去堵儿子的嘴,当即垮下脸恐吓道:“你这妇人好不晓事!现如今是天子登基,清查人口,尤其是这些个黑户,那都是要上报郡里,郡里再报给廷尉府,要上天听的!真要查出来是买卖孩童,这些人死则死矣,还有什么好忌讳!”   张寡妇完全被这话里的信息量震住了,过了好半晌,却听她呐呐地说道:“那……拐卖女人,天子管不管的啊?”   刀笔吏顿时喜笑颜开,抖开竹简,“管,要是查实了,老爷得二十贯的赏,匀你家整五贯钱!”   石山村也算是附近十里八乡的大村了,张寡妇是从穷山沟嫁过来的,虽说一来就死了男人,但日子过得其实还可以,真正过不下去的,是那些被拐来石山村的女人,对很多平头百姓来说,没有户籍基本上也就等于奴子了,虽然没有人会去特意折磨这些财产,但一个对有正当平民籍贯的寡妇都很随意的村子,想让他们好好对待买来的女人,也是不太可能的。   张寡妇见过几个被当成牛马一样拴在马棚里,一年四季身上都没穿衣服的女人,她年轻那会儿自己过得都很难了,也没忍心看,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直到前些日子奴子在村里屯兵,村里的人怕被奴军们发现,就把那些女人都藏进了家里,其实也是为这这个,村里才让奴军睡在田里。   张寡妇去村长家里的井打水的时候,正好见到一个女人关在屋里,那女人来得时间也不短了,会了几句方言,求她出去报信,又说自己是良家女,家里肯定在找,会给张寡妇很多钱,张寡妇只听了几句,就不敢再听了,低着头拎着桶飞快地跑走了。   那天以后,张寡妇就经常做噩梦,再也不敢上村长家里去,怕那女人见到她怨恨,又怕那女人死了做鬼也来吓她。   刀笔吏满意地带着一卷写满字的竹简离开了,张寡妇好几天没敢出门,有一点风吹草动都怕得慌,直到王茂偷溜出去之后,回来告诉她,村长已是被县里的差役拉走了,还有好些个村民也都被画了圈,在家里哭天喊地,眼看也要问罪了。   画圈是早就有的典故,上古时没有牢狱,在地上画个圈,让犯了罪的人待在里面等候处置是常有的事,郡县里的牢狱最近都关满了人,要先处理了这批人才能再处理下一批,所以就在这些人家门前用墨画一个圆圈,以示关押,想逃走也可以,村里逃走一个人,就算你全村连坐,大家都去做苦役。   整个石山村没有犯事的人家自觉组织起青壮看守这些带圈的犯人,也带着一点忐忑的心情到处探听村长的情况,村长据说有个当官的二叔,应该不会有事的吧?村长媳妇也不是很慌的样子,天天在家里骂人。   然后石山村就等回来了村长……的残肢,大车拉回来的,五马分尸,拉村长尸体回来的那匹马还是大刑的参与马。   除此之外,县里的差役还把村长媳妇,村长儿子,村长儿媳妇,村长孙子,也都一并带走了,据说要问他们的连坐之罪,村里听说连坐两个字都吓了一跳,但后来问清楚了,差役说连坐这种事一般不会牵连到整个村,问村长家的连坐之罪,主要是因为村长所犯的乃是五马分尸之罪,按律此类罪责是要连坐到家人的,具体要看参与程度。   张寡妇这回一点都不害怕了,她甚至鼓足勇气,小小地带了个节奏,“村长家的几个儿子,都不是好人!”   其他村民呐呐半晌,忽然吵嚷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这么多年被村长一家欺压的事情,事实上撇去那些家里画圈的人家,石山村大部分都是本分平民,如今有了一个倾诉的渠道,立刻爆发了起来。   甚至还有人在城里看过村长被五马分尸的情况,这会儿也不害怕了,站得高高的,吐沫横飞地给众人讲述。   被五马分尸的不止村长,一个县要死的人太多了,连租马的钱都是分摊到每一个犯人家里,村长死的那天,菜市口的马从中午一直在跑,累得也实在够呛。   联合盗童鬼犯案,组织买卖孩童,妇人,涉案郡县多达二十余个,主要案犯多为各地村老,姬越不等各地郡县上报完整,直接朱笔御批,首批就定了三百三十九人的五马分尸大刑,史官将此事一字不差全部记下,私心之外,犹豫数日,落笔又多一行。   “犯人戮于市,百姓呼万岁。” 第41章 国子监参观会   早在姬越动作之初, 就有很多士族先一步反应了过来,毕竟这种事情不是一家在做,基本上大士族都会沾一些, 放在先皇那会儿, 有个法不责众的帽子扣下来, 也就等于没事了。   但是姬越不一样啊!   这个小魔星即位以来杀的人还少吗?上至士族郎君, 下到庶民百姓, 这一年间动用的五马分尸大刑数目都要超过先皇一朝的死刑人数了, 就这样了,想睁着眼睛说瞎话, 说百姓怨声载道都编不出来,因为那帮暴民不知道发什么疯,姬越杀人越多,他们就蹦得越欢,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回忆起来,恍然间还以为时光倒流,回到了武帝一朝。   不少士族都悟了, 为什么小皇帝没登基之前就知道杀叔叔一家, 这种情况但凡康王府还有个活口,士族会支持谁还需要问吗?可惜康王府连郡主生的外姓子都没落下命来,更别提前些日子尸骨刚寒的嘉嫔一家,满大晋掐指一算, 竟然都没个能顺理成章继承帝位的合适人选。   不怪士族一下子连谋朝篡位都想到了, 实在是姬越旗帜分明, 甚至都没有打算给士族留活路,也是到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鲁地的事情,小皇帝哪里是为了组建奴军,根本就是想把士族的兵力依仗先一步拿掉,如今大批青壮奴军远在西域,士族手里没有部曲,以往和他们同气连枝的那些乡镇村老也都被料理干净,这下可好,连反抗都反抗不出浪花来。   君心向背,民心向背,所谓士族根基,不过是把住了天子与民沟通的桥梁,如今天子有意打碎这道桥梁修一条通天大路,百姓站在对岸欢欣鼓舞,桥梁本身如何想,已经不重要。   姬越再一次召见了窦英,上一次窦英有意参奏士族侵占良田一事,姬越直言不可轻动,需要缓缓图之,窦英已经做好了缓图十来年的准备,不料这次被召,姬越直接要走了他查验许久的成果,窦英挺聪明的一个人这会儿都有些傻了,下意识地问道:“陛下要对士族下手了?”   话说得太直白,都没来得及蒙一层遮羞布。   好在姬越也不是做面子工程的人,一遍认真核对窦英的奏牍,一遍随意应了一声,只道:“如今时机正好,朕也没想到只是区区一宗拐卖案,牵连出如此多的乡镇村老,这些人平日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大部分是依仗士族撑腰,如今首恶伏法,百姓欢欣,局势稳定,到了动手的时候了。”   窦英浑身的热血往心口流,深深稽首下去,大声说道:“陛下英明!此为万民之福,万世之功……”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来通报,说是廷尉到了。   窦英一点都不觉得尴尬,懂事地退到一边,随即就见到又黑壮了不少的廷尉大步进殿,二话不说就是一个稽首大礼,只道:“陛下容禀,盗童案自郡县查实以来,已经抓获盗童鬼团队多达三十七个,涉案人数近千,经过数日拷打,臣整理出了一份涉案士族名单,请陛下过目!”   顺意上前接过沉重的竹简,查验过后转呈上去。   姬越把白起呈上的竹简摊开,和窦英的奏牍放在一起,果然发觉不少重合的士族姓氏,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容。   白起停顿片刻,又道:“只是这次动刑人数太多,有六百多人死在狱中,尸首抬出来之后无处停放,这些人也大多没有妻儿老小来领尸,臣请奏略去停尸,直接埋葬了吧。”   按律死在狱中的人需要停尸在官署前七日,以便家属来认领尸体,但这次的情况不同,为了尽快得到名单,让地方上的士族来不及反应,廷尉府原本的人手之外,白起又找来了城中大小屠夫连带厨子百余名,虽然是按照他说的步骤上刑,但都是生手,难免有手重的,死了一大半的人,好在名单出来得很快。   姬越想了想,说道:“停尸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家属认领之外,也有震慑宵小的作用,既然廷尉府前不够停放,就挪一部分到隔壁国子监去,此外国子监再加一道刑律课程,学生有对此感兴趣的,可以趁此机会观摩一下廷尉狱。”   白起惊了一下,他之所以建议不停尸,也是怕吓到隔壁学生,这下……真的会有人来观摩廷尉狱吗?   想到自家脏乱差又血肉飞絮遍地的廷尉狱,白起紧张片刻,准备回去组织一场大扫除。   从明光宫出来,白起和窦英两个人并排走在宫道上。   两人虽然同为九卿,但平日里还真没什么交集,想到窦英毕竟也算个文官,白起便道:“府中事宜有些血腥,没惊着粟官吧?”   窦英摇摇头,反而笑了,说道:“同为陛下做事,哪有什么惊不惊的,只是这等罪民死则死矣,死在刑下反倒便宜了他们。”   白起见窦英甚至有些遗憾的样子,宽慰他道:“其实也没有便宜多少,熬刑不过的大多是死在屠夫手下,这些屠夫平日杀羊宰鸡惯了,习惯放血,手重了又怕叫我知道,有些人就藏匿犯人,把人堵死嘴,让犯人活活疼死了也喊不出来。”   窦英有些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发出一个十分勾人叙述的低沉“哦”音。   白起顿时谈兴大起。   宫道路遥,两人原本有些距离的并排走渐渐变成了并肩,也不知道是谁先抬起了胳膊,反正走出宫门的时候,两位官员已经是勾肩搭背了。   国子监前摆满尸首。   盗童鬼是陆陆续续落网的,有的上刑早,身上没什么致命伤,就是受不住疼死的,也有发炎死的,有的上刑晚,那时候廷尉狱里的人已经没什么顾忌了,眼看别人交代得都很快,就自己手底下迟迟不出成绩,就有很多人下手极为粗暴,以便死了再换人,这些人就是活活打死的,总之死状都很惨。   白起回到廷尉府之后,先命人快速洒扫了一下遍地血腥的廷尉狱,还十分欲盖弥彰地叫人搬来了一些花盆,企图用花香来掩盖血气,等到在他看来像模像样了,这才派遣属官去了一趟隔壁国子监,说明一下原委,然后把尸体一具具从狱里搬出来,廷尉府前摆一半,国子监门口摆一半。   正规的停尸是要用木板铺在地上,然后盖一层白布的,但死的人太多了,廷尉府没有这个条件,索性就直接一具具摊平了放在地上,一眼看去,蔚为壮观。   官署这边是没有平民出入的,国子监的学生们经过了一整天的紧张学习,放饭的时候就一窝蜂冲了出去,都守在国子监的大门前,挤挤挨挨像一群大白鹅似的伸着脖子看。   这些学生虽然都是良籍出身,但家里遭过盗童鬼的也不少,有好些个学生一点都不害怕,还捡石头砸尸体,放在以前国子监的师长们肯定要教训几句,但这个情况吧,尸体本身就够破烂的了,怎么能说是学生的石头砸坏的?   也有害怕的,但大家都挤着看,他不看多不合适啊,然而看久了,也就没什么了,最主要的是,这些尸体都是盗童鬼的,平日里这些人来无踪去无影,每从一个地方经过就留下一个哭嚎连天的村落,现在都变成尸体躺在地上,不去看一眼,好像也怪可惜的。   这都是以后回乡吹牛的资本啊!   等到姬越的诏令下来,愿意深入了解的学生就更多了,还要不少人把廷尉府当成了就业第一目标。   出乎意料的是,除了不少学生跃跃欲试,表现出了强烈的参观欲望之外,还有好些国子监的师长也想去看看,虽然还是打着带学生的旗号,但这些师长眼里的光彩可是比学生要亮多了。   这就是大晋的文人了。   就连周解这样的老先生平日里做个诗,还要写写梦回武帝朝上阵杀敌,因为武帝一朝有太多文官因为带兵有功被封赏的事迹,很多读书人都很推崇武帝,即便经历了三十年温吞帝王的治理,大晋的文风还是十分硬朗。   别问,问就是担心学生。   周解索性组织了一场参观会,带着愿意去的学生和十来个师长去了廷尉府。   以两个官署之间一墙之隔的距离,说是参观,其实就和串门没两样,出门左拐走百十步就到了,然而廷尉府平日戒备森严,这一趟在很多人看来,大概是这辈子唯一一次的机会了。   狄仁杰没去,他已经过了凑热闹的年纪。   国子监四面高墙,居于一方小小的天地之内,狄仁杰的目光却看得很远,他能看到时局的变化,也在心中渐渐补全了那张对于帝王形象的拼图,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时局又要动了。   天子掌权,动作频频,他欲行千古未有人行过之事,成千古无人成就之霸业。   可人的气运向来不以能力为转移,就像他谋划再多,却到死也没能看到李家王朝重复辉煌的一天,甚至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他所想要恢复的是一姓的天下,还是那个他心中的贞观盛世。   他正在经历的,究竟是清平治世走向末路的初始,还是一场盛世王朝的开篇? 第42章 押解美人   通讯管道的建立需要时间, 哪怕建成之后也会由姬越派遣专人管辖,所以如今各地的士族通讯还是基本靠马腿,而士族之间的通讯往来,是快不过朝廷驿站的。   六月刚过,正是大部分士族一年间最悠闲的时候,暑气上升,很多官署都尽量减少了外出公干,每日的点卯时间也略有调整, 使得官员能够避开最热的时间段, 这样热的天气也极少有亲旧往来,冰块瓜果,丝竹连天,连过年都没这么惬意。   曲沃城中的士族根本来不及通知地方上的士族, 自家墙都要倒干净了, 所以当凤翎卫带兵上门的时候, 大部分的地方士族还在醉生梦死, 头一批抓捕涉案士族多达四百多家, 后面又陆陆续续牵连至上千家, 可以说把上品士族以下的中小士族铲了六成。   像三公九卿这样的累代高官之族是很少有这样的情况发生的,第一家生子足够,第二本身权力够大, 不屑为之。   如此多的数目, 因要牵连全族, 别说廷尉狱, 算上黑牢都不够数,只能将首犯,一般是家主或族老押解至京审问,其余人等关进郡县大牢,但这一次,姬越是不打算连坐的,真要说她的怒火其实已经过了趟,杀死如此多的士族亲眷并不实际,就算真杀了,实际意义也没有多大,姬越从下令抓捕开始想得就很清楚,她只诛首恶,其余以书籍抵罪。   毕竟这些被捕的士族里又有很大一部分和她准备办的侵田案有关,等到书籍抄录完成,田地勒令归还,再还百姓一笔田租,这些士族基本上也就没什么翻身余地了,到时候要杀要剐还是由她。   首批士族押解到京的时候已经完全不成人样了。   和庶民不同,士族是世代传承的,养尊处优惯了,有的士族官职高且清闲,占着一方水土,只觉得山高皇帝远,有很多士族一辈子也不会去一趟曲沃,从未感受过皇权之威,天子之尊,在他们的地盘上个个都是土皇帝,直到土皇帝被从深宅大院里揪出来,坐着囚车挤挤挨挨送去见真皇帝。   土皇帝们一个个都怂成了狗。   晋朝押解犯人一般都是戴枷锁串成一长串,徒步赶路,之所以让这些士族挤在囚车里,还是姬越想到先前女闾案那一批死在押解路上的士族,怕这些人受不住漫长路途死了,反倒不好判案,这样一来,累是累不着了,可折磨人啊!   囚车无顶,六月酷暑,一群人挤在囚车里,很多肌肤白皙的士族都被晒出了血泡,也不允许下车解手,没几天囚车就脏臭得不能靠近了,许多士族因此破口大骂,但赶车的差役早都习惯了,谁也不搭腔。   在如此多的囚车里,唯有一个从江南郡赶来的囚车搭了遮阳顶棚,四面更有厚实的缎布遮盖得严严实实,仿佛不是押解犯人,而是送什么稀世珍宝。   临到曲沃时,这辆囚车里传出一个温柔的女声,只道:“一路有劳差役大哥了,快到地方了,还是将顶棚拆了吧,不好让差役大哥难做。”   几名差役都推说不碍事,但心里难免松了一口气,没过多久顶棚和四面缎布都被拆卸下来,囚车里的一应物什也都被丢在原地,唯有一个肤如凝脂,人美如玉的妇人坐在囚车里。   距离曲沃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妇人就晒得两颊晕红,靠在囚车栏杆边上,接连喝了几次水,却没叫一声苦。   差役们都流露出几分钦佩来。   廷尉狱早都不能住人了,明明通风很勤,却还是残留着一股血腥之气,白起就命人将这些陆续到案的犯人有一批算一批全都押入黑牢之中,这套流程一直运转得很顺畅,直到属官遮遮掩掩来报,暗示白起腾出一间干净的牢房来。   白起差点没听懂这个暗示,眉头一皱,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个犯人有何背景?”   属官是真的不怎么习惯自家上司直白得一点遮羞布都不知道盖的说话方式,带着一点暗示地说道:“这位娘子乃是江南钱家的掌家媳妇,她母家姓卫。”   白起仍旧看着属官。   属官只好简单粗暴地说道:“宫中那位丽夫人,是这位钱娘子的妹妹。”   白起这下就明白了,外戚。   虽然也谈不上正经的外戚,但丽夫人的地位他是很清楚的,先皇的妃嫔,宫中的尚书女官……陛下的心头爱,实权天子在位,谁也不会拿这个说事,但以丽夫人的受宠程度,白起很明白属官的顾虑,他想了想,问道:“这位钱娘子年纪几何,涉案多少?”   属官连忙答道:“钱娘子二十七八,但婆婆苛刻,她掌权才一年,经手的东西实在不多,这次是主动顶了钱家人的包被押解来的,据郡官所报,钱娘子只买过两批不到五十人的孩童,可能都不知情。”   白起差点没让这个属官给气笑了,明确干下了买卖孩童的事情,还有什么不知情?不知道这批孩童不是奴子出身?哪家的奴子能生这么多孩童给她买卖?   属官也知道自己的话有点蠢了,但蠢不要紧,重要的是体恤上意,他在黑牢前是见过钱夫人一面的,那样的绝色丽人,只是犯了一点在上面人看来不值一提的小罪过,难道真就砍了她的脑袋不成?   白起近来忙得要死,听闻这事,一开始觉得可笑,随即也回过味来,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只道:“我去见陛下。”   姬越正在吃饭。   所谓饿夏,酷暑天气很多人都吃不下东西,但姬越还在长身体,不光吃得很多,还全是肉。   白起进殿就闻到一股羊肉膻味,原本就烦躁的心情变得更加烦躁,行过礼后,就直接开口道:“陛下,黑牢那边送来一批犯人,其中有丽夫人的姐姐,陛下看是否要轻判,臣也好尽快办了,让她少受点委屈。”   话是如此说,语气却难免讥诮。   姬越极少受到这样不尊重的待遇,人都有些惊了,但很快反应过来,问道:“她犯下什么罪过?”   白起也发觉到了自己态度不对,缓和了一下语气,如实答道:“买卖两批孩童,数额五十,查实有据,不过她也确实顶了夫家的罪过。”   姬越看了一眼身边还在整理奏牍的媚娘,想了想,说道:“不必轻判,但要查实她夫家的情况,在她之前经手的……算了,直接将家主押来。”   白起停顿片刻,说道:“此事臣已经派人去办了,原本想陛下如果轻判了钱娘子,就拿她夫家代罪。”   话说到这里,仍有些不平。   臣子诉屈是君臣交心的前兆,姬越并没有计较的意思,只是笑道:“朕还没开口的事,卿家已经替朕想完,自己又气完了,岂不好笑?”   白起也知道自己的反应有些大了,但这同样也是他积郁了很久的结果,天子是圣明天子,大方向上从未让他失望过,但私德方面实在让人……天底下美貌的女子多了,哪怕就喜欢年纪大些有风情的,一声令下要多少有多少,哪怕是别人家的妻子,名声也没这么难听,又何必要对父亲的女人下手?   姬越倒是没看出来白起心里最后一层屏障,见他低下头去,便道:“既然廷尉怕朕轻判,这件案子朕就交给廷尉去办,他日闹市分尸,朕还要去看一看。”   白起连忙道不敢,随意反应过来,张口结舌道:“陛下要、要……将这些士族闹市分尸?”   姬越的动作很大,乐观的士族认为这次牵连人数太多,应当不会上死刑,悲观点的士族棺材都打好了,但谁都没想过姬越打算的不是保留士族颜面让他们在家里自裁,而是要闹市行刑。   姬越说道:“自裁是赎罪之举,朕不欲让这些人赎罪,自然要行正当之刑。”   白起也不知道为什么,陛下一句话就让他浑身的热血涌上心头,他行礼再拜,姬越摆摆手,等到白起退出去,这才用手抓起一片羊肉,继续吃午食。   过了一会儿,侧殿那边传来一点声响,似乎是魏悬和韩和在商议着什么,没多久又归于沉寂,姬越把一盘羊肉吃完,媚娘接过宫人呈上来的湿帕给姬越擦了擦手,视线微微上抬,轻声笑道:“陛下一点都不担心妾身怀恨在心吗?”   姬越这才想起来,名义上那个犯案的娘子还是媚娘的姐姐。   她想了想,也没想到什么好解释,只含糊道:“朕信夫人。”   媚娘又笑了,说道:“到底姐妹一场,闹市分尸妾身就不去了,陛下当真要去?万一冲撞了,反倒不美。”   姬越想着媚娘就算和那个娘子没有血缘关系,到底还是柔软心肠,难怪母仪天下,本来她也没想带着她去,说到冲撞,只有她冲撞别人,哪有区区几个犯人冲撞她的份?   如果天下厉鬼都要来找她复仇,她早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她为人主,有何可惧? 第43章 斗智斗勇凤翎卫   王莽在这处黄土连天的边关小镇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   他待人谦和,不挑吃用, 虽然有时候显得好奇心强烈, 但也比先前那副病怏怏, 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的样子好了太多, 几个被留下照顾他的随从军士也都尽量顺着他来, 有什么就说什么, 很快王莽就了解到了自己的境况。   原来人当真有死后的世界,那按理他也该在这里做皇帝才是, 还是因为他最终没能在皇位上死去, 被乱军攻破国都又死于乱军, 才会投到这样一个清贫小官的身上?   王莽想不通,但他这个人一贯就有一样好处,想不通的事情就不会太挂在心上。   了解到这具身体是要去一个刚刚收服的小国楼兰为官, 任的还是最苦最累的修路官,王莽没有半点懈怠,感觉到自己身体差不多能够支撑下去了, 就催促军士收拾行李尽快上路,无论什么时候, 他都是很勤快的。   又花了半个月的路程进入绿洲, 王莽刚好是和姬越派来楼兰的天使同一天到的,天使先到,王莽后脚差一个时辰赴任。   卫青这些日子又和玉怜见了几次面, 他本是奴隶出身, 对于玉怜的情况其实没有太多在意, 又见她虽然经历了数年折磨,心志却很坚定,在女兵中颇有人望,加上他也不怎么适合去管女兵,就提拔玉怜做了个千夫长,管理那一营两千多名女兵。   虽然也会有士卒在背后议论什么千夫长千人骑,但经过几次严厉责打之后,军中的气氛算是慢慢沉淀了下来,卫青不是那等不把人当成人看的将军,从前征伐塞外时,驻军之所附近总是会有很多贫女行娼,军士趋之若鹜,他却只觉悲哀,不忍为之,甚至不忍见之。   事实上,卫青已经确定了,这一批女兵应该就是陛下派来给军士消遣的,远在西域,操练辛苦,长久的寂寞容易滋生叛乱,有个发泄的渠道是件好事,但在明确旨意下达之前,卫青还是命人把守女营,禁止男兵出入。   姬越派来的天使名叫秦杉,并不是单为传旨而来,还带着督军的任书,入营之后宣了御旨,就取出自己的任书与卫青过目,笑道:“卑职秦杉,字长宣,往后三年就是将军的属下了,这是卑职的任书。”   卫青还维持着接旨的姿势,看上去有些走神了。   秦杉奇怪地看了看他,忽然见随同接旨的人里有个明显是女兵打扮的人,他虽然没有见过玉怜,但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脸上的笑意收敛,转而带上几分锐利,道:“请将军尽快派人捉拿细作,当众行刑,以儆效尤。”   卫青顿了顿,说道:“谨遵命。”   主将营帐中随同接旨的人多是军中将领,本不该有千夫长在列,但基本上每个将领都会有一两个亲信下属,像是黑猪,他的两个兄弟都是千夫长,但无论什么时候都跟在他身边,玉怜虽然是千夫长,但也掌管女营,时不时就会来奏报女营事宜,这次正好在列。   眼见众人都望向她,玉怜白皙的脸庞上露出些许惨然之色,却还对卫青笑道:“将军,妾是罪族之女,因父入罪,没入女闾,一生飘零,数年折辱,本以为能够像诸位将军一样用命挣个前程出来,洗刷崔氏一族的罪名,可陛下容不下妾,妾唯有以死明志。将军深恩,只待来世再报!”   说完,她就拔出了腰间的剑,狠了狠心,架在脖颈上,刚要自刎,就被离得最近的黑羊从背后飞踹一脚,剑落地,人向前扑倒,正脸着地。   原本有些凄凉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诡异起来。   黑羊几步上前一脚踩在玉怜背上,解了腰带把她的手反绑在后,见众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向自己,黑羊一边绑人一边大声地说道:“这女人是秦人细作!陛下要她当众行刑而死,她还想自己了结,我呸!临死还在挑拨离间,将军和她有什么关系就深恩,还来世再报?”   黑猪先前也觉得这女人怪可怜的,听了自家兄弟的嚷嚷才反应过来,连忙跟着点头。   卫青原本有些沉郁的心情也被这一脚踹飞了,他看向玉怜,被黑羊制住之后又用布巾堵了嘴,明白自己连最后的作用都起不了,那张芙蓉似的脸上终于狠狠扭曲了起来,眼里带着恨意,见卫青在看她,玉怜别过脸去,咬破了嘴唇,鲜血滴在营帐的地毯上,渗开一片。   营帐中众人经黑羊这一提醒,也觉得玉怜的话茬不对,将军的为人大家都清楚,别说消受个女奴,就连楼兰国中选了好些个美女来送给他,他都没肯要,哪里会和一个细作有什么关系。   一片闹哄哄的声响之中,秦杉一直注意着卫青的举动,见他虽然眉头皱了皱,却没有太多怜惜之意,又很快定下了行刑时辰,这才重新堆起笑容来。   玉怜很快被当众行刑,因为她在女兵之中的人望颇高,一时很难查清女兵之中有没有被她策反的细作,秦杉认为但凡有嫌疑可以全部处死,卫青拒绝了秦杉的要求,这个时候清查很容易出冤案,造成兵心不稳,他也是久战的将军,知道细作长期无法联络,就会成为废棋,说实在的,哪家军中没几个细作,一旦开战,重要的还是为将者的操作。   除了处理细作,姬越的旨意里还包括正常训练女兵,如有欺辱者一律宫刑后送归原籍,奴军罪加一等,子孙不得改籍,士卒有婚配者不得在楼兰另娶,违者同罪,如今楼兰也是晋国的一部分,楼兰子民也要按晋民算,这是她的原则。   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玉怜的事,这几条旨意才是最让卫青感到震惊的,毕竟将士在外,一般情况下要有甜头,如果有战事,好处就更大了,按照军中不成文的惯例,攻破城池之后,是要允许将士在城中抢劫一天的。   但这是由于军中困苦,长久的压榨之下必然要给一条发泄渠道,可是姬越给士卒的待遇并不低,撇去那些武卒不提,奴军的待遇可以说是比武帝朝都要丰厚,改籍的希望在前,军饷月月按时发放,更没有家人的后顾之忧,要做只是每日操练,比起从前在士族手底下做牛做马好了太多。   就像寒门官员容易眼皮子浅,朝公款伸手,而士族占据肥沃良田,垄断商业,富得流油,所以极少贪污一样。   姬越虽然对士族的丰厚身家有一点概念,但她也没想过只是头一批处理了几十家最严重的士族,就清理出整整十年国库的收入,她本来就是不愁钱粮的清平之君,这下可好,直接升级成为大富之君。   士族辛辛苦苦搜刮民脂民膏长达千百年,一朝没入国库,充盈了姬越,亏损了自己,这种舍己为君的精神姬越希望全体士族都有,但基本上所有的士族都希望自己没有。   真正握权的三公九卿安静如鸡,甚至三公之中韩家最快倒戈,不仅将垄断多年的茶叶生意贡献了出来让朝廷专营,还飞快地卖了十好几家贩卖私盐私茶的沿海大族。   不是韩阙骨头比别家士族软一点,而是他认为如今士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要么努力顺应时势,把自己变成陛下的形状,要么折戟沉沙,倒在历史的车轮下,这要怎么选还用人教吗?   反正曹操是不用韩阙教的,在赵家人哭天喊地下搬出了赵家的全部藏书,凭着崽卖爷田不心疼的无私精神,头一个响应社稷号召,赵家子弟眼泪蘸墨,用一张张轻薄的纸张将家族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珍贵藏书抄录下来,由家主带头贡献上去。   魏家主魏灼倒是犹豫了不短的时间,他很清楚自家在陛下的心里地位是有,但绝对到不了不可或缺的程度,眼见另外两家都已经表明立场了,才紧随其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盗童案之后,姬越没有让任何人缓过气,她紧接着任用窦英清查各家士族侵占良田之事,晋国六十二郡共六百多家士族涉案,八千凤翎卫奉旨出京,马蹄所到之处士族惊惶,百姓欢腾,因鲁地前车之鉴,无一地敢反。   姬越对士族缺乏尊重,极少下令士族自裁,大多是闹市行刑,后来就有士族学乖了,在凤翎卫上门前准备好毒酒,一杯下去倒了头,也算是给自己保留最后一点体面,造成很多凤翎卫携尸归京的失利,凤翎卫渐渐也学乖了,下决心和士族斗智斗勇,时常不带车马,半夜悄悄摸上门抓人。   这就是后世凤翎卫也被称为夜行卫的由来。   自七月始到十月中旬,姬越十四岁生辰前五日,最后的一批二百多名士族在都城曲沃上繁街闹市前车裂,还田于民,收天下藏书入国子监,在后世史书上被称为“士族之变”的里程碑式历史事件终于落下帷幕。   此役,士族伤亡惨重。 第44章 塔吉   孟冬十月, 北风徘徊。   曹操下朝回来,先喝了一碗热茶,感觉到手脚暖起来了, 这才把揣回来的奏牍摆在桌案上,挥退几个想献殷勤的美人, 坐在姬越御赐的椅子上准备办公。   如今纸张的产量已经很大了, 虽然地方上还是只有官员在用,但朝廷里已经是流行开来了,因为纸张轻薄,在曹操带头把纸张用浆糊粘贴在木制的奏牍上夹带之后, 效仿者众, 还有人家中妻妾手巧,用针线将纸张装订起来,可以缝成厚厚一叠,甚至如今朝上渐渐分出了奏牍党和装订党。   作为奏牍党的领袖, 即便发觉了装订的好处, 曹操也还是梗着脖子用自己想出来的法子, 但姬越很快就发现虽然两种上奏方式都很方便,但装订无疑更适合保存书籍,原本那些抄录本就是一叠叠纸张, 如果把这些纸张装订在一起, 防止遗失的同时还比较容易翻看,故而下令装订书籍。   半个月前姬越刚过了十四岁生辰, 朝中就有人提议选秀,虽然正常男子以十八岁为娶妇之年, 过早成婚伤身体, 但姬越的情况不一样, 晋室子嗣不丰,姬越登基前还弄死了为晋室辛苦耕耘多年的老种马康王,一家子都没有了,再退一步说,宫中丽夫人专宠,陛下宠她宠到爱屋及乌,连丽夫人的姐姐犯法都没杀死,这时局谁不想来一位贤后和这妖、妖太妃争一争宠?   要曹操说,这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就像他喜爱身姿妖娆的妇人,但也分清丽婉约的,妖媚入骨的,美艳大方的,一时的宠爱代表不了什么,只是放到天家,一切都被朝臣几百双眼睛盯着,显得有些荒唐而已。   那个钱娘子行刑的时候他就在边上,美貌无比啊,小皇帝这样的年纪动一动心再正常不过了,等这姐妹俩过了宠幸的时候,也就好了。   都说飞燕合德亡国绝色,实际上什么女人有本事亡国?连他自己为了女人栽了几次跟头,都不好意思说是女色误他,失败者才会找这种可笑的借口。   姬越没有回复。   那日她确实是与白起一起去观了刑,五马分尸真要说起来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具体要说有多血腥她也没怎么感觉到,但有很多即将上刑的士族吓得失了禁,其中就包括穿着囚服依然宛如清水芙蓉的钱娘子,但姬越放过她却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钱娘子哭哭啼啼之间交代了钱家在海上留下的基业,其中包含几个岛屿,三条完整的航道,二十艘能容纳上百人的海船。   钱家人早在姬越派人过去追责的时候就不知所踪,钱娘子被带离刑场之后立刻配合地供述了钱家人的退路,她原本也可以跟着离开,是因为顾念母族才没有走,又想着妹妹在宫中受宠,还有些别的心思,这才在钱家人逃离时主动提出替夫家顶罪。   钱家是江南沿海大族,有自己的造船秘方,如今朝廷所造的官船最多只能容纳七十人,再加上各种辎重,很难作为海战之用,但姬越通过金台发觉,如今躲在海岛上的钱家人是真的拥有容纳辎重之外,还能装载百余人的大船。   这就很有意思了。   姬越原本是想从钱娘子口中问出一些细节来,但很快失望地发现这个女人只是表面上精明,待在钱家这样一个地方,竟然从来没有上过船,从她嘴里问出来的东西还没有她亲眼见到的多,也许是察觉到了姬越的不耐烦和杀意,钱娘子福至心灵,忽然叫道:“船!大郎会用造船图纸来赎妾,他一定会的!”   钱娘子口中的大郎正是钱家大郎君钱临,她的夫君,姬越本以为她是怕死在说胡话,但目光忽然落到钱娘子身上时,忽然发觉她梨花带雨,好不美丽,大约是个男人都会怜惜……好吧,一直冷冰冰地站在边上的白起应该不算在内。   姬越没抱太大希望地让钱娘子亲笔写了一封信送至江南,随即把人关进了廷尉狱,吩咐不得用刑。   白起也知道轻重,虽然对钱临会不会赎人有些怀疑,但也没有比这更简单的法子了,试试呗。   和其他士族不一样,居住在海边的钱家对皇权有一种天然的蔑视,海上代表着自由,即便是向晋国称臣的几个海上小国,尤其是东瀛,都是外王内皇,对着晋国称王,对着国内称皇,钱家世代都在经营海上的基业,如今版图已经扩张到四个大岛,一片完整的海域,在听到风声之后,钱家人立刻转移基业,除了钱家大郎君的妻子出身士族,决定去抵罪之外,钱家人都乘船上岛,逃之夭夭。   钱家之所以对钱娘子放心,也是因为这女人从嫁进来起就一直没有上过船,大郎君虽然十分宠爱这个美貌无双的妻子,却也不会把重要的事情告诉外人,钱娘子除了知道一点钱家在海上有岛有船有基业之外,甚至都不清楚具体位置,她平日里不关心这个,只关心大郎君出海回来给她带多贵重的礼物。   比起士族,钱家更像是一个正在经营的小国,打下一片基业,以海运牟利的同时送人上岛经营,以钱家的规模,甚至已经不比海上一些小国差了,姬越思考了很久,觉得这个钱家可以用。   想要打下钱家不是没有法子,即便海船没有钱家优良,但姬越手中握有的权力可比钱家多得多,背靠着几个海岛就想抵抗她是不可能的事情,东瀛高丽比钱家大得多,还是要向晋称臣,只是姬越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她想征服的不止是眼前这一片晋土,天山北海,沙漠尽头,海域的另一端,她都想要,钱家在海上经营多年,所拥有的不止是一张造船秘方,例如海战船战的经验,有丰富出海经验的水手,她想练出一支百战不殆的水军,不可能只靠自己摸索。   天气渐寒,但今年的冬日要比往年都好过一些,士族侵占的良田被归还百姓,今岁的收入也被分摊到各村各户,有不少人家往年是舍不得吃新粮的,但今年不一样,新粮多得吃不完,放到明年又成旧粮,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吃进肚子里。   珍珠公主结束了一天的繁忙事务,从羌务司回到下榻的住所,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又黑又高的青年牵着一匹黑马站在家门前,见到她,黑中带俊的脸庞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珍珠公主立刻张开了胳膊,几步冲到青年面前,把自己的脑袋扎进厚实的胸膛里,两只手起初是抱着青年的腰,随即就习惯性地向下,还是青年先一步慌张地按住了她的手,东张西望片刻,才红着脸道:“公主,这里不是草原了。”   青年看上去老实极了,一点都不像草原上那样放浪诱惑的样子。   珍珠公主于是勾住了他的脖子,把人往屋子里带。   久别重逢,连话都不用多说几句,亲吻就够了,珍珠公主喜欢极了这个男人,虽然在晋国见过许多更为俊秀出众的郎君,但她还是认定了这个男人就是她要相伴一生的。   两人在草原上早就相爱,分别时珍珠公主没有哭,心里却如滴血,但情郎却温声安慰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   如今一切真的好了起来。   月亮刚过树梢,珍珠公主和青年两个人在院子里看星星,也不知道为什么,草原上的星星看着很大,到了晋国却像是小了很多,但珍珠公主在晋国却待得开心极了,在草原上总有人拿她的公主身份说事,不让她参与到国中事务里来,如今整个羌务司都要经过她的手,虽然还没有回去看过,不过那些人的嘴脸一定很有趣。   久别的情人温存了一番,珍珠公主问道:“塔吉,你怎么会来?”   塔吉吻了吻公主的长发,说道:“我父亲说,如果我要和你在一起,他就把本该分给我的五百头羊和五十匹马分给两个哥哥,但我还是来了,毕竟放羊养马也是很累的,不如让公主来养我了。”   珍珠公主忍不住笑了,倒在塔吉的怀里,故意说道:“那你来晚了,大晋的陛下可是很喜欢我的,你没有他高,也没有他长得白皙漂亮,我还要想想要不要养你。”   塔吉笑得十分温柔,“塔吉哪里都不如大晋的陛下,只有一颗热爱公主的心,这颗心只为了公主而跳,来,公主摸摸。”   珍珠公主一只手按住他的心口,另外一只手抬起了他的下巴,给了他一个热烈的亲吻,两人亲昵了一会儿,珍珠公主才眨了眨眼睛,说道:“好吧,其实你比他高多了,长得也是我喜欢的样子,不是没有优点的,是不是?”   塔吉却摇了摇头,目光看向遥远的星空,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谁都不会有他高,他站在云端上,像神明俯视着苍穹。”   珍珠公主蹭了蹭他的怀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抱着自己最喜欢的人,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说道:“我发觉这里,有和你一样的人。”   塔吉又笑了,“那他一定也和我一样不幸。” 第45章 真凤凰   人类自上古部落时期, 就有巫存在。   周朝分分合合八百年,王室衰微,巫者四逃, 分散百国之中,其中以楚巫, 齐巫为先, 楚国大巫原商曾预言紫薇在中,故楚国世代与晋国争夺中原大地,晋灭楚后,杀楚巫三百, 焚去巫书, 齐降晋后,巫者自去。   经历千年统治的晋国已经很少有巫的踪迹,原本的百国之巫如同常人一般生活,外来的巫要么隐藏自身, 要么会被驱赶离开, 但明月不同, 作为楼兰王子,他此生都不能回到楼兰,只能待在国都之中, 他虽然也会遮掩自身, 但毕竟没有传承,无法从巫的层面上隐藏自己的与众不同, 在携带了塔吉赠送的巫物的珍珠公主眼里,简直犹如耀眼的星辰。   和大部分预测吉凶的巫者不同, 羌巫的主职是祈雨, 但塔吉祈雨的能力和他撩拨公主的能力成反比, 最大的成就也不过是祈来了一阵毛毛雨,但他的巫者能力却极强,四岁的时候就克死了自己的母亲。   巫者所谓的克与民间传说中不同,是因为巫者生来带有一种特殊的气场,在更高等级的层面上会压制身边人的气场,这种压制十分轻微,难以察觉,但实力极强的巫者气场也极为凌厉,长期生活在这样的巫者身边,会导致人渐渐失去身体的抵抗力,极容易被病魔入侵然后死亡。   这也是许多“天煞孤星”的由来。   普通人显然是要比巫者更为脆弱的,所以巫者一般会避免和普通人接触。   珍珠公主不同,作为义渠王的女儿,虽然也是一个普通人,但她的气场天生就比大部分人强得多,所以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和塔吉在一起,但这对于巫者一族来说是很可惜的,因为只有拥有巫的血脉才能传承巫的能力,父母有一方不是巫者都无法成立,真正想要把血脉传承下去的巫者一族是不会和普通人成婚的,甚至于在传承的时候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就从同族之中寻找血缘尽量远一些的作为妻子。   塔吉不愿意接受巫者为妻,他只想和他的公主好好生活在一起,生下普普通通的儿女,再也不必承担那份沉重的巫者传承。   楼兰王子的事在珍珠公主看来十分重要,但塔吉并没有在意,晋国那么大,生活在其中的巫者不知凡几,楼兰王子不过是有些扎眼而已,他反而想了想楼兰国的发迹史,略带几分好奇地说道:“看来在沙漠的尽头也有很多巫者,甚至传承到了现在。”   珍珠公主才不管那么多,她把情人按住,用红唇堵住了他还要继续说下去的话头。   沙漠的尽头有没有巫者,姬越不是很能理解,她生来只会说晋语,即便经常观看那些土地上的人和事,也很难分辨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她唯一注意的就是这些土地上的势力,战力,生产力。   苦寒的欧罗巴大陆上小国林立,最大的有晋国两个郡那么大,最小的不过三五乡镇,上百民兵,却也似模似样地建了城堡,戴着王冠,每日歌舞升平,田地上劳作着的应该不是平民,而是被任意鞭挞的奴隶,又或者说,这些王国的平民生活得和奴隶一样。   气候炎热的身毒之地同样是由贵族统治,遍布佛国,但平民生活苦不堪言,也许正因如此,才弄出一个佛教来给这些平民希望,让他们像牛马一样努力劳作,到死抱着轮回转世做贵族的念头,结束悲惨的一生。   宛如烈火灼烧的土地上,黑色的人聚族而居,反而更为接近夏商之前的部族制度,一眼可见的贫瘠。   姬越最感兴趣的是海的另一端,那片土地才真正称得上富饶,大片大片的森林之中,少许的部族生活其中,仅靠野果猎物就能生活得十分富足,宛如一片人世之外的净土。   近来姬越看金台的次数有些频繁,因为她在临摹舆图,并不是把金台上所有细节都临摹下来,而是选择性地分画了好几张不同的舆图,比如海图,就只有晋国临海的那一侧,而对身毒之地的舆图就只刻画了从晋国到身毒一路上的重要关塞。   这几张舆图姬越准备留待战时用,不过其中一张从西域到身毒的舆图,姬越是准备今年之内就启用的。   距离海的另一端有些远,隔着广袤的海域,需要大量的船只和足够忠诚的军队,这急不来,需要时日,但距离最近的身毒之地,姬越觉得可以拿下了。   她如今兵多粮广,正好试刀。   士族元气大伤,平日里那些带头跳得最高的已经没有声音了,虽然因此导致人才大量短缺,各地官员被砍了不少,加上连坐罢官也空出许多官职来,只能由寒门顶上,甚至很多地方只要证明了识字,就能任个官职,官员素质良莠不齐,也由此带来不少贪污问题,姬越准备再攒个一两月一起办了。   虽然政务变得又繁又杂,需要慢慢走上正轨,但姬越看如今的朝堂是越看越顺眼了。   上了个单方面问话的朝会回来,姬越把身上的厚实大氅解开,富贵人家御寒多用兽毛制成裘衣,但姬越很不喜欢这种奢侈的风气,所谓上行下效,今年曲沃城中甚至地方郡县都少有人这么穿了。   这一点在姬越做太子时就有体现,不过不是裘衣,而是蹴鞠,太子足疾,因而曾在晋国风行的蹴鞠之戏渐渐销声匿迹,只在地方上还偶尔会有孩童蹴鞠,如今姬越登基,已经没有匠人制作鞠球。   实际上姬越这些天正让少府制一批精致鞠球,冬日天寒,她虽然不能蹴鞠,但也记得小时候满街少年奔跑蹴鞠的欢腾景象,她准备待年节时由凤翎卫传赠鞠球给百姓,今年她也杀了不少人了,热闹热闹,刚好去去晦气。   但鞠球还没制成,少府那边却送来了意想不到的新玩意儿。   说是玩意儿好像有些委屈了,姬越围着两台半人多高的木牛和木马看了半晌,目光定定地看向比原本的少府少了几分圆滑气息,更多些士族气的中年官员,问道:“此物作何用处?”   诸葛亮微微低着头,不去直视耀眼到灼目的紫薇帝星,温声应答道:“回禀陛下,此物名为木牛流马,木牛三足,滑轮为蹄,用以运输军粮,承重五石,流马四轮,用于运输水源,比军中辎重车更为轻便省力,步卒随手可牵,不耗马力。”   姬越大为惊奇,但还能克制自己,抬手让顺意上前去试,顺意四十多岁的人了,推着一辆半人高的木牛竟然轻轻松松,毫无吃力之色,被叫回来时还有些意犹未尽,满脸都是新奇。   姬越连忙又问道:“山路,沙路可行否?”   诸葛亮想了想,说道:“山路可行,直道更佳,但想要在沙漠行军,还需改进。”   姬越大喜,立刻道:“已经很好了,这套设计可是少府想出来的?”   诸葛亮想了想,谦虚道:“老臣哪有这样的本事,是偶然间得到一本诸葛残篇上记载的,这些全是由一位诸葛孔明先生研制的,此外还有几样东西正在赶制,是极为精巧之物,一切都是这位先生的功劳。”   姬越沉默了一下,只好顺着诸葛亮的话夸赞了几句,难免有些干巴巴的样子。   诸葛亮的用意也很明显,原本的少府是个平庸之人,大病之后忽然灵光起来实在惹人怀疑,不如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一个不知名的先贤身上,往后再有什么发明创作也都可以推说找到了新的残篇,反正都是诸葛孔明之作,也算是异界扬名了吧。   除了木牛流马之外,诸葛亮还带来了另外一样东西,经由他改进之后的诸葛连弩,原本的连弩太重太大,不方便携带,如今改进过的弩机重量大大减轻,也由原本的十支连发改进为二十支,适合大批量制作。   晋时军中使用的是弓箭,虽然也有弩机,但由于铁器管理严格,通常不在外流传,就连凤翎卫也没有专门的弩机营,都是弓兵,姬越自己的弩机也不过两三副,很少使用。   几乎看到诸葛连弩的瞬间,姬越就被折服了,她甚至不需要别人试用,自己摸索过后,向着不远处的树干上连发五支箭,十分精准地围出一个小小的梅花圈。   姬越本能想要夸赞诸葛亮,但话到嘴边才想起了诸葛亮给自己的设定,沉默片刻,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道:“这位诸葛孔明先生,真乃大才。”   诸葛孔明先生微微含笑,露出一个深藏功与名的神情来。   姬越还是下了很多赏赐,因为少府本来就是管这个的,从府库里搬一点到自家库房也就是了,没有多大的排场,诸葛亮在意的也不是这个,而是……如果他的相面之术没有问题的话,这位紫薇帝星似乎是位真凤凰?   女主天下,且身与国运相连,毫无乱象,这就很有意思了。 第46章 雀跃的韩和   少府掌宫廷内需, 虽然也豢养工匠,但想要大批量制作还是要由司空经手。   姬越先批定下两千辆木牛流马,五百诸葛连弩, 木牛流马在军中试行,至于诸葛连弩, 姬越准备配发给一部分凤翎卫用。   木牛流马一出, 曹操没什么反应。   诸葛连弩一出,曹操还是没什么反应。   没办法,他还活着的时候,蜀国还用不上木牛流马这样便于长期行军的设计,这套设计是诸葛亮在多次北伐时才搞出来的, 而诸葛连弩属于在汉时连弩设计的基础上进行了改工, 属于守城器械,军中机密, 他上哪知道这个去,倒是先贤诸葛孔明的名头一出, 他就打了个激灵。   说实话, 曹操没见过诸葛亮, 和他的交集也没有太大, 但还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 是刘备的一名谋士, 他还派人去招揽过, 没有得成。   原本的少府病重多日, 忽然好转的消息不是很难打听, 思及自己也是这么来的, 曹操对诸葛亮的警戒拉到了最大, 和少府交接的时候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新少府, 确认这人和原本平平无奇的少府有了质的差别,曹操也差不多确认了,面上带笑,心里一个又一个疑问冒出了尖。   诸葛孔明在这里,那么别人会不会也来了?谁会来?孙仲谋?刘玄德?   倒也不怪曹操心里只有政敌,而是他现在有些怀疑这里确实是他前世所听闻的人死后会去的世界,他巴不得这两人速死。   除此之外,他还想到了很多人,长子曹昂,侄子安民,典韦,志才,郭嘉,荀……思及此,竟有些隐隐心热,哪怕不得见面,只要知道他们还活在这个世上的某一个地方,他就忽然生出一种落地安家的踏实之感。   不仅曹操在打量诸葛亮,诸葛亮也在打量他,第一眼见到这人,他就生出一种十分诡异的感觉,表面来看,三公之命,相国之运,位极人臣,可以说是极好的相了,但仔细一看,这是个英年早逝之相,再仔细一看,是寿终之相,也就是俗称的死相,现在却活生生站在这里。   诸葛亮起初有些奇怪,等到送走这位大司空,他无意间经过少府的整冠镜,这才意识到,他所还魂的这具身体也同样是寿终之相。   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年关将近,今年刑事过多,家家户户都想去去晦气,再加上各家各户少有没分上田地的,所以准备得比往年都要隆重,村里的猪早早杀了分肉,姬越也让少府杀羊宰牛,分发群臣,这是往年的规矩,意在天子赐喜,与臣同食。   姬越自己是不喜欢吃牛肉和猪肉的,牛肉味重,猪肉味臭,倒是羊肉的膻气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这也和晋朝严格控制铁器有关,平民百姓家中多用陶锅,大一点的酒楼食肆也最多只有几口铜铁鼎锅,爱惜还来不及,蒸食与煮食最不伤器,此外就是烤制,宫中倒是不限这个,但人手不多,哪有那么多创新。   目前最大的创新来源于丽夫人,她的构思极为精巧,从面食甜点到各种对肉的烹制方式都让宫中的御厨大开眼界,但姬越对此兴趣不大,在她看来,只能宫中独享的东西属于额外的奢侈,偶尔尝尝鲜也就够了,但凡习惯了安逸奢靡的生活,人也就差不多废了。   绝对不是因为这些东西吃起来费事,不如羊肉或蒸或烤切切片就能就着奏牍吃,方便。   姬越批了两个时辰的奏牍,到后面还剩下一叠差不多二十卷,她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把韩和叫进来伴读,今日从一早起她就觉得腹下有些疼痛,喝一盏热茶就好一点,没一会儿又疼,喝点茶又好了,她怀疑是昨天受了寒,也没当成一回事,直到发现媚娘忽然大变的脸色。   姬越顺着媚娘的视线看去,见是椅子上的雪缎坐垫染了一滩血,她下意识地伸手向后一摸,摸到满手的血。   媚娘怔愣片刻,忽然看向姬越身边脸色都没怎么变的顺意和几个年纪偏大的宫人。   顺意连忙小声地对姬越道:“陛下,是行经血了,是否把两位侧殿的郎君先请出去,再宣御医来?”   姬越点点头,顺意连忙让两个宫人一个去侧殿把韩和魏悬打发出宫,一个去宣姬越从小用惯的女医许娘子。   韩和这些日子在明光宫可谓如鱼得水,他相貌极为出色,性情也显得温柔可亲,许多上了年纪的宫人都更喜欢他,至于魏悬,白张了一副清俊出尘的面孔,却是个闷葫芦,每日只知埋头处理公务。   韩和对自己的进度十分满意,上一次陛下已经开始叫他的字而非全名了,只要再进一步得到陛下的青睐,到时候他就是陛下身边最红的仔!   只要想到自己以后站在陛下身后,就连三公九卿行礼都可以不避,也许还有机会像丽夫人那样为陛下泡茶端饭,或许还能伺候枕席,韩和就恨不得出去跑两圈。   他近来已经不和那些痴迷她的士族女郎们纠缠了,虽然家主的话很模糊,但他向来是个人精,很快就自己推测出了真相,陛下应该不光喜爱女子,还对长相清秀的男子有癖好,姜君之前得宠也应该是出于这个原因,而他现在失宠了,这可就让他来劲了。   魏悬是个闷葫芦,也就是条长得好看的咸鱼,哪有他善解人意,士族郎君雌服君王也不是丢人的事,古时这种事情不是多了?他不会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陛下身上,只要保持清醒,不沉溺在虚无缥缈的帝王宠爱里不知好歹,尽量在得宠期间获得最大的利益,让获利和付出成正比,让男人睡一睡又有什么的?这是他的抱负!   韩和临走时回望明光宫,见陛下竟然不是像平日那样低头处理公务,视线似乎有些偏向他的样子,他心中澎湃难言,恨不得立刻昭告天下做韩妃。   姬越则完全没有注意到离开的两个背景板。   两个郎君走后,殿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安静,媚娘这时也反应过来,原本的丽夫人应该是知道的,不仅丽夫人,这宫里知道这事的人看上去不少,她面上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以免露出太多破绽,但这又令她如何平静得下来?   知道是行经血,反倒把姬越一开始见血的惊疑压了下去,她又坐回椅子上,见媚娘神情平静得有些过分了,忍不住笑道:“朕也到了行经之年,夫人怎么比朕都吓得厉害?”   媚娘轻轻地眨了眨眼睛,笑道:“还不是陛下平日装得太像,妾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姬越想了一下,媚娘说的应该是她装男子太像?但真要说刻意去装成男子,她还没有过,只是格外注意衣着上不露破绽,倒是很奇怪,除去这些从小就知道的宫人,几乎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的性别,连姜君都是母后临终时才知道此事,还恍惚了几日。   等到女医来为姬越处理了一下行经之事,换了一张软垫,姬越又坐回椅子上,媚娘回过神来,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是幻象,坐在那里的仍旧是少年帝王,大晋天子。   对于媚娘知道这件事,姬越没什么反应,按照她的部署速度,甚至都不需要继续遮掩下去,顺其自然就够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媚娘都有些走神了。   她想到自己,也想到那个反叛了她的女儿,她对儿子无比苛刻,对女儿的疼宠却是真心,但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让女儿继承皇位,因为只有真正坐上那个位置才会明白,做女皇太苦太累,看似万人之上,但越到云端越是孤寂,那些李唐旧臣无时不刻不想造她的反,无时无刻不想着恢复李唐江山,即便是昏君都有忠臣,但她的龙椅下跪着的只有鹰犬和李唐臣子。   她能做女皇是基于无数个机缘巧合,如果先皇没有病重,如果她没有从政的经验,如果她的儿子里有格外厉害的,如果她登基时不是那么个年纪,如果……太多个如果叠加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个女皇,但她知道,那个男人的天下只能容下一个意外,容不了她的女儿。   来到这个世界,亲眼见到一个少年明君,日日相伴辅政,说爱慕是假的,她已经过了情情爱爱的年纪,更像是当成极为出色的儿孙来看,但忽然有一日,姬越给了以前的她一个答案。   女人能做皇帝吗?   为什么不能。   她说太平公主没有本事管理天下,可她从未给过她和皇子一样的教育,她用女官,却从未让女官与朝臣并列,她为女皇,却断定女人不能成皇。   连她自己,为了死后的安宁,还是说出此身仍为李家媳的遗言,她从皇帝做回皇后,被她亲手打断的男儿脊梁,最后再由她亲手接上。   不知不觉间,原本的置身事外成了设身处地,她看着姬越处理政务的挺直背影,眼里带上了深深的忧虑。 第47章 上与太妃行年宴   姬越没有意识到。   在她看来, 她当皇帝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别说她生来就是太子,哪怕上头还有个太子,难道她就能老老实实地在宫里养到十七八然后随意嫁个男人过日子?此外她也不觉得做皇帝是件难事, 权力在手, 俯视苍生的感觉不是很好吗?   至于繁重的公务, 复杂的政局,以及各种各样需要操心的事情,那不过是在拥有了一大片良田之后需要操心的小问题, 即便良田多虫害, 也没有那个农夫会弃耕。   新年的头一天, 从皇家宫殿到乡野民间,无不透着喜悦的气氛,姬越一早就在北宸宫坐下,宫中的妃嫔……哪怕不是她的妃嫔,也要来与他见礼, 虽说礼仪之中这些妃嫔是姬越的庶母,她做太子时还是需要客气一下, 但如今她已经登基, 晋室是少有生育有功的妃嫔还不是帝皇亲母的, 所以对于这种太妃的态度不太好说, 属于可以斟酌, 尊敬有尊敬的说法,轻鄙有轻鄙的说法。   今日是有史官在的,姬越的态度比较温和, 但也没说起身和这些太妃见见礼什么的, 那就有些装得太过了。   史官虽然要记载帝王生平, 但真正落到纸上的也就是一些重要场合的讲话和大小政策之类,有时也会记载一些和臣子的相处,比较刚一点的史官还会记载一些后宫的事,很容易给人一种史官无处不在的错觉,但事实是,史官只会在年节宫宴一类的场合才能进入后宫,其余时候,史官也都是和同僚一样上下朝的。   史官的正式官名为太史,并非只有一个人,太史令才是那个无处不在记载君臣言行的,底层的史官大多时候记载的只是各地郡县大小事宜,也负责替太史令润笔,整理史料,保养古籍。   周时史官地位不低,毕竟有笔如刀之人,群臣都得退避,到晋时渐渐成为普通官员,有时帝王还能和史官稍稍讨价还价,把事情润色一下,这是常规操作。   姬越不认为改几个字就能把她做的事情美化多少,对史官也没有什么多余要求,史官是历史长河里的执笔人,本身是要和时代割裂开的,她甚至没把史官当成人来看待,用小v的话来说,那就是一个摄像机,将她所做的事录制给后世看看罢了。   前些日子陪伴了姬岂一生的太史令张安过世,从姬越开办盗童案以来的太史令是张安的儿子张异,今岁刚满二十,却老成持重像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这自然不是让异灵给附体了,而是太史令世家从小教育出来的。   作为特殊职业从业家族,张家从千年前晋国还没称霸时就开始做史官,代代传承,明哲保身,靠的就是一个稳字,张异学得像个哑巴,平日里十天半个月不说一个字是常有的事,不结交朝臣,不结交朋友,领着朝廷俸禄做事,回家就闭门宅居,清苦,但平安。   新年宫宴上,张异的座次距离姬越极近,但他不算在席上,而是靠后在一根柱子边上,桌案上也没有珍馐美味,只有一盘羊肉两张饼,加一壶清水,此外摊着几卷竹简和笔墨,别人在欢饮过宴,他则要竖着耳朵记下任何他觉得可以记载下来的字句。   姬越喝了两杯酒,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就让宫中太妃们自行入席,纯粹是吃,自从姬越登基,宫中已经很久没有歌舞之声了,众人也都快习惯了,就在这时,一个末席的妃嫔忽然大着胆子看了看周围,略略直起身子看向姬越的方向,有些紧张地说道:“陛下,今日是新年家宴,空饮难免乏味,妾想清歌一曲,为宴席助兴,不知陛下意如何?”   这妃嫔所说是清歌一曲并不是夸赞自己歌声清冽,而是不要奏乐清唱,这非常考验功底,一旦唱好了却是很引人注意的。   姬越略抬了抬头,末席距离她毕竟太远了,看不清人脸,甚至连人也就看个轮廓,她略微反思一下,觉得大过年的没有歌舞确实有些干巴巴的,左右也没有朝臣,都是宫中妃嫔在,她也就随意点头道:“善。”   那妃嫔一下子就站起了身,差点把桌案上的酒壶带倒,起身上前几步,确保姬越能够看清楚她的脸了,人也距离上首只有五六个桌案的距离,刚好停在太史令张异的座椅前不远。   姬越不通音律,只能分辨得出妃嫔的歌喉确实很好,清歌一曲之后,耳畔似乎还能听见一点幽幽的余韵,又见人满脸红晕,显然十分局促的样子,就缓和了几分,说道:“唱得好……”   话音未落,那妃嫔就急忙道:“那妾再唱一曲!”   然后她就站在那里,当真又唱了起来。   姬越一般不常见到会打断别人说话的人,她自己甚至都不会打断臣子发言,一时都有些愣住了,但在有心人看来,陛下直直看着宜美人发呆。   宫妃的思想,很多时候是有局限的,士族养女儿一养颜,二养身,三养仪气,也就是说主要保养脸和身子,然后培养礼仪和气质,此外也可以按照个人条件选修一点琴棋书画的技能,除此之外,用来联姻的女儿教管账理家乃至和妾斗法,奔着送进宫来的,这些多余技能就不用学了,学多了人就太精明,太精明就不容易得宠了。   说白了,后宫就是给皇帝缓缓心情的地方,谁也不大愿意忙完了朝政回来还要听枕边人谏言几句,所以宫妃满脑子是君王恩宠并不奇怪。   宜美人急,她当然急,她比丽夫人还要大两岁,这么多年在宫里,姬岂在的时候只召过她两次,位分极低,本就举步维艰了,前些日子更惨,她家也被牵连进去,只不过比起那些动辄车裂绞刑的大士族,她家就没什么牌面了,是因为大伯一家侵占当地良田近千亩,她两个哥哥跟着捡了点便宜,贪了十几亩田,因为一直在处理士族案,这种小案就一直放着没人管,她也是前几天才知道这事。   大伯一家都已经埋了很久了,可她两个哥哥还在牢里关着,也不说处理也不说放,牢狱里是人待的地方?   一曲唱完,姬越还没开口,媚娘就笑道:“这位姐姐的嗓子都要唱哑了,歇息一下吧,否则来日陛下想听却听不到了,岂不可惜?”   这话看似平常,但很多宫妃听来却带着浓重的威胁之意,堪称刀不见血。   坐在不远处的张异沉思片刻,忽然提笔落字。   姬越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张异,让自己保持一种不引人注意的姿态是太史令家族的必修课,张异二十年纪就已经是老透明人了,但在整场宴席上别人都安安静静不动弹的时候,他忽然提笔,虽然动作不算大,姬越还是瞥过去一眼。   前头已经说过,张异的座位距离姬越并不远,哪怕是姬越这样因为长期处理公务稍稍有些看远模糊的人都能看得清楚。   因为确认宫宴上没什么需要记载的东西,姬越对太史令这一提笔起了点兴趣,用眼神示意顺意去把那卷竹简拿来让她过目。   即使纸张大行于世,也和史官没有太大关系,纸张脆弱,想要流传后世,竹简才是硬道理,见内侍上前来取他刚写的那份竹简,张异脸上没有一点惊慌的样子,让开了袖摆。   顺意是识字的,他瞥了一眼竹简上的内容,脸上就露出了一点惊色,这种惊色不是堂堂内侍总管不会遮掩情绪,而是给姬越一个心理准备。   姬越在有了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接过竹简,还是被惊了一下。   “臣记,自建二年,新冬,上与太妃行年宴,太妃娱之,上曰善。”   上指的就是皇帝,这句记载看似正常,但完全不正常,尤其是那句太妃娱之上曰善,字里行间全然是姬越和庶母行乐的意思。   太史令似有所觉,在姬越看过来的时候肃容起身,立在一侧。   姬越把竹简卷起来,让顺意送回去,对张异说道:“太史令,开春起,明光宫听事。”   张异连忙行礼。   多了这一出,姬越算是吃不下这顿饭了,她把史官当成工具人,但事实证明史官不是工具人,他有自己的判断,一字半句就能把事情的原委颠倒过来,她让张异来明光宫听事,一是表露自己对太妃没有觊觎之心的坦荡,二也是想用繁重的政务来洗洗这个装满水的脑子。   姬越气得拂袖而去。   工具人张异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再记一句上闻记事,拂袖而去,但还是忍住了,他记一句是公正,再记一句就是掺杂个人喜怒了。   但其实他的内心是很可惜的,他遍读史料,从这位少年帝王身上嗅到了太多,即便姬越执政手段略微残酷,他还是不失敬意,可好好一个君王,怎么就那么喜欢先皇的妃嫔?一个丽夫人不够,还要再来多少太妃?   人无完人啊。 第48章 发愁的曹操   对于后宫,姬越的处理方式就是不处理。   历代都没有像她这样养着一群太妃的先例,她总不能把太妃发还原籍,把人关起来更没有道理,姬越一度怀疑殉葬制度除了陪伴先皇之外,还是后来的皇帝不想费事去养这么多庶母。   事实上从北宸宫到后宫的路已经被封了,只有一条供御辇行走的道平日里没什么人走,这在平日给姬越避免了很多诸如御花园听见人唱歌,走在路上偶遇一两位妃嫔的麻烦,其实一切的根源还是来自媚娘,是她让太妃们看见了希望,姬越一开始想的是把人换个身份带在身边,但后来和姬岂说到此事的时候两人都有些疏忽,于是就把人不明不白地放在了身边。   姬越认真思考了一下以新皇身份封一个太后的可能性,答案是可以,但没有必要,她自己的身份都快藏不住了。   如今还能蹦跶的士族实在不多了,赵家与韩家效忠她已久,赵家带头充公士族藏书,赵家主曹操更是纸张的发明人,这一点是跑不掉的,韩家则卖了不少士族,属于板上钉钉的忠臣,魏家或许还差一筹,但如今魏灼的长子在柔然练兵,正在她提拔的柔然将领伏图身边做副将,次子在明光宫听差,堪称荣宠,魏家自然也不会轻动。   除了士族之外,姬越的敌人等于没有,如今官员大多是寒门出身,几乎所有的寒门官员都是由她提拔上来,一旦她有事,这些官员也实在没有反抗她的理由,难道只因为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是女郎,天下就要掀起战火?没有这个道理,百姓怯懦,只要日子能过得下去,龙椅上是猪是人,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区别。   姬越已经没有隐藏身份的打算,但她不准备某天上朝改换一身女装去就算完事,她准备用这件事再钓一次鱼,如果还有蹦跶起来的人一次收拾干净。   新年过去之后五日,承天宫再开,朝臣渐渐又恢复了忙碌,张异报到之后就在明光宫当起了透明人,也是在这时,姬越收到了从江南那边回的消息,钱家大郎君钱临同意用四种船舶的建造图纸来交换自己妻子的性命,此外他还可以作为晋军的带路人,里应外合攻破钱家掌控的几个大岛。   如果一开始传信的姬越还会有些惊讶之外,这些日子通过金台观察,她甚至露出几分意料之中的自信,因为钱家并不是正常的士族,靠海吃饭的人骨子里总有些打破常规的习性,钱临视钱家为囊中之物,但钱家并不这么想,比起稳重之中带着一点儒生迂腐的钱临,钱家人更为看重二郎君钱鸿。   钱临苦劳虽多,但钱鸿更有狠劲,更敢打拼,钱家人如今居住的长风岛正是二郎君钱鸿带着人从一伙大海贼手中夺来的,钱临嗅到危机,做出正确的抉择也是理所应当。   但不妨碍姬越瞧不起这种人,这些日子时空能源差不多汇满了,姬越原本准备抽取一个水师将军过来,但鉴于时空传送的不稳定性,她做了两手准备,抽了两个,到时候看哪个距离近或是身份合适就先启用谁。   在金台上寥寥几个拥有水战经历的将领之中,姬越最看好两个人,一个叫郑成功,国破之后辗转征战未果,最后率军远赴孤岛而去,实在忠心可用,一个叫戚继光,战功赫赫,有多年水战练兵经验,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水师将军贵精不贵多,如今初步阶段就弄两个过来,也确实有些奢侈了,但姬越认为这笔投资是必要的,因为风险不可避免,用俗话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事实也不出乎她意料,郑成功比戚继光先一步落地,投在距离柔然不远的北山郡一户普通农家,距离海边可谓十万八千里,他的运气也很好,直接年轻三十岁,投生成淹死刚被捞上来的垂髫小儿,目测不超过八岁,而戚继光离海是近了,年纪也不算大,却醒在一伙海贼窝里,正是那伙海贼受了重伤的大当家,想启用,先招安。   姬越此刻的心情,照小v的话来说,不亚于花五百万买彩票中了一辆电瓶车。   再想抽一个吧,还要等一段时间,根据姬越的观察,所谓的时空能源并不会对她所在这个时空造成任何影响,她抽取了不少次,该风调雨顺还是风调雨顺,最合理的猜测应该是同源时空的另一端,那个已经不适宜人居住的时空所汇聚的能源,并且能源每隔一段时间会再生。   明白这事急不来,姬越缓了一口气,准备先把钱家弄到手再说,这事不需要她亲力亲为,姬越点了魏雍的将,让他押着钱娘子亲赴江南去办此事。   除此之外,近期最让姬越注意的事情,莫过于国子监养的猪要出栏……国子监的第一批速成生要毕业考试了。   士族教学生,从五岁开蒙学,七岁读经史,上到天文地理下到官场应酬都会教一点,基本上是家族内部自己的先生教,人分聪愚,一起教的后果就是大大拖慢进度条,聪明的学生已经开始在外面作诗作文,愚笨的学生还在学大字,所以士族子弟总有优劣之分,但像国子监这样从早到晚每天不间断灌输知识的教学方式,在这个世界还没有过,一切都为了实际服务,一年出成绩也就理所应当……个屁。   在国子监首批三百名学生交上来的答卷里,头一批就被国子监自己刷下去二百五十人,剩下的五十人到了姬越这里一筛,只剩七个还勉强过眼,隔日姬越就让人把这七名学生宣来明光宫考核。   进学的时候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人,这七个学生最大的比姬越大两岁,最小的也就比她小一岁,但这些脸上还带着稚气的紧张同龄人没有能引起姬越半点兴趣,把手里的奏牍批复完,姬越看了一眼放在边上的考卷,随手拿起一张,开口道:“徐榆,乱世用重典,而治世亦不可轻刑,这是你的想法?”   徐榆缩着头站出来一步,按照国子监教导的礼仪微微垂着头,紧张地答道:“臣,学生、确实是如、如此想。”   姬越问道:“乱世重典是防民止乱,治世为何也要用严刑峻法?”   徐榆看上去更紧张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磕磕绊绊地说道:“学、学生以为,唯重罪重刑,轻罪重刑,才、才可,使不罪者安全。”   姬越本以为徐榆是紧张,她对徐榆的观念是赞成的,故而缓和了一下语气,只道:“你这是学法故此,还是本就如此想?”   徐榆没想到姬越会这么问,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狠狠咬了一下舌头,才断断续续地说道:“学生本、本就如此、想,来国子监前、也如此想。”   姬越这下看出来了,这是个结巴。   和结巴沟通实在太费劲了,姬越也就没再问话,摆了摆手让徐榆回列,又拿起一卷答卷问其他人,只是剩下的几个人虽然没有再结巴的,但也没有太让她印象深刻的,她也知道,速成班能办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一年前这些良家子可还都不认识字,地里刨坑呢。   让徐榆几人回去之后,姬越把昨日剩下的奏牍都批复完,斟酌不久后,让媚娘起草了一份在各地郡县办官学的旨意,又召了国子监的几名讲师和监长周解老先生来,她准备和这些人落实一下官学的具体细节,到时候地方上办官学,她也是要这些人去督促的。   周解老先生也知道这些学生在见惯人才的陛下面前肯定是拿不出手的,之前就一直在长吁短叹,再给三五年时间,他有信心把这些学生教得比士族优秀子弟都不差,可一年到底太短了啊。   姬越很讲道理,发觉国子监生达不到她想要的标准,她很快放宽了第一批学生的毕业时间,另外还要各地再开官学,一年一考核,有足够优秀的学生再送来国子监。   几名讲师原本是在宫外等候,周解和姬越对答了一阵子之后,宣这些有教学经验的讲师进殿,又让媚娘去取奏牍。   狄仁杰就是在这个时候和媚娘打了个照面的。   媚娘风华正茂,端庄之外更有艳色,狄仁杰青年才俊,面带笑容,两人相见不识,一礼别过。   想凭一面认出故人是不可能的,除非诸葛亮这种情况。   早在先前诸葛残篇一出,媚娘就猜到了如今这位少府的身份,毕竟她当时可是和小v打过照面的,还凭借着机敏混到了一份半成品的语言解析,但这种事情更似鬼神范围,不足为外人道,她明面上也没有太多在意,只是暗暗决定提防起那些将死未死又忽然活过来的人,曹操头一个在列。   三国组尚不知双双掉马,曹操在家里眼睁睁看着少府那边自从开了个木牛流马诸葛连弩的口子,各种发明随即跟上,其中就包括了他准备已久的农具,如果他晚来一步,估计诸葛亮还准备搞搞纸张,眼看着发明创作这活是干不下去了,想要长久稳固地位,还是得另外找出路。   躺在温柔怯弱的东瀛美人怀里,又顺手薅了一把美人垂落的青丝,曹操又度过了发愁的一天。 第49章 天子剑   曹操的日子过得朴实, 孔明的生活很是无华。   从来到这里之后,他不过就是造了点运输工具,改进了一下连弩, 又设计了一套轻便水车和几样农具, 近期正准备研究造船技术。   早在一年前,姬越就让曹操开始着手办理管道运输之事,如今从曲沃到周边几个郡已经率先实现了信息传递, 这是用人头砍出来的, 很多事情本身的政策是好的,但到了地方上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干扰无法真正实行,姬越选择了一条残忍, 但快捷的解决方式:但有误事,不论因由,即杀之。   十来个人头砍下去, 此后再也没人敢在管道前误事, 天大的理由都要守完岗, 更别提像从前那样赌牌喝酒热闹。   但曲沃距离江南还是有些远, 姬越给诸葛亮的造船图纸是她自己按照魏雍得到的那份图纸画的,是最简单的一种小型战船,主要是追上大船使用铁索勾连住,然后翻上大船袭击之用, 有时候也用来撞击船身薄弱之处,所以有个尖锐的铁船头。   作为精通此道的大发明家,诸葛亮在研究了一番完全不同于孙吴长江水战时使用的船只图纸之后, 灵感激发, 闭门研究多日, 赶在魏雍将图纸先行送到曲沃之前, 在原有图纸的基础上改进了很多细节,使得战船更为坚固,适宜海战,容纳人数也由五到七人变为十人左右,等得到了好几份船只图纸之后,诸葛亮索性连家都不回了,整日召集一帮工匠研究新船。   如果姬越不信任诸葛亮,完全可以把图纸一式两份交由曹操一份先行建造,毕竟造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完全可以等诸葛亮那边改进结果出来之后让他在现有船只上进行改进,但姬越没有,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这表明了一种支持态度。   对于诸葛亮这样的人才来说,忠诚是次要的,能力是第一位,因为他做出来的东西不会骗人。   诸葛亮一眼就能看出姬越要建水军,不止水军,还是那种长期在海上的水军,这位如日初生的凤凰之君,野心很大。   姬越确实是要组建水军,只是还在斟酌阶段,没有筹备起来。   如今姬越手底下可以用的兵力之中,能够抽调一部分出去组建水军的等于没有,她拥有武卒组成的四营三万强军,远在楼兰的四万兵力,柔然新兵三万,这些都不能轻动,四营拱卫京畿,是她自身安稳的底牌,楼兰军关乎她的下一步开疆拓土计划,柔然的新兵是她涤荡草原乃至欧罗巴大陆的长鞭,更不可能派到海上去。   姬越对于水军的数目要求最少在五万以上,海域广阔,路上极有可能丢船丢人,按照最坏的情况估计,能够成功抵达对岸的人数占六成左右,剩下的这一部分人如果数目太少,见到一片适宜生存的大陆很可能就此落地安家,她不可能一批一批地派人,如果人数过多,让领兵者产生一种落地成国的虚妄野心,也是一件麻烦的事。   不是姬越没有心腹人手,而是海途漫长,心腹这种东西在身边时能为你去死,离得远了,心养野了,没准就会捅你一刀,人性这种东西姬越无意去考验,水军具体的人员构成,姬越比较倾向于收拢流民。   五等民之中,除却奴子,身份最低微的就是流民,流民也称佃户,无田产家业,早在先前姬越处理士族时就清理出了这么一大批名为流民实为田奴的存在,良田被送给百姓之后,这些流民的生活并没有过得比士族还在时更苦,大部分的流民农忙时住田边,天寒时挤牛棚,一年忙到头只有过年那天才能吃一顿饱饭,过得比一些得脸的奴子还要凄惨,但他们给农夫做事,却能每天喝上两碗热腾腾的稀粥。   实际上很多做惯事的农家是不需要养佃户的,多个人多张嘴,只是百姓心善,还真没有多少地方把流民赶走的,因为赶走就意味着饿死,最多,少给一点吃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姬越提出僧人考核制之后,很多原本的“高僧”成为了流民,甚至有不少来自身毒国的传教僧人都没有通过考核,而实际上姬越派去的考核官员基本上都是照本宣科,也就是说,很多骗饭吃的僧人就连佛经上的内容都没背会,差点把姬越给逗笑了。   在姬越登基的两年时间里,她从来没有放松过佛教的打压,明面上,你要传教是你的事情,实际上,但凡考核不过,大德高僧也得老老实实去领个流民籍睡牛棚,想住在百姓修建的寺庙里享受供奉?想多了!   考核过的僧人也不是就一劳永逸,一年两次考核,一次考佛经,一次考实绩,佛经过了还要观察你平时成绩,诸如那种给我佛捐钱下辈子保你无忧的话,说一次就拉你去做两个月苦役。   在大晋扎根几十年的佛教就此一蹶不振。   真要说起来,媚娘是信佛的,她不仅自己信佛,还让达官显贵和百姓跟自己一起信,但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佛教在她原本的世界扎根已久,不像姬越一眼看去就觉得突兀,再者利用佛教的轮回一说可以麻痹百姓,让百姓安于辛劳,稳固统治,最重要的是,佛教称女为众恶积聚而成,男为十善圆满之身,女子可以通过积德行善转为男身,然后成佛,变相宣扬了男女平等,这是一种对女皇极为有利的统治观。   在习惯了男尊女卑的人看来也许还有那么一点道理,但姬越被恶心得差点连饭都吃不下,她认真地思考过焚经坑僧的可能性,最终还是作罢,挨个郡县搜佛经和僧人,工作量太大,还容易激起信佛的百姓反感,比起这个,直接命卫青攻破身毒这个有毒的地方还比较容易。   其实身毒这个词真要较起来并不准确,属于梵文音译,根据古籍上说,身毒应该翻译成天竺,但姬越叫身毒习惯了。   天竺之地遍地佛国,姬越也是在看了天竺如今的情况之后才对佛教更加深恶痛绝,信仰佛教的穷苦百姓在烈日下赤身劳作,僧人在街市上做出各种奇怪举动苦修,而贵族穷奢极欲,夜夜笙歌,美艳的少女白日在街头行娼,年纪最小的不过十来岁,她们将行娼所得全部奉献给寺庙,晚上就在禅房里继续白天的事情,只不过客人换成了僧人。   那些来自身毒的传教僧人在大晋扎根几十年,从未近女色,旁人只当僧人禁欲,可藏污纳垢之地,有几株圣洁白莲?他们不过是不敢。   新一轮佛教考核下来,各地郡县通过审核的僧人一共七百多名,其中有三百名天竺僧,剩下的是这些年来僧人在晋国传教的结果,可笑的是考核不过的天竺僧有两千多人。   姬越对这两千多人的安排是去做苦役,僧人讲究苦修成佛,她这是帮上一把。   阳春三月,姬越派遣的一万武卒和大批军备粮草远赴楼兰,此外还有两名宿将随行,这不是去分卫青的权柄,其中一名桥山将军接替卫青镇守楼兰,另外一名率领八千轻骑的斛律文飞出身柔然,此行作为卫青的副将,随附圣旨一卷。   姬越要打天竺。   自楼兰南下数千里,沿天竺河入,一路都是零散小国,说是身毒国其实也是误读,据姬越观察,天竺之地上大大小小的国家超过三十个,兵弱粮稀,完全不是晋军的对手,必然所向披靡。   但卫青没有金台,他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从军备军粮再到行军顺序,各种各样的细节都想到了,他做的是一去五六年的准备。   久经沙场的战将不会手生,哪怕间隔十几二十年,重新跨上马背的那一刻起,往昔的所有事情都会慢慢回想起来。   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比鲜血更让人铭记。   卫青甚至记得自己杀死的第一个人,也记得那一夜的庆功宴上,一张张鲜活的面庞,仿佛昨日。   斛律文飞比卫青大十来岁,今年二十七,正是一个武将最好的年纪,起初他以为这次带着一个士族小郎远征天竺,重担在肩,不料士族小郎调兵遣将比他娴熟得多,从整军到开拔不过六日时间,他称卫青为大将军时就已经心悦诚服。   为将这种事不看年纪,要看天分,有的人从年轻打熬到暮年,不过一个杂号将军,有的人一战封侯天下惊,万古长青人世间。   卫青忽然想到霍去病,想到他此时的年纪比外甥第一次出征时还要小上一岁,莫名就有些想笑,还有些想哭。   他死而复生,去病是否也有机缘?   他去时还那么年轻,满身功勋的年轻人睁着眼睛,不相信自己会死,他骗他,也说不会死。   斛律文飞落在卫青身后半个马身的位置,迎面忽然有一滴水落在他脸上,他抹了一把,看了看天色,以为要下雨。   大风起兮旌旗扬,天子剑,锋刃寒。   万里黄沙雁过处,将军泪,无人问。 第50章 大将不嗜杀   远征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漫长的路途足以消弭一切开疆拓土的热血奔涌。   卫青一早就做好了安抚军心的准备,行军的速度也不算快,他需要保证军队抵达天竺时尚且有征战之力, 也要保证在这路途之中没有损耗太多, 这次他带出楼兰的兵力有五万余,除了斛律文飞带来的八千轻骑兵,还有三万奴军和一万五千武卒, 骑兵数目不超过一万, 大部分的人都是靠双腿在行走。   马匹的耐力没有人好,所以步兵虽然在后, 但却是跟得上骑兵的,步兵辛苦,骑兵同样辛苦,步兵可以按照队列行走,骑兵需要走出阵型,长期在颠簸的马背上摇摇晃晃,还真不如走路, 一天下来人都要晃散了。   于是每日晚间扎营的时候,斛律文飞都会空出一段时间来走访各营帐, 有时和士卒聊聊天,有时众将领围成一圈听他吹牛,兴致起来还会唱唱歌,扭腰跳舞, 渐渐地也算是养成了军中一个固定节目,军中的百夫长乃至千夫长们也被迫学会了一点歌舞来演给底下士卒看。   卫青总算是明白为什么斛律文飞来时, 很多武卒都是一副期待的样子, 如果他再晚生两千年就更明白了, 斛律文飞人家是老政委了。   一众将领之中,黑羊学得最快,他嘴皮子利索,虽然天生条件不如有些身段好乃至长得好的百夫长千夫长,但他天生就有把控局面的能力,演好了能让人忘掉他是个男人,演坏了也能让众人开怀大笑,总之无论如何都能达成他想要的效果。   很不错了。   黑猪是卫青一早打算培养的心腹人手,黑狗的表现也极为亮眼,黑羊有些不显,但从那日玉怜之事后,卫青就注意到了这个人,后续的观察也表明这不是他的错觉,一门三兄弟,个个是人才。   鉴于姬越要打的是一整块地方,卫青不可能带着一群连血都没见过的军队直奔天竺腹地去送死,他的策略很平实,一路过去,见人俘人,见国打国,没有一点多余的花哨。   拿着舆图的卫青实际上要比这些小国自己都清楚周边情况,加上姬越所绘制的范围内并不是只包括天竺,很快就有不少西域小国得知情况,过去的一年间,眼见着楼兰一日日富庶起来,楼兰王那个老东西至今还在上国都城享福,不少没有门路献国的小国都坐不住了,甚至卫青大军都开出去很远了,还有小国使者日夜兼程赶上来献国。   卫青来者不拒。   仲夏之月,万物繁盛,大军真正抵达天竺,这一路上平定的小国已有十数个,却有大半士卒还没见过血。   卫青的征战经验大多是和匈奴作战,那是一个凶狠野蛮的草原强国,比起如狼似虎的匈奴,这一路上遇到的小国充其量只能算是羔羊,人口最多的小国能组织起的也不过是五六千人的军队,更别提那些犹如小儿玩具的易碎兵刃和稀少的骑兵资源。   一路凯歌高进。   库纳是寺庙里的一名僧人,他负责每日收取庙妓获得的钱财,也负责每天日落之时把庙妓送回寺里,如果没有僧人看守,这些不忠诚的女人往往会跟着那些睡过她们几次的男人逃走。   庙妓就是寺庙每年在贫穷村落购买来的少女,基本上十岁就可以贩卖,也不那么容易死,把她们打扮得美艳动人,再放到街上用四面栏板围住,再放一个钵,就可以收钱行娼,这也是寺庙里最大的一笔收入来源。   库纳见惯了这种事情,反而比一般男人少些欲望,他在距离庙妓不远的地方打坐,思索着自己的事情。   还没坐多久,街市上忽然闹腾起来,库纳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盯紧了庙妓,这可是寺里的财产,然而没有人趁乱拉走庙妓,而是乱哄哄地跑着躲藏起来,还有人叫嚷着“魔鬼来了”。   库纳一时有些茫然,他前些日子病了,按照寺里的规矩被关在禅房里,直到病好了才被放出来,他不明白什么是魔鬼,却知道上前一把将赤着身子的庙妓从栏板上拽下来,准备躲回寺庙里。   然而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女苏尼娅明亮的大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决绝,狠狠地抓住库纳的手臂咬了一口,库纳吃痛,伸出左手要扇她巴掌,但就是这一个空隙,少女宛若猫儿一样挣脱了开去,向着“魔鬼”的方向拼命地奔跑。   她知道!她知道!魔鬼会救她!像救下希玛姐姐那样救下她!   先锋军进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已经救下了三个庙妓,前一段时间卫青下达军令,每下一地,只俘国君,与民无扰,这是铁令,一旦违反是要杀头的,所以基本上大军所到之地,都不会干扰百姓的正常生活,但十几天前,斛律文飞进城的时候,忽然有个栏板上的女人朝他叫嚷起来,他不明就里,见那个女人要朝他跑过来,身后有两个恶狠狠的光头在阻拦,一个揪头发,一个挥拳要打,他下意识地抬起了铜弩。   然后他就救下了一名叫做希玛的庙妓。   后来不知怎么,大军一旦入城,就会有很多庙妓冲上来求救,有斛律文飞带头,救庙妓显然不违反军令,很多士卒都是奴军出身,见不得这个,占下一地之后,除了成群结队上街转悠看能不能救一两个女人,还有人组织起来半夜去寺庙里救人。   苏尼娅就这样撞进了黑羊的怀里,一个人拼死逃生带来的力量是极大的,黑羊连人带甲胄被撞得向后翻倒在地。   黑羊看着苏尼娅那双明亮的眼睛,忽然想起了死去很久的小妹妹,他下意识地把人抱住了,死死扣在怀里,看向她来的地方。   一个恶狠狠的光头站在那里。   库纳终于见到了魔鬼。   魔鬼们穿着厚重的黑铁甲胄,手持兵刃,其中一名魔鬼双手抱着本该把一生献给佛陀的庙妓,一双双眼睛朝他看来时带着居高临下的嘲弄,那个堕落的小贱人还在向魔鬼比划着什么,于是魔鬼从地上爬起来,说了一个他听不懂的字。   “杀”。   这也是库纳去见佛祖之前听见的最后一个字。   恶狠狠的光头,这是大部分士卒给天竺僧人的定义,和大晋国境内的苦行僧不同,天竺僧基本上都是青壮年,为了躲避务农才作为僧人住进寺庙里,之所以他们一路行来遇到的抵抗都很轻微,也有一部分因为这个,年轻人不愿意保家卫国,躲在寺庙里享受供奉,大军到来之后也组织不起像样的反抗,反而关闭寺门,掩耳盗铃。   卫青思考过要不要攻打寺庙,一方面来说这些藏污纳垢的寺庙确实惹人生厌,还有一方面,寺庙里躲藏着大量青壮,是个不安定成分,这时上报朝廷也不现实,最终他决定听从斛律文飞的建议,打。   遍布佛国的天竺之地,最多的就是寺庙,基本上三五个村落集中起来供养一个寺庙,在大晋还有一项行善积德的遮羞布,而在佛教发源之地,僧人们就简单粗暴地多,他们直接告诉信众捐钱就能获得来世的富贵,捐得越多,来世命就越好。   所以天竺的平民都很穷困,自己饿着肚子也要让僧人吃饱喝足,一旦有人流露出不愿意捐钱的念头,僧人就会上门,说是度化,实际上就是不让人去劳作,关在家里,等他愿意捐钱了,就是想通了。   攻打寺庙不是一件容易……好吧,确实很容易,僧人们只要确认“魔鬼”人数众多,并且浑身铁甲,一刀下去就能要人命,敢于反抗的人就少了很多,大部分的僧人会躲藏在寺庙各处,也有跑回家里去的,基本上组织不起正常的反抗军。   和匈奴打了一辈子的大将军这些日子都有些怀疑人生了。   姬越对此却没有半点意外,唯一让她觉得不痛快的是卫青总是以大局为重,不愿意大肆杀戮,在她看来很多寺庙都适合屠杀一空,卫青却极少这么做,最狠的一回,也不过是把一个类似匪寨的吃人寺庙屠干净了。   用小v的话来说,卫青的打仗方式有点不对她的胃口。   姬越准备过一段时间再弄一两个将军来,最好是那种杀人如麻的,有屠城经历的,透着纸都能感受到冲天杀意的,这样的武将才适合给卫青做副手,斛律文飞这种老政委,在姬越看来适合去练兵。   可惜她现在手中无人。   姬越盖完最后一章,把等候在外的白起和窦英叫进来,简单询问了一下,得知白起是为了一宗杀人案而来,窦英则是想和少府当面沟通一下水车的实际应用。   姬越很快把窦英打发去见诸葛亮,看了看白起,忽然叹道:“可惜大将不嗜杀,廷尉不远征。”   白起很快反应过来,应当是天竺前线让陛下不满意了,他想了想,答道:“臣愿为陛下出征。”   姬越差点就笑了,摆摆手,说道:“廷尉忠心,朕知道。”   白起叹了一口气,他是真的愿意为陛下出征。 第51章 公狐狸   从抵达天竺到彻底征服天竺, 卫青率领的大军只花了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天竺的青壮僧人基本上都被抓了俘虏,根据姬越先前就定下的旨意, 这些人会被带到田地里强制劳作。   天竺之地多干旱,种植的基本上都是小麦粟米还有一些番邦作物, 较为贫瘠,每年都会饿死很多人, 倒不是地里出产的作物无法供应需求,而是大量的粮食都被贵族和寺庙收走转卖西域, 甚至有很多人坚信饿死之后可以进入满是金银琉璃和玛瑙的极乐世界。   这种宗教洗脑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想让愚民意识到自己的愚钝是不可能的, 姬越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在这些打下来的地方同样开办官学, 直接放弃过了年纪的愚民, 收孩童入学,教导经由她自己改编的新儒学, 从根本上开启下一代民智,以便统一文字和语言,真正将这些地方纳入晋国版图,像武帝对待柔然郡一样。   改编新儒学是姬越在做太子时就有的想法,一门学说必然有精华有糟粕, 儒生们一昧坚持圣人无过未免狂妄, 至少在姬越看来, 儒学有问题,有很大问题,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没错, 但过于强调规则, 影响变通, 并且孔圣人本身是个男人,他自己本身可能只有一点轻微的男尊思想,但经过代代儒生润色补全之后,已经形成了极为严重的男尊女卑风气。   从“男女各司其职”到“夫为妻纲”再到“三从四德”,这是一个不断压迫不断进化的过程。   如果儒家独大,这还不算什么,规矩习惯了就好了,但如今晋国是以儒法两学治国,法家虽然有时候显得不近人情,但因为和儒学多年来的对立,导致基本上儒生有的臭毛病法学生都没有,也导致在婚配市场上,相同条件的儒生竞争力是远远不如法学生的,不止如此,儒生甚至很难找到门当户对的妻子,因为条件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没几个女郎愿意去过举案齐眉的生活。   儒生推崇举案齐眉的夫妻生活,什么是举案齐眉?就是妻子把食盘举起来,到齐眉的位置,这样端饭给丈夫吃,显得恭敬,姬越估计这样的位置人应该不是站着的,而是屈膝或者跪着的。   哪个好人家愿意让女儿过一辈子这种日子,就是很多大儒都比较倾向于把女儿往法家去嫁。   婚姻的不幸导致儒生在叫嚣这一节上很有心得,一旦有事,儒生就会跳得很高,姬越先前准备好的最后一波钓鱼,也是打算好了从儒生入手。   姬越在做好了一切准备之后,将原先关在宫中的一批知晓她身份的宫人放归,有不愿意离开的就留下,这一批定下的放归名单共五百人,愿意留下的不到二百,都是阉割过的宦官。   姬越不喜欢宦官。   包括顺意,如果不是在宫里伺候了一辈子,也算是看着她长大,她是不会用的,宦官身上会有一股萦绕不去的尿骚气,这是阉割太狠造成的后遗症,宫中用宦官是因为很多繁杂事务由女子来做太过劳累,用男人又担心管不住下半身,就有小机灵鬼想到了阉割男人来用。   在更久远一些的部落时代,一个部落被攻破之后,女人会顺理成章给胜利的部落生儿育女,原本的男人就会被阉割,一方面保证他们不会继续繁衍儿女,另一方面男人在阉割过后会显得柔顺听话。   姬越登基这两年都没有招宦官了,一是宫中人手够用,二是她琢磨着什么时候把宦官制度废了。   残人肢体是天子才有的权力,天子不想残了,谁也没有置喙的权力,包括儒生,儒生都不敢在这个上面跳。   时近九月,暮秋将至,明光宫的琉璃瓦上都开始结霜,比起早早把自己裹成团的魏悬,韩和每日来点卯时仍然穿着风流不羁的宽袍大袖,朝廷官员有配发的秋冬官服,但其实除了寒门子弟会把自己穿得整整齐齐,大部分的士族是随意穿的。   韩和一进明光宫就被姬越传唤到正殿去了,暮秋还不到点炭盆的时候,姬越两只手放在外面有些冷了,韩和这个人形点读机一来,正好让她解放双手。   韩和小心翼翼地打开奏牍,认真地给姬越念。   姬越务实,经历了两年君臣磨合,如今各地呈报上来的内容已经少去很多废话,基本上都是有事说事,大到府库军备,小到秋收农事,姬越都会一一批复,韩和每念完一本,无关紧要的就放在左手边,等姬越动笔时添上一句已阅,重要些的放在右手边,姬越听过的内容都会记得,到时候看个开头就知道是什么事,也省得费力去看。   听着听着,姬越有些犯困,就让韩和退下,换魏悬来,韩和的声音虽然悦耳,但太过温柔,不适合在犯困的时候听。   韩和有些不甘愿,却什么都没敢说,放下手中的奏牍,和魏悬擦身而过的时候,故作不经意翻了个白眼。   如果不是踩脚太容易被陛下发现,他非得踩折魏悬这只公狐狸的蹄子!   韩和的针对在魏悬看来并不是莫名其妙,臣子如妃子,两个人职务相同,必然有竞争,虽然他极少特意出风头,但陛下显然没有对韩和太过青睐,基本上传唤他的次数跟韩和四六开。   他不争,但也不代表就怕了韩和。   魏悬昂首从韩和身边走过,行礼过后,微微低头立在姬越桌案前不远处,正冠肃容念起奏牍来。   狄仁杰在第一次入宫之后又来过几次,他这个人观察十分细致,先前在国子监时就因为那熟悉的机制而起过怀疑,但在见过姬越之后又自己打消了,无他,姬越看上去符合一个年轻帝王该拥有的一切特质,稚气,锐气,锋芒毕露。   后来有一次看到姬越是这么用侍读官的,半点怀疑都没有了。   魏悬去了多久,韩和竖着耳朵听了多久,发觉自己一共读了十三本,而魏悬整整读完了五十二本,这个账他记下了。   回到韩家时,韩和迎面正好撞见白起回家,他对这个大哥是有点怕的,低头行了个礼就顺着墙根溜,但溜到一半忽然又想起自己侍读官的身份,不自觉又把头抬起来了,见白起连一眼都没看他,自己憋了一口气。   白起确实没有注意到韩和,实在是他没见过几个嫡支子弟溜墙根走。   回到二房居住的地方,韩和心情十分低落,一进门,毫不意外地见到母亲在和几个官媒说话,那种花哨的私媒不会被允许踏进韩家这样的门第,哪怕韩和只是个二房二子,但这些官媒给韩和介绍的女郎门第仍然没有高到哪里去,甚至还有几个寒门出身的女郎也在列,毕竟现如今能找到几个没有牵连入罪的士族也不容易了。   韩和更难受了。   送走官媒,韩母欢欢喜喜地把官媒留下的名单和画像摊开,招呼韩和自己过来看。   韩和今年二十二了,一直没有娶妻,也没有纳妾,是因为先前和他订婚的那户人家姓崔,不是玉怜,而是崔家一个族女,崔家没出事的时候,以他的身份还配不上玉怜,崔家出事之后,那个女郎就死了,韩和对没有谋面的未婚妻没有什么感情,别说感情,连怜惜都不存在,谁让他崔家通敌叛国?   他不娶,只是因为没有遇到合适的,往高了说不成,往低了他不肯,比女郎家都要挑剔得多,如果不是韩家的门第,连笑脸迎人的官媒都不想伺候了。   见母亲这样高兴,韩和憋着气去看了一眼,画像倒没有太大问题,士族多美人,他自己就很美,可他想要的是身份!身份!   韩母对自家儿子的心病是很清楚的,朝屋外看了一眼,小声说道:“我儿,你想找什么样的女郎,得看自己的身份,你要是像魏家魏雍那样有出息,想找什么样的都配得上,可你现在……我儿实在不能再拖了。”   韩和抿了抿嘴,倔强地说道:“我看大嫂家的婉妹就很好,她也愿意嫁我。”   韩母气恼道:“那种轻浮女郎不能进我韩家门,除了你,她可有四五个相好,你看谁敢娶她?”   韩和又举了几个例子,被韩母一一驳斥,举到后来,韩和的眼眶都红了,指着那些画像说道:“我是韩家郎君,难道真要娶这些寒门女郎?与其让人背后耻笑,还不如我去陛下面前自荐枕席,至少没人敢笑话。”   韩母直接打了一下韩和的嘴,怒道:“不知羞耻!”   韩和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他想出人头地,可他读了那么多的书,没有一样能教他出人头地,他想有权有势,可那些士族女郎再喜欢他都做不了婚事的主,他难道是真的愿意向一个比他小得多的少年自荐枕席吗?可除了这个,除了这个,他还有什么?   如果不知羞耻能换来有权有势,他愿意的啊! 第52章 臣愿担杀儒之罪名   不止韩和,近来士族说亲确实比以前难得多。   覆巢之下无完卵,姬越清洗了一大批士族,剩下的能够保全自身的,除了是因为本身没有太多毛病之外,大多是中下品士族,这些人家放在以往是压根入不了韩家这样的大士族眼的,不少士族自矜身份,宁愿三五家争夺一个未婚女郎,也极少愿意降等求亲。   对于很多贵女来说,这大约是一个浪漫的少女青春。   曹操的便宜儿子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卫青在外带兵,剩下的三个儿子有两个成了婚,还有个四子赵惟,因为曹操的缘故,这位庶出的四郎君倒也不愁娶,甚至还能在仅有的几个门当户对,年龄合适的女郎里再挑一挑,比韩和的处境好得多。   赵惟对自己的婚事却显得有些不上心,应该说自从去年起,他整个人就变得有些阴郁,原本他母亲还能稍微开导一下,但自从三十六个美人获宠之后,这位在赵家名为妾室实为大妇的娘子就和儿子一样也阴郁了起来,母子两人也很少说话,偶尔碰面,也是催促婚事。   曹操对便宜儿子其实也挺上心的,他找赵惟谈话了好几次,也没有问出什么来,赵惟反而更加抗拒了,还是赵家的老仆以为主家贵人事忙给忘了,才稍微提了几句。   很多士族的婚事都是从小定下的,赵惟和玉怜的年纪相仿,身份合适,十来岁时就订了婚,赵惟在崔家出事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玉怜,却在玉怜以女闾娼女的身份来到曲沃之后喜欢上了她,但他除了多去几次女闾之外没有任何救她出苦海的办法,后来玉怜被当成秦人细作杀死,他觉得自己的心也空了一半。   身为士族子弟,哪怕认定玉怜是冤死,赵惟也不可能为一个死去的玉怜对抗朝廷,他的脑子还清醒,可人是真的颓废了。   曹操起初听得云里雾里,后来理顺逻辑之后仍然无法理解,一个细作,一个不干不净的细作,怎么就能把人迷成这样?再退一步说,这细作就算长得再美,功夫再妙,人也已经死了,为了个死人茶不思饭不想,连女人都不娶了?这是什么逻辑?   乱世枭雄难以理解生死不渝的爱情,琢磨着这个儿子已经废得就剩下一个骨头架子了,也不好再拘于身份,就让妾室留心一些貌美的普通士族女郎乃至寒门女郎,妾室差点和他打起来,毕竟寒门再贱也不可能让女儿去做妾,他这样说,是打着要儿子娶寒门女郎的主意了!   曹操觉得自己的逻辑很顺,儿子都成这样了,娶个门当户对的女郎进门也是麻烦,更何况女人嘛,长得好看性格过得去就是最大的好处了,身份是附带品,高了低了都一样,男儿立世,哪有奔着从妻族获得利益去娶妻的?也不嫌丢人。   只能说,曹操适合去给韩和当爹,一天照三顿饭揍,才能把这从根子上长歪的苗给扶正。   对于曲沃婚恋季的到来,姬越毫无察觉,卫青那边打得顺畅,江南魏雍那里也办得很不错,和钱家大郎君里应外合之后,魏雍很快组织了一批老渔民作为水军,联合钱临自己的人手攻占下了几处大岛,虽然钱家人至今还缩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岛屿上,但缺粮少水,已经开始人心惶惶了。   最值得一提的是戚继光,养好了身上的伤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带着亲信离岛登岸,这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亲眼见过海贼窝的情形之后,立刻放弃了招安的奢望,上岸没多久就花重金弄到了几张身份文书,找了住处安身。   姬越很满意戚继光的头脑清醒,她一开始想过招安这批海贼,但很快就放弃了,这伙海贼无恶不作,截杀商船,抢掠物资,以虐杀人为乐,海贼窝里至今还关押着上百个女人,哪怕招安是件一劳永逸的好事,她也不愿意让这种人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除此之外,姬越还把那个收受贿赂,贩卖身份文书的县丞记下了,又观察了两天,把这人也列入了清洗名单里。   姬越手里的名单除了最开始的那一批已经快要杀完的女闾案士族,近来又多了很多官位空缺时提拔上来的寒门官员,贪污占了六成,受贿占去三成九,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犯了其他的罪行。   士族有士族的劣,寒门有寒门的贱,姬越对这些人没有太大的期望,也谈不上失望,但杀还是要杀的。   在此基础上,姬越觉得有必要设立一个监察机构,名义很重要,哪怕她不必对任何人解释自己的情报来源,但设立这样一个机构,多多少少会让还没有伸手的寒门官员有些忌惮。   这样的监察机构需要一个忠诚她的人,姬越第一个想到魏雍,但魏雍的能力远不止到这一步,但其他的人要不是身份不合适,要不就是性格不合她意,姬越在众多官员之中没有犹豫太久,就定下了一个人选。   韩和。   忠诚这个词有点虚,换个近义词,离不开她的人也可以视为忠诚,比如窦英这一批寒门官员,少了她就没有前程甚至性命,韩和能力平平,甚至很多时候显得短视愚蠢,但姬越看好他对权力的渴望。   暮秋时节,枯叶落尽,显得气氛有些肃杀,姬越撒出去的棋子终于有了回应,朝野之中渐渐有了一点传闻,只是三公不动,无人带头,虽然背地里的议论纷纷,但到底还是没什么实质上的水花。   姬越只当无事发生,照常上下朝,哪怕很多官员向她低头行礼时都忍不住带上了一点探视的意味。   白起是急性子,奏报了朝事之后没有向往常那样离开,没有犹豫太久,就开口道:“陛下容禀!”   姬越不用问都知道白起想问什么,她抬起头,看着这个异世来的人,只道:“讲。”   白起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近来朝中有人妖言惑众,称陛下本为女身,此等谣言应当……”   姬越说道:“并非谣言。”   白起愣住了,朝中传得沸沸扬扬,他一个字都不信,如今这话从他的陛下口中说出来,容不得他不信。   姬越说道:“朕生而残足,是朕之过?”   白起下意识道:“当然不是!”   姬越又道:“朕生而为女,也非过错,古往今来只有昏君误国,没有女君亡国,廷尉如不接受,可自去。”   白起连忙下拜,急声道:“陛下圣明之君,岂有因身而异,臣愿为陛下驱策,惟命是从,死而不辞!”   姬越起身,上前几步扶起白起,笑道:“有廷尉此言,朕就放心了,你我君臣对谈不必隐瞒,对有些人,朕还有话说。”   白起应是。   白起退走之后,姬越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张异,见他笔下墨珠滴落,在竹简上滴成一滩,就知道他也惊住了,不由大笑出声,道:“不知太史令准备如何记今日之事?”   张异怔怔看了一眼姬越,甚至连礼节都忘记了,醒觉之后连忙低头下拜,犹豫片刻,只道:“臣如实记。”   姬越笑了,几步走到张异面前,俯身抬手,把他的脸抬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道:“不会记朕有妇人之癖吧?”   张异下意识地避开了姬越的视线,垂着眼睛道:“君上若有,臣如实记,君上若无,臣也如实记。”   姬越收回手,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没意思,很没意思。”   张异低着头没有回话,耳朵却红了个尖尖。   白起之后,又有几个官员来奏报事务,却没有一个敢像白起那样直接问的,姬越仍旧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唯有见窦英欲言又止时直截了当地告知原委,她本来以为窦英也要惊讶一下,但窦英只是怔愣片刻就跪倒在地,发狠道:“请陛下给臣两千兵马,臣去为陛下屠光所有知情之人!然后臣再以死谢罪!”   张异毫不犹豫地把窦英原话记下。   姬越看了看窦英,倒是没想到一个粟官能有这样的胆识与狠劲,她对窦英是很满意的,笑了笑,只道:“有臣如此,朕不需要做这种事情。”   窦英再三叩首,只道:“其余臣子也就罢了,儒生会出乱子,臣愿去担杀儒之罪名!”   姬越原本想好了这事让谁去办,但见窦英这样忠诚,还是有几分舒心,安抚地又说了几句,才把窦英稳住了,就在这时,曹操和魏灼一起到了,魏灼一向衣冠整齐的人这会儿头发都急得没梳理好,刚一进殿就急急忙忙地说道:“陛下容臣禀……”   姬越让窦英退下,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解释。   魏灼惊住了,曹操也没好到哪里去,好在两人不像窦英和白起那样单独面对,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情绪稳定了下来。   姬越倒也不嫌累,她知道,敢在这时向她问询的都是真正的心腹,说开了也就好了,原本魏灼是不在她预料范围的,今日能来,她倒是颇为高兴。 第53章 樊春的一天   姬越没有隐瞒性别的意思了,很多人如在梦中。   除去对事情本身感到猝不及防,大部分人都是立刻权衡利弊,从朝堂局势分析到民心所向,一通分析下来……发现自己明天还得去上朝。   早在去年朝会就是两日一朝了,不少较为忙碌的官署甚至一天要跑两趟明光宫。   事实上别说康王在世,哪怕先皇还有儿子活着,哪怕先皇之子成年了,脑子没问题,恐怕支持他的人都不会多,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兵权,武卒之外,姬越招募奴军,征兵柔然,这些军队如今花销的全是姬越抄没士族得来的银钱,是不可能转投的,尤其是奴军,他们属于死忠中的死忠。   其次是官员,哪怕如今的官员质量比士族独大时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但这些人完全是吃了士族倒台的红利,天然就被放在了士族的对立面,托庇在姬越的羽翼下,哪怕姬越反手一刀宰去不少贪贿的寒门官员,也没有几个还想继续当官的人吃饱了撑的反水。   第三是民心,这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不能说不重要,百姓记仇也记恩,姬越对官员甚至能称得上残暴了,但百姓得了良田,罪犯渐少,还有不少被盗童鬼祸害的人家得到了公正判决,对一个皇帝来说,够了。   比较出乎姬越意料的是,这一次儒生没跳。   也不是都安静如鸡,也有人愤怒不已,多方游说拉拢朝臣未果,意图挂冠而去的就有好几个,在姬越把这些人抓回来关进狱中之后,儒生后续的反应很令姬越失望,这些人甚至都没能组织起一场有规模的反叛,她看好的几个激进儒生官员有两个默默做事,和其他人断绝联系,还有两个自残辞官,剩下一个很有名气的大儒在狱中撞墙自杀。   这和姬越想象的根本不一样!   没有姬越想象得杀个血流成河的景象,她把人命看得太轻,事实证明大部分的人都是惜命的。   儒生的脖子也没有比其他人更硬一些。   十二月中旬,姬越命凤翎卫出京巡查,说是巡查,实际上就是抓人,抓她一早就列下名单的贪官污吏,共计四百一十二人,个个罪证确凿,空出来的官位由下级官员暂代。   同年,姬越设立廉洁司,督察天下官员,并更改晋律,将官员贪贿列为连坐之罪,在此之前犯案的官员不算在内,自律法实行之日起,后续贪污受贿除本人五马分尸之外,连坐到家人,不论男女一并罚去苦役终身。   在众人看来,这一条倒算不上苛刻,因为真正苛刻的连坐之罪后面通常会带一句“遇赦不赦”,也就是说遇到君王大赦小赦也不会赦免,这才是真正的一辈子都无望了,但姬越不是没想到这一条,而是她压根没想过赦。   君王大赦天下,意在对犯人既往不咎,让他们重新做人,是一件大恩典,只有在皇帝遇到大喜事,或是百姓遭难,天灾人祸时大赦,以安定民心,姬岂从三十掌权起,一辈子大赦过十二次,很多犯人做个三五年苦役都是顶天了,毕竟能犯遇赦不赦罪的犯人是少数。   姬越从登基起就没大赦过,朝臣也忘记了,毕竟这位陛下是逼宫篡位,不算光彩,后来改年号也没大赦,因为转头就和士族对上了,大家都忙,谁还记得赦不赦的一点小事,现在添新法了,众人不论有没有私心的,都像是有志一同想起来了,试探性上书,请姬越大赦天下。   姬越把奏牍放在一边,过了两天都没回复,这下上书的人明白了,再也不上了。   伴君如伴虎,还是一头杀人成性的猛虎,谁敢去捋虎须。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天子近臣,一步登天。   韩和已经不用每天去明光宫给姬越念奏牍了,廉洁司品阶不入九卿之流,但实际权力极大,很多官员见了他如同猫见老虎,他这个人是很有几分眼力的,一般的小贪小贿只要圆上了,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查到大鱼,咬死了都不会松口,他的能力一般,但对权势的渴望胜过一切,不肯让姬越失望。   除此之外,他还抱着一点小小的奢望,哪怕官媒踏破了他的院子,以往够不上的贵女纷纷垂青于他,韩和也还是没娶妻,他准备定个小目标,守身到三十岁。   这样万一陛下什么时候起了心思要召幸他,能给陛下落个清白身子,他虽然和好几个士族贵女搞过暧昧,但事情没成之前从不让她们近身,甚至为了名声,他好大个人了,从来都没有进过女闾,还是个童男子。   韩和对着镜子照见自己一张似玉的容颜,有悲有喜,悲的是这张脸承宠是够了,可陛下要是只喜欢他的脸,以色侍君,能得几时好?喜的是陛下若是真能幸他一回,岂不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   韩阙是一早知道姬越身份的,对于韩和的想法他非常支持,甚至觉得十拿九稳了,毕竟以韩和这样的头脑,都能把廉洁司这样重要的职务交给他,不是有意照拂是什么?   同是侍读出身,魏悬就想得很少。   开春没多久姬越就添了个新侍读,魏悬一个人忙不过来,新来的这位侍读也是上士族出身,名叫樊春,字燕飞,今年刚满十八岁,有些多话,但比韩和好相处一些,没过多久就和魏悬混得熟了。   樊春来得十分忐忑,他的家族不属于那种完全没有过错的清白士族,上次清洗就死了叔叔一家,没过多久又被廉洁司查了两个堂兄,至今人在狱里,生死不知,他能被选中作为侍读,全家都对他寄予了厚望,但来到这里之后,他觉得这和他想象的情形有些不同。   天子是女君,很多事情就和以往不一样了,以往众人对姬越只有畏惧,现在则多了几分微妙的揣测,比如有人猜测姜君失宠,韩和因宠上位,还有人猜测陛下口味独树一帜,不爱脂粉美郎,喜爱黑壮廷尉,更有人猜想陛下可能也喜欢赵易魏灼那样更有风韵的俊美中年,总之但凡近臣,都蒙上了一层暧昧的色彩。   这是难以避免的,也没人敢把这话拿出来说,不管口味如何,宠爱哪个,姬越的手段是摆在那里的,甚至有不少人背地里的揣测没有一点恶意,是认真地在考虑姬越的口味,毕竟女君和正常君王不同,外戚至少隔了一层,直接宠幸臣子却会导致各种后果,要是大家都貌丑也就算了,重点是哪怕寒门子弟长相都没有丑的,士族官员更是个个美貌啊!   姬越要添侍读时,各家堪称明争暗斗,但这不代表是把最好的送到姬越面前来,而是把最貌美的送来了,樊春正是娶妇之年,因为这个也给耽搁了。   对于这种暗地里的争锋,姬越理都不想理,过了年开春她年已十五,但完全没有情爱上的期待,所谓情爱,不过是一段时间的喜爱,也就是后宫俗称的兴头,兴头过上三五个月,新鲜感一去,新人成旧人,也就泯然众妃了,她对自家父皇的这种喜新厌旧没有什么想法,满桌珍馐谁能只尝一口?   可她现在没有那个想法。   就算日后得封几个妃嫔,那也是日后的事情,姬越对男人的要求不高,美貌懂事就够了,最好能通点政事,和她说得上话,再多就没有了,更没有什么文臣武将雨露均沾的想法,把朝堂变成后宫,先武帝都不敢这么玩。   樊春来时被耳提面命了好几天,左不过是些承宠时的规矩,还是专门找的那种伺候过宫妃的老嬷嬷,最重要的是听话,听一句做一句,未经允许不能动,不能抱着半点亵渎的想法,要时刻记得自己是在伺候君王,如果能有幸被留在榻上,要装睡,呼吸轻微,不能发出太大的声响打扰陛下睡眠……诸多要命的细节听得樊春脑袋都大了一圈。   刚来明光宫,樊春的视线立刻就被成熟美艳的丽夫人给吸引了,美貌如花的少年脸上霎时间红了一片,但想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心里顿时一阵酸楚,等见到姬越,这种酸楚就更甚了。   比他个高。   士族少年养得比较精细的就和养女儿没什么不同,也是各种保养肌肤和体态,樊春从小泡在养颜汤里长大,吃饭从来都是五分饱,哪怕比姬越大几岁,个头也才堪堪六尺多一些,纤细如同少女,比起他,姬越看上去反而更有英气,一身实打实的帝王威仪震得樊春都傻了。   樊春来时不是没抱着一点旖旎的心态,见到树洞都想蹭一蹭的年纪被送来承宠,不想这些就怪了,但见到姬越后,他什么心思都没有了,连一点反抗的情绪都起不了,甚至有了一种后妃入宫时的悲观想法。   这就是以后要掌控我一生的人,我就要当一辈子的金丝雀了,囚在笼中,囚在掌中,再也不得自由了。 第54章 医家孔圣霍去病   王莽已经不是第一次升职了,他刚来的时候主管道路,没过多久道路建设得十分完美,姬越就升了他的官,让他去接受没建完的砖瓦楼兰城,因为查实前任有贪污行为,王莽得罪了一批人,但没过多久,这些人的脑袋就在楼兰城中最大的集会地被割掉了。   随后王莽连升三级,一直做到了楼兰郡丞,只在原定的楼兰郡守之下。   王莽的道德水准很高,除了做人有一点刚直,做事太苛求完美之外,没有太大的毛病,有不少人自认君子,和他交往,往往没过多久就会自惭形秽。   多好一个人啊,除了有点倒霉,走到哪里都下雨,但这一点在沙漠绿洲里也不算坏处,王莽对于自己的这项技能……有点无奈,但还是听从了郡守的建议,只要有空就不在楼兰城里待着,尽量在绿洲边缘处转悠,方便植树造林。   楼兰的绿洲在退化,这是姬越一早就发现的,古籍里的楼兰绿洲占地面积是现在的两倍有余,她是要把楼兰当成重要中转站的,这样下去过不了几代,绿洲变沙漠,楼兰也等于废了,所以很多士卒不操练的时候就去种树。   王莽来了之后,树木的成活率大大上升了,从以前的被动防守到稍稍反攻沙漠带,王莽功不可没。   虽然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还能这么用。   姬越对王莽十分满意,已经准备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升迁了无功无过的郡守,让王莽来主理楼兰事宜,她可以学着一点,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想法,她现在也不想着把人往曲沃放了,曲沃依山傍水,王莽来了再给她把城淹了,实在得不偿失啊。   姬越很忙。   虽然是两日一朝,但每天从各地郡县送来的奏牍数目就不少,天子权柄大而分散,大到定人生死,小到遗财分割,反正就是遇到不能自主的事情都要上报,以前的士族官员还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现在的官员则是决断不了的就呈报上去,哪怕一来一回路上花了不少时间,都比他们自己办得快。   很多人因此沾沾自喜,认为自己这个官员当得还不错,这纯属错觉,姬越心里是有一笔账的,谁能力出众,谁平庸无能,她都记得很清楚。   到底还是无人可用。   金台虽然不错,但姬越想要大批量的人才,距离上次抽了两个水师将军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姬越琢磨着等到下一次抽人就不这么随意了,头一个要抽和狄仁杰类似的教育人才,说实话,姬越遗憾过金台上没有孔子给她抽,儒学虽然不符她心意,但对孔子本身的教育观念她还是比较认同。   第二个,姬越想了很久,决定抽一个有本事的医工。   医者贱业,基本上没什么人会重视,她本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但就姬越自己的判断来看,一个精通药理的神医重要性不亚于能征善战的将军,她想抽医工也不是打算留着自用,而是准备随军开办医工营,虽然有些无奈,但晋国是个强国不假,那些名医……姬越觉得水分还是很大的。   金台留名的医者比水师将军都要少,只有一掌之数,姬越对医工这个行业了解不多,在仔细对比过意图给曹操开瓢的华佗,似乎更精内科疾病的孙思邈之后,目光却忽然落在了比两人生卒年要早上许多,至今魂力强盛,光彩熠熠的一个名叫霍去病的人名上。   按照晋人的习惯,家族是做什么行当的,通常会体现在给孩子取名上,士族取雅字,寒门起振字,普通百姓多取一些诸如“富贵”“满仓”的吉利名,霍去病这样的名字十分符合一个医药世家的取名习惯,虽然没有简介,但没有简介在姬越这里也不算是坏事,她身边最得用的曹操白起和媚娘都是没有简介的,姬越之前不知道金台上显示的名字光芒不同代表着神魂强弱之分,经小v提醒过后,再三对比了一下几名医者的光芒,最后决定抽霍去病。   作为年代最早,光芒最盛的医者,姬越感觉这个霍去病在蓝星历史上说不准就是医家孔圣级别的人物,抽了不亏。   可惜时空能源还要再积蓄两三个月左右。   上一批抽来的两名水师将军,郑成功正在安享一个珍贵的童年,姬越也不去管他,反正只要想出人头地,到最后还是要落到她手里来,另外一个戚继光却很为水师将军争气,在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很快和被姬越派去江南的魏雍搭上了线,通过自己比钱家人更娴熟的水战技巧,没过多久就将钱家人一网打尽。   这个人似乎还有一些改造海船的本事,姬越不止一次看到他在画图纸乃至亲自上手改造战船,而且很有几分门道。   魏雍不是贪功之人,收拾了一下江南的后续就带着钱家人的图纸上路回京了,给姬越的奏牍中还不忘替戚继光请功,却也如实提及了这位义士身份可能有异,并不因为两人的私交而隐瞒。   姬越对魏雍大体是满意的,又等了小半个月,魏雍带着戚继光返回曲沃,她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给魏雍升官,从执掌宫禁的中郎将平调去了守边三军之中的镇西军,说是平调,但守边军队一向是比其余军队地位高些的,中郎将执掌宫禁,名义上管辖八千多人,实际上这些人只听姬越调遣,到了镇西军,他手里就有了实打实的一万人马。   京都繁华,也好升迁,但男儿志在四方,没有沉溺安乐的道理,魏雍毫不犹豫领职上任,临行之前入了一趟宫,将戚继光一并带了去,也算是完成了人才的交接。   皇帝是男是女,对魏雍来说并不重要,戚继光也是如此想,从海上到京都路程漫长,足以让他看清楚很多事情,天子是女君并不影响社稷民生,百姓安居乐业,军队固若金汤,官员不敢言语,一切井然有序,还要什么自行车。   魏雍再次见到姬越时,整个人都黑了一个度,也壮实了不少,姬越看他眼熟,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差不多就和白起一个颜色了。   魏雍毫无异色地奏报了江南事宜,姬越点点头,说道:“卿这一趟辛苦了。”   魏雍连忙称不敢,又拉了戚继光一把,只道:“陛下,这位戚兄弟精通水战,此行助雍良多,如果不是他,钱家的事情也没那么快了结。”   姬越目光转向戚继光,晋国有水军的概念,只是人数不足五千,基本上和正常兵制差不多,渔民自青壮期起,每年要在禁渔期集中操练,一旦有战事就地募兵,但凡四十岁以下渔民都会被强制征发,之所以是四十岁,是考虑到渔民老得快,很多过了四十岁的老渔民已经很难适应兵卒生活。   这种水军就是样子货,姬越想要组建的是一支真正能够漂洋过海的强大水军,但戚继光不是等了一辈子明君的周老先生,姬越没和他透底,只是安排他去招募渔民从军,发给钱粮工匠,一副甩手掌柜的架势。   戚继光只是愣了一下,就将此事接了。   魏雍也被姬越的果断给惊了惊,陛下这是太信任他的眼光,还是一眼看出戚兄弟是人才?   从宫中走出来不久,魏雍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要回家一趟,戚继光没有去打扰别人一家团聚的意思,只说没来过京都,想四处走走看看,魏雍回家心切,交代了几句就先走一步,戚继光则是真的四处走走看看。   魏雍年纪轻轻身处高位,好也不好,好的是做人做到意气风发,走到哪儿都带着风,也有坏处,上士族郎君圈子他进不去,次等一些的圈子他不想去,极少有朋友往来,戚继光年纪不算太大,又有许多见识,魏雍和他相处起来很是舒心,连带着就说了许多事情。   为人臣子,总是盼望天子圣明,戚继光也盼望过,但从未真正感受过,反倒是人死之后又重活一遍,却将从未经历过的事情都经历了一遍。   戚继光走在街上,见到孩童闹市嬉耍,少年蹴鞠欢笑而过,百姓提篮买菜,面容有光,对比起记忆里那些灰白的泛着苦色的一张张脸,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是三朝老臣,自嘉靖到万历,可哪怕张阁老在时,都没见过这样的情景。   为臣者不该议君,但戚继光还是觉得嘉靖皇帝和万历皇帝加在一起,都没有……罢了,这两人加在一起,无非还是一个昏君。   渐渐的,戚继光的脚步变得轻快了起来,他如今是真正身处在这个盛世王朝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晋宫里姬越结束了一天的公务,让人把狗牵来撸了一把,琢磨着过几天应该可以组织一场春猎了,连日来繁重的公务搞得她也头疼,臣子更头疼,出去踏踏青,放放风,工作效率才能提升上去。   最重要的是,她有好久没出去玩过了。 第55章 秦人   曲沃依山傍水,皇家园林乐苑位于城郊,平日用作凤翎卫屯兵之所,所谓帝王狩猎,大多是在园林里放点猎物和群臣同乐,而不是带着人去深山老林里打猎,那样容易出事。   少府早早给姬越备下了新制的窄袖胡服,群臣有资格陪同姬越狩猎的也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利落,有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员连马都没骑过,好在姬越说得早,最近这几天曲沃的马场都快挤满了,倒也没打算几天时间练成骑射高手,能坐在马上跑几步就可以了。   楼兰王一家也在受邀之列,但来的人只有明月王子一个,高高大大的异域青年骑在马上,离他最近的人也有几个马身的距离,显得有几分孤寂,同为异族,珍珠公主就有不少朋友,大多是蹴鞠场上认识的士族贵女,但这会儿珍珠公主才不理那些朋友,和情郎两人坐在马上相依相偎,令不少儒生怒目而视。   姬越的官员里有儒生,数目不少,自从出了大儒自杀的事情,后续也有一些儒生辞官,只要不是跳得太厉害,姬越还是会给几分颜面,剩下的这些人则有志一同地忘却了女君之事,问就是天家无对错,平时什么做派还是什么做派。   其实儒生有好有坏,国子监中就有不少儒生讲师对于姬越没有太大看法,甚至有人很是支持,毕竟姬越登基也有一段时日了,对于很多追求武帝遗风的士人来说,姬越足够优秀,更现实一点来说,没了姬越,难道要从那些早就是庶民的姬氏子中遴选新皇?这不会造成更大的社稷动荡?先别说能不能从手握兵权民心的天子手里夺权,就是能,但凡有点良心的人也不会愿意干。   乐苑占地面积不算太大,风景却极为美丽,有山有水,提前放生的猎物带来了一丝活气,姬越策马在前跑了一段路,射中两只兔子一只羚羊,之后就没再动弓箭,让群臣自由活动,自己骑着马在山林之中走走停停。   早在两天前,附近的山林就已经被凤翎卫犁地一样犁了一遍,除了放生的猎物之外,连老鼠都不会多一只,但姬越身后还是缀着近百名全副武装的凤翎卫,每个人之间的距离都是不远不近的,彼此甚至处于一个相互防卫的状态,一旦有人有异动,立刻就会被身边的人拿下。   而珍珠公主这些异族臣子,明面上没人排挤,但实际上是不会被允许靠近的,好在珍珠公主也没有那个想法。   她的情郎塔吉只在一开始的时候多看了姬越一眼,随即就深深地低下了头以示恭敬,姬越进山之后,两人就远离了大部队,在曲沃明媚的山水之间策马奔腾,虽然没有草原上那么痛快,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去年草原水草丰沛,养出的马匹膘肥体壮,但因为先前就和晋国有过约定,马匹的价格没有提高多少,但没有几个羌人不乐意,毕竟他们如今的生活已经有了保障,不会再有人饿死了。   但义渠国中还是有不少声音,主要是因为楼兰的事情,义渠国大小也是个国,如果晋国起了吞并草原的心思,以现在义渠国上下对晋国的感激,也许到了交战的时候,甚至都找不出愿意出战的战士,这对一个国来说是致命的。   珍珠公主和兄长从小亲密无间,也在这件事情上起了分歧,兄长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就像是忘记了以前义渠有多么艰难一样,不仅要她时刻在曲沃打探情况,还联合许多部族长老组成一股备战势力,防备晋国对义渠下手。   珍珠公主一点都不想打仗,她想,就算晋国真的要吞并草原那又怎么样?只要草原上人人都可以吃饱,是义渠称王还是尊奉晋国有那么重要吗?   对于这股备战势力,姬越基本上是不在意的,没有铁器,没有粮食来源,甚至连民心都向着她,这仗要怎么打?无非是她现在还不想费事罢了。   开疆拓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就像打下天竺十分容易,想要真正将天竺变成晋土,却可能需要花上几代人的时间,而且对国力的消耗也不是一个小数字,如果不是抄了士族的家产,这一次天竺之战就得让她伤筋动骨。   也有更好的方式,打侵略战,每到一个地方就靠杀人抢掠来维持军队开销,除此之外还能掠夺大量财富,但这就有些涸泽而渔的意思了,姬越想要的是长久的统治,而不是短暂的统一。   百姓,无论是哪里的百姓,都有一种天然的忍耐力,只要统治势力没有越过那一层可怜的底线就不会反抗,宛如被圈养的羊,温顺胆小,姬越不仅不会越过那层底线,还会给予一些好处来让他们更加维护统治,这就够了,因为在她之前没人做到过这一点。   天竺也许还有一些宗教残留使得人们恐惧甚至憎恨“魔鬼化身”的晋人,但在楼兰,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传扬着晋君的美名,见到晋人的官员如同见到父母。   明月已经很久没再想过楼兰,他知道楼兰人会过得很好,这对他来说足够了,虽然他待在曲沃就像是被囚笼困住的鸟儿,他没有再报复王后,甚至已经不愿意回到那个富丽堂皇的家,他准备等时局再稳定一些,出门找一份工作,他很向往晋人的生活。   这次春猎,国子监这边只来了几个讲师,狄仁杰也在,他对狩猎没有太大的兴致,或者说他这一段时间对于很多事情都没有兴致,他一直在思考姬越的事情。   虽然亲身经历过死而复生,也亲眼见过有人借尸还魂,但狄仁杰能够确定这位陛下是个真正的少年……少女,他来到这里思想转变得很快,如果是以前,他必然也是无法接受女君的儒生中的一员,只是不会那么明显,但经过两年的所见所闻,他比任何人都要清醒地认识到,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一个拥有帝王之心的人,天子志在四方,不以性别为转移。   那他呢?他是否就甘心在这样的时代里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讲师,混三餐饱食,求一世平安?   是尧是桀,岂是冷眼旁观就可定论!   连日来的烦闷心情在春猎的轻快氛围之中渐渐放开了,狄仁杰长出一口气,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大声叫嚷道:“有刺客混进来了!有刺客混进来了!”   狄仁杰来不及多想,立刻驱马赶向天子入林时的方向。   群臣距离姬越都不算近,但很快就有好几个策马的身影冲进了林中,然后被警戒的凤翎卫按下,唯有廷尉白起一身武勇,干翻四个凤翎卫,大吼一声冲进了林子深处。   被一众宿卫保护在中间的姬越神情平静,只是她差点没分清白起是来救驾还是来杀人的,她从来没在白起脸上看过这样凶狠的表情,像个武将一样。   见到姬越安全,白起也没有放松,策马几步奔至姬越身边,随手抽出一名凤翎卫的长刀,在距离姬越不远的地方停下,警戒着周围。   姬越倒也没有太害怕的意思,这么多人在,刺客也没有三头六臂,就算混进了几个,难道还能杀到她面前不成?   倒是凤翎卫按住了不少意图来救驾的臣子,因为不知道这些人里有没有刺客,索性一并拿了,至于白起……现任凤翎卫中郎将秦杉看了他一眼,怀疑他和这位廷尉交起手来,能不能打得过。   预想中的刺杀没有出现,不到一刻钟,两名凤翎卫打扮的秦人就被捆成粽子绑到了姬越面前,姬越看了看,忽然发觉这其中的一人她是认识的,便开口道:“嬴休王子?”   那人抬起了头,露出一张带着胡茬的脸,秦人的长相其实和晋人区别不大,之所以被认出来,是因为凤翎卫之间有暗语,这两人没答上来。   白起惊了惊,看向那人,半晌才说道:“秦人?”   嬴休虽然被捆着,却还是咧嘴笑了笑,说道:“陛下认识我?”   姬越说道:“秦人远走西域已久,王子趁朕春猎之际到此,是要行刺?”   嬴休撇嘴说道:“我要是想行刺,会连个弩机都不带?难道就为了杀进人群里砍陛下一刀吗?”   姬越却是带着弩机的,她把弩机上了弦,对准嬴休的发冠就是一箭,冷声说道:“朕问什么,你答什么,不然下次就没这么好的准头了。”   嬴休张了张嘴,像是还要说什么,他身边的那个秦人拼命扭动撞了他一下,嬴休才把嘴闭上了,那人头也不抬,在地上挣扎记下,高声说道:“陛下明鉴,小人与王子来此是投诚的!”   姬越冷笑一声,“假扮凤翎卫,鬼鬼祟祟混进来,这就是投诚的诚意?”   那人连忙说道:“有我王书函一封,在王子身上!秦人飘零已久,闻陛下有开疆之意,愿献上西域十三城,换取一个安身之地。”   很快有凤翎卫从嬴休身上摸出了皱巴巴带着汗味的书函,秦杉验看过后,没敢交到一脸嫌弃的姬越手里,低声读了出来。 第56章 又不纳他做妃   秦王的书函总体来说比较正式, 是用特制的绢帛制成,上面的字不是墨水写的,而是绣出来的, 最大程度避免了造假的可能,这也是许多西域小国的习惯。   不过姬越是知道的,受到秦人控制的城池不是十三座, 而是十九座,这不代表着秦人没有诚意,相反, 会藏匿一部分的实力恰恰说明了秦人对于这次投诚的认真程度, 姬越没有寻根问底的意思,更没有使用金台回溯看看真假的想法, 因为秦人的语言她根本听不懂。   认出嬴休倒是很正常,秦人时常骚扰晋国边境,嬴休身为王子,实质上和武将没什么区别,他的长相不光姬越认识, 很多人都认识,这人的画像版本就有四五种之多, 特征还是很明显的。   等秦杉将书函念完, 和嬴休同来的那人此时高声说道:“陛下!秦人与晋国本无仇怨, 晋得百国遗泽而王天下, 秦不过是百国之一,陛下有称霸天下之意,也当有海纳百川之心, 我等诚心献城, 成与不成只看陛下心意而已!”   姬越并没有被说服, 瞥了一眼秦王书函,说道:“秦人劫掠边民,多年来死伤无数,边郡有许多良家女被秦人强占,自尽者不知凡几,血仇在前,秦人有何脸面归晋?”   那人有些口才,不假思索就要开口争辩,但姬越已经不怎么耐烦了,就在这时,一直没吭声的嬴休忽然抬起了头,双眼直盯着姬越。   没等被斥责无理,嬴休盯着姬越,大声地说道:“我听闻百国士卒代代为奴,但百国遗民都能以平民身份在原先的土地上生活,我老秦男儿不能为妇孺打下一片乐土,但不惧任何艰苦!陛下,我们愿意把女人嫁到晋国,让孩子改名换姓,三千秦子都给你做奴!”   说实话,姬越有些惊讶。   嬴休嚷完,人也有些蔫了的样子,声音略微低了一点,只道:“女人和孩子……都不想打仗了,她们想要在西域安家,过安生的日子,可陛下迟早会踏平西域,秦人不想到那个时候再投降,羌人给晋国养马,我们也会,我们祖上就是给天子养马的,我给陛下做马奴,再不成,切了老子三两三,老子去做个宦官……”   白起怒声喝道:“天子当面,慎言!”   嬴休叨叨了两句,自觉没趣儿,闭上了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对于这个做宦官还要比别人多一两肉的王子,同来的使者也是服气的,来之前他再三请求王子做个哑巴,一切交给他来说,结果倒好,没两句,这位嬴休王子就自己把所有底牌都揭了,这还怎么讨价还价?   使者觉得不妙,但姬越倒是能从嬴休的神情话语里判断出不少,毕竟就算当初楼兰献国,明月王子也还是维持了一个王子该有的风度,而不是上来就要做宦官马奴,这也意味着秦人当真是走投无路了。   远走西域的那一代秦人乃至之后的三五代也许是解不开的死仇,但过去了十几代,在仅存的秦人数目不满一万人,且大部分都混了西域的血统,甚至连王子都生了一双标准西域蓝瞳的时候,上千年的仇恨其实早就不那么重要了,选择权在她手里,选择接纳并不麻烦,至少不会比接受楼兰献国麻烦,不接纳也可以,秦人名义上和晋是世仇,但到现在已经和一个实力强大些的西域小国没什么区别,无非费些周折。   这就是天子权柄。   这时候来投诚,不得不说时机正好,天竺刚下不久,姬越正需要一批能够适应西域的兵卒,过了这个时间,姬越未必会愿意和秦人多费口舌,到了她觉得恰当的时候,直接发兵攻下西域也就是了,秦人的妇孺想不想打仗和她有什么关系?   但在这时,姬越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看着嬴休说道:“秦军有多少人,其中多少青壮,剩下的妇孺有多少适婚女子,多少老幼需要安置?”   问出这话,意味着她已经趋向接受投诚。   嬴休还没反应过来,使者已经欣喜若狂,连忙替他答道:“回陛下的话,秦军满员有三千之数,均是骑兵,战马六千五百多匹,用作战时轮换,秦子武勇,天下皆知!此外适龄女子人数不低于两千,剩下的老幼在五千左右,但也能自给自足,耕种度日,我等罪人之后,不敢奢望厚待之,只求一块安身之地!”   姬越已经存了接受投诚的意思,再端着威风也没太大用处,略摇了摇头,只道:“百国争雄,本无对错,不必称罪,秦人既然有心投诚,就先将妇孺送至边境,朕会安排人将他们迁至河西之地,按人头分田亩。秦军前往楼兰接受收编,一切按奴军规制来,此外秦女只能嫁给晋人,但可以选择不嫁,如果秦军之中有人想娶秦女为妻,需杀敌十人来换,剩下的朕还要再想想,明日会列个章程出来。”   嬴休和使者都没有异议,最重要的是,姬越承诺的不是荒地也非山林,而是肥沃的河西之地,虽然可能也有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的意思,但这对于习惯了西域黄沙的秦人来说,简直想都没想过,梦里都不会有这样的好事了。   一场狩猎结束得匆匆忙忙,姬越一回到明光宫就开始列收编秦人的章程,两名秦人被安排在驿馆里,倒真是一国使者的待遇。   姬越在奋笔疾书,特意穿了一身轻薄春衫的樊春被打发去磨墨,一个不小心又泼了自己一袖子墨,姬越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气恼得厉害,给姬越磨完一砚台的墨就退了下去,侧殿里魏悬不经意抬头,惊恐地发现樊春撅着个屁股,扒在门边偷窥主殿,满脸晕红又撅着嘴,像个生气的怀春少女。   魏悬一把拽回了窥视君王的樊春,低声警告道:“樊郎君!莫要鬼祟,让凤翎卫发觉,这可是窥视君王之罪!”   樊春被吓了一跳,跟着向里走了两步,但还是小声说道:“我就看看……看看陛下墨用光了没有。”   魏悬按了按太阳穴,有些怀念起韩和来了,这人私心虽多,但比谁都懂事。   意图救驾的大臣除了白起,没有一个突破凤翎卫的防线,也是直到姬越回宫,这些人才得以从乐苑里走出来,其中就有韩和,当然,也有狄仁杰。   狄仁杰当时没想太多,也是到后来才发觉,去救驾的臣子里,他是唯一一个儒生。   实在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狄仁杰扪心自问,如果是武皇遇到刺杀,他会不会反应得这么快,答案是否定的,他明面上支持武皇,无非是想暂时安稳世道人心,他打从心里不认可女人当权,他一生都是李唐臣子,到死也认为自己是。   但换了个世道,一切都不同了,狄仁杰发觉自己不是不能接受女人当权,甚至很多根植内心的儒家思想都开始动摇,这种动摇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他知道,他想一展自己的抱负。   写完奏疏已经深夜了,狄仁杰从院子里走出来,外间春月正圆,衬得隔壁廷尉狱传来的惨叫声也不那么渗人了,狄仁杰在月下舞了一会儿剑,长廊尽头忽然有亮光传来,披着衣服的周老先生从南侧走了过来。   狄仁杰连忙收剑,周解用手里的灯笼把狄仁杰院子里的庭灯点亮一盏,顿时有暖融融的火光在院子里晕开,照亮一片草叶青砖,颇有些静谧的意味。   周解一点都没有静谧的意思,瞅了狄仁杰半晌,忽然开口说道:“白天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我估计你当不成儒生了,学法吧。”   狄仁杰忍不住笑了,“我不过是做了臣子该做的事,儒者便如此狭隘?”   周解自己就是个大儒,对孔孟一道研究颇深,却毫不客气地说道:“如今的儒生九成如此,孔圣都没说过的话,后人牵强附会,此等儒生如获至宝,曲解圣人言,什么见不得女人当权,无非就是怕女人当权之后,做不成高人一等的大丈夫了,否则谁当权和他们有什么相干?”   狄仁杰低声说道:“但女人当权,哪怕没有刻意做些什么,还是会有更多的女人心思浮动,继而不安于室……”   周解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七尺男儿,倘若争不过女人,也该敞亮些,莫学那些土鸡瓦狗,可笑!如我为男你为女,你才学胜我一筹,我以你是女人为由把你关在家里,你也觉得天经地义?你要是觉得天经地义,老夫也无话再讲!”   狄仁杰如果还能像以前那样觉得天经地义,就不会烦心到月下舞剑,也没缓解几分愁绪了。   周解见他面色,这才缓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月亮,“日月星辰,周而复始,人在其中,不过尘埃,陛下是位不世明君,和她是男是女有什么分别?又不纳你做妃。”   狄仁杰起初听得认真,也一直在思考,发觉了自己从前很多狭隘的地方,原本的举棋不定也变成了下定决心,然而周解话头一转,却让狄仁杰忍不住笑出了声。   是啊,是男是女有什么分别,又不纳他做妃。 第57章 我没死哈哈哈   安置秦人的事情可大可小, 但说起来也不过就是均摊到河西四郡,让地方上自己处理,姬越把章程发下去, 有的是替她做事的人。   人才难得, 能够主政一方的人才更难得, 姬越每次动士族看似毫无顾忌,其实杀得小心翼翼,杀第一批士族的时候她已经安排好了接替的官员, 不说每一个官职都心里有数, 至少重要的位置上都放了可靠的人手,第二第三批就没有这么精细,但郡县主官都是经过认真考量的。   如今官员良莠不齐,也是因为后来士族倒了八成,官位进一步空缺, 只好放宽要求,才显得有些混乱了。   在其位,谋其政,能够留到现在的官员基本上已经能够适应官职了,朝政也渐渐走上正轨。   嬴休这次作为秦人的使者,也是变相的质子,姬越把那个口才不错的使者放了回去, 嬴休则和先前的楼兰王子一个待遇, 但姬越还真没把他放在心上,所谓质子, 也是建立在国力基本相等或是需要维持联盟平衡的情况下才有作用, 秦人如果有三万兵马, 嬴休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用, 祭旗用,但现在秦人已经落魄到投降的地步,嬴休也就差不多是个秦人代表。   暮春时节,五千多名秦人经过长途跋涉来到河西,主要负责安置秦人的是雍郡,雍郡郡守章业是去年才提拔上来的寒生,能力在姬越看来一般,胜在勤恳,知道要安置秦人,一早就在雍郡下辖的十四个县分拨出了一部分无主田地,此外又征发工匠三千,紧赶慢赶才在秦人到来之前建好了一排排民居,考虑到乡民的排外性,虽然这五千多秦人是要分散在各县住下的,但住在一个县的秦人房屋都紧靠在一起,尽量避免发生邻里纠纷。   五千多秦人在路上并没有分散,到了雍郡也是按照各家各户的亲缘关系来互相决定在哪个县居住,除了录入户籍比较麻烦一点,倒也没有发生什么波折,更有不少秦人在看到属于自己的田地房屋时忍不住痛哭出声。   故地是什么,离他们已经太过遥远,西域的黄沙荒原才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眼前的青山绿水宛如梦境,可他们的梦境里怎么会有这样没有见过的美好风景?   纵然有不少人牵挂他们的父亲丈夫和儿子,但秦人生来颠沛流离,死亡更是家常便饭,这时在众人浓重的喜悦氛围之下,离别的感伤反倒淡去了不少。   考虑到很多秦人在西域长大,想要适应晋人的生活需要时间,章业特意将各县长官召集起来开了几天的大会,中心思想也就三要素,多相亲,学种地,学晋语。   前两个不用他说,打着光棍的村民多了,学种地更是秦人一早就打算好的,至于组织秦人学晋语,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些秦人里只有少数会说晋语,有的上年纪的老人干脆说的就是西域话,各种口音驳杂,听得人头都大了,不尽快学会晋语,连沟通都不方便。   开了几天大会,县里官员回来的时候脑子都嗡嗡的,有勤勉的,让手下小吏或是差役去落实一下大会内容,习惯拖延的关起门睡了两天大觉,再去各村转悠的时候才发觉,压根就不用他们去落实,秦人适应得好极了。   会说晋语的人在一开始分户籍的就说好了各县留几个,头天刚安置下来,秦人们就组织起来请建房的工匠和村人吃了顿饭,秦人长途跋涉可不是空手来的,除了家什,还带了好些牛羊,到了晋地杀牛羊是不敢了,用牛羊换了猪,接纳了秦人的村落都热热闹闹吃了顿杀猪宴,第二天就有不少人热心肠地跑来教秦人耕种,更有甚者,织机都搬来了,正忙着教秦女纺线。   楼兰那边就更不提了,秦军代代南征北战,天生的兵油子,和奴军一起训练总占奴军便宜,和武卒一起训练又时不时闹事,最后还是把这三千人打散了混进奴军里,基本上二十个奴军搭一个秦军,才把这股兵油子给消化了。   总体来说,这次收拢秦人代价不大,但很值当,这些秦军长期盘踞西域,熟知地形地势,一旦姬越要打西域,这些秦军就是最好的向导,且比楼兰人更值得信任,毕竟楼兰人还是在原本的土地生活,而秦人的后路已经断了。   五月份的时候,嬴休的父亲和几个叔伯也来到了曲沃,姬越只见了秦王两面,原本她可以做点面子工程,封个君什么的,但秦人到底和边郡有些仇怨,再加上总是派细作的事情,姬越有些烦他们,最后也就如同养楼兰王一家一样,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养着。   今年的雨水丰沛,应当是个丰收年,姬越不准备再等了,她想趁着今年打下西域,吞掉这块干巴巴的肉之后,争取五年内打下欧罗巴。   打天竺只花了一年不到,基本上除了路费没有太多耗费,这和天竺的国情有关,青壮都去当和尚了,哪有什么战力,但欧罗巴不同,首先欧罗巴十分辽阔,处于多国混战时期,越是这样的地方对于外敌入侵反抗得越是凶狠,五年还是一个保守数字。   按照古籍记载,其实欧罗巴地方不大,只是天山向西的一片土地,按照晋人的全舆图,天山向西到欧罗巴就是边界,而过了西域那一大片土地,除了姬越已知的一部分小国,剩下的没有记载,也就没有名字,所以姬越把从晋国向西起,边界到海的那一大片土地统称为欧罗巴。   五年时间,平定一块比晋国都要大的土地!   姬越也不是真就认定晋军无敌,如果不是经过了缜密的考量和实地观察,任何一个君王在她这个位置上都不会轻动,毕竟这年头,最能拖垮一个军队的不是后勤没有保障,而是异地作战。   姬越整天盯着那片土地,活生生把自己磨成了一个舆图高手,说实话,当初卫青拿到天竺舆图的时候已经很震惊了,对于一个善战的将军来说,这样精细的地图价值不可估量,甚至可以说,有这样的地图在手,他完全可以提前锁定胜局!   通讯管道一直在建,到如今已经囊括晋国大部分国土,大大加快了传讯速度,但没有姬越想象中理想,也就和真正的八百里加急相差不远,毕竟中间要过很多道手,但这已经是传递讯息的极限了,姬越没有苛责的意思,边郡也已经在建立管道,这是给西域那边准备的。   此外有一个好消息,姬越等待已久的时空能源终于汇满,因为先前没有考虑到扩大战局的情况,原本打算好的教育人才要先靠后,姬越准备抽一个武将和一个医工出来,抽人这种事要看运气,姬越只要想到这些千挑万选出来的人一个不慎就会像郑成功那样享受童年,连挑选的兴致都大大下降,医工方面,姬越最后还是选了上次定下的霍去病,至于武将,她选择了一个名叫李广的人。   之所以选择此人,不是因为没看到他的败绩,相反,姬越从这人寥寥三百多字的简介里看到了一个善战的宿将,败绩大多时候不能说明太多,她选择李广是因为这人有长期作战的经验,晋国不缺兵也不缺粮,最缺的就是这样的老将,此外她从李广和卫青的简介里判断出这两个人应该是同时代的上下级武将,卫青这个人的本事她已经看到了,李广作为卫青的下属,姬越觉得抽他还是很合适的。   一念定,两道金光自金台上飞出,不多时落定,姬越连忙点开金台,发觉这两个人的距离……相当接近。   再详细点来说,这两个小点差不多就是重合在一起的。   姬越被吓了一跳,金台抽人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不过她下意识地看了看,两个小点的位置距离她也不算远,正在曲沃城中,姬越把视角放大,先看了看两人模样年纪,随即松了一口气,都是少年人的模样。   两个重合在一起的少年,两个重合在一起同时死去的少年,两个……好吧,姬越看中的医工和武将两个人穿成了一对斗殴落水,双双身亡的少年。   李广咳出一口脏污的河底泥水,下意识地呕吐了一会儿,没等他缓过劲来,他身后就传来了同样猛烈的咳嗽和呕吐声,偏僻无人的护城河边,两个人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李广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双手怔怔出神,他领兵途中迷失道路,致使贻误军机,因而自尽,他下了多重的手自己清楚,不可能还活着,那这里又是哪里?他如今是魂灵吗?可又为何变成了一个年轻人?   身后的咳嗽声渐渐消失了,扶着墙呕吐的少年缓过气来,下意识地摸到自己的脉搏,他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没死,我没死,哈哈哈!”   李广回过头,见是个不认识的少年,夜色下脸色惨白如鬼魅,偏偏嘴角上扬诡异至极,看上去有些癫狂。   李广想了想,沉声说道:“不,我们死了。” 第58章 霍二狗和郭广   深夜的护城河边, 两个水鬼似的少年面面相觑。   李广一生都没有遇到过这样诡谲离奇的事,看了看对面的少年,又看了看四处安静到诡异的建筑, 理了理思路,开口道:“我死时是大汉元狩四年, 我……”   水鬼少年的声音带着一点迟疑道:“我是元狩六年。”   李广有些惊讶, 但觉得没有超出意料,他和少年两人虽然死的年节不同, 但从口音来判断应该一样是……等等!   水鬼少年也反应过来, 开口道:“发音不对!”   李广试着说了几个字,发觉他明明想说的是一个音,开口却成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音, 同样证实了他的想法。   水鬼少年犹豫片刻, 说道:“这应当是鬼话。”   李广也是这么想的,人在人间说的是人话, 到了阴间自然入乡随俗说鬼话。   两人沉默片刻,李广开口道:“我是陇西郡人, 小兄弟是哪里人士?鬼途遥远,你我不妨同行?”   水鬼少年摇摇头, 说道:“不必。”   他缓过一口气, 人已经比刚爬上岸时好了很多, 也不通报姓名, 和李广道过别后就要顺河寻路,李广看得出来,这个少年生前的年纪应该不大, 眉眼间透着一股年轻人才有的朝气。   李广犹豫片刻, 还是决定跟着年轻人走。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走在无人的曲沃城街道上, 街道两旁多是关门的店铺,借着一点惨白的月光,倒也能够分得清楚方向。   越走,霍去病越觉得不对劲。   他自小进宫如回家,对于王城的格局再清楚不过,这个处处透着陌生的地方虽然规制不同,却显然是一座宏伟王城!远远看去,夜空里还能看清一点宫殿飞檐,岂有帝陵和民居混在一处?这里简直就像是个活着的王城一样。   又走了一段路,霍去病和李广两人同时停下脚步,不远处有提着灯笼的玄甲卫士队列整齐地从转角处走出,见到他们,为首的人毫不犹豫喝道:“何人胆敢犯夜!”   片刻之后,霍去病和李广两人在廷尉狱里面面相觑。   狱卒打着哈欠,甚至都没问他们的名字,填了一个王二狗和郭茂才,就把两人朝牢房里赶,一边找钥匙一边骂道:“又是你们两小子,天天打架闹事,还敢犯宵禁,要不是今天周校尉当班,换个人把你们杀了都是轻的,进去!”   霍二狗看了一眼郭广,郭广犹豫片刻,对狱卒道:“老哥哥,你认识我们?”   狱卒呦呵一声,“你们前几天刚从我这儿放出去,现在又不认识啦?”   李广觉得事情可能出了什么偏差,不敢再问,打了个哈哈,好在大半夜的狱卒也没精力和他们折腾,锁了牢门,只道:“犯夜可大可小,周校尉那边既然把你们关进来,就是不计较的意思,先关一晚,明天我让人去你们家里通知一下,睡吧睡吧。”   狱卒吹熄了灯,打着哈欠走远了。   两面牢房都是木栏杆,离得不远有个人呼呼大睡着,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李广低声说道:“不太对劲。”   霍去病把稻草扒拉几下,垫得厚实了,才坐在稻草上,听了这话,忍不住嗤笑一声,“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   这一夜,对两个异世来客来说有些难熬。   姬越隔日一早就把金台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开了个朝会,处理了一上午公务,又抽空去了一趟国子监视察课程,从国子监出来已经快傍晚了,这才想起昨天两个人来,点开金台发现两个人都已经回家了,便不再关心,先让他们适应一下。   比起之前几次,这次姬越的运气显然不错,人都在眼皮子底下,虽然没有士族身份,但良籍也可以为官,尤其是武将,都不用找借口,定个募兵范围就可以把两个人一起征召进军队,这样她军医有了,老将也有了。   回宫的车辇上,姬越一直在观察金台,这次观察得比以往都要细致,也是因为这个,她发觉有一支人数在五六万左右的欧罗巴军队在向东而来,此时正在一处盆地休憩。   这支军队出现得无声无息,通过金台回溯,姬越发觉这是一支来自欧罗巴内陆的军队,这支军队经过的地方都插上了相同的旗帜,显然是一支远征军。   要知道,过了天山,就是晋土。   她甚至都没派人远征欧罗巴,欧罗巴人就奔着她来了!   姬越计算了一下,天山附近的郡县基本都是聚族而居的游猎部族,但有一支戍边的西军离得很近,除此之外距离最近的是柔然,如果要从楼兰调兵也可以,但柔然自从成军以来就没有经过战事,这一次姬越准备让柔然的兵力配合西军来一次合围。   虽然发现得早,但姬越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什么时候打过防守战?这支军队一直在向东进发,也许是知道东边有晋国,但最大的可能是压根不知道有没有,反正就是向东走。   回宫之后,姬越拟定军令发向西军和柔然军,没过多久,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取出画纸来,将那批军队所用的武器细细描绘了下来,让人送去少府给诸葛亮看看。   姬越描绘的是金台回溯时观看到的战争时的军阵,这支军队以长矛厚盾为纵列,每个士卒之间距离一模一样,一旦开战,只要阵型不乱,就能活生生把对面的军队撞散打垮,从无败绩,姬越思考了很久,没有思考出对策,但也不是很担心,毕竟军阵是军阵,打败一支军队不一定需要在战场上。   诸葛亮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阵,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不过他比姬越好的地方在于他有领兵打仗的经验,也研究过很多军阵,虽然从未见过,却能凭借军阵本身的特点来想到破解之法,长矛阵自古有之,但像这样将长矛与厚盾相结合,攻守兼备且四面锋利的阵型就复杂得多,诸葛亮思索了一夜,给出了三个破解之法。   其一,是以重弩配合轻骑兵破阵,一旦敌方死伤三成,轻骑兵就能找准空隙冲散阵型。   其二,同样以长矛重盾击之,这种阵型不需要过多训练,明白原理即可,只要人数占优,很容易就能破阵。   其三,以重骑兵配合重弩冲阵,阵型一散,手持长矛却不能近战的敌军就是重骑兵的靶子。   姬越的本意是让诸葛亮研究一下应对长矛阵的器械,不料诸葛亮直接给出了军阵的破解之法,她也是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诸葛亮好像……是个军师来着。   也是当时抽了王莽太过兴奋,后来诸葛亮又一直担任少府之职,她就把这人长长的介绍给忘记了,说起来没抽王莽之前,她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诸葛亮。   委屈人才了!   姬越倒是不知道诸葛亮还有三顾茅庐的典故,连忙召他过来。   一进明光宫,诸葛亮就看到原本端坐着的皇帝猛然站起身来,几步走了过来,满脸是笑,只道:“朕思索良久,也没有想到破解这军阵的好办法,少府一给就是三个破阵法,果然是大才!”   诸葛亮连忙谦虚道:“陛下过誉了,臣只是平日里对军阵有一点研究,古籍里也有长矛阵一说。”   这次他倒是没有拖出诸葛孔明先生,毕竟适当的居功也是一门为人处世的学问,总是推功反而不像样子。   姬越又夸赞了几句,这才进入主题,道:“朕得到消息,有一支欧罗巴军队自西而来,已经过了天山,直往柔然,胆敢冒犯我上国,朕意欲将这支军队一网打尽,少府既然有破解军阵之方,可有亲自带兵的胆气?”   一般来说,做主公的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是没有拒绝余地的,诸葛亮并不犹豫,连忙行礼道:“臣愿往!”   姬越笑道:“卿当真愿往?”   诸葛亮只道:“区区小国,敢犯天威,自当杀一儆百,以彰国威,臣愿往!”   姬越把诸葛亮扶起,只道:“一切就交给卿家了。”   诸葛亮连忙道:“臣定不负陛下厚托!”   送走诸葛亮后,姬越回到座椅上坐着,处理了几本公务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把樊春叫来读奏牍。   这是樊春第一次读奏牍,此前他是负责磨墨的,姬越也没怎么注意他,直到樊春一本奏牍磕巴了五遍,她才看了他一眼,眉头拧了拧,道:“不必念了,叫魏悬来。”   樊春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嗫嚅了几下,还是低着头噙着眼泪退了下去。   不多时魏悬来了,他读奏牍时不带任何感情,但声音清朗平和,抑扬顿挫,明明也是从来没有看过的内容,却读得十分顺畅流利。   樊春在侧殿听着,抽了抽鼻子,眼泪就挂了一串。   来之前说好是陪王伴驾的,他都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了,可来之后别说陪王伴驾,就是陛下的一根手指头都没有摸到,天天就是磨墨,好不容易能凑近读一回奏牍,还被嫌弃了。   他到底什么时候能被召幸? 第59章 人才当猪养   当初卫青出征是远在楼兰, 如今让诸葛亮带兵北上,不管是为了里子还是面子,出征的排场都要做齐。   姬越在曲沃城外高建点将台, 派遣桥山军两万武卒随行护卫,诸葛亮……北伐过很多次了,成果且不提, 但排场还是很熟悉的, 不多时领兵符挂帅, 带着两万武卒浩浩荡荡出征。   点将台空了,桥山军也空了, 趁此机会, 姬越下令募兵三万,其中就有五千良家子的名额,新抽中的两位异世来客正在征召范围之中,年纪也刚好合适, 这一年,霍去病十八, 李广十九。   两人在牢里熬过一夜,隔日就有家人来带他们回家, 李广是被拎着耳朵拖出牢房的,他死过一遭,极为谨慎, 很快就发觉这里并不是他所设想的阴间,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间, 只是改换了朝代, 郭茂才虽然是个混迹街市的游侠儿, 家里却是有几本书的, 真要论起来,郭家是寒门中的寒门,寒到最近的一位做过官的老祖宗都是七代往上数了。   李广连蒙带猜把几本书读完,稍稍理解了自己的处境,借尸还魂的异谈自古有之,他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样的境遇,毕竟在他生前最后那一段时光里,也许是年老福薄,他的运气越来越坏,打仗时被流箭射中,扎营时连夜漏雨,陪伴他多年的一匹战马也病死了,倒霉到大将军连连劝他不要带前锋军队,他不肯信邪,最后老将失途,悲愤自刎。   重新活了一遭,李广忽然有些后悔起来,他不贪图这具年轻的身体,如果可以选择,他更想回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漠北战场,他做了一辈子将军,更愿意自己体面地死在战场上,而非一世功绩一战毕,丢尽颜面,死得仅有一点可怜的尊严。   至于同为街头游侠儿的王二狗,别说书了,全家就一个聋哑的母亲,堪称家徒四壁,平日里母亲靠替人浆洗为生,王二狗自己就和一群游侠儿鬼混,这还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曲沃城里的游侠儿大部分都是靠勒索行骗弄点饭钱,因为数额不大,基本上官府也不怎么理,把这些游侠儿抓进牢里还得管几顿饭,正合他们心意。   霍去病被聋哑妇人牵着手带回家的时候,整个冠军侯都不好了!   牢里的一夜他和那个叫郭茂才的已经发现了不对,他猜测自己是借尸还魂,也从口音和那披甲卫士的打扮上看出了一点端倪,已经做好了面对一个陌生世道的准备,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这具身体住在这样一个又破又小的房子里,霍去病站在门口,脚上的草鞋满是泥水,屋顶破了,屋里的地上同样泥泞一片,墙壁是土砌的,蛛网密集,整个家一览无余,只有一张破旧小床用同样破旧的帘子隔一隔,应当是聋哑妇人睡的地方。   霍去病呆坐在一团稻草垫子上,看了看带着霉点的房梁,端着聋哑妇人递来的一碗糊糊,过了好半晌,喃喃自语道:“这是人过的日子?”   他这辈子睡得最简单的是马背,吃得最粗陋的是肉干,行军路上再苦,他也从来没有吃过一口不干净的东西。   霍去病先前猜测那张小床是王二狗母亲的,但那张小床其实是王二狗平时睡觉的地方,王二狗的母亲李氏通常是等到夜深了,把一面靠墙的门板拆下来,铺一点稻草来睡。   实际上王二狗小时候家里还没有这么穷,他父亲是做烟花的,不算殷实人家也是凭手艺吃饭了,但在王二狗六岁的时候,王父因为不慎弄错了配方被炸死,还欠了一笔材料钱,那之后王家就越过越穷。   这是李广了解到的内容,至于霍去病,他连和那个聋哑妇人比划东西都比划不对,憋了一肚子气的同时又饿着肚子,还有两批贼眉鼠眼来叫他去偷东西的地痞流氓赶着上门,被他打跑了。   李广也是无奈,如果当时只有他一人,或者是早知道情况,他肯定不会张口就来个大汉元狩四年,但如今他和这不知名的少年已经互通了身份,从一个地方来的,都是借尸还魂,四舍五入也算是老乡了,他总不能放任着不管,见他实在委屈又可怜,又从家里拿了面饼来与他一起分吃。   霍去病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委屈可怜,只觉得造化弄人,但他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缓过来之后,他接过李广的面饼,闷不吭声吃了一大半,才低声说道:“来日必定有报。”   李广叹了一口气,说道:“一个面饼其实只需要一声谢就够了。”   霍去病没再说话,他不习惯。   李广看得出来,眼前的少年人必然是养尊处优惯了,他倒也不在意这个,只道:“小兄弟,这里的情况我大致问清楚了一些……”   他把出狱之后的见闻简单说了一下,霍去病听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你是从军之人?”   李广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来的,料想是他做了一辈子将军,行为举止自己看来正常,在别人看来就有些明显,李广也没有隐瞒的意思,点点头,“我生前在卫大将军帐下任职。”   霍去病听了卫大将军四个字,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李广却没怎么注意到他,因为他想起卫青就想起自己,情绪同样复杂了片刻,才笑说道:“不过帐下一小卒而已。”   霍去病停顿片刻,只道:“我也是从军之人,不在谁的帐下。”   李广理所应当地把霍去病当成那些长安贵胄子弟了,毕竟自从霍去病封侯之后,就有不少贵胄子弟踊跃带兵,想挣些军功镀金,但多半无功而返,更有甚者丢掉性命,李广认定这个同来的少年也是其中一员,毕竟这少年元狩六年过世,李广暂时还没有想过霍去病英年早逝的可能性。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姬越也在思索着同样一个问题。   她在下达了募兵令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把李广的简介重新翻开,这一次比上次仔细多了,重点在于李广生前的最后一战,随即就在那份介绍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元狩四年,上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将各五万骑。】   骠骑将军去病、霍去病?   姬越想到金台上霍去病那如同武将一样璀璨的光芒,再想想那些几乎都拥有长长介绍的医工,整个皇帝都要不好了!   一个将军为什么要起这样的名字?弃医从戎吗?   姬越缓过一口气,看着缓慢汇聚的时空能源,只能安慰自己,武将好,武将多了也没事,迟早要多抽一些武将的,现在只不过是提前一点让他们适应,也不算很亏。   把金台收回,姬越想着下一次还是要多看看简介为好,她主要是没有想到名字这种要跟人一辈子的东西也能骗人,不经意抬眼看见了媚娘,不由想,如果媚娘的名字也骗了人,那她岂不是个凶婆娘?   姬越忍不住笑了一声,将手里批完的奏牍放在一边,打开下一本,这是装订过的奏牍,两片木牍中间订着几张纸,字迹颇为俊秀,姬越看了一下,是国子监的狄仁杰。   她以为是有什么针对国子监的教育方针要上奏,但打开一看,却是一篇策论。   批奏牍久了,姬越也有了不少经验,一般来说,官员是不会轻易上策论的,因为一旦和君王的政治主张相违背,轻则前程不保,重则丢官罢职,到了她这一朝更是如此,姬越批过成千上万的奏牍,见到策论加起来百篇不到。   但姬越看策论看得最认真,因为哪怕九成九都是士人在家里一拍脑袋想出来的馊主意,但凡能出一个人才,就不负她这番认真了。   对于狄仁杰的奏牍,姬越仍旧十分重视,她逐字逐句地看,时不时停顿片刻,几张薄薄的纸竟看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一页翻完,姬越长长吐出一口气,惊觉自己把千里马当成猪养了三年多。   好吧,当猪养确实是夸张了,姬越对国子监也是很重视的,但就从狄仁杰的这份奏牍上来看,姬越认为他待在国子监实在是屈才了,往大了说,这是一位三公之才。   狄仁杰的政治眼光独到,加上远超时代的见识和经验和来到这里之后三年的积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他从各个方面阐述了任用寒门和士族的利与弊,即便国子监的学生还没有出栏,他的眼光却已经飘向了三方势力风起云涌的朝堂,针对各个阶层的官员,他都有一套管理的办法。   总的来说,姬越想到的他想到了,姬越没想到的他也想到了,这是什么?这就是人才!   为君者最重要的不是自己有多博学,有多勤政,而是能够将这种人才收拢起来,为己所用,真要让姬越一个人去操心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那她活不了几年就要累死在皇帝任上了。   姬越把狄仁杰的奏牍合上,当即命人宣狄仁杰进宫。 第60章 傲气犹存   狄仁杰早在写策论时就做好了准备, 人老成精,对于很多事情已经不在意了,更衣过后就跟着传旨的凤翎卫来到明光宫中。   姬越做太子时就统领凤翎卫,登基之后更是重用这些宫廷禁卫, 传旨这种事情在以前都是宦官的职责, 自从姬越登基, 传旨的都成了凤翎卫,因为士族的事情, 民间误以为凤翎卫上门不是抄家就是灭族,往往见到凤翎卫的身影就远远退避, 倒赋予了凤翎卫一层特殊的含义。   凤翎卫统领秦杉在明光宫外值守, 见到狄仁杰,原本以他的身份是不用行礼的, 但今日秦杉按剑行了一个简单的礼节,狄仁杰回了一礼,这才低着头进了大殿。   侧殿里樊春悄悄透过屏风的缝隙瞧了一眼,发觉这人虽然面生, 却生了一副好皮囊,年纪也格外轻,眼神顿时变得挑剔起来,如果不是狄仁杰走得快, 樊春能从他身上挑出百八十个缺陷来。   魏悬已经懒得纠正了。   在他看来,樊春属于没事给自己找事, 天家无情, 先帝还有十几个妃嫔, 想着一点虚无缥缈的帝王宠爱有用吗?真得了几回宠, 往后陛下又有了旁人, 谁家女郎敢嫁给皇帝的男人?人生漫长几十年,寂寞难捱不说,还断了子息,简直愚蠢。   以樊春的脑子,魏悬不觉得他能斗得过别人,要是陛下眼里真有情情爱爱,韩和早就成事了,也不至于每天拼命抓贪抓腐,就为了当面奏报多来几趟明光宫。   殿内陛下不知和那新来的年轻官员说了什么,总之就是一番君臣相得,魏悬也翻开了最后一张木牍,看得无精打采。   随着纸张的制作方法被传开,很多郡县都开始售卖起了比官纸更为精美便宜的纸张,魏悬的工作也从成堆的竹简木牍里解脱了出来,虽然量还是那个量,但厚重的竹简木牍变成薄薄的纸张,至少看上去少了很多。   魏悬负责审阅由各地通政司呈上来的士人言论,除了自荐,还有很多是提意见,也有一部分匿名举报,但比较少,大部分都在通政司的时候就被扣下了,这也属于一种官场规则。   经过通政司呈报上来的奏疏通常都是寒生写的,也有一部分普通百姓,但这年月认识字的,敢去通政司的,也基本上少有普通百姓,而且在通政司这一关还要筛下去不少不合规制的,有墨渍的,字拙的,所以到了魏悬这一道手里的奏疏都是能看的。   但就算是寒生,也该用上粗纸了,像这种削得不能再薄的旧木牍,在魏家连烧柴都用不上。   魏悬刚走神没多久就被锋利的木牍划伤了手掌,他没好气地把木牍扔在桌上,用随身携带的手帕给自己包扎,一边注意到了那张木牍上神采飞扬的字迹,仔细一看,不是自荐,只是简单写了一个似乎是炼丹的药方,功效是能把人炸死。   魏悬差点没给气笑了,方士炼丹常有炸炉之事发生,烟花就是因此而来,炸死人也不是什么新奇说法了,专程献上能把人炸死的药方,难道是献给廷尉狱的新刑罚?爆炸之刑?   然而就在魏悬要把这份木牍扔到弃用的一堆废纸上时,却忽然怔住,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看那份木牍,只见上面简简单单的写着:硝石,木炭,硫磺。   不是珍贵的炼丹用药,而是随处可见的便宜货。   以魏悬的眼光,第一反应就想到了这种药方最适应的用处,战场。   炸死人还在其次,一旦开战动辄成千上万人,靠炸是炸不死几个人的,但这种东西很适合用来纵火,两军交战时通常要携带大量火油用来引燃一些易燃物,有了炸药,火星四溅的情况下,可以省去不少火油的消耗,如果真能大批量制作提升威力,或许作用会更大!   这份配方来自刚蹭了大汉老乡一顿扁食的霍去病。   霍去病没有去特意了解王二狗的事情,但李广打听得十分清楚,这其中就包括了王父被炸死的旧闻,李广还没想到什么,霍去病立刻来了劲,得知是做烟花炸死的,还细问了烟花的配方,李广哪知道这个,但提到炸死人这个事,霍去病可就不困了,多方周折之下硬生生找到了当年王父做烟花的主家,问清楚了当时烟花的配方,但不知道具体制作办法和比例,他就自己带着一麻袋的材料去了一趟城外,经过反复试验,终于弄出了动静。   这份配方在霍去病看来威力极大,虽然需要的量也大,但他用这个配方硬生生炸毁了好几棵老树,炸人和炸树是不一样的,树要整根断才会炸倒,人一旦伤到要害就会死,比树可脆得多了。   也是立夏时节,离树林不远的村民只当晴天打旱雷。   姬越这些天的注意力压根不在霍去病和李广身上,收到魏悬呈上来的木牍时有些奇怪,然后也被木牍锋利的边缘割了一下手掌,顿时血流如注。   媚娘连忙给她包扎。   但此时姬越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手上的伤口了,她盯着那份简单至极的配方看了半晌,猛然起身道:“召少府监来……不,朕要过去!”   顺意小心翼翼地把那张能当刀片用的木牍放到托盘里,端着托盘跟在姬越身后。   少府位于宫中,但严格来说不算晋宫建筑,只是离得很近,又开了一条直通宫道的路,以供各宫来往,姬越走得很急,甚至连车辇都不坐了,骑着马就到了少府,诸葛亮有些纳闷,但还是上前行礼,姬越也没和他废话,只道:“朕刚得了一份配方。”   顺意连忙把盛着木牍的托盘端给诸葛亮看。   虽然纸张大行,但之前都是用惯竹简木牍的,拿木牍的姿势是有习惯的,诸葛亮也没多想,伸手拿起木牍……然后被割伤了手。   诸葛亮不像魏悬那样还要愣一下,只是看了一眼配方和具体功效就立刻想到了实际运用的渠道,也顾不得什么手不手的了,神情一肃,也知晓了姬越的来意,连忙让人去取一些硝石硫磺和木炭来,又找了专门制作宫廷烟花的匠人,少府库房前有一大片空地,不多时众人都在库房的精铁门后屏息凝神观看匠人小心翼翼地点燃引火线。   做烟花的匠人很有经验,使用的引火线烧得很慢,他跑出了好一段路,才堪堪点到火药前。   火药的分量很少,因为姬越也在,不能失误,但众人还是看清了火药的爆炸过程,威力不算很大,但只从那一点点的火药就能引发这样大的动静来看,一旦加大分量,威力必然也会成倍增长。   总之,这份配方很有用处。   思维灵活如诸葛亮,已经思索起了在火药里加一些碎刀片之类的东西,是否可令杀伤力大幅增加,携带也是问题,如果用油纸包裹,外层用泥巴裹成团,外接火线,制成一个个火药团子,以点燃抛掷的方式扔进军阵里,效果又会如何?至少能惊马吧?   诸葛亮的思路一开,拦都拦不住,姬越也觉得兴奋,和诸葛亮讨论了一个多时辰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她在这里没办法继续下去,说得难听一点,火药是大事,匠人死再多都不是事,但谁都不敢拿天子性命开玩笑。   姬越先前是注意到这份木牍署名的,但之后太兴奋给忘了,回到明光宫才想起来霍去病这么个人来,思索了一下,拟旨赏赐了一些金银,又以献药有功的理由将人调入凤翎卫任职。   这也是一个好理由,毕竟就算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募兵入伍从底层士卒做起,想出头也需要时日,把人调入凤翎卫,过一段时间就能以天子近臣的身份直接领个将职,像魏雍一样。   李广的运气不好。   这个他上辈子就知道,但他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能坏到这个地步,这些天什么事情都是他忙里忙外,到最后一天天不干正事就知道鼓捣烟花的王二狗升官发财了。   但李广的心态很稳,征兵令已经发到他家了,他上辈子也是从普通士卒做起,倒也不觉得底层难熬,毕竟底层士卒大多四体不勤,上战场充个门面而已,他擅骑射,尤其是箭术出神入化,远程撸人头乃是一绝,很容易就能出头。   尤其,从他这些天收集的消息来看,世道虽然太平,但仗应当是有得打,他做过将军,对这种事情很敏感,只从征兵数目就能看出很多事情。   霍去病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升官发财了,姬越不是武帝,没那么多个人喜好加成,为人也俭朴,赏赐的金银不算多,更入不了习惯帝王赏赐的霍去病的眼,更何况一个普通凤翎卫算什么官?   他还以为自己能被派去率领个火药营什么的,带着几百车火药去战场杀穿个来回,那才叫痛快。   只能说重活一世,锐气未失,傲气犹存,到底还是那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冠军侯。 第61章 我是世界之王   立夏时节, 三军出征。   和攻打天竺不同,这一次远征天山属于对外反击战,如果一战而下, 能够有效地彰显国威, 排场也不能差到哪里去, 姬越亲自带领百官在城外的点将台上为诸葛亮送行,这一次随行的一共两万桥山军, 与五万柔然军兵分两路合击欧罗巴军队。   虽然欧罗巴军队数目也有五六万人,但就姬越观察, 这些人里能打仗的精锐不到五千人,五万对五千, 这个数字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却是欧罗巴军队的常态,因为缺乏兵器和铠甲, 真正武装起来的人数不足五千,并且这五六万人里有很多都是被抓来随军的女人, 还有一部分是负责后勤供应的,实在没有军粮, 这些人就是军粮。   这是一支靠着吃人过天山的军队!   姬越就算想攻打欧罗巴, 也是打算从西域绕行,天山绵延千里, 她想象不出应该如何让十数万人的军队毫发无损地越过天山,这支军队也没能做到,走过来的一路上不知道丢下了多少尸骸。   恺撒是这支军队的领袖,他出生于罗马, 是罗马国王与情人私生的儿子, 少年时在欧罗巴各国游历, 组建了一支无恶不作的冒险团,后来杀死自己同父的兄长继承了王位,他立志要成为像自己赫赫有名的先祖那样的人,不满足于罗马帝国的土地,带着忠诚于他的骑士们打下了无数小国,之所以一路向东,是因为他从商人们的口中得知,东方有着极为富饶的土地,金银财宝遍布其中,宛如圣经里的伊甸园。   熬过了天山,真正踏上东方的土地时,恺撒站在高处俯视一切,只觉得胸中充满了豪情,他看向太阳落下的方向,说出了那位和自己同名的先祖那一句著名的胜利宣言:我至,我见,我征服!   我是世界之王!   发泄完心中的兴奋之情,这位时年二十六岁的年轻帝王打了个喷嚏,从高处爬下来裹紧了身上的大衣,美艳的情人连忙迎上来,用温暖的胸膛替他暖手,美丽的眸子里满是仰慕和爱恋。   恺撒亲吻了一下情人的脸颊,思绪却早已奔至东方的姑娘身上,他在罗马时也买下过几个据说是东方来的奴隶,那细腻娇嫩的手感令他至今难忘,可惜奴隶总是会少很多味道,他想尝试一下东方的贵族女人。   过了天山不远就是许多草原部族的聚居地,但因为草场的缘故,基本上都是几家住在一个地方,很少有大规模的群居,恺撒带着罗马大军在草原上游荡,除了偶尔能端几个草原部族之外,再无其他进项,这样下去,就连用来泄欲的女人都要杀了吃肉。   恺撒没有表露出任何惊慌的样子,他是一个可靠的领袖,根据军队里的商人提供的简易地图,他很快判断了方向,南下。   如果从宏观的角度来看,恺撒的行军路线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在草原上游荡多时之后,罗马军队的南下路线正对晋国边郡,甚至再往南走上两千多里路,就是曲沃王城,如果不是有着这样的好运气,恺撒是绝对无法从罗马走到天山的。   然而这样的好运气在姬越的观察下无所遁形,姬越给诸葛亮的行军路线就是按照恺撒的行军路线制定的。   这一次诸葛亮带走的军队有一半是骑兵,和罗马军队只有五千精锐的情况不同,也许习惯了太平世道的武卒没有见过血,但他们的训练方式却是一直按照最艰苦的战时练兵法来的,只要经历几战磨炼,很快就能适应血与火的战场,这是基本盘的差距。   将征战的事情先放到一边,姬越眼下需要关心的事情还是国子监那边,狄仁杰的位置暂时还没有动,姬越准备等削减一批官员之后顺势让狄仁杰坐个高位,剩下的官员空缺则是给国子监生准备的。   官员空缺不少,除了韩和抓贪勤快之外,姬越也制定了季度考察政策,官员和国子监生一样,每个季度要考核,如果为官期间没有太大的功绩又无法通过考核的话,除非有三个同级以上官员担保,否则立刻罢官,而担保也需要自身考核通过,这是姬越给官员留的一条生路,如果做官不行,做人也不行,那么何必要做官呢。   国子监生方面,姬越比较看好的是先前来过一趟明光宫的徐榆,这个人虽然有点口吃的毛病,但天赋不差,在国子监两年不到的时间里,除了原本教授的课程之外,又将晋律钻研得炉火纯青,更难得的是这人不忌讳严刑峻法,在得了她的允准之后几次进入廷尉狱,甚至还亲自动过两次刑,虽然手法粗糙,也能证明这是个狠人了。   适合廷尉府!   白起对这等人才是很看好的,他在官场上没几个朋友,除了自身有些难相处的原因之外,也是因为他走到哪儿身上都带着一股洗不去的血腥气,士族官员不肯和他靠近,寒门官员见他就怕,也就是窦英和他交好。   徐榆不仅不害怕白起,甚至对白起有种崇敬之情,视他为法家前辈,在廷尉府实习期限曾多次向白起请教动刑的问题,学了不少手法。   除了徐榆之外,这次国子监能够够得上毕业水准的学生有五十多人,考核无误之后,姬越又把这些人召来明光宫奏对了一番,刷下十来人,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作为辅官分派到各地历练,但作为姬越的第一批亲信,这些人在姬越这里都是有姓名的,只要勤恳学习,前程都不会低了。   至于没毕业的那些,就该回家种田了。   姬越对这些人没有半点舍不得,学了两年都没学出好来,有的甚至连字都认不全,再继续待在国子监也是浪费衣食,一个人一辈子也许只有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自己抓不住,也没办法怪别人。   国子监空下之后,各地开办的官学就到了收新生的时候了,这一次姬越不仅放宽了招生籍贯要求,更定下五千名女学生名额,由包括天竺四郡和楼兰一郡在内的六十七个郡县分摊这五千名额,以良籍女为主,招收年纪在十三到十六岁之间的女子进学,只问本人意愿,父母长辈不在询问范围之内,如有强行阻拦,三年刑期以上。   姬越知道,和男子一同进学是件出格的事情,别说儒生,普通人家都不会同意,也会有很多在招生范围内的女子因为家人反对而拒绝入学,但她不在意这个,十三到十六岁了,如果连掌控自己的人生都没有勇气,那又怎么指望着她们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女官呢?   她设想的女官并非宫廷女官,而是真正让男子与女子同朝为官,女子走出家门,做女差役,做女县令,做女郡守,甚至做女将军,女九卿,女三公,只要有本事,她就敢封。   姬越没有想太多,她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不觉得女子和男子相比有什么头脑上的差距,相反女子有女子的优势,其中最大的优势就是女子普遍比男子活得长,她一点都不想辛辛苦苦培养出了一大批人才,结果个个四五十岁就去世,更何况,她也实在看不惯一些受儒生影响的百姓把妻女关在家里,不能为她带来一点价值。   世间男女各占半数,如果做事的只有男人,剩下的女人都待在家里白费水米,哪怕还能做点女工针线贴补家用,但那是家用,而非国用!这些女子就把手做烂了,对姬越来说也没什么用处,她们造成的损失是巨大的,这也是姬越登基之后就接连打击儒家的一大原因。   除此之外什么男女地位的问题,在姬越这里是不存在的,有价值的才是人,机会她给了,以后还会给更多机会,抓不住的,在她这里连人都不算。   如果想要达成一个目的,那就和一个过分的提议一起提出来,这样通过的概率很大,姬越在招收女学生之外,提出废除宦官制,以后宫中改用宫女,不禁宫卫出入宫廷,废宫女禁婚制,但禁止宫廷中私会,此律世代沿用,不可作废。   在招收女学生这样的大风波下,对于宫中制度的改革果然没有什么抗议的声音,毕竟宫里的事情属于帝王家事,但招收女学生却是让天下女子走出家门来,这是要骑在男人头上!   不少儒生当即炸了,吵嚷着要抗议。   趁机提出宫制改革不代表姬越要放弃招收女学生,相反,被明里暗里弹劾几次之后,姬越在朝堂上对着群臣发了一次飙,直接要动刀子杀人。   儒生仍旧是嘴炮第一,实战垫底,明明叫得最早,声音最大的是儒生,姬越不耐烦要杀人之后,偃旗息鼓最快的也是儒生,儒生不吭声了,朝堂上虽然也有一些零散官员同样表示反对,但终究还是没能违逆姬越的旨意。   对付臣子,姬越可有办法了。 第62章 犯我晋土   如秦人以龙为图腾一样, 晋人也有自己的图腾,继承自周朝的凤凰崇拜刻在每一个晋人的骨血里,但民间是不会供奉凤凰的, 也有一些较小的部族会供奉自己的图腾, 还有各种淫祠野祭,如妇人求子会祭拜九尾狐,祈求风调雨顺会拜海龟。   凤翎卫也是因此得名,在所有的军队之中, 凤翎卫的地位最高, 只有良家子能够入凤翎卫,并且要经过严格的审核,自父辈起往上数五代家世清白才算是过了第一关, 作为皇宫卫队,除了最基本的识字和弓马娴熟之外, 凤翎卫对身高长相的要求更是苛刻,几乎到了身上有个不美观的痣都会被刷下的地步, 举凡在任期间肥胖或是消瘦,达到容颜损毁的地步就会被立刻开除。   曾经有过两名凤翎卫发生冲突,其中一人将另外一人殴至毁容,结果双双被驱离的例子。   所以凤翎卫很少进新人, 更别提是被陛下亲自指名入凤翎卫的新人, 如果经过验看无误,按照惯例,这样的人是会被中郎将带在身边,至少要让陛下看得到的, 这一点就胜过了很多甚至都没有见过天颜的普通凤翎卫。   和其他人或者官员不同, 陛下是女儿身的事情传开的时候, 很多凤翎卫……都做过封妃封嫔的梦。   当年霍去病一战封侯,凯旋时三军擂鼓,鲜花夹道,何等风光,没有几个少女听过他的战绩能不为之动容,想嫁给他的女子从章台排到城门口,连武帝都听闻此事,要赠他宅邸美人,这才有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名言,这个时代没人听过冠军侯的辉煌事迹,但人人都知道天子的威名。   天子今年及笄,放在寻常人家都是要相看夫君的年纪了,虽然说天子不同寻常少女,但总也是个机会,尤其处在凤翎卫这样的大环境里,性别一换,凤翎卫就是正当年纪又个个貌美的宫女,背地里想一想君王宠爱也是很正常的。   负责验看的都尉用极度挑剔的眼光看了看脸上甚至带着一点不耐烦的霍去病,目光在他眼角的泪痣上停顿一下,这要是一般的审核流程,这就属于瑕疵,可以直接劝退了,但现在是天子指名,验看不过是走个流程。   都尉想想都觉得气,他做凤翎卫五年了,这五年他是怎么过来的?饭不敢多吃一口怕胖了,也不敢少吃一口怕瘦了,对那张脸比对亲爹还亲,每天收拾得干干净净,过得比宫里的妃嫔都节制,生怕八块腹肌少了两块,这个小子身高刚刚擦线,瘦得跟个猴子一样,脸上还有瑕疵,站在那儿也不说捧他几句,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桀骜。   这样的人,就要去陛下面前露脸了,他也就只能每隔两天的朝会远远看上一眼而已!   都尉极其不情愿地让霍去病过了验看,直到人走出老远,还用哀怨的眼神死死盯着,一路上遇到的凤翎卫无不用羡慕嫉妒的眼神看他,霍去病险些都要以为自己穿反了衣服。   秦杉这趟是特意来得早了一点,见霍去病一副不自在的样子,笑了笑,说道:“人往高处走,王兄弟对这些人不用太在意,今天先在明光宫当一天班,等晚上给你介绍弟兄。”   霍去病有些好奇地点点头,忽然问道:“将军,为什么我一路行来,总有人指指点点?”   秦杉停顿片刻,声音略微压低,说道:“那些是巡卫,极少见到陛下面的,王兄弟一来就在明光宫当班,有些招人眼了。”   作为一个很有眼力见的人,秦杉看得出来陛下对这个王二狗的看重,否则就算是比火药更大的功劳,按照陛下的性子,最多赏赐一些金银,不可能特意把人调来凤翎卫,陛下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她的用意,所以他不介意在这个时候和王二狗交好,这也算是一种政治投资。   霍去病对这些弯弯绕没有太大的兴趣,秦杉表示出了友好的态度,他就接着,丝毫不去想以后的问题。   明光宫和霍去病记忆里的宫殿有很大差距,其一是旧,姬越自从登基之后就没有拨款修缮或是建造过宫殿,姬岂也不是多奢侈的人,明光宫还是十几年前修缮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动过,十几年的旧宫了,其二是小,习惯了汉宫的奢靡,晋宫实在显得有些小家子气,霍去病打量了一下远远近近的宫廷建筑,忽然怀疑起晋国的国力。   秦杉倒是没发觉这个,他还在和霍去病介绍明光宫的情况和一些经常会来奏报政事的官员面貌特征,这就属于多出来的那一部分人情,作为一个普通的当班凤翎卫,只需要站岗,见人行礼就够了,不需要了解这么多。   站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朝会散了,帝王车辇后面跟着几个还有事情要奏报的官员,不多时在明光宫前落下,姬越一个人走在前面,离她最近的顺意都落后了有三步远,姬越的步子很稳,但走得很慢,众人都习惯了她的速度,只有霍去病对此浑然不知,低着头算着人应该走过去了,于是昂起头来。   和姬越看了一个对眼。   一众低着头的人里忽然有个人抬起头来,还看了她一眼,姬越本能有些不悦,但她看了看霍去病,发觉是自己抽来的异灵,今天应该是第一天当班,瞥了一眼也就放过了,几步走进宫门,身后的臣子也都跟上。   秦杉抬头之后才发觉霍去病昂着个脑袋站在那里,差点没吓出个好歹来,他连忙把霍去病的脑袋按低下去,压着声音说道:“兄弟,在宫里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低头,你低着头没人注意你,咱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太引人注目不是好事!”   霍去病冷不丁地说道:“我不求无过。”   秦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小子在说什么,顿时有些无语,这还第一天进凤翎卫,就想着在陛下面前露脸了?八千凤翎卫谁不想一朝飞上枝头伴凤凰,少奋斗几辈子?可就他敢说出来!小子够有野心的啊!   霍去病却是握紧了腰间的剑,双目灼灼地看着前方,他在这个年轻的帝王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他有野心,很有野心。   而他也有。   为君者意在天下,为将者志在四方,看着吧,他今日是一个守门卫士,来日必定统率三军。   统率三军的诸葛亮自曲沃出发,一路北上行军,而恺撒的军队也在南下途中真正踢上了一块铁板,作为晋国边郡第一道防线,正统墨家出身的北山郡守许霁在任期间修建了大量的防御工事和守城器械,哪怕是最骁勇的秦人也从来没在北山郡啃下一块骨头来,前一段时间曲沃更送来了许多器械,大大加强了北山郡的战力。   恺撒已经不复刚踏上晋土时的骄傲自信,他的精锐部队是骑兵,这种军阵只有在两军对垒时才有效果,他这一路上遇到过太多城池,基本上都能很轻松地拿下,但这一座东方城池不同,他们不用轻飘飘的羽毛箭,那种强力的有着尖锐铁头的短箭一旦射中要害部位,哪怕铠甲都能射个对穿,精锐部队没办法靠近,他试图用女人和平民的尸体堆起攻城的尸山,然而却压根没有办法冲到城门下。   四天之内恺撒发动了大大小小多达十几场战役,战损的平民超过一万,精锐部队也有上百人的死伤,就连总是用仰慕眼神看着他的情人,眼里都渐渐带上了焦虑和惊慌。   恺撒稳住部下的情绪,再次展露出他那无与伦比的帝王风度,他找来通晓晋语的商人,要求商人对着城门上的喊话,如果不开城门,那么作为一位拥有主宰权的帝王,他就将屠杀城外的东方平民。   商人用不熟练的晋语对着城门口喊话,还有大嗓门的罗马人也跟着学,嚷嚷了许久,城门上的许霁才弄懂了这帮异族的意思。   许霁冷笑一声,城墙上的守城器械齐齐发动,再次打退了这批强盗军队的攻击,压根不搭理这些人的喊话,他的职责是守城,哪怕北山郡的百姓被屠戮一空,他都不会打开城门,但等朝廷大军一到,这些人犯下多少血债,都要用十倍百倍的鲜血来偿还。   墨者的心性极为坚定,许霁的几个同门如今都是边郡主官,可见朝廷对于墨家的信重,侵他国为不义之战,墨者绝不参与,但敢犯我晋土,留下命来!   恺撒被箭雨打得再次落荒而逃,他积攒了一肚子的怒火,忽然狠狠看了一眼城门的方向,带着大批罗马军队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而去。   作为君主,忍耐是一种美德,屠杀平民显然无法得到大量的军备资源,这个城池实在难打,所以……他选择绕路,换个城打。   罗马的残兵败将们,气势汹汹地向着柔然郡扑去,与此同时,柔然军正在急行军,从金台上来看,两军正以一种诡异的直线相连的行军路线相接近,宛如一场约好的会合。 第63章 那一座北山郡   柔然将领伏图在收到曲沃旨意的时候就下令粮草先行, 军队随即整顿完成,一路急行,只在夜间停歇两三时辰, 但每隔三五日会下令整顿一次军列,防止士卒过于疲惫导致战力不足。   同为疲军,柔然军的准备显然要比恺撒军充足得多, 严格来说, 恺撒的军队走的是当年霍去病的老路, 长途奔袭以达到迅速机动的目的, 主力是那五千披甲骑兵, 一旦遇上战事会迅速应对, 外围的那三五万人只是随时可以丢弃的附庸,也许说俘虏和备用粮更恰当, 从罗马来到东方的一路上,这些人其实已经换了好几批了。   恺撒的精锐骑兵战损概率极低,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单兵作战的好手, 结军阵时又能通力合作,很多人都有长期食用人肉的习惯, 并且认为食用人肉能给他们带来力量。   值得一提的是,恺撒自己是不吃人肉的, 他认为食用人肉虽然会给人带来力量, 但也容易让头脑陷入浑噩, 这对一个帝王来说是致命的。   罗马军和柔然军在草原上遥遥相对的时候,姬越吃下了一片羊肉, 拧着眉头看着各地呈报上来的官学新生名录, 有了第一期国子监的例子, 招收普通学生一点都不难, 甚至很多地方因为学生的名额太少争得面红耳赤,但女学生方面就不尽如人意了,各地官学首批招收不到八百人,八百人中超过一半都在家人的劝说下打消了念头,甚至还有因为儿子没能入学,把儿子打扮成女子企图蒙混过关的。   姬越对这个人数十分不满意,她定下五千人的名额已经是看在国情的份上酌情减少了,不料别说五千,一千人都收不齐!还是媚娘多提了一句,各地官员招收上来的学生基本上都是未婚女子,晋人虽然婚嫁年龄比较晚,但在穷困一些的地方,十二三岁成婚也不是太出格的事情,未婚女子招收不齐,不如试试招收一些已经成婚的女子。   这也是官员心态的一种体现,未婚女子只需要过父母亲人这一关,而已婚的女子却涉及到两家人,尤其民间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说,往往在男方付了彩礼钱之后,女子的归属就不再是父母亲族,招收未婚学生容易,招收已婚妇人……这就太出格了。   姬越倒是不觉得出格,她思索了一番,忽然想到了什么,追加给各地官员的旨意就成了,招收年纪在二十五岁以下自愿入学的女子,包括已婚妇人,如有任何人阻拦,强行阻拦按三年罪,劝说阻拦按一年刑,此外,曾被构陷入过女闾的女子,无论年纪,但凡自愿,优先入学。   如果不是姬越提及,媚娘几乎忘记了女闾案中那些无辜的女子,毕竟有了补偿,但在姬越这里远远没有翻篇,她一直记着这些人,上次分田亩时她就特意将这些女子所分得的良田加厚了三成,如今良家女不愿意入学,她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这些可怜人。   这件事情在韩阙的职责范围之内,韩阙很快来了一趟,姬越把事情吩咐下去的时候,韩阙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很是自然地应下,仿佛这种事情天经地义一般寻常。   饶是媚娘都不由得高看了韩阙一眼。   事实上韩阙大半夜被从床上叫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出门前还特意照了照镜子,进殿前又对比了一下门口站岗的凤翎卫,心情才算是平静下来,如果不是他年纪大了,他差点以为自己要被召幸了,结果只是一点公务上的事。   让女子入学嘛,小事。   让已婚妇人入学,小事。   让进过女闾的妇人入学,更是小事。   早在知道姬越女儿身的时候,韩阙就设想过严峻的未来趋势,包括但不限于女君被推翻,王朝大乱,朝纲崩溃,或者王朝没乱,男女颠倒,男人在家带孩子,女人出入朝堂,或者……现在身处其中,反而一点都不愁了,只要韩家的日子还能过下去,就比那些坟头草都高过人的士族强多了。   韩阙极度紧张地来了,打着哈欠回了,回到家里还补了一个回笼觉。   草原上的战斗是一更天打响的,最开始是伏图派遣副将魏期带领五千先锋军试探敌军虚实,魏期没能回来,伏图吓出一身冷汗,这位可是实打实的魏家郎君,既嫡又长,要是战死在草原上,那他就算立下再多战功也免不了回家吃自己的命运,魏期的父亲可是当朝大司马!   伏图当即派遣主力军队沿着魏期的方向增援过去,如果不是大将不可轻动,他自己就上了。   主力军队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冲过去的时候魏家大郎君正在带着一众家将捆绑俘虏,为首的俘虏是个高大的中年人,长得奇形怪状,他身边还有两个同样高大的女人。   恺撒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戏剧性的方式被抓,战斗的前一夜,他们洗劫了一座建立在草原上的马场,得到大量东方美酒,草原上一望无际,四面都是俘虏,他就带着骑士们痛快地喝了一场,结果第二天上路时就觉得十分昏沉,到了夜间更是忍不住倒头就睡。   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绑成了粽子。   魏期也是懵逼的,他本来是一个探路的先锋将军,结果没走多久就被一群衣衫褴褛的女人给拦住了,那些女人说一口草原上的语言,他听不懂,但士卒大部分都听懂了,随即群情愤慨,嚷嚷着跟着女人们走,他稀里糊涂地点了头,然后就抓了一窝铁疙瘩。   恺撒的骑兵全部使用薄铁铠甲,甚至武装到战马,为了防止俘虏杀人,每个人的武器都是随身携带,从长兵到短兵一应俱全,虽然工艺粗糙,但有足够的备用,如果不是全军醉酒,这一仗应当打得十分艰难。   伏图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群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异族人,还有一脸无辜的魏家郎君。   伏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走近了看看这群异族人,有不少异族骑士已经醒了,正在骂骂咧咧地挣扎,被鞭打也不老实,凶悍得像是草原上的饿狼,但这些人里绝大部分还在呼呼大睡,打鼾声此起彼伏,整个俘虏营里酒气冲天,伏图一闻就知道,上等的晋国老白酒了,连他都只能喝三碗,后劲三天。   众人也没想到长途奔袭一个月,到地方抓人一炷烟,这次的功劳毫无疑问是魏家大郎君的,其他人连屁都捞不着,有不少人路上把大腿都磨破了,再看看这些呼噜连天的异族人,打心里生出一股白给的无力感。   伏图也是,他本是二路军,等着和朝廷主力两面夹击敌人的,结果这会儿,先锋军就把人抓了,外面的两三万俘虏连衣裳都没得穿,光冻死就冻死不少人了,更别提拿武器反抗,其中还有一部分又哭又叫的草原女人,细问之下才知道,这些人杀了男人抢女人,没了军粮吃人肉,他忍不住一脚踹上恺撒的肚子,却又没办法直接杀俘,气得直打转。   魏期再懵逼也知道这次自己立功了,他安静得像个鸡仔,任由伏图发了一顿脾气。   伏图带来的军队除了一部分留守人员,剩下的都被派去安置俘虏了,草原男女没那么多名节成见,干脆就有不少没成婚的男人去问了问,不少草原女人都愿意和他们过日子,还有一部分俘虏是从天山那边来的,想到遥远可怕的路程,都纷纷表示不回去了,想在草原上安家。   伏图一边安置这些人一边等待朝廷大军,等了差不多有五日,才有探子探到朝廷大军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一处马场整顿休息,双方又花了两天的时间碰面。   会合时,诸葛亮和伏图都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虽然这次过程比较戏剧性,但结果还是好的,诸葛亮还见了见恺撒,通过被捕商人的翻译,大致上知晓了这些人的来处,饶是诸葛亮都惊异非常,恺撒满以为自己的经历征服了这位东方的贵族,他尽力展示出自己的帝王风度,并许诺只要放了他和他的骑士们,无论是黄金美人还是爵位,他都会满足对方。   诸葛亮没再往下听,他怕再听下去,自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折损威严。   不等两军通报战情,姬越已经通过金台看到了这次战事的始末,她没有笑,相反,她感受到了一种冥冥之中的气运加身,这种感觉很玄奥,却来得十分真切。   姬越知道,恺撒虽然看上去像是个笑话一样,但他的一生决不能只用笑话两个字概括,他或许不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但绝对是一个成熟的刽子手,她不能想象,假如没有金台,没有她,这些人在先帝朝时抵达,没有柔然军,也没有朝廷兵力的支援,那一座北山郡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第64章 素娘与柔娘   朝廷发下的赏赐很快就到了。   北山郡守许霁也分得一部分, 他将这些赏赐留出一部分赐给守城战中立功的下属,剩余的都添进抚恤款里,战死的将士不多,但恺撒的军队来时在不少村落杀人劫粮, 死去的百姓多达四五千人。   墨者不留余财, 生活俭朴, 许霁至今还和家人住在朝廷官署的后院里, 郡守在地方上的权力极大, 哪怕自身没有什么积蓄,也会有富商送上豪宅居住, 姬越就算清查贪污官员都没有清理这一部分,毕竟如果官员没有一点好处, 又怎么能指望他们个个为国无私奉献?   许霁做到了, 他家无余财,除去官服之外的衣裳都是妻子女儿亲手缝制, 不养仆役, 每年发下的朝廷俸禄只留一部分用以一家生活, 剩下的都会送给郡县里无依靠的老人孩童, 经手的钱财从没有一丝克扣, 以至于两个女儿都到了婚嫁的年纪, 作为郡守之女,竟然只有寥寥几个下属愿意替儿子求娶。   两年前许霁的大女儿许柔娘和一个官员之子有过交往, 但被许霁硬生生拆散,之后那名郎君另娶, 柔娘以泪洗面, 结果那名郎君去年出事, 举族连坐, 连带妻家也不干净,一并被端,柔娘这才知道父亲的用心,父女关系略微缓和,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许霁却拿着一份官学名单找到了女儿,要求两个女儿报名入学。   小女儿素娘今年刚满十四,正是活泼的时候,听说官学里会有很多同龄人一起学习,心都要飞了,连忙点头答应,柔娘却觉得不能接受,这件事情她早就听说过,还和几个小姐妹议论过,都是当成笑话来听的,天子虽然是女子,也给了她们不少亲切感,众人也都畅想过以后嫁人能拥有更多的话语权,但收女子入学就太出格了,或者只办女学也可以,直接要求男女同席,这怎么可能呢?   柔娘当时还和小姐妹说,肯和男子一同入学的,恐怕也只有那些穷到没饭吃或是不知廉耻想要在学里找夫君的女娘了,正经人家哪有这样的。   不料转头才散了聚会,自家父亲就拿着名单来了,柔娘眼泪都下来了,哭道:“别人家的大人都是不许,读书识字是好事,但女子怎可与男子一同进学?往后还怎么嫁人呢?”   许霁一点都没有被女儿的眼泪打动,只道:“女子名节是儒家的事,父亲从未教过你这些,人生于天地之间,总要留下点什么,找个情投意合的夫君,替他生几个孩子,和锅碗瓢盆过一辈子,就是你活一世的抱负?”   柔娘听了这话却忽然鼓起勇气来,说道:“大人是一地郡守,我为何要去过和锅碗瓢盆为伍的日子?这只是我们家而已!别家哪怕是官职比大人低的,都有仆役伺候,住在朱红楼宇……”   许霁眉头拧起,说道:“这就是你想说的?”   素娘吓得连忙拉扯姐姐的袖子,柔娘却只是昂着头,用流泪的眼睛看着自家父亲,哭着说道:“为什么我从小就要和妹妹挤一间屋子?为什么我想要一件布料都买不起?为什么我们家连一辆马车都没有?我是郡守的女儿,不是贫家的娘子!”   许霁说道:“正因为你是郡守的女儿,不是郡守。”   柔娘的哭声更大了。   许霁深吸一口气,说道:“为父同你讲过许多道理,今日就不讲道理,七月入学,抓紧时间看看书吧。”   柔娘尖叫道:“我不想看书!我不想进学!父亲,我已经十六了!”   许霁转身就走,没有给她留下抗议的余地,柔娘捂住脸,哭得力竭声嘶。   作为一郡主官,许霁这点自由还是有的,他没有理会女儿的反抗,直接替她报上了名字,这也是所有官学报上来的名单里,身份最高的两名女学生。   加上女闾案愿意入学的一千多人,各地又陆陆续续添了一些自愿报名的女子,首批官学女学生的数额终于满了五千人。   事实上就国子监开办的两年经验来看,这五千人最后能剩一百个都是好的。   人数收齐,姬越就不再去管了,都让她一把抓她也忙不过来,这件事情主要还是交给韩阙去办,韩阙又将比较难办的部分匀给了韩和一些,一时间,韩家气焰极盛。   魏期立功的消息传到曲沃的时候,魏家主也不由得振奋了一些,权臣之间此消彼长,韩阙气盛一点,他就气弱一点,他气盛一点,韩阙就气弱一点,但两人真刀真枪下场去斗显然不可能,于是比儿子比侄子比族子就成了士族之间的常态。   虽然自从陛下登基之后,以前作为士族聚会地点的各种清谈场所都进入了淡季,有一部分是因为朝中开始不尚清谈只讲实绩,更重要的原因是以前一些清谈集会的常客熟脸都没有了,坟头草比白起都要高。   朝堂上明争暗斗从未停止,哪怕闺阁……适龄郎君圈子里也在激烈竞争。   曲沃恋爱季已经过去很久了,大部分适龄男女都已经成婚,但有那么一小撮身份够高,长相够美,人够优秀的郎君们则被有意无意地留下来了,这些人活跃于朝堂上,每逢朝会都在积极表现,想尽办法在陛下面前露脸。   和魏悬的想法南辕北辙,总有家族为了更长远的未来决定放弃一些东西,女君毕竟不同于男皇帝,男皇帝妃嫔那么多,谁都能生,但女君无论是为了控制风险还是其他方面,最多只会为一两个人生下孩子,一个家族出了一位太后,至少三代荣宠,那么出了一个皇父呢?   总是利益动人心。   姬越对此丝毫不动心,从医学上来看,女子最佳的生育年纪在二十五岁之后,没有储君,社稷不稳,她不会等到那么晚,但也绝不会在二十岁前生子,她要为自己的身体着想。   官学的事情如今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街市上,甚至是乡野之间,都是一个大话题,诸如哪家的娘子死活要去,哪家因为阻拦女儿入狱,哪家的女儿比较懂事,理都没理之类,各个地方的话题都是大同小异,而最后关头打消念头的人也在这部分闲言碎语里多了不少,最后七月开学时,各地郡县招收三万名男学子仅有五人因病未能报到,五千名女学生却少了六百多人。   柔娘在开学前一个月想尽了办法,夜里用井水冲凉,刺绣时用剪子划伤手,好不容易扭伤了脚,却被许霁让人抬着她去了官学。   素娘原本也是和几个朋友说好了去官学的,但到了报到的时候却只有她一个,姐姐坐在椅子上被抬来,一直在哭,她也不想去听哭声,只能一个人找了位置坐下,没坐一会儿,身边就坐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小胖子。   小胖子穿着一身绸缎衣服,因为报到时挤着了,累得直喘气,见到素娘时嘿嘿笑了几声,“阿素!我就知道你会来!”   素娘也认识这个小胖子,是郡里司粮官的小儿子周原,一家子从老到小都很胖,还因为这个被曲沃来的凤翎卫怀疑过,但最后一查才知道,小胖子家里不仅没有贪污,每逢艰难年景还会自己往郡里粮仓添粮。   素娘和这家的两个娘子交好,见到小胖子坐在旁边,她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还好是你,真不知道官学怎么想的,一定要女子和男子坐在一起。”   周原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你就不懂了,陛下要的是和男子同朝为官的女子,就得从官学抓起,如果连和男子坐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那还怎么同朝为官,都低着头站在边上吗?”   素娘不怎么服气,“我只是不乐意和男子一起坐,你怎么说得我像怕了你似的?我才不怕你。”   周原笑得一张胖脸直颤,拍了一把桌子,说道:“好!有志气!我就反感那些柔柔弱弱见人就躲的小娘子,能上学为什么不上?能做官为什么不做?我姐姐也是,怎么劝都不肯来,再劝就哭,烦死了。这样,阿素,你以后有什么不会的都来问我,我给你补习!”   素娘的脸有点红了,尤其见其他人都朝她看,但这反而让她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骄傲感,她把头高高地昂了起来,哼道:“你要是有不会的,我也会教你的。”   小胖子笑得更开怀了。   两人平日里没有太多交流,在官学反而聊得十分投机,小胖子还给他的几个朋友介绍了素娘,素娘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梗着脖子坐着,说话的声音都比先前大了一些。   柔娘一个人坐着,离了家人,周围的人都在忙着报名,也有不少女子穿梭其中,她哭着哭着就不哭了,默默坐了一会儿,然而但凡有人敢靠近,她就瞪,到最后也没有人敢坐到她的身边去,因为是郡守的女儿,倒也没有讲师敢多言。   报名之后的半日课程里,素娘和小胖子周原时不时讨论几句,又引来几个前后桌的讨论,到散学的时候,已经有了好几个朋友。 第65章 二狗之答   李广正在训练, 他武艺出众,在新兵里十分出挑,顺理成章做了新兵营的百夫长, 手底下管着一百来个人, 不得不说, 哪怕换了一个世界,只要还在军营里, 他就觉得踏实。   这里的军营和他所经历过的不同,一日能有三餐饭, 每隔两日食荤, 五日一次军阵演练, 演练过后还有一顿炙肉吃, 他以前跟随在皇帝身边时也就这个待遇了,但这在晋国只是普通军士的定额。   汉朝士卒辛苦, 尤其是后期对外战事频繁, 一旦出征就是拿人命去填,将士们在战场上杀敌流血,却换不来公正的待遇, 往往军饷被人克扣, 抚恤到户减半, 军中吃得也不好,长日不见荤腥, 将领可以杀羊宰猪吃肉, 他与士卒同食在汉军中却显得特立独行,与众将领有别。   尤其是冠军侯, 生活作风奢靡就不提了, 因为长途奔袭的缘故, 冠军侯向来只挑军中精锐,但他用兵如用墨,丝毫没有怜惜,往往带出去多少人,能剩一半回来都是好的,对士卒没有基本的体恤怜悯,眼里只有胜负,在这一点上,李广和很多老将一样,都是不喜欢霍去病的。   但有时候李广也会想,用一部分人的性命来换取胜利,使得战事更快平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损失是否其实更小?不过他也知道,冠军侯是不会想这个的,这个年轻人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打仗。   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打仗的冠军侯坐在营帐里,一手拿针,一手拿线,一脸谨慎地看着自己裤子上的破洞。   凤翎卫的制式军服一季两套,他是新人,有四套衣服,还是很宽裕的,但凤翎卫除了当值,平日里还有操练,操练过后还有蹴鞠耍乐,新衣服的料子总是更硬实一些,容易破损,加上凤翎卫军服有一样的毛病,裤子紧,其他人基本上都是自己拿回家缝过几道的,霍去病没有这个条件,也没人和他说,穿到现在除了身上这一条胡服长裤,剩下三条全都开了裆。   军中是不兴开裆裤的,既不方便操练,也不方便蹴鞠,霍去病在问了一圈之后,还是借了针线自己回来补。   霍去病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补过裤子,第一次上手显得有些笨拙,沉下心之后,他又觉得缝裤子没那么难,只花了半个时辰就把三条裤子都缝好了,虽然针脚有些歪斜,但凤翎卫里没有家人帮忙的也就是这么个水平。   裤子缝完,同帐的孙因在外面叫嚷了,霍去病这才把针线放在桌上,想了想又细心地拿了个竹简盖住,这才出去了。   凤翎卫的业余活动十分丰富,包括但不限于蹴鞠,马球,投壶,摔跤,不凑巧的是,这些霍去病全都会。   众人见他合群,虽然有时候还是会有一些人冒酸气,但毕竟大家都是良家子出身,生活环境不算复杂,也没怎么认真针对,处着处着也就习惯了。   一场蹴鞠赛打完,霍去病擦了擦一头的汗,那边又有人来叫,下午是他当值,这会儿就该过去了。   宫中当值从来只有提前到了站在外面等,没有到点赶过去再补上的,但凡宫门前少了一个当值的人,整个营都要受罚。   深秋八月,枝头落叶尽,姬越结束了一天的公务,起身时有些头晕,站着缓了下,一直没吭声的史官张异忽然开口道:“陛下久坐,不宜速起,最好是向后仰几下,拉伸躯体,再慢慢起身。”   姬越见他说得十分有经验的样子,又想到史官基本上都是一坐坐一天,也觉得有道理,向后仰了几下,又伸了一个懒腰。   张异的视线立刻向下,他现在已经很有自觉,只要陛下做出不符合身份的行为,他就移开视线,假装没有发现,这样也就不需要劝谏。   反正他劝谏也没有用。   走到宫门口的时候,姬越忽然看到了门口站岗的两列凤翎卫,目光落在秦杉身上,又看了看霍去病,问秦杉道:“此人来了多久?”   秦杉连忙说道:“回陛下,王二狗来了差不多三个月了。”   霍去病把头稍稍抬起来,视线向下,眼帘垂落,这是被君主注视时应有的礼仪,臣不能直视君,但要让君主见到自己的脸,天威难测有时候只是因为没法察言观色。   姬越点点头,说道:“朕拟明年开春对西域用兵,你有何看法?”   这话不是对秦杉说的。   霍去病悄悄抬起一只眼睛,发觉姬越看的人是自己,神情一肃,他压根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之快,对于西域的形势,他也是听闻过的,这会儿也不怯,稍微整理了一下措辞,就道:“西域大小三十六国,积弱者十几之数,剩下的唯有乌孙、焉耆、姑墨、月氏、龟兹等西域大国有威胁,兵员多则两万,少则五千,臣以为应当遣楼兰军先下五千之国,以小股骑兵扰乱诸国后方,佯装大军,使其难援,一旦西域之国被下半数,哪怕西域诸国再行联盟也无力回天。”   姬越问道:“小股骑兵能做到牵制数个西域大国?”   霍去病不自觉地又把头抬了起来,黑亮的眼睛透着灼灼的光,斩钉截铁地说道:“能,只要带兵的人是臣。”   秦杉差点被吓死,又不敢多嘴,一脑门的汗都急出来了,这个时候姬越的一点点沉默都能让气氛凝滞成结,跟在姬越身后的张异却忽然抬了一下脑袋,作为史官,他莫名来了一种奇异的预感,他感觉,这一幕是可以记载进史书里的。   姬越没有思索太久,她毕竟也是一个年轻人,如果稳扎稳打,想要在短时间内拿下西域诸国不太可能,晋有灭西域的国力,却没有那个时间去耗,奇兵固然冒险,但如果不能成事,立刻加大兵力打稳仗也不算失误。   姬越看着霍去病,说道:“朕给你六千轻骑,可敢往西域一战?”   霍去病毫不犹豫地说道:“敢!”   姬越想了想,说道:“朕封你为骠骑将军,自骠骑营遴选精锐将士随军,开春启程,明日你就不用来凤翎卫了。”   霍去病怔愣一下,连忙行礼谢恩。   姬越倒不知道这个巧合,晋本就有骠骑营的编制,一提到小股精锐骑兵她就想到了骠骑营,霍去病怔愣的样子也没让她多想,只当是受宠若惊了。   说实话,姬越觉得霍去病很特别,她很少在异灵的身上感受到朝气,也许是因为异灵大多活到寿终,上了年纪,但在这一刻,姬越很轻易地判断出了眼前这个霍去病生前的年纪大概不会太大,至少不会超过三十岁,他的眼睛太过明亮,宛如夜空里的星辰。   张异走在回家的路上,脑海里反复出现刚才明光宫前简洁的君臣奏对,想了想,还是在随身的册子上记了几句话。   【自建三年,八月,上自明光宫出,问凤翎卫王二狗者西域事,二狗答之,言可带小股轻骑牵制西域诸国,使其难援,上以六千轻骑,封骠骑将军。】   如果这位骠骑将军没能打出一点名堂,这句话就只能记在无关紧要的臣子录里,千百年后也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如果这是一位名将一生功绩的开端,那么这句话就是列传的开篇。   一笔春秋,这就是史家啊。   夜色弥漫,月上中天,黑羊正在记账。   他如今已经是一名统领校尉,手底下不管人,却和副将没什么区别,黑猪手底下的人都受他管,从军备发放到军饷餐食都要他来操心,奴军人口多,忙起来很要命。   黑羊干得十分认真,他吃过苦,知道这些东西在上面人眼里只是一点杂事,对奴军的兄弟们来说却是一片天,一分一厘的错误都不能有,把上个月的账全部理清之后,外面已经开始巡夜了。   黑羊走出营帐,没走多远,忽然发觉主将大营里还亮着光,他自己就够忙的了,大将军比他还忙。   卫青习惯了。   他做事谨慎,战场上能做到尽量摒弃一切私人感情,但平日里对军士还是颇为照顾,尤其是军粮军饷方面,晋军和汉军不同,克扣军费是重罪,要连坐到全族,在这样的环境下,打仗都成了一件轻松的事情。   士卒不畏死,将领不畏战,天下可定矣。   但其实卫青的心里也不是没有忧虑,前世他是天子亲信,带兵在外毫无畏惧,但这一世,他本是一个戴罪之人,连天子的面都没见过就被封将远调到楼兰,又带兵远征天竺,立下功劳,如今屯兵楼兰,堪称雄踞一方,陛下丝毫没有让他回去述职的意思,他这个将军当得未免也太顺当了。   将在外,一旦被人在君前说了闲话,没有天子信任,哪怕带兵再多,也是朝不保夕,至于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只看死了嫡长子都像个没事人一样,就知道靠不住。   前些时候卫青还听曲沃来的人说,他那个父亲得了三十多个东瀛美人,一个月每天换一个,过得逍遥极了。 第66章 父子相见不相识   对于卫青雷打不动一年三次请归的奏疏, 姬越觉得怪烦人的。   晋国已经很多年没有领兵在外的大将军了,戍边的军队有分权制,一旦开战还需要临时指派一个将军去统领, 理论上姬越知道卫青是在避嫌, 表露出不愿意领兵的态度,就和史书上一些将军自污的行为差不多,都是为了让君王放心。   但姬越对卫青是很放心的, 不是因为他前生辉煌的功绩,而是综合了各方面的考量,她原本也是想像往常一样回绝的, 但忽然想到卫青已经到了娶妇之年, 回到曲沃尽快娶个妻子也能让这个异灵定定心, 曹操刚来时各种惶恐, 有了美人之后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有滋味,可见这一点对男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加上对西域的战事至少也要到开春,让他回来一趟也可以。   卫青真没以为自己的请归能被准许,他惶恐于自己如同空中楼阁一般的荣宠待遇,只能从一次一次的拒绝请归的奏牍里汲取一点安全感, 而请归真的被准许之后, 他反而更加惶恐了。   不仅是因为即将见到那位任用他的女君,还因为他是一个占据他人身体的孤魂,原身乃是曲沃上品士族子弟, 父母在堂,性格上的变化还可以用从军的经历来搪塞, 一旦要问到从前的事情, 或者原身的习惯, 他要怎么应对?   抱着一种忐忑的心理,卫青收拾行李带着一列亲随从楼兰启程归家。   经过两年的治理,楼兰如今已经变了一个样子,用砖石建造的城池整齐有序,不再只是商人的中转站,晋商直接在楼兰开办商会,收购外货,贩卖晋货,比起以前只靠贩货商人带动的经济体系,有了晋商的入驻,各种相关产业也跟着做了起来,从酒楼茶肆到客栈旅店,再到街市卖艺,路边小摊小店,显露出繁荣景象。   楼兰人的语言与晋人不同,除了孩童在官学必须学习晋语之外,商人是最先学会交流的,之后由新晋郡守王莽起头,带领楼兰郡民学习晋语,还亲自收了两名楼兰学生,终于在楼兰掀起一股学晋之风。   卫青走时甚至还有一点遗憾,毕竟在楼兰,军士是很受到尊重的,楼兰人以前过得不算太好,晋商歧视西域人,外商视他们为苦力,如今真正做了晋人,才发觉有一个强盛的国家作为后盾是多么自豪,有稳定军饷的晋军更是受到许多楼兰少女的欢迎,不少士卒都在楼兰娶妻生子。   从西域走到边郡花的时间不短,用了十几天,地图上直线距离很近的两个地方实打实走起来可能要花上几倍的时间,然而过了边郡,就有晋人修了好几百年的直道可供行走,普通的直道一般可以容纳四到五人并排而行,而供军队行军的直道可以让三辆战车同行,各地修建的直道也有区别,富庶之地使用平整的砖块或是打磨平实的山石铺路,穷一些的地方深挖壕沟,再使用矿土填实,用滚轮碾压平整,使直道不生杂草。   晋直道和卫青记忆里的秦直道相差不远,他去楼兰时也走过直道,然而这次却有了差别,直道侧边每隔一段路程就修建了一座烽火台似的高塔,有两根极长的管道一高一低连着两座高塔,管道底下隔一段有石柱支撑,长长的直道不见尽头,高塔与管道也仿佛不见尽头。   见卫青感兴趣,一个亲随就笑道:“大将军久不归家,不知道这两年的事情,这叫做通讯台,十座通讯台为一班,每座通讯台都有十人值守,一旦有消息传到通讯台,传至曲沃的用红丸,传至地方上的用蓝丸,比马跑得快,将军传到曲沃的消息也是从这里走的呢!”   卫青只是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通讯管道的原理,却也不由叹道:“这也太奢靡了。”   亲随可不懂这个,笑了笑没接话。   马一上了直道,走得就快了,从边郡到曲沃花费的时间不到一个月,卫青在城门口停下马,一时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怯之感。   只是旁人近乡情怯,他就厉害了,他连这座城都不认识。   诸葛亮回到曲沃还没几天,自从诸葛亮走后,一直是曹操负责带人研究火药的事情,曹操很有钻研精神,这些时日刚研究出一种可以爆炸的弩箭,配合诸葛亮的连弩,可以达到远程放火的效果,他还没高兴两天,诸葛亮连口气都没喘,关起门来几天,就设计了十几种火药的用法。   他竟然还发现了这种火药的药用价值!   军中艰苦,有时候行军打仗难以及时清洗衣物,有不少士卒都有疮藓顽疾,诸葛亮在研究火药时突发奇想,使用火药治愈了一个身上多年带疮的亲卫。   这就离谱。   曹操憋着一肚子气从明光宫出来,琢磨着还有什么东西是诸葛亮拿不出来的,没注意看前面来了一行人,两方离得很近了才注意到,为首的是个面貌很年轻的武将,穿着一身亮闪闪的盔甲,看不出具体品级,曹操也是当朝高官了,略微行了一个臣子之间的普通礼节。   那年轻武将也很知礼,见到曹操仪表不凡,连忙也行了一个恭敬的回礼,甚至还低了低头表示尊重。   两人擦身而过。   领着卫青的内侍都有些懵了,没听说过赵家的礼节这么重的啊,父子同朝真就不当父子,在外都是同僚呗?   卫青这是第一次面君。   原身是个纨绔子弟,哪怕就不是纨绔子弟,士族郎君里真正能面君的也只有那一小撮极为优秀的,原身还不够格,他一来就在黑牢,之后去了军营,再之后就莫名被洗刷了罪名送到楼兰带兵,卫青想过原身是太子亲信的可能性,但曲沃来的消息里从来没有多余的字节,所以他也拿不准。   姬越一般是不会为臣子专门空出时间来的,曹操来见她都是一边批复奏牍一边和他说话,但对卫青她还是有一点尊重,见他行礼,就放下了手头的事情,抬头看着他,开口道:“将军在外辛苦了。”   卫青低着头恭敬道:“这是为臣本分。”   姬越点点头,说道:“打下天竺,有赏无封,将军可有想法?”   卫青连忙说道:“陛下自有考量,臣不敢有。”   姬越说道:“为君者应当赏罚分明,朕不封你,不是怕往后封无可封,将军的功绩朕心里都记得,往后有人提及卫大将军的事情,朕是不认的。”   卫青忽然一颤,下意识抬起头来,又惊慌地垂下视线。   姬越从御案边走下来,一步一步,宛如走在卫青的心口上,她离得近了,微微后退一步,用平视的视线看着低头的卫青,轻声说道:“朕用人,只看这人有没有用,只要对朕有用,朕不会多说什么,将军可明白了?”   卫青低声说道:“陛下知道……”   姬越笑了笑,说道:“将军归家之后,尽快成个家吧。”   卫青连忙低头行礼。   姬越算是和卫青摊牌了,她提前支走媚娘,就是为了和卫青说这几句话,在外的将军不比旁人,她自己的亲信还需要时间培养,不可能把卫青一直留在曲沃,适当的摊牌很有必要。   人重活一遭就会变得很谨慎,即便姬越只是提了一句,也足够让卫青左思右想,辗转反侧,至于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性命是否握在姬越的手中。   从宫里出来,卫青才发觉自己在冬日里竟然冒了一脑门的汗,脚步也虚浮得很,没走几步刚要上马,迎面一阵冷风,吹得他打了一个激灵。   一列换班的凤翎卫从道路尽头走来,为首的那个手里还掂着个鞠球,靠近宫门口时随手把鞠球一扔。   卫青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骑上马背,让亲随开道。   司空府邸是很好认的,曹操和卫青面君是前后脚,归家也是前后脚,曹操那边才坐下来,喝了一口美人泡的茶,那边就有人来报,说是五郎君归家了。   曹操这些日子已经很有做父亲的自觉,继承了别人几个儿子,他全都当成自己儿子来养,说句实在的,原主赵易做父亲都没他做得好,他来了之后,和三个儿子可亲近了。   五郎君赵轻也算是赵家的一个传奇人物了,至少在五郎君被派去楼兰之前,谁也没当他是一回事,就算是亲娘也觉得他不学无术,脑子空空,骂人一流,算是士族混子里的典型,可谁料想去了楼兰之后,简直像是半道上被个同名同姓的人换了,不仅没有闹出纰漏来,还干得有声有色,去岁更是领兵一路凯歌打下了天竺。   曹操对这个五儿子也有一点好奇,但他倒是没以为世上能有多少借尸还魂的事情,他见过不少年少混子,往后英雄的人物,何况家人也没几个会在做父亲的面前贬低儿子,这就造成了一个信息差。   于是父子两人当堂对面的时候,卫青愣住了,曹操僵住了。   哦豁。 第67章 微服出巡   父不识子, 可以理解。   毕竟卫青在外这两年,人高了,晒黑了, 脸也远比先前瘦削,刚来时连看着五郎君长大的老门房也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   可子不识父就奇怪了, 曹操在曲沃养尊处优,和刚来时区别不算大, 坐拥几十个美人, 也没比之前胖多少,总的来说,这个儿子有问题,有大问题!   但曹操压根没有表露出来, 他只停顿了一下,就欣慰而含笑地说道:“我儿长高了,也健壮了!”   竟然丝毫不提刚才宫中相见的事情。   卫青在明光宫被天子叫破身份,可以说惊吓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这会儿心知自己就算露出再多破绽也有人兜着,本身已经不那么慌张,眼前这个父亲也在演戏, 一时拿不准, 只好顶着一脑门的汗, 干巴巴地行了个礼,只道:“多时不见,父亲安好。”   卫大将军不擅演戏, 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僵硬。   曹操不在意这个, 真来一个诸葛孔明他也觉得难受, 索性他这个爹也不是真爹, 多认个假儿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把人叫到近前来瞅了瞅,又笑着打发了想见儿子的妾室,只说路途辛苦,叫儿子先去歇息,原本准备好的伺候人手全都撤换成近两年才进府的新人,可以说是面面俱到。   这一点卫青也是在府邸里住了几天之后才发觉的。   有了一个缓冲期,加上军队确实是磨炼心性的好地方,妾室倒也没看出什么来,比起儿子的变化,她更在意的是儿子如今的身份权势,赵家一门五子,只有大郎君赵思是嫡出,大郎君死了,只剩下她生的四个儿子,偏偏都不争气,前两个托庇家族混个小官做做,四子为了一个死了的娼女颓废至今,也不说娶妻生子,只有这个五儿子出息,欢喜都来不及。   等到卫青将天子的意思说了,妾室更是高兴,为了四儿子的婚事,她在全城的官媒面前都快抬不起头来了,如今可是给老五说亲!   十八岁的大将军,谁家可比?   曹操的这位妾室原本是和大妇一同嫁进来的,大妇是嫡长姐姐,妾室是庶出小妹,名为王幺娘,王幺娘这辈子是真没怎么吃过苦,王家家风不错,在家时至多是不如姐姐受宠,吃穿用度没短过,嫁进赵家之后一年多,姐姐就难产死了,她名为妾室,实则是大妇,之后连生四个儿子,哪怕都没什么出息,地位却也不同寻常。   可自从大郎君死后,夫君就变了一个人一样,把她打发得远远的,和几个儿子都交上了心,以往她还能安慰自己至少有儿子,但现在连儿子都不听她的话了,想诉苦都找不到人,那三十几个美人进府之后,更是个个都以妾室自居,东瀛美人精得厉害,对着男人时温柔入骨,对着她时连个礼节都欠奉,她已经憋屈很久了。   卫青其实是有些躲着这位名义上的母亲的,但架不住王幺娘想炫耀儿子的心,没几天就快把全城的官媒都叫来了一遍,各家的适龄女儿全让她挑剔了个遍,就算有时候卫青觉得哪家女郎听上去不错,她也会立刻找出十个八个缺陷来。   卫青发觉这个母亲从未对他的改变有过半点怀疑,渐渐地也安下了心,他极少发表自己的意见,毕竟他对婚事并不看重。   曲沃的官媒都快烦死了王幺娘,可大家虽然聚在一起诉苦,背地里却还是竞争得厉害,毕竟赵五郎君如今也算是曲沃士族里的一等人物了,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女不慕强?哪家听说是要去给大将军的母亲相看,不是嘴上嫌烦,递画像一个比一个快?   司空府邸就差让官媒们踏平了。   卫青他不常发表意见,但也不代表他不觉得自己的意见不需要被人尊重,王幺娘嘴上问他,实际上并不理会他的想法,她一家家挑过来挑过去,不过是为了消遣别人。   耐着性子在家里待了几天,卫青也实在待不下去了,他白天都会躲出去,到了宵禁才会回家。   事实证明他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王幺娘除了一开始找过人,后来发觉没什么影响也就算了,仍旧对着每天上门的官媒挑剔来挑剔去。   姬越最近想开放宵禁。   二三十年前那会儿是没有宵禁的,繁华都城的夜景别有一番滋味,其他地方也许不如曲沃热闹,却也各有特色,但后来盗童鬼频繁作案,渐渐地夜市就荒了,因为没有宵禁,夜里行盗的人也很多,后来才有了宵禁,不许百姓夜里出门。   但现在的情况又有不同,盗童鬼被清缴,各地贼盗案件渐少,白日里热热闹闹,到了晚上一哄而散,确实有些扫人兴致,最重要的一点是,姬越白天要忙于公务,如果开放宵禁,到了晚上她可以轻装简从出去玩,不需要每次出宫散心都要搞一番大阵仗,姬越还年轻,实在难以想象自己像先皇那样,一辈子都像被锁住的鸟儿困在宫墙里。   但开放宵禁不是随意一声令下就完事的,首先要解决的是百姓多年来对夜晚的恐惧心理,姬越决定增设一个城卫司,配以铜弩长刀快马,在各地城池都设置,前期以保护百姓人身安全为首要,一旦遇到贼人,当场严惩,这份章程姬越交给了廷尉府,徐榆列出了五条十八章,从犯案基本等级到惩治力度一应俱全。   五条分别为偷盗砍手,盗童砍头,猥亵宫刑,行骗割鼻,行淫苦役,十八章则是将各类罪行划分得更为细致,惩治力度也各有不同,不多赘述。   基本的章程列完,城卫司也正式挂牌立章,姬越从廷尉府里抽调了一部分人手组成曲沃的都城卫司,一事不烦二主,都城卫司交由徐榆来管。   听上去花费时间不短,但从姬越升起这个念头到曲沃基本开放宵禁也不过花去了小半个月的时间,其他各地城池还在筹备阶段。   姬越做事是讲效率的。   宵禁开放之后,差不多也到了年关,虽然天气寒冷,但还是有不少人愿意在外面享受难得的夜景,暗巷里少年少女低头细语,脸颊晕红,上了年纪的人在雪地里慢慢行走,踩得嘎吱嘎吱的,蹴鞠的孩童兴奋不已,街头巷尾踢球奔跑,冬日里跑出一身大汗,再回家喝上一碗热粥,碗筷间弥漫着热腾腾的白气。   这就是人间烟火了。   虽然姬越拥有不出宫门就能纵观天下景的金台,但自己走出宫门的感觉还是不同的,她其实不怎么讨厌走路,习惯了自己的残疾,有时候是要比正常人更容易忽略这一点的,更何况她的随从也都走得很慢。   姬越走了一段路,刚好走到国子监前不远处,街市上的喧闹声像是隔了一层传过来,安安静静的一条河,一道桥,就是官和民的距离。   迎面有寒风吹拂,姬越于是把两只手揣进厚实的袖子里,刚要上桥,国子监边上的道路尽头就拐出一个人来,姬越眯了眯眼睛,才认出是卫青。   自从开放了宵禁,卫青就找到了借口,他晚上在外游荡,白天在家睡觉,谁也不会在他睡觉的时候打扰他,耳边这才安静了,从这条道走,是因为这条道是除了宫门直道之外,唯一一条从官邸通向街市的道路。   这一点都不算巧,唯一巧的是姬越赶在这个点出宫。   卫青硬着头皮走上前来行礼,见姬越穿着一身土蓝冬衣,木簪束发,看上去很像是寒门士人,显然是微服出巡,可微服出巡还带着一列身板挺直的凤翎卫,哪怕个个粗布麻衣,他也看得出来是凤翎卫,身边带着风情动人的丽夫人,哪怕就是打扮得稍微富贵一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扎眼。   别问,问就是他陪同皇帝微服的经验很多。   虽然一脑门都是汗,卫青还是僵硬地没有表露出来。   姬越的微服经验来源于先皇姬岂,先皇姬岂的微服经验来源于先武帝,而先武帝的微服出宫的爱好是上了史书的,百姓都认识他,先武帝说是微服出宫,其实就是游玩,你真认不出他,他没准要打人。   姬越是真的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媚娘……也一样,打小就进宫的人早就和民间割裂了,更何况还有一句话,叫当局者迷。   姬越打量一下穿得很普通的卫青,发觉他和微服团的打扮还算一致,就微微颔首,说道:“朕出宫来赏夜景,正愁没人带路,将军也一起吧。”   卫青硬着头皮应是,犹豫了一下,叫了一声主人。   姬越却摇摇头,认真地说道:“我等都是平民打扮,不分主仆,你叫我大人就是。”   晋时的大人虽然多半指代父母,但也可以指长辈,虽然看年纪更像兄弟,但姬越不能接受自己比别人低一辈,索性这年头叔叔比侄儿小的事情多了去了。   卫青看了一眼随同的凤翎卫,又看了看一身平民衣物仍然高高在上的陛下,深吸一口气,还是没把到了嘴边的话说出来,干巴巴叫了一声大人。 第68章 上有政策   姬越不常出宫, 做太子时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登基之后更是只有寥寥两三次,她熟悉曲沃城, 完全是因为用金台俯瞰过整个城池的格局, 至于哪条街是做什么的,哪家店铺比较热闹, 哪里适合游玩, 她是一概不知的。   连卫青这个才来不久的人都比她更熟悉曲沃城。   过了官桥不远, 就到了一处街市,不同于姬越回溯武帝盛世时的车水马龙, 黑夜如白日一样喧嚣, 她的都城一切井然有序,热闹归热闹, 但没有扰人的叫卖和锣鼓声响, 路边的摊铺支着灯笼杆,开张的店铺点着煤油灯,有卖艺耍把式的也都归整到远离民居的闹市一角, 比起白日,夜市是安静很多的。   走了两条街道, 距离闹市也很近了, 远远地能够听到丝竹之声,这时候的卖艺大多是耍猴,舞剑, 摔跤, 花式蹴鞠, 也有摆好的武擂, 能把擂主撵下台去的就能得一笔花红, 都是颇有意思的。   闹市口有扁食摊子,姬越原本是不打算过去的,她虽然不贪享乐,也没有委屈自己的喜好,但一眼看去忽然觉得那摊子上的老父妻面熟,她出宫次数有限,稍一回想也想起来了,正是二三年前她随先皇出宫时遇到的那对摊主夫妻。   马老二穿着一身得体的粗布衣裳,面前围着一块麻布防止衣裳蹭上火灰,这两年家家户户都宽裕些了,对吃食也挑剔,以往那些吃了些粗粮就去上工的力夫隔三差五也要吃两顿白面,能在晚上有空闲出门的人家更是不吃粗粮,马老二就和老妻商量了一下,白天还卖粗粮,晚上就卖白面吃食,生意比以往好得多了。   今夜不怎么冷,街市上的人也比较多,摊子还没支起多久就卖出去了好几碗白面扁食,马老二乐呵呵地捞着大锅里的汤面,刚盛起一碗来,面前就站了黑压压一行人。   马老二愣了愣,目光落在为首的小郎君身上,迟疑片刻,小心地笑了笑,说道:“是两年前那位小郎君吗?”   姬越点点头,说道:“来二十三份汤面,只我不吃葱蒜。”   马老二的摊子上如今是有蒜的,一个小碗盛着,买最贵的汤面才有小小半勺浇在上头。   马老二连声应了,他的摊子很小,最多的时候也就能挤十个人坐着吃,但他见过这位小郎君和老先生的随从都是蹲着吃,不上桌的,也不慌,数了数只有二十个碗,还特意让老妻去隔壁摊子上借了碗来用。   姬越一共带了二十个凤翎卫,多出来的三份汤面是她的一份,媚娘的一份,卫青的一份。   马老二还算有些见识,只看小郎君的精神面貌就看得出来这必然是当家做主了,所以也不去问两年前那位老先生的事情,一边烫面,一边笑呵呵地说道:“小郎君可是久不来了,要是再过一阵子,可能就再也吃不到我家的面咧。”   姬越唔了一声,还是卫青开口问道:“老人家,这怎么说?可是遇上了麻烦?”   马老二摆摆手,“不是不是,我们两口子挣了点钱,准备回乡去,上回分地,我家分了四十亩好水田哇!两个儿也都大了,正好一把子力气,总不能让他们天天游手好闲。”   姬越想了想,说道:“四十亩水田,可是家中田地曾被士族侵占?”   马老二吓了一跳,但想到什么,还是伸头看了看边上,发觉没外客靠近,这才小声地说道:“小郎君说的是,我家的田被人占了整二十年,郡里的差役老爷来看过两回,最后给我量了二十亩好田,还加原先被占的田,一共四十亩,咱们奉山郡的郡守爷可真是个好人哪!”   姬越没有搭理,媚娘却看得出来她不高兴了,便打趣似的笑道:“老人家,陛下让人分的田,怎么只说郡守是好人?”   马老二却摇摇头,说道:“朝上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但地方上还是郡守爷说了算,把上等的田分给自家族人亲眷的多了,要我说,还是咱们奉山郡的郡守爷心善。”   奉山郡是距离曲沃最近的大郡,郡守孙溪,是姬越提拔的寒生,郁郁多年不得志,为官之后十分勤勉,但有一点贪贿的毛病,只是收了钱没办过事,收的数额也不大,仅仅是能让他一家老小富足生活的钱粮,姬越也就看在他的能力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正说着,汤面端了上来,姬越没动筷子,卫青则顾不得烫,先喝了一口汤。   马老二看得都觉得喉咙疼,连忙给他端了一碗凉水放在桌上,语气带着点老人家特有的责备,“急什么,油花浮上头,不见热气也要冷冷,舌头都要烫熟咧!”   卫青喝了一口冷水,只是笑了笑。   蹲在地上的凤翎卫面面相觑,忽然明白过来,大为遗憾,没能赶在这位大将军之前喝一口刚烧开的面汤,这是面汤吗?这是在陛下面前表现的机会!   天气寒冷,汤面凉得快,姬越吃了一整碗,连汤都喝了个干净,倒也没觉得撑,目光落在闹市里那些各式各样的小吃食,觉得自己还能吃下一点。   接下来的微服一行,卫青只是试吃都吃得饱了,二十个凤翎卫有一半都抱着满怀的东西,剩下的是为了防备突发事件,几乎都围在姬越身边。   好在的是,姬越的脚也不能支撑她走一个晚上的路,两更天没过,姬越就找了一家酒楼歇息,不出意外的话,坐着休息休息,再吃点东西就能回宫了。   饶是卫青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和汉帝出游,重点在玩,和陛下出游,重点在逛,其实走了好几条街,他是真没看出来陛下有什么目的性。   姬越点了几样菜,找了个二楼入座,从二楼的窗户向外看,能看到街市上的行人和灯火,这一点是宫中不能比的,宫里连走路的声音都很小,一点生机都没有。   吃过汤面,酒楼的饭菜就不那么诱人了,姬越没动几筷子就走到了窗边,让凤翎卫去吃。   就在这个时候,姬越在酒楼底下的行人里看到了一个熟人。   曹操和几个属官走在街市上,话没多说几句,就有属官提出,他最近新得了一个宝贝,外面的灯火太亮,不如大家都跟他回家去康康夜明珠,曹操是欢场上的老手了,一看就知道有问题,他严肃地质问几句,属官低声说了几句,曹操顿时浑身冒火,狠狠批评了几句,然后迫不及待地跟着属官去康夜明珠。   姬越倒是没能从几个人的脚步里看出什么来,只是出宫在外看到熟人觉得亲切,多看两眼,毕竟她不怎么用金台窥看某个人的私隐,也极少看到官员私下里的样子。   酒楼二楼不算高,姬越的视线只看到一行官员走进一户曲沃城民居,虽然还能看见院子里,但以她的视力已经看不清楚具体情形了。   姬越原本不怎么感兴趣的,但刚从窗户边走下来,她忽然想到,一行官员在二更天的时候微服去一间民居,这是去做什么?   姬越招招手,把坐在桌案边上的卫青叫来,指着那户民居,问他道:“能看得清里面吗?”   曹操一行是从姬越眼皮子底下过去的,进了小院人影模糊,而卫青的视力只能看得清小院里大概的情形,看不清人脸,仔细一看,脸色就有些古怪,但还是说道:“院子里仿佛是个歌台,有两个女子在跳舞。”   卫青的形容过于朴素,实际上曹操几人看到的景象就奢靡了许多,柔柔月色照映如雪肌肤,异族美人轻歌曼舞,将一座普通小院衬托得宛如异域仙宫。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女闾案之后,士族接二连三被打击,姬越对此类案件的追查力度却比原先小了许多,因为她不觉得还有人敢明知故犯,至于金台,金台是让她纵览天下大局的,姬越也没有那个兴趣家家户户查房,还有一句话,叫做灯下黑。   朝廷官员一般是不敢对家里的奴子,外面的良家女下手的,然而曲沃城中三教九流汇集之处自古就有一门生意,叫做暗娼,白日里如同寻常人家,晚上却会打开门做生意,大部分是寡妇在做,也有寡妇带着女儿做,进不起女闾的穷汉大多在这里花销,女闾被撤之后,这些暗娼反而逐渐红火起来。   曹操几人进的正是如今曲沃城中最红火的一家暗娼,这家暗娼之所以最火,是因为她们把持着所有暗娼女的把柄,户籍个个干净,明面上还有雇来的男人假称夫妻,只在夜里开门,对嫖客身份三不问,保密力度极大,从女闾案后不久开张,到现在从未出过事。   但要说曹操是熟客就太冤枉了,暗娼不可能大张旗鼓开门做生意,都是嫖客一拉二,二拉三,曹操这回是头一遭来,主要是听说新货上门,是西域来的美人。   歌舞还没散场,主菜还没脱光,院门外忽然传来重重的敲门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随即被人一脚破门。   凤翎卫! 第69章 官员功过制   暗娼馆明面上都是民居, 这时节就算是都城也少有半夜点灯的人家,容易被人发觉,所以一般是院子里表演, 屋子里办事。   几名官员还没到办事的环节,尤其是曹操, 他第一次来, 凤翎卫踹门时他人还在院子里头, 惊吓是惊吓,但到底没犯实质上的错误, 姬越也不去管他,查封了暗娼馆后, 直接令城卫司挨家挨户搜寻户籍, 但凡非曲沃户籍又长期滞留城中的年轻女子都要详查,除此之外, 被封的那间暗娼馆也在一夜之间查得明明白白。   起初是几个地痞流氓组织本地寡妇和贫女做暗门生意, 后来女闾被封,这几个地痞等风声过去一些之后就勾搭上了几个士族浮浪子弟,渐渐有了外来的货色, 这些女子大多都是自愿来的,有的在乡下还有丈夫孩子, 就算被暗娼馆抽去七成花红,也足够贫家过上宽裕的生活, 很多暗娼都是经熟人介绍来的,还有很大一部分姿色不够被刷下。   姬越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女闾和暗娼不同, 虽然经营错误, 但女闾的本质是囚牢, 让女犯赎罪的地方,即便有自愿进去的,也是为了性命,暗娼却是实实在在挣皮肉钱,除了一部分被哄骗来的,这两天抓住的近千名暗娼女里,竟然有八成都是自愿。   姬越有些匪夷所思,分田制她是一刻没有松懈,盯着地方官员分田下乡的,就算真有一些马老二所说的把上等的田地分给亲眷的情况,也不至于让该分得田地的乡民无田可种,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种地已经能够让她们温饱,官学也在逐步开放,为什么还要去做这种事情?   她不明白,但不妨碍有人明白,曹操过了被当场抓嫖的坎,脸也不红了,心也不跳了,来见姬越的时候老老实实承认了错误,见姬越不解,还给她解释了一下,“陛下不知,这是古时就有的习惯,农户人家农闲时没有收成,壮劳力去找短工活计做,农户女子开门做点生意补贴家里,贫家无廉耻,人皆有敛财之心啊。”   他这么说姬越就懂了。   一直以来姬越其实是不怎么把庶民当成人来看的,士族有心思是因为诗书传家,从人的层面来说,比较符合姬越看待普通人的观念,而庶民则更像是猪牛羊,能吃得饱足,有衣穿,子女有学上,就是君王恩典了,就算是让庶民入学也是从少年抓起,过了年纪的基本上就被姬越归类到愚民的分类里。   但姬越这一趟出宫,先是听了一通郡守论,再是见识到了暗娼,忽然反应过来,庶民也有自己的心思,也有官员一样的贪欲,并且不知礼节荣辱。   姬越思索良久,让人把韩阙叫来。   曹操还以为姬越想通了,连忙笑道:“陛下,圣人说食色性也,可见人欲本为天理,依臣看来,堵不如疏,与其让这些暗娼偷税漏税,倒不如组织贫女重建女闾,也让官员有个花销的地方……”   他话还没说完,姬越就问道:“卿家有满院美人,前日为何出现在暗娼馆内?”   曹操听着口风顿觉不对,立刻说道:“臣提议重建女闾乃是出自公心,前日是因为那名属官言之凿凿,称那里什么货色都有,臣恐怕他们关起门来拐卖妇女,这才去走了一趟。”   他的神情看上去正直得不像话。   姬越如果有处置他的意思,当天就把他和那几个属官一起下大狱了,不处置曹操,一是因为他造纸之功堪称万世师表,是朝廷的脸面,二是因为他确实不是个熟客,今日也许还要加个三,这人太识时务,姬越现在倒有些明白为什么有些昏君宁愿养着几个奸佞了,实在是很逗趣。   曹操是个聪明人,他提议了一次没有得到准许,就不再提了,甚至还准备回去拟个奏牍,重重批评那些背地里去暗娼消遣的官员和士族子弟,此等行为简直不知羞耻,曹操浑身正气,越想越气。   韩阙来得很快,他来时曹操前脚刚走,韩阙看着曹操的背影嗤笑了一声,从他得到的消息来看,这两天的事情属他赵家牵扯最深,而他韩家早在两年前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地约束过族中子弟,如今家风清正,直逼魏家,总算是没有给陛下留下水性杨花的印象。   韩家崛起之日将近了!   韩阙斗志昂扬地进了明光宫,被交代了一身的事务走出来,都快把他压垮了。   姬越要让官员下乡,挨村挨镇讲学,各地郡县要把开启民智当成第一要务,韩阙除了负责把事情交代下去,还要组织起一批儒生编书,编一套给农民启蒙的书。   要素过多,韩阙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得了重任,还是扛了烂摊子。   官员下乡就很离谱,组织儒生更是麻烦,儒生虽然擅长编东西,但是给农民认字启蒙,这也太难为那些自己读书都是绕来绕去之乎者也的儒生了。   一向勤恳的韩司徒都茫然了,他回到家里发了会儿呆,然后组织全族开大会,中心思想就是这事要怎么办,办到什么程度。   韩家几名族老提议中规中矩地办,按照以前应付皇帝的经验,一项政策拖个两三年,皇帝那边自己就忘记了,对于此类言论,连韩和都不稀罕听,这些族老还以为是几年前的老一套了,江山都换主人了,别的他不能保证,但这事要是家主办砸了,韩和估计陛下能把家主砸了。   韩阙也是这么想的,他连敷衍都没敷衍,直接跳过几个族老,询问自家和陛下十分亲近的长子,“我儿觉得如何?”   白起已经习惯了韩家时不时开个全族表决大会了,思索了一下,说道:“陛下眼里容不得沙子,我看此事还需父亲全力以赴,儒生那边不如请国子监长周老先生牵头,他是陛下最为信重的老儒,何况教化百姓乃是一番功业,此事若成,父亲必然能青史留名。”   韩阙思考了一会儿,觉得很对,主要是他也不敢在姬越眼皮子底下打折扣,倒是儒生那边如果有周老先生牵头,他的压力肯定会减轻不少,剩下的和官员扯皮那部分,也就是他最擅长的部分了。”   韩和也在此时发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见,他对自己的能力有清楚的认知,没有说别的,只说他手里有一份受贿官员名单,主要是受贿数额较小,拿到陛下面前也没什么用,但对这些官员来说却是个把柄的,他觉得这个交给家主必然有用。   放在平时,韩阙能把韩和按在地上打,但这个时候他身负重任,拿官员把柄也不是问题了,顿时喜笑颜开,这可是天然一部分支持他的人手啊!   三家大士族之中,韩家势最小,但依然能屹立千年不倒,靠的就是这份全族上下拧成一股绳的劲头。   官员下乡不是姬越一份旨意下去就有用的,姬越已经很清楚,什么旨意出了曲沃就会减三分威势,层层下到地方上,能有个面子工程都是好的,除非仍旧派遣凤翎卫天下巡查,想要真正落实下去,还是需要朝廷官员自觉行动。   老一辈的士人还是太过散漫。   姬越如今开办的官学走的是三年制,地方上读三年,考核不过直接刷下,成绩优异者进入国子监学习两年,这种出人才的渠道比较保守,重在量大,适合培养具有服从性的底层官员,但也有弊端,耗时太长,姬越如今唯一的心病就是她的官员质量良莠不齐,难以让她真正放手施为。   媚娘倒是提议过从民间遴选人才,但不怎么符合国情,长远来看是个好制度,但在晋国能读书的除了士族就是寒门,官学是这两年才办起来的,平民百姓极少能有接触书籍的渠道,也许等纸张的价格再低一些,花上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民间才会真正出现一些能通过官员考核的人才,但现在是不适用的。   对于暗娼的处置,姬越也很头疼,组织暗娼还有负责下乡采办的那一部分管理层,姬越直接下令处死,而暗娼背后的一些士族子弟在这两年间其实已经基本牵连没了,零散一两个同样处死没什么问题,剩下就是官员和暗娼女,严格来说,如果姬越没那么缺人的话,以她的性格是会把这部分官员直接罢官回家吃自己的,但清查了大大小小几十家暗娼馆后,姬越发觉她的朝堂超过三成的官员都或多或少有过类似经历。   罢去这么多官员,朝政都要乱套。   姬越想了两天,这两天里她走到哪里都带着森森寒意,官员们更是噤若寒蝉,第三天的朝会上,姬越面无表情让顺意宣读圣旨,她设立了一项官员功过制,所有官员留下案档,一过罚俸,二过罚刑,三过罢官,所有去过暗娼的官员都记一过。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不仅没有人抗议,反应过来之后,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第70章 舅甥   暗娼这种事, 之前是没发现,发现了才知道有多不好办。   如同曹操所说,暗娼自古就有, 至于什么有组织的女闾反而是后来者,正常来说, 一个君王是不会管这种事的,管得太细浪费人力,更何况管住女人不行淫,难道能给君王带来什么好处?但姬越想到就去做了, 虽然她善后的样子很狼狈, 但她下旨的样子很帅气。   把这些暗娼女都杀了肯定不可能,都放回去,习惯了灯红酒绿的生活, 哪怕回到乡下怕也很难管得住自己不去走捷径,把这些庶民真正当成士族来看待之后, 姬越发觉所有事情都比以往难了十倍, 她思索许久, 决定暂时把这些人发回原籍, 由各地官服记录案档,等以后有什么需要用人的地方,优先用这批不肯种地的年轻女人。   与此同时,姬越也在思考一个问题, 金台小人被制造出来的年代, 被蓝星人称之为末代, 但就是那样全球有近五成土地无法使用, 处处天灾气候, 几乎山穷水尽的末代, 却养育了超过晋国千倍的末代人类,都是一样的土地,难道仅仅因为种子的不同,就能孕育出几倍乃至几十倍的收成?   在这一点上,小V说得十分笼统,它本来也只是一个机械的科普AI,在蓝星是用来教育小孩子的,姬越倒也想过找一些专精农家的人才来,但她搜索金台之后才发觉,哪怕是加上她不喜的那一部分时代英灵,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的简介里写着一点农业上的经历,看得出来只是官员有过一点扶农政绩,没有她需要的。   晋土辽阔,田地的数目也达到了一个平衡状态,能够自给自足,人人都能活得下去,这就可以称一声清平治世了,姬越在这之前,还真没想过类似的问题。   但如今她想对外开战,打的也不是青壮个个做和尚的天竺之地,这一点就要提前想到,以战养战不可取,那要如何取得蓝星的农术?   姬越熬了个夜,从金台小人笼统的科普里大致划分时代,再由时代人物一个个往下划拉,最终从被蓝星人称之为“工业大同”的历史时代之前五十年内的现存英灵里大致划了个圈,圈里有四个华夏人,简介都不全,但刨除掉战将,领袖,官员和文豪之外,剩下的也就是这妾身不明的四个人了。   姬越本来是想趁着时空能源汇满之后把那个简介很长的医工召来的,这时也很难去赌概率,四抽二,如果这次不中,那就明年下半年再把另外两人一起抽来。   金台上两道金光顿时飞射而去,两道金光并驾齐驱,相互还有交缠,不多时一起落地,投入一对溺水而死的男女身上。   姬越怀疑,之所以异灵比较容易附身溺水之人,是因为溺水对人体的伤害较轻,不像曹操,她一直觉得曹操脑子有点异于常人,怀疑是原身赵易病重时气坏了脑子。   董意同从昏昏沉沉中醒来,仿佛听见了爱妻的呼声,他弃文从农,带着团队走访了无数富庶乡镇,一心继承爱妻的研究事业,临终前一周,还应邀前往了南江大学和爱妻结识的地方做了演讲,回来之后病体沉疴,闭上眼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一生过得很值得,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像年轻时承诺过的那样,牵着妻子的手走完一生。   然后他就醒了。   一群穿着奇异的乡民围着他争吵不断,他下意识地握了握自己的左拳,发觉手里握着一个女人的手,连忙要甩开,他单身三十年了,连个女学生都不肯收,怎么会在弥留之际握上了女人的手?   但他的手一动,那个衣裳湿透面目陌生的女人口中却低低地叫了一声“意同”。   董意同震惊地看着那个女人,他忽然觉得不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就在这时,一个白头乡民忽然哭嚎一声,向着人群下跪,呜呜咽咽地说道:“乡里乡亲,难道真逼死二娃?他哥子在地下就安心了吗,乡亲们就行行好,放过他们吧!放过他们吧!”   白头乡民一边哭一边磕头,董意同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明白过来,这老人家说的二娃是他自己。   就在这时,女人也醒了,咳出好几口水,她目光茫然地看着周围,还没说话,就见一个陌生的男人低声说道:“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朱云锦愣住了。   董意同见她有反应,脸虽然很陌生,但神情却是他熟悉的,他的眼睛顿时红了,落下几滴泪来,却还是不忘提醒道:“莫言语,咱们见机行事。”   先前两人被救上来时两只手握得死紧,头也靠得很近,这会儿开口嘀咕了几句话,众人立刻发觉他们醒了,有个年老的妇人冲上来就要拉扯朱云锦,董意同怕她伤害妻子,连忙把人往身后护,这个举动让几个乡民顿时更加气愤起来,还有朝他们吐口水的。   白头乡民就继续磕头,哭着求。   拉拉杂杂好半晌,从不断的争吵和叫骂声中,这对阴阳相隔三十年的华夏夫妻慢慢明白过来自身的处境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且不得知,但他们如今一个是守了望门寡的嫂子,一个是年长日久想和嫂子过日子的小叔子,两人的事情被村里人发觉,嫂子跳河,小叔子也跟着下去了。   哭的是老公公,长子没了,二子险些没了,他苦苦哀求村民,最后由里长出面和了个稀泥,让众人不再为难老人家,按照晋律,其实没有望门寡的规矩,只有丈夫死了自愿守寡,换个寡妇籍,和男人往来都不算通奸,而望门寡是指没成婚之前男方就死了,抬着棺材去女方家把人娶进门,奉养男方双亲,但这连寡妇籍都没有,官府不认,严格意义上来说,望门寡的女子还属于未嫁女。   董意同夫妻都是纯粹的知识分子,见有里长出来作保,都松了一口气,还没等开口相谢,就听里长慢悠悠地说道:“不过,二娃还小,李氏勾搭叔子,败坏乡风,这要是县里查下来了,不能没个交代,我看不如就让她脱光了示众,这样以后就没男人上她的当了。”   董意同顿时怒不可遏,大声地说道:“你这是封建思想,荼毒女性,我……”   随即对上了一双双乡民的眼睛。   有不怀好意的,有看热闹的,还有鄙夷的,这些人宛如文豪笔下的封建恶鬼,弥漫着森森的鬼气,意欲择人而噬。   反倒是朱云锦冷静下来,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忽然开口说道:“我刚才下水,见到了河神。”   乱哄哄的碎石坳顿时安静下来。   姬越看了一晚上的热闹,到二更天的时候,思维敏捷的朱云锦已经彻底把一乡的人忽悠瘸了,个个都相信她是河神定下的祭祀,董意同负责在一旁应和,用远超时代的见识描绘了传说中河神宫的景象,乡民更是信服,这二人倒是一对难得的妇唱夫随。   关上金台,姬越已经确认了,工业大同之前的农业变革也许不是出自某一人之手,但这对夫妻至少有一个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这就足够了。   年关过去不久,天气还没回暖,新任骠骑将军领着他精挑细选的六千精骑,随同大将军赶赴楼兰。   卫青的亲事并没能成功,倒不完全是母亲挑剔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时间不够,高门嫁娶哪怕是最不走心的,也要三个月准备,至少要让亲戚朋友有个赶来贺喜的时间,如果一回来就说好的话,时间还够,但被磨去一个多月,就算是再想嫁的贵女也不得不顾念自己和家族的颜面,就连寒门都不会让自家女郎这样草草进门。   姬越表示理解,但也不由得为自己这位大将军叹了一口气,此去战西域,怕是又要蹉跎一两年青春了。   回楼兰的路上,卫青对那位年轻的骠骑将军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几乎到了每天不看着他就吃不下饭的地步,就差把人捏小了给放在眼睛里。   事实上他不好女色,也不好男色,一开始主要是是对骠骑这两个字敏感,后来越想越觉得真切,毕竟陛下已经明了他的身份,却在此时给一个长安游侠加封骠骑将军,这实在容不得他不多想,后来慢慢接近了这位小将之后,探得他的性情喜好和言语习惯,卫青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他的外甥最为人熟知的是蹴鞠这个爱好,但他会玩的不止这一种,只是蹴鞠比较适合在行军路上耍,因为将领基本上不搭理他,所以他有招揽士卒一起玩耍的习惯,卫青试探过几次,霍去病没有发觉这是试探,只察觉到他的亲近之意,本就警惕非常,然后这个和他年纪仿佛的大将军就忽然在半夜三更让人叫他过去,给他看了夜明……给他讲了一个卫家姐弟的故事。   霍去病沉默片刻,把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扔掉,一把抱住了自家舅舅。 第71章 神兵天降   新柳抽枝, 二月江南。   江南六郡多豪强,即便是打击士族的势头接二连三,幸存下的大家族也有不少, 但全须全尾存活下来的不多见,许多家族都是由小辈携带族中资源另开分家,才得以延续下来。   士族向来和豪强是分不开的,豪强借士族之势得以鱼肉一方,士族也要借豪强之力经营家族,防危于外, 士族倒了不少,豪强打了不少,最后天子得利,庶民分田,因为怕士族人心不定闹出乱子, 姬越一直打压江南士族, 使其不能在本地任官,派去的几名郡守也都是朝中有名的法家派, 虽然主张不同, 但法家有个特性, 严。   江南士族吃足了苦头,但民意所向,还真没有别个法子,反倒是官学的兴起让江南士族见到了希望, 无他,论学, 天下才子加在一起, 也抵不过六郡人杰, 江南自古有向学之风,各家书院招收学生之广,外地难以想象,别的地方都是送目不识丁的童子入学,只有江南六郡有条件从各家士族,书院里遴选优秀学生进学。   但江南一地,儒风之盛仅次于鲁地,几乎到了每十个学子里就有九个半儒生的地步,之所以是九个半,是因为那半个精研其他学说的学子,也会在大环境下不自觉受到儒学的影响。   所以江南六郡也是收女学生最少的地方,儒生没几个愿意让自家女郎出来抛头露面和男子一同进学,女学生里,多半是由平民女郎和先前有过女闾经历的女子组成,在学里很受歧视。   冬日天寒,官学放了半月假,再到开学的时候,果然就有零零散散七个女学生没有再来,阿燕收拾了一下书籍,仍旧坐在原本的位置上。   倘若她后座的婉娘今日不来,那整个吴郡官学里,就剩下她一个女学生了。   和其他女学生不同,阿燕曾经在女闾待过两年,但她的年纪太小了,今年也只有十五岁,官学对学生的情况是保密的,众人也只当她是离经叛道的平民女子,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受到了很多嘲笑。   阿燕没有那么心志坚定,她也有过放弃的念头,但每当想要放弃的时候,她就会拼命让自己回想起女闾里的一切,她这辈子都不想嫁人,更不想一辈子靠着救济过活,她想要做官,想要得到权力,想要做的事情有很多。   所以,也就这么撑下来了。   江南有太多士族在天威之下覆灭,但她还有仇人尚存,阿燕想得很明白,钱家是因为造船的手艺和出海的经验被朝廷看重,所以在剿灭族中反抗之人后,还存留了大部分实力,她想报复,就要比钱家更重要,她只是一个孤身女子,想做到这一点很难,但眼前就有希望。   如果她做到县官,能让钱家不得安生,如果她做到郡守,再有一点人脉往来,就能将钱家按得再无翻身之地,如果她能爬到更高的位置,覆灭钱家也只是一句话罢了。   阿燕想着,面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翻开一页书,刚刚坐下,忽然眉头一皱,从身下拖拽出一块湿透的垫子,仔细一看,垫子上还带着些许茶叶。   官学里顿时哄堂大笑。   阿燕什么都没说,把垫子扔到边上,跪坐在地上,继续默读起来。   到了上课的时间,婉娘依旧没来,她的同桌却来了,那是江南吴郡一个高门士族子弟张硕,一来就踹了一脚她的桌案,嗤笑一声,这才入座。   先生还没来,张硕忽然高声说道:“宋婉娘不来了,她下个月要进我家门,到时候还请诸位同学来赴小宴。”   阿燕眼睛都没抬一下。   顿时就有同为士族子的少年嬉笑着捧场,“六哥好兴致,还没娶妻就先纳妾,可见也是爱得不成了!”   张硕笑道:“什么爱不爱的,我看她穿着官学服制的模样颇为可人,也识几个字,求着叫我收了她,往后夜半添香,也是一桩美事,这才应了。”   立刻就有不少人跟着附和,气氛一时热闹非凡。   阿燕却很清楚,张硕一直对学中女郎颇为针对,觉得女子入学是侮辱圣道,前些日子见有个女学生被家里逼迫嫁人,才忽然来了兴致,因她不搭理,才转而找上婉娘,婉娘本也是个一心向学的女子,被张硕花言巧语欺骗之后,竟也就把学业丢在脑后,要嫁进张家做妾了。   阿燕心中微微有些凄凉,却也没有再多关注。   来日她必定做官,和一个士族子弟的妾也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开春行过祭祀之礼,前后花费三天,流程繁琐至极,一切停当之后,姬越回到宫里,倒头就睡。   君王于春耕之时开坛祭祀,献上牲礼,向上天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也是老规矩了,姬越虽然改了不少繁琐制度,但这种古礼是不可废的,否则本年风调雨顺还好,一旦洪涝或是干旱,必然要有人以此为据斥责君王过错,偏偏这还没有法子驳斥,因为君王乃是承天景命之人,规规矩矩的还好,如果不规矩,再赶上天灾,这个锅肯定要背。   值得一提的是,姬越自从登基之后,各地极少发生天灾人祸,整整三年都是风调雨顺。   她在朝堂上大刀阔斧的改革,至今还没什么人跳出来骂她,也是基于这个点,毕竟天灾代表上天不满,风调雨顺代表君王有功无过,士人想骂君王,唯有站在上天的立场上,把自己塑造成天的代言人,天都没说什么,站在士族的立场上是不能骂君王的。   所以姬越现在还是个英明之君,等她杀几个代表天来骂她的士人,她就可以被称一声暴君了。   今年的祭祀其实也不同以往,除了祈求风调雨顺之外,姬越还问天卜卦,主要是为了西域的战事,这事她之前跟谁都没说,祭祀之前才提出来,群臣连个劝谏的时间都没有,姬越已经向天问完了,卦象不错,由曹操解的卦,称是利战之卦,姬越也不懂这个,鉴于当天没有打雷没有下雨,她就当天答应了。   姬越把西域诸国的详细地图绘制了两份,交由卫青一份,霍去病一份,两人赶赴楼兰之后没多久,粮草也由各地郡县送至边郡,新制的木牛流马也在路上,便于开战时由军士携带,内置火油,一旦战事不利,粮草立刻烧掉。   未虑胜先虑胜后,姬越纵观金台,已经将西域视为自己囊中之物,甚至已经在脑海中绘出一条通往西方的道路。   自古君王动兵,都是劳民伤财之事,但今年有些不一样,粮草的税额并没有增加多少,但田亩真正分到百姓手上,按地缴纳上来的粮食比士族按一族缴纳的粮食要多得多,此外还有官府在秋收后以往年士族库存陈粮折价从百姓手里换得的新粮,仅仅是普通的国税收成就能够支撑军队的消耗。   打下西域,收成更大!   姬越把所有劝谏的奏牍都按下,其实她也没看,但上朝的时候一个眼神扫过去,上了奏牍的人心里都发虚,认为这是陛下的警告。   自建四年,阳春三月,随着骠骑将军夜袭龟兹王帐,晋对西域的战事正式拉开序幕。   战事之初,西域诸强国并没有反应过来,毕竟楼兰那边第一时间派遣说客前往几大国辩解,称龟兹国王对上国不敬,背地称帝,因此要剿灭龟兹以显国威,其余几国不管信是不信,但楼兰那边确实没有对他们动兵的意思,只有乌孙国王认为龟兹地理环境险要,紧邻乌孙,有支援之意,但随即楼兰郡守王莽亲身赴会,与乌孙国王相谈数日而归,乌孙便按兵不动起来。   纵然龟兹的臣子到处求援,最后也只拉来几支小国助力,楼兰郡兵倾巢而出,兵压龟兹。   一战十七日,龟兹灭国。   楼兰收兵,只有战损超过一半,手底下仅剩两千多兵马的骠骑将军未归,此时众国也不把这两千军队放在眼里,然而一战未歇,晋骠骑将军带领两千残兵奔袭姑墨,斩王室过百,最可气的是,他竟然还携上百人头带着剩下的残部遁逃了!   整个西域都震动了!   西域的地理环境不同于晋国郡县,沙漠里能像楼兰这样有绿洲聚居的情况太少了,大部分的西域国都是臣民聚居,王室住在王城宫殿内,军队除了一部分驻守王城,还分布在国境之中保境安民,王城守军才是少数。   别说西域,就算是晋国,如果有一支军队得天之幸,能够在不被任何人发觉的情况下绕开郡县重城,直入曲沃,在谁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杀进王城里,至少能有一夜的时间肆意杀戮,如果能杀得过八千凤翎卫,姬越的人头都可以拿走。   自古兵家对垒,岂有以一支奇兵偷家的先例!   那晋国的骠骑将军莫不是神兵天降!   一众西域小国主摸摸自己的后脖颈,都觉得有点凉乎。 第72章 求亲   前线战事进行顺利, 朝堂上也渐渐没了声音,和打天竺不同,西域各国作为连接东西方贸易往来的中转站, 长期从两方获取了大量利润, 仅从楼兰郡刚刚归附时从王宫里搜出的大量金银玉器就看得出来, 这还只是一国。   当年先武帝也是想过打西域的, 但他那时多线开战, 难以为继,那时的西域也远比现在团结,别说打下龟兹,大军刚压过边郡, 就要有西域的探子来刺探消息了,那时西域诸国之间还有一道联盟,由老大哥乌孙起头,囊括了西域丝茶之道上九成的小国, 威势极大。   如今情况是不同了, 仁帝在位期间,晋国国力虽有不小程度的减弱, 但没有伤及根基, 别说朝廷差点被士族把持, 姬越说没有伤及根基就没有伤及根基,敢说这话的都已经死了,姬越登基之后大力整顿士族, 从士族那里获取的利益无可估量, 开战时姬越曾经命官员清点过库存, 据说金库地面已被压碎, 存金堆积如山, 取用困难,不得不另开一库,粮库才开,就有大量存粮满溢而出,折腾了好几天才重新封存回去。   姬越现在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豪横。   士族的贡献远不止此,他们的存书数量极大,当时清点时就被抄录在纸质上,如今在各地官学流传,有不少鲁地的书籍传到江南,更令无数儒生手不释卷,看书的时候,这些儒生倒不怎么明里暗里讽刺些牝鸡司晨的话了。   纸质便宜,但就算书店开遍晋国郡县,买书的也极少有普通百姓,一是因为书籍再便宜也是一项支出,农人自给自足,几乎没有别的开销,很难会去镇里城里特意买些书籍回来,二是就算买了,无人识得,也没有用处。   天子的劝学令下达到各地方,一部分急于完成政绩的官员顿时如获至宝,一部分本就是姬越亲信,虽然意识到事情难办,但还是准备克服,剩下的官员分成两大类,想做个面子工程的,连面子工程都不想做的。   这也实在怪不得官员,虽然近些时候常有同僚被抓,但人都有侥幸心理,如今的官员大多是在姬越对士族大开杀戒之后通过各种渠道提拔上来的,已经习惯了朝廷对于人才的宽容,有的更是只认识几个字就能出仕做官,发觉做官如此轻易,皇帝还是个妙龄少女,基本的敬畏心理都很难有,这种心理还经常出现在准备在任上混日子的官员身上,一不涉贪二不受贿,简直身正不怕影子斜,怠惰得理直气壮。   姬越让韩阙重点关注的就是这一部分,韩阙有不少人脉关系,有的本就是出自他韩家门下的门客从人,有的是还没起势之前就受到韩家的扶持,还有的是受过韩家恩惠,也就有了往来,这部分关系是一个家族在朝堂上立足的重要根基,此时也顾不得其他,纷纷动用起来,韩氏门人上下运作,尽可能地将皇令实施到位。   不少穷山僻壤第一次迎来官员的足迹,听过几场讲学,见识过士人的风范,年纪大些的乡民或许还没体会到其中含义,但这件事在大部分的孩童心中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往后不管是官是商是农是工,虽然各奔了前程,但唯独这一幕是忘不掉的。   所谓上行下效,晋安帝嗜好音律,他在位十二年,国境之中以音律为上品,原本地位卑贱的乐师受到仅次于士人的尊崇,民间百姓都以学习音律为荣,留下无数优秀乐章,晋英帝好诗,他当权期间涌现了许多名留青史的才子,一朝诗作能成百万集,姬越让官员被动好学,学风自士人阶层一路吹至各地乡镇,同样取得了极佳的效果。   劝学令传至北山郡,北山郡守许霁第一时间组织手底下大小官员一同来立个章程,他身边的官员大多敬佩他的德行,少有怠惰的,作为边郡,有赖于许霁多年来的用心经营,北山郡的百姓生活富足,对北山郡有极大的归属感,许霁将劝学令推行至各县各村,还巧妙地将官学中的孩童和他们的父母联系起来,以孩童反教父母的形式,寓教于乐,取得了很大成功。   北山郡官学分为十二学堂,学子两千多人,其中女学生有两百多名,这数目不算少了,这也得益于许霁本身将自己的女儿送进了官学,放在其他郡县,不少郡守对外努力招收女学生满足朝廷发下来的名额底限,转过脸来却约束族中少女“不得做出有违家风之事,坑害全族女子清誉”,哪还会有什么好效果。   素娘背着书包进了学堂,还没到上课的时候,瘦了一圈的小胖子坐在座位上愁眉苦脸,素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小胖子挤挤眼睛,“一看你这样子,我都不用看课表,今日可是有骑射课?”   小胖子周原抬起无神的眼睛,说道:“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逃了剑术课,忘记今天要上骑射课,我今天还穿了开档的裤子。”   素娘穿的是胡服,此时笑得就更开心了,一屁股坐下,却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急忙道:“你先坐着,我回家一趟,我姐姐今天穿的是裙子……”   话还没说完,柔娘就走了进来。   她近来学会了描妆,在一众素面朝天的学生之中还是颇为显眼的,素娘连忙说道:“今天有骑射课!”   柔娘愣了愣,摇摇头说道:“那我就不上了。”   素娘啊了一声,有些失望,她是骑射的好手……好吧,只有骑马还不错,射基本是射不到靶子上的,但她觉得自己能和姐姐一组,教她骑马了。   没过多久,学堂里坐满了学子,先生来上了一堂早读,就让学里穿着裙子的女郎去后堂换衣裳,官学制服有两种样式,一套学裙,一套胡服,一季四套免费发放,基本上都是有一套留在学里的,其他人都去换衣服了,柔娘却坐着不动,学里的老先生有些歉意地看了看她,说道:“许大娘子还是去换了吧,今日郡守来视学,点名要看骑射课程,现在几位学老正陪同在校场。”   以往柔娘是不上骑射课的,一开始还找点理由,后来连理由都不找了。   柔娘的脸稍稍有些发白,素娘的脸上也露出不妙的神情,许霁是不许两个女儿描妆的,他认为描妆之后必然会得寸进尺,再要金银钗环点缀,金银钗环之后就是华服锦车,他不惯这个毛病。   一番折腾之后,柔娘去卸了脸上的妆,换上了胡服,走到校场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其他学堂的人集合了,一众少年之中,二三十名女学生尤为显眼,其中还有几名明显超过年岁的,放在其他郡就很明显了,但在北山郡,许霁严厉封锁风声,只说这些超出年岁的女郎乃是军烈之后,如有造谣生事,必定严惩。   许霁和几名学老站在一处,还有几名优秀学生陪同,五名学子之中还夹杂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女,柔娘认得出来,那是官学里成绩最优异的王六娘。   学里有不少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向那几名学子。   柔娘下意识地拿自己和王六娘对比了一下,失望地发觉自己除了容貌家世,没有能比得过她的地方,爱慕王六娘的人都比她的多得多。   素娘想得就少了一点,她第一次发觉站在父亲身边也是一项荣宠,那个位置看上去真风光啊!   可要让她厚着脸皮凑过去,她是不敢的,她比谁都了解自家父亲,她要真这么做了,没准就得在所有同学面前丢个脸了。   正想着,柔娘的衣襟动了,她竟然想朝着那边走过去,素娘吓了一跳,连忙死死拉住她的胳膊,急忙忙说道:“别去!姐姐,你看阿爹在瞪我们了!”   许霁的眼神比素娘的提醒要早,一个瞪视的眼神就让柔娘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了。   几名学老之外,陪同许霁的还有两个属官,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属官正是素娘同桌周原的父亲周臻,这番眼神变故他是没有察觉到的,还在继续先前的话题,呵呵笑着说道:“……我家小子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了,上官如果应允,婚事备上二三年,绝不耽搁令爱的前程,就算成了婚,我们家也是女人做主,到时候夫妻同朝,更是美事,上官意下如何啊?”   许霁刚才分了神,没注意周臻说的是谁,回过神来,眼神复杂道:“大娘的心思哪里在学上,她是一日比一日恨我了,我等问过她,她要是愿意,就让她嫁了吧。”   周臻愣了一下,笑道:“上官误会了,我家小子看中的是二娘子啊,他和二娘子从小认识,虽然打打闹闹,但自有一股默契,也是良缘,大娘子温柔贤淑,学里有不少人爱慕,多的是比我家小胖子优秀的男儿爱慕哪。”   许霁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是为长女花去太多心神了,但涉及到二女,他想了想,说道:“这也须得问过二娘,她若愿意,这婚事我就应下。”   周臻连忙对着许霁一礼,胖脸上满是看亲家的笑容。 第73章 乌孙的降书   除去江南六郡, 学风最盛的地方要属齐鲁,圣人故地自有文风,本就是书院遍地, 如今多了个官学, 因为人数限制,反倒经常出现书院子弟歧视官学学子的情况, 针对这种学风, 齐鲁等地的几名郡守联合起来上书,请求国子监考核时能够不拘官学,给书院子弟一个机会。   这在以前基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了,鲁地士族几乎被推平,齐地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第二次整顿士族时又折损许多家族,书院里的学生大部分是寒门出身, 一般情况下很难出仕为官,官学招收人数有限,不代表没能进入官学的学子质量就低,姬越索性把这种情况和她先前思考过的科举一事糅合起来, 列了一个新章程。   国子监两年一期, 对外招收千名学子,不局限于官学, 书院,而是向所有人开放, 也不限制年龄, 这无疑加大了各地官学的竞争, 但也保证了质量, 除此之外,姬越还准备设立女官司,现在只是个空头部门,等到以后考上来的女官多了,再统一起来管理,这不是要让女官形成一个独立的系统,而是方便管理。   她准备在女官制实行之初给予一些便利和优待,但过了优待期还没办法达到她的期望水准,她也不会惯着。   从阳春三月到酷暑炎炎,三个月的时间,西域战况十分激烈,光是每场大捷报上来的战损数字就极为惊人,但晋兵装备精良,又有大量资源补充,奴军几乎到了悍不畏死的地步,每战损一人,西域兵卒就至少战损五人,很快把几个西域大国全都拖入了战火之中。   姬越对于这场战事准备已久,也没有任何保留的意思,战损就再补上,军粮军备源源不断,任凭西域派来的使者住满了馆驿也丝毫没有议和的心思,对她来说,只有献国投降,没有上贡和谈。   在这样的攻势下,终于有大国扛不住,率先投了降,正是被霍去病杀了个三进三出的姑墨。   姑墨地理位置算不得顶好,霍去病突袭之初就灭了姑墨王室,当时是姑墨一个权臣站出来统领军队御敌,没过几天自己称了王,随即就迎来了晋国大军的天降正义,如果不是乌孙等几个大国反应过来联兵来援,当月就要灭国,不料前方几个大国联合起来对抗晋军时,补充了兵员的骠骑将军又杀了回来,这一次直接把姑墨新王的头颅挑在枪杆上,骑着快马溜遍了半个姑墨。   姑墨人实在是遭不住了,也没有哪个臣子站出来了,商议了一阵子,直接阵前倒戈,顺便卖了乌孙一支由王子率领的强军。   乌孙乃是西域的老大哥,实行部落制,地处天山之北,人口相当于除乌孙外数个西域大国的总和,占据西域以及草原上最肥沃的一块宝地,战兵三万,但到了战时,论的不是战兵,而是胜兵。   所谓胜兵,是指一个国家能够打仗的男子人数,乌孙最鼎盛时战兵六万,胜兵十八万,威慑西域,是当之无愧的西域龙头,但到如今生存环境被晋国一步步挤压,人口也逐年减少,乌孙去年统计的胜兵人数是十万左右。   打亡国之战,是卫青统筹布局里最坏的一种情况,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听上去很悲壮,但实际打到最后,是两方都悲壮,晋虽强盛,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在这个时候,姑墨的投降等于给了其他已经被拖垮的西域大国一个讯号,姑墨投降之后不到十五天的时间里,西域对晋联盟土崩瓦解,除乌孙之外的几个大国纷纷投降,至此只剩下乌孙在负隅顽抗。   姬越和一众臣子召开临时大朝会,采纳众家意见,准备制定对乌孙的下一步战略。   大司马魏灼首先进言,认为乌孙本质上是部落联盟国家,国中各有势力,可以试着采取离间之计,从内部瓦解堡垒。   司空曹操立刻反驳,乌孙国是西域霸主,一向对晋不恭,从两国相争的情况来看,他比较倾向于多耗费些人力物力,直接把乌孙灭国。   两人辩驳来去,旁人一时竟然没办法插话,姬越听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白起。   白起沉吟片刻,起身道:“晋与乌孙多年接壤,素有争端,但谈不上国仇,如今大将军与乌孙开战,杀敌枭首近三万,这些兵员个个有父母亲朋,这就结下了死仇,乌孙非秦人,秦人游荡在外,混血杂交,千年前的恩怨早已模糊,乌孙的血仇却近在眼前,陛下如想长治久安,必要斩草除根,杀尽乌孙最后一滴血。”   他言语间不带丝毫杀意,但就是这样平平淡淡的语句,却字字句句杀气逼人。   曹操和魏灼同时看向白起,一众朝臣也不由得后退半步,只觉寒意森森,漫上脊背。   姬越眉头紧蹙,倒不是为了白起的话,而是在思考,打仗就是烧钱,卫青领兵在外,没有一刻不在烧钱,这样的情况是无法和乌孙继续耗下去的,要么一鼓作气屠了乌孙,要么收兵休战,等待来年。   天子一令,流血漂杵,除了十万胜兵,剩下的是人数在五十万左右的老幼妇孺,但如果一时心软,让乌孙缓过气来,死的就是前线的将士,她不可能下退兵令。   姬越知道,其实她早就有了决断,之所以把这么多人召集过来,无非是寻求一个心理安慰,既然有人已经替她把话说了出来,再多犹豫也没有什么意思。   姬越当朝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但回到明光宫时却亲自拟定了军令,一刻也不停留,命人送至前线。   但就在第二日,忽有乌孙使者求见,称此行带了国主的降书,前线战兵也已收起戈矛,静候商议。   姬越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想法,但她知道自己松了一口气,当即命人快马加鞭撤回旨意,召见乌孙使者。   乌孙说是西域国家,其实更像是草原部族,乌孙使者一共有四名,正使一人,副使三人,正使是乌孙国王的叔叔须弥,三名副使都是乌孙国王的儿子,分别是二王子,三王子,和六王子。   乌孙国王的降书是用晋语写就,事实上在这些西域国家,贵族都以学习晋语为荣,须弥的晋语说得就相当不错,姬越翻看过降书,乌孙国毕竟是西域霸主,投降的条件也不同于其他西域国,他要求让自己的三个儿子进入晋国女皇的后宫为妃,且女皇必须为乌孙人生下一名王子,只要姬越答应这个条件,他愿意带领乌孙人投降。   除此之外,关于投降的种种都没有提及。   姬越面无表情看完降书,目光扫向乌孙王叔身后的三名身材高大,红发碧眼的乌孙王子,抬手把降书掷下御阶。   须弥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只道:“乌孙弹丸之地,本不敢与晋争锋,但晋兵屠我战兵,杀我子民,占我国土,乌孙男儿也有血气,如今来降,是为乌孙五十万平民百姓,如果此等投降条件晋国不接受,那么晋可杀我乌孙人,我乌孙战兵也可杀进边郡,杀戮晋人,到时候生灵涂炭,再悔晚矣。”   姬越冷冷地说道:“朕至今未下屠国令,也是为这五十万条人命,乌孙既然没有诚意投降,那请诸君归国等死罢!”   须弥将降书捡起,忽然又道:“陛下难道以为臣此来没有诚意?乌孙王子个个骁勇,如今仅剩三位,二王子阵前杀敌,失却左眼仍战三天,三王子屠入军阵,历十二战斩敌过千,六王子年最小,也知保家卫国,此等英烈男儿,莫非还辱没你晋国不成?”   姬越正视了一眼三名乌孙王子,见三人面上都带着屈辱恨极之色,忽然笑了,说道:“既然是为和亲而来,那不如留下,静等朕的大将军屠灭乌孙如何?到时再让你们知道,何为我晋国男儿!”   须弥束手就擒,其余三位王子也没有多余动作,四名使者被生生擒下,押至馆驿。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姬越没有杀死这些乌孙使者的意思,但旨意已经追回,她一时有些犹豫不决,还是此时经由狄仁杰提醒,才发觉先前几名使者的不对劲。   狄仁杰在开春时担任了九卿之一的大鸿胪,原本的大鸿胪犯事被撤官,这个位置是姬越特意留下的,掌属国交往,接待使节等事宜,乌孙使者正是由狄仁杰亲自接待,据他所说,这些乌孙使者来时个个压抑着火气,面君之后反而都安静了下来,仔细想来,他们呈上的那份降书也有些问题,竟然是用纸写就的,而非西域人更习惯的绣字。   事后狄仁杰让人监视乌孙使者的一举一动,发觉他们进入馆驿之后就再无交流,偶尔眼神交集,都没了朝上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前线休兵无法作假,但乌孙降书里提出的条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姬越不可能接受,倒不是说不可能接受三个乌孙妃子,而是给乌孙人生下孩子,这是侮辱血统之事。   狄仁杰怀疑,这份降书是几个使者伪造的。 第74章 乌孙郡   伪造降书这种事情, 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朝中政党不和,派遣来的使者中途更换降书, 意图达成相反的目的,二是使者本身有问题, 或是他国间人, 或是朝中乱党, 意欲挑拨两国相争。   乌孙的国力在西域可算一方霸主,但在庞大的晋帝国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谁都知道乌孙如果抵死不降,必然会迎来亡国的结局,区别只在于能消耗晋国多少国力罢了,目前来看,这四名使者的意图很值得商榷。   主使须弥是乌孙国王的叔叔,他以前也曾出使过晋国, 与他交游的名士不少, 身份是可以确定的,另外三名乌孙王子容貌相似, 具体特征也与前线传来的消息相符,退一步说, 就算王子是假, 和姬越的关系也不大,重点还是在须弥的身上。   姬越采纳了狄仁杰的意见, 让他先去与须弥交谈,前线战报都是万分紧急, 一来一往十二天, 灭国之战一旦开启, 就不是这十二天的事情了,姬越给狄仁杰留了三天时间,如果这三天时间内她不能见到真正的降书内容,追回的旨意仍旧会下达。   须弥正襟危坐在馆驿的静室里,出使时穿着自己国家的服饰是一种礼节,在回到馆驿之后,他更换了一身更为简洁的西域衣裳,然后就一直一言不发。   狄仁杰来时,须弥已经断水断食一整天了。   这种程度的绝食还没有到影响思维的地步,狄仁杰在须弥的对面坐下,自己斟了一盏茶,晋国的茶道有许多繁琐的规矩,狄仁杰仅仅是冲泡了一小块茶饼,加了点细盐和陈皮。   须弥看了一眼,忽然开口说道:“先生制茶何以如此粗糙?”   狄仁杰道:“茶之解渴,规矩在后。”   须弥点头道:“事有轻重缓急,礼节本就是上国所制,理自然也在上国。”   狄仁杰听得出来须弥语气虽然轻缓,却带着淡淡冷意,他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和人对谈,极少将话语权交给别人,沉吟片刻,开门见山道:“贵国应当是真心来降,贵使更换降书,究竟意在如何?总不会是当真要用国中子民性命来全一个守国之义。”   须弥并不意外,他如果真心想要伪造降书,完全可以造得让人察觉不出来,他看了一眼狄仁杰,问道:“先生是儒家子弟,学过忠义廉耻,倘若有一日,他国开你国门,杀你国民,要你投降,否则就要亡国灭种,你是战是降?”   狄仁杰并没有思索,只道:“死战到底,寸土不退。”   须弥冷冷一笑。   狄仁杰却转而道:“真有那一日,我率死战之臣,杀亡我国邦之人,此不为保家卫国,是为成全自身忠义,他人欲降,求一个活路,我焉有替人决死之理?”   须弥的神情陡然狰狞起来,霍然起身,眼眶充血,厉声叫道:“我有四子,尽死沙场,国中战兵三万,死伤过半,少年刚过马背就要从军,一箭未出就倒头而亡,晋兵过处,人人惊惶,家园不复,母唤儿不归,妻唤夫不至,此等生死国仇,莫非要为几个贪生怕死之民将大好国土拱手送人?乌孙本是草原大族,被柔然驱逐西去,历经艰难成国,因国小位卑,不敢忤逆强邻,岁岁上贡,年年来朝,跪地称臣,从未冒犯,却还换不得一个安宁!”   狄仁杰轻声叹道:“可乌孙之地,也是你乌孙人从草原部族手里强占而来,历经数代,乌孙居安而弱,晋强得之,此弱肉强食也。”   须弥喝道:“难道先生对此等亡国灭种之事,就无廉耻之心吗?”   狄仁杰正色说道:“岂有将国之安危,系于他国廉耻之上?”   须弥的脸色变得颓然起来,他坐了回去,低声说道:“我欲死战,诸王子也欲死战,国中主战之人皆在这里,我等是存死志而来,本想以假降书扰乱朝堂,趁机刺杀晋皇,但不知晋宫森严,进宫时失却利器,唯有逞口舌之利,如今事败,真降书在我身上,先生拿去吧。”   须弥出使的几次还是先皇在世时,那时候使者觐见可以佩戴刀剑,但近两年使节不再被允许带利器入宫,还要有一整套的搜身流程。   狄仁杰没有翻开那卷降书,只是放进了怀里。   乌孙国王的真降书到了姬越手里,她仔细看过其中内容,发觉乌孙国王应当是以秦人的情况作为参照,他愿意率领臣民投降晋国,甚至没有对自身有太多要求,他希望晋国能够容许乌孙国人仍旧在本国居住,乌孙的青壮可以作为苦力送至晋国,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细究的条程,一看就是经过朝上反复商榷的,都很合理。   假降书其实也是基于真降书的基础,乌孙国王确实提出他还剩下三个儿子,为了保证这三个主战派的儿子不搞事,他是以质子的名目将三个儿子送来坐牢的。   这才是真的有诚意。   姬越连夜开了个小朝会,这次倒不是征求臣子意见,而是就乌孙国王提出的降书内容进行商榷,有这份降书在,乌孙基本已经可以列入晋土范围,后续的治理也要迅速跟上,君臣从二更天一直商议到了天明,忽有馆驿的人来报,乌孙正使须弥自戕而死。   狄仁杰叹了一口气,须弥之死对大局已经没有影响,他自戕只为不做晋民。   也是个难得的忠烈之人。   姬越对于须弥的死没什么想法,命人收敛尸身厚葬,至于那三名乌孙王子,她准备等乌孙国的事情定了之后,仍旧送还给乌孙国王,她并不觉得几个王子能搞出多大的乱子,所谓放虎归山是基于各种条件之上的,人力足够强大的情况下,难道还会怕区区几头野兽?   姬越的旨意传至西域前线,乌孙国的请降被接受,自王城卫队到边城军全部放下刀枪,乌孙全境正式并入晋国版图。   邻近西域的几个边郡很快接到了朝廷的政令,接收了一大批乌孙苦工,有的郡比较缺工匠,乌孙青壮就被送去做工匠,有的郡田多人少,就令乌孙人去种地,有的郡不缺人手,干脆就把这些高高壮壮的草原汉子分发到户,不到两三个月的时间,就将这些乌孙胜兵消化得差不多了。   乌孙的胜兵大部分没有上过战场,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几乎被连反变故吓破了胆子,极少有闹事的,杀了几个刺头之后更是学乖了,但乌孙战兵却是个问题,战兵经历过惨烈的战事,对晋人十分痛恨,人数也不少,这样的军队没有办法直接编入军中,只能关在俘虏营里,没个几年是不会放出来了。   乌孙之地分为两个部分,极大的一部分在草原,多以部族形式生活,还有一小部分生活在西域,乌孙王城也在西域,所以西域意义上的乌孙国不算大,但实际打起来却困难得多,这部分的国土被单独成郡,姬越遍数人才,最后选定一个名叫孟宪的人。   孟宪其人名声不显,但他的祖父孟巍却声名赫赫,乃是墨家上一代的巨子,与其他学说不同,墨者是一个组织,墨学的重点从来不在学,而在身体力行,墨者组织的领头人被称为巨子,每一代墨家巨子都是墨者心中的在世圣贤,但孟宪却不是个墨者,应该说墨者的家人很少有自愿成为墨者的,那毕竟太苦了。   从姬越的观点出发,墨家的出发点很好,很多主张她也在推行,但一门学说在传承时为了保证纯粹,难免走上极端,墨者不留余财,俸禄均分,分离人欲,将所有墨者都当成圣贤来要求,这也导致了许多墨者半路出家到其他学说,或者干脆放弃,真正纯粹的墨者是极少数了。   孟宪是墨家中的一个奇葩,他本身经历了墨家巨子的言传身教,对墨家主张有一部分支持,但因为无法接受墨者的财富观,硬生生拜了法家的名师,又因为无法接受法家理论而游学江南,吸纳了一些儒家和农家的学说,但不能说是博采百家之长,对于大部分纯粹的一门学说党来说,此子简直就是个杂家。   杂家其实也是百家的一种,杂家先祖是真正的博览百家,对于各家学说有精准的认知,提出百家合一之论,是个真正的大才,但后来杂家无人,渐渐消弭在了历史长河之中,如今杂家这两个字是用来形容那种什么都知道一点皮毛,但做什么都不精的人,孟宪简直是身体力行在诠释这个词。   但姬越给了孟宪一个机会,她登基之后没多久就在无数的官员里找到了这么一个奇葩,出于学说认同,她把人放到江南做了一地县官,出了点成绩之后又拎到河西做了郡守,这两年表现得还不错,姬越觉得孟宪也算是个人才了,这次乌孙郡的事情,姬越就交给了他来管。   孟宪接到调令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他本是一个后方吃瓜群众,还在跟属官谈论乌孙战事,一眨眼自己就要去乌孙上任了。   杂家心里苦。 第75章 无罪之罪   自建四年仍然是个丰年, 秋收时的粟米香气从田野弥漫至城镇,不少乡民挑着担子进城贩粮,贩完粮后再走上十几二十里路去到官学里, 看望自家的学童。   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官学招收学子都是以良籍和平籍为主,士族的儿女反而要托关系才能入学, 而这两种籍贯里最多的就是农家子, 官学一开始没有考虑到上下学的问题,学子每日下课之后要走上很远的路才能回家, 后来被地方上报到朝廷,就有了官学公舍,离家远的学子居住在公舍里,父母亲朋来了也有地方可以歇息。   吴郡的官学公舍住的大部分都是贫家的学生,对于阿燕来说反而是件好事,穷苦人家多老实, 不太会欺负人,吴郡没有单独给女学生划分住处, 她原先是和几个同学住在一间公舍里,现在只剩她一个, 住处比以前宽敞, 但越发显得孤独了。   官学每年冬日会有一次考核, 按成绩分排名,距离冬日也不算长了,阿燕近来像是海绵一样汲取着学堂里的知识,走在路上也不肯把书放下, 回到公舍的时候迎面遇到几个同学, 这些来自乡间的少年脸庞黝黑, 身材矮小,很好辨认,阿燕看了一眼,继续低头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有个少年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立刻被边上两个朋友拉住,阿燕一无所觉,几个少年拉拉扯扯远去了。   阿燕走到住处门口,说是住处,其实只是正常公舍后面的一间偏房,她本是打算拿钥匙开门的,却发觉门没有锁,她近来费了许多精神在学习上,对于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就不甚关心,怀疑是自己去上课时忘记锁门,也没有多想,推门进去。   然后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房里站着一个人,她的同桌张硕。   张硕自幼弓马娴熟,鸡鸭鱼肉养出的好身板,比一些普通成年男子个头都要高大,虽然没有想到阿燕连一丝停顿也没有就反应了过来,速度仍然比阿燕要快得多,几步追上去就拽住了阿燕的头发,几下拉扯就把她的衣襟撕开一大片,冷笑着说道:“贱人,你跑啊!让别人都来看看你是哪个女闾跑出来的营娼!”   衣襟被撕扯开,张硕反而减轻了几分力道,阿燕猛然回头,眼里蓄满泪水,怯懦地说道:“张少爷,你都知道了?”   张硕见到这张平时清清冷冷的面容上露出他想要的神情来,不免得意,刚要开口,手上就是一痛,阿燕狠狠咬了他一口,头发一被松开,她敞着衣襟扭头就跑。   张硕一直追在身后,让阿燕的心越来越冷的是,即使她已经跑进了公舍的院子,也见到公舍外没来得及进屋的学生,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避开了她的视线,直到她被张硕追上,揪着头发拉扯回了那个小小的偏房。   隔日阿燕仍旧去上了学,她的神情没有太多变化,除了脸上带着几片淤青,士族的少年对着她指指点点,大声调笑,显然是知道了她的出身,也知道了昨天的事情,贫家的学子低着头只顾温书,似乎连看她一眼都会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有两次,官学的先生显然听见了这些士族少年说的话,却只是简单制止了几句。   她甚至听见张硕和人约好,过几天带她“出去玩”。   阿燕觉得心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   她的学业,她的目标,她的一切,都宛如镜花水月,碎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存。   两日后,吴郡士族张氏嫡子张硕死在官学公舍一间偏房内,双眼被剜,舌头被割下,下半身鲜血淋漓,被人破门而入时,凶手满脸是血,神情冷寂,随手将菜刀丢在地上。   众人赶来时,张硕其实还活着,他是被阿燕伺候时猛然袭击,下半身剧痛时又被小案几砸中后脑,随后他就被一刀一刀砍在身上,彻底没了反抗之力的时候被剜去了眼睛,又被割下了舌头,等到外间守着的人终于察觉不对,几下撞开了房门,他才神智模糊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吴郡郡守卢成是去年新调来的官员,也是一个儒生,他是张硕的伯父张蕴所收的学生,张蕴本人任会稽郡守,是一位有名的大儒,在江南之地人脉甚广,得知此事时张蕴眼前一黑,他多年无子,一妻一妾都没有生育,张硕是他族谱上的过继子,虽然仍然在吴郡和父母生活,名义上却是他的儿子,结果死了不提,死得还如此不名誉。   但事情传到他这里时,已经在吴郡闹得沸沸扬扬,吴郡郡守卢成虽然第一时间将案情消息封锁,但架不住这时节正是秋收,城中人口流动频繁,官学里的学生又大多知道一些,学生告知父母,父母告知乡邻,乡邻贩粮时又传到城中,几天的时间,就有其他郡县扩散的趋势。   事到此时,张蕴也冷静了下来,给自己盘思路,张硕名义上是他的儿子,这事不管怎么处理,他的名望都会折损,如果想让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还是从源头着手,也就是那个杀人的女学生。   他已经大致看过了案情,本是一件小事,据他所知,那些进过女闾却还恬不知耻去上学的女子大部分都是存着攀龙附凤的心思,张硕被杀,在他看来是利益磋商时出了问题,张硕担着一个官员虚衔,可以纳一妾,但他在几个月前已经纳了一妾,也就是说这个女学生没了进门的机会,所以怀恨在心,杀人残尸,事情如果这样一分析,张硕被杀至多是死于风流。   张蕴养望多年,最看重的是自己的名声,张硕和他的感情不深,唯一的意义是传宗接代,如今失去了作用,就不需要再花多余的心思,张蕴立刻派心腹家仆前往吴郡,走卢成的路子,让他尽快安排牢里的那个女学生认罪,只要她肯承认杀害张硕是因为感情纠纷而非其他,他承诺保她一条性命。   卢成是个尊师重道的人,接到恩师信函之后不仅放行,还很快命人起草了一份认罪口供,由张蕴的家仆带进牢里劝说案犯。   阿燕看了几眼口供,冷冷地说道:“案犯口供按律要归档上交至廷尉府,再由廷尉府判决罪行,口供上怎么会有判决结果?我只要抵死不认,等到年尾交案,交付皇都时还有一线生机,真认了罪就全完了,劝你不要白费心思。”   张家家仆也没想到一个只学了一年的女学生会知道这么多,但听了这话他反倒笑了出声,威胁道:“你这妮子不晓得事,现在认罪,我家老爷肯放你一条生路,这案子连报都不必报上去,你要是不肯认,这牢里阴暗潮湿,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倒头没了,多正常的事。”   阿燕冷笑着说道:“我要是死在牢里,你家少爷逼奸民女被杀的事情就定死了,你张家也是一门大族,我倒是很奇怪,为什么世上的大士族都是这样藏污纳垢,臭不堪闻!”   家仆恩威并施,却怎么也没办法从阿燕这里打开门道,最后还是郡守府的人来了一趟,把人叫走了。   隔日竟是郡守卢成亲自来到牢里劝解阿燕,卢成是个四十来岁颇为斯文的中年人,说话时自带一股官威,不疾不徐,阿燕说得过家仆,却没办法反驳卢成一套一套的言论,索性闭口不言,她在杀人之前就已经不再去想其他,如今能活一日,就是一日。   卢成也无计可施了,真要让他把阿燕弄死在牢里,倒也不是做不来,但现在的牢狱和以前不同,每年死在牢里的案犯有一个专门的渠道,一定要上报给廷尉府,朝廷还会派遣专门的天使来复查案件,除非他能在天使到来之前把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且不说如今事情传成这样,能不能做得到,就是能,欺瞒朝廷这样大的干系,他又不是张硕亲爹,何必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做这事。   张蕴毕竟不是吴郡的郡守,手再长也管不到这里,何况张家在两次士族清洗时损失惨重,也拿不出能让卢成甘愿冒死的利益了。   这起案件最终到姬越案头的原因却不是卢成把事情报了上来,而是她最近就在观察江南官学的情况,不巧的是吴郡官学作为一个女学生最少,学风最差的学堂,是姬越的重点关注对象,在发觉那个唯一的女学生不见了之后,姬越回溯金台,把血腥的案发现场看了个十成十。   随后阿燕入狱,张家来人,卢成探监,全都落进了姬越的眼睛里。   这起案件在晋律上有明确的规定,完美符合晋律奸罪第二百四十四条,逼奸民女被杀死者,应判无罪。这个无罪通常是指杀死逼奸者的家人或者见义勇为之人,阿燕是自己杀的,但也算符合法律条陈。   姬越的心态摆得很正,罪是肯定无罪的,就是要看看这起案子能牵连进多少人了。 第76章 抄家   但凡大案判决, 总会有个秋后行刑,是因春夏乃万物生长之时,不应人为害命,招惹天厌, 秋冬是肃杀时节, 适宜杀人, 通常春夏的案子审理判决之后也要拖到秋冬, 秋冬的案子拖到来年,都是很正常的。   张蕴却不想再等下去了, 以他的人脉关系,想弄死一个身在牢里的案犯, 只需要上下疏通关系, 首当其冲的是他的学生卢成,卢成这个人不见兔子不撒鹰, 但他也有法子, 辗转找到廉务司的多年好友, 好友通过上下联系,得了一份卢成的把柄, 远送至会稽,张蕴心里就有底了。   官员之间的交流少有急赤白脸上来就一通嚷嚷我有你把柄,张蕴是个文化人, 当然也不会这么做, 他组织了一个文会, 会稽和吴郡相隔不远, 两地文人也是时常交流的, 借由文会, 张蕴把卢成的侄儿卢应叫到内间, 给他看了夜明珠……给他看了一份书函,如此这般暗示几下,年轻人懂了,急急忙忙回到吴郡去找自家老叔。   卢成是个尊师重道的人,得知事情之后,暗骂一声老狐狸,先托了同僚查了查他这个事到底是怎么传进张蕴耳朵里的,查到廉务司时不敢查了,官员对于这个新兴衙门的恐惧心理是绕不开的,姬越在设立廉务司时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卢成干脆也不挣扎了,叫来自家亲信幕僚,问怎么处理这个事比较妥善。   幕僚也是个文化人,没能入选官员,暂时在卢成这里吃饭,一听就知道坏事了,卢成把他也给害进去了,万一事发,他跑不脱,这显然是卢成的一箭双雕计,既问了计,又把这个有点头脑的幕僚彻底绑在自己的船上,来日幕僚就算起势了,他也握着个把柄。   幕僚想通关节,思索片刻,对卢成道:“上官这是遭了张家的算计,张家人急于压下此事,既有把柄在张家处,事一定要做,问题在于如何做,才能使利益最大化。”   幕僚也知这事张家掺和不多,主要应当是张蕴那边,但当着卢成的面不能提张蕴两个字,这是尊师,便模糊地用张家人来代替。   卢成捋了捋胡子,微微颔首。   幕僚便道:“牢中身死,无论意外疾病,朝廷都会派人来复查案件,所以这件事情的重点就在于,谁来复查此事,若是个没情面可讲的法生,那万事皆休,但要是个儒生,天下儒子出一家,从家传,师承,友人处,总能找到切入口,到时候卖上些许人情,这事要让张家来办,上官可安坐矣。”   卢成面露赞赏之色,官员听到朝廷复查四个字魂都要飞了,这位幕僚却能冷静思考,提出对策,真不枉算计这一场。   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说开了也就没什么玄机了,卢成暂时还没动手,给张蕴去了一封信,信里仍然恭敬,仿佛处处都在为恩师着想,张蕴看完内容却是沉思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舍一舍老脸,托一托关系,在同僚面前服个软不丢人,这个事情真按逼奸民女来处理才是丢人到家了。   张蕴到处托关系时,姬越也没闲着,她近来有不少朝政要忙,打下乌孙的大小事宜是一项,经由吴郡一事,她发觉晋国郡县内看似一片清平,实际上细究起来都是人情关系网,像墨者那样的组织也就罢了,墨者有其本身的局限性,哪怕认知出了问题,也很难产生太大危害,尤其是上代巨子死后,墨者内部纷争,近二十年都没有巨子的传闻。   与儒学二分朝堂的法家虽然也有家学师承,但法家讲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别说卢成张蕴这样的塑料师生,哪怕亲爹犯法,法家也照抓不误,这一点上,姬越是很喜欢法家的。   儒生则不然,作为一门源远流长的学说,儒家讲究父子相隐,亲亲相隐,认为法理之外也当容情,按照儒家的主张,张硕犯罪,张家替他隐瞒,张家是不应坐罪的,同理可得,张蕴犯法,卢成也应当为其遮掩,再同理可得,张蕴托的关系犯法,关系本人的学生弟子也应当为他遮掩,否则就会被其他儒生非议,这就是儒家的一张关系网。   所以最近姬越也比较注意其他郡县的儒生官员,这也是一项要忙的事情。   张蕴这边托关系成功的时候,姬越有了动作,派遣秦杉带二百凤翎卫连夜赶赴江南,这是来得及的,因为张蕴要托的关系也在国都曲沃,官员传信无法使用更快捷的通讯台,还是快马来往,等到张蕴收到消息,他还要传讯给卢成,卢成才会动手杀人,而凤翎卫是直接去吴郡,少了中间商赚差价。   其实坐视卢成弄死阿燕会更出师有名一些,但姬越对阿燕本人颇为感兴趣,搭一条性命也是浪费,反正她杀人不用理由。   吴郡那边的事情还在路上,姬越先行命廷尉府抓捕了几名张蕴的关系网,最大的那条鱼是韩和的直属属官,廉务司江南监周运,监是官名,周运本人实际上和张蕴没什么关系,但他的一名友人和张蕴的一名友人交好,层层关系托上来时,又发现了这一层关系,于是两下里关系来往更深了,周运其实真没得利,只是欠了友人的人情,人情债难还,这次正好还了。   对于张蕴来说天快要塌下来的头等大事,对周运来说只是一句话的小事,所以周运应得很快,相应的,脑袋也丢得也很快。   渎职一般而言最严重也就是辞官,但周运先前记过一次大过,他先是暗娼常客,后续又查出好几件类似的渎职案,这几起案子可不是还人情了,而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交易,由此又挖出几件冤案来,以廷尉府的那个判刑标准,冤案是真的冤得要死了。   人命在前,姬越对周运的判决很是宽容,仅仅判了他四刑兼并,被查出来的经手冤案有十几件之多,但因为腰斩通常和砍头无法兼容,五马分尸也无法和绞刑合并,为了让他得到最大的同理体验,白起跨时代地提出了罪刑兼并论,简单一点解释,就是同时段对同一个人进行宫刑绞刑,死后再腰斩,然后分尸。   姬越颇有些遗憾,要是周运长了两个头就好了,可以多上一点刑罚。   好在张蕴和卢成已经在赶来行刑的路上了。   秦杉作为继魏雍之后的凤翎卫中郎将,不仅是曲沃的新贵武将,也是士族的噩梦,秦杉经手的灭门大案有十几起那么多,近年已经不怎么出京了,如今一路南下,所到之处官官自危,威势比起当年魏雍还盛。   卢成不见兔子不撒鹰,没等到恩师的信,他也不敢杀人,如此等了一月有余,他等来了凤翎卫上门送温暖。   秦杉赶到吴郡的那天,正赶上地方县级官员来郡城就劝学令开大会,大会中途,外面差役战战兢兢冒个头进来,说有人找郡守,卢成正在开会,闻言很是不悦,但差役咽了咽口水,还没把话说完,秦杉就一脚把半开的门飞踹开来,带着凤翎卫进宅。   吴郡是江南大郡,下辖十五个县,底下光是县令就坐满了,身后站着的县丞县尉捕头更是黑压压一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卢成被凤翎卫一招擒拿,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从富有江南特色的雅致园林里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十五个县令面面相觑,对于地方官员来说,郡守就等于一方天地,是极有威严的,前任郡守没的时候,他们大部分人还没当官,现任郡守却是个很有官威的中年官员,给他们留下了很高的心理印象,如今这么一出,让这些下级官员幼小的心灵遭受了极大的创伤。   卢成被捕,张蕴很快也步上后尘,他被抓时是晚上,人在床榻,丫鬟二八,虽不能睡,但能看看,晚上烛一吹,抱着妻妾就像抱着丫鬟,也是美事,美得他当场就想写一首诗来抒怀,随即大门被人踹开,二门被人撞破,房门被人一脚踹倒,凤翎卫把个老头从床榻上揪着头发拎起来,几下推搡就按在地上。   张蕴再也没有了诗兴。   秦杉一路风尘仆仆,本着凤翎卫不拿官员一针一线的规矩,他坐在张蕴的油梨木床上,吃了两个果子一盘点心,因为怀疑床头的茶盏被张蕴喝过,就没动。   见小丫鬟在内室里瑟瑟发抖,秦杉把床上的外裳翻出来扔给她,让小丫鬟穿了,然后倒头睡了两个时辰。   凤翎卫熟知自家头儿的流程,抓了张蕴,然后抄家,等秦杉醒了,除了他睡觉的内室,外面已经被抄得差不多了,金银玉器古玩书籍分门别类装箱,张蕴被捆在后院花园的一棵歪脖子树下,只穿着一件睡觉时的内衫,冻得面如土色,喊都喊哑了。   秦杉觉得这还得怪张蕴自己,他在内室睡觉,手下兄弟不可能把张蕴放得近了扰他睡梦,可不就得押在花园?并且他来时天还没黑,就急吼吼脱衣裳上床,简直为老不修,要知道被捕之后,除了案犯本人一身衣裳,其他都是赃物证物,谁让他自己不穿。   秦杉洗了一把脸,招呼凤翎卫贴封条。 第77章 这个小身板还能杀人   江南风气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有其独特的构成原因,上古时南北隔绝,南地潮湿且多瘴气, 外人去了大多水土不服, 后来天下一统, 南北同归, 南地因为临海,土壤肥沃, 开始富庶起来,渐渐与齐鲁之地的儒学相融合,形成了江南好儒的风气。   儒学是一门很容易入乡随俗的学说,中原强盛, 儒风至中原时就极力鼓吹君臣纲常, 君子礼教,以获得帝王青睐,在南地时又换了一副嘴脸,因南地女子大多家中富庶,又擅织造,地位几乎等同男子, 儒学未兴之前,遍地都是悍妇妒妻, 儒学就断章取义,以孔圣之言标榜男女尊卑, 使得女子地位卑下,用以稳固自身学说地位。   根子不正也导致南地的儒学容易教出一些狂生, 即认为圣人大过天, 借由圣人之言可以使得自身地位超然, 恃才傲物,姬越烦透了狂生,也压根看不上狂生的那点才华,所以基本上能做官的都是那些至少把自己包装得正常一些的士人。   卢成能以寒门之身坐上郡守位置,和姬越的提拔是分不开的,但因为天高皇帝远,卢成反而认为是自己有本事才当得郡守,丝毫没有为国做官的意识,他在吴郡期间不仅没有达到姬越对他的期望,反而使得吴郡学风败坏,极端儒学兴起,甚至未嫁少女都不被允许走出家门。   姬越开办官学的时候没有注意江南这边,也是后来才发现,卢成名义上招收女学生,却在官学开办之前就给各家士族乃至平民百姓透露风声,吴郡家家户户因为郡守语焉不详,急急忙忙嫁女,使得怨婚遍地,四五十岁娶不上妻子的老光棍都能赶上娶个妙龄少女,但这对卢成却只有好处,因为在任期间人口增长是地方官员的一项政绩。   吴郡少有女学生也是因为这个,因为嫁了人,就牵扯到另外的方面,按照江南的风气,出嫁了就是男方的人,父母尚可以据理力争,丈夫一言不合却会打骂加身,报官也无人搭理,断绝了很多人的念想。   只这一项,在姬越眼里,就够把卢成五马分尸了。   事实上姬越最近越来越觉得,晋国的大辟之刑实在有些不够用,绞刑固然残忍,但勒死至多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五马分尸看着血腥,实际上大多数人撑不到真正的五肢分离,基本上马一跑,头一扯,人就被勒死了。   但法家重刑,大多是为后来者鉴,将剥皮凌虐这类用来审讯的酷刑列入常刑之中就过分了,且不说围观的百姓能不能接受,就是能,往后再有冤假错案,把人炮制死了,连朝廷威信都要受到影响。   姬越只得遗憾放弃,她其实对古时商纣的一些手段很感兴趣,最感兴趣的就是炮烙之刑,可惜条件不允许。   秦杉在江南没折腾多长时间,把卢成和张蕴以及几个牵连其中的大小官员抓了之后,把牢里的阿燕放出来带上,这件案子他不能自己审了杀了,是要回到曲沃由廷尉府审理的。   阿燕很久没有见过光了,吴郡的监牢又脏又潮湿,遍地都是稻草稀泥,秦杉是捂着鼻子进去的,两个凤翎卫把阿燕架出来的时候,他离了得有七八步远,出了监牢再瞅几眼,顿时乐了,“呦,就这个小身板还能杀人呢?”   阿燕昏昏沉沉抬起头,只见到一个逆着光的高大身影,和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   秦杉找了一个狱卒的妻子给阿燕洗涮干净,上过药,又换了一身衣裳,案犯是不用讲究的,找个大囚车挤挤,一车拉走,这么个遍体鳞伤细胳膊细腿的小丫头却不好办,秦杉找了一群凤翎卫一人凑了点钱,弄了个马车铺了些厚实被褥把人放进去,就这么晃晃荡荡地把人带着走了。   阿燕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马车停在直道边,不远处有个驿站,一群凤翎卫都在驿站里吃喝,有个眼尖的发觉马车里露出个脑袋来,连忙拉了拉秦杉的胳膊,秦杉也瞅了一眼,让驿站的人盛了一碗白粥捎两个咸鸭蛋给阿燕送过去。   倒也不是舍不得这点吃喝,秦杉有经验,知道久饿和身上带伤的人不能大鱼大肉,白粥最好。   阿燕端着粥碗,她没有秦杉的经验,学里也不教这个,以为自己只能吃这个,也没挑剔,三下五除二把粥喝完,目光落在马车后面囚车里的几个官员身上,又看了看马车,她什么话也没说,把碗交给驿站的人,就坐在直道边等着秦杉一行人吃完。   也是路程快过半的时候,阿燕才从凤翎卫零零散散的对话里推测出了个大概,实在是一群凤翎卫都没什么照顾姑娘家的意识,秦杉以为驾车的凤翎卫会解释,驾车的凤翎卫以为秦杉解释过了,阿燕又不吭声,所以谁也没以为证人跟着他们走了十几天,还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的。   比起阿燕还能坐个马车,后面的囚车就比较难过了,包括卢成张蕴在内的八个官员挤在一辆囚车里,吃喝拉撒都在囚车上,臭气连天,谁都不想说话,就连寒门出身的卢成都心如死灰,他的所谓寒门是对比大士族而言的,就张蕴这么个推崇尊卑论的大儒,想也知道不会收那种束脩都交不起的寒生,卢成这辈子也没吃过这样的苦。   他都如此,其他官员就更不用说了。   到了曲沃,被廷尉府的人拉走的时候,几个官员竟然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士可杀不可辱,他们现在是宁愿蹲牢狱也不想再坐囚车了。   也不怪众人都没想到上刑场的可能性,实在是他们犯的案子,至少在他们自己看来都不算大事,就连卢成都觉得他这回最多丢官,毕竟他也没真杀人犯法,到了公堂上,最多不认师生之情,把张蕴供出来,罪都推到他身上去。   张蕴对于卢成的打算门清,现在已经不是八议的时候了,他的名声早在这一路上丢得差不多了,他甚至都不想去想江南那边会怎么传,对于一个养望了大半辈子的人来说,名望没了,也就哀莫大于心死,他早就不想活了。   到了廷尉府,干净整洁的牢狱环境让身上臭烘烘的官员们都很满意,连张蕴都露出了一点安心的神色,随后众人洗了澡,换了囚衣,冬日的囚衣并不单薄,里面还夹绒,穿得很暖和,就在众人纷纷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的时候,几个膀大腰圆的狱卒大声呼喝着把他们撵进了廷尉狱最里面的一排单间牢房。   也就是和国子监一墙之隔的那一排牢房。   经历了无数次酷刑的牢房看上去整洁干净,连地面都是新换的青砖,四面墙上规规整整地挂着一些刑具,角落里还有堆积的枷锁,在外面看还好,一踏进来,就是最迟钝的人背后都是一寒,一股淡淡的无处不在的血腥气迎面而来,在鼻端弥漫。   为首的牢头分配了牢房,又说了点不许喧哗,放饭时辰之类的规矩,就锁了牢门出去了。   几个官员坐在阴森森的牢房里,回想着狱卒的态度,这一路上凤翎卫的话语,慢慢地都有些怀疑,这次的案子好像真的是闹大了啊!   阿燕不是第一次来到曲沃,她年纪小,长得好,原本是江南士族钱家的家生子,进入女闾是因为一个曲沃来的贵人看中了她,钱家就毫不犹豫找了个由头把她送进女闾,让那个贵人占了她,后来她又被送到了曲沃,在曲沃待了两年。   再次来到曲沃,阿燕发觉自己一点都不恨这个地方,她亲眼看见那个轻描淡写决定她一生去向的贵人在闹市被腰斩,死时叫得比她被拉去女闾要凄惨十倍,那时候她就觉得,曲沃的天是雪亮雪亮的。   秦杉进城时先找了个客栈把阿燕安置了下来,他对这个客栈还是很放心的,因为客栈是他老叔开的,平时也卖点酒水,他和城卫司打过招呼,巡逻的时候都会多看顾一下这里。   然后秦杉就回宫复命了。   姬越对于秦杉的速度是很满意的,但凡秦杉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就赶不上过年了,她倒不是为了秦杉能不能回家过年而着急,主要是因为连审带杀也需要些时间,万一弄不好开了春,人就得到明年秋后再杀了。   秦杉也是个聪明人,他自己揣摩圣意,觉得以自家陛下的脾气,把人留到明年再杀估计要气疯,所以一路上紧赶慢赶,一天都不敢耽误,总算是赶在年前回来了。   人已经安排进廷尉狱里了,姬越也不耽搁,当即命人把白起叫来,准备商量一下这些人的刑罚。   连审都没开始,就先考虑刑罚,这也是姬越的一个习惯,法律毕竟只是用来约束臣民的,在帝王看来,审案不过是个简单流程,如果审案来不及,直接把人杀了也可以,反正归根究底是要杀人,先商量死法很正常。 第78章 新耕法   卢成和张蕴的罪, 往大了说是结党营私,意图欺君,但往小了说, 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官官相隐案, 放到前朝,未必会追究。   姬越如此重视, 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卢成没有把吴郡治理好, 如今风气败坏,秩序腐朽,她还要花心思去修补治理,张蕴反而是其次了, 毕竟对于必死之人,姬越也是会相对宽容一些的。   白起深知君王脾气,量刑极重, 涉案大小官员基本全是个死,他本不是个专司法家的官员, 但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却越来越偏向法家了,唯严刑峻法能立国威, 这次的事情可以办成一个典型, 为后来者鉴。   定完刑罚, 审案反而是件走过场的事情,十来天的时间, 赶在新年前半个月,几名官员就被押上了刑场。   别看姬越处置犯人都喜欢加上一句闹市行刑,那是杀给老百姓看的, 晋国行刑的场地其实很有讲究, 一般官员行刑, 是在午时阳光最盛的时候,晋宫中门前那一块专门堆砌的高台上,高台两侧就是官员平时上朝的路径,文左武右,行刑之后要过上三天才会清理高台,主要是为了警示官员。   这次是官员犯法,犯的也是国法,快过年押几个人去闹市口杀,对老百姓来说也不是很友好,姬越这才想起空置已久的行刑台,这几名官员也是赶上了,闹市口地方大,五马分尸比较方便,行刑台在建造之初就没想过斩首或是绞刑之外的刑罚,建得比较高,也不算太大,能同时容纳十来个人跪在一起砍头已经是极限了。   包括卢成张蕴在内的十二名官员都是斩首,这种死法一来比较容易清理,二来也比较能够让要看上三天的官员们接受。   卢成在上刑场的时候腿都软了,是两个高大健壮的刽子手把他架上去的,他不住高声叫唤着一些含糊的字句,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他死死盯着那把寒光闪闪的铡刀,认为自己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什么都没做!即便和张蕴有过几封书信往来,但他从来没有正面回复过,怎么到了国都,反而就要死了?   张蕴已经完全瘫软了,刽子手扶都扶不起来,索性就让他软在铡刀台上,之后陆陆续续压来的官员因为一开始没有自己会死的想法,在牢里吃好喝好,这会儿还有挣扎的力气,有人高声大叫冤枉,还有人试图争辩。   白起作为主刑官,也没阻止这些人大喊大叫,人在死前的各种表现他见多了,看了一下时辰,日晷的斜影落到午时的刻度时,他就下令行刑。   刽子手毕竟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一声令下,铡刀开得此起彼伏,这边脑袋都滚下来了,那边还在铡刀台上喊叫,负责张蕴的刽子手喝了一口酒呛着了,咳嗽了好几声才来开铡刀,亲眼目睹两边的人头落地,张蕴呜咽一声,尿湿了裤子。   随后铡刀下落,最后一个脑袋也滚落下来。   高台上尸首分离,白起让人把滚落高台的两个头颅捡回来,刽子手擦洗了铡刀,留下这一地鲜血淋漓。   阿燕是不被允许观刑的,她并非官员,不能进中门,但在客栈住了一些时日,来往的凤翎卫都知道她的事情,有时候在底下喝酒时就会谈论起行刑台上的情形,起初说得有些含糊,应当是怕吓着阿燕,但发觉阿燕不仅没有被吓着,反而听得十分高兴时,凤翎卫们的谈兴也大起,还有人带了当日行刑的刽子手来一道喝酒。   刽子手一般没有专职的,都是军中勇士临时担任,杀人之后能多领一份“砍头钱”,多半会让那些家境贫寒的军士来挣这份外快。   对于阿燕,姬越有自己的安排,送回吴郡肯定是不行,索性她的学业很不错,可以通过国子监的考试,又有朝廷每年发放的补助款,生活方面是不需要操心的,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她在国子监的生活,但姬越想不了这么细,找了国子监的官员来安排了个名额,就直接扔到脑后去了。   阿燕的安排只是鸡毛蒜皮一点小事,吴郡的后续治理才是姬越真正需要操心的事情,别看如今国境有七十多个郡,郡守数目看似不少,但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能够主政一方的人才太少,拔其他坑的萝卜来填吴郡这个坑也是有讲究的,新官不行,没有足够的能力和魄力,去了也没什么用,老官也不行,在自家郡县干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一般都对地方上有着极大的眷恋,贸然动了不是小事,何况老官也不一定能把吴郡治理好。   姬越琢磨许久,想到了北山郡守许霁。   一般来说墨家的官员很适合在边郡守城,你让墨者去江南富庶之地他反而认为这是享福,和墨者的追求不符,墨家上一代巨子还有过被派遣到富郡为官,怒而辞官的事迹,但姬越思来想去,也唯有许霁这样的铁腕官员适合去治理吴郡,北山郡经过许霁多年治理,已经是一座浩然雄关,击退欧罗巴人之后,柔然军队就近建营,暂时不需要考虑外敌,可以换个较为平庸的官员前去。   虽然有些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意思,但还是那句老话,人才难得。   姬越看了看还没蓄满能源的金台,忽然想起那对来自蓝星的农家夫妻来,算算他们来了也快一年了,这一年间她虽然也时有想起,但很少去窥看,毕竟姬越都是晚上才有空闲,一对感情很好的夫妻在晚上难道还能不谈情说爱,反而去种地吗?   但姬越也能看出这对夫妻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董意同和朱云锦两人是老知识分子,即便来到一个陌生的古代社会也没有放下生前的研究工作,只是少了很多方便,他们不得不从最基础的耕种开始,改进播种方式,炮制粪肥,开发蚯蚓肥,好歹是过了一个正常的丰收,家里有些余粮了,才有空腾出手去研究良种。   晋是典型的农耕国家,农业的水平不算很高,但最基本的农具水利都有在普及,然而除了这些,农民的耕种大多是看天吃饭,十个人有十种不同的耕种经验,这在董朱二人看来无疑是粗糙到极致的,他们即便没有像大部分乡民那样侍候上一整年的土地,但收获却是往年的四五倍,只不过乡民大多认为这是河神庇佑罢了。   朱云锦并不想在落后的乡村搞迷信崇拜,她准备先种两年地,等出了良种,董意同那边的扫盲工作也完成了,到时候去都城谋生计。   董意同没有任何意见,他们年轻的时候,他就是跟在学姐身后的小应声虫,结婚后,也是妻子当家,做了这么多年说一不二的老教授下来,能够再度过上应声虫的日子,他感到非常幸福。   说是扫盲,其实董意同的基础很好,晋的文字有些像是蓝星古文的变种,掌握了偏旁部首的规律,想要辨认还是很容易的,董意同起初是自学,有了些积蓄之后直接在县城找了个私塾学习,晚上再走路回来教妻子,撇去对皇权的偏见,董意同其实很喜欢这种平淡的小民生活。   对于良种的研究,农家早就有相关的经验,即便是刚开始种地的人家都知道把那些颗粒饱满的种子挑出来留待明年播种,但蓝星的研究远不止此,朱云锦的研究项目不少,其中有适应草原环境的良种,适宜温差环境的良种,从根源上防止虫害等等,良种的目的是增产,在不同环境下都能实现增产目的,这两大项才是蓝星农业最开始的研究方向。   朱云锦并不知道后世称她和董意同为良种之母和良种之父,她不太看重名声,尤其还是身后名,她做研究只是为了让蓝星人能够吃饱饭,不挨饿。   姬越不准备继续等下去,她把窦英叫来,让他近期派人去一趟奉山郡康县碎石坳,学习先进耕种经验,明年春耕,她就要全面推行新耕法。   窦英一贯是陛下说什么是什么,但涉及到全面推行新法,饶是他再相信陛下,也不由得稍微迟疑道:“陛下,田地看天不看人,四五倍的收成也不好说那新耕法就适宜全面推行,或可用一部分官田暂且试之……”   姬越等了等,没等到窦英的下文,她想了想,说道:“如果是田种改良或以稻麦更换粟米田这样的事情,试田尚可,但据朕所知,这对夫妻用的是官府下发的粟种,比别家丰产,只是因为改进了田肥,朕提出新耕法,只是想为以后改制做个铺垫。”   窦英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也立刻反应了过来,惊道:“田肥竟能增产四五倍收成!”   姬越点点头,这个倒是她亲眼所见。   作为一个懂行的粟官,窦英立刻明白了这份新耕法的意义,他连忙应下此事,甚至都不想派遣官员去了,他不放心底下人那副嘴脸,当即和姬越打了假条,连年都不在家里过了,要亲自去一趟。 第79章 许霁上任   官员远调一般是要提前数月通知两方, 以便新旧更替,交接政务,但吴郡郡守已经死在曲沃, 就省去到吴郡通知的部分,只需要提前下达调令至北山郡, 另外通知新的北山郡守准备上任。   许霁在北山郡经营近二十年, 对这个地方有很深的感情,但朝廷调令在前, 他也不得不接受任命,从北山郡到江南吴郡, 看似是平调, 实际上属于高升了,北山郡经营得再好, 也至多是个中上郡,但吴郡自古以来就是上郡中的上郡,基本盘摆在那里, 真要论起来,以许霁的身份资历,实际是不怎么匹配的。   除了吴郡,还有张蕴牧守的会稽郡,张蕴重视名声,在经营地方上其实也有一些本事, 姬越直接提拔了张蕴手底下的一名老资历属官作为郡守, 对于这种上郡, 实际上不需要把控过多, 能维持一个平衡就足够了, 像卢成那样急于见成绩反而搞得民风败坏, 内政不宁的是少数。   听闻父亲要去上郡为官,两个女儿各有心思,柔娘想的是江南锦绣风光,素娘想的是北山郡的人和物,前段时间周家来求婚,她觉得臊得不行,想都没想就回绝了,半夜却死活睡不着,隔日见到周原那张没心没肺的胖脸才莫名又踏实下来,那会儿她不怎么明白,现在却忽然发觉她是愿意的。   少女怀春,多半爱慕俊秀郎君,她以前没想过,但怎么也不觉得自己会嫁给一个小胖子,但经过一整年的同窗时光,她发觉周原虽然胖了点,但和她十分投契,她想的事情周原都能懂,周原的想法离经叛道,但她却很能理解,这种心灵层面上的契合并非是镜花水月一般的俊秀郎君能够比拟的。   素娘难得和柔娘一样,在课上走神了。   周原丝毫不知道自家父亲曾经去许家问过婚事,见素娘愁眉苦脸,只以为她担心去了吴郡适应不来,但他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跟着愁眉苦脸了许久,才在下学时拉了拉素娘的衣袖,说道:“我一辈子也没出过北山郡,不知道吴郡是什么样的,但我觉得阿素你的性子好,去了应当很快能适应,你在那里认真学习,咱们往后在国子监见,不怕。”   素娘看着周原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心态转变的原因,她忽然觉得周原的眼睛很亮,很好看。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年关一过,许霁就要收拾行装准备去吴郡赴任了,郡守都是十年以上的任期,少有流官,所以家眷是必然要带走的,素娘依依不舍,柔娘却显得十分兴奋,她年纪不算小了,很多同龄的女郎不是已经嫁人就是定了亲,许霁的调令一来,北山郡里有不少人家都来求亲,除了周家是为素娘来的,其他都是为了她,她坚决地拒绝了,想等去了上郡再说。   柔娘近来的心情很好,她发觉父亲变得温柔了许多,开始关心她的婚事了,以前总是强压着要她去学堂,但最近已经不怎么过问,她起初是逃了几场骑射和剑术课,后来发觉父亲没有责问,胆子更大了些,偶尔才会去学堂应付几天。   她不知道的是,这代表着许霁已经放弃让她独立,作为一个父亲,他能做的只有挑选一个合适的人家,把她嫁出去,往后再看顾一些。   早在天子的身份传扬开来的时候,许霁就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机遇,不是他的机遇,而是两个女儿的,他和妻子没有儿子,妻子的身体也在生了二女之后每况愈下,不能再生养,他没有打算纳妾,而是精心教养两个女儿,希望她们能够继承他的思想,以后嫁人生子,也能如此教养儿女,这样也就算他有后了。   直到官学开办,他发觉这个打算可以提前一些,两个女儿都知书识礼,她们完全可以在那些进入官学前还大字不识的普通学生里脱颖而出,或许能成为晋国第一批真正的女官,他为这个想法而喜悦许久,才发觉事情并不受他的控制,他的长女只想过无忧无虑地找个家境殷实的夫君,相夫教子过上一生。   早在柔娘质问他为什么不能给她更好的生活时,许霁就想到了自己的那位小师弟孟宪,墨者的家眷总会有这样的疑问,墨者大公,但家中的妻儿老小却是普通人,很难理解墨者的艰苦,孟宪有着和柔娘一样的疑问,但他不是一昧抱怨,只知向家中索求,而是自己走出家门,拜师学习,他自己想要的,自己去挣。   许霁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女儿根子上是歪的,只能怪自己的教育出了问题,如今性情长成,怎么掰也掰不正,他能做的也唯有尽力让她过好。   许霁和新任郡守交接了政务,就带着家眷赴任去了,北山郡和吴郡一南一北,路途遥远,好在如今的直道比以前平整宽阔得多,马车行在直道上,几乎感受不到颠簸,比起许霁自己年轻时候去北山郡上任时好了太多,沿途的驿站也都有了同等的质量要求,不再像以前那样哪个驿站好,哪个驿站敷衍,只能凭借运气,驿站做得不好,是可以举报的。   与此同时,窦英已经在奉山郡的农家住了快两个月了。   他来时是带着好几名官员和雇佣家仆的,这些人学了一点就被遣回去换人来学,前后培训了三批,窦英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农官,能看得出来这对年轻夫妻对于田地的掌控力甚至要超过不少积年的老农,哪怕找来整个奉山郡最会种地的农夫来,他们也不敢说自己能让别家田地同样增产多少成。   窦英在来这里之前,他其实很少亲自下田,对于农家的事情只是大概知晓一些天时经验,农具手法一类,他这已经算是好的了,粟官署里不知道有多少老官,这辈子就没碰过农具,就连朝廷派去几个新郡教导农桑的所谓官员,其实都是找了能说会道的老农担了个官职去干活。   窦英这时才深深觉得,与其让那些官员尸位素餐,实在不如多教导农民,把他们的经验挖出来,编纂成册,分发到各地去,劝学令推行得风风火火,但让那些农民死活学几个字有什么用处呢?实在不如让他们学习农书。   这部分想法窦英是第一时间写成奏牍给姬越看过了的,姬越位于庙堂之高,很多事情不是看不见,而是无法理解,就像她做太子时看天下全舆图,一直以曲沃作为量词来判断一个地方的具体大小,因为她没出过曲沃,不知道外面的天是什么样的。   晋国一代代帝王传到如今,有太多帝王和姬越一样,一拍脑袋想个政策出来,底下人战战兢兢去办的例子了,好在劝学令本身不是弊政,只是方向出了一点问题。   姬越当即粟官署联合太史馆编纂农书,重点在于通俗易懂,贴合各地天时,这样的事情对于两个官署的官员来说,不亚于天降之灾,这时候不少人,哪怕是官员都带着古人特有的淳朴,谁也不敢说君王坏话,只能背地里戳窦英的脊梁骨。   朱云锦夫妇毕竟都是老研究人员了,对于窦英这种官僚阶层没有明显的畏惧,起初相处得有几分拘谨,慢慢地磨合了一段时间,夫妻二人的态度已经相当自然了,董意同和窦英按照晋人的习惯以字称之,窦英则叫朱云锦一声弟妹,其实这也是窦英和一般官员不同,换了其他的官员来,别说和平民称兄道弟,就是直视他一眼,他都觉得你不恭敬。   得益于整个粟官署忙得连年都没过,春耕时节,新的田肥制法已经从曲沃近郊一路传至江南郡县,许霁才上任就接到了上头的公文,要他赶在吴郡全面春耕之前将田肥制法推行开来,这自然是一件苦活,很多官员拿到公文的第一时间就在想怎么发给底下人去做,推脱责任,但许霁毫不犹豫召集官员,准备亲力亲为,做个带头榜样。   吴郡是农耕大郡,鱼米之乡,郡中良田多为水田,种植的是白花花的稻米,这时人多吃粟米,稻米饭都是特殊渠道供应,除了士族豪族,连种稻米的农民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对于江南这边的情况,朱云锦也早有研究,专门制定了一套针对水田的简易增产法,许霁作为墨者,对农事也是精通的,一看就知很有可行度,下了死命要在各县各村推行开来。   也就难免疏忽了两个女儿。   原本柔娘就因为许霁的宽容态度心怀愧疚,准备在来到吴郡之后多上几天学来宽慰自家父亲的心,素娘也和小胖子周原约好了明年国子监见,来到吴郡之后,父亲公务繁忙,母亲身体不好,姐妹两人也就自己收拾了书籍去学堂,不料第一天下学回来,素娘脑门上就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柔娘也哭着回来了。   许母是一个温柔妇人,见到这样的情况都吓呆了,一问才知道,是有人欺负柔娘,素娘冲上去打人,正占上风,就被人用砚台砸了头。 第80章 你我皆人父   尽管许霁一直认为自己对女儿的教育出了问题, 但作为郡守之女,柔娘和素娘仍然比正常的官宦之女见过更多世面,许霁忙于公务, 许母身体不好,关系缓和起来的姐妹二人商量了一下,自己收拾了书籍背包去官学录名进学。   女学生的名额一直是空置的, 录名这一关没什么问题, 但等到去领衣裳的时候,就有不少课间在外的学生对着她们指指点点,尤其是对裙裳朴素但描了一点妆容的柔娘,两人听不懂吴郡方言,但也察觉不对, 素娘还只是略觉不舒服,但柔娘敏感多思, 不由多看了那些人几眼。   官学讲师将年纪稍长的柔娘安排进了士族子弟较多的一间学堂内, 素娘在隔壁不远, 虽然也有不少人探头探脑, 但素娘觉得这是因为官学里没什么女学生的缘故,所以也不放在心上, 但一堂课下, 她去隔壁学堂看姐姐的时候却发觉柔娘趴在桌案上眼睛通红,显然是被人欺负了,问柔娘她也说不清楚,只是哭。   素娘在没进官学之前是天真活泼的,一整年和男孩玩闹下来, 也养出了一点脾气, 当即就呼喝着质问了一圈, 从几个面相老实的农家学生那里得知了原委,但这让她更加怒不可遏,自家姐姐刚进学堂没多久,就有人在她面前议论原先在这间学堂里有个女学生是从女闾来的,一唱一和说得热闹,还总结了一下女闾出身的几个特点,都和柔娘相符。   北山郡的风声被压得很死,素娘也是第一次听说学堂里的女学生还有第二种来路,但她立刻明白了这些人话里的恶毒含义,当即问清了那一唱一和的两人,抄起学堂后的扫帚就打,这是素娘的分寸,扫帚打在身上不算疼,但被一个小姑娘追着打对于吴郡的男学生来说却是丢人至极,但素娘年纪虽然小,扫帚却如长剑一般舞得虎虎生风,近不了身,就有一个士族子弟趁着她在打人,举起砚台砸了过去。   砚台是石制的,猛然砸中了素娘的脑门,血晕开一片,更激起了素娘的凶性,她随手扔掉扫帚,抄起桌案上不知道是谁的黄铜镇纸,把动手的士族子弟同样砸了个头破血流。   所以姐妹俩这趟回来,还真不是在外面受了欺负回来,而是闯了祸回来的。   柔娘一路上都不敢碰一碰妹妹的伤处,看一眼就哭几声,心里难受极了,她小时候和素娘的关系是很好的,长大了之后却忙于和那些闺中姐妹相处应酬,忽略了素娘,姐妹两人虽然住在一间屋子里,但已经生疏了许多,有时候她觉得素娘和父亲的性子相像,令她不喜,也是这些日子觉得终身有靠,心情开阔,和素娘的关系才又好转起来。   她在学堂里被人挤兑的时候,从未想过会是小小一个的妹妹替她出头,她哭了半晌,原是准备把眼睛哭红哭肿,回家向父亲告状的,这次本是她占理,父亲即便再秉公处理,她闹上几日,不说开除官学,至少也要让那两名学生来向她赔礼道歉,往后再也不敢惹她为止,这点心思不能说重,只是少女受了委屈的一点坏心思。   素娘抄起扫帚打人的时候,柔娘懵了许久,不知怎地鼻头一酸,素娘受伤的时候,她哭得更凶了,素娘以为她是被吓住了,还说话安抚她。   那名头破血流的士族子弟姓朱,叫做朱永,吴郡有四大士族,一顾、二张、三朱、四陆,正是“三朱”里的朱姓,朱永不是嫡系,但家里掌管着族内的丝绸生意,算是比较强盛的一支分家,朱永在学堂里挨了打回来,一家子都恼怒至极,士族极重脸面,朱永不光是被打了脸,还是被打了脸,前者是脸面,后者是脸皮,朱家也是一方豪族了,怎么可能忍气吞声?   朱父当即命人去学堂里要来了许家姐妹的名姓籍贯,准备派人上门去交涉,这种情况不说其他,一家老小来朱家赔礼道歉总是该要的吧?   然而拿到录名册的时候,朱父却有些迟疑了,素娘和柔娘是分别填写的,素娘老老实实只填了个姓名籍贯和住址,柔娘却端端正正地在籍贯后按考试规格写上了祖宗三代。   曾祖许易,祖父许惠,父亲许霁。   许霁这个名字少有重名的,尤其籍贯还是北山郡,再加上前朝曾任九卿之一的廷尉许惠,朱家也不是犄角旮旯出来的士族,朱父立刻反应过来,儿子口中的两个穷酸……两位女郎的身份恐怕惹不起。   许霁来吴郡不久,一直忙碌在田间地头,见过他的人都不多,好不容易忙得差不多了,家中却传来消息,说是小女儿被人打了,极有可能破相,正好事情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他交代了几个从北山郡跟随过来的老人把事情办完,这才赶回了家里。   说是极有可能破相,但就伤口深度来看,破相是肯定的了,砚台一般都是打磨圆润的,偏偏朱永的那方砚台先前嗑掉过一个边角,锋利的断面硬生生砸上素娘的额头,在左眉上方拉开一指大小的伤口,深可见骨。   素娘除了起初疼得掉了几滴眼泪,后来反倒是她一直在安慰哭哭啼啼的母亲和姐姐了,对于破相,她有一点在意,但并不很怕,毕竟她觉得自己长得还是好看的,配周原那个小胖子绰绰有余了,如今脸上开个口子,就把那“有余”给去掉了,如果周原在这里,肯定不是在意她破不破相,而是急着问她疼不疼。   素娘想着,甚至还傻笑了一下。   许霁赶回来的时候,一眼看到素娘包扎好的脑门,也是急着问她,“伤口上的是什么药?疼不疼?头晕不晕?”   素娘摇摇头,说道:“不晕,就是伤口一开始疼,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药有点麻。”   许霁也是受过伤的,知道伤口一般都是开始疼,叹了一口气,这才细问原由。   素娘比柔娘老实得多,问什么说什么,连自己打人的轻重都交代得很清楚,反而柔娘哭得很厉害,却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添油加醋几句,许霁也是关心则乱,没有听出来,眉头拧紧,只道:“我去朱家一趟。”   柔娘这就明白了,父亲不准备以郡守的身份压人,而是要以父亲的身份去要个公道,也谈不上失望,她已经习惯了。   素娘没明白,她有些心虚地说道,“那个砸我的,他可能也破相了,要不然算了吧。”   许母本是在哭着,听了这话差点都笑了,又心疼又气恼,“你这个傻孩子,女儿家破相和他男孩家破相能一样吗?往后连说亲……”   她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柔娘趁她没把话说完,轻描淡写了一句道:“那个被砸的也帮过腔,他说我不是好人家生养的。”   许母顿时把话咽了下去。   许霁和素娘甚至都没注意到许母的半截话头,反而是柔娘的话让素娘又挥了挥拳头,许霁的眉头也拧得更深了,他没说什么,换了一身衣裳,先去官学问了朱家的住址,然后去了朱家。   许霁来吴郡之前没有门道打听吴郡的情况,一来就忙着农耕事宜,对于吴郡官学的情况不怎么清楚,但他去过北山郡的官学几次,知道一个正常官学应有的男女学生比例,但他路过几间学堂时都没有看到女学生,顿时对吴郡官学的情况上了心,他没忘记吴郡的郡守是为什么倒台的。   许霁去了一趟朱家,朱父已经从官学回来了,和家里一言语,原本气势汹汹的朱家人也都不吭声了,不光不吭声,朱永的母亲还派人去收拾了一些赔礼,儿子的脸面肯定要顾及,明日调个学堂也就是了,朱父是做生意的,上门去道歉最多丢人了些,去还是得去的,郡守是一地主官,朱家势头再大,也不敢惹。   朱父更衣洗漱后,从家门出来,正要坐轿子,迎面就见一个仪表不凡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虽然仪表不凡,但他没以为郡守亲自上门就这点排场,倒是许霁开口问道:“兄台是朱家主人吗?我找朱睿掌柜。”   朱父就叫朱睿,他无官职,为家族打理些生意,旁人都尊称一声朱大掌柜,听了许霁的话,朱睿愣了下神,点头示意自己就是,然后就听对面的中年人道:“我名许霁,小女在学堂和令郎起了些矛盾,我想看看令郎的情况。”   朱睿吓了一跳,连忙几步上前,就要行礼,许霁反而后退半步,只道:“儿女矛盾,与官职无干,你我皆为人父,如此而已。”   许霁说话时面色平和,朱睿却战战兢兢跟着附和,陪着许霁进门,一路上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又命人把吵闹不休的朱永叫出来,先斥责了几句,才让有了准备的朱永上前回话。   许霁见朱永脸上肿起一块,伤势并不重,又问他和素娘是谁先动手,朱永对自家撒了谎,当着许霁的面却磕磕巴巴起来,半晌才承认是自己先动的手。   许霁便对朱睿道:“此事小女有过,但错在令郎,她如今伤势较重,心气不平,希望贵家这几日寻个时间上门道歉,可有疑虑?”   朱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连声说没有。 第81章 长了一茬砍一茬   从朱家出来, 许霁缓和了一下情绪,路过酒楼的时候,特意打包了一只素娘爱吃的烧鹅。   墨者不重口腹之欲,但对孩童不会苛求太多, 即便素娘今年已经是及笄年岁, 寻常人家都要开始相看婚事了, 在许霁眼里也还是个小孩子, 受了委屈要哄一哄。   素娘其实倒不觉得自己委屈,知道被她砸的人没事, 松了一口气,才想起了什么, 说道:“吴郡官学的风气和北山郡真是不能比, 一定要好好教训了, 而且我看官学里好多人都不穿制衣, 讲师也不管事……”   她拉拉杂杂地说着今日在吴郡官学的见闻, 许霁听得很是认真, 这是在他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之所以没能注意,是因为春耕是地方上的重中之重,暂时还没有管到学风这里。   素娘粗中有细, 即便一天发生了不少事情, 也能把自己的见闻记得清清楚楚, 这一点柔娘原本是不会注意的, 但见父亲如此认真地听妹妹说话, 她心头起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春耕忙完, 下一步就是整顿内政, 统辖下县, 吴郡下辖十二个县,每个县的风俗习惯都相近,然而有很奇怪的一点是,各县官员的口音居然不同,说官话也带着极重的口音,甚至有的上年纪的官员还需要带一个当地的年轻人来翻译,沟通起来颇为困难,许霁一个北方官员尽了最大的努力融入其中,效果也不是太好,最后开会时只能使用纸书传达意思。   许霁作为郡守,很多事情是可以直接交给下辖各县去办的,他在北山郡时不止要做文官的事,连北山郡的驻军防御之类的军政也归他管辖,但吴郡没有驻军,也不需要修筑工事,作为江南大郡,更是富庶,也不需要费力去更多经营,常规的新官交接之后,许霁就要开始推行朝廷政令,比如劝学令之类。   吴郡的风气确实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走在街上的多是老年妇人和女童,除此之外,年轻女子走在街上,即便有家人陪同,也会招来异样眼光,除此之外,江南一地多有嫁女陪送嫁妆的风气,一般来说嫁妆要比彩礼高上三倍,由此就有许多百姓生下女婴之后丢弃在朝廷开办的育婴堂,或是为了面子谎称死胎,直接弄死。   许霁接受吴郡之后,惊讶地发觉吴郡十二个县的育婴堂里现有几千名弃婴弃童,九成九都是女婴,偶有男童,都是带着严重疾病的,按照上一任郡守卢成和上上一任老郡守的政策,这些女婴女童养到十二三岁就开始相看人家,最多满上十六岁就要嫁人,说是相看,实际上都是攒了些钱财的老光棍来领走一个,在许霁看来和买卖无异。   吴郡官学没有女子,但育婴堂符合年纪的少女多的是,许霁就带着几名差役亲自去了一趟郡里的育婴堂,北山郡的育婴堂大多是收养一些孤儿,每年下拨的款项也足,但吴郡的育婴堂堪称人满为患,二十几个孩子挤在一间房里,一张大通铺上,晚间睡觉甚至都很难翻身,由于许霁是突然决定去的,育婴堂也没来得及做面子工程,许霁去下厨看了看,只看到一些没洗净的菜蔬丢在大锅里咕嘟嘟地在煮,粟米是陈粮,里面还混杂着不少沙土。   许霁甚至还看到许多孩童在屋里偷偷露出一个脑袋来望人,他想往里走,育婴堂的管事却满脸尴尬地阻拦,称有的孩子还没领到衣物,是几个人共穿一身,躲在屋里的就是没有穿衣服的。   许霁发觉育婴堂的管事衣着并不光鲜,脸上带着些讨好畏惧的神情,到了嘴边的斥责也咽了下去,他来吴郡不是享福的,前任留下的烂摊子,还是要他来好好收拾。   有郡守亲临,拨下一直被挪用的款项,当天晚上,育婴堂的孩童们就喝上了肉汤,因为长久没吃过荤腥,这些孩童还不能吃肉,只能先用肉汤养养身体,等适应了油荤才能放开了吃。   除此之外,许霁还下令各县差役按名录索人,从前育婴堂卖出去的女童,无论年纪年限,除非本人意见,一律索归。   这一条只能说是亡羊补牢,育婴堂买卖女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历史了,最早能追溯到三十年前,就连朝廷打击盗童贩卖,风头最紧的时候,育婴堂还是该卖就卖,丝毫不受影响,获得的彩礼,或者说赃款都进了郡县官员的腰包。   许霁一上任就来了这么一个大工程,搞不好还要激起民怨,有好些个县都不太愿意配合,但许霁这个人有些轴,知道这些县背地里不配合玩花样,他就自己去,当着郡守的面没人敢怠慢,如此忙了两三个月,追回三百多人,剩下的那些有的生了孩子,不想走了,有的年纪大了,习惯了,这都是有点年纪的,较为年轻的大部分也不想回去,因为在夫家至少能吃饱饭,回育婴堂能有个什么好?   为官不是非黑即白,劝不回来的那些至多再劝一两次,不可能就僵持在那里,人这辈子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大多也就是一两次罢了。   许霁把这些追回的女子大致分成了两大类,过了二十岁又没有进学意愿的,安排进一些刺绣工坊,染布坊之类的地方做工,解决生计,年轻又有干劲,听了劝说之后愿意读书进学的,补上先前缺失的那部分女学生名额,进入吴郡官学学习,除此之外,育婴堂里的一些适龄女子也都安排上。   对于官学里原先退学的那部分学生,许霁也派人上门挨个问过情况,追回学生五十人,其中有三十多名被家人逼迫嫁人的,只有寥寥几个既想上学又不想和离,剩下的统一由官府解除了婚事,剩下的那些在谈婚事的,也都问过本人意见,不愿意的勒令解除婚约。   到了夏期,吴郡官学里已经是男女各半,有男学子因为言语或是行动上的猥亵,被女学生举报,退学了近百人,对于这种情况,许霁是坚决不容许的,到了后来,还留在学堂里的男学子都是躲着女人走,背地里聊天都不敢对女学生评头论足,这些来自育婴堂的女学生可不是从小被儒家教化的柔弱女子,其中很大一部分到了夫家嫁了人都不肯认命,被索归之后还有反告夫家的,又凶又悍,他们可惹不起。   育婴堂的情况也好了许多,原本一天只有两顿粥,如今一日三餐,每隔一日就有一顿荤食,那些十几岁还瘦弱得像七八岁女童的少女脸上也渐渐养出了些肉,红润了不少,许霁把育婴堂周边的几个店铺迁移走,扩建了一下,虽然不能做到一人一间,但至少大孩子们都有一张自己的小床了。   姬越对许霁很是满意,她准备等许霁再经营上年余,号召各地郡守向许霁学习先进管理经验,把许霁的一些政策主张在各地推行开去,这不是重墨抑儒,而是……好吧,就是重墨抑儒。   彻底取缔儒家,姬越觉得没有必要,因为儒家的学说也有精华的一面,她在天竺实行的新儒法就是证据,在教化蛮夷上,儒家学说是很管用的,但儒家的学说绝对不能压过其他学说成为正统主流,因为尊圣,太推崇古时圣贤反而会导致思维僵化,从上到下都是儒生,动不动就拿圣贤来压君王,亲亲相隐结成大网,危害比佛学更甚。   除此之外,墨家好歹还几代出个巨子,儒家自孔孟之后,又出了几个圣人?   为君王者,不可因为自身喜好而轻动皇权。   姬越把儒生的事情放到一边,她以前着眼的点大多在于国境之外,人通常不怎么注意已经有的东西,没有的东西才值得注意,但通过吴郡的事情,姬越发觉自己对国境内的关注确实是太少了,就像育婴堂买卖女童,她从前怎么也没想过,一条用来抚养孤儿的善法竟然会成为买卖场,农人生女不养,鳏夫花钱购买,官员得利,这还形成了一条稳定的利益渠道。   姬越当时就抽查了十几个郡县,发觉吴郡的情况是比较严重的,但其他地方也未必没有这种情况,一般来说育婴堂供养孤儿的年限是十六岁,到了十六岁就有了务工务农的能力,育婴堂也有一些分配工作的权柄,但朝廷律法从来没有说育婴堂有权力将养大的孤女嫁人,说到底这些孤儿或是弃婴不是育婴堂养大的,而是朝廷供养。   许霁作为地方官员,前任和前前任犯的法他追究不到,连上书举报都不太合适,因为前前任郡守早就病故,上一任郡守血洒刑场,他能做的只有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但姬越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从距离曲沃最近的三个大郡查起,廷尉府日夜连轴转,三个郡牵连新旧官员七十多人,全部或多或少直接参与其中,在刽子手的刀下,官员的脖颈就像韭菜似的长了一茬砍一茬。   七十多个人砍完,连白起都有些手软了,询问姬越要不要继续清查,毕竟三个郡就有七十多个官员涉案,不算那十几个没有育婴堂的蛮夷郡,六十多个郡加在一起,这茬官员得被杀两三成,好不容易补起来的官员缺口又要拉大不少。   姬越也头疼,最后还是拍板,杀! 第82章 韩信当场砸碗   姬越登基四年, 大规模清洗士族两次,对官员的清洗更是从未停止,士族官员杀了一批, 寒门官员也死了不少, 但她担心的只有官员缺口, 却从不担心没人愿意做官, 因为不光官员的脖颈像是韭菜一样长,愿意做官的人也像韭菜似的割一茬长一茬。   彻底清查这么多郡县也是个大工程, 如果不是先前杀士族有了经验, 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就这样, 最后一批脑袋砍完的时候, 也从夏期到了秋收时节。   今年的年成不错,各地都没有大的灾害, 按照正常来算, 能有多少收成粟官署都是有数的,然而在各地上报收成的时候, 窦英却得了个惊人的消息,除刚开始耕种没有太多经验的蛮夷郡县外,基本上推行了新肥法的郡县都获得了三到四五倍的收成。   晋人早已步入平稳的农耕社会, 能从田地里获得多少粮食,家家户户再清楚不过,谁也没想到折腾了一个春天的田肥会让田地丰产成这样,虽然长穗的时候就有些底了,但真正打下谷来, 农人还是晕晕乎乎的。   晋国的人力有近八成都被牢牢绑在田亩上, 剩余的才是军队, 晋国势大,但军队数目一直以来都不算多,之所以制定服役制,也是要把毫无战力的农人训练起来,以备战时需要,田地丰产能够解放更多人力,参军的人多了,反而能够减轻农人负担,使这些人不再需要辛苦服役。   计划赶不上变化,姬越原本的打算是拿下西域之后休养生息两三年再图其他,她那时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战事,仅以天竺的战力来评判其他国家并不现实,但她也没想到,仅仅休养了一年的时间,秋收就给了她一个大惊喜,按照这样的收成,何愁军粮不足?这还不到向百姓募粮的时候,收上的税就够二十万军队打上两年的了!   但这一次,姬越并不打算派遣卫青领军,这倒不是为了什么封无可封的旧例,而是少了卫青,原本的西域诸国,现在的西域十郡就很难安定了,也是当时攻打西域时没有斩尽杀绝,这些土地上还生活着大量的青壮年,需要长期派兵驻守,镇压民心。   姬越手底下的将领不少,远的不说,先前在边军历练的魏雍就参与过西域之战,立下不小的战功,即便是光芒被和自己一起来的霍去病完全掩盖的李广,如今也在楼兰那边做了一个驻守将军,深得楼兰郡守王莽赏识,因为和李广待在一起,显得他也不那么倒霉……柔然那边也有好几个能征善战的将军,但能作为大将军领兵远征的,暂时还找不出第二个。   姬越很少对金台报以太大的希望,尤其是急需人才的时候,由于金台的不确定性,常常抽了也没办法直接用,就跟现肚子饿,现生火做饭一样,但这一次她还是带着点希望点开了能源汇满的金台,这次她已经有了经验,深知武将的光芒较文臣更亮,而年代越早,光芒越暗,倘若年代早光芒又亮的,八成就是霍去病这样的人才。   姬越纵观金台,经过认真对比,选择了一个虽然没有介绍,但光芒最亮的,此外又将她一早看好的一名叫做孙思邈的医者一并抽取了出来。   这一次两道金光就不像朱云锦夫妻二人那样纠纠缠缠落在同一个地方了,而是泾渭分明,一南一北飞驰而去。   临近战时,姬越对于医者的去向没有太过留心,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最亮的”金光,眼睁睁看着金光越过晋宫,越过边郡,直直下落在西域一个被平定的小国里。   坏了,不会成为一个西域人吧?   姬越立刻点开金台,那道金光一路风驰电掣,一副牛气冲天的样子,姬越也对它寄予厚望,认为这道金光肯定运气不错,然而再一细看这道金光的落地点,饶是姬越脸色也有些古怪起来。   楼兰郡的一户民居里,长发及腰的瘦弱少女从床上坐了起来,又躺了回去,然后又坐了起来,别人重活一世都是先看看自己的双手,再摸摸自己的脸,只有这位异灵与众不同,她——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向下摸了摸,没有摸到熟悉的东西,他随即气得破口大骂。   姬越都不需要会察言观色也看出来了,这个异灵应当是一个男子,却投成了女身。   其实这个问题姬越一早就想过,她看金光时分不出男女,但金光落地总有性别之分,朱云锦就是个好例子,也是在朱云锦之后,姬越开始怀疑起那些异灵会不会走错路,变个性别什么的,今日当真看到了,她也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投成女身的异灵……就叫他吧,他的名字姬越是没听过的,但卫青和霍去病,以及再后来的诸葛亮曹操,媚娘狄仁杰等人却是都听过的,他叫韩信。   韩信死时,除了恼恨自己识人不明,也带着一股冲天怨气,他自认对刘邦仁至义尽,拥天下之功而念恩,只求封王不求自立,至死最悔未听人言,如能重来,他必杀尽刘吕二家!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当真重来了,只是这重来一世,却成了个女儿身。   韩信当即气得大骂苍天。   骂着骂着,头晕目眩,也不知道是几天没吃东西了,韩信找了双鞋穿上,骂骂咧咧翻找了半天,只找到半拉窝头,干噎着吃了又觉得渴,从窗户向外看,看见了院子里有水缸,找了个碗舀了水来喝。   姬越看韩信怒骂的样子也能看出来,这人死前估计过得不怎么样,还担心会不会直接给气死了,但见他一边骂一边还知道找东西吃,就知道这人死不了,能养活。   她放心地换了个图,去看孙思邈了。   孙思邈的运气在姬越看来,能够算得异灵里的一等了,他一落地就在自己的本职工作场地,是个猝死过去的医馆学徒,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模样,她也就是迟了一会儿没看,孙思邈已经醒过神来,正在给一个病人似模似样地号脉。   只看那安详而和蔼的神情,姬越就知道这位医者生前没少活,这起码得是七十岁向上走的年纪了。   她不知道孙思邈过世之前刚过了一百四十五岁的生辰。   孙思邈不光是一位医者,他还是晋人意义上的巫者,在蓝星的远古时代,巫医不分家,后来医者才从巫道中分离开来,成为单独的行当,孙思邈善于养生,医术出神入化,已经到了可以熟练运用自身巫者能力的地步,真正的一针让人生,一针要人死。   姬越松了一口气,有这么个光华闪闪的医者在,作用丝毫不亚于朱云锦夫妻,相比韩信,这次也算是有些收获了,只是金台的希望破灭,姬越只能在除去卫青之外的武将里,矮子拔高个了。   这也是让人头疼的一个问题,倒不是说晋国本土就没有能领兵的大将军,而是晋国多年没有对外征战,上一个做到武将最高秩的上将军还是曹操他爹,人都没了十几年,尸骨都寒了,即便是近年对天竺对西域都有开战,但仅靠这点战事完全锻炼不出一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来,至于霍去病,姬越早就看出来了,他适合奇袭作战,带着大批军队反而成了拖累。   说起来霍去病的先遣军是晋军里装备最精良,待遇最优厚的,连抚恤都比正常兵卒高三倍,但战损概率实在高得令人发指,西域一战之中,往往带出去五六千人,能回来二三百人就算不错,姬越常常担心他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   但就算这样,每逢霍去病去军中挑选兵卒,都有许多青壮踊跃报名,跟着王将军虽然很容易回不来,但一旦回来了,起码是个百夫长啊!   军人总是不缺勇气。   如今的霍去病已经不叫王二狗了,卫青给他改了个名字,叫做王靖,不是希望他靖国守边,按照晋这个发展趋势,往后只怕都是开疆拓土,卫青是希望霍去病能少浪几回,平平安安。   战事平息的时候,晋军大部分的兵力都在楼兰绿洲驻扎,秋收时节也是例行征兵,因为待遇优厚,有许多楼兰青壮都愿意参军,韩信投身的少女名叫阿兰,是一个晋商留在楼兰的混血女儿,母亲早死,晋商一年才来一次,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不再来了,阿兰就靠给人浆洗衣物为生,后来晋军来了,阿兰就和一些楼兰妇女一起给晋军浆洗衣物。   之所以会等来韩信投胎,是因为阿兰和一个晋人兵卒好上了,前前后后被那名兵卒占了许多便宜,连浆洗衣物挣的几个钱也被混走,就在阿兰以为能够嫁给那名兵卒的时候,有个楼兰兵实在忍不住告诉阿兰真相,那个晋兵在晋国早就有了妻子,还有一儿一女,从来没想过娶阿兰为妻。   阿兰去找晋兵理论,被晋兵反咬一口说她不知羞耻先勾引他,又称自己从来没有做过通奸之事,让阿兰不要再纠缠他了。   回到家后,阿兰就躺在床上淌眼泪,也不去浆洗衣物了,把自己关在家里,谁来也不应,天天就哭,哭完就睡,很少起来烧火做饭,她原本身体也不太好,过了小半个月,就生生把自己熬死了。   韩信从邻居那里打听到原委的时候,气得当场砸了一个碗。   呃,他原本是拿着碗准备到邻居家借顿饭来吃的,没办法,做饭又不会做,只能跟人借点来吃这样子。 第83章 给她披甲   做女人有做女人的好处, 至少在借饭这方面,韩信来了五六天了,他端着碗上门, 周围的邻居没有不借的, 不光借饭,还总用一种怜惜的眼神看着他。   之所以说是借饭,不是因为韩信要面子, 而是他一直对自己有着极大的自信, 认为无论落魄到了什么地步,他都迟早有功成名就的一天, 总能千百倍还上的,哪怕……他现在是个小丫头了。   从邻居家吃完饭出来,韩信打了个饱嗝,开始筹算往后的生计。   这些天他去吃饭的时候也听过不少乱七八糟的事情, 得知现在的天子是周朝后裔,国号晋,这里是晋国的一处边郡,韩信花了三天时间才把这处所谓的边郡和他记忆里的楚汉疆域对上,然后被告知, 现在整个西域都是晋土了,咱们楼兰人也是晋国的一份子,不能再自轻自贱下去了。   韩信要是个黑人, 肯定一脸问号。   他千里迢迢从江东赶来这么个鸟不生蛋的西域沙漠, 合着就是为了做个二等百姓?   这会儿要是战乱年代,韩信往脸上抹一把锅底灰就能直接参军入伍, 但楼兰经过几年的治理, 基本上是个人都有正经户籍, 没有户籍不能从军,冒充男子是不成的,但韩信思维活跃,从不以条条框框约束自己,一下子就把脑筋动到了阿兰的那个晋兵身上去了。   他找了个天气晴朗的大中午,穿上阿兰浆洗衣裳时才穿的灰布裙子,扎了个不伦不类的头发,倒像是男子戴冠的样子,大摇大摆去了晋军营地,也不进去,就叉着腰站在军营门口,指名道姓找一个叫做张琪的晋兵。   这会儿正是征兵时节,许多楼兰青壮都挤在军营门口报名,不当操练的晋兵也有不少在门口看热闹,再远一点有楼兰人支起糖水铺子,果子铺趁机做点生意,韩信这一嗓门叫嚷起来,顿时吸引了大部分目光。   韩信岿然不动,他指挥过几十万的军队,自有一股摄人的气魄。   不少晋兵瞧着热闹,纷纷去喊张琪来,还有人见韩信虽然瘦弱,一双眼睛却神光湛然,看着就与寻常妇人不同,反而隔着营门高声叫嚷起来,“小娘子,张琪不肯要你,我家里却无妻,你看看我!”   韩信当真看了一眼,大声喝道:“我看你不够壮实,再多吃几年饭去!”   晋兵们顿时哄笑起来,就连那个开口的晋兵也是不好意思地跟着笑,军营里能有和女子调笑机会的人不多,过于羞涩或是内敛的反应都会让人觉得尴尬,反倒是这样爽直的回应能引起热烈的反响。   张琪还没来,又有几个晋兵高声示爱,被韩信看也不看地骂了回去,众人反而被骂得兴高采烈,都守着等张琪出现,这倒是比起阿兰上次避着人去找张琪时被他几个朋友嘲笑奚落的场景热闹多了,也善意得多。   韩信也没等太久,就有被十好几个晋兵簇拥着的青年晋人走了出来,正是张琪,张琪这人卖相不错,是新晋虎威将军王靖手下的一名百夫长,这人在军营里也算如鱼得水,因为三次随王靖将军出征,三次都满载战功归来,得王靖将军的青眼有加,如今即将升为千夫长。   阿兰却不知道这些弯弯绕,她被情郎抛弃之后觉得实在没脸见人,成天躲在家里,不知道张琪近来春风得意,韩信就更不知道了,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琪的鼻子,高声骂道:“你爷生个狗,狗跟蛆养的你,骗财骗色损到家!今天你爹是专程来骂你的!”   韩信骂人很厉害,阿兰有个晋商父亲,官话说得不错,但骂人的词汇就有些缺乏了,上一次她来找张琪,反反复复也只能骂几句负心汉没心肝的话,如今词汇量加大,饶是张琪对阿兰还心存一点怜爱,也被骂得皱起眉头,低声喝道:“阿兰,你疯了,当着这么多人说些莫须有的糊涂话!”   韩信昂着脖子继续骂,一边骂,一边把张琪从头打量到脚,心头有点忐忑,他原本以为一个骗财骗色的小兵应当很好摆平,但这个张琪个高人壮,身上带着极好分辨的血煞气,显然是刚刚历战不久,要是上辈子,他让一只手都富余,但这辈子的身体可是个娇娇姑娘家啊!   但路都走到这一步了,大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   张琪终于受不住自己的一干女性亲属被反复问候在女闾过得怎么样,儿子也被骂成小狗杂种,几步走出营门,就要把阿兰拉走,但就在这个时候,韩信看准时机猛然反手一折,一脚把张琪踹倒在地,随即一把抽出张琪的佩刀,人在张琪身后,把刀死死横架在他的脖颈上,逼迫他跪直在地。   这个姿势是有讲究的,双手将刀横架能够避免被反制,并且很好使力,只要韩信向内一割,不说像前世那样把人头直接割飞,也能砍进张琪一半脖颈。   左右都是个死。   张琪浑身的冷汗都下来了。   营门前除了面面相觑的楼兰青壮,围观看热闹的晋兵们全都愣住了,无怪,实在是韩信这一手露得极为漂亮,张琪好歹也是几战余生,比韩信高出一个头半个肩膀,正常的情况下,哪怕张琪毫无防备,也不应该被这么轻易制服,也是刀架在张琪脖子上了,几个和张琪同来的人才急了,连忙喝道,“你敢伤我晋营百夫长!”   韩信脸上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三分真七分假,他假惺惺地说道:“这样的人都能做百夫长,我来了,岂不是直接做大将军?”   他更想说封个王,考虑到现实情况,他今天能挣个百夫长就是开门红了。   持刀在军营门口挟持百夫长,这事可不算小,如果不是阿兰显然被张琪骗财骗色过,有感情纠纷在里面,以她楼兰二等百姓的身份,早就有弓弩手把韩信射成刺猬了。   马上就有心思转得快的跑去向上面报告,韩信本来觉得挟持一个小兵,最多出来一个千夫长百夫长,越是底层越容易通融,到时候他可以顺势提出从军意愿,但他没想到的是,没过一会儿,却是有个年轻小将从军营里大步走了出来。   将领的甲胄一般防护性比较强,韩信的目光在年轻小将身上转了一圈,心里就有数了,咧着嘴笑了一声,大声地道:“将军,我无意杀人,只想从军跟随您作战,你看这人被我轻松拿下,他有什么资格比我强?”   年轻小将微微端详了一下瘦弱的韩信,眉头一扬,“你要跟随我作战?”   韩信大声地说道:“至少要做千夫长!”   年轻小将也笑了,“来人,给她披甲,营里也有女兵,但她既然有这样的志气,就按男兵来操练,如果真有本事,就让她做我的千夫长。”   韩信等了一会儿,当真看到有几个女兵模样的人给他拿来了一身甲衣,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用刀面拍拍张琪的脸,喃喃自语道:“早知道有女兵,就不费这个事了,丢人。”   张琪脸上被拍出几道红印子,抬头看见将军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想要反制回去的心都凉了半截,他知道,他在军营里恐怕是没什么前程了。   王靖将军——霍去病的心情倒是不错,他在底层士卒里有极高的威望,许多人都想跟着他出战,用命搏出个前程来,但百夫长以上就极少有愿意随同他去搏命了,他一贯不乐意强求,所以每逢出征,他率领的军队基本上都是临时现拔几个千夫长,用着很不凑手,要是这女郎真的有本事,他这里千夫长的位置多的是。   韩信披上甲衣,拿上兵器,跟着几名女兵去了女营,他倒是没想到这里真的有女营,领他来的女兵把他安排到了一个住着四名女兵的营帐里,没人理他,他也不理人,找了个位置把刚刚分得的家什放下,又询问了一圈吃饭操练的地方。   女营的操练很辛苦,至少对于女兵们来说很辛苦,在征得将军同意之后,这里的大部分女兵还是去了伙房,军医营之类的地方做清闲活计,只有少部分还在继续操练,而这些少部分在战时统筹基本上没有被提起过,也不是刻意保护,是人数太少,被忘记了。   韩信睡的正是那一部分仍在操练的女兵帐,但到了下午操练的时间,却有个人来叫韩信去男兵校场,一众不与外界接触的女兵都有些茫然,韩信咽下一口白面馒头,唔了一声算是应答,随即大步朝着校场走去,仿佛这不是区别对待,而是走向一个他该上的战场。   然后累瘫,被伙房的两个女兵用拉菜的小车推回来了。   正常的操练是不会这样的,但韩信没有经历新兵营的过渡阶段,直接和老兵一起操练,阿兰的身体还不好,哪怕韩信蹭了好几天饭,也就能养养精神而已,一个下午的时间他几次脱力,完全是靠石头一样顽强的意志撑下来的。 第84章 叫做阿兰的魔鬼   晋军不是韩信曾经指挥过的大批起义农军, 有些像是他记忆里的楚军,军纪严明,自上到下都充斥着一种胜军的淡淡傲气, 他身处其中, 看得分明,楚军的傲气来源于项王的战无不胜,这是一种虚浮的傲气,所以一旦项王落到下风, 四面楚歌起, 楚军的意气便也散尽了。   但晋军不同, 晋军的傲气来源于背后的煌煌帝国,如人背靠神明,自然所向披靡。   以韩信的头脑,很快就理解过来自己的处境,不是他死而复生借尸还魂, 而是他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自周向后没有春秋, 只有百国,百国之后是晋非秦,不算大一统前的晋封国,国祚已有九百多年,再过上十年约莫就能凑齐立国千年,如今的晋皇是个过新年满十七的女郎。   这要放在上辈子,韩信肯定会再摔一个碗, 但他现在已经十分冷静。   不冷静也没有办法, 女人都能当皇帝, 这么说来他变个女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不容易活过来,难道能为区区性别再死一次?没这个道理。   和旁人不同,韩信一点都不怀疑女人的头脑,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士族,是真真切切从底层爬上来的人,深知女人的聪明不亚于男人,他这一生经历了许多女人,也经历了很多事情,却还保留着一份天真,便也死于这份天真。   阿兰的身体是真的不好,韩信撑了两个半个月以展示他的决心,刚从那名王将军那里得到千夫长的位置,他就立刻调整了自身的训练方式,不止自己调整,还给女兵们调整。   楼兰驻军的女兵人数不算太多,都是当年女闾案查实罪名的案犯,刚来时人数不算少,到现在只剩下一千多人,其中有近八成都在军队里找到了清闲的事务,这不是来自朝廷的命令,而是出于对女兵的照顾心理,军中层层放任导致的结果。   剩下的还在训练的两百多人以韩信的眼光来看,也不能算是一批训练有素的兵员,只比刚刚招进来的新兵好上一点,他在军中久了,深知想要在军中占领一席之地,拥有一批忠于他的人手是必要的,从现实情况来看,撇去那些莫名其妙的爱慕者,女兵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韩信找到了霍去病,她如今有个名义上的千夫长位置,但手底下是没什么人的,连霍去病本人都一样,他不耐烦练兵,都是战时再临时调配精锐,所以他经常无所事事地在军营里溜达,有时候组织组织蹴鞠,日子过得比谁都舒心。   霍去病在军中的时间其实不算长,知道有女兵,但不会刻意打听来历,听韩信说要带女兵,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韩信便道:“战局变幻莫测,培养女兵并非是要她们正面上战场,两个可疑的人站在一起,将军是会怀疑青壮,还是女子?”   霍去病也是个心思活络之人,闻弦歌而知意,知道韩信是想培养细作,但他对这个不太感兴趣,只以为韩信不想上战场,脸色淡了几分,只道:“女兵的事我会同大将军说,你去吧。”   韩信笑道:“女兵人数过千,可能不能上战场还是未知数,将军要是信任,不妨问问大将军,能否除了女兵外再给我一千人,往后如有战事,还请将军不要忘记我。”   他说这话时脸上似乎带着光芒,那种带着傲气的神情让人看得不由一愣。   霍去病有些惊奇,问道:“你是千夫长,想领两千人?”   韩信笑容更大了一些,只道:“若有一日,将军也在我帐下时,就不会如此发问了。”   霍去病眉头一挑,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自作多情,就见韩信挠了挠屁股,转身走了。   霍去病冷静下来。   说实话,如果不是霍去病来问,卫青早就把那一点点的女兵给忘到脑后去了,等发觉这些女兵这几年大部分都没有正常训练,他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霍去病有些奇怪,卫青便叹道:“这些女兵都是犯案充军之人,朝廷发派来此,不是让她们清闲度日的啊。”   这倒是解惑了,霍去病一直认为军营里放着一群女兵既没什么用,又扰乱军心,得知她们本是充军发配的罪人就明白了,以往这些女人都是作为军妓被派遣来安置,但朝廷又明令禁止妓行,也就只能摆着看看了。   卫青思来想去,觉得可以试一试,也就同意了把女兵交给韩信来管,对于她还想再要一千人的要求,卫青也和霍去病一样给出了个期限,如果三个月内这些女兵能胜过新兵营的男兵,他就给个校尉职衔。   千夫长一般只能带千人左右,校尉正常领兵三千起步,最多能领兵五千,是正经的朝廷下级军官,官封校尉一般来说要偏将以上三人担保,很是麻烦,没有一定的人脉和功勋是无法完成从卒到官这一步的。   韩信一口答应,对他来说这是一项机遇,但对于那些被强制从清闲岗位拉来训练的女兵来说就不那么美好了,韩信叉着腰站在他带着人亲自圈出来的一块小校场上,看着松松垮垮的队列,和一千多名女兵站成对立面。   他只嫌人少,不嫌兵孬。   驻扎在楼兰的晋军通常是一日两操,早起操练两个时辰,午后操练三个时辰,各营分军种决定不同的操练方式,但时间大致相等,卫青刚出营门准备去巡逻,军营里开始操练还不到一刻钟,就有人惊慌来报,说是女兵营那边已经杀了六个人了。   卫青驻足片刻,叹了一口气,只道:“随她去。”   韩信早在领兵之前就已经深入了解过这支女兵营的构成,大致圈定了几个可能会冒尖的刺头,训练前就备好了一把从爱慕者那儿借来的上好钢刀挎在腰间,不多时果然有人大声抗议,试图挑动女兵集体反抗,韩信手起刀落杀了叫得最欢的两个人,效果却不怎么好,女兵营里顿时闹哄哄一片,大多是散开去的,还有一部分去查探死者情况,确认是真的死了,就在那里捂着耳朵尖叫。   这几个人自己把耳朵捂住了,让别人听她们尖叫。   韩信拎着滴血钢刀,一刀一个,一连杀了四个,脸上带着点嘲讽的笑容,看向吓得不敢做声也不敢动弹的女兵们,声音不轻不重地在每个人心头响起:“现在,清楚你们的身份了吗?一群早就该死的罪人,朝廷送你们来军营,是为了让你们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过日子?你们要赎罪!军令如山,再有抗议嬉笑者,斩!”   韩信把开了豁口的钢刀扔到一边,冷声说道:“我数五声,排成队列,五声毕后,不在队列者,斩!”   这一次的队列排得极快,韩信只数到第三声,丝毫不像刚开始时陆陆续续小半个时辰才来齐人时那么懒散怠慢。   练兵第一天,韩信只让女兵列队,早上列了两个时辰的队,午后列了三个时辰,到回营的时候,除了那二百多个平时在训练的女兵,大部分人连走都走不动了,是互相搀扶着离开校场的。   练兵第二天,韩信没有再杀人,只是让几个迟到的去领了二十军棍,领完军棍有两个人晕了,被冷水泼醒赶进队列里,站了一个早上的队列,到了午后,先是绕着校场跑圈,然后五人一组,以组为单位互相搏斗,韩信让伙房备了半数的粥饭,只有胜组可以吃,败组只能等着明日早上的那碗粥,如果次日再败,就天天喝一顿粥裹腹。   起初谁也没把这个当回事,只以为是另一种折磨她们的方式,还有心思活络的小组和另外一组商量好,一组输一次参差着来,但直到过了几天这样的日子,一众女兵终于明白过来,按照这样的训练方式,每天吃饱是必须的,只喝一顿粥绝对无法完成训练,完不成训练就要挨军棍,挨了军棍还要训练,这是要把她们往死里逼!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清醒的认知,直到出现了第一个被折磨死的女兵,这个女兵第一个挨过军棍,又被冷水泼醒站队列,有一次互搏时挨了一拳,就再也没爬起来。   韩信找了人把这名女兵拖出去埋了,都不用费事把尸骨送回晋国,因为女兵营里现存的基本上都犯了死案,前几天他是特意挑选的几个犯案最重又刚好撞上枪口的刺头杀鸡儆猴,这个猝死的不在他计划范围之内,只能说身体本身就不好,有些可惜了,韩信长在乱世,其实不觉得贩卖百十个孩子也能算死罪。   死了人,见了血,打醒了沉溺在平静日子里的女兵,有不少人都想起了自己的罪案,这里一千多名女兵看着柔柔弱弱,实际上除了少数几个人贩,基本上都杀过人,见过血。   有个叫做虎姐的女兵夜里把同组同营帐的四名女兵叫醒,黑夜里眼睛都闪着光,五个人压低声音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去偷偷杀了那个名为阿兰的魔鬼。 第85章 新的大将之道   如果是放在正常军营里, 刺杀长官这种念头都难升起,更别提付诸行动,之所以如此, 主要是因为韩信如今只是个千夫长,又是个女儿身, 暂时还住在原先的营帐里, 只是和他同住的几个女兵换了个住处而已,女兵营夜间的值守是韩信自己撤去的,值守要花费精力, 他不容许有任何人以任何借口逃避他的训练。   又或者说, 这是他故意留下的一个破绽。   行军打仗, 最重要的是头脑灵活, 韩信这些日子把女兵往死里压,但一直没能出现像第一日那样站出来反抗的人, 让他有些遗憾,杀鸡儆猴, 总要有鸡可杀,女人的承受能力是大过男人的, 第一日哪怕死了再多人, 也不如被折磨了多日之后出现的反抗者被杀死令人绝望,不把人逼到绝望的地步,又怎么能把一批歪在根子上的兵训好?   韩信从前带兵那会儿是没工夫认真训练的, 那时大小将领都习惯于把刚征来的新兵往战场上驱赶, 反复几次之后, 经历战火洗礼, 就能最快地得到一批精兵, 虽然大多数十不存一, 但精兵本身就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资源,他现在有时间好好训兵了,手段堪称仁慈。   韩信给女兵组成的五人小组有着明确的分工,两人正面迎敌,一人伤另一人立刻补上,一名持长兵策应,两名持短刀伺机背刺,五对五时难以觉察出效果,五对一时却能轻轻松松在瞬息之间杀死一个人,一场正常的战事下来,一个小组杀死二三十人一点问题都没有,这是精兵的训练方式。   虎姐正是这个五人小组的队长,她的战力也算突出,分配小组时没怎么注意,也是和其他的组互搏了几天她才发现,她的组里除了她之外,剩下的都是清闲了几年的女兵,不光战力低下,也没有训练的意志,她一个人再强横也抵不过对面一个组的猛烈攻击,于是经常吃不饱,积压了一肚子怨气,在听见几个人背地里辱骂阿兰时,她就来了心思。   韩信躺在床上,他对自己的训练从没有放松过,都是做到了他所认为的极限才会休息,行军打仗不一定要求将领本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认为自己是凭脑子打仗的,但身体如果一直柔弱下去,几场战事一熬就能把他熬死,所以他才不敢放松训练,不求练出一身横肉,至少要有正常男人的水准。   就在他闭目休息的时候,床边的铜铃声忽然一响,他猛然睁开眼睛,摸到了被褥里的短刀,整个人如同矫健的豹子腾跃而起,几步到了营帐帘后。   韩信这几天睡觉都是披甲的,然而这几个来刺杀他的人却没有,他当先悄无声息将进门的一人捂住嘴割了喉,摸到这人身上没有甲衣,等待片刻,又有一人走掀开帘子,这一次韩信的身影藏不住了,他两下制住一个活口,用刀柄狠狠将人击晕踹进营帐内,转而对上营帐外的两人,这两人同样是花架子,可见这些人他教的东西一点都没学会,被三下五除二打翻在地。   韩信认出了这四个人,不多时他站在灯火通明的将军主帐内,指认了刺杀他的刺客,除去被当场杀死的一人外,另外三人都战战兢兢地供认了罪行,有个年纪比较小的还吓哭了,把那个临阵脱逃的虎姐也供了出来。   卫青才睡下没多久就被叫了起来,他倒也没什么火气,冷静地审完了这桩一眼见底的案子,韩信就在这时开口道:“大将军,这几人按军规应当判处绞刑,但我如今正在练兵,未免动摇军心,不妨把人交给我来处理。”   卫青便多问了一句道:“你待如何处理?”   韩信昂着头道:“乱棍打死,示众。”   卫青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练兵方式,眉头拧紧,只道:“如此行事,有失人道。”   同样是死而示众,绞刑是应有之罚,乱棍打死则过于残虐了。   韩信却笑道:“大将军,战场不是讲人道的地方。”   昏暗的灯光下,韩信的眼睛亮若星辰,卫青忽然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他所能掌控的普通将领,她的理念和所有人都不相同,但她的骨血里透着一股钢铁般的自信,也许真的能走出一条新的大将之道。   他摆了摆手,默许了此事。   隔日行刑。   虎姐早在上半夜就被抓了,一直咬死了自己不知情,但三人同时供认,她最终还是没话可说,韩信看过她的罪案,知道是个和男子一同占山为王的悍匪,手下人头滚滚,虽然有些本事,他也不想要这么个会噬主的烫手山芋,但凡虎姐没那么多坑害别人的小心思,蠢笨一些,韩信反倒会觉得是个可用之人。   观看行刑不代表训练减少,韩信把女兵提前召集过来,简单宣告了一下四人的罪名,然后让执法士卒开始行刑。   一千多名女兵沉默地立在寒风中,眼睁睁看着四人被乱棍打死,那惨叫声在耳边萦绕多日都不曾消弭,有些心性不坚的女兵甚至还病了一场,好在之后的训练无论胜败,吃食不再克扣,因为冬日来了。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身上的衣裳一日厚过一日,以往觉得残酷的训练在习惯之后渐渐变得没什么大不了,前后不过三个月的训练时间,女兵营里却像过了三年一样,直到和新兵互搏时,众人才惊觉这些经过粗糙训练的新兵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哪怕因为男人天生的体魄,比起平日打得有些困难,但赢还是赢了。   这不是说楼兰新兵的训练太简单,或是楼兰男人连晋女都比不过,而是韩信对女兵的训练方式太极端,同样的训练放在男兵身上,也会出人才,这是韩信的本事。   卫青原本打算给韩信分拨三千人,这是正常校尉的领兵人数,但经过考虑,他还是给了韩信满五千兵员,也是一名校尉能够领兵的极限数字,除了三千楼兰新兵之外,还有一千奴军,一千女兵,据他推测,明年应该会有战事,按照韩信的练兵方式是赶得上的,这个小女子也许真的能一鸣惊人。   卫青考虑得很对,姬越确实准备开启战事了,冬日过半的时候,她从边军中挑选了一名鲜卑将军呼延列,带着近十万人浩浩荡荡地向楼兰行军,楼兰军中征调了近五分之二的兵力,这一次采用分兵制,由呼延列领兵十万,霍去病领兵十万,两军相互策应,向西进发,姬越的目标是打下安息国,除此之外,就看两军谁能打下更多地盘。   一下子动用二十万的兵力,需要考虑的就不是胜败而是战耗了,安息国纵横数千里,贵胄世袭,王室不置常备军,有些像是周朝的分封制,八大领主分割土地架空国王,此外安息国战力一般,是个以骑兵为主要战力的国家,曾经击退来自罗马的强军,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姬越习惯于称呼安息国,但安息国对外自称帕提亚帝国,国王以帝自居,称万王之王,是为帝王。   主要也是因为外地人听不懂安息国人说什么。   呼延列在接到旨意之后就很是兴奋,这几年新皇登基,边军人数扩充了不少,他就料到早晚会有战事,但他没想到作为老将,他竟然不是第一个被派遣去攻打西域的,而是提拔了几个新将领,这一次终于轮到他了!   呼延列今年四十岁,正是一个武将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他在边郡近二十年,手底下亲信众多,边军上下都对他很是敬服,即便冬日拔营,士气依旧高昂,十万军士高歌行军,气壮凌云。   同样一下子带了十万军队的霍去病却不像呼延列那样高兴,作为武将,他很清楚自身是有局限的,带领十万军队,他不可能横冲直撞任意妄为,以前在汉军时,他满可以带出去五六万回来二三万,只要带着功劳回来,陛下就不会因此责罚他,反而会表彰他的功绩,这是圣眷,但现在哪怕是带着几千人的军队,每次战损都会被责问,他也因此升升降降,到现在还是个虎威将军。   韩信看霍去病却像在看个宝,他抽了个空来找霍去病,眼睛晶晶发亮,询问霍去病是否找好了副将的人选,他觉得自己可以。   十万人的军队理论上可以拥有五到六个副将,这一点看大将本人自己调度,朝廷很少操这个心。   霍去病看着韩信,韩信看着霍去病,最终霍去病点了点头,他倒是没想过,眼前这个看上去很是敬慕他,想要跟随他出战的女校尉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军队,甚至已经琢磨了一千种架空他的法子。   别说十万,再来十万韩信都不嫌弃。   冬日的行军路上,呼延列穿得像个狗熊,一阵寒风刮过,还是硬生生打了个莫名其妙的寒颤。   这一年的冬日,姬越年满十七。 第86章 躺着等田熟   安息国坐落于西域前往欧罗巴的必经之路上, 经济繁荣,国土面积最强盛时约有晋国五个上郡那么大,兵员主要以贵胄子弟和家将部曲构成, 贵胄子弟手持巨盾长矛,骑着同样浑身披甲的战马, 作为重骑兵冲锋陷阵,部曲则作为轻骑兵和弓手保护策应,这倒不是安息国的贵胄比较愿意身先士卒, 而是优秀战马也是贵胄的资源。   晋国早就有了大量应对重骑兵的投石机长矛阵等, 所以一般认为重骑兵容易战损,但对西域国家来说却不是这样, 粗糙的生铁兵器通常无法击穿贵胄的精铁战甲,重骑兵带来的压力也不是正常士卒能够抵御的,对于安息国的普通士卒来说,主家在前面冲锋陷阵,能够有效地避免怯战懒战的普遍情况, 谁都知道主家一旦出事自己也逃不了, 这种稳定的军心是很多军队都不具备的。   安息军同样也有缺点,第一是人少, 安息国的兵力是跟着战马走的,可战之兵通常人数在两三万左右,第二是不设常备军, 这两三万兵马是最好的情况了,安息国中八大领主分各占一片地盘, 一旦开战也是由领主募兵响应, 有史可考的安息国几次对外征战中, 除去对战远征而来的罗马军队时安息国占据极大上风, 对其他几个邻近的西域小国,安息国的反应都很慢。   罗马军队远道而来,安息国有足够的时间调兵准备,或许还经历了几场朝廷扯皮,八大领主精锐尽出,共同抗敌,也是自那次抗击罗马之后,安息国王室垮台,连王室都备不起禁军了。   呼延列还没到,霍去病这边却秉承了他一贯的迅捷作风,十万人的军队迅速调遣整齐,向着安息国进发。   为将者不打无准备之仗,事前霍去病就派遣商人探子仔细查探过安息国如今的情况,王室名存实亡,领主明争暗斗,国境内还有几支反抗军作乱,霍去病很快就确认了这一次的目标,苏勒领。   苏勒领的军事实力不算弱,但有一点好处,地理位置绝佳,占据苏勒领后,晋军背靠已经攻打下来的西域国,以苏勒领为据点,近可攻退可守,此外还有一件事,苏勒领中上个月爆发了一场农奴起义,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农奴被贵胄子弟夺走了妻子,摔死了几个孩子,他在杀死了贵胄之后被指控死罪,在狱中引发动乱,随即带领一群罪犯四处流窜,起初只是杀死贵胄,后来跟随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起义军扩张到一万多人,农奴的野心越来越大,想要攻占苏勒领。   自古以来能为王者无不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一支普通的农奴起义军在装备精良的领主骑兵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很快就被剿得四分五裂,从起义军沦落为到处杀人劫财的匪盗,这时候领主的军队反而放松了警戒,因为被杀死的平民越多,领主能够回收的资源就越多,到时候再剿灭匪盗,也是领主的一种创收方式。   苏勒领内人心惶惶。   按照霍去病的习惯,他这个时候要是能带上一两万人搞个奇袭,第二天领主的脑袋都能让他挂在杆子上挑回来,但他现在统御十万人,反而束缚了他的脚步,就在他制定攻占苏勒领计划时,韩信请缨,想要带领他那五千人深入苏勒领探查情况。   韩信手底下的五千人以楼兰兵为主,只看长相,和安息国人差距不算太大。   霍去病立刻就明白了韩信的意思,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怀疑下属的能力,霍去病思索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走出大帐的时候,韩信看了一眼远处的安息国方向,脚步轻盈得像个真正的少女。   与此同时,呼延列也紧赶慢赶到了楼兰绿洲的边境,郡守王莽亲自接待了呼延列大军,凭良心说,呼延列来得不慢,但架不住霍去病走得急,两支大军没了在战前碰头的机会,呼延列倒也不觉得遗憾,和王莽客气了几句,目光就落到了他身后带来的几名武将身上。   王莽适时露出笑容,温声说道:“呼延将军,这是我治下的几名守将,个个都是人才,皆有心参战,只因王将军走得急……”   呼延列都不用听完就明白了这位郡守的意思,这种带人镀金的事情他见得多了,倒也没觉得有不妥,到了战时甄别一下,有本事的就给他机会发挥,没本事的按在后方跟混几场,战事完后就能升迁,这在军中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他倒是没想到王莽是真心送这些守将参战,战场是武将的归宿,楼兰郡有驻军,郡守麾下的武将不入军列,如果他不搭这一场人情,这些守将大约一辈子也就是守将罢了,他一贯会为别人着想,询问过后,这五名守将都想参战,他也愿意做个人情,往后哪怕出息不了,也足可宣扬他的名声。   这也是儒家养望的一种方式。   呼延列一口答应,只是他用不那么明显的眼光打量几下楼兰郡的几名守将,心中却是略显失望,这几个人除了一个小将之外,剩下的都是人到中年没什么气势的普通将领,带着也不嫌累赘,就是鸡肋罢了。   小将目光灼灼,背弓佩箭,倒也有几分英武少年的意思,呼延列不免多看了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广咽下到了嘴边的名字,笑道:“末将郭茂。”   按照晋人的取名习惯,他把郭茂才去掉了一个才字,听上去像模像样。   呼延列在楼兰郡内修整了一番,第三日就带领大军启程了,除了麾下多了几名武将之外,倒也无事发生。   战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开春最重要的仍然是春耕。   去年朝廷用了新耕法,田地增产数倍,今年春耕更上一层楼,大部分郡县官府发放的种子都带着一股浓烈的药物味道,使得农人将信将疑,有不少人家都把官府的种子换成自家藏的种子,对于这种情况,粟官署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除非强制让农民使用药种,再定个刑罚,否则哪怕亲眼看着他们种到地里,夜间还是被刨出来换种,没多大区别。   姬越倒也没有强制的意思,换种的人再多,总会有没换的,这种药种她已经让人按照朱云锦夫妻的温室环境提前种植过,能够增产两到三倍,配合田肥使用更佳,但药种最重要的不是增产,而是不受虫害,生长茁壮,甚至反过来挤压杂草的生存空间。   虫害是普遍情况了,每年田地出苗,农民都要花费大量时间在除草除虫上,如果种子种下去再也不用管,人力就能够从田地里解放出来,长期以往,军队人数翻番都不是问题。   但在朱云锦夫妻看来,解放人力的最终结果不是军队翻番,而是工业社会的开端。   工业社会的具体情形,朱云锦还是听丈夫董意同说的,她生活的年代毕竟还没能实现全面温饱,董意同活得够久,很多东西他都见到了。   社会要发展,离不开人力,古代社会的人力通常都被局限在田地上,温饱之后就是人力解放,人力解放带来工业发展,工业迅速发展使得生活水平上升,等到工业开始饱和,人一生下来就不用为吃穿操心,就到了建设精神文明的时候,董意同去世之前,华国工业发展迅猛,一些高速发展地区已经初见精神文明的端倪。   然而一个纯粹的古代社会已经开始步入人力解放时代,很多能够实现工业社会的发明都还没有现世,会导致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对于这样的蝴蝶效应,夫妻二人都有些茫然,他们毕竟不是政治家。   社会发展的问题通常是自然而然的,但古代社会并不是这样,君王一个念头就能决定大方向,成功了就是君王英明,失败了也有臣子前赴后继背锅,虽然被粟官署上下礼遇,但夫妻二人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位传闻中的晋帝,自然无从判断。   姬越不见朱云锦和董意同也有她自己的考虑,她大致明白这对夫妻是什么样的人,既然不能当成臣子来看待,又何必要他们守晋国的规矩,从不跪天地不跪君王的蓝星华国人到弯腰屈膝的晋臣呢,这也算是她对二人功绩的一种表彰了。   药种的原材料大多来源于晋国本土的药材和一些从西域远道而来的材料,孙思邈从亲眷那里取得了一包药种,经过研磨冲泡品尝一系列的操作,推测出了药种的大致配方,删删改改之后应用在了药材种植上,增产的效果没怎么看出来,但防虫害的主要效用是非常明显的。   孙思邈又使用最容易生长的药材反复试验多次,最终判断这份药种有问题,根据推测,防止虫害的效用只能延续到夏期过半,他自己鼓捣许久,最后鼓捣出了一份药味全然不同的药种。   如果说朱云锦的药种可以解放一大部分人力,孙思邈的药种就是躺着等田熟了。 第87章 国子监录名   烟花三月, 正是国子监开学的季节。   送走上一批国子监生还没有多久,在决定由官学遴选学生入学的招生渠道之后,国子监也就空了一年没有招生, 上一批国子监生拉拉杂杂为姬越带来百十多个官员名额,虽然也是杯水车薪,但至少国子监已经有了一套完善的教育体系。   国子监不是考进就算, 姬越特别规定了一个月考察期,学子入学之后, 统一教授新内容, 一个月内没有通过考核的就筛下去,由地方再次选派学子来,同样是一个月考核期,此外官宦子女的考卷比正常学子稍难,讲师也会格外注意他们的品行学识, 避免地方上利用入学名额谋私,毕竟成功入学国子监差不多就代表一个实权官员的名额。   经过一整年的紧张学习,素娘轻轻松松就考进了国子监, 柔娘那边却是熬得眼睛都红了,才险险因为答题严谨被考官酌情通过,这等考试虽然是地方上的遴选, 有人情面子可讲, 但在吴郡却不同, 许霁要求考生统一使用规范字体, 试卷上不得留有记号,糊名之后由专人誊抄, 将誊抄本送呈考官面前, 连往常的字迹加分项都没了, 只看个人本事。   柔娘能通过,许霁也觉意外,半年前他就在吴郡当地为柔娘寻了一个好婚事,是吴郡一个家风清正的中品士族,陆姓,与柔娘年岁相仿的是一门三兄弟,虽然长兄陆宴最为出众,但许霁认为以柔娘的性情不适合为长嫂,往后也不适合作为一族主母,想来陆家对主母的要求也不会是柔娘这样的,故而他比较看好的是陆家二郎君陆晢,但柔娘思索再三,提出想最后再试一试。   她说的试一试自然不是去试试陆宴想不想娶她,而是要试一试考取国子监名额,半年来她差不多已经想通了自己的处境,眼见许霁对素娘寄予厚望,她的心里并不好受,并且她以客人身份和陆家娘子相处时,陆家娘子总是有意无意提起几位兄长的学识,让她莫名生出几分不甘。   除此之外,吴郡的风气也是促使柔娘下决心的一点,虽然许霁一直在治理,但儒风盛行的吴郡却不是那么好管的,柔娘因为要相看人家,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许多吴郡女眷,和她想象的清闲舒心完全不同,上到大士族主母,下至士人妾室,这些女眷头脑浅薄得可怕,能有几分管账本事已经是才华出众了,再多反倒要惹其他人孤立,许多女眷都赞同她不读书,认为读书多了的女子脑子不好。   虽然陆家没有表现得太明显,但柔娘很敏锐地发觉了陆家娘子对她微妙的不喜,陆家的那位主母也时常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她,仿佛她不是官家贵女,而是哪里来的贫家丫头。   柔娘想了一整夜,又把素娘叫起来和她一起发呆,最后还是敲响了许霁的门,她想继续读书,不想嫁进陆家。   如今又是半年过去了,柔娘能考进国子监,许家人都没料到,素娘第一个反应过来,高兴得抱紧了姐姐,自从上次破相一事之后,姐妹二人的关系就比从前好了许多,每日上学都能结伴,柔娘有不会的地方也来问她,久而久之,当真有了几分姐妹同心的感情了。   不说许家人没想到,柔娘本人也没想到,她答题时只觉得哪个题目都看不懂,答得心慌意乱,只是想到了许霁的话,将所有题目都尽可能地答满了,实在不懂也不装相,针对自己的不懂再写上一篇儿,态度诚恳,其实也正是因为如此,地方上的考核还没分平民士族,考官怜弱,将她当成才学了两年的普通平民学生了。   柔娘过了,原先差点和她定亲的陆家二郎君却没过,被许家婉拒之后,陆家也没空着,转而就为二郎君娶了一房佳妇,是吴郡本地的士族之女,年纪比柔娘小,长相比她美,名声都比她好听,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得出来,这是比着柔娘来找的,陆家虽然不敢得罪郡守,却也有几分不平,特意花费许多精力为二郎君聘来娇妻。   陆二郎君新婚不久,妻子有孕,虽然他本人压根不在意,但这次没考中,旁人也就有了奉承他的说法,称是夫妻恩爱,一时劳心,故而没考中,这就又让名声变得好听许多,像个风流才子一般。   这就是江南的风气了。   这一次吴郡考中的有七十多人,其中士族子弟占去一大半,毕竟家学渊源,剩下的那些平民学生里倒也有几个极为优秀的,甚至比士族还优秀,这就是天赋异禀了,其中素娘和一个育婴堂出身的女学生很是要好,那名女学生却是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比别人少学一年,不料今年就考中了。   国子监如今定在八月开学,但路途方便的都愿意早些去,赶着春光却比夏秋赶路要舒服多了,所以大部分士族子弟都选择考中之后立刻赶赴曲沃,育婴堂出身的学子因为没有私产,是由郡里统一安排送过去,索性大批士族子弟出门游学,带着许多从人,正好一起上路,也有个照应。   素娘和柔娘同车,她们乘坐的是马车,马车上只有一个女学生,吴郡一个郡七十多个考中学子,也只有素娘柔娘和这名叫做周儿的女学生了,毕竟吴郡先前最后一个女学生还是杀了人的阿燕。   周儿原先在育婴堂被叫做二姐儿,是那一辈的孩子王……的狗头军师,如今孩子王嫁了人生了孩子就不想走了,二姐儿却不肯认命,买了她的那一家用她生的女娃儿做威胁,她并不理会,后来又将这家反手告到县里,因为郡守态度鲜明,那家六十多岁的老母被杖责二十,买了她的男人被判苦役二十年,要去挖河沟,她在学里和人借了点钱,找了两个村汉上门将那女娃儿送到育婴堂去了。   周儿的名字是她自己改的,比周二姐好听一些,她如今一门心思都在进学上,又有过目不忘的天赋,除了没钱买纸练字,所以字迹丑些,学识已是不差了。   素娘很喜欢周儿,一路上都试图让周儿也和柔娘做好朋友,但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偶尔目光接触,都是淡淡一笑。   同样敏感多思的人并不适合成为朋友。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看尽青山绿水,待下了直道,便入曲沃。   国子监此时已是空了下来,不少在曲沃没有地方住的学子都选择早些报道住进国子监去,也有一部分在曲沃有房产的士族子弟不急着入学,要在都城好好游玩一番。   许家在曲沃是一有一套老宅的,许家和一般的士族人家不同,单传了好几代到许霁,不像其他家族那样树大根深,真要论起来,许家却是比许多吴郡所谓上品士族要强得多,主要是输在人丁不丰,许霁又没得个男孩儿,在吴郡人看来,许家这对姐妹就很难有“生男运”。   柔娘到现在也不知道,陆家主母看她的挑剔眼神多半是放在她肚皮上的。   柔娘和素娘商议过后,决定由柔娘去雇几个人修整家宅,素娘先去报道,等家宅修整好了,到时候想住外面也有个地方。   素娘高高兴兴地应了,拉着周儿的手和柔娘分别,朝着国子监去了。   周儿也是第一次来到国都繁华之地,看什么都新鲜有趣,素娘一出生就在北山郡,极少来曲沃,没比周儿好到哪里去,但两人终究惦记着录名的事,没多久就来到了国子监。   国子监前些日子提前来了几批学生,对于新来的学生就不那么奇怪了,还有讲师索性不等在里面,在国子监门口不远处放了张桌案等着学生来录名,素娘和周儿来时,国子监前已经排了长队,奇怪的是站在队列里的不是家仆,都是学生本人。   周儿很快就给素娘解了惑,只道:“应当是录名排队只能本人过去,你看有家仆想替主子排队,被人推搡开了。”   素娘恍然点点头,拉着周儿一同排队,站了有好一会儿才录完名,有吴郡同来的从人就替二人从马车上把行李取下,跟着几个国子监的学生去住处。   一切忙完已经是下午了,周儿吃了些自带的干粮就要留在舍里看书,素娘只好一个人出来走,没走多久,见前面有个矮胖胖的学生背影,连忙几步冲过去揪住胖子的后衣领,欢喜道:“周原!”   胖子被吓了一跳,扭过头露出一张圆乎乎的胖脸,却是陌生的。   素娘愣了一下,连忙摆摆手,满脸通红道:“我认错了,抱歉抱歉!”   胖子摆摆手,又有些纳闷地说道:“你找周原,揪我作甚?我跟他也不像啊,你看,他在那边亭廊下读书。”   素娘在吴郡的一年时常和周原通信往来,早就知道他也考中了,听了胖子的话也没多想,立刻就看向亭廊,周原两个字只嚷出半声,就怔愣在原地。   有少年春衫,斜倚亭廊,俊脸上殷殷含笑,如桃花潋滟。 第88章 霍去病的心动   六月盛夏, 蝉鸣不绝。   韩信带着十来个楼兰兵躲在一处草场马厩里,十几天前苏勒领爆发了一场安息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叛乱,苏勒领主的二子联合领地里几家支持他的贵族篡位, 杀死了苏勒领主和原本的继承人,这个今年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坐上领主之位不到三天,就下令在领地里大肆追捕“杀害上任领主”的楼兰人。   异域人也是讲究面子工程的,更何况韩信和他带进来的这一批楼兰兵也不是那么无辜,韩信是第二次进入苏勒领了,第一次的时候,他协助农奴起义军残部杀出重围, 如今那支起义军又招揽了许多人手, 在其他领主的地盘上游荡作乱,这也是经过韩信的指点, 安息国是个部落林立的分散国家,真正如苏勒领这样的实权领不多,游荡作案, 干一票换个地方能最大程度地保证起义军短时间内不被消灭,至于长期存活下去的方式,韩信恐怕他们做不到。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但他来就是为窃国,总不会让手里的棋子反了天。   朝廷二十万兵马,呼延列选择率领军队正面作战,稳扎稳打拿下了一块距离苏勒领不远的凯亚领,却被凯亚领两侧的实权领两面夹击, 呼延列军中多是草原轻骑兵, 对战重骑兵的器械不足, 不得已向霍去病求援,霍去病分拨出三万兵马支援呼延列,事实上也用不着这么多人,支援的诸葛连弩锁足索之类的装备到位之后,对上两个领不足三万人的兵力,呼延列打得轻松至极。   这也怪不得呼延列觉得轻松,以往草原上对战的都是凶狠至极的草原部族,草原尊崇猛士,九尺的肌肉汉子配备重骑装备拎刀冲杀带来的压力可不是眼前这些冲杀一两次就能脱力的贵胄子弟能比的,呼延列一打十三日,俘虏了不少脱力的重骑兵,最可笑的是手下士卒去缴盔甲武器时,还发现了一个藏在盔甲后面的小娘子,据说是家里男人不敢上战场,索性重骑兵的盔甲只露出一双眼睛,就让自己妹妹来代替了。   呼延列后来居上,连下三领,而被霍去病一早瞄上的苏勒领却没什么动静,霍去病只在一开始打下了几片部落聚居之地作为驻军地点,之后就再无动作,呼延列其实很得意,但看霍去病按兵不动,不免替他担心,几次派人过去询问他是否有其他打算,如果有,两军之间先沟通一二,到时候也好照应。   霍去病的回复还在路上,军队就开始动了,从收到韩信发来的信号后,霍去病就令军队拔营,长驱直入苏勒领。   安息国的八大领主如果有个排名,苏勒领必然在前三之列,早年苏勒领的一位领主曾有“醉酒询王”的事迹,是说宫宴上领主喝醉酒,询问国王的哪个妃子最妩媚动人,后来国王就把他最宠爱的妃子赏赐给了苏勒领主,换算一下,基本上就等于春秋时期楚王问鼎的故事了。   论繁荣程度,领土面积,苏勒领只在前三,但论军事实力,苏勒领当排首位,仅仅一个领地就有近五千人的重骑兵配备,剩下的多半都是轻骑兵,这只是常备军,一旦开启战事,平民和农奴也要作为步兵上战场,当然这个意义就不大了,这些步兵基本上等于手无寸铁,最多能起到一个冲散阵型拖延时间的作用。   韩信给霍去病发信号的节点是苏勒领易主十天后,在被追捕的几天内,他埋在各地的人手迅速完成了三步战略。   第一步在贵族中散布诸如“震惊,老领主和少主同一天死亡,死状惨烈,真相竟然是这样……”“男人听了沉默,女人听了流泪,走进老领主之死,深度解析带孝子”等言论。   第二步在军中散播新领主意图削藩……意图遴选壮士,将重骑马匹装备收归国有,削弱贵族实力,战乱将至,到时候消失几家贵族,新领主掌握军队,权柄必然进一步加强。   第三步,组织农奴起义军,将一群盗匪驯养成农奴要花上不短的时间,让一群受压迫已久的农奴变成杀人不眨眼的盗匪却只需要让他们见几场血。   截止霍去病大军赶路的几天时间,苏勒领内爆发的农奴起义已经多达十几起,派去平叛的军队也很难打得起精神来,几乎有些门路的贵胄子弟都在忙着向上打听收装备的事是不是真的,毕竟重骑装备贵重,许多家族的甲胄都是祖上传下来的。   外忧内患之下,这位胸怀大志杀父弑兄的新领主没能像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李某民一样支棱起来,反而病倒了,躺在病榻上,翻到邻居领的战报,新领主忽然反应过来了,这一切都是邪恶的东方人策划的阴谋!他拖着病体下达了召集令,然而苏勒领内的十几家贵族听过东方的阴谋诡计之后,只觉得新领主想借病把他们凑到一起,埋伏八百刀斧手,摔杯为号,把他们一勺烩成羹汤,谁也没去,都托病在家。   新领主的舅父听闻此事,急忙赶来,劝外甥大敌当前,不要在这个时候针对贵族,有野心是好事,咱们徐徐图之。   新领主吐了几口血,咳得撕心裂肺,一下子晕了过去。   昏迷了一天一夜再次睁开眼,看到妻子坐在床榻前,他的心情缓和了几分,眼里带了点柔情,妻子哀叹了一声,把头靠在他怀里,埋怨道:“夫君,你要使攻心计,何苦连我也瞒着?”   新领主听了,顿时嗬嗬两声,再次背过气去。   霍去病的大军却不讲道理,趁敌不备,功其软肋,这是霍去病的拿手好戏,虽然军队人数太多,对他来说有些臃肿,但拿下一个人心惶惶四处匪盗流窜的苏勒领还是很轻松的,到最后清点战损时,死伤甚至还没有支援呼延列那一回死伤人数多。   新领主一家连带十几家贵族都被押进了牢狱,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有几家脾气暴的也不顾新领主还病得奄奄一息,把人揪着喝骂,只道昏主误国,老臣死后也无颜去见老领主之类的话。   新领主被勒得直翻白眼,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诸君误我!”   然后就晕了过去。   霍去病大军接手苏勒领后也没怎么费心思去治理,只是将一些匪盗驱赶出去,维持了原本的秩序,就开始部署下一步计划。   但由于近来接二连三的乱子,东方军队一来就安定了,倒让许多平民和农奴感到安心,尤其在发现东方人并不抢夺他们的家财,也不强占他们的妻女,甚至还会替他们抓捕匪盗之后,苏勒领里就更平静了,且不说安息国人本就没什么凝聚力,就是苏勒领的代代领主们,哪个真爱民如子了?都是靠各种苛捐杂税来满足他们的奢侈生活。   有心思灵活的苏勒人找了楼兰兵来询问楼兰的现状,还有的是商人,收了些钱财就开始宣扬东方的好处,太过美好的那些分田分地的事情没什么人相信,但轻税这事不管信不信,反正人家军队还没开始收,再退一万步讲,只看楼兰人那副精神面貌,难道还能比原先差了?   霍去病的下一步计划有些大胆了,他想直接走苏勒领的大道,将安息王城攻占下来,安息王城并不是简单粗暴建在王国中心,而是一块特殊的地段,易守难攻,但再易守也不是如今那点王城卫队能守得住的,占据王城之后的好处不用多说,八大领地都有通往王城的大道,行军便宜,不必像呼延列那样步步蚕食,要考虑地形地貌地势,但这也是极为大胆的一步,毕竟他能想到的事情别人也能想到,如果有领主抢在他之前占下王城,守城以拒,战损就大了。   攻打安息国,无论是霍去病还是呼延列都很清楚打是肯定打得下来的,哪怕把胜兵全算上也打得下来,但这种必胜之战想要出彩,就要考虑战损问题了。   呼延列没霍去病这么冷漠,他主要是心疼兵马,霍去病第一回 当家,却也没把家什当一回事,只是出征前舅舅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记得圣心,他才耐住了性子去打这场一点都放不开的一仗。   韩信的顾虑一点都不比主将少,霍去病这边才起了个头,他就知道大致的情况了,当即再次请缨,却不是请缨去攻打王城,而是留守在苏勒领,时刻等待支援。   根据他对霍去病的了解,这位主将其实是突袭战的好手,攻占王城其实并不需要太多人手,所谓神兵天降,突袭讲究的是迅捷二字,哪怕被人截胡,只要增援赶得及,操作得当,军队不乱,就能全身而退,他抓住这个时机提出留守,实际上馋的还是留守那几万兵马,只要说服霍去病带着人去突袭,剩下的这些人就是他的了,以后也不一定还。   霍去病有亿点点心动。 第89章 生而有罪   战机从来稍纵即逝, 霍去病不是犹豫不决的人,很快就制定好了攻占王城的计划, 一般来说,霍军和呼延军是处于相互策应的关系,但两军内部的调动基本上毫不相干,霍去病把和呼延列沟通的事情交给韩信去办,自己则放弃粮草辎重,每人带足五日干粮,率一万兵马连夜奔袭安息王城。   霍去病一走,韩信就觉得心头压着的一块大石去了, 立马吩咐人象征性地通知了呼延列霍去病的去向, 主要是让他来接手苏勒领,随即下令拔营, 霍去病还只是连夜赶路,得了这好几万兵马之后, 韩信连夜都不在苏勒领过,带领大军直接奔向他一早就盯上的隔壁的隔壁的隔壁萨尔领。   兵少机动能力强,这是突袭战, 兵多了难以调度,且动静掩盖不住,通常来说大军赶到一地的时候,对方也早就完成了战前准备,但韩信一向不觉得战事必须要在战场上解决, 如同两个棋手对坐下棋, 实力硬拼不过, 他也有一百种让对方投降的法子, 前人的兵书他基本不信, 只信一句话,兵者,诡道也。   被韩信盯上的萨尔领位置险要,正在西南角与一名为以得撒的小国接壤处,属于安息国中一条主河流的上游流域,早在看到全舆图的时候,韩信就看中了萨尔领,但破萨尔领的目的是以得撒,也就是为了继续西征,但无论是对于霍去病还是呼延列,攻占安息国才是最重要的,韩信一直等到现在安息国有近半国土被拿下,才准备动手了。   霍去病发动闪电战攻下安息王城,俘虏安息国诸多王室贵族时,来接应他的却是呼延列的人手,呼延列一开始也是懵逼的,他正面战场打得正激烈,忽然被一封书信征调了,首先是那个临时主将直接弃苏勒领而走,让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手来接手苏勒领,随即霍去病又占下王城,霍去病的主力军却向西去了,他没有法子,只能又拨了一部分兵力去接应霍去病。   等两拨人手前后派走,呼延列瞅了瞅自己还剩下的两万多人手,也不想着硬拼了,索性自己带着人也追上了派去王城的大军,来和霍去病一处抱团。   这时候前线又传来捷报,不止是苏勒领,与苏勒领相邻的两个领也被陆续攻下,其中一个领被自家领土内作乱的起义军给灭了,起义军头领来降,另一个领是被韩信正面轻取,韩信丝毫不掩盖自己的野心,他如今人都在外了,哪怕霍去病再发调令,他也完全可以当做没收到。   军中敬慕有才能的人,却不代表这样的做法能够让人普遍接受,至少呼延列就挺生气,他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却也因为这个被小辈算计成下属,心中不满是很正常的,霍去病也算是明白了韩信之前种种作为背后的含义,更知道如今王城的军中广为流传的阿兰将军美人计赚九万兵的故事,但他还真就没什么额外的感觉,只是依稀想起某一天,少女一脸傲然对他说的那句话。   “若有一日,将军也在我帐下时,就不会如此发问了。”   他那时觉得可笑,如今再回想起来,忽然觉得脊背一寒,但他转而安慰自己,哪怕真要到别人手下为将,他自然也是去舅舅那里。   其实韩信还真不想要他,惊才绝艳的将军虽然少见,但一个同样惊才绝艳的主帅却不见得欣赏这样的人,韩信本身用兵灵活,也用不着分一小股兵力出去兵行险着,还容易被分功劳,至于霍去病败家这一点,韩信倒不觉得有什么,换个人来也不会做得更好了,无情是为将者必备的素质,一人死换十人生,瞬息之间取舍,人命生意罢了。   不同于正常主帅,韩信一直笃信自己能够打胜仗,对于他来说,决定胜败的因素,战场的正面交锋只占一半。   在攻打萨尔领之前,韩信做了大量繁琐的前期准备,哪怕以九万人的绝对优势,打赢只是时间问题,但他已经考虑到了后续的接收治理,想要尽量完整地留下一个人口繁荣的领地,故而这一仗是他耗时最长的一仗,从七月过半一直打到八月底,战局将完之时他稍稍松了手,等待霍去病和呼延列派人来接手大军,他这是准备将功劳让出一半。   军中让功是普遍情况,通常来说士卒立功,奖赏他的上官,上官升位,士卒上升一级,上官的上官得到奖赏,再来奖赏上官,这是层层向上的关系,捷报到君王案头,功劳就成了主将的,但这却能最大限度地保证所有人的利益,这也是常态了。   霍去病压根没搭理,期间又带着兵马打了几场突袭战,呼延列虽然有心接功,但他毕竟不是这个阿兰的直属上官,王将军都表现出如此袒护的态度了,他也不好说什么,韩信等了许久没等到人来,也就懂了,随即发兵将萨尔领彻底拿下,萨尔领商业发达,缴获物资也颇丰,韩信清点过军备之后,将那些贵族的财富尽数封存,等待上官来取走。   一看就知道,老将军了。   姬越估算着时间,等到捷报传来时就派遣了天使带着赏赐去犒劳三军,另外还带了封赏韩信的旨意,这也相当于一道保护符了,毕竟韩信这次立功虽然不小,却坏了军中的规矩,也就是霍去病没有真的去计较,否则一个不遵军令擅自调兵的罪名压下来,天大的功劳也鸡飞蛋打。   韩信对此没有丝毫意外,他一向知道自己只要显露本事就会被重用,如今重活一世,比以前多想了一遭儿,是让自己时刻记得不能功高震主,除此之外,就是想着怎么打仗。   没过多久,安息国全境沦陷的捷报就放上了姬越的案头,距离她给的时间还剩下不少,这就要看两名……不是,三名主将自由发挥了,霍去病一向实行的是擒王战略,在仔细看过朝廷下发的舆图之后,他和韩信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自萨尔领向西征伐,下以得撒国,屯兵于此,再攻加拉太。   以得撒是一个居住在河流上游的小国,王室早亡,国中大半是奴隶,由一个叫做罗马教会的组织控制权柄,军事实力不算弱,安息国八大领地单独拎出来,也只有一两个能有灭以得撒国的实力,安息国分裂已久,倒是让这小国有了喘息的时间。   对于这种积弱之国,攻打是最次的手段,韩信几人商议之后,留存一部分守卫安息国的兵力,三军合一处兵临城下,以得撒人早就被吓破了胆子,有穿着袍子的主教站在城头远远望见晋兵黑色的披甲和闪闪发亮的武器,仔细看去,仿佛能窥见每一个人背后那阴森森的血气,主教脸色惨白如纸,大喊着魔鬼来了。   魔鬼军屯兵城外,找了商人来充当翻译,晋军一路行来经过不少部落小镇,这是他们遇到的第一座城池,不过舆图上没有标注,谁也不知道这就是以得撒的教会所在城池,城中大门紧闭,教会一众信徒面色茫然惶恐看向从城头上下来的主教,主教从嗓子里嗬嗬几声,忽然神情严肃,对众人缓慢开口道:“诸位,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大家……”   信徒紧张地看着主教大人。   主教痛心疾首地说道:“我们的神明居住在九重天之上,而我们并不是天界或是地界的居民,我们生而有罪,是这地狱的魂灵,如今魔王遮蔽了神明的眼,血色的屠戮在这地狱的每一个角落发生,祂要这地狱再也没有神明的福音!”   信徒惊惶得像羔羊,忍不住向神明祈祷起来。   主教恨不得把话掰开了揉碎了塞进这帮愚蠢的羔羊的脑袋里,他还维持着一点主教的尊严,叹息着说道:“魔王的力量不可估量,祂存于这地狱,就像神明高居天堂,神虽然爱每一个人,但被魔鬼杀死的人无法进入天堂,我们应该相信神,好好地活着……活下去!”   他说这话时,神情悲悯得近乎痛苦。   信徒们纷纷跪在地上哭泣起来。   半个时辰后,教会之城的门向魔王军缓缓开启,主教带领着一众信徒跪在街道两旁,神情驯服中带着畏惧,一个个缩着脑袋偷窥魔王军的精美盔甲和健壮马匹,越看越是恐惧,但主教不允许他们向神明祈祷,没有了力量源泉,破衣烂衫的信徒们个个缩手缩脚,宛如受难的羔羊。   呼延列是草原部族的人,早年间见过不少不肯归顺晋国的草原部族生活窘迫的情景,自认也见过世面,但他还没想到一个也算富庶的小国能有这么多难民,摆了摆手,让人分出一些军粮来,就在城门口熬粥,准备施舍难民。   他倒是不知道,教会的狂热信徒都是这样,教会主张人人生而有罪,所以信徒的每一分钱都要拿给教会去给自己赎罪,什么时候死了就是赎清了罪,死了之后可以上天堂,在这一点上,和佛教殊途同归。 第90章 这就是地狱吗   一个地方想要长治久安, 离不开文武分工,通常情况下文武是分开的,战兵打下地盘后甚至还有纵兵劫掠一段时间的传统, 即便后续赶来治理的官员都不会对此多说什么, 这是由于军中物资缺乏, 士卒长期压抑,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但姬越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 因为有了西域这个大中转站,物资运输迅速, 士卒的军饷十分稳定, 大胜小胜都有犒赏,敢于杀人的老兵很多都积攒了一大笔钱财, 新兵也都享受了胜利带来的犒赏,军心稳固,士气旺盛,不需要通过残忍的劫掠来放松心情, 还有一些士卒看路边的难民可怜,掏钱施舍一二。   以得撒国被迅速攻占,很快前线战事再开, 这一次直接瞄准原罗马帝国治下的加拉太郡,自然, 霍去病几人只从西域的商人处听过罗马这么个地名,浑然不觉这么个军事实力一般般的国家正是被无数人称之为梦魇的煌煌帝国。   姬越将打下的安息国和以得撒国一分为三,建立永安,久安, 新安三郡, 分别派遣了三名长期守卫边郡的郡守, 如今国土面积再一次扩张,原本的边郡已经不再是边郡了,人才还是要用在刀刃上。   许霁的同门师弟杨赦正是派往永安郡的郡守,永安郡占地面积为边郡之最,占据原安息国连带原大月氏的一部分国土,如今也成为重要的物资中转站,除此之外,永安郡的地形属于环形结构,还包括了以得撒与安息国边境的河流支线的一部分,与久安郡形成一个互相契合的地形。   杨赦原本就是边郡郡守,又是墨者,接到朝廷调令之后没再耽搁,拖家带口去赴任,由于直道正在动工,路上多沟壑,花了一段时间,一家人真正住进较为简陋的郡守府邸时,已经是冬日了。   杨赦有一儿一女,妻子是边郡一个豪族的小女儿,后来那支豪族被杨赦整顿得近乎赤贫,不仅多年来侵占的田地被迫归还,杀人犯事的几名族亲也被明正典刑,气得丈人犯病卧床多年,直到几年前天子澄清玉宇,将作奸犯科的士族豪强打击得一蹶不振,同丈人家原本交好的几家豪强死的死散的散,去岁老丈人终于松了口见女儿,这次赴任之前还特意和他们一家坐在一起吃了顿饭。   杨赦其人说是墨者,却也没把自己当成圣人,他不贪也不受贿,领朝廷俸禄过活,但不会像许霁那样均财富,分俸禄,他与那个杂家的小师弟孟宪截然相反,他出身大儒世家,祖上曾是孔圣门人,习正统儒家经文到二十岁,做了边郡郡守之后才慢慢对墨家感兴趣,最后正经拜了师门,成为墨者。   冬日的永安郡并不寂静,军粮运输需要人手,不可能从晋国一直运到这里,采用的是驿站接运的方式,一郡一站,由郡守征调民夫来运粮,永安郡前线就是战场,也是军粮运输的最后一站,之前郡守没到都是军中派遣运粮官来调度,杨赦到任之后立刻接过郡守的担子,将运粮的事情梳理得井井有条,这才腾出手来操办过冬事宜。   还好这次派遣的三名郡守都是边郡老人了,不然年轻些的官员还真没见过这种世面,杨赦来时就有心理准备,他接手的根本不能算是一个郡,安息国部族混居,城里有固定住房的人极少,很多都是乞丐奴隶和穷困的工人,城外的部落大多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能有贸易和种植观念的部落也有,但就像他曾严厉打击过的豪强大族,需要花费时间来磨合整顿。   杨赦先理清了轻重,此事不是整顿豪强的时机,冬日天寒,最重要的是过冬,他原本牧守的边郡其实也冷,但不像永安郡这么冷,冬日都来得早一些,杨赦来时其实算好了日期,奈何不通地理,留给他的时间就不多了,办完军粮大事,杨赦立刻安排随行工匠,征调了大批难民建安置房。   临时用来过冬的房子不需要多美观,杨赦带来的工匠在实地考察过后决定以当地一种普遍生长的野草混合泥土搭建泥巴房,也不是晋国那种一家子居住的几间房,而是类似马棚的长房,烧晋国边郡最常用的火炕。   其实姬越给三郡都拨了赈灾款项,杨赦就以赈灾款项来付难民和工匠的工钱,这在赈灾里被叫做以工代赈,是最常见的赈灾方式,既让难民吃饱穿暖,又不耽误工期,至于这种房屋比较粗糙的问题,等难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也就不是问题了。   语言不通的安息人和以得撒人被商人翻译一天十几遍走街串巷地解释,再看到被拉走的难民吃圆了肚子回来,别说抗拒征调,一个个都抢着来做工,虽然干活很苦很累,但难民们没有一个提出异议,甚至都恨不得这些房屋永远都建不完。   因为老爷们竟然容许他们在建房屋的时候睡在里面!   泥巴房的建造流程简单,先打好地基,将柱子立好,再砌墙盖顶,因为难民没有住处,零散活动,第二日想要召集过来还要花费一些时间,工匠们索性就让他们住在原地,谁也没想到这些难民会以为房子是给工匠老爷们盖的,毕竟这些工匠都是有家业的人,早十几年前就在晋国住上青砖亮瓦房了。   工程进度比较缓慢,但泥巴房太过简单,这么多人一起建,哪怕大家都有意无意地放慢了速度,能永安郡各地的泥巴房也都陆陆续续完工了,完工那天,不少难民看着漂亮的房子流眼泪,房子建完了,他们再也吃不上热腾腾的食物,也没法再睡进这样的房子里了。   然后被派遣来的工头就简单说了几句话,冻得呵着气把手揣在袖子里,带着几个徒弟回去复命了。   商人翻译愣了一会儿,才把工匠老爷的话传达给这帮幸运的难民们,“老爷们说,这房子原本要晾几天的,但你们没有地方住,可以直接住进去,注意不要碰到墙,等天气暖和了,老爷们再来教你们建更好的房子。”   一个难民惊叫道:“神啊!还有更好的房子?”   顿时就有四五个人冲上来捂他的嘴,在地狱里叫着神名,这不是找死吗?   好在仁慈的魔鬼并没有追究的意思,既没有冲出一头疯牛把人顶死,也没有忽然浑身发抖在地上打滚,众人警惕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这时才有人注意到商人翻译说的是让他们住进去。   一个难民压抑着声音,颤抖着问道:“老爷们说……让我们住进去?老爷不住在这里吗?”   商人翻译有些羡慕地说道:“老爷是这么说的。”   不少难民脸上都还带着眼泪呢,听了这话脑子都嗡嗡的,看向那能够遮风挡雨,还有温暖火炕的房子,没有人提出进去看一看,众人在房子前踌躇着,不时小声交谈,直到天都黑了,到了原本的休息时间,才有人干巴巴地提议道:“老爷们都说了……要不我们住、住进去吧?”   有个年长些的迟疑片刻,说道:“万一老爷们耍着我们玩……万一是那个商人理会错了老爷的意思呢?”   众人跃跃欲试的心都被这盆冷水给浇灭了。   但众人磨磨蹭蹭之下,还是有个瘦得像骷髅似的少年越过众人走进了房屋里,少年什么话都没有说,却像是一个默许,众人挤挤挨挨的,也都走了进去。   第二天,老爷没有来。   第三天,老爷也没有来。   到了第四天的时候,有个老爷的学徒来了一趟,用一辆大车给他们拉来了许多毯子,虽然这些毯子在西域人看来是最不值钱的羊毛毯,却也是难民们从未感受过的温暖,盖着带有浓烈气味的羊毛毯,睡在热气蒸腾的火炕上,虽然肚子里还是饥饿的,但心里却有什么被填得满满的。   直到老爷又来了一趟,已经把泥巴房当成家的难民们都被叫了起来,在房屋前排成列,难民们看着老爷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心头忐忑,甚至有年纪小的都难受得哭了起来。   老工匠翻开难民名单,这些三郡人的名字都难记,基本上都是记两三个音译成晋字,好在他们都记得住自己的音,老工匠点一个名,就有一个人站出来,直到所有人名字念完无误,老工匠才点了点头,说道:“排成一条队,都到老三那里去领工钱,这会儿没现钱,都用粟麦结算,开春郡里要兴土木,有好几个地方要改建,愿意提前录名的可以预支三分之一的工钱,自己想清楚了,都去吧。”   商人翻译过后,连有固定住宅和积蓄的他都有些嫉妒起这些难民来了,难民本身更不用说,之前是不敢看,这会儿都把目光放向了被老工匠用驴车拉来的一袋袋粮食。   难民们发出了低低的交谈声,蚊子似的嗡嗡,盯着驴车,每个人的眼睛都亮得惊人。   这,这就是地狱吗? 第91章 一个好官   以粮食代替工钱也是没办法的事, 安息国使用的钱币和晋国有很大区别,以前的钱币要回收兑换成晋国的铜钱,杨赦一开始带来的库存就不太够用了, 索性这些人从前也没怎么用过钱, 比起能够被人轻易抢夺走的几枚钱币,还是沉甸甸的粮食袋子更得人心。   晋国最常见的粮食是粟麦,粟米可以蒸食, 麦子磨成粉制成面食,如今稻米也占据了很大一部分良田, 因为朱云锦夫妇的良种研究主要对象还是稻米, 去年秋收的时候,江南市面上出现了一种新药种,连同配方都广为流传, 朱云锦夫妇立刻对新药种进行研究, 最后发觉这种药种虽然在增产方面略有不足, 但抗虫害的药性极为强烈, 甚至有些能够保留到收割时,需要浸泡祛除药性, 但这样的大方向却是他们从未考虑过的。   夫妇二人同时想起在良种研究之前,被农家普遍应用的一种东西,农药。   农肥有了,农药也该提上日程了。   蓝星的农药研究实际上是停摆的,农药易于购买,毒性强烈, 在研发之后引起过成规模的投毒事件, 后来虽然改进多次, 但由于初版投入大量资金, 在市面上流传太多,还是隔三差五就会冒出几起农药中毒的悲剧,后来因为良种的推广极大地减少了农药的需求,这把双刃剑也就此消失在了蓝星的历史里。   晋国毕竟没有蓝星那种科研程度,朱云锦夫妇使用的很多机器都是木匠陶匠捣腾出来的极简版,晋国推广开的良种在二人看来算是阉割版中的阉割版,农药就很有必要了,而且朱云锦年轻时候也曾经做过农药研究,可以跳过毒性太过强烈的初代二代,直接进行优质农药的研究。   与此同时,远在江南水乡的孙思邈也迎来了一场小小的危机。   江南小神医治死人了!   来到大晋之后不久,孙思邈就治了几起大病,用诊费盘了一家店面作为医馆,他每隔两日坐堂问诊,每隔一月免费替穷苦人家诊病,遇到实在可怜的还会免去医药,对他来说,这不是善心,而是做惯的事情,犹如吃饭喝水。   也因此,很多医馆少了生意,得罪了许多同行。   行医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般来说一个地方的医馆数目是固定的,大夫也讲究师门传承,大部分人从生到死都不会离开生身之地,大夫之间论资排辈都有关联,要从坐堂大夫那里排个顺序,就像孙思邈的原身拜的成安堂李大夫,在当地医馆排辈第三,号称李三,穷人家叫声李三爷,在富贵人家面前就叫李三儿。   孙思邈横空出世之后,就连那些几辈子交往下来的富贵人家都不找熟悉的大夫看病了,正常大夫给病人看病,讲究一个“留根”,也就是不治全,拖个一年半载,开最贵的药材,往往穷困些的人家把病拖好了,也就家徒四壁了,富贵人家更是从出生起就喝药,身体弱的告诉是胎里带病要喝一辈子的药,身体好的也没事,多喝几年药就坏了。   所以很多地方是信神不信医,小病拖拖自己就好了,大病拖不了就死了,也不拖累家人,看大夫不一定能看好不说,家里的积蓄肯定是没有了的,不如多拜拜神。   孙思邈和这些大夫都不同,虽然他年纪比谁都大,看得比谁都透,但治疗病人这方面他有自己的坚持,能治好的肯定要治成没事人,不能治的连一眼都不多看,免得浪费精力,虽然到了他这个地步,除了油尽灯枯治不了,便是世人所传的不治之症,他也能摸索一二,替人拖几年寿。   有本事的人传名总不会太慢,孙思邈来了差不多两年,在江南已经是有名的神医了,因为年纪小,就被叫小神医。   孙思邈给人看病从不留根,还会劝人少喝药,教习一些强身健体之术,住在他医馆附近的人家听了他编的儿歌都学会了几手简单医术,有时候病人走几十里路来看病,还没到医馆里就被小神医的邻居给看好了。   治死这个事,对于大夫来说,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小神医出名之前,除了新开的,哪家医馆敢说自己没看死过人?哪家积年的老大夫敢说自己手里没有误诊的人命?但对于一个坐堂两年,治人无数,号称经手回春的神医来说,治死人就是一件大事了。   两年的时间,各家医馆算是把孙思邈的名声给垫到了风口浪尖,如今一下子摔下来,这也够狠的了,治死人不是大事,但神医的名声肯定要坏了,最少也是个泯然众人,再也不敢打出神医名号,这样的竞争手段谈不上低劣,自古如此罢了。   孙思邈闭门了几日,照旧开张,来找他看病的人依然很多,但很多逐名而来的病人就少了。   那家死了儿子的也是富贵人家,还是单传独子,那家主母是寡妇,没了儿子人都有些疯癫了,隔三差五就派人来闹事,如此半个月后,孙思邈忽然上门去了一趟,然后那家的寡妇主母就跟着他走出了十几年都没出过的大门,去了官府报官。   案子发生在郡城,但按理要报在县里,赶巧了县官不在,带了几个从官下村讲学去了,没个三五日回不来,是郡守亲自接的案,孙思邈几步落在那位主母身后,抬眼看了一眼上位主官,见其眸正神清,便知传言不假,上前交了状纸。   丹阳郡守宋仪今年不过二十岁,十八岁从国子监毕业,做了一年县官,因政绩优异转而上升郡府,成为一郡主官,也是目前为止国子监生在地方上官位最高的一等,虽然宋仪不是士族出身,但天子年轻,自然会多提拔一些年轻官员,这可不是当年天子做什么都能被议论的时候了。   孙思邈的状纸是以那名寡妇的名义状告寡妇的侄子谋害人命,他是人证,半个月前他听闻自己经手的病人突然去世,但检验过药方之后没发觉有问题,他又去了一趟收药的铺子检查药材,几日之后又听说富贵人家会在医馆开药,却不会用医馆的药材,只是多付些钱让大夫好好治病罢了,所以他又托人去找了这户人家平常进药的商家。   均查验无误之后,孙思邈忽然想到那方子里写明的禁忌,这才上了一趟门询问情况,两下一对,寡妇差点晕厥,孙思邈的药方写明了服药后不能饮酒,会与药性冲突,严重可致死,药方下留有手印,这也是孙思邈的一个习惯,寡妇的儿子得病之后,上上下下都是寡妇的侄子在操办,药方也是他拿回去的,给寡妇的药方却是重新抄写了一份,漏去了服药后不得饮酒的禁忌。   原本也是不好追究的,但孙思邈的药方是一式两份,上面的一份底下压着一张墨纸,按一下却会留有两张按了手印的药方,他会把底下那份药方写明日期,再归类入档,孙思邈去寡妇家的时候就带上了这份药方。   宋仪看过药方,又让经验丰富的属官验看了纸张墨痕,这才点点头,让人把寡妇侄子拘押到堂,比对手印。   手印确认无误之后,两下对质,寡妇侄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孙思邈见多识广,公堂也没少上,知道按理这时就该上刑了,但宋仪命人将死者当日饮酒的酒楼老板和伙计都请了来,因几人都不太记得当日的事,宋仪询问寡妇能否开棺验尸,寡妇坚决不肯,宋仪又劝了许久,没有强硬的意思,态度很和气,没有寻常官员想要完成政绩的迫切,他句句都是请寡妇多想想死者和大夫的冤枉。   孙思邈没想到这个郡守竟然如此讲理,连忙也跟着劝,寡妇只是不肯,回家哭了一场,又给儿子上了坟,宋仪亲自去了一趟坟前拜祭亡魂,又向寡妇承诺验尸之后亲自主持下葬,寡妇最终同意开棺,随后请了有经验的仵作验尸,确认了死因,一行人郑重其事将死者重新下葬,回来后就将寡妇侄子定罪收监。   案子告破,孙思邈正要离堂,却被宋仪叫住,孙思邈还没来得及多想,宋仪便对一名属官点点头,属官上前给了孙思邈一些银钱,客客气气地说道:“按理人证到堂,官府应补偿作证期间的误工费,小神医是自家坐堂,上官看过医馆账簿,不满五日按五日算,这是小神医的误工钱。”   误工钱不算多,但也没有少,孙思邈坐堂是两日一次,但宋仪是按他坐堂整五日给的钱。   孙思邈领了钱,回头看了一眼本该威严十足的郡守,那位刚满二十的郡守恰好抬头,看见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来。   今日是开了眼了。   孙思邈回去的路上,心情都忍不住变得轻松了许多,在这样一个好官的治下,仿佛日子都比先前更有滋味了。 第92章 众家论   姬越选郡守是很谨慎的, 郡守官位看似不算高,曲沃城随便找几个官员都能压一头,但一郡之地其实是很大的, 很多人从出生到死去甚至都只在三两个县内打转,大部分人一辈子都在一个郡里过活, 郡守就是地方上的天。   国子监里学习的内容有很多都是在为牧守一方做准备, 姬越无意养出一群人精,倒是更愿意这些未来的地方官员们善良和气亲民,毕竟不善良不和气的事她有大把的人去做,其实还有一个颇为奇怪的现象,以前的皇帝在位时,很多百姓都没有安全感, 哪怕姬越最崇敬的武帝也多是青壮男子愿意听从皇命,而她在位, 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过女君在位, 人心思安的颂扬赞誉之词。   姬越在深入了解之后发觉……好像还真是这样。   无论她弄死了多少士族和地方豪强, 无论她颁布的政策有多冷酷苛刻, 很多百姓只要谈及女君二字,脸上就会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 仿佛有些亲近,又有些好奇,更多的还是一种微妙的喜悦,虽然她并不懂为什么。   如果把这话拿去问朱云锦夫妇,姬越大概就会懂了,他们所生活的蓝星时期还没有全面进入现代社会, 很多封闭的小国都还留存有帝制, 大多数的小国国民都对皇帝有着一种厌恶感, 厌恶皇帝占有大量金钱,厌恶皇帝能够纳妃纳妾,厌恶皇室的各种特权,只是碍于权势无法明言,唯有几个女王在位的小国,提及女王时,人们都会露出一种柔软的笑容来,哪怕他们的女王并不年轻美丽。   因为女主在位,总会让人联想到仁慈,善良,博爱之类的名词,这是一种独特的安全感。   由大观小,姬越觉得可以让女子多担任地方官员,官员多放在外面锻炼,才能锻炼出真正合用的好官,让女子来作为这些地方上的新天,姬越觉得很有可行性,她就不信,像江南那样儒风盛行的地方多几个女郡守女县官,还有人敢指着朝廷官署说什么三从四德。   姬越一拍桌案,已经定下了国子监这批共四十多个女学生的去处,虽然猪还没出栏,但这也不妨碍她提早想想菜式。   国子监里,在经历了一开始的不习惯之后,素娘和周原还是和以前一样要好起来了,国子监其实很少有这样的情况,其他地方虽然没有江南那么严苛的男女分席制度,但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一般都不会刻意待在一起,当了小半年同桌下来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人多的是。   偏偏两个人的成绩都还很好,在国子监新生里也算前几位的优秀学子了。   国子监的讲师知道两个人都来自北山郡,一看这亲近的样子就知道是青梅竹马了,没准家里还定了亲事,也没有干涉的意思,与其说是不干涉,不如说是乐见其成,毕竟看着两个漂亮的年轻人整日待在一起共同学习,看着是很赏心悦目的呀。   这种环境滋生出来的暧昧气氛是隐隐约约的,不少人都悄悄有了爱慕的人选,年轻人扎堆的地方很少有门户之见,士族郎君看中普通女郎,农家少年暗恋士族女郎的情况也很多,连柔娘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的人,也不由自主地会被优秀的学生吸引目光,只是她还记得自己在江南受过的屈辱,不肯放松罢了,这批新生里真正丝毫不受影响的就是每次考核排第一的周儿。   周儿的长相还在中上,但看着没什么卖相,当初那户人家买她甚至都是半价,因为她长得十分瘦小枯黄,一看就很不好生养,事实也是如此,她生孩子的时候难产,那个老太婆不愿意她弄脏家里,就把她关在猪圈里生,最后拼了半条命将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她就没有想过依靠男人了。   少年单纯的情爱对周儿来说不值一钱,她知道,唯有记在脑子里的东西才是她的,她想要更好的人生,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男人又算什么东西?   和周儿有一样想法的是阿燕,阿燕比这一批新的国子监生早来一段时间,她虽然努力,但并不像周儿这样天赋异禀,很难跟得上上一批学子,所以也是和新生一起学习,她独来独往惯了,从不与其他人接触,国子监的讲师大多知道她的事情,除了有极少人不怎么搭理外,对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一众上了年纪的讲师都带着些许怜惜,经常安排她和其他人一起做事,因为她不愿意和男子接触,特意为她换了周儿做同桌。   起初对于阿燕,周儿也没怎么搭理,她本来就不是热络的性格,但她很快发觉很多知识阿燕都是学过的,就会隔三差五来问一些学习上的事,两个人偶尔也没题目可聊,就说起一些学里的事,从不提及过往,周儿是觉得过往没什么可提,但对阿燕来说就很安慰了,两个人在一起渐渐生了些友谊。   冬日天寒,国子监却没有放假,桌案不按平时排列,都围成一个大圈,中间点火盆凑凑热气,讲师也换了人,都是一些地方上的官员,也不是讲学,就是讲一些地方上的案件和处理方式,偶尔也讲讲有趣的农家故事热闹热闹,有的能说会道,有的比较木讷,但大多数人的学识都足够让这些学生受用不尽了,众人听得都很认真,也有像周儿和阿燕这样不感兴趣,只是埋头做题的。   这些官员官位有大有小,官职也各不相同,主要是看姬越心情,倒也不是别的,而是各地县级以上官员每年冬日会到曲沃来述职,对官员来说是三年一趟,但对姬越来说却是每年都有,她也是某一日见到了一个特别会说的官员,才想到了实师教学的点子,除了书本上的知识,姬越觉得学生们还应该多见见世面。   周儿正低着头做题,面前突然黑了一片,一抬头,见是今日的讲师丹阳郡守宋仪,顿时有些心虚,低声道:“宋先生。”   宋仪毕业也没有多久,总是一副笑眯眯的和气样子,他拿起周儿字迹工整的考纸,略一回想就知道是国子监每个月的议题,周儿是在写文章,他想了想,对周儿笑道:“文章写得不错,我方才讲的案子和这份议题异曲同工,我就不问你了,你肯定没听,周小郎来复述一遍吧。”   学堂里的周小郎不少,但起来回答过问题的周小郎就周原一个,周原连忙起身把先前宋仪说过的案子复述了一遍,他的记性还不错,复述得七七八八。   周儿认真地听完,宋仪便道:“你文章里写‘得实据不可拖延,须佐重刑以定案’,在这起案件中如何实行?”   周儿想了想,说道:“将那名侄子拘押到堂,验看手印,无误之后施以刑罚,使其认罪。”   宋仪又问:“要是他抵死不肯认罪呢?”   周儿想也不想,冷冷说道:“再查实据。”   宋仪就笑了,说道:“可你脸上写的是‘打死不论’呢。”   周儿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宋仪把她的文章还给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年轻就有血气,血气上头就生戾气,但吾等为官不是为了排解戾气,是为君分忧,天下臣民都是陛下所有,轻动刑罚必然容易滋生冤狱,这里大部分学子都主张法家严刑重典,我也是学法之人,但我主重典,惩罪不惩疑,仅以此论,为诸位鉴。”   众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周儿接过文章,忽然对着宋仪行了一个礼,只道:“多谢先生教我!”   宋仪笑了笑,让周儿坐回去,接着道:“为官者面对苍生,不可偏听偏信,一切要从实据出发,诸位为学,切莫偏听一家之言,儒家治国,失之法度,墨者治国,失之人心,法家治国,失之人情,众家皆有短处,唯有集众家之长,才能安定一方。”   宋仪走后,国子监生们陷入了新一轮的辩论之中,有的极端一家之论派就开始驳斥宋仪的论点,认为自家学说的长处足够弥补短处,或者干脆不承认自家学说有短处,有的听了宋仪的话很有感触,转而驳斥起这些一家派论,还有的本就和宋仪一个观点,说起来更为有理有据,还能使用各家学说的理论来完善自己的观点,一时间辩论激烈。   周儿没有参与这些辩论,她是真的学到了很多,她以前拼命学习确实只是为了自己,想要改变命运,但没有想过为官是多大的一份责任,权力必然伴随责任,她如果只沉迷权势,长此以往,会不会也和那些她所痛恨的人一样,也能容忍育婴堂的那些阴暗,甚至亲手制造阴暗?   只要想想,就如在悬崖边上走了一圈回来,周儿满头冷汗,半夜醒来之时,却发觉边上的阿燕也醒了,正抱膝怔怔发呆。   两个人一夜未眠,各自思索着自己的事情,都想了很多。 第93章 国士无双   曲沃的冬日比往年来得要早一些, 接连下了几场大雪,连姬越都从明光宫搬到了更为温暖的椒室,因椒室处于后宫, 为了方便臣子往来,只留了一条宫道, 其余两侧都被封住,由凤翎卫把守。   自从姬越废除宦官制之后, 宫里的宦官越来越少,原先伺候过先帝的顺意因为眼睛不好没法在御前伺候, 被姬越赏了些钱财出宫去做富家翁了,许多老宦官一辈子也没能积攒下多少家底, 又不肯归乡去, 如今宫里空置出的殿宇都用来安置这些人。   宫中去年新进了一批宫人,都是良家女, 姬越挑了一些愿意读书识字的入女官班, 闲暇之余教些学问, 一年下来也有了几个较为出色的, 开春之后就要送去官学里, 有个特别聪慧懂事的宫女,原名叫万娘,不大好听,媚娘给改了个名字叫婉儿, 姬越就让她和魏悬樊春一起御前听用,也负责监督二人做事, 查漏补缺。   姬越登基到如今也有六年了, 六年的时间说长也长, 说短也短, 至少姬越就觉得这几年过得一眨眼,有时候她睡得迷迷糊糊,还仿佛能听到父皇的咳嗽声,回个头还能错眼把秦杉看成总是跟在父皇身后的姜君。   姜君这两个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姬越面前提起了,她自己想起来的时候多问了一句,左右也愣了神,还是魏悬沉稳地答道:“回陛下,姜君守陵期满,回封地之后重病了一场……已过世一年有余了。”   姬越点了点头,又问道:“姜氏为何没有上奏请立世君?”   魏悬面露一丝犹豫,但回答得很快,只道:“姜君有三位叔父,同堂兄弟十二人,彼此争斗不休,又因陛下不曾问起过,故而也无人上书请命。”   事实上魏悬还是说轻了,自从姜君去世之后,姜氏乱成了一锅粥,你方唱罢我登场,君位世袭,姜君一无妻妾二无子嗣,死前也不曾立嗣,下葬时就有好几个堂兄弟意欲将儿子过继到姜君名下,以子承位,姜君的几位叔父却觉得叔继侄位理所应当,还有人意图联络朝中人脉支持自己,但赶上姬越最后一波清洗,人脉也没了,到最后竟是几败俱伤,君位空悬。   姬越想起母后在时姜氏兴盛的模样,对比如今,也有些感触,对于姜氏,她倒也没多大恶感,后继无人,一个注定衰弱的家族,也许这一问过后,就再也没有被她提及的机会了。   今年的冬日比较寒冷,姬越也难得发了些善心,给官员放了近一个月的假期,年前半月,年后半月,只除了寥寥几个维持前线战事运转的官署还要留人值守,朝堂是彻底空寂下来了。   太史令张异还是每天按时来到椒室,原先在明光宫的时候,他一般是坐在屏风边上靠近画柱的一侧,这样可以确保陛下能看到他半个座位,也不影响臣子来来往往,如今换到更小的椒室,没有屏风没有画柱,其他地方会影响别人走路,张异没有办法,又不能正面对君,只能坐到椒室的西侧角,挪了桌案,让自己侧面对着君王。   太史令的事务并不是每天坐着观察君王言行,张异手底下也管着不少官员,平时负责看管国库藏书,君王一旦有需要,就要立刻召集人手编纂新书,或是整理归纳典籍,尤其这几年制定新法,张异作为太史令也忙得团团转,有时候姬越偶尔注意到张异,都只能看到他桌案上堆着的比人还高的藏书和一个官帽顶。   官员休假,姬越每日却还有不少事务要处理,所以张异也没法待在家里,没了公务要忙,他却没把那一堆藏书搬开,仍旧每日低着头坐在那里,因为太史家族的传统技能,官员休假后过了好些天,姬越才注意到还有个人。   此时距离过年只有两天了,姬越便道:“近日无事,张卿也归家去吧,开春之后回太史府办公,不必再来椒室了。”   张异并没有异议,连忙起身离桌,想要行礼,却不慎把桌案上的藏书带倒,撒了一地,连原本被镇纸和砚台压着的正在书写的纸张都飞了出去,飘飘摇摇落在椒室的地毯上。   张异脸色一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姬越如今看远处有些模糊,被那雪白的纸张吸引了注意力,抬了抬手,侍立在旁的婉儿立刻上前去捡起纸张,只是看了一眼,婉儿脸色就有些古怪起来,低着头将纸张呈了上去。   原本姬越以为张异一个早上埋着头在那里,是在书写着什么,没想到却是一张画儿,从前的人作画是在特质的绢帛上,画法和技艺都比较难学,如今有了纸张,许多初学者都能用简单的技巧绘画,但张异显然是有些功底的,他的画是墨色的底稿,没有上色,但这画技艺纯熟,栩栩如生,是个颇为俊丽的年轻女郎。   比较新颖的是,和时下溜肩含胸低头的仕女图风格不同,这画中女郎身着华服,眉头上扬,微微俯身,一只手背后,展露出傲慢的姿态,一只手向下,仿佛要来挑起看画人的脸庞。   姬越一看就忍不住笑了,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异,只道:“瞧着不像是一般的士族女子,张卿爱慕这样的女郎,怕是有些难办了。”   张异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意,断断续续地道:“臣、臣……不敢。”   姬越把纸张放回去,摆摆手,只道:“朕也只是说着玩罢了,只要不是心有所属,张卿堂堂九卿,难道还辱没了谁家不成,朕也不管这些,只是椒室乃内廷,这次罢了,往后不可在内廷作画。”   婉儿低着头把纸张还给了张异,见他面白如纸,不由得微微叹息,将这位年轻的史官扶了起来。   张异走后,姬越浑然不觉自己做了什么,继续处理事务,如今年关将至,前线却正好打得如火如荼,运粮较为困难,但姬越没有一次运足粮草的意思,毕竟大军在外,人心思变,朝廷把控着粮草军备,也是把控着军队的生息,这一点上不存在信任与否,没有皇帝会在这上面放权。   从楼兰到西域再到安息国,这些日子的运粮路线已经基本稳定,军中没有后顾之忧,士卒打起仗来就更加凶狠,再加上呼延列的段位较低,不管他本人愿意与否,实际上还是被韩信牵着鼻子走,对付霍去病,韩信也有一套办法,很快作为名义上的大将,实质上的元帅,韩信已经把军队开到了罗马中部。   实在不怪韩信带兵如入无人之境,他带兵本就灵活机变,赶上天时地利人和,对上曾被人称之为梦魇之军的罗马军队,生生打出了卫青攻天竺的气势来。   自从成立了罗马教会,以神权凌驾王权之后,罗马这些年一直在衰退,由于几代国王昏庸好色,没有作为,国中普遍被教会渗透,贵族和教会形成了利益链,在罗马,一个普通的平民一年要交无数次税,教会收完贵族来收,要么饿死,要么交不起税就从平民成为农奴,贵族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变成奴隶,而这样长期吃不饱肚子的奴隶是没有办法打仗的。   韩信率领大军一路冲杀过来,冲是冲了无数次了,杀还是比较少的,因为罗马的军队如今已经削减得不成样子,大多变成了贵族的私军,而被攻打之后,贵族的第一反应往往是让农奴去冲散敌军的队伍,再由私军上前拼杀,贵族是第一时间逃离的,没有人指挥军队的情况下,想要胜利怕是只能向神明祈祷了。   可惜的是,在晋兵的刀枪面前,神明也举起了双手。   呼延列曾经听过一个故事,他的同乡斛律文飞跟着赵大将军第一次出战时,满心都是建功立业,后来不知道怎么操作的,从一个堂堂将领变成了耍嘴皮子的,每天负责给士卒演讲,给奴隶演讲,给和尚演讲,干得有声有色,官也升了几级,一切都很好,就是主职没了。   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即将步上斛律文飞的后尘。   韩信正在主帐里开会,外面的守卫来报,杨赦郡守亲自押送今年最后一批军粮来了,呼延列很是自觉地带着几个副将去接手,因为他坐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在主帐开会的将军们全都中了这个叫做阿兰的毒,尤其是先前还有些不自在的霍去病,他现在听得眼睛发亮,比谁都认真。   韩信其实也没做什么,他只是让这些将军们相信,跟着他能够打胜仗,不仅打胜仗,还能打漂亮的胜仗。   起初谁也不想服一个女人,还是楼兰的女人,但韩信靠着坑蒙拐骗来的军队接连打了几次大胜仗,除此之外,他还料事如神,战场为棋盘,他为执棋手,每一步都在他的计算之中,慢慢就没人不服气了。   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国士无双,谓之韩信。 第94章 期望魔王回头   和安息国不同, 罗马的气候有些诡异,一开始的时候,姬越是按照冬日打仗的标准供给前线, 后来前线来报,才知道罗马大部分地区冬季都不算冷,反而有些像是江南的梅雨节气, 动不动就要下雨,但不论如何,过冬的物资是可以省去大半了。   雨季打仗对于士卒来说是有些艰苦的, 但两军对阵不可能我方有雨对方晴天,所以这也不算什么,总体来说, 韩信这一次虽然是远征, 但军粮供给和舆图都还说得过去, 至少比他上辈子打过的大部分战事都要准备充分了,唯一可惜的是语言和文字都不通, 想要使计很费事,有时候都不如直接强攻过去。   韩信做了大量的战前准备, 对于罗马的情况也进行了一些了解,认为破局的关键还是在于教会和贵族,他已经受够了这些软蛋让枯瘦的农奴挡在大军的铁蹄前,他把几次征战的俘虏集中起来, 找了语言精通的商人来做翻译,也不为旁的, 就是教这些人避让马匹和抱头蹲下, 等到教得差不多了就把人放走, 专门往准备开战的领土上驱赶。   人是有求生本能的, 一旦看到这些人抱头蹲下没有受到伤害,就会带动更多农奴听话,起初有些混乱,多来几次之后,抓来的俘虏很多都是二次三次被抓,再愣的人都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接下来就容易得多了,甚至有的俘虏早上被放走,晚上带着一批俘虏又回来,还赶得上晚食。   大军出门在外,不可能处处都要靠国供给,事实上霍去病带的军队已经不吃军粮了,每到一个地方必然先劫粮,平民百姓是不劫的,一是平民太少,二是平民压根没有存粮,粮全烂在贵族的库房里。   这一点上呼延列堪称圣人,他每打下一块地盘,都是立刻开仓放粮,罗马人也学得很精,会看旗帜,看那军旗上写的是两个字的呼延,就鲜花夹道欢迎备至,看到军旗上是一个字的王,就立刻抱头蹲,这个姿势如今对于罗马人来说是最有安全感的了。   事实上如今的罗马国王刚刚登基不到一年,在他之前,因为恺撒四世国王的失踪,罗马王室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斗,最终恺撒的叔叔盖乌斯成功即位,然而盖乌斯也只做了两年的皇帝就暴毙而死,新国王受到教会的支持,盖乌斯的几个儿子都被新国王杀死。   王室的斗争刚刚停止,就被人打到了家门口,传讯兵刚从战场下来报讯,后续的战报就追了上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国王不用派兵了,坏消息是家门口已经没了。   新王安迪依靠教会的力量登基,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贵族支持,真正属于他的军队数目不到两万人,比姬越刚登基那会儿都不如,这会儿人都傻了,好在他也没傻多久,前线战火熊熊,敌军所到之处贵族四窜,教会更是像极了他们口中的羔羊,被拎起来任人宰割,丝毫没有昔日“代天牧羊”的风范。   一个冬日就快过去了,罗马全境沦陷五分之三,王室西逃,意欲前往被先王打下的一些小国避难,至于国家,就看贵族和臣子们能不能收回了,能收回很好,收不回就算,这也是王室传统艺能之一了。   罗马教会在这支来自东方的大军开到之前组织了一场神圣会议,会议主要内容是迁不迁,往哪迁,要是不迁该如何忽悠,连同教皇在内的数十名圣职高层进行了激烈的商讨和缜密的圆谎,最终决定分裂成两个部分,一部分由教皇带领,跟随罗马王室的脚步去小国避难,一部分由剩下的愿意留在罗马的圣职人员带领,撞撞运气,看能不能忽悠着留下来,继续代天牧羊,能让对方也信神就更好了。   会议开完,教皇立刻把教会内的事务移交,然后带领着圣骑士们去追安迪王了。   刚才的神圣会议看着肃穆虔诚,实际上也只是内部权力的一次分裂和重组罢了,教皇不愿意承担风险留下来,所以放弃了一部分权柄去避难,剩下的一部分圣职人员则选择搏一把,万一成了呢?   贵族信仰神明,是因为渴望着死后继续享福,平民和农奴信神,无非只是想要个活下去的念想,最虔诚的往往是不缺衣食的人,因为过惯了苦日子的人,给他几件衣服,让吃饱肚子,这虚无缥缈的神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韩信在战事之余也研究过教会这东西,所谓教会,抓住人心的恐惧和欲望,再胡编乱造个神佛出来,多拉一些傻子来信,就可以开张挣钱了。   佛教以轮回苦难恐吓,以西方极乐诱惑,教会换汤不换药,以魔鬼地狱威逼,以天堂伊甸利诱,在常人看来简单到愚蠢,但在一代代的流传和入乡随俗之下,一代代信徒查漏补缺,这种简单的威逼利诱被蒙以高深佛法或是圣人经传,久而久之竟能大行其道,蒙蔽众生,使人不求今生求来世,不求自身求神佛,不知不觉沦为这些教派敛财的工具。   韩信不管这些,反正他让士卒盯着俘虏,是他让这些俘虏吃饱肚子,有哪个敢在得了他的好处之后感谢神明的,就让他把吃进肚子里的吐出来,穿在身上的扒下来,慢慢的,俘虏们都明白了,这些军队恐怕不是神明派来拯救他们的天使,莫说天使,看他们对神明那样不恭甚至厌恶的情态,恐怕都不是人。   教皇溜之大吉,留下来的圣职人员却还要给信徒们圆谎,毕竟神明如果有灵,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异域军队在祂的土地上放肆侵略呢?   没有那个笔杆子,都不敢说自己是圣职人员,没几天圣书上就多了全新的一页,新圣书采取以得撒主教的一部分主张,三言两语将原来的大天使长,天国副君从九重天上打下了地狱,受魔鬼侵蚀成为堕落魔王,又补了几首诗歌,将那位从未谋面的异域之王描绘得光芒万丈,即便堕落地狱,也是骁勇无双,期望他在看了圣书之后明确自己在天堂的地位,能够幡然悔悟,重归神明的怀抱。   要是语言和文字能够无需翻译就更好了,现在留在罗马的教会人员有一个算一个都在拼命学习异域语言和文字,很多虔诚信仰教会的贵族都因此放弃了抵抗,认为人是无法和魔王相抗衡的,要么等待神明显灵,要么期望魔王回头。   姬越压根不知道自己上头忽然有了个神明,过了年关,大部分官员还有半个月的假期,她也比平时要清闲一些,尤其从椒室向后宫去,时常能见到不少后妃,一开始她也没觉得有什么,直到有一次白日遇到一个妃嫔满脸笑容颇为可亲,晚上看金台的时候却不小心扫见她在殿后的花园里对着尚未发芽的老枝哭泣。   放在以前,姬越压根不会搭理,但她如今在各地开办官学,让女子入学读书,甚至已经想好了往后要如何安排女官,连宫女都有机会入学,她自觉开明,却对这些年纪轻轻要在宫里守寡到死的妃嫔视而不见,因为人是有偏向的,她与先皇亲睦,自然而然会避开有损他利益的事情,哪怕是死后的利益。   姬越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思索许久,到天明时起身,便吩咐婉儿准备天子金印,她要把这些妃嫔都放回家去。   婉儿有些吃惊,但还轮不到她来劝谏,金印备下,姬越很快就写好了一份旨意,放下后宫,先皇后宫妃嫔不多,有名有姓的六七人,低位妃嫔十几人,也就没了,数目实在算不得多,姬越想想自己,实在想不来往后人生几十年,只对着二三十个妃嫔过日子的清苦模样,这样说起来,先皇也算是有德之君了。   这二十多个妃嫔大多数都是士族出身,有十来个家里已经被清洗干净的,姬越准备多赏赐一些钱财宅地,让她们出宫之后过上常人的生活,还有几个学识不错的,姬越想问清楚她们的意向,想读书的就进官学,不想的按照前例,要是有愿意留在宫中的,她也仿照媚娘这样给些不轻不重的官职来做,就这么一点人,花费一些时间就能办得妥妥帖帖,从前不办,只是她的想法还没调整过来罢了。   皇令下达,后宫里有人悲喜有人愁,但多数还是欢喜的,毕竟妃嫔在皇宫久了,反而不觉得皇宫好,有些家里没事的,也想和家人团圆,哪怕家族被清洗干净的,也想出宫透气。   没过多久,后宫就空置下来了,不少刚刚复工的臣子都认为这是陛下给他们的一个讯号:后宫空了,该进新人了!   顿时就有人跳了起来,想要为君分忧,头一个站出来的就是韩家主韩阙,他立马列了一个韩家适龄美貌子弟的清单,找了曲沃最好的画师,画了一厚叠小像送到了姬越的桌案前。 第95章 陛下喜欢不喜欢   姬越的年纪在很多人看来都不算小了, 即便是普遍晚婚的士族,也极少有过了双十还没出嫁的女郎,过了年,姬越实岁十八, 虚岁十九, 在寻常人家这个年纪已经很难说上合意的婚事了。   但姬越觉得正好, 晋室子嗣不丰, 她登基前后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余地, 无论是为了社稷安稳,还是其他,她也应该尽快找个合心意的男子诞下储君,至于三宫六院, 却是要往后推了, 她想要个继承自己血脉的孩子, 不可能为孩子随意找个生身父亲,对于韩阙这样的近臣, 姬越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   韩阙一听就懂了, 这是要一个德才兼备的正宫国母, 也是未来的储君之父,韩家子弟虽然美貌出众, 但想当国母, 属实有些委屈陛下了,他有些失望,但也明白关系到江山社稷, 还真不能以正常婚嫁论。   姬越的意思也很明白, 她不打算从朝臣中遴选, 朝臣是要替她干活的, 睡一个浪费一个,异灵就更不可了,虽然他们看上去确实符合她的要求,但这些人之所以光华闪闪,是因为附体的灵魂,就本身而言,像纨绔郎君赵轻,街头游侠儿王二狗这些人,连被姬越听在耳朵里的资格都没有。   韩阙这时候也不想着韩和了,这孩子虽然哪里都好,但想出头的心太大,如今让他放下官职去陪王伴驾已是不能够了,他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承认,这一次天大的美事怕是要旁落别家。   但姬越既然把这事交给韩阙来相看,就是相信他的忠诚,韩阙失落了一会儿,还是很快打起精神,回到家里将原先给爱女准备相看的郎君名单拿过来……然后扔了,这些人他相看时连觉得配自家女儿都勉强,难道还能配得上一国之君?   韩阙知道替君王相看皇后这事极有可能是自己这辈子操办过的最重要的事情了,丝毫不敢怠慢,将朝野内外素有贤名的青年才俊,十八到三十之间,不曾娶妻纳妾,不曾有风流韵事,不曾和友人交往密切的都列了个清单,最后拢共列出一百二十多人,其中有近半数都在曲沃,他准备在家里办个小宴,先把在曲沃的遴选一遍。   宫里遴选妃嫔的标准一向严苛,肤色有异的退,五官不正的退,身有恶疾的退,体态不美的退,恨不能把人的皮扒开了检查检查里面的血肉颜色正不正。   韩阙准备比照着这个标准来。   历来天子选后,选的是个贤良淑德,极少有挑剔身份的,天家已是贵极,身份低了可以堆皇后娘家另行封赏,道理总是在天子那里,所以韩阙也没有过分要求身份,甚至也不在意嫡庶,开玩笑,一个贤淑美貌的庶出子弟和一个五毒俱全的嫡长郎君,难道陛下会因为后者的身份好听一点就愿意多看几眼吗?   所以韩司徒这一次举办的春风宴让大多数受邀人都摸不着头脑。   一般来说,士族举办宴会是有很多理由的,除了常规的宴请之外,其他主要是看心情,写了一首诗想请人品评宴请,后院的花开得比较漂亮宴请,族中出了个优秀子弟也宴请,半夜读书心有所感,同样宴请,规模有大有小,主要看宴请人的心情,但韩阙这一次的春风宴早一个月就在准备,受邀人除了几家士族家主之外,就都是一些优秀的青年俊彦,联想到韩家主的幺女韩瑶年满十七,正在嫁龄,许多人觉得自己懂了,有打扮一新早做准备的,有漫不经心随便应下的,还有一部分婉拒了。   韩阙也没有二请三请的意思,连这点运气都没有,还想进宫?   这场春风宴定在二月十九,地点在城外的新柳河畔,凌晨起就有大批车马向城外去,有的士族郎君彼此相识,隔着牛车互相谈笑,还有的在车里弹琴,还有人乘兴而歌,总体来说,是有不少人把这场宴会当成踏青游玩或是简单应酬的,有人想得深了一点,却也最多想到韩家主的女儿,谁也不会觉得天子对于自己的婚事是如此随意,随手就交给了旁人去相看。   曹操的牛车来得较晚,但一路都被避让开,但赵家的几个受邀的郎君就没有那个名望了,只能挤在车流里慢慢向前行驶,才到宴会场地不久,看到宴会的规模如此盛大,来往间却都是春衫少年,轩轩郎君,曹操一边下车,一边不由感叹道:“春色大好,却没有窈窕女郎,韩司徒也实在不通人情了点。”   韩阙面带笑容,心里却得意非常,招呼着曹操入座。   士族宴饮有繁有简,最简单的无非是品茗论道,作诗弹琴,但韩阙这一场春风宴却繁杂得多,大宴三日,文论乐理,诗赋,画工,武有剑术,马球,骑射,驾御,第二日进山狩猎,晚间宴饮,第三日复作诗文,择优传唱,这也是以往士族几年都不见得有一回的盛事。   也是刚刚复工不久,知道城外有这样一场盛事,许多士族都有些坐不住,但宴会这种东西,没有主人家的邀请就上门,属于不速之客,是个士族都没那个脸,这次韩司徒请人的标准很迷,不乏有名声在外的才子浪客满以为能宴上扬名,却连请帖都没收到,一些素不出名的人却收到了盛情邀请。   曲沃这两年人才辈出,有好事之人将出名的才子佳人排在榜上,还有大家品评,主要是品评曲沃士族和近来风头颇盛的一些外来才子,每逢月旦一评,谓之月旦评。   韩阙的幺女韩瑶就是去岁六月品评的“风摆清荷,素韵明和”,又被称芙蓉娘子。   如今正值二月,月旦时品评的乃是一位江南来的才子,国子监在读,上品士族出身,品貌俱佳,月旦评之“折花留芳,江左佳郎”,也在春风宴之列,此人诗文极好,连韩阙都几次注意到了,只是在看到这人对宴上的舞乐娘子顾盼留情的模样,原本有些触动的韩阙脸色顿时淡了下来,也没有夸奖的意思。   这位江左佳郎来到曲沃时间不短了,还是第一次被如此冷遇,面上还带着一点笑容,心里已是十分忐忑了。   韩阙认认真真地观察着场上的俊彦们,按他的标准,长相是最基本的,品行其次,才能要足够出众,脑子要灵光,最好能有个过目不忘,武艺至少也要会一点,一旦陛下遇险,还能贴身护卫,不用太厉害,比着凤翎卫中郎将秦杉那样的来就可以了,此外文采要好,能哄陛下开心,音律要好,能给陛下解闷,脾气不能坏,最好温温柔柔的,但也不能对谁都和气,有失陛下的脸面。   大宴三天,韩阙花了两天半的时间观察,还真让他找着一个半。   所谓的一个半其实是两个,但其中一个不太好说,只能算是半个,是朝中太史令张异,要说张异这个孩子也算是韩阙看着长大的了,张异的父亲和韩阙私交不错,所以韩阙对张异也很了解,知道这孩子不错,长相俊秀端正,少言寡语但心里都明白,最重要的是他的脑子很好,打小过目不忘,武艺也算精熟,剑术在曲沃士族子弟里能排前三,因为官职的特殊性,张异也习绘画,书法,音律,以此排解寂寞,这次宴会之所以有他,也是韩阙私心想让他来踏踏青,散散心。   如果不是韩瑶不喜欢史官世家的环境,更欣赏那些光鲜的江南才子,韩阙早年还真想过把女儿嫁给张异。   但要命的是,张异是个官,还是家族世袭的太史官,陛下不要朝臣,而且张异也不见得乐意,史官的日子虽然清苦,但代代传承下来,以后也会一直传承下去,可一旦投身进了这滚滚红尘之中,再想全身而退就太难了。   好在还有一个,让韩阙能暂时把张异这个选项暂时搁置下来。   那人名叫魏云,是魏家主魏灼的堂侄,关系虽然稍远,但魏云在春风宴上的表现堪称惊艳,他长相是魏家人独有的冷厉俊美,诗赋极具文采,精通音律,棋术一流,最难得的是武艺冠绝全场,不论是比剑,比骑射,还是比狩猎,他都是第一,这样一个人除了身份较低,是个庶出之外,再也没有缺陷了。   至于魏云本人想不想,愿不愿意,这不是韩阙的事了,在他看来,当官还真不如嫁得好,就算不愿意,到时候他和魏司马一起劝劝,总能劝通的,最重要的是陛下喜欢不喜欢,旁人什么想法,一点都不重要。   韩阙把魏云这个人名记在本子上,准备等到下一场夏日宴将曲沃之外的才俊邀请来相看过后,一起交给姬越评判。   至于张异,韩阙觉得还要权衡一下,最重要的是,他要找一个时间去询问张异本人的看法,如果他也有这个心,好处给谁占不是占,张异四舍五入也算是他的侄儿了。 第96章 枕边郎君   姬越把相亲的事情交给韩阙之后就没再搭理了, 春耕过后不久,她就下了一道政令,废除奴军制度,将所有奴军列入平籍, 立功换良的政策依旧保留。   这主要是因为几次战役奴军都是作为先锋军, 有普遍立功的情况, 最重要的是, 随着时间的推移, 许多原先的士族奴隶都已经通过租种田地缴纳了足够的税款,不用她提,至多三年五载,晋国就不会再有奴隶了, 与其到了那个时候再做人情, 不如做得更彻底一些。要么不做, 要么做到最好,这是姬越的习惯。   圣意一出, 快马入直道传令天下, 山水重叠, 却是通行无阻,有的郡县办事效率较高, 头天接到上令, 隔日就开起大会,有的郡县比较拖延,也拖不过三天, 因为如今那满脑子逢迎的韩和又想出了新招, 令天下官员可实名举报上官, 一旦上官犯禁, 有五过制,一旦犯禁超过五次,则废上官,陛下也就那么同意了。   朝堂这边的官员还好些,有许多都和韩家沾亲带故,不好撕破脸皮,但地方官是真的要骂娘了,韩和这一手出来,几乎人人自危,明面上来看举报上官是要实名的,吃力不讨好,但哪个昏官庸官手底下没压着一两个为民做主的硬骨头?这下可好了,是个官都能举报上官,别看真正敢实名的不多,有一个都能愁得人掉光头发。   思阳郡守刘意就是这么个典型的例子,他是先帝在位时点的郡守,做了十二年地方之长,政绩没做出多少来,但也不坏事,在地方官员里显得比较平庸,加上思阳郡紧邻几个上郡,自身却是个不大不小的普通中郡,姬越也就很少注意到,这么一个在曲沃官员看来小得不能再小的中郡长官,却是思阳郡一手遮天的存在。   然后他就被手底下的典书官何钦给举报了四次,次次成功,韩和受天子看重,正是如日中天之时,他在曲沃留下的人脉屁都不敢放一个,实名举报的官员有一年的留存期,在这一年间,无论他是吃饭噎死,走在路上被牛撞死,还是自家想不开悬梁了,都和刘意扯不开关系,真出了事,刘意至少也是个撸官回家吃自己,韩和这个人别的不行,但在洞悉世事,琢磨他人阴谋诡计上头极有天赋。   最坑的是,典书官严格意义上不属于地方编制,真要论起来,典书官是负责管理各郡典籍,兼带整理郡县志,每年春日遴选一批地方上的大事要案之类上达太史府,也有监察地方的职能,但如今这个职能已经如同虚设,主要还是起管理典籍和整理郡志的作用了。   刘意又无权把何钦开除官籍,也没办法把人给弄死,四次被举报成功,现如今他才是弱势的那个,知道何钦成天盯着这边,他即便再是习惯了怠慢上意,也不由得勤快几分,但这一回饶是他做足了准备,也不由得对着上令倒吸一口凉气。   废除奴制!   其他郡县倒还罢了,他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知道许多郡县都被清洗了几次,连士族都空了,奴隶大部分都在良籍百姓的田地里被雇佣耕种,这种给个自由身并不影响什么,但他的治下士族保存完整,大部分士族还保留着使用奴隶的习惯,除了奴隶的亲眷家人在前线立了功勋赎买籍贯,这种不得不放人之外,哪有士族愿意把家里用了十几辈子的奴隶放出去啊!就是私有变成雇佣,也是在士族身上割肉!   刘意有些头疼,他也知道外头的士族哪有敢计较这个的,别说割肉了,天子令下,割士族的头都不稀奇,但他是儒生,在思阳郡盘桓多年,总有情分在,当时几次士族清洗,他都给压下了,加上思阳郡的士族比起那些穷凶极恶的士族也有区别,百姓不晓事,给些好处也帮忙遮掩,到最后没有伤筋动骨,如今对比同僚的意气风发,刘意才发觉他是给自己挖了坑。   外头是天子令出如山,里头是士族横行无忌,加上还有一个何钦虎视眈眈,刘意简直里外不是人,但他也很快狠下了心,比起自己的仕途,几个有交情的士族算得了什么?这事不光要办,还要办得漂亮。   思阳郡的士族很快就得知了消息,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是自然是素有德行,也没把奴子不当人的几家士族,他们从很早的时候就给家里的奴子发放月钱了,如今要改换平民籍贯,再加些钱当做雇佣就是了,并不影响什么,但那些不把奴子当成人,甚至背地里还让奴子见了许多阴私的士族就头疼了,有心想赶着时间差弄死一批,但郡守这一次动作极快,一天不到就张开告示,挨家挨户上门敲打,刘意是个老官了,从前不吱声只是懒得管,一旦下定决心,他的本事也是有的。   十几日下来,思阳郡的奴制废除得十分漂亮,这里的漂亮是指没闹出几件杀奴的案子来,属于正常过渡,刘意又为这些奴子安排了差事营生,十几天忙下来,竟然破天荒有了些许为官的满足感。   就是一直盯着刘意的何钦也有些惊讶,其实他连举报函都已经提早写了,只是没发罢了。   思阳郡作为士族保存较为完整的郡,一个郡里倒有四家收到了韩司徒的夏日宴请帖,如今四月过半,思阳郡路途较远,正到了几家出发赴宴的时候。   韩阙在遴选参宴人选的时候并没有对士族有太多偏好,但很多事情确实是不公平的,士族子弟多半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哪怕是头猪都会跳舞,姬越的劝学令下达却没有多久,原本没有士族身份的普通学子就很难出人才,韩阙的要求也比较苛刻,实在优异的普通学子都已经出栏为官了。   韩司徒的春风宴规模实在盛大,加上他还要接连举办夏日宴,这就不怪很多聪明人都猜出了原委,如果只是给女儿选婿,按照春风宴那个标准,早都该选上了,不必再办一场,天子尚俭,韩司徒既然有办宴的底气,就必然有依仗,联想到陛下今年过了十月就满十九岁了,有心人就已经想透了。   以往宫中选妃,也就是这个架势了。   很多在受邀之列的年轻郎君们都悉心准备起来了,春风宴上已经被邀请过一轮的更是不甘心,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娶韩司徒的女儿,这关系到家族的倾向,本人的志向之类,但他们未必不想陪王伴驾啊!陛下青春正好,手握天下大权,如果一朝选在君王侧,不往大了说,至少也能保家族一世荣华。   春风宴还有人借故不来,夏日宴却是无一人不来,毕竟宫中选妃蓄意落选是要牵连全族的,夏日宴虽是个宴会,但如果真的是天子选妃,恐怕有一人不来,或是宴上未尽全力被人发觉,就是个带累一族的大罪。   也因此,有那疾病在身的,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乘坐马车,摇摇晃晃一路过来赴宴,五月多雨,此人的马车走走停停,堪堪在夏日宴三天前赶到了城外翠柳山庄,也是韩阙这一次举办夏日宴的地点。   一下马车,就有昔日游学时认识的友人蜂拥而来,都是面容带笑,殷殷切切,实在是在这些人看来,宴上如有人一举扬名,乃至面见君王,必是此人无疑了。   这名病弱青年名为金澈,是奉山金氏子弟,幼时有神童之称,曾经半月遍读百万巨著,复述时一字不差,被乡人引为奇闻,少年成名,游学天下,遍读百家典籍,通晓天文地理,许多人半途听闻他的名声,都来和他同道而游,无不为其人折服。   但在金澈十八岁时,族中剧变,整个奉山金氏被清洗过半,金澈只能放弃游学,回乡整顿家业,到如今二十有三了,再也没传出名声来。   如果只是韩阙邀请他赴宴,金澈是决计不来的,这几年他已经不知道拒绝了多少人的邀请,但这一次天威在前,即便金澈已经准备远离朝廷纷争,也不得不走这一趟,不光要走个过场,还不能刻意藏拙,因为他少年时锋芒太露,终究埋下祸根。   金澈咳嗽几声,在家仆的搀扶下和友人一一叙旧,过了不多久,又有韩家的仆从上前来接引。   韩家的客房是一早备下的,熏了安神的香,金澈舟车劳顿,一连睡了两日,到第三日凌晨时起身,忽然发觉不对,他卧榻之侧竟然睡了一个面若桃花的美人。   正在此时,一直守在房内的丫鬟忽然惊叫了一声,跑出去推开了房门,大声叫喊起来。   住在金澈附近的人纷纷被惊醒,金澈也猛然醒过神来,知道自己着了道,有人认为他是宴上大敌,故而大宴未开,就要将他驱逐出场。   此时睡在金澈身边的美人也被惊醒过来,见到自己枕边忽然坐起一个俊美郎君,不由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发出一声东瀛母语来。 第97章 后位的激烈竞争   捉贼拿赃, 捉奸捉双。   金澈虽然头疼欲裂,但还是在这样的局面下冷静起来,他起身离床, 将散乱一地的衣物捡起, 抛给身无寸缕的美人, 自己也合拢内衫, 整理仪容。   虽然这种情况出乎他的意料, 但韩司徒的宴会不论有什么内涵, 明面上也只是个宴会而已,金澈真不觉得男人的清白有什么重要,现在唯一的难处是床榻上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金澈越是打量, 心头越沉,这女子面容有些惊慌,却不是闺阁女子的情态,甚至还给人以妩媚风流之感,年岁大约在十八到二十五岁之间,之所以区间浮动如此之大, 是因为她面上带妆,头发散乱,但有不少钗环彩佩落在地上, 他刚刚捡起的衣物只看色彩手感就不是寻常侍婢之流能拥有的,他判断这名女子的身份至少是宦官人家的爱妾宠姬。   实际上金澈猜测得也没错,这名美人本家姓藤原, 名雪子, 是东瀛贵族出身, 当年姬越登基, 藤原雪子和其他三十多名东瀛美人一起被东瀛王室送来作为贺礼, 国礼无法推辞,后来曹操连立大功,姬越就将这一批美人送与了他,原本她们都很失望,后来发觉这位新主人待姬妾很好,晋国比东瀛富庶不知多少倍,渐渐地安于现状。   藤原雪子因为身份较高,知书识礼,来了没几年就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晋语,加上从不与人争宠,很得曹操的喜爱,这一次韩司徒大宴,曹操就将连同藤原雪子在内的三名宠姬都带了来。   藤原雪子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躺到了别人的床上,却也并不惊慌,因为她深知家主并没有拿她们这些宠姬当成一回事,去年有个美人和家主的一名护卫有私,被发觉时她们都以为那两人要被打死了,但家主毫不在意地把美人赏赐给了那名护卫,后来还提拔这名护卫做了外宅管事,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几个有了异心的美人被家主送走,家主虽然喜爱女色,却并不在意忠贞。   金澈刚刚将衣物穿戴整齐,外间的人就冲进了院子里,不光是附近的几个住客,还有两名原先和他相识的友人,金澈对众人折身一礼,正色说道:“此事别有蹊跷,诸君恐不能评判,我欲请韩司徒见证。”   众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金澈这句话堵住了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但此情此景实在靡丽,不仅桌案倾倒,被褥凌乱,床榻上还有个衣裳微散,正在整理发鬓的美人,金澈面上还带着熟睡未褪的红晕,看上去并不像清白的。   此时藤原雪子什么都明白了,她低垂下眉眼,露出东瀛美人特有的顺服姿态,她已经习惯了晋国的生活,如果能继续跟随家主,她当然愿意,但如果不能,那么跟着这个俊美郎君也不是坏事。   事情很快传扬开去,也不知是有人刻意传扬,还是这种闺阁阴私比较吸引人。   韩阙压根没想到自己办的宴会还能出这种事,金澈是奉山郡人,从未来过曲沃,和赵家主内宅的美人扯不上半点关系,更何况这一批美人来自东瀛,就和金澈更没有关联了,这样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却会在金澈来到山庄后的短短两日里躺到一张床上,还被人当场捉住,很明显是栽赃陷害。   这起案子最大的破绽就是那个守在房间里的丫鬟,但金澈醒来时丫鬟就跑开了,附近的住客又都没有正面见到人影,这次宴会办得盛大,像这样的丫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总不能全抓起来审问,虽然金澈又在房间内发现了熏香里掺了迷药,但这也不过辅证了他被人陷害的猜想,对查明真相没什么用处。   反倒是受害人之一的赵家主曹操表示不是大事,金郎君要是想把美人带回家就给个名分带走,不要的话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他这个人是真的豁达,别说还是陷害,就算不是,也算不了什么,他不计较,旁人不会说他当王八,反而要赞扬他宽宏待人,反而和一个小郎君计较后宅女人才丢脸面。   金澈察言观色,便知今天的事情是要私下了了,韩家主很有一番和稀泥的意思,赵家主态度比较大方,但也看得出事先并不知情,这件事以他的地位,是无法继续追查的。   金澈想透关节,面上便也露出一些愧疚感激之色,又对赵家主行礼,只道是他失察连累佳人,希望能以妾室之位将人迎回家中。   曹操颔首,又问藤原雪子自己的意思,这名东瀛美人眉眼低顺,没有半点不情愿,将曹操行礼过后,又对着金澈柔柔一礼。   事情此时就算是解决了,至于韩司徒承诺一定抓到幕后黑手之类的话,金澈也知道,听听便罢,如果他一心要追查下去,到最后最多不过抓到一只替罪羔羊,还白白得罪人。   这便是低位之人的无奈了。   金澈叹息一声,却也没有因此颓丧,他本来也不是为了争夺后位而来,走个过场罢了,且咽下这口气。   离开时,金澈微微抬眼瞥了一眼坐在上首的韩阙和曹操,带着新得的美人,以后辈的姿态低头退去。   韩阙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以他的城府和对族中子弟的了解程度,哪里不知道做这事的是谁?他和曹操相视一笑,谁也没说什么,单他清楚自己这番是欠了一个大人情。   入夜,韩阙把幼子韩放叫到书房,二十来岁的青年姿容艳丽,神情散漫,对父亲传唤自己毫不意外,反而挑眉一笑,道:“父亲都知道了?”   韩阙抄起砚台就要朝着韩放砸去,韩放却第一时间用衣袖遮住了脸庞,委屈说道:“孩儿这张脸还要面见君王,父亲不能给打坏了啊!”   韩阙怒火冲天,“现如今不光我知道,赵家主也知道,还有那个金澈,他那样一个人,怎么猜不出来是你干的?”   韩放笑得像一朵开得正盛的牡丹花,语气轻快,“既然赵家主白天没说什么,那就没什么好怕,有父亲在,还怕他吃了我不成?至于金澈,他也是个识相的人,否则我弄个良家女子来,今日他不死也要脱层皮,这么一说,他应该谢我才对。”   韩阙早就习惯了自家儿子的颠倒黑白,他眉头紧蹙,这时也顾不得别的,只问道:“明面上你没有参与进去吧?”   韩放摇摇头,说道:“首尾都没有我的份儿。”   韩阙并不放心,仔细问了经过,韩放没有丝毫不耐,从头到尾冷静复述了一遍,韩阙没有发觉太过明显的破绽,松了一口气。   韩放又道:“明天的夏日宴,我有把握脱颖而出,只是剑术骑射,我恐怕不能胜之。”   韩阙摇头道:“为父不可能在这个上面作弊,但我儿既然有心,明日好好表现,至少面君时会有你一个名额。”   有韩阙这话,韩放就放心了,他启唇一笑,展露出动人的风情姿态,忽而又想到了什么,眉头拧了拧,不放心地说道:“那个魏云,也是个麻烦。”   韩阙这次却不向着儿子了,摆摆手道:“不可再胡闹,闹起来连金澈的事你都脱不开干系,陛下还年轻,你有心就该韬光养晦,不要一心想着出头。”   韩放抿了抿唇,低头退下。   隔日夏宴,连同上一场春风宴上的俊彦也来了一批,此时众人早已知晓原委,即便不想争夺,也不能故意退让,这有损帝王威严,就连早在开宴前就因为一个美人被迫失去资格的金澈都在宴上大放异彩,与此同时还有好几个才华出众的郎君首次展露锋芒,韩放本来已经针对这一次的情况做过许多设想,却也没想到自家父亲的眼光如此好,险些泯然众人。   曹操在宴上也注意到不少出众的郎君,只是他和韩阙的想法不一样,韩阙是想着把人往宫里捞,他是想着把人往朝堂上赶,毕竟陛下一个人能睡几个男人,这些可都是人才,全放在后宫那也太可惜了。   这次夏宴,连不怎么出席宴会的魏家主都带着好几个族中郎君来赴宴,除金澈和韩放之外,第一日极为出彩的五个郎君里,有两个都是魏家人,其中一个魏云不消多说,这次魏家主带来的魏家郎君里还有一个魏欣,也是惊才绝艳。   对比曹操带来的几个像是来混吃喝的赵家郎君,魏家子弟的质量堪称碾压,就连其他作为陪衬的魏家郎君也很是出色,充分展现了魏家教育的优秀,但曹操对此就更觉可惜了,魏云魏欣这样的人用来给陛下睡真的是暴殄天物,这等人才就该在朝堂上发光发热啊!   魏家主有自己的想法,如果陛下两个都要,他肯定是不干,但在这二人之中选一个作为未来的储君之父,这两个孩子都是愿意的,毕竟从文从武都是卖与天家,从身……也是一条报国的路子。 第98章 慈父韩阙   对于夏日宴的结果, 姬越的兴趣不大,她虽然也算是少女年纪,但自小接受储君教育, 眼界和心态不同与常人, 从来都是底下人千挑万选呈到她眼前, 哪有要她纡尊降贵去探看的道理。   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金台能源再一次蓄满, 并且这一次不同以往,她可以一次性抽取三个异灵, 也不知道是就这一次特例,还是往后都如此, 姬越不去想这些事, 打开熟悉的金台, 她准备抽取三名文官, 最好是能够作为边郡官员远派至罗马建设一方的人才, 一直以来都将目光放在武将身上的姬越终于在满桌的捷报中醒过神来,她的武将已经够多了。   除去武将,金台上的名字至少暗去了五分之三, 可见英灵大多是战场上的英雄,但相应的,作为文官能够金台留名, 甚至光芒璀璨的, 必然也是人杰中的人杰, 姬越早前就在挑选韩信时捎带瞄了一眼他上面的名字, 当时她就注意到这人虽然不是武将, 但光芒璀璨, 十分惹眼, 如今再次点开,也没怎么犹豫就将那个名叫张良的人定下。   还有两个名额,姬越也很快定下,一个姓李,一个姓王,除了对张良抱有极大期望之外,姬越第二个看中的就是这名毁誉参半的王姓官员,在她看来,这人和王莽一样,都是生不逢时,但所主张的政策和思想都很有深度,她如今所要做的一是富国,二是强兵,正与这位王老先生的主张不谋而合。   至于那个叫做李白的人,完全是姬越习惯性带上无简介之人的一个添头,不过这人的光彩也很明亮,应当是一位不错的官员。   姬越选定,随即三道金光飞溅而出,一道直奔姬越为异灵想好的目的地,过了西域也没有停歇,这是张良,姬越想到韩信的先例,连忙看了一眼张良的位置,从舆图上来看,张良的落点在姬越新建没多久的永安郡内,也就是原安息国的位置,他的运气还算不错,至少比韩信……好吧,是个人就比韩信幸运得多,这人醒在一个晋国士卒身上,看模样还算年轻,应当是在伤兵营里,看不出有什么大伤势来,姬越便也放下心来,去看另外二人。   另外两道金光比张良下落早一点,而且距离姬越很近,从舆图上看简直近在咫尺,但姬越仔细看了一下,知道并不是这样,这两道金光位于城外一座山林里,距离那里不远就是皇家猎场,附近有不少年轻郎君,那两道金光间隔不远,都是生脸孔。   比起其他异灵上身就入住,一醒就没事,这两个人显然要惨烈得多,其中一人满脸是血,另外一人被箭射中,即便有了异灵的神智也还是倒在地上艰难喘气,被箭射中那人正是韩放。   实际上宴会这两日韩放还真没做什么,如果他只是比不上金澈,还能有操作余地,但没了一个金澈,一下子又多出好几个才貌俱佳的同龄人,父亲的态度又摆在那里,他也没办法再做什么,好在他还有一个面君的名额。   今日是狩猎的日子,韩放压根没准备入林子,只让家仆悄悄准备了一些不显眼的猎物用来交差,不料就在他骑着马百无聊赖的时候,从林子里冲出来一个人,他认出来这是魏家的一名旁支郎君,这人向他求救,说林子里有熊。   这一处偏僻,韩放来前就知道附近没人,听闻有熊,立刻就要策马离开,魏家郎君离得近,一把抓住了韩放的手,要他带自己上马,韩放被抓得手疼,就用马鞭抽向魏家郎君的脸,士族都重容色,魏家郎君下意思想要遮脸,却被带得向前一跌,额头狠狠撞上一块尖锐的山石。   事有凑巧,韩放刚要策马,忽然听见林子里有人高声呼喝了一句,下意识回头,林子里一箭飞出,力道极大,他捂住被射中的小腹从马上摔了下去,后脑撞上同一块山石,随即人事不知。   那支箭的主人本是逐熊而来,不料惊熊又把林子里的魏家郎君惊了出来,白送了一条命,也带了韩放一条性命。   这是姬越用金台回溯的真相,堪称曲折离奇,但实际上从魏云拖了一头死熊出林子发现二人,再到他把倒在血泊中的二人送到山庄医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唯一清楚的就是魏云猎熊,误伤了韩家小公子,毕竟韩放身上那支箭的尾端有魏云的标记。   对于这样的事,姬越也没有插手的意思,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金台一般不会为英灵挑选太容易死的身体,这二人应当能活下来,至于韩魏两家的扯皮,那就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了。   韩阙第一时间得知消息,人都快要背过气去了,他这些年和长子不亲,最疼宠的就是幺女韩瑶和幼子韩放,前两天这小子还在书房谈笑耍狠,如今一下子就奄奄一息了,是个当父亲的都承受不住。   韩阙承受不住,魏家主魏灼也有火气,那名魏家郎君叫做魏白,他在宴上是不出彩,但却是他先父最喜欢的一个孙儿,魏白早年丧父,少年丧母,一直在守孝,也没正经上过几天学,人长得又乖巧,族中长辈都疼惜他,照拂得多了,他也把魏白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看,如今白着一张脸躺在榻上,是个做伯父的都心酸。   出了这种事,宴会也继续不下去了,韩魏两家没工夫在生死之时扯皮,都各自把郎君带回家里尽心救治,说句难听的,要是两下都死了怕也就罢了,要是死了一个活一个,那闹起来才难看呢。   韩阙真恨不得把那个放箭的魏云大卸八块,但自家儿子自家清楚,对于那个同样倒在血泊中的魏家魏白,他也有疑虑,毕竟魏云如今只说是失手伤人,但他总怀疑魏云是不是撞上了什么,才怒而出手。   衣不解带守了儿子两天两夜,韩阙昏昏欲睡之时一直握着的手却动了动,一双清明的眸子睁开来,看了一眼陌生的床榻,又看了一眼床榻边鬓发微白的中年人,王安石微微眨了眨眼睛,他才一动,韩阙就立刻醒过神来,死死地握紧了儿子的手,紧张地道:“我儿,你疼不疼?对了……大夫,大夫!去叫大夫来!”   王安石躺在床榻上,感受着这具年轻的躯体里奔涌的血液,浑身渐渐有了力气,只是他看一眼韩阙,心头就免不了叹息,如此慈父却要遭遇中年丧子之痛,实在让人心有戚戚。   一番换药灌药之后,王安石的脸色看上去好了不少,至少不是前两天看着快要死的样子了,韩阙放下心来,本是想直接问的,但又想起自家儿子的性情,没什么底气地屏退家仆,这才低声询问儿子道:“你和那魏家魏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要杀他,被魏云撞见射了一箭?还是有别的原因?”   话是这么说,但韩阙的语气却有一种迷之笃定,让王安石到了嘴边的叹息滞塞住了。   韩阙见他神情,以为是自己猜对了,眉头立刻拧紧,有心想教训几句,但见儿子这副面如金纸的可怜模样也说不出来了,只得咽下斥责,低声安抚道:“好了,不用挂在心上,魏白还没醒过来,我估计他要悬,人要是没了最好,就算魏家要追究,你咬死了是魏白要害你,你和魏云两个人各执一词又没有实据,到了你大哥的廷尉府里也没法定论,就算魏白活着,他有什么证据?我还说他为了维护魏云自残呢!我儿莫怕,你当务之急不是想这些,是把身子养好。”   王安石张了张口,韩阙慈爱地替他掖了掖被子,宽慰道:“莫怕,这魏家一门君子,比不过咱们心思诡计多,道理总归是咱们家的。”   王安石不再试图说话了,他闭上了双眼。   这位慈父又守了半夜,到凌晨的时候大夫又来看了一趟,叮嘱了负责伺候的丫鬟好一会儿,这才放心地回房睡下了。   待到屋里安静下来,丫鬟放下了床帘,王安石睁开了眼睛,他伤在肚腹,但好在只是箭伤,用了最好的药,虽然天气炎热,但伤口没有恶化,只是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起身,他摸到枕下有一两卷书页,吃力地拿到眼前,才发觉是两卷野史,他原本想随手放到一边,但不知为何,醒来时的一幕幕在眼前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韩阙开合的嘴巴上。   王安石惊觉,这人的口型和他听到的话音有些许出入,他按着自己的唇瓣,试图说几句他熟悉的经史,但很显然,到了嘴边的音换了个口型说出来,又成了他所听过的正常音色,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存在修改了一样。   王安石悚然一惊,目光落在手上,手里不受控制地打开那卷野史,面容渐渐从惊慌转变成惊奇,再到沉思,他仿佛打开了一卷新世界的大门。 第99章 王安石的震惊   一朝正史通常由史官整理, 鲜少有后世史官来编撰前朝史书,史家一笔春秋,通常落在书册上的不过寥寥几字, 比起正史, 同时代的士族野史一般更为详实,也更可信, 韩放枕下的正是韩家专门编撰的史书, 其中主要记载了韩家先祖的为人处世和光辉事迹,免不了伴随一些朝堂隐秘。   王安石也是修过起居注的人, 越是翻看这卷野史越是心惊, 韩家是千年士族,修史较为讲究, 不会特意粉饰或是抹黑某个人某件事, 从野史的记事手法和内容来看,王安石不得不怀疑起这卷野史的真实性,千年事一卷说不尽,他逐字逐句读完这卷先武帝朝旧史之后,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二卷 , 却觉得有些对不上,仔细比对一下才发觉这第二卷记载的是三百年前的宣帝了。   王安石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急于知晓武帝之后的事情,也迫切想要知道那位太子殿下有没有继承武帝之风,将武帝的改制实行下去, 为此连借尸还魂的事情都忘记了, 支撑着起身叫人, 外间的丫鬟原本是想偷懒小睡一会儿的, 被吓了一跳, 本以为是郎君觉得疼痛要去拿药,不料却是要书看。   丫鬟并不认识字,但韩家有专门的藏书阁,阁里有族老照应,丫鬟立刻到院子里找了个粗使婆子去藏书阁把郎君要的书找来。   婆子应声去了,没多久只带回薄薄一卷,王安石迫不及待地翻看,忽然嗅到这卷野史上还有墨香,墨这种东西留味不久,香气明显到还能嗅闻到,说明是才誊抄不久,或是著书不久,王安石没有多想,连忙打开。   然后他就感受到了什么叫急转直下。   韩家人修史自然偏向自家,这卷野史里写的主要是韩阙之父和先仁帝的君臣旧事,王安石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士族的兴盛和君王的衰弱,一朝三十年,那位以仁为谥的君王几乎没有什么作为,甚至在王安石看来,连守成之君都算不上,然而武帝朝为这一朝留下的根底不薄,这位仁帝在位期间算得上是清平世道,只是照这样下去,国力迟早会衰弱在士族之手。   王安石其实也能算是官宦人家出身,说是士族也勉强,但他的立场绝不在官员那边,而在于富国,变法失败后,他时常分析思考原因,除去朝堂上的掣肘和一切不可抗力,他认为自己的政策本身没有过错,其一是用人不当,其二是欲速不达,如今对着一卷史书,他看到了武帝朝的变法,看着那些字里行间隐约透出的明主气象,心潮澎湃之余也仿佛亲身随着那位明主经历了一些血与火的变法,这是他毕生所追逐的东西,然而结局却是如此的令人痛惜。   这是什么仁帝?竟还有个这么好的谥号!   王安石知道帝王谥号通常代表的也是君臣两方博弈,不可能一个庸君取文宗武帝这样的谥号,仁这个字代表的是中上君王,而非顶好的谥号,士族的偏向也无法将一个帝王的生平盖棺定论,故而这个仁字,他认为还是要落在仁帝的太子身上,先入为主,他对这对父子的印象很不好。   再想接着往下看时,史书见底,王安石又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叫来丫鬟,问道:“这卷之后的内容呢?仁帝之后的史呢?”   他要问史书的事,丫鬟肯定是不知道的,但要问仁帝之后,怕是连山里的野人都知道,丫鬟连忙说道:“陛下登基刚刚六年,二爷爷那里怕是没写完。”   韩家人这一代的史书是韩阙的二叔在修。   王安石死心了,他躺了回去,短短六年的时间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如今的世道怕还停留在仁帝那会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但他觉得心有些累,甚至很是失望,他要是早几年死,会不会能赶上先武帝在位期间?   这丫鬟平日里是不敢和郎君这么说话的,郎君重尊卑,很少和家仆说话,仿佛她们在他眼里就是桌椅板凳一样的物件,但郎君生得好看,许多丫鬟背地里都想多看几眼,这次郎君受伤,她反而能和郎君多说了这么多话,十几岁的小丫鬟难免有些兴奋,见郎君失望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说道:“要不,我去二爷爷那里看看?”   王安石有气无力地说道:“算了,才六年,能有什么可入史的事。”   他这么一说,丫鬟倒有些疑惑了,奇怪地说道:“陛下开办官学,一统西域,废除奴制,征安息国……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啊。”   王安石一怔。   韩阙才睡下没有多久,就有下仆急急忙忙来报,说是魏家魏白醒了,韩阙也被叫醒了,一听差点没跳起来,又急忙问魏白的说辞。   下仆摇摇头,只道:“说来也怪,魏白郎君刚醒过来人就像疯了一样,一会儿说要喝酒,一会儿又说自己在梦里,熏了安神香才睡下了,大夫说可能是伤到了颅脑。”   韩阙没笑出声来就是对魏家最后的尊重。   韩赵魏三家是千年大士族,如果说有积年的矛盾倒不至于,三足是最平稳的结构,但凡一家要对付另外一家,都会先掂量置身事外的那一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但彼此关系也不亲近,甚至联姻都没有几次,如果说这一次是韩放杀人,韩阙有可能去低声下气赔礼道歉,但韩放也差点没了一条命,韩阙理亏的同时也心疼儿子,并没有讲道理的意思。   说话间大郎君也回来了,韩阙知道自家这个长子已经满脑子忠君爱国,干得出来把弟弟送进牢房的事,所以再三给长子洗脑,把韩放洗得像是刚出生的婴儿,白起不说信不信吧,反正魏家也没报官,这事还没落在他手里,便也姑且听听。   白起这些日子不算忙,但也没有那么清闲,廷尉府本来就是司掌秩序之地,举凡大案要案都要再三审核,来到晋国这些年,白起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也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那些金戈铁马的旧事,对他来说,已经恍如隔世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没能生个孩子享受天伦之乐,这具身体的主人原本就和妻子有些矛盾,两人分居已久,他不可能去碰别人的妻子,但这几年下来也没遇见什么可心的女子,只能随缘。   听闻韩放醒了,白起就和韩阙一道过去看望,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间他正和什么人说话,语气很是激动,“陛下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决断实非常人能及,真我主也!”   白起听见这话有些微妙的欣喜。   韩阙就正常多了,虽然韩放平时不怎么评价君王,但从他迫不及待想要进宫的态度来看,显然也是对陛下十分仰慕的,在背地里说些好话不足为奇,男儿家大了,当着他做父亲的面不好意思表白也是有的。   这次探病,宾主两欢。韩阙欢喜的是儿子脸上明显有红晕了,精神头也足了,和他说的话也多了,白起欢喜的是弟弟不仅没事,脑子也开窍了,知道念君恩了,对于王安石来说,能从这两位当朝重臣口中了解到更多本朝君王的英明事迹,是这次被探病最大的收获。   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只要想想自己如今身处在如此的时代洪流之中,他就心潮澎湃,一股久违的热意上头,无法遏制。   姬越对于王安石的关注不够多,李白那边也只是探看了几次,她这些天看的最多的是张良,心中有些担忧,因为来的时候她没有看分明,是第二次去窥探时才发觉的,张良的腿貌似无法行走了。   罗马军队以骑兵为主,走的也是重骑兵冲刺,轻骑兵冲杀,辅以弓兵的路线,虽然晋兵有大量的对骑兵器械,但一场战事下来总有伤亡,其中最多的就是落马之后被骑兵踩踏受伤,张良所依凭的身体正是这样的情况,在落马后被重骑兵踩踏双腿,膝盖以下粉碎,军医只能截去他的两条小腿,姬越第一次看时,张良是盖着被褥的。   原身高烧不退好几天,原本都要看着收尸了,张良来了之后退了烧,人也醒了,但就是不肯开口,直到转了一次伤兵营,情况才略有好转,也愿意开口了,多是和受伤的士卒攀谈,不着痕迹探听一些军中的事情,偶尔也谈及家人,再谈到如今的时事政策,军中儿郎大多关心时局,有事没事都要谈天说地,一二来去,足够张良弄清事实。   说实话,醒来的时候在军营里,张良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年轻时候,直到发觉双腿的问题,他也还是能够保持冷静,在重伤兵营待了一段时间,那里的人大多是等死,平时安安静静的,他的情况好转一些被转到普通伤兵营,有许多人说话来往,他听了许久,才慢慢发觉,这里也许不是乱世。   重活一世,好大的幸事。 第100章 先进楼兰郡   前线的战事, 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历来灭国之战,拼的就是国力, 反而是乱世江山人心思安, 一旦有霸主成势就是众望所归,想要吞并一国,正面战事是不可避免的, 好在晋国雄踞东方多年, 国力强盛,因年初时姬越废除奴制,大大提升了原奴军现黑甲先锋军的战力,韩信明显感觉到这仗是越来越好打了。   战事顺利的同时,后方建设也很快跟上,入冬时建起的泥巴房已经渐渐空置了,只留一部分用来安置犯人,永安, 新安,久安三郡建起砖窑, 大批的青砖用来建造新的安置房,原本的城池也加固更新,直道从开春起就在修建,因为三郡的地况不同,除去原本可以种植大麦的农田之外,其他的地方多半被用于建造工坊, 毕竟罗马一旦打通, 三郡的用途多半也和西域一样。   罗马不是一朝一夕建成的, 哪怕安迪王西逃, 也还是有大量贵族不舍得离开故土,安迪王至少还流着王室的血,越是小国对于王室血统的追求就越是病态,最次不过娶个小国公主颐养天年,而他们这些贵族没了领地和财富,逃到哪里去都是不值钱的流亡贵族,加上教会也还有一部分没有撤离,这给了贵族希望。   教会给了贵族希望,自己却没什么希望,更改圣书是教会的常规操作了,也少有人不买账的,试问哪个凡人不渴望和永生的神明扯上关系,或是自己就是神明本身呢?可惜教会主张的是唯一神论,不能给姬越弄个紫薇帝君投胎的大噱头,不管天上地下,做天使时上头有个神明,做了魔王更低一头,这丝毫不能让姬越动心。   韩信也没有收手的意思,这些长得奇形怪状的胡人倒不是很傻,兵法诡计也会使一些,还试图离间过他的几支军队,但这些人并不清楚那几支军队的将领并不是他的手下,而是同僚,虽然如今也就只有他还记得出征之前他们是三支军队,而不是他一人统率。   自建七年,六月过半,罗马全境沦陷,代理教皇当众宣读了投降书,罗马境内的贵族大量逃亡,剩下的一部分被暂时关押,这些人需要审判,但基本上除了十岁以下的孩童,这些贵族手上或多或少都有几条人命,别说十岁,有个家里给安迪王做情人的小贵族家庭,还有八岁杀死婴儿的小姑娘。   这就是未经教化的上流阶层了。   当初跟随汉帝打天下的汉初三杰里,韩信认为打下一块地盘之后最重要的是解除所有武力威胁,张良认为是犒赏将士,安抚功臣,使人心安定,萧何则是第一时间梳理户籍,收拢人才,了解此地的风土人情,为后续治理打下基础。   姬越需要的原本正是萧何这样的人才,金台上张韩萧三人的名字是连在一处的,但她纵览金台,硬生生错开了萧何,选中了张良。   好在三个臭皮匠,到底也能抵上一个诸葛亮,永安久安新安三郡的郡守凑在一处,治理了大半年,也是初见成效,如今计划不比变化快,三名异灵里有两个都远在曲沃,剩下的那个刚刚截肢,不可能立刻让他参与劳动,姬越到底还是割了肉,把几个原边郡官员派去了昔日的罗马,如今的新西六郡。   姬越没有按照罗马原本的地盘划分,把偌大一个罗马分成了六个上郡,派遣去的官员大多都是她关注已久的优秀人才,除了五个做了多年边郡郡守的官员之外,还有一个刚刚走上仕途的年轻官员,叫做金澈。   正是那个遭了原韩放坑害的金澈。   夏宴过后,金澈痛定思痛,原本打算好的闲云野鹤过一生的计划被全盘打乱,他想要上进了,不仅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了这几年日薄西山的奉山金氏,在奉山郡,金氏还是数一数二的大士族,但在曲沃,也许连一个普通寒门都不如,他想要改变这些,就要担负起身为家主的责任来。   姬越登基这几年,官员做官变得不易,以往父死子继的俗成规矩已经渐渐没什么人提起了,唯才是举也走不通,再有才学本事的人,一旦犯禁,重则丢头轻则回家吃自己,从不姑息。   这几年,官员的日子很难过,但再难过,也少有人舍得放下官位,挂印而去,毕竟现如今天子的性子,弃一回官也许这辈子就当不了官了,天子可没有三请四请的习惯。   七月流火,永安郡守杨赦和儿子杨采从官邸出来,他自己穿得像个寻常的富家翁,打着一把大蒲扇,走路慢悠悠的,杨采十五六岁年纪,长相普普通通,个头不高,但一脸的朝气蓬勃,他在学里久了,少有出门的时候,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路上遇到的尽是一些胡人,长得倒也没西边的那么怪,大部分还是黑发,只是眉目深邃,皮肤铜色,又都瘦巴巴的样子,放在晋国是难以想象的,但如今看在杨赦眼里,已是比他刚来时缩在路边破衣烂衫的骷髅模样好得太多了。   楼兰已是经教化治理好几年的地方,还保留着一些晋人是上等人的看法,在刚刚打下没多久的三郡之地就更是如此了,杨赦和儿子走在路上,几乎没有人敢直视过去,走到哪里都是自动分出一块空地来,杨赦对此有些叹息,但也明白,隔阂是要慢慢打破的,不可能今天才打下一块地,明天就和土著称兄道弟,只能慢慢来。   对于消化这些地盘,姬越的想法是迁一些草原部族来,草原的气候比西域都要恶劣,三郡之地的人口本就不多,将一些草原部族安置过来,一来是让这些部族有更好的地方休养生息,为她空出大片草场,二来也是巩固统治需要,草原部族大部分对于晋国都存在一种既敬又畏的惧怕感,这是千年来和晋国不断磨合出来的默契,比起不知根底的土著,这些草原部族显然更值得相信。   姬越是不准备在三郡之地或是新西六郡养马的,如今她有广阔无垠的草原作为马场,想养多少马就投入多少人力物力,把这些草原部族迁走之后就更自在了,但考虑到先期实行问题,姬越准备先迁一部分,就定羌人。   羌人这些年替姬越养马,日子过得不说有多富足,至少是吃穿不愁,但王室名存实亡,基本上都是作为晋国官员被使用,羌族比起一部分不服统治的草原部族要乖巧得多,姬越一声令下,几家羌族就在义渠国会面,商讨西迁一事。   西边是什么样的,很多生在草原长在草原的羌人这辈子都没见过,就是在晋国待了几年的公主也不知道,但晋君的命令却不能不听,义渠王最先表示自己会派遣年轻男女各一千名响应号召前往三郡定居,毕竟路途遥远,不是年轻人也扛不住。   其他几家本是抱着试探一二的心思来的,见义渠王态度坚决,也实在没法,各家都派了一些人,最后零零散散凑了五千多人的队伍,这会儿天气虽然还有些炎热,但已经不比六月酷暑,启程倒是很快。   永安郡守杨赦一直有微服出巡的习惯,永安郡的晋人不算多,但走在路上碰见几个再正常不过,所以他微服得也挺起劲,不以一个官员的角度来看待问题的话,他认为自己治理得相当不错,除了稳定土著之外,他保证了军粮的来往运输,各项建设也都在跟进,只除了郡里的土著基本上不会晋语,想要普及政策非常困难。   杨赦试过禁止土著方言,但没奈何这里的文字也和晋字不是一个体系,想要从头学习一种语言是需要时间的,他把方言禁了,这些土著还真就能一整天不说话,他也没法子,只能暂时先放着,等他派去楼兰学习先进经验的属官回来再说。   其他两郡的郡守也渐渐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然后不约而同想到了楼兰,现如今楼兰那边基本上已经和晋郡没有分别了,走在路上,除了长相略有差别,说的话都是晋语,土著和晋人的隔阂也渐渐在消弭,楼兰郡守王莽前后接待了三批郡县官员,刚把人送走没多久,新西六郡那边也派了人来。   先进郡就是这么忙。   姬越也难得忙碌了一阵子,直到韩阙多次明示暗示,才恍然想起来,她的皇后选拔已经差不多了。   韩阙前期选了十人,张异并不在内,韩阙也还是有些私心的,他知道张家这样的环境并不适合入宫,同时他给姬越选的这第一批人里夹带了一个王安石,想到幼子,韩阙的心里就是一片柔软。   这孩子昨天晚上知道自己能来面君,高兴得去沐浴了三回,自从他重伤痊愈之后,这可是第一次下水。   姬越看过名单,但没想起韩放是何许人也,随意地允准了这些人面君,第二日,韩阙就带着一批各有千秋的年轻郎君进了九重宫阙之中。 第101章 殿前问答   韩阙总体来说还是一个十分忠诚的臣子, 没有因为私心影响办事,他为姬越挑选这十名年轻郎君无不是在姬越给出的条件范围里的佼佼者,他们有的是无心仕途, 有的是年纪不到,有八名士族郎君, 两名寒门出身。   十名年轻人跟在司徒韩阙身后,低头走进明光宫中, 排在第一个的既不是魏云也不是韩放,而是一名来自江左的陆姓青年, 名叫陆宴,陆宴长相出众, 即便是在十名精挑细选的优秀郎君之中也属于前列, 世代尊儒,是去岁国子监大考的头名, 姬越听韩阙介绍完, 忽然问道:“既已入国子监, 为何今日来面君?”   陆宴跪伏在地,声音不高不低, 恭敬地回答道:“回禀陛下, 为臣者为君分忧,学生以为,陛下今之忧虑应不在朝堂,学生本草芥之身,如蒙陛下垂青, 定当……为君解忧。”   陆宴说话时停顿了一下, 原本话到那处, 一般就应该说些绵延子嗣, 开枝散叶之类的话了,但他不是妃嫔,作为一名男子,对未婚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未免冒犯,故而只好含蓄应对。   姬越看了陆宴一眼,眉头就拧了起来,只道:“回汝国子监罢。”   陆宴叩首,低头弯腰一步步后退至宫门,这才退了出去。   第二个就是魏云了,虽然和自家儿子有私怨,但韩阙也没办法故意压低魏云的名次,陆宴排在前头,是因为江左士族和韩魏两家没有利益牵扯,何况陆宴长相漂亮,选妃又不是选臣,勉强也可以说胜过魏云,排在第一并不过分。   姬越之前就听过魏云的名字,是从魏雍那里听说的,魏雍如今在军中已经颇有些资历,姬越准备找个时间让他也独立带兵,故而对魏家也多了几分关照,便和颜悦色道:“抬起头来。”   魏云将半个身子直起,头抬到一个恰当的角度,视线向下,一眼都不多看姬越,却能让姬越观察到他的五官神情,姬越看了看,发觉魏云长相不错,眉眼间带着勃勃英气,很是顺眼,又多问了一句,“今日为何来面君?”   魏云就比陆宴干脆得多,也恭敬得多,只道:“回陛下,臣自幼学文习武,略有成就,蒙天之幸,容貌亦好,今日陛下选妃,臣有自信可入陛下之眼,故此来了。”   姬越失笑,又问道:“学习不易,如入宫墙,二十年辛苦白费,也不能报效国家,你也心甘情愿?”   魏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生之中的关键节点,他随意思索了一下,只道:“臣心甘情愿,但也想报效国家,待臣日后容貌衰老,或请陛下开恩,让臣再尽一份力。”   姬越笑得更加开心了,让魏云起身,对他说道:“大好男儿,何必把自己局限在深宫内苑里,朕有意让你去江南做个郡守,考较几年,再作他用,卿可愿意?”   魏云知道自己这次是没过,他作为婚配对象没有被女郎看上,但又作为臣子被君王看中,孰轻孰重很明显,所以也不失望,当即恭恭敬敬领命。   此后几番问答大同小异,不合姬越眼缘的随意打发走,合姬越眼缘的就被问一些报效国家的问题,来到这里的郎君没有绣花枕头,也不是都心甘情愿,姬越一个个问过,不是留下做官,就是直接打发,轮到王安石的时候,那张姿容艳丽的俊脸上甚至露出了些许茫然之色,像是误入狼群的羊羔。   姬越也是在见到王安石的脸之后才想起来原委,于是也没有为难的意思,把先前问魏云的话又问了一遍。   王安石愣了愣,但也没有怯场,立刻答道:“回陛下,臣想报效国家,为君尽忠。”   姬越摆摆手,示意韩阙今日的选拔结束了。   韩阙也很茫然,比自家儿子还要茫然,他不明白已经到了最后一个了,眼见着前面的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回答被淘汰,儿子竟然还能掉链子,把他往常一半的浪劲拿出来,也不至于就这样结束啊!   姬越倒是心情很好,韩阙选出来的这十个人年纪都轻,也有本事,大部分人被选中的原因都是无心仕途,只想在家里闲情逸致混日子,如今到了她面前,各种愿意报效国家起来了,她整整收拢了六个愿意去地方郡上为官的年轻人才,比起这个,储君的事情可以往后稍稍。   姬越也知道,她这个身份,真正愿意陪伴她左右的人肯定不多,有本事的人自己就能挣出一份体面来,不需要以色侍人,没本事的人也没资格来面君,她现在还年轻,也没有真正思考过情爱的问题,所以也不着急,她为天子,普天之下予取予求,谁都没有拒绝她的份。   韩阙带着人退走之后,姬越忽然想起张异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异平时会在的位置,想着他会如何记录今日的事情,目光一瞥才发觉他并没有在。   忽然就有些空落落的感觉从心里浮上来。   姬越没有多想,翻开一卷奏本继续批阅,近来天气渐凉,中秋将至,宫中也要举办宫宴,到时候再让张异随侍身边就可以了,这对她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情,所以也就很快忽略了那一丝奇怪的感觉。   陆宴从宫里出来,心情很是压抑,他自小接受儒家教育,知道家族里很多秘辛,但从来不去沾染,自觉是个出尘不染的人,即便是来到京都繁华之地,权贵云集之所,他也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然而今日殿前问答,那个他甚至没能抬头看一眼的女君只问了他一句话,就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厌烦将他驱赶出宫,他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只不过被他驱赶的人是个卑微的仆从。   在君王眼里,他的地位难道也如一个仆从一般,可以随意打发,连一点遮掩都不需要,因为他根本没有反驳的资格,也没有翻身的余地吗?   江南世家金玉锦绣堆里养大的士族郎君第一次怀疑起了人生。   其实姬越倒没有想得太多,她厌烦陆宴,无非是觉得他和姜君有些相似,都是不把她当君王,只当她是女郎的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傲慢感,陆宴给人的这种感觉不怎么重,但还是有,显而易见,女君这两个字在他看来,重要的是女,而不是君。   做臣子尚且还需敲打,何况是做枕边之人,姬越从来不愿意委屈自己。   国子监新学期开课也有些时候了,每个月都会有在职官员来任教一天,但轮上张异还是头一回,任教那天不需要去官署点卯,一般官员会睡个懒觉,但张异还是很早就起了,他家中只有两个老仆,年纪也都大了,张异也不让他们早起,他也习惯了自己打水洗漱,更衣束官,出门找个最近的坊市解决朝食。   京都这几年的变化很大。   以前的天仿佛灰蒙蒙的,地上的青砖总也洗不干净,行人也都是一张张空白的脸,他行走在街道之中,和所有的人都隔了一层,他不属于这个世道,这个世道也不属于他。   官员和普通百姓不会有什么交集,史官不可能广交好友,能有一二知交就已经很好,太史是清水部门,每个月的俸禄不算丰厚,但很稳定,就像这个流传千年的世家一样,宛如死水,波澜不惊。   但张异眼里的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天不再灰蒙蒙,有时候蓝天白云,有时候雷雨骤起,有时候红霞漫天,有时候狂风呼啸,他被从死水一样的日子里拽了出来,有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霸道无匹,硬生生把万丈红尘撞进他的眼底。   于是他的眼里有了色彩。   张异绕了小半个西市,喝上一碗曲沃最好的豆浆,又折去西南坊,买了两个酱肉包子,听闻城外有耕牛老死了一匹,店家收了些牛肉,又掏钱切了四五斤酱牛肉,用绳子穿了提在手里,穿街过巷,没过多久手里又多了两包糖果,一盒点心,还有一串东瀛商人卖的珍珠贝壳缀起来的铃铛,挺漂亮。   张异准备把铃铛结长一些,套给猫戴。   他养了一只猫,是近来曲沃时兴的小宠,从西边贩来的,有长毛有短毛,他听人说长毛不好打理,就买了一只短毛的小黄猫,贩猫的人说是这东西可以用来抓老鼠,但张异养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猫应当是不抓老鼠的,只会抓坏他的官服。   张异又买了点菜,直到拿不下了,才慢悠悠地回家,他走路的姿势很像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这会儿是手里有东西,如果没有东西,他比较习惯背着手走路,更显老气。   就算是清闲部门,也少有休沐,国子监讲学是在下午,他难得有一个早上的空闲去逛街市。   回到家里,已经变成大肥猫的黄猫翘着尾巴喵喵叫着凑过来,张异知道,它是为了酱牛肉来的,这东西和人不亲,和食物最亲。   他认命地叹了一口气,把酱牛肉拿去过水喂猫。 第102章 破旧的晋宫   国子监如今已经算是四期了, 开春时新收了一批学生,人数不算多,新生分了五个学堂, 这一批学生男女各半,士族和平民的数目也相差不多, 官学刚刚兴办时的平民天生愚笨的言论已经少有人提及了。   进了国子监,就是天子门生, 只要肯努力,至少也有个官做, 故而国子监的地位逐年升高,以往国子监长在朝中是没什么人愿意搭理的, 如今俨然已经有了九卿的待遇, 从国子监走出的学生更是会恭恭敬敬尊称一声监长,连带着原本身份普通的国子监讲师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起来。   张异虽然身为九卿, 但性情偏温和, 也没什么官架子, 他的住宅距离国子监很近,故而他是用过午食之后步行过来的, 这会儿天气还有些余热, 尚不到万物凋敝的时节,偶尔有几丝成熟的粟麦香气被风夹带而来,让人心旷神怡,张异进入国子监时,目光在来往的学生身上微微停留片刻, 想要记叙什么, 却又按捺下来。   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名留青史, 哪怕他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纸页写满, 来为他的君王歌功颂德。   官员授课自然不是给所有学生,每个月各大学堂都有统一考核,只有考核第一的学堂能够获得当月的授课机会,有时候来授课的官员比较有名气,或者做出过很大的功绩,又或者对一家学说很有研究,学堂之间的竞争往往十分激烈,学生们能从考场争到演武场,又从演武场演变成全武行,如果实在竞争激烈,学堂的讲师甚至会亲自下场。   如今的国子监有十二学堂,原本国子监长提议以学派来分学堂,被姬越驳回,姬越是个实干派,并不喜欢专一学说论,以学派分学堂必然会导致学派之间相互竞争,相互敌视,这有违她的初衷,同时她也不喜欢以成绩分学堂,到最后是让带堂讲师抓阄来分学堂,人的运气有好有差,但运气也代表着公平,至少如今两期加起来十二个学堂,至今都是风水轮流转,从未有学堂能够稳坐第一。   张异虽然在朝中并不起眼,但这是他有意低调,在学生眼里,一位九卿官员的授课显然要比那些拉拉杂杂的普通官员含金量高得多,故而这一次的考核竞争得也很激烈,最终的胜者是三期知柳堂。   据说文科考核知柳堂的成绩是和子规堂不相上下的,然而子规堂一门瓜怂,武科加考硬生生被刷了个十二比零,被国子监的师长划成了偏科典型。   阿燕和周儿都扒在知柳堂的后窗下偷听,有离得近的知柳学子对她们做鬼脸,周儿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那顽皮的乡下小子就缩了缩脖子,不吱声了。   偷听授课也是国子监的老传统了。   上个月授课的是城卫司总指挥使徐榆,他的授课方向主要是介绍晋国城防力量和各地城卫司的日常,人还结巴,听他讲课很是费劲,不是有意向入职城卫司的学子还真不感兴趣,张异是几天前被通知要来授课的,准备时间不怎么充分,但他并不怯场,进了学堂略微适应了一下作为师长的身份,便开口道:“诸位可知,当今世道以青史观之,可为何等世道?”   知柳堂内顿时响起一片讨论之声,有个少女当先想到答案,带着几分骄傲,起身道:“回先生,学生以为,大晋千年国祚,自先祖以来,历分封,争王,称霸,从姬皇一统,始有盛世,后历大兴,中平,中兴,两朝政乱,至武帝再兴,后中平,如今世道再兴,应为中兴之世。”   张异微微点头,道:“举凡中兴之君,扫弊病,清朝政,任用有才之人,使世道安稳,今日之世道有中兴之象,但非中兴之势。”   知柳堂内一片寂静,有的学生听出了张异的言下之意,却不答话,觉得张异有些言过其实了。   就在这个时候,扒在窗下的周儿却大声地说道:“今非中兴,乃为盛世之始!”   非中兴,是盛世之始!   少女的声音十分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学堂内的学生们都用诧异的眼神看向窗外,也不知道是诧异有人偷听授课,还是诧异这句话本身。   张异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但他对窗外的那两名少女做了个入座的手势。   周儿连忙拉着阿燕进了知柳堂内,找了个空位,两个人一起入座,两名少女的眼神都很明亮,看上去很有朝气,也很有自信。   张异等她们入了座才再次开口道:“天子登基六年,两年扫荡朝堂,清算士族,改新律,征天竺,筹办官学,到此可为中兴,寻常君王花上二十年做完,已经能称一声明君了。至第三年涤荡西域,开疆拓土,改革农制,广推纸张,天下劝学,废除奴制,行常人所不能行,说一句改天换地也不为过,此非明君,而当为万世之君!”   张异又简单举了几个普通事例,以前朝中兴之史作为对比,能够让学生更加直观地意识到如今他们处身于一个多么难得的世道。   底下的学生对于朝廷之事虽有了解,却远不如张异知道得多,越听他说,越觉得热意上头,即便是士族子弟都听得震撼不已,到这个时候,张异却不再发散了,看着底下的学生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他轻声说道:“吾主当御天下,诸位幸逢其时,还当奋进其身,来日青史之上,张异盼望能记堂下某人一笔。”   一众学子听得脸面通红,热血上头,都忍不住畅想起来日封侯拜相的荣光。   张异自己却是很平静的,甚至于有些冷淡,一堂课授完,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不再回头去看一眼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们,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有些嫉妒这些人,他对权势富贵并不向往,却向往那位心上的君王垂眸看向臣子时的温和笑颜。   八月十五,中秋夜宴。   今年的宫宴仍旧是由曹操一手操办,有别于众人对于大司空好色豪爽的印象,说曹操文采风流冠盖一时并不为过,这时的诗不是用来全文背诵,而是唱出来的。   曹操为了这次中秋夜宴准备了两首诗,到时候如果有才思,再即兴发挥,受邀的官员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况,毕竟姬越不怎么喜欢歌舞,宴上能用来取乐的只有猛士摔跤,投壶击鼓,传花行令之类的宴饮玩乐。   大司马魏灼原本只想带魏云魏欣两人去赴宴,但魏白知道此事之后流露出了一些想去的意思,魏灼平日里也挺喜欢这个侄儿,虽然自从上次撞到脑袋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但魏灼只是更为怜惜他了,犹豫了没多久,就捎带了魏白。   魏白——变成魏白的李白很是高兴,他已经不像年轻时候那么单纯了,没了为官的执念,只想逍遥天地之间,过真正酒中仙人的日子,但有一样,他上辈子唯一怀念的也就是宫中的御酒了,赶上一场宫宴,不去喝两坛子,那他还叫李白吗?   李白从一大早就在期盼着进宫,两个堂兄弟见他难得对什么事情起兴趣,也都很高兴,尤其是去过一次宫里的魏云,怕魏白不懂宫里的规矩,还提点了许多,李白一一应着,有听没有记,宫里的规矩是多,但这种大型的宴会却很松散,只要随众就不会出错,他又不是一个人去,心态很稳。   至于魏云说的什么击鼓传花有可能轮到他作诗,最好备上两首之类的话,李白仍是虚心接受,丝毫不理。   对他来说,真正的诗只在酒里。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跟随家主和两位兄长前去赴宴的李白站在宫门前,忽然有些不想进去了。   对于晋国来说,千年国祚,千年晋宫,自然是大气恢弘,但对于一个见过后世繁华,经历盛唐华筵的人来说,这座除了占地面积比较大之外,也只有年久失修四个字可以形容了。   晋宫在三十年前先帝登基那会儿稍稍修缮过一次,后来就极少动工了,姬越登基之后更过分,整整六年没让人下过一铲子,别说宫门斑驳,除了宫道之外,很多地方的青砖都是开裂的,后宫里还有近半宫殿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败落,一直没有修缮,都不能住人了。   后人有诗云: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李白如今是不睹皇居破,不知天子尊,他犹豫地看了一眼朱漆斑驳的宫门,低声对魏灼道:“家主,宫门如此斑驳,陛下都无心修缮吗?”   魏灼倒是很理解姬越,对李白解释道:“给宫门刷一层漆容易,但新门旧墙也不般配,刷了漆就要重砌墙,重新砌了一道外墙,里面的宫殿也要跟着翻新,不然看着怪异,陛下不想花费这些,索性就维持原样了。”   说话间一行人上了宫道,宫里看着倒是颇具威严,但处处都显露出破旧之感,李白看着看着,心中已经大致勾勒出了一个穷途末路的王朝景象。 第103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宫宴在应天宫举行, 作为整个晋宫占地面积最大的宫殿,应天宫看上去要比寻常宫殿恢弘大气得多,平日里应天宫也是用来举办一些普通祭祀的地方, 能容纳绝大部分官员入席,剩下排到宫门外两侧道路的席位叫做末席,通常坐的是无官无职的家眷,如果来的官员太多, 也会有一些小官被分到末席。   李白和魏欣两人就坐在末席上, 魏灼带着魏云进殿里入座去了,因为魏云前不久被授了官,虽然还没上任,但身份上已经不需要坐在末席了。   虽说是末席,能够进宫参宴的也都不是普通人,李白左侧坐的是司空家的四子赵惟,人看着有些圆胖,当年因为细作玉怜之死立志不婚的少年郎君如今已婚两年,娶的是燕然郡守陈承的女儿,陈家代代墨者,陈家女郎不似京都贵女十指不沾阳春水, 做得一手好菜,嫁给赵惟之后, 把个阴郁俊美的年轻郎君养出了百八十斤的幸福肥, 至于年少时候那点初恋伤痛, 早都平复得一干二净了。   赵惟和魏欣是相识的, 两人寒暄几句, 说起前线的战事来, 李白在魏家养伤两个月, 基本上没人和他提朝野内外的事情,都把他当成病人看待,还是伤了颅脑的病人,故而他也是第一次听到战事的消息,起初也是一怔,毕竟唐时的人听到战事,第一反应是边关蛮夷来犯,第二反应是王室谋朝篡位,这也是事关自身了,李白竖着耳朵听,越听越不对劲。   魏欣毕竟有个本家兄长在前线镀金,知道的比赵惟要多,说起前线的事来头头是道,见赵惟兴致不大,又转而说起一些西边的风土人情,赵惟听得津津有味,又见李白一脸感兴趣的样子,便笑道:“贤弟也对西边的事感兴趣?”   李白诚实地摇摇头,说道:“先前伤了颅脑,不知战事,听得正奇怪。”   赵惟也知道夏宴时的事情,因为两家都没往下追究,不管是李白还是王安石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到最后不了了之,当日去过夏宴的人众说纷纭,没个结果,这会儿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魏家这个不记得了,这就很好懂了,苦主说不出来,难道韩家还能承认是自家郎君伤人吗?   出于一点同情,赵惟便招呼着李白喝酒,和魏欣两个人一起给李白讲解起来。   赵惟对打下西域这事比较熟,毕竟仗是他兄弟带兵打的,一开始就说起西域的事情,原本只是朋友聚在一起吹牛时捎带提一句厉害兄弟,不料李白立刻追问道:“西域被打下了?”   赵惟一下子就来了劲,给李白说起自家兄弟的事迹来,李白听得心热,喝了两杯酒,又问起晋国边境的事情,这次回答他的是魏欣,李白又细细问了战事经过,最后长叹一声道:“实威猛之军也!”   又是两杯酒下肚,李白起了诗兴,要在上辈子,早就有人备好了笔墨在边上等着,又或者直接上笔让李白题墙,那才是大唐第一才子的待遇,然而李白喝得半醉,要了半天纸笔都当他喝醉了耍酒疯,在魏家时通常是叫几嗓子没人搭理,倒头就睡,这会儿在席上,魏欣只顾向旁人致歉,说自家人不扛醉,多多包涵,李白抱着酒壶又嚷了两声,还是赵惟看得可乐,自己颠颠儿地去了殿里找宫人要了纸笔来。   李白醉里连题三首诗,并且越写兴致越高,到最后直接卧在席上,击缶而歌。   艳惊四座。   李白最先题诗的那几张纸在席上频传,写的是狂草,不客气的说,一篇诗文能认得几个字已经不错了,有时候李白自己酒醒了都不认识自己写了什么,也好在如此,毕竟虽然有蓝星的翻译补丁,但也仅限于能让李白看懂这里的字,写肯定是不会写的。   虽然诗作看不懂,但李白还在那儿唱着,听几遍就明白了,还有书法大家也来了兴致,按李白唱的诗将诗作誊抄下来,这二次誊抄的作品在席上才真正流传开来。   晋字和汉字的韵脚是大致相同的,虽然李白唱的诗在乐府里找不到谱,但他一边唱一边击打的正是乐谱,仔细听来别有一番风味。   殿内正席上,众人正忙着吹大司空风采斐然的新作,猛然听见外头在传什么绝佳之作,顿时安静了片刻,还是曹操笑着让人把诗作传了进来,听闻是魏家的小辈所作,殿内官员正想着随便吹几句算了,不料诗文入眼,仔细咀嚼,只觉满口诗香,读完竟生一种荡气回肠之感。   饶是曹操都忍不住连叫几声好,这时恰逢王安石一首新诗落成,韩阙拿在手里,原本是想批评几句,他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紧接着面露得色,将自家儿子的诗文递给一名以文采著称的官员。   席上顿时又响起一片叫好声,高居主座的姬越却不大在意这个,她的心情有些沉重,这些天她一直没有放弃观察新来的三个异灵,王安石还好说,从来到这里之后他就在读书学习,心态放得很正,一看就是来做官的,张良虽然残了,但身残志不残,拒绝了拿一笔抚恤回乡的安排,转而为自己谋了个文职,如今正在霍去病帐下,也很努力,唯有这个李白,来了之后什么事情都不干,终日饮酒作乐,她这会儿已经明白过来了,她极有可能浪费了一次宝贵的抽卡机会,错开无数珍稀人才,选中了个文学大家。   也不怪姬越心态要崩,她从金台抽卡开始,出手就没失手过,拿到的人才都是有用的,哪怕张良都成了废人还是想着为她做事,更别提前线唯一女将韩信,甚至于几年前被抽中的变成一个幼童的郑成功还知道给村里改良石磨盘,新制小推车什么的,都已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了!   等下一次金台能源蓄满少则要半年,多则一两年,姬越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对于诗文半点不感兴趣的姬越甚至很后悔地在想,哪怕拿李白换个县官也有赚头,结果人抽到手了,砸手里了。   李白丝毫不知道自己遭了嫌弃,他醉里迷迷糊糊地想着,下次少喝一点,诗兴都没尽完,手已经抖得提不起笔。虽然说晋宫里的酒滋味不行,但今天这顿酒喝得却是前所未有地痛快。   国盛人心安,宫墙破旧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也只有这样勤俭务实之君,才有涤荡天下的宏图志向。   痛快的李白很快就喝了个不省人事,被魏家的仆从架出了宫门,他不知道从明日起,曲沃的纸都因为他题的那几首诗卖贵了三成,人人竞相抄录中秋宫宴之篇。   出名的不止有李白一个,王安石的诗也极具文采,但少了一层醉酒而歌的风流韵气,传唱诗作的人就少了许多。   中秋宴后,秋高气爽,各地的秋收也陆陆续续地开始了,今年不算好年成,收获却比往年又多了一些,主要是朝廷发下的新种又经过了改良,田野地间处处弥漫着粟麦稻米的香气,也带着农人的欢笑声。   张寡妇的长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年前黑狗回来过一趟,除了给大哥一家带回不少俸禄银子之外,也和张寡妇成了婚,黑狗走时,张寡妇又怀了一胎,她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怀了胎有些不好意思,这大半年就没怎么出过门。   黑狗一家人都没有姓,奴制废除之后,姬越给原先是奴隶又不知自己来历的平民赐姓二十,录入籍贯后就不可更改,三兄弟合计了一下,都决定改姓徐,这是鲁地的一个比较常见的姓氏,张寡妇的几个孩子也都跟着黑狗姓了徐,她的长子也改名为徐茂。   徐茂去年和村里一个手艺人的女儿相好,那家人原本是看不上徐茂的,徐茂几次上门都被赶了出去,但黑狗回来了一趟,给家里带来许多钱财不说,还翻修宅院,在村里建起了两进黑瓦大宅,又买了四十亩好田,雇人耕种,那户人家顿时就不吭气了,转过头又推着女儿来哄徐茂,因那家姑娘确实是好,两家到底是做了亲。   今年的徐家比起往年要好了不知多少倍,秋收的时候是村里最忙的时候,但张寡妇——现如今该叫徐大娘了,徐大娘却是安心在家里养着胎带着孩子,徐茂家的新娘子据说都不用做活,连衣裳都是交给佃户家的婆子洗,真正过上了地主的好日子。   也不止是黑狗一家,在前线待过几年的将士回到家中,基本都给家里置办了田地,有的在军中很是节省,回到家里甚至还能给家里人在城里买新宅,很多人家原本打死不肯从军的,但随着前线将士陆陆续续回乡探亲,许多和锄头田地过了半辈子的青壮心思都浮动了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见他人锦衣归乡,岂有不羡之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第104章 一起用膳吧   历来秋收之后都是农家最清闲的一段日子, 到寒冬腊月之前,成年男子都要去服两个月的兵役,如今姬越不缺兵员,两年前就停了全面兵役, 从军的路径也从强征入伍转变成了招募兵员, 都在秋收之后开始。   今年的募兵响应者众, 除了许多驻守楼兰的大军都被陆陆续续批假回乡, 带动农人从军之外,还有田地丰产,很多人这两年通过良种改善了生活, 但相应的,丰产太多反而收不过来, 粮价也逐年开始降低,今年的收成虽然不错, 但对于大部分农家来说,收益远远不及付出的劳动, 毕竟耕种是一样耕种, 要收割晾晒贩卖数倍乃至十数倍的粟麦稻谷, 投入的人力就令很多家庭接受不了。   秋收的时候姬越还做了一件事,允许一部分的铁器贩卖,将往年只有春耕秋收时才会由官府分发到户的铁制农具贩卖给农户,这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严禁铁器流通本来也就是为了防止铁器外流,但现在国无外敌,欧罗巴那边的情况她再清楚不过, 别说从晋国内弄到一批足以威胁到晋军的铁器, 就算到手, 也无法越过封锁线运输。   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东南沿海的那些小国了,但姬越其实对那些岛屿上的小国没有太多警惕心理,打造水师是为了有朝一日横跨海洋去攻占那片富饶的大陆,而不是防备芝麻绿豆大小的岛屿国,虽然如今朝中也有一些声音抱怨姬越每年在水师上投入的人力物力,但姬越一概置之不理。   如今晋国的水师人数在五万左右,大部分都是东南岭南土生土长的渔村人,水师将军两名,一个是姬越千挑万选抽出来的戚继光,还有一个名叫海鹰,是东瀛人和晋女所生的混血,本是东瀛海面上的一名大海贼,以劫掠东瀛商人为生,被晋国招安后很快展露出了多年霸海的经验本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海鹰的母亲厉氏本是晋国士族贵女,武帝朝时清洗士族,厉氏倾家逃到海岛上,被东瀛海贼劫掠,厉氏全族惨死,东瀛海贼将女人关在专门的花船上供人取乐,厉氏生下海鹰之后又苦苦抚养了他十年,一病死了,尸体也被扔进海里,海鹰自此之后就摆出一副死心塌地跟着海贼干的架势,二十四岁那年就做了海贼大首领,三十四岁那年带着十二艘大船接受晋国招安时,整个船上都是三十岁以下的青壮年,当年那些东瀛海贼全都被他以各种法子弄死了。   戚继光当时几次招安海鹰都没有成功,还是姬越一眼看透此人的执念,承诺他若立大功,来日封侯,便将东瀛之地封给他。   海鹰对此念念不忘,招安的三年内不断提议用东瀛练兵,甚至多次在东瀛之滨演武,使得东瀛国上下不安,几次上书姬越询问情况,姬越并不搭理。   东瀛老王去年过世,登位的是排行第三的明德王子,经历数年内斗,东瀛国内分成多股势力,谁都以为明德王子即位之后立刻就要开始排除异己,然而明德王子在幕僚的帮助下分析国情和时势,认为如今东瀛国最大的危机不在朝中,而在一海之隔的强邻,海鹰从小在东瀛海贼船上长大,深知这些人名为贼,实际上只是东瀛水师改头换面行匪盗之事罢了,他立志要洗刷仇恨,如今又多了一样,若立功,东瀛封侯!   实际一点来说,晋室很少封王侯,除了人丁稀少之外,也和士族传承有关,立功的官员多为大士族出身,为这些人封侯,对于士族来说却是强制分族,一般来说如果不是存着分化士族的想法,很少有君王给士族官员封侯,姬越却不一样,她认为军功封侯是一项很好的举措,侯爵虽然是世袭制,但传承却是她说了算,传个一两代废爵是常规操作,也避免了军职泛滥,将领之间互相不服气的情况,你是侯我也是侯,论高低还是按军职来,想升军职继续立功,这就符合她的利益了。   海鹰从船上下来没多久,就被戚继光叫了过去,两个人的军职不分高下,这也是姬越的一个平衡,但军中也讲资历,水师是戚继光一手带起来的,海鹰作为后来者自然也要尊敬戚继光几分,这就是人情世故了。   水师的操练有别于步军,主要是在船上,这种操练下午才会进行,早上一般是跑步和军操,海鹰穿过军营时看到好几支水师营从他面前跑了过去,黑黑瘦瘦的渔家兵来的时候还是一副麻杆样,但凡在军中待了一段时间的,黑还是黑,但至少看上去精壮了许多,黑脸上的红润不明显,但眼里的精气神还是很足的。   海鹰特别喜欢看那些麻杆兵来到军营之后战战兢兢不敢多吃一口饭,没多久就养出一身匪气的反差,是了,水师和步军需要的士气也不一样,征服无边无际的大海需要的不是常规军队的服从隐忍,而是匪气、狼性和征服一切的野心!   戚继光让海鹰来看的是朝廷近来特别批下的投火机,整整齐齐的一千台投火机立在校场上,给人的感觉很威严,海鹰知道投火机,机械的本身没什么新奇,改良的投石机而已,但投火机附带的藏火石却是所有将军的心头挚爱,尤其是水师!   藏火石看上去巴掌大小,圆形,是一个个粗陶模样的石头,上面凸起一个端头,打了个小洞,由细麻绳串成长长的一串,五十个藏火石一串,到了要用的时候解下一颗放进投火机的凹槽里,扯出里面的火线点燃,同时投射过去,一只巴掌大小的藏火石能把一艘小渔船炸个对穿!   虽然这种威力对于步军战场的实际意义不大,最重要的作用是炸响时吓人一跳,加大分量去炸城楼也不现实,毕竟打下来还要自己修的,那些只会举盾的异域战兵,多用点石头就能砸得抱头鼠窜,实在不必要用上藏火石这样珍贵的东西。   这些高端战力就应该被用在海域战场!   海鹰看得眼热,几步走到戚继光面前,急忙说道:“将军,这些投火机……”   戚继光笑了笑,说道:“你不要急,这只是第一批,一共三千五百台,足够我们将所有的战船都匀上。”   海鹰更加兴奋了,却没有和戚继光扯皮的意思,虽然是他们两个共理水师,但实际上并不分兵,五万多号人没有真正意义上属于他的私兵,但每一个人却听他的指挥,目前来说,戚继光和他的目标一致,也不到争权夺利的时候。   海鹰很快稳了稳心神,敏锐地说道:“是不是陛下要和海上的小国开战了?”   朝廷使者来时,戚继光也是这么问的,对于军中将领来说,打仗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反而是晋升的台阶,不可多得的机会,和一切好处的来源。   朝廷使者是个三十来岁的儒雅官员,听了这话笑起来,只道:“陛下有意在寿辰时大开国宴,以往那些没资格觐见的海上诸国,还要请水师送信。”   戚继光明白了,陛下的生辰在十月,如今已是九月了,赶得上朝贺的小国就算运气,如若赶不上,就能治他们怠慢宗主国之罪,到时候想和哪国开战都出师有名,这也是让他做好战备。   听完戚继光的复述,海鹰也很高兴,但据他所知,东瀛人早在八月时就派遣使者准备国礼朝贺了,虽然姬越年年不理,但东瀛国年年送礼,对这位天子尊重至极,从不慢待。   戚继光却摇摇头,对海鹰道:“我以为,陛下这次如若开战,必是东瀛无疑,东瀛外王内皇,逾制久矣,想要抓到把柄并不困难,且如今海上诸国以东瀛为盛,若要威慑一方,从无杀鸡儆猴之理,杀猴儆鸡才是正理。”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海鹰的眼里闪过一丝凶狠的光芒,露出极具野心的笑容来。   戚继光猜得没有错,如果让姬越选一个小国作为威慑,那必定是东瀛了,海上诸国实力不算强盛,她打个琉球也不会让诸国恐惧,并且打下东瀛,封了海鹰,有第一个侯位作为先例,她才好将卫青霍去病韩信那些军功赫赫的将领们一并封赏,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打东瀛都是最好的选择。   姬越将手中关于水师操练的奏疏卷上,喝了一口热茶,余光瞥见又重新坐在角落里的张异,心情顿时舒缓了许多,又批阅了几份奏疏,就到了饭点,见张异收拾纸张笔墨要退走,姬越忽然开口道:“下午还有别事,一起用膳吧。”   张异还在收拾东西,他压根没以为姬越是在和他说话,无论是丽夫人,魏悬,还是樊春,甚至是端茶倒水的婉儿,都比他更有存在感,姬越不得不说了第二遍,还叫了一声张异的名字。   张异手里的砚台都颤了一下,官服顿时被墨汁染黑一片。 第105章 那片刻的温柔   和臣子一起用膳倒不是外人所想的那么庄重, 多个人多双筷子罢了,姬越平日里对吃食不大上心, 也极少饮酒,如今过了长身体的年纪,饭量也较为正常,只是她吃到一半时才想起来距离不远的张异,思索片刻,放慢了动筷的速度。   张异食不知味,他平日里虽然在明光宫一待就是一天, 也经常被留饭, 但从来没有在明光宫直接用过膳,他思索着自己这些日子在君王面前的表现,连思维发散一些都做不到, 毕竟上次在椒室偷偷绘画就已经快要把他给吓死了, 觊觎君王这样的罪名不是他能担得起的,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的心思被发现, 是不是就再也没有机会面君了?   张异脸色微白, 几次看也不看用筷子去夹汤,虽然神情还是如往常一样平静,但姬越已经观察了他许久,对于姬越来说,注意一个人不需要掩盖,她看了看张异,便放下筷子问道:“未离可是抱恙在身?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未离是张异的字, 友人之间通常不直呼其名, 而是称字, 长辈和上位者却可以随意,姬越一般是直接叫张异,但在张异再次来明光宫就职之后,姬越就自然而然地改了称呼。   张异连忙也放下筷子,见他还要起身,姬越摆摆手道:“不必多礼,朕只是询问几句话。”   张异这才坐了回去,如今新式的桌椅板凳在曲沃很是流行,但也有一些较为守旧的人不愿意改变跪坐的习惯,张异就是其中之一,他习惯了跪坐,坐在宽大的椅子上反而会让他感觉不舒服,更何况他如今整日待在明光宫中,跪坐是一种可以随时跪直起身然后拜伏在地的姿势,但坐在椅子上大喇喇地直着两条腿,到了要行礼的时候还得站起来再拜,十分不尊重,故而他并不喜欢。   但他却喜欢极了姬越坐在雕龙画凤的黄铜座椅上时,那副睥睨一切的模样,只是他从来不敢多看,生怕一个眼神就泄露心思。   姬越经常一整天坐着批阅奏疏不说话,平日里也比较少言语,这是必然的,君王孤寡不是说说而已,难道姬越能够找个宫人随意聊上一两个时辰?天子难得开口关心他,虽然说了他难看……张异也不知是喜是涩,低垂着眸子道:“臣谢陛下关怀,臣身体无恙,只是近来有些少眠,白日里精神不济,让陛下担心了。”   话说完他自己都怔了一下,他真是痴傻了,陛下多半只是随口关心一句,他哪来的脸面说什么让陛下担心的话。   姬越却立刻接过了话头,再次关切道:“怎么少眠了?近来秋风渐寒,是不是被褥薄了?”   张异低着头,思绪纷乱,随口把那只经常深夜喵喵叫的小黄猫推出来搪塞,他总不可能说近来他夜夜做梦都在明光宫加班。   加班是真的加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经常会梦见自己和陛下待在一起,但哪怕是在梦里,他都谨守着臣子的本分,只除了梦里的他不再认认真真做事,而是坐在原地对着陛下的侧颜发呆。   恋慕一个至高无上的人并不苦涩,他走在街上,会想起她颁布的政令,他站在朝中,知晓她在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他回到家里,夜夜做着一点属于他的迷梦,他从不敢奢想太多,甚至于连后宫三千人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位置都没有想过。   那距离他太遥远了,他比陛下大七岁,容色也没有美到能够掩盖年龄的地步,他身上有几处伤疤,是幼时习武所留,就算不留伤疤,他也无法和那些自小浸泡药浴养出一身凝雪肌肤的士族郎君相比,他有才华,但写不出魏白那样瑰丽仙灵的赞颂诗,他习武多年,也从未上过战阵杀个七进七出,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臣子,本该平平淡淡过一生。   然而就在此时,姬越忽然露出了一副……非常虚假的感兴趣的神情,问道:“未离家里还养了猫?那东西朕见过,是不是很凶悍。”   张异却没有发觉,毕竟他也没抬头看姬越脸色的胆子,听了这话虽有些奇怪,但还是答道:“臣养的那只猫并不凶悍,只是待人冷漠,不喜被近身,唯有喂食时亲热。”   姬越其实没见过猫,也不知道猫的习性,只是有一次听宫人说起媚娘怕猫,便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东西应该比较凶悍,出于一点不可言说的心理,她硬是把养狗的经验往猫身上套,和张异说了许多养宠的道理。   听着梦寐中的君王用如此温和的语气和他说话,仿佛、仿佛很喜欢他似的,张异魂不守舍,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反正姬越看着他红红的耳朵是满意了。   一顿饭硬生生吃了大半个时辰,姬越才放过可怜的小太史,神清气爽地批阅奏疏了。   距离姬越的生辰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晋土之中自然风平浪静,唯有那些被临时要求朝贺海上诸国人心惶惶,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其中以东瀛最为恐慌,因为就在两天前,晋国水师再一次在东瀛之滨演武,威势震天。   更令东瀛王恐慌的是,他登基之后没多久就把朝中那些和海贼牵连的大贵族处理了一批,但保留了一部分倒戈向他的人手,还有一些本就是他的人,这一部分贵族除了劫掠,还都有自己的走私船队,这些日子被极有针对性地处理了,动手仍旧是晋国水师,财富折损是小事,但海鹰的报复之意已经如同展露爪牙的凶兽,再不遮掩。   人与人的观念是不相通的,东瀛王以为海鹰重在报复,思索着要不要壮士断腕,却没想过一个海贼出身的杂种竟然有取他代之的可怕野心,东瀛的王室毕竟安逸太久了,国中又极重上下尊卑,看待一些他们所认为的下等人自然而然带有几分傲慢,莫说是海鹰,哪怕是晋国君王,东瀛王都觉得她不会轻启海战,毕竟东瀛水师身经百战,晋国水师才组建几年?   姬越准备给东瀛王一个惊喜。   九月底的时候,曲沃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说事情本身不大,是因为基本没有人员死亡,但要说事情小,被吓得抱头乱窜的晋宫宫人并不答应。   诸葛亮的少府炸了。   字面意义上的炸了,自从霍去病献上火药配方之后,诸葛亮就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火药研究上,他有极为敏锐的感知力,认定这种配方简单的玩意儿在未来必将拥有主宰时代的能力,藏火石只是他研制出来的一部分成品,也可以说是失败品。   诸葛亮花了几年时间,试过无数配方,近来又突发奇想,使用铁壳包裹新式火药,在密封的铁壳内又混杂了尖锐的铁钉,分量也越搞越大,最后弄出了一个叫霹雳球的玩意儿,只是头一次试燃,就把半个少府夷为平地,如果不是诸葛亮较为谨慎,平时试验都会清场,这次给少府造成的损失就太大了。   霹雳球爆炸的时候正是午时,许多人都疑心是晴天响雷,姬越那会儿正在例行骚扰、例行关怀臣子,听见那声爆炸时下意识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把张异抱在怀里。   可怜张异被抱着,脸红得像喝醉了酒,整个人摇摇欲坠,看上去都要爆炸了。   后来少府的人来报,说是诸葛亮在试验新品,威力惊人,生生把半个少府夷为平地,姬越立刻就把怀里的人忘了,连忙让人把少府召来,她想知道这个惊天动地的玩意儿造价几何,能不能量产,能不能长途运输,能不能保证配方不外泄。   诸葛亮当时离得稍微有些近,人在厚实的铁板后面,但耳朵差点没给震聋,虽然没聋,但他的世界也安静了很长时间,才隐隐约约听见声响,姬越传唤得急,结果人来了又很难沟通,必须像对着七八十岁的老人那样扯着嗓子在耳边喊才能让诸葛亮听清楚,偏偏他自己还把声音放得特别大,生怕别人没听见。   交流了几句话之后,姬越就颓了,还是张异醒过神来,连忙给两人递过去了纸笔,才让这场本该载入青史的对话磕磕绊绊地进行了下去。   据诸葛亮交代,他事前根本没想过能有这样的效果,装填进铁壳里的火药也是最普通的新式配方,就是藏火石里用的那种,如果说一定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剂量大了一些,铁壳的密封性强了一点,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其他的细节,他得慢慢回想,毕竟近距离接触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他的耳朵伤了,脑壳也有些嗡嗡的。   姬越表示很理解,见诸葛亮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又极为贴心地把人送到门口,连行礼都免了。   诸葛亮走后,张异收起纸笔坐了回去,如果仔细看的话,他看上去其实有一些失落,经历了这几日的骚扰、这几日的关怀,他其实有了一些猜想,但在看过姬越对待看重的臣子时那副亲切温和甚至有些谦让的模样,他知道自己的猜想终究只是奢望。   张异闭上眼睛,让自己忽略先前陛下抱他时的那片刻的温柔。 第106章 霹雳台   姬越十分重视霹雳球的后续, 她已经准备与东瀛开战,海战与陆战不同,拼的不是国力, 而是设备, 让姬越将大部分的重心都放在海战上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设备上碾压是最简单快捷的方法, 藏火石最开始还能吓吓人,等习惯之后,用处也就不大了。   诸葛亮也很争气, 修整了两日之后就回到被炸成半片废墟的少府继续研究, 伴随着几天一次或是一天几次的剧烈动静,诸葛亮做出了以铁器为发射设备的机械,命名为霹雳台, 又因为霹雳台主要会应用在海船上, 诸葛亮废寝忘食, 终于在姬越生辰前两日成功将霹雳台的重量减轻三分之二, 只是射程略有影响, 原先的笨重设计可以用于守城。   姬越怎么看怎么觉得诸葛亮是个宝贝,满脑子奇思妙想不说, 做事效率也高, 她甚至开始考虑等诸葛亮死后,看看金台能不能再召一次了, 据她的推测还是很有可能的。   还有四十多年寿元的诸葛亮万万想不到自己连下辈子都被盯上了。   姬越的生辰是十月二十,早在几天前就有陆陆续续从海域赶来的小国使者入住馆驿,姬越还是低估了弱国的警惕心理, 几乎是皇令一至, 诸小国就飞速地准备好了国礼派遣使者前来朝贺, 原本姬越生辰都不怎么大办,许多小国更是只有晋君即位才会来朝贺一次,如今却不同了,这位刚刚登基七年不到的晋君横扫西域,远征欧罗巴,对外战事连连,换了一个皇帝都可以骂一声穷兵黩武了,但晋国这几年清洗士族,还田于民,粮食年年丰产,还在大兴水师,伸脖子是死,不伸脖子也是死,不如缩起脖子来老老实实等死。   诸小国里以琉球最为忠诚,堪称一颗红心向大晋,琉球国王甚至以晋子自称,自然,这不是硬往上贴,而是两代之前,晋国确实远嫁过一位元福公主与琉球王子成婚,不是和亲,而是琉球王子在晋国游学期间被公主看中,后来王子携上国公主归国,琉球太子以储君之位相让,王子惊恐不受,但琉球太子言道:“琉球国小位卑,仰上国之鼻息而存焉,今公主下嫁,为国之幸事,当以后位相待,以尊上国。”   当然,这是流传到晋国的版本,琉球国中的版本是“吾国位卑,仰仗上国而存,今公主下嫁,当以后位待之,公主有子尊为王,公主有孙继为王,代代无穷也,是与上国结血脉之亲。”   总之那位琉球王子继承了王位,又奉公主为后,公主五十岁时就去世了,留下两名王子一名公主,琉球国王活到七十九岁,后宫空置,不沾女色。   晋室子嗣不丰,也很少出公主,所以虽然很多人都忘记了这事,姬越倒还是记得的,这一次朝贺就将琉球使者安排到了属国第一位,除了给琉球一点脸面之外,也是因为其他小国因为要急行赶路,派遣的基本上都是臣子,而琉球是派遣了两位王子来的。   琉球王室自称天孙氏,据说是因为神话中的琉球先祖是天神的后裔,这一点和东瀛的起源神话相差无几,东瀛人也自称天孙一脉,也有学说认为瀛琉同源,姬越先前没有专门去看过这类典籍,是张异提起过的,他提得一本正经,姬越却忍不住大笑出声。   晋君承袭周朝,一向以天子自称,这些小国就自称天孙,拉关系的同时还占了便宜,让她平白多出这么多儿女来。   不管东瀛和琉球之间是不是同根同源,姬越对于琉球的好感确实大过东瀛,国小则位卑,位卑就该谨慎尊奉上国,对外怂成狗,对内称皇帝,也着实让人觉得可笑。   琉球的两位天孙王子长相是一脉相承的俊美,如果仔细看,还能从眉眼处看出一点继承自祖母的容色,琉球宫中处处都是那位元福公主的遗物,还有许多画像,公主在琉球的几十年过得十分肆意,琉球上下都把她当成上国的象征来尊奉,后来琉球老国王渐渐失了颜色,还曾亲自从子侄辈中遴选俊美少年跟着公主“学习上国礼仪”,如果还在晋国,是不可能的。   然而无论看过多少祖母年轻时的美貌画像,真正见到上国国君的时候,两名天孙王子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并不是晋君的容色有多美,而是晋君给人的威势太盛,一眼看去,让人下意识地想要拜伏,而非欣赏容颜。   年纪较长的琉球王子今年已经二十五岁,较小的那个刚刚满十八岁,大王子还能维持一点王室威严,但近距离和姬越视线相对,小王子已经吓得脊背僵直,头上也冒出了冷汗。   来之前,父王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和兄长尽量要讨晋君欢心,如果可以,最好两个都留下,如果不行,也不能冒犯上国,他在国中也是无数少女追捧的王子了,并不觉得这任务有多难,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晋君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是高兴是生气,他压根没有注意到,和那双黑得深沉的眼睛对上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人都要没了,仿佛下一刻就是被拉出去砍掉脑袋。   直到姬越收回了视线,目光看向东瀛使者那一侧。   东瀛使者还是上次来过的那一个,名叫藤原俊,他蓄了几缕胡须,看上去不像几年前那么羸弱,他原本就是明德王子的支持者,如今王子即位,藤原俊在国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自然而然比上一次多了几分气势。   见姬越的视线瞥过来,藤原俊连忙垂下视线,好在这位晋君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藤原俊在心中苦笑,比起七年前刚刚登基的少年帝王,如今的晋君是越发威严了。   宴饮过半,各国送上国礼,大多是一些珍贵的本国特产,让姬越有些失望的是,这次无论是高丽还是东瀛,都没有再送美人,也许是怕她觉得冒犯,甚至连个男美人都没有,至于什么各国奇珍,她是看不上眼的。   琉球因为座次的缘故,献礼最早,献上的是一块据说是琉球神话时代传下来的金板,上面刻画着一些较为粗糙的字形图画,因为没有太多时间备礼的原因,琉球国王咬咬牙将国中圣物拿了出来,这东西的象征意义大过实际价值,却也是表明自身立场的一个渠道,姬越对这块金板兴趣不大,只是收下。   两名天孙王子行了一个晋国的礼节,这才退下入座。   东瀛的国礼是一把长刀,据说是昔年东瀛一位贤王的佩刀,锻刀的过程千辛万苦,这把刀也是东瀛王室尘封多年的宝物,姬越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越是没时间准备,送上来的礼物越是珍贵。   此后的献礼大同小异,姬越其实对这种万众仰望的情形并不感兴趣,然而没过多久,席间渐渐有了异动,婉儿派人去查看,回来时略有些好笑地说道:“是外头末席上,魏白郎君又作诗了,陛下要不要看看?”   姬越想到李白,就想起自己唯一做亏的生意,一肚子气,哪来的看诗兴致,摆摆手,只道:“随他们去。”   姬越对诗词歌赋仅限于理解,诗言志,她和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悲欢并不相通,什么怀才不遇,什么寤寐思服,什么知交相惜,她没有经历过,自然也感受不来。   过了十九岁的生辰,姬越的人生开始进入到另一个篇章,她长大了,哪怕是换算到普通的皇帝身上,也是要亲政的年纪了。   姬越不准备把重心放在海域上,她未来十年的计划仍然是一路西征,但海域这边肯定不能放弃,所以东瀛无论是作为震慑作用,还是海上据点,都是一定要先行拿下的。   姬越的生辰过后不久,对东瀛的海战正式打响,史书上记载的具体日期是自建七年十月三十日,但真正的海战是在前一天夜里开始的,对,坐拥五万水师,千艘战船,装备精良,配发火器,这样的雄壮之师选择了半夜偷袭。   东瀛海岛并不是一整块的大岛,是由一处主岛和若干个小岛屿组成,海鹰和戚继光商议过后,决定使用调虎离山之计,分出一支千人船队偷袭虾夷,再由主力部队夜渡筑紫岛,原本取道高丽是最佳路径,但高丽人近来与东瀛有些眉来眼去,戚继光比较谨慎,选择绕道而行,战场上,能占一分天机就占一分。   战事打响之后,东瀛国中迅速反应过来,派遣大量水师前往虾夷支援,虽然虾夷本身是个较为贫瘠的少人地区,但东瀛王很是自信,不觉得国内的情形能被晋人打探到,同时,在虾夷开战也能够避免损失,如果这次一波把晋人打得再也不敢来,他在国中的地位将无人能够取代。   与此同时,诸葛亮最近研发的新式霹雳台正在赶来的路上。 第107章 把人弄到手里   如果用扇形统计图来大致划分每一件事在姬越心中的重要程度, 西征必然要占八成,内政民生占据一成,剩下的一成里, 留给东瀛的仅有21%, 另外那一部分是要落在具体某个人身上的。   姬越理智上知道自己最近的情绪有一点微妙, 比起往常,她的心情起伏更大,闲下来的时候, 目光总忍不住飘向一个方向,甚至会询问一些原本并不感兴趣的东西, 姬越有一次在张异走后询问媚娘猫长什么样子,得知猫和幼虎长得差不多,但寻常人家是养不了虎的, 所以猫一传入中原就很得人青睐。   姬越当时就想给张异送几只小老虎。   对于自己的情况, 姬越也没有迷茫太久就明白了过来, 这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她是不想睡朝中臣子,主要是个体统的问题, 也是不想浪费人才,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张异已经让她感兴趣到影响情绪的地步了,她想要把这个人给弄到手里了, 那还有什么需要犹豫的?   原本想透之后, 姬越就想把人给弄进宫来, 但隔天见到张异, 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就没说出来, 反而看着小太史低着头一个人乖乖坐在角落里的样子, 心情比原先更好。   如果姬越生在蓝星的某个时期,有丰富的网络知识,就会明白制服诱惑、办公室恋情、上下级、潜规则都是老经典了。   暂时按下了强要的想法,姬越也不着急了,每日政务之余逗弄一下小太史,感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姬越的心思有多直白,几乎明光宫里的宫人都看得明明白白,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张异越发不知所措,他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如果是梦,未免太过真实,如果是真,未免太过梦幻。   说是这么说,但留给姬越处理感情问题的时间其实并不是很多,如今晋国已经不是姬越刚刚登基那会儿百废待兴的时候了,七年的全面治理已经初见成效,各地的规范管理也已经渐入佳境,与之相对应的就是多出许多权力空白,需要增设官署来管辖,但国子监的人才出栏速度明显跟不上姬越的需求,前几年大肆清洗士族的弊病也渐渐浮现了出来,人才短缺,哪里都缺。   姬越并不想把这些权柄放给朝中的三公九卿,倒不是信任问题,而是权力一旦下放就很难收回,她心中属意由国子监学子,也就是秉承了她的治国理念的天子门生来接手这些大大小小的权力空白,所以没个三五年,她确实清闲不下来,因为这些事情全都被她自己握在手掌心里了。   异灵的提议有时候很有道理,比如媚娘就曾提议在朝臣之外设立独属于姬越的监察机构,以凤翎亲卫担任,按官员品阶论,凤翎卫监察地方,向姬越待命,能够有效地控制朝堂,平衡朝野。   姬越一开始觉得这确实是个很有可行性的设想,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凤翎卫虽然是良家子出身,卖相也看得过眼,但大部分都是草草识得几个字,根本不懂如何做官,只有忠心可用,像这些的监察机构说白了只是让她在朝臣头上悬一把刀,也许可行一时,但绝不能长久如此。   媚娘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姬越也大致上能猜出一些,她应该是自己有过类似的执政经验,显然,之所以要控制朝堂,是因为朝堂不安定,但她没有这样的顾虑。   思索再三,姬越还是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忙上几年,再把这些琐碎权柄交到她满意的官员手里。   朔旦冬至,大过年节,朝廷官员分成三批放假,休三日,第一批休后再轮到第二批,因为第一批放假能赶上冬至那天在家过节,许多官员都盼着自己分到第一批,当然第二批也没什么坏处,旁人休完假苦巴巴来点卯,第二批却可以收拾东西回家休假,即便是年纪大些的官员,也都挺盼望着休假。   这几年姬越登基,本朝的臣子几乎过上了历朝历代以来最为忙碌的官员日子,如今就连朝会都是一日一朝,天气热的时候还好,天亮得也早,如今渐渐冷了,每天都要摸黑起身,有时候人都到了殿里,外头的天还是暗的,有的官员为了多睡一会儿觉,朝食都不吃,牛车里还能补一觉,在殿上实在饿了,就让家里的厨夫做一种细细长长能藏在笏板后面的面饼,遮掩着在朝上吃。   笏板就是官员上朝时拿在手里的记事牌,一般是写一些自己上朝时要参奏的事情,不是所有臣子都能空笏奏事的,向君王奏报事情必须要口齿清晰,逻辑通顺,声音还要大,有的人声音一大事情就忘记了,笏板就渐渐成了官员上朝的必需品,当然,从姬越的视角来看,前排的官员什么动静她一清二楚,后排还好一点,但也是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   发明这种笏板面饼的朝臣不是别人,正是坐在第一排第二个的曹操。   对,是坐。   官员上朝时有个跪坐的位置,只有到了单独奏对的时候才是站着的,但君王一般会赐座,本来坐着位置就比较矮,还坐在第一排,曹操每天竟然吃得还很香。   当然,这其实也怪不了曹操,不是所有官员都像曹操这样夜夜美人相伴,夜生活多姿多彩的,朝廷事务本就繁忙,再和美人耍耍乐,留给曹操的睡眠时间是真的很少,姬越甚至都在曹操那张保养得宜的标准士族脸上看到了青黑的眼圈,出于对异灵的放纵,姬越也就假装没看见了。   至于曹操,曹操是真以为姬越没看见。   姬越有一点短视的毛病,这曹操是知道的,姬越最近正在让医官调理眼睛他也是知道的,但他自己没短视过,不知道轻微短视的人把眼睛眯起来是可以看清楚的。   姬越近来为了看张异的动静,眼睛都眯成习惯了。   第一排的司空上朝偷偷吃东西,陛下都没有看见!后排的官员立刻行动了起来,毕竟就算是没有精彩的夜生活,他们忙公务也是很累的,能多一点睡眠时间是一点!   所以姬越近来上朝的时候,总能闻见各式各样面饼的气味,所谓灯下黑也就是这样了,人人都带着吃食,闻到味道只以为是自己的,不知道整个殿里全是面饼的味道。   饶是如此,姬越也没有放松对官员的要求,最多就是不管他们自带干粮上朝,每日朝会的时间是不可能变更的,她自己也起得也很早,没道理臣子能起得比她晚。   今日的朝会倒是没什么大的内容,例行通报了一下东瀛海战的捷报,然后就是各个官署的奏报时间,等到官署没有大事要奏报了,才会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官员上奏,有的是弹劾他人,有的是呈报政策,也有一些被姬越派遣办事的官员汇报进度。   朝会散后,姬越带着人前往明光宫处理一天的政事。   张异昨夜睡得很好,他养的小黄猫已经过了夜间大喊大叫的月份,渐渐安静起来,只除了喂食的时候还会叫上一两声,平日里都不怎么张嘴,这也让张异松了一口气,他不懂养猫,一开始听从了姬越打猫的建议,在猫喊叫的时候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下猫,结果被多次扑咬抓挠,后来他明白了,狗被打了知道认错,猫被打了只会还手。   虽然姬越似乎并不怎么会养猫,但她在张异心中的形象丝毫没有折损。   姬越入座没多久,就让媚娘去取奏牍,又把婉儿打发去泡茶,却没有像平日那样和张异说几句话,而是埋头处理起政事来。   张异心中隐约有些失落,低着头给自己磨墨,墨还没有磨好,忽然感觉自己的头被砸了一下,一个捏成团的纸条落在他的桌案上。   张异下意识地抬起头,正见姬越嘴角一弯,却没有看他,手中朱笔随意批了个斩首之刑。   姬越批的案子是今早白起奏报上来的,一个未婚女子看中他人夫君,求而不得之下准备毒杀心上人的妻子,不料把夫妻二人都毒死了,女子将事情交代之后就在牢中撞墙求死,没死成,按照姬越一贯的处理方式,至少也是个腰斩,如今赶上她心情正佳,就判了个普通斩首,对于如今的重犯来说,显然是大幸之中的大幸。   张异知道纸团肯定是陛下扔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他心中擂鼓一般砰砰直响,低着头用袖子遮挡住纸团,试图不让外人发觉。   其实明光宫的宫人有一个算一个,没人没发觉,只是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个瞎子罢了。   张异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团,脸上霎时间红了一片,纸上面只有一行龙飞凤舞的朱红字迹,显然是姬越用御笔朱砂所写,这支杀伐无数的御笔却只写了一句轻飘飘的话。   今夜微服,去卿家观猫。 第108章 帝王的心思   一整天过得不知滋味, 临到傍晚时姬越也没扣着张异不放,而是给了他回家准备的时间,甚至还微服到街市上转了一圈。   曲沃如今的变化很大, 也修缮了许多破旧的街道房屋, 这些都是算在每年的国库税收里,不需要百姓自己掏钱, 即便这几年时有战事,但国库还是十分充盈, 姬越原本有修缮宫殿的打算,但仔细琢磨了一下还是算了, 打下东瀛之后还要出钱出人去搞建设,西边的那些新郡也都离不开要钱两个字,宫殿确实修得起, 但没有地方设施重要。   晋宫上一片琉璃瓦, 就够新郡修一截直道, 一个新殿宇能修多少个城门楼, 不必要的花费从来不被姬越放在眼里, 更何况, 哪怕晋宫再破再旧, 她这个天子也还是天子, 修筑地方设施也同样是在为她动工, 只是离得远些。   夜色逐渐降临,姬越带着中郎将秦杉和女官婉儿并二十个凤翎卫来到张异家中, 秦杉带着人守在门外,婉儿低头敛气跟在姬越身后进了张家, 张异住的是个两进的宅院, 张家在曲沃有个更为气派的老宅子, 地方也比这里大了几倍,只是张异很少去住,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更近,另一方面是因为老宅子附近住的官宦人家实在太多,他没那个心思去应酬。   两进的宅院已经不算小了,在姬越眼里就有些寒酸,好在宅院打理得不错,院子里种着一些常青的树木,张异在前面引路,没过多久就来到正堂,张家的老仆低头垂目送上一盏热茶,看上去规规矩矩,但姬越发觉这老仆端茶的手虽然还稳当,但离去时的步子却是颤抖的,显然知晓她是微服来的。   姬越并不在意,老仆退去,婉儿也跟着退出了正堂外,姬越坐的位置是上座,一般来说张异在家待客,按理也是坐在那个位置,如今上座被人理所当然地占据,张异坐在下首,不免有些局促,还是姬越先开口道:“朕记得张家原先不住在这里,怎么想到在这里置宅?”   张异连忙答道:“这是先妣的陪嫁宅子,地方僻静,家宅那边是叔父一家在住着,我独身一个,住在那里有些冷清了。”   姬越先前就从韩阙那里得知,张异早年丧母,青年丧父,有一个不做官的叔父,这一家平日里有些贪占钱财的习惯,张异图个清静就从家里搬了出来,另找了地方居住。   换了个人或许觉得张异有些可怜,但在姬越看来,张异的叔父也就是个普通的贪财之人,张异是做官的,但凡他有计较的意思,这一家就得白着身子从老宅滚出去,家业宅契都在张异手里,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张异不计较,她自然也不会越俎代庖。   随意说了几句话,姬越也察觉这氛围有些不对了,喝了一口热茶,笑道:“朕是来看猫的,未离家的猫呢?”   老仆走之前是把猫放了进来的,如果是平时,哪怕猫不怎么亲人,也到了喂食的时候,早该围着张异喵喵叫了,但这会儿小黄正猫猫祟祟躲在角落里的书柜底下,任张异蹲着在书柜前叫了许多声都不肯露头,姬越撩起衣摆也跟着张异半蹲下来,看到了一双黄亮亮的猫眼。   猫这个东西比姬越想象的要小了一圈,好在脸长得确实像幼虎,张异用平日喂猫的肉块没能把猫诱哄出来,看上去更加局促不安了,姬越拍拍他的肩膀,只道:“怪怕生的,随它去吧。”   两人又坐了回去,这一次的气氛就比先前好了许多,姬越随意地询问着一些张异平日里的生活习惯之类,张异虽然脸上通红,但还是有问必答,姬越很满意张异的老实,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双黑亮的眸子盯准了张异,问道:“朕记得你曾在椒室画过女子画像,那名女子是什么人?”   张异怔愣片刻,低声说道:“那是陛下的画像。”   姬越先前是真是忘记了这茬,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会儿她还没有注意到张异这个人,如今一下子想起来,主要还是张异的这处正堂里挂着一些书画,落款都是张异。   听闻画中人是自己,姬越还是很高兴的,她想了想,问张异道:“未离心中可有旁人?”   张异这些日子早就知道姬越的心思,只是一直不大敢往深了想,怕自己想得太多,而陛下又没有那个心思,到最后连陪伴左右的机会都没有了,如今两人之间只剩一层窗户纸,他反而不怕了,微微抬起头看着姬越道:“臣心中再无旁人。”   姬越又问道:“寻常男子左拥右抱,要是跟了朕,既不能娶妻,也不可纳妾,未离现在还有选择的机会。”   一开始姬越没有想过给张异机会,但如今两人独处,君臣的身份被有意淡化,姬越看着张异清俊的脸庞,生出了几分怜惜,决定像给那些受选郎君一样,给张异一个拒绝的机会,这机会不是张异本来就有的,而是她给的。   张异一听就知道,姬越没有想过作为他的妻子,又或者是没有准备把他当成妻子,他对此并不意外,跟在姬越身边久了,他明白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帝王薄情,因为权力太大,能够掌控的东西太多,比他优秀的男子也太多,他或许是第一个,但绝不可能是唯一一个。   那又如何?   他的君王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存在,她是天下共主,一肩扛起江山社稷,使万民安居生息,无数个午夜梦回,他都想把这个人揽进怀中,然而现实是,他想碰一碰她的衣摆,留一缕她的发丝,都是奢想,这样一个人正在他的面前,问他愿不愿意侍奉于她。   张异一时竟有些失声,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   姬越问出这话的时候就做好了被张异拒绝的准备,毕竟她给了机会的人如今都在勤勤恳恳地做官,比起一妻一妾,儿孙满堂,侍奉君王虽然能得一时好,但女君又不同,晋室少人丁,但也不是生不出来,每个妃嫔有怀孕生子的希望,如果可以选,世上的大多数男人还是会选择正常的官宦生活。   但张异点了头,他看她的眼神是属于成熟男子的爱慕,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应允,他想侍奉她,哪怕不留后,哪怕失去颜色后独守一生。   姬越想起自己第一次注意张异,大约就是因为这种透彻世事的眼神,她身在局中,是天下这座棋盘的唯一执棋人,自然会对这种万事不经心,将自己置身局外的人产生兴致。   隔日上朝,姬越是从张家走的,没过几天,有心留意的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但没人多嘴,等到东瀛那边的最新战报传到朝中,就更没什么人关注这件事了。   海鹰和戚继光两个人赶着新年到来之际将东瀛全线拿下,贵族投降,东瀛王在宫殿里与众妃纵欲而死,王室十不存一,流亡而走。   朝堂上顿时一片抱怨之声。   谁都知道东瀛是一定能拿下的,毕竟晋国水师装备精良,又经历数年苦训,即便是打灭国战都不费劲,何况东瀛久受晋国文化熏陶,知道识时务,大多数的贵族都悄悄送过降书,东瀛王一死,基本上就没人有战意了,但是赶在新年这两天很有寓意吗?显得他们很有本事吗?官员不要过年的啊?   姬越果然很高兴,犒赏了三军,又将东瀛海战时立下头功的海鹰封为东海将军,这是明面上的,等过了年,派去东瀛的臣子把东瀛的情况都报上来,例如矿产海产国库金额之类的东西都整理归档之后,她就要把东瀛赐给海鹰做封地。   周朝是分封制,养得天下诸侯争霸,所以本朝以来废分封,再大的功劳也只以食邑作为奖赏,食邑不是封地,只是将这一块地每年的产出税额赐予本人,赐的只是食税权,这片土地到底还是国有,土地上的人也归朝廷管辖,但姬越却准备赐一块封地,这不是特例,而是她早就打算好的事情。   谁都希望自己的江山社稷万年不倒,但夏商周到如今都四代王朝了,纷争永无止境,周朝之亡也不仅仅因为分封,相反,周朝恰恰是因为分封制才称霸一时,又绵延千年,如果不分封,那么多的土地根本管辖不过来,国力就会减弱,郡县制度本身是对分封制的一种改进,但当国土面积超过了一定数额的时候,郡县制必将重归分封制。   如今西边还没乱起来,是因为战事刚过,通讯的不便带来的是百姓只知官员不知君王,所谓山高皇帝远就是如此,但凡过上十几二十年,迟早会有人意图反复,还不如早早制定更为有效的规则。   姬越定下的第一批分封名单里,海鹰只是最后一个,当然能够入这份名单的人也不多,一共也只三个人,另外两个是卫青和韩信。 第109章 眼前有墙砸不得   但凡名将, 少有善终,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能够掌军之人,谋略胆识与能力都是上乘, 功高震主之下,不是走上谋朝篡位的道路, 就是死在帝王的猜忌下。   姬越处身帝王的位置, 并没有替这些名将感到可惜的意思, 忠心与否不重要, 有没有反复王朝的能力才是重点, 帝王要平衡天下, 不可能留着人威胁自身,而名将能够功高震主的最大原因在于帝王无人可用, 一个时代能够出几个名将呢?大多数还是像呼延列李广这样有一些能力的普通人,名将将自身的价值发挥到极致的同时, 也成长到了足以威胁帝王的地步。   姬越知道现在分封早了一点,浪费人才, 尤其是韩信和卫青两个人,他们都拥有开疆拓土的强大掌控力,假以时日, 必然能辉煌青史,可到那时他们军心民心能力名声全都齐备,哪怕本身没有反她的心思, 她也不可能把他们留着了,与其到日后再来说她鸟尽弓藏, 不如早做打算。   卫青是个谨慎的人, 西征没有让他掌军, 他就知道自己要被空置一段时间了, 毕竟不是真正的年轻人,知道帝王的顾虑,他也没有多想,安心带着兵驻守楼兰,听着前线不断传来的捷报,从一开始的震惊到波澜不惊,他也算是明白了,这个时代不止有他一个异世而来的人,除了外甥,最为明显的就是那个叫做阿兰的新晋主将,卫青读过许多兵策,也许旁人不知,他研究最多的就是朝中颇为忌讳提及的淮阴侯韩信。   实在也是由于阿兰本人毫无遮掩的意识,从她进军营的第一天起,就引起了很多注意,如今战场上大放异彩,诸多用兵习惯更是不曾变更,卫青要是还猜不出韩信的身份,也就白当那么多年大将军了。   越是深入,越不敢深想,甚至于卫青近来已经渐渐开始相信罗马教会那边让商人散布的说辞,觉得是可以解释得通的,倘若此界乃地狱所化,亡人皆在其中,才他和去病的死后相见,淮阴侯复生,许多似是而非的人和事都有了解释。   罗马教会其实已经被打击得差不多了,一个信仰的崩塌有时候只需要几个月的苦役,这些细皮嫩肉的神职人员从来没有劳动过,代天牧羊的说辞说了一百遍连他们自己都信了,一朝被羔羊推翻,过得比农奴都不如,许多人一下子崩溃了,也有人借着对神明的信仰苦苦支撑着,罗马教会不允许自杀,认为放弃自己的生命是对神明的不尊重,只有到了自然死亡的时候,才是赎清了罪,得到神明的允许,可以上天堂了。   这自然也是教会弄出来的圣言,看似美好又很有道理,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底层的人太过苦累,经常受不了折磨自杀,想要快点去到无忧无虑的天堂,为了避免教会和贵族的损失,才有这么个说法,迫使人活生生受罪,连用死亡来解脱的念头都不敢有,为他们做任劳任怨的牛羊。   罗马的气候环境并不好,许多晋军无法适应,还生起了病,好在军中有足够的药物储备,没有形成大规模传染,但主力军队回撤是必须的了。   如同当初对卫青那样,姬越召回了另外两支队伍,给了韩信近四万兵马留守罗马,如今罗马的郡县官员陆陆续续到任,最早到任的已经完成基础建设,正在进一步教化了,最晚的也只差一两个月就能完成直道和管道的修建,进度算是很快了。   开春之后接连有几场祭天活动,姬越忙得脚不沾地,刚歇下没几天就马不停蹄地把封赏将军提上了日程,韩信是最近风头最盛的将军,打下罗马要算她首功,罗马的地盘不小了,最鼎盛时期的罗马几乎能比得上三分之二的大晋,即便是如今,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姬越倒是不准备把整个罗马都封给韩信,而是划了一块最好的地,大约等于五分之二个罗马,这一部分用来封赏韩信。   除此之外,东瀛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姬越虽然看不上物资贫瘠的东瀛,但说到底,这块地是戚继光和海鹰两个人齐心协力打下来的,她准备继续用戚继光,却不想再用野心勃勃的海鹰,当初接受这么个海贼,为的也是那一批经验丰富,能够练兵的老水手,而不是海鹰本人,就算是招安时和海鹰说好的也不是一整座东瀛,而是东瀛一半的国土和封侯之位,剩下的那一部分是作为朝廷水师在海上的驻军点。   海鹰对此毫无异议,他虽有野心,更有头脑,知道自己毕生的本事都在海面上,能拿下半个东瀛已经是烧高香了,东瀛王都不敢和上国争锋,朝廷水师五万,战船上千,霹雳炮台震天响,他拿头去打?和一帮兄弟占了东瀛王宫,睡他东瀛美人,吃香喝辣,也算不负这一身本事了。   至于卫青,卫青封的是天竺近西域的一块地,占地面积不算小了,镇守着天竺与西域之间的咽喉要塞,临近天竺河,倒也还算富饶。   这些地方都是姬越仔细盘算过的,如今朝廷强势,能够管辖多大范围就管辖多大范围,但有朝一日她看不见了,这些外来之地有能力了,想造反了,就要先过她留下的封侯地,到时候哪怕是为了自身利益,这些人的子孙后代也都绑在大晋这艘船上。   至于会不会闹出周朝末年诸侯争霸的局面,那就不是她能看见的了,一块小小的封侯地想要成为王地乃至王国,需要的时间太久了,也许十几代,上千年,谁知道呢。   姬越经过深思熟虑的封赏果然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市井里也多有传闻,只是朝堂上吵嚷的是分封本身的问题,而市井里更关心封侯的那三位将军本人,卫青和海鹰也就罢了,虽然都很年轻,满身功勋,也有不少青壮羡妒,但话题性总是不如韩信的,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楼兰和晋人混血的女人,竟然能够封侯!   单从封侯面积来看,海鹰的封地最小,但他是最赚的,东瀛成国多年,封给他的是一整片富饶国土,全是捡现成,甚至不用多花心思在治理上,卫青的封地最大,主要是占个镇守两关的责任,韩信的封地次之,罗马是个强国,虽然百姓生活困苦,但一般情况下富足的城市还真就和王莽建设数年的楼兰相差不多,所以三处封地还真没办法全面比较个高下来。   虽然市井里多有传闻,但瞎编居多,很多人言之凿凿,说宁侯其实是靠美色上位,她原先的主将王靖本就是一员猛将,却为了博美人一笑而将功劳拱手让出,不说这说法有多侮辱军中的功勋监察制度,但确实满足了许多男子的心理。   封侯连三月,对于定远侯卫青,东海侯海鹰的夸耀不少,但对于唯一的女侯阿兰,无论是朝臣圈子,还是文人圈子,都是毁誉参半,直到某日士族夜宴,有人当众诋毁宁侯,李白掀桌而起,怒题诗一首,文采湛然,一看便知是能流传千古的惊艳诗篇,随后拂袖……没能拂袖而去,李白喝得烂醉,走到门口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倒在地上,然后就地睡熟了。   众人脸色或白或青,都是有口难言,毕竟李白这样的人已经无法掩盖光彩了,他今日题诗,明日就会传读天下,天下人都会知道他们背地里诋毁宁侯,惹得才子一怒,纵诗题墙,偏偏今日的事是藏不住的,李白赴宴,谁不盯着他今日做没做诗,做了什么诗,好不好?   宁侯的功勋是实打实的,背地里诋毁是男人常态,谁都看不惯女人比男人强势,明知故骂罢了,谁能想到李白会突然掀桌,半点规则都不和他们玩。   这可真是眼前有墙砸不得,李白题诗在上头。   李白如今已经不是什么魏家魏白了,不出名的士族子弟一般都是在名姓前冠以X家的前缀,但他出了名,且是大肆扬名,整个曲沃乃至大晋的文人圈子,已经没人不认得魏白了,故而他走到哪里都是一声接着一声的魏白来了。   李白扬名的过程很是粗暴,惊才绝艳四个字就是为他而生的,没人比他更懂写诗,普通人还需要一个晋身的台阶,但李白不需要,才华到了一定程度,连规则都会为之让路。   李白的诗如今已经是一首千金了,偏偏他还不一定乐意换,兴致起来了赠他一壶好酒能换三五篇,没有兴趣谁来求都不理会,背靠着魏家衣食无忧,等闲人也无法以势来压,李白如今是真正过上了逍遥自在的日子,近来正准备出游,游历一下异界的名山大川。   他年轻时想过做官晋身,也曾摧眉折腰,如今才发觉他真正想要的不是权势地位,他身系半唐才气投身滚滚红尘,退出名利场时只剩满身狼狈,今日一切唾手可得,却更怀念山河之远。 第110章 春时   今年的春耕要比往年早一些,春寒过去得太快,曲沃每年这个时候还要穿几层厚衣,今年已经是春衫遍地,颇有一种生机盎然的意味。   阿燕从国子监出来,她是三年生,虽然第一年算的是中途插班,但她学习刻苦,也有一番天赋,已经能够跟上老生的进度,不需要再和两年生同堂听学,国子监的氛围一向很好,但她并不求人脉,只和周儿交好,如今国子监放春假,因要修葺,不能再住在学舍里,她和周儿一起凑了些银钱,在外找了个房子租住。   国子监每年是给学生一部分补贴的,尤其是女学生,又多了一份补助,前者是朝廷的公账,后者是国子监长周先生的私人补助,周先生年纪大了,又没家室,只想尽其所能照顾好学生们,听闻有许多女学生因为上学的缘故和家里闹翻,或者干脆就像周儿这样没有家,就自掏腰包每年多给一份钱,算是把这些学生当成了小辈。   租房距离国子监有些远了,是一处临街坊市的二楼,曲沃的坊市有大有小,规模也有区别,有的坊市是富贵人家才能花销得起的,有的是士族阶层才能进,除此之外,大部分的坊市都是百姓聚集之地,也是城卫司和凤翎卫重点巡查的地方。   因为认识秦杉,有不少凤翎卫都认得阿燕,一来二去也多了几分照顾,阿燕年纪小,长得好,又在国子监读书,纵然以前有些什么,长期处下来也会让人忘却这些,有不少凤翎卫明里暗里试探秦杉,毕竟自家头儿也老大不小的了,阿燕娘子的出身做秦杉的正妻不大可能,妾室还是可以的,毕竟是个很有能力也很努力的娘子了。   秦杉其实颇为纠结,他从前让人对阿燕多加照顾是怜惜她的遭遇,而不是别有所图,后来倒是真的对这个坚强的女子生出几分好感来,然而这几年他也算是陛下眼前的红人,知道陛下几次提起过阿燕这个人,陛下是个少言语的人,很多事情都放在心里,提一个人好几次就是难得的在意,能被陛下记挂在心,往后的前程不会小,他敢在这个时候纳陛下看中的人做妾,脑袋怕是不想要了。   可娶阿燕为妻,他又抹不开这个面子,如果只是当年的案子,他还可以说服自己,可阿燕先前被人害进女闾,实打实接过许多客,甚至如今曲沃里还有人认得她,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秦杉确实退缩了。   阿燕是个敏锐的人,她对男人早已心冷,但秦杉不同,他救她出牢狱时的那一眼,注定了这个人对她来说会很特别,假如秦杉肯放下偏见认认真真和她相处,她很可能对他破例,相信一次情爱,可秦杉这几年的态度她看在眼里,索性就不再多想。   放下一份从未开始过的感情比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在秦杉还没犹豫完的时候,阿燕已经决定不再理会。   临街的坊市楼下开着点心铺子,香得很,街市上人来人往,就是晚上也吵闹,二楼一般不住人,但租金便宜,只租一个月,阿燕和周儿两个人简单收拾了一下租房就住了进来,如今已经住了十来天。   周儿平时不怎么出门,她看书快,十天前从藏书楼带出来的书已经看完了,阿燕正好有事要回去一趟,替她拿了一些书回来,刚上二楼,阿燕就闻见一阵肉香气,顿时欢呼一声,“好香!今天是什么日子,有红烧肉吃?”   周儿正在临时搭的小灶边上扇火,闻言头也不抬,只是声音略低了些,说道:“你自己的生辰自己都不记得,难为我替你记着。”   阿燕这才想起,今日是她的生辰。   周儿是没有生辰的,她生下来就被扔到育婴堂了,阿燕平时也不在她面前提这个,她都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把生辰告诉周儿的,只好干笑两声,把裹了几层的一叠书拿给周儿看,“这是你要的几本,你看书那么快,我又多拿了一些,还有一本孙夫子写的西域游记。”   周儿抬头看了一眼,脸上就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为了阿燕的生辰,周儿烧了一海碗红烧肉,是专门请屠夫切的最好的一块肉,肥肉厚得有两指,又狠狠心放了许多糖和酱料,烧得香甜,两人就着一碗红烧肉各自都吃了两大碗米饭,连汤都刮干净了用来拌饭吃。   吃完饭,谁都没动弹,过了好半晌,周儿才舍得呼出一口气,叹道:“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能就着肉吃饱饭。”   阿燕揉了揉鼓胀的肚子,只道:“一顿红烧肉,真是比什么都舒心。”   周儿并不知道阿燕闷在心里的那段感情经历,只觉得回味无穷,等肚子里好过了一些,又去把碗筷收拾了,到中午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写国子监的月卷,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两张认真的脸上,仿佛连春风都为之温柔几分。   楼下的坊市里,姬越一身寻常衣物和张异走在人流中,身后跟着几名普通打扮的凤翎卫,不远处也有一些貌似行人的凤翎卫,比起第一次微服,姬越如今已是很有进步了,正是白天,坊市人来人往,但看见姬越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觉得新奇。   姬越一无所觉,她的服饰其实和以前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如今她岁已二十,身材发育,已经能从模样上瞧出分别了,一个女人束发戴冠,穿着男子服饰,和男子一起走在街上,还是比较显眼的,士族娇女通常是乘坐车辇游玩,不会给男人近身的机会,改换男装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   对姬越来说,旁人的眼光并不重要,她所在的地方,没人敢不注意她,至于束发戴冠,这是她的习惯了,男装比女装要简练得多,穿起来方便,什么女为悦己者容在她这里是不存在的,她哪怕是丑若无盐,也是看中谁就是谁,何况她不光不丑,还很好看。   张异是第一次和君王出行,虽然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拘谨,但还没等他做完心理建设,就被君王握住了一只手,顿时面如火烧,头也低了下去。   姬越难得在白天出行,一是因为今天要处理的公务比较少,二是因为她给张异换个地方住。   君王去到妃嫔的宫中叫做临幸,她临幸张异那处小破宅院几次了,想给张异换个地方住,也让自己的临幸体验更好,虽然把张异弄进宫来最方便,但姬越暂时还不想把张异的官职撤下,再等上几年,等张异的两个侄子从国子监结业,选个好的继承官位,这是其一,其二是她并不想让张异和储君有更多接触,张异就是张异,踏踏实实做她的人就好。   姬越给张异换的地方没有具体地名,如果一定要有,大约可以算是王府一条街,当初晋室兴起,修建晋宫时专门在距离宫殿较近的地方开辟了一块用来安置宗室的地方,历代的亲王都住在这里,如今基本上已经空了,只留下一些建得很漂亮的旧宅,稍微收拾一下就可以住,姬越准备把这里规划一下,用来封赏功臣。   给张异住的府邸是恭王府,恭王是武帝的叔叔,一生无子,王爵在恭王死后被收回,等到恭王的最后一个妾室老死,恭王府就彻底撤了王匾,成为一块无主之地,先帝在位时修缮过两次,是为了给康王的二子居住,后来没住成,姬越先前派人看过,这王府一条街上能简单修缮一下就住人的,也就只有恭王府了。   姬越花了些时间让工匠把恭王府修缮了一遍,太破不能住人的地方没有翻修,只贴了封条,饶是如此,一整座王府也是张异从未奢想过的了,他几乎是立刻就要拜伏不受,姬越却笑道:“这里离明光宫近,从这处小门出去,过一条官道就是宫墙,你安心住着,朕来找你方便。”   如果只是单纯的赏赐,张异是不肯接受的,但要换成姬越的体验,他也只好应下。   姬越给张异派了一些宫人,偌大的一座王府不可能只住张异和他的家仆,至少要百十来人才能运转起来,宫人都是年岁正好的宫婢,如今宫里极少有宦官了,但姬越对此是很放心的,不说张异的人品值得信任,就是这些宫婢本人,有哪个敢冒着诛灭九族的风险动她的人。   在王府里用了一顿晚膳,姬越又宿了一夜,这一夜的临幸体验非常好,姬越连自己是皇帝都忘了,做了一夜风流王爷,把强抢来的民女欺负得要生要死,第二天一早才系上腰带回宫里去了,下车辇的时候,腿都有点软了。   盛年帝王,春宵苦短,连早朝都耽误了一刻钟,但底下没人吱声,最近春时,上朝时辰又提前了,已经没人在家里路上吃朝食,争分夺秒补觉,姬越来之前,满宫里都是嚼面饼的声响,此起彼伏的。 第111章 一个叫做萧何的人   在罗马, 最好的建筑不是王宫,而是罗马教会的大教堂,罗马被攻占之后, 大量军队驻扎在此,张良也分得了一个不算太大的住处。   对于失去腿脚的人来说,住处最重要的是方便外出和通风透气, 张良的身边有一列亲兵照顾, 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甚至脸上都养出了一些肉, 当然, 这和缺乏训练是分不开的。   每到这个时候, 张良就以兵圣的事迹来安慰自己,哪怕失去了腿, 他也是一个拥有足够智慧的人,无论是什么样的困境,只要振作, 就必然能够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在上辈子,他更多是作为一名谋士来谋划江山, 起初是为相韩,韩室彻底覆灭之后,他的心境已经有很大转变,到后来功成身退,除了为保全自身, 也是心愿达成, 再也不想掺和建国后的是是非非。   然而他如今身处的这个世界不同, 乱世江山至少还有一个基本目标,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秦一统六国后,确实给了他们后来人一个参照,无论是楚是汉,都以秦皇的成就来要求自身,这个世界本该如此,建国千年的清平王朝,国土面积甚至是秦汉的两到三倍大,但帝王不以为意,一心想要扩张到无人可达的领域。   甚至于秦皇一统是因为大势所趋,天下战国几百年,人人都想求一个安定,才给了秦国机会,秦律严苛且不思变通,鲸吞天下却无怀柔之举,太子扶苏亲近六国遗民,几次为民请命,其实是一条正确的道路,秦皇大约也未尝没有老子行虐,儿子施恩以安定人心的打算,不料二世登台,不思效仿兄长,反而变本加厉,使得百姓看不见希望,才有各路诸侯反秦,才有楚汉相争。   乱世英杰,若说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是虚谈,张良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好人,更多时候他还是愿意考虑自身,他与秦国有仇,知道秦皇死能使天下动荡,所以他毫不犹豫刺秦,张家世代相韩,他想复故国,直到韩室无人才放弃,大一统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想,这也是一个顶级谋士的必备心态,永远保持冷静,永远保证利益,永远不付出忠诚。   张良坐在躺椅上,轻轻叹了一口气,让亲兵抬他去营中看看。   军营是张良最熟悉的地方,一定要说和上辈子有什么相似的话,大约是重伤的医营里了,那里的人多半治疗无望或是落下残疾,气氛沉闷,像极了前世的军营,然而离开伤兵营后,甚至只是从重伤换到了轻伤的医营,他就明显感受到了士卒的心态变化,伤兵营里一片欢欣的气氛,无法留在军营里的人兴致高昂,和同伴谈论着归乡的抚恤数额,谈到要买多少块地,娶个女人盖个房子之类琐碎的家常,还能留在军营里的更高兴,既能得一笔抚恤银,又能继续留在军中吃饷银。   到那会儿为止,张良以为大约是军中对于伤兵的照顾很重视,然而等出了伤兵营之后,他却隐约想起了韩非子对于秦军的描述:秦人闻战,顿足徒裼,犯白刃,蹈炉炭。断死于前者,皆是也。   这是一支士气极度高昂,士卒极度渴战,给人感觉极度凶煞的军队,比起百姓忍无可忍提起兵刃为求生而战的狠,晋军更像是嗜血的猛兽,宛如群狼战于荒原,胜者生,败者死,没有第二条道理。   仅仅是在晋军中几日的见闻,就让张良决定留下来,回到平静的晋国,他也许能够依靠自己的头脑过上正常的生活,但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无比接近利益,他要建功立业,展现自己的价值。   出了住处没多久就到军营,基本上没有人不认识张良的,张良来到这里时战事还没结束,养好伤后也没赶上立功的尾巴,但他对于军营的建设,战后的梳理,还有军粮军需的了解,都让他成为了一个军中不可或缺的文职人才,从一开始的两名亲兵照顾到现在一列十六人随行,在很多底层士卒看来,已经是通天的本事了。   张良如今在征西将军霍去病手下听用,从一开始的骠骑将军到虎威将军,再到如今的征西将军,霍去病实现了自己在军队里的三级连升,这对他的功绩来说或许有些低了,但结合他每次的战损情况来看,又显得不那么冤枉,惯于突袭战的将领通常战损都很大,但像霍去病这样败家的,也是很少见。   当然,霍去病自己也不在意这个,他享受的是万军之中取大将首级的快感,行走在刀锋之上的肆意,他为战而生,也愿意为战而死。   自从宁侯受封,军中的氛围就很奇怪,尽管只有短短的一年多,但大家已经习惯了宁侯的带兵方式,谁不喜欢万事考虑周全,把敌人控制在最坏状态,让战事打得顺风顺水的智将,如今一切回到原点,霍去病一向是没什么人气的,但就连和士卒同吃同睡,十分得军心的呼延列,他手底下的士卒也都不怎么得劲了。   呼延列本人没逃开失去个外置大脑的失落感,他原先以为自己是个领兵打仗的老将了,在绝大部分晋军都没有上过战场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带兵和老毛子打仗,占着装备马匹的便宜,十战八胜,很是威风,结果来到西边战场之后,他发觉自己不光不能带兵,反而更适合被人带着,本来他都已经习惯了!   宁侯韩信也有怨气,他年纪正轻,手里好不容易攒起了兵马,一朝封侯被束缚在封地上,带着一点点人,显然是要把他空置了,他如今战功虽然不少,但绝到不了惹得君王猜忌的地步,更别提功高震主,简而言之,他还没打够!   实际上韩信的封地真的不小了,地段也好,除了几万兵马之外,还有数十万的罗马人作为他的属民,如果他想,把这块封地搞回罗马原先的贵族领地也是可以的,不客气的说,山高皇帝远,他有兵有地还年轻,完全可以过上不受拘束的封王生活,哪怕是后来汉朝分封的那些刘姓王都没他这么快活。   韩信骂骂咧咧地接手了一大片封地,怀着几分恶狠狠的心在想,如同当初秦皇拜王翦,今时今日不珍惜他,日后遇到难处,想要再请他出山带兵,就不是现在的价钱了!   与此同时,姬越看着能源蓄满的金台,思索良久,点开了距离韩信较近的几个亮点,按照年代越远,魂力越强的设定,事实上在韩信之前的人才都比较黯淡,但也有两三个光芒明亮的,也许是韩信给的勇气,姬越终于做下了这个决定,准备冒一下风险,挑一个年代较远的亮点。   这次的金台并没有上次的惊喜,只能挑选两个,姬越在经过仔细对比之后,终于定下一个王姓武将,名叫王翦。   另外一个人才的名额,姬越深思熟虑之后,选择了一个叫做萧何的人。   金台上随即有两道金光飞越而出,代表萧何的金光势如破竹一路向西,然而代表王翦的金光却如断了翅的蝴蝶,自金台上飞高,随即一坠向下,姬越吓了一跳,她如今是处身恭王府内,这道金光坠得很近,差不多就在附近,她连忙点开一看,见是个不算陌生的府邸,几名美人在池塘前惊声尖叫,此时一个颇为狼狈的身影从池塘里爬了出来。   姬越差点就以为王翦变成了曹操的美人,定睛一看,才发觉是个年轻人,看打扮不像是赵家的郎君,姬越又看了一会儿,才大致弄清楚情况。   如今夜色降临,本是不该有外男留宿的,但这名落水男子是赵府上一个管事的乡下亲戚,从乡下走路过来,天色有些晚,管事就安排了个地方让他住着,但这年轻人隔着一道墙听见里面美人嬉闹之声,就起了心思爬墙偷窥,被人呼喝了一声,吓得从墙上掉了下来,掉进了池塘里。   王翦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就被闻讯赶来的管事一脚踹过来,他下意识地挡住了,管事随即大声叫骂起来。   知道了前因后果,姬越也不再盯着看,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可能是天塌下来的事情,对她来说只是普通小事,她随即看向萧何那一边,萧何已经落地了。   落点在……韩信的封地上。   萧何醒过来的时候连连咳嗽,好在身边有人照顾,见他醒了,连忙把药喂给他,萧何显然是个心思颇多的人,一边不动声色喝药,一边视线左右飘,是在观察情况。   照顾萧何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妇人,等把药喂完,才低声说道:“琪哥,你好些了吗?”   萧何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妇人的口型和他听见的声音不符,但他听懂了,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来,微微点头。   妇人的眼泪却一下子落了下来,说道:“那些人趋炎附势,可那宁侯明明是巴着你,她如今发达了,人言就要把咱们逼死!” 第112章 黄河水灾   萧何醒转不到一刻钟, 已然观察到了许多情况,他年迈而亡,醒来时却见双手黑而厚实,像是个年轻的军汉, 这小妇人又唤他“琪哥”, 显然这人年纪并不大, 不管他如今是个什么身份,从年迈老人成为青年人,都是好大一笔赚头。   除此之外, 妇人的话也很值得推敲, 趋炎附势是一项,虽然没听过这话, 但他琢磨一下也能明白其中含义,是说旁人趋权势而排挤于他,原因是一个曾经巴着他的宁侯发达了,并且这个名叫宁侯或者被封为侯的人没有亲自动手,否则就不是“人言逼死”,萧何总结了一下, 认为问题不大。   初初醒来, 身体尚有些乏累, 萧何做惯了老年人, 也不愿意难为自己, 安抚了小妇人几句, 又从她的言语中判断这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他们还有一儿一女, 见那妇人虽然容色憔悴, 倒也有些姿色, 萧何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他既然接手了这具身体,自然要还一份人情,代替这人好好活下去,往后有她的好日子过。   萧何喝了药,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闻见外头的饭菜香气,握了握厚实的拳掌,披衣下床,双脚落在地上时,才有了一种真实之感,好似有什么东西落地生根了。   小妇人名叫赵二娘,上头有个姐姐,嫁的也是晋军士卒,只是运气不好,跟随王靖将军出战时和百十来个人一起失散了,后来也没找回来,大概率是死了,去年罗马平定,有不少士卒都把家人接了过来,赵二娘也带着孩子来了,不料来了之后却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军中都说她的丈夫张琪曾经欺骗军中主将阿兰的感情,虽然立了一些战功,王靖将军也没有扣着千夫长的位置不给,基本上没人愿意跟着张琪,连他原本手底下的人跑了个干净。   千夫长不是将官,只能说是普通士卒里的小头目,没人愿意跟随的小头目想要升迁很不容易,因为千夫长带领一千人,这一千人的战功是要算千夫长本人一半的,战功累积,才有成为将官的可能,手下无人,就无法向上晋升。   张琪原本在王靖将军的手下还好过一些,但后来阿兰步步高升,终于一步登天,封了侯位,不知是有意无意,张琪被分在了陛下派遣给宁侯守卫封地的五万大军里,这五万大军至少要在宁侯手底下待满十年,等到封地上的青壮可以集成军队的时候,才能返乡归家。   上有命,士卒无法不从,张琪来到宁地之后就受到许多排挤,终于一病不起,让萧何捡了便宜。   放在别人身上觉得能被逼死的事情,对于萧何来说,却还真是捡了便宜,他死时年纪已经很大了,眼睛也不好了,腿脚也半废了,如今白得了一副年轻的躯体,能跑能跳,身体健康,这对一个老人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美事。   萧何适应了几天身体,又从妇人口中探听了许多消息,但妇人显然没什么见识,对于很多事情语焉不详,比如她说陛下是女人,却又说不上来这女人是如何登位,手段如何,只能让萧何想到吕后,又比如她说晋国国祚很长,却只能数出寥寥几个皇帝来,很多东西都给不了他参考价值。   等到身体养好,萧何一反张琪躲避的姿态,换上最好的衣物施施然出门去了。   比起萧何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主动求上进的模样,王翦就显得被动许多,他被管事亲戚打了一顿赶走,也想不起来自己有家没家,偌大一个块头在曲沃的街市上孤零零一个人走动,夜色深了就找了个桥洞睡下,隔天一早肚中饥饿,还跑去城南替人做工,他有一把力气,还能打能扛,虽然沉默寡言,但没过多久还是吃上了热乎饭,住进了工人棚。   姬越一时很难判断这个叫做王翦的武将是个什么样的想法,但异灵换了一个世界,总要有一个适应的时间,她在此时插手反而显得奇异,索性就减少了对王翦的关注。   今年年景不好,黄河泛滥成灾,沿河的一路郡县良田被淹没,刚耕下的农田成为河道,房屋被洪流冲走,百姓只能挤在城中的安置房内,灾情报上来时姬越还没反应过来,黄河涨洪是常有的事,造成灾情也是常有的事,先帝在位时黄河泛滥十几次,每次都受灾不小,但自从她登基之后,也许真是她得天幸,八年间不曾有过水灾,她也就把此事忘记了,如今一下子爆发开来,却是一场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大洪涝。   黄河泛滥是历代以来的大难题,也有专门的御水监每年加固堤坝,防洪治洪,但天灾来得猝不及防,就是御水监也束手无策。   姬越没有慌乱,定下了赈灾项目,一年两年的灾害她还不看在眼里,尤其是前线新下了许多地盘,不是所有地方都有灾害,实在不行,只能增加成本,西粮东运,她不怕费事,如果没有金台,报到她这里的灾情不过就是几份奏牍,她甚至没有灾民是个什么模样的好奇心,但亲眼从金台上窥见那些绝望哭嚎的灾民,她觉得自己不能平常视之。   从天的角度来看,灾民死了一批,过几年就会缓过来,反而为了灾民增加太多救灾成本,吃力的同时还讨不了好处,但以姬越的角度来看,这些人是她的子民,她不想给的,天也不能向她要走。   令出如雨下,不多时赈灾钱粮就从各地聚集发向黄河沿岸的郡县,姬越征发民夫十五万治灾,原本这事可以用御水监,但姬越嫌他们报灾不及时,又拖延灾情,如果不是她有金台,还真要被蒙蔽,下狠手裁撤了一大批官员,最后王安石请命治灾,姬越就把此事交给了他。   王安石有过治理黄河的经验,晋国的地形地貌虽有些差异,但黄河的情况是相差不多的,王安石在上辈子就曾经提出治黄新论,晚年见灾情时也曾在家中多次推演研究,只是到底没有机会。   黄河造成灾害的原因有许多,流域太大,河水中携带大量泥沙,出海口太远等等原因,单独治理一项根本达不到效果,王安石的主张是疏浚,引黄灌溉,引汴,疏浚就是加宽黄河河道,使得黄河水势平稳,剩下的两项都是将黄河水引到其他的地方,用作灌溉或是疏通河流,这是长期治理黄河的办法,如今灾害已经造成,最重要的是清淤。   黄河带来的泥沙无法作为土壤耕种,必须清理干净,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征发的民夫基本上都是黄河沿岸的青壮,以工代赈。   姬越人都瘦了一圈,忙得一连好些天都没上恭王府那边去,好在张异白天能看见她,倒也没有过分担忧。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是千百年传下来的道理,如今只是水灾,还可以用粮食安抚,这两年的新种给国库带来的利益很大,仅靠陈粮也能支撑下去,但要发生瘟疫,就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了,姬越为此征召了远在江南的孙思邈,在孙思邈的建议下,让民夫平日尽量饮用热水,每日清扫安置房,以白石灰驱逐虫鼠,希望能够将疫情消灭在萌芽之前。   姬越是第一次应对灾情,除了开始的时候有些手忙脚乱,很快就适应了下来,并且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她对灾情的重视程度让朝臣们心惊,往年黄河水灾报给先帝,除了基本上的赈灾,也没有别的了,甚至赈灾款项也是许多中下层官员发家的路径,但姬越盯得极死,赈灾的钱粮出来时是多少,到了地方是多少,但凡少了,就要杀一批人头,平日感叹官员少,到了杀头的时候,她丝毫不手软。   前前后后十几批官员的人头造成了这次赈灾的特殊性,从上到下没有任何人敢越雷池一步,伸手的官员必被砍手,就连那些囤积了大量粮食的商人大户也没法高价卖粮,都被官府以正常价格收购,不从的就跟着那些官员一起上路,好在商人识时务,极少有抱着粮食死不撒手的。   灾民其实基本上都经历过黄河水灾,天灾不比人祸,因为天灾而死人在老百姓看来再正常不过了,这次原本也是一样的,但自从灾情上报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朝廷以工代赈,征发民夫清理河道,无法做工的老弱妇孺也能每天领两顿稀粥,安置房不够用也不说十几个人一起挤着住,而是加盖房屋,识字的老爷每隔几天来一趟,询问失散的人名,将认识的人安排在一起住,每天喝的是热水,住的地方又干净,少有蛇虫鼠蚁,就连那些受伤生病的人也都被照顾得仔仔细细,比起从前灾后哀鸿遍野的景象,如今却是一片勃勃生机。   从未见过希望的人不知道求生,但见到了希望的人,没人想死。 第113章 来日青史之上   今年的天气比起往年格外炎热, 又遭了水灾,原本计划好的事情都要停摆,倒是先前打下东瀛的余威让诸多海上小国心惊,不少小国都派使者递交了降书, 剩下的那些也都在观望。   事实上晋国如果铁了心要打, 是没人愿意和晋军顽抗到底的, 海上小国说起来好听,事实上不过是占据了几个岛屿,养了一些水兵, 仗着海域路遥, 吃些海利,与晋商贸易往来更是最重要的一项, 东瀛国还在时贵族亲自主持走私事宜就可见一斑,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些小国都是依附晋国而存,一旦晋国断了海路贸易,谁也讨不了好处。   但断贸易是一把双刃剑,不到必要时候, 姬越不准备动用, 沿海贸易的税收也是国库的一项重要来源。   入夏之后, 有了一件让姬越颇为欣喜的事情, 国子监的三期生考核通过二百三十七人, 她近来正愁杀的人太多空子难填, 简单复核了一遍就将这些人各自送到了合适的领域,绝大部分都是地方官员, 如今朝廷最紧缺的就是地方官员。   周儿和阿燕也要分别了, 原本阿燕还可以在国子监再待一年, 但她的学识储备已经足够,剩下的就是实践,不需要再待在国子监里,考核通过之后,姬越就将这一批学子分成三等,上等的人才经过她的审核判断,可以主政一方,直接成为郡守,中等人才则安置地方,以重要职务磨炼,下等的普通学生就要从下层官员开始做起,如果有不擅长考试但擅长实地操作的,她也会格外关注一阵,然后委以新职。   阿燕就是这批毕业生里的上等人才,不过这里面也有说头,同是一个岗位,两三个符合条件的人竞争,姬越会优先选择她认识的,如果都认识,姬越会优先选择女学生,无关其他,同等的情况下,女学生付出的努力要比承载全家希望的男学生大得多,想入学,就先对抗父母,想学成,要和无数赢在起跑线的人竞争,想要一个官位,姬越认为是该给些优待的。   一地郡守的官位实在不低了,偌大一个晋国,算上新打下来的土地,郡守也才百十多个呢,列成队都站不满文德殿,从国子监考核起,就有不少人家在从中运作,有本事的想混个好官位,没本事的想落个好,有本事又想落好的更是忙得厉害,陆宴的家人早几天前就来信说,郡守许霁已经确认要调走,家里托了老一辈的关系,让他回乡主政一方,陆宴也很争气,考核名次稳稳位列前三,不料委任状发下来,却是让他随许霁赴任玄菟郡。   随许霁赴任,那就是属官而非郡守了。   陆宴在国子监中交友颇多,知道这次考核前十基本上都能落到郡守位置,打听了一圈之后,果然除了自己之外,众人都有去处,尤其是原本他看好的吴郡郡守的位置,却是被阿燕占去。   国子监内多的是女学生,陆宴平时不与她们往来,却也听闻过一些,这个叫阿燕的女人是奴籍出身,进过女闾,杀过人,虽然知道事有苦衷,如果是在国子监外,他也会生出几分同情怜惜来,但偏偏这个女人却要挤在男人堆里和男人相争,还把他给挤了下来。   想到前次面君时的情景,陆宴的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微妙。   但事实上姬越还真没有打压优秀男性人才的癖好,她单独把陆宴划出来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士族出身,成绩好是必然的,他的学识本身要打个折扣来看,更重要的是,陆宴在国子监听学期间表现很差,他是儒家出身,不肯接受别家学说,一昧认定儒学可治天下,像这样的官员放出去让他主政一方,简直是要把许霁刚刚治理清明的吴郡重新推上老路。   姬越想到吴郡就想到许霁,想到许霁就有了主意,朱笔一挥就把陆宴推给许霁去调理,这也是难得的爱惜人才,国子监考核不通过的那些人里,学识真的差劲的没几个,多半是像陆宴这样固步自封的小顽固,如果放着不管,以后就是老顽固,那么多人她都没管,到了陆宴这里,还想着让许霁把他带上正途。   这可是实打实的帝王眷顾。   天恩难受,陆宴纵然有千般不肯万般不愿,还是收拾行囊上路了,国子监出身的这批新官里,有不少都是同路的,出了曲沃帝京没多久,由军士护卫的车架渐渐靠拢在了一起行走。   三等官员,如今按照车架都已经能分出区别,做郡守的乘驷马之车,两人驾车,五百军士随行,为人属官的乘坐骈马之车,一人驾车,二百军士护卫,普通官员只是一架车乘,一人驾车,一百军士跟从。   阿燕坐在郡守的马车里,忽然想起自己来曲沃时的狼狈情景,也许人会下意识淡化自身受过的伤害,她如今心态不同,此时回想起那些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堪去想的往事,她都已经能够很坦然地面对了,对于一个可怜人来说,可怜的过往只会让她增添几分可怜,但对于一个功成名就的人来说,不堪的往事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沟坎,她如今自然称不上功成名就,却已经在这条路上踏出了第一步。   此次国子监结业考核第一名也是个女子,叫做李瑜,曲沃上品士族出身,要往广陵郡上任,两郡相近,正和阿燕同路而行,李瑜平日里并不和普通学生亲近,整个国子监里也只有同宗两个女孩儿和她关系较好,和阿燕同行半路不曾搭话,阿燕也没有主动的意思,到了分别之时,李瑜让人给阿燕送了一份帖子,也算是两地郡守之间的正常往来。   广陵郡位于长江下游,物产丰富,也算是鱼米之乡,举凡富庶之地,必有金银往来,广陵郡的前任郡守就是因为受贿被杀,姬越让人把前任郡守的尸体挂在城门口示众,但对于那些贿赂官员的地方豪强没有太大动作,只杀了几个带头的,剩下的那些就要交给郡守自己去办,这些事情在姬越看来太小了。   选择李瑜作为广陵郡守也是有原因的,李瑜是士族贵女,正经的嫡长一脉,家中经营茶叶生意,在姬越没有插手士族生意之前,李家是曲沃士族里少有的肥沃,备不住姬越从小过得都没有李瑜富贵,对于江东这点阵仗,应该是足以应对的。   李瑜也确实看不上广陵郡这点油水,她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整顿内政,将朝中发下的政令一一落实到位,至于那些富户豪强的试探之意,她是不收也不理。   所谓富户豪强,事实上都是一个地方有名望的大家族,比如广陵郡内有四姓六家,整个广陵郡刨除这十家的姓氏,人口还剩三成不到,庶支开枝散叶,嫡支主脉占据家族传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当地的土霸王,这种一般是最不好清理的,洗了嫡支,剩下的那么多庶支人口都要乱起来,所以只能压,不能杀。   李瑜在没入国子监前,学的是后宅管理,大妇心计,进入国子监后,学的是百家所长,连消带打是基本操作,到任之后没多久,就开始了广陵郡版宫心计,四姓六家同气连枝搞小朝廷,她就逐一分化,从细微的矛盾开始,一步步把这些家族推到世仇的边缘,没几个月,她就从干拉架的郡守渐渐开始掌握实权,到后来反而是这几家发生矛盾,都来找她主持公道。   相比广陵郡的水深火热,其他换了新官的郡就很开心了,不是所有人都有本事一来就掌握局面,国子监里读死书读出来的年轻人,从来没接触过地方实务,想要糊弄乃至架空太容易了,明面上应付,背地里被当成摆设是常态,但等这些年轻的郡守们渐渐适应之后,情况却渐渐不同了。   姬越每个月派去国子监讲学的官员不是白派的,更何况这些年轻人就任之前还被集中起来做了一个月的入职训练,负责带他们都是地方上的老人精了,纵然有几个纸上谈兵的,但大部分人还是能够操作下去。   对旁人来说费心费力的事情,对李瑜来说却是很有意思的,她从小就聪慧,学了很多东西,却知道这些东西往后都要用在后宅里,为一个男人操持家务,与妾室争锋斗法,她虽然自信自己可以凭借智慧过得很好,但从内心深处并不愿意接受这样一眼见底的未来,做人妻子,怎么比得上做官?所以她宁愿放弃在外人看来无比完美的未婚夫,只身一人来到国子监,埋头苦读三年,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   如今看来,这前程已经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了,它切切实实,伸手可握。   饶是李瑜这样沉静的人都忍不住心头滚热,开始期待自己能够走到哪一步,来日青史之上,可会记她李瑜之名? 第114章 生了个皇子   入秋时节, 许霁到任玄菟郡。   玄菟郡一面临海,一面与乐浪郡接壤,乐浪郡又与高丽接壤, 多年前武帝在位时, 高丽还不叫高丽, 称高句丽, 如今的玄菟郡和乐浪郡都是高句丽的地盘, 但因为前期准备没有做好,硬生生将一场普通的战事拖了一整年, 劳民伤财,高句丽虽灭, 得玄菟乐浪两郡, 但高句丽权贵携兵逃至新罗, 建高丽王朝,又遣使来降, 愿奉上国为宗, 武帝刚好在那时重病,终究不了了之。   姬越也想打高丽, 不为别的, 从金台看舆图,她觉得高丽比当初的东瀛都要碍眼,东瀛至少是个海岛, 而高丽连海岛都不是, 和晋国在一块土地上, 却不是她的地盘, 但她知道, 高丽虽然地小, 但多年来的海上贸易使得高丽的武器装备都在水平线上,高丽多年前对抗武帝时有举国而战的血性,让她颇为犹豫,如果没有水灾,她可以和高丽耗上一段时间,至多留地不留人,但如今内患在身,她确实无法在这个时候腾出手来对高丽动手。   许霁深知君王心意,他虽然是墨者,却明白如今大势在晋,举凡临近小国,皆逃不过被鲸吞蚕食的下场,故而他到任之初,就将重点放在玄菟郡的城防修筑,郡兵训练等方面,一旦战事开启,雄厚的军事实力能够使战事进行得更为顺利,他没有劝诫君王不动刀兵的本事,只能让尽自己所能,让战事早一天结束。   陆宴到得比许霁要迟一些,毕竟他是从曲沃出发,许霁是从吴郡直接赶来,作为属官,陆宴要负责的事情不少,属官是上官的左右手,有时候属官比较厉害一些的,甚至能掌握实权,架空上官,陆宴来之前就知道自己是要随许霁赴任,倒也没做这样的美梦,严格来说他和许霁没有多大交集,一定要说有,就是当初两家议过婚,但不是给他议,而是他的弟弟和许郡守家里的大娘子议亲,只是婚事没成罢了。   陆家在吴郡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士族,愿意接纳一个曾经和人谈婚论嫁过的娘子已经是看在郡守的份上了,不料许家还反悔了,事后陆二郎君又没能考中国子监,丢了好大的脸面,陆宴对这些俗事本不看重,但如今自己要在许霁手底下过活,不免就多想了一些,甚至还想过万一许大娘子看中了他,要如何拒绝。   陆家人也是这么想的,路上几封书信往来之后,陆家迅速在吴郡本地给陆宴定了一桩婚事,是一早就看好的士族贵女,只是一开始陆家人还抱着大郎君国子监结业,有个好官位,再求娶高门贵女的心思,如今却是顾不得了。   许霁倒不知道陆家人这桩背地里的心思,他到任之后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等来了朝廷派发的属官,甚至都没想起来陆宴是何许人也,考较一番过后,觉得陆宴的学识本事都不错,当即放下心来,将许多事务交给陆宴去做。   陆宴这是第一遭做属官,他一直把自己放在上官的位置上,被交代了许多繁琐俗务,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但许霁是用惯人的,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陆宴偏偏也不是偷闲耍滑的性子,铆起劲来把许霁交代给他的事情一丝不苟完成了,本以为能得到几分另眼相看,不料许霁只是对他笑了笑,夸赞几句,然后就将更多的事务交给了他。   陆宴:“……”   许霁实在不是故意针对陆宴,陆宴从早忙到晚,他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比陆宴要操心的事情更多,至少陆宴只需要埋头做事,偶尔和县下官员开开会议,许霁要做的事情却多了去了,大方向要把握好,张弛要有度,训练要得章法,城防修筑也要盯着,不过许霁已经习惯了这份忙碌,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总之跟着许霁不到三个月,昔日风度翩翩的陆家大郎君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城门楼上和工匠喝酒,郡兵营里和士卒划拳,面不改色脱了鞋下田。   人的改变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与玄菟郡相邻的乐浪郡里近来也在积极响应天子号召,大力发展建设,只是乐浪郡地处偏远,几十年前还是高句丽蛮荒之地,派去的几任郡守都是得过且过但求无功无过的性子,如今的郡守是两年前换过来的,刚来到乐浪郡的时候,郡守整个人都惊了,这里的土著居民看上去浑然不似晋国上民,一个个面容麻木,如同行尸走肉,有时候走在街上,还能看到不穿衣服的娼女袒露其身,在人群里穿梭,以物色客人。   新郡守是个普通的士人,说是寒门没到那个程度,说士族也不太靠得上,姬越派遣他来治理乐浪郡,看中就是这人性情古板,认死理,适合用来让乐浪人移风易俗,他觉得乐浪郡的百姓不应当是这样的,就下狠劲来改变,两年时间里,虽然依旧贫瘠,但乐浪郡的情况已经好转了许多,如今来了个先进郡守在隔壁发展,不擅经营建设的乐浪郡守也有样学样,初见了几分成效。   许霁是个相当大方的人,发觉之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派遣属官前往乐浪郡帮助发展,以菟带浪,齐心协力建设文明郡县。   属官陆宴:“……”行吧。   今年黄河水灾,秋收的税额比起往年要低上许多,毕竟黄河沿岸的郡县在往年也是纳粮大户,加上赈灾款项的分拨,今年落进国库的税额实在不算多,好在到年底黄河清淤基本上能够做完,明年能够正常春耕,如果明年没有水灾的话。   姬越顺风顺水惯了,第一次应对水灾,虽然很快就稳定了局面,却也难得有些发愁,她第一次意识到天灾的不可测性,和国力无关,和天子德行也无关,这一点姬越是敢肯定的,前人说什么天灾是因为帝王失德,风调雨顺是因为帝王有德,她不信,毕竟她自认没有做过任何失德的事情。   然而在一些奇人异士看来却又不同。   帝星璀璨,通常情况下确实会对风水有影响,帝星黯则多发天灾,帝星明则风调雨顺,虽然不是所有情况都可以如此解释,但两者之间确实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关联,原本以姬越的紫薇气数,不可能发生如此大规模的水灾,但今年的情况不一样,帝星的位置上有了重影,乃是帝星有子之相。   简单来说,天子有孕,怀的不是下一任帝星,二者气数重叠,显示出一个凡胎占紫薇的异相,使得帝星动荡。   事实上从姬越第一天怀孕起,四方奇异人士就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知道了,夜观星象,八卦占卜,甚至梦见天机的也有,只是姬越本人不知道,她平时月信就不大稳,也没有定期见医工的习惯,到两月过半的时候才隐有发觉,如今怀胎五月,又赶上天气渐寒,添了厚衣裳,连每日上朝的朝臣都少有知情的。   姬越没有昭告天下的意思,反正等月份大起来,谁都有眼睛能看到,她又不是男人,需要算日期才能判断孩子是不是自己的。   其实宫中专门研究生产的医工有不少,除非母体实在虚弱的情况下,极少有难产的事情发生,姬越虽然没生过孩子,却知道生孩子对于富贵人家来说不是鬼门关,真正容易让孕妇死的是孕期的劳碌,生产时的简陋,和产后的护理不当,等到月份渐起,她也尽量减少了一坐坐一天的情况,在医女的建议下每天适当锻炼,合理饮食,为了保险,还从江南把神医孙思邈给请了来,万一生产不当,立刻去子保她。   孙思邈一直信奉一个真理,那就是活得久了什么都会见到,他活得已经够久,却还是第一次遇到女皇生产,一百好几十岁的人了,差点给自己扎一针醒醒神。   孩子倒也十分争气,知道不能耽误母亲的事业,七个月时就迫不及待想要出生,姬越感受到疼痛的时候,人在上朝,很快被送到后殿,不少朝臣腿都软了,比自己生孩子都要慌。   姬越事前了解过不少生孩子的情况,知道妇人生产的时辰不定,快的几刻钟就生完了,慢的要几个时辰,难产的三天三夜也是有的,她的运气不大好,从开始疼痛到生产,生了足足四个时辰,才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   医女连忙告知姬越道:“陛下,是位皇子!”   姬越松了一口气,她不在意是不是皇子,她轻松的是终于生完了。   医女连忙给孩子做了简单的处理,姬越此时意识清醒,只是看到孩子的时候有些不喜,这孩子长得皱巴巴红彤彤,最重要的是,刚刚疼痛了半天,她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罪,故而只是看了一眼,就让人把孩子带下去喂奶。 第115章 大势之下   姬越休息了一夜, 养足了精神,这才让人去拟旨昭告天下,她为这名刚刚诞生的皇子取名恒, 晋室有出生即封太子的传统, 甚至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有亲生子继承,姬越痛过一次,暂时还没考虑过第二次, 故而封太子封得很痛快。   小太子姬恒是个颇为健康的婴儿,虽然模样皱皱巴巴,但姬越还是让人抱来多看了几眼, 对于自己生出了个孩子这样的事情,姬越还是感觉很新奇的, 也是到这个时候,姬越才想起了什么, 对身边的婉儿说道:“去把太史叫来,让他看看孩子。”   婉儿连忙领命去了, 姬越没有抱孩子的意思, 第一她不会抱, 第二她总觉得小婴儿脆生生的,一个不小心也许就被她勒死了。   媚娘也很喜欢孩子,从宫人手里把姬恒接过来,靠得近了一些, 垂眸看着婴儿的脸,柔声说道:“陛下, 你看太子长得多像你呀。”   姬越嫌弃地看了一眼婴儿的小红脸, 她也知道刚出生的婴儿长得都很丑, 长开了就好看了, 但现在丑还是丑,丑得让她都不想多看,哪里有像她的地方。   媚娘笑了,也不多做解释,抱着婴儿拍了拍,脸上满是母性的光辉,姬越一时间都有些怔愣了,她从不知道女人抱着孩子的时候是这么美。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婴儿接了过去,只是她双臂僵直,看上去简直是像要把婴儿往地上摔一样。   张异从姬越生产起就一直侯在外头,孩子生下也没人请他进去,姬越又睡了一觉,才想起他来,张异只听宫人说陛下生了个皇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女官来叫他进去。   张异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姬越僵硬地把孩子往怀里抱的情景,虽然这场面看上去一点也不慈爱,没有半点母性的光辉,但看在张异眼里,却如同一卷尘世间最美的画卷,他停顿片刻,才行礼道:“参见陛下。”   姬越摆摆手,只道:“不必多礼,来看看孩子吧。”   张异的目光落在姬越怀里的婴儿襁褓上,带着几分忐忑上前,正对上婴儿紧闭着双眼的皱皮小脸,他惊了一下,又很快平静下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婴儿的面容,低声说道:“轮廓像我,五官像陛下。”   姬越倒是没有看出来,不过她抱了有一会儿了,见张异看得认真,就把孩子塞在他手里。   张异吓了一跳,连忙把孩子接稳,但也仅限于此了,他显然事先学过抱婴儿的手法,但没有实际抱过,如今怀里真真切切躺了个柔软的小婴儿,他也变得很僵硬。   初为人父,那张清俊的脸庞上满是无措。   姬越也不管,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看着张异生疏地抱孩子,又停顿片刻,说道:“朕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恒,恒心之恒。”   张异念了念,肯定道:“恒,姬恒,是个好名字。”   姬越笑了一声,抬手摸了摸婴儿的小手,说道:“朕已经决定立他为太子,希望他来日继承朕的江山,做个圣明君王。”   张异虽然一早就知道这一胎也许就是未来的储君,听到时仍有些不真实之感,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孩子能有史官之外的成就,更别提是成为一国之君。   张异怔了怔,忽然说道:“要是那时候臣还没死,就随陛下殉了吧。”   姬越看了一眼张异,笑容比先前落在太子身上时温柔了几分,眼里也带着认真的意味,她点头道:“好。”   张异的心本来飞得很高很高,整个人慌张极了,听到这一声好字,心立刻就像是落到了实处,整个人都踏实了下来,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姬越伸手捏了捏张异的脸,说道:“最近一段时间许你自由出入宫禁。”   张异连忙谢恩。   姬越休养了一段时间,连原先的祭天大礼都推后了半个多月,她对自己的身体很重视,毕竟妇人产后保养不好,是很容易落下终身病症的,半个月后的祭天也很潦草,但因为姬越本身就不大信这个,倒也没有心理负担。   入夏之后,黄河汛期,并没有发生水灾,各地的情况都差不多,姬越耐着性子等了大半年,直到秋收之后,确认了今年风调雨顺,没有旁的事情,当即下令启用一个名叫吴非的年轻人,合数郡之兵攻打高丽。   吴非就是王翦借尸还魂的那个人。   王翦来到这里也差不多一年了,这一年间,他弄清楚了这具身体的住址和家庭情况,在曲沃找了个护院的雇活,平日里替主家看门守家挣些银钱寄回去,因为一次意外救了主家的小少爷,这户主家就将他荐至凤翎卫当差,姬越正愁没理由擢升他,故而王翦做了凤翎卫不到半年,就跟着办了好几件大案,直接升到了明光宫前看大门,这次与高丽开战,姬越就点了他带兵。   晋国以前打仗多是临时征发募兵,在距离战场较近的郡县征,这次征高丽,也是从距离高丽最近的四个上郡里征兵,不过以前是强行征兵,如今是募兵令一下,郡县青壮挤破头都要来募兵,除了兵丁的饷银和抚恤十分丰厚之外,也是因为军队实在是普通平民家庭唯一的快速脱离阶层的渠道了。   虽然平民人家可以为孩童申请入学,但国子监如今的门槛可不比以前,要先进官学,从官学再考进国子监,国子监结业还要再过两轮考核,才有当官的机会,这些关卡里无论哪一关没过去,都等于白费了几年时光,虽然有的人心思活络,还能凭借识字的本事找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但大部分普通人还是不成。   王翦来到乐浪郡时,四个上郡募兵二十万,其中一多半都是正当年纪的青壮,王翦倒也不嫌弃,毕竟他带兵时别说一半青壮,十个里能有一二个青壮都不错了,一支百万军走出去,能被称一声精兵的青壮不到十万人都是常态。   高丽不是高句丽,整个高丽的地盘都没有晋国一个上郡大,当初武帝重病才没再继续打下去,先帝登基之后基本上就没再扩张国土,才给了高丽喘息之机,但再怎么喘息,基本盘摆在这里,王翦将二十万大军整顿了小半个月,期间派遣探子多次打探高丽国中的各种消息,挑了个黄道吉日出征。   高丽国王为王姓,名应,建国传到他这代才三朝,战事没起之前,他每天睁开眼睛要面对两百多个漂亮宫女,几万平的皇宫住都住不过来,膝下四个儿子为了继承皇位每天变着法哄他开心,早年他曾送给晋国两个绝色的高丽美人,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悔,早知道晋帝是个女人,他就送几个男美人过去了,说不定这会儿带着高丽血统的太子都出生了!   高丽王痛定思痛,决定在国内举办一个大型选秀,不论男女都可以参选,男的留着上贡,女的留给他,选秀大会刚刚到二阶赛,高丽王宫里才多出十来个美人,晋国那边的探子传来消息,晋帝要攻打高丽,你这边选秀才到二阶赛,晋国募兵都进行到一半了。   高丽王傻眼了,比起祖父和父亲,他算是个绣花枕头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从生下来就在享乐,还是几个王子贴心,当场就冒出三个要投降的,被决心反抗的那个杀了,决心反抗的大王子把父亲朝美人怀里一推,决定出门登高一呼,带领顽强的高丽人民反抗晋军。   晋军募兵二十万,装甲齐备,骑兵三万前头开路,高丽募兵八万,没有骑兵,大部分的高丽兵身上还穿着厚实的衣物防止流矢,两军相逢,高丽军队很快就崩溃了,甚至很多晋兵都比划着难以下手,毕竟这些高丽兵看上去实在太……可怜了。   高丽兵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呆滞,不像是活人,反而像是如今晋国里时兴的用来烧给先人的纸扎人,又像是提线的木偶,轻轻一推就能推个跟头,甚至也不主动拼杀,刀刃到了面前才知道要躲,更没有什么阵型,很快就被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哪怕算上上辈子,王翦也没见过这么没血性的军队,或者说都不能算是一支军队了,活脱脱是一群被驱赶到战场上的骷髅架子。   一战三天,其实基本上没怎么打,到后面只需要让会高丽语的士卒大声叫嚷几句投降不杀,就会有一大批高丽兵跪倒在地,这三天时间里,大部分都是在捆绑俘虏,记录名姓,统计战后物资之类。   至于带兵来反抗的高丽大王子,早在第一天就被亲卫护送着跑路了,将这近八万俘虏安顿下来之后,王翦点了一万精骑为先锋,直奔高丽王宫。   高丽王早早听闻风声,他享乐了一辈子,最怕的是受到折磨,也过不了隐姓埋名的苦日子,一杯毒酒送自己上了路,至于那个逃走的大王子,谁都没有管他。 第116章 晋人的东西真香   自古得天下易, 守天下难,想要长期治理一个地方,靠武力是行不通的, 姬越一直以来最头疼的问题就是缺少地方性的人才, 导致不得不把边郡的老郡官派遣出去,如今国子监倒是可以稳定输出人才了,也是杯水车薪。   缺乏人才, 也是韩信的心病,他自认有本事,但还不到自己打一块地方自己治理好的地步, 他要是有萧何的本事,张良的谋断, 他自己就收拾收拾做皇帝了。   姬越给韩信划封地的时候也考虑过现实情况,一个人才不给是不可能的, 但也不能给太好的人才,韩信的封地不小, 治理得太过富庶容易生乱子, 严格意义上来说, 姬越不相信任何人,她觉得一个人之所以忠诚,是因为各种原因叠加而成的,只要满足条件, 任何人都有可能反她。   所以韩信封地上的官员基本上都没什么太大的本事,最多按部就班完成任务, 其实就连这种人才都是姬越急需的, 她那么多的地盘, 不是每一块地都需要有本事的人来管理, 她顶尖人才确实不少,最缺的就是这种中下层普通官员。   如果把韩信换成海鹰,海鹰就不会有任何埋怨心理,因为他也没见过真正的人才是啥样的,觉得东瀛管得挺不错的,大事小事都来征询他一声,搞得就很有面子,对于一个最多管理过两三万人的大水贼来说,简直跟做梦一样,很是满足,但韩信不同,韩信见识过萧何和他的战后管理团队,对于这种中规中矩搞建设的普通人就不大看得上。   过去的一年间,萧何只做三件事,第一,公平,第二,公平,第三……咳,萧何只做了三件事,退伍,卖田,买官。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在军中也有些年头了,手里攒了不少银钱,这次被分到封地上来,他觉得自己待不长久,就把钱寄回晋国老家让妻子多买些良田,还剩下一些,就在封地买了新建的较为便宜的房屋居住,这是普通人的想法,萧何完全看不上,他托了即将归乡的一名将官,许以三成的谢银,请他将田地卖了,没过多久他收到了一笔银钱,那将官说是抽三成,其实最少抽去了四成,但萧何并不在意这个,贪好处是人之常情。   手头上重新有了钱,萧何第一时间就去拜访了新到的几位地方官员,他事先已经做过考察,知道如今封地上的官员大多是墨法两家出身,而他挑选的是一名老儒官,除此之外,他也没有直接用银钱去打动上官,而是先以妻子无所出为由,假装看中了这家的婢女,以买妾为名头,给了三倍的价钱为媒礼。   钱给出去了,萧何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不在行伍,没有军官名头,是无法纳妾的,老儒官闻弦知意,为他安排了一个末等官员的闲职,还认了婢女为义女,萧何“万般感激”之下,时常来到岳父家中尽孝。   同时脱离了行伍的身份,萧何在人际关系上的掣肘又小了许多,虽然是在宁侯的封地上,但封地再小,宁侯不可能整天在所有地方待着,还是有一层山高皇帝远的意思,萧何很善于识人,也很会结交朋友,没过多久就靠着小官的职权和许多晋国来的人交上了朋友,其中虽然也有一些听闻了原身和宁侯旧事,不动声色远离的,但大多数人是没这个心眼的。   萧何一开始想过换个地方生活,但在了解到晋国内的局势之后,他犹豫了一段时间,和年轻时候不同,他已经是个没什么野心的老头子了,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既然在封地就能做到的事情,何必还要去到繁华名利场里再搏一回命呢?   姬越观察过萧何几次,见他的所有“主动上进”都带着一层利己的味道,并且丝毫没有离开韩信封地的意思,就知道这个人才白抓了,比李白都不如,李白虽然光喝酒不干活,至少还会写两首骚诗来赞扬她的功绩,萧何简直就像是给韩信抓的人才,完全没有报效国家的意思。   李白这一年多在外游历,日子过得不知道多逍遥,他上辈子应该是有过类似经历的,游历时很有经验,一个人时沉稳不惊,一行人时还能带路,知道哪儿风景最好,什么时辰看什么景色,什么时节去什么地方,有时候姬越想看看风景,就专门找李白去过的地方,也算是李白的另外一种用途了。   去年年景好,粮食丰产的同时各地都没什么大的灾害,到今年更是风调雨顺,李白的脚步也抵达了乐浪郡,他想要去高丽看一看战后重建情况。   得知李白到来,乐浪郡守热情地招待了李白,开玩笑,这可是一代文豪,大晋第一才子,没准随便写个什么诗带上他的名字,他在后世就火了!比起老老实实做官名留青史,蹭李白的诗明显更容易留名。   李白对于这种心态看得很透,别人求诗是为了什么他一清二楚,他是经常在诗里名里加别人名字的人。   乐浪郡守热情招待了李白半个多月,还亲自送李白去高丽,又给李白一行配备了一百名守军护卫,这也在郡守的职权之内,谈不上公器私用,李白大为感动,当场就写下了一首《别乐浪》,乐浪郡守捧诗而归,决定把这篇文豪真迹收藏起来,作为传家之宝。   千年之后的学生们浑身一凛,感受到了一种名为全篇背诵的大恐怖。   李白来到高丽之后不久,就被护送着和新的高丽郡守李远见了一面,李远是曲沃大士族李家的一名嫡支子弟,今年三十二岁,曾任淮南郡守,广陵郡守李瑜是他的堂妹,如今被安排来高丽主持战后重建工作,李远带着人拆除了高丽王宫大半的逾制建筑,在原址上建起高丽郡城,说是战后重建,实际上就是帮扶,高丽人以村落聚居,住的是最破烂的泥巴房,高丽王宫是土木结构,说明高丽权贵手中有更好的建筑方式,但没有普及到底层人民,如今换了李远,李远下令重建,于是哗啦啦全部推倒重建。   起初高丽人十分惧怕,认为这些晋国人是要把他们全部杀死,死人是用不到房子的,被带去劳作时一个比一个卖力,生怕晋国人觉得他们力气小了浪费食物,慢慢才反应过来,拆除旧屋是为了建造新屋,那整整齐齐的青砖砌的砖瓦屋,简直就是贵族才能住的房子!   李远花费了两个季度的时间,才把基础建筑建成,当然,他本也不用这么急,高丽的环境很不错,三面临海,一面临着乐浪郡,这么一个小国之所以能保留到如今,也和这个独特的地理环境有关,其他的海上强国不敢打,打了高丽,是不是对晋国有想法?啊?对晋国没想法打高丽干什么?   狐假虎威,不外如是。   如今高丽成了高丽郡,那就是自己人,姬越对自己人一向很好,拨款给人……虽然给人的时候心疼了一点,但到底还是给了,李远也很争气,去年冬日打下的高丽郡,到今年夏天的时候看上去已经和正常的贫瘠一点的晋郡相差不远了。   李白甚至没怎么看出来高丽原先的贫瘠,这只能从高丽人相较晋人显得瘦巴巴的轮廓看出一点端倪。   事实上很多高丽人已经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这么圆润过了,晋人没来之前,他们一度认为只有贵族老爷身上才会有肉,毕竟粗粮杂面的,谁能吃胖了?只有老爷吃得上肉,所以只有老爷是胖的。   高丽人的长相和晋人的区别不大,就连高丽话都有些像是边郡方言,很容易弄懂,李远来了之后,废去高丽原本的语言,这一点没有遇到太大阻力,因为高丽平民基本上都不认识字,语言沟通这方面,多交流就懂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会对这一点痛心疾首的,也只有原先的高丽权贵了。   流亡中的大王子并没有遭遇想象中的可怕追杀,晋人丝毫不以放走了一个流着王室鲜血的王子为意,跑了就跑了,比跑了头牛都轻松,毕竟大王子又不能耕田,价值很有限。   大王子隐姓埋名又重新回到高丽王宫一带,并且因为流亡不怎么吃得到肉食,他看上去很瘦,晋人也没能从那张和饥民相差不多的瘦黑脸上看出什么王子威严,很是随意地把他招来修郡城。   大王子流亡途中已经失去了他的护卫军,这会儿硬着头皮,饿着肚子,犹豫许久之后还是扛上耙子去工作了,他负责把碎石块耙到规定的地方去,这是个细活,晋人没有让高丽人做苦力的意思,还得养养,因为耗力一头栽下去再也醒不过来的苦役人多的是。   辛苦工作了半天,大王子得到了一碗菜粥,两个窝窝头,除此之外,还因为是高丽人的缘故,得到了一小把珍贵的碎肉卤。   呵,晋人的东西。   大王子吃了一口,神情立刻就变了,他看向碗里的碎肉卤,真香。   大王子吃得呼哧呼哧,吃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蹲在地上吃食的样子竟然和普通的高丽人没有任何区别! 第117章 娶夫纳妾第一人   吃, 还是饿着,这是一个问题。   大王子没有犹豫多久,还是决定先忍辱负重, 保全有用之身以待来日,于是他不仅继续吃了,还吃得很香,当然, 他内心深处十分唾弃这种行为。   高丽被强行改造成晋国的形状, 并且因为高丽朝廷几代的时间里基本上都没有怎么去搞建设, 改造进行得十分顺利, 现在去大街上随便抓个高丽平民来,人都会用生涩的晋语表示自己是个晋国人。   狗屁的晋国人!   大王子对于自己的子民们如此软弱感到愤怒和羞耻, 如今他只剩下一个人,但他曾经拥有一个热血勇敢的护卫军, 这些好小伙们无不为了他抛头颅撒热血,到最后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是为了千千万万的高丽子民在战斗!大王子砸巴了一下嘴, 忽然发现蹲在自己不远处的几个身影有些眼熟。   他仔细辨认了一下, 虽然外表看上去又黑又瘦, 但细细分辨还是可以认出来,这几个正在狼吞虎咽的猥琐身影正是那些为了他抛头颅撒热血的护卫军们!   大王子眼前一黑, 原来这些人做了叛徒!他愤怒的同时也警醒过来, 试图不动声色地远离这些人, 他怕自己被认出来, 这些人会对他不利, 别的不说, 把他交上去肯定是能升官发财,他不愿意去赌叛徒的人品。   然而他一动,那几个身影就朝他扫了几眼,大王子如遭雷劈,他发觉自己的判断有可能出现了失误,这些人早就认出了他!   事实也正是如此。   年轻的护卫军们都是权贵子弟,护送着大王子逃离战场后没多久就一个接一个地被俘虏,大王子总是嘴上叫得好听,实际上毫不犹豫地拿他们做炮灰,好在遇到的是晋人,被俘虏之后他们就隐姓埋名来做工,每天能吃两顿饭食,月底有工钱拿,还有地方住,最重要的是不用每天提心吊胆,直到他们发现大王子也来了这里。   当时的护卫军分成两派,一派觉得保持现状就好,大王子不仁,他们不能不义,到底都是从小和王子们一起长大的,送人去死换来荣华富贵也不心安,另一派则清醒地分析了一下,认为在晋人眼里,大王子可能不值荣华富贵的价,但还是去试探了一下,果然晋人官员一心扑在建设上,别说什么大王子,就是高丽老国王也在俘虏营里耙地,大王子既然已经在做工了,那就不管他嘛。   最后护卫军们也没能从大王子身上榨出什么剩余价值,反而是去出卖大王子的时候浪费了半天时间,少吃了一顿饭,少拿了半天的工钱,亏损巨大。   大王子提心吊胆多日,发觉没有人来抓他,胆子又大了起来,他有了一个惊天的大计划,在劳工营里收拢旧部反抗晋军,如果计划进行得顺利,他可以用劳工营作为据点,带领劳工们打下俘虏营,到时候他就拥有了反扑的实力,晋人毕竟家大业大,收入与投出不成正比的情况下,只要他能撑住,晋人早晚要退兵!   有了这样的计划,多日以来沉默做事的大王子忽然开始和外界接触,试图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吸引一部分追随者,他自以为做得隐蔽,实际上晋人管事都看得真切,管事很是奇怪,于是直接询问了大王子。   大王子这才发觉自己的真实身份早已暴露,惊惧之下,他脱口而出道:“我、我想组建一个劳工小组,以小组形式做活,能加快建设进度!”   管事很惊讶,更惊讶的是大王子,他压根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的方案竟然很好用,也真的加快了建设效率!劳工的身体素质各不相同,有了小组指标之后,大家都为了不拖别人的后腿而更加努力,一个团队做出来的成果也远比一个人大得多。   大王子变成了小管事,要做的活少了,要忙的事多了,每天在工地上挥洒青春。   今年是姬越登基的第九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同时也是韩信受封的第二年,他拥有了一小块封地,虽然没有封王,但在他的封地上,他过得像个皇帝一样,唯一的缺憾就是治理太过麻烦,而他也不擅长这个,韩信决心效仿晋国,在封地内广设学府,并且率先使用了从楼兰那边传来的科举制,一年一期,以谋求人才。   楼兰如今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外域的标杆郡了,楼兰郡守王莽仿佛一个在世圣人,他对儒学的研究很深,每年都有无数儒子从晋国内赶到楼兰去瞻仰圣人,姬越也算是发觉了王莽的心思,人都有一好,王莽的爱好很可能是……喜欢被当面拍彩虹屁。   这不是她的猜测,而是她根据王莽的各种行为做出来的判断,事实也确实如此,王莽不求利只求名,更深层次一点儿,他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性情,将一块土地治理好,让这块土地上的百姓得以安然生息,这带给他的乐趣是很大的,要是在生息的同时再追捧他一二,那就更好了。   韩信还没有这样的爱好,一定要说的话,他想把封地搞好,只是出于责任感,带兵的人总有一种责任感,韩信会对到了自己手里的士卒负责,哪怕是送他们去死,也会让他们死出自己的价值,如今他手握一块封地和封地上千千万万的百姓,他的责任感更重了几分,仿佛不把这块封地建设好,这辈子就亏欠了。   卫青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他如今是侯爵,按制可以娶一妻,纳八妾,换成同样封侯的海鹰,这会儿已经放纵得不成样子,但卫青谨慎地只娶了一个妻子,并没有纳妾,他仍然记得离开国都前和那位女君短暂的相处,他不大愿意在这种事情上惹了帝王不快,封侯本非他意,但既然身在其位,就要谨言慎行。   实际上姬越登基之后,随着她掌握的实权越来越多,杀的人也越来越多,朝堂上已经上下警惕,原先官员一妻一妾是标配,如今的新官员却是极少有纳妾的了,女人的地位也在逐渐提高,甚至去年多了一些女官,这些女官本可以有纳男妾的权利,但除了一名叫做司澈的女粮官娶夫又纳一妾之外,基本上都没敢有动静。   姬越果然对这个司澈有了几分关注,作为晋国娶夫纳妾第一人,司澈相貌平平,她和自家青梅竹马的表哥成婚四年,表哥不是士人,却和一个平民的女儿有了私情,为了娶那个女娘而上进读书,想要做官纳妾。   司澈每日给表哥端茶倒水,跟着学了一些,在官学开始招收女学生之后,她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最后和表哥一起进入官学,喜闻乐见的是她成功结业做了官,那名表哥却止步国子监,女娘也嫁了旁人,就在众人以为司澈要欢欢喜喜携夫归家的时候,司澈却做了一个决定,她要纳妾。   司澈纳的是个小士族之子,那家士族在姬越二次清洗时倒了,原本金尊玉贵的小郎君因为没有作恶而逃过一劫,但也没了生计,不得已靠搬砖卸货为生,事实证明小郎君虽然娇贵,但也是从小吃肉长的身板,不比那些常年劳作的工人差,司澈去催粮时见了那小郎君几次,最后做下了纳妾的决定。   表哥是她的家人,虽然做错了事,但她不可能发迹之后就抛弃他,她喜欢小郎君,小郎君也喜欢她,愿意给她做妾,表哥也同意了,司澈觉得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因为这事史无前例,最后还是姬越朱笔批下的,婚后的司澈也没有展露太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像是曲沃城里随处可见的普通小官员,每天上衙做事,晚上归家,并且严格遵守三日正妻一日妾室的规律,一妻一妾在家里的日子虽然有些尴尬,但渐渐地两个男人也适应了起来,谁叫如今是司澈当家。   动了心思的女官不是一个两个,但大多数的人还在观望状态,要么就是像阿燕那样一心在公务上还没开窍的,像李瑜这样做郡守做得游刃有余的,这会儿也在思索,她要是和一个正常士族郎君成婚,想纳妾那肯定千难万难,但要是她稍稍低娶,再纳一个乖巧懂事的妾室,却是可以的,只是看收入和豁出去的部分能不能成正比罢了。   李瑜从小接受士族教育,但心里不以为然,聪明人对于规则都是不以为然的,因为聪明人有制定规则的本事,或者哪怕一定要根据规则行事,聪明人也会让自己在有限的空间里自在起来,李瑜就是这样的人,她思索再三,决定不再观望,给曲沃城中一名爱慕她已久的士族郎君写了一封信,很快就收到了答复。   那名士族郎君出身不错,长相尤其漂亮,只是自身能力一般,至今也没能从国子监结业,他从未想过李瑜会青睐于他,对于李瑜提出的以后会纳妾的事情,他也欣然接受,并且回信上表示自己会努力上进,不过就算是日后做了官,他也绝不会纳妾,但李瑜可以,这或许是他和那些追求李瑜的郎君们相比,唯一的长处了。   李瑜对此表示满意,简单地回信鼓励了几句,就给家里写信,她要娶丈夫了。 第118章 日常的一天   又是一年入秋时节, 国子监的结业考核也开始了,相比去年,今年参试的人多了一倍,其中以女学生居多, 最后通过考试的人里, 也是女官压男官一头,这一期的女学生数额是较多的。   素娘和姐姐柔娘都完成了结业考试, 姬越目前还没有让刚从国子监出去的学子担任边郡郡守的先例, 但素娘的调动倒是和边郡有些关系,姬越把原先在江南的一名郡官宋仪调去了北山郡担任郡守,素娘就顶了宋仪的缺, 柔娘的成绩一般, 属于中等偏上的层次,考虑到两人姐妹的关系, 姬越就把柔娘划分成了素娘的属官。   宋仪在上郡做郡守也有几年了, 但没有外人想象得清闲, 他很多事情都是一把抓,不同的人才有不同的性格,宋仪出身普通,是国子监最高结业的一批学员之一, 那时候姬越的很多想法还没有落到实处, 虽然宋仪本人颇有一些本事, 但谈不上像后来的学员那样整个人都是姬越的形状, 这种不大不小的毛病在富庶上郡有些惹人嫌,但却意外地适合边郡, 哪个边郡的郡守不是独断专行, 不容他人质疑?没这点心性, 谈什么面对外敌。   姬越盯了宋仪一段时间,决定把他调到北山郡过渡一下,如果实在干得不错,再往真正意义上需要面对外敌的边郡安排。   周儿也在这一批结业名单里,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人也十分上进,是这一次的结业考核总成绩第一,如果不是武课成绩一般,她还要比第二名高出更多,姬越却没有一步到位让她担任大职,而是将她作为属官派遣去了楼兰郡,准备让王莽替她梳理一两年,再图他职。   在外人看来,周儿这个结业第一都没有得到郡守的官职,想必是本人有什么问题,但在姬越看来,她是真的看重这个人,直接把周儿升到了宋仪那一档的关注程度,毕竟作为外域第一繁华上郡,楼兰郡的地位是特别的。   周儿很聪明,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不是作为属官去的,而是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向楼兰郡守学习先进经验,也就是进修,她用最快的时间和阿燕通了个讯,把自己的事情告知了阿燕,阿燕果然也明白了过来,来信叮嘱了她一些大小事宜,都是她在地方上一年总结出的为官经验。   王莽收到这么一个新属官的时候,稍加思索就明白了君王的意思,没有丝毫推脱,命人准备了房屋,周儿到来之后,他直接让她称呼他老师,平日里把周儿带在身边,教她做事。   今年的年景好,入了冬也比往年更多一些欢声笑语,姬越办了一场宫宴,虽然宫宴年年有,但今年也有不同,太子已封,很多有心思的青年才俊掂量过后,觉得收支不成正比,少了许多表现,本来宫宴也不是表现的地方,魏白那样的才华,还不是年年在外头吃末席,有才华也要有人欣赏,天子不欣赏这个,对于晋国的文风打击还是很大的。   宴会到中段的时候,姬越喝了两盏酒,她的酒量一般,喝了没多久就有些上头,但人还是清醒的,张异难得坐得很近,姬越就一直在和他说话,宴下众人也是喝得正痛快,忽然听见主殿内一点响动,随即从大殿房梁上砸下一节断梁,咣当一声落地,众人都静了静。   姬越不好歌舞,不仅封禁了曲沃正常的歌舞表演,就连宫里也不再豢养舞姬歌女,如果是正常的情况,主殿正中应当是有歌舞助兴的,如今正中无人,断梁也没有砸到人,但赴宴的官员们忽然警醒起来,打量了一下破旧的宫殿,忽然有了一种危机感。   姬越登基后的第一次修缮晋宫就是这么开始的。   晋宫也是千年建筑了,很多宫殿都翻新过不止一次,甚至于推倒重建也有几回,姬越原先是准备把她常用的几个宫殿修修就可以了,但有了宫宴断梁的事,修不修缮宫殿俨然已经和她的人身安全挂钩,加上国库也并不缺钱,姬越就简单划定了修缮范围,晋宫内大部分宫殿修缮,另外一部分危房直接重建。   修缮宫殿,不可能还让姬越住在晋宫里,人多眼杂不说,还吵闹,曲沃城外不远处有武帝时的行宫,行宫才建了四五十年,简单修缮一下就可以入住,于是官员们也只能每天来回跑,说不上比原先在危房里奏报政务哪个更惨一些。   住进行宫之后,姬越很快适应了下来,她把张异也安置在了行宫里,去年张异的两个侄儿就进了国子监,只等教上几年,学些做官的本事,就继承张异的官位,但姬越知道,张异的内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这个官位的,不是说他恋栈权位,而是这份官职本身是太史世家的一种传承,传承到了张异手里,却要拱手相让,内心苦涩自不必说。   姬越对于张异的心思看得很透,旁观者清,换个角度来看待张异,他就像是一盆清澈见底的水,姬越其实觉得没什么必要,就像她从不要求太子的生父是中宫皇后一样,更何况太史本身就是和朝堂割裂开的一个职位。   张异没想过自己做了天子的人还有为官的机会,他几乎是下意识就要拒绝,但姬越很少给人拒绝她的机会,直接把张异按住了,用嘴堵上他欲动的唇瓣。   张异的脸霎时间红了,红得很漂亮,他养的那只小黄猫以为他挨了姬越的欺负,但像什么宠物护主在小黄猫这里是不存在的,猫几乎是立刻就抿起了耳朵,悄咪咪地躲进了床底下。   今天也是一只识时务的小猫咪呢。   姬越按着把人欺负够了,神清气爽去处理政务,张异躺在床榻上平缓了呼吸,过了一会儿,猫从床底下钻了出来,蹦跶到床上,歪着个猫头盯着他看。   张异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把猫推了推,低声道:“许你玩一会儿,下次不许了。”   小黄猫得了许可,顿时在床榻上撒起欢来。   以前没有和姬越在一起的时候,张异对猫是很宽容的,甚至允许它在床上睡觉,但现在基本上都不准猫上床了,怕姬越嫌猫脏,还有许多细节,姬越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事情,张异也都安排得清清楚楚。 第119章 王翦升职记   暮秋时节, 万物凋敝,但对于如今大部分农家来说,却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   所谓粮满囤谷满仓, 农家一年忙到头,看着粮食堆满是最舒心的, 这意味着能过上一个好年了,尤其是去年才发了一场水灾, 有了难民的对比, 越发显出好日子难得来, 但其实黄河灾区的难民, 日子还真没有那么难。   经历了一整年的辛苦重建, 大部分村镇都已经重建起来了,也有些地方要改建堤坝, 只能往外迁, 但这部分流程被姬越盯得很死, 往年国中灾害之所以死人多, 是因为从上到下都不重视,天子赈灾,士族派人, 到了地方上, 十成的赈灾款项剩个一二成是常态,万一有乡民聚集闹事,那就更好了, 直接充成山匪流贼打杀了,报上去还能算一份功绩。   如果和姬越毫不相干, 自然可以骂一声昏君贪臣, 但做下这事的是先帝本人, 姬越自然觉得最可恨的是臣子欺上瞒下,层层剥削,再往深里想,还有藐视皇权的大罪,她毕竟知道,自家父亲没那个御下的本事,一个人的能力大部分是天生的,没有办法苛求太多。   姬越盯得死,下手又足够果决,事情自然很容易走上正轨,灾后重建井井有条,又因为防治得当,今岁夏季时的瘟疫只在小范围内传播,将疫区封禁之后没多久,有医者配出了治疗瘟疫的药方,虽然死了一些人,但到底没有造成太大的民乱,这在姬越看来已经很不错了。   这个天气正是游乐的时候,姬越却没有闲工夫,她一向热爱开疆拓土,当初得了一个王翦,正准备试剑,偏偏拖了一年时间,只让他打了个没什么战力的高丽,如今一切走上正轨,几个封地那边也都安稳了下来,她就又动了一点心思,这一次倒不是攻占一些小小的海国了,她仍然准备西征。   说起来海上诸国之中最识时务的还是琉球,早在东瀛被攻占之后没多久,琉球就派遣王子作为使者来表示诚意,在听到姬越削国为郡,皇室世代牧守琉球的要求之后,王子和副使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后王子留下为质,副使归国,转过年带来了琉球国王的请降书,姬越就把王子仍旧放了回去,琉球国王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琉球郡守。   世袭郡守是姬越琢磨的,其实一定要说,海上的小国有资源丰厚的,有地处贫瘠的,基本上这些年都在受晋国的气,晋国要开贸易,不来都不成,晋国要定物价,不卖也不成,要不然东瀛那边也不会搞起贵族走私那一套,如今不过是换个名头,规范化一下,真像东瀛王那样和晋国开战,九成九的小国都没那个胆子,而且话又说回来,好像不是晋郡,人家晋国就没本事看你不顺眼换个国王一样,东瀛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弱国本无话语权。   于是九成九的海上小国都在这一年间陆陆续续地向晋国递交了希望改国成郡的国书,甚至有的小国知道自己的岛屿太小,和邻近几家合并了一下称郡的,这年的海域一统自然也成了后世历史课本上的一条重要知识点。   姬越丝毫没有历史书大魔王的自觉,同年整兵二十万,由老将呼延列与新将王翦各自领兵分路西征,呼延列因上次征战有功,军爵上升两级,无论在哪里的军中都能尊一声大将军了,王翦却是个初出茅庐的战场新秀,唯一的功绩是捡了高丽的漏,很多人开着高丽人的模样,只觉得我上我也行,但姬越的命令下达,也没人提出异议,至多是有点嘀咕,不知道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子是怎么得的机遇,就这么入了天子的眼。   王翦也不知道问谁,他觉得自己来到异界之后,日子过得就像是在梦里,从一个雇工被举荐至凤翎卫,又从普通凤翎卫升为军中将领,莫名其妙打下一个高丽,如今更是莫名其妙成为了一个领兵十万的大将军,不日就要西征去了,他熬夜看了一遍又一遍舆图,愣是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出头的。   要说建功立业的想法,大部分人都有,王翦还真就没有,他如今是个青壮年,但骨子里还是个老人家,上辈子立的功劳不小,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怕功高震主,于是急流勇退,余生就剩下养老,养着养着,他就寿终正寝了,多少名将求都求不来的事情,他硬生生做到了,年轻人的那些血气和傲气,也差不多磨平了。   王翦和萧何本质上是差不多的,本事有,还很大,但没有什么野心,只要生活过得去,一切就都好商量,当然,王翦要求的生活质量不算高,普普通通富家翁就很好了,求的是个安稳日子,萧何是奔着一线权贵生活去的,自从来到异界之后,王翦琢磨过不少,但还真就没想过从军,毕竟他也知道,底层士卒想往上爬太难了,他没有权势人脉,想直接带兵压根不可能,何必去受这一份罪,比别人多一辈子的智慧,他能让自己过得不错了。   然而意外总是来得很快,先是救人被举荐,做了凤翎卫又被火速带着立了几次功,不知道怎么入了天子的眼被派遣去打高丽,基本上没怎么打,高丽就兵败如山倒,回来之后没多久,他又双叒叕升职了,领精兵十万西征。   别看打高丽时他带了二十万兵,好像不如以前风光,但那二十万属于农兵,一百个人里都不一定有几个杀过人,用的是布甲,提的是长矛,对敌不敢打,战斗力很弱,如今带的却是上过战场的青壮兵,甲胄精良,浑身血气,即便是在上辈子,这些兵也是极为出挑。   想不通,就干呗。   王翦在曲沃过了一个好年,年关过了四五天,都没等到开春就被打发上路了,从晋国原本的边郡一路抵达外域郡时,王翦才惊觉一直以来被他视为和自己时代仿佛的这个异界,或者说这个晋国,是个何等强势的大国。   连绵不绝的通讯台宛如异界的烽火长城,为的却不是守土,而是更为快捷的通讯,晋国自然也是有长城的,只是从多年前起就渐渐不再修缮了,毕竟长城本质上代表的是守卫,当一个国家强盛到一定地步时,是不需要这些的。   王翦赶到西征最前线时正赶上罗马的春季,这是罗马一年到头最舒适的几个月,士卒在罗马的一个边郡集合,同为领兵之人,呼延列却没有自己单干的意思,已经在边郡等着王翦,他准备看一下自己这个新搭档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个有本事的,他就跟混了。   倒也不是呼延列不求上进,他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实在接受不了再来一个韩信,他不担心自己给人打下手,但真的受不了被一点一点架空家底的感觉。   好在王翦看上去十分老实,是个客气人,两个老将的交谈十分愉悦,王翦对着呼延列承诺道:“呼延将军多虑了,咱们两军共同指挥,不分彼此。”   呼延列安心了,认为王翦这个小子人看着还不错,自己可以多带带他,收拾了兵员,两军和和睦睦地一同西征。   罗马的邻国不少,多半是一些散碎小国,也有一些较大的国土,但不剿了这些小国没办法接壤,王翦把舆图记得很熟,在开战的头一天就和呼延列陷入了激烈的争执,一个要打日耳曼,一个想打不列颠,不列颠是个岛国,就算海程不算远,也是要船的,呼延列觉得王翦简直不可理喻,但王翦认为,不列颠的海船贸易十分发达,一旦他们这边和日耳曼陷入战争,不列颠人会迅速警戒起来,到时候收拾完日耳曼再想来吃回头草就难了。   呼延列则提出,不列颠人会警戒,那打完不列颠去打日耳曼,日耳曼人难道就不会警戒吗?   王翦看呼延列基本上就和呼延列看他的那匹傻马没多大区别,不列颠人有船,会长脚跑掉,日耳曼人有吗?   事情倒也没有陷入僵局,一开始承诺共同指挥不分彼此的王翦十分强硬地说服了呼延列,呼延列也没办法,二十万兵力走到哪里都可以横行,十万人就危险得多,而不论是打不列颠还是日耳曼,分兵都不是个好主意。   呼延列没有因为自己名字里带个列,就对不列颠手软,和王翦商议多时,决定不打海战,和海岛打仗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快,登录之后快速抢占港口,扩大战线,尽量保证兵员和军备运输,罗马人的商船可以做到这一点。   事实上姬越给的舆图十分详细,也许比不列颠人自己的地图都要详细,毕竟海上讨生活只需要知道几个重要港口,而行军打仗一切细节都不可放过,王翦将目光放在了新式的霹雳炮上。   此时的不列颠帝国人民正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之中,因为再过一段时间就是他们的女王安妮二世的生辰,安妮二世有着无比尊贵的身份,父亲是罗马帝国的皇子,母亲是不列颠的女王,十八岁后,安妮公主继承了母亲的位置,如今是个快要满二十岁的女王了。女王免除了整整一年的税收,并且封赏了好几个大海盗正式的爵位,这些海盗给不列颠带来了大量的财货,整个岛国都在欢庆。   虽然罗马帝国的倒塌宛如天崩地裂一般令人震惊,但在两年多的和平过渡之下,原本情绪紧张的周遭小国也都渐渐平复了下来,甚至那位封地上的阿兰夫人已经在和这些小国做起了贸易往来。   安妮二世是个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公主,从生下来起就受尽宠爱,她的父亲虽然花心,但他在外的情人子女无法继承他的财产和爵位,她还有一个好母亲,在她成年后不久就功成身退,给她留下了一个国家作为新婚礼物,她和丈夫成婚两年,还拥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安妮二世不知道,她温柔多情的丈夫在别的女人床上同样温柔多情,并且和情人约定好要在她的生辰宴上杀死她,以女王丈夫和新王父亲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成为不列颠的摄政王。   不列颠王室的常规操作并没有成功,因为安妮二世生辰当天就接到了不列颠海峡失陷的消息,她起初震惊失语,但很快冷静了下来。 第120章 大破不列颠   不列颠海峡位于罗马帝国和不列颠岛之间, 是两国距离最近的一段海域,早在抢占海峡之初,王翦就做好了打迅捷战的准备, 船只往返四天,在不列颠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通过不列颠海峡成功登陆近八万精兵, 霹雳台全部架设齐整。   不列颠是个人口密集的大岛, 有自己的常备军,和罗马不同,不列颠的军队并不以骑兵为主,而是以枪阵步兵为主, 在一定意义上是反克骑兵的,好在王翦的年代也是用惯步兵的,这次抢攻登陆,他同样准备采取战阵法, 渡海而来无法完成战车的运输,但有霹雳台作为强武力威慑, 比起战车的威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和不列颠军队交火不到四五天,王翦就发觉了, 不列颠人……实在很不会打仗。   比起罗马周边的那些经常交战的小国,不列颠作为易守难攻的海岛,生活相对安宁, 也极少有大的战事发生,当然, 王室叛乱篡位导致的武力争端不算在内, 一般来说这种争端也都很小, 只要一方呈现压倒性优势,同为不列颠人,军队之间不会打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如果是带领普通军队,想要做到一面倒的碾压无疑是困难的,毕竟军队再弱,也是由人组成的,大家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凭什么生死相搏你一个杀我两三个?但王翦率领的是一支从卫青过渡到韩信的百胜之军,素质极强,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磨合之后,习惯了王翦的指挥方式,这支军队很快显露出强军的风采来,不列颠军队从未见过这样的军威和那震天响的炮鸣,很多人甚至不是被杀死的,而是被霹雳炮吓破了胆子,惊惧而死的。   对于笃信罗马圣教的信徒来说,这种宛如雷鸣又使者天空变色的霹雳炮闻所未闻,简直仿佛是天神的震怒,凡人不应见到这样的情景,有不少人在见到霹雳炮后就失去了提起武器的勇气。   人怎么能和神明对抗呢?   安妮二世很快接到了前线的战报,她本拟先打退敌人的进攻,再伺机夺回不列颠海峡,她对自己的军队很有信心,和大部分小分身队不同,她从登基以来就英明地改革了军制,使得军队里人人都可以吃饱肚子,平日里的训练更是极为辛苦,她并不因为不列颠的地理优势而放松戒备,去年更是招安了好几支海盗船队,让杀人不眨眼的海盗作为军队的教官来主持训练。   占着海岛的优势,即便对方的军队人数至今还没有摸清,但安妮二世相信她的军队想要打退这帮可恶的侵略者只是时间问题,她改变了自己的作息,每日关心战场局势,并且在适当的时候站出来安抚平民,虽然那些卑微的平民并不关心战事,也不关心不列颠的荣光,只关心自己那和脑子一样空荡的肚子。   战事进行到半个月的时候,王翦已经守稳了不列颠海峡,并将战线进一步拉大,不列颠军队层层败退,如果从金台的视角来看,黑色的晋旗已经占据了四分之一个不列颠海岛,一些重要的港口也在其中。   安妮女王的微笑终于维持不住了,她年轻娇嫩的脸上甚至因为多日来的愁眉不展而多出几道细细的皱纹来,她想改变这一切,却发觉自己的脑袋也许和那些平民一样空荡,她从小学的是淑女礼仪,游走在王室宴会之中,她被无数人称赞是不列颠最美的玫瑰,应对各种人都游刃有余,她能在宫殿里与他国王子优雅交谈,也能行走平民之间不露异色,她自觉对政治了解颇深,但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绝境。   绝境。   事实上王翦并不认为不列颠陷入了绝境,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构想过不下十种被不列颠人打退的惨败方案,他每天都在推演阵局,意图将自己的赢面扩大再扩大,他在性格和为人处世上颇像萧何,但在行军布阵方面倒和韩信相似,虽然从年代来说,应该是这二者像他才对。   作为老将,王翦既有磨战的耐性,也有装满奇袭诡计的头脑,他步步为营,相对应的则是不列颠的步步败退。   姬越对于胜利并没有任何怀疑,她认为无论攻占什么地方,胜利都是最基本的,在胜利的基础上她需要考虑的是胜利的代价,胜利的成本,胜利所带来的一切,打仗的过程她其实很少关心。   无非是一个王朝的末路。   攻下不列颠王宫的那天,正值晋国的初夏,姬越难得提前一天将政务清零,带着张异泛舟湖上,初夏还不到用冰的时候,但姬越怕热着自己的小太史,在船上放了不少冰,没过一会儿,又让人呈上夏瓜来。   夏瓜是从天竺那边传进来的瓜果,往年姬越吃的都是香瓜,今年有人呈了夏瓜上来,姬越只尝了一次就喜欢上了,但不允许官员贵胄广泛种植夏瓜,觉得浪费土地,所以这东西在晋国还是颇为珍贵的。   夏瓜绿皮红瓤,黑籽遍布,唯有中间一块地方是干净无籽的,姬越用勺子挖了几块放在冰碗里推给张异,自己则不怎么在意地吃其他部分,她做得很顺手,张异的脸上没露出什么异状,耳朵却悄悄红了,看上去有一点可爱。   姬越伸手揉了揉他的耳朵,忽然说道:“昨天韩阙向朕提议,广开选秀,遴选良家子弟入宫为妃。”   张异怔愣片刻,低头道:“这、这是应当的。”   姬越的手从张异的耳朵摸到他的后颈,语气略低了一些,带着一点笑意,说道:“在这之前,未离可想要个名分?”   张异连姬越的笑意都没听出来,心中思绪万千,却也不敢延误回答,只低声说道:“臣不敢。”   姬越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漫不经心道:“朕推拒了,那些人没一个看得顺眼。”   张异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心里热热的,有一种快要爆开的喜悦,但是喜悦之中又透着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忧惧,他快三十岁了,陛下喜欢的容颜和身体,他还能维持几年呢?如果往后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靠近陛下,他又会如何呢?   一想,就有些走神了。   姬越倒是没看出来张异的情绪,喂了张异一块瓜,斜靠在船舱里,把他的手拉过来把玩。   张异的手很好看,修长的骨相,是个写字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倒是姬越自己是不常修指甲的,她用自己长了一截的指甲轻轻挠着张异的掌心,有些漫不经心,但整个人是一种很放松的姿态。   泛舟半日,到傍晚时下船,姬越原本是想换个口味在船上搞点事情的,但太放松了就睡了过去,只好把账留到晚上算。   没过多久,王翦大破不列颠的捷报就传了过来,姬越下旨嘉奖,同时将不列颠划成四个部分,史称平疆四郡。 第121章 全文完   不列颠被攻占, 日耳曼也就是时间问题了,西方的小国时常征战,战后最为重要的一项庆祝活动就是掠夺王室的财产, 瓜分王室的女人, 战败后的不列颠女王本拟在那之前自尽以保全王室体面,但她终究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对自己下手不免犹豫, 被丈夫带来的反叛军直接擒获。   反叛军自然不是反抗晋军的,相反, 这位前罗马皇子的女王丈夫在王翦大军全面登岛之后果断联络了自己的势力组成反叛军,对抗不列颠军队, 是头一号的不列颠奸, 擒获女王之后,也是这人亲手打开了王宫大门,王翦认为这个小伙子很有前途, 至少能封个侯, 然而姬越随后的封赏名单里并没有这个人,倒是给不列颠女王留了一条生路, 封她做了厉海侯,但不设实权。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西边的战事眼见快到了尽头, 毕竟姬越的目标一直都是那些人员密集的小国,至于那些人迹罕至的荒地, 最多大军路过时插旗示意, 这些地方连野人都不住, 晋军一旦动起来就是大批大批的钱粮, 占了也不值当,毕竟有人的地方才叫天下。   与此同时, 有一项更为重要的事务摆在了姬越的案头。   那支准备漂洋过海的水军。   姬越一直知道,人力是有限的,周朝分封有很大的弊端,但在实行之初却是用来控制大量土地的良策,只不过周朝以血脉宗室分封,她没有那么多宗室,也无法将自己未来的子孙流放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她一直实行的是封将制,而戚继光也很早就明白了自己的用途,这些年来,他厉兵秣马,如今西边战事将完,大量的兵力即将撤出战场,他也终于能够一展雄图。   自从登基以来,姬越一直就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见识过天地之广阔,帝王的野心空前膨胀,她知道人力有尽头,倘若有生之年无法将此事做成,这对她来说甚至不能算是遗憾,而是一种深恨。   戚继光承载着这样的帝王宏愿,带着七路水军,成千船只出发了,姬越亲手绘制的海图之外,每一路水军都配置有不列颠著名海盗作为引路人,根据其中一支海盗船队的说法,他们曾经去过一次那个富饶的新大陆,那里的人面容和晋人近似,皮肤黄黑,面容较为平实,也是黑发棕眼,很好辨认。   这无疑给船队增加了大量的信心。   七路水军从三道港口分别出发,沿着两条航线行驶,主力船队由戚继光率领,期间以浮海信号为联络,但还是难免死伤,每到这个时候,戚继光就会命人记下船只单号和遇难者军号名姓,有时遇到大的灾害,死伤船员较多时,他还会写下日志记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做得十分认真。   从戚继光这里开始,船员们渐渐都有了写日志的习惯。   晋国的文字普及做得已经相当好,尤其是军中,几乎每百人小队里就有二三十个真识字的,如果连那些只会认几个字,会写自己名字的在内,那基本上就没人不识字了。   船队离开的几年里,晋国没有发生大的天灾,年成有好有坏,但基本上都能维持在一个范围内,姬越需要费心思的地方也多了很多,除了那些外域之地需要人手,晋国内域的郡县也急需人才,大量的郡县适应了国子监出品的上官之后,再也无法忍受普通的官员指手画脚,年轻的官员几乎占据了朝廷半壁江山,但国子监官员每年就能毕业那么一丁点,姬越从不因为自己急需人才而降低考核难度,毕竟一旦放出去就要为一方土地负责任。   这几年最惹人瞩目的异界来客要数李白了,姬越真没有见过比李白更能折腾,也无论走到哪里去都能折腾出一番花样的人了,几乎李白走过的地方都吸引了大量文人前往,要是能题诗留名就更了不得,所以姬越后来也开发了李白的另外一项用途,她把李白抓回来封了个官,专门把他往那些穷乡僻壤去放,等到李白在那里住习惯了,心情好了写些酸诗,文人被带动了,去的人多了,这些地方也就发展起来了。   所以人才这种东西从没有不能用的,只看怎么用罢了。   又是一年春来到,时年二十六岁的晋帝姬越坐在宫殿里批阅奏章,昨夜她夜观金台,终于发觉在路线大偏移三次,绕弯无数次之后,戚继光的先锋船队已经距离那片新大陆不远,预计今日晚间就能到,四年了,虽然这份喜悦无法和其他人分享,但她还是很高兴。   隔着一片茫茫海域,姬越知道来往不易,早在戚继光出发前就大肆封赏了水军,准许他们携带家眷,戚继光本人更是得了一个望海侯的名位,虽然也没什么人羡慕,很多人私下里都觉得戚继光这一趟出去估计回不来了,但很少有人敢上书直谏,毕竟如今官场上的老人都比较惜命。   戚继光的船队除了携带大量生活物资和武器炮台之类,还带了各行各业的工匠,戚继光知道,他这趟出去和旁人不同,几乎等于封疆,他也是个有远大志向的人,胆大心细,光是准备工作就做了整整一年多,这几年海上漂泊,军中的日子都过得很苦,却没让这些人吃太多苦,因为他们的用途比军士大得多。   几年不见陆地,说不心慌是假的,尤其携带的物资正在不断减少,满打满算最多也就能再撑两年多了,毕竟海上很多遭遇是让人想不到的,物资船也丢了不少,能有这样的余剩已经是他精打细算的结果了,就算是这样,很多军士还是吃鱼吃到脸色发青。   天色渐渐暗沉,戚继光站在甲板上,抬头看向夜空,海上的夜色总是很美的,美中又带着一丝孤寂的冷,繁星挂夜,月色凄迷,也仿佛映照着他那颗茫然的心,就在这时,远远的从先锋船队那边传来几声炮鸣,戚继光的眼神顿时冷厉了起来,命人放下船只前往查探,这种情况之前有过几次,是撞上了海盗,鸣炮示威。   先锋船队那边则是一片狂喜,他们鸣炮不是为了示威,而是想要引起后头主力部队的注意,他们看到陆地了!   消息很快从先锋船队那边传到主力船队这边,戚继光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当即命令船队全速行驶,而这时先锋船队那边已经靠岸,大量的军士从船上奔跑出来,脚踏实地的感觉让每一个人都如获新生。   戚继光的船靠岸的时候,早他下船的那些军士都已经拿出了积存已久的烟花在放了,篝火点燃在海滩上,阵阵海风吹来,当真给人一种极为自由的感觉。   戚继光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得此新土,为吾皇贺!”   “——为吾皇贺!”   欢腾的喜悦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