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干部穿成反派妻主后(女尊)》   作者: 卟许胡来   简介:   老干部谭柚意外穿到书中不知名炮灰,成为长皇子的妻主   长皇子长得漂亮好看,就是瞧着病病弱弱的,最主要的是风评不太好   皇帝:我这弟弟向来孤僻   谭柚:那是害羞   朝臣:长皇子过分干政,有何用心?   谭柚:他就是爱替别人操心   文中男女主:那就是个疯子!   谭柚(撸袖子):好好的,你怎么能人身攻击呢!!   直到某天谭柚意识觉醒突然发现自家柔柔弱弱的长皇子夫郎其实是书中最大的疯批反派!   他毒杀皇帝亲姐,控制朝臣,囚禁文中的女主,自己登上了皇位,要以男子身份当皇帝?   谭柚:……一定是她穿书的方式不对,她夫郎那么柔弱,怎么可能是反派!   晚上,反派红着眼轻声跟她坦白:我其实是个坏人QAQ   谭柚看着白皙双臂环着她脖子,依赖的坐在自己怀里的人,叹息一声:没事,还能抢救抢救   【百分之八十的订阅比,之前是百分之五十,但盗文太严重,我又改回来。如果比例不够,72小时后可以看。实在不行,那我设置禁止购买吧,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鞠躬)】   双c,男生子,特别甜!   文中一切为了爽,别太较真   谢谢大家这些年对女尊的喜欢,时光不老,我们不散[鞠躬]   内容标签: 女强 甜文 穿书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谭柚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妻主抱我好不好   立意:人与人之间要注重沟通 第1章   “这个时辰,不该睡觉吗?”   仲夏五月,天色擦黑。   屋里床头的红木灯架上点着个铜制烛台,跳跃的烛火被暖黄色精致镂空灯罩遮着,光亮微弱但不刺眼。   在这光线中,谭柚昏昏沉沉地从床上坐起来,手搭在脸上,拇指跟中指用了点力道揉捏太阳穴。   她不知道别人溺水清醒后是什么反应,但自己这明显像是掉进酒坛里。   太阳穴突突鼓动,整个脑袋神经紧绷,稍微动一动就晕的想吐。   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肩上长发滑落下来垂在脸边,连发丝上都带着淡淡的还没散去的酒味。   谭柚这是穿来后第二次醒来。   她刚醒的时候还是中午,什么都没看清就被人从花楼扛出去。对方肩膀挤压着她的胃,颠簸地她头晕眼花,所以谭柚短暂清醒后,又厥过去。   梦里,谭柚才发现自己穿进一本女尊书里,至于书名叫什么早就忘记了,但内容大概记着点。   谭柚作为大学老师,像这种小说跟漫画,没收过不少本,全锁在她办公桌背后的柜子里,分别写上被没收人的姓名学号。   整整齐齐码好,让她们毕业后来领。   就这还只是纸质版的,像是手机跟平板里下载的电子版,更是数不胜数。   不过从她带着信号屏蔽器上课后,很明显纸质版多了很多。   谭柚自然能理解学生们上课睡觉摸鱼,但不代表她赞同这种做法。   但凡上课多听两句,期末的时候就能少在群里发两行“老师,饿饿,饭饭。”   她负责教书,又不负责打饭,救不了这么多嗷嗷待哺的学生。   至于谭柚为什么会记得这本书的内容,可能因为它的封面太过出众,从而让人看不见书名。   书上,古色古香的背景里,一个容貌精致的女人站在中间,身边围绕着各种姿势各种身份的男人,全都小鸟依人的分别抱着女人的胳膊跟大腿。   他们裸肩露腿,一看就不能过审。   谭柚以为这是本不正经书籍,毕竟封面就不像是正经的封面,等翻开后才发现,好像是本恋爱小说。   学生当时还试图安利收买她,“老师,您知道女尊np吗,贼香。”   “……”作风虽然老干部的谭柚,实际年龄也就二十七岁,总不至于是上个世纪的古董。   她合上书沉默地看着学生,“我国《婚姻法》第二条写着,实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   学生,“……”   谭柚拿着书回到办公室,因为学生说它贼香,谭柚就想看看它有多香。   她作为新一代大学老师,不能脱离学生的圈子太远,虽然她早睡早起就已经跟社会上大多数人脱节。   翻开书后,谭柚才发现这书主要就是讲述女主安从凤一路位极人臣的同时,收获了加男主柳盛锦一起共八个夫郎的故事。   作者可能是个细节控,连女主的睡觉时间都分配的一清二楚。   一夜八个小时,她每一个小时睡一个。公平公正,真正实现了什么叫做不偏不倚的端水技术。   作为每天准点睡觉睡眠时间不少于八个小时的谭柚,对女主这种睡法表示不理解,同时大为震惊。   不会猝死吗?   谭柚大概翻了翻,就把这本贼香的np文连同其他小说一起锁进柜子里。   那会儿的谭柚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穿进书里,这会儿作为书中人,心态跟当时截然不同,饶是她都有点后悔没仔细看小说里的细节。   不过唯一庆幸的就是,她性别没变,至少不会是女主那八个里的其中一个。   虽说书中细节不记得了,但如果碰到书中看过的剧情,谭柚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能想起来一些,但想起来多少,全看运气了。   既然淹死后能重新活一次,就说明她运气还算不错。   谭柚自小跟爷爷在大院里长大,从爷爷去世后,她在世上也没了什么牵挂的人。   至于电子用品一样没有,谭柚更是习以为常,她有手机时也很少使用。   电子用品就像是现代的毒品,太能麻痹人的思维,手指滑动醉生梦死,一眨眼时间就没了。   谭柚一直希望学生放下手机好好听课,奈何他们总是阴奉阳违。   后来谭柚学会了魔法对付魔法——   她买了个信号屏蔽器,从此上课再也听不见“timi”声。   魔高一尺,道总要高一丈。   谭柚扭头朝外看,透过窗户纸能看到外面天色全黑。   规律的作息提醒她是时候睡觉了。   早睡不仅养肝,还能加快新陈代谢改善心情有助于减肥健康。   谭柚手撑着床板准备躺下去,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穿成了谁,什么身份,但丝毫不妨碍有事天亮再说。   奈何谭柚还没躺平,就听见自己屋里的房门被人轻手轻脚推开。   “主子,您醒了!”瞧见谭柚坐在床上,花青两眼放光,声音激动。   谭柚顺着动静看过去,就见中午扛着她往花楼外面跑的圆脸丫头提着灯笼快步走过来。   花青将手里灯笼吹灭,同时手脚麻利地将屋里的其他烛台点上。   刚才还昏暗的房间瞬间明亮许多,谭柚这才发现自己身份应该不低,因为这屋里入眼所见到的都是些好东西。   “您醒了就太好了,我刚才在外面磨蹭半天,还想着您要是再不起来我要不要进来喊您呢。”   花青打开红木衣柜为谭柚挑选衣服。   谭柚茫然,“这个时辰,不该睡觉吗?”   古代没有娱乐设备,不是睡的更早?莫非她负责打更?   花青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睡觉?这才什么时辰睡什么觉啊,咱们还有正事呢。”   花青抱着衣服凑过来,担忧地看着谭柚,“您是不是还没醒酒?”   花青是个话痨,说个不停,“要我说中午您就不该跟那孙女拼酒,那狗爹养的小东西喝完酒就跟您动手。要不是我反应快扛着您就往外冲,这会儿您可遭罪了。”   “……”就因为花青扛大炮一样的姿势扛着她冲出去,谭柚这会儿胃还隐隐难受。   花青撸袖子,“这委屈咱们可不受,晚上说好教训她们一顿,怎么能认怂呢。”   她这么一说谭柚就想起来自己是谁了,因为书里有个角色正巧跟她同名。   其实每本小说都差不多,为了跟女主形成对照组,总要安排那么一两个条件性格极好就是男人缘不行的女配来衬托。   而跟她同名同姓的原主“谭柚”并不是女配,而是女配谭橙的炮灰庶妹。   谭家在京中身份显赫,谭橙的祖母谭老太太更是三朝太傅,朝堂上有大半文臣都是她的门生,所以位高权重在朝上享有话语权。   而谭橙作为谭老太太一手培养出来的嫡长孙女,见识学问跟心性都极好,加上洁身自好,堪称是完美女二。   在天才女主安从凤来京城之前,京中年轻一辈中的学习典范就是努力好学又上进的谭橙。   而“谭柚”呢,就是谭橙的反义词。   她虽聪明,但这个聪明跟嫡姐比起来,就不值一提。   谭橙像是冉冉新星,谭柚则是盈盈烛火。   烛光岂能跟星辰相比?   时间一长,这烛光就变异了。她嫉妒长姐的聪慧,自甘堕落的同时希望有人能将高高在上的嫡姐拉下泥潭跟她一起腐烂。   后期她更是致力于挑起女主安从凤跟谭橙之间的矛盾,让两个人喜欢上同一个男主柳盛锦。   有人争的总会更香一点,这也是柳盛锦在其他七个男主中杀出重围成为男一号的原因。   谭柚印象最深的便是,女主安从凤六元及第,女二谭橙少年天才,炮灰“谭柚”也是翰林出身,这么一群人打打闹闹半天,就是为了几个男人?   男人这个品种,已经稀缺到这个地步了?   一群恋爱脑围着男人打架,背景却是周边的其他王朝将她们的王朝吞并了。   书的结局朝堂改朝换代,而女主带着她八个夫郎隐居田野,过上了一夜八次的美满生活。   至于原主“谭柚”,早就被解决了。她那点心机跟阴谋不值一提,这也是她是炮灰并非反派的原因。   经花青提醒,谭柚才想起来原主是四年前才来的京城。   谭老太太能力大本事大,奈何家里独女也就是谭柚的母亲不争气,只挣得一个外省的官,带着正君跟侧君一同上任。   前十三年,谭柚是放在亲娘那边养的。   因为地方小,原主自以为是天才,加上被惯得无法无天,性子就不太好。直到科考来了京城谭家,她这才发现自己是个井底的青蛙,跟嫡长姐站在一起,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嫡姐身上。   在这种心态的落差下,原主非但不求上进,反而怪环境不公,怪祖母不把她放在身边养,以至于虽然是二甲出身通过朝考进了翰林院,也是翰林低层。   自知比不过谭橙,原主索性自暴自弃,从此勾栏瓦舍里她是常客,打架斗殴中没她不行。   今日这场架,便是原主在花楼为了个花魁跟京城纨绔吴嘉悦较劲,双方拼酒之后互放狠话,晚上巷子口见,谁不去谁是孙女。   “谭柚”之所以生气较真,也并非因为花魁,而是对方言语中的挑衅跟不屑。   “庶女也想跟我们比?别说三日后的宫宴求娶长皇子,你就连这楼中的花魁都不配,滚回乡下娶你的土包子吧。”   宫中三日后长皇子设宴,表面是赏花,其实是为了挑选妻主。京中最近不少人蠢蠢欲动,为的便是这个。   可惜“谭柚”作为庶女,身份上就差了很大一截,自然不可能咬到这只白天鹅。   这会儿吴嘉悦故意把这事说出来,就是为了刺激“谭柚”。   许是怕“谭柚”不上当,她眸光一闪,阴暗的揣测,“老实说你能进翰林院是借了你嫡姐谭橙的光吧,谁不知道她负责朝考。”   吴嘉悦根本不可能为花魁上心,她拼酒约架,为的是设局让“谭柚”进去,从而钳制住谭橙。   长皇子意在谭橙,朝臣们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到时候“谭柚”闹出人命,谭家自然没脸进宫宴,长皇子的计划肯定不能得逞。   吴嘉悦打蛇打七寸,成功激怒“谭柚”。   庶女跟嫡姐像是剜进“谭柚”心底的刀子,让她失去理智,这才上当,跟吴嘉悦公然约架。   这场架,不该约,更不该去。   和皱眉沉思的谭柚比起来,花青明显信心满满想要大施拳脚。   谭柚坐在床上被动接过衣服,“我们几个人?”   花青骄傲,“自然是你我两个人了,之前咱们干架主子您是以一当百,我花青就负责给您善后打下手,京中那群窝囊废怎么能是咱们的对手——”   她后面还说了很多,谭柚只听进去“两个人”就没再听了。   谭柚沉默地将本来都抖开的衣服又重新折叠整齐。   那更不能去。   只是……   “既然都约好了,不去便是失约,也不好。”谭柚目光平静的看着花青。   谭柚中午呕吐时,曾短暂对着铜镜看过自己的脸,双眼皮高鼻梁,清瘦高挑的个子,干干净净清冷秀气的长相。   这副容貌很是出众,奈何眉宇间长期怨怼积累出的轻浮戾气,像层灰色轻雾,将原本较好的容貌遮住,只留下纨绔二字。   如今暖黄色烛光中,谭柚坐在床上,手搭在折叠好的衣服上,眉眼沉静,吐字清晰语气不疾不徐的说话,竟让花青觉得比之前谭柚拍桌子踢凳子更让人威慑力。   仔细想想,竟有点像她小时候的夫子。   谭夫子一本正经地说,“打架肯定是不好的,以少对多更不理智。”   花青正听的昏昏欲睡,就见谭柚补充道:“你帮我叫几个人,咱们一起去。”   花青陡然清醒,精神一振,“叫谁?”   花青眼睛慢慢放光,心想肯定是要叫上自家主子在京中的几个好友。   到时候她们呼啦啦一群人,弄死吴嘉悦那孙女!   谭柚不疾不徐地说,“叫上京兆伊衙门的人,以及吴嘉悦的母亲吴大人。”   花青茫然,只听见后半句。   叫谁?这是要连姓吴的她娘一起打?这么刺激的吗!   谭柚不知道花青想的什么,反正她是想钓鱼执法,   谭柚打算让吴大人管管,吴嘉悦约人打架斗殴滋事,许是平时功课太少,生活的还不够充实。 第2章   “这便是长了嘴的好处。”   吴嘉悦早就带人在中午约好的巷子口等谭柚,下人极其上道的给她搬了张椅子过来。   吴嘉悦翘着腿架着两个胳膊仰靠在椅子上,手里颠着个打磨光滑的木棍,轻轻敲击左掌心。   “谭家老二不会不敢来了吧?”下人往远处眺望。   昏黑的街上安安静静,半个人影都没有,没人还好说,主要是有蚊子。明明才五月份,蚊子怎么出来的这么早。   下人手往空气中挥,怕蚊子咬了吴嘉悦。   不来?吴嘉悦闻言敲掌心的棍子一顿,眉头拧起来,满脸烦躁不耐。   她站起来,反手将棍子抡在椅子上,震的手心一阵发麻,心情顿时更差了,“狗爹养的庶出,要是敢不来坏了老娘的计划,往后只要让我见一次,我找人打她一次。”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远处的下人就跑过来,“来了来了,谭柚来了。”   吴嘉悦立马往前走了几步,问,“几个人?”   下人挠头,也很疑惑,“两个,就谭柚跟她那个打手丫头。”   下人跟着吴嘉悦也有段时间了,打架这种事情见过不少,但她还是头回看见只有主仆两个人就敢来赴约的。   这不是找打吗,她们这边可有十来个练家子呢。   吴嘉悦显然也没想到,毕竟以谭柚以往的脾气性子,她应该会把她那些狐朋狗友都带来,这样人一多事情就容易闹大。   今晚这场架,牵扯进来的人越多越好。若是谭柚那边有谁下手没个轻重闹出人命,吴嘉悦能高兴地跳起来。   吴嘉悦看着手里攥着的木棍,眸光幽深晦暗。今晚不管如何,都要激怒谭柚让她先动手。   吴嘉悦坐回椅子上,身边下人围在她身后,这么一群人拦在巷子口正中间,像是收过路费的。   花青提着灯笼远远看见她们,心里颇为后悔,“主子,咱们应该把白主子跟苏主子她们叫上。”   这光看人数,气势就输了一半。   谭柚没坐轿子,想走走顺便醒醒酒,“这是人多就能赢的事儿?”   花青一想也对,“这是拳头硬不硬的事儿,虽然对面人多,但说不定都是草包,根本不用京兆伊衙门来人,我一个挑十个,您站在后面看就行。”   谭柚不是这个意思。   她估摸着时间,走的不快不慢。   吴嘉悦瞧见谭柚过来就笑了,笑的讥讽不屑,“我还以为你怂了不敢过来呢,怎么着,你们主仆两人这是打算直接认输?”   她微微挑眉,手里木棍指着脚尖前面,极尽羞辱,“也罢,只要你谭柚跪在地上喊我一声姑奶奶,我便当没有今天这事。”   “啊呸!”花青这暴脾气,直接挽着袖子往前走一步,“少你爹的废话,有本事咱们直接亮拳头!”   她一开口吴嘉悦一群人哈哈大笑,“我们每人让你一只手,你能打得过?”   吴嘉悦从椅子上起来,眼睛看着谭柚,“这是我跟你家谭庶女的事情,你个下人掺和什么。”   随着她开口,那十几个练家子直接走过来,把花青跟谭柚分隔开。   花青眼睛瞪圆,拳头都抡起来了,余光瞥见谭柚朝她微微摇头,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放下。   吴嘉悦拎着棍子迈着豪横的步子,朝谭柚走过去,然后在距离谭柚还有一步远的位置站住,挑衅地用鼻孔看她。   谭柚借着月色望向吴嘉悦。   吴嘉悦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身形清瘦个头比她矮个两指左右,本应朝气蓬勃的精气神被酒色掏空,眼窝凹陷眼底颜色青紫,显得不够精神。   就这个年龄,正是好好学习的时候。   两人无声对峙,谭柚原地不动,吴嘉悦挑衅地往前又走半步。   吴嘉悦一肚子羞辱人的话,正想着挑哪句更能刺激谭柚的时候,对面的谭柚先开口了。   安静无人的街道上,是谭柚不疾不徐自带气场的声音。   谭柚问她,“可有功名?”   吴嘉悦挑衅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她口口声声说谭柚是庶女,可人谭柚是正儿八经的翰林,而她考了好几次都没考上举人。   这也是吴嘉悦的痛处,正因为这个,在母亲面前跟其他姐妹比总有些抬不起头。   谭柚了然,微微叹息,“那便是没有了。”   陈述事实又略带失望的语气。   “……”但凡谭柚刚才的口吻幸灾乐祸带着炫耀,吴嘉悦都能跳起来打爆她的狗头,可谭柚就是以最平静寻常的语气问她,不带半分讥讽。   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老师在面对不争气学生时的无奈,问的吴嘉悦握紧木棍,头皮发紧。   她这个时候要是跟谭柚动手,简直就是直接承认她恼羞成怒不如谭柚。   吴嘉悦心里不服气,哈,她能不如一个庶女?   “我今年定能考上!”吴嘉悦棍子搭在肩上,抬起下巴很是自信。   她这流里流气的模样看的谭柚眉头微皱,“那可曾好好复习应对今年秋闱?”   “……”吴嘉悦莫名心虚,棍子不自觉放下来,这自然没有,她哪有时间安心看书。   谭柚目光略带沉痛地看向吴嘉悦,“那学习计划呢?”   “……”也没有。   谭柚顿时望向吴嘉悦的眼神就透着股失望,“这般好的年纪不考个功名出来,你是怎么好意思出门打架的?”   国家怎么没的?就是你们这群小年轻不努力作没的。   吴嘉悦心虚到抬不起头,随着谭柚的四连问,吴嘉悦站姿已经从刚开始的吊儿郎当变成老老实实站着,双腿夹紧,双手交叠搭在小腹前,下意识开口,“对不起夫子,我错了。”   两人这番对话看愣周边一群下人。   不是,咱不是来打架的吗?怎么突然就变成抽查功课了呢?   吴嘉悦的下人手搭在嘴边,小声提醒吴嘉悦,“主子,您跟谁认错呢?”   吴嘉悦睁眼瞪下人,掌心朝上摊开恭敬地移到谭柚面前,轻声说,“自然是跟我老师。”   老师?   她老师在太学院呢,怎么可能大半夜在街上?   吴嘉悦这才从谭柚的师生气场中清醒过来,吓得手搭在下人怀里往后退了两步。   什么鬼!   吴嘉悦脸都气紫了,“好你个谭柚,竟敢耍我!”   最丢脸的是,她竟然真的被谭柚给唬住了!谭柚那个语气跟调调,一时间让她以为面对的是自己老师,头都不敢抬。   看见吴嘉悦刚才那怂样的花青,更是不给面子的大笑出声。   谭柚余光扫了眼花青,花青笑出鹅叫的声音瞬间卡在喉咙里,抬手捂住嘴。   谭柚问吴嘉悦,“我哪里耍你了?没考上功名的是你,没复习学业应对秋闱的也是你,大半夜出来闹事的还是你,我只是在陈述你的实际情况。”   就因为是事实,吴嘉悦才更生气。   她本来想踩着谭柚的痛脚刺激谭柚,结果现在反过来,她被谭柚三两句气的失去理智。   但凡这话是谭橙说的,吴嘉悦最多不服气,可这话是谭柚说的啊,是她最看不起的庶女,最不屑跟轻视的人说的,那种屈辱感直接让吴嘉悦怒火上涌。   她抡起手里的木棍,横着朝谭柚手臂抽过去,“你配跟我说这些?”   吴嘉悦说动手就动手,花青根本没反应过来,吓的脸色都白了,大声喊,“主子!快……额。”   花青本来想说快躲开,然后就看见谭柚抬手,四两拨千斤似的,就这么轻飘飘地接住了吴嘉悦挥过来的棍子。   谭柚脸板着,“心虚理亏就要动手,那你脸上长着的这张嘴用来做什么?只用来吃饭吗。”   “有话不能好好说?若是棍棒就能解决问题,那为何要制定律法?”   “别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你能干什么?”   这是说她文不成武不就?   吴嘉悦脸色青紫,用力抽被谭柚握着的棍子。   ……抽、抽不动。   吴嘉悦讥笑,嘴硬地说,“你跟我逞什么口舌,有本事咱们比比拳脚。”   谭柚松开棍子,“这不叫逞口舌,这叫跟你讲道理。”   道理?吴嘉悦能忍得了谭柚跟她讲道理?   她可不管谭柚今天满身酒气是不是还没醒酒,她现在就要跟谭柚用棍子讲讲“道理”!   谭柚平静地看着吴嘉悦,在她准备再次动手前,语气平静无波的开口,“我叫了你母亲跟京兆伊衙门的人过来,听声音,应该是到了。”   吴嘉悦抽了口凉气,已经挥起来的棍子硬是拐了方向,“你他爹的是不是有病,你酒还没醒吧你叫我娘过来!”   说好打群架,结果你叫了家长跟衙门的人?!   谭柚语气平静,“这便是长了嘴的好处。”   可以摇人。   “……”   两人身后不远处,吴大人下了轿子瞧见的第一幕就是吴嘉悦的棍子险些擦着谭悦的头过去,吓的她单手捧着胸口往后退了半步。   吴大人慌忙喊,“住手,快给我住手!”   说好的是刺激谭柚动手打人,然后把罪名按在谭家身上,怎么现在动手的成了吴嘉悦?   尤其是她轿子后面,京兆伊衙门的人正在朝这边赶,若是被看见吴嘉悦打人,可还了得。   吴大人身形肥胖,跑的不快,但能看出来很努力的往这边跑,“快住手。”   谭柚好心劝她,“您慢着些,您这个体型的人,晚上不适合做剧烈运动。”   吴大人,“……”   吴大人顿时不想跑了。   吴大人扯着袖筒,擦擦额头上不知道是吓出来还是跑出来的汗,“谢谭翰林关心。”   她走到吴嘉悦面前,佯装训斥,“跟谭翰林闹着玩,怎么能用棍子呢。”   吴嘉悦任务没完成,头低着站在她母亲面前不敢吭声。   吴大人跟吴嘉悦使眼色,推了她一把,“还不给谭翰林赔不是。”   吴嘉悦梗着脖子,硬是低不下头,眼睛瞪着谭柚。谭柚摆手,“我不跟孩子计较。”   吴大人刚松了口气,就见谭柚转身对着她,“但我得跟您聊聊孩子的问题。”   “……”吴大人只想打发了谭柚早点离开,免得被京兆伊府衙门的人过来问东问西。   长皇子这人多疑且警惕,若是衙门来人惊动了他,这事就闹大了。   吴大人从没觉得自己像个孙女一样,在谭柚一个小辈面前点头哈腰的这么自然,“是我疏忽了她的学业,这事怪我,您放心,我回去就让她好好念书!”   吴嘉悦憋屈死了,每次想反驳两句,就被吴大人一个眼神杀过去,不情不愿闭上嘴。   好不容易跟谭柚保证完,吴大人擦着鼻尖上的细汗,带着吴嘉悦赶紧离开。   几乎是她前脚刚走,后脚京兆尹衙门的人就到了。   京兆伊衙门来了十几人,应该是一组巡逻队,为首的衙役姓李。   李衙役看着吴大人轿子离开的方向,微微皱眉,随后跟谭柚拱手,“既然谭翰林已经化解了,那我等便先离开了。”   京兆伊的人呼啦啦来,呼啦啦走。   花青从地上把吴嘉悦赌气扔的棍子捡起来,走到谭柚身边好奇地说,“主子,我怎么感觉吴大人火烧屁股急着走呢?”   她棍子扛在肩上,想不通,“而且今天京兆伊衙门的人也格外好说话。”   虽然谭柚是翰林,同时也是谭家血脉,可到底是庶出,外加自身能作能浪,在京中跟翰林院没什么地位跟威望。   但凡刚才那些人的态度换成对待谭橙都正常不过,可放在对待谭柚身上,就有点违和。   谭柚没回她,只是抬手,将棍子从花青肩上轻轻移开,眉眼温和沉静,“站有站相,别净跟吴嘉悦学些不好的习惯。”   花青可不是正经府院出身,这些吊儿郎当的恶习她身上一堆。府里众人都觉得她生来就这般没规矩,今天还是头回有人告诉花青,她这是学了不好的习惯,不是她本来就这样。   像是被判了死刑的囚徒,突然获得了改过的机会。   花青涨红了脸,心里却滚热,规规矩矩地把棍子垂地,另只手反手挠后颈,“好。”   事情解决,是时候回府了。   谭柚今天入睡生物钟推迟,不仅觉得不习惯,还有些困倦。加上刚解决掉吴嘉悦这个麻烦,谭柚心神略微放松,露出几分疲态。   看出她有些累,花青一撩衣摆半蹲下来,头往旁边一偏,手拍着肩膀,格外豪迈,“主子,我扛您回去。”   “……”大可不必。   谭柚正要抬脚走回府,便听到身后马车车轱辘滚地的声音。   主仆两人扭头往后看,就瞧见一辆低调又不失奢华的宽大马车徐徐驶来,最后缓慢停在她们身边。   马车车前挂着两个精致漂亮的明黄色灯笼,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个黑色大字:   司。   司,皇姓。   就在花青盯着灯笼的时候,车窗被人撩开一角,隐隐透出里面光亮跟清幽冷香。   谭柚看过去。   开口的是个小侍,车内灯光将他的脸部轮廓映在明黄的车帘上,他道:“两位,我家公子说捎带你们一程,上来吧。” 第3章   “正好顺路,可要捎你一程?”   仲夏的夜,既有春末的舒适又有初夏的晚风。   谭柚站在马车旁抬眸看,头顶发带尾端从脸边蹭过。   风吹起谭柚耳边碎发的同时,还撩起那道明黄车帘。   谭柚无意窥看马车里的场景,只是那小侍伸手撩开帘子的时候,巧好有晚风拂过,将鲛绡般柔软轻薄的帘布吹起,露出车里人的身影容貌。   短暂一瞥,却极为惊艳。   车内主人是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小公子,穿着月白色夏衫常服,满头乌黑长发被蓝色发带随意打了个结,束在脑后,剩余部分披散下来遮住单薄清瘦的肩背。   风撩起车帘时,他手里正好拿着张纸,眉眼低垂,目光落在纸上,安安静静端坐在车内细看,连背后柔软发丝绸缎般滑落肩头垂在身前都不在意。   公子皮肤白皙,被车内暖黄色烛火映衬,像是镀了层柔光,如同放在高级展台上的上好白釉瓷器,白的温柔,白的通透,白的矜贵。   许是感觉到了风,对方侧眸抬眼看过来,略带疑惑的双凤眼眼尾弧形般往上挑起,像把柔软的小勾子,有股说不出的清秀俏皮。   风过,车帘自然落下,将车内景象遮挡干净,只留下像是被丹青大师用毛笔精心勾勒出来的脸部剪影。   谭柚顺势垂眸,将蹭痒了脸颊的发带理到背后。   花青则是歪头看灯笼上的字。   她认识的字极少,有些不敢肯定地问谭柚,“主子,这写的是个‘司’吧?”   毕竟除了姓司的,满京城谁敢用这般明黄的灯笼?   而司姓中符合车内主人年龄的男子,唯有当朝长皇子,司牧。   马车里,司牧垂眸将手中看完的信件放进灯罩内,点着火后才搁在茶盏里等它慢慢燃尽。   跟寻常纸张不同,特质的信件点燃后并没有刺鼻的味道,反而散发着一股清幽冷香,燃尽后被热水一冲,灰烬便如茶叶般在杯中沉浮起舞。   司牧拿了丝帕将指尖慢条斯理地擦拭干净,侧眸轻声开口,“正好顺路,可要捎你一程?”   轻轻软软的声音,跟他的长相一般,没有半分攻击力跟威胁,友好的仿佛邻家弟弟般,让人放下戒备。   谭柚心想,这人真好。   若是总有这种互相帮助,心怀善意的人,社会定会变的更好。   瞧见谭柚要上去,花青眼睛睁圆,下意识伸手抱住她的手臂,拖着谭柚让她没法往前走,“您、您再想想?”   她结结巴巴不敢说实话,只疯狂给谭柚使眼色,“这儿离咱府上也不远,走走就到了,对吧。主子,咱们就不麻烦人家了吧。”   花青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她觉得自家主子一定是还没醒酒,不然怎么敢上长皇子的车啊!   那可是长皇子司牧的车!   上去时四肢齐全好好的一个人,下来时说不定就少了些什么。   跟历代长皇子不同,司牧不仅贵为长皇子,皇上的亲弟弟,他还拥有朝堂实权。敢问哪个朝代男人能掌权了?唯有本朝的司牧拥有这个权力,成为例外。   先皇去世时,力排众议,愣是让长皇子参政摄政。可以这么说,大司的皇位,长皇子司牧跟他皇姐司芸,两人一人一半。   可是跟脾气好体恤朝臣的皇上司芸比起来,司牧就心狠手辣多了。他生性敏感多疑,向来是非我族类便要诛之。   前两年长皇子许是年龄小,羽翼尚未成熟丰满,行事还算温和。可这两年不知道为何,他手段肉眼可见的狠辣起来。   京中最可怕的不是人心跟恶鬼,而是司牧。只要提起这两个字,能吓哭不少官员的小孩。   花青随谭柚来京城好几年了,虽未见过长皇子,但关于长皇子的事情却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   传闻此人阴晴不定,常常说着最柔的话做着最毒的事。众人对他的畏惧不仅来自权力,更多的是怕他多变的性子跟狠辣的手段。   花青差不多猜到吴大人恨不得扛着轿子拔腿跑的原因,换成是她,她也跑。   马不停蹄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地跑!   可这些谭柚又不知道。   谭柚还仔细回想了一下,书中女主安从凤的八个夫郎里,好像没有长皇子这号人物。   许是个不甚出名的配角吧。   谭柚手搭在花青手背上,拍了拍,“别人好心相邀,我们不如承了这份情。”   谭柚朝马车拱手,“多谢殿下。”   花青,“……”   花青抬手抹脸,生无可恋,感觉自己舍命陪主子了。   只是跟花青想的不同,她以为谭柚会推开车门坐进马车里,和长皇子面对面。   结果谭柚却是手撑着车板借力,脚尖点地轻轻一跃,坐在车前横木上。   她背靠着车厢占据小小一块地方,丝毫不影响车妇赶车。   不仅花青一愣,车里的司牧也是微怔。   谭柚轻声解释,“多谢殿下捎带一程,只是如今已经戌时,不方便坐进车里。”   刚才梆子声远远响了三下,谭柚换算一下,现在估摸已经晚上九点了。她倒是无所谓,只是女尊世界,不好影响人家男子的声誉,平白让人家好好的名声因为她添了不好的传闻。   现在她坐在车前,既省了脚力,又避了嫌,一举两得。   花青学着谭柚坐在车妇的另一边,盘着两条腿想:   ‘要真比较起来谁在京中的名声更差,自家主子那可是远远比不过长皇子。’   花青又觉得她家主子是真聪慧,用这种借口不进车里,正好既不用拒绝长皇子从而被他记恨,也不用面对长皇子怕说错话,同时还避嫌了,丝毫不影响主子将来娶夫郎时那点仅有的名声。   是的,没错,花青觉得跟长皇子坐一马车,影响到谭柚的名声了。   而车内,司牧看着面前紧闭的车门,像是要透过这扇门看透外面的人。   他饶有兴趣地侧靠在身边软枕上,单手支着脸颊说,“还是谭翰林思虑周到,我都没想到这些。”   花青心道,‘是啊,您哪里想得到这些小事,您想的都是阴谋跟算计。’   谭柚整理衣摆,语气放松,“那是您心怀坦荡,行事磊落,自然想不到这些。”   君子坦荡荡,所以行事才不会左右顾忌。   谭柚觉得长皇子深夜路过愿意捎带她们一程,尤其是她这个名声长皇子都没说什么,堪称为君子了。   花青,“……”   花青诧异地看向谭柚,嘴巴张得能塞下一颗熟鸡蛋。   “心怀坦荡”“行事磊落”这八个字,哪一个跟长皇子沾边?   花青心里鼓掌,厉害啊主子。   对着长皇子这号人物都能把马屁拍的如此清新脱俗,这还是她那个混迹勾栏瓦舍,脚踏翰林众书的主子吗?   果然她一个山里来的俗人,不懂朝堂。   感情主子平时跟老太太不好好说话,是因为老太太权力还不够大啊。   司牧听的也是一怔,他眨巴眼睛,竟没从谭柚的语气里听出半分恭维跟谄媚,像是由心而发的实话。   正因为听不出别的,才觉得可怕。   若是有人能把虚与委蛇做到这个地步,心机真是深不可测。   司牧掌根托腮,食指指腹轻点脸颊,也没继续说话,只是垂眸在想事情。   他不开口,谭柚也不是个主动热情会尬聊的人,便安静地抬头看月。   谭府的确离的不远,没说几句话便到了门口。   谭柚跟花青从车上跳下来,朝马车再次拱手道谢。   司牧素手撩起车帘,抬眸朝外看,凤眼陡然撩起笑意,声音温和,“无需多谢,顺路而已。”   谭柚再次感慨,长皇子这么好的人之所以在书上没什么篇幅,估计是因为太过于正常,跟恋爱脑风格不同吧。   “阿柚。”   身后传来声音,谭柚往后看,就瞧见跟自己这张脸的长相有五分相似的人站在不远处。   对方身形高挑,看着不过二十左右,只是脸板着,显得有些严肃疏离跟不好亲近。   谭柚看向对方,“阿姐。”   谭橙单手背在身后,站在府邸门口的台阶上,目光本来是越过谭柚看向门口那辆马车,直到听见一声“阿姐”。   谭橙明显愣了下,缓慢将视线从马车移到谭柚脸上,定定地看着那张总是对她摆出厌恶的脸,迟疑着问,“饮酒了?”   “嗯,中午喝了不少。”谭柚抬手嗅了嗅衣服,上面都染上了淡淡的酒气,可见中午喝了多少。   酒伤肝,可以适当少饮,但不能过量酗酒。   谭橙一脸了然,若不是还没醒酒,她这妹妹怎么可能会这么心平气和不含讥讽地喊她“阿姐”。   正因为这句“阿姐”,谭橙从台阶上缓步下来,站在谭柚身前半步,俨然一副袒护的姿态。   司牧眼里笑意不由加深。   谭橙站在谭柚面前,腰背挺直,宛如墨竹,笔直端正,不卑不亢地朝车里的司牧拱手行礼,“谢殿下送舍妹回府,若是舍妹有什么冒犯之处,还望殿下看在祖母的面上,宽容一二。”   谭橙等在门口,是听人说谭柚晚上带着花青出去了。   她猜测谭柚不是去逛花楼就是跟狐朋狗友打牌喝酒,再严重些,许是跟人打架去了。   宫宴这个节骨眼,谭橙生怕谭柚惹事。   然后,她就看见谭柚从长皇子的车上跳下来。   谭橙心脏顿时就是一紧啊。   谭柚搭着长皇子的车回来,这比谭柚出去打架更吓人。谭橙第一反应就是谭柚可能招惹了长皇子,被他抓住把柄,这才亲自上门威胁。   谭橙作为谭家嫡长女,出事不可能就把谭柚推出去。   司牧撩着帘子,微微歪头,满眼疑惑茫然,“谭学士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谭柚跨步往谭橙身侧走半步,跟她并肩,解释说,“殿下心善,特意捎带我跟花青回来。”   “……”谭橙多看了司牧两眼,生怕自己因为天色太黑认错了人。   他心善?   谭橙情绪没表露在脸上,只是略带歉意又疏离恭敬地朝司牧行礼表示感谢。   “既然谭翰林到了府门口,那我便放心了。”司牧视线落在谭橙身上,眉眼含笑,轻柔地将手里帘子落下。   马车轱辘往前滚动,渐渐走远。   谭橙等看不见马车的光亮,这才侧身打量谭柚,“他当真只是为了送你回来?”   谭柚点头,“心善之人,行的善举。”   谭柚一脸真诚,语气称赞,“长皇子这人挺好的。”   气质干干净净,看书专注认真,说话轻轻柔柔,懂礼又文雅。   “……”谭橙没理谭柚,而是看向花青,“待会儿去吩咐厨房,给你们主子煮碗醒酒汤。”   现在还说着胡话呢。   要是平时,花青肯定对谭橙翻着白眼爱答不理,但今天却老实点头,“好的,是该多喝两碗。”   谭柚,“……”   你们对长皇子有什么误解?   谭橙跟花青也想问谭柚,你对长皇子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谭橙让谭柚回去休息早点醒酒,自己却在府门口站了一会儿。   她背后是谭府,里面的谭老太太作为三朝太傅,掌控着大半个朝堂文臣的话语权,看起来位高权重风光无限,但其中亦有无数艰难跟不易。   朝堂上,长皇子手越伸越长,已经打算对翰林院出手。若不是遭到群臣抵制,不得臣心,这会儿翰林院里都该是长皇子的人了。   他为了把控文臣言论,方便自己行事,竟将主意打到谭府、打到她身上。   假如谭老太傅的嫡长孙女成了长皇子的妻主,那朝堂上的大半文臣不得不配合长皇子行事,哪怕就是不拥护也做不到强力抵制。   三日后的宫宴,便是长皇子为此设的局。   婚事对男子来说极为重要,而司牧却将其用作笼权的手段,可见他对自己都怎样心狠,又何况对别人。   谭橙不相信长皇子今晚是无心的善举,司牧这人步步为营,做的每一件事背后都有深意,他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半夜在街上闲逛并顺路从谭柚回家,定是有原因。   就像谭橙猜测的那般,司牧大晚上若是没事,怎么可能出现在街上呢。   谭府门口,明黄车帘落下的那一瞬间,司牧原本脸上的笑意顷刻间烟消云散,没留下半点痕迹。   他面无表情,靠在软枕上打量自己圆润粉嫩的指甲,陈述事实,“胭脂,谭家对我防备极重。”   先是滴水不漏一板一眼的谭柚,后是疏离戒备处处谨慎的谭橙。   这俩姐妹有点意思,尤其是谭柚,被低估了呢。   而被司牧叫做胭脂的小侍,坐在边上恭敬地开口,“那殿下您的计划?”   司牧瞧着指甲,凤眼半敛,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遮住眼底神色。   他轻轻柔柔开口,声音无奈又可惜,“谭家三朝太傅,我本想光明正大的算计谭家嫡长女。可若是明着不行,我也总不能放弃。”   司牧白净的小脸征求意见似的看向胭脂,语气乖巧,“你说是不是?”   胭脂瞬间就懂了,“那奴知道了。”   “还有……”司牧单手支着脸,慵懒随意,姿势极为舒适地靠在软枕里,连声音都染上一股困倦的鼻音,“着人连夜告诉吴大人一声,就说为了吴嘉悦秋闱能有功名,本宫替她挑个老师,监督她功课。”   吓死她们,顺便让那些人消停两日。   胭脂眼里带笑,从马车暗柜里取出毛毯抖开,轻柔地披在司牧身上,“奴这就去办。”   司牧脱了鞋躺在软垫上,脸蹭了蹭柔软舒适的毛毯,满意地闭上眼睛。   他看起来都像是睡着了,但声音却很清醒,带着不屑的笑意。   “她们也就这点能耐。”   还不如谭柚会装。   马车轻缓前行,最后在宫门口停下。胭脂柔声把司牧唤醒。   司牧打了个哈欠,搭着胭脂的手背下马车时,踩着脚凳肩披月色,眼底眸光明亮,饶有兴趣地开口,“胭脂,我想到让谁给吴嘉悦当夫子了。”   他语气活泼轻快,像极了单纯无害的少年。 第4章   “那我寻常这个时候应该在做什么?”   京街主道上,吴大人掀开车帘探身朝外数落吴嘉悦,“就这么点小事你都办不好。”   吴大人气的胸口起伏,不得不一只手指着跟着轿子走路的吴嘉悦,一只手轻抚胸口。   “那谭柚什么货色,只是顶着个翰林的头衔而已,其实就是个没脑子的纨绔混混,是个蠢货!”   “莫说不如你,她就连姓白的姓苏的都不如。”   吴大人身型肥胖,一动怒发火情绪激动就要大口喘息。   谭柚可不就是个蠢货吗,一手好牌打的稀烂。   谭家那样的地位家世,府上就两位主子,又不是姐妹们多,但凡谭柚聪明些,表面上跟谭家老太太和谭橙处的好点,静心潜伏等机会,迟早有超过谭橙的一天。   就算比不过这位嫡长姐,谭柚安心做个听话的庶妹,谭家这两人在京中也不会亏着她,谭柚哪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谭家不管翰林院不问的地步?   说是谭家人,满朝文武谁给她脸面?好不容易通过朝考进了翰林,结果就是个整理书籍的低职位,这事随便叫个宫侍都能干。   吴大人觉得自己说她是个废物蠢货,半点都没冤枉她。   结果呢——   “结果,你被这么个玩意牵着鼻子走。你在京城这么多年,光长年龄不长脑子是吗?”吴大人就差拍轿子的窗框了。   吴大人一想到自己刚才不得不跟谭柚点头哈腰,她就生气,她把这种丢脸的屈辱感统统归罪于吴嘉悦。   要不是她办事不利,连这点小事都完不成,自己可至于过来?可至于害怕被长皇子发现?   “此事关系重大,同僚将希望交付于我。如今办砸,你让我怎么跟众位大人交差。”吴大人说到后面不自觉压低声音,探头朝外左右看了眼,生怕街上有耳。   谭老太傅跟只修成精的老狐狸一样,长皇子跟皇上她是不偏不倚两边都不沾,端的一手好水,完全看不出什么想法。   众臣得知宫宴一事,想找谭老太傅商量的时候,老太太直接拍着肚皮跟她们打哈哈,说府上的猪肘子熟了,她再不回去吃可就腻了。好像事不关己。   她就用这么蹩脚的借口直接开溜,众人只能干上火的睁眼看,又不敢伸手阻拦。   谭家态度暧昧不清,阻止长皇子整治翰林院的事情只能由她们来。   翰林院可是国之文之根本,牵扯众多,岂能是长皇子一个男子说改就改的?   只是原本好好的计划被搞砸了,吴大人是又气又忧又怕啊。   气吴嘉悦担不起事,忧这事怎么跟众位大人交差,更怕她们私下的小动作被长皇子发现。   吴嘉悦被吴大人说落到抬不起头,脸沉着木讷地往前走。   “娘,还有三天时间,这期间再找机会呢?”吴嘉悦鼓起勇气,试探着开口。   吴大人冷呵一声,阴阳怪气外加贬低,“像今日这般好的机会你都没把握住,你还要什么机会?早知道你这般不顶用,我就把事情交给你二妹了。”   吴嘉悦脸色顿时更差了。   尤其是吴大人还说,“怪就怪你二妹太有出息,从来不去勾栏瓦舍,更不会喝酒贪色,否则这差事哪里落得到你身上。”   吴嘉悦攥紧拳头沉默地往前走,没再吭声。   吴大人嘀嘀咕,“刚才还好我眼睛尖,看见身后的衙役,否则啧啧啧。”   她连连摇头,一阵庆幸。   轿子一路往前,终于抵达吴府。   吴大人掀开轿帘下来,脚尖点地顺势抬头,随后倒抽口凉气,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   穿着宫服的宫侍微笑着站在门口,身后还有两个侍卫,一看就是长皇子的人。   吴大人慌忙过来行礼,“小大人,敢问深夜来府上,可是长皇子有什么任务交代?”   宫侍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的传话,“殿下让奴过来告诉吴大人一声,他为吴家大小姐找了位好夫子,并且期待大小姐秋闱时榜上有名。”   说着将写有夫子名字的纸张递到吴大人面前。   吴大人怔怔地站着,根本还没从宫侍的话中回神。   今晚的事情,长皇子知道了。   他一定是知道了!   不然怎么自己前脚在巷子口跟谭柚保证要让吴嘉悦好好念书,后脚长皇子就送来一位夫子?   “吴大人?”宫侍淡声提醒。   吴大人汗水糊了眼睛都没敢抬手擦,弓腰低头将纸双手接过来。   宫侍转身要走,吴大人立马朝身边下人使眼色。吴府下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往宫侍手里塞。   见宫侍收下,吴大人才上前两步,低头轻声问,“小大人可知道长皇子今晚是在宫里,还是回了长皇子府?”   及笄的皇子一般在宫外都有自己的府邸,何况是长皇子司牧这种先皇在世时便受宠的皇子。   只是司牧处理政事住在宫中,极少回他的长皇子府而已。   吴大人根本不在意司牧住在哪里,他要是露宿街头更能大快人心,她这是在间接的问长皇子晚上的行程。   宫侍眼睫落下,颠着手里的荷包笑着开口,“长皇子晚上一直在外面,天未黑时出门,亥时一刻才回宫。”   这个时间段正是吴嘉悦约了谭柚在巷子口见,准备将闹事的事情安在谭柚身上。   宫侍说完带着两个侍卫离开,心满意足。他既按照长皇子的吩咐透漏了消息,又得了银子,简直美滋滋。   而吴大人站在原地,前脚宫侍刚走,后脚她就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还是吴嘉悦跟身边下人反应快,及时接住吴大人,否则她可真躺地上了。   吴大人觉得半颗心脏都凉了。   她跟众位大人商量的事情长皇子全都知道,要不然他也不会晚上特意出门。他就像只捕食猎物的豹子,安静地蛰伏在暗处,不吭不响地看着事情往前发展,耐心的等着她们布完局。   吴大人想,若是谭柚真闹出了人命,为了让宫宴顺利进行,长皇子怕是会先把事情捂住,事后再用此事要挟谭家。若是要挟成了,他目的达成。即便不成,左右不过是谭柚的一条贱命。   而她们,纯属是为长皇子的计划做了嫁衣。她们辛苦布局,司牧却成了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吴大人索性坐在地上,抖着手,将掌心里被汗水浸湿的纸条打开。   她心惊肉跳,嘴唇颤动,隐隐有个答案。   纸张展开,是司牧那跟长相截然不符的字迹。白色纸上,他龙飞凤舞磅礴大气地写了两个字:   谭柚。   吴嘉悦的夫子,谭柚。   “……”   这简直是把吴家的脸摁在地上摩擦,把吴大人的尊严踩在脚下,还顺带着碾了两下!这件事全然是司牧那不屑轻笑的作风,带着嘲讽般,把巴掌狠狠地甩在吴家的脸上,随后柔声提醒她们安分点。   不然下次,可不好说了。   吴大人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着,两眼一翻,直接厥过去。   吴嘉悦看着母亲手里的纸条,就差把心呕出来。   谭柚,好个谭柚,吴嘉悦快气疯了,她一晚上被母亲像数落孙女一样数落了一路,头都不敢抬,就是因为她谭柚。   好样的,吴嘉悦脸都扭曲了。   她敢来试试!   夫子一事,其实谭柚本人并不知情。   她回府后被花青灌了一碗醒酒汤,便洗漱准备睡了。   花青生怕谭柚还没醒酒,劝着说,“要不再喝点呢?”   “晚上不宜过量饮水。”谭柚摇头。   花青出去后,谭柚将身上洗漱后披在中衣外面的外衫拿下来搭在小臂上,走到窗边准备关窗睡觉。   花青明显不是个细心会伺候人的丫头,既想不起来关窗,也想不起来等谭柚睡着后吹灯再走。   谭柚站在窗边,正好有小风吹来,甚是舒服。   她没忍住,多站了一会儿。   其实谭柚作息规律极少会打乱,该睡觉的点断然不会因为初夏小风带着点淡淡的栀子花香味便在窗边驻足。   她的时间都分配的很好,该工作的时候专注工作,该放松喝茶养花的时候沉浸养花。   只是,今天莫名穿书对她来说本就是一件计划外的事情。   好像原本规划整齐的生活被一下子打乱,成了需要重新拼凑的拼图。不过只有叹息,却不烦躁。   谭柚姿态稍微放松地将手臂搭在窗台上,迎着花香微风,昂头朝外看。   说来有些奇怪,她从刚醒来到现在,除了身上酒气太重让她有些难受外,别的方面她竟觉得如鱼得水般适应跟顺手。   无论是应吴嘉悦的邀约,还是面对长皇子,亦或是跟谭橙这个嫡长姐之间,谭柚没有丝毫违和的感觉,仿佛她就活在这本书里,是这本书的其中一个。   所以谭柚没有怕崩原主人设的胆战心惊,更没有试图改变自己,让自己的行为方式更符合原主。   好像原本的谭柚是她的另一面,如今两面交替而已。   谭柚活的向来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做事虽一板一眼,但向来律己不律人。   如今来到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好像也不全是坏事。   谭柚抬头看月,此处的月跟以前的月好像没有不同。   只是今夜天气不是甚好,头顶明月并非皎洁,清浅朦胧的月光在轻薄云雾的遮挡下,颜色倒是像极了长皇子身上的月白色衣服。   谭柚走神了一瞬,心想,若是他站在月色下,身上披着这般月光,定是熠熠生辉的模样。   谭柚笑了笑,抬手将窗户关上。   她虽睡的晚,起的却是跟以往一样早,到点自然醒了。   整个庭院中,谭柚这个主子是起的最早的那个。   她都站在小院子里打了一套太极跟八段锦,花青才勒着腰带打着哈欠走过来。   瞧见谭柚时,她睡眼惺忪,还以为自己没睡醒,站在原地揉了半天的眼睛。   谭柚跟花青说,“我本想去翰林院点卯,奈何你们都没起。”   她走着去的话,到那儿都该点午了。   “点卯?”花青茫然,“您从而都不点卯的啊。”   这是还没醒酒吗?   谭柚考上翰林这三两年来,就没准时去过。翰林院早已习以为常,只是碍于谭老太太的面子没好意思弹劾罢免她。   谭柚一顿,“那我寻常这个时候应该在做什么?”   花青想了想,哦了声,“在花楼睡觉。”   “……”   花青傻笑,“您别虎着脸啊,您在那儿都是自己一个人睡的,您怎么忘了呢。”   “……”   谭柚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   天天睡花楼吧,她怕自己跟女主安从凤一样太行。现在自己睡,谭柚又在想,在花楼都自己一个人睡……   是不是……不行? 第5章   “长皇子此人,并非善类。”   花青就是难得皮一下,若是换成以前,主子定会给她飞眼刀。   毕竟是个女人都不会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花楼的时候,身边那么些男子的情况下还会开个雅间单独休息。   京中人都以为“谭柚”沉迷酒色,整日在花楼流连忘返,其实她也就装装样子,故意气老太太。   谭家不是世家门楣吗,她谭橙不是清高自持吗,连院子名都是纯白无瑕的白字,而她“谭柚”是烂泥扶不上墙,那她就烂在地上给她们看看。   “谭柚”的院名为“墨”,她便觉得跟谭橙的“白”字截然相反,是老太太觉得小地方来的她就是团浓黑,浸在谭家这盆清水中,就成了水墨,玷污了谭家名声。   “谭柚”别的不行,倒是自卑跟敏感的很,这才造就她叛逆的性子跟故意摆烂的行为。   只是“谭柚”还不够大胆跟豁得出去,行事之前总会顾忌着老太太的底线,所以很多事情只是明面上看起来荒唐,其实实际上并未出格。   这事花青知道,平时跟“谭柚”厮混的几个纨绔也知道。   花青嘿笑着凑到谭柚身边,“主子,醒酒了吗?”   谭柚心情已经恢复平静,侧眸略显无奈地看了眼花青。花青挠着后脑勺憨笑,觉得谭柚今天心情应该不错,都没骂她。   花青活泼起来,准备去厨房安排早饭。   她还没走出院子门,迎面看见谭橙身边的长随丫头藤黄径直走过来。   花青顿时也不去厨房了,而是赶紧回到谭柚身后,腰背挺直袖子挽起,一脸凶相地看着对面的藤黄。   谭柚茫然,垂眸扫了眼花青挽起来像是要去下河摸鱼的袖筒,伸手给她放下来,“衣着得体。”   花青“哦”了声,然后眼睛重新瞪向藤黄,“你来干嘛?”   这人是谭橙身边的,莫不是因为昨天打架的事情,大小姐要对自家主子兴师问罪?   藤黄其实也纳闷,自家主子怎么今天好好的,突然抽风似的想起来叫谭柚来院里吃饭?   两姐妹院子几乎相邻,可就这么几步远的事情,这几年来彼此都极少互相踏足。   起初谭橙还往“墨”院来过几趟,一是怕谭柚刚来京城住的不习惯,二是想看看墨院里可还有什么东西欠缺。   奈何她每次过来,被都人阴阳怪气讥讽一顿,并不是很受欢迎。时间一长,谭橙也就不再亲自过来,只偶尔跟墨院伺候的下人询问两句谭柚的情况。   今天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谭橙邀请谭柚去吃早饭,还是掐着时间点等谭柚吃饭之前让她过来请。   藤黄深呼吸,朝谭柚开口,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叙述,“二小姐,主子邀请您过去吃早饭。”   藤黄说完便屏住呼吸等谭柚出声讥讽,然后再灰头灰脸的回去复命。   她心里忍不住腹诽,自己主子也真是,为什么邀请墨院里的这位吃早饭,妥妥的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这么多年不也没饿死她吗。   藤黄说完,谭柚还没说话,花青就叉腰先出声了,“呦,大小姐这么好心呢,特意等着我们主子吃饭?可我们怕您那饭金贵,吃了会硌掉牙。”   “你!”藤黄瞪花青,花青回瞪过去。   若是比拳脚,藤黄自然不是花青这个野路子的对手,所以只能抿紧唇,不服气地收回目光。   花青像是打了胜仗,得意地用拇指抹了下鼻子,手顺势指向院子口,动作一气呵成,“滚。”   平时“谭柚”若是没什么心情,这种活都是花青来干。   奈何今天不同。   谭柚抬手握住花青即将伸出去的手,把那个“滚”字拦在花青喉咙里,随后抬眸看向藤黄,目光平静,声音温和,“好,我换件衣服便去,你等我片刻。”   藤黄还是头回听谭柚说人话,惊地眼睛睁圆,木讷点头,“好,好的,没问题。”   二小姐会说人话了?!   既没有阴阳怪气,也没有含沙射影,而是客气温和的跟她说话。   藤黄伸手掐自己手臂,这不是做梦吧?   旁边,谭柚松开花青,示意她跟自己进屋。   花青也是茫然疑惑,这咋回事啊?   “主子,您怎么答应了呢,您不怕她吃饭的时候又摆出那副姿态啊?”花青不知道那种词应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打眼一看就跟她们不一样的感觉,像是天生优越,单单往那一坐就能把人比下去。   每每自家主子跟老太太和大小姐一桌吃饭,就明显能感觉老太太和大小姐是一种气场,而自家主子远远不如。   谭柚换掉身上略带薄汗的外衫,跟花青说,“只是一家人一起吃饭而已。”   一家人?   花青站在原地,呆愣愣看着谭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这是从自家主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吗?   花青心里有股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原本心情欢快像小狗一样的花青,这会儿耷拉着脑袋尾巴垂地,不吭不响地跟在谭柚身后。   去白院的路上,前面引路的藤黄总忍不住回头看谭柚。   明明还是那张脸,总觉得今天看起来格外的舒展跟好看,不像平时,一看就烦。   “小心。”谭柚开口,同时伸手攥住藤黄的胳膊。   藤黄光顾着看人没有看路,险些撞倒路边的花盆。她站稳后轻抚胸口,恭敬地朝谭柚行礼,“谢二小姐。”   说的真心实意。   谭柚收回手,弯腰把藤黄撞歪的花盆摆正,才拍拍手同她说,“走路要看路,不然容易出事。”   藤黄受教地点头。   正厅里,谭橙已经等在那里,她单手背在身后,站在门口位置朝院子里看。   谭橙年少老成,面上一副风轻云淡的神色,只有站在她背后等着布菜的小侍能看见,谭橙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拳头因为紧张忐忑攥的多紧。   谭橙既怕谭柚不来,又怕谭柚来了之后说些难听的话。   昨晚那一声“阿姐”,让谭橙对姐妹关系的修复燃起一丝希望。谭柚喝醉酒会喊她“阿姐”,说明她心里还是有自己这个长姐的。   虽然谭橙跟这个妹妹并非同一个父亲,也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可对于谭橙来说,谭柚也是谭家的一份子,是需要她保护的幼妹。   奈何对方对她成见极深。   如今看谭柚同藤黄一起过来,谭橙薄唇轻抿,腰背挺得越发笔直。   花青远远扫一眼,心里嗤笑,心说摆架势弄下马威给谁看呢。   到了谭橙跟前,藤黄立马凑过去,小声在谭橙身旁耳语,语气难掩激动跟惊讶,“主子,二小姐刚才扶了我一把!”   按着谭柚以前的作风,扶是不可能扶的,说不定还会趁她快倒的时候过来推一把,然后捂着肚子跟花青一起大笑取笑她:   ‘长姐身边的丫头,就这德行?’   谭橙听完嗯了一声。   藤黄觉得主子肯定跟她一样震惊,正要再靠近点多说两句,结果就见谭橙侧眸看她,说的却是,“你往旁边走走,别跟我私语。”   藤黄茫然不解,“???”   谭橙看着谭柚上台阶,目光前视,自己一本正经地横着往旁边跨了一步,跟藤黄拉开距离,“不然阿柚会以为我们在说她坏话。”   藤黄沉默地看着跟自己划清界限的主子,“……”   这还是她那个沉稳冷静处事不惊的大小姐吗?   今天到底是谁不对劲?   “阿姐。”谭柚走上台阶,看向这位长姐。   她以前一直想,若是有位姐姐或者妹妹,她也许不会养成这般板正的性子,可能会活泼一点。   如今天上降下一位优秀的姐姐,谭柚很是欣赏。   尤其是这为姐姐努力认真,跟天赋异禀随随便便什么就能得到的人来说,谭柚更敬佩这种脚踏实地勤奋刻苦的人。   前者是天赋,后者是自律。   谭橙面上不显,背后的手却握的更紧,“嗯。”   谭橙嗯完不由皱眉,会不会太冷淡了些,可她如果太热情,是不是更反常?   “吃饭吧。”谭橙往桌边走。   谭母任职的地方叫做青水省,因为临水所以鱼类极多。今天饭桌上摆了饭菜,五盘里就有三盘是鱼类,做法也都是青水省常见的做法,可以说是谭柚的家乡菜。   谭橙明显是上了心的,照顾谭柚的口味,而花青扫了一眼,下意识看向谭柚。   主子会生气吧?   谭柚来京城后极少吃鱼,更不喜欢别人提到青水省。若是有可能,她恨不得自己是在京城土生土长的。   花青心想,哈,大小姐主动挑衅,看主子不掀了这饭桌!   花青抱怀站在旁边,背侧对着门口,抖着腿等谭柚动手。到时候打起来,自己就替主子拦住门外的家丁,谁让大小姐先惹她主子的。   谭柚动手——   拿起了筷子,并夹了一块鱼。   花青,“?”   谭柚开口,“味道很好,只是清晨不适合吃这么油腻的,若是中午吃肯定更开胃。”   谭橙也动筷尝了尝,她平时饮食比较清淡,今天是照顾谭柚的口味,才在早上做了大餐,“好。”   两人相处氛围极好,没有半分剑拔弩张,更没有眼神过招暗藏汹涌。   花青,“??”   这跟她想的不一样啊,怎么还不打起来?   花青疑惑,别光说话啊主子,心里要是难受咱就直接动手。   然而谭柚没有半分难受,慢条斯理地吃饭,举止优雅大气,用公筷夹鱼的时候,夹的只是方便夹的位置,而不会把鱼翻来覆去地挑鱼肚子上的嫩肉吃。   跟平时和花青她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截然不同。   她坐在谭橙身边,并不比嫡长女出身的谭橙差上半分,像是一个世界的人。   花青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跟主子间的距离,就在这一瞬间被无限拉大。主子忽然站在大小姐跟老太太那边,唯独她还留在原地。   花青默默收回伸出去半截抖着的脚,老实站好,不知所措地抠着自己的手指,抿紧唇慢慢低下头。   谭橙本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吃饭的时候更沉默不语。可是往她跟老太太俩安静吃饭的时候,谭柚总会摔筷子走人,说她们装给谁看。   今天,谭橙深呼吸开口,主动找话题,让自己显得跟谭柚合群一点,维系昨晚到今早建立起来的微弱姐妹情,“你——”   她刚张嘴,谭柚就看过来。   谭柚咽完嘴里食物,轻声道:“阿姐,食不言。”   何况吃的是鱼,不认真是会卡刺的。   谭橙,“……”   刚支棱起来准备加入“谭柚”的谭橙,被一句话给堵了回去,愣愣地“哦”了声。   两人都不是特别能吃,一桌子菜剩下大半。不过好在她俩都是公筷夹菜,剩余的饭菜可以端回厨房给其他人分食。   谭柚知道饭菜不会被浪费,也就没再过问。   谭橙吃饭完漱完口,其实还想跟谭柚多聊两句,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老太太院里的小侍快步走过来。   谭橙疑惑,“何事如此匆忙?”   小侍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宫里传话,说是让二小姐担任吴大小姐的夫子,负责督促她功课。”   让谭柚当吴嘉悦的老师?   吴家虽说比不得谭家,可到底也不是五品以下的寻常官员。吴大人的亲弟弟就在宫里,贵为贵君,而吴大人本人也任职翰林院,官居三品。   现在居然让谭柚去给吴家嫡长女吴嘉悦当夫子?!可想而知谭柚过去得有多难。   无异于羊羔进了狼窝,还不得被欺负死。   谭橙直接站起来,眉头紧皱,“祖母没说什么?”   小侍摇头,“老太太答应了。”   “这怎么能答应?”谭橙眉头拧的更紧。   “答应不好吗?”谭柚搁下手里茶盏走到谭橙身边,点头说,“吴嘉悦文不成武不就,属实该好好学习。既然我点出了她的问题,由我来解决也可以。”   她还是比较习惯教学生。长皇子算是帮她实现“再就业”了。   “这不是吴嘉悦的事情,”谭橙道:“这是长皇子故意的,拿你当饵,去钓吴家这条鱼。最后无论鱼跟饵谁输谁赢,他都不亏。”   谭橙想到司牧的手段,加上他昨天深夜送谭柚回来,就知道他没安好心,话下意识脱口而出,“长皇子此人,并非善类。”   她这么说,谭柚就不得不替长皇子解释一句了,“阿姐,认识一个人,要透过表面去看内心,不能轻下结论。”   比如表面凶悍好斗看起来桀骜不驯的花青,其实很护主也很听话,她所有的言行举止无论对错都是以前的谭柚默许的。   而原谭柚以为处处压她一头优越感十足的嫡长姐谭橙,实际上很想跟妹妹好好相处,也是真心护着她,就是不知道怎么找共同话题。   评价一个人的好坏,不能通过表面。这是谭柚教书多年的经验,她从不会因为学生抽烟喝酒打架叛逆,就去否定对方。   何况,长皇子先是送她回府,后又帮她就业,甚至连落后生吴嘉悦都没放弃,为臣为民,心思细腻。   谭橙,“……”   谭橙看着说话老气横秋却又毫无心机的谭柚,真想敲敲她的脑子问她:   ‘你当真透过长皇子乖巧的表面,看到他漆黑的内心了吗?’   谭橙跟着小侍去找老太太,走之前忽然想起谭柚,脚步不由顿了顿,侧身问她,“一起?”   谭柚还没开口,就听见院外有人先喊起来:   “阿柚,阿柚,有戏看了!”   是谭柚的几个纨绔朋友,或者说是她的狐朋狗友。   她们显然不知道谭柚在白院里,冲进墨院中就开始扯着嗓门喊,“阿柚,大戏!听说跟你抢花魁那龟孙女有人治了!”   几人明显是来分享瓜的,大笑着说,“长皇子给那龟孙女找了个夫子,哈哈哈哈哪个傻逼愿意教她啊。”   谭柚,“……” 第6章   “后天宫宴带上阿柚,这种场面,她该多见识见识。”   谭橙原本想去老太太院里,闻言脚步一顿,皱眉朝墨院的方向看。   她一直不甚喜欢跟谭柚一起玩的这几个朋友,总觉得她们对谭柚没多少真心,图的不过就是跟谭家攀上关系。   可这到底是谭柚的私事,她不好多问,但今天这几人都骂到谭柚脸上来了。   谭柚叹息,跟谭橙说,“阿姐尽管去忙,这点小事我自己可以处理。”   谭橙犹豫了一瞬,才抬脚继续往前走。刚修复的姐妹关系,谭橙不想因为几个外人再次生出缝隙,“好。”   墨院里,苏虞展开手中扇面,一派的风流倜傥,单看这张脸,属实是好看,奈何她顶着这张脸笑出了鹅叫声。   三人中就她笑声最大,“就吴嘉悦那猪脑子,谁教她谁作死。”   白妔跟着附和,“那可不,她考了多少年了还是个秀才,吴家有她算是祖坟头上放了个哑炮,屁都崩不出来。”   “嗳?阿柚呢,这么半天磨磨蹭蹭不出来在里面干什么呢?”苏虞收了扇面握在手里,提着衣摆上台阶,嘿笑着说,“莫非是将花魁带回来了,这会儿还在风流快活?”   苏虞狗狗祟祟的表情,笑的一脸荡漾,摆明了想看热闹,嘴上却假仁假义的说着,“这不合适啊,要是让老太太跟你长姐知道了,不得抽你啊。”   白妔一听有花魁,眼睛都亮了,几步窜上台阶,嚷着,“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唯有老实人苏婉站在台阶下面的院子里,拍着大腿喊,“快出来快出来。”   苏婉手指门口,“阿柚在外面呢,你们进去干什么。”   苏虞站在廊下回头,一脸疑惑,“在外面?”   白妔人都冲到屋里了,闻言失望地退回来,“早说啊,害得我白激动一场。”   她还以为有花魁呢。   谭柚站在庭院圆门那儿,有些好奇,“你们怎么知道的消息?”   一提起这事苏虞就得嘲笑吴嘉悦一顿,“那自然是帮你偷偷打听了,那龟孙女跟你抢花魁,我们岂能干看着。”   昨天谭柚是自己在花楼喝的酒,这三人不在,否则要是知道晚上约架的事情,可不得拎着棍子跟谭柚一起去。   白妔走过来,小臂自然地架在谭柚肩膀上,“你忒不厚道了,打架这种事儿怎么能不带上我们。”   谭柚想知道的不是打架,而是怎么打听的消息。   就连她都是刚刚才知道,说明事情还没传开,但苏白苏三人却先听说了。   苏虞干笑着展开扇子,摸了摸鼻子,眼睛朝别处看。白妔也是将小臂收回来,呵笑着说,“这……”   谭柚安静地将目光落在苏婉身上。   苏婉,“……”   苏婉左右看,奈何谭柚视线丝毫不动,她这才缩着脖子低下头。   苏婉跟苏虞是堂姐妹,苏虞更是家里嫡女。只不过苏家官小位低,苏虞这个嫡女混得还不如大户人家的庶女。   在京中,若是没钱疏通关系,那只能走别的路,所以苏虞按着苏母的吩咐,跟“谭柚”搞好关系。   这事“谭柚”心知肚明,她心情好的时候拉着苏白苏一起处的像好姐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没少对她们讥讽跟嘲笑。   虽然“谭柚”不太当人,但苏虞几人都没放在心上,还是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找她。   这三人里,苏婉最胆小老实,谭柚一眼就看出来,“你说说。”   苏婉总觉得被谭柚盯着的时候,头皮莫名发紧,有种被夫子点名回答问题的感觉,不得不老实交代,“堂姐花了银子从吴府打听到的。”   苏婉,“我们早上出门的时候路过吴府,见有御医提着药箱从里面出来,就知道可能出事了。”   苏婉承认,她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以为谭柚将吴嘉悦揍嗝屁了,先是一拍大腿说活该,后又担心害怕起来。   苏虞花了银子跟吴家的人打听,这才知道生病的是吴大人,听说是气血攻心厥过去了,而她生气的原因是因为长皇子给吴嘉悦找了个夫子,说要助她考秋闱。   这不等于给大王八找了个老师教她怎么跃龙门吗,纯属白天做梦。   苏虞几人得到消息就来告诉谭柚,想让她心情顺畅一点。   “吴大人也知道自己女儿是什么德行,所以先晕了。”苏虞哈哈笑。   谭柚听完,微微叹息,“花了多少银子打听这事?”   苏虞笑声夏然而止,她看向白妔,白妔出声打太极,“也没多少,五、五两——”   她还没说完,苏婉伸出一把手,吐字清晰,“五十两。”   毕竟是吴家,银子少了根本问不出东西,尤其是苏家这种小门小户,吴府的下人看她们都是抬起下巴用鼻孔看。   苏虞跟白妔瞪向苏婉,苏婉仰头看天。   苏虞跟白妔,“……”   她老实个屁!   苏虞讪讪笑,不敢看谭柚的脸色,用扇子顶蹭了蹭自己额角,含糊说,“这个月可能得少喝点酒了。”   她也没这么多银子,是三人站在一起围成圈,一人几十两凑出来的。   这事她们不想告诉谭柚,是怕明明花了钱想让她高兴,结果被谭柚知道后,说不定会反骂她们煞笔,钱给谁不好给吴家。   尤其是苏虞她们心里清楚,谭柚不是心疼她们的银子,谭柚是觉得她们丢她的脸。   苏婉脚尖蹭地,白妔反手挠脖颈。白妔说,“要不,要不我们就回去了?”   “你别生气,我们就是怕真出事了,这才花钱打听,至少现在得了个乐子对不对?”白妔活跃气氛。   苏虞跟苏婉跟着点头。   谭柚自然没有生气,她是心疼她们的银子。   尤其是五十两花出去了,消息还没打听全,害得她成了乐子被骂“傻逼”。   谭柚算是知道为何原主在书中只能是个炮灰角色了。因为她这三个好友,虽有脑子,但又好像不多。   若是不管不问,将来只能是纨绔。   谭柚说,“别站着了,进去喝茶。”   花青正好端着茶托过来,招呼几人,“来来来,我泡了春茶。”   她也不知道自己泡的茶叫什么名字,但听说是春天刚摘的春茶,香着呢。   几人进屋坐下,捧着茶盏看谭柚,“不生气?”   谭柚茶盖刮着杯沿,“不生气。”   她语气平静,眉眼舒展,的确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苏白苏三人齐齐松了口气。苏虞又嘚瑟起来,“可惜也没问清楚长皇子请的谁教吴嘉悦。”   谭柚抬眸,“请的我。”   苏虞嘴上还说着,“这种傻逼事谁会愿意干。”   苏虞低头喝茶,砸吧两下嘴,扭头看谭柚,“你说什么?”   谭柚说,“长皇子请的我,去教吴嘉悦。”   “……”   屋里安静了三个瞬息,苏虞点头开口,“请的你啊。”   淡定了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苏虞还是没控制住跳起来,茶水洒在她自己衣摆手背上,烫的她直甩手,“卧艹!请的你啊!我这……我也没问清楚怎么会请的你怪不得吴大人气晕了早知道我花这钱干嘛我个傻逼。”   谭柚淡然地用茶盖将茶杯盖住,免得苏虞过于激动将口水喷进去。   苏虞求证似的看向谭柚,“真是你啊?”   谭柚点头,“真是我,宫里仅仅早你们一步过来传话。”   苏虞面如死灰地坐下来,手搭在桌沿上。她骂了谭柚几句来着?   苏虞瞪着苏婉跟白妔,手从两人同样震惊的脸上指过,就在她开口的时候,白妔比她还默契,两人几乎同时出声,“你个傻逼!”   苏婉,“……”   苏婉偷偷抿了口茶,没敢吭声。   谭柚饶有兴趣地靠在椅背上,看她们说话。   苏虞拿巾帕擦手背跟衣摆上的茶水,“长皇子怎么会让你教吴嘉悦呢?”   谭柚淡然表示,“可能因为我二甲进士,翰林出身。”   苏虞恍惚着点头。哦对,她们险些忘了谭柚是正儿八经的翰林。   “果然废物只有我——你们。”苏虞指着白妔跟苏婉,“你看看阿柚都是翰林,你们是什么?”   谭柚放下茶盏,看向三人,“无妨,九月份才秋闱,还来得及。”   白妔没忍住嗤笑,“就吴嘉悦那块烂泥,再给她三年她也考不上。”   “我不止说她,”谭柚微微笑,“我还说你们,都来得及。”   苏白苏三脸懵逼。   谭柚问,“想当翰林吗?”   三人点头,白妔更是挠脖子笑,有点不好意思,“谁不想啊。”   可惜她们不是那块料。   想想,若是当了翰林,那可是何等风光,到时候家谱都得为她修改,把她的名字挪到第一页!   谭柚又问,“那你们愿意努力吗?”   苏虞觉得不对劲,还没等她细想,谭柚道,“等你们有了功名,打马游街之时名响京城,那是何等风光荣耀。既能光耀门楣,也能实现自我。”   她声音不疾不徐,明明四人是坐着聊天,可听着听着苏白苏三人就有种站起来低头听的冲动。   谭柚给她们做思想工作,音调平缓,“现在沉迷酒色,获得的只有一时的快乐,更多的是无所事事的空虚感。你们跟吴嘉悦相同,只是缺少一个奋进的机会。”   “低级的欲望放纵即可获得,高级的欲望只有克制才能达到。”   苏婉举手,弱弱的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苏虞倒是认真想了想,“现在回家,盖上被子睡觉还是有可能在梦中实现的。”   谭柚眼神扫过来,苏虞嘿笑两声,“说笑的说笑的。”   她捧着面前的茶盏抠着茶壁说,“我们都不是那块料,怎么考啊?”   谭柚放下茶盏,双腿交叠坐着,背靠椅背,手搭在腿面上,满脸欣慰,“我教你们。”   教一个是教,教三个也是教。   苏虞没反应过来。   谭柚说,“三日后,你们跟我一同去吴家上课,你们给吴家的那五十两就当提前交了食宿费。”   她伸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视线挨个从三人脸上扫过,“你们不会怕比不过吴嘉悦吧?”   那岂能!   苏虞拍着桌子站起来,“我能不如那块烂泥?”   白妔跟苏婉跟着点头。   谭柚很满意,年轻人就得有这般朝气跟拼劲。   她们强,国才强。   苏虞她们从谭府离开的时候,还在说,“等我中了进士,进了翰林,我得在巷子口放个一天一夜的炮仗,凡是路过的都有赏钱。”   “我得让我娘重新改族谱,我排第一!”白妔拍着胸口,“我可是翰林!”   两人已经畅想起来,直到苏婉问,“咱们是来干什么的来着?”   苏虞扇骨敲掌心,嗐了一声,“找阿柚喝酒啊。”   “……”   结果呢,谭柚给她们喂了一盆鸡汤,并且预定了三日后的上课名额。   苏虞沉默,白妔惊悚,两人对视一眼,分别指着对方的鼻子,“就你还想考翰林!”   苏婉,“……”   苏虞疯狂扇扇子,“阿柚估计是喝醉了,话当不得真。”   白妔皱巴着脸,“那咱们去吴府上课吗?”   苏虞笑,“傻子才去。”   谭橙到老太太院里的时候,老太太正在浇花。   “祖母。”谭橙皱眉,开门见山,“您怎么直接同意让阿柚去吴家?”   谭老太太今年五六十岁,头发有银白色,但隐在满头黑发里,不多。   尤其是老太太虽说身形微胖,但好在身子骨硬朗,精神抖擞明显不像是花甲的年龄,瞧见谭橙过来,老太太直起腰杆笑着睨她,“怎么还是这么稳不住气呢?”   谭老太太双眼明亮有光不浑浊,“我跟你说了多少次,遇事沉默才行,这般毛躁急切做事时是会被人抓住把柄的。”   旁边小侍从老太太身边经过时,蹭到脚边的花盆,小侍正要弯腰,就见谭橙已经先他一步蹲下来把盆摆正。   老太太用巾帕擦着手上的泥土笑,“你平时眼里可没这些的,今个是怎么了?”   谭橙半蹲在地上,“阿柚早上便是这么做的。”   “那可真是稀奇了,”老太太故意抬头看,“太阳莫非从西边出来了?”   谭橙拍拍手,“阿柚今日跟平时格外不一样,像是长大稳重很多。”   “人总要成长的,很多人会一夜间长大,不稀奇。”老太太不觉得有什么,“你都说阿柚跟平时不同了,怎么还不相信她有能力教吴嘉悦?”   “翰林院本来就有教学这项职位,阿柚闲散多年,若是能握住这次机会,将来进太学院也不是不可能。”   老太太干净温热的手掌搭在谭橙肩上,拍了拍,“再说了,长皇子的命令,谭家能拒绝?”   这话像是有深意,明着是指谭柚,但却是在说谭橙。   还有两天,而长皇子传话说明确了日期,让谭柚三日后去吴府任教。   三日后,刚好宫宴结束。   谭橙眉头一下拧的更紧,“宫宴……”   她顿了顿,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紧攥成拳,“真的没办法了吗?”   老太太笑而不语,她垂眸看着地上几个刚刚浇水的花盆,“你说阿柚帮你摆盆栽了?那这几盆就送她,告诉阿柚,别看这些花前期其貌不扬甚至长势奇怪,但其实品种名贵,都是好种子。”   “只要有耐心,总能开出漂亮的花。”   老太太慢悠悠往屋里走,“后天宫宴带上阿柚,这种场面,她该多见识见识。”   以往宫宴,谭柚从不参加,一是她不愿意去,二是赴宴之人都是嫡女,哪怕是庶女,也是有作为的庶女才配被带出去见识大场面。   老太太今年要带谭柚去,谭橙心里格外高兴。   “好。”   将来若是有个万一,逼不得已之时,谭家没了她,至少还有阿柚在。   转眼间两日过去,宫宴申时开始。 第7章   “如果实在要娶,我喜欢乖的。”   辰时左右,司牧早朝结束。   胭脂等在殿外,见他脸色一般,就知道今天早朝必定又不顺利。   “那群大臣还没同意?”胭脂从袖筒中掏出个精致的白釉瓷罐,打开盖子递到司牧面前。   盖子刚打开,瓷罐里果糖香甜的便蔓延出来。   司牧恹恹的嗯了声,垂眸从罐子里捏了个糖块递到嘴里,声音含糊,“都是些尸位素餐的老东西,趴在棺材板上不松手,顽固的紧。”   胭脂站在司牧旁边低头盖上糖罐,听他这么点评朝臣,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   长皇子如今也不过十六岁,少年含着糖,声音甜软,恬静白皙的侧脸鼓着个糖块大小的圆包,一本正经的点评那些大他几十岁的人,有种说不出的诙谐。   像是三岁的奶团子,板着脸叉腰训斥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你怎么这么幼稚任性!”   丝毫没有面对群臣时的凌人气势。   司牧侧眸睨了胭脂一眼,胭脂立马收起笑,将手腕递过去。   司牧半步都懒得走,搭着胭脂的手腕直接上了步辇。   跟朝堂上保持着端正笔直坐姿不同,司牧毫无坐像的侧歪在步辇靠枕上,单手托着腮,微微皱眉,“我只是想让她们回家养老,又不是要她们的命。”   胭脂仰头看过去。   清晨柔软的晨光刚好落在步辇上,如同一张橘黄色轻纱,披在司牧身上。沐浴着光泽的人,浓密卷长的眼睫落下,神色慵懒,像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神祇。   司牧贵为长皇子,出生便是皇宫,许是不知道对于一些大臣来说,官位可比性命重要的多。   很多人倾尽一生才熬到今天这个位置,就等着无功无过混吃等死退休养老了,结果司牧突然来了个绩效考核。   考核她们的政绩,同时重新考试,有贡献能通过测试的留下,没用无能的滚蛋。   这堪比捅了马蜂窝,掀了大臣的棺材板,大臣们哪里愿意。这些日子朝堂因为这个没少争辩,但极少有大臣同意这一决策。   跟鼓足干劲拼死拼活为朝廷奋斗比起来,她们更想躺着混俸禄,麻烦事能推就推,实在推不了的,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就像去年的洪灾,今年年初的雪灾,只要没闹到皇宫门口,这些大臣就捂着当做看不见。死几个人而已,天下那么大,哪有不死人的?   大臣们觉得长皇子是在用这种手段清除异己,丝毫不肯反思她们自己的政务跟能力,于是每天在朝堂反对抵制。   胭脂想,长皇子那般聪慧通透,什么看不透?他能不知道大臣们的真实想法?   他只是觉得烦了厌了没耐心了,与其跟这群朽木扯皮,不如全都换掉,征用有干劲有抱负的年轻大臣。   像是验证他的猜测,司牧侧身倚在步辇上,朝胭脂垂下一只手,感慨着问,“你说她们是不是不识抬举?”   胭脂应,“是。”   同时抬手把司牧垂下来要糖的手给他轻轻推放回辇车里,“殿下今天已经吃过一块了,不能再吃。”   司牧,“……”   司牧秀气的眉不开心地拧起来。   他还以为能再吃一块呢。   胭脂开口转移他的注意力,“殿下,柳贵君跟吴贵君说因今日下午宫宴的事情,找您商量细节。”   “商量细节是假,找我要权才是真。”没讨到糖的司牧心情一般,垂眸看着自己右手食指上磨出来的老茧,眼睫垂下,情绪不明,“我要嫁人了,他们兴许能高兴的睡不着。”   胭脂轻声问,“那去吗?”   司牧手搭在步辇扶手上,懒洋洋地眯眼看晨光,“不去,若是丁点大的宫宴都办不好,要他们何用。”   他可没那么多闲暇时间用在后宫跟这两个贵君虚与委蛇你来我往。   与其说他懒,不如说他不屑。   毕竟这些人又不是真的关心他。   后宫众人巴不得他嫁人出宫,将后宫权力腾出来。而前朝诸位却恨不得他永远待字闺中,但将权力交还给皇上。   说来说去,根本没人真正在意他是嫁人还是不嫁人,她们心里想的唯有权力。   越往御书房走,能遮挡阳光的高墙越少。司牧抬手,掌心向上,眯眼瞧着从指缝中露出来的金色光芒,笑的放松。   巧了,他也不在意自己嫁的是谁,他想要的也是权力。   既然大家目的相同,那就碰碰。   等他跟谭橙订下婚事,便直接对翰林院动手。   司牧觉得自己还是心软了些,足够给这些老东西脸面了,特意为了她们算计了谭家。   “胭脂,”司牧偏头嘟囔,白净的小脸微微皱起,粉唇扁了下,“晒。”   今天明显没备遮阳的华盖,胭脂柔声安抚他,“马上便到御书房了。”   司牧姑且忍忍,又问,“我要的东西备好了吗?”   那日他便说,若是不能明着拿下谭橙,那就怪不得他用暗了。   胭脂声音更轻了,“殿下放心,备好了。”   司牧到御书房的时候,柳贵君跟吴贵君还等在他的长皇子殿内。   长皇子在宫中住的是勤政殿,不为别的,就为离御书房近一点。而本该住在勤政殿的皇上,搬去了养心殿,说是那儿环境更舒适些,适合她养心作画。   勤政殿内,宫侍将茶水端上来,柳贵君含笑接下。   相比看起来镇定自若端庄大气的柳贵君,长相妖艳妩媚的吴贵君就忐忑多了。   “咱们直接过来,长皇子不会生气吧?”吴贵君端着茶盏忍不住朝柳贵君倾身,小声嘀咕,“太明显了。”   “明显又怎么了,长皇子要办宫宴,你我负责操持,部分细节可不得问问他。”柳贵君吹着茶,淡声道:“这事太君后可是都同意了。”   想到是太君后允许他们过来的,吴贵君立马松了口气。   吴贵君心想,把着权力不松手的是长皇子司牧,他们心虚什么呢,毕竟连太君后都觉得长皇子应该把后宫权力交出去。   皇上至今还没立后,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只有柳贵君跟他,尤其是他还育有皇女。按理说后宫权力就算不交给他俩,那也是落在太君后手里,一直被长皇子握着算怎么回事?   先皇在世时他便越过太君后掌权,现在先皇没了,新帝已经登基好几年,他还是不肯交权。   如今长皇子看中谭家嫡长女,嫁人指日可待,吴贵君跟柳贵君的心思不由活络起来,于是两人相约来探探口风。   奈何他们从司牧下朝就一直等,都快等到晌午了,依旧不见有人过来。   吴贵君坐的心浮气躁,忍不住多嘴说了句,“来不来也不着人说一声,就让我们干等着。”   他手做扇子在脸边轻轻扇,站起来往门外看。   柳贵君心里也气,但他面上更能忍一些,按理说他进宫比吴贵君还早,奈何肚皮一直没有动静,导致至今膝下没有孩子。   权力就算要回来,吴贵君掌权的机会也比他大。   柳贵君端着茶盏,故意怂恿心直口快没脑子的吴贵君跟司牧去闹。到时候就算惹恼了司牧,也不至于连累他。   “要不你去问问,总这么等着也不是个事儿。”柳贵君佯装好心提醒,“桉桉在宫里迟迟见不到你的人,说不定要哭。”   司桉桉,吴贵君的女儿,今年四岁,白白净净的一个小团子格外可爱。鉴于宫中没有君后,不少人都觉得吴贵君的这个女儿,估计就是将来的太女了。   提起女儿,吴贵君大着胆子走到门口问两边的宫侍,“长皇子到底什么时候来?”   宫侍听完也纳闷,“长皇子没说要来啊。”   开口的便是那天去吴府传旨的硃砂。   吴贵君一愣,“没说要来?”   连柳贵君都坐不住了,站起来淡声问,“可曾跟殿下说过我们在这儿等他?”   硃砂点头,一脸乖巧,“说了啊,殿下说你们爱等就等呗,反正他没时间来。”   柳贵君感觉被人戏弄了,脸色微冷,端在身前的手指攥紧。吴贵君看向硃砂,语气明显不悦,“既然他不来,那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们白等半天。”   硃砂更茫然无辜了,“你们又没问啊。”   他耸肩摊手,“你们既然没问,我为什么要说?”   “你——”吴贵君巴掌都扬起来了,眼见着就要落下去,硃砂笑盈盈开口,“贵君,这儿是勤政殿,可不是您的熙和宫。”   看吴贵君不情不愿的将手放下,硃砂礼貌地问,“两位贵君,可要再续些茶水?”   这茶喝进胃里就跟火上浇油差不多。   “不用。”吴贵君脸色难看地往外走,“你们勤政殿的茶,我熙和宫的贵君喝不惯。”   柳贵君晚他一步出门。   柳贵君站在宫门口,硃砂朝他行礼,声音清脆,“恭送柳贵君。”   “长皇子公务繁忙抽不出身也是正常,是我们没问清楚,叨扰了。”柳贵君大大气气地缓步离开。   他面上一派大气,实际上掩在袖筒里的手指攥的死紧。   司牧分明是没拿他俩当回事,这才让个宫侍戏弄他们。   柳贵君抬眸看着前面大步离开的吴贵君,眼底眸光闪烁。既然司牧不愿意过问,那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可不能怪他。   下午申时,宫门两边侧门大开,百官携家眷进宫赴宴。   之所以将时间选择这个时候,主要是天色还早,适合赏花聊天吟诗作赋。   虽说进宫的世女极多,但不少人心里心知肚明,长皇子看中的是谭家的嫡长女谭橙,其他人没机会。   与其说司牧看中的是谭橙这个人,倒不如说他看中的是谭家在文臣中的号召力。   吴大人忧心忡忡进宫,心想只要不是谭橙,是谁都行。   可那天计划失败后,她们便没能想出新法子,她们甚至猜不到长皇子会怎么对谭橙下手。   无奈之下,吴大人决定,今天她跟几位大臣就跟在谭橙身边,不给长皇子任何接近她的机会!   誓死维护谭橙的清白之身!   吴大人嫌弃吴嘉悦办事不利今天都没带她过来,她到御花园落座后才掏出巾帕擦拭脸上汗水,后脚便有宫侍奉茶过来。   跟年轻人精力无限站着赏花谈笑不同,吴大人满腹愁事只想坐着。   茶水递到面前,吴大人伸手接过,端过茶盏的那一瞬间,吴大人微微一怔,缓慢坐直了肥胖的身体。   她从茶盏下面摸出一个纸条。   吴大人想看是谁递的,等再抬头的时候,周围都是端着茶盏跟糕点果子的宫侍,长得好像一模一样,完全认不出刚才是哪一个。   难不成是吴贵君有事要说?   吴大人假装如厕,实际偷偷查看纸条内容。   上面只有一句话,看不出是谁的笔迹,写着:   ‘长皇子打算对谭橙用药。’   “?!”用啥?   吴大人反应过来后抽了口气,又觉得茅厕味道刺鼻赶紧捂住口鼻。   长皇子,居然想要用强达到自己的目的!   不怪吴大人想不到,毕竟长皇子是个男子,身份又尊贵,如今居然为了权力对谭家嫡长女用那种药意图成事。   可随后想想,这的确是司牧能干出来的事情。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吴大人将纸条揉皱攥在掌心里,想着该怎么应对。   她出来后便用眼睛在御花园寻找谭家人的身影,试图将消息透漏给谭老太太听。   而此时谭家三人,才刚坐上马车准备进宫。   谭橙明显有些紧张不安,坐在车里双手搭握着膝盖,眉头紧皱。   她那表情神色不像是去赴宫宴,倒是像是去赴鸿门宴。   谭柚看着谭橙,“阿姐,可要开窗透气?”   谭橙鼻尖都有细密的汗水。   谭老太太整理袖筒说,“别管她,她就是自己吓自己。”   “祖母。”谭橙拧眉,“您真打算成全了长皇子?”   让她献身?   谭老太太放下手,看向谭橙,“那你说如何?现在你是鱼肉,已经躺在了长皇子的刀俎之下,还能如何?”   老太太劝她,“从了吧。”   谭橙薄唇紧抿,一副誓死不屈的表情。她若是同意了,便成了长皇子排除异己的帮凶,以后可如何面对翰林院同僚?   谭老太太懒得搭理她,索性侧眸看向旁边翻书静看的谭柚,“你要是不行,让你妹上。”   谭柚明天去吴府任教,这两日一直在备课,除了吃饭喝水,基本手不离书。   谭橙顺着老太太的目光看向谭柚,下颚紧绷,声线冷硬,“那更不行。”   明显长皇子就是个火坑,她怎么能把谭柚推进去。   老太太不理谭橙,反而问谭柚,“阿柚啊,你长姐都快议亲了,你也老大不小,可有喜欢的男子?亦或是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   老生常谈的话题,似乎是长辈都会问。   谭柚闻言翻书的动作一顿,只是她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如果实在要娶,”谭柚垂眸翻书,声音平静,“我喜欢乖的。”   安心的省事的,不会跟她闹的。   “乖的?”   老太太沉思,“京中公子们都很优秀,一时间真不知谁最乖。”   谭橙也跟着点头,“是不好选。”   “不过——”   老太太跟谭橙对视一眼后点头,“至少可以先排除长皇子,其余的慢慢挑选。”   谭柚,“……” 第8章   “长皇子,可要奴扶您去休息?”   谭柚把书合上,眼睛平静地看向老太太跟谭橙,虽未说话,但“不赞同”三个字已经写在了脸上。   谭老太太笑呵呵摆手说,“玩笑玩笑,听听就算了,做不得真。”   她看向忧心忡忡的谭橙,重提刚才的话题,“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心放宽些,长皇子其人也许并非如你表面所见那般,娶他也没你想的那么糟。”   谭柚垂眸,重新翻书,难得点头附和,“祖母说的对。”   谭橙,“……”   谭橙皱眉,“阿柚,你不能因为长皇子顺路送你回来,便觉得他是好人。”   老太太闻言倒是反驳道:“嗳,阿柚这是从跟你不同的角度看到了长皇子的好。”   见谭橙皱眉,老太太解释,“长皇子送她回来,不管背后目的如何,此举对阿柚来说都是善举。不以恶意揣测善意,是因为阿柚心中坦荡正直。”   老太太从暗柜里摸出一块饴糖,满脸笑意,眉眼慈祥和蔼,“好孩子,这是祖母奖励你的。”   谭橙眼皮一跳,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谭柚会开口说类似于“食不言”之类的话。   谭柚伸手把糖接了过来,“谢谢祖母。”   谭橙有种一只鞋子落地,在等另一只鞋的心情,莫名有些期待。   果然,就听见对面的人,语气一板一正的开口,“祖母,您应该少吃些糖。”   谭橙心里瞬间平衡了,很好,妹妹的说教并不是只针对她,更不是对她有意见。   谭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谭柚手里的饴糖,十分后悔,早知道留给自己吃了。   谭老太太身形微胖,看着精神,但饮食方面属实不够养生健康。   谭柚建议她,“最好少吃油腻之物,多吃清淡菜蔬。”   谭老太太此生最爱的就是猪肘子,闻言不由打哈哈,眼睛余光看向谭橙,示意她找个话题把这事赶紧掀过去。   这个孙女的确突然长大不少,一本正经开口的时候像是有股韧劲,好像你若是不同意,她便会一直不耐其烦的监督你做下去。   谭橙哪里有话题,谭橙本来就是个找话题困难户。   她掌心握着膝盖,憋了半天,声线僵硬地问谭柚,“你觉得长皇子做你姐夫如何?”   “……”谭柚抬眸看了她一眼,总觉得今天的话题中,含长皇子量太高了。   她们三人去非议一个男子好坏,不太合适。至于长皇子适不适合做姐夫,谭柚觉得她也不适合点评。   只是她觉得,若是条件允许,结亲不应该用合不合适来衡量,而是喜不喜欢。   谭橙侧头朝别处看,脊背绷直,心里也极为后悔,她问的这都是什么问题。   好在谭柚虽未回答,但也没再提猪肘子。   谭柚垂眸看着手里被油纸包裹着的一小块饴糖,眼里带了些笑意,看向老太太,声音温和,“不过饴糖算味中药,吃些也无妨。”   老太太顿时笑呵呵地将手搭在肚皮上,心里松了口气,“好,听阿柚的。”   谭柚将糖装起来,合上书,撩开车帘朝外看。   谭府离皇宫本来就不远,这会儿已经到了宫门口。   按照规制,所有官员步行入宫。不过老太太有个特权,可以坐轿进去,这是先帝还在时就留下的恩赐。   不过今天宫宴,老太太不想这般招摇,更怕她坐了轿子后小孙女觉得她体虚,又要叨叨两句。   祖孙三人由宫侍引着往御花园走。   宴会开始前,众人都在那儿饮酒作诗赏花吃果子,等宴席开始后再挪地方。   老太太站在两个孙女中间,目视前方声音很轻,“祖母其实本不该多说,但还是想告诉你们,这世道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更不是非黑即白,不过是彼此立场不同。”   就比如皇上跟长皇子。   大司本朝本代跟历朝历代都不同,掌权者有两位,这就导致群臣难免会偏向跟拥护其中一位。所以从谭橙入官场以来,老太太就没再管过她,任由她站队。   谭橙所做的每一项选择都是她觉得对的,可以去做的。至于是否真的正确,老太太从不过问,这是她给孙女的自由,放手让她去经历去成长。   只是谭橙未免还是过于年轻,很多时候看的都是表面。   谭柚以前犯浑糊涂,如今清醒过来,看事情倒是知道从本心出发。   而谭橙沉默不语,明显有自己的看法。   三人到御花园的时候,那里已经来了不少人,见到老太太没有不行礼问候的,部分人还会跟谭橙交谈两句。   唯有谭柚,没人搭理。   不仅没人搭理,不少心里还在腹诽,为什么她会来宫宴,这种地方是她一个庶女来的吗?   只是不管内心想法如何,没一个人敢当着老太太的面把这话问出来的。   老太太抬手拍着谭柚的手臂,跟人笑着说,“我家老幺,难得愿意跟我出门,来跟皇上和长皇子蹭杯好酒喝。”   她都这么开口了,别人也只能笑呵呵地道:“谭翰林跟谭学士长得很像啊。”   除了长相,以谭柚以往的作为跟事迹,好像没有别的能夸出口的了。   但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夸谭柚,其实却是夸谭橙。谭橙任职翰林院侍讲学士,旁人见面会叫一句“谭学士”。   老太太笑的更开心了,像是听不出话里别的意思,只说,“亲姐俩能不像吗。”   谭柚站在旁边想,原主嫉妒长姐,很多时候可能是太在意周围的声音了。   而她对于这些丝毫没往心里去,她只是好奇地环视周围,比起人,她对景的兴趣更大。   古代园林,对风水布局都很讲究。虽说这本书是虚构的,可对于现在的谭柚来说,它是个真实存在的世界。虽不知参考的是哪朝哪代,不过这儿的御花园布局跟盆栽摆放,的确有意思。   “去吧去吧,别拘着,”老太太见谭柚朝别处看,便摆手说,“别走远就行。”   谭柚得了她的话,打算绕着花园看一圈就回来。   毕竟哪怕是翰林,也不能像今日这般能自由的在御花园里闲逛,这种机会可以说一辈子也许就只有一次。   她前脚刚走,后脚老太太就听见有人开口喊她。   “谭太傅,”吴大人攥着纸条等了半天可算是见着老太太的人了,快步走过来,“我有事同您说。”   吴大人借着衣袖遮掩,将纸条塞到老太太掌心里。   她急的满头是汗,胖脸通红,“这事您可不能不管。”   老太太扫了眼纸条上的内容,脸色没有半分变化,随手将纸条撕碎扬起旁边的花坛里。   吴大人一愣,“嗳?您这——”   老太太笑呵呵地说,“既无落款,又识别不出字迹,不知道是谁写来玩的,你怎么还当真了呢。来来来,这盘果子不错,你尝尝。”   吴大人还要再开口,老太太已经捏着糕点塞她嘴里,把剩余的话堵回去。   吴大人满脑子装的都是前途跟官位,根本没食欲,可又不能当着老太太的面把糕点吐出来,只能不情不愿铁青着脸吃完。   她算是看出来了,老太太想和稀泥,根本不管这事。   毕竟谭橙娶了长皇子,对谭家是百利而无一害。   吴大人啃着糕点随意寻了个借口离开,既然老太太不管,那她就自己想法子。这事的关键点在谭橙身上,那她跟同僚便死守着谭橙,半步不离。   “慢走啊,”老太太眉眼含笑目送吴大人朝别处去,随后转身伸手招过来一个宫侍,“长皇子来过吗?”   宫侍摇头,“尚未,听说在隔壁琉笙苑跟皇上和太君后说话呢。”   老太太点头“哦”了声,官员尚未来齐,两位主子应该不会早到。   她顺势扭头朝琉笙苑方向看去,正好瞧见谭柚的背影。   老太太微顿,本想找人提醒谭柚不能进琉笙苑,紧接着眉头拧紧又松开,终究是没开口。   罢了,许是命呢。   老太太跟宫侍说,“劳烦你替老妇跟长皇子说一句,就道‘今日不宜饮酒’,去吧。”   宫侍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福礼去传话。   今日有古怪。   长皇子打算对谭橙用药一事,老太太丝毫不怀疑真实性,她疑惑的是这事为何会被旁人知晓还告诉了吴大人,这不像是司牧行事风格。   若不是司牧那孩子有意为之,只能说明,他身边有她人眼线。   老太太多少猜到了什么,让宫侍带话过去,既是告诉长皇子,这事她知道了,也是提醒长皇子,他身边许是有问题,没事莫要饮酒。   司牧不屑将目光放在后宫,可是相比前朝的虎狼朝臣,后宫的虫蚁若是不提防,咬人也疼。   御花园隔壁的琉笙苑中,太君后坐在正中间,皇上司芸跟长皇子司牧分别坐在他左右两侧,其余的贵君跟君侍依次往下排。   太君后看着两个孩子开心极了,跟右边的司芸说,“听说三品以上官员家里的世家女都来了,你可得睁开眼睛,好好给你弟弟挑了如意妻主。”   先皇此生就娶了一位夫郎,那便是太君后。司牧司芸都是他生的,作为亲姐弟,长相差不多六分相似,都有一双遗传先皇的凤眼。   司芸也是双层凤眼,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往上,只是她脸型比司牧稍微圆一下,弱化了凤眼的锐利,看着极为和善好相处,像是没脾气,“那是必然。”   她抬头跟对面的司牧说,“你待会儿自己选,无论选了谁,皇姐都给你做主。”   司牧端坐着,闻言笑着抬起下巴,眉眼弯弯,语气带着股小任性,“那皇姐定要说话算话,若是我有中意的妻主,我要皇姐为我赐婚。”   用来堵文臣的嘴。   他选的人,皇上赐的婚,群臣还有什么不满意?   至于他选的谁,答案不言而喻。   司芸笑,“好!”   时辰差不多了,有宫侍过来说群臣都到了。   太君后看向司芸下面坐着的柳贵君跟吴贵君,语气和蔼神色满意,“今日这场宫宴,是你两位哥哥帮忙操办,为了你的婚事,他们也费心不少。”   被点名的两人颔首,“都是应当的。”   “对对对,都是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太君后今年也不过四十出头,因后宫无人跟他争宠,活得简单自在没有操心事,显得整个人都很年轻,单看容貌,说他三十都有人信。   柳贵君轻声询问,“是否通知御膳房摆膳?”   提起用膳,太君后想起来了,他扬声喊来宫侍,“把我为牧儿煮的银耳莲子羹端来。”   他看向司牧,“你肠胃不好父亲都知道,待会儿宫宴指不定要饮酒,你先喝两口粥垫垫。”   司牧食欲一般,只端着琉璃碗小口抿。   太君后走过来,掏出巾帕轻轻擦拭司牧嘴角,动作温柔,带着宠爱,“牧儿好好选个妻主。你看你们姐弟和和气气的多好,哪里像外面传的那般难听不堪。”   司牧饱了。   他微微往后仰,浓密的眼睫落下,不动声色地躲开太君后的手顺势将碗放在宫侍的托盘上,端过茶盏漱口。   太君后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不由一怔,他还想再说点什么,正巧殿门口又有宫侍过来,只是这次是找长皇子。   司牧眼睛弯弯地看着太君后,“牧儿有事,先过去一步。”   出了琉笙苑的门,司牧脸色表情淡下来,掏出巾帕重新擦拭嘴角。   他往远处走了些,侧眸看向不知名的宫侍,“何事?”   话说出口的时候,司牧后知后觉的感到有些不舒服,像是周遭的热意陡然放大,燥气穿过衣服钻进皮肤毛孔里。   司牧面色瞬间冷下来,宫侍还没开口,他便扭头跟身边的胭脂说,“去请御医,说我不舒服。”   胭脂一顿,见司牧脸色白里透粉,并不像难受的样子,但他毫不犹豫点头,“是。”   司牧脸色阴沉,周身气势外放,压的宫侍把头低下,丝毫不敢大口呼吸。   他本来是打算把这种东西用在谭橙身上的,结果反被别人用给了自己。   司牧下颚紧绷,粉润薄唇抿紧,额角慢慢渗出细密汗水。   热气缓慢上涌,让司牧本就粉面桃花的脸蛋微微变红,像是潮红由内往外层层晕染开,红的妖艳,红的荼蘼。   宫侍担忧地轻声询问,“长皇子,可要奴扶您去休息?”   “说,”司牧眼睫垂下,遮住眼底漫上来的湿润水汽,掌心里圆润的指甲掐着肉,稳住声音,“谁让你传的话?”   他现在谁都不能信,只能在这儿等胭脂回来。   宫侍立马道:“谭太傅让奴过来传话,让您‘今日不宜饮酒’。”   司牧微微一顿。   谭太傅。   司牧抿了抿唇,重新抬眸看向宫侍,“去找谭家长女,说本宫有要事要说。”   “是。”宫侍慌忙福礼退下,不敢耽误半分。   司牧还是头回这么狼狈,身上一阵黏腻燥意,小蚂蚁般啃噬他的脊骨,让那酥麻痒意顺着脊椎一路往上,侵蚀他的头脑,麻痹他的意识,屏蔽他的五感。   他所站的位置,正是从琉笙苑往御花园的必经之路,他若是在这儿失态……   尤其是琉笙苑跟御花园只有一门之隔,旁边院子里就是群臣。   司牧压下心头滔天杀意,意图挪步往旁边走。   奈何药力作用下,他四肢绵软,刚才注意力全放在手心的疼痛里,如今一迈腿,司牧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力气。   几乎在脚尖踏出去的那一刻,他便像踩空一般,小腿软绵,脚踝一崴,就这么往前跌倒在地上。   司牧狼狈地俯趴着,头低下,长发自背后披散遮着他的脸,让人看不见表情。   司牧指尖抠地,柔嫩的掌心擦在石子上,这会儿已经破皮泛红,隐隐有出血的迹象,脚踝被崴了一下,肿胀疼痛感在药力的作用都显得格外迟钝。   他说不出心中是怒是恨,他提防了所有人,刚才感觉不对劲的那一瞬间,他连最亲近的胭脂都怀疑了。   却下意识没往父君身上想。   是不敢想,不想想,还是……不愿意想。   司牧咬着唇,满腔血腥味让他原本迟钝的五感恢复些许。   他听到有脚步声停在面前,顿时心里一紧。   那一瞬间,司牧心悬在嗓子眼,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连贴身的中衣都浸湿了。   下一刻有些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音调平缓不疾不徐,带着些许关心,问他,“还能起来吗?需不需要我扶你?”   司牧用力抬头,满是朦胧雾气的眼睛里模模糊糊倒映着一个高挑曼妙的身影。   是谭柚。 第9章   “殿下中暑了,正好被我遇见。”   程平妤从昨天见过太君后到现在都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娶长皇子,毕竟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长皇子司牧意在谭橙。   可太君后叫她进宫,说只要按着他的指示做事,便能娶到长皇子。到时候她就是驸马了,直接就有官职根本无需科考。   这种好事,程平妤寻常做梦都不敢想。   太君后母家姓程,程平妤按着辈分要叫太君后一声表舅父。只是程家虽然贵为皇亲,但是小辈们不争气没出息,一个家族中愣是供不出一个有能耐的人。   因此这么多年,程家不温不火,听着是皇亲风光无限,可就是没人在朝中有实权。   程平妤更是考了三次秋闱,次次落榜,最后自暴自弃安心当个纨绔二世祖,依仗着表舅父是太君后在京中也无人敢惹她。   如今,她竟有机会当驸马了!   程平妤快步往琉笙苑走,她本该早点到,只不过刚才没忍住跟一个容貌清秀的宫侍多调了两句情,等再回神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可千万别耽误事儿啊。   太君后虽然说的含蓄,但程平妤常年混迹花丛心里跟明镜似的,几乎太君后一开口她便懂了。现在的长皇子定然没有行动能力,她想要做点什么易如反掌。   等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司牧就是贵为长皇子又能如何,再吓人,再狠辣,左右不过是个男子,失去了清白身子,只能委身于她。   程平妤到时候有太君后撑腰当了驸马,哪里还管司牧。   程平妤从御花园经过,神色匆忙走的很急,擦着碰着谁她也懒得回头看。   “哎呦。”有人被程平妤撞到了肩膀,伸手一把拉住程平妤的手腕,“站住,这撞了人就想走啊。”   程平妤本来就晚了,心里烦躁至极,“瞎了你的狗眼,敢拉……谭太傅。”   程平妤满脸凶相回头,正要呵斥对方狗胆包天拦她的路,结果一扭头对上谭太傅那张面容慈祥和蔼的脸庞。   谭老太太看程平妤脚步匆忙,就知道有事,现在见她被自己拦住后满脸急躁,更不可能放她离开。   “是平妤啊。”老太太笑呵呵的说。   程平妤能跟别人放肆,但是不敢对谭太傅无礼。   跟三朝太傅谭老太太比起来,没有实权的皇亲程家,只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谭太傅,”程平妤老实行礼,恭敬中又带着点藏不住的急躁,“我有事急着去找舅父,刚才碰着您实属无心之举。您看这样如何,等我忙完回来再跟您好好赔不是。”   谭老太太“嗳”了一声,“多大点事儿,用不着赔不是。今个怎么就你自己啊,你母亲呢?”   老太太嘴上说着没关系,可握着程平妤腕子的手却没松开半分。   程平妤回答的心不在焉,余光总忍不住朝琉笙苑那边看。   “我真有急事。”程平妤就差甩开老太太的手了。   老太太八风不动,“急什么,来坐下慢慢聊,我就喜欢你们这些小辈了。”   她还招呼旁边,“来李大人王大人,过来说话啊。”   老太太凑身小声跟程平妤说,“多见见人,对你不算坏事。”   程平妤,“……”那我可真谢谢您啊!您现在就在坏我的事儿!   本来谭老太太一个人程平妤就摆脱不了,这会儿再加上几个大人,见着她难免寒暄两声,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将程平妤围在中间。   程平妤脸色铁青难看的不能再难看。   现在她是彻底走不了了,就不知道琉笙苑那边怎么样。程平妤跟身边的长随使眼色,示意她去太君后那边传话,就说她被谭太傅绊住了。   长随快步往前走,前脚刚跨过圆门就远远瞧见长皇子司牧跌坐在地上,面前还蹲着个女人。   长随顿时收回脚不敢再往前走,她心里也是着急,可又进退两难,最后只得一扭头,先回去将这事告诉程平妤。   谭柚是从这边经过时,被一个神色匆忙一脸慌张的宫侍撞到了。   对方见自己撞着谭柚,吓得立马福礼请罪。谭柚本不想多问,只是宫侍脸色属实难看,“出什么事了?”   宫侍掐着掌心,颤着声音低头说,“没、没事。”   说完越过她快步走开。   谭柚顿在原地,犹豫一瞬,决定过来看看。   若是没事最好,若是有事,她既然碰到了不可能装作没碰见。   她抬脚进入琉笙苑,这才看见有人跌趴在地上。   谭柚撩起衣摆半跪下来,不知道对方是摔着了还是身体不舒服,贸然不敢乱扶,怕自己不恰当的触碰会加重对方的痛苦。   “能自己起来吗?”谭柚轻声问,“需不需要我扶你一把?”   面前的男子闻声吃力地抬头看她,谭柚对上那双凤眼,愣了下,“长皇子?”   谭柚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是长皇子司牧,她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皱眉左右看,“您身边伺候的人呢?”   这么大的琉笙苑,怎么一个来往走动的侍卫跟宫侍都没有?   长皇子身边的宫侍也不见身影,只留他自己在这儿。   司牧咬紧苍白的唇,脸色潮红异常,额角鼻尖出汗,濡湿垂落下来的碎发,凌乱的黏在脸上,看着极其狼狈,与那天晚上皎洁明月般的矜贵模样截然相反。   像是被人从半空摘落的月亮,扔进泥潭中任由其挣扎沉溺。   司牧本就体弱,这会儿被霸道的药劲冲的血气翻涌,脸色虽潮红,可身上却一层层出冷汗。   他分不清自己是热是冷,但被药力控制着,头脑晕晕沉沉,只想跌进面前女人的怀里,让她紧紧抱住自己。   太君后想用男子的清白之身挟制他?司牧心中冷笑,幼稚又单纯,是对方能干出来的蠢事!   司牧恨到将下唇咬出血,眼睛直直地看着谭柚。   混沌的头脑一时间分不清她是无意闯入,还是有意算计。   司牧满是雾气的眸子毫不躲避地直视谭柚,声音轻哑无力,几乎都是气音,“我被人下了药,胭脂去叫御医了。”   司牧指尖抠着地上泥土,指关节绷的发白,他朦胧湿气的眸子遮住眼底真正情绪跟想法,就这么如实告诉谭柚自己的情况。   司牧吃力地集中心神,眼睛盯着谭柚脸上每一份神色变化,看她会如何作为。   谭柚听完,本来没什么情绪的脸慢慢沉下来,眼神微冷。   她不知道是谁下的手,目的又是什么,但谭柚对这种毁人清誉的手段极其不屑甚至反感。   “那我应该怎么帮您?”谭柚问司牧,同时试探性地朝前伸出自己的手,掌心朝上,轻声道:“可需要我扶您先起来?”   司牧目光缓慢从谭柚脸上,移到她伸出来的掌心里。   谭柚伸出来的手并未越过她自己的鞋尖,对于如今的司牧来说,这算是一个没有侵略威胁性的一个动作。   她主动将选择权交到司牧手里,而不是替他做主直接将他抱起来。   被人下药的长皇子已经足够屈辱不堪,这会儿哪怕意识混乱也会心生戒备警惕,贸然触碰他只会产生应激的反应。   谭柚喂过流浪猫,有那么一瞬间,长皇子此时给她的感觉跟流浪猫很像。   司牧也愣了一下,“好。”   他吃力地撑起身体,想将右手搭进谭柚掌心里,借力先站起来,其余的等药力褪去再说。   可惜他手臂跟双腿一样,抬起来就感觉绵软无力。   失去另一只手臂支撑身体的司牧几乎是无意识地往前跌去,他下意识攥紧谭柚的手掌,后知后觉感受到对方同样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托着他。   司牧昂脸看谭柚,谭柚清冷秀气的脸板着,眉头微微拧起,薄唇轻抿,认真地托着他的手试图借力给他。   “送我回勤政殿。”司牧早已身心疲惫,说完便失去意识,整个人往旁边地上仰去。   他这么倒,说不定会摔着头。   谭柚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将人往身前拉。   司牧就这么跌进她怀里,脸靠着她的臂弯,被她单手揽住肩。   靠得近了,谭柚便嗅到司牧身上清幽的冷香,淡淡的,清清冷冷的又裹着一缕甜香的味道。   谭柚垂眸,从她的角度,低头先看到的便是司牧偏头时露出来的白皙纤细的脖子,往下是衣襟中半遮半掩的一小截骨感精致的锁骨。   谭柚视线烫着般移开往上,中了药的司牧秀气的眉头紧蹙,苍白的唇因染着自己下唇的血,像晕染开的红色口脂。他颧骨颜色如同院里的红牡丹,汗湿的碎发粘在脸上,头歪靠在她怀里呼吸沉沉。   跟诱人的容貌比起来,此时的司牧周身气息透着股荼蘼感,像是盛开到极致快要衰败的花,又像是熟透的果子,拼命散发着烂熟的馥香,蛊惑着身边人去肆意糟蹋啃食。   不知是谁,竟要这般毁了他。   谭柚皱眉,单膝点地,用另条腿托着司牧的背,小心翼翼让他倚在自己怀里。   她脱掉外面雾蓝色的薄衫,只穿着里面的白色锦服,抖开薄衫将司牧的上半身连同着脸一起遮起来。   谭柚手臂箍着他的后背跟手肘,另只手穿过司牧的腿弯,将他打横抱起来。   几乎在谭柚起身的那一瞬间,就听见前后都有声音传过来。   就这么巧,像是时间掐的刚刚好。   若今天在司牧身边的不是谭柚而是别人,这个时间正好能把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   琉笙苑这边,太君后跟皇上和柳贵君他们缓步往这边走,柳贵君还在问,“司牧去哪儿了,怎么不等着我们呢?”   另一处御花园那边,程平妤拖着谭太傅往前吃力挪动,身后缀着一群大臣。程平妤耐心已经告竭,“我都说了我有事!”   谭柚木着脸抱着司牧站在原地,被两拨人夹在中间。   程平妤看清面前场景后,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双眼放空。   到嘴的鸭子飞别人碗里去了。   “这?”   程平妤身后众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停下,朝谭柚看过去。   这是什么情况,谭柚为什么会抱着长皇子?!   虽然看不清脸,但那身熟悉的明黄轻纱却代表着她怀里人的身份。   朝臣下意识扭头看向人群后面,被吴大人她们几个寸步不离的谭橙。   这跟她们猜想的不一样啊,不是说司牧想嫁的是谭家嫡长女谭橙吗,怎么这会儿变成谭家庶女谭柚了?   谭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大步往前走。她本来为了躲司牧,一直站在不显眼的地方,这会儿意识到可能出事了才往前挪。   吴大人她们更是跟在谭橙身边,她们猜想的果真不错,司牧要对谭橙用阴招,要不是她们严防死守,谭橙就被刚才那个宫侍叫走了!   这会儿几人来到跟前,才看清站在路中间的谭柚,以及她怀里的长皇子。   谭橙脸色一白,下意识就要上前去拉谭柚,却被身边眼疾手快的谭老太太拦住。   老太太不动声色冲她摇头。如今情况不明,先看看再说。   而吴大人等人愣在原地,跟紧张担忧谭柚的谭橙不同,吴大人她们惊喜到差点鼓掌欢呼跳起来。   好家伙,长皇子跟谭家庶女搞在一起了!   一个庶女,哈哈哈哈哈庶、女。   真是天助她们啊。   只要不是谭橙,吴大人绝对支持祝福甚至极力促成这门婚事。别说一个庶女,就是十个庶女也翻不出浪花来。   吴大人等人互相对视一眼,彼此舒了口气,心里悬了好些天的大石头瞬间落地。   若不是有所顾忌,她们都想把酒水果子端过来,边吃边看。还吃什么宴,这场面光看着就够她们饱好几天的了!   而群臣对面,太君后在看见对面程平妤的时候,眼皮重重一跳,随后看向谭柚怀里的人。   太君后抽了口凉气,攥紧巾帕快步过来,“牧儿。”   柳贵君眸光闪烁,捏着袖筒脸上及时露出关心神色,随着皇上往前走。   太君后的目的是将司牧嫁给程平妤,柳贵君倒是无所谓。司牧莫说委身谭柚,他要是随便委身一个侍卫,那更好,反正司牧不能如愿就行。   司牧他倒霉了,柳贵君才觉得痛快。现在他看着衣衫整齐的司牧,心头竟阴暗的生出些许遗憾。   怎么没当众露出丑态呢,倒是白瞎了被这么多人围观。   皇上出声问谭柚,“这怎么回事?”   谭柚揽住司牧的手臂,将司牧的脸往自己怀里歪,眸色平静声音淡淡,“殿下中暑了,正好被我遇见。”   中暑?谁信啊!   皇上信。   “朕这弟弟体质就是弱,”皇上皱眉扭身喊,“还不快去叫御医!”   太君后脸皮却是一紧,柳贵君上前两步说,“既是中暑,那快把衣服掀开通通气,别闷着长皇子。”   他伸手过来,谭柚抱着司牧不动声色躲开,“衣服轻薄,通气又遮阳。”   柳贵君被拂了面子当众被拒,脸色顿时冷下来,抬眸多看了谭柚两眼。   谭老太太这时候才慌不迭上前,仿佛刚刚赶到,而不是站在边上看了半天。   她先跟皇上和太君后行礼,随后才道,“还是先让长皇子看过御医再说。”   太君后道:“那快送去琉笙苑里。”   他说着就要让皇上从谭柚怀里接过司牧,“快抱你弟弟进去。”   让个外人抱着算怎么回事。   司芸这才反应过来,看向谭柚准备伸手,“让朕来。”   “皇上,”谭柚开口,“殿下说,要去勤政殿。”   太君后皱眉,“琉笙苑离的最近,去什么勤政殿。”   事情没成,太君后心里有些慌,总想着把司牧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好像这人若是进了勤政殿,就会跟入水的鱼儿游走了。   太君后攥紧手中巾帕,冷着脸道:“这事你做不了主。”   谭柚抱紧怀里的司牧,在他清醒前,并不打算将他交给任何人,“可臣既然答应了长皇子,便要做到。”   太君后这才正儿八经地看向谭柚,“那你可知你在同谁说话?”   这便是打算用皇权施压了。   谭柚一身白衣,腰背挺直,打横抱着司牧站在众人中间,衣袍无风自鼓一般,神色不卑不亢,声音平和有力,“无论臣此刻在跟谁说话,都不影响臣信守承诺。”   谭柚看着太君后,“于臣而言‘一言许人,千金不易’,于国而言‘信,国之宝也,民之所庇也’。”   “若不能去勤政殿,那臣愿一直抱着殿下,等他醒来,也不算臣失信。”   谭柚若是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太君后跟群臣拿她倒是有法子。可谭柚把“信”搬出来,一堵就是一群读书人的嘴。   太君后瞪着谭柚,“……”   这倔牛怎么讲起了大道理,这可让他怎么好意思不讲理。 第10章   “那臣告退。”   谭柚一本正经的跟太君后讲道理,太君后就像是被人端起来,身份脸面都成了架着他的架子,丝毫放不下脸皮把“我是长皇子亲爹”这话搬出来。   好像跟谭柚刚才小到个人大到国家的话比起来,他就显得不够端庄体面,不符合他太君后的身份。   可太君后这会儿既不想让司牧回勤政殿,又不知道拿什么借口阻拦,只能相互僵持。   谭橙对长皇子属实没有太大好感,甚至因为他为了揽权想算计谭家而对他稍微有些排斥。   可谭橙看谭柚抱着长皇子,以她一己之力站在那里,跟面色不虞的太君后相持,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谭柚脊背挺直纹丝不动,哪怕明知道对面是皇权压力,也要履行她答应出去的承诺,护着被她从地上抱起来的人。   长皇子衣服上蹭了泥土,搭在怀里虚握的白嫩手掌中满是掺了土的血迹。   在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长皇子并非中暑,很可能是出了别的事情,但没一个人站出来帮谭柚说话,没人主动出声说同意送长皇子回勤政殿。   琉笙苑再近,对于现在的司牧来说都不如勤政殿安全。   谭柚懂,所以她半步不退,丝毫不让。   谭橙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深吸口气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谭柚身边与她并肩,垂眸拱手朝太君后行礼,“太君后,琉笙苑离御花园太近,人声嘈杂,属实不如勤政殿更利于长皇子休息。”   她想再给太君后递一个台阶,也想护着自己妹妹。   太君后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谭橙跟谭柚不同,身份不同,所代表的含义也不同。   谭柚跟太君后对峙,勉强能用一个“信”字做借口。可这会儿谭橙开口,场上好像就有什么东西变了。   群臣神色微妙,或明或暗地看向皇上司芸跟谭老太太。   若是这时候谭太傅也出声,那便不单单是长皇子去哪儿休息的问题了。   可惜老太太正专注地整理自己的衣袖,头都没抬,像是不知道她一个孙女跟太君后僵持不下,另一个孙女站出来帮腔似的。   场上一阵沉默,正巧这个时候,胭脂请御医回来。   御医姓沈,今年四十多岁,跑得满头是汗。她单手拎着挂在肩上的药箱,另只手扯着袖筒擦额头汗水,朝司芸跟太君后行礼。   太君后见御医过来,像是松了口气,“既然御医都来了,还是先在琉笙苑看看,若是没有大碍再回勤政殿。”   太君后心里也不舒坦,谭柚怀里抱着的人是他的亲骨肉,是他的儿子,结果就因为长皇子握权参政并非只是单纯的长皇子,他才会像现在这般做不了司牧的主。   亲爹做不了儿子的主,满朝上下真是闻所未闻,尤其他还是太君后。   谭柚也松了口气,同时轻声朝面前给司牧把脉的沈御医说,“我猜殿下可能是中暑了。”   谭柚感觉沈御医应该是长皇子的人,因为她看见沈御医在捏着司牧手腕的时候,用她的御医袖袍将司牧满是血迹泥土的掌心遮住。   沈御医把脉后眉头拧起,随后转身朝太君后跟司芸说,尤其是对司芸行礼,“殿下有中暑征兆,以臣的意思,需要静养休息。不如先送去勤政殿,让臣开两副药用着。”   御医都开口了,太君后脸色再难看也不好再坚持。   司芸道:“那便送去勤政殿。”   司芸示意御医,“你仔细照顾着,可不能有了丝毫闪失。”   她又看向谭柚,“你把长皇子送去吧。”   “至于其他人,咱们去永乐宫。宫宴都已经摆好了,诸位随朕一同过去乐呵乐呵。”司芸最喜欢这种场合了,甚至跟几个大臣边走边讨论起宴上用到的乐曲。   君臣间的谈笑声慢慢远去,好像刚才不过是个不值得一提的小插曲,掀过就算了。   刚才围在一起的大臣慢慢随着司芸离开,而柳贵君则扶着太君后一同前往。   太君后扭头看了眼谭柚怀里的司牧,最后低头别开脸。   对于太君后而言,他自然是关心疼爱司牧这个儿子的,只是招待群臣的宫宴也极为重要,他不出面不合适。尤其是太君后此刻心里无颜面对醒后来的司牧。   柳贵君轻声宽慰他,“太君后莫要内疚自责,您这都是为了大司着想,更是为了皇上跟殿下的感情不生间隙。”   毕竟司牧若是真如愿跟谭橙结亲,那本来还算平衡的朝堂场面定会有一方失衡,到时候姐弟俩难免不会因此撕破脸皮。   听柳贵君这么一宽慰,太君后便慢慢觉得自己的确没做错,心里愧疚自责感随之淡去。   “虽说没能如愿嫁给平妤,但谭家庶女也还可以,身份不高。”太君后叹息,“你说他怎么这么要强,后宫权力握着,前朝也不愿意放手。一个男子家做什么这么累,好好的当他的闲散长皇子多好。”   柳贵君心里极为附和,但又不能点头明说。   这些话太君后作为父亲可以讲,但他不能,他不仅不能他还得把今天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太君后身上,毕竟他只是提了个小建议,具体实施的人可是太君后。   长皇子被亲爹下了催情药,可真是有意思。   柳贵君扶着太君后,笑着说,“您啊,就是操不完的心,可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哪怕方法偏激了些,但当爹的心哪里有坏的。”   太君后赞同地点头,丝毫没意识到下药一事已经被柳贵君全然推到他身上,“但凡牧儿没这么好强,我哪至于想出这么个法子。好在没出什么事儿,牧儿也没丢了脸面。”   司牧到底是太君后的儿子,太君后不可能让程平妤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做那事,他想的是生米煮成熟饭,司牧就会服软认下。   谁成想事情跟自己预想的完全不同,接近长皇子的人也不是他安排好的程平妤,而是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的倔牛一头,所以刚才看见谭柚抱着司牧,太君后也慌了。   太君后宽慰自己,他也是为了国为了家更是为了司牧,等回头牧儿醒了跟他好好说说便没事了。   两人被下人簇拥着走远,刚才还挤挤挨挨的琉笙苑,只剩下几人。   谭橙被谭老太太拉着往永乐宫走。   “我——”谭橙不放心。   “怎么着,先前死活不愿意娶,这会儿见阿柚抱着人,你又后悔了?”老太太睨她,故意板着脸说,“谭橙啊谭橙,这种心思可有不得。”   谭橙皱眉,“祖母。”   老太太收起玩笑脸,“没事,阿柚虽然顶撞了太君后,但祖母的脸面还是有点用的,她自己能行用不着你陪。”   谭橙眼睛都没往谭柚怀里看,她担心的是谭柚。既担心因刚才一事谭柚被太君后的人为难,又担心她自己前往勤政殿。   如今忧虑被老太太说开,谭橙随妹妹一同前往的心只能作罢。   老太太看着谭柚,缓步朝她走过来。谭柚觉得祖母是来说落她刚才行事过于板正的,毕竟谭老太太在朝中行事圆滑,可不会像她这般。   其实她刚才完全用不着得罪太君后跟柳贵君,可以让柳贵君掀开轻纱,也可以把司牧放在琉笙苑。   圆滑行事,学会变通,挑一个既不得罪太君后也不会对自己有损的法子,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毕竟她谭柚只是一个小小韩林,长皇子醒来就是气疯了那也是他们后宫之事,不可能把气撒在她头上。   但谭柚就是这么个人,对于她来说,别的事情可以妥协,但这事不行。   哪怕老太太说落她,谭柚也问心无愧,更不会觉得自己错了。   谁成想老太太却是凑过来——   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老太太将白胖的圆手从深紫色袖筒里伸出来,特意到谭柚面前给她竖个大拇指,笑呵呵说,“是祖母的好孩子。”   谭柚一顿,眼里慢慢也带了些笑意,“谢祖母,那我去勤政殿了。”   老太太双手抄着袖筒,一抬下巴,“去吧。”   老太太看着谭柚的背影,以及她怀里垂下来的那抹明黄,心里微微叹息,今天得亏谭柚坚持,场上那么多人,没一个比谭柚的身份更适合做今天这事的。   尤其是长皇子意识没清醒,若谭柚真把人放在琉笙苑,一定会出事。   老太太感觉到有风过来,理了理袖子,带着谭橙往永乐宫的方向去。   皇宫,起风了。   傍晚微风从面上拂过的时候,谭柚将怀里的司牧搂的更紧了些。他浑身滚烫,若是吹了风,汗冷下来估计会着凉。   胭脂引着谭柚往勤政殿走,那么平坦的路,因为心急担忧差点左脚绊着右脚。   他是司牧手下处事最冷静沉稳的宫侍,这会儿却是出了一掌心的汗,气息紊乱,险些乱了方寸。   好在总算到了勤政殿。   硃砂着人守在外面,殿内其余人等一个不留,只剩下谭柚司牧以及胭脂跟沈御医。   谭柚小心翼翼将抱了一路的人放在床上。   司牧很轻,倚在她怀里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只是那滚烫的温度透过初夏并不厚实的布料传到她身上,让谭柚有些不安。   如今将人放下,谭柚怀里一空,连带着人一起离开的还有那份贴在心口处的体温。   胭脂看向谭柚,谭柚垂眸看着司牧,“他醒了我就走。”   胭脂不再说话,安静地退守在司牧床尾,眼睛不离床上的人。他面上不显,只是交叠在身前的两只手,虎口处被自己指甲掐到出血。   他怎么还不够仔细呢。   沈御医已经打开药箱掏出银针,既然谭柚知道真相,那她也没什么隐瞒。   “催情药,好在殿下喝的不多,用针就能排出来。”沈御医皱眉,“只是殿下身弱,这药又过于霸道,难免伤了身子,往后半个月,还需仔细调养。”   “至于手上跟唇上都是些外伤,清洗完涂上药膏三两日便能好。还有脚踝崴了一下,待会儿我给你正一正。”   沈御医说的这些,胭脂都一一一记下。   银针扎在司牧手背跟脖颈处,片刻后,床上昏睡的人突然侧身趴在床边吐起来。   吐完之后,司牧本来绯红的脸慢慢变的苍白,呼吸却已经正常。   司牧漱完口躺在床上,缓慢睁开眸子,眼睛像是被水洗过,莹润清亮,眼尾微微往上翘起,绯红中透出点锋利冷意。   他眨了下眼睛,敛去那份锋利,侧头看向床边的谭柚。   湿湿润润的眸子安静地看过来,谭柚指尖微动,觉得他更像猫了。   沈御医出声,“药要按时吃,可别给我倒了。”   可能还有点迷糊,司牧听到吃药本能的抗拒,巴掌大的苍白小脸皱巴起来,声音轻软,“苦。”   胭脂半蹲着床边,小心翼翼地清洗司牧手上的伤口。   司牧白嫩的掌心都是细碎伤痕,尤其是保养的很好的圆润指甲中都是泥土。胭脂看红了眼睛,而司牧半点没说疼,只是怕苦。   “苦也得吃!”沈御医写药单,丝毫不会因为司牧说苦就手下留情。   殿内,司牧躺着,沈御医写药单,胭脂站在门口交代宫侍准备热水。司牧出了一身汗,需要沐浴更衣。   谭柚任务完成,亲眼看着人醒过来,也该走了。   只是走之前她脚步顿了一下,低头从袖筒中掏出一块被油皮纸裹着的饴糖,迟疑地看向司牧。   司牧一直在看她,这会儿谭柚垂眸看过来,两人正好视线相对,司牧搭在床边的手动了动,包裹着纱布的掌心朝上。   谭柚抿唇往前半步,轻轻将糖放在司牧手心里。司牧眨巴眼睛,在沈御医转身过来时,谭柚退回远处,司牧手指合拢将糖攥在手心中,掌心朝下手背朝上。   两人再次对视,司牧弯着眼睛微微歪头看她,谭柚掩下眼底笑意,垂眸拱手,“那臣告退。” 第11章   “谭翰林给的。”   等谭柚跟沈御医离开后,硃砂着人将热水送进来,胭脂挽起袖筒用襻膊绑着,浸湿毛巾给司牧擦洗身子。   司牧体虚,这会儿直接进浴桶里泡热水澡说不定会晕过去,只能先凑合擦擦。   “永乐宫那边如何?”司牧慢条斯理地拆开油皮纸,露出里面麦芽黄色的饴糖。   糖块在他裹着纱布的手心里握了好一会儿,如今散发着丝丝缕缕甜香,很是诱人。   胭脂弯腰拧水,“说是一切如常。”   司牧眼睫落下,声音叹息,语气带着淡淡幽怨,“我不在,她们应该极其畅快。”   天色已经暗下来,勤政殿内早已掌灯,暖黄色光泽落在司牧白皙的身子上,像是黄昏时的光线沐浴着珍珠,散发着盈盈润光。   可惜本来完好的珍珠,因为跌倒身上磕的青一块紫一块,最严重的部位要数膝盖跟小腿。   胭脂看的心疼,比磕在自己身上还难受。   尤其是他直起腰后看见司牧手里不知道打哪儿拿了块饴糖,剥开油纸正要往嘴里送,不由出声,“殿下,这糖?”   胭脂脸色认真,神情紧张,生怕再出半点差池。   “谭翰林给的。”司牧将糖放进嘴里,朝胭脂一笑,“无碍,这应该是她从太傅那儿得来的。”   胭脂这才松了口气。   谭太傅历经三朝,在司牧跟司芸年幼时曾担任过帝师,负责教导她们功课。若是谁表现的好,谭太傅就会像变戏法一样,从手心里变出一块糖来奖励她们。   从小到大,司牧得到的糖总是最多。   熟悉的甜香充斥着口腔,司牧才觉得嘴里喝完药的苦味慢慢淡去。   太傅自然是极好的,可惜老太太在官场多年,做事总是不偏不倚小心谨慎,甚至为了谭家,甘愿把独女外放它省做官历练,都不愿意将不争气的女儿留在京城享受她的庇荫。   对于司牧来说,谭太傅在他跟皇姐间不偏不倚圆滑中庸,那便还是有所偏倚。   沐浴完换了身衣服,司牧从里间走出来。   硃砂已经等在外面,行礼说,“主子,‘老鼠’找到了。”   司牧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前脚他打算对谭橙用药,后脚就有人快他一步对他下手。他这殿内定是有了外心,将消息送了出去。   司牧洗漱的时候,把这事交给硃砂去办。短短不过小半个时辰,人就被揪出来。   司牧坐在绣墩上,看着面前送过来的药膳,没有半分食欲,秀眉拧起,情绪也跟着低迷,有气无力地问,“可查清是谁的人?”   硃砂望向司牧苍白的脸色,低声道:“查清了,是太君后的人。”   司牧捏着汤勺的手微微一顿。   勤政殿被司牧管的很严,这些年后宫几位贵君跟君侍不是没有胆大包天想送人过来探听消息的,奈何勤政殿铁桶般滴水不漏,根本进不来。   若不是今天这事,硃砂可能还不会发现一直有老鼠藏在铁桶里面。   硃砂道:“对方是您刚搬来勤政殿时便在了,这些年都在跟太君后私下传递消息,只不过说的都是您的喜好跟平时日常,没有别的。”   司牧眼睫垂下,手指捏着勺柄轻轻搅拌碧青色碗里的药膳,声音听不出情绪,“那我真是要谢谢父君对我关心呢。”   他懒得自己吃,索性搁下勺子,昂脸看向胭脂。胭脂上前两步,端过药膳喂他。   “将人送去太君后殿内,其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司牧看着自己包裹着纱布的掌心,听着外面随风飘来的淡淡丝竹管弦声,垂眸笑,“你看,我还是太心软了。”   胭脂跟硃砂低头不敢说话。   永乐宫的宫宴到戌时才结束,本该是以长皇子为主角的选驸马宫宴,结果因为小插曲,变成了君臣同乐局。   司牧不在,群臣放松,跟皇上司芸尽情讨论诗词乐章,根本无须顾及君臣身份,你来我往,场面极度融洽。   没有政事,没有长皇子,这简直是神仙宴会。   不仅大臣们开心,后宫气氛也很愉快。   今日司牧不在,后宫诸位只要拜过太君后跟两位贵君就行,而不是先拜一个未出阁的小舅子。   太君后端坐在皇帝身侧,柳贵君跟赵贵君挨着他往下排,三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太君后心想:你看,没有牧儿后宫前朝也是一样和谐,牧儿到底操的什么心呢。倒不如把权力交出去,好好选个妻主嫁了该多好。   因着心情好,太君后饮了些果酒,宴会还没散便回去休息了。   宫侍本想将长皇子送了个人过来的事情告诉太君后,奈何太君后今天心情大起大落精神消耗过多,洗漱完什么都不想听便直接睡下。   宫侍不敢忤逆,只得将人先带下去,等明早再讲。   太君后饮了酒,柳贵君跟吴贵君也一样。   两人手拉手往后宫走,亲哥俩似的。   吴贵君喝的脸色微红,憨笑着道:“痛快,今晚真是痛快。”   今晚宴上司牧不在,有那么一瞬间吴贵君觉得他才是后宫之主,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很难不让人着迷。   他现在算是懂了司牧死攥着权力的原因了,任谁尝试过这种滋味都不会放手。   吴贵君今天下午因为小皇女司桉桉身体不适没能去琉笙苑,自然错了不少场面,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晚上的好心情。   柳贵君笑着戳他额头,嗔道:“你喝多了。”   “喝多才痛快。”吴贵君走路已经开始横着飘了。好在身边宫侍及时将他扶住,不然很难保证吴贵君会不会因为醉酒走进池塘里。   吴贵君被扶回熙和宫,独留柳贵君吹着小夜风带人缓慢往前走。   他也有些微醺,只不过却没醉。柳贵君很清醒,就因为清醒才更能体验到没有司牧是多么的畅快自由。   后宫中,太君后是个蠢的,因为先皇没有其他男人,他独宠多年被养的过于单纯,根本没经历过争斗,不知道为了权力人心能有多险恶肮脏。   太君后想的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司芸跟司牧、司牧跟他们能好好相处便好。   可这份奢想放在寻常有点小钱的人家都难以实现,何况司家拥有的是整个天下这份大产业,怎么可能不争的头破血流。   像是刚才,若不是忌惮司牧在,吴贵君就会因为醉酒意外落水身亡,他那四岁的小皇女司桉桉能不能出生长大都很难说。   可惜太君后不懂,吴贵君也不懂。   他们都觉得司牧掌权妨碍了他们,柳贵君更是如此想法。他比谁都希望司牧将权力交出来,只要交出来,不管谁握着,后宫都在他的掌控中,没人能压制的了他。   想到这儿柳贵君就是一阵叹息。   若是今日事成了多好,司牧颜面扫地,有辱皇家体面,他便可以以此为由逼司牧交权。一个没了贞洁的长皇子,还有何颜面留在宫里?   说到底还是太君后无用,找的程平妤也不行。   柳贵君觉得自己还是太小心仔细了,要不是怕司牧发现,他完全可以插手,直接找个侍卫强了司牧。   就在琉笙苑,就在那路上。   前方寝殿到了,柳贵君从灯光微暗的路上走出来,站在明亮的宫灯下,缓慢吐出一口浊气。   只是,今天这殿内怎么这么亮?   柳贵君抬脚上台阶,“怎么点了这么些灯?”   宫侍守在殿门两侧,低头不敢吭声。   柳贵君觉得怪怪的,端着两只手站在殿门口,由着身边贴身宫侍将门打开。   殿内空荡荡,并没有人。   柳贵君这才松了口气,刚才那一瞬间,他竟觉得司牧来了。   可笑,司牧就是再强悍左右不过一男子,被亲爹用那样的手段算计,这会儿就是能爬起来估计也没心思过问其他事情,而且今天这事跟他柳贵君有什么关系?   柳贵君嘴角挂着笑抬脚迈入殿内,随后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司牧坐在他殿内桌边,单手托腮,另只手把玩着一只白玉茶盏,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贵君回来了?”司牧口吻抱怨,“我都在这儿等一炷香了。”   柳贵君在看见司牧的那一刻,心脏吓得险些停跳,笑容僵在脸上,饶是最能做表面功夫的他,一时间都没能控制好面部表情。   宛如见到的不是司牧,而是什么恶鬼一般。   柳贵君掐着掌心,脸上重新挂上关心的神色,“殿下怎么过来了,若是有事,应该及早让人去叫我,便省的在这儿等了。”   “来人,”柳贵君作势往门口喊,“殿下来了怎么还不上茶。”   司牧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面前的另一只白玉杯,“茶水已经准备好了。”   司牧食指勾着把玩的白玉杯,轻轻晃动,“我的这杯喝完了,剩下这杯是留给贵君解酒的。”   他单手托腮,“快喝了吧。”   明明是仲夏五月的天气,柳贵君后背却出了一层冷汗。   司牧知道了。   柳贵君看着桌上那个白玉杯,呼吸轻颤,他没有半分怀疑,司牧一定是知道了。   柳贵君站在原地,还在盘算的头脑告诉他,他现在应该走过去,一脸坦然的将白玉杯里的东西喝了,可求生的本能却让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脚像是钉在地上,怎么都没办法往前挪动。   司牧不急不躁,就这么单手托腮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也没饮多少酒,便不喝了吧。”柳贵君极力稳住心神,视线从白玉杯移到司牧脸上。   殿内宫灯明亮,就这都映不暖司牧苍白的脸色,他显然还没恢复过来,平时粉润的唇成了淡粉色,两只手掌也包着纱布。   司牧穿着身明黄纱裙,长发随意披散身后用玉簪挽着,就这么慵懒自在的撑着颧骨,“那可由不得你。”   司牧抬眸看向硃砂,“给贵君端去。”   柳贵君到底是柳贵君,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像是一脸坦荡。   司牧也不急,甚是好心情地说,“忘了告诉贵君,我从死牢里叫了两个囚犯过来,就在里间等您,以备您不时之需。”   柳贵君眼睛瞬间扫向里间,脸色这才有了些许变化。   他看着逐步靠近的硃砂,心慢慢悬起,冷声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装傻就没必要了,”司牧食指晃着指尖上摇摇欲坠的白玉杯,凤眼抬起看向柳贵君,“太君后关系简单,可没本事弄到这种好药。”   司牧疑惑极了,苍白的脸上全是好奇,“那贵君猜猜,这药是谁给的呢?”   柳贵君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直勾勾看着硃砂快递到他嘴边的白玉杯。   柳贵君精神紧绷,突然“啪”的声——   司牧终于把食指上顶着的白玉杯转掉了。   杯子摔在殿内的地板上,在寂静的殿内,声音格外清脆响亮。   像是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在声音响起的时候,断开。   “啊——”柳贵君在杯子掉下的时候,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双手捂着嘴,“我不喝,拿开!”   他看向司牧,底气不足,“我可是贵君!”   司牧垂眸扫了眼地上的碎片跟不远处的柳贵君,轻轻摇头,“可惜你现在不是了。”   他缓步朝柳贵君走过去,“贵君平时最是冷静沉稳,怎么遇见这种事情也会慌乱害怕?”   “原因无非是你清楚的知道贞洁清誉对于男子的重要性,它甚至比脸跟性命还紧要。”   “可你还是义无反顾的用这个法子毁了我,甚至不惜借我父君的手来做这事。”   司牧站在柳贵君面前,脚尖抵着柳贵君的脚尖停下,就这么神色淡淡的垂眸看他,居高临下,“若是你不怕,为何不喝了它?”   柳贵君怔怔地看着司牧,就跟看魔鬼一样,忍不住往后缩,尤其是司牧脚尖抵过来的时候,更是直接摧毁他的心理防线,让他彻底崩溃。   柳贵君所有的镇定跟沉稳都是建立在司牧不知道药是他派人送给太君后的,他以为司牧查到太君后头上就会停下,毕竟这事传出去不好听。   谁知道司牧对后宫的掌控比他以为的还要深,若不是今天这事是太君后做的,司牧根本中不了这个算计。   柳贵君惊恐害怕地看着司牧,眼睛更是不敢往里间看。   贞洁,男子最看重的莫过于贞洁。他若是被人在宫里强了,不管是不是长皇子做的,他都没脸再活下去。   宫外柳家会厌弃他,觉得他丢了柳家的脸。宫内太君后跟皇上也会抛弃他,因为他辱没了皇家的颜面。   柳贵君甚至不敢去想那后果。   司牧就这么看着他,“知道怕了?”   司牧伸手从硃砂手里拿过那只白玉杯,缓慢蹲下来。   柳贵君吓得往后缩,“不要,你不能这样,我可是你皇姐的男人。”   他身上华丽雍容象征着身份地位的宫服被蹭乱,头顶束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散了些。   司牧转着手里的白玉杯,迎着柳贵君惊恐害怕的目光,缓慢将白玉杯的杯沿抵在嘴边,仰头将杯里的茶水喝下去。   “你……”柳贵君愣在原地,目光在里间跟司牧间来回转动,一时间竟不知司牧是什么目的。   司牧却是将喝完的杯子倒过来,笑盈盈地看着柳贵君,语气俏皮又活泼,“刚才骗你的啦。”   他道:“其实真的是醒酒茶,里面什么都没有,里间也什么都没有,你怎么就不喝呢。”   说到底不过还是心虚害怕。   柳贵君,“……”   柳贵君跳起来掐死司牧的心都有!他面色阴沉地盯着司牧,“你想如何?”   司牧伸手,手指将柳贵君脸皮凌乱的碎发挽到他耳后。   柳贵君以为司牧要掐死他,吓得屏住呼吸,直到他又把手收回去。   司牧指尖微凉,剐蹭在脸上的时候,柳贵君心脏都悬在了嗓子眼,竟觉得这比刀子扎在身上还可怕。   他不仅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鼓动耳膜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浑身血液在从体内缓慢抽离,司牧手上那淡淡的药香凉意更是顺着鼻子直击心脏。   他宁愿被司牧直接处置,也好过现在慢慢折磨戏弄。   “让你知道害怕,”司牧把杯子递给胭脂,掏出巾帕擦拭指尖,像是才摸过什么脏东西,他垂眸,板着小白擦的认真,“柳氏,你低估了本宫。”   司牧抬眼看他,“今天就算我有事,只要我还活着,便不会因为区区贞洁而被你把控。”   他态度似真似假,“因为只要我会杀了所有知情人,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柳贵君抽了口凉气。   魔鬼,这就是个魔鬼!   柳贵君缩着腿跟司牧划清界限。   “柳氏此人,品行有亏其心不正,贬入冷宫。”司牧说,“饶你一命。因为你要活着才能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柳家人因你贪婪而得到怎样的牵连。”   司牧语气轻快,“多谢你为我打压柳家找了个的由头。”   “凭什么,她们都不知情,你凭什么牵连她们!”柳贵君能接受自己被罚,甚至让他死都行,但不接受柳家人被连累。   硃砂拦着从地上爬起来的柳贵君。   司牧站起来,将巾帕扔在地上,“就凭我是长皇子,就凭我前朝后宫都握着生杀的权力,就凭我饶了你一条贱命。”   “你——”柳贵君差点就疯了,被宫侍拦着腰却伸手拼命抓向司牧,“司牧,我杀了你——!”   司牧太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了,位份跟背后的家族,足以逼疯一个压抑自己多年却让众人以为他端庄大气的柳贵君。   “杀我……”   司牧站在廊下,单薄清瘦的背后是满室灯光,面前却是长夜暗淡。   他望着夜色喃喃轻语,“这宫里,又有谁人不想杀我。”   但他不在乎了。   司牧处置柳贵君根本没等过夜,当天晚上就将人卷铺盖抬进了冷宫。   养心殿里,司芸喝的醉醺醺,洗完澡后稍微清醒些,兴致上头,招来宫侍,“去叫柳贵君过来。”   宫侍行礼下去,司芸翘着腿躺在床上,手掌搭在腿面上,手指有节奏的轻轻敲打,嘴里更是哼着晚上听过的曲子,满心期待地等着自己的美人到来。   直到宫侍快步走到床边,为难地说,“陛下,柳贵君刚被长皇子罚去冷宫,现在已经不是贵君了。”   宫侍硬着头皮,轻声试探,“还需要叫他过来吗?”   司芸皱了下眉,像是嫌弃麻烦,“罚去冷宫了啊?朕还挺喜欢他端庄大气的劲儿。”   她道:“那换别人也行,吹了灯都一样。”   随便,反正她只是想解决一下兴致而已。   司芸继续哼自己的曲儿,心情没因柳贵君被罚有丝毫影响,甚至连原因都懒得问。   “对了,”司芸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坐起来,“朕今天怎么忘了给阿牧挑选妻主的事儿,光顾着听曲喝酒了。”   “这事越拖越麻烦,”司芸喊来宫侍,“准备笔墨。”   今天司牧就只跟谭什么来着,司芸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对方叫谭柚,只跟谭柚接触过,想来是喜欢她的。   司牧在琉笙苑时便说,让她赐婚,司芸索性连夜将两份赐婚圣旨写好,一份送往勤政殿,一份等明早送往谭府。   赐婚一事,司芸前脚动笔,后脚勤政殿里的司牧就知道了。   司牧穿着素白中衣坐在床上,拥着薄被就这床头烛台在看文书,脸上瞧不出半分其他神色。   胭脂在床尾垂眸说,“主子若是不同意,现在还来得及。” 第12章   “那不行,我当时是被抱着的。”   司牧抬头,将文书折上递给胭脂,胭脂上前两步接过。   司牧出声不是回答同不同意,而是问起别的,“琉笙苑里,谭柚当真执意要送我回勤政殿?”   “当真,”胭脂随后一顿,“当时奴回来时,谭翰林的确一直抱着殿下不肯跟太君后妥协。殿下如果想知道细节,可以把硃砂叫来问问。”   硃砂对于这种事情向来打听的极为清楚,细枝末节都不会错过。   司牧从床头又拿了本文书翻开,“那让硃砂过来说说。”   硃砂可谓是勤政殿里的包打听了。   “殿下您是不知道当时的情景,谭翰林这样抱着您。”硃砂想抱胭脂比划姿势,奈何两人个头差不多,他实在没有谭柚那个力气,只得作罢。   不过司牧扫了他一眼,从自己背后抽了个靠枕递给硃砂。   “谢主子。”硃砂嘿笑着双手接过来,把差不多手臂长短的靠枕打横端起来,圆圆的小脸一板,语气一本正经的说,“臣既然答应了长皇子,便要做到。”   硃砂腰杆挺直,把谭柚的神态语气学了个七八分,“于臣而言……”   司牧捏着手里的文书安静地看硃砂表演,感觉被他演绎的谭柚像头不会变通、闷头往前的倔牛,傻里傻气的。   硃砂觉得自家主子也是十六岁的少年,对这种救美的话本情节根本抵抗不了,尤其是他还是被救的那个“美”,更想知道其中细节了,所以表演的格外卖力。   甚至连谭柚脱掉薄纱外衫将司牧的上半身遮住一事都演了一遍。   硃砂将靠枕竖抱着,小脸带笑,“谭翰林肯定是喜欢您,仰慕许久也说不定,不然她怎敢跟太君后和柳氏叫板。”   司牧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回文书上,像是没听见硃砂的话。   硃砂跟胭脂对视一眼,知趣地双手将靠枕放回司牧身后,轻手轻脚地从殿内出去。   寝宫再次恢复安静,司牧拇指指腹捻着文书一角,虽然是看书的姿势,可上面的内容却是半个字都没看进去。   谭柚。   司牧对于她没有过多印象,两辈子的交集加在一起,也就上次夜里共乘一辆马车,她还是坐在车外。   最后一次便是今天下午。   只是两次接触,让司牧感觉此人跟传闻不同。   也许是因为他跟上辈子选择了不同的路,才出现了诸多变故?   像是他执意干政不放后宫权力,这才逼得柳贵君撺掇太君后给他下药,前世哪有这些。   “胭脂,”司牧疲惫地昂脸看向站在床尾的人,声音有气无力轻轻软软,像是撒娇,“你来抱抱我。”   司牧好累。   可他又不能停下。   这条跟前世不同的路,已经让他慢慢失去亲情,那他决不能再失去权力跟初心。   胭脂走过来,探身抱住司牧,心疼地轻轻抚他单薄清瘦的背,低声说,“殿下若是不愿意,咱们就不嫁。”   司牧闭上眼睛,没骨头一样上身往前倾,将脸贴在胭脂怀里。   休息了一会儿,像是终于有了些气力,才慢慢退回去坐好,“嫁。”   司牧将手里文书翻了一页,叹息,“那群大臣肯定在等宫里的赐婚消息,那我便如她们的愿嫁给谭柚,然后——”   他笑,语气突然恶劣,“依旧推行政绩考核。”   群臣定觉得,他没嫁给谭橙,改革的计划说不定就要停滞。司牧偏不,谭柚不过是喂给她们的甜枣,政绩考核才是枣后轮过来的大棒。   他本想利用谭家在文官中的话语权,行事温和一些不必那般尖锐,奈何事与愿违。既然这样,干脆把不顶用的全换了。   司牧道:“我要告诉她们,我想动翰林院的决心,并不会因为我嫁的是谁而改变。”   还有谭柚。   司牧可不觉得谭柚倾心他许久,“谭老狐狸的孙女,怎么可能是倔牛?”   司牧悄悄告诉胭脂,“那是只藏了尾巴的狐狸。”   他倒是要好好看看,这尾巴里面藏了什么,谭柚蓄意接近执拗维护他,究竟有何目的。   “胭脂,让硃砂再过来演一遍刚才演的那些。”司牧合上文书,在床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好,准备再看两遍。   胭脂帮他将薄被盖上,柔声问,“您不是怀疑谭翰林吗?”   既然知道可能是对方演出来的戏,怎么还要再看?   司牧幽幽叹息,“就算是假的糖,表面也是有甜味的。”   除了母皇外,就算是假的,他也没被人这般坚定的毫不迟疑的维护偏爱过,所以司牧想再看一遍。   胭脂联想今天的事情,听完这话不由抿了抿唇,垂眸从袖筒中将糖罐掏出来,轻声道:“今天许您多吃一块。”   司牧立马开心起来,“胭脂,你怎么这么好呢。”   他嘴里含着糖,眉眼弯弯地靠在凭几上看硃砂背诵谭柚说的话,甚至会在硃砂刚端起靠枕的时候,就抢答起来,“臣——”   硃砂,“……”   硃砂跺脚,“要不殿下您来?”   还让不让他好好演了!   一看硃砂急了,司牧立马扯起薄被将脸盖上,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笑,声音嗡里嗡气地说,“那不行,我当时是被抱着的。”   他看起来玩的极为上头,可同时又十分清醒的吩咐胭脂,“明早将谭柚这十七年来的生活查一遍,尤其是来京城这三年。”   他得好好了解一下自己的“妻主”。   “是。”   而被点为驸马的谭柚,此时毫不知情。   她从勤政殿离开后,也没再去永乐宫参加宫宴,而是就这么走回去。   夜幕下的京城街道极为热闹,想来是没到闭市的时辰。   上次她晚上在街上行走,身边还是有花青陪着的。只是这两天花青情绪明显不高,今天更是连连摆手不肯跟她进宫。   谭柚平时上课一观察都是观察一班的人,怎么能看不出花青的反常。   她回到墨院的时候,花青就蹲坐在台阶上,既没回自己屋里睡觉,也没找府里其他人打叶子牌。   “主子。”看谭柚回来,花青立马站起来。   她有些不太自然地说,“我让人给您准备了热水,但……”   花青往后厨方向看,声音小下去,泄了气一般,“但好像还没烧好。”   她不知道谭柚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只吩咐她们准备,没说具体时辰。   这会儿看谭柚都回府了热水还没烧好,心里生出自责,觉得她怎么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花青颓然地又坐回台阶上,捡起刚才扔下的小木棍,低头在地上拨来拨去。   谭柚却是微微弯腰,将手里拎着的东西轻轻搁在花青身边,同时并肩跟她坐在台阶上。   “酒?”花青侧头看,眼睛慢慢亮起来,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捧起来酒罐对着天上的月亮看,声音欣喜,“真的是酒!”   花青手都放在木塞上,差点直接打开,随后想到什么,扭头看谭柚,“主子,我能打开吗?”   花青自由没拘束惯了,跟着谭柚来京城这几年,好的习惯更是没养成一个,学的不是喝酒就是打架。   她本以为这样没什么,直到最近,花青慢慢感觉到谭柚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个跟大小姐坐在一起慢条斯理吃饭的主子,让花青生出一股自卑感,她这样的已经配不上主子了。所以今晚宫宴,花青死活不肯去,怕谭柚因为她的举止粗鄙不懂规矩而被别人嘲笑。   谭柚点头,“打开吧。”   花青这才拔掉塞子,随手往远处花坛里一掷,随后仰头畅快地喝了一大口,“舒服!”   “主子,宫宴怎么样,有好酒吗?”花青好奇极了。   谭柚微微摇头,如实说,“不知道。”   花青茫然疑惑地看着谭柚,“您不是去参加宫宴了吗?”   “没,就去捡了个人,然后送回去了。”算是学雷锋行为,跟扶老奶奶过马路差不多。   谭柚伸手从花青手上将酒罐拿过来,顶着花青微怔的目光,仰头喝了一口。   可能喝的有点猛,谭柚微微拧眉,咽完一阵呛咳。   花青却一下子笑起来。   “哈哈哈哈主子,这酒烈,您平时不喜欢喝的,不能这么灌。”花青抬手轻轻拍谭柚后背,心里却说不出的热乎。   谭柚微微叹息,“你看,我也有不擅长的。”   她看向花青,“所以舒适就好,可以尝试改变,但不一定非要改变。”   花青觉得自己听懂了。   她反手挠后颈,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站起来。   花青拍着自己胸口说,“主子,我这两天可能跟个男人一样有点矫情,但今天都在这酒里了。”   花青仰头喝了一大口,舒服地长叹出声,笑着跟谭柚说,“虽然我没藤黄懂规矩,但只要您不嫌弃,我花青往后拿命护着您。”   主子是变了,花青虽然有些不习惯,但她更喜欢现在的主子。   至少主子不会随意用言语侮辱朋友,不会打骂她,更不会嫌弃她。   花青想起自己屋里收拾好的行李,一度觉得自己是个傻逼。她才不回老家,她要跟着主子学好。   “您吃饭了吗?”花青问谭柚。   谭柚微微摇头,“没。”   不仅没吃饭,还赔出去一块饴糖。   “那您等着,我去给您弄盘花生米,再拿点饭菜过来。”花青将酒罐搁下,脚步轻快地往后厨跑。   看花青跑远,谭柚垂眸拿过旁边的酒罐,仰头喝了一大口,神色如常,像是丝毫没觉得这酒过烈。   谭柚垂眸摩挲掌心里光滑的酒罐,在想进宫前谭橙在马车里说的话。   ‘你觉得长皇子做你姐夫如何?’   谭柚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那时候她没回答,如今却觉得谭橙娶了长皇子其实挺好的。   谭柚想,长皇子嫁进谭府,应该便不会再有今天下午那样的事情发生。而且这样阿姐既能摆脱恋爱脑女二的剧情,又能得到一只乖巧小猫。   多好。   差不多一盏茶时间,花青满心欢喜提着食盒回来,就看见谭柚大刀阔斧地坐在台阶上,脸上一本正经,奈何手里酒罐倾斜,里面明显已经没酒了。   花青,“……”   花青嗷嗷叫着跑过来,她就喝了两口啊,就两口!   “主子,您都不给我留点!”花青哀嚎着从谭柚手里拿过酒罐,罐口往下,愣是没倒出一滴酒。   谭柚手搭在花青肩膀上,安抚地轻轻拍了两下,“阿姐成亲,酒随你喝。”   她本来就想喝一口,可是一口又一口,等回过神的时候,酒罐已经空了。   到底是买的少了,不是她喝得多。   花青却听的一脸疑惑,“大小姐成亲?我怎么没听说大小姐要成亲了?”   花青看酒罐当真倒不出酒,任命地拉过谭柚的手臂,将人扛在肩上往屋里走,“您是喝醉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翌日清晨,谭柚从床上醒来。   醉酒后头晕的感觉再次袭来,谭柚捏了捏眉心,到底是没再继续睡。   她今天还要去吴府任教,在这之前,需要先去苏府跟白府把苏白苏三人一同带上。   谭柚起床,刚拉开门,就见花青哭丧着脸站在她门口,仿佛天都塌了。   谭柚一愣,“怎么了?”   难道吴府出事了?   花青差点哭出来,“主子,宫里赐婚圣旨来了。”   吴府没出事就行。   谭柚语气如常,“那是好事。”   谭橙如果娶了长皇子,应该挺好的。只是阿姐成亲后可能要搬去长皇子府住,隔壁白院便空了下来。   谭柚已经分神在想,跟阿姐商量一下,把白院变成寄宿院子如何,这样晚上还能再学两个时辰。   谁成想花青一拍大腿,“这怎么能是好事呢,皇上赐婚,要您迎娶长皇子!”   谭柚,“嗯?” 第13章   “你不是喜欢乖的吗?”   谭柚愣在原地。   娶长皇子的人不是阿姐,而是她。难道是因为琉笙苑那当众一抱?   花青还在哭丧着脸说,“那可是长皇子啊,我听人讲他昨晚薅掉柳贵君的封号后连夜将人贬去冷宫,皇上连个声都没吭。”   花青嘀嘀咕咕,“人人都说柳贵君是宫里最端庄大气的贵君,比任性刁蛮的吴贵君不知道好多少倍。”   结果这么好的男子,被长皇子针对了。   花青,“今天早朝,长皇子更是借故对柳家发难,将柳大人连贬三级,若不是群臣拦着,险些直接撸掉柳大人的官位将人送回老家。”   官大一级都能压死人,何况是三级。   柳大人被贬的消息传进冷宫,柳氏听完就疯了,嚷着要杀了长皇子。听闻当时长皇子身边的硃砂就站在殿外,笑眯眯地说,“骂啊,多骂一句,柳家日后就多死一人。”   咦,花青打了个寒颤,这是怎样的魔鬼。从不只针对一个人,一出手就端了一家子。   宫里来传旨的人在老太太院里,来谭府自然要先见过谭老太太。   谭柚抬脚往外走,同时侧眸轻声道:“花青,不可以传言取人。”   谭柚虽不知道柳家人犯了什么事被长皇子一直压到今天才说,但从昨天跟柳贵君的短暂接触中,谭柚发现柳贵君其人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良善。   他明知长皇子状态不对,还是执意要在众人面前掀掉她盖在长皇子身上的衣服,那时候谭柚明显感觉他来者不善。   谭柚能接受柳贵君为了自己的私利去做一些事情,但不代表她认同这种为了目的而抛弃做人的底线跟毁人清誉的做法。   达成目的的方法有很多种,这些方法里绝不包括下药毁男子贞洁。   谭柚跟花青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传言有真有假,你要学会用心去分辨,不能盲目听信。”   花青跟在她后面连连点头,“道理我都懂,主子。就是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让我远距离去分辨,而不是天天面对着长皇子猜测他是好是坏。”   她害怕啊。   “而且不是听说长皇子喜欢大小姐吗,怎么又跟您定亲了呢?”花青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不该说,立马两只手将嘴捂死。   谭柚脚步一顿停下,侧身看着花青微微叹息。   她虽然没说话,但花青一下子就懂了。喜欢这种事情,是不可以乱说的。   要是寻常男子被人造谣说喜欢了谁谁谁,到时候却嫁给了谁谁谁的妹妹,那以后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尴尬啊,既影响姐妹感情,也影响妻夫感情。   花青做出在嘴巴上钉钉子的举动,“以后肯定不再讲了。”   但是能不能不让她家主子娶长皇子啊。   京中好男子那么多,怎么非要尚长皇子啊。   长皇子本来就不是寻常男子,先是身份尊贵,后又那么强势,加上自家主子身份是个庶女,到时候还不得被长皇子压制的死死的。   还没成婚呢,花青就从心底觉得以后谭柚要睡书房了。   主仆说话间,老太太院子到了。   宫里来传旨的人是殿中省,皇上身边最亲近同时也是权力最大的宫侍。   瞧见谭柚过来,老太太笑呵呵跟她引见。   前后不过两个瞬息,谭橙也过来了。   见人到齐,殿中省宣旨。   旨上先是夸了一通谭柚多么年少有为品性优越,后又夸了长皇子多么文静典雅端庄贤德,说两人天生一对。   年少有为的谭柚以往经历是花楼买醉,日常生活是约上狐朋狗友斗蛐蛐跟打牌。而文静典雅的长皇子平时喜怒无常,端庄贤德的同时说薅人官职就薅人官职。   花青在旁边低着脑袋听,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出这些词硬夸的。   送走殿中省,祖孙三人关上门说话。   刚才在外人面前,不管内心想法如何,面上都要让人看不出情绪,所以谭橙一直没出声。   这会儿屋里只剩自家人,她眉心紧皱,神色担忧,“这亲事不能定。”   老太太拉长尾音“哦”了一声,坐下端起茶盏,挑眉问,“怎么说?”   谭柚也看向谭橙。她以为谭橙会跟她分析一遍娶司牧是多么百害而无一利,结果对方眉头拧死,开口问的却是,“你不是喜欢乖的吗?”   谭橙见谭柚接下圣旨的那一刻,还以为自己之前在马车里听错了。   难道谭柚说的不是“喜欢乖的”而是“喜欢乖戾的”?   差一个字,可就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了。   前者八竿子都跟司牧打不着关系,后者直接就是长皇子本人的形容词。   老太太听完哈哈大笑,看向谭橙,“我还以为你会说正经事儿。”   谭柚垂眸卷起手里圣旨,嘴角也带着清浅笑意。   谭橙能略过其他因素,率先考虑到的是谭柚心悦什么样的男子,就说明是从心底为她着想。   谭橙说完看面前两人都笑了,眉头拧的更紧,语气茫然,“这还不够正经?”   她是没有喜欢的男子类型,而她不想娶长皇子完全是出于政治因素考虑,不想给长皇子为虎作伥增加他动翰林院的筹码。可谭柚不同,谭柚有想要的标准。   谭橙看向谭柚,“做了驸马,可是不能纳侍的。”   寻常人家如果主君娶的不够满意,日后还可以再纳个自己喜欢的类型。可谭柚如果成了长皇子妻主,纳侍一事就不用想了。   谭柚握着圣旨默默把婚姻法的第二条背诵了一遍。   老太太搁下茶盏看向谭柚,“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领完旨便该进宫谢恩,这才是正事。你去换身衣服,我随你一同去。”   谭柚点头,“好。”   等谭柚出去,谭橙才出声问谭老太太,“祖母,当真要阿柚娶长皇子?”   老太太睨了她一眼,“让你娶的时候你不是不乐意吗?”   她搁下茶盏,一语双关,“阿柚的确比你合适。”   “是合适。”谭橙微微把头低下,搭在腿面上的手虚攥成拳,声音很轻,“可是祖母,阿柚娶了司牧,会开心吗?”   作为朝臣,她希望谭柚娶司牧,因为谭柚的身份地位根本没办法成为长皇子的助力,不会对朝局有任何影响。   但身为阿姐,她却不想让谭柚娶司牧。   司牧此次目的没能达成,成亲后说不定会将怨气撒在谭柚身上,他位高权重,谭柚怕是一辈子被他压制。   然而宫里两位都点头同意这门婚事,不知心底做的什么打算。   谭老太太站起身准备去换衣服,从谭橙身边经过时,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语气意味深长,“不管是你还是阿柚,只要你们心底实在不愿,祖母都不会勉强你们。”   取消赐婚虽说很难但对于谭老太傅来说并不是不能办到,左右不过是条件置换。拿长皇子跟皇上想要的东西去换谭橙谭柚婚娶自由。   而她之前让谭橙从了长皇子不过是口头玩笑。   老太太收回手,插袖离开,笑呵呵道:“不过长皇子跟咱家是真的有缘分啊。”   屋里原本的三人现在只剩下谭橙一人,谭橙呆坐着,回味老太太说的话:   ‘只要你们心底实在不愿……’   谭橙抬手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好像被绕糊涂了。   而此时被谭橙挂念着的谭柚已经换上官服,坐上马车随老太太进宫。   跟老太太身上暗红色的官服不同,谭柚作为翰林基层,官居七品穿的是青色。平时这个颜色的官员,是极少有机会面圣的。   “咱们先去见皇上跟长皇子,随后去后宫见太君后。”老太太说,“不用担心,没多大事儿。”   她道:“如果运气好,咱们连太君后都不用见就能回去了。”   司牧可不是一个眼底能容下沙子的人。   清晨,吴贵君醒来便听闻昨晚柳贵君被连夜薅掉封号贬进冷宫的消息,吓得刚伸出去的脚尖又缩回床上。   “可曾听说因为什么?”吴贵君心里慌的厉害,伸手扯过枕头抱在怀里,心说该不会因为昨天晚上说他坏话被他听见了吧?   宫侍微微摇头,“不知。”   勤政殿那边向来嘴严,半分消息都打听不到。现在柳贵君突然被罚,皇上又什么都没说,导致后宫中一片慌乱。   他们本以为司牧马上就要说亲嫁人了,心中对他的忌惮畏惧不由淡化几分,然而柳贵君一事让他们瞬间清醒过来。   只要司牧手里握着实权,只要司牧还参政摄政,无论他嫁不嫁人都一样,他依旧可以一句话处决一个贵君。   吴贵君本来想支棱起来的尾巴瞬间又夹回去,“就说我身体抱恙,待会儿太君后跟长皇子那里让桉桉去就行。”   宫侍应下,“是。”   而太君后跟吴贵君比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先是听闻柳贵君被罚,后又听闻柳大人被连降三级,太君后脸色都青了。   “牧儿是越发任性了,就算柳氏有错,那也不必罚的这么重,怎么连带着把柳大人都罚了。”太君后起身要往外走,“皇上也不管管?”   宫侍心道皇上向来不问这些,“太君后,长皇子殿下昨晚送来一人。”   昨天太君后回来就睡了,宫侍没敢多说,如今才把人领进来。   太君后没好气地开口“什么人”,然而在转身看清跪在地上的宫侍后,瞬间白了脸色。   这不是他放在牧儿身边的人吗?   太君后被惊的往后退了两步,他身边伺候的宫侍立马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关心的问,“太君后?”   “无碍。”太君后被人扶着往前走了几步,弯腰问跪在地上的男子,“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男子面色苍白,只是摇头。   哑了……   太君后双腿微软,险些跌坐在地上。他一直听说自己这个儿子手段狠辣,可从没往心里去,直到今天司牧毒哑他送过去的人又给他送了回来。   按着硃砂的话,这种叛主之人本该割掉舌头的,现在只是毒哑了而已。   “他怎敢的!”太君后气的眼眶都红了,心里是又怕又怒,“我让人在他身边,只是关心他的起居跟日常,他便、他便这么对我?”   太君后指着地上宫侍的手都在发抖,“先是柳氏,再是宫侍,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这不仅是要管他姐姐的事情,还要连我一起管是吗?”太君后显然是被司牧此举激怒,“他是不是觉得我也应该去冷宫跟柳氏作伴!” 第14章   “甜不甜?”   太君后抚着胸口坐下,让宫侍,“去叫长皇子过来,就说我身体不适。”   早朝一般卯时开始,如今就已经辰时,想来也结束了,不然柳家被贬三级的事情也不会传出去。   宫侍福礼退下。   “太君后您别生气,可不能为了个奴才跟长皇子动怒。”太君后身边的老奴劝他。   “这能是我想生气?”太君后脸色不虞,“你看看他做的都是些什么事情。”   得知司牧发落了柳氏跟柳家人,太君后心里多少有点数,司牧这是知道下药一事了。   可太君后觉得,昨天的事情他才是主谋,柳贵君顶多是从犯。司牧处置柳贵君这是杀鸡给猴看,连同送来的这个哑巴宫侍,都是在给他使脸色。   太君后嘟囔,“先皇还在时我便不赞同让牧儿参政,好好一男子,在后宫里享受着他姐姐的庇护多好。以牧儿的身份地位,这天底下的好女儿还不是随他选,可至于闹到今天只能嫁个庶女。”   但凡司牧不参政,谭家嫡长女谭橙定然是驸马人选,哪里轮得到那个倔牛捡这么大的便宜。   老奴听懂了,说到底太君后心底对于长皇子参政始终颇有微词,连带着觉得他昨日的做法都是为了长皇子好。   老奴低头不敢多说,只安静地给太君后打扇。   司牧来的时候身上还穿着明黄朝服,显然刚从早朝下来,白净的小脸带着些倦怠跟不悦,像是被人惹的不高兴了,看起来格外孩子气,但又没人真敢拿他当孩子。   他一早上险些闹得柳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还不高兴。   太君后虽然这么想,但在司牧抬脚进来时,身体还是诚实地站起来。   他眼睛随着司牧走动而移动,两只手绞在身前,讪讪地问,“牧儿,可是早朝不顺?我都说了,这些家国大事交给你姐姐和那群大臣就是,咱们男子只负责舒舒服服的多好。”   司牧坐在主位旁边,宫侍熟练地端来茶水果子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司牧抬眸看了眼太君后,什么都没说,脸上甚至没多余表情,太君后嘴里没说完的话就戛然而止了。   太君后摆手,“行行行,我不说,就知道你不爱听。”   “父君说身体不适,可需要我叫御医过来?”司牧垂眸从果盘里拿了个脆桃。   胭脂上前两步,本欲把桃子接过来替他把皮削了。毕竟长皇子平时连吃饭都懒得自己动勺子,何况他手心细碎伤口还没痊愈,掌控力道削桃子皮的时候说不定会扯的伤口疼。   司牧却是摇头,自己伸手从旁边拿过精致漂亮的匕首,垂眸认真削起来。   胭脂微微一顿,便懂了司牧此举的深意。   “我没事就不能叫你过来啊,我就是想你了。”太君后身体没有丝毫不适,他就是找个借口叫司牧过来。   司牧不在时,太君后跟下人说话时语气还算强硬,可一见着司牧过来,太君后又有点底气不足。   他坐在司牧旁边的主位上,斟酌着开口,“你送来的那个宫侍,我见着了。”   提起这个,太君后就有点不高兴,“我那也是关心你,就让他跟我说说你的日常起居,你怎么、怎么就把他毒哑了呢?”   司牧将桃子皮削的老长,薄薄一层垂在手边,但就是没断,“父君若是真的关心我,大可以像今日这般将我叫过来,何至于派个下人在我身边看着?”   他抬脸看向太君后,眼睛弯了下,以最轻松寻常的语气说,“我跟皇姐关系好时,这宫侍许是只在意我的起居日常。父君,若是我跟皇姐有朝一日撕破脸皮,这宫侍在我身边,当真还只关心我的这些琐事?”   太君后听完脸色一白,手指攥紧袖口,“你竟然这般想我?你是我儿子,我会害你?”   司牧又低头削桃子,“您明知我想嫁的人是谭橙,可您为了皇姐,不还是对您最爱的儿子下了催情药?”   平平静静的语气,没有半分抱怨跟不满,但听在太君后耳里却像是开过刃的刀子一样,往他心口扎。   太君后不知是心虚愧疚还是急着解释,站起来说,“程平妤是自家人,你嫁给她有何不好?现在你皇姐给你赐婚,不是让你嫁进谭家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满,可至于将柳家打压到那种地步。”   “牧儿,为什么非要参政,为什么要做这么辛苦的事情,”太君后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带着哽咽,“你就不能跟你皇姐像寻常姐弟一样吗,做什么争这份权?”   司牧垂眸,手一顿,匕首下那层薄薄的桃子皮终究是断了。   “您让我放权,那您说后宫权力给谁好?是给耳根子软的您,还是给没头脑的吴氏?”司牧接着断口继续削,“您是不是私下觉得皇姐子嗣稀少,是我背后做了手脚?”   太君后眸光闪烁,连连摇头,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爹怎么会这么想你。”   “父君,若是我想下手,桉桉便不会长这么大。”司牧握着匕首,抬头看太君后,“至于前朝,权力交给皇姐一次就够了,没有第二次。”   前世的教训太过惨痛,司牧没有足够强大的心神再承受一次。   “母皇呕心沥血治理的江山,我要帮她守住,甚至扩大。”   听司牧搬出先皇,太君后忍不住说,“但你皇姐才是女人,才是大司江山的正统,你将来总是要还政的。”   “江山重在社稷,重在朝堂,重在百姓,从来都不是重在女男之别,”司牧漂亮黝黑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太君后,“您跟母皇比,眼界着实不够宽阔。但凡您懂母皇的半分用心,便做不出昨天那事。”   太君后被亲儿子说在脸上,面色灰败着往后退了两步,“你还是记恨我,我都是为……”   司牧缓慢摇头,“我个人的贞洁跟大司的存亡相比,无足轻重。我不记恨您,只是觉得有些……难过。”   “牧儿。”太君后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其实都是为了这个家,从没想过要将自己这个儿子如何。他可能只是方法错了,但真的没有坏心。   司牧却是直接打断他的话。   “父君,皇陵那边的行宫我已经派人前去打扫了,您既然身体不适,不如去那边休养一些时日。”   司牧将桃子放下,掏出巾帕擦拭匕首上的桃汁,声音轻轻,“母皇应该也想您了。”   太君后微微一顿,随后才反应过来司牧说的是什么。他脸色一沉,刚才满心的难受愧疚被冲散,红着眼眶,“我不去。”   司牧这是要将他从宫里赶出去,太君后岂能接受。   “父君若是不想亲眼看着我举兵逼宫,还是出去住的好。”司牧匕首擦的锃亮,光泽随着他手指转动,轻轻晃在他白瓷般冷白的脸上。   “您不在,我与皇姐许能太平相处一阵,您若在,我只要想到您偏心皇姐便忍不住想举兵攻城。”司牧将匕首往旁边小几上一掷,动静吓了太君后一跳,“您说可怎么办呢?”   司芸虽然是皇上,是正统,是天女,可大司所有的兵权军力都在司牧手里握着,这便是先皇给他的底牌。   男子参政,从来都不能服众,为了让大家都听话,先皇临终前当着谭太傅跟几位老臣的面,把兵符交给了司牧。   近到皇宫禁军,远到边疆战士,都由司牧调动。换句话说,司牧要不是怕百姓慌乱民心动荡,完全可以早上起兵,晌午前就能把司芸拿下,都不耽误他吃中午饭。   司芸当然可以鱼死网破去尝试用皇权号令军队,可这个前提是皇权独一无二。如今司牧跟司芸都掌权,那将士跟禁军只听兵符号令。   司牧拿起削完皮的桃子,起身走到太君后面前,将桃子递给他,声音放软,“父君,出去住吧。”   前朝事情已经够多,他不想再因后宫诸事分神。太君后离开,柳氏被关,后宫翻不出半点水花。   太君后听完却是气的不轻,胸膛剧烈起伏,红着眼睛瞪向司牧,满腔的话想说又不能说,生怕刺激了他。   太君后看也不看递到面前的桃子,眼泪掉下来,像是失望极了,“好,我走!”   他越过司牧直接往后殿去,准备收拾东西今天就离开。   太君后一走,前殿只剩下司牧,安静地站在殿内,垂眸看着手里削好的桃子。   你看,他还是偏向他女儿,依旧从心底不相信他。   亲情间的争斗,从来都是这般没有输赢。司牧将太君后送至宫外,按理说是他赢了,能松了口气,可心底却闷闷堵堵的,半分都不畅快。   “胭脂,你看我削的多漂亮,”司牧轻声说,“母皇还在时,她跟父君最爱看我削桃子了。”   这是司牧为数不多能拿来哄人的技巧,但太君后看都没看便走了。   胭脂往前走几步站在司牧身后,柔声说,“殿下,那您自己尝尝呢?”   “没胃口。”司牧看着桃子,小脸沮丧,“我现在肯定尝不出味道,分不清它是甜的还是苦的。”   司牧正要将桃子搁下,就见谭太傅带着谭柚过来了。   司芸早朝结束后便约了民间水墨画大师,正在养心殿商讨作画技巧,见谭太傅跟谭柚过来谢恩,勉强敷衍应付了事,随意几句话就打发她们来后宫。   谭柚见完皇上后始终拧紧眉头,一脸不赞同。   谭太傅歪头看她脸色,笑着问,“好孩子,后悔这门婚事了?”   谭柚摇头,“我只是觉得为君者,应当以社稷为重。”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这才是对的。   早朝结束,皇上并没有去御书房处理政事,也没接见有事的大臣,反而拿起了毛笔挽着袖子要作画。   谭太傅沉吟片刻,同谭柚说,“祖母不干扰你的看法,你且再看看再听听。”   说话间到了太君后这儿,祖孙两人没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   谭太傅跟谭柚本来想站在殿外等下人通禀,谁知一抬头就瞧见司牧过来了。   谭太傅笑呵呵看他,“殿下。”   她故作糊涂,探头左右看,“嗳?太君后呢?”   司牧眉眼弯弯,两只手背在身后,抬脚往谭柚身边走,并肩站在她身旁,“父君正在收拾东西说要出宫散心,太傅不如进去劝劝?”   司牧年龄是不大,十六岁的少年,刚才手藏在身后从台阶上连蹦带跳走下来的时候,俏皮的像是娇养在后院里的小公子,满脸的鬼马机灵不谙世事。   可他身穿明黄朝服,一开口,便是试探。   老太太可不上这个当,她甩着袖子哼了一声,“那我可得去跟太君后好好说说,看他能不能把我一同捎带上。”   谭太傅说完就上了台阶。太君后可不会主动出宫,估计是被逼无奈,谭太傅面上轻松心里沉重,总觉得司牧稳了后宫后,往前朝的手会越伸越长。   本来说好一起来谢恩的,现在谭太傅进去了,只剩谭柚跟司牧站在外面。   谭柚微微顿了下,侧身看司牧,“殿下身体可好些?”   司牧脸色还是白,没太多血色,眉眼间也有些倦怠。谭柚捻了捻袖筒,忽然觉得时常带着糖也不是坏事。   “还是要养着,一日三碗药,半口都不能少。”司牧叹气的同时肩膀往下垂,像是苦恼无奈极了。   谭柚笑,“良药苦口利于病。”   许是司牧扁着下唇的表情过于可怜,她又补了半句,“好了便不用吃了。”   “谭翰林说的是,我都记下了。”司牧探头朝殿里看,见太傅属实已经走远,司牧当着谭柚的面,变戏法一样,突然将手从背后拿出来,变出一颗削好的桃子递到她面前,“呐。”   司牧眉眼弯弯,“作为昨天的报酬。”   他问谭柚,“吃吗?我刚削好的。”   谭柚一愣,垂眸看着司牧手里的桃子,跟他掌心裹着的纱布。   他是真的白,拇指跟中指努力张开,捏着桃子两端,尽量不让自己还裹着纱布的手心碰到果肉,可跟桃子比起来,司牧的手比桃子颜色还要粉白好看。   谭柚接过脆桃,“谢殿下。”   谭柚知道这桃子不是司牧特意削给她的,她抬眸看向殿内,随后收回目光,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脆桃。   但是他手还伤着,裹着纱布都要亲手削的桃子,若是没人吃,心里该多难受。   司牧攥着巾帕,期待地看着谭柚,轻声问,“甜不甜?”   不甜,只有水分甜味不足。   谭柚面不改色,昧着良心,“甜。”   司牧瞬间开心起来,“那我再给你削一个?”   谭柚,“……”   倒也不用。   她沉默的过于直白,司牧反而笑的更开心了。   谭柚侧眸看他,眼睫缓慢垂下,心说虽然不甜,但也不算难吃。 第15章   “桃是定情信物吗?”   谭老太太从殿内出来,往下入眼看到的便是司牧站在谭柚身边,双手勾在背后,眼眸清亮笑的明媚,像是谁家的少年郎。   上午辰时的阳光已经明亮,金色光芒透过稀薄云层落在殿外两人身上,像是为这对玉女金童勾了一层金边。   身着青色官服的谭柚腰背挺直眸色平静,犹如一根挺秀葱翠的青竹,遒劲挺拔却有韧劲。她身边的司牧穿着明黄朝服,漂亮的凤眼弯曲,笑容淡化眼尾翘起的锋利感。   司牧黑而润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谭柚,丝毫没有男子家的娇羞,反而大胆直白的很。   谭老太太往下看,不知谭柚垂眸说了什么,司牧突然笑了起来。两人站在一起,一沉默安静,一活泼机灵,说不出的般配合适。   司牧看谭柚不语,就知道她手里这桃没那么好吃。   司牧本以为谭柚会迎合自己,像其他人一般,虚与委蛇的附和,谁知道她就只配合那么一次,再多就不肯了。   她愿意勉强,但勉强的又不多。   “伤口还没好,削皮时总是疼。”司牧难得开心,将两只手都举起来,给谭柚看他掌心包扎的纱布,五根手指并拢虚虚攥了攥,“等下次好了再给你削个甜的?”   谭柚悄悄舒了口气,视线落在他掌心处,捏着脆桃应了声,“好。”   “祖母。”谭柚侧眸抬头就看见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看着她俩。   司牧脚尖转动,身子朝向正殿门口,好奇地问,“太傅,父君怎么说?”   司牧依旧是笑的,只是刚才满眼笑意如潮水般撤去,只留下嘴角淡淡笑痕,明媚开朗的少年公子仿佛只是阳光下的蜃景假象,眨眼就不见了。   老太太双手背在身后,满脸失落不满,“太君后居然说老妇年迈,跟着他出游只会是个累赘,根本不愿带老妇!”   老太太站在两个孩子面前,两手插袖,满是疑惑,“我这年纪哪里算老了?我可连重孙女都没抱上呢。”   太君后哪里是不愿意带谭老太傅,他甚至恨不得自己都不出宫,只是没办法。   老太太在殿里也宽慰太君后,“您这两个孩子并非寻常人家的姐弟,她们有自己的想法,您不该掺和进来。”   原本只是朝堂政事上的龙凤之争,若是太君后搅合进来还会多个家长里短的父亲偏心,只会更麻烦。   换句话说,那就是孩子自有孩子福,太君后稳坐他的太君后之位安心享福就行,别的不用多管多问。   明明谭老太傅这段话的意思跟司牧说的差不多,但太君后听谭老太傅说完就觉得舒心很多,虽说还是不情愿出宫,但也没刚才那么排斥。   司牧弯着眼睛,“我也觉得太傅不老,许是父君跟您说笑呢。”   老太太听完乐呵呵的,看了眼头顶太阳,“那你们?”   再逛逛?   就她俩刚才那气氛,挺适合去御花园再逛逛的。   只是小年轻的世界,她这把老骨头陪着就不太合适了。   司牧也看了眼太阳,却没别的心思,“我们该说的也说完了。”   他还有政务需要处理,“那若是无事,谭太傅跟谭翰林便自行出宫吧。至于婚事,我会交给钦天监跟礼部负责。”   皇家婚宴会由专门负责占卜跟观看天象的钦天监算出良辰吉日,随后交由礼部着手办理。   这里面,包括长皇子府的重新修葺跟装扮,两人成亲的仪仗规格跟需要准备的东西,以及两人的婚服制作,都费时费人。   不说别的,光是婚服就要抓紧时间赶制。到时候谭柚估计需要多次进宫配合测量尺寸跟试穿,麻烦着呢。   这些谭柚都不知道,还是出宫回府的路上,老太太坐在马车里跟她说的。   老太太看谭柚手里还捏着那颗桃,有一搭没一搭地咬一口,笑着问她,“长皇子给的?”   谭柚点头,“嗯。”   老太太道:“甜吗?”   谭柚诚实地摇头。   老太太凑过来,像是怕被谁听见,单手遮唇小声说,“也别这么实诚,不甜可以不用吃,反正已经出宫了,长皇子又看不见你把他给的桃扔了。”   这不是看不看得见的事情。   谭柚没说话,只是捏着桃,就这么沉默地吃了一路。   不甜,但她一口都没浪费。   老太太眼里的笑更浓郁了,随后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嗳,也不知道这日子定的近不近,若是近的话,你娘可能回不来。”   钦天监会结合两人的生辰八字挑选最适合的日子成亲,但这种东西就看天意了。   有的皇子成亲,今年定下说不定明年才有合适的日子举办,也有比较快的,三两个月便有适合的良辰,只是准备起来要匆忙仓促很多。   老太太心宽体胖,“且看吧。”   反正这事她说的又不算。   马车到谭府门口,谭柚还没从车上下来,车外就已经有人等着了。   苏虞跟白妔你挤我我挤你,谁都不愿意往后站,非要争个第一,确保自己能先跟谭柚说上话。   为了保证自己站在最前面,两人你扯我,我扒拉你,就差动手了。   苏婉站在两人身后,急的左右劝,“哎呀,你们别打了,这样是打不赢的。”   苏虞跟白妔根本不理她。苏虞胳膊张开,跟护崽的鸡一样,横在前面,不管白妔怎么扒拉她的胳膊都纹丝不动。   “你这人忒狗了,”白妔食指戳着苏虞的脑袋,“谁那天说‘傻子才去’的。”   白妔学着苏虞那日在谭府门外的语气挤兑她。   谭柚要三人今早准时去吴府报道,跟吴嘉悦一起学习功课,争取考进翰林院。   院里三人答应的好好的,出门立马反悔。   苏虞更是一合扇子,嗤道:“傻子才去。”   她们明显不是考进士的料。   然而今早,三傻子不仅来了,还比着谁来的更早。   “我娘听人说昨天阿柚在宫里大战太君后,场面可谓精彩至极,”苏虞顶胯将白妔往后面挤,“这事我先问!”   白妔扯着苏虞的胳膊,“凭什么你先问,我可比你来的早。”   “早又不能当饭吃。”苏虞扭头喊苏婉,“快来,咱姐俩挤她一个,你给我打掩护,我上去问。”   苏婉,“……”   街头卖小道消息的人都没你们积极拼命。   马车停下来,苏虞跟白妔立马扑上去,“阿柚!”   车门打开,谭老太太乐呵呵地弯腰从里面钻出来,“找阿柚啊。”   苏虞跟白妔瞬间原地站好,恭恭敬敬行礼,“谭太傅。”   懂礼风度极了,仿佛刚才恨不得就地往车上窜的猴子不是她俩一样。   老太太笑,“那你们玩,玩累了中午就留下吃饭。”   “谢过太傅。”两人嘴上答应的乖巧,然而没一个当真的。   谭家的饭,她们亲娘都没吃过,她们哪里有这个荣幸。而且跟谭太傅一起吃饭,她们不太敢,怕消化不良。   苏虞跟白妔乖巧老实地目送太傅进府,前脚老太太圆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后脚苏虞就跟白妔就互相拉胳膊扯后腰带。   谭柚将桃核用巾帕包好放进袖筒里,出了车厢抬头看见三人还挺意外,语气惊喜,“没成想你们求知的精神这么强。”   谭柚很欣慰。   她还以为三人需要挨个点名去叫呢。   谭柚下车,略带歉意,“今天是我耽误了你们的时辰,但你们放心,我肯定会给你们补上的。”   尽责的老师是不会浪费学生求知的宝贵时间。   苏虞茫然,“补什么?”   她用手一把推开白妔凑近的大脸,满眼好奇地看向谭柚,“阿柚,你昨天真抱着长皇子了?”   那语气,听起来跟谭柚抱了老虎一样稀奇。   谭柚微顿,谭柚沉默,谭柚略显失望地目光从三人身上掠过,轻声叹息。   感情她们不是来学习的,是来分享八卦吃瓜的,尤其是瓜主还是她本人。   吃瓜当然要扯着瓜秧子吃到瓜地里才行。   苏虞从怀里掏出扇子展开给谭柚扇风,“听说昨天太君后的脸都气白了,可是真的?”   谭柚抬脚往府里走,“不知。”   “那长皇子跟太君后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抱上长皇子呢?”白妔终于挤开苏虞,眼睛明亮有神,满满的求知欲。   但凡这个劲头用在科考上,她白妔想考不上状元都难。   苏虞站在谭柚的另一边,隔着谭柚用扇子轻轻拍白妔的手臂,发表自己的看法,“我觉得可能是一山不能容二虎,父子矛盾积攒已久,就像我娘天天看我的眼神,啧啧,如果不是亲生的……”   她缓慢摇头,表示后果惨不忍睹。   “那是你不干正事,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也想抽你。”白妔翻白眼。   “哎呦,说的好像您白大少干了什么正事一样,”苏虞扇子呼呼往脸上扇风,抬起下巴挑眉问,“中举人了吗?中进士了吗?进翰林光宗耀祖了吗?”   她音调一声高过一声,最后扇子直对白妔脑门,指指点点,“都没有,那你哪来的脸说我。”   谭柚闻言也看向苏虞,觉得她这个句式不错,“中举人了吗?”   苏虞,“……”   “中进士了吗?”   苏虞低头心虚,“……”   “进翰林光宗耀祖了吗?”   苏虞跑过去跟白妔抱在一起,都没有。   她哀嚎起来,“师傅别念了,徒儿知错了!”   两人抱在一起,反倒是旁边的苏婉好奇地问谭柚,“阿柚,你怎么一早便进宫了?”   苏虞跟白妔耳朵瞬间竖起来。   谭柚叹息,“你们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探听来的?”   怎么次次都要落后一截,八卦听戏都赶不上热乎的。   苏虞抠着扇子,“我娘听别人说的。”   苏白两家都不在昨天的宫宴邀请名单里,仅仅一个三品及三品以上官员,就能刷掉很多人。   同时苏白苏消息落后,也说明苏白两家不在政治中心,这才接触不到宫里的第一消息,甚至因为没有攀附别的大臣,从而导致她们信息延迟。   谭柚觉得这三人就是在用2G的网去刷新5G的消息,明知道会延迟,但还是抓耳挠腮地抖腿刷新,就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像极了她教室里那群明明知道没信号还是忍不住刷手机的学生。   谭柚看向三人。   三人缓慢挪步,站在一起排成一排,巴巴地看着她。   可怜又滑稽。   谭柚顿时既无奈又想笑。   她缓声开口,三人齐齐低头,就怕谭柚出声训斥她们。   谭柚轻声道:“我并非有意跟太君后对峙,我只是信守跟长皇子的承诺而已。不过顶撞长者,是我无礼在先。”   然而她今天早上依旧没跟太君后道歉,只是这事就不用说了。   苏虞抬脸看谭柚,见她是在跟三人说昨天的事情,眼睛重新亮起来。   白妔跟苏婉也是。   一时间三双眼睛都看过来。   谭柚继续,“今早进宫是为了谢恩。”   她目光缓慢扫过三人求知的脸,悠悠说,“我跟长皇子被赐婚了。”   直到说出这句话,谭柚才觉得这事好像已经成了事实。   也许不日她将会跟长皇子成亲,那个拿着桃昂脸看她的少年,会成为她的夫郎。   谭柚捻了捻衣袖,袖筒里面还放着吃完后被包裹起来的桃核。   她想试试,看能不能种出桃树。   谭柚轻飘飘的语气吐出来的话,像是闷雷一般在苏白苏三人头顶炸开。   三人先是小声交谈。   苏虞最先问,“阿柚喝酒了吗?”   白妔摇头,“没什么酒味。”   苏婉肯定,“是清醒的。”   苏虞扇柄敲掌心,“那就不是醉话。”   既然不是醉话,那就说明——   谭柚真要娶长皇子了!   三人齐齐吸了口气。   苏虞用扇面遮嘴,“你是被长皇子讹上了吗?如果是,你就眨眨眼睛,我们保证不往外说。”   谭柚,“……”   白妔也道:“是不是你姐不愿意,所以你替她娶的?”   苏婉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只点头重重“嗯”了一声,表示她们三个会跟她同一阵营,完全可以放心,没有内鬼。   谭柚觉得自己就不该跟她们多说,“我去拿书,咱们去吴府。”   苏虞赶紧追上去,“还去什么吴府啊!”   她道:“快进屋坐下,把这事展开说说,我们不差这点时辰。”   谭柚收拾准备好的教案,垂眸道:“赐婚圣旨已经下来了,就摆在书架上。”   苏白苏三人立马扭头到处找,惊诧极了,“你这屋还有书架?”   她们三个来了无数次,怎么就没见过有书架呢?   谭柚,“……”   苏虞问,“能给我们看看赐婚圣旨长什么样吗?”   谭柚语气平静,“不能。”   “啊,你拒绝的好直接。”苏虞捂着胸口往后退,“我好难过。”   “去吴府。”谭柚拎着书箱往外走。   “真去啊。”苏虞已经扭头看向白妔跟苏婉,三人眼神对上,准备到门口就跑。   谭柚就一个人,加上花青也才两个,肯定追不上她们三个。   然而谭柚像是没看见三人的小动作一样,不疾不徐地开口,“柳贵君被贬冷宫了。”   苏白苏,“?!”   谭柚抬脚踩着脚凳上马车,“太君后要出宫散心。”   苏白苏,“?!!”   谭柚微微笑,“长皇子送给我一个桃。”   她顿了顿,“很甜。”   苏白苏,“?!!!”   苏白苏已经被一个接一个的劲爆消息砸晕在原地,根本迈不开腿跑。   谭柚垂眸抚着自己的书箱,再问一遍,“去吴府吗?”   那还有选择?   苏虞最先爬上去,“我最爱看书了,一天不看我就难受,所以柳贵君为什么被贬冷宫?”   白妔跟在后面,“我也是我也是,我目标可是翰林院,岂能一日不读书!……太君后怎么突然出宫了?”   苏婉小声问,“桃是定情信物吗?”   三人齐齐挤进车厢里,马车朝吴府出发。 第16章   “你说谁柔弱?”   跟苏白两家不同,她们今早才得知昨天下午琉笙苑发生的事情,而吴家昨晚便能得知今天早上寻常大臣才能知道的消息。   要说最关心驸马人选一事的,满朝上下莫过于吴大人了。   跟旁人不同,吴大人不仅任职翰林院,负责论撰文史,她弟弟更是贵为贵君,膝下还有一个四岁的小皇女。   皇上司芸子嗣少,司桉桉有极大的可能被封太女,到时候吴贵君顺势成为君后,而吴大人就是太女的姑姑,身份地位可要比现在尊贵很多。   这也是为何吴大人极力阻止司牧招谭橙为驸马的原因。   毕竟翰林院跟六部不同,每年的科考都由翰林官员主持,学子还未入仕便认考官为师长,导致朝堂文脉跟人脉相通,一旦长皇子掌控住翰林,便等于掌控了朝堂的大半势力。   这也是为何谭老太太如此的位高权重,因为在老太太做太傅之前,早已任职翰林大学士多年,说是桃李满天下都不夸张。   如果司牧跟谭家嫡长女结亲,获得大部分文官支持,翰林院的政绩考核是必不可免。动翰林院,这不仅牵动吴大人的利益,还会让司牧伸向前朝的手越来越长。   长皇子掌权越多,对吴大人越不利,对小皇女司桉桉更不利。   司牧手握兵符,从一开始就有武将支持,若是加上文官,吴大人都不敢想象,到时候整个朝堂还有没有皇上开口说话的机会。   皇上如果都成了摆设,那她膝下的小皇女只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而她吴家跟小皇女关系这么亲,肯定难逃被清算。   吴大人觉得,自己不管是为君还是为己,都不能让司牧得逞。大司若是落到长皇子手里,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   “宫里可是传出消息,如何?”瞧见下人从外面匆忙赶来,吴大人立马起身走过去。   下人站在门口阴影里,低声道:“定了,驸马是谭柚,两份圣旨已经拟好,就等明早送往谭府。”   吴大人高兴地合掌拍手,“好哇好哇,谭柚好啊。”   就谭柚那个蠢货,怎么跟谭橙比。如今驸马定了个庶女,算是断了长皇子动翰林院的心思。   “把这事告知几位大人听,今晚总算能睡个好觉了。”吴大人舒了个口气,肥胖的身子摊在太师椅中,脸上说不出的高兴。   吴府今天注定要过大年,因为让吴大人开心的事情可不止谭柚是驸马这一件。   宫里的柳贵君被连夜贬进冷宫,吴大人觉得,明早柳家怕是会被牵连。   后宫一共就两位贵君,如今柳氏被薅掉贵君封号,那可就只剩下吴氏了。   将来若是长皇子还权后宫,吴贵君被封为君后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只要他成了君后,司桉桉自然是太女。   吴大人双手搭在滚圆的肚皮上,笑得合不拢嘴。   这司牧总算是做了件人事啊,至少替吴贵君铲平了障碍。   至于剩下的,便是好好想想法子,该怎么让司牧先把后宫的权力交出去。   一夜好梦,翌日吴大人上朝之前,忽然想起自己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嫡长女吴嘉悦,脑仁一阵的疼。   “跟她讲,今天谭柚会过来。”吴大人张开双臂让下人整理官服,眼皮子垂下,意味深长,“别闹的太过火就行。”   吴嘉悦上次就恼死了谭柚,怎么可能安心让她当自己老师教授功课。今天谭柚来吴府,吴大人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吴嘉悦会怎么做。   若是平时,吴大人就当没看见,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只是如今谭柚好歹是明面上的驸马,一些事情就不能做的太过火了,否则巴掌打在谭柚脸上,难看的可不止她自己,还有宫里的长皇子。   吴大人一怔,是啊,现在谭柚身上绑着长皇子司牧,动不了司牧,还动不了谭柚?   司牧让谭柚给吴嘉悦当夫子本来就是想让吴家难看,几乎是摁着吴家的脸往地上摩擦。   如果不趁这个机会给谭柚点脸色看看,吴大人自己都觉得憋屈。   何况就谭柚那样的蠢货配给吴嘉悦当夫子?还不是被吴嘉悦戏耍着玩。   吴大人此时竟觉得用谭柚打长皇子的脸好像也不错,至少为上次的事情出口恶气。   吴大人说,“让大小姐把握着分寸,见好就收。”   下人低头应下。   这话传到吴嘉悦耳朵里,那便是只要不闹出人命,别的随她。   吴嘉悦盘腿坐在床上,整个人都精神了,满脸狞笑,双手用力将柔软的枕头拧成麻花,咬牙切齿,“她若是敢来,看我不弄残她!”   吴嘉悦从清晨就打定主意给谭柚下马威。   驸马?驸马算个屁!   谁人不知长皇子司牧看上的是谭橙,她谭柚就是平白捡了个便宜,当时长皇子那个情况,就是她去她都能成为驸马。   如今长皇子计划落空,心头指不定怎么恨出血呢,哪里会管谭柚死活。说不定自己收拾了谭柚一顿,长皇子还会谢谢她。   吴嘉悦坐在院里太师椅上,正对着圆门翘起二郎腿,手里牵着根绳子,绳子那头拴了一条蹲下来都有半人高的大狗。   此时狗还没喂,早已饿的直流口水。   吴嘉悦让人在圆门上吊着桶生肉,谭柚要想进来,必定经过圆门。   只要谭柚前脚跨进来,她就让人把桶打翻,到时候肉掉在谭柚身上,而她稍微松开绳子,饿了一夜的狗定然会饿虎扑食般扑过去。   就算咬不着谭柚,吓也吓死她!   吴嘉悦等啊等,从最开始的兴致勃勃等到脸色阴沉,“谭柚怎么还不来?”   该不会不敢来了吧?   而旁边的狗比吴嘉悦还急,早就饿的呜呜出声,眼睛往上直勾勾盯着那桶肉,前爪踩来踩去,口水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来了来了,听说谭柚先前是进宫谢恩,才刚回来。”下人擦着头上汗水跑过来。   吴嘉悦这才露出笑意,“真敢来啊。”   她使眼色示意圆门后面的下人做好准备,只要谭柚敢过来,就把桶里的肉倒在她身上。   吴嘉悦握着绳子的手缓慢攥紧。   谭柚,今天定要让你好看!   因为上次晚上算计谭柚的计划没成功,导致这些日子她母亲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不仅在她面前夸赞她二妹,就连昨天的宫宴都不让她去,说她只会丢人现眼。   而这些,吴嘉悦全都归咎于谭柚,要不是她,自己可至于被母亲骂的像个废物一样,一无用处。   吴嘉悦本想借着谭柚一事证明自己有能力,可以为母亲分忧,然而事与愿违,如今在母亲心里早已认定她无能,差不多要放弃她了。   吴嘉悦越想越气,愤怒上头,恨不得弄死谭柚。   有声音从外面庭院里传过来。   吴嘉悦打起精神,狗瞬间竖起耳朵。   吴嘉悦用眼神示意下人准备掀桶。   苏虞今天可开心了,不仅听到了很多劲爆的消息,而且还是第一手,这份得意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她抬脚跨过吴府圆门。   苏虞扇着扇子,几乎是退着走的,脸朝向谭柚,“你别说退着走,我就是闭上眼睛走,都没问题。”   海口刚夸下,苏虞就听见头顶有“吱呀”声响,她下意识抬头,就见一桶肉兜头盖脸而来。   苏虞,“……”   苏虞被肉腥味给熏傻了,保持着扇扇子的动作,呆愣愣站在原地。   而谭柚跟白妔苏婉她们没苏虞嘚瑟,走的稍微慢一些,就导致想伸手拉人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苏虞被天降生肉砸了一身。   白妔眼疾手快拉着谭柚往后退,“咦,好脏。”   苏虞,“……”   吴嘉悦都没看清肉桶糊谁脸上了,就激动地松开绳子,“松狮快去,开饭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谭柚啊谭柚,你没了!   苏虞伸手将搭在头顶的肉用两根手指捏着提下来,看了一眼,大喊道:“吴、嘉、悦,我草你亲爹!”   不用问,肯定是吴嘉悦那鳖孙女干的好事!   苏虞想到今天吴嘉悦定然会对付谭柚,也想着过来帮忙,但她完全没想到她会替谭柚受这罪!   尤其是她刚看清面前的场景,就瞧见一条贼大贼大的狗甩着舌头流着口水朝她狂奔而来。   苏虞心脏险些吓出来。   她反应贼快,抓起地上的肉块塞进桶里,一把提起肉桶,毫不犹豫地绕了个大圈避开往前冲刹不住脚的大狗,拔腿就往吴嘉悦面前跑。   吴嘉悦这才反应过来肉糊错人了,因为谭柚一身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地站在圆门处,皱眉往这边看。   “那这糊的是个什么玩意?”吴嘉悦纳闷,直接站起来。   苏虞已经提着桶狂奔过来,“糊的是你奶奶我!”   苏虞气疯看,狞笑着,从桶里抓出肉就往吴嘉悦脸上扔,声音扭曲,“乖孙女,快来让奶奶亲近亲近!”   吴嘉悦边往太师椅后面躲,边让下人拉住苏虞,“滚开,快滚开,拦拦拦住她啊!”   因为圆门那儿冲着肉去的大狗到了圆门口傻眼了,只有一地的血水,根本没有肉。于是它扭头朝苏虞手里的肉桶追过来。   它追,苏虞逃,吴嘉悦插翅难飞。   因为下人根本挡不住苏虞。   苏虞有多年被她娘你追我跑的经验在,加上怒气上头,轻松躲开下人,将肉桶朝吴嘉悦砸过去。   吴嘉悦哀嚎一声被桶砸中后背趴在地上,紧接着苏虞双腿一跨骑上来,两手薅住她后衣领,“来啊,一起死啊!”   吴嘉悦跟只被踩在地上没办法翻身的王八一样,疯狂扭动,“拦住它,快拦住它!”   眼见下人过来拉苏虞,吴嘉悦气的手掌拍地,“蠢货们,不是拦她,是拦狗,快拦住狗!”   拦苏虞还有什么用,她抱着她的脖子,要跟她同生共死,加上吴嘉悦一身肉味血水,就算没了苏虞也晚了。   这会儿能拦着的只有饿急了扑过来的狗。   下人们既拉不住苏虞,也拦不住狗。   一时间,两者比起来,下人们竟不知道谁更可怕更吓人。   “废物!”吴嘉悦扭头,狗已经快到跟前。   她吓得双眼紧闭,觉得今天完了。   这狗最凶,尤其饿了一夜加一早上,指不定会连她一起咬。   吴嘉悦心脏冰凉,提到了嗓子眼。   苏虞也害怕,她越害怕越抱紧吴嘉悦,“你这狗要是咬了我,我后半辈子就住你吴府了!”   狗呼出来的气息就扑在两人脖子上,热气滚烫,激起两人的鸡皮疙瘩,吓的两人闭上眼睛一阵疯狂乱叫。   然后,根本不痛。   嗳,没咬?   苏虞睁开一只眼睛往身边看,吓得差点原地厥过去。   狗脸近在咫尺,大狗正疯狂冲着她的脑袋伸出头,试图舔她头上的肉味。   “啊——”   苏虞一张口险些被狗嘴里的臭味熏晕过去,顿时趴在吴嘉悦身上一阵干呕。   吴嘉悦,“……”   吴嘉悦一马车的脏话,全骂在苏虞身上。   狗拼命伸舌头,然而就是够不着两人,始终差那么点距离。   吴嘉悦越过大狗往后看,她本以为是下人拉住了狗绳,结果扭头瞧过去,却是谭柚一脚踩在狗绳上。   那一瞬间,吴嘉悦竟觉得谭柚高大极了,简直就是天上的神。   下人们刚才既恐慌又害怕,怕吴嘉悦被狗咬了,也怕自己被狗咬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下手拦着狗。   谭柚走过来,趁狗拖着绳子顺着一路的肉边吃往往前走的时候,一脚踩住地上的狗绳,截住了这场闹剧。   她弯腰拿起绳子,将狗往后扯了几步,给苏虞留点新鲜空气呼吸。   下人也把肉桶拎过来,递到狗嘴边。   大狗这才彻底消停,蹲坐在地上,摇着尾巴大口吃肉。   这狗是吴嘉悦买来吓唬人的,平时根本没时间陪伴,只有打架遛街的时候牵出去,所以导致狗只认肉不认人。   下人蹲在地上,忍不住小声叹息,满脸发愁。   完了,不仅狗完了,她们也完了。   吴嘉悦养的狗差点咬了她,而她们这群下人没拦住狗。今天既没能给谭柚教训,反而被谭柚看了笑话,就连吴嘉悦都是谭柚从狗嘴里救下来的。   吴嘉悦一定气疯了,不仅会杀了狗,还会打骂她们一顿。   吴嘉悦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脸色果然难看极了,“畜生!给我弄死它!真是白养了这么久,连我都咬!”   她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朝狗砸过去。   狗感受到吴嘉悦的怒气,瑟缩着呜咽一声,怂怂地耷拉着耳朵却是没躲。   谭柚皱眉伸手,弯腰拦下石头,“今日之事,错不在它。”   吴嘉悦身为狗主人,对狗本就有约束之责,出了事怎么能只怪狗不怪人。   石块砸在谭柚手背上,当下就红了一片。   谭柚像是没感觉到,垂眸站起来,手垂在身侧,袖筒自然下滑,遮住手背。   这一幕,只有行凶的吴嘉悦跟谭柚腿边的狗看见了。   吴嘉悦微微抿唇,梗着脖子,看起来无所谓,实则心虚地慢慢别开眼。   她以为谭柚会生气会发火,但谭柚没有。谭柚若是凶过来,吴嘉悦会顺理成章的反凶回去。可谭柚默不作声地承受了她的误伤,吴嘉悦又觉得别扭,心里格外不舒坦。   苏虞站在旁边,嫌弃地从自己头顶把肉屑弄下来,边忍着呕吐边说,“你骂狗干什么,还不是你自己想阴我们。”   “偷鸡不成蚀把米,你活该啊你。”   苏虞朝谭柚看过去,“阿柚,我今天为你可遭了老大的罪了。”   谭柚看出来了,所以苏虞朝她走过来的时候,谭柚站在原地面不改色。   而白妔跟苏婉早就捏着鼻子整齐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们还是不是朋友!”苏虞跳脚。   白妔跟苏婉齐齐摇头,“不是。”   苏虞,“……”   早知道她刚才把桶扔这两人身上算了!   谭柚垂眸看了眼地上的狗,狗能知道什么呢。   吴嘉悦扫了谭柚一眼,让下人去弄热水她要洗澡,走之前嘟嘟囔囔说,“狗我不要了,谁爱要谁要,没人要就扔了。”   苏虞赖上吴嘉悦,也跟着去要热水,“我这个样子回去,我娘不得打断我的腿!”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苏婉蹲在狗面前,白妔也跟着低头看狗,“吴嘉悦不要它了,那怎么办?咱们谁带回去养着?”   总不能真丢了吧。   苏婉伸手试着摸狗,狗虽凶,可吃饱了就很老实,“明明是吴嘉悦不会养,不然狗可护主了。”   谭柚垂眸看狗,狗试图舔她手背。谭柚眼里带了笑意,觉得它通人性,“不如送给长皇子吧,狗护主,适合保护该被保护的人。”   司牧柔柔弱弱的,是需要保护。但凡他那天身边能有个忠实的大狗,旁人便近不了身。   苏婉跟白妔闻言却是瞬间看向谭柚,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柔弱?”   谭柚语气认真,“长皇子。”   白妔跟苏婉,“……”   你怕是对柔弱有什么误解。就长皇子那样的,莫说人,就连狗都怕他。 第17章   “那它有朝一日,会咬我吗?”   虽然长皇子司牧唇红齿白长相恬静清秀, 属实好看,但满朝野没一个人能昧着良心用“柔弱”两字来形容他。   他要是柔弱,那也是口蜜腹剑背后藏着刀子假意柔弱。   苏婉站起来, 单手遮嘴跟白妔低声说, “这可能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白妔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怪不得谭柚眼里的长皇子跟她们眼里的不一样。   谭柚, “……”   三人在院子里喂了会儿狗,这期间下人已经将刚才院内的狼藉清扫干净。   约摸小半个时辰左右, 吴嘉悦跟苏虞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   苏虞嫌弃地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这都什么啊, 颜色青青黄黄的,你能不能有点品味。”   吴嘉悦轻呵了一声, 拿余光睨苏虞, “这是云锦织金。”   云锦向来是先紧着皇家供给,要不是吴家出了个贵君,也没有这等好东西。尤其苏虞随手挑的这件还是云锦织金, 衣摆上的祥云纹路都是金银做成丝线织造而成。   但凡不是苏虞蛮不讲理, 吴嘉悦哪里肯把这件衣服给她穿。   就这她还嫌东嫌西, 果真是小官家世出身,没见过好东西。   “云锦,”苏虞翘起脚,重新看衣摆上的云纹, 音调拔高,“织金?”   她道:“我说呢, 怎么穿上之后感觉我都贵重了许多, 这等好东西我就不还了, 全当你给我的补偿。”   态度跟刚才截然相反, “这黄黄的真好看,是真的金丝吧?”   吴嘉悦想伸手掐死苏虞,“补偿?谁让你走在最前面,不然那肉能砸着你吗?”   她本来想看谭柚出丑的,结果自己反成了笑话。   苏虞掸了掸身上衣服,抬起下巴跟吴嘉悦道:“你这得亏是砸着我,你这要是砸着阿柚,一件衣服可打发不了。”   吴嘉悦不想说话。   “澡让你洗了,衣服也给你了,”吴嘉悦伸手朝门外一指,满脸不耐,“滚吧。”   她都不知道这三个人是来干什么的,纯纯坏她好事。   苏虞抬脚往外走,想随手掏出折扇,奈何刚才扇子太脏被她给扔了,现在手往腰后一探摸了个空,“那可不成,阿柚让我们来跟着读书的,明年杏榜上定有我们三人的名字。”   杏榜题名?   就她们?   还不如指望王八飞天,鲤鱼长腿呢。   吴嘉悦笑起来,这是她今天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就凭你们?”   做白日梦还差不多。   “不是就凭我们,”苏虞伸手指向院子里的谭柚,眉眼得意,“是凭她。”   苏虞想的是,如今谭柚都是驸马了,将来等她跟长皇子感情稳定,在长皇子耳边吹吹风,她们几个可不就水涨船高偷偷塞进杏榜里了吗。   吴嘉悦没忍住嗤笑,“就凭她?”   一个蠢货,乡下来的纨绔,莫说比别的,光是比玩,谭柚她在京城纨绔圈里都不够看的。   她都不知道苏白苏三人死心塌地跟着谭柚做什么,哦,图谭柚背后的谭家吧。   谭柚再没用也是谭家庶女,现在还是驸马了呢,跟谭柚搞好关系,将来总能捡个小小的闲职做。   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吴嘉悦不屑地撇嘴,吊儿郎当抬脚下台阶,刚才的那点小心虚早就被洗澡水冲走。   她虽砸了谭柚,但是也赔给谭柚一条血统纯正品种名贵的狗,算起来还是谭柚赚了。   吴嘉悦往旁边太师椅上随意一坐,腿翘起来,抖着脚尖看向谭柚,“我跟你同辈,用得着你教我?长皇子就是想让我吴家难看这才随口点你当夫子,你还真当回事了。”   谭柚看她流里流气就忍不住皱眉,尤其是吴嘉悦坐没坐相,“立身以立学为先,修的是品性,学的是做人。师与生更跟年龄无关,跟君和臣也无关。”   她想教这些人,并非是因为谁的命令,只是单纯想让她们在享有顶尖的资源跟优势同时,能为朝堂做点贡献。   年轻一辈中若都是吴嘉悦这般文不成武不就的,大司会亡真是毫不意外。   吴嘉悦眯着眼睨谭柚,忽然笑了,满脸嘲讽,“来来来,我看你能教出个什么玩意。”   谭柚闻言眉头拧的更深,语气一本正经,“你不能这么说自己。”   吴嘉悦,“……?!”   她道:“再差的学生,都有学好的那么一天,你不能自暴自弃骂自己是个玩意。”   吴嘉悦,“……”   谭柚这是在拐着弯的骂她吧,是吧?   吴嘉悦就想看看谭柚能跟她装到什么时候,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谭柚是个什么德行她能不知道?就看她能装出什么花样来。   谭柚抬手招来一个下人,将狗绳递给她,“我们换个地方学习。”   太阳出来了,庭院里没有遮挡,属实热。   几人转战书房,在书房正中间用两张桌子拼凑成一张大桌子,苏虞白妔坐在一起,对面是吴嘉悦跟苏婉。   谭柚坐在主位上,面对四人。   来之前她分别对几人的具体情况做过调查,心里差不多都有数。   苏白苏三人中,就苏婉好一些,其余两人对学习没有半分兴趣,平日在学堂里都是打盹睡觉的那一堆。   吴嘉悦天赋虽一般但也不算太蠢笨,奈何吴大人喜欢打压教育,对吴嘉悦向来以贬低为主,导致吴嘉悦在她母亲面前毫无自信,总是抬不起头。   跟学进去多少知识相比,吴嘉悦比苏白苏三人更需要的是肯定和鼓励。   就如当初的谭柚一般,玩世不恭跟叛逆忤逆,很多时候是对自己自卑的掩饰跟伪装,其实骨子里还没那么坏。   苏虞见谭柚真给自己布置了任务,忍不住探身问她,“我们不是来给吴嘉悦做做样子的吗,你怎么来真的了?”   白妔也皱巴起脸,将书页翻来覆去的看,“这么多字,我得啥时候能看完,更别说背了。”   谭柚闻言抬眸看向两人,声音不疾不徐,耐心十足,“学习断然不可心浮气躁,更不会一蹴而就,但学一点便多一点,总有积少成多的一日。”   她们虽然年纪相仿,可谭柚过于气定神闲沉稳淡然,就跟谭老太傅一般,虽未说什么严厉训斥的话,可那种为人师长的气势就已经压她们一头。   苏虞跟白妔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好像上当了,谭柚是有备而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她们,真要带着她们一起学习。   吴嘉悦看两人那厌学样,讥讽道:“就你们还想考进士,想去吧。”   “看不起谁呢?”苏虞挽起袖筒,不服气的说,“来都来了,我今天还就学给你看!”   苏虞开始看《大学》,“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   谭柚听她看的是这句,补充道:“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谭柚将意思又解释了一遍,她说这些的时候,手掌就搭在书上,根本没翻开,几乎是脱口而出,像是沉淀在肚子里的知识早已滚瓜烂熟,到了用的时候张开就能来。   苏虞呆愣愣看着谭柚,眼里慢慢露出光亮。   原来阿柚是真的都会!并非是拿着长皇子的口谕装装样子!   苏虞心里本来悬空忐忑的东西一下子踏实下来。   除了苏白苏,几人中最为震惊的应该数吴嘉悦。   吴嘉悦本来格外看不起谭柚,大家都是混迹勾栏瓦肆的,你凭什么教我?就凭那跟谭老太傅学来的唬人气场?   但现在她直直地看着谭柚,陡然发现那个跟自己一样的纨绔好像换了一个人。   这种改变并非是外表穿着的变化,而是由内而外的气质,像是沉淀许久的东西由内心往外散发,并非虚有其表强装出来的。   吴嘉悦见谭柚给苏虞讲课,这才清晰认知到谭柚跟自己终究不同。   人家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光明正大的通过朝考入职翰林院,是有真凭实学的谭翰林。   如果不是谭柚自己不争气,自甘堕落,她在京中始终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哪至于让人想到她的第一印象不是谭府庶女身份就是烂泥纨绔。   谭柚虽说比不上谭橙,但是她这个年纪考上进士,就已经远远甩开京中众多世女,其中就包括她吴嘉悦。   有扎实知识储备为支撑的气场,才是真正的老师气场,自信且博学,端庄且沉稳,并不是一个照虎画猫的假架子。   吴嘉悦陡然感觉到压力。   原来她看不起的人,比她优秀了太多。   尤其是谭柚平静的眼眸扫过来时,吴嘉悦下意识低头翻开书,头皮绷紧假装在看。没错没错,这种开小差走神被夫子抓包的感觉,太熟悉了。   吴嘉悦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也能考中进士进入翰林院,母亲会不会高看她两眼,会不会也夸赞她两句呢?   她是不是可以跟母亲证明,她也没那么没用?   苏虞还在读,“人莫知其子之恶,人莫知人莫知人莫知,其子之恶其子之……”   几个瞬息之后,苏虞合上书仰头背诵,“额。”   她茫然皱眉,“什么之恶来着?”   吴嘉悦,“……”   吴嘉悦嫌弃她,“你这脑子基本就告别进士了。”   苏虞微笑着朝对面做了个请的姿势,“那您来您来。”   吴嘉悦双手抱怀,“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意思是……”   她脱口背完,才发现书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下来,几人齐齐看向她。   苏虞缓慢抬手鼓掌,“可以啊吴嘉悦,你还是有点脑子在头上的,我以为你脖子上的是个摆件呢。”   吴嘉悦微微一怔,眼神发飘,无意识放下抱着的双臂,低头翻书,“那么简单,听几遍不就会了。”   “基础是根基,唯有根基扎实,才能做出漂亮的文章。”谭柚点头,“很不错,记得很快。”   吴嘉悦梗着脖子嗤道:“还用你说。”   但沐浴在几人的掌声跟夸赞中,吴嘉悦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但的确比穿了云锦织金走在街上还飘飘然,一时间都有些手足无措。   她好像,也没那么差。   吴嘉悦都会背书了,苏白苏三人瞬间感觉压力来到自己这边。   她们岂能不如姓吴的?   一时间,书房里的气氛火热起来。   谭柚从基础带她们复习,先是熟背,随后才能是利用这些道理跟知识去做文章,阐述自己更深层次的见解。   谭柚拥有原来谭柚的知识储备,加上她本人博学,以前没事就会翻爷爷书架上的古书,最近也一直在备课以及会跟老太太请教一些她理解起来稍微模糊的语句,所以教起她们格外得心应手。   这种重回课堂教书的感觉,也让谭柚心里踏实,像是游鱼回到水里,来到了独属于她的天地。   她的这份沉稳大气,的确不是装出来的花架子,而是一本书一本书扎扎实实沉淀出来的。   中午谭柚等人留在吴府吃饭,吴嘉悦也没说什么,等天色擦黑她们才回去。   苏虞从没觉得生活这么充实过。   谭柚侧眸问她,语气温和,“‘人莫知其子之恶’的意思是?”   苏虞叉腰,“人总看不到自己孩子身上的恶习,意思是人都有自私和偏见,总认为自家的就是最好的。”   苏婉举一反三,表示,“就像阿柚对长皇子一样。”   两姐妹击掌,“说得对。”   谭柚笑,她倒是不觉得自己是这种偏袒徇私的人,她只是能透过表面看到每个人的优点。   若真是错了,那便是错了。她也不会去为别人的错误找借口。   旁边白妔插话进来,欠欠地问苏虞,“那下半句呢?”   苏虞思考,苏虞沉默,苏虞恼羞成怒,抬脚踢白妔,“我就只记住上半句怎么了?阿柚都说学一点是一点,不能急于求成,基础要扎实。”   虽然今天回顾起来,苏虞能记起来的只有这上半句,但总觉得收获了很多,肚子里全是墨水,考上进士指日可待!就是状元也不是没机会!   谭柚点头肯定,“记住半句也是进步,只要是在学习便都是进步。”   苏虞更得意了,反手拇指点着自己,“在夸我,听见没有,阿柚夸我呢。”   她在白妔跟苏婉面前嘚瑟,直到听谭柚说,“明早继续。”   三人瞬间默契哀嚎,“啊,怎么还要继续呢,难道秋闱考这一句还不够?”   谭柚道:“学海无涯。”   但她明早要先进趟宫,可能会晚一点。   苏虞立马表示,“不要只一点,晚上三五个时辰再回来都没关系,我们不差这点时间。”   白妔跟着附和,“跟长皇子比起来,我们不重要,千万别因为我们耽误你俩相处。”   苏婉重重点头,“对!”   谭柚,“……”   谭柚微笑,“我会把时间给你们补上,该学习的时辰,半刻钟都不会少。”   苏白苏,“……”倒也不必。   谭柚牵着那条名叫“松狮”的大狗上马车回府,苏白苏三人因为离得近便准备步行回家。   苏虞顶着夜色,难得感慨,“说出来我娘一定不信,我到现在才回去是因为我在学习。”   苏婉举手,“我帮你作证。”   苏虞抬手胡噜苏婉后脑勺,“你天天跟我瞎混,我娘才不信你的话。不过,今天倒是赚了身好衣服。”   三人越走越远,苏婉轻声问,“你说咱们真能考进翰林院吗?”   不知道。   苏虞跟白妔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入翰林院,她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中举人。   若是今天之前,她们感觉自己的将来可能也就是个无用的废物,就这么浑浑噩噩混下去。但今天之后,她们好像有了那么一点信心,也许,大概,可能,她们会有点小出息呢?   像阿柚说的那般,只要往前走,便能走出心中的浑噩,能够看见光。   以前苏虞总觉得喝酒才痛快,酒能充实生活,酒能打发时间麻痹自己,但这种名为“希望”跟“梦想”的东西,比酒劲还大,能让她们清醒的快乐。   苏虞胳膊碰了碰白妔,挤眉弄眼,“嘿嘿,白翰林~”   白妔连连摆手,“哎呀哎呀,承让了啊苏学士。”   两人一起看向苏婉,朝她拱手行礼,尾音拉长,“苏大人~”   苏婉笑弯了眼,急忙还礼,“两位大人有礼了。”   三人玩玩闹闹往前走,你推我一下,我扯你一把,感觉路是越走越宽敞。   谭柚回到府里的时候,谭老太太跟谭橙都派人来问她今天在吴府感觉如何。   毕竟吴嘉悦可是被不少夫子指着脑门骂都没骂开窍的纨绔,可想有多顽固。   “告诉祖母跟阿姐,一切顺利,”谭柚将手里的书箱放下,“吴嘉悦学的很好,没想象中那么难教。”   只要多花费点耐心,就会发现每个学生都有她们擅长的地方跟优缺点。从优点入手,去弥补缺口就会容易很多。   谭柚问藤黄,“阿姐呢,还没回来?”   按谭橙的性子,只要她在府上,哪怕这会儿睡着了得知谭柚回来,都会爬起来亲自问她今日情况如何,而不是打发藤黄在这儿等着。   藤黄摇头,“没有,这半年主子是一日忙过一日。”   谭橙纵使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那也不该这般忙碌。翰林院人手并不少,怎么感觉所有公务都堆压在谭橙身上。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阿姐是不是操心过多?”谭柚皱眉,语气担心,“仔细压垮身体。”   这还是藤黄头回从谭柚嘴里听她说出关心谭橙的话,脸上忍不住带出笑意,“嗳,等主子回来我就把您的话学给她听!”   以往都是谭橙偷偷摸摸关心谭柚,生怕被她知道一顿阴阳怪气的嘲讽。如今二小姐长大了,竟然知道关心姐姐晚归跟身体了!   藤黄有种老父亲的欣慰感,眼泪都快流下来。主子的付出终于得到回报啊。   只可惜她本人不在没听见谭柚关心她。   花青从外头回来,“主子,门口怎么蹲着条狗?”   她刚才打眼扫了下,狗个头还不小,乌黑一条安静地趴在门外面,见她进来才抬头看一眼。   得亏花青胆子大,不然铁定害怕不敢进来。   谭柚转身看花青,花青献宝一样将手里打磨光滑的戒尺双手捧着交给她,“我跟藤黄一起为您做的。”   夫子的好搭档——戒尺。   谭柚接过来,轻轻往掌心里拍了两下,是很顺手,只是她用不到,“《教师法》规定,老师对学生不能有任何形式的体罚跟变相惩戒。”   简而言之,就是棍棒教育现在已经不流行了。被老师过度体罚的孩子,长大后或多或少有点心理阴影,不利于学生健康成长。   花青没听懂,“什么法?”   谭柚伸手将戒尺交还给她,“什么法也都不能用这个。”   “那不是白做了吗,”花青今天没跟着去吴府,不知道里面情况,“就吴嘉悦那样的,万一不听话,您就用戒尺抽她!”   花青挥舞了两下。   不被夫子打过的学生生涯是不完整的。   谭柚还真想了一想,“那便先留着,可以在苏虞偷懒睡觉时,用来轻轻敲醒她们沉睡的灵魂。”   谭柚如果想打学生,还真用不着戒尺,不过她更习惯以理服人。   至于门口的松狮,谭柚让花青明早起来给它好好洗个澡,“我牵进宫里,送给长皇子。”   见花青和藤黄的表情跟白妔苏婉如出一辙,谭柚微微叹息。   别人她也管不着,但花青还是可以约束一下的。   藤黄离开后,主仆两人坐在门前廊下的台阶上,花青撸狗,谭柚则是拿了锤子,将桃核外壳轻轻敲开,只留里面的核桃仁。   花青歪头看谭柚,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把它种上,”谭柚说,“桃核敲开,将核桃仁用温水浸泡,随后去掉外膜再保湿保温,就能发芽。”   “好麻烦啊。”花青是个大大咧咧的糙性子,一听需要做的这么精细,当下便道:“您要是想种,我给您买棵桃树种,不用等它从核桃仁开始发芽,太慢了。”   是慢,甚至季节都已经晚了。如今五月份,按理来说应该春秋栽种更好。   但没办法,既然是这个时节收到的桃,那便只能这个季节种。若是可以,哪颗桃不想早早就能被栽种发芽。   慢更不怕,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   “别的桃树跟这颗不同。”谭柚小心撬开壳,取出核桃仁。   花青疑惑,“哪里不同?”   谭柚,“这颗不甜。”   花青,“……”   那的确是不同啊,街上随便买的,不甜都不给钱。   花青疑惑,“不甜您怎么还种啊?”   谭柚把锤子收起来,侧头平静地看着花青,声音温和,“但这颗桃是长皇子送的。”   “不管他原本是想送给谁,也不管他送我桃时是否出自真心,但这颗桃到底是被我吃了。我跟长皇子之间,也是这般。”   “花青,我想说的是,所有人都可以对司牧有偏见,但你不行。”   谭柚语气轻缓,“因为你是我身边最亲近之人,而他将来是我的夫郎,亦是你另外一个主子。你若是对他有偏见,便是在为难我。”   花青嘴巴张了张,眼睛回视谭柚,低声问,“那我应该怎么改?”   谭柚笑,伸手将花青脸边的狗毛捏掉,“尽量去发现长皇子的优点。”   花青心里热乎乎的,脱口而出,“长得好看?”   谭柚点头,“算。”   花青嘿笑着胡噜狗,“那我以后一定努力发掘长皇子的优点,争取不让您为难。不仅我不让您为难,咱们院里的下人也都不会让您为难。”   谭柚笑,“好。”   时辰也不早了,谭柚将核桃仁泡上,洗完澡见手背上的红痕不严重,也没做处理便睡了。   就如藤黄所说,谭橙这半年一直很忙,谭柚睡觉的时候她才回府。   而谭橙回来的时候,司牧还在处理政务。   御书房灯火通明,光亮如昼。   这里面原本只有一张龙案,后来先皇着人打造了另一张,跟原先那个一模一样,只是新了些。   司牧如今用的便是那张新的。   他的桌子摆在司芸桌子的旁边,跟司芸的桌子比,司牧的桌上满满当当全是折子,堆积如山。   “一个政绩考核的章程,这群人是真做不出来,还是在拖延时间敷衍我?”司牧随手将折子扔在桌面上。   折子朝上摊开,能看到白字黑字页面被司牧用朱笔画了个大大的叉。   笔迹豪放不羁,丝毫不顾及大臣颜面。   司牧轻哼,“她们但凡要点脸,都写不出这种东西。找只会说人话的狗,政绩考核一事早就完成了。”   而这群大臣呢,就知道拖。   今天早上处理完柳家,群臣松了口气,以为长皇子下嫁谭家庶女,政绩考核一事也能告一段落。   结果谁成想,司牧罚完柳家直接旧事重提,问的依旧是章程拟出来了吗,丝毫没因为他嫁的是谁把这事搁下。   群臣哪里敢吭声,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司牧当场点了吴大人来做这事。柳家被打压,最得意的莫过于吴家。   吴大人苦哈哈应下,今天下午就将方案递过来,快是极快,就是内容写的狗屁不通,一看就是敷衍耍滑。   翰林院这群人,真正干实事的没有几个,政事全压在谭橙一个老实勤恳的新人身上。其余人点完卯就不知道在做什么,甚至走的一天比一天晚,仿佛忙得不行。   司芸一看群臣这么辛苦,先是夸赞她们一顿,随后又说要给她们发补贴。   翰林院里的这群人,夏季有冰补,冬季有炭补,这只是朝廷给的,还不包括下面官员孝敬的那些。   如今司芸大手一挥,竟想着给她们发个餐补,晚上走的晚的,可以单独再领一份补贴。   但凡这群人窝在里面能做出点事情来,司牧一句话都不说。   可这群老东西就像是米缸里的米虫,光吃不做混吃等死。   外头大批优秀的官员挤破脑袋都进不去翰林院,而翰林院里这些尸位素餐的老东西占着位置不挪屁股,每天抱怨自己好忙好累。   只要司牧不高兴,她们就将先皇搬出来,说什么往上两三代的皇帝提倡的都是休养生息无为而治。   一些事情顺其自然就行,没必要改变。现在朝堂秩序有条不紊,江山也很稳固,百姓也都满意,长皇子为何要变动?怎么就不能像皇上一样,依照先例而行,非要违背祖宗定好的规矩?   她们看不见休养生息背后的懒散懈怠,她们只能看见司牧插手政事,觉得他是想掌控朝堂,是在培养他自己的势力。   不然好好的翰林院,为何要动?   然而群臣都忘了,休养生息是为了养精蓄锐,如今既没有精,也毫无锐,如同一只肥到跑不动的绵羊,吸引着周边的豺狼虎豹。   就算有大臣没有忘,翰林院里面的几位不发话,底下的人也不敢太努力,不然就是抢风头。时间一久,政事堆积,便衍生出诸多问题。   像谭橙这样的,少之又少。   司牧看折子看得头疼,这群大臣正事不谈,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折子接一个折子的送,恨不得忙死他。   “都打回去,没一个能看的。”司牧嘟囔着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胭脂往前几步,力道舒适的给他揉按太阳穴。   司牧手指搭在龙椅扶手上,拇指指腹缓慢摩挲上面的纹路雕刻,好一会儿才说,“明天早朝后,让桉桉来一趟,就跟吴贵君说,我想她了。”   司牧眼睛睁开一条缝,浓密的眼睫落下,在眼睑处投下一小扇阴影,声音轻轻软软,“届时把吴大人她们也叫过来。”   “吴大人许久没见到桉桉了,应该也想见见她。”   吴家便如同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而树根正是司桉桉。   胭脂微微一顿,低头应下,“是。”   胭脂轻声道:“主子,钦天监推算的日子出来了,连同成亲日期一起呈上来的还有关于谭翰林过往的调查。”   硃砂将这些都整理好,放在龙案桌面用镇尺压着。   “今天不看了,”司牧懒懒地将脑袋仰在胭脂掌心里,扁着唇,带着点困倦的鼻音,“好累。”   何时他才能不用看这些折子。   胭脂垂眸笑,“那便先不看了。”   他看了眼时辰,“主子,已经亥时三刻,该休息了。”   司牧多数时候都是亥时三刻睡觉,清晨卯时前起床,通常只能睡三个时辰左右,就这还包括了他梦里惊醒后久久睡不着的时间。   他身子不好,很多时候都是没能好好休息,以及心里事情太多精神紧绷所致。   沈御医劝过无数次,说司牧这么熬会活不过四十,奈何司牧一次都没听过。   “再看看。”司牧重新坐起来,还是提起朱笔把那堆无用的折子过了一遍,就怕漏掉有用的。   他向来说一不二,胭脂也不敢多劝,只能恭敬地退到后面陪司牧熬夜。   胭脂还能跟硃砂以及别的宫侍轮流休息,司牧却不能。   翌日,早朝后。   司牧站在殿下阴凉处,眉眼弯弯地看着不远处的小胖墩朝自己跑过来。   司桉桉倒腾着两条小短腿,挣扎着从宫侍怀里下来,张开双手奔向司牧,声音清脆响亮,“小舅舅。”   四岁的司桉桉容貌长相跟司芸有六分相似,猛地看起来跟司牧长得也很像。   司牧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晨光里,蹲下来,任由司桉桉扑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   司牧接住小胖墩,柔声说,“桉桉今天起好早呢。”   “桉桉卯时二刻起的,父君本来想让桉桉多睡一会儿,但桉桉想见小舅舅。”司桉桉也蹲下来,跟司牧脑袋对脑袋,像是说悄悄话,“桉桉给舅舅带了糖。”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巾帕,巾帕里面是油皮纸裹着的糖果子。   司桉桉开心地朝司牧伸手,献宝似的,“给小舅舅。”   “好,谢谢桉桉。”司牧将油皮纸拿过来,握在掌心里却没急着拆开。   他问司桉桉,“那桉桉想吃糖吗?”   司桉桉那双凤眼瞬间亮了起来,抿紧小嘴重重点头。   于是蹲在地上的舅甥两人,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脸,同时昂头看向站在旁边的胭脂,瞧起来格外可怜巴巴。   胭脂,“……”   胭脂深呼吸,最后还是没抗住。他掏出糖罐,尽量板着脸一人给了一颗糖,“只有一颗,再多就没了。”   谭柚牵着狗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金黄晨光下,司牧一身明黄朝服,孩子气地蹲在地上,丝毫不在乎衣摆是否拖了地。   他鼓着一侧白净的小脸,眉眼弯弯地将糖递到一个跟他容貌很像的孩子嘴边,“啊~”   谭柚没走近,怕自己跟身边的大狗打扰了这和谐融洽的一幕。   谭柚朝前看,觉得花青有一句话至少没说错。   长皇子容貌的确出色。   他沐浴在晨光里,鼓起脸颊吃糖的时候像颗橙黄的黄樱桃,懒洋洋托腮的时候又像只慵懒的小橘猫。   谭柚站在原地,不多时身边又多了几人,她侧眸看过去,“吴大人。”   几人朝谭柚颔首,“谭翰林。”   要换成平时,她们根本不屑搭理谭柚,但现在人家成了驸马,而且是当着长皇子的面,怎么都得客气客气。   “谭翰林找长皇子有事?”吴大人看向谭柚身边老实蹲下的大狗,眼皮子直跳。   她是不是看错了,这不是她家的狗吗?   叫什么,松狮?   吴大人轻声喊,“松狮?”   狗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吴大人脸上笑呵呵的,“可能认错了。”   她心里想,这狗别落她手里,不然宰了吃!   谭柚看向吴大人以及她身后的三位大人,好像都是翰林院里的大臣。   见她看过来,吴大人道:“长皇子叫我们来的。”   吴大人等人下朝后便被留了下来,几人猜测长皇子此举是因为昨天的章程做的不好,但她们不在乎。   长皇子让做,她们做了啊,至于好不好,那就另说了。   来之前几人商量好了,准备坚持推搪,能不干就不干。   吴大人也是这么想的,几人中甚至她是带头人。   直到她站在这儿,看见司牧在喂司桉桉吃东西。   五月仲夏的清晨,阳光还是温热的,但吴大人却感觉遍体生寒,掌心一片冰凉。   司桉桉蹲在司牧面前,昂着小脸张嘴等着投喂,像只不谙世事的小雏鸟,乖乖的,“啊,唔,好甜~”   糖是甜的,但若是别的呢?   吴大人脸色微微发白,额头鼻尖渗出细密汗珠。   司牧侧眸朝几人看过来,视线落在吴大人脸上,笑容更好看了,“几位大人到了。”   “小舅舅要谈正事了,桉桉自己去玩?”司牧摸了摸司桉桉温热的小脸。   司桉桉略显失落,低头揪着手指,鼓起勇气小声问,“那小舅舅忙完会找桉桉吗?”   司桉桉记得,以前司牧最喜欢陪他玩了,好像从去年起,小舅舅便总是忙,有时连她也不见。   司牧眼睫微动,抿唇迟疑,他贴在司桉桉温热脸蛋上的指尖微凉,缓慢收回来搭在膝盖上,虚攥成拳,“那桉桉等我,等我忙完?”   至于刚才握在手中的糖果子,早已被司牧趁小孩没注意,悄悄放进袖筒中。   司桉桉瞬间高兴起来,“好!”   “谭翰林。”司牧蹲在地上朝谭柚招手。   司牧不是没瞧见谭柚身后牵着的大黑狗,只是他有正事要做,现在不好多问。   他站起来,牵着司桉桉的小手朝谭柚缓步走过来。   “司桉桉,皇姐的长女,”司牧停在谭柚面前,给她介绍,眼里带着笑意,软声问,“待会儿劳烦翰林帮我照看片刻?”   司桉桉好奇地仰头看谭柚,但仰脖子没仰多久,她注意力就被谭柚身边的大狗吸引走。   司桉桉边害怕边忍不住好奇,小脑袋藏在司牧身后,偷偷看大狗。   谭柚垂眸看小孩,瞧着这张跟司牧有几分像的小脸,不由温声道:“好。”   司牧跟几位大臣是打算去御书房的,现在还多了个谭柚以及司桉桉,还有一条大黑狗。   “别人都是送雁,”司牧牵着司桉桉,跟司桉桉一起看向谭柚身边的狗,边朝御书房走边轻声嘀咕,“谭翰林怎么送了条狗?”   他还是头回听说下聘可以用狗的。   谭柚伸手摸摸狗脑袋,明白过来司牧话里的意思,解释道:“这个不是聘礼。”   司牧歪头看她,鼻音慵懒,“嗯?”   “是桃子的回礼,”谭柚说,“送来保护你。”   保护他?   司牧还是头回听说有人要保护他,还是用一条狗。   司牧露出笑意,没忍住停下来,半蹲着看狗,连身后的几个大臣都没理会。   他手指伸出去又停下。   司牧仰头看谭柚,琉璃般通透的眸子里,像是藏着一片海,黑而深,倒映着谭柚的上半身。   “那它有朝一日,会咬我吗?”   司牧问完根本没给谭柚回答的时间,便又自顾自地说,“没事,咬我也没事。”   他站起来,微微朝谭柚那边偏身,小声跟她讲,“但我怕疼,咬的时候要轻一点才行。”   清幽的冷香随着司牧靠近飘到谭柚鼻前,还带着淡淡药味。   谭柚垂眸看,就瞧见司牧掌心里的纱布已经拆开,想来是握笔不方便,被他嫌弃了。   谭柚配合着司牧的脚步往前走,丝毫不觉得慢。   她说,“不怕,我帮你训。” 第18章   “谭翰林可要来看看,你我何时成婚?”   御书房里空荡荡, 堆积在桌面上的只有折子文件,桌子后面空无一人。   司芸不在御书房中,吴大人几人似乎见怪不怪, 跟着司牧朝他的龙案那边走。   谭柚牵着狗坐在用来休息的圆桌这边, 司桉桉则是大胆的蹲在黑狗面前,好奇的观察。   “狗狗会咬人吗?”司桉桉今年四岁, 正是活泼好动的年龄,蠢蠢欲动地伸手想摸狗脖子。   谭柚垂眸看她, 手里攥着绳, 明知有自己约束着松狮不会咬人, 但还是很认真地跟司桉桉说,“狗狗会咬人, 不能摸。”   司桉桉吓得眼睛睁圆, 一下子就把爪子缩回来抱在怀里,满脸疑惑,“可它都没咬小舅舅。”   刚才在路上, 司牧明明伸手摸了狗耳朵, 狗狗端正坐着, 纹丝不动,像是头顶的那两只毛绒绒的耳朵是个摆设,跟它没关系。   谭柚面不改色,“嗯, 唯独不咬你小舅舅。”   司桉桉,“……”   司桉桉眼珠往上偷偷睨谭柚, 又鼓着脸颊对松狮说, “那狗狗好偏心啊。”   谭柚当做没听见。   司桉桉攥着自己的手指头, 皱巴着白嫩的包子脸, 小声道:“可我就想摸摸,我都没摸过狗狗。”   司桉桉忽然想到什么,抓住重点,昂起小脸看谭柚,眼睛微亮,“狗狗是小舅舅的,那我问完小舅舅再摸可以吗?”   谭柚这才露出清浅笑意,点头道:“可以。”   询问过主人再摸,才是最基础的礼貌。   司桉桉蹬蹬蹬朝司牧跑过去,越过姑母吴大人,直奔龙案而去。   司桉桉双手扒拉着龙案一角,努力掂起脚尖看司牧,征求道:“小舅舅,我能摸摸你的狗狗吗?”   司牧微顿,拿着朱笔的手移过来,眉眼弯弯,轻轻用笔尖在司桉桉鼻尖点了个小红点,看起来格外俏皮,“可以哦。”   司牧还是头回见司桉桉在碰别人的东西前先开口询问对方的意见。   司桉桉是皇女,可宫里宫外很多人明着暗着都拿她当太女供着,所有的好东西都紧着她来,加上吴贵君跟太君后娇惯纵容,司桉桉难免被养成骄纵的性子。   想要什么东西从来都是直接上手拿,理所应当的觉得那就该她先玩,甚至天下的好东西都是她的。   许是今天这狗个头忒大看着又凶,她本能觉得危险才产生退缩心思,没敢直接上手。   司牧抬眸朝前方的圆桌看过去,谭柚腰背挺直坐在桌边的圆凳上,正好抬头往他这边看。   两人视线对上,谭柚茫然,神色略显疑问,像是问他,“怎么了?”   司牧笑着摇头,转身看向胭脂,低声说了几句话。胭脂颔首退出去。   得到司牧许可的司桉桉开心极了,颠颠地朝回跑。   吴大人眼巴巴看着她跑过来,满心欣慰,以为这孩子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姑母了。谁知道她问完狗的事情,又头都不回地跑开。   刚准备蹲下来张开胳膊抱孩子的吴大人,“……”   在司桉桉眼里,吴大人对她的吸引力,的确不如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   司桉桉跑到谭柚面前,指着自己鼻尖上的红点,“我问了,小舅舅说可以摸。”   她这才蹲下来,试探着朝松狮伸手,“我可以摸摸你吗?”   见松狮没龇牙咧嘴拒绝,司桉桉才把小肉手贴过去,笑得一脸满足,“毛毛好软啊。”   再软再可爱司桉桉再喜欢,都没开口说想要。因为她本能觉得面前这个女人不会因为她年龄小又是皇女,就把狗狗给她。   有时候小孩子察言观色洞察人心的本事,比大人还敏锐。   谭柚坐在边上看司桉桉跟松狮玩耍,怕她动手没个分寸,狗狗急了疼了会吓唬她。   没多大会儿,胭脂着人送来一盘桃。   胭脂跟谭柚福礼,“主子说这盘比较甜,是特意为您留着的。”   翡翠盘上清洗干净的硬桃颜色是白里透粉的浅粉色,形状晶莹圆润,像是温玉雕刻而成,散发着独属于桃子的阵阵清甜。   光是闻着,就比上次的甜。   谭柚道了声,“多谢。”   谭柚顿了顿,目光扫向龙案前面的几位大人,拇指捻着手里粗糙麻绳编制的狗绳,看向胭脂,“跟长皇子说,吴嘉悦功课方面很用功,表现也不错,只要继续努力完全有希望考上举人。”   她这话讲的没头没脑又有些突兀,胭脂没明白其中的意思。   按理说长皇子着他送了桃子过来,谭翰林不是应该感谢长皇子吗,怎么聊起了不相关的吴嘉悦?   尤其是吴大人带头跟长皇子作对,谭翰林还要在长皇子面前夸赞吴大人的女儿吴嘉悦,这不是存心惹长皇子不高兴吗?   胭脂虽然不懂,但丝毫没将疑惑的心思在脸上显现半分,微笑点头应下,“是。”   他离开,司桉桉才将小肉爪子搭在谭柚膝盖上,馋虫一样眼巴巴看着她桌上的桃,奶声奶气的喊,“小舅母。”   谭柚,“……”   谭柚眼睫落下,先是拿巾帕将司桉桉手擦干净,才把桃给她。   司桉桉像是知道怎么打开糖罐子的盖子一样,抱着谭柚的腿,左右晃,“小舅母,小舅母你什么时候娶小舅舅啊?”   “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情,”谭柚手搭在她脑袋上,温声道:“你只负责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努力学习功课,大人的事情不要多想,想太多会长不高。”   “哦。”司桉桉拉长尾音慢慢缩回手,双手捧着桃慢吞吞坐在凳子上啃。   她眼睛滴溜溜转,不太敢在谭柚面前继续耍宝,生怕谭柚开口的下一句话就是,“书读到哪儿了?既然闲着无事,不如背来听听?”   司桉桉不是笨小孩,但再聪明的孩子,四岁的时候也只想着跟狗玩,而不是被夫子盯着温习功课。   跟这边和谐轻松的带娃逗狗氛围不同,龙案那边的就略显紧张严肃。   司牧端坐着,手中翻看的是吴大人今早重新呈上来的改革章程,一言不发。   他不开口,吴大人几人也不敢多说话,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切都在不言中。   左右她们统一阵营,长皇子就拿她们没办法。司牧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一口气端了整个翰林院。   这也是吴大人她们敢偷奸耍滑的原因,一是翰林院众人心齐,二是身后还有皇上作为依仗。   司牧面无表情,慢条斯理翻看吴大人递过来的折子。   跟昨天那份毫无区别,一样的不能看。如果这就是翰林院协办大学士真正的实力,那还不如回家养猪。   低气压以司牧为中心往外蔓延,司牧抬眸扫过几人,凤眼微掀,沉沉的威压逼过来,以吴大人为首的几位大人头都不敢抬。   “吴大人,要不要再写一份?”司牧轻声开口,低气压这才陡然散去,像是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场错觉。   别看司牧长得清清瘦瘦恬静乖巧,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显得小小一只,但他那张白净的小脸沉下来的时候,让人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思跟情绪,瞧着格外吓人。   帝王之心,最怕的就是喜怒无常,乖戾多变。   虽然朝臣不愿意承认,但长皇子司牧在这方面做的比皇上司芸优秀太多。   几位大人边偷偷呼吸,边将余光扫向身前被点名的吴大人。   司牧将折子掷在面前的桌面上,没发半分火,甚至微微笑了一下,“今天你什么时候写完,桉桉什么时候回去。”   这都不是暗着来了,这分明是明着威胁!   吴大人心脏瞬间悬起来,迟疑着开口,“前朝之事,怎能牵连到小皇女身上。”   司牧垂眸看着掌心细碎的伤痕,语气漫不经心,“哦?吴大人这话的意思是,皇女跟前朝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司桉桉将来可是要做太女的,既然是太女,必然跟江山社稷相关,跟前朝有关。皇家中,跟前朝无关的,要么是废人,要么是死人。   吴大人扯着袖筒轻轻擦拭鬓角的汗水,她比较胖,平时动一动就出汗,何况心里发急,“臣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不是,那就写。”司牧没给她商量的余地,“其余几位大人在边上等着。”   只有拿住吴大人,才能把改革推行下去。   司牧打算以威逼为主,利诱为辅。   只是像吴大人这样的,除非把后宫权力交给吴贵君,并扶持司桉桉为太女,否则再多的金银赏赐都填不饱她的胃口。   这次吴大人咬牙死扛,硬着头皮跟他较劲,为的不过是逼他交出后宫权力。   司牧掌心搭在龙椅扶手上,神色淡淡,想的已经是怎么收拾吴贵君了。   前朝跟后宫之间看似遥远,其实息息相关。   若是吴贵君出点什么事情,司牧慢悠悠想,吴大人会不会害怕呢?   跟一心为吴贵君跟司桉桉谋划的吴大人不同,司牧没有牵挂的人能钳制住他。   他孤身一人走在这铁丝上,光脚踩的是轻薄的冰面,他身前既无人伸手相扶,背后也没谁举掌相托,他怕什么呢?   吴大人跟他比心狠比要挟,图什么呢?图他心软不会动司桉桉,还是图他柔弱,不敢血洗翰林院?   翰林院是没办法一锅全端了,但若是里面都是些啃噬朝堂根基的蛀虫,司牧不介意见点血,把翰林院全部清扫一遍。   今天是给吴大人最后的机会,也是司牧给自己最后的机会。   而这一切都压在吴大人新写的那份章程上。   吴大人被众人注视着,脸上的汗是怎么都擦不完。   若是不认真写,司牧摆明了要动司桉桉。若是认真写,那她如何向身后的同僚交代?   吴大人被卡在中间左右为难,最后一咬牙,提笔写了方案交上去。   她双手将纸递过去,往后退回来的时候借着擦汗动作跟同僚打了个眼色,表示一切放心。   司牧接过纸,垂眸看,依旧不满意。虽然跟前两版比,这版认真许多,可还是不行,敷衍的痕迹依旧在。   别看吴大人身形肥胖,但她当年可是三元及第名冠京城的才女,是先帝亲口夸过的状元!   不然皇上也不会娶她的弟弟,更不会给她大学士的权力。   可如今,她就写出这么个东西?   司牧捏着纸的拇指指甲绷的发白,纸张边角被他捏出褶皱。   “吴大人呐。”   司牧轻叹,轻轻软软的声音像把锋利的软刀子,刮在吴大人露出来的脖颈上,寸寸见血。   吴大人原名吴思圆,听司牧这个语气,刚才一身的汗瞬间凉下来,竟是冷的打了个哆嗦。   她抬眸小心翼翼看司牧脸上,就见司牧不知什么时候往后靠在放了靠枕的椅背上,双腿交叠,凤眼正安安静静注视着她,宛如在看一头死猪。   对朝堂无用的人,在司牧眼里还不如猪。   寒意顺着脚底板往上攀爬,一路窜过心脏直逼脑门。   司牧动了杀心。   司牧这是真的对她动了杀心。   吴思圆脸色瞬间苍白,要知道她跟寻常大臣不同。她是先帝亲封的状元,是当朝贵君的嫡姐,是小皇女司桉桉的亲姑母,更是翰林院的协办大学士,是文臣的脊骨。   杀她便意味着司牧要撕破脸,要跟天下文人过不去!   这是会被戳着脊梁骨钉死在“暴戾”柱子上的事儿,是会被天下诟病、被史书痛斥,将来死后尸骨都不一定被皇陵接纳的事儿,哪怕他如愿以偿,也不会真正得到民心。   吴思圆艰难地吞咽口水,满脑门的冷汗,可是手抖到抬不起来擦。   她们一直知道司牧行事强硬,手段狠厉,但没想到司牧会疯到如此地步!   就在这时,胭脂回来。   “主子。”   胭脂像是看不到龙案前几乎凝结成冰的气氛,缓步过来站在司牧身边,垂眸在他耳边低语,将谭柚的话复述一遍。   吴思圆不知道胭脂说了什么,只看见司牧缓慢收回目光垂下浓密的眼睫,于此同时笼罩在她身上的杀意随之淡去。   吴思圆心神一松,竟是觉得双腿发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其余几位大人伸手不动声色地扶了把吴思圆,低声道:“吴大人辛苦了。”   以一己之力抗住长皇子的压力,不愧是她们中的领头人!   吴思圆想骂爹,她刚才差点就死了,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阎王殿又硬生生拽出来,她们知道个屁!   几位大人站在龙案前,腆着张脸等司牧训斥,然后就打算这么再混过去一次。事情做的不好,那就被骂一顿呗。   然而司牧却是慢慢坐起来,把刚才吴大人写的纸又拿过来看了一遍。   司牧身体前倾,单手托腮,声音温温和和的,“听谭翰林说,吴嘉悦功课有所长进?”   司牧笑,“极好极好,得赏。”   他让胭脂把他那个上好的砚台拿过来,递到吴大人面前。   司牧,“有其母必有其女,吴大人后继有人,本宫很是开心。这方案做的也还……可以,不过还是需要仔细完善,相信吴大人明日呈上来的折子,定会有更为完整详细的章程。”   吴思圆看着胭脂捧过来的砚台傻眼了。   吴大人身后的几位大人也傻眼了。   先是茫然,随后再是震惊跟愤怒!   好你个身宽体胖的吴大人,看起来那么扎实能抗的一个人,你居然说叛变就叛变?!   几人大人对视一眼,心里想法完全相同。   定是吴思圆把翰林院改革的章程写出来了,否则长皇子怎么会夸赞她,还赏赐给吴嘉悦一个上好的砚台?   那是赏给吴嘉悦的吗?呸,那分明是赏给吴大人的!   长皇子这是怕她们看出来,故意借着吴嘉悦的名头赏赐吴大人东西,奖励她“识时务者为俊杰”,主动投诚站在他那边。   毕竟就吴嘉悦那个纨绔,说她功课有长进,谁信!   吴大人本人就是大学士,她亲自教女儿都没教出个结果,更何况经历过那么多名师都没教出来的朽木,被谭柚教一天就开窍了?   这事吴大人自己听了估计都不信。   吴思圆当然不信,她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长皇子是什么意思。   她傻眼地双手捧着砚台,站在御书房门口,“几位大人,你们听我解释。”   吴思圆急的就差跺脚了,怕人听见,凑过来低声道:“我真没对不起你们,更没写出完好的章程。”   几位大人轻呵一声,甚至有一位皮笑肉不笑的说,“那自然,因为您完好的章程今晚才会写,明早呈上去。”   “我怎会做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吴大人手指着这砚台,“这分明是长皇子使得离间计,你们怎么就上当了呢?”   她们不傻,她们自然能看出来长皇子在使离间计,但这丝毫不影响吴思圆可能会背刺她们。   谁能知道吴思圆拿她们这些同僚跟翰林院和长皇子做了什么交易。   人家可是有小皇女傍身的,将来是奔着太傅之位去的,小小韩林学士算什么。   几位大人也不敢跟吴思圆明着撕破脸,“我觉得也是长皇子的计谋。”   吴思圆点头,“那必然是他的诡计,想离间咱们让我们怀疑彼此,直接从内部瓦解。这样他不费半分力气就能达成他改革翰林院的目的。”   其心之恶,恶毒至极!   吴思圆气坏了,这砚台一送,弄得像是她写出什么好东西一样,闹得同僚怀疑她。   几位大人跟吴思圆打哈哈,“吴大人说的对。”   然而吴思圆前脚走远,后脚几位大人便又聚在一起,“吴大人要是主动投诚,岂不显得我们无用?”   “翰林院不留无用之人。”   “陈大人这话说的,好像谁不是凭本事进来的一般。她吴思圆是三元及第,我也是我那年的状元,论做章程这方面,我不觉得自己输她多少。”   若是吴思圆跟长皇子真有交易,那她们还头铁的跟长皇子死犟,岂不是主动把脑袋递过去让人杀鸡儆猴?   不行,这可不行。   几位大人一谋划,准备先试试吴大人。如果吴大人跟她们一心,明日早朝定不会交出章程,如果吴大人叛变了,那大家就各凭本事在翰林院吃饭。   长皇子的目的是改革翰林院,又不是屠尽翰林院,只要证明自己有用,那便可以留下。   她们几人打算明早小小的写个章程递上去,用来试探试探吴思圆。   人心隔肚皮,何况是彼此两层肚皮。   吴思圆坐轿回去的时候,双手捧着砚台,觉得这捧的不是砚台,就是个炭盆,烫手的很。   今日之事同僚面上虽打着哈哈过去了,但心里一定留有疙瘩。   信任这种东西,就跟风中的杆子一样,一旦有所动摇便再也立不住脚。   吴思圆甚至在想,她们定会背着自己做其他打算。可她们真要是都交了方案,唯独她没有,那岂不是给长皇子递过去一个借口,以她无用为由,直接提拔旁人?   吴思圆心想这可不成,她今晚好歹做两手打算。折子晚交一点,先看同僚是什么风向。   如果大家初心一致,她就交个差的,敷衍了事。如果她们叛变了,那自己也不能傻愣着等长皇子对她下手。   本来想以此事要挟司牧还权后宫,谁成想反被他要挟。   吴思圆说不出自己今晚打定主意写章程到底是怕被同僚背刺,还是怕司牧当真对她下手,总之这章程写的格外不是滋味。   吴思圆看着手里的砚台,说到底都是这玩意惹的祸。   她纳闷,长皇子怎么就想起来拿吴嘉悦为由离间她们呢?   司牧刚开始明明动的是杀心啊。   几位大人离开后,御书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司牧静静地坐在小龙椅上,看向不远处的谭柚跟司桉桉。   司桉桉已经跟狗抱成一团,怕吵着他这边,没敢大声说话,只小声跟狗聊天。   松狮明显不太喜欢小孩,但也没张嘴咬她,只是蹲坐在地上,狗脸生无可恋的任由司桉桉企图往它背上骑。   而谭柚正低头削桃子,眉眼认真,心无旁骛,似乎根本不在意他这边发生了什么以及结果如何。   司牧双手托腮,笑盈盈看着谭柚,轻声问胭脂,“你说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以柔和的手段去化解一场血腥屠杀,司牧不知道谭柚是洞察了他的想法,还是误打误撞解了他的困境。   司牧侧眸朝桌上镇尺看过去,那下面压着的是对谭柚过往经历的调查,以及两人的婚期。   司牧迟疑了一瞬,先拿的是钦天监递上来的婚期。   瞧见谭柚抬眸朝这边看,司牧笑了下,“钦天监算的日子出来了。”   司牧眉眼弯弯,眼睛望向谭柚,当着她的面将折子合上放在桌面上。   他像只调皮的猫,爪子搭在折子上,轻轻按着往前推,故意软声问,“谭翰林可要来看看,你我何时成婚?” 第19章   “谭翰林这般懂得讨男子欢心啊。”   谭柚朝龙案那边看过去。   司牧单手托腮眉眼含笑, 用钦天监算出来的日期引她过去,分明存了逗弄她的心思。   他这副模样像极了猫猫无聊时,欠欠地走过来, 用尾巴蹭一把你的胳膊或者小腿, 让你蹲下来陪他玩一会儿。   谭柚收回目光,认真将手里的脆桃削皮、切块、摆盘。   她做的极为专注, 丝毫不理会他,以至于司牧慢慢鼓起脸颊, 双手托腮看谭柚。   好生无趣的一个人。   司牧偏头昂脸问胭脂, 漂亮清亮的凤眸中, 无意识露出两分茫然,“胭脂, 是不是我刚才举止过于轻浮了?”   谭柚看着板板正正一个人, 瞧不上轻浮模样的长皇子也是正常。   何况司牧本就不是寻常男子,身上几乎没有男子家那种娇羞扭捏的姿态。   胭脂皱眉,柔声回复, “自然不是。”   高高在上的长皇子, 岂能被一个庶女瞧不上?   司牧拉长尾音软软地“啊”了一声, 食指敲点脸颊,很是疑惑,“那她为何不理我?”   他悄悄问,“我比不上桃?”   胭脂想笑, 又低头忍住。长皇子难得少年气,他没敢多说。   司牧轻咬下唇, 心说早知道就不让胭脂将桃送给她吃了, 就应该饿着她, 让她在那儿干坐着。   可司牧又觉得, 谭柚就算在那儿端坐半天,也不会不耐跟无聊。   她好像就是这样能沉住气的性子,看天看地看人看物对她来说都可以。   她眼里万物有趣,她眼里万物无趣。   就在司牧准备山不过来他就过去的时候,谭柚动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问宫侍要了个天青色的小盘,上面摆着方方正正的一小块一小块的粉白色桃子果肉。   谭柚认真地擦了手,端了盘子走过来。   御书房因为主人在里面,门窗都是敞开,如今上午时分金色阳光顺着门窗攀爬进来,在门口投下一扇金光。   谭柚便从光线中穿过,沐浴了一身温暖,越过阴凉,停在龙案前面。   谭柚将小盘放在桌面空处,从另只手变出银质叉子,弯腰将叉子插进桃肉里,“仲夏闷热干燥,可以适当补充水分吃点水果。”   她闲着没事,见司桉桉啃桃子啃了满手汁水,便问宫侍要了小刀,将果肉切块给她吃。   司桉桉耐不住性子,吃完桃子又去摸狗狗。   谭柚便重新拿了桃,削给司牧吃。她好像不如长皇子手巧,桃子削皮总是做不到桃皮晶莹剔透,果肉圆润流畅,所以切了块。   谭柚把小盘推过去的时候,动作自然熟稔,像是做过无数次,神色淡然眉眼平静,没有半分其他情绪跟想法。   好像他该吃水果了,于是她就给他送了一盘,仅此而已。   司牧没动,司牧昂脸看谭柚,半真半假地感叹,“谭翰林这般懂得讨男子欢心啊。”   “给家里长辈切过水果,习惯了。”谭柚垂眸看司牧,“不吃吗?”   谭柚刚才并非不搭理司牧,只是她喜欢将手里做的事情做完,再分心其他。尤其是长皇子一看就是想玩而非急事,她才没立马过来。   “吃。”司牧低头,这才发现谭柚将桃子切的大小一样,整整齐齐摆着,极其工整好看。   有意思。   司牧眉眼弯弯,一口一块,同时伸手将折子推到谭柚面前,“看看。”   谭柚打开折子,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日期:   七月二十六。   今天已经五月二十,仔细算起来,也就两个月多六天。   谭柚问,“来得及?”   之前老太太在马车里跟她讲皇室婚事流程繁琐复杂,要准备的事情格外多。   “应当吧。”司牧咽完嘴里的桃子,将叉子放下,“钦天监说我命格不好,往后几年都挑不出好日子,这才就近选了七月份。”   司牧说这些的时候不甚在意,反倒是谭柚合上折子放在桌面上,温声说,“封建迷信要不得。”   司牧眨巴眼睛,昂着白净乖巧的小脸巴巴看她,“可我今天左眼皮一直在跳,本来以为有好事情呢。”   他故意的。   谭柚,“……”   谭柚眸色平静地看着他,轻轻叹息。   好皮啊。   阿姐总是说长皇子少年老成心机颇深,不好相处,可谭柚看到的司牧鲜活有趣,是个活力满满的少年郎。   司牧没忍住先笑了,是眼里带着星碎光亮的笑,“逗你玩的,不可以当真。”   司牧视线往下,看向对面缠着松狮的司桉桉,轻声问谭柚,“真的送给我了?”   他跟司桉桉比起来,不管是年龄还是别的,很明显都是小皇女更需要保护,而且司桉桉很喜欢松狮。   司牧把玩叉子,问这话的时候,语气带有一分的不确定。   谭柚却是只看向天青色小盘,轻声,“嗯。”   整整齐齐的桃子块只少了三个,司牧胃口过于小了。   瞧见谭柚的视线,司牧勉强又多吃了一块,比脆桃还粉白的脸颊鼓起一侧,安静地抬眸看她,透着几分乖巧。   谭柚不是这个意思,“可以少吃,但不能浪费。”   司牧立马松了口气,“好。”   他胃口是真不大,一颗桃属实吃不完。   至于松狮和司桉桉,谭柚转身看过去,“她若是喜欢,可以来你这边找松狮玩。”   谭柚说这话时没有半分迟疑跟犹豫,根本没考虑过把狗送给司牧以外的人。   狗从一开始就决定是送给他的,断然不会因为司桉桉年龄小跟更喜欢狗,就把松狮转送给司桉桉。   跟小外甥女抢狗的长皇子没有半分身为舅舅的心虚愧疚,反而笑的更开心了,“好,那以后便是我的了。”   司牧走过去,蹲下来伸手摸松狮耳朵,“多谢谭翰林惦记。”   为了表示感谢,谭柚出宫的时候拎了一盒桃子,是桌上没吃完的那些,司牧送给谭柚让她打包带走了。   谭柚离开后,吴贵君派来接小皇女的人也到了。   左右不过一个时辰,吴贵君便担心的要死,好像他是洪水猛兽,眨眼间吴贵君看不住他就会把小皇女卷走吃掉。   司牧蹲在地上,手摸着狗耳朵,脸上没有其他情绪,“那便回去吧。”   司桉桉被带走的时候,格外舍不得司牧跟松狮,主要舍不得松狮。   宫侍多次看向地上那只乖顺的大狗,没敢说话,但他眼里的意思很明显。   小皇女想要,长皇子为何不让让她。   左右不过一个畜生,皇家还能少了这种玩物?   大人让让孩子,又怎么了?   只是他不敢明说,将心思全写在脸上。若是长皇子懂,他便不用开口。若是长皇子不懂,他也庆幸自己没张嘴。   司牧抬眼扫过来,看着那宫侍的眼睛。   吴贵君派人来接女儿,用的必定是心腹,也是宫中其他人敬着的人。   只是在长皇子眼里,此人还不如他地上蹲着的狗尊贵。   “这是我的,”司牧笑,“我说桉桉可以来玩,她才可以,懂吗?”   司牧分明是蹲在地上,宫侍是站着,可他凤眼扫过来的时候,宫侍瞬间感觉自己抬不起头,甚至忍不住想趴下。   宫侍眼神闪烁,根本不敢跟他对视,福礼道:“是,奴记下了。”   “滚吧。”   没了外人,司牧才缓慢地,小小挪步,伸手环住松狮的脖子,整个人跟狗狗贴贴,“毛毛好软啊,也香香的。”   是淡淡的栀子花香,味道清淡不浓,像是带着清晨露水的香味,很是好闻。   松狮像是知道谁才是将来投喂自己的人,摇着尾巴要舔司牧的脸。   司牧眼睛弯弯缩着肩膀躲,笑着推它的大脑袋,“坏狗狗。”   他揉了把松狮的脑袋,扭头昂脸跟凑过来看狗的硃砂和胭脂道:“谭柚送的,她说送给我自己。”   司牧跟胭脂说,“胭脂,你快给硃砂演示一遍谭柚怎么说的,他刚才不在都没看见。”   这可难为住胭脂了,他的技能里好像没有这一项,主要是平时演示这种事情的时候比较少,就算有,也是硃砂来。   硃砂瞬间来了兴趣,“快说说。”   他就说谭翰林对主子有意思,这两人还不信!   胭脂硬着头皮,板着脸,将谭柚的话给硃砂一板一眼的复述一遍。   胭脂的表演没有灵魂,不如硃砂,但司牧还是给面子的鼓了两声掌。   他抬手摸松狮脑袋,“以后就是我的小狗了,不可以跟别人走。”   司牧揉揉松狮的大脸,声音轻轻,“因为我会不开心,后果会很严重。”   硃砂蹲在旁边,伸手在狗头跟他自己的头之间比划了一下高度,咬着重音重复,“小、狗?”   这狗蹲着几乎比他还高,能叫小狗?   司牧斜眼睨硃砂,硃砂立马作揖求饶,“小狗小狗,这是长皇子殿下一人的小狗。”   “去吃桃,”司牧示意胭脂跟硃砂将桃子分食玩,“别浪费。”   司牧跟狗玩了一会儿才回到龙案后面。   他垂眸看向镇尺下面的那个信件,拿起来走到一处点着蜡烛的灯台前,拿掉灯罩将信件凑过去点燃。   硃砂满嘴的桃子,忍不住说,“主子,咳咳,那是咳咳……”   他说的急,被桃子汁水噎的呛咳,因为司牧还没看,硃砂以为他拿错了。这份是关于谭翰林过往的调查,桌上那个才是看过的信件。   司牧看着手里信件燃烧完,“我知道。”   他将灰烬连同碎屑一起放进脚边的铜盆里,端起桌上茶盏,用水将暗火浇灭,垂眸轻声说,“人生总要多点变数才有意思,对不对?”   若是一个人想装,那司牧便要看看她要装多久,目的何在。   司牧看向趴在地上小憩的松狮,就像他允许这条狗咬自己,但只能轻轻咬,若是重了,他疼了,那便留不得了。   司牧坐回小龙椅里,准备批改奏折。   旁边胭脂抬手给硃砂拍背,硃砂喝了口水才缓过来。   “真不看啊。”硃砂皱巴着脸看向盆里的灰烬水痕。   其实他特别想让司牧看看信,倒不是别的,只是其中有一条是谭柚沉迷花楼许久但至今没睡过半个男子。   那种地方,都没睡人。   硃砂合理怀疑,她是不是不行?   这事可不能讳疾忌医啊,不然长皇子成亲后得多委屈。   “那您以后,可不能怪我没拦着。”硃砂小声嘀咕。   司牧想起什么,从袖筒里掏出司桉桉给的糖果子,递给胭脂,“喂给柳氏吃。”   不能白养着他在冷宫浪费粮食。   胭脂双手捧着接过来,“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司牧就不再吃从司桉桉手里接过来的糖果子。胭脂不知道为什么,但从没多嘴问过。   长皇子愿意说的时候,根本不需要人问,就像他开心时会让硃砂把让他开心的事情来回演绎,但有些他特别难受的事情,向来闭口不谈。   越难过,越不提。   司牧今日心情其实还不错,“让礼部着手准备,别误了日期。”   “至于谭大人……”司牧微微皱眉,略显遗憾,“怕是来不及回来。”   他指的是谭柚的母亲,谭太傅的女儿。对方远在青水省,光是交接公务外加回京都要一两个月。   “让谭太傅去操心吧。”司牧不再理会这些小事。   而此时谭府中,谭柚将谭老太太谭橙以及花青藤黄叫过来,都聚集在她的院子里。   今日谭橙难得早朝后回府一次,就赶上谭柚叫自己。   谭橙以为只叫了自己,还特意换了身比较正式看起来又显得不那么刻意正式的衣服,尽力抿平嘴角笑意过来。   直到看见墨院里还坐着胖胖的祖母。   谭橙嘴角努力压平的笑容就这么很自然的淡去。   谭老太太,“……”   别以为她年纪大没看见!   老太太睨了她一眼,“阿橙啊,你怎么能想着独占好事呢,这点你可就不如阿柚了,她有了好东西都想着我。”   谭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走过来坐在石桌边,问,“什么好事?”   “阿柚从宫里拎了盒脆桃,个头又大又漂亮,跟天上的蟠桃一样,主要是格外的甜,”老太太摸的清清楚楚,“应该是下面进贡到宫里的桃王,一共才十一颗。”   和那天谭柚在马车上吃的完全不是一个品种,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天一个地。也主要是这桃刚到就被长皇子截胡留下了。   谭橙一听说妹妹给自己留了桃子,搭在腿面上的手微微攥紧,腰背挺直,嘴上说着,“咱们怎么能拿阿柚的桃子。”   老太太笑呵呵的挽袖子,“那你回去办差,你那个我帮你吃。”   谭橙,“……”   谭橙嘴上说着不能要,屁股就是坐在石凳上丝毫不动。   谭柚拎着盒子出来,“一人一个。”   她掏出一颗递给老太太,“长皇子送的。”   老太太探头往里看了眼,还剩七颗。   谭柚又掏出一颗递给谭橙,“长皇子送的。”   谭橙双手捧着桃子,心头滚烫,一时间感慨感动至极。   阿柚给的,阿柚吃桃子竟还想着她。这桃应该能多存几天,因为谭橙觉得自己不用吃,光看着就觉得这桃甜到心里。   随后是花青跟藤黄,谭柚不厌其烦的重复,“长皇子送的。”   花青跟藤黄茫然,这不是二小姐送的吗?长皇子那样的人物哪里能想得到她们?   谭柚分完桃,提着盒子站在四人面前,再次陈述,“这桃是长皇子送的,特别甜。”   她分明半个字都没多说,但几人就是懂了她的意思。   花青反应最快,捧着桃子朝皇宫方向行礼,“多谢长皇子!长皇子真是人美心善!”   谭柚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目光看向其余三人。   藤黄也活泼起来,“长皇子人真好!”   谭橙,“……不错。”   老太太笑,“你这是要把司牧的好,重复给我们看啊。”   还郑重其事的重复了四遍,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么好吃的桃是司牧给的。   谭柚一派坦诚淡然,不接受老太太的打趣,“饮水不忘挖井人,吃桃不忘赠桃人,理应感谢。”   老太太揣着桃,笑眯眯的,“那我多说两遍,能多给两个吗?”   谭柚无情拒绝,“不能。”   老太太故意说她,“那你是不如长皇子大方。”   人家一送送十一颗,谭柚抠抠搜搜给一颗。   老太太嘴上虽这么说,其实心里明镜一样,知道盒子里剩余的那四个估计是苏白苏的。   谭柚眼里带有笑意,温声附和,“对,他更大方。” 第20章   “你是不是背着我跟长皇子有来往?”   谭柚从宫中回来没在府里耽搁太久, 便提着书箱跟桃盒准备坐马车去吴府。   “阿姐,”谭柚出门前看向谭橙,微微皱眉, “听藤黄说, 你这半年总是早出晚归,怎么会这么忙?”   按理说翰林院各司其职, 这半年朝堂也没什么大事发生,谭橙不该忙成这样。   谭柚想起吴大人等人, 眸色平静地看向谭橙, 略带关心, 像是不经意提醒她,“阿姐, 在其位方谋其政。”   每个人都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才是最好的工作状态。   谭橙闻言心头一热,昨夜藤黄跟她讲这些话的时候,谭橙还当是藤黄编来哄她的, 原来当真是阿柚在关心她。   谭橙道:“我知道, 只是翰林院事多, 一日不处理便会耽搁一日。”   说这些的时候,谭橙眉头拧的极深,她对同僚积压公务的事情并不赞同,可翰林院中风气如此她也没办法, 只能尽力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但她越勤奋,推到她身上的事情就越多。   尤其是长皇子要推行翰林院政绩改革后, 一些大臣为了跟长皇子表示自己的不满, 很多政事全放着不处理, “既然长皇子想插手进来, 那便让他的人来做这些。”   她们在翰林院里不做正事,只耗时光,就这皇上还说她们辛苦,准备多发一份晚饭津贴。   别说真拿了这津贴心头该有多沉重愧疚,谭柚光是听着都觉得翰林院有负皇上信任。偏偏同僚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好像她们不做事都是为了皇上,而这份津贴是个嘉奖。   谭橙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若真拿了津贴,同僚更不会做事,这样下去朝政肯定要出问题。   姐妹俩说话的时候,谭老太太就在旁边坐着,低头拿巾帕擦拭桃子,悠悠叹息,“退衙逼归夜,拜表出侵晨。”   谭柚跟着点头,“是过于忙了些。”   谭橙这哪里是996,分明是596,早上点卯,晚上戌时三刻左右才回来,一个月也就三五次休沐。   见祖母跟妹妹都在关心自己,谭橙从心底感受到家的温暖。虽说谭家跟别的世家不同,没那么多旁支,府里人口稀少也就祖孙三人,可也少了很多勾心斗角你争我抢的糟心事。   谭橙不由坐的更笔直,正要表态自己这都是为了朝廷为了谭府不觉得辛苦时,老太太后半句就跟着来了。   谭老太太白胖的手朝旁边伸过来,目标直指谭橙掌心里托着的桃子,笑呵呵评价,“该。”   怕谭橙没听懂,老太太多加了两个字,“你活该。”   谭橙,“……”   这漏风的家。   谭橙微微侧身躲开老太太伸过来的手,“祖母,身为朝臣为国忙碌,为何被您说‘活该’?”   老太太没能得逞,这才啃自己手里的桃,“别人都不忙,唯独你忙,你不活该谁活该?”   “这事你就不如阿柚看得通透,何必多揽别人手里的活呢?”老太太打个比方,“就比如你我都有桃,为何我明明自己有还想抢你手里那颗?”   谭橙想说那是因为您贪吃,但她又不能这么说,只抿紧唇。   谭柚本来想走的,这会儿坐在边上看。老太太可是三朝太傅,肚子里是有大学问的人,谭柚总能在她身上学到东西。   有大学问的老太太连声啧啧,“那是因为这桃它甜,是个好东西。”   她意味深长看向谭橙,“那你再想想你同僚们为何不愿意做事?”   谭老太太一拍大腿,自问自答,“当然是因为公务它不是个好东西,才没人抢着要。既然不干活就能拿俸禄,哪个傻子才去拼命。”   谭柚跟谭老太太同时将目光投向谭橙,在谭橙看过来时又立马默契地别开。谭柚看天,老太太看桃。   谭橙,“……”   见谭橙被打击到,谭柚站起来,抬手拍拍谭橙的肩膀,温声安慰,“至少阿姐你这份心是好的,只是要当心身体。”   说完她抬脚跨过圆门出府。   谭柚不由操心,今日她晚了一两个时辰,不知道她们四人有没有起早念书。   她走后,谭橙握着桃子依旧坐在石凳上。   谭橙发呆的时候,老太太就在边上啃桃,也没有离开。   谭橙坐了好一会儿,直到老太太吃完桃子开口问她,“今个不去翰林院办差了?”   “你这现学现卖的速度也忒快了些,就是方法过于稚嫩。我教你,你得先偷懒耍滑过渡个几天,免得过于生硬,容易得罪人。”谭老太太在给谭橙出馊主意,教她官场偷懒之道。   “祖母,”谭橙打断老太太的话,垂眸看着手里的桃子,眉头紧皱,迟疑地问,“我是不是不该那么抵制长皇子的新政?”   听她突然这么问,老太太侧眸看她一眼,拉长音调,“哦,为何这么说?”   谭橙跟翰林院众人一样,认为长皇子打算政绩考核一事有往翰林院塞人的嫌疑。   到时候一旦文臣武将都在他手里,司芸这个皇上真就成了个花架子。   她们既然身为大司的臣,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大司的君被一男子架空?   可随着最近翰林院事情越来越多,同僚还在跟长皇子置气敷衍公事,谭橙逐渐意识到,这般下去迟早出事。   若是真酿成严重后果,那她们一开始的初心算什么?   她们为官做事,到底只是为了司芸这个皇上,还是为了大司全部百姓?   谭橙做事向来有自己的主见,除非心底有所怀疑跟动摇,否则轻易不会询问老太太的看法。她总不能一直活在祖母的羽翼下,让祖母为她的未来铺路。   如今茫然发问,实在是心中困惑跟摇摆不定。   她是不是做错了?   这就是谭橙跟她那个不争气母亲的区别,谭母向来恨不得老太太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半点不肯自己试探过河。   谭家若不是出了谭橙,等老太太百年之后,定会没落。   “那你想如何?”老太太双手搭在腿面上,微微朝谭橙的方向侧身,语气轻松姿态随意,仿佛聊的并非朝堂之事,而是家常。   谭橙低头看着手里的桃,答非所问,“阿柚给了我一个桃子。”   老太太看她,谭橙说,“我知道我身为翰林院一份子,在这种时候更应该跟同僚站在一起,但是……”   谭橙深呼吸,“阿柚她给了我一个桃。”   谭橙依旧觉得长皇子此人心机颇深,可若是他此举真对朝堂有益,那为何不能推行下去呢?   这是于理。   礼部关于长皇子跟谭柚的婚事日期已经定下来,就在两个月后。那时长皇子司牧就是她妹夫了,是阿柚的夫郎,是她们的家人。   这是于情。   谭老太太看谭橙已经做出决断,笑着站起来,随手理了理衣摆,“你想清楚便好,我去给你那不争气的母亲写信,问她阿柚成亲她能不能来得及回京。”   虽然老太太不是很想这么做,但随着谭柚娶司牧,一些事情已经被定下。谭家在皇上跟长皇子之间,必定会做个选择,只不过现在因为谭橙被一颗桃子贿赂,将这事提前了。   “对了,”老太太扭头看谭橙,见她捧着桃子一脸感动的不值钱样子,无奈一笑,问她,“你知道新政迟迟推行不下去关键在谁吧?”   谭橙握紧桃,已经有了主意,“知道。”   在于吴思圆,吴大人。   吴思圆今天可要气死了,回到府中书房就让人把吴嘉悦叫过来。   她将双手捧着的砚台重重放在桌子上,借此发泄心中的憋屈跟怒气。   吴嘉悦本来正在跟苏虞斗嘴,那货天没亮就来她府上敲门,说要念书说要考进士,吴嘉悦带着起床气让人开门,关心地问她——   “你是不是有病?”   苏虞今天拿了个新扇子,扇面一合,抬手指着蒙蒙黑色的天空给她拽文,“一日之计在于晨,清晨是最好的念书时间,头脑清晰能记得住东西。”   吴嘉悦根本没睡醒,现在脑子里装的全是浆糊,根本没有半分清晰可言。   她伸手一指门外,优雅地吐出一个字,“滚。”   苏虞滚了,她挤开吴嘉悦滚进府里。就跟那拔土豆一样,拔出一个大的,后面还跟着一串小的。   苏虞挤进来,白妔跟苏婉跟在她屁股后面闷头往吴府里钻。   吴嘉悦,“……”   吴嘉悦觉得自己脾气是真的好,这才没让家丁将这三人抬起来扔出去。   “谭柚都还没来,你们装给谁看。”吴嘉悦身上披着外衫,没好气地问三人。   苏虞一展扇面,手腕晃动摇起来,一本正经说落起吴嘉悦,“学习功课是自己的事情,怎么能见阿柚不在就偷懒呢?”   吴嘉悦怔怔地看着苏虞,下意识伸手裹紧身上外衫,往后退了半步,“……你是不是真有病?”   正常的苏虞哪里能说出这种话。   白妔见吴嘉悦被苏虞吓着了,无情地开口戳穿苏虞,“别搭理她,她是被她娘提着耳朵从床上薅起来的,说今年要是还考不上举人,以后就断了她的月钱,让她自食其力。”   “呜呜呜月钱啊,”苏虞这才露出真面目,双手抱头,“我每个月就靠那点银钱生活,这哪里是断了我的月钱,这分明是断了我的命!”   吴嘉悦抱怀嗤笑,“我说呢,怎么突然这么有上进心。”   苏虞突然上进,既有苏大人拿月钱威胁,也有自己想努力的那份心。只是跟自己主动学习比起来,好像被人逼着学习才不丢人。   这样如果没学好,还能找借口说自己不想学。   苏虞已经对着蜡烛坐在昨天的位置上翻她的《大学》,哼哼着说,“要不是这个月的月钱早没了,我可至于起这么早。”   苏婉轻声跟吴嘉悦讲,“我们本来是有银钱的,五十两呢,但是都用来买消息了。”   “什么消息?”吴嘉悦疑惑,“值这么多银子?”   难不成是皇宫秘辛?   苏婉看着吴嘉悦,“买阿柚当你夫子的消息。”   吴嘉悦,“……”   吴嘉悦嘴巴张开吸了口气,难以置信,“你们是不是傻子吗,被人骗了吧,这消息值五十两?那我要是随便说点什么出去,岂不是能靠这个发家致富?”   她问,“谁家这么贪心,敢这么卖消息?”   三人齐声道:“你家。”   哦,那没事了。   吴嘉悦抬手摸摸鼻子,“也就市场价吧。”   她说这话自己都觉得心虚。   好家伙,府里竟然有下人一条消息卖五十两!这可了得。   也就苏白苏这三人傻,问的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若是碰到有心之人,吴府被人这么窥探,可就险了。   吴嘉悦语气随意,“回头给你们要回来,既然银钱有了,能走了吧?”   三人先是眼睛一亮,随后缺笑嘻嘻坐下。苏虞举着书给她看,“那可不能走,来都来了,就是睡也得睡这桌上我才安心。”   苏婉点头附和,“到时候阿柚来了,看见我们都在,会很高兴。”   白妔已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补觉,“我赞同。”   吴嘉悦听的一愣一愣的,怎么会有这种人,脸皮这么厚!   可她们三人已经开始半真半假的翻书,吴嘉悦莫名有压力。她本来都回屋里准备补个觉,可一闭上眼睛就是苏虞念书的样子,怎么都睡不着。   吴嘉悦烦躁地坐起来,将枕头扔向床尾,“真她爹的绝了!”   她竟然怕苏虞那个蠢货偷偷努力然后超过她,先她一步考上举人,那到时候她岂不是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这可不行。   她们看书,她也得看!   吴嘉悦主动起床换上衣服,去书房跟三人比着读书。   四人坐在一起就像四个刚拜师入学的小孩一样,比着谁声音大,争取在夫子面前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   虽说有些幼稚,但还挺有成效,至少连白妔都背进去不少东西。她踩着凳子挽着袖子,拿出骰桌上的气势,大声跟对面的吴嘉悦嚷嚷,“你可知‘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是什么意思?”   吴嘉悦翘着腿抬起下巴,将手里书砸在桌面上,抖着脚尖嗤笑,“让奶奶我再教你一遍……”   下人过来喊吴嘉悦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们这氛围,如果不是因为手里拿的是《大学》,下人都以为她们四个围在一起偷偷打叶子牌呢。   “大小姐,大人回府了,让您过去一趟。”下人站在书房门口。   四人念书声停下来,苏白苏三人看向吴嘉悦。   虽说都是十几岁的人,但在别人府上听见别人大人喊孩子,多少有点不自在。   苏虞用书遮着半张脸,小声问白妔跟苏婉,“咱们是不是得去跟吴大人问声好?”   不然多少显得没有礼数。虽说三人是小门小户出身,也没想要巴结吴大人,可现在她们就在吴府,既然碰上了吴大人在家,要是不过去问声好,好像有些说不过去。   白妔点头,“也是,要不一起过去?问声好就回来。”   三人点头。   本来只叫了吴嘉悦一人,现在去了四个。   到书房门口,下人为难地看着其余三人,“那您三位先等等?”   吴嘉悦也说,“我先进去跟我娘说一声你们再过去。”   吴嘉悦抬脚进书房,心里还挺高兴,这可是她头回天没亮就主动起来读书,并且真的小有进步。   而且她还发现府里有下人私底下偷偷收银子往外卖吴府的消息,这可是大事。   吴嘉悦满心欢喜跟倾诉欲,都败给吴大人严厉地一声呵斥,“跪下!”   吴嘉悦愣在原地,茫然又疑惑,“娘?”   她最近可老实了,什么错都没犯。但顶着吴大人难看的脸色,吴嘉悦把头低下,撩起衣摆缓慢跪下来。   她头低着,搭在腿面上的手缓慢攥紧,目光没什么焦距地看着面前的石板地面,哑声问,“娘,我又做错了什么?”   她还好意思说?   吴大人伸手摸向桌上的砚台,手都搭上去了又生生移开,拿了本空白折子,砸在吴嘉悦面前,“混账东西,你可真是长能耐了。”   吴大人气得不行,食指虚点着吴嘉悦问,“你是不是背着我跟长皇子有来往?”   否则很难解释长皇子为何无缘无故赏赐给吴嘉悦一方砚台。   吴嘉悦一愣,抬头说,“我没有。”   她是无能是无用,是比不上二妹,可她怎么会背着母亲跟长皇子往来。她们家可是坚定的皇女党,拥护的是皇上,她是没用,但还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   吴嘉悦一直都想表现给她娘看看,她也是吴家的一份子,虽说总是没成功,可不代表她会背叛吴家。   “那你跟我说说长皇子为何夸你?”吴思圆指着那方砚台,脸上的肥肉都因为动怒跟着颤动,“还赏了你这么个玩意。”   她拍着桌面,“你可知道,就因为这个砚台,坏了我多少事!动摇了多少人跟随我的决心!”   吴嘉悦怔怔地看着砚台,也是疑惑,同时心头又有股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惊喜情绪,“长皇子夸我?”   “对,长皇子听谭柚那个蠢货说,说你最近很有长进,只要坚持下去定能考上举人。”吴大人像是听了什么笑话,看向跪在地上的吴嘉悦,“就你,我是你娘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吗?”   “你说说我给你请了多少夫子,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学进去过?”吴大人满脸恨铁不成钢,“现在谭柚说你有长进,是哄谁呢,别说我,就是你自己信吗?”   吴大人还在说,“我都没指望你有什么成就,咱吴家也没指望将来能靠你,但你怎么就不能跟你二妹学——”   吴嘉悦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手背青筋凸起,她听到这儿猛地抬头,头回大声反驳,“为什么我就不能有成就?”   她看着自己坐在书案后面的母亲,问出心里话,“我怎么就不能有成就?我怎么就不能被人夸奖了?”   “谭柚她说错了吗,我昨天背书就是比苏虞聪明,她们都……都夸我,怎么到您这儿我的进步就是过错了?”   吴嘉悦说到中途哽咽了一下,拇指指甲掐着食指,才继续说下去,“我本来很喜欢二妹,但现在我们姐妹俩关系闹僵,就是因为您处处偏心,只能看见二妹的好。”   她反手指着自己,“我是废物,是蠢货,我不配生在吴家行了吧!”   吴嘉悦心头积攒已久的怨气,在今天终于爆发。她一向都是忍受母亲的斥责跟贬低,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不行。   可这两天,她分明努力了,也表现的没有那么差。刚才进书房前,吴嘉悦心头的那份轻盈期待跟满心欢喜是前十几年都没有过的。   她以为自己进步了,甚至还处处为吴家着想,这回好歹能得到母亲一声称赞,结果,劈头盖脸下来的是呵斥跟指责。   谭柚说错了吗?为什么谭柚跟长皇子都能夸她,她母亲就不能?   “人莫知其子之恶”这句话在她娘身上从未体现过,或者没在她身上体现过,她娘倒是挺器重她二妹的,而她在她娘眼里浑身都是缺点跟不足。   她就这么不堪吗?   吴嘉悦眼泪就这么流下来,视线模糊地看着她娘气得从桌子后面起来要打她。   她倔强地跪在地上,声音嘶哑地问,“您是不是特别后悔,当初我爹生下我的时候,您没掐死我,这才留我在世上丢人现眼?”   “你个混账东西,我就教你这么跟我顶嘴的?”吴大人胸膛剧烈起伏,心头被吴嘉悦说的是又难受又生气,抬手就要抽吴嘉悦的脸。   她这么严厉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吴嘉悦好。   吴嘉悦身为吴府嫡长女,自己对她严厉些不是应该的吗?就她那点小进步,自己要是再夸两句,她尾巴岂不是要翘到天上!   带风的巴掌朝自己而来,吴嘉悦咬紧牙闭上眼睛,只有嘴唇委屈地发抖,但心里却半点不后悔,甚至有种破罐子破摔的痛快感。   她觉得今天肯定要挨打,直到那巴掌被迫停在脸边几寸远。   吴嘉悦心脏缩成一团,迟疑着睁开眼睛,眼皮子都在颤动,就怕刚抬头迎面而来的就是重重一巴掌。   她缩着肩膀看过去,就见扇向自己的那只手被人拦住。   谭柚站在吴嘉悦身边,伸手握住吴大人的手腕,分毫不让,皱眉询问,“吴大人,有什么事是言语解决不了,需要动手解决的?”   吴嘉悦视线缓慢往上仰头看谭柚,谭柚脚步越过她膝盖半步远,就这么挡住她半个身子,腰背挺直,一副保护的姿态。   吴嘉悦怎么都没想到,谭柚会站出来保护她,像师长维护学生一样,坚定地站在她面前,无惧吴大学士的官威。   吴嘉悦刚才强撑着的那口气散去,脊背一弯往后跌坐在脚上,偏头将脸埋进肩膀衣服里,险些没忍住哭出声。 第21章   “我跟你母亲说话,你先出去。”   吴嘉悦进去后, 苏虞白妔跟苏婉三人一直等在门口,迟迟不见有人来引她们进去。   本来等就等了,像她们这种家世出身的人, 能站在吴大人书房门口等候接见已经是她们的荣幸, 哪里在乎等的时间长或者短。   直到听见里面有扔东西跟厉声训斥的声音传出来。   苏虞都吓了一跳,双手捧着小心脏直呼, “乖乖。”   虽说平时苏大人打她都拎着耳朵训,可跟吴大人呵斥吴嘉悦这阵仗声势比起来, 苏虞完全相信自己是她娘亲生的。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 紧接着你推我我推你往廊下走。瞧见吴府下人朝这边看过来, 苏虞讨好笑笑,抬手指了指头顶太阳, 轻声道:“太热了, 这底下凉快。”   下人微笑,虽没说什么,可将头转回去的时候, 眼底的不屑跟鄙夷写的清清楚楚。   白妔这脾气, 刚要瞪回去, 就被苏虞一把拉住,她摇头,“别给阿柚添麻烦。”   她们在吴府学习功课是因为谭柚带她们来的,回头要是跟吴府下人起冲突, 吴府看不起她们没什么,总不能连阿柚的脸一起丢了。   三人站在廊下, 这才听清吴嘉悦带着哭腔跟反驳的声音, 那嘶哑的嗓音里全是自我怀疑和自我鄙弃的绝望, 听得三人一愣。   苏虞认识吴嘉悦有些年头了, 虽说身份差距比较大,可到底是都在京城长大的,偶尔出来玩的时候会碰上。   吴嘉悦就是个纨绔,在外人面前从没低过头。   她们都觉得吴嘉悦身为吴家嫡长女,日子过得应该极其舒坦,虽说不学无术,可是吴家的身份地位完全允许她不学无术纨绔逍遥一生。   京中世女们,谁没羡慕过吴嘉悦?   谁成想,她张扬猖狂的背后,是吴大人窒息的打压跟严厉的训斥。   苏虞觉得要是自己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要么成材要么发疯,但她迟早会忍不住提着刀把她娘给砍了。   听着书房里的动静,一时间她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就在苏虞都想不出法子的时候,谭柚过来了。   谭柚先是去吴嘉悦的院子,没见着四人这才来书房这边。   苏虞连忙颠颠地踮着脚轻声朝她跑过去,用扇子遮嘴小声说,“吴大人在骂吴嘉悦。”   谭柚皱眉,将手里的桃盒递给她们,“给你们带的。”   说完便提起衣摆踏上台阶,无视门口试图阻拦的下人,直接进去。   她到的时候,吴大人刚抡圆了胳膊要打吴嘉悦。   谭柚一个健步上前,伸手握住吴大人的手腕,将这一巴掌拦下。   谭柚也是接下这一巴掌,才发现吴大人用了十成的力道。这要是打在脸上绝对会肿,没个几天怕是消不了。   打人不打脸,何况是亲娘。   顿时谭柚眉头拧的更紧。   谭柚拦下吴大人的时候,书房里安静了一瞬,唯有吴嘉悦压抑地吸气声。   谭柚往前半步挡住身后的吴嘉悦,慢慢推开吴思圆的手,“吴大人,有话可以好好说,有时候巴掌并不能起到好的教育作用。”   吴思圆也愣了下,视线落在谭柚那张平静淡然的脸上,“谭、驸、马。”   她这三个字音咬的极重,讽刺之极,“怎么连我府上的私事也要管?”   吴大人转身往后,肥胖的身子重新坐回书案后面的椅子里,“劳烦谭翰林先出去,等我跟我女儿说完话,再让她去接受您的教导。”   吴大人今天本就不畅快,说的话句句讽刺。谭柚这是自己撞上来的,怪不得她。   “那我更要跟您谈谈了。”谭柚转身撩起衣摆半蹲下来,伸手把地上的吴嘉悦扶起来,温声说,“我跟你母亲说话,你先出去。”   苏白苏三人一直等在门口,听见这句话,苏虞跟白妔飞快冲进来,一人架着吴嘉悦一条胳膊往外抬。   苏虞硬着头皮,根本不敢看吴大人的脸色,她怕自己会被吓得当场哭出来,“快快快,大人说话咱们小孩别听,咱们先出去吃点桃解解渴。”   苏婉见三人出来,立马将门关上。   直到感受不到吴大人那凌迟在人身上的刀子目光,苏虞才脱力地坐在台阶上,劫后余生一般,“吓死我了。”   她抬手拍拍旁边的吴嘉悦,深表同情,“你也不容易。”   吴嘉悦根本没心情跟她耍嘴皮子,双手搭在膝盖上,低着头,哑声问,“她不会有事吧?”   “你说谁,阿柚吗?”苏虞掏出扇子,用力地给自己扇风,眼神乱瞟,“我觉得应该没事,阿柚既然让你出来,定然有她的理由。”   什么理由,不过是怕吴嘉悦在里面被她母亲用言语再羞辱一遍。   四人坐在外面,谁都没说话。   明明谭柚跟她们年龄相仿,甚至还小她们几天。而现在,却是她用挺拔如青竹的身躯护着她们。   对吴嘉悦来说,吴大人堪比洪水猛兽,比那致命的刺客伤人还要深。现在,谭柚用一扇门,远远的将她隔在外面,不让她直面吴大人的火气。   吴嘉悦喉咙发紧,单手遮住脸,半天没抬头。   刚才谭柚蹲下来扶她的时候,细心地为她挡住书案后面吴大人的冷脸,掌心托握着她的手臂扶她起来的那份力道,让吴嘉悦说不出的踏实跟安心。   她那一瞬间便觉得,谭柚就是她的夫子。   苏虞几人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吴嘉悦身边陪着她。   书房外面没有声音,书房里面却剑拔弩张。   吴思圆冷冷地看着谭柚,她能忍谭柚一次两次,不代表能忍她第三次。   别看她身形肥胖,在谭老太傅面前做小伏低的时候看起来格外和颜悦色极好相处。可吴思圆到底是身居高位之人,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那种压制性的气势却极为唬人。   这也是谭柚让吴嘉悦出去的原因。   谭柚能猜到吴大人生气的原因,声音不疾不徐的开口,丝毫不惧,“吴大人身为翰林院的大学士,应当知道,‘穷不怪母,孝不比姊,苦不责夫,气不凶女’这句话。”   吴思圆皮笑肉不笑,“谭翰林这是在教我怎么做人?”   谭柚这摆明了是说她把在官场上受的气撒在吴嘉悦身上。   不管是作为翰林院的大学士,还是作为吴嘉悦的母亲,吴思圆的尊严跟骄傲都让她没办法接受这句指责。   “悦儿她身为吴府嫡长女,岂能一直没有出息,我严厉斥责不过是想让她长个教训,”吴思圆替自己狡辩,“至于用她二妹跟她对比,更是想激励她超过老二,如此才能担得起一个嫡长女该担的责任。”   “而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吴大人嫌弃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谭柚打断。   谭柚脸色认真,语气坚定,“她如今也不差。”   谭柚直视吴思圆,“您身为她的母亲,本就担负教养之责,若您觉得吴嘉悦不堪无用,便是您对自己能力的否认。吴大人,您觉得您无能吗?”   “放肆!”吴思圆威严被挑战,直接拍桌子站起来。   她这套吓唬别人行,吓不到谭柚。   谭柚目光平静,声音跟之前比都没有半分变化。   跟动辄生气拍桌子动静极大的吴思圆比,谭柚始终气定神闲,淡然平静,因为她不需要用这些虚招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增加自己说话的底气。   谭柚回视吴思圆,平静地看着恼羞成怒的她,四两拨千斤般将她的情绪打回去,“您都知道生气动怒,那您辱骂吴嘉悦时,可曾想过她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尊严跟脾气?”   “吴嘉悦并不笨,她更不需要跟她妹妹比较,她需要超过的只有昨天的自己。”   谭柚轻声道:“吴嘉悦一直在努力朝您给的目标前行,只是她走的比较慢而已。您可以看不见,但您不能否定她。”   “您对她的每一份责骂,都是对她的打击。我有个建议,不妨日后您再骂她时,想想这话骂您自己合不合适。”   谭柚要说的只有这么多,临开门前,她缓慢转身朝后看,对上吴思圆动怒的眼睛,语气淡淡,“您都不能处理好您自己的官场之事,凭什么要求吴嘉悦事事完美?”   “您今天要是很生气,大可以把怒气都记在我身上。”谭柚道:“我非你母父不能妄图说教你做人,但如果你需要,我不介意教你如何做事。”   这句话是回吴思圆最开始的那句话。   谭柚抬脚出去,吴思圆在她背后气地砸了桌上的笔洗。   谭柚算个什么东西,教她做事?!   吴思圆今天几乎被气炸,像只被人戳了肺管子的癞蛤蟆,一鼓一鼓的。   之前她还跟吴嘉悦骂谭柚,用她作为京中纨绔废物的典范,让吴嘉悦莫要跟她学。而今天,她就被谭柚指着鼻子一顿说落,骂她不配为臣,不配为母,甚至不配为人!   问题是谭柚的话处处从吴嘉悦入手,没有半句个人情绪,吴思圆若是发火为难就是恼羞成怒,何况她没资格跟谭柚发火。   因为谭柚无论是官场还是私下都不受她钳制,这才是最让吴大人窝火的地方。   她动不了谭柚。   谭柚出了书房才觉得自己情绪还是不够平静,跟吴思圆对上时多少带了点个人恩怨。   因为今早在御书房时,吴思圆面上虽恭敬,心底却不尊重司牧,那份无意识露出来的轻视是司牧冷下脸后她才彻底收敛。   谭柚眼睫落下,觉得吴思圆自己都没给吴嘉悦做一个好的典范,有何脸面这般羞辱孩子。   “没事吧?”   谭柚出来才看见苏白苏三人跟吴嘉悦都站在书房外面巴巴地看着她,眼里绽开的光亮连外面的阳光都比不了。   谭柚露出笑意,满心欣慰,“没事,走吧。上午耽误了许久,晚上可能要多学一些时辰才能补回来。”   四人老实跟在她身后,半句抱怨都没说。   进了吴嘉悦的书房,苏虞才觉得自己活过来,她跟吴嘉悦说,“别放心上,我也是被我娘天天打,大家都一样。”   吴嘉悦坐下,嘟囔着说,“谁跟你一样。”   “既然不一样,那这桃你是不是不吃了?”苏虞笑嘻嘻从桃盒里挑出一个看起来比较红的,在吴嘉悦面前晃。   吴嘉悦一把夺过来,“谁说我不吃了。”   她低头啃桃,声音含糊不清跟身边的谭柚说,“夫子,我早上背的时候,这句话不懂。”   苏虞瞬间凑过来,打趣她,“呦呦呦,你叫的什么?我怎么听起来像是夫子呢。”   吴嘉悦从耳朵红到脖子根,“滚。”   她梗着脖子说,“我觉得谭夫子学问比我多,叫她一声夫子怎么了!”   她能屈能伸!   苏虞贱兮兮地道:“我跟阿柚平辈,你是不是也得喊我一声苏夫子?”   吴嘉悦抬脚踹她,“你能不能要点脸。”   “那肯定……不能啊哈哈哈哈。”苏虞扭腰躲开吴嘉悦踢过来的脚。   有苏虞插科打诨,刚才还奇怪别扭的氛围一下子淡去,吴嘉悦在书房里的低气压情绪在与白妔比读书的时候,被一声高过一声的读书声冲淡。   “这桃好甜。”苏虞问谭柚,“阿柚,你哪儿买的,我回头也买点给我爹带回去。”   谭柚就等着她们问呢。她用那种很随意的语气说,“嗯,长皇子送的,外面买不到。”   四人,“……?!!”   书房里顿时响起一阵呛咳声,苏虞双手捧着啃了一半的桃子,恭敬地询问,“长皇子送的,我们吃是不是不合适?”   她们配吗?   白妔跟着点头,“这不得拿回去供起来!”   苏婉心疼,“我都吃一半了。”   “你们有点出息行不行?”吴嘉悦到底是吃过好东西的,“但这桃真的很甜。”   苏虞举着桃,“就冲着这桃,将来你俩成亲的时候,谁闹洞房我揍谁!”   她一本正经拍胸口,“我保证没人能耽误你的好事!”   谭柚,“……”   谢谢你啊。   今天谭柚回去的极晚,吴嘉悦别别扭扭吊儿郎当地跟着四人走到门口,她嘴上没说但几人心里都清楚,她这是送她们出府。   因为吴大人,她们几个倒是建立起“共患难”的感情,友谊的小船瞬间起航。   苏虞握拳轻轻捶了一下吴嘉悦肩膀,表示,“明天记得早起给我开门,我可是要考进士的人。”   区区一个举人她都不放在眼里了,只有进士才能配得上这么努力的她。   吴嘉悦翻白眼,“去你的。”   她阴恻恻地说,“我待会儿就再去看会书,明早气死你!”   “嗳——”苏白苏三人瞬间支棱起来,齐声道:“你别逼我们通宵啊!”   这友谊的小船刚起航,就沉了。   谭柚摇头,劝道:“劳逸结合,该休息就要休息,该放松就该放松。”   谭柚今天回去的晚一些,谭橙坐在院里等了半天她都没回来。   藤黄快步从外面进来,低声在谭橙耳边说,“主子,听说今天二小姐跟吴大人吵架了。”   据她所知,吴大人没吵过谭柚,气得脸都紫了。   谭橙一顿,眉头拧紧,明显听的不认真,“吴大人吵阿柚了?”   藤黄愣住,“啊?”   她刚才是这么说的吗?   奈何谭橙已经不听了。   好,很好,非常好!   谭橙回书房,准备把已经写完的折子重新再写一遍。   吴大人是吧,跟阿柚吵架了是吧,等明天早朝见! 第22章   “最重要的是,谭橙她会说谎吗?”“她会。”   翌日天还没亮, 吴大人便心事重重地起床准备去上朝。   这一夜她几乎都没怎么睡,翻来覆去,先是回想上午跟谭柚在书房争论一事, 因着她句句话都被谭柚堵回来, 导致吴大人心头憋屈,晚上躺在床上是越想越气, 越气又越想!   她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堂堂翰林院协办大学士, 竟是没能吵过谭柚?   这合理吗?!   谭柚她礼貌吗。   吴大人拥着薄被嘟囔着胖脸坐起来, 心道若是重新再吵一次, 她定不会被谭柚堵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怎么着也能吵个有来有回你来我往,这才不丢她文臣的脸。   她烦躁地下床喝杯水, 就着微弱的灯台烛光, 又把床头的两份折子重新看一遍。   更让她觉得糟心跟睡不着的还是朝堂政事。   吴大人摸不准明日到底该交哪一份折子,左右手来回掂量着难以决断。她是吴贵君的亲姐,小皇女的亲姑姑, 怎么着都得站在皇上这边。   可若是再这么拖下去, 又怕让司牧拿到把柄, 顺势打压吴家势力。毕竟那个疯子都开始拿小皇女要挟她了。   长皇子动手,从不像外人看见的那般冲动,就比如他连夜处置柳氏,清晨连降柳大人三级, 绝不是贸然行事。   长皇子在下手前,早已慢慢剪去柳家的枝叶势力, 这样柳家独木难支, 被打压发落只是迟早的事情, 全看司牧拿什么当做动手的借口。   这样的人, 但凡不是个男子,群臣对他都不会有这么大的抵触情绪。   吴大人躺在床上半睡半醒,脑子里像是缠了团麻线,乱糟糟的。   寅时一刻左右,下人敲门喊她起床。   大臣们卯时要到宫门口集合,等待宫门打开再一起进去,在这之前,大部分人寅时左右便起床了。   天还黑着,宫门口却聚集了不少大臣,大家都三两成堆坐在门两旁的凉棚下。   这棚冬季遮风夏季挡雨,方便早到的大臣坐着歇脚。   “吴大人,这儿这儿。”同僚李大人看见吴思圆从挂着吴家灯笼的轿子上下来,眼睛一亮,立马举起胳膊朝她招手,示意这张桌子还可以再坐个人。   这棚还有个用处,方便大臣们上朝之前先彼此对一对各自的想法,如此到朝上如果长皇子跟皇上问起来也好有说辞。   吴思圆下轿,跟周边同行的大臣们寒暄点头。   她看见了李大人,也笑着抬手做出了回应,可就在她抬脚准备过去的时候,谭橙过来了。   吴思圆也是谭老太傅门下出的学生,对老太傅抱有一种对老师的敬重,像谭橙这样优秀的谭家后辈,在不涉及利益冲突的时候,吴大人不介意扮演一个好长辈的形象。   “谭学士,可是有事?”吴思圆见谭橙拦住自己,双手搭在圆滚的肚皮上,笑呵呵问她。   谭橙颔首,“舍妹七月二十六成婚,还缺个合适的司礼,祖母说您才华向来出众,文采远超旁人,便让我问问您可愿意帮这个忙?”   没人不喜欢听马屁,何况还是谭橙这种优秀后辈说出来的。   吴大人心头顿时舒畅起来,通体畅快。   听听,好好听听,什么叫会说话?这才叫会说话!   庶女就是庶女,气度跟眼界都比不过嫡长女。谭柚她拿什么跟谭橙比,活该两人关系不好,也根本不怪谭橙对着谭柚时总是冷着脸,毕竟换成谁有这样糟心的庶妹都会觉得丢人。   不管这事答不答应,吴大人心情都极好,甚至没忍住笑着抬手拍拍谭橙的手臂。   谭橙站姿笔直单手背在身后,在跟吴思圆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点头颔首比较多,只是偶尔目光会有意无意朝凉棚里的李大人她们看过去。   像是背着她们在谋划商量什么。   李大人正好瞧见了,不由纳闷,扭头跟同桌的同僚道:“那两人说什么呢?”   “离得太远听不清楚,”陈大人眯着眼睛侧着头往那边努力的听,“要不咱们谁去看看?”   这几人正是昨日跟吴思圆一起在御书房的几位大臣。   要是平时,她们不会这么紧张吴思圆在跟别人聊什么,可今天特殊啊,吴大人的态度直接决定她们是否继续抵制新政。   若是吴思圆都带头同意了,她们几个再跟长皇子死拧着,那就是作死。   本来大家说好了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同一条船上的船友,这样方能法不责众让长皇子顾忌一二。   可若是吴思圆这只大蚂蚱先往外蹦跑了,或者提早下了船,那她们几个要是不提早做打算,可真就是等死了。   翰林院啊,多少人挤破头想进的地方,只要她们有半分错处被拿捏住,后面就有人盯着她们的位置,想把她们搞下去。   这不正是给了长皇子安插自己人手的机会吗!   所以无论如何,她们都得先留在翰林院。   几人嘀嘀咕咕等着吴思圆过来,谁知道吴大人跟谭橙这一聊就聊到了开宫门。   “几位大人。”吴思圆心情极好,脸上笑意毫不掩饰。   陈大人跟李大人对了个眼神。陈大人边走边问,“刚才那是谭学士?”   吴思圆点头,“对,她找我问我愿不愿意给谭翰林和长皇子做司礼,说是谭老太傅觉得我合适。哎呀,老师这真是信得过我……”   她笑着说个不停,本意是想让同僚跟着附和夸夸她,然后再炫耀一遍自己年轻时的辉煌成就以及跟谭老太傅间的师生之情有多好。   谁成想同僚们彼此对视一眼,想的截然相反。   什么是司礼,那是在婚宴上替新人主婚的人。这种人选要么是家族德高望重的长辈,要么是朝堂中有威望的重臣。   要说吴嘉悦成亲,谭老太傅来做司礼,几人丝毫不觉得奇怪。毕竟能请到谭老太傅做司礼那是小辈们的排面。   可谭家跟吴家这情况不同啊。   吴大人本身跟长皇子就不甚对付,更是看不上谭柚那个纨绔,让她去给这两人做司礼,一是吴思圆她凭什么,二是吴思圆愿意公然跟长皇子示好?   不对,肯定不对。   吴大人手搭在肚子上,还在感慨,“瞧瞧人谭橙,我家那没出息的老大要是能像谭橙这样,我做梦都得笑醒。”   这不废话吗,但凡京中家里有女儿的,谁不希望是谭橙这样的。   “走走走,别耽误了早朝。”   官员们按着预先编好的次序在广场上依次站好,等皇上跟长皇子升座。   清晨卯时,天还未亮,太和门门前广场上灯火通明,看起来其实跟白昼差不多。   司牧并肩跟司芸坐在门内,平起平坐,两个龙椅并排而放,没有前后之分。而门外,是站好的群臣。   这一门之隔便将君跟臣划分出来,门内是君,门外是臣。大臣没事轻易不能跨过那道门槛,所奏之事都有宫侍接过折子呈上去。   司芸落座后探头看司牧,笑着问,“阿牧,你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我怎么看你有些困倦。”   她道:“你看这成亲的事情就是多,所以我懒得立君后,大婚实在太麻烦了。”   君后跟贵君可不同,贵君可以依照皇上的喜好分封,但君后涉及的就多了。很多时候,君后身后的娘家势力是皇上的倚仗跟最强助力。   前世,吴贵君早早被封为君后,司桉桉顺势成了太女。   而今世,吴贵君育下小皇女司桉桉多年至今没被封为君后,司芸是什么打算,只有她自己心底清楚。   司牧端坐在龙椅上,眼底是淡淡的倦怠困顿,明显没睡醒。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尽量不往身后的靠枕上躺。   听司芸这么说,司牧笑了下,只是笑意不达眼底,顺着她的话侧眸轻声道:“皇姐可莫要任性,父君已经催了许多次。另外大选一事礼部已经在拟章程,皇姐后宫人数还是太少,等明年春天是要阔选一些。”   “麻烦,”司芸摇头皱眉,往旁边歪在龙椅扶手上,“这些事情怎么这么琐碎麻烦。”   她看着门外台阶下乌压压的一群大臣,更显得头疼,甚至已经开始走神去想自己昨日画的山水田园图,就连宫外画师都说从画中能看到和平盛世的深意。   江山稳固,百姓祥和,一如既往。   然而司牧一开口,说的便是变动之事。   翰林院政绩改革一事已经提出来一个月了,至今没有任何进展。每次只要司牧不主动提,下面的大臣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主动转移话题拖延时间,恨不得司牧能忘了这事。   奈何如今五月份,下面既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天灾也没什么人祸,群臣用来转移司牧注意力的事情都格外的小。   为了硬扯话题,都已经公然开始商量怎么在两个月时间内把司牧的长皇子府修葺一新。   司牧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这群人,一言不发,耐心逐渐告竭。   气氛慢慢低沉下来,群臣声音也越来越小,就在这时,谭橙往前跨几步站出来,“臣有话要说,事关翰林院政绩考核。”   司牧微微一怔,视线落在谭橙身上,像是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这事。   谭橙跟谭柚作为同母异父的姐妹,长相还是有些相似。只是两人气质却完全不同,哪怕晨光熹微光线朦胧下,一眼扫过去,司牧都不会认错人。   “哦?”司牧拉长音调,来了兴趣,“谭学士不如说来听听。”   谭橙腰背挺直,也如青松,双手捧着将折子呈上去,“关于考核一事,臣写了章程。”   此话题一开头,群臣立马看向谭橙,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谭橙这是支持还是反对?是她个人的意思还是谭老太傅的意思?   吴大人几人也在看谭橙,不知道她出的是什么牌。   直到谭橙开口,“臣觉得政绩考核一事,应当如此推行。首先要各司其职赏罚分明,其次定期考核政绩,好的留任,差的降级。”   谭橙垂眸拱手行礼,“此事只是臣自己微不足道的见解,为防有不够完善之处,臣今日早朝前还特意向吴大人请教许久,吴大人给了臣很多好的提议,其中就包括‘能者重赏’这一条。”   “臣觉得,吴大人说的很对。”   短短几句话里,一共提了三句“吴大人”,生怕有谁耳背没听清。   谭橙这话里有几层意思。   一是这事跟老太傅无关。   二是,正因为跟老太傅无关,所以她都没询问太傅的意见,而是询问了翰林院协办大学士吴思圆的建议。   吴思圆,“?”   这朝堂上是不是还有一个吴大人跟她同名同姓?不然谭橙说的这些,她怎么毫无印象呢?   谭橙这话说完,不止吴大人傻眼了,吴大人身边的几位大人也傻眼了啊。   几人齐齐看向吴思圆。   好你个吴胖子,感情刚才跟谭橙聊半天是在聊怎么撇开她们这些人偷偷讨好长皇子呢!   怪不得谭家让吴思圆做司礼,这两家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上了同一条裤子!   面对同僚谴责控诉的幽怨眼神,吴思圆也是茫然四顾。   她不知道啊。   谭橙好好一年轻人,怎么能睁着眼睛瞎说胡话呢。她今早什么时候跟自己商量政绩考核一事了,她俩站那儿聊了半天,连一句公务都没谈,说的都是闲话啊!   可惜别人不信,毕竟刚才可是有不少人都看见吴思圆跟谭橙在宫外相聊甚欢。   吴大人还拍了拍谭橙的手臂,那不就是鼓励的意思?而且吴大人对谭橙那是赞不绝口啊,恨不得谭橙才是她亲闺女。   吴大人真是一脚踏的两手好船哇,既有皇女傍身又不得罪长皇子,这手太极打的,深的她老师谭老太傅真传啊。   吴思圆顶着这些眼神,一个头两个大,急得满身是汗。若不是不能高声辩论,她都想问问谭橙,好好的怎么能陷害她呢?   吴大人用眼神向身边的陈大人暗示:   ‘我没说过,我怎么可能背着你们做出这种事情!’   陈大人也给了回应,微微一笑:   ‘哦?是吗?我们不信。’   哈,真当她们傻呢!昨天收了长皇子的砚台,今天就跟谭橙提建议,吴大人这么会审时度势,不愧是群臣的典范,长皇子婚宴的司礼呢!她们真是望尘莫及。   最重要的是,谭橙她会说谎吗?   谭学士那一表人才堂堂正正的人,既无仇也无怨,能平白无故陷害她吴思圆?   跟狡猾多变的吴大人比起来,谭橙可正直勤恳多了。   尤其是谭橙跟谭柚素来不和,对这个庶妹从来都是冷脸相对,她不可能因为谭柚要娶长皇子了就临时变卦换了阵营。   谭橙能这么做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吴思圆支持!   别说其他人想不通谭橙为什么这么做,连吴大人也想知道,她一刻钟之前还跟谭橙以姑侄相称,怎么扭头谭橙就要陷害自己?   吴大人反思,自认没得罪过谭橙,她为何这么对自己?   可朝堂之事瞬息万变,这边谭橙表了态,那边就又不少大臣蠢蠢欲动。   陈大人跟李大人一阵庆幸,还好自己准备了章程折子,不然今天可被吴思圆给坑惨了。   两人往前走,“臣关于政绩考核也有章程要奏。”   卡了一个多月的车轱辘,被谭橙这么一推,终于往前滚动。   虽然谭橙跟长皇子没事先演练过,甚至在早朝之前两人连只言片语的交谈都没有,但聪明人之间,谭橙抛句话出来,长皇子便知道怎么接。   司牧扫了眼谭橙的折子,眼底笑意逐渐浓郁,手捏着折子顺势搭在龙椅扶手上,“谭大人的想法跟昨天吴大人在御书房提的不谋而合。”   他夸赞吴思圆,眉眼弯弯,眼底倦怠一扫而空,“不愧是三元及第的状元,是我大司优秀的协办大学士,是本宫极其信任之人。”   吴大人,“……”   吴大人都想给司牧原地跪下。   别夸了,求求您别夸了。司牧越是夸她,刮在她身上的眼神刀子就越多。   如果这些刀子能化为实质,吴大人现在早已万箭穿心被同僚的眼神扎成了刺猬。   司牧跟谭橙这一唱一和分明是要置她于不仁不义之地啊!   吴思圆要是早知道是今日这局面,她就应该请个病假抱病在床。她是猜到了司牧今天早朝会为难她,但她万万没想起来提防谭橙!   毕竟谭橙之前是坚决跟她们站在同一阵营,这怎么说叛变就叛变呢,长皇子究竟给了她多少好处?   实际上,谭橙收到的贿赂就只有来自妹妹谭柚给的一颗桃。   谁能想到姐妹两人冷脸相对的背后,其实感情极好呢。   瞧见吴大人恨不得吃人的眼神扫过来,谭橙微微朝她拱手行礼,像是感谢她的建议跟提拔。   吴大人,“……”   是我谢谢你啊!   那一马车的夸赞欣赏,终究是错付了。果然闺女还是亲生的好。   “臣——”   如今局面已经如此,吴思圆再抵抗也不过徒劳。   她硬着头皮往前走,步履沉重,从袖筒里掏出另一份极其不情愿交的折子,颇为无力地低声道:   “也有章程想法。”   到底是屈服了。   直到听到吴思圆开口,一直神游太虚的司芸才收回目光朝台阶下看过去。 第23章   “长皇子管这叫……捎带?”   散朝后, 吴思圆快走几步追上谭橙,因为过于咬牙切齿走得太急,腮帮子上的肉都跟着上下轻颤, “贤侄女, 你为何要害我?”   谭橙停下脚步,侧身转脚看向吴大人, 微微皱眉,略显茫然, “吴大人此话怎讲?”   她装傻, 她还装傻?!   “我何时指导过你了?咱俩上朝前在宫门聊的分明是谭柚的司礼之事, 怎么就扯到新政上了?”   吴大人都快气变声了,深呼吸压低音调, “你若是有想法, 大可以提前跟我说,你在朝上怎么着也不该空口说白话,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啊。”   谭橙微微一笑, “吴大人这说的什么话, 政绩考核一事长皇子已经全权交由您跟大学士协办, 您哪里是不仁不义,您分明是身兼大任,肩负新政,相信同僚们都会以您为荣。”   吴思圆目瞪口呆, 她以前怎么就没看出谭橙这般朗月清风的人,还有这等诡辩装傻的本事?这分明是将黑的说成白的!   照谭橙这么说, 自己非但不能怪她, 还得谢谢她?   谢谢谭橙给她一个跟同僚为敌的机会?   吴大人摆手深呼吸, 觉得结果已定再扯这些已是无用。她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谭学士,我们之间可是有过什么误会,亦或是说,我哪里得罪过你?”   你至于往死里整我?   要说没点个人恩怨在,吴思圆不相信谭橙在朝上说陷害她就陷害她,眼皮子都不眨。   吴思圆甚至反思,自己也没跟谭橙有什么仇什么怨啊,   谭橙看着吴思圆,心说你跟我是没仇,但你昨天刚跟我妹妹吵过架,心里就没点数?   吴大人是真的没思路。   毕竟外人眼里谭橙对待她庶妹谭柚向来是板着脸,看起来很是严厉,所以都在猜测这姐妹两人感情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交恶。   谭橙单手负在身后,脸上一本正经,“你我同朝为官,所做所思皆是为民,怎么说到个人恩怨上了?”   吴思圆微顿,怎么着,感情是她心胸狭隘了是吗?   不远处陈大人跟李大人往这边走,谭橙声音越发清晰,“吴大人,您是我的长辈,也是我祖母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向您学习是我应该做的。”   吴大人道:“那你也不能没有的瞎学啊。”   这事她分明就没做过。   吴思圆脑仁嗡嗡响,因为谭橙过于坦诚认真,吴思圆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跟她讲过这些事情。   难不成是自己昨晚没睡好,意识不清,满脑子想着另一份折子,这才在宫门口稀里糊涂的跟谭橙说了些胡话?   吴大人今年不过才三十多岁,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   “呦,这不是协办大学士跟谭学士吗?”陈大人走过来,朝两人拱手,尤其是对吴思圆笑着“恭维”,“新政的领头雁,谭翰林的司礼,我等学习的楷模。”   陈大人心道谭柚给长皇子下聘根本不用愁去哪儿打只雁回来,她们面前这不就有现成的大肥雁吗。   论见风使舵飞在前头的本事,谁能比得过吴大人啊。   “你,你们,哎……”吴思圆虚指着陈大人和李大人,气得一甩袖筒,就差直接坐在地上。   瞧见她脸上的怒色跟懊悔不似作假,陈大人跟李大人对视一眼,难不成真是误会她了?   就在两人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远远瞧见长皇子身边一亲近的宫侍快步朝这边走过来。   硃砂扬声道:“大人留步。”   四人扭头看过去。   吴思圆一见硃砂捧着个方方正正的锦盒直奔谭橙而来,眼睛瞬间就亮了。   她赶紧给陈、李两位大人使眼色:   瞧瞧,瞧瞧,这才是真正背刺同僚投诚长皇子的叛徒!   长皇子的谢礼都让宫侍送来了。   得亏她们走得晚,否则定要错过!   吴思圆一脸快要沉冤得雪的表情,陈、李两位大人也跟着看过去。   硃砂顶着吴思圆热情期盼的目光直奔谭橙而来,然后在吴思圆激动的眼神中,小腰一扭,转身笑盈盈地面朝吴思圆行礼。   吴思圆,“???”   吴思圆愣了一瞬,随后目光不停地在硃砂跟谭橙间来回,暗示着问,“小大人是不是认错人了?”   旁边那个瘦高个才是谭橙谭学士。   硃砂笑容放大,“吴大人说笑了,我岂能认错您呢?”   他将手里红色锦盒双手捧着递给吴思圆,“吴大人,长皇子说您公务辛苦,这是嘉奖。”   吴思圆不想接,……但又不能不接。   她双手捧着锦盒,一时间不敢看同僚的眼神。   陈大人双手交叠自然垂放在小腹处,上身后仰,眼里分明写着:   背刺同僚哈?   李大人两手背在身后,皮笑肉不笑:   投诚长皇子哈?   两人看着吴思圆:   叛徒!   得亏她们走得晚,否则还真的要错过了呢。   吴思圆是怎么好意思将罪名往人谭橙身上扣的,这嘉奖都到跟前了,还想怎么抵赖?   陈大人跟李大人招呼着谭橙,“谭学士,咱们先走一步,想必小大人跟吴大人还有话要说。”   谭橙颔首,跟上两人的步子朝翰林院的方向走去,独留吴思圆一人捧着锦盒萧瑟地目视她们离开的背影。   吴思圆从来没这么憋屈过,她为官多年还是头回有这种浑身长嘴就是说不清的时候。   她气到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御阶上以示清白!   可又怕自己前脚撞死,后脚众人就给她安一个“誓死为长皇子效忠”“愿为长皇子肝脑涂地”的名,到时候她就彻底被打成长皇子一派了。   吴思圆苦着脸打开锦盒,心想能是什么好东西。   沉甸甸的红色锦盒里,明黄色的锦布上面放着一个秋蟾桐叶玉洗。这笔洗由整块玉雕刻而成,浑然天成,尤其是那秋蟾,生动活泼玲珑有加,看起来格外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从锦盒里跳出来。   这分明是件名贵玩物,吴思圆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沉下来,隐隐发白甚至泛着青。   昨天她跟谭柚在书房争执之后,谭柚前脚出去,她后脚将书案上的一个笔洗给砸了。   而今日清晨,先是谭橙突然发难,后是长皇子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送来的笔洗,前后联系在一起,很难让吴思圆不多想。   硃砂像是没看见吴思圆难看的脸色,往前两步轻声道:“长皇子听闻昨日吴大人在书房里打碎了一个笔洗,呶,这就给您挑了个新的。”   “长皇子希望吴大人好好负责新政,莫要辜负了他的信任跟期待。”   吴思圆盖上锦盒的盖子,朝勤政殿方向行礼,“臣遵旨。”   吴思圆托着锦盒缓步下台阶,心事重重,脚步比早朝时还沉重。她想的是这新政不办不行,办的话,她又该如何面对皇上?   原本她是站在皇上那边,如今一时不察被谭橙算计,被迫变成夹在皇上跟长皇子之间的这副局面。   她就像那肉夹馍里的那块肉,可太难了。   翰林院政绩考核的章程既然下来了,不可能成为摆设晾在那里。   几乎上午刚定下,下午便开始执行。   这大半年来,谭橙向来一人揽几人的活,早出晚归,常常亥时左右都不能回去。   而今日新政刚执行半天,她下午酉时刚到便能散值回家了。   看着外头还没落山的太阳,谭橙站在翰林院门口都有些恍惚。   她都多长时间没正儿八经的看过夕阳了,以往抬头瞧见的都是满天星辰跟一轮孤月。   谭橙心头茫然,原来新政这么有用,那她之前为什么那么抵制?!   她是在长皇子过不去吗?不,她是在跟早早就能散值回府的自己过不去。   谭橙身后,诸位翰林院大臣从里头出来,反应跟谭橙一样,都很恍惚。   “这是夕阳啊。”   “原来这就是夕阳!”   “……”   虽说有夸张的成分在,可也说明了她们许久没这么早就散值过了。   新政第一天,虽说累,但有股说不出的充实感。尤其是办完公务,理直气壮的早早散值,根本不用担心走太早而被别人诟病。   不像之前,拼了命的在里面消耗时间找借口,想着怎么拖延公务才能晚走一会儿。如今,忙完了就能走。   大家一身轻松,加上五月份不冷不燥的好天气,便有人提议:   “不如趁着这大好时光,你我等人出去喝一杯?”   “那还说什么,走走走,我今天一口气处理了三个公务,必须我请客。”   “张大人厉害啊,不愧是我们的老大姐,我等要向您看齐才是。”   虽说都还没正式开始考核,但翰林院同僚们属实已经提前忙起来。   大家各司其职,争取把自己手上的公务以最优最快的方式处理完。   有时候针对一件事情,有几个同僚给出一个解决方案还不够,争着比着给出多个解决方案,互相比较谁的更好,一时间其余同僚瞬间感觉到了压力跟危机感。   也有几位大人,本来想跟以往一样懒散推搪,奈何手边的公务越积越多。   下面的公务不停地堆上来,上面又从她这里接收不到公文,最多三刻钟,那人就觉得屁股下面像是长了草,没办法再这么悠闲地坐下去。   她要是再不把手头事情处理完,不出三天,连人带椅子估计都要被人从翰林院里面抬出去。   能进翰林院的到底都是有些真凭实学的人,大家努力认真起来,积压了大半个月的公务终于有所进展。   新政提出时,翰林院刚开始一致排斥,如今真正实施下来,便有部分人开始鼓掌叫好。   对于真正有本事的人来说,此举对她们完全有利无弊。毕竟大家都是各司其职,只要完成公务,就可以早早回家。   以前走的晚的都是在熬时间显得格外勤恳认真,而现在走的晚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公务拖沓没完成,这才留下来处理。毕竟她的那部分做不完,明日大家的进度就会因为她一个人而耽搁。   这一耽搁就会被记名。   新政既然有人支持,那自然有也人反对跟不喜。   那些懒散惯了靠关系进来的大臣,到了拼真本事的时候便比不过了,一比不过她们就开始找别人的毛病,将错全推到别人身上。   推谁身上,自然是推到长皇子司牧身上。   “他这完全是想动摇咱们大司的根基,”有大臣边留下来处理公务边跟身边同僚抱怨,“先是新政,以后谁知道又是什么。”   “而且翰林院慢工出细活这事是祖宗们默许的,如今被他这么一弄,倒是成了赶进度的垒砖头活儿。”   “既然如此那大家都去工部盖房子算了,一天就能见成效,做什么翰林修什么书。”   她边骂还得边干活,“你那部分完成没有?过来帮我看看这个该怎么写。”   “你别急啊,等我先忙完我手头上的。”   “你怎么这么慢。”   “说得好像你多快一样!快别说了赶紧写,我可不想每天都这么晚走,实在是丢不起这个脸。”   新政像是一个分水岭,慢慢将大臣分划出来,一部分是效率高有能力的能臣,一部分是散漫懈怠的庸臣。   一个月后,能臣留,庸臣走。   而翰林院空缺的位置,会由从下面提拔上来的优秀者补上,至于庸臣,则被下放或者罢官。   此举在于争取每个人都能在跟自己能力匹配的职位上,处理自己能力范围内的公务。   谭橙回府的时候其实心里很清楚,政绩考核不仅是能力高低的分水岭,也是站在长皇子跟皇上哪一边的分水岭,估计也就是这一两个月,便会慢慢显露出结果。   谭橙到府上的时候,便见谭柚今日难得早回来。   “阿柚,晚上一起吃饭?”谭橙道:“你我好久没跟祖母同桌用饭了。”   谭柚回来整理资料,闻言应了声,“好。”   “阿姐今天回来的好早,”谭柚合上手里的书,关心地问,“公务可还顺利?”   谭柚本来没打算这么早回府,只是她写文章时正好需要查一处资料,吴府又没有相关的书籍,这才提前回来。   谭府跟别的地方比,至少书是真的多,不管是市井上的杂书还是历史上的孤本藏书,整个大司,估计也就翰林院的藏书阁能跟谭府一较高下。   平时没事,谭柚挺喜欢泡在书里,跟笔墨纸香作伴。   但她属实没想到谭橙会过来,便问,“阿姐过来可是要找什么?”   因为跟谭橙说话,谭柚顺手合上手里的书,看向她。   “不是,是听说你在这儿,我便来看看。今日翰林院公务处理的快,便散值的早。”谭橙这才发现自己妹妹不知道是单独对她还是对所有人,说话做事的时候都很专注。   比如本来谭柚在翻书查东西,这会儿因为要跟她说话,便先把书合上,专注安静地注视着她。   被妹妹注视着的谭橙,有些手足无措,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是松了又握,握了又松。   谭柚看不见,但站在谭橙身后的藤黄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有些想笑。   谁能想到在朝堂上都沉稳镇定的谭学士,在家里面对妹妹时会紧张呢?   “大小姐,二小姐,”花青快步从外面进来,满脸笑意,语气轻快,“宫里来人了,说要找大小姐。”   找谭橙?   谭柚看向谭橙,谭橙微微皱眉缓慢摇头,示意她也不清楚。   既然碰上了,谭柚放下书,跟谭橙姐妹两人一起过去。   谭府的藏书苑就在老太太院子边上,没走几步就到了。   谭柚抬脚跨过菱形院门,就看见院子里,硃砂正站着跟老太太说话。   硃砂穿着紫色宫服,双手捧着个细长的红色锦盒,眉眼弯弯笑得开心,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统一服饰的宫侍。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老太太被哄得哈哈大笑,余光正好瞥见她们姐俩,便笑着招手,“来来来,宫里来人了。”   “谭学士,谭翰林,”硃砂转身朝后,颔首行礼,随后看向谭橙,“谭学士,这是长皇子赏的。”   长皇子赏的。   谭柚一顿,本来看向脚边花盆的视线移过来,落在硃砂打开的锦盒里。   明黄锦布上躺着一支象牙透雕毛笔。   通体白皙如玉的毛笔被金色映衬着,更显纯白温润,尤其是笔杆上的花纹雕刻落落大方,很附和谭橙的气质。   老实说,这支毛笔很是漂亮,漂亮到谭柚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缓慢移开。   老太太喜欢养花,院里小路两旁全是花盆,这个季节已经开了不少花。谭柚有好些在现世中都没见过,不由多看两眼。   这会儿,她将视线重新落回花上,本来脑子里想的是这盆花应该属什么科,但被毛笔这么一打岔,头脑就变得一片空白。   她捻了捻手指,轻轻叹息。   怎么就分神了呢。   全院里的人在看见硃砂打开锦盒时,都没忍住发出惊叹声。   “哇。”老太太双手搭在肚子上,凑头看,“是个好东西。”   可不吗,长皇子出手送礼,能送便宜东西?   老太太余光看向谭柚,哎呀,是谁进宫两次,都只拎了桃出来的?   谭柚,“……”   谭柚感受到老太太打趣的目光,颇为无奈地回她一眼。   谭老太太也是故意的,怕姐妹两人因为一支笔心生间隙,毕竟满京传闻说的都是长皇子对谭橙情根深种非她不嫁,结果一扭头被谭柚截胡了。   外人都在传谭柚夺人所爱,长皇子无奈下嫁。就连谭府里不知内情的下人都信以为真,更何况别处那些听风就是雨的人。   传言里天生一对女才郎貌的谭橙跟司牧,私下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甚至实际上,谭橙对长皇子司牧偏见颇深,认为此人心狠手辣不好相处。至于司牧,他想要的只是谭家的助力,至于谭橙是圆是扁,在他眼里就没有区别。   谭老太太见谭柚神色如常,这才松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长皇子怎么就当着妹妹的面,送了姐姐一支笔。   直到硃砂脚步轻快地朝谭柚走过去。   跟刚才公事公办的态度完全不同,硃砂这副姿态分明是在跟自家驸马说闲话。   “主子说我来都来了,让我顺便也给您捎带点东西过来。”   说着硃砂抬手鼓掌,两声之后,有四人抬着两个大箱子进来。   光看那四个侍卫吃力的表情,就知道这箱子的重量。   看着放在面前的两个大箱子,一时间院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长皇子管这叫……捎带?   跟这两个大箱子比起来,谭橙手里那根轻飘飘的笔更像是顺手捎带过来的吧?   谭柚也是茫然疑惑,看着脚边的两个箱子,“这些……”   “不会,都是桃吧?”老太太搓手,满脸期待,“长皇子客气了。”   实不相瞒,老太太把谭柚的猜测说出来了。   不会真是桃吧,那是有些多了。   硃砂笑,“哪能啊,我们主子送未来驸马的礼物,岂会只是便宜的桃子?”   硃砂一脸骄傲地让侍卫把箱子打开,只见箱子里面整齐摆放的全是珍贵的孤本藏书,可谓是无价之宝,“主子说您教书辛苦了,若是用得着,尽管翻着看。”   谭老太太眼睛都直了:   “哇——!”   语气比刚才惊讶了不止一个调。   “司牧这是,把藏书阁里的书搬来了?也太客气了吧,我这怎么好意思让阿柚收下呢。”   老太太手搓得更用力了,边虚假客气边跟谭柚打眼色,“这东西错过可就没有下次了!”   别说一支象牙透雕毛笔,就是十支百支也抵不过这些书有价值。   老太太甚至怀疑,长皇子这是不是提早把嫁妆送过来了?   看着这两箱子书,再看看谭橙手里的笔。   顿时所有人看向谭橙的目光,都带有那么点淡淡的同情。   毕竟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大小姐手里的那支笔,像是这两箱子书的……赠品。   就是那种买书免费送笔的那种赠品,顺手捎带着就拿过来了。   谭柚也顿了顿,手指从书上轻轻抚过,感觉指腹搭在书页上的那一刻,刚才躁动的心都沉静下来了。   她眼里带出笑意,温声道:“替我谢过殿下。”   “别让我谢啊,”硃砂嘿嘿笑,“主子说让您明天抽个时间记得进宫一趟,尚衣监正在赶制大婚礼服,需要您的尺寸。”   这种尺寸其实派个人过来问谭府要就行,作为府里的主子,绣郎手里怎么可能没有谭柚衣服的尺寸。   像是为了堵谁的口,硃砂语速飞快地补充道:“主子说这种东西还是谭翰林您亲自过去量一次比较好,纸上的尺寸总归是死的,万一要是做的不合身,改起来可就麻烦了。”   “去去去,必须得去,”谭老太太已经蹲下来翻书了,她扯着衣摆将双手擦了又擦,才去摸书,“就冲着这两箱子书,你都得特意进宫跟长皇子道谢。”   至于回礼……   谭府可回不起这么重的礼。   老太太笑呵呵打趣,“买几个桃拎过去,心意到了就行。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要太见外。”   桃不是关键,关键是拎着桃的人,这才是谭府的回礼。   谭柚,“……”   她脸皮若是薄一些,再说可真就不好意思进宫了。好像她明日不是去量尺寸做衣服,而是去会情郎似的。   谭柚笑着叹息,转身跟硃砂道:“跟殿下说,我明日酉时过去。”   傍晚再去,正好不耽误他早朝跟处理公务,也不影响她明日教学。   硃砂清脆应道:“嗳。”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谭柚,看她的每一分神色变化,这样回去要是演给主子看,也能演得更像一些。   尤其是他给谭学士送毛笔锦盒时,谭翰林好像特意垂眸避开了。   这段他可得好好学学。 第24章   “谭柚不让我给她削桃。”   硃砂跟司牧说, 谭柚大概酉时左右过来,司牧申时末便回了勤政殿等她。   这两日翰林院的办事效率上来,导致司牧的政务也跟着增多, 昨晚加今早都没休息好。   尚衣监的人已经到了, 站在殿内等司牧。   “我的尺寸还需要再量吗?”司牧扁嘴,将自己整个人都抛进软榻里, 不愿意动弹,唯有闷闷地声音从软枕中传出来, “胭脂, 我好累啊, 能不能不量呢?”   他还想着回来可以休息一会儿呢。   司牧跟个小孩子一样,窝在软榻里耍赖要偷懒, 蹬掉鞋子将脚都缩到榻上。   新政还是有效果的, 只是前期司牧会忙很多,等中后期一切有条不紊的按着秩序运行,形成一套自有体系, 司牧便会轻松很多。   长皇子每回这样孩子气的时候, 都代表心情不错。   胭脂看着软榻上的人, 笑容既温柔又无奈。   他抬手示意尚衣监的宫侍先等等,走到软榻边弯腰低头跟司牧轻声道:“主子,您都邀谭翰林亲自来宫里量尺寸了,您怎么能带头不量呢?”   “我那是哄她过来,”司牧抱着怀里的软枕,“你又不是不知道。”   谭柚最近领的是教导一职, 暂时既不用去翰林院也不用进宫, 司牧若是想见她, 只能以量尺寸为由骗她过来。   毕竟尺寸这事既可以直接问谭府要, 也可以从宫里派人出去找谭柚量,并非只有进宫这一条。   提起谭柚,司牧来了兴致盘腿坐起来,开始唤门口的硃砂,“让硃砂再给你讲讲谭家人的反应。”   胭脂略显同情地朝硃砂看过去,自昨天傍晚硃砂从谭府回来,光这一段,司牧昨天晚上就看了无数遍。   他批折子批累了要看,沐浴泡澡时趴在浴桶上隔着屏风要看,睡前摸了两把松狮后也要再看一遍才愿意睡。   硃砂已经从刚开始的兴致勃勃,演到如今的生无可恋。   他都要演吐了,能不能换个别的看,他演吴大人的反应也演得很像的。   可是谁要看吴思圆啊,司牧要看谭柚。   “来来来,”司牧朝硃砂招手,自己在软榻跟靠枕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让胭脂把果盘端来,就已经眼睛微亮的等着了,“就从送笔那部分开始。”   硃砂差点就给司牧跪了。   他皱起圆圆的小脸,苦哈哈地问,“主子,能不能只演谭翰林低头看花的反应啊,您不是最爱看这段吗。”   全演的话好累啊。   五月份下来许多瓜果,宫外每日都有新进贡过来的,司牧吃着樱桃微微摇头,软声说,“不行。”   他振振有词,“故事要知道前因后果外加氛围铺垫才会更有感觉,直接就是谭翰林的反应,会显得没头没尾,少了点什么。”   司牧招手让硃砂上前,捏了颗樱桃抬起胳膊递到他嘴边,眉眼弯弯,轻声哄,“快点嘛快点。”   硃砂嚼着樱桃,属于吃人家的嘴软,只能打起精神,再来一遍。   司牧虽然看过无数次,可还是很捧场。   他指腹捻着樱桃,迟迟没往嘴里送,视线落在硃砂的脸上,专注地看他学谭柚的神情。   硃砂观察地很细,几乎能把谭柚当时情绪的每一分变化都呈现出来。   司牧浓密的眼睫缓慢落下,遮住眼底神色,不由在想,谭柚当时垂眸别开视线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情绪呢?   她在想什么?   “殿下,谭翰林到了。”宫侍从外面快步进来,福礼说话。   硃砂立马松了口气,心道谭翰林是真的守时,简直是救他于水火之中。   “让她进来,”司牧将果盘递给胭脂,轻声吩咐,“快看看还有没有新贡进宫的瓜果,待会儿拿给谭翰林尝尝鲜。”   总不能每回过来都让人家吃桃,再说万一谭柚真的买了桃带过来,如果他已经有了多不合适。   司牧原本是穿着袜子歪躺在软榻上,这会儿双手撑着榻板坐起来,双脚踩着鞋面张开双臂站在榻前,示意尚衣监的宫侍过来给自己量尺寸。   谭柚抬脚跨过门槛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司牧安静乖巧地站好,腰背挺直,任由宫侍弯腰给他量腰围。   临近傍晚,司牧换了身夏衫,颜色跟款式都跟上次谭柚夜里在马车上见到的相似。   司牧身着玉白长袍,腰腹被宫侍手里虚虚收紧的软尺束出一截纤细腰线,满头乌黑长发披散身后,遮住单薄清瘦的肩背。   他脑后长发仅随意用一根天蓝色发带系着,整体气质看起来没有半分攻击力,温婉恬静的像是谁家的小公子。   “谭翰林。”司牧抬眸看她,眉眼间都是笑意,仿佛只要看见她就很高兴,语气轻快,“我快好了,待会儿便是你。”   谭柚隔了好几步远站住,没往前走的特别近,声音不疾不徐,“不急,我在旁边等一会儿。”   胭脂正好捧着果盘过来,示意谭柚坐在桌边,可以边吃边等。   “我送的那些书,谭翰林可还喜欢?”司牧侧身看向谭柚,宫侍扯着软尺给他量背后肩宽。   谭柚点头,垂眸看了眼果盘,却没吃瓜果,手搭在腿面上,坐姿挺拔,“很喜欢,谢殿下。”   谭柚想起什么,多说一句,“祖母说谭府收到这么大的礼,应该给长皇子回一份,只是我来的时候,实在不知该回什么礼,这才空手而来,还望殿下莫怪。”   按着谭老太太昨日的说法,随便买点桃拎过来就行。司牧本来也以为谭柚会这么做,但是她没买。   司牧站在软榻前由着宫侍给他量尺寸,垂在身侧的手指捻着袖筒缓慢摩挲布料,视线落在谭柚身上,就这么看着她,只是没再开口说话。   司牧虽然才十六岁,可经历了两世甚至执意走到今天这步站在这个位置,心态不可能全然如怀春的小公子那般单纯天真。   可以说他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情背后都有深意,包括给吴思圆送笔洗,给谭橙送毛笔,以及给谭柚送书。   司牧本想不动兵刃,以最温和的方式解决文臣对他的抵制,早早把翰林院改革推行下去,所以这才把主意打到谭橙身上。   谭橙是谭府的嫡长女,谭老太傅的嫡亲孙女,也是翰林院的新秀以及新一辈中的楷模跟典范,跟她成婚,对于司牧来说获利诸多。   只是事与愿违,本来定好的驸马从嫡姐变成了庶妹,然而如今结果却比想象中的好太多。   因为谭柚,司牧在动杀心前因她的一句提醒,改变计划在吴大人等人间用起了离间计。   因为谭柚,昨日谭橙主动站队推动新政,也正是因为谭柚,事情进行的比司牧预想的要顺利很多。   司牧何其聪明,从接受到的这些细微信息中便能窥探到谭家背后的关系。   所以他对谭柚表现的很是热情,先是送她书,后又邀请她来宫里,极力展现出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对未来妻主的好奇跟喜欢。   就连今天这身衣服这个头型,都是司牧刻意为之。   如果能用两个字形容,司牧这种行为便叫——利用。   本来要利用谭橙,现在变成了谭柚。   对于司牧来说,只要能达成目的,演一演没什么,甚至跟谁成亲他也不甚在乎,他要的是助力,帮他成事的助力。   所以司牧会来回看硃砂演谭柚收到书后的神情变化,每次看都会深思,谭柚当时在想什么。   谭柚有没有喜欢他?   谭柚有没有看透他?   司牧视线直白地落在谭柚身上,没有半分寻常小公子的娇羞扭捏。   他侧眸看桌上谭柚没动的果盘,微微抿着唇想,自己是不是用力过猛,表现的过于功利了?   因为谭柚从刚才到现在都有意跟他保持着距离,半步不肯上前。   和朝政不同,司牧对感情没有半分经验,更没喜欢过谁,他走得每一步都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的,只能依靠谭柚给出的反应来判断他自己成功与否。   看似主动,其实早已陷入被动中。   比如此刻谭柚刻意保持距离,司牧便迅速陷入短暂的自我怀疑里。   司牧扁着唇,微微偏头看谭柚的脸色。   谭柚安静地坐在桌边,眼睫落下看着地面,像是真等着司牧量完轮到她,不去多看人家小公子量腰围跟腿围臀围。   其实来之前,谭柚当真跟花青去了趟街上挑选回礼。   花青跟谭柚建议,“宫里好东西那么多,长皇子殿下从小锦衣玉食长大说不定都不稀罕了。主子还不如从外头买些新鲜吃食过去,给长皇子改改口味呢?”   主仆两人走在街上的时候已经申时末,路边小摊也都摆出来,各色美食香味汇聚勾人味蕾。   谭柚看着这些,却是微微皱眉,跟花青说,“好是好,只是很多他都不能吃。”   上次沈御医说他脾胃弱,需要先仔细养着。谭柚便握着钱袋子,跟花青在街上逛了一圈,想的都是这个司牧不能吃,那个司牧也不能吃。   直到快酉时,她也没想好应该带点什么过来,反倒是穿了一天的衣服上因为从各种小吃摊前经过,沾染了淡淡的烟火味。   进宫时花青还皱着鼻子凑过来用力嗅,“没什么味道啊。”   谭柚侧眸看她,伸手轻轻推开花青的脑袋,声音带笑,“你闻不到很正常。”   花青本来没觉得这话有什么,直到扭头细想才明白。   主子是不是说她活得粗糙,所以闻不着?而长皇子殿下娇贵,半点异样味道在他面前都能放大无数倍?   花青联想一下,感觉自己是院里的杂草,风吹日晒随意生长。长皇子殿下呢,则是老太太院里盆中精心养着的花卉,每日浇多少水都有规定,多晒多浇都会出事。   那是得仔细照顾着。   “要不我给你找个风口再吹吹?”花青紧张起来。   谭柚扯着衣领轻轻嗅了一下,“便这样吧。”   要不是怕耽误了约定好的时辰,谭柚都准备回去再换一身衣服。   如今到了殿内,谭柚只远远坐在桌边,不往前走。   “谭柚,”司牧突然喊她,“我好了。”   谭柚微微一怔,抬头看过来。   司牧安静站着,两只手勾在身后,朝她偏头一笑,说不出的乖巧讨好,“到你了。”   宫侍收起软尺,轻声道:“殿下,您尺寸跟上个月比起来又瘦了些许,这两个月若是不好好饮食,大婚时婚服怕是会不合身。”   “嗯,我知道了。”司牧顺势坐在软榻上,脚踩着鞋面,也没打算挪步出去。   谭柚不好意思看他量尺寸,司牧可太好意思看她了,甚至偏头问,“掌印在吗?让她来给谭翰林量尺寸。”   宫侍们瞬间便懂了司牧的意思,“是。”   他们几个都是男子,唯有掌印是女人。   谭柚本来都站起来了,结果宫侍们哗啦啦一群,退出去的退出去,站在两边的站在两边,独留她自己站在中间。   谭柚颇为无奈地看向坐在软榻上的人,“……”   她觉得司牧是故意的,明知她今天下午过来,却没提前吩咐掌印过来。   司牧两手放在身前,笑着看她,软声问,“要不然,我给你削个桃?帮你打发时间?”   这是司牧仅会的那么一样,哄人的小技巧。   可惜谭柚没接受。   五月天气已经慢慢干燥,桃子吃多了会上火。对于饮食方面,谭柚向来喜欢适量,再好吃都极少会过量食用。   谭柚也不太理解司牧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给她削个桃,尤其是今日果盘里都没有桃。   “啊……不吃啊。”见谭柚摇头,司牧小脸肉眼可见的失落,他耷拉脑袋低头抠自己手指,怀疑今日的行为还是过于功利直白了。   谭柚这样的,是不是会更喜欢含蓄一些的?   司牧没经验,司牧愁死了,他批折子时都没花这么多心思小心试探。   “胭脂,”司牧昂脸小声跟身边的胭脂说,“谭柚不让我给她削桃。”   这句话听在胭脂耳朵里就是:   我想主动示好哄她,可是被她拒绝了。   胭脂轻声道:“许是,谭翰林觉得今日果盘里没桃,不想麻烦您呢?”   “是吗。”司牧不确定。   对于朝政来说,司牧许是过于老成狠辣,可对于感情一事,他也是初次接触,还是太过青涩稚嫩。   如同蹚着石头过河,谭柚抬头看他一眼,他才安心地继续往前走。   若是这一步下去,谭柚没有半分反应,对于司牧来说就像是一脚踩空,水瞬间漫过胸口。   司牧坐在软榻上,谭柚走回桌边等掌印过来,胭脂则退出去拿桃。   司牧本来保持着笔挺的坐姿坐在软榻上,想在谭柚面前留有好的印象,就像是之前在马车里那般端正,可前后不过半刻钟,他便觉得累了。   马车里只需要装片刻,现在却需要装许久。   司牧不动声色地用两只手撑着软榻往后微微挪动,耸着肩任由两脚悄悄悬空。   这样好像舒服一些。   但跟躺下去比,仅仅是舒服一些。   好在尚衣监的掌印已经过来,她朝司牧行礼,“殿下。”   掌印看看谭柚,又看看坐在软榻上晃着两只脚的司牧,轻声询问,“可否借殿下的里间一用?”   司牧眨眼眼睛,明白过来掌印的意思,两只手把眼睛捂上,“不用不用,我不看就是了。”   谭柚,“……”   掌印,“……”   行叭。   掌印示意谭柚往这边走走,自己一个人边量边记,都没敢当着长皇子的面让宫侍搭把手。   司牧说没偷看真没偷看,他见谭柚不会瞧向自己这边,便悄悄把腿收到软榻上,随后是将靠枕拉过来,最后整个人舒坦地躺上去。   谭柚量完尺寸再抬头的时候,司牧好像都睡着了,双腿蜷缩侧躺,怀里抱着枕头,身上连件薄毯都没搭。   黄昏时分,外头广场上都没了多少热意,更别提清凉的殿内。   谭柚顿了顿,左右看。   刚才她量尺寸的时候,宫侍全都自觉地退了出去,连带着胭脂跟硃砂都不在殿内。   谭柚看向掌印,掌印正在整理尺寸数据,怕有什么遗漏。   感觉到谭柚的视线,掌印茫然疑惑地抬头,用眼神询问,“谭翰林有何吩咐?”   谭柚缓慢摇头。   她迟疑一瞬,还是主动走过去,弯腰伸手去拿软榻里面折叠整齐的毛毯。   谁知司牧突然开口,“胭脂。”   谭柚保持着姿势垂眸看他,司牧连眼睛都没睁,脸在软枕上蹭了蹭,声音带着困倦疲惫的鼻音,低低软软喊,“胭脂,我头好疼。”   他像是认错了人,以为主动走近的是他的贴身宫侍胭脂,“你帮我按按。”   谭柚拿过毛毯抖开,轻轻搭在司牧身上,温声回,“殿下,臣不是胭脂。”   司牧已经松开怀里的枕头,主动躺平,根本没听进去谭柚的话,自顾自说,“揉揉。”   他跟只不讲道理的小猫一样,逮着谁就让谁给他挠痒痒。   “好困,好累,头好疼。”司牧鼻音委屈。   谭柚站在软榻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她轻声唤,“殿下?”   司牧大概是觉得聒噪,已经双手捂住耳朵,侧身蜷缩着双腿将整个人都缩进毛毯里,只露出半个毛绒绒的脑袋在外面,用身体表示:   不听不听。   谭柚懂了,没再说话,垂眸挽起袖筒,用温水洗过手又擦干净才站在软榻那头。   她指腹轻轻搭在司牧太阳穴位置的时候,司牧才满意地伸展开四肢,从毛毯里出来躺平。   司牧生得好看,眉眼精致,眼睫浓密卷长,闭着眼睛的时候,如同一把小扇子落下。他最近应该很累,眼底有淡淡的青色跟倦怠。   就算别的是假的,他的疲惫至少是真的。   谭柚视线落在司牧挺拔的鼻梁上,迟疑了一瞬,收回目光没再往下看他形状姣好的唇瓣。   胭脂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掌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殿内只有谭柚站在软榻一头,眉眼低垂,神色认真专注的给躺在床上的司牧按摩太阳穴。   “谭翰林,”胭脂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示意桌上熟悉的桃盒,“殿下让我为您备下的。”   谭柚顺势收回手,轻声道:“他将我认错成了你,嚷着头疼。”   胭脂福礼,“谢翰林,殿下应该是太累了,才没分清来的人是谁。”   谭柚闻言侧眸看软榻上躺着的司牧,随后收回目光,垂眸将挽上去的袖筒放下来。   “时辰不早,”谭柚朝门外看,“那我便先回去了。”   谭柚走前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物件,轻轻放在司牧枕头边,垂下眼睫温声道:“那臣告退。”   轻柔的声音落在耳边,司牧眼睫未动,连呼吸起伏都跟刚才一样平缓,像是睡着了。   谭柚提着桃盒出去,硃砂才领着宫侍们从外面鱼贯而入,进来掌灯。   擦肩而过时,硃砂好像看见谭柚抿出弧度的嘴角。   硃砂茫然,扭头往后看,他刚才是不是看错了?谭翰林怎么笑了?   胭脂挽起袖筒洗完手,站在刚才谭柚的位置,准备接替谭柚给司牧按摩太阳穴。   谁知他手刚伸过去,司牧便张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没有半分惺忪睡意。   胭脂一愣,“殿下?”   司牧卷着毛毯像只煮熟的虾似的侧身蜷缩起来,软软应了声,“嗯。”   借着旁边灯台骤然亮起的光,胭脂清清楚楚的看见司牧微红的耳廓,不由疑惑:   主子刚才是平躺着睡的吧?怎么会压红了耳朵……   司牧轻轻抿唇,从毛毯里伸出来一只手,将枕头边谭柚留下来的饴糖拿过来。   胭脂在旁边,柔声道:“殿下刚才认错人了,给您按摩太阳穴的是谭翰林。”   “嗯。”   司牧满足地平躺回去,声音带笑,“我知道。”   他跟胭脂说,“你再按一会儿。”   胭脂领旨行事,以前主子最喜欢的就是由他按摩头部,每每他按完主子都会觉得舒服放松许多。   而今天,他才刚按,司牧就开始拉长鼻音轻轻嗯。   司牧睁开眼睛,眼神复杂,轻声喊,“胭脂。”   胭脂看他,以示询问。   司牧裹着毛毯在软榻上左右滚动,扭来扭去,“怎么办呢,你按的没谭柚舒服。”   胭脂,“……”   胭脂轻笑,难得打趣他,“那我趁谭翰林这会儿还没出宫,把她再给您叫回来?”   “可以吗?”司牧坐起来,小脸微昂,满眼期待。   胭脂静静地看着他。   这还没大婚呢,怎么就想着留人家在宫里过夜了。   “那下次骗她给我再按一次。”司牧笑盈盈地低头剥糖,这次的跟上次的不同,应该是谭柚自己买的。   他将糖推进嘴里,眼睫落下。   谭柚应该没看透他吧?不然为何这般配合? 第25章   “阿柚,今天长皇子没喊你进宫吗?”   谭柚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 差不多已经酉时末。   暮色从天边遮掩过来,兜住头顶,只露出些许光亮。   到底不是盛夏, 六七点钟天就慢慢黑了。   花青一直等在殿外, 看见谭柚出来立马迎上去,“主子。”   谭柚将手中桃盒递给她, 花青顺势接过来,好奇地问, “又是长皇子殿下送的?”   见谭柚点头, 花青才笑着将桃盒双手抱在怀里, 记起谭柚的要求,说, “殿下人真大方, 每每出宫都不让您空着手走。”   每次发现长皇子的一个优点——今日份完成!   谭柚侧眸笑着看她,“回去请你吃桃。”   “好嘞。”花青开心起来。   她跟在谭柚身边往外走,发现向来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主子, 今天像是格外放松, 肩膀打开, 双手背在身后,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如同漫步般,不疾不徐地朝宫外走。   谭府马车就停在外面, 加上宫里处处是灯,花青便没提灯笼。   这会儿借着路边宫灯光亮以及头顶灰白的天空, 花青能看到谭柚嘴角淡淡的笑意。   “主子, 您是不是心情很好?”花青凑过来看她, 眼睛微亮, 陈述事实,“您笑了。”   谭柚也没否认,甚至坦诚点头,“嗯。”   她心情是不错,只是没跟花青说为什么。   谭柚背在身后的两只手,右手拇指捻了捻食指跟中指指腹,上面好像还留有司牧额角的体温,以及凝脂白玉般的皮肤触感。   她猜,若是将手指抵在鼻尖轻嗅,上面应该会残留着司牧身上清幽的冷香。   轻轻淡淡的,不浓不烈不刺鼻,又带着轻薄的药香味道,很有辨识度,也很好闻。   明明刚才故意认错人唤她过去的是司牧,被按摩太阳穴时呼吸不稳的还是司牧。   她临走之前站在软榻前,弯腰将饴糖放在他枕头边时,温声告辞,那个眼睫未动,却慢慢红了耳廓的人依旧是他司牧。   谭柚看见了,但没说。   就像她知道司牧为何会送她书以及请她进宫量尺寸的原因一样,谭柚都很清楚。   可她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甚至必要时会主动配合,只为了看看他想做什么。   马车回府时从街上走,正好经过一家酒肆,香味隔着车厢都能闻到。   花青仗着谭柚今日高兴,试探着小声询问能不能带一壶酒回去,不出意外的,谭柚默许了。   花青欢呼出声,“长皇子真是大好人!”   她几乎是从马车上跳下去,掏钱袋子拿银子买酒。心说如果不是因为长皇子殿下,自家主子不会答应她买酒答应的这么痛快!   回谭府后,主仆两人像对寻常朋友般,坐在台阶上将那壶酒分着喝完。   谭柚不是爱闲聊说话的人,基本都是花青在说,说各种各样的趣事,情绪到了就会把碗端起来跟谭柚碰一下。   谭柚就这么眉眼含笑地看着她,缓声道:“莫要醉了。”   宿醉后有多难受谭柚可太深有体会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花青双手捧着碗,轻轻跟谭柚碰,笑的傻里傻气,“我酒量贼好,您成亲时,我帮您挡酒!”   很好,苏虞说帮她拦着不让人闹洞房,花青说要帮她挡酒,离她大婚虽说还有两个月,但谭柚已经开始有所期待。   分完那壶酒,谭柚便洗漱准备睡了。   从里间出来,谭柚穿着中衣端着烛台走到窗边,这儿通风又保暖,很适合核仁发芽。   谭柚今天晚上去看,便发现她的桃仁外膜已经可以完全剥除掉,估计再等些日子便会发出新芽。   到时候估计要挑个花盆先养着,日后若是移栽到别处也比较方便。   翌日清晨,谭柚跟往常一样前往吴府。   她到的时候苏白苏三人已经拉着吴嘉悦在读书了。   瞧见谭柚提着书箱过来,四人边嘴里大声背着要背的内容边朝她颔首,示意打过招呼,没特意停下来耽误她们原有的背书思路。   苏虞甚至一面背书一面从旁边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谭柚。   谭柚疑惑地接过,用眼神询问。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苏虞嘴里大声背书,只疯狂跟谭柚使眼色示意她打开,脸上隐隐透着期待。   油纸包透着股肉饼的香味,还没打开就已经闻到很香。   谭柚慢条斯理拆开,就发现里面是个锅盔烧饼。   这锅盔应该在表层抹了猪油,酥黄喷香到让人流口水。   谭柚其实来之前已经吃过饭了,但顶着苏虞期待的眼神,还是咬了一口。   薄薄酥酥脆脆的饼里面是一层肉馅,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好吃,”谭柚点头,“很香。”   苏虞见她喜欢,也跟着满足地笑起来。   谭柚在准备咬第二口的时候,正巧看到吴嘉悦眼睛巴巴盯着自己看,便低头将饼一分为二,把没咬过的那一块掰下来递给她。   苏虞眼睛睁圆,立马抬脚要踹吴嘉悦,“要点脸,你都吃俩了,这是留给阿柚的!”   这是她爹亲手烙的,算是苏父的一片心意。   最近苏虞苏婉的学习态度苏家人是有目共睹的,这姐妹两人已经许多年没这么努力上进过了,天还没亮就爬起来读书,甚至在洗脸刷牙的时候嘴里都叽里咕噜温习着昨日学过的东西。   上回两人这么认真的时候还是童试考秀才,那时苏家人可高兴坏了,以为苏家要出两个进士,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啊!   结果两人考完秀才就开始偷懒,慢慢懈怠起来。   就在苏家人准备放弃让两个孩子继续走科考一路,想着该从何处给她们找个谋生时,谁知苏虞跟苏婉又重新打了鸡血开始勤奋。   眼见着两个孩子跟谭柚越学越好,苏家人心里极为感激,只是碍于门第跟身份,苏家能为谭家做的可太少了。   尤其是这个分寸要把控好,礼物重了,会有巴结谭家的嫌疑,到时候孩子们相处起来也会不自然,苏虞跟苏婉也会尴尬。礼物轻了,谭柚瞧不上,还不如不送。   最后苏父一拍案板挽起袖筒,一早便起来烙了饼让苏虞带过来。   这可是他最能拿出手的东西,也是最合适的谢礼。跟贵贱无关,主要是慈父的一片心意。   既是感谢谭柚也是感谢吴嘉悦,一个教授知识,一个提供场所跟两餐。   吴嘉悦见苏虞在桌底抬脚,立马嘴里叼着饼,双手一推桌沿,身体抵着椅背连人带椅子往后一仰,就将两条腿都蜷缩起来。   她得意地冲苏虞扬眉,满脸写着:   嗳,踢不着!   “贱不贱呐你!”苏虞骂骂咧咧。   早上她刚把饼带过来,吴嘉悦一口气炫了两个,打着饱嗝说,“也就这样吧。”   苏虞,“……”   苏虞气得伸手掐她脖子,“你给我吐出来!”   得亏白妔抱着苏虞的腰,才把人拦下。   吴嘉悦这会儿啃着饼,啧声道:“你天天吃我的坐我的穿我的,就差睡我的了,多吃你两口饼还不行?再说了,这块是夫子给的。”   苏虞翻白眼。   “令尊手艺极好,”谭柚坐下,“记得替我谢过。”   苏虞这才重新得意起来,“我跟你说我爹的厨艺那可是一绝,我爹说了,如果你有时间,回头来府上吃饭,他亲自下厨做菜给你尝尝。”   她从腰后抽出扇子,一指吴嘉悦,“就知道你嘴馋,到时候你也去。”   白妔举手,“我也去我也去。”   简单聊了两句,几人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书本上。   苏虞边背书边看向谭柚,谭柚坐得端端正正,提笔在写文章,手边放着需要查阅的书。   苏虞嘴上不说,心里却格外踏实。   她本来有点担心这种学习的场面只能维持一两天便会有变动,毕竟谭柚即将大婚事情也多,加上她们也都不是那种天赋异禀的人,怕谭柚会没耐心。   结果,几日下来,谭柚雷打不动的盯着她们学习。哪怕昨日要进宫,她都是等傍晚检查过她们背完书才走,没有半分的心急不耐。   那一刻苏虞的心便彻底踏实下来,也比之前更能静下心去学习。   苏虞有种很确定的感觉,谭柚无论多忙,不管她们多“笨”,谭柚都会像现在这般耐心地陪着她们,不会有丁点嫌弃。   苏虞心头说不出的感动,这份感动一直持续到傍晚谭柚说要考试时。   “一周后小测试,半个月后大测试。”谭柚说,“不合格的晚上需要随我去谭府补习。”   苏白苏吴,“……”   “我们这么自觉,就不要考了吧。”苏虞推了推白妔,示意她说两句。   白妔跟着点头附和,“对对对,我们学了多少我们心里有数。”   苏婉微怔,茫然询问,“我们有数吗?”   苏白吴,“……”   苏虞瞪她,伸手探身捂她嘴,朝谭柚干笑,“别理她,她读书读傻了。”   谭柚整理自己的书,一本本放回书箱里,“你们有数,但我没数。我需要知道你们学会了多少,方能给你们查缺补漏。”   “考试内容就是你们最近读的《大学》。”谭柚觉得自己范围给的已经很清楚了。   苏虞还试探着伸头问,“《大学》的,哪一页?”   谭柚,“……”   谭柚目光平静,缓声道:“每一页,都有可能。”   苏虞抽了口凉气,往旁边跌靠在白妔身上,哀嚎着,“那不如杀了我算了!”   这讲了跟没讲有什么区别!!!   不应该是把页数跟句子都给她们画出来吗,这样她们好能对着背啊。   苏白苏吴四人的眼神谭柚可太熟悉了,满脸写着:   ‘夫子,菜菜,捞捞,呜呜。’   谭柚微微一笑,然后忽略。   就因为范围是整本书,往后几日四人更为勤奋。   以往来吴府的路上苏白苏三人都是打打闹闹,自从谭柚说要考试开始,三人连过来跟回去都拿着书。   因为是步行,于是她们三个时常轮流抽一个人提问,剩余两个人回答。天天清晨天没亮来,天色全黑才回去,效率倒是也不错。   吴嘉悦刚开始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直到眼睁睁看着苏虞一字不差背完好几页,才慢慢意识到什么叫做危机感跟压力。   她没人帮忙抽查,便自己默写,顺带着把字也给练了。   吴嘉悦咬牙较劲,她作为谭柚收的第一个学生,岂能输给那三个野路子!   几日后,谭柚定的考试日到了。   开考前,四人都故作轻松,像是觉得没什么。   苏虞用力扇着扇子,随意发问,“你们背书了吗?”   吴嘉悦不停抖着二郎腿的脚尖,“正经人谁背书啊。”   她看向苏婉,“你是不是偷偷努力了?”   苏婉瞬间坐得笔直,拨浪鼓一样摇着脑袋,然后伸手指向对面的白妔,“我看见她背书了!”   白妔立马站起来,“你怎么能污蔑人呢,我是那种努力的人吗?”   她是。   她不仅偷偷背书了,她还点灯熬油的背。   在座的四位,都背书了。   四人彼此对视一眼,眼里清清楚楚写着:   ‘你是真的狗!’   ‘那也没你狗。’   谭柚提着书箱过来,苏虞立马合上扇子,老实坐好,吴嘉悦也把腿放下来,因为控制不住地想抖腿,她两只手摁着大腿腿面朝门口看过去,白妔紧张得擦汗,苏婉低头研磨。   谭柚笑,“别紧张,小测试而已。”   苏白苏吴呵呵摇头,“不紧张,我们一点都不紧张。”   就是手心莫名出汗而已。   老实说,她们都多久没考过试了,差不多有两三年了吧。   上次秋闱落榜后,几人彻底放弃学习,每日在书院不是睡觉就是翻墙逃课,后来认识了谭柚,那便更是勾栏瓦肆的常客,再也不愿意回去念书。   如今,那个带她们喝酒听曲的人,正提着书箱缓步而来,慢条斯理地打开箱子掏出她准备的考卷。   苏白苏三人一度觉得很是玄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直到看见考卷,瞬间醒神。   这种临近考试的紧张感,以及看见卷子心慌的感觉,太她爹的真实了。   谭柚最近除了写文章看以往状元的考卷,还出了考题,全是她自己一笔一划写的。   考试内容主要就两种:   帖经、墨义。   所谓帖经就是抽取书中任一句子,给出上句写下句,或是给出下句写上句,亦或是遮住句中的两三个字由学子填写。主要用来考察学生对于知识掌握的熟练程度。   而墨义,是给出完整句子让其翻译意思,甚至用来做文章阐述自己的见解。则是检测学生对于句子的理解跟运用。   简单来说,也就是填空跟简答,有点像初高中常见的题型。   虽说苏白苏吴都没考上举人,但好歹都是秀才身份,本身多少有点基础功在,这些日子一直在从基础往上慢慢温习,多少找到些状态。   谭柚将两张考卷发下去,“因为内容比较少,我们此次考试的时间为半个时辰。”   花青端着香炉进来,用火折子点燃那根香,将香炉摆放在四人桌子正中间,开始计时。   苏虞搓手,眼睛微亮,心想:内容少好啊,她就喜欢内容少的。   结果一拿卷子——   好家伙,帖经上密密麻麻全是字,而墨义上都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这叫内容少?少在哪里?   她理解的“少”跟夫子理解的“少”,是不是不一样?   拿到卷子,四人提笔作答,   谭柚监考的时候既不看书也不写文章,就这么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们,不给半点交头接耳跟作弊的机会。   半个时辰后,考试结束。   苏虞将卷纸递过去,眉眼弯弯自信极了,问白妔,“你觉得如何?”   “我头回这么有把握。”白妔手搭她肩膀上,两人笑嘻嘻地对了下拳头。   苏婉则是微微皱眉,将毛笔放下,“我觉得我有几处回答的不是很确定。”   吴嘉悦虽然没说话,但表情也不是很轻松。   苏虞跟白妔嘿笑着将手搭在两人身后,“哎呀,考完了就别想了,这次要是没考好就等下次,还有机会啦。”   那股得意劲儿根本藏不住。   四人本以为考完了能休息个一两天,谁知道这边考完那边谭柚就坐在她们面前批阅起来。   苏虞本来不抖腿的,这会儿跟着吴嘉悦染上习惯,一紧张就忍不住点脚后跟。   她吞咽口水,“阿柚,今天长皇子没喊你进宫吗?”   谭柚微微摇头,“未。”   司牧也忙,不可能天天找借口哄她过去。   苏虞挠了挠脸颊,“那你不进宫看看长皇子吗?都是要成亲的人了,不约出去看看鱼看看花吗?”   白妔跟着点头,“就是就是,要不我们自己在这儿看书,你去宫里陪陪长皇子呢?”   她们有什么好看的,她们几个加在一起也没长皇子一个人好看。   以前苏白苏几人谁不怕司牧,可现在跟谭柚比起来,她们都开始觉得远在皇宫里的长皇子真是人美心善能救她们于忐忑紧张中。   跟长皇子比起来,明显谭柚更可怕。   她居然要当她们的面批卷子!   苏虞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就悬在谭柚的笔尖上,紧张极了。   那种怕批到自己的紧张害怕感,和怎么还没批到自己的期待激动感交织在一起,搞得她根本沉不下心看书。   谭柚停笔抬头看她们,苏虞跟白妔瞬间蔫下来。   谭柚眼里带着淡淡笑意,也不恼,“我跟长皇子将来会有一辈子时间相处,不急在这一朝一夕。”   苏虞跟白妔紧张中都没忍住抬头发出揶揄打趣声,嘴角朝耳后根咧去,“哇哦哦~~~”   苏虞拉长尾音,“一辈子。”   白妔嘿嘿笑,“相处。”   谭柚,“……”   谭柚垂眸,声音淡淡,“嗯,这张好像是苏虞的,让我仔细看看可有错字。”   苏虞瞬间笑不出来了,她握紧扇子,凑头过去,几乎趴在桌上小声求饶,“倒也不用看的那么仔细。”   她本来挺有自信的,但抵不过批卷人就坐在自己旁边,尤其是谭柚脸上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表情,根本不能根据她的情绪看出点什么。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头说不出的紧张忐忑,她们不停朝门口看,乞求宫里来个人把谭柚叫走。   奈何司牧今天是真的忙,根本抽不出时间跟借口唤谭柚进宫。   临近傍晚,卷子批完。   谭柚顶着四人锃亮的眼睛,将批改完的卷子发下去。   四人中,考得最好的是苏婉,其次是吴嘉悦,然后是苏虞跟白妔。   “怎会如此!”苏虞抖着卷子被打击的不轻,满脸的难以置信,“为什么会错这么多呢,明明我都背下来了。”   谭柚点头,“是背下来了,但抵不过字写错了。”   “我看看。”苏虞开始翻书逐字逐句查找订正。   苏婉拿到卷纸倒是松了口气,抬手抚着胸口轻声轻气地说,“我还以为这里理解错了呢,原来真是这个意思。”   苏虞,“……”   吴嘉悦拿着卷纸轻抿薄唇,虽说没得意,但眼底的光亮怎么都藏不住。   苏虞跟白妔对视一眼,两人凑头去看吴嘉悦手里的卷子。   “呦,考的可以啊,”苏虞伸手搭在吴嘉悦肩头,羡慕嫉妒恨地捏她肩膀,咬牙切齿,“考这么好刚才还跟我们装深沉!”   想想刚才她跟白妔的话,简直是啪啪打脸啊。四个人中,就她们最得意,结果就她们没考好。   苏虞隔着桌子,两只手吃力地搭在吴嘉悦肩膀上开始摇晃,“我不活了,我还没你考得好!”   吴嘉悦轻嗤,“这不是很正常吗,谁让你笨。”   “白妔你快别拉着我,让我弄死她!”苏虞挽袖筒。   白妔根本不搭理她,甚至开始鼓励怂恿,“去吧去吧,你俩同归于尽我就是第二名了。”   说着还一脸期待。   “……”,苏虞立马把袖筒松下来,“那岂能如你的意!”   谭柚看向四人,没说错处,只说优点。   比如,“苏婉心细,错字最少。”   “吴嘉悦字迹工整,有自己的风格在,可见下功夫了。”   “苏虞思路灵活,墨义部分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很是新颖深刻。”   “白妔稳扎稳打,会写的部分没有半个字的错误。”   谭柚这么一说完,四人明显被夸的都有点不好意思。   “以前的夫子,抖着卷子上来就是一顿骂,”苏虞用扇子挠着脸颊笑着说,“然后再用戒尺抽手心,错一个字抽十下。”   她说的时候脸上是笑的,可也只是脸上笑,眼底是别样复杂情绪。   苏婉跟着点头。   好像她们做错了题便罪不容诛一般,只配拥有疾言厉色。通常一顿狂风暴雨般的训斥下来,她们能记住的唯有夫子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表情,以及眼底的失望神色。   苏婉低头抠着手指,感觉那时候从来记不住错题,记住的唯有夫子的高低声以及落在掌心上的戒尺声。   都是十几岁的人了,多少要点脸面跟尊严,总被人指着鼻子骂废物,心底多少都会生出点逆反心思。   你说我废物,那我就废物给你看。   明知道这种做法伤不到夫子半分,可就觉得如此自暴自弃才畅快。我就是烂,我烂到了骨子里,不用你管。   这种情绪里,既有对夫子的歉意跟愧疚,又有对夫子和自己的厌弃和报复。   苏婉攥紧手指,深吸口气,抬头认真跟谭柚说,“我定好好学,不辜负自己,亦不辜负你。”   多年后苏婉才懂得她们几个为什么会这般的无条件信任谭柚,坚定地站在她跟长皇子身侧,因为谭柚一直是这么待她们的。   她们几个像是黑夜中行走的人,满心的忐忑不安迷茫恐慌,而谭柚像是一盏明亮的灯,坚定不移地引着她们往前走。   她不疾不徐始终伴随着她们的脚步跟节奏,就这么走过小巷走过黑暗,走向光亮。   谭柚也许不见得比别的夫子知识渊博,但她总会第一时间就发现她们身上的闪光点,看到她们的长处,引着她们扬长补短。   在谭柚眼里,她们这些人的那些优点远远可以盖过缺点。   苏白苏吴心里始终有个感觉,好像无论何时,谭柚都会站在这里,站在她们身边,作为她们的指路灯跟后盾,稳稳地托着她们前行。   是师,亦是友。   苏虞跟着站起来,将手里的卷子拍在桌面上,“加我一个!我就不信我学不好!”   白妔甚至主动表示,“去谭府打地铺也不是不行!”   怎么一言不合就卷起来了?   吴嘉悦一愣,立马急了,“你们要是敢熬夜,那我就敢通宵!”   大不了都别睡!   谭柚笑,“倒也不必如此。”   这次测试算是摸摸她们肚子里的墨水。   谭柚想起什么,微微皱眉,“我明日要跟你们请假一天,我不在你们好好看书。”   苏虞嘿嘿问,“进宫见长皇子?”   就知道她想他了。   “不是,”谭柚道:“随阿姐出趟门。”   谭柚清楚的记着,六月六,原书中的男一柳盛锦回京。   柳盛锦,既是柳贵君的庶弟,也是书中谭橙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第26章   ‘都喊谭姐姐了。’   自从柳贵君过于心急算计司牧被关冷宫后, 柳家连贬三级势力便大不如前。   在这种时候,柳家有两种选择。一是就此辞官回乡,远离朝堂纷争。二是想办法东山再起。   接触过权力甚至几乎站在过权势顶峰的人, 哪能那么轻易的就放弃那种呼风唤雨众人恭维的滋味。何况柳家树敌颇多, 就是想归隐怕也没那么顺利。   从高处下来的人,要么自己跌得粉身碎骨, 要么会被别人踩进泥里。她们这种身份地位的人,很多时候站的高低早已身不由己。   柳大人出于多方考虑, 这边柳贵君刚出事, 那边便决定把养在老家的庶子柳盛锦接回来。   柳盛锦就是她们柳家东山再起的希望。   几年前柳贵君还没进宫时, 十一二岁的柳盛锦便已经出落的比他嫡长兄还要清冷绝尘。当时柳家根本没打算让庶子进宫,毕竟嫡长子在呢, 君后的位置岂能便宜了庶子。   加上柳大人的正君不容庶子庶女, 尤其是比他儿子还好看的庶子,就随便寻了个理由,把柳盛锦送回老家陪老人家去了, 说是替他们尽孝。   可现在, 柳贵君成了柳氏, 在冷宫中已经是半清醒半疯癫的状态,再也指望不上,柳家若是想重新爬起来,就必须有另一个儿子能站出来。   这时候今年下半年及笄的柳盛锦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无论是进宫侍君还是用来巴结旁人, 柳盛锦都是一枚合适的棋子。   若是能得了皇上的眼,柳盛锦这个长相进宫至少也是个贵君。万一长皇子势力强盛, 用柳盛锦巴结长皇子这边的人也不是不行。   有时候想要展示能力, 总得有个门路, 而长相好看的儿子便是最好的社交结盟路子。   出于这种思考, 柳家庶子柳盛锦于六月六回京了。   谭柚为何会记得日期,主要是这天柳盛锦的马车当街发狂,眼见着就要伤亡无数,而女二谭橙正好路过,降伏了受惊的马,救了柳盛锦。   正因为这一救,谭橙见到柳盛锦惊为天人的美貌,从而感叹这世间竟还有这般出尘绝世的男子。   谭橙觉得这等谪仙般清冷脱俗的人,不应该活在京城这种复杂的染缸中被玷污,而应该随心所欲不被束缚,于是开始了她恋爱脑舔狗的一生。   虽说柳盛锦并非是女主安从凤唯一的官配,可好歹也是八个夫郎里面的唯一一个正君,既然是女主的人,哪能是女二能肖想的。   谭柚陪谭橙坐在马车里的时候,还在想原书剧情。   那时应该是柳盛锦十五岁及笄这才从乡下回来,而回京之时柳主君不甚高兴,怕庶子抢了柳贵君的风头,被皇上司芸看上,这才示意府中下人做点手脚。   马在刚进街道没多久便受到惊吓,柳盛锦倒是冷静,知道事情不简单,正在考虑要不要跳马车的时候,遇上了谭橙。   谭家的嫡长女、老太傅的亲亲孙女、朝堂上的新秀,这几个头衔足够柳盛锦多看谭橙几眼。   柳盛锦初来京城如履薄冰,还没进府就有人要他难堪,若是没点依仗如何能在柳家这个大家族中活下去。   与其成为旁人利用的棋子,不如给自己谋条后路,而谭橙在安从凤出现之前,便是最好的人选。   谭柚想,谭橙没办法放手,可能跟柳盛锦没打算让她放手有关。   若是今天能避开回京的柳盛锦,亦或是不让柳盛锦跟谭橙扯上关系,她阿姐是不是能改变恋爱脑的结局?   “阿柚?”谭橙坐在谭柚对面,双手搭在腿面上,身体不自觉前倾看向谭柚,见她眉头紧拧,不由目露关心,“可是不舒服?”   谭橙手握着膝盖,攥了又松,松了又攥,还是出声唠叨:“若是不舒服便回府休息,不用陪着我。”   今日谭橙休沐,便打算跟以往一样去几位夫子那边拜访一下。   “几位老师年龄都不小了,有的家里只剩妻夫两人,女儿都外出做官不在身边。我每次休息都过去坐坐,陪她们闲聊几句。”   以前谭橙只觉得做这些事情是因为养成了习惯,可自从谭柚给苏白苏吴四人当夫子后,谭橙瞬间体会到夫子的不易,今日这次过去,态度格外尊敬,内心极为感慨,带的礼物也比之前多了不少。   她做这些只是希望将来阿柚的那些学子也能如她这般对待阿柚。   谭柚微微摇头,温声道:“没事,可能是昨夜没休息好。”   “难得你也有没休息好的时候,”谭橙露出笑意,语气里又难掩担心,“是不是婚期将至过于紧张?”   光是想想以后谭柚要跟阴晴不定性情乖戾多变的司牧同塌而眠,谭橙这个当姐姐的都有些睡不着。   她甚至在想,往后是该多支持些长皇子,如此他在朝堂上事事顺心脾气好了,才不会把火气都回府里牵连谭柚。   为了妹妹少受点气,她这个当长姐的在朝堂上吃点苦算什么。   谭柚靠着身后的车壁,抬眼看谭橙,“谢阿姐关心,我没事。”   “阿姐,”谭柚捻了捻指腹,眉眼平静地望向谭橙,温声问,“你觉得个人情感跟江山社稷比起来,孰轻孰重?”   说到这个,谭橙腰背挺直,态度瞬间认真不少,“自然是江山更重。”   她毫不犹豫,“个人事小,江山事大。若是山河破碎百姓流离,我这样本能为国出力的臣子却耽于个人的小情小爱,那便是不忠不臣,往上愧对百姓,往下愧对自己。”   边疆战士驻军边境,便是舍小家为大家。外放官员任职它省,也是舍小我为大司。   若是只因儿女情长,将军不愿意打仗了,官员不愿意外放了,那朝堂还不全乱了。   谭橙看向谭柚,眉头深拧,“阿柚,但你不同,你若是当真不想娶长皇子,大可以不用考虑谭府,我与祖母自会护你。”   谭橙只当谭柚是不想娶司牧,这才问这个问题。毕竟如果谭柚悔婚,便代表谭家跟长皇子撕破脸面,以长皇子记仇又狠辣的性格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若是出手对付谭家,皇上肯定不会不管,到时候还真有可能因为一场婚变造成朝堂彻底分裂成两派。   谭柚笑,“阿姐方才刚说过莫要耽于个人的小情小爱,怎么到我这儿就不同了?”   “自然不同!”谭橙双标的理直气壮,“因为你是我妹妹,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在你之上都有我跟祖母为你但着。”   何况就如今这个朝局来看,不管谭柚悔不悔婚,朝堂众臣迟早会在皇上跟长皇子之间分裂成两派甚至三派。   谭柚闻言心里一热,眼睫落下遮住眼底的动容。   还没等这份酸涩温热的情绪流到心底,谭柚就听谭橙语气略带沉痛的说,“若长皇子对谭府实在不肯放手,那便由我替你娶他!”   委屈谁也不能委屈她妹妹!   谭柚,“……”   谭柚瞬间所有多余情绪都没了,淡声道:“谢阿姐,但这事我可以自己来。”   谭橙伸手拍拍她膝盖,“无须跟阿姐客气。”   这真不是客气。   谭柚不禁想,按着谭橙刚才那番话,应该不是个恋爱脑,那为何就是放不下柳盛锦呢?   在大司被外敌觊觎吞并时,她们这群本应为国效力的年轻人都去哪儿了?   以大司如今的经济跟国力,不应该亡国啊。   “到了,”谭橙掀开车帘看了眼,跟谭柚说,“夫子上次在这儿给她夫郎做的首饰,今天正好能拿便叮嘱我这次过去帮她捎带着,方能给师公一个惊喜。”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   就这么巧,谭橙跟谭柚前脚下车,后脚便远远听见慌乱的人声传来。   “快让开快让开,马受惊了!”   有人大喊,随之而来的是行人躲避尖叫的声响。   谭柚跟谭橙几乎是出于本能,在所有人都往后跑的时候同时抬脚往前。   姐妹两人上前帮忙维持秩序,示意周边人退到旁边的店铺里免得被误伤。   “阿柚,你也进去!”谭橙作为世家女,文武兼备,自幼学习骑射功夫,虽说比不得武将,可在文臣中也是能拿出手的。   谭柚见谭橙抬脚就要上前去控制马车,微微皱眉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阿姐,让花青去。”   若不是怕谭橙跟男一柳盛锦有牵扯,谭柚是做不出这种拦着谭橙救人的举动。   她眉头拧的死紧,侧头看向花青。   花青伸手将衣摆塞进腰带里,收起吊儿郎当的站姿脸上神情正经起来,“主子放心,瞧我的!”   谭橙被拉住手腕的时候先是一愣,紧接着目光顺着谭柚的手看向本来站在谭柚身后的花青。   花青已经大步就朝马车跑了过去。   她借着旁边的柱子跟小摊当跳板,三两下飞身骑在了狂奔的马上,一把薅住马绳双腿夹住马肚子用身体扯着马往后仰,让它停下来。   别看花青五大三粗做事不如藤黄精细,甚至也不会舞文弄墨,可她打架骑马却是好手。   再野的马,花青都能降住!   “吁——”   随着马扬起前蹄一阵嘶鸣,马车往前跑了一阵,可算停了下来。   车后也算狼藉一片,但好歹没伤着人。   周围百姓对着马上的花青用力鼓掌喝好,花青却是挠着后颈,憨憨笑着。   她从马背上干脆利落地翻身下来,直奔谭柚而去,老实地站在谭柚身后,眼睛锃亮地看向她,像只邀功的大狗。   谭柚毫不吝啬地夸赞,“干得好。”   花青这才嘿笑着低头把衣摆扯下来。   主子夸她了。   马车稳住,车上下人惊到脸色发白,确定马儿不会再发疯后,连忙转身看向身后的车厢,低声询问些什么。   紧接着下人跳下来,搬出脚凳放在车边,车厢门打开,有人从里面弯腰钻出来。   柳盛锦弯腰垂眸从车里出来的那一瞬间,周围其余颜色仿佛都暗淡了。   谭柚见过柳贵君,能被皇上选中甚至坐到贵君之位的人,除了端庄大气的品性外,首先得是长得好看。   而柳盛锦跟柳贵君比起来,容貌气质更让人惊艳。   他像是高山顶峰的一捧白雪,清冷疏离不染浊尘,又如雪山盛开的一朵白莲,干净卓绝不沾俗事。像他这样犹如谪仙般的仙子,就不该踏足人间而应该住在人迹稀少的世外桃源。   这便是众人对柳盛锦的第一印象。   柳盛锦对于这种落在身上的目光像是早已免疫,目不斜视地从车上缓步下来,走到谭柚面前,朝她身后的花青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连声音都是清清冷冷。   花青连连摆手,“没事没事,别谢我,要谢就谢我家主子。”   跟这么好看的人说话,她有点紧张跟不好意思。   柳盛锦被她说的一愣,侧身看向谭柚以及谭橙,视线主要落在谭橙身上。   柳盛锦眼睛好像亮了一瞬,脸上浮出清浅笑意,拱手福礼缓声唤:“谭姐姐。”   他道:“好久不见。”   谭柚微怔,视线在谭橙跟柳盛锦之间来回。她本以为谭橙跟柳盛锦今天相遇是一方惊为天人,一方借此利用,但现在好像有内情。   谭橙单手负在身后,手指虚攥,“好久不见,阿锦你都长高了许多。”   三人对面,柳家人一脸茫然地站着。   柳家人听说自家马车出事,如今已经来人接柳盛锦,现在瞧见他站在谭橙跟谭柚面前一时间也不敢过去打扰,彼此之间小声交流:   “少爷是怎么认识这两位的,尤其看起来关系很好,像是旧识。”   “都喊谭姐姐了,肯定认识啊。但那谭柚不是都定为驸马了吗,为何还掺和今天这事,逞什么英雄救什么美呢。”   向来下人的功都是记在主子头上的,哪怕实际上是花青救的人,但提起来的时候,也都说是她主子谭柚的功。   这救人的要是谭橙还好,毕竟那是谭府嫡长女,也没有婚约在身,多少能方便柳大人行事。   可如今救人的是谭柚,别说利用了,但凡宫里那位小气一点,恐怕都得惹得一身麻烦。   柳家人身后就是一间杂书话本铺子,里面专心看话本的硃砂听到外面尖叫纷乱的声音不由探头出来,结果正好看见一容貌绝尘的男子正站在谭柚面前跟她说话。   这场面可比话本刺激多了!   硃砂立马合上话本挤出门,正要踮着脚细看谭柚是什么表情时,就听见柳家人的对话。   ‘驸马英雄救美。’   ‘两人好像是旧识,关系还不错。’   ‘都喊谭姐姐了。’   啧啧啧。   硃砂觉得今晚怕是有人要睡不着了。 第27章   “与其说是信不信,倒不如说是他在不在意。”   街上有马车失控撞翻小摊, 没多大会儿京兆伊衙门的人就来了。   柳盛锦转身朝街上看,秀气的眉微微拧起。   他跑了一路的马,刚出发时没发狂, 走到半路没发狂, 唯有到了京城街上后才受惊发狂,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柳家虽然势力不如之前,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府里人口多, 既杂且乱, 也不知道是谁见不得他回京。   “谭学士, 谭翰林,柳公子。”京兆伊府衙门来的人谭柚之前见过一面, 正是那天吴嘉悦还年少轻狂找她约架时被她喊来的李衙役。   李衙役抬手让身后人去统计商贩的损失, 以及帮忙清理道路,自己则过来跟谭柚谭橙以及柳盛锦打招呼。   至于具体损失了多少银两,待会儿会有京兆尹府衙门的人整理出明细账单送往柳府。   现在李衙役要问的是, “柳公子没受伤吧?”   柳盛锦微微摇头, “我没事, 劳烦您看看可否碰伤了路人,若是有尽快送医,费用都记在柳府账上。”   李衙役拱手,“是。”   瞧见京兆尹府的人都来了, 柳家下人也不能在对面再装死,赶紧快步过来, “公子, 主君听闻您的马受惊了, 很是担心, 特意派我们前来迎接。”   柳家人到了,柳盛锦自然要回府。   他再次朝花青跟谭柚福礼道谢,随后多看了谭橙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只缓慢收回目光,抬脚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马车朝前驶去。   李衙役见谭柚跟谭橙没事,也转身帮着去清理街道。   谭橙抬脚进首饰铺子,从怀里掏出单据递给掌柜的,“取一只镯子。”   谭柚有些好奇谭橙跟柳盛锦为何认识,但这属于谭橙的私事,她若是不说,谭柚也不好主动窥探。   “郑夫子的玉镯一只,取件者谭学士谭橙,单据我留下了,还劳烦谭学士验一下货。”掌柜的将一檀木盒递过来,盒盖往上掀开,示意谭橙验货。   “没错。”是单据上写的翡翠玉镯。   谭柚站在边上看旁边的玛瑙玉扳指,小二笑脸相迎走过来,“谭翰林看看可有喜欢的?送给何人,什么年纪,喜欢哪种材质,只要您说出来,我定给您挑一个让您满意的。”   谭柚顿了顿,问小二,“能否自己给出款式样图,让你们帮忙定制。”   “这自然可以啊。”小二示意谭柚看谭橙手里的那个玉镯,“郑夫子就在那翡翠玉镯下面刻了‘人生得意事,白首共夕阳’。”   郑夫子跟她夫郎是结发妻夫,两口子一双人相伴大半辈子了,虽然小吵小闹,可曾未因为争吵伤过感情。   世人都以为郑夫子最得意的事情应该是桃李天下,外加出了谭橙这么优秀又有感恩心的学生。   结果在老夫子眼里,人生最得意的事情却是跟她夫郎两人白着头发还能手牵手看夕阳。这份藏在玉镯里面的浪漫,是郑夫子给夫郎最深情的告白。   谭柚看着合上盖子的那只镯子,跟小二道:“那我改日画完样图过来。”   小二笑,“好嘞。”   两人出去,坐上马车继续往前走。   谭橙好奇地问谭柚,“阿柚可是有想买的东西?我刚才看见你在跟小二说话。”   她想的是,如果谭柚没有银钱,完全可以开口找她,毕竟她每个月的俸禄都攒在那儿也没人花。相反的是,谭柚的俸禄估计都花在勾栏瓦肆了。   “嗯,”谭柚应,也不瞒着,“我想给殿下送一份礼物。”   送给长皇子的啊。谭橙点头,谭橙低头看手里的盒子不说话了。   谭柚看着谭橙,到底是试探着说,“阿姐跟柳公子是旧识?”   “倒是我疏忽了忘记跟你说,”对于这事谭橙丝毫没瞒着谭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能讲的,“阿锦小时候救过我的命。”   小时候?   “我之前去京郊办差路上遇伏,带伤躲进一处寺庙,正巧被前来祈福的阿锦看见。是他捡了尖锐石头划伤自己的小腿,然后跟下人谎称他不小心刮伤了,找来大夫要了药跟纱布。”   怪不得。   谭橙捧着檀木盒子继续说,“我伤好之后,又迷了路,也是他一路带我出去。”   原来有这层恩情在,怪不得谭橙在书里那般护着柳盛锦,仿佛一个没有自己独立思考能力的恋爱脑。   谭柚本以为是柳盛锦要利用谭橙摆脱柳家控制,如今看来谭橙所作所为都是心甘情愿在报恩。   反倒是她凭借书上的片面信息,以小人之心揣测了柳盛锦的为人,是她该跟柳公子致歉。   早知道有这段过往在,她就不该让花青出手,现在也不至于满大街都在传是她救了柳盛锦。   谭柚抬手捏了下眉心,余光下意识往皇宫方向看。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手问谭橙,“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谭橙办差,怎么着也不会太年少吧?受伤一事还好说,迷路又是什么情况?   谭橙脸色微僵,谭橙仰头看车顶,神色有些不太自然,但谭柚问了,她还是如实说道:“三年前。”   “……”这也不是小时候了啊。   救了谭橙的柳盛锦,当时怎么着也都十一二岁了吧?   谭橙,“等我回京交完差,阿锦已经回乡下老家了,那几日他在寺庙里是祭奠他亡父。”   正好救了她,也帮她带了路。   别看谭橙文武双全,可只要把她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就是个大路痴,连个寺庙半天都绕不出去,最后还是柳盛锦把她送到外面。   柳盛锦那时候神情还没这么清冷寡淡,见她绕了几圈都没绕出去,抬袖遮唇偷偷笑了半天,然后一本正经走过来给她带路,仿佛刚才嘲笑她的人不是他。   幸亏当时柳盛锦走在前面没回头,不然定能看见谭橙臊红的脸。   谭柚也想笑,“阿姐,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地方。”   谭橙知道,但谭橙还是想在谭柚面前显得她哪方面都很擅长,是个可以依靠的全能长姐。   谭橙觉得今天她长姐的形象,在阿柚心里定然受损了。   虽然本来可能就没什么形象。   马车行驶了约摸小半盏茶功夫,终于在一处庭院前停下来。   知道谭橙休沐必来,郑府的门早就打开了,门人热情地招呼,“谭学士,我家夫子可盼着您来呢。”   谭橙难得打趣,“是盼着我,还是盼着我帮她取东西?”   门人嘿笑,“都有都有。对了,今天除了夫子在,钱夫子跟王夫子也来了,只是脸色不太好。”   她这是特意提醒谭橙,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好,我知道了。”谭橙跟谭柚进去,花青藤黄留在门口跟郑府门人聊天。   谭橙皱眉,跟谭柚轻声道:“阿柚,里面的三位夫子曾经都对我有教导之恩,若是她们说了什么,你别……别生我气。”   那都不是她的想法,阿柚可不能生气的时候连她一起牵连。   谭柚疑惑地看向谭橙,谭橙腰背挺直往前走。   “谭橙啊谭橙,你怎么如此糊涂!”   这边谭橙人刚露出半张脸,那边指责的声音就到了。   开口说话的是钱夫子,微胖的一个老太太,瞧着也有六十多岁了,但身体跟精神明显都不如谭老太太。   哪怕看见谭柚一起过来,钱夫子还是继续说,“你怎么能带头做这种事呢!”   说的是谭橙上次早朝时带头支持新政。   在钱夫子看来,谭橙这是主动投诚长皇子了啊!她可是大司的臣,是皇上的臣!   谭柚一下子就懂了钱夫子话里的意思,也懂了谭橙为何让她别生气,当下不由抬头朝前面看过去。   郑、钱、王三位就坐在庭院凉亭里,亭中铺了毯子摆了蒲团,几人面前放着张红木小矮茶几,上面搁着瓜果点心以及书本,而旁边的茶炉上正煮着茶。   郑夫子是坐在主位上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身形清瘦,容貌和善,瞧见谭橙跟谭柚过来,一手拉着钱夫子不让她说了,一手招来下人,让人再摆个蒲团拿个茶杯过来。   “谭橙啊,东西可取来了?”郑夫子眼睛清明透亮,丝毫没有半分上了年纪人的昏黄浑浊。   她家里夫郎机敏的很,她想偷偷准备个惊喜都得让谭橙帮忙。   “取来了。”谭橙跪坐在蒲团上,双手捧着盒子递过去。   “好好好。”郑夫子打开盒子后,先看的不是玉的成色,而是看玉镯里的字有没有写。   瞧见是自己要的那种,郑夫子满意地连连点头。她把盒子仔细收起来,抬手招呼谭橙谭柚,“别客气,想吃什么尽管拿,全当到了自己家里。”   她说,“你们两个虽是小辈,可也不要拘谨,如今是在我府上,又不是在那学院里。”   谭柚这才知道,这三位都不是寻常夫子,而是太学院的老师,身上有闲职在的,只是年纪大了,这才安心养老。   “虽然不是学院里,可该说的我还是要说,”钱夫子板着脸,食指并中指敲在面前的小几上,“谭橙一日是我的学生,我便能说落她一日。”   谭橙跪坐在蒲团上,点头称,“是。”   等下人新取来蒲团,谭柚也跟着跪坐在她旁边。   对着她们两个小辈,钱夫子开始说教了。   “你说说,这长皇子为何要办新政,如今整个翰林院被他折腾的还有规矩在吗?”   钱夫子跟郑夫子和王夫子说,“我那日从门口路过时,天还大亮太阳还高高挂着,结果就有人收拾东西回府了。”   钱夫子两手一摊,难以置信,“就回府了,才酉时啊。以前怎么着也得戌时才敢提一个走字,现在是越发的懒散没规矩。”   “说什么公务已经忙完能走了,公务哪里能忙完?今日的书修完了,就不能多修点明日的?”   钱夫子脸耷拉着,没好气的说,“他这分明是想讨好那些懒散耍滑的人,许了她们早早回去。”   谭柚垂眸安静地听着,只是搭在衣服上的手虚虚攥起。谭橙看见了,借着茶几遮掩,手搭在谭柚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早知道钱夫子跟王夫子要来,她就不该带阿柚过来。   钱夫子矛头指向谭橙,“就这,就这你还带头支持新政,若是新政这么好,先皇在时为何不用?非要等着他来用。”   谭橙被说落的头皮发紧,下意识看向谭柚。   谭柚不生气,她只是觉得该说的话还是得说,比如司牧被人误解,她人既然在现场,那就有必要替他解释两句。   而且郑夫子也说了,别拿这里当学堂,有话尽管讲。   谭柚抬眸,先是朝三位夫子行了一个恭敬的晚辈之礼,这才缓声开口,“先皇在时,也许翰林院不需要动。如今长皇子实行新政,定有他非动不可的道理。”   新政的好坏在谭橙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至少大臣们各司其职提高了办事效率。优胜劣汰虽然残酷,可也给真正办事的人一个被人看到的机会。   不管司牧背后是何动机,至少新政没有任何问题,的确利国利民。   这一点,就够了。   谭柚刚才来的路上瞥见有下人抬着米缸往阳光好的地方走,便以此为例。   “就如府上的大米,刚买来的时候不用晒,因为米是新的不可能有虫。但如今米积着米,旧米没吃完又添了新米,这个时候碰上换季,便需要端出来晒晒太阳,防止米缸内生了米虫。”   “先皇时,翰林院还算是缸半新的米,可如今,谁人能说翰林院中都是为朝廷鞠躬尽瘁之辈?长皇子不过是把翰林院拎出来‘晒晒’而已,方便淘出米虫。”   “他之所以动翰林院,是因为他看见了别人没看见的危机跟漏洞,也是为了朝堂为了大司好。”   钱夫子还是极少说完话被人顶回来的,当下看向谭柚,以一副长者的口吻训斥,“你是他未来妻主你自然向着他说话,这其中关系你又知道多少?我多大年纪你才多大年纪,我看的难道还不如你?”   “哦,长皇子动翰林院就是他有前瞻之见,而我们不让他动翰林院就是我们是缸里的米虫。你这心歪到哪里去了,你读这么多年的公正之道,就是这么公正的?”   感情长皇子做什么都是对的,只要她们阻拦她们就是错的了?   谭柚顿了一瞬,皱眉看向钱夫子。   她要是这么不讲道理,谭柚也没办法。   谭柚跪坐的笔直,缓声道:“您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但我坚持自己的观点,相信长皇子此举有他的深意。”   钱夫子,“……”   钱夫子说了一堆,谭柚她就这个态度?   “还深意,什么深意,”钱夫子有些生气了,瞪向谭柚,“若是我将那缸米全倒了,换上我买的新米,你说我是什么深意?”   她既然问了,谭柚自然如实回答,“排除异己。”   亭内几人,“……”感情你也不傻啊。   钱夫子气笑了,指着谭柚,“你们看看她多聪明,我换米她都知道是排除异己,怎么长皇子换米她就觉得是为了朝政好?”   钱夫子道:“长皇子此举难道就没有排除异己的意思?”   只不过她是一缸全换,司牧是慢慢换而已。毕竟新入翰林的人都是因为司牧才有这个机会,谁能说这些人日后不会因为这一份知遇之恩而感激司牧?   钱夫子已经开始上头了,话也有些口不择言,一些大家心里知道的事情或者猜测的事情不能说在这明面上,尤其是当着谭柚的面。   一直没说话的王夫子拉了拉钱夫子的袖筒。   钱夫子反应过来,微微拧眉,准备把这事先掀过去。   谁知谭柚一本正经,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   钱夫子问,“司牧此举不是在排除异己吗?”   谭柚回她,“不是。”   她要是单这么说钱夫子还能接受,可谭柚说这话时,神情认真,目光坚定,她就是觉得司牧不是在排除异己。   钱夫子,“……”   钱夫子抚着胸口说,“快把我的戒尺拿过来,我今天非要把这个木头疙瘩给她敲开窍。你看别人倒是清晰的很,怎么看那位就这么糊涂!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谭柚皱眉,“你我只是见解不同,看事情所站的角度也不同,不能用对错来分。”   “何况就算遇到不同看法,也不能以戒尺相要挟。”   分明是钱夫子开口时就站在了长皇子敌对的角度,所以司牧不管做什么她都觉得用心不良。   钱夫子气笑了,“我看出来了,她就是偏心护短,跟她讲不明白。”   她问谭橙,“那你是如何想的,难道跟她一样糊涂?”   谭橙当然不是,她甚至觉得长皇子性情乖戾喜怒无常。   “夫子您说的我觉得都很对,”谭橙开口,钱夫子心头终于舒坦了些许,直到谭橙又说,“但您不能说阿柚糊涂,她只是有她自己的看法而已。”   阿柚能有什么错,阿柚只是向着她夫郎而已。   好样的,一家两姐妹,一个比一个护短。   谭柚向着司牧,谭橙就向着谭柚。   钱夫子抚着胸口问谭橙,“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说说,谭柚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那倒是没有,谭橙只收了一颗桃而已,根本没喝上汤。   郑夫子眼见着钱夫子要发火,连忙摁住她,同时朝谭橙跟谭柚使眼色,示意她们先回去。   今天钱、王两位夫子过来就是为了新政来的,而谭柚政见跟她截然相反,谭橙又以谭柚为主,几人肯定聊不到一起去,还不如先散开。   谭橙跟谭柚来到郑府,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又回去了。   马车上,谭橙看向谭柚,有些怕她心里难受跟生气,毕竟就算长皇子万般心计,那他也是谭柚未来的夫郎。   谭柚摇头,“她们可以有自己的看法,没必要逼得大家想法一致。至于新政的好坏,日后自有时间证明。”   她看向谭橙,“但阿姐,我是司牧的驸马,就算不信他,也不能和她人一起诋毁他。”   谭柚道:“何况我信。”   只是,今天街上一事,司牧信不信她就全看会不会叫她进宫了。   与其说是信不信,倒不如说是他在不在意。 第28章   “你就不能找点事情,主动进宫吗?”   “主子主子主子——”   硃砂还没进勤政殿呢就开始喊。   胭脂从里面出来, 伸手拦住他,“今日休沐,主子好不容易多睡了半个时辰, 你就不能消停些?”   “再说,”胭脂皱眉上下打量硃砂,见他身上穿着寻常外出衣服也没换回紫色宫服, 不由好奇,“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硃砂每个月都会出宫一两次, 时间通常选在朝臣休沐宫中事情不多的时候, 他出去多是买话本跟去戏园子看人唱戏。   回回磨磨蹭蹭, 不到天黑不回来。   今日倒是稀奇,这才出门多久就跑回宫了。   胭脂端着手站在门中间, 不让他进去打扰长皇子睡觉, 轻声打趣,“莫不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别说,还真是越看越像。瞧瞧这跑回来找大人搬救兵的心急模样, 得受了多大的委屈。   硃砂伸手扒拉胭脂, “哎呀, 你快让开,我找主子有正事要说。”   他往里面挤,“谁能欺负得了我,是主子被人给欺负了。”   照硃砂看来, 长皇子殿下未来的妻夫被别的好看男子当面喊“谭姐姐”了,可不是踩着殿下的脸欺负殿下不在场吗。   硃砂在外面嚷嚷, 里间的司牧根本睡不着。   他心头事情多, 睡眠本来就浅, 有点动静就醒了。   司牧拥着薄被坐起来, 声音带着没睡醒的困倦绵软,有气无力地说,“让他进来。”   胭脂侧眸斜了硃砂一眼,先他一步进了里间,柔声问,“主子您怎么不再多睡会儿?”   “我听见硃砂找我,”司牧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昂脸看胭脂,卷长浓密的睫毛跟把鸦羽扇一样往上轻轻煽动着掀起来,语速都跟着放慢,“说有事。”   他这样根本就是还困顿着,人是坐起来了,可也没多清醒。   胭脂将凭几拿来摆在司牧身后,司牧满头长发也没束冠,随意用一根白玉簪子挽起一部分,剩余的就这么披散在背后,绸缎般的乌黑秀发搭着凭几堆积在床上。   司牧穿着浅黄色中衣,没骨头一样斜斜地歪躺在凭几上,手肘抵着背后软枕,单手撑着侧脸,偏头朝硃砂看过去。   硃砂本来挺急的,可看见司牧跟块软软甜甜的桂花味糯米糕似的搭在那儿,又觉得不舍得说这事刺激他。   刚睡醒的长皇子殿下看起来格外乖巧柔糯,让人恨不得把他摆在精致的白玉盘里供着,等他慢慢醒神。   直到司牧侧眸睨过来,凤眼眼尾上翘,带着跟他此时气质不符的锐利感,“快些说。”   他不满地嘟囔,“我都醒了,你怎么还卖关子。”   硃砂立马应了声,“是。”   他斟酌语言,起初还说的小心翼翼,“主子,我今天出门遇到一件事儿。”   “柳氏的庶弟柳盛锦今日从乡下回京,可这马刚进了京城主街便受到惊吓,一时间横冲直撞。就在这马车快刹不住的时候,嗳,您猜怎么着?”   硃砂说书先生一样还留了悬念,奈何听众反应平平,司牧都已经在打量他的掌心了。   上面细碎的伤口全没了,连疤都没留,粉粉白白的,很是好看。   柳家的事情听在司牧耳朵里,就跟听御花园池子里鲤鱼的事情一样,鱼吐了几个泡泡吃了几次食他根本就不在意。别说庶子,就是冷宫里的那位嫡子今天吊死在里头,他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   司牧觉得没意思,手撑着床板准备趴回去再躺会儿。   听众没反应,硃砂也觉得没劲儿。   他清咳两声,收起自己花里胡哨的肢体语言跟表情,双手交叠搭在小腹处,语气平平声音淡淡,很是随意的一口气把事情说完:   “然后谭翰林来了出英雄救美拦住马车巧的是车里美人跟谭翰林是旧识下车道谢的时候还喊她姐姐呢。”   喊什么?   司牧,“……”   司牧慢吞吞收回撑在床板上的手,靠着凭几又坐回去,“仔细说说谭翰林怎么了。”   硃砂立马笑起来,刚才一口气说完差点把他给憋死。   他凑过去坐在床边脚踏上跟司牧细说:   “您是不知道,那柳家庶子柳盛锦长得多好看,就跟那冬天的冰一样,清凌凌的冷,唯独对着谭翰林展露出一丝笑意。”   “我听柳府下人说,两人好像是旧识,因为柳盛锦开口喊谭翰林谭姐姐呢。”   “后来京兆伊衙门来人,柳盛锦才回去,走之前还跟谭翰林行了一次礼。”硃砂举手保证,“就算前面那些都是我听柳府下人说的,但这一幕可是我亲眼看见的。”   硃砂跟司牧形容,“谭翰林就那么站着,朝柳盛锦微微颔首。”   他还学了一遍。   硃砂从脚踏上一骨碌爬起来,拉着胭脂,让胭脂扮成行礼的柳盛锦,他是谭柚。   司牧脸上没什么神情,听硃砂说这些的时候,除了起初微微扬眉,随后眼睫一直垂下,静静地听。   如今见硃砂要学谭柚,司牧才抬眸看过来。   他视线落下硃砂脸上,看他轻抿薄唇垂眸颔首。   硃砂细致极了,指着自己嘴角弧度,“就这样,您看谭翰林被喊姐姐的时候是不是在笑。”   他眼神好着呢,绝对没有看错,谭翰林的嘴角弧度就是他现在学的这样。   胭脂也跟着看,微微皱眉,“这只是寻常的抿唇吧,我怎么没看出来是笑了呢。”   两人一同看向司牧,等他定夺。   司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没骨头的搭在凭几上,变成盘腿直腰认真凑头看硃砂的嘴。   他薄唇抿的死紧,眼睛专注认真地盯着硃砂看,那清醒的神情,唯有批折子的时候才有。   “看不清,你再过来些。”司牧招手。   硃砂蹲在床边,昂脸抿唇给司牧看。   “是在笑吗?”司牧身体前倾,伸手戳了戳硃砂的嘴角,随后张开手去量他嘴角弧度,轻声说,“好像跟嘴唇是平的,也没有翘起来。”   他心里在想事情,手指捏着硃砂的脸颊两侧,无意识地捏了一下,硃砂原本抿平的嘴巴瞬间变成小鸡嘴。   很好,现在嘴角肯定没有翘起来。   硃砂不知道司牧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双手捂着腮帮子站起来,表示道:“主子,我就只是原模原样的模仿谭翰林而已。”   不管谭翰林怎么样,都跟他没有关系,他是无辜的,嘴更是无辜的。   司牧往后靠回凭几上,心说早知道有今天这事,上次就该仔细看看谭柚的过往经历,这样便能知道她跟柳盛锦是什么关系。   因为司牧不说话,殿内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司牧才问硃砂,“柳盛锦好看吗?”   硃砂重重点头,如实说,“好看。”   是跟司牧不一样的好看。   柳盛锦是冷的,像高山的雪,河里的冰,拒人于千里之外,清冷淡漠又疏离,有棱角不好接近,哪怕他佯装亲和都给人一种冷硬感。   司牧则不同,司牧更像是天上的月,晴天时皎洁明亮圆满可爱,阴天时朦胧灰暗残缺冷漠,既平和近人又矜贵遥远。   他同你笑时,就给人一种像是站在楼宇高处就能触及到他一般。可他跟你沉下脸时,便又像回到天上,离得远远地隔着朦胧云层让人捉摸不透。   司牧在这两种状态之间切换的毫无痕迹十分自然,上一刻可能还同你说笑,下一刻便打算要你人头了。所以朝臣私下里才会用“乖戾多变”“阴晴不定”八个字来形容他。   “好看啊。”司牧闻言秀气的眉轻轻拧起,缓慢地拉长音调。   想来也是,柳贵君本来就已经很好看了,柳盛锦比柳贵君还好看,那定然是绝美。   “硃砂,去把窗户打开,”司牧扭身朝后趴在凭几上,下巴搭着手臂,眼睫落下,瓮声瓮气地说,“殿里闷。”   硃砂朝后看,“没开窗吗?”   窗户是每日到了时辰就会有人过来打开,傍晚再关上。硃砂叉腰,他就一日不在,哪个执勤的宫侍就敢这么偷懒?   结果扭头一看,每扇窗都开的好好的。   硃砂眨巴眼睛,正要说话,胭脂却朝他微微摇头。   硃砂退出去换衣服,里间只留下司牧跟胭脂。   胭脂往前走两步,柔声问,“主子若是好奇今天的事情,不如将谭翰林叫进宫来问问?”   他道:“您也有些日子没跟谭翰林见面了,大可以借着今天这事,关心一下她,看谭翰林是否被发狂的马车伤着。”   司牧眼睛亮了一下,爬起来乖乖坐好看向胭脂,“这样会不会显得很刻意?”   现在满大街都在传谭柚英雄救美,结果扭头自己就把人叫进宫来,是显得有些小气哈。   司牧又趴回去,眼睫落下,撅起嘴小声说,“人家都喊姐姐了呢,她也没拒绝。”   满大街那么多人,怎么就让谭柚捡了个英雄救美的便宜?莫不是知道那是柳盛锦的马车,特意出门在街上等着见一面吧。   司牧觉得许是因为趴在凭几上的关系,压得胸口闷闷堵堵的,“这凭几硌人,换了吧。”   胭脂抬眼看了下,这凭几司牧用了快两年吧,还是头回说要换。   他垂眸应,“是。”   司牧下床,打算去处理政务,“若是谭翰林有心解释,自会进宫找我。”   司牧想的是,谭柚若是真的跟柳盛锦有旧情,他一旦主动过问,就会把这层窗户纸戳破,闹得两方尴尬。   毕竟这婚已经订下,不管是为了皇家颜面还是为了谭府势力,他都不可能悔婚。尤其是从那日早朝一事便能看出来,谭橙这个朝中新秀跟谭柚关系极好。   既然谭家能用,司牧更不可能放手。   今天这事他只要当做不知道,往后跟谭柚依旧能跟之前一样相处。   他已经做出决定,胭脂便不好多说。   御书房里司芸依旧不在,司牧难得拧眉,轻轻哼,“我这司姐姐哦,又不知道在做什么。”   胭脂听见“司姐姐”三个字,眉心一跳,连旁边的硃砂都跟着看过来。   司牧坐在龙椅上,“还是椅子平稳,根本不担心上面的龙凤雕刻会上街发狂伤人。”   胭脂已经有点想笑了,硃砂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悄悄退了出去。   司牧身为长皇子的理智告诉他,这事到此为止不该多想,可胸口就是不舒坦。   他捏着朱笔在折子上批改,“柳家都这样了还不消停,上次就该直接把她柳慧箐送回老家养猪。”   这样她那庶子也就不用接回京了,不接回京也不会马车失控,更没有后面的英雄救美。   提到英雄救美,司牧捏着笔微顿,上回他被下药,谭柚也算英雄救美吧?   司牧愣怔了一瞬,随后薄唇抿紧,之后半个字都不再说,就这么批了一天的公文。   硃砂就站在外面等,眼睛朝宫门口方向看,看谭翰林会不会进宫主动跟司牧解释误会。   他又想,如果谭翰林主动进宫,那不就代表她跟柳盛锦之间真的有点什么不清不楚的旧情,这才怕长皇子误会吗?   她来就代表她心虚。   可她若是不来……   硃砂扭头朝后看,长皇子摆明了不打算主动招人进宫,难道这事就这么掀过去了?   司牧放下朱笔准备休息的时候,已经是戌时。   夜幕四合,华灯初上。   司牧洗漱完难得躺下早睡。   胭脂将薄被给司牧盖好,抬手落下床帐,躬身退出去。   他到门口微微停下,余光瞥着坐在门旁的硃砂,轻声道:“回去吧,主子已经躺下了。”   很明显长皇子还是理智的,心里装的都是社稷大事,岂会因为一场小小的传言就把谭翰林叫进宫询问。   不管这事是真是假,只要婚期不变,婚事顺利举行,谭府便是长皇子背后的助力之一。   硃砂脑袋耷拉下来,脚尖驱着地板,声音低落,“就这样不问了?”   他之前觉得谭翰林挺喜欢主子的,主子对谭翰林也跟别人不同,“除了先皇,主子哪里主动要给人削过桃啊。”   但司牧就给谭柚削了,还两次,尤其是第二次还被拒绝了。   胭脂也皱眉侧头往身后看。   他弯腰轻声跟硃砂说,“再等一刻钟。”   硃砂眼睛一亮,胭脂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殿内安安静静,司牧像是真的已经睡了,直到一刻钟后,胭脂突然听见殿内有轻微的声响传出来。   “主子?”胭脂推门进来,硃砂在外面探头看。   身穿月白色中衣的司牧坐在床边,双手抱着怀里的软枕,白净的小脸无精打采地贴在软枕上,歪头看他,鼻音委屈,可怜兮兮的,“胭脂,我睡不着。”   胭脂心里笑,面上不显,只柔声提议,“那不如出去走走?”   司牧眼睛微亮,矜持了一瞬后立马说道:“也好。”   “殿内太闷了,出去随便透透气也是好的。”   他起身穿鞋,就只顺手扯了件银白色披风穿在外面,连衣服都没换,抬脚就往外走。   小半个钟头后,马车停在谭府墙外。   硃砂踩着两个侍卫的肩膀,吃力地爬到墙头上,往墨院里看。   “里面光还亮着。”硃砂骑在墙头上,压着嗓音双手拢着嘴巴朝身后说。   司牧趴在车窗边,闻言眼睛微亮。   她也没睡!   司牧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就听见硃砂又说。   “嗳?怎么吹灯了?”   司牧,“……”   司牧脸颊瞬间鼓起来,“把她叫醒。”   得知谭柚屋里灯还亮着,司牧有那么一瞬间的高兴,结果这高兴还没蔓延开,人家就吹灯睡觉了。   感情睡不着的人只有他一个。   墨院主屋里。   花青纳闷地看着谭柚,“主子,您还不睡吗?”   平时谭柚作息极其规律,基本亥时刚到就要睡了。   今天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也不是要备课,像是无聊打发时间一般,拿着书对着烛台坐在桌边翻看。   从酉时看到亥时,丝毫没有睡觉的打算。   谭柚一怔,侧眸朝窗外看,“亥时了?”   花青道:“都亥时三刻了。”   “哦。”谭柚将书放下,抬手捏了捏眉心,缓声问,“外面可有什么事情?”   事情?   花青摇头,“没有啊,连大小姐都睡了,只剩您还没洗漱。”   谭柚这才道:“打水吧。”   她皱眉往窗外看,茫茫夜色高墙遮目,连谭府以外都看不到,更别提皇宫了。   谭柚眼睫落下,搭在桌面上的手指虚虚握拳,缓缓闭上干涩的眼睛。   花青以为谭柚眼睛不舒服,难得细心,“这灯太亮,灼的您眼睛疼。”   花青把多余的烛台都吹灭,屋里光线瞬间昏黄暗淡,“我去打水,您闭上眼坐一会儿,洗完澡就能睡了。”   花青关门抬脚出去,结果才到院子里,就感觉被什么东西砸了脑袋。   花青,“???”   花青低头将砸了她头的东西捡起来,看清楚是什么后,吸了口气。   她姥爷的!是金子!!天上下金子了!!!   还没等花青欢呼起来大声喊人,就听见墙头那边传来声音,“花青。”   硃砂见花青呆头呆脑的,低头从荷包里又掏了块碎金子砸过去,“这儿。”   花青把金块捡起来,笑呵呵地递到嘴边咬,“你怎么在这儿?”   上回陪谭柚进宫时,花青跟硃砂见过。   “我家主子来了,”硃砂手朝墙下指,轻声道:“就在外面。”   长皇子来了!   花青下意识站直了,然后将碎金子揣回怀里,“那你让殿下等一等,我这就去喊我家主子。”   硃砂这才满意地将荷包收起来,见侍卫已经在底下摆好接人的姿势,深呼吸大胆往下跳。   说出去都没人信,长皇子也会夜会情娘,比话本里的小公子还大胆直接。   硃砂颠颠地跑到马车边,“主子,人马上就出来了。”   司牧已经坐回马车里,轻轻应了声,“嗯。”   前后不到半刻钟,谭府后门打开,谭柚提着灯笼从里面抬脚出来。   胭脂跟硃砂一人站在马车一边,伸手探身将马车车门打开,露出端坐在里面的司牧。   就跟那日初见时一样,他长发披散身后遮住单薄清瘦的背,坐姿笔直端庄,神情恬静乖巧,漂亮的凤眸朝她静静地看过来。   可接触过好几次,谭柚很清楚马车里的人是什么性子,若是随意放松时,他向来是能躺着从来不坐着。   谭柚走上前,看车里薄唇轻抿的人,笑了下,温声道:“殿下怎么还没睡?”   她问的不是你怎么来了,而是你怎么还没睡。没有半分平时的说教,也没提半夜相见不合适,只是问他,怎么还没睡。   司牧莫名有些局促紧张,他头回上朝面对群臣时,神情都没现在这么不自然,好像忘了怎么开口说话一般。   “睡不着,”司牧掩在披风下面的手捏在一起,眼睫落下,眼神看向别处,没跟谭柚对上,软声道:“顺路从这儿经过,跟你打声招呼。”   嗯,特意骑在别人家墙头上,拿金子砸人家丫头,都要把人喊醒的那种打招呼。   谭府也并非建在马路牙子中间,加上谭柚进宫多次心里清楚,除非特意经过,不然去皇宫很难从这里顺路。   谭柚也不拆穿他,而是缓声问,“那臣陪您走走?”   司牧这才看向谭柚,“好。”   他从里面出来,谭柚才发现司牧没穿外衫,只是在月白色中衣外面穿了件银白色披风,满头乌发用蓝色发带随意系着便出宫了。   谭柚将手里提着的灯笼挑高,方便照亮车边的脚凳,同时抬手作势扶他。   本来胭脂准备过来扶司牧的,看到谭柚往前走便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位置。   司牧一手握着车壁,一手提起披风。   他垂眸朝下看,就看见谭柚掌心朝上,袖筒搭在掌心上,遮盖到指尖处朝他递过来。   司牧不禁想,她白日是不是也这般扶柳盛锦下车的?   司牧浓密的眼睫落下,遮住眼底复杂情绪,抿着唇把手指搭在她掌心里,抬脚缓步下车。   谭柚隔着单薄的袖筒衣料托住司牧的手,等他站稳后才收回去。   晚上也没什么好逛的。   谭柚便提着灯笼跟司牧隔了半步远,并肩绕着谭府走。   她走的很慢,配合着司牧的步子,主动找话题,“今日阿姐休沐,我陪她去见了几位夫子。”   司牧目视前方,轻声嗯。   谭柚侧眸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着淡淡笑意,“去的时候,正巧遇到有人马车失控,当街奔驰。”   她声音不疾不徐地说,“我怕伤了路人,便让花青把马控住,这才没出事。”   司牧手指捻着身前垂下来的披风带子,侧眸看谭柚,明白她在主动跟他解释今天的事情。   司牧虽然没说话,莫名觉得嘴里有些甜。   估计是路上吃了糖的缘故。   司牧看过来,谭柚却抬眸看向前方漫漫黑夜,握着手里的灯柄,照亮两人面前的路,“马车停下我们才知道救的是柳公子,巧的是,他跟阿姐是旧识,阿姐唤他‘阿锦’,他唤阿姐‘谭姐姐’。”   原来是这样。   这个“谭姐姐”不是谭柚姐姐,而是谭橙姐姐。   司牧食指搅着带子,主动搭腔,语气轻快,“那街上都在说,是你救了人。”   “是花青,”谭柚停下,脚尖转动侧身看着司牧,“柳公子临走时还跟花青道了谢。”   是跟花青道谢,不是跟她,所以她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对着柳盛锦笑。   怎么都乱传啊,要是有人真心可如何是好。   司牧眼里终于露出笑意,朝后看了眼,对跟着过来的花青说,“花青救人有功,该赏。”   硃砂从怀里把荷包掏出来,给她拿赏金,“其实我刚才都给过了,呐,主子都说了,就再给你点。”   花青先朝司牧行礼,“谢殿下!”   随后对着硃砂双手伸出来,掌心朝上领金块。   哇,又是金子!   花青眼睛发直,觉得自己要发财了。   殿下赏罚分明出手阔绰又大气!她以前怎么会觉得殿下吓人呢,这分明是好人,爱发金子的大好人!   谭柚说完也就没再继续往前走,而是就这么顺势停下来。   她轻声问司牧,“走这么远,殿下也累了,回去吧?”   她这话像是有深意,事情解释完了便不想让司牧再往前走。毕竟他平时久居深宫,本就很少走动。   随意走走可以,但若是真抱着散步的心态走起来,他会累不说,回去肯定脚疼。   哪怕锻炼,也该循序渐进才行。   谭柚这是主动给司牧递了个台阶,让他回宫。   她知道他晚上为什么而来,便主动说给他听,说完他也就能安心地回去睡觉了。   司牧往后看,两人走走说说,其实也就只走出一小段距离。   他懂了谭柚的意思,笑得眉眼弯弯,乖巧的不行,“好。”   两人明明只聊了白天的事情,其他的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把什么都说开了一样。   马车慢悠悠停在两人身边。   司牧踩着脚凳,本该直接上去,他却顿了顿,站在脚凳上回头看谭柚,抿了抿唇,说,“你都好久没进宫了。”   夜间有风,轻缓拂来,将司牧身上宽大的披风吹的微贴腰腹,勾勒出他单薄的身躯。   他本来就瘦,现在被宽松的披风一衬,更显单薄无依。   谭柚道:“没事,便没过去。”   司牧鼓了鼓脸颊,微微皱眉,软声问她,“你就不能找点事情,主动进宫吗?”   低低轻轻的声音,在夜色清风中像撒娇一般。   外人眼里司牧是何模样谭柚不知道,但她眼里,司牧就跟只猫一样。   开心时过来蹭你两下,不开心就跳地高高的远远的,任由你怎么呼唤都不下来。   你若是惹了他,他上一秒还在蹭你腿,下一秒便有可能挥爪挠过来。   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但也格外可爱好哄。   谭柚抬眸笑,嘴角弧度明显,“那,臣遵旨。” 第29章   “我早就一身污名不甚在意,但这事她是清白的。”   谭柚站在路边朝皇宫方向目送马车远去, 等看不见前方半点光亮,才转身回去。   花青从她手里把灯笼接过来,同时将今天得到的所有赏金全掏出来放在掌心里, 略显忐忑地问, “主子,我是不是不应该收啊?”   “为何不收?”谭柚两只手背在身后缓步往前走, 闻言不由侧眸看她。   花青唔了一声,“做好事不该收报酬吧?”   而且她帮的还不是长皇子, 这金子拿起来是高兴, 同时心里略显没底, 好像占了长皇子的便宜。   刚才当着长皇子的面花青不敢多说,怕殿下不高兴, 等人走了她才跟谭柚说出心底想法。   她觉得以主子的性格, 应该不会让她收报酬才对。   “这还是头回有人给我赏金,”花青看着掌心里闪闪亮亮的金子傻笑,笑完不由回神, “但我救的是柳公子, 收殿下的金子是不是不合适?”   谭柚道:“那我这么问你, 你在降伏那匹发狂的马时,有没有想着从柳公子或者她人那里得到报酬?”   “当然没有,”花青毫不犹豫,“当时哪里想那么多, 我就觉得我可以,您又信我让我去, 我就去了。”   谭柚笑, “那不得了, 你做好事时没有抱着一颗挟恩图报的心, 便说明你出手帮人是由心的善举,善举得善报再正常不过。”   “这便是你的善报。”谭柚抬下巴示意花青收起她手里的金子,“拿着吧。”   做好事的确是应该的,但如果能因为做好事而得到应有的奖赏跟称赞,那这事对于花青来说岂不是更好?   只要不是花青主动问别人讨要报酬,那么接受对方的感激跟上面的嘉奖有何不可?   何况今天司牧心情好,知道是花青救了人后,给她金子给的格外高兴。   花青没忍住笑起来,小小声说,“主子,您跟那些老古板一点都不一样。她们说一就是一,不管对错,都是一。”   虽然花青有时候也觉得谭柚很倔,但她倔的不古板。   谭柚屈指轻触花青额头,神情无奈,“收着,不止殿下给你的你收着,明日柳家过来道谢你也应下,他们给什么你收什么。”   花青惊喜极了,单手捂着额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谭柚,“您是说柳家人还会过来感谢我啊?”   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真就是那么顺手把马勒住而已,都没干别的。”   但听说被感谢,哪怕只是口头的,花青也高兴,让她感觉她也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让人飘飘然,这种被人感激的成就感她能记好长一段时间。   “自然要谢你,”谭柚语气理所应当,“因为你救了柳家公子。”   以柳家如今的处境来看,把柳盛锦接回京绝不单单为了他的及笄,肯定还有其他打算。   谭柚向来不喜欢用最坏的想法去揣摩别人的心理,但她劝花青收下报酬的确是对两家都好,毕竟有句话叫“恩大成仇”。   柳家人怕花青将来挟恩图报做个小人,同时又想利用这事跟谭家扯上点什么关系,所以明天定然回来,甚至会带不少贵重谢礼过来。   谭柚是让花青有个心理准备。   “那我就先把金子收下啦?”花青单手提着灯柄,摸了摸怀里装金子的地方,脚步都跟着轻盈许多,“主子,长皇子真是慷慨大气明察秋毫体恤下人出手大方!”   她总结,“是个好人。”   花青一股脑把自己会的好词都用在司牧身上,虽说词不达意,但谭柚听得出来花青是真心觉得司牧出手阔绰。   谭柚替司牧把这张好人卡收下。   今日又发现长皇子的一个优点,花青很高兴。   “我去给您提热水洗澡,您等我一会儿。”   到了屋里,花青将灯笼吹灭后挂起来,方便下次拿的时候顺手就能摸到。   谭柚则端着烛台朝窗边走过去,伸手撩起衣摆半蹲下来看墙边的花盆。   这盆是她问老太太要的,里面栽种的是那颗发芽的桃仁。   小小的芽露在外面,彰显着稚嫩的生命力。   谭柚眼里带出笑意,“总算发芽了。”   她还以为自己猜错了呢,但司牧晚上到底是来了。就像这颗桃仁,只要耐心等待,仔细温养,总会发芽。   谭柚洗漱休息的时候,司牧的马车还没到皇宫。   马车里,司牧歪靠在软枕上,甚至脱了鞋,将脚都收起来盖在毛毯底下。   他两手扯着毛毯遮到鼻尖处,眼睛明亮放光地看着硃砂。   硃砂正在学谭柚,两手指着自己嘴角给司牧看,“主子,您看看,这才叫笑,往上翘的弧度这么显眼,根本都不用猜。”   刚才临走时,谭柚提着灯笼为长皇子照亮脚底的脚凳时,脸上分明挂着笑意。   司牧重重点头,遮在毛毯下的嘴角抿出弧度,比硃砂学的这个还要显眼。   司牧看向胭脂,像是要他也说说。   胭脂也跟着点头,“嗯,这才是笑。谭翰林笑起来原来这般明显,那你白天看到的属实不是笑。”   硃砂将谭柚两种嘴角弧度都做了一遍。   都不需要仔细对比,打眼一看就能瞧出来她对着柳盛锦时根本就不是笑,只是个寻常表情。   何况她有可能都不是对着柳盛锦,说不定是欣慰花青有出息了,对着花青颔首呢。   硃砂越想越是,他凑到司牧身边,脸上挂上笑嘻嘻的讨好认错表情,伸手攥拳轻轻给司牧捶小腿,“主子,今天是我闹了乌龙误会谭翰林了,怪我怪我都怪我,您罚我吧。”   若不是长皇子晚上决定出来随便“走走”,他可就犯了大罪过了,让一对彼此有意思的人因为根本不存在的谣言而误会对方。   到时候双方心生嫌隙,错过了最开始能开口的机会,往后更不会单独提出来解释。   疙瘩存在心里,只会越滚越大。   硃砂其实也冤枉,毕竟那街上都在说是谭翰林谭府的二小姐救了柳家公子。   而且叫姐姐一事更是柳家下人亲口说的,谁成想人家柳盛锦喊的姐姐是谭橙。   谭橙跟谭柚虽然是姐妹俩,可这对于长皇子来说区别就太大了。   司牧咳了两声,才将毛毯拉下来遮到下巴处,跟硃砂道:“那罚你明天去街上把谣言澄清了。”   司牧轻轻哼,“好事是花青做的,岂能让谭翰林冒领这份恩情,谭翰林又不是那种贪功的人。”   哪怕司牧这话是在替花青打抱不平,可硃砂就是觉得殿下这是不想让谭柚跟柳盛锦有半分瓜葛,哪怕是别人谣传出来的都不行。   “要快着些,”司牧想起什么,不高兴地扁嘴,“若是再慢点,谭翰林跟柳盛锦才女佳人的话本子都要写出来了。”   到时候谣言发散出去再想澄清可就不容易了,何况话本一出,谁还在乎事情是真是假,反正好看就行。   尤其是那些写本子的人,就着一个“英雄救美”跟两位主角的名字便能连夜写个故事出来,用词大胆又香艳。   司牧想起硃砂那些糟心的话本,眨巴两下眼睛,腰部微微用力半坐起来,伸手拉住硃砂的衣袖说,“若是压不下去,倒不如把谭柚救我的事情往外说说,定能盖过今天这事。”   他跟谭柚那天怎么就不能是翰林救美的故事了?   如果关于谭柚的话本里必须有一对有情人,司牧倒是不介意主角是他跟谭柚。   硃砂干这些事情向来拿手,只是,谭翰林救长皇子一事里面牵扯的人跟事情可多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把握这个尺寸。   硃砂拿不定主意,便下意识看向胭脂。   两人之间分工明确,宫中殿内的事情是胭脂负责,宫外殿外的事情才归他硃砂管。   胭脂轻声问司牧,“主子,若是消息放出去,那太君后的名声……”   因为先皇后宫没有旁人,加上长皇子过度干政跟不肯交出后宫权力,导致市井中关于太君后的评价都是好的。   什么端庄大气父仪天下,慈祥和蔼气质不俗,反正是所有小公子心中慈父的理想。   哪怕有关于宫里的话本,就算不是本朝本代,话本里的太君后都是好人,而坏人那必然是长皇子。   司牧松开硃砂的衣袖又缓慢躺回去,浓密的眼睫落下,情绪淡淡,“可有些事情不是不说,便能当做没发生过。”   “只是消息透漏出去的时候,含蓄一些便是,其余的留听者去猜,免得旁人总觉得我跟谭柚成婚前便不清不楚的。”   外人都在说,长皇子之所以下嫁谭府庶女,是那日宫宴上谭柚对司牧背地里做了些什么,司牧这才不得不顾全清誉跟脸面嫁给她。   而司牧原本意中人其实是谭柚的嫡姐谭橙,谭柚此举分明是横刀夺爱想一步登天,于是私下算计了两人。   这些话不知道谭柚听说过没有,又听说了几分。   司牧垂眸看自己掌心,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早就一身污名不甚在意,但这事她是清白的,不该替旁人担这脏水。”   胭脂跟硃砂正色道:“是。”   胭脂是最清楚司牧想法的人,自然知道他原本的计划是算计谭橙,手段自然也说不上光明磊落。只是他身上背负的污秽跟骂名已经太多,多到司牧根本不在意再加一条“算计忠臣之后”的罪。   如今却是不同,阴差阳错之下担骂名跟污水的人成了在皇上跟太君后面前护着长皇子的谭柚。   胭脂想,殿下的心,终究还是软的。   还没等胭脂动容,司牧又笑盈盈地说,“舆论嘛,自然要提早掌握。”   司牧道:“跟才女佳人比起来,还是皇宫辛秘更为有趣。”   他单手托着脸颊,满眼单纯无害地说着,“事情传出去,让别人觉得是她们对不起我,我才这般心狠手辣,倒也不错。”   “多谢父君跟皇姐为我提供了这个机会,日后说不定能帮上大忙,”司牧开心起来,“你们说此举是不是很妙?”   胭脂,“……”   对不起,他收回刚才幼稚感性的想法,主子果然每一步的背后都有深意。   硃砂见这事就算掀过去了,才大胆的说,“主子放心,我定找能手写您跟谭翰林的故事,到时候背地里这么一推,肯定会是市面上卖得火热销量最好的话本。”   司牧心情肉眼可见的明朗起来,曲腿平躺,两手攥着毛毯重新盖到鼻尖处,眼睫忽闪忽闪个不停,软声说,“倒也不必写的过于香艳。”   他的意思是,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最好,不要上来就是天雷勾地火他白花花的大腿跟谭柚酥软的香什么,他光想想就头皮发麻脸蛋滚烫。   硃砂挠脸颊,神情为难,“可他们都爱看啊。”   越是羞涩端庄的小公子越爱看这种的大胆又火热的话本,毕竟闺房无趣,只能在书中找点刺激又有趣的感觉。   司牧看向硃砂,硃砂立马怂了,“我懂我懂,内容绝对唯美,不会让人过度意淫您跟谭翰林中的任何一个。”   只是有一件事情,硃砂觉得不吐不快,“主子,您觉得自己名声差,巧的是,谭翰林在市井中的名声也没好到哪儿去。”   根本不需要去正名,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   他嘿笑,两只手的食指指尖对着戳了戳,“您看你俩多合适,连名声都一样,简直是天生一对!”   司牧,“……”   司牧伸脚轻轻踢硃砂,硃砂嘿笑着扭腰躲到胭脂身后。   他还有一事没说,那就是长皇子完全不用担心话本内容过于香艳。   毕竟只要有心的写手去花楼一打听,就能知道谭翰林她——   不行啊。   只是这事硃砂不好说。   见硃砂闲下来,司牧蠢蠢欲动,软声唤他。   “硃砂,你再给胭脂演一遍谭翰林对我说的话。”   司牧跟块化开的软糖一样,裹在毛毯中,只露出一双漂亮清澈闪着光亮的凤眼,“他估计都忘了。”   硃砂茫然地“啊”了一声,“都忘了?”   可是距离他上次讲完还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啊,这就又忘了?   硃砂看向胭脂,胭脂面不改色地点头,“对,是我忘了,你再说一遍。”   硃砂已经是有些担心地看着胭脂了。   这才多大啊,就健忘了?   胭脂抿唇睨他。   哪里是他想听,分明是殿下以他为借口想再多听几遍。   硃砂不信,殿下要是想听,殿下会自己说的。   “行叭,我再给演一遍,”硃砂立马进入表演阶段,手往前一伸,当做在提灯笼,看向司牧,温声说,“那臣陪您走走?”   司牧眼睛瞬间就弯了起来,被毛毯遮挡着也能听见他软软的回,“好。”   硃砂瞬间懂了,就是主子想听。   马车缓行进宫,直奔勤政殿而去。   司牧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都已经很晚了,就这他还是先去偏殿揉了一把松狮。   松狮天黑就睡从不贪玩,意识模糊困顿间被司牧抱着脖子好一通揉搓。   就在松狮摇着尾巴准备爬起来陪司牧玩的时候,司牧摸摸它的狗头,说,“睡吧。”   松狮,“……”   司牧心情极好,借着夜间晚风张开双臂转动自己身上的披风,朝主殿走的时候都是踮着脚尖。   今天好像也没发生什么特别大的好事,但司牧就感觉嘴里始终含着一块他最喜欢的糖。   甜意顺着舌尖沿着喉咙往心底蔓延,将原本晚上那点酸涩苦闷的淤堵情绪一点点地冲淡开,最终都融为甜滋滋的柔意,包裹着他的心脏。   司牧扭身喊,“硃砂,胭脂又忘了,你再演一遍嘛。”   硃砂,“……”   胭脂,“……”   胭脂微笑,“对,是我,又忘了呢。”   他不仅“忘”了,他还想听一夜。 第30章   “这话阿柚可听不得,你少在她面前说司牧的不好。”   司牧重新洗完脸跟手脚, 入睡前,忽然喊,“胭脂。”   胭脂快步走过来, 撩起床帐, 弯腰俯身柔声问,“殿下, 怎么了?”   “胭脂,白天那个凭几再拿回来吧,”司牧半张脸遮在薄被里, 满头乌黑长发披散在枕头上, 连眼睛都没睁,“它其实还是很好用。”   那张凭几司牧用了两年左右, 今天因为谭柚跟柳盛锦的事情生闷气, 便连无辜的它一起牵连了,说让胭脂换掉。   胭脂笑,“好, 那我再去拿回来。”   司牧嗯了一声, 将整张脸都埋进薄被里, 准备睡了,淡声道:“退下吧。”   “是。”胭脂这才落下床帐。   司牧睡觉时喜欢将整个人都蒙进薄被里,好像小小的包裹着的空间能给他提供无限的安全感,让他精神放松下来, 不用四处戒备。   只是这种法子冬天还好,夏季未免会热, 如果殿内的冰都不能把温度降下来, 胭脂跟硃砂就会轮流值夜, 在司牧床前给他打扇。   就这, 他都睡不踏实。夜里时常惊醒好像成了这几年的常事,早就不稀奇了。   胭脂走到别处把凭几搬回来摆在司牧能看得见的地方,才轻手轻脚退出殿内关上门守在外面。   今天一事幸好解决得快,否则司牧连张用顺手的凭几都能说换就换,何况事情的另一个主人公柳盛锦。   白天在御书房时,司牧提到柳慧箐柳大人的时候,当真是动了送她回老家养猪的心思,并不是那么随口一说。   莫说柳慧箐跟柳盛锦,指不定连冷宫里已经快被司牧遗忘的柳氏都会被牵连。   司牧有时候就是这么任性不讲理,可谁让他有小气跟善妒的资格呢。   胭脂立在门口,垂下眼睫双手交叠贴在小腹处,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长皇子那时候已经不是头一次坐龙椅了,可那天长皇子半夜惊醒后,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突然让他打着灯笼去太和门,说想看看他的龙椅。   到了太和门后,胭脂把所有宫门打开。从门内往外看,放眼望去满地银白月光铺洒的地方正是朝臣们上朝的太和门广场。   司牧披着深黑色大氅,长发散在背后,身上颜色浓得像没化开的墨,几乎跟夜色融为一体,他趿拉着脚底的鞋,伸手抚摸他那张还算崭新的龙椅,指尖从椅背缓慢划到椅子扶手。   “胭脂。”   司牧坐在龙椅上唤他,低低轻轻地声音在寂静空旷的大殿内格外清晰,似乎带着震耳的回声,“我为什么要妥协忍让呢?”   胭脂提着宫灯站在门旁,安静地看向龙椅上的少年。   那时司牧也不过十三、四岁,先皇刚刚去世没多久,他才顶着太君后跟群臣的压力参政摄政。   稚嫩的少年仿佛今天一夜间褪去原本眉头的犹豫跟妥协,双手搭着椅子扶手坐在龙椅上,满脸愧疚跟沉痛,黝黑的眸子却坚定地看着前方的太和门广场,又像是越过皇宫看向天下,哑声说:   “我要什么天真无忧,我要的应当是权倾朝野。”   也是从那日起,原本犹豫着要不要放权的长皇子不仅将手中后宫的权力收的越来越紧,甚至往朝堂上伸的手也越来越长。   原本青涩活泼的少年一夕之间褪去稚嫩迷茫,成了因为过度干政而被部分守旧老臣指着脊梁骨骂的长皇子。   胭脂想,殿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只做个屈居后宫待嫁的皇上弟弟,今日之事不管真假都没人会替殿下过问。   毕竟婚事已经定下,谭家在朝中又是那样的势力,谭柚只是救人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他若是深究只会被太君后说小气善妒。   至于市井谣言,最多只是压一压,让它传不到明面上罢了。   这便是没有实权的下场。   而如今的司牧,若是不高兴,完全可以让上午刚回京的柳盛锦晚上再坐马车滚回乡下,连着他柳家全家一起滚出京城。   他可以让硃砂去把街上的流言蜚语全部清除,换上他想听的版本。   这就是权势。   胭脂觉得自己想的还是过于狭隘,殿下想要的肯定不止这些,但也说明,有权并非坏事。   夜色渐浓,皇宫也慢慢归于一片寂静。   已经子时,外面打更的梆子声刚刚响起,就这柳府里的柳大人柳慧箐还没睡着。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跟烙煎饼一样,最后还是拥着薄被坐起来。   旁边被她动静扰醒的柳主君皱眉推了一把她的后腰,不耐烦地说,“你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   “睡,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睡!”柳慧箐跟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炸,甚至将两人身上的薄被一把扯过来。   柳主君也不是个好脾气,当场把被子抢回来全裹在自己身上,甚至抓起柳慧箐的枕头甩到床下地上,“你要是不想睡觉就出去,别碍着我休息。”   柳慧箐看得目瞪口呆,伸手指着地上的枕头,一拍床板,怒道:“你去给我捡回来!”   柳主君全当没听见,薄被盖过头顶背对着她开始装睡。   “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就跟我发脾气。锦儿回京,那好好的马怎么突然说发狂就发狂?要说你们这群人不知道我是半点都不信。”柳慧箐气死了。   “你们这群蠢货,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半点脑子都没有,”柳慧箐道:“你们也不看看如今的柳家是什么形势,还内讧拖后腿呢。我跟你们说,这关如果咱们过不去,你们全都收拾东西给我滚犊子!”   她沉着脸,“老娘才不管你们死活。”   见柳慧箐是真的动怒了,柳主君这才讪讪地坐起来。   他下去将枕头捡起来,还拍了怕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嘟囔着说,“捡回来捡回来就是,生那么大的气做什么。”   柳主君坐在床上,跟柳慧箐说,“事情当真这么严重啊?”   “你说呢,”柳慧箐没好气地将枕头从他怀里扯出来扔在床头,“锦儿如今是我们柳家翻盘的希望,你们为了后院里的那点虚荣心龌龊事,让他当街出丑,到时候丢人的是他自己吗?”   柳慧箐拍着自己的脸,“丢的是咱们整个柳家的脸面啊,咱柳家丢人丢的还不够多吗。”   “今天这事,救人的若是谭橙,那还算好,可救下锦儿的是她谭柚啊。”   柳慧箐心底阵阵发凉,“谭柚不管曾经如何,现在她都是驸马。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长皇子对这个驸马还算满意,那孤本名迹往谭府一送就是两大箱子。”   “现在谭柚救了锦儿,满大街都在传她们是旧识,你说长皇子会怎么想,你说他还能怎么想?”   柳慧箐将掌心摊到柳主君面前,“光是想想他善妒的后果,我这掌心里的冷汗就没停过。”   柳主君摸了一下,果然满手潮湿。   “冉儿本来送到他外祖父那里教导的好好的,端庄大气贤良淑德,结果被你接回来教了没两年,胆子大到敢撺掇太君后给长皇子下药了!”   柳盛冉就是原本的柳贵君,如今冷宫里的柳氏。   柳慧箐越想这事越气,“人家才是亲父子,他在这里面算个什么东西!”   “就因为他不长脑子,柳家才变成今天这副局面。就这你们还打算毁了锦儿的名声。”   “我跟你们说,你们趁早把他供起来养着,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全都给我滚蛋!”   柳慧箐满脸烦躁,“老娘提着脑袋在外面做官,当小人赔笑脸,你们在后院好吃好喝的坐着,不消停就算了,还净你他爹的扯后腿。”   柳主君平时脾气挺大的,但柳慧箐真发火生气的时候,他就不敢吭声了,“这事也不是我做的,你那些侧室还有其他几房,都不是很喜欢锦儿。”   就因为柳盛锦长得太好看了,气质脱俗,往那儿一站跟他们儿子一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柳盛锦一回京,其他好人家哪里还轮得到他们儿子挑,肯定是奔着柳盛锦去了。   他们这才脑子一热,说给柳盛锦一个下马威让柳盛锦少以为如今的柳家求着他,谁知道闹出这些事儿。   这事柳主君自然知道,只不过他儿子柳盛冉刚出事柳盛锦就被柳慧箐接回京,他心里不舒坦,虽没插手却也当做没听见似的,默许了。   “柳家早就不比之前,冉儿出事的时候,皇上连半句话都没过问,你可知为何?”柳慧箐压低声音,字字清晰,“因为柳家不值得。”   柳家的势力对于皇上来说根本不能成为强有力的左臂右膀,成不了她背后的助力,所以不值得她跟长皇子撕破脸,这才不闻不问当做没柳盛冉这个人一般。   君后以下,其余人对于皇上来说都是暖床的,什么贵君侧君君侍,都一样。   皇上怎么会为了个暖床的,打破如今还算平衡的朝堂局面,惹恼长皇子让他不高兴呢?   柳主君这才吸了口凉气,心脏一紧,脸上露出几分害怕不安。   他原本只当皇上是碍于长皇子的原因,这才不能对冉儿手下留情,其实心里还是有冉儿的,毕竟冉儿可是贵君啊,谁成想皇上在这事上竟是个漠视的态度。   “我们是夹在长皇子跟皇上之间过活,哪边都不能依靠,哪边都不能得罪,静静地熬过这两年便能见分晓,”柳慧箐神色颓然,“现在可好,冉儿先被贬进冷宫,现在谭柚又救了锦儿,我们是要把司牧得罪死啊!”   长皇子看着柔柔弱弱的,真要下手的时候从来不留情。   “当年先皇刚走他上朝,有个老臣以死相逼不愿意让他参政,司牧就面无表情地看那个老臣以头抢地满脸是血,冷眼旁观,甚至笑着说,‘你接着磕,你死后我踩着你的尸体照样上朝’,我就问你,有几个男子能心狠冷血到如此地步?”   “这一两年是稍微好了点,你才忘了他是吃人的老虎,不是柔弱的小猫。”   六月份的天气,柳主君大半夜的竟感觉有寒风渗骨,他往柳慧箐身边靠了靠,六神无主地问,“那怎么办啊,事情都发生了。”   “我本想再拖拖看,现在看来拖不下去了,”柳慧箐一脸严肃,跟柳主君说,“明日,你带着锦儿备上厚礼,亲自去谭府道谢。”   “我问过了,真正勒停马的是谭柚那个叫花青的丫头。记得,一定要好好谢她,让所有都知道柳家谢的人是她才好。”   “既然锦儿跟谭橙是旧识,那咱们便先走谭家这条路。”   既然不得不站队,那就先站谭府,随后看看长皇子的态度再做打算。   “要是明日一早长皇子没发难,那便尽快撇清锦儿跟谭柚的关系,让街上那些别再往外传。”   柳主君连连点头,“我都记下了。”   他临睡前,又忍不住小声问,“那皇上那边?”   他想问的其实是柳盛冉怎么办,毕竟他曾是皇上的贵君,一旦他们走谭府这条路,就意味着站在了皇上的对立面,那作为皇上曾经的贵君算是彻底捞不回来了。   “你就别想了,他咎由自取,甚至连累家族至此,他以死谢罪都是轻的。”柳慧箐没好气的说。   柳主君闻言偷偷抹眼泪,也不敢再说别的,但心里终究是难过,毕竟柳盛冉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过了好一会儿,柳慧箐才开口,“冉儿如果能在冷宫过一辈子,已经是他的福分。”   柳慧箐侧躺卧下,薄被盖过肩头,“新政之后,皇上跟长皇子之间再难维持表面和谐。新政不过是个引子,之后的秋闱才是大戏。”   “你等着吧,这姐弟俩迟早撕破脸,就看彼此之间还能装多久了。”   这些事情终归不是柳主君一个深闺后院里的男子该去想的,他要做的就是按着柳慧箐的吩咐,跟谭府明面上搞好关系。   翌日,柳主君就带着厚礼跟柳盛锦去谭府登门拜谢了。   巧的是谭府就老太太在家,谭橙早朝后直接去了翰林院,而谭柚雷打不动地前往吴府教学。   花青被谭柚教了一番后,稍微客气两句就傻呵呵地将谢礼都收下了,柳氏顺带着松了口气。   到底是一府主君,真正做起事情的时候还是靠谱的。   街上昨日被马车撞翻的小摊柳家都派人挨个致歉,甚至做出了额外补偿,同时还不着痕迹提了提多亏谭府的花青勒停马,这才没酿出什么大祸。   大家一起噫吁嚱个不停,半天时间不到,街上的传言慢慢就变了,主人公已经从谭柚跟柳盛锦,变成了花青和那匹发狂的马。   内容也从“英雄救美”变为“家仆大战疯马”。   花青,“……”   这事传到吴府的时候,可乐坏了苏白苏三人。   “花青定要骂爹哈哈哈哈哈,”苏虞扇着扇子说,“阿柚的话就是京城第一公子,轮到花青就是匹马。”   吴嘉悦边练字边搭腔,“现在街上说的都是柳家心善又大方,柳公子也是好名声。”   “对,名声不好的也就咱们阿柚了。”白妔摇头感叹。   苏婉凑过来,小声说,“可是我听到别的版本,说是阿柚曾在宫里救过长皇子,好像这事跟太君后出宫以及柳氏被罚都有关。”   吴嘉悦闻言眉心微跳,捏着笔的手不自觉一抖,墨水就这么掉在纸上。   她赶紧换了张纸,低头重新写。   苏白苏三人看向吴嘉悦。   苏虞扇子点着下巴,身体后仰,眯起眼睛看向吴嘉悦,“总觉得你知道点什么。”   跟她们三家比起来,吴嘉悦肯定知道的更多。   吴嘉悦不仅知道一点,吴嘉悦甚至了解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毕竟宫宴当天有人给吴大人传纸条,因为这一事险些连累到了宫里的吴贵君。吴嘉悦作为吴府嫡长女,怎么可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若是以前,吴嘉悦肯定抖着腿让苏白苏给她捏着肩膀,然后把长皇子想要设计谭橙的事情说出来。   反正看热闹不嫌弃事情大,她把这事抖落出去,让谭柚心里别扭,自己未来夫郎想算计的人是自己嫡姐,多有意思。   可现在,吴嘉悦觉得这些事情还是不说的好。   毕竟驸马现在是谭柚又不是谭橙,再说这些事情多影响人家感情。   “说说说,快点说说。”苏虞扇子往腰后一别,狗腿子地跑过来,主动给吴嘉悦捏肩。   她表示,“这一书房里就你我四个人,从你的嘴进我们的耳,绝对不会再往外传。”   “对对对我们都是自己人。”   吴嘉悦抬头,就见不知道什么时候白妔跟苏婉也围过来。   两人眼睛巴巴地看着她,一个作势给她捶腿,一个捧着茶盏给她奉茶。   吴嘉悦,“……”   论听热闹事儿,没人比苏白苏她们三个还积极,明明吃不到最新鲜的八卦,但还是好奇死了。   “宫里的事情都流到外头去了,你心里还没点数?”苏虞给吴嘉悦抛媚眼,把吴嘉悦吓得一激灵。   吴嘉悦赶紧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让她,“滚滚滚。”   吴嘉悦觉得苏虞是真的有点东西,脑子转得总是最快,“那我说说,你们可不能外传。”   不管宫里的事情是怎么流出去的,反正今天书房里的这些话只有她们四个知道。   吴嘉悦跟三人头凑头,将那日琉笙苑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最后还叮嘱,“可不能跟夫子说。”   苏白苏三人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这么一讲……”苏虞直起腰,扇骨轻敲掌心,眼睛都亮了起来。   就在吴嘉悦以为她会八卦谭橙跟长皇子的时候,苏虞说,“殿下对阿柚真是情根深种啊!”   吴嘉悦,“?”   吴嘉悦一脸茫然,她刚才说的是这个吗?她讲的不是皇宫辛秘吗?怎么就情根深种了?   苏虞解释,“长皇子为了未来妻主也就是咱们的阿柚,当天解决了跟阿柚叫板的柳贵君,第二天就把不好相处的太君后都送到宫外。啧啧啧,这感情,谁敢说不是爱情。”   “还有还有,阿柚英雄救美,长皇子为爱送走恶父,这分明就是双向奔赴的神仙爱情啊。”   苏婉跟白妔跟着附和。   三人彼此对视,随后揶揄嘿笑,默契极了,“阿柚好福气啊。”   吴嘉悦,“……”   吴嘉悦看着苏虞以及苏婉跟白妔,目露钦佩,缓慢抬起双手朝三人比了两个大拇指。   角度清奇,关注点奇特,不愧是你们。原来之前大家玩不到一起去是有原因的。   别人看的是事情,就她们仨看的是感情。   苏虞收起扇子又把书拿起来,“再说,这事阿柚心里估计也都清楚。”   她单手搭在吴嘉悦肩膀上,“阿柚心怀明镜,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吴嘉悦说的这些事情没必要藏着掖着,这么遮遮掩掩反而显得有问题,坦坦荡荡说出来多好。   “快读书,我听见阿柚的脚步声了,”苏虞赶紧翻书,“我可是要考进士的人,岂能跟你们闲聊。”   “说的好像谁不是进士一样,”白妔掸着手里的书道:“本进士考考你……”   四人打打闹闹又是充实学习的一天。   时间晃眼到了七月二十,离大婚仅剩六天的时候,谭家母父们终于到了京城。   老太太虽然嘴上不甚在意女儿,但谭母回来的时候,她却是第一个出来迎接。   三辆马车前后停在谭府后门,一字排开。   “紧赶慢赶可算赶回来了。”谭母跟老太太长得极像,这几年在外面过于自在,甚至隐隐有发福的迹象。   她从车上下来,朝老太太张开双臂,“娘,我都想死你了。”   老太太笑得见眼不见牙,“一身的酸味儿,快松开松开。”   她嘴上虽嫌弃,但还是伸手抱了抱谭母,手臂在谭母腰上量了一圈,那句万能的慈母句子“你瘦了”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两个孩子都扔在京城,你在外地倒是快活。”老太太拍拍谭母的肚子,嗔道:“都快赶上为娘了。”   谭母两只手搭在肚皮上,就只是笑。   谭父跟侧君沈氏慢一步从马车里出来,两人相互扶持下了脚凳,走过来等谭母跟老太太说完话才齐齐行礼问好。   老太太点头,“都累了吧,别站在门口,快回家歇歇,家里什么都收拾好了。”   谭父今年也不过三十多岁,容貌保养的好,显得极其年轻。沈氏温温婉婉的,站在他旁边,跟对兄弟一样。   谭家的女婿,自然是出身容貌都极好。就算是沈氏,那也是四品官员的次子。   因为谭母房里也就这一夫一侍,所以两人也没有过争斗。   毕竟家世教养都在那儿呢,什么都能聊到一起,长久处下来就跟兄弟似的。谭母要是皮痒想看两人拈酸吃醋,谭父和沈氏还得演上一演满足她。   谭母左右看,“小柚子呢?”   她不满起来,“橙子也不在,一个个的,都不拿我这个当娘的当回事儿。”   谭母难得回京,畅想中的画面是两个女儿站在门口迎接她,甚至争着朝她跑过来,结果一看,就老母亲一个人。   “果然天下只有母亲好。”谭母伸手又要抱老太太。   老太太嫌弃地伸手推她脸,“都多大人了,少来这一套。”   “阿橙今天又不休沐,还在翰林院当值呢。”老太太看向两个女婿,笑呵呵解释,“阿柚正巧进宫试婚服去了。”   自从那次长皇子让谭柚没事找事偶尔进宫,谭柚便会隔上几日去宫里试一次婚服。   每次她试婚服的时候,司牧都会跟着去看。   虽说回回两人也就只说上几句话,或是赶上司牧忙,许是只见一面,可彼此心情都还挺好。   老太太不是很理解,但也乐呵看,“两个孩子也是不知道你们具体什么时辰到,不然肯定等在门口迎接你们。”   谭父颔首,声音淡淡的,跟谭橙很像,“公务要紧,橙儿到底是长大了。”   沈氏也温温柔柔的出声,“孩子都有孩子们的事情,总归不是外人,何须特意空出时间等着迎接你我。”   谭母一看这一个个的,都不向着她说话,赶紧老实地换了个话题。   几人边往府里走边说话。   进了府门,旁人听不见了,谭母才把憋了两个月的话问出来,“娘,您怎么能让小柚子娶长皇子呢。”   听她那语气,谭柚像是娶了只老虎一样,“您又不是不知道长皇子阴晴不定,哪里符合咱家挑女婿的标准。”   说着她还用下巴点了点谭父跟沈氏,都是温婉体贴型的,可没一个乖戾强势的。   老太太闻言连忙跟谭母摇头,“这话阿柚可听不得,你少在她面前说司牧的不好,仔细她跟你较真。”   谭母没有别的优点,但特别听人劝。   闻言立马双手捂嘴左右看,小声问,“这是不能说的吗?”   谭母赶紧表示,“那我就不说了不说了,咱聊点吃的,这能聊吧?”   老太太,“……” 第31章   “谭翰林不仅来了,现在都还没回去呢。”   离大婚还有六天, 这应该是谭柚成婚之前最后一次试婚服。   现在不可能再大改,毕竟上面的龙凤花纹刺绣都是绣郎们点灯熬夜赶制而成,为了寓意好, 很多刺绣都是一团线从头绣到尾, 期间没有断过。   如果大改,整件婚服就毁了, 而六天时间,已经不足以再赶制一件新的出来。   如今能修改的都是些小细节, 追求尽善尽美。比如衣服穿在身上, 某处珍珠装饰的光泽在阳光下是否完全相同, 若是阴天没有太阳,珍珠光泽是不是又不相同。   谭柚倒也随和, 那么繁琐笨重冗杂的婚服, 她每次来穿都不会厌烦不耐,连掌印都夸她脾气好性子沉。   上次她来的时候,掌印笑盈盈地让人给她端茶端糕点, “婚服还在整理, 劳烦翰林您再等一会儿。”   见谭柚坐在桌边, 既不急也不燥,掌印没忍住多嘴一句,“您这定性比殿下好太多了。”   长皇子每次过来,只要时辰超过一刻钟, 他白净的小脸上就写满了不耐烦,没骨头一样窝在软榻上, 软软喊, “胭脂, 我能走了吗?”   不过也有例外跟特殊, 谭柚在的时候,长皇子就格外沉得住气,自己试完了都能在这儿乖巧地干坐小半个时辰,说是批折子太累了,坐着歇歇眼睛。   为了让司牧经常歇歇眼睛,这一个月来,谭柚隔三差五会进宫一趟。   也没什么大事,有时候是试试衣服,有时候是过来跟礼部熟悉婚礼流程,亦或是单纯来看看松狮。   只不过时间都是挑在傍晚,毕竟司牧要忙,她也要帮苏白苏吴四人辅导功课。   今天选在下午过来倒是例外。   两苏因为家中有宴,不得不请半天假,上午在吴府早读写文章,中午跟下午回去,并且跟谭柚保证晚上会把学习时间补回来再睡觉。   苏虞跟苏婉走了,白妔跟吴嘉悦就显得有点没精神。毕竟连上了两个月,谁都会疲惫。   平时四人一起攀比激励着学习倒是感觉不到累,如今苏虞这个活宝一走,白妔跟吴嘉悦就体会到了学习的疲乏跟无趣。   谭柚微微叹息,收起书箱,索性给四人放了半天假,下午随意休息玩耍,不需要去想功课的事情。   劳逸结合,懂得享受逸才能更好的去劳。   既然四人不在,谭柚下午就进宫了。   七月份,荔枝刚下来,满大街都是。   “主子主子,咱们买点新鲜的荔枝呗?”花青驾着马车行驶地格外缓慢,吸溜着口水扭头跟车厢里的人说,“看着都好大好甜。”   谭柚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眼,“荔枝虽性温,可吃多了会上火,殿下身子虚,不宜多吃。”   花青茫然了一瞬,反手挠着后颈,也不是很确定了,“啊?我刚才说的是买给殿下吗?”   谭柚,“……”   不是。   花青嘿笑,也没多想,“那不给殿下吃,咱们自己吃。”   花青本来想的也是买来主仆两人吃,毕竟宫里果蔬向来都是最好最新鲜的,哪里用得着她们从街上买。   谭柚这才缓慢放下车帘,视线落回到自己手里的书卷上,温声道:“那买吧。”   花青跳下车付钱捡荔枝,买完后挎着小竹篮,先捏开一个尝尝,觉得很甜才递到车厢里,“好吃!”   她也分不清自己吃的是个什么品种的荔枝,反正甜的像糖一样。   荔枝果肉饱满晶莹剔透,剥开后整个塞进嘴里,一咬全是甜而不腻的汁水,主要是核还比较小。   谭柚尝了一个,是不错。   花青坐回车上,边赶车边说,“回头咱们回去的时候再多买一点,给藤黄也尝尝。”   最近她跟藤黄关系也不错,藤黄教她宫里府里的规矩,她教藤黄打叶子牌跟掷骰子。   她们都得到自己好奇又想学的东西,都有美好的未来。   主仆两人到了宫门口,马车停到阴凉处,交给专门看马的人负责。这样既不用花青留在这儿看马车,也不怕没人管着马车会丢。   而且这边不仅能停马,还可以让抬轿的轿妇歇脚。像是那些抬轿过来的,主子们进宫谈事情,轿妇们不可能扭头就回府了,这时候便需要等在原地。   若是宫里头事情多,从早等到晚都有可能。   春秋天还好说,随便找个地方坐着就是,冬夏两季才最磨人。   于是,皇宫外头便多了个专供下人跟马匹用的凉棚。既能停马,也能歇脚,格外方便,走的时候只要付点银子当报酬就行。   谭柚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就看见今日凉棚里的轿妇格外多,从她们的衣服颜色就能分辨出她们的主子是几品官员。   好像都是文臣,且是有些威望的文臣。   这些轿妇里面,还有谭柚见过的吴府下人,想来吴思圆今日也进宫了。   谭柚虽抬脚往宫里走,心里却清楚,今日怕是又见不到司牧。   虽说她经常“找事情”进宫,可真正能见到司牧并且跟他说话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上回两人坐在一起闲聊两句已经是大半个月前的事情了。   尤其是今天,这些文臣集中进宫,连带着吴思圆这个翰林院的协办大学士都来了,定是为了九月份的秋闱。   谭柚见花青抓一把荔枝要塞怀里,轻声拦着她,“若是想吃,便带进去吧。”   “可以吗?”花青眼睛微亮,手脚麻利地将小竹篮子挎上,“我还以为不合适呢。”   是不合适,只是今日只去尚衣监,倒没那么多规矩,可以随意些。   花青乐呵呵跟在谭柚身后,“主子,您晒不晒,要不然我给您把伞拿上呢?”   下午未时,太阳虽不刺眼炙热,可晌午的余热依旧在。   “没事。”   谭柚去尚衣监的路上,正好要从一处花园经过,也是够巧,她刚踩在花园石子路上的时候,就看见对面长廊下,司牧从这儿路过。   司牧身着明黄常服,长发束起。他今日这身衣服跟朝服比,款式简单随意很多,可跟寻常衣服比,又显得有些正经严肃。   远远看着,像颗黄樱桃,又像端坐起来的小黄猫。   长廊下除了司牧,跟他并肩而行的还有皇上司芸,以及两人身后几位穿着大红色官服的文臣和吴思圆。   她们一行人的方向应该是东北角的御书房。   谭柚停下,隔着大半个花园看向廊下那抹明黄色。   司牧也看见了她,因为谭柚见司牧往前走的脚步顿了一瞬,眼睛朝这边看过来。   谭柚远远拱手前推行了一礼。   谭柚猜的不错,今日文臣进宫为的就是秋闱选题一事,若是往届科考,直接就是按着以往的选题来,但这届长皇子提出了不同看法。   考题本该由谭老太太来出,不过七月底谭柚大婚,老太太顺势将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以此为由不管了。   她不管总要有人来管,于是长皇子跟皇上让老太太推荐几位文臣来出题。这不,司牧跟司芸身后的几位大人就是老太太选出来的。   谭老太傅向来一碗水端平,选了六个人,三个追随司芸,三个支持司牧,不偏不倚两边谁都不得罪。   如今她们去御书房,为的就是讨论考题的大方向。   这会儿司牧忽然脚步一顿,他身后的几位大臣不由跟着停下脚步,疑惑地问,“殿下?”   而司芸继续往前走,以吴大人为首的三位大人脚步未停。   周大人顺着司牧的目光就看见了站在花园那头的谭柚,谭翰林到底是谭家人,哪怕之前纨绔厮混,如今一朝学好,底子还是在的,就她那长相身姿跟气质,任谁来了都挑不出半点不好,怪不得长皇子喜欢。   只是再好看再喜欢,也不适合这会儿看。   周大人皱眉,想开口又忍下了。   她们想看看长皇子会如何选择,如果殿下他都不在乎,那她们的坚持完全没有意义。   今日之事又不是小事,长皇子要是不在,她们三人定不敢顶着皇上的重压跟威严和吴大人她们叫板,最后选题一事只能听从吴大人她们的。   周大人心里急,脸上却不显,甚至用眼神止住了其他两位面露急躁的大臣。   司牧看向谭柚,脚尖无意识朝她的方向偏了一下,随后掩在袖筒里的手指缓慢收拢攥紧,抬脚继续沿着廊下往前走。   他仅因她停留了那么一瞬,便收回目光,追上落后几步的司芸,跟朝臣接着讨论刚才的事情。   周大人微微一顿,当下重新打起精神,肩背打开腰杆挺直,脸上不见丝毫刚才的焦急不安,站在司牧身后颔首听他说话,姿态比先前还要恭敬。   她们追随的是为江山社稷坚定往前的人,而不是耽于小情小爱误了大事的男子。   司牧走远了,花青才敢大口喘息,“刚才那是皇上跟长皇子吧?”   花青抚着胸口,“殿下看起来好认真严肃,都没跟您说话。”   以花青以为,长皇子见着谭柚进宫肯定很高兴,至少会过来说两句话然后再去御书房,又不耽误多少事儿。   毕竟长皇子跟主子两人心里都清楚,谭柚是为了什么进的宫。结果,长皇子就这么目不斜视地走了。   花青看着长皇子等人离开的背影,讪讪地从篮子里挑出一颗大荔枝递给谭柚,难得主动给司牧找借口,“殿下肯定是太忙了,说不定是其他几人大人在催他往前走。”   离这么远,她们又听不清廊下那边在说什么。   花青随意找个借口打算安慰安慰自家又没能跟长皇子说上话的主子。   谭柚接过荔枝,声音如常,非但不觉得难受,反而目露欣赏,“就算没人催促,他也不会过来,因为这才是长皇子。”   若是在秋闱这种政事面前都能耽于情爱,莫说朝臣,连谭柚都想问问,他凭什么手握重权干涉朝政?   谭柚觉得应该让书中女主安从凤跟司牧好好学学,什么才不是恋爱脑。既然是天选之女运气绝佳,为何不能阻止亡国的命运,难道她人生的追求只是一夜八次吗?   谭柚剥开荔枝咬了一口,满嘴清甜,“走吧,去试婚服。”   谭柚跟花青朝尚衣监走,而司牧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却是酉时末。   夏季天黑的虽然晚,但这个时辰天色早已擦黑,宫中宫灯都点上了。   周大人等人跟司牧分别前,朝他拱手告退,“殿下放心,我等定会努力,不负您的期望。”   考题差不多定下来了,只是定了两种。   策论一卷,司芸想的还是沿袭祖宗宗法,考考养精蓄锐。   吴大人等人秉持皇上的想法,打算以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为主题,让考生们写写将来大司繁荣发展的前景,以此鼓舞激励年轻一辈。   而司牧点的却是实干兴邦,周大人等人跟司牧想法不谋而合。   因着有长皇子在,周大人甚至抨击吴大人的想法是“清谈误国”。   “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周大人道:“如今应当张弛有度,而不是一味的放任跟松懈。”   她们想选的朝堂新生血液并非只是那些会写好看文章的学子,而是能看清大司繁荣松懈背后所潜伏的危机。   大司百姓跟朝臣不能只活在繁荣的表象里,而要居安思危常备不懈,否则迟早被周边国家觊觎甚至吞并。   吴大人觉得周大人是危言耸听,甚至有动摇国心的嫌疑。周大人内涵吴大人是圈内蠢猪井底之蛙,眼界格局就芝麻绿豆那么点。   双方因此争辩起来,若不是还要点文人脸面,说不定都能动手打起来。   六人从下午争到晚上,谁都不让着谁,最后决定出两套题。   今晚她们几人会回去收拾换洗衣物跟行李,往后一段时间,直到秋闱结束,她们都会住在宫里某处由重兵看守,轻易不得离开,以免泄题。   周大人出宫的时候还在说吴大人,“好歹也是三元及第的人,这些年当了协办大学士,光长肥肉不长脑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其余两位大人叹息,轻声道:“难说,吴大人并非蠢货,只是她有时候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自欺欺人闷头往前走,这样还能好受一些。”   三人想到吴思圆的身份,以及她宫里的弟弟吴贵君,顿时不说话了。   “难。”周大人摇头咋舌,双手甩袖背在身后,觉得肩上胆子沉重,压得她脚步跟着发沉。   不能说对错,只能说立场不同。   “先以国为重,其次方能是家,最后才是个人。”周大人叹息。   她理解吴思圆站皇上的原因,但就事论事,光科考这一事上,她不赞同吴思圆的做法,也不支持皇上。   大司休养多年,早已过了最初战后的民不聊生阶段,是时候变强了。   自古都是弱肉强食,大司哪怕没有扩展版图的打算,也应提前做好她人来犯的准备。   为了这个,年轻一辈必须勤奋上进,万万不可再这般懈怠松散,否则敌人打过来,这群人恐怕只知道议和投降。   周大人觉得,在这方面,长皇子虽是男子之身,但还是很有先见之明。   周大人甚至想,幸好长皇子手握兵权能站出来跟皇上分庭抗礼,她们这些人才有说话的机会。   否则朝堂上是皇上的一言堂,加上吴思圆在边上相助,她们怕是连上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像今日这般在御书房争论了。   “那两位大人告辞,咱们明天一早见。”周大人跟其余两人拱手告辞。   周府下人将软轿抬过来,灯笼挂在轿子两边。   周大人上轿之前,视线正好从凉棚那儿扫过。她今年四十多岁,视力还算不错。   “那是谁家的马车?”周大人弯腰钻轿子的动作一愣,“这么晚了宫里还有外臣?”   周大人还以为她们几个是走得最晚的呢。   周府下人看了眼,回道:“好像是谭府谭翰林的,我们下午见谭翰林从里面出来进宫去了,一直就没回来。”   “谭柚的?”周大人笑了一下,缓缓点头,“好好好,她晚些出来也好,那咱们先走吧。”   “是。”   几位大人离开后,司牧才从御书房回勤政殿。   他累了一天,半步都不想走,直接歪在步辇上回去。   “胭脂,我今天又没跟谭柚说上话。”   司牧扁嘴趴在辇车上低头跟胭脂说话,软软的声音里带着无限的委屈,“我都看见她来了。”   但没办法。   司牧顶着月色,浓密卷长的眼睫落下来,手指抠着辇车上光滑的木头,“我还看见她让花青拎着一个竹筐,里面定然盛着给我带的新鲜吃食。”   “呜我都没吃到。”司牧拉长尾音,像是把在外人面前才能用得到的骨头卸掉一般,半个身子软绵绵地耷拉在辇车一边,满满地鼻音轻轻说,“胭脂,我好难受。”   他道:“我觉得我胸口都是闷的。”   胭脂抬头看他,略显无奈,“那是因为您的胸口压在辇车横木上了。”   可不闷吗。   司牧,“……”   司牧睨他,扁着好看的粉唇睨他。   胭脂立马改口,柔声说,“那晚上出去走走?”   要是之前司牧就答应了。   “谭家母父今日就到了,我若是不巧碰见,婚后可还怎么好意思见人。”司牧额头抵着横木,低头抠自己衣服上的花纹。   原来您也会不好意思啊。   胭脂想笑,但忍住了。   他知道司牧为什么难受,因为司牧惦记着跟谭柚见面惦记了不止一天两天,可每次都刚好有事。   不能说是巧合,只能说临近秋闱跟盛夏洪季,朝上的事情太多了,司牧有些分身乏术。   他也累,每次规划好的期望落空后,更是身心疲惫。   今天估计是两人婚前见的最后一次,往后几日谭翰林应该不会再进宫。   就因为知道她不会再进宫,司牧才觉得难受。   是他哄着谭柚,半撒娇的让她没事找事来宫里,可每回谭柚过来他都没时间同她说话。   司牧想,自己期望落空都会失落难受,那谭柚会不会生气啊?   她会不会跟旁人一样,觉得他一个男子何须这般要强忙碌,好好的做个后宫里的长皇子多好呢,这样想见就能见到,根本不会有这么多政事缠身,连下午在花园相见连说句话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司牧食指在车辇上轻划,眼睫落下遮住眼底情绪。   他坐回辇车中间,不再跟胭脂“倾诉抱怨”,而是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指尖。   胭脂没听到声音不由抬头看过去,就瞧见清清瘦瘦的司牧安安静静坐在宽大的辇车中,身上披着清冷银白月光,说不出的单薄孤寂。   胭脂眼睫落下,虽心疼,却不知道从何宽慰。   虽说殿下跟谭翰林还有六天就能成婚了,以后可以天天见到,但胭脂又觉得,这跟婚前婚后没关系。   到了勤政殿,司牧径直朝软榻走去,脱了鞋把自己抛在上面,背对着胭脂硃砂侧卧躺下,疲惫地说,“我歇会儿,再洗漱。”   硃砂看着软榻上的身影,眨巴两下眼睛,试探着轻声道:“主子,谭翰林今天来了。”   司牧半张脸埋在软枕里面,手指攥紧枕头,没吭声。   “主子知道。”胭脂朝硃砂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回来的后半段路上,司牧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就这硃砂还往他心口上扎刀。   硃砂欲言又止,“但是——”   他往前走两步,站在软榻边跟司牧说,“谭翰林不仅来了,现在都还没回去呢。”   司牧一怔,瞬间从床上弹坐起来,两条腿垂在榻边,昂着头乖巧期待地看着硃砂,“当真?”   “当真,”硃砂重重点头,“下午谭翰林从尚衣监试完婚服就过来了,我说您不在,她说没事,她去陪陪松狮,然后陪到现在还没回去。”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陪松狮是个借口啊。   司牧已经趿拉着鞋往偏殿走。   硃砂跟胭脂追在后面。   硃砂也是满脸疑惑,“我以为您知道呢,所以刚才还纳闷您怎么回来就躺下了。”   硃砂心想,就算两人闹别扭了,晚上也不能让谭翰林跟狗睡啊!   好歹让人家先回去,不能就这么留在偏殿。   结果殿下还不知道人家谭翰林一直在等他呀。   司牧穿上鞋几乎是一路小跑过去,气喘吁吁地站在偏殿门口,往里看。   殿内,谭柚侧对着门,盘腿坐在蒲团上,正跟趴在她面前昏昏欲睡的松狮说,“才戌时,你怎么能睡呢。”   花青蹲在旁边,双手托腮,闻言跟着点头,“就是就是,你要是睡着了,我家主子还拿什么当借口等殿下呢。”   谭柚,“……”   松狮也不想睡,可它白天被人在御花园遛了一天,晚上吃完就想睡觉,方便明天精力满满地出去遛弯。它是喜欢谭柚,但是它也好困啊,它有自己的作息时间。   松狮发出委屈的鼻音哼声,黑黝黝的眼睛巴巴地看着谭柚,甚至伸出前爪搭在她膝盖上,祈求她能放过自己。   谭柚不为所动,缓声道:“你可是狗啊。”   松狮要是能说话,它都想摇头否认,这个殿里,它绝对不是最狗的。   谭柚叹息。   狗不是应该看家护院吗,现在主子还没睡,它就要休息了,终究是宫里生活对狗来说太舒坦,人消瘦,狗发胖。   本来都打算趴下的松狮忽然耳朵动了动,收回前爪蹲坐起来,扭头朝门口看去,甚至哼唧着摇尾巴想往外走。   谭柚跟花青顺着松狮的视线朝门口看过去,隐隐听见有匆忙的脚步声朝这边跑过来。   随后,便是喘着粗气的司牧出现在殿外。   原来松狮是听出来长皇子的脚步声,花青还以为到了时辰,宫里来人把她们直接送出去了呢。   花青舒了口气,一脸欣喜。   姥爷啊,殿下他可算来了。她都以为自己晚上得跟狗睡了。   司牧站在门口,垂在身侧的双手无意识地攥紧身体两侧的衣服,都抓出了褶皱。   他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也不敢进去,就怕一抬腿便会同手同脚,一时间唯有一双漂亮干净的凤眼直直看着谭柚。   还是花青打破这副险些静止的画面。   她爬起来朝外走,活动发麻的手脚,嘀咕着说,“我出去看看月亮。”   花青出去,司牧抬脚进去。   司牧走到谭柚身边,缓慢蹲下,伸手摸了一把松狮的狗头,薄唇抿出弧度,眼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他摸着松狮的头,身体微微往旁边倾斜,将自己的脑袋轻轻地抵在谭柚手臂上。   谭柚垂眸,抿唇笑了下。   她把手递到司牧面前,掌心朝上摊开,露出里面滚圆的荔枝,“尝尝?很甜。” 第32章   “阿柚,就一颗。”   荔枝是花青买的, 她一下午吃了好些,又分给硃砂几把,剩余的都在竹篮子里。   谭柚不让她吃太多, 免得上火, 一啖荔枝三把火可不是说着玩的。   只是司牧跑过来的时候,颧骨微红, 嘴唇颜色却是浅淡没什么血色,想来是刚忙完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荔枝糖分多, 少吃有理气补血的作用, 倒是适合这会儿的他。   “想吃。”司牧看着谭柚掌心里那颗饱满滚圆的荔枝, 将摸松狮的手收回来,脑袋保持着靠在谭柚身上的姿势, 微微昂脸抬眼看她。   在高处烛台宫灯的映照下, 司牧眼睛里犹如是漆黑夜空中闪烁着的星河,亮晶晶地,仿佛有星光跳动。   他就这么盯着谭柚, 软软地说, “但是好累, 不想剥。”   谭柚便把手收回来,垂眸将荔枝壳捏开,把莹润丰满的果肉递到他嘴边。   司牧弯着眼睛,视线始终不离开谭柚的脸, 张嘴把荔枝吃了。   整颗荔枝塞进嘴里,司牧一侧脸颊瞬间鼓出一个包。   司牧看见自己含着荔枝嚼动的时候, 谭柚眼底有清浅的笑意, 像是投喂后的满足。谭柚笑, 司牧不知道为什么, 眼睛也就跟着弯起来。   “今天六位大人进宫是商讨秋闱考题,”司牧掏出巾帕,将荔枝核吐进帕子里,跟谭柚说,“周大人她们虽有风骨,在文人中也有威望,只是朝中地位却不如吴思圆。”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话并非虚假。   司牧是在跟谭柚轻声解释,“我若是不过去,她们没有拿主意的权力。”   下午司牧如果不去御书房,司芸哪怕不说话,仅坐在那里便已经表明了她的立场跟态度。   周大人到底不是谭太傅,身份地位加阅历都不能跟老太傅比,她们对上皇上,过于稚嫩年轻没有半分胜算。所以司牧不得不去,不能不去。   “我知道,”谭柚又剥了一颗荔枝递到司牧嘴边,温声说,“你别急,下次若是再过来偏殿,别跑,慢慢走。”   她道:“我等你。”   司牧眼睛直直地看着谭柚,乖巧地张嘴咬过她递来的荔枝,“好。”   司牧本以为谭柚会多问两句,但她丝毫不提跟秋闱有关的事情,也不好奇今日御书房中争辩的结果,只专注认真地给他剥荔枝。   好像和秋闱大事比起来,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喂他荔枝。   司牧眼睫落下,伸手揉搓松狮的脑袋,感觉荔枝的甜意顺着舌尖一路蔓延到心底。   他眼睛亮亮的,跟谭柚说,“好甜,这绝对是我吃过最甜的荔枝。”   花青坐在外面廊下台阶上,闻言扭头朝殿内说,“我买的,殿下如果喜欢,我明天再去给您买!”   她本来还打算今天回去的时候再买点回去,但看看现在这天色,人家估计早就收摊了。   司牧今天好开心,比过年还开心,于是朝外说,“硃砂,赏。”   “好嘞。”硃砂开始低头掏荷包,睨了坐在台阶上的花青一眼,哼哼着说,“你最近算是发财了啊。”   花青也没想到会拿赏,先跟长皇子谢恩,再摊开双手朝向硃砂,“嘿嘿,多亏跟了个好主子。”   她也不多要,只收了一小块碎银子,往上抛了一下装进怀里,“见者有份,下回进宫给你们带好吃的。”   胭脂出声纠正她,“下回就不是进宫了,是在长皇子府或者谭府见了。”   毕竟下回再见可就是大婚了。   廊下三人看向殿内,谭柚依旧盘腿坐在蒲团上,司牧则伸手去抱松狮的脖子,面朝着谭柚笑弯了眼睛。   两人间也没说什么甜言蜜语,更没有海誓山盟,但就是让人感觉她们之间的氛围谁都插不进去。   谭柚喂了司牧四颗荔枝,司牧以为还有,便张嘴跟只等着投食的雏鸟一般,朝她,“啊~”   谭柚笑,却是狠心地摇头,“不能再吃了。”   她将竹篮子往背后放,轻声说道:“如今天气干燥,荔枝吃多了会上火。”   “可我今天下午已经够上火了,不在乎这点火气。”司牧脑袋贴着松狮脑袋,眼睛看向谭柚。谭柚完全可以接着他的话茬往下问:   ‘为何上火?’   亦或是,‘秋闱考题一事不顺利’   不管哪种,都是他司牧先起的头,谭柚只是顺势问下去而已。   司牧手指无意识地梳理松狮的皮毛,心里是自己都说不出道不明的厌烦。   他还是在试探谭柚,拿秋闱一事试她。   从掌权以来,司牧早就习惯了话里藏探,每一句听着随意的话语背后,都是别有深意的试探。他对太君后这般,对司芸这般,如今对着谭柚,还是这般。   他早已忘了应该如何坦诚待人,更不记得当初那个拥有赤诚之心的自己丢去哪儿了。   司牧也不想多问谭柚,只是秋闱不比寻常。   为了怕泄题,出考题的大臣们会提前一两个月就进宫闭关,直至全部考完后才能出宫。此举既是为了让她们安心出题,也是防止题目泄露。   谭柚如今担负教导一职,跟苏白苏三人关系又极好,也是他六日后的妻主……   司牧眼睫落下,脑袋轻轻蹭着松狮的脑袋,扁着稍微有些血色的唇,过了一会儿,突然轻声问谭柚,“你不好奇今天选题的结果吗?”   谭柚看司牧,司牧脑袋蹭着松狮佯装玩得很开心,眸光却是瞥向别处,不肯跟她对视。   “不好奇。”谭柚收起擦拭手指的巾帕。   她看着司牧,双手搭在腿上,眉眼沉静,声音不疾不徐地说,“秋闱意在选拔能臣,此事关乎国运,相信殿下跟皇上自有决断。这事非我职责之内,不该我好奇。”   还是那句话,在其位方才谋其政,而谭柚不在其位,便不会刻意打听。   谭柚看司牧低着头不肯跟他对视,想了下,轻声问,“那我若是好奇,殿下会告诉我吗?”   司牧这才看向谭柚,像是怕她会忽然起身跑了一般,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她袖筒一角,缓慢摇头,目光坚定,吐字清晰,“不会。”   谭柚,“……”   谭柚笑着伸手屈指,轻轻碰了碰他额头,“那我便不好奇。你所有不想说的事情,我都不好奇。”   她若是说了不好奇,那便真的不好奇,更不会找人打听跟窥探。   司牧眼睛定定地看着谭柚,忽然松开松狮,换成两只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袖,不像刚才只捏着一角。   他软软地问,“我还想再吃一颗荔枝,就一颗,好不好?”   司牧胸口堵得满满涨涨,如果这儿有桃子,他愿意一口气给谭柚削十颗!   他突然换了话题,毫无征兆,像是两人就没讨论过秋闱一事似的,又回到荔枝身上。   司牧伸手拉着谭柚的衣袖,轻轻摇晃着,昂起脸,巴巴地看着她,“阿柚,就一颗。”   谭柚端坐,谭柚沉默,谭柚背着花青,偷偷从背后竹篮里摸出一颗荔枝放在司牧伸过来的手心里。   她一本正经地说,“这颗是给松狮的。”   刚才花青要多吃几颗,谭柚都没同意,如今却因为司牧耍赖,多给了他一颗,哪怕是拿松狮为借口,那也是多给了。   司牧眼睛弯弯,“好。”   谭柚叹息,侧眸朝外看天色,“时辰不早,那臣先回去了,殿下记得多喝温水,以免上火。”   司牧站起来送她。   胭脂给花青提了盏宫灯,同时唤来一位宫侍送两人出宫。   谭柚走后,司牧坐在谭柚坐过的蒲团上,弯腰俯身将手心里的荔枝递到松狮面前。   松狮耸动湿润黝黑的鼻子,刚想伸舌头舔荔枝将它卷进嘴里,司牧就飞快地双手合十把荔枝藏起来。   “就是给你看看。”司牧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阿柚说这颗给你,给你看看。”   松狮,“……”   司牧丝毫不觉得自己心黑,更没有半点心虚愧疚,他抚着松狮的狗头,“乖啦,明天喂你吃肉。”   回主殿的路上,司牧不停地给胭脂和硃砂看他手心里的荔枝,“阿柚给的。”   他问,“大不大?”   硃砂捧场地重重点头,“大,特别大!”   司牧满足地眉眼弯弯,慢走半步跟硃砂并肩,软声说,“其实不仅大,还特别甜。”   这荔枝下午花青提过来的时候,硃砂就吃过了,自然知道甜,但这会儿还是附和地跟着司牧表演,“哇!”   他问,“主子哪里来的这么大又这么甜的荔枝?”   “阿柚给的,”司牧对着明亮皎洁的月光举起手里的荔枝,纳闷轻叹,“阿柚怎么会这么好呢,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甜的荔枝啊。”   硃砂跟胭脂对视一眼,明明长皇子是开心的,但两人却觉得鼻头发酸。   他这哪里是炫耀荔枝,他这是在炫耀谭柚。   好像自从跟谭翰林定亲后,殿下在说这些小事的时候,总是这般开心。   司牧两只手背在身后,站在胭脂跟硃砂面前,幼稚的像个得了糖的三岁小孩,“给你看个东西。”   他把手伸出来,“当当当~”   硃砂吸了吸鼻子,抬手揉了两下,才把异样情绪压下去,“呀,好大的荔枝啊。”   胭脂眉眼温柔,跟着问,“谁送的呢?”   司牧的快乐好像就这么简单,一颗荔枝,一场胭脂跟硃砂配合着他演的幼稚游戏,就足够他消解一下午的疲惫跟压抑心情。   这事对于四岁的司桉桉来说也许很是不屑,但对于十六岁的司牧来说却刚刚好。   从宫里出去,花青嘿笑着问谭柚,“主子,您这身衣服明天是不是不用洗了?”   谭柚疑惑,反问道:“为何不洗?夏季衣服换下来不洗,会馊。”   她说的过于一本正经,花青听的目瞪口呆,思绪下意识跟着被带走,“好像是啊。”   花青提着灯笼,走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反手挠后脑勺:   嗳?她本来想说什么来着?   出了宫,两人才发现宫门口马车边多了个谭府的下人。   “二小姐,”下人行礼,“大人跟主君侧君都回来了。”   下人想起谭母的叮嘱,连连摆手强调,“大人让我来绝对不是怪您这么晚还不回去心里还有没有她这个娘,只是担心您怎么回去的这么晚,让我来看看。”   下人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还肯定地点头,自我重复,“对,就是担心您而已。”   谭母派人来的时候,谭老太太喝着茶坐在旁边并未阻止,是副默许姿态。   毕竟宫里不止司牧一人做主,司芸也在。   “母亲她们已经回来了?”谭柚撩起衣摆上车,微微皱眉,“没能去迎接,反而让她派人来寻我,是我不对。”   谭府下人松了口气,她还以为谭柚会不高兴呢,毕竟谭大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格外紧张,目光不停地在老太太跟主君和侧君身上来回,一旦三人有点什么动静,她就会重新修改说词。   来来回回修改了很多次,把下人都绕迷糊了。   被她这么一影响,下人站在这儿等的时候心里都很忐忑,就怕谭柚莫名发火。   马车一路未停到了谭府。   府里已经吃过饭了,这会儿正在下棋聊天。   主要是老太太跟谭橙在棋盘上厮杀,谭母坐在谭橙旁边指点“江山”。   “你快些闭嘴吧,”老太太指着棋盘上的几步臭棋,“你少出点主意,阿橙也不至于下成这样。”   谭母的棋艺跟老太太和谭橙比起来,就是个臭棋篓子,甚至还不如谭主君跟沈侧君下的好。   “那我总得找点事情做吧,也不能干等着。”谭母难得梗着脖子振振有词,“不然小柚子来了还以为我特意等她回来,我这个当娘的,多少也得要点脸面啊。”   一般都是当女儿的等着迎接当娘的,哪里有当娘的等女儿的。   谭柚没在府里等着迎接她就算了,现在是她这个当娘的在等她回来,若是再摆出一副眼巴巴等着的模样,这面子还要不要了。   谭母腰杆挺直,她当娘的威严还要不要了?   下人快步过来,语气欢喜,“二小姐回来了。”   老太太微微挑眉,屋里几人第一反应不是将目光投向门口,而是齐刷刷地看向谭母。   谭母矜持起来,嘴上说着,“都什么时辰了,还知道回来,我还当她心里没我这个娘了呢。”   结果谭柚刚上台阶,谭母就跟个炮仗似的冲出去了,开心地嚷着,“娘的柚子啊,娘都想死你了,快让娘抱抱。”   屋里几人,“……”   你刚才坐在这儿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谭母张开双臂一把抱着谭柚,随后松开她,眼睛上下打量,“瘦了,怎么瘦了呢?是不是京中饭菜不合胃口,不怕啊,娘从青水省给你带了特产,各种鱼干应有尽有。”   谭母拉着谭柚的手腕进屋,招呼谭主君跟沈侧君,“快来看看,小柚子是不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妻主。”谭主君闻言朝谭母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示意她别在人多的地方随便开口说这话。   谭母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找补,“果然有了夫郎的人就是不同啊哈哈。”   屋里没人搭理她。   谭母,“……”   谭母求助性地看向谭柚,“晚上吃的什么?”   谭柚,“……荔枝。”   谭柚进屋,先跟谭母谭主君以及沈侧君赔礼,今天没能等在门口迎接属实是她不孝,她不知道三人今天下午就到了。   谭主君道:“又不是外人,哪里需要特意迎接。”   “我们也没提前通知你们何时能到,”沈侧君走到谭柚身边,将女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柔声说,“本来以为要明天呢,是妻主非要赶时间,这才提早了半天。”   谭柚是沈侧君亲生的,他倒是没觉得女儿瘦了,反倒觉得精神挺拔不少,像是换了个人。   身上之前那身浮躁戾气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平和的书卷气,越发像她娘当年还没去青水省的时候。   那时的谭母还在京城任职,无论是模样身材还是气质,都跟现在的谭橙谭柚简直是一模一样。   看看两个孩子,再看看如今的谭母……   只能感慨岁月是个大猪肘子,过着过着就把人喂胖了。   “是像妻主年轻时候,”沈侧君一个眼神递过来,谭主君便知道他的意思,于是两人默契的觉得,“阿橙跟阿柚还是留在京城的好。”   谭母不高兴了,手搭在肚子上,余光一瞥一瞥地扫向老太太,“我娘留在京城,该胖不还是胖。”   主要是她们娘俩都爱吃猪肘子,跟两人比起来,谭橙谭柚的饮食可就健康规律多了。   谭橙关心妹妹回来的晚,还细心的让人留了饭菜,“多少吃些,不然夜里会饿。”   “那就喝些粥吧,已经亥时,本该睡觉的时辰吃饭,对肠胃不好。”谭柚今天已经是少有的打破生物钟晚睡了。   下人将粥端上来,谭柚坐在桌边安静吃饭,其余几人依旧跟之前一样。   老太太跟谭橙下棋,谭母坐在边上看,谭主君跟沈侧君因为天色太晚怕熬坏眼睛,已经放下手里的书,过来看祖孙两人博弈。   一家子没人开口多说,但都默契的等谭柚吃完饭,才各自准备去睡。   沈氏去跟谭柚说话了,谭母随谭主君回院里。   “我娘寄信说小柚子变了许多,我本来不信,现在亲眼见着,才发现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真的就长大了。”谭母有些感慨,语气难得伤感。   “明明来京城的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谭母叹息,“怎么一眨眼,长这么快。”   虽说以前是有些恶习在身上,可当母父的,哪里能看见孩子的不好,满眼都是孩子好的模样。   谭主君抬手,在谭母揣在袖中的小臂上轻轻拍拍,宽慰道:“总归不是坏事。”   “毕竟是京城不是青水省,阿柚若是还如以前那般,母亲能在暗处护她一时,却护不了一世,”谭主君清清淡淡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阿柚小时便被批过命,长大终有一变,你我都是知道的。”   这也是为何当初她们三人去青水省的时候,没带谭橙只带谭柚的原因,也是谭柚变了性情后老太太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坦然接受的原因。   这事虽说玄乎,可当初那道人说谭柚先天魂魄不足将来行事癫狂的时候,的确不像说谎。   只是神鬼一说不能往外提。旁人见谭柚变了,只会觉得是老太太下力气狠管谭柚了,这才让她收敛着学好,不会往别处想太多。   “我知道,我都知道,就是孩子长大的太快,我有点怅然若失,也没说不好,不管怎么长都是我的柚子。”谭母又想起谭橙,“咱橙子也极为出色,这些年把她留在娘身边,终究是对的。”   谭家虽然人口少,但是身份地位都极高,如今朝局不定,谭家若是后继无人,怕是很危险。   好在谭橙能独当一面,如今看来,谭柚也不像以前那般厮混,姐妹两人终究是能撑得起谭府,让这份荣光再延续个百年有余。   “小柚子成亲后,橙子也得安排上了,”谭母跟谭主君说,“尽量在咱们回去之前,就把这亲先给她定上。”   谭主君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办事效率极高,下午没事的时候就已经跟沈氏把京中适龄的男子都看过一遍了。   以前不敢跟谭橙定亲,是因为上面有个长皇子在,怕冒然说亲太明显,惹得他不高兴。   如今长皇子选了谭柚,谭橙的婚事就可以好好考虑考虑了。   “是该快着些,”谭主君跟谭母并肩走,微微侧身压低声音,“明年皇上大选,若是今年不定亲,估计好的男子都该被选进宫了。”   谭母也跟着凑头,焦急说,“那得赶紧下手啊!你跟阿洲看了一下午,可看见有合适的?”   谭主君皱眉,“有,但不知道合不合适。”   “柳家?”谭母终究不是蠢货。   谭主君叹息,“左右会在京城逗留一段时间,让我跟阿洲再看看。”   “你们看完后倒是跟我交流交流啊,”谭母手从袖子里抽出来,跟谭主君比划,“咱们之间,得聊聊啊,别光你们拿主意。”   谭主君想笑,忍住了,“主要是妻主你一个女人,来挑选人家未出阁的男子,不合适。”   “不合适啊,”谭母手又慢慢揣回去,“是不太合适哈,那你俩挑吧,我听你俩的。”   谭主君到底没忍住,笑着伸手拍拍谭母的后背。   他这妻主,虽说容貌身姿都不比当年,但性子是越发可爱,这也是他跟阿洲能和睦相处的主要原因。   谭母都走到房门口了,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拍脑门,“我忘了件事情。”   “我给小柚子买了本书,阿洲脸皮薄肯定不好意思拿过去。”   谭母遗憾,又觉得还来得及,“算了算了,成婚前再拿给她,左右就这两天了。”   说是还剩六天,但稍微忙碌忙碌,这日子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情。 第33章   婚前最后一天。   大婚前一天, 谭柚还坚持去吴府任教。   吴思圆明显是要进宫,出门时正巧遇上谭柚,“谭翰林, 哦不, 现在应该可以叫谭驸马了吧?”   按理说作为秋闱出题官员,吴思圆这会儿应该跟周大人她们一样在宫中某处静心出卷, 整日跟书本作伴。   只是吴思圆身兼要职,让她静心在某处不问政事专心待上两三个月, 吴思圆可能做不到。所以大考题方向定下之后, 她便不再管详细的考卷内容, 全权交给别的文臣去办。   这也是为何谭柚在吴府还能见到她的原因。   谭柚面不改色,朝吴思圆微微颔首, “吴大人。”   吴思圆挂上一张笑脸, 朝谭柚拱手,“提前恭贺谭驸马新婚,只是你这明天便是跟长皇子的大婚之日, 今天还想着教学一事, 不知道是觉得大婚不重要还是……”   谭柚静静地看着吴思圆。   吴思圆笑呵呵打断自己的话, “我就随口这么一说,谭驸马可别往心里去。”   “那吴大人下次还是别这么随口的好,吴大人身居高位,言行举止须讷言敏行, 在外方能成为臣下的典范,在内才是吴嘉悦的榜样。”   谭柚一开口, 吴思圆那点讥讽她的心思顿时荡然无存, 瞬间觉得乏味无趣。相比之下, 老太傅就圆滑很多, 谭橙也是装傻充楞的一把好手。   唯有谭柚,一本正经的正经,让人对着她生不出半句玩笑的心思。   “对了吴大人,”谭柚低头准备打开自己的书箱,“吴嘉悦这两日的学习记录在这儿,吴大人要不要看一下?”   若是别人,谭柚就不提这茬了,奈何吴思圆之前嫌弃吴嘉悦没出息,那谭柚就要让吴思圆看看吴嘉悦的每一点出息。   吴思圆脸皮抽动,想找借口开溜。   她就不该嘴贱撩拨谭柚,时间如果能倒回到半盏茶之前,吴思圆绝对选择目不斜视地绕开谭柚直接出门。   自从上次书房争吵过后,吴嘉悦没事都不往她面前凑,相反的是,谭柚经常拿吴嘉悦的考卷过来找她,跟她认真分析吴嘉悦的长处跟每一次的进步。   一次两次还算罢了,她是三次四次的来。   吴思圆每日朝政之事已经足够烦躁,有点闲暇功夫也是跟同僚们喝酒听曲难得放松,而不是花费大把时辰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   她多看两眼,吴嘉悦就能有出息了?就能考上举人了?   要是这么有效果,她愿意天天看着吴嘉悦。   正巧门口下人快步过来,福礼道:“大人,轿子已经备好,就停在门口。”   “轿子到了,那谭驸马我就先行一步,明日见。”吴思圆终于得到借口,提着官袍大步往外走,像是怕走得慢些会被谭柚开口拦住。   吴思圆觉得她每日政务繁忙,前有秋闱后有夏汛,哪里有时间盯着吴嘉悦的功课,看她每日学会了多少。   学习一事本就是吴嘉悦分内之事,她这个年纪什么正经事情都没有,也就只学学习。如果连这都做不好,不是蠢货又是什么?   谭柚看着吴思圆快步离开的背影微微皱眉。   “夫子。”   谭柚将书箱合上,扭身朝后看,就瞧见吴嘉悦站在假山后面,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怕我娘她不懂事难为你,”吴嘉悦含含糊糊地开口,跟谭柚解释,“就想着过来接你。”   吴嘉悦人在吴府,吴思圆这几日怕是又多多少少说了点什么,言语中流露出对谭府或是对谭柚和长皇子的敌意跟不满,被吴嘉悦听出来,她这才怕谭柚被吴思圆为难,着急出来迎她进府。   谁知道,听了一耳朵她自己的事情。   吴嘉悦对于吴思圆的态度像是早就习以为常,脸上僵了一瞬后,深吸口气把这些事儿抛到脑后,不甚在意地反手指着她自己的书房,示意谭柚,“走,我们几个给您准备了新婚贺礼。”   谭柚跟吴嘉悦并肩往前走,侧眸看着吴嘉悦,温声宽慰,“你的进步我们都有目共睹,相信吴大人如果有时间,定会坐下来好好看看你的文章。”   “哈,”吴嘉悦毫不犹豫地嗤笑一声,“得了吧,我可不指望她能正眼瞧我,更别提‘好好看看’了。”   她话虽这么说,只是脸上多少流露出一丝失落。   谭柚抬手,在吴嘉悦肩上拍拍,突然正色道:“好好走路,别这么流里流气。”   吴嘉悦,“?”   话题转换的太突然,吴嘉悦茫然了一瞬。   吴嘉悦跟吴思圆的事情,到底是吴家关上的事儿,谭柚能过问一时,不能处处过问,这些只能靠母女两人去磨合。   既然谭柚解决不了,她就不愿再多提,于是转移吴嘉悦的注意力。   而且谭柚也不是头一回发现吴嘉悦走路流里流气,之前夜里吴嘉悦掂着棍子要揍她的时候谭柚就发现了,吴嘉悦不会好好走路。   “你这四肢跟刚长上似的,各走各的。”谭柚拧眉。   虽是说教的口吻,却把吴嘉悦听笑了。   她特意快走两步,走在谭柚前面,又放慢脚步,挺着肚子走给她看,“我哪里流里流气了,我娘就是这么走的,只不过她胖了后这两条腿没办法像我这样甩起来。”   谭柚看着吴嘉悦,表情一言难尽。   苏虞迟迟不见两人过来,索性从书房里面出来蹲在门口等。   这会儿看见吴嘉悦走路姿势夸张,立马用扇骨轻敲掌心,发出欢呼起哄声,“哇哦!再走一个,给姑奶奶多走两步。”   她自己看热闹还不算,还朝书房里喊,“快来看猴子走路,这里有只成精的,还穿着吴嘉悦的衣服呢!走得挺像个人的。”   吴嘉悦,“……”   吴嘉悦骂骂咧咧提着拳头冲过来,苏虞站起来就跑,两人绕着廊柱转来转去,苏虞还不停地冲吴嘉悦做鬼脸。   谭柚无奈摇头,抬脚踩着台阶迈过门槛进了书房。   身后两人也跟着打闹着进来。   “阿柚阿柚,我们为你准备了新婚礼物。”苏婉眼睛亮晶晶的,“你快看看。”   苏虞跟吴嘉悦闻言瞬间凑过来,两人前一瞬还打着呢,这一瞬就默契地嘿笑着说,“希望你能喜欢嘿嘿嘿。”   吴嘉悦说完自己抖了个激灵,搓着自己的双臂,嫌弃地睨了苏虞一眼,抬脚跟她拉开距离,“你怎么笑的这么猥琐下流。”   苏虞,“……”   苏虞瞪她,“说得好像你多正经一样!”   “阿柚你拆开看看,我们谁送的最好。”苏虞扇子指向桌上几个扁平的礼盒。   谭柚本来还有点好奇,但听苏虞这么一说,瞬间觉得这些礼物不拆影响也不大。   白妔跟苏虞在边上起哄,“阿柚你快拆开看看,这可都是好货,简直是书铺里压箱底的宝贝。”   是书啊。   谭柚来了兴趣,挨个拆开。   先是苏虞的。   嗯,避火图。   苏虞挤眉弄眼,扇子展开遮住嘴巴,凑到谭柚身边悄声说,“我知道你没经验,今晚好好研究研究,明晚保准能用上。”   大家之前一起逛花楼,谭柚心里忌惮老太太真发火,到了楼里也不敢真点人睡觉,时常找借口跟她们仨喝酒打牌通宵听曲。   加上谭府家风正,谭柚跟谭橙房里都没有通房,所以苏虞觉得跟别的比起来,这东西最是合适。   瞧见谭柚侧眸睨自己,苏虞妖娆娇俏地轻轻推搡她一把,“我就知道你喜欢,我懂,是女人谁不心动~”   谭柚,“……”   谭柚沉默地,往旁边横着跨了一步。   苏虞,“……”   吴嘉悦在旁边险些笑出鹅叫声,“被嫌弃了吧哈哈哈哈,活该。”   她把自己的礼盒递过去,双手奉上,“夫子,这是我的。”   谭柚捏着礼盒,感觉了一下红纸下面的厚度,眼皮抽动,“跟她一样?”   “哪能啊,”吴嘉悦张口否决,“我岂会送夫子那种东西!”   谭柚这才舒了口气拆开礼物。   很好,又是避火图,还是高清无码的。   谭柚看向吴嘉悦。   吴嘉悦抖落起来,抖着腿炫耀,“我要送夫子的,岂能是苏虞那种粗制滥造的东西,一看就知道很廉价,刚翻开就让人兴致全无。”   她像个推销员,“我给夫子买的这本,画质细腻人物逼真姿势多样,简直是绝版。你们没有吧,你们弄不来吧。”   她还很骄傲很得意。   苏虞跟白妔勾肩搭背伸头去看谭柚手里的书,跟着点头,“不错不错,我成亲的时候送两筐来尝尝鲜。”   “你以为荔枝呢,还两筐,”吴嘉悦探身伸手一把将苏虞的脸从书上推回去,“仔细口水滴到上面,污了书。”   谭柚觉得,口水污不了这书。   随后是白妔跟苏婉的,谭柚心如止水,已经没有半分多余表情。   好巧,也是避火图。   嗯,还是避火图。   谭柚看着摆在书桌上一字排开的四本书,沉默了。   她看向四人。   偏偏四人一脸期待,神色正经地回视着她,她们由心觉得这是好东西。   谭柚,“……谢谢。”   食色性也,谭柚不觉得人有欲望有什么错,也没觉得性不能宣之于口,所以这些书,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何况她跟司牧是母父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定下的亲事,无须遮遮掩掩像是见不得光。   妻夫之间的这种事情本就像鱼跟水一样自然,是美事,不是遮着捂着不能说的脏事。   谭柚将书收起来,都仔细地放在书箱里,“礼物跟心意我都收下了。”   苏白苏吴四人见谭柚面色坦然,直接就收下了,心里也是高兴。   她们四个之所以选择在今天就把礼物送给她其实是有原因的。   毕竟如果放到明天,首先从谭府大门进去,就会有人专门记录礼品礼金,到时候估计半个京城的人都能听到门人高喝:   “苏府苏大小姐苏虞,礼品《避火图》一份。嗳,苏大小姐您往里边请。”   “苏府苏二小姐苏婉,礼品……额,也是《避火图》一份。嗳,两位您一起往里面走。”   苏虞感觉,她能被要脸面的老母亲提着刀从京城东街砍到京城西街。   “阿柚,当真要我们跟你一起去接亲啊?”苏婉问。   苏虞用扇骨轻轻敲她脑袋,“新衣服都做好了,不去多亏!”   苏婉捂着脑袋傻笑,目露憧憬跟期待,“我还没进过宫呢。”   白妔跟苏虞,“说得好像谁进过一样。”   连她们的母亲,没有召见都不得进宫。   吴嘉悦举手,疯狂举高,“不就是进宫吗,都是家常便饭的小事情。”   她舅父是贵君,小表妹是皇女,她自然能随便进宫探望。   苏白苏三人瞬间抱团,然后光明正大的告诉吴嘉悦,“你被我们这个小团体,排、挤、了!”   吴嘉悦,“……”幼稚鬼们。   谭柚笑着看四人玩闹,“去,你们明日都随我一起去接亲。”   “但这都是明天的事情,成亲的人也是我不是你们,今天你们该写的文章依旧要写。”谭柚坐在主位上,“来吧。”   四人已经从刚开始的背诵基础知识到现在的写作运用了。   谭柚每天会随即给出一个考题,四人围绕着这一考题写策论,引经据典发表自己的见解。她们写完谭柚会给出批注,让她们再修改。   到这会儿,谭柚算是从教“初中生”默写背诵变成指导“大学生”毕业论文了。   一天过去,谭柚从吴府回去的时候,已经酉时末。   马车直接进入谭府里面,从车上下来,就能看到府中早就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光看着就觉得心情好。   从半个月之前,这灯笼就开始陆陆续续挂了。   不仅门前有,连墨院里的栀子树上都有。   不知道府里哪个下人格外有趣,做了几个小灯笼,把老太太养在庭院里的盆栽都挂上了。   齐腰的盆栽上满是火红的灯笼,像结出来的小柿子一般。   整个谭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皆是红红火火,远远看去,一片喜庆热闹的颜色。   “阿柚。”谭橙等在墨院门口,没进去。   谭柚疑惑,“阿姐?为何不进去坐着?”   跟里面几乎灯火通明恍如白昼的屋子比,庭院门口多少有点阴影,唯有借着这点夜色,谭橙才好意思把手里的东西送给谭柚。   这样既把东西交给谭柚了,又不会暴露她脸上多余的紧张局促神色。   谭橙尽力板着脸,让自己看起来比较正经又严肃,将背在身后的手抽出来,递到谭柚面前,“这个,我提前给你。”   私房钱?   是她阿姐能干出来的事情。   谭柚低头把东西接过来,就这么一摸,都不用打开看便知道是什么。   嗯,又是避火图。   谭柚记得自己的同事,经管学院的老师,有一项本领,那就是纸钞从她手里那么一过,她捏一捏就知道大概多少钱。   而谭柚看着手里的避火图,人家徒手数钱有多少,她是徒手辨别避火图的书本有多厚。   “谢阿姐,我收下了。”谭柚将书放进书箱里。   今天收到的第五本了。   谭柚的反应过于坦然大方,谭橙这才不动声色松口气。   她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单手搭在谭柚肩上,轻轻拍了拍,“别紧张。”   谭柚点头,“我不紧张。”   “有阿姐呢。”   “不用阿姐,我真不紧张。”   谭橙这才收回手背在身后,“进去吧,娘在里面等你呢。”   “娘也在?”谭柚垂眸看着书箱,想着里面的避火图,一时沉默,心道不至于收到六本吧?   谭柚往墨院里走,谭橙站在庭院门口仰头看月亮。   今天七月二十五,明明是月末,天上月亮已经清减薄瘦到只剩一条了,俗称峨眉月,就这谭橙都能发出感慨,“今晚月色真好,阿柚明天就要娶夫成家,当个大人了。”   颇有一副“孩子终于长大”的既视感,语气像个感慨万分的老母亲。   藤黄跟着仰头看,“主子,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谭橙说,“我本来就想感慨一下,正好仰头看见了月亮。”   藤黄,“……”   您还记得自己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吗?那么多文才知识跟墨水,就感慨出这么朴实无华的一句话?   留谭橙在门口,谭柚进了屋子,果然见谭母蹲在书架边翻看她那些孤本。   “都是好书。”谭母也就看看,不像老太太那么馋。   “娘,怎么还没去休息?”谭柚将书箱放在桌子上。   “来给你送点东西,”谭母站起来,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把东西抽出来,“小柚子,你也长大了,明天就娶夫了,该懂的还是得懂啊。”   谭母正要把避火图递给谭柚,就见她从书箱里一本接着一本又接着一本,一共掏了五本避火图出来。   谭母,“……”   谭母一时间竟不知道说点什么,呐呐道:“你买了啊?是买一送四吗?”   不然很难解释谭柚为什么有五本啊!   五本,这得看多久。   顿时谭母看向谭柚的目光就有点不对劲。   谭柚眸色平静地回视谭母,“都是今天收到的礼物,刚才在门口,阿姐还给了我一本。”   “橙子啊?”谭母将书又揣回去,“那我这本回头留给她用,就你阿姐那性子,肯定收不到这么些。”   谭柚也没想到自己会收到这么多。   既然谭柚有书了,谭母也不打算耽误她休息,毕竟明天事情繁多,谭柚需要养精蓄锐。   “柚子,”谭母走之前,还是绕过桌子走过来,伸手抱了抱谭柚,“你记住啊,不管是娶夫了,还是将来当娘了当祖母了,你啊,都是娘心里的小柚子,遇着事都能找娘。”   谭母抚着谭柚的背,吸着鼻子说,“娘找我娘也就是你祖母,给你解决麻烦。”   天下都是母亲好。   谭柚想笑,“那我为何不直接找祖母?”   “让娘有点存在感,多少显得我也是有点用的,比如我娘就特别厉害,”谭母笑着搓了搓谭柚的脸,“那我回去了,你别熬夜看啊。”   谭柚眼皮抽动,知道她指的看什么,笑着说,“我知道,您睡吧。”   “嗳。”谭母回头看屋里烛光通明中、将桌上书挨个收起来的谭柚,心里宽慰自己,谭柚就算娶夫了,也是她女儿,以后她不仅不会少一个女儿,还会多半个儿子。   她应该是赚的。   可哪怕这么想,谭母还是好难受,走一路偷偷抹了一路的眼泪。   “将来路那么难……”谭母吸着鼻子,“哪有当谭府二小姐舒坦啊。”   “我不是舍不得,我就是,就是心疼。”心疼谭柚肩膀还稚嫩,就要担起谭府,担起朝堂。   娶了长皇子就意味着踏足他跟皇上之间的争斗,谭柚在谭母眼里还是个小柚子,她哪里舍得呢。   谭母跟身边丫头说,“别劝我,让我难受一会儿。”   她哽咽着道:“我今天哭完,明天阿柚进宫接亲我就不会哭了。”   “毕竟明日那么多人,我娘跟阿昀和阿洲都不哭,就我自己掉眼泪,多丢人。不知道的还当我嫁儿子呢,以后我可还怎么好意思回京。”   丫头,“……”   丫头也不多劝,只默默陪在谭母身边。   其实要她看来,府里的两位小主子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中龙凤,不管是谭学士谭橙还是谭翰林谭柚,两人出去不卑不亢从容有度,没一个人敢觉得她俩稚嫩可欺。   但在谭母眼里,两个女儿都是小孩子,只要有老太太在,连她自己在府里都是个孩子。在疼爱可靠的长辈面前,谁会觉得自己是个大人呢。   一夜过去,翌日清晨,谭府跟宫里都忙了起来。   跟谭柚不同,司牧身为皇室中人,需要早早起来祭拜祖宗,然后祈福,最后才是大婚。   先皇仙逝,司牧宫中嫡亲长辈只剩太君后一人。   临近婚期的前几天,太君后在皇陵那边还端着架子,跟身边老奴说,“他不亲自过来赔礼请我回去,我就不回去。”   太君后心想,司牧怎么着都会过来,到时候他拿拿乔,当爹的面子就又要回来了。说不定还能劝上司牧两句,让他既然成亲了,就不要总住在宫里,多不合适。   结果——   结果司牧根本没来!   他不仅自己没来,也没让人过来,像是根本就没打算请他这个父亲过去!   这可把太君后等傻眼了。   太君后茫然,“没有我,我看他如何跟宗室交代!”   司牧的交代是,“父君身体不适,怕染病给我,同时又觉得我成亲独留母皇在皇陵比较孤独,便打算留下来陪她。”   宗室能不知道他睁着眼睛说谎?但宗室依旧跟着他感慨,“太君后对先皇真是情深似海,不来……就不来了吧。”   反正影响也不大。   皇室中就这么现实,谁说得算谁说的话就是真的。   宗室里也不是没有老古板,板着脸说太君后不在这婚不能结。   于是司牧便打算让她们去皇陵亲自请太君后回来,至于太君后能不能回来不好说,但她们路上指定会出点什么意外。   他一拿兵权威胁,底下瞬间就没声了。   人都是利己的,顺着司牧有好处,逆着司牧会没命,就连太君后的娘家程家都知道怎么选择,何况宗室中人。   至于司芸,明面上看不出什么,可自从新政之后,她对司牧的事情是越发的不管不问,直接将婚事全然交给司牧自己准备。   她一面说着如果司牧有需要,她这个皇姐随时都在,一面表示她不喜欢麻烦事。   司牧笑着谢过她,随后宫中一切跟成亲有关的事情,全是他自己亲手操办。   既无父姐可依,也无姐夫相助,司牧就这么自己把自己,给嫁出去了。 第34章   “出发接亲喽!”   半夜寅时, 司牧便要起床准备祭祖。   与其说是起床,不如说司牧根本没睡。   他从该睡觉时就精神奕奕地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托腮一脸满足地跟胭脂讲, “我要把自己嫁出去了, 我好厉害。”   “头一次成亲,我都没有经验, 我明天晚上应该做什么?”司牧红着耳廓,往旁边跌在软枕上, 两只手改成捂住脸, 蜷缩着腿软软地说, “我好紧张,心现在就开始砰砰乱跳。”   胭脂问, “有没有小鹿乱撞的感觉?”   司牧还真双手捂着胸口, 呆呆地感受了一下,眨巴眼睛,“好像没有鹿那么大。”   他嘻嘻笑, “我心好小的, 装不下鹿, 但是感觉像兔子乱撞。”   司牧从床上下来,趿拉着鞋,去摸挂在旁边的婚服,自己站在衣架边上, 扯着婚服袖筒往身上比划,左右扭动身体, 征求胭脂跟硃砂的看法, “好看吗?”   硃砂刚从外面进来, 毫不迟疑地夸奖, “好看!您穿着这身比话本中的洛神还好看!”   “主子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胭脂看了眼天色跟计时的工具,柔声哄他,“主子,该睡觉了。”   “可我不困,我一想到明天就嫁给阿柚了我便不困。”司牧低头看搭在自己手臂上的婚服,满足地用脸去贴衣服。   胭脂跟硃砂对视一眼,“你我轮流值夜。”   殿下今晚怕是不会睡了。   要么说两人了解司牧呢,他一晚上没有半点困意。前半夜是在殿内激动紧张地走来走去,后半夜是坐在床上翻看硃砂带过来的避火图。   “好露骨,好直白,怎么都这么大胆?”司牧单手捂着眼睛,中指跟无名指之间露出一条大大的缝,另只手不停地翻页。   胭脂去睡了,换硃砂守夜。   硃砂趴在床边,探头跟司牧一起看,甚至伸手指着其中一个姿势,好奇又疑惑,“这个应该怎么完成?”   司牧抬眼看了硃砂一下,“我又没做过,我可怎么知道。”   硃砂捂脸,露出两只眼睛笑,“但您快知道了啊。”   如果谭翰林她行的话……   这话硃砂可没敢讲。   “哎呀,不看了不看了。”司牧把翻到最后一页的避火图递给硃砂,“该睡了,再不睡天就亮了。”   硃砂朝外看了眼,他已经听到宫侍们朝这边来的脚步声。   “主子,别躺下啦,该起床了。”   宫侍们鱼贯而入,有负责司牧洗漱沐浴的,有负责给婚服做最后的检查外加添香的,还有等着给司牧绞面点妆的。人虽多,但一切都有条不紊。   司牧的长发本应由亲近的长辈来梳,最后拿起梳子的人却是胭脂。   皇家宗室不是没有人,而是司牧……没有能梳头的长辈。   胭脂站在司牧背后,看着镜子中端坐着的人,眼睛不由有些湿润,柔声说,“主子,好久没见您这么认真端正地坐着了。”   没有任何人监督,司牧自觉自发的腰背挺直,坐得板正。   规矩端庄的司牧,礼数仪态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因为他本来就是大司公子们的典范,几年前也是京中主君们称赞并要他们儿子跟着学习的榜样。   只是短短几年,好像什么都变了。   司牧笑,镜子里的人跟着眉眼弯弯,“因为,要嫁人了啊。”   而且两辈子只嫁这一次。   他双手规矩地搭放在腿面上,“胭脂,你为我梳头吧。我以后幸福,你们便同我一起开心一辈子。”   胭脂眼眶微热,微微别开视线看向房梁,眼泪险些掉下来,“好,主子这么好,一定会幸福。”   胭脂握着梳子轻轻梳理司牧丝绸般顺滑的长发,像个长兄一般,温柔专注,“主子,胭脂跟硃砂,陪您一辈子。”   他说着吉祥话,每梳一下说一句。   等这一项流程走完,胭脂默默地走到旁边,背对着众人,低头掏出巾帕擦拭满脸泪痕。   他跟硃砂几乎是陪着长皇子长大的,亲眼看着他从赤城天真的模样变成如今的乖戾多疑。   胭脂觉得,殿下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变得没办法从心底说服自己去信任她人。何况他站在这个位置,每一分的信任都是一份潜藏的杀机,随时会变成插进他背后的那把刀。   别看他因为出阁高兴了一整晚,可这兴奋里面又有几分惶恐不安,以及对未来变化的不确定呢?   不过是清醒的醉酒罢了。   他试图品尝所拥有的每一分甜味,哪怕是假的,在假象袒露出来之前,他都会去尝试拥有。   这可能是,乖戾多疑的长皇子能给谭翰林的、给她一人的信任。   不多,但已经是司牧能给的全部了。   胭脂不愿多想,更不敢想这份信任被辜负后殿下会变成什么样。   他深呼吸看着房梁,尽量想着今天要做的事情。   等他把这份沉甸甸地酸楚情绪压下去,再回来时,又是勤政殿那个独撑一面滴水不漏的胭脂。   硃砂今天绑了个红发带,美滋滋地给司牧看。   司牧伸手戳了两下,“好看。”   硃砂开心地蹲在他腿边,“主子快些,该去祭祖了。”   束完发,换上婚服,司牧被众臣簇拥着去祭祖。   跟别的长皇子不同,司牧执掌朝政拥有实权,婚礼规格按着皇上大婚的规格仪仗来办。   只是跟皇上将君后娶进来不一样,他是把自己嫁出去。也正是因为他从宫里往外走,群臣才没说什么。   祭完祖,再为百姓祈福,最后才是回到勤政殿等谭柚来娶。   司牧滴水未进也不觉得饿,精神满满的简直不像平时的他。   “皇姐说大婚麻烦又累人,”司牧抿了口参汤,没多喝,含糊说,“是累人,但是开心。她若是不开心,那定是因为她娶的不是她心仪之人。”   皇上还没娶君后呢,长皇子便开始内涵她娶不到真心喜欢的人。   硃砂笑,脱掉司牧的鞋子给他泡脚揉脚。   司牧脚嫩,走了快一上午,需要泡泡脚解乏。因为他除了皇家的流程外,还要走谭府那边的流程。   钦天监算出吉时定在下午申时末,这期间谭柚跟司牧都没闲着。   谭柚从清早起床,跟随着谭老太太和谭母一同去扫墓,告诉谭家的列祖列宗她要娶夫了。   老太太往自己夫郎坟前多烧了两把纸钱,乐呵呵告诉他,“娶的司牧,那孩子你见过的,长得白白净净,一双凤眼通透又干净,可好看了,小时候你还抱过他呢。现在咱家柚子就要把他娶回来了,开不开心?”   清晨,还未染上热气的夏风卷着纸钱燃烧出的烟气飘向远方,将生人的思念跟话语寄去天边。   扫完墓情绪多少有些低落,但只低落了那么一会儿。   谭柚回到谭府的时候,苏白苏吴已经到了,正挤在她屋里打打闹闹。   苏虞伸手搭着吴嘉悦的肩膀,笑嘻嘻地扯她衣服,“你这身好看,快脱下来让我穿。”   吴嘉悦,“……”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一边去,”吴嘉悦整理衣襟,把苏虞抓过的地方抻平,“我穿着也不差行吧。”   “你们都穿这么好看,是不是想抢阿柚风头呢。”苏虞扇子从苏婉白妔吴嘉悦身上挨个点过,指指点点,颇为愤慨,“当个人好吧,今天的主角又不是你们。”   白妔伸手拨开就快戳到她面前的扇子,“少给我们犬吠,我们几个就你穿得最骚包,你还好意思叫。”   苏虞一身粉,衬得整个人越发好看风流。粉的洒脱,粉的不俗,这才是最难得的。   苏虞嘿笑,“反正咱们就是不穿,长皇子也不会多看咱们一眼。”   她表示,“但其他公子们还没婚配,总得给他们一个一饱眼福的机会吧。”   苏白苏吴四人容貌都不差,以前吊儿郎当的显不出来,如今静心学习真就有点“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显得人都挺拔精神很多。   她们骑马出去,跟在花轿后面,那真是说不出的养眼啊。   “啧啧,排面。”苏虞得意。   谭柚笑着进来,“我的脸面们,你们来的好早。”   “那可不,就等着来吃顿好的呢。”苏虞捏了块糕点啃起来。   她们四个早到,不仅可以帮谭柚应酬,还可以跟着长点见识,谭府办喜宴,来的都不是俗人。这对于苏白苏三人来说稳赚不赔,简直是开了眼界。   唯有吴嘉悦,她们来了,她也没迟到。   跟苏白苏三人不同,吴嘉悦身为吴府嫡长女,本来不该在迎亲的队伍里。   来之前,吴嘉悦瞒得严实,到今早要出门了,吴思圆才知道这事。   吴思圆极其不愿意让她掺和谭柚的婚事,更不愿意让她随着谭柚进宫接亲。   吴嘉悦跟她娘妥协了十几年,怂了十几年,这次难得硬气。   她梗着脖子说,“我都跟她们约好了,一起进宫。”   “你进宫的次数还少?”吴思圆气的胸口疼,“你要是想进宫,这事之后,我让你进宫住几天都行。”   “不一样。”吴嘉悦攥紧垂在身侧的拳头,“那不一样。”   “不都是进宫,哪里不一样了!”吴思圆拍桌子,“我跟你说,这事可不仅进宫这么简单,谁人不知咱们是皇上这边的,你现在去帮谭柚迎亲算怎么回事?”   “那是你们,我帮夫子迎亲跟朝政无关,跟什么都无关,只因为她是谭柚。”   吴嘉悦就是不妥协,“我跟苏虞她们约好了,你们爱想的多复杂就想的多复杂,反正我们只是去迎亲,就这么简单。”   她既然答应了谭柚,那就必须去。   吴思圆险些让人把吴嘉悦关在府里不让她出去,直到苏虞扯着大嗓门在门口问,“吴嘉悦,你磨磨蹭蹭生孩子呢,赶紧的老太傅派人来接了,说就等你了。”   吴思圆脸色瞬间铁青,咬着牙看吴嘉悦连蹦带跳地往外跑。   吴嘉悦,“来喽来喽。”   吴思圆气得差点厥过去,抖着手骂,“她自己成亲都不知道有没有这么高兴,谭柚成亲她美成这样吗,我吴家造了什么孽!”   以前吴嘉悦可不是今天这样,吴大人甚至觉得那时候的她还带点脑子,现在整个人就是傻的,被苏虞那几个人给传染傻了!   吴大人的反应苏虞可不知道,吴嘉悦到门口才发现根本没有老太傅派来的人,就苏白苏三人。   她们四个迎着晨风往前跑,边跑边笑。   吴嘉悦推苏虞,“真有你的,知道我娘好面子又不敢得罪谭老太傅。”   “那可不,我是谁,”苏虞揽着几人,“咱们四个,可一个不能少。”   吴嘉悦侧眸看其余三人,眼里慢慢露出笑意,“啧,迎个亲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哎呦呦,你不稀罕你别穿这么好看啊。”   “……”   旁人都是坐轿子来的,就她们四个是跑着进来的。   门人将她们直接往墨院里领,结果她们比门人还轻车熟路,苏虞中途还帮其余人指路呢,宛如回了自己家。   随后她们便在谭柚屋里等她。   谭柚如今扫墓回来,带着四人跟在谭老太傅身后去接待客人。老太傅笑呵呵给四人一人一块糖,“好孩子,今天要辛苦了。”   苏虞乖巧老实地摇头,含着糖说,“不苦不苦,现在嘴里都是甜的。”   她马屁拍得老太太高兴,老太太一高兴,便领着她们多见了几个人。   一圈下来,苏虞手心都是湿的。   太紧张了。   她就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更没见过这么多厉害的人物。娘啊,她可太有出息了!   苏大人也很欣慰,因为苏虞的关系,她也收到请帖。   跟苏家的高兴截然相反,吴思圆脸色难看,只要看见吴嘉悦的身影,鼻子就出气比进气多。偏偏她又胖,时间长就有点喘不上气,多次处于要晕但还没晕的边缘。   现在只是在谭府还好,到了下午申时左右,四人跨坐在黑马身上分成两列跟在谭柚白马身后的时候,更显眼了。   这下谁都知道她吴思圆的女儿给谭柚接亲去了。   吴大人忧心忡忡,想的都是怎么跟同僚解释,“孩子间的玩闹,我向来是不管的。”   她呵呵着说,“她的事情她自己做主,我都不问。”   她说归她说,至于别人信上几分就不好讲了。   成年人的官场,多年磨砺沉浮下来,早已没有这份少年意气。   她们不信吴嘉悦仅是为了个约定便去给谭柚作配接亲,她们只会把一件简简单单的少年人的事情,往深处想,往暗处想,往朝堂想。   但面上还是会跟着打哈哈,“孩子嘛,随她们闹。”   只是闹完,看你如何跟皇上解释。   其余人如何想暂且不管,谭府鞭炮声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兴奋起来。   出发接亲喽! 第35章   “那我哪能知道谭翰林是真的行啊。”   长皇子成亲的规格堪比皇上大婚, 光坐的轿子就是十六人抬的花轿。   装饰着金红两种华贵饰物的轿子由相貌端正身形相似的轿妇们共同抬起,从谭府出发前往皇宫接亲。   震耳滔天的鞭炮声响起,一时间所有的议论说话声全都听不见, 鼻尖前嗅到的是炮仗独有的硝烟味道, 耳边一阵嗡鸣,让人不得不抬起两只手堵住耳眼。   有人扯着嗓子大声道:“谭府果然阔绰, 光是这炮仗声站在京郊都能听到!”   旁边那人回,“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对!我说的就是这响声忒大了!在哪儿都能听见!”   “是啊!这规模是大!特别罕见!也就长皇子成亲能见着一回!”   两人说的驴头不对马嘴, 有些句子只能听见里面的一两个字, 其余的全部鞭炮声掩盖了。   谭府门口全是人, 顶着夏季午后的大太阳,用手遮在额前, 挤挤挨挨地探头往路中间看, 生怕错过每一幕。   谭柚站在马前,手扯缰绳,脚踩马镫, 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 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丝滑, 让人赏心悦目。   她在最前面,跨着的是匹毛色雪白没有半根杂质的白马。那马精神奕奕,优雅高傲地站在原地踏着前蹄,昂着头颅, 将挂在脖子上的大红绸花露出来。   现在不过未时左右,明亮的太阳光芒照在白马身上, 马白的像是高山顶峰的银色白雪, 身上毛皮的光泽似乎在阳光下随着动作而流动。   而马身上的人, 容貌极好, 气质脱俗。此人正是谭府二小姐——谭柚。   众人看着跨坐在马背上的谭柚,茫然愣怔了片刻,仿佛是第一天认识她一般。   以前那个神色阴翳行事滑稽的谭家庶女、纨绔谭柚,当真是面前这人吗?   谭柚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脱变,她们居然都没有印象。   仔细想来,她们对谭柚的看法还停留在以前,竟然都没怎么注意过对方早就今非昔比。   她们习惯了低头看谭府庶女,只是今天猛地抬头,才突然发现那个庶女早已破茧成蝶般蜕变,褪去身上那层浮躁戾气,露出沉静平和的气息。最为难得是,她身居官场,却带着股让人心头宁静的书卷气。   不急不躁,沉稳平静,有自己的主见跟看法,有为之坚守的底线跟韧劲。   少年老成,又不失少年意气。   今天来了诸多大臣,她们看着谭柚,不由想起琉笙苑内,她抱着长皇子跟太君后对峙的局面,似乎是从那时候起,谭柚就有些不一样了。   到底是谭家的人,再坏再歪的苗子,根基终究在那儿,总会成长成笔直挺拔的模样。   今日出彩的并非只有谭柚一人,让人眼前一亮的还有她那四个接亲的好友。   苏家的苏虞苏婉,白家的白妔,以及吴家的吴嘉悦。四人等谭柚跨坐在马上之后,彼此对视一眼,动作整齐划一地翻身上马。   君子六艺,其中本就有“御”这一项,她们连怎么驾驶马车跟战马都曾学过,何况只是区区的一个骑马。   过于整齐潇洒的上马动作,让周边不少人,尤其是男子,没忍住把手拢在嘴边发出欢呼喝彩声,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才脸色通红的双手捂脸。   不得不说,是养眼好看。   对着谭柚他们不敢,但对着这四人完全可以大胆称赞。   在鞭炮声中,迎亲队伍缓慢从谭府门口出发。   五匹马,一白四黑。   白马走在前面像是领队,而黑马分成两列两排追随。   五人就这么护在花桥前面跟两侧,而花轿后面是吹打班子跟抬着聘礼的人。   谭府下聘,东西绝对不止抬的这十六箱,只不过怕过于招摇,选了个跟花桥轿妇人数相当的箱子数,跟在后面意思意思。   如果不是怕过于奢华铺张,谭母都想把去跟回的路都铺上红地毯,以此证明她对小女儿的疼爱以及对长皇子下嫁谭府的重视跟尊重。   她这一想法,难得获得了谭橙的全力支持。   自然,后来老太太一个眼神扫过来,母女俩就把这主意打消了。   长皇子究竟只是个男子,哪怕执政,上面还有个皇姐在。如今皇上还没娶夫,司牧下嫁用最高规格也就罢了,若是做的太过火,这让皇上以后娶君后可如何是好。   她总不能规格还不如弟弟吧?   虽说没有红地毯,但看今日这阵仗,完全不输给任何人,   不说别的,光着迎亲队伍,莫说凑不齐这么好看的五个人,旁人娶夫就是连这么精神抖擞的五匹马说不定都凑不齐。   苏虞从腰后将扇子掏出来,展开轻扇,面上端得一派风流倜傥,其实心里早就双手捧脸尖叫着跑了八百圈。   “今个可算是把我这辈子的风头都出尽了!”苏虞面朝前方,但余光往左右看,“状元打马游街也不过如此吧?”   京中几乎所有人都出来看,看这一场盛世婚礼。   客栈二楼的窗边满满都是人,挤挤挨挨地往外瞧,各家门前门口也都是看热闹的。   男子们红着脸看她们几人,女人们则是看这阵仗。   苏虞眉眼含笑,上身随着马的走动小幅度晃动,外加她穿着身粉色,看起来有股说不出的风流蛊惑,她眼尾余光扫过来的时候,惹得不少公子羞红了脸。   吴嘉悦忍不住翻白眼,“你能不能别这么丢人,你看夫子,目不斜视。”   “废话,她都娶了大司最有权势又身份最尊贵长相最好看的小公子了,她还看什么。”苏虞睨了吴嘉悦一眼。   这就跟捡珍珠一样,谭柚上来捡了颗龙珠,她眼里哪还有普通的珍珠跟鱼目呢。   苏虞她们就不同了,她们从没享受过万众瞩目的感觉,更没有这么风光的时候。   可惜这种风光终究是昙花一现般,期限只有短短一时,也就这一下午。   苏虞悠悠叹息,手握扇柄,目露憧憬,“我若是真能打马游街多好。”   苏婉跟白妔心里也有同种想法。   她们四人看着前面跨坐在白马背上的谭柚,心里说不出的踏实跟向往:   若是能一直这般追随该多好。   这种想法再进了宫后,感触更深。   今日长皇子大婚,午门届时大开。但进宫时,无论是迎亲的车马队伍还是谭柚,只能从左右两侧宫门经过。   中间的那扇门以及所对应的那条路,唯有皇上跟长皇子能随意走动。   寻常人中,唯有君后大婚进宫时能从这条御道进去,而能从里面出去的,是明年的一甲前三。   许是意识到她们四人的想法,谭柚温声说,“未尝没有可能。”   “阿柚你真信我们能行?”苏虞微微倾身往前。   “信,”谭柚目不斜视,看着近在咫尺的宫门,声音清晰,“我从未对你们有过怀疑。”   “行,有阿柚这句话,我们拼一拼便是!”苏虞瞬间被鼓舞起来,盯着尚且紧闭的那扇门,问,“你们有信心吗?”   旁边三人沉默无声。   苏虞,“……”   苏婉实在不忍让苏虞尴尬的晾在那儿,于是回她,“……没有。”   苏虞,“……”   苏虞恨铁不成钢,扇柄敲着掌心,“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你们能不能行啊?以后出门别说认识我跟阿柚,丢人。”   她展开扇面呼啦呼啦扇起来。   谭柚眼里带笑,其余三人也是别开脸偷偷笑苏虞。   到底是皇宫,像是吹打班子跟送聘的人都只能停在午门外,能进去的是谭柚跟苏白苏吴,以及那顶花轿和抬轿的十六人。   五人下马,站在宫门口。   午门城楼上的鼓声敲响,随后浑厚的女声高喊:   “驸马到——”   声音从午门往里传,一个接一个喊,直到传递到长皇子所在的勤政殿。   宫门随着鼓声顺势而开,谭柚整理衣袖,率先抬脚,从东偏门进宫,其余人跟在她身后。   进了宫,便不容放肆。   苏虞收起扇子,规矩老实地跟在谭柚身后,不敢多看多问。   苏婉白妔也是,连带着进过宫多次的吴嘉悦都神色认真专注。   她们把自己能拿出来的气势跟仪态都拿出来,因为此刻走在这条路上,她们代表的不是自己的脸面,也不是背后的家族,而是代表着谭柚。   她们作为谭柚迎亲队伍中的一员,言行举止都是谭柚的脸面。   顺着张灯结彩满目红色的路,终于到了勤政殿。   谭柚来时穿的便是大婚礼服,可这会儿还需要再去换上一身大礼服,跟长皇子一起接受群臣叩拜,最后才是将人接进她的花轿里抬进她的谭府。   司芸作为司牧的长姐,也是今日唯一在场的嫡亲,在群臣叩拜结束后,微微侧身看向司牧,朝他伸出自己的一只手臂。   司牧垂眸将手虚搭在她手腕上,随着她下了御阶走到花轿前。   司芸笑着看向长身玉立站在花轿旁的谭柚,“朕这弟弟,可就交给你了。”   谭柚行礼颔首,“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司芸只是笑,她侧眸看司牧,抬手怕了怕他的手背,语气如常,没有半分嫁弟弟的不舍,“去吧。”   换句话说,如果司牧此时是嫁出去和亲,亦或是远嫁她方,司芸也许会露出几分伤感,掩面痛哭也未尝不可。   “皇姐,今日我大婚,你可有什么要说的?”司牧望向司芸,搭在她手腕上的手还未收回去。   司芸笑,“阿牧这是要朕说些吉祥话吗?”   她哈哈大笑,“朕的弟弟配得上世上最好的祝福。”   司牧静静地看着她,随后展颜一笑,乖巧又可爱,“谢皇姐。”   他缓慢将手收回来。刚才看着站在轿子前的谭柚,看她眉眼专注地望着自己,司牧竟有那么一瞬间想着也许他可以跟司芸和解。   可惜,只有那么一瞬间而已。   司牧手从司芸手腕上收回,还没端在身前,便见谭柚朝他伸出一只手。   谭柚掌心朝上,眼里带笑,温声问,“臣扶殿下进轿?”   司牧将自己微凉的指尖搭在谭柚温热的掌心里,从刚开始的轻轻一触,到把整个掌心贴着她的掌心,“好。”   他握住谭柚的手,亦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回握,不知为何,被这份力量托着,心便踏实下来。   司牧坐进轿子里,胭脂弯腰将轿子帘布落下。   硃砂在旁高喝,“起轿——”   进宫时,只有一顶十六人抬的花轿,出宫时,轿子两边多了三百对提着宫灯的禁军侍卫。她们穿着禁军统一的深色甲胄,唯有胸前系着红绸花。   这抹红色弱化了这一身的冷硬肃杀之气,多了几份柔软喜庆。   禁军们手提寓意着吉祥平安长寿幸福的宫灯,会护送司牧至谭府。   既是护送,也是警示。   告诉长皇子未来的妻主,轿子里坐着的人身份尊贵是皇家至宝,容不得半分不敬跟放肆,否则,未来这三百对禁军侍卫便会如今日来时这般,将手里提着的宫灯换成官刀,前往长皇子妻家将人接走。   这是先皇送给司牧的新婚礼物,是一个母亲为儿子最后能做的事情。那便是用兵权保护他的安危,用武力去震慑将来要娶他的人。   哪怕没有爱,至少也会有惧。   司牧坐在轿子中,始终不愿掀开帘子往外看。他今天特别好看,哭出来的话,就不美了。   从宫里出去,许是多了吹打班子的缘故,众人都觉得笼罩在心头的那份威压跟肃穆淡去,傍晚温热的太阳余晖落在身上,让人感觉格外的舒服。   也是前后这么一对比,大家才发现宫里原来那么阴冷森寒,远不如宫外阳光温暖舒适。   苏虞跟重新活过来一样,跨在马上扭身朝后,对着吹打班子说,“大声吹,回头有赏!”   她这么一说,本就洪亮的唢呐声,顿时更响亮了。   锣鼓唢呐在宫门口响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另一条跟来时不同的路回谭府。   这也是为何谭柚未时就出发的原因,生怕误了吉时。   路上,花青跟藤黄卖力地路两边围观的路人吆喝,“说吉祥话讨喜糖喽。”   若是碰上娶亲的,说几句吉祥话,就能得到喜糖跟铜板碎银子,稳赚不赔。   于是,哪怕平时长皇子跟谭柚口碑不好,路人也都扯着嗓子祝福她们,吉利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一箩筐一箩筐往这对新人身上倒。   硃砂可喜欢这种场面了,何况打赏他也擅长。他跟个散财童子似的,围着花轿跑来跑去,手中竹篮子里的碎银子跟铜板下雨似的往外扔。   谭府准备的这些东西向来是只多不少,但就这,到府门口时都快撒完了。   空了篮子,高兴了路人,收获了祝福。   花轿快到谭府的时候,离申时末还差半柱香时间,时辰刚刚好。   众人站在门口迎接,远远就瞧见天边漫天橘黄晚霞披在一行人身上,从最前面的谭柚到后面那顶花轿。   她们身披云霞,缓慢而来。   尤其是后面的花轿,主要由金红两种贵重饰物装点着,此时在黄昏中,跟晚霞颜色相互呼应像是融为一体,导致司牧下轿的时候,宛如踏破虚空从天边落下,犹如下凡一般温柔梦幻。   司礼都看愣了,被人提醒才反应过来,她笑着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天,看呆了。”   今日天空属实作美,晚霞像被打翻的颜色盘,将天空晕染成一片橙黄。这份光泽披在这对新人身上,像是为她们勾勒出一层暖色薄纱,说不出的朦胧漂亮。   “这是上天送的贺礼,一件晚霞婚服外衫,祝贺新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啊。”   司礼找回状态,手拢在嘴边大声高喝:   “新人到——”   司牧还没下轿便将红盖头蒙上。   苏虞等人的作用现在才算真正发挥出来。   四人在谭柚身前跟两边,面朝众人背对新人,手拉手嚷着,“让开让开快让开,别误了吉时。”   也有不怕死的,扒拉苏虞她们的胳膊,“我们看看新郎,快让我们看看。”   “进了谭府就该入乡随俗热闹起来,若是还跟宫中一板一眼,那有什么意思啊。”   被她这么一起哄,年轻的那批都忍不住凑过来看谭柚跟她夫郎。   这会儿的司牧不是长皇子,这会儿的司牧仅仅是谭柚刚娶进门的夫郎。   “我们都是亲戚,有什么是我们见不得的!你们说对不对啊!”   “对对对!谁还不是个亲戚熟人了,快让我们看看,不然待会儿可得灌你酒!”   “哈哈哈哈灌她,让她喝多了晚上自己睡!”   “你们好坏啊,嘿嘿嘿我喜欢~”   她们挤挤闹闹,好一会儿才走上几步远。这些人虽起哄,但只是言语上,没一个硬要钻进苏白苏吴四人的圈里看长皇子的。   所以她们最多算个气氛组,吵闹,但又不烦人。   司礼高喝着每一步的流程,从进门的跨火盆到走过庭院进主屋。   谭老太太穿着喜庆的深红色夏袍坐在最中央,旁边是谭母跟她的两个夫郎。   谭母看着跨过门槛进来的谭柚,感慨地直拍大腿,“看咱家小柚子,都娶夫了。”   “你稳重些,还有没有当娘的样子了。”老太太睨她。   “嗳,我就是高兴。”谭母乐呵呵的,“你看橙子也高兴。”   谭橙今天不在迎亲行列里,这会儿站在旁边,单手紧攥成拳背在身后,紧抿薄唇红了眼眶。   听见谭母提到她都没扭头看过来,生怕一看见谭母就控制不住情绪,到时候母女俩在谭柚大婚时抱头痛哭,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老太太倒是笑了,“一个两个的,出息。”   司礼本来定的是吴思圆,结果新政一事闹完,谭家不开口,吴思圆更不想来,于是司礼换成现在的司礼。   不是高官,不是权贵,也不是富商,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嗓门贼大贼会说吉祥话跟讨喜话的人。   她用她的妙语连珠,让这场拜堂拜的热热闹闹,连谭母都觉得实在是哭不出来。   三拜之后,送入洞房。   谭柚是不能去的,司牧被人簇拥着进入新房的时候,院里婚宴已经开席,她得跟着谭家长辈去招待来宾。   今天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老太太长袖善舞,将每一个人都能照顾到,这便是她的本事。相比之下谭母就不行了,她只在亲戚那桌喝,就这还喝不过。   反正她也不留在京城,迟早要回她的青水省,不需要在酒桌上去应酬。   可谭橙跟谭柚就不行了,两人在京中做官,很多人都需要借着今天这个场合去认识跟打招呼。   谭母站起来喊,“不能喝的坐我这桌,咱们吃菜!”   谭母觉得这可能就是她没办法留在京城做官的原因,连喝酒都不行。   她这么一吆喝,还真吆喝来一桌只吃不喝的。几人还特别要脸面,举着茶杯说,“咱们以茶代酒,心意到了就行,不跟她们一样喝得烂醉丢了脸面。”   谭母指望不上,这时候就靠花青跟苏虞她们了。   花青贼能喝,跟在谭柚后面,来多少她都行。   苏虞等人跟着做替补,万一花青不行她们再上。   宴席这边热热闹闹,新房那边也不差。   男眷们没坐桌的都跟着去新房了。   那可是长皇子啊,是男人中的佼佼者。不光身份尊贵,还格外有本事。男眷们平时想见见又害怕,今个总算得了机会。   他们跟在谭主君和沈氏后面进入新房。   司牧坐在床上,听见声音疑惑地顶着盖头抬头朝门口方向望过去,软软地问,“胭脂,是阿柚吗?”   胭脂还没开口,沈氏便柔声回他,“柚子在外面应酬,待会儿才会过来。”   沈氏还没见着司牧的脸呢,光听这声音心就软了。谭家两个都是女儿,天知道他跟谭主君都想要一个乖乖软软的儿子。   可惜两人身体都不是那种好生养的,这才作罢。   沈氏身后,男眷们彼此交流眼神,满眼欢喜。都说长皇子犹如罗刹恶鬼,但光听这声根本不像!指不定是有人谣传。   胭脂弯腰在司牧耳边跟他介绍来的是谁,以及他们为什么过来。   男眷们也有他们入洞房的流程。   下人端来一个托盘,上面白瓷小碗中放着一个滚圆白嫩的大饺子。   谭主君跟沈氏递眼色,示意这事由他来。   沈氏站在司牧旁边,柔声说,“殿下别紧张,你尝尝这个饺子,它生不生。”   司牧撩起盖头一角,低头咬了一口大胖饺子,白净的小脸瞬间皱巴起来。   他不知道什么意思,没人告诉过他,所以哪怕难吃,司牧还是吞咽了。   幸好他咬的口小,不然这会儿肯定要吐出来。   沈氏跟众人看司牧咬饺子,然后再看着他——吞下去。   他们愣在原地。   沈氏连忙让人把清水端过来给司牧漱口,笑着说,“傻孩子,不是让你吃的,是问你生不生。”   重点在后面几个字。   司牧漱完口才苦着脸说,“生。”   饺子根本就没熟。   “生的好,”有个男眷笑着拍手,“殿下说生。”   其他人跟着起哄,“殿下既然说生了,那就多生几个!”   谭主君跟沈氏却不搭话,只是笑着听。他们都没能为谭府开枝散叶多多增加人口,自然也不能要求司牧这么做,何况对方贵为长皇子。   沈氏道:“咱们也去入席吧,让牧儿卸妆洗漱。”   谭主君招呼,“大家跟我走,屋里已经摆好了席。”   众人陆续出去,沈氏留在后面。   他弯腰柔声跟司牧说,“牧儿若是饿了,尽管唤人去给你做些吃的,咱家没有不能吃饭的规矩。”   司牧能感受到沈氏称呼的变化,顶着盖头昂脸看他,“好。”   他盖头不厚,但顶着盖头却看不清人脸,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沈氏这才出去。   他走后,胭脂硃砂伺候司牧洗漱换衣服,毕竟待会儿谭柚回来便有可能圆房,两人不可能顶着一头的装饰跟满身的汗困觉。   硃砂小声跟司牧说,“主子,谭家的主君跟侧君长得都好温婉漂亮,但谭翰林的五官更像她娘一些。”   “人也很温柔细心。”胭脂颔首赞同。   司牧半靠在浴桶中,水没过胸膛,白净的小脸被水蒸的红扑扑的,连平时带着锋利感的凤眼都水蒙蒙的,透着湿气,“可以了吗?”   “不行,多泡一会儿,会更香。”胭脂往桶里撒花瓣。   司牧抬起手臂嗅了嗅,是有花香,“那多扔点。”   胭脂跟硃砂笑。   司牧洗完澡换上清爽舒适的中衣,坐在床边等谭柚回来。屋里放着冰盆,倒是不觉得热。   庭院里传来脚步声,但也就只到墨院门口。   白妔跟苏婉横着手臂堵门,只放谭柚一人进去。   苏虞跟她表示,“速去,这儿交给我们了。你放心,绝对不会放进去一个。”   长皇子的洞房,说实话也没人敢闹,所以这些人索性留在门口跟苏虞她们扯皮玩闹,手里还拎着酒壶,就地开始划拳。   苏虞嘴上说着,“我一个要考进士的人,得回去看书呢怎么能跟你们划拳。”   然后边挽袖子凑过去,“我先来我先来。”   谭柚跟下人们叮嘱了几句,“别走远,看着些别喝多了闹出事情。若是有醉的,离得近的便送回去,至于这四个,可以送去客房休息。”   下人看了眼,见谭柚指的是苏虞她们,点头应,“是。”   谭柚先去洗了个澡,洗去身上的酒味,等头发擦干了,才推门进入房间。   她进去,胭脂跟硃砂福礼出去。   硃砂也不走远,就蹲坐在门口台阶上,甚至伸手拉胭脂的袖筒,“你也坐。”   胭脂犹豫挣扎片刻,终究没抵住诱惑,坐在硃砂旁边。   硃砂扭头看身后紧闭的房门,跟胭脂说,“我有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就是,之前长皇子不是让我查过谭翰林的过往吗,”硃砂神秘兮兮地跟胭脂咬耳朵,“查出来的结果显示,谭翰林她好像,不行。”   胭脂抽了口气,睁圆眼睛看硃砂,“这事可不能瞎说。”   “谁瞎说了,之前查到谭翰林经常去花楼过夜,结果一打听,她根本就没碰过那些人。”硃砂表示,“对着那些妖精都清心寡欲自己睡,肯定是因为她不行。”   他这么一说,胭脂瞬间焦急担心地站起来,“那殿下……”   硃砂双手捂耳朵,“我不去说,我不敢。”   胭脂也缓慢坐回来。   他也不敢。   主要是主子对今晚还挺期待的。   一想到泡得香香软软的主子要期待落空,两人就觉得好残忍。   胭脂跟硃砂苦着脸扭头朝后看。   屋里,谭柚把门顺手拴上。   司牧穿着身红色中衣乖顺地坐在床边,瞧见她过来,眼睛瞬间弯起来。   他皮肤白,穿着红色,衬得人越发白嫩乖巧,像是挤破壳的荔枝,裹着层红衣,露出壳里白白的果肉。   “阿柚,你来。”司牧拍着自己旁边,示意她坐过来。   谭柚走近,司牧便嗅到清新湿润的水汽,眼里笑意顿时更浓了。他喜欢洗完澡后的谭柚,让人想亲近。   “喝酒了?”谭柚坐在司牧身边,司牧脑袋瞬间贴过来,靠着她的手臂,他离得那么近,谭柚能嗅到淡淡的酒香。   司牧点头,“荔枝酒。”   司牧靠着谭柚的手臂昂脸看她,软软地说,“没你送的荔枝甜。”   他说话,谭柚侧眸看过去,才发现两人离得特别近。   司牧的鼻尖随着她扭头的动作,几乎蹭着她的鼻尖,两人的呼吸就这么随着对视慢慢交融在一起。   气氛一下子暧昧黏糊起来,好像连空气都凝固不动。   司牧慢慢地慢慢地蹭过去,微微偏头,轻阖眼皮,往上迎合一般用自己粉润的唇碰了下谭柚的嘴巴。   他跟只小猫似的,伸爪子试探,青涩稚嫩地甩着尾巴撩拨过来,有一搭没一搭的。   就这么,贴着她的唇,含糊说,“你要不要尝尝?”   尝哪里自然不用说了。   谭柚呼吸发紧,搭在腿面上的手早已紧攥成拳。她垂眸看司牧,耐着性子温声问,“殿下醉了?”   司牧一双凤眼清澈干净,没有半分酒意,只有笑盈盈地欲念以及谭柚的脸,“没有。”   既然没有,谭柚便不客气了。   她伸手揽住司牧的腰,将人压在床上,红色床帐落下,隔绝了谭柚的询问,“殿下曾说过怕疼?”   司牧手指勾着谭柚的中衣衣襟,顺着微敞的领口往下滑,声音含笑,透着狡猾,“嗯,怕。”   谭柚笑,吻他眼皮,“那我轻些。”   两人按着规矩,应该先喝合卺酒的,桌上的两个瓢还摆在那儿,只是谭柚这会儿已经从司牧嘴里尝到了荔枝酒的味道。   酒的苦味被他吞咽下去,只剩下荔枝的芳香跟清甜。   不知道是不是他喝了酒的缘故,连带着他身上尝起来都是淡淡的花香。   司牧感觉自己就是河里游动的那条鱼,被水包裹着推挤着,放心地将自己交出去,因为他知道他就该活在这水里。   司牧又想起上花轿时,谭柚朝他伸手要扶他,他便如现在一般,先将“指尖”伸过去点在她“掌心”里,轻轻触碰了一瞬,确定安全后才慢慢将“整只手”都放上去。   谭柚的“手掌”温热,带着跟他不同的体温,将他的“手”紧紧包裹起来,让他由心觉得踏实。   屋里动静格外明显,因为司牧是真的怕疼,嘤嘤软软地声音从里面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落进胭脂跟硃砂的耳朵里。   两个人瞬间臊红了脸,主子他、他叫的,好甜好软啊。连他们两个男子都有点扛不住,更何况里面的谭柚。   胭脂红着脸瞪向硃砂,“这就是你说的不行?”   屋里主子的声音已经转成黏腻的哭腔了,似哭似笑,非哭非笑。   硃砂抬手挠脸颊,都不好意思扭头朝后看,“那我哪能知道谭翰林是真的行啊。”   还这么行。   硃砂本来以为谭柚在花楼没厮混,定是她不行,如今看来……硃砂听着里面的动静,眼睫眨巴地飞快。   也许大概,有没有可能,是主子太行了呢? 第36章   “没话本里那么夸张。”   胭脂跟硃砂坐在门外的台阶上, 里面动静不停两人就没法离开。   不仅他们不能打扰,还要看着旁人会不会过来。   硃砂跟胭脂偷偷说,“我看话本上, 有些下人跟主子会来偷听新人是否真的圆房。”   “为何?”胭脂疑惑。他跟硃砂不走是等着屋里结束后叫水洗漱, 而不是存心听墙角。   硃砂也没看明白,猜测说, “下人可能就是想凑个热闹,主子们估计是想看看两人感情好不好。如果圆房了, 明日清晨会包个大红包, 如果没有, 估计会给新夫脸色看。”   他左右看,谭府就没有这种事情。   谭家长辈们正在招待跟送走客人, 花青喝多后被人扶着回自己屋了。整个谭家, 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事情做,都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干什么,没有半个人狗狗祟祟凑过来听墙角方便明日嚼舌根。   从下人今天的行事, 其实就可以看出整个谭府平时如何。   硃砂得意, “何况就咱家主子这身份, 不圆房也没人敢给脸色看,而且我觉得谭府的长辈们好像都挺好的。”   家里的两个主君都是温柔型的,而且常年不在京城。府中只有老太太一个长辈,而老太傅又是长皇子年幼时的老师。   仔细想想, 主子除了没能嫁给谭府嫡长女之外,好像下嫁谭家没有半分不好。   硃砂托腮听着里面的动静, 食指挠了挠滚烫发热的脸颊, 又觉得, 好像嫁给谭翰林也不错。   身后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 谭柚穿着中衣披着外衫,长发披在身后,温声跟胭脂和硃砂说,“送几桶热水过来。”   厨房那边一直是有热水备着的,本来天就热,主子半夜醒来可能会想沐浴,何况今晚圆房后必定会洗澡。   胭脂站起来,目光始终落在谭柚脚前两步远,分寸拿捏的极好,视线不往她身上看,“是。”   他福身退下,留硃砂守在这边。   谭柚并不是个孟浪的人,她出来的时候穿得很得体。胭脂不看,硃砂却用余光偷扫了一眼,见谭柚穿着这身都可以出去,才大大方方地看向自家新驸马。   “可用我伺候主子沐浴?”硃砂拍拍屁股站起来。   “那先进来吧,问问殿下需不需要。”谭柚没替司牧直接做主,手抚着一扇门,微微侧身让开让硃砂进来。   谭柚先去偏房洗漱,将屋子留给胭脂硃砂他们。   司牧洗漱后穿着中衣坐在旁边的圆凳上,双手捧着白玉小碗,小口抿着里面解暑的酸梅汤,看胭脂跟硃砂帮他更换床单被罩和枕套。   瞧见他们把床单遮起来,司牧脸一下子就红了。   “都是汗。”司牧此地无银三百两,红着耳廓说,“屋里摆了冰盆还是热,阿柚又不让放太多冰,怕我乍冷乍热的再冻着,所以才出了这么的汗。”   “您不用解释,我们都懂,”硃砂凑过来,小声问,“疼吗?”   他跟胭脂都是没嫁人的宫侍,说不定这辈子都会留在司牧身边伺候不嫁人,所以有些好奇。   “那话本中都是疼得死去活来,说是松紧不合适箍的难受。”硃砂挠着滚热的耳廓,声音含糊不清,“可我跟胭脂在外面听,觉得您应该不属于这类。”   一听就是比较合适的那种。   胭脂神色正经地套枕套,连忙撇清关系,“是你在听,我在看月亮。”   “今晚有月亮吗?”硃砂伸手戳他,无情地拆穿。   胭脂瞪硃砂,“少跟主子没大没小的。”   可屋里就他们主仆三人又没有外人,他们连司牧身上有没有痣都知道,对司牧身体了解程度比刚成亲的谭柚还清楚,怎么就不能好奇了。   硃砂被训之后蔫蔫地看向司牧。   司牧笑吟吟地朝他招手,等硃砂靠过来后,不由伸手摸他脑袋安抚两把,“没话本里那么夸张。”   司牧声音含含糊糊,不好意思说的过于详细,可又忍不住分享自己的快乐,“第一次有点紧,嗯是紧张。”   他想了想,打了个硃砂能听懂的比方,“像是新配的钥匙刚进入锁里,起初有点生涩,还不够熟悉。”   稍微一刺激,司牧就早早地认输了。   硃砂蹲在司牧腿边,双手虚拢成拳,昂脸给他轻轻敲腿,听的专注又认真。   胭脂虽没表现出特别想听,可司牧说的时候,他套被罩的动作明显更轻了,像是怕盖住谁的声音一样。   司牧作为三人中头一个出嫁做新夫的,手指抠着白玉碗,害羞又大胆,直白地说,“但之后,就很舒服了。好像锁跟钥匙天生就该这么配。”   锁跟钥匙严丝合缝,没有半分多余的空隙,有的只是紧密包裹跟镶嵌合十。   司牧脚指头蜷缩起来,余光朝屋外撇,见谭柚站在廊下跟下人说话,才伸手提起亵裤裤腿一角,把自己的脚踝露出来给他们看。   他这次是真的脸红羞涩,话都有些说不出口,“她亲我这儿。”   刚才洗澡的时候,胭脂跟硃砂就见识到司牧身上的痕迹,胸前跟锁骨处最多,但没仔细往下看。   主要是司牧泡在浴桶里,也没给他们仔细检查的机会。   这会儿低头垂眸看司牧清瘦骨感的脚踝,才发现内侧有一小块红红的,跟其余地方比,这儿的骨头多,何况司牧又瘦,就显得脚踝上只裹着一层薄薄的皮,红痕不是很明显。   如果不是司牧提醒,硃砂看见了只会觉得是蚊子咬完司牧自己挠红的。   司牧双腿往圆凳下面藏,眸光闪烁,左右乱飘,“就顺着那儿往上亲。”   亏得他以前觉得谭柚行事古板认真,人过于无趣不懂情趣,原来不懂的人是他。   司牧这么一说,胭脂跟硃砂连脖子都红了。   大家身为男子,自然知道顺着脚踝往上会亲到哪里。   司牧咬着白玉碗的碗沿,耳垂红的快要滴血,他实在没脸皮再告诉两人他也这么回亲了谭柚。   他存了十多年的脸皮,都用在这会儿了。   胭脂跟硃砂换完床套,准备出去。   两人走到门前犹豫了一瞬,都在想要不要留下一人在床前守夜。司牧时常半夜惊醒,需要留一个熟悉的人守在床边。   只是以前理所应当的事情,现在好像多少有那么一点不合适了。   胭脂跟硃砂这才有一种殿下真的嫁人了的真实感,刚才的情绪瞬间被冲淡,心情怅然若失。   哪怕以后还是他们陪在司牧身边,但主子最亲近的人却不再只是他们。   胭脂出门后等在一旁,看谭柚跟下人说话。   “院门口那群喝醉的都各自送回府了,”下人回,“没人闹事,只有几个喝得最多的在背文章。”   不用问姓名,谭柚都知道她说的是苏虞。   苏虞喝醉后的第一件事情,是让身边的人都坐对面,然后她给大家表演背诵文章。   底下一群人,有大骂她傻逼蠢货的,有鼓掌喝彩大声叫好的。   苏虞拎着酒壶,把炫耀跟低调全都展现出七分,收敛了仅三分,所以疯疯癫癫的,“都是实力,没有技巧!不要羡慕我,只要拜师谭柚,你们也能行!”   她醉的分不清东西南北,走路的时候都是横着的,就这还大声嚷,“阿柚,我一辈子的老师,我一辈子的姐妹,我一辈子的恩人!我这颗心都是阿柚的!”   醒着的时候她不说谭柚是她老师,喝醉了才把真情实感表达出来。   苏婉连忙过去扶她,轻声劝,“阿姐你小声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当着长皇子跟阿柚的圆房夜公然跟阿柚示爱呢。”   这不纯纯的找死吗。   “你怎么能想的这么下流!”苏虞表情不满,吐着大舌头,拍着胸口说,“我这里装着的都是赤城干净的姐妹感情,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她扭身问白妔,因为转身转的太急,脚没跟上身子,晃了一下差点摔在地上,“你说对不对!”   白妔也喝多了,跟着附和,“对!”   很好,跟长皇子“抢亲”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苏虞立马将白妔奉为知己,举着酒壶跟她碰起来。   又喝了一圈,苏虞再回来时,不知道跟白妔聊了什么,伸手揽着旁边的苏婉,举起手里的酒壶跟大家说,“欢迎大家来参加我的状元宴,大家吃好喝好不要客气。”   苏婉,“……”   苏婉皱眉担忧地看着苏虞,感觉怎么人还没考秋闱呢,就已经先疯了。   临近亥时末,婚宴接近尾声。   苏大人临回去前,过来把苏虞苏婉带走。白大人也半扶半扛着白妔,嘴上虽训斥,“在人前喝成这样,成何体统!”   可搭在白妔后腰处的手却紧紧扶着,怕白妔摔着。   吴嘉悦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都被下人或者家人领走,唯有她,清清冷冷地站在原地,没人来过问。   “我娘呢?”吴嘉悦佯装不在意地问谭府下人,“她是不是也喝多了?在哪儿,我带她回去。”   下人微微一顿,“吴大人开席没多久就先回去了,太傅亲自送到门口上的马车。”   “回去了啊……”吴嘉悦低声呢喃。   她缓慢吸气吐气,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收紧成拳,心头积攒了说不出的暴躁跟怨怼。   凭什么别人都有家长接,唯独她没有?   吴嘉悦满身戾气,她到底不是苏婉那种温吞的小白兔性子,气的当场就要发火,脚已经准备朝地上的空酒壶踢过去。   她觉得只有听见东西破碎的声响,才能消除她满身火气。   只是脚都踩在滚圆的酒壶上了,吴嘉悦又慢慢把攥紧的手松开。   她缓慢弯腰蹲下来,双手捂脸,用力搓了两把。   她怎么能在谭柚院门口犯浑,在谭柚新婚之夜把她院里弄得一片狼藉呢。   吴府嫡长女蹲在那儿,情绪明显不对,没一个人敢上前去说话,包括她自己的下人。   谭府满院喜庆热闹的火红灯笼下,唯有吴嘉悦自己一人,蹲在寂静无人的墨院门口,明亮的灯笼光亮将她轻轻瘦瘦的影子缩成一团,只笼罩着她自己。   “主子交代了,说您跟苏家两位白府那位,可以直接住在客房里,那边已经提前收拾好了你们四人的房间。”谭府下人到底还是大着胆子轻声说,“自然,您若是不愿意,我们便单独派马车送您回去。”   “我等会儿再走,”吴嘉悦伸手把面前的酒壶捡起来,“我醒醒酒。”   她半弯着腰,把院门口满地酒壶挨个捡起来抱在怀里,声音没什么情绪,“我们造的,我帮着收拾。”   吴嘉悦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嫡长女,从小到大没干过粗活的人,她就连喝酒都可以不用自己亲手拿酒杯,可这会儿,却弯着腰在谭柚院门口认真地捡满地瓷瓶酒壶。   她不知道自己是想找个借口在谭府多逗留一会儿,还是单纯不想回去,反正她觉得把狼藉的院门口收拾完,心里平静了很多。   吴嘉悦没苏虞白妔喝得多,她的身份就导致她在外面不能随意大醉,生怕醉酒之后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被有人之人听去,更怕被人稀里糊涂的套了话。   母亲总骂她无用废物,没能为吴府做出点什么有效贡献,可吴嘉悦也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内,为这个家考虑了。   吴嘉悦心想,也许她就是无能吧,注定不能继承吴府,不能帮母亲担起扶持皇女的担子,不能在皇上那边做一个有用的助力。   既然这样,那她不如安心学习考个功名出来,将来靠自己的能力入朝为官。有多大本事,她就吃多大的碗,既不用看母亲脸色,也不用想着吴府利益,她就做个只忠心朝堂的人。   如果以后吴府真有个万一,她也能成为大家最后的退路。不敢说别的,至少……能活着吧。   这么一想,吴嘉悦突然觉得天地宽阔了许多,原本逼仄迷茫的未来瞬间敞亮清晰起来。   四人中,她像是最后才找到路的人,原本的不踏实感顷刻间消散,像是终于将双脚踩在了地上。   于是谭府下人眼睁睁看着吴府嫡长女,捡酒壶捡的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兴奋,最后轻松的笑起来。   众人茫然……又害怕。   吴府嫡长女不会是受什么刺激,疯了吧?!   吴嘉悦是最后走的,墨院门口几乎是她一人在收拾,“我头回觉得,偶尔干点活出出汗能让人心情畅快。”   但仅限于偶尔。   下人将院门口发生的事情如数告诉谭柚,包括苏虞的话跟吴嘉悦捡酒壶。   谭柚沉默了一瞬,也不是很能理解这两人的行为,只道:“她们开心就好。”   不理解,但是她尊重。   谭柚听见身后的房门打开,扭头朝后看,见胭脂站在一旁像是在等她,这才跟下人说,“花青喝了不少,夜里仔细照顾着。”   “是。”   下人离开,谭柚朝胭脂走过来,眼睛看向屋里,微微皱眉,“怎么了,可是殿下哪里不舒服?”   胭脂摇头,福礼道:“驸马,殿下时常夜中惊醒难得睡上一个整觉,还望驸马临时前能将屋里的烛台熄灭,不要有光。”   胭脂自然知道龙凤喜烛要点一夜,于是他说,“蜡烛放在净室里了,屋里只点了寻常的灯。”   虽然听起来不合规矩,可胭脂不讲理的觉得,他们主子就是规矩。   谭柚倒是没有任何异议,“好。”   她回到屋里的时候,司牧正坐在桌边在玩桌上的那个瓢,粉嫩的指尖摁着一端再忽然松开,看瓢在桌上左右晃动。   “我让胭脂准备了果子酒,”司牧瞧见谭柚进来,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她,将瓢分给她一个,“来?”   成亲的最后一道流程,喝合卺酒。   两人同饮一卺,寓意着她们犹如合在一起的瓢,成为一个完成的卺瓜,从此妻夫为一体。   自然,原本带有苦味寓意着妻夫“同甘共苦患难与共”的酒被司牧换成甜甜的果酒。   他跟谭柚碰了碰瓢瓜,眉眼弯弯,“我们定会像这果酒一般,清清甜甜回味无穷。”   司牧吃了太多的苦,现在只想要点甜的。   谭柚笑,伸手将他脸边碎发挽回耳后,温声说,“少喝点。”   司牧发现谭柚这个人不管是做事还是吃喝,好像心里都有个度,比如床上那事,她就只做两次,先是青涩熟悉的一次,后是真正快乐的一次,再多就不做了。   像硃砂担心的七次,根本就不存在。   两人在屋里那么久,只是因为做的时间长而已,并非次数多。   司牧抿着酒,抬眼看谭柚,有点想勾着她多来几次。   她太正经,他就忍不住想做不正经的那个。   “阿柚,”司牧走过去,微微屈膝弯腰低头将自己钻进她端着瓢的臂弯里,两只手抱着她劲瘦有力的腰,昂脸看她轻轻说,“想要。”   他过于直白诚实,甚至身体也为此做出了反应,谭柚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拒绝。   司牧轻咬下唇,红着白净的小脸就这么乖乖地看着她,等她给。   十六岁的少年,刚开过荤的年纪,被布料轻轻蹭过都能有状态的年龄,哪里忍得住。   谭柚想跟司牧说,他体虚,今天又是头次,过度“合卺”不好。   但被他温热又滚烫的体温紧紧贴着,谭柚那个“不”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就像他问她要荔枝那次一样,谭柚轻抿了下唇,柔声说,“最后一次。”   司牧立马开心起来,“好~”   他贪欢,喜欢的糖会总想吃,喜欢的事总不厌其烦的要硃砂演给他看,喜欢的人总忍不住贴在一起。   谭柚觉得,司牧可能是曾经拥有某物的时候没把握住,才造成他现在这种颇有些“及时行乐”“贪婪占有”的性子。   只要他确定是他的,他就会跟只猫一样,四仰八叉地占有,并且不许别人觊觎,只要有人稍微越界,他就会炸毛弓腰。   谭柚轻轻吻司牧满是汗水的鼻尖跟额头,低哑的嗓音温柔的告诉他,“我们有许多的时间,可以长久的在一起。”   满腹文采跟墨水的谭翰林,这会儿对着颧骨绯红的司牧,说出来的却是最朴实最有烟火气的承诺,“我会陪殿下四季三餐,殿下不要不安。你我都是彼此独有的,不会分给旁人。”   所以他不必这么贪婪的索取,像是怕一松手她就走了。   司牧眼睛红红的看着谭柚,伸出潮湿的指尖描绘她脸部轮廓线条,软软地问,“那今天还有吗?”   “……没了。”谭柚鼻尖抵着他的鼻尖,“不要贪欢。”   司牧笑。   两人重新洗漱后躺下,谭柚将床头几步远灯架上的烛台吹灭,抹黑缓慢地走到床边休息。   司牧早已疲惫地熟睡过去。他今天精神满满了一天,算是将所有精力耗完,这会儿睡得格外沉。   只是他依旧将薄被拉过头顶,把自己蜷缩进去侧躺着睡。   谭柚跟他不同,谭柚睡得板正,手脚规矩,被子更是只盖到胸口。   两人睡着,司牧本来疲惫到不肯再动一下的脑子忽然感觉到光亮。   司牧感觉到明亮通天的火光映亮了他所住的沁凤宫,这宫殿是他病重后搬来的,冬暖夏凉,不该突然热起来。   火光过于刺眼,司牧挣扎着睁开眼睛,便看见火势已经蔓延到他寝殿门外,火舌映亮半间屋子,从门缝跟窗户缝隙往里面舔舐。   浓浓的烟味钻进来,司牧几乎刚开口便呛咳起来,他拿过床头的巾帕遮住口鼻,眼睛却被熏得生疼酸涩。   “来人咳咳……”   司牧病了半年了,一直在喝漆黑酸苦的药汤,愣是不见好转。   他每日连饭都极少吃,但药却是一碗接着一碗,苦到他差点哭出来,时常喝完就趴在床边干呕。   司牧问过很多次,太医都说瞧不出什么毛病,亦或者说自从他把兵权交出去后,太医便瞧不出他生了什么病,只说慢慢养着,总会好的。   可事实上,司牧身体日益消瘦虚弱,到后来几乎连自己走动都做不到。   司牧挣扎着从床上摔落下去,眼睛被火光跟浓烟刺痛。   沁风宫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没一个宫人过来,或者说外面没有半点声音,连胭脂跟硃砂都不见了。   司牧想往有水的地方爬,可他刚滚落在地上,就听见外面司芸的声音。   她悲痛绝望地朝殿内喊,“阿牧,国破了。”   司牧瞬间愣在原地,连疼都忘了。   司芸悲恸大哭,“敌军已经攻到皇城,阿牧,我让人把所有的宫侍都杀了,我大司宫中男子可以死,但不可以被辱。”   “父君已经自缢,现在轮到你我了。”   司芸用长剑把门砸开,司牧便看见外面通天的火光。   整个皇宫都是火,火光跳跃中,他似乎能听见大司百姓痛苦哀嚎地绝望呼喊声。   司牧不知何时眼泪流满了整张脸,气血翻涌下,一口污血吐出来。   大司,亡了。 第37章   “主子您昨晚哭了一夜吗?!”   傍晚谭府刚开宴没多久, 吴府就有下人神色匆忙地朝吴思圆快步走过去,在她耳边低语两声。   吴思圆诧异地扭头看向下人,脸色当场就变了, “当真?”   下人脸色严肃, “当真。”   “那我得回去一趟。”吴思圆作势起身离席。   同桌友人疑惑地看着她,关心地问, “吴大人,怎么了, 脸色一下子这么难看?”   按理说吴嘉悦接亲也接了, 风头也出了, 大家也都看见了,吴思圆这会儿再脸色难看也晚了吧?   吴思圆拱手跟众人道:“家里一侧室忽生重疾, 哭着喊着要见我, 我不得不回去一趟,实在是让各位大人见笑了。”   她擦着额头上的汗,苦笑着提起衣摆朝老太傅那边走, “我这祝福已经送到, 人就先走了。我去跟太傅说一声, 你们留下继续吃好喝好。”   吴思圆找到谭老太太,低头弓腰说侧室作妖不讲理,拿生病要挟她回去,她也没办法, 毕竟是一条人命。   这些说词用来应付别人还行,但谭老太太是只快修成仙的狐狸, 拿这种话骗她, 那是想都别想。   老太太看吴思圆不敢抬头跟自己对视, 便猜到出了什么事, 她看在吴家那孩子的份上也不愿难为吴思圆,爽快地点头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甚至亲自将人送到门口。   “那太傅我就先走了。”吴家的马车就停在后门。   可见这事是真的赶时间,连轿子都嫌弃太慢,直接驾了马车过来。   吴思圆心里着急,踩着脚凳上马车的时候,险些一脚踩空。   下人低声询问,“那大小姐?”   她的意思是,要不要把吴嘉悦也叫回去。   “她本事大的很,今天这事多半因她而起,否则哪里招来这么多麻烦,”吴思圆脸色铁青,“不管她,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我这个当娘的是管不住她!”   吴思圆让人驾车走,同时把停在吴府门外的轿子都叫回府了,丝毫不打算给吴嘉悦留个能代步的。   马车离开谭府,吴思圆坐着车里不停地擦着额头跟脖子上的汗,反复询问来传话的下人,“皇上当真来了?”   “当真,此时就在您的书房里呢,”下人道:“若不是皇上亲自来了,我也不敢过来打扰您。”   什么侧室生病都是些狗屁假话,就是主君生病,吴思圆该不回去也不会回去,最多让人拿牌子去宫里请个御医给他瞧瞧。   吴大人对后院男子的原话是,“我又不会看病,有病就找御医,花多少银子都行。”   她只负责做官赚钱,后院里的事情向来是主君负责,所以侧室生病根本找不到吴思圆身上。   只是这事只有跟吴府关系极为亲近的人才知道,或是足够了解吴思圆的为人,才能听出她今天晚上扯了谎。   “那快着些,别让皇上久等了。”吴思圆掀开帘子,催促驾车的马妇。   幸好今日路上车马都停在谭府门外了,否则以吴家这个驾车速度,定会跟别的车撞到一起。   吴思圆今天生了一肚子的气,正儿八经的饭却没吃上一口。先前在席上才刚拿起筷子,还没夹菜呢下人就来了,导致她就只喝了杯酒。   这会儿着急忙慌地从马车上下来,因为跑的太急都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头脑发晕。   哪怕如此,吴大人心里的盘算依旧没停。   皇上是小气,但不至于小气到因为吴嘉悦给谭柚接亲就特意来一趟吴府,这里面定然是有别的事情。   朝中如今近在眼前的大事一共有两件:   一是黄河一带夏季洪水泛滥,沿河一带百姓流离失所。   二是九月份的秋闱,朝中如今是两份考卷,但皇上很明显想用自己那套。   她来吴府只能是因为这两件事情,别的应该没了。   吴思圆提着衣摆快步走上台阶,天色微黑,书房中却早已点了灯,橙黄色的烛光落在那道白色身影上,衬得原本锦白色的夏袍露出几分明黄颜色。   “臣见过皇上,”吴思圆捋顺了呼吸,才走到皇上身边,恭敬地说道:“皇上怎么来了,您有事说一声,我直接进宫就是。”   司芸站在吴思圆的书案前,手里把玩着长皇子送的秋蟾桐叶玉洗。   虽说这笔洗是长皇子不怀好意送的,可到底是昂贵少有,吴思圆一时犹豫,就将这东西摆在了明面上。   别说,只要刻意忽略掉赠送东西的人是谁,光是看着这笔洗,那心情还是极好的。   吴大人好歹也是个文人,既然是文人,谁不喜欢这些东西呢。   只是此时这秋蟾桐叶玉洗握在皇上手里,吴大人就一阵心里发寒后背冷汗直出。她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司芸会来她的书房啊。   要是早知道,她肯定今天出门前先把笔洗收起来,等她走了再摆上去!   毕竟,笔洗能有什么错,错的是人。   “吴大人这笔洗不错。”司芸笑了下,将秋蟾桐叶玉洗又给她放回桌面上。只是放下的时候,书房里过于安静,显得放笔洗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轻轻的声响,像是敲在吴思圆心头,震得她腰杆微弯,如实回复,“长皇子送的,皇上您也知道新政一事臣被长皇子和谭橙摆了一道,这东西就是那时候送的。”   “臣把它放在桌上,只要抬头就能看见,用以时刻提醒自己,这种错误下次万万不可再犯。”   司芸笑,“吴大人不要紧张,朕就随口感叹一句,朕这弟弟出手向来阔绰,他既然送你,你收着就是。”   吴思圆不敢说话,只弓腰低头。   司芸绕过书桌坐在后面的椅子上,“朕那儿还有两盒新进贡过来的珍珠,葡萄大小的个头,放在库房也是积灰,吴大人用不着,那就送给吴贵君用,随他拿去做些首饰衣服什么的,男子家都爱这些。”   吴思圆随着司芸走动微微挪动脚尖调整所面向的位置,这会儿听司芸提起吴贵君,眼睛才有了些光亮,行礼道:“臣替贵君谢皇上赏。”   “对了,朕今个见到嘉悦了,在谭柚的接亲队伍里。”司芸看向吴思圆,语气宛如一个欣慰的长辈,“这一眨眼,嘉悦长大了啊。”   吴思圆心道来了。   但比起司芸的不闻不问,吴思圆宁愿司芸多提一嘴。这至少证明吴家对于皇上来说还是有些用的,总好过沦为跟柳家一样的下场,成为弃子。   “皇上您是不知道,这孩子把事情瞒到今天早上,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我这嫡长女,念书不行做事不行,就一蠢货净知道干些蠢事,被苏虞那几个孩子一煽动,直接头脑发热跟人接亲凑热闹去了。”   吴大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就差拍大腿指着吴嘉悦的鼻子大骂,“都多大人了,玩心这么重,将来我可如何把吴府托付给她。”   “你也别生气,嘉悦到底年纪不大还需要成长,”司芸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上位者姿态尽显,“再说了,她跟谭柚玩得好跟谭府走得近也不是坏事。孩子嘛,只要不犯大错,随她去。”   吴思圆连连点头,“是是是,臣知道了。”   “朕今天过来,也不是为了嘉悦接亲一事,”司芸道:“爱卿可知道黄河一带发大水的事情?”   “臣自然知道,只是皇上,黄河一带本就临近黄河,夏季汛期已经是常态。莫说我朝,古往今来那个地段夏天都发大水。”   所以不是大司的问题,更不是皇上司芸的问题。   吴思圆道:“让地方官员注意一下,做好抗洪救灾防止灾后瘟疫的工作就是,算不得什么稀罕的大事情。”   她说的越是风轻云淡,司芸心头就越舒坦。往年这些事情她都懒得过问,只是今年多少有些不同。   翰林院已经执行新政,甚至考核了两轮,里面无能之辈差不多全部替换出去,留下的都是有真本事的人。   从翰林院到六部,整个朝堂官员正在慢慢换血,随后便是地方官员。   也正是因为此举,长皇子的威望在这些文臣心中上涨不少,都说新政治疗了翰林院“光拿俸禄不办事情”的顽疾,挽救了翰林们“翰(闲)仙人”的名声。   虽然也有骂的,可骂声都是些无用之流,声音传不进朝堂。   在此前提之下,如果秋闱考卷还是按着司牧的那套来,那选进来的新生血液便全是跟他一样想法的人,到时候大司还如何延续如今的国策?   司芸能接受司牧整治翰林甚至整治群臣,但不能接受他动国本,不接受他把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全部推翻,那到时候她这个皇上岂不是成了帮凶,帮他背叛祖宗?   司芸听完吴思圆的话微微颔首,手指敲着椅子扶手,“若是往年还算罢了,今年可不能有灾民进京的事情发生。”   她抬眼看吴思圆,“否则朕那弟弟更有理由拿此事做例子,非要用他那套考卷,朕也很是头疼啊。”   吴思圆笑了,“皇上放心,您的治理之下怎么会有灾民这种东西呢?有的都是富饶安居的百姓。”   “所以咱们才要继续沿用祖宗的治国理念,万万不可轻易乱动,否则动摇国本,大司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基业全都没了。”   这话说到了司芸心里,这就是吴思圆比柳慧箐聪明的地方。   “只是朕那弟弟……”司芸状似无奈。   “长皇子少年心性,被周大人她们一怂恿,便想着做出点什么政绩来证明男子身份也可执政。其实在臣看来,长皇子不过就是想表现自己而已。说是为国为民,到头来还是为自己。”   吴思圆腰背不知何时已经挺直,两手搭在肚子上,以说体己话的口吻说道:“皇上,臣说几句胆大冒昧的话不得不说,希望您跟长皇子不要介意。”   司芸心情不错,“今日这书房中就你我两人,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   吴思圆这才道:“皇上您贵为长皇子的皇姐,又是咱们大司的正统天女,小事纵着他也就罢了,但像是秋闱这种关乎国本的大事,可不能由着长皇子乱来。”   “他现在敢在秋闱中询问赋税改革一事,想着增加一成赋税以及有偿征兵,往后想的可能就是跟邻国开战了。战争关于大司全部百姓,岂是玩闹之事,说打就能打的?”   “我们跟邻国向来互通友好,井水不犯河水,长皇子若是贸然征兵,恐怕会让邻国误会。到时候战事一起,百姓流离失所,您岂不是要替他背负起这劳民伤财的骂名?”   吴思圆见司芸若有所思,这才行礼道:“臣一时有感而发,说得稍微多了些,可能话说的也比较严重,希望皇上莫怪。”   “臣这终究都是为了大司好,为了百姓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司芸手肘抵在椅子扶手上,单手捏着下巴,眼睫垂下,“朕那弟弟,终究是年轻了些,不知道安稳才是民心所愿。”   “行了,朕出宫已久该回去了,”皇上站起来,顺手将桌面上的秋蟾桐叶玉洗拿上,在掌心中掂了下,同吴思圆说,“这个朕喜欢,就先拿走了。赶明个朕把朕那个白玉荷叶式笔洗拿给你。”   吴思圆立马道:“谢皇上。”   吴思圆把司芸送到府门口,一直站在台阶下目视司芸的马车走远才松了口气,心道总算把这关渡过去了。   她出了一身的汗,中衣背后全湿透了。   伴君如伴虎,不止长皇子是老虎,司芸也不是只小猫。   司芸是低调出宫,连马车上都没挂上象征着皇家身份的明黄灯笼。   回宫前,司芸特意绕了一下路,马车远远停在谭府对面的巷子口。   宫侍撩起车帘,司芸抬眸朝外看过去。   离那么远,司芸都能感受到谭府的那份喜庆热闹气息,宾客们欢笑的声音远远传来,虽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却知道她们心情极好。   司芸把玩着手里的秋蟾桐叶玉洗,这玉洗是真的不错,手感温润让人摸着爱不释手。   可惜……   司芸将玉洗随手抛给宫侍,淡声道:“毁了吧。”   她让宫侍落下车帘,懒洋洋地往后一靠,眼睑顺势垂下,声音听不出多余情绪,“回宫。”   “是。”   马车远去,谭府的热闹依旧,直到晚上亥时左右,婚宴上才陆续有人离席。   谭家主子们在门口将客人送走,谭府下人则是打扫庭院里的狼藉。   直至子时末,谭府才算真正忙完。   府邸里安静下来,唯有挂在主院里的灯笼火红热闹依旧。   在这片深夜寂静中,司牧从梦中惊醒坐起来,满头是汗。   那种光亮逼近,热意舔舐身体的感觉过于深刻痛苦,以至于他忘不了。   忘不了前世皇宫的满天火光,忘不了在敌军铁骑下挣扎哀嚎的百姓,亦忘不了亡国的那份悲恸跟愧疚。   终究是他辜负了母皇,辜负了她的期望,辜负了大司的将士们跟全部百姓。是他不够坚定,是他过于在乎世人的目光,这才误了国。   司牧单手捂着胸口,还没等那份绝望内疚的痛苦情绪蔓延开,便感觉到脸上有凉爽的清风拂来。   温柔的风将脸上热意吹散,将他满头汗水冷却下来,把他从真实跟梦境中拉出来。   司牧恍惚了一瞬,呆愣茫然地顺着风拂来的方向看去,哑声喊,“阿柚……”   “嗯。”谭柚手腕转动,拿着蒲扇给司牧扇风,温声问他,“做噩梦了?”   她独有的不疾不徐的说话语调,让司牧狂跳的心脏缓慢平息。   几乎是司牧刚从床上惊坐起来,谭柚便醒了,她伸手将床边的蒲扇拿过来,轻轻给他扇风。   司牧呆呆点头,浓密的眼睫落下,“好可怕好可怕的噩梦,梦醒后心脏都是疼的。”   谭柚拿着巾帕,凭借直觉跟猜测司牧坐起来的高度,给他擦拭额上汗水,“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她也没跟他说梦都是假的,也没问他什么梦,只问她自己现在能为司牧做些什么。   谭柚也许不懂花言巧语的浪漫,可她给的都是简洁又直接的关怀。   “抱抱我,”司牧心里一软,伸手环住谭柚的腰,将自己贴在她怀里,低声说,“我好难受,抱抱我就好。”   以前都是胭脂抱他,现在换成谭柚,司牧这才发觉女人跟男子的身体是真的不同。谭柚的怀里是柔软的,带着沐浴后的清爽冷香,能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   司牧紧紧环着谭柚,垂眸轻声说,“阿柚,我去把灯点上吧,我渴了。”   因为刚才谭柚的巾帕擦到他鼻子上了。   司牧在谭柚怀里蹭了蹭,昂头亲了下她的唇瓣,“我刚好下去喝水。”   谭柚轻拍他后背,将腿蜷缩起来给他让出路,“好。”   司牧在夜里是能看得见的,哪怕看不到人的具体表情也能看到人的大概轮廓。   谭柚好像就不行,但她依旧迁就着自己,把屋里所有的烛台都熄灭了,连带着院子中能映进屋里来的灯笼,都找人取了下来。   所以她给他擦汗的时候看不见他的额头在哪儿,只凭着感觉摸到了鼻子。   司牧抿唇穿鞋站起来,走到床头不远处的灯架那儿。   他不喜欢夜里有光,因为任何光亮都能让睡熟的他想起那夜滔天大火,所以司牧多数时候都是蒙头睡觉,既看不见任何光亮,又感觉狭小空间里的自己足够安全。   现在,他伸手拿过火折子,将灯架上的烛台点亮。   微弱的火苗在黑夜中摇曳往上,从小小一点的红色光亮变成一簇火花。   随着烛光亮起,司牧看到的不是山河破碎国破家亡,也不是灼到眼前的炙热火光,而是满目喜庆吉利的大红色,这抹红色彰显着屋里主人对喜房布置的认真跟仔细。   今夜,是他跟谭柚的大婚夜。   司牧呆愣地站在灯架前,一时间有些恍惚,眼底的通天火光变成了眼前的红色,耳边的厮杀惨叫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今天震耳欲聋的唢呐声。   那声音在耳边极为聒噪霸道,像是要把他脑海里其余的想法跟声音都挤出去,只留下那简单又欢快的“抬花轿”曲子。   司牧忍不住跟着脑海里的旋律轻轻哼,心情好像轻松了许多。   他把火折子熄灭放回原处,又端来两杯清水坐在床边,他一杯,谭柚一杯,两人就这么面对面轻轻抿着。   “阿柚,我们明天要早起吗?”司牧好奇问。   谭柚摇头,“不用,祖母说你难得休息,让你睡个好觉,不准任何人来打扰,你什么时候睡醒,谭府什么时候敬茶。”   司牧眼睛一下子弯起来。   他往前蹭,将下巴搭在谭柚肩上,低低软软地声音说,“阿柚,我做完噩梦心脏好疼,像是浸水后的棉花枕头,又沉又重,闷闷的不舒服。”   谭柚侧眸问,“要叫大夫吗?”   “想让你帮我揉揉。”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司牧微微往后退一些,单手撑着床板看谭柚。   他像是无师自通,又或是跟谭柚平时的接触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每每他想做点什么的时候,都会这个姿势,昂脸抬眼看她。   既无辜乖巧,又单纯无害。   昂头看你,放低姿态,满心满眼都是你。   司牧把这个动作拿捏的极好,以至于谭柚主动把自己说看大夫的话忽略掉,抬手掌心贴在司牧心脏处,轻轻揉。   司牧得逞地眉眼弯弯,“还是疼,可能要亲一下才能好。”   谭柚,“……”   谭柚俯身亲他心口。   司牧皱眉,白净的小脸上全是不满,“你亲的是衣服,不是我。”   “殿下。”谭柚缓声唤他。   司牧委委屈屈地坐直了,头低下来,“我知道,要节制。”   正经老实不过一瞬,他就扁着唇鼓起腮帮子,拿凤眼眼尾看她,余光一扫一扫地看过来。   谭柚抬手捏眉心,掌根掩住嘴角笑意。   她悠悠叹息,“你啊。”   司牧乖乖的等着,谭柚单手撑在司牧身侧,偏头吻上司牧水润的唇。   “明天不想早起?”谭柚问。   司牧杯子已经放在床头不碍事的地方,两只手环上谭柚的脖子,“嗯。”   谭柚轻声笑,吻司牧薄薄的眼皮,低声问他,“那你希望我怎么吻你心口?”   自然是撩起衣服吻。   床帐落下,床柱晃动。   今晚后半夜司牧没再要求关灯,也没把自己缩进被子里,他尝试把自己的脸埋在谭柚怀里睡觉。   翌日清晨,硃砂过来收拾床铺,看见谭柚枕头湿了大半,诧异极了。   他扭头看司牧,“主子您昨晚哭了一夜吗?!”   硃砂有些生气了,跺脚瞪向主动去净室那边换衣服的谭柚,“驸马也太不节制了!”   第一天就这么折腾长皇子,往后可还了得!   司牧,“……”   司牧心虚地眨巴眼睛,巾帕敷在脸上遮住腮上的红晕,跟着含糊谴责,“就是,太不节制了!” 第38章   “你这身子,可得好好养着。”   胭脂就在不远处, 闻声扭头看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在说——!”硃砂本来特别想跟胭脂控诉谭柚,结果看见他手里拿着的两个茶杯, 愣了下。   瞧见他视线落在自己手上, 胭脂道:“主子昨晚喝完水杯子都没放回桌上,水洒了一枕头。”   他看向硃砂, “你刚才说什么?”   这回轮到硃砂眼神乱飘,“没啥。”   他还以为枕头上是主子哭出来的眼泪, 或是那什么……   都是话本惹的祸!   硃砂蹭到司牧身边, 苦着脸小声讲, “主子,您怎么没说那是杯子里的水洒了啊, 害得我冤枉了驸马。”   得知枕头上的只是水, 司牧立马理直气壮起来,“我是跟着你说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他双手捂脸去换衣服, 哼哼着, “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硃砂, “……”   好像成亲前一晚,跟他一起趴在床边看避火图的是别人一样。   等谭柚换完衣服,司牧便跟她一起去老太太院里敬茶。   今日谭橙告了一天假,也在家里没去点卯, 就等着喝这杯茶。   她端坐在谭主君下首,面上不显, 但余光总忍不住瞥向门外院子里。   刚才下人来传话, 说新人已经起了, 马上便会过来。   谭橙双手搭在腿面上, 紧紧握着。谭橙虽没说什么,可到底是亲生的,谭母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紧张。   “哎呀橙子,你别紧张,”谭母宽慰谭橙,“驸马是你妹妹,长皇子是你上峰,都是天天能见到的人,如今只不过一起过来而已。”   谭橙,“……”   谢谢,更紧张了。   谭母笑呵呵的,“我就不紧张。”   “你自然是不紧张,你娶夫的时候睡到日上三竿,我和你爹跟阿昀坐在一起都快把午饭吃完了你才起。”老太太睨谭母。   谭主君那时候怎么喊谭母她都不醒,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自己去敬茶了。   礼不能废。   那是支撑着谭主君独自面见谭老太太妻夫的勇气,结果两口子比传闻中的还好相处。   于是原本严肃正经的敬茶,就变成他在边上坐着,听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落谭母各种糗事。   谭主君是个大家公子,礼数极好,寻常场合轻易不笑,除非是忍不住。   那天他就没忍住,端庄贤淑的形象险些没了。   谭主君心里清楚,两人是怕他自己早起过来紧张不安,所以在说乐子缓解他的情绪。正是这份不着痕迹的体贴照顾,让谭主君迅速融入这个新家。   也是从那时起,谭府索性什么时候睡醒什么时候起。沈洲进门时谭主君就没要他早起立规矩敬茶,现在谭柚成亲,几人更是直说睡醒再来。   昨天晚上宴请宾客招呼众人已经够忙够累了,像谭主君跟沈氏张罗前后都到子时末才睡,生怕遗漏了什么,或者哪里出了纰漏。今天早上让他们卯时就起来喝茶,实在是种折磨。   倒不如大家都睡好,彼此精神满满心情极好地喝这杯茶,岂不是更好。   谭母苦哈哈看向老太太,捏了颗荔枝朝她递过去,求饶讨好一般,“娘,你别总当着孩子的面揭我短啊,我都是当岳母的人了,威严何在。”   老太太微微挑眉,侧身伸手接过荔枝,打趣她,“当岳母后长出息了啊,跟长皇子要威严?”   “那可不敢。”谭母捏了三颗荔枝,伸手递给谭主君跟沈氏,最后一颗——   谭橙摇头,“我不吃。”   谭母本来就没打算递过去,“我知道,这颗是我的。”   谭橙沉默地看着谭母,胸口感觉到一阵窒息的母爱覆盖过来。   谭母笑,“现在是不是不紧张了?”   现在是不紧张了,现在唯有沉默无言能表达谭橙的心情。   “殿下身份虽高,但咱们在谭府还是各论各的。喊长皇子呢,就是为了讨论公事,喊牧牧呢,就是聊咱家家常。”谭母嘴里塞着颗荔枝,征求意见似的看向在座几位,“你们觉得如何?”   老太太笑呵呵点头,“这主意不错。”   谭主君跟沈氏对视一眼,都觉得可行。   若是娶的旁人,倒不用分得这么清楚,实在是司牧身份特殊,分寸需要好好把握。过于尊重会显得生疏,过于随和又显得不够重视。   谭母的提议得到全屋子人赞同,她双手不由搭在肚子上,忍不住嘚瑟起来,“不管怎么说咱好歹是娘的女儿,岂能丢咱谭家人的脸?”   “这话在家里说说就行,”老太太吃着清甜可口的荔枝,嘴里说着无情冰冷的话,“出去可别这么讲。”   谭母瞪她,谭母一口气吃了三颗荔枝平复心头芝麻大小的创伤。以至于谭柚跟司牧过来的时候,她差点把自己呛着。   完了,当娘的威严是彻底没了。   她就不是个传统严肃的大长辈,她跟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比成熟稳重平和淡然的谭橙谭柚更像个女儿。   谭主君抬手轻轻拍谭母的背,有些无奈,“刚才是谁劝橙子不要紧张的?”   “就是,”沈氏端着清水给她,柔声开口,“来的驸马是你女儿,长皇子是你上峰,都是平时见不着的人,如今一下子全见到了,你不该高兴吗,怎么还呛着了呢。”   谭母,“……”   谭橙看向谭母,“小爹爹说的对。”   这回旋镖往身上扎的速度,也忒快了些。   “娘这是怎么了?”谭柚见谭母脸色通红,担忧地询问。   老太太把自己吃的荔枝壳都偷偷推到谭母那边,表示,“她荔枝吃多了,上火,热的。”   谭柚拧眉,叹息着说,“娘,您该注意下饮食了。高糖的吃太多,会更容易胖。”   尤其她还爱吃酱猪肘子,时常跟老太太大晚上边喝酒边吃,好不快活。   眼见着谭柚的目光要朝自己看过来,老太太立马附和地点头,毫不犹豫地站在谭柚这边跟谭母划出界限,“就是就是,你看你胖的。几年不见,又比之前圆了一圈,青水省的鱼肉就这么养膘吗?”   谭母才来京城今天,她来的时候就这么胖了好吧,肯定不是猪肘子的问题。   酱猪肘子那么香,能有什么错。   老太太看向站在谭柚身边的司牧,不着痕迹地将他拉进话题里,融入进来,“司牧你看看她,是不是比原先胖很多。”   司牧认真打量谭母,谭母瞬间紧张的胖脸哆嗦,期待又忐忑地回视司牧,努力吸气收肚子,被迫细声细气地说,“也没胖很多是不是?”   司牧眼睛弯起来,“娘虽是胖了些,可人依旧精神十足,没有半分疲态,说明胖的健康,而且胖的好看。”   不像吴思圆,胖的圆滑胖的面生横肉,沉着脸的时候自带戾气。   谭母的胖,就胖的圆润,胖的好看,好像每一处的肉长得都很均匀,用个不恰当的比方,那就是胖的五花三层,肥瘦匀称。   “听听,都听听,牧牧夸我精神!”谭母一笑,肚子又凸出来。   哪怕是胖,依旧能从她脸上看出往昔让人惊艳的容颜,否则光凭借谭府势力这一点,还不足以让谭主君跟沈氏为之心动,并愿意放下京城繁华奢靡的生活,随她去山高水远条件清贫的青水省。   老太太大事向来公正,当年为谭母请外放的官,众人都以为谭母会去个肥沃富余的江南某省体验生活,结果老太太挑了个比较一般甚至稍微清苦的青水省。   邻水,百姓靠鱼谋生,没有其他赚钱门路。   这对于谭母这样一个在京城土生土长的旱鸭子来说,一下子到了鱼乡,适不适应都是小事,大事是如何把这块地方治理得富裕起来,毕竟靠卖鱼太单一了。   她没有经验,起初摸索的很艰难,直到灵机一动想起了吃。谭母找人研究各种鱼的吃法跟制作,这才使得后来青水省的鱼干走出本省,在外地堪称一道美味。   这便是为民做事的地方官。   只是跟京城谭府比起来,谭母的这点功绩就显得很小,极少被人提起。可这功绩对于青水省的百姓来说,却是比天还大。   “母亲这些年在外面辛苦了。”司牧朝她拱手,神色认真。   司牧这话其实不止是说给谭母听,更是司牧以长皇子身份,以大司执政者的身份,由心说给地方官员听的。   谭母一愣,随后动容地拍着椅子扶手说,“我去那么远的地方,背井离乡,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辛苦!我这颗心一下子就滚烫起来,感觉这辈子老死在那边都无怨无悔。”   她的付出原来长皇子都是看得见的,地方官员的努力,他心里竟都知道。   谭母起身,恨不得把司牧奉为知己,抡圆袖筒跟他回了一礼,“谢殿下体恤,臣万死不悔!”   旁人都说谭母是去享福的,可真正到地方也才知道,无论是生活条件还是别的,都远远不如京城。   尤其是谭母已经属于外放官员中幸运又幸福的那一批了。   她是自愿请旨外出做官,同时背后又有老太太在京城撑腰,外放虽说条件苦了些,但其他方面都很自由,无论是地方上的下属还是上峰,没一个敢给她背后使绊子的。   所以谭母的官做的稳稳当当顺风顺水,同时又不需要像在京城里这般提心吊胆终日忧虑。   但是外面有很多官员她们可没有谭母的这份身世背景,她们在地方上是真的艰苦。比如黄河一带的官员,她们无力对抗天灾却努力坚守在地方上,势要跟百姓同甘共苦。   这种地方官员,过于忠厚老实不懂得出头,很多人是看不见她们的。她们甚至累死在自己的地方上都等不到一句“辛苦”。   她们其实要的,也不过是一句“辛苦了”。   可惜皇上不懂这些,往上几年地方官员其实过得很苦,比不得翰仙人,所以一度很多可能会外放的官员,宁愿花重金求个京城的小小官职,都不愿意外放。   毕竟如今国策在那儿,官员无法光明正大的偷税漏税中饱私囊。没有油水,俸禄又低,很多人更是背井离乡,便没人愿意过去。   征税一事,其实对于百姓来说,既有好处也有坏处,不能片面的将此归于其中一方。   只要税来自于民,最后再将绝大部分用之于民,便算不得坏事。   谭母没有大本事,但到底是老太太亲自教养长大的,肚子里还是有点东西的。   “哎呀这好好的,怎么又说起政事了。”老太太笑呵呵插话进来,“这些留在明日再讲,司牧既然今天休息,那便先放下政务好好休息。”   她皱眉看向司牧,目露心疼,“你这身子,可得好好养着。”   御医断言司牧过于操心劳累心神皆疲,如果再这么耗下去,怕是活不过四十。老太太觉得这事有必要跟谭柚提提。   其实司牧大婚有三天假期,这期间他可以不问朝政。只是他身为长皇子的这颗心以及肩上担负的担子,导致他哪怕休息也没办法把事情全部撂挑子不管。   老太太不打算就着两人的话题说下去,其实除了关心司牧,还有一层原因。   她敏锐的从司牧的举动跟言语中察觉到他的意图和想法,那便是引着谭母往下提起两个字——   增税。   以地方官员的名义,向朝廷提议增税。   京城的官员本就生在黄金窝里,吃喝都用金汤勺生活,享受着全大司最好的待遇,她们自然看不见下面官员的不易,更不会想起增税。   因为她们不缺钱,多一分税少一分税对于她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反倒是这么多年都没增过税,她们突然提议增税,会被百姓戳着脊梁骨骂死,背负着压榨百姓的骂名。   自古建议增加赋税的,可都是奸臣,“正经清廉”的官员提议的都是减税。   老太太懂司牧在想什么,做得又是什么打算,如今谭府跟长皇子挂上勾,不管是自愿还是无奈,终归成了长皇子这边的人。   只是老太太觉得这事不能急,不能用朝臣的嘴来说,可以用秋闱的方式来问。   百姓以文人为贵,文人对于天下的影响力比想象的还要深,她们的文章跟话语,比地方官员联名上奏更有力量。   这也是皇上要把控秋闱考题方向的原因。   老太太看出司牧这是在做两手打算,先给谭母灌点迷魂汤,让她心底有这个念头产生,随后再看秋闱考卷究竟能不能如他意,如果不能,他定会用谭母煽动地方官员,联名请求增税。   老太太不是不舍得把谭母推出去承受这一时的骂名,她只是觉得此举仅是中策。   只能说长皇子到底是合格的上位者,言语间都在做多种谋划。他面上对着谭母言笑晏晏说着家常,心里盘算的却是国事。   如果司牧能是个女孩,定会比当今皇上出色太多,他所拥有的魄力跟远见,都是司芸所不具备的。   世人都道司牧此人喜怒无常乖戾多变,却不知他整颗心装得都是大司。   他就跟谭柚新房里的那根龙凤喜烛一样,拼命燃着自己,只为了照亮大司将来的路。   若非如此,当初司牧有意想算计谭橙的时候,她便阻止了,而不是不闻不问。   司牧跟老太太都不是庸人,彼此一句话便懂了背后的深意。   司牧眉眼弯弯,小步小步地往谭柚身边蹭蹭,脑袋贴在谭柚手臂上,朝老太太笑得乖巧又讨好,“那今日不提了,只说家事不提别的。”   他这个模样,又像个撒娇耍滑不谙世事的少年。   谭母瞬间支棱起来,壮着胆子维护司牧,“娘,什么家事国事的,牧牧在自己家,爱说啥说啥,反正我喜欢听。”   老太太横了一眼谭母,谭母又怂回去。   谭柚却主动开口,跟司牧说,“祖母不是不让你提,只是怕你过于劳心疲惫,毕竟家国本就不分。日后只要你在府上,那便是家国一体,说什么都行。”   司牧一愣,随后伸手偷偷捏住谭柚衣袖一角,弯着眼睛昂脸看她。   司牧心想,硃砂呢,硃砂在不在,快把这话记下来,他待会儿还要再听一遍~   阿柚怎么会这么好呢。   谭柚这话既是说给司牧听的,又是说给老太太听的。她温声替自己的夫郎开脱,“祖母,殿下只是尽责而已,他习惯了。”   司牧所站的位置,就意味着他不可能像常人一样,当真玩乐放松三天。   老太太听完这话,不由哼哼着瞪向谭母,“你听听人家维护时的说词,再听听你的。我那是不想让司牧说吗,我还不是担心他。”   老太太叹息,“他才多大,小小年纪身体底子还不如你呢。”   听她这么说,屋里所有人除了司牧都看向老太太。如果司牧身体很好,她不会这么说。   能让老太太拧眉叹息,说明司牧底子的确亏空的厉害。   “还不如我呢?”谭母惊诧地看向司牧,目露心疼。   司牧回看过去,朝谭母笑的又乖又甜。   谭母跟谭主君和沈氏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跟他商量着说,“那咱们把国事先放放,歇歇脑子,说说家事呗。”   谭母努嘴,下巴点向谭橙,单手遮嘴跟司牧说,“这么半天,橙子揣在怀里的红包估计都捂热了,就等着喝你们的喜茶然后送出去呢。”   谭橙被谭母拿来当做借口也没说什么,主要是谭母说的都是实话。   她是准备了厚厚的红包,从早上卯时就揣在怀里,生怕忘了。这会儿,好像是捂热了……   就在谭橙犹豫要不要提前把红包拿出来散散热的时候,下人端着茶托过来了。   托上放着一对漂亮的豇豆红釉茶杯,那杯子颜色红的温和红的淡雅,红的恰到好处。杯子外面是颜色温柔又喜庆的红,里面是雪白无瑕的内壁。   杯中装着温水,都没用茶水。   谭柚跟司牧端着茶杯,从老太太敬到谭橙。   老太太目露欣慰,将自己准备好的红封递过去,同司牧说,“往后就是自家人了,这是你真正能休息的家,在家里别这么累。”   司牧笑,声音清脆干净,“好。”   他答应地越快,越说明没往心里去。   随后是谭母。   谭母说,“我还给你们准备了好多鱼干,回头你们尝尝。若是喜欢,年年我都给你们带点回来。”   之后是谭主君。   谭主君将红封放在托盘上,微微皱眉看向司牧,表情严肃,话说的有些严重,“万事以身体为重。你跟柚子是要过一辈子的。你若身体不好,如何同她携手百年?”   他们关心的不是司牧身体不好能不能生孩子,而是单纯的希望他养好身体,跟心上那人携手余生。   提到谭柚,司牧才微微一顿。   沈氏柔声道:“好孩子,你别怪阿昀说话重,他是看出了柚子对你的偏袒维护,将来……你怎忍心留她一人?”   谭主君是心疼谭柚,也是心疼司牧。就是因为没拿他当外人,才把话说的这么直。   他们到底不会一直留在京城,没办法看着司牧让他好生调养,更不能拿刀逼着他照顾好自己。   司牧要想养好身体,需要他自己从心底重视,从心底在意才行。   只是不知道,谭柚在他那里有没有这个分量。   司牧愣在原地,薄唇抿紧。   直到旁边谭柚伸手握住他的手背,温热的掌心裹着他微凉的手,司牧才侧眸看过来。   他跟谭柚对视,在她平静温和的眼睛中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无限纵容,心突然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泛着酸涩感,就这么密密麻麻的疼起来。   他以前都没真正在意过自己的身体,直到今天忽然发现,这副身体以后好像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了。   司牧这才意识到自己以往是亏待了它,没能把最好最健康的它,交给最好的谭柚。   司牧眼睫煽动着落下,端着茶盏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他深呼吸,随后抬眼看向谭主君跟沈氏,轻声道:“我知道了。”   谭主君跟沈氏松了口气。   最后是谭橙。   谭橙的红封在几人中最厚,一度让其余几人觉得她把娶夫郎的老本都送出去了。   “你不留点吗?”谭母问,“哪怕偶尔跟同僚出去喝酒也需要银子啊。”   谭橙顿了顿,“我没什么能一起喝酒的同僚。”   自从翰林院能早早散班回来后,谭橙的作息就跟谭柚差不多了。亥时睡觉,饮食均衡,没什么能花多钱的地方。   谭母,“……”   谭母竟找不出反驳的话,呐呐道:“你随我,我也不爱喝酒。”   众人看看谭母的“酒肚”,再看看谭橙劲瘦挺拔的腰,一度沉默,表示不信。   谭橙的红封里有地契跟她存银子的票根,都放在了里面。   “这是我的心意。”   谭母摇头咋舌,“你的心意好厚啊。”   谭橙,“……”   谭柚笑,“阿姐不用,你厚厚的心意我收下了,但红封不要。你放心,我有银子,够花。”   她此话一出,司牧幽幽的目光扫过来,轻轻软软地问,“你有银子啊,都放哪儿啊,将来怎么花?” 第39章   “我们都听说了,你喜欢听别人夸长皇子。”   司牧此话一出, 厅里瞬间安静,谭主君跟沈氏将目光放在谭柚身上,老太太跟谭母端水喝茶。   跟毫无经验刚刚成亲的谭柚比起来, 有夫郎的老太太跟谭母显然都被问过这个问题。   司牧茫然了一瞬, 轻声询问,“这算家事吗?”   沈氏都有些想笑了, 温柔颔首,“算。”   司牧这才看向谭柚。   谭柚说她有钱, 司牧正好顺嘴往下接了一句。   现在的问题都不是谭橙这厚厚的心意要不要收下, 而是谭柚的小金库怕是不保。   谭柚虽每日在吴府任教, 但隶属翰林院,现在属于领了个教导的活儿, 等完成后再回去。   毕竟翰林院本就有稽查官学功课一职, 她每天去吴府教学就跟谭橙每天去翰林院点卯一样,都是上值,所以这期间翰林院还是给她发俸禄的。   甚至连她每月俸禄多少几时发薪, 司牧都知道。   论上峰是自己夫郎, 该如何藏私房钱……   老太太觉得这是小两口关起门讨论的事情, 于是说,“今日就到这儿吧,难得你俩休息就别陪着我们了。”   谭柚跟司牧行礼出去,留在谭橙坐在椅子上顿了顿,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这个问题可太难回答了,简直无解。   “等你成亲你就知道了,”谭母示意她, “把你那厚厚的心意收回去吧, 左右都到不了柚子手里。”   到不了阿柚手里啊……   谭橙把红封揣回去, 那她先留着,日后“接济”一下阿柚。   “说到成亲,”老太太看向谭主君跟沈氏,边剥荔枝边道:“阿柚已经娶夫,是时候给阿橙选个夫郎了。”   一般情况下,都是嫡长姐先成亲,后面才能轮得到妹妹,长幼有序。   如果谁家的姐姐还没娶夫,妹妹先把夫郎领进门,甚至孩子都出生了,外人会下意识觉得这姐姐怕是有什么隐疾,至今才没有娶夫成功。   谭橙跟谭柚的情况和旁人就不同了,谭柚尙的是长皇子,对谭橙没有丝毫影响。   而且像谭府这样的人家更不在乎这些,不说谭家势力,但就谭橙这样的朝中新秀,京中男子们排着队想嫁。   只是碍于谭橙曾被长皇子默认为准驸马,虽说现在司牧跟谭柚成亲了,但不少人家还是有所顾忌。   尤其是,如今的朝中局势下,嫁进谭府,就会自发被归为长皇子一派,因此越是身份高家世好的人家,越是不敢轻易搭上谭府的这条线。   这就好比一块极其美味的糕点,但里面兴许就藏着鸩毒,不少人虽心动,却不敢张嘴品尝。她们也都在观望。   “我跟阿洲倒是把京中未出阁的男子都调查一遍,”谭主君微微皱眉,显然也是被难住,“只是有些事情还需要娘来把关。”   老太太拉长音调,“哦?”   她笑呵呵地将眼神递到谭橙那里,“这事不该是阿橙把关吗,毕竟娶回来的人是要跟她过一辈子的。”   被长辈们当着自己的面讨论自己娶夫的事情,谭橙说不出的拘谨不自在,也不好意思多听,于是选择站起来行礼,“我还有公务在身,先回翰林院了。”   好家伙,直接销假回去上值了。   “这橙子。”谭母嗳了一声,“本来还想问问她心中可有中意的男子,她却跑的比兔子还快。”   “论落落大方坦白承认心意这方面,阿柚是比她姐姐干脆很多。”老太太擦擦手,不打算继续再吃。   如今孩子们都不在,几个大人便能把话说开。   “讲讲吧,你们选了哪几家?”老太太端起茶盏喝水漱口,“觉得哪家最合适?”   谭主君道:“我跟阿洲从多方面权衡,最后觉得柳家庶子柳盛锦还不错,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极好。”   沈氏跟着开口补充,“可惜身份不高,若是嫡子还可以考虑一二,如今是庶子,便担不得谭府嫡长女主君一位。”   沈氏哪怕只是侧君,都是四品官员的次子,而非庶出。   柳家如今没落,处境比四品官员差多了。   不过,如果柳盛锦能是个嫡长子,柳家即使身份不高,谭府都可以考虑考虑。毕竟谭橙未来夫郎背后的家世最好不要错综复杂,更不可身居高位。   只是现在,柳家是那种局势,昔日贵君柳氏又因为不光彩的事情被关在冷宫了,连带着原本炙手可热的柳盛锦也被牵连,甚至沦为靠颜色帮柳慧箐搭线的棋子。   谭家挑选的是谭府未来主君,可不是发善心因为柳盛锦处境艰难便让谭橙将他娶进门。   “不过,做个侧君亦或是贵侍倒是可以。”这是沈氏跟谭主君商量出来的结果。   “再看看吧,”老太太双手插袖,“阿橙这婚事,可比阿柚复杂多了。”   “你们既然提了一嘴柳家那孩子,定是因为京中未出阁的男子里没人在容貌跟才情上比他更好,后来又说不合适,便是权衡到了家世。如此看来,当真不好选啊。”   比柳盛锦身份高的没他长得好看,比柳盛锦身份还低的不在考虑范围内。   “既要挑个好的,又不能挑个太好的。”   老太太话说的虽然不详细,但谭主君跟沈氏心里都清楚她是什么意思。   谭府势力本就错综复杂,因着老太太三朝太傅,导致朝中多半文官都是她的门生,这既是荣耀又是悬在脖子处的刀。   毕竟权势过高,会给上位者造成威胁。   所以谭橙这一辈,又摊上朝中两位掌权者,便导致谭家对谭橙的要求是只求稳,能低调度过这几年最好。毕竟这姐弟两人不可能虚与委蛇一辈子,总有撕破脸的一天。   到时候朝中局势明朗,谭家也会相对安全。   只是现在一切因为谭柚尚了长皇子而发生变化,原本中立中庸的谭家站在了长皇子这一边。   谭橙可以在朝中有所作为,但她的婚事却又比之前难办很多。   因为谭橙不能娶家世过好的男子,这会对皇权造成威胁。   并非谭家以恶意度人,只是不能拿谭府几百口人的性命去赌司牧容忍的底线在哪儿。   司牧作为长皇子,参政摄政,也有他自己的顾虑跟思量。如今他也是谭家的一份子,谭家能做的便是让他安心,如此对彼此双方都好。   如果将来他赢了,谭家定不能成为那棵让他撼动不了的大树。只有树大,才招风,才会让站在树边的上位者忌惮。   要是将来他输了……   老太太沉默,但就秋闱一事来看,要是将来他输了,大司也就不过如此了。   谭府如今要考虑的竟是比之前还要多,以前想的只是在长皇子跟皇上之间周旋,如今想的不仅是周旋中如何帮扶长皇子,还要提早为以后做打算。   像她们这种人家,家国早就一体,哪有那么容易分得开。   “也不能委屈了阿橙,”老太太跟谭主君和沈氏说,“如果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了。”   她看着谭母,表情复杂,语气沉痛,“长得好看勉强也算优点……”   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谭主君跟沈氏,“……”   两人不由看向谭母,谭母正在剥荔枝壳,茫然地抬头看三人,“啊?怎么了?”   之前谭主君说挑选男子的事情,她一个女人不适合多问。谭母便自动放空耳朵,专心吃自己的荔枝。   沈氏温柔笑,“没事。”   长得好看的确是优点。   如果不是过于看脸,他跟阿昀也不会觉得柳盛锦有一线可能。   “哦对了,”老太太想起什么,问谭母,“你那份关于难民的折子交了吗?”   “交了啊,刚回京就交了,”谭母才慢慢回过神,“怎么朝上都没有动静呢?”   按理说百姓流离失所沦为难民这么大的事情,朝上应该早就讨论起来了,如今想想这么平静倒是有些反常。   老太太若有所思也不再多说。   主厅这边的事情是几个长辈关上门说话,早就离开的谭柚跟司牧半点都不知道。   刚出了老太太院子,司牧就伸手扯上谭柚的袖子,软软地喊,“阿柚。”   他笑盈盈地问,“你有小金库啊。”   跟在后面的硃砂听到这话瞬间兴奋起来,眼睛巴巴看着身前侧的两人。   哈,驸马的小金库昨天晚上没上交!甚至听这语气,驸马像是都没跟长皇子说过。   谭柚侧眸看司牧,眼底带着笑意,坦白温声回,“有。”   谭柚觉得钱应该是哪里需要花在哪里,但如果司牧想要,那便给他。   司牧闻言却只软软的“啊”了一声,他眨巴眼睛,“好巧,我也有。”   他有的那个都不是小金库,是大金库。长皇子的私库里随便漏出点银子都比谭柚的多。   司牧两只手勾在身后,俏皮地往前跳了一步,超过谭柚半步远,转身看她退着往后走,“我的金库给你好不好?”   硃砂,“?”   硃砂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跟他想的可不一样。   谭柚抬眸看司牧,司牧说,“我又不缺吃喝,所以我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给你好不好?”   司牧这话是认真的,因为他算了一下谭柚的俸禄,然后发现少的可怜。   谭柚微顿,语气疑惑,“为何?”   司牧说,“你有朋友跟学生,有必要的应酬,是需要有点银钱,而这些人我都没有。”   都说拿捏住女人的钱袋子,才能拿捏住女人。司牧是没安全感,但他索要安全感的方式不是掌管谭柚的钱袋子。   他忽然往前凑半步,站在谭柚面前,谭柚顺势停下,两人脚尖抵着脚尖。   谭柚没往后退,司牧没往前走,而是就这么隔着两个拳头大小的距离轻语。   “我的银子都给你好不好,”司牧轻声说,“你管着我。”   他扯着嘴角弯着眼睛,像是在笑着说话,“母皇离开后,都没人管过我。”   没人在意他每天吃没吃饭,又或是吃了几口吃的什么,胭脂跟硃砂和他最是亲近,却不敢真管着他。司牧熬夜看折子,胭脂心疼又劝不动。   司牧想要人管着他,管他一辈子,这样他才会好好的。因为有人疼爱的鲜花,才开得最漂亮最长久。   司牧看着谭柚,想的是长久。   谭柚抬手,掌心搭在司牧脑袋前面,轻轻揉了一把。司牧瞬间就跟块融化的奶糖似的,软乎乎地跌趴在她怀里,两只手抱着她的腰,“好吗?”   谭柚笑,“好。”   她不是个喜欢在人前做亲热动作的人,便借着低头垂眸的举动,轻轻在司牧额前说话,“先起来,硃砂盯着看呢。”   她明明只是在说话,呼出的气息却拂在司牧皮肤上,温温热热的像是在细细碎碎地吻着他。   司牧嘿嘿笑,偏头朝硃砂眨了下右眼。硃砂立马给他回了个“放心”的眼神。   三天婚假转眼即逝,司牧这三天里也没真闲着,该他看的折子依旧在看,没漏掉半个。   他住在谭府这几天,胭脂一直留在勤政殿守着,宫里有什么消息都第一时间传给司牧知道。   于是这几日吴思圆进了几次宫,司牧心里都清清楚楚。   司牧婚后明显是不打算住进彰显他尊贵受宠的长皇子府,毕竟那儿清清冷冷的,不如谭府热闹。   而且司牧如今坐的位置,在乎的早就不是外人眼里的尊贵不尊贵,受宠不受宠。   他跟谭柚商量过了,为了让他多睡会儿,司牧忙的时候直接住勤政殿,不忙再回谭府住。   皇宫毕竟不是别的地方,不留外女过夜。谭柚哪怕身为驸马,也没有资格宿在皇宫的勤政殿里。   两人新婚没几天,就开始暂时分居两处。   主要是最近朝中实在是忙,如今已经是七月底八月初,离秋闱仅剩几天的时间。别说司牧,就连原本酉时就能散值的谭橙,最近几日都到亥时才回来。   秋闱三年一次,可是大考,跟期间的恩科可不同。有时候翰林院内还存在歧视恩科进来的翰林的现象。   考题如今已经出完,但据朝臣猜测,具体用的哪一套考卷还没定下,估计长皇子跟皇上还是没谈妥。   八月初,有京畿附近的考生陆陆续续往京城来,因为她们隶属京城,秋闱要在京城的贡院里参加。   考生进京,本就人员流动混乱,导致街上慢慢出现许多学子的同时,也有难民混进来。   其实七月底的时候,吴思圆曽就这谭母的折子说过洪灾一事,采取的处理方式跟往年一样,由国库拨款赈济灾区,交给户部督办。   朝上无人有异议,毕竟早就老生常谈。   这事就跟个定时发作的恶疾一样,要么彻底根治让人把黄河填了或者把那边的百姓全部移走,要么只能跟如今一样,在它快发作时先预防再治。   吴思圆提议是不错,只是国库银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支撑不了她的想法。   大司富裕繁华,但这终究是表面,有钱的是乡绅富商,没钱的是百姓跟朝廷。   税率过低,部分这些年富饶起来的地方甚至因为旧的政策直接不交税,就导致每年流入国库的钱都是入不敷出。   若是没有大事还好,可如今赈灾银子一出就是百十万,户部拿不出这么多钱。   大司国库如今拥有的只是面上昌荣富裕,其实底子里快没银子了,这些端倪在先皇还在时便已经逐渐显露出来。   这些事情长皇子都知道,但他光坐着看却不开口。   户部尚书没办法,只能自己说。   结果她把实情阐述出来却遭到吴思圆攻击,说筹银子本就是户部的事情,是她该烦恼的事儿,总之苦谁都不能苦了百姓。   司牧坐在门内,饶有兴趣地看吴思圆演,甚至跟着附和,帮腔道:“吴大人说的对。”   司牧声音不大,吐字却很清晰,字字如石板一般,积压在户部尚书清瘦的肩上,压的她抬不起腰。   司牧道:“除赈灾银两外,入京的考生还需着人去各个客栈统计登记。按着以往惯例,条件清贫的考生只要拿出地方开的单子,便可领五两食宿费。”   “这事,由礼部去办,银子找户部要。”   又找户部。   户部尚书恨不得坐在地上哭给她们看,户部是真的没有粮了啊!   “臣……”户部尚书今年也才四十,自从知道黄河一带又发洪水后,鬓角都愁出几根白发。   只是她才开口,就被司牧打断,“马尚书,就如吴大人所说,苦谁都不能苦了百姓,穷谁都不能穷了学子。”   马尚书,“……”   散朝后,礼部侍郎追过来,那穷追不舍的模样,一看就是想要银子。   马尚书拔腿就跑——   可惜没跑过。   她四十多,礼部侍郎不过三十出头,哪里比得过啊。   礼部尚书宋大人一把拉住马尚书的胳膊,纳闷道:“马尚书,你跑什么?”   “别叫我马尚书,”马尚书苦着脸道:“我觉得我这姓起的不是很好。”   宋大人细想,“也是,马尚书,马上输,哈哈哈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   “什么时候你还同我说乐子!”马尚书跺脚,“我就不该姓马,我就该姓驴。也就只有磨坊里的驴有我这么累!”   “你不能这么想,”宋大人无效宽慰她,“当牛做马的马,也是你这个马,没必要执着在驴身上。”   “滚滚滚!”   两人平时关系也不算差,马尚书便跟她倒苦水,“你给我支个招,你说我这上哪儿去筹银子啊。”   “先是秋闱,随后还有个春闱,这期间还有中秋跟春节。过节不花银子?过节肯定又是一大笔银钱。”   马尚书两手拍完往两边一摊,“你说说,我户部又不是个集宝盆,银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上哪儿变出这么多银子去。”   “要我说,这税就是该改改了。”马尚书小声嘀咕。   可刀不割在谁身上,谁都不敢轻易提增税。   宋大人左右看,见周围没人,才跟马尚书支招,“穷谁都不能穷了百姓,但学子嘛,偶尔吃吃苦也是可以的。”   马尚书眼睛一亮,“你礼部不要银子了?”   “那怎么可能!”宋大人帮她是帮她,总不能把自己搭进去,“我要是不跟你要银子,尚书问我要银子我上哪儿弄去。”   一听说还是得要钱,马尚书的脸立马拉长,变成了驴脸,“要银子就别跟我说话,我命贱,听不得这么贵重的东西。”   宋大人笑,“到时候我礼部派人去统计的时候,稍微打探一下学子们的情况。你知道的,京畿附近也没多少穷学生,所以这银子可以从五两,变成二两甚至一两。”   把割在马尚书身上的刀子,悄悄移到学子们身上。只有切实割疼了,她们才能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而不是“满书黄金屋”。   马尚书激动起来,一把握住宋大人的手,“老宋啊……”   “姐,我比你小十岁呢。”宋大人微笑。   “小宋啊,”马尚书感动极了,“你这个宋,绝对是雪中送炭的‘送’。之前那个礼部侍郎,二愣子一样,跟你可比不得。”   宋大人是新政后提拔上来的能才,岂是走关系升上去的人能比?   她笑,“谢马尚书夸赞,我受之有愧。”   “你别有愧,你再替我想想赈灾的银子怎么办。”马尚书两眼放光。   宋大人摇头,神色认真,“有多少,给多少。哪怕朝廷发不出俸禄,都得给。”   马尚书叹息,非但没觉得失落,反而重重拍了拍宋大人的手背,“朝廷后继有人啊。”   若是新选拔上来的学子也是这般,大司定会从底子里富裕殷实起来,而不是如今虚有其名的花架子。   “我知道了,等忙完,明年年后,我请你喝两杯。我夫郎自己酿的米酒,味道还不错。”马尚书跟宋大人并肩下台阶。   今年从下半年到明年的上半年,她户部都不会好过。这期间马尚书自己都没心情喝酒,更别提宴请好友了。   宋大人都懂,安慰性地怕拍她后腰。   眼见着秋闱近在跟前,其实最紧张的莫过于考生。   苏白苏吴也属于考生之列,紧张得彻夜难眠。   她们以前可都是心态放松自由发挥的选手,今年因为谭柚跟自己付出了努力,便开始紧张起来。   越是临近考期,她们越觉得自己学的东西还不够,好像很多内容没学完就要应考了。   毕竟这次考试,她们的成绩不仅代表着自己的付出有没有回报,也代表着谭柚的教学有没有成效。   若是她们真的有出息了,谭柚定能从吴嘉悦的私人老师,进入太学院,从而变成所有京城世女跟少爷们的老师。   到时候看谁还敢瞧不起她们五人,看谁还敢非议谭柚是个靠脸吃饭的纨绔!   自己的前途跟谭柚的前途,成了她们四人双肩上的担子,压得她们既焦虑又紧张。   谭柚想了想,便带苏白苏吴出来吃饭,算是考前最后的放松。   只不过吴嘉悦来的晚一些,人还没到。   “我可是我家的希望,我家祖坟上的那层土就等着我翻新呢,”白妔说,“我娘连新族谱都给我准备好了,说只要我前脚中举人,后脚我白家族谱第一页就是我白妔。”   “我也是,我娘说我能不能娶着夫郎,不在于我这张好看的脸蛋,而在于我能不能取得好功名。”苏虞明显长大了,知道想夫郎了。   她往桌上一趴,抬眼看谭柚,“我也想我夫郎把金库交给我管。”   今天这顿,据谭柚说是长皇子请的,他开口,谭柚请客。   “你不仅是我们学习上的明灯,也是我们将来婚后的榜样!”苏虞朝谭柚竖起大拇指。   谭柚垂眸,抿着清香的茶水,明明这茶没糖,但就是喝出了甜味。   她浅笑,“少贫,我今日来是让你们夸我的?”   “是让我们吃大餐的。”苏婉举手。   谭柚缓缓摇头,“也不是。”   苏虞疑惑,直起腰看向谭柚,灵机一动无师自通,“我知道了,难道是让我们夸长皇子的?”   谭柚顿了顿,“也不全是。”   “哎呀你就承认吧,”苏虞揶揄地跟谭柚眨眼睛,“我们都听说了,你喜欢听别人夸长皇子。”   没什么能瞒过她们这个吃瓜小队。自从把吴嘉悦扩充进来后,她们的消息再也不用落后,甚至灵通很多。现在她们家里的家长们都需要依靠她们得知很多宫里宫外的消息。   谭柚温声道:“不是喜欢听你们夸他,是他的确值得被夸。”   这话苏虞不敢接了,因为税务一事,最近骂长皇子的比夸长皇子的人要多。说他想搞垮大司,压榨百姓,简直是在逼民造反。   还有比较难听的,说他男子家见识少,没别的本事就知道花钱享受,如今这般奢靡的生活至高的权力都满足不了他,他还想着喝人血吃人肉。   甚至有更难听难以启齿的,苏虞等人听完都想发火。   “阿柚,我们其实很好奇长皇子的想法,你听了别生气啊。”苏虞第一个表示,“我们就只是疑惑,不是排斥。”   谭柚眉眼平和,声音不疾不徐,“你说。”   苏虞舔了舔嘴唇,手臂压在桌子上,“殿下为何执意要增税?”   苏虞条件比不得吴嘉悦,可跟穷苦百姓比起来好太多,她一时间没想明白,增税对于百姓来说有什么好处?既然大司如今就很好,为何不这么保持下去呢?   她都这么想,更何况旁人。   苏婉跟白妔也好奇,全都看向谭柚,等她解惑。   四人坐在寻常酒楼的二楼,一是一楼人多过于喧嚣吵闹,二是二楼位置高看得远。   谭柚迎上三人疑惑的目光,示意她们看向窗外,“这便是我带你们出来的真正原因,让你们看看人生百态。”   街上有华丽的马车经过,亦有挎着篮子身着体面衣服进出店铺的京城本土百姓,也有刚入京四处好奇的考生,还有蹲在墙脚阴凉处、衣衫褴褛脸颊凹陷的……难民。   为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是难民,因为京城里的乞丐,都比她们穿得好吃得胖。   苏虞愣住,好像眼前那层一直遮住视野的华丽轻衫揭开,露出轻衫后面的真实世界。   原来大司除了京城,还有其他的地方。   街上传来喧哗声,是京兆伊府的衙役和统计考生的礼部同时在办差。   得知今年的考费只有一两,考生们瞬间就炸了。   其中一道女声喊的最为脆响,“才一两,打发叫花子呢!”   谭柚等人顺着声音朝下看过去,苏虞扇骨轻敲掌心,仔细回想了一下,认出对方。   “阿柚,这是今年京城的案首,安从凤。”   苏虞这个人,做事看起来没谱,其实心很细。她在努力学习以状元为目标的同时,还打听了一下今年秋闱年轻一辈中最有力的竞争者,那便是各地的案首。   所谓案首,也就是秀才中的第一名。   谭柚视线落在安从凤身上,微微皱眉。   安从凤,本书女主,一个六元及第,八个夫郎的——   海、马。 第40章   “只是因为太想你了。”   白妔扒着窗户探头往下看, 这事正好发生在对面客栈大厅门内,站在酒楼的二楼能将里面看得清清楚楚。   白妔问苏虞,“这人你怎么认识的?”   “我找人打听过, 她连中小三元是今年的案首,”苏虞靠着窗棂往下看,“又因为名字带‘从凤’二字, 被不少人看好,就等她中个案首好能六元及第呢。”   小三元指的是县试、府试、院试三级考试中都得第一, 而三元指的就是解元、会元、状元了。   安从凤年纪轻轻不过十六、七岁, 第一次参考就能连中三元, 虽然是小的,但也足够让人吹嘘一阵。   “案首啊, 怪不得出来替学子们出头。”苏婉轻声嘀咕。   四人从楼上往下看, 逐渐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今天礼部派人来各个客栈统计考生名单以及发放考试费用,学子们格外期待,甚至有不少人已经想好拿着这五两银子给自己置办一套好的笔墨纸砚了。   工具好, 才能心情好, 心情好才能考得好。   她们觉得这比吃什么都重要。   何况是朝廷给的银子, 又不是掏自己腰包,相当于一笔意外之财,不花白不花。   结果礼部人员来了之后,是发银子, 只是从原本的五两变成如今的一两。   这还了得?学子们当场就炸了,拦着礼部办差人员不让她们走, 势要讨个说话, 问问朝廷为何次次都是五两轮到她们这届就变成了一两?   其他四两银子去哪儿了, 是不是被什么人给占用了。   这些人中, 带头拍案的便是安从凤。   安从凤作为女人,皮肤白皙生的极为好看,个头高挑纤细,因为年纪还算小肩背尚且比较薄,但依旧能看出来玲珑的身形。她穿着并不华丽,但衣服干净布料舒适,绝对没到衣不蔽体的地步。   毕竟是京畿附近的考生,车马费都花不了多少,考完直接回家根本用不了多少补贴。   于是宋大人调查之后,往上递了折子,将这贴补费用降为一两。   这事可是皇上跟长皇子都同意的。   礼部办差人员看着考生名单,“安从凤?”   安从凤挑眉,“是我。”   她站出来,其他人立马跟在她身后,眨眼的功夫,三个礼部办差人员就被学子们围住了。   这瞧着不像是要讲道理,而是要打人。   礼部办差人员吞咽口水,心里有些慌,她们要是被学子们给打了,那可真是找不到地方说理去。   这些人都是将来朝廷的栋梁,即使不打她们,她们也不敢轻易得罪。不然短短半年后人家平步青云,说不定直接就是她们的顶头上峰。   “这事也不是我们定的,我们只负责办差,如果各位有什么意见跟不满,我们会向朝廷反映的。”   此话一出,便有考生嚷着,“如何反映?到时候要是有学子因为缺了银钱没考好,你们负责?”   “就是就是,好好的五两变成如今的一两,朝廷究竟是拿我们当栋梁还是当乞丐?我们懂了,学子不值钱呗。咱们不重要呗。”   这话像是火星子碰在炮仗捻子上,一点就燃。   学子们顿时更生气了,纷纷高举拳头要个说法。   “今天这事要是说不明白,咱们就宫门口见!”   “对,宫门口见,我们倒是要看看是谁克扣了我们的费用!”   学子历来都是被捧着的,每次轮到科考,连水运官船都要为考生的船只让路,更何况别的。   她们在家被母父捧着,是家族的骄傲跟脸面。   在外被百姓捧着,出去一说是今年考生,不少人都投来钦佩的目光,竖着大拇指说她们有学问,就连路上买菜都会多送两根葱。   如今临近应试更是会被朝廷捧着,学子的事情大过天,学子才是大司未来的希望。   现在,她们这些希望就这么被轻视被朝廷慢待。心理落差之大,大过五两变一两,这让她们可怎么受得了。   与其是问银子呢,还不如说是为自己的学子身份讨个脸面。   在文人这儿,脸比命重。   旁人叫嚣的时候,安从凤双手抱怀,不再开口。   此时也已经用不着她再开这个口,她只需要站出来当个引子就行,给其余胆小的考生找个宣泄口,让她们敢大声说话。   所以在这群情激奋的考生中,倒是突显出她的冷静,也让她顺势成为考生们的领头者。   见吵的差不多,安从凤微微抬手,身后考生声音不自觉慢慢弱下来。   等彻底安静,她这才出声问礼部人员,态度也不是刚才那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而是有商有量,像是极其好说话的模样。   安从凤道:“我们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实在是此事奇怪,以前从未有过先例。我们总要知道五两变一两的原因。”   “只要理由合理,我们也不是不能接受,”安从凤扭头问众人,“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跟着附和,“对,我们就是想要个说法,为何往届都是五两,轮到我们就成了一两,这是打谁的脸呢?”   礼部办差人员就只是个小小文职官员,干的都是这种跑腿的活,像考生们问的问题,她们实在是回答不了。   可她们不给个答案出来,今天考生们势必不会让她们从这个门出去。   如今只是一间客栈就这么难,更别提后面还有好些家客栈。   就在这时,门外有京兆尹府的衙役队经过,大概有十几二十人,凶神恶煞的,腰上都带着刀。   瞧见她们朝客栈里来,考生们更激愤了。   “怎么着,给不出说法就打算用武吗?”她们嘴硬腿软,边梗着脖子嚷,“有本事你把全天下考生的嘴都捂住,要不然我们定要去宫门口要个说法!”   然后边说边往后退。   结果——   京兆尹衙门的人只是路过办差。   礼部人员看着挤缩在一起的考生,眼皮抽动,觉得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   学子们脸上更臊得慌,于是她们恼羞成怒,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礼部办差人员闹得更凶,说着说着甚至推搡起来。   礼部三人双手护头,“哎别推别推,这事也不是我们定的。”   有人问,“那是谁定的,你让他出来!”   虽未指名道姓,但不少人心里已经有个名字——   司牧。   这位长皇子殿下本来要搜刮民脂民膏的,奈何皇上跟其他大臣都没同意这才暂时作罢,所以他急着花钱便把主意打到她们这些文弱的考生头上?   可真是大司的好、殿、下啊!   眼见着事情要闹大,趴在酒楼二楼的白妔担心地皱起脸,扭头询问几人,尤其是看向谭柚,“咱们要不要下去帮忙?”   苏虞桃花眼看过来,“帮谁?”   “自然是帮礼部那三人了,不然还能帮谁,”白妔说,“她们就是再不满意,也不能对无辜的办差人员动手啊。”   “这不就是迁怒她人吗,”白妔看不下去,“有本事让她们去宫门口闹!”   苏婉缓慢摇头,撇嘴说,“那她们倒是不敢了。”   除非有个能带头的,就跟刚才吵起来一样。   谭柚余光瞥向客栈门口,示意三人,“再看看。这本就是朝廷跟学子们之间的事情,是大司利益跟个人利益间的冲突,我们不方便插手。”   她既不是礼部的人,也不是考生中的代表,没资格没立场帮任何人说话。   苏虞手搭在白妔肩膀上,示意她再看看,“听阿柚的,准没错。”   就在她们说话的间隙里,宋芷茗已经站在客栈门口,冷声道:“吵嚷什么?”   她身穿紫色官服,特别好认。   一见到礼部侍郎宋芷茗来了,办差的倒霉三人组瞬间找到主心骨跟依靠,赶紧抱着手里的名单薄奔向宋芷茗身后寻求庇护。   “宋大人您可来了,考生们不满补贴费用降为一两,吵嚷着要朝廷给个说法,否则就要到宫门口闹去。”三人苦哈哈地看着宋芷茗。   刚才推搡的厉害,有一个礼部办差人员身上官服的衣襟都被扯开,光看着就觉得惨。   她们跟这些“文弱”的考生们比起来,毫无还手之力,也不敢还手,只能站着挨打。   “要说法是吗?”宋芷茗抬手轻震官服衣袖,单手虚攥成拳端在身前,就站在客栈门内以一己之力面向众考生,冷声道:“来,谁要说法,我礼部侍郎宋芷茗给你。”   她自报大名,丝毫不惧这些人将来如何。   考生们瞬间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敢大声说话叫嚷的,连安从凤都是低头摸着鼻子。   等众人将视线看向自己时,安从凤才讪讪开口,“我们身为考生,原本应有五两秋闱考试补贴,如今为何成了一两?”   “谁告诉你们原本应有五两?”宋芷茗道:“从大司开朝以来,就没有哪条律法条文明确规定,朝廷必须给考生发考试津贴。”   “之前之所以每人给五两,是因有一年春闱,一考生长途跋涉历经寒冬来到京城,差点冻死在京城巷子里,朝廷才给的五两助考银,帮她度过在京城的这几日。”   “后来国库有银子,便成了不管秋闱还是春闱,贫苦考生一律发五两津贴。”   这些事情不少考生真不知道,她们光知道只要开出贫困的单子就能领五两银子。   考生们觉得跟乡绅富商比,跟京城本土考生比,她们可穷太多了。于是每次京郊附近的考生几乎每人人手一份单子,就等着领钱。   京城考生都住自己家里,而她们要住客栈,拿补贴不是应该的吗。   可如今宋芷茗告诉她们,朝廷并没有必须要给考生补贴的义务跟责任。   给,是朝廷的情分,是执政者体恤她们不易。不给,是朝廷的本分。   “今年黄河大水,沿河一带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本就在筹赈灾银两,就这还需要挪出一部分银子给你们做津贴。”   宋芷茗目光在众考生身上扫过,看着她们体面整齐干净的衣服问道:“你们昧心自问,跟灾民比起来,你们拿在手里的这一两银子烫不烫手,压不压心。”   “你们若是嫌少,大可以不要!你们手里‘打发乞丐’的一两银子,在灾民那里,是能养活一家几口人的救命银!”   此话一出,客栈里彻底安静下来。   众考生面面相觑,虽觉得被宋芷茗当众数落很是难看,可又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她们剩余的四两银子呢,现在有答案了,是被户部拿去赈灾救民了。谁有意见?谁都不敢有意见。   这群人自称天之娇女,理应享受天下最好的待遇,可如今跟灾民比起来,她们自己都不敢说自己比灾民重要。   正巧这时外面京兆尹府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是谁,怎么进的京城?”   蹲在墙角的几人说道:“俺们是从北面来的,家乡发大水,庄稼跟家都没喽。俺们来京城投奔亲戚,只是多年未见认不得了,走投无路才在这儿等。”   等着看路上能不能遇见亲戚,哪怕知道此举等同大海捞针,可她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宋芷茗见考生们朝外探头,便微微侧身让出一条路。   考生们站在门口,就看见门外那个说话的人瘦到皮包骨头,身上衣服脏污不堪,头发都打结了。   她们先前蹲在阴凉处,考生们进进出出竟是没一个往她们身上瞧的。就算有看见的,想的也是京城居然还有这么苦的乞丐?   有几人路过时还往她们面前抛过铜板,祈愿自己今天的善举能换来九月份的桂榜题名。   如今想着她们也有家,也曾跟街上的百姓一样有着体面跟尊严的生活,几个抛铜板的考生脸上火辣辣的疼,竟有些无地自容。   这些难民收到铜板的那一刻,心里得是什么滋味。   恐怕比她们看见考试津贴从五两变成一两还难受。   “朝廷为什么不为她们做点什么?”有考生问,“赈灾银两呢,国库里的银子呢?”   宋芷茗反问,“国库哪来的银子?每年地方收的那点税,连官员的俸禄都不够,哪里匀出银子救济灾民,又如何给你们每人五两的考试费用?”   考生们一阵沉默。   当考生时没有补贴就罢了,照这么看,将来就算当了官也有可能发不出俸禄……   因为国库没钱了。   这么大的一个现实突然摊在她们面前,众考生都有些茫然愣怔,在她们的认知里,国库的银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可如今宋芷茗告诉她们,国库也跟米缸一样,没有新米进来,旧米总会被吃完的。而她们入朝为官后,很可能没米吃。   考生心里突然有些恐慌。   刀切实割在她们身上了,跟她们自己利益紧密相关了,她们才会抛开幻想,脚踏实地地细想该怎么办。   国库之所以没钱是因为各地税率过低,那如果重新定税,国库不就有钱了吗?国库有钱才能赈济灾民,国库有钱春闱才不会有考生冻死街头。   想想她们先前一致排斥增税,这会儿竟自己想着该如何增税,一时间只觉得脸疼。   从今日之事看来,那谁增税的提议也有可取之处哈。   税本就该取之于民,再用之于民。   考生中有不少人一下子就悟了。   门外京兆尹衙门的人确定这几人是难民后,直接用刀背推着她们往城门方向走,“走走走,这是京城,不是你们老家。赶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灾民本就饿的头晕眼花没力气,被这么一推直接跌在地上,那重重一摔,直接摔在考生心头上,看着实在可怜。   考生们瞬间提起心,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宋芷茗。   宋芷茗眼睫垂下,淡声开口,“我隶属礼部,无权过问京兆尹府的事情。”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被赶出京城啊,在城里尚有一线活路,出了城岂不是只能等死?”有人直接冲出去,拦在衙役面前,抖着双腿说,“你不能赶她们出去!”   安从凤跟着过来,伸手将地上的灾民扶起来,同时把自己的那一两银子给她,轻声说,“留着生活。”   有她俩带头,越来越多考生出来,挡在灾民们面前。   宋芷茗舒了口气,眼里总算露出一抹清浅的欣慰。希望大司的年轻一辈们永远怀有热血跟意气,而不是被养成只知道张嘴索取的缸内米虫。   如果大司需要,能有人像今天这般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哪怕害怕,也不退缩。   这才是长皇子的目的。   街上动静闹的越来越大,不少原本在店里或者屋里的人都探头出来看。   衙役领头见事情不对,立马抽出刀,恐吓道:“京兆尹府办事,闲杂人等让开!官刀面前,可分不清谁是考生谁是恶意流窜入京的恶人!”   短短几个瞬息,难民就被打成恶人了!   “住手。”吴嘉悦本来是来吃饭的,结果正巧碰上衙役朝考生跟灾民挥刀,呵斥道:“当街拔刀,京兆尹府就是这么办差的?你们领头的是谁,让奶奶我看看。”   吴嘉悦两手搭在身后,慢悠悠走过来,走到拔刀逼近考生的那个衙役面前,伸手一把将那衙役推的往后连退几步,“吓唬谁呢。”   她是当今协办大学士吴思圆吴大人的嫡长女,宫里唯一的贵君是她舅舅,最有希望成为太女的小皇女是她外甥女,吴嘉悦可以在这条街上横着走。   别说几个衙役,就是三品以下的官员,见着她都得下轿颔首打招呼。   对面二楼的苏虞从来没觉得走路跟只猴子一样的吴嘉悦这么好看过!!!   好看的吴嘉悦双手抱怀,用下巴跟鼻孔看着面前的衙役,“脸生啊,姓李的呢?”   往常都是李衙役带队,今个倒是换了个生面孔。   作为这条街上的纨绔,认识京兆尹府的人很正常。她当初不懂事找夫子半夜约架时,带队过来的就是李衙役。   此衙役姓徐,将刀收起来,走到吴嘉悦面前行礼,低声道:“属下姓徐,幸得吴大人赏识这才混了个京兆尹府衙役的差事。今日冲撞了大小姐是属下不对,等属下办完今日这差事,自请去吴府给您赔不是。”   吴嘉悦微微顿住。   她又不傻,自然能听出对方话里的深意。这人是母亲的人,今日这事是母亲授意的,因为秋闱在即,考卷未定,京中不得出现难民。   要不是京城门口的守门将军只听兵符行事,吴大人也不至于用京兆尹府的人。如果守门处有人可用,直接就能把入京的难民拦在外头,哪至于上街来赶。   徐衙役本就怕事情闹大难办,谁知道先是考生冲出来,后是吴嘉悦多管闲事。   她现在只求这个蠢货能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赶紧让开,免得大家一起被吴大人责罚。   吴嘉悦顶着徐衙役的视线,缓慢抬手掏耳朵,吊儿郎当地拉长语调问,“你~说~什~么?”   徐衙役,“……”   徐衙役想骂她娘!   吴嘉悦伸手把徐衙役往后推,“滚开,别离我这么近,挡着我耳朵听声了。”   她看向众人道:“今日这事我做主,这些人就留在京城,哪儿都不去。只要上面没明旨说赶,谁也不能哄她们走。”   吴嘉悦脸色认真,“她们与我们一样,都是大司子民。只要在大司境内,她们脚下所踏之处,便是她们的容身之所,没有本土跟外地之分。”   这话说完,宋芷茗带头鼓掌。   万万没想到啊,老吴家里竟然长出了一根好笋!   有吴嘉悦这个“看不懂”眼色的纨绔在这儿站着,徐衙役没有半点办法,只能暂时收队。   考生们对吴嘉悦刚才那番话格外钦佩,忍不住过来搭讪。   安从凤朝吴嘉悦拱手,笑着称赞,“阁下好魄力!”   吴嘉悦微微扬眉,视线落在安从凤的一双桃花眼上。   这人跟苏虞一样都是桃花眼,可能是看习惯了吧,吴嘉悦就觉得苏虞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是潇洒通透自有一股洒脱韵味,而这人的眼睛就多了些别的。   她说不出来,但总觉得不如苏虞的好看。   “也就那样吧,”吴嘉悦表示,“主要是我夫子教得好。”   吴嘉悦出完风头得意极了,迈着八字步进的酒楼二楼房间。   苏白苏站起来为她鼓掌。   吴嘉悦嘚瑟地抖腿,又故作淡定地张开双臂,手往上摆动。   苏虞立马懂了,扇子别在腰后,弓腰颠颠地跑过去,伸手给吴嘉悦捏肩,同时瞪向白妔跟苏婉,“没眼力劲的,还不赶紧过来扶着咱小吴大人上座!”   “来了来了。”白妔立马摆出小二的姿态,将手中的空气当做巾帕往肩上一搭,伸出一只手臂凑过来,“小吴大人快坐下,别累着。”   苏婉扯着袖筒,将吴嘉悦坐得椅子擦拭的干干净净。   谭柚就这么含笑看着四人闹。   吴嘉悦坐在谭柚对面,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刚才怎么样?没丢夫子的脸吧。”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厉害爆了!竟然能脱口而出说出那样的话,事后回想起来,吴嘉悦激动地指尖发颤。   换做以前,她是不会跟徐衙役讲道理的,因为她肚子里就没道理,所以没法讲,只能挥拳头。   到时候她有理也成了没理。   谭柚颔首,毫不吝啬地说道:“是我最优秀的学生,有魄力有胆量,是大司未来的希望。”   她说的话明明跟安从凤说的很像,但吴嘉悦的反应却跟刚才在楼下截然不同。   吴嘉悦脸有点热,抬手挠后颈,含糊说,“我也觉得挺好。”   谁不喜欢被夸奖啊,尤其是她这种被打压长大的,更想得到认同。   “你刚才是真风光,”苏虞站在吴嘉悦背后给她捏肩,悠悠叹息,“但你也就风光这一会儿,看你到家可怎么办,吴大人说不定要打你屁股。”   苏虞说起“屁股”的时候,手往吴嘉悦左右脸上轻轻拍了拍。   玩笑的语气下是对她的担心。   从刚才徐衙役朝吴嘉悦走近,几人便能看出来她是吴大人的人。   “滚!”吴嘉悦抬手挥开脸上的爪子,眸光闪烁,嘴硬地说,“反正风头出了就行。你看,难民留下来了,考生们也没危险。”   楼下难民跟考生们一起进了客栈,礼部的人继续办她们的差事,一切表面上似乎恢复如常。   谭柚看向吴嘉悦,吴嘉悦知道她想说什么,先开口道:“夫子别管了,我跟我娘总会有这一天,早点晚点没区别,让她对我死心也好。”   这事谭柚能帮她一时帮不了她一世。   吴嘉悦既然这么说了,谭柚便没再多问。   她伸手拿公筷夹了个螃蟹放在吴嘉悦面前的小盘上,温声道:“上次见你爱吃,便让她们做了一盘。”   吴嘉悦又笑起来,得意地冲苏虞扬眉,故意说,“谢谢夫子。”   她本是四人中最茫然的那一个,因为吴大人立场的关系,就注定吴嘉悦难办。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好像成长了许多,不再是以前那个头脑发昏容易冲动的吴嘉悦。   谭柚知道,吴嘉悦今日之举是她考虑清楚后才踏出的那一步。   她已经知道如何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相应的代价了。   苏虞多么敏锐,看出吴嘉悦心里做出怎样的选择,不由伸手搭在吴嘉悦肩上,轻轻拍了两下,随后语气一转,“呦,吴奶奶吃蟹还得自己剥呢?这么没有排面!”   她道:“小白子,还不过来剥蟹!”   白妔拿筷子扔苏虞,“演上瘾了你。”   苏虞嘿嘿笑,“我开心我乐意。”   苏虞绕着饭桌跟白妔打闹,以前她们吃饭吃不完剩就剩了,今天却都打包带走,留着晚上吃。   今天谭柚给她们上了一课,很深刻的一课。   苏虞甚至已经开始想,她考功名能不能不只是为了自己跟阿柚,而是为了盛世向上家国和融呢。   她们这一辈,定能为如今的大司做点什么。   谭柚跟四人分别的时候已经是戌时末。   临近科考,四人依旧不愿意放松,在吴府学到现在才离开。   谭柚下了马车抬脚进门,花青就在门口等她。   “怎么了?”谭柚看她等在这儿,以为有什么事儿。   花青说不出的高兴,甚至有点激动。她连蹦带跳的从台阶上下来,凑到谭柚耳边神神秘秘的跟她说,“主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谭柚笑,她今天已经收到了好消息,那便是大司依旧还有未来可以期待,以及吴嘉悦的成长。   这些足够令她欣慰。   花青嘿嘿笑,“殿下今晚回来啦。”   她替谭柚高兴,因为这对小妻夫有大概三五天时间没见面了。在司牧回来后,得到他的许可,花青便早早等在门口,就为了让谭柚提前开心一下。   然而谭柚的反应跟花青想象的截然不同。   她以为主子会很开心,毕竟终于又能见到自家的小夫郎殿下了。结果谭柚脸上先是愣怔随后便是皱眉担忧。   花青茫然,“您听了不高兴吗?”   才刚成亲,甜甜蜜蜜的感情就因为三五天见不到而冷淡了?!   “不是不高兴。”谭柚问,“殿下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花青愣,“我也不知道啊,人也才刚回府小半柱香时间。”   谭柚抬脚往府里走。   她脸上虽未表现出惊喜之色,但往墨院迈的脚步的确比平时大很多。   秋闱跟洪灾赶在一起,司牧一直住在宫里处理公务,怎么突然回来了?   谭柚轻抿薄唇,心里头回出现不安跟担忧。她知道司牧是什么性格,在他心里向来大司比别的事情重要。   所以他突然回府,还赶在最忙的时候,让谭柚有些担心。   是他身体吃不消,还是宫里出了其他麻烦。   “都不是哦。”   洗完澡后香香软软的司牧看见谭柚后,欢快地跳到她怀里,搂着她的脖子亲了下她紧皱的眉心,回答她的疑惑,“只是因为太想你了。” 第41章   “我从早上想到晚上,所以才回来。”   几乎在司牧跳过来的那一瞬间, 谭柚便伸手接住他。   司牧笑得更开心了,恨不得整个人盘在谭柚身上,拿脸在她脖颈处蹭。   颇有几分长久没见到主人的猫猫猛地看见主人的感觉, 嗲嗲地叫。   谭柚只是笑, 也不说话,见司牧生龙活虎不像是身体出问题的样子, 不由垂眸偏头吻了下他洗完吹干后又香又软的头发。   “我本来没想回来的,”司牧下巴搭在谭柚肩膀上, 苦恼的连眉头都皱起来, 白净的小脸上全是委屈, “可我太想你了。”   折子看完本来该直接睡觉,最近朝上事情太多, 身心消耗都大, 唯有早睡方能养足精神应对明日早朝,可司牧洗漱完坐在床边抱着枕头迟迟不肯躺下。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胭脂,“我都好几日没见到阿柚。”   司牧卷长浓密的眼睫落下, 声音轻软, “府里的床跟枕头定然是想我了。”   他见胭脂一副沉默无言的表情, 立马说道:“我能感受到,我跟它们都睡出感情了!”   胭脂,“……”   您仔细想想您是跟谁睡出了感情。   司牧满脸独守空房的小夫郎表情,眼神幽怨, “我批完折子,处理完要事, 按时吃饭, 我现在连澡都洗了, 我什么都已经做好, 唯独没见到阿柚。”   他扁嘴,“我不是个合格的夫郎。”   胭脂听不下去,委婉地建议,“不如去谭府走走?”   他道:“明日早起小半个时辰进宫也来得及。”   “就小半个时辰啊。”司牧目的达到,开心地拉长音调。   他抱着枕头挺起腰杆,像是说给谁听似的,“我每日按时吃饭喝汤药调养身体,少睡小半个时辰怎么了?”   胭脂,“……”   胭脂怕的是司牧只要回谭府,就不是早起小半个时辰的事情,而是会晚睡多久。   司牧这边已经开始穿鞋,脚步轻快地朝殿外跑,声音欢喜,“备车,回去。”   胭脂注意到他说的是“回去”而不是“出去”,不由微微一顿,随后笑着应,“是。”   胭脂心细,处事周到遇事沉稳,一般司牧出宫都是他留守勤政殿,硃砂随司牧回谭府伺候。   马车上硃砂揶揄地问司牧,“主子,哪个枕头想您了?咱这次过去把它直接带回勤政殿呗,人是带不进去,但枕头可以。”   司牧平时喜欢躺在马车里,今天却是坐着,手撩开车帘不停往外看,恨不得这马车长了一对翅膀,眨眼间能从皇宫飞到谭府里面,才能不浪费半刻时间。   “不这么说,胭脂不让我回去。”司牧扁起唇,可怜兮兮回头看硃砂,“阿柚让他盯着我睡觉,晚睡半个时辰,他都会记下来。”   司牧单手遮嘴跟硃砂说,“我看见他都记三回了。”   短短七天就记了三回,这要是被阿柚知道,指定要说教。   司牧虽是抱怨,但嘴角的笑意就没落下来过,侧身趴在车窗上,心情极好地轻轻哼,“她怎么拿我当小孩子管呢。”   连什么时辰睡觉都有规定。   “硃砂,”司牧想起什么,略微有些心虚地问,“我该怎么跟阿柚说呢?”   他晚睡加早起,阿柚肯定又要说他作息不规律。   司牧脑袋耷拉着枕在小臂上,声音闷闷糯糯的,“可我就是太想她了。”   从中午就开始想了,只是下午事情多,绵绵麻麻的情绪便汇聚在一起,酝酿到晚上才爆发。   突如其来的思念就跟铺天盖地的潮水般将他淹没,卷着他的心脏紧紧缠着,满脑子想的都是谭柚。   司牧极少有这种情绪浓烈又冲动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完全可以克制,忍一忍等那阵思念过去之后,情绪又会平静下来。   可他就是不想忍着。   哪怕只是回去被谭柚抱抱,让他用不睡觉来换都行。   硃砂没有这种经验,他也没像司牧这样特别想过谁,但他知道,“您要是这副语气跟驸马说话,驸马绝对不会多说半个字。”   “真的?”   “真的。”听得他心都软了,何况驸马。   于是司牧见到谭柚后,先发制人,将自己胸腔里浓浓的思念朝她倾倒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半年没见呢。   可刚新婚正甜蜜时的分开几天,比处久了后分开一年更让人难以忍受。否则也不会有“如胶似漆”这个词。   “我今天按时吃饭喝药,也处理完政务,还接见过大臣,就只有想见你这件事情还没完成。”   司牧温热的唇瓣贴在谭柚衣襟上,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神情,“我从早上想到晚上,所以才回来。”   谭柚听出他话里的解释,心底一阵柔软,掌心拂在他单薄清瘦的背上,温声说,“这是你家,只要你想,随时可以回来,不需要任何理由。”   司牧从谭柚怀里退出来半步,手指攥着她的衣襟,狡黠一笑,“其实我还打算明天晚上用松狮想你了当借口,带它再回来一次呢~”   松狮,“……”   到点就睡的松狮为两人可付出了太多。   “现在就不用啦,”司牧挎着谭柚的胳膊抬脚往里间走,“松狮知道不能回来见你,肯定很难过。”   站在门口的硃砂心想,松狮未必会这么觉得,毕竟谭柚最近几日肯定会进宫看望它。   苏白苏吴四人秋闱考试一共九天时间,这期间谭柚无事定会去勤政殿陪自己夫郎。   见两人进去,硃砂将门先替她们关上。   司牧跟谭柚坐在屋里圆桌边,司牧将圆凳往前挪,跟谭柚坐得极近,一条腿甚至挤进谭柚两腿膝盖间。   谭柚喝茶,“我还没洗漱。”   “我知道,我们说说话。”司牧挨过来趴在桌面上,侧脸枕着胳膊,一双凤眼清澈明亮,就这么软乎乎地看着她。   谭柚微微叹息,伸手抚着他的脸颊,俯身过去吻他唇瓣。   两人交换一个绵长的吻,在情动之前勉强分开。   “阿姐说今天礼部会去客栈统计考生名单,”谭柚握着茶杯道:“我便带苏虞四人去了趟街上。”   “难民也不是今日才进城,但京兆尹府今天才搜街,定不是巧合。”   “难民更不会单人来京,城外定还有不少,她们会缕缕续续进京对不对?”   先来的这几个不过是给京城百姓和考生们一个适应的时间,让她们心里多少有个准备,不至于在真正见到大批难民时出现恐慌跟不愿意接受现实的情况。   小小的刺痛会让考生们疼痛,如果上来就是重锤出击,只会把这些“天之娇女”砸懵,心理承受脆弱的,甚至会被“砸死”。   谭柚看向司牧,抬手将黏在他下唇瓣上的一根头发温柔拨开挽到耳后,眉眼温和地抬眸继续看他。   “阿柚你看出来啦?”司牧也不瞒着她,顺势伸手握住谭柚的手,搭在他腿面上。   “只发考生一两银子,是我跟皇姐都同意的。”   司芸的想法是煽动考生的不满情绪,但她没料到难民会进京。司牧的想法也很简单,让学子们看看什么是现实,现实就是国库已经没钱。   这把现在割在难民身上的刀子,将来会割在她们身上,甚至刀刃已经贴紧她们的皮肉,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司牧说,“难民是我示意的,她们出现在街头的日子就选在礼部统计名单的今天。”   司牧甚至朝下示意,允许难民一路向北,否则她们也不会来的这么顺利且迅速。   吴思圆不是没阻拦过,只是她调不了兵,没办法将这些灾民全部困在本地不能外出,这才导致今天这副局面。   吴思圆觉得赈灾银两马上就会发放下去,到时候难民就不是问题。   奈何她没料到的是国库真的没钱,户部没办法一下子将银子全拿出来。没有赈灾银,就安抚不了难民的情绪。   时间对人命从来不会宽容,与其坐以待毙饿死在故土,不如上京搏一搏希望。   司牧便默许此举,打算借着难民进京一事,掀开京城众人眼前这层富贵繁华的虚假面纱,让众人看看轻纱底下的低层百姓已经苦成什么样子。   京城是大司的脸面,难民进京是让大司脸上无光,可司牧觉得如果大司的五脏六腑都已经病了,脸上即使铺上厚厚的粉,又能好看到几时?   倒不如赶紧医治。   这事谭柚看出来了,吴思圆定然也能看出来。   可那又如何,人已经在城外,吴思圆除非出兵镇压,否则难民迟早要进城。   至于出兵镇压——   哦,她没这个资格。   司芸也没有。   今天只是个引子,明早才是大戏。   就因为明天才是重头戏,司牧突然回来才会让谭柚不安。   她怕他碰到什么难题,亦或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大司就像是一个人,现在不过长久挥霍懒惰后身体被掏空,这才积攒成病。只要不讳疾忌医,总会治好的。”谭柚单手贴在司牧脸上,拇指轻抚他眼底青色,语气温柔,“别担心,大司还是有未来的。”   今天街上的那群站出来跟京兆尹府衙役对抗的人,便是大司的未来。   顶着母亲压力的吴嘉悦也是大司的未来。   只要这群能为自己家国出力的年轻一辈不是选择蒙蔽双眼躺平,不是像书里的安从凤那般在家国破碎后心安理得的隐居田园,那就还有希望。   到时候新的一辈成长起来进入朝堂,司牧便不用这么累。   她掌心温热,贴在脸上带着令人说不出的安心跟踏实感,司牧舒服地闭上眼睛,竟有些想睡觉。   “阿柚,困了。”司牧睡眼惺忪,从桌上起来,往前跌趴在谭柚怀里,昂脸看她,“你去洗澡。”   谭柚顿了顿,“你明日要早起。”   “但我想你,”司牧巴巴地看着她,小声哼哼,“就一次。”   谭柚知道司牧有多固执,也不再多说,掌心轻轻搭在司牧脑袋上面,垂眸吻他额头,“等我。”   司牧便乖巧地坐好。   热水早就备好,几乎谭柚刚拉开门,花青就让人将水送进来。   谭柚进净室洗漱,留司牧坐在外面等。   司牧趴在桌子上听里面的水声,总觉得连这声响也带着谭柚身上那股不急不躁的意味,不像话本里那般,哗啦啦一桶浇下来,然后擦干便过来办事。   她像是不急。   司牧手指指腹轻划桌面,抿唇纳闷。   她怎么就不急呢?   他今天那么香,甜而不腻,比当季的状元香荔枝还要清甜,比那大闸蟹还要肥美,她怎么可以不急?   主要是——   司牧都急了。   司牧蹑手蹑脚地走到净室旁边,头从屏风后面探出来。   谭柚坐在浴桶中,视线从下往上落在那颗突然出现的小脑袋上,笑得有些无奈,“殿下,你的影子露出来了。”   瘦瘦长长的一条影子蹑手蹑脚地出现在屏风跟地上,比司牧本人来的还快。   司牧以为自己很仔细了,谭柚出声时他还一愣。   “我好像也出汗了,”被发现后司牧索性蹭过来,手指扶在浴桶边缘,眼睛亮晶晶地问,“阿柚,浴桶够不够大啊。”   谭柚沉吟,“浴桶大不大,具体要看殿下你想怎么用。”   司牧解开衣带,中衣随手抛在屏风上,抬脚跨过桶壁,随着一阵水声,司牧欺身趴在谭柚身上,偏头吻她的唇,声音含糊,“这么用。”   叠在一起的话,应该够用。   他都坐在桶里了,谭柚也不能把人提溜出去,只能将他背后的长发挽起,免得再弄湿。   司牧皮肤白,瓷釉一样白皙的皮肤在暖黄的灯光下,像是反射着柔光。   满头柔顺的乌发披在身后,发梢被水打湿,分别黏在后背跟肩膀处。黑白对比,更显得头发黑皮肤白,眼睛亮嘴唇粉。   谭柚抬手,食指挑起他肩上的长发,身体前倾将他的发丝挽在头顶,随后顺势低头吻他的肩膀跟脖颈。   两人的影子被烛台映照投在地上,能看到司牧修长好看的脖颈微微往后仰。   谭柚自己一个人洗澡总是安安静静,水声从未哗啦过。   今天加了司牧,这声响就大了起来。   本来只洗一刻钟的澡,生生延长到半个时辰。   主要是司牧磨磨蹭蹭,明明该早早就能洗完的,他偏要自己来,到后来谭柚既是无奈又是想笑。   于是只听见“啪”的一声,谭柚不知往哪儿拍了一下,声音含笑,“挺腰。”   司牧眼睛瞬间睁圆,红着整张脸看向谭柚,噘嘴嘟囔说,“我从小到大都没被打过……板子。”   他有点不好意思说那两个字。   “疼了?”谭柚知道自己力道在哪儿,“那我给你揉揉?”   司牧将脸埋进谭柚脖颈里,哼哼唧唧说,“你怎么这么……不一样。”   外人眼里的谭柚眉眼平和行事板正甚至无趣,但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清冷自持的人,在浴桶里会打夫郎屁股!   司牧手指轻轻抓着谭柚的肩,被水汽蒸的湿漉漉的眼睫蝴蝶振翅般煽动,声音轻到不能再轻,“但我喜欢。”   他喜欢被谭柚偏爱跟特殊对待。   两人将近子时才睡,司牧跟只慵懒的猫一样,在谭柚擦头发的时候,已经霸占着她的枕头将脸埋进去睡着了。   谭柚走过来,坐在床边撩开司牧脖子上的长发,亲了下他的嘴角。   “阿柚。”他轻声呢喃,声音像是含在喉咙里咕噜出来的,显然已经睡的昏昏沉沉,就这还下意识地将脸扭正朝上,方便她吻。   谭柚眼底笑意浓郁,手搭在司牧腰上,轻轻拍了拍,“睡吧,我把灯熄灭。”   墨院灯光暗淡下来的时候,吴府院里的灯光正亮。   几乎是谭柚几人前脚走,后脚吴嘉悦就被吴思圆叫到了书房。   “听说你今天出了不小的风头,”吴思圆脸色阴沉,气到阴阳怪气,“可真是我的好女儿啊,拿你娘跟吴家的前途博一时喝彩。值!太值了!”   吴思圆拍桌子,“蠢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风光,就跟那戏台子上的英雄一样!”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女儿,笨就算了,你是蠢。”吴思圆食指手点着吴嘉悦,“满大街那么多人,那宋芷茗跟谭柚都在,为何她们两人不站出来,让你站出来逞能?”   “你她姥爷的是不是我亲闺女!我是造了什么孽把你生下来,专门坏我好事。”   吴思圆随手将桌上的折子直接砸在吴嘉悦脸上。   折子一般都是硬壳软纸,拐角正巧砸在吴嘉悦嘴角,当场就见血了。   吴思圆没看见一般,“你可知难民进京是多大的事儿?你一句‘把她们都留下’惹了多少的祸?她们是留下了,吴家呢?你舅父呢?桉桉呢?”   吴思圆气极,“你怎么行事之前就不知道想想这个家,想想你姓什么!”   “姓什么从来都不是我能选的,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宁愿姓谭!”吴嘉悦舌头顶着嘴角,抬手抹了下嘴角的血迹,温热的血粘在她指腹上只觉得一阵冰凉。   这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整颗心都冷了下来。   “你说什么?”吴思圆直接站起来,“你再给我说一遍!”   “你是翅膀硬了,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你给我跪下!跪下!!”   吴思圆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肥胖的脸上随着动怒皮肉绷紧轻颤,显得很是吓人。   整个吴府估计都能听到今晚这书房里的动静。   吴嘉悦撩起衣摆跪在地上,腰背挺直,梗着脖子说,“我本来就不成器,您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吗。吴府没有我还有二妹,您对她这么满意,将希望放在她身上就是。”   “我想走自己的路,我也没觉得我今天做错了,我清楚的知道我‘多管闲事’时自己姓什么,”吴嘉悦抬头看吴思圆,“娘,我是姓吴,但我也是大司的子民。我是人,那些难民也不是牲口啊。”   “她们就是牲口!在京城,没有难民,只有牲口!你懂吗。”吴思圆大口喘息。   见吴嘉悦愣怔地看着自己,像是被吓到了,吴思圆说道:“你这是多余的仁慈之心。”   她气息微颤,尽量稳着声音说道:“照你这么说,乞丐也是人,伶人也是人,那花楼里的哥儿也是人。怎么着,你都要管?”   “牺牲小部分人,换取更大的利益,这才是成大事!你才读几天书,就跟我讲家国情义,吴嘉悦我告诉你,你娘我在三元及第时,比你还有抱负!”   “结果呢,现在呢,还能怎么办?”吴思圆指着桌面上那个白玉荷叶式笔洗问吴嘉悦,“你说我能怎么办。”   吴家已经踏在了皇上这条船上,只能尽心辅佐别的一律不该多想。吴思圆觉得吴嘉悦此举简直就是给吴家提前挖坟。   “我一开始,就不该让你接触谭柚,没有她哪来的这么多事情,”吴思圆双手撑着书案,“女儿啊,我宁愿你一生蠢笨,都不愿你想现在这般自作聪明!”   更多的东西吴思圆不愿意跟吴嘉悦说,只摆手道:“今天我也不打你,你去院子里领家法。”   书房门随之打开,两个家丁进来一左一右站在吴嘉悦身体两侧。   吴思圆看着吴嘉悦,沉沉道:“打二十棍,往重了打!只要她在八月九日那天能自己站起来去应考就行。”   家丁应,“是。”   吴嘉悦跟家丁出去之前,吴思圆叫停她,最后问了一句,“你可知错?只要你说以后跟谭柚和姓苏、白的那几人断绝来往,这二十棍便可以减少成五棍。”   书房里的灯光映在吴思圆圆胖的脸上,火光在眼底跳跃,竟透出几分为人母为人臣的难办跟挣扎。   吴嘉悦今天做的事情那么多人都看着呢,怎么都狡辩不了的。这顿打为了吴家,不得不挨,不能不挨。   吴嘉悦心里也清楚。   她捻着指腹上的血,以很冷静平和的口吻扭身朝后说,“娘,您失败了,但我总得试试。我是没能力没本事不聪明,可我如今不过十八岁,心头这口热血不能凉的这么早。”   吴思圆闭了闭眼睛,好一会儿才低头摆手道:“滚吧。”   吴嘉悦在庭院里挨打的时候,有下属脚步匆忙地进了书房,跟吴思圆行礼,“大人,查到了,难民就在京外十余里,预计明早城门大开时进京。”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徐衙役。   她皱眉询问,“您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徐衙役眸光闪烁,试探着往脖子处比划一个手势,“这般,可好?”   “好,很好,”吴思圆坐回椅子里,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问,“你有人手吗?你能做的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吗?你当是杀鸡呢,死几百只也就死了。”   “但凡我们有这个人手,她们也不会出现在京郊,你我此时也不至于因这事发愁。”   吴思圆是想一了百了铲草除根,让人进不了京,可她调不了兵啊。   显然有人提前下过命令,这期间不见兵符任何地方的官兵都不准轻举妄动,否则以造反论罪。   谁敢动?连京城门口守大门的,都不敢收钱往外赶人。   这就是兵符,是皇上半夜梦醒都想得到的东西。   可它就握在司牧手里,半分不让。   吴思圆看向徐衙役,“而且你觉得长皇子是猪吗,这本就是他的计划,他能不派人跟着?”   “到时候难民死在京外,这后果比难民进京还可怕。”   那么多人悄无声息的死了啊,京城百姓不得疯,朝野上下不得震惊动荡?   “到时候京城百姓发疯闹起来,你说怎么办?”   一连几个问题问下来,徐衙役哑口无言。   猪脑子,都是猪脑子啊。   吴思圆愁的手拍着椅子扶手说不出半句话。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自有对策,让京兆尹府那边不要管了,任由难民进京。”   吴思圆迟迟没听到庭院里有吴嘉悦的声音传过来,心一直说不清道不明地悬着。   “你回去吧,别被人看见。”   都是些无用之辈。   等徐衙役离开后,吴思圆走到书房廊下往外看,侧眸问身边下人,“打了吗?多少棍了?”   下人回,“打了,十五棍。”   她顿了顿,“大小姐咬着东西,一声没吭。”   她本以为吴思圆会欣慰,毕竟女儿还算有骨气。   谁知吴思圆却是皱眉摇头,“我倒是希望她叫,嚷的越大声越好。”   吴思圆侧头跟下人说,“今夜就把大小姐挨打昏死过去的消息往外传,越惨越好,明日不准她见任何人,包括谭驸马。”   “是。”   吴思圆感觉脊椎都被繁琐的事务压弯不少,双手背在身后回了书房。   她得想想,明个早朝应该如何应对。   翌日寅时,群臣起床出发朝宫门口赶去。   卯时,鼓楼钟响,午门大开,早朝开始。 第42章   “你摸狗都不过来摸我。”   卯时左右, 朝臣们聚集在午门口。   陈大人刚看见吴思圆过来,便跟李大人使眼色,两人一起朝她走过去。   陈大人目露关心, 小声问, “听说你把嘉悦给打了?”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今天天还没亮估计就传遍了朝臣的耳朵里。   午门口那么多官员, 看似只有陈、李两位大人在跟吴思圆说话,其实背地里偷偷往这边看的不在少数。   如果可以把耳朵拉长, 估计在站的诸位头顶都长着一对驴耳朵。   “嗐, 不打不行, 你看看她干的都是什么事儿,当街阻拦京兆尹府办差妨碍朝廷公务, 简直无法无天!”吴思圆说这话的时候恨不得拍大腿。   吴思圆摇头, 语气恨铁不成钢,“都是平日我把她惯得太过,行事越发没规矩, 不打不长记性。”   “你看看你, 孩子有什么错好好说说不行吗, 做什么动鞭动棍的,都是亲生骨肉,打坏了你不心疼?”陈大人面露不忍,指着吴思圆虚点两下, “我这个外人听到都难受,何况你还是个亲娘。”   “就是就是, 打的那么严重, 她又临近秋闱, 多少影响状态,”李大人跟着帮腔,“有什么错不能等秋闱结束再算,缓她几日又何妨。”   “反正打都打了,再说还有什么用。至于秋闱,”吴思圆嗤笑一声,满脸不屑,摆手摇头,“哎呦,我就没指望她有这方面的出息,在家好好待着不给我惹事就行。”   听到想听的,陈、李两位大人才不动声色换个话题。   吴思圆对女儿的态度跟以往一样,这次甚至因为吴嘉悦阻拦京兆尹府办差,连家法都动了,显然是真的生气。   只要吴嘉悦此举不是吴思圆授意的,她们便安下心来。   陈、李两位大人虽说因为新政跟吴嘉悦小打小闹过一次,但终究不影响大方面的感情。毕竟她们都是皇上这边的人,坚决拥护皇上独掌朝政。   她们担心就担心在吴思圆会鸡贼的留两手准备,她拥护皇上,让吴嘉悦借着谭柚的关系依附长皇子。   如今看来倒是她们多想了,吴大人的嫡亲弟弟就是宫里的贵君,她还能脚踏两只船踏到哪里去。   听闻昨日吴思圆训斥吴嘉悦的声音大到整个吴府下人都能听见,想来是真的动怒,同时也说明吴思圆是真的对昨天街上吴嘉悦的举动毫不知情,这才发如此大的火。   据说吴嘉悦被打完后连声音都没有,是被两个下人抬回去的,可见吴思圆对女儿是实实在在的下了狠手。   反正打的又不是她家孩子,陈、李两位大人也就嘴上心疼一波,然后便把这事抛到脑后。   “我听闻一件有趣的事情,”陈大人手拢在嘴边跟李大人和吴大人说,“昨天夜里长皇子出宫回谭府了。”   这事哪里有趣?   李大人疑惑,“他下嫁谭柚,回谭府不是很正常?”   “哎~你怎么这么死板,”陈大人拿眼神刮李大人,“他跟谭柚刚成亲,今天早朝若是缺席……咱们不就可以嗯嗯。”   她这么一说,两人就懂了。   司牧终究是男子,若是贪“睡”误了时间,她们完全可以以此为借口发难,让他成亲后直接交出政权,安心做他的谭家夫郎。   三人对视一眼,随后李大人手指陈大人,“你啊你,还得是你。”   陈大人跟吴思圆说,她今日是来的最早的一个,从始至终没见有马车进宫,想来司牧还没回来。   寅时末,谭府的马车到了。   陈、李两位大人瞬间看过去,吴思圆倒是没往那边瞧,她没半点心思跟陈、李两人关注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敷衍两句也就罢了,不可能真跟她们一起闹着玩。   她想的是难民的事情。   谭府马车停下,下人将脚凳拿出来。   “长皇子不会是跟谭橙一起来的吧?”陈大人好奇。   李大人迟疑,“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多少要避点嫌吧。”   毕竟之前长皇子中意的人可是谭橙。   车帘掀开,谭橙从马车里出来,然后——   没有然后了。   就谭橙自己,马车里再无旁人。   陈、李两位大人一顿,随后在彼此眼中见到欣喜之色:   莫不是真没来?   只要长皇子缺席早朝,很多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鼓楼钟响,午门大开。   谭橙跟宋芷茗并肩从东偏门进,户部尚书马大人瞧见宋芷茗,瞬间拎着官袍追上去。   “我听说考生们闹了,”马大人双手揣袖,连连摇头,“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朝廷不是没钱吗,但凡有钱也不至于苦着她们。”   这语气跟数落自家五岁的孩子一样。   宋芷茗笑着伸手拍拍马大人胳膊,“这都是礼部的事情,马大人就别操心了。户部银子筹齐了吗?”   “没呢,”提起这事马大人就愁,头发大把大把的掉,“这群鳖货,给太君后修建别院时,个个都愿意出银。如今一听说赈灾,都苦哈哈地跟我叫穷。”   她指的是京中几大富商。   富商跟朝廷,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其实私下里联系很是紧密。   一些富商的生意是从官府手里漏出去的,有官府打招呼,她们经商走货会方便很多。既然朝廷给她们开了方便的门,富商也不能不懂事,于是她们每年会向朝廷上供。   “她们这些年个个肥的像头猪,朝廷瘦的如同狗。”马大人皱巴着脸,“这都算哪门子的事儿。”   大司朝廷建立起初没这么顺利,也是经过连年的战火跟厮杀,最后才博出一线生机。   为了安抚战后千疮百孔的百姓,大司先祖们便建议先休养生息,百姓自给自足,战火严重的贫苦地区更是不收税。同时为了鼓励发展,朝廷给商人们开了不少便利之门,让经济先起来。   结果多年过去,贫苦地区成了富饶之地,依旧不收税。商人们的方便之门一直打开,而她们却是该上供时不上拱,不该上供时拼命献殷勤。   长皇子是打算重新整理各地税率,同时对商人乡绅的征税列个明细出来,不让如今的税务一团乱麻。但旧制用习惯了,轻易就不好接纳新的。   尤其是变动就意味着有风险。   更何况那些死咬着不让动税的官员,私下里多多少少跟富商都有联系,逢年过节府上收到的孝顺都是论马车数来数。   这不,快中秋了,富商们嘴上嚷着手里没有多少能流动的银两,其实早就在私底下备上了厚厚的礼物,等着给各位大人送过去呢。   马大人现在都开始后悔,她当初怎么就没机灵一点,人家既然给了,她就该收下。但凡她手里能多有点银子,也能往赈灾银里添补些进去。   “也不慌,这事今天应该就有眉目。”宋芷茗看向旁边的谭橙,“谭学士,老太傅关于秋闱是什么看法?”   谭橙道:“祖母说年轻人的事情应该年轻人自己做主,她老了不适合过问太多。”   是谭老太傅那只老狐狸能说出来的话。   几人说话间到了太和门广场,众臣按着自己的站位站好,等着面前那扇门打开。   陈、李两位大人说不出的激动,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期待里面只有皇上一人。   宫侍们将门打开,司芸跟司牧并肩坐在相同的龙椅上,面朝群臣。   瞧见司牧就坐在龙椅上,陈大人惊诧极了,眼睛不由睁圆。   他、他这是什么时候回的宫?   司牧是丑时末回去的,正好他夜里惊醒,索性穿衣服准备回宫。   他刚坐起来谭柚便问,“又做噩梦了?”   “嗯,”司牧俯身亲谭柚嘴角,“时辰差不多,我起来回宫,你再睡会儿。”   他起了,谭柚睡意也跟着随之淡去,跟着坐起来,捏了捏眉心,“我送你回去。”   谭柚将司牧送到勤政殿才离开,她从宫里出去的时候陈大人还没来呢。   陈大人希望落空,不由撇嘴,满心不爽。   今日早朝讨论的事情无外乎两件:   一是,户部怎么筹集银子。   二是,京内外的难民怎么处理。   底下大臣跟圈里的鸭子一样,彼此分队吵起来。   司芸坐在龙椅上,单手支额,侧眸看向司牧,“阿牧回来的这般早,夜里是不是又没睡好?”   她苦口婆心地说,“太医让你好好休息,你怎么就不听话呢。如今父君不在宫中,朕这个姐姐也管不住你,但那谭柚怎么也不知道跟着劝劝。”   司牧端坐着,闻言眉眼弯弯,“皇姐对我的行踪倒是一清二楚呢,不愧是亲姐姐。”   他目视前方,声音清甜,“谢皇姐关心,我还好。”   司芸脸上一僵,随后像是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笑着道:“毕竟你我同母同父,朕自然对你的事情上心。对了,谭柚在吴府教学是不是也有两三个月了?”   她手搭在龙椅扶手上,掌心轻轻拍着龙头道:“也该让她回翰林院了吧?”   原本谭柚去吴府教吴嘉悦本就是司牧一时兴起做的决定,如今吴嘉悦临近秋闱,谭柚回翰林院述职也很正常。   只是这些事情司芸向来是不问的,她之所以会问,肯定是因为这事跟她有关。   司牧只当昨日一事,让司芸不想叫吴嘉悦跟谭柚走的太近,借机把两人分开,便道:“谭翰林做事向来有始有终,秋闱成绩未出,吴嘉悦没考上举人,便算不得她完成任务。”   司芸眼睫落下,笑,“好,那就听你的。”   她这弟弟油盐不进,有人竟还建议说以让谭柚进太学院为条件,看能不能换来司牧关于秋闱一事的松口。   司芸看来,难。   底下还在吵,吵得脑仁疼。   司芸眉头微皱,已经开始怀念以前一派和谐的朝堂氛围了,那时候哪里有这么些事情。   “臣有一主意。”吴思圆主动站出来。   她一开口,朝中其余人的声音不由弱下来。   吴思圆道:“难民已经来京,她们都是大司的子民,朝廷不可能不管不问。可如今眼前情况也很显然,户部没有多余的银子过问此事。”   “于是臣建议,让富商跟朝臣们沿街开门布粥,一日三次,同时着工部紧急搭建救灾棚。现在是夏秋两季交接,算不得热算不得冷,只需搭一遮风挡雨的棚子便可安置难民,花不了多少银子。”   “除此之外,由京兆尹府衙门出面维持京中秩序,难民不得生事,京中百姓不得驱赶难民,以防出现动乱。”   “至于户部没有银子,那便从富商那里想办法,主动捐赠银钱的富商,将来可在灾区立一功德碑,上面写上她们的名字。为激励富商们站出来为国分忧,表现优越的前三名,可以另外得到皇家给的赏赐。”   “等赈灾银一到,便让银子跟难民们一起返回故乡,如何?”   吴思圆扭头看了一圈,“如此一来,事情是不是就好解决很多?”   事情本来也不难解决,问题就在富商不积极。她们以各种借口搪塞户部的人,根本不打算掏银子。   吴思圆双手搭在肚皮上,“至于富商那里,臣愿意游说她们。此时正是大司需要她们的时候,臣愿意为朝廷做这个恶人,豁下这张老脸,为灾民们做点事情。”   由她出面,甚至都不需要她本人过去,直接打个招呼,富商这钱就能送到户部门口,甚至装银子的箱子都不用户部的人动手。这比马大人亲自过去都要有用。   吴思圆一番话说的有血有肉,震惊了整个朝堂,连司牧都多看她好几眼,总觉得她不会做这个好人,背后定有原因。   其余人更是恨不得将眼珠子抠下来贴在吴思圆身上。   乖乖,这还是吴大人吗?!还是她们那个自己吃肉连汤都不想给别人喝的吴思圆吗?!   莫不是昨晚吴府挨打的人是吴大人?看今日这表现,简直像是把脑子打傻才能说出来的话!   满朝官员中,就马大人听得热泪盈眶,如果不是在朝上,她都想冲过去握着吴大人的手,亲切地唤她一声,“老吴啊,以前是俺们看错你了。”   吴思圆简直就是户部跟难民的神啊!   马大人这会儿根本不想去管吴思圆此举背后的深意,她只知道有银子了,马上就要有银子了!   宋芷茗跟谭橙等人倒是满腹狐疑地朝吴思圆看过去。   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是……”   果然,吴思圆拉长音调,抬头看向门内两人。   司芸脸上看不出多余情绪,只定定地看着她,手指握紧龙椅把手,手背青筋凸起。   吴思圆猜测,这一刻,皇上恐怕已经想好下朝后拿什么理由当借口,呵斥一顿吴贵君,以此作为对吴家的敲打。   唯有司牧神色淡淡地看着她,没有喜没有怒,像是早就知道她后面要说什么。   吴思圆心底轻轻一叹,脸上却摆出为国为民的表情,“只是,难民进京一事难免会惊扰到考生,让她们对大司心生怀疑,这时候需要做的便是安抚人心。既要安抚难民的心,也要安抚考生的心。”   “考生们是大司的国本,是枝干,她们对大司的设想决定大司未来的走向。”   “赈灾银可以慰藉难民,给她们以生活的希望。而秋闱考卷则用来安抚考生,让她们重新竖起对大司美好将来的信心,给她们以心灵上的支撑。”   简而言之,就是困难在前,让考生们做个梦好好想象一下将来的美好,从而就会觉得眼前的这点小难关不是个事情。   而司牧的做法意在让她们认清现实,到底是跟吴思圆的提议不符,而跟她符合的自然是司芸的想法。   到此刻,吴思圆才暴露出自己真正的目的,把筹码跟条件都摆出来,以被动为主动,看司牧如何选。   吴思圆到底是三元及第的协办大学士,并非只是酒囊饭袋。如今翰林院大学士年迈心佛,一心只想修书根本不管琐事,所以吴思圆手中几乎握着整个翰林院的大权。   她自知难民进京一事无解,既然阻止不了,不如顺势为之。   司牧要的不就是让百姓跟考生们看清现实吗,从而推行他的新税。吴思圆怎能让他这么顺当,她要做的就是把难民一事解决掉,以此为条件,跟司牧换秋闱谈判的筹码。   司牧若是不同意用皇上的卷子,游说富商这个面吴思圆就不出,她不出面户部就没银子。   户部一日不筹够赈灾银,灾区一日就会多死无数百姓。   吴思圆不在乎,看他司牧在不在乎。   舍弃小的利益,换取大的利益。   跟富商们的中秋孝敬比起来,秋闱显然更重要。   要是这关没把住,未来至少有三年时间,朝堂上的新人是跟她们不一心的。若这些人跟宋芷茗一样,见风就长,给点机会就疯狂把握,等她们坐到能说话的位置,那就更难办了。   吴思圆此举想的也许还不够完善,但这已经是短短一夜时间里,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应对方法。   司牧是有兵权,但他总不能出兵封了所有人讨伐他的那张口,也没办法拿刀架在富商的脖子上逼她们掏银子。   司牧静静地看着吴思圆,吴思圆颔首看着地面静静地等。   两人隔着一道门槛,数十个台阶对峙,像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拿眼前的人命跟未来的新臣比,全看她们在司牧心中,孰轻孰重。   司牧薄唇紧抿,好一会儿才展颜一笑,抬手鼓掌,“好法子!吴大人果真为国为民,是我大司的好臣子。”   他道:“此事,就按吴大人所想去做,本宫没有任何意见,皇姐觉得呢?”   司牧凤眼扫向旁边。   司芸像是才回神,刚才紧攥龙头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虚虚搭在扶手上,“啊?朕也觉得吴大人这个法子不错,就按着这个来吧。灾民一事更重要,拖不得。”   就因为知道拖不得,才拿这个要挟司牧。   他若是不同意,便会背负不顾灾民性命一意孤行的骂名,从此人心不在。他若是同意,秋闱一事后,考生们选上来的都是皇上想要的人,新臣中,没有他能用的人才。   司芸得了便宜,看向吴思圆,说道:“富商那边就劳烦爱卿走一趟了,回头愿意为大司出力的人,朕挨个赏她们一副朕亲笔题的字,如何?”   吴思圆笑,“臣先谢过皇上,有皇上亲笔题字做报酬,她们定然拼命为我大司出钱效力!”   早朝结束,群臣散开。   不能说一无所获,至少难民跟赈灾银一事解决了,但也没想象的高兴,因为秋闱一事丧失主动权。   宋芷茗忍不住回头往勤政殿方向看,再看看大步出宫的吴思圆,幽幽一叹。   这就像下棋,被将了一军,全看长皇子如何应对。   秋闱如果就此放手,新税一事怕是难上加难。   司牧坐步辇回的勤政殿,今日起太早,早朝又过于费神,导致他太阳穴突突跳动,有些头晕。   他回去歇半个时辰。   胭脂抬头看司牧苍白的唇色,从袖筒中将糖罐掏出来,打开盖子朝上递过去。   “我好像好些日子没吃了。”司牧捏了一块,塞进嘴里含着。   他懒洋洋地歪在步辇中,浓密的眼睫落下,遮住眼底神色。漂亮的凤眼眼尾顺着眼睫垂下往上扬,透着股生人勿近的锋利感。   司牧面上没有半分表情,唯有腮帮子被糖块顶的鼓出一个圆润的弧度。   他越是沉默,身边人越是不敢说话。   到了勤政殿门口,司牧下辇。   硃砂满脸高兴地迎过来,“殿下,您猜猜谁来啦?”   司牧把糖咬碎,满嘴甜意瞬间在口腔中爆开,他歪头看硃砂,“阿柚?”   “猜对了。”硃砂见司牧脸色有些苍白,不似今早回来时那般粉润好看,不由担心。   他朝后看向胭脂。   司牧早朝时,胭脂都是站在殿内廊柱后面候着。   胭脂朝硃砂微微摇头,示意他今日早朝不顺。但是说是不顺,殿下心情又不像是特别差。   司牧心情不好格外烦心的时候,会伸手问他要两块糖。   胭脂伺候的时间最久,了解自家主子。司牧今天虽然面上不悦,但应该不是很心烦,否则他会把糖块当糖豆子嚼,一颗接着一颗,根本没耐心任由它在嘴里慢慢化开。   而刚才,司牧就这么慢条斯理的含着糖。   直到听见驸马谭柚来了,才把糖嚼碎。   司牧抬脚进殿,便看见谭柚坐在桌边,正眉眼含笑的摸松狮的大脑袋。   松狮开心死了,哼哼唧唧地蹲在谭柚腿边,眼睛眯起来,舌头吐出来,昂着头咧出一张大大的笑脸。   连一对支棱起来的耳朵都朝后抿着,尾巴不停地摇。   司牧轻抿薄唇,不愿意走了。   他顶着谭柚的目光,就这么蹲在地上,鼓着脸看她,软软地嗔,“你摸狗都不过来摸我。”   松狮,“……”   谭柚,“……” 第43章   “但是我和你成婚后,对你的心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松狮茫然地昂头看谭柚, 又看看门口的司牧,两只前脚在地上踩来踩去,嘴里发出着急的哼哼声。   像是很左右为难。   平时摸松狮的都是司牧, 今天换成谭柚, 松狮只当两个主人都想要它,于是很是发愁, 不知道该朝谁走过去。   还好谭柚站了起来。   谭柚朝司牧走过去,松狮立马扭着屁股颠颠地跟着, 甚至比谭柚快几步到司牧面前, 低下脑袋用鼻子去拱司牧搭在膝盖上的手, 身后的尾巴摇的格外欢。   司牧,“……”   司牧看着求抚摸的松狮, 觉得它可能误会了什么。但他不跟狗较真, 于是伸手粗糙又敷衍的在松狮的大脑袋上揉搓了两把,然后便把双臂张开,朝向谭柚。   摸头结束的太快, 松狮还没趴地上好好享受好像就没了。   它黑黝黝的眼睛里全是懵懂茫然, 舌尖舔了舔鼻子, 哼唧了一声。   难道不是都在争它吗?   怎么赢了就不珍惜了?它都准备好翻肚皮了呢。   硃砂蹲在门口,小声唤松狮,“快来快来,带你出去溜圈。”   松狮不情不愿地朝硃砂走过去, 一步三回头。   “乖宝贝。”硃砂胡撸一把松狮的脖子,“走, 我带你跑一圈。”   一听说能散步, 松狮立马将身后两人抛开, 重新对着硃砂摇尾巴, 颠颠地跟在他身后。   松狮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出去溜达,于是对没事就遛它的硃砂好感度极高。硃砂有时候甚至出宫的时候都带着它,他买话本,松狮就蹲他腿边当护卫,向来是生人勿近,特别好用。   胭脂等狗出去,顺手将门关上,把殿内的空间留给这妻夫俩。   谭柚站在司牧面前,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地撩起衣摆半蹲下来,微微朝前伸手,把支棱着双臂的司牧抱在怀里。   她抚着他单薄清瘦的背,垂眸掩下眼底的心疼,柔声问,“怎么还跟狗争上了。”   但就松狮刚才那表现,还以为两人是在争它。   司牧赢了狗,说不出的得意,满足的将脸贴在谭柚肩膀上,伸手环着她的腰,“跟它闹着玩呢。”   “早朝不开心?”谭柚偏头问他,她并不执着于要个答案,像是随口一提,司牧愿意说,便就这这个话题说下去,不愿意说也没事。   司牧说,谭柚就耐心倾听。司牧不说,谭柚便当他能自己处理,不需要寻求她的帮助。   谭柚觉得,哪怕是妻夫,哪怕亲密无间,也要彼此间适当留有合适的空间。   其实谭柚问的时候,司牧就在想应该如何说给她听,才显得自己不是那么心机会算计。   结果他只是稍微迟疑了一瞬,谭柚便主动换了个有烟火气的话题。   谭柚轻轻拍拍司牧的背,“爹今日亲自下厨,蒸了一锅小笼包,让我带来给你尝尝。不管如何,饭不能不吃。”   她从不窥探他的事情,只是给他恰到好处的安抚慰藉。司牧可以不用事事都跟谭柚开口解释,便能在她怀里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包容。   在谭柚这里,他不需要跟别人去比较从而获得优秀才行,也无须条条列列把计划揉碎掰开获取她的支持,好像只要他是司牧,不用格外再加什么条件,就已经足够了。   司牧活了两辈子,除了在母皇那里得到偏爱,便是在谭柚这里感受到什么是精神上的歇息。   谭柚实在是太好了,好到让司牧有些不安,怕她看透自己是什么人后会果断的撒手离去。   玩朝政的人心都脏,司牧不觉得自己是个例外。甚至他比吴思圆,还会算计人心。   比如当初,他连谭府都算计上了。   司牧眼睫落下,抱紧谭柚,声音轻软地问,“爹爹怎么想起做包子了?”   “是娘说想吃。”谭柚道:“爹爹在还未出嫁前跟府里厨子学的手艺,做出来的小笼包格外好吃。今早娘嘀嘀咕咕了半天,爹才无奈地挽起袖子下厨。”   可以说,全府都沾了谭母的福,这才能尝到沈氏亲手做的包子。   司牧手指抠着谭柚的背,慢慢皱巴起白嫩的小脸,问她,“那你喜欢吃桃子吗?梨也行,唔,带皮的都行。”   谭柚疑惑的“嗯?”了一声。   “没事,我就随口问问。”司牧扁嘴,他唯一会哄人的技巧就是给人削个桃。   司牧打定主意,若是哪天他惹得谭柚生气了,便坐在她面前不停地给她削桃哄她。   两人站起来洗完手后走到桌边,谭柚将小笼包从食盒里拿出来。   司牧尝了一个,眼睛瞬间亮起来,“有家的味道。”   好吃,但不是那种精致摆盘的好吃,而是一家人围在一起你一个我一个的好吃。   司牧嚼着小笼包,眼睛转了转,跟谭柚说,“其实,我今天跟吴思圆演了出戏。”   他不是不开心,他是假装不开心,如此皇上那边的人才会觉得他不高兴了。   谭柚安静地注视着司牧。   她坐着,司牧站在她旁边吃小笼包,漂亮的凤眼中透出那么一两分的迟疑跟不确定,但吞咽完嘴里的东西后,还是跟她说,“我故意让难民进京,其实就在逼吴思圆出面跟富商协调。”   司牧苦兮兮地鼓起脸颊,企图得到谭柚的同情,“因为处置难民这事上,除了吴思圆外,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谭柚总觉得司牧像是借这件事情在跟自己说别的,便抬手将他嘴角的油渍拂去,笑了下,“你也有没办法的时候啊,我以为我家殿下什么都会呢。”   司牧眼睛瞬间弯起来,偏头亲吻谭柚虎口,“我有好多好多做不到的事情。”   如今的大司像是漏了不少小窟窿的宅院,司牧跟司芸同作为房屋主人。   司芸的想法是,几个小洞而已以前又不是没有,反正进不来人,只能由着猫狗进出,无碍,不用大费周章去修补,就这样即可。   司牧的想法是,要补。因为庭院外面是日益强健的敌人,等她们实力强盛起来,这些窟窿定会成为她们的突破口,也会成为围墙倒塌的潜在威胁。   司芸觉得司牧是杞人忧天,司牧觉得司芸是守旧古板。   两人相持,司芸手中有丫头小侍跟仆人,司牧手里的则是打手。   打手倒是可以用蛮力将这堵墙完全拆了重建,可其中成本跟时间都大,一旦围墙塌了,更容易招来别人的觊觎。   百姓其实也才安居乐业不过几十年,在实力尚且不够强盛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轻易跟墙外的敌人起战火,不是明智之举。   司牧要做的,便是利用能利用的人,先把墙给补上。他想了想,于是把主意打到了司芸手中的丫头身上。   这个丫头,便是吴思圆。   富商狡猾如狐狸,马大人出面根本没用。虽然明知道富商有银子,但她不给,司牧总不能随便找个借口抄家吧。   但吴思圆就不一样了,她们这些人私下跟富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吴大人出面,富商们不可能不卖她这个脸面。   “难民人数太多,安顿起来麻烦,若只是为了刺激考生便放她们进京,对她们来说其实很危险。”   司牧掰着手指说,“京城百姓会对她们产生排挤,觉得脸上无光,同时还会觉得她们身上不干净。”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京城很多百姓自认高人一等。   “我虽贵为长皇子,可很多事情要考虑各方利益,既然吴大人可用,富商们可用,我为何不用她们解决事情呢?”   司牧跟谭柚道:“我用难民进京给吴思圆施压,让她利用解决难民一事当筹码跟我谈秋闱考卷,今日早朝,我不过配合着吴大人演了一出戏。”   “她以为我退了一步,方能更卖力的解决此事从而证明自己皇上党的实力,获得百姓支持。”   可人心这种东西,锦上添花无用,唯有雪中送炭方行。   吴大人给的不过是一口吃的,司牧给的却是活命的机会。   朝堂博弈,很多时候这跟九连环差不多,一环扣着一环。   吴思圆以为她用难民一事成功要挟了司牧,让他在秋闱一事上退让妥协,然而司牧最初的目的不过就是先把难民的事情解决掉。   他既然放难民进京,不可能只单单是让她们进来而已,后续事情如何解决自然考虑到了。   所以吴大人今早的这一步,司牧早已算计到。吴思圆不是蠢货,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骑虎难下。   至于秋闱,司牧既然让人出了卷子,岂会这么轻易就浪费?   司牧伸手捻住谭柚手臂上的衣袖,垂眸看她,“虽然我算计吴思圆时,整颗心都是黑的,但是——”   司牧小脸绷紧,神色认真,“但是我和你成婚后,对你的心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他玩朝政,心不能干净。但他对谭柚的这份感情,却是慢慢的不含杂质。   他甚至已经在想跟她能够有长久。   谭柚抬手抚他脸,司牧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将脸贴在她温热的掌心里,漂亮黝黑的凤眼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   谭柚心里柔柔软软,“怎么突然想起跟我说这个了?”   司牧坐在她身边,将脑袋顺势靠在谭柚肩上,低头玩谭柚的手指,“怕你担心我。”   “她们说我性情乖戾,阴晴不定,”司牧昂脸看谭柚,下巴抵在她手臂上,软软地笑,“所以我偷偷告诉你,我心情其实很好。”   他开心不开心都告诉她,不用她去猜。   司牧手指划拉谭柚掌心,“吴思圆用人命算计我,但也失了人心。今日之事朝臣们都看着呢,我可是选择了救人。”   她们虽然一时不会觉得如何,事后细细想起来,便会发现长皇子并非那般冷血,因为他跟掌控朝堂比起来,选择了人命。   谭柚另只手揉了揉司牧额头,主动将话题揭过去,“再吃一个?”   司牧皱巴起脸,看着满食盒的小笼包。   这食盒好像上下两层,应该装得满满当当。   他可怎么吃得完啊。   谭柚顿了顿,跟他说,“不止是给你的,还有一层是给阿姐捎带的。”   谭橙早朝后直接去翰林院了,根本不回家。谭柚既然进宫,家里便让她给谭橙也带一份,顺便让她提醒谭橙,今日早些回去,府上正在给她选夫郎呢,她这个当事人总不能一直不在。   提起选夫郎,司牧好奇,“阿姐心里是不是有人啊?”   见谭柚将目光看向自己,司牧笑盈盈地伸出干净的食指,轻轻戳她心口,声音甜丝丝地喊,“谭姐姐~”   谭柚,“……”   谭柚沉默一瞬,凑近司牧,一本正经地轻声说,“再喊一遍。”   还怪好听的。 第44章   “就是就是,谁说殿下心恶,殿下心软着呢。”   谭柚看着司牧, 双手握着膝盖,很是期待。   司牧故意装作认真吃小笼包,眨巴眼睛, “嗯, 爹爹手艺真好。”   谭柚,“……”   谭柚屈指轻轻在司牧额头碰了一下, “皮。”   司牧顺着她的力道,眉眼弯弯往后仰头。哼哼, 他岂能一直喊, 谭柚若是听习惯, 就没新鲜感了。   司牧小算盘打的啪啪响。   “不管阿姐心里有没有人,今日怕是都要早回去一趟。”谭柚说, “娘不可能一直留在京城, 便打算走之前将她的婚事定下。”   成亲又不是两个人拜堂就完了,这里面还有三媒六聘,很是繁琐。   “要回去了啊。”司牧拉长音调, 明显有些不舍。沈氏跟谭主君待他极好, 恨不得当成亲生的对待。   “今年中秋应该没有宫宴,”司牧开心起来,“我正好回去跟你们一起过。”   他把手举高高跟谭柚说,“我要吃大闸蟹!”   谭柚微笑,“不行。”   司牧一愣, 把另一只手也举起来,再次重复, “我要吃大闸蟹!”   谭柚还是那两个字, “不行。”   “沈御医给你开的药性温, 螃蟹性寒, 你不适合吃,”谭柚笑着把他的双臂拉下来,端得一派板正,“但你可以看着我们吃。”   司牧鼓起脸颊,幽幽地盯着谭柚看。   她故意的,她绝对故意的。   司牧感觉谭柚是在报复刚才他没喊“谭姐姐”。   “我去给阿姐送包子,再晚些就该凉了。”谭柚收起食盒,站起来的时候低头吻了下司牧的额头,“你休息一会儿。”   司牧瞬间从气鼓鼓的白汤圆,又软成一块糯米滋,“好。”   “那我今晚回去,”司牧扯着谭柚的袖子,小声说,“不带松狮。”   像是怕狗听见了会难受。   “那我让花青给你提前留门。”谭柚揉揉司牧脑袋,提着食盒去了翰林院。   谭柚自从考进翰林院以后,还真没怎么来过这儿,虽说她在里面任职,可好像也就只挂个名,并没有什么正经实差。   如今突然瞧见谭柚进来,翰林院众人一愣。   谭橙从门内出来,“阿柚?”   她微怔,“是来找殿下的?”   谭柚将手里食盒提高,“来找你,送小笼包。”   谭橙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忍不住松松握握,她声音如常,只是嘴角总是忍不住往两边扬。   阿柚来找她了。   专门来找她,并且带了东西!   谭橙微微侧身,让到一旁,“进来说话。”   “爹做了小笼包,让我给你和殿下送些过来。”谭柚说,“他吃了几个,剩余都是你的。”   谭橙自动忽略掉司牧已经吃过了的事实,只觉得谭柚把小笼包的大部分都留给了自己,心里不由一阵动容,“你何必单独跑这一趟,找人来送就行。”   ……也不算单独跑这一趟。   谭柚将食盒打开,“尝尝。”   谭橙早朝到现在不可能没吃饭,她散朝后跟几个同僚已经吃过东西,但这会儿闻着小笼包的香味,又觉得腹中饥饿。   浓郁饱满的肉汁香味混合着面粉充分发酵后的香甜味道,属实勾人食欲。   谭橙在谭柚面前好歹是要形象的,只矜持地吃了两个,颔首道:“不愧是小爹爹的手艺,好吃。”   “那食盒便留在你这儿,”谭柚连茶都没喝,“我先回去了。”   谭橙一怔,“这就走了?”   不是专门来的吗,怎么着也该再坐坐啊,中午一起吃饭也不是不行,她马车够大,晚上共同回去多好。   谭柚点头,“听说吴嘉悦被打的厉害,我去看看。”   谭柚虽然觉得这放出来的话里应该有夸张的成分在,但她跟苏白苏三人对吴嘉悦的担心却是真的。   不管如何,得先见见人。   更重要的是,今天上午难民进京,谭柚想带苏白苏三人去看看。   谭橙缓慢点头,“好。”   她道:“我送你出去。”   谭橙特意将食盒又拎起来,亲自送谭柚出翰林院的门。   谭柚看着谭橙手里的食盒,眼里带出笑意,到底是没问她怎么把这个又提出来了。   阿姐是个马上就要娶夫的大人了,还是给她留些脸面吧。   “阿姐,娘跟爹爹们让你今天早些回去。”   谭橙眸光微亮,“一起吃晚饭?”   谭柚摇头,“那倒不是,是商量你的婚事。”   “嗯,我知道了。”情绪就这么淡下去。   谭柚顿了顿,想问问谭橙是不是有心上人,但又觉得既然谭橙没说定然是有她的原因,便没多问。   听两位父亲的意思,如果谭橙对上次喊她“谭姐姐”的柳盛锦有意,某些事情也不是不能谈,全看谭橙如何想。   等谭柚走后,向来不爱跟人闲聊的谭橙,特意从人多的地方绕了一圈。   她走得极其缓慢,像是等着人来搭讪。   同僚,“……”   同僚觉得不搭话都对不起谭橙难得主动找她们聊天。   “谭学士,方才我好像在院里看见谭翰林。”   有人看不下去,好奇地问,“谭翰林是要回来了吗?”   谭橙道:“不是。”   谭橙将手里的食盒往上提起来,用那种听起来不经意,但其实就是在炫耀的口吻说,“她来给我送东西,我小爹爹包的包子,阿柚亲自送来的。”   注意,是“亲、自”。   她说的还是太含蓄,以至于同僚们心里一动,以为谭橙是要请她们吃小笼包!   她们都闻着香味了,口水直流。   听说谭橙跟谭柚这两姐妹关系一般啊,如今看来这传言倒是真的。毕竟谭柚来翰林院不过半刻钟便走了,谭橙又拎着谭柚送的吃食过来,分明是不想吃,找人来分担。   同僚们搓手站起来,笑呵呵地道:“谭学士,你看你,客气了不是。有这种好吃的你直接招呼一声我们几个就过去了,哪至于让你亲自过来挨个送。”   结果伸出去的手就这么落了空。   同僚,“?”   同僚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包子呢?   “包子不多,今日就不跟大家分食了。”谭橙不动声色地将食盒藏在身后。   同僚,“……”   不给你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晃什么?就为了炫耀吗?   嗳,还真是就为了炫耀。   谭橙越过她们继续往前走,只要有人跟她打招呼,她总能把话题拐到自己手里的食盒上,然后特意强调,是谭柚送的,亲自送的,特意过来送的。   一个上午下来,整个翰林院,连带着吴思圆都知道谭柚给谭橙送吃食来了。   好嘛,外头究竟是谁眼瞎,说这两姐妹关系不好了?这关系要是不好,谭橙能挨个炫耀吗!   走完一圈,谭橙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将书稿什么都收起来,整理出一大块干净的地方,才开始吃小笼包。   边吃边想,今天是不是还有谁外出不在院里,落下了?   那有必要留两个,等着给她们瞧瞧。阿柚送的包子,特别香。   翰林院的事情谭柚倒是不知道,她从宫里出来便遇到苏白苏三人。   苏虞今天扇子都没拿,见着谭柚便说,“阿柚,吴府今天不见客,我们进不去啊。”   “你说她会不会真被打残了,”苏虞显然是真担心,右手握拳砸左手掌心,“吴嘉悦就两条狗腿,虽然走的不人模人样,但好歹能倒腾着用。”   “这要真打残了,往后去哪儿还得我们推着她。”   三人早上跟往常一样去吴府,甚至因为担心吴嘉悦,还特意早去了一会儿,结果到了门口才听说吴家今日闭门谢客。   苏虞当场就跟苏婉白妔两人凑银子,你三两我五两的,打算贿赂吴府门人。   门人,“……”   她们搞的这么光明正大,她都不敢收。这银子打底是真想给还是走个过场啊?   “你们别凑了,”门人看不下去,觉得她们三人凑不出十两银子,“今日就是谭驸马来了,也进不去。大人昨晚打完大小姐后下的命令,这几日吴府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苏虞哎呀一声,凑过来说,“吴伯母见外了不是,我们几个哪里是客,我们就一晚辈。我们进去不用招呼,我们路都熟,自己来就行。”   说着就要往里走。   吴府门内出来两个手拿棍棒的家丁,往左右门两边一站,虽没说什么恐吓的话,可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比那两个大石狮子还吓人。   苏虞就又退出来,拱手道:“告辞。”   门人,“……”   苏虞跟白妔一商量,觉得这事还得靠阿柚拿主意。三人去谭府没找到人,心一急,直接来宫门口等。   白妔伸手跟谭柚比划,“我和苏虞还特意绕了一圈,可吴府的墙太高了,我们三个都爬不上去。”   花青倒是能试试,但花青进去后不认识路,根本找不到吴嘉悦的院子在哪儿。   “吴嘉悦会不会打完被扔柴房去了?”苏婉目露担心。   完了,更担心了。   “不会,”谭柚等她们都坐在马车内,才道:“不过是吴大人的计策罢了。”   “吴嘉悦这顿打不得不挨,她若是不被罚,吴家在皇上那里无法交差,”谭柚安抚三人,声音不疾不徐,“自此以后,吴嘉悦行事倒是能自由一些。”   白妔没听懂,“怎么听你这么说,吴嘉悦挨打反而成了好事?”   “就你这脑子,以后也就告别官场了。”苏虞伸手戳白妔脑袋,“笨,吴嘉悦跟吴大人至少明面上‘撕破了脸’,往后她办事只要吴大人面上反对就行。反正吴嘉悦这个逆女的名号从今天起,满京城谁不知道。”   至少苏虞是这么理解的。   白妔恍然大悟,眼睛亮起来,连被苏虞戳了都没生气,“既然吴嘉悦没事,那咱们还用翻墙去看她吗?”   “去。”谭柚顿了顿,有些想笑,“但不用翻墙,她应该会让人出来找我们。”   吴嘉悦嘴上对苏白苏嫌弃的很,但如果知道三人为了她甘愿在吴府门口凑钱,肯定会想办法让人联系她们。   “算她有良心。”苏虞一放松,就想伸手往腰后摸扇子,结果摸个空。   她啧了一声,早上是真的心急,连扇子都忘记拿。   谭府马车停在吴府拐角处,果真看见吴嘉悦身边跟着的长随在那儿等她们。   瞧见真有人过来,长随眼睛瞬间亮起来。大小姐偷偷摸摸让她出来送消息,长随还当她说笑的呢。   毕竟以往吴嘉悦的那些朋友,前脚吴嘉悦挨骂,她们后脚就撇开关系,甚至将过错都推到她身上。   她们嘴上说着,“你是吴府嫡长女,你娘是协办大学士,肯定没事,但我们母亲官位低微,所以……”   所以她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她们母亲官位低,担不起这份责任呢?   最后背锅挨训被吴大人呵斥的,只有吴嘉悦。   长随眼睛看着趴在床上的吴嘉悦,视线主要落在她搭着轻薄丝绸的屁股上,嘟囔着说,“万一她们不在,您要是被大人发现,又得挨训。”   吴嘉悦趴着都不忘看书,翻着书页毫不犹豫,“她们不一样。”   苏白苏看着不着调,其实很重情义。至于谭柚,吴嘉悦都没怀疑过,她夫子更是不会对她不管不问。   不知为何,明明挨了二十棍,屁股险些开花,但吴嘉悦莫名觉得内心充实,满满当当的,像是赚到了。   她催促长随,“快去快去,别让夫子她们等久了。”   长随来的急,一直蹲在这边等人。就在她以为等不到的时候,挂着谭府灯笼的马车缓缓而来。   长随说不出的动容,眼眶都热了。   这还是她家大小姐头回等来了真正的朋友。   虽然这朋友跳下车的第一句话就是。   “屁股打开花了吗?”苏虞啧啧咋舌,“要说还得是吴嘉悦有本事,京城花儿为何这么红,她算是深有体会。”   “少贫。”白妔推她一把,问长随,“还能吃饭吗?”   苏婉疑惑,“打的是屁股又不是脸,怎么就不能吃饭了?”   白妔恍然,“打的是屁股啊,那没事了,她那儿皮糙肉厚不怕挨揍。”   长随听的一愣一愣的,这真是大小姐的好朋友吗?怎么感觉是急着过来看热闹的。   谭柚最后下车,她往前面一站,苏白苏才收起故作轻松的姿态,站在她身后看向长随。   谭柚问,“她可有什么话要说?”   长随可算知道谁才是主心骨了,恭恭敬敬行礼,“大小姐说,让我来就是给你们报个平安,她什么事情都没有。”   苏白苏三人面上不显,其实偷偷攥在袖筒里的手都不由松开。   苏虞道:“你看,我就说她没事吧。”   苏婉小声哎呀,“害得我昨晚太担心都没睡好,起来看了一夜的书。”   苏虞,“……”   你不是人,你是真的狗,这都看得下去书。   得知吴嘉悦没事,四人才离开。   这么折腾一通,已经临近巳时。   谭府马车回府的路上,谭柚掀开车帘往外看。   城门大开,灾民们在京兆尹府衙役的引领下,朝临时搭建的棚子走去。   这些灾民虽衣衫褴褛,但不见多么狼狈。   大人领着或抱着孩子,背后背着被褥行李,走走看看。   她们维持着原有的尊严,无须像乞丐一般被人驱赶,更不用哀声求人。   灾民不由感慨,“这就是京城吗,咱大司真好啊。”   临近中午,不少有善心的商户已经在门口布粥,热情地吆喝她们,“老乡,待会儿认完路记得来俺们这儿喝粥啊。”   你看,这就是大司,好坏并存,难分好坏。   苏虞趴在车窗往外看,心情五味杂陈。她见有人背后行李松动,衣服掉出来一件都没察觉到,没忍住从车上跳下去,将衣服捡起来掸干净,双手捧着递还回去。   “您的东西。”苏虞老老实实,跟见着长辈的小孩一样,看不出半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   “谢谢,谢谢啊。”老者笑着接过衣服,跟苏虞连声道谢。   她还扭头跟身边人说,“京城不愧是京城,都是好人啊。等回头咱们回去,可得跟乡里乡亲好好说说。”   “就是就是,谁说殿下心恶,殿下心软着呢。”   “嘘,小点声,听说皇上不让说,听了会生气。”   “那咱们偷偷讲,偷偷讲。”   说话的人越走越远,队伍却还没到尽头。   苏虞就站在旁边,看着这条灾民队伍,心道,若是没有长皇子,她们还能否露出这样轻松的笑脸?   谭府马车已经停下,苏婉跟白妔跟着从里面跳出来。   京城中长大的她们,看见这么多苦人很难不动容。   白妔攥拳咬牙,下定决心,“我将来,定要当个好官!”   苏婉点头,“不能让她们吃不饱。”   苏虞朝身后看,马车上,谭柚只掀开车帘,安静地坐在车里目视前方。她向来平和的眉眼露出别样情绪,眉头微皱,薄唇抿紧。   苏虞觉得,谭柚是知道这条路有难民经过,特意带她们三人走这一趟。   阿柚看起来像是只教授她们这三五只小猫,局限于庭院之内,手中握着的只是那一本薄薄书卷,跟朝中其他大臣比起来,像是没为大司做出什么卓越功绩。   可苏虞感觉,谭柚心中装着家国天下,就因为她看得长远,才细心教导她们这一辈。   以书卷教授她们知识,以行动教导她们做人。   阿柚是在告诉她们,科考可以不仅仅局限于追求个人将来的高官俸禄,也可以为国为民做出一番事业。   苏虞想,如果长皇子是在制定大的框架,那阿柚便是往这个框架里添砖加瓦的人。这可能也是为何在阿柚眼里,长皇子总是好的。   因为两人一样,就这么无声配合互相吸引,甚至都没细细商讨过,便这么志同道合地携手往前走,只因目标相同。   虽然阿柚不是重臣高官,可在苏虞看来,谭柚她是心怀国之大者,潜心育人的大先生!   值得她们恭敬地喊一句:   夫子。 第45章   “孩子好不容易回家吃顿饭,别再饿着了。”   工部办事效率极高, 自早朝结束后,短短几个时辰就将灾民所需的棚子搭建好。   顺带还带了大夫,一方面是对周围进行消毒驱虫, 二是帮灾民看病。   这些大夫都是京城药铺自发派人过来的, 连草药什么的都自备,完全不用工部操心。   有朝廷发话, 这次为灾民出力的商铺一律可以得到皇上亲笔题字,老实说, 谁能不心动呢。   皇上题字啊……倒也没那么稀罕。   毕竟谁知道是真是假, 万一皇上偷懒随便从底下找个大臣写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题字必盖金印, 那印章总是真的。只要能得到一个,莫说从此店铺声名鹊起, 落得个救济灾民的好名声, 就是留下来作为传家之宝也使得。   尤其是药铺,对于她们来说,此次正是打响名声的好时机。   于是赈灾棚两边, 一字排开好些坐镇大夫, 旁边还有帮忙挂号跟排队的学徒, 每个摊位上都插了写着自家药铺名字的旗帜。   除了这些,临近中午,不少商户跟官员府邸门口都已经开始布粥发馒头。   考生们前脚还在心头信念感崩塌,觉得大司怕是要完, 忧心忡忡脊背弯曲,后脚见朝廷出手迅速灾民得到妥善安置, 便又重拾希望抬起头颅。   她们纷纷出来看, 同时“文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毛病又犯了, “指点江山”“挑三拣四。”   什么这家的粥熬的不稠。   什么那家的馒头不够白。   甚至还有几个人问, 为何不给灾民发肉吃?   更有人道:“京城这么大,让她们留下来又何妨。官府帮忙安排住宿顺带着找个活计,也省得她们再回去。”   这话听得苏虞目瞪口呆,不由扭头看过去,心道哪里来的傻缺。同批考生中要都是这种货色,那她别说考中举人了,就是状元她都敢奢望一下。   “说得好!”苏虞上前一步,用力鼓掌。   那人一笑,朝苏虞拱手,恨不得将她引为知己,“看来你我所见略同。”   “不敢不敢,”苏虞问,“她们留在京城住哪儿?”   那人一愣,“朝廷跟官府提供住所啊。”   苏虞微笑,“可现在,国库没有银子。”   那人,“那官府呢?”   “……”白妔都听不下去了,“国库都没有银子,官府哪来的银子?你娘都出去要饭了,难不成你还能在家当大小姐?”   那人听得不乐意了,伸手指白妔,“嗳,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不文雅!亏得你还是个读书人!”   白妔心道,你该庆幸我是个读书人,我要是个武将,我在你开口时就凑你。   苏虞立马充当和事佬,伸手握住那人指向白妔的手,说道:“其实要是想要她们都留下来也好办,分出十来个住在你家,再分出十来个住在她家。大家彼此分一分,如此住宿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苏虞一派欢喜,“让她们留下来果然是好主意!”   那人微怔,想反驳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得讪讪地将自己的手从苏虞手中抽出来,“呵,呵呵,再、再说吧,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她借机开溜,躲进人群里。   废话,灾民又不是香饽饽金疙瘩,谁乐意分啊。万一她们反客为主,岂不是引狼入室。   苏虞啧了一声,手搭在白妔肩膀上,在她衣服上反复蹭手心,“典型的何不食肉糜。”   白妔没注意到她的动作,冷哼道:“嘴上说的好听,一听说要住她家,她就不乐意了,什么人啊。”   苏婉看着苏虞借机擦手的举动,抿了下唇,轻声道:“对于京城来说,短期收留这些难民还行,物资跟地方都勉强凑合。可若是时间长了,不说会滋养出灾民什么异样心思,首先,京城就已经被拖垮。”   京城此举属于救急,没办法中的办法。   当务之急还是要筹集赈灾银子,让这些灾民重返故土重建家乡。   苏虞抬手揉了一把苏婉的脑袋,“不错不错,昨天一晚上的书没白看。”   苏婉有些嫌弃苏虞刚才这双手握过那人的手,又不敢躲。   三人看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听到前方有躁动,不由跟过去看。   白妔以为是灾民中出事了,跑得最快,结果到那儿才发现跟她想的不一样。   苏虞紧跟其后,看清楚情况后也愣了一下。   “阿柚。”苏虞朝身后远处马车喊。   谭柚掀开车帘看过来。   苏虞颠颠地跑过来,站在马车边,像是跟人接头一样,单手遮嘴,一脸神秘兮兮,“我看见京城第一美人了。”   谭柚,“……”   她这反应像是看见了京城第一贼人。   苏虞求生欲极强,立马解释,“当然,在我们心里长皇子永远第一!不过人家选的不是还没成亲的男子吗,殿下嫁人后可就不在排行里了。”   京中有几个排行榜,比如京中第一纨绔、京中第一富商、京中第一世女、京中第一公子。   自从五月份柳盛锦回京后,在街上短短露过一面,瞬间空降为京中第一公子排行榜的榜首。   谭柚来了兴趣,将手里的书合十放在腿上,问苏虞,“京中第一世女是谁?”   “那自然是谭学士喽。”论样貌论出身论学士,谁人能敌谭老太傅的嫡长孙女谭橙?   苏虞一脸骄傲,仿佛那是她亲姐。   她跟谭柚是姐妹,四舍五入跟谭橙关系也不远,苏虞没拿自己当外人,谭母若是愿意,她当场磕头喊娘都没问题!   谭柚笑,随后抬眸朝人群聚集的地方看过去。她没看柳盛锦,而是在学子中扫了一圈,果真看见安从凤也在。   她太显眼了,像是鹤立鸡群,打眼就能看见。   现在京中第一世女或者新秀还是谭橙,短短几个月后,便会彻底变成安从凤。   安从凤作为天选之女,六元及第一路高升,跟她比起来,脚踏实地过于低调的谭橙只配沦为她的配角。   像是皎洁月光旁的星星,明亮烛光下的萤火虫。   安从凤会彻底掩盖住谭橙的光芒,将这个曾经在京城也是排行第一的世女谭橙,压下去。   这便是女二。   无论她自己如何优秀,只要跟女主对比起来,好像总是差点什么,光芒总会被忽略。   苏虞站在马车边疑惑,“阿柚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事,随口一提。”谭柚这才看向柳府。   临近中午,柳府已经开门布粥,刚回京没几个月的柳盛锦就站在粥桶旁边。   他身着青绿颜色,在这个还算燥热的晌午显得格外清新,足够让人眼前一亮,加上柳盛锦生的好看,清清冷冷的气质配上这身衣服,更是将凉爽之意发挥到极致。   柳盛锦冷白皮,今日更是未施粉黛,只用一条素白襻膊束起袖筒,落落大方地拿起勺子,站在粥桶边布粥。   饶是他没盛装打扮,但也吸引来无数目光,就连柳府门口的队伍都比别人家的长。   跟柳府门口白到几乎发光的柳盛锦比起来,其他府邸门口的丫头小侍根本没看头。   “那就是第一公子?”   “不愧是第一公子啊!这长相这气质这身段,啊呸,这拎勺的手劲,大啊!”   这里面也有不一样的声音,“柳府门口的难民其实多数是老人、男子跟孩子你们发现了吗,是不是因为男子心善,女人便让自家夫郎跟孩子排这边,至少可以多吃些。”   “什么心善?柳公子是人美心善啊。”   “……”   不少学子踮着脚远远朝柳盛锦看过去,如果不是顾及文人脸面……主要是人多,她们都想装成难民,前去跟柳仙子讨一碗粥喝。   苏虞捏着下巴疑惑,“柳府已经没落到这种地步了?”   不然怎么让柳盛锦出来盛粥。   虽说也有官员为给自己孩子搏个好名声,会让孩子出来露个脸。但仅露面而已,根本不可能像柳盛锦这般,真挽起袖子盛粥。   谭柚倒是知道柳家是何想法。   苏虞说的那种情况是寻常人家,可柳家跟其他官员比起来,因为柳贵君一事打击颇大,导致现在有些一蹶不振。   她家跟吴家没法比,吴家本就扎根京城,祖上有人。柳家起初发家,是柳慧箐得了功名,后是两个儿子生的极好。   柳贵君入宫后,柳家才水涨船高,所谓平步青云不过如此。   但柳家起来的时间太短,还没等她们在京城彻底扎根,就被司牧剪去枝叶,只堪堪留个主干。   没有根基的家族,在京城就跟浮萍一般。   柳慧箐能在柳氏被打入冷宫后就下定主意把柳盛锦从乡下接回来,用来笼络京中朝臣,寻得庇护的同时东山再起,就足以看出她豁得出脸面。   连儿子都能这么“卖”,她还在乎这些?   此举虽说有些丢人,但胜在柳盛锦长得好。   将来如果往上笼络不成,倒是可以把目光放在这些未来的新秀上。   比如,安从凤。   谭柚以为安从凤跟柳盛锦的相遇是状元打马游街,柳盛锦惊鸿一瞥,从此开启这段相对来说还算浪漫的孽缘。   现在一些事情改变后,故事走向倒是跟之前不同了。   就像现在的柳盛锦,不是柳贵君的弟弟,而是落魄柳家的庶子。   苏虞觉得那边没看头,顺势跳坐在马车横木上,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阿柚,我有几句话的意思不是很懂,你给我讲讲呗。”   她将纸往后递,“你看,我都记下来了。”   谭柚放下车帘,伸手接过纸,眼里带出笑意,“书法进步许多。”   苏虞特意把问题写下来,等的就是这句夸奖,“是吧,我娘也说勉强能入眼了。”   这边两人你问我答的清冷丝毫不影响柳府门口的热闹。   京中学子今日估计有一大半都聚集过来。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听说能见到京城第一美人,谁不想来看两眼。   “阿凤,你不是有夫郎吗?怎么也来凑热闹啊。”身旁有同来的考生打趣安从凤。   “谁说我有夫郎了?”安从凤双手抱怀,满脸疑惑。   “嗳,”那人一顿,“之前给你送行的那个……”   她们来之前,有个小公子骑马跟着安从凤的马车走了好几里路。   小公子看着像是江湖人士,虽说没柳盛锦气质绝尘,但贵在飒爽利落。   她还当那人是安从凤的夫郎呢。   安从凤笑,桃花眼往上扬起,自带多情韵味,语气无奈,“那人不过是我认识的一个弟弟,哪里是我夫郎。”   她家开客栈做生意,人来人往的,认识的人多也很正常,考生便没多想。   考生以为的弟弟可能就是江湖人之间称姐道弟的弟弟,谁能知道安从凤嘴里的弟弟,是能暧昧拉扯夜里在屋顶拥吻的弟弟。   一个女人,一个优秀的女人,有几个男子又怎么了,你情我愿的事情罢了。   安从凤漂亮的花瓣眼看向柳府门口的柳盛锦,眼睛从他身上移不开,但嘴上说的却是,“我若娶夫,对方定当身份尊贵气质绝尘,方能配得上我。”   如今的柳盛锦,只符合气质绝尘这一条。做她的主君可能不合适,但暂时做个“弟弟”倒是可以,等日后她娶了正夫,再挨个给他们名分。   安从凤身边这人也不觉得安从凤在吹牛,“对,将来若是考了状元,怎么着也得娶个大官的儿子才行,不然白读这么多年书了。”   娶个身份高的夫郎,等将来自己当上大官,再娶几个好看的侧室,这才是人生理想,读书人的目标。   安从凤笑,她虽赞同,却没说话。   白妔见这边秩序良好没什么问题,这才放心的跟苏婉一起回去。   “柳公子亲自布粥,应该是他自己的想法。”苏婉小声跟苏虞白妔说,“我看见柳府的下人,脸色都铁青。”   柳盛锦给的多,粥桶见底的格外快。   柳家人期间没办法,甚至把后厨的白面馒头都端出来。显然原本是蒸来给府里用的,现在被迫拿出来应急。   柳盛锦像是没看见她们的脸色一般,依旧站在门口盛粥。粥没了就发馒头,一人两个,不够就三个,恨不得通过此举掏空柳家!   大中午的,他一个气质清冷容貌绝尘,堪比高山顶峰一捧初雪的人,站在桶边拎着大勺布粥,显得有些割裂感。   美是美,就是让人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说是现实吧,柳盛锦美的像是梦中人。说是梦境吧,那么些灾民又让人忽略不了。   苏婉看起来性子温吞,跟在苏虞白妔身后跟个小白兔一样,可观察很仔细。   毕竟大家的视线不是在柳盛锦身上,就是在难民身上,没几个人能跟她一样连柳府下人的脸色都注意到了。   “估计是柳大人想让儿子出来短暂露个脸,是柳公子坚持自己布粥。”苏婉爬上马车。   柳府的事情终究跟她们无关,提完一嘴三人也不再多想。   今日几人进不去吴府,学习又不能停,于是便打算跟谭柚去谭府,顺带着蹭顿午饭。   车门关上,马车往前缓慢行驶。   谭柚离开前再次掀开帘子朝后看。   柳府门口一事,有人看柳盛锦,有人看难民,有人想的是娶夫,有人想的是治国。   其实很多事情,从这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部分人将来的路。   考生的路取决于考生自己,不过谭橙的婚路……   除了取决于她自己,还取决于谭府全家人。   晚上司牧特意回来吃饭,谭柚猜测,他估计是为了听八卦看热闹才回来的这般早。   得知他马车快到的时候,谭柚站在后门内等他。   马车直接进府,停在棚里。硃砂掀开车帘,司牧抬眼就瞧见站在车旁的谭柚。   谭家两姐妹猛地一看,气质其实很像。   两人向来站有站相坐有坐姿,站时腰杆笔直如青松,坐时板板正正让人挑不出毛病。唯有相处,才会发现两人其实截然不同。   谭橙像是雪后劲松,清冷板正,但外冷内热。   谭柚则像青竹,有韧劲有底线,眉眼平和处事不惊,但如果遇到她觉得对的事情,定会坚守到底,外柔心硬。   举个简单的例子,上次苏白苏吴四人难得放松,在府里空地蹴鞠。   谭橙就属于那种眉头紧皱不愿意凑近,但如果苏虞过来多劝两句,她哪怕拧紧眉也会参与其中跟她们共同玩耍。   而谭柚则不同,她全程都在参与,她参与的方式是悠闲的坐在摇椅中看她们玩闹,而不是下场跟她们蹴鞠。   司牧蹲在车前横木上,朝谭柚眉眼弯弯,然后伸出胳膊。   见她不过来抱自己,司牧便站起来,摆动双臂,作势要跳下去。   司牧蠢蠢欲动。   “冒冒失失。”谭柚到底是走过来,抬手朝他,皱眉温声道:“这边都是青石板,你若伤了膝盖摔着腿,可怎么办?”   司牧搂着谭柚的脖子,两腿蜷缩,月牙白的衣摆顺着她的力道跟转动,在黄昏中划出一道漂亮弧度,像是蝴蝶,随后翩跹落下。   “那哪里可以跳?”司牧好奇地问。   谭柚牵着她的手朝老太太院里去,沉吟片刻,“祖母的花坛。”   理由是,“花坛中泥土松软,就算摔着也伤不到骨头。”   司牧笑,“那我要是在里面跳来跳去,祖母会不会打我?”   “不会,”谭柚嘴角勾起弧度,“如果她打你——”   司牧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   谭柚目视前方,声音如常,真诚的建议,“你就跑。”   司牧,“……”   谭柚一本正经,“她应当是跑不过你。”   正好帮老太太做运动了,一举两得。   司牧鼓起脸颊,觉得谭柚想看他热闹。   两人到的时候,菜刚摆上桌。   “螃蟹!”司牧眼睛再次锃亮,看向谭柚。   谭柚抿唇不语,唯有看向司牧的眼神透着无奈。   她还能怎么办,司牧闹着要吃,只能让他少吃一些。   沈氏跟谭主君过来,沈氏围着司牧打量一圈,然后肯定地点头,“瘦了。”   谭主君跟着附和,“嗯,我看也是,腰上清减了至少半寸。”   司牧听得目瞪口呆,低头往自己腰上比划。   瘦了吗?他怎么没发现。   “牧牧回家啦?”谭母乐呵呵道:“阿柚今天说想吃螃蟹,我就觉得不对劲,她向来口腹之欲比较淡,给什么吃什么,特别好养活,这还是头回说想吃螃蟹。”   谭母一脸“我看透她”的得意小表情,“我一猜就知道是牧牧要回来。”   司牧闻言微怔,心里软软甜甜的,不由将脑袋往旁边轻轻一靠,抵在谭柚手臂上,“我有些嘴馋,跟她提了两句。”   “什么叫嘴馋,现在就是该吃螃蟹的季节,可不得尝尝鲜吗。”谭母理所应当的语气,“待会儿给你夹个大的!”   司牧开心起来,“好。”   说话间,老太太从里间出来,“司牧回家了,坐下吃饭。”   几人陆续落座,谭橙到的时候,一家人的目光齐刷刷朝她看过来。   谭橙,“……”   她突然觉得,以前那种半夜才回来的日子其实挺好的。   谭橙落座,老太太开口,“阿橙啊……”   “祖母,”谭橙一本正经,“食不言,这是阿柚说的。”   老太太颔首表示赞同,“我知道,但是——”   她示意一圈,“咱这不是还没动筷吗。”   都坐着呢,还没拿筷子。   谭橙,“……”   大意了,说早了。   老太太笑呵呵的,“就问两句,你对你的婚事到底是何看法?”   “你也不能怪我们想出这个法子,毕竟你平日也不常在府里。”谭主君接着说道:“我跟你小爹爹有了人选都找不到你的人。”   谭主君跟沈氏和谭橙说话的时候,三人形成一个小氛围,其余另一边的几人又是一个氛围。   谭母觉得司牧饿了,扭头看老太太,“娘,你们说话的食不言,像我们这些不说话的,能不能先吃?”   她把手在自己跟司牧谭柚之间比划了一下。   “孩子好不容易回家吃顿饭,别再饿着了。”   老太太一想也是这个理,跟着谭母拿起筷子,“阿橙啊,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们,我们吃饭肯定不说话。”   “主要是你看这盆螃蟹,它们是无辜的。熟都熟了,要是被你牵连等不来人吃,肉都凉了。”   老太太已经开始动筷了,谭母紧随其后。   谭橙心累,想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想她一个堂堂翰林侍讲学士,在家里愣是没有插嘴的空儿。   谭橙眼睁睁看着,谭母给司牧夹了一只大大的螃蟹,然后给老太太也夹了一只,最后是她自己的。   司牧到底是皇家出身,不仅会吃螃蟹,还会剥螃蟹。   他低头,把自己小盘里的螃蟹拆开,只拿着银勺子吃了一点点蟹黄,其余的都推到谭柚面前。   相当于为谭柚剥了只蟹,剥的既精致又漂亮,肉跟壳完全分离,方便吃。   他也知道螃蟹性寒跟他喝的药的药性可能相冲,所以乖乖地品一点味就算了。   谭柚人前不爱亲热,便给司牧倒了杯温水放在他手边。   谭橙朝前看过去,明明是一张桌子,对面的老太太跟谭母啃着螃蟹,吃着肥美的蟹黄,旁边司牧跟谭柚无声互动。   唯有她,一人面对两人就算了,连只螃蟹都吃不了。   幸好早上的小笼包顶饿。   谭主君道:“我们给你几个选择,你吃饭的时候好好想想,最迟明早给我们答复,如何?”   沈氏将准备好的名单拿出来,递给谭橙。   谭橙打开,排在第一的是安国公的嫡孙:赵锦钰。   排在最后的是柳府庶子:柳盛锦。   这名单用硬壳软纸写的,看起来准备的极为正式又严肃。   直到谭橙看见柳盛锦名字后面——   不知道是谭主君还是沈氏,有人在柳盛锦名字后面还特意写了六个小字,标注:   长得极为好看!   像是觉得柳盛锦不合适出现在人选里,但实在是他长得过于貌美,导致两人舍不得将他划出去,最后才把选择权交给她,甚至偏心的标了注。   谭橙,“……”   嗯,正经又活泼,严谨不严肃。   是她两个爹爹能干出来的事情。 第46章   “阿姐可有喜欢的人?”   谭府晚饭之后, 老太太坐在椅子中,揉了揉自己滚圆的肚子。   谭母漱完口,往身后椅背上一摊, 两手搭在肚皮上, 跟老太太如出一辙,揉肚子。   谭母一边说着, “今天吃的太撑了,不好。按小柚子的话来说, 晚上应该吃的少一些, 绿色一些, 方能健康,才是养生。”   然而实际上, 下人过来撤盘子, 谭母眼睛一亮,伸手拦下,“那盘里还有条蟹腿, 快搁下。”   “哎呦, 你说这怎么还漏了条腿,”谭母重新拿起筷子,抵着盘子将筷子对齐,伸手把蟹腿夹起来,“一只螃蟹八条腿, 哪条腿长得都不容易,怎么能浪费。”   她还客气, 另只手接在筷子底下, 朝老太太递过去, “娘, 你吃吗?”   老太太睨她,“阿柚说吃个八成饱最好,你看看你,顿顿恨不得十六分饱。”   说完险些打了个饱嗝,这才堪堪停下话头。   谭母将这话理解为不吃,“果然还是娘疼我。”   她把蟹腿吃掉。   可筷子都拿起来了,怎么能只吃一条蟹腿就放下呢。   谭母索性让下人先别收,她把剩菜剩汤再捞捞,顺道还问下人要了半碗米饭,“吃菜不配饭,快乐少一半。”   谭主君闻言沉默,谭主君欲言又止,谭主君再次沉默。   沈氏看不下去,抬手抚了抚谭主君的后背。   沈氏太了解谭主君了,他这副对着谭母为难挣扎的表情,既是见惯不惯,可看见了又忍不住想规劝两句。   但谭母吃饭太香了,白米饭就着剩菜,她吃的津津有味,让人不忍心劝她把碗放下。   一桌子人看向谭柚,指望她能说几句。   谭柚是觉得谭母这吃完饭还能再吃点的习惯不好,更觉得司牧饭只吃一点点便没胃口的习惯也不行。   谭柚正要开口,旁边眼睛亮晶晶盯着谭母吃饭的司牧忽然跟她说,“阿柚,我也想再吃些。”   谭柚,“……”   谭柚忽略掉两个爹爹看过来的眼神,温声说,“好。”   谭母再吃点就是“不知饥饱”,司牧再吃些就是“少食多餐”。很好,不愧是谭翰林,横竖都是她有理。   司牧立马眉眼弯弯地让下人给他盛了小半碗饭,下人端过来司牧探头一看,又觉得太多。   司牧是觉得谭母吃的太香,这才有了胃口。可他胃本来就小,实在吃不完这么多。   “多了不怕,拨我碗里,我吃。”谭母把自己的碗朝下人递过去。   下人拿了公筷,将碗里的米饭拨给谭母,等什么时候司牧觉得能吃完了,什么时候停。   谭母将还热着的菜推到司牧面前,“牧牧尝尝这个。”   她跟司牧道:“这毛豆炒肉丝要跟我这样拨到碗里,和米饭拌拌。喷香的菜汁淋在米上,最是好吃。”   谭母一笑,圆胖的脸就更显讨喜,她圆润的身子探过来,小声跟司牧说,“他们嫌弃我这种吃法不上台面,所以我只说给你听。”   她凑过来的时候,司牧也倾身凑过去,两人隔着个谭柚,蹲着碗仿若无人似的大声嘀咕。   谭柚,“……”   谭柚觉得她们才是母子,而她应该坐到旁边,把位置让给谭母。   谭主君又想扶额了,可是看着司牧跟谭母有说有笑,甚至真拿了个勺子舀了毛豆肉丝浇在米上,又觉得挺好,的确像是一对母子。   毕竟只有母亲才会分担孩子多余的饭菜,只有母亲才会跟儿子讲怎么好吃也不怕儿子笑她。   司牧跟着谭母又吃了一顿,最后两人齐齐瘫在椅子上,揉着滚圆的小肚皮。   谭母摆手,“嗝,这次是真的饱了。”   司牧见谭柚看向自己,眼里带出笑意,双手揉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小声问,“像不像怀胎三月?”   他轻轻拍,“我都好久没吃这么饱过。”   他在宫里忧思重琐事多,根本没有胃口。而且宫里最精致的饭菜都没有谭府桌上随便一道寻常不起眼的毛豆炒肉丝来的香。   谭柚看司牧朝自己露出肚皮,不由想摸一下,试试手感。奈何人前这么做不合适,只能遗憾地将手握在自己腿上,“仔细积食。”   “那也值得。”司牧伸手,从老太太开始点,随后是谭母,最后才是他,“你看,我们都一样。”   家里身份地位最高的三人,吃完饭毫无形象地摊在椅子里,跟吃撑后摊平放空的猫似的,慵懒随意,和人前形象半点不同。   沈氏抬手扯袖遮住笑,小声跟谭主君说,“牧儿甚是可爱。”   外头那些谣言属实不可多信,人跟人唯有相处,才能从这些琐碎细小的日常中看清彼此是什么性格。   谭主君笑着颔首,随后又说,“还好咱们的两个孩子不像她们母亲。”   谭橙板正地坐着,有点人在这儿但心却不在此处的感觉,像是既融入其中又游离饭桌之外。   谭柚则在看司牧,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谭柚身上的气息就这么柔和下来,像是原本春季清清凉凉的潭水,一下子变成夏日午后温热的湖水。   “吃完就起来走走,消消食再睡。”老太太开口,着重关照谭母,“尤其是你,多走两圈。”   谭母道:“那咱们娘俩出去走走?”   “我才不跟你一起走,不然待会儿又被你带的嘴馋。”老太太身体战术后撤,跟谭母拉开距离。   她们娘俩每次黄昏吃完饭都要去散步,起点是饭桌,终点是厨房。不管走府里的哪条路迈的哪只脚,最后总会回到酱猪肘子上。   老太太点名组队,“你跟阿昀阿洲去。”   老太太跟谭母说话的时候,司牧面上乖巧认真的听,其实手早就滑到饭桌下,朝着谭柚,指尖灵活地抖动,示意谭柚牵他。   见谭柚没往他这边看,司牧不由伸手戳戳她的腿,然后再次抖动手指。   谭柚眼底含笑,借着桌子的遮掩,垂眸将司牧吃完饭后温热的指尖握在掌心里。   他的手难得热乎,谭柚捏了两下,惹得司牧拇指轻轻抠她手背。   老太太将目光扫过来,明明知道她看不见,谭柚跟司牧还是心虚地将手松开。当着家长的面,明明是明媒正娶的,但还是说不出的心虚。   “阿柚,你陪阿橙走走。”老太太说。   她又看向司牧,“要不要跟祖母去散散步?”   老太太先是支开谭柚,后又喊上司牧,应该是有政事要说。   家里人都懂,这才随着她的安排散开。   司牧起身过来,抬手扶老太太站起来。   下人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司牧跟老太太并肩走在后头。   两人也没去书房,而是就近在花园里四处走走。   “今日早朝时,你娘在府里甚至着急,觉得吴思圆怕是要发难。说如果实在不行,她愿意带头写一封请求增税的折子。”   老太太两手抄袖,笑呵呵地道:“她说,怎么着也不能看着你被外人欺负。”   “她也知道自己带头上折子是什么后果,”老太太语气略显骄傲,嘴上说的话却是,“你别看她傻里傻气成天就知道吃,既无主见又不坚定,可她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自己是臣,记得自己是母。”   “所以不管是为民还是为你,她这么怂的一个小包子,没露出半分馅(怯)。”   刚才饭桌上,那个愿意帮司牧吃饭的人是谭母,教他肉汁拌米饭的人是谭母。   可今天早上,以为他被吴思圆为难,主动为他自请上折子背负骂名的人也是谭母。   司牧想,敬茶那日,谭母可能就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司牧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柔柔软软的东西碰了一下又弹开,闪的他鼻尖发酸,脚步就这么停下,落后老太太半步。   “别愣着,快跟上。”老太太回头看他,语气不满,“小小年纪体力跟脚力怎么还不如我一个老太太。”   司牧抿了抿唇,低头小声反驳,“我在努力吃药了。”   “你这身体,光是吃药就能了事?”老太太心里门清着呢。   病由心生,心中忧虑过重事情过多,这病怎么都不好养。   “我之所以跟你说你娘,不是想让你难受,只是为了告诉你,很多事情没必要自己扛着。”   老太太道:“从阿柚毫不犹豫地同意赐婚起,你便是我们谭家的一份子。”   “既然你当初宁愿算计谭橙都要利用谭府势力,怎么如今真嫁进门,反倒是见外了。”   司牧被说的脸颊微热,抬手挠了挠鼻翼,哼哧道:“您看出来了?”   “我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这么大的一座府邸,如何立足在这片土地之上?”   老太太道:“你用难民激吴思圆,让她以为你对秋闱考题放手了,从而先解决赈灾银跟灾民一事。实际上,你背地里已经在物色文采好的大儒,找她们给你写文章。”   好巧不巧,文章名跟司芸那边的考题有个七八分相似。   司牧为何要这么做?   目的显而易见啊。   “你在等,等灾民跟银子前脚离京,你后脚就造谣有人舞弊卖考题。到时候已经临近考试时间,两套卷子有一套已经漏题,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知道该用哪套。”   老太太啧啧摇头,“这卖考题的脏水要是再泼在吴思圆身上,哪怕是皇上,情急愤怒之下,都会冲动的牵连怪罪吴思圆。吴思圆就是个馒头,里头也是有气的。”   到时候这君臣间隙,又大了一点。   新政是一次,今日早朝吴思圆提议出面说服富商时是一次,等考题泄露又是一次。   司芸多疑且自负,若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跟吴思圆之间君臣关系定然融洽至极,吴思圆定会顺着她的想法来,把她想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可如今多了个司牧,吴思圆不得不迂回行事,很多时候在她“迂”的时候,司芸的怀疑跟不满已经悄无声息地滋长出来。   “吴思圆不蠢,你可曾想过她会先你一步用这招以防万一?”老太太饶有兴趣地看向司牧。   吴思圆再谨慎点,肯定是做两手准备,把秋闱这条路给司牧堵死。   “所以要快,”司牧说,“吴思圆这两日被赈灾银一事缠身,马尚书更是恨不得长在她身上,盯着她要钱,吴思圆脱不开身。”   司牧眸光闪烁,“等她忙完,泄题一事已经传遍京城。”   打的就是个时间差。   老太太笑,“你也就是欺负皇上忙着给人题字没时间多想。”   她已经想到司芸知道真相时,得有多跳脚了。   她辛辛苦苦昼夜不停给人题名签字,以为既能守住“粮仓”又有好名声,结果扭头一看,“粮仓”着火了!最气人的是,没题完的字还得继续题。   司牧多少也露出些笑意,只是笑意没停留多久便被夏末夜间晚风吹散。   他轻声道:“我以为祖母知道会生气,泄题一事,对考生来说不算公平。”   很多考生辛辛苦苦背题,脑子空空只有考题,结果开考那天发现卷子跟她背的不一样!可想而知,得多受打击。   “我可没这么想过,”老太太道:“有真凭实学的考生,不管是什么题目都能交出一份好的答卷,而朝廷要的,正是这种人才。”   至于那些偷买考题答案的人,她们做这事时对于其他考生来说已然不公平。可她们犹豫了吗?没有。   这种人,从始至终就不在录用名单里。   “那您今日找我?”司牧舒了口气,白净的小脸露出笑意,“只是问个结果?”   “我找你是因为你找的人不行,她们写完答案,吴思圆打眼一看就知道是谁的风格,事后定是麻烦不断,皇上也怀疑不到吴思圆身上。”   老太太郑重其事地理了理袖筒,一甩袖子双手背在身后,挺起圆肚皮看向司牧,目露谴责,“你怎么舍近求远呢。”   “这事得我来啊,”老太太毛遂自荐,“吴思圆就是我门下一学生,她文章什么风格我可太清楚了,让我来写,比那些什么大儒模仿她的风格有用多了。”   司牧眼睛瞬间亮起来,“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   “只是怕我不答应?”老太太道:“那倒不必,我这肚量,什么容不下?”   “司牧啊,祖母答应帮你做这事,从公来说,是为了社稷,可从私来说,是为了阿柚。”   谁能没个私心呢。   老太太又把手收回来抄在袖筒中,“你不在府里住的这几日,她白天教苏虞她们功课,晚上回来自己点灯熬油翻医书跟食谱。”   “阿柚一个向来亥时左右就睡的人,自从知道你身体不好后,时常子时末才休息。”   “她话不多,但背地里做的其实不少。”   司牧愣在原地。   “你不止要按时吃药养身体,你这心头积压的事情,也可以往外说说。”老太太道:“左右我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是说不得的呢。”   “就算你娘不顶用,不还有我呢吗。我这把老骨头顶用一日,便能为你,为谭府,为大司,撑起一片地方。”   老太太正经不过一个瞬息,就拍着肚皮道:“你看我这身形,天塌了都是个压不弯的台柱子。”   司牧看着老太太敦实的身体,不由想起上一世。   大司越战越败,被敌军吞噬半个江山,老太太那时候身体就已经不好了。   后来司牧躺在床上知道老太太离世时,曾挣扎着要来吊唁,可惜被太君后拦住。   因为司牧的身体也没好到哪儿去,出宫再折腾一趟,看见谭府满府白绫,可能病情更重。   他那时候被困在沁凤宫,朝上很多消息都听不到。多亏硃砂机灵,才打探到谭府的后续。   老太太离世后,谭府无人能支撑。   谭母远在她省,没有圣旨连回京吊唁的权力都没有。谭橙被守旧求和派打压,在朝上没有能说话的地方。   先是祖母病重离世,后是庶妹意外身亡,双重打击对于肩膀尚且稚嫩的谭橙来说已经够沉重。   家里事情多,朝堂又是那个情况,谭橙空有抱负却像是被困在棉花堆里,施展不开拳脚不说,最可怕的是渐渐沉溺窒息。   司牧没听硃砂说过谭橙最后有没有娶夫,想来是没有。她这个性格,国事面前,哪有心思顾得上自己。   老太太走累了,到底是刚吃饱,走两步还行,再走两步就想歇歇。   她趁司牧发愣时坐在花坛边,伸手整理坛中的花花草草,顺道挽着袖筒,将杂草给拔了。   司牧深呼吸,压下那股窒息压抑的沉沉情绪。   他蹭到老太太身边,挨着她坐下,双手托腮,“祖母,我还有一事很是好奇。”   老太太当了一辈子老师,最是喜欢解惑,“说说。”   司牧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两声,小小声问,“阿柚她当初是怎么毫不犹豫同意赐婚的啊?”   这段他可是头回听,心里痒着呢。   “你要是聊这个,”老太太拍拍手上的泥土,来了兴趣,“我可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赐婚圣旨来那天,我心想,只要阿柚露出不情愿的神色,我也不能逼她。结果,人家就这么一本正经地将圣旨收起来,好好地放在她那个书架上,全程没说一个不字。”   “我当时就知道,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有你。”   司牧锋利的眼尾一下子就笑开了,双手托着脸身体左右扭动,小声的哎呀哎呀,像是羞涩的不能再听。   老太太还想起一事,又跟司牧道:“还有你送她那桃。哎呦,那叫一个难吃哦,光看着就不甜。我俩坐马车上,我说阿柚啊,扔了吧,方正殿下又看不见。”   老太太乐呵呵地看着司牧,精神头十足,没有半步病态,一拍大腿,“你猜怎么着,她说她能瞒过你瞒不过她自己。就这么硬生生啃了一路,撑到中午都没吃饭。”   司牧轻轻“啊”一声,“我以为她会扔掉。”   “何止没扔掉,”老太太左右看了眼,见谭柚不在,放心地抖落起来,“你可能不知道,她把你那桃核还种了起来,花盆都是我给的。”   “那苗至今长得还挺好,我觉得将来说不定真能结个桃出来。”老太太咋舌摇头,“可惜就是不甜。”   谁说不甜了?   司牧被甜到心底,整个人都是软的。   老太太嘴里这些关于谭柚的事情,司牧都是头回听到,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小事,像是一汪清水,不停地冲刷着堆积在他胸口的淤堵压抑,让他干枯许久的心脏,重新得到水分滋养。   “祖母还有吗还有吗?”司牧问。   老太太笑,“喜欢听?”   何止喜欢听,司牧恨不得记下来,回头让硃砂写成本子卖出去。   “喜欢听我就多讲讲。”老太太可喜欢唠这些了,“还有你送书那次……”   两人这边从正经国事,聊到了谭柚八卦,气氛越来越好,司牧后来还把硃砂叫到跟前。   老太太说,硃砂拿笔记。司牧一边听,一边叮嘱硃砂,“细节,这些细节都要写下来。”   他像是掉到了糖罐子里,左一颗糖右一颗糖,每一颗都想细细品尝。   跟这边的氛围比起来,谭橙谭柚那边就略显拘谨很多。   两人走在前头,谭母三人走在后头。   谭母看着前面那姐俩,发出致命一问,“我怎么觉得她俩彼此不熟,像是今天才认识呢?”   谭主君看向谭橙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显然是在犹豫找个什么话题。   “听我的,”谭母手拢在嘴边,“聊聊娶夫。”   谭橙,“……”   “真磨叽。”谭母说,“她娶不着夫郎我都不觉得稀奇。”   谭橙扭头,皱眉道:“娘。”   能不能给她在阿柚面前,稍微留点长姐的面子。   “你喊我有什么用,”谭母摊手,“这事我又不掺和,你得喊你两个爹。”   谭橙沉默,心道既然您不掺和,那您就别跟着搅和了啊!   还是沈氏跟谭主君把谭母拉走,姐妹俩才能坐下好好说话。   谭橙终于舒了口气,从怀里将那份名单递给谭柚看,“这是两个爹爹都觉得不错的人。”   谭柚伸手接过来看。   名单里一共有五个人,前四个是作为主君人选,最后一个是侧室人选。   按着谭主君跟沈氏原本的想法,先娶夫才最合适,如果先娶了侧室再有个孩子,日后可能就不好娶夫了。   可他们也听说过柳盛锦救过谭橙的事情,便将柳盛锦也写进去,可见足够尊重谭橙的想法。   谭柚看着名单,声音不疾不徐,温声道:“柳盛锦救过阿姐一事,好像只有谭家知道,柳家并不知情。”   否则今日柳慧箐不会让柳盛锦出去抛头露面,而是死死缠着谭府这棵大树。   谭柚将名单合上递还给谭橙,“阿姐可有喜欢的人?”   谭橙顿了顿,缓慢摇头,“没有。”   谭柚心头疑惑,“柳盛锦呢?”   “他才多大啊,”谭橙笑了下,印象最深的还是以前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就是个弟弟。”   谭柚懂了,“阿姐若是没有主意,爹爹们估计中秋前后会以赏月为名,邀请京中未出阁的男子们到府里玩耍。”   谭橙微怔。   谭柚看了看时辰,站起来抬手拍拍谭橙的肩膀,“阿姐好自为重,我去接殿下。”   自从上次马车中谈过心,谭柚便知道谭橙不是个以个人情义为重的人。这样的阿姐,也许感情会一时迟钝,但不会毫无头脑像个提线木偶。   书中定是有什么隐藏的内容并没写到,这才造成谭橙在书里呈现出来的就是个舔狗的恋爱脑形象。   像是拿柳盛锦当成唯一的寄托,每次柳盛锦遇到危险时,总是毫不犹豫地上前维护。   可今日阿姐分明说,拿柳盛锦当弟弟。   毕竟只是在柳盛锦十一二岁时短暂接触过,那个年纪的柳盛锦还没长开,年纪小又在守孝,的确像个弟弟。   加上这几年毫无交集,猛地说喜欢,倒是很牵强。   既然书中那时候是拿柳盛锦当弟弟,便应该是家人情绪。谭橙顾家,如此一想,倒是也合理。   “你这就走了?”谭橙微微一怔,举办赏月大会的冲击都没有谭柚拍拍屁股要走大,“祖母不说是让你我聊聊?”   “聊了啊,”谭柚道:“我懂你。”   谭橙,“……”   不,你不懂。   谭柚觉得没必要在感情的事情上为难谭橙,她阿姐又不是个能言善道的性子,聊这个话题属实为难她。   谭柚过于贴心,谭橙是既感动,又不想让她动。   谭柚笑,“殿下跟祖母聊太久了,我去看看。”   说不定趁司牧还没消完食,尚且有机会摸一摸那“怀胎三月”的软肚子。 第47章   “大晚上的,有夫郎的人,还需要看书?”   谭柚过来的时候, 就瞧见花坛边灯笼下,老太太不知道说了什么,把司牧逗得眉眼弯弯。   司牧双手托着腮, 身体前后摆动, 像个无忧无虑听长辈讲过往趣事的少年。   司牧生得漂亮,皮肤白皙五官精致, 气息干净。那双标志性凤眼弯起来时,看着如同一块软塌塌甜滋滋的糯米滋, 但眉眼扬起的时候, 眼尾露出锋利感, 又带了点锋芒。   今日回府吃饭,他特意穿了身清新洁净的月白色圆领长袍, 梦幻般的淡淡蓝色柔化中和了周身锐气, 遮掩了身为长皇子的锋芒,让他看起来如同寻常人家的少年公子。   只是圆领处跟袖筒衣摆上的祥云纹路是用银丝钩织而成,像是流光般, 随着举手抬足流露出的熠熠光泽, 不经意间又突显出他本身的矜贵之气。   司牧满头乌黑长发披散身后, 只在脑后用衣服同款颜色的发带简单系了一缕。这会儿随着他来回摆动,长发如丝绸般从肩后滑到身前,平增了几分活泼俏皮感。   朦胧暖黄的灯笼下,他笑盈盈托腮依偎着坐在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身边, 温馨得像副画。   今日是月初,头顶月亮尚且只是一弯残月, 毫无皎洁月色可谈。但司牧坐在院子里, 身着月白色衣服, 像是夜晚月亮散发出的蓝色光芒, 干净纯洁让人移不开视线,宛如初见那般,比真正的月色还要梦幻好看。   老太太最先注意到谭柚,手拢在嘴边跟司牧说,“今日这事就只说到这儿,有人来接你了。”   司牧一愣,原本还有些意犹未尽,直到扭头抬头看见站在身后不远处的谭柚,这才欢喜起来。   他高举起两只手打招呼,示意他坐在地上呢,“阿柚。”   “自己府上,你还怕他走丢了?”老太太理理衣摆站起来,“他小时候可没少在这院子里疯玩。”   司牧跟着站在老太太身后,伸手偷偷扯老太太衣袖晃了两下,示意她就别说他穿开裆裤的事情了。   老太太可不光知道谭柚的趣事,司牧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到大的,他小时候那点破事,她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谭柚双手习惯性搭在身后,声音温和,接住老太太的打趣,“我就是来看看你们聊完了吗。”   她道:“若是没有,我便在旁边多等一会儿。”   语气不疾不徐,没有半分不耐,也没有半分羞涩,落落大方地告诉老太太,她就是来接她夫郎的。   老太太牙酸,连连摆手,“聊完了聊完了,把人领回去吧。”   有老太太开口发话,司牧立马跟个听到散学铃声的小公子一般,提着衣摆朝谭柚轻盈欢快地跑过去。   老太太看着司牧开心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她都多少年没见他这么跑过了,当年在太学院散学,也没人专门过来接过他。   先皇忙于政务,对司牧的关爱不可能从这些点滴的细节处入手,既不可能教他如何拌饭,也不可能接他回宫。   现在时隔多年,倒是有人慢慢给他把这些补回来了。   老太太笑呵呵抄起袖筒,回去洗漱睡觉。年轻人黏黏糊糊的事情,她一个老人家不合适多看。   老太太身后,司牧直奔谭柚而去。   谭柚站在原地未动,双手依旧是背在身后,司牧搂着她的脖子贴在她怀里的时候,谭柚眼里瞬间溢出笑意,背在身后原本虚攥着的手指,无意识放开。   谭柚是自身性格原因,关上门她倒是可以跟司牧打打闹闹。可在人前,她总是无意识端着自己老师的形象,多少不好意思跟司牧公然黏糊。   司牧倒是从来不甚顾忌这些,想亲热时便昂脸吻谭柚嘴角。   何况如今是在自己府邸,身边的花青跟硃砂都提着灯笼主动将身体背过去。   硃砂跟着花青条件反射地转身,转完才意识到不对劲。   硃砂,“?”   硃砂茫然,他为什么要转身?   有什么是他不能看的!   如果他不看个清清楚楚,回头怎么演给长皇子看?   所以他应该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地看!   于是,硃砂又无声嘿笑着将身体转回来,怕看不清楚,还把手里的灯笼微微提高,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调整站位,试图看的更全方位更清晰。   记下来,把这些亲没亲到的细节都记下来。现在长皇子可能想不起来要看,等往后谭柚不在他身边时,他肯定会抱着枕头让自己把这些过往给他演一遍。   硃砂看谭柚跟司牧的时候,花青也在拿余光睨硃砂,心道这人脸皮真是厚如城墙啊!看人亲热时眼睛亮的能发光!   她正要也扭身看看,就见硃砂瞬间鼓起腮帮子狠狠瞪了她一眼。   花青心底一怂,没敢动。   花青,“……”   对于试图抢饭碗的人,硃砂可凶了!   等再扭头回来,硃砂又一脸姨夫表情,专注地盯着谭柚跟司牧看。   司牧双手环着谭柚的脖子,细细碎碎地亲她嘴角,等她回吻回来。   谭柚觉得有些痒,这股痒意顺着嘴边蔓延到心底,又从心底分散着朝四肢扩散,痒的她手指松松握握。   虽然痒,又不是那种抓耳挠腮的痒,而是酥酥麻麻的感觉,连带着原本平和的呼吸都乱了。   她抿着嘴角,故意两手背在身后,腰背挺直,微微抬起下巴,偏头躲开司牧。   司牧,“?!”   司牧两手攥着她的衣襟,踮脚要咬她嘴巴,“阿柚。”   谭柚倒是温声应他,“嗯。”   但就是不低头让他得逞。   她逃,他追,像是在玩游戏。   最后在司牧即将炸毛时,谭柚才笑着将手搭在他头顶,固定住那颗毛绒绒的脑袋,偏头吻他唇瓣。   轻轻点水般,一触即分。   司牧凤眼睁开,看着谭柚近在咫尺的脸,看她眼皮轻阖,看她藏在眼底的温柔爱意,感受她唇瓣的柔软,跟藏着情欲的炙热呼吸。   司牧胸口心脏今天像是格外柔软,好似轻轻一戳就能泛起一股酸软情绪,让他鼻头发酸,红了眼眶。   “阿柚,娘好疼我。”回墨院的路上,司牧跟谭柚十指相扣,走得缓慢。   司牧说,“以前从来没人告诉过我,饭可以跟菜绊在一起吃。”   “你知道太君后吧,他出身程家,以前母皇在世时,程家还未这般无用没落,所以他身上还留有大家闺秀的做派。”   “我小时候,一口能吃完多少菜就要夹多少菜,不能把剩菜放进碗里。因为吃饭时菜若是沾了米,便会被他认为吃没吃相,不文雅不好看。”   所以那时候的司牧活得规规矩矩板板正正,举手投足都要成为全天下小公子的典范,就连呼吸时胸口幅度起伏的大小都有人盯着。   不能说累,毕竟每日都是如此,他早就习惯了。   但后来重新肆意妄为一次,司牧才发现人生也许可以更鲜活一些。   今天跟谭母一起拌饭,司牧觉得这才是吃饭,是为了享受美食而动筷子,而非为了单纯饱腹活着才张口进食。   谭家书香门第,谭老太傅更是三朝元老,教过先皇教过他跟司芸。   可饭桌上老太太就乐呵呵地看着她们把饭吃出花样,好像只要不浪费,别说拌着吃,就是拿馒头将碟子上的菜汁擦着吃,她都不会多说半句。   在谭家,吃饭,就只是为了单纯的吃。   可能这便是谭府的家风,严谨却不失活泼,如此才能教出谭母这种性子,才有谭橙跟谭柚这般出色又不死板的两姐妹。   谭柚虽说不爱在人前亲热,可每一次他扑过去的时候,她总是站在那儿接住他。   她不习惯这样的举动,却不会呵斥他,甚至无声包容他,袒护他。   司牧握紧谭柚的手指,想这些小事的时候,就跟在河边捡贝壳一样,无论大大小小都捡起来抱在怀里珍藏,因为这些是他不曾拥有过的。   谭柚心头微动,侧眸看他,无声询问。   她能感觉到司牧今天情绪一直有波动,只是想不到原因。   司牧小声凑过来说,“给你摸摸我小肚子。”   他嘿嘿笑,“软软的。”   谭柚喉头一紧,握着司牧的手不由收拢。   两人回房洗漱完,司牧趿拉着鞋从净室出来,见谭柚对着烛台手握书卷坐在床边看书,不由一愣。   他哒哒哒走到谭柚面前,用身体凭借自己的实力,扭屁股把她手里的书挤开,表示:   别看书,看我!   大晚上的,有夫郎的人,还需要看书?   谭柚想笑,抬眸看司牧,虽然觉得还能再看两眼,但还是把书合起来放在枕头下面,“临近秋闱,我再多看点。”   今天司牧在,谭柚就没看医书跟食谱。她怕给司牧造成压力,导致他格外紧张他自己的身体。   谭柚将双手搭在司牧胯骨上,温声道:“秋闱考的不只是苏虞她们,也考我们这些当老师的。”   颇有种中、高考前的感觉,学生努力做题,老师拼命押题。   只是这种感觉谭柚以前只听说过,倒还是头回体验。毕竟大学里考试,都是她自己出的题。   高中时老师不知道题目,但带着学生们努力押题。   而大学就不同了,大学老师明知道考试范围是什么,甚至能具体到书本的哪一页哪一题,可依旧要装作不清楚,然后将范围画满全书。   谭柚如今反思,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有些冷酷无情,但当时只想着,能借着考试让她们多背一题是一题。   司牧眨巴眼睛,神秘兮兮,“我知道考题,你要不要问我呀?一题只需要亲一下,连亲三下的话,额外送一题。”   不是试探口吻,纯属在跟谭柚逗趣。   谭柚抿唇挠他腰上软肉,“皮。”   司牧立马咯咯笑着求饶,“阿柚我说笑呢,真的,说笑呢。哈哈哈哈别挠了,唔好痒啊。”   司牧化了一般跌进谭柚怀里,被她接住顺势卷进床上。   大红床帐一落,谭柚开始揉司牧的软肚皮。   他都消化的差不多了,为了怕谭柚摸不着,还故意吸气往外挺肚子,结果谭柚轻轻用手一戳,就又瘪了。   司牧跟谭柚玩闹的时候,吴府的吴思圆还在联络富商们。同一片夜色下同一块土地上,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   吴思圆不仅要联系富商,劝她们捐钱,同时还得安抚京中很多官员,毕竟这个中秋她们少收了几马车的贿赂。   几马车啊!   原本这些金银珠宝古玩字画,都会在这两天悄悄送到她们府上。   现在呢——   现在全都送到了户部马尚书手里!   马尚书堪比过年啊,高兴到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咧到耳后根,露出一嘴的白牙。   “哈哈哈,吴大人客气了不是,怎么还劳烦您亲自将银子送过来呢。”   两日后,上午时分,户部门口停了好些马车。真就前面是马,后面是没有车棚的平板车,简称“马、车”。   这种马车向来不是坐人用的,而是拉货用。   如今富商们将珠宝古玩都换成金银等物,装在箱子里,由马车拉着送过来。   马尚书苍蝇搓手,感动的眼泪差点从嘴里流出来。单看她这幅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金银都是送给马尚书个人的呢。   吴思圆也来了,毕竟赈灾银就是她做东筹备的,如今验收怎么可能不来露个脸。   马尚书客气地拉着吴思圆的手,“吴大人啊,这种事情您招呼一声就行,我就是借头驴,硬驮也得给它们驮过来,哪用得着您亲自跑这一趟。”   吴思圆,“……”   吴思圆怎么觉得这话不对劲呢,这骂谁是驴呢?   吴思圆一时间还真分不清马尚书是高兴傻了一时忘形,还是装着糊涂跟她指桑骂槐。   她脸皮绷紧,用力将手从马尚书掌心里抽出来,在官袍上擦了又擦,丝毫不给马尚书脸。   若是几天之前,大家路上见到,吴思圆定会停轿寒暄两句。毕竟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就算是立场不同的仇人,也不会在面上给彼此难看。   可这两天下来,吴思圆是烦死马尚书了。   自从她自请游说富商筹集赈灾银开始,马尚书就卷着账本跟在她身后,恨不得挂在她裤腰带上,连如厕都不放过她,就怕她跟富商嘀嘀咕咕有半分说悄悄话的时间。   最绝的是,马尚书当真豁得出脸面,晚上也赖在她房门口。   她就裹紧衣服站在外面,让下人不要拿她当外人。   问题是马尚书这个性别这个年龄,吴思圆跟下人们实在没眼拿她当个内人。   吴思圆几乎是讥讽地问,“马尚书如果不嫌弃,咱们同床睡?如此也免得我夜里往外送消息。”   她就赌马尚书还要不要点脸面了!   结果——   她不要……   马尚书真就低头弓腰往她房里钻,“瞧您说的什么话,什么送不送消息的,主要就是想跟您一起睡。”   吴思圆气得脸色铁青,差点没当场弄死马尚书。   一连两三天下来,两人形影不离,比刚成亲的谭驸马和长皇子待在一起的时间都长,连吴主君都快真怀疑她俩之间有点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了。   也亏得马尚书如此,吴思圆才这么快就把银子筹集齐全。   今日,户部门口,大门打开,户部全体人员出动,由京兆尹府衙役帮忙围出一个圈维持秩序,面朝百姓跟灾民们,当街点银子,没有半分隐私跟暗箱操作。   “今日这批银子,点出来多少,送往灾区多少。若是离京前少个一锭,我取我马某人的脑袋补上!”   马尚书身着紫色官袍,站在户部三层台阶之上,腰杆挺直掷地有声。   此时的她,和那个跟在吴思圆身后盯着她筹银子的“猥琐”小人,气质截然不同,可又的的确确是一个人,因为胸腔里跳动的那颗为民的心,是同一颗。   马尚书道:“开箱,点银!”   底下一阵欢呼声,有的灾民更是扯着袖筒抹眼泪。这哪里是一锭锭的雪花银,这分明是一条条鲜活的命。   今日当街点银之举震惊大半个京城,怕有异动,长皇子还从宫中拨出一批禁军守在周围。   这批禁军,明日一早就会随同灾民跟银子一同前往灾区,既防止路途中有歹徒山匪,也防止期间有官员将手伸进箱子里。   有禁军把守,百姓虽躁动且激动,但没一个往前凑太近的。   户部今天分出二十人,两人一组清点马车箱子里的银两,再分十人大声报数的同时把数目记录在册,比如:   谁捐赠的银子,多少锭。   如此将来造功德碑的时候,才不会有差错。   此举既是银子公开透明给灾民信念信心,同时也是在安富商的心。朝廷答应的事情,绝对会做到。   户部刚开始还挨个清点银子,后来为了节省时间,都直接用秤来称重。先称空箱子多重,再称箱子加银子多重,最后减去箱子重量就是单纯的银子数目。   吴思圆站在旁边看,因为她比较胖,没站多大会儿就坐在了椅子上,下人站在旁边为她打扇。   反倒是马尚书,精神地像是喝了两碗鹿血,一直在盯进度。   这里面的每一块银子,都是她舔着脸跟在吴思圆身后要过来的。若是没她跑这一趟,银子凑不了这么多。   跟这张四十多岁的脸皮比起来,马尚书看着这些救命银,只觉得值。   若是往常月份,富商手里还真腾不出这么些银子,这不赶巧碰上了八月吗,有个中秋佳节。   富商给官员们筹备礼物,银子都装在箱子里停在府内,等着往外送呢。现在,原本该送往官员后门的银子,直接送到了户部正门的大门口。   在场有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从早上称到了午后才堪堪统计完。   说实话,马尚书也没见过。   可她觉得为人在世,总有些东西,总有些坚守跟初心,比这些雪白锃亮的银子还要纯粹干净。   “封箱!”   马尚书高声道。   户部人员将封条拿过来,每一条封上都写清楚箱子里的银子数目。将来地方官员拆封时,直接可以对着这个清点银子数。   赈灾银一共筹集了四十八万五千四百六十两,即将分批送往各省,足够用于灾后重建。   这些银子留在京城只是落在那么几个人手里,但送往灾区救活的却是几个省。   一般来说,赈灾银都有独特标记,但事出突然,这些银子唯一的标识就是京银。至于为何两以下的数字就没了,那自然是——   “那么小的银子,她们孝敬我们也拿得出手?”   陈大人极其看不上那六十两。   她今日也来到户部门口,来看看本该属于自己的银子去哪儿了。   李大人本来也想来的,后来光是想想银子没了就心痛到走不出府门,最后只得摆手回去躺着。   “你还提这些有什么用,反正现在都没了。”吴思圆没好气的说,“我倒是没想到真能凑出这么多银子。”   陈大人肉疼到跺脚啊,“就是,拿个十几万意思意思也就罢了,您怎么真逼着她们把这次的‘家底’都拿出来了。”   这下她们过节喝什么?喝风啊!   “我有什么法子,那姓马的这几日就没跟我分开过,我半点消息都递不出去,”吴思圆双手握着椅子扶手,扭身跟陈大人说,“这群富商是不是脑子有疾,她们这么些人怎么就凑不出一个能用的脑子,要多少真就给多少。”   马尚书来之前做过调差的,每次都能准确地说个数出来。   富商一听,“哎呀,被你发现了。那好吧,你拉走吧。”   吴思圆那天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忍了半天才忍住没骂人。   “富商们平时狡猾如狐狸,怎么这次就成兔子了?”陈大人纳闷。   吴思圆也头疼,“图皇上手里的字画呢。一听说是为皇上出力,将来又能有御笔亲题的字画跟功德碑,觉得是天大的荣耀,便都从了。”   跟巴结官员比起来,肯定是巴结皇上有用,何况盖着金印的字画,谁不想要。   陈大人胸口淤堵,憋屈的难受。   “那咱们?”她暗示,“就什么都没了?”   吴思圆没好气地冷笑,“谁说什么都没了。”   她往前示意,“这不还剩一肚子气吗,足够撑过中秋了。”   陈大人被噎的一愣,“您还有心思说笑。”   吴思圆睨她,“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哭完再笑的?”   她也心疼啊,那将近四十九万两银子,至少有三十四、五万是送到她府上的。   吴府本来就家大业大,处处开支来往都需要银子,就等着富商们孝敬呢。如今直接被马尚书截胡,最肉疼的莫过于吴大人。   “您也别生气,咱们好歹还落得个秋闱。”陈大人只能这么安慰自己,“没了中秋还有过年,指不定谁笑到最后。”   吴思圆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哪里疏忽了。   司牧可不像这么容易被拿捏的人。   不管吴思圆怎么想,脑子被马尚书烦的嗡嗡响,如今难道能休息一刻,里面一片空白。   银子清点完毕,在户部过一夜,翌日清晨送出京城。   今日八月八日,离秋闱仅剩短短一天,考生们都聚集在路边,目送灾民回故土。   这些灾民,她们来时肩背佝偻,拖着身体,抱着苟活一日是一日的心态来的。走的时候却是挺胸昂头,两眼清亮,满怀信心,对将来充满希望。   她们自发的跟在押送赈灾银的马车边赶路,背后包袱里背的是善心商户跟官员们送的干粮跟水囊,虽说不值钱,但足够支撑她们回到家乡。   时辰到,几十辆大马车浩浩荡荡地从户部门口出发,往京城城门口赶去。   这些马车身上驮着的不是金银,而是大司未来的希望。光是看见这些箱子,就已经能展望到原本千疮百孔的灾区重建后的美丽模样。   众考生跟百姓前来给灾民送行,原本一场冷酷无情的天灾,就这么被司牧以最小的损失化解。   考生心里感慨颇多,但又不好跟彼此讲。毕竟如果大家立场不同,就很尴尬了。   “你们这两日听说了吗,考题出来了。”   有人突然开口,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来。   灾民事情解决完,当下比较重要的便是明天的秋闱了。   吴府,吴思圆收到消息的时候几乎是从床上连滚带爬起来,边整理官服边往宫中赶去。   她大意了,她居然大意了。   吴思圆那日明明想着要做两手准备,不能让司牧钻了空子,可她一时事多就将这事暂时抛在脑后。   谁知再想起来时,已经晚了。   满街考生都能知道的事情,皇上肯定知道。   吴思圆进养心殿前,就听到里面砸东西的动静。   这还是司芸头回发这么大的脾气,因为她觉得自己被人当驴耍了,任劳任怨地拉磨,结果扭头一看,拉的是别家的磨盘…… 第48章   “老太傅终究是下场了啊。”   现在莫说皇宫, 就是民间的书坊茶馆酒楼客栈,讨论最热的话题都是秋闱考题。   这事像是干草堆里的星点火星,刚开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难民身上就没在意, 等回过头再看的时候, 这火苗已经从柴火堆的中间从里往外燃起来,火势之大, 怎么都扑不灭。   吴大人进宫前,还从缝隙里抽出点时间将考题跟答案看了一眼, 只一眼, 便知道这是司牧干的好事。   她脸色阴沉, 将考题揉皱直接扔在脚底下。   到底是她心软大意了。   秋闱不比寻常,秋闱是国本, 不仅朝廷重视, 考生更是重视。   换句话说,秋闱一事,直接关乎所有考生的终生命运, 比娶什么夫郎还要重要。   考得好, 便是二次投胎, 从此鲤鱼跃龙门。   “往外说,这题是长皇子泄露的,意在敛财。”吴思圆撩开车帘低声往外道。   “是。”   吴思圆进宫的时候,泄露出来的考题已经长了翅膀, 以五十两一份往外飞。   现在各大书坊中,只要有考生的地方, 就有人在议论此事。   安从凤站在一家文房四宝铺子中, 佯装在看一方砚台, 其实在听身后两个考生说话。   “你买考题了吗?”一人嘀咕, “我觉得那题挺真的,说是……”   像是怕人听见,声音压低了很多,大概遮着嘴在说话,“说是答案跟吴思圆吴大人的行文思路有几分相似。”   吴思圆那可是协办大学士啊,不管她为官如何,她都是个有真凭实学的人。   如果考题真跟吴大人有些关系,那就说明可信。   另一人道:“我本来想着可能是假的,但是这题最开始是从一富商的女儿手中流出去的。”   “你想想,吴思圆筹集赈灾银,让富商们花了将近四十九万两银子,能不拿半点好处?说不定是吴大人为了银子,这才干起了卖功名的勾当。”   这么一说,可信度瞬间增加了无数倍。   那人将书猛地合上,眼睛睁大,“如果是真考题,那可如何是好?对我们这些真正埋头苦读的人来说,多不公平。”   “朝廷之所以有科考制度,为的不就是选些有真才能的人吗,比如马尚书,比如宋大人。”   “如果直接泄题,这功名还有何价值?本来是沙里淘珠,如今珍珠跟沙子混在一起,沙子多了,哪里还能看得见珍珠!”   “我们满腔抱负,十多年的寒窗苦读,就输给手里没有那五十两银子吗!”   听闻市面上,一份考题二十五两,加上答案,一共五十两。   那人道:“既然如此,何必大费周章选拔人才,直接选拔钱财多好!谁钱多,谁当官,正好如今国库无银,先是卖功名后是卖官,保准国库赚的盆满钵满。”   眼见着越说越生气,另一人赶紧阻拦她,免得说出什么不好的话被有心之人听到。   “你也先别动气,”另一人道:“明日秋闱开考便能拿到卷子,如果考题真如市面上流传那般,我们直接大闹考场!让朝廷还我们公正!”   “此举不错,我们这么些人,就不信要不来一个公道。”   两人商量一番,直接出门联络同客栈考生,计划着如果真有舞弊一事,那必然跟朝廷要个说法。   跟她们同一想法的考生很多,除了那些手中有考题的人。   她们就不觉得此事不公平。   “很多事情从你出生起就已经定下,谁让你穷呢,谁让你没有门路买不起考题,连五十两都拿不出来的人,反倒是打着‘公平’的旗号来找我们花钱的人要说法了。啧啧,可笑。”   “就是,有钱你也买啊,何必在那儿说酸话。”   “寒门学子为何这么少,就因为她们没有门路,朝廷需要的多数还是我们这些世家大族的世女们支撑。如今为我们开个方便之门又怎么了?”   “就是就是,一群酸鸡,狗叫什么。”   两波人隔空对骂,互吐口水,恨不得撸袖子约个地方打一架。   她们虽是以理服人的文生,但此刻她们的拳头就是“理”,到时候就比比谁的“理”更大,谁的“理”更硬!   安从凤这两日双方言论都听了不少。   她这个不上不下的身份,跟京中世女们比,便是寒门,但跟寻常百姓比,就是商贾之女。   更重要的是,她属于有题的那一批人。   安从凤虽然来京城不过短短几日,但跟所住客栈掌柜的儿子打的火热。   市面上考题刚泄露出来的那一天,小公子就含羞带臊地将答案给她弄来。   安从凤嘴上说着,“我一个案首,还需看这个?”   但抵不过小公子嗔怒要挟,最后为了哄对方开心,她才“勉为其难”地看了几眼。   安从凤记性极好,基本前脚看完后脚就能记住。她当着小公子的面将这考卷跟答案对着烛台上的油灯点燃烧了,“你心意我知道,但我不能收下。”   说着安从凤还要掏钱补小公子买考卷的钱,结果对方自然没要。非但没要,看她的眼神比之前还要羞臊,脸红着从她房门口跑开。   小公子觉得安从凤有才能有容貌有意气有担当,他一边更心属安从凤,一边莫名开始自卑起来,觉得自己真的能配上这太阳般耀眼的人吗?   分明他家跟安从凤家都是开客栈的,甚至他家这客栈还是开在京城地段,是京畿周围不能比的。   刚开始初遇时小公子还觉得两人站在一块木板上,起点高度相同。可现在随着相处跟深入了解,他只觉得板子那头的安从凤越来越高大,他越来越低微,已经慢慢开始仰视起对方。   无人时,小公子时常发呆在想,像他这种身份的男子,将来能嫁给她做个侧君似乎都是荣耀了。   跟客栈小公子想法一样的还有这家文房四宝铺子掌柜的夫郎。   掌柜夫郎是个风韵犹存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他身上那股岁月沉淀下来的成熟男子的韵味跟理性,是客栈小公子那稚嫩青涩的年纪还不曾拥有的。   安从凤起初没想招惹对方,奈何他看起来实在过于寂寞孤寂,她便多来了几趟,只是为了陪这位哥哥多说几句话,而已。   毕竟一个有妇之夫,她将来也不可能娶他。甚至几日后科考结束,双方更是一别两宽。   前脚客栈小公子给安从凤送完考题,后脚这位青哥哥又送了一份。   “我只是来看看砚台,原本那一方被我昨晚不小心碰掉摔烂了。”安从凤颇为无奈地看着被对方葱白般细长的手指往她袖筒中塞考题。   青郎闻言不由一笑,“那今日便挑一个新的带走,但这个,你还是看看的好。”   “我——”安从凤正要拒绝,青郎便趁着四下无人,一手撑着桌面,往前两步倾身贴在安从凤怀里。   青郎声音带着磁性,眼神如甜丝,“当真不要?”   安从凤呼吸瞬间就变了,她垂眸看着青郎,青郎直白地回视过去。   青郎的视线落在安从凤的眼睛里,当这双花瓣似的眸子专注地瞧着一个人时,仿佛一汪起了波澜的清澈潭水,里面荡起的层层涟漪,恨不得将人卷进去沉溺其中。好像这天底下,她的眼里只有自己。   没人能抵得过这般深情的眸子,尤其是青郎这种没被花心妻主专注看过的人,好像在安从凤这里找到了独一无二的疼爱跟宠溺。   安从凤明明年纪不大,但桃花眼深邃多情,比同龄人似乎多了些东西,总是勾的人意动。   “你先看看再说。”   青郎在就快把持不住时,低头轻咳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垂眸敛下眼底的自卑给安从凤挑选砚台。   他若不是一个嫁过人的男子,也许,有没有可能,会跟她有点什么关系。   这份自卑让青郎边鄙弃自己残破不洁的身子,边忍不住想对安从凤好。哪怕没有自己,将来她得了功名能娶一个更好的男子也好。   安从凤这才从袖筒中将考题抽出来,打开看了一眼。   一样。   完全没有联系的两个人买的两份考题一模一样,连答案都是相同的。   安从凤放下心来,这说明市面上只有一份考题。   她大概猜到些什么,但没有往外声张。她将考题跟答案记下来,又没拿它当救命稻草死记硬背,只是知道考什么,跟具体答题方向就行。   等青郎挑完一方上好的端砚包好递过来时,安从凤才把考题还回去,“我信我自己,我希望你也相信我。”   青郎微微一怔,笑了。他觉得安从凤自信时的样子像是在周身镀了层金色光晕,让人移不开视线。   “那这方砚台便送你,是我……”青郎眼睫落下,颧骨泛起一层薄薄红晕,“是我的心意跟祝福。”   安从凤从怀里掏出银子,伸手拉住青郎的手腕,将银子放在他柔软的手掌中,然后推着他的手指将手虚拢起来,“收着。”   安从凤离开许久,青郎都没从刚才那份触感跟体温中回过神,抱着手掌贴在胸口,甚至大胆的想,如果自己和离呢……   可和离的自己,什么都没有,更是配不上她。还不如现在这般,她缺个笔墨纸砚什么的,还能偶尔过来一趟。   青郎的想法安从凤一概不知,甚至连他的容貌,在安从凤抬脚跨出店铺门槛的那一刻就遗忘在脑后。   她往客栈走,同时找来几个好友,“慷慨无私”的将自己看过考题一事分享给她们听,随后又在她们一声又一声的“安姐”中,将考题和答案告诉她们。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考这个。”   安从凤双手举起,神色颇为无奈,“我只是拿你们当自家姐妹,这才多嘴提起,若是明日考的不是这些,你们可不能怪我啊。”   她说完又有意无意的补充一句,“不过有人说,这行文风格跟吴思圆吴大人有些像……”   “那还怀疑什么!”有人激动地拍桌子,“背啊!”   她们将来的前途可就靠这个了!至于公平跟不公平,谁在乎呢。既然有捷径,就算踩着别人的脑袋也得往上爬。为官之路本就是削尖了脑袋的事情。   安从凤跟她们一起看书,心中想的却是,不知这份考题,吴思圆吴大人的女儿吴嘉悦见没见过。   她想,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水越浑,她的机会越大。   安从凤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一生顺风顺水,所有好事像是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比如她随便看看书,就能得了个小三元。比如她只是随意笑笑,那些男子就不要钱似的贱兮兮地往她身边凑。   邻家的弟弟、家对面住着的哥哥、江湖上的小公子、客栈掌柜的儿子,以及刚才那个有妇之夫,安从凤觉得,只要自己愿意,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自己解开衣带躺在她床上。   可安从凤要娶的,是那身份尊贵长相好看的男子,这样的人,才能做她的主君助她步步高升。   至于其余男子,只要她有了功名有了银钱,在京中立住脚,什么样的男子抬不进门?   像她这般长得好看又聪明的女人,就该左拥右抱然后生一堆女儿。   现在她缺的,是如何在京中立住脚。   至于功名,安从凤从没怀疑过自己,她甚至有种预感,自己能六元及第,那状元之位就是她的。   安从凤已经在物色合适的投靠人选,比如空有架子但已经没有实权的安国公府。安国公的嫡孙赵锦钰很符合她主君的人选。   位高,貌美,但没实权,方便掌控。   提到貌美,安从凤又想起柳盛锦,那清凌凌一般如冰似雪的男子,才是她的心头好。可惜如今柳家落败,利用不上不说,有可能反被拖累。   如果柳盛锦还是贵君的庶弟,安从凤会毫不犹豫对他展开追求。   毕竟柳盛锦背后有贵君为靠山,容貌好看,最重要的是,他自己是个庶子,出身卑微这一条可能是他的心头刺,将来更好把控。   除此之外,安从凤感觉吴嘉悦也是可以结交一二,通过她跟吴思圆吴大人攀上关系。   如果实在不行,太君后的娘家程家的程平妤,也是一块尚且能用的踏板。   听闻此次秋闱,程平妤又参考了,如今得到答案,恐怕在府里已经兴奋到发疯。   莫说程平妤,现在这满京城,谁不在疯狂背考题呢?   大司学习气氛如此高涨,身为大司的皇上,司芸没有半分欣慰跟高兴,甚至出奇地愤怒。   “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司芸之前还兴致勃勃的跟身边伺候的宫侍赭石说,“朕虽然累了些,但一想到这些字画能跟富商们换来银钱,救济百姓,朕就觉得值。”   司芸当时脸上的笑容是多么的由内而外,今日明明休沐不用上朝,但她还是起早过来题字。   不仅力求完美,还要写出风骨意气,方能不辜负富商们的银子。   结果呢——   结果她就是替别人家拉磨的驴!   现在回想起刚才的笑容,司芸觉得脸都疼。   “朕手都累到抽筋,”司芸气到手抖,话都快说不利索,拂袖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统统扫到地上,“结果替别人做了嫁衣!”   赭石不敢说话,只低头站在一边听司芸发火。   司芸极少当着宫侍的面动怒,这还是她头回没控住住自己的情绪。   “吴思圆呢?”司芸问,“怎么还没到,是在府里数银子吗?”   “她倒是不会亏着自己啊,前脚富商的孝敬没了,后脚她就想起来卖考题把这亏空补回来,真是朕的好爱卿。”   司芸将脚边的笔洗一脚踢开,“她做什么协办大学士,她若是弃文从商,定是一把好手!”   不怪司芸气吴思圆,实在是那答案的行文思路跟吴思圆的风格一模一样。   “还刻意隐藏她那写文章的习惯,朕多了解她,能看不出来!”   司芸发了一通的火,等吴思圆进来时,养心殿内已经一片狼藉。   司芸双手搭着椅子扶手坐在椅子里,身体后仰,掀起眼皮看吴思圆,“爱卿,说说怎么回事?”   不看这一地东西,单听这语气,司芸像是个好脾气又耐心十足的皇上。   “你若是因为嘉悦的原因,跟谭府走得近又欣赏朕那弟弟,你完全可以跟朕直说,大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司芸已经恢复往常的口吻,“先是新政,后是赈灾银,最后是秋闱,你为了长皇子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这一步步的,一个脚印挨着一个脚印,走得相当密实。一环扣着一环,将她算计的清清楚楚。   “皇上听臣说,臣岂会做出卖功名的事情!”吴思圆擦着额头的汗,毫不犹豫跪在地上,解释道:“长皇子此举分明是欲前先后,以退为进,臣也是受害者啊。”   “现在他用这离间计,分明是挑拨咱们君臣之间的关系。”   吴思圆道:“臣那弟弟就是贵君,臣岂会自掘坟墓偏向于长皇子?”   司芸眼睫落下,怒气上头时她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吴思圆,毕竟司牧都不需要怀疑,因为肯定跟他有关。   如今冷静下来,司芸才慢慢回神。   可心头依旧是气啊。   “考题分明是从昨天就开始泄露,今天又没有早朝,现在该怎么办?”司芸道:“考生们可都等着明天的考卷呢。”   “你说,让她们去闹如何?”司芸看向吴思圆。   等闹完,推迟考试时间,方便重新出题。   吴思圆来之前也是这么想的,把舆论压力转移到司牧身上,“可是皇上……”   “文臣的折子在臣进宫时,就已经到了。”   吴思圆为难地说,“她们道,‘既然有两份考卷,一份泄露那便用另一份,左右不能耽误了考生跟考试时间,此事是国本,希望皇上以考生为重’。”   “文臣……”司芸握在扶手上的手指缓慢收紧,“老太傅终究是下场了啊。”   这几年,谭老太傅打的一手好太极,两碗水端平不偏不向,丝毫不愿意蹚这趟浑水。可如今这阵势,恐怕有她的手笔在。   如此一想,答案一事也就明朗了。   能模仿吴思圆的行文思路,又故意写的不像吴思圆,甚至在第一时间把她都迷惑住。此等功力,大司上下,唯有老太太能做到。   谭家,终究选了方向。   司芸在司牧成亲那日便有感觉,谭柚这个庶女不仅不像外界传闻那般无用纨绔,她在谭府的地位也并非仅是一个庶女。   谭橙在新政时主动站出来,便已经表明这个妹妹在她心里的地位。   如今秋闱一事,老太太掺和进来,更是说明谭府没拿谭柚当过庶。   谭柚站在司牧身边,谭府站在谭柚身后。   好,真好。   吴思圆见司芸脸色难看,便低声宽慰,“皇上您是知道的,文臣们向来看中科考,今日这事既有谭家参与,但多数还是文臣自己的意思。”   都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很多文臣左右犹豫之下,依旧选择给考生们一个准时参考的机会。   毕竟推迟考试时间,对于考生们来说很伤。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考生们准备三年之久,提着胸口那股气就等这临门一脚。可如果这口气被打散了,便很难再聚集起来。   泄题不可怕,只要这题不考便行。真正有才学的人,不可能只准备一套答题思路,也不可能只会考的那题。   这也是文臣上折子的原因,并不代表她们全然站司牧。   司芸沉默了许久,久到吴思圆以为她在椅子里睡着了。   司芸开口,声音有些疲惫的哑,“朕知道了。此事爱卿受了冤枉,朕也明白。”   司芸微微坐起来,说道:“后宫君后一位一直空着……”   吴思圆眸光闪烁,撑着地面的手指微微收紧成拳,心脏加快跳动,心跳几乎堵住了呼吸。   “但到底明年开春还有个大选,这是太君后的意思,朕也是很为难,”司芸话锋一转,看着吴思圆,“这样吧,提升吴贵君为皇贵君,如何?”   吴思圆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又“啪叽”一声摔回去,攥紧的手指松开,低头谢恩,“臣替皇贵君谢过皇上。”   她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吴贵君要被封为君后了。   现在看来,司芸这分明是在告诉她,如果还有下次,吴贵君永远也当不了君后,司桉桉永远不会是太女,她吴家的希望就等着落空吧。   但今日明明吴思圆办事不利,她还是封吴贵君为皇贵君,为的不过是给吴思圆喂一颗糖,鞭策她继续卖命。   “还剩多少字没题?”司芸问赭石。   赭石低声回,“还剩八份。”   “那都送去勤政殿,”司芸道:“朕辛苦为他做了这么些,他总该自己写两笔了,朕真是太惯着他了。”   吴思圆已经从地上起来,闻言不由说道:“这事怕是不行。”   司芸看她,“为何?”   吴思圆眼皮看着地面,一板一眼地回话,“因为殿下的题字,她们不要,她们就要您的。”   司芸,“……”   她是不是还得谢谢她们赏识啊!   司芸现在就属于骑虎难下,写吧,心头不情愿,越想越气。不写吧,富商心里不平衡,凭什么她们都有皇上亲笔题字,到我这儿就没了?是我捐钱捐的少吗?   司芸不想因为八份字画就毁了自己的好名声,只得咬牙继续写。   等写完的时候,心头一口血都差点怄出来,几年之内怕是不想再题字画画。   这事传到谭府的时候,老太太笑了,“没事,她爱舞文弄墨,让她多显摆显摆。”   老太太看向谭柚,“你这是在做什么?”   谭柚手里拎着个奇怪的坐垫,中间被掏空,唯有四周是个圆。老太太来回观察,想不明白这个要干什么用。   她以为苏白苏吴要考试,谭柚心头会替她们紧张,结果她今日就只在府里摆弄这个垫子。   也好在没出门,没听到外面新的传言生起,说泄题一事是长皇子所为,说他为了敛财为培养自己势力,已经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其实吧,泄题的确是他干的,但目的却跟外面传的截然相反。   长皇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他就单纯的不想让学子们做他皇姐的卷子而已。   老太太看着谭柚平和沉静的眉眼,心里打鼓,不知道谭柚听见后会如何想。   毕竟这事跟别的事情不同,别的事情可能是谣传,但这事真就是司牧干的。   司牧干这事的时候本想告诉谭柚的,后来被干……呸,被揉完肚子就忘了……   “这是屁股垫。”谭柚见老太太看过来,笑着将它放在椅子上,坐下演示给老太太看,“坐着屁股不疼。”   谭柚跟谭母长得极像,身上又有沈氏的温和气息,坐在那儿,哪怕坐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掩不住她一身板正的书卷气。   你说她板正吧,她又不死板,比如很多人都觉得苏虞吴嘉悦等人无药可救自甘堕落,唯有谭柚相信她们,起早贪黑点灯熬油的辅导。   可你说她不死板吧,她遇上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向来坚持不动摇,甚至大道理一筐一筐往外抬,跟头倔牛一样,死站着不动。   所以老太太明知道吴家这事难办,也没劝谭柚此事过后慢慢疏离吴嘉悦。   她知道,谭柚定不会答应。   老太太甚至觉得,若是有朝一日吴嘉悦沉溺水中,谭柚定会是岸上唯一那个紧紧拉住吴嘉悦的手腕不会放弃的人。   她不会放弃她的朋友,更不会放弃她的学生。   老太太看谭柚坐一遍,瞬间就懂了,笑呵呵坐下试了试,感觉不错,眼里不由一阵新奇,“别说,还真可以。”   她道:“是替吴嘉悦准备的吧?”   “你这个当老师的,倒是比她娘还尽心。”   谭柚伸手拿着垫子,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不疾不徐地说,“师者,母也,友也。”   她在家很少跟老太太这么说话,今日属实是故意的,带着点小得意的口吻。她今日送考,既是以老师的身份,也是以朋友的身份。   这四个学生是她一点一点看着成长起来的,从发蔫趴在地上不被众人看好的幼苗,到今日昂首挺胸迎接风雨,她怎么可能不自豪不关心呢。   但谭柚有时候表达情绪的方式比较淡,很多事情都在行为里。   “经师易遇,人师难遭,”老太太欣慰又自豪,从袖筒中掏出一块饴糖递给谭柚,满眼慈爱,“祖母给的。”   她道:“希望那四个孩子桂榜提名,到时候我一人给一颗。”   老太太的糖不稀奇,但由她亲手给出去,就很珍贵。   谭柚这次倒是没说吃糖不好,她将糖收起来,“谢祖母。”   老太太拍拍谭柚手臂,“去送她们吧。”   今日傍晚和明日一早考生检查身体入场,有的人为了提前适应考场,会选择今天过去。   苏虞等人选的就是今日。 第49章   “我给你削个桃好不好?”   京城跟京城周围的考生秋闱统一在京城考, 地点设在贡院,由礼部统筹跟安排。   监考人员则从翰林院内抽选,在考生之前入场, 在考生之后离场。   考试时间是八月九日到八月十五日, 八月七日下午可提前进入考场,八月十五日上午也可以提前出考场。   苏白苏三人连带着吴嘉悦, 其实都不是头回参加秋闱考试,但还是选择八月七日下午过来。   苏虞给出的理由是, “我是那种临时抱佛脚的人吗?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样。”   白妔翻白眼, “你不是, 那你倒是把你手里的书放下啊。”   “这都快进场了,你还在这儿蹲着看书。”白妔抬脚踢苏虞, 苏虞兔子似的, 往旁边蹦跶。   “贡院门口,文人聚集,你怎么能动脚呢,”苏虞昂脸用手里的书对着白妔指指点点, 语气谴责, “不文雅。”   苏婉蹲在旁边将三人要用的笔墨砚台镇尺重新检查一遍,又把衣服等物仔细理好,将考生帖子放在最上面,方便待会儿进场的时候直接递过去。   她们从小到大, 每次有什么考试,都由苏婉做最后的整理, 她心细, 不会丢三落四。   苏婉平时在小团队中看起来不甚显眼, 但在看不见的地方时常起着很重要的作用, “阿姐,你这扇子怎么又带过来了。”   苏婉将苏虞的扇子掏出来,“不能带的。”   苏虞指着扇子说,“没字的,你看看,上面是没字的,我今年特意弄了一把。里头那么热,没有扇子我不得热死。”   如今才八月份,天气还是热啊。   “热死也不行,”苏婉毫不留情地将扇子掏出来,“不准带额外的纸张进去,扇面也是纸。”   “你怎么跟阿柚一样轴!”苏虞眼睁睁看着扇子被翻出来,满脸不舍,宛如那扇子是她夫郎似的,硬是演出生死离别的感觉,“死倔。”   苏婉被骂非但不生气,还抿唇笑了,语气得意,“什么老师教出什么学生。”   她将三个筐依次放好,蹲在旁边拍了拍,“行了。”   正巧吴府的轿子也到面前。   吴嘉悦被长随扶着从轿子里一瘸一拐地走下来,显然是还没完全恢复。   “呦,我还以为你得被抬着过来呢。”苏虞从地上蹿起来,一手握书一手往吴嘉悦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还行,没咱们想象中的那么肿圆。”苏虞觉得手感一般,还颇为遗憾地摇头咋舌,将摸过吴嘉悦屁股的手在吴嘉悦后背衣服上蹭来蹭去。   吴嘉悦,“……”   吴嘉悦眼皮抽动,气到要抬脚踢苏虞,“滚。”   她怎么有这么狗的好友。   苏婉趁着还没从地上起来,手朝吴府长随一伸,示意她将吴嘉悦的考生筐递过来。   长随明显迟疑起来,这东西跟别的可不同。   “给她。”吴嘉悦倒是没半分犹豫,跟长随朝苏婉努嘴。   苏婉接过筐,又从里到外检查一遍,最后将这个筐跟前面三个并排摆在一起。每个上面都贴有考生名字,倒也不会拿错。   吴嘉悦站着累,坐着疼,颇为难熬。   “你娘也太狠了点,”白妔弯腰围着吴嘉悦的屁股看了一圈,期间还要掀起她的衣摆,“这么些天还没好。”   吴嘉悦颇为不自在地跟着白妔转起来,“别看了,你们不要脸面,我还想要点。”   “你那脸上都能跑马了,你还要什么脸面。”苏虞伸手一把勾住吴嘉悦的脖子,嘿嘿笑,“阿柚待会儿过来送考,肯定又要再看一遍您这贵臀。”   说着又摸了一把,然后哈哈大笑跑开,“你有本事生气,你倒是有本事追我啊。”   吴嘉悦沉默,吴嘉悦问白妔苏婉,“她是不是学傻了?怎么感觉这里不正常。”   她指了指脑子。   白妔疑惑,“她那里什么时候正常过。”   苏婉就比较含蓄,轻声道:“阿姐又胡闹。”   明明她才是妹妹,现在这副无奈的语气,颇像一位长姐。   三人不搭理苏虞,苏虞就觉得没意思。   她从地上将扇子捡起来,书别在后腰带上,扇面展开轻轻扇,“说到阿柚,你们听说了吗,主要是你听说了吗,秋闱考题泄露出去了,说是殿下为了敛财背地里找人卖考题。”   苏虞对着吴嘉悦说的,毕竟她们三个几乎天天见,有什么消息都是第一时间知道。   吴嘉悦翻白眼,“以为我是你们,消息那么闭塞。”   苏虞瞬间来了精神,一双桃花眼锃亮,伸手抓住吴嘉悦的肩膀,“那你有考卷跟答案吗?”   “姐妹,亲姐,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姐!把考题跟答题思路说给我们听听呗。”苏虞道:“有这等好资源,可不得共享。”   吴嘉悦嫌弃到上身往后仰,整个人几乎都躺在长随肩上,“谁稀罕当你姐。”   她道:“我知道这事,但没买。”   “你也要买啊?”白妔惊诧,“我以为都是直接送到你面前。”   吴思圆因为这事还被皇上责怪了,谁敢把考卷送进吴府。   “你们怎么没买,不就五十两银子吗。”吴嘉悦疑惑。   苏虞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文数字,“就?那是就的事情吗,就是我舅母,……她也没有这么多银子给我买考题。”   她们三个人身上凑不出十两银子。   吴嘉悦,“苏大人跟白大人也没给你们买?”   苏白苏表情瞬间一言难尽。   白妔,“我娘说,她要是有这个闲钱,我家族谱第一页开头写的就是她了,哪里有我什么事儿。”   苏虞苦着脸,“我那狠心的老母亲让我试试蹲街角能不能要来五十两银子,如果能,我买考题她就没意见。”   吴嘉悦看向苏婉,苏婉抿唇摊手,微微摇头。她也没银子,更没打算买。   “看来,最终还是要靠我这满身横溢的才华才行。”苏虞扇子又扇起来。   其余三人装作没听见,苏婉疑惑,“阿柚呢?”   四人朝周围看,“好像还没到。”   谭柚还没来,但周围考生越来越多。四人在贡院门旁边等着,因为来的比较早,刚开始还没几个考生,如今考生慢慢聚集过来等贡院开门,人就多起来。   人一多,议论声也多。   苏虞正要去听听她们在聊什么,有没有跟考试内容相关的东西,结果脚尖还没迈出去,谭府的马车就到了。   其余三人瞬间无情地撇开她,直奔马车而去。   谭柚从车里下来,手中拎着个东西。   吴嘉悦对上谭柚温和的眉眼,站直抬手行了个学生礼,“让夫子挂念了。”   她养伤这段时间,谭柚给苏白苏三人上课的同时,还会将笔记跟内容整理出来,着人往吴府送一份。怕东西进不去,谭柚还借用了老太太的面子。   基本苏白苏三人学了什么,吴嘉悦就学了什么,一点都没落下。她将文章写完又会送去谭府,谭柚有时会特意起早一会儿专门给她批考卷。   “伤养的怎么样了?”谭柚看吴嘉悦自己是能站稳的,便知道应该好的七七八八。   苏虞立马殷勤地凑过来,苍蝇搓手,问谭柚,“阿柚,你要不要亲自看看?”   谭柚顿了顿,选择婉拒,“那倒不必。”   苏虞遗憾,吴嘉悦偷偷松了口气,并朝苏虞飞了个眼刀。   “阿柚,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苏婉好奇,她实在是没见过这种东西。   “屁股垫。”谭柚将东西递给吴嘉悦,“里面是棉花,塞的比较厚实,待会儿检查的时候尽管让她们摸。外面的灰色外皮用扣子系着,可以解开方便检查。”   她准备的东西,吴嘉悦自然放心。   她将东西抱在怀里,得意地朝苏虞等人炫耀,“你看看,多不好意思,就我一个人有。”   “是不好意思,毕竟这么大还被打屁股的,也就只有你一个人了。”苏虞啧啧摇头。   吴嘉悦,“……”   嫉妒,她们这是嫉妒!   谭柚见人越来越多,正准备让她们去排队等着进场,然而还没开口,就听到身后有人议论。   “那考题真是长皇子卖的?”有人声音立马拔高,不仅谭柚等人听见了,其余考生也听见了。   苏虞当场质问,“你这人说话怎么张嘴就来,我还说那考题是你卖的呢。”   那人也分毫不让,“长皇子是何名声,谁人不知,这考题往外泄露也就他能干得出来。他为了钱财,不顾我们众学子的前程跟努力,这种人凭什么掌权?!”   “我们寒窗苦读数十年,如今辛苦打了水漂,难道连要个公道都不行吗!”   她一嚷嚷,谭柚跟苏虞等人身边围着的考生越来越多,都在七嘴八舌说话,言语中全在谴责司牧。   从考题到他掌权,从掌权到兵符,最后是他男子身份。   苏虞把白妔拉出来,指挥道:“去,咬死她们!让她们说殿下坏话!”   白妔,“……”   当她是松狮呢。   谭柚微微皱眉,感觉这些学子应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才在此煽动言论,意图搞考生心态。   心中有气时,人是很难冷静下来做文章的。   心不静,文不成。   谭柚环视一圈,找到最开始高喊的那人,走上前,问,“你说考题是长皇子卖出去的,此事可有证据?”   那人梗着脖子大声道:“还要什么证据,这事除了他谁还能做出来!”   谭柚声音依旧平和缓慢,不疾不徐地说话,“既然没有证据,便不能空口无凭污蔑别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在场都是读书人,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对方道:“读书人?还没开考,这考题就已经泄露出去,我们当什么读书人!”   谭柚问,“既然没有开考,还没曾见过考卷,你如何得知市面上所谓的考题就是秋闱真正的考题呢?若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也不无可能。”   是啊,要是有人故意卖假考题搞她们心态呢?   那人眸光闪烁,有些被问住了,声音也没有刚才那么大,“那群世女们说拿到了考题,是长皇子卖的。”   “她们说什么便是什么?”谭柚两手背在身后,环视一圈,还是那三个字,“证据呢?”   只要提到证据,这些人就哑口无言,因为没有证据,所有一切不过是道听途说。   有人说那考题是秋闱考题,说的人一多她们就信了。   有人又说考题是长皇子泄露的,有理有据,加上她们本身就对司牧一个男子掌权存有偏见,于是又信了。   因为这些言论,有多少学子内心浮躁,辗转反侧几日未能好好休息。她们被怒气冲晕,被她人言论所左右,恨不得拿刀进宫捅死长皇子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   可如今一女人,她就站在人群中间,温声问她们,“证据呢?”   有人没忍住说,“空穴不来风,既然流言四起,定是有原因,只是我们人微言轻拿不到证据。”   “你们为何拿不到证据?”谭柚伸手指向身后那扇紧闭的大门,“从这儿进去,等从这儿再出来时,你们便能知道真相。”   “不过短短一夜时间,便能看见那考卷,你们都等不得吗?”   谭柚收回手,指尖收缩成拳背在身后,质问众人,“尔等是读书人,没有证据,便轻信别人。难道诸位读的书,都是读给耳朵听的吗?没半点流入心中,用心去思考?”   “读书能明理,读书能明智,读书要的更不止是一纸功名,而是心有信仰能辨是非,如此方能所向披靡。”   谭柚皱眉,“你们若是连分辨真假等待真相都做不到,进不进这扇门,又有什么区别?”   “你们自称读书人,信过自己读过的书吗?跟那张所谓考题比起来,你们信过自己吗,信过朝廷吗?”   “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   谭柚声落,场面一下安静下来。   大概过了几瞬,才有人站出来,底气十足地说道:“说得对!我们为何不信自己可以?而要执着于她们有考题我们没有?”   她们怨憎的到底是考题,还是这出身?   “若真是考试不公,我们再来要公道,何须提前开始焦虑吵闹,影响了我们自己的心态?”   “朝中有宋大人,有马大人在前,外加灾民一事刚解决,我们都是亲眼所见,为什么不信朝廷?”   此人身后,又有她人,“我们不妨先别下结论,等进了这扇门,等明日见到考卷,一切自有分晓。”   众考生一想也是,都等了三年,还差这一夜?   原本心头的愤怒跟戾气慢慢平复下来,吵嚷声渐渐消散。   有人往前走两步,朝谭柚拱手,“谢您开导,是我们执拗了。”   就跟走进死胡同一样,眼前只剩墙,看不见半分路,被困得暴躁着急,慢慢失去理智。   那人说,“今日碍于我们诋毁长皇子,但凡明日考题跟市面所传不同,等秋闱结束,我愿带头去长皇子府门口跟长皇子殿下赔罪。”   “身为文人,语言既是力量,我们不该这般聚集声讨他人。此事,不管真相如何,都是我们没理在先。”   有她带头,其余人跟着附和。   谭柚这才露出笑意,“好。”   那人看谭柚胸有成竹,笃定长皇子没错一般,不由问,“敢问您是何人?”   苏虞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到这会儿才开始眼皮跳动,伸手轻扯谭柚袖筒,示意她别说。   谭柚像是没感觉到一般,腰背比刚才还板正笔直,声音清晰且缓慢,“谭柚,司牧的妻主。”   司牧?   在场不少人抽了口气,再看向谭柚的眼神就变了。   好家伙,她们骂人家夫郎骂到公主面前了!   苏虞抬手遮脸,她们就怕谭柚说完自己是谁,这群考生会连她一起怀疑。   正巧这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贡院开门了,大家快来排队。”   众人立马朝门口走去。   有几人踌躇片刻落在众人后面,她们又折返回来,站在谭柚面前。   白妔跟苏虞立马挽起袖子,挡在谭柚身前,“干什么,吵不过就想打架啊?”   “不是,”刚才带头说话那人,拱手朝谭柚长作一揖,“您今日点醒我们,不管您是何身份,也不管您的用心,总归受益之人是我等,我们理应称您一声夫子。”   算是一日之师。   “我们言出必行,若真是冤枉了长皇子殿下,我们愿登门谢罪。”   她们语气不卑不亢,知错就改,反而坦荡磊落,有一股文人风骨。   说完,她们才结伴离开。   谭柚抬眸看,此次科考之后,应有很多考生会反思自己对长皇子的偏见,跳出原有的狭隘思维,重新去看这位为国为民的执政者。   “你们不进去?”谭柚问身后四人。   苏白苏吴刚才就围在她身边,生怕她被文人冲上来打了。   谭柚笑,“我喜欢以理服人。”   她顿了顿,又道:“她们也没骂人。”   苏虞连连点头,“对对对,最主要的是没骂人,所以还能讲道理。”   这要是带点脏话骂了司牧,道理可就不是用嘴说的了。   吴嘉悦想起谭柚能空手接棍子,不由头皮发紧。她当初是怎么敢的啊。   “阿柚,我们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苏虞竖起食指,“你为何这般笃定考卷不同?”   按谭柚避嫌的性格,应该不会主动问司牧。   谭柚两手又搭在身后,声音含笑,“自然是因为我信他。”   “莫说是他,换做旁人,只要没有证据,我便不会被大众的舆论所裹挟,失去自己判断是非真假的能力。”   “读书者,应当坚守自己的清明之心。”   四人对这话感触最深,毕竟都曾是被舆论否定过的人。   苏虞将后腰带上的书抽出来,双手递给谭柚,“帮我拿着,等我得了状元再来取。”   白妔一巴掌呼在苏虞脑后,“傻子,你这考的是秋闱,不是殿试,春闱就不用看书了?”   本想装一把的苏虞,“……”   她气急败坏伸手挠白妔,“要你管要你管!”   四人气氛重新回归轻松,“那我们去了。”   傍晚黄昏,满天晚霞晕染天空,走远几步看,贡院以橘黄晚霞为背景,倒是真如一道天门。   贡院就像龙门,鱼贯而入的学子如鲤鱼,能否一跃成功,不在于别的,只在乎自己有没有真凭实学。   谭柚在考场门口站了一会儿,天色擦黑才回去。   她以为司牧今日会过来,结果没有。   谭柚眼睫落下,坐在马车里,从袖筒中将老太太给的糖掏出来。   她没吃,就是留给他的。   谭柚不知司牧此举究竟是何用意,但她相信勤恳为民的他,不会拿天下考生的前途开玩笑。   所有一切有理力争,既是信他,也是信天下学子。   谭柚将糖又放回袖筒中,静心等着明日。   翌日,贡院从天色蒙蒙亮便开始检查考生入场。   安从凤便在这批考生里,她进入考场时左右不动声色看了圈,里面的考生已经起床,但气氛平和,眉目舒展,跟她想象中义愤填膺的状态不同。   她们怎么这么冷静?   安从凤掩下心底想法,待在自己位置上等着考试开始。   辰时,发卷开考。   所有考生都在等,这不仅仅是一份考卷,更是朝廷、是掌权者对考生的态度,对寒门学子的重视程度。   考卷到手,考生第一时间去看考题。   只一眼,提了几天的心终于稳稳地落在一块叫做“公正”的地面上。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这考题更务实一些,但又没那么刁钻,更多考的还是学子们的基本功。   考生心中不由一阵狂喜,她们甚至觉得这份考卷比市面上流传的那一套更好。不管是出题思路还是出题内容,都不是华而不实的空想。   果然啊,市面上那份就是个假货,哪里能跟这真考卷比,光这题目质量就不在一个水平。   基本接过卷子的每一位考生,脸上都有表情。   有狂喜,有欣慰,有了然,有震怒,有绝望。   那些买了假考卷的人,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华丽的辞藻,对着这务实的考题,有种无处下手的感觉,好像硬贴上去都不合适。   这些人,本以为花了五十两就能得到一个功名,以为朝堂之门已经为她们打开。   直到摸到卷子,才发现,是被骗银子的大门朝她们打开了。   考题是假的不说,还害得她们苦背一夜,尤其是亏了五十两银子。这会儿可谓是身心受创,几乎是欲哭无泪,恨不得原地耍驴。   考场百态,被贡院紧闭的大门留在四方院内。   等在考场四周以为能闹起来的百姓,等了一天都没听到里面有动静,这才了然,考卷没问题。   那到底是谁在传瞎话,说人家长皇子丧心病狂地卖考卷?   拿这等大事造谣,还要不要脸啦!   谭府中——   谭柚睡眠向来不错,可昨夜难得没睡好。   她捏着眉心从床上坐起来,缓了会儿神,才穿鞋下床。   差不多应该辰时初,考生们应该已经开考了。   花青估计一早就去贡院周围,等着听里面有没有动静。   墨院里也没什么下人跟小侍,谭柚今日有些懒,随手拿起外衫披在肩上,将门打开。   门朝两边敞开,谭柚抬眸,就瞧见坐在她门口台阶上的司牧。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坐在那儿像是睡着了,双腿蜷缩,双臂搭在膝盖上,侧脸趴在手臂上。   清晨光亮落在他身上,衬得那身明黄朝服格外的亮。   他应该是早朝刚结束便来了,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谭柚将身上的外衫扯下来,抖开轻轻披在他身上。   她的衣服罩在司牧肩上有些大,衣摆堆积在他身后的地板上。   谭柚本来还有些懒散的情绪,但在看见清清瘦瘦的司牧坐在她门前等她睡醒的时候,便什么都没了。   “阿柚。”司牧迷迷糊糊醒来,侧头看肩上的衣服,又看向无声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他没第一时间往她怀里歪,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桃。   他压着桃睡的,硬桃将白嫩的手臂硌出一块红印子。   司牧双手捧着桃,抿了抿微白的唇,软声说,“我给你削个桃好不好?” 第50章   “我喜欢你,哪怕我不够光彩,还是喜欢你。”   谭柚垂眸看司牧掌心里的粉色硬桃, 没问他为何这个季节还有桃,而是伸手将黏在他脸上的碎发挽到耳后。   “为什么要削桃?”谭柚收回手指。   他脸上温热,应该不冷。   司牧刚睡醒还有些迷糊的凤眼, 巴巴盯着谭柚看, 努力看她脸色,分辨她此时是什么情绪, “哄你开心,捧桃请罪。”   司牧不会做饭, 唯一会哄人开心的技巧就是给对方削个桃。   这桃是他之前特意另人存下来的, 共十颗, 今天司牧出宫都带来了。   如果削一颗桃不行,他就给她削两颗, 两颗不行就削十颗。   “为何要哄我开心?”谭柚侧身朝向司牧, 单手撑着颧骨,就这么眉目平和地看他。   司牧双手拢着桃放在腿上,看了谭柚一眼, 又看了谭柚一眼。   他觉得谭柚都知道, 但她非要装作明知故问。   谭柚轻轻“啊”了一声, 尾音拉长,微微挑眉,“殿下不说,这桃我便不吃。”   说着她双手搭在膝盖上, 作势站起来。   司牧立马伸手拉住谭柚的袖子,“市面上在传我泄露考题。”   谭柚坐下看他, 司牧微微收紧攥着她袖筒的手, 直接承认, “是我干的。”   “还有她们说我卖考题敛财……”司牧微微低头, 拿凤眼眼尾偷偷看谭柚脸色,小声说,“也是我干的。”   “那题是我跟祖母合计出来的,皇姐掌控欲极强,大人们出的题定是按着她的想法来,所以我跟祖母能把她出什么题猜的八九不离十。”   司牧将事情全倒出来,“我往外卖考题,为的就是逼皇姐用我的题,我想选些有实干才能的考生,所以街上那些骂我的话,连同昨天贡院门口考生说的话,都没什么错。”   可谭柚昨日分明猜到事情都是他做的,但依旧选择维护他,只因为相信他的心是好的。   司牧听到硃砂将那些话复述给他听的时候,心里既滚烫又酸涩。   他感觉自己手段属实不光彩,他像是走在光明大道旁边的荆棘丛中,选择的都是不好走又见不得光的路。   可若是大道好走,他怎么会选择小路呢。   这条路本来是他自己摸黑前行,后来遇见了谭柚。她纯净板正的心,挨在他身旁为他照亮,提醒他别走偏激的路。   甚至因为她,谭府众人鼎力助他,让这条原本只容一人通过的路,走得越来越宽敞。   司牧站在路中间,隐隐约约能瞧见尽头的光亮。   这本该是件开心的事情,只是不知为何,司牧觉得有些患得患失。他在感情的这条河里,向来是踩着石头过的。   他本以为自己对谭柚的感情玲珑剔透,没有半分利用。   可现在,家事国事不分,很多时候他不仅借用谭府势力,好像手段也没多光彩,而这些,谭柚可能都不知道。   她还不够了解自己,就对自己这么好……   司牧昨天本该回来的,但他在床边抱着枕头坐了一宿。   “秋闱这事我本想跟你说,但后来过于放松就忘了。”司牧眼睛紧紧地看着谭柚,“是真忘了,不是防着你,也不是不想同你说。”   谭柚见司牧有些着急,不由伸手,掌心贴在他温热的脸上,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他眼底青色,“不着急,慢慢说,现在说也来得及。”   只要他愿意说,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司牧微乱的心,一下子踏实下来。   他将脸贴在谭柚掌心里,抬眼看谭柚,小声问,“阿柚,如果我行事手段不光彩,你会生气吗?”   谭柚声音温柔,“那要看你最终目的是为了什么,手段只是过程而已。”   “为了大司,”司牧抿了抿唇,“秋闱泄题一事是不光彩,可若是不这么做,皇姐不会妥协,考生们也不会用我的卷子。”   司牧眼睫煽动着落下,扁了扁唇,“她们说我存了窃国之心,其实我只是想让我的家,平安强大。”   谭柚听出他话里的委屈,不由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掌心一下一下抚着他清瘦的脊背,“那我便一直信你。”   “你怎么这么好呢。”司牧脸埋在谭柚怀中,额头抵着她的锁骨,声音闷闷的。   谭柚眼底带笑,“因为我有眼有耳有心,能透过表象看到你做的事情。”   但这些根本不是司牧坐在这儿的原因。   他捧着桃子过来,也并非觉得秋闱一事他错了,而是因为别的。   谭柚见他不说,这才主动开口,“昨天怎么没回来?”   秋闱一事已经定下,以谭柚对司牧的了解,他定会连蹦带跳的回家。   可她昨日拿着留给他的那块糖环顾四周,才发现猫猫不在。谭柚有些说不出的失落,像是其实我都信你,但你却选择逃避不肯出来。   司牧小声说,“觉得我不够光彩,亏欠你许多。”   谭柚低头吻他发顶,“那今日怎么又回来了?”   “因为我想你。”司牧昂脸看谭柚,整个人都落在她那双如水般包容的眸子中,“我喜欢你,哪怕我不够光彩,还是喜欢你。”   司牧在床边坐了许久,依旧觉得,就算有朝一日他毒杀皇姐,满身血污,可还是很喜欢谭柚。他不想因为自己不够干净就不往她身边挨。   他就算一身污泥,还是想伸手拥抱她。   司牧昨日是自己不够自信,对谭柚也不够自信,这才下意识没回来。   意识到心意后,司牧便带着桃等在谭柚门口。   “我来的时候你还没醒,就在这儿坐了一会儿。”司牧将桃给她看,“这颗是甜的,我亲自给你削好不好?”   谭柚对上司牧的眼睛,温声问,“那日后回家吗?”   “回,”司牧毫不犹豫点头,“你在我就回。”   谭柚极少在外面做亲热的举动,今天却单手撑在司牧身后,偏头吻他唇瓣。   细细碎碎的吻,不知是在安抚司牧那颗不愿意轻信别人的心,还是在安慰自己她的小猫到底是主动回家了。   司牧将桃放在腿上,伸手环住谭柚的脖子,回吻过去。   硃砂累死累活提着两盒桃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于是他迅速将桃放下,蹲在两人面前看。   谭柚,“……”   谭柚沉默地扯过司牧身上的外衫,手一扬,便将硃砂的脑袋盖上。   硃砂都是什么习惯,为何总爱看这些?   司牧红着脸,对上谭柚疑惑的视线,边心虚地伸手将硃砂脑袋上的外衫轻轻扯掉,边满脸的“我也不知道啊”表情。   “和好啦?”硃砂托腮嘿嘿笑,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肯定是和好了。”   硃砂问,“那桃还要吗?”   “要吧,”司牧举起腿上那颗给谭柚看,“这个我削给你吃,剩余的都留着给爹爹们中秋办宴会用。”   都带来了,哪有带回去的道理。   谭柚笑,“那我替阿姐谢谢你。”   司牧这才黏糊糊地往她怀里钻,“不客气。”   按着两位爹爹的意思,这宴请京城主君们前来吃酒的宴会就办在中秋当天。   今年因为灾情,宫中做出表率,连宫宴都不办了。因为不办宫宴,太君后既不用回宫,司牧也不用留在宫里,简直是两件喜事。   京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主君们不用进宫,正好都能来谭府。   虽然谭主君跟沈氏明面上打着“我俩回京这么久很是想念京中的哥哥弟弟们,既然有空不如带着你们儿子来府上坐坐”,但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场针对谭橙的大型相亲会。   收到请帖的安国公颇有些头疼,安国公是武将世家,祖上曾因跟着大司先祖打过江山,这才得来的国公封号。   没错,是国、公。   因为赵家女将多战死沙场,留下的血脉不多,便将这功勋留给了还活着的弟弟。   可能赵家杀戮太重,女娃多数短命,最后这爵位就落在如今的安国公身上。   好在这一辈,还有个嫡孙女可以期待。   安国公捏着帖子,左看右看,嘀咕着,“结亲结亲,结的是亲家不能是仇家。”   这要是把阿钰嫁过去,还不得把谭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得罪死啊!   国公府如今已经没落,因为现在离战事有些久远,导致赵家无人能从沙场上延续赵家曾经的辉煌。   没有荣耀那就低调,安国公想的是两边不沾,安安稳稳度日,可……   他看着帖子,心道终于还是到了要站队的时候。   但就算他赵家站皇上,谭家站长皇子,那谭家罪不至此啊,要娶他家阿钰赎罪。   安国公表情一言难尽,将嫡孙女赵锦莉叫过来,“帖子都送来了,不去不合适。”   他想了想,“这样吧,你提前一天带你弟弟过去,给谭主君跟老太傅看看咱家锦钰是什么性子,别等中秋那天给她家添麻烦。”   安国公看向赵锦莉,“我就说不能藏着掖着,他多出去走走也不至于有这么多上门求娶的。”   赵锦莉秀气的眉头拧得死紧,也是为难,“那也不能让阿钰嫁不出去啊。”   “罢了罢了,带去先看看,”安国公一想起这嫡孙就头疼,“记得把人再带回来啊,别出去就丢了。”   赵锦莉已经开始想着点多少府兵跟着,“是。” 第51章   “那臣谢过殿下偏爱。”   收到安国公府递来的拜帖时, 谭主君微微一愣,眼里露出几分疑惑,侧身问沈氏, “咱们往外送的帖子, 日期写的是明日吧?”   沈氏柔声道:“自然。”   “那就没错了。”谭主君若有所思,将安国公府的帖子递给沈氏看。   他就说他跟沈氏办事仔细, 万万不可能出现写错日期的可能。   “国公府的嫡长孙女突然带着嫡长孙过来,应当是有别的意思不方便在明日说, 这才提前一天上门。”   谭主君跟沈氏合计一番, “先见见。”   对方赵家虽说在京中势力跟地位如今都不如谭家, 但两人还是选择亲自到门口迎接,以示尊重。   虽说离战事已经久远, 可他们依旧敬重赵家那份曾经为国几乎断了赵氏一族血脉的保家卫国精神。   若今日来的是安国公, 老太太定会亲自出来相迎,不会因对方是位男子而有半分轻视。   沈氏快到门口时,还轻声问谭主君, “橙子今天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府?”   今日既然人家国公家的小公子都来了, 倒不如就此相看。   谭主君微微摇头, “最近秋闱,翰林院跟礼部都忙,她已经好几日晚上未曾在家吃过饭。”   “那明日……”沈氏皱眉。   谭主君道:“明日还好,中秋休沐, 他跟牧儿都能在家。”   两人说话间到了门口,赵锦莉正站在门外台阶下皱眉跟谁在说话。   赵锦莉生的好看, 有着一双眸光清透英气逼人的眼睛。   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多岁, 但是身形笔直如松, 整个人犹如一颗挺拔的树, 彰显着蓬勃坚毅的生命力,没有半分世家世女们的懒散之气。   谭主君感觉在赵锦莉身上看到了赵氏一族的希望。   光看赵锦莉笔挺的站姿便能知道,即便现在大司内外一派和平,但赵家依旧没有在教育后辈上懈怠过半分。   而此时赵锦莉眉头紧皱,显然遇到了颇为头疼的麻烦事。   “老太傅跟朝中其她人不同,不管我们两家立场如何,你都要对谭家人尊重些。”   赵锦莉本来想说,要不你就别开口说话了吧,但是一想到谭府的那张请帖,又觉得有必要让阿钰多说两句,以此绝了谭家想结亲的心。   赵锦钰忽然伸手拉了一下赵锦莉的衣袖,努嘴示意她来人了。   赵锦莉一回身,便看到谭主君携沈氏亲自出门相迎,立马明白对方的看重,心头不由一热,赶紧朝两人行了个晚辈礼。   安国公府如今没落,只是仗着个国公二字好听一些罢了,其实早已不在勋贵之列,京中像谭家这种身份地位的世家,愿意出门相迎的几乎没有。   就因为没有,才不能让阿钰嫁过去。   赵锦莉外面穿的是件曙红色外袍,随着抬手的动作,便能看到袖袍里能看到里面是件收袖的黑色劲装,很符合武将的打扮。   “晚辈赵锦莉,带家弟赵锦钰来给谭老太傅送中秋贺礼,谢谭老太傅当年力荐我祖父承袭爵位之恩。”   谭主君沉默一瞬,眼皮微跳。   你看看这理由找的,都找到几十年前的事情了,由此也能看出两家这些年来的确没有什么往来。   赵家不过是找个借口上门而已,理由还是安国公扒拉人情账本扒拉半天才想起来的。   这属实是个大恩,可当年也的确谢过了。   谭主君微微颔首,“那便先进来坐。”   坐就不必了。   赵锦莉侧身,露出站在她身后的人。   她让开,谭主君跟沈氏才看清她刚才在跟谁说话。   站在赵锦莉身旁的小公子穿着身鲜红色衣服,大红的颜色衬得那张圆润白嫩的小脸越发讨喜。   他长相跟赵锦莉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因为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导致他身上没有赵锦莉的那份锐气,从而显得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跟两颗黑葡萄一样。   又黑又亮,灵气十足。   这双眼睛,一下子就讨得谭家两位爹爹的喜欢。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对赵锦钰的喜爱之情。   今日上门站在赵锦莉身边的,自然是安国公嫡孙赵锦钰。   谭主君跟沈氏的心思根本就没掩饰,全写在脸上。赵锦莉看清楚后不由想抬手扶额。   因为基本第一眼见到赵锦钰长相的人,没一个不喜欢的,尤其是长辈,更是爱的不行。   前提是,他不张嘴说话。   安国公有段时间对着赵锦钰的这张嘴曾生出歹毒的想法,但凡是个小哑巴,都比现在好嫁人。毕竟他就是打手语,也打不出那些话。   谭主君向来脸色清清冷冷的,今日难得带了笑意,问赵锦钰,“可是赵小公子?”   一般这种情况,换做别人家的儿子,都该文文静静上前行礼做自我介绍,毕竟从谭主君的语气就能听出来,他这第一印象还不错。   可赵锦钰他不是一般人啊。   他就站在原地,顶着乖巧的脸,一开口却是股吊儿郎当的味道,“对,是我,有意见?”   谭主君,“?”   谭主君茫然愣怔了一瞬。   他对赵锦钰自然没有意见,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主要是这句话的话跟语气,都和赵锦钰这张乖巧圆润的脸不是很符合。   谭主君极高的素养才堪堪维持住脸上的表情,唯有余光左右看,心道这话应该是别人说的吧?   他这反应赵锦莉见过的实在太多了。   赵锦莉有种破罐子破摔懒得再修补的表情,木讷开口,“这就是家弟,赵锦钰。”   赵锦莉的潜台词便是:对,就是他,您没认错人。   赵锦钰还反手一指自己,跟着附和,“是我。”   他也清楚谭家的意思,知道谭家很喜欢他,想让谭橙娶他。   “我们国公府不喜欢拐弯抹角,”赵锦钰开口。   赵锦莉在旁边摇头:我们不是,我们没有,你别瞎代表国公府。   赵锦钰见谭主君跟沈氏两个温温柔柔的男子愣在原地,还斟酌了一下说辞,挑了个委婉的说法,“我对谭橙没意思。”   够委婉了吧。   谭主君,“……”   谭主君沉默,谭主君想张口说点什么又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在哪儿。   还是沈氏温柔问,“为何?”   “我见过她,”赵锦钰眨巴葡萄眼睛,说,“她考中状元的时候,我带着我的绣球在酒楼的二楼蹲过她呢。”   谭主君这才出声,“那时你才多大?”   “十一岁啊,”赵锦钰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理所应当地说,“我家人口少,不得赶紧物色个合适的早点生孩子呀。”   那也太早了吧!   他说的过于一本正经,谭主君竟无言反驳。   沈氏看向赵锦莉,赵锦莉单手遮脸,微微转动脚尖侧对几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你们聊别管我”的气息。   赵锦钰余光扫了他阿姐一眼,撇嘴嫌弃,“她不行,她又生不出来,但我可以。”   赵锦莉,“……”   赵锦钰拍着自己胖嘟嘟的小肚皮,眉眼弯弯,“所以我想找个家世一般的,耐打的,心思野的,这样既附和我心意又能帮我给赵家生孩子。”   “可惜谭橙不行,我当年看她第一眼就觉得她不行。她太老实了,我都不好意思打她。”   赵锦钰摇头,一脸遗憾。   他喜欢驯服的过程,比如训马,训狗,训将来的妻主。所以他不能挑个老实人祸祸,他得挑个心思野的,这样收拾起来才痛快。   既满足自己,又没伤害她人,两全其美。   可惜家里人对于别的都支持,唯独这条不答应。说哪有男子挑妻主不捡好的挑,专捡坏的挑。   谭主君,“……”   怪他,没把谭橙生的皮糙肉厚一点。   主要是赵锦钰顶着这副乖巧的脸蛋,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完全让人猜想不到他底下是这副性子。   外人都说司牧乖戾多变阴晴不定,可司牧虽心思多,但私下里其实很软很乖。   赵锦钰就不同了,他是看起来很软很乖,其实内里性子很硬很有自我想法跟个性,所以才会这么无所顾忌的说出这种“大胆”的话。   赵锦钰就跟关久了的小鸡一样,见着人就唧唧个不停。   “你们要是不介意将来孩子都跟我回赵家,并让谭橙入赘赵家,我就答应嫁给她。”   “不过,咱们两家立场好像也不同。”赵锦钰毫无顾忌,公然直说,“你家娶了长皇子,自然是支持他,可我们赵家是要支持皇上的啊。”   “到时候谭橙得跟着我的想法来,谁让她入了我赵家呢。”   赵锦钰已经畅想起来,“我其实很喜欢你们两位,温温柔柔的,要不将来你们也跟着谭橙去赵府吧,我喊你们爹,当亲爹给你们养老送终。”   赵锦钰葡萄一样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很是期待,一脸的:来吧来吧,我肯定对你们好。   谭主君定力好,站得稳稳地。沈氏则微微往后退了小半步,脸上温婉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这怎么给女儿娶夫郎,还得陪嫁两个爹。这事谭母也不能答应啊。   谭主君跟沈氏还是头回接触这种类型的小公子,有些招架不住。以谭橙那个性子,先不说能不能耐打,但就嘴皮子都应付不来赵小公子。   谭橙作为谭府嫡长女,放弃谭府万万不可能,而且她更不可能为了个男子站在自家妹妹的对面,反水去支持皇上。   谭主君看向赵锦莉,赵锦莉刚来时还跟棵青松一般挺直,这会儿已经塌着腰坐在门口台阶上了,像根没有梦想的蒜苗。   注意到谭主君的视线,赵锦莉立马站起来,拱手赔罪,“家弟在家里被拘束惯了,不懂规矩,所以有些口无遮拦还请两位不要见怪。”   幸亏一直关在家里,让他上街可还了得。   谭主君这才懂了安国公的用心,提前来把事情说清楚,怕谭家觉得他赵家不给脸面,于是将赵锦钰本人都带过来。   赵锦钰凭借自身本事,活生生劝退谭主君那颗想让谭橙娶他的心。   临走时,谭主君还着人给安国公备了份厚礼带回去,同时将手腕上的翠玉镯子褪下来戴在赵锦钰手上,算是见面礼。   “虽然你跟橙子可能不合适,但你想法大胆,既然打定主意,那便不要因为世俗目光委屈了自己。”   谭主君说,“世上男子多活的拘束,但没人规定男子女人就该如何,走你想走的路便是。”   赵锦钰眼睛瞬间巴巴地看着谭主君,一把拉住他的手,紧紧攥着,“你真不考虑当我爹吗?”   谭主君抽了一下手,没抽出去。   谭主君,“……”   赵锦钰说,“虽然我觉得谭橙不行,但我很喜欢你,你来我家给我当爹吧,我让我娘——”   赵锦莉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干笑着看向谭主君,“主要是我爹平时没这么温柔……告辞。”   她连托带拽,总算把赵锦钰塞进马车里。   马车往前走,谭主君才注意到后面还跟了有十对府兵,估计是来盯着赵锦钰的。   刚才听赵锦莉的意思,赵锦钰不仅想法大胆能叭叭,功夫也不低。要真是上街……   沈氏心有余悸,“赵小公子当真是个……妙人。”   谭主君叹息,“希望他早日寻到合心意的人。”   明年皇上大选,以赵小公子的年龄,也在入选的范围里。加上刚才赵小公子公然说国公府支持皇上,那就算是为了表态,皇上也会让赵锦钰入选。   他那野马一样的性子,到了宫里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折腾死别人,要么被别人折腾死。   “但他长相乖巧……”沈氏看向谭主君。   谭主君沉默着将袖筒撸开,给沈氏看他刚才被赵锦钰握过的手腕,上面有着清晰的手指印,“他这只是激动之余握了一下而已。”   没坏心,但手劲属实大。   沈氏抽了口凉气,感慨道:“那橙子是不够他打的啊。”   他刚才还当赵小公子开玩笑的呢。   “既然赵家没有可能,”谭主君将袖子缓慢放下,叹息一声,“明日再看看别家。”   晚上不仅谭橙回府,司牧也回来了。   明日休沐不用早朝,他难得回家偷懒。   “今日国公府的小公子过来了。”谭主君端着茶盏,问谭橙,“你可曾见过他?”   谭柚正在跟老太太下棋,谭母坐在谭柚身边指点,司牧坐在老太太旁边托腮看。   唯有谭橙坐在谭主君跟沈氏面前。   “没有,但我见过他阿姐赵锦莉,”谭橙回忆了一下,“跟学文比起来,她更喜欢习武。”   谭橙身上担着谭家的担子,赵锦莉肩上又何曾不挑着国公府呢。   谭橙当年在太学院跟赵锦莉当过一段时间的同窗,但交集不多,没说过几次话。   听到赵锦钰,司牧倒是乖乖地举起一只手,“我见过他,两次。”   一家人朝他看过来。   司牧眨巴眼睛,声音轻轻软软的,听得两位爹爹满脸姨夫笑。   司牧说,“宫宴的时候见的,他好像挺喜欢我,说如果他是女人将来定娶我当夫郎。”   “啪”的声,安静的正厅里,谭柚这颗棋落子的声响稍微有一些大。   老太太饶有兴趣地抬眼看向对面,司牧也看过来。   谭柚从棋罐里捻出另一颗黑子,眼皮都没抬,淡淡地说,“抱歉,手滑,没捏住。”   老太太看热闹不嫌事情大,笑呵呵地说,“其实赵锦钰的长姐,赵锦莉那孩子也不错。”   是不错,若是国公府势力更强一些,在文人中的影响力跟谭家不相上下,司牧当初选择的是哪家可就说不准了。   谭柚捻着棋子,抬眸看老太太,“祖母,将军。”   她将黑子搭在早已布好的棋局上,趁老太太看热闹一时分神,直接将她“将死”。   “哎呀,大意了!”老太太回神一看,直拍大腿,“你这局什么时候布的?”   在司牧回来后选择坐在老太太身旁时布的。   在司牧提起赵家时,收局将杀对面。   老太太认真起来,挽着袖筒说,“刚才那局属实是我大意了,真是老了啊,被你摆了一道。”   谭柚的棋局可比谭橙有看头多了,面上步步温和,走得一板一眼,其实步步暗藏杀机,缓慢布局不急不躁。   谭柚垂眸收子,修长白皙的指尖捻起一枚枚黑子放进棋罐中,温声道:“祖母,下棋要专心。”   老太太都是只修成仙的狐狸了,能看不出谭柚的心思?   她笑呵呵道:“好好好,这局定不输。”   老太太扭身喊,“司牧,你来帮祖母,若是咱俩输了,便奖励阿柚今晚陪她母亲睡。”   她说,“孩子大了,睡在一起才能好好谈心。”   谭柚,“……”   谭母听谭主君那边的热闹呢,哪里注意到棋局上的事情,“怎么就陪我睡了啊?这事她跟她两个爹爹商量过了吗?”   谭母手搭在肚皮上,一脸“我就是这么抢手没办法”的得意表情,“那就一夜,只睡一夜啊,孩子大了哪能总跟家长睡。”   谭柚沉默。   谭柚觉得这局怎么都不能赢……   她看向老太太,微微皱眉。   老太太得意,“这叫攻心,以你在乎之人攻你的心。”   呵,何必把威胁说的这么好听。   司牧拉着小圆凳子又坐回来,嘿嘿笑着跟谭柚说,“爹爹们说赵小公子是个妙人,我刚才是去听了两句。”   他看向老太太,轻轻哼,“祖母不能欺负阿柚,您可是个长辈。”   “她刚才‘将’我的时候,可没觉得我是长辈,”老太太较真起来,“今天就得好好教教她,谁才是祖母,谁才是孙女。”   这边在下棋,那边谭橙在听谭主君说今日白天发生的事情。   她对赵小公子的想法没有任何异议,也不会去指指点点别人的人生规划,但,“立场不同,不能结亲。”   谭橙双手搭在腿面上,看向谭主君,“爹,我怎么会为了娶夫便站在阿柚对面呢?”   谭府已经搅进长皇子跟皇上之中,并且选择了长皇子这条路,如今怎么可能变换阵营,脚踩两只船?   而且她对于挨打更是没有特殊癖好,不管是闺房内还是闺房外,她都没兴趣。   “安国公估计也是觉得不合适,这才让她们姐弟俩提前走这一趟,”谭主君放下茶盏,“那便算了。”   “明日你在府上坐一坐,若是约了好友需要出门,傍晚再去。”谭主君叮嘱谭橙。   谭橙心思已经在身后的棋局上,只应了个,“好。”   等这边一结束,她便换了个矮板凳坐在谭柚旁边看她跟老太太对弈。   这局明显比之前几局认真,以至于谭橙不由询问,“赌注是什么?”   谭母也看的热闹,跟谭橙咬耳朵,“赢了跟我睡。你说说这,柚子都多大了,怎么还想着跟我睡呢。”   谭橙沉默,谭橙看谭母满脸得意,没忍心告诉她真相。   跟两个女儿比起来,谭母棋术一般,所以她看不出来,谭柚在想方设法的输,老太太正千方百计帮她赢。   两人有来有回,虽然下的难舍难分,但跟谭母想的截然相反。   最后,谭柚如愿以偿的输了。   谭柚将手里剩余的棋子放回棋罐了,不动声色舒了口气。她很久没被人逼到这个份上。   “哎呀,输了啊,”谭母遗憾地摇头,但还是伸手拍拍谭柚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啊小柚子,你这份心意娘收到了。”   谭柚顿了顿,难得心虚地垂眸,“明日陪您喝两杯。”   “好好好!”谭母开心。   她酒量不行,但跟女儿喝酒却很乐意,“橙子也来,这也是你们长大后咱娘四个,头回以大人的身份喝酒。”   谭母期待起来,“我去跟管家说一声,提前把藏酒挖出来。不行,我得亲自去挖。”   她说干就干,人已经起身离开。   谭橙看着棋局蠢蠢欲动,“阿柚,我们对弈一局?”   老太太乐呵呵让位,“你俩来,我看看。”   老太太坐在谭橙身边,司牧坐回谭柚身边。   司牧身上带着清清淡淡的冷香,里面又裹挟着一丝浅浅的药味,很是独特好闻。   几乎在他的膝盖抵在谭柚腿上的那一刻,谭柚便收敛刚才的“杀意”,整个人放松下来,悠闲慵懒很多。   司牧软软地挨着她,轻声提醒,“要认真。”   谭柚温声应,“嗯。”   谭橙的棋跟谭柚比起来,还是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意思。谭橙刚开始想的是让着妹妹,后来被迫认真,最后输的心服口服。   “不错不错,”老太太满意地点头,她给谭橙递了几颗龙眼,“你坐这儿看,让司牧跟阿柚下。”   司牧也看了一圈,手痒痒,不由扯着谭柚的袖筒昂脸看她。   谭柚垂眸,将手里黑子递给他,“来吧。”   两人还是头回对弈。   谭主君跟沈氏也围过来,“我们也瞧瞧。”   两人身为大家闺秀,四艺自然是男子中的顶尖,往常没事时也会彼此手谈两把。   但他俩的棋路跟司牧比起来,就过于温和了。   司牧看着柔柔弱弱清清瘦瘦的,白嫩粉润的指尖捻起黑子落下的时候,便如万马初发,带有雷霆之势,颇有帝王之术大开大合的意思。   但跟先皇的棋路比起来,司牧的棋又有那么一点点的剑走偏锋,敢赌敢下。   谭主君跟沈氏两个男子,如果在棋局上跟司牧对上,不出二十子便会被逼得走不下去。   那种压迫感,他们有些承受不了。   所以能跟司牧对弈的,以前是谭老太傅,如今是谭柚。   对上谨慎的司牧,谭柚布局更为小心。她每一步看似都无害,可每走的一步都是一条丝网,条条列列串在一起,收网时便是个整局。   两人厮杀的有来有回。   老太太却突然道:“阿柚输了。”   从谭柚将用习惯的黑子递给司牧的那一刻,她就先输了心。   果然,谭柚放下手中白子,“我输了。”   司牧顿了顿,本想说什么,最后却是放下手里的黑子,垂眸抿唇慢慢露出笑意。   他抬眼看谭柚,眼睛清清亮亮的,迎着周围的烛光,似有星辰闪烁一般。   “祖母,那我们先回去休息了。”谭柚想收拾棋局,老太太抬手拦了一下。   “去吧去吧,早些休息。”老太太摆手示意两人走吧。   等谭柚跟司牧离开,老太太问谭橙,“可看出门道?”   谭橙拧眉,“阿柚不该输的。”   按着面前这局势,谭柚稳赢。   “要么说你活该没夫郎呢,”老太太乐呵呵地将几路棋指给谭橙看,“你看这里,还有这里。”   “两人难分输赢时,司牧便已经打算输了。他这两路棋走的不明显,可若是了解他,便知道他这不是他的风格。”   “阿柚看出来了,先他一步将棋放下,主动认输。”   老太太啧啧咋舌,“有意思,这棋下的有意思。”   司牧那个偏执乖戾的性子,愿意为谭柚服软认输。谭柚一板一眼的作风,既没拆穿他,反而先一步认输。   这两个人啊。   老太太笑,“这便是你娶不到司牧的原因。”   谭橙的性格,拿不下司牧,也拿不下人家赵小公子。   谭橙皱眉,“祖母可少说这话,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娶殿下。”   “行行行,祖母倒是要瞧瞧你明日打算娶哪一个。”老太太让人把这棋盘保留下来,“别动上面的棋子,以后下棋换副棋盘,这副就留着吧。”   老太太打着哈欠去睡觉,谭主君抬手拍拍谭橙的肩,“阿柚与你不同的地方是,她从始至终知道你自己要什么,该坚守什么。你大事清楚,但感情却还迷糊。”   谭主君听刚才老太太分析完棋局,忽然就懂了,“过于天真无邪的不适合你,府中若是太平还好,若是不太平,你看不懂里面的门道,护不住他。”   如今谭府极好,后院中干干净净。可若是以后有了后辈呢?人数多了呢?   沈氏颔首补充,“太聪明也不好。牧儿极其聪慧,手段更是多变,他在棋局上丝毫不输老太太,可见其他地方。这种人,你掌控不住。”   两人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挑选的名单还不够完善,只考虑了家世跟容貌,倒是没仔细打听过性格。   到底是离京太久了,像赵锦钰小公子这般闭门不出的,若非是熟人,当真很难了解其私下品性跟个性。   如今看着谭柚跟司牧,两人觉得比起其他来说,应当挑个合适的。   老太太刚才也说了,如有冲突,只要不关乎社稷,司牧是愿意为谭柚睁只眼闭只眼的。   谭橙垂眸看棋局,好像这会儿才看出里面的门道。   谭柚跟司牧妻夫俩,看似是下棋,其实下的是情,是情感的拉扯,是妻夫之道。   而从正厅离开后的谭柚跟司牧,正在朝墨院走。   刚才下的那盘棋,像是丝线,轻轻缠裹着司牧的心,“阿柚。”   司牧歪头看谭柚,晃了晃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我不止见过赵锦钰,我还见过赵锦莉。”   谭柚目视前方,轻轻嗯。   “我十一岁之前一直在太学院上课,见过的公子世女很多,有优秀的、好看的、有趣的。”司牧另只手仔细数。   直到谭柚停下来垂眸看他,司牧才狡黠一笑,指尖攀着她的肩膀,踮脚吻她唇瓣,声音甜丝丝的,“但我只喜欢你。”   她们再优秀,也不过如过江之鲫,不在司牧眼底停留半分。   唯独谭柚被他捞起来放在了心底。   司牧含着谭柚下唇唇瓣,声音含含糊糊,“越是见过了很多人,越是喜欢你。”   谭柚手掌搭在司牧后腰上,微微收紧,将人贴进自己怀里。   临近中秋,庭院里月光如水,皎洁明亮。   司牧抬眸就能看见谭柚的眼睛,她眼底带笑,声音温和,“那臣谢过殿下偏爱。”   司牧笑得眉眼弯弯,亲了下谭柚鼻尖。   明日不用早起,司牧懒洋洋抱着谭柚的手臂,准备节省体力,被她拖带着往前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跟谭府和谐的家庭氛围比起来,柳府今日的气氛就有些紧张。   柳盛锦安静地坐在一旁,眼睫垂下看着地面,任由这群人在他面前吵来吵去。   而争吵的起因,不过是因为他收到谭府的请帖。   而请帖上,仅写了柳盛锦自己的名字。   谭府设宴,只请柳公子一人。 第52章   “能把我的荷包还给我吗?”   柳家争吵的原因也很简单, 那便是请帖上为何只邀请了柳盛锦一个人。   柳主君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坐在主位上,嘟囔着脸,心里也不满意。   谭家设宴, 明面上可是邀请京中众主君的, 结果现在他这个柳府主君直接没在邀请名单上。   上次谭家街上救了柳盛锦,还是他出面送的谢礼说的好话, 妻主还叮嘱他因为冉儿的原因本就得罪了长皇子,皇上更是直接放弃柳家。   如今她们一家夹缝中求存, 能攀一棵树是一棵, 万万不可以再得罪人。   所以上回他去谭府道谢的时候, 既将柳盛锦跟谭柚的关系撇清,又准备了厚礼。   结果呢, 好家伙, 他把事情做的面面俱到,人家谭府眼里还是只有柳盛锦。   若是柳盛锦是柳主君亲生的,这会儿他定会高兴的蹦起来, 可惜柳盛锦是个庶出。贱货生的儿子, 长得跟他一样, 有张故作清高不沾俗事的脸。   他爹早死,他还苟活着。   柳主君端着茶盏,阴狠狠地想,当年将柳盛锦送回老家就打定主意让他一辈子别回来, 最好死在那边,结果家里的老太太仗着读过两年书, 竟是不管嫡庶真把柳盛锦教的人模人样。   恶心谁呢。   若不是冉儿一时糊涂, 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小贱人回京。   柳主君抿着茶, 耷拉着眼皮, 根本不管面前闹成一团的柳家人。反正这事他又没捞到半点好处,才不出头给柳盛锦说话。   他有本事弄来请帖,他倒是有本事摆平眼前的闹剧。   “锦儿,你弟弟平日里对你是不是不薄?谭府设宴这种事情,你怎么能不带他去长长见识呢。”   开口说话的是陈氏,柳慧箐为了升官娶的侧室。柳主君虽不满,但陈氏腰杆比他硬,一言不合就哭闹着回娘家,导致柳主君因为这事被柳慧箐训斥好些次。   时间一长,柳主君也就不敢找他麻烦,也导致陈氏在柳家后院里,尾巴几乎翘到天上。   “哥哥你也不帮着劝劝。”陈氏见柳盛锦垂眸坐着,根本不搭话,软硬不吃,不由将目光移到柳主君身上。   柳主君事不关己的模样,余光扫了眼下首椅子上的柳盛锦,“我有什么办法,人家又不是我亲生的,我总不能逼着他带你儿子去吧。”   陈氏听完不由咬牙,随即阴阳怪气地说,“若不是你那亲生的儿子,咱们家的公子们怎么会愁嫁,现在妻主也还是贵君的母亲呢。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攀上谭府的机会,为何只让锦儿去,咱们柳府就没有其他公子了吗?”   其余几个侧室听完跟着附和,“就是就是。”   除了侧室,柳慧箐的其他兄弟姐妹也来了,带着他们的儿子。   她们从柳盛锦收到请帖起就来柳府堵他,从上午吵到现在,无外乎是希望柳盛锦明日赴宴的时候,能够拖带着几个哥哥弟弟过去。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万一那谭橙就看不上柳盛锦,喜欢上他们儿子了呢,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也不是谁都喜欢柳盛锦那张清高脸。   反正整个柳府上上下下都不喜欢他。   柳主君放下茶盏,“现在知道后悔了,上次施粥一事,你们几个不都是拦着不让自己儿子出去吗,说什么难民脏若是沾染了什么病可如何是好,你又说你家小六貌美,岂能这么出去抛头露面。”   柳主君不想管柳盛锦的事情,甚至巴不得看他热闹,可若是柳盛锦能让其他几房不痛快,他不介意火上浇油。   “人家谭府指不定就是因为施粥一事看上的锦儿呢,毕竟那天,他出手多、大、方。”柳主君想起这事就咬牙。   本来柳家的本意是,布粥做做样子就行,主要是给几个小公子一个露脸的机会,让京中前来赶考的新秀们见见,日后说不定都是机会。   结果呢,一个个推辞不肯出去,有的嫌弃难民,有的嫌弃日头大,还有的说出去多丢人。   最后只有柳盛锦站在外面。   柳慧箐的意思是,他美美的站在旁边就行,等这一桶粥施完就回来,谁成想他自己过去束起襻膊拎着大勺,一碗又一碗地往外盛,恨不得掏空柳家。   就因为他那句“吃不饱还有”,导致粥不够用馒头补,那天整个柳府上上下下的人,干吃菜没馒头。   陈氏轻呵,“是哦,谁有咱们柳小公子仁善呢,简直是菩萨心肠。”   他们阴阳怪气挤兑他们的,柳盛锦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仿佛没听见。   他容貌极好,端坐在那儿就足以让人看上半天。   让柳主君跟陈氏最不满的便是,他们所有的讥讽奚落落在柳盛锦身上像是羽毛落在水面上,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他的淡漠疏离像是一堵高墙,他就站在墙内,静静地无视他们,好像他们是跳梁小丑,不值得多看两眼。   他越是如此,后院里的人就越不喜欢他,一个没爹的庶出还在这儿故作清高给谁看?   如果不是现在柳家依仗着柳盛锦翻身,他们恨不得将柳盛锦从高山顶峰拽下来,将他狠狠地摔进泥潭里,看他污秽满身还能不能摆出这张淡漠绝尘的脸。   天色擦黑,柳主君朝外看了眼,“行了,也闹了一天了。这事找我没用,等妻主散值回来你们找她闹去。”   柳家后院人多,向来屁大点的事情就会开个大会争吵半天,就连陈氏的儿子衣服上比张氏的儿子少绣了朵花,陈氏都能吵嚷起来。   跟他们耍嘴皮子根本没用,他们不会讲道理,只会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柳盛锦十一岁之前就生活在这个府里,那时候便看透了,没道理几年后再回来反而越活越回去。   柳家后院闹得再凶都无所谓,因为他们说话不重要,这个家里,唯一有话语权的人是柳慧箐,这个一家之主。   柳慧箐进家门前,主屋里堪比鸭子开会,嘎嘎个不停。   柳慧箐进家门后,主屋里安安静静,没一个人敢吵闹。   “都在这儿坐着干什么?”柳慧箐扫了眼所有人,视线着重落在柳盛锦身上,问柳主君,“今日又有人上门求娶锦儿了?”   虽说柳家没落,但贪图柳盛锦貌美想娶他做侧室的人数不胜数,这些柳慧箐自然不能同意。   “不是。”柳主君上前,将事情里里外外说给柳慧箐听,以及屋里这些人的来意都说了一遍。   柳慧箐坐在主位上,将茶盏端起来,抿了一口,她没开口说话,几个侧室轻易不敢表态。   “锦儿觉得呢?”自从上次布粥起,柳慧箐就知道这个儿子是个有脾气有主意的。   “谭府抬爱,我不敢承受,”柳盛锦开口,声音如长相一般,清凌凌的声音像玉环相碰,很是好听,“若是府里其他人想去,我愿意把名额让出来。”   但凡柳慧箐不在,陈氏都要胡搅蛮缠起来,人家谭府名单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的就是柳盛锦,他若是不去,谭府门人根本不会让别人进。   他们现在都扒着柳盛锦,希望其他人借着他的脸进去。   而柳盛锦,不想给他们这个脸。   “你怎么能不去呢,”陈氏暗自着急,毕竟是当着柳慧箐的面,到底是语气温和,端得一副温婉模样,“谭府都请你了,自然是那谭橙对你有意思。”   这饼画得又大又圆。   柳盛锦明知道他在哄自己,可在陈氏提到谭橙的时候,柳盛锦掩在袖筒中的手指依旧没忍住微微收紧。   他垂眸淡声道:“我与谭府嫡长女只在那次回京街上有过短暂的接触,其余时候没再见过。您这话在府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传出去,会坏了人家名声。”   他不愿意带别人过去,甚至为此连自己都可以不要这个机会,便是不想给谭橙、给谭府添麻烦。   柳慧箐抿着茶听,在陈氏还想开口的时候,抬手打断他,“这事听锦儿的。”   她看向柳盛锦,“那你便自己去,需要什么让你父亲来准备。明日你去赴宴,府里其余人就留在府中,若是被我发现谁在背后搞些小动作,明天晚上就收拾东西滚回老家。”   柳慧箐被贬的时候,陈氏等人的家里也没好过,这会儿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陈氏也不敢像以前蹦的那么高。   闻言只得甩了脸色坐回椅子里。   柳慧箐看向柳盛锦,“去休息吧,别睡太晚。”   柳盛锦从主屋出来,跟在他身边的小侍翠微才开口,“主子,您怎么知道大人一定会答应只让您自己去?”   “因为她有她的盘算。”柳盛锦眉心始终轻轻皱起,没因柳慧箐的纵容而有半分放松。   他知道母亲图什么,但又不想朝着她给的方向走。   柳盛锦从腰上将一个荷包解开握在手中,这是他一针一线绣的。   他看着清冷淡漠很难走近,其实内心跟这个年纪的小公子没有多少区别,也会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偷给心上人绣荷包。   只是……   柳盛锦垂眸,声音听不出情绪,“从柳家没落起,我跟她便无可能。”   明知道没可能了,回京的时候,他心中还是忍不住幻想,若是有那么一分的希望呢。   “您喜欢谭学士的事情,当年就应该告诉她的。”翠微小声嘀咕。   当年寺庙里,若不是柳盛锦喜欢谭橙,哪里肯因为一个陌生人便拿石头划烂自己的小腿。   对于男子来说,身上半点伤疤都没有才叫完璧,有了疤多难看啊。   “那时我也十一,她只拿我当弟弟,怎会信我喜欢她。”柳盛锦垂眸将荷包又系起来。   几年前,谭橙高中状元打马游街时,柳盛锦便对那马上的人一见钟情,满心想着将来他及笄后要是能嫁给这般意气风发的人该多好。   可惜后来柳盛冉即将进宫,觉得他在京中是个潜在威胁,便让柳主君将他送回老家。   柳盛锦临行前去寺庙给亡父烧香时,正好遇见了谭橙。   那时候没人知道他有多激动欢喜,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犹如浸过清水一般,明亮逼人。   他二话没说便决定救她,为给她拿药打掩护甚至不惜划伤自己的小腿。   只是那时他属实小,十五、六岁的谭橙看他的眼神,只是在看一个年幼的弟弟。柳盛锦满心欢喜,便都堵在了喉咙里。   后来便是回京后再次相遇。   翠微见不得柳盛锦难过,便道:“不如明天试试呢?将荷包递给她,上回谭学士不是还夸您长高了吗,说不定现在不拿您当弟弟了。”   就因为谭橙还记得他,柳盛锦回来后高兴了许久,时常自己偷偷抿着唇量身高,或者有意无意地踮脚,试图长得更高一点。   柳盛锦没说话,但是心动了。   他想试试,再试最后一次。   若真无可能,他便把这份喜欢埋在心底,从此不再说出口。   谭府设宴的时间定在八月十五的下午申时,那时候日头不晒,天光又好,最适合吃着糕点赏花聊天了。   宴请主君们的事情由谭主君跟沈氏操办,司牧完全不用过问跟招待客人,他回家只负责休息跟吃喝,以及看热闹。   司牧跟谭橙坐在凉亭里,隔着一座假山往对面庭院里看那些莺莺燕燕。   司牧跟只小仓鼠一样,趴在凭栏上,鼓动着腮帮子啃月饼。   但月饼这东西,看着小小一块,其实可压饿了。   谭柚倒了温茶水推到他面前,“吃完这块不能再吃了,免得积食。”   “好,”司牧端起茶盏,略微皱巴着脸跟谭柚说,“吃多了,感觉有些腻。”   所以月饼配了茶,茶水略微苦涩的味道,正好冲淡嘴里的甜腻感。   谭柚听见脚步声,扭身往后看,眼里露出些许笑意,将自己的位子让给对方,“阿姐。”   来的是谭橙。   谭柚轻撩衣摆坐在司牧身边,背靠着凭栏。她刚落座,旁边的司牧便挪着屁股朝她贴过来。   “阿姐,你怎么来了?”谭柚在煮茶,给谭橙倒了一杯递过去,“爹爹们要是见不到你,说不定会生气。”   毕竟今天这宴就是特意为谭橙办的。   谭橙见妹妹亲自给自己斟茶,微微起身,屁股离开石凳,双手往前迎了好远,捧着将茶杯接过来。   说实话,她在翰林院接吴思圆的茶时,都没像现在这般认真重视过。   谭橙指腹摩挲茶杯,拧眉跟谭柚说,“已经见过了几个。”   但光看她这表情,就知道结果不是很理想。   “感觉跟他们说话很拘谨,”也就谭柚问,谭橙才如实说,“身上像是捆着绳子,怎么都不自在。”   没什么可聊的,也笑不出来。   其实谭橙自己觉得,现在倒是不急着娶夫郎。她身上担着谭府,在长皇子跟皇上两人相争还没有结果前,她都放不下心去想自己的婚事。   责任跟担当这种东西是从小就植入她心头的,哪怕现在有谭柚在,谭橙依旧是习惯性将谭府扛在她自己肩上,想以长姐的肩膀,给谭柚,给谭家众人撑起一片天地,就像祖母那般,是家中的支柱。   只是两位爹爹想法跟她不相同,他们有自己的思量。   谭橙既不能违背爹爹们,也实在难以放松心态跟那些男子们聊天,这才躲到谭柚这里。   这处凉亭位置偏高,又有池子隔档距离,更有假山遮挡视线,是最好的观察视角。   谭橙坐在这儿,心道如果两位爹爹出来寻人,她就硬着头皮再回去。如果不来,她乐得跟谭柚喝一下午的茶。   她倒是乐意,司牧却不乐意,幽幽问,“阿姐当真不再选选,我方才见着有几个长相很是不错的。”   他好不容易跟谭柚单独相处,结果就啃一个月饼的时间,谭橙就来了。   司牧还想着啃完月饼啃谭柚呢。   现在多了个人,对方既是长姐又是臣女,司牧怎么都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跟谭柚没羞没臊。   谭橙没听懂司牧话里的深意,舒爽地抿着妹妹亲自泡的茶,周身难得放松,一副“不走了”的模样,“不选了。”   至于长相好看的,谭橙心道,她见过最好看的。   “你们不用管我,我就坐着喝茶。”谭橙端坐着。   谭柚倒是右腿叠着左腿靠在凭栏上,视线在司牧跟谭橙间来回,端着茶盏抿茶,顺道借着茶杯遮住嘴角笑意。   司牧看了谭柚一眼,又看了谭柚一眼,轻抿薄唇,用鞋尖轻轻蹭她脚踝跟小腿,像是在撩拨挑逗她。   谭柚微微一顿,端茶的手有些不稳,“……”   她颇为无奈地看向司牧,他都是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   司牧恶作剧得逞,这才开心地趴在凭栏上往对面看。   “唔,‘谭姐姐’来了。”司牧软软开口,在座的两位“谭姐姐”都朝他看过来。   司牧笑着伸手指向一个纤细的身影,揶揄地看向谭橙,“阿姐,京中第一公子都到了,你不去看看?”   谭橙还没顺着司牧的视线看过去,就已经说出了名字,“阿锦?”   谭柚多看了谭橙一眼,微微挑眉,垂眸抿茶。   京中第一公子的排名,她都是上次被苏虞科普才知道。谁成想整日泡在翰林院里的谭橙,竟然知道榜首是柳盛锦。   柳盛锦在谭府众公子中,处境不太好,因为他太好看了,是场上其他公子们的公敌。不说家世地位,光看他那张脸,就足以让其他小公子拉响心头警铃,对他无意识排斥起来。   如果今日这场宴会不是给谭橙选夫郎,给谭家选未来小主君,公子们可能对柳盛锦都没有这么大的敌意,毕竟他长得好看,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可如今利益相冲,这张好看的脸就成了威胁。   其余人本来三三两两说话,他们之前就是互相认识的,不像柳盛锦才回京,所以想要孤立他很容易,也很明显。   明显到柳盛锦能感觉到周围人都在针对疏离他,让他感觉到他不属于这个圈子。   司牧单手托腮,饶有兴趣地看,“跟别人不同,或者比他人优秀,注定是要被排挤跟针对的。”   司牧出身既是皇子,本就站在身份的最高点,所以饶是他不同,也没人敢明目张胆这么对他。   可柳盛锦不同,他有着一张跟他身份地位不相符合的脸。若身在高位,这张脸就是锦上添花,但是以他如今的地位,这张脸只会给他带来危险跟困难。   “他倒是比他哥哥讨喜,”司牧回眸看谭柚,有些疑惑,“嗳?阿姐呢?”   若是柳盛冉被排斥,他面上再端庄大方,也会记恨在心。柳盛锦好像就坦然很多,他并不在意这些人,因为他们不会对他构成威胁,所以他不在乎。   是个通透聪明的人。   谭柚说,“阿姐过去了,说熟人过来,她去打个招呼。”   司牧立马眼睛锃亮,抬手招来站在凉亭旁的硃砂,然后给他朝对面打手势。   比划完,司牧心满意足地趴回去接着看,硃砂则狗狗祟祟地跟上谭橙。   谭柚,“?”   谭柚目睹一切,愣是没看懂。   主仆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好像又说了很多。   “柳盛锦是好看,”司牧轻轻哼,又想起自己拈酸吃醋那回,“就因为他好看,我才不喜欢听他喊你姐姐。”   “不是喊我,是喊阿姐,”谭柚手指轻轻梳理司牧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温声道:“柳盛锦曾救过阿姐。”   谭柚想,以柳盛锦如今在柳家的处境,若是他苦苦相求,他就是想嫁进谭府做主君,谭橙都不会拒绝。   “所以我后来就不生气了啊,”司牧趴在凭栏上,舒服地眯起眼睛,“我做事向来只对事不对人,但那次差点把柳慧箐送回老家养猪。”   他有意裁剪司芸身边的力量,所以柳盛冉撺掇太君后给他下药,不过是给了司牧一个机会,让他顺势打压柳家。   这事他、皇上、柳慧箐,三人心里都清楚,但彼此间默契地没开口。   柳家是因为柳盛冉的确犯了过错留下把柄,自知理亏。   皇上则是觉得柳家不像吴家,不值得她伸手拉一把。   至于司牧,他要的结果已经达成,柳家在他眼里就已经是颗用过的棋子,不再理会。   “阿柚,柳盛锦喜欢阿姐。”司牧突然开口。   因为谭橙就站在对面,她找人家男子说话,连个地方都没换,真就直来直往地走过去打招呼。   原本柳盛锦就被排斥,这回好了,谭橙一过去搭话,直接帮柳盛锦拉满所有男子的仇恨值。   谭柚顺着司牧视线看过去,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你的时候,也是这个眼神跟角度。”司牧转头看她,眼神专注,“所以我说他喜欢阿姐。”   谭柚慵懒地靠着凉亭柱子,单手搭在凭栏上,因为日光,眼睫有些懒洋洋地垂着,身上有股跟平时截然不同的随性懒散,勾的司牧心头微痒。   司牧就这么挤进她怀里,两手攀着谭柚的肩去找她的唇。   谭柚不主动但也没拒绝,就这个姿势,等司牧吻她。   谭柚眼睫落下,看着怀里的人。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钓鱼,每每都是把饵抛出去,而鱼次次都会上钩。   只要是她给的饵,他就来咬。   又傻又馋。   现在鱼已经在吻她的唇,就在谭柚准备将手搭在司牧后腰上加深这个吻的时候,司牧浅浅一亲后瞬间爬起来。   谭柚,“……”   谭柚沉默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手,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司牧已经朝对面瞧过去,“让我再看看。”   上辈子谭家应该是没有后的……   所以司牧想看看谭橙到底喜不喜欢柳盛锦。他对于柳家没有任何想法,柳家因为柳氏的原因,可以说是夹在他跟皇姐之间,谁都不敢依靠。   而柳家不成气候,他跟司芸都瞧不上。   秋后的蚂蚱而已,指望用儿子来换前途,能有什么用。格局跟眼界在那儿,一辈子也就如此了。   对面——   柳盛锦紧张局促地站在谭橙面前,想喊她谭姐姐,但犹豫一瞬,还是没出声。   上次街上是过于高兴才脱口而出,今日明显不同。   他朝谭橙行了一礼,“谭学士。”   谭橙愣了愣,显然不适应,好像短短的一句“谭学士”,便将两人间的关系瞬间疏离很多。   她单手背在身后,笑,“阿锦长大了。”   所以才跟她男女有别起来。   “我陪你走走吧,”谭橙说,“你还是头回来谭府,我带你四处看看。”   谭橙微微侧身,给柳盛锦让出路。   她感觉这边人太多,不管说什么处处都是耳朵,并且有人想上前跟她打招呼。   谭橙颔首婉拒其中一位男子,领着柳盛锦往远处逛。   女人的步子跟男子比起来还是有些大,但谭橙无意识迁就柳盛锦,几乎跟他并肩而行。   这份独特的待遇,让柳盛锦胸口心脏微微跳快几分。   “阿锦,你怎么也来了?”谭橙侧眸看柳盛锦,以前柳盛锦只到她手臂,如今已经到了肩头。   那张几年前稍微有点圆润的脸,如今已经完全张开,清晰的脸部线条跟冷白的肌肤,让谭橙下意识别开视线,不再多看。   柳盛锦荷包已经掏出来,捏在手中,呼吸紧张,“谭姐姐,我、我想把这个送给你。”   他双手递过去,向来清冷淡漠的眼睛里映着面前的谭橙。   谭橙顿了顿,“中秋礼物?”   柳盛锦,“……”   今天中秋,这么说好像也对。柳盛锦自我怀疑,他是不是日子选的不好,让谭橙误会了?   若是别人送的,谭橙定会往别处想,然后婉拒,但柳盛锦送的,她就没往情爱上想。   “谢谢。”谭橙收下来。   柳盛锦颧骨微微泛红,那张清冷的脸顿时清冷不起来,他羞涩到眼睛都不敢看谭橙,声音不自觉低下来,“我、我……”   谭橙主动问:“你回京可还好?”   柳盛锦一愣,这话题不该是这么换的啊,好像没有半分暧昧旖旎。   然后就听谭橙皱眉说,“我听说有几人求娶你做侧室,便让藤黄去打听过,这几人后院不平,不适合你。你若嫁,定要嫁个好的。”   柳盛锦怔怔地看着谭橙,一时间分不清她说这话是不是在婉拒他的心意。   怪不得最近求娶他的人少了很多,原来是谭橙帮他暗中挡下了。   本该是高兴的事情,至少她关心自己。   可谭橙说,“明年一甲前三,你若是有意,我可以帮你留意一二。”   谭橙想的是让柳盛锦嫁个好的,一甲前三都是在官场上刚刚起步的新秀,人比官场沉浮许久的大臣来说更为纯粹,还没沾染各种坏毛病。   如果对方不是世家女,在京中没有根基,会更好把控一些。   这种人,既满足柳大人的需要,也不会委屈柳盛锦。   柳盛锦生父走的早,在柳家处境也一般,从他回京起,谭橙便会有意无意留意他的事情,想着帮上一帮。   “我……”柳盛锦顿在原地,像是被人钉在地上一样,脚步沉重到抬不起来。   他听出来了,谭橙不是在婉拒他,因为谭橙根本就没懂他的心意。她跟多年前一样,依旧拿他当个年幼的弟弟。   柳盛锦有些哭笑不得,满嘴酸涩苦楚。   他以为早早跟谭橙相遇,自己能比别人多一点优势。如今看来,还不如十一岁时没见过的好。   如此多年之后两人初次相遇,谭橙见到他时,也许眼里会跟别人一样,露出些许惊艳之色。   柳盛锦一时间脸比刚才还红,眼睛更是不敢看谭橙,模糊的视线只盯着地面看。   他指尖攥紧袖筒,深深呼吸,等调整好情绪,才抬眼看谭橙,“谢谢,我知道了。”   柳盛锦不希望自己的心意成为谭橙的负担,便把所有的话吞咽下去,只静静地看着谭橙。   他莫名想起几年前她打马游街身披红绸时让人心头一悸的模样。   柳盛锦想,他可能再也遇不到这般令他惊艳向往的人了。   “我打算去街上买些纸,我爹爹祭日快到了。”柳盛锦觉得再留在谭府也没意义,便想着回去。   只是走之前,他看向谭橙握在掌心里的荷包,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开口,“能把我的荷包还给我吗?”   谭橙,“?”   谭橙茫然又疑惑,愣愣地看着柳盛锦攥着荷包漏出来的一角,两手捏着微微用力,便抿唇将荷包从她虚攥的手心里扯出来拿回去。   谭橙,“??”   谭橙想问,这怎么还带要回去的?   柳盛锦攥紧荷包,朝谭橙行了一礼,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去。   柳盛锦也没哭,因为他觉得,他从一开始跟谭橙好像就是这个结局,他怎么会幻想着高嫁谭家呢。   谭橙那么好,她值得娶一个更矜贵的男子。而他身为柳家庶子,有的不过是张招来祸事的脸而已。   若是柳家鼎盛,他也许还能嫁给明年的一甲前三。可如今柳家没落,一甲前三未必愿意娶他。   柳盛锦已经为自己未来的路做好打算,既然京城已经没了牵挂,他便回老家。   他总能回得去,只要没有这张脸,他便没了可利用摆布的价值。   柳盛锦像是卸下担子,脚步沉重,心里却有种终将解脱的轻松感。   柳盛锦走后,谭橙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柳盛锦刚才眼睛好像有些红,他是不是在柳家过得不好,但又不能跟她说?   谭橙手指攥紧背在身后,眉头紧皱。   谭橙跟柳盛锦的对话到表情,半盏茶后,被硃砂原原本本的复刻演绎出来。   他一人分饰两角,把双方的气质跟语态,都拿捏的很好。   司牧习以为常,谭柚却微微多看两眼。   怪不得次次都是硃砂跟司牧回来,原来他还有这份本事。   “荷包就这么又被人要回去了,”硃砂点评,“谭学士的确不开窍。”   或者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过。   “主子,您说谭学士是不是把脑子都留给政事了?”硃砂疑惑。   司牧托腮笑,“那我还挺高兴的。”   牺牲谭橙的幸福,造福万千百姓。   谭柚,“……”   “我说笑呢,”司牧跟硃砂道:“近期都派人跟着柳盛锦。”   硃砂应,“是。”   司牧跟谭柚解释,“我看阿姐可能是一时没把身份转换过来,但并非不在意柳盛锦。柳家事情多,柳盛锦又很通透,我感觉他不会任由自己被柳慧箐当玩物送出去。”   司牧怕有个万一,提前防范一下,免得将来谭橙后悔。   “但这事别跟阿姐说,免得干扰她自己的判断跟选择。”司牧捏了颗龙眼,剥皮递到谭柚嘴边,变相堵嘴。   他这么一说,谭柚好像想通了很多。   书中安从凤的故事背景便是大司战事已起,那时候谭家只剩阿姐一人,她身上担着家跟国,许是意识到自己对柳盛锦的感情不同,但没敢往深处想。   因为书中的柳盛锦的确听她劝,嫁给了打马游街的状元安从凤。   安从凤起初许诺出去的也是“今生唯有你一人”。   只是后来还是陆陆续续娶了很多。   阿姐不知道看到安从凤一房一房往府里抬人时,心中是何滋味。   从今日来看,柳盛锦此人通透懂进退,知道两人没有可能后,连荷包都要了回去,不给彼此留半分念想。   所以书中那个死死不放手的人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柳盛锦,而是谭橙。是她失去家人后的执拗,让她誓死保护这个仅剩的“弟弟”。   柳盛锦也许是谭橙失去一切后,咬牙坚持下去的精神寄托。   谭柚若有所思,如今故事走向不同,至少阿姐不会像书中那么艰难孤寂。   阿姐身边永远有她,有司牧跟祖母她们。   大司也不会像书中那般,被吞并灭亡。   她种下去的希望,已经在慢慢发芽生根,今日就能从考场出来。 第53章   “司牧,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喜欢你?”   今天不止是中秋, 同时也是秋闱结束的日子。   苏虞勾着吴嘉悦的肩膀从考场出来就看见了谭柚,激动地仿佛见了老母亲的鸡崽,狂奔而来, “阿柚!”   结果胳膊张开到了跟前, 才看见从谭柚背后马车里露出来的小脑袋。   司牧眉眼弯弯地看着苏虞。   苏虞抽了口凉气,立马停住脚, 动作丝滑流畅地扭身往后转,企图返回考场。   “殿下, 殿下跟阿柚一起来了!”苏虞压低声音跟迎面而来的吴嘉悦说, 震惊到桃花眼变成杏眼。   她们几个还真没怎么见过司牧, 心中对他的情绪从最开始的怕,到后来的敬。   但再敬, 未来最大的上峰就在面前, 苏虞也慌啊。   吴嘉悦见过司牧,但她更慌。   两人互相勾着肩膀,难得和谐地说笑起来。   “哎呀你交卷了啊。”   “好巧你也是, 要不然回去再检查两眼?”   “好哇好哇。”   谭柚笑, 双手搭在身后, “进不去了。”   出考场的那一刻,就不能再回去。   苏虞这才蔫蔫地过来,跟吴嘉悦一起打起精神,朝马车里的人恭敬行礼, “见过殿下。”   苏虞用眼神谴责谭柚,“你出门怎么能带夫郎呢!考虑过我们幼小又孤独的心灵将会受到多大的创伤吗!”   “你们看阿柚做什么?”司牧托腮问。   他语气轻轻软软, 像是格外温柔, 但苏虞就是感觉到身上凉嗖嗖的。   秋天都来的这么快吗。   “看阿柚好看,”苏虞哈哈笑着伸手抱谭柚, “好几天没见,感觉像是过了好几年,我都想她了呜呜呜。”   这话说的倒是真情实感。   “想你帮我们对答案。”苏虞说,“快快快,找个地方,趁我还没忘完,赶紧对一遍答案。”   她感觉这记性是保鲜的,离考场越远忘的越快,等回家洗个澡吃块月饼,说不定都忘完了。   几人等苏婉跟白妔出来,便一起坐马车前方谭府。   而贡院门口,晚几步前来接人的吴府轿子,“……”   嗳?人呢?   谭府马车里,白妔跟苏婉几乎屏住呼吸坐着,腰背挺直目视前方,两张脸都快被自己憋红了。   “别紧张,我又不吃人,”司牧茫然地看向谭柚,“阿柚,我今天很凶吗?”   不凶,但别人对他的怕跟敬和他长相无关。   等马车到谭府门口时,苏白苏吴四人才算没了最初的紧张,可还是放不开。   直到司牧去跟谭主君和沈氏做鲜肉月饼,苏虞等人才放松下来。   为了记住考题内容跟自己的答案,苏虞连茅房都没去,憋得在书案前走来走去。   “我去了再回来就忘了,”苏虞脸憋得通红,桃花眼中沁出水雾,“快点,求你了,赶紧记。”   谭柚将四人记下的内容拼凑一下,差不多就是今年秋闱的考卷。   苏虞去完茅房回来,整个人格外放松,几乎瘫在谭柚的椅子里,“我觉得我考的还行,你们呢?”   白妔也挠着后脖颈,“我答得也不错,这是我几次考试以来,最有把握的一次。”   苏婉轻声说,“应该还好吧。”   吴嘉悦跟着点头,“的确不难。”   她们四人这么说,谭柚便笑了,“先不管这个,今日中秋,都回去休息。”   谭柚示意花青将东西拿进来,“你们师公为你们准备了中秋礼物,带回去吧。”   苏虞等人对视一眼,“师公?师公!”   苏虞烫着屁股一般,从椅子上弹坐起来。   殿下居然为她们准备了礼物?!   苏虞有种惊吓之后的狂喜感,“我我我这还没有功名就收到殿下的礼物了我娘知道不得乐疯了!”   “适合裱起来吗?”白妔问,“我想把我家族谱贴在上面。”   苏婉虽然文静,但明显也很期待。   吴嘉悦嗤笑她们没出息。   苏虞挑眉嘿笑,朝她伸出手,“你有出息,你那份给我。”   吴嘉悦抬手把她的爪子拍下去,“不行。”   今天到底是比较特殊,谭柚不好留她们在府上吃晚饭,便给她们准备了中秋礼物。   其实两天前,苏府跟白府就送了中秋贺礼过来,不是官场送礼走动,而是以家长身份对谭柚这个老师送的一点中秋心意。   苏家送的是苏主君拿手的猪肉锅盔,白府送的是金秋早开的桂花做的桂花糕,两种司牧都爱吃。   苏白苏吴四人朝谭柚行了个学生礼,“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除了她们四个,今日基本所有考生都出了考场。   花青送吴嘉悦回来,还从外面带来一件有趣的事情,说是那日在贡院门口跟谭柚争辩的考生,当真结伴去长皇子府跟长皇子赔礼去了。   她们不该没有证据便将人定罪,她们说到做到,出了考场便结伴前去。   结果到了长皇子府,才发现司牧不住这儿。   考生们不由愣住。   她们以为司牧身为长皇子,自然住在最富贵堂皇的府邸中才是,结果人家是跟妻主住,而所谓已经修葺后的长皇子府,也属实一般般。   “殿下,也没传说中那么奢靡爱享受啊。”   “就是,这府也没修的多光鲜,可能是因为不常住吧。”   “听闻殿下需要熬夜批折子,想来是没时间出来。”   既然没人,她们就有些不知道去哪儿的茫然感。   去谭府,有点不合适,而且会打扰到老太傅。   但是不去,这歉又没道。   最后,几人决定,上街吆喝,帮长皇子殿下平了起初的骂名。   司牧的名声,也是从这里开始,在下面彻底有了改变。   同为考生的安从凤,今日也从考场出来。   考完一身轻松,她这颗心也就慢慢痒起来。   跟需要负责任的客栈小公子比,显然还是笔墨纸砚铺子里的青郎更适合调情。   她毫不犹豫地往那间铺子走,结果瞧见了柳府马车。   安从凤心头微微一动,站在门口等了片刻,便见到柳盛锦从里面出来。   安从凤下意识整理仪容。   “谢过郎君。”柳盛锦没办法在府里烧纸钱,只能变着法子从这种书铺中买些黄纸。   好在掌柜夫郎人好不嫌弃晦气,这才帮他拿到。   柳盛锦抱一些,翠微抱一些,可能是东西多走动的时候蹭到哪里,挂在腰上的荷包就这么掉下来。   “公子。”安从凤觉得这是天赐良机,赶紧捡起荷包上前喊住柳盛锦,“你的荷包掉了。”   安从凤桃花眼含笑,专注地看着柳盛锦,将手里荷包朝前微微递过去,很是风度文雅,“应该是你的。”   她的每一分笑都拿捏的恰到好处,连寂寞的人夫青郎都把持不住。   结果——   柳盛锦只看了一眼,便淡声道:“谢谢,你认错了,不是我的。”   翠微也跟着往后看,“主子……”   那分明是你的荷包啊。   是柳盛锦亲手一针一针绣出来,说要送给谭学士的。翠微以为是柳盛锦没看清,正要说话,就被他扫了一眼。   柳盛锦的视线在安从凤脸上没有半分停留,瞥了一眼荷包,再次道:“对不起,你认错了,我没有荷包。”   他抬脚往前走,根本不打算再要那个荷包。   既然谭橙不要,又被别人捡起来摸过,柳盛锦便不想再拿回来。   柳盛锦上了马车,直接回府。   他清冷淡漠疏离的模样,没因为安从凤的桃花眼更为深邃而改变半分。   柳府马车离开后,安从凤嘴角笑意淡去,手指攥紧荷包,随后松手往路边泥坑里随便一扔。   一个庶子而已,得意什么。   若是柳家还有利用价值,娶就娶了。   现在柳家不如以前,柳盛锦这样的,她也就看看玩玩,娶还是得娶国公府的公子,那才是她的登云梯。   安从凤进了铺子,天色擦黑才出来,毕竟她想看一看京城的中秋夜。   京城的中秋跟别处比起来,太热闹了,任何来京城科考的考生都不愿意错过今日。   整条主街,全部挂满红灯笼,站在二楼远远望去,一眼竟看不到尽头,宛如一条火红的游龙。   街上更是热闹,犹如白昼。   杂耍的,猜灯谜的,卖灯笼的,还有平地而起几层楼高的灯笼展,各种各样让人目不暇接。   考生靠在酒楼二楼喝酒对诗,举杯邀请明月一同品尝,好不意气。   还有听曲的,说笑的,各种都有。   秋闱后的第一日,无疑是放纵肆意的,连安从凤一个比较谨慎的人,因为在柳盛锦那儿碰了冷壁,都没忍住揽住一位花魁喝起酒。   跟别处热闹的氛围不同,吴府就很板正严肃,中秋也没有半分喜庆活泼感,一板一眼的,像是为了中秋而中秋。   瞧见吴嘉悦回来,吴思圆也没多说什么,瞥到她手里宫中的礼盒,也没多问。   吴嘉悦明明还没成家,但就已经有一种跟她娘分开过的感觉。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她还是自己做了盏灯笼,最后托人送往谭府,是她给谭柚和司牧的回礼——   一盏“早生贵女百年好合”灯。   灯,圆润,明亮。   “灯是好灯。”司牧点着下巴看,“但我还没怀上。”   所以才祝福“早生”。   谭柚笑着让人将灯笼好好收起来,这是吴嘉悦的心意,甚是贵重。   “开饭啦开饭啦~”   谭母抱着酒坛子喊。   院子里在看灯的谭橙谭柚司牧这才过来。   桌子就摆在院中,方便赏月。   一大家子坐在一起,说笑起来。   因为谭橙不配合,最后两位爹爹妥协,把给她娶夫的事情往后延迟。但既然京中无事,谭母她们中秋之后可能就要回青水省了。   下次再见,最早是过年,最晚可就说不准。   “今天咱们好好喝一杯。”   谭母敬两位女儿,“我娘就拜托你俩照顾了。”   谭橙跟谭柚回,“我们爹,就拜托给您了。”   “一群小孩子。”老太太呵呵笑,招呼男眷们,“不要管她们,吃咱们自己的。”   谭母酒量是真一般,三杯下肚,说话就开始吐字不清,“我,幸亏有你俩,我、我的荣幸。尤其是橙子,辛苦了。”   谭母趴在谭橙肩上,“娘其实很心疼你。”   眼见着气氛要开始感伤,就听谭母吸着鼻子说,“全家就你一人还单着,娘却有两个,娘好心疼你啊。”   谭橙,“……”   谭橙刚才端起来的酒,又放了回去,顺带把谭母推到谭柚身上。   这沉重的母爱,她承受不起。   “柚子啊,”谭母抱着谭柚,“娘的小柚子啊,你小时候可没少遭罪,现在总算是好了,好了哇。”   谭柚拍拍谭母宽实的后背,越过她,抬手跟谭橙碰了碰酒杯,姐妹俩一切尽在酒水中。   老太太哼了两句曲,见司牧爱听,笑着又多哼了几句,“你这孩子,到家里可还习惯啊?”   她也喝多了,一身酒气。   司牧眉眼弯弯,乖巧懂事,“习惯,也喜欢。”   “那就好。”老太太拍拍司牧的手背,“今夜就好好休息,往后,就忙了啊。”   院内秋桂已经有暗香,不出一个月,香气将会飘满京城。   一家人先是喝酒吃饭,后是赏月猜灯谜,等回去睡觉时,已经子时。   谭柚双手搭在背后,走得四稳八平,没有半分醉态。   司牧歪头看她。   谭柚笑,停住脚步抬手摸摸他的脸。她一抬手,司牧就知道她其实醉了。   平日里的谭柚,很少在外面主动做这种举动。   “司牧。”   谭柚掌根托着司牧的脸,垂眸看他,还是头回当着他的面唤他的名字。   司牧抬眼看她,眼里倒映着谭柚温柔的笑意。   她问,“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情话?”   司牧一愣,直眨巴眼睛,轻轻摇头。   谭柚偏头吻他,声音在唇齿间交换,“那我现在跟你说。”   “我喜欢你。”   “第一眼见到你,便喜欢你。” 第54章   “我第八,阿婉第二,老吴第三,阿妔第十九。”   谭柚酒量其实还不错, 她只是单纯不喜欢醉酒后那种头晕脑胀的感觉,所以平日里极少饮酒。   昨夜难得跟家人们一起放纵,就多喝几杯, 今天醒来便忍不住捏眉心。   “阿柚, 你醒啦。”司牧坐在旁边抱着枕头盯着她看,见谭柚拥被坐起来, 两只眼睛立马亮晶晶地凑过来。   他声音比平时还甜软,糯糯地问, “你可还记得昨晚你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吗?”   谭柚捏眉心的手一顿, 抿唇佯装没听见。   那些话那些动作,平时清醒时她是肯定不会做的, 但在酒劲放纵下, 没忍住对着司牧说了又说,做了又做。   司牧可不管谭柚记不记得,他在床帐内, 将枕头放在一边跟谭柚演了一遍。   “你说你喜欢我。”   “你说你初见我时便觉得我比天上朦胧的月色还要好看。”   “你说你喜欢看我穿月白色衣服, 因为淡淡的蓝色特别衬我。”   “你说我每次穿上明黄衣袍的时候, 都像只端坐的橘猫,但是一笑起来,就是颗黄樱桃。”   司牧好奇,“黄樱桃是什么樱桃, 酸的还是甜的?”   他白净的小脸皱巴起来,“难道是苦的?”   大司只有红色的樱桃, 颜色如玛瑙般红, 金丸大小, 而且此物较为珍贵, 唯有在祭祀先人跟赏赐重臣的时候,才会用。   皇家平日里吃樱桃,都不是说吃就能吃,主要是这东西分时节,且不好保存。   司牧低落地轻轻“啊”一声,“真是苦的?我在你心里是苦的吗?”   明明他吃了那么多糖,每每沐浴时还放上鲜花泡澡,难道不该是香甜的?   谭柚这才开口,只是语气多少有些妥协跟无奈,缓声道:“甜的,很甜很甜,比糖还甜。”   “嘿~”司牧立马得逞地将下巴搭在谭柚肩上,朝她耳垂轻轻吹气,“你看,你明明记得。”   昨天他这么问的时候,谭柚就是这么回的,一个字都没差。   司牧手指轻轻卷谭柚垂落在肩上的长发,“那你记得你做了什么吗?”   谭柚眉心一跳,“殿下。”   “你昨天明明喊我司牧的,”司牧轻轻哼,“醒了就又喊殿下。”   谭柚,“……”   谭柚有种何必多喝酒的感觉,她扯了个枕头靠在身后,半躺着任由司牧闹,只是在司牧玩闹之前,问出一个关键性问题。   “昨晚硃砂在吗?”谭柚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硃砂要是在,昨夜的事情,怕是半年内都翻不了篇。因为昨天阿姐一事,谭柚算是见识到了硃砂惊人的记忆力跟模仿能力,连语气都分毫不差。   他能把昨夜里的事情,分成五章八回,说给胭脂听,说给花青听,说给藤黄听,说给他认识的所有人听,而他每一次说的时候,现场必有一个忠实的观众——   司牧。   司牧眼底全是亮晶晶的笑意,连连点头,语气轻快欢喜,“在的在的,我特意喊他过来的。”   还是特意喊过来的……   谭柚又想抬手捏眉心,这劲可比酒劲大多了,让人头晕。   “但是后来我们落帐时,他便出去了。”司牧怎么可能让硃砂蹲在床边听。   谭柚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还好,勉强还能维持住驸马的体面。   “不过我都记得。”司牧微微偏头,谭柚侧眸瞧过去,就能看到他隐在头发跟中衣衣领中的暧昧痕迹。   除了这里,还有……   “这里。”司牧指锁骨,“你说你喜欢。”   司牧清瘦,锁骨精致明显,甚至好看,的确让人喜欢。   “还有这里,”司牧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衣服没掀开,只含糊地指了一下,“你说也喜欢,像红樱桃。”   司牧的手往下指,越过他自己实在说不出口的地方,最后落在脚踝跟脚背上。   司牧将白净骨感的脚丫子翘起来给谭柚看,脚指头羞涩地蜷缩起来,“你在浴桶里,捧着我的小腿吻我脚背,说好看。”   他身上每一块地方,包括清瘦可数的肋骨,谭柚都说喜欢。   她喝了酒,司牧却没有,可跟她唇舌缠绵时,司牧满嘴酒香。   她将酒的苦涩尽数吞进肚里,留给他的是酒的清香跟甘甜,以及满腔爱意和情话。   谭柚极少这么主动,又极少说这些露骨浓郁的情话,司牧整个人都醉在她怀里,像只掉进米缸里的饥饿老鼠,一下子幸福到招架不了,只能在她怀里拱来拱去,任由她拥吻自己。   跟话本里那些情浓时就爱引诗借句的人不同,谭柚的喜欢很干净。   清清爽爽的干净感,不似建在高处的楼宇,富丽堂皇让人心生不安,总觉得犹如海市蜃楼会随时消散。   谭柚的喜欢像是扎根于泥土,根往地下无限延伸,而露出来的却极少,但又稳稳地托着支撑着她爱的人,给人无限的踏实感。   司牧现在几乎是趴在谭柚身上,脚丫子又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她的脚背。   他抬脸就能看见谭柚垂眸看他,那双温柔的眼眸看着他时没有半分不耐,便没忍住亲了下她的唇,眼睛弯起来,“好甜。”   司牧想起什么,脸就跟锅里的虾一样,一寸寸变红,红的很明显。   他眸光闪烁,根本不好意思跟谭柚对视。   谭柚看司牧这个表情,就猜到他想起了什么,顿时呼吸也是一紧。   “你喝完酒,别、别处……别处……”司牧连带着脖子都红了,想从谭柚身上翻下来。   昨夜洗漱完,两人连床都没回,直接在净室的软榻上躺着。   他尝了一下谭柚身体里的味道,也是甜的。   司牧本想分享自己的感受,奈何脸皮还是不够厚。   他深呼吸,双手撑在谭柚腰两侧的床板上,正要细说的时候,谭柚眼皮跳动,实在听不下去,不由伸手揽在他脑袋后面,掌心微微往前一推,偏头堵住司牧的唇。   司牧往上昂着脑袋直眨巴眼睛,昨天他尝完,谭柚也是这般起身揽着他吻,姿势都差不多。   “殿下。”谭柚环着司牧,亲吻他耳廓,声音说不出的无奈。   司牧眼睫煽动,指尖揪着谭柚肩上衣服的一角,心里有点打鼓。   谭柚是不是不喜欢这样,可他每次有了什么喜欢的事情,恨不得让硃砂给他来回重复上千百遍。如此才能一点点品尝里面的甜味,每一次看,都是不一样的感觉。   像是囫囵吞下一颗糖,知道是甜的,但还是想知道有多甜,所以他重复吃这种糖,慢慢品。   司牧抿了抿唇,正要抬头看谭柚,便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还是那不疾不徐的口吻。   谭柚是无奈,可又能怎么办,谁让他这么可爱呢。   她道:“你怎么能这么甜呢。”   司牧眼里的笑意一下子就荡开了,手指松开谭柚肩上的衣服,改为攀搂着她的脖子,脑袋跟谭柚蹭来蹭去。   “因为我吃了好多糖,我本来是苦的,但我吃的糖多。”司牧声音软软的。   谭柚掌心搭在他后腰上,哄小孩一样轻轻拍,“以后还是要少吃些,糖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嗯。”司牧趴在谭柚肩上,“好,听你的。”   谭柚轻声跟司牧说话,手就这么轻轻拍抚着司牧。无论她说什么,司牧都乖乖同意,三五句话后,他便没了声音。   谭柚试着将他放回去躺平了好好睡,可司牧就在她怀里找了个姿势,不愿意再动。   谭柚便将薄被拉过来,盖过他肩头,单手揽着他的肩背,另只手从枕头下面抽出书,就这么半靠在枕头上看起来。   司牧眼底是倦怠的青色,显然一夜没睡,但他知道谭柚睡眠不深,于是也不乱动,可能就坐在旁边,这么乖乖地看了她一夜。   在看她的时候,不停地回想昨晚的事情,两手捂着发红发烫的脸,眼睛里没有半分困倦,清清亮亮的格外精神。   谭柚之所以知道司牧可能没睡,一是刚才看见他眼底的青色,二是感觉到夜间有熟悉的气息轻轻贴在她唇上。   因为他动作过于轻,很克制很小心,谭柚便没醒。   到底是喝多了,竟没在夜里醒来发现他还不愿意睡。   谭柚垂眸看司牧,眼里荡开的温柔笑意,不比他浅半分。   中秋朝廷放了三天假,这假期天数还是从以前延伸过来的,虽说放假,但官员们该办的事情还是要办。   司牧在家里批折子,跟他一样忙碌的还有翰林院部分大臣。   她们被选为阅卷官,从中秋前就已经入宫,中秋晚上卷子整理完毕,她们便开始批阅。   而同时间出宫的则是出题官。   周大人她们在宫里待了一个多月,如今秋闱结束,总算是能回家。   出题花费时间其实也就小半个月,剩余日子都是在里面苦熬。但阅卷官不同,她们是真的昼夜不停地批阅卷子,为的就是一个月后,能把榜单统计出来。   批卷的都是些老学究,人最是古板,只认学问不认别的。也因为古板,皇上跟长皇子谁都不能在批卷跟名次上插手,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考试的公正性。   一个月后,榜单出来。   要说紧张,还是苏虞紧张。   放榜那日寅时,苏虞就蹲在谭柚房门口,她睡不着,她根本睡不着,她恨不得现在就看见榜单名次才能安心。   “阿柚啊。”苏虞对着头顶月亮干嚎。   旁边的白妔没忍住抬脚踢她,“叫魂呢。”   这个时辰,这个日子,真的很像叫魂。   苏婉坐在台阶上,双手托腮小声问,“你说师公会不会弄死我们?”   “不是我们,是她自己。”白妔立马撇开关系,表示,“我就是出来看看,是她非要进来。”   谭府门房半夜见到她们三个站在外面敲门,一度恍惚,揉着眼睛开门问,“三位今天好早,我怎么感觉你们刚走就来了呢?”   她还说,“读书真辛苦。”   “心不苦,命苦。”苏虞往里头走,摇头晃脑,“都是为了百姓,再苦再累也值得。”   还没当官呢,官腔就学起来了。   等三人进去,门人一看计时器,好家伙,才寅时!   这勤奋过头了吧!   门人睡得迷糊,完全没想起来今天是放榜的日子。   苏虞等人就这么进来,然后死乞白赖地蹲在谭柚门口,“阿柚,你跟我们一起去,没有你我害怕。”   苏婉扭头朝后看了一眼,屋里的灯已经亮了,她不由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很是明白阿柚的心情。   她刚躺下就被苏虞叫起来,苏虞疯狂晃着她的肩膀说,“你居然睡得着!”   苏婉沉默,轻声说,“我现在是睡不着了。”   然后两人一起去晃白妔,她们到的时候,白妔小呼噜打的响亮,苏婉微微一笑,然后跟苏虞一起晃她。   白妔吓死了,“我以为地龙翻身了!”   她拎着枕头追着苏虞满屋子打,“你是不是找死!”   等三人穿戴整齐,站在吴府门口。   吴府门人微微挑眉,朝三人伸手,比划一个数钱的手势。   苏虞头都不回,“打扰了,再见。”   要钱没有,要脸一张。   吴府门人,“……”   “嗳?别走啊,有多少算多少。咱们都是熟人,讲讲价也行啊!”吴府门人跟在后面喊。   她白白被人喊醒了。   苏白苏三人头都不回来到谭府,最后聚集在墨院里。   苏虞多机灵啊,她干嚎之前还偷偷跟花青打听了一下,知道今天司牧住在宫里,才开始喊,“阿柚。”   谭柚将门从里面打开,就对上苏虞那张可怜兮兮的脸。   苏虞是真紧张,“我总觉得就我自己没考上。”   “不会,”谭柚把袖子理好,宽慰道:“你们答的都很好,可能只是名次有区别,但肯定都在榜上。”   苏虞这才抚着胸口舒了口气,“你这么一说,我就安心很多。”   三人平时可能没感觉,但今天却格外依赖谭柚。在她们心里谭柚就是主心骨,只要她在,哪怕只在远处看着,三人就觉得心里踏实,心中无惧。   “吴府的人忒不要脸,居然问我们要进门费,”苏虞呼呼扇着扇子,头发扇的飞起,“那种东西,能是我等穷人有的吗?”   她前脚义愤填膺说完,后脚就跟白妔苏婉商量,“咱们将来建立府邸后,也这么干。”   苏婉问,“你要当门人?”   苏虞,“……”   “我才不当门人,我找人当门人,门人收钱跟我五五分。”   苏虞嘿嘿笑,扇子收拢敲着掌心,“以后院子公开展览,谁爱进谁进,想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进,只要给银子就行。白天一个价钱,晚上是另外的价钱。”   白妔翻白眼,“出息,你这头脑当官屈才,从商去吧。”   “那可不行,”苏虞道:“我这么聪明,自然要当官。”   谭柚笑,“想法不错,但做事记得有度。”   苏虞立马凑过来给谭柚扇扇子,“根在这儿,歪不了。”   她们磨蹭半天,苏虞忍不住又问,“这吴嘉悦到底还来不来?不来我们就走了,去晚可占不了好位置。”   榜前的位置是需要提前去抢的,如此方能在放榜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榜单。   苏婉说,“她有可能不自己去。”   白妔跟着点头,“我要是她,我也不自己去。”   吴家那是什么身份地位,在榜单写完的那一刻,估计就已经有人将消息送完吴府。吴思圆这时候怕是已经知道吴嘉悦的名次,哪至于让她再亲自去看榜。   而且街上很多跑腿的,她们看见名次后会通知上门,正好讨个赏钱,根本不用本人去。   所以很多不愿意去跟考生们挤的世女,以及那些要脸面怕落榜后丢人的,都偷偷找人帮忙看榜。而白妔这种也有,实在起不来,也会找人帮忙看。   奈何苏虞心急,刚寅时就将她连拖带拽的弄来。   花青过来,“马车备好了。”   坐在车上,苏虞问谭柚,“阿柚,殿下今天不回来住,是不是为了避嫌?”   要不然她们也可以跟吴思圆一样,提前知道榜单。   阅卷官批完卷子,统计人数,最后将名字写在榜单上,然后上报皇上跟长皇子,等盖完金印印章后,才会在卯时末前来放榜。   所以司牧是知道她们名次的。   “不是,”谭柚将车里的灯芯挑高一些,温声道:“朝中事多,他这几日都没怎么回来。”   秋闱跟灾民一事后,新税的事情好像慢慢有所松动。近日马尚书已经在拟章程,想往上递折子提一提新税改革。   若是来得及,年前国库会有一大笔税款到账,如此这个年百官们也能过好。   因为这事,朝臣们折子不断,司牧也忙起来。   “新税如果能推行,还真多亏考生们,”苏虞说,“她们在京中等榜单,每日闲着无事就会相聚看书聊天,难免会讨论考题。”   百姓们听习惯了,也就从最初的排斥到慢慢接受。   这便是文人的力量。   慢慢渗透,让底下的人潜移默化的适应,所以历代执政者在文化教育跟科考这方面都会抓的很严。   先是小范围的秋闱,最后是整个大司的春闱,一步步收拢再分散,最后掌控。   谭柚多看了苏虞一眼,苏虞视线跟她对上,不好意思地用扇柄蹭了蹭额角,“我就随口这么猜猜。”   “你的实干才能多过于卷面成绩,”谭柚道:“比起做卷子,你处理事情的能力更强,也看得很通透。”   谁知道苏虞听完伸手捂嘴,眼睛睁大,抽了口凉气,“阿柚你突然这么夸我,我是不是真落榜了!”   “你说实话,我虽然承受不住,但我尽量努力不哭。”苏虞已经开始扁嘴。   谭柚,“我是真没看榜单。”   苏虞,“我不信。”   谭柚顿了顿,“你没落榜。”   苏虞这才吐了口气,“我就喜欢你说实话的样子。”   白妔翻白眼,“……”   马车往前走了没多远,便停下。   苏虞疑惑地撩开车帘往外看,花青说,“主子,是吴府的马车。”   吴嘉悦等在这条必经之路上,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瞧见谭府马车,不由探身出来,“夫子,咱们是一起走,还是我单独坐马车去。”   “你自己走,我们车厢小挤不下你。”苏虞嚷,“你要是实在想来,跟在后面跑也行。”   吴嘉悦朝她隔空吐口水,“去你的!”   苏虞笑着将车帘落下,抖着腿,语气随意地跟里面三人说,“没事,就遇见一条挡路的狗子而已。”   苏婉无情戳穿她,“我们听见了吴嘉悦的声音。”   “我说是狗叫,你说是吴嘉悦的声音。你看看你,怎么能骂吴嘉悦是狗呢!阿婉啊,你学坏了。”苏虞啧啧咋舌,然后又掀开帘子朝对面喊,“吴嘉悦,苏婉骂你是狗!”   苏婉,“……”   有你这个姐姐,是我的福气。   吴嘉悦都不搭理苏虞。   两辆马车停在龙虎墙不远处。   亏得她们来得早,这会儿停这儿的马车还不算多。   墙角已经蹲了不少人,都是等着看榜的考生。   谭柚不打算下去,苏虞三人则先去占位置。   “你在这儿等我们,一定要等我们啊。”苏虞扭头看谭柚。   谭柚笑,“好。”   听她答应,四人才往前走。   秋闱的榜单又叫桂榜,因为正好赶在金桂飘香的九月份。   八月桂花堪堪开放,九月花香最是浓郁。清晨时分,考生们蹲在榜前等榜,心头焦急,这时候是闻不到桂花香的。   谭柚撩开车帘一角,清晨桂花的香味掺杂着露水飘进来,味道清新好闻。   谭柚落下车帘,垂眸看书。她只觉得自己才翻了两页纸,便听到外面锣鼓声响。   礼部来放榜了。   礼部来的是宋侍郎宋芷茗,她身着紫色官服,双手捧起明黄榜单,从软轿里出来。   自轿子到龙虎墙的位置有两行侍卫站在两侧,一手持刀一手提灯笼为她开路。   原本说话闲聊的考生们瞬间安静下来,眼睛直直盯着宋大人手里的榜纸。   有侍卫提着浆糊桶过来,往龙虎墙上刷浆糊,随后宋大人踩着三层脚凳,上去把榜纸端端正正贴好。   她是头回做这件事情,心头也是激动,但碍于官威,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榜纸不可撕毁,榜前不可争斗,考生禁止斗殴,”宋芷茗沉声道:“仅三条,违规者废除考生资格,成绩作废。”   宋大人放完榜离开,留两个侍卫守在此处。   她前脚刚走,后脚考生便蜂拥而上,你推我推你,争着抢着上前看榜。   如今不过卯时末辰时初,东边天色仅露出那么一线光亮,站在后面还不能看见榜上的字,所以大家都在拼命往前挤。   谭柚远远的都能听见她们的声音。   “谁踩我鞋了?!踩鞋了听见没有!”   “别摸我屁股,你爹的,摸谁屁股呢!!!”   “滚开,老娘昨晚就来占位置,你往谁怀里挤呢!”   过了这一阵,才能听到后面的声音。   “我中了,我中了啊!就第四行第三列,看见没,我的名字!!!”   “我也中了!”   尖叫兴奋声比炮仗还响,炸的其她人耳鸣,没找到自己名字的考生耳朵里一阵嗡鸣,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榜纸,一行行一列列去找自己的名字,掌心额头早就沁出汗水,但丝毫不在意。   硃砂从宫里出来,一眼就看见谭府的马车。   他小跑过来,跟花青打过招呼,然后踮脚敲马车车厢,“驸马。”   谭柚掀开帘子看他。   硃砂说,“主子他把名单统计好了,要我给您送来,免得您干等。”   说着要从袖筒中掏出纸。   谭柚温声道:“不用。”   她朝龙虎墙的方向看,“我等她们告诉我。”   硃砂笑了,“主子猜到啦,所以我不止是来送名单的,还是来送早饭的。”   他提起脚边沉重的食盒,给谭柚看。   硃砂,“主子猜到您会早来,让我提前去御膳房拿了早饭送过来。”   谭柚眼里这才露出笑意,硃砂轻咳两声,跟谭柚学司牧的语气,“硃砂,记得让她把食盒送回来,要亲自送。”   谭柚忽然觉得硃砂这份本事还是可以的,学得很像司牧。   硃砂示意谭柚,“主子想您啦。”   “好,”谭柚本来就打算今天进宫的,“我待会儿过去。”   “好嘞,”硃砂将食盒递给花青,道:“那我便先回去了。”   硃砂走之前朝龙虎墙那边看,犹豫一瞬,“要不我也等等吧。”   苏白苏吴跟谭柚感情极好,他也想知道她们的名次。   龙虎墙前,苏虞费劲才把自己被人踩掉的鞋跟提起来,抱怨道:“早知道穿靴子了。”   她眼睛直勾勾往墙上看,嘴里念叨着,“苏虞苏虞苏虞苏婉白妔吴嘉悦……”   “找到了!”   苏虞怔在原地,抽了口凉气,难以置信地双手捧脸,“我我我,第、第八名!”   她眼睛盯着自己名字,右手抓住身边人,疯狂摇晃,“白妔白妔你快看,我是不是眼花了我第八名啊!”   白妔伸手拍苏虞,“你认错人了,我在你左边。”   苏虞往右边看去,愣了下,安从凤?   她拱手道歉,“对不起,认错了。”   然后双手抓着左边的白妔疯狂喊,“白妔白妔我中了,爹的第八啊!”   安从凤侧眸朝身边看,微微皱眉,随后视线落在榜首上。   第一名(解元):   安从凤。   随后紧跟在她后面的便是:苏婉、吴嘉悦。   苏婉这个人安从凤倒是听说过,跟刚才摇晃她的苏虞一样,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然而此刻,这块烂泥就贴在京中最荣耀的龙虎墙上,紧跟在她这个小三元身后,虎视眈眈。   吴嘉悦是吴思圆的嫡长女,安从凤之前有意借着难民一事结交过,奈何对方没这个意思,直接越过她走开。   京中谁人不知吴嘉悦是什么德行,而现在,此人也在榜上,紧挨着苏婉,排名第三。   刚才发疯的苏虞排名第八,连白妔那个蠢笨如猪的人,都排在第十九,跻身前二十之列。   安从凤明明是榜首,是第一,是解元,但就是高兴不起来。   短暂的喜悦之后,是说不出来的危机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为何非是这几个众人公认的烂泥废物。如果是个没听过名字,或是没见过的人,安从凤都不会有这种感觉。   可现在,两苏一吴,明显对她构成了压迫感。   她这个第一名,还不如苏虞这个第八名兴奋。   苏虞越过安从凤,一把抱住苏婉,往她脸上亲一口,特别响,“不愧是老苏家的骄傲!”   苏婉也很惊喜,人虽然被苏虞抱着,但眼睛还是往榜纸上看,“我真的是第二。”   她自己都很吃惊。   心中比喜悦更大的感觉是:阿柚应该会很开心,她们四个没给她丢脸。   吴嘉悦反复看自己的名字,都快不认识这三个字了,“是我吗?”   苏虞搓狗一样搓她脑袋,“是你是你,出息了啊,站着都能考出这个名次,坐着还不得考个解元啊!”   吴嘉悦那时候屁股疼没办法久坐,很多时间都是站着答题。   吴嘉悦单手揽住苏虞的肩膀,眼睛明亮如星。   她竟然,中举了。   这搁在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然而现在她不仅中举了,还是第三名。   白妔也激动,“这不得摆两桌?到时候我娘要是摆酒,你们记得替我喝啊。”   “我不,我要做小孩那桌吃菜。”苏虞嘿笑,“我可是第八名。”   “去你的第八名,”白妔说,“我还第十九呢。”   语气骄傲极了。   “走走走,快跟阿柚说。”苏虞招呼着,甚至往后指着榜首位置跟苏婉说,“婉啊,看见没,那就是你下次的目标,姐相信你。”   苏婉也露出笑意,习惯性的谦虚,“我就是运气好。”   “你要是不行就换吴嘉悦,”苏虞毫不犹豫抛弃苏婉,伸手揽住吴嘉悦的肩膀,“悦啊……”   苏婉,“……”   吴嘉悦推开苏虞,“快滚开。”   恶心到她了。   苏虞从腰后掏出扇子,“认真点,下次那个位置,一定是咱们这四个人里面的。”   苏婉若有所思,吴嘉悦也懂了,唯有白妔,“是你们三个,我只想混个进士,求求了。”   她家族谱的要求也就是考个进士,她不想朝状元努力,太拼了,她实在卷不过苏婉跟吴嘉悦。   现在只能指望姐妹们争点气,以后她就靠她们养老了。   “出息。”苏虞捶她。   四人朝谭府马车走过去,起初是脚步轻盈地走,然后是快走,最后直接跑了起来。   满心充盈的喜悦,迎着清晨朝阳跟满街桂花香,她们只想告诉那个站在马车前双手搭在身后等她们的人。   晨光外泄,光泽映在谭柚身上,她像是披着光站在那里,温声问,“如何?”   “特别好!”   苏虞扑过来,抱着谭柚,激动地乱蹦,“我第八,阿婉第二,老吴第三,阿妔第十九。”   她道:“都在前二十之列,没丢你脸,也没辜负我们自己的努力。”   其余三人也冲过来——   冲过来揍苏虞,“就你嘴快,就你嘴快!”   吴嘉悦站在谭柚面前,拱手行了个学生礼,“不负您的辛苦。”   苏婉也走过来,行礼,“不负您的期望。”   苏虞贱兮兮地横跨一步站在谭柚身边,抬手虚抚,“起来吧起来吧,为师心里都清楚,你们都是好孩子哈哈哈哈。”   吴嘉悦直接破功,挽着袖子要揍苏虞。苏虞往谭柚身后躲。   四人围着谭柚追逐打闹,最后把苏婉抛起来再接住,“第二,婉子是第二。”   几个人感觉比第一名还高兴。   谭柚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她们闹,她像是圆心,四人不管怎么嬉笑,都围着她,形成一个圆。后来花青跟硃砂也加入进去,但始终都在谭柚身边。   谭柚眼里映着晨光,鼻尖前是清香的桂花,胸口有股说不出的满足跟骄傲感。   一般这个时候,家里的老太太都会从袖筒中掏出一块饴糖,以示嘉奖。   谭柚也没准备饴糖,但她有别的。   她转身从马车里拿出几样东西,“我也没有别的能送的。”   谭柚手搭在身后,苏虞激动地直搓手,“阿柚不要客气,金银什么的随便给点就行。”   谭柚,“……也算是吧。”   “真的啊!”苏虞道:“要是早知道有金子,我就是不睡觉也得争取考个第一。”   迎着她们期待激动的目光,谭柚将身后的书拿出来,一人一本。   四人,“……”   苏虞捧着书,目光呆滞,“阿柚,如果实在没东西送,其实可以不用送。”   白妔附和,“我都第十九名了,就不看了吧?”   吴嘉悦,“我第三名说话了吗?”   苏虞瞪她,“我妹第二我妹也没说话啊。”   “你妹没说话,这就是为何你妹第二,你第八,”吴嘉悦抖着手里的书,“像我们这种考前三的,都喜欢看书。”   嗳,气死苏虞。   苏虞不生气,苏虞麻溜地把书放在吴嘉悦手上,一本正经,“原来不知道姐妹你还有这个爱好,那我必须成全你。拿走拿走都拿走不要客气,现在它就是你的了。”   吴嘉悦,“……”   等书发完,谭柚道:“书中自由黄金屋,你们回去慢慢看。”   慢、慢、看?!   苏虞眼睛一亮。   然后,就见谭柚一笑,“三日后,记得写篇小策论交上来。”   苏虞,“……”   眼里的光,说没就没。   虽然看完榜,但这会儿路上全是马车堵得水泄不通,谭府跟吴府的车根本出不去。   苏虞四人就坐在车前往龙虎墙那边看,她们坐着老师的车,啃着师公送的宫中早饭,身上披着功名,感觉人生也就只能这么快乐了。   直到谭柚拎着食盒说,“我进宫看看殿下,顺便把空食盒还回去。”   苏虞几人,“……”   手里精致好吃的小笼包,它突然就不香了。 第55章   “我等愿意推荐谭翰林进太学院。”   每年放榜的时候, 总有一批帮忙看榜的人。   她们仗着腿快嘴甜,拎着个铜锣一路敲敲打打,到考生家门口或者考生落脚的客栈先一步报喜。   像安从凤这样暂居客栈的, 她还没回去, 客栈掌柜的以及她儿子就已经知道她的名次。   榜首解元住过的客栈,说出来都沾着一份喜气, 所以掌柜的也很慷慨大方,往跑腿的铜锣里放块碎银子。   除了这个跑腿的之外, 街上还有不少报喜的。   虽是清晨, 但整个街已经热闹起来。京中客栈之间甚至还会在今天互相攀比, 统计自家客栈中举人数,以后打上“举人客栈”的招牌, 也方便招揽生意。   而苏虞这种京城土著, 更是有人上门通知。   苏虞吴嘉悦等人虽然还在龙虎墙周围被堵着出不去,但中举的事情早就有人帮她们通知到家里。   吴嘉悦跟她们有些不同,吴思圆在榜纸名单写出来的那一刻, 便已经拿到吴嘉悦的名次。   “第三!”写榜纸的人也是一惊, 来回翻看考卷名字, 生怕自己弄错了,“当真是吴嘉悦。”   京城人士,吴嘉悦。   整个京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母亲是吴思圆的考生了。   考生的卷子上一般都会把考生的姓名籍贯家庭住址嫡亲的家庭成员写上去, 就是防止重名重姓。   “吴嘉悦是什么水平我们可都是清楚的,如今竟然能得个第三名?稀奇, 可真是太稀奇了。”   她们原先批阅卷子的时候, 卷子姓名籍贯那一栏是被封上的, 根本不知道这张卷子的主人是谁。如今为了统计中举人名, 才把封条揭开。   “你们说吴大人,她该不会是找人替吴嘉悦考试了吧?”有人压低声音嘀咕。   另一人连连摇头,“难,别处还好说,但这是哪儿?是京城,京畿之地想要替考,就是皇上本人考试,进考场之前也得验明身份。”   “那吴嘉悦还真是一步登天变凤凰啊,”那人将她的考卷放在一边,惊叹地摇头,“也不知道吴大人从哪里请来的高人教她,竟将朽木教开窍了。”   几人以为这只是个例外,直到看见苏虞跟苏婉的名字,后面还跟着个白妔。   众人,“……”   众人抽了口气,眼皮直跳。   这名次当真有问题吧!   “苏家两个纨绔也上榜了?!”   “何止上榜,一个第二,一个第八,名次都不差。”   “这京城今年吹的什么风,竟将王八吹过了龙门!”   苏家两位跟吴嘉悦都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不是说玩的多花,而是扶不上墙,就跟那趴在地上的王八一样,死活不愿意动弹,就是走,也是四肢缓慢朝前挪动。   而如今,卷子就摆在眼前,几位大人的脑袋感觉像是被王八的壳兜头砸下来,一个接一个,一连砸了四个,这会儿属实有些懵。   “再检查一遍卷子,看是否有雷同之处。”   主阅卷官沉声发话,其余几位大人立马坐下来将四人的卷子又从头到尾仔细看一遍。   主阅卷官问,“如何?”   几人分别缓慢摇头,“没有,半分相似之处都没有,这几张卷子都有自己的见解,没有半点作弊的可能。”   “苏婉跟吴嘉悦这两人的基础功更为扎实,尤其是苏婉,卷面内容看起来比吴嘉悦还要好一些。”   这也是苏婉能得第二的原因。   “苏虞这张,虽有小细节处的错误,但大方向没问题。她的见解极好,行文思路清晰灵活,如果再认真些,名次定不会是第八。”   “白妔中规中矩,不如苏虞灵活,不如吴嘉悦跟苏婉扎实,所以得了个十九。”   主阅卷官倒是松了口气,“这么说都没问题了?”   几人异口同声,“没有。”   秋闱事关考生,容不得半点大意,所以才会对可疑的名次跟卷子来回复查,以免出现什么纰漏。   知道四人名次没问题,几位大人连连称奇,“出去打听打听,这四人到底是如何开的窍。”   “对对对,如果有名师,花重金都得聘请过来。”   一位大人苦着脸道:“你们是不知道,我家那老幺呦,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比驴还倔!这名师能将苏虞等人教出这等名次,我忽然就觉得我家那头驴还有的救。”   “瞧你说的,谁家能没两个笨孩子。你若是打听出来,记得捎带着我,咱们一起去请。”   “我也是我也是,为了孩子,豁张老脸抢个老师不丢人。”   主阅卷官见她们闲聊两句也没说什么。大家都日夜不停熬了许久,如今名次出来,调侃两句放松一下也是提神的一种方式,只要公务不出问题,说两句就说两句。   主阅卷官往门口走,众人只当她透透风喘口气,也没注意。   “你去吴府报喜,吴嘉悦,第三名。”   主阅卷官到底是翰林院的人,隶属于吴思圆手下,如今名次已经出来,提前告知吴大人也是行个方便。   报喜之人一路奔跑,天还没亮就敲响吴府的门,她低声问,“吴大人醒了吗?”   吴府下人摇头,“还没睡,我这就领你去见。”   吴思圆一夜辗转反侧,实在是睡不着,最后披上外衫坐在书房里看书处理公务。   她不停地透过打开的窗户往外看天色,猜测此时该是什么时辰,直到有下人来报,说吴嘉悦的名次出来了。   “第三?”吴思圆拿在手里的公文本子直接掉在书案上,她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问,“当真?”   那人回,“当真,反反复复确认过,属实是第三。”   第三啊。   吴思圆往后跌坐回去,圆胖的脸上一时间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吴嘉悦最近一次考试中,莫说第三,连第三百她都没摸到过。当年她那鬼画符一样的卷子,吴思圆拿到后,险些气晕过去。   她一个堂堂翰林院协办大学士,就教出这等不争气的女儿?说出去,她这张脸放哪儿搁!   可如今不过几个月,吴嘉悦就拿到了第三的名次。   吴思圆想笑,嘴角抽动两下,还没等笑意扬起来便又压了下去。   她有股说不出的恍然感,好像自己是在做梦,她过于望女成凤,才做了这般荒诞不真实的梦境。   就像后院那只瘸着腿不成器的鸡崽,一眨眼长出大翅膀飞上了天!   吴思圆觉得格外梦幻。   一时间胸口的欣慰感跟失落感并存,她欣慰的是她吴思圆的嫡长女终于得了第三的好名次!失落的是,她从未参与过吴嘉悦这份突然的成长,不知道她是怎么得的这个第三。   吴思圆坐在椅子上,面上的情绪让下人看不懂。   “大人?”她身边下人轻声唤她。   吴思圆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这才抬眼看向站在书房中间的下人,“确定不是弄错了名次?就她那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废物,还能取得第三的名次?”   吴思圆嗤笑一声,冷哼道:“该不会是舞弊了吧。”   她,:“这事你回去让你们大人查清楚,她要是走了捷径得来名次,我可不给她担着。”   一副撇清关系的姿态。   吴思圆甚至伸手将刚才掉在书案上的文书捡起来抖了两下,耷拉着眼皮子说,“这种事情也值得扰我办差,退下吧。”   报喜那人一阵茫然。   这是一个当母亲的人该有的反应?知道自己女儿取得这般好的名次,一般人家的母亲早就跳起来庆祝了。   比如苏大人,知道家里出了两个举人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鞋都没穿就冲出去,光脚站在门口台阶上,说要等家里的两块金疙瘩回来。   再比如白大人,当即让下人把族谱拿出来,抹着眼泪说,“先把白妔的姓写第一页,等她得了进士,再写名。我家这祖坟可算又冒青烟了。”   跟这两位比起来,吴思圆的反应属实让人琢磨不透。   报喜之人从吴府出去的时候,心里偷偷琢磨,吴嘉悦该不会是吴主君跟别人私生的吧?   这母女感情已经恶化到如此地步了吗?   吴府下人送走报喜的,回到书房后,才发现自家专心办差的大人,手里的公文拿反了。   她走近低声问,“大人,可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小姐?”   吴嘉悦这会儿估摸着应该已经起床,准备去看榜。   “别说,让她自己去看。”吴思圆放下公文,往后靠在椅背上。   只有吴嘉悦亲自去看榜,外人才能看清吴家如今是什么情况。   吴思圆在书房里等了一夜,从清晨又等到临近晌午。前来吴府报喜的人都被门人赶走了好几波,吴嘉悦才回府。   吴思圆下意识端坐起来,她本能以为吴嘉悦会过来跟她炫耀,结果……吴嘉悦根本没过来。   下人道:“大小姐说在外面吃过饭了,现在离午饭还有些时辰,便先回去看书。”   吴思圆微顿,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我知道了。”   她怔怔地坐着,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来吴嘉悦小一点的时候,那时候吴嘉悦才两岁,走路都走的跌跌撞撞,却高兴地从外面进来,把她写得歪歪扭扭的“吴”字拿给她看,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吴思圆记得自己那时候怎么说的……   她道:“我吴家嫡长女,岂能写出这么丑的字?回去再练。”   往后多年,母女两人的对话都如这般。   直到那次宫宴之前算计谭柚。   吴嘉悦站在她面前,试探着开口,“娘,我有法子。”   她想用花魁拼酒一事约谭柚打架,然后按个罪名在谭府身上,从而避免长皇子下嫁谭橙。   那是吴思圆头回同意吴嘉悦的提议。   吴嘉悦当时惊喜地抬眸看她,像是没想到自己还能有点用。她两只眼睛锃亮如星,想笑又忍住了,手足无措地抓着自己的衣服,说,“我肯定不会让娘失望。”   吴思圆那时候还在想这个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沉稳一些。   然而今天,吴嘉悦取得了第三名的好名次,要是以前,她定会跟两岁时一样,怯怯地走到她面前,带着期待跟忐忑,想得到她一句表扬,哪怕一个肯定的眼神。   可是现在,她就那般淡然的直接回府接着看书。   吴思圆恍惚间才发现,自己的女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再需要得到她的认同了。   她已经长大,有足够的底气跟自信,所以不需要从别处得到认可,也没必要将自己的功名往外炫耀。   她不再是那个两岁时的吴嘉悦,也不是两三个月之前的吴嘉悦,现在的她,走在一条跟自己截然相反的路上。   吴思圆往后缓慢地靠在椅背上,好一会儿才把胸口那股闷堵酸涩感缓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声嚷,“好啊好啊,不过得了个区区第三名,尾巴就翘上天了?老娘当初三元及第的时候,也没她这么嘚瑟!”   “她多有本事啊,眼里根本没我这个当娘的,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玩意。”   “既然这样,干脆直接从我吴府搬出去,我府上庙小,已经装不下这么大的菩萨了!”   下人在旁边跟着劝,但越劝吴思圆的声音就越大,大到整个府邸上上下下都能听见,大到满大街都在传吴思圆在骂她家逆女。   众人都在猜测,吴嘉悦怕是在府里住不下去了,按着吴大人这个意思,估计要将她逐出家门。   毕竟吴嘉悦得了功名后只顾着跟好友庆祝,连亲娘都不在乎,而且她跟在谭柚身后,不摆明要站长皇子吗。   以前是个纨绔还算罢了,如今一旦有了功名,牵扯到的东西可就多了。   家里有这么一个跟母亲和家族立场相反的逆女,哪个当娘的能不生气。   有人甚至说吴嘉悦糊涂,离开吴府,离开吴大人,离开吴府嫡长女的身份,她在外面什么都不是。   那谭柚苏虞等人再好,也不是亲的啊,到底还是血缘关系最为近亲。吴嘉悦怎么就不能服个软呢,亲娘俩哪有隔夜的仇?   可吴嘉悦没打算服软,她中举的当天,就已经开始在外面物色新的住处。   这事传到宫里,司芸把玩白玉麒麟的手微微一顿,垂眸笑着说,“母父之爱女,则为之计深远。”   她缓慢摇头,“啧啧,吴大人这些年当真没少听戏,如今自己还扮上了。”   司芸说话的时候,赭石站在边上伺候不敢说话,直到外面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   赭石扭头看过去,是小皇女司桉桉来了。   司桉桉今年四岁,生的极像司芸,白玉团子一样,格外讨喜好看又机灵乖巧。   “母皇。”司桉桉声音脆甜的喊。   司芸这才将白玉麒麟放下,弯腰将女儿提溜起来坐在腿上,笑着捏捏她的小脸,“又跑去哪儿疯玩了?”   “没有,桉桉看书呢。”司桉桉心虚地眨巴眼睛。   她刚才在御花园跟硃砂和松狮一起玩,差点玩疯了,然后听说母皇喊她,这才依依不舍的过来。   司芸就这一个四岁的女儿,她子嗣极少,少到一共才三个孩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小的那个才四个月。   明年开春大选,宫里进新人,也许到时候会好很多。   “赭石,去给小皇女拿些糕点过来。”司芸头都没抬。   赭石应,“是。”   他是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是离司芸最近的那一个,但有些事情,他也需要回避。   等殿内只剩下母女两人,司芸才挠了挠司桉桉的咯吱窝,捏她鼻子,“小机灵鬼,连母皇都骗。”   司桉桉咯咯笑,在司芸怀里扭来扭去,躲开她挠自己痒痒肉的手,鲤鱼打挺一样挣扎,“哈哈哈母皇我错了哈哈,我以后不敢了哈哈。”   “当真不敢了?”   司桉桉都快笑出眼泪了,“真的真的。”   司芸这才说,“那母皇让你送给小舅舅的糖果子,你是不是都自己偷偷吃了?”   “没有没有,桉桉都送了的。”司桉桉举手保证。   她是想吃,但母皇说小舅舅更喜欢吃甜的,吃了她送的糖果子会更喜欢她,司桉桉这才忍痛割爱,每每见到司牧都会送他一块糖果子,希望小舅舅永远喜欢她。   司桉桉掰着手指头数,“我上个月,见了小舅舅三次,送了三块。这个月只见了一次,送了一块。一共四块。”   瞧她不像说谎,司芸满意地捏捏她小脸,“桉桉真棒,不愧是母皇的好女儿。”   司桉桉瞬间开心地笑起来,她挑着捡着将有趣的事情说给司芸听,跟母亲分享自己的快乐。   但司芸抱着腿上的司桉桉,凤眼微垂,掩住眼底神色。   秋闱放手的结果便是新税一事有所松动,若是春闱还这般由着司牧来,那将来朝堂上哪里还有她说话的地方。   司芸叹息,摸着司桉桉的小脑袋,“你小舅舅怎么就没你听话呢?”   她说,“不听话的孩子,吃的糖是苦的。”   司桉桉摇头,“桉桉听话,桉桉可听话了。桉桉跟小舅舅要吃天底下最甜的糖~”   司芸只是笑。   如今吴思圆有脚踏两只船的可能,看来自己有必要找个机会试探一下她。吴家倒是打的好算盘,可这天下事情,岂能皆如她意?   司芸捏着司桉桉软软的小肉手,到时候就要看看,在她吴思圆心里,是那“逆女”吴嘉悦重要,还是吴家整个家族的前途更为重要。   而司桉桉跟后宫里的吴贵君,便是司芸拿捏着吴思圆的关键。   前朝跟后宫,看似无关,但内里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否则司牧也不会至今都死死把着后宫大权。   “去玩吧。”司芸将司桉桉放下。   司桉桉有些不想走,捏着手指头小声说,“母皇再陪桉桉一会儿嘛,小舅舅出宫了,桉桉都不知道找谁玩。”   司芸想了一下,了然。今日谭母她们返回青水省,司牧应该是出宫送行。   谭家……   司芸颇为头疼,这棵树太大了,牵一发动全身,尤其是谭母远离京城,更是难下手。谭老太太真是好谋划,当年就已经猜到如今的局势,提前将软肋送走。   现在多年过去,整个青水省上上下下都在谭母的掌控之内,想要再安插视线可就太难了,也过于明显。   被司芸“惦记”的谭母,此时正站在谭府门口。   “娘啊。”谭母伸手抱老太太,“我这一走,以后谁还跟你一起偷偷吃酱猪蹄。”   瞧见谭柚的视线扫过来,老太太笑呵呵地伸手掐谭母腰侧软肉,“你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什么猪蹄不猪蹄的,我都没见过呵呵。”   谭柚时常盯着她们娘俩,要她们控制体重,所以通常老太太跟谭母都是偷偷吃。   现在谭母这个没脑子的,一张嘴全暴露了。她拍拍屁股扭身回青水省接着吃,可老太太走不了啊。   这件漏风的大棉袄,临走还要断了她的猪蹄。   谭母还要再说,老太太把脸一板,“再说的话,这母女情分今天就算走到尽头了。”   谭母立马闭嘴,果断转移话题,“阿洲啊,东西带齐了吗?”   她摸着肚子,跟来送行的几个孩子说,“给青水省的好友们带点京城特产回去,而且这次正好从黄河边经过,顺道去探望一下那边的朋友。”   下面传来折子,赈灾银已经到了地方,如今正在购买物资往下分发。谭母回去的时候刚好从那儿经过,能看看进度。   司牧知道谭母的心意,眼里笑意更明显。   沈氏过来,柔声道:“东西都带齐了。”   她们准备赶在晌午之前出京,如此傍晚时分方能到京外驿站住宿。   谭主君拉着谭橙的手,叹了口气,轻轻拍拍她手背,“爹爹自知亏欠你许多,没能陪在你身边长大,还好你自己争气,长成了我们骄傲的样子。娘跟爹爹们,始终以你为荣。”   谭橙抿唇颔首,不知道该如何回。   谭母当年外出也是逼不得已,她自己出去谭主君不放心,毕竟她一个女人出门在外有很多地方都照料不到,所以需要谭主君跟沈氏前去帮忙稳住后方。   谭橙作为谭府嫡长女,自然要留在京城跟着老太太,如此将来才能担起谭家。   谭橙自幼懂事,心里都清楚,从来没生出过一句怨言。只是谭主君这个当爹的,心里多多少少对她还是有些愧疚。   谭主君甚至觉得,谭橙对女男之事不开窍,可能也跟成长过程中没有父亲陪在身边有关。她学到的都是老太太身上的家国责任,没有家长里短的温柔情意。   “既然你无心婚事,那爹也不逼你,”谭主君握着女儿的手,说,“你有自己的想法跟抱负,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这便够了。”   他没参与孩子的成长,自然不能对孩子的未来指手画脚,最多只是给她一个参考方向。可如今谭橙不要,他也不勉强。   谭橙露出笑意,心里也是一阵轻松,“谢谢爹。”   那边沈氏收拾完东西,走到司牧面前。他向来温柔,跟司牧说话更是轻声细语,“我们不在身边,你还是要仔细自己的身体。”   司牧乖巧点头,“爹放心,阿柚盯着我呢。”   沈氏笑,伸手摸摸司牧的脑袋,“乖孩子。”   时辰差不多了,谭主君跟沈氏先后上了马车,谭母留在最后。   她迟疑着扭头朝后看,视线落在两个孩子身上。   谭柚看着谭母依依不舍的眼睛,一瞬间就懂了,抬脚往前走两步,朝谭母张开双臂。   谭母这才露出笑意,伸手抱住她,轻声感慨,“娘的小柚子啊。”   像是抱着珍宝一般,紧紧拥着。   她来之前还在想,如果不行的话,她便把谭柚带回青水省,左右能护谭柚一辈子,让她在自己膝下永远当个快乐的小柚子。   但如今看着女儿比自己还有出息,教出来的四个学生都在桂榜前二十,谭母又有股说不出的自豪跟骄傲。   只是,多少有些不舍。   她用力抱了抱谭柚,最后只说一句,“娘回头找人给你寄鱼干。”   谭柚拍拍她宽实的后背,温声道:“好。”   谭母伸出一只胳膊朝向谭橙,谭橙顿了顿,看在谭柚的面子上,这才不甚自在地挤进来。   谭母一把抱住两个女儿,眼里隐约有泪花闪烁,“娘走了啊,你俩好好的。”   说完谭母松开谭橙谭柚,然后,一头扎进老太太怀里,“呜娘。”   老太太眼神无奈,但还是伸手摸摸她脑袋,“你啊你,就这么点出息了。”   磨磨蹭蹭,四辆马车终于启程。   谭母撩开车帘探出脑袋朝外挥手,“记得写信啊。”   她这一走,短期内怕是不能再回来。   老太太看着车轮滚动,两只手抄在身前袖筒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司牧借着袖子遮挡,伸手勾住谭柚的小拇指,轻轻晃了两下。   谭柚垂眸看他,司牧眨巴眼睛,朝老太太的方向示意,让她去哄哄祖母。   老人家其实都一样,年纪大了就见不得别离。   谭柚一顿,正要开口,就见老太太舒了口气。   “可算送走了,”老太太一脸如释重负,连连摇头,“你们都不知道,你娘回来这短短一个月,家里猪蹄的开销直线上升。还好走的早,不然当真养不起。”   她可太能吃了。   老太太心态乐观,没对谭母离开有多少感伤,甚至提起别的话题,“阿柚,听说苏虞她们考的不错?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提起这事,她想起来谭柚刚来京城科考那次,“你估计不知道,你放榜那天,你阿姐她——”   “祖母。”谭橙往前两步,拧紧眉,说道:“外面日头太晒,还是进府吧。”   老太太纳闷地抬头看天,“都秋天了,哪来的大日头。你别挡着,司牧喜欢听。”   司牧立马点头,“我喜欢听。”   谭橙,“……”   谭橙一时气结,只得退让。   谭柚也甚是好奇,“我放榜那日,阿姐怎么了?”   “她啊,子时就去榜前蹲着了,谁劝都不听。”   老太太没忍住哈哈笑,“她当时傻了一样,根本就忘了我能提前得知名次,傻愣愣地蹲在榜前帮你等,再回来的时候,鞋子都丢了一只。”   “哎呦不行不行,太滑稽了。”老太太笑得想拍大腿,“她那时候已经入翰林,谁能想到堂堂谭翰林,谭府嫡长女,为了看自己妹妹的名次,摸黑跟一群人挤来挤去。”   面子跟身份都没喽,连鞋都没了。后来还是藤黄偷偷摸摸去捡回来的,生怕被人认出来那是谭橙的鞋子。   谭橙薄唇紧抿,瞪着老太太。老太太伸手指她,笑着道:“你看你看,还不让说。”   这些谭柚的确不知道。   她看向谭橙,谭橙抬头看天,悄悄红了耳朵。   她那时候也轴,以为蹲在最前面就能第一个知道榜单,完全没了脑子。如今旧事重提才觉得是傻,但又觉得傻的值。   几人往府里走,说说笑笑。   谭母她们离开,刚开始众人肯定不适应,觉得庭院都大了很多。但等再过一段时间,便会习惯。   秋闱放榜之后,没中的考生收拾东西回家,中了的考生,自然要继续学习备战春闱。   对其她人来说,生活好像没多大变化,但对于谭柚来说,变得可太多了。   不知为何,得知她是苏白苏吴四人的夫子后,朝堂上力荐她去太学院的折子一天比一天多。   那些大臣私下里都觉得谭柚化朽木为神奇,这种人,怎么能只教四个学生?多加她家几个孩子又怎么了!   可她们现在不好站立场,毕竟中间还卡着长皇子跟皇上。   朝臣们还是头回觉得皇上放在这求学之路的中间,怎么看怎么碍事。   好好的一个单纯的学习之路,愣是被皇上这块绊脚石堵住了。   孩子们的事情,就不能纯粹一点吗?皇上心眼忒小了。   她们若是私下找谭柚,就有巴结长皇子的嫌疑,然后被穿小鞋。若是不找,家里那几个货怕是真没救了。   于是众人商量一番,决定,“让她进太学院吧。”   求求了。   司牧坐在门内龙椅上,颇为苦恼一般,“可是谭翰林只是个翰林。”   他抿出唇,眨巴眼睛,头回觉得上朝这么开心。   她们都在夸阿柚,不让夸都不行。   哎呀,他都拦不住~   司牧刚开口,就有大臣反驳。   瞧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不想进太学院的翰林肯定不是个好老师。   “谭翰林的能力我等有目共睹。”   那可不,连苏虞吴嘉悦等人都能教出来,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她“点石为金”的能力?   “谭翰林以前那是屈才了,再说翰林院的翰林本来就有资格入太学院教学。”   破格也不是不行,都是为了孩子。   “我等愿意推荐谭翰林进太学院。”   就让她进去吧,我们花钱给她买资格也可以。   这还是最近提倡新税以来,众臣头回这般齐心协力,只为了给自家不争气的孩子找个好老师。   她们甚至想,如果谭柚不能进太学院,到时候可就真各凭本事抢老师了。   要么还说谭府出人才,先是谭橙,后是谭柚。尤其是谭柚,她本来也没比苏虞等人好到哪里去,结果被老太太这么一教,还真就有出息了。   刚开始长皇子点谭柚当吴嘉悦的老师,众人只当长皇子踩吴思圆的脸,要吴家难看。   纨绔教纨绔,呵,能教出个什么东西?   如今再看——   教出个秋闱桂榜第三。哦,第二也是她学生。   但凡不知道苏虞吴嘉悦等人是什么德行,她们都不会这么吹捧谭柚。如今这活生生的金招牌一下子来了四个,朝臣们再看谭柚的目光顿时就不一样了。   装的吧,以前都是装的吧?   这怎么也不可能是巧合,巧合一个可以,那也不能四个都是瞎猫碰着死耗子都考上了啊。   当学生们集体从不优秀变成优秀时,那便是老师厉害了。   这都是什么事儿,要是早知道谭柚有这般能力,她们家的儿子们也不是不可以……   但凡谭柚娶个别人,哪至于这么多事情。她们今天也不用当着长皇子的面,夸谭柚多优秀。   别看长皇子不吭声,他就是故意憋着坏,想听她们多夸两句。   谁让她们以前看不起谭柚来着,现在后悔了吧,脸疼了吧。   朝上跟司牧一样想法的还有谭橙。   谭橙单手背在身后,眼睛听得都快眯起来了。听到精彩之处,恨不得点头附和。   果然,她妹妹就是这么优秀,活该被人夸!   她朝门内看了眼,虽然看不清司牧的脸,但感觉两人此刻想法应该是相同的。   那便是:   接着夸,继续捧,不要停。 第56章   “这糖好甜。”   经过朝臣们力荐, 谭柚成功破格进入太学院。   养心殿内,司芸拿着明黄巾帕擦拭她最近很是喜欢的白玉麒麟。   “皇上不用担心,谭柚进入太学院也不能影响什么。”吴思圆站在旁边低声说话。   司芸闻言淡淡嗯了声, “是不能影响什么, 这还没进入太学院,就已经煽动的大部分朝臣为她说话, 要是进入了,你说这些朝臣会不会死心塌地的跟着她?”   司芸将白玉麒麟举起来, 迎着清晨阳光眯眼打量, “朕这弟弟有本事, 没想到朕这弟媳更有本事。”   “两人一人拿兵符,一人掌教育, 真是一武一文天下绝配啊。朕当时赐婚的时候, 可没想到谭柚有这个能力。”   简直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吴思圆知道司芸心里有气,可有气也没办法。刚才朝堂上那群朝臣,为了抢个老师差点撸袖子, 别说吴思圆不敢说话, 就是司芸也没办法插嘴。   吴思圆作为“受益者”之一, 她女儿考出来了,总不能拦着别人的路。   “行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司芸难得好说话, 还冲吴思圆语气轻松地笑了下。   吴思圆被这一笑吓得后背毛毛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躬身出了殿门, 满腹狐疑, 然后就跟陈侯打个照面。   “陈侯,”吴思圆笑呵呵问, “今个怎么有空进宫了。”   陈侯今年五十多岁,祖上跟安国公府一样,有从君杀敌之功,只是陈家没赵家实在忠厚舍得卖力,最后赵家险些只剩男眷,而陈家却全须全尾。   这也是为何同样杀敌,赵家被封为国公,而陈家只配做侯的原因。   可这世上事情难说,陈家保存实力,后来又有剿匪之功,导致如今在朝中地位竟是比无人支撑的国公府还高。   陈侯也是皇上一派的人物,今日突然进宫,吴思圆心里直犯嘀咕。   “吴大人啊,”陈侯面容板正,长相硬朗,看起来甚至有些凶相,不止她一个如此,她全家老老小小都这副模样,“皇上召见这才进宫,比不得吴大人日日浸在宫中。”   吴思圆像是听不懂她话里的针锋,道:“我隶属翰林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比不得陈侯清闲。”   两人虚假寒暄两句便分开,吴思圆朝殿外走,陈侯朝殿内走。   她俩互相不对付,几十年了,至今依旧如此。比起陈家,吴思圆甚至更待见赵家。   吴思圆结合皇上的态度,又想想陈侯一家,忽然明白,这是用来对付谭柚的一颗棋子。因为陈侯的孙女陈芙就在太学院,是里面典型的刺头霸王。   陈芙仗着自己拳脚功夫出色,家里有剿匪之功,便在太学院里面做混世魔王。   吴思圆心道,这是用来难为谭柚的,结果——   司芸擦拭着麒麟,头都没抬,跟陈侯说,“找机会,让陈芙为难一下吴嘉悦。”   皇上用的是为难二字,陈侯便懂了,不出人命就行。   “皇上是觉得?”陈侯欲言又止。   吴嘉悦最近已经搬出府住,现在住在她父亲外头的庭院里,看起来像是跟吴思圆分家了。   司芸将白玉麒麟不轻不重地放在龙案上,玉器磕在木器上的闷响,震的陈侯心头一颤。   “朕最喜欢的便是你们陈家的听话少言。”   司芸明黄巾帕擦拭指尖,随后将帕子随意扔在地上,凤眼睁开,抬眸看陈侯,“这才是你们比赵家出色的地方。”   “是。”陈侯不敢多猜多问。   皇上在她面前提了句赵家,陈侯立马知道,今天说的这事是陈家的一个机会,毕竟赵家也曾公然说过支持皇上,如果此事没办妥当,那陈家从京城勋贵中没落,也不过一两年的事情。   陈家跟赵家算是勋贵中公然支持皇上的,这些都跟太君后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安国公本人跟太君后是手帕交,平时儿女们和和美美的时候,安国公两边都不沾。如今太君后的儿子跟女儿起争执了,从安国公支持谁,便能看出来谁在太君后心里才最重要。   陈家是因为当初太君后的娘家程家还未没落时,曾在先皇在世时举荐陈侯前去剿匪,从而陈家才能有今日。   两家凭着这点旧情,比起长皇子,她们在所有武将中,跟皇上走的更近一些。   “退下吧。”司芸手搭在扶手上,声音淡淡。   陈侯不敢抬头,“是。”   司芸看着陈侯远去,讥笑一声,“多嘴的狗。”   陈侯以为她想对付吴嘉悦,而司芸的目的是一箭双雕。   陈芙是什么德行司芸早就听闻过,用她对付吴嘉悦只是第一步棋。   陈家比赵家狡猾,如果真要重用,像是极其重要的大事,司芸宁愿用忠厚本分的赵家,而不是偷奸耍滑的陈家。   养心殿里前后进了什么人,勤政殿中的司牧都知道。   “让她去。”司牧垂眸翻折子,声音听不出喜怒。   司芸要是躺着不动,司牧倒是觉得奇怪。他就是需要司芸蹦跶,深秋的蚂蚱,向来蹦的最欢。   “阿柚呢。”司牧忽然问。   胭脂朝外看了眼,柔声道:“还没过来。”   按理来说,谭柚是要进宫的,毕竟刚升迁,谢不谢恩倒是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进宫看望她夫郎。   因为谭柚晚来半个时辰,她夫郎已经捻着笔,扁嘴轻轻哼,“谭翰林真是不得了了啊,如今成了太学院里的夫子,便不将本宫这个长皇子放在眼里,一连两天都不说进宫。”   司牧鼓起脸颊,“我是旁人吗,我可是她夫郎,是她上峰,她都不来见我。”   他还比不上苏白苏吴四人了。   谭柚刚到门口,就听见司牧软声软气地在里面抱怨,“成亲才小半年,我就不重要了。要是成亲一两年,她是不是就打算把我扔在宫里不管不问?”   他半真半假地说,“我好可怜,我都没人要了。”   “呜连阿柚都不管我。”   谭柚,“……”   其实两人明明昨天下午才见过。   昨天下午她去翰林院找谭橙拿几本书,正好遇见司牧,虽然没说上话,但好歹也见了一面。   只是他忙着新税,谭柚便没去分他的神。   司牧又哼,“以后我跟松狮孤儿寡父的,……啊对了,松狮呢?”   他儿子呢?   不提起谭柚,司牧偶尔都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个狗儿子。   他那狗儿子吃饱就玩,也丝毫想不起他这个父亲。   一人一狗,实力诠释了什么叫做“父子情深”“父慈子孝”。   胭脂心累,余光往一旁看,正好瞥见从门口进来的谭柚。   胭脂如释重负地朝她福礼,抬脚出去,顺道将门关上。   谭柚脚步比较轻,胭脂也没出声,以至于专心批折子加怨夫控诉的司牧根本没注意到胭脂已经出去了。   谭柚还没开口,就听司牧说,“胭脂,我想吃糖。”   巧的是,谭柚今天身上还真的有块饴糖。   她垂眸走到司牧身边,将饴糖剥开递到他嘴边。   司牧张嘴含过,眼睛留在折子上,随后皱眉用朱笔将手下折子画了个叉,明显有些疲惫没耐心。   他含着糖,声音含糊不清,又软又甜地问,“阿柚怎么还不来,我好累啊,我都想她了。”   委委屈屈地低音,跟刚才明显玩闹抱怨的语气截然不同。   谭柚以为昨天见过了,但在司牧看来,两人已经两天没见过面。   谭柚指尖微微顿住,皱眉反思。自己是不是陪他的时间太少了?   司牧不回府的时候,谭柚只当他安心处理政事,如今看来,他其实心底是盼着她过来的,哪怕只是像现在这般,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只是司牧知道她有自己的事情,所以极少无理取闹硬要她进宫,总会隔三差五找个借口,在白天里见见她。   两人见面也不做别的事情,能偷偷勾一勾她的小拇指,他就能笑得很开心。   “嗳?”司牧舌头卷着糖,这才吃出不一样的味道,他惊奇地扭身朝后问,“胭脂,你哪里来的饴糖?”   谭柚笑,伸手将司牧脸边的碎发挽到耳后,“你猜。”   胭脂不在,在的是微微靠着龙案安静垂眸看他的谭柚。   可能是气息太熟悉了,熟悉到司牧根本没意识到身边换了人。这本该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司牧却觉得满心充盈踏实。   你看,他这样多疑警惕的人竟然也有了可以信任的人,甚至是托付性命的信任。   司牧那双漂亮清澈的眸子,肉眼可见的明亮起来,直勾勾看着谭柚,声音比平时还软了十八个调,“阿柚~”   谭柚听的呼吸一紧,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他粉润的唇上。   司牧眉眼弯弯,朝她张开胳膊,“你什么时候来的?”   谭柚往前走一步,站在龙椅旁边,任由司牧抱着她的腰,将脸埋在她小腹中蹭来蹭去。   谭柚掌心顺势搭在他脑袋后面,顿了顿,故意温声说,“在你说孤儿寡父的时候,进来的。”   司牧,“……”   司牧沉默一瞬,司牧选择遗忘这件事情,果断转移话题,“这糖好甜。”   他昂脸看谭柚,双手攥着她腰侧衣服,眼巴巴看着她,糯糯地声音都透着股甜味,“太甜了。”   谭柚侧眸朝门的方向看了眼,见胭脂出去的时候已经将门带上,这才单手托着司牧的脸颊,偏头亲吻他唇瓣。   她是不喜欢在白天亲热,也不爱在处理公务的地方做这种亲密的举动,但如果对方是司牧,好像一切都可以破例。   谭柚习惯性惯着司牧,任由他在自己身上得寸进尺。   司牧伸手轻轻抓着谭柚的衣襟,在她轻轻一吻后准备起身的时候,一手攥着她衣领,一手环着她脖子,将自己贴上去。   谭柚下意识揽着他的腰,睁眼就看见司牧眼底明晃晃的笑意。   “阿柚。”他含糊出声,就这么直白地看着她,然后将嘴里的糖推送到她口中。   这糖太甜了,两人吃一块还差不多。 第57章   “我想喊硃砂进来。”“……”   一吻结束, 谭柚顺势靠坐在身后龙案上,紧挨着龙椅垂眸看司牧。   司牧拉着她的手把玩,昂脸说, “圣旨收到了吧?”   “嗯, 臣特意进宫来谢恩,”谭柚微微倾身, 在司牧额头上落下一吻,“谢殿下赏识, 臣当竭尽全力为大司的教育事业献身。”   司牧失落地轻轻“啊”一声, 白净的小脸包子一样皱起来, 他捏着谭柚的手,凤眼眼尾勾她一眼, 又勾她一眼, 低声轻哼,“那我呢?”   谁为他献身啊。   以前是苏白苏吴四人,现在好多人。司牧感觉自己要被排在后面了。   谭柚笑, 保持刚才弯腰倾身的姿势, 唇瓣跟司牧脸颊稍微错开, 堪堪擦着他的耳廓轻声说,“殿下是臣一生侍奉的君。”   “是我此生都要叮咛照看的夫郎。”   司牧刚才在外面的话,谭柚都听见了。   他怎么会没人要呢,至少她总会站在他身侧, 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支撑。   就像是初遇时那般,他若坐在身后的马车里, 那她必然坐在车前为他护航。   司牧的耳廓就这么泛起一层红晕, 热意顺着耳朵蔓延到脸上。他双手托着脸, 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谭柚, 软声软气地说,“我想喊硃砂进来。”   谭柚,“……”   司牧伸出一只手,捻着她的袖筒轻轻晃,“我怕我忘了。”   谭柚倒是可以不厌其烦地说给他听,但是谭柚不能像硃砂一样,一天十二个时辰随时候在他身边说给他听。   于是硃砂推门进来。   硃砂也挺不好意思的,“驸马,主子。”   司牧欢快地招手让他过来,于是主仆两人当着谭柚的面,在旁边嘀咕。   司牧笑得清甜荡漾,一想起谭柚的话,他耳廓就热。   司牧怀疑谭柚是故意的,唇瓣擦着他的耳朵,热意拂在上面,一阵强过一阵的酥麻感刺激着他头皮,导致司牧一想起来脸就红,张嘴就想笑。   “……殿下,”硃砂兴致勃勃地搓手等,等了半天司牧就在那儿光笑,于是他很为难地说,“您这个样子,我是猜不到驸马说了什么的。”   他记性好,但不代表他会读心跟读别人的表情。   可司牧就是想笑。   阿柚说会一直管着他,不会让他没人要~   除了母皇外,现在他也是有人疼的。   司牧深呼吸,情绪尽量平稳,可一张嘴说的却是,“呜呜阿柚怎么能这么好呢?”   硃砂,“……”   眼见着硃砂要说话,谭柚颇为无奈地看向他,“我来吧。”   她这个驸马,到底是不能当的过于体面,至少在硃砂面前,是维持不住面上的清冷板正。   谭柚声音不疾不徐,一板一眼的将刚才的两句话重复一遍。她说话的时候,司牧就乖巧地坐着,昂脸看她,眼里倒映着她的身影。   像她的忠实观众。   谭柚本来毫无情绪的两句话,因为垂眸看他,到最后语气不自觉温柔起来。   她伸手屈指在他挺翘的鼻梁上刮了一下,眼里都是笑。   这个样子的司牧哪里像一个杀伐决断乖戾多变的长皇子,分明是她的小小少年郎。   “这个动作要我学吗?”就在两人眼里只有彼此的时候,硃砂突然出声。   司牧眨巴眼睛,无情开口,“不要。”   今天谭柚进宫,司牧比较开心,中午她留下用饭的时候,司牧都多吃了小半碗。   对于太学院的事情,司牧没有多问,他相信谭柚的本事。就像关于新税朝政,除非他主动询问,其余时候谭柚是不会过多干预他的想法跟决策。   吃罢饭,谭柚坐在床边将司牧哄睡,这才从宫里出去。   谭柚刚走,属于她的熟悉气息自身边抽离,司牧便醒了。   他眼底一片清明,没有半分困倦睡意,刚才只不过是装的。   “我若是不睡,她便不舍得出宫,我总不能一直霸占着她。阿柚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她高兴,我便开心。”司牧伸手将旁边的枕头拖拽着抱进怀里。   可到底还是想要谭柚陪着,于是他跟候在床边的胭脂轻声道:“胭脂,你说何时阿柚才能在宫中留宿?”   司牧有一下没一下摸着怀里的枕头,眼睫落下,脸上没什么表情。   很多时间,谭柚不在的时候,他都是这个状态,脾气乖戾喜怒无常,让人猜不透情绪。   唯有谭柚在身边时,司牧才是满心满眼都是笑意的天真活泼少年。   司牧将脸埋进枕头里,闷闷低低的声音透过枕头传出来,“你说,若是掌权者仅剩我自己,她们是不是就不敢再多嘴了?”   到时候他的妻主,便能夜夜拥着他。   胭脂垂眸立在床边,像是没听到这话一般,神色没有半分变化。   左右今天这话传不出整个勤政殿,就算是传出去,那又如何?   这层虚情假意的姐弟情分,在今日早朝定下谭柚为太学院夫子时,便已经快走到尽头。   撕破脸面,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胭脂,我睡不着,”司牧抱着枕头坐起来,眼睛亮晶晶地说,“让硃砂进来。”   他脸颊蹭着枕头,好像刚才暗示说要弄死司芸的人不是他一样,“我要听硃砂学阿柚说话。”   司牧总有精神疲惫的时候,以前是嗑糖,一颗接着一颗,直到吃到满嘴甜腻为止。而如今是听硃砂学谭柚说话,一遍又一遍的听,直到听到整颗心都是软软热热的才停下。   胭脂微笑着将硃砂喊进来。   他就觉得主子现在的这个爱好挺好,虽然费硃砂,但好歹不费主子自己的身体健康。   硃砂深吸一口气,嘿笑着进来,故意说,“哎呀我的小宝贝——”   他还没说完,床上的枕头就扔过来。   司牧软绵绵地瞪他,“阿柚才没这么黏腻。”   也没说过这种话。   硃砂笑嘻嘻将枕头捡起来,拍了拍,双手捧着给司牧还回去,“我就是想逗您开心。”   他感觉驸马从宫里出去后,司牧的情绪便又低落下来。   司牧眼睫煽动,犹豫挣扎了一会儿,才缓慢矜持地盘腿坐在床上,抱着枕头轻声说,“那你再来一遍,……用阿柚的语气。”   他好坏,他没抵抗住硃砂的诱惑。他承认他想听阿柚说这么黏腻臊人的话~   硃砂立马学起谭柚的姿态跟她那遇事向来不疾不徐沉稳平和的语气,轻声喊,“小宝贝。”   司牧,“……”   司牧抿唇,司牧觉得好怪啊,于是他红着脸打算再听一遍。   一整个中午,本来应该用来休息的那半个时辰,都在硃砂的表演中度过。   司牧还悄悄记了几句情话,然后面上却嫌弃,“外面都流传的什么话本,怎么这么黏黏糊糊的。”   硃砂时常出宫买话本看戏,司牧觉得他都是从外面学来的这些花样。   硃砂闻言立马凑过来,语气热情,好似书贩,“主子您需要吗?我有几本好的推荐给您。”   胭脂在旁边清咳两声,硃砂立马压低声音,“都是以您跟驸马为原型。”   司牧本来是有所松动,现在是蠢蠢欲动。   自从上次往宫外放消息为驸马正名后,虽然民间写手们对于嗑不到柳盛锦跟谭柚很可惜,但忽然觉得盛气凌人乖戾多变的长皇子跟纨绔庶女谭柚的感情也还能写。   只是书中长皇子的形象凶猛如虎,谭柚温顺如猫,不能说跟现实截然相反,只能说,没有丝、毫、关、系。   平时在谭柚面前,温顺如猫格外粘人的,是外人眼里的老虎司牧。   而外人眼里窝囊低微的谭柚,其实是个训猫高手。只要她一笑,那“皇猫”就翻肚皮任由她摸。   硃砂虽然觉得话本跟真实不符,但丝毫不妨碍对方写的好,他打听了一下,销量也很高。   硃砂心里痒,便找了几个写手,给她们提供另一个思路。   比如,乖戾多变性情多疑的长皇子,其实私下里乖巧可爱,而窝囊纨绔的谭府庶女,其实沉稳平和一身清冷的书卷气。   说不定,也能卖个好价钱。   他很看好这个故事,甚至往里面砸了钱。   只是这事不能跟殿下说。   “我挑两本……”硃砂想了一下,斟酌道:“脖子以上的话本给您看。”   毕竟写脖子以下的书,是另外的价钱。   胭脂又咳了两声。   司牧最近都准时睡觉,调养身体,如果花时间看话本,他自然不舍得用白天办公的时辰,多数都是该休息的时候,才翻看话本。   如此挤压睡眠时间,哪里能养好身体。   司牧眨巴眼睛,扬声说,“本宫才不看这些东西。”   然后偷偷跟硃砂说,“先送两本过来,我看看。”   如果好,他再买!   硃砂给他比划了一个放心的手势,也跟着扬声道:“主子说的是,咱们不看那些东西。”   随后表示,“今晚就送来。”   胭脂,“……”   胭脂觉得他这双眼睛在这对主仆看来,可能是对摆设,只有耳朵是有用的。   他犹豫一瞬,到底是仰头朝上装作没看见。   总不能老让主子这般绷着,驸马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也需要休息放松。   于是司牧晚上回谭府的路上,都窝在马车里看话本。   硃砂在旁边问,“怎么样?”   司牧到底是成过亲见过大世面的长皇子,于是矜持地说,“还行。”   他安静了三个瞬息,然后眨巴眼睛悄悄问硃砂,“脖子以下的都在哪儿?”   怎么每次写到晚上红被翻浪,下一行就翻到白天了呢?   硃砂就知道他会喜欢,于是从怀里抽出一本,“在这儿。”   书名:   《凶猛皇子的俏妻主(加钱版)》   司牧,“……” 第58章   “陈侯的孙女陈芙,跟我向来不对付。”   看完《凶猛皇子的俏妻主(加钱版)》, 司牧觉得有时候加钱的确是有原因的。   他一个成亲好几个月的人,看完都会面红耳赤,多看一行字, 脸就会多热上一分。   等把红被如何翻的浪看完, 司牧整个人红的像块玛瑙玉。   司牧拿眼睛睨硃砂,硃砂立马一副“我懂”的表情。   以后给长皇子殿下买的都是加钱版。   硃砂就说嘛, 这种描写细腻的话本子,多数都是深闺中的男子买来打发时间, 他们还没吃过猪肉, 但天天想看猪跑, 看猪上天入地死去活来的花样跑。   马车从谭府后门直接进去,等车停下的时候, 司牧撩开车帘就瞧见了谭柚, 眼里的惊喜藏都藏不住。   “阿柚你怎么知道我回来?”司牧提着衣摆从马车里钻出来,将手递给她。   借着谭柚的力道,司牧轻盈俏皮地从脚凳上跳下来。   谭柚下意识握紧他的手, 语气无奈, “皮。”   司牧抱着谭柚的手臂, 嘿笑着,继续问刚才的问题,“你怎么每次都知道我回来啊?”   有时候司牧回来是临时起意,就比如今晚。两人中午还坐在一起吃的午饭, 司牧那时候不确定回不回府,就没提前跟谭柚讲。   可司牧发现, 不管说没说, 每次只要他回府, 谭柚总是恰好站在停马车的地方等他, 然后牵着他回墨院。   谭柚两只手习惯性搭在身后,侧头垂眸看司牧,“殿下这般聪慧,不如猜一猜?”   “猜对了有奖励吗?”司牧蠢蠢欲动。   谭柚想了想,“奖励你早睡早起,养精蓄锐。”   可司牧刚看完话本,不是很想早睡。   他手指轻轻挠谭柚腰侧软肉,抿着薄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谭柚不怕痒,但眼里依旧染上笑意,“那便不告诉你。”   其实也不是很难猜。   谭柚到底不是神人,更不可能跟司牧有这么强烈的心灵感应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收买硃砂跟胭脂,更没在司牧身边安插视线。   她用的不过是笨法子,不管司牧今晚回不回来,她在睡前都会朝这边走一圈。   如果时辰尚早,她便在这里坐一坐,吹吹风看看星,等他一会儿。司牧若是回来,她刚好在,司牧若是不回来,她便等坐累了,确定他今夜不回府,才拍拍衣服起身回去看看医书然后睡觉。   司牧以为的巧合惊喜,不过是她日复一日的等候罢了。   夜间有风吹来,谭柚伸手贴了贴司牧的手背,又贴贴他的脸颊,温声道:“已经十月份了,以后再回来记得披件大氅或者披风。”   司牧软软地说,“马车里不冷。”   长皇子的马车定然是最好的,冬暖夏凉怎么可能会冷会热,但谭柚依旧是操不完的心。   对于谭橙,她今早还叮嘱,让谭橙早起的时候不要再喝凉茶,如今已经不是盛夏,仔细伤了胃。   对于老太太,谭柚更是严格限制她每月吃酱猪蹄的数量。可老太太面上答应的好好的,扭头就背着她偷偷吃。一老一少两人时常在府里斗智斗勇,为的不是朝政大事,而是只酱猪蹄。   对于司牧,谭柚操心的只多不少。   司牧笑盈盈挽着谭柚的胳膊,“阿柚,你若是入了太学院会不会很累,你总是这般操心别人。”   “不会,”谭柚走得缓慢,迁就着司牧醉酒一般东倒西歪的走路姿势,也没像数落吴嘉悦那般让司牧好好走路,“关心该关心的人,只会高兴,不会累。”   “那你关心关心我,”司牧忽然站住不动,朝她张开手臂,眉眼弯弯,“我都走累了。”   谭柚朝前看了眼,离墨院也就只剩两步路。   司牧分明是想让自己背他,又不想让她累着,这才挑了个合适的距离。   谭柚站在司牧身边,一手搭在他背后,一手穿过他腿弯,将司牧就这么打横抱起来,故意往上颠了一下。   衣摆鞋尖扬起又落下,甚是轻盈。   司牧顿时发出欢呼惊喜声,双手紧紧搂着谭柚的脖子,兴奋地说,“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同样的话,晚上红被翻浪的时候,司牧又说了一遍。   直到他自己先累倒,才软唧唧地趴在床上,侧脸压着枕头,声音含糊说,“还是回家好。”   一躺在两人的这张床上,他就有睡意,心里说不出的踏实。   谭柚拿浸过井水的巾帕给司牧敷他哭红的眼睛,免得明天肿起来,“睡吧。”   司牧手攥着她中衣衣摆一角,这才歪头睡去。   翌日,司牧早起上朝,谭柚等辰时才去太学院。   跟寻常官员的点卯不同,太学院辰时四刻才开始响铃授课,一是起太早点灯熬油看书伤眼睛,二是早上很多学生才家里赶过来,总需要时间。   太学院作为大司最高的教育学府,招收的并非是整个大司最顶尖的学生,因为它的服务对象针对的主要是京城官员的子女,都是些世家功勋跟权臣的孩子,尤其是皇亲国戚。   不过皇上孩子少,能入太学院启蒙上课的只有司桉桉一个。而长皇子司牧刚成亲几个月,还没有身孕,所以太学院里面暂时没有皇女党派之争。   吴嘉悦作为权臣跟皇亲,自然有资格入太学院,如今谭柚进太学院里当老师,她肯定要跟着进去。   只是——   “你们三个跟着我做什么?”   吴嘉悦看向死皮赖脸挤进她马车里的苏白苏三人,抖了抖手里的书,“看什么看,没见过努力奋发的人吗?”   苏虞将手里的扇子转向吴嘉悦,朝她轻轻扇风,狗腿子一般的语气,“见过见过,您不就是吗。”   她语气这么好,肯定有诈。   吴嘉悦战术性身子后撤,狐疑地问,“你想干什么?”   苏虞挤到吴嘉悦身边坐下,手往她屁股上一拍,挤眉弄眼,“自然是蹭一蹭您这张贵脸了。”   吴嘉悦抬脚踹她,苏虞灵活地躲开。   苏婉轻声道:“我们三个身份不够入太学院,没有进去的资格,但阿柚跟你都进太学院了,我们就想先跟着你,以你伴读的身份进去。”   苏大人跟白大人虽然是京官,但官位低,连女儿都没有入太学院的资格,更别提儿子了。   太学院倒是有破格录取这一条,但苏白苏三人之前的成绩,属实没眼看,自然不在破格录取的名单里。   如今想进太学院,只能另辟蹊径。   吴嘉悦微微挑眉,书都不看了。   让第二名给第三名当伴读?这该死的虚荣心。   吴嘉悦瞬间搞明白面前是什么形势,拉长尾音,“哦~既然是伴读,那就得有伴读的样子,来吧。”   吴嘉悦长腿长脚伸出去,没骨头一样瘫坐着,神情享受,等人来给她捏肩捶背。   “这事让我来,”苏虞将扇子别在腰后,拦住苏婉跟白妔,微微眯起桃花眼,苍蝇似的搓着手,“我这个第八名能伺候您这个第三名,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   吴嘉悦对上苏虞狞笑的脸,后背一阵发毛,正想说她开玩笑的,苏虞就已经过来了。   苏婉以为苏虞会捶吴嘉悦,正准备开口劝呢,结果一眨眼,苏虞已经扭着腰坐在吴嘉悦怀里。   苏婉,“?!”   苏婉跟白妔倒抽了口凉气,然后后背紧紧贴着车壁,被眼前的画面给吓到了。   白妔沉默一瞬,艰难开口,“倒也不必如此能屈能伸。”   她们还有阿柚呢,今天就是蹭吴嘉悦的马车顺路去太学院而已。   苏婉神情挣扎,最后闭上眼睛,自我摇头催眠,轻声嘀咕,“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不会跟家里人说的,你们放心。”   吴嘉悦,“……”   比她俩还害怕的人,其实是吴嘉悦。   要不是苏虞压在她身上,吴嘉悦就吓得从窗户爬出去了,“滚啊,我开玩笑的。”   苏虞拧着吴嘉悦的胳膊肉,转了一圈,故作娇柔的声音,问,“怎么了死鬼,难道我伺候的不好?”   吴嘉悦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吓的,一下子推开苏虞尖叫着蹿到白妔旁边,“我错了,真的,我错了。”   她娘要打她的时候,吴嘉悦都没吓成这样。   苏虞这才翘着腿坐在吴嘉悦刚才的位置上,从腰后掏出扇子一展扇面轻轻扇,声音恢复如常,“收不收我们当伴读?”   吴嘉悦抚着胸口,“别说当伴读了,你就是对太学院说你是我娘的私生女我都没意见。”   要说收拾吴嘉悦,还得是苏虞。   “但是夫子不是说,她在哪儿你们在哪儿吗?”吴嘉悦心跳平缓后,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苏虞点头,坦然承认,“对啊。”   吴嘉悦扑过去要揍苏虞,咬牙切齿,“那你刚才是故意的!”   “哎呀,”苏虞扇面遮唇,桃花眼笑得得意,扭腰就躲,“被你发现了呢。”   她就是故意的。   吴嘉悦之前在太学院里的记忆并不是多好。   太学院跟别处学院不同,它每年都会举办一次考试,合格的留下来,不合格的会被退学。   吴嘉悦就是被劝退的,当时从里面出来时,吴思圆发了好大的火,说是她把吴家的里子跟面子都丢完了。   吴嘉悦对此产生一定的心理阴影,这也是为何后来吴大人前前后后请了无数老师,都没能把她教开窍的原因。   因为她在太学院时曾被博士当着众学生的面,用手指着鼻子骂朽木。   那段记忆过于深刻,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吴嘉悦自己都觉得她是无能废物,晚上闭上眼睛便是博士那鄙夷嫌弃的眼神。   如今虽说凭借秋闱翻身,可过去害怕恐惧的东西,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翻篇过去的。   如果不是谭柚入太学院,吴嘉悦这辈子打死都不想再回那个地方。   早上苏白苏三人就发现吴嘉悦对于去太学院一事很是紧张排斥,说话时连声音都是僵硬的,这才故意闹一闹她,转移她的注意力。   而且自从吴嘉悦从吴府搬出来后,整个人或多或少情绪都有些不对,苏虞三人嘴上不说,但总会找点事情逗一逗她,生怕吴嘉悦消沉。   “你给我过来!”吴嘉悦伸手薅苏虞衣襟。   苏虞掌心抗拒地推着吴嘉悦的脸,火上浇油,“别这样,咱俩是不可能的,我可是要娶夫郎的人。”   “去你的!”   “那你倒是松开我啊,老实说,你是不是不舍得?”   “……”   吴嘉悦要疯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人!   吴府马车再大也就这么大一点,吴嘉悦摁着苏虞菜鸡互啄了一会儿,浑身痛快。   马车最后停在太学院门口不远处。   太学院就建在皇宫的后面,前后距离不过四、五公里。   现在辰时左右,学子们陆陆续续过来。   “也不是不能选择住在里面,”吴嘉悦整理被打乱的衣服,说,“但大家离家里都不远,就都选择回去住。”   毕竟住在这里面哪里有住在家里自由。   除了吴嘉悦,苏虞她们三人还是头回来这种地方。吴嘉悦原本很排斥踏进这道门槛,毕竟当初她从里面离开的时候,甚至狼狈丢人。   现在再回来,往昔难堪的回忆扑面涌来,很不好受。   好像她在这座规模宏大的学院里,就是只卑微的蝼蚁,头都抬不起来,只因为她不够优秀,只因为她是协办大学士的女儿,就有人特殊“关照”她。   她若是不够拔尖,便会被博士们奚落讥讽。   出了门,她是身份尊贵的吴府嫡长女。进了门,她就是众人瞧不上的纨绔废物。   太学院,很多时候就这么现实,尤其是博士们。   太学院的老师统称为博士,社会地位极高。虽说在朝堂上没有官级,但跟朝臣们遇上,连吴思圆这样的协办大学士,都要颔首唤一声“博士”。   博士的最高境界便是成为谭老太傅那般的人物,辅佐三代君王,桃李遍布天下。   正因为这层地位,吴嘉悦被骂只能乖乖受着。   不过才抬脚踏进太学,吴嘉悦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直到身边三人的声音传过来——   “咱们先去哪儿等阿柚?”   苏虞还是头回来太学院,发出没见识的感慨,“哇——”   她啧啧咋舌,“有个当大官的娘真好。”   吴嘉悦,“……”   吴嘉悦倒是不这么认为。   白妔抬手拍拍苏虞的肩膀,“你努点力,将来我闺女就能有一个当大官的干娘了。”   “有点出息行吗,”苏虞扇骨轻敲白妔手背,得意地挑眉,“没有当大官的娘,我们不还是照样进来。”   当初她们三人也是被太学院瞧不上。   吴嘉悦以为苏虞要说靠自己呢,结果她话锋一转,嘿笑着说,“咱们靠阿柚也不是不行。”   其余三人,“……”   出息呢。   苏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师公是当朝长皇子,我要进来谁敢说话?我就是不爱炫耀。”   吴嘉悦跟白妔朝苏虞竖起大拇指,默契地摇头开口,“这么低调,委屈您了。”   苏虞拱手,“哪里哪里。”   白妔表示,“以后城墙拐角要是烂了,都不用砖,用你这张脸补补就够了。”   “不愧是大司最高的学府。”苏婉眼里露出向往的神色。   若不是因为阿柚,她们这辈子也许都进不来这种地方。   吴嘉悦跟着三人环视一圈,虽然她是旧人,但跟着苏白苏三个新人一起,好像重新认识了这座学府。   贬低打压人的从来不是这座规模庞大恢弘的建筑,而是里面的人。   如今回头再看,吴嘉悦反倒像是新来的了,哪里都新奇,哪里以前都没认真留意过。   “呦,看看我瞧见了谁。”   四人身后有声音传来,吴嘉悦一扭头,就对上陈芙那张让人讨厌的脸。   陈家人像是长了同一张脸,从陈侯到下面的小辈,脸型都差不多,五官硬朗,自带凶相,看着就让人觉得晦气。   陈芙身边跟着三个人,她走在最前面,双手抱怀看向吴嘉悦,“你怎么还有脸回来啊,当初是怎么从这里面滚出去的,难道都忘了?”   陈芙语气讥讽,缓慢吐字,“吴能哈哈哈哈哈。”   陈芙带头,她身后三人跟着笑起来。   吴嘉悦脸色阴沉,看着陈芙。   “哪里来的狗在这儿狂吠,”白妔开口询问,嗓门直接盖过几人的笑声,“有这个本事,刚才我进门时怎么没在门口看见你们呢。”   她故意环视一周,不动声色往前走两步站在吴嘉悦身前,“这里是太学院?里头的学生如果都是这个德行,我还以为进了狗圈。”   “你说什么?”陈芙身后有人朝白妔捋袖子。   白妔把袖筒挽起来,下巴微抬,“怎么,听不懂人话?哦,狗是听不懂人话。可惜了,我也不会狗语,实在不知道你在狗叫什么。”   苏婉没忍住抿唇笑,苏虞用扇子遮住脸,连吴嘉悦的神色都缓和很多。   吴嘉悦轻声跟苏虞等人说,“陈侯的孙女陈芙,跟我向来不对付。”   不能说她俩不对付,是她们两家不对付。   吴思圆当年看不起陈侯贪生怕死,陈侯则嗤笑吴思圆是御前走狗。   两家结仇多年,导致两个小辈见面就掐。   只是陈芙是武将,走的是明年开春后的武试路子,吴嘉悦走的是文试。   以前在太学院,两人最多互相看不惯,吴嘉悦因为成绩不好,很多时候在太学院里都忍了,等出了这道门,再带人报复回来。   但今天看陈芙这个架势,像是不会善罢甘休。   苏虞最是敏锐,她伸手拦住白妔,朝吴嘉悦使眼色,“怕是来者不善。”   吴嘉悦如今是以桂榜第三的名次入的太学,母亲是协办大学士,舅舅是皇贵君,老师是今天进太学院任职的博士谭柚,就这陈芙都敢当众挑衅,肯定有原因。   “大家既然是熟人,那就该好好叙叙旧,”苏虞收拢扇子笑着说,“只是今天我们刚到,还有入学手续要办,只能等下次再聊了。”   她伸手拉着白妔,“告辞告辞。”   苏虞还没摸清楚太学院里面的情况,暂时不想跟陈芙起冲突。   可陈芙不是这么想的。   她鹰一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吴嘉悦的后背,脚下踩着一块尖锐的石头,成年人掌心那么大。   陈芙勾了勾唇,然后脚尖猛地用力,将石头朝吴嘉悦背后踢过去。   吴嘉悦功夫一般,并没有那么敏锐的察觉力。   等石头砸过来的时候,才感觉到一阵剧烈的锐痛,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两三步才停下,捂着胸口一咳,张嘴就是血。   可见陈芙用了多大的力道。   苏虞反应最快,伸手一把扶住吴嘉悦。   苏虞脸色阴沉,桃花眼沉沉地回眸看向身后四人,视线落在陈芙身上,下颚紧绷。   “我说让她走了吗?”陈芙颠着手里的另一块石头,“区区举人而已,尾巴便翘到了天上?”   白妔挡在吴嘉悦身前,“你想干什么?”   “这是我跟她的恩怨,你还没资格过问,”陈芙讥讽,攥着石头问,“怎么着吴能,以前是躲在你娘身后,现在又要躲在谁身后?”   苏虞一言不发,反手将扇子别在腰后,伸手要撩衣摆。   吴嘉悦拦住她,“我自己来。”   吴嘉悦朝旁边吐出嘴里的血沫,甚是潦草随意地用袖筒擦了擦嘴,她走到白妔前面,伸手将衣摆撩起来塞进腰带里,嗤笑问,“谁说我要躲了?”   瞧见她站出来,陈芙微微眯眼,重新打量了一下吴嘉悦。   这还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窝囊废吗?   以前的吴嘉悦无脑冲动,被人激个两句肯定上头。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吴嘉悦,跟之前比像是换了个人。   仿佛重新长出了支撑着皮囊血肉的脊梁骨,坚定,有勇气。   陈芙将手里石头抛向一旁,赤手空拳拉开步子,“那就比划比划。”   长出骨头又如何,今日她便要将这副新骨,给她打烂碾碎!   吴嘉悦今天不能怂,陈芙踩着脸要为难她,她今日若是怂了,以前在这座学府里抬不起头,以后在这里更站不起来。   吴嘉悦知道自己不敌,她就是被陈芙打的躺在地上,这场挑衅都不能露怯。   吴嘉悦笑。   何况她也不怯。   “来啊。” 第59章   “殿下,非礼勿视。”   陈芙眼睛盯着吴嘉悦, 手指缓慢紧攥成拳,手关节咯吱作响。   “你现在求饶,我或许能饶你一命, 免得将你打死。”   她话是这么说, 但迎战的姿势已经摆开,丝毫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吴嘉悦。   “我吴家再怎么不济, 也干不出战前求饶的事情,”吴嘉悦啐了一口, 讥讽道:“您陈府的发家本事, 我可学不来。”   陈芙最厌恶的便是听别人说陈家这“侯位”得来的不光荣, 说陈家当年临阵脱逃贪生怕死,这才留得全部实力, 根本不如赵家勇于杀敌。   “吴嘉悦, 今天不弄死你,我就不姓陈。”陈芙提拳上来。   陈芙口口声声说吴嘉悦冲动上头,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人, 正是血气上涌的年纪, 激不得。   且陈芙比吴嘉悦更记仇, 报复心极强。   两人交上手,吴嘉悦功夫属实不行,能还击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上陈芙, 她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陈芙拳拳到肉,来势凶猛, 恨不得将吴嘉悦弄死, 但矛盾的是, 她又不敢下太狠的死手。   吴嘉悦故意激她, “说你陈家懦弱你还不服气,有本事你打死我啊。”   陈芙公然在太学院内动手,她敢打,吴嘉悦就敢让她退学!   果然吴嘉悦话音刚落,陈芙就抬起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咳。”吴嘉悦捂着胸口仰躺在地上。   旁边白妔都不忍心再看下去,扭头问苏虞,“苏婉呢?”   苏虞眼睛盯着陈芙,轻声道:“刚才就去找阿柚了。”   苏婉是三人中最弱不禁风的那个,留下来根本没用,所以在吴嘉悦准备迎战的时候,苏婉给她打了手势,示意吴嘉悦拖一会儿,她去找救兵。   可吴嘉悦跟陈芙之间积怨已久,吴嘉悦今天想有个了断。   既然要跟陈芙起冲突,索性将事情闹的严重些,直接把陈芙从学院里赶出去,免得以后在这里也不得安生。   “叫啊,再叫啊!”陈芙一声高过一声,上前两步抬脚要踩吴嘉悦心窝。   吴嘉悦瞳仁放大,抽了口气,反应还算快,就地一滚躲过去,可后背再次跌撞在地上的时候,正好碰到刚才被石头砸的位置,疼的两眼犯晕。   陈芙讥笑看她狼狈翻滚,随后上前朝着吴嘉悦的侧腰又是一脚。   这一脚要是踢下去,吴嘉悦不残也得躺上一段时间。   “白妔。”苏虞跟白妔使个眼色。   两人极为默契,在看见陈芙打算下死手的时候,白妔上前缠住陈芙带来的三人,同时苏虞助跑两步,飞起一脚逼开陈芙,让她不得不收腿往后退了两步。   “找死!”陈芙站稳后看向苏虞,身上戾气更重。她都没将吴嘉悦这个身份的人放在眼里,更何况苏虞。   苏虞哪里是陈芙的对手,但她有多年被亲娘脱鞋打的经验在,胜在身手灵活。   伤吴嘉悦一个就够了,她可不会跟吴嘉悦那个傻子一样,让陈芙把她打的也躺在地上。   “陈芙?”苏虞讥讽,“改叫沉底算了,你心黑如秤砣,沉下去可就浮不起来。”   陈芙咬牙朝苏虞挥拳,苏虞左闪右躲。但她终究是个文生,比不得从小习武的陈芙,接她的拳脚甚是吃力。   吴嘉悦捂着胸口想要爬起来可手脚发软始终使不上力气,白妔一人对三个抽不出身,根本没人能帮苏虞。   这时候虽是辰时,可路过的学生们没一个敢上前帮忙的。这边是文学院,学生们的拳脚功夫极差,根本接不住陈芙一拳。   但说到底还是事不关己。   认不认识吴嘉悦的,在她被打倒躺在地上的时候,没一个愿意上前扶她一把。   因为吴嘉悦跟吴思圆闹翻了,她现在已经不是吴府嫡长女,想要帮她就得考虑考虑值不值,毕竟对面可是陈侯的孙女陈芙。   在这个时候,毫不犹豫冲上前为她挡拳头的,只有苏虞跟白妔两人。   而学生们连吴嘉悦都不帮,更何况苏虞。   苏虞眸光闪烁,瞧见朝这边过来的身影,心底顿时燃起希望。   她不再闪躲,而是从腰后抽出扇子晃了陈芙一招,随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灌在拳头上,一拳捶在陈芙脸上,“去你爹的!”   陈芙措不及防,没想到苏虞会突然改守为攻,硬生生用脸接着苏虞的拳头,脸颊内侧磕在牙齿上,嘴角瞬间见血。   “好、胆!”陈芙抬手用拇指蹭了下嘴角,看见指腹上的猩红后,瞬间暴怒。她动作迅速,一手攥着苏虞的衣襟,一手高高抬起朝她攥拳挥下。   苏虞感觉这一拳要是打下来,她这张好看的脸怕是能肿上大半个月,说不定脸会被打变形。   “阿柚!”   苏虞闭上眼睛大喊。   就在陈芙拳头即将落下时,从旁边忽然横出一只手,稳稳地抓住陈芙的手腕,让她的拳头不能再往前半分。   苏虞只感觉到扑在脸上的风,没感觉到疼痛,这才试探着睁开眼睛。   然后入眼的便是陈芙那离她鼻尖只剩两指的拳头,苏虞抽了口气,眼睛都快瞪成斗鸡眼,悬在嗓子眼的心脏咚咚跳动,吓得呼吸轻颤。   她侧头看向面无表情的谭柚,跟见着老母亲一样,身上的力气瞬间卸去,差点哭出来,“阿柚,你可算来了。”   苏婉跟在谭柚后面小跑才追上来。   太学院实在太大了,谭柚今天先她们一步过来,既是办她自己的入职,也是帮她们三个办入学。   苏婉连问带打听,才找到人。   原先谭柚跟苏婉不知道已经互相打起来了,只当起了口角冲突还在打口水仗拖延时间,谁知道陈芙蓄意挑衅先动手,吴嘉悦也没怂呢。   等两人快到的时候,就看见苏虞一拳头打在陈芙脸上,将她狗头打歪几分!   苏婉还没来得及喝彩鼓掌,就见身边向来做事不疾不徐四平八稳的谭柚忽然大步跑起来。   直到看见陈芙反击,谭柚赶到,她扬起的深青色衣摆跟发带还未落下,便已经伸手稳稳拦住陈芙的拳头,苏婉才明白谭柚刚才为什么跑。   她若是晚一点,苏虞这张脸就废了。   谭柚视线在苏虞身上扫一圈,苏虞懂她的意思,“我没事,吴嘉悦有事。”   吴嘉悦刚才还挣扎着站起来,本来抖着腿都快起来了,看见谭柚后,又慢悠悠躺回去。   她躺在地上,虚弱地举起一只手,气若游丝,“夫子……”   好像随时会咽气。   谭柚身上向来平和的气息,就这么冷下来。   谭柚看向陈芙,可她身为太学院刚入职的博士,再怎么着也不能公然跟个学生打起来。   陈芙挑衅地视线从吴嘉悦身上收回来,落在谭柚身上,“驸马,你这是打算为吴能出气吗?”   陈芙还攥着苏虞的衣襟,同时往后抽自己被谭柚握住的手腕。   抽了一下……   没抽动。   陈芙愣了愣,然后下颚紧绷,咬牙用力抽——   还是没抽动。   陈芙,“……”   吴嘉悦躺在不远处看,心道好熟悉的场景……   当初她不知道死活朝夫子挥棍子时,也是这样。   陈芙连抽了两下都没把手抽出来,这才正眼看向谭柚。   谭柚清清冷冷一身书卷气,甚至连说话声音都是文人的不疾不徐,但她就这么握着陈芙的手腕,让陈芙抽不回去。   “太学院内,公然对同窗拳脚相向,此为一错。”   陈芙哪里有耐心听她说话,一把推开苏虞,另只手朝谭柚挥去。   吴嘉悦大吼,“陈芙你敢!”   苏虞白妔苏婉三人也是一惊,唯有谭柚,原先什么站姿,如今依旧是什么站姿,她甚至另只手搭在身后,根本没打算躲。   四人眼睁睁看着陈芙的拳头朝谭柚抬起,然后又神色扭曲地放下,这才齐齐舒了口气。   陈芙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左手紧攥的拳头被迫松开,整个人以一种很扭曲的姿势半站半蹲着。好像如果不是谭柚拉着她的右手,她就这么躺在地上了。   不知道的外人还以为谭柚在扶陈芙,只有陈芙本人清楚,她扭成这样,全是拜谭柚所赐。   谭柚收紧手指力道,捏着陈芙腕子,继续说话,声音跟刚才比都没有丝毫波澜变化。   “对夫子不敬,甚至企图用武,此为二错。”   陈芙怎么也没想到,谭柚一个文人能把她捏的死死的。   要不是她咬牙硬撑着,这会儿已经疼的半跪在地上了。   她觉得谭柚就是故意的,刚才苏虞打她的时候,谭柚没到,而她要打苏虞时,谭柚稳稳接住她的拳头。   这会儿更是对她公报私仇。   陈芙瞪向谭柚,她感觉自己全身的支撑都在被谭柚握着的那只手上,其余地方根本使不上力气,这会儿她光是咬牙忍着疼痛就已经很难了,根本开不了口说话。   然而,谭柚垂眸看她,声音淡淡:   “不知悔改,此为三错。”   “身为武生,跨学院对文生动手,”谭柚声音微冷,“此为重错。”   谭柚松开陈芙,将她顺势往后推了一把,“习武为的是保家卫国,而不是重拳朝内。拳头是为了保护弱者,而不是挥向弱者。”   “你可懂?”   陈芙低着头,左手握着右手腕子,她也不知道谭柚捏的是哪里,但手腕上的筋一阵阵发麻提不起力气,又因为谭柚用了力道,导致这会儿陈芙的右手腕骨隐隐发疼。   谭柚端的人模人样,还不是用阴损招数伤她,不敢光明正大动手。   “嘴上说的好听,还不是因为我打了吴嘉悦。”陈芙甩了甩右手腕子,忽然朝谭柚挥起左拳,勾唇笑,“不如比划比划,你若打得过我,我就懂。”   谭柚静静地看着陈芙,然后陈芙举起来的左手——   被花青拦下。   花青狞笑着攥住陈芙的小臂,“跟老师比划比划?”   花青一手拦着陈芙的拳头,一手从背后抽出一把戒尺,猛地抽在陈芙左腿上。   如今天气只是微凉,大家穿的都不算多,尤其是陈芙作为一个习武之人,外袍里面只穿了件单裤。   花青戒尺抽下去,在场所有人头皮都是一紧,随后左腿腿弯隐隐作痛。   太响了。   陈芙痛的闷哼,阴翳的眸子扫向花青。   花青回瞪过去,抬手又抽一下,险些将陈芙直接打跪下。   见陈芙不敢再乱来,同时她带来的三人赶紧过来将她护住,花青这才收手。   她戒尺轻轻敲着掌心,眼神又凶又沉地环视一圈,“不敬师长,便是这个下场。若是日后谁对我家主子说一句重话,本助教腿给她敲断!”   助教?!   众学生们立马用布包遮住脸,不敢跟花青凶悍的视线对上。   每一个博士都能带一个助教,或帮忙整理文书资料,或是帮忙管教学生。   花青便是谭柚的助教。   花青威慑了一圈后,颠颠地走到谭柚面前,恭敬地将戒尺双手捧着递给谭柚,“我就说拿着有备无患嘛。”   其实这东西一开始是为吴嘉悦准备的,谁知道吴嘉悦没用上,今天倒是便宜了陈芙。   谭柚身为博士不好对学生大打出手,但花青可以,所以两戒尺敲下去,陈芙走的时候腿都是一瘸一瘸的。   陈芙手臂搭在同伴身上,鹰一样阴厉的眸子盯着谭柚,随后扭头离开。   谭柚看都没看陈芙,更没拿戒尺,只是抬脚走到吴嘉悦身边,撩起衣摆蹲下,葱白般修长的手指搭在吴嘉悦的腕子上。   “本来学医术是为了你师公,”谭柚垂眸睨吴嘉悦,缓慢收回手,微微叹气,“今天全用在你们身上了。”   她学东西从来不是浅尝辄止,她若是对一件事情有趣,不仅会深入学习把它学明白学透彻,还会连带着对跟它有关联的事情一并学了。   比如习武,比如教书,比如医术。   苏虞将地上的扇子捡起来,走过来蹲在吴嘉悦身边,用扇柄轻轻戳了戳吴嘉悦的大腿,问谭柚,“是不是没救了?”   她道:“不如就地埋了吧。”   吴嘉悦瞪苏虞,苏虞展开扇面轻轻扇,眼里带笑。   苏虞最会看谭柚脸色,这会儿见谭柚面色恢复温和,便知道吴嘉悦受的都是外伤,看着惨,但其实涂点药养两天就好。   谭柚闻言,小臂搭在膝盖上,侧眸看向苏虞。   “我可没做错事情。”苏虞乖巧认怂,眼睛却不敢跟谭柚对视,明显心虚。   “你再想想。”谭柚看她,声音温和,但透着危险。   苏婉走过来,语气很是不赞同,“阿姐明明看见我跟阿柚了,为何还要激怒陈芙?如果阿柚晚一点,你有多凶险你知道吗?”   陈芙是不敢下死手打吴嘉悦,毕竟今天只是试探吴嘉悦在吴思圆心中的地位,但陈芙敢打苏虞。   陈芙朝苏虞挥拳的时候满脸凶相,目露杀气,很明显是被激怒了。她拳头没个轻重,重怒之下可能会把苏虞打出个好歹。   刚才苏虞完全可以拉开跟陈芙的距离,不把自己送入险境,稳稳地拖到谭柚过来,但她还是挥拳朝陈芙打过去。   打的还是脸。   小心思被人看的清清楚楚,苏虞缓慢地展开扇子,两手捏着两边扇骨,将脸偷偷遮上。   她人藏在扇子后面,低声说,“心里堵着口气,在看见阿柚的时候,没忍住上头了。”   谭柚不在,苏虞会费力周旋,小心行事。但谭柚出现的那一瞬间,苏虞就跟看见护短家长的孩子一样,什么都不怕了。   陈芙打吴嘉悦,她们几个心里都有气,苏虞也是没忍住,用力朝陈芙的脸捶了一拳,算是给吴嘉悦出口恶气。   都说打人不打脸,但苏虞就要打陈芙的脸。   苏虞也是在陈芙的拳头挥到脸上的时候才开始后怕,但心里半点不后悔。   她就是不爽,就是想揍那憋货!   若不是打不过,她都想把陈芙摁在地上,让她跪下跟吴嘉悦道歉!   吴嘉悦看向谭柚,企图帮苏虞求情,“夫子……”   苏虞做事是不够理性,太过于冒险了,完全拿自己在赌,但都是为了她。   谭柚微微拧眉,朝苏虞抬手。   苏虞耸肩缩脑袋,把眼睛闭上。   她以为谭柚会收拾她一顿让她长长记性,因为她刚才的举动,的确连谭柚都吓到了。   但——   想象中的力道并没有落下。   “是有些胡闹,”谭柚将掌心搭在苏虞脑袋上,却只是轻轻揉了一把她额前跑乱的碎发,温声安抚道:“但是我在,便没事。”   苏虞微微一怔,心脏收紧,眼眶不受控制的发胀发热。   谭柚就是那种,小事也许会说落你两句,但是遇到大事绝对会先护短的类型。苏虞知道自己犯险的时候,其实谭柚也慌。   她怕没护住她学生。   但谭柚就这般高高拿起,然后轻轻放下,甚至还反过来先安抚她,就怕她以后遇事会因为今天被训斥而畏手畏脚,所以先给她底气,然后再细说此事的凶险性。   苏虞抬手揉了揉鼻尖,深呼吸把情绪压下去,转移话题道:“那吴嘉悦怎么办?要不就让她在这儿躺着吧。”   吴嘉悦想踢苏虞,但就是抬不起腿。   这么半天,太学院的负责人总算是过来了,她先是遣散围观的学生,然后让人把吴嘉悦抬去院内医馆医治,“院里有两位御医在,谭博士放心便是。”   负责人姓白,领副掌院一职。   她朝谭柚拱手,说道:“今天这事不少学生都看着呢,您放心,太学院会秉公处理,半点不会包庇。”   跨学院斗殴,且把文生打伤,肯定是要被退学的。   至于跟着陈芙作威作福的那三人,会记学分处置,暂且留院观察后续表现。   而主要动手的陈芙还能不能参加明年开春后的武试选拔,被不被剥夺武试考试资格,这个就需要上面来定夺了。   武试对于武生来说,相当于文试对于文生一样重要。   若是没了这条捷径,陈芙后半生如果赶不上战事,那便是毁了。   谭柚心里清楚其中的厉害关系,没再步步紧逼。   谭柚跟吴嘉悦说,“你先去医治,等我安顿好她们就去看你。”   吴嘉悦手搭在胸口上,语气还算轻松,“夫子放心,我没什么大事。”   除去刚开始陈芙用石头砸她那次措不及防生生挨了一下,后面再挨打,吴嘉悦就有意避开要紧的地方。   等吴嘉悦被人放在木板上抬走,谭柚才带苏虞苏婉跟白妔继续去办入学手续。   属于她管的事情就到这儿了,剩下的,便需要太学院掌院去头疼。   太学院掌院何止头疼,她头都要炸了。   掌院今年将近六十岁,头发花白,人却精神,一双眼睛精神奕奕,里面没有半分浑浊糊涂。   她当掌院多年,虽不出太学院,但能将朝中局势能看得清清楚楚。   就因为能看透,所以才觉得此事难办。   陈芙肯定是要从太学院除名的,她若是不罚,日后有人跟她有学有样肆意伤人,太学院还有没有威严跟纪律了?   而且陈芙如果不除名,谭博士那里交不了差,毕竟吴嘉悦还在床上躺着呢。   尤其是吴府吴大人的态度暧昧,让人摸不透她到底想不想管这事。   掌院犹豫再三,最后让人分别朝吴府跟陈府送帖子,理由是因为两个孩子的事情,需要见见家长。   等看清吴思圆的态度,掌院再做决定。   吴府——   吴思圆收到帖子的时候,脸色都是紫的。   “陈狗,这个老畜生!”吴思圆将手边茶盏砸在地上,整个人气的发抖,捏着帖子的另只手都是颤的。   老东西教出来的小东西,都该去死。   “当年死在战场上的,为何不是她陈家!赵家满门忠烈英勇杀敌,她家贪生怕死全族窝囊!”吴思圆咬牙切齿,下颚紧绷,脸上的肥肉下沉,脸色很是难看。   “对外没点本事,对内倒是作威作福,我当初就该在她们外出剿匪时,弄死她们!”   也省的今天让那陈家成为对付她的一枚棋子!   吴府下人也是生气,这么多年,吴大人打女儿,除了上次那必须打的二十板子之外,从没下过重手。   而今天陈芙下的不是重手,是死手。   “大人,要不要找人针对一下陈侯?”   吴思圆握着椅子扶手缓慢坐下,“你以为我不想?我现在恨不得提刀活剐了她!”   “但我不能。”   吴思圆将帖子掷在桌上,“这便是原因。”   掌院看得太清楚了,否则不会送帖子过来。   “上头等着看我的反应呢,我若是这时候动手替悦儿出气,之前所有的戏都白做了。”   她那天还以为陈侯是用来对付谭柚的,结果,是用来对付她的。   好手段,真是天下最好最棒的手段。   吴思圆到底是气啊,又气又恨,咬牙硬忍了几个瞬息,还是没忍住抬手将手边的茶几掀了,咬紧牙,声音都是颤的,“无能,无能啊。”   “手段就用在这里,用在试探我身上,用来内讧!她真有本事,她赢,她靠什么赢?”   “她就不配赢!”   吴府下人知道自家大人说的是谁,但装作没听见,甚至朝门外看了两眼,生怕隔墙有耳。   “那咱们去太学院吗?”下人问,“可需要我备车?”   吴思圆想去,但手指紧紧攥着椅子扶手,好一会儿才说,“不能去。”   “就说‘都是孩子们闹着玩,不要紧,掌院看着处理就是,且那吴嘉悦自己有本事,她惹的祸就让她自己去平’”,吴思圆往后仰躺在椅背上,像是被抽去精气神,颓然疲惫很多,哑声道:“就这么说,去吧。”   最后的两个字,都是有气无力的气音。   再忠心的臣子,都抵不过来回试探跟疑心。   吴思圆她亲弟弟已经在宫里,以人质的身份,就这还不够,还需要搭上她女儿的半条命,就为了试探她是不是脚踏两条船。   不管她让吴嘉悦踩的是谁的船,她自己对上面一直忠心不二,就因为皇贵君,因为整个家族,她这个一家之主不得不如此。   可现在呢……   长皇子在筹备新税,所有手段针对的全是反对的声音,对她更是步步紧逼。   而她的这位皇上倒是极其有趣,遇到事情先试试身边人忠不忠诚,让身边的人先内讧消耗一番。   吴思圆内外受击,累到无心说话。   那位眼界狭隘疑心又重,眼里只有这一亩三分地,拿什么跟人司牧比,又怎么比?   若是太平盛世还好,一旦江山风雨起,她这个掌舵手最先趴下。   吴思圆因为这事已经恨到吐血,等得知皇上亲自开口将陈芙从武试中除名的时候,更是一口血呕出来。   吴思圆是没去太学院,陈侯却亲自去将孙女领回去。   “吴大人显然是不想管吴嘉悦,”陈侯跟掌院说,“且吴大人也亲口说,都是孩子之间的玩闹,掌院怎可如此认真,竟要将我孙女从武试中除名?”   从太学院退学也就退学了,正好安心在府里备考明年武试。   可如果连考武试的资格都没有,事情就有些严重了。   陈侯冷笑,“不知道是掌院的意思,还是上面的意思?”   她以为是长皇子干涉此事了。   陈侯心里甚是不屑,眼睛就只能看到眼前的小打小闹,这便是男子。   不怪陈侯这么想,毕竟让陈芙为难吴嘉悦是皇上的意思,且吴嘉悦是谭柚的学生,谭柚又是长皇子的妻主,长皇子很难不护短。   所以这才将陈芙从明年武试中除名。   掌院两手搭在身前,身子后仰,为难地说,“陈侯猜对了。”   她顿了顿,却多说一句,“这是皇上的意思,赭石大人亲自来传的旨。”   赭石,皇上身边的宫侍,位置等同于长皇子身边的胭脂。   陈侯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陈芙站在陈侯旁边,脸色比陈侯还难看。   “许是顾忌长皇子吧。”回府的路上,陈侯是这么跟陈芙解释的,“先不急,日后还有机会。”   陈侯其实到这会儿心里才清楚,为难吴嘉悦试探吴思圆,只是一步棋。   另一步是激起陈芙胸口的火气,让她借今日事情为由,对付谭柚。   陈家当年谨慎保守,这才保全整个族人性命,如今时隔多年,却又被推在前头。   皇上明显是拿整个陈家做棋子,只是不知道是当成“兵”用,还是当成牲畜“马”,亦或是没有生命的“车跟炮”。   若是“兵”,陈家潜伏一阵日后还有希望。若是后面三种……   陈侯沉声跟陈芙说,“最近不要出门,谁劝都不要出去。”   她不能把话说的太直白,只希望陈芙能懂。   可陈芙一直拿武试状元当做奋斗目标,如今前途尽毁,她耳朵里听不进去任何话。   她面上老实应下,心里却已经想着如何报复。   太学院里——   吴嘉悦该包扎的地方包扎,该涂药的地方涂药,这会儿喝完汤药,已经昏昏沉沉睡着了。   这药有麻痹跟助睡的作用,可以减轻疼痛。   谭柚忙完事情坐在床边看她,手里拿着的书都没看,就这么搭在腿面上。   听见身后门板轻轻响动,谭柚扭头看过去,就对上司牧那双清澈好看的凤眼,随后整个脑袋钻进来。   “殿下?”谭柚起身走过去。   司牧轻手轻脚挤进来,然后扭身,让身后的沈御医也蹑手蹑脚进来。   两人做贼一样,像是要进来把吴嘉悦偷走。   谭柚,“……”   谭柚想笑,“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司牧单手拢在嘴边,轻声问,“吴嘉悦不是睡着了吗,我怕吵醒她。”   吴嘉悦到底是谭柚的学生,司牧这个当师公的,嘴上不关心,但还是没忍住亲自过来看看。   沈御医已经双手提着药箱摸到床边,重新给吴嘉悦把脉。   司牧解释一句,“让她再看看。”   除了正直的沈御医,司牧谁都不信。可惜这位御医,上辈子为了给他送口药,活活被人以偷窃之罪打死。   司牧跟谭柚站在后面,一同看向床边方向。   “不严重,就是疼两天。”沈御医压低声音,“我给她再涂点我自制的活血化瘀的药膏,好得快。”   司牧闻言眼睫煽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谭柚已经将手里的书扬起,遮在他眼前。   她温声道:“殿下,非礼勿视。”   司牧,“……”   司牧鼓起脸颊戳谭柚腰腹,说得好像他这个师公多么“为老不尊”一样。   谭柚垂眸看他,眼里带笑,但依旧伸手搭在他眼皮上,亲手盖住。   她一本正经的吃醋,“吴嘉悦还没娶夫,当守着身子给未来夫郎看。”   司牧眼睫煽动,剐蹭着谭柚的掌心,在谭柚即将松手时,自己主动抬手捂着她的手背,用她的手挡住视线,软声说,“那我可不能看,我都是有妻之夫了,要避嫌。”   他摇头,“不看不看。”   谭柚笑,拿着书的手,轻轻点司牧额头。   吴嘉悦的伤也就背后那块最严重,肯定要脱衣服才能敷药。吴嘉悦本就是趴着睡的姿势,倒是方便沈御医动手。   谭柚向来不太相信玄学,但这会儿看吴嘉悦屁股被打刚趴完没多久,如今又是个趴着的姿势,不由在想需不需要找人给她算算?   “她可能是属王八,”司牧猜测,“天生要趴着。”   谭柚沉默一瞬,缓声问司牧,“她若是小王八,那你这个师公呢?”   司牧逻辑清晰,丝毫不上当,“又不是我生的,吴嘉悦要是只小王八,吴思圆就是只老王八。”   迷迷糊糊着醒来的吴嘉悦,听到师公的声音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见对方在一本正经地说她是只王八。   吴嘉悦,“……”   师公可能爱屋及乌疼她,但她感觉,疼的不多。 第60章   “啊,我才十六岁,孩子都十九了,岁月过的真快。”   谭柚总觉得司牧是借着吴嘉悦想骂吴思圆王八。   “陈芙被从太学院除名了, 另外皇姐亲口下旨不让陈芙参加明年春天的武试,”司牧道:“估计是为了安抚吴思圆。”   先打一棒子,再给一个甜枣, 是司芸惯用的手段。   可惜这一棍子敲的属实有些疼, 够吴思圆缓一段时间了。   吴嘉悦趴在床上,任由身后不认识的御医给她重新往伤处涂药, 然后将药膏揉开。   她闭着眼睛没出声,装作还在睡。   吴嘉悦又不傻, 心里差不多猜到是怎么回事。应该是皇上在试探吴家是不是脚踏两只船, 这才利用陈芙揍她, 从而试探她娘的态度。   如今试探完还算满意,于是选择牺牲陈家安抚吴家, 将陈芙从武试中除名, 就当为她出气了,也算间歇性安抚一下吴思圆。   这便是帝王的多疑跟猜忌。   吴嘉悦手指微微攥紧,还没等内心升起担忧跟不安, 就听谭柚温和的声音响起, 像是故意说给她听。   谭柚道:“你向来对事不对人, 只看事情完成的程度,而不在乎此人是否真心向你,亦或是有二心,这便是你们姐弟不同之处。”   司牧是能者善用, 比如新税一事,也不见得支持的人都是向着司牧的, 但只要她们对于新税有用, 司牧便唯才是用。   他要的是能办实事的臣子, 而不是一条听话忠诚的狗。   司芸的做法其实也没错, 她是想要朝臣之间离心,这样她们彼此才不会结为同盟。作为君王而言,大臣们如果一心,那她这个皇上可就危险了。   被朝臣齐心孤立架空的帝王,手中没有半分权力可言,甚至会被大臣遮住视线堵住耳朵,从此蒙蔽在皇宫之内,做一个听话的傀儡。   所以想要朝局稳定,必须让臣子内斗,彼此争夺她的重视跟信任。如此,朝堂分权,最后才能集权于皇上。   只是司芸这个做法不适合现在,因为掌权之人除了她,还有司牧。   除非除掉司牧,否则她这套法子就像是养蛊,要么养出能咬人的毒蛊,要么自己会被反噬。   司牧多聪明,眼睛往床那边扫了一眼,凤眼撩起,眼底闪烁着光亮,“那是对别人。”   司牧轻轻哼,食指戳谭柚心口,“对于你,我既对事,也对人。”   谭柚笑,伸手握住司牧的手指顺势牵在手中垂在身侧。   她柔声道:“吴嘉悦还是个学生,朝堂争斗在她入仕之前,不该这般殃及到她身上。”   “她母亲是协办大学士,舅舅是皇贵君,从出生起便注定她会被卷进这场旋涡里,想要置身事外怎么可能。”司牧瞪她,“你这是在护短。”   谭柚能不懂得这里面的道理?她都懂,但她还是会心疼自己的学生,所以不希望她们被朝堂政事过早影响,更不想她们涉险。   可是像吴嘉悦这种身份地位的权臣之女,从懂事起,就已经站在名利场的争斗旋涡中,很多事情早就身不由己。   吴嘉悦也是命好,遇见了谭柚,若是没有谭柚,她是绝对不可能从吴府脱离出来,最后都会跟陈家一样,沦为司芸随时可以牺牲抛弃的棋子。   司牧倒是不在乎吴家做的什么打算,别说吴思圆打算脚踏两只船,她就是脚踏八只船跟只螃蟹一样横着走,司牧都无所谓。   只要吴思圆手中的钳子能为他所用,亦或是那双钳子没危及到他,司牧轻易都不会选择动吴思圆。   谭柚之所以说这些话,不过是看见吴嘉悦已经醒了,怕她听见会多想,这才说来安抚她。   司牧软声嗔谭柚,“阿柚,你这是慈母多败女,孩子会被宠坏的。”   两人像是在为孩子的教育吵架。   谭柚希望孩子拥有完整童年自由自在不被拘束,司牧则认为孩子应该早点接触社会知道人心险恶,将来才能应付社会的毒打。   而被她们两人夹在中间的“孩子”吴嘉悦,越听越不敢睁开眼睛。   刚开始是装睡,现在是真的想昏睡过去。   她两边都不敢向着,得罪夫子,师公也不会开心。得罪师公……   她哪敢得罪司牧!   说不定到时候会被混合双打。   最后连沈御医都听不下去,忍不住扭头说,“你俩哪能生出这么大的闺女?孩子还没有呢,就先吵起来了。”   而“吵起来”的司牧跟谭柚手还牵着手。   沈御医,“……”   沈御医看见两人牵在一起十指相扣,被她看见才分开的两只手,眼皮抽动。   打扰了,是她这个外人多管闲事了。人小两口“吵架”都是牵着手吵的,能严重到哪里去。   谭柚松开司牧,将手背在身后,手指虚拢,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耳廓微微发热。   司牧软软地笑,故意将自己被牵过的那只手抖落给沈御医看,“谁说我俩没孩子。”   谭柚侧眸看司牧,以为他说的是松狮,结果就听司牧掰着手指头数起来,“苏虞、苏婉、白妔,吴嘉悦还有松狮,四个女儿一个儿子。”   吴嘉悦,“?”   吴嘉悦满脑子问号,谁?松狮???   司牧煞有其事的感慨,“啊,我才十六岁,孩子都十九了,岁月过的真快。”   谭柚跟沈御医,“……”   沈御医沉吟一瞬,看向谭柚,“殿下最近身体调养的极好,也没磕着头。”   主要是没磕着脑袋,所以不是她这御医的错。   谭柚颔首,“您辛苦了。”   司牧鼓起脸颊伸手戳谭柚腰侧软肉,被她拦下。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我可没说错,”司牧看向吴嘉悦,声音清脆,“是吧。”   吴嘉悦脸埋进枕头里,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对对对是是是。”   看看都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   沈御医转移话题,跟吴嘉悦说,“背后这药,一日一换,不出七日便能好。其余地方都是些淤青,自己配合着药膏药水多揉揉,有助于活血化瘀。”   幸亏是年轻,恢复的快。   吴嘉悦盘腿坐起来感受了一下,沈御医的药涂上去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   她拢着身上的衣服,跟御医颔首致谢。   “谢我作甚,我不过奉旨行事,”沈御医收拾药箱,“要谢还是要谢你这十六岁的‘老’父亲。”   司牧出声纠正,“快十七了。”   沈御医轻呵,“您怎么不说自己十八了呢。”   司牧摇头,一本正经,“那也不能太贪心,往大了说阿柚会觉得我是嫁不出去才嫁给她。”   沈御医被噎住,司牧笑着靠在谭柚肩上,手指捻着她垂在身侧的袖筒,像个娇羞的小夫郎。   沈御医表示没眼看。   吴嘉悦倒是望向站在谭柚身边的司牧,感觉有些割裂感。   她记忆里的司牧,不是这样的啊。   吴嘉悦记忆中的司牧,喜怒无常,脸上多数是面无表情,像根快要枯死的藤,根本不会像现在这般鲜活有生机,跟旁人说笑逗趣,也不会像个天真的小公子一样,将头歪在谭柚手臂上。   “谢师公。”吴嘉悦实在喊不出别的。   司牧笑的慈祥又和蔼,拉长音调,“乖~”   吴嘉悦,“……”   吴嘉悦有些害怕。   要不还是打她一顿吧,她心里能踏实些。   幸好司牧宫里有事,没在这儿耽误太久。   等司牧跟沈御医离开后,谭柚才拿着她手里的书坐回床边。   吴嘉悦抿了抿唇,轻声问,“夫子,殿下会介意吗?”   谭柚看吴嘉悦,眉眼温和平静,自带安抚人心的气场。   吴嘉悦这才说道:“皇上都会怀疑我娘。”   皇上娶了她小舅舅,相当于将整个吴家都捏在手中,就这皇上都会怀疑她母亲。帝王之心本就多疑,尤其是司牧比司芸还乖戾多变。   吴嘉悦这个身份,莫名有些尴尬。   “他不同,”谭柚说,“他跟他皇姐不是同一类人。你也不同,你问心无愧坦荡处事,无须多虑。”   “可上次柳家,”吴嘉悦好奇,“长皇子因为柳贵君一人,迁怒整个柳氏一族。”   那段时间吴嘉悦听到的说法全是司牧公报私仇借机发挥。   谭柚摇头,“不对,是柳家这几年先借着柳贵君的势,越权做了不该她做的事情,殿下才动柳家。柳贵君一事迟早会发生。”   从柳贵君的大胆行事,便能看到柳家在宫外有多放肆。宫里宫外就是个双面镜。宫里的柳贵君都敢肆意妄为,宫外的柳家怎么可能会低调行事。   “那太君后呢?”吴嘉悦问的小心翼翼。   至今还在皇陵那儿,连中秋都没能回来。   谭柚轻声道:“父不慈则子不孝,人可以守礼,但不能守死礼,这事不怪他。”   谭柚总是这般无条件维护司牧。   吴嘉悦深呼吸,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松狮……”   她怎么能跟狗比?   呸,是狗怎么能跟她比?!拿苏虞跟狗相比还差不多。   谭柚沉默了。   别的问题她都有应答如流,唯有狗儿子跟四个女儿地位相等一事她略显迟疑。   “你若是不愿意,”谭柚叹息,语气纵容又无奈,“那你排第一也可以。”   吴嘉悦一听第一,嘚瑟地抖腿,“那还差不多。”   然后反应过来——   “排第一还是跟狗一起,我就不能不跟松狮排在一起吗?”   感情那纵容无奈的语气不是对她,而是对长皇子。   谭柚开始战略性翻书。   吴嘉悦哀嚎,“夫子,我不想跟狗一起。”   松狮估计也不想跟吴嘉悦一起。   对于长皇子的决策跟他做的事情,吴嘉悦都能理解跟接受,唯有这一条,“狗怎么能当儿子养呢?”   谭柚语气平和,不疾不徐,“因为是公狗,不能当女儿养。”   吴嘉悦,“……”   这是公母的问题吗?!   吴嘉悦幽幽地盯着谭柚,她感觉夫子是故意,她肯定是故意的。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谭柚宽慰吴嘉悦,“听话。”   吴嘉悦暂且忍下,等苏虞三人来看她的时候,吴嘉悦悠悠说,“苏虞,松狮现在是你狗哥哥了。”   苏虞瞬间跳脚,“凭什么!”   吴嘉悦顿时舒坦许多,反正不能光牺牲她一人哄师公开心,要下水大家一起下水。   但苏虞的关注点明显跟吴嘉悦不同。   她问,“我怎么就不能当个姐姐了!”   吴嘉悦,“……”   苏虞表示,“我不比松狮大啊,怎么着也得是个姐姐,它最多算个狗弟弟。”   “滚吧傻子。”吴嘉悦嫌弃她。   白妔问,“我呢,我第几,我能不能当个第一?”   就这还值得争?吴嘉悦不是很能理解。   苏虞把白妔从床边推开自己坐上去,“你怎么就第一了,我跟我妹都还没说话呢,不管是按人数还是按秋闱名次,我们老苏家都是优势。”   老苏家的骄傲——苏婉,选择不开口。   吴嘉悦看向苏虞,苏虞用扇子戳她脑门,“看什么看,你个第三名。”   “谁说我第三了,”吴嘉悦抖了抖外衫,得意地抬起下巴,“不好意思,夫子刚才说咱们五个里,我排第一,你们都得往后数。”   “我第一,松狮第二,你们谁爱第三谁第三。”   果然还是第一比较香。   吴嘉悦以一种看妹妹的眼神看着她们,随手一指,“苏婉第三,白妔第四,那谁第五。”   当大姐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舒坦!   “你说谁第五,”苏虞扇子别在腰后,伸手要打吴嘉悦,“我要当大姐。”   两人打闹起来,白妔在旁边扇风点火看热闹不嫌弃事情大,“就是就是阿虞怎么着也得是个第一,我呢,当个第二就行,咱这年纪摆在这儿,怎么着也不能比松弟小啊。”   苏婉看不下去,蹲坐在门口,双手托腮,甚是无语。   瞧见谭柚拿着书回来,苏婉朝她摇头,“别进去,里面在咬架。”   谭柚微顿,以为自己听错了,“咬架?”   “对,为了跟狗争名次,已经打起来了。吴嘉悦要当大姐,我阿姐不同意,两人都想当松狮的姐姐。”   这俩加起来最多五岁,一个三岁,一个两岁。至于谁三岁,估计两人还得比划一顿,谁赢谁三岁。   谭柚,“……”   她刚才出去的时候,吴嘉悦还很排斥跟狗同辈呢,这一眨眼的功夫,都开始捍卫自己大姐的身份了。   谭柚顺势撩起衣摆坐在门口,暂时不打算进去“评理”。   “阿柚,太学院真的很不一样,比我们以前的书院大了好多倍,像个小皇宫。”苏婉说,“我想在这里好好学习。”   争取下次能得榜首会元。   阿姐说,那个位置必须是她们的。   她们只有拿到最好的名次,将来才能在朝堂上拥有话语权。唯有能在殿前说上话,才能帮到长皇子,将来才能护住吴嘉悦。   里面还在互掐,苏婉却不觉得聒噪。   她甚至从袖筒中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她不懂的句子,“阿柚,你帮我讲讲吧。”   第三名跟第八名还在“打架”,第二名已经开始偷偷补课了,这便是为何第二名能考第二名的原因,人家时刻都想着学习。   吴嘉悦在床上躺了五天就开始活蹦乱跳。   这五天里,苏虞将太学院摸的差不多,在里面混的如鱼得水。   她脸皮厚,能屈能伸,长得好看会说话,基本无论男女对她印象都不错。   吴嘉悦对此点评,“将来有幸出使她国,记得牵着苏虞,文能对骂,武能咬人,不用白不用。”   “你是不是说我坏话了?”苏虞一展扇面,“就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跟你哥哥一个德行。”   吴嘉悦咬牙提拳,然后就听苏虞继续说,“我去打听了一下,之前教过你的郑博士一年前就因病请辞了。”   也就是那个指着吴嘉悦鼻子骂她无能废物的那位夫子,正因为她,陈芙等人才会叫她“吴能”。   吴嘉悦愣了愣,还保持着抬手握拳的姿势怔在原地。她是完全没想到苏虞会帮自己打听这些。   “可惜,错过了咱们这些优秀的学生,是郑夫子此生的遗憾。”苏虞伸手揽着吴嘉悦的肩膀,用扇柄将吴嘉悦悬空的手压下来,“走吧,位置都给你留着呢。”   得知郑博士已经不在太学院,吴嘉悦觉得松了口气,好像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被人撬开,终于能够自在呼吸。   同时又觉得有些遗憾,就像苏虞说的,如今的她完全可以挺胸抬头站在郑博士面前。   她现在的名次跟成绩,是对郑博士当年评价最好的反驳。   太学院虽是最大最好的学府,但是教学方式跟其他书院一样,还是以自学为主,博士只负责解惑。   可苏虞等人还是习惯性的写完文章找谭柚点评,有她们四个带头,刚开始不敢凑过来的学生,后来慢慢大着胆子也拿着文章去找谭柚。   尤其是太学院里的后进生,熊思婕。   吴嘉悦走之前,吴嘉悦倒数第二,她倒数第一。吴嘉悦回来后,正数前十,熊思婕依旧倒数第一。   钦天监的监正熊大人是这么说的,“我费尽口舌把她弄进太学院,还不是为了你,你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她啊。”   当初力荐谭柚入太学院,熊大人是最拼命的那个。   她甚至都打算,如果实在不行,她就说是星辰推演出来的结果,谭柚命中该有个姓“熊”的学生。   熊思婕是个老实孩子,今年也才十五岁,闻言很是茫然,耿直发言,“我什么都不懂,该从哪儿问?”   熊大人已经开始抄棍子,满屋子打她。   最后熊思婕老老实实地走到谭柚面前。   她有些腆不下脸,磨磨蹭蹭站在旁边,半天才开口,“夫子。”   她捏着手里的文章,声音很低,“您看我还有救吗?”   要是别的博士,肯定让她自己从基础去看,熊思婕就老实巴交地从书的第一页开始翻,来来回回就没翻到过第三页。   谭柚看着她写的文章,顿了顿。熊思婕低头抠手指,她就知道她笨。   熊思婕正要耷拉着脑袋离开,谭柚却温声叫住她,先是给她列了个书单,规定每天学习的内容,然后每日清晨来到之后抽查。   熊思婕拿着书单跟需要她学习的进度,眨巴眼睛站在原地,呆呆地问,“还是要学习啊。”   她还以为被谭柚点评一下,或者被她用手摸一下头顶,自己就会突然开窍呢,原来还是得自己亲自看书。   谭柚笑,配合熊思婕的想象,抬手在她脑袋上摸一把,温声问,“现在感觉如何?”   熊思婕生了双杏眼,这会儿眼睛亮起来,很是新奇,手掌搭在自己被谭柚摸过的脑袋上,圆圆的包子脸露出笑意,“感觉我聪明了很多。”   “那就好,”谭柚耐心十足,“等你学完这些内容,我再教你其他的。”   熊思婕眼巴巴地问,“那到时候还能再摸一下吗?”   谭柚看出来了,熊思婕跟别的同龄孩子比,多多少少有些不足。   “自然可以。”   熊思婕顿时感觉踏实很多。她喜欢这个新来的博士,长得好看,人也好。   有熊思婕在前,随后其他学生也慢慢凑过来——   “夫子能摸摸我吗?我也想开窍。”   她们不是想开窍,她们是想开瓢。   最后连苏白苏吴也跟着起哄,“我也要!”   谭柚,“……”   摸的多了,有时候谭柚见司牧凑过来,会下意识抬手揉他两把。   可以了,下一个。   司牧茫然,怎么这手法跟他搓松狮一样?   迎上司牧狐疑的视线,谭柚抿唇收起手,然后转移话题。   短短不过一个月,谭柚已经成为太学院里炙手可热的博士,每天找她批文章或是听她讲课的人极多。   学生一多,就有人容易走神摸鱼。   为了防止学生们天天来混日子装模作样学习,谭柚让花青帮忙巡视课堂。   花青腰后别着戒尺,双手抱怀站在走廊上,从大开的窗户往里面看。   有时候学生一扭头就能对上她的视线,吓得一哆嗦,整个人都清醒了。   上次花青抽陈芙的画面不过才过去一个多月,一切都历历在目,现在只要看见花青以及她拿着的戒尺,众学生腿弯就疼。   别说学生们,就是陈芙看见花青,都觉得腿弯隐隐作痛。   街角巷子口,陈芙坐在车前横木上,往远处眺望。   “今天太学院放假,谭柚会进宫,这条街道是她的必经之路。”身边人已经打听的清清楚楚。   陈芙冷笑,伸手握紧拴着马的缰绳,手背青筋凸起,“好,正好找机会跟她比试比试。”   是收拾收拾。   陈芙始终认为上次是谭柚偷袭,她才不敌,这次可算是等来机会,岂能放过。   太学院十天放一次假,今天正好是休息日,谭柚准备从街上路过时,买点吃食带进宫里。   她让花青将马车停在果脯铺子门旁不碍事的地方,自己下去挑些司牧喜欢的果脯。   巧的是,对面酒楼二楼,有人探身越过窗棂看她。   赵锦钰伸手一指谭柚,跟身边的赵锦莉说,“阿姐快看,谭家的马车。”   他还惦记着谭橙的两个爹爹呢。   赵锦莉面无表情地将赵锦钰的手指往旁边挪了挪,从谭柚身上移开,最后落在笔墨纸砚铺子上,“咱说好的,不挑有夫之妇。”   “谁挑有夫之妇了?”赵锦钰皱眉,单纯乖巧的小脸露出不满。   赵锦莉从善如流,“有妇之夫也不行。”   人家谭母都带着两个夫郎回青水省了,他还念念不忘。   赵锦钰撇嘴,正要收回手,就看见从笔墨纸砚铺子里出来的安从凤。   “阿姐,这个长得好看!”赵锦钰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亮起来,随后遗憾地扁嘴,“可惜应该是个好人。”   他刚才看见笔墨纸砚铺子里有个男子差点摔倒,安从凤伸手扶了对方一把。   赵锦钰叹息,“人太好,不够我糟蹋的。”   赵锦莉,“……你就不能换个词?”   赵锦钰想了想,“那,享用?收拾?玩弄?”   赵锦莉抬手扶额,“还是别换了吧,糟蹋这个词听起来挺好的。”   她怎么就同意让他出门了呢。   赵锦钰还是不想放弃,“让我下去仔细看看。”   他拎着手里的鞭子,不想是去看看这么简单。   赵锦莉生怕赵锦钰将人直接绑回去,赶紧拦下,“你站在此处不要动,我去给你打听打听。”   把赵锦钰留在二楼,赵锦莉这才无奈地朝对面走去。   只是还没抬脚迈过酒楼门槛,就听到有人大喊。   “快让开,马受惊了,让开!”   赵锦莉毫不犹豫大步上前。   因为路中间有个跑得太急被挤倒的三岁女娃,正趴在地上。   谭柚刚从果脯铺子里出来,反应跟赵锦莉一样。   唯有站在路边离得最近的安从凤,在这个时候,缓慢朝后退了一步。   二楼的赵锦钰托腮,眼里露出笑意,“有意思。” 第61章   “我一向待人宽容,对学生更是以理服人。”   赵锦钰在二楼从上往下, 视野最为广阔清晰,能清清楚楚的看见安从凤的一举一动。   马车当街失控,车前根本无人驾驶, 任由马拉着个车厢从那头冲到这头, 一路撞翻不少路人。   前面的人急着跑,那三岁的小孩被人流裹挟跟母父走散, 重心不稳摔在地上。   小孩趴在地上吓得直哭,没有半点闪躲的能力。   虽说事发突然, 可安从凤这时不过刚从笔墨纸砚铺子里抬脚出来, 听闻前方有人大喊“马受惊了”就顿在原地没动。   她站在路边, 离小孩的距离最近,可这时候她下意识选择后退一步。   没有半分迟疑, 根本不是权衡之后的选择, 而是遇事直接后退。   但她往后的时候,刚从果脯铺子里出来的谭柚却是毫不犹豫地向前。   两人,一退一前, 产生的强烈对比过于明显。   旁人可能没有感觉, 但站在高处的赵锦钰能看得清清楚楚。   谭柚没有半分犹豫, 手中还拎着蜜饯果脯的油纸包,就这么冲过去,提抱起小孩护在怀里就地一滚,躲开扬蹄狂奔的马车, 曲腿单膝跪地翻停到路边。   她怀里的孩子毫发无损,只是因为害怕而缩在她怀里抽噎。而她手里提着的果脯蜜饯, 由于油皮纸被路面擦破, 里面圆润的果脯滚了一地。   现场一阵惊呼。   谭柚抱起孩子滚开的那一瞬间, 发狂的马便两脚落地踩踏在小孩刚才摔倒的位置。   可以想象, 如果谭柚多迟疑半瞬,那小孩定被踩在马蹄下。   谭柚单手抚着小孩的后背,动作轻柔地安抚她,同时抬眸朝前看。   刚才几乎跟她同时行动的还有赵锦莉,她从酒楼里出来,撩起衣摆两步并作一步,踩着台阶便旋身跳到马背上。   她双腿夹紧马肚子,用手勒住缰绳上身后仰,靠自身力量生生逼停了这辆当街乱跑乱撞的马车。   “好!”   眼见着化险为夷,围观的路人这才惊魂未定地发出喝彩声。   “孩子,我的孩子。”女孩的父亲被吓到失了魂,双腿瘫软跌坐在地上,眼睛发直嘴巴睁圆,直到看见女孩没事,才突然崩溃地伏地大哭。   他刚才甚至觉得心脏被马蹄重重踩踏过,疼到短暂地失去知觉无法跳动。   他浑身发软,爬都爬不起来。   谭柚抱着孩子,半蹲着将女娃送到他面前,不疾不徐的语速温声道:“没事了。”   男人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紧紧抱住,失声痛哭。   刚才路上乱起来,他正要弯腰将女儿抱起来的时候,不知为何被人突然往后推了一下,瞬间跟女儿拉开距离。他几乎是被人架着往前走,生生跟年仅三岁的女儿分隔开。   如果今天孩子出事,他下半辈子都会活在内疚跟自责中,质问自己怎么没握住女儿的手。   “谢谢,谢谢恩人,谢谢。”男人朝谭柚跪下,抱着孩子双眼通红,反反复复说的只有“谢谢”二字。   他实在找不出别的词形容自己的感受,唯有道谢。   “有惊无险,已经没事了,”谭柚虚抚了男人一把,抬手擦掉女孩脸上的泪痕,摸摸女孩的脑袋,声音温柔的跟她说,“下次记得牵紧爹爹的手,不能再走散了。”   女孩眼里含着泪点头,伸手环住她父亲的脖子,反过来用小手轻轻拍她父亲的背,奶声奶气地说,“爹爹,没事了,不怕啊。”   谭柚这才露出笑意,她站起来,衣摆顺势落下,遮住蹭破蹭脏的单衣长裤。   花青跑过来,脸色吓得苍白,盯着谭柚上下打量,“主子,您没事吧?”   事发突然,她坐在车前横木上,视野盲区下根本都没看到谭柚冲上去,那马车更是狂奔往前,没给她半点反应的时间。   花青一身冷汗,舒了口气,“吓死我了。”   谭柚抬手拍了下她的肩膀,然后从怀里掏出巾帕。   花青心脏一紧,刚吐出去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失声问,“您受伤了?!”   “不是,是蜜饯果脯洒出来了。”   蜜饯滚了一地,这会儿被路人踩烂,有的黏在路上。   “您管它干什么,”花青头脑吓得一片空白,话脱口而出道,“您没事才最重要。”   谭柚拿着巾帕,半蹲着挨个将掉在地上的果脯捡起来,“话不能这么说,毕竟东西是我掉的。”   谭柚道:“今天买的果脯,有的圆润带核,若是老幼不小心踩到容易摔着。而且黏在路上也不好,捡起来再扔掉。”   花青完全没了脾气,蹲下来跟她一起捡,“谁家博士当街捡这个。”   谭柚笑,“这跟身份没关系,别说博士,就是太傅,该捡也得捡。”   “那驸马呢?”花青笑呵呵问她。   “驸马更得捡,”谭柚说,“既是大司皇亲享受百姓供养,那更应该以身作则。”   花青被说服了。   “可是都烂了。”花青也觉得可惜,她以前从来不会在意这个,烂就烂了。别说这种自己掉的,就是她扔也扔过不少。   可如今被谭柚带的舍不得浪费,平时碗里的米饭都是一粒不剩,现在看着地上的果脯,说不出的心疼。   都是粮食,也都是钱。   她嘿笑,“把这些好的捡起来给藤黄吃。”   谭柚,“……”   “都是好东西,不能浪费,她要是不吃我自己吃。”花青朝前方一颗滚圆的果脯伸手。   然而面前突然出现一只脚,脚尖稳稳地踩在她要捡的那颗果脯上,然后重重一碾,将果脯踩烂粘在地上。   花青眼睛直直盯着那只脚,手里的拳头瞬间攥紧,脸上表情从轻松带笑转为满脸戾气,暴怒道:“你她爹的是不是眼瞎!”   她们主仆两个大活人捡东西这么明显,就这还能一脚踩过来,不是瞎是什么?   刚才幸亏她手缩回来的速度比较快,不然就被踩到了。   谭柚闻声看过来,顺着那只脚就看见居高临下站在主仆两人面前的陈芙。   陈芙身后带了四个人,以她为首,双手抱怀垂眸,以俯视睥睨的姿态看着花青,满脸不屑,“哦?想要?那你捡起来吧。”   她把脚抬起来收回去,示意花青去捡那摊果脯烂泥。   花青提起拳头猛地站起来,然后瞬间被陈芙身后的四个人给围住。   毕竟是有备而来。   陈芙蹲下来看谭柚,鹰一样的眼睛盯着谭柚的眼,恶劣地笑,“夫子真是好身手,在那样狂奔的马车前都能救下孩子。”   谭柚静静地回视陈芙,眉眼平和,“陈府的马车。”   陈述的语气。   若是刚才还没想明白,这会儿看着陈芙,谭柚忽然想通了什么。   大街上,跑的好好的马怎么可能受惊。   柳家那次是柳家人自己做的,今天这事,也是有人故意的。   谭柚若是没有九成九的把握,轻易不会开口。   陈芙点头,直接坦白承认,“对,是我家的马车,那又如何?”   虽然纵马之人不是她,但下人提议做这事时,陈芙却没阻止。   她就是要看看谭柚能有多虚伪,看看谭柚是否会拦停马车。   说白了,就是报复。   陈芙此人,就是这个性子。就像上次她想收拾吴嘉悦,根本不屑找个隐蔽的地方将吴嘉悦弄过去,然后胖揍她一顿,而是就在太学院里,光明正大耍阴招。   自负又自傲。   今天依然如此,她想找回上次的场子,想要出气,看见谭柚后,直接当街拦她。   陈芙眼里的谭柚,不是驸马身份,不是太学院夫子,而是她讨厌到需要立马收拾的人。   她的这种行为,既是侯府纵容出来的,也跟本身的性格有关。   旁人都说她陈家贪生怕死蛇鼠之辈,她陈芙偏要光明正大的来。   哪怕太学院内跟吴嘉悦打架,哪怕带人当街围堵谭柚,都是众目睽睽之下,明着来。   这时候,逼停马车的赵锦莉也过来了,她冷着脸看向陈芙,“你陈家的马车,为何会当街狂奔?”   各府马车上都有各自识别身份府邸的标记,很好认。   陈芙斜眼睨她,甚是不屑,口不对心,故意说,“哦,我故意的,你能怎么着?”   她跟赵家向来不对付,更是看不惯赵锦莉。   赵锦莉周身气息瞬间变冷,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攥成拳,几乎咬牙道:“你拿人命当成了什么?”   “她们不是都跑开了吗,也没闹出人命,唯一摔倒的小孩还被我夫、子救下了,”陈芙将“夫子”二字咬的极重,眼尾上扬看向赵锦莉,嗤笑道:“你多管什么闲事?赵家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爱出风头。”   要不是赵家当年爱出风头,现在又怎么会死的只剩老国公一个男眷。   赵锦莉怎么会听不懂陈芙话里的讥讽,脸色当场沉下。   她向来涵养极高,对自己约束的也很好,从不会轻易跟人起争执,但此刻她拳头捏紧,想狠狠收拾陈芙一顿。   同是将门之后,家里都曾为大司为身后百姓在战场上厮杀过,如今不过几十年而已,陈芙这个后人都开始当街纵马伤人了。   瞧见赵锦莉的脸色,陈芙笑得更得意了,“怎么着,你还想打我?”   “你——”赵锦莉脚步往前就要抬手,却看见谭柚从地上站起来。   谭柚将巾帕收好,单手伸出拦住赵锦莉,不让她跟陈芙动手,“到底曾是我太学院的学生。”   今日这事陈芙本就是冲着她来的,以如今赵家在朝中的身份地位,如果搅合进来,弊大于利,说不定会被针对。   谭柚看向这位将门之后,语气温和却不容商量,“我来处理。”   赵锦莉以为谭柚这时候还要护短,下颚紧绷,脸色很是难看,但依旧听话地让开。   她也是太学院里的学生,等着明年的武试,所以说谭柚也算是她的夫子。   夫子有令,她不得不从。   陈芙也从地上站起来,“夫子打算怎么处理我?”   谭柚垂眸将袖筒挽起来,“既然你叫我夫子,便承认还是我学生。我一向待人宽容,对学生更是以理服人。”   然后谭柚抬拳,陈芙反应极快,条件反射般抬手去挡。   结果这一拳只是个幌子,谭柚出的其实是脚。   谭柚借势往后小半步,一脚踹在陈芙肚子上,将措不及防的陈芙踹的仰躺在地上。   旁边的赵锦莉,“!”   赵锦莉看得目瞪口呆,一切发生的太快,她都没反应过来。   主要是谭柚挽的是袖子,她跟陈芙一样,以为她出的是拳,谁成想是脚。   尤其是,谭柚声音温温和和的,动手之前语调都没有半分变化,她说要——   以理服人。   赵锦莉看着躺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爬起来的陈芙,微微往后退两步,感觉用不到她了。   毕竟谭夫子的这个理,用劲实在大了些。   陈芙爬起来朝旁边啐了一口,“奸诈!”   “这叫声东击西,”谭柚道:“身为武生,就是这么学的兵法?”   谭柚站在原地,微微抬手,“那我这次告诉你,我出的是拳。”   陈芙提拳上来,同时戒备地防着谭柚的腿,然后,她手腕跟上次一样,挥过来的一瞬间便被谭柚握住。   谭柚捏着陈芙的手腕,微微往身侧一扯,膝盖朝上一顶,又打在她肚子上。趁陈芙吃痛的瞬间,谭柚一脚将她踹回到地上,连躺的位置跟刚才都大差不差。   陈芙,“……”   “你——”陈芙捂着肚子,眼睛阴翳地瞪向谭柚。   谭柚站姿不变,掸了掸衣摆,温声道:“这叫兵不厌诈。”   陈芙,“……”   陈芙发疯一样爬起来,依旧赤手空拳上来。   谭柚见招拆招,像是想看看陈芙有多少本事,等试完陈芙身上有多少水后,一脚送她回地上躺平。   陈芙气到恨不得骂她!   她感觉谭柚是猫逗耗子,在玩她。   “这便是你的本事?”谭柚走过来,眉眼平和地俯视陈芙,微微摇头,“那真是不够看的。”   一般对于学生,谭柚以夸奖为主,更喜欢以理服人。但对于陈芙这样的,谭柚会先把她打服了,然后再讲道理。   也算是以“理”服人。   “我当你有真本事,谁知道是三脚猫功夫。武不行,文更差,简单的兵法都不懂,你身为将门之后,日后若是上了战场,便是这般莽撞冲动行事?”   那大司真的要完。   陈芙躺在地上满脸不服气,“我陈家有的是勇气跟冲劲!我也没你狡诈!”   “唯有胜者才有话语权,我奸诈与否,你都没资格评价。你此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你输给我后的发泄之语,是不敢面对自己失败的借口。”   “能者反思自己,弱者指责她人。你属于前者还是后者,你心里清楚。”   谭柚道:“若是想要别人瞧得起你,首先你自己得有让人高看一眼的本事。”   “当年你陈家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今天作为陈家后人,却当街纵马伤人,这便是你陈家的家风?”   谭柚双手搭在身后,垂眸看陈芙,语气认真,“今日之事是谁教唆你的,老实说。”   陈芙的脑子就那么点,耍蛮力行,但搞阴谋很难。   用马车试她的实力,定是有人教陈芙。甚至连刚才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孩,说不定都是旁人故意拿来做的饵。   谭柚明知是饵,还是选择先救人。   孩子没错,错的是故意把她挤倒的人。   陈芙微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谭柚话里的意思,就瞧见有个身着她陈府下人衣服的人冲出来,大声嚷着,“放开我家主子!”   此人功夫不差,伸手从旁边抄起一个木棍,直接朝谭柚的脑袋砸过来。   她下手稳准狠,先出手才大喊,分散谭柚的注意力。   谭柚心脏猛地一缩,瞬间下腰后仰,堪堪避开那灌着力道携风旋转而来,让人无法下手的棍子。   那木棍没打到人,最后砸在店铺门口的廊柱上,咣当一声巨响,吓得原本围观的路人一阵尖叫。   这便是那个拿孩子做饵的人。   陈芙明显能感觉身边谭柚身上温和的气息沉下去,像是春日泉水浮上寒冰,一层盖过一层,散发着阵阵冷意。   刚才谭柚打她的时候,打的都是肚子,以教训为主,身上气息没有半分变化,直到此时,她才沉下脸。   陈芙莫名心慌不安,扭头朝那个下人看过去。   对方虽然穿的是她陈府的衣服,但陈芙没见过这张生面孔。她带过来的四个人还在跟花青拉扯,刚开始是她们四个拦着花青,等她被揍之后,就是花青拦着她们四人。   现在五人齐齐往这边看过来,都有些懵。   可那个穿着陈府下人衣服的打手,一击落空之后,便提拳上来。   她直接跳起来跃过陈芙的身体,飞身一脚朝谭柚而来,将谭柚逼退后,稳稳地落在地上。   “主子放心,我会为你出气。”那打手邪气一笑,然后根本不管地上的陈芙,再次朝谭柚动手。   京兆尹府衙门的人很快就会过来,她时间不多。   本以为陈芙能解决掉书卷气十足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谭柚,结果不过是鸡蛋碰石头,废物一个。   场上局势瞬间再变。   从马车当街狂奔,到陈芙跟谭柚动手,再到下人为陈芙出气,可谓是一波三折让人舍不得离开。   陈芙被她带来的四个人从地上扶起来,捂着肚子冷声问,“这人是你们找来的?”   陈芙只觉得丢人。   她没打过谭柚,是她艺不如人,甘愿认栽。可如果找人帮自己拿回场子,那也太没脸了些,算什么将门之后,直接就成了吴嘉悦那种自己不行使唤打手的纨绔了!   陈府下人连连摇头,“不是啊,我们哪里认识这般功夫的人。”   有一个下人盯着那打手看,突然拔高声音,指着那个身影道:“我认出来了,我昨天在府里见过她,是她帮我打听的谭柚行踪,连怎么让马失控都是她教我的。”   陈芙微怔,“当真是我陈府的人?陈府有这般功夫的下人?”   可其余下人却是疑惑,“我们怎么就没见过她?”   不管是不是陈府的人,现在都被定为陈府下人,因为她当街大吼那一声,就注定了陈府要为她今天的行为背锅。   陈芙鹰一样的直觉,感觉不对劲,“住手!听见了吗,我让你住手!”   那打手充耳不闻,朝谭柚下的死手没有半分停滞。   起初比拳脚还算平手,但这会儿打手变戏法一样,从短靴中抽出匕首,锋利的冷光在阳光下闪着寒意,晃的人睁不开眼。   谭柚堪堪躲过那匕首,迎面而来的又是打手横扫过来的腿。   “主子。”花青提拳上来,分散打手的注意力,缓解谭柚的压力。   赵锦莉也意识到不对劲,这人不像是为陈芙出气,而像是来杀谭柚的。   她微微攥紧拳头,最后还是选择上去帮忙。   国公府站的是皇上,今天这事她赵锦莉身为国公府嫡长女不该插手,甚至应该帮打手对付谭柚才对。   但赵锦莉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挡下打手一击。   无论是什么立场,身为赵家人,她都不允许有人拿三岁的孩子当饵。   场上瞬间成了三人对一个。   可那打手也只是觉得有些吃力,没有半分落下风的意思。   今天如果没有赵锦莉,哪怕有花青在,谭柚都是凶多吉少。   这人,就是冲着谭柚来的,目的是当街取她性命,最后将罪名按在陈家身上。   陈芙拳头捏紧,最后转身从酒楼里拎了个长条板凳出来。她下颚紧绷,用力将板凳往廊柱上一砸。   原本好好的凳子瞬间四分五裂。   陈芙自己拎着一条凳子腿,然后又拿了一条。   她冲上去,将另一条凳子腿扔给赵锦莉,两人作为主力冲在前面拦住那打手,花青在旁边找机会,谭柚则慢慢朝后退出战场。   为帅者,要纵观全局。为将者,才冲锋杀敌。   真正打仗时,领兵之人是不下场战斗的,她要做的是站在最安全的地方,纵览全部动向,从而指挥手下之人如何应敌。   堪比下棋一般。   作战比的不是单打独斗,更不是谁家将领最是凶猛,而是全局观。   再有本事的将领,被人围剿时都是困兽,比如这打手。   陈芙冲的最凶,脸上手臂上都是被匕首划出来的伤,但她收获最大,看谭柚给的手势,趁赵锦莉在前时她绕后,将板凳腿用力砸在打手腿弯处。   她下手极狠,不留余劲。   打手瞬间吃痛,被迫单膝跪地。   正面的赵锦莉寻到机会,抡圆手里的板凳腿,砸在打手的右臂上,将她手中沾满血的匕首打落在地。   花青飞起一脚,将匕首踢远,防止被打手再捡起来。   这时,京兆尹府的人到了。 第62章   “至少先哄哄他。”   先是马车乱跑乱撞, 后是众人打斗,街上乱成一团。   为首的是李衙役,看见这副场面后, 还没等她发脾气拿人, 就瞧见了谭柚,以及国公府的嫡长女赵锦莉, 和侯府的世女陈芙。   李衙役,“……”   没一个是她敢吼的。   三人中, 两人负伤明显, 其中就属陈芙最为严重。   她握着板凳腿的手臂被木头震得发麻, 无意识轻颤,手臂上的血流到手背上, 跟汗水一起晕染成一片红。   陈芙满脸戾气, 最后当着李衙役的面,抬起手一棍子将打手打晕在地,然后将板凳腿随手扔在地上。   陈芙低着头, 呼吸都是颤抖的, 但提着的心却慢慢放下。   因为她不要命, 所以为陈府众人换来了一线生机。   她是冲动上头想要谭柚难看,但也仅限于比划比划,从未想过弄死谭柚,所以后果最多是她个人被责罚, 跟整个陈家没有关系,尤其是陈家这边还有皇上兜着。   可现在事情不一样了, 有人要杀谭柚, 打的还是陈府的名号。   陈芙若是不管不问, 最后谭柚出事, 长皇子定不会放过整个陈家。   陈芙以前是不问朝政的,一心想着武试跟拳脚功夫,如今身上每一处火辣辣的伤痛都在提醒她,什么叫做帝王无情。   陈府,成了弃子。   “她功夫极高,若是不打晕,你们恐难将人活着带走。”赵锦莉平时跟陈芙关系极差,但此时却公道的开口为她解释。   赵锦莉身上伤轻,也将手中的板凳腿扔在地上。   李衙役指挥身后衙役先将打手捆上,“捆结实些。”   然后她路过几人,直接走到谭柚面前朝谭柚行礼,“谭博士。”   也是凑近了,李衙役才看见谭柚脖颈一侧有伤,是被匕首擦着皮肉滑过,不深,浅浅一条线,但沁出了血。   谭柚皮肤白,正因为白,才显得这道血痕多么刺眼醒目。   别人伤的都是脸跟胳膊,以手臂跟腿为主,明显能看出打手的目的是打残她们。唯有对谭柚,是刀刀逼近命脉。   这一条红线,是打手离谭柚最近的一次,也是她险些得手的一次。   如果不是陈芙拎着板凳腿冲上来,谭柚的这道伤口,会更深一点。   “可需要属下派人去叫大夫?”李衙役看向几人。   现在也不是问怎么回事的时候,而是先处理伤口。   花青疼的龇牙咧嘴,站到谭柚身后。她也受了伤,但没陈芙严重。   陈芙几乎是不要命的近身搏斗,所以伤的最多。   谭柚走到陈芙面前,抬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臂,温声道:“回去吧。”   她也看向赵锦莉,“你们都先回去包扎伤口,这边的事情我来解释。”   陈芙眼神复杂地抬眸看谭柚,最后朝她僵硬地低了低头,带着手下四人走了。   赵锦莉本来是帮弟弟下来看女人的,谁知道碰到这事,于是朝谭柚行了一礼,然后——   继续寻找安从凤的身影。   没办法,当姐姐的命就这么苦,尤其是当赵锦钰的姐姐,命更苦。   安从凤自然没走,这么热闹刺激的事情,她可不得留下来看看。尤其是今日国公府的嫡长女也在,安从凤还在心里盘算应该怎么才能让对方注意到自己。   刚才安从凤都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帮赵锦莉和谭柚制敌,后来略显犹豫,最终选择原地不动。   她才不去,这么凶险的时候,她自然要暂时避开,等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她再过去。   毕竟万一被误伤,亦或是伤了脸,都得不偿失。   权衡利弊后,安从凤选择不动。   直到这会儿京兆尹衙门的人来了,她才往前站两步,顺手扶起地上被撞倒的摊铺什么的,温声关心身边人有没有被误伤。   由于此时她过于出头,赵锦莉往路边一眼扫过去便能看见她。   两人视线对上,安从凤佯装一怔,随后走过来,朝赵锦莉行了一礼,态度端的是不卑不亢,“可是需要目击者?我全程都在,将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如果需要,我愿意出来作证。”   活像一个见义勇为的正义之士。   京兆尹府对于今天的事情是需要记录在册的,甚至会在事后出个阐述事情经过的公告,所以除了谭柚留下来说明,能有目击者愿意出来作证更好。   李衙役朝安从凤颔首,“请问您姓甚名谁,若是不方便说,我们便写佚名。”   安从凤笑,如春风拂面般轻柔,给人以“君子端方,温文和韵”的感觉,“学生安从凤,姓安,家国平安的安,名从凤。姓名而已,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道:“且今日之事,无论是谁看见了都会出来作证,不过是顺手之劳。”   安从凤?   李衙役微微一愣,想起来了,“榜首解元?”   “不才,正是在下。”安从凤行礼。   赵锦莉人在安从凤身边,见对方属实气质非凡,不像池中之鱼,心里开始打退堂鼓。   这么好的解元,还是别让弟弟糟蹋了吧……   赵锦莉身为局内人,看到的是安从凤端正文雅的一面,那眼神宛如在看一颗上好的翡翠白菜,而二楼的自家弟弟跟她一比,就像是一只小猪崽,还是长着獠牙的小野猪。   这要是拱下去,这么好的白菜可就废了。   小野猪也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所以只挑糟糠吃,不挑好白菜祸祸。   赵锦莉实在不忍下手,最后只得冲安从凤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回了酒楼。   安从凤,“???”   安从凤眼皮抽动,一脸茫然,心里直嘀咕。   哈,国公府未免也太眼高于顶了吧,她这么表现都入不了赵锦莉的眼?   安从凤忍下心头想法,先随衙役过去记录刚才的所见所闻。   做戏至少要做全套。   酒楼二楼,赵锦钰还在往下看。   “阿钰,那人不适合你。”赵锦莉走到他身边。   她到底是习武之人,身上经常会带伤,所以自己问小二要来清水先把伤口处理了。   小二还没将水送上来,赵府的下人就已经提着药箱推门回来,“公子让买的,说您用得着。”   赵锦莉一时间说不出的感动,到底是亲弟弟。   赵锦钰双手托腮,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盯着下面的安从凤看,像是在看猎物,“阿姐你这么弱,肯定用得着。早说了让我下去,你不听。”   赵锦莉,“……”   呵,到底是亲、弟、弟!   赵锦莉腹诽,还让你下去,你要是下去,肯定跟刚出圈的野猪一样,四处乱拱,拉都拉不住。   到时候街上最危险的不是那个打手,而是赵家小公子。   “这人很适合我,”赵锦钰看完收回视线,掰着手指头跟赵锦莉说,“够虚伪,够势力,而且很贪生怕死。”   安从凤没救那三岁小孩,赵锦钰当然能理解,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她若是没有功夫,怎么敢上前。   所以她不救,也没错。   但谭柚走后,去捡地上蜜饯的时候,赵锦钰清清楚楚看见,安从凤蹲下来哄那小孩,面对孩子父亲道谢也只是笑笑。那个感觉,让人以为孩子是她救下来的。   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刚才她特意出头。一件事情说明不了什么,如果两件事情连在一起就说明她是真的虚伪。   至于势力,若不是势力,她不会主动站出来。   赵锦莉人在现场看不明白,旁观者赵锦钰站在二楼却看得清清楚楚。安从凤的目标不是陈芙,也不是谭柚,而是他阿姐。   想攀国公府的高枝啊~   这不是巧了吗!   赵锦钰圆溜溜的眼睛都快弯成了月牙,双手合掌,一脸沉醉,“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事情。”   长得好看,名次极好,说明将来能生出好看又聪明的孩子。尤其是这人品性不端,刚好被他用来糟蹋。   对付这种人,赵锦钰没有半分负罪感,万一折腾死了,还能再招一个。   啧啧,都是美事~   但他还需要确认一下,找人打听打听安从凤私下里是个什么德行,以防万一。   不祸祸好人,是他遵守的最后一条底线。   赵锦莉被他笑得发毛,稍微离他远了些,“你阿姐受伤,你却只想着女人。”   “我想的是咱们赵家,”赵锦钰说,“只有家族兴旺,才能振兴赵家。你又不愿意多娶几个,这重任不就落在我身上了吗。”   得亏他是个男子,自己生孩子。这若是个女人,夫郎之多,多到赵府后院装不下。   “回府吧,今日之事涉及众多,回去问问祖父。”赵锦钰拍拍赵锦莉的肩膀,拍得赵锦莉龇牙咧嘴抽了口凉气。   他以跟他乖巧喜人的长相不相符合的成熟口吻说:“阿姐,要变天了。”   不怕野猪蛮力大,就怕野猪长脑子。   赵锦莉皱眉往外看,十一月底的天气,属实有些冷。   楼下,京兆尹府还在清理现场。   安从凤跟着衙役过来记录的时候,谭柚就站在记录员身侧,双手习惯性地虚握着搭在身后。   安从凤自然知道谭柚是谁,只是没近距离见过。   此时靠近打量,才发现对方腰姿挺拔,身形欣长,长相极好。   除去这副好的皮囊,谭柚身上还带有清冷矜贵的书卷气,独一无二,让靠近她的人平息浮躁,有种内心平静的感觉,尤其是她说话总是不疾不徐语速平缓条例清晰,很有信服力。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以为是个学识渊博的文弱老师。   可实际上,她那单薄劲瘦的腰肢刚才在打斗时所爆发出来的力量,丝毫不输给陈芙这样的武生。   安从凤视线最后落在谭柚负在身后、虚拢起来的双手上,她手指纤细修长,典型的拿笔杆子的手。但刚才见识过谭柚打人的安从凤丝毫不敢小瞧这双好看的手。   她想,这样的老师,在太学院教学是不是一拳一个小朋友……   安从凤心里发毛,有种学生见到老师的感觉,收回目光朝她行礼,“谭博士。”   她在谭柚面前混个眼熟,不是坏事。   谭柚掀起眸子看安从凤,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等记录完事情,同时叮嘱衙役们将街上清理干净,谭柚才转身上马车。   花青多数是皮肉伤,从怀里掏出银子去果脯铺子又买了一些果脯,都是刚才在地上见到的那些,然后提着坐在车前横木上。   花青迟疑地将油纸包递到身后,交给谭柚,“主子,您觉得殿下这会儿能吃得下去吗?”   宫里现在怕是已经知道街上出事了,以长皇子对自家主子的感情,怕是在见到谭柚之前,连一口茶水都喝不下去。   “我知道,”谭柚剥开油纸包,捏了一颗最甜的送进嘴里,闭上眼睛靠在车璧上,细细感受那份甜腻,声音很轻,“至少先哄哄他。”   司牧吃到甜的心情就会好,谭柚却不爱吃太甜的糕点果脯。   这会儿她提前吃一颗,是为了见到司牧后,开口哄他。 第63章   “一刻钟后,阿柚如果还没进宫,便去养心殿。”   硃砂带着宫外消息进来的时候, 司牧正在批折子吃糕点。   最近可能是天气冷胃口好了些,司牧吃罢早饭后总想吃点零嘴。   胭脂在旁边伺候,精致的白瓷小盘中原本放了有四块酥黄独, 被司牧吃了一块又捏走一块, 如今还剩两块。   酥黄独外壳焦脆,里面包裹着的是软糯熟芋, 香味馥郁,口感层次分明, 甚是香甜。   司牧最近很是爱吃这个, 外表看着酥酥脆脆, 但一口咬下去里面却是甜甜软软的,像糖心一般。   他就喜欢吃甜的。   如果不是怕积食, 四块哪里够他吃的, 他一上午能断断续续吃完六到八块。   要知道平时司牧的胃口跟只小鸟一样,每样菜只啄个两下就不吃了。能被他偏爱成这样的糕点,实在不多。   有时候司牧早饭甚至会故意少吃一些, 然后留着胃口等这道饭后点心。   今天早上更是没怎么吃饭, 胭脂觉得这四块酥黄独怕是不够他吃的, 想着要不然再让人送些别的吃食过来,正好待会儿驸马会来。   硃砂快步走到跟前时,司牧手里的酥黄独才吃两口,他左手捏着糕点, 鼓着腮帮子用右手点折子,声音含含糊糊地轻声嗔, “提到新税没几个积极的, 一说起过年发津贴, 一个比一个会说。”   如今已经十一月, 算算也快过年了,朝臣们便开始期待起过年津贴以及炭补。   天一冷,就到了用炭的时候。大司朝廷慷慨,以往每年冬天都会给官员们发一笔银子,补贴炭钱。   外面从早上就有些起风,司牧穿着棉衣坐在御书房中没有感觉到冷意,甚至连件厚大氅都没披,因为御书房中从十一月初就已经开始点炭盆。   他畏寒,手脚经常冰凉,没有热气握不住笔。   司牧抿着油光的薄唇,右手提起朱笔,在折子上回了一行话,大体意思是新税没落实,今年就没钱。   国库的情况朝臣心里又不是没数,现在还抱着幻想拿炭补来试探他,简直可笑。   硃砂站在龙案前,等司牧写完才轻声开口。   “主子。”   司牧感觉到面前一阵冷意进来,就知道是硃砂,他放下笔,靠在龙椅上,小口咬着糕点吃得斯斯文文,声音也带有熟芋的甜香软糯,“怎么了?”   他朝门口方向看,硃砂进来的急,也没关门,有风吹起来,“阿柚呢?”   司牧穿的这身翠青色棉衣在点着炭盆的御书房里还算暖和,如果出去肯定很冷。这不,门打开他就感觉有凉意卷着他伸在前面的脚踝。   司牧猫一样,把腿缩回来,啃着糕点看向硃砂。   “阿柚怎么还没过来?”司牧以为谭柚来了才开的门,如今看来好像不是。   可谭柚今天太学院放假休息,按理来说应该跟平时一样过来陪他了,怎么今日来的这么晚。   硃砂斟酌了一下,将事情从头到尾跟司牧理一遍。   可硃砂刚起了个头,司牧便慢慢坐直身子,黝黑的凤眸盯着他看,“说阿柚。”   硃砂道:“驸马当街被人刺杀,具体伤情不清楚。”   他不在现场,传来的消息只能是个大概,比如谭柚伤情如何,这么细节的东西,硃砂是真不知道。   他收到消息的时候,京兆尹府的衙役刚去街上,事情的记录还没出来,具体详情了解的不多。   可如今谭柚至今没进宫,有时候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司牧坐在椅子上,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唯有听见谭柚遇刺的时候,捏着糕点往嘴里递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他吞咽完嘴里的糕点,声音清晰冷静,像是没受半分影响。   “调一队禁军过去,直接将人从京兆尹府提出来,我亲自审。”   “让沈御医……让所有在值御医过来候着。”   “就说我丢了件极为珍贵的玉簪,着禁军封锁皇宫,只准进,不准出。”   硃砂行礼,“是。”   他快步出去办事,只留胭脂在跟前伺候司牧。   司牧理智地处理完事情,伸手将盘子里的酥黄独拿过来一块。   他垂眸继续吃酥黄独,一小口接着一小口,安安静静没有说话。   跟刚才慢条斯理地吃不同,现在他只是机械地咀嚼然后吞咽。   酥黄独里有香榧和杏仁碎,颗粒不大,但如果不细细嚼,吃的时候其实很难受。   胭脂拧眉看着司牧。   身在高位,很多时候情绪都是要压抑克制的,如此才不能不被人看透,才不会拥有软肋。   比如在吃食上,司牧极少暴露自己真的喜欢吃什么,他这么多年,唯一执着的东西也就只有糖。   因为先皇去世前,往他嘴里塞了颗糖果子,摸着他尚且稚嫩的脸,柔声说,“吃完糖,便不能哭了。”   司牧眼睛没什么焦距,吃完手里的酥黄独连看都没看,甚至嘴里的还没咽完,就伸手去拿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块。   胭脂拦他,将盘子移开,语气担忧,“主子,不能再吃了。”   司牧也没执着,他坐的难受,想起来出去看看。   只是起身的时候,身形晃了一下。胭脂一惊,连忙伸手扶他,然而司牧却先他一步用手撑着龙案拐角,突然弯腰吐了起来。   他一共就吃三块,现在吐的干干净净。   “主子。”胭脂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   先皇刚去世时,司牧吃什么吐什么,那段时间就靠参汤吊着。   胭脂先扶着司牧坐下,然后倒了杯温水给他漱口,又倒了杯水让他喝一点。   “驸马定会没事的,否则这时候肯定会让花青进宫传消息。”胭脂抚着司牧单薄清瘦的后背,柔声安抚,“主子您在宫里先等着,驸马应该快来了。”   “会来的,”司牧刚吐完,眼尾微红,眼里像是沁着水,雾蒙蒙一片,水雾遮住那双清澈干净的眸子,他仰头看胭脂,迷茫无助的像个被人丢下的孩子,轻声问,“对吗?”   谭柚会来的,对吗。   会进宫走到他面前,跟以前一样,笑着摸他脑袋,伸手抱着他的,对吗。   不会跟母皇一样,从此变成冰冷的一个棺,躺在那座陵里。   “驸马一定会来的。”胭脂语气坚定,伸手揽着司牧的肩。司牧双手捧着杯子,安静乖巧地将头往他怀里偏,轻轻靠着。   司牧心里空空的,什么情绪都没有。   他感觉自己像个木头人,没有感情没有体温,手中再温热的茶杯都捂不热他冰凉的指尖。   司牧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甚至连谭柚是什么模样都忘了。司牧吃力的去想,但这个人就像是温柔的风一样,在他身边随处都在,可怎么都看不清形状。   司牧能细细数清他跟谭柚的点点滴滴,连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但就是不记得她的脸了。   他怎么能不记得了呢?   司牧心里慢慢开始慌乱,他从胭脂怀里坐直,轻声说,“我想出去等她。”   “好,”胭脂柔声道:“那我为您拿一件大氅。”   司牧放下茶杯,迎着风站在御书房廊下台阶上。出了屋子,他身上最后一丝暖意也被风卷走。   司牧有些恍惚,他是不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其实大司早就没了,谭柚也不过是他死前最后的幻想,她怀里的温度,自己真的细细感受过吗?   拥抱他的,到底是谭柚,还是那场火?   身后沉甸甸带着分量的大氅罩在肩上,胭脂站在他身前为他系带子。   司牧微微摇头。   他现在分不清自己是冷是热,他现在连什么是真实跟梦境都分不清。   他恍惚地站在门口廊下,静静地看着远方那道圆门。   司牧过于冷静,以至于胭脂站在他身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也不敢再说,只默默立在他身后陪着,朝通往御书房的那道门看。   皇宫忽然封锁,这个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一样往外飞,所有朝臣都在猜测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吴思圆跟谭老太傅一共递的折子,请求进宫。   司牧一概没理。他像个木雕,从出来到现在,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动都没动过。   御医们早就到了,现在全站在御书房廊下,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   她们本以为是司牧身体有恙,如今看来今日叫她们过来,不是为了长皇子。   但是长皇子这个样子,比生病还可怕,他越是面无表情,御医们越是害怕。   今年不过才刚入冬,还未下雪,皇宫就已经被一股肃杀之气所笼罩。禁军封锁皇宫,这堵围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犹如处在冰冷的雪天寒冬之中。   手脚哆嗦,心里发颤。   廊下台阶上的司牧穿着翠青色的棉衣长袍,披在身上的大氅是狐狸毛滚边的雪白锦绸布料,上面绣着祥云。   本该是好看的两种颜色,有晴天白云的意境。在这个季节,青色又极为鲜艳鲜活,何况是翠青,更是彰显着蓬勃向上的生机。   可如今这雪白的大氅压在司牧肩上,就像是沉甸甸的厚雪,掩盖住翠青色的嫩苗。   青色被白色冲淡,像是被抽去生机,颜色逐渐变淡,失去鲜活。   司牧浓密纤长的眼睫落下,轻声跟胭脂说,“一刻钟后,阿柚如果还没进宫,便去养心殿。”   胭脂脸色微沉,低声应,“是。”   风卷着司牧的衣摆一角,卷起整个皇宫的心。   直到硃砂跑着过来,圆脸上挂着笑意跟轻松,大声朝廊下喊,“主子,驸马来了,没什么大碍。”   整个廊下的御医闻言眼睛瞬间亮起来,齐齐舒了口气。如果能听到她们肚子里的声音,此时肯定全部都是心脏落地的声响。   至少,她们今天平安无事了。   司牧眼睫煽动,像个僵硬的提线木偶,缓慢地抬眸朝前看。   谭柚穿的还是那身深绿色长袍,在这个萧瑟的时节,几乎刚抬脚跨过圆门就能看见她的衣摆颜色。   司牧缓慢下台阶朝前走,脚步从僵硬缓慢到小跑往前。   那张一直模糊的脸,现在看着朝他大步走过来的谭柚,司牧脑海中才慢慢有了清晰的轮廓。   谭柚的身形不仅出现在御书房圆门处,也出现在司牧的整个记忆里。   她是鲜活真实的,她不是一场梦境。   司牧大步朝谭柚跑过去,身上披着的大氅掉了都没回头,他眼睛直直看着谭柚,几乎是扑上来伸手搂住她的脖颈,将脸埋进她颈窝里,“阿柚。”   声线都在紧绷轻颤。   谭柚快步朝前,张开双臂接着他,将人揽进怀里,掌心轻柔抚摸他单薄的背,垂眸温声道:“我没事,别害怕。”   真实跟虚幻被打破,司牧落进熟悉的温热怀抱里,被人紧紧拥着。   空空的心被熟悉的体温跟气息一点点填充塞满,慢慢踏实下来,感觉满满涨涨的。   司牧手指攥紧谭柚颈后衣服,指关节绷的发白,手背青筋凸起,哑声说,“我以为是梦。”   他道:“还好你回来了。”   谭柚平时极少在人前失礼,此时却低头轻吻司牧微凉的发丝,张开自己身上的大氅,将他整个裹了进来。   她揽着司牧微微转身,背对着廊下的御医们,用兜帽盖住自己跟司牧。   光线瞬间暗淡下来,谭柚单手抚着司牧的脸颊,偏头吻他的唇。细细碎碎的吻落在他嘴角处,像是无声又细密的安抚。   她知道他可能会担心,但没想到司牧会这么担心。他刚才站在廊下的样子都不像是担心,而是怕失去。   谭柚闭上眼睛就能想起进圆门时看见的司牧,毫无生机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站在廊下被风卷起衣摆的时候,像片脱离枝干的树叶,好像随时会被风带走。   他安静的样子,让谭柚说不出的揪心,心脏处的闷疼比利刃划在脖子上还尖锐,还深刻。   她只知道自己栽种的那棵桃树已经在谭府后院里深深扎根成长,但没细想过司牧不知何时竟也爱她这么深。   司牧没有半分平时的主动热情,呆愣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攥着谭柚的衣襟,仰头咬住她的下唇,随后慢慢加深这个吻。   许是尝到了谭柚口中的甜味,许是在兜帽下吻的时间过长,亦或是谭柚无声的纵容迁就,总算让司牧身上有了热乎气。   等从兜帽下出来时,司牧苍白的脸色总算恢复了些许血色。   他眼睛盯着谭柚的脖颈看,那里有一道细细长长的伤,血迹应该被她来的路上擦掉了,现在只是一条浅粉色的血线。   脖颈处的伤,关乎动脉,又是最脆弱的地方,所以伤的再浅也疼。   但刚才他扑过来搂谭柚脖子时,谭柚连眉头都没皱,毫不犹豫地伸手接住他揽在怀里。   “还伤了哪里?”司牧手指停在谭柚伤口附近,黝黑的眼睛看着她,“别处呢,伤着了吗?”   “没有,”谭柚抬手抚了抚司牧发红的眼尾,“若是再晚进宫一刻钟,这伤说不定自己就好了。”   她若是再晚进宫一刻钟,这天就已经变了。   司牧笑,甜甜软软的,“我们去检查一下,我把御医们都给你叫来了。一个检查完,另一个再检查一遍。”   谭柚,“……”   御医们,“……”   竟分不清他是在折腾谁。   谭柚点头,“好,听殿下的。”   司牧眼里的笑意这才明亮几分。   胭脂从地上将司牧掉落的大氅捡起来,掸干净正要送过去的时候,就见谭柚已经解开她衣襟处的带子,将大氅从身上脱下来,披在司牧肩上。   谭柚垂眸低头,站在司牧身前,认真的给他将大氅带子系好。   司牧直白地盯着她看,一寸寸地看,仔细的程度像是在检查自己的宝物有没有其他地方被磕着碰着了。   两人有小半个头的身高差,谭柚的大氅披在司牧身上,衣摆落在地上。   谭柚犹豫一瞬,借着身体跟大氅的遮挡,将手搭在司牧腰上,“若是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别生气。”   司牧,“?”   他今天的腰带是布的,从后面灵活一解便能解开。谭柚动作过于熟练,以至于司牧还没反应过来,腰上衣袍一松,腰带就落在她了手上。   司牧,“!”   司牧眨巴眼睛,抿唇伸手用掌心轻轻贴谭柚的脸,然后捏了捏,神色茫然语气纳闷,“是阿柚吗?”   这还是他那个在人前都极少牵他手的谭柚吗?   这都快“当众”解他腰带了!   谭柚用腰带将大氅系在司牧腰上,他腰肢纤细,轻轻一勒,束成一截细腰。   谭柚将大氅拢好,抬眸看司牧,“是。”   司牧眸光清亮,抿起唇角,将视线缓慢从谭柚脸上移到地上。他低头看,大氅衣摆在他鞋面上,既不会踩到,也不会绊到。   司牧耳朵有些热,脚尖俏皮地往上翘了一下。   他拿眼睛看了一眼谭柚,又看了一眼谭柚,抿了抿唇,才矜持地小声说,“挺好的。”   像是一语双关,不知道是说腰带系大氅挺好的,还是公然“调戏”他的谭柚挺好的。   两人抬脚进御书房,御医们跟在后面,可能是心境不同,这会儿再看司牧身上的翠青色衣袍,竟觉得颜色鲜亮好看,站在深绿色衣袍的谭柚身旁,司牧身上满满都是翠青青的生机。   隔着一个屏风,谭柚被御医们一对一的检查。   谭柚感觉自己像个考试用具,是用来年底考核御医们的,而考核内容便是在她身上找不同。   “膝盖处有擦伤,不严重。”   “手臂上有淤青,应该是挡了什么袭来的重物,但也不严重。”   “脖颈处的刀伤比较浅,依旧不……”   御医还没说完,就对上司牧的眸子。那双凤眼在看她时可没有半分乖巧笑意,而是锋利又淡漠,像把悬在脖颈处的刀。   “都不严重?”司牧捧着手炉轻声问。   他指尖温热,指腹缓慢摩挲手炉上的花纹,看向御医,“若是有后遗症呢?”   御医一顿,差点脱口而出:   ‘您说的后遗症是指留疤吗?’   谭柚那道伤不深,根本不会留疤。   但御医不敢说,只低头道:“那臣还是再检查一遍吧。”   已经三个御医了,答案都一样,只是措词不同。   谭柚的确没受什么重伤,手臂上的淤青应该是打斗时留下的,膝盖处的擦伤应该是救孩子时擦在了地上。   直到沈御医说,“的确没事。”   她在司牧面前向来能说上话,态度也没其她御医那么拘谨,“她也是配合你,你说要御医们挨个给她检查,她便在里面坐着不动。”   司牧掌心里滚热却不觉烫手,软声说,“因为她是阿柚。”   “对对对,幸亏她是谭柚,但凡换个人,都不会这么无底线的纵着您。”沈御医道:“殿下,驸马真的没事。”   谭柚也不是个没脾气的人,可她对司牧向来没有脾气。   司牧也就是太担心了,所以才需要不停的求证,从不同的人口中得到同样的答案,才能放心。   “真没事?”司牧巴巴看着沈御医,想听一个肯定的答案。   沈御医举手发誓跟他保证,“真没事,我拿我自己跟我从业多年的经验保证,真没事,最多三五天,连淤青都能消。”   司牧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还好没事。   司牧摆弄手炉,长睫掩下眼底心思,薄唇抿成了一条缝。   谭柚没事,那便能细细的算这笔账了。   御医们从御书房离开后,同时禁军收队,皇宫解封。   硃砂往外给出的理由是,“殿下的珍宝找到了,原来是虚惊一场。”   虚惊?刚才那阵仗可不像是虚惊。   若是这“珍宝”没能进宫,宫里情况如何,没人能知道。   吴大人等人一直等在宫门口,是亲眼看着谭柚进去的,也是看见了谭柚,谭老太太才坐回马车里等着。   这短短的一个时辰,朝臣们心中都猜想出无数可能。但众人心里清楚,司牧若是这时候动武,根本就不是明智之举。   可不管怎么说,现在禁军收队,笼罩在众人头顶的肃杀之气消散,连吹在脸上的风,好似都没刚才那么锋利了。   硃砂往外环视一圈,这会儿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重臣。   她们都等在宫外,没有司牧的指令,谁也进不去,包括谭老太傅。   如今“珍宝”找到,大家都松了口气。   硃砂笑盈盈问,“现在还有哪位大人要进宫啊?”   吴思圆顿了顿,递上折子,“臣请见皇上。”   硃砂收下折子,吴思圆进宫。   其余大臣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就见谭府马车上传来声音。   谭老太傅笑呵呵说,“我进宫。”   她双手抄在袖筒中,看向硃砂,眉眼慈祥声音和蔼,“老妇想去见识见识这‘珍宝’,看看到底长什么样。”   众人,“……”   那你照镜子不得了,反正跟你和你女儿长得极像。 第64章   “阿柚,晚上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吴思圆进宫求见皇上, 根本没去御书房,直奔养心殿而去。   养心殿里,司芸像是丝毫不受外界影响, 正跟皇女司桉桉说话吃糕点。   跟司芸的淡然自若不同, 司桉桉还会不安,一脉相传的凤眼不停地往外看, 奶声奶气地问,“母皇, 外面是怎么了?”   刚才她一路过来, 路上全是禁军戒严, 每隔五步必有一人,尤其是整个养心殿, 像是被禁军包围, 此时已经只准进不准出。   “哦,没事,说是你小舅舅的珍宝丢了,”司芸懒洋洋侧躺在软榻上, 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拿着书卷, 闻言微微眯起眼睛想了一下,“听赭石说,好像是根玉簪。”   “怎么会丢了呢?”司桉桉白净的小圆脸露出担忧,“那小舅舅得多伤心啊。”   司桉桉手里捏着糕点, 说到这儿连糕点都没心情吃了。   她父君有好多漂亮的玉簪,各种颜色跟形状的都有, 小舅舅那支簪子如果丢了, 让父君送他一支新的, 不知道小舅舅会不会高兴一点。   提到父君, 司桉桉往外看,心里有些害怕,她想父君了。   今日皇宫刚开始封锁,皇贵君便心生忐忑,随后就是赭石过来,笑着说皇上想见皇女,要他把司桉桉带过去。   皇贵君吴氏在宫里多年,唯一的寄托便是这个女儿,现在宫中这个局势,皇上要见司桉桉,皇贵君的心脏差点直接炸了。   他不知道皇上想做什么,甚至不知道司牧那里出了什么事情,他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全靠吴家在后面支撑,没用自己的脑子出过半分的力。   柳氏还是贵君时,他连柳氏的心机都看不出,甚至斗不过柳氏。   琉笙苑宫宴那次,柳氏差点用一张传信的纸条害了他,现在更别提猜测司牧跟司芸这对姐弟俩九曲连环般的心思。   可吴氏无能为力,赭石要带走司桉桉,他甚至连一丝害怕的情绪都不敢外泄,因为皇上派来的宫侍们就不远不近的跟在他身侧。   赭石笑,“皇上只是想皇女了,没有其他事情,可皇贵君若是失态吓着小皇女,皇上看见肯定会不高兴。”   吴氏脸色僵硬如石,甚至挤不出一点笑容,只能眼睁睁看着司桉桉被抱走。   司芸叫司桉桉过来吃糕点,司桉桉到底才四岁,看见吃的有那么一瞬间什么都忘了。   她起初好兴奋,“这么多哇!”   司桉桉开心地双手合十,满脸沉醉,“这得什么时候能吃完呢。”   司芸笑,“吃多少算多少。”   差不多有七、八盘糕点,都是司桉桉喜欢的,但糕点里面有一盘糖果子,司桉桉看见了,却没吃。   她所有糕点都会尝一块,唯有糖果子没吃。   因为每次母皇都会着重强调并告诉他,糖果子是小舅舅喜欢的,她不可以吃。   司桉桉曾经有一次试图伸手去拿,被司芸凶了一顿,筷子直接敲在手背上,司桉桉缩着手吓得直哭,后来就不敢了。   就像现在这般,放在她面前,她都不敢吃。   司芸视线从书里分离出来,看向发呆的司桉桉,“怎么不吃了?”   司桉桉这才继续小口小口的吃糕点。   直到吴思圆进来。   “姑母。”司桉桉脆生生喊,很是高兴。   好像这个时候姑母都能进来,那股奇怪的害怕的感觉就不见了。   吴思圆见着司桉桉微微愣了一瞬,圆润松弛的脸皮有些许紧绷,随后敛下神色,先是朝皇上行礼,再朝小皇女行礼。   “你能进来,说明宫门口收兵了。”司芸翻了一页书,陈述般的语气。   吴思圆想说什么,碍于司桉桉在,很多事情不好说出口。   四岁的孩子,虽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可很多东西只要你说,她就懂。   吴思圆暂时不是很想当着小孩子的面说这些,司桉桉虽是司芸的亲女儿,可她还小,若是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司牧便不会动她。   司芸倒是无所谓的态度,放下书坐起来,趿拉着鞋走到桌子边,伸手摸摸司桉桉的小脑袋,“赭石,把小皇女送回去吧。”   赭石这才上前,“是。”   司桉桉看着桌上的糕点,犹犹豫豫看向司芸。   “赭石去拿个食盒,”司芸坐在桌子边,跟司桉桉说,“想吃什么,便都带回去。”   司桉桉这才高兴起来,伸手抱着司芸的脖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和谐融洽的母女关系,让吴思圆提起的心稍微放下。   司桉桉挑挑拣拣,将糕点带回去大半,剩下的差不多都是她吃完的空盘子。吴思圆跟司芸就这么笑盈盈看她收拾。   随后,赭石一手领着司桉桉一手拎着食盒往外走。   司桉桉挥手跟吴思圆再见,吴思圆眼里露出些许柔情,偷偷伸出胖手跟她小幅度挥了挥。   四岁的小孩子,最是活泼可爱的年纪。   司芸坐在桌子边,缓声开口,“爱卿急着进宫,可是有事?”   吴思圆这才摆正脸色,压低声音道:“皇上,今日街上驸马遇刺一事,您可知道?”   “知道啊,”司芸语气轻松,“不是陈家嫡女陈芙带人袭击谭柚吗?”   她道:“属实是不像话,陈家最近几年是越发的无法无天,连驸马都不放在眼里。”   这殿内就君臣二人,吴思圆不想兜圈子,直接问,“皇上此举的目的是?”   司芸这才抬眸看她,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不是很明显吗,让谭柚死。”   吴思圆心脏都快停跳一拍,低声道:“谭府如今那般势力,没有半分削弱的姿态,您动谭柚,无异于在逼老太傅动您!”   “长皇子今日为了那谭柚直接封锁皇宫,宫门口一道禁军,第二道禁军就设在您养心殿门外!他借口找珍宝,可谁不知道,若是谭柚真死在了外面,他会直接动手。”   前后甚至都不用一刻钟的时间,半刻钟禁军便能踏平养心殿。   吴思圆一路上还在想,这可能是陈家自作主张,可能跟宫里这位没关系,谁成想就是她干的。   如果不是碍于君臣关系,如果这是她亲闺女,吴思圆直接一巴掌就抽过去了!   就是找死,也没这么找的!   到现在,到此刻,那禁军依旧守在养心殿周围,至今没有撤退,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司牧的杀心?   司芸朝外看了眼,禁军依旧在,“他杀我,以什么理由服众?我死了,他又能活多久?最后这天下,依旧是我大司女人的。”   “谭柚死了,朕那弟弟便会伤心欲绝身体日益虚弱,他没有子嗣,最后这天下还是桉桉的,是女人的。”   司芸看向吴思圆,“你可懂?”   吴思圆愣在原地,一时间没听明白。   首先是司牧伤心欲绝身体日益虚弱这一条,便不足以成立。   她刚才进来时,还问了问,禁军给的借口是,“长皇子殿内失窃,怕贼人往养心殿逃窜伤了皇上,特派我等在此保护。”   保护二字,重如千斤。   刚才如果不是谭柚进宫,这会儿养心殿里的司芸估计已经被“贼人”杀害,然后被禁军冲进来当场拿下。   司牧这种情况下都能把事情处理的这么冷静,这么滴水不漏,怎么会因为一个谭柚而伤心欲绝?   司芸笑,伸手将桌上唯一一盘,司桉桉既没有吃也没有带走的糖果子拿过来。   她捏了一块,递到嘴边,含在嘴里微微摇头,脸上表情不是很好看,“太甜了。”   吴思圆顺着司芸的动作看过去,那盘没动过的糖果子在被司桉桉“扫荡”过的桌子上,格外显眼。   司芸不爱甜食,司桉桉却喜欢,但这盘糖果子,司桉桉动都没动。宫里跟她一样喜欢吃甜食,唯有勤政殿里的长皇子。   吴思圆像是想明白什么,脸色瞬间煞白,瞳孔都跟着放大。   “小皇女她,才四岁。”吴思圆声音都是哑的,眼睛直直盯着那盘糖果子看。   司芸点头,“是四岁,也正是因为她只有四岁,才不会让人疑心,才对她这么个小孩子生不出戒备。”   司芸拿起巾帕擦了擦指尖,最后还是没忍住,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她端起茶盏来回漱口,“也就母皇跟司牧嗜甜如命。”   司芸是跟在她皇祖母身边长大的,学的也都是皇祖母教授的东西,治理天下,应当以不变应万变,皇祖母跟母皇都是这么守的江山,司芸丝毫不觉得她不行。   可小她几岁的司牧是先皇亲自带大的,可能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宠溺之下才增长了他的野心,让他有了不该有的心思,竟妄图动摇国本。   司芸叹息,“母皇实在是过于宠着他了,才纵的他这般无法无天胆大妄为。”   “好在桉桉是朕一手教大的,将来定会延续朕的想法跟治国方略。”司芸又捏了一块糖果子放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吃完,“不亏。”   毕竟这天下,最后还是她的,完完整整的,是她司家的。   吴思圆像是被人钉在原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胆大妄为的人究竟是谁。   她看着那盘糖果子,心里跟吞了两斤冰棱一样,尖锐的冷意刺破全身,好像身上每一处都渗着寒意。   司芸应该是猜到她会进宫,这才将司桉桉叫过来,如今这一出不过是想告诉她,司桉桉若是出事了,她们整个吴家也不会独善其身。   现在四岁的小皇女已经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卷进这场争斗,吴思圆的选择只有一条,拼命保下司桉桉。   司桉桉跟司牧之间,只能活一个。   吴思圆再看向司芸的眼神,跟刚才又不一样了。   她以为司芸是个傻子,结果司芸是个疯子。她宁愿拿自己的命去赌,都要把司牧拉下地狱。她是厌恶司牧厌恶他手里的兵权,厌恶到了什么地步啊。   吴思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低声问,“皇上如今已经有几成的把握?”   司芸抿了口茶,凤眼微微眯起来,“七成吧,朕那弟弟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又爱拿自己熬,这便是三成,桉桉那边是四成,共七成。”   如果谭柚死了,那就是十成,司牧定不会活到今年年后。   吴思圆可能看不出来,司芸到底跟司牧是亲姐弟,最是懂他,谭柚才是司牧的那根软肋。   司牧这几年的状态始终像是根绷紧的弦,唯有谭柚能让他松弛下来,如果谭柚死了,这根弦也就断了。   可惜,到底是低估了谭柚这个庶女,折损一名刺客,也没能把她拿下,最后恐怕赔上的还有陈府。   司芸抿着茶,不过,吴家是彻底不敢有异心,同时这层虚伪的姐弟和睦关系,总算能撕破了。   司芸每日跟司牧虚与委蛇,也甚至厌恶疲惫。   司芸跟吴思圆说,“爱卿不要担心,他不敢动朕。”   吴思圆心里猜到什么,抬眸看司芸,司芸笑,“你这消息,竟还不如朕。”   她摇头,将茶盏放下,“回去吧,朕这新得来的孤本还没看完,上面写的可是如何制茶。”   司芸向来喜欢喝茶,她身边的赭石更是茶道方面的高手。   吴思圆躬身退下。   她从养心殿台阶往下迈的时候,殿外禁军依旧没离开。   迎着微冷的风一吹,吴思圆后背被汗湿的中衣像是层冰,紧紧贴在脊背上,冻得她打寒颤。   兵权一直握在司牧手中,但一些封过爵位的人,总有自己的想法,就像是国公府跟陈侯这种。   她们因着太君后的关系,跟司牧比起来,她们到底是跟司芸走得更近一些。   吴思圆一直以为皇上手里没底牌,如今从这个能以一敌四的刺客来看,以及她刚才说的那话,吴思圆笃定,她定是还有人可用。   因为司芸觉得司牧不会动自己,原因便是……   边疆有异动。   吴思圆昨晚才收到的消息,司芸应该是比她早一点就收到了。   同样收到边疆来信的司牧为了大局着想,定不会动司芸。若是谭柚死了,司牧又慢慢病重,最后这权力,自然落到司芸的手里。   这棋看似无脑冲动,实际谋划极深,几个条件缺一不可。唯一失误之处便是嘀咕了谭柚。   吴思圆脚步沉重,顶着风缓步下台阶,甚至不敢朝后回头看。   她出了宫,发颤的手紧紧扶着轿门,压低声音跟下人说,“找个机会,跟主君说,让他生一场不大不小的病。”   他生病,吴嘉悦才能名正言顺回一趟府。   下人应,“是。”   主仆两人的对话短暂又轻声,在风中没留下任何痕迹。   吴思圆离开的时候,谭府马车还停在外面的棚子中。   谭老太太被硃砂领着往御书房走,硃砂跟她说,“太傅别担心,驸马没事,只是擦破了皮。”   “我知道。”刚才在宫门口,谭柚从马车上下来后便看见了站在宫外的她,还没等谭柚走近,她便连连摆手示意谭柚赶紧进宫,再耽误一会儿怕是出事。   这个时候,司牧若是冲动了,不是明智之举。   也是那短暂一瞥,老太太看到谭柚应该没什么大事,才坐回马车里继续等。   话虽这么说,可到了御书房,老太太还是没忍住将谭柚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谭柚刚想说没事,就见老太太一脸欣慰,用一种久别重逢的语气说,“瘦了。”   谭柚,“……”   也就短短半天没见,她能瘦到哪里去?   老太太笑呵呵的,伸手拍拍她肩膀,见谭柚没皱眉,不由彻底放心,继续道:“瘦点比胖点好,可别跟你娘学,她那个体型最多当个珠宝,那么大的个头,可当不了珍宝。”   谁家珍宝是一大块啊,无一例外不是精致的好看的。   谭柚看向司牧,司牧冲她眨巴眼睛,露出乖巧清甜的笑。   他一笑,谭柚便没了脾气。   花青将买来的蜜饯果脯送来,谭柚挑了一颗,递到司牧嘴边。   司牧眼睛往上看她,听话地张口含住蜜饯,然后伸手轻轻拉谭柚衣袖,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两人旁若无人一般亲昵,老太太沉默一瞬,问,“嘶,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司牧握着手炉,眼睫落在谭柚修长好看的手指上,轻声道:“若是祖母,来的的确不是时候,若是太傅,您有话便说吧。”   他伸手去戳谭柚的手背,指尖被谭柚翻掌朝上顺势攥住,握在温热的掌心里捂着。   她手心的温度,司牧最是熟悉,也最是喜欢,当下手指便老老实实被她握住。   旁边胭脂为太傅搬来凳子,跟司牧和谭柚一起坐在桌边。   “殿下设在养心殿的禁军至今还没撤回来,”老太太说,“禁军一刻不撤,宫内外一刻不安心。”   “我知道,”司牧语气平静,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我只是把人放在那里,她们怕什么。”   她们当然怕啊,怕司牧冲动之下,将皇上直接弄死。   这些人又没收到边疆的消息,只当以司牧的性子,终于忍不住要篡位了。   “老臣知道殿下心里不痛快,可这时候不是动怒的时候。”老太傅身为谭柚的亲祖母,能不为今日之事生气?   对方要的可是她亲孙女的命啊。   从私心来说,她恨不得让司牧叫禁军踏进养心殿,将那行凶之人揪出来。可这般做,舒坦是舒坦了,解气是解气了,然后呢?   她跟司牧面临的将是所有朝臣的抵制。   长皇子公然篡位,以男子身份突然篡位,全大司的女人都不会同意。   若是大司和平无事,司牧倒是能派兵镇压,反对一个杀一个,杀到没有一人敢再站出来。   可大司并没这么稳固。   昨天老太傅就收到消息,边疆有异动,那不大不小的动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大司,境外已经不太平了。   若是这时候,司牧用兵权镇压,极致暴戾的手段之下,定是众人起来反抗。   不得臣心不得民心,到时大司跟司牧无异于都处在内忧外患中。   这也是为何司牧要动翰林院,不能直接动手,而是迂回到宁愿先算计谭府。   也是新税政策,老太傅建议他不要动用朝臣势力突兀变革,而是用天下文人考生的力量,去慢慢渗透下去,让百姓心里有个接受跟过渡的时间。   大司内部稳定,边疆便不会有事。大司内部不稳,境外环伺的豺狼,便会试图卷土重来。   以目前大司的国库情况,实在不适合出兵打仗。   老太傅身为大司的太傅,身为大司重臣,总不能因为一时气愤,而置大局于不顾。   司牧更懂这个道理,所以极少动用兵权。   今天实在是太生气了,气到至今不肯让禁军撤回来,而是就让她们守在养心殿外面。   “那打手嘴里定是问不出什么消息,到时候,殿下没有任何证据指认皇上谋杀太学院博士,朝臣们看到的只有殿下突然派兵封锁皇宫。”   这是其一。   “边疆一事还未传到京城,但皇上肯定是知道了,否则以她的性子,不会这般突兀行事。她在激你,让你先动手。这个时候,谁先没耐住性子,谁便先失了心。”   这是其二。   司芸看得很准,谭柚的确是对付司牧的一颗好棋子,是他的逆鳞。   可这块逆鳞过于坚硬,以至于她好好的计划都没能得逞。   “殿下不妨往外查查,皇上手里为何有这般能以一敌四的刺客杀手。”老太傅叹息,嘴上说着甚是严肃的正事,但手上却从谭柚放在桌上的油纸包中捏了颗蜜饯。   “幸好阿柚没事,”老太太吃完一颗又拿一颗,“长皇子行事冷静沉着,但司牧会意气用事。”   他派兵围住养心殿的时候,就已经动了杀心。   他清楚理智的知道杀了司芸不是明智之举,但因为谭柚可能遇害,司牧依旧兵围司芸寝殿。   冷静理智的是长皇子,不是谭柚的夫郎司牧。   司牧被老太太戳穿,毫不心虚地将脑袋靠在谭柚肩上,“不愧是太傅。”   成了精的老狐狸。   老太太没理他,而是忽然皱眉苦脸看向谭柚,“阿柚你这买的蜜饯也太甜了!下次不要这种还有这种,这几样我都不喜欢吃。”   好像给她买的一样。   谭柚,“……”   司牧,“……”   司牧轻抿薄唇,然后小气的把油纸包裹起来抱在怀里,“祖母多大的人了,还跟小辈抢吃的。”   “这怎么能是抢呢?”老太太理直气壮,“文人用词要严谨,阿柚你说,我这是抢吗?我分明是伸手拿。”   东西就放在桌面上,她拿两颗怎么了。   现在被司牧抱在怀里,她再想吃才是抢。   司牧跟老太太一起看向谭柚。   谭柚从来都是公正的。   她顶着司牧跟老太太的视线,缓声开口,“祖母,您少吃些甜食。”   说到底还是偏心司牧。   老太太把事情说完,也懒得再留在宫里,只是走之前,她顿了顿,看向司牧,没头没尾的叮嘱四个字,“记得分寸。”   以司牧的性子,这时候还没撤兵,就代表不会善罢甘休。   他自然不会公然杀司芸,但他也绝对不可能这么算了。   谭柚像是没听出两人话里的意思,用掌心贴了贴司牧的脸,微微皱眉,“怎么脸色还是这般不好看?”   司牧脸色微白,透着点淡淡的黄,谭柚以为是受到了惊吓,可在御书房里坐了好一会儿,他脸色还是不好看。   谭柚温声道:“让沈御医再来一趟吧。”   司牧眼睫落下,轻轻蹭着谭柚的掌心,“不要。”   他是刚才太难受了,吐完脸色自然不好看,缓一缓就好了。   谭柚将他揽进怀里,“那吃些你喜欢的甜食。”   司牧下巴搭在她肩上,声音轻软,犹如一只完全信任人的软猫,“好。”   “让胭脂送些酥黄独过来?”谭柚侧眸问。   司牧微微抿了下薄唇,头歪在她肩上,“不想吃。”   “你最近不是最喜欢它吗,”谭柚疑惑,“我前两日让你少吃一块,你还不乐意。”   “以后不吃了。”司牧将手炉搁下,伸手环住谭柚的腰,“不喜欢了。”   因为得知谭柚出事的时候,他正在吃酥黄独,这道糕点,他以后应该都不会再碰。   “阿柚,晚上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司牧声音软软糯糯的,“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白天,晚上,都在一起。”   按规矩,谭柚是不能留宿宫中的。   谭柚轻抚司牧脊背,柔声应,“好。”   司牧这才露出笑意,偏头亲了下她耳后,“那你晚上等我一个时辰,我有事要同阿姐细说。”   司牧往外声称丢了玉簪,晚上去见司芸的时候,乌发上便挽着一支簪子。   禁军依旧守在殿外,赭石站在门口。   司牧看都没看他,一把推开紧闭的殿门。   殿内光亮微弱,唯有书案前有一盏明亮的宫灯,司芸歪在椅子里看书,瞧见他逆着光站在外面,脸上没有半分惊讶。   这还是先皇去世后,姐弟两人头一回谈心。 第65章   “我殿内的床,特别结实。”   司芸对于司牧的到来丝毫不觉得意外, 如果司牧不过来,司芸才觉得奇怪。   殿外的那些禁军从上午便守在那儿,名义上是保护, 实际上是监控。   她堂堂大司的皇上, 被长皇子给监控了。   呵,说出去都好笑。   若不是母皇去世前执意将兵符留给司牧, 现在她也不会落得个如此滑稽的场面。   司芸心里清楚,禁军不撤, 就是在等司牧过来“问罪”。   “这么晚了, 阿牧怎么还没去休息?”司芸将视线从门口收回, 落在手中的书卷上。   司牧轻笑,“皇姐不是也没睡吗, 是在等我?”   “茶喝多了睡不着,”司芸翻了一页书,缓慢抬眸看向司牧,“再说, 哪有姐姐等弟弟的道理。”   两人是一父同胞的亲姐弟, 长相有六七分的相似, 尤其是眼睛。只是如今这两双眼型几乎相同的凤眼里面,加在一起都凑不出半分姐弟亲情。   门里门外的气氛像是一根紧绷的弓弦,在寂静无声的黑夜中慢慢拉满。   司牧忽地笑了,凤眼弯起, 软声道:“皇姐,我都来了, 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司牧将身上的银白色大氅解开, 递给随行而来的胭脂, 一身清爽利落的翠青色棉衣, 抬脚要往殿内走。   赭石上前试图阻拦,“殿下。”   司牧侧眸看他,赭石心头一沉,头颅不受控制地低下,不敢跟他对视。   “赭石,退下。”司芸开口,语气轻松,“我们姐弟二人喝茶说话,不用你伺候。”   赭石这才躬身往后退了两步,“是。”   殿内点着炭盆,只是热气不够。   司牧进来后,往书案旁边的炭盆里加了几块炭,顺势坐在旁边的矮凳上,修长骨感的两只手伸到盆上方取暖,“让皇姐见笑了,我向来畏寒,如今还未寒冬,便已经手脚冰凉。”   炭盆里,新炭盖着旧炭,下面的文火没办法瞬间烧上来,只能从炭块缝隙中窥见那么一丝橙红色的火光。   好在炭是好炭,没有烟气。   “倒是我这个当姐姐的疏忽了,”司芸将书放下,“你既然身子不好,晚上就应该早睡,茶能不喝便不喝,伤胃。”   她话虽这么说,但手上却是为司牧斟了杯茶,放在书案边靠近司牧的位置。   司牧捧着茶盏,笑,“谢皇姐。”   两人相处,倒是比在门口时融洽几分。   “你看看,我们还是可以跟寻常姐弟一样,不是吗?”司芸坐回书案后面,丝毫没有跟司牧一起烤火的打算。   她身体好,不畏寒,所以殿内的炭盆很多时候就是个摆设,只有冰天雪地的寒冬,她才需要在殿内四角点上炭盆。   司牧眼睫落下,安安静静捧着茶盏,视线凝集在面前的这盆炭里,看细火舔舐炭块四角。   “阿牧,你为何非要干政呢?你若是不干政,我们姐弟关系该是多好。”   司芸看向书案前方的弟弟,他坐在矮凳上,身板单薄清瘦,看起来小小一个,让人不忍心对着乖巧柔弱的他说半分重话。   可就是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看起来纯良无害的小公子,手里握着掌控全大司的兵符。如今他那双手,正在慢慢渗透朝堂,意图将大司完全变成他的囊中之物。   司芸想,但凡他乖一点,听话一点,两人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姐弟不是姐弟,反而更像是仇人。   “我若是当初不干政,阿姐会如何待我呢?”司牧歪头看司芸,漂亮的凤眼微微弯起,笑着问,“会为我寻一门好的亲事吗?”   “那是自然,你若是没这般任性妄为,”司芸道:“何至于嫁给谭家庶女。”   她说,“我定为你寻到这世上最好的女人,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司芸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她自己信了几分。   一分吧?或许只有半分。   “骗子,”司牧眼睛依旧是笑的,缓慢收回目光,轻声嘟囔,“你撒谎。”   “我要是不干政,你便会把我困在皇宫中,”司牧想了想,“能理解,对付猛兽,哪怕没了尖锐的牙齿,也不可能把他放出去。”   “最好的做法,自然是要折断他的四肢,让他永远囚在你视线下的牢笼中,如此方能安心。”   他看着炭盆,看里面慢慢升起的火焰,“是吗,皇姐,我说的对不对?”   司芸垂眸笑,手指搭在椅子扶手上,“阿牧,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不是司牧这么想,而是前世她便是这么做的。   先用诚恳真诚的态度加上太君后的诱哄,让他交出兵权。后又觉得他依旧是个威胁,便让他慢慢虚弱,直至卧床不起。   司牧前世没能等来他嫡亲的姐姐为他挑选世上最好的女人,让他红火风光大嫁,只等来滔天火焰,将他连同大司一并吞噬。   “因为你本来就是这种人,”司牧用细棍将炭翻了翻,让火见着空气往上蹿,“我曾想相信你,觉得亲姐弟,怎至于如此。”   可相信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跟自己身体日益病弱最后被大火淹没相比,司牧更不能原谅大司亡在司芸手中。   司牧至今都觉得,亡国他有一份责任。他身为大司皇族,没能守护住自家的江山,没能庇佑住大司百姓,这是他的错。   他对不起母皇,对不起天下,对不起他的子民。   司芸闻言缓慢点头,“是啊,亲姐弟,怎至于如此。若是亲姐弟,你怎会拿兵围我。若是亲姐弟,你怎会在秋闱时做手脚。若是亲姐弟,你怎么会妄图动摇国本夺我江山?”   司芸看着司牧,“阿牧,你野心太大了,母皇当初将兵权交付给你时,说的是守护好这片疆土,你看看你都在干些什么。”   “翰林院改革,我没意见,新政推行时,我甚至没让吴思圆给你使绊子。可你过于得寸进尺,将手伸向了天下考生。”   “司牧,大司江山是大司女人拼死拼活打下来的,你一个男子,到底要做什么?”   司芸不是个没脾气的人,从兵围养心殿起,她就压着火气,到现在算是慢慢爆发出来,像是司牧面前的那盆炭,火焰上窜,吞噬新炭。   “古往今来,就没有比我更窝囊的皇上,母皇当初直接将皇位给你多好,何至于假惺惺的将位子传给我之后又让你参政涉政,要你用兵权制衡我。”   司芸站起来伸手指向外面,“你看看殿外那些人,她们是禁军吗?不是,她们是脚,一个个踩在我这个皇上的脸上!”   “我,堂堂大司的皇上,被自己亲弟弟拿兵捆在了养心殿。多滑稽,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司芸气极反笑,双手握紧椅子扶手慢慢坐回去,“何必这么麻烦,你直接杀了我公然篡位多好,何至于一点点的挖我身下这把椅子,让我如今日这般难堪。”   “皇姐竟是这么想我的?”司牧像是总算明白了,缓慢点头,“你也只会这么想我了。”   以司芸的心胸跟眼界,的确只能这么想他。   “那你要我如何想你?”司芸讥讽一笑,“你至今没动手,不过是想等个机会吧,等你有了孩子,等你生了女儿,再弄死我和桉桉,到时候整个大司的江山,便是你司牧的了。”   “你不敢公然篡位,是因为你是个男子,你若当了皇上,天下女人都不服。”   司芸靠在椅背上,“男权皇上,呵,母皇倒是真纵着你,竟让你生出这等妄图吞日般的野心。”   “我动翰林院,是能者上弱者退,为的是增强办事效率。我动秋闱,为的是新税,税制不改,富的是富商穷的是朝廷跟百姓。”   司牧皱眉看向司芸,“我哪一条,为的是我自己?”   “只因为我是男子身份,所以我做的每一件事,落在你们眼里都带有成分跟偏见。我动翰林,便是拉拢权臣。我动秋闱,便是把控新臣。”   司牧垂眸笑,“是啊,都怪我是个男子。可阿姐,我若是个女人,这皇位,会轮得到你吗?”   司牧看向司芸,脸上笑意风一般淡去,黝黑的凤眸静静地看着她,“我若是女人,你配坐在这里跟我说话吗?”   司芸有一条没说错,他若是当了皇上,天下女人不服。   “可我从未想过篡位当皇上,也没兴趣如你所说建立所谓的男子政权,她们服气与否,更不该因我的性别而决定。”   “阿姐,你我同为大司皇族,你看到的跟做的,都只是在维护司姓一族的女人地位,而我想要的是,是庇护我大司的子民。”   司牧坐在矮凳上,瘦瘦小小的一个,可在这光亮微弱的寝殿内,身后的影子被面前火势旺盛的炭盆无限拉长放大。   他声音轻缓,吐字却极为清晰:   “我身为大司皇族,受万民供养,担的自然是守护天下的责任。”   “所以我要我大司海晏河清万象升平,我要我的家,不会被敌军铁骑践踏。我要我大司的每一寸土地,都不被敌军的火焰吞并。”   “我要我大司,坚不可摧。有朝一日,在面对挑衅时,能顺势出兵扩大疆土。”   司牧手里原本微热的茶盏如今已经冰凉,他垂眸将茶浇在面前的炭盆中。   “滋啦”一声声响,往上蹿腾的火焰瞬间被茶水压下去,“这便是你我的不同之处。”   司芸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你?就你?就你一个男子?哈哈哈哈哈哈。”   她抬手擦了擦眼尾笑出来的眼泪,“司牧,你未免把自己的野心说得过于冠冕堂皇了些。”   “从大司建立以来,为大司征战的是大司女人,守护这片疆土的也是我大司女人,你们男子有统一的宿命,那便是嫁人生女。”   “他们不配走到女人前面,你也是。”   司牧微微拧眉。   他说的是家国责任,司芸执着的地方却永远是女男性别。   司芸看着那盘被水浇灭后冒着烟气的炭盆,声音淡漠,“但凡母皇没将兵符交给你,没有你在旁参政涉政,我何至于将目光放在你身上。”   “兵权给你,你又能如何?”司牧缓慢站起来,弯腰掸了掸自己褶皱的衣摆,“我曾给过你,你珍惜了吗?”   到今天,司牧才明白司芸治国失败的原因。   她眼前所能见到的东西过于狭隘,没有足够的心胸,担不起这天下的责任。   若是大司国泰民安国库富裕,她可能是个守国的中庸皇上。可一旦大司陷入风雨中,她便是个失败的掌舵者。   所以前世在她察觉到大司边疆不稳之后,首先选择的不是捍卫疆土,而是将最有可能对她产生威胁的弟弟除掉。   如此,她身边无忧。   “我今日其实是来寻个答案,谢皇姐替我解惑。我现在心安了很多。”   司牧朝司芸走过去,“我没跟你说谎,我参政以来,从未利用权力为自己谋过一分私,唯独今天例外。”   “兵围你养心殿,的确是我‘滥用私权’。我想杀你,不是为了篡位,而仅仅是因为你伤阿柚。”   司芸坐在椅子里看向司牧,目露挑衅,“哦,那你想要如何?杀了我?”   “怎么可能呢,”司牧站在书案前面,书案高度刚好抵到他胯骨处,他朝前倾身,说悄悄话一般,小声跟司芸说,“你可知道阿柚伤在了哪里?”   他声音太轻了,司芸没听清,下意识皱眉往前凑了些。   两人距离拉近,司牧忽然拔下头上的白玉簪子,手指转扇子一般,将簪子灵巧的在掌心中换了位置,随后猛地挥手用锋利的簪子尖划向司芸侧颈。   司芸大惊,眼睛睁大,心脏险些停跳。她迅速往后撤,后背紧紧抵在椅背上,同时伸手捂住被划破的脖颈。   “你疯了!”司芸呼吸轻颤,声线紧绷。她垂眸看了下捂过脖颈的掌心,里面一片鲜红血迹。   同时脖颈处火辣辣的痛感在提醒她,刚才有多么危险。   若不是她反应快,现在指不定就被司牧手上的簪子插进脖子里了!   司芸眼睛警惕戒备地看着司牧,她万万没想到,司牧会亲自动手。   她这个柔弱的弟弟,会为了一个女人亲自跟他动手。   司牧看着白玉簪子尖尖沾染的血迹,抬眸笑盈盈看向司芸,“现在皇姐总该知道,阿柚伤在哪里了吧。庆幸的是,她伤的没你深。”   司牧握着簪子跟她比划,“虽是浅浅的一条,但就这么划在我心上,比你现在疼多了。”   “司芸,你怎么能动她呢?”司牧很是纳闷,“你怎么敢动她呢。”   “疯子!”司芸气极,手拍着桌面站起来,呵斥道:“你究竟姓司还是姓谭!”   司牧不退反进,他忽然靠近,司芸被吓得往后一仰,又跌坐回椅子上。   司牧双手撑着她面前的书案,玉簪拍在上面,声音脆响,身后长发顺着单薄的肩头滑落身前,眼睛直直看着司芸,轻声道:“只是警告而已,你怕什么?”   司牧头上只束了根簪子,这会儿玉簪拿下来,满头乌黑顺滑的长发披散下来。   司芸感觉他像个厉鬼,在这光线昏黄的殿内极为吓人。   “若有下次,前脚谭柚出事,”司牧微微起身,俯视司芸,声音清凉淡漠,透着股寒意,“后脚我便亲手取你性命。”   “就为了个女人?”司芸盯着书案桌面上断成两截的玉簪。   都不是为皇位,仅仅因为一个女人。   “就为了个女人,”司牧轻抚自己被簪子硌疼的掌心,理由充足,“因为她是谭柚,是我妻主,不是其她女人。”   “司牧,你个疯子,”司芸视线从簪子上移开,落在司牧那张白净乖巧的脸上,表情扭曲,“到底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如此面目可憎狼子野心!”   司牧眨巴眼睛,直勾勾看着司芸,笑,“你猜啊。”   他轻轻软软的笑,像是一把羞辱的锋利尖刀,割在司芸身上,竟比刚才被簪子划过还疼,因为疼的是尊严跟脸面。   司芸暴怒,站起来伸手直指司牧,“司牧,但凡我活着一天,你的目的就休想得逞!”   至今为止,她依旧觉得司牧要篡位,要以他自己的男子之身,建立男子政权。   司牧目露怜悯地看着司芸,附和地点头,如她所愿,配合道:“对,你猜对了。其实我就是要登基当皇上,我就是要将大司变成我这个男子的天下,你又如何?”   司牧抬脚往外走,司芸气到砸了一地的茶盏。   “你休想!”   司牧走到门口还回头气她,“嘿,我乐意,你管不着。”   司芸气到恨不得冲出去掐死他,最后被赭石拦下。   赭石也慌,“皇上冷静,禁军还在外面。”   司牧前脚从养心殿离开,后脚禁军才收队撤离。   回勤政殿的路上,胭脂看着司牧披散的长发,柔声问,“殿下可带了其余簪子?”   “没有,”司牧笑,“但我带了发带。”   月白色的。   他站在原地,将发带递给胭脂,“你快给我绑一下,披头散发见阿柚多不好看。”   今日谭柚难得愿意留在勤政殿,司牧回去的脚步都是轻盈欢快的。   养心殿的事情像是没发生过,出了那个门,他又是鲜活的样子。   谭柚站在勤政殿台阶下,抬眸看向朝她快步跑过来的司牧,眼里露出笑意,“慢些。”   司牧朝谭柚跑过来,蹲在谭柚腿边的松狮朝司牧跑过去。   狗子欢快极了,甩着舌头跟尾巴迎向司牧,简直就是父“子”二人的双向奔赴。   司牧茫然,“?”   司牧被狗拦住,“!”   “它怎么也在?”   松狮两条前腿热情地搭在司牧身上,快乐地摇着尾巴,踮着脚要跟他贴贴。   “它还没睡,便带它出来等你。”谭柚朝司牧走过去。   司牧眉眼弯弯伸手揉松狮脑袋,手指挠松狮下巴,耐心十足,像个慈父,“乖,躺下~”   松狮听话地躺下,四脚朝天,露出肚皮,等着被摸。   结果它前脚躺下,司牧后脚就提着衣摆朝谭柚冲过去。   松狮,“???”   司牧骗了狗儿子,笑得好大声,没有半分愧疚跟心虚。   他衣摆翻飞,大氅朝后扬起,像只轻盈的蝴蝶,翩跹而来。   司牧蹦起来,几乎是飞跳着张开双臂挂在谭柚身上,被谭柚搂着腰原地转了一圈。   银白色的大氅因为旋转蓬起来,像是一朵雪白的圆伞,露出里面翠青色的衣摆。   司牧朝后曲腿,同时偷偷将手指上沾到的星点血迹在自己身上来回擦拭,然后才用他干干净净的手攀着谭柚的肩膀。   “松狮好傻哈哈哈。”司牧扭头朝后看,松狮还躺在地上。   松狮歪头看见了司牧,这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狗子丝毫不记仇,比刚才还开心地朝司牧跟谭柚跑过来。   司牧从谭柚怀里滑下来,蹲在地上满满当当将松狮接了个满怀。   松狮都快有他重了,被松狮这么一扑,司牧险些仰躺在地上。   谭柚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司牧往后一靠,正好后背抵在她腿上。司牧仰头看谭柚,谭柚垂眸看他。   司牧靠着谭柚的腿,来回胡噜松狮。   “去找你皇姐了?”谭柚见司牧头上的簪子换成发带,多问了一句。   司牧点头,语气轻松,丝毫没把刚才当回事儿,撸狗的手都没有半分停顿,“跟她拌了几句嘴,姐弟嘛,拌嘴很正常。”   “不过她听说你因为陈家而受伤,便自责地拿着我的簪子划她的脖子要向你赔罪。”   司牧微微摇头,很是苦恼,“拦都拦不住。”   旁边目睹一切的胭脂,“……”   他看向谭柚,感觉以谭博士的脑子,应该不会相信殿下的鬼话。   谭柚笑,“倒也不必这般赔罪。”   胭脂沉默。   谭柚撩起衣摆,跟司牧蹲在一起,温声道:“她若是伤了脖子,被人看见多不好。”   司牧眼里笑意更浓了,凑过去在谭柚嘴边亲了一下。   沈御医说的对,这天底下恐怕也就只有谭柚会这么惯着他了。   “不会,我皇姐要脸面,定不会被人看见。”司牧拍拍狗子的后背,示意今天就到这儿了。   松狮被硃砂带回去睡觉,司牧挽着谭柚朝勤政殿殿内走。   司牧小声跟谭柚说,“我殿内的床,特别结实。”   谭柚,“……”   谭柚捏他鼻子,司牧笑着缩起脖子,“跟你说笑呢,我还有政务要处理,岂能光想着睡觉!”   显得他多不正经一样。   但是往上走了两步,他抬手遮在嘴边,声音更轻了,“但床真的很结实。”   谭柚薄唇轻抿,生生压下嘴角的笑意。   司牧用手指轻轻挠谭柚掌心,软软唧唧地问她,“你要不要试试啊?”   谭柚攥住他的手,垂眸看他,声音跟着放轻,“那殿下何时能忙完?”   她又不是圣人,哪里扛得住这般诱惑。   司牧得逞地笑,“已经忙完啦。”   谭柚目视前方,嘴角噙着笑意,“那便试试。” 第66章   “若能有幸以身报国,也算不负年少一场。”   果真如司牧所说, 翌日早朝,司芸冷着脸坐在龙椅里。   因为隔着段距离,加上冬天的卯时, 光线不好, 朝臣们也看不清司芸脖子上缠着圈纱布。   就是有人视线好,远远瞥见一圈白色, 还当是司芸怕冷偷偷戴上了围脖。   早朝之后司芸又会换身衣服,这个天气, 穿个领子稍微高一些的外袍很是正常。   门内, 司牧歪着脑袋看司芸的脖子, 司芸脸皮绷紧,连个余光都不给他。   谁知司牧忽然凑身过来, 司芸差点吓得从龙椅上弹坐起来, 条件反射地抬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压低声音吼道:“你想干什么?”   因为昨晚一事,司芸对于司牧的突然靠近都有了心理阴影。   “皇姐这说的什么话, 自然是关心一下皇姐的伤情。”司牧笑吟吟的, 慢慢又退回去。   司芸手指紧握龙椅扶手, 下颚紧绷,胸口上下起伏。   疯子。   司牧今日心情好,看见司芸这副表情,心情更好了。   钟楼声响, 朝臣进宫。   昨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先是驸马当街遇刺, 后是皇宫封锁, 再是谭柚留宿宫中。   好像跟前两个比起来, 后面那个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谭橙带头上的折子, 要求彻查昨天街上遇刺一事。   “事关皇亲,关乎太学院,关乎长皇子跟皇上,臣认为,必须彻查,找到真凶。”哪怕过了一天一夜,谭橙的脸色依旧很是难看。   伤的是她妹妹,脖子还见血了,昨天老太太刚出宫她便要进宫去看看,怎么都拦不住。   要不是知道陈家不是真凶,谭橙昨天就亲自过去抬脚踹门,要跟陈芙比划一下。   她不在乎是不是以大欺小,陈侯若是愿意,替她孙女出手谭橙更高兴。   因着谭柚“负”伤,谭橙从昨天到今天心情都不好,她站出来开口,没人敢顶着她的火气上前说话。   司芸恢复懒洋洋的姿态,侧歪在龙椅上,撑着额角的那只手,拇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纱布边缘。   有她示意,吴思圆站出来说话,“当街伤驸马,此行径属实恶劣。依臣来看,应剥夺陈家侯位,举家发配西北苦寒之地。”   吴思圆此话有报复的成分在。   上回陈芙将吴嘉悦打的卧床不起,吴思圆就恨不得弄死她们一家。现在陈家成了皇上丢车保帅的弃棋,吴思圆怎么可能不狠狠踩一脚!   也是因为吴思圆提出惩罚陈家,从而打消旁人怀疑此事是司芸做的嫌疑,至少明面上打消了。   司牧道:“此事关乎驸马,由本宫细想之后再做决定。”   陈家不过是个替罪羊,无关紧要。   一件事情翻篇,就有人想提另外一件。   比如有大臣想询问昨日长皇子为何无缘无故封锁皇宫,如果只为了找一支丢失的玉簪,那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些。   可对上满身煞气脸色冰冷的谭橙,众人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先闭嘴吧。   谭橙今天明显不好惹,这时候若是上去指责长皇子,她怕是会爱屋及乌的护犊子。   老实人发脾气,更可怕。   幸好这时礼部侍郎宋芷茗站出来,她作为礼部人,想说的不是驸马在宫中留宿一事不符合礼制规矩,而是说起了各部官员的炭补。   由她开口,这才将上面三件事情顺势掀过去。   “按着往常惯例,这个时候礼部便该拟名单然后找户部拿银子分发下去,只是今年情况特殊,不知道这名单还拟不拟?”   一听到银子,原本还在打盹的户部尚书马大人立马一个精神抖擞,张口就是,“没有钱,户部没有钱。”   最近马大人在朝堂上名声很响亮,众人都亲切地称呼她为——   马貔貅。   半个铜板都不往外吐。   马大人也没办法,临近年底,户部是最忙的时候。可户部忙来忙去,对着账本一算,今年国库依旧进账不多。   户部唯一见着钱的时候,便是发赈灾银那次。只是前脚数完银子,后脚银子就运走了,根本没在户部捂热过。   也幸亏赈灾银发的及时,如今这个季节,灾区已经重建的差不多,灾民也能安然过冬。   马大人说,“若是哪位大人不信,我把户部账本掏出来给你看。”   说着还真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食指在舌头上蘸了一下,低头就着微弱的宫灯光亮开始翻。   众人一愣,“?!”   她还真揣着账本上朝?!   真正的账本怎么可能这么薄,全国的账务加在一起,有一屋子的账本,这个只是总账。   马大人将今年朝廷的开销跟收支说给众人听,然后又细数国库还剩多少银子。   别说炭补,要是税制再不改,明年春闱连一两的考试津贴可能都发不下去。   要马大人说,那些富商跟某些税种就是养肥的猪,还不如趁着过年,把她们宰了庆祝庆祝。虽说苦了她们少数人,但是幸福了千家万户啊。   重提税制,朝堂上的反对声音倒是没一开始那么大了,但依旧有部分顽固的大臣,认为税务关系重大,还是从长计议。   其中为首的便是陈大人。   上次中秋节的孝敬她就没能收到,怎么着,过年了,连这份年节孝敬她也拿不到?   底下吵的厉害,司牧倒是安静地坐在龙椅里,习以为常。   他在等,等边疆的公文。   司牧跟司芸收到的消息到底是要比正式文件早几日,朝堂上这群吵的像鸭子一样的朝臣,还不知道边疆有异动。   新税一事,到早朝结束依旧没争出个结果,但街上谭博士遇刺一事到底要有个交代。   莫说司牧跟谭家在盯着这事,就是太学院那边也不乐意。   众博士心里惶惶不安,若是谭柚一事不了了之,那她们这些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以后还要不要上街?万一被人怀恨在心当街伏击了呢?   早朝结束后,圣旨送往陈府。   陈侯今日卯时就起了,她也不用上朝,自己穿戴整齐枯坐在书房中等个结果。   其实当年陈家在战场上做的事情的确不算厚道,最后只封为侯也不敢有半分异议。   可若不是自家老太太“贪生怕死”没那么凶猛,陈家也没有今天。她们早就跟赵家一样,全族只剩一支血脉,人丁稀少到过年吃饭家里都不用摆第二张桌子。   到最后,赵家得到了什么?被封为国公又如何?这些年还不是日益没落,没后辈可用。赵家都不是后辈不出息,而是没有后辈。   反观陈家,倒是混的极好。   陈侯如果是赵国公,她心里定会恨,恨朝廷待国公府凉薄,这才使得国公府空有架子跟身份,手上没多少实权。   在如今的朝堂上,除却那些经历过战事的老臣,谁还记得当初的赵家在战场上是多么的所向披靡伤亡惨重,这些新臣,谁还对赵家有那么几分敬重?   不知每逢团圆节日时,老国公看着寂静凄清的国公府,心里有没有那么一丝感伤后悔。   他那么些姐妹亲族,连带着妻主这边的嫡亲们,一并战死沙场。曾经热热闹闹的一个大家族,如今只剩赵母一个女儿,往下便是赵锦莉赵锦钰两个小辈。   赵家跟陈家像是两个对照组,赵家仅风光一时,还是用命换来的。陈家却因保存实力在后面的剿匪中立功,从而风光几辈。   陈侯那时候还很得意,觉得封号上不如赵家又如何,论朝堂地位,陈家丝毫不虚。   盛极必衰,如今便是报应。   陈侯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书案。   上面平铺着一张明黄色圣旨,只是圣旨边角颜色有些暗淡,明显是有些年头了。   这是当年封侯的圣旨。   陈家的风光,怕是就只能到今天了。   陈侯起身,拉开门出去,垂眸就看见坐在书房门口台阶上的陈芙。   她身上的伤还没好,手臂跟腿上还缠着纱布,但已经不影响行动。   陈芙穿的单薄,坐在门外台阶上,顶着清晨露水跟朦胧雾气,显得还很稚嫩青涩跟单薄。   到底才十几岁的年龄。   “祖母。”陈芙听见身后声音,低头喊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陈侯也不怪她,“怎么起这么早?回去睡吧。”   陈芙双手紧攥成拳搭在膝盖上,抿紧唇没吭声,也没动。   陈侯站在她身旁,“从让你为难吴嘉悦开始,我便应该想到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也老糊涂了,以为皇上看重陈家,这才把任务交给我们。”   每一颗棋子被捏起来的时候,都以为身上担负着万千重任,以为那一刻的自己独一无二备受圣恩。   直到成为弃子。   陈侯声音沙哑,“陈家风光多年,也是够了。有今日这个结局,也在意料之内。”   跟赵家比,陈家算是投机取巧偷来的风光,败完了也就败完了。   祖孙二人,在初冬的清晨中,在萧条寂静的庭院里,一站一坐,直到传旨的硃砂过来。   来的是硃砂,说明这道旨是长皇子下的。   陈侯竟然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今日来的若是赭石,陈家怕是没有好下场。   硃砂一身紫色宫服,双手捧着圣旨宣读,陈府众人接旨。   “陈府嫡孙女陈芙,先是目无尊长,再是不容同窗,更甚者当街斗殴,目中毫无大司律法,不敬朝堂不敬人命。”   “陈芙,剥夺武试资格,此生不准参试。”   “陈益身为大家长,治家不严治府不利,既未能教导好嫡孙女,又没有约束好府中下人,致使下人贼胆包天意图谋害太学院博士兼当今驸马。故,削除侯府封号,连降三级,领四品武将一职。”   到底是留了陈府满门性命。   其实那被抓的刺客是问不出半句真话的,所有罪名最后只能是陈家背锅。   在派出刺客的那一刻,不管成功与否,司芸都已经打算舍弃陈家了。   要不是陈芙昨日以命相博,陈家今日怕是会满门抄斩,最少也是流放出京。   说来也是有意思,当年陈家苟活,全族人挑不出一根坚硬的脊梁骨。如今几十年之后,却是陈芙这个最冲动不争气的站了出来,以一己之命,换来全族平安。   硃砂微笑着卷起圣旨,交给陈益陈大人,“接旨吧。”   他垂眸看向腰背挺直跪在地上的陈芙,蹲下来看她,“驸马让我给你带了个御医过来。”   陈芙手指紧握垂在身侧,撩起眼睫看硃砂,想问什么又没开口。   硃砂笑盈盈说,“是驸马给你求的情,她说你有错,但罪不至死。”   陈芙又把头低下,脊背微塌。   她听闻长皇子司牧向来独断,做出的决定从不会因为她人的言语而改变。   当初中秋,多少人劝他把太君后接回来,他半点都没听进去,致使他亲爹被留在皇陵别院,今年过年怕是都不能回京。   陈芙不知道谭柚是怎么劝的,但已经先替谭柚觉得屈辱起来。她定是,低声下气好言好语的说了很久,长皇子才同意的吧。   陈家算是公然站在皇上这边的武将,有今天这个机会,若是按着长皇子司牧的性子,那不得全家发配边疆,哪里会留她们性命。   硃砂可猜不透陈芙板正的小脸在想什么,要不然能笑死。   司牧在考虑定陈家罪名跟处罚的时候,谭柚还没去太学院。她端了杯温水递给司牧,声音跟水一样温和,只说了句,“陈芙本性不坏。”   司牧双手接过杯子,眨巴眼睛,笑着点头,“懂了。”   然后便有了这份圣旨。   低声下气,……没有。   好言好语,……也没有。   硃砂站起来掸掸手,将御医留下便回府复命了。   陈家人劫后余生一般,全瘫软在地上。   陈益也是一脸惊诧,但心里多多少少又清楚陈家为何会被放过。   陈芙坐在屋里,由御医给她把脉。   等御医离开后,陈益才缓声跟她说,“武试考不了也没关系,陈家还有些势力,将来为你谋一份闲职也行。”   “我不用。”陈芙把袖筒放下来,看向陈益,神色认真,“祖母,我想从军。”   “从军?”陈益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紧皱,“陈府就算是没落了,也不至于没用到让你去从军。”   一般只有毫无身份地位的百姓之女,才会选择从军。陈府半盏茶时间之前,还是侯府,哪至于让陈芙一个准侯府接班人去从军。   “夫子说我文不成武不就,”陈芙道:“我觉得她说的挺对的。文不成就去学,武不就便去练。陈府侯位没了,那就再挣回来,光明正大一刀一枪的挣回来。”   “到时候,看谁还敢对陈家的爵位指指点点。”   可陈芙有几斤几两陈益最是清楚,她冷着脸道:“你可知战场凶险?你可知跟面子比起来,还是命更重要!你若是死在战场上,你让你娘跟我怎么办?”   清晨薄雾散开,晨光落在庭院里,透过大开的门,映在陈芙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   她道:“那便战死。”   “若能有幸以身报国,也算不负年少一场。” 第67章   “阿牧啊,看着谭橙你可曾后悔当初嫁了谭柚?”   “陈芙真去从军了?”苏虞闻言眼睛睁大, 手里的锅盔险些吓掉。   她屁股坐在身后的书桌上,脚底踩着长凳,从油纸包里掏出苏父早上做的锅盔, 给面前的白妔苏婉吴嘉悦一人发一个。   跟喂小鸡一样。   轮到苏婉, 苏虞还叮嘱,“我爹说你最近都瘦了, 问我太学院中午的伙食是不是不好。”   苏婉小口文雅地啃着锅盔,手上一直在翻书, 眼睛不离书页, 轻声道:“我没瘦, 是穿得太多。”   人家穿得多显胖,她倒好, 穿得多显瘦。   苏虞反手, 屈指在苏婉脑袋上敲了一下,“我说你是光想着看书,连饭都忘了吃。”   有时候苏婉一篇文章写完, 再抬头时都过了饭点。她也不好意思再去, 索性再写一篇文章充饥。   “再给你个, 留你中午吃。”苏虞又分给苏虞一个。   白妔手中这个还没吃完,就伸手要另一个,“再给我个再给我个,我也中午吃。”   “做个人吧, 整个太学院里,也就你天天一顿不落去的最早, 你还好意思加餐!”苏虞拍掉她伸过来的爪子, 然后把锅盔递给吴嘉悦。   “我爹心疼你自己出来住, 你也两个。”   白妔更不服气了, 抬手打苏虞,被苏虞灵活地躲开。   苏虞笑,“阿柚让你控制体型。”   白妔这才作罢。天气一凉她胃口就好,最近是吃的有些多。   四人来的早,边吃边继续刚才的话题。   她们几个中,消息最灵通的要数吴嘉悦,哪怕不住在吴府,她消息都比苏白苏三人要广。   “陈侯那样的,居然真的让陈芙去从军了?”苏虞啧啧摇头,“不对,应该叫陈大人。”   离陈家被削夺侯位到今天,差不多过去十天了。之前她们就听说陈芙要去从军,只当是玩笑。   这种感觉就跟让可能会继承皇位的小皇女去考科举一样,太过于从头做起了,先不说能不能拉开脸面放弃自己的身份,单就是艰苦的条件,都不是陈芙这种京中长大的世女能适应的。   吴嘉悦大口啃着锅盔,“陈芙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死倔一个,她以绝食相逼,陈大人也没办法。”   “听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陈大人差点被她气死。”吴嘉悦嗤笑,“有意思吧,当年陈家想尽一切办法保全自家,不惜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她们家德不配位都要活着。”   “然而今天,陈芙死活都要出去‘送死’,谁能想到陈家也能生出块硬骨头。”   先前她们几人甚是厌恶陈芙,恨不得套她麻袋痛打她一顿,可听说她昨日就已经收拾东西从军去了,心里又是不一样的滋味。   战场上都是真刀真枪,这一去,以陈家如今的势力能庇护她的并不多,日后她还能不能回来,谁都不好说。   苏虞在想事情,看见旁边伸出一只白嫩的小胖手,下意识从油纸包里掏出锅盔递过去。   直到对方接住,苏虞才意识到不对劲,“?”   她茫然抬头,就看见熊思婕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看她们吃东西吃了多久。   这会儿分到锅盔后,正乖巧地坐在苏婉身边,大口吞吃,“好香啊,我都没吃过这么香的锅盔。”   苏虞得意,“那可不,我爹的独门绝技。”   一个锅盔,她自己一口接一口,没两下吃完了。   熊思婕意犹未尽地看着苏虞,也不好意思再张嘴要,就这么巴巴看着她,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   苏虞,“……”   此人脸皮比她还厚!忒会装可怜了些!   苏虞数了数,又分给熊思婕一个,“真没了,剩下的是给阿柚跟师公带的。”   一听说是给谭柚和长皇子带的,熊思婕本来张开想咬锅盔的嘴又慢慢闭上,她把手里完好的锅盔递还回去,“留给夫子吃。”   太乖了些。   苏虞笑,“吃吧吃吧。”   见她们几个在说陈芙,熊思婕眨巴两下眼睛,慢吞吞说,“可能要打仗了,她现在出去很危险。”   四人微微一顿,随后惊诧地齐齐看向熊思婕。   白妔冲在最前面,她离得太近了,吓得熊思婕打了个嗝,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睁着。   苏虞一把拨开白妔,怕她吓到熊思婕,“你说什么要打仗了?”   她们怎么半点消息都没收到?   苏白苏三人看向吴嘉悦,吴嘉悦也是一脸懵,缓慢摇头,“我没听说。”   这种事情,就算她还在吴府,都不一定会提前知道。   “我娘说的,”熊思婕补充道:“我娘看完星星后,说有什么什么星不安分,怕是要起战事。”   熊思婕的圆脑袋最近光是记住谭柚布置的任务就已经很勉强了,哪里记得住什么星星。   可能因为女儿的心思从来不在这方面,熊大人说话也不避讳着她。熊思婕玩熊思婕的龟壳,她看她的星星。   无意识嘀咕一句,正巧被熊思捷听到了。   熊思婕见四人没笑话她,也就多讲了两句,“我娘说她是算命的,算大司的命,算的可准了。”   要不是吃了苏虞两个锅盔,熊思捷平时都不跟别人说这些的,她们只会笑她,“你娘窥探天机窥探的太多,报应都落到了你身上哈哈哈。”   熊思捷以前还会掏龟壳砸她们,现在都不爱搭理了。她娘说她都是十五岁的大孩子了,不能跟十三、四岁的时候一样幼稚不成熟。   过完年,她都快十六岁了,要更稳重,所以她连龟壳都挑大的拿。   “熊大人……”苏虞从腰后掏出扇子,扇骨轻敲掌心,看向苏婉白妔吴嘉悦,“熊大人好像是钦天监监正,负责推演跟星象。”   钦天监这个部门,有人说就是为皇室服务的,用玄而又玄的东西吓唬人,从而达到皇室的某些目的,其实都是瞎编的。   但实际上,能进去的人,多少有点真本事,能做到监正一职,更是个中的佼佼者。   反正苏虞挺信的。   苏虞凑过去,手搭在熊思捷肩膀上,殷勤狗腿的问,“令堂认识那么多星星,不知道跟文曲星关系如何?能不能托她走走关系,明年这春闱就靠它了。”   “务必把老苏家的名字刻在文曲星上,我愿意出三两酬银重谢令堂,……三张锅盔也不是不行。”   白妔跟着举手,“我也要我也要。”   苏婉跟吴嘉悦,“……”   都不知道是说她俩聪明还是说她俩笨。   “熊大人应该不负责文曲星,不然星星上写的肯定都是‘熊思婕’三个字,哪里塞得下你们。”吴嘉悦打开水壶喝了口水。   苏虞跟白妔看向熊思婕,熊思捷小口咬着锅盔,朝两人露出一个憨态可掬的笑容。   苏虞沉默一瞬,低头打开油纸包,又掏出一个锅盔递给她,“没事没事,人各有命,就算读不好书,熊大人也不会让你饿着。”   把名字刻在文曲星上的路算是堵死了。   “当真要起战事?”吴嘉悦眉头皱的极深。   苏婉微微摇头,轻声说,“应该不会,可能只是试探。”   苏虞将油纸包重新包起来,从书桌上跳下来,小臂搭在熊思捷肩膀上,“想那些没用,不是咱们现在该想的。”   说的也是,她们现在能做的便是读书。   她们这一代强,大司将来才会强。   可能早上,几人还对熊思捷的话多多少少有些怀疑,毕竟京城离边疆属实有些远,根本没收到半点消息。   直到夜里,边疆文书抵达京城,上书:   晋国大军有一支军队在两国边界走动,有挑衅跟试探的嫌疑,怕是会有异动。   一晚上,基本所有朝臣都收到了消息。   翌日清晨,群臣等在宫门外满心忐忑担忧时,就瞧见今天的谭府马车上,下来的不止谭橙一人,还有谭老太傅。   众人不由一愣。   老太傅因为身份地位不同,朝中没有重要的大事,轻易是不上早朝的。如今看来,边疆一事可能是有些严重。   谭老太傅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如果不是身上穿着深紫色官袍,还以为是谁家早起来遛弯的慈祥老太太呢。   谭老太傅身上的官服,颜色紫到暗红发黑,上面的祥文跟图案,更是象征着身份地位。和她站在一起,谭橙身上的官服就显得过于稚嫩青涩不值一看。   不止谭橙,其他官员站在她面前也都是小辈。   “谭太傅。”群臣见着她没有不拱手颔首行礼的,同时心里也是一松。好像老太太在,她们的主心骨就在。   老太太两手抄在袖筒中,看向她们,“都听说了?”   她们回,“都听说了。”   老太太问,“你们怎么看?”   提到怎么看,大家意见不一。   “晋国可能只是普通巡视,大雪天中没看清界限,大司不至于小题大做挑起战事。何况现在大司国库无银,实在不是迎战的时候。”   这是主和派。   “国之边界岂容模糊?用没看清作为借口,要么没长眼睛,要么没长脑子!”   “晋国在边界挑衅定是试探,若大司此次置之不理,下次再来时,便不是一队人马,而是大军来犯。依我看,不如威慑一下,作为警告。”   这是主战派。   但主战的实在是太少了。   她们这些朝臣都好久没见过战事,那些三、四十岁的人,出生起大司便在休养生息。   她们生在和平时期里,长在富裕环境中,现在想的是老在安逸生活里,就更别提更小的一辈了。   比起忽然起变故,她们宁愿维持现状就好。   因为没人相信,晋国真的会出兵,毕竟大司曾经那么强,威慑力那么远。   老太太听完心里也有数,这个结果她差不多也猜到了。   老太太看向吴思圆,“你如何看?”   吴思圆肯定是想不打仗,万一真打仗了不得要银子,朝廷哪里有银子?   若是一时退让能换来边疆百姓过的安稳年,那朝廷态度大可以不必这么强硬。   更何况,晋国只是有一队人马在边界处走动而已,又不是整个大军。如今边疆早就下雪了,大雪天里,没看清路也很正常。   吴思圆心里很多事情都清楚,但某些时候只能装糊涂,找些她自己都觉得滑腻可笑的借口,换来短暂的两国交好。   因为一旦打仗,整个朝堂便是手握兵符的司牧在掌控话语权。   吴思圆拧眉,她现在还不知道皇上的那几成胜算是真是假。她要找个机会,让吴嘉悦回来一趟。   “太傅觉得呢?”吴思圆问。   老太太反问,“你说呢。”   吴思圆微胖的身子顿了顿。   老太太不赞同和。   吴思圆把头低下来,看着脚下地面,有些不敢抬头跟老太傅对视,“嗳,学生知道了。”   她曾经也是老太傅手下最得意的学生。   鼓楼钟响,宫门打开。   朝堂上今日的气氛跟往常不同,太和门广场上的寒风一吹,朝臣们稍微瑟缩一点,连脊背都往下弯了些。   跟年轻人比起来,老太太挺拔的腰板就显得格外笔挺端正。   她跟谭橙隔了一小段距离,老太太身形因为酱猪蹄而肥胖,跟谭橙欣长的身段比不得。   可今日祖孙二人同站在朝堂之上,立于在寒风之中却不露半分怯意,身上荡着的坚毅之气,如出一辙。   司芸朝下看,余光扫了眼司牧,“阿牧啊,看着谭橙你可曾后悔当初嫁了谭柚?”   在任职太学院的谭柚比起来,在朝堂上的谭橙好像更能被人看见。   司牧朝司芸看过去,露出笑意,轻轻软软的声音裹挟些冬季凉意,拂在司芸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皇姐目光过于短浅,怎么总是只看到眼前?”   他笑,“皇姐定要好好活着,且看看再过两年朝上是何局面。”   司芸也笑,“借阿牧吉言,朕定多活几年。”   司芸转过脸朝下看时,笑意瞬间淡去,论变脸功夫,姐弟两人难分高低。   朝上针对边疆形式已经分析过一轮,老太傅一直没开口。   司牧朝下看,在想前世是不是也是这般局面,只是不知道那时候的老太傅,身体是不是已经出了问题,又为何突然病重。   他跟老太傅交谈过,两人想法相同,那便是不能退让,关乎国界,半步都不行。   老太傅主战,其余人主和。   前世国库没有银子,老太傅可能也难受。   可一步退让之后,便是步步退让,最后把江山都拱手让人。   司牧眼睫落下,遮住眼底情绪。   “老臣觉得——”   谭老太傅开口,底下瞬间安静下来。   她脸色正经,说道:“若是这时候露怯,无异于告诉晋国,大司今日不同往昔,已经是块可以吞噬的肥羊。唯有露出尖锐的棱角,方能震慑晋国的狼子野心。”   “晋国只派一队人马在两国边界活动,说明她们尚未摸清大司内部情况,暂时不敢贸然开战,才用小部分人试探。”   “两国心理博弈,彼此在赌对方能容忍的底线在哪儿。如果大司连晋国的试探都接不住,必落下风。”   “晋国如何我们不去想,总之大司——”   老太傅年迈却有力的声音响彻在众人耳边,像是敲在她们心头的钟,震得群臣无法开口。   她道:“寸土不让。”   良久之后,陆续有人站出来。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等,附议。”   吴思圆虽没附和,但她从头至尾没站出来说过一句话。向来以她为首的陈大人跟李大人看吴思圆都不愿意出头,也没敢站出去挨骂。   陈大人离吴思圆最近,不由伸手扯了下她的袖筒,跟她使了个眼色。   吴思圆圆胖的脸微愣,装傻问,“什么?你眼怎么了?”   陈大人,“……”   陈大人想咬人,上着朝呢,她就开始心不在焉了。   “你想什么呢,”陈大人朝前努嘴,“马上就打仗了你还走神?”   吴思圆苦着脸说,“不是我想走神,实在是我那内人病了,来势汹汹有些严重。到底是发夫,我心里也挺不舒服,就没注意到朝上。”   吴思圆左右看,问,“你们不是还在争论,出结果了吗?”   陈大人分不清她是真的还是装的,只得说,“那都半盏茶之前的事情了,现在老太傅说要震慑晋国。喏,她们都同意了。”   “都同意了啊,”吴思圆拉长尾音,随后一拍大腿瞪向陈大人,“你怎么不站出来说两句?”   陈大人一时语塞。   她哪敢啊!   谁敢顶着老太傅的气势回嘴?   陈大人怀疑老太傅今日上朝,就是长皇子司牧请来的救兵。老太傅往朝上一站,连吴思圆都开始想夫郎走神了。   因为多数朝臣支持,最后大司的应对方式便是用两队人马,带着兵器,在边界十二个时辰轮流巡视走动。   若有过界者,杀无赦。   这是两国当初就定下的规矩,没有公文信函,私自过界便能视为挑衅。别说人了,连鸟都不行!   一连射杀了几只鸟,晋国那边算是彻底安静了。   其实她们听闻大司国库没钱,如今只有一个空架子,这才蠢蠢欲动做出试探。   若是大司怂了,正好印证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么最迟明年年中,晋国便会正式朝大司出兵开战。   现在大司态度强硬,晋国就有些摸不准大司实际情况。她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吞下这头看似沉睡的狮子,所以只能步步试探。   试探没有成功,晋国只能暂时蛰伏回去。   她们的退让,正好给了大司改革税制的时间。   因为边疆异动一事,朝堂上几乎没人再说反对新税一事。   以户部尚书马大人为首的几位大人已经开始完善章程,最迟明年开春,新税便会从京城到地方,逐渐推行下去。   这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像是一环扣一环。很多时候大家都会想,这是不是司牧算计好的?   先是翰林院绩效考核,淘汰劣质便是在为秋闱铺路。   秋闱考题一事是在为税制改革打基础,临近年关的边疆异动,是对税制改革的催化,等春闱结束之后,新税一事可能会渗透全国。   大部分朝臣不想变动,想要沿袭祖宗治国的方法,可如今被长皇子司牧推着往前,不管愿不愿意,好像都在动。   不管如何,边疆一事,算是暂时解决,这个年,总算能过得安稳。   快年底了,太学院也放假。   放假之前,文院的这群学生们挨个排着长队站在谭柚身边,一个接一个等她摸脑袋,像是进行某种仪式。   说起来挺玄乎的,好像自从被谭博士摸完头以后,她们都聪明了些。   这可不是她们自己以为的,毕竟这些都体现在太学院的年底成绩考查上。   成绩跟排名都显示,跟谭柚上过一段时间学的人,名次都提高了。   当然,排在最前面遥遥领先的,还要数苏婉苏虞。   众人觉得,苏家这两姐妹私底下肯定天天让谭博士摸她们头,要不然苏虞怎么会进步这么快,都超过吴嘉悦了。   “阿柚,老实说,你这手是不是开过光了?”苏虞举起谭柚的手腕,翻来覆去看她的手。   除了很好看,好像没什么特殊之处。   “可阿虞的成绩的确上去了,”白妔把脑袋凑过来,“快快快,多摸摸我。”   吴嘉悦也蠢蠢欲动。   谭柚,“……”   谭柚略显无奈地收回手,温声道:“这事应该谢花青,是花青天天拎着戒尺在课堂外巡视,她们这才不敢开小差。”   心思专注了,自然能学进去东西。   再说,太学院里的学生满十五岁之后,大家都是靠自学,唯有年纪小的才分班辅导。   像谭柚这种博士,会在四书五经中选择一门,然后上课后便坐在那里。学生们针对她这一门,有不会的,才会上前询问。   谭柚一天开两次讲课,挑选书里其中一篇文章讲解分析,讲课时间固定,学生们感兴趣的就会过来听。   所以被她摸脑袋,只是心里寻求安慰,并没有用。   博士对于学生来说,多数还是解惑用的,不是用来摸脑袋的。   打趣完,谭柚看向吴嘉悦,“过年放假要来谭府过吗?”   吴嘉悦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外面,过年应该也不会回吴府。   苏虞闻言立马幸灾乐祸,“恭喜啊老吴,过年能跟师公和太傅一桌吃饭,这福气,多少人都求不来呢。要么说还得是你,松狮它亲妹妹,殿下他亲闺女,待遇就是不一样。”   吴嘉悦,“……”   “那你去吧,”吴嘉悦说,“这福气让给你了。”   苏虞战术性后撤,嘿笑,“我在我家挺好的。”   废话,估计除了阿柚,没人想跟司牧坐在一起吃饭。   苏虞伸手搭在吴嘉悦肩膀上,勾着她的肩头说,“其实吧,我爹还说如果你不嫌弃,过年也可以来我家住。”   还没等吴嘉悦眼睛亮起来,苏虞又道:“但是呢,我跟师公申请了,过年把我松弟你松哥接回家过几天,你看看——”   苏虞冲吴嘉悦挑眉。   吴嘉悦抬脚踩苏虞脚背,狞笑着说,“那真是巧了,我也想跟你大哥一起过年。”   她扭头再冲谭柚时,又是老实的笑脸,“夫子我就不去谭府,我也不是不想跟你们一起过年,主要是我舍不得我弟弟。它自己在苏家可能不适应,我过去陪陪它。”   松狮不松狮都没什么,主要是不想在谭府过年。   长皇子放假肯定是常住谭府,她凑过去,天天承受的心理压力太大了。   “也好,你们自己商量在哪儿过。”谭柚说,“春闱就在二月初,过年可以休息,但不能一直休息。”   四人齐声回,“是。”   她们这期间应该会隔三天去一趟谭府,年前肯定也会去。   四人远远瞧见熊思婕跑过来,就知道她是来找谭柚要假期任务的。   估计学院里关于谭柚“师之右手”传的这么邪乎,可能跟熊思捷脱不了关系。   熊思捷这段时间属实进步很多,虽然跟其她人比起来,她依旧不够看的,可跟以前的熊思捷比起来,她已经从百年倒数第一,变成了倒数第二。   听闻熊大人已经在备厚礼,说过年送往谭府作为酬谢。   而新晋倒数第一名的母亲,也正在托关系跟谭柚搭上线。   再怎么着,她家女儿也不能倒数第一啊!倒数第二都行。   有时候,竞争就这么激烈。   苏虞啧啧摇头,“这比阿婉考第一还有看头。”   苏虞看向吴嘉悦,“什么时候过去啊,要不要我给你收拾东西?”   如今已经十二月中下旬,太学院的假期会从年前十天开始,到年后十天结束。   吴嘉悦想了想,“后天吧,我明天回趟家。”   苏白苏三人瞬间看向吴嘉悦,吴嘉悦皱眉,目露担心,“我爹病了,好几天了我才知道,我明天回去看看。”   那是该回去。 第68章   “我看你们就是有病!你们全都有病!”   吴嘉悦回去时候, 吴思圆就在府上。   瞧见吴嘉悦回来,吴思圆坐在椅子上掀起眼皮看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还知道回来?”   “我爹呢?”吴嘉悦问。   “里间呢。”吴思圆抬下巴。   吴嘉悦抬脚进去。   吴主君今年三十多岁, 保养的也不错,只是人在病中, 气色难免有些差。   他倚在凭几,笑着看向吴嘉悦, 精神还行, “悦儿回来了。”   吴主君是听闻吴嘉悦秋闱考出名次后, 最高兴的那个。可他是后宅男子,吴府的规矩就是这般, 后宅男子不问前厅大事。   他做不了吴思圆的主, 很多时候不能为吴嘉悦说上话。   吴主君起初还挺自责难受,也想劝吴嘉悦跟她母亲服软,离那什么谭柚苏虞远一些。   可后来看吴嘉悦跟着谭柚越学越好, 吴主君便觉得, 这样也挺好。   “爹, 你这是怎么了?”吴嘉悦坐在床边,嘟囔着脸,“你生病都不跟我说。”   “着凉了而已。”吴主君看了眼跟在后面进来的吴思圆,伸手拉着吴嘉悦的手, 问,“你在外面住的怎么样?太学院那边又如何, 一切可还好?”   “我挺好的, 您别担心我。”吴嘉悦抬手, 用手背贴了贴吴主君的额头, 又看看他眼睛,“您该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呦,太学院还教你医术?”吴思圆走过来坐在旁边的圆凳上。   吴嘉悦说,“跟我夫子学了点皮毛。”   谭柚?   那还真是挺意外的。   吴思圆闻言搭在腿上的手动了动。   “你爹生病,也不是不想告诉你,而是告诉你有用吗?”   吴思圆站起来,慢悠悠朝靠近门窗的位置走,扬声道:“你天天跟在谭柚屁股后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姓谭呢,我们吴府的事情哪里敢告诉你。”   “你既然要跟吴府断绝关系,那就不要回来,你爹病死你也别回来。”   吴嘉悦疑惑地看着吴思圆,低头问吴主君,“我娘她是不是吃错药了?”   她人坐在这里,她娘冲着别处喊什么?   吴思圆,“……”   吴思圆把吴嘉悦的话听的一清二楚,气的脸上的肉都跟着哆嗦。   吴主君闻言却只是笑。   他眼睛盯着女儿看,见她虽清瘦了些,但人却越发沉稳内敛有精神,不像以前那般浑浑噩噩度日,身上也没了浮躁气,心里甚是高兴。   他不能跟女儿说的很细,只能用眼睛来来回回看她,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吴嘉悦莫名有些心酸难受,“爹,你搬出去跟我住呗。”   吴思圆走过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长本事了,还没成家呢,就想将你爹也带走。等你将来有出息再说这话。”   有出息有出息,她眼里就只有“有出息”。   “我将来要是有出息了,就只带我爹走。”吴嘉悦僵着脸说气话。   吴思圆摆手,“你爱带谁走带谁走,府上你能带走完最好,留我自己一人更舒坦。”   吴嘉悦别过头不看她,只拉着吴主君的手。   吴主君看向吴思圆,轻声唤,“妻主,有话好好说。”   “你看她像是好好说话的样子吗?”吴思圆道:“我也管不了她,你们自己聊吧。”   吴思圆出去后,吴主君拍着吴嘉悦的手背,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却只是柔声说,“留下来吃顿饭吧。”   吴嘉悦这才点头,“嗯。”   吴嘉悦中午留在府里吃饭,下午等大夫过来给吴主君把完脉,才打算回去。   大夫把脉的时候,吴思圆就站在旁边啰嗦,“你爹就是不爱惜身体,一把年纪的人了,我劝他定期看大夫把脉,他不听。”   吴思圆哼着说,“很多毛病,只要定期把脉就能看出来,越是忙碌的人,就越得注意身体。”   吴嘉悦看了眼吴思圆的身形,感觉全家最应该定期看大夫的应该是她娘。   吴嘉悦只当她发牢骚想说教,也不顶嘴。   “还有你们这些小年轻,仗着年轻就不在乎身体。”吴思圆可能就是看不惯吴嘉悦,又扭头找她的茬,“比如你,还有那什么苏虞苏婉白妔她们,就是谭柚,也比你们大不了两岁。”   “现在身体好,但以后迟早要生病。”   连大夫听完都觉得,吴思圆跟女儿关系属实不好。   吴嘉悦皱眉看向吴思圆,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攥拳开口,“娘,您说我也就说了,我是您女儿,您怎么说都行,但你不能这么说我夫子跟朋友。”   “果然是翅膀硬了啊,我说两句都不行了,”吴思圆一拍旁边桌子,气势很凶,“我看你们就是有病!你们全都有病!尤其是你,你要是没病怎么会跟家里对着干?”   你才有病!   你全家……就你有病!   吴嘉悦差点连自己跟父亲一并说了。   吴主君夹在中间,一时间像是不知道该劝谁。   最后还是大夫连忙出声打圆场,“主君的确是感染风寒,可能是最近天凉,才迟迟没好。我再加重些药量,喝上五日定能恢复。”   大夫写药方,吴嘉悦坐在吴主君旁边,叮嘱他一定要好好吃药。   “我就先回去了,我还得收拾东西,过年去朋友那儿住。”   吴主君一愣,眼睛当场就红了,呐呐问,“不回来吗?”   吴嘉悦有些沉默。   吴思圆声音适时响起,“她怎么好意思回来住,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   吴嘉悦咬牙深呼吸,当着她爹的面,也不想跟她娘吵架。   吴嘉悦跟吴主君又说了两句话,起身离开。   看着她抬脚出去的背影,吴主君眼泪当场就落下来,哽咽着说,“她一个孩子,过年不在家里能去哪儿?”   他想劝吴思圆,可又咬牙忍下了。   “不在吴府住,她将来才有地方去。”吴思圆抬手轻轻拍拍夫郎的背,“好好吃药,把病养好。”   吴主君低头抹眼泪。   吴思圆看着吴嘉悦离开的身影,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今天来这一趟能不能听懂。   司牧虽身为长皇子,有御医定期诊脉,但吴思圆已经在想,御医院到底有没有能信任的人。司牧可能自己都没想过司芸会利用司桉桉对他动手,所以也不知道有没有防备。   如果谭柚会医术,倒是可以给长皇子先看看。吴思圆心里焦急,可很多事情,不能急,也不能说的过于直白。   她若是早早把吴嘉悦叫回来,皇上定会起疑心。要是话说的太明显,也很难办。   吴思圆现在想的是,保司牧一命,也算给吴家留了最后一条退路。   她是退不回来了,司芸也不会让她从这条船上下去。吴思圆难就难在,明知道这船要沉,还是只能这么错下去。   吴思圆站在庭院里,看向不远处那道门,心中甚是复杂。   吴嘉悦走了一条跟她截然不同的路,也比她坚毅勇敢,吴思圆心头有骄傲,也有愧疚。   离得远了,有时候才能看见孩子的成长跟进步。   只是,已经晚了。   从她踏错路的那一刻起,就晚了。从她对孩子没耐心的那一刻起,就晚了。   门外,吴嘉悦气冲冲走到庭院里,被风一吹冷静下来,才感觉到不对劲。   她是被气昏头了,才失去理智跟她娘吵起来。   可之前,她娘已经开始漠视她跟她划开距离,今日这么反常主动挑刺,定是有原因。   吴嘉悦脚步放缓,慢慢出了吴府的大门。   她到底是不傻,等站在门外台阶下,其实已经将事情想明白的差不多了。   吴嘉悦鼻头莫名发酸,掩在袖筒里的手指轻颤着抖起来,唯有攥紧才能压下。她扭头看向那两扇缓慢紧闭的吴府大门,眼尾微红。   母女两人,隔着一扇门,通过一条狭小的缝隙,头回以平等的身份,对视了一眼。   吴嘉悦头回在她母亲脸上看见别样情绪。   吴嘉悦看见她母亲朝她摆手,示意她走吧。   走吧,离吴府远一点。   吴嘉悦转身想回去,可一只脚才踩在台阶上,门就闭实了。   吴嘉悦这次离开,跟之前感觉都不同,好像肩上更为沉重了些。   她脱离吴府的代价,比她想象的还要大。然而到最后一刻,一直打压看不上她的母亲,选择帮她一把。   以打压挑刺的形式,帮她。   吴嘉悦坐在马车中朝谭府去,头压的很低,她脚尖木板上,有几滴水痕。   她怪她娘吗?怪。   恨吗?   ……现在不恨了。   吴嘉悦到的时候,脸上别样情绪已经收拾干净。   她没直接去谭府,而是半路选择先去苏白两府,将她们一起带上,如此才不奇怪。   她们四人一同前往,算是给谭柚提前拜年了。   吴嘉悦已经想好祝福语:   希望师公,长命百岁,无病无忧。 第69章   “阿柚,我要是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你会不会生气?”   “咱们不是说好年底再去的吗, 你怎么今天非要来?”苏虞钻进吴嘉悦的马车里。   进来才发现白妔也在。   白妔拍着自己放在旁边的酒坛子,“都一样,反正礼物早就准备好了, 什么时候去都行。”   “阿柚好像戒酒了……吧?”苏虞不是很确定, 毕竟她们的确很久没一起喝过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苏虞扇子一伸,指向吴嘉悦, “好家伙,就是从你约阿柚打架那次起, 她就没跟我们喝过酒。”   自那以后, 她们几个醉生梦死的喝酒的活动就改成起早贪黑看书了。   如今想想都有些恍然, 好像过去很久了,明明才半年。   吴嘉悦翻了个白眼, “你准备的什么礼物?”   “嘿嘿, 自然是好东西。”苏虞将手中拎着的纸包提起来给她们看,扁扁平平的,看起来像书。   白妔瞬间凑过来, “不是吧你, 又送避火图?”   白妔有点激动, 苍蝇搓手,“出新版了吗?姿势花样怎么说?有没有更大胆的。”   她一个没夫郎没通房的人,倒是挺积极。   “能不能有点文学涵养,怎么看什么都是避火图,”苏虞将纸包解开给她们看,“市面上比较火爆的话本, 送给阿柚看看。正好假期, 也让她休息休息脑子, 放松一下。”   “让我看看。”白妔挑了一本, 名字好像是《凶猛皇子的俏妻主(删减版)》,眼皮瞬间抽动着跳起来。   不像是阿柚能啃下去的书,她随便翻看两眼,啧啧摇头,“太素了。”   连胳膊都不露,更别提腿了。   苏虞将书从她手里抽回来,“又不是给你看。”   白妔笑,“我以为你会送个加钱版的。”   毕竟当初大家一起送避火图的时候,苏虞挑的版本就很大胆火辣。   “我哪敢,”苏虞将话本仔细收好,小声说,“过年师公肯定跟阿柚形影不离,我要是送价钱版被师公看见,他多不好意思啊。”   不是长皇子多不好意思,是以后她见着长皇子多不好意思,尤其是后半生大家在朝堂上天天见,岂不是每每见面就想起来这事?   苏虞光是想想都打了个寒颤,太可怕了。   白妔当真信了苏虞的话,她想,长皇子单看长相乖乖巧巧的,好像真不是看话本的人,如果是加钱版,是太荤了些。   白妔赞同,朝苏虞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考虑周到。”   “阿婉呢?”苏虞看她不在车厢里,“走,去接她。”   “不是我说你,你跟阿婉学学,人家第二名都在努力,你个第三名光想着串门。”苏虞坐在吴嘉悦身边,手臂搭在她肩上。   吴嘉悦眼睫煽动,说,“我看天色挺差的,怕过两天下雪,到时候再去会比较麻烦。”   京城位于偏北的位置,每年冬天,雪还是挺大的,有时候路上都是积雪,马车都没办法好好走。   苏虞诧异地看了眼吴嘉悦,她也会怕麻烦?别说下雪,就是下刀子,吴嘉悦该去谭府也会去谭府,岂会这么容易被下雪劝退。   “对了,伯父怎么样?”苏虞问,白妔也看过来。   吴嘉悦搭在腿上的手微微收紧,抽了抽鼻子,语气如常,“还行,大夫说是风寒,要好好养着。天冷,身子弱就容易生病。”   白妔伸手拍拍吴嘉悦的膝盖,“如果实在担心,回头再去看看。你要是害怕自己一个人回去,我就跟你一起。”   苏虞扬眉,“你不怕?”   “……怕。”   怂的理直气壮。   毕竟那可是吴思圆吴大人,堂堂翰林院的协办大学士,她们这些学生们,谁对上协办大学士不紧张害怕。   白妔挠了挠脖子,“几个人一起,再怕也比她自己一个人好点。”   吴嘉悦心头微热,顺势点头,“好。”   她没说太多,也不能说太多。   这事她娘都拐着弯的告诉她,吴嘉悦要是告诉苏白苏三人,害得她们跟自己一样担心紧绷不说,指不定会给她们三人以及她们身后的两个家族带来什么麻烦。   苏虞多看了吴嘉悦两眼,忽然问她,“你准备的什么礼物?”   吴嘉悦一愣,“糕点。”   她抬手摸了摸鼻子,“师公不是喜欢吃甜食吗,我挑了些糕点。”   苏虞凑过去看,就见是街上寻常铺子就能买到的点心,不是特别用心选的,顿时更觉得吴嘉悦古怪了。   她们几个里面,如果论尊敬,肯定是吴嘉悦最尊敬谭柚。上次中秋节,听说她自己学着亲手扎了盏灯笼送往谭府。   这次过年,吴嘉悦没道理随便在街上买点糕点,怎么着也得亲手做才合理。   苏虞没说什么,低头摆弄自己的话本。   马车带上苏婉,几人一同前往谭府。   她们到的时候,谭柚正在整理书架。   “阿柚,藏什么宝贝呢?”苏虞眼睛最尖,一下子就看到谭柚将一个红色锦盒放在书架最里面,顿时嘿笑着凑过来,“我能看看吗?”   谭柚微笑,“不能。”   苏虞伸手捂着胸口,“好直接,我好难受,你怎么还是这样。”   上次她想看赐婚圣旨,谭柚也是一口拒绝,生怕别人把圣旨给她摸坏了。   谭柚对什么都很大方也很随意,但就是对于关乎长皇子的事情格外小气谨慎。   苏虞一下子就懂了,那红色锦盒里的东西定然跟她们师公有关。   苏虞揶揄地笑,“新年礼物。”   谭柚一本正经,“不过是整理书架,归类摆件。”   苏虞点头,“好的,我们懂了,就是礼物。”   谭柚,“……”   谭柚睨她。   “我不说我不说,不过我的礼物对你刚好合适,”苏虞把书提起来,“填充你的书架。”   白妔扫了一眼,谭柚的书架上多数都是古籍孤本之类的古书,再想想苏虞的那些话本,不由问她,“你是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   “话本怎么了,谁还能一直看古籍,偶尔看看话本放松心情多好,”苏虞不服气,“再说了,好的话本都能流芳百世成为名著。”   谭柚用书将锦盒挡上,笑着道:“这次我站苏虞。”   苏虞立马得意起来。   吴嘉悦在屋里环视一圈,“师公今天不在吗?”   “他估计晚上回来,”谭柚掸了掸袖筒,“朝廷放假比你们要晚上几日。”   一听说要晚,白妔瞬间头大,“能不能一直当学生?当官太累了。”   早上寅时起,晚上酉时归,一个月最多两天休沐,一年里也没多少假期。像她娘这样的,听起来是个京官很了不起,其实连早朝都没资格去,俸禄低事情多,累成狗。   “懒死你算了,”苏虞推她一把,“将来你要是舍得,考上进士后直接请求外放做官,从小县令开始做起,随便你偷懒。”   白妔还真开始考虑起来,蠢蠢欲动,“那你们呢?”   苏虞肯定是要留在京城,苏婉也没打算出京,吴嘉悦更是。   白妔双手抱怀,“那我得挑个条件好的地方,到时候羡慕死你们。”   苏虞笑。   苏虞带来的是话本,白妔将酒坛子抱过来,吴嘉悦拎的糕点,苏婉送的最为特别。   她反手送给谭柚三十张策论,“都是我闲暇时候写的文章。”   正好谭柚放假,在家闲着没事可以帮她改改。   谭柚,“……”   谭柚顿了顿,莫名觉得这三十张轻飘飘的策论纸,说不出的重。她一瞬间就明白了学生放假还要写作业的感受。   苏虞跟白妔以及吴嘉悦,都没忍住跟苏婉比个大拇指。   要么说还得是第二名。   好学生直接拿捏了老师,反过来给老师布置年假课业。   谭柚将策论认真收起来,“我看完回头找人送给你。”   苏婉笑,轻声道:“谢谢阿柚。”   几人在谭府逗留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暗才准备回去。   吴嘉悦没见到司牧,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临走的时候多看了谭柚几眼。   她们从屋里出来时,正好迎上一阵风,苏虞打了个哆嗦。   吴嘉悦刚好开口,“我爹最近生病了,我觉得咱们也不能因为年轻就放纵。”   吴嘉悦看向谭柚,眼睛跟她对视,“虽然师公不在,但我还是提前祝师公注意身体,长命百岁,无病无忧。”   谭柚微微一怔,感觉吴嘉悦话里有话,抿了抿唇,认真地回视她,温声道:“好。”   见她懂了,吴嘉悦才松了口气。   她眼眶发涩发热,用手指掐着掌心才把情绪硬压下去,有些如释重负地扯了扯僵硬的嘴角。   两人间气氛有些许古怪,苏婉眨巴眼睛,连白妔都快看出来了。   苏虞顿时帮忙转移话题,语气轻快地打趣吴嘉悦,扇子点她,“你居然偷偷准备了祝福语!怎么都不跟我们商量商量,是不是想自己出风头?”   白妔一听还得准备祝福语,顿时反手挠后颈,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我祝阿柚跟殿下,百年好合,早生贵女。”   苏婉,“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苏虞,“同上。”   苏婉,“……”   白妔直接朝苏虞动手,“懒死你算了。”   “离过年还有几日呢,”谭柚虽这么说,但还是温声道:“不管是夫子身份,还是好友身份,我都希望你们,平安,健康,快乐,足矣。”   若是没有快乐,至少要平安健康。   四人朝她回了一礼。   吴嘉悦让车妇送苏白苏三人回去,先是白妔,后是苏婉,最后才是苏虞。   等车上只剩两人的时候,苏虞懒懒散散地靠着车壁,伸着两条大长腿看向吴嘉悦,“说说吧,遇到什么事了?”   吴嘉悦随手从车里拿了书,低头翻,“没什么事。”   苏虞脚往前伸,踢吴嘉悦脚尖,“快说,我还能不清楚你,今天回吴府,遇着什么事了?吴大人……又骂你了?”   “没有,”吴嘉悦手捏着书页,哑声说,“我娘她,比我想的还要不容易。”   苏虞沉默了一瞬,起身坐在吴嘉悦身旁,跟她肩并肩挤在一起,语气感慨,“你长大了,开始理解大人的艰难了。”   “去你的。”吴嘉悦苦笑一下。   “没事,你不说肯定是为我们好,我就不问了,阿柚知道就行。”苏虞抬手,手揽着吴嘉悦的肩膀,拍了拍,“要是难受,回头多写两张策论,化悲伤为知识。”   吴嘉悦,“……”   吴嘉悦侧眸睨她,“你还是个人吗?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是不是人话。”   苏虞嘿笑,“唰”的下将扇面拉开,桃花眼流转,“待会儿直接去我家?”   吴嘉悦警惕地挪着屁股,离她远一些。   苏虞叹息,“过年了,总得带点年货回去。”   京城人说的年货,一般都指猪。   苏虞打量吴嘉悦,嫌弃道:“太瘦了,你说说你,当年货你都没有优势。”   吴嘉悦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朝苏虞提拳。   有她打趣,吴嘉悦憋闷的心,好像有空气透进来,不多,但足够她喘息用。   四人离开后,谭柚在谭府门口站了一会儿。   谭柚两手搭在身后,细想吴嘉悦的话。   司牧身子一直比较弱,偏偏他自己又不当回事,经常拿身体当蜡烛一般熬着。   也是成亲后这几个月,才稍微收敛些,尽量早睡早起规律饮食。   上回沈御医来勤政殿请脉的时候,谭柚正好在。   司牧当时忐忑极了,跟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坐得笔直,黝黑漂亮的凤眼不停地在她跟沈御医见来回,生怕沈御医说他身子没调养好,她会不高兴。   沈御医还笑他,“早知道今天请脉,昨天何必熬夜。”   “阿柚在呢,你可不能瞎说。”司牧板着小脸,颇为严肃,“我最近都很听话。”   “听谁的话,听我这个御医的吗?”沈御医收回手。长皇子可不是一个听话的病人。   司牧朝旁边的谭柚甜甜地看过去,羞涩一笑,“听阿柚的。”   沈御医,“……”   谭柚剥橘子的手微微一顿,浓密的眼睫落下,遮住眼底的笑意。   也正是因为那次也在,沈御医说的话谭柚都听着。沈御医说司牧最近身体调养的不错,但如果想要生育的话,建议再等等。   司牧现在的身体,勉强支撑他自己,如果再多一个负担,可能会对司牧的消耗极大。   至于别的问题,倒是没有。   谭柚微微拧眉。   可吴嘉悦今天的神色,明明是想告诉她,注意司牧的身体情况。   她不能明说,只道:   长命百岁,无病无忧。   要知道中秋的时候,吴嘉悦还跟今天的白妔一样,笑呵呵祝福她跟司牧:百年好合,早生贵女。   谭柚压下心头想法。   晚上司牧回来的时候,谭柚依旧站在那儿等他。   谭柚将搭在小臂上的大氅抖开,上前披在司牧肩头,微微皱眉,“怎么又不穿厚些。”   司牧将温热的小脸缩进毛领中,“今天没出门,不觉得冷。”   两人牵手回去,屋里点着炭盆甚是暖和。   “来客人了?”司牧看见放在桌子上的酒跟糕点,以及话本。   “嗯,苏虞她们几个。”谭柚将大氅挂起来。   司牧坐在桌子边,下巴搭在酒坛盖子上,伸手去拆糕点,眼睛笑盈盈盯着谭柚看,“阿柚,喝一点吗?”   他喜欢喝醉的谭柚,但谭柚清醒又克制,极少饮酒。   “这糕点不够甜。”司牧吃了两口,不肯再吃。   谭柚走过来,扫了眼糕点上面的糖霜,“不甜?”   “不甜,不信你尝尝。”司牧伸手,将咬了一半的糕点朝谭柚递过去。   谭柚走过来,刚弯腰,就被司牧另只手攥住衣襟。   司牧将人微微往下拽,同时仰头吻她的唇。   味道清清甜甜的,刚好合口。   谭柚抚着司牧纤细修长的脖颈,加深这个吻。   等两人分开时,司牧眼里蒙上一层水汽,唇色嫣红,呆愣愣看着她。   他这个样子可比糕点诱人多了。   谭柚低头吻司牧额头,随后吻他耳根跟脖颈,垂眸低声问,“要吗?”   虽说谭柚在勤政殿住过一次,但之后她便没在里面留宿过,到底是不合适。所以两人细细数起来,有三天没同床睡过了。   司牧呼吸轻颤,耳朵慢慢变红,额头抵在谭柚肩上,轻轻嗯。   谭柚去洗漱,司牧坐在桌边,红着脸,眼睛明亮,将手里的糕点一口接着一口啃完。   现在感觉到甜味了。   司牧见谭柚还没出来,就去拆苏虞送的话本,“阿柚,我能看吗?”   他手搭在话本上,扭头朝屏风那边问。   谭柚氤氲着水汽的声音传过来,“能。”   司牧这才兴致勃勃地拆开。   他本来以为是什么新鲜本子,可翻了一圈,好像都是他看过的。   谭柚擦着发尾出来,垂眸看了眼,“不喜欢?”   司牧看起来兴趣乏乏。   “啊,喜欢,好喜欢呢。”司牧翻话本。   就是太素了。一般硃砂送来的,都是没删减的。   花青着人过来换水,司牧去洗漱,谭柚坐在炭盆边晾干头发。   她随手摸了本话本过来,映着火光看,越看越觉得这怎么写的那么像自己跟司牧。   唯一不同的便是,书里那个俏妻主某些方面不行,但皇子却凶猛贪欢,为了让俏妻主能够行起来,皇子定了十箱子鹿茸,养了两头鹿。   谭柚,“……”   谭柚把书放下,司牧正好洗完出来。   他坐在炭盆旁边,任由谭柚站在他身后帮他用干毛巾擦头发。   洗完澡的司牧,身上带着淡淡的花香,香香软软的像一块糯米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快来吃我”的气息,让人想低头咬一口尝尝味道。   司牧乖巧坐好,乌黑潮湿的发丝贴着他白皙纤细的脖颈,更显头发黑皮肤白。   谭柚伸手捞起他背后的长发,放在干毛巾中轻轻擦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桉桉今天来找我,送了块糖果子,”司牧对着炭盆烤手,来回翻动,卷长浓密的眼睫落下,遮住眼底明明灭灭的火光,只道:“她过完年都五岁了,真快。”   “明年皇姐大选,宫里说不定会多些新人,到时候孩子也会多一些,”司牧眼底火光大盛,声音轻轻软软,“希望她身体能行。”   谭柚眼睫微动。   司牧仰头看谭柚,忽然问,“阿柚,我要是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你会不会生气?”   谭柚垂眸看他,“有害社稷吗?”   司牧摇头。   “那有害你吗?”   司牧依旧摇头,眼里染上笑意,“跟社稷和你我都无关。”   谭柚温声道,“那便不会生气。”   她虽这么说,但司牧还是没坦白他做了什么。   很多事情,尤其是不好的事情,司牧向来是决口不提。他只喜欢让硃砂一遍又一遍重复他喜欢的场景。   那些不好的事情都太苦了,他会无声的吞咽入腹,只来回品味回忆所拥有的甜意。   谭柚垂眸看司牧,他仰头看她,随着动作,露出纤细的脖颈小巧的喉结,以及衣襟里的雪白肤色。   他故意的,衣襟系的松松垮垮,一昂脸,就会露出精致的锁骨。   谭柚见他眼里露出狡黠笑意,不由单手遮住司牧的眼睛,弯腰偏头将吻落在他脖子上。   轻轻柔柔细细碎碎的吻,像雪花一般,片片打旋轻颤着在司牧心底融化,变成温热的水流,在全身游走,最后汇集在某处。   司牧原本还觉得手脚微凉,现在只觉得浑身滚烫。   他将手搭在谭柚手腕上,就搭在那里轻轻握着,任由谭柚的掌心盖住他的眼睛,有股欲拒还迎的意味。   有时候视线被遮住,别处的感官才更明显。   他能感觉到落在耳根脖颈处的吻往下,停在他肩头上。   司牧朝后扬起脖子,半靠进谭柚怀里,精致小巧的喉结随着她的吻上下滑动,偶尔呜咽,声音低低的,像只小兽。   “阿柚。”   谭柚垂眸应,“嗯。”   他笑,又唤,“阿柚。”   一声比一声甜,一句比一句软,酥酥麻麻的声音,让人头皮发紧。   谭柚遮住司牧眼睛的手往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低头吻上那张不安分的唇。   两人从炭盆到床上,从开始到结束,差不多用了一个多时辰。   司牧累了,倦怠地窝在被窝里,被子盖过肩头,堆积在脖颈处,沉沉睡着。   谭柚坐在床边,伸手将司牧的手从被窝里捞出来,垂眸搭脉。   她学的不精,甚至只能算皮毛,摸不出有什么问题。   她只摸到司牧脉象平和,既无明显中毒的迹象,也没有其他异样。   谭柚拧眉,稍微有点走神,就听司牧哼唧着说,“你今天好凶。”   谭柚回神,看向躺在床上的人。   司牧眼睛都没睁开,手指有气无力地挠她手心,扁着唇,小声呢喃,声音甜糯,“好凶,好箍。”   紧紧的包裹着他,严丝合缝,像是身处暖流中,随着荡漾颠簸,他好喜欢。   谭柚,“……”   谭柚失笑地将司牧的手送回被子里,手撑着床板吻他眼尾。算是身体力行的证明了她不是话本里那个需要大补的妻主。   “司牧。”   “唔。”   “没事,”谭柚吻他鼻尖,“睡吧。”   她再仔细些就是。   司牧身体不能说是倍棒,但到年底都没出现什么问题。   直到除夕前一天,司牧忽然出现发烧的迹象。   朝中已经放假,司牧住在谭府,见沈御医拎着药箱出宫,司芸站在远处轻笑了一声。   药效起作用了。   按着她本来的打算,这时候谭柚应该已经是个死人,司牧药效会提前发作,然后撑不到明年年中。如今虽推迟了半个月,但影响不大。   找沈御医也没用,司牧这高烧,怕是会断断续续烧到年后开春都好不了。   司芸头回觉得舒坦,她没有半分愧疚不安,而是由心感觉到一股轻盈之感,好似压在身上的那个枷锁终于有所松动。   因着心情好,她甚至觉得刮在耳边的寒风,都没那么刺骨。   赭石倒是在旁边劝,“皇上,外面风大天冷,您身体还没好,回去吧。”   “冷吗?朕倒是觉得还好。”司芸双手拢着手炉,眸光微凉,不过因为开口说话喝了风,说完没忍住咳了两下。   可能是哪天不小心冻着了。司芸从十二月中旬起,这咳嗽断断续续就没好过。   换了好些个御医,说法都一样,“偶染风寒,这才咳嗽。”   赭石远远瞧见熊大人过来,不由颔首行礼。   司芸也很诧异,“熊爱卿怎么这时候进宫了?”   熊监正朝司芸行礼,“臣观天象跟推演,发现您跟长皇子所属的星宿光泽皆微弱暗淡,所以进宫来看看。”   三人朝养心殿走。   到了殿内,司芸被热气一激,又是一阵咳嗽。   她抬手掩唇,坐在龙椅里,哑声问熊监正,“确定是朕跟长皇子的星宿?”   熊监正颔首,“是。”   司芸若有所思,问,“可看出是什么问题?”   熊监正回,“有晋国的影响在。”   边疆异动,影响了两位统治者?   倒也说得过去。   从整体来说,大司跟晋国,都有所代表的星宿。晋国若是强盛,大司势必微弱,而她跟司牧身为大司皇族,受到影响很正常。   司芸微微皱眉,她问熊监正,“爱卿,朕断断续续咳了有些时日,也是因为此事?”   这个应该问御医。   熊大人顿了顿,她其实知道为什么,但犹豫了一瞬,垂眸道:“是。”   她其实前段时间就发现,司芸所属的星宿光泽日益暗淡,跟她相反的是,长皇子所属的星宿甚是明亮。   按理来说,应该是长皇子影响到了皇上的气运,这才对她的身体造成一定的影响。   可熊大人准备进宫说这事的时候,就听闻熊思捷从倒数第一升到了倒数第二。   熊大人,“……”   熊大人感动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就这么脱了官袍,没进宫。   直到今日,她发现皇上跟长皇子两人的星宿光泽都有些暗淡,其中就属司芸的最严重,她才入宫提醒一句。   但,也只是提醒。   熊大人谨慎至极,将过错都推给晋国,将来若是有个什么事情,那都是晋国的错。   司芸手指搭在椅子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点,缓声问,“那朕跟长皇子的星宿,谁的更暗淡?”   “此时当是长皇子的星宿更暗淡。”   司芸皱紧的眉头这才松开,“那朕是要提醒提醒阿牧,让他注意身体。退下吧。”   熊大人行礼,“是。”   从养心殿出去,熊大人官袍灌了一袍子冷风,微微吐出一口暖气。   她欠谭柚的,都还在了今天。   熊大人如果不这么说,司芸久病,定会有人怀疑到司牧身上。   如今司牧高烧,正好给了熊大人一个机会,把事情都往外推,既是洗清了长皇子的嫌疑,又激起众人对晋国的仇视。   毕竟这会儿司牧高烧,星宿被乌云遮盖,不管司芸问谁,得出来的结论都是司牧的星宿暗淡对她没有妨碍,看不出其余半点毛病。   只能说,长皇子这病,真会掐时机。   果然熊大人离开后,司芸又让赭石叫了钦天监的副监过来。   司芸问的是,“朕跟长皇子同时生病,天上可有什么指示?”   副监迟疑,她自己推演过,但长皇子的星宿光泽暗淡,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如果两位主子只有一位生病,倒是可以说是另一个光芒太盛,影响到了。可现在两人都在生病,那问题只能往外找。   副监怀疑是外部原因,再想想最近发生的大事,于是脑子灵光一闪,回道:“臣觉得可能是晋国的原因。”   要么怪晋国,要么怪她自己。   副监又不傻,肯定把事情往外推,明天就除夕了,谁不想过个好年。   司芸若有所思,现在结果倒是跟熊监正说的一样了。   她原本还怀疑熊监正因为她女儿熊思捷的原因,有意偏袒司牧呢,如今看来倒是多想了。她这咳嗽,可能就是偶然风寒。   司芸刚才有那么一瞬间,竟怀疑司牧也给她下毒了。   送走副监之后,司芸继续翻看自己手里的书。   赭石轻声道:“皇上,您咳嗽还没好,最近就别饮茶了吧。”   “朕不喝梨汤,你别总备梨汤,”司芸皱眉,“喝茶,沏茶。”   冰糖雪梨汤,有润肺止咳的效果,可是司芸厌恶极了那甜腻的感觉,更喜欢嘴里有淡淡的茶味。   赭石略显犹豫,担忧地看着司芸。   “咳嗽而已,如今边疆平稳,听御医的话再忌点荤腥,应该就好了。”司芸对赭石难得笑了下,“就你爱操心。”   赭石算是司芸比较信任的人了。   上次禁军兵围养心殿,所有宫侍大气都不敢喘,唯有赭石上前拦司牧,可见对她的忠心。   且赭石做事进退有度,从不打听他不该打听的事情,尤其是泡的一手好茶。   “朕要是不喝茶,你这手艺在宫中可就白费了,”司芸道:“朕那弟弟可不懂得欣赏茶道。”   赭石被夸也只是垂眸,轻轻一笑,“皇上谬赞了。”   他去沏茶,留司芸坐在椅子里看书。   沸水煮茶,满室茶香。   尤其是司芸爱浓茶,可茶味太重,有时候就品不出其余的味道。   此时谭府中——   沈御医提着药箱直奔墨院,“跟你们说了让你们盯着他些,少吃凉食别吹了风,你们是不是大意了?”   她唠叨了一路,硃砂老实听了一路。   他们其实伺候的很小心,但殿下还是病了,简直有鬼。   不仅硃砂纳闷,谭柚也很疑惑。   她每日晚上临睡前都会给司牧把脉,脉象一向没问题,直到今日清晨,他睡醒后脸蛋突然就红扑扑的。   司牧对着镜子臭美,捧着自己滚烫绯红的脸蛋说,“哎呀,我脸红红的真好看。”   硃砂也傻乎乎的,问,“主子,您怎么突然抹胭脂了?”   司牧一脸陶醉,眼神朦胧,“傻,我这是天生丽质。”   硃砂鼓掌吹捧,丝毫没往别处想。   “阿柚,”司牧从铜镜中看见谭柚回来,开心地捧着脸歪头给她看,“红红的,热热的,快来捂手。”   谭柚瞬间拧眉,都不需要用手背贴司牧脑门,就能看出来他发烧了。   她抿唇看他,司牧眨巴眼睛。   谭柚身体好不畏寒,身上向来是暖的,可为了司牧,屋里天天晚上点炭盆,有时候谭柚穿着中衣在屋里走动,鼻尖都会出层薄汗。   她觉得热,司牧才会觉得舒服。   但从昨天到今天,炭盆没有任何问题,被子厚薄也跟以前一样。司牧他就在屋里,好好的怎么会发烧呢?   谭柚静静地看着司牧。   司牧眼神闪烁,一脑袋扎在她怀里,蹭了蹭,伸手去勾谭柚垂在身侧的手,“头疼。”   他说,“揉揉。”   谭柚没说话,将司牧打横抱起来塞回被窝里,便到门口让花青去烧开水,同时让硃砂进宫去请沈御医过来。   司牧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只露出半个脑袋,用发烧后充满水汽的眼睛看谭柚。   “沈御医。”谭柚朝对方颔首。   “怎么回事?”沈御医大步走进来,说,“他这身体养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发烧了。”   谭柚站在一侧,声音淡淡的,“应当是我夜里睡得太沉,没照看好他。”   她语气跟平时不一样,看似平静中却暗藏着火气。   躺在床上的司牧偷偷将被子拉过头顶,把自己盖住。   沈御医看了司牧,又看了眼谭柚,心里明白了,不由呐呐说,“他可不老实了,心眼多着呢,不能怪你。”   进门前沈御医还在说落司牧不听话,进门后又开始护短为司牧说话了,“你就看在他生病的份上,别跟他生气。”   谭柚没出声,只引着她往屋里走。   都不用把脉,在沈御医看见谭柚脸色的那一瞬间,就猜到司牧怎么生的病了。   他自己作的,或者说,故意的。   司牧向来有主意,又不跟别人说,谭柚平时不问他,但谭柚只有一条,不喜欢他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沈御医坐在床边圆凳上给司牧把脉。   司牧躺在床上,头朝外偏,眼睛往上看向站在床边的人。   他这副又乖又软又听话的模样,极其具有欺骗性,谁看了都会心软。   唯独谭柚。   谭柚视线落在沈御医把脉的手上,根本不跟他对视。   “就是冻着了,”沈御医松了口气,“也有平时心弦绷得太紧,突然放松的原因在。”   人有时候特别紧绷的时候,是不会生病的,但一旦紧绷之后松弛下来,才容易生一场大病。   司牧高烧严重,多多少少也有这个原因在。   最近他在谭府,是过的快乐了些,现在就有些“乐极生悲”。   沈御医收拾东西,“我开两副退烧药,让他喝了,待会儿多盖两床被子捂捂,尽量出场汗散散热。”   她见问题不大,就打算回宫。   谭柚抬手拦了她一下,“劳烦御医多留一日,等他烧退了再走。”   沈御医想了想,“也行,那我便在谭府住一天,守着他。”   她以为谭柚会让人给她收拾出一间屋子,结果谭柚让人抬来一张床,拉了个屏风,就打算让她住在这屋不走了。   沈御医,“?”   沈御医表示,“我住其他房间,也不影响我过来看病,不用离这么近。”   这俩明显闹别扭了,她不想被殃及。   谭柚颔首,“我知道。”   沈御医偷偷舒了口气,笑,“那把床撤了吧。”   谭柚,“不行。”   沈御医,“……”   沈御医看向躺在床上的司牧,试探着喊,“殿下?”   不说两句吗?她刚才都帮他说话了。   司牧张了张嘴,谭柚眼神慢悠悠飘过来。   司牧立马说道:“阿柚做的对!”   他看都不看沈御医,盯着谭柚软软开口,“我听阿柚的。”   沈御医,“……”   呵。 第70章   “殿下,有什么事情,等退烧后再说。”   司牧倔强地看着谭柚, 佯装注意不到沈御医幽怨的眼神。   他现在自身难保,恨不得拉沈御医下水转移谭柚的注意力,更别提帮她了。   “得得得, 你们俩不介意, 我就无所谓。”沈御医摆摆手,索性使唤硃砂进宫抓药, 同时去给她拿两本医书过来打发时间。   她这个年龄都能当谭柚跟司牧的娘了,也没什么尴尬不尴尬的, 她就是怕被殃及, 想躲个清闲。   现在走不掉, 只能认命地拎着药箱去屏风后面的床板上坐着。   沈御医不在眼前,谭柚看了眼司牧。   司牧立马精神起来, 漂亮朦胧的凤眼巴巴看着她, 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朝她招了招,“来~”   谭柚, “……”   谭柚走过去, 司牧眼睛立马弯起来, 还没等他撒娇耍滑,谭柚便握住他的手腕——   一把给他塞回被窝里,顺便将被子掖的严严实实。   司牧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外面,眼里一片茫然。   沈御医刚才说司牧是突发的高烧, 基本退烧也就没事了,这会儿谭柚从柜子里又掏出一床被子, 展开盖在司牧身上。   司牧软软哼唧, 身体在被子底下小幅度扭动, “重。”   谭柚给他盖被子的手一顿, 司牧立马老实下来,表示:“重也得盖,谁让我生病了呢。”   谭柚抿唇看他,司牧轻咬下唇,伸手想扯谭柚衣袖,语气带着讨好,“阿柚。”   “殿下,有什么事情,等退烧后再说。”谭柚手一拢袖筒,司牧抓了个空。   谭柚给司牧盖完被子,就坐在不远处的桌子边看书以及批改苏婉的文章,没有半分要搭理司牧的意思,当真是打算他什么时候退烧,她什么时候再跟他说话。   司牧歪头看谭柚,有些想笑。   倔牛。   谭柚明明生气了,气他有事不商量,偷偷背着她拿他的身体开玩笑,可她气归气,依旧会给他盖被子,伸手量他额头温度,时不时喂他几口温水。   就连坐在桌子边,也是面朝着他,确保一抬头就能看见躺在床上的他是不是有什么需求。   司牧心里软软的,又有些酸涩闷疼。   谭柚就算是生他的气,做的最重的事情也仅是不坐在他床边,让他摸不着而已。   司牧盯着谭柚看了一会儿,嘴角抿着浅笑慢慢睡去。   他从早上到现在都在强撑着打起精神,他怕自己太萎靡倦怠谭柚会更担心。   司牧想表现的活泼一点无所谓一点,这样谭柚会少担心一些。他也想哄哄她,可谭柚太聪明了,将他看得透透的,这才离他远远的。   她若坐在床边,司牧定不会睡觉。   司牧意识逐渐模糊,头脑昏沉发晕,很是不好受。   可再不好受,这场病他也躲不过去。   他若是不病,司芸定会起疑心。   司芸这个人,不看见他真躺在床上起不来是不会罢休的。   就像司牧猜测那般,他刚睡下没多久,硃砂从宫里回来了。   只是去的时候是一个人,现在带了条尾巴过来。   “陈御医?”沈御医看见抬脚跨过门槛进来的人,冷呵了一声,走到门口,“怎么着,陈御医是不相信老妇的医术?”   “你这个人啊,说话怎么能这么难听呢。什么叫不相信,我这浓眉大眼的,能是来抢你饭碗的吗,我分明是过来帮你的。”陈御医身形微胖,三十多岁,长相端正,拎着药箱要进来。   谭柚起身,硃砂进门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她非要跟着来,手里拿着皇上给的牌子,我也没办法。”   他一路上什么难听好听的话都说了,奈何这御医脸皮忒厚,油盐不进,死活要来谭府看望长皇子。   陈御医隔着沈御医,站在门外朝谭柚行礼,“请驸马体谅,皇上也是担心长皇子,毕竟是姐姐,有几个是不担心弟弟的呢。这不,她自己分明都咳嗽着,还是依旧让我先过来探望长皇子。”   她说谎话不打草稿,上下嘴皮子一碰,说道:“驸马也是有姐姐的人,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驸马定是能理解的吧。”   若不是知道司牧跟司芸交恶,还真信了陈御医的话,以为司芸是多关心司牧这个弟弟。   陈御医又看向沈御医,声音略显无奈,“我也知道沈御医你在,这不是为了安皇上的心吗,你我身为同僚何不体谅一二呢。”   沈御医摆手,“你去看你去看,你爱怎么看怎么看。你要是愿意的话,你留在谭府守着长皇子换我回去我更高兴。”   沈御医伸手往屏风后面一指,“瞧,守夜的床都给你铺好了,我还没睡过,让给你了如何?”   陈御医当真探头往屏风后面看,见果真有张床,被子都有,顿时皱巴起脸,当下呐呐道:“倒也不必如此……”   “我这还得回去复命呢。”   怪不得沈御医没回去,感情是被扣在这儿了。   陈御医人都来了,把她堵在门口也没有意义。   谭柚温声道:“进来吧。”   司牧如今这个样子,也不怕她看。   “我看看就走,定不惊扰长皇子。”陈御医立马朝谭柚行礼道谢,然后缩着肚子从沈御医跟门板中间的空隙挤进来。   她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去看司牧。   司牧裹着两床被子睡的昏沉,只是因为不好受,哪怕睡着了眉头都拧得死紧。那张原本白皙通透的脸上如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唇瓣发白发干,病态十足。   陈御医皱眉坐下,伸手把司牧的脉。   的确是高烧,不是装病。   “怎么样?”沈御医在旁边问,“可有高招?”   陈御医讪讪笑,“你这不是说笑吗,再厉害的大夫也不会仙术,手一挥就能让病人立马活蹦乱跳。”   陈御医把司牧的手又塞回去,将被子掖好,“殿下现在最紧要的是先退烧。”   也正是她掖被子的细节,让沈御医原本张开想要再奚落她两句的嘴又慢慢闭上,轻轻哼一声。   其实她们这一行,下意识想的还是先治病救人,毕竟医者母父心。   只是因为身在皇宫,原本纯粹的医者之心里面被迫掺杂了别的东西,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已。   陈御医来的目的达到了,也不愿意久留更不想留宿,便道:“既然沈御医愿意主动留守,那我便先回宫复命了。”   沈御医,“……!”   谁愿意主动留宿了?谁?!   沈御医瞪陈御医,陈御医回以微笑。   两位御医说话的时候,谭柚朝床上看一眼。   从刚才到现在,她们几人一直在说话,连音量都没压低多少,但司牧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能劝退陈御医,想来是真病得不轻。   她拧眉,又缓慢松开,抬脚将陈御医送出门。   陈御医还挺不好意思的,“别送别送,我是自己死皮赖脸来的,走的时候也不适合让您亲自送。”   谭柚朝陈御医拱手,“不管来意如何,都值得一送。”   “这……”陈御医手指挠了挠肚子,跟谭柚说,“隔半个时辰,给殿下试热一次,他若是不醒,记得用勺子给他喂点温水。”   她说完自己先摆手,“嗐,你看我瞎操心净说些大家都知道的小事。罢了罢了,有沈御医在呢,有她看着没事的。”   陈御医坐马车回去,“外面冷,驸马别站着了,进去吧,我回宫复命。”   陈御医落下车帘坐进马车里,背靠着车壁,腿上放着她的药箱。   从长皇子的脉象看,只能看出高烧不退,没有别的迹象。   她摸不准皇上的意思,最后决定,实话实说。   其实陈御医在皇宫里,向来负责给太君后请平安脉,现在太君后远在皇陵那边,她也没能跟着去。   皇上为何用她的意思很明显,那便是她跟长皇子没有任何交集。长皇子向来只叫沈御医,除了上回驸马险些出事那次才喊了她们所有御医。   正因为她跟长皇子没关系,用着才放心,才能听见真话。   既然皇上是这个意思,那她说实话便是。   陈御医到宫里的时候,司芸披着外衫正在跟自己下棋,余光瞧见她进来,头都没抬,“怎么样?”   司芸一开口就咳了两声,不由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两口茶水压下喉咙里的痒意。   陈御医将司牧的脉象跟情况都说了一遍,没有半分隐瞒,“至少从表象看来,只是高烧。臣医术有限,再多的真看不出来。”   只是高烧那就对了。   司牧身为长皇子,若是有中毒的迹象,或是轻易能被人摸出真正的脉象,可还了得。   司芸捏了颗白子,按在棋盘上,“下去吧。”   陈御医颔首躬身退下,“是。”   按着司牧服药的剂量来看,起初便只是高烧不退,随后才是身体慢慢虚弱,最后卧床不起。   典型的久病不治。   刚才陈御医进来,若是说点别的,亦或是模棱两可说司牧可能有别的问题,司芸定会怀疑。   她现在坦白讲完实情,司芸倒是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司牧是装的呢。   他装病,再跟熊监正串通好,让熊监正过来跟她说星宿一事,最后把过错都推到晋国身上,将他摘得干干净净。   演一场大戏给群臣看,给她看。   要不是让人亲自去谭府探望,司芸胸口这颗心始终会提着。现在陈御医跟熊监正双方印证之下,倒是证明熊监正跟司牧属实没提前串通拿星宿一事说谎。   毕竟司牧那个身体,怎敢拿高烧开玩笑呢,他也不怕把自己玩死了。   看来她这咳嗽,还真是着凉跟被晋国气运影响,不是大事。   司芸轻咳两声,将空盏茶递给赭石,示意他填茶。   “你看看,临近过年朕跟阿牧都病了。”   司芸笑,“不省心啊。”   她虽摇头叹息,但心情极好。   赭石轻声道:“皇上,今日恐怕会下雪,到时候可要尝尝雪水煮茶?”   司芸闻言不由来了兴趣,捏着白玉棋子在指尖把玩,“‘雪液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不错不错,去备吧,让朕也风雅一回。”   “是。”   用清冽的白雪跟清甜的泉水煮茶,向来备受文人喜爱。司芸看茶经读诗书,向往的便是这种日子。   她有些疲惫,索性扔下棋子,往后仰靠在凭几上,将旁边的书拿过来继续看。   赭石起身出去,站在门外长廊下朝天上望。   今日从清晨起便阴沉沉的,铅云积压,明显有雪。   寒风鼓起衣袍,赭石立于风中,却不由有些走神。   司芸那话的后半句分明是,“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   赭石缓慢垂眸,掩下眼底讥讽。   她可不是一个不问俗事只顾品茶的“闲人”。 第71章   “殿下想听情话吗?”   司牧昏睡的时候, 老太太跟谭橙都过来看过。   “还没退烧?”老太太坐在床边,挽起袖筒,用温热的手背在司牧额头上贴了贴, 吓了一跳, 眉头拧紧,“这么烫!”   谭橙站在一边, 也不好凑太前,压低声音问谭柚, “怎么突然病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 沈御医正好听见了, 不由从屏风后面探头出来,连忙跟谭橙摆手说, “快别问了。”   本来谭柚就因为这事生气呢, 谭橙这无异于往火上浇油,让谭柚又想起来司牧偷偷作死的事情。   谭柚眼睫落下,情绪平静, 只道:“应该是冻着了。”   她让硃砂端来温水用勺子慢慢喂给司牧喝, 能喝多少是多少。   老太太倒是想的更多, 她将被子给司牧盖好,微微叹息。   这姐弟俩,如今都是以命相搏。   亲姐弟,却已经容不下彼此了。   只可惜司牧养了小半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身体底子, 这一病又掏的干干净净。   也庆幸他提早养身体,否则真不一定能扛住这场高烧。   “先退烧,”老太太拍拍谭柚的手臂, “今天辛苦你好好守着他了, 若是你有别的事情需要人帮忙, 尽管让花青去喊我。”   谭柚轻声应,“好。”   老太太也是听闻谭柚过年放假期间还在批改策论,就说如果谭柚照看司牧忙不过来,她帮忙批改也不是不行。   喊谭柚一个人老师,能收获一个谭博士跟一个谭太傅的双重批改,怎么算学生都是赚了。   老太太又双手抄袖溜达到屏风后面,笑呵呵问沈御医,“晚上当真住这儿了?”   瞧这话说的,好像她有选择不住的权力一样。   “对了,”老太太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皇上那边如何,可还咳着呢?”   沈御医皱皱眉,“看表面症状,像是偶染风寒,有些咳嗽。当然,我也是听其她御医们说的,具体病情没把过脉不清楚,也不敢乱说。”   她很明显被划分到长皇子阵营了,皇上怎么可能会喊她过去把脉。   沈御医哪怕出于大夫的本能,觉得这情况多少有些不对劲,但也不能说。毕竟皇上多疑,难免会想东想西。   老太太点头,“天冷吹了风,是容易生病。只是皇上跟司牧身份都不寻常,如今同时生病,百官难免担心啊。”   她喃喃自语,“是该找熊监正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就算老太太不问,其他人也会好奇,不如及早给出个说法,安大家的心。   只是熊监正这个人,向来左右不沾,不知道司牧病前有没有跟她打过招呼,又是怎么走通的这条关系。   老太太在这儿没坐多大会儿,就听下人说有人来探望她。   身为太傅,门下又有无数学生,像过年过节这种时候,老太太是闲不下来的。   “那我去看看,司牧退烧了着人跟我说一声。”老太太往床上看,故意板着脸轻声哼,“等这次好了,看我不得好好说说他!”   谭柚眼睫微动,温声道:“祖母,别让客人久等了。”   老太太睨她,谭柚微微别开视线看向别处。   老太太,“……”   什么让客人久等了,是怕她说落司牧而已。   感情她夫郎只能她自己说落,别人谁多说一嘴都不行。   忒护短了些。   老太太走后没多久,谭橙也离开,床前只剩谭柚一人坐在床边。   司牧感觉这一觉睡得很是难受,昏昏沉沉头晕目眩,他分明躺在床上,可总感觉人卧在一艘颠沛漂泊的渔船中,原地未动却晕眩颠簸。   脑仁里更像是住了只青蛙,不停地鼓动身体发出聒噪的声音,致使司牧眉头拧紧,精神像是一根拉满的弓弦,根本无法松弛。   热,浑身上下是脸热手冷,热气像是都往脑袋处聚集,说不出的难受。   有那么一瞬间,司牧竟然觉得自己死了也许都比现在轻松些。   直到额头上有冰凉的感觉贴上来,极其舒适,像是一把微凉的手,轻柔地抚平他脑仁中的胀痛。   司牧舒了口气,紧皱的眉头这才慢慢松开,低低呢喃一句,“阿柚。”   无意识的轻语。   谭柚拧毛巾的手微微顿住,侧眸朝床上看过去。硃砂眼睛瞬间亮起来,激动地问,“殿下是不是退烧了?”   他端着水盆,恨不得连人带盆都凑到床边去看,“主子?”   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是瓮声瓮气的,带着哽咽沙哑,喊得小心翼翼。   司牧只呢喃那一句,又沉沉睡去,根本听不见别的。   若不是两人都听见了他开口,还以为刚才那是自己的幻想呢。   平时司牧生病,都是胭脂守在他身边,硃砂还是头回这么细致贴身照顾他,不由手忙脚乱,人乱心更乱。   他有些自责地偏头将脸在肩头衣服上蹭了一下,蹭掉眼眶里沉甸甸的泪珠子,抽了抽鼻子,闷声闷气地跟谭柚说,“胭脂在宫里肯定要急死了,都快两个时辰,主子还没退烧。”   从早上到午后,司牧一直高烧不退。   “我都很仔细了,”硃砂端着盆低着头,盆里的水荡起波澜,“主子还是病了。”   谭柚展平毛巾,没抬头看硃砂,只轻声道:“不怪你。”   硃砂一顿,抽着鼻子眼睛通红看向她。   谭柚将毛巾搭在司牧光洁的额头上,“是他自己非要生病。”   硃砂怔住,一时间没想明白,“为什么非要在除夕前生病?”   是积攒了一年的病气,要在新年之前散出去吗?他怎么不知道这样的习俗。   “他有他自己的主意,应该是不得不为之。”谭柚将另一条毛巾浸在微凉的盆水里。   她懂司牧,理解司牧,甚至帮司牧说话,可依旧觉得胸口闷堵难受。   他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如今被一朝耗空。司牧可能觉得很值,但谭柚却是心疼。   谭柚浓密的眼睫落下,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自私自利到,希望司牧只顾及他自己的身体,而不是装着天下。   她宁愿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当个司牧,而不是位高权重肩负皇室责任的长皇子。   谭柚抿紧薄唇。   原来她也有这么自私凉薄的一面啊。   她一直都以为,她还算正直呢。   谭柚僵坐着,还是硃砂提醒该换毛巾了,她才眼睫煽动着回神。   来来回回换了五、六盆水,谭柚一双白皙纤长的手都快泡皱了,司牧的脸色终于不再是病态的绯红。   司牧出了一身的汗,整个中衣都湿透了,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可大汗淋漓一场之后,司牧虽然还没清醒,但呼吸平缓,明显是退烧了。   硃砂激动的差点哭出来,先让人往宫里给胭脂偷偷送信,随后抖着手将干净的棉质中衣拿来,在炭盆上面烤热乎后才递给谭柚,由她给司牧换上。   谭柚给司牧穿衣擦身再脱衣,这般摆弄,他都老老实实睡着,乖的不行。   谭柚微微叹息,他也只有生病的时候,才会这么由内而外的老实乖巧。   不知道过了多久,沉睡的司牧眼睫煽动,慢慢睁开眼。   他感觉整个人像是泡了场闷热的温水澡,水淹没到脖子,让他有时候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如今像是从温水里出来,浑身上下说不出的清爽干净,精神格外的饱满意识说不出的清晰。   他现在这个精神劲儿,能一口气批上十筐折子都不觉得累!   司牧眼睛从床帐往外看,落在眼前的人影上,愣了一瞬后,不由开始心虚地眨巴眼睛。   床头点着微弱的灯,谭柚坐在床边看书,余光瞧见他伸手要扯自己袖筒,微微撩起眼皮看他,低声问,“醒了?”   “唔,”司牧眼睛弯起来,苍白的小脸磨蹭枕头,软软地说,“还没有。”   他道:“我还睡着,只是在做梦,所以你不能跟梦里的我生气。”   谭柚用书卷轻轻拍在司牧手背上,也道:“那梦里的殿下不可以碰臣。”   谭柚双腿交叠坐着,膝盖微微朝向司牧倾斜,温声说,“臣娶的是现实中的殿下,可不是梦里的殿下,你若碰臣,殿下醒来后说不定会生气。”   司牧,“……”   司牧依旧伸手两根手指,捏住谭柚袖筒一角,“那他好小气啊,我就很大气,我一点都不吃他的醋。”   “当真?”谭柚垂眸问。   司牧像是被人捏住后劲一样,头皮微麻,略显迟疑地说,“当……真?”   谭柚将书合上,抚平折痕放在床尾碰不到的地方,随后挽起袖筒,声音不疾不徐,“沈御医说,你还有余烧未退,让我帮你退退烧。既然殿下大气,那便得罪了。”   还没等司牧反应过来谭柚话里说的是什么意思,双手手腕便被她握住,轻轻摁在枕头两侧。   司牧,“!”   司牧略微挣扎,然后发现根本动弹不了。   他看向谭柚的眼神瞬间就变了,不像是害怕惊讶,而是有点不好意思,眼睛一下一下地看她,语气欲拒还迎,“我还是个病人……”   谭柚看他,司牧眼睛盛着光亮,轻声道:“所以你待会儿要轻点。”   谭柚,“……”   他都在想什么?   若不是不合适,谭柚都想拿戒尺打他屁股,就没见过这么死不悔改嬉皮笑脸的病人跟学生。   司牧茫然,不是他想的那样吗?大战三百回合出出汗,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殿下若是期待,臣也不是不行。”   谭柚偏头亲司牧的唇,细细碎碎的吻落在他嘴角处。   司牧身体跟冰一般慢慢化开,软成一摊水,只剩下一处冰棱还是硬的。   他哼哼唧唧,偏头想对上谭柚的唇,可每一次谭柚都是蜻蜓点水般蹭一下,然后移开。   “阿柚。”司牧扭动起来。   她不是说她行吗,怎么只有开头,丝毫不打算往下进行,像是故意吊着他。   司牧正要哼唧表达不满,就听见谭柚低低的声音道:“沈御医在呢。”   她余光扫向屏风那里,示意司牧沈御医在那边。   司牧,“?!”   司牧眼睛睁圆,原本甜腻的声音就这么卡在喉咙里。   刚才只是怀疑,现在司牧可以笃定,谭柚就是故意的。   她从来不习惯在人前亲热,哪怕隔着个屏风,也会端正守礼规规矩矩,不会因为沈御医看不见,就将他压在床上亲吻。   现在这样,无疑是谭柚还气着,又拿他没别的办法,才这么磨他。   司牧轻哼一声,把唇抿上。   见他抿紧薄唇,偏头将脸偏向别处,一副不愿意被她“轻薄”的模样,谭柚眼里这才露出些许笑意。   她亲他耳根,吻他耳垂,温柔的吻像是惩罚,勾起司牧身上的热意,但又让他得不到纾解。   司牧像只贪吃的鱼,明知道那是饵,可最多忍上两个瞬息,又没出息地摆尾巴蹭过来,试图张嘴咬钩子。   他鼻尖急出一层轻薄的汗,脸上也带了些血色绯红,看着总算精神很多。   司牧蒙着水雾的漂亮眼睛巴巴看着谭柚,原本眼尾应有的锐利感,如今都被红色晕染开,带着丝妖冶。   谭柚是故意的,但司牧丝毫没想到他妻主,会用这么温柔又磨人的法子收拾他。   每每司牧要说话,谭柚不疾不徐的声音,总会低低轻轻的在他耳边提醒他,“殿下要注意自己的形象。”   “阿柚我错了。”司牧求饶,手腕在她掌心的禁锢下扭动挣扎。   太磨人了。   谁能忍受最爱的人,在这种事情上“若即若离”。   司牧宁愿大战三百回合,然后被谭柚嘴对嘴喂药。   “那殿下现在醒了吗?”谭柚问。   司牧小鸡啄米一样点头,“醒了醒了,特别清醒。”   “说实话吗?”   “……”   司牧迟疑的那一瞬间,谭柚轻轻咬住他锁骨。司牧忍不住闷哼一声,呼吸颤栗不停,下意识伸手捂嘴。   病后初愈的身体,好像格外敏感。   直到双手真搭在嘴上,司牧才发现谭柚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他的手腕。   谭柚看他一眼,随后起身,往屏风那边走。   司牧缓慢撑着床板坐起来,目光茫然。   那边是个折叠屏风,上面画的是白雪红梅,谭柚站在屏风旁边,手搭在屏风上,往对面折叠。   司牧眼睛慢慢睁圆,以为她要找沈御医说话。   结果——   屏风后面空空如也。   “沈御医呢?”司牧惊诧地直起腰,探身往屏风后面看。   她不是说沈御医在吗?   “去偏房睡了,”谭柚道:“你退烧后,我便没强行留她睡这儿。”   毕竟是两人的私密空间,司牧烧退了,谭柚便放过沈御医。   “殿下若是不想说实话,”谭柚往那张床板上一坐,“那臣便不问。”   她道:“臣睡在这边,如此殿下夜里起身出去的时候,也不用从臣身上迈过去。”   “阿柚。”司牧抠着被子,小声喊。   两人间沉默对峙了好一会儿,还是谭柚先开口。   “司牧,我是担心你的身体,”谭柚看着他,语气平缓,不带半分火气,而是在陈述事实,“但我更爱你,愿意纵着你。”   “你以为我生气是因为这段时间帮你调养身体的努力付诸一空吗?”   谭柚声音轻叹,多多少少带有些许无奈,“你又如何知道,你说实话后,我不会支持你?”   谭柚敢说,如果昨天夜里司牧喊她出去坐一会儿,她可能会皱眉,但最后依旧会跟他一起并肩坐在外面。   她可以不问原由,哪怕只是陪他坐着挨冻,都好过现在他不肯坦诚。   谭柚苦笑,“我这个枕边人,只能同甘,不能陪你共苦是吗?”   所以成亲时,他才将酒的苦味咽下去,留给她的是口中果酒的甘甜。他想让她陪着他享受甜意,不愿将苦分给她丝毫。   谭柚声音中的低哑,听得司牧心头一紧,不由抬头看她,“不是。”   司牧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消化苦涩,因为他背负的事情过于沉重痛苦。   这份原本属于他的家国重担谭柚已经帮他分走了太多,剩余的前世遗憾跟愧疚自责,司牧不舍得告诉她。   这些阴暗压抑的东西,本就属于他自己的。   司牧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被困在过去的黑暗中,如今能遇见谭柚,窥见这份天光,拥抱这份温暖,已经是他最大的幸运。   只是这会儿,司牧看着坐在对面床上的谭柚,两人间仅仅隔着短短几步的距离,但她坐在那里,因为他的不坦诚,生生将两人分开推远。   司牧犹豫好一会儿,这期间谭柚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等他,给他足够的时间考虑,没有半分不耐跟催促。   好像他说也可以,就算不说,谭柚也不会揪着这个事情不放,甚至会主动帮他翻篇。   可这事终究会像颗小石子,留在两人心中,估计要磨合很久,才会消失。   司牧抿了抿唇,最后还是选择轻声道:“我不是觉得你不能共苦,我是不舍得。”   “你为我身体操心,但我没能好好珍惜。我不是想瞒着你,我是怕一告诉你,我自己就先舍不得生病了。”   “我明明答应过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跟你一起白头到老。所以我要是看着你,可能就光想着怎么活了。”   他要是贪图苟活,舍不得拿身体发烧做饵迷惑司芸,那么之前所有的局都白布置。   一旦司芸起疑心,年后的一切大事都无法顺利展开。   “我昨天夜里起来的时候,坐在门口想,你不知道也挺好,这样我就能把最好的星星跟月亮都留给你看,等你生气的时候拿来哄你开心,而像这种阴沉无云的夜,我自己守着就行。”   喜欢一个人,想的从来是把这世间最好最干净的东西都给她,而不是把她扯到泥潭里,跟他一样满身泥泞污秽,在痛苦中挣扎。   这跟身份地位性别无关,只关乎于爱。   司牧揪紧自己的手,干巴巴解释,“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弄丢了母亲交给我的东西。因为我的失职跟心软,那件东西碎了一地。”   “我梦醒后,很是愧疚自责,想跟母亲解释,但醒来才发现,母亲她已经不在了。”   他茫然地从前世噩梦中惊醒,才发现今生他连最后一点属于母皇的温度都感受不到了。   司牧扯了扯嘴角,尽量语气轻松,“幸好的是,那东西如今还在,我这才小心翼翼收着,攥在我手中不让它被别人糟蹋打碎。”   “只是阿柚,那个梦太真实了,梦里的愧疚遗憾跟自责悔恨如影随形的跟着我,我为了不让梦里的事情再次发生,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我不是一个正直光明的长皇子,如果用苏虞送来的话本形容,我便是里面那个最大的坏人。”   他把控朝堂,意图对忠臣之后谭橙用药。   他干涉朝政,朝翰林院伸手,又私自透漏考题意图舞弊。   现在他还想着搜刮“民脂民膏”要求推行新税,为他将来征兵打仗提供银钱粮草支持。   甚至,他赶走生父,把控宗族,如今又对嫡亲的姐姐下毒。   这一件件一桩桩,没一件事情的手段能用光明正大四个字来形容。   司牧自知他满手污秽血腥,可他依旧贪图谭柚的怀抱。但一些事情过于沉重,他便舍不得都让她知道。   “我其实很胆小,很怕疼,怕苦,没有你的时候,我便麻木坚硬,”司牧看向谭柚,声音哑哑的,带着无限委屈,“可一看见你,被你一抱着,我就变回那个怕疼怕苦的弱小司牧。”   昨夜若是谭柚拥着他,司牧定要会腻在她怀里,不想出去受冻。   那么冷的天,穿着中衣坐在门口台阶上,冻得手脚冰凉麻木的滋味,并不好受。   “阿柚,你别生气,”司牧眼睫落下,眼泪跟着掉下来,闷闷着说,“我给你削桃好不好?”   谭柚走过来,坐在床边,抬手抚司牧脸上的泪痕。   他立马蹭过来,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巴巴看她,微凉的脸蛋在她温热的掌心里磨蹭。   谭柚笑了一下,“桃上次就吃完了。”   “那怎么办?”司牧扁嘴,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有些无助,“可我就只会削桃。”   梨子他都削不了那么好看。   谭柚心里柔软酸疼,伸手将司牧揽进怀里,下巴搭在他头顶,帮忙出主意,“那先欠着如何?”   她道:“我拿小本子都给你记上,等来年桃子上市的时候,买来一筐留你削。”   “那好多啊,要削很久。”司牧软软的声音从她怀里传出来。   他伸手环住谭柚清瘦的腰肢,脸在她怀里的柔软中磨蹭,试探着问,“肉偿行不行?”   谭柚,“……”   谭柚是又心疼又想笑。   “阿柚,还生气吗?”司牧昂头看她,眼睛红红的,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睛干干净净,清澈的宛如一汪溪水,清晰的倒映着她的身影。   谭柚吻了下他微凉的额头,“不气了。”   司牧说的很含蓄,但谭柚多多少少能听懂。   “我给你准备了新年礼物,本来应该明天送你,”谭柚起身去拿,“不过今天送的话,也不错。”   她走到书架边,轻车熟路从上面抽出一本书,将苏虞看见的红色锦盒从里面拿出来。   司牧直勾勾看着,眼睫还湿润着,眼里就已经荡起笑意。   “之前陪阿姐去给她夫子取镯子,也就是柳盛锦回京那天,我见取镯子的那间首饰铺子可以自己画图形定制礼物,婚后便又去了一趟。”   谭柚撩起衣摆坐回床边,司牧立马拥着被子咕蛹到她面前。他整个人围在被子里,只露出鼻尖以上的眼睛,其余部分都盖在被子下。   谭柚笑,当着他的面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两个金灿灿的圆圈,在烛台光亮下,金光熠熠甚是好看。   “金扳指?”司牧歪头,“好像窄了一点。”   没事,他是男子用窄一点的,显得秀气小巧~   司牧眼睛弯弯,“好喜欢。”   “手。”谭柚示意司牧。   司牧嘿笑着,将左手伸出来,竖起大拇指递过去。   谭柚,“……”   谭柚把他的大拇指摁回去,将他的无名指勾出来。   她从锦盒里,挑出一个小一点的金戒指,戴在司牧无名指上,轻轻推送着箍紧。   好奇妙的感觉。   司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看,感觉随着圈圈套在手指上,他的心好像也被套住了。   “大小合适,”谭柚抬起司牧的手指,递到唇边轻吻他戴戒指的那只手的手背,浅笑一下,“谢殿下最近没再消瘦,不然这戒指可能就不合手了。”   “合的合的,你看刚好合适。”司牧举起左手,对着烛台看。   暖黄烛光下,金灿灿的戒指上有流光游走,说不出的闪耀好看。   司牧想,若是迎着阳光,该更漂亮。   他学着谭柚,将另一枚戒指套在谭柚无名指上,双手捧着她的手,低头轻轻吻了一下。   谭柚垂眸看他,温声道:“司牧,我今天发现我也并非那般正直磊落。”   “谁说的,阿柚可正直了。”司牧抬头鼓起白嫩的脸颊,气鼓鼓的,像是要为她讨公道。   谭柚笑,“我也有私心,也会无条件的偏袒护短。”   “所以司牧,不要担心,想做什么便去做,手段没有光明跟阴暗之分,看的从来只是动机跟结果。”   “这世上没人能一直活在阳光下,饶是迎着光前行,影子也会落在身后。”   “只要你问心无愧,行的坦荡,你便是站在光里,站在你自己的光里。”   司牧怔怔地抬头看谭柚,谭柚单手揽过司牧的后颈,将人搂在怀里,温热的掌心轻抚他单薄清瘦的脊背,将眼底的心疼掩下,只道:   “以后,若是还有昨夜那种情况,告诉我,我披着大氅陪你。”   司牧顿了顿,闷闷说,“那显得我好傻啊。”   他穿着单衣挨冻,谭柚裹着大氅看戏,司牧能气的挠她。   谭柚吻他发旋,眼里也带出笑意,“嗯,是傻。”   司牧捏谭柚腰侧软肉。   事情说开,两人间的距离好像瞬间拉近很多。   司牧窝在谭柚怀里,等着吃饭跟吃药,这期间,他不停地看自己的戒指。   硃砂进来的时候,司牧轻咳两声,朝他伸出手。   “主子要拿什么?”硃砂扭头朝司牧伸手的方向看,甚是不解,“拿衣架?还是上面的衣服?”   司牧抿紧唇,挺直腰杆朝他抖落自己的左手,“看看。”   硃砂眯起眼睛,凑过来,惊喜地说,“主子,您的手又白了些!像白玉。”   “我也觉得像玉~”司牧被夸之后,没忍住陶醉一瞬,随后想起自己的目的,又拧眉朝硃砂抖手。   哎呀,笨死他算了!   司牧急死了,就差把戒指怼硃砂脸上。   “主子您手上戴的什么?”硃砂可算是看见了。   司牧觉得不容易。   他把手烙烧饼一样,翻来覆去给硃砂看,“阿柚送的。”   “好看啊,好像比寻常金子更闪亮一些。”硃砂凑近看,上面有些凹陷凸起的纹路,才使得金色交错闪耀。   “就是……”硃砂道:“这扳指小了些,怎么不戴拇指上?”   司牧,“……”   “戒指,是戒指!”司牧说,“我跟阿柚一人一个,情比金坚。”   硃砂懂了,从戒指到谭柚,用各种言语夸赞了一遍,将司牧夸得沉醉其中,笑个不停。   随后沈御医也来了一趟。   她坐在床边圆凳上,道:“我再给你看看。”   司牧立马拧着身子把左手伸过去。   沈御医,“?”   沈御医疑惑,“没这个讲究,右手就行,不用这么侧身拧着。”   “我觉得左手更准一点,”司牧将五指张开给她看,“不信你仔细看看。”   “呦。”沈御医眼神到底是好,盯着司牧的手指看。   司牧眼睛弯起来,“阿柚送的。”   “她送你个扳指,怎么不戴在大拇指上?”沈御医咋舌,“好看是好看,不过就是窄了点。”   司牧,“……”   “戒指,是戒指!”司牧跟硃砂一起强调。   沈御医立马表示长了见识,原来扳指小一圈戴在别的手指上就是表达感情的戒指。   后来同样的场景跟对话,发生在老太太跟谭橙……嗯,发生在老太太身上。   谭橙,“?”   谭橙本想参与一下,奈何司牧直接略过她。   毕竟司牧觉得她也不像老太太跟沈御医那般,会陪着他玩。   其实吧,谭橙看谭柚出去了,想着替妹妹照看一下她夫郎,结果司牧就自己举起手对着烛台光亮傻乐,半点没有搭话的意思。   烧退了,但防止夜里再起,沈御医让司牧再喝一副药。   知道他怕苦,老太太从袖筒中掏出饴糖给他。   “谢祖母。”司牧含着糖,鼓起腮帮子,眼睛弯弯。   老太太目露慈祥,看着司牧,“是我谢谢你,得亏你退烧了,不然今年的年夜饭……”   她大喘气,司牧的愧疚之心刚升起,就听老太太继续说,“只能围在你床前吃火锅了。”   司牧,“……”   “你闻着味也行,我们吃,都是一家人,左右饭菜都在自家人的肚子里,谁吃不是吃呢。”   司牧,“……”   “对了,今天你一直昏睡可能不知道,熊监正上午进宫了,说你跟你皇姐生病,都是被晋国气运冲到,这事已经传开了。”   老太太意味深长,“你竟能说服熊监正为你打掩护。”   司牧眨巴眼睛,小声说,“这事可能是阿柚帮了我。”   熊思捷是谭柚的学生,今年年底终于从倒数第一升到倒数第二。   看起来只提高了一个名次,然而对于熊思捷来说,提高的是她为人的自信心跟对未来的向往。   熊大人可能出于这个原因,帮了他一把。   但司牧不可否认,他多多少少利用了熊监正的这个心思,才掐准时机生病。   “成大事,不拘小节。”老太太道:“权谋,本就是人心之算,看谁算的多,看谁又算的少。”   司牧原本可能会觉得自己手段卑鄙,不够坦荡……   现在他垂眸转着自己的戒指,眼里带出笑意,“嗯,我知道。”   哪怕他在黑夜中前行,也有谭柚相伴。   无畏无惧。   等她们探完病回去后,谭柚洗漱完过来。   司牧坐在床上,跟只雏鸟一样,朝她快乐地张开双臂,“抱抱。”   谭柚走过来,司牧抱着她的腰,嗅着她身上清新湿润的水汽,感觉心都宁静了。   他今天算是睡饱了,夜里不肯睡。缠着她磨蹭哼唧,跟只想找人玩耍的猫一样。   谭柚倒是精神紧绷了一天,如今见司牧没事,才算松口气。   这会儿洗漱完躺在床上就有些困倦。   她哑声问,“我去睡那个床?”   屋里备用的床板还没抬出去。   司牧摇头,“不要,你暖和,我要和你睡。”   他嗓音柔柔软软的,谭柚也是分神,下意识将“你暖和”这短短的三个字听出两层意思。   谭柚微微叹息,伸手揽着司牧。   “殿下想听情话吗?”   司牧抬头看她,趴过来,凑到她嘴边轻嗅,最后撤回去的时候,还在她嘴边亲了一口,“没喝酒啊。”   谭柚,“……”   她又不是个机器,唯有喝酒才能启动情话功能。   谭柚说,“没喝酒,所以听吗?”   “听。”   他伏在她胸口处,脸贴在上面。   谭柚说,“我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一身月白色夏衫,轻盈带笑,如同浅浅的月光一般。”   这话她上次喝酒的时候说过。   甚至比现在直白。   司牧拧眉,以为谭柚偷懒。   然后又听她说,“你就像那月亮,而我是潮水。”   谭柚手箍在司牧腰上,将人翻转到身下,吻他唇瓣,“因你潮汐,因你潮起潮涌。”   司牧沉迷于吻中没听懂。   谭柚拉着他的手向下。   谭柚眼里倒映着司牧惊诧的模样,低声轻笑:   “傻。” 第72章   “新年快乐啊,我的殿下。”   今年宫中依旧没办宫宴。   一是太君后不在宫中, 没有长辈在,皇室宗族那边对着两个小辈也不好多说什么。二是今年国库情况大家心知肚明,不办宫宴也是节省。   尤其是, 长皇子司牧除夕前高烧不退, 皇上司芸又是偶然风寒,两位掌权者身子都不利索, 也懒得凑热闹。索性让大臣跟宗族们,自己过自己的。   司芸在宫中跟皇贵君以及几位君侍们热闹, 司牧则在谭府过节。   从年前小半个月起, 谭府就开始为新年做准备, 先是满府四处挂红灯笼,又是将庭院里里外外翻新清扫一遍, 最后在年前换上新的春联。   新春联上面的字迹凤飞凤舞, 颇有年少轻狂的意气在,一看就不是老太傅的笔迹。后面过来谭府拜年的人,走到门口总要先看对联。   打听之下才知道, 原来是长皇子司牧亲手写的。   “长皇子写的?”有人惊诧, “这么大气的字是长皇子写的!”   竟是出自长皇子之手, 有点震惊啊。   “我们原先只听闻皇上书法了得,当初募捐时我为了得到一份皇上亲笔手写的名字,还出了大头。”   说话之人眼馋地看着左右两边的对联,“如今一看, 长皇子的字迹倒是更为大气磅礴些,有气吞山河之势。早知道, 就求一副长皇子的字了。”   “能求?”同行之人只听见后面几句话, 当即说道:“要捐多少才能拥有这样的对联, 给个数就行, 我捐。”   “我也捐,我不仅捐钱,我还拿皇上的亲笔字迹来换。”   “……”,最先开口那人立马扭身对着她们几个指指点点,“行情都是被你们几个这么破坏的。”   有人咋舌,“你不想要?”   “……想。”   那还说个什么,自然是价高者得啊。   她们不怕花钱,就怕花钱也买不到。   几人进去后,跟老太太聊天说话,磨磨蹭蹭半天后,才试探着问,“能不能求一张长皇子手写的对联?”   “实在不行,”有人拍大腿,一咬牙,说道:“就您门口那对,开个价我这就搬走,都不用您府上的人帮忙动手,我亲自上去拿下来扛回去。”   她们如今都属于不差钱的阶段,就想附庸风雅要点脸面,弄点书画什么的往脸上镀镀金。   原来捐钱求皇上的字画,便觉得是赚到了,可今日一看长皇子这亲笔字迹,顿时觉得自己手里那副除了是皇上写的之外,好像没什么其余优点。   论张狂不如长皇子,论大气磅礴不如长皇子,甚至论字数,都没长皇子的对联字多。   她们几个年轻时都受过老太傅的恩情,过年过节从来都是约好了亲自过来探望,所以在老太太面前不管年纪多大就是个小辈,说话也比较随意。   当初说要捐钱时,念在老太傅的恩情上,就没犹豫过,在布粥方面更是慷慨大方。   老太太品着茶,慢悠悠问,“好看吧?”   “好看。”   “不错吧?”   “不错!”   老太太满足了,笑呵呵说,“好看那就多来看看,如果站着看比较累,我让人给你们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想看多久看多久,府上管饭。”   几人,“……”   几人瞬间发出失落的哀嚎声,“老太太,长皇子本人就在您府上,您怎么还舍不得这副春联呢。”   “不是舍得舍不得的事情,”老太太端着茶盏,缓声道:“这可不是春联,而是谭府的脸面。”   几人一愣,随后才慢慢明白其中深意,不由笑了。   她们转移话题,不再提春联一事,只是走的时候,属实眼馋不舍,站在门口又看了一会儿。   对于谭家来说,长皇子司牧从来不是谭家的累赘,而是谭家骄傲自豪到可以往外挂的脸面。   所以这对联,意义不同,千金不换。   有几个跟老太太同辈的,过来拜年的时候,也不奢想能偷偷扛走谭府门口的春联,而是问能不能再多求一副。   她们身为长辈,问晚辈要副春联又怎么了!   谁家晚辈过年过节的时候,不表示表示,有才艺的炫才艺,有书法的写书法。   所以太学院的掌院理直气壮的过来,跟谭老太太说,“就你家大门口两边那样的春联,给我来副一样的。”   她道:“你我多年好友,写春联的那谁又是你孙女的夫郎,我问他要对联不过分吧?毕竟,咱们这个长辈身份在这儿呢。”   老太太笑眯眯的,“不过分,你毕竟是长辈。”   掌院笑起来,食指虚点她,得意至极,“嗳~这就对了。”   “只是呢,”老太太双手抄袖,拉长尾音,“你来的不巧,司牧今日高烧不退还在病中……”   掌院有股不好的预感,右眼皮开始跳起来。   然后老太太把手从袖筒里抽出来,搭在她肩上,强调道:“你这个长辈,来都来了,岂能空手过来?我要是你,我都不好意思!怎么着都是文人,礼在这儿呢。”   掌院,“……”   原本吧,掌院是想来要春联的,结果走的时候,硬生生留下不少礼物。   掌院站在门口看司牧的那副春联,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亏不能她自己吃。   于是在掌院的忽悠下,翰林院大学士上门求对联,然后——   不仅空手而归,而且走的时候还两袖空空。   翰林院大学士,“……”   她站在门口,嘶了一声。来的时候,她腰上还配着古玉,怀里揣着珍藏的古籍孤本,如今走的时候,腰上没玉怀中无书。   这亏,不能她自己吃,不然显得她多傻。   于是,翰林院大学士又跟礼部尚书聊了两句。下午,站在谭府门口对着对联感慨叹气的人,就换成了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   让她好好想想她还有哪几个好友。   要么说大家是朋友呢,想法都一样——   能坑一个是一个。   而司牧这个还在生病的晚辈,不知不觉中收到好些长辈“送”的礼物,也算享受一把孩子该有的过年乐趣——   收礼物。   尤其是司牧只病了一日,除夕这天就已经能活蹦乱跳,只不多对外声称依旧是还有余烧,但问题看起来不大。   他大病初愈,老太太让人把礼物抬上来。   司牧有一瞬间是傻眼的,“她们为何要送我礼物?”   “谁知道呢,”老太太装傻,“一听说你生病,非要送你东西拦都拦不住。”   司牧,“……”   听起来不太像,他的朝臣不是这样蠢善的人。   老太太道:“你挑挑拣拣把喜欢的都留下,剩余的回头我送给阿橙跟阿柚,算是今年的新年礼物了。”   旁边正在批改策论的谭柚,“……”   除夕这日,谭母也没能回来,不过老太太依旧是让人做了一桌子菜。   中午吃菜,晚上围在一起吃火锅,饭后四个主子轮流对弈,面前放着堆金瓜子为赌注,边娱乐边守岁。   几场厮杀下来,司牧跟谭柚面前的金瓜子数最多。   瞧见老太太挑事的眼神扫过来,司牧立马表示,“今天我跟阿柚不比,难得过年,我要歇歇,不想费神。”   司牧将金瓜子推到谭柚那边,跟她聚在一起。   他笑,“都是阿柚的。”   他主动认输。   每次跟谭柚对弈,司牧都要集中注意力花费心神谋划布局,过于疲惫。   今天除夕,他要好好休息。   老太太轻哼,捡起棋子收起来,“你俩谁是上峰。”   司牧笑,脑袋往谭柚肩上一靠,“那也都是阿柚的。”   连他都是阿柚的。   谭柚侧眸看他一眼,掩下笑意将金瓜子装进钱袋子里,起身走到门口喊花青过来。   “主子。”花青穿的精精神神,满面笑意,凑近了,谭柚就能闻到她身上独属于炮竹的硝烟味道。   她们几个一直在庭院里疯跑放炮竹。   那炮仗裹着雪球,然后点燃,看见炮竹炸开将雪球炸的四分五裂,她们就会发出一阵欢呼声。   硃砂跟胭脂起初只是看,后来也融入进去。   硃砂胆子更大一些,敢弯腰蹲着,伸长胳膊凑上前点炮仗捻子,在炮仗爆炸前像兔子一样飞快地蹿到胭脂背后躲起来。   胭脂,“!”   胭脂每每都要被吓得哆嗦惊呼,然后再轻嗔着去打硃砂。两人追赶起来,丝毫没有殿前端庄沉稳的模样。   谭柚看她们打闹嬉笑,眼里也染上烟火气,将钱袋子递给花青,“拿去跟藤黄硃砂胭脂分一分。”   花青掂量一下,沉甸甸的,不由目露惊喜两眼明亮,声音清脆地喊,“谢过主子!”   自从跟长皇子在一起,主子更大方了!   花青高举着钱袋子融进几人中,“分金瓜子喽。”   谭柚站在门口,司牧从里面走过来,跟她并肩而立。   “去玩吗?”谭柚侧头问。   司牧蠢蠢欲动,谭柚笑着颔首,“去吧。”   瞧见司牧出来,硃砂立马朝他招手,“主子快来快来,我教您怎么炸泥~”   谭柚站在台阶上往院子里看,看司牧毫无架子的融入进去,看司牧捂着耳朵跳起来躲他脚下的炮仗,看司牧尖叫着跑过来试图往她背后躲藏。   白雪红灯笼的映衬下,他鲜活生动,就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会疯会玩会笑。   老太太跟谭橙坐在里面对着炭盆烤火,老太太剥花生,见谭橙闻声往外看,不由分给谭橙一个花生,笑呵呵问,“羡慕吗?”   人家这对小妻夫成亲大半年了,可没红过脸,日日过的像新婚。   谭橙微怔,一时间也说不出羡慕不羡慕,只是垂眸剥花生。   闲着无事,加上祖孙两人平时也极少能这般闲聊,老太太便道:“我听下面的人说,你暗中在帮柳家那个儿子周旋?”   老太太把花生塞嘴里,“那孩子的长相,京中想娶他的人可不少。”   如果没有谭橙暗中出手,上回柳盛锦从谭府回去之后,柳慧箐就已经在物色新的目标,这会儿说不定都议亲了。   只是嫁的好不好,不敢说。   谭橙捏花生的手顿住,“您都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老太太笑,“我还知道他救过你,所以跟司牧商量,帮他一把,将该还的恩情还了。”   谭橙惊诧地抬头看老太太,又朝院子里看,“殿下?”   外面司牧正抓了一把雪,毫无形象地朝硃砂扔过去,一击之后,便大笑着提起裙摆满院子跑,只为了躲硃砂的雪球,嘴里还喊着,“阿柚帮我帮我啊。”   谭柚最多帮他团个雪球,然后把他头上肩上的雪掸去。   谭橙属实没想到,长皇子也会关注这种小事。   “没想到吧,正是司牧的主意,他看似乖戾嘴上也不说,其实心里始终装着谭家,”老太太嚼着花生,“你是阿柚的长姐,他自然记挂着你的事情。”   “只是阿橙啊,你若是对人没有意思,此次之后,便不能再像往日那般暗中帮忙了。”   谭橙茫然,有些不解,“为何?”   老太太笑,“你啊你,属实不如人家阿柚开窍。柳家那孩子通透聪明,能猜到你为他做的事情,你若是对他有情还好,你若是无情,岂不是干吊着人家,白白给人希望?”   有时候温柔无声的帮助,才是最致命的丝线,缠在身上扯不断理不清,倒不如断的干干脆脆。   “哔啵”声响,谭橙的花生掉进炭盆里。   谭橙抽了口炭气,惊诧地睁圆眼睛看向老太太,颇为吃力地问道:“有情?祖母,您是说,阿锦喜欢我?!”   语气中满满的难以置信跟震惊。   老太太,“……”   老太太一言难尽地看着谭橙,嫌弃道:“你就别成亲了吧,自己一个人也挺好的。”   谭橙嘴巴动了又动,垂死挣扎,“确定不是姐弟之间的喜欢?”   “那孩子就差把喜欢你写在脸上了,就这你都看不出来?你以为人家为何不惜划破小腿都要救你?他一个男子,能不知道身体完好无损的重要性?”   谭橙呐呐道:“他人好,才救我。”   老太太被噎的一顿,都想拿手里的花生砸谭橙那榆木脑子,看能不能给她砸开窍了。   谁成想谭橙这般优秀的朝中新秀,在感情上却是懵懂不解。   “怪我怪我,”老太太半点也不真诚的道歉,“怪我不够花心,府里太干净了,导致你跟我只学会了责任跟朝政,半点不懂感情。”   她往外努嘴,“你看人阿柚,跟你娘长大,学的多好,有话说话,从来不当锯嘴葫芦。”   昨天早上谭柚跟司牧之间气氛还有些怪,晚上两人就又蜜里调油。   这就是长了嘴的好处。   谭橙慢慢低头垂眸,看着掉进炭盆里那颗被火烤黑的花生,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谭橙当真没想过柳盛锦喜欢她,毕竟两人初次相遇时,柳盛锦不过十一、二岁,还是个小少年。   她行事端正守礼,怎么会把初次见面的小公子往喜欢自己的那方面想。   后来京中重逢,她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柳盛锦,眼里着实露出些许惊艳,不过还没等细想便被感慨遮住,只道:“阿锦长大了。”   谭橙想,柳盛锦没了生父,柳家又是那般情景,如今他回京定是会被为难,所以想着能帮一些是一些。   既是报答那次的救命之恩,也是她身为姐姐对弟弟的维护。   上次谭府中秋办宴,谭橙以为是柳家逼着柳盛锦过来,所以细心的为他谋划将来嫁娶一事。   她甚至跟他说,应该嫁给什么人……   那时谭橙丝毫不知道柳盛锦喜欢她,心里又拿他当个弟弟,才将话说的那般直白。   如今细细想来,她当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把插在柳盛锦心上的锋利匕首。   他那时,是怀着什么心情站在她面前听完的?   还有那个荷包……   所以应该不是中秋礼物吧。   谭橙看着面前跳跃的火光,想起柳盛锦抿紧薄唇从她手里将荷包拽回去时,眼底化不开的情绪以及眼尾的红。   她只当他在柳家生活艰难,殊不知都是因为她。   “祖母,”司牧玩够了跑进来,手往炭盆上伸,好奇地问,“你们在聊什么?”   他语气轻快高兴,看得出来心情极好。   这么好的心情,可不得听点乐子助助兴。   老太太背对着谭橙,犹豫一瞬,将炭盆也挪走,重新放在面前,她跟司牧边烤火边说谭橙的事情,好不快乐。   唯独谭橙,不仅没了炭盆,还要被祖母把这事剖析给司牧听。   等谭柚进来,见老太太有继续说的趋势,谭橙急忙出声阻拦,“祖母。”   给她这个当长姐还没夫郎的人,稍微留些脸面吧。   老太太意犹未尽。   司牧看向谭柚,单手遮嘴眨巴眼睛说,“回头我告诉你。”   谭橙,“……”   我谢谢你啊!   谭橙双手搭在膝盖上,以那种极其不在意的语气问,“殿下打算怎么帮阿锦?”   “不告诉你,”司牧笑,“不过看在今天除夕的份上,送你一份新年礼物。”   他道:“二月初,柳盛锦会坐船回老家,以后应该不会再回京。”   柳盛锦这次回去,他跟谭橙之间的恩情便抵还的干干净净,往后再无牵连。   谭橙握着膝盖的手微微收紧,浓密的眼睫慢慢落下。   许是面前没有炭盆取暖,谭橙竟觉得掌心空空一片冰凉。   谭柚往前两步,走到谭橙身后,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温声道:“阿姐若是心中还有迟疑,不如到时候去送送他。”   对于谭橙跟柳盛锦之间,谭柚不打算过多掺和,也不想影响谭橙对于感情的判断。   原书中,只写了柳家兴盛,柳盛锦街头一眼瞧见打马游街意气风发的状元安从凤,一眼惊艳,芳心暗许。   可现实接触了解之后,谭柚才发现,柳盛锦心中喜欢的人其实是谭橙。   所以书中他嫁给安从凤,也许是听了谭橙的建议,亦或是在看见安从凤打马游街时,想起记忆中的那个意气风发明艳惊人的人,这才答应嫁给安从凤。   柳盛锦行事通透果断,既然确认谭橙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应该是直接松手,嫁给她人,不会纠缠不清。   那么书后面,柳盛锦对家人皆无在朝中备受打压的谭橙,可能的确是姐弟情,不忍心留她一人面对,以弟弟身份陪伴。   而那时的谭橙才意识到自己对柳盛锦的感情,可惜两人已经错过。以谭橙的性子,对柳盛锦的感情再浓烈,那种时候都只能压在心里。   最为遗憾的是,柳盛锦后来可能也没想到,成亲前温柔深情的妻主,成亲后会一个接一个的往府里领男子。   书最后的结局是大司灭亡,安从凤一家隐居,以安从凤的视角自然是快乐的。   大司虽然没了,但她家人都在,身上还有银钱,肯定满意的享受田园生活。   那最后的柳盛锦呢?在谭橙死在守护京城最后一道防线的时候,他之后又活了多久?   书中既然没说,谭柚便不能多加评价。   毕竟以安从凤为第一视角的书,柳盛锦即便是死了,那也是因为她安从凤而死,绝不会因为她人。   尤其是如今很多事情都变得跟书中写的不同,柳盛锦这个男主因为柳家败落,如今怕是没机会在街头偶遇打马游街意气风光的安从凤。   柳盛锦下定决心回老家重新生活,想来是连心中的谭橙跟无疾而终的暗恋一并留在了京城。   谭柚坐在司牧身边,捏着他的手慢慢搓热,看着他无名指上的戒指,眼底一片温柔。   好在这双柔弱无骨的手,托起了大司,托起了谭家,托起了谭橙。   让谭橙有大把的时间有安逸的环境,慢慢去认清她迟钝的感情。   司牧疑惑地歪头看谭柚,“怎么了?”   他猫猫张爪,五指分开给她看戒指,“越戴越亮,好好看。”   老太太也跟着凑头看,“金子磨损严重,过两年可能就不好看了。”   谭柚道:“那便再送一个。”   活到何时,送到何时。   老太太反手用花生扔谭橙,对上谭橙茫然疑惑的目光,不由使眼神道,“还不跟着学!”   这都一对一现场教学了,她都学不会。   谭橙,“……”   三人又说笑一会儿,不知不觉便到了子时。   外面响起辞旧迎春的鞭炮声,谭府的炮仗随后也跟着响起,一时间,整个京城好像沉浸于噼里啪啦的声响中。   司牧挽着谭柚的手臂,将脑袋靠在她肩上,“阿柚,新年快乐~”   谭柚侧头吻他微凉的头发,扯开大氅将他裹进来,声音含笑,道:“新年快乐啊,我的殿下。”   新年之后,大司面临着三件要紧的事情。   一是,春闱。   春闱二月份开考,时间仅剩短短一个月,各地考生都在往京城赶。这段时间京中秩序最为重要,最忙碌的可能就是礼部跟京兆尹衙门了。   二是,新税。   新税制度已经拟好,经过这段时间的完善后,准备先在京城及周边地区施行。   三是,大选。   皇上司芸二十出头,宫中无后,孩子极少,为了皇家繁衍昌盛着想,她到了该大选的时候。皇上大选,所有十五岁极十五岁以上男子都在应选之列。   这要是搁在以前,定是欢喜的事情,毕竟后宫无主,只要搏一搏,说不定就有当君后的可能。   可现在,后宫权力掌控在长皇子司牧手中,哪怕入选进宫,也要受人约束。   其次,皇贵君吴氏膝下育有一女,是最有希望当上君后的人,她女儿到时候便是太女。有吴思圆在,司桉桉太女的身份板上钉钉,很难撼动。   最后便是,朝堂上有两位统治者。   大司除了司芸,还有一个司牧。   原本想着让儿子进宫的大臣,如今不由开始盘算衡量。部分立场摇摆的人家,这时候都想着如何让家里的儿子避开大选,亦或是提前说好人家。   这对于满朝文武来说,不是皇上大选,而是站队。   终究还是到了这个时候——   在皇上跟长皇子之间,选择一个,站队。   这可是押上身家性命的大事,一不留神选错了,全家都要完蛋。   幸好,大选排在春闱后面,还有时间筹划。   冬末春初的二月,有考生北上,但也有人在人流中逆行南下。   柳盛锦站在码头带着兜帽,鼻梁上挂着遮面的黑色锦布,侧眸朝远处眺望。   翠微拎着行礼,疑惑地看他,“主子您在看谁?”   难道还会有人来给他们送行?   如今跟京城柳家划清关系,以后柳盛锦改随他生父姓沈,回乡下跟他祖父祖母住。   两位老人虽未见识过大世面,可极为通情达理,不管柳盛锦姓不姓柳,都是她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是她们的孙子。   此次回去,便会留在那边,不再回来。   柳盛锦缓慢收回目光,嘴角是释然的笑意,“看完了,走吧。” 第73章   “在夸师公,人美心善。”   谭橙知道柳盛锦二月份南下离京, 但是不知道具体哪一天。   直到藤黄跑过来,跟她说,“主子, 探听到了, 柳家公子今天巳时的船。”   到底是男子,不可能坐一艘陌生的船走这么远, 是老太太找人托的关系,将他平安送回去。   柳盛锦不知出于什么事情, 前段时间跟柳家彻底闹翻, 听说柳主君当时生气至极, 拿了把尖锐的剪子冲过来毁了柳盛锦的脸。   此举简直把柳慧箐气死,肠子差点悔青, 恨当初柳氏出事时自己没及时休了柳主君。   现在才因为娶夫不贤, 前前后后一连毁了两个孩子,毁了整个柳家跟未来的希望。   可以这么说,柳家能有曾经, 是因为柳主君。柳家能有今天, 也是因为柳主君。   毕竟当初如果没有柳主君背后的娘家相助, 以及后来柳氏凭借美貌当上贵君,柳慧箐在京中也不过跟现在一样,是个小小的京官,哪里能有之前那般滔天的权势。   兜兜转转, 一切又回到起点。   如今的柳盛锦没了绝世容颜,自然成了颗无用的弃子。   最后柳慧箐放人离开, 柳盛锦顺势跟柳家划清关系, 改成父姓。   这中间自然不会这么容易, 但至于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细节如何,估计只有当时在场的柳家人自己才知道。   如今柳盛锦回乡下,谭橙哪怕是出于柳盛锦当初出手相救的情意也要送送他,这才让藤黄帮忙留意一二。   “这么急?”谭橙一愣,呐呐自语,“如今都已经二月份了吗。”   她年后整个人都有些迷糊,没认真记过日子,可能是下意识排斥二月,所以不肯细想今天到底是几月几日。   藤黄道:“估计是想趁着现在春闱,考生们北上南下各路都安全些,所以才急着走。”   考生应考,沿途各省的治安都比较严,水路更是安全,虽说拥挤混乱些,但跟其他时候比,稳妥很多。   也有可能也是怕留在京中,柳家那边会发生什么变故也说不定。   总之能早点离开这个是非地就早点离开。   谭橙站起来往外走,身上还穿着紫色官袍,“马车呢?”   她虽这么问,但也知道,现在已经辰时末,坐马车怕是来不及。   谭橙朝马棚走,翰林院里是有马的,毕竟有些同僚不喜欢坐马车,每日骑马赶卯。   谭橙为人做事向来稳妥守礼,从不私自动用她人物件,但今日从马棚走的时候,步子之大,一步快过一步,最后直接轻抿薄唇跑了起来。   她一眼挑中马棚中同僚杨玥那匹毛发黝黑皮毛油亮水滑的高头大马,匆忙之余没遇见马主人,只朝这马作了一揖,然后解开缰绳,长腿一跃,官袍翻飞,跨坐在马背上,整个动作极为顺滑流畅。   谭橙往怀里摸了一遍,最后看向旁边的藤黄,“有银子吗?”   藤黄疑惑地抬头看她,“啊?”   谭橙皱眉,压下心急,跟藤黄道:“我原本为他准备了盘缠,但今日没带,这时候赶回谭府取怕是来不及,先问你借点。”   “哦哦,我有,但是可能不多。”藤黄立马往怀里掏。   就五两,不够。   说来也是巧,杨玥出来如厕的时候,远远瞧见有人坐在她的马上。   “嗳,那谁,干什么呢?”杨玥伸手指向谭橙。   她也看不清那是谁,只当哪个同僚又想偷骑她的马,便往这边跑。   走近了才发现是谭橙。   杨玥跑得气喘吁吁,双手撑着膝盖道:“早知道是你,我跑个什么劲儿。”   谭橙最是沉稳,就算是骑她的马,也不会在街头狂奔,最后导致连人带马被京兆尹府扣押,最后还得她过去赎。   她来的正是时候,谭橙问,“身上有银子吗?借我一用,明日还你。”   “稀了奇了,你也有管别人借银子的一天,”杨玥挤眉弄眼,“早上饿着了出去买吃的?帮我也捎带点,回头上面问起来,我就说你去如厕了。”   杨玥掏出自己沉甸甸的钱袋子,还没从里面掏个银锭子出来,就被谭橙坐在马背上,从上往下弯腰伸手整个都拿走了。   谭橙言简意赅,“借用,明日加倍还你。”   “那有一百多两呢,你拿去干什么?”杨玥在后面喊,“肉包子,我吃街南头的肉包子!”   谭橙骑在马上充耳不闻,单手将钱袋子塞进怀里。   她一路狂奔,引得京兆尹府的衙役在后面跟着追。   这估计是谭橙做事做疯狂冲动的一次了。   她堂堂翰林院侍讲学士,竟骑着马在街上疾驰,哪怕没撞着人,但也跟她平时行事风格极为不符合。   谭橙急赶慢赶来到码头,远远朝前方渡口望过去,随后视线定格在某处。   也是此时,谭橙才发现柳盛锦在人群中是多么显眼。   他长身玉立站在那儿,身上披着浓绿色大氅,黑色毛领滚边的兜帽遮在头上,自鼻梁往下蒙着黑色锦布遮住脸庞,露在外面的,仅有一双清凌凌如冰似雪的漂亮眼睛。   柳盛锦什么都不做,连脸都无需露出来,仅站在那里,通体清冷气质跟纤长挺拔的身形,就已经足够瞩目。   谭橙顿住,那个会在她迷路后捂嘴偷笑半天,再装模作样假装没笑为她引路的弟弟,好像一眨眼,便长大了。   她往这边看的时候,柳盛锦也在朝远处望,视线正好跟她对上。   谭橙心头一紧,瞬间勒住手中缰绳,身下跨坐着的马儿扬蹄嘶鸣,原地转了一圈。   谭橙的目光始终看向渡口,看向那个身披深绿色大氅的人。   瞧见她过来,柳盛锦眼里露出释然的笑意。   能被她记挂过,足矣。   谭橙翻身下马,还没等她过去,柳盛锦已经朝她微微颔首,毫不犹豫地转身朝船的方向走过去。   谭橙手指攥紧缰绳,像是被人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拔锚出发喽。”船妇喊了一声。   柳盛锦站在船头,缓慢回头朝岸边看去。   曾经让他一眼惊艳的那个人,起初是红衣白马,意气风发。如今几年过去,对方紫袍黑马,沉稳内敛,但依旧让他心弦为之一颤。   年幼的他,跟年少的他,都曾被同一个人不同的样子折服过,并为之心动过。   可是,好像她们也只能这般了。   今日谭橙能来送他,柳盛锦已经心满意足。   他抬手,远远朝谭橙拱手行礼,谢她相送,谢她相助,谢她支撑着自己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下次若是有缘再相逢,他可能会唤她,“谭学士。”   柳盛锦转身回船舱里。   他走的毫不犹豫,走的半点也不拖泥带水,好似这个京城跟岸边的人,都被他留在了船尾,没有半分留恋不舍。   谭橙心脏莫名钝钝的疼,不尖锐,甚至有些木木麻麻的,风一吹过来,胸口略显空荡,好像少了些什么。   她那包银子,终究是没能送出去,对方甚至没跟她说半句话。   船渐行渐远,京兆尹府的衙役却越来越近。   “谭学士,”李衙役跑的气喘吁吁,伸手拦在谭橙身前,喘着粗气说,“因您街头纵马,请您跟我们回一趟京兆尹府。”   李衙役看了一眼,谭橙身边这马贼漂亮,油光水滑的皮毛,一看就只知道是杨玥的。   马上的人可能不同,但巧的是回回都是这匹马。   黑马也是熟犯了,毫不客气地朝李衙役打了个响鼻。   李衙役,“……”   她扭头跟身后衙役说,“去翰林院请杨学士,跟她说,她的马又被留下了,让她带银子来赎。”   “是。”   李衙役这才看向谭橙,见她往远处看,愣了愣,反应过来,试探着问,“您是来给朋友送行的吗?怕赶不上时间才骑这么快?”   谭橙嗯了声。   “那,赶上了吗?”李衙役问的更小心了。   谭橙沉默。   赶上了吗?应该是没有。   “没事,将来终究会见到,对方又不是不回京城了。”李衙役讪讪地笑着安慰她。   但凡换个别人,李衙役都不会这么好言好语安慰。小样的,当街纵马你还有理了啊?等着罚银子吧!   可这是谭橙啊,满京城谁人不知谭橙从小稳妥到大,能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一定是情有可原。   谭橙浓密的眼睫落下,手抚着马的鬃毛,“见不到了,他不会回来了。”   柳盛锦走的那般决绝,连跟她说句话都不愿意,显然是觉得两人间的恩情已经还清,没必要再牵扯。   “这……”李衙役皱眉头疼起来。   谭橙牵着马跟李衙役回京兆尹府,她坐在里面做记录,马留在外面等人赎。   大约小半个时辰,就听见杨玥的声音,“弄错了吧?谭橙可不是当街纵马的人,反正我不信。”   衙役问,“那这是您的马吗?”   杨玥,“……”   杨玥垂死挣扎,“日她姥爷的,谁趁谭橙买包子的时候,偷了我的马!”   衙役眼尾抽动。   黑马拿大脑袋蹭杨玥的肩膀,一副讨好她的架势。   杨玥心累到转身抱着马头痛哭,“造孽哦,这个月才刚开始,我就得来京兆尹府赎你。二月龙抬头,我这个头,抬的可不行。”   尤其是,“我没银子,都让谭橙卷走了。”   杨玥嘶了声,问,“我能不能说是谭橙私自拐走我的马,并抢了我的银子,然后你们找谭橙就行,我这马它是无辜的。”   要是再被扣押几次,估计就得充公了。   “它可不无辜,它朝李姐打响鼻呢,姿态格外挑衅,态度尤其恶劣,行为极度不妥,”衙役咋舌,“不然您以为它为何进来?”   黑马瞬间心虚,缓慢地挪着蹄子扫着大尾巴,一点一点往后退。   杨玥气得差点当场脱鞋揍它,“让你挑事,让你挑事!”   “赎金多少,我来付。”谭柚从旁边走过来,从袖筒中掏钱袋子。   她是跟杨玥一起从翰林院过来的,两人前后脚。   谭柚从宫里过来找谭橙,毫不意外地听人说她今日不在。   还没等谭柚离开,京兆尹府的人就来了。   杨玥瞬间笑盈盈揽着自己的马,“那多不好意思。”   “是阿姐给你添麻烦了。”谭柚付了银子,黑马便能离开了。   杨玥牵着马扭头朝里面看,略显迟疑,“谭橙怎么办?”   谭柚叹息,“我去赎她。”   那一瞬间,杨玥看着抬脚往里走的谭柚,竟恍惚觉得她才是那个成熟稳重的长姐,而谭橙才是当初那个纨绔妄为的庶妹。   瞧见谭柚过来,谭橙耳朵瞬间红起来,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孩子,局促紧张到不跟她对视。   “今天是个例外。”谭橙轻声解释,“我平时不骑马,更不纵马。”   谭柚自然知道,只是轻声问,“赶上了吗?”   谭橙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慢慢摇头,眼睫落下,声音有些哑,“没有,他上船了。”   谭柚抬手拍拍谭橙的手臂,也没说什么宽慰她的话,“走吧,我给你请了半天假,回家歇歇。”   谭橙迟疑一瞬,才缓声道:“也好。”   她最近是好疲惫,总是提不起精神。   回到谭府,谭橙和衣而卧,闭上眼睛手搭在枕头上,脑子里纷乱如麻,好半天才睡着。   也就放纵这一日,第二天,谭橙便又像往常一样点卯上值处理公务。   毕竟如今朝中事情多,她除了个人情感,身上还担负着家国责任。   只不过熟人都能感觉到,这三五年内,谭橙怕是不会娶夫郎,更不会谈感情。   谭橙忙于事业,也不仅仅是用来充实自己转移注意力,而是翰林院最近的确很是忙碌,毕竟临近春闱。   每次春闱,朝廷都会从翰林院调人过去,有的负责批改考卷,有的负责监考跟维持秩序。   这些需要翰林院跟礼部携手来办,每逢大考,这两个部门的全体官员都比较忙。   唯有太学院,最近很是清闲,因为学生们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入考场,学院里的学生们一下子少了很多。   谭柚这个博士最近更是堪比放假,手下的学生们几乎全在应考之列,每每开课都只剩熊思捷一人。   熊大人起初想法是,既然最近没人上课,不如让熊思捷在家休息玩玩,毕竟都升到倒数第二了,怎么着也值得一个假期奖励一下。   其实熊大人是怕学院里没人,博士们不开课,熊思捷自己过去会很尴尬。   孩子再傻,她这个当娘的也不能将话说的太直白,总要小心维护着她的那份尊严。   熊思捷收拾东西,缓慢摇头,反过来说她,“不行嗳,我怎么能玩呢,我要往上努力,考个更好的名次。娘,你不能拖我的后腿。”   “……”,熊大人眼睛慢慢亮起来,充满希望跟鼓励,“比如你想考个什么名次?”   第一还是第二?只要女儿敢说,她就拼命鼓励她,绝对不笑话她!   熊思捷握拳,板着张圆脸,一本正经地说,“比如考上倒数第三!”   熊大人,“……”   能看出来,熊思捷是真的以这个为目标。   嗯,脚踏实地,稳扎稳打,不好高骛远意图登天,挺好的挺好的。熊大人自我安慰。   熊思捷说,“而且,夫子天天开课等我,我要是不去,她自己一个人坐在课堂里多孤单。”   “谭博士?”熊大人微怔,有些惊诧,“她还在开课?”   熊思婕重重点头,“是啊,夫子天天开课。”   熊大人笑,“那挺好那挺好,既然有夫子,那你就去吧。”   她以为没人呢,谁成想只剩熊思捷自己,谭柚都依旧坐堂开课。   “不过,今天要替苏虞她们看考舍,”熊思捷开心,她一个连童试都没考过去的人,已经在幻想,“先熟悉一下流程,将来我考春闱的时候不会手忙脚乱。”   熊大人一口茶水吐出来,“咳咳。”   熊思捷幽幽地瞪向熊大人,熊大人讪讪地别开视线,佯装喝茶。   苏虞她们今日坐谭府的马车,来熊府门口接熊思捷。   苏虞见熊大人将女儿送出来,热情地打招呼,“伯母,帮我跟文曲星走走关系啊,咱这都是自家人。”   熊大人微笑,“……行,好说,都不是难事。”   她朝马车看过去,谭柚撩开帘子看向她,两人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白妔伸手将熊思捷拉上来,熊思捷满脸笑,从车帘探出身子跟熊大人用力挥手,“娘,我们走了。”   熊大人原本提着的心,在看见熊思捷脸上开朗放大的笑容后,才慢慢放下。   熊思捷这个情况到底是跟别人不同,当娘的知道她交了朋友后,总会担心对方有利可图,又担心对方面上跟她做朋友,背地里实际是以奚落讥讽她为乐。   如今真见着苏虞几人,熊大人眼里露出笑意,彻底安心,“好,去吧。”   马车朝龙虎墙的方向去。   每逢春闱,全大司各地的考生都会在二月九日之前都会赶到京城。礼部已经在二月五日,就将考生的名字跟籍贯以及她们所对应的考舍号,写在一张极大的纸上,贴在龙虎墙处。   考生进场前,需要先看考舍号。   苏虞站在墙前,扇子点着掌心昂头往纸上看,“我离你们还挺远的。”   白妔道:“离得近也没用,难不成你还想舞弊?”   那怕是有些难。   上次秋闱,卷子是周大人她们几个文臣出的。而这次春闱,出卷的是翰林院大学士以及其他学识渊博的大儒跟学者。   各个不问朝堂争斗,只管学问,是纯粹的学者。   至于出卷内容,由她们几个根据最近几年的朝堂政事出题,长皇子跟皇上都不得干预。一定层面上,确保了考卷的公平公正性。   反正在卷子发下来的那一刻,除了几位出卷者,没人知道考什么。   这也是为何皇上跟吴思圆认为,秋闱更为重要的原因,因为春闱根本插不了手。   往后的殿试,更是在众目睽睽下进行,想要使小动作难上加难。   苏虞扭身准备回车上的时候,远远瞥见安从凤的身影。   到底是最有利的竞争者,苏虞多多少少留些心,多看了两眼。   “那是国公府的马车吧?”苏虞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由扯了扯吴嘉悦的衣袖,示意她往远处看。   两人眯着眼睛伸长脖子,吴嘉悦道:“好像是,隐隐约约看见车前灯笼上写的是‘赵’字。”   安从凤就是从这辆马车上下来的。   苏虞桃花眼瞬间眯起来,眼底笑容意味深长,“不错啊,连国公府的关系都攀上了。”   看来过年这段时间留在京城,这位解元没光看书。   吴嘉悦单手抱怀,另只手捏下巴,抽了口气,以过来人的语气说道:“也不见得是好事。”   苏虞瞬间看向吴嘉悦,一脸好奇,想听八卦。白妔苏婉跟熊思捷也凑过来。   “赵家的小公子赵锦钰,这个人吧,有些……一言难尽。”吴嘉悦像是想起什么,脸皱巴起来,一副敬而远之的姿态。   她身为吴府嫡长女,还是有机会能接触到赵锦钰的,只是那时候她还年少轻狂不懂事,竟然妄图在“好友”面前逞强调戏人家小公子。   结果可想而知,险些被打的满地乱爬,差一点就被拖回赵府入赘了。   吴嘉悦啧啧摇头,简直是惨不忍睹,从那往后看见赵府的马车,都头皮发麻,为此好长一段时间都对男子生不出兴趣,这可能也是她至今没有男人的原因。   留下的阴影属实有些大。   “夫子说不好背后评价他人,尤其是男子,对人家名声不好。”吴嘉悦道:“总之,离他远一点,他可不是小金鱼,他是食人鱼,满嘴獠牙。”   她说这话的时候,赵锦钰正好从马车上跳下来,娇俏可爱地伸手扯着安从凤的衣袖轻晃,看上去就一活泼的小公子,没吴嘉悦说的那么夸张。   “你别不是得不到,所以牙酸吧?”苏虞有点不太信。   吴嘉悦,“……”   吴嘉悦立马做出请的姿势,“快,你行你上,反正你皮糙肉厚,不怕挨打。”   “我怕,谁说我不怕!我这嫩刮刮一身肉,可不是用来挨打的。”苏虞双手搓胳膊,看向远处。   不得不说,赵锦钰的外表的还是具有欺骗性的,长得乖乖巧巧,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谁能想到实际上本人性子跟长相截然不同呢。   苏虞不由扭头看向马车里的谭柚,小声嘀咕,“跟师公一样?”   长皇子那具有欺骗性的长相也跟他阴晴不定的性子也不同啊。   长皇子甚至两副面孔,谭柚在的时候,他是柔弱小猫。谭柚不在的时候,他是舔着尖牙的豹子老虎,一言不合就吃人。   听见有人提起司牧,谭柚撩开车帘垂眸往下看,温声问,“在聊什么?”   苏虞吓得一个哆嗦,虚假笑容,“在夸师公,人美心善。”   谭柚道:“倒也不必。”   苏虞刚松了口气,就听谭柚继续说,“倒也不必词藻如此匮乏,可以多用些其它赞美性的词语。”   苏虞,“……”   是她的错。   苏虞认怂,老老实实地承认,“阿柚我错了。”   谭柚这才放过她。   谭柚就是故意的,她坐在马车里,将刚才几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所以才逗苏虞。   谭柚朝前方看过去,柳家已经不是高枝,柳盛锦南下回老家,安从凤的选择也跟书中不同,她将目光投向了国公府。   一个表面上没有实权,只有空架子的国公府。   安从凤看中赵锦钰乖乖巧巧的表象,笃定国公府好把控,将来成亲之后能助她高飞。于是将书中对付柳盛锦的万般深情都用在赵锦钰身上。   她以为她才是猎手,赵锦钰跟他背后的国公府都是猎物。   殊不知,顶级的狩猎者,往往以乖巧无害的姿态出现。   比如,赵家小公子,赵锦钰。 第74章   “司牧在宫里,放心考你的试。”   赵府马车旁边, 赵锦钰葱白柔弱的小手扯着安从凤的衣袖,满含期许地说,“定要考上会元。”   他略显羞涩, 抿了抿粉润的唇, 黑葡萄一样水灵灵的眼睛含羞带臊地看着安从凤,“如此我祖父才会同意你我的婚事。”   被他这么盯着看, 安从凤骨头一阵酥麻,桃花眼顿时温柔似水, 专注深情的注视着赵锦钰, 像是用眼睛将他吻了一遍, “自然,你还能不信我?”   赵锦钰攥起小拳头, 轻轻捶在安从凤胸口, “讨厌。”   安从凤,“咳……!”   安从凤闷咳一声,差点没忍住伸手捂着被他捶过的地方。   谁能想到这么娇俏可人的小公子, 力气有一些些大呢。   赵锦钰立马愧疚地将双手背在身后, 单脚脚尖蹭着地面, 眼睛在她脸上看来看去,像是心虚不安,“没事吧?你也知道,我家是将门之后……”   所以他的力气, 自然比别的男子大那么亿丢丢啦。   赵锦钰都已经很小心很轻了,谁知道还是没拿捏住力气。   安从凤现在是处于讨好赵锦钰的阶段, 自然不可能生气, 她甚至强忍着胸口的钝痛, 然后脸上展露出温柔笑意, “你这点小力气,我刚好喜欢。”   她笑,赵锦钰比她笑的还开心。   喜欢啊~   他也喜欢。   赵锦钰脸蛋红扑扑的,更显得可爱。   安从凤每每看着赵锦钰,都要感慨自己运气之好。   她过年期间偶然出门,就这都能碰到赵锦钰。   那时赵锦钰站在一处店铺门口像是在等谁,安从凤温柔守礼地上前轻声询问,然后成就如今这段情缘。   只是在此之前,安从凤一直跟客栈小公子暧昧不清,过年期间甚至以模糊的身份跟小公子及其家人吃了顿年夜饭。   守岁时,两人并肩站在门口,小公子将脑袋靠在安从凤肩上,她也没拒绝。   那会儿安从凤哪能想到她会这么快就碰见赵锦钰。   有了更好的人选,她自然慢慢疏离小公子,将两人间暧昧模糊的界限,彻底划分成姐弟关系。   安从凤清醒又理智,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将来就算是要纳侍,也不会选小公子这样的。   论长相,不如柳盛锦。论家世,不如赵锦钰。论风情,不如人夫青郎。论大胆火热,甚至连花魁都不如。   这种青涩稚嫩的小公子,也只能是在备考期间一无所有的时候玩玩而已,若是真当真了,将来肯定要后悔。   现在她要准备步入官场,自然是要选择对她帮助最大的赵锦钰。   也可能是因为她平时也没主动过,小公子为此哭了好长一段时间,就这都没怪安从凤,而是始终觉得是他配不上安从凤。   这样的结果,在安从凤的预料之内。   她就是有这个本事跟魅力,折服男子们,让他们心甘情愿为她开脱。   安从凤从未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过怀疑,甚至因为长相跟才情给了她不卑不亢的底气跟自信,直到遇见赵家人——   他的家人,似乎有些难相处,要求太高了。   那日安从凤将赵锦钰送到家门口,赵锦钰红着脸,眼睛亮晶晶地问,“来府上喝杯茶?”   他很是热情,安从凤也有意进去,至少想在国公府众人面前露个面,便半推半就答应下来。   安从凤从来没觉得自己条件差过,她这长相,就是在京城她也不差。家世的话,安家开的客栈酒楼,也算小有富余。至于学识,她如今连中四元,被京中各大赌坊跟朝臣们暗中看好。   这些人都相信她将来定能取代谭橙,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寒门新秀。   安从凤也是这般想的,她跟谭橙,只是差一个谭家而已。她若是生在谭府,不见得比谭橙差多少,说不定会比谭橙还优秀。   因为她肯定会娶当今长皇子司牧,而不是将他推给庶妹谭柚。到时候,便是一步登天,先掌控长皇子再拥有执政权。   可惜,她离那些,只输在了出身上。   安从凤觉得像她这般家世长相才情的人,四品以下官员的嫡子都随便肖想,三品大员的庶子也能娶回去当主君。   只是安从凤想要的更高。   主君要娶,就要娶家世好的,能为她将来的为官之路助力,最好能平步青云。   如此,赵家,就成了安从凤必须拿下的首要目标。   安从凤进门的时候,赵家人瞬间对她流露出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情绪,类似于……怜悯?   就像是,羊进狼窝的感觉。   尤其是赵锦钰的祖父安国公,先是打听她的家世,随后又问名次,最后问是否婚配。   安从凤虽然紧张,但面上还算沉稳,“小三元都是别人捧说的,不过运气好,得了个案首而已。秋闱时,名次是解元。至于婚配——”   安从凤腼腆一笑,低头握着双腿,“一直沉迷读书,还未娶夫,连通房都没有。”   像是觉得不好意思,怕被老国公看不上似的。   毕竟在安从凤看来,京中像她这个年纪跟条件的人,别说通房了,连庶女都有了吧?她这样还没娶夫的,定是很稀有,会给赵家留下保守忠诚守礼的好印象。   谁知她是真想多了。   赵锦钰的长姐赵锦莉至今也没娶夫更无通房,她想的是保家卫国,想的是振兴国公府,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而京中新起之秀,苏白苏吴四人,更是沉迷读书。   听闻过年时,也有冰人上门,有意帮两苏说亲。   平时口口声声叫着“来个夫郎”的苏虞,这时候反而想的是先立业,再成家,态度很明确,没有半分暧昧,没往外吊着人家有意的小公子,让人为她争风吃醋。   赵锦钰现在看着安从凤,笑而不语,端端正正坐着,静静地看她表演。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唯有老国公咋舌摇头,一言难尽地看向赵锦钰,潜台词是:瞧瞧,多么谦虚聪明的好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呢?   家世清白,长相出众,连得四元,唯独眼瞎……   老国公纳闷,按着他孙子这个德行,是怎么把人哄骗到手的呢?   他想问安从凤对于入赘的想法,还没开口,就被赵锦钰瞪了一眼。   有些话,哪能说这么早!   安从凤不是很理解祖孙两人的视线,下意识以询问的目光朝赵锦钰看过去。   赵锦钰笑得乖巧,又目露为难,忐忑地说,“祖父说你名次还行,如果能得会元再得状元会更好。”   他喜欢脑子聪明的,对将来的孩子好。   老国公本想解释两句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谁知安从凤甚是自信的颔首答应,“好。”   她轻声说,“为了你,我定会努力。”   老国公,“……”   这上赶着送,劝都劝不住。   真是造孽啊。   安从凤自然有这个自信,毕竟她顺风顺水管了,冥冥之中感觉她会六元及第创造奇迹,名震京城。   所以一口答应下来安国公的“要求”。   就算安国公不说,安从凤想的也是连中六元,如此她才有底气跟安国公谈条件。   只是安从凤没想到,一个没落的空架子国公府,对于选孙媳的要求这般高。   尤其是,赵锦钰的长相最多算讨喜可爱那一挂的,算不得多有优势,不是安从凤格外中意的类型。   如今安从凤看着赵锦钰,桃花眼含笑,柔声说,“为了你,我定考上会元。虽然国公府如今不如以前,但你若是嫁给六元及第的状元,京中再也不会有人轻视你半分。”   她说的深情又认真,赵锦钰却是听的一愣,满脸茫然。   轻视?谁敢轻视他?哦,可能是活腻了吧。   安从凤这意思,说得好像嫁给她是他国公府赵家高攀了似的。可去她爹的,她别说六元及第,她就是三品大元,也没资格跟国公府比较。   赵锦钰轻轻推了安从凤一把,嗔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这头驴连马都不如,就不要担心骆驼的事情啦。”   安从凤被赵锦钰推的往后退了好几步,愣怔地看着他。   一时间不知道是感慨赵锦钰这份力气,还是他嘴里的话。   看着赵锦钰乖巧又内疚的表情,安从凤又放下心来。她想,赵锦钰可能是死要面子吧,毕竟国公府也是要尊严的,这才激的他说话有点不好听。   安从凤笑着赔礼,“我的错我的错。”   赵锦钰从善如流,“都怪你都怪你。”   安从凤,“……”   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又感觉这驯服的过程很熟悉?   安从凤自己往龙虎墙前走,路上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揉了揉被赵锦钰推过的地方,有些装不下去。   嘶,是真的有点疼。   她昂头看自己的考舍,不由微微挑眉。   她跟苏婉是隔壁。   秋闱第一名跟第二名排在一起,不知道是随机而为还是有意为之。   安从凤盯着名单上的苏婉二字,眸光闪烁。   不知为何,安从凤本来很自信,直到桂榜出来,   她一个小三元后面跟着两块烂泥,也正是因为苏婉跟吴嘉悦,让安从凤产生一种很是微妙的感觉,好像她这个第一名都不是很值钱。   如果她后面跟着的是谭橙这样的京中新秀,安从凤这个解元狠狠碾压了她,并且夺得第一名,这种感觉,格外舒坦,整个榜单也显得很有分量,就像是一块锃亮的金子,闪闪发光。   而如今后面跟着苏婉吴嘉悦,好像整个榜单含金量便降低了,连带着她这个第一名都变得不是很优秀。   可安从凤自己心里又清楚,她能得到这个解元是拼尽了全力。   但她拼尽全力也只是堪堪赢了这两个京中最不入流的纨绔,所有人眼中的烂泥废物。   就很憋屈,很不屑,又很烦躁不安。   她竟担心,会被苏婉超越。   日子一眨眼便到了二月八日,参加春闱的考生可以选择提前入场。   上次苏白苏吴考试进场时,是谭柚相送。只是今天谭柚进宫了,说司芸生病脾气很是不好,她进宫看看。   加上苏虞等人也不是第一次考试,就叮嘱她们约好时间,在贡院门口集合。   苏婉蹲在地上,照例检查几人的物件。   “你说皇上到底是怎么回事?”苏虞扇面展开,遮住嘴轻声嘀咕。   白妔小声说,“好像是年前偶然风寒到现在都还没好,有些急了。”   苏婉轻声道:“怕不是风寒。”   两人瞬间看向她,苏婉笑得文静,“我随便猜的。”   “可不能跟别人瞎说。”苏虞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苏婉听话地点头。   司芸从年前就偶然风寒,加上长皇子司牧高烧不退,听说为此熊大人还特意进宫一趟,说是晋国气运影响到了两人。   刚开始司芸没当回事儿,毕竟司牧的高烧来势汹汹,可比她的风寒严重多了。   甚至听说当时不少人都在猜,长皇子能不能扛的过去。   谁成想一个年过去,长皇子司牧在谭府被养的面色红润,精精神神,反观司芸,气色一日比一日差。   感情没扛过去的人,是司芸。   最近年后两人共同早朝时,司芸掩唇轻咳,起初还能忍,后来是越咳越严重,导致群臣想说什么都被她咳嗽的说不下去。   甚至有部分爱惜身体的大臣,看司芸咳成那样,都想提醒司牧,让他离司芸稍微远一些,别过了病气。   近两日,司芸感到身体虚弱,有些力不从心,已经一连三日没上早朝。   若不是春闱在即,这事定要盖过春闱的热度,被传的大街小巷都是。大选还没开始,皇上先病了。   “这星宿之力当真如此厉害?”最近朝中一直有人讨论,便有大臣疑惑,“皇上竟被影响的至今未好。”   “但人长皇子不好好的吗,我瞧着那气色状态,比年前还要好,看来星宿之力的影响是重是轻,还是分人的。”   “周大人这话说的,倒是皇上不如长皇子了?”   周大人一甩衣袖,“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在说星宿,至于你们怎么想,我不清楚,别往我身上按罪名。”   也幸亏星宿一事年前便已经传开,不然这个时候,定会有不少大臣怀疑是长皇子过于强势妨碍了皇上的康复,影响到皇上的气运。   若是被别有心之人利用,这时候朝堂上便是一致抵制司牧早朝。   现在有司牧高烧在前,熊监正的推演在后,如今大臣们就是有心谴责,也是谴责谩骂晋国。   苏虞感慨,“小熊她娘,怪厉害的。”   不知道她是说熊大人的推演厉害,还是说熊大人的先见之明厉害。   “马车来了。”苏婉眼睛最好用,指着前方吴嘉悦的马车。   苏虞站起来一展扇面,冲着马车扬声道:“就你架子最大,次次都是你最晚!”   马车停在跟前,吴嘉悦惨白着一张脸从里面出来。   苏虞一愣,立马凑过去,盯着她的脸色看,“怎么了,说你两句不至于生气吧?”   白妔跟苏婉也望过来。   吴嘉悦微微摇头,脚步沉重地走过来,将竹篓放在苏婉面前,顺势蹲下。   白妔跟苏虞一左一右蹲她旁边,白妔问,“是不是吴府出事了?还是伯父身体一直没好?”   吴嘉悦哑声说,“不是,我爹年前就好了。”   “那你怎么这副表情?”苏虞皱眉,试探着问,“跟宫里有关?”   她们刚才还在说皇上司芸生病一事。   司芸跟吴家关系甚密,她若是有事,吴府肯定不能置身事外。   吴嘉悦看似已经跟吴府分家,但到底是吴家人,怎么可能不记挂。   吴嘉悦心里有些乱,单手遮脸,缓了一会儿,才低声说,“皇上突然派赭石过来,唤我娘进宫了,就在我准备过来的时候,宫里的马车特意从我庭院门口经过。”   像是故意要她看见似的。司芸至今对吴家还是不够放心,她越是生病,疑心越重。   几人同时抽了口凉气,脸上神色各异。   皇上要不行了?不应该啊,皇上若是不行了,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   “夫子呢?”吴嘉悦左右看,“还没来吗?”   苏虞沉默一瞬,讪讪说,“阿柚说我们也不是第一回 了,要学会独立,就没来。”   她理由编造的再好,吴嘉悦心里都清楚,“是在宫里吧?”   看来宫里是要出事了。   吴嘉悦已经在想,皇上突然唤她娘进宫,是不是有要事交代?   但司芸生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挑别的时候,偏偏挑今日,分明是想影响她考试心态,同时警告吴思圆不要有异心。   加上向来作为主心骨的谭柚不在,吴嘉悦心里有些慌,生怕宫中出了什么大事。   “她现在能依仗的只有你吴家,你一个临近考场的人,不要被影响了心态。”苏虞手搭在吴嘉悦肩膀上,用力按了按。   吴嘉悦哑声道:“我知道。”   理智告诉她应该冷静,可吴思圆进宫,谭柚也不在,吴嘉悦难免有些不安。   “你们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吴嘉悦掩下情绪,甚至反过来安慰苏虞等人,“别被我影响了,咱们这次的目标很明确,那便是会元。只有考上会元,才能离一甲前三更近。”   苏虞顿了顿,伸手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白妔道:“我心态贼好,不会被你影响,你放心。”   苏婉更不用说了。   贡院大门打开,该入场了。   吴嘉悦犹豫一瞬,还是选择走在最后,苏虞等人跟着她。   安从凤远远看了几人一眼,也放缓脚步。   就在贡院门口仅剩十来人的时候,有马车朝这么由远及近过来。   苏婉看见驾车的人是谁之后,眼睛不由一亮,“是花青!阿柚是不是来了!”   听说谭柚可能来了,几人瞬间放弃排队,都往马车过来的方向跑。   马车停下,花青动作利落地跳下来,然后将脚凳放下。   谭柚下来。   “阿柚,宫里可是出事了?”苏虞担忧地看着她。   谭柚先看向吴嘉悦,吴嘉悦跟她对视。吴嘉悦喉咙发紧,攥着竹篓的手控制不住的轻颤,眼睛直直看着谭柚,连最简单的“夫子”二字都喊不出声。   “我出宫时遇见了吴大人,”谭柚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温声道:“她无事,你放心。”   听见“她无事”三个字,吴嘉悦提着的心瞬间落地,一松气,手里拎着的竹篓就掉了下来。   她蹲下来伸手抱着竹篓,好一会儿都没起来。   谭柚撩起衣摆蹲下,伸手摸摸她脑袋,“司牧在宫里,放心考你的试。”   谭柚跟吴思圆是擦肩而过,她出宫,吴思圆进宫。   瞧见她的那一瞬间,吴思圆脸上表情复杂,眼睛一直落在她身上,似有话要嘱托,但又不能说出口。   两人虽未说一句话,但谭柚那一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朝她微微颔首。   吴思圆微顿,随后脖子僵硬地动了动,转身抬脚往养心殿走,只是肩背佝偻许多。   司芸,到底是不打算放过吴嘉悦,这才在故意让马车从吴嘉悦庭院门口经过,既要看看吴嘉悦心里有没有吴家,又要看看吴思圆会不会为了安女儿的心着人去报信。   以前吴思圆最是后悔让吴嘉悦认谭柚做夫子,如今心底却是一百个一千个庆幸。   满大司,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比谭柚更尽心,更维护学生了。   吴嘉悦是她的学生,她不可能不管不问。在得知司芸派赭石去请吴思圆进宫的时候,谭柚便打算出宫过来。   “谢谢夫子。”吴嘉悦声音有些哽咽。   到底是没经过大事的人。   苏虞跟白妔皆弯腰伸手拍拍吴嘉悦的肩膀,吴嘉悦深呼吸,朝两人伸出手,苏虞跟白妔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苏婉则将竹篓提起来,给吴嘉悦挎在她肩上。   贡院门口,安从凤走的最慢,瞧见吴嘉悦从地上起来,腰背挺直,不由目露遗憾。   她递过帖子,检查行李,走进贡院。   这边谭柚也站起来,看向四人,“准备的如何,可有信心?”   苏虞一展扇面,“自然,就等明天呢。”   白妔憨笑,反手挠脖子,“应该行。”   苏婉重重点头。   吴嘉悦看向谭柚,朝她行了一礼,“等我们的消息。”   谭柚眼里露出欣慰的笑意,“好。”   不管外面如何,贡院里面的考生,都不会被影响。   谭柚双手搭在身后,站在马车前,目送她们进考场。   等四人进去,谭柚才转身回马车上,皱眉跟花青说,“进宫。”   司芸今天不仅叫了吴思圆过去,还把司桉桉跟皇贵君吴氏一并叫过去,有立太女的意思。   她已经开始怀疑她身体迟迟不好的原因,年后更是将身边排查了一遍。   今日此举不过是她一贯的招数,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威慑一下吴思圆,再立司桉桉为太女。   谭柚出宫的时候,司牧已经准备去养心殿。按着司牧的意思,炸一炸司芸,让她把底牌交出来。   毕竟年前刺杀谭柚的那个刺客到底是谁养的,至今还没查出来。 第75章   “你贿赂贿赂我,我便抱你进去。”   养心殿里, 司芸披着外衫坐在床上,上身倚靠在凭几上,脸色虽差, 但精神看起来还算不错。   她一如既往地姿态慵懒, 随手翻着书卷,边看茶经, 边听司桉桉在旁边给皇贵君背诗歌。   司芸生病以来,皇贵君吴氏极少在御前伺候, 只偶尔来一趟坐坐便走, 毕竟他还带着个孩子, 怕自己被感染风寒,回头传给司桉桉。   他倒是无所谓, 可女儿不能有事。   今天是少有的, 皇贵君跟司桉桉都在养心殿中。   皇贵君有些心不在焉,明明在听司桉桉背书,注意力却忍不住分向别处。   他不是很明白司芸今日叫他跟桉桉过来的原因。   皇贵君也不是没幻想过, 司芸可能要不行, 打算走之前立他为君后, 封桉桉做太女。但如今看司芸的状态,还没到那一步,皇贵君便狐疑起来。   司桉桉受皇贵君状态影响,有些走神, 嘴里原本背诵的应该是《西极天马歌》,结果嘴一瓢, 背成了《四极天马歌》。   司桉桉尚且稚态的凤眼滴溜溜转, 在母皇跟父君间来回, 不知道大人们在想什么。   她两只胖手背在身后, 心不在焉地背诵,“天马徕兮从四极。”   司芸眼皮都没抬,忽然唤了声,“吴氏。”   她没训司桉桉,而是问吴氏,“可听清楚桉桉刚才背错了哪一个字?”   皇贵君吴氏猛地回神,愣怔了一下,转头看向司桉桉,心中一时有些慌乱。   他刚才便在想,司芸会不会想把桉桉留在她面前教养,毕竟她就只有这么一个长大的女儿,趁着还没病入膏肓,把女儿养在膝前,培养感情顺便教导。   这会儿突然被司芸点名,皇贵君吴氏心底微凉,但到底是先稳住情绪,柔声问司桉桉,“桉桉,你刚才是怎么背的?再给父君背一遍好吗?”   司桉桉眨巴眼睛,“天马徕兮从四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吴氏到底不是蠢货,毕竟出身吴家,学识也是有的。他笑着摸司桉桉小脸,“应该是‘天马徕兮从西极’。”   司芸这才侧眸看过来,轻声问,“桉桉知道这四句的意思吗?”   司桉桉有些懵懂,“好像是,收服周边,万邦来朝,八方来仪!”   皇贵君沉浸在女儿真棒的氛围中,朝她比了个大拇指,司桉桉眼睛弯起来,挺着小胸脯,甚是骄傲。   她满含期望的眼睛看向司芸,意图得到母皇的一句称赞。   司芸却是收回目光,垂眸翻了页手中的书,“哦,那你是如何想?”   司桉桉道:“桉桉自然想要万邦来朝!如果咱们大司收服了晋国,母皇的身体是不是就能好了?”   她在宫中,多多少少也听到些风言风语,说司芸迟迟不好,都是因为晋国气运过强,影响到她了。   皇贵君笑着夸,“桉桉真棒。”   他丝毫没觉得女儿说的有问题,有理想有抱负有魄力,甚至还挂念着她母皇的身体,多么好的一个继承人啊,要他是皇上,他能欣慰死。   偏偏他不是司芸。   司芸没表现出半分欣慰,只是笑笑,“等你长大就知道了,一句‘收服周边’会花费多大的精力跟财力,会死伤多少百姓跟将士,会让多少家庭父离女散。这样,桉桉还想打仗吗?”   原来会这样吗?   司桉桉白嫩的小脸瞬间皱巴起来,连连摇头说,“那还是不要打仗了,桉桉不要和父君跟母皇分开。”   “可是,”司桉桉担忧地看着司芸,又问,“要是不打晋国,您的身体怎么办?”   司芸眸光闪烁,笑,“母皇的身体跟晋国无关,桉桉不要信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那母皇很快就能好了?”司桉桉眼睛明亮。   “自然,”司芸单手拍拍床边,示意她坐过来,“乖孩子,来跟母皇说说最近都学了些什么。”   司桉桉欢欢喜喜地坐过去,还没等她说两句,赭石从外面进来,启禀道:“协办大学士吴大人到了。”   吴氏疑惑地朝门外看过去,同时起身行礼,“那臣跟桉桉先告退?”   一般朝政之事,极少允许后宫男子在旁倾听。   “不用,坐那儿便是,”司芸道:“你不也很久没跟你阿姐见过了吗,反正都是自家人,无碍。”   吴氏面上谢恩,心里更是忐忑。   吴思圆进来,瞧见皇贵君跟司桉桉都在,没有半分意外。在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今天司芸所为何事将她叫来。   她朝皇上跟皇贵君见礼,吴氏朝吴思圆颔首。   说实话,吴氏这么多年能在宫中稳坐贵君之位,甚至成为皇贵君,全因为有一个好家族跟一个有出息有能力的好姐姐,但凡换了别人,早就不知道在宫中死多少回了。   “听闻嘉悦今日春闱入场?”司芸低咳两声,坐起来接过赭石递过来的茶杯,抿了口茶水,“朕这个当舅母的,想着关心她一二,便让赭石来的时候顺路替朕看了一眼,没事吧?”   吴思圆腮帮子绷紧又松弛,低头不甚在意的说,“臣都没留意过,她既然不在吴府,也不算我吴家的人,皇上何必为她费这个心,耗费您心神。”   “嗳~瞧你这话说的,嘉悦不管是不是吴家的人,将来总有可能成为我大司的臣。朕这个皇上提前关心朝臣,总归没错。”   司芸拢了把外衫,半靠在凭几上,说起今日过来的正事,“朕这身子,从年前到现在就没利索过。御医只说是偶染风寒,可朕竟觉得是时候到了。”   殿内人闻言,瞬间跪了一地,唯有小皇女司桉桉坐在床边,一脸茫然。   吴思圆皱眉道:“皇上正年轻,怎可轻易说这话。”   司芸伸手朝前虚扶一把,“都起来起来,朕只是说说而已,你们怎么这么紧张。”   “朕久在病重,难免有些消沉。嗐,不说了不说了。”司芸笑,“朕今日叫你们过来,当真是想着咱们一家叙叙旧。”   她甚至让赭石给吴思圆搬了个凳子。   司芸抿了口茶,慢悠悠说,“春闱明日开始,随后便是殿试,等三月份殿试结束后还有大选。”   提到大选,吴氏眼皮一跳,不动声色朝司芸跟吴思圆看过去。   他在宫中这么久了,说是对君后一位没有半分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哪怕后宫权力掌握在司牧手里,他也想当君后,而不是皇贵君。   因为只有君后的女儿,才能被封为太女。   只要将来桉桉继位,又有阿姐在旁边辅佐,司牧日后总归是要让权的,到时候,他便是后宫最大的赢家!   吴氏攥紧手指,果不其然听见司芸说,“但爱卿你也知道,朕跟吴氏多年情义,哪怕大选,他依旧是朕心尖尖上的人,何况我们之间还有桉桉呢。”   “所以朕想着,封君后一事,是在大选之前,还是在大选之后呢?”   吴氏惊喜地睁圆眼睛,直直看向司芸。   司芸看向吴思圆。   吴思圆心里盘算,皇上只是打算封君后,而不是立太女,可能是权宜之计,堵一堵朝臣的口,也顺便敲打她,让她去安抚朝臣情绪。   从小半个月之前,朝臣就在催促司芸早点立太女,如今她三日没早朝,催促的折子更是如雪花般往养心殿飞。   司芸知道是吴思圆的手笔,今日才故意让赭石路过吴嘉悦庭院门口,随后又打算封吴氏为君后,安抚她的心。   可吴思圆要的,岂是一个君后之位?   她要司芸立司桉桉为太女,如此,将来司芸哪怕有个意外也无妨,至少司桉桉在呢。   可司芸明显觉得自己还没到那个地步,轻易不想交权。   两方都在互相试探,司芸今日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随口一提,皆是探究。可吴思圆也不是个包子,没半点能力任由她拿捏。   司芸若是康健,吴思圆可能还有诸多顾忌,毕竟大选在即,谁知道以后还会有多少皇女出生,她唯有扒着皇上才行。   可如今司芸是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膝下又只有司桉桉一人,司芸没有别的选择。   她要么将位置给她女儿,要么将位置给她弟弟,以司芸的性子,估计打死都不会选择后者。   所以吴思圆必须尽早盘算起来,让司芸早日立司桉桉为太女。   因为司芸病弱,给了吴思圆可操作的机会,这才有今天这个局面。   君弱,臣强。   这话不是没道理。   吴思圆面上忠厚老实,一心向着司芸,可维护的终究不过是她吴家的利益。她现在只希望,司芸病的越严重越好。   司芸这一病,真是帮了她大忙,给了吴思圆喘息的机会。   “臣以为……”吴思圆正要开口,就见外面又有宫侍快步进来,先是跟站在门内伺候的赭石说,随后由赭石过来传话。   他道:“皇上,长皇子来了。”   吴思圆眉头瞬间拧起,手搭在腿面上,不知道长皇子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阿牧?”司芸原本坐着,这会儿微微往后靠在凭几上,眼睫落下,“他怎么想到来养心殿了?”   整个养心殿,真心欢迎司牧过来的唯有司桉桉一人。   吴氏则是烦死司牧了,他早不过来晚不过来,偏偏在自己快要被封为君后的时候过来,故意的吧。   “小舅舅~”司桉桉从床边滑下来,蹬蹬蹬朝门口跑过去,张开双臂抱住司牧的腰,“小舅舅也来探望母皇吗?”   司牧身上披着的浅色大氅在进殿前便解开交给门口宫侍拿着,一身水绿色冬袍,颜色格外清新醒目,甚是青葱好看。   司牧眉眼弯弯蹲下来,摸摸抱抱司桉桉,软声道:“桉桉也在啊。”   司桉桉重重点头,“过来给母皇背诵《西极天马歌》。”   “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司牧诧异地看着司桉桉,由心夸赞她,“桉桉好抱负。”   可惜司芸不懂。   司桉桉小脸出现一瞬间的纠结,嘴巴张张合合。母皇刚才不是这般说的,但现在被小舅舅夸了,司桉桉就又高兴起来。   小孩子就是张白纸,长大后成为什么模样,全看儿时如何往上书写。   司牧牵着司桉桉的手,走到里间,目光落下吴思圆身上,更高兴了,“吴大人也在。”   “长皇子。”吴思圆站起来行礼。   司牧孤身一人过来,胭脂留在里间门口,都没进来。单这么看起来,屋里一共四个大人,三个是司芸那边的,司牧独自进来,像极了羊入虎口。   可司牧泰然自若,坐在床前圆凳上去看司芸。   看她脸上气色难看,看她强撑着精神,看她现在这副模样,跟那时候的他多像啊。   如今司芸宫殿中的温度,倒是比上次他夜里过来高了无数,司牧脱掉大氅都没感觉到半分寒意。   身子不好的人,才会畏寒趋暖。   无论司芸装得多么有精神,也骗不了他。   司芸笑了笑,好姐姐模样,“阿牧怎么有空过来?你身子本来就弱,也不怕过了病气。”   “自然是探望皇姐了。”司牧伸手将司桉桉抱着坐在腿上,环着圆胖的司桉桉,说,“阿柚不在宫中,我甚是无趣,不如来看看皇姐在做什么。”   他这话说的意味深长,余光甚至扫了眼吴思圆跟吴氏,“吴家人来的这般齐全,皇姐今日该不是要封吴氏做君后吧?”   吴氏抿紧薄唇,想反驳地朝司牧瞪过来。司牧侧眸瞥他,轻飘飘一眼,就将吴氏鼓起的底气杀下去,让他成功别开脸。   司芸懒洋洋地看向司牧,“哦?阿牧可是有了更好的人选推荐?亦或是,对吴氏哪里有不满意的地方?”   这是要将吴家的火力往他身上引。   “怎会呢,”司牧看向吴氏,细声细语,“我最喜欢吴氏了,安分不作妖,美貌又单纯,当君后刚刚好。”   吴氏,“……”   明明是被夸了,他为什么觉得不高兴呢?是说他美貌无脑吗?   “那既然阿牧都觉得吴氏合适,这事便这么定了?”司芸看向吴思圆。   吴思圆眉头紧皱,“皇贵君若是封为君后,那小皇女司桉桉?”   司芸不轻不重地将自己刚拿起来没多久的书掷在床上,单手扶额,脸上表情淡下去,“桉桉是吴氏所出,吴氏如今已经是君后,爱卿你急什么?”   她虽未明言拒绝,但态度已经很明显。   尤其是今日司牧还在,司芸不想谈太女的事情。吴思圆这才作罢,只是心头甚是不满跟遗憾。   本想再逼一逼司芸,让她早点立太女,谁知道她只肯在君后一事上退让。   今日险些折了吴嘉悦的心态跟前途,结果只换来一个君后的位子,吴思圆有些不满。   吴思圆下颚紧绷,低头道:“是臣越界了。”   司牧饶有兴趣地看着殿内君臣二人交锋,有种狗咬狗的感觉,嘴角始终抿着浅浅笑意,垂眸把玩司桉桉的手指。   小孩子的手指是真的软,胖胖的,捏下去都是肉,好似没骨头一般。   司牧想,将来等朝中平和稳定下来,他跟谭柚也生一个。   “小舅舅,你身上闻起来甜甜的。”司桉桉皱了皱鼻子,像小狗一样,眼睛亮晶晶。   司牧哎呀一声,眼睛弯起来,“你鼻子好灵。”   两人对话,将其余三人的注意力引过来。   司芸将书拿起来,吴思圆跟吴氏都瞧着司牧跟司桉桉这边。   司牧浓密纤长的眼睫落下,从袖筒中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块糖果子。   司桉桉眸子立马亮起来,声音清脆,“糖!”   几乎在看见糖果子的那一瞬间,吴思圆跟司芸的脸色都变了。   两人心中默契地闪出同一个念头:   他知道了。   司牧他知道糖果子有问题了。   毕竟以司牧的性子,绝不会无缘无故过来探望司芸,并且坐着听几人闲聊,然后再掏出糖果子。   他每一步,都有原因跟目的。   司芸捏着书的手不由收紧,眼睛虽落在书页上,但半个字都看不下去。   吴思圆倒吸了口凉气,脸上的肉为之一颤,腮帮子泛着寒意,眼睛直直看着司牧手里的糖果子。   唯有司牧跟司桉桉两个人坐在床边,若无其事的说话。   只是此时的两人,像是舞台上的人物,所有明亮的灯光跟目光都聚集在那一小块地方,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司牧看着司桉桉,晃了晃手中捏着的糖果子,小声说,“桉桉昨天送的,可那时胭脂说我吃了太多糖不能再吃,这便留到了今天。”   司牧轻轻哼,孩子一样,“我本打算偷偷吃,谁成想被你闻了出来。”   司桉桉嘿笑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得意,“我跟松狮学的,闻的可灵了。”   “一人一半?”司牧问。   他手中的糖果子像是只鱼饵,在钓周围的鱼。   司桉桉嘴馋,很明显想吃糖果子,但又不敢吃,眼睛不停地偷偷瞥向司芸,两只手纠结的捏成一团。   小舅舅主动给她的,又不是她问小舅舅要的。   吴氏则抿着茶,懒得多看司牧一眼,瞧见他把糖果子拿出来,眼底甚是不屑,轻蔑地别开视线。   糖果子而已,多稀罕的玩意。要是早知道桉桉要吃,他让桉桉吃个够。   司牧眼睫落下,慢条斯理地剥开糖果子外层的油皮纸。   看来这事,没人告诉过吴氏,司桉桉也不知道。   噩梦惊醒之后,司牧一直不知道如何对待司桉桉。如今发现司桉桉不清楚糖果子的真相,司牧心里竟是松了口气。   原来怀里声音脆甜叫他小舅舅的人,从来没想过要他的命。   她是真的将她最喜欢的糖果子都送给了她最爱的小舅舅,以为对方会很开心。   但年幼的司桉桉可能不知道,她每送出去一块糖果子,都是在将她最爱的小舅舅往死亡边缘推近一步。   她若是有机会长大得知真相,该是何种想法跟心情……   司牧心里酸软了一下,难得在孩子身上感觉到一点点久违的亲情,但不足以冲昏理智。   司牧眨巴眼睛,拉长声音故意说,“我先吃哦~”   “呜。”司桉桉皱巴着小脸,伸手抓住司牧的衣袖,眼巴巴看着他,生怕他一张嘴全吃完了。   司牧侧眸瞧向司芸,司芸像是没注意到这边似的,神色如常,甚是随意地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   司牧将糖果子递给司桉桉,轻软的声音无奈妥协,“既然这样,那便先让你咬一口,如何?”   司桉桉连连点头,“小舅舅最好了!”   最好的小舅舅,拿着一块可能有毒的糖果子,往司桉桉嘴边送。   就在司桉桉张口准备咬的时候,吴思圆忽然从凳子上站起身。   她行礼说道:“长皇子,小皇女年纪还小,不适合吃太甜的东西,对牙齿不好。”   司牧顺势将递到司桉桉嘴边的手又收了回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吴思圆,装傻道:“啊,是这样吗?”   司桉桉,“QAQ”   吴思圆硬着头皮点头,“是。”   她甚至举出例子,“臣的小女儿,小时候就爱吃糖,吃坏了一嘴的牙。为防止小孩子从小嗜糖,殿下还是不要给小皇女吃糖的好,免得勾起她的馋虫。”   吴思圆没办法,她不知道司芸在糖果子里面放了什么,也不知道剂量多少。   司桉桉今年不过五岁,还是个小孩子,最保险的方法,便是不让她吃。   司牧看向司芸,神色无辜茫然,歪头抵着司桉桉的肩膀,轻声问,“皇姐觉得呢?”   “一块糖果子而已,”司芸眼睫微动,轻嗔吴思圆,“爱卿过于小题大做了。”   她道:“小孩子有几个不爱吃糖的,偶尔吃些也没事。”   司牧眼睛弯起来,“皇姐说的是,不常吃便无碍。”   司牧搭在司桉桉后背上的那只手,轻轻拍拍怀里没吃到糖一脸委屈的小胖墩,“那桉桉平时经常吃糖果子吗?”   司桉桉摇头,揪着两只手扁着嘴唇,委屈坏了,“一块都没吃。”   司牧笑了,“好巧哦,我也是。”   司芸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吴思圆则微微愣住。   司牧顶着两个人的视线,将手中的糖果子塞到嘴里,细嚼慢咽,“好甜~”   他抬手刮了下司桉桉的小鼻子,“下次小舅舅请你吃别的。这块是你小舅母今早送我的,太甜了,不适合小孩子吃。”   司桉桉好奇地盯着司牧的嘴巴,馋地吞口水,“有多甜啊?”   司牧眼中带笑,光亮明显,手拢在嘴边,靠近她耳朵轻声说,“特别特别甜。”   司桉桉瞬间羡慕起来,“哇!”   她也想要,可惜司牧吃完了。   司牧把司桉桉放下来,拍了拍衣服,眉眼弯弯地说,“皇姐,我还有政务要处理,先回去了。”   司牧来的时候,养心殿氛围还算轻松,司牧走了之后,养心殿气压极低。   吴思圆示意吴氏先带司桉桉回去。   司芸脸色难看至极,吴氏就算没有脑子,至少还有眼睛,能看得出来,立马领着司桉桉告退。   司芸沉着脸将书扔到地上,双手撑着床板,手指攥紧床单手背青筋凸起,俯身一阵咳嗽,声音嘶哑,几乎用气音询问,“他怎么知道的?他如何知道的?!”   这事司芸做了至少两三年之久,谁都没说过,包括最贴身的赭石。就连吴思圆,也是去年年底,她才将事情透漏给吴思圆知道。   结果司牧今日过来,告诉她,“嗳,我都没吃,惊喜吧,一块都没吃呢。”   司芸功亏一篑,险些被气死。   她盘算谋划至今,最大的底牌就是等司牧病发。   到时候,她再废了吴思圆,将吴氏弄死,把司桉桉养在身边。大司就还是她司氏一脉的,半点不被别人染指。   司芸甚至留着底牌,她若是有个好歹,可以先用吴家对付司牧,等司牧病逝后,再收拾吴家。   司桉桉年纪还小,这皇权绝对不能被吴家把控!她大司的朝堂,不是司牧这个男子的,更不可能是吴家的。   司芸从头到尾就没打算放过吴思圆跟她背后的吴家,只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吴家扳倒司牧,亦或是司牧病逝,交出兵权。   年前司牧高烧不退的时候,司芸还在想,估计是药效发作了。   ‘按着司牧服药的剂量来看,起初只是高烧不退,随后才是身体慢慢虚弱,最后卧床不起。’   ‘典型的久病不治。’   这是那时候她的想法。   可一个年过去,司牧活蹦乱跳,躺在床上的人反倒是成了她。   司芸从咳嗽不断就在怀疑,司牧是不是没中毒,司牧是不是在她身边安插了视线。   今日看来,之前所有的怀疑都成了事实。   司牧给她下毒了,甚至用的跟她用的是同一种慢性毒药,所以上面的那些症状跟她才极为吻合。   先是偶然风寒不以为意,后是身体慢慢虚弱,现在又有卧床不起的征兆,最后是不治而亡。   “咳,咳咳。”   司芸剧烈咳嗽,单手抓着胸口衣襟,后背心底一片冰凉,撑着床板的胳膊止不住的发颤,眼睛通红充满恨意。   司、牧!   他竟这么早就怀疑她,这么早就留了后手,不愧是她的好、弟、弟,不愧是司家人!   吴思圆不敢往前,只站在原地,“关心”地问,“皇上没事吧,可要叫御医?”   赭石先一步走到床边,扶着司芸的手臂,柔弱无骨的手掌轻抚她后背,轻声说,“皇上切莫动气,当以身体为主。”   听见赭石的声音,司芸眸光闪烁,她低着头,看着床单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落在赭石紫色的衣袍上。   呵。   司芸喝了口温水,缓和下来。   她额头是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唇色跟眼尾微红。   司芸靠在凭几上,虚弱地跟赭石摆手,“无碍,被风呛着了而已,朕没这么脆弱。”   司芸手顺势搭在腿上,指腹轻轻敲点大腿。前后不过几个瞬息,就已经调整好状态,掩下恨意,好似给司牧下毒失败也没事一般。   吴思圆看着她,将头低下。司芸的城府,比她想的还要深,而且足够冷血,连目前唯一的亲女儿都可以不顾。   若是她有兵权在手,定不会留下长皇子,甚至会将他圈禁在皇宫中慢慢等死。   司芸撩起眼皮,看向吴思圆,“爱卿,封君后立太女一事,朕再想想,回头给你答复。退下吧。”   吴思圆躬身后退,“是。”   吴思圆一身的汗,听司芸话里的意思,应该是对于立司桉桉为太女一事有所松动。   可这又有什么用?   吴思圆之前想着,至少留司牧一命,算是吴家在长皇子那边留了个人情,将来许是能换司桉桉跟吴氏一条命。   可如今司牧根本不吃药,这人情就不作数。   何况司芸狠心至极,连亲女儿都可以暂时牺牲,何况别人。   吴思圆隐隐感觉,从司芸至今的态度来看,怕是不会放过她们吴府上上下下,说不定连吴氏都会被去父留女。   司芸手里定还有底牌,但最可怕的是,连吴思圆都不知道是谁。   司牧今天此举明显是挑衅司芸,她要么奋力一搏,要么温吞等死。   司芸死了,司桉桉又被她利用给司牧下过毒,下场能好到哪里去。   吴思圆眉头拧死,感觉面前的路,越走越窄。   若是想要荣华富贵滔天权力,唯有拼命一搏,失败了可能全族被杀。   若是想要全族活命,便要走另一条同样危险的路。   吴思圆苦着脸,权衡起来。   深夜,养心殿中,司芸还没睡。   只是跟往常不同,今日伺候在她身边的是另一个宫侍,而非赭石。   “鲜红色为胭脂,棕红色为赭石,”司芸笑,笑的呛咳起来,笑得眼尾湿润,讥讽又自嘲,“这么简单的名字朕竟是没留意。”   “竟是没留意啊!”司芸深吸口气,还是气恼到将手中的茶经跟床头那些关于茶的书都扔到地上,站起来踩了两脚,喘着粗气道:“朕竟蠢笨至此!至此!”   司芸呼吸轻颤,双手撑着膝盖,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腰。   有人进来了。   司芸哑声问,“如何?死了吗?”   背叛她的人,司芸怎么可能让他活着!   当时没发作,只是怕赭石警惕,事后才让人去解决他。   来者宫侍打扮,微微摇头,低声说,“我去的时候,他屋里就已经收拾干净,人跟东西都不在了。”   “我随意打听一下,没人见到他去了哪儿。不过,今日长皇子跟谭博士回谭府了,马车从宫里出发,没人敢问。”   足够警惕啊,动作跟反应也极快。   司芸往后跌坐在床上,单手手肘抵着膝盖,手指撑额,“去找,看能不能找到。”   对方微愣,轻声询问,“若是找不到?”   若是找不到……   司芸心里也清楚,这时候人已经不在宫中,再找也找不到。她总不能去问司牧要人。   司芸往后躺在床上,眼前阵阵发晕,“那便当他死了……”   “是。”   身边最信任的宫侍,竟是司牧的人。这种被至亲至近之人背叛的滋味,比给司牧下毒失败还要难受……   此时谭府后院马棚处——   胭脂率先从里面出来,将脚凳摆好,随后便是谭柚下车。   紧接着是司牧蹲在车前横木上跃跃欲试。   谭柚略显无奈,张开胳膊将人从上面抱下来。   花青走过来相迎,本以为人都齐了,还没等她纳闷怎么今天硃砂没回来,结果就看见又从车里出来一个男子。   还是个熟人!   花青一愣,以为天黑眼花看错了,直到对方站在灯笼光亮下面,“赭石!”   她指着赭石,语气很凶,“他怎么跟来了?”   胭脂瞪了花青一眼,花青讪讪地收回手,语气轻轻,“他怎么跟来了?”   众人,“……”   赭石笑,这还是几人头回看见赭石真心的笑容,原来他不穿紫袍不板着脸的时候,笑起来轻轻浅浅的甚是好看,像春风拂面。   “这是我堂哥,从小我俩相依为命,险些被一起卖进青楼。幸好长皇子那时需要人伺候,宫中招人,我们哥俩才得以入宫,才少吃很多皮肉苦,有了今日。”胭脂站在赭石旁边介绍,声音温柔。   赭石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也是感慨,“总算苦尽甘来。”   那时候宫中需要跟司牧同龄或者稍微大个一两岁的男孩进宫作伴伺候,宫里有宫侍往下筛选优秀好看的男童,到了两人老家后,在赭石跟胭脂间选中了胭脂。   后来胭脂进宫后老是偷偷哭,被司牧发现了。   他小小一个,蹲在胭脂面前,抬起粉嫩白皙的手给胭脂擦眼泪,奶声奶气地说,“别哭,你有委屈说出来,我给你做主。”   如此,赭石才被从青楼里捞出来,随后进入皇宫。   只是哥俩极少在人前相处,所以几乎没人知道他俩的关系。   再后来,赭石被分去伺候皇上司芸,胭脂留下伺候长皇子司牧。   接到在司芸茶水里下毒的指令,都是两三年前了。今日事情说开,司牧把赭石接出宫,随后送他回老家。   司牧笑盈盈说,“先在谭府后院住几日,然后等春闱结束,你跟考生们一起回乡。”   赭石朝司牧行了一个大礼,“谢殿下。”   赭石在宫中待了太久,也见了太多世面,厌倦了繁华,只想回老家开个茶馆铺子卖茶。   他存了不少银两,现在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老家,让那群亲戚肠子悔青,狠狠打她们的脸!   小时候没一个人愿意养他跟胭脂,都觉得两人是男子是累赘,这才三两银子将两个四岁的孩子卖进青楼,心思何其恶毒。   “我到时候派人送你回去,等你一切办妥,再让对方回京。”司牧已经安排好了房间,今天让胭脂跟赭石一起住,哥俩好好说话。   胭脂跟赭石一同朝司牧跟谭柚行礼,“谢主子,谢驸马。”   事情办妥,司牧牵着谭柚的手朝墨院走。   “阿柚,春闱明日开考。”   谭柚侧眸看他,轻声应,“嗯。”   她今天亲眼送苏白苏吴四人进的考场,自然知道明日开考。   司牧笑,笑得狡黠又俏皮,悄悄靠过来,单手遮嘴,“我知道卷子内容,要吗?”   谭柚,“……”   他这副表情跟语气,实在不像是卖卷子,像是卖别的。   司牧手指轻扯谭柚腰侧的带子,软软地说,“贿赂我,我便偷偷告诉你。”   谭柚眼里染上笑意,她双手背在身后,目视前方,“臣不做这种提前看卷的事情。”   “那你看看我呗,”司牧抱着谭柚的手臂哼唧,像只翻开肚皮想让谭柚摸的猫猫,不摸还不行的那种,“我好像吃胖了。”   就一天没摸,能胖到哪里去。   谭柚偏头看司牧,“你贿赂贿赂我,我便抱你进去。”   司牧眼睛一亮,瞬间伸手揽着谭柚的脖子吻她脸颊跟嘴角。   “馋猫。”谭柚轻笑。   她将司牧打横抱起来,抬脚往墨院里走。 第76章   “凭你是我夫郎。”   春闱这几日, 司牧基本夜夜住在谭府,有时候甚至会回来的早一些。   如今新税正在京中试点推行,适应性只能说是一般。毕竟损害了富商跟部分朝臣的利益, 想要顺顺利利进行基本不可能。   户部尚书马大人, 最近都快变成驴大人了,因为她每家每户的推广新税, 争取让富商跟商户及早接受。   这时候,司牧这个长皇子本该极其忙碌, 既要往下施压推行新税又要应付司芸那边的朝臣。   可司牧却反常的轻松起来。   他不仅轻松, 他还会隔三差五的过去找老太太闲聊。   晚上房门大开, 谭柚坐在桌边对着桌上的烛台看书,余光瞥见司牧抬脚进门, 头都没抬, 温声问他,“去找祖母了?”   司牧唔了一声,“祖母好像染了风寒, 近日总是咳嗽。”   反正对外都这么说。   今天白天已经陆陆续续有不少人过来探望老太傅, 生怕她身体不适有个三长两短。   现在朝中是这般形式, 朝臣们都指望着谭老太傅出来当个主心骨定心丸呢,她要是这时候病倒,朝臣的心都凉了,定要六神无主。   对于绝大部分朝臣来说, 老太傅在她们心中的地位堪比撑着大司的顶梁柱。好像只要有她在,大司就不会乱。   甚至, 朝臣们可以不在乎司芸病重与否, 但老太傅生病却绝对不行。   好在老人家只是最近喝了风, 偶尔咳两声没什么大碍。非但没有大碍, 甚至半点都没影响到她的食欲。   司牧抬脚要进来,就听见谭柚问,“祖母是不是又在吃酱猪肘?”   司牧脚步微顿,眼睫眨巴地飞快,心虚的帮忙打掩护,“没有啊。”   他笑得天真无害,“你都不让吃了,祖母肯定没吃。”   谭柚撩起眼皮看司牧,声音不疾不徐,“是吗?”   司牧白净乖巧的小脸真诚无比,甚至举起右手竖起三根手指起誓,“是的,至少没吃酱猪肘子,我作证。”   谭柚站起来朝司牧走过来,最后停在司牧面前,她手中握着书卷,两手顺势往身后一搭,微微倾身低头凑近司牧,浓密纤长的眼睫垂下来,轻嗅他嘴角跟肩上衣服味道。   司牧被谭柚堵在门内,她兜身笼罩下来,司牧鼻尖所嗅到的全是她身上洗漱后的湿润清新的水汽,潮湿清幽。   她离得太近了,鼻尖轻轻擦着他脸颊往下的时候,司牧能感觉到被蹭过的地方连带着头皮不受控制的发紧酥麻,心脏没出息扑通乱跳,轻颤的呼吸几乎跟谭柚的呼出来的气息瞬间交缠在一起。   气氛一下子浓烈暧昧起来。   司牧抬眸看谭柚,她浓密的眼睫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眼底神色,只露出一线光亮。她就这么偏头在他唇边轻嗅,若即若离的感觉有意无意的引诱着他吻上去。   司牧眸光闪烁,尽量挪步往通风口的位置站,顽强抵抗诱惑,艰难开口,“阿柚,我还没洗漱呢。”   他往旁边挪步,谭柚正好低头嗅他肩膀上的衣服,跟耳后的乌发。   司牧是真的白,哪怕夜里烛光微弱橘黄,都掩盖不住他一身上好的雪白肌肤,如今光亮映在上面,像是暖光搭在珠宝上,散发着朦胧的莹莹暖光。   谭柚这会儿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刚才靠近究竟是何目的了,落在司牧耳垂脖颈上的眼神,有些幽暗炙热。   她垂眸掩下意动,微微直起身,“是没吃酱猪肘子,今日吃的是红烧猪肘。”   司牧轻咬下唇,眼神乱飘,“是吗。”   谭柚抬手,食指撩起司牧耳边一缕碎发,拇指指腹轻轻搓了下那缕头发,轻笑道:“味道都染到你身上了。”   谭柚收回手,又坐回桌子边,准备继续看书。   司牧眨巴眼睛。   他慢吞吞过来,小声说,“祖母又不是真咳嗽,吃点猪肘子也没事。”   老太太是装病,既是为了躲上朝,也是为了等某人。   “我知道,”谭柚很少一心两用,尤其是对着司牧的时候,即使手中拿着书,跟他说话时,多数都会专注的看着他的眼睛,“既然祖母‘病’了,尤其是咳嗽,便应该少食油腻荤腥。”   她本想趁这次机会,改一改老太太的不良饮食,让她吃的健康一些。   谁知道人家从善如流,说不让吃酱猪肘子就不吃酱猪肘子,这不,改成吃红烧猪肘子了。   “可祖母实在馋。”司牧随意曲起两条腿,背靠桌子面朝谭柚,试探着说,“就算是改,也该慢慢改。”   他来的时候,老太太可说了,“阿柚就是活的太讲究了,到点睡到点起,早上练拳晚上散步。她还没到二十呢,活的比我这个老太太还像老太太,这样可不行。”   司牧听得眼睛发亮,抿紧薄唇,赞同地重重点头,甚至想鼓掌附和两句。   他不好意思跟老太太说,阿柚何止是到点睡到点起,她就连每天晚上做几次都要管。说让他少年时节制身子,莫要过于贪欢纵乐。   可他跟阿柚这个年纪,正是干柴碰上烈火的时候,抱在一起就会意动情“起”,哪里克制得住。   也就是阿柚,换个别人,司牧每日早朝估计都要腰酸腿软到起不来。   司牧想到这儿,莫名心里又柔软起来。嘿,得亏是碰见了谭柚,但凡换个人,他都会长住皇宫不回来。   而不是像现在,他可以随意贪欢,因为他知道有谭柚帮他克制,半点不怕耽误朝政。   两人像是两块仅缺了对方的拼图一般,如今拼在一起,才成就出一个按时早朝心系朝政的长皇子,以及满心谭柚张弛有度学会放松的司牧。   眼见着司牧要跑题,老太傅轻咳两声,司牧连忙回神,认真地看着老太太,口是心非地找回刚才跟老太太“同仇敌忾”的情绪,点头附和道:“不像话!阿柚不像话!”   老太太,“……”   这小两口感情忒好,也太不好“挑拨”了些。   老太太道:“就是,现在就这般,将来老了可还了得,所以你我可不能惯着她。我这身体硬朗,该吃猪肘子就吃猪肘子,你这牙口利落,想吃糖就吃糖。人活一世,怎么能没点嗜好呢。”   “她现在不让我吃猪肘子,将来就不让你吃糖。”老太太给司牧一个眼神,让他自己去体会,“该怎么做,殿下应该不用我教了吧。”   司牧承载着自己幼时太傅兼现在祖母的期望,靠在桌子边看谭柚,“要不然你跟祖母各自退让一步,允许祖母每三日吃一次猪肘子呢?”   他手指卷着自己腰带上垂下来的红色丝绦,含含糊糊地继续说,“我一天吃三块糖,咱们每晚做三次?”   好像有什么不正经的话混了进来。   谭柚抬眸看司牧。   司牧瞬间仰头看房梁。   谭柚,“……”   司牧今天穿的是银白色锦袍,里衣是竖领的,能够御寒,外衫通体长袍是圆领,主要是好看。   他腰上系的是红色缠着金丝的丝绦,手指粗细,缠了两圈,束起一截纤细腰肢,最后打个漂亮的结垂下身前,随着走动红色丝绦会轻微晃动,有点白雪红梅的意思,整体显得矜贵华丽又不失活泼俏皮。   司牧不上朝时,很多时候会穿的像个小公子,尤其是在谭府的时候,不会刻意用衣服去强调身份。   有时他在宫中穿着正经严肃的朝服接见朝臣,晚上回谭府时又会换一身好看但不正式的衣服,尤其是,穿好看的衣服。   谭柚放下手中的书,微微靠在身后椅背上,双腿交叠,双手交握搭在小腹上,含笑看他,“祖母教你说的?”   司牧食指卷着丝绦,软软地说,“这是我跟祖母两人共同的想法。”   “嗯,”谭柚鼻音轻轻,温声道:“祖母那边,我作为小辈只能尽规劝之责,所以她身体康健时,三天吃一次猪肘子,倒也不是不行。”   见她这么好说话,司牧眼睛“唰”的下亮起来,比屋里摇曳往上的烛火还明亮。   他期待地看着谭柚。   谭柚笑,无情地缓声说,“但你每天只能吃一次糖,一晚上只能做一次。”   司牧眼里的光又慢慢暗下去,他脚尖轻轻踢谭柚脚尖,鼓起脸颊闷声问,“凭什么?”   谭柚声音温柔,“凭你是我夫郎。”   司牧顿了顿,耳廓微热。   他本来还想抵抗挣扎一二,但谭柚声音一温柔,他就有些扛不住。   司牧其实已经接受了谭柚的条件,但还是习惯性哼唧起来,想要耍赖,“可祖母说不能都听你的。”   “那你是听祖母的,”谭柚伸手,从司牧手里将红色丝绦抽出来,轻轻一扯,他那腰间的衣袍瞬间宽松起来,“还是听我的?”   司牧顿了顿,顺着谭柚扯丝绦的力道,起身双腿分开坐在她怀里,跟她面对面。   他手臂环着她的脖子,故意说,“我听祖母的,是因为祖母是我夫子,是我的太傅。”   司牧鼻尖轻轻抵着谭柚鼻尖,几乎是用气音询问,“那你是我的夫子吗?”   幸亏太学院女学生跟男学生是分开的,否则司牧定要酸一酸,光是想着谭柚游走于众多男学生之间,他便小气起来。   司牧张嘴轻咬谭柚肩膀,磨牙齿一样。   谭柚眼睫落下,毫不犹豫回答他,“不是你夫子。”   她的职业操守不允许师生恋情。司牧若是最初以学生身份出现,谭柚绝不会允许自己对他心动,并任由这份心思在心底肆意扎根疯长。   “那你是我什么?”司牧软软地笑,微凉的手搭在谭柚腰上,从纤细劲瘦的腰肢往上滑。   谭柚垂眸看他,“是你妻主。”   她专注认真的模样过于勾人,司牧没忍住偏头吻上去。   谭柚托着司牧的双腿,就着他挂在自己身上的姿势,抬脚回床边。   她伏在他耳边低语,“一日一次,明晚生效。”   所以,今晚例外。   今天夜里的司牧,吃了三颗糖,叫了三次水,可谓是很放纵了!   翌日,清晨天色刚亮,硃砂就在门口敲门。   “主子,吴大人来了。”   司牧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他跟老太太等了好几日的人,终于上门了。   吴思圆是带着礼物光明正大来的。   她作为老太傅曾经最有出息的学生,如今隔个两日才来,已经足够说明两人间的问题跟关系不如以前亲近,若是迟迟不来,倒是她没良心了。   今日休沐,吴思圆早早上门,任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吴思圆买了不少东西,前前后后让两个下人拎了三趟才拎完,最后一样,还是连着谭府下人一同抬进来的。   她过来的时候,老太太还睡着呢,迷迷糊糊坐起来看她,眯着眼睛,声音含糊不清地问,“谁来了?”   吴思圆微愣,扭头问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下人,“不是说咳嗽吗,这怎么还不认识人了呢?!”   吴思圆来之前还以为老太太生病不过是司牧给她的台阶,帮她找个由头来谭府说话。谁成想“病”的这般严重!   若是早知道病成这样,她刚收到消息就过来了,哪至于犹豫到今日。   “老师,”吴思圆胖胖的身子快步走过来,弓腰站在床边等着伺候,眼眶微红,“我是,思圆啊。”   她用手背蹭了下湿润发酸的鼻子,小心试探着问,“您还记得我吗?”   吴思圆看老太太坐在床上一脸懵,心咚咚咚往下沉,掌心一片冰凉。   “我,我不知道您病的这般厉害,”吴思圆戏了吸鼻子,直起腰问身边伺候的人,“沈御医怎么说?”   沈御医是长皇子最信任的御医,吴思圆心里清楚,老太傅若是不舒服需要从宫里请御医,来的一定是她。   下人道:“只是说偶然风寒,咳嗽两日就好了。”   “放屁!”吴思圆手往旁边一指老太太,哽咽问,“这像是偶然风寒的样子吗?!”   皇上也是偶然风寒,然后呢,现在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吴思圆都快对“偶然风寒”几个字应激了。   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司牧的手笔。   他要趁机把控朝堂,所以太傅病重不识人的消息才不能往外放,毕竟如果这时候太傅真出了什么事,朝上人心会乱。   吴思圆心脏往下沉,那她原本盘算好的事情,可能又会有变动。   “先把那头猪养起来吧,老师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也不愿意吃猪肘子了。”吴思圆今日过来,还带了头猪。   到底是曾经最亲近的学生,老师是什么喜好她还是清楚的。   老太太本来困倦着呢,平时她都很少起这么早。   别的老人,年纪越大觉越少,通常凌晨便起来了。老太太则不同,她是晚睡看书写书,早上晚起吃饭。   偶尔早起,也是因为要摆弄她院子里的那些花草。   今日吴思圆来的属实早,一时间还没醒神,直到现在听说吴思圆送了头猪,才立马精神起来!   猪啊,是猪!   她伸手攥住吴思圆的手臂。   送上门的猪肉,岂能不要?   吴思圆激动起来,看着老太太握在手臂上的手,弓腰连忙问,“老师,您想起来我是谁了吗?”   老太太道:“猪——”   吴思圆,“……”   吴思圆张了张嘴,声音无力又低落,“我不是。”   “谁说你了,”老太太拍吴思圆手臂,“快让你那下人回来,猪,把猪留下。别的都带走,猪至少要留下。”   她站起来,伸头往外看,“昨个阿柚还要断我口粮,今个你就送了头猪过来,好孩子。”   吴思圆微愣,“老师,您没糊涂啊?”   “谁说我糊涂了。”老太太穿着中衣,伸手扯了件外衫披上,坐在桌边喝温水,抬眼看吴思圆,“你看我像是糊涂了吗?”   老太太虽然头发白,但眼睛清澈犀利,没有半分老人家的浑浊模糊。   吴思圆心底松了口气,“吓死我了。”   “思圆啊,”老太太拉长声音唤,吴思圆低头站在一边,连忙低低“嗳”了一声,老太太笑呵呵说,“你今日能过来,也是想通了?”   吴思圆微顿,好一会儿才再开口,“算是吧。”   “你们的事情,我也不想多掺和。”老太太摆手,示意吴思圆,“长皇子今日在府上,你既然过来了,去给他问个安吧。”   吴思圆朝老太太行了个学生礼,这才抬脚出去。   吴思圆被硃砂引着往墨院书房走,硃砂说,“主子刚起没多久,正在处理政务。”   谭柚今天太学院又不休息,一早便出门了,走之前看司牧睡的香甜,便没叫他。   他今日总归是留在谭府,多睡一会儿也没事。   吴思圆来的时候,司牧才爬起来。洗漱完便来了书房,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长皇子。”吴思圆来到书房,朝司牧行礼。   司牧的书案上已经堆积着今早送来的折子,他边批边说,“坐吧。”   “谢殿下。”吴思圆坐下。   她今日穿的也不是官服,而是寻常紫色衣袍。老成的颜色,衬得她平白又老了几岁。   吴思圆这一年来,操心事情太多,头上都长出了白发,可见身居高位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自从那日从宫中出来,吴思圆更是一连几天没睡好,脸上也有些疲惫。   她坐在椅子上,在等司牧开口。   “吴大人既然来了,咱们开门见山吧?”司牧停下朱笔,拿过巾帕擦拭指尖,撩起凤眼看向不远处坐着的吴思圆,眼尾带着身居高位的锐利感,“本宫给你两条路。”   书房的门就这么开着,清晨微弱的晨光透进来,落在门槛不远处。   吴思圆坐的位置离门口有些距离,身处在阴凉中,还摸不到光。   吴思圆眼皮耷拉下来,双手搭在腿面上,眼睛看着灰色的地面,“殿下您说。”   “吴大人是选择泼天富贵,还是选择全族平安?”司牧将巾帕随手扔在桌面上,懒散地靠着身后椅背,静静看着吴思圆。   泼天富贵便是拿全族性命去拼司桉桉这条路,若是将来小皇女登基,司牧交出权力,那吴思圆可谓是万人之上,位置堪比如今的司牧。   这等手握天下众人生杀大权的权势,没人不心动。   可前提是,能赢。   若是输了,以司牧记仇又乖戾的性子,他会灭了吴家满门,说不定连带着吴嘉悦一起。   要是选择全族平安,那便是走司牧这条路,帮他新税铲平障碍,为他征兵屯粮暗中出力。事后,吴家淡出朝堂,方能保下全族百口人的性命。   吴思圆这几日想了许久,想到头脑发胀脑仁发疼,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她若是选择司牧,司芸那边就必须做的更小心谨慎,若是被她看出来,她就算是输,也不会让吴府好过。何况吴氏跟司桉桉还在宫中。   可若是继续追随司芸,赌的便是所有人的命,包括司桉桉。   吴思圆心里清楚司牧为何会找自己,他那日在司芸面前用糖果子喂司桉桉,便是想让她看清司芸的冷血无情。   告诉她,司芸绝非一个好的选择。   “我知道吴大人的野心,可吴大人心里应该清楚,吴家在朝中的根基过深,伸展的树枝太远了。无论是我,还是皇姐,都会心存芥蒂。”   司牧把玩自己的手指,面上没什么情绪,声音也听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说:   “吴大人觉得,皇姐病重后推桉桉当太女,假若有朝一日司桉桉坐稳身下这把椅子后,会留下吴家吗?”   “没有一个掌权者,能接受自己站在树荫之下,皇姐是,我是,将来的司桉桉,亦是如此。”   “谭家在我下嫁时已经做出选择,所以谭橙夫郎的家世高与低,从一开始便已经定下。老太傅更是多年前就将谭大人送往青水省,为的便是避免权势过于集中在京城,连她本人,如今都很少参与朝政了。”   司牧凤眼撩起,慢悠悠问,“这些,你看懂了吗?”   吴思圆瞳孔慢慢放大,心底一惊,到现在,才算明白老师让师姐外放做官的真正原因。   朝中两个执政者年纪都轻,最是需要施展拳脚抱负的时候。这时候谭家这棵大树若是过于茂密,便是笼罩在两人头顶的树荫,朝中所有的决策都要看谭家脸色行事。   谭府若是不收敛些,最大的可能便是司牧跟司芸联手,先将谭家从京中拔根。   在这里,在皇城,最忌树大叶茂。   如今谭老太傅处于半隐的状态,朝堂上已经交给小辈谭橙去闯荡,将来的新臣,交给了任职太学院的谭柚。   现在又因为长皇子下嫁谭府,君跟臣之间的利益没有半分冲突,甚至是相互成就。   “所以当初……”吴思圆起了个头,立马又把嘴闭上。   司牧笑得开心,猜出她要说什么,“所以当初,你们所有人都拦着不让我嫁谭橙,唯独老太傅本人,态度暧昧。”   谭家娶了司牧,是对谭府最好的选择。   “谭家为何不选我皇姐呢?”司牧身子往前,双手托腮,饶有兴趣地看着吴思圆,“你不如好好猜猜。”   很多事情,到今日才算彻底浮出水面。   比如谭太傅让谭大人外放做官,当时给的理由是谭母能力不够出众,在京中会招惹是非,其实是分散权力。   谭橙跟老太太隔代的关系,在追随谭府的人看来,终究是不如老太太跟谭母的母女关系。   这是谭家,有意为之。慢慢放权,从而削剪在朝中无用繁杂的枝条,只留主干。   比如当初吴思圆极力说服老太太,不让谭府跟长皇子联姻,可老太太老狐狸一只,跟她玩圆滑中庸,态度始终不明。   其实那时候老太太在司芸跟司牧之间,已经做出选择,只是半推半就,让长皇子这边先主动而已,以免立马招来司芸的报复,也不想引起朝臣猜疑跟内乱。   这些都是谭府跟长皇子之间无言的默契,是彼此意会但未言明的事情,所以司牧才说对谭橙下药。   他不否认,他原本想嫁的,属实是谭橙。   他要利用谭府势力,帮他做事,将来他掌握大权后,会保谭府往后百余年的荣耀。   至于后来太君后掺和一笔,司牧属实是没想到。   谭柚对于司牧来说,就是个意外,完全不在他的算计之内,所以他对谭柚,整颗心都是赤诚干净的。   他从头到尾,婚前婚后,只试探过谭柚,从没真心想过利用。   司牧如今将事情跟吴思圆说清楚,“吴大人,吴府比得了谭府?吴府将来在司桉桉继位后,能安然处之?”   司牧像是猎豹,慢慢逼近猎物,等猎物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司牧的狩猎范围内。   “还是吴大人觉得你比你老师,更有谋算?”   吴思圆身上的冷汗已经出来了,强撑着没抬手擦额头细汗。   司牧给她所带来的上位者的压迫感,比司芸还强。   “今日找你,不过是看在阿柚的面子上,”司牧又慢慢退回去,收敛气势,声音一如既往的轻轻软软,“吴嘉悦毕竟是她的第一个学生。”   “我给你一次机会,算是对阿柚有个交代。日后你我朝堂相争,你若输了,我必不手下留情。”   司牧到底是皇室长皇子,皇家的冷血,司芸有,他也有。   他从不在乎吴嘉悦会如何,他在乎的,除了大司,唯有谭柚一人而已。   吴思圆沉吟片刻,缓声说话,只是声音有点哑,“若是臣帮殿下做事,吴家……”   “吴思圆,”司牧忽然开口,白净好看的脸上似笑非笑,缓缓摇头,轻嗔道:“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我只是在给你一个选择权,不是非你不可。”   吴思圆满是肥肉的脸庞瞬间绷紧,呼吸一窒。   “你若是同意,你我相约期限三年。”   司牧慢悠悠道:“三年后,我要大司兵强马壮,国库富裕,足以对晋国开战。”   “你若是能做到,我保吴家全族平安,只是你吴氏事后需放权,你吴家势力,需全部修剪。不过吴嘉悦作为新臣,在朝中该如何便如何。”   这是要吴家这棵老树腐朽为养料,供奉大司朝廷跟培养新苗吴嘉悦。   吴氏整个家族退出京城,但吴嘉悦这个吴家新秀,可以在这边新的土壤上自由生长。   做法,跟谭府一样。   牺牲吴思圆个人的野心跟权势心,换来吴家众人性命以及吴嘉悦的未来。   没有赔跟赚,说不上来是得还是失。   毕竟狡兔死走狗烹是所有帝王都会做出来的事情,只是司牧今日把话挑明,他会鸟尽弓藏,因为出力后的吴家,在朝中的势力极大必然会影响到新皇,这时候唯有铲除,才最安全。   跟司芸可能会赶尽杀绝不同,司牧愿意看在谭柚的份上,留吴家性命。同时,吴嘉悦在朝中,也有当人质的嫌疑。   至于怎么想,全看吴嘉悦个人了。   若是她心思正,她便是日后吴家再次兴起的关键。   她若是心思不正,拿自己当成司牧留在朝中的人质,也没办法。   “吴大人,想清楚了吗?”司牧饿了,耐心慢慢告竭。   司牧需要吴思圆的力量跟手段,毕竟如今谭府已经慢慢淡出朝堂,新秀之臣谭橙论能力跟手段,甚至是部分人脉关系,都不如吴思圆。   想要快速将大司养肥,需要吴思圆。   用她这个老臣,为将来的新臣们铺路。   吴思圆头低着,“想清楚了,臣同意。”   吴思圆站起来,往前半步撩起衣摆,跟司牧行礼,“臣愿用这条命,成就长皇子的事业。只是臣拼死一求,求小皇女司桉桉跟吴氏,在事后能留有一命。”   她跟司牧跪下了,头抵在书房冰凉生硬的地板上。   司牧垂眸看她,“我跟皇姐,不死不休。桉桉是无辜的,可她是皇姐的血脉,我留她,无异于给自己招惹麻烦,给她人留以把柄。”   “吴思圆,我要的是大司先无内斗,再往外扩张。你说说,桉桉应该怎么办?”   司桉桉留着,对于司牧将来来说可能就是威胁。   司牧不可能将权力交给司桉桉,不管是为了大司,还是为了谭府以及他自己将来的孩子。   皇权跟兵权,他都不会拱手让给司桉桉。   哪怕她乖巧,哪怕她至今无害,毕竟人心多变啊。就算她没有想法,旁人也会有贪念。   吴思圆心里也清楚,就是因为清楚,才不得不说。   她头抵在地上,手指紧攥成拳,呼吸轻颤,肩背都佝偻几分。   她这个吴家的大家主,身上不仅担着吴府,还担着吴氏这个弟弟以及宫里的外甥女。   若是她不开口相求,宫里宫外可能真的没人在乎他们父女两人的性命了。   “先逼皇姐封桉桉为太女,我摄政,以此稳定朝臣。等朝内太平后,我许她跟吴氏一条活路。只是,我要看桉桉如何选择,你可能接受?”   这已经是司牧能给的,最大的让步了。   吴思圆重重磕头,“谢长皇子仁慈!”   仁慈……   司牧轻笑,他就是因为仁慈,因为心软,大司才亡过一次。   “下去吧。”司牧眼睫落下,手搭在自己饥饿的小腹上。   吴思圆从地上起来。   她来的时候是清晨,时候还早,晨光只到门槛。   如今她出去,太阳已经慢慢升起来,金色的光亮照进书房中,沐浴在吴思圆身上。   吴思圆逆着光来,迎着光走。   如今兜兜转转半生,她倒是能坦荡一回,能对得起年少的自己,能为大司跟后人铺路,让她们踩着自己这根老树,长出新芽。   若是所有老臣都能像谭老太傅这般主动退出朝堂,给新人腾地,那大司也算薪火相传,将来必会生生不息,繁荣强盛。   吴思圆走后,硃砂把饭菜给司牧送来。   “驸马走之前就交代,让我到点喊您起来吃饭,说您那时候定是要饿了。”   硃砂嘿笑,“驸马当时皱着眉,站在门口,一副想喊醒您又没舍得的表情,真是难得一见。”   按着谭柚平时的性子,定要喊司牧起来吃饭。   可当时看着他恬静的睡脸,到底是舍不得。   司牧眼里这才慢慢荡出笑意,双手啃着热乎乎的包子,软软地说,“阿柚疼我。”   司牧表示,“我要多吃些,养好身体,让她少担心一些。”   “沈御医说您是政务压身,思虑过重,这才比较瘦,”硃砂道:“等您放下琐事,身子慢慢就好了。”   司牧眼睫煽动,慢慢落下,“暂时还不行。”   大司国库一日不充盈,司牧一日不安心。   “春闱还有四日结束,”司牧轻唔一声,“也快了。”   新臣入朝,事情就会快很多。   春闱是二月九日开始,二月十五日结束,放榜时间是一个月后,赶在初春三月,杏花开放之时,所以,春闱榜也叫杏榜。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司芸挣扎着上过两次朝,可每一次都是早朝还没结束,她便咳到无法说话,最后只得回去。   几日后,司芸终于沉着脸,如吴思圆所愿,先封吴氏为君后,再封司桉桉为太女,由她代替自己朝堂听政。   “桉桉能否坐稳这个位置,便看你了。”司芸手搭在吴思圆宽厚的肩上。   吴思圆拱手行礼,忠心无比,笑呵呵说,“臣心里清楚,皇上安心养病便是,太女跟朝堂就交给臣了。”   吴思圆双手捧着圣旨,圆胖的脸上都是如愿以偿的笑容,好像有了这旨,便干劲十足。   她这幅样子,让司芸安心不少。   朝上暂时用司桉桉跟吴氏牵制住吴思圆,司芸倒是能往外寻找解毒良方,同时让司牧放松警惕。   君臣两人不管心中想法如何,脸上都是一派和谐笑意。   一时间君臣难得气氛融洽,司芸心情大好,还送了吴思圆几副珍藏的字画,吴思圆还跟司芸品了好一会儿的画才出宫。   司芸以为吴思圆被她拴得牢牢的,安心拉她这盘磨。全然不知半个月之前,这头任劳任怨的“驴”就已经悄悄换了个磨盘。   受益者,是司牧。 第77章   “我妹,第一是我妹,我们老苏家的出息!”   朝上换了新人, 龙椅上的司芸成了司桉桉,对此朝臣好像没什么不适应。   她们甚至猛然发现,二十多岁的皇上换成了五岁的太女, 竟跟寻常没有任何区别!   居然没区别!   这说明什么, 说明皇上坐在那个位置,没对朝堂做出什么事情, 所以才这般可有可无,连一个孩子都可以代替她的位置。   司桉桉才多大, 她穿着不合身的朝服坐在宽大不合适的椅子上, 一脸懵懂好奇地盯着下面的大臣看, 既不发表意见,也不随便开口, 她甚至都不出声。   司桉桉跟司芸比, 还多了个优点,那便是不咳嗽,不会打断大臣的讲话, 不会咳的大家心惊肉颤生怕被传染。   整个朝堂, 好像又回到司芸生病之前的状态, 由长皇子掌控大局,群臣争论朝事,皇上坐在一旁。   早朝结束后,几位大人不由彼此使个眼色, 走得慢了些,落在人后。   “几位最近可去养心殿看望过皇上吗?”陈大人问。   李大人回, “去了, 跟吴大人一起去的, 汇报朝中诸事。”   陈大人声音压低, “皇上状态如何?”   “还是咳,”李大人想起什么,往陈大人边上挨近,声音从她的嘴进入陈大人的耳朵,连风中都不经过,“好像咳血了,我看见雪白的帕子染了丝红。”   陈大人抽了口气,眼睛左右看,脸上露出别样神色,“不会是那种病吧?”   那是要死人的啊,而且还会传染。   陈大人下意识将身子往旁边移。李大人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宫中那么多御医,如果真是那个病,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消息。”   李大人迟疑瞬间,才继续道:“好像是,中毒。”   后面两个字,声音更是轻的不能再轻了。   “可不能乱说。”陈大人眼皮耷拉下来,双手抄袖,“会招来祸事的。”   如果皇上中毒,下毒之人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是长皇子司牧,要么是协办大学士吴思圆。   一个是为了权势,另一个也是为了权势。   司牧就不用说了,只说吴思圆。   如今早朝情形大家看到一清二楚,皇上跟太女坐在那里几乎没有半分区别,既然没有不同,那为何不选择一个好把控的呢?   还有什么比一个五岁的孩子,更好掌控,更适合当傀儡的呢?   吴思圆现在就是站在小太女身后的人,小太女的一举一动还不是由她说的算。所以她有这个异心,不是不可能。   “那咱们?”李大人皱起脸。   就算知道有人下毒,她们也不敢声张,不管对方是长皇子还是吴思圆,都不是她们能撼动的。正因为知道她们无能为力,皇上也不会往下透漏消息,免得徒增祸事。   她们这群皇上党,大事临头,想的不是皇上应该如何,而是她们这些人在风雨飘零之际,应该选择躲在谁的伞下,而不是抢过别人的伞遮在皇上头顶。   现在越是临近大选,越能看出来哪些人是什么党派。   追随皇上的呢,都想着让自家儿子进宫。追随长皇子的呢,已经开始给家里的儿子相看人家。中立的朝臣,只管大司好坏,不在乎坐在龙椅上的是他司牧还是太女司桉桉。   李大人以前没回过味,最近才猛然发现一个事实。   有些人吧,她平时站在那里,好像很重要,让众人感觉没她不行。可是呢,有一天她忽然从那个地方挪开,众人才猛然发现,哈,好像没她也行!   这个说的就是皇上司芸。   这次皇上生病,太女监国旁听,朝臣们才陡然发现,平时掌控朝堂跟处理政事的,都是长皇子司牧跟协办大学士吴思圆。   坐在另一把龙椅上的人,不管是司芸还是司桉桉,对于朝政对于她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陈大人侧眸扫向身边几位同僚,见她们都眼巴巴望着自己,这才开口,“平时如何,现在依旧如何。”   她们平时跟随吴大人,现在只能继续跟随吴大人。   对于几人来说,或者对于皇上党来说,吴思圆就算是为了司桉桉跟吴家,也会跟长皇子拼个头破血流,所以跟着吴大人总没错。   李大人等人瞬间像是吃了定心丸,“那就好那就好。”   “皇上如今这个情况,你家儿子,还打算进宫?”陈大人看李大人。   “那能怎么办,名字都报上去了,”李大人苦着脸,也是发愁,“早知道不表这个忠心,你看看人沈国公,他那嫡孙赵锦钰,就没打算进宫。”   沈国公跟太君后,是板上钉钉的皇上党,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按理说国公府日益没落不如往昔,这时候更应该让赵锦钰进宫。   就算赵锦钰相貌丑陋不堪,行为举止粗鄙,皇上也会看在昔日赵家奋勇杀敌的份上,以及太君后的面子,封赵小公子一个贵君,抬一抬国公府的脸面。   可结果呢,人家赵家在长皇子兵围皇宫之前,跟皇上闹掰之前,就已经拒绝谭府设宴的邀约。   那时候旁人可能还在想,赵家小公子是想进宫,谁成想一扭头,人家都在跟去年秋闱的榜首解元好上了。   现在听说赵家就等着那榜首得个会元,然后考上状元就成亲。   “赵家跟状元?”陈大人砸吧一下嘴,琢磨道:“国公府看着矜贵,但赵家如今无人在朝中为官,有的只是个国公的爵位,仅是面上好看。状元作为新秀,有权但没有根基,正好需要国公府这个的门路跟高枝。”   陈大人点头,“倒也合适。”   唯一古怪的便是,为何赵家宁愿去扶一个状元都不愿进宫呢?   开春后武试,以赵家嫡长孙女赵锦莉的功夫跟学识,拔得头筹根本不是问题。既然朝中已经有了赵锦莉,赵锦钰完全可以入宫为贵君。   只能说明,国公府历经多年沉浮沧桑,终究是看透了空有虚名的架子,想要的还是家族繁荣拥有实权。   陈大人感觉,这榜首解元,估计是要入赘赵家的。这也是为何赵家不选谭橙的原因。   谭橙跟解元比,无论是家世还是别的,都好太多,不能把控更别提入赘了。   她出于好奇,跟李大人她们打听了一下,对方好像叫安从凤。   “安家?在京中从未听说过,想来家世一般。像这种家世出来的,最适合入赘了。”陈大人笑,“若是我有儿子,我也要争取一下。”   但前提是磨灭安从凤的野心打碎她的傲骨,免得将来她年迈去世后,安从凤糟蹋她儿子,在她陈家反客为主。   “不知道赵家能不能吞得下这个金凤凰。”陈大人摇头笑,“不管不管了,咱们先忙公务,这杏榜过几日也就出来了,到时候等着看热闹。”   跟秋闱桂榜一样,春闱杏榜也是考完后一个月出名次。   临近放榜,苏婉难得紧张起来。   以往她都是最淡然从容的那一个,现在开始紧张了。   “错了,”熊思婕抿着唇,皱起圆脸,指着纸上的一句话,“你教错了,我记得不是这样的。”   太学院学堂没休息,熊思婕有句话拿不准,走过来请教苏婉。   苏虞从旁边将脑袋凑过来,“小熊,可以啊,都会自己发现错误了。”   苏虞自腰后掏出扇子,先是在苏婉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怎么回事啊小老妹,这都能错。”   她唰得下展开扇面,“这个应该是这样。”   苏虞替熊思婕改了一下,熊思婕盯着看了一会儿,缓慢笑开,“这样好像就对了。”   “你别好像啊,你肯定点,这样就是对的,”苏虞道:“你能质疑我的人品,但你不能质疑我的学问。”   “噫~”白妔拉长语调,“你的学问跟你的人品一样,都值得质疑。”   “乌鸦嘴快呸呸呸!”苏虞立马扭身瞪她,“明天就出名次了,你瞎说什么呢。”   白妔做了个鬼脸。   旁边吴嘉悦淡声道:“卷子今晚已经批完,事实早就定下,再呸也没用。”   苏虞顿时抖着腿,“我觉得我考得挺好的,说不定能进前五。”   “前五!”   有人刚到门口碰巧听见,不由惊诧出声,凑过来趴在苏虞面前,“苏姐,是不是已经有消息了?我第几我第几?”   苏虞讪讪道:“还不知……”   没等她说完,这人就朝外吆喝起来,“苏姐前五!!前五啊,可还了得!”   苏虞,“……”   “哪个苏?”   “对啊大苏小苏?”   “大苏大苏,当然是大苏,小苏不得第一啊。”   苏虞,“……”   你们礼貌吗。   苏婉闻言更紧张了,坐在旁边连忙摆手,“我没有。”   那人笑着伸手指她,“谦虚了不是,第一还是第二?”   苏婉肯定想得第一啊,她最近这般焦虑忐忑,不就是因为怕考不了第一吗。   如今听人这么说,立马板着文静的小脸点头说,“肯定是第一!”   毕竟好的不灵坏的灵。   “报——”   那人激动起来,跟冲进来的学生们抱在一起,仿佛考上第一的是她一样,“小苏第一小苏第一!”   好些个学生跑过来,围着苏家两姐妹。   “我多少我多少?”   “别问你,问吴嘉悦,我押她第一呢。”   “傻吧你,不是刚跟你说了吗,第一是苏婉,苏虞是前五。”   “那我岂不是赔了,我过年的压岁钱都压出去了,三十两呢!”   “哇你好舍得,我压苏婉,两钱嘿嘿嘿~”   怪不得这么高兴,不得赚疯了。   苏虞这才知道,京中跟太学院都有人拿她们下注。   苏虞顿时一拍桌子,脚踩凳子站起来,“不像话!”   她居高临下地指着这些学生,“太不像话了!”   学生们不由面面相觑有些心虚。苏虞是谭博士的学生,做法应该跟她相同,不允许在学院里赌钱。   谁知苏虞扇骨拍掌心,拍得啪啪作响,“太不像话了你们,有这种赚钱的好事居然不带上我?我要是知道,怎么着都得押个二十两。”   大好的赚钱机会,竟然被她沉迷学习丢掉了!   苏虞瞬间从凳子上跳下来,融入进去,“你们押的谁,有押我的吗?”   苏婉白妔跟吴嘉悦,“……”   苏虞好像特别适合这种场合,挤进去竟毫无违和感。   “姐,我押的你,前十!”有人举手。   苏虞扇子轻指对方,“嗳,保守了吧,怎么着也得往前五押。我上次都第八了,过完年连年龄都长了一岁,名次可不得往前几名。”   “我押的安从凤,我觉得她连中四元,第五元不成问题。”   苏虞桃花眼睁圆,“谁说不成问题了,第一分明是我妹,肯定是我妹!”   苏婉在后面座位上双手遮脸,慢慢把自己躲在熊思婕身后。   快别说了,话说得这么满,万一没考好还要不要来学院了。   偏偏苏虞自信极了,扇子在掌心里漂亮地转了一圈,反手指着她自己,“肯定前五。”   人群里瞬间发出尖叫声,都是“我赚了我赚了!”   跟她们自己考第几来说,好像看别人挤得头破血流考前几好像更刺激更激起点评欲。   有人甚至能自己落榜,但她看中的那人没考第一就不行。   苏虞从人群里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吴嘉悦她们已经跟她划开距离。   白妔表示,“让你吹嘘,等明天名次出来,脸都没了。”   吴嘉悦咋舌,甚是疑惑,“她有过脸吗?”   苏婉跟白妔一起摇头,默契极了,“没有。”   苏虞,“……”   熊思婕宽慰她,“你们能考上的!肯定能!”   她说得过于认真,加上眼神明亮清澈带着坚信,莫名让人信服。   苏虞凑过去,手搂着熊思婕的肩膀,激动地小声问,“是不是熊大人帮我们跟文曲星走关系了?伯母办事就是牢靠!”   “不是,”熊思婕说,“你们考试前,夫子摸你们脑袋了,所以肯定能考上。”   几人瞬间沉默。   苏虞颓然地将脸埋在熊思婕肩膀上,“明天我要是跳河,你们千万记得捞我。”   白妔翘着腿,将手里的书往上抛,笑着说,“放心,你前脚浮上来,我们后脚就捞你。”   “滚啊,”苏虞拿书扔她,“浮上来我人都没了,捞上来还有什么用!”   白妔哈哈哈笑,双手举起将书接住。   熊思捷不是很懂她们的玩笑,茫然懵懂地看着四人打闹,但是被轻松愉悦的气氛感染,也笑起来。   她想说,她前两天熬夜用龟壳给她们占卜过,都是好卦。   但是一跟着笑起来,全忘了说。   别看苏虞白天格外轻松,晚上的时候,她便紧张起来。   明日出榜,按着她们几个的性子,半夜寅时应该就去蹲榜了,奈何今天迟迟没动静。   谭府墨院中,谭柚寅时一刻起床,抬眸朝门外看了眼,因为过于安静还有些不适应。   身后的司牧睡得正熟,察觉到身边空了,不由伸手往谭柚的位置摸了一把,“阿柚。”   他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眼睛撩开床帐去看谭柚。   屋里点着光亮微弱的烛台,方便谭柚起夜照明。司牧新婚之夜便知道,谭柚在黑暗中视线不好。   怪不得头回见面就愿意坐他的马车,因为他的马车看起来又明又亮,在夜里格外醒目。   司牧以前不喜欢夜里有光,后来两人默契起来,床帐颜色用深沉遮光的布料,方便司牧睡觉,而屋里夜间点着烛台,方便谭柚起来。   听见司牧的声音,谭柚转身看他。   她走到桌边,用手指贴了贴水壶,见水温热,才倒了杯水端过来递给司牧,温声问,“吵醒你了?”   司牧双手捧着杯子,缓慢摇头,眼睛因困倦而眯起来,眼底有水光,声音含糊不清,听起来软软糯糯的,“没有。”   他穿着雪白中衣,跪坐在床上,乌黑顺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遮住清瘦的肩背,丝绸般堆积在屁股后面的床单上。   随着昂头看谭柚的动作,显得脸蛋小小的,整个人看起来格外乖巧温顺,像个宜家宜室的小夫郎。   谭柚弯腰,伸手抚着司牧白净细滑的脸庞,垂眸在他额头落下一吻,“继续睡。”   司牧随着谭柚的吻闭上眼睛,眼皮像是黏在一起不愿意再睁开。他含含糊糊说,“再亲一下。”   吻便落在他湿润的唇上。   怕司牧再闹一会儿困意没了,谭柚将水杯从他手里抽出来放在一边的圆凳上,单手揽着司牧的后背将他又送回被窝里。   “我去看看苏虞她们,你接着睡。”温温柔柔的声音自带安抚人心的力量,司牧脸压着枕头,几乎刚躺下就睡着了。   谭柚将司牧脸边碎发撩到耳后,后知后觉才发现,司牧好像好久没再在夜中做梦惊醒了。   她眼里带出笑意,轻轻吻他耳廓。   他懒懒地哼唧,整个人缩进被子里,显然是困极了。   谭柚落下床帐打开房门,微凉的风拂在面上。   初春三月,连风都是柔的,里面没有半分刺骨寒意。   谭柚从庭院里路过,她栽种的那棵桃树过完年长高不少,还抽了新芽,想来过个两三年便会结果。   “见到苏虞她们了吗?”谭柚觉得奇怪,怎么四人还没过来。   花青笑盈盈地引着她走到后门口,伸手拉开门,挑眉呶嘴示意谭柚往外看。   苏虞四人正挤挤挨挨蹲坐在谭府后门的一层台阶上。   瞧见谭柚出来,苏虞连蹦起来的精神劲都没有。   “阿柚,救我……”   她朝谭柚伸手,可怜兮兮。   跟她同款的脸,一共四张。   谭柚,“……”   苏虞用扇子挠额头,眼神闪烁,含糊着说,“我昨天吹牛,今天必得前五,阿婉必得第一,现在马上要放榜了,我好慌啊。”   万一名次不一样,她可能要没脸见人了。   所以四人连龙虎榜前都不去挤了,生怕遇见熟人,索性最后蹲在谭府门口等谭柚。   “花青说师公在家,”苏虞坐着扭身跟谭柚作揖,“求他救命。”   白妔道:“她就是想提前知道名次,如果考得好,她就出去嘚瑟一顿。如果考得不好,她就龟缩躲两天。”   谭柚两手搭在身后,垂眸瞧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四人,甚是无奈。   刚想开口说她们四个不要打赌说大话,可一对上四人齐齐看过来的眼睛,又不舍得张口说教。   “没有下次了,”谭柚甚是叹息,温声问,“知道了吗?”   苏白苏吴四人齐齐点头,“知道了。”   吴嘉悦慢慢转过身去,手肘搭在膝盖上,到这会儿才说道:“我知道我这次考得可能不好。”   吴嘉悦到底年轻没经过什么大事,加上对她母亲感情复杂,所以司芸让马车从她庭院门口经过的时候,还是影响到她了。   刚开始拿到卷子答题的时候,心还没静下来。   谭柚道:“也不差。”   吴嘉悦顿时扭身抬头看她,眼睛微亮。   谭柚往前走几步,站在几人面前,“头都抬起来。”   她看着苏白苏吴四人,声音不疾不徐地说,“不管名次好坏,都是努力的结果。它不是耻辱,只是你付出后得到的答卷。”   苏虞最是激动,“所以阿柚你知道我们的名次了!”   谭柚含笑反问,“不然你师公为何半夜回来?还不是为了你们。”   夜里他回来时困得眼里都是水,还是软声跟她说,“就知道你记挂着她们四个,喏,名次。”   分明秋闱时,他都等快放榜了才让硃砂出来告诉她名次。短短几个月过去,司牧对这个几个人,因为谭柚的关系,多少是上心了。   苏虞听说知道名次,瞬间跟白妔抱在一起尖叫。   苏虞表示,“叫什么师公,那分明是我爹!”   白妔推开她,“……阿柚可没你这么大的闺女。”   四人调整好情绪深呼吸,排排坐,昂着脑袋仰着脸,目光齐齐落在谭柚身上。   谭柚道:“白妔,三十七。”   白妔一愣,眼睛睁圆,手拍大腿,“啪”的一声,“三十七!比我娘的年纪还小两名!我娘得高兴疯了,回家还不得把我的‘字’写在族谱第一页开头的‘姓’后面!”   感情上次就写了个姓。   白大人现在估计后悔死了,早知道就不给白妔起个单字了,这样连名带姓三个字,白妔要是想排族谱第一页,得考到进士才行。   “出息,”苏虞推了她一把,看向谭柚,“下一个下一个。”   谭柚,“苏虞,第四,进前五了。”   进前五了?!   苏虞激动地原地蹦起来,在旁边手脚乱挥舞原地发疯。   疯完后她整理头发,“唰”地下一展扇面,风度翩翩摇着扇子走到谭柚身旁,跟其余三人微微颔首示意,扇面轻遮一侧脸庞,“哎呀承让承让,区区第四,不足挂齿。”   白妔嘶了声,“好生不要脸啊,谁家的?”   苏婉疯狂摇头,表示不认识,“没见过。”   吴嘉悦沉吟,“可能是路过的吧?”   白妔笑着脱鞋扔她,“快滚下来。”   苏虞嘿笑着扭腰躲过白妔的鞋,然后用两根手指捻着白妔的鞋梆子给她把鞋捡起来,颠颠地跑回来,“第四啊,比我预想的还高了一名!稳了稳了,脸皮稳了。”   “出息。”白妔边穿鞋边笑她。   苏虞再次抱着扇子拱手,“够用了够用了,第四够用了。”   她看向谭柚,同样激动地等待,“下一个。”   谭柚看向吴嘉悦,吴嘉悦瞬间腰背挺直,紧张得呼吸屏住,搭在腿面上的双手已经攥成拳,眼睛直直跟谭柚对视。   谭柚笑,“第三。”   第三。   吴嘉悦惊喜到没反应过来,眼睛怔怔看着谭柚,反问,“第三?”   谭柚颔首,“第三,跟上次一样。”   吴嘉悦单手握着胸口,嘴巴张张合合但是没出声。   苏虞伸手拍吴嘉悦后背,“姐妹撑住,别高兴疯了。”   吴嘉悦抬脚踢她,“去你的。”   她揉着自己提了整整一个月的心脏,可算松了口气。居然是第三,她居然还是第三!   吴嘉悦感慨颇多,最后揉了揉鼻子,问谭柚,“苏婉呢?”   苏婉紧张得乖乖坐好,双腿并拢,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腿面上。   谭柚道:“苏婉。”   苏婉点头,“在。”   “苏婉,榜首会元,第一名。”   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连风都停止了,三个瞬息之后,几个人疯叫起来。   “我妹,第一是我妹,我们老苏家的出息!”   “牛啊婉子!”   “厉害了会元。”   苏婉本人却安安静静,如释重负地卸下绷紧的双肩,微微仰头吐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噙着清浅笑意。   第一啊,她终于得到第一了。   苏虞抱着苏婉的肩膀,重重拍她,比自己得了第四还高兴,“会元啊你是会元!”   白妔扒拉苏虞胳膊,“让我抱抱,快让我也抱抱沾沾喜气。”   吴嘉悦也凑过来,四个人本来是坐着,然后又站起来,最后跟上次一样,把苏婉抛起来再接住。   第一名。   几人乐疯了。   谭柚眼里带笑,站在旁边看四人闹,心里颇为欣慰动容。   当初苏白苏三人到她院子里,想的还是吃喝玩乐怎么荒度余生,如今磕磕绊绊一路走来,都是榜上有名了。   吴嘉悦也从起初拎着棍子要跟她比划比划的纨绔世女,成长到能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跟之前不同的是她们成长了,跟之前相同的是,谭柚始终站在她们身旁,站在她们可能需要的地方。   “阿柚~”   四人伸手抱她。   谭柚笑着张开胳膊。   激动之后,苏虞忽然问,“阿柚,你可知道安从凤第几?”   安从凤,上次秋闱桂榜第一,是当时的解元。   谭柚搭在身后的手微动,“第二。”   她多少也是留意了。   苏虞立马笑起来,“哎呦呦,第二啊,不错不错了。虽然她痛失第一名,但她说不定会拥有一个夫郎。”   人啊,得与失要放在一起看。   苏虞笑得好大声,反正她妹是第一!   娶什么夫郎,她妹要考状元!   男人只会影响她妹写文章的速度!   苏虞抖落起来,挤眉弄眼,“姐妹几个,要不要去看看榜啊?”   几人蠢蠢欲动,这种提前知道名次再去看榜的心情,格外美妙。   怎么说都是少年人,难免有些小小的虚荣心,尤其是她们几个。   四人看向谭柚,目露询问。   谭柚摆手,随她们去疯。   晨曦中,四人你推我扯,奔跑着朝不远处的马车跑过去。   迎着晨光,沐浴春风,朝气蓬勃。   而此时龙虎榜前,安从凤站在墙下看着上面的那张红纸。   今天来放榜的是礼部尚书,比礼部侍郎宋芷茗话还少,贴完就走。   如今考生们挤挤拥拥伸长脖子正在看榜。   有部分考生挂在尾巴上,都激动的原地发疯。   而有的考生,排在前三都高兴不起来,这人说的就是安从凤。   她眼睛直勾勾盯着杏榜的第一名。   榜首(会元):苏婉。   而她的名字,远远排在苏婉后面,位居第二。   怎么会是第二…… 第78章   “我等你啊,好姐姐~”   安从凤感觉眼前这个榜单都是虚幻的, 连带着周遭耳边的其余纷杂声音都慢慢远去。   耳朵里一阵嗡鸣,最后归于寂静。   她好像孤身站在龙虎墙前,身边的人一个个消失, 最后天地间仅剩她跟榜单。   ‘不可能啊。’   安从凤眼睛死死盯着苏婉的名字, 恨不得那两个字变成“安从凤”。   她竟然没考过苏婉?   安从凤掌心一片冰凉,凉意顺着手臂渗透心底, 连带着脸颊都像是结了一层冰冷的霜。   她感觉呼吸发紧,连怎么自如地喘息都忘了。   安从凤从小就顺风顺水, 每次学院考试测评, 她得第二没人敢得第一。从来都是她遥遥领先别人的份, 还没被人骑在头上过。   她可以毫不费劲就能得到小三元,甚至有种预感, 大三元也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会六元及第成为一代传奇!   就像以前给她批命的老道所说:   “从凤从凤, 将来命格定是跟‘凤’有关。”   龙凤都是皇室专用,既然能从凤,将来定是位极人臣啊。   安家欢喜至极, 从小各种好东西都紧着安从凤用。   安从凤也不负所望, 虽出生于寻常人家, 但因为父亲相貌不错,连带着她也生的好看又聪慧,整条街的小男孩都喜欢跟她玩。   小时候扮演过家家时,安从凤一个妻主, 能有十个八个小男孩排队要当她夫郎,他们彼此推搡, 最后选择都当。   小男孩们围在她身边, 将自己荷包里装着的糕点果子都分给她吃。   安从凤什么都不用做, 便能享受小夫郎们的“示好”。那时候她便想, 长大后要多娶几个夫郎,就像现在这般。   所以从十一岁起,安从凤就会无师自通的招惹男子。   整个书院中,若是只有十个男子,必然有八个喜欢她。   其中就包括夫子的儿子。   因着她聪明长相又好,跟夫子儿子走得极近,连带着夫子对她也多了几分偏爱,总会对她开后门。   旁人生病都不允许请假离开书院,她则是将书院当成自己家,随意进出。   这些小的特权跟优待,滋生了安从凤的野心。   若是她去了更大的地方呢?若是她搭上高官的儿子呢?   毕竟她家这边只是京城周围的小县城,跟繁华的京城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小县城里的男子,不管相貌还是家世,都不如京城。   安从凤想爬的更高,想步入朝堂。   有了这个想法后,安从凤守完家里老人的孝期便开始她的科考之路。   她天生聪慧,第一次参考就得了案首,甚至解元,如今还如愿以偿搭上赵家的高枝。   只要她考中会元,就能跟赵家提亲,等她状元之后,就能顺势踩上利用国公府门路为她铺好的青云梯。   日后她在京中坐稳位置建立府邸之后,便先娶柳盛锦进门,然后折辱他。   不是京城第一公子吗,如今没了绝世容颜,她愿意娶他,他难道不该感恩戴德?   安从凤对于之前捡到荷包后搭讪柳盛锦没成功一事,始终耿耿于怀。   至于笔墨纸砚铺子里的青郎……   一个不守夫道的人夫,自己怎么可能真用轿抬他进门。   客栈小公子这种类型的,安从凤在书院里都看腻了。   她那时候再找男子,定然是相貌出众又有特色的,如果能对她带来帮助,更好不过。   实不相瞒,安从凤已经看中一富商的儿子,那家是独子无女,若是能娶进门,将来这万贯家财定是他的陪嫁之物。   可这所有的设想,都建立在她考上会元之后。   如今,她成了第二……   第二,第二算个狗屁!她要的,从来都是第一!   前前后后放榜至今,安从凤始终不愿意相信自己搭建好的未来高楼,毁在奠基这一层。   直到声音响起一个名字。   “苏婉,是苏婉吧,你别看了,你考了第一!会元!”   这个名字,像是一把大手,猛地将安从凤自虚空净地拉回纷攘吵闹的龙虎榜前,面对她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苏虞这里这里,我看见苏婉了,第一!苏婉知道吧,我太学院的同窗,我们一个博士,她考了第一!”   “我押的两个都是前三,尤其是苏婉第一,我他爹的赚疯了啊!!!”   “什么,第一来看榜了?让我看看第一长什么样,沾沾喜气保佑我殿试也能得个好名次!”   这些人字字句句提的都是“会元”跟“第一”,听在此时的安从凤耳朵里,就跟一把把插在她心窝上的锋利刀子一般。   安从凤被动来动去的看榜学生,从榜前挤到一边,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现在更是五彩缤纷难看至极。   尤其是有人踩到她,还扭头来道歉,“对不起啊对不起。”   榜前光线已经微亮,对方眯着眼睛看她,这才惊喜道:“我认得你,安从凤?秋闱的解元!”   安从凤腮帮子抽动,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见这人扭头往榜上一看,“我刚挤进来,解元你这次还是第一吧?……哦,第二啊。”   安从凤,“……”   对方笑,“第二也好啊,这么好的名次!虽然第一是我同窗苏婉,但你也不差,你第二。”   “婉子是有点本事在身上,这次竟然考了第一!哦,解元我不是内涵你这次考了第二没本事哈,毕竟第二也不容易是嘛,拼了老命了吧。”   拼了老命都没考过苏婉,堪堪得了个第二……   这人的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踩在安从凤的痛处,反复碾压。   安从凤捶在身侧的手指紧攥成拳,僵硬地脸上挤不出半点儒雅笑意。   尤其是这种情况连续发生了好几次。   以前安从凤最得意的事情便是她才来京城几个月,很多人不仅听过她的名字还认识她。   此时安从凤想法跟之前截然相反。   “嗳我踩着谁了?”有一人回头,“安从凤?解元啊!这次第几……嗨呀,第二啊!恭喜恭喜!”   安从凤眉心跳动,僵硬地回,“多谢。”   她正想出去,就被人从后背挤了一把,那人转身道歉,“安从凤?!”   安从凤,“……”   安从凤深呼吸,趁对方开口之前,微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啊,认错了啊。”那人还挺遗憾,安从凤刚松了口气,就听那人继续说,“安从凤好像这次考第二啊。”   安从凤脸色黝黑。   要你们管啊!关你们什么事!   她绷紧下颚,冷着脸朝人群涌动的方向看去,就看见苏婉跟苏虞等人。   她跟这几人果真八字不合,要不是她们过来,自己本来可以不用这么难堪,   晨光微熹中,几人却拎着灯笼,要多显眼有多显眼,生怕旁人看不见是她们四个。   苏虞一展折扇,甩着灯笼伸手将苏婉护在胳膊后面,吆喝道:“仅能远观,谢绝乱摸。”   白妔跟吴嘉悦像是侍卫一般,护在苏婉身边。   苏婉双手遮脸,“……大可不必如此。”   这还是个会元,她要是考上状元可还了得。   白妔悄悄说,“趁能出风头赶紧出,人生这种时刻能有几回。”   吴嘉悦点头,示意苏婉看前面的苏虞,“幸亏第一是你,这要是苏虞……啧啧,她得在出场之前,先买两盘炮放一下,然后在唢呐跟锣鼓班子中,让百十来人给她打灯笼,最后万众瞩目缓慢入场。”   苏婉想了一想,是她姐能干出来的事情。   苏虞要是第一,她能把自己跟那杏榜摆在一起,供人观赏跟收费拥抱。   前方开路的苏虞果然开口,“你们要是实在想摸,一次五文。拥抱的话,一次十文。会元提笔留名,笔墨纸砚自带,一次十五文。”   不远处的安从凤眼里露出讥讽,甚至不屑跟看不上她的作为。   掉钱眼里了吧?傻缺吧她,谁会花钱干这种蠢事。   结果苏虞话音刚落,就有人喊起来:   “我来我来,我有碎钱我先来,从五文到十五文的,我都要!嘿嘿,正好赚了银子!”   “还有我,咱们是先摸还是先交钱,哪里收费?”   “你们让开,我请苏婉回家吃饭,大苏,咱俩这关系,就不能优惠点?”   安从凤,“……”   安从凤一时间觉得胸口闷堵到爆炸,各种难听的骂人脏话都有,她特别想质问批卷官:   凭什么,凭什么这几个不入流的“圈钱地痞”可以考这么好?   尤其是苏婉,她有什么资格得第一?   安从凤甚至怀疑这榜单,是不是长皇子私下做了手脚,硬是把苏婉提了上去。   其实这群人哪里是单单冲着苏婉去的,她们既是想凑热闹,也是想在苏白苏吴几人面前混个脸熟。   得了会元,不管将来能不能得状元,苏婉都已经是大半只脚踏入朝堂,跟她们走近一些,不是坏事。   何况对于这些愿意付钱的学生来说,几乎都是太学院里的同窗,花了几文钱给自己抬面儿,赚大发了!   以后往外讲,便可以说,“苏婉,我同窗,她夫子是谭博士,师公是长皇子,懂了吧。”   安从凤若是不把第一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这会儿的选择跟这些人一样,上前不经意的混个脸熟。   可如今利益相冲,她便看不得苏白苏吴四人小人得志的做派。   安从凤脸色阴沉,已经在想,自己如果得了第一该多好,这第一凭什么不是她的!   就在她呼吸沉沉,就在快要失去理智之时,耳边忽然传来赵锦钰的声音,“唔,让我看看好姐姐是不是考了个会元。”   他声音也不大,甚至是轻轻的,像羽毛一般。但落在安从凤身上,却重如千斤,压得她一时间都不敢扭头看赵锦钰。   安从凤身形僵硬,怔在原地,后背莫名生出冷汗。   她还是头一回产生这种不知所措的慌乱情绪。   有一次,她险些弄大一男子的肚子都没这么慌过。   毕竟跟那次比起来,这事关于她的前程,关于她能否彻底搭上赵家这条线。   安从凤过于紧张不安,以至于完全忽略了赵锦钰一个柔弱的男子是怎么挤进这汹涌的人群中。   赵锦钰拉长尾音,意味深长,“第二啊~”   他声音犹如冰凉的刀子,缓慢贴紧安从凤的脖颈,激的她打了个哆嗦。   安从凤眸光闪烁,视线都不敢往榜上看,只落在赵锦钰的脸上。   她尽量稳住面上温和深情的表情,试探着说,“好像,榜单排名有错吧。”   赵锦钰余光斜了安从凤一眼,轻嗔,“没考第一就没考第一,怎么能怪人榜单排错了。苏婉上次就是第二,这次成为第一,不稀奇。你满脑子想着我,考第二也不奇怪。”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股讥讽的意味。   好像说她满脑子算计讨好国公府,没干正事一样。   安从凤脸色收紧,她的自尊哪里允许她被一个男子这般奚落。   安从凤敛了敛表情,尽量用不以为意的轻松语气,开口,“我以为能得第一,谁成想是第二。也罢也罢,下次得个状元便是。”   现在也只能想着几日后的殿试再考回来。   到时候拿了状元,一切虽然落后一拍,但终归能回到原点。   赵锦钰微微皱起乖巧讨喜的脸蛋,黑葡萄一样的眸子盯着安从凤看,故意缓声说,“可是你答应了我祖父,必得会元啊。”   赵锦钰伸手扯着安从凤的衣袖轻晃,“如今你成了第二,他会不会不让你娶我?现在大选在即,你我若是不能定亲,我可能就要进宫了。”   他道:“你也知道的,我们赵家素来跟皇上走得很近,我按理来说是要进宫当贵君的。”   贵君?!   安从凤抽了口凉气,整个人都懵了。   他要是进宫当贵君,那自己这段时间的付出岂不是打了水漂?   而且她曾经跟贵君有过一段,皇上就算是为了名声好听,殿试时也不会留她!免得将来朝堂上风言风语。   到时候自己才真的是功名前途跟美人都没了!   安从凤一想到这些,心底更是乱成一团。她本以为搭上赵家便万无一失,这才每日跟着赵锦钰双进双出高调示人,好像她已经是赵家的孙媳。   那时安从凤想着,她一个女人又没有过多家世背景,跟赵锦钰一个小公子以及他身后的国公府比起来,怕什么。   就是名声有亏,也是赵锦钰这个男子不检点,甚至是国公府教养有亏。   如今她用来拿捏男子的利器,竟将她困住了。   “那你跟你祖父好好说说,”安从凤反手握住赵锦钰的手,眼神真诚语气恳切,“你们国公府跟我结亲,是双赢。”   她不可能放弃前程,主要是现在她对赵锦钰投入的过多,想要松手损失太多。   安家从商,骨子里还是带有商人的精打细算。   尤其是,满京城找不到第二个比赵家更好控制的府邸了。等将来老国公没了,赵锦莉一个武将外出带兵,国公府还不是她说的算?   “也不见得呢,”赵锦钰像条滑不溜就的鱼,这时候开始摆尾,让人捏不住他,“毕竟我当了贵君,我姐姐就会是大将军,以后我们赵家便能重新回到朝堂之上。”   他看着安从凤忽然惨白的脸,猫逗耗子一般,不疾不徐地说,“不过呢,我不想进宫,赵家人丁稀少,还要靠着我壮大。”   他游到安从凤面前,让安从凤误以为能捉住他,“毕竟,我舍不得你呢。”   “对啊,”安从凤眼睛微亮,双手握着赵锦钰的双手,深情款款地注视着他,“皇宫虽好,那也是多人共享一妻。你若嫁我,我定专心待你,此生此世,一心一意。”   赵锦钰眼睛弯弯,小拳头轻锤安从凤肩膀,“我也是,你放心,只要你活着我定不改嫁她人。”   安从凤听见“改嫁”二字,脸色一僵。   她好不容易谋划来的一切,怎么可能拱手让人,就算是这红杏烂在她后院里,都不允许出墙。   赵锦钰又扫了一眼榜单,“走吧,我回去问问祖父,看之前杏榜出来后就定亲这话还算不算数。”   他愁起来,叹息着说,“你看你,你要是考了第一这些是不是都不用发愁了?也不用我去求祖父答应你我的事情。”   赵锦钰眼睛滴溜溜转起来,话跟着话道:“万一祖父说,不舍得我嫁人要你入赘,也都是因为你没考上会元的错。”   安从凤小心护着赵锦钰从拥挤的人群里出去,她本来就因为没考上会元心情不好,现在被人擦碰着肩膀跟手肘,情绪更是烦躁。   “入赘?”安从凤以为自己听错了,硬是挤出僵硬的笑容,含笑说,“我家就我一个女儿,母父双亲也都在,怎么可能入赘呢。阿钰,莫要开玩笑。”   “我家也就我一个儿子啊,跟你家那个酒楼客栈比起来,国公府的家业更大。”赵锦钰不高兴了,站在原地不动,甚至轻轻跺脚表示自己生气。   “还不是因为你没考上会元,”他道:“是你能力不够出众,才变成现在这般局面。”   “我连中四元,如今也只是第二不是落榜。”安从凤脸上本来就虚假的笑容有些撑不住了。   她本来就有自己的骄傲跟自尊,一再被赵锦钰埋怨,加上原本心情就不好,此时也有些火气。   赵锦钰轻嗤,“会元面前谁记得解元?第一面前谁认识第二?”   他伸手指向苏虞那边,苏虞已经准备拿收来的铜板请全院同僚吃糖了,“她们为何簇拥着第一而不是你?”   “在京城,要么实力说话,要么家世说话。你安家,在这块地方,能给你提供什么?”   见安从凤被人戳了痛脚,脸色一下子惨白难看起来,赵锦钰往前走半步,抬手抚摸安从凤紧绷的脸,忽地笑了,“所以,你要靠我赵家才能立足。”   安从凤惊诧地垂眸看着贴上来的赵锦钰,感觉很是陌生。   这副身子她搂过无数次,就差更进一步,应该是极为熟悉。   可此时,赵锦钰那张脸依旧是乖巧讨喜的模样,声音也如常,可整个人给她的气质和感觉,跟之前截然不同!   像是什么东西褪去伪装,露出本来的模样。   赵锦钰轻轻拍着安从凤的脸庞,弯着眼睛,“你跟我公然亲密,我依旧可以靠着太君后的关系进宫当贵君,而你安从凤不行。谁在嫁你之前都要好好考虑一下,会不会得到我跟国公府的报复。”   赵锦钰松开安从凤往前走,隔了两三个人,见安从凤没跟上来,才回头看她,“是选择入赘还是选择跟国公府为敌,你自己掂量哦~”   “我等你啊,好姐姐~”   安从凤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赵锦钰一个柔弱的男子,伸手四两拨千斤似的,将挡在他面前的人轻松拨开。   他一路畅通无阻,别说挤了,别人都挨不到他。   安从凤,“?!!!”   安从凤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桃花眼都睁圆了,比刚才看见榜单时的震撼还大。   这、这还是那个柔弱不能自理的赵锦钰吗?   昨天他吃核桃时,还是娇滴滴地让她去找工具来开。   如今看来,他徒手捏碎核桃都不是问题吧?!   安从凤忽然感觉自己掉进赵锦钰的陷进里了,一步步,一件件,她所以为的计划,不过是照着赵锦钰所要的结果按部就班的进行。   如今她几乎跟赵家套牢,她要么选择破釜沉舟攀上更高的枝,要么只能入赘赵家。   阳春三月的清晨,湿气跟露水都没那么重。   可安从凤站在人群外,像一颗霜打的菜一样,整个人都不对劲。   安从凤手脚冰凉四肢沉重,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陡然发现,京城里的水,竟是那么深。她原以为的游刃有余,只是因为对上的都是市井百姓,而非官宦之家。   跟朝堂上这些厮杀出来的朝臣相比,她过于稚嫩青涩,那点手段都不被看在眼里。   而对于赵锦钰这种京城世家子弟来说,小地方来的她,没有家世跟功名,更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在这里,谁人不是七窍玲珑心,谁的算计又比谁的少?   安从凤脸色阴沉下来,双手紧攥成拳。   既然绑在一起,那她便要跟赵锦钰斗斗。她不信自己一个女人,还拿捏不了他!   想入朝堂,谁不是与虎谋皮,全看谁能撑到最后!   安从凤朝自己落脚的地方走,才走出不远,就看见赵府的马车停在前面。   赵锦钰晃着两条腿坐在车前横木上,抬手招她,甚至娇俏,“想明白了吗?”   安从凤温柔含笑,如沐春风一般,丝毫看不出刚才两人险些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她走过来,伸手将赵锦钰脸边的碎发挽到耳朵,“自然,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赵锦钰笑得很开心,“我就知道你聪明。”   聪明又隐忍,那便留不得太久。   赵家马车离开的时候,苏虞等人才从人群里出来。   跟其她三人比,苏婉像是被人糟蹋过一般,整个人都恹恹的。   她侧眸睨苏虞,“我要告诉阿柚你用我卖钱。”   “这话可说不得,”苏虞惦着手里的钱袋子,“不然几文钱一次,显得你多便宜。”   苏婉,“……”   白妔帮苏婉揍苏虞,吴嘉悦咋舌,“你家出奇人。”   四人赚了银子,准备去街上吃早饭。   吴嘉悦犹豫一瞬,从怀里掏出块碎银子,唤来路边一个跑腿的,低声跟她说,“麻烦你去吴府报喜,高声说吴嘉悦得了第三。”   那跑腿的一听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上次去过,没得赏银不说,还被赶走。”   吴嘉悦将银子放在她手里,“我给你,你去说。若是有人赶你,你就边跑边喊吴嘉悦的功名。”   跑腿的低头一看银子够足,这才露出笑意,往上抛了下银子说,“好嘞,您放心就是,我绝对喊到整个府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能听见再停。”   “多谢了。”吴嘉悦松了口气。   苏虞从背后扑过来,伸手扒在吴嘉悦肩上,“怎么着,还是想让伯母知道啊?”   吴嘉悦伸手将苏虞胳膊从身上扔掉,只别开视线说,“饿死了,快去吃饭。”   “还是想求夸奖嘛,”苏虞笑,将钱袋子塞苏婉怀里,追上吴嘉悦,轻展扇面,转着手腕轻轻煽动,“只要你付银子,我跟白妔变着法的夸你,如何?”   白妔,“便宜好用,保准你听的舒舒服服。”   苏婉低头数了数钱袋子里的铜板,又掂量一下,眼睛慢慢亮起来。   她小步追上三人,轻声推荐,“会元的亲口称赞跟拥抱,你值得拥有。”   吴嘉悦,“?”   吴嘉悦诧异地看着苏婉,痛心疾首,“你怎么能跟她们同流合污!”   苏婉仰天叹息,“阿姐她赚的实在是太多了。”   她们所谓的多,其实也就几两银子。   吴嘉悦顿时觉得她们没出息!   果然都是老苏家的人!   吴嘉悦虽然不乐意,但被三人围着强行各种夸赞,没扛住,沦陷在这一声又一声的吴状元里面,最后掏钱付的饭钱。   吴嘉悦,“……”   阴谋,都是阴谋!全是糖衣炮弹。   吴嘉悦拎着自己的钱袋子,正要说她们怎么这么能吃,就见苏虞带头,拱手道:“谢小吴大人请客。”   白妔跟苏婉有学有样,“谢小吴大人。”   吴嘉悦嘴唇动了又动,然后低头打开钱袋子,抿紧嘴角的笑意,轻咳两声,扬声道:“老板,再来笼肉包子。”   小吴大人今个高兴,大家吃个够!   此时吴府——   吴思圆坐在书房里,在看司牧的新税政策。她从自身的经验,给了几条建议。   皇上司芸病重之前就不爱看折子,偶尔想起来才会翻两下,现在她整日在养心殿里养病,更不怎么理会朝政。   所以吴思圆跟司牧合作都不需要偷偷摸摸找人传信,直接堂而皇之的递折子。   她正提笔写着呢,就见下人快步进来。   “大人,门口来了个报喜的,说大小姐杏榜取得第三的好成绩!”   下人是真心高兴,声线都是欢快的。   吴思圆微愣,捏着笔的手一顿,乌黑的墨点就这么从笔尖掉在白纸上。   以她如今的地位跟关系,她自然知道吴嘉悦考了第几。她甚至都比吴嘉悦本人知道的还要早。   吴思圆脸上的肉轻轻颤动,连带着手上的笔都握不住。   她压住情绪,抬头问下人,“谁来说的?”   下人回,“一个跑腿的,拎着个铜锣在吴府门口大喊,像是想要赏银。”   吴思圆站起来,探身问,“来了几个?”   下人,“一个。”   下人也是说完才一愣。   像吴府这种高官大户人家,怎么可能只有一个报喜的。就像上次,赶走一批又来一批,至少来了十几个,都是等着讨赏钱的。   那时候吴家母女对外来说关系正僵,怎么可能给报喜的赏银。   按理来说,这次应该没人再过来自讨没趣,可为何此时门外那人还如此执着呢?   吴思圆想笑,又忍住了,脸皮抽动一时间显得很扭曲。   她连连点头,“好,好,好啊。”   这三个字,一声比一声低,最后有些说不下去。   吴思圆双手撑着桌沿,低头看桌面上的折子,心里颇为酸涩暖热。   她好像依稀之间又看见两岁的吴嘉悦满脸高兴跌跌撞撞朝她跑来,骄傲地跟她说,“娘,我考了第三名!第三名哦。”   吴思圆这句“好”,像是迟到很多年,既是说给幼时的吴嘉悦听,又像是说给她自己听,抚慰她自己内心的愧疚跟亏欠。   可当初亏欠了,终究是亏欠。   吴思圆低头摆手,示意下人下去吧。   “那,要给赏银吗?”下人顿了下,轻声问。   吴思圆摇头,“不给,等她喊一会儿,让人轰走她,别动手,假装轰走就行。”   “是。”   等书房里只剩吴思圆自己,她才跌坐回椅子里。   她换了张纸,重新给司牧写折子。   最后一笔的时候,还是将自己的疑惑写了出来。   皇上为何有人可用?   这人,有没有可能是——   国公府,赵家。 第79章   “阿柚,我好像花了两辈子的运气,遇到一个很好的人。”   提到国公府赵家, 老一辈的大臣,像是老太傅这种都比较清楚,跟“司”姓的世袭爵位不同, 赵家的国公一位, 是用无数赵家人的血肉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堆积出来的。   安国公的一个“安”字,是安国定邦的安。此字的重量, 足以说明赵家对于大司的贡献跟重要性。   没有赵家,就没有今天的大司。   跟之前的陈侯现在陈大人不同, 赵家全族铁骨铮铮, 典型的将门之后。她们可以为了身后百姓, 顶着敌军利刃寸步不退。   赵家世代坚守边疆,最终边疆战场也成了她们的埋骨之地。   上至老国公的亲族跟赵家元帅, 下到赵家后辈, 几代人,都葬在了那边疆土。她们哪怕逝去,英魂依旧守卫着那片土地。   正因为赵家这份保家卫国的精神, 饶是吴思圆, 都对赵家怀有几分敬重。每每见见老国公, 都会颔首弓腰放慢脚步,要么让行,要么并行。   吴思圆还小的时候,比现在的吴嘉悦还要小上十多岁的时候, 是被人抱在怀里亲眼看见老国公一身孝服抱着乌黑灵牌面无表情的跨坐在马背上进京。   出征时,是赵氏满门, 浩浩荡荡。回来时, 仅剩几人, 披麻戴孝。   当时, 整条街上,百姓皆披孝服,满城放声恸哭。   那年,从边疆到京城,老国公回京之路所经之地,家家户户都挂着灯,说是要点亮赵家人的归京之路,为赵家人掌灯前行,让她们看得见回家的路。   到京城时,太上皇更是携刚封为太女的先皇,母女两人亲自到门口下马迎接赵家。此等荣耀,大司开国以来,只此一份。   老国公那时还年轻,没到拄拐的时候,他腰背挺直,满是风霜跟锐气的眼睛环视一圈,沉声说道:   “不要哭,仅以赵家几十人换大司百年边境安稳,值!”   “我们是赢了,不是输了,要拿出赢者的傲气!”   他以一男子之力发声,字字清晰,宛如战鼓,震在众人心头。   这便是赵家。   满身傲骨,忠贞为国的赵家。   太上皇闻言也是动容,几乎哽咽着说,“愿我大司,百年安稳,方能不辜负我赵氏英魂在天之灵!”   那时的赵家,虽姓“赵”,但地位堪比“司”姓。   只是近些年大司发展极快,刚开始的休养生息政策对于战后千疮百孔的大司来说像是一场降在贫瘠之地的甘霖,浇的酣畅淋漓万物兴荣   太上皇去世时,大司国力最盛,新人辈出。   随后便是先皇守江山,其实从先皇在位后期开始,朝堂便显现出部分问题,国库出的多进的少,朝堂上的大臣人数比位置还多。   一个职位以往是一个大臣,一人包揽全部,而现在一个职位是两个人到三个人做事。   等到司牧司芸这一代,国库彻底耗尽。   在翰林院推行绩效考核之前,朝臣们尸位素餐,混吃等死,都等着别人来做事。   她们这些年轻一辈,不记得当时战事的惨烈,未曾见过老国公一人抱着乌黑灵牌回京,也没看到过全城上至将领下至百姓咬牙扛敌。   明明没过多少年,可太平一段时间后,她们好像都离战事很久远了,远到仿佛是上古时期的事情。其实但凡家里还有老者,估计都记得大司曾经有多苦。   可朝臣们不管这些,她们像是生在富饶中,所要做的就是挥霍。   新臣上位,老臣退去,整个大司慵懒懈怠,昏昏欲睡犹如开始打盹的狮子。   也是受这种环境影响,对于如今的朝臣来说,拼死厮杀的国公府赵家已经没落了,现在哪里还需要打仗呢。   跟国公府赵家比起来,还是吴思圆她这个协办大学士更有权势有地位。   赵家这种情况,倒也不是大司皇室鸟尽弓藏,而是一旦平稳下来,赵家这种将门的势力自然随着下滑。   大司倒是慢慢冬去春来日益富饶,可对于赵家来说,她们所遭受的打击比当时的大司更重。   大司恢复过来重现生机,可赵氏一直人口稀少,有高僧曾说过,赵氏满门英魂,为保百姓连死后都是杀气腾腾,导致赵家杀气血腥过重,子嗣艰难。   所以如今赵家一辈,几乎没有一个后辈在朝为官,就算有,也都是闲职了。   曾经的国公府赵家,都快淡出京中众人的视野。   她过于低调,过于不起眼,任谁也不会将朝中重事跟赵家相互联系。   安国公年迈,老爷子年轻时也是翻身上马提枪杀敌的一把好手,如今年龄大了,阴雨天行走时都需要拄拐。   他这般年纪,已经很少管闲事。   而赵母跟赵父,在边疆长大,都多多少少留下病根,赵母在朝中领个闲职,也算勉强维持国公府开销。   又因为两人结发妻夫,年少时一同受过苦,赵母只有赵父一个夫郎,两人只孕育出一女一男两个孩子。   今年武试还没开始,嫡长孙女赵锦莉暂时还没有功名。   对于赵家来说,她像是全部的希望,是赵氏一族的延续。   而嫡孙赵锦钰是个男子,又不常在外面抛头露面,以至于很多人都没见过他,也是近期才听说跟秋闱解元安从凤双进双出,似乎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这样的一家,本不该在吴思圆的怀疑范围之内。   可吴思圆到底是警觉,始终感觉有问题。   她不是无缘无故污蔑赵家,而是私下查过。   赵家战后回京这些年,一直养着当年追随赵家奋勇杀敌的残兵以及她们的家属。   这事朝中上下都知道,毕竟跟残兵比起来,赵家再艰难也比她们好上太多。若是没有赵家养着她们,这些残兵晚年多数凄凉悲惨。   这些人在赵府做些杂活,或是在京郊处的宅子里务农,由赵家庇护跟每月发津贴,也算过得下去。   只是她们成家有了孩子后,还是没从赵家分出去。老国公因为当年的战友之情,隔三差五的过去探望她们。   自从两三年之前,老国公就将部分孩子接回京。   众人只当老国公爱操心,要为这些孩子在京中谋一份职,方便日后生活。   也是赵家过于低调,已经淡出众人视野,竟没人关注过后续。   吴思圆想办法查了一下赵家近两年来的每月流水,不能说知道的很详细,只有个大概数目,但这个数,绝对比以往几年赵家的花销要大。   这说明什么,说明老国公接回京的这些孩子,至今都住在赵府中。   这群人,估计跟如今的司芸司牧一样大,都十几二十出头。   吴思圆原本很迟疑,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说。   一是没彻底信任司牧,二是……   那毕竟是赵家啊。   是曾站在万千百姓面前以血肉之躯扛住刀枪剑棒的赵家啊,是为了大司全族几乎战亡的赵家啊!   赵家人会弯腰屈膝背百姓,但对着敌军时,至死没弯过膝盖。   吴思圆看着账目单时,她自己都不相信。   可能是没到时候送这些孩子出去,也可能是家里子嗣少,老国公又亲眼看着她们长大,舍不得她们外出。   吴思圆心里找了无数借口,试图解释赵家流水异常的合理性。   直到今天,直到吴嘉悦杏榜第三,吴思圆才长长地叹息一声。   她欠谭柚的,若不是谭柚,没有今天的吴嘉悦。   同时,司牧说的也对,她们的确该为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让路了。   新一任的朝臣,大一点的有户部马尚书,年轻一点的有绩效考核后从下面提拔上来的礼部侍郎宋芷茗,她们都有抱负有理想,为了大司和百姓可以不顾自己安危跟尊严。   朝中虽有她这种人,但更多的是还能看见希望。   现在的朝堂,需要这样的朝臣,唯有这般朝臣,才能开辟出更好的大司疆土。   吴思圆提笔,在折上将赵家异常写下来,交给司牧。   往大了说,为了大司。往小了说,为了吴嘉悦。   吴思圆于这个初春三月,从吴嘉悦身上,从她没仔细看过的大女儿身上,望见了朝气跟未来。   所以,宁可错查,不可大意!   折子递到勤政殿的时候,谭柚正好今日休息,也在。   谭柚坐在桌边偶然抬头,见司牧脸色越绷越紧,便伸手倒了杯温水,走过来轻轻放在他手边,温声问,“怎么了?新税不顺利?”   司牧微怔,在谭柚垂眸看她的眼睛里瞧见自己难看的脸色,缓缓摇头,轻声说,“跟新税无关,是别的事。”   司牧将折子放在桌上,伸手朝谭柚张开双臂,等她往前一步,便抱着她的腰,将紧绷的脸蛋埋在她小腹上,来回蹭了蹭。   “累了?”谭柚眼睫落下,声音温柔,“歇歇?”   她一般在勤政殿,都会数着时辰哄司牧起来走走,不能总是久坐着处理政务。   差不多每隔一个时辰,她会过来牵他的手,将他拉到门口站一会儿,看看杏花,看看梨花,亦或是单纯的看看她。   溜达个小半盏茶的功夫再回来继续处理政务。   刚才司牧已经出去走了一圈,回来时正好有折子送进来,他看完情绪便有些不对劲。   谭柚温热的掌心搭在司牧后背,轻轻拍抚。她站着,从上往下双手环着他,是个让怀里人极具安全感的姿势,“需要跟我说说吗?”   “我想不通,”司牧闷声闷气的声音说,“一点都想不通他是为何这般做。”   吴思圆的折子司牧看了。   吴思圆是奸诈贪财,但她能做到这个位置手握这份权力,就说明此人有跟位置相匹配的能力跟手段。   到底是世家出身,师承老太傅,又是她那年的三元及第的状元。所以她怀疑赵家时,便说明赵家已经有问题。   只是,为什么是赵家……   司牧双手搂着谭柚劲瘦的腰,下巴搭在谭柚小腹上,昂脸看她,眼里露出几分迷茫,“曾忠心为国者,如今为何这般行径?”   见他同意,谭柚伸手拿起桌上摊开的折子看过去。   对方一手好字迹,甚是漂亮。   谭柚微微挑眉,眼里露出惊艳,不由翻开看了一下——   吴思圆的折子。   谭柚,“……”   说实话,谭柚有些诧异。   吴大人这手好字跟她的身形,差的有亿点大啊,但一想想现在的吴嘉悦,又觉得吴思圆年轻时也许跟吴嘉悦一样。   想想谭母,想想吴思圆……   时间果然是只猪肘子,一口一口将人喂胖。   谭柚返回来看折子内容,开头先是写了几条关于方便新税往下推行的建议,后面提了一嘴赵家的异常之处。   谭柚对国公府赵家不是很熟悉,但家里老太太对赵家却格外敬重,包括谭母跟她的两位夫郎。   能被老太太这般敬重的人家,在京中好像仅此一户。   听闻上次因谭府办宴一事,赵家两姐弟上门解释原因,谭主君跟沈氏都是亲自迎到门口,走时又备了礼物跟送给赵锦钰一只上好的镯子。   可见赵家到底不同。   且赵锦钰虽行事跟旁人不一样,但贵在磊落大方,亲自登门将事情跟谭府说的清清楚楚没有半分隐瞒,也有将门之风。   不过这世上很多事情,属实不好说。   如果多想一些,上次她街上遇刺,赵家姐弟为何碰巧在场,就值得琢磨了。   “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便定对错,不如仔细查查再下结论。”谭柚压下多余心思,将折子合上放回远处,空出手指轻轻揉捏司牧太阳穴,帮他放松。   她垂眸看他,声音不疾不徐,“想要知道真相跟结果,就要站在客观公正的角度去看待,不能以个人情感先入为主。”   司牧眨巴眼睛,然后歪头将脸贴在谭柚掌心里。   两人也不知何时养成的无声默契,只要司牧歪头偏脸想歇歇的时候,谭柚总会用手掌托着他。   “我不想听大道理……”   司牧扁嘴哼唧着,纤长的手指缠着谭柚腰上垂下来的墨色丝绦,闷闷地说,“我都懂,我只是很难受很震惊,才说给你听。”   他拿那双漂亮的凤眼,一下又一下的看她,可怜兮兮的。   谭柚懂了,谭柚眼睫落下遮住浓浓笑意,微微颔首,轻声道歉,“是我错了。”   “你也没错,你说的都对,我也都听进去了,”司牧声音软软糯糯的,又有些低落,“但我现在是司牧,心里难受时想听我妻主哄我。”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不是长皇子,而是司牧。   人前,他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的清清楚楚,不会感情用事。但人后,司牧也会茫然受伤,也会难受。   处理政事上,司牧是一把好手,可对于感情,很多时候司牧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对于他来说,安国公不止是安国公,他还是个长辈,是国之砥柱,是曾经大司的开拓者奠基者,是一辈人心中不可撼动的人物。   可现在此人,有可能在针对他跟谭柚,甚至想杀了他跟谭柚。   许是因为太君后跟司芸,又许是因为别的,不管如何,他都站在了对立面。   司牧有些难受,每次面临这种情况他都不舒服。   比如父君给他下药那次,在皇姐跟他之间,父君果断地选择了前者。   母皇是偏爱他,将兵符都交给他,但在皇位一事上,依旧身不由己不能坚定的推他上去。   细细想来,他好像没被人坚定的选择过,没被人从始至终无条件偏爱过。   所有人靠向他都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都带有无数目的跟理由。   好像只有谭柚不同。   琉笙苑里,她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因为一个“信”字,便执拗地站在他这边。   她会在定亲后,主动跟谭府众人诠释他的好,让众人对他改观。   她会送他松狮,连人带狗都坚定地选择他一人。   “阿柚,”司牧说,“我好像花了两辈子的运气,遇到一个很好的人。”   谭柚眼睫落下,拇指指腹轻抚司牧眼尾,拉长尾音轻轻“嗯”了一声,音调上扬。   司牧笑,眉眼弯弯,柔软白嫩的脸颊轻轻蹭她的手,“那便是你。”   他过于可爱,又过于赤诚直白,谭柚仅犹豫一瞬,还是选择偏头轻吻他唇瓣。   她的底线,在旁人面前向来坚如铁壁,在司牧面前却总是不堪一击。   谭柚温热的掌心贴着司牧侧脸,垂眸亲他嘴角。   从嘴角到唇缝,再探入口中。   一吻结束,司牧额头抵在谭柚肩上喘息,谭柚含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臣谢殿下夸赞。”   轻柔的热气拂在耳廓上面,谭柚亲眼看见司牧那只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红,像玛瑙玉一样通透。   司牧手指攥着谭柚的衣袖,攥的有些紧。   他先是低头小声呢喃,声音如蚊子般大小,谭柚没听清,侧眸看他。   司牧这才双手揉着脸上的热意,两只眼睛亮晶晶地往上看着谭柚,轻声说,“不客气,妻主大人。”   如果谭柚没记错,这还是头回听司牧这般唤她。   谭柚呼吸收紧,撑在龙案上的那只手微微握拳。   她看他,“殿下说什么?臣没听清。”   司牧琉璃般透彻干净的眸子开始左右乱看,脸越来越热,越来越红,烫的他自己掌心都觉得热。   都成亲快一年了,怎么突然怪不好意思的。   谭柚耐心十足地看着他,将他堵在龙椅上。   司牧哼哼唧唧,两只脚都轻轻搭在了谭柚脚背上,他脚尖蹭她脚踝,“你明明都听到了。”   谭柚面不改色的扯谎,“没有。”   司牧瞪她,谭柚笑,一本正经地说,“一只耳朵听见了,另一只耳朵没听见。”   司牧,“……?!”   “阿柚,你还会这么赖皮啊!”司牧像是发现什么天大的事情,伸出一只手,食指轻轻戳谭柚胸口。   “嗯,”谭柚坦诚,“毕竟是对我自己的夫郎,无伤大雅。”   司牧笑着缩回手,双手捧脸,像是怪不好意思的。   趁他开口前,谭柚眼皮一跳,硬着头皮先说道:“……这次就不用喊硃砂进来了。”   司牧颇为遗憾跟失落的“啊”了一声,“万一我忘了怎么办?”   “我说给你听,”谭柚看着司牧,“我一直说给你听。”   司牧这才伸出双手,环着谭柚的脖子。   两人一下子离得更近,司牧鼻尖几乎蹭着谭柚的鼻尖。   司牧浓密纤长的眼睫像是振翅的黑蝴蝶,眼睛跟谭柚对视,轻轻用气音喊,“妻主。”   他见谭柚嘴角抿出笑意,心里也是一软,又换着花样叫,“谭姐姐~”   司牧抱着谭柚,下巴搭在她肩上,眼睛舒适地闭着,“谭博士,谭翰林,谭柚,阿柚。”   谭柚把司牧搂在怀里,眼睫遮住眼底的柔意,轻喃道:“小猫。”   跟谭柚磨蹭一会儿,司牧精神满满,干劲十足地开始批阅折子。   “晚上跟你回去住,”司牧说,“后日殿试,到时候估计会忙。”   至于赵府……   还是要查。   谭柚伸手将他嘴角的水痕抹去,见司牧张嘴要咬她,才笑着收回手,“那我在旁边看书等你。”   跟秋闱之后过了几个月才春闱不同,春闱榜单出来后,紧接着便是殿试。   作为科考的最后一项,殿试对于入选的贡士来说,是一道龙门。   越过去就是进士,好一点是一甲,最好的是状元。   但考上进士,便已经算鲤鱼跃龙门成功,可以等着候补做官了。   殿试的地点也跟前两场不同,不在贡院,而在在皇宫,在太和门广场,在大臣早朝的地方。   正因为在露天广场,所以殿试时间不定,会由钦天监占卜。倒不是选个黄辰吉日,而是选个天气好的时候。   这个天气好,不能是大太阳,不能是阴雨天,做好只是阴天,光线合适,不冷不热,最适合答题。   考生们会在卯时入场,在辰时开考,申时末结束,一共一天。   为确保考试的公平公正性,考卷皆由翰林院官员用相同的馆阁体誊抄一遍,以免考字迹舞弊,然后再送由另一波人员批改,最后拆卷誊抄分数的又是一批人。   批阅官都是严格挑选,为了避嫌,通常会选跟此届考生没有任何关系的官员批改试卷,以免作弊徇私。   等在所有考卷中选出最优秀的前三张后,送往御书房由皇上跟长皇子商定,谁是状元,谁是榜眼,以及点谁做探花。   这个会有微调,比如长得最好看的那个,会被点为探花。她跟榜眼可能没有实力方面的悬殊,但脸蛋方面的悬殊肯定是有的。   殿试开考当天,苏白苏吴四人寅时就到了宫门口。   苏虞拎着竹篓站在宫外,看着眼前一大四小的五扇门,感慨颇多。   谁能想到,她们竟真的一路走到这儿了呢。   “最后一考了,”苏虞向来是四人……加上熊思捷五人,是五人小团体中的领头者,一本正经,振奋人心,然后表示,“靠你了!”   苏虞伸手拍向苏婉的肩膀,“老苏家的希望。”   苏婉,“……”   她说的那么慷慨激昂,还以为她要说靠自己。   吴嘉悦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你会说靠你呢。”   苏虞吊儿郎当地将竹篓甩到肩后面,挑眉,“我长这么好看,说不定能得个探花,但状元肯定是我妹。”   苏虞伸手勾着苏婉肩膀,问她,“对吧?”   苏婉两手紧攥成拳,给自己做了个加油大气的姿势,重重点头,“嗯!”   白妔捏着下巴,微微皱眉,“安从凤上次第二呢。”   算是个实力强劲的对手。   “嗐,万一她这次还是第二呢,”苏虞杀人诛心,道:“咱这气度,让她第二又如何。嘿,反正我第三也行。”   吴嘉悦轻咳两声,提醒道:“上次第三是我,你做第四也不错。”   “上次是你这次可就不一定了~”苏虞得意起来,单手摸着自己的脸,“这可能就要看脸了。”   感谢她爹给她生了一张好看的脸!   吴嘉悦被噎住。   别的话可能好反驳,但苏虞这张脸属实是好看。   尤其是这双桃花眼,风流却不多情,潋滟却不魅惑,难得的通透干净。安从凤其实也是双桃花眼,但她笑起来眼尾多褶,过于滥情。   苏虞对上安从凤,像是三、四月的桃花对上五、六月的桃花。一个正在开放花期还久,一个已经花开糜烂接近尾声。   苏虞感慨起来,“我们老苏家真是要才有才,要脸有脸。”   “算了吧,你那都不是脸皮,你那是墙皮。”白妔摆手,吴嘉悦别开脸笑。   白妔表示,“我就随便了,能考上进士最好,万一考不上,也知足了。”   “你家族谱改完了?”苏虞问。   白妔得意极了,“那可不,我排第一。我娘说,要是我考上进士,她高低再摆几桌。”   白大人为了激励白妔努力,也是够拼的。   “阿柚这次是不是真的不来了?”苏婉转身往后看,有些不适应。   她们四个前两场考试,谭柚场场目送她们进考场,好像有她在,她们就无比安心。   苏虞吴嘉悦跟白妔也朝后看。   吴嘉悦垂眸轻叹,“也该我们自己进一次了,夫子总不能一直手把手陪着我们。”   白妔,“话是这么说,但感觉她在会更有底气点。”   “我怎么觉得阿柚来了呢。”苏虞朝远处看,桃花眼露出笑意,“阿柚向来嘴硬心软,肯定来了,只是没让我们看见。”   白妔推了她一把,“想多了吧你。”   三人只当苏虞是在宽慰她们,也没往心里去,都在昂脸等着鼓楼钟响。   不远处,花青站在车前横木上,手搭在眉毛处往远处眺望,“看不清啊,主子。”   天色还黑,就算前方有灯笼,也只能看到人影晃动,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她转身往后,“宫门口好些人呢,我看不见她们。”   车帘撩开,谭柚果真坐在里面,“没事。”   她朝前看,“来送她们就行。”   花青蹲下来,“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等她们进场。”   到底是亲手带出来的,哪怕要她们自己前行,谭柚也忍不住站在远处相送。   过了约摸半盏茶功夫,钟声响了一下。   花青立马好奇地站起来看,“进场了!”   宫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两队禁军,面对面分列站好,都是一手持刀一手提宫灯。   礼部跟翰林院官员负责站在门口,核实考生身份跟入场资格,同时有人搜身跟检查竹篓。   宫门口灯光明亮,不知谁的灯笼提高晃了一下映到了苏虞的脸,花青立马激动起来,大声喊加油。   苏虞好像是听见了,还偏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花青眉开眼笑,堪比自己进考场,欣慰地感慨,“真好。”   一定要考好啊。 第80章   “听说阿柚以前也喜欢花魁?”   皇宫门外, 安从凤到的时候,宫门还没开。   她撩起车帘往外看,因位置高, 也因格外留意了, 一眼便在人群中瞧见苏虞四人。   安从凤视线直直落在苏婉斗志昂扬的脸上,眸色微沉。   “今日你母父应该就会来京城商量亲事, 你且安心,我让人去接待。”   身后赵锦钰美滋滋地说, “等你考出功名, 我们就办婚事。”   安从凤本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听到这儿脸色才有些许难看。   她母父向来以她为傲,如今知道她入赘, 不知该是何失望心情。   赵锦钰像是知道她的想法一般, “放心啦,你们安家能攀上我国公府,简直是祖坟上冒青烟的造化。”   赵锦钰双手托腮, 圆圆的眼睛弯起来, “何况我又长得这么讨喜让人喜欢, 你母父定不敢有半分意见。”   定不敢……   那是不敢。   赵锦钰的长相在长辈中的确是人见人爱,但他那个一言难尽的性子跟长相之间,不能说相差甚大,只能说没有半分关系。   她母父要是知道她娶个这样的人, 定会夜夜掩面哭泣,为她不值。在安家母父眼里, 她将来是要尚皇子的, 怎么能娶一个赵锦钰。   可在这里, 想要登高位, 想要站住脚,就需要以身饲虎,慢慢谋划。   安从凤深呼吸,敛下神色,放下车帘再回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带着温和的笑意,“阿钰,倒也不能这么说。”   她道:“国公府几十年来一日不如一日,但我却是新起之秀,等考上状元,我跟你国公府也差不了多少。”   “跟我这个清晨朝阳相比,国公府已经是临近黄昏。”   安从凤笑的温柔又神情,声音里仿佛带着蛊惑之力,“不过,我定不会嫌弃你在朝中对我没有任何助力,否则也不会自愿入赘。”   她拉起赵锦钰的手,“我做这些都是因为我喜欢你。”   她这高高在上的感觉,仿佛喜欢他是在施舍他,将来就算不喜欢他了,也是他身份不配,怪不得她半分。   同样的话术,用在各种小公子身上,以至于京中跟她有关的男子们,无论是被骗色还是被骗身,至今都觉得她值得更好的。   可惜,赵锦钰不是一般小公子,他可不吃这套。安从凤给他套温柔圈子,他就给安从凤戳刚硬刀子。   赵锦钰微微扬眉,“考上状元?”   他魔鬼低语一般轻笑,幽幽地说,“万一还是第二呢?”   安从凤,“……”   安从凤呼吸一窒,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伪装。   这几日,安从凤夜里惊醒都是因为梦见自己万年老二,亦或是不幸落榜,每每吓出一身冷汗。   她刻意忽略这个事情,告诉自己上回苏婉考上会元只不是巧合,是她大意失误了才给苏婉这个机会,这次殿试重新把第一名拿回来就是。   半路杀出来的纨绔烂泥,哪里比得上她这个天纵英才。   安从凤面上自信骄傲,但到底没经历过打击跟失败。春闱杏榜的挫败对于她来说,影响多少都是在的。   她刻意忽略,不愿意去提,给自己无限信心,可如今赵锦钰却毫不客气地将安从凤的害怕放大,将她那层信心击碎,碾在脚底。   “唔,让我想想,你若是得了第二,便不是最聪明的人,也不是最好看的人,”赵锦钰颇为可惜地看着安从凤,“可我只喜欢聪明好看的人。”   他意味深长,“若是没考上状元,也不是探花,你在我这儿,什么都不是。到时候被国公府所抛弃,安从凤,你想留在京城,连个入门的台阶都没有。”   “你现在想的应该是怎么考上状元,而不是跟我谈身份地位,你还没这个资格呢。”   赵锦钰明明白白告诉安从凤,掌握话语权的人是他。   从头到尾,不是他求着安从凤入赘,应该是安从凤跪着求他收留,就这还要看安从凤能否得到一甲前三,以及赵锦钰的心情。   他看她的眼神,才是矜贵在上的世家子弟看狗的眼神。   安从凤脸色越是难看,赵锦钰越是舒坦,像是驯服的过程。她再凶又如何?他捏着她的命脉,看她伪装挣扎,看她无计可施。   安从凤脸皮渐渐绷紧,扯了扯嘴角,眼睛看着赵锦钰,“国公府如果需要一个状元,你又非我不可的话,为何不……”   她后面的话没说,但赵锦钰又不是傻子。   安从凤的意思是,为何不除掉竞争力最大的苏婉,亦或是给她添点麻烦呢。   如此苏婉被琐事绊住脚,她的机会不就更大了?   为了那个位置,安从凤还是头回想要荡平障碍,清除会妨碍到她的人。   她如今不过是个贡士,刚刚攀上国公府,便有此等利用权势为自己扫除障碍的心,以后要是位高权重,眼底更是容不得半点忤逆跟沙子。   瞧见赵锦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安从凤垂眸一笑,掩下眼底的屈辱跟难堪,“同你说笑呢,可不能当真。”   正巧外面鼓楼声响,安从凤撩起车帘朝外看,“该入场了。”   她拎起竹篓跳下马车,头也没回朝前走去。   赵锦钰趴在车窗那儿往外瞧,饶有兴趣地看禁军出来,看考生入场,看衙役帮忙打灯笼。   今日宫门口聚集众多考生,京兆尹府衙门来了不少衙役在帮忙维持秩序,以免发生混乱。   带头的便是街上最长见到的李衙役。   她扯着嗓子喊,“所有马车都往边上停,不准在宫门口逗留过久阻碍排队。”   瞧见国公府的马车就在不远处,李衙役微微皱眉,抬头就对上趴在车窗处的赵锦钰。   两人视线一碰即分。   李衙役继续吆喝,赵锦钰落下车帘返回赵府。   去的时候天色微亮,回的时候晨光大现。   可能也是巧了,赵锦钰回去的路上经过主街,从京中最热闹的花楼前路过。   傍晚才开门白天不营业的花楼,清晨最是安静,没有曼妙身姿倚栏而靠,没有调情歌声渡入人耳,有的只是三两个下人在门前清扫。   不过今天有些不同。   一男子抱着花楼门框哭喊,“求求了,爹爹求求你了,放过我跟我肚子里的孩子吧。”   “我不要喝堕胎药,我这个年纪好不容易才有的身孕,若是没了,以后谁人为我养老送终?”   他连哭带求,身子顺着门款跪在地上,死活不愿意回去。   “你要钱我给你钱好不好,我为自己赎身好不好?”   清晨街道上几乎没人,唯有不远处赵家一辆马车。   赵锦钰掀开车帘往外看,轻声问坐在外面横木上的钛白,“花魁?”   钛白探头仔细看,“好像是嗳!公子,这不是之前咱们查过的花魁吗!”   先前赵锦钰将安从凤彻头彻尾查了一遍,凡是京中跟她有牵连的男子,赵锦钰手里都有一份名单。   其中就包括这花楼中的花魁。   跟客栈小公子以及笔墨纸砚铺子里的青郎相比,安从凤跟这花楼倒是只接触过两三次。   去年中秋那天夜里是第一次,后来又去过两回。   最近一次,是正月十五那晚,她跟客栈小公子说是访友,然后先去找了青郎,后又找了花魁。可怜小公子还信了,等她到天亮,只为送出一盏自己亲手做的花灯。   安从凤以为她瞒得很好,可惜查这么点事情,对于国公府赵家来说还算不得什么难事。   “有意思,”赵锦钰示意钛白停车,“看看。”   花楼门口,花魁身后的中年男子见他执迷不悟,便弯腰问他,“赎身?你能有几钱银子?你钱都拿来赎身了,又靠什么养活自己?到最后不还是出来卖。”   花楼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里面进进出出所有的人都唤他一声“爹爹”。这两个词,仅在这栋楼里是个称呼而不是其他。   “你乖乖把药喝了,回头休养一个月便还能出来接客。赚银子才是长久之道,老了方能活得快活。”   花楼老板伸手拉扯花魁的胳膊,“跟我进去,莫要被人看见,回头影响你生意。”   “我不要,”花魁疯狂挣扎,“我干这行已经近十年,已经倦了。”   他反过来双手拉着花楼老板的手臂,跪着往前挪了两步,哭得满脸是泪,昂脸恳求地看着他,“爹爹,我已经二十五岁,在楼里不再年轻,将来只会更加年老色衰,我现在只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让我走吧,让我把孩子生下来,我定好好抚养她长大。”花魁低头抽噎,额头抵在花楼老板的手臂上。   到底是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些年又为楼里做出不小贡献。   “银子的事情咱们先不说,你说说,你一个男子带着个孩子,将来如何生活?”花楼老板叹息,“你糊涂啊,真当楼里是地狱外面是天上了?”   “哎……”花楼老板将手搭在花魁肩上,轻轻拍拍,“听我的,把孩子打了,趁着月份还小你不遭罪,将来等生下来再后悔可就晚了。”   花魁的身子抖了一下,疯狂摇头,“我不要。”   他眸光闪烁,咬咬下唇,忽然跟花楼老板说,“我知道孩子是谁的,她说等她得了功名就会娶我过门。所以我孩子是有母亲的,留下她好不好?”   “谁?”花楼老板疑惑起来。   京中近些月份是有不少学生,其中逛花楼“劳逸结合”的不在少数,这么一想,倒是真有可能。   花魁道:“是这次春闱的前三。”   花楼老板抽了口凉气,惊诧起来,“是苏家还是吴家啊!”   他自顾自说,“定是吴家的,苏家那两个楞头鹅,来楼里就会喝酒听曲,连你的手都不碰,定不是她俩。”   “吴家的倒是有可能,……只是,她也就来过楼里一两回,很久没来了啊,你是在哪儿见的她?”   苏家楞头鹅指的是苏虞跟苏婉,尤其是苏婉,比楼里刚进来的男子还腼腆,以前跟她姐过来的时候,都是只吃糕点不看美色。   吴嘉悦吧,说是纨绔,但她对男色也没多大兴趣,倒是喜欢遛狗斗蛐蛐。之前为了找谭府庶女,来楼里两次。   最后一次,两人还因为花魁险些打起来,在楼中留下一段“佳话”呢。   被花楼老板追着问,花魁一咬牙,说道:“不是苏家也不是吴家,是,是安从凤的。”   不远处马车里的赵锦钰,“!”   这个他是真没想到!   花魁其实也摸不准是谁的,毕竟他那个月里又不可能只有一个恩客。   大夫说这孩子至今有三个月,花魁自己推算一下,才发现应该是正月有的。   他本来瞒得极好,自从知道有身孕后,花魁就在想着怎么离开花楼以及躲避接客。他佯装染了风寒,爹爹也是关心他,竟让他休息了大半个月。   昨日见他迟迟不好,又花钱请大夫过来。   花魁没有办法,这才说了实话,只是得知他有身孕后,爹爹公事公办要他流掉孩子。   若是这次把孩子打掉,他以后很有可能不会再有身孕,这辈子都没有属于自己的骨血了。   两人从昨天闹到今早,就在爹爹准备逼他喝药的时候,花魁跑了出来。   花楼老板又抽口凉气,脸色难看起来,“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厉声道:“人家已经跟国公府赵家定亲,怎么可能会娶你!你老实说,这孩子到底是谁的?你若是不说实话,将来出事我可不护你!”   到底是花楼老板,消息也灵通些。   花魁眸光轻颤,没想到自己的谎话这么快就被拆穿,这才瘫软地坐在地上,颓然摇头,“我不知道。”   “想来也是,你怎么可能知道,”花楼老板直起腰,垂眸看他,“别哭了,看在你也算我半个儿子的份上,我给你两个月时间休息。回楼上把药喝了,凉了更难喝。”   花魁哪里愿意,他挣扎着起身要往外跑。   他是铁了心想要个孩子,这也是他最后的机会,是他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花魁这些年存了不少银子,足够自己跟孩子下半辈子生活了。只要他离开京城,换个没人认识他的小地方,他便是干干净净的父亲身份,孩子也不会受人白眼。   他也想清白的活着,如今这孩子就像是上天给他的最后机会,他怎肯放弃。   花魁连未来都构想好了,哪里想再过以前的日子。   就在花楼老板准备不留情面找人把他拖回去的时候,钛白从车上跳下来。   他掂着手里的钱袋子,走过来笑盈盈跟花楼老板说,“开个价,这人我要了。”   花楼老板跟花魁都是一愣,两者权衡之下,花魁还是选择躲在花楼老板身后。   两人到底有多年的情分在,花楼老板怎么着都不会要他的命,但面前这个陌生的小公子帮他赎身有何目的,便不好说了。   “你怎么这样嗳!”钛白叉腰,“我是在帮你。”   “只要你帮我家小公子做一件事情,我们便帮你赎身以及送你出京。”钛白举手发誓,“我以国公府赵家的名义起誓,若敢说谎,天打雷劈!”   国公府赵家?!   花魁吓得脸色苍白,猜测对方可能是听到他俩的对话了,连忙摇头,“我不认识什么国公府的人,我跟谁都没关系,这孩子更是跟国公府没有半分牵连。”   花楼老板也说,“刚才他哄我呢,说的话做不得真,小公子还是把钱收回去吧。”   “不是要你的命,”钛白皱眉,觉得解释起来怎么这么麻烦,“我若是真想为难你,何必自报家门?”   钛白道:“你想清楚,是留在楼里一辈子,还是博一个机会,你自己权衡。”   花魁犹豫起来,最后还是想争取一下。   见他实在执迷不悟,花楼老板狠狠地睨了他一眼。   花楼老板报了个数,等钛白掏银子给他。   “五日后是你爹的忌日你没忘吧?”花楼老板睨着花魁,微微眯眼,“到时候你自己回来烧纸把他请回去,我这楼小,供不起你也供不起他。”   他道:“你要是敢不过来,我可报官将你爹的牌位扔出去!”   花魁微顿,怔怔地看着花楼老板,眼泪就这么落下来,低头连连点头,哽咽出声,“好,我知道了。”   他是被家里人卖进来的,哪里有什么生父的忌日跟牌位。   花楼老板这么说只不过是不放心他跟人走了,故意出声威胁。一旦他五日后没有音信,花楼老板就会去报官。   这话,是说给钛白听的。   钛白哼哼,把银子数出来递过去,“我家小公子对男子极好,遇见他是你的福气!”   花楼老板伸手狠戳花魁脑袋,“糊涂死你,我看你将来活不下去还是得来找我。”   他收了银子亲自送花魁离开,两人跟着钛白走到赵府马车前面,钛白也没阻拦。   这短短的一小段距离,花魁走得是提心吊胆,既怕钛白不是国公府的人,又怕钛白是国公府的人。   反观花楼老板,看见马车标识以及露出脑袋的赵锦钰后,毫不留情把花魁留下,揣着银子走了。   “别怕,我又不吃人。”   赵锦钰长得讨喜又可爱,正经说话的时候就是个活泼俏皮的小公子,一点都不吓人,“找你帮忙办点事情而已,事成之后,我帮你换个身份送你出京。”   花魁眼睛亮起来,随后又有些迟疑,试探着问,“凶险吗?”   他又没有别的本事,如今还有着身孕,如果过于凶险,他可能办不成。   “不凶险,演出戏而已。”赵锦钰向来对男子友善,等花魁坐进马车后,更是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是好看,别说女人喜欢,我看着都心生欢喜。”   他说的真心实意,加上长相讨喜,一双黑葡萄眼睛里全是真诚的赞美。   花魁虽然二十多岁,但模样属实不错,有花楼中的妩媚柔弱,又有为父的坚强执拗。   花魁被赵锦钰夸得耳廓一红,低头揪着自己衣服也不敢抬头。   赵小公子顿时看的更认真了。   你说说,他怎么就不是个女人呢!   赵锦钰为了这事,不知道后悔多少次。   他就应该跟他那个不开窍的姐姐换换,但凡他是女人,现在赵府不得满地小孩撒泼乱跑。振兴繁荣国公府,还不是指日可待。   赵府马车从街上经过,半个时辰后,此事的前因后果完整的落进司牧的耳朵里。   司牧站在太和殿门内,远远看着广场上的考生们,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眼睫落下,右手无意识轻轻转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金色戒指。   “你说赵小公子想做什么?”司牧声音轻轻。   胭脂立于他身后,低声道:“许是出于男子的嫉妒之心?”   “是挺嫉妒的,”司牧微微皱巴着脸,抬手对着升起的太阳看自己的戒指,“听说阿柚以前也喜欢花魁?”   空气中飘着股淡淡的醋味,胭脂开始装耳聋,眼睛看向前方,不做回应。   “赵锦钰不是拈酸吃醋的小公子,许是,另有目的。”司牧收回手,刚才不过随口一说而已。   他将视线落在安从凤身上,“可能跟她有关。”   朝中倒是有不少大臣都看好安从凤,说她一表人才,待人温和儒雅,举止有礼甚是不错。   司牧微微沉吟,“让人去趟养心殿,问问皇姐,这次的一甲前三,是我俩一起定,还是交给翰林院大学士决定。”   胭脂颔首,“是。”   说完正事,他转身回去,路上又问,“你说那花魁好看吗?跟柳盛锦比呢,他是会歌舞还是会弹曲啊?”   胭脂,“……”   胭脂微顿,柔声道:“主子,您怎么能拿自己跟一个花魁比。”   司牧点头,“就是就是,我怎么能跟他比他擅长的呢!”   他表示,“应该比削桃,我桃子其实削的可好了,定能赢。”   胭脂语塞,这不还是在比吗。   晚上,司牧回府的时候,硃砂冲谭柚使眼色。   谭柚微愣,有些茫然不解。   直到进了屋子,司牧开始软唧唧哼,“阿柚,你说这枕头是现在的好,还是你以前的好?”   他坐在床边,也不洗漱换衣服,而是抱着谭柚的红色枕头,昂脸看她。   长皇子岂是个小气的人,他怎么会跟一个花魁吃醋?   ……他会。   司牧觉得自己像个扭捏的小夫郎,不够大气。   可他心眼就这么小,醋劲又大,占有欲又强。   来的路上,硃砂已经说了谭柚以前跟苏白苏三人去花楼只喝酒,当时他还以为驸马不行,但解释归解释,司牧还是在想谭柚去花楼是不是因为里面有喜欢的人。   她不敢乱来是怕触动老太傅的底线,但不代表她没有中意的人。   谭柚拉过圆凳,坐在司牧身边,温声问,“怎么了?”   司牧抱着枕头,眼睛盯着谭柚看,坦白说,“阿柚,你现在跟以前相比,好像变了很多。”   “你我成亲之前,我曾让硃砂调查过你,只是那时我想靠自己认识你,而不是凭借一张调查回来的纸。但今日硃砂说,你以前跟现在比,沉稳平和许多。”   硃砂想的是,老太傅教导有方,也有可能是定亲后成长了。   可司牧经历过两世,心里甚是狐疑。   他问这话的时候,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好像有些忐忑,又抱有一丝期待。   也许,她跟他相同呢。   也许,他不是个孤独的异类。   谭柚回视司牧,“嗯,是变了很多。”   她声音不疾不徐,缓声道:“像是在异世游历一圈的灵魂重新回到本来的身体里,这才跟之前不同。”   “多久之前的事情?”司牧歪头好奇。   谭柚道:“去年宫宴之前。”   司牧抱着枕头,那应该跟他不同。司牧竟有些庆幸,异世应该很好吧,所以阿柚才这般温和板正。还好跟他不同,不用跟他一样亲眼目睹国破家亡。   谭柚手放在腿面上,安静地看着司牧,等他问别的。谭柚对于这事很是坦诚,没有半分隐瞒,但她担心司牧会害怕。   谁知司牧慢慢伸出左手,搭在她左手上,两枚一大一小的金戒指碰在一起,在烛光下泛着漂亮的光泽。   司牧软声问,“那这是你那边娶夫郎的习俗吗?”   谭柚这才反手握住他的手,心里柔软起来,“嗯。”   司牧手指轻挠谭柚手腕,声音有些飘,尽量以一种“我没吃醋”的语气问,“那你,送过别人吗?”   “没有,沉迷学术,无心其他。”   谭柚要学的东西很多,这些事情挤占了她的时间跟情感,以至于还未等她相亲,便到了这里。   司牧眼睛慢慢弯起来。   好巧,他也没有。   司牧把枕头放下,自己坐在谭柚怀里,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小声说,“我也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司牧偏头吻谭柚唇瓣,唇齿之间听见他的声音,“现在跟你一样,没有了。”   他跟谭柚一样,又不一样,但都是特殊的人。   司牧觉得,也许是大司祖宗保佑吧,让他这辈子注定走在黑暗路上的人,遇见了带着光的谭柚。   谭柚抱着司牧,往净室走。   好像是连最后一层不能说出口的秘密都说开了,两人间没有半分遮挡跟隐私。   浴桶中,司牧攀着谭柚的肩膀,细细感受她紧紧包裹自己时的每一份温度跟热意,能明显从里面感受到谭柚炙热的爱意。   门外,硃砂坐在台阶上,竖起耳朵听。   起初没动静的时候,他还以为主子生气闹别扭呢,等到后面有其他声响传来,硃砂才红着脸抬手挠鼻子。   硃砂还是纳闷,他当初怎么会觉得驸马不行呢?   这要不是两人找沈御医有意避孕,主子这时候估计都怀上了。   一夜过去,翌日清晨谭柚唤司牧起床。   “今日休息。”司牧抱着枕头,在床上耍赖。   “我知道,但是胭脂过来了,应该是有事,”谭柚将床帐落下,温声说,“你躺着,我让他进来说给你听。”   谭柚穿戴整齐打开门,胭脂朝她福礼进来。   看见司牧没起,胭脂没有半分意外。   他站在床边柔声道:“主子,养心殿那边回复说,她身子不好力不从心,也不好将重任都压在您身上,所以不如将名次一事交给大学士决定。”   司牧轻笑一声,翻个身。谭柚起床后他就滚到了床边,转身朝外时,脚就这么从床帐里伸出来,“到底是我亲皇姐,半点信不过我。”   司芸哪里是怕累着他,分明是怕他徇私,将谭柚的几个学生点为前三。   司牧本来就打算避嫌,现在一切交代大学士去选,不考虑其他,只考虑实力,公平公正。   “卷子大概五日后出结果,再看吧。”   胭脂轻声应,“是。”   见他还站着,司牧以为有事,不由从床帐底下撩开一角,眯着眼睛好奇地看胭脂。   胭脂犹豫一瞬,硬着头皮上前,伸手轻轻托着司牧的脚踝,低头给他送回床帐里,“莫要着凉了。”   司牧微怔,疑惑地朝自己的脚看过去,眼睛睁圆,耳廓不由一红。   唔,他怎么昨晚没发现,谭柚在他身上盖了好多处的“章”,连他自己看见都会脸红。   胭脂道:“若是没事,我便先回宫了。”   “等一下,”司牧忽然想起什么,重新撩开帘子跟胭脂说,“下次我再回来,着禁军扮做普通侍卫随行,这事莫要声张,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胭脂一顿,随后脸色严肃,“是。”   殿试结果快出来了,新臣选出来之际,对方若是想下手,这时候最是合适。   胭脂出去后,谭柚正好打完一套拳进来。   司牧坐在床上,双手遮着帐子将自己遮住,只露出毛绒绒的脑袋看她。   谭柚笑着走过来,“起吗?”   “不起,”司牧神秘兮兮地说,“给你看梅花。”   这个季节哪里来的梅花?   谭柚疑惑,顺着司牧的视线往下看,就看见司牧伸出一只白嫩骨感的脚。   而他脚踝内侧,落着她的吻痕。   红色痕迹配上他雪白肌肤,倒是真的极像白雪中的红梅。   司牧眼睛弯弯,“好看吗?”   谭柚单膝蹲下,炙热的手掌握着司牧的小腿,低头在他脚踝处轻轻一吻。   “好看。”   若不是天色大亮,待会儿苏白苏吴四人会过来,她都想看看司牧身上其他位置的“梅花”。   殿试结束,四人照旧过来跟她对答案。   苏虞已经开始神神叨叨起来,指着前方的门槛说,“若是我左脚迈进去,必得探花!”   然后其余三人眼睁睁看见她脚步僵硬地往前走,快到门口时,苏虞忽然紧张起来,步子迈的极小。   “右脚右脚。”白妔盯着看。   按着苏虞原来的步子,铁定是右脚了。   苏虞一怔,硬是将原本该抬起来跨过门槛的右脚抵在门槛上,原地踏步,然后眉开眼笑地将左脚跨进去,“你看,注定是我探花!这是上天的旨意。”   其余三人,“……”   苏虞收拢扇面,说道:“嗐,你们不信,那我再试一次,若是师公今日在,我必得探花。”   吴嘉悦道:“硃砂就在外面玩呢,师公怎么可能不在家,你这个不算。”   “那你说怎么算?”苏虞挑眉。   苏婉开口,“若是今天出太阳,我必得状元。”   三人探头看外面的阳光,“你这更不算。”   苏婉笑。   直到谭柚出来,四人才消停。   殿试结果会比杏榜快很多,最迟五日,这期间翰林院众学士昼夜批卷,争取早日将殿试结果填榜。   第六日,礼部会将所有中了进士的考生名字单贴在龙虎墙上,但没有名次。   此榜,不算金榜,翌日就会取下。   第七日,中了进士的考生会在宫门口集合,着体面衣服,收拾整齐,由礼部引领进宫。   宫中,皇上和长皇子会一起在太和殿举行传胪大典,宣布名次。   很多人的命运,便由今日而定。 第81章   “我们终究不负自己,不负阿柚。”   太和殿的传胪大典, 典礼极为隆重。   清晨辰时,朝阳自东方刚露出光芒,漫天霓霞, 晕染映亮一片天地, 犹如这群进宫的进士们,寓意着大司的光明未来跟无限希望。   礼部侍郎宋芷茗一身紫袍官服, 站在宫门口负责带领进士们进宫授礼。   今日所到的各位,不管来自哪里不管年龄如何, 也不管先前认识与否, 见面后都和和气气相互拱手贺喜。   毕竟此刻往后, 她们彼此便是朝中同僚。   众人进宫的排队先后顺序,是按百家姓的姓氏来排, 读到名字的上前, 紧接着是下一个,等列队结束再进从偏门进入。   今日午门难得大开,这将近三百余人的进士中, 唯有三人, 此生出宫时能从这扇门经过一次。   苏白苏吴四人都不是头回进宫了, 但感觉跟上次迎亲时的好奇与憧憬截然不同,这种带有紧张又期待的情绪,像根丝线,轻轻吊起胸口那颗蓬勃跳动的心脏。   她们到的时候, 抬头瞧见面前阵容,越发感觉到紧张。   殿前已经布下仪仗, 太和殿檐下两旁是宫乐手们跟乐器。百官身穿官服, 按品级排位, 文武分列, 气势威严。   用来盛放金榜的黄案摆在太和殿内东旁,由翰林院大学士双手捧着金榜放置在上面。   一切就绪后,有专人奏请皇上跟长皇子到太和殿升座。   安从凤因姓氏并非大姓,位置稍微靠后,跟排的太靠前而不敢抬头的进士们比,她倒是能偷摸往上多瞧两眼,甚至能分神注意朝臣们的视线。   安从凤感觉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赞许目光,不动声色调整站姿,腰背笔直如松,眼睫垂下,面上一派从容淡然。   她这份泰然自若不唯唯诺诺的表现,更是让朝臣们多看她两眼。   入选的进士不可能都是年轻人,其中有不少人已经三、四十岁,甚至连五十多岁的都有。   这些人才是组成进士的主力军,跟她们相比,里面这四、五十个少年人,倒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年少有为,又相貌不俗,前途无限啊。   尤其是安从凤跟苏虞,两人的长相在人群中算是拔尖,尤其是今日排队又相隔不远,更让人忍不住拿她俩相互比较。   早在进宫前便已经有人在猜测,谁是探花,谁是传胪。   顶着这些视线,安从凤垂在袖筒中的手越发攥紧,面上有多平静,内心就有多激动。   她有预感,她考的不差。   跟上次考完内心有些忐忑不同,这次出考场,她便觉得稳了。   杏榜第二又如何,金榜第一才是最后的赢者。   前后一刻钟左右,皇上跟长皇子到了,群臣叩拜。   司芸有一段时间没出现在朝臣视野中,如今陡然看见才发现她消瘦的厉害。整个人比年前清减了一圈不止,脸色是带着孱弱病气的苍白,唇上都没什么颜色。   她靠着宫侍搀扶才勉强站着,动作稍微大些,便会咳上两声。   看着她,朝臣心里已经开始嘀咕,皇上是不是快不行了?   跟她相比,长皇子司牧倒是面色红润朝气蓬勃,整个人跟郁郁葱葱的草木一般,散发着生机。   今日一同到场的还有小太女司桉桉,她被司芸领着,站在司芸身边。   三位主子到场,宫乐起,大典开始。   宣读金榜名次的是翰林院大学士陈老,而不是鸿胪寺官。   陈老此人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花白脸上有斑,捧起金榜的双手满是岁月的痕迹,但她腰背笔直,精神奕奕,一双眼睛没有半分浑浊,身上沉淀着的是书卷典雅之气。   那身深紫色朝服穿在她身上,不带半分官场庸俗沉重,反而像是寻常衣服般自如。   这才是真正的大家,是隐于朝堂上的大家。   得知这次前三由她而定,原本还在担忧的朝臣立马将心放在肚子里。   陈老此人,最是注重德行看中学问,绝对不会徇私作弊屈服权势。   由她选出一甲前三,保证公平公正。   陈老站在高阶之上,面朝百官跟进士们,手持金榜,苍老年迈的声音吐字清晰有力,宣《制》:   “四年三月二十七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甲第一名状元苏婉,引出班就御道左跪。”   苏婉?!   安从凤微怔,眼睛朝前面看,垂在袖筒里的手握紧,整个人头脑一片空白。   众人朝苏婉看过去,苏婉呼吸屏住,懵了一瞬。   身后的苏虞激动到恨不得替她上去,她伸手戳苏婉后腰,提醒她别在这时候发呆。   苏婉只是太惊喜了,意料之内的结果,却依旧有些不敢相信。   她深呼吸,白净文气的小脸缓慢抬起来,鼻头发酸发涩,眼尾微红,一双清澈的眸子却明亮如灯。   苏婉抬手行礼,随寺官引路,跪在御道左侧。   底下有人传唱,“状元苏婉,已就位。”   陈老这才继续道:   “四年三月二十七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甲第二名榜眼吴嘉悦,引出班就御道右跪。”   吴嘉悦名字出来的那一刻,站在群臣首列的吴思圆吴大人,腮帮子都明显抖了一下,掩在袖子中的手轻颤,费了好大的劲才没让自己表现的过于异常。   群臣都朝吴嘉悦看过去,唯独吴思圆不能,她颔首看着脚下的石板,下颚绷紧,眼眶发热。   吴嘉悦啊,曾经的纨绔,如今的榜眼。   不知道说是谭柚会教学生,还是吴嘉悦自己争气,也许两者都有,这才成就了她的今日。   吴嘉悦跟着寺官跪在右道。   底下唱,“榜眼吴嘉悦,已就位。”   陈老持榜道:   “四年三月二十七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甲第三名探花——”   陈老难得将视线从榜纸上分离出来,朝下看去。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最后发现陈老是在看安从凤跟苏虞。   群臣一愣,心道陈老也跟她们一样吗?好奇谁是谁。   安从凤呼吸凝滞,脑子里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呆愣愣站着。   得知状元跟榜眼已定,安从凤通体发寒,凉意顺着脚底板往上蹿,头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这怎么可能。   直到陈老的视线看过来,安从凤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直直地对视回去,呼吸屏住。   她之前连第二都看不上,现在竟觉得能得个第三也可以。   她是第三吧,她一定是第三,她怎么可能连第三都不是。   而苏虞愣了一下,在陈老视线望过来的时候,瞬间激动起来,还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衣袖,直到发现陈老的视线不是在看她……   苏虞,“……”   你说说,搞得怪尴尬的,她还以为自己是探花呢。   苏虞抬手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子。   传胪也可以啦,反正她妹是状元。   等苏虞心态刚放平,接受自己没进一甲前三的时候——   就发现陈老的视线落在安从凤身上只停留两个瞬息,便越过安从凤往前看向她。   苏虞,“???”   苏虞茫然,这名次都是现定的吗?怎么还回来摇摆迟疑不定搞她心态?   陈老道:   “四年三月二十七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甲第三名探花苏虞,引出班就御道左跪。”   苏虞猛地抬头嘴巴微张,桃花眼都快睁圆了,反手指着自己,“我?我!”   是她吗?真的是她吗?   苏虞原本设想好自己若是中了探花,这几步必然要走出探花的风范。   可刚才被虚晃了一次,导致现在苏虞有些难以置信,惊喜到把之前的所有想法都忘了。   群臣看向苏虞,苏虞这才肯定她就是探花。   姥爷啊,竟然真的是她!   她居然是探花啊她是不是在做梦她们老苏家一甲出了俩哇老娘她去年上坟的时候有没有仔细看老苏家的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了呜呜呜阿柚她是一甲啊她好争气。   苏虞脚步都是飘的,有些想傻笑,又低头忍下了。   到此,一甲前三已经全部定下。   状元苏婉、榜眼吴嘉悦、探花苏虞,三人是此届的三鼎甲。   安从凤怔怔站着,感觉脚像是踩在软泥之中,有些站不稳。   怎么可能?!   她明明那么有把握。   安从凤突然往旁边跨出半步,朗声道:“学生不服!”   她低头,眼睛直直看着地面,梗着脖子说道:“学生没进一甲,心中不服,但求一个原因。”   这话也就她有这个资格说,毕竟先中小三元,又中解元,杏榜就算不是会元,那也是第二名。   按理来说,安从凤一路发挥稳定,从来没掉出过前三,此次一甲之列没有她,连第三名探花都不是,的确可以问问原因。   其实旁人也好奇,之前不少人都看中安从凤,如今她连一甲都没进,属实有些让人惊讶啊。   群臣有帮安从凤说话的,也有摆手叹息的。   毕竟考试临场发挥这事,谁也说不准,总有个状态好跟坏。而且那功名又不是为你量身而定的,非你不可,换了旁人不行。   但安从凤执拗地站在那里,拱手低头,要个答案。   司芸轻咳两声,侧眸看司牧。   司牧眨巴眼睛,笑了,“皇姐以为我徇私?可这榜是大学士亲定,我从未插手过,难不成我竟连大学士也拉拢了?我好厉害哦。”   亏得他不参与,否则一甲全是谭柚的学生,他这个师公还真有点不好解释。   “朕只是疑惑而已,阿牧想多了。”司芸笑。   司牧道:“皇姐若是也想听理由,不如问问大学士。”   他脆声朝前说,“大学士,榜单向来以公平公正服人,如今有学生当场提出疑惑,但此榜一甲前三由你而定,不如由你给她个解释,说说为何一甲前三没她。”   长皇子发话,底下才安静下来。   陈老暂时收起手中金榜,看向安从凤,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以你之资,属实在状元以下,一甲之内。”   这意思就是,安从凤可能考得不如苏婉,做不了状元,但榜眼跟探花还是可以的。   安从凤眼里燃起希望,话几乎脱口而出,“那为何……”   “你且别急,我问你一句话。”陈老抬起一只手,示意安从凤认真听:   “《礼记大学》中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此话对否?”   安从凤微怔,缓缓点头道:“对。”   陈老,“既然觉得对,那便没错了。朝臣乃国本,一甲更是大司的颜面,选的不能说是大善之才,但至少德行无愧。”   别看吴思圆现在这副德行,可她刚入朝时,也是满心报国,也是修身养德言执持道,只能说泡在这朝堂的大染缸里被权势腐蚀浸染了。   陈老看向安从凤,微微皱眉,“可你作为读书人,自幼熟读《礼记大学》,怎么如今连第一条、连最基础的修身,都没做到?”   她反问,“德行有亏,如何担任一甲,如何作为大司的脸面?”   陈老的话,让场上众人一愣,朝臣可能没关注街上小事,但一些进士却听了不少言语。   她们那时还以为是假的,如今见陈老开口,猛地想起什么,顿时看向安从凤的眼神不由古怪起来。   一时间众人脸色各异,但又不敢表现的很明显。   德行有亏?   旁人眼神奇怪,安从凤本人却是茫然不解,抬头询问,“学生不懂?”   她对母父孝顺,对同辈谦和,对小辈关怀,没觉得德行有问题。   安从凤腰背挺直,声音坦荡,“学生自以为没做过有损德行的事。学生自幼饱读圣贤书,一言一行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母父。”   她在人前向来形象极好,哪里肯认自己私德有问题。   进士们瞧见她这副样子,心里不由感慨起来。这么会演戏,怪不得哄得人团团转。   陈老本想顾及安从凤的脸面,可现在不说个明白倒是不行了,“你可知,我填榜之前,着人去查过一甲前三跟传胪的预选者。”   陈老做事严谨,又重德行,便着人去查了查,看这几人有没有犯过什么大错,亦或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巧的是,这两日街上都在说安从凤。   此事起因大概是两三天之前,京中一花楼中的老板竟将自己最得意的花魁从里面轰赶出来,指着他的肚子破口大骂,嚷的是整条街上人尽皆知。   “你这怀的到底是谁的种?竟然这般宝贝舍不得打掉!”   也是因为花楼老板嗓门大,引得众人前来围观。   听了几耳朵才明白,怪不得最近一个月没怎么见花魁出来接客呢,原来是有了身孕!   花魁掩面哭泣,好生可怜,边央求着花楼老板收留他,边说对方过些日子便会来迎娶他。   花魁说自己怀胎三月,算算应该是正月里的事情。   原本场上围观看热闹的人,一听此话,凡是正月来过花楼跟花魁有过关系的女人瞬间紧张起来。   “为何过几日来娶你暧!难不成是本届考生,需要得了功名才行吗?”有个少年音大声嚷嚷。   此话像是提醒了什么,便有人说,“是安从凤的吧,是她吧,我正月见过她呢。我想想,好像是正月十五那天来的。”   毕竟是解元,当时那般高调,常在街上走的女人怎么可能认不出她那张好看的脸呢。   当时她还想,解元也来逛花楼啊,真是看不出来。   提到安从凤,人群中有好几个男子愣怔起来。   “若是安从凤的就好解释了,她过几日功名才出来,说不定能娶你回去做小。”   客栈小公子闻言最先冲出来,指着提到安从凤的那人道:“你胡说!安姐姐那日分明是去访友了,你怎么能血口喷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酸涩难受,“且安姐姐已经跟国公府定亲,你说这话是何居心?”   他自知家世身份比不过国公府,心里想着若是安从凤跟国公府结亲也好,至少能在事业上祝她一臂之力,他只需要远远地站着,看她越来越好就行,   她若是能回头望一眼,也是他毕生的福气。   花楼就在京中最繁华富饶的地段,吵嚷起来,惹得很多人来看,有围上来的,也有站在自家二楼低头看的。   青郎就倚着自家店铺二楼窗口往下望,原本是瞧个热闹,听到这儿才微微一怔。   他手指握紧窗棂,眼睛直勾勾看着客栈小公子,看他以个人单薄之躯,倔强地维护安从凤,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时间什么味道都有。   安从凤那晚明明在他这里,与他……   难道她先是哄骗客栈小公子,从他这离开后不满足,又去了花楼?   青郎脸色瞬间苍白起来,清瘦的身形摇摇欲坠,连忙自我否定地摇头。   不可能,从凤不是那种人。   她那么温柔那么深情,就算他这种身份她依旧是爱怜至极,怎么可能会是她们口中那个逛花楼的人!   若不是身份不合适,他都想站在客栈小公子面前,同他一起维护安从凤。   就算再嫉妒,也不该这般污蔑人。   被客栈小公子指着的女人丝毫不怕,双手抱怀说道:“我是何居心,我什么居心都没有,我只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怎么着,见我把真相说出来你就受不了了?”   她嗤笑,“小公子,她跟你说去访友,有没有说是去哪儿啊?去花楼访友也是访友啊,毕竟她也不是头回来了。”   这人抬起下巴指着哭成泪人的花魁,“这也是她的友啊。”   “要么说是解元呢,我记得她刚考完春闱就进了花楼,真是好生雅趣。你说咱们至今碌碌无为没有功名,是不是因为还不够风流才写不出文章?”   底下有人跟着附和,“就是就是。”   还有人道:“小公子你被骗了吧?你口中的好姐姐,可来过这花楼好几回呢,不信你问问这花魁,她中秋跟元宵那夜搂的是不是他?”   客栈小公子难以置信地摇头,“骗子,你们才是骗子。谁给你们的好处,让你们这么污蔑安姐姐。”   客栈小公子急的快哭出来,“安姐姐一心求学,志在今科,至今都没娶夫郎。她连……她连男子的手都没碰过!”   他说完这句话,不知道是急的还是臊的,脸红起来。   众人哄笑起来,心道怎么还有这么傻的男子。   唯有二楼的青郎,脸色又白了一分。   安从凤那夜……也是这般跟他说的。   她说她没碰过男子,他是独一份,虽然他已经嫁人她们不合适,但她依旧抵抗不了他的吸引。   青郎一直心里惭愧,觉得是他引诱了那般好的女人,是他不守夫道不检点,安从凤半点错都没有,全是他该死。   如今见她跟国公府议亲,青郎心底虽酸涩难受,但还是祝福更多。   可现在,很多人你一眼我一语的话拼凑到一起,拼出来的安从凤竟不像他认识的那人。   他跟客栈小公子不同,安从凤的的确确是跟他发生过关系。   青郎到底比青涩稚嫩的小公子年长几岁,心智更为成熟冷静,如今想来,忽然身体有些瘫软,险些站不住。   他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如同冬季河面上一层薄薄的冰,有了裂缝之后,便经不得再细敲。   “是没碰你的手吧?”花楼前面有个女人啧啧摇头,“碰你是要娶你的,碰他又不用娶。你也说了,人家现在是在跟国公府议亲,跟你比起来,自然要攀个高枝。”   小公子梗着脖子哑声说,“安姐姐那么好,自然要娶个好的夫郎。”   “她好?她也就一张好皮囊跟一张好嘴,不过是京边小镇来的,凭个花言巧语能把你迷成这样。啧啧,果真是有学问的人。”   “你怎么这么说安姐姐!”小公子气到跺脚。   对方举起双手做妥协状,“好好好我不说,让花魁自己说,你亲口去问,问他有没有跟安从凤睡过。”   小公子觉得此人用词不雅,还瞪了她一眼。   他又不敢直接问花魁,只拿眼睛看他。   花魁抹掉眼泪,单手捂着自己的小腹说,“确有此事。”   见小公子不信,花魁犹豫一瞬,还是道:“她胸口有个圆圆小小的红色胎记,像是被簪子扎过,但没有伤痕。”   小公子脸皮薄,花魁含蓄一下,比了个位置,“在左胸上方,位于心的位置。”   能看到这个部位的,怎么都是“坦诚相见”过。   小公子脸色一下子白起来,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但依旧嘴硬的说,“我又没见过。”   他是没见过,可青郎见过。   青郎顺着墙瘫坐在地上,双手捂脸,眼泪从指缝中溢出,心头是又气又恨。   他没资格理直气壮恨安从凤说谎,故意营造出好的一面哄骗他钱财跟身子。他恨自己,恨自己不争气,竟因为空虚没看出来安从凤的把戏!   青郎连哭都不敢出声,怕楼下伙计听见,只能双手捂着嘴无声颤抖。   青郎恨自己不是小公子,不然定要上前甩安从凤两巴掌,问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而花楼门前的小公子,此时脑子里嗡嗡作响。因为花楼二楼有个男子,趴在上面看热闹,笑盈盈说,“我也知道,我还摸过呢。她说许是前世被人辜负,对方拿簪子刺穿她胸口,这才留个痕迹。”   男子娇嗔起来,“当时引得我好一阵心疼怜惜呢。”   小公子身形摇摇欲坠。   他理智觉得花魁跟别人没必要扯谎,毕竟安从凤才来京城几个月,怎么可能会得罪这么多人,而且他们还说的那么清楚详细。   可感情上却让他不敢相信。   他那么完美的安姐姐,他那么好的安姐姐,他自以为高攀不上的安姐姐,怎么可能是这种人呢。   这样的人,是他母亲给他挑选妻主时看都看不上的人啊!   他到底喜欢的是个什么东西?   都说女人风流,可她一边风流一边对他说谎。她说她为夫郎守身如玉,说她不能跟他好,可转头她就睡了人花魁,至少两次!   不跟他好,是因为他不好随便玩弄吗?   安从凤现在给他的感觉像是一个表面打扫干净的房间,其实拐角里藏着见不得人的肮脏污秽。   完美姐姐、高高在上姐姐的形象,一瞬之间坍塌下来。   小公子眼泪流出来,没控制住,当场崩溃地蹲在地上哭,还是花魁伸手安慰他。   “还好她想攀高枝没碰过你,否则这会儿你更得哭。你这么小,这么干净纯粹,识人不清很是正常,以后擦干净眼睛就行。”   小公子哭得抽噎,“我以为,我以为她是世上最好的良人,我以为是我配不上她。”   结果安从凤说谎不算,还吊着他,一旦找到家世好的,立马跟他划清关系。   尤其是他元宵那夜,怀着少男怀春之心,提着亲手扎的灯笼坐在她门前苦苦等了一夜。   那一夜,当时心情有多羞涩隐晦甜蜜,此时就有多尴尬难堪后悔。   他那干净剔透的一颗心,等的是对方逛完花楼回来后牵他的手,怜惜他被竹条划伤的细碎伤口。   她说,“灯笼虽然不如市面上卖的那些精致好看,但都是你的心意,我会好好收下。”   那个不好看的灯笼,是他手指缠着纱布满怀欢喜做出来的,是他以为最好的。   事后他还反思自己,是不是做的太丑了,所以安姐姐不喜欢。他果然配不上她,连灯笼都做不好,更别提其他的了。   点点滴滴细节跟回忆涌上来,小公子才陡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跟安从凤的位置发生了变化。   起初两人都是平等的,但随着相处,她变得高高在上起来,他却低入尘埃,只能卑微的仰视她。   “呜呜呜。”   小公子举起一只手,现在就已经后悔了,他觉得他手好脏,被个烂人摸过了。   就这,她那时是怎么好意思说她没牵过别人的手……   花魁从袖筒中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巾帕递给小公子,柔声说,“干净的,我买来还没用过。”   那方巾帕带着青竹的清香,小公子攥着帕子,哭得更凶了。   安从凤连花魁都不如。   这场闹剧最后的收尾,是客栈老板过来把儿子牵回去。小公子抽抽噎噎地问,“不跟赵小公子说吗?万一他跟我一样呢?”   有个少年从人群里窜出来跟小公子说,“安心啦,安从凤怎么可能骗得过国公府,那可是赵小公子嗳!”   小公子虽然觉得这人说话奇奇怪怪,但一想也是,这事今日在街上传来,赵家没理由不知道。   小公子跟着他母亲回去,虽然可能会难过一阵,但好在名声不差,将来不会影响说人家,及时醒悟损失倒是不大。   客栈老板更是一阵庆幸,还好今日看破了那个烂人,毕竟前几日小公子还说要一辈子不嫁人,因为他遇不到更好的良人了,他的心里盛着安姐姐也配不上别人。   老板双手合十,朝天上拜。   真是上天显灵,让安从凤的真面目露出来。   这种私德不行的人,学问再好也不是良配。   热闹看完,花楼前众人散开,竟没人留意到花魁的去向,只不过这事却在街上传起来。   作为事件里面的主人公,安从凤那几日一家人都住在国公府里商量成亲的具体事宜,连门都没出过,自然半点消息都不知道。   今早来宫门口都是赵锦钰亲自相送。   现在此事由陈老当着众人的面,在这种场合公然说破,安从凤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忽然想起早上赵锦钰的话。   他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我为你准备了惊喜,等你的好消息哦~”   安从凤只当是说她考中状元,怎么能想到是说她已经翻船的事情!   此时安从凤站在这里,接受所有人各种目光的审视打量,脸色苍白,极力稳住心神,在想应该如何为自己开脱。   她的确没碰小公子啊,还有,难道学生连逛花楼都不行了?   陈老一双眼睛看着她,“你个人德行有污点,抹去一甲位置。我念你苦读不易,着你二甲传胪。”   传胪是二甲第一。   但鸡冠子怎么能跟凤尾巴比?   安从凤还想开口,就听陈老幽幽道:“还有些事情,若是说白了,人男子可能无颜于世。你若心里有数便就此作罢,你若不依不饶,我便当场点出。”   “你,如何选?”   这个说的就是青郎了。   没有律法规定安从凤不能吊着人小公子,也没说不可以逛花楼,但安从凤睡了人家夫郎这个总归是不合适吧?   她明知青郎有妻主,只是对方不在京城,便跟青郎有染,难道还不算品性不端?   这样的人,怎能在一甲之列?   陈老也是查清楚后,才把安从凤划到二甲,将苏虞补了上去。   也是苏虞争气,考了二甲传胪,更是苏虞运气好,碰上安从凤自己把自己作没了。   安从凤嘴角抿得死紧。   最后低头颔首行礼,声音僵硬,“学生知错。”   她退回去。   安从凤可不是为了青郎的声誉跟性命,而是为了自己。   陈老轻飘飘的话里藏着最深的陷进。   她可以私德有亏,往外说是一时糊涂或是女人风流都行。但若是她再追问下去,便是不顾青郎声誉,不顾青郎死活,是品性的缺陷,是殿前说谎。   到时候就不是一甲二甲的事情,而是被革除功名,永世不录。   安从凤只能咬牙退回去,心里恨到要死。   赵、锦、钰!   她现在想杀了他的心都有!他是要毁了她!   到这儿,司牧算是隐约猜到了赵锦钰那日带走花魁的目的。让他配合花楼老板唱一场大戏,毁了安从凤的一甲之心。   此举相当于折断安从凤想要高飞的翅膀,将她栓在赵府。   这段不大不小的插曲之后,依旧是继续传胪大典。   此次科考,进士录用者共二百九十八人。   一甲三人,称进士及第。二甲一百人,称进士出身。剩余的皆是三甲。   白妔排在二甲的尾巴,堪堪挂在上面。跟苏虞她们虽比不得,不过白妔向来只跟自己比,已经觉得很了不起!   她二甲,但她三个姐妹都是一甲!天下还有比这更风光的事情吗?   等所有人名宣读完,乐声起,进士们跪在御道两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等这些做完,陈老将手中金榜双手交由礼部堂官捧着。皇上跟长皇子回宫,而文武百官则随榜出宫,到龙虎墙处将榜纸贴上去。   这金榜只贴三日便会收回。   出宫贴榜,朝臣们走在前面,近三百名进士由苏婉、吴嘉悦、苏虞带头,走在后面。   只是一甲三人走御道,从那条最中间的路朝午门走。   这段路,三人走来感慨颇多,她们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今日,就连做梦,都不敢往这方面想。   但这只是一甲荣耀的一部分,随后她们会身披红绸,骑马前往杏园庆祝,跟她们的老师谭柚敬茶谢恩。   打马游街啊,多少文人的梦。   安从凤红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苏虞等人被礼部官员在胸前系上红绸,看她们骑在马背上满面风光地由吹打班子开路往街上走。   苏虞不停地摆弄身前的大绸花,还侧身问吴嘉悦,“是不是歪了?”   “没歪,探花配花,绝配。”吴嘉悦难得朝苏虞竖起大拇指。   苏虞笑,双手捧着面前的花,“这可比上次迎亲还风光啊!”   上次她们是阿柚人生大事上的配角,今日,她们是自己人生大事上的主角,自然风光。   苏婉轻声说,“阿姐喊上阿妔,我们去找阿柚。我们今日的风光亦是阿柚的风光,我想让她看一下我们的成长。”   “我们终究不负自己,不负阿柚。”   苏婉骑在马背上,迎着上午巳时的阳光,看起来依旧是那个文静秀气的书呆子,可跟之前总站在苏虞等人后面不吭不响的她又有些不同,如今的她腰背挺直没有半分怯场局促,已经能迎着光,端得起她状元的气势。   她的确成长了自信了。   苏虞笑,满心欣慰,朝后对着白妔,“走喽。”   白妔跟她隔空碰了碰拳头,“走。”   由吹打班子开路,三人骑马前行,享受来自全城百姓的欢呼喝彩。   苏虞还没喝酒呢,在这一声声“探花”中就有些醉了。怪不得“金榜题名时”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这也太爽了吧!   白妔和其他进士们跟在她们后面,除了安从凤,其余人都满脸喜气。   白妔更是与有荣焉,骄傲的不行,指着前面三人逢人就说,“我姐妹,厉害不!”   “一甲前三都是我姐妹,异父异母的亲生姐妹,我们四人一个老师的。”   “我可太骄傲了!”   她像是混进来的亲友,以至于有路人好奇,“那你呢?你什么功名?”   白妔笑,“我进士,二甲。”   路人不由惊叹起来,竖起大拇指,“那你也很厉害啊!”   更厉害的是这四人的老师,一口气教出个一甲前三!最差的也是二甲进士。   杏园门口,谭柚双手搭在身后站着,眉眼含笑望向那三个从马背上跃下来朝她奔跑过来的一甲,温声道:   “慢些,我就在这儿。”   她们三个跑过来的路上扭头等白妔,等她归队,四人一起朝她张开胳膊奔过来。   谭柚眼底带笑,张开双臂,将她们抱个满怀。   吴嘉悦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扯着红绸花给谭柚看,“夫子,好看吗?”   谭柚颔首,“好看。”   “好看便送您。”她作势要把红绸花戴在谭柚身上,苏婉也是。   苏虞屈指敲两人后脑勺,“傻子,阿柚才不稀罕你们的花。”   她嘿笑,“阿柚你要不稀罕稀罕我的呗,我这朵是探花的呢。”   吴嘉悦跟苏婉一起瞪她,白妔表示,“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可要点脸吧。”   谭柚笑着伸手帮吴嘉悦跟苏婉将红绸花理好,道:“戴着,花戴在你们身上我便觉得骄傲。”   熊思捷从门里探出脑袋,“你们什么时候进来啊,我都饿了。”   里面那么多好吃的,就等她们过来开席了。   几人道:“来啦。”   苏虞摸熊思捷脑袋,“送给你探花的喜气。”   苏婉凑过来,“状元的。”   “榜眼的。”   白妔揉熊思捷脑袋,“进士的,二甲进士的。”   熊思捷虽然有些懵,但眼睛极其亮,她单手摸着被四人摸过的脑袋,“夫子,我感觉我又聪明了很多,下次考试,定能得倒数第五!”   毕竟已经跨过了倒数第三,是时候定一个远大的目标了!   熊思捷想,那就倒数第五吧!   “可以,”谭柚笑着牵起熊思捷的手腕,“去吃糕点。”   “好~”   杏园里洋溢着热闹跟喜庆,这场属于进士们的宴会从上午开始到晚上才散场。   只不过大家悲喜不同,安从凤勉强撑到下午便提前走了。   她坐在马车里,双手紧攥成拳,眼底是从来没有过的凶狠戾气。   赵锦钰。   你等着! 第82章   “殿下,臣好像醉了,总想着以下犯上的欺负你。”   安家双亲是安从凤考殿试那天来的京城, 当时是赵锦钰派人去接,从那开始至今一直住在国公府。   得知安从凤娶的是国公府的小公子,安家母父高兴疯了。   国公府啊, 那得是多大的人家, 是多大的勋贵,将来定能帮她女儿平步青云。   安家母父是逢人就说安从凤要娶国公府小公子了, 这种福气是旁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   尤其是国公府小公子长相讨喜,一看就是孝顺长辈听妻主话的好孩子。   “从凤从凤, 亏得你当时机灵给她取了个好名字, 现在娶了国公府小公子再有了功名, 可不就入朝堂从凤了吗。”   老两口哪里知道如今朝堂情况,只当跟半年前一样, 是皇上跟长皇子一同执政呢。   就算知道了, 那也不妨碍她们家女儿“从凤”。毕竟皇上不行了,这不还有小太女吗。   可等到了国公府,安家母父一听说不是娶夫而是入赘, 当场脸色就变了。   “我女儿怎么能入赘?你们是不知道我女儿有多优秀, 街上邻里就没有半个说她不好的人。”   安父还跟老国公说, “他爷爷你去我们那儿打听打听,就知道我家凤儿是多么天资聪慧,十里八村的男子没一个不想嫁给她的。”   这样的女儿是她们的骄傲,是她们的脸面, 哪里接受得了入赘。   老国公呵呵干笑,“再说再说。”   他本来也觉得安从凤不错, 入赘赵府岂不是要被赵锦钰糟蹋。可后来才发现, 她是装的不错, 于是索性随赵锦钰折腾。   也就这几日了, 他爱怎么玩就怎么玩,随他吧。   二老闹的厉害,直到安从凤回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劝的,反正第二天两人就笑盈盈答应了入赘一事,好似昨天坚决反对的不是她俩一样。   当时赵锦莉还跟赵锦钰说,“两位老人怎么转变这么快,莫不是你半夜去吓唬她们了吧?”   赵锦钰白了他姐一眼,“我是这样的人吗?”   赵锦莉迟疑半瞬,幽幽地看着他,“你是。”   赵锦钰,“……”   赵锦钰猜测,应该是安从凤跟二老说了什么等将来如何如何的好话,入赘只是权宜之计,二老这才答应。   他笑得意味深长。   安从凤至今都觉得她胜算比较大,毕竟国公府这般境地,将来朝堂之上还不是得指望她。   她拿自己当做游鱼,以为朝堂是池塘,心想她迟早能如鱼入水畅游自在,这才没把他的话放在心底。   安从凤认为,赵锦钰就算是比一般男子力气大,但终究是个男子,将来真要是动起手来,指不定谁吃亏。   她这个算盘,打的是未来,是赵家无人以后的未来。   因此这几日安家母父心安理得的住在国公府,好似她们女儿入赘是吃了多大的亏一样,对赵锦钰只面上客气,也没了刚见面时的亲热劲。   直到今天先是得知安从凤没进一甲,后又听说花楼花魁的事情,态度立马又变了。   两人原本像两只昂首挺胸的大鹅,对着国公府下人使唤来使唤去,现在却像个毛没长齐的鸡崽,谨小慎微起来。   她们之前是瞧不上入赘的,她们女儿那么优秀,妥妥的状元之才,怎么能入赘呢。   可现在安从凤连探花都不是,还在外面沾花惹草,两人的底气瞬间没了。   她们如今想的是怎么巴结国公府方能不毁了这门好亲事,于是先是跟老国公解释,又亲亲热热地拉着赵锦钰叫他“乖女婿”。   两人感觉自己这一天比前面几天都累,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安从凤才回来。   “好孩子,怎么没考上状元呢,”安父愁眉苦脸,“这还不得被国公府拿捏死。”   安从凤脸色难看到说不出话,越提起状元越是难受。   安父见她情绪不佳,连忙摆手,“先不说这个了,街上那花魁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将人肚子都弄大了。”   安家母父得知此事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怪罪她女儿行为不检点,而是说她太大意。   安父又逮着那花魁骂,话也比较难听,类似于什么出来卖的,谁知道肚子里是谁的种,总不能因为他女儿优秀,就硬说是她的。   骂完解气,他又拉着安从凤的胳膊,边跟着安从凤往里面走边说话,“可得小心哄着赵小公子,不能让他因为这事不愿意跟你好了,毕竟跟那些花魁什么的比起来,国公府才是正道。”   “我女你听爹一句话,忍这个一时,将来什么样的男子还不是随咱挑选。”   若是平时,安从凤定会隐忍,可今日实在是太气了,她的退让换来的是赵锦钰无尽的得寸进尺。   “爹你可知道,我本应是榜眼的,我本来该是榜眼!”安从凤反手指着自己,“那个吴嘉悦跟苏虞连个屁都不算。”   今日打马游街风光无限的人应该是她,被未来同僚争相敬酒恭维的人也应该是她。   安父一怔,疑惑起来,“可外面金榜都贴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他,是那个贱人!”安从凤指着赵锦钰的院子,气极,几乎是咬碎了牙低声骂。   “他找人毁了我在京中的名声不说,还毁了我的前途,就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入赘,让我离不开她们赵府。”安从凤恨到眼尾通红。   安父最是生气,当场险些跳起来骂,还是安母顾忌着她们一家三口都在人国公府里,说的太难听别被听到了,这才伸手拉安父一把。   “女儿,国公府是不是不能再待了,”安母说,“要不咱们退了这婚,赶紧离开吧。”   “我岂能这么走?”安从凤呼吸沉沉,“我什么都没了,怎能这么便宜了他?”   “他不是舍不得我离开赵府,不是要把我留下吗,那我满足他!”   安从凤大步朝赵锦钰院子里走。   钛白看见她回来,还行礼问她,“你回来了嗳,考第几啊?”   “赵锦钰呢?”安从凤脚步未停。   “在里面嗳。”钛白疑惑,跟着安从凤往屋里走。   结果安从凤进去后,直接反手将门锁上了。她关门力气之大速度之快,险些撞到钛白的额头。   钛白立马往后仰脸,这才堪堪躲过。   “这么急,是要急着进去找死嗳。”钛白抬手抚自己胸口,徐徐吐气。   屋里,赵锦钰正在收拾自己的行礼嫁妆,桌上还放着需要他亲手绣上鸳鸯的红布盖头。   两家连日子都定好了,说是下下个月成亲。   “你就这么想嫁给我?”安从凤讥讽地伸手拿过盖头看了一眼,然后将盖头扔在地上,脚踩在上面,声音是藏着火气的温柔,“想到恨不得把我拴在府里?”   赵锦钰微微挑眉走过来,垂眸看了看她脚下的红布,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眨了眨,坦诚点头,“是啊。”   “那我满足你如何?”安从凤伸手一把攥住赵锦钰的手,反手将他压在门板上,另只手捏着他的脖子,让他被迫抬头跟她对视,“何必等成亲,现在我就能睡了你。”   “你找花魁污蔑我,说他怀了我的孩子,不就是因为我弄他没弄你吗。你怎么这么贱呢,连个出来卖的都不如。”   安从凤眸色阴翳,捏着赵锦钰纤细的脖子,“我惯着你,你真以为我没脾气呢?”   安从凤从来就不是个没脾气的人,从她上回马车里说要弄死苏婉起,赵锦钰就知道她伪装的有多好,而今日暴怒之下,才露出本来的面目。   安从凤太恨了,尤其是知道她本来能进一甲的,结果因为赵锦钰,现在什么都没了。   她装了这么久的好形象没了,想着以后再睡的好弟弟没了,面子里子功名前途都没了,整个人的未来一片黑暗。   她想掐死赵锦钰的心都有!   安从凤粗暴地用另只原本攥着赵锦钰手腕的手去解他腰带,打算狠狠地在那事上羞辱他然后抛弃他。   赵锦钰玩味地看着安从凤,“你不装了啊。”   他伸手搭在安从凤捏着他脖子的手腕上,安从凤以为他要挣扎,讥讽地笑他,“装不过你,谁知道你这么欠弄,表面乖顺背地里骚。”   她本就出身乡野,后来家里才有的小钱,粗鄙的话自然会说。   赵锦钰笑,握着安从凤腕子的手微微用力一捏,安从凤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赵锦钰轻而易举地扯掉安从凤掐在他脖子上的手,将她往后轻推,然后抬腿狠狠地一脚揣在她胸口处。   安从凤直接往后摔在桌子边,靠着桌子腿捂着胸口满眼惊诧地看向赵锦钰,嘴里一股铁腥味翻涌,“你——”   “我?”赵锦钰走过来,白皙无骨的小手掐住安从凤的脖子,将她脑袋用力惯在桌面上,垂眸俯视她,语气轻蔑不屑,“这才是我啊。”   他另只手拍着安从凤难看的脸,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黝黑明亮地像是两颗被水洗过的黑宝石,“我也装了许久,都装累了呢。”   他用力甩了安从凤一巴掌,“对男子用强,真有你的啊。你叫啊,跟刚才一样,站起来跟我叫嚣啊。”   安从凤被迫仰头,后脑勺被抵在桌面上,冰凉的桌沿卡着她的后颈,让她以一个根本动弹不得的姿势仰视着赵锦钰。   “你若不犯事,你若来京城后管得住这下半身,哪里有今日呢?”赵锦钰手指在安从凤漂亮的桃花眼尾划来划去,“这双眼睛真好看,我就想要个这样眼睛的孩子。”   “你不是喜欢粗暴的吗,”赵锦钰松开安从凤,任由她从桌面上滑到地上,“你早说啊,我也喜欢~”   赵锦钰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扔在安从凤脸上,作势对安从凤用强。   “你毁了我有什么好处?”安从凤脸色铁青,在腰带甩过来的那一瞬间别开脸。   直到扭头,她才发现被赵锦钰掐过的脖子到底有多疼。   安从凤被赵锦钰抽过的脸上也是火辣辣的。   她哑声道:“我若位极人臣,国公府不也跟着沾光?何至于像现在这般,在京中一日不如一日。你要我入赘,图的不就是这个吗?”   “谁说我找你是图你有出息了?”赵锦钰蹲在地上看安从凤,坦诚极了,“我找你,自然是因为你脸好看啊。”   安从凤,“……”   安从凤头回有这么屈辱憋屈的感觉。   她的头脑,她的才能,她的未来,在赵锦钰眼里竟然不如一张最不值一提的脸?   “国公府没有未来,”赵锦钰怜悯地看着安从凤,“国公府已经走到末路,靠你有什么用,能靠的只有我阿姐呀。”   安从凤没听懂,但心里莫名发凉,有股不好的预感,“那你要我入赘……”   “对啊,我要你帮我生个好看又聪明的孩子,”赵锦钰轻轻拍安从凤的脸,眉眼弯弯,“怪谁呢,怪你脸蛋好看人又坏,被我惦记了呗。”   “也是巧了,”赵锦钰看她,“那日上街办事,你碰巧站在谭府马车旁边,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呢?”   他那日属实是在看谭柚,甚至暗示赵锦莉去看,怕目的太明显才往旁边扫去,正巧望见了从笔墨纸砚铺子里出来的安从凤。   她这张脸,着实让人瞩目,能吸引他看过去半点都不稀奇,所以赵锦莉没有半分怀疑。   简直上天祝他。   赵锦钰当场执意要下去问安从凤姓名,赵锦莉是怕他惹事才替他下去,随后就有了马车失控,陈芙当街挑衅谭柚,以及刺客刺杀谭柚。   “因为那日之事,回来后祖父还训斥了我一顿。”   因为要不是赵锦莉也掺和进去,刺客说不定是能得手的。   可赵锦钰把赵锦莉推了出去。   从酒楼推了出去,从将沉的国公府推了出去,从她们的计划之中,推了出去。   “我不是要折断你的翅膀,不让你进一甲前三,”赵锦钰慢慢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安从凤,声音冰凉,“我是要打碎你的骄傲跟希望,让你一辈子出不了仕。”   “朝中,不需要第二个吴思圆,何况你也成不了吴大人。”   他幽幽道:“如今你跟国公府已经定亲,你母父今日傍晚就回离京,而你,会跟我这将沉的府邸一起,留在京城。”   安从凤挣扎着要站起来,“疯子!”   她道:“我是二甲传胪,岂是你说囚就能囚的!”   赵锦钰抬脚踩在安从凤肩膀处,将她生生又踩了回去,笑盈盈说,“可若是赵府刺杀长皇子呢?”   安从凤愣在原地,直怔怔看着赵锦钰,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谋逆?   “皇上的意思?”安从凤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赵锦钰摇头,“她算个什么,将死之人而已。”   那就是沈国公的意思了。   安从凤不明白,失声问,“为什么?”   这不是国公府吗?为何国公府会谋反?   赵锦钰收回脚,脸上表情淡去,“为了国,为了民。”   他虽不太赞同此举,可他到底是赵家血脉,他是不能出仕不能建功立业的男子,与其把长姐赵锦莉牵扯进来,不如由他动手。   安从凤眸光闪烁,低头掩下脸上神色。   “别盘算了,”赵锦钰又笑起来,“你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自然是因为你知道也没用啊。”   “你真当国公府戒备松懈无一人可用?傻子,你出不去了。”   他是要她“死”的明白。   不管名声功名如何,她将来都出不去这座府邸。   与其让外面那些男子一辈子惦记着她的好,倒不如将她的虚伪揭开,让众人看看她皮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如今的安从凤,就是死在国公府里,都会被人骂一声“活该”。   “我跟你无冤无仇……”安从凤皱了下眉,又转了话锋,突然说,“我那么喜欢你,……钰儿,我愿意跟你一起面对一切,但你至少让我亲自送我母父出京,毕竟说不定是最后一面了。”   “她们这时候已经出京了,”赵锦钰道:“就在你进来的时候,她们已经走了。”   至于是主动走的还是被迫出京就很难说了。   “我让钛白跟她们说我不介意你的过往,让她们赶紧回去筹备喜事,等着国公府的消息就行。”   眼见着最后一条活路被堵死,安从凤这才疯了一样往门口爬,“疯子,你们京城人都是疯子!”   “长皇子是,你祖父是,你也是!”安从凤道:“你们京城有权势的男子,都他爹的是疯子!”   她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男子。   果然男人就应该温温顺顺在后宅中相妻教女,而不该拥有权势!这个头,从司牧那里就开始坏了。   “是疯啊,但长皇子最疯,他才是疯子,”赵锦钰想起以前见到的司牧,附和地点头,“是个又娇又好看的小疯子。”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在骂人。   安从凤无心在意别的,现在只想逃出去。如果给她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她定然不会攀上国公府。   本以为是祝她上天的坚硬高枝,结果却是拖她沉沦的缠人藤蔓。   算计来算计去,最后竟是她亲手将自己算计进去。   赵锦钰脚尖踩着安从凤的衣摆,让她不能再往前逃,“说好快活的呢,不脱衣服就想走吗?”   安从凤,“……”   滚啊。   可惜安从凤的声音在密不透风的赵府中,传不出去半分。   今日的国公府跟往常一样,没有任何不同,依旧是那座在京中不起眼的没落功勋府邸。   甚至在今日新臣的衬托下,在这黄昏中,越发显得沧桑年迈,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已经处于暮年,竟有些萧条苍凉之意。   暮色渐沉,杏园里的进士们才散席。   “阿柚,一同回去吗?”苏虞喊她。   白妔扯着苏虞的后颈衣服,示意她往旁边看。   苏虞扫了一眼,立马道:“抢不过抢不过,那我们先走了,回家还有后半场呢。”   杏园门口不远处,停着谭府的马车,寻常坐在车前的都是花青,今日还多了一个——   硃砂。   硃砂在,马车里面的人是谁自然不用说了。   苏虞等人跟谭柚挥手再见,然后挤进吴嘉悦的马车里,反客为主,“驾~”   吴嘉悦,“……”   吴嘉悦问,“伯母们难道就没打算给你们配辆马车吗?尤其是白妔,送马车可比改族谱容易多了吧!”   “对啊!”白妔像是才想到,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起这事呢!”   她是搭别人的马车搭惯了,丝毫想不到自己也可以拥有一辆属于她的马车。   白妔表示,“我这都考了进士,二甲的进士,我娘怎么着也得给我弄辆马车啊。”   苏虞伸手勾着白妔的肩膀,“对对对,回头谈这事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让伯母给你搞辆大点的。”   她算盘打的啪啪响,“到时候我跟阿婉蹭你的车来回。”   白妔,“……滚。”   几人坐在车里,苏虞看向对面的吴嘉悦,长腿伸直用脚尖踢了踢她的脚尖,“不回府看看吗?”   今日杏园办宴,朝上很多大人都来蹭了酒。   说是蹭酒,其实就是来看看能不能蹭个老师,最好是偶尔能一对一教学的那种。   上午榜单贴好,众人站在榜前看,后知后觉发现,“你看这前三有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有人嘶了一声,“都是以前的纨绔,……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不是这个,你看这三人都是谭博士的学生啊,是她之前在吴府里亲手带出来的。”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连白妔都是二甲进士。”   几人沉默一会儿,突然道:“听说杏园办宴呵呵呵,姐几个有没有兴趣跟进士们共饮一杯啊?”   “说的我都渴了,去蹭杯酒不过分吧?”   “什么叫过分,咱们是前辈是长辈,她们那些小孩巴不得咱们去呢。走走走,去喝一杯。”   一个大臣拉着一个大臣,到最后基本都去了,唯独吴思圆吴大人没来。   按理说她作为翰林院协办大学士,来受一甲前三的酒再正常不过,但她还是没过来。   苏虞知道吴嘉悦的心思,才多问她一句。   “去呗去呗,今天是喜事。”白妔用胳膊碰了碰吴嘉悦,“我要是榜眼,我就找三五个人放着鞭炮送我回去。”   吴嘉悦迟疑起来,“我再想想,先送你们回去。”   既然她有主意,几人也就没多问。   等她们马车离开后,谭柚才抬脚朝自家马车走过去。   花青见她过来,麻溜地从车前下来,将脚凳放好。   花青今天也喝了不少酒,她作为助教,其实对大家的帮助也挺大,不少人搂着她叫“青姐”。   花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谭柚,难得羞涩腼腆起来,小声提出自己的想法,“主子,我能不能也跟你一起读书啊。”   “我也不指望考功名,我就想多认两个字,”花青反手挠后颈,整张脸通红,“多学点总是好的。”   她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话,以前是家里没条件,现在是想学又觉得有点晚了,因为她没有半分基础,要学就得从头来。   “只要有这个念头,什么事情都不怕晚。”谭柚抬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拍,很是欣慰。   花青立马高兴起来,扶着她上去,提醒道:“殿下在里面。”   她小声说,“好像睡着了。”   谭柚看向硃砂,硃砂跟她点头。   谭柚也不知道司牧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也没让人进去跟她说一声,也是看见硃砂,谭柚才知道司牧来了。   谭柚本来踩着脚凳就该上去,如今听见司牧在里面可能睡着了,便跟硃砂说,“你先转过身。”   “转身?”硃砂虽然没明白谭柚的意思,但还是缓慢挪动脚步背对着她们主仆两人。   谭柚将自己的外衫脱掉,递给花青。好在如今天气还不算多暖和,脱掉一件厚的里面还剩两件。   她轻声道:“今日喝了酒,又在宴上来回,衣服上都是酒味跟其他味道。先脱掉,别熏醒他。”   若不是前面实在坐不下,而且传出去不好听,她都想挤挤坐在横木上算了。   主要是现在世面上以她跟司牧为原型的话本到处都是,马车要是在街上走一圈,有人看见她坐在外面没进去,估计下个话本的内容就是“虐恋情深”跟“破镜难圆”这些类型的了。   谭柚弯腰钻进马车里,就看见司牧果然窝成一团睡着了。   他白嫩的小脸枕着从暗匣里拿出来的枕头,身上盖着干净的毛毯,半张脸埋在毛毯中,露出毛绒绒的脑袋跟乌黑的长发。   毛毯下的他清清瘦瘦的,看起来没什么重量。让人怜惜的想抱起他,又心软到舍不得上前打扰。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竟不进去找她,也不喊她出来。   谭柚坐在窗边,尽量不往他身边靠,但司牧还是迷迷糊糊醒来,软声嘀咕,“阿柚。”   他手从身上的摊子里伸出来,有些茫然疑惑,“你怎么坐这么远?”   谭柚这才握着他的手挨着他坐,温声道:“喝了酒,身上酒味重,怕扰醒你。”   司牧眉眼弯弯地笑,“那你还是扰醒了我,该怎么补偿我呢?”   谭柚垂眸看他,眼底是缱绻温柔,“那我自罚三杯?殿下与我妻夫一场,帮我饮半杯?”   “这儿有酒?”司牧诧异地左右看。   “没有,”谭柚俯身吻住司牧的唇,撬开他的牙卷起他的舌,含糊说,“但这儿有。”   司牧伸手搂着谭柚的脖子,闭着眼睛感受她嘴里的酒味。   果酒,味道清甜,淡淡的香味中和着谭柚身上清清冷冷的书卷气,是清冷的醉意,是微醺的气息,甚是撩人。   两人分开时,司牧眼里的情意像是要化开。   他伸手搂住谭柚的脖子,在她准备起身时,又亲了下她的嘴角,最后整个人顺势挂在她身上坐起来。   “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没进去?”谭柚伸手撩开司牧黏在嘴角的碎发,轻柔地挽在他耳后。   他抱着她的肩膀,下巴搭在她的右肩上,昂着脸看她,刚被吻过的唇瓣带着水润,抿出一个清甜的笑,糯糯地说,“不想扰了你。”   他身份特殊,进了杏园后其她人定然放不开,白白坏了这些人的兴致。   且今天是阿柚的主场,他这个家属怎好过去分她的神。   司牧到了之后,便窝在车里等她。   他声音软软的,神情乖巧温顺,像是翻开柔软肚皮朝她哼唧。   谭柚左手轻轻捏起司牧的下巴,浓密的眼睫落下,低头看他。   两人唇瓣若即若离,“殿下,臣好像醉了。”   她笑着轻吻他唇,“总想着以下犯上的欺负你。”   两人又吻了一会儿,司牧坐在谭柚怀里,被她打横抱着放在腿上,低头吻他。   好在还算克制,最后只是相拥而已。   谭柚脸埋在司牧脖颈里,嗅着他身上的清幽冷香,轻声问,“准备好了?”   司牧笑,“嗯。”   谭柚也是后来才发现司牧身上的清幽冷香不是特意熏出来的香,而是一种信纸燃烧后的味道,很是好闻。   此刻他衣服跟头发上都沾着淡淡的幽香,想来是刚看完信件没多久。   “没声张,想看看他要做什么,是何动机跟目的,”司牧抱着谭柚,声音很轻,“毕竟是赵家。”   谭柚想起之前街上那个刺客,眉头皱了一下,又松开,温声道:“好。”   她本想说是不是太冒险了,但既然司牧已经拿定主意,便没再开口。   “这个味道好闻吗?”司牧手指在谭柚背后卷着她的头发,问起别的。   “好闻,”谭柚眼里带笑,低声道:“但我更喜欢殿下沐浴后身上的香味。”   他泡澡可认真了,水面上飘着一层花瓣,他坐在里面恨不得把自己腌入味再出来。   司牧刚要得意,就听谭柚不疾不徐的声音继续说,“像只刚从花丛中飞出来的蜜蜂。”   司牧偏头咬谭柚耳朵,贝齿扣在她耳垂上摩挲。   谭柚手掌轻轻拍司牧后腰位置,安抚两下,含笑说,“看着就很甜。”   光是看着,就知道那里有很多“蜜”。   司牧脸一热,这才软软松开。   “那我今日回去跟祖母一起啃酱猪肘子!”司牧说,“连吃一个月,说不定就胖了。”   谭柚道:“不可,脾胃虚弱之人,不能吃大油大荤。你跟祖母不同,少学她。”   司牧想了想,“那学谁呢?学谭橙?”   谭柚叹息,“阿姐最近忙碌,总是饥一顿饱一顿,饮食不规律,也不能学她。”   “唔,那学花青?”司牧伸手指车外。   谭柚垂眸看他,“花青爱饮酒,爱习武,你可学不来她。”   司牧眼睛滴溜溜转,透着狡黠,就是不说学谭柚。   他又提起好几个人,谭柚依旧好脾气的陪他说,没有半分不耐跟敷衍。   她抱着他,好像可以跟他这样玩一辈子都不会觉得时间漫长无趣。   两人坐在马车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直到进了谭府后门才停下。   谭柚先下车,转身张开双臂把司牧从上面抱下来。   也是进了府里,谭柚才看见司牧的马车就停在里面。   他是先回的谭府,然后再让人驾车去杏园门口接她。   “对了阿柚,我今天请了一个人过来做客。”都快见着人了,司牧才恍然想起来。   谭柚疑惑地侧眸看他。   司牧提着衣摆小跑两步上台阶,伸手将里面已经点了烛台的房间门打开,露出坐在桌子边的赵锦莉。   赵锦莉眼睛蒙着黑布,手脚被捆住,连嘴都堵上了。   司牧朝谭柚讨好的笑,怕她不高兴,先一步说,“她不老实。”   赵锦莉听见声音后疯狂挣扎,嘴里发出唔唔声。   司牧表示,“你看吧,我就说她不老实。”   赵锦莉,“……”   谭柚,“……”   绑成这样,能老实就奇怪了。   谭柚抬手捏了捏眉心,颇为无奈地看向司牧,“你这行事风格——”   像个大反派。   知道赵家今晚可能有异动,于是先把赵锦莉绑了过来。   司牧眨巴那双好看的凤眼乖乖看着她,谭柚到嘴的话不由拐个弯,温声道:“格外洒脱不羁。”   赵锦莉,“……”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人的心都是黑的。   习武之人耳力也不差,司牧防她,来的时候连耳朵都给她堵上,导致这会儿赵锦莉听声音都是模模糊糊,听不清绑了她的人到底是谁。   赵锦莉是从太学院回府的路上被人从后面袭击打晕绑走的,对方出手太快以至于她根本没反应过来。   她躺在马车里迷迷糊糊昏睡之前,听见外面有人跟她的长随说,“锦莉今晚住我府上不回府了,你回去说一声免得沈国公担心。”   随后便陷入昏迷。   她在京中属实有几个好友,且也会偶尔跟她们一同留宿喝酒,加上今天全城同庆大家都在喝酒,就算是她祖父也发觉不了异常。   赵锦莉醒来后分析半天,依旧不知道谁要害她,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是冲着她个人来的,还是冲着国公府来的?   直到眼前的黑布被人动作轻柔地解开,赵锦莉才模模糊糊看见对方的身影。   眼睛从黑暗中刚见光明,还有些看不清。她用力眨了好几次,才对上谭柚那张好看的脸。   “谭博士?!”赵锦莉抽了口凉气,随后冷声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假扮当今驸马!”   谭柚,“……”   司牧从后面探出脑袋,“她应该是不知道这件事情。”   看起来怪傻的,老国公肯定没告诉她。   赵锦莉是下意识不相信谭柚会绑她,毕竟这不是谭柚的行事风格,如今看见司牧才再次抽了口气,脸色沉下来。   现在信了。   司牧笑,“她对我有意见呢。”   像是觉得谭柚干不出这事,但加上他就说不准了。   赵锦莉声音僵硬,“学生不敢。”   她动了,想要挣脱捆绑着她的缰绳,奈何越动缠的越紧。   赵锦莉问,“不知道长皇子殿下用这种方式叫学生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如果是司牧,那必然是跟国公府有关。   赵锦莉第一反应不是国公府有问题,而是司牧容不下赵家了,这才拿她当做要挟祖父妥协的筹码,心头不由一片凄凉愤怒。   谭柚弯腰将她身上的绳子解开,赵锦莉心情顿时又复杂起来。   明知道这两人是一家,甚至有可能在跟她唱白脸跟红脸,但赵锦莉活动两下发麻的手脚之后,还是站起来跟谭柚恭恭敬敬拱手道谢,“谢夫子。”   武将也学文也读书,每每谭柚兴起之时开兵法课的时候,赵锦莉总会过来听。   “这般板板正正恩怨分明的性子,是赵家人的性子。”司牧坐在桌边夸她一句。   赵锦莉面无表情的站在谭柚身边,不为所动。   谭柚倒了杯温水给她,解释道:“今夜有一场大戏,必须请来你看。殿下手段是强硬了些,但也没办法。”   若是她出面相邀,定会打草惊蛇被人看见,只好这般出其不意将人掳走。   “戏?”赵锦莉疑惑,“跟国公府有关?”   “是,跟国公府有关,”谭柚坐在桌边,跟赵锦莉说,“你坐在这里等,如果到了后半夜都没动静,休息一夜,明日我亲自送你出府。”   赵锦莉眉头紧皱,捧着水半天没喝,算是暂时相信谭柚,跟她一起坐在屋里等。不知道为何,她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   外面的梆子声响起,是打更之人在报时。   已经亥时。   街上几乎没人,只有京兆尹府的衙役照例巡逻。   只是平时巡逻队的人数都有规定,一队十二人,由一人领头,共十三人,今日却要多一些。   打更的扫了一眼,没仔细看,只大约觉得这是三、四个队的人数。   想来应该是今日放榜,怕落榜学生夜里闹事,这才多派了些人手巡逻。亦或是三队正巧相遇合并成一队也是正常。   打更的离开,根本没多想。   京城嘛,能出什么事情。京城嘛,什么事没有呢。   李衙役站在人前清点人数,共五十人,分成两队。一队三十六人,一队十四人。   三十六人这队护送一辆马车朝谭府赶去,而十四人这队由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高马尾少年领队。   少年脸上挂着黑布唯有一双葡萄一般的眼睛格外明亮好看,他走到马车边,轻声开口,“祖父。”   马车里,苍老年迈的声音传出来,“你阿姐呢?”   “说是去友人家中饮酒了。”   老者停了一会儿才继续缓声道:“不在也好。”   他撩起车帘,朝下看,认真叮嘱,声音严肃,“不管我这边如何,定要在一炷香之内除掉吴思圆。”   她们这些人大约能撑半个时辰,再拖下去,宫中禁军就要到了。   从调兵出宫到出兵赶来,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少年顿了顿,单膝点地,低头道:“是。” 第83章   “我在,便不能坐着看他被人误会。”   养心殿里——   宫侍们前来询问, “皇上,已经亥时,安歇吗?”   “今夜怕是难眠咳咳。”司芸盘腿坐在窗边软榻上, 但她自己坐起来甚是吃力, 于是身旁放了个凭几,手臂搭在上面用以支撑身体。   司芸面前放了个棋盘, 指尖捏着棋子在跟自己对弈。   她持白子,落在棋盘上, 再持黑子围困白子。   宫侍见她没有安歇的意思, 这才立在一旁等着伺候。   只下了约摸三个棋子左右, 就听到外面隐约有声音。司芸抬手抵唇朝窗外看过去,就见君后吴氏远远过来了。   司芸不由眉头轻皱,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吴氏封完贵君后, 排场仪仗自然是比以前当贵君跟皇贵君的时候还要大,只是如今这晚上走动都需要这么多的人簇拥跟随行了吗?   司芸厌恶地收回目光懒得多看,连原本下棋对弈的雅致都没了。   她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大氅, 歪靠在凭几上垂下眼睫把玩手中棋子。   “皇上。”吴氏行礼。   “夜深了, 你来做什么?”司芸掀起眼皮看他, 嘴角带有讥讽笑意,“君后之位都给你了,你这个时辰再过来,总不能是因为想伺候朕安歇吧?”   后宫之人能有几个真心?为的还不是权势跟地位。   吴氏深呼吸, 脸上挂着僵硬笑意,“君后之位是皇上您亲封的, 怎么现在说的好像是我算计来的。”   “不是你算计的, 是你那好姐姐吴思圆算计的,”司芸轻咳两声, 才继续说,“你吴家的手,如今是越伸越长了呢,连司牧的新税都敢去分一杯羹。”   司芸笑,“朕该夸她有勇有谋呢,还是该骂她吃里扒外?”   吴氏眼睫煽动低头听训,不敢多说。   这些事情他又不知道,也听不懂,司芸这会儿说给他听分明是想撒气,把在吴思圆身上受的气撒在他身上。   吴思圆如今扶持小太女,司芸不得不依仗她行事,明知道她可能“手脚不干净”亦或是“一心两用”,但没有十足的证据之前,她根本拿吴思圆没办法。   吴家这颗大树太大了,在朝堂上的根基也深,想要连根拔除实在是太难,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   且吴思圆跟谭老太傅不同,前者是狼子野心,心中权势过重,想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司芸抬手抵唇,肩膀轻颤咳了两声。   但拦腰截断却是个不错的法子。   群龙无首,整个局面就会犹如一盘散沙,到时候便可以重组了。   见司芸咳个不停,吴氏凑过来,抬手轻抚她后背,瞧见她果真在下棋,便道:“皇上自己下棋无聊,不如我陪您手谈一局?”   “你?”司芸诧异一瞬,笑了,“你那棋艺朕看得明明白白,哪次赢过朕?也罢也罢,干坐着也是等,跟你手谈也是等,不如陪你玩玩。”   宫侍过来收子归纳,然后将黑白两罐棋子并列放在最中央。   知道司芸喜欢白子,吴氏自觉将黑子棋罐拉到面前。   “吴氏啊,朕其实还挺喜欢你,”司芸下棋,轻声跟他聊天,“你美貌,有才艺,尤其是没心机,所有心思都写在你这张美艳的脸蛋上,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咳咳。”   “但是你只适合当个得宠的贵君,有了桉桉也只能是皇贵君。君后需要费脑子,但你没有啊……”   吴氏,“……”   吴氏薄唇抿紧,抬眼瞪她,“谢皇上夸奖。”   “朕说的是实话,若是后宫人多,若是后宫大印不在司牧手里,吴氏啊,你可知你都死多少回了。”   “你能活到今日,一是你长姐吴思圆的功劳咳咳,她稳坐前朝手握权势,后宫之中无人敢针对你。二是司牧掌权,他清扫后宫稳定后方咳咳,所以有点心机的不安分的,比如柳氏,都被他拔掉了。”   “尤其是最后一条,你没脑子。你没心机,不懂阴损手段,这才是你活下来的关键。”   说这几句话,司芸缓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完。   “但如果没有吴思圆,你也不是以吴家长子的身份进宫,朕对你还真能多出几分纵容跟偏爱。”   吴氏捏着棋子,声音含糊着说,“那皇上现在是不喜欢我了?”   司芸只是笑。   “也是,你爱的向来只有你自己,”吴氏将棋子放在棋盘中,像是说气话一般,“而我却曾爱过你。”   司芸身为皇室,相貌自然极好,没生病前整个人更是慵懒散漫,自带风流懒散意味,让人心生喜欢。   吴氏年少进宫,对司芸芳心暗许很是正常,甚至为了她跟其他人争风吃醋。   可惜宫中多年,再浓烈的感情都已经磨损耗尽,心如死灰,好在他还有个女儿。往后人生的每一步,他都是为桉桉在走,为桉桉而活。   司芸道:“别说气话,好好下棋。”   这便是要转移话题了。   “我没说气话,”吴氏说,“是实话。”   他葱白般的指尖夹着的黑色棋子“啪”的声摁在棋盘上,“不然,我也不会赢你。”   司芸垂眸看,这才陡然发现吴氏布局已久,现在已经到了收子的阶段。   “你——”司芸惊诧地看着吴氏,咳了两声问,“你棋艺何时增进的这般快?”   吴氏笑了,露出几分年少时的得意傲慢神情,容貌在明亮烛光的映衬下甚是好看,“我愚笨无脑是真的,但我曾经喜欢你的心也是真的。”   吴氏说,“我棋艺其实很好,连阿姐都不能胜我半子。但我以前喜欢你,所以次次败给你,就为了让你教我。”   一些笨拙的、青涩的、讨好人的手段罢了。   他垂眸看着棋盘,有些感慨,“皇上,我为你故意输,不是输给你,是输给年少的喜欢。”   吴氏抬眸看司芸,眸光清亮依旧,“可今日我却要赢,赢是因为身为人父的坚韧跟强大。”   他话音落,司芸就听见窗外有整齐的脚步声走动,然后停下。   这种脚步声她之前在司牧兵围养心殿的时候听到过。   司芸脸色瞬间变了,扭头朝外看,吴氏带来的人已经将养心殿围住。   刚才那些黑夜中跟在他身后的哪里是宫侍,分明是禁军们。   如今朝外面看过去,黑夜无星无月下,灯笼下偶尔看到的光亮是禁军身上的盔甲。   “吴氏,你大胆!”司芸伸手一指吴氏,因情绪激动,颧骨微红,“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吴氏把棋子挨个收好,“皇上放心,我没有弑君之心,我只不过听从长皇子的命令,来守着你罢了。”   “司牧?”司芸瞳孔放大。   吴氏笑,“看吧,你刚说完我没有心机,便被我困住。皇上啊,你算计一生,如今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他站起身朝窗外看,“禁军已经出宫,你的算盘可能要落空了。”   司芸呛咳起来,一阵比一阵咳的凶,双手紧紧握着棋盘边缘才勉强撑住身体。   吴氏跟身边宫侍吩咐,“从今日起,没有长皇子的旨意,任何人都不准进养心殿私自见皇上,包括太女司桉桉。”   “是。”   “你究竟所图什么?连君后之位都满足不了你了吗?”司芸侧头怒目看吴氏,眼底发红。   吴氏道:“图桉桉,此生平安。”   他以前想的的确是那把位子,想着桉桉当皇上他当太君后,可若是拿命换取此等身份地位,吴氏宁愿放手。   为父者,想来想去,最想要的不过是孩子能够平安。   司芸气的呼吸沉沉,“好样的咳咳,你们吴家一家都是好样的。你姐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也不是好货!”   她用尽所有力气拎起棋罐朝吴氏砸过去,结果只砸在吴氏脚尖前面。   司芸伏在棋盘上喘息,吴氏却被面前支离破碎的棋罐吓得哆嗦,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才伸手抚着胸口呼吸。   他强撑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了,见目的达到,赶紧退了出去。   他从养心殿离开的时候,禁军已经出宫。   此时谭府后门口——   李衙役身着衙役服,抬脚上了台阶,站在那扇紧闭的大门面前,伸手叩响门环。   “谁啊?”门人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在门内问,“都睡了,有事明早再说。”   李衙役道:“是京兆尹巡逻队从这儿经过,我们方才在路上碰见一醉酒学生,说是谭博士的学生。”   门人一听跟谭柚有关,这才开门。   李衙役听见里面动静,不由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立马便有十人上前,一左一右各五人,贴着大门微微侧身伺机而动。   门打开一条缝,门人把头伸出来看,“哪个学生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用手刀劈在后颈处昏过去。   门人趴在门槛上,李衙役伸手用力推开门,众人越过门槛脚步轻盈地进府。   谭府也甚是警惕,这边李衙役等人刚进来,那边就有下人敲锣报信,一时间火把四起府兵集合。   可惜跟这些“衙役”们比起来,谭府府兵那两下子就是花拳绣腿不值一看。   “衙役”们没杀人,只将人打晕,然后直奔墨院。   长皇子次次出宫,马车后面都会跟着一队宫中侍卫,约摸十八人左右。此时听见动静,都守在墨院门口。   李衙役率先冲过去,她本以为这些侍卫跟那些府兵一般,她一人能打晕三个,结果等交手后才发现不对劲。   “是禁军!”   李衙役扬声朝身后喊。   司牧带的侍卫,虽穿的是侍卫宫服,但却是禁军的身手。   “衙役”们瞬间警觉起来,若是禁军拦路,想进墨院那便棘手很多。   先前一路衙役们都是赤手空拳,到了此刻,才把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打算动真格。   外面听着动静是已经打起来了,屋里的赵锦莉忍不住往门口走了两步,眼睛试图透过门板看到外面的场景。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早已攥成拳头,呼吸发紧,脑子里一时间什么都有,乱成一团麻。   老太太也在屋里,还有谭橙。   平时姿态轻松的老太傅,今日神色格外严肃,目光跟赵锦莉一样,都在朝外看。   禁军十八人,对方三十六人。禁军虽有以一敌百的本事,奈何这群由赵家亲手调教出来的“衙役”也不是寻常人。   尤其是赵家打架从来不是靠鲁莽取胜,李衙役从交战中退出来,站在偏高的位置负责指挥。   她们分出三十人跟禁军交锋,其余六人找机会趁禁军被缠之际,冲进墨院。   院门口的灯笼被打掉,今夜更是没有星辰月亮,光线昏暗之际,饶是禁军都没办法做到拦截全部,总有游鱼找准缝隙从禁军所组成的网里钻进院中。   李衙役是将谭橙跟谭柚以及谭柚身边的花青都考虑进去,这是院内能有的战力。   按理说进去六个才是万无一失,可惜禁军实在是太强,她们以一拦二甚是拦三,不给半分机会。   最后加上李衙役只先后进去四人,都是勉强进入。   花青守在房门口,看见有人进来丝毫不觉得意外。毕竟上次街上那人都能以一抵四,想来这次来的也不是窝囊废。   “主子,人到了。”花青活动拳脚,冲着最先进来的人,率先跃下台阶迎上去。   屋里老太太道:“门打开。”   紧闭的房门打开,谭橙跟谭柚出来,一左一右站在廊下台阶上。   老太太跟司牧坐在桌边朝外看,赵锦莉站在门内。   后又进来两人,谭橙跟谭柚对视一眼,姐妹两人同时动手。   谭橙等交手之后才开始皱眉,低声问谭柚,“禁军何时到?你我之力,撑不了多久。”   谭柚表情也不轻松,“应该到了。”   胭脂调兵从宫里出发,现在差不多该到了。只是人来之前,先要分出一队人马控制住司芸,以免宫中无人她搞出什么幺蛾子。   谭橙这才松了口气,然而还未等气息喘匀,就见李衙役进来了。   京兆尹府的李衙役,很多人都不陌生,她每日带队在街上行走,维护街上治安跟秩序。既常见,又不显眼。   谭柚在院内微弱的光亮中瞥见李衙役的脸,眉头拧的更深。   “为何是你?”谭橙看她开口先问。上次她骑马到岸边,这人还在安慰她。   李衙役没理会谭橙的问题,见进来的三人被缠住,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就要往屋里进。   司牧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外面,身边没有一个能用之人,完全是待宰的羔羊。   李衙役刚抬脚,就被谭柚出手拦住。   谭柚一人拦两个,鼻尖沁出薄汗。   就在这时,赵锦莉动了。   她从屋里出来,赤手空拳直接去找李衙役。   瞧见是赵锦莉,李衙役动作迟缓几分,险些愣住。   “你怎么在这里?”李衙役问。   赵锦莉像是憋着火气,每一下的拳头都又重又沉,“为什么?”   “祖父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我们不是姓赵吗?从小便立志保国卫民,那现在又在做什么?!”   “谋逆吗!”   司牧的一些手段赵锦莉属实看不惯,她行事堂堂正正,立身极正,不适应司牧的某些做法,但她从未想过杀了他啊。   赵锦莉原本只猜测可能是国公府出事了,心头的弦绷紧,直到看见李衙役的那一瞬间,“啪”的下,弦断了。   李衙役是赵家的人,这事赵锦莉一直都知道,每年祭祀时,李衙役都在。   看见她,无异于看见了祖父。   赵锦莉感觉心头信仰崩塌了,整个都有些崩溃,对眼前景象难以置信。她打法突然不要命起来,李衙役又让着她。   导致赵锦莉一脚踢在李衙役手腕上,将她的刀踢飞,自己飞身接住,等落地时手臂一挥,刀随手腕转动架在李衙役脖子上。   “住手!”   苍老年迈的男声在圆门处适时响起。   院内“衙役”停手,李衙役攥紧的拳头松开也放弃抵抗,唯有赵锦莉的刀还搭在李衙役肩上。   赵锦莉顺着声音转动脖子,能清晰的听见自己骨头转动时发出的僵硬声响。   她眼前一片模糊水痕,摇摇欲坠,哑声问,“为什么?”   老国公拄着一根颜色黝黑的阴沉木拐杖,两手搭在上面,视线从赵锦莉满是泪痕的脸上移开,朝屋里看。   谭柚谭橙跟花青已经退到廊下而立,正厅中老太傅已经站起来,而她身后坐着的人是当今长皇子司牧。   老国公抬脚往前走,从赵锦莉身边擦肩而过,但未跟她说半句话。   赵锦莉手抖到握不住刀,倔强地站着,余光瞥见祖父越过她继续前行,“咣当”一声,刀掉在地上。   也是老国公进来,外面的局势才看清楚。   禁军大队已经到了,将门口所有“衙役”制伏,这会儿进来十几人,拿下李衙役跟其余三人,将她们三十七人押在一起。   期间没人管赵锦莉,任由她站在那儿。   老国公进屋,司牧道:“坐下吧,聊聊。”   门关上,隔绝里面一切声响。   庭院里,花青活动手脚,疼得龇牙咧嘴。她本以为胭脂应该跟在众人后面进来,结果这一队禁军都进来完了也没看见胭脂。   莫不是宫里出事了?   花青拦着领队,问,“胭脂呢?”   “去吴府了。”领队道:“赵家今夜其实是兵分两路,一路朝谭府来,另一路的目标,是吴府。”   “我们路上遇见吴嘉悦的长随,她说吴府出事了。”   吴府——   赵锦钰进入吴府如入无人之地,他看向站在庭院里伸手护着身后吴主君的吴思圆,说道:“吴大人,你若自己过来,我便不动你吴府其他人。”   “你放心,我的目标只有你。”   吴思圆沉着脸,看向前方穿着黑色夜行衣,身形清瘦的高马尾男子,肯定的开口,“赵锦钰。”   她都已经躺下了,陡然听说有劫匪,随便扯了件外衫披上就站了出来。   京城之中,怎么可能有劫匪?   尤其是京兆尹府负责夜间巡逻,每过半盏茶时间就会有一支巡逻队经过。如果真有劫匪,刚进城门就已经被拿下了。   吴思圆脸色刷白,还没见着面就猜到来的是赵家人。   她推吴主君,让他往后院躲。   可吴主君哪里愿意,最后两人被赵锦钰堵在庭院里。其余的吴家人都被打晕在地。   “你赵家有什么目的,但凡你们说出来,我都能帮你们做到,”吴思圆试图拖延时间,“何必非要来这出。”   赵锦钰圆圆的眼睛弯起来,“我们的目的是,要你的命。”   他从腰间抽出软刀,刀光直逼吴思圆,根本不给她多嘴的时间。   吴主君抽了口气,伸手抱住吴思圆胖胖的身子,“妻主!”   “住手!”   一匕首破空而来,带着风声,擦着赵锦钰的脸颊而过,直接逼退他。   赵锦钰脚尖转动,衣摆成圆,转身躲开。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脸上的黑布已经掉落,吴府灯笼之下,映亮他那张甚是讨喜可爱的脸。   扔出匕首的吴嘉悦一愣,“赵锦钰?!”   赵锦钰转身看吴嘉悦,手指地面,掌中软剑一甩,声音比剑光寒意还有冷上几分,“滚。”   吴思圆也来不及想为何吴嘉悦这时候会回来,连忙大声跟她喊,“快跑,去谭府!快去谭府找救兵!”   吴主君依偎在吴思圆身上,声音都是抖的,“悦儿。”   眼见赵锦钰再次动手,吴嘉悦快步朝前奔来。   她本就隔着一段距离,哪里能来得及拦得住赵锦钰,尤其是赵锦钰身边还有其她“衙役”出手拦她。   只剩短短两步,已经近在咫尺,吴嘉悦却被“衙役”们架住手臂,无论怎么用力都不能往前半分。   吴嘉悦眼睁睁看着自己母父被逼退在地,“娘!”   她疯狂挣扎,朝前伸手。她从没有一刻发现自己是这么绝望无助过。   千钧一发之际,胭脂轻柔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赵锦钰,赵锦莉今晚回府了吗?”   他声音如风般,缠住赵锦钰的软剑,拦下他的动作。   胭脂抬手,有一队禁军进来,跟“衙役”们交上手。   吴嘉悦趁机往下一滑挣开,弯腰从另一只靴筒中抽出匕首,顺势往前就地翻滚两圈,挡在了吴思圆身前,正好匕首架住赵锦钰的软剑。   赵锦钰剑改方向,吴嘉悦勉强招架。   可她根本就不是赵锦钰的对手。   短短两三个回合,她手臂跟腿上都是剑伤,或深或浅。   但吴嘉悦始终站在吴思圆跟吴主君面前,匕首横在身前做出防守姿势,眼睛直直看着赵锦钰。   时隔几年,这还是两人第二次对上。   上一次的吴嘉悦落荒而逃对男子留下阴影,这一次的吴嘉悦半步不让宁死不退。   直到禁军拿下“衙役”们,围住赵锦钰。   吴嘉悦这才松了口气,膝盖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勉强用手撑住地面才没往前趴下。   也是手撑着地面,她才发现自己胳膊一直在发颤,手都是抖的。   吴嘉悦吞咽口水,往后跌坐在地上。   吴思圆从后面伸手扶住她,上下打量,声音都是哽咽的,“哪儿疼,伤着哪儿了?”   吴主君泣不成声,话都说不出来,只抱着吴嘉悦的肩膀哭。   “没事,我没事,他没下死手,没真想杀我。”吴嘉悦呼吸轻颤,尽量稳住自己,缓声安抚身后两人。   她伸手不动声色地扯着衣摆将膝盖上的伤口遮住,面上轻松,做出一副哪哪都不疼的轻松模样。   吴嘉悦现在才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眼里那个稳如泰山形象高大的母亲,那个高高在上的吴大人,也会慌乱哽咽,也会手足无措不敢碰她,生怕碰到伤口。   身份好像一下子翻转过来,她成了可以独当一面能够依靠的大人,母亲跟父亲成了以她为重需要保护的孩子。   吴思圆手掌盖住脸,瘫坐在地上,哑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刚才是想让吴嘉悦跑的,什么去谭府找救兵都是借口,跑的再快的救兵等赶来时她也都凉了。   她只是知道自己逃不掉,想给吴嘉悦一个借口,让她跑,让她带着希望逃跑。   可是,孩子长大了,长大了啊。   吴嘉悦迟疑着将手搭在吴思圆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赵锦钰已经被禁军困住,见他把剑拿起来,剑尖方向对着他自己,吴嘉悦不由大喊一声,“他想自裁!”   禁军顿时伸手捏住赵锦钰的手腕,拦下他的动作。   本来只是想把软剑缠在腰上的赵锦钰,“……”   吴嘉悦跟胭脂说,“他没想杀我,不然我撑不过第二个回合。”   吴嘉悦也是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才反应过来,都没伤在关键之处,也都是些外伤。   她后知后觉明白,在她翻身滚进来的时候,赵锦钰应该就放弃了杀她母亲的想法,所以每次软剑都是对着她来的,没再攻击她身后的两人。   如果赵锦钰抱着必杀之意,吴嘉悦根本没机会拦他。   “我阿姐呢?”赵锦钰看向胭脂。   胭脂道:“在谭府。”   赵锦钰眼睫垂下,双手垂在身侧,“我知道了,我跟你们一起去谭府。”   他是想杀了吴思圆的,但看见吴嘉悦拼死滚进来拦他的那一刻,赵锦钰想的是,吴家母女并未像传言中那般已经决裂。   事情也许跟想的不一样,吴思圆也许跟他看到的也不一样,说不定有隐情呢。   既然赵锦莉被留谭府,赵锦钰索性收手。   他身后的衙役还在说,“小公子,吴思圆没死咱们可怎么跟国公交代,你可是立过军令状的。”   赵锦钰斜眼睨她,“我不是君子,也不是女子,我既没上过战场,更不是军人,所以那不叫军令状。我这最多叫……”   他想了想,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道:“言而无信罢了。”   “衙役”们,“……”   赵锦钰嘿笑,“反正你们打不过我,祖父也打不过我,我不听话又怎么了?我不是一直不听话吗。”   众人,“……”   好有道理啊。   胭脂带这些人回谭府跟先行一步的禁军大队会合。   等她们准备走了,吴思圆才问吴嘉悦,“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是提前发现了什么端倪吗?”   “不是,”吴嘉悦摇头,“我是回来有别的事情。”   幸亏傍晚苏虞多嘴提一句,问她当真不回来报喜吗。   吴嘉悦将这事搁在心里,怎么都掀不过去,最后吃完晚饭,索性又坐在马车上朝吴府来。   只是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过去,于是就让马车远远停在暗处,自己坐在车前靠着车厢看吴府门口的灯笼光亮。   吴嘉悦昏昏欲睡时,看见有一队京兆尹府的衙役从自家门口经过,然后就停在那儿不走了。   吴嘉悦,“?”   她缓慢坐直身子,本能的意识到不对劲。   可能要出事了。   吴嘉悦让长随驾马车去皇宫报信,自己跟在后面。   好在长随路上就遇见胭脂。   胭脂拿兵符调兵,一小部分朝吴府来,大部分朝谭府去。   为了知道吴府到底是什么情况,胭脂也亲自跟了过来,这才及时救下吴思圆一家。   吴思圆劫后余生的缓了一会儿,伸手拍拍吴嘉悦的肩膀交代,“我去谭府,你照看好你爹。”   她连衣服跟头发都来不及收拾,就披着个外衫叫上吴嘉悦的长随,让她驾车带自己去谭府。   吴思圆到的时候,赵家所有的“衙役”都被押在墨院里。   赵家姐弟俩并肩站在庭院中间,面朝一扇紧闭的房门。   吴思圆见事情已经结束的差不多,才彻底把提着的心放下,丝毫不讲究地坐在廊下台阶上,并问花青要了杯热茶压压惊。   今日之事闹的这么大,估计待会儿谭府门口能堵满朝臣,到时候还需要她出去稳住局面。   至于屋里的事情,不是她该过问的。   屋里在说话。   老国公进屋后,跟老太太微微颔首,随后看向司牧,“殿下。”   老爷子今年都七、八十岁了,年轻时为图方便也曾扎成高马尾的满头乌发如今雪白如霜,用一根木簪挽在头上。   他满脸皱纹,每一道痕迹都是岁月的沧桑,是大司的过去跟曾经。   以前那个翻身上马提枪杀敌的少年将军,如今阴雨天气时,连走路都要倚靠他手里的这副阴沉木拐杖相助才行。   他身上,所留下的病根都是年少时征战沙场的伤,可他多年来,未曾抱怨半句。   对于老爷子来说,这些不是累赘,而是功勋。   他能抚着身上的伤口,一道一道的跟孙儿赵锦钰说他的曾经,说那些金戈铁马的日子。   可那时候太苦了,将士们苦,百姓更苦。苦到老爷子这般年纪了依旧不能释怀,不愿意再看见大司过那种日子。   好不容易吃上白面馒头的人,哪里再愿意吃糠啃树皮呢。   从墨院圆门到这屋里,短短一段距离,老爷子像是从年少走到了年迈。   他坐在圆凳上,双手搭着拐,“殿下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老太太坐在远处,谭橙同她一起。   司牧坐在桌子边,身边坐的是谭柚,对面坐的是老国公。   “我本想,您跟我父君交好,此举是不是看在我父君的面上在帮我皇姐。”   老国公跟太君后年纪相差虽大,但其实关系极好,处的像是平辈的手帕交哥俩。原因是当初老国公出嫁前,曾在太君后娘家程家借住过一段时间。   两人也是那时候结下的情分。   司牧抬手倒了杯茶,双手捧着递到安国公面前,“但我越想越觉得,皇姐她不会值得您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赵家从来只忠国,忠的是大司,忠的是百姓,而不是君主。   赵家曾咬牙守城不退,为的不是远在京城的君王,而是身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她们若是逃了,百姓怎么办?   “殿下聪慧。”老爷子笑了笑,“她是不值得。”   司芸是什么德行,老爷子怎么可能不清楚呢。当初她找自己的时候,老爷子是有他的打算,这才配合行事。   今日之举,既是司芸的意思,又不是司芸的意思。   司牧道:“您既然夸我一声聪慧,不如让我猜猜您的目的。”   老爷子微微点头,“你且说说看。”   “您起初派人刺杀阿柚,是在警告我跟谭府,莫要把手伸的太长,尤其是想重击谭府。您觉得阿柚,是威胁,是我为虎作伥的帮手,日后定是祸患。”   因为谭柚当时已经入职太学院,教的学生会更多。   以后朝堂大部分官员都出自她门下,若是她有什么想法,在朝上必然一呼百应,如同现在的谭老太傅。   到时候他想打仗,谭柚定会帮他,朝上绝对是支持的声音更多。   除掉谭柚,便是提前剪掉他的左膀右臂。   老国公道:“不错,当初你皇姐说你活不过年后,你又对谭柚用情至深,她死了你定会受影响。”   “正巧,她的想法跟我虽不同,但目的一样,那就是派人除了谭柚。”   两人间心平气和对话,没有半分剑拔弩张。   见这条猜对了,司牧继续说,“上次一击未成,您便蛰伏起来,因为您又更大的计划,那便是今日。”   “今天金榜出来,新臣选拔之际,您动用全部势力想要除去我,是想为司桉桉扫平障碍吧?”   “您知道皇姐不成器,知道我野心大想起战事,为了大司为了百姓,为了不征兵打仗,您选择在新臣入朝时,连我跟皇姐一同拔掉,为新皇清扫朝堂。”   “今夜,您应该也派人去吴府了吧?”司牧垂眸道:“吴思圆是司桉桉的嫡亲姑母,是我跟皇姐死后的依仗,她在,司桉桉便是傀儡。”   为了不让朝堂受重臣把控,老国公绝对会带走吴思圆。典型的武将思维,擒贼先擒王。   “我跟吴思圆都死了,皇姐随后驾崩,朝堂虽会小幅度乱个一阵,但朝中有其余可用的大臣在,又有新人入朝,她们相互制衡,没有能像吴思圆这般拔尖的人物在,总归不会出大乱子。”   “且新帝年幼,只要晋国不主动来犯,大司短时间内绝对不会想着打仗,是吗?”   “您做这些,其实没有私心,仅仅是为了不起战事。”   司牧看向老国公,“您是为了大司不再像以前那般生灵涂炭,竟甘愿将赵家最后的血脉都赔进去?只为了让大司再和平几年?”   他能理解老国公为何想杀了他,因为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反对声极大,没有一件得人心。   他像是话本里的坏人,是最大的反派。   在外人看来,他动翰林院不是为了选拔人才,而是排除异己。   他动新税,不是为国为民,而是想搜刮民脂民膏填充国库,为日后作战做准备。   他毒“杀”亲姐扶持司桉桉当太女,是因为他男子身份不好登基,所以需要个听话的小傀儡。   而他想征兵屯粮,更像是一个男子为证明自己的本事不比女人低,于是想扩充疆土彰显自己的能力。   可在老国公眼里,大司像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这个孩子如今刚从重病残疾中缓和过来,还没享受几天好日子,司牧就要将它再次掏空,让它过上以前那种拿人命换城池的生活。   没经历过战事的人,是不会知道战争的残酷。   老国公这么大的年纪了,夜里都做不到完全沉睡,因为他习惯了时刻保持警惕,以防敌军夜间来袭。   他赵家,上下有四、五辈的人葬在了沙场,埋在了边疆。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大司能享百年和平,为了身后百姓不再遭受流离颠沛之苦。   她们联合数十万战死的将士们,才堪堪用血肉身躯在大司跟晋国之间划了一条边界,换来百年和平。   如今司牧为了一己私利,竟要挥兵北上。   老国公哪里愿意呢。   说他为了战亡的赵家人也罢,说他为了大司也行,说他年纪大了看不得疾苦跟战事也都可以,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如司牧所说,若是用赵家仅剩的血脉,能换大司几年和平,也值。   老国公缓缓点头,“是聪慧,说的八、九不离十。”   司牧反问道:“我这般聪慧,您为何还不信我呢?信我能让大司变得更强更好。”   “因为你属实不像好人,”老国公缓声道:“你性情乖戾,心机颇深,先是哄得谭府跟你结亲,后又哄得吴思圆同你联合。你若登基,我实在不放心。”   司牧做的这些不像是帝王之道,方法过于偏激。   可司芸更差,她就不是个及格的帝王。   谭柚一直是安静的听着,到这会儿,才温声开口。   她先朝老国公赔罪似的行了个晚辈礼,“您的话,我不赞同。”   “您行兵打仗,最该懂得兵法,若是所有战事都坦荡行之,都擂鼓相邀,那哪里有‘出其不意’的奇袭跟夜袭?难道您要说,以少胜多的战事不光明?”   “兵家行事,向来看中结果。如今还在路上没到尽头,您怎可轻易否定他的付出?”   “殿下以男子身份执政,如您以男子身份带兵,若是没有狠厉手段,若是不拉拢重臣,如何服众?如何用的动这些‘兵’?”   谭柚声音落下,屋里一片寂静。   谭柚再行一礼,恭恭敬敬,“是晚辈唐突了,只是我身边之人,于公来说是长皇子,于私来说是我夫郎。无论如何,我在,便不能坐着看他被人误会。”   司牧怔怔地看着谭柚,薄唇轻轻抿起,抿出一道清浅笑意。   世人误解他也无妨,她愿意信他就好。   谭柚不仅信他,甚至站在他身前跟世人争辩。   她道:“哪怕说的不对,哪怕冒犯了您,我也想站出来为他说两句。……晚辈再次给您赔罪。”   “是谭家的好孩子,既知礼又敢说话,说的在理。”老国公赞许地朝老太太看了一眼。   老太太笑,“又倔又护短,您见谅。”   老国公道:“我也不是小气之人,哪里会跟一个晚辈计较。”   “谭柚你也坐下,听我把话说完。我又不是老糊涂,所以来之前做了两手打算。”   “若是今日谭府好进,那便杀了长皇子,按原计划扶持太女。”老国公看着司牧,道:“若是谭府不好进,那便束手就擒将一切嫁祸于皇上。”   所以赵家从一开始就说了,她们忠于皇上。   “为何?”司牧看他。   这个是司牧没算计到的。   他让吴氏在宫中控制住司芸,不让她乱了后方。让胭脂来谭府时留意吴府动静,如有不测,派人支援。又让禁军对赵家人不要下死手,生擒就行,因为这是老一辈仅剩的血脉了。   老国公道:“因为你有头脑,不是弑杀之人,心中有大义在。”   没有头脑的长皇子,看不出他这步棋的长皇子,跟司芸一样,不合格,留着终究是第二个祸害,不如杀了。   老国公说,“禁军未对赵家人下死手时,我便看出来你留了情分。”   “若你心胸狭义,定会借今晚的机会灭了赵家,最后依旧能把一切嫁祸给皇上,你也多了一个夺位的正当理由跟借口。”   “可你没有,那时我才肯定,你不是一个会用战事来证明自己的残暴皇室。”   “所以我来之前跟锦钰说,我可以输,但吴思圆必须死。”   门外的吴思圆,“……”   屋里继续道:“她左右逢源,不是良臣,不值得重用。我杀了她,为你日后铲除障碍,你到时候尽可以把罪名按在赵家跟皇上身上,继续做你的事情。”   已经投诚的吴思圆,“……”   司牧难得替吴思圆开口,“吴大人也有报国之心。”   老国公“哦”了一声,轻呵,“没看出来。”   藏得太深的吴思圆,“……”   “殿下,臣老了,这把老骨头可能撑不了多少年了,臣私心里,还是想看着大司好好的,想安心闭眼。”   老国公笑,手搭在自己的腿上揉了揉,今夜腿疼,说明可能又要下雨了。   “臣不想人都躺在棺材里,还惦记着大司战事,担忧着若是没有人愿意拼死作战,输了怎么办。”   “我知道老的一辈该放手了,让年轻人去闯荡。可她们到底年少,还未成长起来,不知道能不能担得起这份重担。”   但凡他年少些,但凡他腿脚利落能披甲挂帅,都不至于行此下策。他若还能战,便能继续守护大司。   “是臣老了,人老了,心也老了,想安逸了。”老国公眼睛有些红。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我们当初也是这般走过来的,从年少到年迈,”老国公声音苍老年迈,哑声道:“是该放手了,让年轻人去闯。”   司牧起身,朝老国公行了个晚辈礼。   “我司牧,以司姓跟您起誓,我定会将大司变强,等兵强马壮之时,才是开战之日。”   “您的使命已经完成,往后是要年轻人去历练。”   “您好好活着,如此才能看见大司的年轻人担起大司的责任,才能真正安心。”   烛光之下,老国公的眼睛慢慢婆娑起来,昂脸看着司牧,哽咽出声,“那,那我等着看。”   “好。” 第84章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房门从里面打开, 老国公拄着拐杖从屋里缓慢走出来。   庭院里本来还有些许议论聊天声,等看见他露面,不由慢慢安静下来。   原本坐在廊下的吴思圆跟花青, 默契地站起来。   不管赵家做了什么事情, 她们为大司的付出跟功勋,是抹不掉的, 是值得尊敬的。   只是吴思圆觉得怪不是滋味,她那么敬重的人, 在屋里反复把她拉出来点评……   她还挺委屈。   可一想想自己跟赵家满门比, 也的确不是个东西, 就把委屈又吞了回去。   瞧见屋里几人先后出来,院里众人有股终于尘埃落定的感觉。   一切, 总算到了尽头。   赵锦莉还保持着最初的姿势站在庭院中间, 这会儿看见老国公出来,不由上前两步,怔怔地看着他, 垂在身侧的手指是握了又松, 松了又握。   她想说的太多, 能说出口的又太少。   老国公拄着拐杖,站在司牧身侧往后半步,垂眸看地面。   司牧立于台阶之上,面向众人说道:“国公府下人, 夜闯谭府,惊扰本宫休息, 实属安国公御下不严, 着闭门反思非要事不得外出。”   众人闻言微微一愣, 尤其是被押着的那些“衙役”们, 更是惊诧不已。   她们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要面临的结果跟下场是什么,可依旧没有半分后悔。   她们母辈是英雄,她们也不是怂货,也有自己的一腔热血跟报国之心。   如今司牧将此事轻飘飘揭过,众人先是一愣,随后目露惊喜。   赵锦钰歪头看司牧,眼里带着淡淡笑意,明白司牧是要放过赵家。   司牧继续道:“今日所有参与此事的赵府府兵,罚守三年皇陵行宫,非召不得回京。三年之后,自愿入编兵部。”   众人跪下,齐声道:“罪民接旨。”   至于为何是去守皇陵行宫呢,主要是听闻太君后最近有想回宫见司芸的心思,司牧准备把这些人调过去看着他。   不是他狠心不让太君后见女儿,而是司芸病重,太君后要是看见了定会哭闹起来,到时候难免会动摇人心以及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今夜,司牧是将这件极大的事情,三言两语化成小事,低低拿起然后顺势轻轻放下。   司牧看向一旁的吴思圆,吴思圆立马躬身低头等他吩咐。   今夜之后,再无所谓的皇上党派,她也无须再伪装隐藏。   司牧跟她说,“就以我这套说辞,去跟门外的大臣们解释吧。其余事情,等明日早朝再说。”   吴思圆行礼,“是。”   谭府门口站了很多大臣,有的穿着中衣披着外衣,有的连鞋都只穿了一只或者直接没穿,可见事情的严重性,几乎是收到消息的那一刻,从床上爬起来坐上马车就来了。   马尚书就是只穿了一只鞋的那个人,她单脚跳,整个人像只壁虎一般,趴在门上试图从门缝中往里看。   嘴里纳闷嘀咕,“怎么里面都没动静呢?”   门太厚了,以及事情发生在深处的院子,从大门这儿自然是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可马大人趴在这里就感觉离得最近,至少图个心理安慰。   她不停的祈祷,可千万别有事,新税刚见成效,长皇子可千万不能有事,国库就等着他呢,户部全体官员都指着他呢。   她的殿下啊。   礼部侍郎宋芷茗到底是礼部的人,跟这些像是逃荒过来的大臣们比起来,穿戴还算整齐。   她站在一旁,神色也是焦急。   宫中听说此刻已经封锁,现在吴府出事,谭府出事,朝堂上下一片慌乱,没有半根主心骨。   毕竟她们仅有的两根,都在门里面呢。   以前是指望着谭老太傅,现在皇上病重太女监国后逐渐指望起司牧了。如今倒是好了,两根一起被关府里了,连吴思圆一起,全没了。   但凡能有一个在外面,她们也不至于慌成这样。   以前她们是巴不得司牧死,现在不知为何,竟想着他能平安无事。   可见长皇子的影响慢慢在渗透朝堂,他为大司做出的这些事情所收获的效果,很多人也是能看见的。   他不该被这么对待。   谭府门口议论纷纷,大多数人心底是不愿意相信赵家会谋逆的。   “赵家不是皇上那边的吗,你说说这,会不会是……”   到底是不敢把话说明,只含糊带过。   “也不是没可能,毕竟她病了,那谁又太小。”这位大臣说话的时候,往腰下比划,示意那谁指的是司桉桉。   “听闻不止谭府,还有吴府,吴大人险些出事。真是狠啊,不仅要除掉……还要带走吴大人,一个不留啊。”   “我去吴府看过,府上的下人都醒了没闹出人命。哎,赵家糊涂啊,铮铮铁骨清清白白几辈子,如今是这个下场。愚忠,这就是愚忠!”   今夜之前,谁也不敢相信赵家谋逆,更想象不到病重的皇上打算起兵造反了!   听起来甚是荒谬的事情,今夜还真就发生了。   到现在,众人其实都觉得这是司芸的错,可是又不能说。   也是经此一事,不少人重新想起国公府,想起曾经的赵家。   年迈的大臣跟年轻的大臣讲曾经,然后再感慨一下现在。   混在其中的进士们,更是以这种方式重新认识了国公府,认识了安国公,也是唏嘘不已。   “进不去。”人群中,苏虞像条泥鳅,在里面滑来滑去听消息。   谭府大门紧闭,周围守着禁军,不准任何人进出,走门不行,翻墙也不行。   见谭府进不去,苏白苏去了趟吴府,好在吴嘉悦只是皮外伤,正在敷药问题不大。看她没事,苏虞等人这才又折返回来。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谭府大门终于打开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去。   吴思圆,“……”   吴思圆拢了拢外衫,看见大家都一样,不由松了口气。   众人看见吴思圆吴大人,也只穿着外衫趿拉着鞋,跟底下的大部分大臣一样,毫无形象地站在谭府台阶上,不由抽了口气。   吴大人死里逃生,不容易啊。   吴思圆轻咳两声,将司牧刚才的话跟底下的大臣们说一遍。   她话音落下,底下沸腾起来。   今夜最惊诧的两件事:   一是:司牧没拿这事做把柄逼司芸司桉桉让位,尤其是选择放过了赵家。   二是:吴思圆为什么在这里替长皇子传话?平时传话的胭脂不是出宫了吗!   她到底是哪头的啊!   吴思圆两手搭在身后,脸上带着轻松笑意。   是的,她不装了,她其实是长皇子这头的。   平时唯吴思圆马首是瞻的大臣们傻眼了,她们一直以为她们是皇上这边的,结果她们其实是长皇子这边的吗?!   那她们平时跟友军吵成这样,多不合适啊。   众人神色各异起来,打着自己的算盘跟想法。   不管她们如何谋划,今日之事长皇子已经盖棺定论为夜闯谭府,跟刺杀长皇子无关,跟谋逆无关,再怎么翻,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外面叽叽喳喳非议好一会儿,直到头顶有雨滴落下来。阴沉一晚上的天,终于下雨了。   豆粒大小的雨点,从缓到急,从小到大,砸在每一个人的脑门上。   大臣们这才渐渐散去。   原本挤满人连半只脚都塞不进去的谭府门口,这会儿慢慢空荡起来。   吵闹的人声散去,留下的唯有雨声。   花青这才从里面出来,一探头,果然看见外面檐下还蹲着三朵蘑菇。   她笑着用伞柄挨个戳她们屁股。   苏虞瞪她,“大胆,竟然敢戳探花屁股。”   “谁说我只戳了探花,”花青道:“我还戳了状元跟进士的。”   白妔强调,“二甲,把二甲给我带上!”   这是她最后的倔强。   花青抱着伞蹲在她们身后,“主子说你们可能还没走,让我给你们送伞。”   她道:“里头没事,别担心快回去吧,你们回头不是还有选试吗,别淋着了。”   她一人一把伞,目送她们回去。   苏白苏三人,一步三回头。   谭府里明显还有别的事情,她们进去掺和不合适,只得作罢,等明日吴嘉悦跟她们细说。   如今回到吴府的吴嘉悦,俨然也重新回到京城灵敏小道消息的第一线,定能给她们带来热乎的消息。   只要她们明天去吴府去的早,就能收获新进展。   等外头的马车散完了,老国公才准备离开。   下了小雨,老太太让谭橙撑伞相送。   老国公缓慢下台阶,虽然脚步蹒跚,双腿沉重,但他却感觉肩上轻松许多。   他看向还站在庭院中间的赵锦莉,顿了顿,缓声道:“国公府如今是戴罪之身,明日早朝便会收回国公之位。”   赵锦莉这会儿已经都知道了,她站在院子里的时候,赵锦钰在边上全部跟她说了。   老国公有些愧疚地看着赵锦莉以及众府兵,“是祖父自私,连累了你们。”   赵府众人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跟我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去皇陵行宫。”   “是。”   老爷子又看向赵锦莉,“你就别回去了。我跟太傅说了,请她收留你一阵。赵府就别回去了,等你在外面安顿好,也该自立门户了。”   “今日这事跟你无关,你考你的武试,将来若有战事,也能护我大司万千百姓。”   “锦钰说的对,你是赵家血脉的延续,是赵家的希望。”   老国公说完抬脚往前走,赵锦莉忽然转身跪在他身后,大声喊,“祖父。”   赵锦莉昂脸看他,雨天光线过于模糊,一时分不清她脸上的是雨水还是眼泪。   赵锦莉腰背挺直,说道:“生于赵家,是我之幸。将来保家卫国,是我此生追求。”   她们赵氏一族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国公之位,在乎的也不是这些虚名,没就没了。   只要初心在,便是赵家人。   老国公缓慢转身看她,连连点头,“好,好孩子,是我赵家的骨血!”   他抬手拍她肩膀,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觉到赵锦莉长大了。   “有自己的判断力,有报国之心,祖父很是欣慰。”老国公想蹲下来抱抱赵锦莉,可膝盖雨天疼的厉害,僵硬的像块木头,跟他手里的这把阴沉木拐杖一样,根本弯不下来。   赵锦莉往前跪半步,伸手抱住他的腿,哑声喊,“祖父。”   老国公垂眸看她,手搭在她头顶,好半响儿才哑声说,“只是闭门不出,又不是再也不见,哭什么呢。”   赵锦钰蹲在赵锦莉旁边,将脑袋搭在她肩膀上,伸手提起老国公沾了水的衣摆,“阿姐放心,你在外面建功立业,家中开枝散叶的任务就交给我了。”   赵锦莉,“……”   赵锦钰嘿嘿笑,“还好我下手快,晚半天就该孤独终老了。”   赵锦莉,“……”   老国公瞪他,“你嘴里说不出正经话。”   “传宗接代,多正经的事情,哪里不是正经话了。”赵锦钰不服,“咱家还有比这个更大的事情吗?”   老国公,“……”   他就说不该让赵锦钰习武,这个性子再会点武功,可还了得。   感伤的气氛是半点都进行不下去,赵锦莉站起来,跟赵锦钰一左一右扶着老爷子,将他送上马车,随后由禁军护送回府。   说是押送,实则是护送。   谭府随后收拾出一个新房间,就在谭橙的白院里,留赵锦莉先住着。   赵锦莉收拾好心情,朝谭老太傅拱手行了个礼,“晚辈打扰了。”   “你是阿柚的学生,是自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老太太摆手,示意谭橙带赵锦莉去休息。   这孩子突遭变故,面上虽无事,心里可能会难受,不如让她早些休息自己好好消化消化。   众人散开各自回院,墨院里又只剩谭柚跟司牧。   司牧看着外面这场越下越大的雨,内心慢慢平静下来。   谭柚从屋里拿了件大氅,披在他肩上,揽着他。   “阿柚,我想看一会儿。”司牧靠在她怀里。   虽说雨天夜里透着凉意,但心情格外舒坦。   谭柚轻声嗯,“那我陪你站一会儿。”   司牧笑着朝外看,“好。”   两人立于廊下,看这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都说春雨如织,但这场三月底四月初的雨却像是夏季七、八月份的大雨,有种瓢泼感,恨不得洗涮大地。   洗去旧痕,迎来新意。   谭柚跟司牧都有预感,这场大雨之后,大司的朝堂将是一副全新的面貌。   老臣们先后在这场雨中退出朝堂,退出她们的舞台,年轻人你推我我推你的挤上来慢慢施展自己的拳脚。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第85章   有时候,分开是为了将来更好的重逢。   清晨寅时, 吴府大门被敲响。   经过昨晚一事,今日吴府门人警惕极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恨不得在门上钻了圆孔, 这样就能从孔里看见外面是谁, 一共几人,是善是恶, 然后再决定开不开门。   毕竟任谁也想不到,皇城里会出这种事情, 尤其这还是协办大学士的府邸。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 但昨晚醒来后还是吓得不轻。   “今天怎么这么磨蹭?”白妔看见吴府门人露出半个脑袋, 问她,“你学王八呢。”   “是你们啊,”吴府门人松了口气, 随后一想,“怎么又是你们?”   “你们不都金榜题名了吗,怎么还来府里学习。”吴府下人话虽这么说, 但还是把门打开。   “我们这次不是来学习, 我们来找吴嘉悦。”苏虞从背后抽出一把折扇, “唰”地下展开,扇面上是四个大字“今科探花”。   金底黑字,龙飞凤舞甚是潇洒不羁,写出了想要一飞冲天的气势。   ……上面好像还骚气的撒了金粉熏了香。   吴府门人, “……”   她故意憨笑,“我不认识字。”   苏虞笑盈盈表示, “不影响, 我读给你听也行, 看清楚了啊, 这个字读‘今’……”   她话还没说完,门人就伸手往院里做出请的手势,“您请进您请进。”   苏虞颇为遗憾,扭身将扇子递到苏婉面前,“婉子啊,我教你——”   “阿姐,”苏婉轻声提醒,“我是状元。”   过于扎心。   苏虞,“……阿妔啊。”   白妔已经走到院子中间了,扭头发现她们还站在门口,不由问道:“赶紧的,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听消息都赶不上热乎的。”   苏虞这才讪讪收起扇子,她这新搞的扇面,金光闪闪香气扑鼻,怎么就没人懂得赏识呢。   苏虞往院里走,想起什么不由又打起精神,“嘉悦啊,悦儿呀,你看我这扇子如何。”   三人是府里常客,之前吴嘉悦搬出去住之前,她们三个是天天卯时来戌时走,一天三顿在这儿吃,除了不睡这儿外,几乎是把吴府当成自个家了,下人甚至都习惯了。   所以几人名次出来后,府中下人还倍感骄傲,“瞧,都是我们府里的。”   大小姐是第二名榜眼,但第一名跟第三名以及二甲进士都是她们府中的“表”小姐啊!   全是从她们吴府里飞出去的凤凰,是她们亲眼看着一点点进步成长的。   一路走来,吴府下人见着三人没有不颔首打招呼的,一时间苏白苏有种回到自己家的舒适感。   这条路,她们来来往往真的走过无数回。   三人过来的时候,吴嘉悦还睡着。   她屋里没点灯,白妔端着烛台,伸手晃她胳膊,“醒醒,醒醒,都卯时了还睡。”   吴嘉悦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扭头瞧见是她们三个,声音含糊问,“你们怎么来这么早,是不是想超过我。”   她睡糊涂了,还以为是年前一起读书那会儿呢。   吴嘉悦头疼,小臂搭在眼睛上,“我刚才做梦了,梦见我考上榜眼,苏婉是状元白妔是进士,苏虞那个不要脸的是探花。”   苏虞,“礼貌点,把修饰词去掉,只说最后两个字就行。”   白妔眼皮跳动,轻声提醒,“是二甲,二甲进士。”   吴嘉悦点头,放下手臂看她,“对,是二甲,最后一名。”   白妔,“……名次就不用记得这么清楚了。”   吴嘉悦难受死了,眼睛扫了一眼床前的三人,痛苦到想哭,“我梦里都考上榜眼了,怎么醒来还在读书。”   太绝望了。   她拥着被子往床里一翻,正好压着膝盖上的伤口,瞬间疼的龇牙咧嘴从床上坐起来。   苏婉轻声道:“吴嘉悦,昨天赵锦钰是不是打你脑袋了?”   言下之意,这好好一个人,怎么睡醒后傻了?   苏婉白净的小脸皱巴起来,甚是遗憾,“那还能不能从她嘴里打听到消息啊?”   果然是虚假的姐妹情,都这时候了,她还想着消息。   苏虞将自己的扇子在吴嘉悦面前展开,示意白妔过来打光,烛光在金色扇面上跳跃,映出四个大字——   “你有病吧?”   吴嘉悦看向苏虞,“点着了怎么办?”   苏虞,“……”   苏虞收起扇子,毫不留情,“傻了,没救了,就地埋了吧。”   白妔跟苏婉没忍住笑起来,苏虞显摆了一清晨的扇面,结果根本没人搭理她。   白妔一笑手就抖,吓得吴嘉悦赶紧推着白妔的手臂让她把烛台端远点,别把蜡油掉她床上。   她这床被子还是出来住以后刚换的,新着呢。   出来住?!   吴嘉悦脑子这才慢慢清醒起来,眼睛逐渐明亮,比烛火还耀人。   “我们已经金榜题名了?对不对?”吴嘉悦反手指着她自己,“榜眼。”   她伸手指苏婉,“状元。”   苏婉笑。   她又指白妔,“进士。”   白妔道:“二甲,二甲进士。”   吴嘉悦的手指最后指向苏虞,定格一瞬。   苏虞瞬间把扇面展开,手腕转动轻轻扇着,刚要起范儿,就听吴嘉悦说,“随便什么名次吧,反正不重要。”   苏虞深呼吸,然后扑到床上伸手去掐吴嘉悦,“我弄死你,你说谁不重要,我堂堂探花你说我不重要!”   “我还榜眼呢,我榜眼我说话了吗。”吴嘉悦奋力反抗。   白妔单手端着烛台,另只手象征性地拉苏虞,“别打脸别打脸,今天还得上朝,脸抓花了不好解释。”   苏婉站在旁边劝架,“哎呀,你们别打了,一个第二一个第三,有什么好打的呢。”   “……”   吴府下人从门口路过,没一个进去劝的,毕竟早就习惯了这副场景。之前几人不在府里她们甚是觉得空荡,如今这股生气勃勃的热闹劲总算是回来了。   几人在吴府吃的饭,蹭吴思圆的马车前往宫门口。   车厢里,四人安静如鸡。   吴思圆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当真不坐我这边?”   苏虞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伯母您别客气,您坐您的,我们坐这边挺好的。”   吴思圆看向四人,四人挤在一排,几乎个个都侧着身子坐才堪堪坐得下,而她这边宽敞无人。   ……像是鸡崽碰到了老鹰,缩成一团。   吴思圆,“……”   吴思圆想跟她们找点话题说说话,缓和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奈何年轻人的事情她属实了解不多,最后只得讪讪作罢。   吴嘉悦艰难地将手臂从缝隙里抽出来,揉了揉鼻子,问吴思圆,“娘,白妔今日选考,都考什么?”   选考又叫朝考。   一般只有一甲前三才能直接入职翰林院,而二甲及其二甲以后还要参加选考,也就是针对未来谋职方向的一次考试。   此次考试涉及面众多,阅卷官会针对考生们的偏向安排她们前往六部任职或是候补。   还有些综合能力比较强的考生,是要分到外地历练几年,等到时候再调回京城任用。   提起这事,几人不由看向吴思圆,毕竟跟她们比起来,这才是官场沉浮多年的“老人”。   可算有了共同话题,吴思圆手搭在腿面上,跟她们说起这事。   至于考什么内容,她不能透漏,但考完之后的各种安排,她倒是可以说说。   白妔有意出京做官,也想出去历练两年。主要是她暂时不想天天寅时起床上朝,所以到时候可以综合答题,争取外放。   白家在京城只是个小京官,且白妔跟苏虞苏婉比起来,不够圆滑聪明,跟吴嘉悦比起来,不够懂官场,所以与其留在京城,当真不如出去走走多见识些东西。   苏虞用胳膊肘挤白妔,“当真考虑清楚了?”   “考虑的可清楚了,我到时候就是闲云野鹤般的逍遥日子,你们羡慕去吧。”   白妔表示,“你们寅时起,我辰时起,你们亥时睡,我戌时躺下。几年后回京再见,你们三十几,我还像十八哈哈哈哈。”   她心态一贯乐观。   吴嘉悦推她,“去你的,就你这么懒,说不定连个夫郎都没有。到时候我们膝下一堆,你孤身一人。”   “说的好像你们三个都有夫郎一样,”白妔伸手划拉比划,“咱们四个,谁人不是一室无夫。”   这个扫射面就广了,苏虞不由加入进来。   吴思圆看着对面这群年轻人说说笑笑,心态都跟着轻松起来。她年轻时倒是跟白妔不同,她一心扎在皇城,从未想过出京。   毕竟外头再好,哪里又能比得上繁荣富贵的京城呢。   在这里,才有机会出人头地。   吴思圆眼睫落下,可她兜兜转转多年,过几年又是回到起点。   如果人生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当真不好说是外放做官当个地方父母官好,还是如今好。   到了宫门口,几人从车上下来。   白妔去翰林院报道准备参加选考,苏虞苏婉吴嘉悦三人准备跟吴思圆一起上早朝。   属于她们的朝服还在赶制,今日穿的依旧是一身便服。   瞧见三人跟在吴思圆身后,宫门口众人目露惊诧。   原来昨夜不是做梦,吴思圆当真是长皇子的人!   藏得够深啊。   鼓楼钟响,早朝开始。   今日朝堂上的气氛略显沉重,没人不知昨夜之事,无人敢提昨夜之事。   吴思圆出列,先是主持流程,将一甲前三引入朝堂,由长皇子司牧开口,准她们入职翰林院。   此事之后,朝上又有些沉默。   众人在猜司牧的心思,猜他有没有想坐那把椅子的意思,到时候她们到底是支持呢还是中立。   那小太女又该如何?   司牧坐在门内,轻声开口,“昨夜雨大,皇姐不小心吹了风,如今卧床难起。本宫想让她移居沁凤宫安心静养,无事便不要去打扰,你们觉得如何?”   说是休养,其实是囚禁。   就跟他当初一样,病重之后被送到了冬暖夏凉的沁凤宫。   那当真是个很好的宫殿,可惜离勤政殿跟御书房极远,是个远离朝堂的寝殿,是个被迫静心的地方,是个变相的囚笼。   皇上移居那里,便是从最接近政治中心的养心殿,移到远离朝政的沁凤宫,以后除非死后,不然极有可能要一直住在那边了。   朝臣们彼此对视,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谁不是七窍玲珑心,谁不是通人性的老狐狸,怎么会听不出长皇子此举背后的目的。   可依旧没有一人敢站出来说话。既无人支持,也无人反对。   太和殿外的广场上沉默瞬息后,吴思圆抬脚,横跨一步出列,带头行礼,“皇上身体虚弱,现在最需要的便是静养,所以长皇子此举,臣同意。”   由她起头,随后马大人出列,“臣也同意。”   “臣附议。”   最后竟是有将近三分二的大臣答应此事,剩余的三分之一都是沉默不语,既不反对也不表态。   毕竟长皇子只是把一个病重的皇上送去静养,又不是要夺位,且听他这意思,只说了皇上并未提及太女,说明朝堂局势不变,还是跟先前一样,那她们没必要反对。   司牧见大部分人都同意,便跟钦天监道:“那就挑个日子,请皇姐过去。”   熊监正颔首,“是。”   “哦对了,”司牧像是才想起什么,手指点着额角,缓声道:“皇姐如今病重,至于大选一事……”   他拉长尾音故意停顿下来,底下的朝臣们瞬间竖起耳朵,听得格外认真。   废话,大选关乎她们自身,怎么可能不在意。   原本她们还想着,皇上完了,那大选怎么办?继续还是不继续呢。   要是长皇子心狠手辣,直接将大选继续下去,将她们的儿子都扣在宫中守活寡以此要挟她们,那可如何是好?   这不妥妥赔了儿子又折兵。   且她们送进宫的儿子定然是家族中最优秀的那个,也不是些歪瓜裂。光是培养他们就花费多少心血跟感情,如今光是想着他们花一般的年纪往后几十年要枯死在宫中,她们就心疼难受。   这其中既掺杂着为人母的血脉亲情,又掺杂着将来家族的利益荣辱。   如今听司牧提起这事,底下大臣瞬间跟驴一样,全将耳朵支棱起来。   司牧轻笑,“那便暂时先搁下吧,等皇姐身体好了以后再说。”   没有再说这回事了,大臣们表示,赶紧挑个时间把皇上送进沁凤宫,让她好好“静养”不要再瞎折腾。   毕竟昨夜一事后,明白人谁看不出来,这朝堂已经跟皇上无关了。   说完大选,司牧还提了一句昨晚的事情。   “不过是安国公御下不严,这才闹出的荒唐事儿,”司牧叹息道:“国公年迈,虽有情可原但到底惊吓到本宫,所以剥夺国公封号,着昨夜参与此事之人闭门反思。”   “赵锦莉与这事无关,且当初又有街头救人之功,便特许她参加武试,算是本宫对赵氏一族的特许。”   司牧保全了赵家的清誉,保全了赵氏一族的铁骨铮铮跟清清白白的声誉。   底下朝臣全部齐声道:“殿下圣明。”   到这儿,昨夜的事情才算彻底结束。   虽说没了大选,但文考之后,紧接着迎来的便是武试了。   武试在四月十五开始,考试科目分文武两项,武有马射、步射、平射、马枪、负重摔跤等,文是兵法,最终成绩是武占七分文占三分,综合排名最高者,为武状元。   跟文试耗时小半年相比,武试只有三个月,从地方到京城,所有入选参与人员,共三个月时间。   司牧想了想,武试跟文试比起来,到底是不受重视,百姓的关注度也不是很高。   既然如此,以后不如一年举办一次,调动年轻人参与的积极性。   不过这只是他最初的想法,回头还要找吴思圆跟老太傅聊聊。   转眼五月底,武试结果还没出来,选考结果出来了。   二甲跟三甲近三百人不可能都留在京中等着候补做官,其中有一大半的人要外放官。但这个就不包括安从凤了。   赵家被禁足,安从凤又已经跟赵家结亲,自然被牵连其中,跟赵锦钰一起被留在府里。   日子进入六月,正是离京外出的好时候。   司牧今日起床后没见着谭柚,坐在床上一想,便猜到她应该是去送白妔出京了。   白妔如愿以偿外出做官,且选了个不算很富饶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清苦。   “我总不能真混吃等死啊,好歹是你们的姐妹是阿柚的学生,既然当官了,就得做出点成绩出来。”   白妔反手挠着脖颈,“我也没别的想法,就想着我管辖的那片地方能吃饱饭穿暖衣就行。”   白府门口,几人过来送她。白大人总算是舍得给白妔搞了辆马车,可是马车刚买完,孩子就要坐着马车去远航。   白大人抹着眼泪,转身走到一边,将地方让给她们几个。   苏虞抬手搭在白妔肩上,重重握了下,“好样的。”   苏婉轻声道:“到了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寄信回来跟我们说。你可以跟伯母报喜,但忧一定要告诉我们。”   “对,地方事情多,你又初来乍到,若是有摆不平的,记得报师公的大名。”吴嘉悦沉默一瞬,道:“如果还不行,……那就提我娘的名字。”   想来吴大人的名字在外面也比较好用,主要是针对贪官污吏好用。   白妔笑起来,伸手紧紧抱住她们,格外舍不得。   她眼眶泛红鼻头发酸,深吸一口气,说,“我走后,你们在京城可得好好的,咱们几个是一路不被人看好厮杀出来的。不管过了多久,这份情义都不能变,咱们当官做事的初心都不能变。”   白妔松开几人,表示,“不然我这拳头可是不吃素的。”   “行了行了,有我在呢你担心什么。”苏虞把她的手腕摁下去,“有这本事你弃文习武算了。”   白妔捶她,“我这话主要都是说给你听的,你个财迷。”   苏虞笑,“傻了吧,水至清则无鱼,我就说你不适合京城,到地方去也挺好的。反正京中有我们几个在,左右没人敢难为你,你安心过自己的生活就是。”   她手臂搭在白妔肩上,朝缓缓驶来的马车说,“何况阿柚在呢,你不放心我难道还不放心阿柚?”   瞧见花青驾车过来,几人往前几步迎上去。   谭柚从车里下来,手里拎着个包袱。   白妔想起一些不好的记忆,身体战术性后仰,“阿柚,人来了就行,礼就不要送了吧。我什么都不缺,尤其是不缺书。”   苏虞大笑,“我们怎么没想到送书呢!你那穷乡僻壤的什么都缺,送什么都不够用,还不如多送点书。”   苏婉点头,“阿姐话粗理不粗。”   白妔咆哮,“能不能做个人,能不能!”   显然是不能。   谭柚眼里也带出笑意,“书可是好东西。”   “还真是书啊?”白妔崩溃,“那我每个月是不是还要写读书心得寄回来啊?”   谭柚道:“你要是有这个想法,我自然乐意。”   “不过,”谭柚笑着将包袱打开,“不是书,是些银两跟当地官员的信息表,是我跟你师公的心意。”   白妔这才伸手接过,低头翻了翻,见里面当真不是密密麻麻的文章,这才开心起来,“谢谢阿柚,谢谢师公。”   “别的话她们应该说了很多,我就不再讲了,只有一句话你记着,”谭柚看着白妔,温声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在这里,在你身后。”   她是她们永远的依仗。   白妔嘴唇慢慢扁紧,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没经历过的人,自然不懂谭柚对于她们的重要性,不懂谭柚在她们心底的那份重量。   “好。”白妔点头,“我知道了。”   谭柚笑着摸摸她的头,“去吧,做你心中最理想的母父官。”   “嗯!”   白妔跟母父再次告别之后,才抱着包袱爬上马车。   她笑,“我这车是宽敞。”   可惜载不了苏虞跟苏婉吴嘉悦几次。   “宽敞吗?”苏虞跟几人道:“那不如坐一次呢?送她到十里亭再回来。”   苏虞知道白妔舍不得她们,没把话挑开,只说想蹭她的马车兜兜风。   吴嘉悦率先上来,“你们可算是有了马车,让我先坐坐。”   苏婉随后,“阿姐说我们没银子,往后上下朝还要劳烦你过来捎带我们。”   吴嘉悦,“……让她滚!”   苏虞麻溜地滚上来,掀开车帘跟后面的花青说,“花青你驾车带阿柚跟在后面,回头我们坐马车再回来。”   不然全靠走,要走到半夜。   几人又嬉闹起来,笑声盖过离别,开心多过不舍。   白妔有自己的选择,做的是她喜欢的事情,她们应该高兴,就像她们选择留在京城一样,都是从心之举。   有时候,分开是为了将来更好的重逢。   白妔离京一个月后,京中武试成绩也出来了。   武状元——   赵锦莉。 第86章   “陪你白头啊。”   新税刚推行的时候, 百姓们不明真相极为反对,认为朝廷这是变着法的要搜刮民脂民膏,是要剥削百姓。   可秋闱之后, 部分百姓的想法变了, 等春闱结束,朝堂上下已经感觉新税就是把悬在脖子上的刀, 慢慢接受它迟早会落下来的这个事实。   结果后来刀的确落下来,不过是落在乡绅富商跟部分官员的脖子上。   百姓;“?!”还有这种好事?   随着新臣入朝堂, 新税推行起来更为便利也更为容易接受。   税目税种逐渐完善, 将原本乱做一团的税务重新归纳分类往下推行, 比之前胡乱收税还要简单合理些,跟下面解释起来也极为容易。   新税虽施行艰难, 但所带来的效益却极为可观。刚开始可能推行比较困难, 但等到年底的时候,户部才真正有一种过年杀猪的收获喜悦感。   作为朝廷的钱袋子,户部今年是第一次感觉到国库这个袋子是鼓鼓囊囊的, 而不是扁的。   她们通宵熬夜核算做账, 等把所有账目理清了交上去的时候, 马尚书险些哭出来。   有钱了,国库有钱了。   今年不要说炭补了,就是津贴也是能发的。去年因为没钱,这两样都没发。   就这还只是京城及周边地方的税款, 并未普及到全国,可以想象, 等新税渗透全大司, 到时候国库该是何等丰收的场景。   只有国库有钱, 才能往下分发, 才能抗震救灾兴修水利资助贫苦地区,才能兵强马壮让大司变成名副其实的大国。   就这般,三年之后,司牧再次提出有偿征兵时,没一个人反对。   之前他说这话的时候,朝臣们总拿国库没钱搪塞,连俸禄都快发不出来了,还征那么多的兵做什么?   人都喂不饱了,拿什么去喂马?   再看看三年之后,几乎没人再说这话,毕竟大司不差钱。   她们有钱,今年春闱的考生,凡是有当地开的贫苦证明单的,都能领五两银子的考试津贴。   这待遇,苏虞她们那一届可是没有的。那时候大司艰难,最多就发一两银子。   也是切实领到钱了,考生们更为支持赞同新税,连带着开始拥护长皇子司牧,以及他提出的政策。   有偿征兵这事,两年前吴思圆就带着苏虞在做,苏婉性子文静,留守坐镇翰林院,苏虞跟吴嘉悦倒是经常往外跑差事。   如今的朝堂,慢慢是新人的天下了,跟她们比起来,谭橙这种朝臣都是有资历的“老人”了。   尤其是上届的探花苏虞,脑子灵活,为人圆滑善变,可以说是比吴嘉悦还像是吴思圆的亲生女儿。   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在做这事,司牧很是放心。   从刚开始提出这事到如今,算算已经快两年了,现在的大司不能说是十足的兵强马壮,但丝毫不怵任何国家的挑衅。   只要对方敢犯大司疆土,她们便以此为借口开战。   时隔七年,司牧跟司芸执政第七年,到今天,大司才真正有这股君正臣清的和谐向上氛围。   这全靠君臣上下一心的努力。   说到君,近日沁凤宫里的皇上快不行了,但长皇子还在拿药吊着她,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用皇上的病情等一个机会。   等一个她最后能为大司做贡献的机会。   而太女司桉桉如今也都有八岁了,她极为聪明很多事情不用人说自己心里都懂。   这两年来,她借故伺候皇上司芸而不上朝,势要把“孝”字做到极致,慢慢地将司牧身边的那把龙椅空了出来。   起初大臣们还不乐意,逼着她上朝听政。后来次数一多,加上国库充盈,群臣慢慢也就没了声音。   司牧身旁的那把椅子至今空着,就是有朝一日撤下去,群臣都不会感到意外。   司牧虽未称帝,但在群臣心中,长皇子位同皇上,是殿下还是皇上,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到今日,到国库充盈的今日,群臣才渐渐明白长皇子用心之深。   考完春闱便是殿试,紧接着武试,几场大考下来,转眼就从秋季步入冬季。   大司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边疆传来八百里加急文书——   晋国增兵边境,意图重点战火。   大司进步的时候,晋国也没闲着。   听闻晋国老君上去世,膝下的几个女儿厮杀厉害,最后几乎全军覆没。新登基的君上为获得众人支持,许诺她继位后便对大司动武。   这块肥肉,她们四年前的冬天就已经开始垂涎觊觎。   只是那时候被大司虚晃一枪,加上朝中纷乱没敢动真格。如今朝内稳定,是时候拿下大司了。   文书送到大司朝堂的时候,沁凤宫里的皇上就已经不行了。   司牧坐在床边,司桉桉跪在床前,君后吴氏跟老太傅以及协办大学士吴思圆立在床尾,众臣候在宫门口。   司芸这四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每天都活在病痛的折磨中,身体上的痛苦对于她来说不算什么,真正难熬的是精神。   她每日都在想,司牧何时取她性命。   司牧留着她是不是为了羞辱折磨她?   可她等啊等,等来了四个春变秋,直到这个冬季,她终于等到了司牧。   “朕要死了,你是不是高兴疯了?”司芸眼窝深陷,颧骨凸出,早已瘦到没有人形。   司牧看着她,语气平静,甚至将她露在外面的手给她塞回被子里,“皇姐这么揣测我,到底是狭隘了些。”   他笑,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如刀,“毕竟如今这朝堂,你活着跟死去,对我已经没有影响了。”   司芸瞬间气喘沉沉,瞪着司牧,“那你来作甚?”   “让朕自己在这宫里死去便是,你们都来做什么?看朕的热闹吗!”   她床前床尾守着的都是司牧的人,司芸环视一圈,感觉内心苍凉孤寂。她活了大半辈子,到临死之时陡然发现,她竟无一人可信无一人可托付心头想法。   司芸最不能释怀的事情便是司桉桉。   她的亲女儿,不继承她的大志,不在朝上好好听政,不暗搓搓筹划夺回属于司氏女人的大权,反而天天在这儿伺候她。   真是“孝”死她了!   司芸看见司桉桉就来气,索性闭上眼睛。   司桉桉声音哽咽,眼睛含着泪小声喊,“母皇,母皇。”   “还没死呢!”司芸睁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视线盯着床帐看,“司牧,我快死了。说吧,说说你来看我的目的,为何我非要现在死?”   以她的身体情况,如果不是司牧让人拿药吊着,可能早就死了。   司牧留她到今日,不可能没有目的。   “皇姐聪明,”司牧道:“留你看看我统治的江山是如何富饶有余,留你亲眼看看如今的朝堂气氛多么君正臣清,留你看看我大司兵强马壮不惧强敌。”   司牧垂眸看她,“若不是皇姐身体不争气,我都想留你看看大司将来的海晏河清万邦来朝。”   他做的越好,越是证明司芸没用,司芸也就越是生气。   司牧的每一次成功,都像是在踩她的脸。司芸听不下去,气的呼吸沉沉,挣扎着抬起手指着司桉桉,“你还是不是我女儿!”   司桉桉一愣,脸上挂着泪,呆愣愣扭头看吴氏,小声问,“是吗?”   吴氏,“……”   吴氏瞪她,司桉桉又把头扭回来,捧着司芸的手,重重点头,“我是您的亲生女儿。”   司芸,“……”   司芸险些被她气死过去,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了。   “母皇,母皇您别生气。”司桉桉连声喊。   司芸气息都是乱的,她不生气,她若是有点力气在,她只想杀人。   司芸痛苦绝望地闭上眼睛,如果有可能,她希望此生没有投身皇室。她已经受够了折磨,也曾嫉妒到险些自尽,更恨到入骨三分,如今要死了,她依旧不能释怀。   为何司牧能坐拥天下拥有人心,门外那些大臣,几年前哪一个敢说不想弄死司牧?哪一个敢说内心真正服过司牧?   这才多久时间,她们就开始跪一个男子了。   用大司女人的膝盖,去跪他司牧一个男子!   “皇姐,你还是这般糊涂,”司牧轻叹,“她们跪的不是男子,是我。她们臣服的也不是男子,还是我。”   跟男子身份无关,关乎的是能力跟手段,是能否为大司带来希望跟未来。   司芸至死,可能都不会懂,她执拗固执,根本理解不了为何朝臣们服从司牧。   她们不是服软,她们是慕强。   边疆八百里加急文书到的时候,司芸刚咽气。   她死的时候正值清晨,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缟素洁白。   不是天地为司芸痛哭,而是大雪埋藏腐朽,只为来年开春焕发生机。   文书于这时抵达京城,朝臣们不由转移注意力,将司芸去世归结于晋国气运相冲。   定是晋国气运影响,司芸才会去世,所以对晋开战,既是守护自己脚下的疆土,也是为死去的司芸报仇,此仇乃国仇!   她们泱泱大国,岂容晋国猖獗!   这个理由极其有说服力,更能激发百姓们心头对晋国的愤恨。民之所向,自古以来都是无往而不利。   司芸若是知道她的死成了为司牧铺路的垫脚石,成了奠定司牧功名的台阶,估计会活活气醒过来。   可司芸作为大司皇室,作为天下表率,一生未尽过责,若是能用她的死唤起百姓跟将士们的战意,这也算是司芸能为大司做的最后的事情。   不管她情愿与否,这场仗注定要打。   司牧等这场战事何止等了四年,他足足等了七年之久。他此生三分之一的生命都在谋划此事,都等着此刻。   他执念太重,以至于沈御医最近不得不提醒谭柚,让她留意司牧的情况。   谭柚微微一怔,皱眉道:“他身体没有半分异样。”   这几年司牧身子养的还不错,基本没生过病,面色红润能蹦能跳,身体素质已经跟寻常健康的小公子无异。   沈御医摆手,“不是说身体,是心里。”   她指着自己心窝的位置,跟谭柚说,“他这里绷着一根弦,绷了太久了,我怕此事有了了断之后,他一口心气松下去,反而会生病会出事。”   沈御医这么一说,谭柚就懂了。   司牧从一开始的政绩考核淘汰劣质官员起,到把控天下科考,再到推行新税制,每一步都在为今年年底的这场战事做准备做谋划。   他像是知道晋国狼子野心,知道晋国迟早会主动对大司开战,所以他提前做准备,企图用最好最强的姿态打赢这场仗。   跟他相比,大司太多的文武官员根本没有这个意识,根本没觉得晋国会突然攻打大司,毕竟晋国国内还乱着呢。   这件事情是司牧的心病,让他惦记已久,如今此事当真发生,达到预期目标之后,司牧就会放松下来。像是长跑终于到了终点,整个人的力气抽去,会累到忍不住躺在地上。   沈御医就是怕司牧完成这事之后,心弦放松之余,会生一场大病。   可这事劝又没用,只得小心留意,最好让他找到别的依托,寻求下一个目标。   谭柚听完沈御医的话后,同她温声说,“我知道了,不过我觉得殿下心性坚韧,不会轻易倒下。他还有更远的目标,他想要万邦来朝。”   “他想的还挺美。”沈御医笑。   谭柚也笑,只是声音充满信任,也对此很是坚信,“我信他能做到。”   第二年,刚过完年没多久,大司跟晋国交战。   赵锦莉带兵护送粮草从京城出发,临行前最后一次点兵时,赵锦莉身着银色铠甲,站在高台之上,大声说道:   “奉长皇子之令,凡我大司将士沿路不得糟蹋粮食,不得惊扰周边百姓,不得以公谋私。”   “攻城之后,更是不准烧杀抢掠,不准对弱者动手,不准残杀无辜百姓。”   “以上六条,任意一条,若有违令者,斩——!”   底下声音浑厚整齐,“是!”   她们率军从京城出发,前往边疆支援,路上百姓相送,盼望此去能得到好战绩。   战事一月起,二月底得来消息。   战报送往京城的时候,安国公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到国公府门口,由赵锦钰扶着手臂朝皇城方向看。   司牧正在御书房接见大臣,谭柚也在,战报送来之时,他手撑着龙椅站起来,“说。”   “报——”   “首战告捷!大司赢了!”   赢了?   赢了!   御书房里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是喜气,她们赢了。   这事若是换在四年之前,她们别说想着赢了,她们连打都没有底气打。   司牧深吸一口气,嘴角抿出笑意。   他看向谭柚,想跟她说大司赢了,结果脚步往前才迈半步,就感觉一阵头晕目眩,随后眼前发黑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胭脂离得最近,本该反应最快。   可场上有人比他动作还快,伸手揽住司牧的腰,让他倚在怀里,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司牧这才没摔在地上。   胭脂惊魂未定,抬眸朝前看过去,就见反应最快的谭柚已经抱着司牧大步流星朝屏风后面的软床处走过去。   大臣们慌成一团,示意胭脂赶紧去叫御医。   “这刚得喜报,殿下怎么就晕倒了呢?”   “定是因为过于激动高兴,肯定是。”   她们不愿意往坏的方向想,只希望司牧体力不支辛劳过度,这才晕了过去,休息休息就能好。   大臣守在屏风后面,心急如焚。   谭柚坐在床边,将司牧的袖筒往上撩起一点,手指搭在他的脉上,紧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放松下来。   沈御医提着药箱火急火燎进来,本来甚是着急,等看见谭柚已经为司牧把完脉,心里顿时有数。   她坐在床边又把了一遍,随后跟谭柚对视一眼,两人对外说,“殿下是近日过于疲劳,陡然听闻喜讯这才晕过去,睡一会儿就好了。”   大臣们这才露出轻松笑意,她们躬身退下,让司牧好好休息。   等外人都走完了,胭脂给门口的硃砂使个眼色,示意御书房不要有其余人靠近。   他退回来,这才听沈御医说,“是喜脉。”   谭柚坐在床边,垂眸看司牧,“是我最近大意了,竟没往这方面想过。”   “不怪你,他忙起来不要命,谁也拦不住,”沈御医笑呵呵说,“不过脉象极好,看来身子康健。”   司牧身体养的是不错,也到了该有孕的年纪,毕竟他都二十了,像他这么大的小公子,至少都已经生两个了。   两人之所以没往外说,一是捷报刚到,不如让朝臣跟百姓们纯粹的因为胜利而高兴一会儿。二是不知道司牧是何打算,所以先不讲,毕竟先皇还没下葬。   沈御医叮嘱胭脂一些注意事项,“这段日子还要好好照顾。”   胭脂颔首,“是。”   两人见司牧还睡着,索性退到屏风外面说话,以免扰醒他。   司牧这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他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跟谭柚说,“着人去赵府通报,说我们赢了。”   谭柚温声道:“老国公一个时辰前就已经知道了。”   骑兵是敲着铜锣一路入京,老国公站在国公府门口,眼睛虽然不好用了,但耳朵依旧极为灵敏。   他激动地将手搭在小臂处赵锦钰的手背上,手微微颤抖,侧着耳朵问,“是不是赢了?我听见锣声了,咱们是不是赢了啊?”   赵锦钰笑起来,重重点头,“赢了,咱们首战告捷,赢了。”   “赢了好,你是不知道,第一场战事极为重要,是百姓跟将士们的心气,现在赢了算是开了个好头。”老国公眼睛都弯起来,眼尾有泪,“果然,果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司牧到底是没诓骗他,三年兵强马壮,去年收到边疆异动的消息,今年果断开战。   老国公在门口站了许久,听街上百姓欢呼传话,都在说“赢了”。   原来不上战场,在城里也是能感受到这份喜悦的。老国公抬手抹了抹眼泪,笑,“真好啊。”   打了胜仗自然高兴,百姓们高兴,司牧更高兴。   他坐起来,跟谭柚说,“我梦见大司拿下晋国之后,周边国家纷纷俯首称臣年年上供。”   才刚打赢第一场仗,他就想到打下晋国以后的事情了。   司牧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清亮澄净,能看得出来很是激动高兴,“阿柚,我好久没做过这么好的梦了。”   谭柚笑着伸手蹭他脸蛋,司牧将脑袋顺势歪在她掌心里。   谭柚温声问,“那你有没有梦到,你有了身孕?”   “身孕?”司牧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慢慢坐直,“我是不是上个月没来月事?”   那段时间朝堂上下都在忙开战的事情,司牧连续几天没回过谭府,所以他忙忘了,谭柚以为已经过去了,两人都没留意。   谭柚见他忙傻了,呆愣愣地看着她甚是可爱,不由偏头吻他唇瓣,“我算了算,可能算的不准,应该是一月底在浴桶里那次有的。”   那时候司牧压力大,精神极为紧绷,谭柚便帮他好好放松了一次。   两人从水热到水温,从满室干燥到满室水痕,等从桶里出来的时候,原本三分之二的水只剩三分之一,都快见底了。   谭柚当时裹着司牧,见他还是想要,便将他抵在软榻上又弄了一次。   司牧那夜睡得极沉,累到睡着后连手指都没动过。   如今记忆回笼,司牧眨巴眼睛,耳朵微微泛红。   他低头将脑袋扎在谭柚肩上,“之前都没有怀上,是不是因为你太克制?”   那天谭柚格外不节制,像是要把他的“蜜”挤完。   司牧伸手轻轻戳谭柚腰腹,“你还说我贪欢。”   谭柚笑着伸手揽着他的背,垂眸吻他发丝,“是臣的错,是臣经不得诱惑,拜倒在殿下的花瓣浴桶里。”   司牧嘿嘿笑,笑完才反应过来,不由轻轻哼,“我可是无意的。”   “嗯,”谭柚点头赞同,鼻音轻嗯,“殿下是无意引诱,可臣是有意为之。”   她偏头吻他通红的耳廓,声音带着点淡淡的无奈,更多的是宠溺纵容,“谁让我喜欢你。”   所以你的一举一动对我来说,都能牵动心弦。   司牧伸手抱住谭柚的脖子,该坐为跪,鼻子在她嘴角跟脖颈间嗅来嗅去。   谭柚将被子扯过来,披盖在他身后,眼底带笑,“别闻了,没饮酒。”   “那你今天说的话好甜啊,”司牧趴在谭柚怀里,脸枕在她肩上,声音轻轻软软的,“我喜欢听。”   “阿柚,我今天好快乐,大司赢了,我有了身孕,双喜临门。”   司牧手指轻挠谭柚后背,“不过你能不能装作不知道我有孕了啊?”   谭柚偏头看他,目露疑惑,“嗯?”   “嘿嘿,我想再放松一次~”   司牧脸埋在谭柚肩上,贝齿隔着衣服轻轻咬她的肩,“为人父之前,再‘疯’一次。”   谭柚,“……”   他就是当了爹,也不会多正经多节制,谭柚可不信他再“疯”一次,永远是再“玩”亿次。   司牧有了身孕以后,暂时没往外说,只告诉了几个亲近之人。   按老太傅的意思,不如趁着举国欢庆,把司芸葬了吧,丧事喜办。   司牧本来就在等这个机会,如今礼部一切事宜准备的差不多了,着钦天监挑个好日子,让司芸“目睹”大司的好消息后,“开心”入土。   毕竟大司首战告捷,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司芸安葬在皇陵里,太君后一双眼睛几乎要哭瞎了。他死活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始终认为他女儿没有死。   大葬那天,太君后因伤心过度未能出席,是司桉桉扶棺入的陵墓。   皇上下葬,君臣停朝三日,以表哀思。   司牧在皇陵住了两日,本想见见太君后,奈何对方不认他这个儿子,口口声声称他害死了司芸,说他是窃国贼,说自己没生过这么不孝不忠的逆子。   司牧安静地站在殿外听他在里面痛哭咒骂,好像太君后此生只有一个女儿似的,他这个儿子是捡来的,不算数。   最后是司桉桉过来,司牧才垂眸掩下眼底多余情绪,伸手牵着她往别处走。   舅甥两人一人一个厚蒲团,坐在廊下台阶上看雪。   初春三月乍暖还寒,眼见着都要春暖花开了,结果昨天埋了司芸今天就下了雪。   司牧揣着手炉,司桉桉好奇地伸出两只手接外面的雪花。   “小舅舅,我觉得皇祖父说的不对。”   司桉桉看着掌心里转瞬即逝的雪花,转头望着司牧说,“既然同为皇室子嗣,母皇姓司,你也姓司,你们身上流着的都是大司皇室的血脉,那皇祖父便不能说您是窃国者。皇位,能者居之,不该以性别为限。”   吴思圆来的时候,就听见司桉桉在说这话。   她知道自己不该往前再走,于是站在原地静静地听。   吴思圆当年以为司牧会有意养废司桉桉,将她朝愚笨方向捧杀,结果事情跟她想的截然不同,司牧依旧好好教导司桉桉。   廊下,司牧歪头看司桉桉,眼里带出笑意,“你这脑子不像你母皇,像我,像你姑母。”   司牧垂眸摩挲手中手炉,轻声道:“只是桉桉,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大丧三日之后,你便不能再回京了吧?”   司桉桉点头,“知道。”   她今年已经八岁,这个年纪的寻常孩子都已经懂事,何况她生在皇室。   来之前吴氏就在收拾东西,说可能此次出京以后便不会回来了,把值钱的跟不舍得的东西物件都带走。   大司胜利,皇上下葬,太女若是还在朝中,那才是有些不对劲,处境也会很危险。   她登不登基都不对,继不继位都不行。   “我会对外宣称你执意守孝,几年之后因病去世。你隐姓埋名,出京生活可好?”   司桉桉之前就有床前“守孝”的名声在,用这个当借口,也算服众。   司牧不会以男子身份登基,也没有想做千古男帝的想法。等他女儿出生后,司桉桉适时“去世”,到时候皇位交给他女儿继承,依旧姓“司”,正好堵住悠悠众口。   以长皇子身份参政摄政跟以长皇子身份登基,对于很多大臣来说这是两回事。   司牧的目标在君臣一心扩大版图,而不是跟一些固执守旧的朝臣们争辩男女大权。   司牧今日跟司桉桉聊天,不是以长辈身份,而是坐在同一个台阶上,以“同辈”的身份对话。   司牧将话都说给她听,并非是瞒着她拿她当个孩子将她哄骗出去。   有些事情,司桉桉现在可能还不懂,但将来总会明白。   “我答应过你姑母,事情结束之后放你跟你父君出宫。吴氏还年轻,你也年幼,你们出京后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我都不再过问。”   “你可以拜访名师,你可以名震天下,你可以依旧以司姓处之。”   “等你将来有能力,你若是觉得这皇位应该属于你,那便用你毕生所学,以堂堂正正的手段来拿。”   “可若是你手段不光明,以窃国的方式谋求皇位,桉桉,到时候莫要怪小舅舅心狠手辣。”   他为了大司已经满身污秽,趟过了最脏的水做了最难的事情,终于守得夜尽天明。   下一任的君主,手段必须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之辈,是真正的帝王胸怀才行。   司牧没有跟司桉桉说糖果子的事情,并不打算让她活在被亲生母亲利用跟对他的愧疚之中。这事司桉桉将来会知道,会在她有一定的思考能力之后知道。   司桉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挪着屁股,往司牧身边挨近了些,轻声问,“小舅舅,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司牧看她。   司桉桉说,“有朝一日,我在京城以外,能看到《西极天马歌》中‘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的景象吗?”   她满怀憧憬,“我始终记得这句话,并觉得会看见。”   司牧伸手,温热的手掌摸了摸司桉桉的脑袋,“能。”   司桉桉眉眼弯弯,“好。”   吴思圆听到这儿才走过来,柔声跟司桉桉说,“君后正找您呢,去吧。”   司桉桉这才拍拍屁股站起来,挥手跟司牧再见。她往廊下走,原本脚步轻快,可等意识到什么之后,步子不由放缓下来,她转身扭头朝身后看。   廊下台阶上那人清清瘦瘦的坐在那里,以单薄的身板担起肩上的积雪。   那是大司的长皇子,也是她从小喜欢的小舅舅。   “小舅舅。”司桉桉眼睛红起来,带着哭腔跟他说,“你要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养身体。”   她知道这可能是舅甥两人最后一面,强忍着眼泪跟司牧挥手,“我走了啊。”   司牧笑,“去吧,好好生活。”   远离皇城,远离帝王家,并非是件坏事。   吴思圆跟司牧一起目送司桉桉转身消失在走廊里。   也是转身走过拐角,站在了她们看不见的位置,司桉桉才蹲在地上抬手抹眼泪,哭了好一会儿,才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去找君后吴氏。   从今日起,她便不是司桉桉,而是吴桉桉。   她会以另一种生活方式,看小舅舅把大司变得越来越好。   吴思圆道:“时至今日,老臣才明白殿下的用心。”   尽心教导司桉桉,她该学的该知道的,不藏着掖着,反而大大方方一件不留的教给她。   正因为学的多,见识的多,又极为聪慧,所以今日才走得这般洒脱利落,才看得如此通透清楚。   若是往愚笨了教,她没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将来随便一人来蛊惑她便就信了。   而现在的司桉桉,司牧告诉她,若是觉得皇位是她的,就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来夺。   可这话本来就是个死胡同,司桉桉若是聪慧明白,便会知道这皇位并非是非她不可,那有如何来夺?   何况司牧的治理没有半分问题,司桉桉看得见听得见,哪里会想着回来争抢。   有时候把人往聪明了养,比把人刻意养笨了更好。   司牧只是垂眸道:“桉桉不回京一事,朝中还需要你去安抚,若有异样声音,还需你来镇压。”   吴思圆颔首,“是。”   司牧单手抚着小腹,“跟熊监正说一声,等下次捷报进京前,把我怀有身孕的事情提一提。”   吴思圆道:“臣明白。”   等司牧腹中孩子出生,吴思圆也该退隐出去,将朝堂彻底交给新人们。   这群入朝四年的新人如今已经羽翼丰满,能够独当一面。她们成长起来,吴思圆就该放手了。   吴思圆说完事情便躬身离开。   吴氏跟司桉桉悄悄出京,她去送一送。   众人都离去,唯独司牧还坐在廊下。   “也不怕冻着?”谭柚撑着伞走过来,站在司牧身后,手往前伸,伞罩在他头顶。   司牧仰头就对上谭柚温柔的眸子,眼里的冰冷顷刻间化开,露出清浅笑意,“我就知道你会出来寻我。”   他扯着衣摆,给谭柚看自己屁股下面厚厚的垫子,“胭脂仔细着呢,不会让我冻着。”   司牧又给谭柚看自己穿了几层衣服,以及怀里抱着的手炉。   他半点都不冷,甚至觉得热,这才坐在这里看雪。   谭柚放下心,将伞收起来靠在廊柱上,走过来撩起衣摆陪司牧坐下。   “我让桉桉出宫了。”司牧轻声说,“她其实很亲近我,也很懂事,但她不能留在京城。”   司牧将自己靠进谭柚怀里,“有时候保持一份亲情最好的方法,便是不复相见。”   谭柚揽住司牧,“我知道。”   “父君也会一辈子留在这边,守着他最爱的妻主跟女儿。”司牧说到这儿不由往谭柚怀里挤了挤,声音低低的,攥着她腰侧衣服说,“还好我还有你,现在还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   他道:“我总算不像皇姐那般,孤身一人。”   孕期情绪会有波动,人会敏感脆弱,谭柚做过相关的知识,明白司牧是触景感伤,便说别的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   “阿婉可能要娶夫了,陈老很喜欢她,有意帮她说亲。陈老年纪大了,竟也干起冰人的活。”   司牧道:“老人都这样,爱操心。”   谭柚见他果真顺着自己的思路走,又说,“祖母也是,偶尔见着苏虞跟吴嘉悦来府上找我,便问她俩找到夫郎没有。”   司牧笑了,“可谭橙还单着呢,她操心旁人怎么不操心谭橙呢?”   谭柚叹息,“祖母说阿姐孤身一人挺好的,因为她实在不开窍,不懂浪漫。”   司牧听到这儿不由微微挑眉,昂脸看谭柚,“阿柚,那你懂浪漫吗?”   “我若是不懂,此刻便不会傻傻的陪你坐在这里淋雪。”   “此话怎说?”   谭柚侧眸看他,眼里笑意浓郁,手掌搭在他脑后,低头吻他微凉的额头,温声说,“陪你白头啊。”   傻猫。 第87章   “好久不见。”   司牧有孕一事, 朝臣们并不是很意外,甚至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   到时候司牧生下女儿,便直接能从如今名义上的皇上司桉桉手里继位, 名正言顺。   她们也都明白为何司桉桉如今在皇陵守墓不回京城, 毕竟战事之后,不管战果如何, 只要司桉桉在,功绩总要往她身上分一分, 到时候再退位, 可能就不合适了。   只是小部分大臣还是有异议, 比如司牧不把大权放给司桉桉,比如司牧把司桉桉囚在皇陵于理不合。   这些人引得苏虞一顿怼。   “理?谁家的理?你家的吗?”   “照你这么说, 你家那么多钱, 也没见你分给你弟弟的女儿啊。”   “以己度人,你连钱财这些身外之物都舍不得,为何强求长皇子放权?”   “长皇子没以男子身份继位, 已经是最大的退让。若是他的让步换不来半分尊重, 那我们全力支持长皇子继承先皇的位置, 以弟代姐执掌大司。”   一群老臣被她们说的哑口无言,最后只能指着她们道:“强词夺理,一派胡言,不知东西。”   但也只能口头说说, 不敢真逼得司牧继位。   司牧有孕期间丝毫不耽误他上朝,幸好如今朝中人手多又够用, 很多事情放权下去, 他只盯进度跟结果就行, 倒也不像以前那般事事操心。   远在外省的白妔听闻司牧有孕后, 还从当地寄来许多特产。   她如今已经是一方知州,也娶了夫郎,去年刚生的女儿,美死她了。过年回京时她还跟几人炫耀,“都来认识认识,你们干闺女。”   瞬间羡慕死几人。   苏虞轻呵,“有孩子了不起。”   白妔睨她,“那你把孩子放下再说这话。”   苏虞不愿意,抱着孩子逗她咯咯笑,“叫奶奶,叫奶~奶~”   白妔险些脱鞋砸她,“你占谁便宜呢!”   除了她,谭母跟谭主君以及沈氏知道司牧有孕后,也寄来不少东西。除了吃的,还有谭主君跟沈氏亲手为孩子缝制的小衣小鞋。   虽然这些寻常物件随处能买,且司牧身为长皇子更是不缺,但到底是身为长辈的心意。   沈氏绣工了得,给孩子从一岁到五岁的肚兜都做了出来,上面绣着各种花。   有一件梅花的,司牧特别喜欢,他往自己身上比划,竟发现能穿!   司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站在铜镜前提着肚兜往身上贴,“我能穿嗳!”   胭脂,“……”   胭脂实在不如硃砂懂的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装作没看见,什么都不说。   长皇子想怎么穿他不知道,想穿来干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就是殿内的一根柱子,别问他。   当天夜里,司牧就把原本属于五岁孩子的肚兜穿在了他自己身上。   虽说小了点,不能遮住肚皮,但好在上面的梅花正好遮住红豆,而且他这衣服只在沐浴后穿给谭柚一人看,又不穿出去,自然是越短越好。   不过这事就不好往外说了,反正这件肚兜后来胭脂没再见到过,幸好没再见到过。   其实原本沈氏跟谭主君还商量要不要回来伺候司牧,但一想想有谭柚在又打消了这个主意。   比起司牧,谭母这个老小孩更需要人照顾。   这些都是远处寄来的,近处的苏虞苏婉吴嘉悦熊思婕,是隔三差五往谭府送东西,张罗着各样好吃的新鲜的,要司牧尝尝。   那日在谭府偶然听见司牧说想吃鱼,要新鲜的,苏虞苏婉跟吴嘉悦当天晚上就去夜钓了。   ……结果差点在夜里掉进水中,俗称夜掉。   虽然事情没办好,但清晨时三人买了几条新鲜的鱼,总算让司牧吃上了她们亲手……买来的鱼,味道还算不错。   不过三人觉得,师公口中的这个不错应该不是在夸鱼,而是在夸亲自下厨烧鱼的谭柚。   管她啦,反正师公喜欢。   京中事情极多,且边疆一直有战事,从而显得这些温馨的小日常格外珍贵。   日子从三月到九月,秋收之后,朝中需要有人往边疆押送粮草。   这差事本该落在吴嘉悦身上,最后却是苏虞接的差。   “要不还是让小吴大人去吧?”有朝臣建议,“毕竟跟小吴大人比起来,苏大人明显更……较真。”   说是较真,其实是记仇。   为何这么说,主要是最近边疆有个新起之秀——   陈芙。   陈芙是之前陈侯的孙女,后来侯位被削,陈家在京中也算一落千丈。陈芙便是在那时下了决定,从军。   她跟赵锦莉不同,她是从低层一点点爬上来的,实打实的功绩。大司跟晋国开战之后,她更是以勇猛打法闻名,跟无脑勇不同,她是带着脑子的勇。   半年战事下来,陈芙如今已经是小将了,在边疆有一定声誉跟名望。   但是吧,她跟苏白苏吴四人有旧仇,尤其是跟吴嘉悦和苏虞。   当初太学院打架一事,就是陈芙先动手,吴嘉悦事后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呢。除了吴嘉悦,便是苏虞。   苏虞当年一拳头砸在陈芙脸上,这事众人也都记忆犹新。   这次押送粮草,若是让吴嘉悦去,小吴大人行事颇为坦荡端正,有她老师谭柚的风采在,怎么说都不至于为难陈芙。   可苏虞就不一定了。   苏虞是朝中公认的小狐狸,有人甚至觉得她拜了吴思雨吴大人为干娘,比吴大人当年还圆滑,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人不仅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为人更是温和有礼,那双标志性的挑花眼总是似笑非笑,让人猜不透她打的什么鬼主意。   她甚至有可能表面跟你称姐道妹,背地里就在偷摸算计你。   所以此人去边疆,没人敢保证她会不会小肚鸡肠,利用如今的官威,为难打压陈芙。   这次跟她一起去的,还有赵老爷子跟赵锦钰以及安从凤。   老爷子年迈,跟司牧求了道圣旨,希望将来能葬在边疆。   他说京城离边疆到底是太远了,跟京城比起来,埋葬着无数赵家人的边陲小镇更像是故土。   他人老了,想落叶归根。若是有机会埋在那里,也算是跟大家团聚了。   老爷子尤其是想趁着还能动弹,想亲眼看看大司的疆土,看看大司的边界线一步步往外拓展。将来就是到了地下,他都可以很骄傲得意的跟先人们说说如今的大司到哪一步了。   赵母赵父本想陪着去,可京中赵家还有伤兵要养老送终,离不开人。   最后决定,由赵锦钰跟安从凤送他过去。   司牧给安从凤这个往届二甲传胪在边陲小镇寻了个县令的空缺官职,许她带家眷前往。赵锦钰跟老爷子就是她的家眷。   临出发时,苏虞骑跨在马背上垂眸朝下看。   时隔四五年没见,安从凤像是换个人,几年前那股傲气跟风流早已不见,整个人也清清瘦瘦的,无精打采不修边幅。   瞧见她之后,只对视一眼就别开视线。   既是不敢看,也是不愿看。毕竟早就天差地别,再看也无用。   安从凤现在想的再也不是三夫四侍,而是赵锦钰来月事。安从凤发现,她每个月能休息的日子,也就只有赵锦钰来月事的那么几天。   两人成亲差不多四年有余,生了一儿一女,儿子今年三岁,女儿两岁,长相都不错也极为聪慧懂事,但都被留在京城。   赵锦钰的说法是,边疆凶险,小孩子就别去了。   这话听在安从凤耳朵里就是,孩子太小,耽误他跟她办事。   安从凤以前最享受的就是女男之乐鱼水之欢,那种左拥右抱带来的成就感让她格外满足。现在就不一样了,赵锦钰目光从她腰带上扫一圈,安从凤就觉得头皮发紧。   如果她不愿意,赵锦钰就会说她不行。   赵锦钰扶着老爷子从府里出来,安从凤看见了,不情不愿地上前拿过他另只手中的行李包袱。   苏虞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扶着老爷子的另一只手,将他缓慢送到马车里。   “别盘算啦,”赵锦钰笑盈盈伸手拍拍安从凤的脸蛋,“到了边疆我就放你自由如何?”   他憧憬起来,“我阿姐在边疆是将军,身边定有很多女人。”   安从凤一双眼睛瞬间阴沉起来,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红杏出墙?”   她什么都没有了,勉勉强强有个夫郎,他居然还想着出去找女人?!   “不啊,我要是找到合适的,就跟你和离,毕竟孩子都有了,你也就不稀罕了。”赵锦钰渣的坦荡,“要是没有喜欢的,那就勉强再跟你过两年。”   安从凤,“……”   安从凤一时间竟是不知道开心还是不开心。   四年的幽闭圈禁生活,早已让她习惯了赵锦钰。安从凤垂眸嗤笑,目露讥讽,如今她竟然也有患得患失的感觉,真是被驯服了。   等赵家人告完别,苏虞骑马带头出发。   从京城到边疆共两个月时间,这还是走的比较慢的。毕竟老爷子年纪大了,马车过于颠簸他身体受不了。   到了小镇上,将老爷子安顿好,苏虞带着粮草继续朝前出发,前往大营。   边疆到底不如京城,冷都是干冷,十一月的风从脸上刮过就跟锋利的小刀子擦过一样疼。   陈芙当年过来的时候,也才十六、七岁,她在京中侯府也是被骄纵长大,没吃过苦。   可她一来就是四年,既没嚷着要回去,也没有当初陈府世女的架子,真就咬牙扛下来了,甚至靠自己在边疆厮杀出一席之地。   苏虞坐在马背上,遥遥看前方路口身着红衣前来相迎的少年将军,对方已经从满脸浮躁戾气的武愣子,成长为一军之将。   那双标志性的鹰眼,也更为沉稳内敛。   风中,那身红衣被风鼓起,猎猎作响。   陈芙身后众人问,“苏大人会不会给咱们使下马威?”   毕竟苏虞的名声,她们也都听说过,甚至私底下叫她“小吴思圆”,可见也不是什么好词。   陈芙目视前方,声音沉稳,“不会。”   众人不解,“为何?”   陈芙看着前方率先下马的苏虞,嘴角勾起笑意,“因为她夫子是谭柚,师公是长皇子,她是苏虞,所以不会。”   众人不懂,但苏虞的确先下马为敬,表示对浴血奋战将士们的尊敬,是朝廷的一份敬意。   苏虞站在马边看向陈芙,陈芙下马走过来。   “好久不见。”苏虞挑眉,眼里露出笑意。   陈芙道:“好久不见。”   粮草交给专人负责,陈芙接待苏虞,晚上将士们甚至还准备了篝火烤羊肉宴来款待京中来的使臣。   将士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谈天说地,陈芙则跟苏虞坐在不远处看。   苏虞拎起手中的酒壶朝陈芙那边递过去,“喝一个?”   陈芙拿起自己的酒壶跟她相碰。   边疆的风是野的,酒是烈的,苏虞一个京城来的酒罐子,喝完第一口都没忍住仰天“嚎”了一声,大喊,“痛快!”   陈芙笑着,喝水一般抿着酒,早就习惯了这辣味。   她看着远方跳跃的篝火堆,问苏虞,“夫子在京中如何?身体可还好?”   苏虞歪头看她,“想知道啊?那你不写信自己问?”   陈芙把头垂下,拿着酒壶的手臂搭在膝盖上,“没混出个样子来,不好写。”   “陈少将军目标远大啊,这还不算成绩?”苏虞手搭她肩上,“写,大胆的写,阿柚从来不在乎这些。”   陈芙默不作声,只提起酒壶跟苏虞手中酒壶相碰。   两人又聊起别的,苏虞跟陈芙讲京城,陈芙跟苏虞讲边疆。换做几年之前,打死两人她们都不会想到她俩还有把酒言欢的一日。   当年的恩怨放在今日好像都不值一提。   陈芙抿了口酒,“提提也行,毕竟当年你打了我一拳。”   她侧眸问苏虞,提起拳头,“让我打回去?”   苏虞笑,跟陈芙碰了碰拳,“倒也不必,我混迹官场,别的好说,功夫是真不行。”   术业有专攻,苏虞也不强求武功多好,反正又不用她去打仗。   苏虞仰头喝酒,跟陈芙道:“安心打你的仗,我们在京中等你们凯旋而归。”   “放心,拿下晋国就回京。”   两人的声音逐渐被将士们的歌声取代,最后陈芙拉着苏虞去吃羊肉去跳舞,半夜才回营帐休息。   苏虞在边疆待了五日,任务完成后便回京。   陈芙送了她几罐烈酒,她虽未言明,苏虞却知道这是送给阿柚跟她们几人的。   “谢啦。”   苏虞翻身上马,转身跟她挥手,“京城见。”   “京城见。”   此次之后,苏虞三年后才见到陈芙,那时她已经是大将军,凭借自己的本事,让陈家再次被封侯。   这一侯位,来的堂堂正正,来的荣耀辉煌。   三年后,大司成功拿下晋国,一时间震慑周边各个小国,引得她们纷纷俯首称臣,年年上供。   “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这一幕,终究实现。 第88章   “臣既然答应了长皇子,便要做到。”   大司打晋国快胜利的时候, 吴思圆就打算隐退了。   没有什么时间比战果出来前隐退还乡还要更好。   这几年,她将权力分散出去,扶持新人, 裁剪自身党羽跟势力, 众人能看得出来,她在为新人铺路, 在为吴嘉悦铺路。   只是一些大臣不明白,哪怕是亲母女, 权力也还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好。   她们摸爬滚打多年才坐在这个位子上, 如今将一切相让, 心甘情愿吗?会不会觉得可惜后悔?   吴嘉悦在朝中再受器重,说到底还是年轻, 她很多事情都不懂都需要慢慢去学。   如果吴思圆在朝上, 吴嘉悦完全可以躲在吴思圆的羽翼下生活,官路畅通顺遂,既不需要磕磕碰碰也不会栽跟头。   吴思圆坐在庭院里, 也在想这事, 想她告老离开之后, 朝中的摊子都要交给她们了,她们能应付的过来吗?   这种心情颇有一种老鹰看雏鹰的心态。   看她们刚长出羽毛,看她们振翅学飞。既怕她们跌倒摔狠了,又怕不放手她们始终学不会怎么翱翔。   吴思圆自己喝闷酒, 连盘花生米都没拿。   吴嘉悦端着花生拿着酒杯坐在她旁边,母女两人共享一张石桌, 对月饮酒。   吴嘉悦将两个酒杯分给她一个, “我陪您喝两杯?”   “好。”吴思圆笑, 面上虽跟往常无异, 可倒酒的手却微微颤抖,不得不用另只手扶着手腕才拿稳酒壶。   母女两人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这么单独饮酒。   “我上回这么给人倒酒,都是二十年前了,”吴思圆说,“我那时初入官场,酒席之上,是要起身给其她大人倒酒的。”   她起了个话头,又觉得不合适聊这个吴嘉悦可能不喜欢听,刚想摆手换个话题,就听吴嘉悦笑,“我还以为一直是别人给您倒酒呢。”   毕竟从她有记忆起,印象里都是别人躬身给吴思圆倒酒,若是碰杯,别人的杯口也远远低于吴思圆的杯口。   吴思圆见她感兴趣,这才笑着感慨起来,“哪能啊,你娘我刚进官场的时候,也不可能上来就是协办大学士,总要从下面一点点往上爬。”   她压低倾斜自己的酒杯,跟吴嘉悦手里的杯子底轻轻碰了一下,杯口从吴嘉悦杯子底端慢慢往上,最后高出吴嘉悦杯口一大截,“就像这样。”   谁没屈膝伏低过,谁没磕磕碰碰过,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当年我还是侍讲学士,比你们大一点,比谭橙小一点,被我老师谭老太傅领着步入官场。”   吴思圆打开话茬子,吴嘉悦静静地抿着酒杯听。   这些事情吴嘉悦还是头一回听吴思圆讲,很是新奇,心绪也格外平静。   吴思圆道:“你是不知道,老太傅教学生,是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就跟那雏鹰站在悬崖边学飞一样,只要你没摔死,她就把你往死里推。”   “毕竟这条路就是难走,哪里有疙瘩,哪里有小坑,哪里要弯腰,哪里该挺背,全靠别人手把手领着是教不会的,只有自己去摸索才能长教训。”   “我那时候,也是年少气盛,仗着老师是太傅,背后是吴家,什么样的提醒都听不到心里去,因为总觉得有人给我兜底。也是老太傅心狠,让我吃了几次跟头,我才知道官场这条路,属实难走。”   “后来我慢慢适应了,有能力了,便觉得在官场上如鱼饮水般自如。那时候还算个好官,毕竟刚有能力,初心还在,飘不起来。”   “直到你舅舅喜欢皇上,刚入东宫就被封了侧君位,我才感觉到走路都是飘的。那时候根本不用我走路,我抬抬手都有人恨不得背我过去,让我踩着她们的脊背走过去。”   “也是从那时起,我离自己的初心越来越远。很多事情我不是不知道该不该做,也不是不知道后果,可娘已经被人架在这个位置上了,便身不由己,便不能像以前那般自在随意。”   “享受高官俸禄金银玉器,随之而来的是枷锁镣铐加身。怪我,没抵住富贵的诱惑,渐渐沉迷在这名利场上。”   “正是因为经历过以前那些,所以我才越发觉得这几年过的最是纯粹痛快,总算认认真真做了回官。”   “没有金银入账,没有人情往来,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大司千秋万代,为了薪火相传扶持后辈,为了我大司朝堂人才生生不息。”   “我把我会的,手把手交给苏虞交给你们,并从心底希望,你们比我更坚毅,更能抵得住诱惑。”   她蹉跎半生,如今兜兜转转,总算是还清了一身的债,也算功过相抵。   清清白白入的官场,干干净净离的京城。   值吗?   值,太值了。   内心的充盈精神的满足,是什么都不能替代的。   吴思圆主动提杯跟吴嘉悦碰了碰,“我坐在这里的时候,还在想,你们能不能挑起这个担子,我还该不该多留两年。”   “可跟你说完这些,我便知道,该放手了。”   否则她永远见不到雏鹰振翅翱翔于天地间的英姿,看不到她们在自己的领域里自由滑翔。   “苏虞聪慧至极,比我当年更胜,但她比我清醒,比我圆滑,和行事越发端正沉稳的你比起来,她更像是我亲生的。”   吴嘉悦闻言笑了起来,“所以朝上有人说您是老狐狸,她是小狐狸。”   “那是因为我老师是只快修成仙的老老狐狸。”吴思圆也笑。   两人又喝了几杯,吴思圆开口,“悦儿,娘离京后,只有一件事情拜托给你。”   吴嘉悦看过来,吴思圆道:“以后逢年过节,替我备份厚礼去谭府探望老太傅,算是帮我尽了份孝心。”   “我路走弯了,还挺辜负她的教诲。以后不能在她膝下尽孝,只能指望你了。”   吴嘉悦垂眸应下,“好。”   眼见着话题越聊越感伤,吴嘉悦吸了吸鼻子,说起别的,“听说桉桉给舅舅找了新妻主?”   吴思圆的胖脸瞬间皱巴起来,“是有些胡闹。”   桉桉是彻底忘了她曾是太女的事情,出京没几年,已经张罗着帮她爹再嫁了,丝毫没考虑过她那皇陵里的亲娘的感受。   可吴氏美貌年轻,如果一直守寡,是可惜了些。不过吴思圆懒得掺和这些,全看吴氏的个人想法。   “等我到了之后,多少还是得帮他看两眼,他属实光长脸蛋不长脑子,你看看之前嫁的那都是什么人。”吴思圆酒劲上来,连连摇头。   吴氏年轻时被司芸那张脸迷的不轻,一颗心都掉了进去。   “当年我进宫跟他说先皇利用桉桉给长皇子下毒的时候,你舅舅脸都吓白了。他被我护着长大,哪里经历过这些事儿。我估摸着,他原本对先皇的那点不舍跟爱意,在那一刻都没了。”   “我教他怎么行事,如此方能保他们父女平安。你舅舅虽没心机,好在不算蠢笨。”   吴思圆感慨道:“……悦儿,咱们吴家到现在能全身而退,契机其实还是因为你。”   另外也是她有本事,大司还用得到她。   吴嘉悦笑,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我现在是您的骄傲吗?”   吴思圆跟她碰杯,语气认真,“是,是娘此生的骄傲。”   吴嘉悦顿了顿,端着酒杯仰头喝酒掩饰脸上情绪。   可能是酒劲上头,她竟感觉鼻子发酸眼眶发热,酒从眼里流出来。   吴嘉悦将脸在肩上蹭了蹭,低头吃了两颗花生米,还招呼吴思圆,“娘,您也吃点,光喝酒容易上头。”   “这酒劲是有点大。”   “嗯。”   但这顿酒,是母女两人喝的最舒服的酒。酒里有年少的曾经,有如今的醒悟,有愧疚不舍,有母女情意,一切,都在这酒里了。   喝完这顿没几天,吴思圆告老还乡,理由是身体不适。   她是胖,走路都出汗,准备回乡下吃点素食,清减清减肠胃跟这满身肥肉。   司牧许了,甚至许她把属于她的俸禄跟赏赐带走,其余的都悄悄充公。   吴思圆离京的那天,悄无声息,几乎没人知道,连吴嘉悦都没去相送。   苏虞到吴府的时候,吴思圆已经带着家眷们离开,京中偌大的宅子,只剩吴嘉悦一个主子。   “我娘说,低调点走最是安全,毕竟她‘声名在外’树敌太多。”这几年为了给司牧办差,吴思圆可没少得罪人。   苏虞抬手,手搭在吴嘉悦肩上拍了拍,“她走之前,见过师公,师公派人护送她出京回去,路上定是平平安安,你就别担心了。”   吴嘉悦皱眉睨她,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抖落下来,“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娘见过的大场面比我的年龄数还多,哪里轮得到我担心她。”   她感慨起来,“我是突然觉得院子太大了,有些空。”   是时候娶两个夫郎了。   等战事结束,她就考虑考虑娶夫的事情。   苏虞闻言眼睛瞬间亮起来,“大了好啊,大了我搬进来跟你一起住。我俸禄就这么点,也不好贪的过于光明正大,至今还没有自己的府邸。”   吴嘉悦,“……”   她是不是听见了什么?   苏虞从腰后抽出扇子,“唰”地下展开,扇面上写着四个大字——   疯狂敛财。   吴嘉悦,“……”   苏虞道:“不如我暂住在你这里,大院子不大院子的没什么,这不主要是想陪陪你吗。”   她说的好听,然而腿已经不听使唤的开始逛起来,“我这怎么有种回自己家的舒适感呢,这院子,这砖头,这花盆,我都很熟悉啊。”   废话,毕竟天天来。   苏虞啧啧感慨,“要不是婉子成亲了,我都想喊她一块来住。”   你可做个人吧,到时候这到底是苏府还是吴府可就掰扯不清了。   吴嘉悦嗤笑,“苏婉都成亲了,你还单着,你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   “这不是没敛到财吗,”苏虞表示,“先立业再成家。”   “那你一辈子单着吧。”吴嘉悦往院里走,随手指着,“这片随你住,离我远点,免得扰我睡觉。”   苏虞笑,“好说好说,不过你指的这一片都不太行。我胆小,我还是住你旁边吧,你那边我更熟悉些,不认生。”   吴嘉悦呵了一声,送她一个字,“滚。”   “好嘞。”   “……”   她胆小?天底下谁还比她胆子大,她胆子都大到把“敛财”写在明面上了。   京中前脚送走个吴思圆,后脚就养出了苏虞,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嘛。   吴思圆退出朝堂后没多久,大司拿下晋国,又过小半年,周边小国全部俯首称臣,并于今年年底,携礼来朝。   这场大宴,既是大司的大宴,也是年轻一辈的大宴,是她们施展拳脚的天地,是她们自由翱翔的领域。   宴会开始的前三天,邻国先送了一车酒过来,说是她们那里的特产,叫“梦前世”。   说的邪乎,什么喝完这酒能够梦见前世今生,所以才叫“梦前世”。   至于配方是她们本国一得道高僧配制的,因用料特殊,一年最多产五十壶酒,今年所产的都送往大司了。   司牧所生的一对龙凤胎,今年已经满三岁有余,前段时间司桉桉“去世”,朝臣力荐推司牧的女儿司悠继位,司牧以摄政王的身份摄政。   年底四邦来朝,既是表明自己的臣服之心,同时也是恭贺大司新皇登基。   “梦前世”送到的那天晚上,司牧于永乐宫设宴,当场开了四十余壶“梦前世”宴请群臣,让百官共饮。   长皇子司牧坐在龙椅上,太学院掌院谭柚坐在他身侧,妻夫两人共同面向群臣。   还未登基的小皇帝司悠板板正正地坐在司牧跟谭柚身旁,别人喝酒,她喝羊奶。   她弟弟谭瑞,在她登基后被封为长皇子,此时正晃着两条小胖腿,眨巴着一双漂亮的凤眼好奇地往下看。   “阿柚,你说这酒真的能梦前世吗?”司牧好奇地端起酒杯嗅了嗅,酒水清香甘甜,没有半分酒味。   他悄悄抿一口,眼睛噌的下亮起来,“挺甜。”   一说到甜,龙凤胎姐弟的耳朵就竖起来了。   谭柚略显无奈,这姐弟俩都嗜甜,跟司牧一样。   谭瑞瑞伸手扯司牧衣袖,白汤圆似的小脸昂起来看他,奶声奶气问,“有多甜?让瑞瑞尝尝。”   司悠悠跟着看过来,鬼精鬼精的,重复说,“让瑞瑞尝尝。”   毕竟弟弟都尝了怎么可能不给她尝。   司牧板着脸说,“不可以,小孩子不可以喝酒。”   本是一句很正经的教导言语,直到瑞瑞眨巴着干净清澈的眸子问,“可爹爹你也是小孩子,你为什么可以喝酒?”   司牧微怔,笑着问,“爹爹怎么就是小孩子了?”   谭瑞瑞伸着粗胖的小手,指着谭柚,“那天瑞瑞听见娘叫你宝贝,宝贝不就是小孩子吗。”   对于三岁的小孩子来说,她们就是宝贝,宝贝就是小孩子。   司牧脸瞬间微红,侧眸睨谭柚,谭柚八风不动,唯有耳廓微热。   她有心解释,当时情况跟她们听到的多少有些出入,但此时人多,解释不如沉默。   司牧轻咳两声,还好她们身居高位坐的远,没人听见这话,“那你们也不能喝酒。”   司牧理直气壮,“因为我只是你娘一人的宝贝,而所有人看见你们都喊你们小宝贝,所以你们才是真正的小孩子,小孩子不能饮酒。”   司悠悠跟谭瑞瑞皱巴起白嫩的小脸,受欢迎是她们的错喽?   不过司牧还是抽了只公筷,借着袖筒的遮掩,用筷子蘸了蘸杯中的清水,给两个小孩子每人尝了一口,煞有其事的问,“甜吗?”   谭瑞瑞还真砸吧两下嘴,缓慢摇头,“不甜,跟水一样。”   谭瑞瑞看向司悠悠,司悠悠也说,“不甜,就是水啊。”   司牧心道孩子大了不好骗了,“对啊,就是水啊,所以还不如你们杯中的羊奶好喝。”   这么一说,谭瑞瑞跟司悠悠才作罢。   司牧喝了口酒压压脸上糊弄孩子的心虚,朝谭柚微微举了举杯子,“尝尝?”   谭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味道是清甜,不是甜腻的那种甜,而是甘泉的那种甜,说像水也没错。   底下大臣也疑惑,“这怎么说是酒,没有酒味呢?”   “莫不会是糖水吧?”   苏虞跟吴嘉悦也喝了不少,谭橙饮了三杯,最后觉得还是没有酒味,便不愿再喝。   酒的事情在歌舞上来之后也就顺势掀过去,没人留意。   直到宴会散席,众人回到家中躺下,才感觉酒劲慢慢上头。   刚才在宴上,谭柚温声跟司牧说,“少喝些。”   司牧眼睛弯弯回她,“我心里有数。”   结果他的心里有数就是倒头就睡。   孩子由专人负责,不需要两人操心,谭柚抱起司牧将他抱回勤政殿。   如今司芸的后宫遣散完毕,整个宫里就住着她们一家四口四位主子。   司牧在她怀里含含糊糊嘟囔,“阿柚,我不要梦回前世。”   他伸手攥着她身前衣襟,声音越发听不清,“我前世没有你,过的好苦好苦。”   “不像现在,梦都是甜的~”   谭柚静静听司牧说话,奈何他声音太轻,细如蚊喃根本听不见,最后只得作罢。   给司牧洗漱完,又喂了他两口清水,司牧美美地舔了两下唇睡着了。   谭柚坐在床边端着水杯,眉眼温柔地看他。   可能是晚间宴上饮了酒,谭柚感觉自己确实是有些醉了,她将烛台留了一盏,躺下睡觉。   应该是梦里,谭柚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打进来了。”   “敌军打进来了。”   谭柚站在沁凤宫门口,看宫侍们四处慌逃,有人从她前面撞过来,谭柚还没来得及闪躲,对方就已经从她身体中穿过去。   谭柚微微一怔,低头看自己的手脚,好像是透明的,没人能看见她,她也没有实体,应该是游魂的状态。   难道真是梦前世?   可这又是什么情况?   谭柚想知道怎么回事,转念之后,就来到太和殿广场。   司芸一身黄袍站在高阶之上,眼底猩红看着远处城门,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发颤,“应该是守不住了。”   什么守不住了?   谭柚顺着司芸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原本好好的大司此刻已经生灵涂炭。晋国大军的营寨就扎在京郊,等着最后一击拿下大司。   谭柚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原书中,亦或是前世国破前的最后一天一夜。   只是她那时看书看的并不是很认真,只知道国破了大司亡了,具体的内容跟细节并不清楚。   初看书时,她是书外人,以旁观者的心态去看,最多只是感慨两句。   可如今她是书里人,扭头再看书中前世剧情,心情已经做不到那般轻松。   谭柚来到城门口,就听见外面晋国将士们猖狂的笑声透过城门传进城内。   京城城门紧闭,守在城墙上的是最后可用的禁军跟京兆尹府衙役们。她们甚至连衣服颜色都不同,紧急之下由安国公调配,由陈侯带领,势要守住这最后一道防线。   赵锦莉跟陈芙是两家最有希望的小辈,早已战死在前线。赵家连赵锦钰一个男子都没留,都葬在战场上了。   如今老国公拄着拐杖站在众人面前,脸上没有悲伤,有的是英勇赴死的决心。   他道:“最后一战,敌众我寡,这时候谁要是想走,我绝不强留。为了活而逃,不丢人。”   有人没忍住道:“国公,我们不走,您走吧!”   老国公缓缓摇头,“我生在战场,长在战场,如今要是能死在战场,也算圆满。赵家人,没有走这一说,就是死,也是战死!”   空中风声响起,像是一首悲壮的战歌。   所有人顶着风而立,没有半个说往后退的。   她们是京城最后一道防线,她们要用自己的身躯,为城中百姓争取逃亡时间。   让众人没想到的是,守在城门口的除了禁军跟衙役们,还有一支由谭橙领头的京中世家女们组成的小队。   谭橙是谭家最后的血脉,一身缟素站在人前,朝老国公行礼,“愿为国战,愿为民战。”   她这两年是接连遭受打击,老太傅去世后,她庶妹也没了。整个谭家,沉甸甸的担子全压在她身上。   谭橙憔悴疲惫,人也清瘦的厉害,此刻迎着风而立,衣袍鼓起,挺拔的唯有脊背。   她身后,站着很多跟她一样的年轻人。   这些平日里的纨绔们,京中的混混,此时竟意外的团结起来,站在百姓身前,站在城门之后。   老国公看向她们,这些人也都十几二十岁的模样,有几个是眼熟的。像苏家的两个孩子苏虞跟苏婉,还有白家的白妔。   这些人平时虽纨绔没作为,可见着他时都老老实实恭恭敬敬,是品性不坏的好孩子。   最让老国公诧异的是吴嘉悦也在。   她母亲吴思圆是协办大学士,是百姓们口中的奸臣庸臣。有人甚至在想,吴思圆一定是所有人中跑的最快的那个,肯定早早就出城了。   可此刻吴嘉悦站在这里,便说明吴大人没有抛弃她的国家。她明知这是艘沉船,依旧站在上面跟她的家国共沉沦。   她没走,所以吴嘉悦站了出来。   苏虞道:“我们拳脚功夫是真不行,但我们这颗心够坚硬。只要没死,绝不后退。”   苏婉重重点头,“只要没死,绝不后退!”   她们默契出声,大喊,“只要没死,绝不后退——!”   这些人是听闻兵临城下后,自发自愿过来的,衣服颜色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根本不是一支正规军队,可她们脸上的坚毅跟勇敢,却将她们连在一起。   老国公心头五味陈杂,双手搭在阴沉木拐杖上,缓缓点头,“好,好。”   大司还是有人在的,这些新人,她们心头亦有家国大义亦有满腔热血,只是留给她们的机会跟时间不多了。   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们赢不了,可她们不能退。   因为身后无数百姓正在撤离,她们要为百姓们拖延时间。   城里很多人都在从小路往外逃,但都是紧着孩子走,年轻力壮的女人都抄起自己家的铁锨锄头,往城门口支援。   傍晚黄昏中,鼓声连着号角声响起,随后是晋国攻城。   谭柚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看谭橙跟禁军们奋力抵着厚重的城门,看远处柳盛锦一身白衣朝她这边跑来。   随后安从凤追上前,一把拉住柳盛锦的手腕将他往后拖。   “大司要没了,晋国攻进来谁都活不了!”安从凤嘶吼,扯着柳盛锦的手腕不让他再往前。   “咱们先走,将来还有复国的希望。现在留在城内,只有死。”   柳盛锦挣扎起来,说道:“那便让我死,让我跟大司一起死。”   “你是想跟大司一起死还是想跟谭橙一起死?”安从凤厉声询问。   柳盛锦转身反手一巴掌抽在安从凤脸上,声音清脆至极,他含泪质问,“家国仇恨面前,你眼里只剩情爱吗!”   “我身为大司人,宁愿死在这城内,都不愿改名换姓苟活于世。”   何况安从凤从未想过复国,她若是真有这份心,当初在朝堂之上就不会极力反对战事。以至于国库越耗越空,最后想迎战都没有粮草兵马。   柳盛锦恨透了安从凤,若是有机会,他都想用头上的簪子杀了她!此刻不由用力地推了她一把,试图朝城门口跑过去。   可他一个男子哪里是安从凤的对手,被安从凤一计手刀敲在后颈晕了过去。   安从凤将人带走,连着她其余夫郎一起,带上她的家财万贯逃命去了。   谭柚视线转回来,前后半个时辰,城门就被晋国用攻城木破开,两军交战混作一团。   城门失守,不知宫里情况如何。   那这时候的司牧呢?   谭柚转回去,又来到沁凤宫门口。   跟刚才景象全然不同,这座空荡荡的宫殿已经起火。   沁凤宫之前是司牧用来囚禁司芸的地方,难道说——   谭柚心头一动,疯狂朝里跑,身体穿过火焰时,甚至能感觉到火舌的舔舐跟灼烧感。   她穿过木门,来到殿内。   司牧穿着单薄的中衣,艰难地掀开被子,正要从床上滚下来。谭柚飞快地跃过去伸手接他,然后眼睁睁看着司牧穿过她的手臂掉下来,滚到她脚边。   谭柚保持着伸出两只手的姿势,怔在原地。   她忘了,她是透明的。   谭柚僵硬地转动脖子转身朝司牧看过去。   司牧瘦的厉害,她一直觉得司牧清瘦,可这个样子的司牧已经不能用瘦来形容,而是只剩一把骨头了,全靠一副好皮囊撑着,才不显得过于吓人。   司牧呛咳起来,往宫门口爬。   火舌通过门窗往殿内舔舐,谭柚明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还是单膝跪在司牧身侧,伸手徒劳无用地试图去撩起粘在他脸上的碎发。   司芸提剑来到宫门口,她身后的侍卫还在劝,“皇上,城门失守,所有人战死,您快跑吧。”   城门口那些人,才多少啊,晋国攻城又多少人啊,她们能顽强的守上快一夜,已经是奇迹了。   已经,尽力了。   谭柚心头钝痛,听闻所有人战死的时候,心脏骤疼难忍,膝盖一沉,双膝跪地。   司芸披头散发,“朕是大司皇室,是大司的皇上,可以与国共沉沦,但不能弃国而去。朕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座城里。”   她抬脚踢开门,看着地上的司牧,眼里情绪复杂至极,有悔恨有后悔有愧疚有心虚,最后只是说一声,“阿牧,国破了。”   “大司,亡了。”   司牧闻言一口血吐出来,满眼的难以置信,整个人晕倒在地。   司芸自裁,火势朝殿内蔓延。   谭柚试图用自己的身躯护住司牧,明知道无用,依旧固执的将他挡在自己怀里跟火势之间,企图拥抱住他。   场景转换,她兜兜转转来到现世,浑浑噩噩过了小半生,随后为了救一个失足落水的孩子,将自己搭了进去。   谭柚再次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养心殿里的深色床帐。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重新恢复原有的节拍,才慢慢感觉到身侧熟悉的气息跟呼吸。   谭柚艰难地转动脖子,朝旁边看过去。   司牧抱着她的手臂睡的香甜,他如今睡觉时已经不需要把自己藏进被子,也极少会做噩梦了,自从大司拿下晋国,他睡觉时嘴角都带着浅浅笑意。   谭柚微微侧身而卧,曲起双腿,单手覆在他侧脸上,颔首低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闭上眼睛细细感受他的每一次呼吸,情绪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还好,还好他还在。   谭柚眼尾湿润,满嘴苦味,苦到极致,是说不出来的压抑跟窒息。   “梦前世”,入口甜,中调淡,后调苦。   司牧哼哼唧唧醒来,“阿柚,渴。”   谭柚起身为他倒水,司牧揉着眼睛坐起来。   床帐撩起一边,谭柚坐在床边,看司牧喝水。她温声问,“哪里难受?喝完酒后可曾做噩梦吗?”   司牧还没完全清醒,呆愣愣摇头,“没有。”   他可能前世已经够苦了,已经经历过一次,所以才没梦见,亦或是梦见了也不怕,因为他已经拿下晋国,将大司变得强盛无敌,他甚至会在梦里踩着司芸的脸,骂她废物。   这对于他来说,是弥补遗憾的美梦。   谭柚松了口气,伸手从司牧手中接过茶杯,垂眸说,“我做了个噩梦。”   司牧歪头看她,小猫般依偎过来,柔软温热的脸蛋隔着中衣贴在她手臂上,软软糯糯的“嗯?”了一声。   谭柚道:“梦里,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能把你拥进怀里。”   光是想想,就觉得心口一空。   司牧在她手臂上亲了一下,笑着说,“那的确是噩梦。”   他抱住她的手臂,用脸蹭了两下,“那现在给你抱,想怎么抱都行。”   谭柚侧眸看他,“当真?”   “当真。”   谭柚喝了一口水,在嘴中含着,手指撩起司牧的下巴,垂眸偏头吻上去。   她将茶杯随手放在床头圆凳上,单手揽着司牧纤细柔软的腰肢,将他抵在床上。   深色床帐落下,遮住里面的深深拥抱跟融为一体,谭柚梦中的心空,由现在炙热的司牧“填满堵住”。   司牧有些开心,软软地哼,“阿柚,你今天好……好热情啊~”   谭柚声音微哑,“因为喜欢你。”   司牧嘿笑起来,“你怎么一喝酒就爱说情话。”   谭柚轻声道:“是实话。”   司牧听完更开心了。   谭柚本以为就她自己情况特殊,才梦到了前世今生,结果昨天夜里,整个京城几乎所有昨晚赴宴的官员都哭成一团。   很多人是哭着醒的,醒来后想起梦里的事情,更是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想想梦中的大司,再看看如今的大司,官员们心头各种滋味都有,现在只想跪在司牧面前,抱着他的腿喊“殿下”。   她们的殿下啊,不管梦中是真是假,不管是不是真的前世,可现实中,他却是凭一己之力将大司变成如今这般四邦来朝的大国。   原本大臣们还有些飘,感觉自己是大国了,过几日四邦来朝时要把傲气摆出来,耍一耍大国威风。   可这突然一梦,将她们惊醒。   傲慢轻视才是亡国的关键,她们需时刻保持着警惕之心,谦虚上进之心,才能长久。   毕竟梦中,谁也没想到晋国会打过来,也没想到大司会不堪一击。   三日之后,新皇登基,八方来贡,万国来朝,场面之大,空前绝后。   京城是前所未有的热闹繁华,街上各样的人都有,各种语言交流,若是言语不通的,还可以用手比划。   商业打通,贸易往来,实现了经济的繁荣。   大司官员接待外宾,也是谦和有礼,并无半分傲慢轻蔑,展现了大国的礼仪风范。   来此一趟,周边小国对大司好感更盛,归心虔诚,年年上供。   周边国家的史书评价此事时,用了八个字:   上国威严,赫赫昭昭。   大司由此慢慢进入全盛时期,维持几百年之久,不见颓态。   后人聊起这事时,总要感慨一句,“摄政王司牧,是个奇才。他妻主谭柚,是位仁师。”   两人的功绩史书都写烂了,两人的爱情故事,话本也都出了几百本。但知道内情的人会说,“她俩的故事,起源于一个字——”   “信。”   ——“于臣而言‘一言许人,千金不易’,于国而言‘信,国之宝也,民之所庇也’。”   起源于一句话:   “臣既然答应了长皇子,便要做到。”   说到做到,此生不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