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万元户》 作者:老胡十八   文案一:   女大学生林真在回城路上遭遇车祸,再醒来的时候,报纸糊的土墙,掉漆又缺口的搪瓷盆,还有一张泛黄的“五好战士”奖状……这,不是她大横山支教班学生季小牛家吗?   季小牛是班上最聪明也最可怜的孩子,父母死于建筑工地事故,姑姑远嫁音讯全无,唯一的亲人是一张照片——他那剑眉星目一脸正气的爷爷,堪比国民男神。   林真傻眼,她居然穿成了季小牛那早逝的奶奶林珍珍!   婚已经结了,崽崽也揣上了,为了不让自己未来孙子成为吃救济粮的孤儿,她只能好好跟他爷爷脱贫致富奔小康,争取早日成为万元户。   林真(林珍珍)摊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成了我班上学生的奶奶(微笑)。        文案二:   因为参军耽搁到二十六岁“高龄”的季渊明,被母亲以死相逼娶了个小媳妇儿。   小媳妇她白嫩嫩俏生生,两根辫子又黑又亮,是个高中毕业的文化人不说,还只有十九岁!这不胡闹嘛!   他只念过两年扫盲班,年纪又大,这不是让人家一朵鲜花插牛粪上嘛!他决定,下次探亲就帮小媳妇“脱离苦海”。   然而,小媳妇听说他要离婚,顿时暴跳如雷:“季渊明你不要你孙子了?不想做万元户了你?”   季渊明眸光一暗,万不万的不重要,小媳妇的意思是要……要跟他生崽崽,子孙满堂?   反正,白水沟的社员们发现,自从娶了小媳妇,老季家这日子是越过越红火,闷声不吭的忽然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   一句话简介:小媳妇的万元户之路   立意:自力更生,科技改变世界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真 ┃ 配角:小阔爱 ┃ 其它: 第1章 001 支教班   “边儿去,别吵你大娘。”说话的中年妇女,嘴唇一周全是火泡,都是让儿媳妇的病给急的。   林真躺得脑袋都扁平了,烦躁地翻身,报纸糊的土墙,被烟熏黑的房梁,以及墙上那泛黄的“五好战士”奖状……所有东西都在告诉她,她林真,穿越了。   林真本是2020年华国一名普通大学生,十九岁,据说母亲受不了大横山区的穷苦,生下她没满半岁就跑了,她和奶奶就靠父亲在小镇打零工过日子。后来父亲找了个镇上女人,很快有了自己新的家庭新的子女,没几年又在市里买了楼房,就这么把大山深处的女儿抛之脑后。   幸好林真很争气,学习成绩不错,说不上最顶尖的学霸,但至少能保持上游。本来她以为,只要自己上了大学,有了工作就能把奶奶接出大山,让腿脚不好的老人家能坐上轮椅,在城里想去哪儿去哪儿……谁知在高考前一天,继母打电话告诉她,前几天奶奶在上山砍柴的路上摔了一跤,等村里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仅仅是一个星期没见,便天人永隔。   这无异于是对她的致命一击,本来被学校重点培养冲刺985的苗子只考上省内一所普通专科,专业也是心灰意冷之下胡乱勾选的农林经济管理。   她浑浑噩噩过完大一一年,暑假期间被室友劝着来到大横山山区的清河县城关乡白水沟小学支教。虽然都属于大横山区,可大横山是一片横贯华国东西的广袤山脉群的总称,清河县在西,距离她的老家北山县也很远。   要说共同点,那就是穷。   整个白水沟小学一共72名小学生,其中71个是留守儿童,家里只有年迈多病的爷爷奶奶,四年级往上全都无心向学,只会抱着手机刷短视频,说到长大的理想,都是外出打工,进厂挣钱,当网红做直播……林真是真心觉着,时代变了,连孩子的理想都这么与时俱进了。   唯一让她觉着还没“与时俱进”的,是五年级一个叫季小牛的男孩子。   他就是那例外的第72名学生,他是孤儿。   父母死于建筑工地意外,姑姑远嫁杳无音讯,其他旁系亲戚只能给予一点可怜的物质帮助。可惜了了,那么好看又好学的孩子,要是换一个父母双全的家庭,这都是未来的“金凤凰”啊!   林真倒是没有惋惜,因为她在季小牛身上看见自己十八岁前的影子——那是一种绝不向命运屈服的倔强和勇敢,所以平时对他也十分照顾,经常上门家访,辅导作业。   当然,十二岁的季小牛有政府救济,每个月还有扶贫干部上门帮扶,他自己会洗衣会做饭,甚至会用推子理发……林真能帮上他的地方少之又少。   但一来二去,俩人亦师亦友。她发现季小牛总把“我爷爷怎么着怎么着”挂在嘴边,每次提起他爷爷都骄傲得像只小孔雀,俨然一副“我爷全世界最牛掰”的架势。   而他的爷爷,那位叫季渊明的“英雄”,其实只是一张黑白照片而已。剑眉星目,笔挺的军装大檐帽,一脸正气,在林真看来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可惜啊,这季渊明也是个苦命人,因为参军耽误到二十六七岁才结婚,婚后妻子身体不好,生下儿子没几天就去了,扔下一双儿女给他。但跟林真父亲的不负责任不一样,季渊明终生未娶,几年后为了给女儿治病,作为七十年代远近闻名的万元户他掏空了家底,更是在即将把儿女抚养成人那年,进城遇到扒手时见义勇为,被一辆路过小汽车撞死了。   因为他是退伍军人干部,为了照顾儿女拒绝了政府安排的工作,又是见义勇为牺牲的,当地政府把他树为典型,所以连带着季小牛也扛住压力,没被送进孤儿院。   七十年代的万元户啊,堪比五十年后的百万富翁,说掏空就掏空,林真对季渊明的敬佩之情是语言无法形容的,只能化为对季小牛的心疼和照顾,短短一个半月,师生二人感情越来越好。当然,让她更加心疼和感激季小牛的还是一天前发生的那件事。   一天前,正是炎炎夏日,每天流的汗能在皮肤上腻成泥卷子,林真腻了半月都快成泥人儿了。晚上十点半,趁着学生和村民都休息后,在临时宿舍里烧一盆热水洗澡。   然而,五分钟后,一声惊叫打破小村庄的宁静。就在她洗澡的宿舍后窗,有一双贪婪的眼睛不知道偷看了多久!   林真几乎是泥里水里摸爬滚大的,要是一般城市女孩早吓得六神无主了,她却非常冷静,报警。   可她忽略了小地方的人情,姗姗来迟的警察打算小事化了,偷窥她的人是白水沟村有名的光棍,只要他咬定不认,这事就只能当作一个误会。再说了,用本地村民的说法,“他不就是看了你一眼,又没少块肉,看把你娇贵得……”   对她没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实在没必要大动干戈。要是还闹,那就是这女娃娃得理不饶人哩!   况且,无凭无据,她说偷看就偷看?谁能证明?这不胡扯嘛!你个小女娃娃人看你干啥!村民们围在一起指指点点,她明明是受害者却仿佛成了嫌疑犯。   恰在此时,季小牛站出来指认老光棍,他沉迷于林真送的名著,一直看到十点四十才洗漱,出门倒洗脚水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老光棍不是让林真惊叫吓跑,而是被他用棍子打跑的。   果然,在老光棍后背找到对应的伤痕,人证物证俱全,警察只能把人押来,当场供认不讳,说这事是提前踩好点的,听说这个女大学生是无父无母的外地人,丢了也不会有人找,他才动了给自己“弄个媳妇儿”的想法。   林真后怕不已。   季小牛不仅救了她的命,还帮她讨回公道,自己却成了全村人的众矢之的。不说光棍家人对他祖宗十八代的问候,骂他“丢了你爷季渊明的脸”,就是村里其他人也觉着他胳膊肘往外拐,为个外地人,把自村人送进派出所,留下案底后全村人没脸。   为啥?   白水沟本就因为穷,姑娘只有嫁出去没有娶进来的,这几年男多女少,村里男人娶媳妇更难了。要是再出个“劳改犯”“臭流氓”的名声,剩下的未婚青年咋办?   季小牛的正义没有换来应有的尊重,反倒差点被赶出白水沟,林真却爱莫能助。毕竟,光棍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大学生住在宿舍里呢,谁知道他的家人会干出啥疯狂事来?   更何况,在闭塞的小山村,这种“桃色事件”都是有传播效应的,谁知道会不会有别的光棍效仿?   于是,带队老师借口大学快开学了,提前带大家连夜出逃。没成想天黑路滑,面包车冲下悬崖,林真只记得头骨碎裂时的剧痛和耳鼻涌出热血时的恐惧,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成了林珍珍。   是的,林珍珍,根据屋里摆设和那张“五好战士”上的“季渊明”三字,她居然穿成了季小牛的新婚奶奶林珍珍!   穿成谁不好啊,偏穿成他的短命奶奶。林真想了一天,依然没想明白,难道是为了让她报答小牛的救命之恩,上门来给他做奶奶吗?   林真,哦不,林珍珍叹口气,仰头对着“五好战士”发呆,季渊明老爷爷啊!   她脑海中没有原主的任何记忆,只记得从季小牛嘴里听来的零星,林珍珍嫁给季渊明后很快怀孕,季渊明因为工作繁忙,等他回来的时候闺女都能满地跑了,而等她再生儿子的时候,就难产去世了。跟季渊明要说感情吧,应该也没多少。   可季渊明能终生未娶,为病女舍弃万元户家底,这就是令她敬佩的品质。父亲身上,从未见过的品质。   所以,如果她老实交代,说她不是真正的林珍珍,应该……也没事吧?   然而,下一秒她就否定了这个馊主意。穿越这样怪力乱神的事,深受马克思唯物主义熏陶的五好战士怎么可能相信呢?就连她自个儿,直到现在也还迷糊着呢,搞不好还当她精神出问题,给送去电击治疗呢!   她烦躁的翻个身,刚要叹气,忽然听见“咯吱”一声,季老太进来,关切地问:“珍珍咋,来狗吵醒你了?”   大横山区常说“猫来穷狗来富”,很多农村人会给孩子取“来狗”这样的小名,应该是季家的孩子。   “没,我……”   话未说完,季老太已经把手放她脑门上,“倒是不烧了……”见她下意识躲开,还温声道:“甭害羞,娘虽然是你婆婆,可在我心里头啊你就是亲闺女!”   林珍珍看着她满嘴火泡,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这就是季渊明“老爷爷”的母亲……她的婆婆了。   恰好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老太太赶紧端来一碗奶白色的飘着米油的稀饭,“娘一直给你炖灶台上哩!”   林珍珍害怕自己“醒来”应付不了局面,这两天一直装睡,此时闻见米香味儿,嗓子眼都发干了,“谢谢。”   “慢点儿慢点儿,瞧你……”季老太心疼得很,半开玩笑地说:“你这小身板儿,老大明儿回来还当我饿着你呢!”   林珍珍一口白粥差点喷出来,季渊明老……老爷爷……啊呸呸呸,是她的“丈夫”明天要回来了? 第2章 002 季家人   “看把你高兴得……好好吃粥先。”季老太眼里的笑都快溢出来了,心里暗骂老三媳妇儿不是个东西,造谣老大两口子感情不好,你瞧瞧你瞧瞧,要感情不好能把小媳妇儿高兴成这样?   “信上也没说回来干啥,只说六月十五号开始动身,估摸着三天就能到家。”   林珍珍心里算了一下,那现在就是六月十七号,只不知道是哪一年。看奖状颁发时间是1970年,也不知道发了几年,家里没个日历啥的,她也不敢直接问现在是哪一年,搞不好让人当妖怪呢!   季老太跟随她的视线,骄傲得挺起干瘪的胸膛,“哎呀这首长亲手发的就是不一样,仨年了还这么新,这亮得呀……”她吧咂吧咂嘴,赶紧过去心疼的抚了抚,其实上头一点儿灰尘也没有。   现在是1973年6月17号!   林珍珍吸了口冷气,倒地身亡!   她以前在山区虽然也过过苦日子,可按奶奶的话说,二十一世纪的“苦日子”跟上世纪的“苦”可不一样,放六七十年代,那都是富裕人家的好日子哩!想吃米买米,想吃面买面,猪油清油只要有钱能当汤喝,计划经济时期可是有钱也没处买的啊!   林珍珍没少听奶奶讲那个年代的事儿,对那时候的物价啥的几乎倒背如流。要是早知道有穿越的一天,她一定央求奶奶多讲点儿!   “珍珍先在炕上躺躺,晚上让老三家的给你白粥里加半勺猪油,才香啊。”   话音方落,院里就传来“哎哟”一声,“那么稠的白粥还加猪油,还是半勺猪油,季老三你听见没?咱们大嫂这日子可是少奶奶,不得了哩!”   “放你娘的狗屎狐狸屁!你大嫂病了这几天一口水也没喝,好容易有胃口了给她补补,咋?就这你也要掐尖儿?她病得下不了炕的时候你咋不来替她,看把你酸的!”这几天她都急上火了。   林珍珍心内一突,看来妯娌不是省油灯啊。   以前在村里生活,啥样的酸言酸语没听过?她的脾气是村里有名的“小辣椒”,还真不怵这些泼妇,不爽都是正面刚回去,谁也别想舒服。   只不过现在刚穿越,不清楚人物关系和内外环境,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况且,老太太对她,似乎还挺护犊子。   没一会儿,随着“嘟嘟”的哨声,大门开开合合,院里又恢复平静。天太热,她实在躺不住了,确保没人就一骨碌爬起来,灵活得……哪有病人的样子。   她俏皮地吐吐舌头。季家院子很大,足有两百来平,一圈一人高的黄土墙围住六间土房,方方正正,坐北朝南。她住的是左数第二间,跟挨着她的右边两间一样,都是木板门,其他三间则是补丁布帘子。   她远远的看了一眼,发现左数第一间是公公婆婆的住处,其他一间堂屋一间厨房,还有一间小耳房放杂物。   院里收拾得很干净,黄泥地压得平平整整,沿着土墙种了几棵枣树,石榴树和桃树,跟她的老家很像,是典型的大横山区农家院,就连厨房里水瓮摆的位置也一模一样。   林真想奶奶了。   以前,她在县城上高中,每个周五回到家奶奶都早早把米饭蒸好,腌鱼煎好,还有一碗绿油油的青菜汤,配着奶奶做的豆豉,她能吃下三碗米饭!大横山区偏北,主食面食,但她却生了个南方胃,好吃米饭。   可惜啊,回家就有软糯糯米饭等着的日子,已经结束一年零两个月,整整382天了。   “大娘!”   “大娘你好了吗?”   一前一后跑进两个孩子,女孩探究地问:“大娘咋哭了呀?”   林珍珍赶紧抹去眼泪,“没事儿。”   “我明明看见了都!大娘就是哭鼻子啦,羞羞羞!”   因为继母生那俩爱告黑状的“弟弟妹妹”,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人类幼崽,闻言也懒得反驳,这种毛孩子特讨厌,你越否认她越揪着不放,到时候还得嗷嗷得全村都知道。   “猫蛋你烦不烦啊,大娘病还没好,别一天吵吵。”男孩倒是显得比较懂眼色,知道林珍珍不理人,自个儿踩小板凳上,伸长手从橱柜顶上摸出一个铁皮罐子。   季家橱柜是一个油漆斑驳的木头柜子,看着有些年头了,只有半人高,对六七岁小孩来说却是看不到顶的。   叫“猫蛋”的女孩顿时把嘴一撅:“好啊来狗,你居然偷糖!我这就去告奶,让奶打死你,你等着!”   来狗黑瘦的小脸上,两颊红坨坨分外显眼,只见他眼珠一动,“诶等等,我三勺你一勺。”   “不行,两勺!”   来狗把牙一咬,“成!”   于是,熟练地拿出两个大碗,掏出指甲盖儿大一把小铁勺,匀匀的,冒尖儿的盛了五次,但凡哪一次滑落一粒白糖粒,都得倒回去重新舀,四只眼睛比电子秤还精确,加开水,搅吧搅吧,呼哧下肚,一气呵成。   林珍珍目瞪狗呆。   看来,原主在这家里没啥存在感,连娃娃都敢当着她这“大人”的面偷.吃……还不给她分赃封口。   灌下两大碗白糖水,来狗抱住铁罐摇晃,确保糖面平整没有舀过的痕迹,才放回柜顶。猫蛋则蹲在灶前,手里玩着几根绿色的植物根茎,折成一段一段的,很像“项链”。   “大娘,我大伯明儿回来会给咱带好吃的吗?”   林珍珍低着头,“不知道。”   “那他会给你买花衬衫吗?”她见过村里在县高中上学的人穿过,可漂亮哩!   “不知道。”   猫蛋皱眉,“你咋一问三不知啊。”   林珍珍:“……”   但碎嘴子的猫蛋也有碎嘴子的好处,不用一个下午,林珍珍就知道整个季家的情况了:季家有三个儿子,老大季渊明在外当兵,听说已经提干成营长了;老二季世明,话少,老婆王丽芬,有啥好东西都往娘家搂(猫蛋说的),而来狗猫蛋就是他们的龙凤胎儿女,今年刚七岁;老三季宝明,初中文化,去年上公社农业学大寨时一眼相中曹粉仙,死磨硬泡给娶回家,结婚刚半年。   现在的当家人是季老头和季老太,老头爱抽旱烟,基本不说话,除非生气的时候(猫蛋说的)。   老太偏心眼(还是猫蛋说的),有啥好吃好喝的都紧着林珍珍……说到这儿,猫蛋“哼”一声,“大娘你咋猪大肠扶不起哩,我奶对你这么好,我要是你我都……”   “都啥?”珍珍更好奇的是,“你奶为啥对我好啊?”老二媳妇儿还是老太太的娘家外侄女呢,她这非亲非故的说不通啊。   猫蛋的眯缝眼瞬间瞪得牛大,“大娘你是不是病傻了呀?当然是喜欢你有文化啊!”   这还得从林珍珍的出身说起。   林家老两口原本有一儿一女,儿子十六岁被国.军抓壮丁,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发那点口粮压根不够塞牙缝。大冬天的实在饿得狠了,只能偷拿枪.械库的弹.药外出炸鱼,被发现后慌不择路跌进冰窟窿里——冻死了。   林家老两口大受打击,连带着闺女林丰收的婚事也无人问津,熬到快三十才招赘一个独眼男人胡来宝。   而上天似乎还挺眷顾林家老两口的,在独子死后三年,忽然又老蚌怀珠,生下了小闺女,取名珍珍,当真是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心头肉啊。   可惜林老太难产伤了身子,没熬到出月子人就没了,林老头勉力支撑到珍珍三岁,也没了。可怜的林家顿时只剩林丰收和林珍珍姐俩,二十出头的丰收是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珍珍,就连招赘来的胡来宝也不是“姐夫”,而是爹,把珍珍这小姨子当闺女疼。   自个儿都吃不饱的条件下,愣是咬牙将珍珍供到高中毕业。   十八岁的林珍珍不像别的乡下姑娘面黄肌瘦,她皮肤雪白雪白的,比刚剥壳的鸡蛋还嫩,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关键最让“婆婆”们喜欢的是那瘦而不柴、肥而不腻的身段,该有肉的地方一点儿也不含糊,该苗条的地方可着劲的细……就这样貌,在县高中时不知有多少干部子弟给她写信哩!   高中毕业回生产队劳动,还有男同学带着干部父母来提亲,听说只要她点头,保准能给她在县供销社和汽车站安排工作呢!当时在队上可造成不小的轰动,社员们都说林家要开始鸡犬升天了。   这小姑娘从小让姐姐姐夫保护得太好,啥都是“听姐的”“姐你做主吧”,谁知林丰收却是个务实的,做出让人大跌眼镜的决定——干部子弟提亲一律回绝。   作为女人,她太清楚林家这样穷得叮当响的“娘家”,在家境悬殊太大的婆家面前,不仅做不了珍珍的后盾,还有可能是她的拖累。   珍珍才十九岁,甚至都还没过十九岁生日,完全一副小女儿情态,去了干部家庭,能有好?她宁愿她嫁一个条件差些,但是能让她当家做主的!   而季渊明,就是计划内的最优选择。 第3章 003 又纯又欲   他虽然比珍珍大七岁,可样貌周正,风评极佳,又在部队提了干,是真正的“潜力股”。更何况,有他这么根正苗红的护着,别人也再不敢拿大哥的事儿戳珍珍脊梁骨,这就是一张护身符!   况且,大几岁嘛,知道疼人不是?   而季家这边呢,季老太当家一辈子,顺风顺水惯了,唯独在儿子婚事上栽跟头。老二是个榆木脑袋,比他爹还闷,她寻思着给说个知根知底的媳妇儿,最好是“女大三抱金砖”的,相互扶持着也能把日子过起来。   挑来挑去挑中自家外侄女,谁知婚前当侄女看着样样好,婚后成了儿媳妇却干啥啥不入眼,三锤打不出一个冷屁,只知道扶持娘家弟弟,动不动就往娘家跑。   她娘家可不就是季老太亲姐姐家?除了把肠子悔青老太太还能怎么着?总不能去跟亲姐吵吵吧!   终于到老三头上,还没等她擦亮眼睛打着灯笼找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这家伙去农业学大寨时跟隔壁村一姑娘看对眼,回来就闹着要说亲啦!   他看中的曹粉仙是啥人?比他自个儿还油嘴滑舌牙尖嘴利,一天只知道捯饬吃穿,挣工分还不如十二岁的孩子!   再加上只能挣妇女工分的老三,两口子就是这家里活脱脱的“累赘”,季老太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两口子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正在季老太气得心口疼的时候,有文化、乖巧漂亮且没有娘家拖累的林珍珍闯入她的视线。说实在的,村里这些面黄肌瘦目不识丁的姑娘,还真配不上她提了干的儿子,可这长得好的,还有文化的吧,一般娘家人都强势,说不定还有几个弟弟等着接济呢,她傻了才要!   林丰收和季老太一拍即合,也不要彩礼,唯一要求就是得对珍珍好,以后最好能随军,去城里单独过小日子……答应答应,季家通通答应。   于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季渊明,就被塞了这么个合他妈心意的小媳妇儿。   ***   弄清来龙去脉的林珍珍:“……”   敢情这原主就是个面人儿啊,婚姻大事都没有自个儿意见,听姐姐的,听婆婆的,反正这世上的人都会害她,只有婆婆和姐姐不会。   从外表到芯子,都是小白兔。   说曹操曹操到,季老太扛着出头回来了,“珍珍啊,你这病可不能吹风。”   “炕上热,出来透透气。”不仅人漂亮,声音也是甜甜的,自带少女的俏皮,你就说吧,季老太能不喜欢?   这才结婚一个月,她就疼得眼珠子似的。“来狗,去叫你三婶,让她赶紧家来做饭,给你大娘蒸个鸡蛋补补。”   来狗和猫蛋撒丫子就往门外跑,按照国际惯例,大娘肯定会分他们一半,不亏。   ***   曹粉仙撅着嘴,翻个白眼,“诶哟嫂子你们听见没,听见没,她躺尸我这干活的还得赶回去伺候她,这叫啥日子哟?”   几个年轻妇女纷纷附和,想到各自在婆家的不快,那都是一肚子的“苦水”要倒,村口彻底沦为她们的闲话中心。   但也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听她们说得越来越不像话,插嘴道:“你家不是你跟你二嫂轮流做饭嘛,单日子她,今儿双日子不就是你?”   有人见她神色尴尬,忙咂吧着嘴,“看来你婆婆疼你大嫂是真的。”蒸鸡蛋呀,那是多稀罕的好东西哪!家里有奶娃娃的还一定有得吃呢!   “对了,粉仙你还没告诉咱,你大伯哥一个月有多少津贴呢。”   “津贴是我公爹去领的,嘴巴跟锯嘴葫芦似的,这谁知道啊?”曹粉仙努努嘴,“反正肯定不会少于这个数。”   众人看着她那三根手指头,“呀”一声叫开,“我的个乖乖,一个月三十块,一年就三百六,你婆婆可真能哭穷啊!”   “就是,赶紧回去让她把土房子掀了,盖栋青砖大瓦房,让咱也稀罕稀罕……”   曹粉仙嘴角含笑,胸脯挺得贼高,傲气十足的离开村里的闲话中心。   “这是……”   院里,一个足有一米七八的大女人,正与她对上。女人留着一头男人样的短发,肤色黝黑,双颊的高原红里又生出黄黑斑块,眼睛却十分有神。   大伯哥和大嫂结婚的时候,曹粉仙见过,她想起来了,忙堆出一张笑脸:“哎哟,大姐来了,快屋里坐。”   林丰收爽朗的笑笑,“不用,我来跟珍珍说两句话就走,家里还有活。”   曹粉仙见她大手拎着网兜,里头有一只黑脚黑冠的母鸡正有气无力的挣扎着,还有几个带着新鲜红泥土的土豆,立马笑得更真诚了,一个劲拉她进屋坐,又是倒水又是聊闲,林丰收也倒不扭捏,直接说明来意。   “今早听说珍珍病了,我抽空来看看。这丫头就是不让人省心,多亏你们妯娌担待她。”   “担待担待,大嫂这场感冒躺了两天,我们啥也不舍得让她做,这不我还提前下工给她蒸鸡蛋哩!”就差在脑门上写“华国好妯娌”了。   林丰收正要说话,忽然眼睛一亮,快步走到门口,在来人肩上拍了一把,“死丫头跑哪儿去了,让我好等。”   林珍珍一愣,原主一点儿记忆也没给她留下。   “傻了吧唧,连姐都不会叫了?”林丰收颠了颠网兜,“这你姐夫让送来的,新刨的土豆。”   “他大姨姐来就来呗,还带啥东西。”季老太也进来了,土豆不算啥稀罕货,她可以收下,可乌鸡却不能要,看大小正是下蛋的蛋鸡,能换一大家子每个月的柴米油盐呢。   林丰收也不理呆头鹅珍珍,跟老太太手挽手亲亲热热的进了堂屋,说起客套话来,大意她也不知道珍珍病了,今早刚听说就从地里赶来,乌鸡给她补身子。自从妹妹结婚后,她也是第一次来看她,怪想得紧。   在她自个儿孩子出生前,珍珍跟她几乎是一个被窝里捂大的,后来哪怕是有了儿女,儿女们也知道要让着小姨,要护着小姨。   呆头鹅·珍珍回房,悄悄在心里梳理了一遍原主和姐姐的关系,以防露馅儿。唉,别人的穿越都能有原主记忆,哪怕没记忆,那也是穿书,知道剧情发展和人物关系,她倒好——一无所知!   她不是真呆,而是不敢开口,万一说话方式语气啥的不像原主怎么办?   鬼知道那个面人珍平时都怎么跟她姐说话的。   林真越想越沮丧,本来失去相依为命的奶奶已经够让她难过的,现在还要应付这些不属于她的局面,真的……真的好气喔!   然而,就这么一瞥,看见镜子里那张粉白小脸时,她的气又轻了。上辈子的她长得普普通通,常年坐姿不良,眼睛早早近视,度数越戴越高,一双眼睛早就没了少女的清澈……而镜子里这双,黑多白少,水亮,灵动。   眼下两道卧蚕恰到好处,衬得皮肤白净通透。   脸上的婴儿肥又嫩又滑,让她也忍不住捏了捏,她所在的年代热炒的“少女感”不就是这样的吗?可关键吧,她脸蛋少女也就罢了,身材却超有料,这几天睡觉的时候就发现了,胸前胀鼓鼓,腰肢却很细,腿看着也挺直……让她想起微博上热炒的一个词。   又纯又欲。   她以前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词,可真生自个儿身上了,她也没回炉重造的机会,只能接受,并慢慢喜欢上吧。   “咋,还真病傻了?看把脸都捏红了。”林丰收不知何时进来,心疼的摸了摸她脸颊,这孩子皮子嫩着呢,轻轻碰一下就红。   不知道为什么,冒牌林珍珍特别怵林丰收,可能是她的语调富含了太多温情,也可能是她的眼神太过明亮。她只是低着头,“嗯”一声。   好在林丰收已经习惯她这小兔子似的脾气,在屋里打量一圈,看墙壁报纸是新糊的,炕上被褥也是陪嫁来的,炕桌还散发着木头的清香,窗户上挂着这家里独一份的窗帘,颇为满意。   “得,我当初没看错人,你婆婆人好,也明理,以后啊只要跟渊明把日子过起来,不愁。”   “说你呢,低着头干啥,结了婚可不能再装鹌鹑了。”林丰收像对待小朋友似的拍拍她脑袋,“喏,这是你的卫生带,结婚那天嫌晦气没带过来,你这几天用谁的?”   林珍珍看着两条土黄色的碎布头一样的东西,知道是这年代的女性.用品,奶奶跟她说过的。可让她吃惊的是,听林丰收意思,她的例假本该已经来了?   可她穿过来四天了,没有任何要来例假的征兆啊!   “咋,还没来?”   珍珍赶紧点头,她心里有个不祥的预感。   虽然上辈子是没谈过恋爱,可基本的生理常识都知道,正常女性例假一般比较准时,如果过期不来……再加上她的已婚身份,结合季小牛说过的他还有个姑姑是爷奶结婚第一年出生的……   倒是林丰收反应很快,“莫非是有了?”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意外。 第4章 004 有了   她本就是大嗓门,又惊又喜之下,声音更是大得出奇,听墙角的来狗猫蛋立马跳起来,“我大娘有啦!有啦!”   “啥有了?”季老太从厨房里探出脑袋。   猫蛋蹦蹦跳跳,比谁都高兴,“奶,我大娘有啦!”她只隐约知道那意思,反正甭管谁有,都是这家里的喜事,有喜事就有他们吃的。   季老太先是一愣,忽而大喜,扔下手里正在摘的嫩葱,冲进大房,“真有了?哎哟我的个乖乖,这才结婚就有了,真是咱老季家福气!”   林丰收也应和道:“可不是,这年轻身子骨就是好。”她二十九岁才结婚,怀孕难不说,单生那一关就差点去了老命,而那些小媳妇们,哪个不是生龙活虎几天就下地的?每当看着别人家干活热火朝天她却只能躺炕上唉声叹气,革命本钱不能丢哟!   她啊,还真希望妹妹早点生孩子。   林珍珍被她们一左一右的夹着,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母胎单身十九年居然当妈?反正她是傻眼了。   当然,季老太和林丰收也不需要她说什么有什么反应,急冲冲忙着要给她杀鸡炖鸡汤,蒸鸡蛋再有营养能比得过乌鸡汤和鸡肉?反正她男人寄回来的津贴足够她吃香喝辣,不就一只鸡嘛。   灶房里,闻着一阵浓似一阵的鸡蛋香,曹粉仙的嘴巴却苦得吃了黄连一样,这人长得好也就罢了,婆婆偏心眼也就算了,居然连怀孕也这么顺利这么快!她都结婚半年了还没个动静,你说她能不郁闷?   呸!她连鸡蛋味儿都尝不上,人家却连鸡蛋都不稀罕了!   人比人气死人,越想越气人,曹粉仙索性把火钳一扔,跑了。   ***   而跟她一样气得七窍生烟的,还有一墙之隔的季六家。   季家在白水沟是大姓人家,本是同一对老祖宗发的芽,住的也近。季家隔壁住的季六家的爷爷的爷爷,跟季渊明的爷爷的爷爷是一母同胞亲兄弟,奈何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不说以前陈芝麻烂谷子的摩擦,现在最大的仇就在季渊明身上。当年兄弟俩一起去验兵,俩人身高外形条件差不多,偏偏初中毕业的季六没验上,反倒是只上到小学二年级的文盲季渊明验上了!   你说季六一家子能不气死?尤其是季六他娘,气得在炕上躺了半个月,总觉着是季渊明家走了后门,顶替了她儿子的名额!六十年代去当兵,那是何等的光荣,何等的好前途。   再加季渊明这几年在部队上立过一次三等功,两次二等功,还提了干,几乎每半年就有部队发来的奖状和奖章,整个公社为之轰动,季六娘没被气死简直是人间奇迹。   老婆子只顾着气,却也不想想,他们家季六也不差,顶替了他爹在链条厂的工作,人又会来事儿,短短十年从一名普通的车间工人干到了车间主任,能力有目共睹。   当然,唯一让她高兴的是儿媳妇肚皮争气,结婚六年抱上三个大小子,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哎哟粉仙,你大嫂真有了?”季六娘抱着胖乎乎的小老三,躲墙根下问,鬼知道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听错了呀。   曹粉仙知道两家人恩怨,可耐不住嘴馋啊,这老婆子经常三瓜俩枣的收买她,“谁知道啊,毕竟也才结婚几天,说不定……”   季六娘就喜欢听这种酸话,两只三角眼贼亮,赶紧接茬道:“我听说啊,白羊生产队有个小媳妇儿,才结婚俩月,就有仨月的肚子,你说奇怪不奇怪?”   曹粉仙刚想接口,“啪”一声,季六娘脸上就挨了一个大耳刮子。偏偏打她的不是别人,是她最疼爱的宝贝小老三!只能嘶着冷气,乖乖送回屋里喂奶,“肯定是饿了,让你娘不好好吃饭,白长了对奶.子!”   季六媳妇是他在链条厂自由恋爱的,又瘦又干瘪,三个孩子没能喝几口奶,老婆子一直看不上哩!想到隔壁季渊明的小媳妇,她就酸得牙痒痒,那身条,那对“粮袋”,一看就是好生养,奶水好的!   当然,季老太现在忙着伺候珍珍,可没空搭理她们。老二媳妇家来,帮着打下手,一会儿就炖出一大锅香喷喷的鸡肉,一大海碗的小葱炒鸡蛋,还有一盆管饱的红薯叶子苞谷稀饭。大家围坐一桌,把珍珍当大熊猫似的伺候着,又是盛汤,又是夹鸡蛋,好不热闹。   “赶明儿渊明家来,不知道得高兴成啥样。”   就连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季老头,也跟着“嗯嗯”点头,别人跟渊明一样大的,孩子都能上二三年级了,他们愁了这么久,可终于有盼头咯。   大家七嘴八舌,林珍珍心情复杂。本来,她还想着找个理由跟季渊明离婚,还有一件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事,可现在……有了季小牛的姑姑,很快就会有季小牛的爸爸,然后季小牛……天哪!   面对受自己牵连的季小牛,她不仅帮不了他,还要让他没法来到这个世界吗?季小牛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林珍珍的烦躁达到了极限,也不知道是白天吹了冷风,还是病后体虚吃的鸡肉不消化,很快胃里翻江倒海,“哇”一声吐出来。   季老太又惊又喜,愈发笃定她就是有身孕了,难怪这几天懒懒的不想动弹,原来是孩子刚上身的反应!她自然更不放心她一小姑娘,当晚就卷卷铺盖搬来珍珍这儿,夜里端茶倒水时刻警醒着,就差给珍珍倒尿壶了。   曹粉仙躲房里,冷哼一声,“可惜了了那么多好东西。”她一晚就只尝到两块拇指大的鸡肉,现在牙缝里还卡着一丝丝肉,用舌头顶啊顶的,仿佛嘴里都有了鸡肉味儿。   “喂,季宝明你听听,你娘这心眼子是不是都偏到胳肢窝去了?”   季宝明翻个身,“哎呀大嫂这不怀孕了嘛,你计较个啥。”   “会下蛋了不起啊,等生下来再嘚瑟!”   季宝明一把搂住老婆,嬉皮笑脸道:“那咱也怀一个,你也下个蛋,最好是金蛋……”说着,室内只剩粗重的呼吸声和衣物摩擦声。   ***   然而,接下来几天,季渊明并未如大家期待的回家。最失望的莫过于来狗猫蛋,他们心心念念的“好吃的”泡汤了,林珍珍可就高兴坏了!   不回来好,最好是三五年回一次,一次待几小时,省得她露馅儿。反正,她已经想好了,在现代社会已经无牵无挂,回不回去无所谓,在这儿至少她能保住孩子,给季小牛一个完整的、幸福的童年,就当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于是,季家人发现,原本还担心大嫂哭天抹泪闹委屈呢,谁知她吃嘛嘛香,一个月不到居然长胖了一丢丢,脸色白得透出珠光,真真对得上“珠圆玉润”!   “看来啊,还是得怀上孩子,才能死心塌地过日子。”季老太梳着所剩不多的头发,对老头子说。   季老头吧咂一口旱烟,“嗯。”   “她安心过日子,咱也不能委屈人,明儿我让老大媳妇带她上公社,想吃啥买点儿。”他们有渊明寄回家的全国粮票糖票肥皂票,平时都舍不得用,攒了不老少哩!   “老大没能家来,确实委屈她了。”老头子瞥一眼老婆子,对这样的临时变故他们习以为常,部队的事儿是机密,啥时候去哪儿执行任务都是临时通知的,个人利益绝对服从集体利益、国家利益。   大横山区的六月份,黄土地上热得能冒烟,有树的地方却十分凉爽,林珍珍像只大熊猫似的,坐大石头上乘凉。村里进进出出的大姑娘小媳妇谁不羡慕?要是再给她摆个果盘儿,安排俩捶腿丫头,不就是活脱脱的少奶奶了嘛!   她不知道的是,最近她可是白水沟生产队的风云人物,女人们背地里叫,让孩子们听见,一传十十传百,现在一说“珍奶奶”,大家都知道就是她哩!   这不,她在石头上坐得屁股都扁了,正百无聊赖呢,忽然听见有人喊:“珍奶奶,来狗他奶叫你。”   林珍珍一愣,她在村里辈分这么高的吗?八.九岁的孩子都是她孙子辈的啦?   其他人见她一脸纯(懵)真(逼),憋笑都快憋坏了。   珍珍带着疑惑回到家里,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小心的跨过门槛,“当心啊,害喜可闹人哩,你要吃不惯家里伙食,就去供销社看看,买点儿小零嘴啊。”   林珍珍在村口大石头当了一个月的“珍奶奶”,没少听人聊天,知道他们家现在的伙食已经是村里的头一份啦,虽然也没肉吃,但至少苞谷馍和红薯叶子饭是管饱的,隔三差五也能给她开个小灶,蒸个鸡蛋啥的。偶尔听说她想吃米饭,也会给蒸两碗香喷喷的白米,妯娌们都只有羡慕的份。   她真心实意感激道:“谢谢,我吃得惯。”   那声“妈”或者“娘”,她始终叫不出口。   因为,这样称谓的人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 第5章 005 北山行   季老太也不跟她拿礼,递过一沓纸币和票据,“来,让你妯娌陪你去。”   “丽芬明儿别上工了,先陪你大嫂去一趟公社,下午回来割十斤牛草。”十斤牛草也能算工分,只是分值低一点而已,但聊胜于无。   二房屋里立马有人答应:“好嘞娘!”   三房曹粉仙气得肚子疼,她也是新媳妇,也年轻,凭啥别人上街她劳动,凭啥别人吃肉她连汤也喝不上一口,这不公平!不行,她得表达她的不满,不然这家里还有人拿她当人看吗?   “哎哟娘,哎哟季宝明我肚子疼,哎哟——”   其他人听见声响过来,见她疼得直不了腰,只能抱着肚子在炕上弯成虾米,都挺着急的,季宝明当即闹着要送她去卫生所。   “等等。”季老太见过的世面多,倒是不慌,“恶心不?”   “不。”   “窜稀没?”   “没……没。”   “肚子胀气不?今儿放屁没?”   曹粉仙终究是才嫁来半年的新媳妇,被当着这么多人面问放没放屁,顿时羞红了脸,吭吭哧哧说不出话。季宝明立马大声道:“放,放得可臭可响嘞!跟敲锣似的,就在被窝里……哎哟你掐我干啥?”   曹粉仙的脸彻底红成了大西瓜。   其他人憋笑也挺难受的,尤其林珍珍,她觉着季老三两口子绝配!   季老太让曹粉仙拙劣的演技给气笑了,这样又馋又懒的媳妇儿,要不是老三不争气,就是倒贴钱送她也不要,呸!   她咬牙切齿警告:“你大嫂是去有事儿,没事你别去添乱。”   “那二嫂咋能去?”   王丽芬缩了缩脖子,讷讷道:“那……那要不就……让大嫂一个人去吧,我上工……”   她在家里几乎不怎么说话,一下子蹦出这么多字,怪难为情。   来狗猫蛋对视一眼,两双小眼睛立马达成共识:“好!我妈上工,让我们陪大娘去叭,我们保证不花一分钱,不用大娘背,好不好呀大娘?”   都到这份上了,林珍珍还能怎么说?她确实不认路,得有人陪同,大横山区地形复杂,黄土坡上沟壑纵横,走错了一条沟,或许就去到几公里外的地方。   回房后,她忽然想起来,去公社得有钱,而她现在除了婆婆给的……居然一分钱也没有!要知道,她在初中就是能打假期工周末工挣生活费的人了,每个月还能给村里的奶奶买米买油,没钱就没安全感呐!   她只能凭经验,把屋里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炕尾箱子里的一本《高二数学》里找到十八块五毛,又从一本红《语录》里找到十三块七毛,最后还从《新华字典》里找到八块八……好家伙,原主居然有四十块私房钱!   这个惊喜让林珍珍立马就不丧了,这可是四十块呐!用奶奶的话说,够娶媳妇儿带办酒席的啦!   看来,原主还没傻到家,藏的都是来狗猫蛋不会感兴趣的书,家里其他人都是文盲,更不会想到来翻书。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应该是娘家姐姐给她的压箱底钱。   她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林丰收那张黝黑苍老的脸,明明才四十出头,却比五十出头的季老太还沧桑。本身就长得偏男性化,找的姐夫还是个独眼龙,这在村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珍珍只觉着,四十块钱烫手极了。   ***   白水沟村位于城关公社的西边,一大二小天刚亮出发,翻山越岭三个多小时,很快热成狗。   来狗猫蛋明显是走惯了的,跑一段等等大娘,再跑一段再等等,除了脸蛋红扑扑的,气不喘心不跳。   林珍珍就不一样了,她老家虽然也在大横山区,可离镇子近,走路也就半小时,更何况她六年级已经有自行车骑了……跟这比起来,念书的苦,那都不算苦。   等看见平整的道路和低矮的砖瓦房,她的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吃冰工厂巧乐兹!吃三色雪糕!吃可爱多!   “大娘你想吃冰棍儿吗?”来狗不是来狗,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珍珍咽了口口水,“嗯。”   猫蛋立马蹦跶起来:“大娘你在这儿歇着,别累坏小弟弟,我去买我去买,三根对吧?你要糖的还是盐的?”“三”字咬得特清楚。   这时候肯定吃盐水冰棍儿解渴,可也不知道是怀孕了还是怎么回事,珍珍就想吃甜的。她不清楚具体这种小东西的物价,递过去两角钱,“先去问问,不够再回来拿。”   猫蛋刚要说话,来狗瞪她一眼,“够了,大娘你就妥妥的在这儿等着,甜丝丝的冰棍儿马上来!”   林珍珍让他店小二式的语调逗笑了,这兄妹俩真是一肚子鬼点子,干啥都能一唱一和。这不,连买的冰棍儿,也是两大一小,他俩的一模一样长和粗,是普通糖水大冰棍儿,“大娘你的别看小,是奶油冰棍儿,奶油有营养,吃了小弟弟能白白胖胖哩!”   林珍珍:“……”   不过,这丑丑的东西吃进嘴里,又香又甜,她也学着他们,用舌头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舔吧,能让她从嘴巴凉爽到胃里再到头发丝儿!她想起奶奶说的,能每天吃上一根冰棍儿是这年代孩子的最大心愿。   想到奶奶,她胸膛那颗心跳得更快了,三两下嚼吧完冰棍儿,“走,咱们到处转转。”   来狗猫蛋虽然是二房的,可家里没人管,他们从小就跟着三叔东跑西窜,明明爹娘都是锯嘴葫芦,偏跟季老三学得油嘴滑舌。这不,对于村里孩子来说陌生的公社他们熟得就像自家菜园子,供销社在哪儿,卖些啥,哪个售货员态度好说几句好话能多得一颗糖,菜市场在哪儿,肉联厂在哪儿,每天几点开门……当然,农村人可吃不起肉。   吃完乌鸡,珍珍早馋猪肉了。可她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林珍珍,不能仗着肚子享受超过季家能力的东西。那刚卸下来的猪肉啊,瘦的红通通,肥的白花花,那肝儿腰花啥的,还冒着热气呢!   三个人在肉摊子边上站了会儿,最后又咽着口水离开。   这时候不允许摆摊设点,衣食住行一切用品实行计划供应,说“转转”其实也没啥好逛的,就供销社过一圈眼瘾,称二两水果糖和陈皮,还不够一把抓的,又给家里打上半斤米醋二斤清油。猫蛋想要一根红头绳,来狗想要做弹弓的橡胶条,珍珍都没舍得买。   她兜里的钱,有大用处。   ***   “咋?珍珍你要去哪儿来着?”季老太以为自个儿听岔了,下意识掏了掏耳朵。   “去北山。”北山县是大横山区另一个县,因为靠北,距离清河县二三百公里,季老太从来只听人说,还没去过。   “那么远去干啥呀?”   林珍珍面不改色:“那天上公社遇到我一同学亲戚,说我高中同学在北山县广播站当干事,原本三个月前曾写信让我过去看看,她们广播站还缺人,要合适的话……”   季老太眼睛一亮,“广播站是干啥的?”反正一听就是吃公家饭的地方,“给各村各寨做广播读日报,这敢情好!我以前就听人说你普通话讲得好,还在啥广播站当播音员?”   原主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本该是县高中的文艺骨干,但因性格内向,不爱出风头,除非老师硬压任务,不然就是小鹌鹑一只。跟诗朗诵和报幕主持比起来,校广播站不用露脸,还能收获同学的喜爱,她一干就是三年,林丰收没少跟人“炫耀”。   幸好,她给歪打正着了!   为了让他们放心,珍珍还把广播站“同学”的名字、联系地址告诉他们,反正都是大横山地区,不会丢。最主要吧,公婆对她这个高中生放心,去一趟没面上也无妨,要面上了那就是多了份工作,到时候老季家祖坟都得冒青烟哩!   要他们说,这事甭管成不成都得给老大说一声,让他知道他媳妇儿可不是一般人。   谢绝了季家人安排的陪同,珍珍激动得当天晚上收拾好行李,想到即将要见的人,一颗心恨不得从胸膛跳出来,迷迷瞪瞪天不亮就出发。听说过了头三月,肚子就会吹气球似的大起来,到时候出行不便,想“摆脱”季家人的陪同就没这么顺利了,她得抓紧时间把正事办掉。   所有人都支持她的北山行,季老二帮她从生产队开了介绍信,王丽芬给她蒸了十个玉米馍两个水煮蛋,就连曹粉仙也给她行军水壶里灌满一壶开水……这时候,家里能多一个吃供应粮的,都是所有人的造化!   先到公社搭拖拉机上清河县县城,再买班车票到北山县,正好两县之间每天发两班,她赶上下午班,一点钟出发,六点钟准时到达北山。   北山县,林珍珍上辈子来过两次,一次是小学六年级那年的大年初二,奶奶的娘家侄子来接奶奶回娘家,她跟着去过一次,舅爷爷还给了她一百块压岁钱。那是2012年,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得到整整一百块压岁钱,那张红色票子被她压枕头下三年多,舍不得花。   第二次,是奶奶逝世后,她名义上的“父亲”没有露面,奶奶娘家侄子接到消息来把奶奶的骨灰带回北山县……落叶归根,是老人家一辈子的心愿。 第6章 006 杨蕙兰   林奶奶原名杨蕙兰,生于1958年,杨家祖上曾是北山县有名的大地.主,所以可想而知她出生得有多么“生不逢时”,可以说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幼年丧母,作为家里的长女拉扯弟妹,十七岁被定亲给林真的爷爷,林跃进。   可惜啊,林跃进家不仅穷得叮当响,还有祖传的家暴技能,喝醉了打老婆,清醒着打老婆,心情不好打老婆,外头受气不敢跟人怼回家关起门来打老婆……也不知是挨打太多伤了身子还是怎么着,婚后八年杨蕙兰都没怀孕,林家终于熬不住了,从堂兄那里过继来一个儿子——就是后来林真的父亲。   没几年林跃进病死,杨蕙兰一个人把养子拉扯大,给他娶了媳妇儿,后来媳妇儿跑了,她又一个人拉扯大林真……直到高中毕业。   每每想到奶奶的一生,林真都会掉眼泪,都说好人有好报,老天爷一定是瞎了眼,明明奶奶做了这么多好事,却一天好日子没来得及过!   所以,上天给了她回到1973年的机会,她不仅要避免季小牛成为孤儿,还要避免奶奶一生的悲剧。   这一次,换她来保护她,爱惜她。   穿越来两个月,她一直在观察环境,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社会环境,跟奶奶说的都一模一样,可以肯定,这个世界就是上辈子她生活的世界,只不过早了五十年。   这不,按着记忆里的印象,她在县城班车站下车后,往北边的县广播站找去。紧赶慢赶正好赶上广播站下班,几个穿深蓝色解放装和干部服的人往外走,“同志你好,能不能麻烦帮我叫一下贵单位的杨立邦同志。”   一群人顿住,为首的年轻人一愣,大家看他表情诧异,倒是都笑了:“立邦啊,找你的。”   林珍珍这才发现,这男人身材瘦小,一副黑边框眼镜显得特别老陈,很容易淹没在人海里,可五官跟奶奶却是非常像的,她差点喊出一声“舅爷”来。   杨立邦是杨蕙兰的堂哥,因为他的奶奶是杨地.主的小老婆,听说还是被迫为妾的,斗.地.主分田地那年态度最诚恳,革命斗志最强烈,倒是比杨蕙兰这正房老婆的后人过得轻松些,前几年积极倡导编写地方志,发展当地百废待兴的文化事业,得了上级夸赞,现在北山县广播站当干事。   虽然没啥实权,但比一般“黑.五.类”幸运的也不是一星半点。   林珍珍记得,这位“舅爷”后来还当上了地方广播台的播音员,没几年调省电视台主持过一个很受欢迎的社会新闻类节目,可惜后来因为什么事辞职回老家了。可以说,在她稚嫩的童年时光里,这位传说中的舅爷就是她所听说过的最厉害的大人物。   所以,她一直有个梦想。   珍珍摇摇头,甩开思绪,上辈子两次接奶奶回娘家的,都是杨立邦的儿子,足以见他人品。   果然,杨立邦虽然不认识她,但还是客气的点点头:“同志你好,请问你找我什么事?”其他人都知趣的各回各家了。   “舅……你好,你能带我去找一下杨蕙兰吗?”小女同志小声的,红着眼,几乎是在祈求。   “你找蕙兰?”杨立邦愣了愣,“你认识蕙兰?”   林珍珍只是笑着点点头,不敢说话,怕说多错多。因为这时候的杨蕙兰只是一个在家围着灶台打转的十四岁少女,不识字,几乎也没出过门。   杨立邦转身就往门房旁停自行车的地方走,“我看着你眼生,小女同志你不是北山县人吧?”   “对,我清河县的,我叫林珍珍,今年十九岁,家住清河县城关公社白水沟生产队,刚从清河高中毕业。”   杨立邦见她交待得挺清楚,还把介绍信接过来细细的看了看,第一印象就挺不错的。“会骑自行车吧?”   林珍珍赶紧点头,跨上他推过来的飞鸽牌自行车。双脚一蹬,扶着龙头,整个人就出去了,这种畅快的机械移动她在闭塞的白水沟是体会不到的。   珍珍对这位舅爷非常有好感,一路上问东问西。其实奶奶家……哦不,杨蕙兰家离北山县城不远,骑车二十分钟就到,家里姐弟三人,蕙兰作为长姐,不仅要下地挣工分,还得伺候一双弟妹。他们到的时候,正赶上下工,大家三五成群的往村口涌,唯独一个瘦弱的身影却背道而驰。   “蕙兰!”杨立邦喊了一声。   少女抬头,顿时眼睛一亮,“呀,哥你咋家来了?”   杨立邦温和的笑笑,“我给你带了个朋友来,她指明要找你哩。”   林珍珍原本以为见到奶奶,尤其是少女版的一切悲剧都还来得及阻止的奶奶,她有一肚子的话会说,就像以前每个星期五回家那天,她都叽叽喳喳把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倒豆子似的同她分享……可真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她哽咽了。   杨蕙兰穿着一身缀满补丁的解放装,光着脚板儿,露出来一截土黑色的小腿,脖子以上包括脸蛋也是一样的土黑,唯独眼睛是亮晶晶的葡萄,又圆又大。   原来,这就是没嫁给家暴男,没给别人养儿子养孙女,没被推进殡仪馆化成灰的奶奶啊!   林珍珍再也忍不住,扑进“奶奶”怀里,放声大哭。   奶奶,我实在是太想你了,想你的笑,想你的唠叨,想你做的一衣一饭。   十四岁的蕙兰被一十九岁的大姑娘抱着哭,也傻眼了,而且她没听错的话,这位姐姐居然叫她“奶奶”?!   “同……同志,你……”   林珍珍只顾着发泄自己的委屈,像个孩子似的把头埋她胸口,“我不是同志,我叫林真。”   “林珍……你的名字真好听呀。”   林珍珍这才抬头,泪眼婆娑,“这还是你取的呢。”父亲只管生不管养,她直到上学前班才有名字。   “啥?你说啥,我没听清。”蕙兰看着她,又忍不住痴痴道:“姐姐你,你可真漂亮呀。”   林珍珍破涕为笑,“你也很漂亮。”这是真话,年轻时候吃多了苦,一黑毁所有,可中老年后不经常晒太阳,白过来后能看出来是个骨相美人。   杨蕙兰还是第一次被人夸漂亮,红着脸说不出话,只盯着脚尖,半晌后又小声试探:“我觉着……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嗯呐,我也是,所以我就来找你啦!”   杨蕙兰没想到,这个漂亮姐姐居然这么直白,这么……让她小心脏乱跳,结结巴巴道:“姐……我……”   林珍珍紧紧挽着她的胳膊,斩钉截铁:“直接叫我真真吧。”   蕙兰很意外,“我……可以吗?”   她因为成分问题,一家子在生产队是最底层最让人看不起的,忆苦思甜大会她都要代表一家子上台挨批,村里无论大小她都得主动喊人打招呼。在家里,她也是最受气的,连对弟弟妹妹也不敢直呼其名,都是“二弟”“三妹”这样。   林珍珍知道这些,所以更心疼了,“对,我们将来会成为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亲人。”   杨蕙兰不懂,当然,也不用她懂,这个叫“真真”的小姐姐跟她回家,不让她上自留地干活了。   杨父正在院里抽旱烟,烟叶黑漆漆的,味儿也特别冲,明显跟季老头抽的不是一个档次。看见蕙兰回来这么早他刚想骂娘,杨立邦主动说:“六叔,这是我们单位新来的同事,这几天来咱们村考察,就让她跟蕙兰住吧。”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小女同志那双惊喜和悲痛交织的眼睛,仿佛蕙兰是她上辈子的亲人一般,他就主动替她圆谎了。   蕙兰啊,实在是太苦了。   杨父立马起身,站得笔直,喜笑颜开:“好嘞好嘞,广播站的同志,你们传达的主席精神和思想我们每天都在认真学习,争取早日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蕙兰还愣着干啥,赶紧给这位小同志收拾炕啊,还有把昨儿那半斤苞谷面蒸上。”反正饿谁都行就是不能饿了主席思想的传达使者。   杨立邦虽然跟这位隔了三代的“叔叔”没好感,但蕙兰是他看着长大的,确实可怜,“这样吧,小林同志在这儿的伙食我来承担,二娃三娃来我家拿吧。”   蕙兰一双弟妹立马屁颠屁颠跟上去,抱回一堆米面粮油,居然还有十个鸡蛋,可谓十分大方了。杨立邦倒是个性情中人,从他一路叨叨蕙兰的苦,主动帮忙打谎就能看出来。   要是换了别人,素不相识的,一来就上赶着要跟蕙兰交朋友,早被怀疑是不是别有用心了,这年代可是有女特务的!   珍珍跟在蕙兰身后,亦步亦趋,二娃三娃想使唤蕙兰,没门儿!这俩白眼狼,奶奶将他们抚养大,结果她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别说接济一下,连奶奶葬礼都没来,狼心狗肺的家伙。   仗着她的“使者”身份,杨家人也不敢把她怎么着,炒了俩鸡蛋,几乎全扒拉她碗里,她端着碗躲屋里,悄悄把蕙兰叫进去,“我在家吃腻了都,给你吧。”   蕙兰含着泪水,小口小口咀嚼。   鸡蛋原来是这么香的呀!   她努力装出不是第一次吃鸡蛋的样子,想要大口大口“毫不在乎”的咽下去,可那香喷喷的滋味就是让她舍不得咽,哪怕能在唇齿间多留一秒也行。   珍珍知道,她全知道,奶奶死后,三百八十多个日日夜夜,奶奶那些翻来覆去的“故事”,在她脑海里一遍一遍上演,真好,这辈子她不是奶奶,她是杨蕙兰。 第7章 007 转变   “我跟你说,二娃三娃不是好东西,以后你崩搭理他们,面上过得去就行。”   “可……可他们是我弟妹……”   “没有可是,你听我的,他们平时这么欺负你,以后也是白眼狼,说不定二娃闯了祸赔不起钱还把你卖给老光棍做媳妇儿呢!”   蕙兰吓得小脸惨白,这完全有可能。   而事实也是如此,三年后,就因为二娃偷了生产队抽水机,杨家赔不起钱,蕙兰被嫁给林跃进那又老又丑还家暴的男人,毁了一辈子。   “还有哦,你得为自己多想想,平时要学会攒私房钱……”算了,小可怜说不定连钱长啥样都没见过。林珍珍换个说法,“你先在家里好好待着,保护好自己,等我消息。”   “啥消息?”   林珍珍捏紧拳头,她一定要把蕙兰带出这个魔窟,而远离这家吸血鬼最有用的方式就是出去工作。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又不识字的小姑娘,这年头可没啥工作岗位……更何况,连她自个儿都还没独立呢,想要给蕙兰找工作简直天方夜谭。   关键她现在还怀着孕,整天东奔西跑也说不过去,出去做买卖吧,是投机倒把,在家种地吧,挣不来钱,就是季渊明的妈妈把她当犊子护,这事也无解。   ***   蕙兰最近心情可好啦,因为有真真在,爹和弟妹都不敢骂她,她不仅能吃饱饭,还有鸡蛋吃,夜里还有个小火炉往她怀里拱,还说要带她去城里工作……呀呀呀,想想就美呢!   能自个儿挣钱自个儿花,不用被卖给老光棍,她又不是真的小傻子。   而珍珍所谓的“考察”,对她来说就跟放假一样舒服。她只用带着她,漫山遍野的玩耍,摘野桃儿和红李子,在清澈的溪水里洗干净,“卡擦卡擦”可酸爽啦!   甚至,生产队知道他们家住了这么个大人物,还额外的多分了二十斤苞谷面,半只熏鸡,让她好好陪着小同志考察,每天给她记满工分哩!   珍珍真是她的小福星哟!   蕙兰觉着,一定是特别的缘分,才能让真真这么喜欢她,她也这么喜欢珍珍,就像……就像她们认识了许多年,就像她们是命中注定的亲人。   而对于林珍珍,这是自从奶奶去世后她过得最开心最幸福的日子,爱的人年轻健康,自己也变漂亮了,还有了家人的维护,这是她上辈子做梦也不敢想的。   “蕙兰你过来一下。”   小姑娘哒哒哒跑过去,“怎么啦真真?”   林真从兜里掏出一沓票子,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里,蘸着口水,一张张慢悠悠地数起来,“一共四十块呢,这是我找别人借的。”以后一定会还林丰收。   “借来干啥哩?”   “这是我跟你的幸福基金哟。”   蕙兰红着小脸,她不知道啥叫基金,可她知道,真真这是要把钱跟她共享,可,可她不能要。   “别忙着拒绝,我也不是全给你。”林珍珍数出两块散钱,“这点你先拿着,万一有个急用……但你要发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能做到吗?”   蕙兰点头又摇头,迷糊又可爱。   “剩下的我来保管,等帮你找到工作,用来租房子买新衣服好不好?”   蕙兰红着眼睛一个劲摇头,她不知道,明明是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会对她这么这么好。   “蕙兰,你要学会坚强,要学会保护自己。”如果你保护不了,就换我来保护你。   ***   季家人发现,自从北山县回来后,林珍珍就像换了个人,脸还是那张脸,可给人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吧,再怎么漂亮那也是霜打的茄子,蔫头巴脑,丧丧的,甚至有点了无生趣。   现在啊,总是笑眯眯的,两个小梨涡甜得能让人心甘情愿的沉醉进去,关键她还干起活来了!   以前村口的“珍奶奶”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她主动让王丽芬和曹粉仙教她做饭。毕竟都是农村出身,人也聪明,一学就会,一会就熟,季老太是走到哪儿夸到哪儿!   “大嫂子咋不往家赶了?”   “跑啥呀,我家老大媳妇儿早把饭做好咯,到家就吃现成的。”季老太挺着干瘪的胸膛,说话像唱戏一样,咿咿呀呀的。   以前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轮流做的时候,她要不跑快点回家帮衬一把,一点钟也没饭吃,尤其曹粉仙,不是锅烧坏了就是盐巴没了,真不让人省心!   这不,还离着一段呢,她就闻见自家厨房飘出来的香味儿,整个人熨帖极了,仿佛一天劳动的疲乏都消除了。   “今儿小子没闹吧?”   林珍珍回头,“没。”   按林丰收的推算,现在孩子也快三个月了,可她却一点儿不显怀,除了脸上长点肉,不吐,也不嗜睡,跟以前没啥区别。   季家算殷实人家,灶台上有两口锅,一口炖着半锅金黄色的红薯苞米粥,一口里正在炝土豆丝。明明只是放点干辣椒段,滴几滴米醋,可她炝的土豆丝就是根根匀净,酸脆爽口,一家老少都爱!   季老太咽了口口水,觉着儿媳妇去北山是去对了,虽然播音员没面上,可精气神都好多了。“珍珍啊你放心,等渊明回来我让他想办法给你找份工作,咱们先去小学代课怎么样?”   这孩子不知轻重,带着身孕居然敢挑水,稍不留神她就提这个拎那个的,让她在家做饭她把水缸挑满,把五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人是真老实,也是真勤快啊!   这样的儿媳妇,她愿意豁出脸面给她求份工作。   ***   “季宝明你快看,看你妈又带大嫂出门了。”曹粉仙拐了拐正专心掏牙缝的丈夫。   季宝明抬头瞥一眼,“去就去呗,你要闲着就去把地扫了。”   “呸!你咋不去呢你?”曹粉仙在家就是吃屎都要吃屎尖尖的人,谁敢使唤她?   果然,季宝明不敢招惹,干脆拿镜子挤额头的痘痘,她一拳打在棉花上,又觉着没劲了,“咦二嫂,你知道咱娘带大嫂去哪儿吗?我看篮子里还提着东西哩。”   王丽芬抬头,迅速的看了丈夫一眼,又小兔子似的低下脑袋:“不知道。”   “那你想知道吗?”曹粉仙发现婆婆的神色特别不对劲,就是大嫂,自从北山回来后也换了个人,她可是分析了好久才隐约猜到的,如果她的信息能跟二嫂实现互通互用,说不定她就能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谁知,王丽芬只说一句话——“不想。”   人就回房了。   曹粉仙堵得胸口难受,亲亲老天爷诶她都攀上些什么妯娌啊!精的精得要死,笨的笨得要死!   且说婆媳俩来到队长家门前,门开着,队长老娘眼神好,“哎哟渊明他娘来了,还有渊明媳妇儿,赶紧进屋坐来。”   季老太笑眯眯的,一面拉家常,一面把沉甸甸的篮子递过去,“渊明惦记他媳妇儿,给寄回几块肥皂,还交代我一定要给你们送两块,说这队上就你们最关心咱们家。”   这话说得,多漂亮呐!   果然,队长一家子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年头肥皂可是稀罕物,没票买不到,就算有票也是销量供应,干部家都不一定够用呢!   老太太揭开上头菜叶子,发现篮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四块上海肥皂,那颜色金黄金黄的,还有股子香味儿!下头却是两罐铁罐子装的老奶粉,比肥皂更金贵。   “哎哟,这可怎么好,这样的好东西给珍珍补身子才对,我们不能要。”嘴上说不要,可心里都羡慕坏了。也就是老季家有个当兵人啊,这整个白水沟生产队,喝过奶粉的也就他们家,更何况还舍得拿出来送人。   季老太重重地推回去,“嫂子你就收下吧,这也是渊明一片心意。我今儿来,还有个事想麻烦大侄子哩……”   两家人心领神会,赶紧把她们让进堂屋,门一关,孩子和年轻媳妇们都被隔在门外,有人守着。   “大侄子啊,我听说下学期咱们小学要招老师?”   季老太的目的说简单也难,村小学的生源来自附近两个生产队,共有五个年级四百多名学生,却只有一名公派教师一名代课教师,代课的还只是一个初中生,她想把林珍珍安排进来当代课老师。   她敢这么想,也敢这么提,倒不是她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她以前对队长一家有恩。五八年闹饥荒的时候,队长家因为孩子多,连家里养了七八年的老狗都给吃了,实在没吃的,准备把刚六岁的队长送人养活换口粮的时候,季老太愣是从牙缝里抠出两斤六六粉,让他们一家子顺利熬过那一晚,第二天,救济粮就发下来了。   六岁的小队长已经记事了,他平时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话“要不是我季家婶子,现在我都没命了”,平时记工分分粮票猪肉都曾特意给季家多分一点,但季老太都是拒绝的。   她硬气,不想挟恩图报,更不能坏了生产队风气。   这一次,队长念着当年的一饭之恩,肯定会想办法安排,他年轻有为,又会来事儿,在公社领导面前也说得上话,可这恩情……也就止于此了。   林珍珍不以为然,听林丰收说过,多少高中生为了不下乡劳动,挤破脑袋的抢代课教师呢。她跟奶奶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从来没走过人情,不信人情真的能成事儿。 第8章 008 乐极生悲   不过,好消息是,公婆当众答应以后代课的工资她不用上交一分(本来也不多),只需要把教书工分记在老季家就行,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林珍珍却是高兴坏了!   有了工资,她就能攒钱,对于把蕙兰接出杨家她又多了一份底气,可谓双喜临门。   偏偏坏就坏在她心情太好,也不知道是白天喝多了凉凉的山泉水还是怎么着,夜里睡到一半忽然肚子疼。整个小.腹像被一把剪刀绞来绞去,刺疼伴随着胀疼,还有明显的下坠感,像什么要流出来一般。   整个白水沟沉浸在月色中,季老太正打着不大不小的鼾声,忽然被老头子推醒,“喂,老婆子你听听,是不大房里有声音?”   季老太本来迷迷糊糊,一听都吓醒了,大房可只有一个人啊。这孩子不爱跟人同床,她去陪了几天就回来了,可心却是落她屋里的。虽说过了头三月胎基本就坐稳了,可万一要有个好歹呢?   她咋向老大交代?!   季老太忙一个溜湫爬起来,衣服也顾不上披,“珍珍咋了?”   林珍珍疼得冷汗直冒,她隐隐感觉到,有一股热流正从身体涌出,就像……来大姨妈!   可她虽然没怀过孕也知道,女性在孕期是不会来大姨妈的,有出血那都是不正常的,难道……   顿时,脸更白了。   “我肚子疼,很疼。”   季老太一把撞开门,“肚子怎么个疼法儿?是绞疼还是胀疼?”倒不是她认识医学名词,只不过农村老太太生活经验丰富罢了。   疼这几分钟,头脑都不怎么清醒了,“我也分不清,就是很疼,还,还有东西流出来……”   后半句可把季老太吓死了,一个孕妇有这感觉,那能好得了?!于是,在她的大吼声中,一家老小都起了,村里的狗吠起来,左邻右舍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   “婶子,你家咋了?”   季老太哪有时间解释,她正忙着脱珍珍裤子,看见内.裤上黑黑的血迹时,顿时急得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稳。倒是曹粉仙答应邻居:“我大嫂肚子疼,大娘你家有药没?”   “没哩,要不我去给你们喊大夫?”这年头谁家能有药啊,小病忍到自愈,大病吃药也没辙。   幸好季家老两口不是愚昧的,“都这时候了还喊啥赤脚大夫,咱直接上卫生所。老二,来背上你大嫂,丽芬给你大嫂把背篓垫上。”   妯娌俩赶紧把大房的被褥铺在背篓四周,给它垫得软软乎乎的,保证竹篾不会划伤人,又七手八脚将林珍珍抱进背篓里。季老二闷声不吭,背起就往山下跑,老三紧随其后打手电筒。   老太太虽然着急,可头脑还算冷静,“老头子看家,老二家和老三家的也别去了,明儿该上工还上工。”   公公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俩妯娌倒是能帮忙,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去了也是添堵。   她自己点上一支牛粪糊的火把,往村口追去。   林珍珍就像做了场梦,她梦见自己躺在摇篮里,晃晃悠悠,还能看见一个又圆又白的月亮,这样的月亮,只有大横山区才有,那里山泉水哗啦啦的打在鹅卵石上,她喜欢把脚泡在里头,脚丫子搓来搓去可舒服了……   ***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月亮没了,头顶是一片灰黑的天花板,手背上插着一根吊针,软管上连着吊瓶,正缓慢的一滴一滴的往下滴针水。   “珍珍醒了?”   她点点头,谁知身体一动,就有热流涌出,她顿时不敢动了,急忙问:“我,我这……孩子……”   季老太扯扯嘴角,似乎是有点哭笑不得。   “咋,真流产了吗?”林珍珍喃喃自语。   她身边从没哪个朋友同学怀过孕,她也没关注过这方面的知识,莫非是自己这段时间太开心,吃了啥不对劲?又或者是提了啥重物?可她明明记着老太太的叮嘱啊。   本就雪白的小脸,愈发白了,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悄悄红着……也才十九岁的小女孩子呀!   季老太心头一软,“流什么产,就是来好事儿了。”   “什么好事儿?我明明……”   季老太有点想笑,又有点无奈,小女孩子没经过事儿,从小又没个母亲教导,林丰收虽然宠她疼她,可林丰收自个儿都活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又怎么可能教她这些女人家的事?   “你啊,没怀孕,昨晚是来例假了。”   林珍珍:“????”没怀孕?怎么可能!   无论时间还是人物,还是症状她都对上了,她现在是季小牛的奶奶!   季老太别开视线,要说不失望那是假的。刚听见大夫的话她简直失望透顶,老大这么大年纪愣是没个一儿半女她当妈的是最着急的,但下一秒,她又想开了,没怀上总比怀上流掉要好吧,只要没伤了身子骨,就还有机会生。   “大夫说,你这是肝气郁结,例假不通,这几天心情好了,例假自然也就来了。”   小女孩子家家的,本来例假就不准时,她当婆婆的不知道,林丰收却是知道的。可连林丰收都第一时间觉着她怀孕了,婆婆还能怎么着?这不,一个误判,就把误会搞大了。   林珍珍难以置信,原来所谓的“怀孕”是乌龙?!   那她好吃好喝被供了两个月,人人劳动她休息,人人吃素她有蛋……怎么有点像骗吃骗喝?   尤其是因为她的特殊待遇,老三媳妇的酸话可没少听,现在要是知道她装孕骗吃骗喝,还不得闹翻天去?林珍珍一拉被窝,蒙住脸,社会性死亡了妈蛋!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干这么羞耻心爆棚的事。关键还不是她自愿的,有意的,原主没给她留下哪怕一丁点的记忆,她要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谁信?   啊啊啊!!   季老太被她的鸵鸟行为逗乐了,原本还低迷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了。“行吧,你先休息一会儿,早饭想吃啥,我给你打去。”   林珍珍想吃啥,她想吃屁!   可老太太的心态是真的稳,不止给她打来两个白乎乎香喷喷的白馍,还有一个水煮蛋,“你躺着,娘揪了喂你。”   虽然她的手又黑又黄,指甲也有点黑,但林珍珍却觉着,今天的白馍特别香,香到让她有种回到小时候的似曾相识。那时候只要生病,奶奶都会这么照顾她,鸡蛋磕碎壳,顺着膜剥开,一掐为二,“来,先吃黄,有营养,趁着现在年纪小好好调理。”   林珍珍现在可没立场心安理得享受她的照顾了,别扭地接过半个鸡蛋,一嘴嗷进去,大口咀嚼。剩下一半愣是要给老太太的,白馍也一样。   通过这场乌龙,她知道自己目前所拥有的所能享受的一切,不是因为她是林珍珍,而是因为她是季渊明的媳妇儿。既然要踏踏实实在这个年代生活,以后也要增强对这个家和这个时代的参与感,不能再抱着混吃等死的态度。   而季老太,心里倒是更可怜珍珍了。   这么小大的小女孩子,啥也不懂,别人说她怀孕她就真以为自己怀孕了……但凡有个妈,又何至于此?   一面打吊针,一面热敷药包,又给开了三副调理气血的中药,林珍珍只住半天就准备出院了。大姨妈来通,没理由再花家里的钱。   ***   北市外四十公里的某部队,刚散会的一群军装男子,大跨步走出会议室,其中最前头的年轻男子二十七八年纪,剑眉星目,分外威武。   “季营长,您电报。”   眉目挺阔还隐约带点笑意的男子停住脚步,在战友肩上拍了一把,“待会儿见。”好容易赢了场比武,部队养猪场有头青猪撞树上死了,炊事班给宰了,打算给同志们打打牙祭。这年头不仅老百姓日子难过,部队也好不到哪儿去。   可他的好心情在看见电报内容后,瞬间没了。   珍珍流产,速归。   这电报是昨晚刚把人送到卫生所,他妈让老三去公社拍的,等转到县医院确诊,电报已经发出来了……   季渊明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三营长怎么了?”赵建国踮起脚尖看了一眼,只看见“珍珍”俩字,当初季渊明的结婚申请还是他帮着交的,知道这是他老婆的名字,“小媳妇怎么了?要不,回去一趟?”   季渊明不说话,心头却沉甸甸的。   是啊,他妈给他讨的小媳妇。才十九岁,白嫩嫩,俏生生,两根麻花辫又黑又亮,就那么静静地站那儿,就能让老少爷们直了眼。   可惜,嫁给他却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他就是那坨牛粪。   季渊明清楚自个儿几斤几两,看得出来小女同志也不乐意这门婚事,他想好了,自己这大把年纪不好耽误人家,最近抽空回去一趟,把婚给离了,让她脱离苦海。   可他没想到,这个小女孩子不仅不乐意,简直就是胡闹!他连头发丝儿都没碰过她一根准备全须全尾放她“自由”的,流产? 第9章 009 小媳妇变了   当然,季渊明一个大文盲能在和平年代当上营长就说明他不是莽夫,很快在脑海里推断出几种可能性。   要么是他妈又想出什么昏招,故意谎报军情骗他回去。   要么是老三那不着调的口述错误,或者发报员手误,连夜发来的,估计是看他着急,发出前也没来得及仔细核对。   最后一种可能性……他不愿把小女孩往坏处想。毕竟,那么乖乖巧巧一闺女,眼神纯洁得就像只小兔子,结婚那晚她睡炕,他在地上随便搭床破席子,她都害怕得一整夜睡不着,不知掉了多少眼泪。   仿佛,他就是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大灰狼,她连害怕也怕得那么文弱乖巧。   他打心底里相信,一个人的品性具有相对的稳定性,那么乖巧漂亮的小女孩子,不可能忽然做出伤风败俗的事儿。   到底是哪一方的过失,他这坨“牛粪”都不该耽误鲜花。   ***   政委办公室。   两个男人相对而坐,主位上的男人五十出头,头发半白,表情严肃,端着搪瓷缸子吹茶叶沫,“呼哧呼哧”灌了好几口,就是不说话。   季渊明倒是不怵,他以前就是秦政委带出来的兵,知道他脾气。这是位老革命,看着像黑面煞神,其实特别心疼手下的兵,嫂子做了啥好吃的都会喊他们去,不训练的时候,两杯小酒一碟花生米二两猪头肉,比食堂大灶吃得好。   所以,他大着胆子问:“政委,这申请您看……”   秦政委也不接,只冷冷的瞥了一眼抬头的“离婚申请”几个大字,“谁给你写的?”   季渊明挠挠后脑勺,“什么都瞒不过您,是我逼赵建国帮我写的,我这字都认不全也没法……”   “嘭——”一声,秦政委把缸子摔桌上,“知道自个儿文化水平不够,还不赶紧跟你家高中生学习?知道榜样的力量吗?”也不等季渊明回答,一把将他的离婚申请撕个粉碎。   ***   “来狗你大娘回来了?”季六他娘坐在墙头上,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笑问。   来狗把小脑袋一转,“不知道!”   “哟呵,还跟奶奶保密呢,你大娘的孩子掉了吧?”抱紧怀里大胖小子,嗯,真香!就稀罕这股奶香味儿,奶香味儿就是香火味儿!   来狗翻个白眼,“胡说。”   “哎哟臭小子,还给我摆脸色呢?来来来,奶给你炒黄豆吃,啊,香得能让人吞舌头。”六儿在外头就是好,多少好东西都往家里搂。   果然,接过吃的,来狗就跟变色龙似的,嬉皮笑脸:“我大娘没怀小弟弟,她是身体不好,住半天就回来了。”当然,他也不懂生的什么病,大人当着他和猫蛋的面,都是语焉不详。   “就这?”   “嗯呐。”   “小兔崽子把豆还来!”这消息明显不值半把炒黄豆,季六娘觉着,白瞎了。   来狗也是真的狗,故意张大着嘴,“呲溜”扔一颗黄豆进嘴里,嚼吧得“嘎嘣嘎嘣”响,“哇真香!”   “你!”老婆子差点从墙头上栽下去。   这黄豆还是老六送回来的,说是下奶,让给媳妇儿炖着喝汤,好奶.小老三。可她不舍得填进儿媳妇那无底洞,愣是偷偷扣押下来,自个儿用清油和盐巴炒了一瓦罐,每天抓两把揣兜里,往那村口一坐,能让她美气一天。   扭着屁股跑出门的来狗,正好跟猫蛋撞上,窸窸窣窣说了几句,猫蛋的小眼睛就亮了,“奶奶奶奶,我知道我大娘生啥病哟!”   老婆子赶紧回头,“真?”   “比珍珠还真哩!”眼睛却盯着她的衣服兜兜。   老婆子忍着肉疼,又掏出半把,猫蛋踩在小板凳上,踮着脚双手接过,挨个数了一遍,发现跟哥哥的差不多,这才“嘎嘣”扔进嘴里。   刚炒的黄豆,皮儿又黄又脆,黄中带焦,浓浓的黄豆味儿拌着油味,盐津津的,比豆腐还好吃哩!   “喂你倒是快说啊,你大娘生啥病,是不是不能下蛋的病?”那可真是太好咯,佛祖爷观世音菩萨托塔李天王睁眼啦!   然而,猫蛋比来狗还不如,没有任何契约精神,揣着黄豆屁也不放一个就跑了,气得老太太都快哭死了,下次再从这俩小崽子嘴里买消息她就不是人生的,是狗下的猪下的!   林珍珍躺炕上,听着她把季渊明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不算,重点攻击对象居然变成了老太太?珍珍这小暴脾气,她有恩记恩,有仇报仇,婆婆待她掏心窝子,她也不能让她受欺负。前两个月是不清楚状况不敢冒然开口,真当她是死人啊?   “张桂兰你不是个东西,专教你家这俩狗崽子骗吃骗喝,我让你不得好死!以为你有个儿子当兵就了不起啊,说不定哪天吃颗枪子儿,让你找不着地儿哭去!”   张桂兰就是季老太的名字。   “怎么,我婆婆不是东西,你就是个东西?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狗东西吗!”忽然,一把嫩生生的嗓音接上,让本想喘口气的老婆子愣住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话?”   “我不是东西,你可是狗东西!”   “你!”老婆子本就气得七窍生烟,被她这么一绕,有点晕乎。   林珍珍就趁着她晕,小嘴叭叭叭:“成分划定是土改时候的事儿,我们家来狗猫蛋沾上地.富.反.右.坏哪一条?你有啥权利划定我们成分?莫非你能凌驾于伟大的无产阶级领袖之上?”   她的声音虽然嫩,但字正腔圆,每一个字就像铁锤似的砸在老婆子耳膜上,心窝子里,老婆子早被吓傻了,“你……你胡搅蛮缠!”   “你公然侮辱季渊明,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按照国家法律应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1】。我的丈夫季渊明作为一名光荣的人民子弟兵,是守卫边疆守卫主席的好卫士,还得到了主席亲自颁发的五好战士奖章,你辱骂他就是犯法!要是这些辱骂的话传到他耳朵里,影响了他的工作,你的行为就是严重危害社会秩序和国家利益的犯罪行为,严重可判死刑!”   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林珍珍觉着畅快极了。   她上辈子的生长环境没教会她温良恭俭让,她只知道据理力争,决不能让自己和奶奶吃亏。   果然,这下别说老婆子,就是路过的社员也被唬住了。没有人会怀疑高中生说的话,没有人会想到她其实是偷换概念夸大其词。   “哎哟六儿他娘,你这没把门的嘴可别闯祸,赶紧给人道歉吧。”   “就是,要不是你说话实在难听,渊明媳妇儿这么面嫩的人怎么会跟你争?”   “还有你啊,都多少年的老黄历,现在你家小六也当上车间主任了,你咋还揪着不放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坐实了老婆子的“罪行”,林珍珍笑眯眯地问:“怎么,你不道歉是觉得没错吗?那行,我这就上链条厂问问季大主任,一名无产阶级战士被侮辱了,我们该找谁说理去,要是厂里给不了公道,咱就上革委会去。”   革委会那是啥地方?   专门揪小辫子的啊!整个清河县最大的权力机关,谁不怕啊?整人,下放,闹.革.命,六儿都得笑脸相迎的呀!   这不,老婆子结巴了:“别别别,侄媳妇别较真,婶子跟你闹着玩儿呢。”   “婶子好大的胆子,能把主席的话当玩笑话,怎么着,革命语录是玩笑,革命成了请客吃饭?”   这顶帽子更大,老婆子双腿一软,“你……你别……我没,我就是不会说话,我道歉还不行吗?”一想到要给宿敌张桂兰当面道歉她就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林珍珍叹口气,抚了抚光滑柔嫩的手背,“要是侮辱别人道个歉就行,那这世上还要公安干啥?我看还是得去革委会……”   “那你还要怎么着,我赔礼还不行吗我?”老婆子心如死灰,她没想到,三锤打不出一个冷屁的渊明媳妇,怎么突然就变了个人,尖酸刻薄。   林珍珍前十九年的生存经验教会她:好名声不能当饭吃,怕被人评判而一味忍让当圣母,只会让人得寸进尺。与其让对手得寸进尺,不如她先下手为强!   “怎么个赔法?法律规定,赔偿必须是带有惩罚性质……”话未说完,王丽芬忽然插嘴道:“大嫂算了吧,爹娘快家来了,别耽搁做饭。”   老婆子仿佛看见救星:“对对对,我赔你两个鸡蛋行不?”说着跑回家,拿来两小只鸡蛋。   有多小呢?   也就比鹌鹑蛋大一丢丢,还没成年男子大脚趾大哩!   真是难为她在这么快的时间内从满满一筐几十个鸡蛋里挑出来,人老眼不花。   猫蛋一直混在人群里看热闹,一双小眼睛瞪得绿豆大:大娘居然这么厉害!能把讨厌鬼给逼得无话可说还赔礼道歉,比只会骗她吃的却不给她好处的三婶厉害多了,她是不是应该……嗯,抱大腿?   林珍珍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她的目的达到了——循序渐进的,一步一步的让所有人知道,她的脾气变了,趁胜追击反而过犹不及,毕竟性格差异太大会引起怀疑,反正以后总有机会找补回来的。 第10章 010 穷则思变   毕竟年轻,身体恢复快,躺半天痛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一晚没睡好对她也没影响,眼圈不黑,头发不掉。   珍珍摸着自己那光滑黑亮的发量惊人的麻花辫,简直是爱了。所谓的“父亲”是过继来的孩子,没得奶奶遗传,发量惊人的少,四十岁不到就成了前“M”哥后地中海,她高三那一年差点也成了“M”姐,总寻思着上了大学要攒钱去植发。   现在好了,连植发的钱都省了。   镜子里的女孩漾起两个小梨涡,这日子啊,太有意思了……除了没肉吃。   季家的伙食在村里真不错,至少杂粮饭管饱,偶尔还能吃顿白米白馍,其他人家杂粮都还不够吃呢,半大小子们一个劲往山里河里钻,就为了弄点吃的。   肚子正叫得慌,猫蛋在门外喊,“大娘咱打猪草,去吗?”这孩子忽然跟她亲近起来。   就为了能多弄个吃的,林珍珍当然不会拒绝。这时候是这样的,打猪草不仅能喂自家养的任务猪,有多余的还能交到大队去,称重换工分。要不怎么说来狗猫蛋鬼点子多呢,他们打的猪草呀,看着鲜嫩鲜嫩的跟别人打的也没啥区别,可同样满满一篮子,别人只有八斤九斤,他们的却能称出个十斤来!   珍珍伸手进篮子里按了按,原来他们居然把老的压秤的带梗的猪草藏在中间,或者把梗用水泡过……好家伙,豆腐渣工程啊。   她跟着去,自然不允许这么干,猫蛋撅着个嘴,“大娘你咋这么笨呐,三婶都悄悄告诉我了,记分员不会看咱们家交的。”   “不能因为别人没发现就造假,他现在发现不了,以后呢?万一哪天发现了,他还会要你们交的猪草吗?”记分员之所以这么信任季家人交的东西,那是因为季家老两口和季渊明做人在先,有目共睹。   猫蛋“哼”一声,颇为不服。   珍珍也懒得教育她,反正又不是自个儿孩子,吃力不讨好。她忙着打量四周,黄泥滩被来往的人踩得板硬板硬的,灰白色的芦苇花四处飘散,河边有几个妇女正一面聊闲一面洗衣服,眼光不时好奇的看过来。   珍珍大大方方跟她们打招呼,反正原主以前也不出门,喊错人也没事。   “渊明媳妇儿,跟猫蛋来打猪草呢?”说话的妇女年纪跟季老太差不多。   “是的婶子,你们洗衣服呢,那石头有青苔,当心滑脚啊。”珍珍眼神好,老远就看见那一片青色。   妇女闻言还特意踩了踩,颠了颠,“没事儿,滑不了……哎哟!”话未说完,脚底一滑,一屁股给坐水里,溅起水花大片,众人又是好笑又是忙着拉她。   这妇女也是个泼辣货,屁股还滴哩哒啦往下滴水呢,抱起那块长青苔的石头就往水里扔,气哄哄的,“这青苔啊我不怕,以前没吃的还捡回家啃呢,一股子鱼香味儿!”   珍珍听得直咽口水,完蛋,她发现自己也有这冲动怎么办?!   以前听奶奶说过,她们那一代的孩子实在馋得狠了,只能去河里舔青苔,说是有鱼味儿,当时她还不信,觉着夸张了,这不,她的口水证实可能是真的。   谁也没想到,那块石头扔过去,不仅溅起丈高的水花,还惊起一片“嘎嘎”声,“扑棱扑棱”——什么动物被惊动了。   小河远离村子,不可能是大队部的动物,更不可能是谁家养的,毕竟谁都怕被割资本主义尾巴……诶等等,那就是野生的?!所有人眼睛发亮,洗衣服的扔下衣服,打猪草的扔下篮子,呼啦啦全往芦苇荡里冲。   猫蛋一马当先,只剩个鞋底子的草鞋绑在脚底,生怕甩飞了,只能夹着屁股双腿往里拐,场面一度十分滑稽。   “大娘这儿,赶紧的!”猫蛋激动的声音从左侧芦苇荡里传出来,所有人呼啦啦涌过去,比珍珍还快。   眼看着跑不过这些身强体壮的妇女,她只好右转去了另一边。那里堆积着一层厚厚的干枯的芦苇叶子,踩上去“嘎吱”作响,还很滑,她小心的放低身体重心,芦苇荡啊,她在电视里看过,那里头有野鸭子,有野鸭子的地方就有鸭蛋!   野的不像家养的,专门有窝给它下,也没人收集,往往不捡则已,一捡都是好多个。   想到香喷喷的炒鸭蛋咸鸭蛋蛋炒饭,口水再次泛滥成灾。   饥饿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不,还真让她找到四五窝,足足四十个鸭蛋哩!这几天的鸭子肥,下的蛋也大,白花花泛青一大堆,衣服还不够她兜的。   珍珍把蛋归拢,一直躲在芦苇丛里,等大群妇女们骂咧着无功而返,才小声叫猫蛋过来,两个人高兴的发出鹅叫声——笑的!   “大娘你咋这么牛呢,这么多鸭蛋都能让你捡到。”小猫蛋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她一直相信三婶说的,大娘就是个啥也不会的面人。   林珍珍得意的捋了捋辫子,开玩笑,她上辈子上山捡野鸡蛋找野兔子窝可是很厉害的,只要顺着脚印杂乱、土壤干燥、鸭毛鸭屎多的地方找,错不了。当然,也得感谢猫蛋,声东击西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正高兴着,忽然又是一阵“窸窣”声,她们收住鹅叫声,回头一看,又傻眼了——芦苇叶里,居然有一只乌黑的几乎与腐植融为一体的鸟!   是鸟,那就有!肉!吃!   珍珍几乎是半跪半爬的冲过去,一把搂怀里。   猫蛋手慢了半拍,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大娘大娘大娘啊咱捡到野鸡啦!今晚有肉吃啦!”   “咕咕咕……”   林珍珍嘴角抽搐:这通身乌黑的,咕咕叫的,是野鸡?   “可是,这野鸡咋这么瘦啊?”   “它是鸽子。”   “鸽子不是白的吗?”   “它能吃吗?”   “肉多吗?”   珍珍还真没吃过鸽子肉,因为以前她们家邻居是个爱养鸽子的叔叔,而且养的都是赛鸽,通人性又聪明,她写作业的时候它们就仰着脑袋傻乎乎看她,她还给它们取了好多名字呢。   “不能吃,咱们带回去养吧。”   这只小鸽子的翅膀受了伤,脚上还套着环,她一眼就看出来是只赛鸽,有主的。受伤还迷途的赛鸽,就像受了伤的战士,更不能吃。   家里人没想到,她俩出去打个猪草的工夫居然给捡回四十个野鸭蛋一只小黑鸽,这可是实打实的荤菜啊!   当晚,季老太就给磕了五个,炒出金黄色的一大盆鸭蛋,放点盐巴那就是一顿难得的美味。菜刚上桌,曹粉仙的筷子就伸过去,捞了又捞,捞起尖尖的小山似的一筷。   来狗猫蛋有样学样,也捞了两筷,季老二把眼一瞪,想要教训龙凤胎无果。   珍珍看在眼里,叹口气,她算看出来了,这家里啥都好,就是有股子歪风邪气,老三两口子干活不行,偷吃抢吃生怕少吃一口的毛病却无人能及。   老三两口子她管不着,可孩子她作为长辈却是能说两句的:“来狗猫蛋,等爷爷奶奶来了一起吃,好不好?”   来狗嘴里“嗯嗯”应着,手却不停,又准备捞第二筷,猫蛋犹豫片刻,见哥哥不停她也不停。   见此,珍珍也没法,要自个儿孩子她早一巴掌过去了,问题是这不是她的孩子,老二两口子都傻愣愣坐着不出声呢,她要再多嘴就是越俎代庖。   “啪——”一声,季老太不知从哪儿过来一巴掌扇来狗手背上,“吃吃吃让你吃,大人还没上桌呢一点儿家教没有。”   本来,这话也不算重话,她也没教训错,要是孩子懂事的,放下筷子也就罢了,可偏偏来狗不仅不放筷子,还把筷子往菜盆里一扔,“为啥三婶能吃我不能?她一外人都行就我不行,我……”   这下,曹粉仙也不干了,嘴角带着油就开哭:“对对对我是外人,这都结婚大半年了我还是老季家的外人,弄点吃的还要被一家老小不当人看,我不活了呀我!”   她跑屋里去寻死觅活,季老三骂了来狗几句,也跑回房了。   一直没出声的王丽芬,忽然也“嗷”一声哭起来:“我这好好的孩子啊,就因为你们爹娘没本事让你们被人看不起,一家老小心眼子比筛子还多,都来拿你们出气啊……”   老两口本就劳累一天,让她们号丧号得一个脑袋两个大,索性也扯开嗓子指天骂地,这过的啥日子哟!   林珍珍:“???”   好家伙,她只能说好家伙。   不就几个野鸭蛋嘛,本以为捡回来能改善大家伙食,没想到却引发一场家庭内战,搞得她也吃不下了。夜里躺炕上,她才知道奶奶说的“穷是万恶之源”,这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啊!   不行,她得自力更生。   林珍珍一骨碌坐起来,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的出路,既然要踏实过日子,那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吃饭问题,从队长那儿走的人情,学生都快开学了,她也没收到答复,几乎可以肯定,鸡蛋和奶粉是打水漂了。   地理条件在这儿摆着,整个白水沟,要吃饱太难了。要地势没地势,要土壤土壤不行,要化肥没化肥,真·开局二亩地,结局全靠编。   但……她从小是大横山区一带长大的,对将来山区的发展几乎了如指掌,在未来几十年的岁月里有个东西彻底改变了几十万农民的命运。 第11章 011 苹果枣   大横山区是个奇怪的地方,山上树木密不透风,可山下却是成片的黄土地,没有平川,只有旱地和山坡,就连丘陵也很少见,要是再吹两把风沙,跟大西北也没差了……这样贫瘠的土地想要种点啥经济作物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绝对不会记错,自己六岁以前,山区不通公路,所有人想出山只能靠双脚,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穷,父亲在镇上给人做木工,算方圆十里内最好的工作了。   而就是从她六岁那年开始,当地政府引进了一批枣树,开始只有几家人愿意种几棵,后来枣子结得好,果儿大,味儿甜,肉也厚,价格能卖上去,村民们开始大批量种植……日子才一天天好起来的。   她和奶奶,就是最早一批开始种的,靠着六亩枣林,在没壮劳力赡养的前提下,愣是活得好好的。   大横山区气候干旱很适合枣树生长,漫山遍野都是野生枣树,每个只能有拇指尖儿大,熟透了依然有一股天然的酸味,只能当野果充饥。可她们家在2008年种的枣树是苹果枣,顾名思义,枣子圆溜溜光滑滑红通通像小苹果,熟透以后甜得能腻死人哩!   而且,这枣子成熟的也比较晚,别的枣七月就能吃,苹果枣哪怕侍弄得再好,也得到十一月,那都入冬了!   冬天啥新鲜果子都没有,那香喷喷甜腻腻的苹果枣一上市,你就说吧,能不受欢迎?   林珍珍干别的农活只能算一般,可侍弄枣树却很有一手,六亩枣林全是她和奶奶一苗一苗种出来的。所以,她有信心。   这天晚饭后,趁着大家都在院里乘凉,她掰下一枝挂满果的枣树条,“咱们明年种苹果枣吧。”   季老太知道,她没带称呼,那就是对她说话,心里委实别扭。你就说吧,这十里八村的,哪家儿媳妇不喊婆婆一声“娘”?这小女孩子就像喊不出口一样!   可要说她心坏吧,她又好得很,吃啥谁也不顾,就知道顾着她,下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倒碗温开水,吃完饭还会给她打一盆烫烫的洗脚水,甚至还为了她跟隔壁老婆子干架。   季老太按下心里的别扭,“苹果枣是啥?”   “就是一种长得很像苹果的反季节枣子,比冰糖还甜哩!”   季老太只觉牙根发酸,口里直冒酸水,“枣子还能有冰糖甜?”就清河县这些,她从小吃到大,也没吃到几个真甜的。只不过是实在没饭吃的时候,拿来充饥罢了。   反正,酸枣吃多了肚子胀不说,连拉屎也成问题。   林珍珍猛点头,“是真的,我吃过的。”   “大嫂在哪儿吃过?”曹粉仙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看着枣树条直嫌弃,太酸了啊!   “就上高中时候,我同学不是有北山的嘛,我去她们家时候吃的。”   大家这才“哦”一声,北山县人家水土好,可种的经济作物也多,这大集体和大集体也是不一样的。   “你们看,我明天去一趟北山怎么样?带几根苹果枣条回来嫁接上,明年就能挂果。”   这下,连王丽芬也忍不住了:“今年嫁接明年就能挂果?”   “对,其实苹果枣成活率很高,挂果快,一般都是当年就能挂果,但咱们错过了冬春,我保守估计明年吧。”她虽然学的是农林经济管理,但旁听过林木嫁接的专业课,还借书来看过。   全员文盲对高中生有种天然的崇拜,就连念到初中的季老三也咂吧着嘴:“这敢情好,咱们就当冰糖吃呗,反正这几棵酸枣树我早就看不顺眼了。”   珍珍想的,可不止是嫁接来吃,她想用它创造经济价值。但现在没有现成的苹果枣苗,只能用它的近亲来嫁接,先嫁接出来再培育苗种,然后才能开始大规模种植。   那天她确实在蕙兰家后山看见过几棵奇怪的枣树,六月份居然才开花,叶子也比一般枣树肥厚和宽大,蕙兰说这几棵树挂果非常晚,冬天才能吃上,肉厚核小,她明年一定给她晒一堆干枣。   傻丫头,林珍珍笑着说了句,“那我明天就去北山县?”   大家都没意见,唯独曹粉仙撇撇嘴,“这左一趟右一趟的,班车票也不便宜吧?”她拐了拐装木偶人的王丽芬,“二嫂你去过没?那么远的地儿少说也得一块钱吧。”   王丽芬依然低着头,心里要是没想法,那就真是块木头了。想她回娘家不用花一分路费,婆婆还三令五申不许她回去,就怕她把这家里的金山银山搬娘家去。   季老太实在烦透了这根搅屎棍,“你大嫂花用的路费是你大哥寄回来的,有本事你让老三掏一个呗?”   曹粉仙撇撇嘴,反正她是看透了,他们三房要还在公婆手底下讨生活那就是给人白干,等以后大哥转业回来,这金山银山还不是便宜了大房?心里某个念头越来越强了。   夜里,夫妻二人办完事儿,季宝明刚准备呼呼大睡,曹粉仙踢了踢他:“喂,我说,要不咱们分出去单过吧?”   季宝明顿时清醒了,“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咱俩在这累死累活,以后家业都你大哥的,就说现在吧,咱们只两张嘴吃饭,可你二哥家呢?来狗猫蛋比我还能吃,你说咱亏不亏?”   季宝明一个挣妇女工分的青壮年,能不知道啥意思?他只是在按捺内心的喜悦,板着脸道:“糊涂,父母健在,哪有分家的道理,到时候不说全村人,就隔壁那家,还不得戳咱脊梁骨哩!”   曹粉仙没让他唬住,娇笑道:“哟哟哟,少跟我装大尾巴狼,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要说这家里最受宠的是林珍珍,那最受气的就绝逼是季宝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身世被调包了呢。   季家老两口看不惯他偷奸耍滑,几乎是一睁眼就骂他,气极了还会动手,那耳朵,那屁股,哪一处没被打红过?吃饭睡觉打老三就是他们的日常,他早就想单过了!   可——“分了家咱就吃不到大哥的津贴……”   曹粉仙眼里精光一闪,“你傻啊,凭什么分家不给咱分津贴,你忘了你大哥当年是怎么去当兵的?要不是你们在家里稳住他的大后方,他能立功?能提干?他的军功章有你的一半!就是没一半,也有三分一!”   “哟,我媳妇儿还知道三分之一呢?”   曹粉仙往他腰上掐了一把,“去你的,我说正经的,他的军功章你们兄弟仨得平分,以后每个月的津贴自然也得平分。”   嗯嗯,有道理。季宝明心痒毛抓。   ***   一回生二回熟,再次来到北山县,林珍珍直接上杨立邦单位去,谁让他上辈子曾经说过很多次“有事找舅爷”,态度还十分诚恳,非常想帮忙的样子呢?   珍珍高兴得一颠一颠的,来到广播站。   “小同志找杨干事吗?”毕竟这么漂亮的姑娘不常见,杨立邦又还没结婚,让人印象深刻啊。   嘴角漾起两个甜甜的小酒窝,珍珍静静地等着“舅爷”出来,直接开门见山:“立邦哥哥自行车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又找蕙兰呀?”   珍珍点头,“我这次是带着任务来的!”   杨立邦倒是不把小女孩子的话当真,这丫头看着比蕙兰大几岁,可性格跳脱,俩人在一起看着蕙兰更老成些。   骑上自行车,珍珍直奔国营菜市场。这个点儿菜市场准备下班了,剩下的都是些没人要的老黄瓜烂菜叶子,售货员嫌麻烦会直接扔掉,所以周围等着捡漏的人很多。   但珍珍知道,这些蔬菜蕙兰家有,她直奔猪肉摊。   没票,钱也没几块,对那些红通通白花花的肉只敢看看,指着铁皮桶里的东西问:“大哥猪肺怎么卖?”   猪肉摊的工作人员可是全市场最吃香的,本来都是爱答不理的,可耐不住这把声音太嫩太甜了,“心肺连着卖,六毛一副。”   哟,原来是个漂亮的小女同志!   林珍珍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但也知道人家没坏心,只能仗着外貌优势讨价还价:“不要票呢?两角钱行不行?”猪心算肉,肯定贵。   “不行不行,一颗猪心单卖也不值四角,你要就算你一半,三角,不要票。”经常卖肉的果然眼睛毒辣,能看出来什么人有票什么人来买“黑肉”。好肉每天都有数,他不敢乱来,可猪肺这种东西,大家都偷偷的见钱就卖,甚至有亲戚杀了猪寄他摊位上“卖”的。对面熟食店的女同志,每天偷偷把卤水带回家,卤了肉蛋不也照样往黑市上卖?   林珍珍心动了,三角也就比她的心理价位多一角,问题是还不用肉票,去黑市可买不到。这副猪肺很大,而且颜色鲜红,看着就新鲜,不过——“三角就三角,那大哥能不能搭我一根骨头,不用有肉的。”   卖肉的笑了,“小女同志你可真会过日子,买肺搭骨头,那下次买肉还不得搭半块猪肝儿啊?”   林珍珍已经一个月没尝过肉味了,听他肉啊肝儿的,嘴里不由自主分泌口水,但嘴还是得硬:“你就给个准话,搭不搭吧,不搭我可就不要了,反正猪肺你也不好卖。”   作势要走。 第12章 012 麻辣肺片   珍珍把东西挂在龙头网兜里,骑着车飞向蕙兰所在的村子。   村子离县城和公社都很近,一路上遇到稀稀落落几个社员,都被她崭新的自行车和网兜里红通通的猪肺大骨头给馋得直咽口水,心道:这谁家小闺女哟,舍得买这么大块肉!   是的,很多人把猪肺错看成肉了。因为那玩意儿上头管子多,大的小的粗的细的星罗密布,看着怪瘆人。况且,处理不好有血腥味,心里毛毛的,几乎没人会买。   珍珍得意极了,她奶奶上辈子可是很会做这些没人吃的东西哒!猪肉贵,肝儿心啊腰花和大肠,好的人也多,不比肉便宜多少,唯独猪肺,很容易买到。   多买几次,奶奶就琢磨出一种绝佳的吃法——麻辣肺片!   这是她们祖孙二人每年年夜饭必做的,她能就着肺片吃三碗米饭哩!   “站住!狗崽子杨蕙兰,你居然敢跑,你等着,我告诉……”前头闹哄哄的,一群孩子追着一个小姑娘跑,珍珍赶紧刹住车子。   最前面抱头鼠窜的姑娘很眼熟,瘦得全是骨头,因长年累月低着头,脊背都弯了。后头追的不正是二娃三娃?居然敢打她林真最亲近的奶奶,找死!她上辈子在村里可是打遍全村无敌手的女娃子!   林珍珍加快速度冲上去,快追上三娃时双手扶稳龙头,右脚在她那补丁屁股上踢了一脚,也不管她怎么鬼哭狼嚎,追上二娃照样狠狠一脚,踹得他一个狗啃屎扑地上,“谁他妈敢……哎哟,是珍珍姐呀!”   林珍珍瞪他一眼,“二娃你忘记我上次怎么说的?”   “没……没忘。”这个女魔头说,他要是再敢欺负姐姐,她就来打断他的狗腿,让他以后挣不了工分娶不上媳妇儿,还再也不给他们家生活费了。   是的,为了蕙兰在家里能“有价值”,珍珍专门给了林老头五毛钱的“生活费”,并强调是因为蕙兰把她照顾得很好,她很喜欢,以后还会常来。这一个多月以来,林老头确实没怎么打骂蕙兰了,就连二娃三娃也不敢再肆无忌惮欺负她。   蕙兰就因为背着黑.五.类狗崽子的名声,不能上学,一辈子连自个儿名字都不会写,社员欺负她也就罢了,二娃三娃跟她一母同胞,他们算什么东西?她是“狗崽子”,难道他们就不是?   有本事欺负那些又红又专的去,看不把他们揍出翔来!   林珍珍气哼哼的,“去把你爸叫来。”正好也下工了。   实在是太气了,对腆着笑脸的老头也没好脸色,“本来我还想给你们家一块钱生活费呢,结果你们这么欺负蕙兰,一点也不团结,咱们社会主义国家的钱不能给你们这些不团结的地主狗崽子!”   林老头傻眼了,社员告诉他上次住他们家那个小女同志又来了的时候,他是惊喜的,毕竟这位可是散财童子,可……可……一块钱呐!都让二娃三娃搞没了!情急之下也顾不上被骂狗崽子了,反正他就是狗崽子啊,没错。   老头气得手脚发抖,他在地里刨食一个礼拜也挣不到的一块钱啊,就让这俩败家子生生败了,他气的捡起一根赶牛棍子,劈头盖脸就是打。   村里顿时传来兄妹俩的鬼哭狼嚎,以前他们爹怎么打姐姐的,现在也该让他们尝尝了。   蕙兰悄悄拽了拽珍珍的衣袖,“你,真来啦?”   她以为,当时这个漂亮小姐姐说的是客气话,人家是什么人?仙女儿!她又是什么人?地主狗崽子!   “傻,我说会来看你肯定就会来。”珍珍看她还跟上次一样瘦,但个子似乎却高了一丢丢,很高兴,虽然还不敢揍那对小白眼狼,但至少知道利用跑得快的优势了,不错。   她揉着肚子说:“我好饿呀,快给我做肺片吧!”   “什么肺片?”   珍珍提溜出那副完整的猪肺,她虽然没亲手做过,可看奶奶做过无数次,对于每一个步骤早已烂熟于心,焯去血水,下生姜草果去腥,煮熟后趁热切片,调蘸料……呜呜她口水都快滴一下巴啦。   俩人手挽手,上山找调料去。   大横山区有的是好东西,姜自留地埋着好几块呢,辣椒菜园一圈都是,她们只要摘几个草果和花椒就行。这季节正巧草果也熟了,野生花椒由青转红,摘一粒放嘴里,整个人麻得头发都能立起来!   蕙兰以前只知道这些是“不能吃”的野果,哪知道居然还能做菜,也摘一颗放嘴里,“呜呜……我嘴唇会跳,跳舞,啊麻了不会跳了……呜呜我想打嗝……”麻得膈肌都翻滚了。   珍珍哈哈大笑,野生熟花椒的威力她可是见识过的,一摸一手花椒油,揉眼睛都是要命的,但对于好麻辣的她来说,越麻越喜欢!要是再摘把嫩绿的花椒叶尖儿回去炝土豆丝,那才是真的绝!   摘调料的时候,居然还在小溪边发现一把嫩嫩的野葱,一丛绿油油的野薄荷,还在田埂上刨出一把折耳根,虽然细条条的,长得黑黑的毛须须的,但味儿可比市场上卖那种又粗又白的纯多了!   一高兴,光调料就摘了满满一篮子。   青山绿水黄土地,还有最爱的人在身边,珍珍不由自主哼起歌儿来,“大王叫我来巡山~我把人间转一转~打起我的鼓~敲起我的锣~生活充满节奏感~~”   蕙兰被她奇奇怪怪的歌词惊呆了,但节奏感实在是太强了,也情不自禁小声的跟着哼起来,哼着哼着,胆子大了,忽然开始唱起来:“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高,那春风摆动杨呀杨柳梢……”   她的声线很细,很柔和,又是带着感情的吟唱,林珍珍听过很多个版本的“绣荷包”,这是最好听的!整个人都能随着她的歌声温柔下来,仿佛徜徉在溪水里,在麦田里,在原野上。   晚上,在口嗨大厨的指导下,蕙兰做出了满满一盆肺片,又调了好几款蘸料,无一不是又麻又辣,蘸一片就让人味蕾发烧,后背出汗。花椒叶炝的土豆丝又爽又脆,依然麻得不像话。   好处是林家其他人实在吃不下几块,全便宜了她们。   坏处就是,当天夜里,蕙兰和珍珍跑了两次厕所,菊花残。   “真真,我,我好开心呀。”蕙兰小心的尝试着往珍珍怀里靠。   林珍珍孙女力爆棚,一把搂过来,“我也开心,好开心。”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的穿越意味着什么。   “对了,我上次给你的钱呢?没让他们抢走吧?”   蕙兰一个鲤鱼打挺,黑暗里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卷毛票,兴奋地小声道:“没,你看,我一分没花,都攒着哩!”   珍珍摸摸她柔软的头顶,营养不良,头发又枯又黄,不过没关系,等离开这家吸血鬼,她一定要给她买最好最香的洗发香波,把她养出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以后啊,还要带她烫头发,她是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五官端正大方,烫个中分大波浪肯定绝!   “好,做得对,继续保持,记住你的任务。”   蕙兰兴奋地接口:“一,保护好自己;二,好好攒钱!我没忘哟!”像一只做对了揖,时刻等待主人夸赞的小狗狗。   “小狗狗”记性好,还记得去年哪一株枣树结的果子大,哪一株没虫害,珍珍在她指点下,挑着果子最大最多,虫害最少的剪了几根枝条。   其实,最佳嫁接时间是冬春,可已经错过上一个冬春了,她们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真能活呢?   家里有事也不好多留,歇了一晚,珍珍当天中午就带着满满一捆枣树条满载而归,顺便又在清河县的菜市场买了两副猪肺。清河这边经济发展不行,就连猪也比北山县的小,猪肺只有人家三分之二大。   季家人满以为她去了同学家,怎么着也会像上次一样待个三四天,没想到居然第二天就回来了,还给带回两副没人吃的猪肺。   “反正枣树条也够多,用不完浪费,几百公里外带回来的。”季老太顿了顿,“老二,你给全接上吧,看能成活多少。”   季老二侍弄庄稼很在行,可嫁接果苗还真不懂,那枝条细条条嫩生生的,还没他小手指粗,紧张得不敢说话。   “我来吧,昨儿我同学教过的。”珍珍撸撸袖子,先把一副猪肺焯水,清洗干净后小火慢炖上,接过锯子。嫁接的母枝也得选挂果多虫害少的,酸枣树弯弯扭扭,得先锯出一个平面,划开口子,才能把削尖的枣树条插进去,裹上塑料薄膜。   这年代谁家都没塑料制品,更别说塑料膜了,珍珍只好用几块脏兮兮的破布裹上去,寻思着等成活再撕下来。季家院里六棵酸枣树,再加自留地里头的四棵,来年要全挂果,那也是了不得的。   瘦削的小女同志,穿着他妈的中老年解放装,肩背挺直,细细的手臂抡圆了砍刀,飞起的木屑差点闪瞎季渊明的眼。 第13章 013 回来了   这年头十八.九岁结婚是常态,可她因为面嫩,总给人一种还是小女孩子的错觉,顶多算半个小女同志。   他设想了很多种再跟家里小女同志见面的场景,譬如,她跟来狗猫蛋一起跳皮筋过家家,说不定跳得比猫蛋还高。   又譬如,她在婆家待不住常往娘家跑,听说她姐姐姐夫待她比亲生儿女还好。   无论哪一种设想里,都是不懂事的小女孩样,唯独不是这样……砍刀抡得比人还高,六棵枣树死伤一片。   “奶,奶,我大伯家来哩!”来狗气喘吁吁跑进门,一把抱过大伯的军旅包,沉得他踉跄。   季老太其实一直在看珍珍砍树,背对着大门口,听这嗷的,赶紧扔下锯子,“哎哟渊明,你啥时候回来的?咋到了也不吱一声,吓死个人。”   “珍珍快快,别砍了,给你男人拿包啊。”老太太一把抢过大包,不忘狠狠瞪孙子一眼,别以为她不知道,这小子跟他三叔一样,包到他手里准没好事。   林珍珍早吓傻了……悬在脖子上的刀终于是落下来了。   “害,这丫头,咋不说话呢。”季老太恨铁不成钢,都说小别胜新婚,她咋就是根木头桩子。   珍珍怎么敢说话,她怕她一开口就让季渊明识破啊!人家是子弟兵,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营长,到时候人家不会信什么穿越什么鬼神,只会把她当女特务处理。这年代的特务可没好下场,搞不好还得连累林丰收一家子,本来林大哥的国.民.党逃兵身份就让他们举步维艰的,要再加她……珍珍不敢想象。   而且,这男人虽然面上温温和和的,可眼神深不可测,让人一点也看不出喜怒,不像其他季家人表情摆脸上她能揣测着来,即使猜错了也还有补救机会。   “哎呀老大赶紧回房换身衣服。”老太太回头对珍珍说,“看吧,老大他就是话少,其实心里惦记你呢,一收到电报就往家赶。”这才说起当晚她让老三发电报的事。   珍珍脸一红,原来是流产乌龙给闹的。看来果真人品不错,听说“妻子”流产,立马就赶回来了,比平时还早到了半天……可问题是,她没怀啊,他估计都失望坏了吧?   好歹也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啊,刚适应环境,“丈夫”就回来了,真是不够她糟心的。   季渊明来到屋里,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劲。靠窗的地方多了一张松木桌子,很明显是新打没多久的,还有一股青松味,桌子上一个洗干净的罐头瓶里,插着一把嫩黄色的野菊花,每一朵只有指头尖大,还间插了两根狗枯黄的狗尾巴草……稀奇古怪,但别有一番情趣。   原本光秃的黄泥炕,铺上一套大红牡丹囍字的铺盖,被子折成长条状紧靠墙壁,炕桌上插着两支马鞭草,开紫色的细小的花。   屋子还是那间屋子,可……就是不一样了。   季渊明心里叹息一声,这要是自己的妻子该多好,把大后方交给这样的人,他心安……可惜啊,那只是个小女孩子。他脱下草绿色的军装外套,摊开放在炕沿上,最后看了一眼有了人气的房间。   该说清楚了。   进村路上,老二已经跟他说了,林珍珍“流产”是乌龙,他倒是松了口气。虽说这年代妇女也能顶半边天,可嫁过人又流过产的女同志想要再找个好丈夫还是挺难的,他希望她好好的来,全须全尾的走,最好能有个好前程。   其实,他每个月的津贴有三十五,给家里寄二十,自个儿留十五块花销,另外还有五块伤残津贴……算起来,这么多年也攒下八百多块了。   他路上已经想好了,八百块全给她,就当是补贴她结这场婚的名声损失,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你……你回来了。”忽然,身后传来一把清脆的女声。   季渊明不用回头也知道,“嗯。”   珍珍咬着嘴唇,到底要不要跟他说点啥,不说吧,会不会显得反常?说吧,万一哪句话不对让他听出来。   “在我们家还习惯吗?”季渊明回头,看着她。   她的脸还没他一个巴掌大,粉□□白的光泽不错,细腻得一个毛孔也看不见,眼睛又大又圆,两颊肉嘟嘟,是天生的小女孩样。   季渊明也是男人,虽然对她没想法,但心里也不由得赞叹一句“漂亮”。   珍珍总觉着他的目光里有东西,很像一位严格的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数学老师,或者物理老师,让她即将脱口而出的假话咽回去,“刚开始不怎么习惯,现在觉得也……也挺好的。”   季渊明温和的笑笑,似乎是鼓励她再说,“家里人对你都好吧?”   “都挺好的。”娃娃脸上又荡出两个小酒窝,显得特别真诚。   季渊明挑挑眉,家里所有人的脾气,他虽然不常在家,但都清楚,别的不说,单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就算不上“好”。他以为,她会借机说几句什么,像受委屈的小孩。   他那些结过婚的战友,收到家信最怕的就是媳妇告状,婆媳矛盾,妯娌不合,家家户户都有难念的经。   林珍珍见他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觉着他笑起来很好看,也挺温和,小嘴就自动的叭叭叭开了。   “我建议家里种苹果枣,好吃还能卖上价,到时候开介绍信咱上市里卖去,肯定能创收。”未来的万元户同志对挣钱的话题应该会感兴趣。   然而,他只是温和的听着,不置可否。   珍珍一急,“对了,就……就你妈妈帮我去队长家说情,看能不能让我在村小学当个代课老师,虽然钱不多,但能挣满工分。”   终于,他点头了。   珍珍心一横,在心里默念三遍“反正是夫妻,问他要钱天经地义”,才红着脸道:“还有就是,我有个好朋友在北山县,我有事经常会去找她玩耍,你能不能……就是……路费……”   季渊明果然不让人失望,递过来厚厚一个报纸卷。   沉甸甸的,珍珍以为是报纸多钱少,倒不好意思当面数,只甜甜的道谢:“谢谢你哦,我会省着点花,会为你守好大后方,你在外头别担心!”   季渊明抽了抽嘴角,这是放她自由的,还守什么大后方。“我希望你能多学点知识,最好能上个工农兵大学。”这笔钱虽说是补偿她的“嫁妆”,可他还是希望她能花在学习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小姑娘猛点头,“嗯嗯,你放心叭。”   季渊明正想趁没人把离婚的事说清,狗蛋却跑进来:“大伯大娘吃饭咯,我奶炖了肉可香哩!”两只小眼睛在报纸卷上瞟了一眼,就跟不会动似的粘在军旅包上。   季渊明虽然还带着笑,可抬了抬眼皮来狗就立马噤声了,乖得鹌鹑似的看着他拉开大包,拿出几个油纸包,里头是上次就买好的烟酒糖茶。   珍珍注意到,他的左手似乎有点别扭,但只持续了几秒钟不到就迅速的掩盖过去,她也不好多问,心道等他走了她抽空从碎嘴子猫蛋那儿套.套话。   今儿的晚餐格外丰盛,一大簸箕冒尖儿的金黄色玉米馍,一盆腊肉炖白菜粉条花菜啥的,又名“自留地里有啥炖啥”之大乱炖,关键还烧了七八根大茄子。那是把茄子放炭火上直接烧烤,烤熟后撕去皮儿,茄子肉又香又软糯,再打个辣椒蘸水滴点儿米醋,简直爽翻了!当然,白天买的猪肺那都不算肉,血糊糊的,季老太嫌弃,不让吃。   珍珍把玉米馍掰开,夹点大乱炖,再加一条蘸过的茄肉,一气吃了四个馍!季渊明一开始没注意,当她准备拿第五个馍的时候,挑了挑眉头,看来,这个小女同志来家里是过惯苦日子了。他记得,结婚那天晚上,他给她端了一碗细面条她只吃下三分之一,跟小猫儿似的,细声细气一根根挑着吃。   当然,季家其他人倒不觉着奇怪,在这人人都得下地劳动的家里,女同志跟男同志干一样的活儿,吃一样的饭。没看见王丽芬和曹粉仙,也吃了五六个吗?人还专捞腊肉哩!   虽然大伯淡淡的,也没板着个脸,可猫蛋就是怕他,偏偏还又想讨好他多得两颗糖,“大伯知道茄子是谁做的吗?”   季渊明停住咀嚼的动作,“???”   “是我大娘,是大娘教我奶烧茄子,特好吃!”以前都只知道煮和炒,又舍不得放油,跟好吃可不沾边。但自从大娘病好后烧了一顿,一滴油不放,辣椒葱姜蒜都是不用花钱的,那香得!   “可不,你媳妇儿不止书读得好,拾掇饭菜也有一手。”季老太很满意,“赶紧的,没事就多家来看看,给我抱个一儿半女我这心也……”   话未说完,季渊明“嗯哼”咳了一声,愣把一朵鲜花插牛粪上,这不胡闹嘛!但他不习惯八字没一撇就张扬出去,更何况关乎女同志名声,“离婚”不能轻易提,寻思着晚上先跟爹娘说一声。   吃过晚饭,王丽芬抢着收拾碗筷,珍珍无事可做,又怕婆婆再提敏感话题,赶紧洗刷干净,早早的躺炕上去。他们的炕宽一米六,平时一个人还挺宽敞,今晚……珍珍又是尴尬,又是紧张。   虽然没吃过猪肉但她见过猪跑啊,人是原主名正言顺的丈夫,两口子躺一个炕,还能不干点啥?而且吧,听说当兵的,体力都挺好……她装来例假可以吗?或者装吃多了,撑得难受?不信的话还能干yue两声,男人再高的兴致也没了叭? 第14章 014 回娘家   季家老两口没想到,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回来的儿子,居然要跟他们最满意的儿媳妇离婚!   “老大你说啥,妈没听清。”   “我要离婚。”   老太太脚下踉跄,“离……你放什么屁,珍珍哪儿配不上你?你不会是在外头有人了吧?我可警告你啊季渊明,外头那些小妖精你敢带家来我就……”   季渊明皱眉,“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到底是啥样?”就连季老头也憋不住了,敲着烟枪问。   季渊明仰头看黑漆漆的屋顶,长年累月烟熏火燎,屋子也没个屋子样,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男人……他动了动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我们不合适,不想耽误她。”   本来还想一哭二闹的老太太,忽然也不说话了,眼睛像被刺了一下,疼得她立马就红了,“老大……呜呜……”   季渊明倒是看得开,笑笑,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妈别哭,我这不是换来军功了嘛,还有津贴,以后不会再让你过苦日子。”   季老太的眼泪却更止不住,强忍着呜咽,泪水很快打湿了衣襟,她最懂事最明理最孝顺的渊明啊,怎么就……   季老头也红了眼眶。   “我只上过扫盲班,年纪又大,还是半个残废,她……你们也看在眼里,是个好同志,值得更好的人,咱不能自私,用咱们自以为是的‘好’把她拴在身边。”   老太太脸红了,她一直以来的小心思原来早被儿子识破了。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她为啥对林珍珍这么好?好到白水沟的小媳妇们都羡慕嫉妒恨?这不就是原因嘛!   找个没爹没娘没兄弟撑腰的,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子,只要自家对她好,就是石头也能给捂热,到时候等她发现老大的手有问题,那也不好翻脸走人不是?   果然,小珍珍确实啥也不知道,随着她渐渐融入这个家,老太太的心也落下两分,原等着生下一儿半女彻底拴住她的心,俩人也就稳了,哪想到儿子居然要离婚。   季渊明什么样的观察力,通过家里人对小妻子的态度,立马就推断出来母亲的“怀柔政策”,只是母亲越这样,他越觉着对不住“鲜花”。   “妈你别哭了,我这不好好的嘛,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我先跟你们通个气儿,明儿跟她回一趟娘家,也跟那边赔个不是。”   总不能人家闺女好好的没啥过失就离婚吧,事情总得说清楚。   ***   林珍珍好容易睡着,居然又梦见季小牛。   自从找到奶奶,有了新生活的希望,她就再也没梦见他了。   季小牛垂头丧气坐石坎上,支楞个脑袋,周围是骂骂咧咧的村里人,骂他小小年纪不知感恩,胳膊肘往外拐,这下村里未婚男青年都让他害惨了,他对不住他死去的爷爷巴拉巴拉,林珍珍小暴脾气,气得也跟他们对骂起来。   于是,季渊明进屋,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小女同志裹着半条花被褥,双手举至头顶,一张小嘴红嘟嘟肉乎乎的,还叭叭叭说梦话,仔细一听……像骂人?   天太热了,她只穿一件灰不溜秋的女士衬衣,衣领袖口都是毛边,两肩上是红、蓝、灰的补丁,层层叠叠。很明显,这是他妈的旧衣服,宽大得都卷到肚脐以上,露出……嗯,一把纤细的白晃晃的腰肢来,只有小孩子那么细,却还有点小肉肉。   季渊明赶紧调开视线,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出去洗了个冷水脸再进来,他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目不斜视直奔炕尾,从那里抱出一套薄被褥,铺在杂物间地上将就一夜。   可怜小珍珍,舍不得张开手脚,把炕给他留了大半,早上醒来发现身边没人,自己“睡衣”也完整,长裤好端端的,对着镜子检查半天,嗯,也没那啥之后的可疑痕迹。   看来,是她多虑了。   “这几天也没啥要紧活儿,老大你跟珍珍回趟娘家,昨儿买的猪肺还有一副,你们提着去。”季老太眼睛肿成核桃,还硬撑着从鸡窝里摸出两个蛋,凑足十个。猪肺不是肉,要不是珍珍喜欢,她还嫌带的礼轻了呢。   季渊明把篮子递到珍珍手里,“等一下。”   三分钟后,推来一辆陈旧的永久牌自行车,“上来吧。”   珍珍开心,本来还担心走山路的话要受罪,有车不坐白不坐。   林家在离白水沟三十里之外的满月生产队,虽然同属于城关公社,直线距离也不远,可路线曲折,足足颠了一个钟头才看见村子。珍珍跳下自行车,悄悄揉了揉开花的屁股蛋儿,疼得她龇牙咧嘴。   上次林丰收靠步行能在中饭前赶到季家,真乃能人!女能人!   “哟,珍珍回娘家啦?这你姑爷?”村口有老人一眼就看见他们,大家纷纷交头接耳。   “这姑爷长得可真俊!”   “这个头,打着灯笼也难找,小俩口可真般配!”   “听说还是在部队里当营长哩,你没看自从结婚后咱队上都没人提她大哥的事了吗?”有人小声说了句。   那位早逝的,倒霉的林大哥,不就是她们姐俩被批.斗的由头嘛。林珍珍心情有点复杂,要说血缘吧,她跟林丰收不是真姐妹,可心里总有点不得劲,她现在村里的处境跟上辈子的奶奶和季小牛一样,都是大家奚落的对象。   “小姨你回来啦?!哎呀,妈我小姨和小姨父来啦!”忽然,一把清脆的如同小溪流水的声音自村里传来,也没看清人在哪儿,就见一道闪电冲过来,一把抱住珍珍的胳膊。   女孩十岁出头模样,额头饱满,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眸子又黑又亮,鼻子高挺,鼻尖还有点挺翘,单看这几个是小美人坯子,可惜脸太黑,比蕙兰还黑了三个度,要是龇个牙跟非洲人也不差了。   林珍珍猜到这应该是林丰收的闺女,可她不知道名字呀!   “小赶美,瞧你小姨是不不认识你了呀?”有人打趣。   女孩乐颠颠地,“我林赶美是我小姨把我带大的,不认识我,咋,她还认识你?”   妇女碰了灰,只悻悻地站一边,双手抱胸,眼睛盯着新姑爷看。别说,珍珍这姑爷,是真俊啊!那个头,那眼睛,比以前来那几个干部子弟还好看,这农村人跟农村人,也是不一样的。   林赶美挽着她,蹦蹦跳跳,“我妈还说要去看看你呢,刚好我哥前儿病了,到现在还没好,我妈每天超英超英的念……唉!”   林珍珍嘴角抽搐,敢情这兄妹俩,哥哥叫超英,妹妹叫赶美?这小赶美虽然嘴巴也厉害,可跟猫蛋给她的感觉不一样,这是个热情的,天然亲近她的小姑娘。   “妈今儿吃啥好的?”这不,小赶美跳过门槛,小皮球似的蹦进厨房。   “唉唉唉别翻了,家里啥也没,不行把我给炒了吧。”林丰收气不打一处来,苞谷米见底了,油也没了,炕上还躺个病殃殃的儿子。   小赶美夸张的小皮球似的弹出厨房,“呀,那咱家也没那么大的锅呀!”   “小王八犊子,信不信老娘今儿撕了你的嘴!”比男人还高大健壮的林丰收追出来,气哄哄的脸瞬间就笑成了喇叭花,“哟,珍珍回来啦,这小王八犊子也不早说。”   珍珍甜甜的叫了声“姐”。   季渊明也跟着叫“姐”,“我姐夫呢?”   “他啊,去县里还没回来。”   “怎么去县里,办事吗?”   林丰收脸色不大自然,小赶美大声道:“我爸去找零工,看有没人招工,给我哥挣医药费,年后准备带我哥上县城看病去。”   “就你爱插话,滚边儿去。”林丰收使劲瞪她一眼,嘴唇一圈全是火泡,说明她也是真急了。家里四张嘴只两个人挣工分,还有个动不动就要吃药的病秧子,她这日子实在是太煎熬了。   “有啥不能说的,我小姨又不是外人,我爸好手好脚凭自个儿本事挣钱,有啥见不得人的?”   哟呵,林珍珍发现,这赶美小侄女就跟她一样,是个小炮仗啊!她喜欢!一大一小俩炮仗对视一眼,进屋看超英去了。   林超英今年十二岁,比赶美大两岁,个子却没赶美高,一张脸很清秀,却寡白寡白的,鼻梁骨连着眉心一片能看见青色的血管,看见她们进来,轻轻地笑了笑,“小姨回来了,小姨父呢?”   “他在外面。”珍珍扶着他靠坐在床头,“想吃啥?我们来得急,也没来得及给你买。”   林超英摇摇头,“你们回来就好,我爸妈念叨老久了。”他的声音就跟他的人一样,苍白,羸弱。   也不知道是这具身体血缘的作用还是怎么着,珍珍心头忽然就有点堵。林丰收家里都穷成这样了,还给她四十块的压箱钱,去看她还提了下蛋母鸡,估计是这家里最后的财产了吧?   “你妈真是……”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赶美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小姨你别上火,我妈都成火.药.桶了,可不能再多一个,我哥这病得慢慢养……等我爸找到零工就能买药啦!”   可她哪里知道,她的爸爸胡来宝,此刻正臊眉耷眼躲在门外,不敢进来呢。 第15章 015 超英和赶美   “不是晚上才回嘛,你咋现在就回来?”林丰收急着问。   胡来宝低着头,“人不要。”   “啥叫不要?不要谁啊你倒是快说!”林丰收双眼瞪得铜铃大。   “六二宝和豹子头都去了,就我,人嫌我独眼,连……连做小工也不要。”他抬头,露出两只完全不一样的眼睛来。左眼通红通红的布满血丝,右眼让一块黑色的布包着,绳子拴至脑后,不熟悉的是有点瘆人。   人家招小工的基本都是为盖新房,谁家愿意新房让这样不吉利的人进去?家宅不顺可是农村大忌。   林丰收又气又急,咬牙切齿骂:“他俩那样的都要,真……真是狗……”   看在家里还有人的份上没骂出来,她跺一跺大脚,“明儿你去上工,换我出去,男人能干的我也能干,不就泥工瓦工嘛,大不了我给他们打下手!”   胡来宝也不说话,只讪讪的跟季渊明招呼:“妹婿来了,进屋坐吧。”   季渊明摆摆手,让他别招呼他,该干嘛干嘛去。孩子病倒在炕上,队上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外头小工又找不到,哪有心思招呼他?   他从胸口兜里掏出两张“大团结”,“先带孩子看病吧。”   林丰收有骨气,把他手推回去,“你们是来走娘家的……没几个月孩子出生,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季渊明轻咳一声,小声地把乌龙事件给说了。本来林丰收还怕他失望生气啥的,毕竟二十六七这可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谁知他不仅不生气,眉目舒展,还有种若有似无的笑意,天然的亲切和真诚,“先带孩子看病吧。”   林丰收见他十分有诚意,不是假客气,只好大方收下:“行,算姐跟你借的,年底还你。”珍珍那儿得抽空问问。   季渊明摆摆手,也不跟她多说,自个儿进厨房提起两只洋桶,去小河边挑水。进村的时候他就留意到了,水在哪儿,菜地在哪儿,现在也不用人教。   林超英具体是什么病,林丰收两口子也说不清,只知道是打出娘胎就咳嗽,喘得慌,厉害的时候能唇舌青紫直接闭过气去,去卫生所和县医院看过,有的说是哮喘,有的说是先天性心脏病,还有说是羊癫疯……反正,药没少吃,病没好多少。   林珍珍记得,她初一那年的同桌也是这种情况,动不动就喘,呼吸困难,“超英你跟小姨说,你胸口闷不闷?”   超英点点头。   “那你心慌不慌?或者有没有心跳停顿的感觉?”   超英摇头。   “心口会不会痛?”   超英继续摇头。   林珍珍松口气,她记得同桌跟她说过,有这些症状才是心脏问题,她就是先天性心脏病,后来高中没毕业人就没了,果然跟大夫说的不差——“活不过十八岁”。   如果是肺的问题那就好,她不是学医的,总觉着肺病要比心脏病轻些。而且,她还带了猪肺来,这可是补肺的好东西!   “姐,你和姐夫先带超英去看病,我在家给你们做饭吧。”   有了钱,林丰收第一时间就想带超英去看病,可这妹子又是个啥也不会的,“你一人,能行?”   “能行,绝对能!”珍珍就差拍胸脯保证了,拉过小炮仗说:“不信你让赶美跟我在家,我有不会的都问她。”   “哎呀磨磨唧唧,爸妈你们快去吧,我帮小姨做饭,绝对累不着她。”赶美一双大眼睛里是满满的不耐烦,就差在她妈屁股上点把火了。   ***   林家确实没粮了,为了给超英看病,他们的口粮都跟社员们换成了钱,可也填不满那无底洞。村里人没少劝他们,这种不死不活的慢性病,要是在狠心的人家,早死几年了,犯不着搭上一家子的口粮。   孩子嘛,大不了再生几个。   赶美叭叭叭,有的没的都被珍珍套走了,“小姨我觉着你咋变了呀?”   林珍珍心头一紧:“哪儿变了?”毕竟,这小侄女以前是跟她一个被窝长大的,可谓形影不离。   “变得爱说话了,也会干活了。”   她刚松口气,谁知小丫头又说:“刚我觉着你就像变了个人。”   “这有啥,嫁人可是二次投胎。”   小丫头一想也对,她妈常说婆家怎么怎么着,地扫不干净婆家会嫌弃,太能吃婆家也会嫌弃,“婆家”可不是个好地方。长长的叹口气,“唉,我以后才不要嫁出去,我要跟我妈一样,招上门女婿!”   “噗嗤……”季渊明刚进门就听见这句,笑了。   “姨父你笑啥?”她跳起来,跟在季渊明身后进厨房,倒不怕生。   季渊明眉目舒展,不笑的时候会让人觉着温和,真露齿笑,居然让人惊艳得移不开眼。赶美摇了摇珍珍袖子,用自以为只有她俩能听见的声音说:“哎呀小姨父好好看呀!”   林珍珍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嗯,确实好看,男人的眉眼太重要了。   “这是什么?”帅气温和兵哥哥指着血糊糊的东西问。   “猪肺,我给超英炖汤喝,家里有白萝卜没?”话音方落,赶美就抱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萝卜,“新鲜着呢!”   一削都是水,又特嫩,珍珍忍不住吃了一块,甜丝丝的。赶美跟屁虫似的,在她小姨父身后亦步亦趋,“姨父你们有枪没?”   “姨父你们打废的子弹壳呢?以后能不能送我一个?”   “姨父你去过鸭绿江和珍宝岛吗?”   看得出来,对她姨父的军旅生活,比来狗猫蛋还感兴趣。   珍珍又削了两块嫩萝卜,给他们一人一块,“你个小姑娘家家的,这么喜欢军旅生活就当兵去吧。”   谁知赶美却脸一垮,肩膀也耷拉下来,不说话了。   珍珍戳了戳她肩膀,刚要问她怎么了,季渊明忽然拽了一下她的袖子,使个眼色,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年代讲究成分,他们家因为林大哥的关系,虽没被打成“黑.五.类”,可也轮不着参军这样的好事儿,多少红五类还排队等着呢!   猪肺焯去血沫,清洗两道,切成薄片,跟萝卜一锅炖上,珍珍又跟着赶美上自留地,摘了三根大茄子,别的她没经验,烧茄子可是炉火纯青的。   苞谷米是赶美上邻居家借来的,加上番薯和嫩嫩的番薯叶子,大大的煮了一锅杂粮饭,“这是我姨父第一次来我家,还得炒俩鸡蛋。”   珍珍想到苍白的超英,赶紧拒绝了:“别,我们在家经常吃,鸡蛋就留着给超英补充营养吧。”   “诶小姨,我妈他们都去半天了,咋还不回来啊?”小丫头去村口看的次数,没五十也有三四十了。   “可能是要打吊针吧,吊针可不像水针,怎么说也得两三个小时。”   赶美一想也对,“姨父你自行车能借我骑一下吗?我出村接他们去。”   对这种懂礼貌又机灵的孩子,季渊明一点也不反感,点点头。   小姑娘颠着颠着居然就无师自通的跨上去,“呲溜”一声出去了,一会儿歪歪龙头来个“S”形,一会儿按按车铃,两根麻花辫甩得飞上天,那小样儿,嘚瑟!   珍珍看着她的样子,想起自己上辈子的第一辆,也是唯一一辆自行车,奶奶省吃俭用攒下四百块钱,让她去镇上买的,一路就是这么嘚瑟着回来的。   季渊明回头,看见小女同志嘴角的小酒窝,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像星星揉碎在里头,不由得愣了愣——他还一直没找着机会跟她谈谈。   “灶上忙完了?”   “快好了,饿了吧,再等等。”珍珍跟赶美似的跑进厨房,这男人给她钱花,给她被季家人尊重的体面,甚至还间接带来林家的体面,还不用她履行床上义务,不就做个饭嘛,她保证让他吃得满意。   “我有个事情跟你商量。”季渊明跟进厨房,林家可谓家徒四壁,能供出这么个高中生,实属不易。看得出来,这个小女同志就是这家人的希望,而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却即将打破他们的希望。   “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珍珍不明所以,但还是实话实说,“有啊,我想挣钱,给家里改善条件,给超英看病。”   “那不如拿着我给你的钱,去上个工农兵大学,以后至少也能分配到公社。”   还没来得及看他到底给了多少钱,珍珍以为这是一位丈夫对妻子未来职业规划的建议,感激道:“谢谢你,我会认真想想的,但你放心,就算我去上那什么大学,家里的事也不会丢下,你就好好在外头当兵吧,争取早日建功立业。”   季渊明:“……”他没想到,小女同志能这么真诚。   “那个……你有没觉着我俩的婚姻,不太对劲?”他犹豫半天,实在想不出来该用个什么词形容。   “怎么不对劲?”珍珍狡黠的笑起来,是说他俩躺一个炕上却啥也没发生吗?那确实“不正常”。   季渊明不懂小女孩心思,干脆一咬牙,“我觉着咱俩不合适,还是离婚吧。”   “离婚?”珍珍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跟我离婚?!”   下一秒,季渊明耳朵一痛,小女同志暴跳如雷,揪着他耳朵,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问:“季渊明你不要你孙子了吗?”   季小牛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第16章 016 不能离婚   暴怒之下,她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细细的眉毛挑得高高的,鼻子皱在一起……跟“好看”不沾边。   可季渊明就是觉着,十分可爱。   “你要是跟我离婚了,产生蝴蝶效应,那季小牛也就不会出生了,你……你……”小牛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季渊明皱着眉头,不知道她乱七八糟说些什么,被她揪住的耳朵却烫得不像话,“好好说话,你先把手放开。”   “不放不放就不放,除非你答应不离婚。”手上的力道却轻了,还不如挠痒痒呢。   她忽略了这是一个健康的正常的成年男子,这么一只软不拉叽的小手放人耳朵上,捏不是捏,揉不像揉的,一会儿的工夫季渊明脸都红透了,一颗心也“扑通扑通”跳得贼快。   他感觉出来了,小媳妇是真不愿跟他离婚,管她什么原因,这似乎还挺让他开心的。   其实,他也曾扪心自问过,母亲骗他只是一方面,可他明明有反抗的机会,婚礼当天可以撂挑子走人的,但……谁也不知道,在看见她照片的一瞬间,他忽然侥幸地想: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妻子,其实也算自个儿福气。   他以为,她是乐意嫁给他的。   然而,新婚夜她的害怕与排斥,她的哭哭啼啼,让他彻底意识到,这个小女孩子的不乐意,他自然也就识趣了。回营队这三个月,他也是在理头绪,强扭的瓜不甜,深知双方的差距,是男人就该放她自由。   但此刻,他忽然又如结婚那天一般,快乐起来。   或许,她也不是那么排斥他?   “叮铃铃——”赶美骑着自行车冲进来,她身后还坐着瘦弱的超英。“小姨我们回来啦!开饭开饭快开饭,饿死我了都!”   两个成年人赶紧红着脸弹开,“你爸妈呢?”   “在后面说悄悄话呢,对吧哥?”   林超英腼腆多了,正围着自行车,爱不释手。这年代,哪怕是外头吃供应粮的,也买不起自行车,“姨父你什么时候买的自行车?要不少钱吧?”   季渊明轻咳一声,告诉他是邻居家的,兄妹俩更意外了,齐声惊呼:“这么好的东西也能借?”   原谅他们在村里待久了,从小到大,就没借到过啥好东西,哪怕是借两斤苞谷米,那也得用俩鸡蛋做抵押,啥时候还苞谷,人啥时候退鸡蛋,遇到没良心的社员还会用寡鸡蛋糊弄他们,谁让他们家有个当国.民.党的大哥呢?   虽然季六娘和季老太势如水火,可季六跟季渊明的关系却不赖,他每次回来经过链条厂都会去看他,俩人喝点小酒叙叙旧。别说借自行车,就是借钱也能借到。   兄妹俩听得入神,赶美“哇哇”叫,这才半天工夫,她姨父就成她心目中的大英雄了!   珍珍把超英叫到一边,给盛了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猪肺萝卜汤,“大夫怎么说?”   小伙子吹着喝了两口,温柔地说:“让我们去省医院拍个片子看看,他们没条件和设备,只给开了点舒张支气管的药。”   这年代的县医院其实只相当于后世的乡镇卫生院水平,想看看肺上有啥毛病,得到省城去才行,市医院都看不了。珍珍紧了紧拳头,拍着超英肩膀打气:“放心吧,你好好养病,等年后小姨带你上省医院看病去,保准把你病看好。”   林超英的眼睛亮晶晶的,“嗯,我听小姨的。”   他发现,结婚后的小姨,真的开始像个大人了。   林丰收和胡来宝,是十分钟后才到家的,俩人几乎是跑回来的,气喘吁吁,“都说让你们别等我们,这饭菜都冷了吧。”   “姐,姐夫你们赶紧坐下,尝尝我的手艺。”珍珍献宝似的,端出满满一盆猪肺炖萝卜,薄薄的肺片,又软又糯还甜丝丝的萝卜,就连汤也是奶白色的,香得能让人吞下舌头去。   别说走了这么远山路的两口子,就是季渊明也呼哧呼哧吃了三大碗,连汤带水的。   “这就你说的猪肺?还挺好吃的啊。”胡来宝舍不得多吃,夹给林丰收,林丰收又都夹给俩孩子。   “好吃你们就多吃点,下次我还给你们买。”   林丰收开心是开心,可口头上还得教育她在婆家安生过日子,没事不用回来,更不用花钱。   珍珍撅着嘴,刚想反驳,季渊明忽然插嘴道:“下午姐夫要没事的话,跟我去一趟公社?”   胡来宝战战兢兢,放下碗筷,就差起身敬礼了,“诶诶没没事,我跟你去,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我……”林丰收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出息!   大家伙都笑了,胡姐夫真是让外貌给耽误了,不熟悉的人会被他的独眼吓到,其实他是一个很温柔很顾家的男人,超英也遗传到他的品性,吃完饭一个人默默地去院里侍弄石榴树和枣树。   “超英啊快回炕上躺着去,别让风吹了。”要平时,林丰收是舍不得让他下地的,今儿可能是开的药有效,亦或是两碗热乎乎的萝卜汤养人,小伙子面色红润不少。   “姐放心,法国大思想家都说了,生命在于运动,他得适当的动动,身子才能好得快。”   这话林丰收爱听,喜得眉开眼笑,脸上的沧桑感都少了两条。其实,这姐俩一母同胞,都是又亮又圆的大眼睛,超英和赶美也是这样的大眼睛,只不过林丰收的苦难和坚强都写在眼睛里,才四十出头眼皮就耷拉下来,遮了一部分光彩。   “姐,你应该多笑笑的。”   林丰收一愣,在她脑袋上打了一下,“我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还笑,别人还不当我是傻子?”   珍珍这才想起来,掏出兜里一直揣着的十块钱塞过去。   “你两口子敢情是散财童子啊,上午你男人给,下午你又给。”   珍珍知道她好强,给她她肯定不要,只能说:“我做人小姨的,给超英看病不行吗?你赶紧收下,下次我来要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超英。”   “害臭丫头,怎么越来越像赶美了,说话这么横,嫁人了了不起啊……”姐妹俩嘻嘻哈哈,笑着闹着,顺带去自留地里浇点菜水,红辣椒紫茄子还有绿油油的嫩黄瓜,还带着嫩黄色的小花。   珍珍摘下一根,在小溪水里随便涮涮,一掰为二,“来,姐。”   嘎嘣脆,还有一点淡淡的黄瓜油,真是又嫩又鲜。她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这么鲜的嫩黄瓜了,她们村自从种苹果枣致富后,大家把能种枣的地儿都给种了,蔬菜几乎都是上镇上买来吃,而镇上的也早成了大棚蔬菜,没这味儿。   “看你嘚瑟的,生冷的少吃,你这例假三个月不来估计就是不忌口闹的……”想到还是她先嚷嚷出来“怀孕”的事,珍珍一小女孩子不懂事被她牵着鼻子走,又不好意思道,“也怪我,你婆婆没气吧?”   “不气,她心态好着呢,诶对了姐,你说她为啥对我这么好?”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王丽芬和曹粉仙可没她的待遇啊。   “对你好就行,追究那么多干啥?”林丰收自己没婆婆,心思也简单,只要婆家待妹妹好,她就放心了。   可珍珍还是觉着,哪儿不对劲,尤其中午季渊明忽然跟她提离婚的事儿,能当到营长的人,肯定不是冲动的随便说“离婚”的,深思熟虑之下,似乎有……难言之隐?   可看林丰收的样子也是不知情的,她只能忍住话头,心道大不了待会儿回去路上问问季渊明,看他怎么说。   可一直等到天黑,季渊明和胡来宝也没回来,林丰收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你姐夫眼神不好,天黑路滑会不会……”   “哎呀妈你就放心吧,有我小姨父呢。”在赶美心里,她小姨父就跟大罗神仙似的。   超英适当的,循序渐进的动了几个小时,现在整个人都很疲惫,但还是强撑着一起等父亲,“妹说得对,我们去村口看看吧?”   “你歇着,我跟你妹去。”珍珍牵着赶美的手,哒哒哒跑出门去。天早黑透了,家家关门闭户,偶尔有几声犬吠,她不由自主紧紧捏了一下那只小手,小手也回握她,你一下我一下,赛着劲儿的捏,跟小孩子似的,顺带东拉西扯说些小女孩的话题。   赶美现在最大的困扰是学校里有个讨人厌的小男生,总是揪她头发,叫她“反.动.派狗崽子”,还起哄让大家批.斗她。珍珍一听,这可真是够讨厌的,小红.卫.兵啊,得揍!   她才不信网上说的什么男生专逮着欺负一个女生是喜欢她暗恋她,校园霸凌就校园霸凌呗,还说那么好听。   “小姨我真能揍他?”   “能,你爹娘都是正经的贫下中农,主席说了是要重点团结的对象,你小姨父还是光荣的人民子弟兵五好战士,你也算半个军属对不对?关键是你能揍得过他吗?”   赶美眼里的光越来越亮,挺起小胸脯:“这肯定能!”   远远的,季渊明就看见村口有人。多年的职业生涯让他养成敏锐的观察力,那叽叽喳喳笑成两朵太阳花的人,不正是他的外甥女……和小媳妇?   说来很意外。在林家,她除了外貌稚嫩些,言行和神情可一点儿也不像小女孩,洗衣做饭搞卫生,还一个人主持果苗嫁接的事儿,说她是有一定社会阅历的女青年,没人会怀疑。   可回了娘家,绷不了多大会儿,她就跟小侄女嘻嘻哈哈闹一处去了,说的也是些很让人费解的“难题”……这,大概就是本性?   这小女同志啊,他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季渊明摇摇头,把疑问抛之脑后,准备给林家带去一个好消息。 第17章 017 同床共枕   胡姐夫那咧到耳后根的嘴巴说明,今晚带回家的真是个绝对的好消息。这不,吃着饭呢,他那独眼就盯着老婆嘿嘿傻乐。   林丰收黑脸红了红,当着这么多人呢,让他看得不好意思,“傻乐个逑!”   “嘿嘿。”   “姐夫你倒是快说啊,遇到啥美事儿啦?”毕竟,胡姐夫这一天到晚都是愁眉苦脸臊眉耷眼,反差太大了。   胡来宝看了看妹婿,又笑了笑,才吭吭哧哧道:“是他小姨父,给我在城里找了份工。”   “真的?!”赶美一蹦三尺高,“做什么呀爸爸?累不累呀?”   原来,季渊明下午让他跟着去公社就是替他找工的,他以前参加农业学大寨时认识几个不错的同乡,正好有在公社当武装专干的,也有在县农科站上班的,这几年经常联系着,面子情也在,听他开口说想帮亲姐夫寻份短工,立马有人介绍到县砖瓦厂。   砖瓦属于计划物资,历来供不应求,可惜这两年效益不好,职工积极性不高,搬运砖瓦这样的体力活都不乐意干,搞得十分消极怠工。厂里正准备招几名临时工人,每周三、周五和周天去干脏活累活,但因为给的工钱不高,十块砖才一分钱,很难招到城镇户口的临时工。   珍珍迅速的算了一下,十块砖一分钱,一百块砖就是一角钱,一天一千块砖也才一块钱……当然,普通成年男子,在没有工具帮助下要搬一千块砖,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那砖瓦窑距离装车地点实在是太远了,这一千块砖不止是砖的重量,还有来回折损在路上的时间……   她实在是不敢想象。   这样的钱,是真正的血汗钱。   可胡姐夫外形限制,除了这样的脏活累活,他别无选择。   林丰收和一双儿女虽然也心疼姐夫,但心里更多的是高兴和感恩,毕竟,只要肯干,就能给超英挣看病钱呀!去省城大医院指日可待!   “爸你放心,我礼拜天去帮你搬。”赶美信誓旦旦。   “就是,你先干着,要实在干不动,只要人不规定工作时间,晚上我偷偷跟你去干,保准完成任务。”林丰收也鼓励他。   就是林超英也腼腆地说:“爸你只管放心出门,别的做不了我就给你们做饭,赶美打猪草割牛草,妈上工分,我也不……也不吃白饭。”   一家子喜气洋洋,仿佛过大年。   林珍珍和季渊明对视一眼,心里也是热乎乎的,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生活的热度,劳动的光荣……这种温暖是一家子拧成一股绳,力往一处使的产物。   她悄悄用嘴型说“谢谢你”,这男人不仅给姐夫找到工作,还用他的全国粮票帮姐姐家买了六十斤苞谷米,虽然不是精细粮,可也是雪中送炭的心意。   这六十斤苞谷米,足够支撑到姐夫拿到工钱。只要有了钱,哪怕没粮票也能在自由市场买到粮食,饿不死。   珍珍觉着,这个男人做事比她这亲妹妹还周到体贴,每一个被他照顾到的人,都能感觉到发自内心的温暖。   季渊明本来已经想好的说辞,忽然就开不了口了。自己刚让人一家子开心就提离婚,这算啥?给颗红枣,再趁着人没反应过来扇俩耳刮子?真真切切见识到林家人在村里的处境,要是忽然来个离婚的妹妹,这一家子还不知道要让人笑话成啥样?   或许,他自以为的给小女同志的“解脱”,其实是害她,害这一家子。   赶美小炮仗直白地表达了她对小姨父的崇拜之情——屁颠屁颠去打洗脚水,帮姨父找了一块最干净补丁最少的换洗毛巾,完事儿还笨拙的给姨父泡一壶野山茶水。   野山茶是大横山区常见的一种中草药,具有清热解毒,生津止渴的功效,因为味道略苦而带清香,很像茶叶,常被村民们拿来泡水喝。在珍珍印象里,网红带货流行那几年,野山茶也曾火过一段时间,周边开了好几个茶厂,村里小孩周末都上山采山茶,都快搞绝迹了。   现在喝上一口,满满的都是回忆。   众人看她陶醉,都笑了,“小姨我明天采一篮让你带回去叭。”   “我也去,我给妹妹提篮子。”超英也不甘示弱,大家笑得更开心了。这孩子啊,爹娘这不让他干那儿不让去,整天躺着,能有啥生气?   生命在于运动!   而向大家传达“生命在于运动”的人,此刻却犯难了。丰收大姐给小两口安排的是珍珍出嫁前住的房间,碎花布的小窗帘,整整齐齐码放着书本的小桌子,小板凳……嗯,就连那炕,也很袖珍,宽不足一米,长不到一米六。   林丰收和胡姐夫从小把她带大那是当闺女养的,屋里一切布置都是按着小女孩喜好来的,可现在小两口住进去才发现,太小了!打个转身都困难,季渊明想找块地儿打地铺都不行。   珍珍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脱掉外套,兔子似的窜上炕,大被一盖。   男人跟在后面,保持了五六步的距离,看着好笑,自顾自走到窗边看那些密密麻麻的书。他因为家贫耽误了最佳上学时间,现在学文化知识非常吃力,还记得上次授功会后老首长叹息着说的,他要不是文盲的话,说不定还能再往上走走。   部队里立功不是那么好立的,就像小年轻调侃的“三等功站着领,二等功躺着领,一等功家人领”一样,一个没有文化知识,又没有红.色.背景的年近三十的战士,能提干到营长,估计也就走到头了。   看看自己一直插在裤兜里的左手,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以前,他是三营的神枪手,无论是军区大比武还是尖子对抗比武,创破比武,他的成绩都是五发五中,“专业技术能手”和“武器操作能手”这类荣誉称号几乎是被他一个人承包的。可自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他……五发四中,甚至四都不到,大家虽然鼓励他多练习会恢复的,可年纪在这儿摆着,他练再多的穿针引线数头发丝分五色豆又有什么用呢?   器官的缺失引起身体机能的退化,影响精神的专注,同时还要对抗年纪增长带来的各种不利,他越来越力不从心。   “喂,你……还不睡吗?”   男人回过神来,稳了稳思绪,一面走一面脱衣服。   他穿的很简单,就一件衬衫里头一个红色背心,只要脱衬衫就行。裤子他本来不打算脱的,可下午去砖厂弄脏了裤腿,看着青花碎布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小炕,他总觉着自己是在糟蹋林家人的劳动成果。   林丰收专门招待他们,换下小赶美睡过的被褥,又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两道,又是开窗又是通风,一点儿炕味儿也没有才让他们进来的。   可睡地下也没地儿啊,季渊明想了想,还是脱去长裤,尽量往炕外侧躺,几乎半个身子都是悬在外头的。   先对付一夜吧,明儿早早回去,让老二老三也上砖瓦厂挣钱,他跟厂领导说好了,给他留三个名额。这活计也不是天天有,每个星期去三天,也不耽误生产队工分,还能给家里补贴点零用钱,他觉着老二不会拒绝。   就是不知道老三,愿不愿来。   那小子,从小让奶奶惯坏了,拿妇女工分真是胡闹!   部队不知到啥时候就不需要他了,到时候回来参加劳动,他可不会容忍老三这样,在他手底下,就没练不出来的兵。   正想着,忽然听见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小女同志正烙煎饼呢。借着窗外月光,他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小嘴巴咬着,红红的,两颊肉嘟嘟说不出的可爱。   他的心,也不由得软了。走一步看一步罢,虽然再也当不了“神枪手”,可他说不定可以考虑一下上次团长提议的当射击教练员,他的射击理论不错,实操也不差,再怎么样部队的津贴总比工人工资高,这家里他不能退,不能倒。   “喂……那个,你,能不能……转过去?”最后几个字,小女同志是压在嗓子眼的。   季渊明分神了,还真没听清,只好稍微侧身问:“你说什么?”   小女同志咬着嘴唇,鼓鼓的双颊粉嘟嘟的,可能是错觉,也可能是星星月亮碎在她的脸上,居然还亮晶晶的,真像即将熟透的羊奶果……虽然酸中带着微涩,可汁水饱满,小时候上山最爱摘来嚼着吃。   “我说,你先转过去。”粗声粗气,超大声。   季渊明见她两只手藏在被窝里,不知道搞什么,但也知趣的侧身,再侧身,背对他的小女同志。   林珍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她的内.衣跟妯娌们的不一样,是两片式带钢圈的,这具身体真是不含糊,该有的一点儿没少,至少也是个B+杯,平时睡觉都得脱了,不然勒得难受。可今晚只顾着先跑,现在躺了一会儿就勒得喘不过气,再加床又小,翻身困难,她觉着钢圈压得她快窒息了。   就算不能全脱,她也要把扣子解开!立即,马上! 第18章 018 入V大肥章   可也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床太小, 躲在被窝里遮遮掩掩活动不开,折腾半天愣是没给解开。   而越是解不开越是着急,林珍珍觉着自己活了十九年从没这么丢脸过, 又气又急。   于是, 当季渊明侧得半边身子都麻了, 再次躺平的时候,身边的小女同志一张脸憋得通红, 连呼吸都乱了。“怎么, 不舒服吗?”   珍珍点点头又猛摇头,好气哦, 她决定不解了,不然不是憋死,而是气死。   季渊明静静地听了会儿, 见她不动了,但也没睡着, 终于忍不住问出那个让他纠结半天的问题:“为什么不离婚?”   差点被自己内.衣气死的林珍珍,再一次在气死边缘徘徊, 粗声粗气:“为什么要离婚?”   “我年纪大你这么多……”   “我不嫌弃。”   “我文盲……”   “我教你。”   “我……”   “哎呀你什么你, 好烦喔,我要睡觉了。”珍珍翻身, 背对他,想了会儿, 忽然又恶狠狠地说:“我不离婚并不代表要跟你怎么样。”   季渊明刚热起来的心又凉了半截, 暗笑自己这么大年纪一点不沉稳, 白天居然还为她要跟他生儿育女带孙子的话迷晕了头,看吧,小女孩子就是小女孩子, 说风就是雨的,一会儿一个说法。   幸好,他现在也没要跟她怎么着的想法,不然显得他多猴急啊?   然而,他不猴急,可林珍珍却猴急了。她身上穿的内.衣非常小,不合身,最近又长了点肉,实在是憋得难受,心理生理同时憋屈,她觉着自己要被憋死……就,莫名其妙的憋屈。   想掉眼泪那种。   破罐子破摔,她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在看她,一骨碌爬起来,撩起衬衣,双手伸到背后,轻而易举……   直到她从衬衣里扯出一件那啥来,季渊明才明白这小女同志刚才躲被窝里遮遮掩掩干啥……原来是脱不出衣服委屈的啊,他有点想笑。   可下一秒,借着月色看到那独属于女性衣物时,他笑不出来了,明明看见的是衣服,可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衣服在身上的样子,以及……不在身上的样子。   他不断告诫自己,别因为她不愿离婚就心存幻想,可胸腔里的老鹿都快撞死了。活了这么多年,他从没像今晚这么没出息过,像个毛头小子,他想跟她好好过日子,想生儿育女,想……做一切别的夫妻都会做的事。   他,就是个毛头小子啊,用赵建国的话说,他还是个“雏.儿”。   珍珍烦透了,这人明明一副笑面虎模样,怎么看都像文化人,要再戴副金丝边框眼镜,妥妥的知识分子啊,怎么就……是个文盲。   可另一面,她又不得不佩服,这样的文盲居然能成为万元户,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不简单。   唉!   翻个身,感觉糟透了。她也没搞明白,跟他到底应该怎么相处,说排斥吧?也不排斥,知道他是一个正直可信的人,可要说真过夫妻生活吧,她又无法说服自己。   “有想过上大学吗?”就在珍珍即将睡着的时候,身边男人问,她毫不思索,“上啊,如果没有家庭压力,我早学播音去了。”   季渊明不知道她说的是“上辈子”遗憾,“这样吧,你试着考考,有什么困难跟我说,无论生活还是经济。”   很像一个语重心长的温和的大哥哥,林珍珍从小到大没有过这样的待遇,“你再说几句。”最好说得长点。   “大学的推荐,我帮你想办法。”   他的声音自带磁性,有种温暖人心的力量,让人无端端的信服。珍珍抿着嘴,她明明不是声控的呀。   这一夜,小媳妇睡得香甜,可怜季渊明却不记得是怎么睡着的,强撑到天麻麻亮,院里传来扫地的声音,他就起了。   水缸昨儿已经挑满了,林丰收和胡来宝一个搞卫生一个熬稀饭,看见他起来都笑了笑:“怎么不多睡会儿,我们这儿比你们那边凉。”小两口昨晚动静还挺大,他们都听见了,也开心哩!   只要两口子恩爱,日子总能过起来。   季渊明双眼布满红血丝,也不好与他们对视,只逃避似的抄起凉水往脸上扑,瞬间神清气爽。   ***   告别林家四口,颠到家正好赶上季家的中午饭,大家伙一眨不眨看着小两口。   妯娌几个看的是他们的车兜和双手,都好奇娘家给他们带了啥好东西回来,毕竟丰收大姐的大方可是有目共睹记忆犹新的……然而,她们还是失望了。   珍珍除了抱回俩白白胖胖的大萝卜,啥也没要姐姐的。   老两口看看珍珍脸色,又看看儿子,忽然就长长的舒口气,还能有说有笑双双把家还,那就是林家那边没同意离婚,“哎呀他大姨姐也太客气了。”   老太太决定,以后林丰收就是她亲姑奶奶!   曹粉仙撇撇嘴,俩萝卜……客气?大方?这心眼子真是偏到胳肢窝了。   林珍珍心情好,吃过饭抓出半小把苞谷碎,嘴里“咕咕咕”的叫着。小黑鸽听见熟悉的声音,扇扇翅膀,似乎是欢迎她的回来,歪着脑袋就开始啄苞谷碎,那长长的黑嘴巴,给珍珍的巴掌心挠痒痒似的。   她下意识一躲,“妞妞讨厌!”   它就歪着脑袋瞅一眼,乌溜溜的小眼睛就跟能听懂人话似的,还扇扇翅膀,似乎是安慰她别生气了,它知道错了。   季老太啧啧称奇,这小家伙怪不得是珍珍捡回来的,跟珍珍特亲,其他人它看都不看一眼,喂它虫子也爱答不理的,珍珍不在这一天它蔫头巴脑。   “大嫂兴致真好,对这畜生比对人还好,又是给洗澡又是给上药的,要我说啊,一锅炖了不香?”   猫蛋把小眼一翻:“不能吃妞妞,它是赛鸽,有主儿的。”   “它身上又没写名字,你知道是谁家的吗?不就一只会飞的破鸟嘛,还赛鸽,比赛给谁看啊?”   猫蛋还真不知道,她也是鹦鹉学舌来的,只好求助的看向珍珍:“大娘,它真是赛鸽吗?”   林珍珍非常,十分,及其肯定,她上辈子有很多这样的“好朋友”,这小家伙比一般鸽子灵敏、警觉,一看就是赛鸽,哪怕不是赛鸽,那也是被原主人精心训练过的。   “咱们不能吃它,过几天伤养好它就能自个儿飞回家了。”鸽子的地磁定位能力很强,尤其是经过训练的,说它们是士兵也不为过。   “你怎么知道?”一直没说话的季渊明忽然问。   “我见……书上看来的。”   季渊明看着小黑鸽,一般普通人养的都是白鸽,有喂的就吃,甭管饱不饱,也很亲人,可这只小黑鸽羽毛光泽,脂粉丰厚,警惕性很高,听说不到点儿别人怎么喂它都不吃……像训练有素的士兵。   下午,珍珍继续跟猫蛋进山,顺便去芦苇荡扫荡一圈,上次她们捡到野鸭蛋的事儿不知被哪个碎嘴子传出去,这一拨一拨的捡蛋小分队都快把芦苇荡踏平了……她只是捡到一点鸭屎而已。   是的,野鸭屎。   珍珍发现,前几天嫁接上的枣苗居然这么快就成活,冒出绿色的嫩芽了!刚看见的时候她简直难以置信,别说她没见过如此生长迅速的果苗,就是侍弄了一辈子庄稼的老人,也傻眼了。   人天天浇化肥水也不至于这么快吧?   珍珍觉着,说不定是她穿越带来的蝴蝶效应,管不了那么多了,追肥才是第一位的。这年头,粪就是财富,是宝藏。家里的猪粪鸡粪都要用在自留地,路边也别想捡到牛屎啥的,甚至农村人还得进城买大粪,有的生产队为了买大粪还打过架哩,更别说还有偷粪坐牢的。   珍珍用叶子裹着臭烘烘的宝贵的鸭屎,觉着自己快死了。   猫蛋叹口气,“唉大娘啊,咋那么讲究,我来。”说着徒手接过半干的有点定型的鸭屎,撒丫子就往家跑。   林珍珍:“……”流下感动的泪水。   她提着猪草篮子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默念,她长这么大,干过的农活也不少,可徒手抓屎却干不出来,打死也干不出来,还是小猫蛋厉害啊,面不改色,甚至喜滋滋。   得亏她有心理准备,要是换个城里来的,像那些刚下放的知青啥的,还不得……诶等等,那是什么?!   林珍珍定睛一看,不远处的芦苇荡里,有个麻灰色的东西,会动!   那小东西听见脚步声,立马双脚划拉想跑,珍珍眼疾手快一把搂怀里,扁扁的嘴巴,灰麻色的羽毛,连在一起的爪爪……这分明是一只野鸭子!   野鸭子“嘎嘎嘎”叫几声,见逃不出她的五指山,还被拴住双脚和翅膀塞进篮子里,偃旗息鼓了。   珍珍可是激动坏了,鸭子呀!红烧鸭子酸萝卜老鸭汤干锅鸭子鸭头鸭脖鸭架鸭胗鸭肠鸭爪爪……她猛咽口水,脑子已经馋到无法正常思考了,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云彩里。   “哎哟,渊明媳妇儿,打哪儿来?”   珍珍直着眼睛,勉强认出这是队长家老太太,陈大娘,叫了声“婶子”,“打猪草回来。”   老太太好奇的看了看她的篮子,“打这么多呢?”   珍珍惦记着那么多鸭宝贝,无心闲聊,她现在只想立马飞奔回家,宰了这只丑小鸭,烧水拔毛剁吧剁吧下锅。“嗯嗯,还行吧婶子你忙,啊,我先回家了。”   谁知老太太却一把拉住她,笑眯眯地说:“急啥,你婆婆今儿在家,又不用你做饭,还是渊明好容易回来一趟,你赶着回去?”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珍珍适时的低头,露出优美的颈颌曲线,两颊绯红着不说话。   “哎哟,这小两口蜜里调油呢!”老太太取笑几句,终于放开归心似箭的小媳妇。   家里,季老太果然已经在灶上忙开了,因为季渊明只有一周假,路上耽搁四天,在家顶多只能待三晚,明儿一大早就得赶回部队去,得吃顿好的。主食是一屉白馍,个个得有拳头大,又从别人家里换来半只熏鸡,蒸得流油,整个院里都是肉香味。   别说馋了几个月的林珍珍挪不动脚,就是隔壁的季六家也馋得直吸鼻子,老婆子酸溜溜的问:“他婶儿做啥好吃的嘞?”   季家这面没人鸟她。   她不知趣,又隔空说了几句酸话,这才悻悻的住口,不敢骂脏话可真没劲死了。   珍珍悄悄拽拽季老太的袖子,指指装猪草的篮子。   老太太会意,揭开一看乐了,居然是只鸭子!   “哎哟我个乖乖,你这运气可真好,这么大的鸭子也能让你捡到。”她压着嗓音,做贼似的,蹑手蹑脚提着鸭子进屋,掂了掂,“得有四斤多,快五斤,还是母鸭子,养人。”   珍珍翘着嘴角,狠劲吸了口口水,“咱们不吃它。”   “不吃?难道这也是有主儿的?”   珍珍摇头,一路上她想了鸭子的N种绝美吃法,可真到了家,忽然冒出个念头来——吃掉只是一锤子买卖,可要能养起来,鸭生蛋,蛋孵鸭,以后就不缺鸭子肉吃了。   而且,前几天捡的鸭蛋,她用手电筒照着看过,有十几个都是受过精的,吃了很可惜。本来她也没干过这些活,可看奶奶干的次数多了,也就烂熟于心。   孵小鸭季老太其实也想过,可她叹口气,“咱们生产队规定每家只能养三只鸡,超过的就要被‘割尾巴’,不然谁不想养啊……”   “那咱们就养三只呗。”   “那还孵了干啥?”   珍珍狡黠一笑,“咱们卖鸭苗。”   季老太一愣,换鸡苗的她知道,就谁家有抱窝的老母鸡,孵几只小鸡仔,别人家有想养鸡的就去换,用柴米油盐粮票和钱,一般是四个蛋换一只,要刨除养母鸡的成本和时间,确实是“卖”鸡苗更划算。   “如果鸡苗值四个蛋,那咱们的鸭苗就能卖到五个蛋,或者六个蛋。”   老太太颇为赞同,物以稀为贵呗。这一带养鸡的多,养鸭的却没几家,况且鸭子下的蛋多大呐,要没饲料都不用管,放河里就能活……真正的吃得少产得多。   婆媳俩一拍即合,当场将灰鸭子无罪释放,用干稻草给它搭个窝,正巧它也处于抱窝期,看见一窝青白色的鸭蛋立马嘎嘎叫着自发的坐进去,将鸭蛋们收归麾下,没一会儿就开始昏昏欲睡。   林珍珍啧啧称奇,母性的本能实在是太神奇啦!   可惜好景不长,来狗猫蛋围着鸭窝看了半天,确定鸭子不能吃肉后瞬间没了兴趣,趁着大人不注意,把母鸭子拎出来扔地上,捡着鸭蛋玩。   母鸭子气得嘎嘎大叫,把小黑鸽也引得咕咕叫,一时间院里好不热闹,季渊明进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鸡飞狗跳,他的小媳妇正满院的追鸭子。   “季渊明管管你侄子!”小媳妇气哼哼,仿佛找到主持公道的“大人”。   季渊明轻咳一声,面上依然温和着,可就对来狗猫蛋那么轻轻的瞟一眼,龙凤胎顿时乖乖偃旗息鼓,还屁颠屁颠去把鸭子追回来。   呸,看人下菜碟,这俩小坏家伙!   林珍珍进厨房,抓起一把苞谷碎,撒在鸭窝边上,想引母鸭子来吃,只有吃饱才有力气干活。可不知道是受了熊孩子惊吓还是怎么回事,母鸭子趴着,身子一动不动,嘴巴倒是张得老大——“嘎嘎嘎”。   珍珍:你倒是快吃啊。   “嘎嘎嘎嘎嘎嘎——”   “不吃拿走,我给妞妞吃啊?”   “嘎嘎嘎嘎嘎嘎——”   说实话,整个白水沟还没人孵过小鸭子,不知道跟孵小鸡有啥区别,一家子大眼瞪小眼。王丽芬缩着脖子,犹豫道:“要不,咱们……咱把窝挪到灶房去?”   她娘家孵小鸡都是在炕上孵的,只不过那是冬天。   珍珍想起来,以前奶奶孵小鸡的时候确实要保温,夜里还用篷布把鸡窝盖起来,有时还会用高瓦数的电灯泡烘烤,估摸着是熊孩子扔母鸭子,让鸭蛋们骤然降温,它老人家不乐意呢。   于是,大家伙又在灶膛旁靠墙的旮旯里搭个鸭窝,正好靠窗,太阳能从八.九点一直照到四五点,保暖应该没问题。   果然,这下母鸭子终于安生了,乖乖蜷着小爪爪,拢着翅膀,昏昏欲睡。   受过精的鸭蛋只有十二个,剩下二十几个能让大家一饱口福,晚饭直接大手笔的炒了五个,第二天一大早又煮了五个,塞季渊明军旅包里——他可终于要走了。   林珍珍不敢让自己表现得太开心,但又不能太冷漠,不然不符合她“娇羞小媳妇”的人设,别提多难了。   “在外头保重自个儿,有时间常回来,啊,你媳妇儿在家等着你。”   季渊明看向小女同志,人家小梨涡漾着,露出八颗小白牙,眨巴着大眼睛,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标准。   他觉着自己一定是脑袋出问题了,居然想听她说点什么。   林珍珍想说啥?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不要再回来~~   就连平时看不惯她的曹粉仙,看她的眼神也充满了同为女人的同情,这婚也结三四个月了,男人却只见了两次,满打满算一共五天时间……军嫂不易啊。   想想还是自家男人好,虽然没啥出息,但至少在跟前,知冷知热不是?   林珍珍不知道,季渊明回来这一趟居然给她在全村女人面前加了一把同情分,以前叫她“珍奶奶”的人,现在都爱跟她说话了,要么来找她打双草鞋,要么约她下河洗衣服。   当然,珍珍也没时间琢磨别人怎么想的,她最近忙着呢——妞妞不见了!   具体哪一天不见的她也说不清,她跟大家伙一起下地挣工分,喂鸽子鸭子的任务交给来狗猫蛋,忽然某一天她心血来潮想喂喂小家伙时才发现再也听不到它的“咕咕咕”了。   这事,她首先怀疑是不是谁偷走了,因为妞妞翅膀还没好全,不能长距离飞行,它聪明着呢,飞一段见飞不走又返回,知道量力而行。   妞妞再怎么瘦,那也是只鸟,能吃肉。隔壁季六家老娘问过好几次,问他们哪儿来的,会下蛋不,会不会……那老婆子,听季老太说,□□那两年可是偷过他们家救济粮的,平时也总在他们家茅坑附近溜达,随时随地准备偷大粪哩!   “海洋你来一下。”   “婶子啥事儿?”季海洋是季六的大儿子,今年刚五周岁,还没上学,送回老家养。   “海洋啊,我问你,你们家最近有没吃啥好东西?”   季海洋摇头,“害,别提了,我奶又扣我妈的下奶黄豆,昨儿刚干架呢。”   这孩子倒是老实,随他爸,没有来狗猫蛋身上那股精明劲儿。珍珍平时给他几颗豌豆烧麦子啥的,几乎已经收买下来当打入敌人内部的间谍了。   “没吃肉?”   “没,再不吃我都待不住了,我想回城,大婶婶你下次能不能让渊明叔给我爸带个话,我想回去。”这时候孩子户口随母亲,他妈是上海来的知青,早早转为农村户口,他就没供应粮吃,在城里没法活儿,只能送回老家。   林珍珍答应他,再三套话确认他们家没吃肉也没见过可疑小黑毛,这才松口气。   妞妞没被吃就好,应该是飞走了。   ***   吃过晚饭,秋高气爽,珍珍坐炕上看了会儿书,杨立邦帮她从北山县文化馆借来一本果苗种植的专业书籍,中俄文夹杂,看得脑袋疼。   原主可能学过俄文,她学的却是英语啊,那一串儿串儿的她宁愿看人民日报!可惜老季家全员文盲,除了糊墙那几张不可能找出一张报纸来。   诶……等等!上次季渊明不是拿给她一个报纸卷筒吗?她掂着重量怎么说也有二三十张,够她看的。   可等她翻出那些“报纸”时,整个人傻眼了——里头居然是一堆花花绿绿的软妹币!大概六七十张都是崭新的硬.挺的十元大钞,扇起来还“呱啦呱啦”响,剩下的也是一块两块的,一张毛票也没有!   数了数,整整八百块。   这年头几十块就能娶媳妇,八百块之巨,一个双职工家庭三年也不一定有这积蓄呢!   天哪,她当时只是想要点去北山的路费,他居然给了她八百块“路费”,这家伙,怎么就不声不响干大事啊?   此刻,抱着一堆钱,珍珍对季渊明的崇拜之情跟赶美并驾齐驱,这男人不仅人长得帅,情商高会照顾亲戚,还让她掌握财政大权……妈呀,她觉着她能苟,苟一辈子!   既然是亲手给了她的,那就跟给婆婆的不一样,这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加上以前的私房钱,她林珍珍现在可是拥有834块巨款的款姐啦!   珍珍这一夜,乐得睡不着觉。第二天怀揣两块钱和肉票上公社,必须立即马上吃肉,再不吃她肠子都要生锈了。   当然,她身后还跟着来狗猫蛋,上公社这样的大事件他们怎么可能缺席呢?季老太本来不许他们去,可俩家伙偷偷躲在珍珍必经的半路,一拖二就这么来了。   这一次,她有经验,吃冰棍只给六分钱,买三根一模一样的,不能再让他们赚差价。   那红白相间的五花肉,有肉票六毛一斤,没票去自由市场九毛,珍珍大手一挥专挑肥多瘦少割了三斤,顺带连说带骗要来两根大骨头,虽然没肉,可敲断熬汤也香,汤里随便烫点小青菜都是绝美。   倒是遇见一老太太挑着两筐葡萄,紫黑紫黑的,特甜特水,珍珍看她可怜,花五毛钱全给买下了。葡萄很多,至少三十斤,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她干脆又咬牙买了两斤冰糖,有用。   满载而归的一拖二,很快在白水沟生产队引起轰动,他们还没到家,季老三和曹粉仙就来接驾了。   两口子笑得殷勤,一把接过她手里的葡萄和肉,“大嫂辛苦了我帮你拿吧,娘,我大嫂买了肉,咱们晚上吃个啥炖肉?”   “嚷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呐?”   “知道就知道呗,我大嫂自个儿掏钱补贴咱伙食,没毛病啊,是吧大嫂?”曹粉仙生怕买肉钱从公账里下。   珍珍笑着点点头,主要是她也馋啊,补贴就补贴吧,她又不可能开小灶。进厨房,给灶膛里加把柴,将五花肉全切成半公分的厚度,大铁锅里随便煎一下,不能把油全煎出来,那样好吃是好吃,可不解馋。   就着起金边的厚厚五花肉,加水熬出一锅奶白色的肉汤,再加大块土豆茄子豆角一切自留地里有的菜,肉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特解馋,菜也煮得油汪汪的,大人孩子没人得了满满一大海碗。   这一顿饭实在是吃得曹粉仙浑身舒泰,饭后居然还在没轮到自个儿洗碗的日子里争着去洗刷,这让季老太非常欣慰……如果,不是猫蛋看见她在厨房偷着舔菜盆上一圈冷猪油的话。   林珍珍以前在食堂不吃肥肉,哪里想到现在能给她带来最大幸福感的东西居然是肥肉,还最好是一咬冒一嘴油的!   “吃饭呢正?”门口进来个人,是笑眯眯的队长家陈大娘。   “他大娘,赶紧进来,吃过没?”   “别忙活了,刚吃过。”陈大娘一把拽住季老太,“你家渊明媳妇儿呢?”   “瞧我这记性,那天在村口遇见你就是要告诉你好消息的,结果一下给忘了。”   “啥好消息,莫非是……那事,有消息了?”季老太一激动,声音还挺大,“珍珍赶紧的,请你大娘进屋,老二家的泡杯茶来,上次渊明带回的茶叶,我们一直没舍得喝,老姐姐一定要尝尝,听说是福建特产……”   “本来,代课这事本该早点定下来的,我们家老七也专门上公社打过招呼,说等学生开学就增加一名教师,工分由我们队出,工资由隔壁队,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们不乐意开工资?”   “可不是咋滴,人觉着工资给高了,不乐意,说这样的好事他们队也有高中生,让他们的人来……”看吧,这就是两个生产大队“合作办学”,利益问题上总有人拉胯。   季老太肉眼可见的失望,嘴唇蠕动着,说不出话来,无论说啥都有质疑队长不够尽力的嫌疑。   “瞧你,都说是好消息,看把你急得……”陈大娘挺了挺胸膛,“我家小七一听,这怎么行?想你们家渊明跟他啥关系,咱两家人啥关系,他能让外村人抢了珍珍的名额?那不行啊。”   得嘞,听到这儿,林珍珍算是听出来了,告诉她“好消息”是假,表功才是真。   “小七急得呀,满嘴火泡,还坚持着上公社跑人情,请书记和主任吃饭不算,还送了十斤上好的旱烟叶,还……”   季老太赶紧从柜子里抱出一包茶叶,两包大前门并四条肥皂,这些好东西都是季渊明买回来的,屯得都快过期了,现在可终于派上用场了。   陈大娘客气几句,笑着收下,直到喝完两碗浓浓的苦苦的茶水,这才离开,“珍珍别忘了啊,明儿早上八点去找钱校长报道。”   婆媳俩感激不尽,一路将她送到村口。   “喂,季宝明你看见没?你妈送出去那么多好东西呢!平时咱连影儿都见不着,这到了大嫂的事上眼都不眨说送就送,她跟你和二哥商量过吗?”   季老三心里正烦着呢,他又不是瞎子。   “你说,这得值多钱呐?”   老三按耐住内心的委屈,吼她:“边儿去,就你掐尖,大哥带回来的东西爱送谁送谁,关你屁事。”   曹粉仙知道,男人这是动真怒了,赶紧一把搂住他腰,“哎哟你别凶人家嘛,我这不也是心疼你,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后娘养的,最脏最累的活儿你干,好事一分捞不着,要我说啊,咱们就分出去过,爱怎么着怎么着,不用看谁脸色……”   季宝明被她说得,眼泪花子都出来了。   这家里,大哥是骄傲,是门面;二哥是老黄牛,任劳任怨;就他是多余的,从小被奶奶带跟前,导致老娘恨屋及乌,看他也不顺眼,娶媳妇不给上心,过日子不给谋划,这家里还容得下他吗?   答案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林珍珍不知道她们今晚在家里掀起的风浪,她现在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是她活了两辈子,第一次有正经工作。虽然是代课教师,不如公派教师稳定,可至少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呀,有工分拿还有工资赚。当然,也就是今晚,她忽然佩服起季渊明的妈妈来,别看人一农村老太太,大字不识,可为人处事比前世的奶奶老道,甚至可以说“智慧”。   奶奶健在,有钱有工作,还有个不怎么回家的男人,林珍珍觉着自己可能已经达到了人生巅峰……如果,能多吃点肉的话。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床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人了,珍珍干脆烧半锅热水——洗头!   毕竟是入职第一天,一定要给同事和孩子们留个好印象。季家也没洗衣粉,只能用肥皂,少量的打一层泡沫,搓揉头皮也是一种享受。这年头条件艰苦,吃饱肚子才是第一要义,洗头洗澡没几人顾得上,村里很多人身上都有股浓郁的汗臭味,混着打结的头发和浓重的口气,实在是让人不敢靠近。   季家三个媳妇儿,除了珍珍洗头洗澡勤快些,王丽芬和曹粉仙都是一两个月才洗一次,尤其曹粉仙,那头发远看黑鸦鸦油光水滑,近看全是发油和头皮屑,油得都一缕一缕的啦!   每次她拿个篦子在头皮上挠痒痒的时候,空气里的大分子物质都会严重超标。   当然,成年人还算好的,儿童更惨,虱子满头爬!   那一个个小小的棕红色的小东西爬在头发里,头皮上,挠挠吧顿时一石惊起千层浪,小虱子们四处乱跳……画面太美,珍珍不敢回想。   上辈子虽然也穷过苦过,可至少洗漱用品和个人卫生是不用发愁的,顶多是质量好坏的差距,现在啊……连蕙兰都是个虱子王。   洗完头发,用补丁毛巾擦个半干,再换上原主的土黄色解放装,衣服很合身,像一棵挺拔的小松,再把麻花辫扎好,就是整个村最靓的仔。   钱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黑边框眼镜,络腮胡,头发也是浓密的自然卷,长得挺有“艺术”气息。“小林老师来了,我认识你,你估计不认识我。”   林珍珍本来还想跟他客气一下,没想到他自说自话让她完全搭不上话。   “你是清河高中六九级三班的,我以前陪战斗英雄去你们班做过报告。”   “那个张晓红记得吧,跟你一个班,是我表妹。”   “还有刘卫国,是我远房侄子。”   林珍珍:“……”   “说起来咱们也算熟人,你别拘束,那张桌子先用着,看下学期能不能拨点经费买张新的,这张是我的,喏,靠窗那张是孙老师的,说起来啊,这孙老师还是你同学呢。”   说曹操曹操到,门口进来个着深蓝解放服的年轻人,“钱校长我听说新来的代课老师叫林珍珍?是我们班那个林珍珍吗,就满月生产队那个顶漂亮的姑……哎哟,还真是你啊林珍珍!”   孙解放惊讶极了,两只眼睛瞪得牛大,当然,也闪过惊艳。以前,林珍珍是挺好看的,可也就比一般女生白净一点,没想到经过三年高中居然变得这么漂亮了!五官长开后,真是十里八村一枝花啊。   “你还记得我吧?我是隔壁王家沟的孙解放,初二时坐你右后方倒数第三排的孙解放啊!”   珍珍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微微侧首,“你好啊,老同学。”压根没印象,再次咒骂穿越大神。   “害,怎么还像以前一样客气,快坐,以后咱就是同事了。”孙解放嘴上说着不用客气,却屁颠屁颠把他的搪瓷缸子刷了两道,倒上满满一杯水来,“林珍珍同志请喝水。”   整个白水沟村小有五个年级,238名学生,平均每个年级段四十多人,两个生产队各占一半。以前钱校长教五个级段的语文,孙解放教数学,经常是上半节课讲一二年级的知识,下半节课讲三四年级的,板书也是各写一半。   “小林来了就好了,咱们可以把音乐课和美术课开起来。”   珍珍刚想说她不会唱歌更不会画画,不堪重任,谁知钱校长嘿嘿一乐,颇为怀念的说:“我的画板都快生锈了,还有手风琴,口琴,哎呀以后我的音乐美术课你们可不许占。”   珍珍:“……”敢情这真是位艺术家,教副科的校长。   没一会儿,工作分配结束,珍珍拿着一本旧旧的语文书走进三间教室里的一间,原本喧闹的教室立马安静得落针可闻,一双双大眼睛盯着她,一眨不眨。   “各位同学好,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我叫林珍珍,你们可以叫我林老师,也可以叫我珍珍老师……”   低年级学生对老师还是天然的敬畏,齐声道:“老师好。”   那一声声忽高忽低,参差不齐,甚至南腔北调的“老师好”让珍珍头皮发麻,仿佛回到了穿越前的支教班,大山里的孩子,口音忒重。   她的第一节 课,不用学啥重要知识,先学普通话吧,学好普通话,走遍天下都不怕。而普通话的前提是拼音,是声母韵母声调……这些孩子们通通不知道,毕竟,普通话和拼音普及写入宪法好像是八十年代的事儿。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些学生们基础有多差,三四年级仅限于会写自个儿名字,让朗读一段课文,缺胳膊少腿乱读一通,甚至有的连课本也没有,更别说昂贵的铅笔橡皮作业本啦。   林珍珍:“……”任重而道远。   而让她没想到的是,下班到家才是真正的任重道远。 第19章 019 谁是小偷   村小学位于两个生产大队之间, 走路得一刻钟时间,本来放学时间就比下工时间晚了半小时,珍珍本以为等她到家的时候, 能有饭吃了。   今儿是曹粉仙做饭, 最近这人倒是挺积极的。   然而意外的是, 家里不仅没有热汤热饭等着她,反而是曹粉仙的嚎啕大哭, 夹杂着各式脏话问候, 珍珍一愣,“这是怎么了?”   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曹粉仙抬头看她一眼, 仿佛见到了救星,“大嫂你帮我评评理,我来家里半年多我是那手脚不干净的人吗我?”   林珍珍可不敢答应, 来狗猫蛋的陋习就是她和老三亲传的。   “家里啥丢了都赖我,就那大骨头, 血糊糊的我偷它干啥?生啃吗?我属蛇啊你知道的……”   等等,大骨头?!   莫非是她昨儿买五花要来的秤头?   果然, 季老太铁青着脸出来, “哭哭哭不嫌晦气,又没说你偷的, 我只是问一句你就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整得咱老季家多亏待你, 要觉着亏待你就回娘家去, 大佛咱供不起。”   曹粉仙大张的嘴忽然闭不上了, 婆婆居然赶她?!   以前虽然也会挨骂,可让她滚回娘家的话却从没说过,结婚还没一年就让滚, 那以后还不得把她踩在脚底下?   想想就害怕,委屈,不服,一个轱辘爬起来,“好,我走,我这就走,我不碍你们眼,我……季宝明你还不走?没看见人撵我们呢?”   老三本来是没准备掺和这些事的,因为他今儿去后山拔草,干到一半偷偷跑回来,记分员只给他记两个工分,心虚。   可现在,娘骂媳妇儿也骂得忒难听点,哪有让新媳妇儿滚回娘家的道理?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嫌他俩拖累大家,拿媳妇儿出气呢!再说了,媳妇儿一走,老娘的火力不就得全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那还烦不死他?   得,走嘞!   季老太本来只是说气话,谁知不仅儿媳妇走了,连自个儿亲生的儿子,居然也跟着走?!还是当着这么多社员的面,这不打她脸嘛!顿时把个老太太气得哟,老脸涨红,气血上涌。   林珍珍是第一个发现老太太不对劲的,赶紧一把扶住,“别生气别生气。”   “我……我……气死我……”胸脯起伏很大。   “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 ;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 ;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1】   “噗嗤……”季老太破防了,她是怎么也想不到,珍珍能临时作出这么顺口的诗来,道理浅显易懂,可不是嘛?   气死了自个儿,还不是便宜那两个懒蛋。   她可不能死,她要长命百岁看着懒蛋讨饭!   其他人一听也乐了,“这文化人就是不一样,溜啊!”   珍珍被夸得不好意思,这首《莫生气》顺口溜她也是网上学的,专门背给奶奶听,就怕她被村里长舌妇气着,一来二去,她起个头,奶奶就能续上,祖孙俩相视一笑,哪还有气?   原来,今儿的事还是她买的大骨头招的。昨晚一口气吃完了三斤五花,原本老太太还想着,中午把骨头敲断,熬锅汤,晚上炖锅菜进去,得多香呐!   谁知满心欢喜回来,骨头却不见了。   只有曹粉仙比她早回来,这懒蛋正躲炕上睡大觉呢,冷锅冷灶的,不是她偷是谁偷?昨晚争着洗碗实则却是舔盆,她啥事干不出来?   这不,就闹起来了。   林珍珍听得头大,老太太愣要让她评个理,她一心一意为这个家,从不吃独食,做啥都力争一碗水端平,自然恨那些吃独食的。而曹粉仙被人冤枉,肯定要申辩啊,申辩不过,说几句气话也是人之常情。   是的,她相信曹粉仙是被冤枉的。   通过三个月的相处,她发现这人除了掐尖爱说酸话打小算盘以外,也没干啥坏事,而且她咋咋呼呼,很多“坏事”还没干就先说出来了,绝对做不到这么闷声憋臭屁。   倒是王丽芬,平时不声不响的老实人,但涉及到肚子问题时总是当仁不让。昨晚吃肉,谁的手有她快?她快起来连亲生龙凤胎都不管。   她快是快吧,可最后因为吃得多被婆婆责骂的却是舔盆的曹粉仙。   再联想猫蛋说的,她妈有啥好东西都往娘家搂,珍珍很想问一句,怎么不见王丽芬,是不上娘家去了?   幸好,不用她做恶人,季老太歇了一会儿也反应过来了,一拍大腿,“好啊王丽芬,我说咋下工就往家里跑,原来是你!”   一问,连来狗猫蛋也带娘家去了。   老太气得肝儿疼,她不是小气的人,不然也不会拿鸡蛋让珍珍回娘家,她是觉着,要真有事回娘家带点拿得出手的好东西没错,可非年非节的回去,这一家老小馋得都快舔灰了,她还有心思补贴娘家?!   “再说,这骨头是你买的,要给也是给你的娘家,轮得着她借花献佛?”   对,林珍珍介意的也是这点。   招呼不打一声,让她十分恼火,林丰收一家对她这么好她还没报答呢,小外甥超英病殃殃都喝不上骨头汤……但她也干不出挑拨离间的事儿,不能再往里拱火了。   婆媳俩气哄哄,爷们儿家来,看着冷锅冷灶也是心头火起,可把王丽芬恨死了。   “哟,老二的脸咋是青的呀?”无处不在的季六娘又来了,双手揣袖子里,像有宝贝。   季老二是个老实人,闷声道:“气的,我家这婆娘真他娘的邪门,整天惦记她娘家,这不……”也是憋得狠了,才一气说这么多话。   “嗯哼!”季老太咳了一声,“你对着泡屎放什么屁。”   “骂谁屎呢你?”   “谁对号入座谁就是呗。”   季六娘最近被儿子说过几次,还真不想跟渊明家吵架,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焦黄色的东西,咬了一嘴,嘎嘣脆。   这分明是块油炸的肉哩!焦香流油,简直要人命啦,季家所有人不由自主的咽口水,他们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要我说啊,老二也别去搬砖了,忒苦,我这儿有门营生它既清闲又挣钱,你想去吗?”   季老太防备着呢,这老婆子没安好心,可耐不住季老二心急啊,谁让他媳妇儿不省心,他要是能去整点外快,说不定爹娘就不会这么看不上他了。另一面,他也没老娘那么“嫉恶如仇”,以前两家人没闹翻的时候,季六娘对他也不赖,偷着给过他两把蚕豆呢。   于是,当天晚上他就找到了老婆子,给自己谋到一份“外快”。   当然,这事是必须坚决保密的,县里不仅有革委会,还专门成立了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农民不在地里刨食那就是不务正业,就是投机倒把,就得是被打击的对象。   而且吧,这“外快”挺不赖,只需要每天晚上出去三个小时,也不耽误挣工分。他平时吃完饭都要去自留地干会儿,或者山里河边转转,好弄点吃的,所以,就连季老太也没发现她的二儿子居然干起别的事来。   第二天一大早,王丽芬带俩孩子家来了。当然,她不敢直接回家,让来狗作先头部队。   “大娘,我奶呢?”   “咋,大骨头吃完终于肯回来了?”她知道,来狗会一五一十把她的每一句话传达给他妈,她就想让王丽芬知道,别想当她软柿子。她不在意那点东西,本来也是送的东西,她只是想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几个月除了跟季六娘吵过,别人都当她面软好说话,但人善被人欺。   果然,等王丽芬红着脸进门的时候,她知道来狗终于是把她的态度传达到位了。“大嫂对不住,我也是心疼我爹娘,这么大年纪没吃过几口肉,想着咱昨晚吃过肉了,也不稀罕两根光骨头,所以……是我不对,我该跟你说一声的。”   认错态度不差,珍珍心里的不快也就散了。虽然不是真正的林珍珍,可她很珍惜现在一家子闹闹哄哄的日子,以前光她跟奶奶的时候,最羡慕的就是逢年过节其他人家其乐融融的画面,所以,她对妯娌们各种各样的小毛病都睁只眼闭只眼。   再说吧,既然要跟季渊明好好过日子,她就要让自己尽快融入这个大家庭,看得出来,他很爱自己的家庭。   可惜,整个季家的日子却没随着她的息事宁人而恢复平静——老三两口子还没回来。   大家本以为吧,要跑娘家那就跑呗,咋说人曹家也不可能白养俩废人不是?他们呀,顶多待一天就得灰溜溜家来。   可等啊等,第二天没回来,第三天没回来,第四天……一直到整整十天,懒蛋们就像在曹家生了懒根。   季老头的意思,还是让老二去叫一声,不能荒废了自家工分啊。   “不许去,谁去就别进我家门。”老太太脸色冷淡,过了一开始的暴怒,她现在已经冷静多了。要是光曹粉仙跑,她肯定会让人去喊,可老三也跑,这就是打她脸,人已经打了她左边脸,现在去喊不就是送上右脸?   必须治治他们,不然她名字倒过来写。   虽然,她压根不识字。   老头子和老二对视一眼,这几天正是农村双抢时节,大大的苞谷棒子,金黄饱满的谷子,家家户户倾巢而出,正是工分最高的时候。   “等着吧,我有办法。”珍珍笑眯眯的,成竹在胸。   老太太眉头一皱,“可不许求他们,看把他们能的。”   “放心吧,我绝对能让他们自个儿哭着闹着要回来。” 第20章 020 小鸭子   这天, 吃过晚饭,珍珍准备去鸭窝看看,鸡蛋孵化期是二十八天, 鸭子则是四十五天, 算起来今儿已经是第四十三天了。她每日三次的检查, 温度低了就给放炕尾去,高了又挪走, 时不时还喷点水雾制造湿度。   她怎么喷的呢?   大大的含一口温开水在嘴里, 对着鸭窝“噗——”,嘴巴就成了喷头, 空气里迅速弥漫上细小的水雾,练出技术来,对着太阳的时候还能出彩虹, 简直炉火纯青。   今儿照例喷过水雾,她忽然发现有两个鸭蛋壳上出现了三道裂痕, 手摸上去蛋还会动。当然,她只敢悄悄摸一下, 不敢拿出窝, 仔细一找,这样的裂痕蛋居然还不少, 足有八个嘞!   “啥?鸭子要孵出来了?”来狗猫蛋赶紧跑去围观,那一条条小小的裂痕预示着新生命的到来, 用不了多久, 它们就会变成黄绒绒胖乎乎的小嫩鸭子。   珍珍觉着, 就算要人去叫老三两口子,也该王丽芬,毕竟曹粉仙算是给她背了黑锅。但她一声不吭, 她就觉着挺没劲的,“猫蛋,让你妈来一下,我有事跟她说。”   “大嫂啥事儿?鸭子我看着哩,你安心上课就是。”   “你是不有个姐姐嫁在曹家沟生产队?”   “是啊,那是我二姐。”   “这样,明儿你挑那边下工的时候去一趟,挑个人多的地儿问问她要不要养鸭子,咱第一次抱鸭苗,婆婆让给亲戚们每家送两只。”   王丽芬差异,“娘没说过这话啊……”眼睛却一亮,这敢情好,娘家兄弟正愁没鸡苗呢,她给送俩小鸭子不就是雪中送炭?看她对弟弟好吧!   林珍珍知道,这人是彻底没救了,扶弟魔走火入魔的。   “你别管真的假的,就去一趟,完不成任务婆婆要是生起气来,我可不管。”   想到婆婆的嘴脸,王丽芬又只能歇了心思,上次就两根大骨头差点让丈夫跟她离婚呢,还说亲姨妈,比外人还不如哩!   而第二天中午下班,珍珍再去鸭窝看的时候忽然发现,里头多了两只黄绒绒的小东西,另外两只蛋壳裂开一半,黄绒绒还没彻底金蝉脱壳,还有四只蛋也在蠢蠢欲动……妈耶这孵化成功率也太高了吧!   ***   季宝明最近心里老不得劲了。曹家七个闺女,粉仙排老三,下头还有四个没嫁人的小姨子,个顶个的娇气,毛病多!   他本以为,新姑爷来了丈人家,咋说也能被当客人,好吃好喝的招待对吧?可他才来的中午,丈母娘就说六姨子缺个抹脸的桌子让他上山砍树来,本以为能像在白水沟一样偷个懒,跑山上睡一懒觉,饭点回去就说刀子钝了啥的。   谁知道那几个小姨子,一会儿给他送水,一会儿洗衣服从旁经过,借着名目的来监工哩!但凡看见他躲懒,那嗓门吼得全村都知道,他虽然懒蛋,可还是要面子的呀。   这不,砍完树又要盖猪圈,盖完猪圈又要换个新水瓮,水瓮还没打好,板凳砧板也得换了,菜刀也要磨了,大铁锅也得补一补……他忙得脚不沾地,关键吧,还吃不饱!季家再差也有顿饱饭吃,在这儿,那粥稀得哟,还不如他的鼻涕!那番薯叶子哟,老得都快掉牙啦!   就这么熬了不知多少天,眼瞅着能干的活都干完了,丈母娘开始含沙射影撵人了,一会儿说没粮了,一会儿嫌他吃得多,甚至说他在这儿影响下头几个小姨子说亲……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他就是一头任劳任怨的苦命的老黄牛,老灰驴子,曹家人卸磨杀驴啊!   “季宝明你猜谁来了?”曹粉仙进门就扔锄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谁啊,爹娘来接咱了?我可告诉你,咱得有骨气,不来三次谁也不许回去,不一次性把他们整怕了,以后还不是要撵咱?”   “不是,你想屁吃呢!是二嫂,二嫂来了。”   “她来干啥?”他咧嘴,“不会是娘让她来接咱,先试试咱的口气?”那他可就不客气啦,该提的都提提。   “说是孵出小鸭子,要给亲戚送哩,就她那个二姐,嫁咱们村那个,居然也能得两只,你说气不气人?”   季宝明倒吸一口凉气,何止是气人,都要被气死啦!   那几只鸭蛋他每天至少去看三十次,还把苞谷碎放手里喂母鸭子,手心都被啄破了,那鸭屎那么臭他还徒手抓呢,鬼知道他刷了多少次手?   就这么精心伺候着,呵护着的宝贝蛋,凭啥送人?问过他意见没?这是他的崽崽!   “走,咱回去。”   “回去干啥?”曹粉仙弱弱的问,其实她比季宝明还想回去呢,本来作为老三的她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现在泼出去的水回来能有好脸色?爹娘背地里都快嫌弃死她了,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承受一家子的唾沫星子,她对季家可是分外想念。   “回……回去……”季宝明红着脸,大声道:“当然是回去管管他们,怎么能把那么宝贵的鸭苗送人?一只鸭苗六个蛋,咱至少能分到两个蛋,不回去家都让他们败光了。”   两口子找到这么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也不立马走,妥妥的等到中午饭上桌,丢开这段日子的矜持,甩开膀子,狼吞虎咽哄抢一顿,甚至把锅和碗舔了一道,抹抹嘴,要回家了。   曹家人:“……”啥玩意儿,不参加下午劳动居然敢抢这么多饭,这是人干事儿?   ***   珍珍呢,快高兴傻了:她的十二个鸭蛋,蛋无虚发,全孵成了小鸭子,比老太太预期的八个还多哩!   十二只黄绒绒的小家伙,在窝里歪歪扭扭迈开步伐,母鸭子抖抖羽毛,嫌弃的看它们一眼,飞到院角的枣树下找食儿去咯。   刚出生的小鸭子吃不了啥东西,就把苞谷碎磨成面,用温开水拌成糊糊,它们就像小娃娃找奶似的,嫩嫩的长长的小嘴巴啄啊啄的,总能吃进去几口。   当然,对于自认牛逼哄哄回家兴师问罪的季宝明两口子,家里人眼角都不带扫的。   “大嫂,忙呢?”   林珍珍:“……”勿cue谢谢。   “来狗,上三叔这儿来。”   来狗瞥一眼,跑了。   “猫蛋乖,三婶这儿有好东西。”   “你先把兜撑开,我看有没东西。”   曹粉仙脸色涨红,她那瘪瘪的兜,有个屁啊。   两口子把屋里屋外转了个遍,看见那熟悉的宽敞的大土炕,对比曹家的小破炕,流下了怀念的泪水。灶上一个锅蒸着白米饭,一个锅炝土豆丝,他们嘴角再次流下怀念的感动的泪水。   还是自个儿家好啊!   “娘,我们回来了。”   老太太手不停的翻着土豆丝,头也不回:“谁跟我说话呢?”   “娘,是我,您老人家最疼爱的老三,还有你最喜欢的儿媳妇粉仙。”   “呸!不要碧莲。”白他们一眼,“娘家金窝银窝待着呗,回咱这狗窝干啥?”   “娘您别这样,我们知道错了。”   “错哪儿?”   季宝明和曹粉仙对视一眼,吧啦吧啦,有的没的都给认了,包括但不仅限于干活偷懒、偷吃偷喝、不服爹娘管教、不团结家里人等罪行。   季老太面前冷冷的,心里可乐开花了,珍珍可真是神了啊,说有办法让他们主动回家不算,还能让他们主动认错,这简直就是半仙啊!   看样子至少能安分一段时间了,吃过曹家的亏,看他们以后还往谁家跑?哼,不得乖乖的任她打骂!   当然,更让老太太高兴的是,晚饭没吃完,村里妇女就接二连三上门来,说是要看稀奇,猫蛋那碎嘴巴子这么快就让鸭苗的事儿人尽皆知了。   “哎哟这么肥的鸭苗,养几天就得有半斤重吧?”有人啧啧称奇。   “我听说鸭子三个月就能下蛋哩,下的蛋有小碗大。”妇女们比的不就是谁家工分多,谁家孩子捡的粪多,谁家鸡下的蛋大吗?有了这群小鸭子,老季家可就要无敌了。   “果真?那可不得了,我要再去挖点蚯蚓啥的喂,那就是吃不完的大鸭蛋啦!”   所有人都心动了。   其实吧,还没孵出来前,她们都不大信,母鸭子是野的,能耐得住家里养?说不定没几天就飞走了,到时候十二只鸭蛋也寡了,大家都等着看季家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笑话。   谁知道这母鸭子不止不跑,还蛋无虚发,整整十二只啊,有十只还是农村人最喜欢的能下蛋的小母鸭,两只公鸭虽然不受欢迎,可长肉啊,养到过年那鸭腿儿啊,肥得流油!   于是,大家争先恐后开始预订,价格从一开始的六个鸡蛋升到八个,小母鸭甚至被抬到十个蛋,这么满满一窝可是九十六个鸡蛋哩!   鸡蛋收回来,拿供销社去能换不老少盐巴和米醋。   当然,对妇女们以物易物的行为,生产队也睁只眼闭只眼,毕竟谁家不是超额养鸡的?就连队长和书记家,也在地窖藏着好几只母鸡呢!养鸭子跟养鸡也没啥区别,都是资本主义尾巴,只不过是瘦尾巴和胖尾巴的区别。   懒蛋们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九十六个大鸡蛋,咋说他们也能分到三十二个,他们可不管柴米油盐,得全换成水果糖白砂糖,天天泡水喝,能嚼出白糖粒那才是神仙日子。   林珍珍倒没时间想这么多,她最近发现个问题——老二回家时间越来越晚了,身上还带着股怪味儿,轮到她洗衣服的时候还能发现他的袖口有很多血点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季老二杀人了。 第21章 021 物尽其用   当然, 杀人是不可能的,杀鸡才对。   那一股子浓郁的鸡屎鸡毛味儿,珍珍太熟悉了。   她不由得想起上次季六娘说的给他个好差事, 最近确实没见他去搬砖了, 莫非这老太婆指的“明路”就是杀鸡?   既然有疑问, 她就留心观察了两天,发现不止老二奇怪, 王丽芬奇怪, 就连来狗猫蛋也不对劲。平时馋得能舔灰的孩子,最近居然饭也不怎么吃得下, 顶多半碗番薯叶子稀饭,也不偷糖罐了。   “猫蛋来一下。”   小丫头屁颠屁颠跑进大房,她现在对大娘可谓言听计从, 深深的被她跟季六娘干架的气势所折服……当然,最重要的, 她今年上一年级了,大娘教她语文课。   再熊的一年级小孩子都是怕老师的, 跑得太快居然崩出个屁来, 臭得林珍珍当场去世。   “你们最近吃啥好东西,都躲着大娘呢。”绝对是短时间内吃了大量蛋白质才能放出这么毒的屁。   “没有, 没吃啥。”   “还跟我装大尾巴狼,我都看见好几次了, 你跟来狗打嗝一股子鸡屎味儿, 难道是吃鸡……”   “我们没有吃鸡屎, 我们吃鸡屁股!”小丫头终究没她哥老道,“傻子才吃鸡屎,我们没有。”   “哪儿来鸡屁股?”   小丫头双手背在身后, 紧闭嘴巴,爸爸妈妈哥哥都不许往外说的,虽然她觉着大娘不是外人,可……唉,为了以后还能有肉吃,大娘只能暂时当外人。   石兰省方言,所谓的“鸡屁股”其实又叫“鸡翘”,就是鸡拉屎的器官,因为无论怎么清洗总有股鸡屎味儿,传说那是给整只鸡吸收并储存毒素的部位,吃多了会生癌,好些人家杀鸡的时候都直接割了喂狗。   而那部位呢,脂肪丰富,淋巴管密布,毛孔又黑又粗糙,确实有碍观瞻,哪怕农村人也嫌弃它。   林珍珍想起那玩意儿就犯恶心,这算是石兰省“特产”,曾有同学骗她吃过一次,烤过金黄焦香,一咬一嘴油,满满的脂肪和胶原蛋白,在不知道它是啥部位之前确实挺好吃的。   后来嘛,当然是吐了。   没想到,二房四口居然天天吃鸡!屁!股!   事情很简单,季世明跟着季六娘,天天跑养鸡场给人杀鸡拔毛呢。国营养鸡场跟肉联厂一样是肥差,干部职工们不兴养鸡,想吃鸡肉得用票,而这两年黑市比以前“嚣张”多了,农民们自个儿养的鸡拿黑市上比养鸡场的肥,还便宜,养鸡场不就效益不高了嘛。   杀鸡拔毛破腹的脏活累活,就让自家穷亲戚来干,给点小钱打发。   季六娘不知怎么回事跟人搭上线,你带我,我带你的,拉进去三个人。当然,她自个儿偷奸耍滑,找的人肯定就要吃苦耐劳手脚麻利的青壮年,珍珍觉着她肯定在这三人身上吃人头费啥的,就跟后世的包工头差不多。   而季世明呢,不仅得到一份比搬砖轻松不耽误工分的活计,又能悄悄捡鸡屁股回来当肉吃,何乐而不为?   “大嫂千万别告娘,猫蛋爹好容易能……能补贴家用,我求求你了。”王丽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知道的还以为林珍珍怎么欺负她。   “你哭啥,我又没把你怎么着。”其实,她是有点心凉的,替老头老太,虽然他们嘴巴是厉害,可这家里无论吃啥他们永远吃最少最差的,干活永远干最累最苦的。这老二一家子可真够能的啊,自个儿偷偷躲着吃了这么多天“肉”,居然连亲爹娘也不让尝一口。   珍珍还真不是馋他们的“肉”,随着越来越融入这个家,她心里越来越不得劲。一开始她是喜欢闹闹哄哄,可总这么闹哄,付出的永远是老人和季渊明,打小算盘的永远是老二老三,她觉着挺没劲的。   王丽芬横起袖子抹了把鼻涕,祈求道:“下次猫蛋爹再拿鸡屁股家来,我们叫你一起吃,好不好大嫂?”   珍珍嘴角抽搐,“我可以不吃鸡屁股,你转告鸭蛋爸爸,我今晚得跟他去一趟养鸡场。”   “这……不……哎呀大嫂你干不了,杀鸡拔毛又脏又臭,恶心着呢,你这样漂亮又爱干净的文化人干不了。”   林珍珍神秘一笑,不说话。   王丽芬急了,“大嫂你别是真的想去杀鸡?”   “别废话,让他走的时候喊一声。”回头,不想理人了。   就在二房两口子战战兢兢担惊受怕一整天后,吃过晚饭,一大家子各回各屋窝炕上,珍珍换上一身婆婆的脏衣服,把辫子盘在脑后,又往脸上抹点锅底灰,瞬间成熟很多,看起来像二十五六的婚后妇女一般。   就连季世明见了,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看来,讲卫生确实挺重要的。   无论男女,只要换身干净衣服,洗洗头脸刷刷牙,谁不得年轻几岁?   珍珍猜的不错,季六娘做中间商吃人头费呢,一个礼拜只假模假样去干一天,钱却一分不少拿。幸好,今儿她偷懒,珍珍有时间跟几个男人套话。   除了季世明,另外俩人一个叫季聪明,一个叫季光明,都是白水沟的同族兄弟,按辈分都得叫她一声大嫂。兄弟仨都是老实人,除了珍珍主动搭讪基本无话,走路也急冲冲的让她差点跟不上。   养鸡场全名叫“清河县利民养鸡场”,听说民国时期就是一个大买办的私人物业,那个年代瘟疫频发,他就把养鸡场建在山里,还大手笔的挖了一条公路直通公社主干道,到县城非常方便。后来几经易主,解放后收归国有,这几年越发不成气候,在全市十几家养鸡场里压根排不上号。   而那座山呢,居然就在白水沟生产队后面,中间隔着两座小山包,抄近路半小时就到了!   兄弟仨熟门熟路来到鸡场后门,远远的就闻见一股鸡屎味儿,珍珍屏住呼吸,六千只鸡的排泄量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难怪她有几次进后山的时候,刮东南风那几天隐隐觉着有怪味儿。   “大嫂就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问杨主任,但你没干过,可能……”季老二话未说完,珍珍等不及他的吭吭哧哧,“我问你,你们每天杀几只鸡?”   兄弟仨对视一眼,算了一下,“过节一百只,礼拜天八十,平时就六十左右。”   “那平均能上七十吗?”   “能。”   珍珍绕着后门溜达一圈,“那拔下来的鸡毛你们咋处理?”   其实,不用问她也猜到了,后门左右两侧都是土坡,腐烂的鸡毛发出恶臭,周围的野草树木也比别的地方粗壮,秋天了叶子依然是墨绿墨绿的。   这说明,营养好。   大多数人只知道鸡粪是好肥料,家里养鸡的,见到泡鸡屎都得搂自留地去,却不知道鸡毛也是顶好的肥料。珍珍专业课上学过,鸡毛的含氮量很高,是一种含氮为主的综合性肥料。   而且,跟动物粪便和化学肥料不一样的是,鸡毛作肥料不会烧根,最适合种菜种花和种果树!   “这玩意儿又脏又臭,咱都给扔土坡上,场长同意的。”   林珍珍眼睛一亮,那就是不要钱的。   “这样,以后你们杀完别扔,全给我带家去,我按重量给你们钱。”   “大嫂你要鸡毛干啥?可臭着哩!”   林珍珍心说,鸡毛用处可大呢,别说沤肥好,嫁接的苹果枣第一年最是需要肥料的生长期,拿去就是雪中送炭,要是沤肥用不完也能做别的啊,鸡毛掸子,鸡毛毽子,鸡毛枕头,鸡毛扇子……   “我给学生做教具用。”   兄弟仨自动默认是毽子之类的玩具,家里杀鸡的时候孩子也会捡鸡毛玩,倒是不足为奇。   “但需要你们帮我保密,我准备明年元旦节的时候用教具带着孩子们上公社表演节目,赢个大奖回来……”   大家连忙点头,这年代的人啊,集体荣誉感特强,绝对守口如瓶。当然更不可能要她的钱,不说季渊明会做人,每次回来都不忘关照同族兄弟们,让人如沐春风,就是眼前的“大嫂”也是村小的老师,大家伙的孩子都是她教的呢!这也是为孩子们好,为生产队好。   “大嫂你放心,以后我们帮你洗干净再带回去,前几天扔的还没臭,得有百来斤吧,你要不嫌弃的话待会儿我们洗干净给你带回去?”   那可真是意外之喜!   一夜之间,林珍珍就成为拥有两百斤鸡毛的人啦!   幸好季家院子大,有足够的地方将鸡毛摊开晾晒。这样的动静自然瞒不过狗鼻子的季六娘,她爬墙头一瞅,害,鸡毛啊,也不嫌脏。   季老太一听珍珍说能做肥料,这满院子的鸡毛顿时成了金疙瘩,这年代最缺啥呀?不就是肥料嘛!这路上啊,捡到泡臭牛屎都是撞大运。   而且,她还无师自通的把鸡毛分类,公鸡尾巴毛又长又漂亮,颈毛不长但毛色光泽尤其好,有红的绿的黑的紫的,阳光下还能反射不同的光,至于小绒毛就不用洗太干净,反正都是要施枣树下的。   现在的枣树已经长得非常结实了,新发的枝芽有小指粗,还有几颗着急的居然开了枣花。别的酸枣树果子都快落完了,它们才开花,你就说奇怪不奇怪?   要以前,大家还觉着小女孩子说话夸张,可现在,她亲手嫁接的苹果枣不仅活了,还反季节开花了,让人不得不感慨“有文化就是好”。   这不,有文化的林珍珍轻轻挖开枣树根脚的泥土,不能伤及树根,把鸡毛围着树根埋了一圈,再把土盖上,浇半桶水,完活儿。   每棵枣树埋二三斤,也只用去冰山一角。珍珍还挺发愁的,剩下的小山似的鸡毛该怎么处理?兄弟仨每晚都给送十几斤来,院子很快就要堆不下了。   “看把你愁得,你不是说能做鸡毛枕头?那我把鸡毛壮衣服里也能穿不是?还省了棉花钱。”老太太是真脑袋灵活,这年代缺衣少食,珍珍只想到“食”,却忘了“衣”。   城里干部有棉花票,可农民没有啊,大横山区又不产棉花,眼见着深秋就得换棉袄,供销社每次限量供应的棉花干部们排队走后门都抢不上,哪有农民的事儿?   以前,季家都是破了再破,补了再补,最穷那几年还往里头塞过稻草。   “臭点算啥,大不了多漂洗几道。”老太太背着一篓篓鸡毛出门,几天就给洗得干干净净,直晒到几乎闻不见鸡屎臭才壮进棉衣里。   ***   到周末,珍珍提出想回娘家看看超英,老太太自然同意,“别忘了带上那对鸭子。”   抱的第一窝鸭苗,她专门给林丰收留一对母的,还很贴心的多喂了半个月,喂得又肥又圆,走起路来只看见它们扭肥屁股。   天天给它们打鸭草找蚯蚓的来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精心呵护的卫红和卫花俩姐妹花就要被送人了,他能不哭吗?一想到以后每天回家再也没有胖鸭子围着他转,他的世界都崩塌了。   林珍珍实在是想笑,来狗同学,虽然小眼睛小鼻子小心眼的不招人喜欢,可他有颗爱心啊!尤其是对卫红卫花,真是他的好朋友,就连写作业也要把它俩搂怀里放腿上,写着写着睡着了,他宁愿麻着腿也不敢动一下。   “放心吧,我姐家不会吃你的好朋友,只养它们下蛋。”   “真不吃它们?”那么肥那么圆滚滚的小身子,肉得多香啊。   “我发誓,除非它们作死。”抱着卫红卫花,林珍珍憋着笑说,至于它们的麻麻灰鸭子,好像爱上了孵化,不仅不下蛋,不关心一茬茬被送走的孩子,居然又开始孵下一窝了。   真·流水的小鸭子铁打的鸭麻麻。   自从胡来宝进砖厂当搬运工后,林家的日子起色很明显,厨房里放着两大缸苞谷碎,中间还藏着五斤白米,那可是净净的一粒杂粮和谷颗子都没有的白米,才拿出来就能闻见米香味那种。   赶美深深地吸了一口,“香吧小姨?这可是我妈跟人换的新米,给我哥养胃。”   林珍珍也馋,但她能控制住口水,“嗯嗯,快放回去,每天早晨给他熬一碗稀饭,要有猪肝啥的加进去还能补血。”   林超英的面色,不止肺虚,还贫血。   “嗯呐!我爸前天刚从黑市割了一两回来,我哥不愿吃独食,非得跟我们分着吃,你说他倔不倔哪?”   这就是林珍珍最喜欢超英的地方,他瘦弱,但他心善,他热爱劳动,跟她在支教班见过的想当网红的同龄人完全不一样。可惜就是性子太弱了,又不爱出门,在村里也没啥小伙伴,刚进门就看见他拿着本赶美的课本看,怪可怜的。   十二岁的男孩子,正是漫山遍野疯跑的年纪啊。   但现在好了,他脚边围着卫红卫花,嘎嘎嘎的叫着,熟悉他的气味后干脆翅膀一耷拉,坐他鞋子上睡觉了。小伙子就盯着软软的黄绒绒的两小只,不知不觉笑起来。   第一次被其他生物依赖的感觉,真好。   “傻笑啥,咋今儿回来了?”林丰收刚下工,杂乱的短发粘在额头,鼻尖上的汗水干了变成一层薄薄的盐粒子。   “我姐家在这儿,我想我姐了不行吗?”   林丰收哈哈大笑,“小嘴儿真甜,赶美给你小姨泡蜂蜜水来。”   “好嘞!”厨房里传来刮蜂蜜罐子的声音。   泡出来满满一大碗,珍珍喝一口,非得逼着姐姐和超英赶美都来一口,蜂蜜少了,其实不怎么甜,可大家心里都是甜的。   “去去去,不喝你们嘴巴子。”林丰收嫌弃的推开,顺便说起正事来,“渊明给你写信没?”   珍珍红着脸点点头。别说,季渊明这家伙还不赖,上个月来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家里人的,一封是她的。虽然说的话差不多,可给她的似乎要更琐碎,就连字也更周正些。   他平时斯斯文文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文化人,谁知写的字却……嗯,小学生就是小学生。   见此,林丰收倒是放心了,“那你来是啥事儿?”   “送鸭子。”   “拉倒吧,这多大点事儿,带个话让你姐夫去呗。”   林珍珍见瞒不过她,“我想去逛逛黑市,姐你让赶美陪我去好不好?”   穷日子她实在是过够了,等苹果枣能创造经济价值的时候,估计是季小牛把她从养老院轮椅上叫醒的时候,致富还是得想想其他办法。   现在打击投机倒把搞得风风火火,可黑市也搞得如火如荼啊,尤其是天将黑不黑那个时候,听说很热闹。白水沟离县城太远了,她要去了就回不来,倒是林家离县城近,天黑了也能有赶美做伴儿。   “你去干啥?”   “我就想看看,姐你就让赶美陪我去吧好不好?”   “妈你就让我陪我小姨去吧好不好?我保证保护好小姨,带她全须全尾的回来,行不?”   左一声“姐”右一声“妈”的,林丰收被她们磨得没办法,只能答应,前提是让胡来宝干完砖厂的活去黑市接她们。   清河县虽然经济发展不如北山县,但它离市区近,周边是几座全省闻名的大工厂,比如市链条厂,镰刀厂,剪子厂,虽然生产的只是小东西,可每一件小东西都做精,精到全省乃至全行业闻名,那就是成功。   厂子效益好,工人工资高,自然就有消费欲望,位于厂区附近的黑市上,卖啥的都有。林珍珍和赶美跟俩乡巴佬进城似的,看见一个个穿的又厚又大、鬼鬼祟祟的倒爷们,真是开了眼界了!   这不,看她们是年轻小女孩子,有个袖着手的妇女蹒跚过来,“小女同志,要手表吗?最时兴的上海牌手表,戴你那腕子上特好看。”说着,掏出两只手,撸起袖子,哎哟那手腕上沉甸甸金黄闪闪银光闪闪的全是一块块的手表!   林珍珍只听奶奶说过有黑市,她以为黑市就是小型的悄悄的集市,谁知却是一条光秃秃的巷道,没有摆摊设点甚至连背篓也没一只,全靠身体带货!能在这年代当倒爷的,都不是一般人啊。   “怎么样?这只是女式的,上海的女同志们人手一只,专柜二十八,我这儿只要二十,便宜八块钱呢!”   年轻女孩子哪有不喜欢这些的呢?她不说还好,一说珍珍还真觉着自己手腕光秃秃的贼难受……可,奈何囊中羞涩。   她现在虽然有八百多块私房,可那本质上还是季渊明的钱,她只能代为保管。另一方面,哪怕真是自己的钱,从小穷惯了,总觉着这世上除了奶奶谁都不可靠,鬼知道季渊明的补贴到啥时候就突然断了,她得为自己和蕙兰留条后路。   所以,今儿只带了两块钱出来。   她摇摇头,拽着赶美,继续走。   赶美吧,跟别的女孩不一样,她不爱穿的戴的擦的,唯独盯着那些藏弹弓的看,她小声道:“小姨小姨,那男的有气.枪,打鸟的气.枪哩!”   珍珍回头,果真有个光头男人大衣口袋里揣着几个黑黑的家伙,看样子是气.枪被拆成几块。赶美要是不说,她还真不知道。   “你咋知道那是气.枪?”   “我小姨父告诉我的。”小丫头昂首挺胸,她的小姨父简直无所不知。   正说着,林珍珍忽然眼睛一亮,在一根电线杆子上靠着个男人,他跟其他人不一样,没有穿厚厚的大衣也没有坠得满满的衣兜,他只是非常悠闲地,穿着个解放装靠着。似乎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珍珍看的就是他的手,他手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抛着个小铁片玩儿。不是硬币,是一枚黑亮的硬币大小的东西,磨得圆溜溜的,中间还打了个孔,挺像古代的铜板儿。   “同志你好,你手上抛的是啥?”   男人瞅她们一眼,慵懒而不耐烦的说:“没啥,边儿去。”   赶美这小炮仗,“喂你咋说话的,我小姨好好问你话呢。”   “哟,还是个小辣椒同志啊,我玩儿自个儿的传家宝不行啊?”男人故意把铁片放嘴边,“啾啾”吹了两声,嘚瑟。   林珍珍发现,他的解放装上衣配的是一条深蓝色的工装裤,“你是链条厂的吧?私自倒卖国有资产,就不怕我去革委会举报你?”   男人果然愣了愣,收起那副玩世不恭,”小女同志别胡说,谁规定我不能在这儿看热闹呢?”   哼,还死鸭子嘴硬,珍珍直接指指巷道里停着的自行车,车后座上搭着两个沉甸甸的布口袋,“看热闹带这么多链条厂部件来干啥?”   她之所以判断他是链条厂职工,除了他那条跟季海洋爸爸一模一样的工装裤以外,还有他的自行车链条,比一般自行车的新且大,花纹也不一样。这年代钢铁可是十分紧缺的计划物资,前几年家家户户砸铁锅响应大炼钢,许多人家现在还没口好锅呢,哪有钱折腾链条?   “这样吧,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个铁片能让我看看吗?如果合适我就全要了。”   男人惊讶极了,这女同志是火眼金睛吧,他在黑市待了这么些天,就没几个人看出他是卖啥的。关键吧,这些铁片虽然是厂里废料,但仍然属于集体物资,他倒卖确实……可不敢大声吆喝。   珍珍接过他不情不愿递过来的铁片,掂了掂,很重,厚度也可以,直径有个羽毛球屁股大,关键中间还有孔,可以省下她很多工夫……甚至,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即使以后流通到市面上,也不知道是哪个厂的出品,“怎么卖的?”   “三分钱一个。”   “三分可不行,这虽然是你们厂里的废料,但回炉炼炼照样是铁水……”   “二分二分,你全拿去吧。”   珍珍掂了掂那提都提不动的布袋子,至少也有二三百个,“一句话,一分钱三个。”   男人“啊”一声,气得在电线杆上踢了一脚,“小女同志狮子大开口啊,边儿去,我不卖我拿回去炼炼打口铁锅它不香嘛我?”   其实,林珍珍给他价格拦腰拦腰再拦腰也是大着胆子来的,上辈子因为太会砍价,曾被服装批发市场的老板娘赶过,有心理阴影了。但男人气虽气,也没怎么着,嘴巴只叽里咕噜说他日子多难过啊,家里几个娃啊……   林珍珍估摸着,这些都是假话,要真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男人可没时间折腾自行车。   反正黑市规模不小,她也想再看看,说不定能有货比三家的机会不是?   可刚走几步,男人就急了,追过来问:“你真全要?”   “要全要的话来吧来吧,就当我今儿做好事了。”   原来,男人名叫张胜利,刚二十出头,在链条厂顶的是他爸爸的工作,现在厂里效益虽然挺好,可他一学徒工,工资也不高,看着其他人都把厂里的废弃边角料拿到黑市上卖,他也蠢蠢欲动。   本来,这批铁片边角啥的齐全,也没啥工艺瑕疵,可它偏偏小了一号,用在新产品上完全就是废物,车间主任就做主每个员工分了一些,美其名曰“带回去给孩子玩”,其实就是变相的员工福利,能不能出手,能弄多少钱就看各人能力了。   他一开始是嫌上黑市丢人,后来见大家都换了钱和各种票,再来的时候又拉不下脸来吆喝,到现在一分钱没到手,别提多沮丧了。   现在好了,林珍珍给他三百片全买了,虽然只一块五毛钱,但也够他买包好烟了。得嘞,还帮小女同志们送到砖瓦厂,那儿有个独眼男人等着接她们。   直到她们到家,林丰收那颗心才放回肚子里,“咋买这么多铁片,你要炼铁锅不成?”   “姐等着看吧,我给超英挣去省城看病的钱。”   “用铁片?卖废铁也不值几个钱啊。”这玩意儿看着是不少,其实每一片也没多重,卖废铁可是称重的。   “我要让它跟鸡毛一起卖,翻几倍的卖。”林珍珍胸有成竹,她发现黑市上的东西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天冷卖棉花棉衣线衣的多,也有卖小孩玩具的,她数着,有好些个厂区的子弟出来买弹弓和头绳呢。   “铁和鸡毛,能做成个啥?”   “鸡毛毽子。”珍珍和赶美异口同声地说。路上她们已经商量好了,超英虽然病弱,但他是个手工狂,还是特别有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手工狂魔,明明是一样的扫把锅铲,他给改造一下立马变得耐用不说,还特方便,特顺手。   她上次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孩子因为不能外出,对他周围双手能拿到的物件就特别有修修补补,改造改造的欲望。   说实话,珍珍也没做过鸡毛毽子,她只知道除了鸡毛还得用个铁片托,“哥你快给小姨看看,做鸡毛毽子需要些什么配件,明儿我们再去买。”   林超英抿着嘴,腼腆的笑了笑,正好他屋里收着几根公鸡尾巴毛,找林丰收要来针和线,还有一小块破布,就这么轻轻的动动小拇指,缝补几下——嘿,一个漂亮的,鲜艳的鸡毛毽子就做出来啦!   “我先试试。”赶美把毽子往上一抛,腿一抬,稳稳的接住,再踢,再接,慢慢地变成颠,玩儿的可真尽兴。   林丰收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她儿子的创造力和动手能力居然这么强?一个毽子用时绝对没有超过五分钟!   超英眼眶湿润,妈妈以前都是用什么眼光看他的?同情,怜悯,痛苦,可现在,那是惊喜,是意外,是骄傲。他不自觉的挺了挺胸膛,“我现在不熟练,等熟练后三分钟就能做一个。”   “哇哦!哥你真厉害,你快教教我呗?”   林丰收把妹妹拉到一边,“这么多铁片托,怎么说也得要几十斤鸡毛吧,你去哪儿弄?”她绝对想不到,鸡毛已经现成的,分门别类的洗干净了。   第二天早上,珍珍带着姐夫和赶美来白水沟,把老太太洗干净的公鸡尾巴毛和颈毛打包打包,带回满月生产队去,约定好下个礼拜五一下班她就回娘家。   反正也是没花钱得来的东西,全送给丰收大姐季家人也没意见,更何况胡姐夫还塞给老太太两块钱,相当于买的。   “你姐夫这人,咋就这么见外,不就几根鸡毛嘛。”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谁会嫌钱多呢。   “娘,卖鸡毛的钱能不能给我五角,我去趟公社。”老三嬉皮笑脸凑过来问。   “去干啥?”   “这粉仙不是嫌嘴巴淡,想吃点儿酸的嘛,我给她称半斤山楂去。”   季老太一愣,忽然想起,三个儿媳的月经带都是晒在屋后的,这个月她好像没看见那条独属于曹粉仙的玫红色月经带迎风招展,“莫非是有了?”   季老三挠挠后脑勺,笑得既得意又谦虚,“还不知道哩,再等等看吧。”   林珍珍还是第一次听老三这么说人话,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当然,也可能是她闹的乌龙,让其他人在关于怀孕这事上都不敢妄下定论了。   她笑了笑,去看第二窝鸭蛋,已经孵上二十几天了。这次有了经验,啥时候该保暖,啥时候该喷水已经轻车驾熟,还特别大胆的一次性孵十四个蛋,不知道能出多少鸭苗,真是让人期待呀!   接下来一周,天气忽然说变就变,本来还能看见的太阳也消失了,整天阴沉沉的,还刮刺骨的西北风。村里人的棉衣里壮的都是啥,稻草,破烂棉絮,抖得筛糠似的。   “娘,你壮的鸡毛衣服呢?赶紧拿出来给我试试,冷死了快。”   老太太也冷得牙齿打颤啊,但现在才初冬,往年这时候还穿单衣呢,鸡毛衣服可是今年过冬的最后底牌,现在一穿可就脱不下了,真到寒冬腊月可就冻成狗咯。   季老三实在是冷得狠了,亮晶晶的鼻涕挂在青紫的嘴唇上,两只烂草鞋都快冻黑了。“哎呀娘,算我求你了,快让我们换上吧。”   季老太被他磨得没办法,抱出一堆厚厚的肿肿的衣服扔炕上,不用她发话,全家人就各找各的棉衣了。   林珍珍的是一件灰黑色的,补丁少一些,虽然看着老气,可穿上身一会儿,忽然就感觉不到空气中的寒气,鸡毛这东西真神奇啊!而且因为经历过十几轮清洗和暴晒,已经基本闻不见什么鸡屎味儿了。   那种被热气包裹着,保护着的感觉,很像五十年后的羽绒服。   “别说,还真暖。”老三试了试,大晚上的寒风瑟瑟,他都不愿脱下了。“娘啊,你说鸡毛都能这么暖,那鸭毛还不得暖成小火炉?”   见老太太不理他,他又嬉皮笑脸凑过去,“同样是过冬,鸡毛这么长,鸭毛那么短也没冻坏,说明鸭毛更保暖不是?”   这逻辑没毛病,珍珍真想给她的懒蛋小叔子竖大拇指。但下一秒,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这么思路清奇有创造力的小叔子,是不是该“物尽其用”呢?   骂人家左耳进右耳出,打也没用,整天搁家里,多气人哪。珍珍都想分家,赶紧把这俩瘟神送走了。   晚上洗漱完毕,她拉着婆婆早早的窝炕上,“要不咱们让他三叔去抢几尺布来,重新含几床被子?”过冬嘛,光身上穿暖可不行,还得睡得暖。   季家的炕是盘了很多年的老土炕,导热效果不稳定,前半夜热得屁股都给烫红掉,后半夜冷得抖抖索索,要每个屋有一床厚厚的鸡毛被子,烧炕的压力也能小很多。   婆媳俩一拍即合,当即拿出这几年攒的布票,又掏十块钱,交代季宝明哪怕是不睡觉也得去供销社排队抢东西,不抢到够一家人用的被面他就别想家来。   林珍珍相信,以季宝明那清奇的思路,一定能为大家抢到过冬的被子。越接近周末,珍珍的心就越激动,马上就要见到姐姐家的劳动成果啦,怕他们鸡毛不够用,中途又带信让姐夫来背了两次,都是洗干净的鲜亮的公鸡尾巴毛,效果肯定贼好。   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问:“请问这里是林珍珍同志家吗?”   珍珍回头,是两个穿军装的陌生人,一个年纪大些,气势沉稳些,一个看着跟季渊明差不多年纪,莫非是他的战友?   可下一秒,珍珍又奇怪了,季渊明的战友找到家里来干啥?要说帮忙带东西吧,他们又只拿着个薄薄的小包裹……别是,季渊明出事了吧? 第22章 022 还有救   “我是林珍珍, 请问你们……是季渊明的战友吗?”   对方一愣,见她面色不对,忙摇摇手:“不是不是, 同志你误会了, 我们是西北第三军区的同志。”毕竟, 总在部队上的任何时候都有生命危险,家属也有思想准备, 估计她是误会了。   林珍珍松口气, 那确实不是一个军区的,“同志请进。”   她不知道, 如果不是因为季渊明,她一个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已婚“妇女”,有什么理由吸引他们来找她?而且是专门点名道姓找她。如果没看错的话, 身后那中年男子表情严肃,身量挺拔, 身上有股跟季渊明一样的上位者的气势,甚至比季渊明还强!   可怜她穿越这么长时间, 愣是没有想起原主任何一定点记忆。   小女同志看起来年纪很小, 跟调查来的差不多,赵卫国暗暗点头, 看得出来是个安分人。只是不知道,她一普普通通的没有任何专业素养的小姑娘, 到底是怎么……   “是这样的林同志, 这是我们赵团长, 我是通信连的教练员,我们这次来是专门感谢你的。”说着递过那军绿色的包袱。   林珍珍无功不受禄,也不敢受, “战士你好,我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能得到你们的感谢,我不能收。”   教练员看看赵卫国团长,见他点头,才道:“林同志还记得三个月前救的一只黑色的鸽子吗?”   “妞妞?”   对方嘴角抽搐,整个编队里最神勇耐力最好的军鸽,号称军鸽之王的314居然叫“妞妞”?   当然,他们不可能让她知道她救的军鸽具体是干啥的,编号是多少,虽然已经事先对她和季家人做过详细的背景调查,“是这样的,你叫‘妞妞’的这只鸽子其实一只军鸽,在执行任务途中受伤,身上携带有十分重要的情报,被敌人放出来的几百只鹰隼围追堵截,突围后受了重伤……如果不是你救了受伤的它,并治愈它,情报就无法及时送回连队,我们就不能第一时间发现敌人的动态。”   每一句话珍珍都能理解,可合在一起就觉着,咋那么费劲呢?   赵团长看她困惑,心里倒愈发确定她就是个普通的多读了点书的小女孩子,治愈314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并非有的人猜测的那样。至于她会治愈鸽子,那估计是把314当鸡鸭了吧。   “这是你该得的,谢谢你救了我们的军鸽同志,为我国国防事业做出巨大贡献。”赵团长把包袱递过去,敬个礼,就走了。   具体有多大的贡献,珍珍可能终其一生也不会知道。   她现在啊,是真傻眼了,原来妞妞不是赛鸽,是只军鸽!军鸽她听以前的邻居叔叔提过,是专门从苏联和中欧地区引进的培育品种,比普通赛鸽和信鸽灵敏,警觉,忠诚如军人,难怪除了她,其他人喂的东西它就是饿死也不吃,家里来个陌生人都警惕得像只看门狗似的。   当然,听说它没被人吃掉,不仅完好的飞回营地,还圆满及时的完成任务,珍珍打心眼里开心。掂了掂手中的包裹,她也很好奇,这位赵团长和指导员会送她什么谢礼呢?   最先印入眼帘的是一本红语录,这年代寓意最好,最红最专的褒奖品确实是伟人语录,另外还有三百块崭新的大团结,和一沓粮票……真是够丰厚的。   当然,更丰厚的还在后面。她寻思着吧,这三百块虽然是对她的嘉奖,但季家其他人也帮过忙,提供苞谷碎,搭窝,挂水槽食槽,她准备拿出三十块给老太太,剩下的粮票和二十块给林丰收送去,超英的小身板天天都要吃药。   剩下的二百五十块,她就自个儿攒起来,尽快把手里的积蓄凑够一千一,万元户计划达成11%√。   存钱可是会上瘾的!   正想着,忽然听见一阵嘈杂的说话声,一大群人朝门口涌来,“渊明媳妇儿赶紧的,给你们家送东西来了!”   这不是队长家陈大娘?珍珍赶紧迎出去,顿时吓傻了,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半头粉白的刮净了毛的猪……   “傻了吧,我也差点吓傻了,这两位小战士进村就问你们家在哪儿,说是给你送猪肉的,是不是渊明又立功了呀?”陈大娘热情是热情,就是太八卦,“这次立的几等功?要再立一次二等功是不是就得升连长啊?”   营级干部到连级都这么快,那团级还会远吗?   幸好,两名小战士也不多话,把猪肉送到就走了。珍珍只能含糊其辞,就让大家以为是季渊明立功的奖品吧,不然她解释起来多费劲哪。   这头猪估计是在第三军区现场宰杀好运来的,虽然只有半头却足有一百多斤,手脚很粗,尾巴也比家里养的任务猪粗多了,猪头没有一分为二,而是一颗完整的。所有人看着这么大一堆猪肉直咽口水,季六娘甚至在猪肚子里头的肥肉上摸了两把,趁人不注意就用舌头舔手。   林珍珍嫌她恶心,赶紧用锅盖挡住,正好来狗也把他奶喊回来了。   季老太回来,季六娘就是想再摸也不敢了,这可是她的宿敌,她可是很要面子的。六儿当车间主任她啥好东西没吃过?不就半头猪嘛,她还不稀罕哩!   “哎哟,能奖励这么大的猪,渊明得立多大的功啊?会不会又伤了哪儿,可别真变残废啊……”   季老太直接不留情面的一口啐过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儿子当然是好好的。”来狗都说了,是奖励他大娘的,跟渊明没关系。   “你还当大家不知道呢,渊明的手啊……”话未说完,季老太冲过去,跟她扭打起来,其他人赶紧七手八脚的劝架。   季渊明就是季老太的命根子,说啥不好偏说他呢?   珍珍心头一动,不知为什么,她脑海里忽然浮现上次见季渊明的情景,他的左手似乎不太方便,骑自行车的时候左手一只揣在裤兜里,全靠右手握龙头,她当时还觉着他耍帅……   当然,当着外人,她也不好问,只能当作已经知情的模样,客客气气的送走社员们。林珍珍不是笨的,因为生存的压力她小小年纪就懂得看人脸色,知道观察和推理,知道……很多原主想象不到的事。   因为这一架干的,季老太看着半扇猪也没了一开始的欢喜,倒是家里其他人都乐疯了,七嘴八舌商量怎么吃第一顿。   “咱先吃猪头,这么大个猪头多香哪!”王丽芬心里的小九九是,先吃猪头吃个够,剩下的好肉就能给娘家送几斤啦。   “猪头骨头多肉少,要吃咱就吃肥的,这么厚的肚腩肉,啧啧,肥油得有半尺厚……”季老三口水都快出来了。   来狗和猫蛋可没这么好的自控力,口水滴答到下巴,又流到脖子里,领口都给淋湿了。这家里,也就几个月前大娘买过三斤五花肉,到现在都没再吃过肉啦!   其他人不知道,老太太却是知道的,这是珍珍的功劳,压根和老大没关系,“都别他妈吵吵。”提来一把缺口的大砍刀,直接从腰里一分为二。   其他人:莫非是这几天能吃一半?剩下一半腌腊肉?   “带后腿这一半,给你大姐家送去,猪头咱人多,就不分他们了,珍珍你看成不?”   林珍珍没想到她能舍得分这么多出去,本来还想着要一斤不分的话她就再给姐姐补贴二十块钱,一时间居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成成成,谢谢,谢谢。”   其他人:“???”   “娘啊,这哪有自家人还没得吃就往外……”   “闭嘴!”老太太冷冷的在二房三房脸上扫了一圈,“有本事你们自个儿挣,我也给你们娘家分一半。”   曹粉仙撅着嘴,她要能,早不在这儿受气了。本来说好的闹分家,结果现在怀上了,要分出去还怎么比照着大嫂以前的待遇来?不用挣工分就有白米饭蒸鸡蛋,她傻了才顶嘴。   珍珍把钱藏好,这才跟着季老二一起出门,那半半扇猪得有七八十斤,她可背不动。这不,进门就把林丰收吓一跳,“咋,你家杀猪啦?”   “这事待会儿再说,姐先把肉卸着,我去看看超英。”   林家老两口在世时置办下一个大院子,房子虽然是土坯房,但胜在数量不少,制作鸡毛毽子的就是单独的一间,门窗通风良好,不易受潮,远离明火,还远离大门口,即使社员们从门口路过也看不见里头在干啥。   超英正在床边,双手熟练的缝制着,不远处是堆成小山一样的鸡毛毽子,五彩夺目。“小姨来了,我这儿就差最后几个了。”   家里人怕他肺不好,空气里总有鸡毛飞舞,这不是刺激他更咳更喘了吗?可这手工狂魔,居然做了个喷雾器,每天喷十来遍,既不会喷湿鸡毛腐坏,又增加了羽毛的重量让它们飞不起来。做了一个星期,居然也没加重咳喘。   可能是运动的关系,脸色倒是没以前寡白了。   “做多少个了,有数吗?”   “加我手里这个,正好288个。”   哟,记性还怪好。珍珍觉着这个外甥可真厉害,总是时不时的给她露出点惊喜来,要不是身体素质耽误了,说不定是个大学霸!而且是动手能力超强的那种,而不是书呆子。   院里,季老二谢绝林家挽留,放下猪肉就往家跑了,他晚上还得去养鸡场杀鸡呢。赶美围着半半头猪转了一圈,馋得直咽口水,“哎呀妈,我小姨父家也太大方了吧?”   “谁说不是呢,别看了,赶紧把我砍刀拿来。”林丰收是整个满月生产队最高大最强壮的女人,每年年底,男社员们负责杀猪拔毛,她就负责卸肉,闭着眼睛都能顺着骨骼纹理卸出花样来。   这不,卸下一整扇排骨,筋膜相连,密不透风。   剜下一只后腿,圆溜溜的弧形优美极了,那后臀尖看着就诱人。   至于五花和腰里脊,那更是庖丁解牛,等珍珍和超英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给肉上盐巴了。   石兰省的特色是,腌肉的盐和平时吃饭的盐不一样,更粗些,满满的抹上一层,能把血水压出去,挂起来就不怕苍蝇了。   没有苍蝇,就不会糟心生蛆,这是小孩都知道的常识。   “姐排骨别腌了,趁新鲜煮汤喝,有营养。”   “就是,我妈啥都要腌腌腌,恨不能把自个儿也抹上盐巴挂成腊肉。”   众人大笑,过惯了苦日子,有吃的时候永远得计划着没吃的时候,把一切东西做成腊的,干儿的,不就是未雨绸缪?不然,谁不知道新鲜的好吃?   在被妈妈铁砂掌伺候之前,赶美又说:“要是人肉能吃,妈你以后也给我身上抹点盐,挂屋檐下,你们想吃哪块割哪块,好不好?”看吧,我多有良心,割肉救母算啥,我能救全家哟。   你看吧,丰收大姐笑还来不及呢,哪舍得再揍她。反正啊,她是个没头脑的暴脾气,胡姐夫是个闷葫芦,唯独生的小赶美能说会道,脑袋灵光,她疼还来不及哩!   砍了两根排骨,把汤炖得奶白.奶白的,再切几块大土豆进去,那鲜的,仿佛连汤都是甜的,每人喝了两大碗。   估摸着天快黑了,珍珍赶美跟在背着满满一篓鸡毛毽子的胡姐夫身后来到厂区黑市,跟上次一样,已经有许多穿着厚衣服的人在溜达了。   珍珍找到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姐夫你先在这儿接应我们,等我消息。”   她和赶美往衣服里藏了七八个毽子,表面慢悠悠实则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地溜达出去,这个点儿吃过饭的厂子弟们、老头老太们,小年轻们,有的是看热闹,更多则是从县里别的厂区,别的村镇来买东西的。   没办法,这年头就是啥都缺,无论衣食住行,哪怕小到一个装醋的瓦罐,那都是缺的。   瞅着几个小女孩正看头绳,赶美笑眯眯地问:“小妹妹你们要鸡毛毽子吗?”   “啥毽子?”   赶美撩开衣服一角,露出几根五彩斑斓的公鸡毛,顿时就吸引了她们的目光。小女孩子嘛,谁不喜欢漂亮东西?   “看我的。”她往上一抛,腿一接一踢,再接再踢……踢得又快又高还特别稳,侧踢,左右交叉踢,前后踢,那毽子就像有根线拴在她腿上似的,无论怎么换着花样的踢都不会断线。   “哇哦!”围观小女孩子们忍不住惊呼,所有人都在想,自个儿要有这样一个毽子,肯定也能踢这么好!她们缺的是技术吗?明明是毽子!   “一角钱一枚啦,一枚能踢好几年。”   厂子弟们虽然也缺衣少食,但手里总比农村孩子多几个零花钱,因为他们刨垃圾堆,捡废铁零件,卖报纸牙膏皮儿,多的是“来钱”路子。   一角钱也不算多,狠狠心掏一掏,买一枚吧。   人买了这么漂亮的东西,肯定不能让其他人白玩啊,怎么你也想玩?那买呗!   于是,带着小女孩子间微妙的虚荣与攀比,孩子们掏钱毫不犹豫,买到的当场就踢起来,没买到的赶紧跑回家要钱去,一角钱平时也就将够买两斤土豆,买个能玩一年的玩具,也值了。   卖完身上带的货,珍珍又跑到巷道里揣一兜过来,一个收钱一个给货,忙得不亦乐乎,不到俩小时居然就卖出去四十多个。   “小姨你告诉我我们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小傻瓜,你摸摸这钱是做梦吗?”   赶美伸手进小姨兜里摸了一把,是纸币的感觉,没错。“小姨咱要稳住,回家才能数钱哦。”可她终究没忍住,找到个黑漆漆的土洞,打着手电筒把钱数了两遍,足足有四块零八毛。   林丰收和超英一直竖着耳朵,听见村里的狗从村口依次往村里吠,“阿弥陀佛可终于回来了,卖不掉也没啥,安全第一啊……”   “全卖掉啦!”   “你说啥?”   赶美“咕唧咕唧”灌下半碗温开水,甩出去厚厚一沓钱,红红绿绿,“妈不信你数数,我们带出去四十八个毽子,一角钱一个……”   “全,全卖完啦?”就连胡姐夫也激动得站起来,先咕叨咕叨算了一下,“四块零八毛?”   “一分不少。”   这下,林家炸锅了!   将近五块钱是啥概念?胡姐夫搬一天砖累得汗流浃背直不起腰来也不过是一块钱收入,要按生产队工分算那一天也只有几角钱……就超英动动手,她们出去一晚上,居然就挣来一块多钱!   这时候,什么投机倒把什么割资本主义尾巴都没有钱重要,有了钱才能吃饱才能带超英看病,这是比命还重要的刚需。当天晚上,林丰收拍板,鸡毛毽子继续做,明儿她跟赶美去卖,以后熟了赶美就不用去了。   她牛高马大力气大,跑得也快,在儿子的健康面前,即使被治安队抓住也没关系,反正她成分本来就不好,还能再差到哪儿去?   珍珍听她声音哽咽,顿时心头一酸,成分啊成分,压在林家人头上的一座大山。“放心吧姐,这样的日子就快结束了,不出五年,咱赶美能当兵,记分员也不敢再看人下菜碟。”甚至那时候都没记分员了。   林丰收可不信,只觉着妹妹嫁人后居然学会吹牛了,大形势是说变就变的吗?他们生产队多少来插队的知青,也没人敢说这种话,“你啊你,真该让渊明好好管管你。”   不由得想起这位妹夫来,已经好几个月没回来了。   唉,可怜珍珍个小女孩子独守空房,既要伺候公婆,还得跟那俩妯娌周旋……说实在的,丰收大姐后悔这门亲事了。   说好的随军都大半年了没个音讯,要不是整天跟那些妯娌搅和在一起,她妹又怎么可能成熟得这么快,简直像变了个人了都!   但她只能把这些苦闷埋在心里,说出来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有挑拨小两口的嫌疑。   ***   为什么说林丰收是个女·强人呢?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不仅把超英做出来的三百个毽子全卖光了,还催珍珍赶紧给她买铁片托来,鸡毛她已经等不及自个儿去养鸡场收购了。   利民养鸡场她认识,就说是拿来作肥料,其他人肯定不会多想。因为这年代农民最缺的就是肥料,别人只当她病急乱投医,背后笑话几句就是了。   而清河县黑市她卖三天就饱和了,从第四天开始去了市里,横西市那可就更大,更有钱了,不仅有各式厂子,还有煤矿,几个国营大农场,甚至还有个生产建设兵团,反正她胆子大,只要有孩子的地方都去转悠,每天转一个片区,几乎都能卖出去七八十个毽子。   以前不敢去市里,总觉着那是个了不得的大地方,去了就要被无产阶级专政教育,现在嘛,她跑得比谁都熟。短短一个星期就卖出去三百多枚鸡毛毽子,刨除给买铁片托和给季老太的成本,整整还剩三十块的净利润。珍珍那丫头打死也不要一分,说这是超英的劳动成果,应该花在超英身上。   三十块是啥概念,一个星期前的林丰收就是打死也想象不出来,她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他爹,咱带超英上省城看病吧?”   “省城,会不会太远,要不咱先去市医院,明年再多攒点?”   “加上上次珍珍硬塞的,你做了这几个月工,咱手里也有八十八块了,我……不想再等了。”   胡来宝眼眶一热,是啊,早一天治好就能早一天上学,孩子耽误不起啊。况且,每年冬春都是超英最难熬的时节,冷气一吹他立马咳得喘不过气来,面无人色,有时候半夜他总起床偷偷看儿子,他的呼吸那么浅那么弱,弱到他时不时就要把手放他鼻子前探探……“行,我明儿去队上开介绍信。”   林丰收紧紧抱住这个只到自个儿胸口的男人,生活可终于有了盼头。   ***   两口子说私房话,谁也不知道正巧让赶美那丫头听见了,第二天下午珍珍还没下课,教室门口就多了个黑溜溜的小脑袋。   赶美用嘴型说:小姨,十万火急。   “咋,你没上课跑出来的?”   赶美一双小破草鞋都烂得没底了,两只脚冻得乌黑乌黑的,“嗯嗯,十万火急,我爸妈明天要带我哥上省城看病,小姨我求求你你就跟他们去吧。”   珍珍正在抖袖子上的粉笔灰,“这不好事嘛,你急啥。”   “小姨你忘了吗,我爸妈不识字!他们要走丢了咋办?我哥……我哥他没我坚强。”说着都快哭了,原来超英以前是做过傻事的,药罐子里熬了这么多年,去年满怀希望上了一趟县医院,结果听见大夫说治不好,他回来一言不发,当天晚上悄悄跑坝塘边,要不是胡来宝半夜醒来发现儿子不见了找出去,可能现在早变孤魂野鬼了。   这孩子,太懂事,眼见着父母日复一日的熬煎,不想再做他们的负累。   “小姨你想想,要是去了省医院大夫还说治不好,我哥得多难受啊,万一……我哥最听你的话,你就陪他们去一趟,好不好?”小姑娘眼窝里亮晶晶的,“小姨放心,路费算我欠你的,我天天在家做鸡毛毽子,等你回来我就还你,好不好嘛?”   当真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这丫头想得比林丰收周到多了。珍珍其实也一直有陪他们去的打算,“跟你小姨见外啊?”   赶美嘿嘿一乐,现在的小姨比以前的小姨更像大人,让她有种找到主心骨的感觉,“当然不见外,你可是我小姨,亲的。”   “走,既然来了就吃了饭再回去,待会儿咱一路。”顺便去找钱校长请假和开介绍信。   今儿刚好轮到珍珍做饭,她割一块半干不干正在滴油的腊肉,炖上萝卜白菜土豆,再加两把自家做的红薯粉条,那香得,吃进肚子都在往外冒香气,热乎乎的。   当然,她现在每个月有六块钱工资,要去哪儿也不用再找婆婆拿钱,倒是季老太听说他们要上省城,直接给了十五块路费和全国粮票,对林丰收一家真是没话说。   “多带几张全国粮票,穷家富路。”   “好,谢谢您。”   一直干啥都要比着大嫂来的季宝明和曹粉仙,居然连屁也没放一个,珍珍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奇怪。   “别听了,这俩懒蛋天天往芦苇荡里钻,说是也要去捡几只军鸽回来,做梦呢!”   林珍珍:“……”   这俩家伙,军鸽可是特种作战动物,要不是被隼群围攻,怎么可能天天往芦苇荡里掉?当下冰雹呢!这么冷的天,还有个孕妇,也不嫌冷,这毅力要用在田间地头,家里谁还不尊重他们?   说到底,这年代的人们,热爱劳动,尊重劳动,一个人别的甭说,只要他劳动能力强,那他在社员心里就是能竖大拇指的人。   ***   因为有珍珍的加入,为了最大程度的节省开支,胡来宝主动提出他不去了,让姐俩陪着超英去。先坐班车从清河县到横西市,也不歇,当天夜里摸黑坐上火车,第二天中午就能到省城……一共颠簸二十多个小时,别说超英一张小脸白了,就是林珍珍也面无人色。   她倒是有钱,想给他们改善乘车条件,可没有干部身份别想买卧铺,硬座人挺多,挤得水泄不通,座位底下躺的都是人,又不敢走动,脚都坐肿了。珍珍随着人潮,一面走一面甩腿踢腿,林丰收紧紧牵着超英,生怕被挤散,“再忍忍,马上就到医院了,啊。”   超英欲言又止。   珍珍可不会委屈自己,“姐别急,咱先去招待所安顿好,下午再去医院。”   “还住啥招待所啊,要是不用住院,咱开了药下午就回去。”要是让住院,她就打算在病床旁窝几天,让珍珍跟超英睡病床,挤挤也就过去了。   不由分说,珍珍拉着超英就往大街上走。   省城确实很大,有多大呢?林珍珍觉着也就跟五十年后的北山县城差不多吧,只不过那时候路上很多小汽车和电动车,现在则是自行车。   “这可真是……咱上哪儿找省医院啊?”林丰收急坏了,越是赶时间她越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珍珍上辈子也没来过横西市,可她不急,冲不远处一个小铁亭子走过去,外头用红色油漆写着“人民路二段火车站交通控制亭”字样,里头站着个头戴大檐帽穿白色上衣深蓝色裤子的交通警察。   漾着小酒窝问:“同志你好,请问省医院怎么去?”   无论任何年代,有困难找警察都是真理……白水沟那几个不想惹麻烦的和稀泥的警察,并未折损人民警察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果然,男同志十分客气的指着不远处一辆老解放牌客车,“你们在那儿坐十分钟后那班,终点站就是省医。”   “傻丫头你咋胆子那么大哩?”林丰收没想到,小鹌鹑似的妹妹居然敢找警察问路!   珍珍吐吐舌头,带着他们过去,问清楚下一班就是到省医院的,赶紧排在队伍最后面。这年代路上跑的汽车凤毛麟角,来一趟公共汽车几十人涌上去,力气不够大脸皮不够厚可能连车门都扒不上。   好容易挤到省医院,两个大人满头大汗,超英的脸色居然也红润不少,脸上还有点意犹未尽,“小姨待会儿咱回去还能再坐一次吗?”   “能,等你好了,小姨带你上省城,上首都,坐汽车坐轮船还要坐飞机!”   小伙子抿着嘴,紧了紧拳头,嗯嗯,只要活着,他总有坐飞机的一天。   到了全省甚至整个大横山革命老区最大的石兰省人民医院,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丰收大姐彻底怂了——那么大个门面,五层高的大楼房,来来往往赶集似的人群,匆匆忙忙的医护人员……她该咋找大夫呀?   然后,又是她的小鹌鹑妹妹,从容大方的走到挂号台,挂了个呼吸内科的号,熟练的领着他们去隔壁楼,上楼,排队……反正,不管干啥,仿佛这样的大医院她已经进过无数次。   珍珍想挂主任的号,说了很多好话,挂号台同志也没给她加,只给挂了个普通医生的,老专家嘛任何年代都是稀缺资源。医生姓许,是个医专刚毕业的年轻人,看了超英的症状,又听了她们想要进一步检查的诉求,倒是爽快的开了心肺各种检查。   林丰收带出来的钱,很快花去三分之二,整个人都不好了,甚至许大夫还说有的检查要明早空腹才能做,他们至少得去招待所住一晚时,肉疼得无法呼吸。   珍珍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上辈子陪奶奶看病那么多次,哪一次不是这样呢?挂号得提前定闹钟手机抢号,做检查就得等几天,等拿到结果又挂不上首诊大夫了……奶奶常说,没病都折腾出病来。   “咱先去安顿住处吧。”医院附近的招待所人满为患,卫生条件堪忧,珍珍三人顺着大马路走了二十分钟,终于找到一家干净的,人少的招待所,巧的还是清河县驻省城办事处招待所,看了她们的介绍信,比其他招待所热情很多。   甚至,听说三人只要一间房时,工作人员也没摆脸色,还给他们多加了两条被子。林丰收握着人家的手,左一句“感谢”右一句“好同志”,贫下中农第一次体验到来自无产阶级大兄弟的关爱啊。   房间里有两张床,超英终究是十二岁的大男孩子了,单独睡靠窗那张,林家姐妹俩睡靠门这张,四条被子倒也不冷,开水要到楼梯间打,男厕所在二楼,女厕所则需要上三楼……虎虎生威的丰收大姐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趁他们歇午觉的时间把招待所里里外外转了个遍。   没办法,在家她就是头老黄牛,没日没夜,哪有午休的习惯?   珍珍睡得迷迷糊糊,能听见她在楼底下跟工作人员攀谈的声音,临睡前还在想明早一定要四点半起床,一定要挂一个主任的号,来一趟太不容易了……结果刚睡着,林丰收忽然猛地推开门,“珍珍珍珍快,走我带你看稀奇。”   像对待五六岁的小珍珍一样,那时候她还不是超英赶美的妈妈,还没有被生活磨弯脊梁,见到啥好玩的都会第一时间跟妹妹分享。   老母鸡领着一只独一无二的小鸡仔,哪里有稀奇就上哪里,这大概是她们艰难岁月里唯一的娱乐活动。   林珍珍的瞌睡瞬间醒了,“什么稀奇事儿?”   “对面,招待所对面有个老头,正跟人吵架呢!”   难怪这么吵,珍珍可不想看老年人撕逼啊,冬天的被窝才是迷人的小妖精。   “你猜老头为啥吵,居然是为了一盆花,还是你最喜欢那种,就以前栽窗台上的,叫啥来着?”见她迷糊着,林丰收忽然自言自语,“你这丫头,我怎么觉着像换了个人?”   这可把林珍珍吓死了,生怕她继续发散越来越接近真相,赶紧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走吧,我们去看看。”   外头,天已经快黑了,下班的自行车潮南来北往,十分热闹,而更热闹的则是马路对面的一个大院子。里头是一片低矮的红砖房,过道里摆着好几个炉子,许多妇女正在烟熏火燎的做饭,院里则种着好些花花草草,一对老头正脸红脖子粗的对峙着。   一胖一瘦,胖老头像个发面馒头,鼻头红通通的,“老钟头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烧你的花?”   瘦老头小小的,像炸过头的麻花,气得脸都扭了,“不是你用尿烧我的花怎么会死?这可是我的宝贝,大老远带回来养了几年都好好的,上个月刚把花盆端你家屋檐下就死了,不是你是谁?”   他抱着一个砖红色的花盆,里头两株带花苞的植物已经枯萎了。   珍珍一眼就看出来,这是金茶梅。花瓣颜色是耀眼的金黄色,色泽金莹油润,仿佛涂抹上一层金色的油蜡,光滑半透明,因为种类稀有,易生虫害,所以又被誉为“植物界大熊猫”。她上辈子就读的农校,虽然是个专科,可里头却有一株全国闻名的金茶梅,堪称“镇校之宝”,她曾隔着玻璃罩子和大棚见过两次。   当然,她不仅知道这是金茶梅,还知道——“大伯等一下,你的花还有救。” 第23章 023 讨个骨折价   她的话刚出口, 空气突然就安静了。   大爷大妈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在想:这小女同志可真敢说啊,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知道老钟头的难缠, 这老家伙可是把他这几盆花当命根子疼的。前两年下放到西边, 他愣是不吃不喝从当地农民手里买来这盆花,结束下放提前回城, 别的都不要, 就是不能忘了花。   现在好了,千宝贝万宝贝还是死了, 花根又黑又枯,死得透透的!   你就说吧,都死成这样了, 这小女同志还说有救,不是信口开河往他伤口撒盐是啥?大爷大妈们没退休前也是单位上的业务骨干, 什么危急重症没遇到过?送来没气儿的病人,谁敢说有救?   果然, 姓钟的瘦老头打量着林珍珍, “小姑娘你知道我这是什么花?”   “金茶梅,全世界最稀有的金色山茶花, 在法国能炒到几千美金一株。”   老钟头挺了挺胸膛,嘴角翘得高高的, “看吧, 我就说我这是宝贝你们还不信, 遇到懂行的了吧?”   老头老太们傻眼了,他们一直听他叨叨他的宝贝多么稀有多么值钱,都以为是中老年男性的通病, 爱吹牛嘛,全都看破不说破,现在还……还真没吹牛?!   几千美金一株,怕不是摇钱树!   虽然现在华美两国还没建交,可一美元比一元人民币多得多,这是老百姓都知道的常识,几千美金对应的是几万人民币啊!   有人不由得小声说:“老廖头,花要真是你烧死的,损失可就大了。”   胖老头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怎么可能把尿尿花上,又不是三岁小孩!只不过俩人一直有矛盾,尤其他还是当年把瘦老头斗到下放农村的“造.反派”,害别人耽误了六年最好的医学时光,现在他是失道寡助啊。   珍珍不管别人的七嘴八舌,接过瘦老头的花盆看了看,轻轻刨开金茶梅的花根,发现已经腐坏发霉了,她又闻了闻,用手指捻了捻土壤,很肯定地说:“不是尿烧的。”   “那是什么?”   “根腐病。”   “啥病?”   珍珍又重复一遍,“因为真菌感染,虫害侵蚀或外伤造成花卉根系腐烂变质,而且这种腐坏还进展特别快,很难治愈……”   “哦,那就像糖尿病病足,一旦坏死就无法控制进展对吧?”   珍珍觉着,说话的应该是大夫,一般人想不出这样的比喻。   瘦老头是真着急,“那要怎么治疗呢?”   “有高锰酸钾溶液和甲醛吗?”   瘦老头没说话,另一个老太太立马大声道:“有有有,检验科多的是,我去找小张要点儿,等着。”   这年代华国还没形成系统的稳定的花卉种植业,常用的花卉用药都没有,只能高锰酸钾1000倍浸泡根三十分钟,再把腐坏的根系剪除,擦上甲醛液,“过几天就能看出效果来。”   其实,大家看她有条不紊行云流水的动作已经基本可以肯定,这是个懂行的,浑身散发的专业技术人员的自信是骗不了人的,大家纷纷开玩笑:“老钟头,有这小姑娘,你的摇钱树是保住咯。”   瘦老头早笑得见牙不见眼了,小心翼翼捧着花盆恨不得吹两口仙气哄哄它,“谢谢你啊小姑娘,来家里坐吧。”   对于专业学习者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珍珍婉言谢绝,拉着还没看够热闹的林丰收回招待所去了。   “妹啊,那金什么梅我看着就比你窗台上的多个颜色,真能卖这么贵?”   “真的,虽然都是山茶科植物,但他的品种十分稀有,我也只见过两次。”   林丰收面露疑惑,“在哪儿见过?”   “学校里啊,我们学校……”珍珍赶紧打住话头,林丰收以为她说的是县高中,倒是没怀疑,反正在她心目中,学校就是长见识的地方,读得越高,见识越多。   招待所不像酒店,不提供三餐,晚饭他们就上国营食堂吃了碗面,这时才不得不感谢多亏了季老太给的全国粮票,好用极了!吃面不算,还能打几个馒头带回去宵夜,要是有肉票还能多打半斤熟食回招待所。   可惜,真正为吃了碗羊肉臊子面而高兴的只有林丰收,因为她不知道大医院看病有多不易,挂个专家号有多难,总觉着只要见到了大夫就是希望,可林珍珍却愁得睡不着觉。   明天如果还挂不上主任号,她就干脆带超英去诊室外求大夫,看能不能加个号,哪怕花十倍二十倍的挂号费她都愿意。超英已经看过很多大夫,如果这次再失望……将给他带来毁灭性打击。   如果求人没用,就找黄牛号,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希望上天能给超英一个健健康康活下去的机会。   “小姨睡了吗?”忽然,寂静的夜里传来超英的声音。   林珍珍清了清嗓子,“你也睡不着吗?”   “嗯,我害怕。”小伙子翻个身,对着珍珍这面。   怕什么呢?林珍珍不敢想象,这次省城之行对他意味着什么,成则是救命稻草,不成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死亡的畏惧是人性,更何况他还是十二岁的少年,心里藏的事更多。上辈子弥留之际的奶奶也一定很害怕吧?辛苦抚养大的唯一的亲人远在百里之外,她只能独自面对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这是什么样的人间残忍?   珍珍抓紧被子,“不怕,小姨陪着你,永远。”   “真的吗?”激动之下,又咳起来,怕吵醒妈妈他尽量压抑着。   “真的,你住院小姨陪你,打针小姨陪你,如果要做手术,小姨也陪你,一直到你病好。”   超英不说话了,就在珍珍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颤抖的抽泣,“那要是我好不了了呢小姨?怎么办啊小姨?”   珍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果她现在能看见少年的眼睛,一定能看见里头的恐惧吧?   “胡说,必须好,也一定会好!”超大声。   她知道,超英不仅担心自己无药可医,更担心明明有药可医却治不起,到时候他就要在父母负担和自己的生命之间艰难抉择。   选择活下去,就是自私。   珍珍一直没告诉任何人,她的绿色书包里揣着所有家当——一千一百多块钱,这是临出门前一刻拿上的。   这一夜她几乎睁着眼睛,熬到外头有自行车声立马蹑手蹑脚爬起来,也不知道是几点,来到楼下才知道刚三点半。外头还黑着,偶尔有下夜班的自行车经过,扫把刷在马路上的声音,一个小女孩子独自走在外头,要说不害怕都是骗人的。   紧赶慢赶到医院,挂号台前已经排起长龙,有的裹着军大衣和毯子,有的自带小马扎,但无一例外都是男人居多,偶尔有个妇女都是上了年纪的,像她这么年轻的还真没有。   “小女同志也是来看病的?”   “嗯。”   “你看,还是家里人看?”   “家人。”   “看的啥病,准备挂谁的号啊?”   “呼吸内科钟主任。”   “那我告诉你,趁早回去吧,早没号了。”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咱省医最难挂的号就是他的,每天等着挂他号的没一千也有八百。”一方面这年代容易多发呼吸系统疾病,单一个肺结核肺气肿就是最常见的,另一方面地区医疗医院紧缺,县市级医院设备有限,很多病都看不了,只能把病人往省医推。   珍珍泄气,稳了稳情绪,“同志你知道怎么才能挂上钟主任的号吗?我家人病得很严重。”   对方摇头,“总有比你早,比你有能耐的。”   果然,事实证明这人没危言耸听,珍珍一直排到挂号员上班,腿都直了,别人冷冷的说一声“号没了”,就催着下一个。而此时,林丰收带着超英也才刚刚来到,她还没意识到即将面临的残酷。   珍珍按捺住内心的烦躁和沮丧,尽量冷静的安排:“姐你先陪超英去检查,超英知道都在哪儿检查吗?”   少年点点头,他昨天就把各处看好了,不需要人陪也能独立完成检查。   珍珍这才硬着头皮找到钟主任的诊室,门关着,门口排起一条长龙,所有人脸上都是焦急和沉重,找上他老人家的都是急病重病。   终于,门开了,有病人出来了,珍珍泥鳅似的,赶在门再次合拢之前钻进去,“钟主任您好,能不能麻烦您给加个号,我外甥肺病十几年了,钱不是问题……”   话未说完,伏案疾书的人抬头,珍珍愣了愣,这不是……昨晚的瘦老头吗?她隐约记得别人叫他“老钟头”,莫非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呼吸内科专家钟维民?   老头笑得和蔼极了,“丫头,是你啊,你外甥怎么了?”   珍珍迅速反应过来,这就是上天要给超英活路啊!忙机关枪似的哒哒哒说了他的基本情况和症状,又说他还有哪些检查没做完,估计要一会儿才能过来。   今天的老钟头戴着副黑边框眼镜,多了股知识分子的儒雅,“去把钱退了吧,直接过来。”   “嗯?”   “那些检查不用做了,你让他直接过来。”   “可是……”   老钟头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丫头听我的,好好吃药你外甥能活到八十岁。”   这还等什么?!林珍珍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飞奔出去找超英……当然,他们队排得早,检查都做完了,林丰收听说了倒也没心疼钱,“检查一下也好,放心。”   ……   超英的病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其实也不复杂,就是个肺萎,这种功能性改变检查效果不明显,但中西医结合效果不错。中药全靠养,药价不便宜,关键还有个叫万托林的进口药比较难办。   这药的产权和版权属于一家美国公司,而华国和美国现在是完全对立的意识形态,要搞到这个药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有亲戚朋友在美国,要么从别的已经建交的国家买,譬如英国,法国,香港。   而正好,老钟头有个同学在解放前去了香港,现在那边一家非常有名的制药公司,如果请他带的话也算方便。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你们可以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钟主任麻烦您帮忙问一下朋友,大概需要多少钱,带一次能用多久,钱不是问题。”   林丰收急得眼睛直抽抽,啥叫不是问题,钱才是最大的问题!这不,听说一年要一千块的时候,她差点给吓死了。   一千块啊!就是把她杀了,剥皮抽筋一刀刀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一千个鸡毛毽子挣一百块,这得做一万个毽子才勉强够吃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就是他们做得出这么多,也卖不出去啊。   林丰收从没如此绝望过,以前总觉着儿子的病不好是没去大医院没找好大夫,只要一天没被“判死刑”就一天有希望,现在进了大医院找了好大夫,反而让她更失望!   她艰难的看向儿子,眼圈红得不像话。   林珍珍紧了紧随身挎着的绿书包,万元户以后还能当,可救命却刻不容缓。“钟主任,您这儿能不能打电话?”   老钟头带她去院长办公室,那里有一部电话机。   珍珍拨出去,得先转到电话局接线处,才能再转到她要打的地方,“你好,能不能帮我找一下季渊明?”   里头的八百块,她只有保管权,还是得征求主人的意见。   电话那头顿了顿,“好的,您稍等。”   可这一等,就是好几分钟,直到换了个人来说话:“对不起,季营长不在,请您改天再打。”   珍珍不信邪,半小时后又打一次,对方直接说会转达季营长,没说他在不在,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电话……估摸着,又是去出什么任务,无可奉告了。   珍珍咬咬牙,掏出砖头厚一沓钱,数出整整一百张硬挺的大团结,“麻烦钟主任转交朋友,我们感谢他。”   老人惊讶的张了张嘴,这年头能拿出一千块的人家屈指可数,他本来是没打算告诉她们这个渠道的,因为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徒增烦恼,只是想到昨晚小姑娘的帮助,总觉着不让她们知道这条希望通道对她们不公平,毕竟,任何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可……她居然还就真拿出这么多钱来了!   就是自诩最了解妹妹的丰收大姐也傻眼了。   “珍珍你哪来的钱?”   “季渊明给我的。”   林丰收嘴唇蠕动,当着其他病人的面,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仍怪怪的,季渊明不是把津贴都寄回家了吗,他能攒下这么多钱?可即使攒下了,他就这么不带犹豫的全交给珍珍了?   是,珍珍是个好女孩,可也才刚结婚几个月,见了两面啊!   她心里既替妹妹高兴,又觉着不踏实,小两口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很快,钟主任挂完电话,笑眯眯的进来:“你们运气好,我朋友今晚就要过来,估计最迟后天能到这儿,钱我先帮你们收着,后天见了药再给他可以吗?”   要知道,没关系的话她们可能连药的名字都不知道,即使有关系请人帮带,代购费也不会便宜,老人家不收一分手续费,又是打电话又是走人情的帮她们,珍珍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了,“要不,您家里还有没生病的花?我去帮您看看?”   老头高兴坏了,“这敢情好,下午六点,我去招待所接你们,你们就住我们家对面是吧?”   直到走出诊室,又取了中药,超英整个人还是迷糊的,脚底下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那是一种超越一切的欢喜与激动,仿佛亲眼看着自己的生命线被延长了一般。   珍珍如释重负,挣钱的意义不就是花钱?只是这事得跟季渊明说一声,虽然交给她的,可终究还是他的钱。   忽然,袖子被人拽住,少年用他绝无仅有的,清脆的声音,坚定地告诉她:“谢谢小姨,我一定会还你钱。”   虽然她不是原主,可林丰收对原主的关爱就跟母亲一样,占据了原主的身体,她就要替她履行义务。   省医门口有两家国营副食品店,跟后世不一样,现在是一个全国统一物价的年代,这里的水果特新鲜,还跟清河县一个价,当然,珍珍看的是柜台后那一排排五颜六色的铁罐玻璃罐,橘子罐头荔枝罐头黄桃罐头和各种奶粉麦乳精,全是探望病人的佳品。   而更让她意外的是,只要有看病的介绍信,这些东西不用票也能买到,只是价格翻倍而已。   哪怕整个石兰省,也找不到这样的地儿。   珍珍当即要了三罐麦乳精四罐奶粉二十个罐头,分四个大网兜扛回去,豪!   一路上,林丰收也想开了,反正药钱都花那么多了,再买点东西给珍珍和超英甜甜嘴又有什么问题呢?反正她这辈子啊,是成她妹的大债主咯!   回到招待所,三个人盘腿坐床上,打开一个橘子罐头,你一嘴我一嘴的吃起来,橘子甜丝丝,凉润润的,入口即化,橘子汤更甜,简直就是冰糖水,让人幸福得直眯眼睛。   吃饱睡一觉,太阳落山的时候钟主任找上门来了,手里还提着俩网兜,又是罐头你说巧不巧?不过,他的罐头种类更丰富,不仅有水果,还有鱼肉,午餐肉和火腿罐头,这些可是要高级干部的特供票才能买到的。   原来,招待所对面就是省医院家属区,以前是纺织厂宿舍,前几年纺织厂倒闭了,又把他们这些省医院退休和临退休的老同志们安排过来,方便每天出门散步。钟主任家的房子也不大,就三十来平,厕所是院里公用的,做饭也得提着煤炉子到过道里,这年头还没商品房,除非级别特别高的干部,不然住房待遇都差不多,还不如农村人,大屋大院的宽敞。   钟老太太也是一位大夫,还没退休,见家里来了客人,还是那宝贝疙瘩的“救命恩人”,立马骑自行车上菜市场买肉,天冷吃饺子。   钟家的小房子里摆满各式花草,几乎无下脚之处,珍珍粗略的扫了一圈,都是些常见花卉,最珍贵的就是那盆金茶梅。但她也不马虎,在钟主任期待的目光里一株株认真检查,从花到叶到茎再到根,还真发现好几株都是带病的,灰叶病真菌病和茎腐病,也很常见。   小小的她,仿佛成了植物大夫,望闻问切,视触叩听。   林丰收心里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这丫头还是她从小带大的林珍珍吗?   昨晚她说是高中学的,他们学校刚好有一盆一模一样的花,可今天这么多花草,难不成也是学校里见过的?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本事的?就像积年的老农民,没个十年八年的看不出庄稼毛病。   好在没多久,钟阿姨买菜回来,她去帮忙包饺子,也就没往深处想。面是早就发好的,中午钟主任专门跑老伴儿科室,让她回来发面,说晚上有客人要来。白菜剁碎,肥瘦各半的猪肉剁得细细的,再切一把姜进去,打俩鸡蛋,搅拌均匀,大家就闻到了香味儿。   就连一直胃口欠佳的林超英,也没忍住咽了口口水。当然,也不全是馋,还有养生茶的功劳。   钟主任用黄芪、枸杞、桔梗等七八种中药材给他泡了一壶养生茶,听说有补益肺气的功效,让他喝了两杯,这不没多大会儿,脸色转好不说,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再吃下两碗肥得流油,香得吞舌头的饺子,小伙子脸蛋红扑扑的,嘴唇也有了血色,要跟谁说他病了十几年谁也不信。   丰收看在眼里,哪有不明白的,他这是三分病,七分养,吃不好养不好所以一直病歪歪呀!珍珍还特别有心的,走之前从钟老那里要来几个补肺养肺的方子,都是常见药材价格不贵,以后能给超英当茶水喝。   ***   一转眼,出门已经七天了,丰收大姐真是心急如焚归心似箭,家里是没几个值钱东西,可她就是一遍又一遍的催珍珍:“妹啊,咱可以回去了吗?”   “再等一天,就一天。”   丰收跺着大脚,“药也拿到了,钟老的花也好了,吃的住的上个街也要花钱,你这钱只听见哗啦哗啦,我的心……”一碗只加一丢丢臊子的面居然卖五角钱,你说夸不夸张?水饺更是,看着大耳朵似的,馅儿蚂蚁大全他妈是面皮,居然也要八角钱?   她要有这五角八角的,她去割肉买面自个儿包不香吗?   “姐放心,明天要是顺利,我保证把咱这几天的花销给找补回来。”   “真?别是还卖鸡毛毽子吧?”她们也没带毽子来啊。   珍珍笑而不语,第二天早上先饱饱的吃三碗牛肉汤面,三人雄赳赳气昂昂杀到省城最大的自由市场。林丰收跟钟阿姨聊天就是鸡毛蒜皮东拉西扯,吐槽男人怎么不管事儿,孩子怎么不省心,可珍珍却一心打听省城的黑市。   省城作为整个大横山区四省中最大的城市,水陆空交通便利,人口密集,黑市也比横西市繁华得多。而且,因为自由市场繁华,还形成了一定的规律,七天一次大交易日,珍珍等的就是这一天。   下了公共汽车,钻过钟鼓楼,再往小山坡里一爬,来到横广铁路沿线最后一个小站,那儿已经三三两两的聚了一些人。   这里,买方和卖方很容易区分,推着改装自行车,提着网兜或者尼龙袋的是买东西的,而那些悠闲的,两手空空,胸口兜里揣着纸烟的,就是倒爷。   她们刚到,就有几个倒爷闲庭漫步过来,双方互相打量。   “要棉衣吗同志?”   “要线衣吗?广州货。”   “我这儿还有靴子,正宗东北貂皮的。”   如果不走近,没人能听见他们聊什么,只当是大马路上普普通通的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珍珍三人算是开了眼界,原本以为清河县的就够隐蔽的,人省城的全身上下着装正常,也没个包啊筐啊啥的,“货在哪?”   对方再三打量,确定他们不是便衣,才说:“你要感兴趣,可以跟我来。”   三人连忙跟上,又是爬山又是钻洞的,走了一刻钟来到一个小村子,男人听口音是省城本地人,也不知道这村子是他自个儿的房子还是租的,地窖里堆满各式商品,衣食住行都有。   在昏黄的灯光下,林珍珍挑中几套线衣线裤,准备给家里所有人各买一套,她历来是有恩报恩。   “线衣三块,线裤两块。”   “一口价,咱三块钱一套,我要十三套。”   倒爷刚要拒绝,听她后半句,又犹豫了。说实在的,这几天治安队抓得紧,已经来过好几拨便衣了,他这些线衣线裤进来快两个月了,压根没卖出去几套,再这么压箱底下去,他连本都回不了。要压到明年去,明年的局势和流行趋势谁说得准?   “袜子手套怎么卖?”忽然,珍珍指着角落的两个大尼龙袋问。   “害,这是夏天的尼龙袜,寒冬腊月卖不出去,我这儿有棉袜。”   然而,珍珍还真对棉袜不感兴趣,尼龙袜虽然透气性不好,弹性差,可它颜色好看啊!红的粉的绿的都有,甚至还绣着不少花纹,在清一色黑白灰里这就是鹤立鸡群。无论哪个年代,年轻人穿着都讲究个“好看”,而好看的最直接参数就是回头率。   谁要是穿上这么双袜子上街,还不得美死?   关键吧,横西市是石兰省最热的地方,跟省城的纯北方城市不一样,它的气候是真的“围着火炉吃西瓜”,冬天不下雪的时候也就冷个早晚,只要太阳一出来,一会会儿就热得穿不住棉衣,甚至想吃冰棍儿。想想吧,白天上班的小伙子小姑娘,解放装下配一双鲜艳的尼龙袜,那得洋气的姥姥给洋气开门——洋气到家了吧!   林丰收一听,居然也挺心动。   “你这一袋子有多少双?”   “二百来双吧,你要喜欢我就算你二百双,给一百块吧。”倒爷一副“看我便宜吧”的表情。   然而,到了专爱砍骨折价的林珍珍这儿,那都没用武之地,“一句话五十块,卖就卖,不卖拉倒。”   倒爷气得“啊”一声,想骂娘吧,对方只是个俏生生的小女同志,可不骂吧他觉着真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只胸口起伏不定,掏出一根纸烟使劲闻,使劲闻。   林丰收都被妹妹的讨骨折价能力吓坏了,把她拽到一边,“妹啊,哪有你这么乱砍价的。”   珍珍挤挤眼睛,“放心吧姐,只要没赶咱,就有余地。”这不,回头,她就说了一句差点把倒爷气死的话:“你这么多袜子反正也是砸手里,卖给我还能保个本不是?做生意讲究及时止损,现在觉着亏得慌,也许两个月后就亏出血了……当然,我不是诅咒同志你,你就当我小孩子说话,过一耳朵就是。”   你说说,你说说,这话连超英都替她捏把汗了。他们一家子在村里,从来是不敢说别人一个“不”字的,哪里敢想这画面?   然而,就在他准备替小姨承受住对方的雷霆之怒时,那倒爷使劲把纸烟掰成两段,“行!一百就一百,那你把我这些手套也买走。”   对于这样的捆绑销售,林珍珍不急着拒绝,先看了看货,手套质量一般,就普通的帆布连指手套,还不如车间工人戴的,人至少还是分指的。对于要上下班汽车和干活的普通人来说,这种手套真的很鸡肋。   “大哥不厚道啊,你这手套没啥用处,自个儿进错货还让我给你买单,不厚道不厚道。”说着,拉着姐姐和外甥就要走,一副“我对你十分非常失望”的样子。   倒爷急了,现在形势不好,他吹了大半天冷风才找到一个买主,自然不能让她走,“哎哟小姑奶奶,您是我亲姑奶奶行了吧,手套我算送你的,你给我三十块钱行吧?”   珍珍停住脚步,却不回头,“十块。”   “啥?!我这可是二百多双手套!”   珍珍不再回头,走。   倒爷也是被她的骨折价气狠了,冷着脸,哼,走就走吧,大爷还不奉陪了。   走了几步,林丰收开始慌了,“妹,他真不来挽留挽留?”她可是很喜欢那堆袜子的。   珍珍摇头,这砍价就跟男女闹分手一样,女的以为男的会挽留,男的以为女的不会真走。可她偏没这样的心态,她敢给骨折价,就已经做好被赶出门的思想准备,说走就走那更是她的决心。   直到出了门,林丰收也没听见那句“算了算了”或是“回来吧回来吧”,心里颇为遗憾。他们一家子是没袜子穿的,如果能穿上一双那么漂亮洋气的尼龙袜,该多好啊,多扬眉吐气啊。   “姐别急,买东西讲究货比三家,既然来了就多看看。”   “要碰上治安队咋整?”   林珍珍跟笃定——“不可能。”   这一整个村子家家户户盖起红砖房,甚至有胆子大的居然盖了三层,院子地板是水泥地,村里总有年轻人晃荡,虽然都是那么一副闲云野鹤的不经意,但眼神精着呢——不是倒爷村是啥?   这样的村子在上头肯定有关系,打击投机倒把的来了也只是走个过场,卖东西的不怕,她们买东西的更不怕!   这不,才出了那家的门,就有一个跟赶美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走过来,小声问:“姐姐要添置几套衣服吗?有广州来的。”   嘿,这倒爷村,要是放四几年,那绝对是要么全员地下党,要么全员特务。   大家跟着去她家,一对中年夫妇带他们下地窖,货没第一家的多,质量也不怎么样,但好在态度很客气,珍珍倒不好讨骨折价了,只推说没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能是出门太久了,她现在看见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就会想起蕙兰和赶美,怪想她们的。   脚下不由得加快速度。   她这一快可不得了,身后追出来的倒爷傻眼了:这是不买了?哎哟那可不行!哪有砍了一圈骨折价拍拍屁股走人的道理!   “诶诶小女同志等等,拿去拿去,算我倒霉,全赔本给你了……”他嘴里嘟嘟囔囔,搞得自己踩了狗屎似的,这可把丰收大姐高兴坏了,捡大便宜了啊!   林珍珍:“……”丰收大姐还需社会磨练。   因为她们买的多,倒爷直接送一个大大的尼龙袋,二百多双袜子,二百多双手套,全用尼龙绳扎得紧紧的,珍珍还钻进袋子里踩了又踩,终于能勉强塞一个袋里,另外的十几套线衣线裤则绑丰收大姐的腰上、胳肢窝里,本就高大健壮的人,瞬间成了女超人,走路像地震。   倒是超英,姐俩觉着挺对不住他的,拉出来溜了一圈啥也没给他买。   丰收大姐拍着胸脯,“儿子想要啥?妈给你买。”她带出来的钱只买了三人来回车票和食宿,进口药珍珍不让她掏,她手里还有五六块余钱。   超英再懂事,那也是十二岁的半大孩子,满含期待地问:“我能买本书吗?”   “书啊没问题,你们顺着这儿走下去第五家就有。”顺利进账小一百的倒爷教他们。   珍珍让丰收大姐留在原地看着东西,她陪超英找过去,屋子小小,书籍满满,还真是个地下书屋,主人是个凶巴巴的络腮胡,“两块钱一本。”   珍珍指指超英拿着的巴掌大的连环画,“这也两块吗?”   络腮胡翻个白眼:“聋啊?不买别乱翻。”   超英被吓得抖了抖,赶紧放回去。   从来都是讨骨折价的林珍珍生气了,“这才多大点儿,怎么能跟那边的小说一个价?”那些厚厚的砖头一样的小说卖两块她还能理解,就这,都已经比正常书价翻倍了!   这络腮胡不过就是看他们面嫩年纪小,故意的。   但她也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总不能跟人吵架,行,你不说一个价吗?那我就专买大书厚书,亏死你!   果然,她也不看具体是啥,捡了几块“大砖头”,拿手上还得掂量掂量,不重的她还不要!   这下,络腮胡脸色更难看了,跟吃了苍蝇一样,“你……你……”   珍珍把他所有的大砖头里最重的五本挑走,扔下一张大团结,别提多痛快啦!哼,这些书现在看着寻常,放五十年后说不定还是绝版呢,因为这场大革命的关系,激进年轻人们毁坏的书籍可不少,估计这些就是从虎口里抢出来的,或者就是在帮他们处理赃物。   你说巧不巧,他们刚回到招待所,刚把东西放下,超英迫不及待打开一本《红楼梦》,居然从书皮背面的折槽里掉出个东西。   “小姨你快看。”超英声音颤抖。 第24章 024 鱼王   那是一张小小的, 白底绿字的纸片,由于年代久远,白纸已经发黄, 但绿色的字却还清晰着:顶头从右往左是“大清”俩字, 中间还有英文的“CHINA”, 右侧从上到下是“郵政局”,左侧是“壹分银”, 中间是一条双眼大睁、腾云驾雾的青龙。   珍珍有点迷糊, 英语单词她知道。   超英声音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 “小姨这是邮票,大清龙票。”超小声。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 她怎么没认出“郵政局”其实是“邮政局”的繁体,这属于古董!只是不知道有多少年。   超英咽了口口水, “小姨我知道。”   原来,他们满月生产队曾经有一位从北京来的历史系教授, 这老教授下放的时候没住处, 连牛棚都满了,全村只有林丰收愿意收留他。   老教授年老体弱, 一身书生意气,只因为写了一篇批评时政的文章就被下放, 干活不太行, 又经常生病, 丰收和姐夫心肠好,总是偷偷接济他,他无以为报, 只能经常教超英、赶美写字啥的。   赶美没个定性,学不进去,可超英喜静,每天晚上跟着他学字听故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而老教授别的爱好没有,最大的兴趣就是收集邮票,他曾跟超英说过,邮票不仅是一个时代物品流通的凭证,还是最能客观反应那个特殊时空里的兴衰变化的东西,而他讲的最多的就是清光绪年间华国发行的第一套邮票——大龙邮票。   中间的青龙,就是它的特异性代表。   超英听这些故事的时候才十岁不到,现在老教授已经回城了,可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上头有些什么字,什么画儿,甚至他还听说,这样一张壹分银的邮票,在市面上至少值五百块!   “真能值五百块?”珍珍惊讶极了。   “嗯,如果它是真品的话。”超英只知道它长什么样,不知道如何鉴别真伪,毕竟文物尤其是纸质的东西要造假很容易。   “五百块啊,现在值五百块,那五十年后至少几百万啊,我换算一下啊,如果……”   丰收大姐想的却不是钱——“咱明早的票都买好了,要不待会儿送去还人家?”   珍珍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实诚,对,拾金不昧是传统美德,可要还对主人,物归原主才是好事儿,还给一书贩子,说不定以前还是带头造反的红W冰,抢书来再卖出去,那她是不是傻啊。   超英也是这么觉着的,“那人眼里的贪婪太重,我们不能还他。”顿了顿,又说,“交给小姨保管吧。”   林珍珍心里虽然也挺想要的,废话,谁不喜欢钱啊?可她奉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既然是你发现的,那就是你的东西。”   “书是小姨买的,这东西就该给小姨。”他虽然苍白,但很坚决。就是林丰收,也愣要塞给珍珍,又怕自个儿粗手粗脚弄坏那么小大一张纸,手足无措。   珍珍见他们居然真的一点儿也不犹豫,心里的佩服都快溢出来了。   她是见识过兄弟反目,夫妻成仇的,就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这枚价值五百元的大清龙票之于林家,简直是飞来横财,说祖坟冒青烟也不为过……   把邮票重新夹进书里,压了压,珍而重之收好。她现在还没能力把它换成钱,以后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她也不会忘了他们。   林珍珍这一趟,特效药一千块,罐头好几十,从倒爷手里买东西百来块,一搜绿书包居然只剩两块多……了!摔!   真花钱如流水,一夜回到解放前。   但花钱的快乐,却是真的。   ***   带着花钱的快乐,终于在离家十天以后,他们扛着两个大尼龙袋回到清河县。下火车的那一刻,呼吸到清河县带黄土的空气,都不由得会心一笑。   珍珍本来只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现在已经超了,得赶紧回学校报道销假,只在公社分走季家的九套线衣,其他的东西让丰收大姐先带回家去,礼拜五她回娘家再商量怎么处理。   才刚进村,猫蛋就跑来接她:“大娘你回来啦,省城好玩儿吗?”   “不好玩。”花钱如流水,一夜回到解放前。   “大娘给我买糖没?”她吸溜着口水,满怀期待。   嘿,珍珍还真给忘了,一路上只想着怎么把两大包东西带回来,跟列车员玩躲猫猫呢。   猫蛋小眼睛一垮,都快哭了。   她很委屈。   这几天她在家,干的都是大娘的活儿,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累得屁都出来了,唯一支撑她干下去的动力就是“大娘会给我买糖”,结果……你就说吧,她能不委屈?   珍珍捏了捏她的小苦瓜脸,这龙凤胎可太像他们妈妈了,一点儿季家的优良基因都没遗传到,但孩子嘛,是需要哄的:“嘘……没糖,但有新衣服哟。”   “真哒?”小眼睛一亮,又开始“大娘长”“大娘短”了,顺便报告她不在的日子里,家里发生的事。   总体来说稳定,但局部矛盾一直存在,集中表现在三房两口子身上。曹粉仙因为怀孕,天天想吃好的,今儿蒸鸡蛋明儿红糖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老太太都满足,但前提是把她吃掉的换算成工分,年底从他们两口子的总工分数里扣除。   珍珍真想竖大拇指,这么一来,他们就只能安静如鸡了,不然来年可能连上桌吃饭的机会也没了。   “三婶啥都想比着大娘你来,我奶说了,你的吃用是大伯寄回来的,她要吃就让三叔掏,没道理大家伙供着她。”猫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颇为不忿:“以前我妈怀我们的时候也没好东西吃,她凭啥呀她?上顿南瓜下顿番薯,我跟我哥的眼睛才生这么小。”   不用说,这些话肯定是某个大人说的。   看来,没把营养品和袜子手套带回来是明智的,不然其他人还不得以为公婆又把金山银山补贴她了。这一大家子人,明明很小的一件事都容易放大,要是能分家就好了。   各家关起门来过日子,谁也不用比着谁,要比就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去,说实在的季渊明这么多年养着他们也够意思了。   当然,这也就是想想罢了。一来,珍珍不想才刚把生活步上正轨就搅风搅雨,二来,季渊明常年在外,要真分了家她一个人生活也不容易,很多重活累活还是得仰仗老二老三。   这就是男女体能的差异,不得不服。   也不知道季渊明啥时候能回来?   第一次,林珍珍开始关心他的归期。   ***   冬天的日子总是格外漫长,尤其这又是一个十年一遇的冷冬,虽然已经尽最大努力的烧炕了,可整个白水沟还是冻僵在一片白雾中。除了老季家几口,其他社员谁不是冷得直跺脚,眉毛胡子全结冰呀?   季家人那可就牛了,棉衣和棉鞋都是壮了鸡毛的,里头还穿着崭新的,紧绷绷的十分贴身的线衣线裤,用来狗的话说,那一整套紧得,放个屁都能窜上来,闻起来还是热乎的。   珍珍对他这种既粗俗又直白的描述很是头疼,这孩子上了一期学,屎尿屁似乎更容易脱口而出了。猫蛋就比他容易教化,说话文明多了。   真是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而这句话,在隔壁的季六家显得更加深刻。季海洋最近可怜坏了,他二弟季冰洋满三周岁,也被送回老家吃苞谷米来了,他三弟季小洋刚断奶,他妈就进城给他爸做饭去了,而他奶奶呢,那是一个能用冷水烫鸡、葱管吹火的小气鬼,他爸每个月按时送回来的粮油兄弟仨是见不着的。   可怜的季海洋和季冰洋,大冬天没双好鞋穿,还得哆哆嗦嗦着出门拾柴,不拾够十斤柴就别想吃饭。   一开始,珍珍听曹粉仙八卦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要知道那老婆子最稀罕的就是这三个大孙子,怎么舍得让他们吃这等人间疾苦?   “大嫂你是不知道,他奶把气撒他们身上哩!”   “撒什么气?”少女珍其实也很八卦的呀。   “秦小凤跟季六哥闹,离,婚。”   “傻?离婚?”王丽芬也插嘴了,“傻了吧唧才离呢,季六哥吃供应粮,还有那么好的工作,听说过年过节给丈人家送的清油都是五斤五斤的,还有厂里发的烟票,都给他小舅子哩!”   林珍珍和曹粉仙对视一眼,第一次找到“同盟”的感觉——这妯娌真是没救了。   正说着,老太太搓着手进屋,“早雪一日晴,晚雪到天明,这雪啊估计是停不了咯。”   珍珍赶紧起身,让她上炕盘腿坐,又给倒了一杯滚烫的山茶水,给她暖手里。老太太灌了两口,嘴里冒着热气,“可怜海洋那孩子,没拾够柴,给撵门口呢。”   这么冷的天,躲屋里还抖抖索索呢,室外还不得冻坏?珍珍上辈子有非常严重的冻疮,就是因为八岁那年的冬天进城找爸爸,然后在爸爸的新家里,天天用冷得放得出碎冰块的水给“弟弟”洗尿布,虽然她只洗了一个星期就反应过来自己成了别人的免费保姆,跑了,可病根却落下了,一到冬天双手就红肿热痛痒,痒起来真能要人命!   尤其是每年冬季期末考那几天,肿得握笔都困难。   “我去把他们叫进来烤烤火吧?”   女人们都忙说“好”,反正只要不涉及口粮,她们都没意见。   瑟瑟寒风里,季海洋带着矮胖的季冰洋,站在奶奶门口,哭得鼻涕都结成冰条条咯,小脸呈反常的紫红色。   无论他们喊多少声“奶奶”,没人来给开门。这个家,仿佛不是他们的。   “海洋,带你弟来烤火。”听见这么一声,季海洋二话不说,拉着弟弟就冲,可惜站得太久,腿冻麻了,直接摔地上啃了一口雪,小胖墩季冰洋直接一头跌进珍珍怀里,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她。   他觉着,大婶婶的身上特别香,就像在城里的妈妈一样。   珍珍本不喜欢人类幼崽的人,都被他看得心头发软,一把提溜起,进屋。   “哎哟,可怜见的,脸都冻紫了。”曹粉仙站起来,搓了搓季海洋的小脸,“去年刚送回来时候白白嫩嫩,跟个玉娃娃似的,这才多久就成了驴粪蛋子。”所以说,无论任何年代,城里孩子的颜值普遍高于农村孩子,严寒酷暑,冰霜雨雪紫外线对皮肤造成的物理伤害基本上不可逆的。   珍珍作为一个曾经进城上过多年学的人,深有体会。   也就是现在这具身子底子好,没怎么晒太阳,不然再美再年轻的女孩也老得快。   季冰洋哼哧哼哧,扭着圆溜溜的小屁股爬上炕,倒是不怕生,这个婶婶看看,那个婶婶瞅瞅,当然最喜欢的还是大婶婶咯。   曹粉仙见他生得白白胖胖,一把搂怀里,“我得多抱抱,以后也生个这样的大胖小子。”   她想生儿子都快疯魔了,众人皆知。   因为太白胖了,还有股子奶香味,跟农村脏孩子就是不一样,她忽然灵机一动:“冰洋啊,你告诉三婶婶,你爸妈是不闹离婚呢?你跟谁过啊?”   胖冰洋小嘴一扁,就要哭。   珍珍皱眉。   她特别反感大人问这种让孩子伤心又公开处刑的问题,因为上辈子她可没少被村里八婆问“你爸娶了后妈还要你吗?”“你咋不去找你亲妈呢?”“听说你亲妈在广州挣大钱是吗?”   天地良心,她连亲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当然更不可能去城里给人当免费保姆。   她就是特烦,“咋,他跟谁跟你有关系吗?”   曹粉仙脸一红,“我这不好奇嘛,大嫂你敢说你不好奇?好好的两口子,怎么说离就要离呢,我听说啊,是他奶怀疑他们兄弟仨不是季六哥的种……”   “可闭嘴吧。”林珍珍白她一眼,带季海洋和季冰洋回自个儿屋去了。大人离不离婚那是大人的事,把这么私密的事放他们跟前讲,一点儿也不考虑孩子的感受,珍珍要再待下去就想打人了。   她的屋收拾得很干净,很整洁,炕虽然没老太太那屋暖和,但被褥有点淡淡的肥皂香气,炕桌上还插着一束胡乱搭配的野花野草,真有种家的感觉,胖冰洋扁扁嘴,“妈妈呜呜……”   珍珠大的泪珠子“吧嗒吧嗒”掉,珍珍可没哄人类幼崽的经验,忙求助的看向季海洋。   “害,想我妈了,大婶婶你别管,让他哭一会儿就好了。”他顿了顿,低着头说:“我小时候也这样……刚来的时候。”   是啊,父母都在城里,唯独把他扔乡下,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奶奶骂,问题是他还知道爸爸不是没给东西,而是给的东西他吃不着,全进了讨厌的奶奶肚子里……那种感觉,这就是小家伙早熟的原因。   珍珍把被褥掀开,让他们直接坐在炕沿石上,“以后下雪就别出去拾柴了,万一冻坏身体还得打针吃药,多难受啊?”   胖冰洋发出“嗯嗯”的声音,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无意识的哼哼,毕竟呀,屁股下头热乎乎暖洋洋的,太舒服啦!   珍珍看着他们大眼睛高鼻梁的,想起曹粉仙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八卦,说这兄弟仨不是季六的种,爹是国字脸小眼睛,嘴巴有点地包天,可儿子长这么周正……小时候吧,老婆子越看越喜欢,可眼看着一天天大了,五官越来越周正,长舌妇逼逼几句,她就越看他们越怀疑。   毕竟,他们的妈妈,是上海来的女知青,曾经的大学生啊,看不上泥腿子也是情理之中。   珍珍想起他们的妈妈,听说叫秦小凤,跟她还真没见过两次面,唯一的印象是瘦和白,挺有人淡如菊那味道。听说代课教师她也想当,往队长家跑了好几趟,最终还是败在季渊明妈妈的“智慧”下。   “大婶婶,我妈妈真的会回上海吗?”   面对这两双充满希望的大眼睛,珍珍没办法说谎。最近孙老师和钱校长都在讨论知青上首都告状的事儿,听说有些女知青在下放当地被强.奸什么的,已经引起全国知识青年的极大不满,有些趁着“告状”就跑回原籍了。   而就算现在回不去,以后政策允许知青大批量返城的时候……《孽债》是一部奶奶很喜欢看的电视剧,她跟着看过好几遍,时代的悲剧将无可避免的降临到这三个孩子身上。   作为同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林珍珍其实能理解知青父母们抛下孩子回城的想法,毕竟,谁都有为美好生活努力和舍弃一些什么的权利。但再正当的理由也掩饰不了他们人性里的自私,这样自私的父母,走就走吧,这次为了回城机会抛弃孩子,以后也会为一套房子,一个更好的前程抛弃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一直笑眯眯的大婶婶忽然眼神苍凉,季海洋有点点害怕,他想讨好大婶婶,不想大婶婶生气。   “大婶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哟。”   “嗯?”   “你过来,这个秘密只有我和冰洋知道哟!”   林珍珍终究还有点孩子气,也挺好奇的,忙凑过去,听他小声小气叽里咕噜一会儿,先是一愣,“真的?”随即眼睛一亮,“那过几天雪停了你带我去一趟,好不好?”   “当然好啦,你可是我最喜欢的大婶婶哟!”   ***   不过,接下来几天,大雪没有,毛毛雪不断,进山不太方便,珍珍只能打消念头,先去满月生产队一趟。   天气冷,村口闲话中心也关门歇业了,不然看见她这么经常往娘家跑,不知又要传出多少闲话。但跟村口的冷清不一样,林家可是热热闹闹的,一个炭火盆子把屋里烤得暖烘烘,四口人围在一处,有说有笑。   “这么冷的天咋回来了,早说让你姐夫去接你。”   “不冷,我这衣服暖得很。”她吸了吸鼻子,一股熟悉的甜香味钻进胃里,“呀,你们烤红薯?!”   赶美迅速的拿棍子在火堆里翻滚几下,捡起一个黑梭梭冒烟的东西,扔过来,“喏,小姨我对你好吧?这叫啥,火中取栗啊。”   超英冷静反驳:“火中取栗是贬义词。”   “略略略,反正是那意思就行。”   丰收大姐赶紧捏了捏妹子的手,又摸了摸她快冰掉的小耳朵,心疼坏了,这孩子以前哪受过这种罪啊,“赶紧来烤烤,那些东西也不急在一时。”   珍珍一面是着急屯回来的东西,一面也是想来看看超英。当然,事实证明,进口药对于他的病情来说确实是特效药,再加营养补得好,整个人面色红润不说,还长胖了一点。听丰收大姐的意思,他现在还能给全家人做饭了。   看来,钟老的话他们都听进心里了,一味的修养不如劳逸结合。   “既然这么冷,姐你们咋不把手套戴上?”   “害,戴那玩意儿干啥,你想到处理办法没?”   林珍珍得意的挺起胸脯,“咱变废为宝。”   超英眼睛一亮,跃跃欲试。   这家里,也就他能跟上她的脑回路,“小姨你要往手套里壮鸡毛?”   这批手套其实她们已经偷偷拿黑市上卖过几次了,可因为它是连指的,又挺薄,空荡荡的,不怎么保暖,卖不出去。但是,一旦把薄手套变成厚手套,这定位就不一样了!   林丰收一拍大腿,“瞧我这脑子,咋就没想到。”天冷没人在雪地里踢毽子,鸡毛毽子也就没了销量,鸡毛都快把屋子塞满了,而且她自个儿去收的,甭论尾巴毛还是绒毛都要,正愁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当即,几个人把火盆挪远些,将手套内层拆开,塞一段绒绒的鸡毛,缝起来,再塞,再缝,刚开始歪歪扭扭鸡毛会跑,后来超英不知用什么办法居然把鸡毛固定住,还盘成一片,就跟棉花似的。   那手套啊,就“长胖”啦!   终于,第一双成品出炉的时候,赶美忍不住插进十指,动了动,“呀,真暖!”   大家伙松了口气,照着超英的法子开干。反正这么冷的天生产队也没活儿,搬砖又太辛苦,就在屋里暖暖的一面做做手工活,一面烤个红薯土豆啥的,它不香?   半天时间,居然就做出十五双手套,可把一家子高兴坏了。   赶美戴着手套,抓耳挠腮,乐颠颠的跳来跳去,跑厨房溜达一圈,“咱吃点好的吧?”   胡姐夫点头,“等着,我去凿两条鱼回来,上次珍珍不是说想吃老酸菜炖鱼?”   别说林珍珍,就是一惯“不馋嘴”的林丰收也咽口水,老酸菜煮鱼,再加点红薯粉条,嫩豆腐,鲜豆芽,土豆大白菜……哎哟,这得是啥样的美味呀!   “姐夫我跟你去。”珍珍还没见过冰里凿鱼的,上辈子她的故乡在横西市的东南方,河面结冰不厚,可不敢乱凿。   “小心点,啊,别掉冰窟窿里头。”丰收大声交代他们,“遇事不要慌,啊。”   “知道啦!”两枚小炮仗异口同声。她们的心呀,早雀跃到河边啦!   本来,按往年的情形,满月生产队的河也不会结太厚的冰,可今年气候反常啊,冰面又厚又结识,孩子们在上头又跑又跳都撼不动。而且,不远处已经有好几个凿开的冰窟窿了,一群孩子正趴洞口抓鱼呢。   当然,肯定是抓不到的。   首先,河里本来就不剩几条鱼了,剩的都是小鱼小虾,还不够塞牙缝的。   其次吧,气温低鱼虾们新陈代谢慢,也都不出来冒泡,他们就是把冰给融了,鱼儿也不出来。   胡来宝不爱去人多的地方,见好位置都被凿了,只好去开关机房下,那儿有个大大的落水洞,平时是生产队牲口最喜欢去饮水的地方,又脏又臭,就连结的冰都是黄褐色的。珍珍刚想说要不咱换个位置吧,姐夫已经把冰面凿开了。   赶美正好趴上去,盯着洞口看,黑梭梭的。   “啥也没有。”   白浪费爸爸的力气,衣服裤子都溅湿了。   然而,下一秒,她正准备原路退回来呢,忽然水面一震,“卡擦”一声,什么东西碎了。   珍珍一直不错眼的盯着她,哪有不明白的?“别动!”   那下头可是落水洞!整个坝塘里水最深的地方。   幸好赶美也听小姨的话,白着小脸,一动不敢动。   不远处的孩子看见,顿时乐得直拍手,“哟呵,反动派的侄女掉冰窟窿里啦!”   “那不是要跟她那反动派大伯一样淹死咯?”   “错错错,是冻死不是淹死,那还是东北的天儿啊……”   赶美这孩子吧,因为从小被欺负,特讨厌这些熊孩子,平时也不带他们一起玩,总是给人一种“斜着眼睛看人”的拽样,可她跑得快,玩啥都玩得溜,又隐隐有种孩子王气质,大家是既想追随她又讨厌她。   这不,好容易见她落难,乐得跟过年似的。   “她掉进独眼龙凿的冰窟窿啦!一只眼,到头的饭,拆散的夫妻,离群的雁!”   这是在讽刺胡来宝独眼龙不算,还诅咒他死后无人尽孝啊,也太缺德了,赶美气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立马跳起来踢爆他们狗头,再把脑花儿拿去喂猪!   这些熊孩子,还没意识到危险性,可珍珍是看过很多灾难电影的,脑海中已经闪现很多个不祥的画面,“林赶美,看着小姨,听小姨的。”   气得头顶冒烟的赶美这才找回理智,默念“我不听他们胡说。”   她不动,冰面碎裂的速度得以缓解,珍珍赶紧把绳子扔过去,另一头拴树上,“姐夫,我们一起拉,赶美你接到绳子,系在腰上。”   幸好,出门前她多留了个心眼,要不拿绳子来,还不知道用什么拉呢。   赶美颤抖着小手,尽量把动作幅度降到最低,系好绳子,听见小姨喊“听我指挥,我数到三你赶紧爬”,她默默的跟着数“一,二,三,爬!”   别说,她的体能在这一刻救了她,连滚带爬带拽的,她顺利的滚到了岸边,还被小姨一把搂进怀里,安全了。   看着她刚爬过就“哗啦哗啦”全碎的冰面,三人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幸福,要是晚一步,简直不敢想象啊!掉进冰窟窿里,低温是一方面,还有缺氧,越是乱动会越沉得快,一般人坚持不了多久就没命了。   小姑娘的反应能力和配合度,珍珍十分意外。她一直觉着,这孩子跟她一样,小炮仗嘛,一点就炸,轻易也不服谁,她也是吃过很多次亏才学会收敛脾气的,可这丫头居然能在自己最在意的事情上控制情绪,还能思路清晰的听她的话……将来说不定大有可为。   熊孩子见她没掉进去,齐齐“唉”一声,似乎是非常失望。然而,更让他们羡慕的事儿发生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独眼龙亲手凿的差点吞没了林赶美的冰窟窿里,居然跳起来一条大鱼!   有多大呢?那长长的肥溜溜的身子有大人那么高,鱼鳞都老成青黄色的啦!   所有人大张着嘴,惊讶得说不出一个字,就在那短短一秒钟不到的时间里,真怕吓到大鱼。   然而,更让他们羡慕嫉妒的事儿又来了——大鱼一跃三米多高,落下的时候没落到洞里,居然“吧唧”一声摔在冰上,把冰震裂了不算,又往岸边滑,弹了一下,就那么巧巧的,不偏不倚的掉进了林赶美的怀里。   ……   所有人:“???”   就连林珍珍,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们准备捞点小鱼小虾,赶美差点掉进冰窟窿,而一条大鱼居然自动扑进赶美的怀里……谁能告诉她,这是真实的吗?   赶美力气本来不小,可抱着一条比她妈还高,嘴大张着还露出尖利牙齿,拼命挣扎的超大鱼,她被甩得踉踉跄跄。“爸小姨快帮忙,我抱不动啦!”   抱不动是啥概念?那得有多重呀!都老得长牙齿的鱼啦,至少七八十斤了吧,啊啊啊啊,整个坝塘边的人疯了一样跑过来,“林赶美我帮你抱!”   “林赶美放着,我来!”   赶美哼一声,爸爸和小姨直接把绳子穿过大鱼的腮帮,一个拉着,两个人在后头推着,回!家!去!放着给他们?放个屁给他们还差不多哩!   这超大鱼它实在是太大了,三个人连拖带拽的,还是走出个蜗牛速度,还是消息穿回村里,丰收大姐和超英带来一个大号背篓,众人合力将鱼放进背篓里,又在周围四大护法互送着才堪堪弄回家。   当然,大鱼也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奄奄一息咯。   丰收大姐围着大鱼转了十几个圈,“这到底是啥鱼啊?我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鱼,别真是咱坝塘里的鱼王吧?”   她期待的看向妹妹,总觉着她读书多,应该知道答案。   可林珍珍两辈子都生活在山区,哪里见过什么鱼哟,只跟大学同学去过一次海洋世界,可那都是观赏鱼,有铭牌的,除了鲨鱼哪有这么大的家伙?   倒是一直不吭声的超英,围着大鱼转悠,又是看背又是翻肚皮,掰腮观鳍的研究半天,“我觉着应该是长江白鱼,又叫翘嘴。”   大家一看,还真是,鱼嘴巴像翘着一样,鱼脑袋和脖子之间有个弧度,很形象。   但问题是,长江里的鱼怎么跑这儿来啦?   “估计还是鱼苗的时候就被带来了,这鱼很凶残,以捕猎其他鱼虾为食,难怪这么多年咱们坝塘里啥鱼也没有,原来都进了它的肚子,冬天鱼虾新陈代谢极慢,没吃的它才跳出水面透口气就……”   “就,就被我逮到啦!”赶美乐颠颠的接嘴。   从小到大,倒霉的事儿似乎总围绕着他们一家人,可自从小姨小姨父回来过后,爸爸有了收入,鸡毛毽子换来治病钱,现在居然还捡到一条大鱼,她真的觉着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幸运的人啦!   “我们杀了它吃肉吧?”   丰收大姐觉着它是鱼王,心里畏惧,“这可怎么杀啊,谁敢下手啊。”   超英一本正经:“长江白鱼离水即死。”   果然,大家一看,大鱼已经打挺都挺不起来了,只大张着嘴奄奄一息。要说不忍心吧,珍珍是有一丢丢,可奈何她已经半个月没尝过肉味了,现在这条鱼就跟一头巨大的肥猪一样,肥得流油,香得要命,吃吃吃。   鱼大,骨头也足够大,小的刺基本没有,去鳞剖腹洗干净,林丰收用砍柴大砍刀把鱼一分为二,愣是要给季家送一半。   “哎呀姐,切四分之一就行了,剩下的你们别说吃不完,超英赶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顿给他们做点儿,还能做成腌鱼腊鱼,罐点鱼肠啊。”   反正刺很好剔,精肉那就跟猪肉鸡肉一样,该怎么保存怎么保存呗。至于今儿,肯定要煮一锅大大的酸菜鱼,犒劳小功臣,她一路上都在问酸菜鱼是个什么味儿,在珍珍的指挥下,她们做出了酸、麻、辣、鲜、香……美味!   饭后,大家打着鱼肉味的嗝,虽然丰收大姐还是十分不情愿,但珍珍硬压着她给生产队书记、队长、副队长、妇女主任、会计出纳、记分员等一干人等,悄悄的每家送了两斤鱼肉。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林家要想在队上过得顺心些,离不开这些人的看顾。当然,他们也不寄希望于他们会照顾林家,只要别再故意为难就行了。   接下来,珍珍想让他们做的事,是有点冒险。 第25章 025 分家   听说妹妹想吃丸子, 那可是林家老爹还活着时候,还没进入大集体时,姐俩吃过唯一一次肉丸子, 那时候珍珍也才三岁不到吧, 丰收大姐立马就给她汆了十几个。   鱼肉鲜嫩无比, 只放一点点盐和姜,原汁原味得不要不要的。“咱今天要是能把手套卖出去, 我保证以后还能经常吃丸子。”   两天时间, 四十双鸡毛手套,当然还是她跟赶美当先头部队。穿得暖暖的, 把手套用绳子串起来,系在腰间胳肢窝下,裤腿袜子里也得塞几双, 反正手上就不能露出东西。   但好在她们运气好,治安队员们都不愿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出来喝西北风, 挺安全的。不过因为天冷,出门闲逛的人也少, 无人问津。   赶美衣服没小姨的暖和, 冷得牙齿打颤,“小……小姨, 咱要不……不换个地儿?”哈出的气瞬间变白雾。   珍珍一想也是,这些什么镰刀剪子厂的, 虽然挣不了大钱但职工福利不差, 工作服和手套这类劳保用品谁家都有。“咱今儿先回去, 明天去市里。”   两个人抖抖索索,踩着“嘎吱嘎吱”的雪,慢慢地往回走。   “喂, 等等……”忽然,身后有人喊了一声。   赶美回头,戴着雷锋帽穿着军大衣的年轻人有点眼熟,这副打扮可是妥妥的又红又专还又有钱的呀!她拽了拽小姨,“这谁呀?”   “哟,这不是……”到底是谁,珍珍也一时叫不出他名字,单看着眼熟得很。   “张胜利,上次介绍过的我叫张胜利。”他露出一口大白牙,“你们又来干啥,也不嫌冻。”就是上次给她们卖小铁片托的男人,这次换身行头立马不一样了,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赶美想起来了,既然都是来干投机倒把的那就谁也不比谁高贵,撩开棉衣,露出腰里捆着的装备,示意她不冷。   “卖手套?”张胜利一愣,“你们咋到这儿,应该去市里,大垃圾场那儿。”   他是真正的老横西人,祖祖辈辈都在横西市,只不过他爸在县城链条厂上班,他才来顶替的,不然平时都在市里混,要论谁最熟悉市里非他莫属。   “我听说你把我的铁片拿去做鸡毛毽了?”他叼着根纸烟,吊儿郎当的问。   对同龄人,尤其是经不住自己讨骨折价的同龄人,珍珍也就没有平时的老陈,俏皮的笑笑:“就做了,反正卖给我就是我的东西,怎么着后悔了?”   “你行啊小丫头片子,几厘钱的东西让你卖到一角,牛逼啊你。”   珍珍理解不了他们这年纪的男孩为什么都这么爱说脏话,“你今儿又是来卖啥?”   张胜利重新把烟叼回去,“啥也不卖,专来抓你们这些投机倒把的!”哎哟,那冻得红通通的鼻头,还真是用鼻孔看人的。   她林珍珍是什么人呀,怎么会上当,“拉倒吧。”   说着就继续往前走。   是这样的,她们打算原路返回,因为厂区里有条大马路直通公社,平平坦坦还是十分罕见的新柏油路,一股浓浓的柏油气,到了公社,胡姐夫在那儿等着接她们。   可张胜利不知抽哪门子的风:“你们别往那儿走。”   “为啥?”   他顾左右而言他,“让你们别走就别走,丫头片子咋不听话呢。”   动不动丫头片子,他以为他是村里的长舌妇啊,珍珍瞬间收回对他的好感,正要继续走,忽然听见“叮铃铃”“嘟嘟嘟”的声音,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拽着一阵猛跑,赶美紧随其后,进了黑漆漆的小巷道,他熟门熟路推开一扇破木门,“嘘……”   原来,是治安队的搞突袭来了。   幸好张胜利反应快,这小院子离得近,能听见好几个来不及跑的倒爷被抓现行,哭爹喊娘的有,骂骂咧咧的也有,反正无论你承不承认,都是人赃并获的投机倒把行为,轻则公社劳动改造,重的说不定得坐牢。   珍珍这才后怕不已,她要真坐牢了,霍霍的还不是季渊明?一穷小子好容易当上营级干部,结果出了个投机倒把抓现行的老婆,他的军旅生涯也就完蛋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大半年没见,可珍珍最近想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是融入这个家,她越是能体会他的不容易,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扛起整个家的男人啊!   “谢谢你啊张胜利同志。”   吊儿郎当的张胜利,反倒被她这么正经八百的感谢弄红了脸,“谢啥呀,就当我又做好事了呗。”   “你怎么知道治安队会来人?”   “也不看看我是谁,这地界上就没我不认识的人。”不然怎么搞投机倒把。   外头人还没撤,她们只能继续躲着,珍珍这才有时间打量这座小院子。院子是真小啊,只有五六十平,估计主人也不怎么爱惜,雪都是黑黄黑黄的,四间小屋子熏得黑漆漆的,旱厕还散发出一股恶臭,也不知道是几个月的大便没清理了。   “怎么样,这院子不错吧?”张胜利洋洋得意。   赶美可不像小姨给他面子,皱着鼻子说:“可真臭啊,主人估计是个邋遢鬼。”   张胜利不由自主摸了摸自个儿油光水滑的头发,雷锋帽和军大衣也是干干净净,“邋遢吗?”   “你的房子?”   “也不算吧,我二姨的,她老人家驾鹤西去,儿子在省城,让我们帮忙把房子处理一下,可一直没卖出去,就成了我哥几个的公共厕所。”事实是,他们不锁门,倒爷们也把这儿当公共厕所,所以才这么臭。   珍珍心头一动,“你们准备卖多钱?”   “这么好的位置,咱桂花胡同口第一家的风水宝地,坐北朝南,四季向阳,二十分钟内能到达附近所有工厂,到公共汽车站也才十分钟……五百块不过分吧?可来了好几拨人,都嫌贵……害,要我有钱我早买了。”   这人虽然夸张,可珍珍再这么一看吧,还真是!虽然小了点儿,旧了点儿,可五脏俱全功能齐备,关键院里自带水井,不用大老远上别的地方挑水,她想洗澡洗头就不用担心费水啦。   最重要的是,她活了两辈子还从未真正拥有过自己的房子,如果有了这座小房子,她就能名正言顺从季家独立出去,以后蕙兰来了也有个落脚地儿。   “这样,三百块你卖不卖?”   张胜利一蹦三尺高,“你咋不说二百五,爷我就那么像二百五吗?”砍价有这么砍的吗?简直侮辱人啊。   林珍珍手里就几块钱,买个厕所都不够,奈何她实在是喜欢,真心诚意道:“张胜利同志,能不能给我透个底,最少多少能卖?”   张胜利心说可真邪门,她一正经,他居然也打起精神,挠了挠后脑勺,“我表哥说了,最少四百五。”   见她不接茬,忙又道:“但咱俩的关系,还能再便宜你二十三十啥的……”   赶美翻个白眼:“你跟我小姨啥关系?我小姨父可是营长!”   张胜利眼睛一亮,“真的?在哪儿呢?”   “北城市,部队番号是秘密,肯定不能告诉你。”其实是她也不知道。   珍珍现在关心的是房子问题,“言归正传,四百块可以吗?”   本来是不可以,可一想到她是光荣的军嫂,张胜利话到嘴边就变了,“行!”   是这样的,他今年刚二十三岁,一直以来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兵,可他因为心脏有点先天毛病,验兵没验上,一直郁闷到现在。当不了真正的军人那拥军优属是谁也挡不住的,四百就四百,反正二姨生前都说了房子卖掉他和表哥一人一半,大不了少的钱从他那一半里扣。   一瞬间,珍珍看这房子就不那么碍眼了,已如囊中之物。   但因为手套没卖出去一双,身上又没钱,双方只能约定,缓她半个月,如果到期拿不出钱就自动退出,让他们爱卖谁卖谁。   “小姨,半个月时间上哪儿弄四百块来啊?”赶美愁成个小苦瓜脸,他们家还欠小姨一千多块呢,他们已经很努力的做毽子和手套了,可还是杯水车薪。但进口药的好处就是,哥哥现在已经基本不喘了,要是喘起来,压着喷雾喷上几口,他就舒服啦!   小赶美第一次意识到,有钱真好。有钱能让哥哥健健康康的,下学期就能复学啦!   有钱还能给小姨买她喜欢房子!   珍珍也不知道上哪儿搞这么多钱,但她天性乐观:“没事,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林赶美:“……”   第二天,雪终于停了,俩人又照着张胜利说的,去了趟市里,城南大垃圾场。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地方,场地宽敞,旁边就是铁路,火车一经过,大包小包往下扔,真正走南闯北的倒爷们就来了。   珍珍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了多少人,袖子就被人拉住:“手套多钱一双?”   原来,她顾着看稀奇,身边已经围了好几个中年妇女,赶美却没闲着,叭叭叭给她们展示了一圈鸡毛手套的妙用,“小姨,怎么卖?”   来的路上,她们商量好是三角钱一双,可现在有这么多人围着,珍珍忽然脑袋一抽,“五角。”   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她不是坐地起价的人,而是脑袋抽风,刚要补救说错话的时候,一群妇女立马“哎哟”一声,“给我来四双!”   ???   “这么厚的手套,真暖和啊,我昨儿在百货商店看到的薄薄一双也得八角。”   “就是,这年头除了工资不涨,啥都在涨价。”这已经是1974年的一月底了,闹.革.命的人没那么多了,老百姓们更关注的是吃饱穿暖问题。   一交流,妇女们各自扒拉几双搂进怀里,生怕这俩小姑娘反悔似的。   这几天雪下得大,出门买个菜上个班冷得人抖抖索索,尤其是骑自行车的男人们,双手冻得又红又肿,妇女们给男人和孩子置办东西可不含糊,一下子就卖出去十二双。   别说赶美迷糊,就是珍珍也反应不过来,就这样就把坐地起价啦?三角一双还觉着太贵了不敢开口,这居然……得嘞,下一拨生意又来了。   只能说她们今天运气是真好,这几天正是横西市最冷的时节,恰巧倒爷们卖的手套都比较薄,全靠同行衬托,她们的鸡毛手套供不应求,不用一个小时五十双手套全卖光。   俩人一商量,赶紧往满月生产队跑,“妈,我爸还没去搬砖吧?”   “还没呢,你们咋回这么早?”   “哎呀别问这么多,赶紧的,今晚咱们熬个通宵,让我爸别去了。”赶美咕唧咕唧灌下一碗温开水,“手套全卖光了,趁着天冷,咱把所有手套都填满,明儿全卖掉。”   林丰收一愣,“你们不刚带去五十双,全卖光了?”   “对呀。”   丰收大姐咂吧咂吧嘴,“城里人可真傻,不就几根鸡毛填的嘛,三角钱一双也舍得,真是……”   “五角。”   “啥?”丰收大姐差点一个踉跄摔地上,幸好超英扶了她一把。   等再次确认她们真把手套卖到五角钱一双,她可就精神咯,别说熬一个通宵,就是熬三个八个的她也能!要填手套可太容易啦,她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而且随着手艺的娴熟,她做的也越来越好看,一点儿也没有修修补补的痕迹。   得嘞,看大家都这么努力,珍珍也就放心了。她还得专心想四百块的办法,接下来几天卖手套就让丰收大姐和小赶美去,她得先回婆家了。   当然,对于小二十斤的鱼肉,季家人可是高兴坏了,就连季老太听她绘声绘色讲赶美抓鱼的故事也是听得一会儿紧张,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阿弥陀佛的。“你这外甥女可了不得,这么大的鱼王都能抓到,就是渊明也不一定能抓住的。”   这倒是,比人还高的,活蹦乱跳的大鱼王,她活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听说,能抓到那简直神了!   那么黑黝黝个小姑娘,长手长脚的,就像一只小蚂蚱,本事却这么大,别人活了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她轻而易举就做到了,以后肯定不简单。   就是来狗猫蛋也闹着当天就要下河捞鱼去,他们觉着吧,林家那小黑妞都能抓到鱼王,那他们绝对能抓龙王。   老太太一人甩了一巴掌,“捞捞捞,掉冰窟窿里冻不死你!”   王丽芬本来正在闷声不吭一筷子一筷子吃鱼的,忽然抬头道:“娘真是偏心,别人能捞咋我们家孩子就不能?人家大哥掉过冰窟窿,侄女不照样能……”   这是在影射当年林大哥的事,林珍珍是真生气了。   平时她装老好人,总在婆婆和曹粉仙之间劝架,结果却越劝越拱火也就罢了,偷拿她的东西借花献佛她也忍了,可林大哥是所有林家人的伤疤,她说这话是挑衅呢?还是真把她当面人?   “猫蛋妈说这话什么意思,我大哥掉冰窟窿怎么了?他是像来狗一样馋还是像猫蛋一样不听劝啊?”林大哥为什么冻死,还不是旧社会迫害的。   王丽芬没想到她居然接茬,下意识就想埋头,继续一惯的装聋作哑。可说到龙凤胎,她又来气:“怎么,我家来狗猫蛋吃你啥了,动不动就又打又骂的,合着我的孩子就是一家老小的出气筒是吧?”   要说她今儿怎么突然敢跟珍珍呛声,其实也是憋的。   三个妯娌里,大嫂是婆婆的心肝宝贝,曹粉仙嘴巴利索又有了身孕,从来不会委屈自个儿,反倒她夹在中间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她早憋屈坏了!   她在婆家没地位,没办法补贴娘家,娘家也嫌弃她没用,再加上次说好要送二姐的鸭苗没送成,大家都来怪她,她心里正憋着火呢。   好巧不巧,今儿季六娘喊她过去拉家常,又拱了几句火,她就真忍不住了。   “没吃我啥,吃我丈夫的津贴。”珍珍顿了顿,“你们一个二个都满肚子小心思,吃肉只管自个儿,要花钱知道来找老人拿,老人哪儿来的钱你们不清楚?季渊明又不欠你们。”   想起他们关起门来偷吃鸡屁股,直到现在,老二仍然时不时会带回来吃得满嘴流油,可两个老人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这一家四口跟老三两口子比起来更坏,更让珍珍生气!老三那确实是懒蛋自个儿没能力改变现状,老二却是有能力改善生活的,可他愣是藏着掖着宁愿自个儿吃得满嘴流油放臭屁也不让父母吃一口……要珍珍说,真是自私到一定程度了!   她越想越气,也不给他们脸了,“季世明,王丽芬,你们自个儿摸着良心说,老人对你们怎么样,可你们敢告诉他们,你们平时躲山里都吃了多少鸡屁股吗?”   两口子脸红脖子粗,哪敢放个屁啊。   老太太想说话,让老头拉住了。   “老人教育孩子也是为他们好,你们上纲上线动不动就说家里人怎么欺负你的孩子,可你怎么不问问来狗猫蛋,糖罐里的糖是谁偷吃的?鸡窝里的蛋怎么隔三差五就少一个的?”   “别人不说,你们就当别人都瞎是吧?你这俩宝贝蛋什么毛病你们能不知道?不过是装聋作哑跟着占便宜罢了!”   其实吧,季老三才是最冤的。来狗猫蛋偷奸耍滑的时候,老太太是这么骂的——都怪你们三叔,把你们带坏!   可天地良心,父母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怪天怪地也怪不到叔叔身上啊!老太太之所以这么觉着,估计也是平时王丽芬吹的风,抹两把眼泪,把责任推到老三头上,谁会去怀疑一个惯犯的清白呢?   这不,曹粉仙也听出味儿了,捧着肚子就是骂:“好啊王丽芬,枉我还叫你声大嫂,你也太不要脸了,自个儿把孩子教得又懒又猾,回头还赖我们,到处败坏我们名声……”   王丽芬平时装聋作哑那是没办法,可今天,借着季六娘给的勇气,她不再忍让,她就是硬刚!   而曹粉仙呢?她本来就是掐尖好强的人,此刻又怀着孩子,自觉母凭子贵……于是,两个女人掐起来了。   季老太是又气又嫌丢人,劝不住干脆也不管了,吵吧吵吧,这日子谁也别想过了。   于是,季渊明进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鸡飞狗跳妯娌掐架的画面,下意识的,他的视线率先扫到小媳妇身上。   其实,他在门外已经站一会儿了,刚好听见小媳妇大声质问王丽芬的话,他不由得停住脚步,尤其是听见“季渊明不欠你们”的时候,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是的,他不欠老二和老三,他欠的是爹娘,他从不否认这个事实。所以,他孝敬父母的钱,他们如何进行二次分配,他都没意见。   可是,拿着他的钱,却还为难他的媳妇儿,就不是这道理。即使这个小女同志没把他当丈夫,只要他们夫妻关系没解除一天,她就是他的妻子。   男人护不住妻子,还算什么男人?   “你,没事吧?”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双方异口同声。   季渊明轻咳一声,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刚才她据理力争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子,似乎能让他有所依靠,有所仰仗似的。   当然,大哥回来了,妯娌俩也不掐了,彼此冷哼一声,翻几个白眼,也各自回房了。只留下来狗猫蛋,围着大伯的军旅包打转,这一次的包比上次的大多了,不知道又装了多少好东西呀!   老头老太强打起精神,“你们先回房说说话吧,事情咱晚上再说。”他们一看老大的眼神就知道他想说啥。   分家。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其实早在三年前,他刚受伤回来休假的那天,也是正巧遇到家里鸡飞狗跳,因为躲懒的事儿,老太太和老三吵吵嚷嚷,闹到都要断绝母子关系了。   当时渊明是这么劝的:“妈你别拦着,既然他想分出去那就分出去,娶媳妇的钱我会给他,其他一概不关我们管的事就是饿死馋死咱也不会多看一眼。”   当时,老人忌惮的不过是他和老三还没成家,分出去更难娶媳妇,可现在呢?兄弟仨各有各的小家,再把他们绑在一起只会矛盾更深,本以为兄弟齐心能前进,其实却磕磕绊绊,阻碍前进的步伐。   “老婆子,咱们对不住渊明啊。”   老太太抹把眼泪,可不是咋滴,每个月领着渊明的血汗钱,养着一大家子,结果一家子还没良心,懒的懒,馋的馋,尤其老二最让她失望,这年头谁不馋肉啊?他们却把吃肉这事藏了几个月,让他们连汤也喝不上一口……   哀莫大于心死。   长叹一声,“分吧,趁着兄弟仨都在。”   于是,分家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珍珍跟着季渊明进屋,想主动帮他接包,可让他避开了,“那个,你怎么回来了呀?”   季渊明不答反问:“上次是不是你给我打电话?”   珍珍这才想起,那天在省医院给他挂了两个电话都没找到人的事儿,“嗯,我本来想征询你的意见,那八百块我打算先给超英看病,因为时间紧,没等到你的回话我就自作主张给了……对不起,但你放心,我一定会赚回来的。”   男人愣了愣,一直冷着的眉眼终于温和下来,“嗯。”   林珍珍松口气,别看她当时花的爽快,可这几个月总提心吊胆,毕竟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钱,她一直觉着这笔钱是她向季渊明借的,又借给超英,可钱都花了,无论是打电话还是写信都没得到他的回应,她虚着呢!   “大夫怎么说他的病?”   珍珍一五一十转述完,忽然发现不对劲:“你这是回来休探亲假吗?”怎么带回来的衣服有三套,上次只身上穿着一身军装,太反常了。   男人顿了顿,回头看着她的眼睛,“我准备转业了。”   “啥?”珍珍虽然不懂部队的事,可转业她知道啊,就是不再当兵了,以后就是普通人了。   “嗯,我的手受过伤,现在只能满足日常训练,出任务已经……”堂堂神枪手营长,居然在出任务时要被迫退居二线,虽然大家都是照顾他,可这种照顾让他挺难受的。   直到此时,珍珍才想起上次见面时的疑惑,一直忙东忙西把这茬给忘了,“你的左手怎么了?”   季渊明晃了晃左手,“三年前出任务时候出了点意外,现在只有小指能动。”   果然,其余四根手指就像僵硬的木头棍子一般,除非用另一只手大力掰扯,不然无法屈伸。   珍珍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手,呆滞,僵化,粗糙,伤痕累累,其中有个棕黑色的伤疤镶嵌在掌心近手腕三分之一的地方……她摩着问:“子.弹就是从这里穿过的吗?”   季渊明整个人比他的四根手指还僵硬,小媳妇儿居然摸他的手了!原本麻木的毫无知觉的手指,居然能感觉到那软软的肉肉的触感,她的手原来是这么软?   当然,珍珍也没长时间停留,她只是出于心疼和好奇,摸了一下而已,身边这个男人现在对她来说也没比陌生人熟悉多少。   一名正值壮年的军人,因为伤痛不得不放弃自己热爱的准备奉献一生的职业,对谁来说都是残忍的。珍珍感同身受,当年的她不也是因为家境困难,不得不放弃一直喜欢的播音专业吗?甚至,因为深知自家穷困,她只能把这个理想埋藏在心底,就连奶奶她也没告诉。   她的年纪还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就连安慰也是苍白的,但她还是打起精神,“加油,转业也不错,能回家来。”   此时的她,哪还记得半年前她可是巴不得他天天待部队,最好几年回一次家的。   季渊明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里头仿佛有发自内心的渴望,“你希望我回家吗?”   “当然。”   “为什么?”   珍珍说不上为什么,可能是厌烦了妯娌之间的勾心斗角,也可能是心疼两位老人虽有仨儿子却没个贴心人在身边,转业总比外头舍生忘死的好,至少安全啊。   正想着,来狗在院里喊“吃饭了”,珍珍先出去帮忙抬饭了。按理来说,季渊明回来,家里肯定会吃好的,可今儿老太太实在是气坏了,王丽芬和曹粉仙又躲房里不帮忙,全家就只有一蒸笼苞谷饭,配着一锅早做好的鱼肉炖大白菜。   老二和老三倒是出来了,只他们媳妇儿躲蛤.蟆瘟,老太太冷哼一声,“爱吃不吃。”   都这么躲着,敢情还得让她老人家去三催四请?   为了一团和气的时候她也不可能拉下脸去,现在既然都想好要分家了,那当然更不可能!她直接把筷子一摔,大声道:“今儿咱就把家分了吧。”   “啥?”   “娘,咱可不能分家,会让人笑话的。”老二急得火烧眉毛。   “你们这么偷偷摸摸搞吃的,这么掐架,别人要笑早笑死了。”她戳了戳老头子,“待会儿去把书记和队长请来,该怎么分就怎么分。”   季老三心头一痛,跟自个儿的肉被割了两刀似的,“那津贴咋办?大哥的津贴是不是也得一分为三?”   “放你娘的狗屁!”老太太没想到他居然打这样的主意,“还想分津贴,我还得让你们平摊我们养老钱呢!”   她可不傻,只是平时不愿意跟儿子们计较。   听说要出养老钱,连老二也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就是不敢说话……他理亏啊。   “可……可……”他们家负担最重,来狗猫蛋穿衣吃饭上学,哪一样不花钱?这以后要真分开了,没大哥的津贴顶着,这么些钱让他上哪儿抓去?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可耐不住他们吃啊!   “我已经申请转业了。”季渊明忽然淡淡的说。   这下,全家人“啊”一声,一个个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转业就不是军人身份,不是部队编制了,没有津贴自然也就没有“一分为三”的纠葛。   所有人都在心里重新衡量“没有津贴该怎么过日子”的问题,毫无疑问,唯一能把三家人绑一起的“纽带”消失了。   “很好。”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老爷子率先说,“枪炮不长眼,回来也好。”   老两口把所有人的神情看在眼里,更是下定决心必须分家了,随便扒拉两口饭,就把书记喊来,队长听说是上公社开大会去了,陈大娘听说他们要分家,也颠颠的来了。   “好端端的分啥家呢老姐姐?谁家的妯娌不吵几句嘴的?”她们这么大的动静,全村都知道了。   可老两口在意的是今天的掐架吗?   是,也不是。   他们更在意的是老二和老三的态度,儿媳妇是娶进门的歪瓜裂枣他们也认了,可儿子是自个儿生,自个儿养的,他们这么只顾着打自己的小算盘,瓜分老大的血汗钱,从来不顾爹娘死活,这才是令他们最心寒的。   “树大分枝,分了好过清静日子。”   陈大娘见他们板着脸,神情淡漠,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模样,倒不好再劝了,“行吧,那让他二爷爷来看看。”   不仅请了大队书记,还把颤颤巍巍的二爷爷请来,这是整个季家族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辈,有他在,只要是姓季的,都得乖乖听话,不然他老人家的拐杖可是能打“不孝子孙”的。   老爷子颤巍巍地问:“小七,你家这仨小子是不是不孝顺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老两口还是给他们留面子的,绝口不提他们干的好事儿,只推说是树大分枝,渊明转业得把日子过起来啥的。   土地属于集体所有,分不了,只能分工分。从今儿开始,以后四个房头的工分就各家记各家的,今儿以前的工分,则按人头分——这算是便宜二房了。   刚干完一架的曹粉仙肯定不乐意啊,捧着肚子也要让她那没出世的孩子占一份,不然她撒泼打滚也要讨个“公道”。   行行行,分就分,终究是自家儿孙,也不是外人,老两口挥挥手同意,又拿出这几年攒的钱来,人民币一共三百二十八块,他们虽然都不识字,可记性好,每个月寄回津贴多少是有票据的,何年何月何日因何事花出去多少,他们心里都有本账呢!一五一十说出来,三个儿子就没有不服的。   于是,就在全村人的羡慕嫉妒中,老两口算一个房头,和三个儿子一样各分到了八十二块钱。这笔钱,生产队一年到头也分不了啊!   看来,这季渊明的津贴确实高,以后分了家啊,老二和老三的好日子就到头咯!   至于房屋和其他粮食生产工具,也都是按四个房头平分的,要是遇到不好分的东西,像油罐就只有一个,不可能锯成四瓣儿,季渊明和爹娘就主动退出,老二要油罐,老三把盐罐抱走,以此类推。   到最后,大房除了一间屋子一点粮食和吃饭碗筷,啥也没要。   分完东西,终于开始讨论养老问题。毫无疑问,农村养老都是靠长子,老二和老三每家每年给老人二十块养老钱,不愿?那怕是当二爷爷的拐杖是摆设!   珍珍本以为会持续很长时间的分家拉锯战,因为季渊明的转业而进行得非常迅速,相当彻底,也十分平静,她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他们只当转业就是退伍,以后就没津贴拿了,却不知道转业其实是包分配的!   而季渊明分配的单位暂时还没下来,听说秦政委不愿给他批申请,过几天家里的事尘埃落定他还得再回北城一趟——跑工作。 第26章 026 铜板儿   借着有孩子的名义, 堂屋被老二要走,老三则当仁不让要了厨房,老两口和大房就只分到两间睡觉的屋子, 季渊明也没办法再去别的地方打地铺……当然, 这么冷的天, 打地铺可是要命的。   这是双方都决定好好过日子后的第一次同床共枕。   炕是暖的,被窝是才洗过的肥皂香味儿, 屋子虽小, 但收拾得非常干净,这让忐忑了好几天的季渊明不由得连心也平静下来。   家的味道。   连续同床两次, 他都没提那什么要求,林珍珍也放心了,盘腿坐炕上整理东西。分家了, 以后衣服就是各洗各的了,她得把属于她和季渊明的衣服整理一下, 幸好被褥也分到两套,不然得冻死。   通过这次分家她算看清家里人的嘴脸了, 老二老三虽然不吭不声的, 可其实纵容王丽芬和曹粉仙抢东西也是他们的态度。反倒老两口,哀莫大于心死, 只要能把这俩没良心的打发走,就是少分一点也没关系。   这不, 她和季渊明就连吃饭桌子也没分到一张, 以后跟老两口一起吃饭的地方也没有。   真是愁人啊。   看来, 厂区那套小房子是不买不行了。   “洗漱吧。”季渊明见她发呆,端了半盆热水进来,好容易烧一锅热水, 也让老二老三家抢光了,这是他洗干净铁锅,又重新烧的。   果然,珍珍发现水里居然破天荒的没有飘菜渣子,两个人就着,洗了把脸,共用一块毛巾。   “你先洗脚。”   “那你呢,锅里是不是没水了?”真想骂那两家,连个洗脚水也要抢光光,还是人嘛他们。   季渊明倒是满不在乎,温和的笑笑,“我脚脏,你先洗。”   珍珍的脚很小,有着常年不见天日的雪白,也不柴,反而有点肉乎乎的,肩背上还有小窝窝,像两只漂亮的艺术品一般,季渊明不防看了一眼,愣了。   这也太漂亮了吧!   当然,他没机会多看,小女同志已经迅速的洗好,把脚窝炕上去了。他只好就着她坐过的板凳,脱鞋,把脚放进去……温温热热的,真舒服。   林珍珍没想到,他说的让她先洗,原来是用她的洗脚水啊……   从来没跟奶奶以外的任何人这么亲密过,她小脸烧红,他的脚得有她两倍大,比脸白多了,关键吧腿毛还不少,“喂,你们男的……男同志腿毛都这么多吗?”   季渊明一愣,“你还见过谁的?”   珍珍闹了个大红脸,撅着嘴:“我们村好多男的啊,夏天谁不得穿个大马裤?”体育老师大概是世界上最喜欢把裤腿卷起露出腿毛的男人了吧。   见她害羞,季渊明也就不再多说,迅速的洗干净脚,把水倒粪桶里,可不敢倒地上,搞不好会结冰,谁不注意踩上去滑倒就不妙了。   被窝已经被小女同志捂得暖融融的啦,甚至他还闻到一股独属于她的,淡淡的香味……整个屋里都是她的气息,说明这里长时间没有第二人来过。   说实在挺对不住她的,年纪轻轻就独守空房。   他不由得侧身,轻轻把手搭她肩上,“以后都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在家了。”   珍珍有点紧张,“嗯。”   “我过几天还得出去一趟,跑工作的事。”   “什么工作?”珍珍转身,这是她好奇的。毕竟,上辈子的他转业时拒绝了组织安排的工作,一直待在白水沟,如果能有工作,说不定最后就不会死了。   面对面,他能闻到她的气息更浓烈了,他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跳得更快,“赵建国,就是我在部队上最好的朋友,建议我回县里的链条厂,他说以后咱们这边大有可为……或者按惯例分配进公安系统。”   珍珍敏感的听出来,虽然对两份工作描述的语言明显有差异,貌似是前一份说得更多,可他更倾向于后者。   “那就去当公安吧。”   “嗯?”季渊明睁开眼,看见她漂亮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看着他,里头是真诚的鼓励和赞成,真就像鼓励丈夫的妻子。   他不由得心头一跳,试探着握住她的手,“那我们会好好过日子吗?”   他的目光太过热切,又太真诚,真诚到珍珍都能感觉到里头的热度,她也不由得软了声音:“好。”   季渊明一高兴,整个人就把她搂怀里,像抱孩子似的,让她头靠在自己怀里,还顺了顺她的头发,“我一定不会委屈你,你相信我。”   “嗯。”   珍珍感觉自己快热死了,他的身体就像一块烙铁,烫得吓人,“你是不是发烧了呀?”   季渊明没听清,低下头来,轻声问:“嗯?”   不防就撞进一双黑亮的带着水汽的眼眸里,绯红的小脸,红嘟嘟的嘴唇,肉嘟嘟的双颊,他整个人就控制不住了,低头,拱过去。   其实,他也没有任何跟异性相处的经验,只凭着本能,脸凑过去也没个掌法,只下意识的出于本能的去拱她,刚长出来的胡茬戳得她又疼又痒,她越躲,他越是凑过来,呼出来的热气像岩浆,灼得她脸都成了番茄。   珍珍就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男人这是那啥了,赶紧把手隔在两个人的胸膛之间,“你……你别这样……”   季渊明理智尚存,果然没有再步步紧逼,可他的手也就放在她腰后,不愿拿下来了。   “我可以抱抱你吗?”   珍珍见他果然没有再拱过来,几不可闻的点点头。毕竟是两口子,她也没打算再穿回去,总要适应的,更何况,她一直不愿跟他那啥,进度明显落后了,上辈子这时候,他们的闺女,也就是季小牛的姑姑都快出生了。   他像个大孩子似的,抱了一会儿,似乎是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又睁开眼,“你会跟我好好过日子的,对吧?”   像个患得患失的孩子。   “嗯,我们好好把日子过起来。”珍珍看着他,摸了摸他左手上的弹孔,这是保家卫国的勋章,估计身上别的地方也有,不然立不下那么多功……不得不放弃热爱的事业,这个男人其实也挺可怜的。   第一夜,一夜无话,睡得香甜。   ***   季家分家并未掀起多大风波,年关将近,生产队忙着算工分,分粮食和钱,季家的任务猪交完后还分到二十斤猪肉,四个房头各五斤。   一日三餐还在厨房里做,但各家做各家的,几乎都是排队用锅,可这又涉及柴火使用问题,暂时约定每个房头每天交五斤柴,顺便一起烧炕,这意味着珍珍每天要交十斤才行。   季渊明最近又回部队办理转业手续了,她一个人要弄十斤柴可不容易,外头天寒地冻,拾柴可真是一件要命的事儿!   “大婶婶,大婶婶在家吗?”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小豆丁。   珍珍赶紧裹好衣服,这几天都没下雪,路上挺干净,她拿上一根绳子和砍柴刀出门。季海洋和冰洋对上山拾柴那是相当熟练,他们知道哪儿有柴,哪儿的柴好砍,珍珍跟着他们可以事半功倍。   而且吧,这俩豆丁跟来狗猫蛋不一样,满满的孩童的纯真,说起话来总是能让她啼笑皆非,三个人你帮我,我帮你,不用两个小时就能拾够三份柴火。   今天也不例外,他们提前完成任务,季海洋看周围没人,忙拽着大婶婶的手,往后山跑。   “大婶婶我带你去看我的秘密好吗?”   珍珍上次就听他说过了,可总觉着有点匪夷所思,这段时间都没来看个究竟。   毕竟,现在这年代,到处都是想搞吃的人,就连小鱼小虾都快被人抓绝种了,怎么可能会还剩一窝鸡蛋呢?尤其是就在白水沟的后山,每天都有人上来拾柴打猪草的地方!   季海洋信誓旦旦地说:“那里真的有一大窝鸡蛋大婶婶,我数过,有八……十八……八十个呢!”   这小子,在乡下混了这么多年,还没上学,家里人也不教他数数,他还真是个文盲。但他那激动得发红的小脸,唾沫横飞的描述,说明真的有很多很多“鸡蛋”。   弯弯绕绕爬到半山腰,他指着一个枯草堆说:“就是这里大婶婶!”   林珍珍先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没声音,这才走过去,差点被吓一跳,里头还真有一窝白花花的“鸡蛋”!粗略估计得有二十来个,难怪季海洋数不清呢,这也太多啦!   不过,她奇怪的是,这些“鸡蛋”似乎有点小。要知道,这年代的野鸡比家鸡吃得好吃得多,长得也肥,下的蛋也应该更大才对,可这窝蛋比当初季六娘赔偿给她的还小,就跟鹌鹑蛋差不多大。   可要说鹌鹑蛋吧,蛋壳又没花纹。   她打算先捡几个“样品”回去,问问季渊明的妈妈认不认识,能吃再吃,不能吃就给放回来,万一是啥鸟类正在抱窝呢?   她往兜里装了四个,“海洋你们怎么不捡呀?”   季海洋兄弟俩摇摇头,“大婶婶我全送你啦,才不要捡回去便宜她呢,要不是她天天骂我妈妈,我爸爸妈妈也不会闹离婚。”   看吧,大人总觉着小孩不懂事,不记事,当孩子面骂人妈妈,可海洋其实是记事的,所以外头看见好东西他也不像别的孩子会往家搂。   “这样吧,那我再捡两个,一共六个,要是能吃的话晚上你们来我家吃,好不好?”   季海洋满口答应,他就知道大婶婶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她能跟奶奶干架,还能给他们东西吃,而且也不贪心,只拿六个,刚好每人一个哟!   ***   季老太呢,这几天心情低落,干啥都提不起兴致来,再一想到老大军籍没了,工作也没个着落,简直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她又再一次上火了。   忽然见珍珍从兜里掏出几个小“鸡蛋”,问她认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下的蛋。老太太瞬间精神起来,方圆十里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就没她不认识的,定睛一看,“哟,这不是秧鸡蛋嘛?”   “啥秧鸡蛋?”   其实,秧鸡这种鸟类在大横山区并不罕见,每年七八月间,稻田里都会发现它们做的窝,只是这几年因为赶麻雀搞得如火如荼,秧鸡们也被赶走了,所以珍珍没见过。至于上辈子,她们家的田早早种了苹果枣,也没秧鸡来栖息。   “真奇怪,秧鸡下蛋不是七八月的事吗,咋山上还有?”老太太念叨两句,反正只要能吃就行,“这蛋比鸡蛋还香哩!待会儿煎了吃,让你尝尝。”   能吃,珍珍就放心了,怕夜长梦多,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又往后山去了一趟,她准备连锅端。野生动物她可以不吃,可蛋就控制不住啦,她现在太需要太渴望蛋白质了喂!   季海洋一旦回了家,季六娘就不让他们出门了,既要带弟弟,还要喂猪喂鸡,比别人家八.九岁的孩子还忙碌。   珍珍不好喊他做伴儿,只好背个背篓一个人上山。明明是按照季海洋教的路线,可她找了半天愣是没找到秧鸡窝,好容易天快黑了摸到吧,蛋却一个不剩,只剩一个秧鸡窝了……   林珍珍气得想骂娘!哪个王八蛋!   就晚了一个小时居然就被人连锅端了!早知道她就不该心软,全拿走才对,省得眼睁睁看着一锅高端的鲜美的蛋白质被人顺走。   唉声叹气,她得趁着天还没黑透,赶紧回家了。可越着急吧,越容易出错,这不,脚下也不知道踩了什么,整个人失重就往下滚去,幸好是滚到一个松软的土堆上,要是磕碰上石头,估计就没命了。   林珍珍觉着,她今天真是水逆到家了,干啥啥不顺,捡几个秧鸡蛋还被别人捷足先登,气得她踢了一脚。可好巧不巧,正好踢到了松软的土堆上,居然传来“咚”一声。   她吓得顿了顿,有点害怕,又按捺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拿起镰刀一阵猛刨。几乎就是一分钟的时间,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木头盒子,有化妆包那么大,还挺沉。   林珍珍别的不行,胆子倒是不小,心里迅速的犹豫两秒钟,就用镰刀把盒子劈开了。木头自己腐坏得不行不行的,说明年代久远,应该不是最近几年的东西。   而里头装的,居然是半盒子生锈的圆溜溜的东西,中间有个方孔,把覆盖的泥土和锈迹搓干净,居然是电视剧里出现过的铜板儿!   珍珍也不懂这些,她只记得奶奶好像说过,死鬼爷爷林跃进家以前有一枚传家的铜板儿,后来被养子,也就是她的生物学父亲拿走,应该卖了不少钱,因为就是拿走铜板儿的第二个月,他就在城里买上房子了。   她立马将所有铜板儿倒背篓里,盖上一点鸭草就往家赶。分家她没跟她们争锅碗瓢盆,只分走了灰麻鸭子和苹果枣树,以后的鸭食也得她自个儿负责。   其实,用水清洗两道,又用刷子刷了几刷她就知道,这些铜板儿都是清朝末年的,现在谁家都有几个的,压根不值钱。   财迷·珍叹口气,甭管值不值钱,先收着吧。   趁着腊月二十九上市里黑市买年货,她挑了一把看起来最陈旧最古老的铜板儿揣上,寻思着到时候能换几个钱也不错,这是分家后的第一个年,得有肉才行。   虽然,卖鸡毛手套的钱丰收大姐分了她五块,可黑市上瘦猪肉也得九毛一斤,要是割肥的,至少得一块一,这点钱过年哪怕不扯布不做新衣服也不够啊。   过年这几天是黑市最兴旺的时候,卖肉的,卖糖的,花生瓜子儿核桃的,比供销社和百货商店也不差。最关键吧,这些东西都是不要票的,有钱就行,这对一般的非干部家庭和农民就显得特别友好。珍珍逛了一圈,买了三斤肥多瘦少的五花肉,又称了半斤瓜子儿花生,得,这钱啊就花光了。   可看着那一块块大红的棉布,她又挺心动的。   公公婆婆的汗衫背心自己破得不能再破了,过完春节天气回暖,她真想给他们一人做一件红背心儿。   现在最流行的就是绿军装红背心儿和雷锋帽,老人家也喜欢紧跟潮流不是?   她想了想,走到卖布的倒爷跟前,“大哥你这布怎么卖的?”   “二块八一米。”   一米其实也没多少,刚够做两件背心,珍珍掏出那把铜板儿,决定试一试:“大哥你看我这些东西能换多少布?”   凡是能做倒爷的,那都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家瞅一眼,摇摇头:“小女同志你这都是没几年的铜板儿,谁家没几个?不值钱呐。”   珍珍其实也有心理准备,“没事您就告诉我,能换多少布就行。”   倒爷又看了看,“算了吧,我拿去也出不了手,你要实在想要布,我算你两块七,你回家找大人拿钱,成不?”可别逼我买你的铜板儿咯。   珍珍失望的摇摇头,她连两块七也没有,家里那十几块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不能乱花。看来,想让老人们高兴一下是不可能咯!   她正准备走,忽然听见有人说:“小女同志等一下,你这把铜板儿哪来的?”说话的是一个戴黑边框眼镜的老头儿,五六十岁的样子,正在守着一瓶墨汁儿写春联,门可罗雀。   珍珍当然一口咬定是传家宝,祖上传下来的。   “能借我看一下吗?”   珍珍递过去,见他一个个仔细的翻转着研究,有的还对着光看了又看,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这些东西你卖不卖?”   珍珍眼睛一亮,卖卖卖,当然卖!   但她也发现了,这老头儿挺狡猾,表面上看好像每一个他都感兴趣,可实际时间停留最长的却是一个“光绪通宝”上,估计其他的都是地摊货。   “十块钱,全卖给我怎么样?”老头作势准备掏钱,这些乡下小女孩子,没见过世面,随便给点钱就能打发。   可他失望了,对面的小女同志并未见钱眼开,甚至脸上一点喜色也没有。   “二十块可以,但只能卖一半。”说着,哗啦哗啦收走一半,还貌似不小心的,很偶然的把那枚“光绪通宝”收走了。   跟她玩心眼,她林珍珍也不是吃素的。   老头儿心头一紧,也不管她坐地起价,“我再加你十块,全部卖给我怎么样?”   珍珍心道:光为了那一枚,就能加十块钱,看来真是个值钱货!   “不行不行,剩下这一半我不想卖了,我爹说要留着给我哥娶媳妇儿呢,最少能卖一百块。”   “一百?真……真是有眼不识……”当然,他没说出来,可也足够林珍珍坐地起价了。   这不,眸光一动,嫌弃巴拉的说:“一百还是少的,我娘说过了,少了一百五我敢卖,回去得打死我哩。”   老头:“……”怎么回事,明明十块钱就能买得她喜笑颜开的,怎么砍价还越砍越高了呢?人干事儿?   可眼见着小姑娘就要把东西收起来了,他急得火烧眉毛,这么难得的雕母,一百五不算事儿,等他拿到省城的文物市场上,至少能卖七八百,要是能想办法带到首都去,冲一千也是有可能的。   这玩意儿吧,要说有多值钱其实也就个铜片儿,关键是要遇到好这口的,那就是奇货可居,要个天价也有人买。那些人呐,懂个屁,还口口声声“文化价值”“收藏价值”的,他坑的就是这些玩家。   当然,林珍珍是谁?那是买东西随时都能讨骨折价的人,看他真愿意掏一百五十块,你说她还能卖吗?   这轮坐地起价的目的不在于她真想卖,而是试探这枚铜板儿到底值不值钱,值多少钱!它的价值绝对大于一百五十块,看老头的迫切程度,甚至可以翻几个倍,一百五绝对是贱卖!   “哎呀我刚想起来,我娘说这是要给我当嫁妆的,不能卖。”说着,连他手里那一半也不要了,撒腿就跑。   老头气得跳脚!   珍珍得意极了,将东西贴身藏好,跑出去二里地,确认没人跟踪后,才准备迂回绕过去,她知道怎么出手这宝贝了。   最近几天,雪停了,天晴了,链条厂的职工们,下班后袖着手,三三两两站路边晒太阳,张胜利半个屁股坐在自行车坐垫上,一只大长腿跨在大前杠上,吊儿郎当。   厂子效益好,已经先行发了一批过年福利,烟酒糖茶票,他一光杆司令用不上,准备把糖票和茶票都给换成烟票,他好的就这一口。至于车间主任许诺的元宵节再发一批,他也打算一并换出去。   况且,职务和等级不同,发的烟票也不一样,其他人都发玉溪大前门,他张胜利发的却是本省产的杂烟,他做梦都想尝尝玉溪是个什么味儿。   可他问了好几个人,烟票是好东西,都不换。没辙儿,张胜利打算拿黑市上去,看能不能捣腾几个钱,大不了赶初二上一趟省城,弄件的确良衬衣穿穿。   远远的,珍珍就看见一辆链条乱七八糟龙头缠得五颜六色的自行车过来,“喂,张胜利同志!”   “林珍珍同志,嘛去?”   两个人对上,简单的说了几句怎么过年的话,听说他要初二打算上省城,珍珍顿时乐了,真是瞌睡送枕头啊,“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把这东西处理掉,上省城我跟你去做个伴儿行不?”   张胜利接过去一看,“哟,这可是光绪通宝的雕母呢,你哪儿来的?”   “传家宝,传了五代的。”   张胜利不信,“据我哥所说,目前市面上流通的不超过三枚,你们家守着这么个大宝贝五代?”   珍珍也不跟他油嘴滑舌,这人的人品,其实她也不敢肯定他会不会贪墨,只能赌一把,实在是身边也找不出能找到出手门路的人了。她没记错的话,他说他二姨父以前是石兰省立大学的历史系教授,应该会有点门路。   不过,她有自信,只要跟着去,就绝不给他留机会,她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不错眼的盯着。   张胜利用两根手指夹着,吹了个响儿,又在她紧张兮兮的眼神里往上抛了两抛,“你可别跟我去。”他一未婚男青年,整一女的跟着,多难看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耍流氓呢!   珍珍眼睛一竖,“那怎么行?”   “放心吧,我把我二姨的房子压给你,你的传家宝至少值六百块,到时候我要跑了,你也就亏一百多块钱,亏不死。”   珍珍一想,也对,反正她的最终目的也是买房子,这样既省了她来回跑的工夫,毕竟介绍信不好开啊,同时还能先把房子拿到手免得夜长梦多,简直一举多得。   说好,珍珍当天就跟他去了房管所,办理过户手续。   当然,这事她得先压着,等季渊明回来再说。现在告诉公婆,二房三房肯定就会知道,妯娌说不定要闹意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人偷偷补贴她的,她可不想跟她们扯皮。   ***   除夕夜,除了五花肉和几个鸡蛋,他们也没啥好菜。听说老大会赶回来,老太太心情特好,磨了一碗米面,用酱油调着,做了一屉粉蒸肉,这可是她年轻时候吃过最好吃最奢侈的做法咯!   那肥肥的五花肉,切得半寸厚,裹上调了盐巴酱油和胡椒的米粉,下头垫一圈红薯和土豆,蒸出一层亮晶晶的肥油,肉质入口即化,土豆红薯那个粉糯……珍珍一个人就能吃半屉。   “奶,你们吃啥呢?”来狗猫蛋眼巴巴守在厨房门口,口水都流出三米远啦。   老太太大声说:“当然是粉蒸肉!”要让老二和老三知道,分了家她有大儿子大儿媳孝顺,吃得比以前还好一百倍。   其实,她是真想给他们一人尝一片的,终究是自个儿孙子孙女不是?老人疼孩子是天性,谁也控制不了的。   可下一秒,她差点被气得当场升天,因为猫蛋居然说:“奶你咋不多蒸点儿,我妈和三婶说了,今儿咱们两家都不做饭,就等着天黑跟你们一起吃哩。”   你听听你听听,这妯娌俩打的算盘,是人话吗?分家的时候恨不得连泡鸡屎都往她们房里搂,分了家还有脸算计老大,“王丽芬曹粉仙你们还要脸吗?合着我大儿子就该永远补贴你们是不是?有种今晚就饿着,想吃老娘的肉,吃屎去吧!”   二房和三房只能装死,不敢回嘴。   一直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天黑大房都吃干抹净了,也没等到老太太心软。得吧,两家人只能苦哈哈的进厨房做年夜饭,又饿又冷,这是过年吗?真是分外想念以前的其乐融融啊!   当然,林珍珍可没时间管她们怎么后悔的,她把捡回来的铜板儿挨个洗干净,分门别类按照年号排好,寻思着要能再找出一枚雕母来就好了。   其实,她也觉着挺奇怪的,后山怎么会有那么多铜板儿呢?听说以前白水沟一带有个大土匪,还是民国时那位开养鸡场的大买办养的土匪,经常下山烧杀抢掠,作了很多恶,后来是解放后给逮到,拉去枪毙了才还当地百姓一片太平。   估摸着,这些铜板儿就是大土匪抢来的赃物,不义之财,沾着多少无辜百姓的鲜血呢。   珍珍拿得不亏心,数来数去,还真让她又找到一枚跟光绪通宝一样的,只是字样好像更深邃些,应该不是雕母了……但也比一般地摊货值钱。   正开心着呢,大门响了,季渊明顶着风雪终于是赶在1974年正月初一之前回来了,顺便还带回了三个巨大的军旅包,也不知道他怎么背回来的。   “饿了吧?”   季渊明觉着,看见她的那一刻,他的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好像都不苦了,“嗯。”   “粉蒸肉还给你留着,我给你炒个蛋炒饭吧。”珍珍收好东西,进厨房。锅灶二房和三房用完了,也不知道谁最后使用,洗都不洗一下,黑漆漆的挂着不少菜渣子。   洗干净后放半勺清油,磕两个秧鸡蛋,炒金黄后再下米饭,来点儿白菜丝,放点盐巴调个味儿——满满一盆美味的蛋炒饭就出锅了,隔壁小孩都馋哭啦!   季渊明实在是饿得狠了,就着半碗热气腾腾的粉蒸肉,狼吞虎咽,吃得急了还得来一口温开水,不然会噎死。   珍珍就坐在炕上,看着他吃,别说,还挺有成就感。   “好吃吧?别的不敢说,蛋炒饭我可是认真的。”   季渊明温和的笑笑,状似无意地问:“你姐天天给你吃鸡蛋啊?”   丰收大姐家连超英都没得吃,珍珍叹口气,“可不是咋滴。”也不知道超英的病怎么样,最近天气开始回暖,应该不会再喘了吧。   “我的工作定下来了,县公安局。”   “啥?!”珍珍一瞬间高兴得蹦起来,“真是公安呀?”   其实,这年代的公安有点青黄不接,老公安都是以前的老革命,大部分没有文化基础,年轻公安吧,也是从红专和工农兵大学要来的,还有部分是转业军人,文化层次普遍偏低。再加前几年下放得厉害,整个系统元气大伤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   季渊明选择去这样的单位,确实不如朋友推荐的链条厂实在。   人家那是真金白银的工资,实打实的福利!   “刚开始工资可能很低,但我会努力争取立功,买个房子,咱搬县城去住。”这是他妈婚前就答应丰收大姐的,小两口单住。   其实珍珍还真无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他们就是行走的农村百科全书,她有很多不懂的事情都得问他们。当然,老头老太也属于很有分寸的老人,他们睡个懒觉啥的,晚上洗澡啥的,都不会过问。   见小女同志抿着嘴笑,他又安慰道:“你先在村里代课,等等吧,我看能不能申请一间夫妻宿舍,到时候把你接去。”   接去干啥,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真要过日子,那肯定就得住一起,肯定就得……   这不,刚吃过饭,季渊明就积极的给她烧洗脚水,迅速洗漱完毕躺炕上抱媳妇儿去咯。   有了前几天的铺垫,珍珍知道他不会勉强她,也就红着脸任由他抱抱,有个免费的人形大暖炉它不香吗?当然,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珍珍还把捡到铜板儿,提前买了房子的事告诉他。   “房子我买好了,你就准备拎包入住吧,过完年咱去收拾一下。”   季渊明:“???”感觉自己好没用。   “公安局到公社也不远,要不咱攒钱买辆自行车,以后你就能骑车上下班了。”小女同志甜甜的说。   不过,季渊明并未被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问了好几遍她捡到铜板儿的地方,木箱子长什么样,又点着手电筒把剩下的铜板儿看了一遍,最后长长的叹口气。   他媳妇儿的运气,似乎很好?   当然,他还不知道,那只黑黑的“妞妞”是只军鸽,还给创收了三百块呢。   躺了一会儿,“那个谁,帮你出手铜板儿的人,是谁?”   “张胜利啊,我半年前认识的,看样子不像坏人,个子高高,牙齿很白,还挺帅气。”   男人“嗯”一声,忽然有点不得劲,是他不够高吗?还是他牙齿不够白?这小子,他得会会。   当然,前提是他能把卖铜板儿的钱带回来,要是敢跑路的话……小女同志太单纯了,普通人面对那么大的金钱诱惑,顶得住的能有几个?   过完初一,初二回娘家,丰收大姐知道他们在公社买了房子,妹婿还能当公安,十分高兴,过完初七就去帮他们腾房子。   新生活,就要从这儿开始啦! 第27章 027 已婚男人的苦恼   城关公社的房子虽然小, 但收拾干净后非常温馨,季渊明和胡姐夫把所有瓦片检查了一遍,将漏雨的全部换掉, 又把旱厕掏干净, 重新撒灰修了个粪池。   因为啊, 季老太不愿来公社跟他们住,粪却是必须要的。   四间屋子一间作卧室, 一间堂屋, 一间客房,一间放置杂物, 厨房则是另外搭的,一根粗粗的烟囱,连着的是烟火味。   珍珍爱极了这样干净整洁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 虽然没什么家具,暂时只添置了一张床, 可她却第一次在这个年代找到了归属感。   “你这院子荒着多可惜啊,明儿让你姐夫带把菜籽来, 我给你种满白菜萝卜, 够你们吃半年。”丰收大姐实在是心疼这么“大”块地,要放他们生产队, 能出不少粮食呢。   珍珍对种什么其实没意见,当然, 要是能栽几株苹果枣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惜这个冬天只挂七八个果, 品相也不好, 只能等明年挂果再留种了。   “你说,妹夫现在真当公安啦?”   “嗯,已经到县公安局报道半个月了。”每个公社都有武装专干, 相当于基层民警,手下带领几个民兵,而县公安局就是编制内最基层的组织了。   当然,他转业前是营级干部,回地方后虽不说要升,但至少也不能降,现在是县公安局分管刑事口的副局长。怎么说也算个小领导,珍珍真心替他高兴。   “阿弥陀佛,你可终于熬出头了。”丰收大姐迅速的把半熟米粒盛进砧子里,盖上纱布,米饭这不就蒸上了。   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这就出去买菜。   今天是他们搬家的好日子,也是季渊明入职满一个月,准备请单位同事来家吃顿饭。当然,这年代还不兴请客,国营饭店只有办喜事的时候才进。   刑事口十个公安不到,加上姐夫一家,她们只用买三斤排骨,三斤瘦肉就行,再去提一只杀好的肥鸭子,剩下的青菜是丰收大姐带来的,管够。   林珍珍做个烧茄子,炝个酸辣土豆丝,剩下的就是指挥丰收用辣椒、蒜苗炒几盘香辣下饭的小炒肉,又非常奢侈的炸了一份排骨,炖出一锅油汪汪香喷喷的酸萝卜老鸭汤,以及素炒青菜若干,一份花生米。   饭菜刚做到一半,胡姐夫提着一壶西凤酒跑进来,跟后头有恶狗撵似的。   “你咋了,跑啥呢?”不就让买个酒嘛。   胡来宝擦擦额头的汗,结结巴巴:“那,那边来了好多公安。”   珍珍一听乐了,“姐夫,他们就是今天的客人呀。”看他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你又没干坏事儿,怕啥。”   胡来宝是被欺负惯了,总觉着穿制服的都会给他来一拨无产阶级专政的教育,你就说,可怜不可怜吧。   “季副不错啊,你这房子风水宝地啊。”有个小伙子大声说着进门,见院里有个漂亮的小女同志,笑眯眯的看着他,倒不好意思了。   “同志你好,快进屋坐吧。”珍珍落落大方的跟他打招呼。   小伙子以为这是季副的妹妹啥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面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既紧张又想说点什么:“你……同志,怎么称呼你?”   副局的妹妹,就是不知道在哪个单位上班。应该还没谈对象吧,他是不是能请组织上给介绍一下?他也是未婚青年,根正苗红。   “你叫嫂子就行。”季渊明还是笑得很温和,一副人畜无害很好说话的样子。   王伟:“???”晴天霹雳。   “王伟你发什么愣呢,赶紧来抬桌子。”有个女同志把他喊走,心里还没回过劲来。   “只听说咱季副结婚了,原来爱人还这么年轻。”   “就是,我看着才十七八岁哩,季副也太……”愣是没说出“老牛吃嫩草”。   季渊明虽然长得也不赖,可毕竟年纪摆在那儿,他的履历大家都是看过的,想瞒也瞒不过。况且,任何一个单位,职工们最忌讳的就是“空降兵”,本来局里有三个大队长都瞅着空出来的副局长位子呢,忽然从上头来了个营级干部,一下就把副局的位子坐了,你说谁能服?   王伟悄悄叹口气,怎么感觉今儿吃的是鸿门宴呐?   这时,最先说话的女同志不服了,“怎么能说季副老牛吃……咱们应该谴责和声讨的不是父母包办婚姻吗?”   说话的叫刘卫红,是局里的业务兼文艺骨干,她早听说了,这位小嫂子是季副的父母强行为他娶的,没见人季副都大半年不回家就是对这桩包办婚姻的不满吗?   当然,季渊明从来报喜不报忧,珍珍也不知道他在单位的困境,此刻只把这些年轻人当朋友招待,端茶倒水拿瓜子儿,“大家先坐坐啊,饭马上就好。”   正说着,门口又进来两个年轻人,“渊明不地道啊你,乔迁之喜也不说一声。”   “六哥,嫂子。”原来是白水沟的老邻居,季六和他老婆来了。   珍珍迎出来:“哎呀六哥六嫂来就来呗,还拿啥东西。”怎么感觉有点像季渊明妈妈?   秦小凤似乎是很意外,轻轻的挑了挑眉头,“几个月不见,珍珍越来越漂亮了。”她下意识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明明也就比她大几岁,可这皮肤和头发却没法比。   “嫂子客气了。”林珍珍更意外,不是说闹离婚嘛?可看样子感情不错啊。   饭菜很丰盛,足足有十一二个菜,摆满了桌子,荤素搭配,味道也意外的好,一开席,人人称赞。   “诶对了,刚才那个独眼同志是你家什么人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刘卫红忽然问。   谁都知道,乔迁之喜来个独眼龙,是非常忌讳的事。   珍珍不清楚这女人在季渊明他们部门算什么人物,虽然心里不舒服,可嘴上忍住没杠回去。倒是一直在跟人推杯换盏的季渊明,忽然笑着说:“是我姐夫,怎么,刘同志连我姐夫也认识?”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没有任何表情,就这么似笑非笑的,可刘卫红却不敢找茬了,这一个月她是知道这位副局长的厉害了。表面人畜无害温文尔雅的老好人,真干起事来却毫不手软。   再说,他用的是“连我姐夫也认识”,可是有原由的。   刘卫红今年刚二十三岁,身材高挑壮硕,皮肤白皙,是这年代男性们最喜欢的女性长相。偏偏她还有份好工作,好单位,年纪轻轻就是刑事侦查科的业务骨干,在整个清河县乃至横西市都很吃得开。   当然,这并不是说她专业能力多强,业务多么熟练,而是有个好爸爸。她的爸爸可是闹过革命杀过鬼子的老解.放.军,解放后一直是横西市公安局一把手,她的叔叔是清河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大队长。   问题来了。   本来,前一位副局长退休,本以为她叔就是妥妥的顶上了,谁知忽然来了个空降兵,还是连刘卫红父亲也没听到风声悄悄来的,你说她能服?   就是她叔服,她也不服!   而平时在单位就是事儿不干,功却争着领的人,动不动把“局里的谁谁谁我认识”“市革委会的谁谁是我爸朋友”挂嘴边,季渊明刚上任第一天就好好给她吃了个软钉子。现在提这茬,不就是警告吗?   刘卫红咽了口唾沫,恶狠狠的吃了两个花生米,仿佛吃的是季渊明的眼珠子。   当然,珍珍懒得理她,她现在是真哭笑不得,这顿饭的大功臣林丰收和胡来宝,正带着超英赶美,蹲在厨房里,不愿上桌呢。他们好话歹话劝了好几遍,这一家四口就是不愿给他们“丢人”,跟旧社会长工似的,蹲地上吃光饭。   无法,只好每样菜拨一碗过来,让他们尽管敞开肚皮的吃。   “哎呀珍珍,你怎么能让姐姐姐夫蹲地上吃饭呢?”秦小凤已经吃饱了,四处溜达。   她这一嗓子吼的,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胡来宝一张老脸臊红,总觉着是他给妹妹妹婿丢人了。唉,早知道他就不来了,就是珍珍这小女孩子良心好,愣要让他来吃顿搬家饭。   林珍珍好不容易安抚好姐姐姐夫,现在火气蹭蹭蹭往上冒,但这样的日子又不好跟她吵,只似笑非笑地问:“嗯?什么,你说你家海洋和冰洋天天蹲地下吃饭?”   秦小凤一愣,没反应过来,明明说的是她姐夫怎么说到海洋身上了。   “哎呀我差点忘记跟你们说了,既然季六哥也在,那我就说一声,你们家海洋和冰洋啊,可怜着呢,要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你们这么体面的人,儿子居然还在挨饿受冻?就说嫂子吧,你这件衬衣是的确良的吧,扯布的钱都够孩子吃一个月的饱饭了。”这年代除非干部家庭,谁的衬衣不是只有个假领子?   林珍珍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给她机会反驳,“我季婶子也是体谅你们在门外花销大,你们半年不带粮票回去,她老人家也是咬着牙给你们养孩子啊。”   这两口子的的确良衬衣,可是很耀眼的。   果然,所有人的目光在他们上半身转了一圈,默不作声。   这年代,孩子送回老家养不稀罕,稀罕的是居然不给粮票,更稀罕做父母的穿得体体面面,却不管孩子死活。   季六正要说他有定期送粮票回去的,珍珍又大声道:“哎呀这就对了嘛嫂子,孩子还是放自个儿眼前才放心,大家可都听见了啊,你说你明儿就把海洋和冰洋接城里来,当着这么多公安同志的面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哟。”   她狡黠的眨巴眨巴眼。   秦小凤:“???”我说了吗?我在哪儿?我是谁,你到底在放什么屁?   然而,珍珍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厨房门一关,爱咋咋。就是闹翻了天去,外头也只会以为她翻脸不认账,这锅她愿意背珍珍自然不会反对。   秦小凤这人吧,以前没接触过,珍珍还以为她就像传闻中的一样,清高,有文化,与世无争,所有错都是季六娘,都怪老婆子嘴贱,老婆子心黑,可这一场交锋下来,她发现……一个巴掌拍不响。   除了她和刘卫红两位女同志气呼呼的,这一场搬家宴可谓宾主尽欢。反正林珍珍是挺开心的,她买菜虽然花了几块钱,可人家也不是空手来的,提来的水果、罐头和糖,也是好东西,回本绝对妥妥的。   好消息不止于此,天将黑时,张胜利来了——带着三百块钱来了。   托他那位历史系教授姨父的福,那枚雕母居然卖出了八百块的天价,扣除四百块房钱,居然还剩四百块。   珍珍也知道他跑这一趟不容易,冒了很大的风险,直接给他塞了两张大团结,“你留着买几包好烟。”   张胜利本来不要的,可他最爱啥?不就是一包纸烟嘛!而且,越是没尝过的纸烟他越好奇,像大名鼎鼎的中华,他做梦都想来一根,就是抽不着,让他远远的闻一口他都能美上半天。   “行,我收下了,以后你要还有啥不好出手的‘传家宝’尽管找我,我面儿广。”小伙子不止爱抽烟,还爱吹牛。   可林珍珍要找人干这些事,最稀罕的还就是他这样的,性格有明显缺陷,但又确实有关系。“好嘞,以后咱就是朋友,有啥我能帮上忙的你只管开口。”   张胜利“嘿嘿”一笑,脚尖在地上划拉几个圈,“那……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对象?你放心,我是正经奔着结婚去的,不是耍流氓,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这小伙子,其实也挺高不成低不就的。   本来,作为链条厂子弟,又有工作,要找对象不难。可问题是他们家没啥关系,顶工作也是从学徒工干起,这把年纪的学徒工说出去怪丢人,周围的厂子弟没一个看得上他的。   可要让他找个周边农村的吧,他妈又不乐意,搞得现在不上不下,成了大龄剩男。   “你读书多,身边朋友也是读书人多,我就……”小伙子脸红了。   珍珍明白,“行,我给你留意。”   总不能说她不认识任何一个初高中同学吧?   晚上,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季渊明刚进屋,小媳妇儿就给他烧好了洗澡水。不用再排队用洗不干净的铁锅,他们的洗漱瞬间变成一种享受。   “抽空还是盖间洗澡房吧,一年四季也方便。”看小媳妇儿帮肥皂拿厨房去,他喃喃自语。   “嗯,你快洗,洗了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你洗了吗?”他的脸特别红,眼睛也像水洗过的,珍珍不由得想起两个人一个被窝时,他就是这副模样。   她红着脸,瞪他一眼,悻悻的跑了。她发现这男人真是“人面兽心”,看外表谁不夸他像个大知识分子,高级知识分子,可背地里,还调戏女同志。   季渊明:“???”   当然,喝醉酒的男人智商为负。   今晚,是两个人第一次躺在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家里,床够大,天气也暖了,不用烧炕,被褥清清爽爽。   林珍珍盘腿数钱,加上这俩月工资,手里也勉强有三百多块钱了,虽然搬家置办家什花了二十多,但都是季渊明的工资——他一个月有三十八块哩!   正想着,他忽然就进来了——只穿一条裤.衩!   林珍珍捂住眼睛,大叫“麦艾斯麦艾斯!”   季渊明不解其意,还着急地问:“眼睛怎么了?”   林珍珍回头,一把趴被窝里,“你别过来我的眼睛就没事儿。”会长针眼哒!   “哦,天太热了。”他低头看了看,在部队糙惯了,但在小媳妇跟前他一直挺注意的,今天一定是酒壮怂人胆,他相信她说的会好好跟他过日子,那正常夫妻不就是这样吗?   可怜珍珍长这么大,还第一次看见成年男性只穿裤.衩的样子。他的裤.衩不像农村老大爷的宽大,而是有点点紧的,那啥的形状就像一只座山雕,潜伏在那儿,蓄势待发。   季渊明呢?   他是流氓吗?   肯定不是啊,只能悻悻的,乖乖的套上红背心,往下一耷拉,这不就盖住了嘛。   这一夜,珍珍以为喝醉酒的他会借机占点便宜啥的,一直提心吊胆,结果却出奇的安静,甚至说乖巧,就这么侧躺着看她,时不时傻笑两声,甚至都没抱她……如果忽略他问了几十遍的“你会好好跟我过日子吗”。   ***   珍珍学校已经开学了,因为在村里,挺不方便的,季渊明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用跟季六借来的自行车送她回村小上班,来回一个多小时,再去到县公安局都两个小时了。下午下班后又赶来半道接媳妇儿,到家天都快黑了。   别人没怎么着,季老太却心疼坏了。让她不干工作吧,不可能。让她一个小女同志走山路来上班吧,更不现实,要不,让他们搬回家住?   这样渊明只用早晚各跑一趟,能轻松不少。   可人小两口在城里有房子,明摆着就是想关起门来过小日子,她也不是那种没眼色的婆婆,怎么办呢?   老两口是挺着急的,再听隔壁老婆子阴阳怪气说渊明老借六儿的自行车,每天车胎链条不知磨损多少,明摆着占他们六儿便宜,可把心气高的老太太气坏了。   她觉着,自个儿一定要给老大家添一辆自行车,不蒸馒头争口气!   可他们手里也没多少钱啊,现在还跟老二老三共用一口铁锅呢,吃饭也没个桌子,这都不影响她立军令状:“今年过年之前,我一定要给他们买辆自行车。”   季老头咂吧一口旱烟,“嗯。”   他心里比谁都愧疚,渊明在外这么多年,寄的津贴其实不少,可奈何家里这几个没出息,入不敷出,每年都用他的钱补贴家用……要不然,别说一辆自行车,就是三辆也能买得起。   当然,珍珍是不知道公婆的忧愁,最近公社要求每个生产队在农业学大寨运动时出一个节目,其他生产队都是老头老太们扭个秧歌,小年轻们唱个歌啥的,偏偏他们白水沟生产队把这任务压到小学来,让学校孩子出。   而富有艺术气息的钱校长,在尝试了他的艺术唱法后,表示孺子不可教,让她想办法出一个。   珍珍上辈子也没跳过舞,思来想去还真不知道出个啥好,既符合孩子的身份,又展现时代风貌和意识形态优越感,最关键还得浅显易懂,让老百姓和评委听得懂。   毕竟,公社革委会主任和一众常委都是泥腿子,太高深晦涩的不行。   那就诗朗诵吧!   珍珍闲来无事,自己创作了一首短诗《在希望的白水沟》,打算挑选普通话最好,感情最饱满的学生来做代表,简单的词句,长度适中的句子,再配上学生们的歌声,效果应该会不错。   但挑人就难死她了。   整个白水沟小学打了十几年游击,在她来之前谁也不知道普通话为何物,这才短短两个学期不到,要扭转他们的口音实在是太难了!   这不,林珍珍用整整一个上午,把一到五年级所有孩子的“普通话”筛了一遍,发现一个也挑不出来。不仅挑不出来吧,还差点被他们方言版的歌声给笑死,得嘞,歌声就让他们用方言唱。   中午饭珍珍是回白水沟跟公婆一起吃的,基本每天到家,饭菜就上桌了。今天也不例外,她到家的时候,隔壁的老二老三家,还没冒烟儿呢。   人心总是能换人心,半年前的她张不开口叫他们,可现在,一进门就是一声响亮的“妈,我爸呢?”   季老太乐得见牙不见眼,“下工了,去后头自留地,给你们刨点儿土豆,带城里吃去。”   虽然石兰省从来不缺土豆,可又大又圆还新鲜到滴水的大土豆,她可稀罕啦!煎煮蒸炸可甜可盐,粉的糯口,生的爽脆,反正无论怎么做,她都喜欢。   “我把你昨儿拎来那骨头给熬了,多喝点汤。”   “好嘞!”   珍珍刚端起碗,忽然发现不对劲,谁在看她?可她环顾一周,来狗猫蛋都还在村口玩儿,没到家呢。   不管了,香喷喷的骨头汤才是她的本命!   刚端起碗吧,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又来了。   老太太拐了拐她,小声道:“隔壁海洋和冰洋,造孽哟。”   这次,珍珍再抬头,就发现墙上骑着一高一矮两个小人儿,去年冬天还满身奶膘奶香奶香的季冰洋忽然就瘦成了小土豆,又黑又黄。   小土豆咧着嘴,口水流出三米长:“妈妈呜呜……”   季海洋轻轻打他一下,“傻瓜,这是大婶婶,不是妈妈。”   “对了妈,秦小凤没回来接孩子吗?”她还以为那天当着众多公安怼她,又下了套,她怎么说也该回来把孩子接去才对。   “害,别提了,两口子回来了,是她婆婆不让接走,说……”作为老人,同为婆婆,季老太有点说不下去,不就是为了儿子的补贴吗?   “孩子饿成这样,她下工却不回来,只在村口跟人摆闲话,造孽哟,大人再怎么着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她这么糟蹋孩子,就不怕遭报应吗?”老太太骂骂咧咧,又心疼孩子,又拿老婆子没办法,她说过几次公道话都被她“有本事你领自个儿家里养啊”给堵回来。   是啊,他们都还泥菩萨过河呢,哪有能力养别人家孩子?   “别管了,吃完睡个午觉。”老太太催珍珍,却见她盯着兄弟俩眼睛发亮,“咋?”   “海洋你再说几句。”   “说啥呢大婶婶?”季海洋像根筷子插在墙头上。   “说普通话,你刚不是说了普通话吗?”这孩子的妈妈是上海人,吴侬软语季六可听不懂,所以平时都是普通话交流的,孩子耳濡目染,自然也学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而且这孩子发声方式还跟其他人不一样。   一般人发声是用喉咙,可他不仅用喉咙,还会用胸腔和鼻腔……怎么说呢,虽然跟正经科班出身的播音员没法比,可他的声音也比一般孩子雄厚,一点也不单薄。   珍珍曾经关注过这方面的知识,不然也不可能发现……而现在,她终于找到能代表整个白水沟小学参加朗诵比赛的人了。   季老婆子再牛,她能不听队长的话?队长都说了,这次林珍珍老师编排的节目可是代表整个生产大队出战,无论战果如何,代表的都是全队社员的脸面……“怎滴,你老婆子不给大家脸?”   “没没没,队长你可不能这么说。”老婆子夹着尾巴溜了。   “我,我真的可以去参加比赛吗大婶婶?”季海洋激动得小脸通红。   “当然可以,我还可以保证让你回城,以后你就能跟爸爸在一起生活了。”据她观察,不关心孩子的只是秦小凤,季六该给钱给钱,该给物给物,除了没时间回来看他们,父亲的大部分责任还是尽到了。   他夹在老婆和老娘之间,帮谁也不是,干脆就谁也不帮,谁也不管,而抢不到他注意力的婆媳俩,谁能想到她们能拿孩子撒气。   “真的吗?”季海洋一蹦三尺高,“大婶婶那你快教我吧,我一定好好表演,不会给你丢脸。”他还没开始上学,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知道谦虚。   但珍珍要的就是这样的表演者,会害羞和谦虚的小学生,大山里压根不缺。当天下午她就把季海洋叫到自己上课的班里,让他先跟着大部队背诵诗歌,不识字也没关系,只要会发音就行。   胖冰洋那只小跟屁虫,也跟着哥哥跑进了教室,珍珍给他安排一把小矮凳,放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也跟着咿咿呀呀的背诗歌,时不时就挂泪泡说要尿尿要臭臭……当然,作为村小老师,林珍珍对这样的“意外情况”一点也不意外。   现在家家户户都是大拖小,一个大孩子带几个弟妹,上学也是兄弟姐妹几个待一个教室,哭了,尿了,拉了,睡着了……珍珍就像托管老师,帮他们父母照顾孩子。   所以,你要说让她回家做饭?   不可能的。   季渊明这人好就好在,他虽然也累,但他绝不会大爷似的等着妻子做饭。自从他转业回来后,只有二人吃饭的时候,珍珍做饭次数两个巴掌都能数过来,偶尔心情好炝个土豆丝,他都能吃三碗饭。   珍珍会做饭,会洗衣服,也会打扫卫生,但很多时候都抢不过他,所以干脆就在一边帮忙,他做饭她切个土豆丝,他洗衣服她抹个肥皂啥的,重在参与嘛。   殊不知,他们这样的相处模式在别人眼里都快羡慕死了。季六最近脸色很臭,车间工人都猜他俩是不是真要离婚了,可其中郁闷只有他知道,要真能离婚了事就好了。   这天,季渊明刚推着自行车走出单位大门,身后有人喊:“渊明?”   “六哥怎么,来办事?”   季六推着崭新自行车赶上来,“上县工业局交点材料。”   季渊明不语,等他赶上来,俩人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城关公社的方向走。他最近有个事,很棘手。   是这样的,最近横西市发生了一件案子,也是怪案,市粮种站储存在仓库里的八百斤上好的苞谷种子,忽然不翼而飞了。这可是粮种站专供清河县的籽种,眼看着马上就要下玉米种了,全县九个公社眼巴巴等着呢,它居然就丢了!   粮种站的仓库一般来说是保密的,就怕敌特分子搞破坏。它不仅位置隐蔽,还专人管钥匙,结果钥匙没丢,锁也没被撬的痕迹,仓库地面天花板墙壁完好无损,也没有任何声响,籽种它就是不见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播不下籽种,秋天收获西北风吗?农业是立国之基,农业一乱,社会就得乱套。   可以想见,市里区里对这事有多重视,市公安局成立一个专案组,重点从清河县抽调人手,而空降而来的季渊明就被县局拱出去接这烫手山芋了。   季渊明以前是神枪手,搞射击,狙击,拆卸枪.支.弹.药确实是专业里数一数二的,可对这种密室失窃案他只在故事里听过,上头还限定了时间,必须一个星期之内破案,你说他能不头疼?   两个好兄弟垂头丧气,慢吞吞的往公社走,谁也不说话,只有自行车“嘎吱”声。   “渊明啊,你说咱为啥要结婚?”   季渊明抬头看天,他以前也苦恼过这个问题,总觉着父母没有给他新社会的婚姻自由,可现在嘛……他很庆幸,如果没有包办婚姻,他找不到这么好的媳妇儿。   “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我不想好好过吗?可她们就是不让我安生,回家小凤跟我吵,不许我上炕,回白水沟老娘骂我没良心没出息,你说我到底该怎样做才能把日子过起来?”手里掏不出十块钱的车间主任,说出去也没人信。   季渊明是第一次听他抱怨家里事,倒是有点好奇:“以前不是好好的嘛?”   季六叹口气,“兄弟啊,你一年回一次,我也不好用这些事烦你……”   季渊明奉行“不知全貌不予评价”的原则,也不说婆媳到底是谁的问题,只在好兄弟肩上拍了一把,“走,上家喝酒去,珍珍酿的葡萄酒,尝尝?”   哪个男人能拒绝酒的诱惑?季六顿时来了精神,跨上自行车,哐当哐当往前蹬,二十分钟就蹬到季渊明新买的房子那儿,而今儿恰巧,珍珍下午没课,早早的到家,小炉子上“噗通噗通”冒着一锅白米粥,大灶上正在土豆炖白菜。   听见门响,珍珍一面切猪肺,一面回头,“怎么现在才回来?哟,季六哥也来了。”   小女同志平时的头发都是扎成两根大辫子,今天刚洗过头,估计是还没干透,就这么松松散散的披垂在脑后,长发快要及腰,乌黑油亮,雪白的脸颊和脖颈之间形成一条优美的曲线……季渊明愣了。   虽然也同床两个月了,可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她。   倒是季六比较无所谓,他这人虽然有时候是糊涂,但对兄弟的老婆该有的尊重也有,绝不多看一眼,“弟妹就下班了?”   “嗯,你们先坐会儿,饭马上就好啊。”   她熬的白米粥只有两个人的份量,得赶紧把昨晚吃剩的玉米馍热一下,聊胜于无。   季六打量着他们整洁而温馨的堂屋,比两个月前乔迁时又多了一块碎花窗帘,一把水壶和两只搪瓷水杯,桌上还放着一个罐头瓶,里头是一把新鲜的小野花。   这才是家的味道啊。   季六叹口气,羡慕坏了,想起自个儿家里的冷锅冷灶,更是悲从中来。别人的媳妇儿虽然年纪小,可里里外外抓得妥妥贴贴,他的媳妇儿,一会儿闹着要回城,一会儿要离婚,一会儿又要工作。   他虽然是车间主任,可也没能耐给她弄进财务室,顶多让她去链条厂干点儿后勤,扫扫厕所啥的,可秦小凤不愿意,说要不是因为他没本事,他老娘舍不得花钱走关系,不然白水沟小学的代课教师怎么会被林珍珍抢走?   可真的是这个小女同志抢走的吗?   季六摇头,就着从来没吃过的麻辣鲜香的肺片,喝了一口红色的香甜的葡萄酒。   “最近是不遇上棘手事儿了?”   “我今天遇到个怪人。”   季六和林珍珍同时开口,珍珍笑笑,“六哥先说吧,我看看灶上去。”她的事儿不着急。 第28章 028 失踪了   事情要从下午说起。   珍珍不是下班早嘛, 她洗了头发正在院里晒太阳呢,院门没上锁,只轻轻的关着, 居然有个男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了。   桂花胡同的位置比较特殊, 处于整个厂区最中心位置, 交通四通发达,又因为有黑市, 人多眼杂, 珍珍只当他是走错了地方。   可那男人居然比她还吃惊,“你谁啊?”   珍珍不乐意了, “这是我的房子,你问我是谁?”毛病吧。   “怎么是你的房子?”男人更吃惊了。   珍珍没必要跟他解释自己什么时候买的房子,大声骂了两句, 他就不情不愿的出去了。   她历来胆子大,遇到这种情况越是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对方胆子越大, 她要做的就是比他不怕事儿,才能镇住他。   果然, 男人骂骂咧咧着走了。可季渊明一听却觉着不对劲, “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珍珍摇头,“他低着头, 个子非常矮小,好像跟孩子差不多, 我没看清。”   “应该就是走错路的, 渊明不用担心, 这儿离我们厂近,弟妹要遇到什么事喊一声,就说找链条厂季六就行。”葡萄酒虽然度数不高, 但它终究是酒,季六舌头有点大了。   估摸着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因为这两斤葡萄酒还是去年夏天,珍珍买的葡萄吃不完,她用冰糖酿的,口感就跟饮料差不多。   “渊明给我来点儿白的,这甜丝丝的玩意儿不过瘾。”   季渊明无奈,小两口虽然工资不高,但在吃的上倒是不含糊,正好那天姐夫和同事送的两瓶西凤酒还没开封,倒上每人喝了小半斤,直喝到面红耳赤,天都黑了半天,才踉跄着,由季渊明送回去。   坐半天,珍珍是听出来了,这季六堪称夹板气之王,念在他总是给季渊明无偿借车,她是真想劝点什么的。可说他老娘不对吧,他立马梗着脖子说他娘不容易,说他老婆不好吧,他又红着眼说大城市来的大学生嫁给他怪委屈……得嘞,这人就是自个儿把自个儿憋屈死的。   别人都有难处,都有委屈,那他就受着吧!   晚上,季渊明依然很规矩。   只要是喝了酒的晚上,他都特别规矩,特别乖。   第二天是周末,珍珍能睡个懒觉,他什么时候起的她压根不知道,醒来已经是大中午了,外头时不时传来“嘟嘟”的哨声,治安队的又来抓投机倒把了。   住了三个多月,对这一带的情况她很熟悉,而且还琢磨出一点规律——礼拜二礼拜四礼拜六治安队从不缺席,其他日子随机,唯独礼拜天倒是一次都没来过。   她观察出来的规律,也得到了季渊明的手下,那个叫王伟的男同志的证实,他有亲戚就在治安队,管的就是这项工作。别的忙珍珍帮不上,但把这消息告诉丰收大姐,不就能帮他们省许多事儿啦?   鸡毛手套卖完后,他们的尼龙袜也卖得七七八八,刨除还给珍珍的本钱,手里应该攒下二百多块钱了。再攒攒,说不定明年的药钱也有了,听说年后超英已经复学了,这是五年级最后一个学期,九月份他就该到公社来上初中了。   再过三年,高考就能恢复,他到时候正好上高二,能直接参加考试。只要他上了大学,林家的日子绝对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想想就开心啊,珍珍打一桶井水上来,给院墙一周浇水。从大门口到堂屋之间,季渊明铺上了一条青石板小路,其他有泥土的地方,他不知道去哪儿讨来的花种,靠院墙一圈是粉色和白色的蔷薇,高度刚好爬到院墙的三分之一,青绿色的叶子攀在铁丝线上,小朵粉白的花儿,别提多漂亮了!其他地方则种些山茶和水仙,现在还没全活,看着光秃秃的。   挖来的苹果枣苗则是种在屋后,现在也发得墨绿墨绿的,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当初丰收大姐听说他们要把院子种满花的时候,那表情就跟浪费了几个亿似的,把她心疼得直吸气,这么大块肥沃的土地,种点粮食该多好啊……不种粮食种点瓜瓜菜菜的它不香?   “你好,有人在吗?”   珍珍刚从屋后浇水过来,“舅……杨立邦同志?”   站在门口的正是小半年没见的杨立邦,他的头发仿佛是半永久的,哪怕七老八十依然是大背头,眼镜好像也是半永久的黑边框,挂在高挺的鼻梁上,有点儒雅,又有点呆板。   不过,今天的他,大背头乱了,眼镜也挂不住了,断了一只脚,“小林同志!”   是这样的,刚准备搬到桂花胡同来的前几天,珍珍就给他去了封信,说她以后搬家了,蕙兰有什么事他都可以直接来桂花胡同口第一家找她。   “是蕙兰出什么事了吗?”   杨立邦点头:“蕙兰不见了!”   他几乎每隔半月都会回村一次,昨天回去本来想去蕙兰家坐会儿,谁知道居然听说蕙兰不见了。这么大个闺女,满打满算也就十五岁,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主要是她爸吧,忽然不声不响跑出门,不知道跟谁鬼混去了,大半月不着家。   唯一成年的父亲不在,姐弟仨可不就是在家饿肚子了吗?大家都以为,杨父再怎么混,那也是个当爹的,只要有他在一天,孩子就不会饿死。   可事实是,蕙兰还真差一点饿死了。   二娃三娃嘴甜胆子大,敢去生产队粮仓偷吃的,一偷就偷了半个月,熬到杨父带着投机倒把赚到的钱和肉回来,迎来了真正的好日子。而蕙兰呢,她不敢偷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天天往山上刨土啃树皮,熬了一个多星期实在没吃的了跟着别人进城,刨垃圾,被人当盲流抓住,关了几天,一直等了半年多,才联系上杨家所在的生产队。   她人虽然是回去了,可村里却传出很多闲话,说她在外头这半年被人耍流氓了,不是姑娘身了,还有说她给人怀过孩子的……这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就是侮辱。   杨父不仅不心疼她,不帮忙澄清,还觉着蕙兰给他丢了脸,跟着村里人羞辱她,打骂她,后来好容易有“不嫌弃”她名声的老男人上门说亲,正好又碰上二娃出事需要赔一大笔钱……他轻而易举的决定了杨蕙兰的一生。   “前几天有人看见她在山上啃树皮,我们上山也没找到,还有人说好像看见她出村了,可到底去了哪儿谁也说不清。”这年代也没监控摄像头,要找一个人只能通过别人的目击和口述。   林珍珍太难过了,蕙兰一定是进城翻垃圾桶了,根据最后一次目击的时间推断,她马上就要当盲流被抓了。   而从没出过门的她,除了知道自己名字和村子,她啥也说不清,而且一口土话,又不识字,别人根据她的口音找生产队也不容易。   珍珍当机立断,让杨立邦载她上县公安局。   可巧了,他们到的时候正赶上季渊明出任务,“季副不在局里,你要能等就等会儿。”接待他们的是刘卫红。   珍珍虽然没跟她有过正面接触,但能感觉出来,她不喜欢她。得嘞,也不凑她冷屁股,“那麻烦你转告他一声,我跟我同学去北山县一趟,估计两三天才能回来。”   ***   北山县还是半年前的模样,灰扑扑的土路,瘦瘦的穿着解放装的年轻男女,骑着自行车,路旁不断倒退的绿色风景,珍珍无心观赏。   蕙兰会在哪里呢?   距离她的生产队最近的公社叫满屯,他们已经把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垃圾堆都找遍了。   离开满屯,往北山县城去也就二十分钟,可县城比公社大的不是一星半点,他们分头找,把每一个垃圾堆翻遍也没找到蕙兰。最让珍珍无力的是,他们居然没有哪怕半张关于蕙兰的照片,尽管他们自认为描述得已经很具体了,可被问到的群众还是一脸懵逼。   找了两天也没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自从离开村子,蕙兰就仿佛突然消失了。   杨立邦这两天也跟着到处跑,急得满嘴冒泡,“再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你先回去,我在这边留意着,只要不是被抓盲流,就有希望。”他已经去问过了,最近抓的盲流里没有符合蕙兰身份的。   珍珍明明记得奶奶告诉她,她就是说不出户籍地,在县城被关了半年多,而且时间也应该对得上……莫非,是她的穿越造成蝴蝶效应?   本来以为,穿越能弥补上辈子的遗憾,能换她来保护奶奶,谁知还没高兴几天,奶奶就失踪了……林珍珍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无力感,难道老天爷连弥补的机会也不给她吗?   杨立邦震惊于小女孩子脸上倔强和悲伤,不像是一个刚高中毕业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孩,倒像……他不由得又想起,她对蕙兰似乎情有独钟?还是毫无缘由的,无条件的喜爱。   这个小女同志身上奇怪的地方太多了,但现在都不是当务之急。“你先回去,看看还能不能找谁帮忙,这边我会留意。”   还有谁能帮忙?失踪人口,应该找警察!   对,季渊明!   珍珍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火速坐上开往清河县的班车。   到县城天快黑了,她也没去季渊明单位,直接回家,谁知到家一看,她走之前怎么样,回来还怎么样,就连大门上的锁也没动过,季渊明居然两天没回家了。这还是第一次,平时他也有值夜班的情况,但都会提前告诉她。   珍珍现在满脑子都是找蕙兰的事儿,也没时间想季渊明为什么没回家,她把蕙兰可能去的所有地方都想了一遍,她不认字,又没出过门,肯定是顺着人多的地方走,所以应该把地点锁定在城镇。   至于被拐卖,应该不至于,一方面这年代几乎没有人贩子,另一方面蕙兰也挺机灵的。   就这么东一会儿西一会儿的胡思乱想,也没心思做饭,厨房里还有前几天从白水沟带来的青菜,已经蔫得不行了,烫一把进汤里,再下一把面条,食之无味。   这年代,天一黑,公共交通工具也没了,她要去县城只能骑自行车,可他们现在,居然连辆代步的自行车都没有……挣钱才是除了找蕙兰之外最重要的事。   胡乱扒拉几下,珍珍就躺床上去了,不知道季渊明几点回来,她把门反锁了,一个人在家还是安全第一。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木板门被人拍得“哐哐哐”的,她吓一大跳,“是谁,季渊明你回来了吗?” 第29章 029 红烧肉   门外顿了顿, 忽然不出声了,她想起那天进错门的奇怪男人,也不由得心里一紧, 莫非又有人敲错门了?那次是白天她不怕, 可现在深更半夜……珍珍当机立断, 从厨房摸出一把菜刀。   “大娘,是我, 我是猫蛋呀!”   珍珍“呼”出一口气, “猫,猫蛋?”   “对呀大娘, 还有我,来狗。”   原来是龙凤胎。他们其实早就想来城里玩了,他们爹妈可没少给他们灌输“去大娘家就是过好日子就是有肉吃”的观念, 可奈何大伯不给好脸,他们怕啊。   今儿可终于找到由头啦!本来早些时候就能出发的, 可兄妹俩一商量,决定天快黑再动脚, 路上磨磨蹭蹭个把小时, 到桂花胡同不就半夜啦?这样,大娘肯定不会再赶他们回家, 至少能在这儿待一天啦!   他们小算盘打得啪啪的,不防门一开, 大娘手里居然拎着把泛银光的大菜刀, 猫蛋吓得一咯噔, 直接给跪了,来狗也是吓得“啊”一声闪开,“大大大大……大娘你怎么了?”   “你们这时候来干嘛?”珍珍把菜刀收到身后, 问。   “我们来给你送人,有个姐姐去我们家,说要找你,又哭又笑像个叫花子,她能说出你的名字年龄和工作单位,我奶说她可能真的认识你,就让我们给送来大娘看看,要不认识咱就把她送公安去。”说着,忽然从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   又干又瘦的身子,长手长脚黑漆漆,衣裳也是破破烂烂,头发乱得能作鸡窝,不是杨蕙兰是谁?   女“叫花子”舔了舔嘴唇,“珍珍姐……”   两颗晶莹的泪珠子把黑黑的小脸滚出两条线来。   这一个月来,她先是在山上刨土啃树皮,终于饿不住去人自留地里刨一个红薯的时候,被人追着打了二里地,没办法她只好往村口跑。跑啊跑的,生怕别人在公社等着打她,她也不敢去公社,而是直接去了县城。   幸好珍珍给她的两块钱她一直没机会花,每天塞在裤子里随身带着,跑出来的时候没想起,可看到长途班车站她就想起对她那么好的珍珍姐来了,她说过,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去找她。   珍珍姐家的地址,她烂熟于心。   可惜,两块钱不够班车票,卖票的看她像盲流,也不许她上车,可怜的杨蕙兰就在北山县城里混着。   先是在各个胡同刨垃圾,每次都能刨到点烂菜叶子和馊饭啥的,她不会再饿肚子了。   后来,因为她胆子小,不爱惹事,跟着一群城里孩子刨垃圾的时候发现他们居然能把捡到的废铜烂铁电池纸烟壳啥的拿去换钱,她忽然就开窍了。也学着他们,看他们捡啥她捡啥,他们送哪里卖她也跟着送,腆着笑脸求求那些大孩子们,每次卖几分一角的,攒了半个月居然攒下一块多钱。   “然后你就趁着卖票的不注意,混上车,半路再补票?”珍珍笑眯眯的问。   “是呀,珍珍姐你教我的,说……说人不能太老实,得随机应变。”蕙兰红着脸,“到了这儿,我就一路问着,找去白水沟。”   她到清河县的时候正好是珍珍去北山县找她,双方岔了。而她找到白水沟的时候,可是闹了好大一场笑话,叫花子大家见过,这几年这么年轻的女叫花子却少见。更何况,现在都是大集体了,哪还有出来讨饭的?   她一没介绍信,二说不清籍贯何处,可把白水沟生产队吓坏了,队长书记商量半晌,既然她一口咬定是来找林珍珍老师的,就先送她去老季家,看他们认不认识。   季家人也奇怪啊,听口音这女叫花子也不是清河县的,说认识珍珍可她又说不上跟珍珍是什么关系,好在季老太心好,问了几个关于珍珍的问题她都能答上来,给她盛了两碗热汤热饭。   林珍珍哭笑不得,但更多的是幸运。幸好她给了她两块钱,幸好她跑到县城看见班车站,幸好她学别人捡垃圾,也幸好她找到白水沟别人没把她当盲流给举报……这期间但凡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她都不可能全须全尾的走到这儿。   “大娘,姐姐还没吃饭呢。”猫蛋在屋里溜达一圈,发现这儿的家又干净又暖和,厨房里还有一挂细面条,那可是香得能让人咽口水的东西哟!   她甚至还踮起脚尖把米缸里的鸡蛋数了一遍,居然有八个鸡蛋六个大鸭蛋哩!更别说堂屋柜子里还放着好几个玻璃瓶子,她虽然不认识几个字,可里头的橘子黄桃她认识,那都是甜丝丝的罐头哩!   珍珍知道她打什么鬼主意,但她今天心情好,先抱出一个大大的黄桃罐头,给他们一人分了半碗连渣带水的,甜得蕙兰直咂舌头。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吃这么甜的东西呢,比秋天的山桃甜,比春天的桑葚甜,比……哎呀,她也想不出来啦,反正在她有限的人生经历里,这无疑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让他们吃着,珍珍又去下了一盆挂面,煎俩鸭蛋,蕙兰一个,龙凤胎各半个,直吃得他们肚饱肥圆,打嗝都是鸭蛋味儿。   蕙兰在外流浪这二十多天,虽然不像在村里饿肚子,可吃的都是些什么呀?天天拉肚子,拉得一张小脸又黑又青,中午那顿也是苞谷粗米,吃下去肠胃受不了又拉了好几次。现在终于吃上一碗热腾腾软糯糯的面条,胃也暖暖的,舒服啦。   当然,珍珍又给她烧了两大锅热水,把她一身黑泥搓得干干净净,打上香香的肥皂,她时不时就要抬起胳膊闻闻,啧啧啧真香!   珍珍看着她一头乱发犯难了,小姑娘肯定是留长发好看些,可她的鸡窝头打结打成一团乱麻,梳子梳断好几齿也梳不开,“要不我帮你把头发剪短些怎么样?”   蕙兰一脸无所谓,“剪吧珍珍姐,反正我也没头绳。”   可怜的姑娘,十五六岁正是爱美的年纪,却连一根头绳也没有。猫蛋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头绳,悄无声息的跑远了,她觉着大娘可能会“劫富济贫”。   随着“卡擦卡擦”几剪刀,黄黄的头发落地,只剩一头齐耳短发,虽然还是黄黄的,但看起来却特别精神。小姑娘抱着镜子看了又看,很喜欢。   珍珍又给她找了一套干净衣服,“你先穿着,明天我带你去买两套成衣。”   蕙兰猛摇头,她不能要,跑来找她已经是最过分最为难人的事儿了,怎么还能花她的钱呢?   珍珍无视她的拒绝,晚上把她安排在客房,和来狗猫蛋先将就一晚,反正床够大,被褥也管够。虽然她有许多许多话要跟她说,恨不得就睡一张床,可毕竟不确定季渊明今晚还会不会回来,几点回来,带她睡主卧不方便。   果然,睡到大半夜,天快亮的时候,左边的床一响,向下凹陷,珍珍揉揉眼睛,听到胡同里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怎么现在才回来?”   季渊明沙哑着嗓子,“去市里办案子,连夜回来的。”   “什么案子呀这么熬人?”   季渊明怕给她说了引得她也睡不着,“没什么,好好睡吧。”   他抱了抱她,上下眼皮再也忍不住,合到一起去了。   珍珍了却一桩心头大事,正是睡眠贼好的时候,继续呼呼大睡。等再醒来,他又不见了,估计是又跑回单位去了。   “哼,连你媳妇儿两天没在家你都不知道。”   心里颇不是滋味,这跟异地恋有啥区别?几天才能见一次面,见面连话也说不上两句又消失,哼!   来狗猫蛋终究要回学校上课,吃过午饭珍珍就把他们赶走了,别以为她看不出来他们对那堆罐头的觊觎,那都是季渊明同事送的乔迁之礼,以后还得还回去呢。   下午她有课,走之前交代蕙兰别出门,在家给她做做饭扫扫地就成,如果中途季渊明中途回来,也让她别害怕,他是好人。   然而,等她下班,蕙兰颠颠的递上一碗山茶水:“姐姐,姐姐,姐夫没回来,但来了个奇怪的人。”   珍珍讲了一下午的课,又带着季海洋练了半天朗诵,口干舌燥,一碗温水下去才有力气说话:“什么怪人?”   “有个男同志,个子矮矮的,看见我一个人在这儿,还问这是我家不是,我说不是,是我姐家,他就走了。”   珍珍可以肯定,这就是那天她遇见的怪人,“别怕,他应该不是啥坏人。”其实心里总觉着不对劲,要说走错吧,能连续错两次?而且,他的样子像是要来这家里找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的,很奇怪。   但为了打消蕙兰的害怕,她还是强装镇定道:“放心吧,你姐夫是公安,等他回来我跟他说一下,坏人不敢来的。”   蕙兰点点头,“这就好,我看那人的指甲缝是紫红色的,挺奇怪。”   “这倒是不奇怪,估摸着是在附近的纺织厂工作,常年接触染料导致的。”   蕙兰没再说什么,屁颠屁颠跟着珍珍上国营菜市场,割了一斤上好五花肉,打半斤酱油,买半斤冰糖,三个人只用做两个菜,倒不用买多少菜。   珍珍想起上辈子奶奶的另一道拿手好菜——红烧肉!   蕙兰不会,可她记得步骤啊,就这么一步步的,她教着,蕙兰把肉切丁,煸出油,再把冰糖炒出糖色,下肉,草果八角,酱油,焖上一个小时,再下几个大土豆,那个甜哟,软糯糯的,光闻着就咽口水。   季渊明刚把自行车停稳,小媳妇就像只小鸟儿似的“飞”出来,手里捧着一个黄色的搪瓷菜盆子,一缕缕热气带出浓浓的香味儿,他一从来不重口腹之欲的,训练有素的战士,都给馋得直咽口水。   “香吧?红,烧,肉。”她用指尖捻起烫呼呼一块,送到他嘴边,“尝尝?”   季渊明不由自主张嘴,本来只是想吃红烧肉,结果不小心把那玉白的指尖也给……哪怕只是一秒钟不到的时间,也美好得让他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更香。   温热感生出一股怪异的酥麻,仿佛身体变成了滋滋冒油的,通红的红烧肉,被人吃进嘴里,珍珍脑子里“轰”一声,小脸通红,“讨厌死了季渊明!”   她甩甩触电的手,捧着红烧肉蹦跶进堂屋,天哪天哪,她刚才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她觉着自己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桌上已经烧好了一盆绿油油的青菜汤,还煎了三个大鸭蛋,直接是黄白分明还流糖心的荷包蛋,光看着就咽口水的颜色配比。   蕙兰端着一盆米饭出来,见到穿制服的季渊明,吓得小鹌鹑一样溜进屋里,“姐,姐,这就是姐夫吗?”   “嗯呐!”   “姐夫可真高啊,还笑眯眯的,脾气可真好。”季渊明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许多不熟悉他的人觉着他是个知识分子,是个老好人。   “高也没用,还不照样是个色……”批。   季渊明卷起袖子,就着水井旁的搪瓷盆洗手,一把冷水抄脸上,整个人神清气爽,闻言只是笑笑,小媳妇儿还害羞呢。   饭桌上,珍珍郑重地把珍珍介绍给他,当然不能细说,只说是她高中朋友的妹妹,而在蕙兰心里呢,珍珍就是堂哥的朋友……所有谎话到了杨立邦这里,都会变成死循环。   季渊明很客气的点点头,还笑着说:“那我就叫你蕙兰了,就当是自个儿家,别客气。”   蕙兰由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忽然就放松了,这个姐夫脾气也太好了吧!杨父和二娃只会打骂她,堂哥虽然对她挺好,可总是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的样子,她从没遇到哪个男同志能这么和颜悦色,好声好气的说话。   当然,季渊明的“好”也非常有分寸,挑着瘦的红烧肉夹珍珍碗里,见她爱吃青菜,直接给盛了一碗放她跟前,不吃糖心的蛋黄,他就把自己的蛋白分给他。虽然嘴上什么都不说,可做这些就是家常便饭。   至于对蕙兰,该怎样怎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亲疏远近来。   饭后蕙兰争着收拾碗筷,珍珍这才有时间问他这几天都干啥去了,怎么两天不回家。   他揉揉太阳穴,“最近市里出了个怪案,市粮种站的籽种丢了。”想了想,考虑到她小女孩子可能不懂这些东西的价值,解释道,“是非常珍贵的籽种,全市也只有八百斤,被人一锅端了。”   珍珍点点头,他以为她不知道籽种的重要性?其实她清楚着呢,小时候常看奶奶各种泡种,浸种,甚至药种包衣的,尤其育秧苗那几天,她也没少帮忙。   不过,她更好奇的是,“八百斤东西,就那么不翼而飞了?”   “嗯,这是一桩典型的密室失窃案,门窗完好,地面和天花板也是完好的。”   密室失窃案珍珍不了解,可密室杀人她看过不少哩!小时候的包青天,后来的福尔摩斯阿加莎,某探,她都没少看。遂兴致勃勃地问:“你说他们会不会是……监守自盗?”   很多所谓的密室,其实都不够“密”。   季渊明摇头,“该查的都查了,据我所知,保管钥匙的已经排除了嫌疑。”   “那会是谁呢?”珍珍冥思苦想,“不对,应该说,什么人有动机,苞谷籽种不是钱和票,难道他拿去自个儿种植?”   “姐……姐……”忽然,蕙兰擦着手,局促地说:“我也许知道是谁偷走苞谷种,我……我能说吗?” 第30章 030 立功了   林珍珍和季渊明都愣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今天才到的吗,她怎么会可能知道市里的事儿?横西市距离北山县可是上千公里的距离啊。   “我觉着,今天来那个怪人, 也许, 可能……是小偷吧。”   “什么怪人?”   于是, 珍珍又把事情解释了一遍,刚开始季渊明还好好的, 听着听着忽然眸光一亮, 鼓励着问:“你为什么说是他偷的籽种?”   蕙兰长这么大,从来都是被人否定和训斥, “姐夫”的鼓励让她小心脏砰砰砰的,像课堂上被点中回答问题的学生,大声道:“他的指甲缝里有药液。”   “你是说他指甲缝里紫红色的东西?”珍珍奇怪, “这年代不是不兴用药泡种子的吗?”   蕙兰害羞的笑笑,“我以前在家经常帮生产队分种子, 姐夫说的苞谷种我们村就有,用药液包衣后产量高, 虫害少, 但为了区分有包衣和没包衣的,就涂上红色的药液……那股气味, 我不会认错。”   经常接触有毒的染色剂,也就她这样的“狗崽子”能干的活了。其他人谁愿意啊, 躲还来不及呢!   “我还知道他怎么偷走籽种。”   “怎么偷?”   蕙兰指指烟囱, 那里还有若有似无的一缕缕烟, 锅里正在烧洗脚水。   珍珍不明所以,季渊明却忽然明白过来,拍了一把后脑勺,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想到什么?”珍珍迷惑了,他俩对视一眼,默契自在不言中。   “通风管。”季渊明起身,搓了搓手,“粮仓为了防止籽种发霉,设有通风管,但管道狭窄,连孩子也爬不进去,我就给忽略了。”   他急切的走了两步,转身问蕙兰:“那个‘怪人’是不是非常瘦小,身形跟小孩子一样?但手指关节异常粗大?”   “对。”珍珍和蕙兰异口同声,她也想起来了,为什么总觉着他“怪”,原来是体型和四肢关节不对等。   “这就对了!”季渊明来回踱步,把那男人的体貌特征问清楚,恨不得立马回局里立马实施抓捕。   本来吧,全县那么多人口,哪怕是户籍口的老骨干也说不出都有哪些人,可他不一样。自从“空降”到公安局,他就知道自己身份的尴尬,很多人不会服他这个文盲,所以面对从未接触过的业务,他都是极尽努力的学习,能学多少是多少。   而全县三个街道十六个胡同以及下面九个公社,他都十分熟悉,任何一个公社的武装专干都没他熟悉辖区内情况,这样身材异常矮小的成年男子全县也只有二十个,符合年龄段的只有八个,他只要派人去他们所在的公社逮人就行。   但他并未立即出发,“你们别出门,谁敲门也别开,我让六哥来给你们作伴。”   毕竟,谁也说不准那个怪人会不会再来,放两个小女孩子在家他不放心。   没几分钟,季六家两口子果然就过来了,“哎呀弟妹,渊明这心可真够细的,他要出任务还让我们来给你作伴,我家这个啊,就是一头彻头彻尾的猪,可想不到这些。”   珍珍其实觉着季六这人虽然窝囊些,但人不坏,哪有老婆当着外人面骂老公是“猪”的?“看嫂子这话说的,谁不知道六哥可是他们单位的技术骨干,您这么说他,可不就是承认自个儿猪狗不如。”   季六和蕙兰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她怼得直接,秦小凤一惯笑里藏刀,还没遇到这么简单粗暴的刀子。是的,在她看来,林珍珍这样的算刀子,跟她三天一大闹每天一小闹的季老婆子,那就是粪瓢,专门喷粪的,她还不看在眼里。   只见她涨红了脸,温温柔柔地说:“我就是开个玩笑。”   “这不叫开玩笑,这叫开涮。”   季六居然神奇的对这位“弟妹”产生一股感激之情,感激什么他也不知道,秦小凤对他的不分场合的冷嘲热讽好像从处对象时就开始了,婚前说他黑,丑,没文化,婚后说他打呼噜,吃饭吧唧嘴,跟猪一样,现在说他笨,不会体贴人,没本事给她捞工作……打压得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无能,太低贱,太配不上她了。   他一直以为,他这样的人被她讽刺是天经地义,可现在忽然有人明确指出是开涮,他忽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林珍珍心道:好家伙,秦小凤在PUA季六哥啊!   秦小凤被怼得面红耳赤,想要再顶两句吧,又怕这人不按常理出牌,简单粗暴怼回来她更郁闷,不顶吧,她又内伤,只恨恨地瞪丈夫一眼。   蕙兰不懂她们之间的弯弯道道,很自觉的给他们搬来小板凳,又倒了几碗山茶水,屁股还没坐热,又拎起扫把,“哗啦哗啦”的扫院子,别提多认真了。   这不,她刚扫完前院,拎着扫把准备到后院去,把那几棵枣树底下的落叶扫扫,拿厨房里能引火呢。其实这个季节也没几片叶子,但前任主人种的枇杷落叶不少,老太太和丰收大姐又舍不得引火,打算给它们腐烂后作肥料。   这不,三两下把叶子划拉到一边,她忽然发现,咦……这片土怎么有点松?珍珍姐不是说姐夫把院子重新压了一遍吗?   她用撮箕捣了几下,推开土层,忽然就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用手一刨,居然是个圆形的大肚子的瓦缸!   蕙兰跟珍珍一样,胆子不小,只是从小到大被家里人打骂惯了,不敢表达自己的想法,可要说动手能力她是不差的。三两下刨开瓦缸的盖子,里头居然满满一缸紫红色的玉米粒!也不知道埋了多久,芽都发一指长了。   原来,偷籽种的人不仅来过,还把赃物藏在珍珍姐院里!   “姐,姐你来一下。”   林珍珍听她着急,让季六两口子在屋里喝水,“怎么了?”   “这就是丢的苞谷种吧?”   珍珍傻眼了,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全县乃至全市几百号公安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的籽种,居然悄无声息的藏在他们家院子里!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肆无忌惮的……真当她林珍珍是死人啊?   难怪那个“怪人”一连来了两次,像是来找什么东西。   “姐咱们怎么办?要不咱悄悄送回粮种站吧,万一别人以为是咱们偷的……”   “傻,等着吧,不仅不会怀疑,我还得让他们把这事记成咱们的功劳!”珍珍胸有成竹,跟她耳语,“出去你就这样……”   于是,季六和秦小凤正大眼瞪小眼,忽然就听见“哎哟”一声,小女孩子像被什么吓到一般,声音又高又尖,季六赶紧跑出去,可千万别是什么事吓到弟妹啊,渊明特意交代过的。   秦小凤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鬼知道她有多希望出点事呀。谁知跑出去一看,就只看见一堆红红的冒嫩黄色小芽的玉米粒,“这什么呀?好臭。”   “蕙兰挖到的苞谷种。”   “这有什么用啊?”别说,秦小凤下放这么多年居然还能五谷不分,季六功不可没。   季六看了看,皱着眉头道:“有药物包过衣的,怕不是一般玉米粒。”   蕙兰的声音实在太大,门口已经有人探头探脑的过来了,“小林老师这是咋了?”   “害,挖到一堆玉米粒,可真够倒霉的,都发芽了,吃也吃不了。”秦小凤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倒霉,逢人便说。   这下可好,没多大会儿,整个桂花胡同都知道季副局长的媳妇儿是个倒霉蛋,别人挖到金银财宝,挖到古董字画,再差也能挖到点吃的,她倒好,挖到一堆发芽的玉米粒!   还不如挖到豆芽菜呢,至少能吃不是?   胡同里的邻居们平时只知道这里来了对小夫妻,因为小两口总是早出晚归,她们还真没怎么接触过,但男主人的职业她们可是早就口口相传的。   毕竟,那么高那么帅还那么和气个年轻男人,哪个女的不好奇呢?还是公安局的领导,前途一片光明呀,谁不觉着他娶个代课教师可惜了?这要是没结婚,妇女们为了抢女婿还不得把头打破!   可惜了了,媳妇儿嘛,有个好工作,会生儿子才重要,长得漂亮能当饭吃?   正想着,胡同口进来一群穿制服的同志,有男有女,其中有个高高壮壮的女同志,几乎是眉飞色舞地说:“季副可真牛,咱们县七八万人口,您是怎么将目标锁定到……”   “嘘,刘卫红同志咱们还是别说这个了,赶紧想想怎么找到丢失的玉米种吧,春种就要开始了。”王伟心里把那毛贼恨个半死,这贼娃子是在炕上被抓的,估计做梦也想不到会这么快,得亏季副英明神武,他现在还想负隅顽抗,咬死不交代籽种藏在哪儿。   抓到贼不算牛,得追回失物,挽回损失才是最牛的!   然而,下一秒,他就傻眼了——他们几百号人找了这么久的玉米种居然被季副家嫂子和妹子找到了?!   刘卫红第一个不相信,犹自嘴硬:“这不像吧?玉米种千千万万,怎么证明就是咱们要找的?”   “这还不简单?杨建国,去,把贼娃子带来,看他认不认。”王伟挑衅地说,对着季渊明又是一副小迷弟模样,“季副,嫂子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咱们一定要帮嫂子申请个奖励,是吧兄弟们?”   “是!”   珍珍连忙解释,不是她挖到的,而是杨蕙兰,可大家依然热情不减,你说这贼娃子坏不坏吧,偷了最紧缺的籽种,不吃不种,就这么藏在县公安局副局长家后院(当然,事后证明他不知道这院子已经易主了,还当是以前那样倒爷们进进出出的公共厕所),被逮了也不交代,但凡再多藏几天,那发出来的芽就得憋死,白白浪费咯!   这时候整个社会缺的就是生产资料,他这种破坏生产资料的行为相当恶劣!必须严惩,当天就被押到市公安局去了,判刑绝对不会轻。   至于提供犯罪嫌疑人线索,并且找到失物,让发芽的玉米种能迅速送到各大公社,迅速入土栽种,将损失降到最低的林珍珍和杨蕙兰,市局直接奖励她们一人一本红语录……以及一百块奖金。   市局可没这么大手笔,这笔奖金还是市粮种站出的,全站所有职工自愿捐出一个礼拜的工资,毕竟籽种丢失不仅是他们的损失,还是整个地区,整个省,甚至全国上下的损失。因为这批籽种是从东南亚某个国家引进的适合高寒山区,缺水地带种植的高产粮种。   其他国家现在对华国都在封锁呢,好容易有邻居送个财富密码来,他们弄丢了,就是弄丢了整个大横山区上千万群众的口粮,甚至是华国农业的未来。   所以,他们心里到底有多幸运,多么感激她们,只有做这个专业的人才知道。   反正,珍珍只知道,她现在可高兴坏了,因为呀,她现在又有五百多块积蓄啦!比不上季渊明一次性给八百,这五百可是她一分一分攒下来的,来之不易啊。   “就这么高兴?”季渊明淡淡的笑着,看他家小女同志盘腿数钱的模样,心里也跟着雀跃起来。   “废话,你不高兴?”   季渊明看她嘟着的肉嘟嘟的嘴唇,忽然眸光一暗,这结婚也一年了,搬出来也快半年了,是不是可以……   珍珍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被他压在身xia,“你……”话方出口,唇上忽然一热,她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老娘的初吻啊!   当然,对于两个都没啥经验的人来说,注定这事是不可能顺顺当当的,也不知道谁先咬了谁,一会儿俩人同时尝到了血腥味……场面瞬间有点尴尬,又毛毛的。   “嗯那个,蕙兰其实挺可怜的,你能不能网开一面,不要把她遣返回原籍?”   季渊明还是第一次听蕙兰的身世,这小女孩子很有分寸,他一回来她就隐身了,绝不会来打扰他们,这两天也是尽职尽责的小保姆,里里外外收拾得很妥帖。   “不遣返可以,我这儿开个证明,去劳动局提她的档就行。”   “真的?”   小女同志眼睛一亮,“这敢情好,以后咱们就能一直生活在一起啦!”   季渊明心头一惊,“跟咱们住可能不现实……”看她隐隐有点不开心,又道:“她的年纪不能再荒废了,你问问她是想念书还是学技术,我给想办法。”   就当感谢她帮忙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吧。   季渊明从来是有恩报恩,正因为他这样的性格,人面也比其他人广一些,三天时间就给蕙兰找到一份工作。   前提是,小姑娘决定一边工作一边认字,年龄大了,上初中跟不上,上小学换谁自尊心也受不了啊。   这事还多亏季六,他准备给秦小凤安排进链条厂食堂和后勤,可她要死要活的闹着不去,人名额还给留着呢,听说渊明的妹子想参加招工,他干脆去劳动局提蕙兰的档,以虚岁十六进了链条厂办食堂。   厂里效益好,福利不差,食堂的饭菜其实也不差,里头大小师傅个个肥头大耳,蕙兰手脚勤快,又特别好学,虽然累是累,但顿顿都能吃个肚饱肥圆,每月还有十八块工资。   对季渊明来说,她要是再能分到一间小小的宿舍,就是他最大的福音……毕竟,家里多个人,小媳妇都不让他抱了,想亲一口吧,一直逮不着机会。 第31章 031 纽扣纽扣很多纽扣   当然, 从头到尾这些事都瞒着季家人,林珍珍实在是怕了俩妯娌,要让她们知道季渊明有能耐把蕙兰弄进链条厂估计得疯, 肯定蚂蝗吸血似的赖桂花胡同不走了。   这年代参加个招工太难了, 就说这桂花胡同吧, 属于清河县青羊街道办,街道办有食品厂, 罐头厂, 纽扣厂,服装厂等大小八.九个厂子, 四条胡同适龄的待业青年也有八.九十人,都刚插队回来,见缝插针的眼巴巴的候着呢!   工作岗位就那么些, 全都一个萝卜一个坑,前头老萝卜不出来, 新萝卜就进不去,可不就没工作嘛。季六能把蕙兰插进去, 那是因为他当了几年车间主任还从没干过走后门的事儿, 第一次干领导都愿意卖他个面子。   这不,等秦小凤听说蕙兰进去了, 每个月工资不低,吃得贼好, 她半是后悔半是不愿的让季六再安排她, 还一副“看老娘给你个猪头面子吧”的施舍表情, 季六直接气得给她一句话——插不进去了!   得,抢她工作的仇人又多了一个,背地里把杨蕙兰给恨死了。   当然, 就在她内伤的时候,忽然有个消息传来——她扔在老家的大儿子季海洋居然得了清河县农业学大寨上的一等奖,虽然只是文艺表演类的,可那也是一等奖啊!   奖品都是些啥呢?除□□外,十斤清油和五十斤地方粮票!   这可是实打实的,能吃的啊!   秦小凤才不管她儿子的节目到底是啥,有多精彩,她只知道——这孩子有点前途,应该把他接城里来。   一方面,好好培养他,就是对自己下半辈子的投资。   另一方面嘛,她整天不上班,在厂里荡来荡去,说出去不好听,要是把孩子接来,那就是为了照顾孩子牺牲自我的家庭妇女,也不比谁差。   且说林珍珍,诗歌是她自个儿写的,朗诵小能手是她自个儿挖掘的,和声也是她自个儿想出来的,得奖最高兴的肯定是她呗!季海洋在她的训练下,用一口标准的、雄浑的播音腔征服了评委席上所有人,要不是人就活生生站在台上,大家都以为发声的是个成年男子。   而且,初生牛犊不怕虎,小男孩一点儿也不怯场,虽然台下“嗡嗡嗡”的,可他只要看着大婶婶就够了,其他人压根不入他的眼。当时说好了的,大婶婶如果竖大拇指那就是非常好继续保持的意思,他看见的不止是大拇指,更是鼓励和肯定。   直到台下一阵又一阵的掌声响起,他才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大婶婶说过,如果他表现好的话,爸爸妈妈就会接他回城,他要为自己和弟弟争取更好的生活。   虽然,他也不懂什么叫“更好的生活”,但他知道,在爸爸身边,他就不会再饿肚子,不用上山拾柴,不用冻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这不,大婶婶所料不差,第二天妈妈就真的笑眯眯的回白水沟,准备把他接走了。他按照大婶婶教的,要走就必须把冰洋和小洋一起带走,不走就谁也别走。   秦小凤其实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大儿子,就因为他长得太周正,太不像季六的猪头脸,她才吃了这么多苦头,尤其是他梗着脖子的倔样,让她手痒痒。   你不是倔强吗?我他妈就揍你揍到你心服口服。   刚抬起手,季海洋叫了声“奶”,她赶紧把手放下,调整笑容准备投入战斗,谁知一转身,哪有婆婆的身影?再回头,季海洋也不见了。   你瞧瞧,这鬼精鬼灵的,她怎么觉着越看越像讨厌的林珍珍呢?   “妈妈带我们回去吧,不然我爸每个月还得给我奶伙食费,队上好多人都羡慕我奶呢。”这话是大婶婶教他的,大婶婶说如果妈妈不愿把他们全带走,就多说奶奶在村里多么风光就行。   果然,打蛇打七寸,秦小凤的七寸可不就是婆婆?敌人的风光就是她的失败,为了彻底的转败为胜,她必须断绝她风光的由头!一想到丈夫每个月给老婆子又是粮又是油的送,美其名曰三个孩子的“伙食费”,她就心疼得要滴血。   明明就是他偷偷补贴死老婆子,孩子能吃多少?他把半个月的工资都送回来,她拿啥做新衣服?拿啥上国营食堂?真是忍一时卵巢囊肿,退一步乳腺增生!   “走,赶紧给冰洋小洋收拾东西,咱们这就走。”她咬牙切齿的说。   季海洋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大婶婶实在是太太太牛了,料事如神哟!   ***   孩子得奖,珍珍自然也得了点奖励——生产队多给她记了十个满工分,毕竟这是整个生产队的荣誉,不仅在公社里出了风头,还连带着城关公社也在县里出了风头。   村里热议了很长时间。   季老太太高兴得走路都带风,开口闭口“我家珍珍怎么着”,她就说嘛这孩子不简单,以前乖乖巧巧不说话那都是没挖掘出她擅长的事儿,以后啊,老大当公安,媳妇儿当教师,说出去既体面又光荣,就是立马让她死了她也放心了。   哦不,其实她还有个事放不下。   以前聚少离多她理解,现在都转业半年多了,小两口也自由自在清清静静的在城里住好几个月了,咋还没动静呢?   季老太一急,她就上火,一上火她就满嘴起泡。   林珍珍一看,隐约知道她焦虑的点,要是让她老人家知道他们同床半年多还啥也没干,不知道她是会骂季渊明“窝囊废”呢?还是骂她委屈了她儿子?   当然,无论哪种情况,都不能打乱她的计划,她最近听说一个消息——街道办的纽扣厂最近出事儿了。   是这样的,青羊街道的纽扣厂是以前国民时期的老纽扣厂,厂房简陋,机器也是早几十年前民国时期的意大利淘汰下来的设备,费电费力不说,还经常出故障,效率低下。   最近,一台打孔的设备出了问题,让本该位于纽扣中央呈正方形的四个孔,全打歪了,歪成一长一短的菱形,有的孔还有裂痕,甚至是破的。   这种致命性的技术问题,注定让这批纽扣成为废品,连残次品都算不上。整个生产线扣半个月工资,取消年底绩效,顿时整个胡同都是唉声叹气,谁家七弯八拐没个亲戚在纽扣厂上班的啊?   这一批废品可不是一般的普通纽扣,而是非常时兴的有机玻璃纽扣,颜色有灰、黒、白和淡黄,直径从10毫米至30毫米不等,市价至少值两万块,别说扣半月工资,要换季渊明他能扣他们半年工资。   为啥?   胡同里现在众说纷纭,有的说是老旧设备出故障,有的说是工人粗心打坏,怕担责任一股脑推给设备,无论哪种说法季渊明都十分不齿。   不说干一行爱一行吧,至少拿这份钱就得有责任感。无论是设备故障还是人为损坏,都不可能是凭空发生的,作为一名合格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工人,在征兆刚出现的时候就应该第一时间发现,第一时间解除危机,第一时间把损失降到最低。   “拉倒吧,这是工厂,不是部队,要把你练兵那套用在工人身上,这不招人恨嘛。”珍珍白他一眼,这人说他圆滑他又挺固执。   两万块的损失,对于这个原本效益不错的纽扣厂来说可谓当头棒喝,能不能挺过去还另说,季渊明痛心疾首:“厂子自收自支,熬不过去到时候还不是得区里补贴。”   这都是国家的钱啊!   要是全国的厂子都像这样,扫不干净门前雪,都一个个张大了嘴嗷嗷待哺,国库怎么能充盈?国库没钱拿什么造子.弹?拿什么改善战士待遇?拿什么保证充足的训练?拿什么进行高精武器研究?   要知道,在战场上,跟敌人哪怕只是一毫米的装备上的差异,到了战士头上都是生和死的区别!   珍珍捏了捏他左手的弹孔,咬咬牙道:“放心吧,我尽量想办法把纽扣厂损失降到最低。”   “你有办法?”   “嗯呐,你明儿把街道办主任和厂长请咱们家来,我试试。”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副局长要请个主任和厂长,也就开个口的事儿,更何况他面儿广,跟各单位人员都能打个面儿熟。   ***   当然,珍珍所谓的“请到家里来”并不是请客吃饭,她就是单纯的想要找个安静的场所跟他们聊两句罢了。   所以,当街道王主任和杨厂长各提着一网兜饼干西凤酒到季副局长家的时候,傻眼了——冷锅冷灶!   这是请客吃饭的排面?   “王主任,杨厂长,对不住了,在你们这么忙的时候还麻烦你们拨冗相见,冒昧的问一句,不知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理这批纽扣?”   俩人同时叹口气,头都愁秃了哟,“还能怎么处理,厂里谁爱要谁拿去呗。”一般残次品都是扔库房里,反正也卖不出去,有乐意的职工就给家里孩子玩儿呗。   忽然,珍珍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既然给纽扣厂职工是给,给她也是给,不如——“主任厂长,那么多纽扣真不要啦?”   俩人摊手,无奈啊。   有机玻璃纽扣因其鲜艳多样的颜色,极强的可塑性,在市面上一直很时兴,成本也不低,这次损失实在是太大了。   “那要不,卖给我吧?就给我个废品处理价怎么样?”   老王和老杨顿了顿,不约而同地问:“你要买?买干啥?”   珍珍不好意思的笑笑,“这不老家孩子多嘛,衣服裤子也没几个扣子,拿回去也让他们稀罕稀罕。”这是实话,超英赶美的衣服没扣子,都是用线头缝死的,每次都当套头衫穿脱,不小心绷断线的时候啊,能急死个人。   大家也都了解农村的情况,笑着点点头,“那成,你要多少,直接去库房领,也别说钱不钱的。”他们以后求季副局长的时候还多着呢。   别看人现在是个副局长,指不定哪天就高升到市里了呢?抬抬手的事儿,能落个人情。   林珍珍是什么人?她能看不出这俩老狐狸的意思?她对季渊明别的忙不一定能帮上,可拖后腿的事绝不干!   留这么个“大”人情在他们手里,将来让季渊明干这干那违反原则怎么办?“不成不成,公事公办,我不能让你们被员工议论,万一让你们落下口实我对不住你们。”   不由分说就要跟他们去纽扣厂,让厂里开民主会议,评估这批纽扣的价值,如果双方都满意再谈买的事儿。粗略估计,这批纽扣有小二百斤,按纽扣的平均重量算相当于有四十万枚……当然,具体的工人也没数过,中途被人抓走一把,坏得不成形的扔它一把,虽然有耗损,但王厂长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少于四十万。   按有机玻璃纽扣的市价,一枚能卖两分钱,四十万枚也就是八千块。大家忍着心痛,“啪啪啪”拨了一会儿算盘,“按二成新的废品卖,一共是1600块。”   珍珍面露犹豫,一千六她现在可没有,就是有,也太冒险了,她的想法能不能转化为经济效益还不知道呢。   主任和厂长对视一眼,生怕她又把烫手山芋甩回来,急忙道:“边儿去,啥二成新,你见过谁家二成新的纽扣长这样?顶多一成半,是吧小林老师?”   “一成半也得1200呢,要不你们留着慢慢卖?”   这话就是说她生气了,四十万纽扣是多,可她又不能一枚一枚的卖出去,这他妈的就是普通老百姓都看不上眼的废品,不宰人嘛?!   “顶多五百块,不能再多了。”她为难的笑了笑,“主任厂长,你们想要为厂子降低损失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价太高我实在爱莫能助,要不这样,你们再问问其他人,他们要不要?”   这是打退堂鼓了。   两个领导感觉头顶更凉了,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心痛”两个大字,一咬牙,一跺脚,“行行行,小林老师您以后啊就是咱们的救星。”   不卖还能怎滴,留着过年吗?   五百块也是钱啊,能找回一分是一分。   “我还得去借钱,你们先帮我放仓库里,一周后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行不行?”   大家心照不宣的笑笑,心里都知道她拿那么多废品肯定不是给孩子玩的,估计也是为了赚钱,可他们能说她是投机倒把吗?   肯定不能啊,谁会蠢到自掘坟墓呢! 第32章 032 老头老太的秘密   用纽扣干啥, 珍珍脑子里只是有个雏形,还未成熟,她的当务之急是怎么掏五百块本钱出来。   手里的积蓄倒是刚刚够, 但她不想再动用了, 指不定哪天还得急用呢。上辈子跟奶奶相依为命的经验教会她, 手里有钱,心里才不慌……尤其是公婆年纪大了, 超英的病情也有反复的可能。   第二天她估摸着下班的点儿, 去了趟链条厂,穿工人装的男男女女或步行, 或骑着自行车涌出厂门,脸上洋溢着下班的愉悦,她还是第一次见链条厂人山人海的模样。   平时厂里实行三班倒, 她下班回来的时候已经没这么多人了。来了一年,她发觉这年代虽然物质匮乏, 但人们都更容易满足,幸福感更强, 她常常会因为路边的一丛野花而开心, 也会因一顿饺子而心满意足。   “喂,林珍珍同志, 找哥们?”张胜利一腿跨在自行车前杠上,跟几个工友挤眉弄眼的笑。   “可不是, 赶紧的, 有个事问你。”   珍珍把他叫到一旁人行道上, 躲在树荫下,热得脸都红了,“你最近还有没有可能上省城?或者, 给你姨父打个电话也行。”   “怎么着,又有‘传家宝’要出手了?”   “对。”珍珍也不瞒他,反正他俩现在就是合伙关系。   “这次又是个啥?”张胜利打量着问,“不行你先给我看一眼,哥们我面儿广。”   珍珍从军绿色书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   “你不是吧,弄个破笔记本当传家宝?”张胜利双眼瞪得贼大,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闭嘴,是这个,保准你没见过。”她小心翼翼从笔记本皮儿里挪出一张绿色的东西,正是用一层十分罕见的塑料薄膜包裹得方方正正的邮票。   张胜利的牛眼紧张地眨巴眨巴,“这……这是大清龙票??”   “嗯。”   “真大清龙票?!”他咽了口唾沫,“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慢点儿,知道这玩意儿值多少钱吗你?”   他几乎是毕恭毕敬的双手接过,从工人装前兜里掏出一枚放大镜,哈气擦干净,才对上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貌似还懂点儿什么。   珍珍心头一松,她一直没找到能鉴别真伪的人,他要是懂行就好了,这万一是枚赝品,她能早点歇了心思。“怎么样?没骗你吧?我家五代单传的。”   张胜利啧啧称奇,“了不起啊你们家,连这玩意儿都有,我姨父一直念叨他恩师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收到一套大清龙票,说吧你们家还有几枚?”   “没了,就这。”   “就一枚二分银的,收藏价值是比不上全套……但也……”他故意不把话说完,气得珍珍瞪他,“有屁快放。”   “也就值个千八百吧。”   珍珍心头一喜,千八百那也是巨款啊!但面上还得“遗憾”的说:“我还以为能值个四五千呢。”   “啥?!”张胜利吓坏了,“小丫头片子你牛啊,砍价你是砍骨折价,要价你就狮子大开口,咋什么好处都想占啊?人精,人精。”   人精·珍也没时间跟他贫嘴,“得,少了五千块我还不卖了。”一把抄过来,揣怀里,走人。   “诶诶诶你等等,小姑奶奶,五千肯定不可能,做梦也别想,但我保证能帮你出到一千二,行不行?”   珍珍头也不回。   张胜利第一次帮她出手铜板儿的时候确实没从中间赚差价,可这一次就不一定了。上次即使被赚差价,那也就几十块,可这次的大清龙票不一样,基础价太高了,可操作空间太大,她不能冒险。   “一千五行不行?”   珍珍继续走。   “哐当哐当”蹬着自行车追上来,“两千块,不能再多了,多的我就贴不起了。”   珍珍的心又动了一动,“这也没多少啊,我还是下个月去首都一趟吧,我们生产队以前下放过一个老头儿,听说也是历史系教授,在首都就爱捣腾这……”   “行行行,你要怕我吃你差价,我让我姨父亲自来跟你谈怎么样?”张胜利是真没辙了,他姨父的事儿就是他的事儿。   当年,他爸就是横西市郊区一农民,要不是娶了他妈,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啃泥呢。他妈姐妹几个都是横西市非农户口,尤其几个姨妈嫁得贼好,都是工程师和教授,刚好他二姨在链条厂有关系,把他爸妈都给弄了个招工……不仅一次性改变了他爸的命运,这么多年也一直很照顾他们家。   姨父要是能拿到龙票,再送给他的师傅,他们家这么多年欠二姨的,不就能报答一二了?   张胜利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你等着,我给我姨父挂电话去啊,谁问你都别卖,一定要等我消息,啊。”   ***   珍珍刚前脚到家,公公婆婆后脚就来了,背着满满一篓红薯土豆,还有几斤嫩绿的小青菜。   “渊明还没下班呢?”季老太一面里里外外打量,一面问。   “差不多,半小时就能到家了。妈你们先歇会儿,待会儿咱们上市里的国营食堂吃饭去。”   “干啥,家里有啥吃啥就是。”要不是老头子身体虚着,季老太本来连饭都不想在他们这儿吃的。   “没事儿,上次渊明不是破案得奖励了嘛,他们局长给的,听说是局长的老岳父在兵团有关系,给弄了两张国营食堂的高级干部特供票,三荤两素还带个鸡蛋汤呢!”   老两口咂吧嘴,“这么多哪儿吃得完啊,要不你们留到过年,咱叫上你大姐,咱两大家子去吃个够?”三荤两素还带鸡蛋汤,满打满算那就是六个菜啊!哪怕过年,老季家也吃不起这么多菜。   当然,在这一瞬间,季老太也犹豫过,这么好的事儿要是叫上老二老三家该多好啊,咋说都一样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一想到王丽芬和曹粉仙的模样,她就来气。   当初她们为啥同意分家?不就是看老大没了军籍,以后都不能再吸血,说不定还要她们照顾这才忙着撇清关系,后来听说他分配到公安局当副局长,哎哟那个后悔哟,那个殷勤哟,她老人家看着都害臊。   珍珍笑了,其实票有两张,当时季渊明拿回来就随便递给她了,她也明说了,带公婆去吃一顿享受享受,再带丰收大姐家去见见世面,他没意见。   这年代的国营饭店,不是想吃就能吃的,不仅要有钱,还要有粮票,当然,这都是食堂吃法,大家认识不认识的围一起,见凳就坐。拿特供票不一样,那是有单独包间的,三荤两素一汤不算,还有茅台酒!不是后世各种衍生品混杂的“酱香型科技”茅台牌酒,而是正经“地方国营茅台酒厂出品”的!   珍珍虽然不爱喝酒,可享受一把,谁能拒绝呢?   季老太紧张的搓了搓手,“珍珍,你们差不多把老六家自行车还人家得了。”   其实林珍珍也不想欠秦小凤人情,“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渊明说咱们现在不方便,得等下半年……”   “听娘的,还他们吧,下个礼拜我们再去一趟……保准给你们买辆新崭崭的自行车。”   珍珍一愣,连忙道:“哎呀妈不用你们操心,不出下半年我们也得置办一辆。”老两口身上几个钱她门儿清,别把家底掏空,以后要有个紧急事儿她和季渊明又不在的话,老二和老三是指望不上的。   无论老小,身上没钱都是不行的。   季老太还想再说,珍珍就准备给她泡碗白糖水,转移话题。   谁知季老太跟着她进屋,见了白糖居然不要,“别给我泡,给你爸泡点红糖,成不?”   柜子里有半斤红糖,是她上个月来例假前季渊明去买的,来前两天就给她煮红糖鸡蛋养着,倒是没怎么痛了。   “好嘞,我爸以前不是说红糖有股腥味儿嘛?不行我给他泡冰糖吧。”   “别别别,就红糖吧,红糖补血。”老太太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老大怎么还不到家,我怕你爸饿不住,你们中午有吃剩的馍没?我给你爸热热,先垫垫。”   珍珍虽然觉着有点奇怪,公公在家可是很抗饿的,可老人家说饿她总不能怀疑吧?正准备去给他们下碗面条,季渊明就推着自行车进来了。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正好今儿上县城办事,就给你们送点土豆。”   季渊明好奇,接嘴道,“办什么事?”   老两口对视一眼,支支吾吾,“反正不是坏事儿,让你媳妇儿别下面了,咱们都下馆子去,也享享我儿子的福。”   从城关公社到横西市倒是不远,骑车也就半小时,可车只有一辆,季渊明只能带他们去厂区,搭了一辆公共汽车。这个点儿下班的人还不少,塞成沙丁鱼罐头的骑车,就这么“轰轰轰”呼啸着,摇摇晃晃驶向市区。   季渊明个子高大,长手长脚就那么一搭,很轻松就给珍珍和老太太搭出一个小空间来,他护在后面,她们站前头,抓着扶手,有句没句的聊着。   现在已经是五月中旬了,石兰省的气温快三十度,又闷在车里,别说没坐过几次车的老人,就是上辈子坐惯汽车的林珍珍也有点不舒服,犯恶心。   她下意识往身后靠了靠,季渊明立马侧耳问:“怎么,不舒服?”两个人穿得薄,仿佛能感觉到对方的温度。   珍珍想离他远点,毕竟公共场合,要是让他有啥反应还不得出丑?可四肢就像没力气一样,刚要说她想吐,忽然“哎哟”一声,“有人晕倒了!”   “哎哟大爷,您还好吧?还能说话吗?”有人大声问。   车子立马停下来,出于职业本能季渊明挤开人群才发现,“爸?”   季老太腿一软,珍珍搀着她挤过去,才发现是靠近车门的季老爷子。季渊明先让他们仨上去,自己才最后上的,可老爷子要抓车门附近的扶手他还以为他是想吹风。   这吹着吹着就给躺地上了,整个人苍白得不像话。他平时话很少,大事小事都由老太太做主,哪怕是最亲近的大儿子,从小到大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可他力气很大,干活很卖力,社员们提起“渊明他爸”谁不得竖根大拇指?   谁能想到这样的“铁人”,现在居然躺地上。珍珍心头一跳,难道是生什么病了?老人啥都不怕就怕生病,而且像公婆身体这么好的老人,不生病则已,一生病都是大病。   “麻烦大家让一让,把门窗打开。”随着一把温和的女声,走过来一个穿工人装的妇女,“同志们让一让,我是剪刀厂卫生室的大夫。”   她蹲下.身,摸了摸季老头的鼻子,颈动脉,大声问:“大爷您能听到我说话吗?”   老人家点点头,慢慢地睁开眼睛,“我没事儿,就是头晕,心慌。”   女大夫把手搭他脉搏上,温声安慰道:“好嘞我也觉着您没事儿,您别动,先躺躺,啊。”   “脉率有点快,您是不是低血糖啊?”见他不懂,又问季渊明三人:“你们是家属吗?大爷平时有没有高血压糖尿病这些慢性病?”   季渊明很肯定的摇头,去年他才带他们上县医院检查过的,啥都好。   女大夫翻了翻老爷子的眼皮,顿了顿,“大爷您这是贫血啊。”   “啥?贫血?”小两口傻眼了,老爷子平时身体好,胃口也好,皮肤虽然黑,可气色很好,要说贫血,瘦弱的老太太看着更像才对。   季老太却忽然松了口气,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那咱们需要去医院吗?还是就给他喝点红糖水就行?”   女大夫回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季渊明知道,这事不简单,肯定有什么内情是不方便当着公众说的,忙打住:“我爸能坐起来吗?我们先去市里。”一车的工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都在嗷嗷待哺呢,也不能耽搁大家时间。   早有几个年轻人争着给他们让座,季渊明挑了个靠窗的,扶老爷子坐好,心里既着急,又生气。他妈什么脾气他最清楚,语焉不详的“办事”,还知道贫血喝红糖水,怪不得他到家就发现父亲脸色苍白,问他还说是累的。   谁会累得贫血?   他虽然没啥文化,但也知道血这种东西,只要不放,只要没有耗损的慢性病,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减少。   果然,到了市区,看着人都下得差不多了,女大夫才板着脸,严肃的问:“老爷子你是不是去卖血了?” 第33章 033 鸡蛋   季老爷子不像老太太, 拉得下脸来否认,只低着头不说话。   “没没没,怎么可能呢我们……”   “妈, 你就说实话吧。”季渊明揉了揉太阳穴, 只觉着头痛无比, 虽然他给的钱他们都不要,可他也知道他们在村里不缺钱, 每个月还按时给他们送白米白面, 也不像会饿肚子的。   卖血,那都是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干的。   他们这样糟蹋自个儿, 让他觉着,自己这儿子真没用!   珍珍也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听说居然有真卖血的。她生活的二十一世纪,只在富有年代感的影视作品里见过, 全国有好几个村子就是因为卖血导致艾滋病村、丙肝村的。   可关键是,老爷子老太太的日子不差, 精粮粗粮都不缺,隔三差五她还给送骨头送油, 穿的也不缺啊, 怎么就非得去卖血?   忽然,她想起下午婆婆说的, 下个月要给他们买辆自行车的话,茅塞顿开。老两口这是心疼他们上下班麻烦, 估计又没少听季六娘的闲话, 心气儿大, 想要靠卖血给他们添置自行车呢!   老太太见瞒不过他们,只好低声把事情说了。   “本来我说我跟你爹俩人一起去,一个人卖一次三十块呢, 两个人就是六十,顶多四次就够了……可他说我瘦,身子骨没他硬朗,不让我卖,就……”   珍珍眼眶湿润,他们真是,说什么好呀!   季渊明长叹一声,“卖过几次?”   “四回,下礼拜再去一次,加上分家的八十多……”   “妈,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季渊明打断她的“憧憬”,“上医院看看吧。”   “唉别别别,好容易才攒下的钱,去一趟医院又得掏空。”这话,也是老爷子的心声。   他卖血是为啥?不就是觉着愧对老大嘛,这么多年出生入死,他们却没帮他攒下什么家业,这么大年纪还没个一儿半女。   女大夫见他们双方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安慰道:“你们都别急,如果只是单纯的短时间内抽血太多导致的贫血,在家调养也是一样的。”   “看吧我就说吧,喝点红糖水就行。”老太太松口气,谁知女大夫却反驳她:“大妈您这话可不能乱说,红糖水补不补血还没科学依据,得吃有营养的东西,肉啊蛋的,有牛奶更好,还能多吃猪肝,菠菜……”   吧啦吧啦,医生说的,大家都听得很认真。   “对了,同志,还不知道怎么称呼?”珍珍对这个短发小姐姐很有好感,不仅是她帮助了他们,还因为眼缘。   “我叫文霞,在剪刀厂卫生室上班。”文霞小姐姐皮肤白白的,眼睛很圆很大,虽然看着也就二十出头,可做事非常稳重。   “文霞姐,谢谢您。”   “害,客气啥,这也是我的职业。”交代几句,她就回家了。   既然老人不愿上医院,小两口只能先带他们上饭店吃饭,点了个爆炒猪肝,还把鸡蛋汤换成了菠菜汤,珍珍悄悄给季渊明塞过去十块钱,用嘴型说:“去给爸买罐奶粉。”   本来她是打算多买几罐的,可又担心龙凤胎会偷吃,别到时候老人没吃上多少全便宜了他们,干脆先少买点儿,吃完再买。毕竟,东西少,老人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被偷吃了多少。   国营饭店不仅有包间,还有免费的茶水喝,倒在雪白的陶瓷杯里,用杯盖闷上几分钟,那叫一个“香”(苦)。老太太灌了一杯又一杯,要不是珍珍拦着,她恨不得要让老伴儿灌一肚子。   农民没茶叶票,让他们喝口茶水,仿佛也过上了干部生活——享受!   “妈把肚子留着,待会儿上了菜可不能剩,这茶你要爱喝我下次给你买,怎么样?”   老太太高兴得直咧嘴,“不用不用,你们留着招待用,渊明面儿广,朋友也多。”   “对了,老灰鸭又抱了一窝,还是十二只,过几天能吃食了给你姐家送两只。”老两口在白水沟日子挺舒服的,有吃有喝,工分不低,顺带种种自留地,养养鸭子。   “好嘞,上次的卫红卫花刚好能下蛋了,每天两个大鸭蛋,都不缺蛋吃啦。”   正说着,珍珍忽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鸡蛋又没了,今儿鸡蛋汤卖光了。”   “咱们店最受欢迎的就是鸡蛋汤,来晚了就没了。”   珍珍心道:不就一道鸡蛋汤嘛,生意居然这么好?得益于老灰鸭惊人的抱窝能力,他们几家人还真不缺蛋吃。难怪呢,刚才进卖票员听见她说把鸡蛋汤换菠菜汤的时候那眼神跟看傻子似的,这是把炮换鸟枪啦?   只要是女人,那都有好奇心,季老太比她还夸张,整个抻着脖子,支楞着耳朵,听见她们说店里每天只能从副食品店买到三十个鸡蛋,多一个都不行,“啧啧,难怪不够卖哩,要在咱们生产队,这家的蛋吃完了能上那家借几个,哪用这么寒碜。”   三十个鸡蛋确实少得可怜。这么大的国营饭店,不说用特供票的,就外头食堂里吃的,光鸡蛋汤就得用至少五十个鸡蛋,更何况还有煎鸡蛋,炒鸡蛋,番茄蛋各种以鸡蛋为主要原料的菜品,还有炸酥肉捏丸子等以鸡蛋为辅料的菜……至少一百个鸡蛋才够。   “唉,没办法,谁让咱经理跟人副食品店的经理不对头呢,人家就是看咱们不爽,故意不给咱分配鸡蛋。”   “可不是,听说啊,以前就……”叽里咕噜,两个服务员聊得挺投入,没发现有人已经把话听进耳朵里了。   五菜一汤份量那叫一个足,爆炒猪肝都堆成小山,快溢出盘子边儿了,大葱和辣椒段很少,满眼都是肉,宫保鸡丁三分之二是鸡丁,三分之一是又香又脆的花生米,还有一个红得流油的红烧肉,软糯糯入口即化……哎哟,那叫一个爽!   这时候的国营饭店,集聚了整个横西市最优秀的厨师,做出来的饭菜那真是后世小饭馆厨师比不了的。更别说还有一瓶香飘十里的茅台酒,季家父子俩一人一杯,小口小口的酌着,真·赛过活神仙!   吃得肚饱肥圆,刚到门口,有个小伙子靠在军绿色的大吉普上,大力挥舞着手臂,“季副,嫂子,叔,婶儿,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季渊明温和的笑着,眉目舒展。   “我刚看见嫂子,寻思季副您一定在这儿。”他挠了挠后脑勺,“这,天也黑了,叔婶儿你们快上车吧。”   珍珍挽着老太太,介绍道:“妈,这位是渊明同事,叫王伟,特好一小伙子。”   “哎哟,你好你好。”   王伟更加不好意思了,“婶儿别客气,季副平时总照顾我呢,你们快上车吧。”   话已至此,他们也不好再推辞。王伟这小同志,浓眉小眼,特别爱笑,又好说话,局里的人都以为他就是个寻常的工农兵大学毕业的小伙子,平时在单位可没少受以刘卫红为首的“子弟班”的欺负。   但是自从季副来了后,单位这股整人的风气忽然就被他整治得一干二净,再也没人在出重要任务时故意支使他端茶倒水,也没有人取笑他了。反正,在季副手底下,出头不是靠关系,而是靠业务能力!   这不,上次的粮种失窃案,他因为出手比其他人快、准、狠,一把摁住了被窝里的嫌疑人,很是让季副在单位夸了一次,他那胸脯都快挺上天了,胸前的红领巾那叫一个迎风飘扬。   他现在对季渊明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这年纪就佩服能力强的,尤其还是行伍出身的能力不凡的领导。这不,刚跟朋友来吃饭,看见嫂子,找服务员一问,原来是一大家子下馆子呢,他立马回家开了大吉普来,准备送他们回家。   不为别的,就是乐意!   别说老两口,就是林珍珍,在这年代也是第一次坐吉普车,跟逼仄的公共汽车不一样,这车子它又稳,又宽敞,行驶在路上一点儿也不颠簸,舒服得让人直想睡觉。   二十分钟左右,就到桂花胡同了。   季渊明叫王伟进家喝茶,珍珍不由分说把婆婆拽进屋里,“妈你们今晚就在这儿歇了,我给你们烧洗脚水去。”   “别别别,咱回去吧,慢慢地走,也就两个钟头。”   “天都黑透了,不能走夜路。”珍珍赶紧进厨房,把火点燃,加上两根粗柴,“妈您今晚一定要在这儿,我有个大好事儿跟您说。”   “大好事儿?!”季老太一愣,莫非……哎哟,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儿啦!   珍珍无奈,“哎呀妈,你想啥呢,我说的是挣钱的事儿,我有办法让你们买自行车,十辆八辆都行,不用卖血。”   “哦?那你倒是快说说,是啥点子?”老太太双眼发亮,拉个板凳坐灶门前,洗耳恭听。虽说不是她想的那种“好消息”,但挣钱也不差。   “这样,妈你明天回村里,就说我们在城里要吃鸡蛋,你就拿米面和肥皂跟人换,能换多少是多少,越多越好。”只要不涉及到钱,那就不是投机倒把,法律没规定他们不能吃鸡蛋不是?   毕竟,这年代坐月子的城里女人,都是拿东西来村里换鸡蛋吃,谁也不会怀疑。   “要鸡蛋干啥?”   “妈就说我要吃,有多少换多少,越便宜越好。”   季老太把眼一瞪,“那肯定,你娘可不傻。”也不看看她是谁,别人一只鸡苗换四个鸡蛋,她一只鸭苗能换十个蛋,要说头脑,她认第二,队上就没人敢认第一……诶不对。   “等等,你到底要那么多鸡蛋干啥?”   “咱今晚不是听服务员说没鸡蛋的事吗?一天三十个鸡蛋远远不够,你说要是咱把鸡蛋一箩箩的送到国营饭店去,价格还比副食品商店便宜,他们会买吗?”   其实不用问,她趁他们吃饭的时候已经悄悄去问过了,饭店经理没明说“要”,但也没拒绝,只让她明儿下午先带一百个鸡蛋来“看看”。   数目都说好了,那还能不要吗?   送鸡蛋跟做手套和鸡毛毽子都不一样,不是季节性生意,只要国营饭店不倒闭一天,他们的鸡蛋就能往里送。现在的农村,没吃没喝没生活用品,却有鸡蛋,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新鲜鸡蛋,把这门生意搞好了,别说买自行车,买房子都有可能!   当然,现在的季家人,谁也想不到,未来有一天他们会因为鸡蛋而走上完全不一样的,不敢想象的道路。 第34章 034 高产似母猪   老太太的效率很高, 说干就干,不顾小两口苦苦挽留,第二天天没亮往家赶, 下午珍珍刚放学她就挑着一挑白花花的鸡蛋, 等着跟她回城了。   “我数过的, 一百个只多不少,路上要是颠磕坏了, 我这儿还有十个换的。”老太太神秘兮兮, 满面红光。   “成,那咱这就送去。”   “放心吧, 都是最新鲜的,刚从鸡窝里掏的,还热乎着呢, 我挨个闻过,鸡屎味儿都新鲜的。”   珍珍“噗嗤”一声笑了, 老太太可真逗,“妈您拿啥跟人换的?”   老太太四下里一看, 确保没人, 才小声道:“上次渊明送回的肥皂票还有,社员们可稀罕坏了。”   “还有啊, 你孝敬我那几双尼龙袜,我也全给换了。”虽然花花绿绿她也稀罕, 可穿的啥时候没?挣钱机会却只有这一次, 她得给老大家攒辆自行车出来。   “鸡蛋平时咱去供销社是按斤卖, 三角半一斤。”因为这时候的草鸡蛋特小,跟后世喂饲料和粮食产的鸡蛋不一样,一斤得有十一二个, 约等于每个三分钱左右。   可季老太是谁啊?那可是白水沟最能干最有生活智慧的人!   她愣是把价格砍到二分三厘一个,小的还能再少个一厘二厘的,平均下来成本也就是二分二厘,社员们一方面等着用她的东西,另一面家门口就能换出去,不用去到供销社,少点儿也没意见。   要知道,一趟供销社来回也得一天时间,耽误好几个工分哩!   挑着鸡蛋也不敢走太快,紧赶慢赶到市区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国营饭店门口却正是饭点,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其中有个穿干部装的男人,双手背在身后,似乎是十分焦急。“哎哟你们来了,鸡蛋呢?”   “刘经理您好,在这儿呢。”珍珍指指老太太挑着的担子,表面看是糠屑,其实鸡蛋都稳稳当当地埋着呢。   “你们跟我来吧。”刘经理把她们带进厨房旁一所小房子,手插进糠皮里摸出俩鸡蛋,晃了晃。   “怎么样,够新鲜吧?”珍珍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今儿的鸡蛋不愁出手了。“我都问过了,你们从副食品商店进货是五分钱一个,没我这新鲜也没我的大,咱也不多要,你就按那边的价,也给我五分吧。”她干脆反客为主的说。   季老太张了张嘴,五分钱一个?!可明明成本才二分二啊,这比翻倍还厉害!刚想让她别喊这么高,当心人不要她们的,找了别人怎么办,谁知那刘经理居然犹豫都不带犹豫的:“成,五分就五分。”   “但我有个条件。”   “您说。”   刘经理轻轻地掂了掂鸡蛋,“你们得保证每天五十个新鲜鸡蛋的供应量,只多不少。”   林珍珍在路上已经问过老太太,知道村里的情况:不算超额的,平均每户养两只母鸡,白水沟一共九十户人家,就算有三分之一的鸡不下蛋,每天至少也能出120个鸡蛋。   当然,出于安全考虑,换鸡蛋肯定不能一直在自个儿生产队换,更不能天天换,狡兔还有三窟呢,她自有办法。“成,刘经理也得保证咱每次送来的鸡蛋您都收,有时农活忙,我们三五天一个礼拜送一次行不行?”   不然天天进城也会有人怀疑。   “行,只要新鲜。”   刘经理想了想,“这样吧,这儿人多眼杂,以后送鸡蛋你们都早上八点之前或者晚上八点以后,直接从后门进来。”   也算她们运气好,一百一十个鸡蛋完好无损,刘经理随意看了一眼,让人数过后,直接点了五块五角钱给她们。直到走到大马路上,季老太还觉着自个儿踩在棉花上,双腿软不拉几,“珍珍儿啊,咱真卖了五块五?”   她的手伸进怀里,在钱上摸了又摸,使劲咽唾沫。   “真,比珍珠还真。”   这一挑鸡蛋,成本也就两块四,更何况都没花一分钱,全是用小两口孝顺的东西换的,老太太这回压根就是空手套白狼,不仅把舍不得用的好东西换成钱,还净挣了二块六!   老头子卖一次血才多少钱?看着那血呼啦抽进管子里,她都不敢看!   “得嘞,咱上黑市,割肉去!”   这个点儿其实已经很晚了,路上行人稀少,本以为卖肉的早收摊了,谁知她们到的时候正赶上好时机,有人刚杀的猪还冒着热气的卖呢。   是这样的,最近整个石兰省气候反常,连续发了两场猪瘟,国营养猪场的猪都死绝了,国营肉联厂也没肉卖啊,全市这么多张嘴就靠着各个生产队所剩不多的任务猪解馋,别说农民馋,就是国家干部也馋得不像话。   这不,七八个穿干部装的都悄悄咪咪,排队抢肉哩!   有孩子的直接把孩子架肩膀上,挨个递上去,动作要足够快准狠一手递钱一手递肉才能抢到,至于想要挑挑拣拣,挑块好肉?做梦呢您!   林珍珍实在是挤不过去,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看中的五花没了,还可以的后臀尖没了,勉强的里脊没了,就连将就的脖颈肉也没了……心都在滴血。   至于板油和肠肠肚肚的下水,那更不用想,她连味儿也闻不着。   婆媳俩带着挤出的一身臭汗,恋恋不舍离开黑市,空手而归。别的无所谓,珍珍能忍,反正昨晚才吃过一顿大餐,她就是想给老爷子割点猪肝,补血。   猪瘟来得挺不是时候,这个季节的猪都是半大猪,死了浪费半年心血不说,再养猪崽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等能吃上肉也得半年多,家里又没啥好东西,想要给老爷子补身子看来是难上加难。   老年人的身子,一旦熬坏可就再难好起来了,唉。   “别叹气,娘知道你孝顺,吃不上猪肝就吃不上呗,咱回去就给他宰只老母鸡。”季老太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只要每天有鸡蛋送,她的进账就不会断,隔三差五给老头儿宰鸡压根不算事儿!   可惜季渊明又值班了,不知道婆媳俩是怎样的财大气粗。而且他这次值班还不简单,平时都只值夜里八小时,这次居然连续两天没归家,等他回来的时候媳妇儿又上班,媳妇儿下班他又走了。   对于已经四天没看见丈夫的林珍珍来说,要说不想念那是假的。“同居”大半年,她已经习惯他的存在,里里外外重活轻活都是他一手操持,用秦小凤那酸溜溜的话说她就是“旧社会少奶奶”。   就这张大床,他请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工师傅打的,送到家晾了几天他还用砂纸一丝一丝的把棱角磨平磨圆,珍珍摸索着床头那根圆溜溜的,已经没了原木香气的柱子,此刻对他的想念达到了高峰。   臭季渊明,怎么还不回来!   ***   没想到,第二天吧,季渊明没回来,倒把张胜利给盼来了。这家伙是真给他姨父上心了,知道大清龙票消息后,第一时间爬上厂里的长途货运车去了省城,人肉带话。   “我姨父说了,你的龙票是真的,他愿意出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头,另一只手拍拍腰间的绿书包,示意钱都在里头了。   “三千?!”林珍珍大吃一惊,她虽然狮子大开口,可心里真正期待的也就是两千块,这还是看张胜利好说话,故意喊的。要真能卖,哪怕一千五她也愿意,三千块是真没敢想。   “哎呀你甭琢磨了,我姨父诚心要,也没像别人故意给你低价然后一点点儿的加,知道不?”   珍珍不是不识好歹,看得出来这家伙口干舌燥风尘仆仆,是真尽力帮她抬价了的。虽然说,这枚龙票放到几十年后可能价值上百万,可那是五十年后的事儿,那时候她都成七十岁的没牙老太太了,就是给她五百万一千万的又能怎么着?她是坐轮椅上看着存折数零呢?还是戴着氧气面罩看余额呢?   钱,越早拿到手越好。   等到改革春风一吹,遍地是商机的时候,她希望自己已经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有了选择行业的机会。   “行,既然你们诚心要,那我只能忍痛割爱。”这类东西只有在懂它爱它的人手里才是好东西,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当然,珍珍也得提醒他们:“咱合同上可说好了啊,这枚龙票再怎么买卖轮转,只能在咱们华国自己人手里,不能流到国外去,不然……”   “哎哟小姑奶奶你就放心吧,这是常识,咱们再怎么玩儿怎么研究这是内部矛盾,永远不可能!”张胜利挺着胸膛,把绿书包递过去,“你数数,三千块一张不少。”   林珍珍点了两遍,全是硬.挺.挺新崭崭的大团结,一共三百张,这买卖就成了!   张胜利是真尽心尽力了,刚跳下货车,还没来得及洗把脸就往桂花胡同来的,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洗洗手摸进厨房,拿了个冷玉米馍就啃,“饿死哥们了,那货车真不是人待的。”   “等等,别吃凉的。”珍珍一把抢过馍,放蒸笼里给他热热。   这几天都一个人吃饭,蒸一屉笼够她就着咸菜和青菜汤吃三天。现在的日子,肉是吃不上,可也不会再饿肚子了。   “最近咱县里是不是都买不着肉?”   “可不是咋的,整个大横山地区都没肉吃了。”   张胜利吧唧嘴,“我说呢,早知道在我哥那儿多吃点,怪可惜……”   林珍珍没少听他提这位“哥”,在他的描述里,他这位表哥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能的人,因为父母都是有知识有文化还没被下放的高知分子,他也是“老三届”知青,去年刚从横西市红星农场回到省城,这才一年的工夫就折腾出事儿来了。   “我哥这儿跟咱不一样。”他指了指自个儿脑袋,“那么大个濒临倒闭的街道养猪场,猪没几只,饲料青黄不接,他接手过来愣是把所有青猪卖了,你猜他卖了干啥?”   珍珍摇头,她哪能知道啊。   “他又去借了三万块钱,全买成了母猪!”   珍珍心头一动,“莫非他是要育小猪娃?”   “可不是,都说高产似母猪高产似母猪,他的母猪攒劲得很,每月都有小猪出生,一窝就是十三四只,他伺候得好,一只也没折。”对于高知家庭出生的人来说,居然能养母猪,还养得这么好,换谁也想不到。   珍珍眼睛一亮,“今年闹猪瘟,最值钱的可不就是小猪娃?”   对华国人来说,猪肉是刚需中的刚需,没衣服穿没汽车坐都行,唯独不能没肉吃。青猪都死绝了,他的猪娃可不就是金疙瘩?   “谁说不是,我哥这次真是赚得盆满钵满,姨父再也不骂他有辱斯文了,嘿嘿。”   所以说吧,无论干啥事都得天时地利人和,他哥能遇到即将倒闭的养猪场,能背水一战借债买母猪,还能正赶上猪瘟,最重要是居然能让他的养猪场在这场猪瘟里幸免于难……实在是人才!   把时机抓得这么恰如其分,珍珍怀疑他莫不是穿越人士?或者重生的?   当然,她更好奇的是——“私人能接手养猪场?”   张胜利张了张嘴,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见没人,才小声说:“听说,邓.副.主.席恢复工作,开了经济会议,风向迟早要变……我哥给街道办交了两千块保证金,虽然还挂着公家的名儿,但赚多赚少都跟公家没关系。”   对于街道办来说,既解决了辖区内的工人就业问题,还甩出不挣钱的烫手山芋,关键还能白得两千块,何乐而不为?珍珍不由得想到,青羊街道的纽扣厂,和她那即将到手的四十万枚纽扣。 第35章 035 大卡车压啊压啊压啊压啊……   三千块对现在的林珍珍来说, 不仅解了她的燃眉之急,还让她拥有了更多可能!   开开心心送走张胜利,她就摩拳擦掌, 准备明儿下班去纽扣厂, 把钱给交了, 纽扣搂怀里。她已经想好了,纽扣就分两批次处理, 一批让老太太拿十里八村换鸡蛋去, 虽然是歪瓜裂枣,可终究是有机玻璃的, 很时兴,农村人啥都缺,无非是多费点纽扣罢了。   反正有四十万枚呢!   另一批, 她想起上辈子曾买过的——纽扣玩具。   只要手够巧,纽扣就能变成一个个憨态可掬, 栩栩如生的小猫儿小狗儿小汽车小房子,超英上次还用洗干净的鱼鳞缝出一座四合院呢!   只要有手工狂魔在, 这批扣子就不愁。   既能让婆家挣到钱, 又能兼顾娘家,关键她自个儿不用动手就能拿分红, 这样的美事儿怎么能错过?   “想什么?”忽然,眼前一暗, 季渊明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屋了。   “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还以为你又要值班了。”   小女同志的声音软软的, 语气里是少女独有的娇俏,哪怕是抱怨也让他听得舒服,声音不由得也软下来:“今儿不值。”   他还是一身制服, 头发虽然有点乱,但依然清爽,似乎还散发着一股熟悉的肥皂味。“洗澡了?”   “嗯,单位新建了洗澡间。”因为破获粮种失窃案,市局给县局发了点奖金,干刑事的人不少,均分到每个人手里也就几块钱,况且还涉及到多劳多得的原则,搞不好还得罪人,他干脆就拿奖金盖了一间洗澡房,就在局里公共厕所对面,备上几块肥皂淋浴喷头,值班同志直接在里头洗漱,造福的是所有人。   珍珍知道他志向不小,不是能安于小小副局长的人,也挺支持的:“行,以后肥皂要不够就从咱们家拿,还有毛巾,多拿几条,男女分开。”以前他在部队上发的劳保用品不少,老人都不舍得用,现在全给他们搬新家来了。   “不用。”季渊明摇摇头,指着厨房,“我还得出去一趟,你先把稀饭煮上。”   天气热,吃干的没胃口,熬锅稀饭,放点油麦菜爷子,或者地里的鲜玉米粒,挺开胃。珍珍进厨房的时候才发现,灶台上放着一个油纸包,打开居然是半斤鲜红流油的卤肉!   皮色橘红,肥而不腻,肉质鲜嫩而入味,片得薄薄的,蘸着椒盐蘸料,她能吃三斤!   珍珍光想着就流口水,这半斤卤肉真是雪中送炭啊!   稀饭煮好,他也提溜着俩酒瓶子回来了,珍珍定睛一看,“哟,是啤酒?!”   “找六哥拿的。”   “这又有肉又有酒的,今儿是啥好日子?”   季渊明怔了怔,淡淡的说:“我过生日。”   珍珍羞愧极了,这才想起来,她还不知道季渊明的生日,她的生日他倒是给过过一次了,“那不行,咱也不能太寒碜,上国营饭店去!”难怪他发怔,原来是失落又不好表现在脸上。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六岁那年,父亲还没在城里买房,还没娶继母,过生日那天他就像个大英雄一样从天而降,她以为爸爸一定是知道今天她过生日,特意回来给她惊喜的……可事实是,他压根不记得她哪天出生的,更不可能有生日礼物。   期望又失望,她经历过。   季渊明一手搂住她,附耳道:“你得补偿我。”热气呼她耳朵上,手也十分罕见的,不规矩的勾她脖子。   珍珍不知道想到什么,居然鬼使神差点头。   季渊明傻眼了,“你……你同意了?”   “不对,你知道我的意思?”   珍珍白他一眼,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臭男人还追着问,烦不烦呐,她还得给他煎俩鸡蛋,下碗长寿面呢。   季渊明:“???”还吃啥长寿面,他今儿就要吃唐僧肉啦!高兴得一个人里里外外蹦了三圈,要不是肚子实在饿得慌,他恨不能现在就上炕谈“人生”。   当然,这一顿晚饭可就吃得没滋没味了,肉是香的,酒还是上次喝剩带回的茅台,可俩人都心不在焉。废话,被一饿狼眼冒绿光的盯着,能吃得香?   刚放下碗筷,饿狼就拽着她进屋,“明儿再洗,你一定累了吧。”   “我不累。”   “不,你累,非常累。”珍珍一下就让他推炕上,可惜“嘭”一声,脑袋磕床柱上了,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我看看,磕坏没?”就是再急色,他也退“烧”了,响声这么大,就是不流血也起包了,懊恼不已。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哎哟,痛……”   “乖,别动,我看看啊。”他哄孩子似的“呼呼”几口,想要看她头,可她实在太痛了,扭来扭去,嘴里只顾痛苦的呻.吟。   头颅是人体最重要也最脆弱的地方,他以前带的新兵里有个孩子,就是训练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头磕石头上,当时也没出血没鼓包的,那孩子就说恶心,想吐,大家谁也没留心……当天晚上,人就没了。   有些出血,是看不见的。   越是看不到,他越是着急,最后干脆兜住她腿弯,整个一抱孩子似的搂进怀里,“乖珍儿,珍儿,恶不恶心,想不想吐?”   刚吃饱就被他来个大横抱,就是铁胃也恶心啊,珍珍点头。   季渊明心头一跳,手都抖了,“乖啊,不哭了啊,我这就送你上医院好不好?”   说着就要下床往门外跑,忽然,怀里的人“噗嗤”一声再也忍不住。刚撞上的一瞬间,珍珍确实是脑袋“嗡嗡”直响,就差眼冒金星了,可床柱是圆的,缓过劲来也不疼,看他紧张样,就想故意装样儿,逗逗他。   后来吧,看他害怕得声音都变了,还肉麻兮兮的“乖珍儿”,怎么不叫小心肝儿啊?这人是又甜吧,又土,土得掉渣。   “嗯?怎么,很痛吗?忍忍啊,我带你找车去。”他记得隔壁邻居有一辆平板车的,垫上被褥,把人放上头,跑得快,还颠簸不着。   “哎哟喂,干啥呢,说风就是雨的。”珍珍赶紧拉住他。   小女同志的脸刚才看不见,这会儿露出来,红扑扑的小苹果,一张樱桃小嘴肉嘟嘟的,哪里是痛得面无人色?季渊明就是再傻,也明白了。   “好啊你臭丫头,瞧我怎么收拾你。”   “略略略,看谁收拾谁。”珍珍别的不行,跑跑跳跳的体力却非常强,动作又敏捷,两个人就在炕上围追堵截,你来我往。   珍珍被他挠胳肢窝挠惨了,她最怕痒,三两下就被他挠得又哭又笑,可她嘴硬。   “服不服?小丫头。”   “不服。”   季渊明欺身上去,直接给她压住,但很巧妙的没把身体重量压过去,“怎么着,嘴还硬呢?”   “季渊明大笨蛋,就是嘴石更,比你石更。”   忽然,男人眸光一暗,小女同志不知道,男人,无论是哪个年代的成年男人,对这个字都是敏感的。这不,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他可不比她差。   就这姿.势,这时间,这氛围……也不知道是谁主动多一点,两个人的嘴唇碰到一处去了。   有了上次的“头破血流”,这次季渊明很克制,很小心,一开始只是温柔的试探,发现她没拒绝后立马大肆攻伐,步步紧逼。当然,手也没闲着,触上他早就梦寐以求的细白之处,似惊叹,似满足,“怎么这么细?”   立马睁开眼睛就去看,以前都是远观的,这次凑近了,让人皮肤上的毛孔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珍珍哪里受过这个?想跑跑不掉,想哭又害臊,就这么任由他作为。忽然一阵温re,整个人都战栗起来,他居然……居然……   “我……我没洗澡。”   “乖珍儿,听话……”   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触感,似舒服,又似痛苦,百转千回。珍珍没吃过猪肉可她见过猪跑,那什么的“科普”小电影是看过的,况且室友们都有男票,卧谈会可没少聊这话题,要说“懂”,她肯定不会比季渊明懂得少。可她没想到,原来这件事是这么的快乐!   当然,如果忽略半小时后的疼痛的话。   ***   阳光洒在脸上,林珍珍像被卡车压过一遍,哦不,是四遍,一直压到天快亮的时候,四肢百骸跟被杂碎又重造似的,她悄悄睁眼,还好。   “大卡车”不在。   毫无疑问,今天上班迟到了。   学生们看着有史以来第一次迟到的,跑得比兔子还快,但又姿势怪异的林老师,哄堂大笑。   钱校长很体谅地说:“这也快期末考了,课都上完了,林老师家里要有事的话不用来了,我给你守自习。”以前小林老师是军属,理应受优待。   珍珍刚想说“不用”,季渊明已经笑如春风:“这敢情好,昨天怪累的,接下来几天都够她累的,我们就在家休息几天吧。”   珍珍红着脸,呸!   不要脸!   谁跟你“劳累”,谁跟你“接下来几天”啊?做梦呢你!   对于终于开荤的男人来说,别说几天,就是一个月不吃不睡他也行。昨晚要不是心疼小媳妇儿,她今早就不可能站这儿跟他嘴硬。   钱校长果然笑呵呵“赶”她回家,“这几天都不用来了,下周一考试你再来,啊。”   谁知他们刚回到桂花胡同,邻居大婶就笑眯眯地说:“小林老师赶紧的,有俩不认识的客人,都等你们半晌了。”   二人顿觉奇怪,他们的亲朋固定就那么几个,邻居都面熟,怎么会不认识? 第36章 036 “好妈妈”   正疑惑着, 邻居家大门口忽然露出个小脑袋,黄黄的枯草一样的头发,大得惊人的几乎占据三分之一脸蛋的眼睛……那是个介于女童和女婴之间的孩子。   他们目光一扫过去, 小女孩就脑袋一缩, 躲起来了。   “害, 怪可怜的,就是这孩子, 还有她妈, 等你们半晌了。”邻居大妈唉声叹气,眼角还有泪水残留。   珍珍心里更奇怪了, 这位邻居可不是一般人呐,年纪轻轻守寡,拉扯大一独生儿子, 把儿子儿媳管得服服帖帖小鹌鹑似的,平时在胡同里也是说一不二的老太太, 心硬着呢,几乎打遍胡同无敌手。能把这样的老太太都“可怜”哭了, 那得是多么凄惨的身世?   当然, 珍珍也就是这么一想,一把柔弱的女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如果说, 刚才的女孩眼睛算“大”的话,现在这女人就是“巨大”, 关键不仅大, 还有神, 水汪汪的漾着泪水,让人不由得想起一个成语——惹人怜爱。   “三营长。”女人刚开口,眼泪就下来了。   叫的是以前的军职, 珍珍看向季渊明,以为他俩是认识的,而且应该是战友之类的关系,这么漂亮的女人说不定是文工团团花之类的。   谁知季渊明却面露疑惑,“你是……”   “我,我是李红梅……我去探亲,三年前咱远远儿的……我丈夫是赵建国。”女人虽然还在哭,可吐字却很清楚。   季渊明这才恍然大悟,态度温和不少,“原来是嫂子,别见怪,我退伍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建国怎么样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啊,女人的泪水掉得更凶了,小女孩抱着妈妈大腿也是一个劲哭,哭得肩膀都一抽一抽的快喘不过气了,就连邻居大妈也红了眼圈。   赵建国牺牲了,刚三十六岁。   他不仅是季渊明的战友,还是非常好的朋友。别说以前曾数次共同出生入死,就是去年渊明转业前,他是二营的教导员,跟渊明这三营长关系铁着呢,二人几乎同吃同住,就连渊明的结婚报告和“离婚申请”都是他代笔的。   本来,季渊明回乡后,还跟他通过一次信,第二次再写过去没回信,他以为他又出任务去了,记得他曾说过,他转业后他顶替了他的三营长职务……   季渊明红着眼,“怎么突然就……”   李红梅泣不成声。   倒是邻居大妈插嘴道:“听说啊,是教新兵扔手.榴.弹,有个孩子给扔人群里,他飞奔过去抢捡,被炸……”挽救了一群新兵蛋子,却牺牲了自个儿。   大妈的丈夫,当年可是扛着盒子炮跟鬼子干过仗的,最后都快抗仗胜利了,结果却被一枚地.雷炸.死,是名副其实的烈士,她这一辈子最恨听到的就是什么“手.榴.弹”啊“地.雷”的。   季渊明哽咽着说不出话,珍珍也是听得心都碎了,第一次意识到军旅生涯的危险和心痛。她为自己先前的揣测感到愧疚,忙扶住李红梅:“嫂子请节哀,咱们先进门吧。”   李红梅强忍悲痛,想要抱起闺女,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人在巨大悲痛之下就跟稀泥似的,差点摔了孩子。还是季渊明一把接过去,先开了大门。   原来小女孩已经一周岁多了,只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瘦小,看着显小。她出生的时候地里荞麦正结果,所以小名就叫荞荞。哭过一会儿后,比李红梅先稳定下来,好奇的四处打量小院子。   珍珍温声问:“荞荞到婶儿跟前来,婶儿给你糖糖吃,好不好?”   荞荞睁着大眼睛,歪着脑袋看她,口水滴滴答答,显然是听懂了。可她却不动,又看向妈妈,满脸祈求。   这也才一岁多的孩子啊,居然就懂得要听妈妈的话,看来家教应该不错。对家教好的人类幼崽,珍珍倒是没那么讨厌,剥开一颗水果糖,“来,尝尝。”   小丫头把糖含在嘴里,满足得直眯眼睛。   季渊明很悲痛,整个人都恹恹的,但还是强打精神问:“那部队上是怎么安置你们的?”   李红梅慢慢歇了抽泣,小声道:“荞荞她爹的尸骨刚送回来,还没凉,大伯子和四个小叔子就分走了安置费和抚恤金……”   季渊明心头一跳,难以置信地追问:“给你们母女俩留了多少?”   李红梅又哭了,“就……就一百块,我娘家也没人了,生产队也找不着说理的地方,还把我们房子占了,我实在是没法活了,这才厚着脸皮……我真是没办法了。”   赵家的情况,季渊明比她清楚,所以才会着重询问安置情况。当年俩人住一个宿舍的时候,没少听赵建国说过,他是老二,爹不疼娘不爱,年纪轻轻出门当兵,每个月津贴必须一分不剩寄回家,养着那一堆侄儿侄女。因为没钱,又没房,一直耽搁到三十多岁才结婚,媳妇儿……也是二婚的。   是的,李红梅同样三十多岁,前头嫁过一次,因为“不会生育”离了,后来经人介绍嫁给赵建国,也是三十大几才生下荞荞,十分艰难。   还记得赵建国收到李红梅说怀孕的信时,高兴得像个傻子,抱着他又哭又笑。本来已经做好一辈子没孩子的准备了,忽然上天给了他一个漂亮的,乖巧的女儿,这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可惜,这个上天派给他的小天使,他只见过一面,还没来得及陪她走路,教她说话,看着她嫁人成家。   季渊明再次红了眼眶,为好兄弟,也为荞荞,她还连大名都没取。   “这一百块,我一分没舍得花,来这儿的路费是我以前攒的。”李红梅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手帕包。   珍珍虽然哄着荞荞玩儿,可注意力一直在这边,此时见她掏钱,愈发觉着奇怪了,这是要干啥?可季渊明却忽然眉头一皱,“你们聊,我还有事出去一趟。”   竟然逃跑似的,走了。   林珍珍自诩脑袋瓜灵活,可也想不到他们到底什么意思。但人家千里迢迢来一趟,她得好好招待,这是事实。卤肉昨晚吃光了,家里现在就只有几个草鸡蛋,她索性从后院提一只母鸡来……鸡肉是香,可杀鸡她实在干不了。   这只鸡是散养的,吃的是花地里的虫虫草草,下的蛋又大又多,所以力气也特别大,她一个人只能勉强提溜住。以前一直舍不得吃,就想留着下蛋,前几天老爷子贫血她想杀,婆婆还不许她杀呢。   今儿就用你招待客人,珍珍心里这么说着,隔着院墙喊:“大妈,大妈在家吗?能帮我个忙吗?”   可平时一叫就答应的老太太,今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珍珍又喊她儿子儿媳,也没人答应,估计还没下班。   李红梅忽然走过来,一把提过拼命挣扎的鸡,“弟妹不敢杀鸡吗?我来。”说着接过砍刀,把鸡压地上,用刀背猛拍了几下鸡头,可怜的老母鸡就一动不动了。   林珍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杀鸡方式,还挺佩服,既不血腥,效率还高,看来以后季渊明不在她一个人也能吃鸡肉了。   李红梅很利索的用开水烫鸡毛,拔掉,又拎着菜刀开膛破肚,快准狠一把撤掉苦胆,清理鸡胗鸡肠……一条龙下来也就几分钟的工夫。   得,是个狠人!   “弟妹一看就是读书人,没干过这些活儿,我以前嫁那男人在养鸡场上班……”她忽然打住,不说了。   珍珍这才知道,她是嫁过两次的,估摸着是怕她看不起她,害,这有啥,就是嫁十次八次只要婚内没犯错,这都不是事儿。为了避免她尴尬,连忙岔开话题,“我们家里也没啥好东西,红梅姐就将就一下,明儿回村逮只鸭子来,炖萝卜汤喝。”   李红梅羡慕的看着他们的小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也听邻居说了,这是小两口单独住的,不用跟兄弟妯娌和公婆挤,这不就是她这么多年最想要的生活吗?   男人穷点没关系,她就想当家做主,两个人把小日子过起来,谁的脸色也不用看。可惜啊,她命苦,第一个丈夫是独生儿子,要给爹娘养老,不可能分家;后来赵建国倒是愿意跟她单独过,可爹娘兄弟都不同意,分出去他们可就没津贴了。   她没少跟两任丈夫哭诉,可眼泪是没用的。   这下好了,前夫又娶了一个,也不会生育,听说她再婚后生了,这才肯相信是他自个儿不会生,干脆也离了,那俩老不死的也熬死了……关键他现在还当上养鸡场副厂长了,上个月听说赵建国牺牲了,还去看了她好几次,说要跟她复婚。   前夫现在工资高了,也会打扮了,看着比赵建国还有男人味儿,关键吧还没公婆,她嫁过去就能进养鸡场上班,日子比在赵家守寡不知能好多少。   无论是经济条件、家庭环境还是个人地位,或者样貌,前夫都完胜赵建国。更何况吧,她跟第一任丈夫是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十多年感情也在那儿摆着。   要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她在赵家虽然是军属,可津贴都是公婆领,一分落不到她手里,过得还不如人家不是军属的。才五年时间,生生熬成了小老太婆,要是继续在赵家待着,房子没了,抚恤金没了,她们就只能靠给一大家子当牛做马换口吃的……现在终于有个翻身改变命运的机会放在跟前,她不想错过。   可前夫提出复婚也有个要求——他不愿替人养孩子。   荞荞虽是女孩,可终究是流着第二任丈夫的血,换哪个男人都有疙瘩,李红梅完全能理解。   就在自己的好日子和女儿的抚养问题上,她犹豫了一个多月。恰巧前几天整理赵建国遗物时看见季渊明寄来的信,虽然字迹不怎么样,可他对好兄弟的殷殷关切,却让她十分动容,这才有了一个想法。   她要是独自改嫁了,荞荞绝对会沦为赵家人的免费小保姆,说不定十几年后还得给她的堂兄弟们换亲;送回娘家吧,娘家已经没人了;外头找个无儿无女的人家送养吧,那都是得断干净,永生不得再联系的,她又舍不得……凡是能想到的法子,她都权衡过了。   要找一个既知根知底的,让她随时想看孩子就能看到的,又人品信得过,顾念旧情会好好照顾荞荞的,还没自个儿孩子跟荞荞争宠的人家,她必须不顾一切。 第37章 037 收养风波   晚饭只有不懂事的荞荞吃得开心, 她小口小口喝着香喷喷的鸡汤,眨巴着大眼睛,听大人们说一些沉痛的话题, 索性她也听不懂, 就是图个开心。   在家里她是不能上桌吃饭的, 可在这儿,漂亮婶婶给她找了个带靠背的高板凳, 她坐上去跟大人一样高, 看着一桌从没见过的好东西,可幸福啦!   “弟妹, 荞荞还没出牙,你要把鸡肉撕碎,一丝一丝的喂她。”李红梅突然来了句。   珍珍一愣, 心里虽说“这是你闺女关我啥事”,但也照做了, 去洗洗手,挑了鸡腿上最香的, 撕了喂她。就当提前实习吧, 反正她总得生孩子的,上辈子这时候, 季小牛的姑姑也有荞荞大了吧?   虽然那是个让季渊明散尽家财的白眼狼,但终究是自个儿生的, 她有信心只要好好教养, 一旦发现一丁点白眼狼的苗头就往死里揍。   “荞荞喜欢边吃饭边喝水, 但你别给她喝,喝了她就吃不下饭,营养不良。”李红梅摸着荞荞枯黄的头发, 伤感的说。   听说季渊明是公安局副局长,以后前途无量,看他们生活水平也不差,以后荞荞应该不至于再营养不良。   珍珍:“???”我又没说要给你闺女喂水,这话怎么听着像教她做事。   季渊明眉头一皱,只觉心里更沉了。   吃过晚饭,珍珍把客房收拾了一下,将公婆睡过的铺盖撤走,换一套全新的刚洗过的,打开门窗使劲透了会儿气,“嫂子,你和荞荞就睡这里可以吗?被子要不够我再给抱一床来,对了,荞荞睡大人的枕头可以吗?”   李红梅犹豫一下,忽然揉了揉太阳穴,“我今儿身体不太好,怕把感冒传给她,你们带她睡吧。”   林珍珍再次目瞪狗呆。虽然她说的理由很完美,很无懈可击,很在情理之中,可……哪有才第一次上门做客就把孩子扔给主人带的道理?这可是才一周岁的孩子啊,哪能离了母亲!   她怎么觉着,这李红梅是在甩包袱?   “我们照顾不好,还是嫂子带吧。”季渊明的声音虽然很温和,可态度却是斩钉截铁。   ***   直到躺下,珍珍依然觉着李红梅的态度很奇怪,拐了拐丈夫:“喂,你说,红梅嫂子是不是有点怪?”   身旁的男人叹口气,没说话。   “怎么连你也怪怪的。”珍珍嘟囔一句,昨晚刚开荤,按他那“吃相”和跃跃欲试,今晚肯定不会放过她的,可怎么……不为所动,心事重重。   季渊明的情商和洞察力,李红梅掏钱的时候他就知道她的目的了。寡妇改嫁,天经地义,可他还是为好兄弟难过。   但这种难过,在知道她为了顺利改嫁而把孩子硬塞给他的时候,又变得微妙起来。替牺牲的战友养孩子,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他不是不愿意,可本来他愿意,他能主动提的事儿,忽然被人招呼也不打就硬塞过来,他就不是滋味。   这家不是他一个人的家,还是妻子的家,李红梅自作聪明先斩后奏,把他的妻子置于何地?   哪个男人不想有自个儿骨血?他跟小媳妇以后会有,不仅一个,可能是很多个,他怎么能在自己孩子没得到疼爱之前,先把爱分给别人的孩子?他要是连这点亲疏远近都拎不清,那他就不配当父亲。   再说吧,养孩子不是管她吃喝拉撒就行,而是要付出心血的,不是自个儿亲生的,他也没办法保证能全心全意对她,万一让她误入歧途怎么办?这份责任,实在是太重了。   他就像一头老黄牛,被人架上了犁锹,鞭子一下又一下打他屁股上。   “啥?!”果然,珍珍一听李红梅居然打这样的主意,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我可警告你啊季渊明,我不喜欢孩子,更不想给自个儿找麻烦。”   “养孩子不是饿不死就行,还得管她德智体美劳,我连自个儿我还顾不过来呢我,还有季小牛的恩没报……”急得语无伦次。   季渊明也坐起来,拍了拍她肩膀,“嗯,我知道。”一面是好兄弟的遗孤,一面是新婚妻子,他两边都不忍辜负。   俩人都不是怕花钱的主儿,就是因为太把这事当回事,才不敢轻易接下。“要不,你再问问,她那边还有没亲戚?或许有缺女孩的,咱每月给荞荞生活费,半年去看她一次行不行?”   “要是钱能解决就好了。”   “那……咱在这边给她找户人家怎么样?就找能接受荞荞的,反正她前夫指不定是啥好东西,因为不能生育就离婚,以后也……”   季渊明叹口气,那两个巨大的跨越大半个华国带来的包裹,一百块抚恤金,和她有意无意的教珍珍带孩子……无一不是说明,李红梅是下定决心的。   他没好明着拒绝,就是怕她真不管不顾自个儿走了,荞荞扔给不负责任的赵家人,以后怎么办?这可是建国唯一的血脉,是建国做梦都在稀罕的小天使。   珍珍被他辗转反侧也吵得睡不着,烙了大半夜的饼,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沮丧极了,她没少听他说过赵建国的事儿,知道他们是过命的交情,不养对不住兄弟,养了对不住她和未来的孩子。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妥协。   不说金钱精力的花费,根本原因是她真心不喜欢人类幼崽,亲生的有母爱滤镜,别人的她是真爱不起来。   ***   天刚亮,几乎没眨眼的两口子起床,李红梅已经把院子打扫好了,笑眯眯地问:“弟妹起了,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林珍珍没好气,也不理她。   季渊明换好衣服,没吃早饭就出门了。   不用上班,跟她一个屋檐下也待不住,珍珍直接出门去,爱咋咋地。她不是圣母,她很现实,她只想报答季小牛的救命之恩,想给他一个温暖富足的家庭。   正漫无目的走着,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把,“珍珍姐!”   杨蕙兰穿着一身崭新的工人装,齐耳短发已经变成了两个小辫儿,肤色褪去黄黑,白了不少,就连眼睛也亮了不少,看起来就是个自信的漂亮姑娘。   “姐怎么一个人出来,今儿不上班吗?”   珍珍点点头,“买菜呢?”   都说吃亏是福,蕙兰吃苦耐劳,从来不计较多干点,很快赢得整个食堂的信任,本来买菜油水这么大的事历来由厨师长和火头把持,前俩月火头不在,厨师长懒得跑,就都让她来跑腿了。   别小看只是买个菜,几角几分的,一来二去跟肉联厂的熟悉了,人家都会送她点不值钱的肉啊皮的,她拿回去,就着食堂用剩的香油鸡蛋面粉,偷偷炸成酥肉,从来不吃独食,次次都给珍珍和丰收大姐送,真是又机灵,又有良心。   就跟上辈子的奶奶一样,有啥好东西都会尽着她,留着她,哪怕只是几块腌鱼。珍珍小的时候觉着奶奶把好东西留给她吃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因为她是奶奶呀。后来长大了,知道自己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才知道小时候的自己是多么愚蠢。   她曾问过奶奶,明知道没血缘,林父又不孝顺,为什么还要养大她?   奶奶总是摸着她圆溜溜的脸蛋说:“总是条命吧。”   爹不管,娘跑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饿死冷死。   如果奶奶当年没有动恻隐之心,那么可以肯定的,她的命运是多么悲惨,要么被不着调的父亲卖掉,要么扔进深山里喂狼,反正绝对不会有机会长大,一路从幼儿园上到大学。   就跟家里的荞荞一样,爹死了,娘改嫁,但凡还有个好的去处,“好妈妈”李红梅也不至于费尽心机,千里迢迢送来。在这一刻,坚决不做圣母的珍珍,是有一点点动容的。   然而,等她到家,这份动容立马消失殆尽。   门关着,荞荞一个人在炕上睡着,小胸脯微微起伏,炕尾是两个小山似的包袱,也没啥好东西,就孩子的小破衣服破裤子,鞋子也是破得不行了,用几根细草绳勉强牵着……说起来,小丫头还穿开裆裤呢。   珍珍觉着一岁多的女孩,马上就要知道害羞了,最好还是把裤裆缝起来,拉了尿了洗勤快些就是。刚准备下午回白水沟一趟,讨几件来狗猫蛋的旧衣服来呢,谁知道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居然没看见李红梅。   等荞荞睡醒,哭着找妈妈,还把炕给尿了的时候,珍珍终于在孩子枕头下找到一封信和一百块钱。信是李红梅早早写好的,估计出发前就计划好的,大意就是她一个小女人身不由己,求求他们念在跟赵建国兄弟一场的份上,好好抚养荞荞,以后荞荞就是他们的亲闺女,长大一定会孝顺他们,她保证绝不会告诉孩子真相,她顶多远远的看一眼……吧啦吧啦。   林珍珍被气得当场升天,王八蛋。   她想到李红梅自私,但没想到她这么自私!   “妈妈呜呜……呜呜……妈妈……”荞荞坐炕上,似乎是有预感,妈妈不要她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小个人儿居然尿得所有铺盖都湿了,洒水车也不过如此。   关键吧,这辆“洒水车”还特别难哄,任凭她抱着,背着,扛着,用糖,用蜂蜜,用鸡蛋,后院摘花……就是跪下叫小姑奶奶,也没用。她就是大张着嘴,嚎天嚎地。   林珍珍彻底被逼疯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最后是荞荞哭累了,嗓子哑了,哭着哭着睡着了,珍珍才松口气。   “怎么了?”季渊明大老远就听见哭声。   “怎么了,我还问你呢,这都招惹的什么王八蛋,把孩子一扔,拍拍屁股走人,有本事你去把人追回来啊!”   季渊明怔了怔,哪还有不明白的。李红梅这是彻底撂挑子,把烫手山芋甩给他们了,想追?她有本事来,就有本事让他找不着。   他额头青筋直冒,拳头捏得“咯吱”响,这次所谓的“收养风波”其实是李红梅单方面的有预谋、有组织的算计。   这不,就因为说话声音大了点,小洒水机又哼哼唧唧哭起来了,“你自个儿带吧,我晚上就回白水沟住去。”   珍珍决定了,这孩子谁爱养谁养,李红梅想逼他们就范,她就让她看看,这世界不是谁都想当圣母,都想给别人养孩子的!   “我……”季渊明揉揉鼻子。   “你什么你,这不是你好兄弟的孩子吗?那就养着呗。”反正她不伺候了。 第38章 038 万事好商量   这是小媳妇离家的第三天, 季渊明睁开眼睛,看着头顶天花板。以前好好的吧,斗两句嘴, 一起摘菜做饭, 吃完洗碗的洗碗, 洗澡的洗澡,时间早就出去散步, 差不多就上炕躺着……   一夜之间, 这种平淡的幸福都没了。   季渊明不是没去追过,可李红梅就像一滴水进了大海, 消失得无影无踪。追到她前夫老家去,倒是不难,可然后呢?把孩子塞还他们, 转身就走?   他是解脱了,可建国的女儿面临的命运他也能想到——一辈子颠沛流离, 命途多舛。   孩子送是送不回去的,只有一个办法了。   希望这个办法能挽回小媳妇, 能让他们的生活早日恢复平静。   然而, 小洒水车可不让他平静,“哇——”一声嚎破早晨六点钟的天际, 拉开了他慌乱而又无奈的一天的序幕。他白天上班,只能把荞荞送隔壁大妈那儿, 每天给她五角的看护费, 下班再把她接回来, 冷热也顾不上,随便糊弄饱肚子就行。   最头疼的是夜里,孩子骤然离了妈, 不吃不睡就是一个哭,哭到嗓子哑了慢慢才睡着。夜里也要醒个三四次,每次哭半小时,季渊明零零碎碎的睡眠时间加一起还不足一小时,黑眼圈大得像熊猫,走路都带飘的。   最近,横西市承接召开一场全国性的秘密会议,参会的都是各省市的农业种植方面的专家,关系着整个国家的粮食安全,所以全市的军警力量都要出动做保障。季渊明是曾经的神枪手,又有丰富的狙击经验,他得提前培训和组织一拨狙击手,以防万一。   这培训,一去就是封闭式的,培训两个月直至十五天后会议结束,他才能回家。至于培训地点,连他也不知道。   今晚天一黑,就要去市局报到了。   果然,邻居大妈一听他要出差这么久,顿时为难道:“这邻里邻居的,不是大妈不帮你,而是荞荞这孩子……啊,太难带。”   季渊明带过三天三夜,自然知道。荞荞虽小,哭起来却威力无穷,能做到不吃不喝只哭,尿床是洒水式的画地图,他的铺盖不得不每天一换,就这,都有尿臭味了。   “大妈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每天给您一块的看护费,帮我看七十六天,行不行?”   七十六块啊,大妈儿子当工人,两个月也挣不了这么多,正要说话呢,忽然听见一声大喊:“一天一块不让你妈挣?”   季老太怒气冲冲站在门外,肺都给气炸了,“难怪你媳妇儿要跑回家呢,季渊明你啥玩意儿,一天一块钱你是嫌你爹娘太有钱了是不是?”   季渊明摸了摸鼻子,他倒是想给爹娘带啊,但小媳妇住白水沟,看见荞荞还不得一气之下跑回娘家?在婆家他都请不回来,回了娘家更难。   “拿来,不就一孩子嘛,你娘这么多年也没累死。”老太太掐着荞荞胳肢窝,“抢”过来,恶狠狠地说。   珍珍早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了,她也是一样的看法:这李红梅是觉着老大两口子不会生还是怎么着?凭啥给她养孩子?   所以,看荞荞,也十分不顺眼。   “我可警告你啊,季渊明,出差回来赶紧把她送走,不然别进老娘的家门。”   季渊明昨儿回白水沟请媳妇,把要出差的事说了,老太太其实也心疼他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琢磨了一夜,还是决定不耽误他工作,先把荞荞照顾过这段时间再说。毕竟,儿子的工作更重要,再咽不下这口气,也只能忍忍。   “那敢情好,妈我送你吧。”季渊明跨上自行车,拍了拍后座。   “她的东西呢?”   季渊明叹口气:“衣服都是破的。”   也不知道是老太太更有经验还是怎么着,荞荞在她怀里居然不哭了,只睁着肿成核桃的大眼睛,悄悄的,怯生生的打量她,没一会儿饿得慌,把手指头含嘴里,“吧唧吧唧”吃得欢。   “别说,这孩子长得是挺好看,眼睛贼大。”   季渊明不出声,尽量把车骑得平稳。   “唉不过,我看她眼睛有点不对劲,这也太大了吧?”老太太亲手带过三个儿子两个孙子孙女,村里谁家的孩子都见过,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眼睛。   季渊明无心想这些,他现在满心都是媳妇儿。连续三天他都往白水沟跑,可小媳妇要么不愿见他,要么见了也不说话,冷着个脸,昨儿听说他要出差,话倒是说了,只一句——“把门锁好”。敢情,她再也不回桂花胡同了?!   “娘,待会儿珍珍那儿……”   “知道知道,好话我会帮你说,但李红梅这事确实不地道,你媳妇儿气的是她,不是你,懂?”   “嗯。”所以,当务之急是想一个让她满意的解决办法。   ***   白水沟小学的孩子们发现,脾气最好最漂亮的林老师最近不高兴,板着张脸不说,不遵守课堂纪律的都被罚站了,不按时完成期末复习的都被罚抄十遍课文了。   “猫蛋,林老师咋了?”   “对呀,她不是你大娘吗,你知道林老师为啥不高兴吗?”   猫蛋摊手,她也不知道。妈妈和三婶让她去听了几次墙角,大娘和奶奶说话声音特爱小,她只隐约听见“孩子”“养育”几个字。“估计是生孩子的事吧。”   “咋,林老师要生孩子了吗?”低年级学生从旁边经过,只听见几个字,顿时“哇”一声,跑回教室,“林老师生孩子啦!”   “真哒?”   “真哒!我都听见啦!”信誓旦旦。   哎哟,这下可不得了,大家都激动坏了,一年级的小屁孩哪知道他们亲爱的林老师跳过了十月怀胎的过程,直接荣升“新妈妈”,看她脾气暴躁,都是一副“我们知道你刚当妈”的了然神情。   毕竟,结婚快两年还没孩子,社员们难免会嚼舌根,孩子们或多或少都听过几句,现在林老师有孩子了,那就没有缺点啦!别人再也不能说她的坏话啦!   而且,这个消息还在放学后得到了证实——因为有人看见林老师的丈夫抱着个孩子回来啦!听说还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娃娃,不是林老师生的还能是谁呢?   林珍珍进季家大门,差点跟曹粉仙撞个满怀,“大嫂放学了?今儿可真早。”   曹粉仙的肚子大得就像个铁锅,已经九个多月了,任何时候都有可能生产,早就不用下地干活了。这一闲,双下巴就分外明显,尤其笑的时候。   珍珍点点头,也没心情跟她多说。   “诶大嫂等等,你也别动气,我大哥在外头上班,谁知道会遇到什么女人,只要你的正妻之位还在,也就……”   林珍珍现在听见季渊明就烦,更加不想搭理她了。   “哇……呜呜……呜呜……”忽然,她的屋里传来小孩哭声,珍珍心头一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曹粉仙见她脸色一变,也没了幸灾乐祸,真心诚意劝:“大嫂你别上火啊,不就一孩子吗,只要……”   “放什么屁,这是你大哥战友的孩子,再乱说老娘撕烂你的嘴!”季老太抱着孩子,凶巴巴蹬着曹粉仙,转头对珍珍,神色不由自主温和下来,“放学了,渊明要出差,你回去帮他收拾一下行李,可以吗?”   这是老太太的请求,珍珍没办法拒绝。   而且,她不是不讲道理,她知道这事怪不了季渊明,都怪那一肚子坏水儿的李红梅!   季渊明瞅着她脸色缓和,赶紧“点头哈腰”将人拉回房里,门一关,立马搂进怀里,“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乖珍儿不生气了好不好?”   林珍珍就是只猫,只要别人顺毛捋她就能先不炸。   季渊明最擅长的,就是观察和分析,“是我不好,我不该招惹这样的人,但现在咱们还有办法补救。”先把错往身上揽,越大越好。   果然,小媳妇眉毛一挑,“什么叫招惹?是她蚂.蝗吸血你呢。”在男女问题这一块上,她相信他,“什么补救办法你倒是说啊。”   季渊明这三天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就把事情跟季六说了,好友告诉他——“这事好解决,给荞荞找个眼皮子底下的收养家庭不就行了?”   珍珍眼睛一亮,对啊,她不愿养,但说不定有别人愿意养呢,“谁呀?找到没?”   季渊明松口气,“有点眉目。”   这人不是别人,兜兜转转居然找到王伟的一个堂姐,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季六得来的消息季渊明也从王伟那儿得到证实,堂姐三十出头的年纪,结婚好几年了没孩子,她在市机关小学当老师,丈夫是省医院的大夫,常年在省城,夫妻分居。   两口子感情不错,四处检查过,都说是没问题,该吃的都吃了,该医的也医了,所以现在双方老人商量,给抱养个孩子吧,孩子引孩子,说不定领养个孩子能给他们招个孩子来呢!要是招不来,两口子也有个寄托,老来也是依靠。   “行啊,反正就在市里,咱隔三差五也能去看看,平时给点钱买点东西……我不怕花钱,只是……”   “我知道。”季渊明紧紧抱住她,这个办法他还在犹豫,“先观察一段时间,等我出差回来,咱们去现场考察一下,再决定?”   虽然说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教养不会太差,王伟家不简单,在省里应该是有关系的,这样的人家家风不错,一方面出现虐待孩子的可能性非常小,另一方面也是给荞荞找个靠山,九泉之下的赵建国也能放心。可万般好,那都是他们看起来的好,对荞荞到底怎么样,也得以后才能知道。   “好。”珍珍答应,“还有,你得跟李红梅要一份书面说明,让她白纸黑字跟荞荞断绝关系,一辈子不许探视和认回,否则……”   季渊明没想到,小媳妇想得还挺周到:“好。”不断干净,岂不是便宜她了?既然要过好日子,那就去吧,现在不要孩子,孩子长大也不会要她。   “这两个半月就让爸妈先带着,你要有空就来看一眼,帮衬一把,怎么样?”他用商量的语气问,毕竟老人年纪大了,还得经常往市区送鸡蛋。   “没问题。”珍珍答应,这不,小两口的矛盾不就瞬间化解了?过日子嘛,哪有过不去的坎,关键是理解和商量。   小媳妇软软的,香香的,刚尝过甜头的男人,得商量点别的:“待会儿咱们回家好不好?想你了。” 第39章 039 我爱洗澡皮肤好好~   小别胜新婚自不必说, 反正他这次是抽调执行特殊任务,珍珍也不拖他后腿,只愿他好好的去, 平平安安回来。   季渊明一走, 小学期末考一天, 判卷两天,出成绩通知书一天, 再把学校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珍珍迎来了她幸福的暑假。   揣上五百块钱,珍珍走出胡同, 来到一片低矮的红砖房前,生锈的大铁门开着,门口保卫科居然没人。她犹豫一下, 还是走了进去,这才一段时间没来, 没想到青云街道纽扣厂居然就门可罗雀了。   原本轰隆隆的车间,现在也安静极了。   珍珍抬头看天, 要不是刚放暑假, 她还以为自个儿记错了,今天可是工作日啊。街道办的厂都是三班倒, 二十四小时开工的。   正巧,珍珍一抬头, 发现旁边的二层小楼窗口边站着个人, “王厂长。”   “哟, 林老师,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珍珍看他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又觉着自己多虑了, 纽扣厂或许只是放假呢?遂把来意说了。   王厂长其实挺高兴她能来的,因为耽搁了这么久,他以为她反悔不想要那批纽扣了,心里着急又不好上门询问,就这么干着急了好几天。   “怎么工厂都放假了您还在这儿?”珍珍疑惑地问。   谁知王厂长却脸色一垮,唉声叹气:“别提了,这假啊,工人也不愿放,我也是没办法。”   原来,自从产出一批残次品后,机器又坏了两次,最后一次干脆直接烧了电机。纽扣厂虽然规模不小,可真正算得上“现代化”的机器就那一台,还是早在意大利淘汰的东西,修也修了,除非送回意大利老家去,不然只能当废铜烂铁卖了。   机器废了,工人们自然就没活干了,与其让他们来扎堆聊天嗑瓜子儿,不如放假呗。   “这要放到啥时候啊?”   王厂长叹口气,四下里一看没人,才小声道:“这话我也就只跟你说,我估摸着,是要倒咯。”   珍珍惊诧:“啊?为啥?不就是一台机器嘛,大不了咱们换台新的,跟日本人买台更先进的不行吗?”两国都建交三年多了。   “林老师,咱们轻工业这块,跟你们教育系统不一样。”教育事业那是纯公益的,无论谁来当领导,财政拨款都照拨不误。可轻工业不一样,没你这纽扣厂还有其他纽扣厂,并不是非谁不可,老填无底洞也不现实。   “我听杨主任的意思,区里让咱们先给工人发50%工资,下个月可就连50%都没了。”   这不就倒闭的前兆嘛?工人们有关系的走关系,有人情的跑人情,都在想办法调动劳动关系呢。“那您下一步打算到哪儿高就去?”   王厂长这才得意一笑,“高就谈不上,就去工业局办吧,反正我也快退休了,不拘哪儿安置两年就行。”   珍珍顺着他的心,恭维了几句,心里忽然又打起前几天那主意——如果纽扣厂倒闭,她是不是有机会?   当然,她现在还不能问,毕竟这四十万枚纽扣已经很招人眼了,先安全的搂到怀里再说。厂子倒不倒闭,倒闭以后怎么处置,她先静观其变。如果有别人也跟她打一样主意,那就先让别人来投石问路呗,反正这块肉她看上了,谁也别想叼走。   现在是季渊明在外头执行特殊任务的关键时期,她可不能弄出任何不利于他的风声。   有了这么多纽扣,老太太送鸡蛋的活儿越干越顺手,每隔三四天去一趟附近生产队,进一趟城,进账十一二块都是净利润,整天乐颠颠的。反正他们现在是不缺油,不缺白米的,每天就换着法做吃的,半个月工夫珍珍就胖了两斤。   当然,这也得益于老两口的帮衬,他们主动接过带荞荞的任务,也不知道是特别的缘分还是怎么着,小洒水车慢慢的像个正常孩子了。以前整宿整宿的哭,现在能一觉到天亮,以前喂饭跟杀猪似的,现在知道自个儿抓着吃了。   “珍珍来舀洗澡水,你陈大娘送鸡蛋来,我给她多数几个纽扣去。”老太太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急匆匆出了厨房。   有钱后第一件事,他们就盖了间小厨房,支楞起两口崭新的大铁锅,一口专门烧水,一口煮饭做菜,那干净得,再也不用跟老二老三家挤,再也不会在洗澡水里看见菜叶渣子咯!   他们能支楞起来,可老二老三就羡慕了啊,天天找借口死乞白赖借他们的铁锅烧水,还抱着自个儿的柴火来,“大嫂快把水舀走,轮到我们了,俩孩子还等着洗澡呢。”   珍珍还挺欣慰,在她的教育下,龙凤胎可终于知道要勤洗澡了,对于满头虱子的他们来说,真是不容易啊!   她把热水舀进干净桶里,提到院子里,再在妯娌们羡慕的眼神里拎出一只镀了铝皮的大铁盆,这东西供销社都没有,还是她拿着季渊明的干部票,去百货商店排了三天队才抢到的。以前老人洗澡总用木桶,可那木桶全家老少都用,汗腻子都不知道垢了多少,总觉着不卫生。   自从换了新的洗澡盆,老太太逢人便夸她大儿媳有良心,知道孝顺啥啥的,你就说吧,妯娌们能不酸?她们不想跟珍珍当妯娌,想当她婆婆!   不过,今儿的洗澡水可不是给老太太烧的。一想到即将发生的杀猪名场面,珍珍只想叹口气。   荞荞跟大部分孩子一样,特别不爱洗澡。   这不,看见大铁盆就“哇”一声嚎起来了,踉跄着直往屋里躲,一张小脸给憋得通红通红的,鼻涕口水糊一脸。   “这还没开始呢,待会儿还不得哭成狗啊小洒水车?”   “哇哇……呜呜……不要……”   “少废话,过来,洗白白才漂亮。”拎小鸡似的,提溜过来,脱去衣服,活脱脱就是一只小白切鸡。   孩子实在是太小只了,珍珍一开始害怕自己掌握不好力道,都不敢抱她,跟着老太太学了几天知道她并不是想象中的婴儿那般脆弱,倒能下手了,先用热毛巾在她身上抚了几下,嘴里不由自主唱起来:“我爱洗澡乌龟跌到, Ah-oh Ah-oh小心跳蚤好多泡泡~Ah-oh Ah-oh潜水艇在祷告,我爱洗澡皮肤好好……”【1】   这可是她当年幼儿园经常放的神曲,洗脑得很,十几年后都忘不了。   等荞荞适应温度了,再哼着歌儿,用漱口杯舀水淋上去,打肥皂,轻轻搓出泡沫来:“美人鱼想逃跑上冲冲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有空再来握握手上冲冲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1】   忽然,她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哭包居然不哭了!!!   不不不,她不仅不哭了,还“咯吱”笑起来了!   一直不出牙,笑起来也是一口粉红色的牙床,小脸红通通的真像个小老太婆……可,怎么说呢,珍珍居然觉着,还有那么一丢丢可爱。   珍珍赶紧甩头,她一定是出现幻觉了,人类幼崽怎么会可爱!小时候的他们只会用哭声和屎尿屁折磨人,长大些他们就成了脏话精,告状精,赖皮精,撒谎精。   见她停下来,荞荞的小巴掌就在自己嘴上拍了两下,发出“哇哇”的声音。   “大娘,荞荞让你接着唱歌哩。”猫蛋一直在旁边看热闹。   珍珍把嘴一撅,“想得美,小洒水车给我出场费没?”不唱不唱就是不唱。   荞荞听不懂,可她就是想听歌,急得嘴巴一扁,又哭了。   “得得得,小姑奶奶你别哭,我唱还不行嘛……我爱洗澡皮肤好好……”   她一唱,荞荞又笑了,还抓起一把泡沫往自个儿身上抹,嘴里也叽里咕噜不知道是学她还是怎么着。反正,等老太太送走陈大娘回来发现,咦,见了鬼了,今儿洗澡居然没杀猪。   “要我说啊这孩子就是惯的,这么香的肥皂咱们房里也没有,哪有给她用……”王丽芬也在一边看着呢。   老太太冷冷的白她一眼,“想要好肥皂?回娘家找去。”   以前老大寄回来的她都一分为四了,大房那份让她补贴娘家这不活该嘛!就连前几天珍珍分的纽扣,她也好赖全送回娘家,来狗猫蛋裤子都没给钉一个。   “我把话撂这儿,你们也别说我惯荞荞,她要是咱老季家的孩子,大人吃啥她吃啥,该打该骂吃糠咽菜那是她的命,可她是你们大哥战友的遗孤,懂啥叫遗孤吗?”   “她爸是为了救人牺牲的,咱们国家,咱们社会,咱们每一个社员对她就有抚养责任,不就每天一个鸡蛋嘛,看把你们酸得,还要不要脸啊?”   老太太的话掷地有声,珍珍恨不得给她鼓掌。   对,过了一开始排斥那几天,她现在想到的也是赵建国的好。他不是普通的老百姓,他是部队好容易培养出来的营级干部,他是为救几十名刚入伍的孩子牺牲的,他的孩子就是国家的孩子,社会的孩子。   珍珍现在终于能理解季渊明对荞荞的疼惜了,所以也不容许别人说她占老季家便宜:“瞧妈说的,每天一鸡蛋算啥,明儿我给她买奶粉,婴幼儿喝了最补身子,最长个儿的!”   “好嘞!最好再去开几副补药,让她快点出牙。”   婆媳俩财大气粗一唱一和,季家人都羞愧的低着头不敢说话。   下午,王丽芬和曹粉仙约好似的,一人给荞荞送来十个草鸡蛋,臊得慌,放下鸡蛋就溜了。 第40章 040 鹬蚌相争   八月的天热得一批, 但凡在太阳底下走一圈,人就心慌气短。胡同小道上一棵树也没有,只珍珍家墙头下, 有一片蔷薇花落下的阴影, 就着冰凉的墙脚石一坐, 就是大爷大妈们茶余饭后的闲话中心。   “春霞她妈,你家春霞现在咋安置的呀?”   正在纳鞋底的老太太抬头, 撇了撇嘴:“咱们一没关系二没钱, 肯定是待业呗,你们家的呢?”   “不也一样, 街道办和劳动局都跑好几趟了,就让回家等消息,这年头招工是那么好等的?眼瞅着知青一茬茬的回来, 一茬茬的伸着脖子等就业哟……”   这两家的孩子都在纽扣厂上班,现在纽扣厂彻底倒闭了, 她们可不就发愁了?   “不过我听说啊,有人想把纽扣厂接过来, 要真能盘活了, 你说这就业问题能不能一并解决?”   “谁敢接啊?”   有人朝街道办的位置努努嘴,原来, 杨主任家大儿子已经在打探消息了,上头风声有变, 这些人总是最敏感的。   “我听我家二儿媳的三舅娘说, 每年得交一千块保障金才行, 这谁出得起啊。”这年头的贫富差距非常小,大家都是无产阶级穷工人,一千块可是巨款。   “哟!这么多呐?”这还只是一年, 不是买断。   正说着,胡同口进来两个半大孩子,一黑一白,黑的是个瘦高个儿女孩,眼睛又亮又大,白的是个男孩,矮一些,但很懂礼貌,视线和她们对上时客气的点点头,跟胡同口第一家的季副局长很像。   这不,他们来的也是季副局长家,果然有素质的人都只跟有素质的人玩儿啊。   “小姨,小姨父,你们在家吗?”   珍珍刚洗了头发,正在院里花架下晒头发,“哟,超英赶美来了,不会避避太阳啊,脸都晒红了。”   兄妹俩进屋,都说不热。尤其赶美,以前跟着丰收大姐去自留地干活,那才叫一个热,现在家里有了积蓄,也不指着自留地过活了,她想去妈妈还不让她去哩!   “去,井里有半个西瓜,提上来。”   水井里冰过的西瓜,那真是又红又水还又凉,吃进肚子整个人都熨帖得能飘起来,“小姨你咋这么多好吃的呀?搞得我都不想回家了。”   “不回去行啊,就在这儿给我当几天保姆?”   “当啥保姆?”   原来,季老太最近中暑了,头昏得很,带不动小洒水车了,珍珍寻思着自个儿也不上班,当初可是答应季渊明会搭把手的。让她亲力亲为的带,她做不到,但接来家里总没问题。   赶美帮她带荞荞,超英就琢磨那么多纽扣,尝试着做点小玩意儿,别人看见这么多纽扣,脑袋里想的是衣服裤子,他却让小姨勾起了小汽车小猴子,拿着针线一穿一缝,格外认真。   倒是胡姐夫第二天来了一趟,喊他们回家,别给小姨添麻烦,谁知兄妹俩不仅没添麻烦,还给帮上忙了!   “姐夫你就放心吧,明儿把他们暑假作业送来,可不能耽误了学习。”等假期结束,该给的“工资”她也不少他们。   早晚,赶美都用个裹背将荞荞捆在背上,走出家门,满胡同溜达,啥公共厕所啊,垃圾场的转,运气好能刨到半截铅笔,几页写剩的作业本,虽然家里不缺这几个钱,可白捡的就是比买的好,那小嘴儿翘得。   运气要再好点,还能捡到几节废电池,牙膏皮儿,废铜烂铁的敲敲打打下来,攒几天送收废品的大爷那儿,转手就是三毛五毛,撒丫子往百货商店去,买四支冰棍儿——每人一支,荞荞也有。   珍珍自个儿也经常吃冰棍儿,可就是觉着赶美请客香,天天跟他们“刺溜”爽,没几天牙齿都给吃酥了,喝凉水都敏感。   天天能出门,跑上跑下的,荞荞也没工夫哭了,胃口也好了,自个儿端个小碗,笨拙的用勺子一勺一勺往嘴里塞饭。同时,白天玩累了,晚上睡觉也好带多了,只用中途把一次尿,她能一觉到天亮。   珍珍第一次感觉到,带孩子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   当然,她现在的任务不是带孩子,而是守着纽扣厂那块肥肉。她也不往跟前凑,就隔三差五的跟胡同大妈们聊聊天,时不时的给王厂长和杨主任的几个孙子送块西瓜吃递把瓜子儿,什么人,哪一天进了他们家门,打探纽扣厂的事儿,她一清二楚。   目前有六拨人问津过,大多一听一千块的管理费都打了退堂鼓,只剩杨主任大儿子和另一个熟人——秦小凤。   秦小凤想要纽扣厂,这是林珍珍没想到的。但转瞬一想,珍珍也能理解,她整天在家里闲着,消息灵通,跟厂里的“太太团”们也熟,大概知道上头风向。季六哥的钱都在她手里捏着,这么多年多的不敢说,几百块肯定有。   说曹操,曹操到。   “弟妹,渊明呢?”季六大嗓门,人未到声先至。   “六哥屋里坐,渊明出差去了,您找他有事儿?”   “也没啥大事,晚上约他喝酒,你同意不?”   珍珍爽朗一笑,“同意同意,问题是他不在。”季六这人做事还挺有谱儿的,喝虽喝,但不会太过,每次喝完都要么他送季渊明回家,要么季渊明送他,反正都得看着对方安全到家才行。   “去哪儿了?”秦小凤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的确良套裙,剪裁合体,颜色也很靓,简直时髦到爆炸!   她自然没错过珍珍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艳,得意的抚了抚胸口的透明纽扣,“哎呀这是有机玻璃的,裁缝店说配这裙子正好,弟妹觉得呢?”   “挺好看的。”虽然她觉得如果能换成衣服同色的,会更高档些。   “这种扣子,还是咱们街道纽扣厂出的,可惜啊……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一定让他们生产更漂亮的纽扣,让所有女同志都穿上美国人的衣服,让这该死的社会主……”   季六没忍住,皱着眉头道:“少说两句,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见,当心给你扣个资本主义的帽子。”资修还是小的,搞不好人以为她是特务呢!   不是特务你骂那啥干啥?   这话本来没错,只是担心她口无遮拦惹祸上身,毕竟她常跟太太团们混,而那些“太太”们的丈夫,又都是厂里有头有脸的领导,有不少跟季六还存在竞争关系。   可秦小凤却忽然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滚一边去,让你说话了吗?我就是要骂社会主……哎哟,你他妈敢打我,你就是头猪,乡下最土的猪,一家子……”   季六没真打,只是拽了她一把,可能力度没控制好,让她踉跄了两步,哪成想居然招致她不管不顾的辱骂,骂他不算,还把全家给带上,想他爹娘都六七十岁的老人了,平时吵架骂两句他睁只眼闭只眼,可现在,凭啥呀?   眼见着他拳头捏得“咯吱”响,珍珍怕他真动手,秦小凤这种女人,她骂你可以,你一旦动手,可就得被她坑死了!季六哥现在可是冲刺厂里党组员的关键时期……赶紧挡在俩人中间,“六哥别冲动,要不让海洋来家里玩吧,我给他辅导作业?”   说起儿子,季六果然把脾气压下去了,“那敢情好,他一个暑假光顾着玩儿,作业一个字没动呢。”   季六好男不跟女斗,走了,可秦小凤还不依不饶,骂骂咧咧,一副她打压欺负男人天经地义的模样。珍珍也懒得劝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决不能让她承包纽扣厂。   要真能挣到钱了,那还不得在六哥头上拉屎啊?   这女人,PUA谁不好,偏要PUA自个儿丈夫!   纽扣厂的归属和未来,其实就掌握在两个人手里:王厂长和杨主任。杨主任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让儿子去承包,而王厂长的夫人,常跟秦小凤一起东家常西家短,秦小凤走的关系就是他这边。表面上是杨老大和秦小凤现在谁也不让谁,实际却是厂长和街道办主任之间的博弈,珍珍眯着眼,看来她得下点功夫,当一回“渔翁”。   于是,超英赶美发现,他们小姨今儿心情贼好,用卤水卤了一盆土豆藕片和海带,还一反常态的大方,让他们邀约最近新交的胡同朋友来玩,摆出一大盘瓜子儿水果糖招待。   赶美虽是女孩,可她玩得开,玩得疯,跟杨老大的闺女,胡同里最掐尖最臭美的小女孩玩得拢,一叫就给叫来了。   都是自家种的东西,一分钱没花,卤水浓,只要加点盐巴酱油,卤出来的东西色泽金黄,味道鲜麻酱香,又十分入味儿,孩子们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这么新鲜的东西,舌头都快吞下去了,一个个“阿姨长”“婶子短”的,这年头这么大方的人真是少见啊!   赶美吸溜一下鼻子,太麻太辣了,“哎呀你就别谢我小姨了,我小姨啊也是心情好,以后再卤还叫你们。”   “啥好事儿?”孩子们好奇地问。   赶美一副不情愿又忍不住显摆的说:“今儿中午来的阿姨,就前头链条厂季海洋他妈你们知道吗?”   季海洋啊,那是朗诵拿过奖的,一口普通话说得贼溜,谁不知道呢?   “那是我小姨的好朋友,听说啊,钱已经交了,马上就能把纽扣厂承包过来,到时候让我小姨去她厂里当工人,那工资可高……”   杨老大的闺女不乐意了,“胡说,纽扣厂明明是我家的!我爸都快说好啦!”   “你才胡说,季海洋她妈能骗我小姨吗?”   得,小女孩哒哒哒吸着鼻涕跑了,她得赶紧回去问问爸爸,纽扣厂还是不是他们家的,小林老师这么好,一定不能去季海洋家厂子上班,要上也得来他们家的纽扣厂!   ***   于是,当天晚上,杨主任跟王厂长就吵了一架,这死老头不地道啊,说好的公平竞争,他倒好,悄悄把厂子许给秦小凤,害得他白等一场。   王厂长才冤呢,莫名其妙被人一顿臭骂,连祖宗十八代都给带上了,他想让杨老大近水楼台先得月是吧?他还不许了!   合同得两个人签字才有效,反正他们都不打算让对方的人得逞,承包的事就被耽搁下来,拖了两个多月,杨老大急着学人养猪,耗不下去撤了。秦小凤嘛,季六肯定不同意她做得罪街道办主任的事,也逼着她退出了。   有人争的时候是香饽饽,无人问津那就是个烫手山芋,等杨王二人反应过来厂子脱不了手的时候已经晚了。 第41章 041 到手啦!   冷了两个多月, 二人真·如坐针毡。现在别说一年一千,就是一年八百他们也愿意干,可愣是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甚至, 街道上还流传出一个说法, 盖厂房的地方, 在清朝末年是个法场,专门杀人的。   十恶不赦的砍了头不算, 还得尸首分离挂几天, 无人认领的直接暴尸此处,阴气重着呢!   虽然说现在是破四旧, 不讲这些阴啊阳的,可大家都在传,厂子倒闭就是地底下的阴灵作祟, 这厂子谁接谁倒霉。杨老大和秦小凤背后不知拍了多少次胸脯,幸亏撤得早, 不然倒大霉的就是他们。   珍珍不知道季渊明的任务具体到哪天,但开学后一个星期她在街面上碰见王伟, 她就知道任务结束了, 大人物们天南海北的又回去了——这不,就连胡同里的公共厕所也没前两个月打扫得勤了。   就在杨主任和王厂长彻底死心的时候, 她找上门去,不仅把厂子谈成了, 还是一次性买断的。四千块钱, 长租十年, 十年期间厂子所在的房屋、院墙以及地底下的使用权都归她,她拥有绝对的改造权利。   说直白点就是,十年后, 哪怕她把房子拆了,只还街道办一片荒野,一个大坑,她也没责任。   甚至,她还把价格砍到了四百块一年,十年承包费四千块她承诺将在一个月内一次性付清,多少有点趁虚而入的意思,可小女孩子才不在乎呢,这片土地连着链条厂,万一哪天链条厂扩建占用到她的地盘,赔钱也是赔给她。   她手里满打满算还有3100块,还差九百。季渊明的工资不能动,她的可以忽略不计,不行还是得回白水沟开介绍信,到信用社贷款去。   丰收大姐听说她要贷款,立马二话不说掏出三百块,“多的我也没有,这是大半年咱攒下的,你拿着。”   珍珍不忍心要,一旦超英病发,这可是救命钱。   “甭废话,我现在只有这么多,晚上回去让你姐夫跟他工友借点。”   胡姐夫的工友都是跟他一样的穷苦人,再借又能借到多少?不过是几块钱罢了,珍珍不想为几块钱让姐夫欠人情,他们日子好容易过起来,他们的尊严是每一个脚印每一滴汗水挣来的。   “算了姐,你别操心了,这三百我收下,看年前能不能还你,不够的我问问公婆。”其实是为了宽她的心才这么说,她没想要掏公婆的养老钱。   谁知道第二天下午,季老太居然就带着她的养老钱来了,进门就怪她怎么承包纽扣厂这么大的事不跟他们说一声,“咱们生产队都传遍了,唯独瞒着我们。”委屈巴巴。   珍珍赶紧搂住她:“哎呀妈,我错了,我这也是想着八字还没一撇先别张扬嘛,也不知道是谁说出去的?”   “还能有谁,不就隔壁那死老太婆!”季六娘进城,听秦小凤埋怨到嘴的鸭子飞走了,回去就传开了,有的社员还说要来珍珍厂里上班当工人,可把王丽芬和曹粉仙急坏了,大嫂的光她们都还没沾上呢,凭啥先便宜外人?   林珍珍无奈苦笑,看吧,这就是她不愿把事情往外说的原因。事成没成不重要,亲戚们都等着沾光呢。   “不过你放心,你娘也不是吃素的,给她们臭骂了一顿,喏。”说着,得意的塞过来一个补丁包袱,皱纹里都仿佛带了光,亮堂堂的。   珍珍打开一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居然是一沓沓整整齐齐的票子,有一沓“大团结”,好几沓五块两块一块的,还有不少角票和硬币……毫无疑问,这是老两口所有的家当了。   “收起来赶紧的,别让人看见,我数过好几遍了都,就是468,这俩月卖鸡蛋挣了不少,本来想给你们添辆自行车,你们不肯要,我也没辙。”   珍珍眼眶发酸,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毫无缘由的算盘付出的爱。   原来,父母可以这么不求回报,没有保留的爱子女。   “妈……”一头扎进老太太怀里,泪眼婆娑。   “傻,咱们是一家人,渊明这么多年在外头,我们能帮上一点是一点,赶紧收起来,你们这儿人多眼杂不安全……”   珍珍把包袱紧紧抱怀里,“好,谢谢妈,等我挣了大钱好好孝顺您。”   “说啥呢,最大的孝顺啊就是赶紧给我生个孙子孙女。”   珍珍脸红,这生孩子也不是说怀就能怀的。她跟季渊明都没做那什么措施,到现在也在一起两次了,没中招她也没法不是?电视剧和小说里不是常说一次就中吗?怎么她就没有,奇了怪了。   没几天,老太太卖了两茬鸡蛋,又给送来十二块,凑了个整数,480块,林丰收也送了二十来,不多不少正好凑满八百块。最后一百块,珍珍是找张胜利借的,东拼西凑赶紧在约定日期前将钱凑够,拿到合同,她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恨不得拿着合同亲两口,这可是除了房子外,她在这个年代拥有的第二项大资产哟!   等季渊明回来,发现他媳妇儿居然是有个纽扣厂的人啦!你说他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看来,只有自己更加努力才能配得上媳妇儿啊。   “老大回来了。”老太太淡淡的看他一眼,见人没瘦,只是黑了很多,都快成黑炭了。   “妈,珍珍呢?”   “上纽扣厂去了。”老太太掂了掂怀里的荞荞,她正小猫儿似的趴着睡觉,一放炕上就哼唧,最近这孩子也不知道又怎么了,总是无缘无故就哭,哭得脖子都肿了。   季渊明看了看荞荞,不由得感慨生命的蓬勃,他走之前还是个小黄毛呢,现在居然就胖了。   “别看了,不是长胖,是脖子肿着,昨儿珍珍才把她带卫生所看过,打过针了。”   季渊明又歪头,着重看了下荞荞的脖子,确实是有点肿。这年头没什么科普,农村人都不懂,以为这孩子是吃多了卤菜和瓜子儿,上火导致的。就连卫生所的大夫,也说她是扁桃体发炎,给打的消炎针。   他扬了扬手里的网兜,里头是四斤上好的五花肥肉和一副猪肺,油纸包着半斤巧克力糖果,是别人送他的。   他无意间听珍珍说过一次什么“巧克力”的,刚巧会议结束的时候,他一直负责贴身保卫的一位农业科学家送给他的。这位科学家了不起,是从美帝国主义那边偷跑回来效忠祖国的,回来得晚,刚好错过了前几年闹革命的时候,不然他的留洋经历是妥妥的污点,绝对要被下放牛棚的。   科学家年纪已经很大了,只有一个独生闺女,听说嫁的是奥地利人,举家迁往欧洲了,他一个人很孤单,季渊明跟他很聊得来,还互相留了通信地址。   老太太听他说得仔细,啧啧称奇,她就说她儿子厉害吧,认识的人都是科学家呢!   ***   珍珍这几天是真忙,厂子是到手了,可紧接着问题又来了——机器坏了怎么办?剩下七八个工人如何安置?当初倒闭的时候,工人们把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毕竟要抵工资。   现在只剩几座厂房和那套陈旧设备搬不走,得以保存下来,可要重新开工搞生产是搞不起来的。胡同里春霞妈已经来问过两次了,啥时候开工,她们家快揭不开锅了。   珍珍总不能说不要春霞吧,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还主动帮着她打扫卫生,拾掇厂房,她也干不出卸磨杀驴的事儿。其他几名工人,都是没关系没去处的老弱病残,要么年纪大,要么曾受过工伤带残疾,她也不能撵人。   “小林老师别嫌弃我们,我们只是动作慢,但不懒,今儿干不完咱老哥几个晚上接着干,一定把厂房拾掇出来。”有个老头颤巍巍地说,生怕珍珍不要他们。   这是老赵头,以前打鬼子的时候瘸了一条腿,头发花白,其实才四十来岁。好容易有个工作,厂子却倒闭了,也没别的单位愿意要他,他只能厚着脸皮继续待纽扣厂。   “赵叔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嫌弃你们,大家都是为社会主义事业奉献大半生的人,该休息就休息,只是这工资,我得跟大家伙说句实话,我手里没钱,所以暂时只能每个月先发六块钱,等开工了咱们再按正常的发,怎么样?”   六块在农村是不少,可在城里,对这些老弱病残,只能勉强不饿死。就这,还是她咬着牙决定的,手里一分不剩,不算水电,每个月八十的工资支出,她还得找季渊明想办法呢。   但大家都拒绝了:“只要不开工咱们就不能要你的工资,反正家里还有吃的,饿不死。”一个个的,态度非常诚恳,既有惶惶不安,又有感激,还说让她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他们天天按时上下班。   因为奶奶的缘故,珍珍对这些老人很尊敬,很客气,老人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愿要工资。   珍珍看着他们干枯变形的手指关节,忽然想起个事来:“赵叔你们能做针线活吗?”   “针线活?”老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们都是笨手笨脚的老头子,只会缝个扣子,绣花……”   “不是绣花,就是缝扣子。”超英是手工狂魔,做的小汽车和小动物栩栩如生,她还一直没时间出去找销路,但可以肯定,销路不是问题。   ”你们等一会儿,我回家拿几个东西来,看你们会不会做。”说不定她还真能先给大家伙创点收,只要能把工资发出来,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正想着,差点跟来找她的季渊明撞个满怀,“啥时候回来的?”   两个多月不见,小媳妇儿好像更漂亮了,像一枚刚成熟的樱桃,鲜艳,饱满,又带点酸涩。   “傻眼了?问你话呢。”珍珍撅着嘴,拽了拽他的袖子。   “这就是你承包的厂子?”季渊明往里走,四处打量,别说这地儿是真宽敞,上千平的大院子,四周是一人高的青砖墙,围着一片连绵不断的红砖瓦房,很是开阔。   珍珍急忙拿来纽扣玩具,几位老人仔细琢磨一会儿,都说能试试。春霞年轻,针线活也做得好,倒是很快明白,拿着线缝了几下,依样画葫芦,很快就做出个小狗儿来。   有戏!   珍珍心里乐开花,反正家里扣子还多,旧衣服可以拿来做芯子,顶多就是费点针线钱,每人每天做十五个玩具,八个人就是一百二,十天就是一千二百个玩具,发工资应该不成问题。 第42章 042 考察   晚上, 老太太虽然也想儿子,但她有眼色,天一黑就带着荞荞睡客房, 把时间和空间留给小两口了。   珍珍吃了顿肥腻腻香喷喷的肉, 嘴里还叼着一块巧克力, “你可真行啊,这时候还能买到肉。”   季渊明的肉其实不是买的, 市面上一肉难求, 他是因为任务执行得漂亮,科学家去招待所厨房打招呼给他拎来的。   “怎么个漂亮法?”   “没你漂亮。”季渊明早就心猿意马, 手也不规矩。   “少来,倒是快说说,你们出这趟差顺利不?”   其实, 季渊明这次是真立了功的。头两个月他组织训练一批随时待命的狙击手,因为扎实过硬的理论基础和丰富的实战经验, 很是赢得了上头的赞誉,后来收到消息说可能有鬼子间谍会对那位美帝国回来的科学家有危险, 他又主动请缨到科学家身边, 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   而就在会议中途,第二天就是科学家做一项十分重要和先进的农业科学技术报告的时候, 间谍还真出现了。   “那你没受伤吧?”珍珍紧张地看着他。   “不仅没受伤,我还逮到两个间谍, 审讯出多年来潜伏在横西市内的一个中型间谍组织。”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摩挲着拇食指上的老茧。   珍珍没想到, 间谍离自己居然如此之近!   这些“剧情”她都只在谍战片里看过,虽然很好奇具体过程和人物,但也知道这种事是保密的, 不能多问。   “对了,单位给我放三天假,明儿你有空没?”   纽扣厂的老人有事做,珍珍想了想,“没啥事,咋?”   季渊明犹豫一下,“我们去拜访一下六哥说的人家,怎么样?”   珍珍这才想起那户准备收养荞荞的人家,想到小丫头就要去别人家了,心里还颇有点舍不得,但……算了,她是真没能力和信心能抚养她长大。   ***   第二天,季老太听说要去实地考察人家,也要求跟着去,顺便把荞荞也带去,她总觉着收养是双向选择的事,不仅他们选择人家,人家也得选择荞荞。毕竟,她带过这么多孩子也不得不承认,荞荞是最难带的一个。   小丫头的脖子好像又不肿了,换上一身大红灯草绒的新衣服,夹上一块尿布,又带上两块干净的备用,季渊明一手抱住,坐上公共汽车,上市里去咯!   王伟的堂姐名叫王芳,住在机关小学宿舍区的二楼,一开门看到他们一大家子就笑了:“您好,您就是阿伟的同事吗?我叫王芳。”   季渊明轻轻拍着荞荞的背,也笑着道:“你好,我叫季渊明,这是我的爱人,我的母亲。”   几人和和气气的打招呼,递上两网兜水果和罐头,都是平时不怎么舍得吃的,荞荞也不害怕了,眼睛直直的盯着罐头。   王芳虽然在跟他们闲聊,可眼睛也在观察孩子,见她长得十分漂亮,小眼神特机灵,已经满意了大半。现在又发现她看见想吃的东西不哭不闹,看起来很懂规矩的样子,已经基本满意了。   又听季渊明介绍了身世,父母不是作奸犯科的,甚至还是为救人牺牲的营级干部,看来遗传基因应该不差,不是坏种……脸上的笑就怎么也挂不住。   “荞荞是吧,伯娘抱抱你可以吗?”终究是当老师的,笑脸好,声音又温柔。   小丫头还真不怕她,下意识回头看向老太太,见奶奶点头和鼓励,这才朝王芳张手。   “哎哟乖丫头,可真机灵,真聪明!”王芳闻了闻孩子身上干净的肥皂香气,满足极了。   她等啊等,盼啊盼,可终于抱上这么个小宝贝啦!丈夫虽然说过几天才有时间回来,要回来看过孩子再商量,可此刻的她已经决定:就要这孩子了!   要定了!   珍珍跟婆婆对视一眼,看来“双向选择”的结果还不错,心里同时松了口气。决定还是先给她打个预防针:“这孩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离开她妈时间还短,恋母,爱哭,咱们只能多担待些。”   “害,这有啥,小孩哪有不哭的。”对于多年不孕的王芳来说,哪怕是爱哭鬼的小孩她也眼馋。   “还有就是,晚上别给她喝太多水,容易尿床,她睡觉不安生,翻来覆去,经常尿得一床都是。”珍珍尴尬而不失礼貌的提醒。   本来以为王芳会犹豫,谁知她更高兴了,直接“吧唧”一口亲上去:“哎哟乖荞荞,你咋那么可爱呢?还真画地图呀,没事儿,以后就咋俩睡大床,天天给你洗床单好不好?”   林珍珍嘴角抽搐:“……”这大姐估计是没尝过一屋子尿骚味的滋味儿,那可真是她挥之不去的阴影啊。   “对了,她这几天吃上火了,扁桃体发炎,待会儿我们还带她上卫生室打针,等半个月后好好的再给你送来怎么样?”   王芳犹豫了,她想立刻马上就收养这孩子。一方面是怕夜长梦多,毕竟孩子这么漂亮又机灵,看上她的人家应该不止她一个,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怎么办?另一面嘛,季渊明一家子虽然嘴上说的都是她的缺点,可喜欢也是真心喜欢,万一回家一想,后悔了怎么办?   小两口还没孩子,完全具备收养条件啊!   “婶子您放心,我爱人就是大夫,不就扁桃腺发炎嘛,我电话里跟他说一声,他明儿就带着针水回来,医术比卫生室的好……”说着就要去拿桌上的电话。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他们家居然有一部电话机!!!   这年头能装电话机的,可不是一般干部家庭啊,就是季渊明堂堂一县公安局副局长也没能装。老太太吃过多少盐?一咬牙,“成,那我们先带她回去收拾一下,明儿你们过去接,怎么样?”   也别犹豫了,这么好的收养家庭,多少人投几次胎也不一定能投到的。在季家上顿老南瓜下顿老红薯,吃个鸡蛋就是“惯坏”她,来个好家庭,以后就吃供应粮,就是顿顿吃肉也没人说惯坏,多好啊!   老太太看得开,也想得明白,在他们能力范围内给她找一个最好的人家,赵建国泉下有知也能放心。   王芳痛快答应,又领着他们看自家房子。这是一套八十来平的三居室,非常罕见,也非常奢侈,关键还指着一间向阳的宽敞的屋子说:“这间本来是我爱人的书房,我上个月就给收拾出来了,等荞荞能独立睡觉就给她住。”   墙上贴着粉红色的油纸,一张铺着碎花铺盖的木床,还挂着一顶十分罕见的紫粉色的蚊帐,靠窗的地方是一张小书桌……别说小姑娘,就是珍珍这“已婚妇女”看了都心动。   妈耶,这也太漂亮了吧!   果然家底厚实就是不一样,这么些粉红色的小东西,普通人连见都没见过。   王芳邀功似的问:“荞荞喜欢吗?等你长大还可以喜欢什么自个儿布置哟。”   荞荞“咿呀”叫着,揪起蚊帐,捏着那层漂亮的细纱玩耍。   回去路上,老太太咂吧咂吧嘴:“这王老师倒不嫌弃荞荞是个女孩。”要不然就不会提前一个多月用心布置房间。   “嗯,她眼里的喜欢也不是装出来的。”珍珍不无感慨的说着,摸了摸荞荞的脑门。   小丫头不愧是赵建国的闺女,自从季渊明回来她就一刻不离的搂着他,扒着他,现在更是,似乎有预感季渊明要送走她了,直接搂着他的脖子拱来拱去……虽然不是亲生的,可哪个直男顶得住啊?   季渊明一连叹息几声,看着小媳妇的眼神幽怨极了。   珍珍想起昨晚他抱着她时说的话,白他一眼,想让老娘给你生闺女,美得你!十月怀胎你怀吗?生孩子鬼门关你去走吗?生出来你带吗?以前不带孩子不知道辛苦,伺候过荞荞她是怕了。   晚上,荞荞又一反常态的扒拉着林珍珍,不用喂饭不用追着漱口,她自个儿乖乖的洗漱好,爬上大床,冲珍珍叫“妈妈”“觉觉”。   林珍珍一开始还纠正她,不是妈妈,是姨姨,可后来发现她就这么一句,纠正没用,也就放任自流了。“小傻瓜,以后你就要叫今天的伯娘妈妈啦,她一定会好好待你,你也会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不要!觉觉!”   珍珍就是铁石心肠也软了,“得,睡觉觉就睡觉觉。”   小家伙拱到他们中间,很乖巧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会儿就睡着了。两个大人却睡不着,就是养只小猫儿小狗儿,两个多月也有感情了啊。   “以后,我们多去看看,也别靠近,就远远的观察王芳对她好不好就行了。”   “嗯。”   “每年给她买生日礼物,让她知道爸爸爱她,好不好?”珍珍哽咽了,曾经的她也想知道,爸爸到底爱不爱她,可惜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   “以后条件允许的话,我们给她出份嫁妆怎么样?”   季渊明全都答应,唯有这样,才能减轻他内心的愧疚。可睡到半夜吧,他忽然一个精神爬起来,“不行,我得让人写份协议,如果让我发现他们对她不好的话,就得把孩子还我。”   珍珍睡得迷迷糊糊,放任自己,也是放任他,只“嗯”一声。   如果小女孩真的不幸如斯,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当然,事实证明一个永恒的真理——否极泰来。在经历丧父,又被母亲千里迢迢抛弃后,老天爷不会让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再颠沛流离,不会再让她受冻挨饿无人教管。   父母不是亲生的,爱却可以是。 第43章 043 卖玩具   第二天一大早, 王芳和连夜从省城赶回来的丈夫就杀到桂花胡同来了,因为生活有了希望,她整个人看起来比昨天还年轻。或许, 也不叫年轻, 毕竟三十出头多年不孕的女人, 跟容光焕发也不搭边,就是眼睛里的光, 很亮。   她丈夫戴着副金丝边眼镜, 看得出是个斯文人,话不多, 但很客气,偶尔说两句也很有涵养的感觉,对于季渊明一夜之间冒出来的长打五张信签纸的“收养协议”, 他不仅不生气,还煞有介事的提了建议, 修修改改。   荞荞终究是小孩子,对于拿着零食和新衣服的王芳毫无防备, 张着手要抱抱, 抱过去人就不撒手了,直到把她抱出大门, 看见珍珍和季渊明眼巴巴目送着她,小丫头才反应过来, “哇”一声哭起来。   边哭边挣扎, 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儿, 拼尽全力。   珍珍只觉眼眶发酸,想追出去,季渊明拉住她, 摇摇头。新家不错,慢慢的就像适应桂花胡同一样,她也会适应新的爸爸妈妈。   直到走出去很远很远,他们仿佛还能听见她的哭声。   ***   他们差不多一个星期才缓过劲来,季渊明还得多亏被媳妇催着给王芳家挂过好几个电话,知道小丫头从一开始的杀猪哭号,不吃不喝,到后来慢慢不怎么哭了,也能自个儿吃东西了,当听说周末王芳还能带她下楼跟小伙伴玩耍的时候,心才算放了一半。   没过几天听说脖子又肿了,王芳两口子带她上省医院看病去了,珍珍再打电话也没人接,想着过几天再打打看。她知道当面去看看更放心,可也知道,他们要是动不动往人家里跑,王芳两口子该不放心了。   废话,人家好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亲子关系,你个前“妈妈”动不动去孩子跟前刷存在感,换她她也不放心。   “珍珍,林老师?”忽然,门口进来一个白胖胖的小媳妇,皮肤是这年代少有的白嫩细腻,可惜嘴巴有点地包天。   “怎么了春霞姐?”   “我……那个……我就是问一下,玩具能不能……我家娃儿说想要一套绿军装,我这手里也几个月没……”哼哼哧哧,毕竟是同一个胡同里住着,难为情。   珍珍却恍然大悟,原来是工资的事儿。她承诺过玩具一旦卖出去,就给大家发工资,而最近都在操心荞荞的事儿,还没来得及卖呢。   “林老师你别生气,我也是没办法,要不行,能不能用玩具抵?我带回家给孩子玩儿。”   “放心吧,我明儿就能给你发出工资。”珍珍披上外衣,一面往外走,一面问她成品玩具有多少。   “一共2240个,刚数过的。”   “啥?!”珍珍差点被她吓死,“两千多个?!”   “对呀,赵叔他们说,反正在家闲着也没事,又不是干体力活,就动动手的事儿,每天能做十七八个,我……我就……”她吐了吐舌头,“你别生气啊,我拿回家是偷偷做的,没给我婆婆看见,也没让孩子摸过,弄不坏。”   珍珍笑了,“春霞姐真是,我生什么气,以后啊咱们实行多劳多得,按劳分配。”   “按劳非配?”   “对,以后咱们在基础工资的基础上,实行计件工资,谁做的多就能多拿钱。”   春霞眼睛亮得不像话,那敢情好,以后就不用再因为领不到工资被婆婆骂了,说不定她熬熬夜,多做点,工资还能比丈夫高哩!   珍珍看着眼前这堆成小山的纽扣玩具,惊讶得说不出话,憨态可掬的小狗儿小猫儿,洋气大方的小汽车小房子,不止外形栩栩如生,颜色配色也十分养眼,每一个品种全都分门别类的堆好,还有一堆是做到一半的半成品。   老人家们虽然眼睛不好使,可这是熟能生巧的事儿,多做几个闭着眼睛也能做出来。而且他们做事认真,像用机器比着尺寸做出来的,规格统一,具有很强的观赏性。   “赵叔你们也太牛了吧!这才半个月啊,平均每人每天得做二十个……”   老人们笑笑,也不会说什么客套话,直奔主题——“那咱们怎么卖呢?有人要吗?”   “放心,明晚我就能给大家发工资。”珍珍胸有成竹,各拎上二十件“样品”,带话让胡姐夫告诉姐姐,明儿一大早来胡同一趟。   卖玩具,她得找一个不怕害羞,有推销天赋,足够机灵懂得随机应变,又信得过的人,丰收大姐自然是不二人选。虽然说,小赶美更有天赋,可她要上学啊,推销这事就得趁工作日上门。   第二天一早,珍珍带上街道办开的介绍信,拎着二十件样品,雄赳赳气昂昂杀到市百货公司第一门市部的玩具柜台。这年头也没啥玩具,一般的就皮筋毽子橡皮泥拨浪鼓,高档些的洋娃娃,那可是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啊,买得起的没几个。   售货员见她们盯着洋娃娃看,不耐烦地说:“高档洋娃娃,二十八一个要吗?”   珍珍心说:这种土里土气的丑娃娃,我才不要呢!那夸张的人脸,当真对得起“洋”字。   面上却说:“同志你好,我们不买玩具,我们想找一下贵单位的采购经理。”   售货员斜着眼打量她们,“哟,就你们,还找我们经理,经理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吗?”年轻这个倒是挺好看的,可老那个一看就一农村人,他们经理可没这么老这么穷的农村亲戚。   珍珍这小炮仗,当场就要炸。   幸好丰收大姐拽住,“同志你看,我们是城关公社的社员,有介绍信……”   不等她掏出介绍信,售货员就白眼一翻,跟别人聊天去了,林丰收脸色讪讪,这就是公家单位,只有老百姓求他们的。   “咦……同志你好。”忽然,从另一边卖服装的柜台转过来一女同志,手弯里挎着个非常罕见的人造革皮包,皮肤白白的,小小巧巧,笑脸有点眼熟。   见珍珍疑惑,她先笑了:“我是文霞呀,我们在公共汽车上见过。”   “呀!文霞姐是你呀,对不住对不住,我……”珍珍真不好意思,这可是老爷子的救命恩人,本来当天想的是事后要去剪刀厂当面感谢人家的,但后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忙忘了。   “别这么客气,咱一个公社的。我听你们说要找经理,是有什么事吗?”   珍珍看她正在挑童装,估摸着孩子也就三四岁,忙掏出一只小猫一只小狗,“文霞姐拿回去给孩子玩吧。”   掏东西的时候不小心露出里头一包的玩具,文霞接过来,捏了捏长长的狗耳朵,“怪好看的,你们自己做的吗?”   “是的,就用废纽扣,现在看着是好看,但孩子玩的时候还是要小心,别把纽扣吞下去。”鬼知道小孩会往自个儿嘴里塞啥呀,荞荞可是塞过不下七八种东西的。   文霞答应着,爱不释手。   “你们可真有创意,怎么想到的呀?”   “我妹这脑子就是灵光,书念得多。”   文霞终于恋恋不舍的把玩具收起来,小声问:“你是不是来找经理卖玩具,有介绍信吗?”   丰收大姐赶紧递过去,指着被她拿倒个儿的字:“您看,我们是街道办介绍来的。”   “噗嗤……行,那你们跟我来吧。”文霞穿着锃亮的纯黑色皮鞋,哐哐哐走在前头,娇俏又优雅,时不时跟大姐聊两句,问她哪儿的,做什么工作,怎么会有这么多纽扣。   林丰收也是个机灵的,绝口不提珍珍,只说这是街道办纽扣厂的残次品,他们是相应“厉行节约”的政策变废为宝,卖的钱正好给工人发工资,解决老弱病残的生计问题,每一句都说到点子上,给文霞听得连连点头。   “二姐夫,忙呢?”她站在百货商店三楼一间办公室门口。   “不忙,小霞来了,这是……”   “姐夫你不是准备去上海玩具厂进货嘛,不如看看她们的产品?她俩是青云街道纽扣厂的职工,介绍信你看。”   原来,一门市的采购经理居然是文霞的亲姐夫!采购经理那可是管着整个门市部大小货物进出渠道的,哪怕是外头国营大厂,也得奉为上宾,这就是财神老爷啊!   林家姐妹俩怎么也想不到,正在她们愁销路的时候,撞上财神老爷了!一高兴就紧张,没了先前的能说会道,人家问啥她们说啥,好在文霞在一旁帮着她们说了几句好话,“姐夫要不就买一批试试?两个女同志也不容易。”   经理一面是拗不过小姨子的面子,另一面也觉着玩具确实独出心裁,市面上绝无仅有,应该不会卖不出去,当即大手一挥:“明儿先给我每种样式各送五十个吧。”   丰收大姐沉不住气,“送可以送,您还没说价格呢。”   “瞧我,你们这成本也不高,算五毛钱一个吧。”他端起茶杯,吹了吹茶叶沫。   “经理您杀咱工人阶级的价也忒狠了点,这关系着几十个家庭能不能吃上饭的大问题,纽扣厂倒闭了,工人们没去处,都等着咱们变废为宝回去发工资呢,不信您问文霞姐。”珍珍有点着急,这中年男人实在是太精了,眼光太毒。   对,玩具成本确实不高,芯子都是用废棉花旧衣服填充的,玩具看着大,其实没用几个扣子,五毛她们依然有得赚,还不少……可是,谁会嫌钱多呢?   经理抬头,“那你说,多少。”   “您就给个整数吧,咱回去好算账。”   经理笑着摇头,“不成不成,咱们采购也是有成本控制的,卖价需要请示物资局才能定,万一进价比卖价高我这不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吗?”   这就叫老谋深算。珍珍发现,以前讨骨折价那一套在他身上行不通,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人家就只给到七毛,再说就一副不耐烦,准备送客的表情。   想到厂里那几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家家户户都等着工资开锅呢,有的一身病没钱治,就盼着能正常发工资。珍珍一咬牙:“成,七毛就七毛,但数量您再加点儿,我保证您五十个不够卖。”   经理一想,也同意各退一步,“行,那就各一百吧,明儿上午十点半,送到这儿来。”说着就端茶,送客。   丰收大姐高兴得合不拢嘴,四百个那就是二百八十块呐!珍珍却还得确定一个问题——“那货款明天全款付清可以吗?我们工人真的等工资开锅。”   经理这回是真不耐烦了,“你个小女同志怎这么多废话?咱们是正规的国营百货商店,能拖欠你?”还连小姨子也怪上了,你看看你都认识的什么人。   文霞面前笑眯眯的,心里恨不得给珍珍竖大拇指:好样的!跟二姐夫这老油条打交道就得多个心眼儿,一门市欠的货款还不够多吗?光青云街道几个厂,都是他的债主。   林珍珍是谁?她不事先打听清楚各门市部的情况就莽撞撞来吗?她早知道了!六个门市部有四个拖欠货款,还有一个服务态度特差,一门市虽然欠的也不少,可它地段好,周围不仅有小学和初中,还有市委大院,里头住的都是干部子弟,所以营业额最高。   人流量就是能变现,尤其是这种小玩意儿,只要能把东西卖出去,他们就还会找她进货,她的生意就有保障。至于怕他拖欠货款,确实得想个办法,她林珍珍不当冤大头!   这种单位,他拖你,没商量,尤其是现在的纽扣厂,名不正言不顺,说公不公,说私非私的“擦边球”,更是没商量。   不过,她有办法! 第44章 044 升官发财   珍珍的办法很简单, 她看得出来,这经理有点忌惮文霞,也很给她面子, 所以她还得请她出马帮忙拿钱。   转回去的路上, 珍珍问清楚她明儿正常上班, 立马去买几斤水果,再准备几个小玩具, 第二天估摸着九点钟左右, 她就上剪刀厂。   穿上白大褂的文霞还是那么小巧,仿佛孩子偷穿大人衣服, 办公室收拾得很干净,桌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铝皮饭盒,墙上贴着一幅人体经络腧□□, 上头标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珍珍一个也看不懂。   “我还以为你已经上市区了, 怎么还有时间来我这儿?”文霞用肥皂里里外外认认真真的洗着手,问。   她为人爽快, 珍珍也就不跟她扭扭捏捏, 单刀直入:“文霞姐您能不能再陪我去一趟一门市?”   文霞洗干净手,从她提来的网兜里拿一个苹果, 随便洗洗,一掰为二, 一人一半, “怕他不给你们钱?”   珍珍“嘿嘿”傻笑, 可不是咋滴。   “你们厂的事儿我也略有耳闻,确实都是些老弱病残,这样吧, 我跟领导请个假,你等着。”说着,就哐哐哐出去了。   来之前,珍珍做了很多思想建设,也想了好几种话术,甚至都做好了她不愿去的思想准备。毕竟,俩人非亲非故,他们还欠着人家救命之恩呢,帮她是天大的人情,不帮也是人之常情。   居然就这么答应了?   “领导同意了,但说清楚啊,你得给我包来回车票,我自行车骑不了了。”   珍珍高兴死了,别说来回车票,就是下馆子她也包,“车子咋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把我车轱辘卸了,你说气不气人?”文霞气哼哼的抱怨,一辆自行车不算票也得三百多,卸一个车轱辘不就损失好几十了?   经过自行车棚的时候,她还指给珍珍看,“你瞅瞅,就那辆,去了车铺还得贴钱,至少三四十。”一个月工资就没了。   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后车轱辘没了,确实挺心疼的。但珍珍忽然想起来,季六哥他们车间不是有废旧材料嘛,他们家自行车也丢过车轱辘,都是他自个儿车一个就能用,没啥技术含量。   所以,她把这事留心了,想着先问问他方不方便给车一个再说。   不过,她觉着奇怪的是,这年代民风淳朴,即使有坏人也是小坏,听文霞的意思,是第二次被偷了,那么大个车棚,怎么就专逮着她的卸?珍珍觉着,说不定是有私仇。   从成本的角度分析,一个车轱辘拿去卖,也就七八块钱,不值当背这名声,一连两次更不值当。毕竟,身处大集体,大家的荣辱观念很强,道德感也很高,就连白水沟老邻居,季海洋的奶奶,也是有贼心没贼胆。   加上丰收大姐,三个人来回车票三块钱,经理看见小姨子的一瞬间,脸上闪过计算落空的遗憾,珍珍就觉着钱花得太值了!   四百个玩具,他让人每一个都认真检查过,确定没有残次品,这才不情不愿的批了二百八的条子,丰收大姐拿着条子去找会计领钱,珍珍和文霞在门口等着。   门市部的大院很宽敞,并排停着二十几辆自行车,全都是崭新的飞鸽牌,有的车头还拴着彩色的丝带,时髦极了。   看见自行车,文霞就来气,“缺德鬼要再敢卸我车轱辘,我就去派出所报案,非给他抓起来不可……咦,你怎么在这儿?”   珍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是一男的,个头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衬衫穿着,手里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花生!她差点没笑喷。   网兜装花生,走一步掉两颗。   男人显然也很吃惊,“媳妇儿也来找二姐夫呢?”   文霞“哼”一声,“你又来麻烦他什么事?”   男人拎了拎网兜:“妹妹想吃花生,我来找姐夫称两斤,她农村户口没票你是知道的,我这当哥哥的不能不……”哐当哐当掉了好几颗花生,珍珍看着都心疼。   “得得得,你买就买呗,又不是不让你买,我还得回去上班呢,走了,啊。”正好丰收大姐拿着钱,喜滋滋的回来了。   林珍珍发现文霞好像不爱搭理她老公似的,掉花生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提醒一下,要是她家季渊明,她能跳起来打他狗头,笨死了。   “甭奇怪,反正是给他妹,又不是给我吃的,管他提到家有多少,爱吃不吃。”   珍珍了然,看来是跟小姑子不对付,那行,她也不多管闲事,说请她下馆子吧,她也不去,说要回家看看孩子,姐俩就搭上公共汽车,回城关公社去。   收入二百八十块,纽扣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按人头分好,当天晚上就给挨家挨户送去,春霞做的多些,发了三十块,其他人每人二十八,算第一个月工资,大家都高兴坏了!   季渊明当干部,还是涨了工资的前提下,也才拿四十二块,他们都快赶上国家干部了,你说能不高兴?   当然,珍珍也没忘记姐姐,给了她三十,以后就由她负责卖玩具的事,按月营业额的5%发工资,多劳多得。她相信,以姐姐的毅力和能耐,只给她死工资是委屈她,不如提成来得实在。   “那也只用给我十四块就成,三十太多了。”   “姐你就收着吧,我把下次的也预支给你。”姐姐姐夫把身上都掏空支援她了,预支一点提成算啥。   丰收大姐倒也不客气,喜滋滋的揣着钱,也不跟他们吃饭,直接回家去。季渊明还在休假,早早的把红糖馒头蒸上,炉子上熬着一锅冰糖枸杞银耳汤,这家伙听说是跟那位海归科学家学的,听人说这个汤滋阴补益肝肾,对女人特好。   林珍珍自然也不会拒绝甜品,就着红糖馒头能喝下三碗,临睡刷牙前还能再喝一碗当宵夜,再算算账,看着结余出来的二十四块,刨去成本和车费,刚好十五块……得,好心情又没了。   貌似是赚钱了,一口气二百八呢,可工资一发,剩下的还不够她自个儿工资,这可真是……真没劲!   季渊明洗漱进了卧室,见她双颊气鼓鼓的,“怎么,亏钱了?”   “没,但也没挣多少。”   季渊明没忍住,捏了捏她软软的双颊,只觉着收下腻滑不已,心情大好,“告诉你个事儿。”   “说。”   “那个……我下个月可能要调市局。”   “调就调呗,啥时候回来?”作为警察家属,珍珍已经习惯他一半时间不在家的状态了。   季渊明颗了一声,“不是借调,是组织人事安排。”委屈巴巴。   珍珍终于抬头,“啥?!那是升官啦?!”   季渊明淡定的点点头,脸上是一惯的淡笑,但珍珍就是知道,跟平时的笑面虎不一样,这次的笑里更多的是踌躇满志,当真是意气风发,青葱少年。秦小凤曾说过,女人靠爱情滋养,男人靠事业,看来果然是这样的。   她也放柔了声音,“去哪个部门,做啥?”   “还是副局,刑侦口。”   “呀!那是两级跳了呀!”珍珍高兴得蹦起来,县级的副局直接略过正局,跳到了市级副局,虽然都是副局,可级别完全不一样。关键他还三十不到,以后只要不出原则性差错,前途是真不可限量!   季渊明被她崇拜的小眼神看得不好意思,摸了摸她被捏红的脸颊,“傻样儿,以后去市局上班,还得再借六哥的自行车,我看年底能不能有奖金,咱们买辆自个儿的自行车。”   “放心,车我给你买!”珍珍拍着胸脯保证。   “那可不便宜,好几百呢。”季渊明故意逗她,其实知道她的能耐,要不是买了房子和厂子,她现在手里也该有大几千了。   “切,我的男人以后哪能再开两个轮子的,那必须是四个轮子。”   季渊明也想起王伟那辆大屁股吉普,男人哪有不喜欢车的?两个人想着那情景就笑起来,连以后要去省城,要出省的事儿都给计划好了。   ***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季渊明这边刚升官,丰收大姐那边跑销售一直锲而不舍,横西市六个门市部跑了不下三十次,跑到采购经理们看见她就想躲,推销话术说到唾沫都干了……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她又卖出去一批。   有一门市那批打头阵,市面上反响不错,好多小学生进百货商店都问“有纽扣玩具吗”,三门市干脆订了一千个,每款二百五十个,库存一下子就去了大半。   当然,根据一门市一块二的售价,丰收大姐把价格也提到九角,不兴她们苦哈哈做出来,大头让商店赚走的道理。就为了这二角钱,她也舍不得天天坐公共汽车来回,每次腿着去腿着回,鞋子磨破好几双,一双大脚磨得全是水泡。   这九百块营业额,她可是能拿四十五的!   然而,好消息还不仅仅局限于此,第二个月,珍珍刚趁着提前下班去了一趟纽扣厂,刚进门就被春霞叫住:“珍珍,有个男同志找你,他一来就去咱们车间东看西看,还问咱会做玩具的有几人,多大年纪,平时厂里水电成本啥的,跟查户口一样。”   珍珍一愣,莫非是被革委会的盯上了?可她明明很低调啊,出头的事都让原厂工人顶着,就是丰收大姐她也想办法给办了个劳动关系,不是盲流啊。   “小女同志你好,还记得我吗?”   哟,一门市的经理来了!   而且是来送钱的! 第45章 045 真相   眼看着三门市也卖起跟他们一模一样的纽扣玩具来, 他坐不住了。明明纽扣厂最先找的是他们,他们刚把名声打出去,凭什么便宜三门市?   大家虽然属于同一个公司, 可门市部的营业额是各管各的, 年底大家各自发福利, 有人抢生意不就是抢了他的福利吗?   林珍珍也不跟他啰嗦,她卖东西肯定谁给的价高卖给谁啊, 他现在还想用七毛的低价买她能卖九毛的东西, 可能吗?哪怕是搬出文霞的人情来,也没用。   最后, 经理咬咬牙,答应给她一块的单价,并且是当场结清货款, 但前提是她只能卖给一门市。   “这可不行,你们一个门市才多大销售量, 咱们库存可不小,没有只做你们独家生意的道理不是?毕竟我还有那么多老弱病残工人等着开锅呢。”   经理现在一听“老弱病残”就头疼, 你说这小女同志怎么专拿大帽子压人呢?他们把货款拖一拖,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可怎么到了她这儿就是没良心道德品质低下了?   珍珍看着老奸巨猾的他,忽然眼珠子一动, “咱们也可以这样,把一门市的优先级放第一位。”   “什么意思?”   就是每一批产品出来, 第一时间供给一门市, 无论他们要多要少, 先紧着他们挑。他们挑剩下的,等一个礼拜以后,才能让其他门市部来挑, 从此以后无论哪个门市部愿意来补货的,都可以自个儿来,不分先后。   经理听着,嘿,还有点意思。   他是最先卖纽扣玩具的,已经尝到“先机”的甜头。虽然现在市面上的纽扣玩具依然受欢迎,可价格都上不去,顶多一块二一块三,他可是悄悄卖到一块五的……珍珍她们能打听到的,那都是上账的单价,报给国家的。   有了一个礼拜的先机,他的腰包也能比其他门市部经理更鼓不是?   得嘞,就这样,珍珍把给他的价格抬到一块,给其他门市的当然也得是一块,丰收大姐乐得见牙不见眼,也不埋头种地了,让胡姐夫把砖瓦厂的工给辞了,专门回家种地,她来厂子里帮忙,跑跑销售,做做手工活,一个月能挣□□十,比当副局长的妹夫还挣得多哩!   她也不愿住妹妹家打扰小两口,就在厂里找间废旧办公室,打扫一下,摆张钢架子床,置办上几件生活必需品,就成了她的“宿舍”。   有了固定住所,她的干劲更足了,赶在春节前居然把销路跑到隔壁市去。反正有正儿八百的介绍信,穿着时兴的的确良衣裳,头发留到脖颈,别两个小钢夹,挎个绿书包,那精神得,满月生产队的社员都快不认识她了!   事实证明,女人自信,果然是事业起飞的第一步。   ***   眼见着卖纽扣玩具比直接卖纽扣赚钱,还是数量级的赚,珍珍及时调整生产经营思路,机器坏的就坏的用,全做成残次品也无所谓,她照着以前的进货渠道,送了礼跑了关系,进回来纽扣生产原料,刚好老赵头以前也是搞生产的一把好手,带领着工人们连续生产出好几批“歪瓜裂枣”。   省了买新机器的钱不说,还变废为宝,打出“青云纽扣玩具厂”的招牌,每个月保证了五千个玩具的产量,曾经对这厂子爱答不理的人,全都红了眼。   正好新养的猪出栏,珍珍拿着季渊明的干部票,爽快地买了一整头猪回来,还另外多买了两个沉甸甸的后腿,给姐姐和婆婆各送一个,过个好年!她不怕别人眼红,因为珍珍知道,1977年,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年。   从今年开始,随着高考的恢复,整个国家,整个社会,都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变好。   不过,今年过年能吃上肉的横西人,那都不是普通人,更何况他们还是杀一整头猪,大清早的天刚亮,桂花胡同就万人空巷,都跑胡同口第一家,林老师家看稀罕来咯!   那么大一头尖嘴黑毛猪,少说也是四五百斤,本来刚出栏的肯定没这么大,是珍珍找张胜利帮忙,从他表哥的养猪场弄来的大青猪,以前都舍不得杀,养着作种猪哩!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那肉肥得,那油厚得哟……胡同里的人们,恨不得一人上去摸一把,回家做锅汤都还嫌腻。   “嘿,你是没看见,猪大算啥,光猪血都接了满满两大盆呢!”   “猪血算啥,你看看那后腿,那猪心,黑市上也买不到这么好的。”   大家七嘴八舌,都在小声议论着豪气冲天的林老师家,光赶美领着季海洋为首的一群孩子,把杀猪匠刚刮下的猪毛一卷,用水洗干净,光这卖了就能换二两水果糖哩!   这是啥概念?   当然,大家看归看,馋归馋,都是工人阶级,自认为比乡下农民有自尊,看够了也就叫着自家那些没出息的咽口水的孩子回家了,不会一天到晚守着。   丰收大姐腌的猪头肉是一绝,珍珍请她帮忙给腌了满满两个小瓦罐,五花肉切出两斤一条的共八条,给厂里工人们每家送一条,并上两斤花生四斤瓜子儿五斤水果糖,那也是顶了不起的年货了,比以前街道办的时候还实在。   下水当天就三家人各分点儿,没了。   留下足够挂腊肉的,珍珍又指导着蕙兰给他们灌香肠,把一整根竹竿挂得密密麻麻的,坠弯了腰,每天不知多少孩子趴上头看他们的香肠哩!   当然,常走动的季六哥、张胜利、文霞,以及小两口要好的同事们,每家送一条猪肉一挂香肠,这些不用珍珍操心,季渊明早早的计划好,抽个礼拜天,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送去。   就这样,也还剩五分之四呢!季渊明提议要不给王芳家也送点,顺便看看荞荞,这几个月小两口忙得脚不沾地,也不知道荞荞的病好些没,上次打电话的时候说孩子没回来,留在省医院住院了。   珍珍心里也怪想念小洒水车的,“行,那咱送他们条后腿吧,荞荞爱吃肉。”   王芳家在二楼,他们也不莽撞地上去,只在楼底下喊,没几声她就掀开窗帘:“哎哟,你们来了,快上来吧。”   “姐,荞荞在吗?”   这半年他们一直忍着没去看她,就是怕她还记得他们,哭闹起来王芳两口子会失落。   “在呢,你们上来吧,没事儿。”王芳打开门,还去拉珍珍。   当然,他俩注定要失望了,荞荞压根就不认识他们啦!小姑娘长得很快,半年时间不见窜了半个头,黄绒绒软塌塌的头发也黑了不少,皮肤白白,眼睛大大,穿着一件红底带小碎花的棉袄子,跟年画娃娃似的。   看见他们就躲王芳身后,因为季渊明穿着制服。   可,她以前也见过他制服的样子啊……小两口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荞荞别怕,这两位叔叔阿姨是你爸爸很好的朋友哟。“王芳鼓励的摸了摸她头顶,她说的是赵建国。   然而,小丫头却不知道,忙睁大了眼睛,小声问:“叔叔阿姨,我爸爸呢?他还没回家家。”她跑到他们身后看了又看,打开门往楼道里找了半天,“爸爸医院,上班班,挣钱钱。”   季渊明心头说不出的难过,不知道是为谁。   王芳小声解释:“我们打算等她成年再告诉她真相。”   季渊明这才好过些,“她的病怎么样了?如果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我们不会推辞。”他们这趟是带着钱来的。   王芳叹口气,“刚开始我也以为是扁桃腺发炎,她爸回来看了说不上,怀疑是甲状腺肿大,送到省医院看过还真是,已经三度肿大了,还有结节……”   珍珍觉着好像哪里不对劲,季渊明听得屏住呼吸,“那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吗?”   “刚开始以为是缺碘,可补碘也没什么用,后来才怀疑是遗传。”她拍了拍荞荞的背,哄她:“荞荞乖,把你的画画本儿拿来给阿姨看看,好不好?”   小丫头哒哒哒跑回自个儿房间,王芳这才小声说:“我们都检查过了,她的甲状腺结节不小,得长期服药,如果效果不好的话我们准备十五岁前给她做手术……她爸说,手术做太早会影响她长个儿,做晚了又怕恶化,发展成甲状腺癌。”   “轰——”珍珍只觉自己脑袋里一声巨响,甲状腺癌!   她知道!   这时,荞荞的画画本儿也拿出来了,是一本小小的很袖珍的美术作业本,封面用彩色蜡笔画着个小女孩,名字那栏是很工整的楷体字——“季沅君”。   珍珍对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上辈子她看季小牛一个人孤苦伶仃,主动帮他找过他的远嫁姑姑,可惜有用的信息不多,季小牛也只知道姑姑名字叫季沅君,是他爷爷找老先生取的,特别好,还有一个信息是生过一场甲状腺癌,他爷爷散尽家财帮她治好的。   当时,珍珍把这些信息发布到季沅君所嫁城市和省份的贴吧里,每隔几天就要去看一下有没人回复,所以对这两项重要的信息记忆犹新。   原来,王芳的丈夫也姓季,不谋而合,给她取的也是沅君,多么诗情画意,寄托着他们美好愿景的沅君啊!   “阿姨,你怎么啦?”荞荞仰着脑袋看她,忽然茅塞顿开,又哒哒哒跑回房,拿出两枚小小的包着锡纸的巧克力,“阿姨,吃糖糖,要开心哟!”   林珍珍不知道怎么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只是被动的接过巧克力,甜蜜里带着淡淡的苦味,恰似被命运捉弄的滋味。   放下带来的二百块钱,珍珍拉着季渊明快步离开,再多待一秒钟,她的眼泪就要出来了。   “珍珍怎么了?”季渊明关心地问她,“咱们可以放心了,她在这里过得很好,养父母也用心教养她。”   珍珍不说话。   “你是担心她的病吧?要觉着不放心,明儿咱们再来一趟,再给他们送两百?”   珍珍还是不说话。   季渊明急了,小媳妇的脸色,不是担心,不是着急,也不是懊悔,是一种很微妙的……气愤。   “谁惹你生气?看这小嘴,都能挂油壶了。”   “季渊明你傻子,大傻子!”   季渊明摸了摸鼻子,他觉着自己没惹媳妇儿啊。   他越是这副纯良无害,她越是生气,越是替他不值,原来上辈子让他散尽家财的不是她和他的女儿,是别人的孩子!原来他们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季小牛那不成器的早死的爸爸,呸! 第46章 046 怀孕   偏偏吧, 她的气恼还有口不能言,她的心疼,她替他不值却不能说出来, 越想越气……最直接的结果就是, 这个春节, 林珍珍病倒了。   “你说说,好端端的怎么就病倒了, 是不是你让她摸凉水了?”季老太指责儿子不好好体恤媳妇儿。   季渊明是真冤啊, 现在天冷,家里的煤炉子就没断过, 多的是热水,媳妇儿就是上个厕所洗手都能用热水,更别说来例假那几天, 他几乎没让她动过手。   过完年,三月里, 首都召开党内工作会议,开始清查四.人.帮在学生游行事件中的诡计, 各地开始陆续清算造反派, 公安是最忙的部门,他忙得脚不沾地, 可媳妇儿的事却一点没落下。   “咋,说你还不服气呢?”   “没, 妈你想哪儿去了。”   老太太不跟他嬉皮笑脸, “认真的, 你最近没经常值班了吧?”   刚调去市局那三个月,他也是跟着其他人一起值夜班的,这几个月摸清楚单位和辖区情况, 局面也逐渐铺开了,他也就十天半月值一次,白天再怎么忙,晚上小两口几乎天天在一起,刨除不方便那几天,确实……挺频繁的。   老太太也想到这茬,她是真着急了。   小两口结婚马上两年,天天在一起也一年半了,怎么还是没个动静?她总觉着是珍珍身体底子薄,宫寒啥的,所以经常让儿子不给她碰凉水……当然,这话她也不敢当着儿媳妇说,小女孩子没娘,对这些女人家的事一知半解,前几年亏了身子也可怜。   “哎呀妈我知道你要说啥,我走了,上班去了啊。”   老太太笑骂两句,把姜汤端进屋,扶着珍珍从炕上坐起来,嘴里絮絮叨叨,无非就是怪儿子没把她照顾好,她要不是家里活计丢不开她早来照顾儿媳了。   珍珍脑袋又闷又重,老太太的絮叨仿佛也在千里之外,平时又热又辣的姜汤今儿喝进嘴里居然尝不到一点儿味道。她心里还在盘算着别的事,纽扣玩具虽然利润高,可市场几乎饱和了,她现在手里也有大几千的积蓄,随着清算四.人.帮工作的推进,她总觉着得抓紧时间,再盘算点家底。   她没记错的话,这场会议具有揭开“拨乱反正”序幕的重要历史意义。   “不行咱去县医院,打吊针?”   珍珍摇头,她从小就怕打针,能吃药坚决不打针。   刚躺下,被子还没盖好呢,忽然门口就传来一把熟悉的女声:“大嫂,娘在你这儿吧?”   珍珍嗓子疼,说不出话,只能看向婆婆。   “叫魂儿呢叫,我这不刚来到一会儿,咋了?”除夕夜是一大家子并着过的,老大家负责米面肉蛋,老二家负责半个月柴火,老三负责里里外外的洗涮,才刚吃过怎么又想来打秋风!   “妈在就好,咱们来福想奶奶了。”说着,曹粉仙抱着个胖乎乎的小子进门,“哎哟大嫂这日子可真舒坦,咱在白水沟都干半天活了,你还能热炕头躺着……”说着就把怀里的来福塞被窝里去,也不管那孩子的棉裤上还带着泥土和雪水。   三房两口子,老太太非打即骂没个好脸,可三房的大孙子来福,老太太是真稀罕。“哎哟乖乖,吃过奶了没?可别饿坏孩子,这么冷的天出门干啥……”   来福现在满四个月了,会抬头,也会爬,在家里那土炕上爬得一身油亮,成年人汗臭味脚臭味混杂着孩子的屎尿气,姜汤的威力开始在胃里发酵,珍珍是真受不了,直接给整吐了。   偏偏老太太忙着香她的大孙子,还担心她把刚喝的姜汤吐没了,又让曹粉仙给她来了一碗。   病人哪有什么好心情,珍珍都不想搭理她们,背朝她们昏昏欲睡。   “娘,记分员太过分了,只给来福爹记五分工,刚还叫嚣要给他记四分,他这么干咱们没面子连带着爹娘也丢脸,最关键吧,这么点工分,我吃不饱,没奶水,来福就要饿肚子。”   “滚一边去,人家为啥给他记这么少,你们心里没点逼数?”懒成那样,骨头都快散架了,还有脸告别人的状。   “不是不是,孩子爹懒是懒了点儿,我不否认,可这新换的记分员您又不是不知道,他二姑就是隔壁海洋他奶,这明摆着就是故意为难,故意跟您作对。”   老太太本来没在意,可这么一听,还觉着有点像。特别是最近半年她给国营食堂送鸡蛋挣了钱,老婆子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的实在讨人厌,要不是珍珍劝她别动怒,别把倒腾鸡蛋的事弄发,她早跟她干仗了!   因为怎么惹她,她都不接茬,老婆子估计是支使外甥为难季家人,就是想惹怒她,闹出点什么来。   老太太虽然不识字,可她识大体,知道老大的工作要紧,家里怎么倒腾都只能在地底下,拿到台面上来就成他的把柄。“逼老婆子,你们也是,懒骨头就那么贱,多干点活会累死?”   曹粉仙撇撇嘴,不说话。   过了会儿,看林珍珍没出声,以为是睡着了,这才开始进入正题,抱着老太太的胳膊晃:“哎呀妈,我们这也不是没办法,知道您疼来福,委屈了我们就是委屈了来福,大嫂不是开了个纽扣厂嘛,我们来当工人怎么样?”   老太太还是清醒的,“边儿去,工厂不是你大嫂的,她做不了主,要参加招工你是城镇户口吗?是的话找劳动局去啊。”   “那她大姐是农村户口,不也照样进来了。”曹粉仙顿了顿,“再说了,我们进了工厂,吃住都在大哥大嫂这边,再把来福带来,您老人家就天天抱着大孙子到处溜达,多舒坦呐?”   “放你娘的狗屁!舒坦的是你!都分家了凭啥还吃你大哥大嫂!”老太太动了怒气,“当时闹着要分家的是你们,现在还有脸呢?你大嫂捡的鸭子,一年也抱了好几窝,苹果枣成了气候,也都让你们分着栽了……算下来额外分给你们的东西,也值个三四百,怎么就这么不知足呢你,啊?”   从炕尾抓起笤帚,噼里啪啦就往她身上打。   曹粉仙“哎哟”叫着,抱头鼠窜。来福听见妈妈叫,吓得哇哇大哭,珍珍想再装睡也没辙,她知道老太太拎得清,所以就想看看她会怎么处理。   还真是没让她失望。小鸭子和苹果枣,这是她刚穿来时用大家伙的公共资金想的创意,现在她一分没要,全回馈了老二老三,这是她的情分。可他们想打纽扣厂的主意,那就得治治他们了。   “慢着,妈别气坏了自个儿,来福妈要想来工厂上班,也不是不可以。”   “啥?!”   “啊?!”婆媳俩异口同声,一个是吓坏了,一个是惊喜死了。   “我们厂的工人一个赛一个勤快,一个赛一个能干,大家都在力争上游,最见不惯的就是偷奸耍滑,你们在白水沟的名声你们自个儿也清楚,就是我同意,工人也不同意。”   曹粉仙急得满面通红,“大嫂那我们该怎么办您倒是快说啊。”   “就像学生,要进好学校,得拿出成绩单来,合格了才行。”她顿了顿,“你们想进我这所‘好学校’,猫蛋爹妈也想进,可咱名额有限,这时候就得看谁的成绩单好看。”   曹粉仙脑袋瓜那叫一个激灵,“大嫂我明白了!您是说让我们跟二哥二嫂竞争,比比看谁勤劳是吧?放心吧您,只要给我们时间,今年过年保准交出一份满意的成绩单。”   “好,一言为定,到年底我去生产队记分员那儿看看,不算来狗猫蛋,你们两家谁的工分多,我就招谁来当工人。”   “好嘞!大嫂你可要说话算数,咱妈给作证呢,是吧妈?”   老太太憋笑,点头。   曹粉仙这才抱着她的大胖小子,屁颠屁颠往白水沟跑,生怕去晚了工分低。废话,当了工人那就是有工资拿,有劳保领的,别人画大饼她不信,可大嫂说话算数,比公婆还一口唾沫一个钉,她不信她会不认账。   至于二嫂家,那她更不怕了,因为最近二哥忙着伺候那几十株苹果枣,没时间上工,他们两口子,只要稍微在原来的基础上努力一点点,勤快一点点,不早退不迟到,绝对能超过二哥一家!   如果有这么一件事,它难度不大,做成功后的奖励十分丰厚,丰厚到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你说你是干呢?还是干呢?   老太太看着珍珍得意的笑脸,忽然想起,昨儿老二一家也进城了,“莫非他们说的也是这事?”   “可不是呢,妈也别怪我说话直接,兄弟之间该帮衬的我们不会多说一句,可有些事得他们自个儿站起来,我们才能扶一把,他们要是烂泥扶不上墙,我们扶他们,说不定还得把我们也拖累了,您说是不是?”   季老太还能说什么?哪一句不是理儿?得嘞,老大有这么个“贤内助”,以后走得肯定比他们想得还远!   晚上,季渊明回来,珍珍也没提白天的事,反正两口子现在的目标很明确:把自个儿小日子过起来,男人仕途顺利,女人商途坦荡,再生俩孩子,好好教养他们,其他的事都阻碍不了小家庭的步伐。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们刚想着到劳动节要再没动静,就去医院看看,谁知四月里的一天,俩人忽然想起来——例假好像挺长时间没来了。   具体有多长呢?好像是春节前来了一次,没几天病倒,躺了一个礼拜,后来又忙厂里的事,就给忘了。主要吧,她例假不是很准时,以前又闹过假怀孕的乌龙,不敢往那方面想。   此时一合计,最近确实是挺能吃,饿得超快,小便也有点多,两口子当即上县医院化验。   大夫都是有专业素养的,他们刚把情况一说,就开单子让他们去二楼抽血,季渊明认识院长,直接找了位老中医,验血结果还没出来呢,老中医把脉一号就说她怀上了。   “恭喜小季,你爱人这是有两个半月的喜了。”院长握着季渊明的手,满脸是笑。   季渊明却有点愣愣的,来的路上已经把“是”和“不是”的结果给想遍了,可当真听到“是”,他还是转不过弯来,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他,季渊明,和妻子就要有一个孩子了吗?   他期待了两年的孩子,就这么来了?   下一秒,珍珍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他打横抱起,万里无云的天空仿佛有道彩虹,炫目又温暖。 第47章 047 同行衬托   这道彩虹产生的眩晕, 把林珍珍给晕吐了,从此吐得一发不可收拾,吐得天昏地暗。   就连隔壁的寡妇大妈, 每到饭点听见小林老师的呕声, 都心疼:“林老师那么娇贵个人, 愣是吐得面黄肌瘦。”   因为孕吐严重,季渊明还专门每天早晚各请一个小时的假, 伺候好媳妇儿早饭吃了吐吐了吃才出门, 中午赶回家来伺候吃了吐吐了吃的中午饭,下午提前一个小时回来煲各种养胃汤……当然, 这还是老太太和丰收大姐都在,蕙兰时不时也来帮忙的前提下。   “珍珍你这福气也太好了,婆婆姐姐伺候你, 连男人也尾着你……我们家那口子,货比货得扔!”春霞“咬牙切齿”的说。   “肚子要不这么折腾, 我还不情愿他伺候我呢。”珍珍有气无力地说着,摸了摸尖尖的下巴, 瘦得婴儿肥都快没了, 愁啊!   “对了,厂里怎么样, 没事吧?”   “没事儿,丰收大姐和赵叔看着, 我就给他们跑跑腿, 现在纽扣玩具的库存已经达到八千多个, 横西市和周边三市能卖的都卖差不多了。”   去库存确实是个大问题,珍珍琢磨着,“你去过省城没?”   “我?”春霞指着自个儿, 不好意思地说:“还没呢,我连横西市都没出过。”   “那这样,三天后,你跟我姐去一趟省城。”   “啊?就我们俩?这不成吧,我睁眼瞎啊,丰收大姐倒是见过世面,可我……”   “没可是,听我的春霞姐,到时候我给你们找一向导,赶在五一前回来。”小女同志胸有成竹,人虽然憔悴,可眼睛很亮。   ***   可惜,她这“向导”却不好找,拖着病体一连往链条厂跑了两趟,愣是没见着人。   “大婶婶,张叔叔不在,您要不去我家坐会儿,我帮您守着,看见就去叫您?”八岁的季海洋,这普通话说得,溜死了。   “谢谢你啊海洋,我在这儿等等,你弟呢?”   “冰洋还在幼儿园,小洋在胡同口垃圾堆那儿。“小男孩咽了口口水,“冰洋”俩字可真是让人舌头冒烟啊。   是这样的,最近横西市横空出世一种黄色的会冒泡儿的北冰洋汽水儿,甜丝丝的,凉丝丝的,那口感绝了,男女老少就没有不爱的!恰巧季冰洋的名字带了俩字,平时胡同里孩子都叫他“汽水瓶儿”,因为他小肚子肉乎乎的鼓出来,脖子和脑袋又细细长长的。   季六虽然工资不低,可要向老婆和老娘交钱,也没钱给他们零花,听说最近秦小凤看风向有变,又闹着要回城,两口子干架好不热闹,可怜季海洋,看见人家抱着玻璃瓶喝,一个人可怜巴巴的咽口水。   珍珍掏出一块钱,“来,大婶婶请你喝。”   小伙子也不知道跟售货员说了啥,居然拎过来两瓶,“大婶婶喝吧,喝完我去退瓶子。”原来是先赊着,没给足钱,瓶子能退钱呢。   他普通话标准,人又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也不怯场,公社小学有个啥唱歌跳舞朗诵讲故事的比赛,他都非常积极的参加,在这一片上能“刷脸”!   这种刺激性食物,珍珍可喝不了,刚凑近呢胃里就翻江倒海,赶紧跑树底下躲着。海洋愣了愣,“大婶婶你怀小宝宝啦?”   “嗯。”   “那你要好好的,别累坏了,我妈妈就是……”累坏了,把刚怀上的小妹妹弄丢了。   季六常去家里喝酒,林珍珍知道,这次两口子之所以闹得这么凶,一半是秦小凤急切的想要回上海,一半则是季六哥心里有气,怪她把孩子弄没了。他好吃好喝的供着她,每个月上交一半工资,家务全包,她只用聊聊天打打牌睡睡觉就成,结果还把孩子“累”没了……你就说吧,他能不气?   以前都是秦小凤单方面责骂(辱骂),现在他也回嘴,变成对吵,心里不痛快,喝酒频率更高。   正说着,一群年轻工人从不远处骑着自行车过来,珍珍看见,赶紧叫了一声:“张胜利同志,这儿!”   张胜利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还踩着双黑皮鞋,“怎么,找哥们什么事?”   “你手里拿的啥?”   “哦,连环画《洪湖赤卫队》。”   自从一月份,报纸上刊登歌剧《洪湖赤卫队》重新公演,打破了前十年样板戏霸屏的局面后,文化艺术界也活过来了,有门路的小年轻们,私底下都在传这本连环画,导致连环画在黑市上十分抢手,一书难求。   季海洋眼睛一亮,踮着脚尖瞄了好几眼,“张叔叔能借我看看吗?”   张胜利赶紧揣怀里,“不能,这我给蕙兰找的,她不识字儿,只能看画儿,反正你认字,看别的,啊。”   珍珍“噗嗤”一声笑起来,这人虽然表面看着不大靠谱,但心地善良,知道蕙兰可怜的身世后,经常关照她。蕙兰张口闭口叫他“哥”,他也“我妹”叫得很顺口。   “最近对象处得咋样了?”   “嘿,别提,不提咱还是好朋友。”他现在年纪不小,一事无成,前不久认识个农村姑娘,先是嫌他这么大年纪还跟父母挤职工房,后来又说进城不方便让给整辆自行车,结果还啥都不是呢,姑娘又让他先帮她弟弟在厂里安排份工作再处,他都快吓死了,想结婚还不得给她家七大姑八大姨都给安排上?   “我要有这能耐,至于在这儿当孙子我?”   珍珍很不厚道的哈哈大笑,没想到啊,那姑娘是真有眼不识金镶玉。“得,你先别恼,我有个事找你,办成了我保证你不愁对象。”   “啥事儿?”   “你在省城不是面儿广嘛,我请你来我们厂当推销员怎么样?先别忙着拒绝,绝不耽误你的本职工作,你就抽空赶在劳动节前带我姐上一趟省城……如此这般……然后……这样……懂了吧?”   “那钱怎么算?”   “我姐拿销售额的百分之五,给你百分之三怎么样?”   张胜利一琢磨,一让一进,说好百分之四,这事就成了。当然,珍珍还有别的任务交给他:“记得帮我去省城最大的百货商场,买十个最受欢迎的娃娃玩具回来。”   张胜利撇嘴,“黄毛丫头就是黄毛丫头。”   “不是,我大婶婶有小宝宝啦,给小宝宝。”季海洋插嘴解释。   “这样啊,那行,男孩女孩的都要。”张胜利叼着根狗尾巴草,揣着连环画,悠哉悠哉的上班去了。   ***   对于这趟省城之行,丰收大姐倒不怵,因为她可是去过省城的人啦!她还记着前年去过的黑市村,想去给大家伙淘几件好衣服,还有不用票也能买到的高级肉罐头,当然,最重要的是得去当面感谢一下那位老大夫,自从用上进口喷剂,超英去年一整年就只发过两次病,省下小一千不说,人的精气神也起来了。   这就是对她一家子的再造之恩。   所以,珍珍刚这么计划好,她立马就去催张胜利动脚,第二天珍珍正为一口漱口水吐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他们已经坐上火车了。   她吐归吐,胃口却很好,胃里的饥饿感很强,每次都是边吃边吐,吐了再吃,所以人虽然瘦,各项检查指标都很好,才三个多月,小.腹就鼓出来了。   中途,王芳带着荞荞来看过她一次,荞荞很漂亮,也很懂礼貌,一看就是家教非常好的孩子……可说实在的,珍珍心里还是过不去那坎。上辈子季小牛有多可怜,就连她这外人看了都难过,可她呢?季渊明散尽家财帮她治病,治好了她嫁人了,再也不管侄子的死活。   珍珍相信,以季渊明的人品,对季沅君的教养应该不差,她之所以这么“翻脸无情”,少不了生母李红梅的撺掇。   所以,这压根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无比庆幸,考察那天季渊明拉住想要反悔的她,是多么的明智!   “王姐,你们放心,如果荞荞生母来找她,我们绝对会守口如瓶,她永远也别想知道孩子在哪儿。但以后孩子成年了,告不告诉孩子真相,她会不会回去找生母,这是你们的自由,也是她的选择。”   王芳要的就是这句话,随着母女感情日益加深,她也放弃生育亲生孩子的念头了,心里总是患得患失。说实在的,李红梅能为了自己的“幸福”抛弃荞荞,以后也会为别的认回荞荞,这瞎子都能看出来。   没几天,推销三人小组满载而归:拿到满满两万个纽扣玩具的订单,而且每一个的单价都是一块二,刨除运费,也比以前赚得多!   丰收大姐还给儿子买了两尼龙袋的旧书,女儿一套合身的绿色军装,军大衣,雷锋帽……哎哟,可把赶美美死啦!劳动节期间愣是穿着军大衣捂出半身痱子来桂花胡同溜达了一圈。   当然,还给胡姐夫配了个真丝带松紧的独眼眼罩,上头绣着五角星,看以后谁还敢欺负他。那些红眼病不是爱上纲上线的整人吗?那就来呗,谁整红五星,谁就是阶级敌人!   珍珍被她这脑回路逗笑了,“哎呀姐,你别在这些小事上消耗了,过不了多久就不兴阶级成份划分了,地主家的孩子能参军入伍,富农后代也能入党……”   “嘘……可不敢瞎说,祸从口出。”   “姐你等着看吧,年底恢复高考的红头文件就要下来了,你让超英好好复习,以他的成绩不用上完高中也能考上大学。”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了,林丰收从一开始的“天方夜谭”“难以置信”,到现在半信半疑。毕竟,四.人.帮早去年就粉碎了,外头的变化是她亲眼看着的。   “不说这,姐你们帮我带回的玩具呢?”   丰收大姐从大尼龙袋里挨个往外掏,一面掏一面肉疼:“你瞅瞅,就这么个小布娃娃,居然卖四块钱!还有这个,毛绒绒的,就是个狗熊,居然卖七块!”   这些玩具都差不多大,三四十公分,颜色单调,土黄居多,样式也就狗熊,小狗,小娃娃,用料方面,有的是纯棉布缝制,有的是绒布……说实话,对于见惯后世毛绒玩具的林珍珍来说,缺点一堆。   “就这个狗熊,做工没咱的好,到处是针脚,还开了线,里头塞些烂棉花,都让我和胜利排了三小时的队才买到,你说城里人稀罕的都是啥?”   珍珍却笑了,不靠同行衬托,她怎么会有机会呢? 第48章 048 玩具厂   “我说丫头, 你买这么多玩具干啥?你肚子里那个还没出生呢,放大半年都积灰了。”林丰收实在是理解不了妹妹的想法,别人知道她要上省城, 让带的都是奶粉, 的确良, 尼龙袜。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林珍珍现在有个大胆的想法,还没跟任何人说过。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订单。两万个纽扣玩具是啥概念?不仅消化了现有库存, 还得再加班加点干三个月才能交得出货, 就那淘汰设备的效率,能不能按时交付还是问题。   林丰收接单的时候只顾着高兴, 现在一看产能也开始着急,一天有十八个小时都泡厂里亲力亲为,销售也没时间跑了。   当然, 珍珍都说了,纽扣玩具的销路不用跑了, 以后会有订单主动上门,以他们的生产力水平, 能供上现有客户就算不错的。   而张胜利, 当天拿到全部销售额4%的提成,也就是960元后, 第二天就把链条厂的铁饭碗给辞了,小爷他不干了!   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就三四十块, 还谁都把他当生产线底层, 可他跑销售, 出去半个月就是小一千,他图啥啊他?图工厂工资低,还是图没尊严?   这么长时间接触下来, 林珍珍是知道他人品的,正巧自己也缺个得力干将,俩人一拍即合,在1977年的劳动节之际,青云纽扣厂的工人规模扩大到十人。   ***   订单量太大,一直持续到国庆节前,才彻底交付,珍珍干脆给大家放个带薪大假,休息半个月。   而此时,她的肚子也吹气球似的鼓起来了,八个多月看着比别人足月的还大,街坊邻居们都猜是双胞胎。可只有珍珍知道,不是双胞胎,季渊明请专家给她看过了,就是单纯孩子长得大,说是长手长脚大脑袋,她想顺也顺不了,已经计划好预产期前后去做手术了。   “怎么,臭小子又踢你了?”听见身旁的人呼吸节律变了,季渊明立马小声问。   两口子都觉着应该是个儿子,不是什么酸儿辣女的,就是直觉。珍珍摸着肚子,“没,我想起个事儿。”   “什么事?”季渊明半起身,自然的将手搭她肚子上,轻轻的抚摸两下。   肚子里的小家伙也睡着了,要平时早生龙活虎,左一脚右一拳的回应他的爸了。珍珍也摸了摸肚子,艰难地爬起来,开灯,从床头柜里翻出几个存折本子。   季渊明真是哭笑不得,还以为她怎么着了呢,原来是钱瘾又犯了,虽然是当妈的人了,可脾气还是小女孩子,心情好数钱,心情不好数钱,睡不着数钱,吃太饱也要数钱,这不,现在抱着存折傻笑的样子,可不就是一只存满过冬食物的胖松鼠?   “咱们现在有一万八的存款啦,万元户啦!”   “是。”   “到明年这时候,咱们就能买大屁股吉普啦!”   “是。”   “哎呀季渊明,除了‘是’你能不能说点别的?你是复读机吗?”   季渊明笑得眉目舒展,将她搂怀里,“我这不都听你的嘛。”   “我告诉你,我有个计划,我想把青云纽扣厂改成青云玩具厂,以后专门生产玩具。”   季渊明顿了顿,“就是你让他们买回来那些毛绒绒的?”   珍珍笑而不语,她前几天已经把丰收大姐和张胜利派出去了,让他们下南方找毛绒材料厂家,谈价格,完事还得转道新疆一趟,找棉花……按计划,应该再有半个月就能回来了。   只能呆呆在家等消息的日子太难熬了,要不是怀着大肚子她真想亲自跑一趟省外,她长这么大还没出过石兰省呢。上辈子还有电视可以看看,知道国家和社会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现在可是两眼一摸黑,看报纸吧,报纸横竖就那么几页,她无聊得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要是有电视就好了。”   “嗯?”季渊明没听清。   “没啥,睡吧,明天你还得早起。”腿着去市里上班,也怪累人的。   ***   最近也没什么大事,反正造反派都差不多在清算了,唯一的大事就是新华社报道陈景润事迹:“攻克了数学界200多年悬而未决的世界级数学难题——‘哥德巴赫猜想’中的‘1+2’,成为哥德巴赫猜想研究史上的里程碑。”【1】   珍珍反复念了好几遍这几句话,颇有种扬眉吐气的畅快,从祖冲之到陈景润,华国人的数学天赋果然名不虚传。   “大好事儿啊小林老师!”隔壁大妈家的孙子一蹦三尺高的吼。   珍珍揉揉太阳穴,慢慢回身,“什么事?”   “你家季叔叔买了一台大电视机,就在公共汽车站哩!来啦来啦,进胡同啦!”孩子们早早的围上去,把胡同堵得水泄不通,叽叽喳喳,七嘴八舌。   他们知道“电视机”,那是因为林老师家不是桂花胡同第一个买电视的,早在两个月前,春霞阿姨家就买了一台,九寸的熊猫牌,效果之轰动自然是万人空巷。   而这一次,季渊明带来的是再一次万人空巷——他居然买了十二寸的!   “哎哟哟哟,十二寸的比春霞姨家还大!”   “那人脸上长的痦子也比春霞姨家的大?”   “可不是咋滴。”   林珍珍:“!!!”   不,她一点儿也不高兴,她生气!   这家伙每个月的工资不是一分不剩交给她了吗?怎么还可以有钱买电视机!现在的电视机不便宜,六七百呢!他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攒私房钱,哼,生气。   于是,大家发现,林老师对电视机一点儿也不好奇,一个人气呼呼的坐一边,看着季叔叔调啊弄的,一直调到《全国电视新闻联播》开始,男女老少们端着饭碗,叼着馍馍或坐或站在他们家堂屋,鸦雀无声……她也没给季叔叔好脸。   就连季六一家子听说,也都赶来看热闹,秦小凤酸溜溜的说:“珍珍你家男人可真本事,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电视机。”   “那是你没见过世面。”   “你!”秦小凤被她当着这么多人面怼得下不来台,偏偏季六也不帮她,三个儿子跟傻子似的只会盯着电视看,可怜这世上居然没有一个人关心她,疼爱她,保护她。   这时候还没有正式的新闻联播,只是试播,还都只有外景片,没在播音室内,别说,珍珍没赶上那年代,第一次看还真津津有味。   “哎呀秦阿姨你快坐下吧,挡着我们了。”   “就是啊秦阿姨,你往边上挪挪,哎哟你怎么又挡着了?”孩子们可没大人有耐性,呜呼哀哉大叫起来,还有人直接拽着她往一边推,脸上是大写的“不耐烦”。   秦小凤郁闷死了,她今儿特意穿着一身新衣服来,就是想出点风头的,谁知道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全看电视去了!   这一气,她踩着高跟鞋哐哐哐出门,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一个狗啃屎摔地上,好巧不巧,地上也不知道是谁扔了个石头,只听“啊”一声,打破了桂花胡同的夜。   “季海洋你妈牙齿摔断啦!”   “汽水瓶儿你妈牙齿没啦没啦……”   除了季六父子仨,大家的注意力都没离开电视,于是一家子骂骂咧咧走了。   珍珍在屋里听见,可她懒得出来,没啥,就是讨厌秦小凤。她要是真觉着季六哥配不上她,反正现在全国各地的知青都在返城,她可以走的。可她又不走,每天就拿回城威胁六哥,六哥为着三个孩子能有个完整的家只能妥协,不断退让,把她供得越发脸大如盆。   要真回城,珍珍还敬她是个人,以回城做筹码,不断要挟父子几个,她是什么东西?   不过,她也没时间管别人家的事,没几天,采购二人组就回来了,比她预期的还早两天——说明事情很顺利。   绒布是在广州一家挂着国营牌子的厂里找到的,价格也在珍珍给出的范围内,棉花那更不用说了,新疆棉花就跟东北人参一样,是金字招牌,价格便宜,产量要多少有多少。   原材料预备得差不多了,珍珍挑一个黄道吉日把厂门旁的竖牌匾换下,换了五个金晃晃的大字,呈扇形挂铁大门上头,从左往右依次是——“青云玩具厂”。   这下,别说桂花胡同,整个街道都傻眼了。原本以为她靠着残次品赚够设备钱,怎么也得买设备生产纽扣了吧,毕竟纽扣厂纽扣厂,不生产纽扣厂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嘛?结果,她不仅没买设备,还把厂子名字都给换了!   街道办的干部们,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就跟自己家的穷孩子,忽然认了个有钱爹似的,穷的时候他们大发慈悲接济仨瓜俩枣的谁不夸他们仁义啊,忽然穷孩子不需要他们的仨瓜俩枣了,心里就不得劲了。   主任和原厂长轮番上门劝说,纽扣厂就是纽扣厂,怎么能成玩具厂呢?这不是改玄更张,挂羊头卖狗肉嘛,她还连羊头也给扔了,直接上狗头。当然,碍于季渊明现在的地位,他们也不敢怎么说,只貌似痛心疾首,可实际不痛不痒,珍珍要能听才怪!   她前脚笑眯眯的,一个劲认着错的把人送走,后脚立马取钱让丰收大姐和张胜利去买原材料,同时根据脑海中的记忆,给那些土里土气的玩具加上鼻子眼睛嘴巴,又改了配色和四肢比例,娃娃们瞬间就“活”过来了。   当然,这事她只能动嘴,操作还得靠手工达人,超英三下五除二画出图纸,打版,裁剪绒布,塞上软软的棉花,一缝合,一个有鼻子有眼睛还有辫子的“小姑娘”就成型啦!   “小姑娘”穿着红色的毛绒绒的裙子,裙子上有可爱的小口袋,还有一圈花边,头上还戴着顶红色的小帽子,小胳膊小腿软软的,胖胖的……这时代的女孩子们,上哪儿见过这么漂亮而逼真的娃娃呀?   珍珍不难想象,这样的玩具一旦上市,将会引起怎样的轰动。而现在,最轰动的莫过于人民日报刊登的恢复高考的消息,中断了十年的高等院校招生考试它又恢复了!这意味着原本被耽误的学生们、军人们、工人们、农民们都能重新拾起书本走进课堂,为这个大病初愈的国家贡献青春力量!   超英虽然才上高一,但他本就聪明,小姨又早在两年前就催着他看书复习,现在已经自学完整个高中课程,完全能参加高考。 第49章 049 锄头把儿   作为一枚十九年的前电视儿童, 珍珍实在是爱惨了家里的电视机,每天准点守在电视前,看完新闻联播看电视, 就连肚子里的小小季, 也在听见电视声时分外激动, 仿佛他也能听懂似的。要是哪一天到点了没听见电视声,他就手舞足蹈的表示抗议。   珍珍已经预见到, 以后这小子怕不是也是一个电视儿童?   就连季家老爷子老太太, 也敌不过电视机的诱惑,搬来桂花胡同暂住了。用老太太的话说, 珍珍快生了,她来伺候,伺候到孩子能睡整觉不磨人的时候, 她再回白水沟去,自个儿也买台电视机, 自个儿看。   老两口现在手里的钱不少,不缺这点买电视的。只是他们谨慎惯了, 总担心“枪打出头鸟”, 有钱也得藏着掖着,平时除了吃得好些, 穿的用的还跟以前一样,不管谁问起珍珍的工厂, 他们都是一个哭穷, 哭得别人都问不下去。   这不, 珍珍的青云玩具厂要开业了,他们都不同意放鞭炮挂红布,更别说珍珍还计划着上国营饭店请几桌了, 老人家们一听就直摇头,不能露富,坚决不能。   得,没搞开业典礼的好处也挺明显的,珍珍不用操心啊。林丰收和张胜利一个负责打版,一个负责质控,剩下九人都是厂里的老人,制作玩具已经信手拈来,老爷子老太太时不时还去搭把手,聊个闲,珍珍在家等着看成品就行。   孕期最后一个月,她的腿肿得很明显,连季渊明的鞋子她都塞不进去,晚上睡觉经常呼吸不舒服,频繁起夜抽筋啥的,那都是家常便饭,五个月开始就有了。   而且,越是孕晚期,她的食欲越好,吃嘛嘛香,米面瓜果菜肉蛋,酸甜苦辣咸,见啥想吃啥。老太太和林丰收怕孩子太大,开刀也难生,愣是每顿饭只让她吃七分饱,经常把她饿得半夜流口水。   季渊明也心疼她,可更在意她生产的安全,就睁着疲乏的双眼陪她熬,熬到她睡着,他却睡不着了,第二天还得上班,你就说他有多难吧?   幸好这样的日子也就三十多天,12月15日,珍珍洗过头和澡,由一大家子陪着,住进了市医院妇产科。本来预产期还差几天,但孩子实在太大了,珍珍体格太小,已经隐隐有要承受不住的趋势,正巧第二天是黄道吉日,就决定剖了。   这年代大家还没住院分娩的意识,农村地区除非十万火急的难产,不然都是在家里自个儿生,所以产科病床还是挺宽裕的。珍珍的房间有三张床,但只住了两个产妇,另一个跟她年纪差不多,也是刚二十一岁,叫杨小曼,个子小巧,肚子挺大,肚皮上青筋暴起,跟珍珍简直是双胞肚。   当然,她只是肚子大,其他地方还挺瘦,不难看出以前是个娇小可爱的姑娘。林珍珍这就不一样了,吃得太好,胎儿长得太大,脸都胖出双下巴了,加上浮肿,整个人眼皮都耷拉着,两颊还长了几块斑,一点也看不出以前的美貌了。   小说里的怀孕还能美美美的情节全他喵骗人的!   这不,下午五点半,老太太给她送晚饭来了,一罐入口即化的瘦肉白粥,一碟爆炒猪肝,还有一罐热乎乎的人参排骨汤,隔壁床的杨小曼看得目瞪口呆!   “你一个人吃这么多?”还全是肉,这得是个啥家庭啊,干部也吃不起这么好。   珍珍倒是挺不好意思的,“咱俩一起吃吧。”   杨小曼的家人还没来看过她,午饭都是把钱给护士,请护士帮她打的。   “谢谢你啦,你吃吧,我……我待会儿有人给我送。”她红着脸,害羞的说。   珍珍了然,估计是她老公给送饭,也就不勉强,自个儿一个人大快朵颐。这一顿吃过,晚上就得禁食,明儿就能跟小包子见面啦,她得吃得饱饱的!   一直到她吃干抹净,杨小曼的丈夫也没来,她的脸色从一开始的害羞慢慢变成失望,天黑的时候终于哭起来了。   同为准妈妈,珍珍挺同情她的,男人来不来不重要,关键是孕妇饿到这个点儿,心慌气短啊,正好季渊明下班来了,她就让他帮忙去食堂打点吃的来。   不是自个儿老婆,季渊明当然也没那么用心,只要是热的能吃饱就行,杨小曼也不知道是不爱吃这些菜还是怎么着,一面吃一面掉眼泪,眼泪都能把饭泡成粥了,你就说可怜不可怜?   到了晚上查房,大夫交代一通,季渊明和老太太林丰收一再强调,要给珍珍上最好的麻醉,止疼效果最好,又不伤身体那种,钱不是事儿。   “放心吧,院长已经特意交代过,给您爱人绝对用最好的。”大夫十分客气,这可是院长亲自接待的家属。   旁边的杨小曼又哭了,她也想上麻醉,想剖腹,可男人不给她花钱,说什么顺产的孩子聪明,越想越委屈,哭得季渊明都烦了——吵她老婆啊。   人一孕妇,他不好直接说,正准备去找护士给换个单独的病房,忽然,门“嘎吱”一声开了个缝,有人猫着腰进来了。   因为时间太晚,病房已经熄灯,珍珍看不清进来的是谁,“是妈还在吗?妈你别来了,快回去歇着吧。”这几天王伟负责接送他们,不然这时候也没公共汽车了。   来人不说话,季渊明的眼力十分了得,一眼就看出来是个三十左右的男人,个子高,白白净净。见他神情自若,蹑手蹑脚没吵媳妇,他也就把头别一边去了。   小两口压着嗓门说话,大意是杨小曼埋怨他怎么才来,她都饿坏了之类,男人不住的陪小心,说对不起,加班走不开啥的。   季渊明对别人的家事不感兴趣,依然看着窗外。珍珍早就醒了,不止醒了,她还觉着男人的嗓音有点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可想破脑袋愣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她戳了戳丈夫:“咱们认识他吗?”   职业素养使然,季渊明对人几乎是过目不忘,可这个男人他是真没印象,“我没见过。”   林珍珍好奇得不行,心里跟有一百只猫瞎抓似的,示意他把灯打开,反正大家都醒了。借着灯光看过去,男人也回头,跟她对上。   男人礼貌性的点点头,珍珍却傻眼了。   这人她确实见过。   是文霞的丈夫!就是去年用网兜装花生那小天才,因为是真没见过那么没常识的人,印象实在是深刻,她绝对不会认错。可他怎么成了杨小曼的“爱人”?!   珍珍现在是胖若两人,浮肿得眼睛都被挤小了一半,他压根就没认出来,“谢谢你们啊,我爱人说了,是你们帮她带的饭,我单位有急事走不开……”   珍珍清楚的记得,她去找过文霞几次,文霞也来看过她,俩人关系不错,从没听她提过“离婚”的事,怎么她丈夫就有一个即将生产的“爱人”了呢?   “别胡思乱想,快睡吧。”季渊明拍了拍她肩膀,一连打了两个哈欠,眼泪都困出来了。   珍珍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决定先不打草惊蛇,当然,她生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得为明天养精蓄锐,只能暂时睡觉,打算等出月子再去搞清楚来龙去脉。文霞对季家不错,既救了老爷子的命,还帮她开辟纽扣玩具销路,如果真有点什么,她可不想文霞吃亏。   第二天天没亮,小包子就急不可耐的发动起来,直到被送进手术室,她都没来得及刷牙洗个脸。   ***   1977年12月16号,农历冬月初六,星期五上午十点四十分,林珍珍产下一子,八斤九两多,长手长脚长脖子长脑袋,身长居然达到56公分,就连接生经验丰富的护士也咋舌,没见过这么“长”的孩子。   毕竟,这年代普遍营养不良,七斤的新生儿都算大的,快九斤的真是从没见过,一群专家们会诊,觉着孩子虽然属于“巨大儿”范围,可他发育特别好,皮下脂肪丰厚且匀称,巨大儿常出现的并发症他都没有,也就没有治疗,给直接送回病房了。   当然,新生儿没事,可家属强烈要求专家们再观察观察产妇,毕竟巨大儿的母亲才是最受罪的。所以珍珍是几个小时后才被送回病房的,而她儿子已经早早的接受了一家老小的观摩。   “来,爸爸抱抱,大胖儿子,乐傻了吧?”护士笑着问,心道难怪孩子这么“长”,原来是遗传啊,孩子爸就是又高又帅。   季渊明小心翼翼接过孩子,看着他红红的长脸,上窄下宽,跟一根秋天的老南瓜似的……脑海里忽然就觉着,妻子想的那几十个文绉绉的小名儿要完蛋!   果然,老太太挤过来一看,“哎哟咋这么长?”老大两口子的脸都很周正,不带这么长的……   丰收大姐也直愣愣的跟着说:“就像……像……那啥?”她一时间短路想不起了。   还是赶美反应快:“锄头把儿!”   众人一看,可不是?顿时,手术室门口爆发哄堂大笑。   无情的嘲笑让可怜的小锄头把儿,出生第一天就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恶意”,哼,生气,哭。   季渊明赶紧手忙脚乱看向护士,锄头把儿哭了怎么办?他常年在外,除了荞荞,就没接触过孩子,更别说这种奶娃娃他是见都没见过。   “哭声嘹亮,我们家锄头把儿……哦不,宝贝孙子,身体可真好!”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孩子似乎是再次感受到奶奶无情的嘲笑,哭得更大声了。   “害,你们做家属的哪能这么乱叫,赶紧给取个名字吧。”护士看季渊明的眼睛总是看向手术室,笑道,“同志你就放心吧,我们产科主任副主任还有外科主任都在里头坐镇呢,你媳妇儿状态不错。”   “出血正常吗?呼吸呢?血压呢?”季渊明问出这些名词,嗓子是紧张导致的嘶哑。   护士笑了,“您也是咱们同行?”   季渊明摇头,只固执的看着她,等一个答案。鬼知道他自从知道孩子是个巨大儿后看了多少医学书籍,这两年他每天都努力认字,除了笔画太多的字和生僻字以外,基本已经脱离“文盲”行列了。   一开始确实很难,毕竟基础在那儿摆着,已经错过最佳学习年龄,工作也忙,回家还得干家务,他就悄悄带一本新华字典在身上,上下班路上背字典,遇到值班没警情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办公室朗读。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两年时间足够他把新华字典倒背如流了!   “放心吧,所有生命体征都正常,也没有异常出血。”   季渊明这才长长的松口气,这才有时间想儿子的小名,大名的取名权要留给妻子。   “这么长,要不就叫长寿吧,健健康康的。”老太太说。   丰收大姐也不甘落于人后,“长安吧,平平安安。”   “长乐,每一天都开心快乐!”赶美说。   ……   得,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七八个带“长”字的小名,季渊明都觉着欠点什么,忽然眼睛一亮:“长城。”   “千金募战士,万里筑长城。”他接着说,这是昨晚睡不着时,脑海里忽然冒出来的诗句,也是他背完新华字典后自学的第一首诗。小十年的军旅生涯,他的家国情怀,他的铁马冰河,归根结底就是“长城”两个字。   超英若有所思,“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两万。”【1】   他念的是老人家的诗作,赶美一解释,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位老人家,新中国的缔造者和奠基人,去年永远的离开敬爱他的人民了。   “行,就叫长城。”老爷子颤抖着声音拍板。   于是,等珍珍回到病房的时候,麻药还没彻底失效,正处于有点痛但不是很痛的阶段,看着这长长的儿子,有点反应不过来——小说里的新生儿不都是小胖包子吗?即使不是包子,也是猴子吧,怎么就她生了个锄头把儿?   丰收大姐看出她的失望,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咱们长城哪儿不好看啦,你看看这眼睛,这鼻子,这眉毛,哪一样不是你跟妹夫的精华?”   对,是,确实五官端正,都取他们的精华,去了他们的糟粕,可……   “哎呀别可是了,有你这么埋汰自家孩子的吗,刺猬妈妈还觉着自个儿孩子滑溜呢!”   “噗嗤……”珍珍被姐姐的鬼才比喻逗笑了,这一笑可不得了,差点痛得她当场升天。 第50章 050 渣男贱女   锄头把儿, 哦不,长城长得很快,才出月子, 看着就像别人家两三个月的孩子了, 脖子已经硬朗起来, 抱他不用再小心翼翼出一身汗,季渊明可喜欢抱胖儿子啦!   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孩子, 如果他在睡觉, 就轻轻挠挠他额头耳朵脚底板,如果醒着那就抱起来, 用一块硬托板托着,慢慢的走两步。   换洗尿布就没让媳妇和老娘操过心,他乐得干!   天寒地冻的, 他蹲屋檐下搓尿布的样子,胡同里谁不夸?那些当甩手掌柜的老少爷们, 跟他一比简直就没法要了,没人帅, 没人有钱, 还没人疼媳妇儿,呸!   至于长城, 那真是又高又壮,白白胖胖, 刚出月子就会笑, 就是教科书里的宝宝也不带这么长的。   可痛苦只有带他的人才知道, 为了跟上他惊人的食量,珍珍每天都被填鸭式的喂养,整天不是在喂奶就是在喂奶的路上, 一天喂几次她都数不清,只记得还没睡够就被他嘹亮的哭声喊醒,撩衣服,睡下,撩衣服,睡下……一整个月过得浑浑噩噩。   就这样,掏空她的身体养出来的孩子,要是不白白胖胖,对得起她掉的那么多头发,熬的那么多夜吗?   如果说生产之痛是十级的话,养育之痛至少是十一级,因为前者能看到希望,知道痛多久能结束,后者却是钝刀子割肉,遥遥无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熬到头。   婆婆说出月子就好了,姐姐说孩子三个月就好了,可春霞说孩子一岁前都别想舒服。   她现在才二十一岁,还有一堆家人围着伺候,生个孩子就跟回炉重造似的毁身体,实在不敢想象三十加的女性,没有家人照顾,丈夫又不够体贴的,是怎么熬过这个时期的。   反正,现在她觉着生一个就够够的,谁也别想骗她生二胎!   至于季渊明心心念念的“闺女”,做梦去吧,谁爱生谁生去。   满月酒是春节前半个月办的,这次老太太强烈要求必须上国营食堂开几瓶茅台,图个喜庆。珍珍反倒觉着不用这么大肆铺张,随便在家里摆几桌就行。   最后还是季渊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摆两次酒。白水沟一次,老人要面子那就请父老乡亲们来吃一天,杀两头猪没事儿,桂花胡同摆一次,只请要好的街坊邻居和同事朋友。   带着长城回到白水沟的老家,珍珍恍若隔世。   以前觉着不是泥就是土的老房老院,现在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院里除了种枣树的地方,其他地方都打成了光滑平整的水泥地板,枣树上还稀稀落落挂着几个苹果枣……当然,没红布条多。   老太太非要搞个“张灯结彩”,还把小长城穿成了西红柿,通红通红的,白嫩嫩胖乎乎的,比年画娃娃还喜庆。就连珍珍也得凭良心说话,小长城的奶膘一上来,胎毛也退了,脸蛋没以前那么长了,倒是顺眼不少。   而且这小子脾气好,认识的不认识的接过去抱两下他也不哭,就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滴溜打量别人,别人随便逗逗,他就十分卖力的咯吱笑……能玩到肚子饿才会找妈妈。   珍珍还发现,他们的屋子也焕然一新了。炕烧得暖融融的,被褥窗帘全是新换的,还多了个漆浅绿色漆的大三门柜,洋气得简直不像老人家的审美。   曹粉仙抱着她的大胖儿子进来,“大嫂福气真好,来福爷爷奶奶夜里三点就起来给你们准备满月酒哩。”   她是酸,真的酸啊,酸得牙齿都掉光光啦。   “但我们也没闲着,水泥地板是上礼拜来福爸打的,也就他面儿广,找得到水泥。”这是计划物资,这两年到处都在盖房子,确实十分紧缺。   “哎哟,我们也没闲着,猫蛋她爸四点钟就起来爬高上低,给挂红布条呢!”王丽芬不甘示弱。   妯娌俩你一言我一语,都不甘心被对方抢了功劳,说到最后干脆大眼瞪小眼,气呼呼的。珍珍倒是听乐了,看来这家里的基建是老三做的,而打扫卫生洗洗涮涮则是老二,虽说兄弟间这也正常,可在私心重的老二和懒得骨头都散架的老三身上,不容易啊。   听老太太说,过几天生产队就要清算工分了,她偷偷去问过队长,老二和老三家的工分在整个生产队算上等,而且两家人难分高下,也不知道谁的多些。反正最近一年,他们算是“洗心革面”了,王丽芬不怎么回娘家了,因为忙着上工,没时间!老三两口子也不偷奸耍滑了,因为得跟老二比工分!   这一年下来,两老也暗着补贴一点,主要是心疼三个孩子吃苦,做啥好吃的都叫他们来吃,鞋破了给做双新鞋,衣服破了给换一身,尽到爷爷奶奶疼爱孙儿孙女的责任,反正钱是不能落儿子儿媳手里。   小长城就不一样咯,那是心头肉,给花多少钱都乐意!   这不,老太太抱着喜气洋洋的大胖孙子,正在院里供人“观赏”呢,重点炫耀孩子出生就快九斤,吃嘛嘛香不生病不磨人,儿媳妇奶好,吃都吃不完,剩的都挤出去可惜了了……珍珍捂脸。   老太太喂,怎么啥都往外说,这又不是啥光荣的事儿,值得这么大肆宣扬嘛!   现在季渊明可是生产队的光荣人物,人家还愿意回村请客,说明是没忘本,没把父老乡亲们忘记,所以家家户户几乎是倾巢出动,手里提着三五个鸡蛋,一两斤米面半斤黄豆啥的,意思一下,也是祝贺。   小两口预估的不错,宰了两头猪正好够吃,因为素菜只有两碗,其他四个碗头全是肉,红烧肉,酥肉,大葱小炒肉,还有一个直接是猪油渣,油得能腻死人!份量管够,哪个碗一空,帮忙的师傅就拎着大锅大勺子过去,添得满满的,男女老少吃得满嘴流油,打嗝都是肉味儿!   完了还每人送一红鸡蛋,见者有份。   光红鸡蛋就送出去六百多个,你就说吧,两头猪还能剩?头头脚脚带下水的都吃光了。   当然,珍珍也不小气,叔子妯娌们这么给脸,忙进忙出的,既然肉没剩啥,她就直接去肉联厂给她们订了四个后腿,每家两个,省着点够吃大半年的。另外也顺带给来狗猫蛋来福每人发了个大红包,感谢大家伙的帮忙料理。   小长城是真的很好带,在白水沟闹哄哄的待了三天平安无事,回桂花胡同接着就能宴请街坊同事,大家一看,嘿,小子居然会自个儿吃手指啦!   院里闹哄哄的人来人往,推杯换盏,他就在大床上“咂咂咂”,美得他!   “这孩子壮实就是好啊,比我们家那个好带多了。”文霞看着乖兮兮的小长城,羡慕极了。   珍珍看着她若有所思。文霞人娇小,所以特别藏年龄,穿衣品味又好,虽然是千篇一律的布料,可看着就是特别精致,一点儿也不像生过孩子的女人。而她的女儿,今年刚五岁,乖乖巧巧的很听话,是贴心小棉袄,再加丈夫又一表人才,郎才女貌,她的小家庭是多么的和美,多么令人羡慕。   她脸上洋溢的幸福,不是装出来的强颜欢笑。   看来,她还不知道自己丈夫已经在外头有了新欢和孩子。珍珍犹豫着,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告诉她这个消息。   “文霞姐,姐夫怎么没来呀?”   “害,他们单位事多,我前几天就跟他说了,他嘴上答应着,结果今儿临时有事被叫回去了,你别见怪啊。”   珍珍试探,“姐夫在哪个单位啊,这么忙。”   “他啊,就是操心的命,在教育局当一干事,整天就是干事干事,家里都是甩手掌柜,闺女这么大了他还没喂过一口饭,没洗过一件衣裳……”说起男人,已婚妇女们都有数不尽的埋怨。   可文霞也跟大多数妇女同胞们一样,嘴上嫌弃,心里欢喜。   珍珍实在是不忍心戳破她的美好愿景。文霞自小家庭条件优越,古道热肠,养成了一副单纯性子,没有防人之心,万一她恼羞成怒回去质问渣男,打草惊蛇,让渣男和小三有了应对时间,倒打一耙转移财产什么的,那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他们既然敢媾和,孩子都生出来了,那就不是要脸的人。   不要脸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后世社会新闻里害得原配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渣男贱女不够多吗?她跟文霞虽没达到闺蜜的程度,可她感念她的帮衬。   当时她跟她二姐夫开口也就是几句话的事儿,可对于一无所有的玩具厂来说,却是莫大的恩情。   珍珍决定,不动手则已,一动手最好是一击即中,直接给渣男贱女打趴下,万劫不复。   忍了又忍,她决定还是换个方式,“对了,我上次看见的是不是你二姐?我特喜欢她人,改天约出来,咱们一起玩儿。”   文霞爽快答应。   她天真单纯,可她二姐不一样,那是人精中的人精,年纪轻轻就当上横西市百货公司总经理,手底下管着几百号人,就是那位赖账经理也是她的马前卒。文二姐还经常去全国各地进货,人面广,手腕也硬,如果她知道自己妹妹被人绿了,她绝对有一百种法子收拾渣男。   而这样的女强人,绝对不会因为她轻松几句话就相信妹婿绿了妹妹,搞不好还以为珍珍是别有用心,她必须让她眼见为实。   珍珍打听清楚渣男的上下班时间和作息规律,心里有了主意。 第51章 051 好人有好报   办完满月酒就是春节, 因为多了小长城这么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大宝贝,季林两家人第一次并在一起过年,大人坐满满一大桌, 孩子们正好凑够一小桌。   大人们喝茅台, 还给孩子们抬了两箱北冰洋汽水。   外头天寒地冻, 屋里烧得热气腾腾,暖得人直冒汗, 那凉丝丝的汽水下肚, 孩子们发出满足的喟叹。   珍珍不爱跟大人坐一桌,偏爱跟孩子们挤一起, 她倒是想敞开肚皮喝汽水,可丰收大姐吃人老虎似的盯着她,还有超英赶美严防死守, 她只能喝半小瓶解解馋。   这家里跟她一样馋汽水的也就长城,小鼻子一吸一吸的, 吧咂吧咂小手,恨不能直接站起来爬桌子上吃一口。众人看他的小模样, 都给逗笑了, 直说这孩子才两个月不到就想尝大人的东西,以后绝对是个小馋嘴。   “我看啊, 长城以后不止是小馋嘴,还得跟他表哥一样聪明, 上大学哩!不信你们看, 哥俩多好?”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 超英不正抱着小长城吗?   “哎哟那可真了不起!”曹粉仙也不酸了,别的她能酸,可念书识字这事, 她是真酸不了,尤其是林超英这天才。   上个月,全公社的高音喇叭都在播报高考喜讯,整个城关公社有四人考上大学,而林超英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且是甩其他人十条街的水平——他被华国国防大学录取了!   “听说还是专门研究武器的?是不是能跟帝国主义打仗的?”老爷子不怎么懂,可他没忘记咱们国家被列强欺负的历史。   “是的。”超英腼腆的笑笑。   他现在虽然才十五岁,可这两年条件好了,营养跟上了,个子窜得很快,已经长到一米七,嘴唇一圈也隐隐泛出青色。   “那你咋想着念这门学问呢?”   “去去去,这叫专业,人珍珍都说了,大学里的科目叫专业。”   超英看向小姨父,眼里闪着感激的光。   如果不是小姨父跟他讲军营里的故事,以他的见识其实也不知道该学啥,他心里只有一个懵懂的念头,要做点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事。正巧小姨父跟他说过,在战场上咱们国家的武器装备因为没有帝国主义的先进,经常是用肉搏,用身体铸成长城……他当时就下定决心,想给子弟兵们做出这世界上最先进最强大的武器。   但事情并不顺利。先是他的身份,想要参加高考就不容易,谁都能报名,就他不行,生产队不给开介绍信,还是母亲腆着笑脸给队长和书记一家各送了一条后腿,人家才给他开的。   成绩过线了,体检也过了,可公社政工队的又把他档案压下来了,因为他亲大伯当过国、民、党的兵,这算是他们一家人的政治污点,社会主义国家的大学他没资格考,更没资格上。   之前,他开介绍信无门的事,一家子都瞒着小姨小姨父,总觉着不到万不得已,自己能解决的事就绝不麻烦他们,可现在,书他已经自学完了,成绩也过线了,身体条件也合格了,要是因为临门一脚卡住……无奈厚着脸皮找小姨帮忙。   小姨还怪他们怎么不早说,直接去公社说两句话,政审事情就成了!   可当大家伙听说他居然要考国防大学时,白水沟又炸开锅了,不说他一初中生考不考得上,就他的身份,他的“政治污点”,能上社会主义国防大学?人不怀疑他是间谍就算好的!   果然,县革委会又把他的录取通知书压下来了。   这次,小姨父二话不说,给他找了人,托了关系,直接找县革委会主任讨说法,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一刻,哭得像个孩子……一路走来,如果没有小姨和小姨父,别说上大学报效祖国,他连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知道。   季渊明微微颔首,安慰的笑笑:“不说这些了,作为咱们家第一个大学生,超英要给弟弟妹妹们做个好榜样,知道吗?”   小伙子立马起身,声音洪亮:“是!”   这下,林丰收和胡姐夫是真正熬出头了,不仅丰衣足食有了余钱,还收获了全村人的敬重与佩服,谁再戳他们脊梁骨都没用了,超英能上国防大学,就是对他们“政治污点”的最大最有力洗白!   ***   过完年,小两口一商量,珍珍把代课教师的工作给辞了。那工作虽然是老太太的心血,可它一方面太耗费心力,放学后孩子就跟小猪仔似的吊她身上,基本没时间料理玩具厂,总觉着本末倒置。另一方面学校离家太远,季渊明把时间都花在接送她上,休息不够,也不是长久之计。   长城胃口大,她每天得喂好几次奶,而且这小子最近学会“朝三暮四”分散注意力,经常一喂就是四五十分钟,很是浪费时间。   珍珍干脆让婆婆别去工厂帮忙了,就在家给她带孩子,饿了送工厂去,限时半小时管他喝没喝饱强行带回家,不惯他毛病。   看着孙子哭得眼泪汪汪,“还没吃饱”,老太太心疼得跟啥似的,“要不,就随他吧,爱吃多久吃多久,这吃不饱怎么长身体啊……”   “妈可拉倒吧,你看看他这胳膊,这小肚子,谁家孩子有他壮?”   老太太嘴唇蠕动,“那……那也……孩子这么小大,你们跟他讲原则这不对牛弹琴嘛。”   “这是帮他养成好习惯,妈你就别管了,饿不着。”季渊明刮了刮儿子的小鼻子,臭小子精着呢,饿他两顿就知道下次吃得抓紧时间了。   人亲爹亲娘都不心疼,老太太却疼得受不了,恨不得自个儿有“粮仓”!小子实在“饿”得狠了,她就抱出去找奶,桂花胡同有三个产妇,孩子都才两三个月,都说“有奶便是娘”,反正只要是奶,他都喝就对了。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长城的矫情劲儿,小家伙一闻不是妈妈的味儿,扭头,挣扎,使劲闹腾,哭得脸红脖子粗差点闭过气去……没把老太太给吓死,从此再也不敢带他干“有奶便是娘”的事儿。   当然,经此一“役”,长城也算是知道吃奶时间有多宝贵了,珍惜在妈妈怀里的每一分钟,大口大口吮吸,吞咽。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吃得再急也有自个儿节奏,不会呛着!   到五月底,天气越来越热的时候,他已经被训练得有模有样,到点吃奶,吃饱就睡。虽然才将半岁,可已经知道“自律”是什么意思了。   而此时的珍珍,正忙着找销路呢。青云玩具厂生产的毛绒玩具和娃娃玩具,已经有一定库存了,百货商店门市部她去过好几次,对方一直没给个准话。原因很简单,她去年的纽扣玩具砍别人砍得太狠了,虽然销量不错,可门市部赚的钱没有别的玩具多,领导们吃油水的空间太小,还不如卖别的玩具。   所以大家都在摆架子,等待“时机成熟”。   不接触不知道,这时代是民风淳朴没错,可对于个别行业,个别领导干部,心头的贪念也不比五十年后少。   珍珍知道,不就是想看她给多少好处吗,要是别人他们早直接开口了,可她不一样,她的丈夫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在横西市不说有多大权力吧,至少也是有点关系的。所以大家都模棱两可来一句,看她会不会自个儿“开窍”。   她还就偏不惯这毛病!   “哎呀别想了,你不是说跟我二姐投缘嘛,她待会儿要来城关办事,顺道来我单位转转,你要不一起?”文霞笑眯眯的站在门口问。   珍珍要的就是这种机会!最近几个月她一直没机会认识文二姐,只能不断的给文霞打预防针,举些无中生友的例子,无非就是渣男出轨,原配心存幻想极力挽留结果人财两空家破人亡,把文霞给气得哟,咬牙切齿。   恨男人不是个东西,更对原配恨铁不成钢!   文二姐比文霞高一点,齐耳短发,大眼睛高鼻梁,五官整体比文霞更大方一点,打扮也是这年代少有的西装套裙,黑色高跟鞋,挎着个小皮包。   珍珍顿时就眼睛一亮,甜甜的喊了声“姐”。   “小林同志你好啊,常听霞霞提起你,我就知道你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女同志,上次咱们只匆匆一见,今儿缘分又到了!”还亲切的搂着她。   珍珍都害羞了,她以为自己喊“姐”就够自来熟的,没想到文二姐更熟。不过也对,一个女人能当上整个市百货公司的总经理,天南海北甚至国外的跑,交际能力肯定不是她这种小商小贩能比的。   俩人说着话,文霞回医务室换衣服,珍珍状似无意的提起:“这剪刀厂效益越来越好,可治安却不像话,也就是文霞姐人太好了……”   “嗯?她咋?”   珍珍指指车棚:“这几年也不知道是谁跟她有仇,每年都要丢几次车轱辘,也抓不着人。”   文二姐一怔,“我说呢,她怎么不骑车了,原来是被偷怕了。”脸上已经有点不舒服了。   “我还问她有没什么仇人,不然怎么总逮着她的偷啊。”这事是光头上的虱子,也就文霞心思单纯,不把人往坏处想,一直不相信是仇人故意针对。   “姐你们说啥呢?”   文二姐定定的看她一眼,“你自行车是不是经常被人卸车轱辘?”   “没……没有的事儿,姐咱们不说这个,待会儿我……”   “别转移话题,你就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文霞见瞒不过去,只能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咬着嘴唇点头。“咱们做人不能做得太绝,指不定是哪个孩子缺零花钱干的,这两年回城的孩子也多,跟没分配到工作比起来,这都不算事儿……”   文二姐白眼一翻,“得了吧文大慈善家,分不到工是你造成的吗?有本事他们卸劳动局去啊。”   珍珍生怕她们吵起来坏了大事,赶紧做和事佬,“你们是要回市里吧?正好我要去粮站买点糯米,我家老太太想吃糯米糍粑呢。”   三个人上了公共汽车,文霞很快又“姐”长“姐”短的叫起来,还隐隐带着小孩子对大家长的讨好和孺慕,珍珍更加坚定决心,这人算是找对了。   到粮站,她“死乞白赖”拖着文二姐陪她进去一趟,支开文霞。文二姐虽然对她的“死乞白赖”有点不舒服,但也没拒绝,完全是看在妹妹的面子上,心道这人看着体面,本质却爱贪小便宜。   拉她进来,不就是想用她的面子,捡点便宜嘛?他们百货公司跟粮站也是有业务往来的,难怪刚才在车上跟她打听这个,原来是“有备而来”。   来正儿八经的粮店买粮食,不光要钱,还得要粮票,估计她是不够票了,想找个面软好说话的工作人员拉关系……尤其是真被她拖到一个娇俏小姑娘前面,文二姐心里的不爽已经变成不屑了。   死丫头,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   “咦……杨小曼!是你呀?你真来这儿上班呐?我还以为你还在剪刀厂呢,你爱人可真能耐,真把你调来粮站啦!”珍珍的声音有种浮夸的惊喜,关于调工作这事,还是杨小曼当初跟她炫耀的。   这女人,看见季渊明的制服,还以为他只是个片儿警,故意说出来酸酸他们的。   正在收票的人抬起头来,可不正是当初住同一个病房的杨小曼?只不过,她可没有珍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只是一副习以为常的高高在上,“是啊,啥事?精粮票不能换粗粮啊。”   “我就说前几天好像看见你爱人了,对了你们孩子断奶了吗?”   杨小曼对她这种农村妇女式的搭讪十分不爽,“你在哪儿看见他?”   “不就市教育局嘛,环城南路二段那个,我带我外甥去转学籍档案,看见他就在人事科,还听见别人叫他‘张宝明’,是这名字吧?我没记错吧?”   杨小曼不冷不热的“嗯”一声,“你记性倒是好。”其实她也忘了,自己到底有没有跟她说过姘头的名字,因为去医院签的是假名儿。她安慰自己应该是说过的,不然她怎么能把工作单位、科室、地点、人名都说得这么清楚?   唉,自己这张嘴哟,他一直说祸从口出,祸从口出,跟谁说不好,偏跟这片儿警的老婆说,农村妇女一个!   “得了得了,快把票拿来,要买多少?”   珍珍一摸兜,“哎哟不好意思,忘记带粮票了,我改天再来……要不,我去榆钱胡同找你?胡同口进去左边第三家,我没记错吧?”   杨小曼懒得理她,心说这农村妇女当了妈咋这么啰嗦这么烦呢,当时没生之前都还是正常的。   只有一旁的文二姐,眼神里一切了然。   原来,这不是霞霞的狐朋狗友,是良师益友……如果,演技不是这么浮夸的话。   ***   时间地点人物关系都报清楚了,文二姐也没让珍珍失望,一个星期后再听到文霞的消息就是她离婚了,渣男净身出户不算,还丢了教育局的工作。杨小曼嘛,还没坐热乎的屁股工作就没了,俩狗男女带着他们的私生子滚回老家了!   至于文霞这两年凭空消失的车轱辘,那都是杨小曼干的!别看她瘦瘦小小,在剪刀厂可是能轧钢的。   幸好,这是1978年,文家人只是将他们打回原形,要是再早几年,挂破鞋游街身败名裂那是家常便饭。   好心有好报,没心没肺的文霞不知道二姐怎么发现丈夫出轨的,可文二姐却知道该感谢谁,听说青云玩具厂有一批毛绒玩具库存,第二天就带着手下六名门市经理亲自登门了。 第52章 052 更进一步   这阵仗, 别说春霞和老人们,就是林丰收和张胜利也没见过。那些平时他们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愿见一面的经理们,乖得孙子似的, 跟在一女人身后, 进了厂居然客气而熟络的称呼他们“小张同志”“丰收同志”。   丰收大姐下意识看了看天上, 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啊。   带头大姐要求看看他们的玩具,又看了生产车间, 还跟老工人们亲切的交谈, 张胜利给丰收大姐使个眼色,他先顶着, 让她赶紧跑回家喊珍珍来。   这事,不小。   林丰收撒丫子往桂花胡同去,路上遇到一溜儿孩子喊“大婶婶”, 她都来不及答应,要平时早笑眯眯的掏出把瓜子儿黄豆, 一人分两颗了。   进门,叫了两声“珍珍”没人答应, 长城正在水泥地板上“窸窸窣窣”的爬, 四手四脚爬得一身泥巴,口水拖得长长的都能扫地了, “姨姨一一……”   “哟,长城都会喊姨妈啦, 真乖, 你妈呢?”   白白胖胖的小子, 一屁股坐地上,横着袖子擦了擦口水,“*&#@×#%^0^……”   得, 白问。   林丰收单手拎起他,给夹胳肢窝底下,心道这也太重了吧,“走,找你妈去,厂里出了大事儿,依我看说不定还是大好事儿,能不能给你做套新衣裳买罐好奶粉就看这次咯……”   “姐说啥呢?”珍珍提着两个网兜的肉和豆腐,刚走到门口。   看见妈妈,小长城在姨妈胳肢窝里旱鸭子似的挥舞起来,急得咿咿呀呀不知道说些什么,口水都快流成瀑布啦——臭小子最近开始吃辅食,就爱吃嫩豆腐,豆香豆香的入口即化。   “厂里来了一群人,六个百货门市部的经理跟在一女同志后头,也不说来干啥,一进门就要求看咱们的玩具。”   珍珍眼睛一亮,提着豆腐转身出门:“那女同志是不是短发?穿着特别有气质的套裙?”   “可不是,咋,你认识?”   “何止是认识,姐啊咱们这次怕是要发咯!”珍珍穿着高跟鞋,跑得却比兔子还快,手里的豆腐真是碍事极了。   可怜的小长城就夹在姨妈胳肢窝下,颠得七荤八素,姨妈衣服湿了一大片,不知道是他的口水还是汗水。   跑到厂门口,珍珍理了理衣服,平静下呼吸,这才迈着悠闲的步伐走进去,直奔生产线,“哟,真是文二姐来啦?我刚来到门口还以为听错了呢。”   哺乳期还没结束,她的脸比婴儿肥又有肉那么一点点,跑得粉红溜溜的,就跟五月的水蜜桃一样,既有青涩,又有饱满的汁水,酸甜可口,就连文二姐也不得不暗暗夸一句“漂亮”。   这姑娘不仅漂亮,活得也很漂亮。   “咱们也不绕弯子,我们就是来采购玩具的,你这样的产品现在有多少库存?”文二姐晃了晃手里的布偶猴子,绒布做的身子,又长又翘还弯溜溜的尾巴,纽扣做的眼睛,不仅栩栩如生,配色也很鲜艳,哪个孩子不喜欢?   这不,小长城的眼珠子已经不会动了,“啊啊”叫着要去抓。   “库存不算啥,也就八千多个,以咱们的产能,你要多少就能有多少。”   “对,你别看咱们工人年纪大,可咱们流水线作业,技能熟练,只要有订单,速度还能提一提。”张胜利忙着解释。   其他几个经理神色各异,有的撇撇嘴不以为然,有的眼睛提溜转,嗅出点味道来了,文二姐夫则揣着手,缩着脖子,不吱声,也不敢出头。自从小姨子离婚后,妻子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总觉着那连襟出轨是他帮着打掩护……天地良心,他以前要早知道连襟买花生是给外头的野女人,不是给他妹子,就是给他十个胆儿他也不敢帮忙走后门啊!   文二姐知道他的小九九,懒得看他绿豆似的小眼睛,“现在有八千几?几天能给我备齐一万?”   珍珍心头一跳,一万啊!   “现在成品有有八千六百五十个,一万的话顶多半个月。”   “成,那两个礼拜后市百货公司的车来拉货。”文二姐大手一挥,也不管其他六人惊诧的目光,“价格你觉着多少合适?”   哎哟,这有商有量的口气,这还是横西市百货公司人见人怕的女魔头吗?!众人咽了口口水,都不说话,因为不敢,下场嘛,没看见三门市吗,人家亲亲老公都能被喷得狗血淋头!   “省城人民商场的专柜卖十八,你们肯定已经看过了,我别的不敢说,材料和工艺都比他们好。”珍珍顿了顿,被这么多人看着,喉咙干得快冒烟了,紧张啊。   这一次跟以前的小打小闹不一样,以前那是将计就计变废为宝,这一次不一样,是真正花了心血的!搞得好,或许他们一家子的命运都能被改变。   文二姐是个爽利人,等不及她的速度,“我承认你的材料和工艺都不错,十九块怎么样?”   六人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都知道百货系统内的盈利模式,她把成本价给到了系统内的卖价,那还怎么盈利?   习惯性的,珍珍就要还价:“二十,再加一块凑个整数,你诚心要,我也诚心卖。”   “林同志真敢狮子大开……”三门市经理话音未落,文二姐就皱着眉头瞥他一眼,眼里居然是赤.裸.裸的“谁允许你说话”,顿时噎得他脸红脖子粗,悻悻低头。   其他人挤眉弄眼,后怕不已。二十块,可不是狮子大开口嘛,她喊价比人卖价还高,难道还得让单位倒贴钱?这女同志可真敢想的,也就文经理脑袋有包,要换了他们,早拍拍屁股走人咯!   然而,更让他们想不通的是,文经理,她居然毫不犹豫的,笑眯眯的点头了!!!这个一分钱的东西都能砍到八厘的女葛朗台,她居然任由对方漫天要价还同意了,几个大男人瞪着眼,张着嘴,仿佛离水的鱼,呼吸艰难。   直到都走出青云玩具厂,骑上自行车,他们也没反应过来。毕竟这关系大家伙的利益,想劝几句吧,有前车之鉴在那儿摆着,不说吧,他们实在是怕亏本,到时候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而同样反应不过来的,还有张胜利林丰收。   打死他们也想不到,正在他们发愁销路的时候,居然有大生意直接送上门来,还成了!   “妹啊,你可掐我一把,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林丰收觉着自个儿在说梦话,每个二十块,一万个就是二十万?哎呀妈,她会不会是多算了个零呀?   二十万简直是天文数字,珍珍也有点反应不过来,但这几年的经历不是白混的,脑子虽然还麻着,嘴巴却伶俐:“不是做梦,是真的,咱这回要翻身啦。”   “要,翻身啦?”张胜利嗓子干得冒烟。   他这几个月挣的也不少,可跟这么大数字比起来,也就是九牛一毛。   林珍珍肯定的点点头,掂了掂手里的豆腐和肉,“得嘞,大家今天上我们家吃饭去,谁也不许推辞啊。”这些老人家们,有的是无儿无女,有的是儿女不孝,基本都是独居,平时也就勉强混饱肚子,可珍珍来了他们的处境都不一样了。   刚开工那段时间,她总是隔三差五割肉买菜,饺子馒头肉夹馍红烧糖醋煎煮烹炸,换着法儿做好吃的喊大家“聚餐”。不仅味道好,尤其那年月猪肉还稀罕,大家伙去几次就不好意思了。   可这一次,珍珍是不允许他们拒绝的。   二十万毛收入,她自个儿至少能拿到一半以上。以前挣的钱吧,左手进腰包,右手就得掏出去,买房子,承包厂子,装修改造厂子,还债,发工资,维持日常运营……还真攒不下几个钱,要说啥工人福利,她也给不起。   看她能折腾,常常把小日子折腾得捉襟见肘,公婆卖鸡蛋的钱也往长城身上补贴了不少……那样的日子虽然也能过吧,可心里就是不得劲。   要是一次性有了十几万的盈利,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别的先不说,第一件事,刨除成本后她打算给大家涨工资,顺便还要建个集体食堂,让工人们劳累一天后有口热汤热饭。   可怜的小长城,自从妈妈出门到现在,两个钟头了,他还没喝上一口热奶呢,见妈妈只顾着和爷爷奶奶们说话,也不管他小肚肚饿得“咕咕”叫,委屈的揉吧揉吧眼睛,“*&#@×#%^0^……”   珍珍一抱过去,他就不分时间场合不管有人没人,一个劲往她怀里拱,鼻子眼睛皱成包子褶儿,哼哼唧唧。就这么一个什么都依赖她的,吃奶大过天的小子,你说谁能拒绝呢?   珍珍抱着紧跑两步,进屋门还没关上呢,长城已经饿得嗷嗷哭,她也就只能掀衣服了。唉,这当了妈啊,脸皮也厚了,以前在白水沟看见有妇女直接撩衣服喂奶她还替人害羞,现在她也快成那样的“妇女”了。   中午饭是林丰收做的,一大铁锅粉条豆腐炖肉,沿着铁锅贴了一圈白面饼子,份量管够,大块吃肉,大口喝汤。炖得烂烂的肥瘦相间的猪肉,入口即化,对牙口不好的老工人们,那简直绝了,一个个吃得心满意足。   就连长城也“啊啊”叫着,喝了几勺肉汤,香得他“滋滋滋”的吮指。珍珍用湿毛巾给他把手掏出来,擦干净,清了清嗓子,“大家慢慢吃,菜还有,不够的尽管添,我正好有件事想征求大家的意见。”   “小林说啥征求不征求的,你有啥事直接安排就是。”   “咱们厂现在也逐渐步上正轨,以后订单只会越来越多,大家生产压力也很大,我寻思着,要不再招几名工人进来?”   果然,所有人都停下了吃东西的动作。小林同志这话是什么意思?觉着他们老弱病残拖累工作进度了吗?大家伙对视一眼,那行,从今儿开始加班,周末也不休了。   “大家都是跟我一起患难见真情的,我感谢你们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大家呢?我是觉着,叔叔婶子们也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要放别的单位早退休了,我不忍心……”   “不累不累,我们一点也不累。”所有人七嘴八舌否认,还有的锤胸口两拳以证清白。   珍珍是又感动,又难过,她完全理解他们想要保住这份工作的心情,当年奶奶在镇上找到一份给人搓麻绳的工作,每天熬油费眼的做,生怕老板嫌她手脚慢不要她……可惜,没做多长时间,人家还真不要了。   原因很简单,不是她手脚慢,也不是她干活不好,是邻村一位老太太,搓着搓着脑溢血,直接死在小厂里,老板连夜扛着家当跑了。   “大家放心,大家是跟我一起白手起家的元老功臣,只要我有肉吃大家都不会饿着,我已经决定了,过几天开始就给大家发劳保,医药费报销,愿意退休的有退休工资,要还想干的也有‘返聘’工资。”   老人家,最怕的就是生病,舍不得花钱看病,小病也给拖成大病,医药费能报销那可是干部待遇啊!众人一愣,咽了口唾沫,“真……真的吗?”   他们在青云玩具厂也就干了一年多的时间,医药费报销不说,还能领退休工资?!前头干了几十年的纽扣厂,说倒闭就倒闭,可没管他们死活啊。   “真的,我能力有限,退休工资就发正常工资的50%怎么样?”   那也有好几十块哩!生活完全没问题!众人惊喜得不知道说啥,有的悄悄背过身去抹眼泪。他们是什么人呀?是厂子倒闭了无处可去的老弱病残,是儿孙都不愿要的废物!可是,就在所有人都当他们废物的时候,有个人还愿意给他们工作,花钱养着他们!   “咱们青云玩具厂的今天都是家人们一起努力的结果,以后还会不断壮大,我打算再招一批新工人,叔叔婶子们不用再上生产线,主要任务就是带他们,教他们,让他们尽快熟悉生产技能。”   原来不是不要他们,是另有工作安排,所有人拍着胸脯保证:“珍珍你放心,我们一定给你带一批合格的徒弟,不出师绝不让他们上生产线!”   得嘞,宾主尽欢。   晚上,季渊明下班比平时晚了半小时,到家发现儿子正在小床上睡得呼呼的,小毯子蹬至一边,露着白嫩的藕臂。炕桌上摆着一盘蒜泥小黄瓜,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盆丝瓜豆腐汤。   他循着味儿找到厨房,从身后抱住忙碌的妻子,“不是让你等我回来做嘛。”媳妇儿的手是赚钱的手,享受的手,不该沾染这些葱啊蒜的……不过,他手底下的触感,倒是格外的舒服。即使生过孩子,她的身条还是那么玲珑,甚至比没生前还有吸引力,致命的吸引力,每次在炕上都让他恨不得掏出命去。   哦不,还有在水雾缭绕的洗澡间,在硬.邦.邦不是那么舒服的藤条沙发上,在……   “讨厌,你想什么呢,快把手拿开,我有话跟你说。”珍珍白他一眼。   “你说,我听着呢。”男人的手已经开始四处点火,等妻子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忽然眼睛一亮,手也规矩了,“真的?”   “我说的话还有假?”珍珍擦擦手,“赶紧去落实,孩子好像醒了。”   季渊明看着妻子“无情”的弃他而去的背影,不失落是假的,可心也是暖暖的。 第53章 053 “林跃进”   因为她要招的工人不是别人, 正是他的战友们,曾经为国奉献青春的退伍军人,伤残人士优先。   俩人结婚这么久, 小媳妇儿很在意他的感受, 从来不在他面前提“伤残”“残疾”等字眼, 他也从一开始的敏感在意到现在平淡接受了。他能正常工作生活,跟正常人无异, 就是天天跟他在一起的王伟, 也是最近才发现他的左手异样。   事业是男人最好的春.药,这话不知道是哪个混不吝说的, 他不一定赞成,但事业上的成功确实是能弥补本身的不足,以前很忌讳别人看见他的档案, 每一个看过的人都会下意识看他的手……现在嘛,某些必要的场合, 他都能主动提起。   他能坦然面对自己的不完美,接受不完美, 并从其他地方弥补, 最应该感谢的都是他的妻子。这个小女同志虽然话不多,不会像别的女同志一样叽叽喳喳家长里短, 不会对他的任何选择横加指责,顶多就是从旁建议, 一旦他打定主意, 她只会无条件支持。   说来, 这样的夫妻关系,并非他一开始想象的小娇妻,更像铿锵战友。   能把后背交给她的战友。   没几天, 市武装部就给了他反馈,建国至今整个横西市有退伍军人七千多,其中没有工作单位的有八十多人,其中大部分都转回原籍所在生产队务农,这还算至少有个去处。最头疼的是有三人在原籍街道待业,平时靠打零工维生,还有七人是有伤残的,另外仍有三位烈士家属没工作。   季渊明挨个找到这十三人家里去,走访亲友群众,觉着他们都非常不错,勤劳能干,只不过碍于年纪和身体条件没有单位吸收,听说能参加青云玩具厂的招工,一个个高兴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等大订单交付,并成功收到货款后,玩具厂开始训练新工人,以前的老人们当师傅,从最基本的工作开始手把手的教。别说,虽然这些伤残老兵有的下肢残疾,有的五官啥的有点缺陷,可他们耳聪目明,统一行动听指挥,让干啥就能好好干啥,培训半个月后,珍珍根据他们各自的特长分配在流水线各个岗位上,保证每个岗位有一师二徒,哪怕有人请假也不影响生产进度。   安排了就业,集体食堂也在计划中了,接下来就得安排住宿。因为都是从各个县区招来的,不可能让人家推荐不方便还来回跑,珍珍咬咬牙,决定再次大出血。   “啥?要改造宿舍区?”林丰收心疼的抚摸着账本上的每一个她压根就不认识的字,“这可都是钱啊,才刚进账没几天,还没热乎呢你又要折腾出去……”   大姐都快心疼哭了,难怪长城奶奶老说她爱折腾能折腾,这不,眼瞅着有了存款,不用再提心吊胆,她又要花钱,哼!   “姐,老话说‘置物不穷卖物不富’,新厂房新宿舍这都是肉眼可见的固定资产,它跑不了,以后说不定还能涨价赚几倍差价,可钱放银行又不能钱生钱,随着通货膨胀物价上涨,还反倒不值钱哩!”   “胡说,放银行咋不会钱生钱?这不有利息嘛!”这十三万人民币,光每个月利息就够别人一家老小生活一年的!   “那利息能跑赢通货膨胀不?”   丰收大姐眨巴眨巴眼,小声叨叨:“啥膨胀,我看是你膨胀才对。”   林珍珍彻底拿她的文盲大姐没辙了,只能搬出超英这座“大山”:“不信咱给超英挂电话,让他给你说说啥叫通货膨胀。”   林超英大学一年级刚上了一个学期,为了给家里省路费,暑假也没回来,据说是在学校给老师当什么助手,不仅免了生活费,还有工资补助,最关键比同系学生早接触实践技能,他小姨父听了竖大拇指赞成,胡姐夫两口子也就稀里糊涂跟着瞎高兴了。   果然,超英这半年的见识不是白涨的,一板一眼劝了他妈一顿,小姨说得对,想得周到,人小姨父都赞成,你们就别瞎操心吧啦吧啦……   晚上珍珍把电话跟季渊明一学,把他也逗乐了,“这小子,不错。”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外甥。”她撅着嘴,与有荣焉,林超英这样的小天才,要不是这年代还不兴少年班,他绝对妥妥的能进。   “咿咿……呜呜……哇哇……呀呀……”长城刺溜刺溜拱过来,想要挤进爸爸妈妈中间。   季渊明刚把手放上那魂牵梦萦的地方,不爽极了:“边儿去,臭小子。”   “咿咿!呀呀!”长城大嗓门,生气的骂什么,还不小心喷出一溜儿口水泡泡。   珍珍害怕的躲开,母爱滤镜再厚,也受不了他的口水呀。   这下,长城更生气了,觉着是爸爸凶了妈妈,一骨碌坐起身子,伸手就往爸爸脸上打,咿咿呀呀骂得可大声啦!   季渊明又舍不得真动怒,被那小胖手打得痒痒的,干脆掐着胳肢窝想把他扔回小床去,谁知道儿子脚一抬,一踢,小臭脚丫子直接踢他嘴里去……   珍珍爆笑,该!让他不老实!   季渊明忍啊忍,一会儿爬起来看看老婆身旁的儿子,那大眼睛瞪得亮亮的,小手小脚不老实的蹬来蹬去,好吧,再等等。   过一会儿,爬起来一看,长城还蹬着大眼睛,自娱自乐,不亦乐乎!   得,他再等。以前媳妇儿身上不方便,他忍,最近忙着交付订单招工,累得挨枕头就睡,他忍,今儿好容易尘埃落定双方都有那意思了,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他季渊明就想跟媳妇儿亲热亲热,怎么就那么难呢!   行,他再等,结果儿子没睡着,抱不开,媳妇儿却传来了小猫一样的呼噜声……   ***   珍珍其实也舍不得折腾,可住宿是刚需,想让工人们心无旁骛死心塌地上班,她就得搞好他们的大后方。她也不是要重新盖房子,就去厂里好好转了一圈,挑出东北角八间独立的破房子。   这儿原本是以前的原料房,经年累月放有机玻璃原料,倒是没有潮湿发霉。而且因为是跟厂房隔开的,又位于上风向,通风和光照都十分好,做宿舍正合适。   房子破点没关系,把瓦片掀了,椽子是上好的松木,又直又没虫洞,还能接着用。墙壁缝缝补补,垮塌的地方重新砌一下,刷上石灰,挂上窗帘,再摆几件家具,也就成样子了。   当然,珍珍知道专业的事得找专业的人干,装修翻新这事得找专门的工程队,正好张胜利来问她继续给市百货送货的事,就顺手把这活交给他了。   “成,你就等着吧,不出半个月,哥们绝对还你一片新房子!”他拍胸脯保证道,见她看着房子出神,又抓耳挠腮的浑身不是滋味。   “怎么,长虱子啦?”珍珍揶揄道。   “没……也……就是,那个,我知道你跟蕙兰关系好,能不能帮我个忙?”他的脸色有点不得劲。   俩人合作这么久,珍珍是真把他当好朋友了,“有屁快放。”   蕙兰这两年在链条厂食堂干得很顺利,据说过年那几天厂领导请客吃饭,主厨摔骨折啥也干不了,还是她硬着头皮顶上,结果意外的好吃,好几个县领导吃了都说好。   她相信,以奶奶后来的智慧表现,有厨艺在手,过几年市场经济放开后她再掏钱给她开个饭店啥的,一辈子衣食无忧。所以,珍珍现在还真不怎么担心她了。   “就是,那个……你问问她,她要不着急找对象的话,能不能再等等?”   珍珍一愣,“什么意思?”   这家伙脸红成猴子屁股是怎么回事,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不可能吧,蕙兰周岁才十七,他可是二十老几的人啦!看不出来,平时正正经经一人,居然……居然……珍珍有种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愤怒!   别说蕙兰是她的奶奶,就是接受过义务教育的正常人,也接受不了这种年龄差好吗?在她心目中,小于十八岁谈婚论嫁,那都是炼铜,该死的炼铜!   感觉到她眼中的杀意,张胜利就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跟针扎了屁股似的一蹦三尺高:“喂你想啥呢,哥们我是那种禽兽吗?!”   “你不是?”   “哎哟喂小姑奶奶,我虽然没结婚,可上赶着跟我相亲的女的不少,都冲着我的工资来的,我就那么缺对象?”尤其是杨蕙兰那样的豆芽菜,他是压根就没把她当女的看,这几年照顾她,一方面是可怜她,就当自家妹子。往私心里说嘛,他也是想讨好讨好珍珍,他早看出来了这女同志非池中之物,跟着她混有肉吃。   林珍珍见他的嫌弃和厌恶不是假的,这才“嗯”一声,“行,那你说吧,什么事。”   原来,蕙兰逃出老家这么久,前两天终于还是被杨父找到了。看见不成器的大闺女有了固定工作,人也出落得不错,他意识到好工作的重要性,硬让蕙兰把二娃塞进食堂,这年代的厨子可是比干部还受欢迎的职业。   蕙兰位卑言轻,自个儿工作怎么来的她清楚,怎么可能为这点事再麻烦珍珍和姐夫,当然是抵死不从。   好家伙,杨父居然退而求其次,答应她不给弟弟安排工作也成,那就跟相亲对象结婚,美其名曰了却老父亲心头大事,实则是换彩礼给他的宝贝儿子娶老婆。   杨蕙兰更不愿意,躲他跟躲瘟神似的。   糟老头子坏得很,就让他介绍的相亲对象,天天上链条厂守着,逢人便说他是蕙兰的对象,俩人闹矛盾,让大家帮着调解调解。不知情的还真被他一副痴情样子打动,做了“老好人”,蕙兰不给好脸还成了“不领情”,配不上那对象。   可把小姑娘气得,哭了好几场,无赖赶又赶不走,就连门卫也帮他说好话,给他“创造机会”,昨儿还差点溜进了女工宿舍。   “要不是今儿早晨遇到以前的哥们,我还不知道这事呢,你说她才多大,就急着谈对象。”张胜利恨恨地跺了一脚,恨铁不成钢,又怕他直接开骂伤小姑娘自尊心,只能让同为女同志的林珍珍帮着劝两句。   这傻子也犯了其他人一样的错误,真以为蕙兰真“谈对象”了。   可珍珍是谁啊,她可是这世界上最了解蕙兰的人,他只说点皮毛,她就猜到本质了,只淡淡地问:“你说那个男的叫啥名字?”   “林跃进。” 第54章 054 臭流氓!   该来的终于来了, 林跃进不是别人,正是她上辈子的家暴渣“爷爷”。   林珍珍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奶奶不嫁给林跃进, 不给他守寡, 不帮他养育没血缘关系的孩子, 她的人生该多么精彩。   打发走张胜利,她特意往链条厂走了一趟, 一个街道的, 她天天从链条厂门口过,门卫都认识她, 还笑着打个招呼:“林老师,找咱们食堂的小杨同志呢?”   珍珍一答应,他就絮絮叨叨说起林跃进的事来, 完了还得来一句:“你跟她关系好,你就劝劝她呗, 多好一小伙子,脾气闹归闹, 别真……哎哟, 说曹操曹操到,你看看谁来了。”   珍珍不用回头也知道, 她是真恶心,不想看见家暴男。   “大叔忙呢正?”身后传来一把年轻男子的声音, 带着讨好。   现在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 可小姑娘的名声也很金贵, 赶美学校有个老师,听说就是上公共厕所的时候被隔壁男的透过墙缝看了一眼屁股,闹得满城风雨, 骂“破鞋”,最后不得不迫于名声嫁给那男的。林跃进想打什么主意,她十分清楚。   而且,他的小动作初见成效,所有人都信了他是蕙兰对象这一“事实”,这不,路人都是热心路人,帮着他复合呢!要是能“复合”,蕙兰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得嫁给他了,要是没“复合”,蕙兰也得落下个“无情无义”“耍小性子”的名声。   林跃进的算盘打得真好,真响。珍珍冷笑一声,回头冷冷的瞥他一眼。   “这位女同志是……”他眼里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   珍珍踩着高跟鞋,一条白裙子把身材衬得玲珑有致,尤其就这么扭着细腰,扬长而去。心道:哼,高兴是吧,暗暗得意是吧,等着吧,不弄“死”你我就不是您便宜孙女。   ***   果然,她那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城市女孩”形象,在林跃进心里留下深厚印象。他这人吧,虽然二十郎当可因为家穷,又是农村户口,可他嘴巴确实厉害,脑子机灵,是他们生产队的民兵小队长,跟着公社革委会几名武装专干混,不用干农活,养得细皮嫩肉。   这年代的武装专干相当于五十年后的乡镇派出所警察,民警刑警交警一肩挑,乡里乡邻的有什么矛盾纠纷都是他们去处理,一来二去林跃进在当地公社也算个“人物”。   一面是眼高于顶的自我认知,一面是自身家庭条件的贫困,他的个人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真正干部家的闺女看不上他,农村户口的他又看不上,一下就给耽搁到这么大年纪。正巧前几天杨父找上他,替蕙兰毛遂自荐,他顿时眼前一亮。   十七八的大姑娘,正是如花似玉,嫩得能掐出水来,还在食堂有正式工作,天天吃油水,关键还没读过书不识字,以后就是工作再好再漂亮,在他跟前也蹦跶不起来……多么理想的结婚对象啊!   他当即二话不说,请了几天假,来城关公社守“媳妇儿”来了。   可自从见过林珍珍后,那白裙子高跟鞋不可一世的模样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听保卫科的人说还是名小学老师,手底下管着个玩具厂……无论是外貌、经济条件还是学历,都甩蕙兰几条街。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门卫大爷也没提她已婚已育的事儿。   林跃进开始睡不着了。   而珍珍呢,每天去玩具厂都要从链条厂门口扭着腰过,永远是那么一副高昂着头颅谁也不鸟的模样,真他妈就是白天鹅!   林跃进这只癞.□□哪还有心思守蕙兰,天天蹲着点儿的等他的白天鹅路过……当然,他连搭讪的机会都没有,白天鹅都不带正眼看他的。   进入八月,天气越来越热,珍珍每天在他跟前晃,也快晒得不行了,眼瞅着时机成熟,这天刚走到链条厂门口,她忽然神色尴尬:“大叔,我能去厂里公共厕所一趟吗?”   再漂亮的仙女也得屎尿屁不是?   门卫大爷自然答应,厂里的厕所原则上是不对外开放的,可熟人例外。况且今儿是建军节,人家老公待会儿还来厂里视察呢,大家捧着还来不及。   珍珍扭着腰,熟练的进门,右拐,顺着林荫小道过去,眼睛不经意的往后一瞟,看见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心头冷笑。如果他不是这么色胆包天没脸没皮,她这次“钓鱼执法”还真没用。   如果按后世的身份算,她是“孙女”,他是“爷爷”,用这招尴尬死了,可……管他娘呢!珍珍甩甩头,把心头的尴尬强压下去,对付这种垃圾,就得一次将他打趴下,不然鬼知道他还会使什么鬼点子。   蕙兰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哎哟……”刚想着,迎面撞上来一人,“想撞死我啊,是不是瞎啊?”那声尖细的带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还真是久违了。   珍珍抬头,果然是半年没见的秦小凤。过年后没多久,她就跟季六哥离婚了,虽然找的借口是“不离婚户口迁不走,上海当地街道办就不给落户”,可明眼人都知道,她就是铁了心要回城。   季六哥一开始也曾极力挽留过,求她看在海洋三兄弟的份上,给孩子们一个完整的家,她要啥他以后都会给她,绝不会比回上海差。甚至,跟季渊明喝醉酒的时候,他还露出几句“跪下”的话……珍珍还挺恨铁不成钢的。   幸好,秦小凤一走,季六哥的思想压力小了很多,把老娘接来看孩子,不用天天吵架,他能把更多心思投入工作,最近听说都升到管生产的副厂长了,待遇大大提高不说,整个人的精神风貌都起来了。   而最关键的是,文二姐也认识他,挺看好他,正打算把文霞介绍给他呢!怎么秦小凤忽然又回来了?   “哟,是珍珍啊,对不住啊,六嫂不是故意的。”秦小凤穿着土气还打补丁,神色也憔悴多了,仿佛半年间老了十岁,看来回上海日子不好过啊,难怪忽然对她这么客气。   珍珍撇嘴,你是谁六嫂啊,六哥和孩子都早把你忘了。   “你这是去哪儿?要去咱们家吗,那正好,一道了,你是不知道,你六哥有多倔,我都多长时间没见孩子了,他愣是不让我见,还说什么孩子不认我,怕我见了伤心,是为我好……”   这个珍珍倒是知道。季海洋已经懂事了,知道她抛下他们回城,心里肯定有怨恨。冰洋嘛,为这事没少被胡同里的孩子嘲笑欺负,也不待见她。至于小洋那更别提了,季六娘是省油灯?老太太还不得可着劲的添油加醋说他们妈妈怎么坏怎么抛弃他们,这样的认知已经扎根了。   季六哥也是为她好,她还不领情,看来苦日子并没让她成长多少。珍珍非常冷淡地说:“上厕所。”   “什么?”   “我说我要上厕所,怎么,你也想去?”   “好啊,咱们一起吧,好久没见了,我也怪想你的。”   林珍珍鸡皮疙瘩受不了,这分明是回上海没过上好日子现在又想吃回头草了,不过,愿不愿接受她是季六哥和三个孩子的事,她现在的重点是引林跃进入瓮。“谢了,我不喜欢跟人一起上厕所。”   公共厕所男女厕各有两个坑位,没有挡板隔断,踩在简单的水泥板上,互相看得见对方的大白屁股,有些中年妇女还特爱看别人的,挺尴尬。   秦小凤见她爱搭不理的,心里也来气,翻个白眼扭着腰就进了厕所。   珍珍躲在树荫下,往身后看了看,发现林跃进还没跟上来,估计是看见她有伴儿,没了贼胆……这秦小凤真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紧要关头打草惊蛇,她实在是懒得跟他周旋了。   正想着,忽然“啊”一声,惊得树上的鸟四处逃散,厕所里传来一声又尖又利的“抓流氓”。正巧有两个男工人走到厕所跟前,吓得一动不敢动,求助的看向不远处的珍珍,意思是让她给他们作证,他们还没走进厕所呢。   这年头耍流氓可不是小事,坐牢丢工作都是轻的。   “抓流氓啊,大流氓啊!”   珍珍还没反应过来事情怎么提前发生了,男工人们却反应神速,逮住男厕所跑出来那个身影,一个飞踹,流氓应声倒地,一左一右,一个踩住流氓的左手,一个压住流氓的右胳膊。   “哎哟喂,误会误会,两位无产阶级大兄弟误会啊……”林跃进哭着求饶。   “误会你妈呢,你裤子还没提起来呢,不是你耍流氓你跑啥跑?”   “呸!咱哥俩要是不抓你,流氓就是咱们!”   “对,赶紧叫保卫科的人来,臭流氓必须送公安局去!”   秦小凤匆匆忙忙提上裤子跑出来,对着林跃进就是一顿猛踢,“看你姑奶奶呢!知道你姑奶奶是谁吗?这厕所我天天上,哪里有块砖哪里有个石头比你清楚,我一进去就觉着不对劲,怎么掉了半块砖,露出那么大个洞,一抬头就看见你的眼睛……呸!不要脸!”男女厕之间只一墙之隔,哪边有个响动啥的都能听见。   骂着,保卫科呜啦啦来了七.八号人,有人进去男厕所一看,果然找到被他翘开的半截砖头,还有一个踮脚的石头,“准是他!”   看看吧,人赃并获抓个现行,林跃进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这属于社会闲杂人员偷跑进来,性质恶劣极了。闹了一会儿,正赶上一个班组中途休息来上厕所,哎哟喂,链条厂居然出了个臭流氓,裤子还没穿好的大流氓,厂里顿时炸开锅了,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来看流氓长啥样。   等看清“流氓”的脸,大家都傻眼了,这不是那个笑眯眯的,和和气气的,每天在厂门口找食堂小杨师傅求复合的“对象”吗?!张胜利的兄弟们不乐意了,“啥对象不对象的,小杨师傅都不见他,这种品行败坏的臭流氓怎么可能是小杨师傅的对象,王二花我问你,他要这么死缠烂打追求你,你愿意吗?”   “边儿去,谁稀罕!”   这下,大家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小杨师傅冷酷无情耍脾气,是她早看穿了臭流氓的本性,懒得搭理他呢!原来那些所谓的“用情至深”,全他妈是装出来的死缠烂打!   有几个男同志看不过意,踹了他几脚。小杨师傅多好个人啊,又漂亮,又和气,做的饭贼好吃,打菜都是满满一勺,从来不手抖,王八蛋!   就这么你一拳我一脚的,林跃进不仅社死,还差点被打死了。幸好今儿市公安局的来做建军节安全生产检查,没让他被乱拳打死。   季渊明因为有个会走不开,没来,他的同事可是不讲任何情面的,这两年社会治安不错,想办点案子愣是遇不着,耍流氓已经算“大案”了,顿时兴奋不已。   废话,没案子,怎么升职称?怎么涨工资得嘉奖?   ***   晚上,季渊明回来,珍珍明知故问:“喂,听说没,链条厂逮到个大流氓呢!”   “你也知道?”季渊明揉揉脑袋,一把抱起儿子用胡茬扎了扎他,把小子扎得“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能不知道嘛,你可别跟我卖关子,赶紧说说你们局里怎么处置的?”   季渊明冷哼一声,“怎么处置,从重呗。”耍流氓也就算了,还被几百号人看见,公安机关要是不从重处理以儆效尤,不是难以服众的问题,是以后得多少年轻人效仿?社会风气得坏成啥样! 第55章 055 季副局长居然打老婆?   也就两天, 审判结果就下来了,北山县红旗沟公社向阳生产大队三队的林跃进同志,因流氓罪背叛处有期徒刑三年, 当然第一时间被公社武装部除名, 收回以前颁发的所有嘉奖。   至于能不能按时出狱, 取决于他有没有好好学做人,珍珍觉着, 如果牢狱之灾能让他改邪归正做个好人, 那也是因祸得福。如果改不了,那就去监狱里“家暴”去吧, 有人会教他做人。   没了二流子的骚扰,蕙兰开心坏了,每天安安心心上班, 提高厨艺,有空就往桂花胡同来, 每次小长城一看见她用网兜拎着那俩铝皮饭盒进门,眼睛就笑成一条缝, 口水滴滴答答。   她现在厨艺好, 也不用再在打饭窗口站着了,经常被厂领导点名要求去招待贵宾。贵宾们是真贵宾, 普通的大鱼大肉已经不稀罕了,饶是她做得再美味, 人也只是筷子碰几下, 意思意思, 每次都能剩十之七八。   而她作为厨师的最大福利,就是能把剩菜剩饭打包,挑着筷子没戳过的地方, 干净的肉啊鱼的,装上满满两饭盒,带去姐姐家给他们打牙祭。   珍珍上辈子再苦,奶奶也没让她吃过别人的剩菜剩饭,其实心里是膈应的,可她也知道浪费可耻,自个儿不爱吃,但也绝对不阻拦家里人吃,只是小长城除外。孩子还小,抵抗力不行,别人筷子虽没戳过,可也有风险啊。   偏偏长城是个小牛犊,妈妈给他买新鲜肉他不吃,就是眼巴巴看着蕙兰带来的“残羹冷炙”,不让吃还生气。   “算了算了,咱农村娃娃不讲究那些,你看他壮得牛犊似的,坏不了肚子。”季渊明打圆场。   “这不光是坏肚子的问题,它还有可能是感染了别人的细菌病毒啥的,肉眼看不见,吃进去就变成传染病呢?”   这年代的人除了肺结核,知道啥传染病啊,都说她把儿子养得太娇气,农村娃在马路牙子上啥不吃啊,狗屎鸡粪都吃过呢,也没见得什么传染病。   有了爷爷奶奶长威风,小长城更闹得凶,就要吃打包回来的!   珍珍怀疑,他可能压根吃不出饭菜的区别,只是觉着从小姨饭盒里掏出来的特别香,喜欢的是那份仪式感。就试着把自个儿做的装蕙兰饭盒里,假装是打包回来的,可惜他吃一口就不要,还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   原来,不是仪式感,是妈妈做的菜没有小姨做的好吃呀!   珍珍气死,得吧,学艺不精,她甘拜下风。   于是,在蕙兰千方百计的“帮补”下,别的孩子断奶后都会瘦一点,她家这个倒好,顿顿有汤有肉,比吃奶还胖,这才九个月,就会叫“爸爸”“妈妈”“肉肉”了,双腿特有劲,扶着藤椅沙发能走好大一圈,还出了十几颗牙,带去市医院检查,大夫都说像一周半的孩子。   反正只要智力和运动发育正常,能吃点儿也没啥,至少好带,不生病不是?   ***   挑出来的厂房确实很合适作宿舍,工程队的人看过都竖大拇指,周边栽了很多月季花,蒿草也有半人高,还爬了一墙的爬山虎,要说环境比很多国营大厂都好。   但有一间地板有点晃动,经工程人员评估说有下陷的风险,建议把地板拆开,填充一下地基再装修比较好。珍珍一想到里头将住进行动不便的工人,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当即让工程队开干。   可惜工程队还有市轧钢厂的职工宿舍没盖好,暂时抽不出人手,只能让她先等一个月,收完尾再来开工。而这一等,就等来了横西市的雨季,一连绵又是一个多月,一直到九月初才放晴。   这段时间工人们只能暂时住办公室,珍珍弄了几张钢丝床进去,简单的将就一下。好容易放晴,出个大太阳,工人们在生产线上奋斗,珍珍就帮他们把铺盖抱外头晒一晒。   这忙着,小长城就扶着砖墙,“咿咿呀呀”叫着,往屋里爬去了。珍珍带这孩子是真糙,水泥地板泥土地啥的,只要不潮,随他爬,所以也只是隔一会儿回头看看,看不见喊一声“长城”,收到儿子的回答,她就继续干自己的事。   可这次不一样,她在过道上没看见孩子,喊了两声“长城”也没人答应,赶紧擦擦手顺着过道找过去。   “哎哟臭小子,怎么跑这边来了,这啊,以后就是爷爷奶奶们的宿舍,等咱们把地板一填,这儿就……哎哟,你手里拿的啥?”   长城摇了摇,“咚咚咚”。   是个拨浪鼓。   “运气还不错啊,捡到个拨浪鼓,但咱们不能直接玩儿,回去给你洗干净消消毒再玩,好不好?”   长城很有主见的摇头,“不!”   当然,他还是低估了他妈的冷酷无情,珍珍趁他摇头一把抢过来,龇牙咧嘴,“臭小子也不看看跟谁说话……咦……”忽然,她愣了,这拨浪鼓怎么比一般的沉?   而且,手柄的颜色,虽然有点黑,却透着点金光,雕梁画栋凹凸有致,不像是普通木头做的。她赶紧用洗铺盖的肥皂水冲洗一下,又用刷子轻轻刷干净上头的泥土……那居然是一根金手柄!!!   手柄雕梁画栋的精美程度,让她不敢草率处理,赶紧又把鼓体和牵引绳、撞珠洗干净……彻底傻眼了。   那两颗一开始并不怎么起眼的撞珠,居然是绿宝石的!   她长这么大其实也没见过什么宝石,可这么漂亮,这么圆润有光泽的,一定值不少钱!   珍珍平静呼吸,循循善诱:“乖长城告诉妈妈,你在哪儿捡到的拨浪鼓呀?”   被她抢了玩具,长城不开心,嘟着嘴。   “乖,告诉妈妈好不好?”   长城一心只想抢回自己的玩具,趁她不注意一捞一捞的,连续扑空几次,嘴里就咿咿呀呀叫起来,为什么别人的妈妈都是有求必应,他的妈妈却要啥啥不给,吃啥啥不让,哼!   “这是宝贝,不能给你玩儿,随便掉颗珠子都是一套房呢,你告诉妈妈哪儿捡的,妈妈让小姨给你捎糖醋鱼回来吃怎么样?”   糖醋鱼,还是小姨铝皮饭盒里拎回来的,酸酸甜甜,鲜嫩可口……长城吸了吸口水,指指左边。   珍珍顺着看过去,那是一堵墙,出门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工程队说地板有空洞的那间吗?出于安全考虑,她一直没让人进去,此时地板已经裂了好大个缝,老鼠屎堆里有几团不知哪个年代的破棉花,烂袜子,估计长城就是在里头捡的破烂。   她再顺着缝制往下一看,忽然发现好几个腐朽的红木箱子……这实在是太眼熟了!当年她的雕母就是在这样的箱子里捡到的!珍珍立马精神一震,她儿子带她捡到宝啦!   “姐,姐,林丰收,你来一下。”她不敢走开,怕有人进来。   丰收大姐正在盘货,盘得头发乱哄哄,一手的灰,“叫啥呢,多大人了,还跟赶美那疯丫头一样。”   “嘘……姐你快去办公室,给季渊明挂电话,让他立马来厂里一趟,一秒钟也不能耽搁。”   林丰收一愣,“嘛呢,火急火燎的?”   “哎呀姐你看。”   林丰收看着金灿灿雕刻精美的拨浪鼓手柄,还有那绿幽幽的珠子,就是再傻也明白了,大张着嘴,“这缝隙里都是这些?”   “不一定全是拨浪鼓,但肯定是宝贝。”以前一直传说这片地是法场,阴魂重,谁也不敢轻易动它,这两年雨水一多,地基下陷,就把洞给露出来了。   幸好,季渊明很给力,在大姨姐语焉不详的“十万火急赶快来”里,听出了什么,也没细问,来就完事儿了。打完电话,林丰收又找来两把大铁锹,铁杠杆,和一款掩人耳目的篷布,等季渊明一来,用手电筒一照,发现大红木箱子还真不少。   先用杠杆撬开地板缝,抬上来两箱,打开来你猜是啥?   居然全是黄灿灿,银闪闪,绿幽幽,红通通的金银珠宝!有金条,银锭子,项链,镯子……反正,对于十代贫农的他们来说,从没见过的好东西。   姐俩大眼瞪小眼,季渊明又抬上来最后一个箱子,居然是一套保存完好的凤冠霞帔!那凤冠头上的凤凰,是金银翠绿粉蓝组成的,极端奢华,栩栩如生;霞帔是大红色的,丝绸又滑又软,龙凤呈祥纹样十分漂亮,四角还缀着玉石做的坠子和流苏……任何一个女人看了都会心动。   当然,珍珍这都是带着手套看的,仅限于看看,过眼瘾,因为东西太多太珍贵,不再是以前的几枚铜钱能自个儿拿着玩了。   大家过够眼瘾,季渊明出去打电话,很快,市公安局、文化馆、文物局的人就来了。这么多“金银财宝”,尤其是那套罕见而奢侈的凤冠霞帔,绝非一般人家所有。因为数量巨大,历史收藏价值极高,当天晚上,省博物馆的馆长副馆长都亲自来了!   胡同里的人只看见公安轻手轻脚往外抬出好几个大箱子,青云玩具厂又放了一串长长的鞭炮,可把大家好奇死了,这玩具厂是咋了?   虽然珍珍一家子都守口如瓶,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天没黑,玩具厂挖出三箱金银珠宝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街坊邻居们都来打听到底有多少,到底是些啥,当然,这都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们就没留下点啥?”隔壁大妈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真没,我本来还想打开盖子看看都有些啥,我家长城他爸脸一黑,眼一瞪,我这吓得就手抖。”林丰收赶紧附和:“可不是,长城他爸那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哪有咱老娘们说话的份儿?”   众人怎么觉着有点违和呢?长城爸可是见谁都笑眯眯的。   恰好长城不知抽什么筋,指着妈妈大叫一声:“爸爸,打!”   林珍珍又恰如其分的露出小臂上一块青紫,她原本的皮肤太雪白了,那青紫格外刺眼。丰收大姐心疼得咬牙切齿,“瞧瞧,这就是长城爸打的,我妹子只说要看看箱子里都有啥,就被他当着孩子面打了。”   其他人唏嘘不已。   这年代的老百姓,基本不觉着男人打老婆有啥不对,不仅不声讨,还愈发觉着季副局长就是个大公无私大义灭亲的好警察!   林家姐妹俩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对不起啦长城爸,只能让你先背会儿黑锅啦! 第56章 056 越挖越大   终于, 街坊邻居们半是遗憾半是满足的离开了季家,还有对季渊明满嘴的夸赞。那么多好东西呢,就是傻子也会有私心, 随便偷藏两根小金条, 这日子就不用愁了, 他倒真是大公无私六亲不认啊!   珍珍捞起长城亲了两口:“季长城你咋这么聪明呢?”   长城流着哈喇子的嘴就往她怀里拱。   “边儿去,你以后可是大孩子, 不能再喝奶咯。”   十个月的长城提前进入语言爆发期, “打打打,妈妈妈妈, 爸爸爸爸……”   林丰收赶紧一把捞过孩子,“有你这么当妈的嘛,好的不教净教他打人。”   珍珍也很冤啊, 她从没教过他,可胡同里哪个男孩子不是打打杀杀的?尤其隔壁大妈家宝贝孙子, 还有春霞儿子,那都是桂花胡同的孩子王, 这是“近墨者黑”咯。   “人季渊明说了, 他要泼闯就让他泼闯,别束缚他的天性, 咱们只需要把原则和红线划出来就行,过线就打, 甭心疼。”   “这倒是, 超英赶美我就特后悔, 以前对他们管得太严了,超英小小年纪就是一小老头,我跟你姐夫也心疼, 也后悔啊……”当妈的,谁不想自个儿孩子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孩子的过分懂事其实就是父母的失败。   “得得得,说起这个我就害怕,明儿他奶奶又来了。”季老太买了辆大永久,别看她干瘦,可那么大辆自行车愣是让她“驯”得服服帖帖,山林穿梭如鱼得水。   有了自行车,来桂花胡同更方便了,她就跑得更勤咯,珍珍出了月子,孩子好带后,她回家继续收鸡蛋,平时隔三差五就来看孙子。   “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老太太疼孙子你该偷着乐才对!”   珍珍耸耸肩:“我一开始也乐啊,可你看看现在,有他奶奶抬头,这小子都学会跟我唱反调了。”她不让吃的,老太太说没事又不是天天吃,她不让玩的,老太太说没事偶尔玩一下,小长城本来是个她说啥就是啥的孩子,现在自个儿都迷糊了。   妈妈说只能往东,奶奶说往西也可以。小长城到底该听谁的?   季渊明说过他妈几次,教孩子就只能一个人来,尤其是立规矩的时候,只能有一种声音,决不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可老太太就是疼孙子,吃吃喝喝不就是小事嘛,纵容孩子一下也坏不了事……还挺让人无法反驳的。   林珍珍既替长城感谢奶奶的疼爱,又有点左右为难。老太太心是真心,一点儿也不坏,可就是会让孩子不知道该听谁的,看来教育只得趁她不在的时候。   人是真不经念,饭前才念过,夜里珍珍正睡得深沉,大门就被拍得“砰砰”响,她以为是季渊明加班回来了,结果开门一看居然是老太太,她一个哈欠就僵在半途:“啊,妈怎么来了?”   昏黄的电灯下,老太太脸色铁青。   “是不是爸他怎么了?”不然怎么会大半夜赶来,珍珍不由得想起那年卖血的事儿,其实她一直担心老爷子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不是。”老太太冷冷的说话,看着她的眼神倒是温和不少,安慰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外头冷,怎么也不披件衣裳。”   珍珍这才反应过来只穿着睡衣,下意识打个冷颤,“没事就好,有什么事先进屋暖暖再说。”   老太太冷哼一声,“放心,娘今儿一定给你讨个公道。”人已经一阵风吹进了院子,“季渊明你给我滚出来,我问你你凭啥打媳妇儿啊?咱们老季家几十年就没有打女人的风气,白让你当警察当局长,白让你吃这么多白米饭,你丢不丢人?!”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儿子说话,老太太更气了:“你个小王八羔子你,珍珍这么好的媳妇儿你都打,你是不是屎糊心了啊你?你睁大狗眼看看,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女同志去?”   她骂得很大声,整条胡同的狗都吠起来,街坊们自然也被吵醒了,抱怨声此起彼伏。可她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要知道平时她是多么懂人情世故,多么不愿麻烦别人的老太太啊!   泪水顺着珍珍的脸颊滚落,又烫又咸。   生病的时候没哭,穿越过来一无所知无依无靠的时候没哭,生孩子的时候没哭,却在这时候哭了。   她一直以为,婆婆跟儿媳妇的关系很微妙,夫妻和美则天下太平,夫妻一旦有矛盾,婆婆必将无条件的偏向儿子,甚至她还觉着这是天经地义人之常情。可这四年的相处让她发现,她的婆婆真是一个非常讲道理,非常疼爱她的老太太!   她何其有幸,能遇到这么好的人呀?除了奶奶,她从不相信还会有同性能对她这么好。   “妈。”老太太被她抱住,愣了愣,“咋,他打你哪儿了?还疼吗?快让我看看,我也是天黑了才听海洋他奶说起来,要早知道我就早来给你做主了。”   季家虽然穷,老大虽然没主见,老二虽然懒,可他们都有一个特质——不打女人。她是绝对想不到,最懂事最有出息脾气最好的老大居然敢动手,珍珍又漂亮,又能挣钱,还生了大胖小子,在她老人家看来这就是十全十美的好女人!以前眼瞅着小两口蜜里调油,最近也没啥矛盾,怎么忽然动手?   她倒没想是不是珍珍做了啥错事,反倒只怀疑老大,他是不是当官当久了,心思开始变了?毕竟,以他的外貌年纪和条件,吸引别的女同志也是分分钟的事儿。   “乖,娘知道你是个好的,千错万错都是老大的错,我不会放过他的你放心。”   珍珍“噗嗤”一声笑了,“妈你想多了,季渊明好好的,咱们进屋说。”   半小时后。   “他真没打你?”   “真。”   “你那胳膊上是自个儿画的?”   “是。”   “你们唱双簧,是想撇清嫌疑,让所有人知道你们没拿国家一分一毫?”   “对。”   老太太拍了拍胸脯,“那长城咋说他爸打你?”   “哎呀妈,那小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整天叽里呱啦啥都说,冷不丁蹦出几个字来吓人。”   老太太顿时乐了,刮了刮孙子的鼻子,“这都是,看来咱们都冤枉他爸了,明儿给他做顿好的补偿补偿。”   然而,她们的一片心意,季渊明却没时间消受,自从跟着文物一走,他就一个礼拜没回来。礼拜对礼拜那天中午回来,又让青云玩具厂停工,把能搬走的设备先搬走,来了一支二三十人的考古队,把玩具厂给拆了。   又是挖,又是刨的,那大铁锹,大锄头,还有些珍珍也叫不出名字的挖掘工具,轰隆隆轰隆隆……玩具厂夷为平地不算,还刨出个十几米深的大坑!   珍珍心焦啊,虽然区里说会给她误工补偿,以后也会帮她盖回厂房,可市百货还有两个大单子等着呢,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诚信,她不能让自己的事业刚步上正轨就留下个不好的名声。   没办法,院里摆不开,她只能跟街道租了以前大队部的院子和房子,用来做临时工作地点和仓库,因为有些设备搬不出来只能用手工代替,可生产线又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为了补充巨大的手工缺口,她就在街道招了一批临时女工。   活不累,坐板凳上就能干,关键一天还有三块钱工资拿,青云街道的待业妇女们差点儿挤破头!   国庆节后,林丰收和张胜利又去了一趟外省,给拉到几个订单。虽然量没市百货的大,可也不小了,只要有单子,工人们就有干劲儿!每当看见大家伙积极昂扬的面孔和斗志,珍珍心里就说不出的满足,或许,办厂不仅是为了挣钱,为了成为万元户,更重要的是力所能及的帮助他人。   另一边,考古队的收获更大,省博物馆判断那套凤冠霞帔应该是九百多年前的亲王妃制式,猜测附近应该有一座古墓,或者是故居之类的文物群,于是上报部委。部委这才派下一批考古队员,夜以继日,到了年底终于把所有文物发掘工作做完——原来玩具厂下头真的有一座古墓!   是当年北宋西夏王妃的墓穴!葬下后没多久发生过地震,山体垮塌,把原本在平坦处的墓穴掩埋住,又经过几百年风吹日晒雨淋,地质灾害,人类活动……最终变成这个模样。   据说已经传出好几个“世界首次”“现存最早”“最完整”之类,这在国家考古史上是非常重要的发现,证明我国的艺术水平比西方世界先进三百多年,不仅全国的新闻报纸在报道,就连国外媒体也来了好几家,有建交不久的美法英日,还有亚非拉第三世界国家。别说城关公社的社员们,就是林珍珍也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阵仗。   来的人多,现在国际舆论形势不好,美苏又在全面封锁我们,好容易有一个展示咱们国家形象的机会,季渊明可忙坏了,避免涉.外事件是第一位的,记者来前半个月他就在加班,直接睡在单位那种。   而林珍珍也没闲着,街道居委会听说她会英语,赶紧拉她出去顶岗,教公社小学初中的学生们说英语,太复杂的不用,但至少要会说“你好”“欢迎”“厕所”“吃饭”“再见”这些……对于普通话都不会说的农村学生,这简直太难了!   珍珍好容易辞职,又被迫做回老师。   白天教学生,晚上还得教胡同大爷大妈们,因为大家觉着,文物是在青云街道发现的,老外肯定得来采访采访当地居民,他们可不能给国家丢人……愣是磨着珍珍教英语。   当然,其他人也没闲着,大街小巷打扫得干干净净,以前最脏的公共厕所也被居民们轮班扫得干干净净,点上了苍蝇香啧啧啧,家里也没这么讲究的啊。   “大娘大娘,快给我两角钱。”   珍珍回头,原来是来狗猫蛋带着来福冲进院里,十岁的龙凤胎因为吃得好,个子长得挺高,不知道还以为是十二三岁大孩子。“你们要钱干啥?”   “没劲,当然是上厕所啊!”   “上厕所要收钱?”   “对啊,公共厕所可香可香啦,在里头拉屎都不臭。”猫蛋觉着大娘怎么又变笨了,“哎呀大娘我们不上你们家厕所,我们要去公共厕所。”   林珍珍哈哈大笑,傻,还能不知道他们的鬼主意?无非就是骗点小钱出去买零嘴。作为长辈给他们点零花钱珍珍是不介意的,可她不喜欢被骗。   “我现在就出去问居委会大妈,如果真收钱上厕所我没意见,要是不收钱,你们……知道后果。”   来狗猫蛋还想抵赖,来福赶紧巴巴的交代:“哥哥姐姐骗人,要钱买糖。”   珍珍瞪大眼睛,仿佛第一次被骗。   两个大的觉着面上无光,哒哒哒跑走了,边跑还边骂“没劲”,怪来福秃噜嘴,以后都不带他玩了。   关于来狗猫蛋的教育问题,珍珍也跟季渊明提过,兄妹俩要再不好好教育,以后说不定要闯大祸。可王丽芬实在护短,他们只淡淡的提一嘴,她就跟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横竖就是“大哥大嫂看不起我”……就这,谁还敢多管闲事?   当然,单自家养这个就够头疼的,季渊明两口子说了几次见没用,也就没时间多管了,当务之急是迎接各国外.事记者的采访。   1979年元旦节这天,记者们驾着长枪短炮来到桂花胡同,从胡同口开始“卡擦”“卡擦”一路狂拍到玩具厂。据可靠消息,这个东方古国刚经历过一场浩劫,刚失去他们的精神领袖,现在正是穷得青黄不接的时候,人民吃不饱,穿不好,人口虽多,但素质低下,居住环境绝对是脏乱差……然而,被打脸了。   民居虽然破旧点,百姓衣服打着补丁,男女老少面黄肌瘦,可神奇的是他们的街道十分干净,衣服鞋子也干净,就连公共厕所都十分干净!最关键是他们脸上的淡定,从容,看完热闹该干嘛就干嘛去了,压根没有“倾巢而出看老外”的情景出现……   最神奇的是,就连那五六十岁的雷迪斯都会说“哈罗”,还有个高中生似的小姑娘给他们用全英文的介绍……莫非情报不可靠?这个国家的人其实丰衣足食?   珍珍可没心思猜他们怎么想的,她现在只想赶紧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赶紧送走这群鬼佬,然后让玩具厂顺利复工! 第57章 057 撒尿和泥   这场别开生面的采访居然破天荒的持续了一个多月, 正赶上这个东方古国最隆重的春节,在当地领导的挽留之下,记者们顺水推舟留下和当地居民一起庆祝春节。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林珍珍只想仰天长叹, 她真的真的不想再浪费时间接待他们啦!后世的资本主义国家什么嘴脸她太清楚了, 意识形态的分歧对立永远在那儿,压根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在自家本来就不富裕的情况下, 她还真不愿意打肿脸充胖子招待一堆伪装成“朋友”的敌人!   然而, 因为季渊明的工作身份,她作为家属不配合是不行的。他们家还非常有幸的成为外国记者接待家庭之一, 负责接待两位来自A国的记者,一男一女。   男的叫詹姆斯,女的叫伊莲娜, 有点像苏联人名字。   为了好好接待他们,充分尽到地主之谊, 区里还给他们家拨了八百块“经费”以及若干票据,可把珍珍惜心疼坏了, 这么多举全区之力贡献出来的好东西, 可人家压根就不稀罕啊,“咱们觉着肉蛋白面是好东西, 人家还觉着在自个儿国家吃够了,瞧不上呢。”   林丰收听得直咋舌:“真看不上?那他们平时都吃啥?还不得天天山珍海味啊?”   “也不是啥山珍海味, 就汉堡薯条炸鸡肉块这些垃圾食品吧。”   “鸡肉油炸着吃, 还垃圾食品?!”丰收大姐舔舔嘴唇, 她也就那年凿冰捕鱼的时候吃过油炸的肉,外酥里嫩,一咬一嘴油津津, 那滋味,美极了!   珍珍苦笑,在这个年代的他们来说,这不是垃圾食品,反而是能提供能量,能增强劳动力,持续劳动的“好东西”。“行吧,既然人家看不上,那咱们就别委屈了家里的孩子,赶美放假也没事,姐把她叫来,明儿咱上百货公司买好东西去!”   过完一周岁生日的长城,已经能踉踉跄跄走路了,能听懂妈妈百分之九十的话,知道去百货商场就是买吃的,顿时高兴得口水直流:“买买买!”   得到信儿,赶美当天晚上就骑着自行车来了,在小姨家歇一晚,第二天天没亮,珍珍背着一只巨大的背篓,她背着还没睡醒的长城,直奔市百货而去。   外头黑市上的东西越来越丰富,种类越来越多,他们手里也有钱能随便买,可有些东西是倒爷们搞不来的,像那高级干部特供的金华火腿,苏联来的巧克力,瑞士来的牛奶糖,还有苏州有名的双面绣制品……珍珍拿着组织上发的票买买买!   买了几十斤吃吃喝喝的,又挤过去买了两床大棉絮。家里的棉絮还是那年用鸡毛串的,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回事,用久了还是觉着有鸡屎味儿。可冬天的棉絮历来是供不应求,她来抢了好几次都没成功,这次沾了詹姆斯和伊莲娜的光,终于给她置办齐了!   听说白种人体味重的一批,先给他俩一人一床用着,套上三层被套,等他们一走,拆下来被套洗干净,棉絮芯子暴晒个三五天,还跟新的一样。   长城也不让表姐抱,赶美牵着他的小肉手,哒哒哒围着柜台看,嘴里早含上了高级巧克力,甜丝丝,奶兮兮的。“妈妈,买买!”   珍珍回头一看,是一套画图工具,别的不认识,囍脚伶当的圆规她知道,戳人可疼啦。“不行,你还不会用,当心戳到自个儿眼睛。”   “不,买买,听话。”   林珍珍懒得跟他啰嗦,回头挑选别的东西去了,这孩子最会跟她唱反调,早知道就该生个闺女,那才是贴心小棉袄。上次打电话,听王芳说荞荞已经上学前班,能帮她摘菜扫地啦。   他们家这个,等能摘菜扫地估计她能高兴得从敬老院轮椅上蹦起来!   赶美呢,怀里正好揣着自个儿二十多块的零花钱,这都小姨和妈妈给的,派她打半斤酱油啊醋啊啥的,每次多给几毛钱,她也舍不得花,攒着攒着就攒下二十多块了。小姨最疼的就是她,那她最疼的肯定就是小长城啊!   于是,她毫不犹豫掏出九块钱,买了一整套的画图工具给小表弟……悄悄的。   林珍珍忙着大采购,没注意他俩的小动作,还因为买的东西太多被王伟看见,给她们用大屁股吉普送回桂花胡同。半扇排骨吃不完得尽快腌起来,和两只肥肥的后腿一起,抹上厚厚的青盐,制作成腊肉。十斤五花肉先切小块,用鸡蛋盐巴胡椒粉和蜂蜜腌制两个小时,太阳落山她就开始炸酥肉啦!   小酥肉个个炸得金黄焦香,咬一口肥瘦相间,又嫩又滑,简直了!珍珍给装了一碗,“长城,来把酥肉端出去,跟你表姐一起吃。”   小馋嘴没进来,倒是赶美跑进来抱着碗跑了,估计又找胡同孩子玩儿去了。珍珍摇摇头,这家里要说脾气最合她胃口的就是赶美,可念书成绩最让人操心的也是她,整天就惦记着玩,每次考试都垫底。   丰收大姐现在别的不操心,就操心她的学习,按这成绩吧,就是超英来给她补课,也补不上高中……以后不上大学,没文化怎么办?她虽然有钱了,可还是看重文化知识,儿女以后甭管干啥工作,首要的就是肚里得有墨水儿!   两天后,外国记者,传说中的詹姆斯和伊莲娜,挎着扛着他们的□□短炮再次走进这个古老的桂花胡同,走进了胡同口第一家。街坊们早听长城吐字不清的叨叨过,早早的端着饭碗坐季家院墙外守着。   老外已经习惯她们有点口音的“哈罗”,礼貌的打招呼,女记者用英语说了句什么,见她们一脸茫然的“哈罗”,也茫然了。   “别问了,省省吧,她们听不懂。”詹姆斯耸耸肩,用英语说。   伊莲娜这才舒口气,其实这里的人民也不怎么样啊。   为了接待他们,季家的大门打开着,珍珍看他们没按约定的时间来,等不及就先去临时玩具厂盯工作了,季渊明天天加班,更不可能在家。所以,迎接他们的就是一个屁股朝天“哼哧哼哧”挖土的小男孩。   小男孩两个屁股瓣儿肉乎乎的,小牛牛挂着甩来甩去,玩得不亦乐乎。   伊莲娜捂眼,一脸嫌弃:“这个孩子怎么能露生.殖.器,他是暴露狂吗?”   詹姆斯也是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这里的孩子居然真的露屁股?!小男孩的性.器官怎么可以让别人看见呢?在他们的国家,这是最最隐私的事,尤其是涉及孩子的事,那是他们整个社会普遍的共识,是底线!   穿开裆裤的季长城,终于用小铁锹铲到他最心爱的泥土,满足的回头,一瞅:哎哟,居然是俩哈罗人!他知道,妈妈就是为了陪他们玩才没时间带他的。   “哈罗哈罗!”   詹姆斯和伊莲娜立马笑眯眯的,也跟着他“哈罗”。   然而,他们的金发碧眼还没长城手里的泥土吸引他,只见他把新鲜的泥土“垮啦”倒水泥地板上,拍拍手把掌,对准泥土堆,蹲下去,小牛牛滋一泡尿出来,一条黄黑色的泥线往低处流淌,他记得“啊啊”叫,让伊莲娜快让开。   伊莲娜没反应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双米白色的小皮鞋……   “愚蠢!愚蠢!”她气得大骂两声。   然而,长城才不会气呢,他也压根听不懂,这一尿完,就开始用双手和泥巴,揉泥团,做大炮去咯!别看他只有一岁出头,可他玩泥巴可是很厉害哒,做的大炮又大又响还不容易破。   就在这“砰砰砰”的大炮声里,詹姆斯终于见到了房子的主人——那位派人互送他们的policeman,高大,英俊,友善,热心,估计还会是位好dad。   不过,再次让他意外的是,他的儿子看见爸爸回来,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无惊无喜,父亲也只是友善的看儿子一眼……在他们国家,孩子看见父亲回家肯定是兴奋的蹒跚着冲过去,而父亲应该第一时间抱起儿子,亲吻他们。   是的,亲吻。   季渊明可不知道“国际友人”的想法,除了在炕上,他们家不兴腻歪,儿子会走路后就再也不喜欢大人抱他。夫妻俩一致觉着,尊重孩子选择才是最好的爱,他爱撒尿和泥就和呗,只要记得吃饭洗手就行。   忙完这几天,他现在终于有空回家歇一晚,得赶紧把这坏消息告诉妻子——青云玩具厂不能复工了。   “为什么呀?那天街道办主任不是还跟我拍胸脯保证会尽快挖完吗?”   “我听省里的意思,玩具厂这一块地暂时不能它用,让区里给你赔钱,再重新补偿你一块等面积的地。”坏消息变好消息。   “真的?!”珍珍大喜,如果能赔钱还能赔地,那她可就不生气啦!为了避免“投机倒把”的嫌疑,现在的玩具厂一直挂在街道居委会名下,属于集体财产,“这钱和地真能补偿到我个人名下?”   季渊明笑眯眯的,“能。”   林珍珍不傻,现在改革开放的春风只在南边吹,大横山区一带还是集体经济为主,偶尔有几个胆子大的公社开始搞包产到组到户,她的厂子要是没有季渊明帮忙,绝对不会安稳这么多年。   她一把搂住男人脖子,“你是不是又帮我说情了呀?”   季渊明摇头。   珍珍知道,男人有他的处事方式,他不承认,她承他的情就是。 第58章 058 热土   詹姆斯和伊莲娜在季家待了一个礼拜, 除了两三岁的小男孩总是露着生.殖.器让他们很无语外,他们待得很舒服。每一顿饭女主人都会征求他们的意见,中餐涮锅子西餐汉堡包炸薯条甚至还有番茄酱, 这让在异国他乡待了两个月的他们倍感亲切。   住的是两间宽敞的房间, 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 被褥清新,里里外外也没任何动物粪便的气息。   交通那更不用担心, 无论是徒步、自行车还是汽车, 男主人都陪着他们……虽然,他们更希望那位听得懂英语的女主人作陪, 可是她似乎很忙的样子,总是来去匆匆。   而被人误会已经两三岁的小长城,他也很开心, 这俩“哈罗”人虽然经常盯着他发呆,经常说一些他听不懂的鸟语, 可他能多多吃肉呀!红通通油汪汪的红烧肉,一咬一口油, 汤汁儿拌饭他能吃两碗, 那金黄焦香的薯条就着番茄酱他能吃半斤……天底下哪个孩子不喜欢呢?   所以,他希望哈罗人能多待几天, 最好永远留在他们家。   区政府赔偿给珍珍的新厂址有两个地方可选,一个是公社西边一块荒地, 视野开阔, 地势平坦, 但交通不便,离大马路还有三里路,原材料和成品装卸运输是个问题。   另一块是在距离公社更远的东边, 足有五里路!但好处是就在公社通往市区的马路边,运输条件非常便利。   区政府给了七十年产权的地,当然不会再给厂房,珍珍知道政府能额外的多给她补贴八千块钱全是因为她(儿子)发现了这座巨大的亲王妃墓穴,剩下的厂房和设备她得自个儿添置,从零开始。   两块地面积一样,都是三亩多,周围同样的荒芜……现有条件来说,其实没多大区别。   珍珍犯难了,倒是两个妯娌听说这事急忙从老家赶来,撺掇着她一定要选西边那块,“因为那就在咱们白水沟山脚,以后我们来大嫂厂里上班也方便啊。”   珍珍憋笑都快憋死了,她这俩妯娌,怎么还不死心呢?   她已经明确拒绝过无数次,她想把自个儿厂子团结成一个大家庭,她把厂里所有工人当家属对待,但她坚决不会搞沾亲带故裙带关联的家族企业!   “大嫂你嫌咱笨手笨脚,那咱就不掺和,来狗猫蛋明年小学就毕业了,也不上初中,我就让他们来给你打打下手跑跑腿咋样?”   王丽芬倒是懂什么叫以退为进,可珍珍不吃这一套,把脸一板:“他二婶这不是坑我,让我被工人戳脊梁骨嘛,咱们玩具厂的工人都是对国家有贡献的,是伤残退伍军人,是烈属,你这弄俩孩子去跟他们平起平坐,我和你大哥脸往哪儿搁?”   王丽芬讪讪的咽了口口水,她觉着大嫂自从有钱后腰杆子就硬得要死要死的,财大气粗。“那……就……就……要不就让他们当兵吧?来狗跑得快,去了部队肯定能立功,像他大伯一样,以后转业也分个好单位。”   珍珍无言以对,“那行吧,他要愿意咱也赞成。”说不定去部队锻炼锻炼,还能改掉偷奸耍滑的毛病。   殊不知,她这句“行吧”就成了王丽芬的“金科玉律”,从此刻开始,她就觉着来狗以后肯定能当兵,肯定能比他大伯还出息!   丰收大姐也觉着选西边的好,矮子里拔高个儿,不图一样总得图一样,就因为那地它离白水沟和满月生产队都近,以后大家各回各家也方便。就连张胜利也觉着西边的好,因为东边太远啦!   纠结了一个礼拜,林珍珍最终做出一个让人跌破眼镜的选择——她要了东边场地!   那可是又荒又野的黄土地啊!西边至少还有几个山包挡挡风,东边是真一马平川一览无余,冬天的西北风“呼啦呼啦”直往脸上刮,搞不好屋顶都能掀翻。   珍珍其实也说不好,她就直觉这块地以后应该发展不错,因为横西市是山地城市,三面环山,只有西面是开阔地带,城市要想继续发展扩建,只能往西边规划……横西市的西面,不就是公社的东边?   到时候她的厂子不就能规划进去了吗?   可大家都没当真,毕竟现在的横西市工农业发展都是石兰省内首屈一指的大城市,在他们有限的认知里,这已经是“大”城市的极限了。   珍珍早习惯他们的“不信”,要不是她是从五十年后来的人她自个儿也不一定相信,唯一的例外就是季渊明。对她的选择,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赞成的点点头,让她放心大胆的干,有什么困难他帮想办法。   最近两年,他对她的态度更多是像“林珍珍背后的男人”,对她的事业规划绝不多嘴,不阻挡,甚至在很多别人都不赞成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替她保驾护航……珍珍有几次话到嘴边,很想问问他就不觉着她的想法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吗?   当然,她还是没问出口。或许,以他的聪明和敏锐,说不定已经把她看得透透的了,不提不问只是尊重她而已。可能是从小到大也没几个亲密朋友,她打心眼里喜欢这种尊重和距离感。   ***   奔波了小十天,当珍珍终于能回家歇一歇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一个晴天霹雳——詹姆斯和伊莲娜提出将长城带到美国培养。   她以为自个儿听错了,再次用英语问:“你们说什么?”   詹姆斯和伊莲娜对视一眼:“我们希望你能同意让我们带你的儿子去美国,美国一定会给他最好的条件,包括居住、生活、学习,尤其是未来的高等教育……你们国家的高等教育百废待兴,几乎是从零开始,这样的现实我们相信你是知道的。”   几乎是从民国开始,世界很多个自诩自由民主的西方发达国家,都打着“人道主义救助”和“帮扶”的名义,来华国各地选拔人才。只要这个孩子有一技之长,都可能成为他们的目标,有的是孤儿,有的是家境清寒,哪怕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家长,也以将孩子送到西方培养为荣……毕竟,他们可是未来的世界冠军、诺奖得主。   放在积贫积弱的旧社会,这是他们不敢想象的人生。   当然,这样的“培养”跟五十年后的出国读书不一样,现在去了就生是美国人,死是美国魂,他们获得的荣誉跟华国再无任何联系,以后还会以华制华,成为华国的敌人。   有相关部门意识到这是一个肉眼可见的人才流失漏洞,最近都在让公安防范着呢,珍珍因为听季渊明念叨过,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心里十分不爽。   更何况,以季渊明的工作性质,让他儿子去资本主义国家过“好日子”,这不就是给他埋雷吗?别说她是大学生,就是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也不可能犯这样的错!   看来,这俩记者不是啥好人。   珍珍尽量克制自己的不爽,“谢谢,但我们不需要。”   伊莲娜没想到她会拒绝,尖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非常清楚,我的儿子必须留在生他养他的国家。”   “可是,你不觉得这个国家又穷又没前途吗?你们图什么呢?”詹姆斯似笑非笑,笃定能得到她的赞同。   珍珍本来就不是软柿子,更何况是遇上这种不怀好意的鬼佬,她可是看见了的,伊莲娜偷偷拿起了摄影机。故意设套提问,让受访者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拿到埋怨这个国家的“一手资料”,然后大加剪辑,甚至英文字幕和受访者说的话完全南辕北辙……别问,问就是自由采访,问就是新闻自由。   不好意思,今儿你们遇到的是姑奶奶我,林珍珍!   只见,珍珍操着一口流离的美式口语,一脸奇怪地反问:“难道你觉得你的国家又穷又没前途吗?”   詹姆斯下意识否认:“不不不,我的国家是现在全世界最富有,最自由的国家……”见珍珍不信,他耸耸肩,手一摊,“当然,也有很多问题,比如种族歧视,贫富差距……”   珍珍立马揪住他的话:“种族歧视指的是?”   这时候反种族歧视还没成为政治正确,詹姆斯立马大谈特谈,作为“根正苗红”的白人,他骨子里的歧视自然隐藏不住,再加也压根没把林珍珍当回事,就像富人向清洁工抱怨自己的邻居一样肆无忌惮,富人绝对不会担心清洁工认识自己的邻居。   在“愚蠢”“肮脏”“偷盗”“抢劫”“强.奸”……等一系列精准无误的形容下,黑人已经被他描述成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人种。ok,珍珍要的就是这个结果,顺便再就着他的话头,提几句贫富差距,涉枪事件,校园霸凌啥的,资本主义社会就是这么水深火热。   詹姆斯谈兴大起,也没注意到身后扛着摄影机的伊莲娜,脸已经黑成锅底了。   珍珍知道,伊莲娜的祖母是非洲裔黑人,祖父是沙皇时期的俄国人,她身上其实是流着四分之一黑人血的,只不过已经被中和得挺好,肉眼上连有色人种都算不上了……更别说,她从小就跟祖母感情深厚。   这俩人别看伊莲娜总是咋咋呼呼,詹姆斯显得挺沉得住气,其实伊莲娜才是詹姆斯的领导……被下属指着脑门骂祖宗的领导,伊莲娜其实也挺可怜的。   她愤怒地说:“shut up!”这蠢驴原来就是这么看她的吗?   作为记者,总是掌握话语主动权的一方,詹姆斯十分不爽别人打断他的话,头也没回:“我陈述的是事实,黑人就是shit!”   伊莲娜气得脸都绿了,好啊,你不是爱说话吗?那我就给你个机会,让你好好说!手里的摄影机端得更高了。   对他们的职场暗斗珍珍是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她大大方方的看向摄影机,用英语说:“我们生活在这片热土上,我们为这片热土贡献青春,我们血脉相依,永不分离。如果谁要是敢打这片热土和人民的主意,我们不会放过他!”   伊莲娜和詹姆斯愣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瘦小得仿佛高中生一样的女孩子,居然说出这么硬气的,威胁十足的话,还说得这么铿锵有力。   这片土地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   ***   就在外国记者带着疑惑离开后不久,这个国家又发生了一件让他们更加疑惑的事——对内改革,对外开放。   自从年底中央会议后,珍珍就一直在关注新闻,无论电视还是报纸或者广播,按照五十年后历史书上的走向来看,现在深市绝对是表面平平无奇内里一片生机的时候,她一直在等一个“官宣”。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对外开放的官宣没来到,反倒是对内改革的声音迅速传遍神州大地——“大嫂开开门,咱来啦!”   “大娘我来啦,我弟在家吗?”   一听这把尖细的声音,林珍珍就头大,曹粉仙来了不算,还把来福那人嫌狗厌的小子也带来了。跟来狗猫蛋不一样,来福长得浓眉大眼,突破爹娘基因天花板,可调皮捣蛋却是季老三和曹粉仙捆一起的加强版,以前偷奸耍滑的两口子愣是被他治得服服帖帖。   长城正是有样学样的年纪,在胡同里就爱跟调皮孩子玩儿,来福哥哥一来,那可真是屎壳郎找到屎了,每一次都能把家里搅个天翻地覆。   “大娘大娘大娘,快开门啊!”   珍珍硬着头皮把门闩拉开,来福就冲进来,把门撞得哐当响,曹粉仙在后头骂爹骂娘,长城听见哥哥的声音也从炕上溜下来,兄弟见面这院里顿时开始鸡飞狗跳。   当然,曹粉仙骂儿子不是装腔作势,是真骂。来福在白水沟生产队几乎天天惹麻烦,天天有人上门找她,一会儿赔个盆,一会儿赔只鸭子,一会儿又赔二斤玉米,他俩挣的工分还不够给他擦屁股呢!自然,来桂花胡同打秋风的频率更高了。   不过,她今儿可不是打秋风,只见她腰杆子硬挺着,豪气的摔下一竹篓:“大嫂,这是咱家里种的洋柿子,给你们尝尝!”   绿油油的刚采摘下来的叶子,粉溜溜红通通的果子,珍珍看得直咽口水,这可是初春的自然成熟的西红柿啊!一般国营菜市场的西红柿都得夏天才能上市,这早了好几个月呢!   “你们啥时候种的?自留地不是要种粮食嘛……”居然舍得种菜,还是这么金贵难伺候的菜,可不像季家人的作风。   肉眼可见的,曹粉仙的腰杆子更直更挺了,“害,这不包产到户了嘛,咱们不用死守着自留地过活咯,来福一直记着去年在大娘家吃了顿洋柿子炒鸡蛋,我跟他爹就给他种了点儿,也不多,就二三十株吧。”   “这还不多,种了二分地吧?”二分地能产多少粮食,粮食可是农民的命根子。   “可不是咋,咱就这么个孩子,不对他好对谁好呢?”曹粉仙咂吧咂吧嘴,分家后他们三房宁愿没裤子穿也绝不会委屈了自个儿的嘴,想吃啥当天就得上天入地弄来。   “这不现在包产到户了嘛,生产队……哦不,村里给咱分了六亩地,其中有一亩八分是水田,种稻子明年就能吃上大白米饭!旱地刚好有八分就在咱家门口,我们就给种成反季蔬菜,寻思着到时候让娘帮忙把菜送到国营饭店去……”老太太收鸡蛋卖鸡蛋,她门儿清着呢。   “反季蔬菜?”   “以前大嫂在老家不是养过鸭子嘛,咱们也学着你给鸭子保暖一样,给菜苗搭棚子,盖上草帘子,下雪夜再添俩火盆,棚子里热乎着呢。”   哟,居然还能举一反三!   珍珍是真不得不对这两口子刮目相看。想当年他们可是白水沟有名的懒蛋,可最近婆婆还说他们天天埋头苦干,她还不信来着。   “你们以后……想种蔬菜?”   “哎哟喂,要不咋说大嫂是当厂长的料呢,一下就把咱们的路子想到了。”曹粉仙奉承得有点夸张,可珍珍不介意,对于这些有想法的“改邪归正”的人也不介意拉一把。   “行,我跟妈说,你们现在都种些啥?成熟没?各有多少量?”   曹粉仙忙一五一十的说了,没想到自从包产到户这半年来,他们可是没闲着,种出七.八种很稀罕的反季蔬菜,听说还想承包下村里那个集体鱼塘,季老三已经上市里找鱼苗去了。   “反正我们嘴馋,鱼多鲜呐,娘没说错,为了弄口吃的我们有的是办法,嘿嘿。”曹粉仙笑得骄傲极了,那腰杆子,就跟铁铸的一样,胸脯都快挺到天上去了。   林珍珍忽然灵机一动:“那猫蛋家呢?他们包产到户后都干了啥?”   曹粉仙撇撇嘴,气愤难平:“二嫂抢了大嫂你嫁接的苹果枣,这两年卖了不少钱哩,光去年听说就卖了这个数。”她晃了晃一个巴掌。   五百块啊,那确实不少了,在农村这可是一笔巨款。   当然,自己的脑力成果能给他人带来经济效益,珍珍心里也挺开心的。唯一不开心的就是曹粉仙,她抢到的鸭子转化成经济效益的速度没有苹果枣快,心里怪不是滋味儿,“大嫂咱可说好了啊,你到时候一定要给我说情,把我的菜卖进国营饭店,啊。”   林珍珍点头,把菜卖进国营饭店算啥,下半年她都打算自个儿开家饭店了! 第59章 059 终章   曹粉仙这人吧, 是个不求上进的,别看她又是大棚反季节又是承包鱼塘的,其实压根没啥宏图大志, 就为一口吃的。所以当听大嫂说要开饭店, 她第一反应就是——“那我家来福以后就去你们饭店当个经理啥的, 到时候剩菜剩饭他带回家你们没意见吧大嫂?”   林珍珍:“……”   好吧。   那是以后的事儿,珍珍现在已经有了经理的最佳人选。第二天送走妯娌, 她就上链条厂去, 当然,身后还跟着两条小尾巴。   听说要去啥链条厂, 刚开始来福还无动于衷,等长城悄咪咪跟他说了句“有好吃哒”,立马眼睛就亮了, 闹着要跟大娘去。   昨晚他妈要带他回家,他愣是撒泼耍赖不走, 留下终于是值得的。他机灵着呢,知道大娘喜欢他比喜欢来狗哥哥和猫蛋姐姐多, 因为他不像他们会偷吃东西, 他想吃啥都是明着要,明着讨, 更不会悄悄把大娘家的小东西带回家。   不是大伯大娘答应给的,坚决不能拿回家, 那是小偷!   要不说他怎么这么聪明呢, 季渊明两口子不反对他在桂花胡同住段时间, 还就是这个原因:长城是个天性好动的男娃娃,想让他乖巧懂事那是不可能的,总之都是要动要闹, 与其让他跟着胡同里的学坏,不如跟着来福这苗歹竹出的好笋。   三人杀到链条厂食堂,直冲一个穿白衣服的漂亮姑娘走过去,她手里的大铁刀还“叨叨叨”切着一条红通通的瘦猪肉,“姐,长城,你们来啦?”   来福吓得张大了嘴,大铁刀还在叨叨叨,切的肉片薄得就像一张纸,整整齐齐不说,她眼睛看着他们,压根没看刀……“刀刀刀,切手啦!”   长城鼓着肉乎乎的双颊,眼里的“鄙视”藏都藏不住:“切……哥你就看着吧,我姨今儿要切到手,我跟你姓。”真是没见过世面。   来福嘴一撅:“咱们都姓季,你不跟我姓你跟谁呢?”   珍珍真是烦死了他们的打嘴炮,在家里啃个骨头也要抬杠这骨头到底是猪身上哪一块,吃个蛋也要猜是哪只鸡下的,恨不得架秧子让他俩干一架,“得得得,再废话都给我回家去啊。”   兄弟俩扁着嘴偃旗息鼓,恰巧蕙兰的肉切完了,从身后“变”出两只白萝卜雕的小兔子来,才把他俩哄好。“姐咋这时候来了,是家里有啥事吗?”   “没啥事还不能来看看你?”珍珍环顾四周,发现砧板上的肉是好肉,“又要帮领导招待人?”   “嗯。”蕙兰压低了嗓音,带着她来到厨房边上的领导食堂,才小声道:“是齐副厂长的客人,听说是上海来的大领导,不能吃辣。”   珍珍其实对领导的事不感兴趣,倒是为蕙兰欣慰,曾经那个胆小如鼠的女孩,什么时候就变成这么个大大方方,待人接物自有一套原则的大人了呢?   蕙兰被她看得不自在,摸了摸脸上,“我脸上是不有灰啊?”   “不是,我就想问问,你将来有没啥打算。”   “我……我就觉着,挺好的,这儿。”   因为她的手艺独一无二几乎到了旁人无可替代的地步,招待领导的饭菜就被她一人承包了,再加上人白净秀气,这两年历练出来一股见过世面的平淡,每次饭菜做得好被领导“接见”的时候都特容易给人留下好感,也有不少领导想把她挖走,调去市里……可她都拒绝了。   “傻,你在这儿当厨师,一个月也就四十块,至今还住着集体宿舍,要是能去市里大单位多好啊。”   蕙兰抿了抿嘴,含蓄而拘谨的笑笑:“我……我就想跟姐……在一起。”   珍珍要的就是这句话:“那行,你要愿意跟我在一起,咱俩就合伙开个饭店怎么样?我出钱,你出技术,咱开全横西市最大的饭店!”   “真……真的吗?”蕙兰双眼发光,开饭店的事珍珍早两年就跟她说过,可最近一年忙着接待外国记者和新厂选址,她没提,她也没敢问。   “当然是真的,你看你既会一手正经的大横山面食,又会做川菜淮菜……只要给你食材就没你不会的,生意肯定特红火。”   “可咱们私人能开国营饭店吗?”   “为啥要开国营的,咱就开私人饭店,你等着吧,不用半年,乡镇企业肯定能发展起来,到时候咱从乡镇企业干起,以后再找合适的机会转成私人的。”   蕙兰终究是没读过书,对这些词汇也不敏感,听得一知半解,反正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姐姐不会骗我!忙一个劲点头,“我现在还有好些菜不会做,下个月领导让我去石兰宾馆进修,我一定会好好学,争取把咱的大饭店……”   真像个小孩子。   珍珍喜欢这样被她照顾得像个小孩子的蕙兰,让她觉着自己的穿越是值得的,是被上天优待的。   ***   蕙兰如愿以偿去了省城,时间很快进入夏天,青云玩具厂的三层楼房拔地而起,矗立在城关公社,哦不,城关乡与横西市之间。因为考虑到以后生产规模的扩大,林珍珍干脆一步到位,不仅扩大了厂房占地面积,还建了地上三层,地下两层,全是钢筋混凝土浇灌的,还加了最先进的防火材料,可谓是保险又保险。   厂房的上风向,是一溜儿两层宿舍楼,每一套都带冲水卫生间,每层楼有一个公共厨房和洗澡间,生活不遍的住双人间,互相有个照应,其他人可选择单人间,每个月就意思性的收点水电费……这么好的职工福利,可把其他厂的职工羡慕坏了。   当然,珍珍扩招的工人还是伤残退伍军人和烈属,他们羡慕一下也就罢了。这不,青云玩具厂团结同胞,关爱烈属的事迹不知道让谁知道了,九月下旬的一天,桂花胡同居然又来了两名记者。   长城已经知道“记者”是干嘛的啦,哒哒哒裤子都跑脱了,露出两个屁股蛋:“妈妈妈妈快,又有记者来啦!”   珍珍正跟人谈西边一块地的事儿,她打算把那儿买下来,盖饭店。“记者来就来呗,你去年不是还见过外国记者嘛,瞧把你稀罕得……”   “不是,不是哈罗人,他们是……是……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一激动,还蹦出两个屁来。   珍珍捏着鼻子,“边儿去,我忙着呢,要上厕所自个儿去。”这孩子,不知道又吃了些啥,一天天的屎尿多。   但可能是妈妈滤镜太厚,珍珍居然觉着有那么一丢丢可爱。以前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她可是当了近一年的闻屎专家,同样是湿湿的尿布,她一闻就能准确判断他是单纯的尿了还是带拉了,甚至连臭臭的形状颜色也能精准无误。   “哈哈,我的如意八宝红烧肉屁威力无穷!”   难为三岁的他说话这么溜,用词这么……新颖,珍珍决定,放他一马,不揍他了。跟房东招呼一声,请他先回去,地皮的事改日再说,她得去看看,到底是哪儿来的记者。   不是她多心,自从传出改开的消息,各国记者闻风而动是常态,季渊明上个月就被抽调跟随省公安厅的专家去了南方,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她能做的不多,帮他守好大后方是基本的。   不成想,母子俩蹬着自行车到新厂,街道办新主任和纽扣厂原厂长早就在办公室坐着了,笑眯眯的陪一老一少说话,“咱们青云街道啊,下辖人口众多,积极响应中央省部委号召集体办厂也不少,青云玩具厂就是最突出的例子。”   “哎呀小林来了,赶紧的,这两位是省报杨记者,赵记者。”   珍珍笑笑,“两位记者同志好,一路辛苦。”   街道办新来的主任又道:“这就是咱们玩具厂的经理,林珍珍。”   “林经理你好。”记者没想到,这么大个让省里都听闻的玩具厂,经理居然是这么个小姑娘,而且他们都听出来了,原厂长和主任压根屁都不懂,对他们外行人提出的问题一问三不知,看来这位才是正主……当然,也有可能是挂名在街道下的乡镇企业,现在全国都兴这么搞,大家心照不宣便是。   带着满满的疑惑,意思性的亮出记者证,谁知这位林经理居然把记者证和介绍信接过去前后左右的研究一番,认真比对真人和证上照片……没一会儿还借口有事,离开了。   赵记者刚参加工作,一头雾水,小声问道:“杨师傅,她这是什么意思?”   “等着呗。”杨记者笑得和蔼极了,他们这次不是专程来采访青云玩具厂,一路上也采访了好几家工厂,无论去到哪儿,人家都是客客气气的,热情的招待他们,记者证和介绍信看都不用看。   “她呀,往咱们报社挂电话去了。”   赵记者“啊”一声,嘴巴张了张,把话咽回去,想起半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南方正在搞开发的城市,因为有一群“失地农民”到市政府门前上.访,不知道被谁拍下来,第二天诋毁批判我国改革的报道就见诸世界各大报端,要不是他在香港的同学打电话来问起,大家都不知道这事。   站起来的路上,总有人想给他们使绊子,去年是待业知青,今年是“失地农民”,明年会是什么?为了把他们的舆论环境搞臭,有些“记者”真是无孔不入。   小赵立马肃然起敬。   这位林经理不是一般人!   没一会儿,珍珍笑眯眯的,心满意足的过来了,对于记者的提问她几乎知无不言,访谈很顺利。双方都是聪明人,不能问的不问,不能答的不达,珍珍相信,如果省里真的注意到她的厂子,肯定会再有人来。   只是,她没料到,省里来人如此之快,国庆节后的星期三,省商业厅就来了一趟,做了一场为期半月的调研。这次,珍珍自然实话实说,她的厂子其实披着集体经济外皮的乡镇企业,反正时代的洪流是谁也挡不住的。   ***   1981年夏天,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桂花胡同的安静。   “小姨小姨,外国人的电话又来啦!”一名黑黑瘦瘦的少女跑进门来,个子足有一米七,整个人挺拔得像一株青松。   “姐你等等我啊姐!”长城在后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的吃饭啦,为啥还是追不上表姐呢?   跟赶美的喜出望外不一样,林珍珍现在对越洋电话已经习惯了。自从那俩“哈罗人”回去后没多久,她就接到他们打来的订货电话,当时作为双方礼尚往来的毛绒玩具,他们带回去后在当地引起广泛好评,因为它们逼真、可爱、还特别柔软。   后来他们打电话过来想要花钱买一些,珍珍借口数量太少发货不便,“强行”卖了五百件给他们,没想到这一卖还引起那边的市场注意,又追加了五百件。   左一个五百,右一个五百,到后来直接三千四千的买,不说质量顶呱呱,就是这么低廉的成本在大洋彼岸也不可能买到最便宜的!一来二去,珍珍发现做外贸比做国内市场划算多了,不仅价格上得去,而且需求量大,一个月的走量就顶国内一年……关键赚的还是外汇哩!   国家刚刚开放,想要走出去外汇储备十分重要,她既能挣到钱,又能用自己的玩具为国家挣外汇储备,这简直是双赢的美事,她能不乐?   有了外汇,明年她就能去国外采买各地新鲜食材,让国人们见过没见过的东西都端上“珍馐楼”的饭桌。   是的,她和蕙兰合伙的饭店已于上月开业,名字就叫珍馐楼。目前状态不错,第一个月营业额已经超过八千元,没冲上万的原因是蕙兰一个人煎煮烹炸忙不过来,她打算再招聘两名厨师来呢。   “这丫头,不是让你跟你蕙兰姨学手艺嘛,咋又跑家来了?”丰收大姐穿着一套米白色的衣服套装,黑色的高跟鞋,肉色丝袜把一双长腿衬得健康极了,胳肢窝下还夹着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   赶美吐吐舌头:“妈你可饶了我吧,我这笨手笨脚只能当兵,炒菜就是浪费食材。”   珍珍和大姐相视而笑。赶美刚初中毕业,已经报上参军的名,过几天就要由街道办带队至市医院体检,明年的这时候她就是一名光荣的子弟兵啦!   日子是人过出来的,好日子是奋斗出来的。曾经的他们谁又能想到,老林家的孩子能投身国防事业?而历史事实告诉他们,这只是改革第一步,十年后,三十年后,五十年后,华国永远走在改革的前锋,万元户们如雨后春笋,甚至百万富翁,亿万富翁……财富与日俱增,不变的是他们依然热爱着这片热土,至死不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