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升职记》   作者:鹊上心头   文案:   沈轻稚一朝穿越,成了大楚国刚入宫的小宫女。   原主无父无母,六亲俱亡,又样貌出众,怎么看怎么都是炮灰。   沈•前夏国贵妃•轻稚:“不慌,我能当上贵妃一次,就能当上贵妃第二次。”   -   被管事姑姑看中,送去当皇后宫女,她凭借学识,一跃成了皇后身边的红人。   太子初封,皇后无人可用,她挺身而出,当了太子侍寝宫女。   在皇宫里,阴她的人都自打了脸,一个比一个惨。   从侍寝宫女到新帝昭仪,她一路高升,最后超额完成任务,成了独一无二的宠后。   -   沈皇后:我就说了皇后难当,你就让我当个贵妃多好。   ——这她熟啊!   帝王挠了挠她的掌心:可只有这六宫之主的宝座,才配得上你万分之一。   阅读提示:   1,古早宫斗文,全架空设定。男非C,前期有妃子,中后期爱上女主,追妻1v1。   2,女主后宫吃喝生活日常~   #清冷寡言不善言辞男主X吃瓜看戏咸鱼女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宫斗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轻稚,萧成煜 ┃ 配角:下本《我不爱你了》求收藏 ┃ 其它:下本《春风等你》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宫斗?我熟!来!   立意:努力生活,平安喜乐 第1章   隆冬腊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节,残破的灰瓦撑不住厚重的落雪,总是在星夜发出吱嘎声响。   寒雪宫,东暖阁。   已经熄灭的黑炭残存在陶火盆里,正散着最后的余热。   东暖阁的梢间寒冷又潮湿,还有黑炭燃烧后残余的烟灰,呛得人无法入睡。   沈轻稚身上盖了两床薄被,却依旧挡不住刺骨的寒。   她连着发了三日的烧,浑身疼得如同被人打断了筋骨,喉咙干涩得不行,却无人伺候她吃一碗药。   不说药了,就连水都没能喝上几口。   年久失修的架子床边只摆了个缺了角的木凳,上面确实放了一碗水,但沈轻稚已经没力气喝了。   她甚至想:不如就算了吧。   这个念头一起,沈轻稚便立即在心里骂自己:算什么算?人就这一辈子可活,不过是被废弃冷宫,不过是风寒不愈,这都不是事。   她还活着,还有一口气,总能好起来。   沈轻稚喉咙干涩,渴得不行,她轻咳了好几声,才终于能说出一句话来。   “冬雪,”她的声音好似在寒风里刮了数下,刺耳嘶哑,“冬雪,我渴了。”   屋里屋外,除了她费力的呼吸声,在听不到别的声响。   她这一辈子活得糊涂,以为青梅竹马、相互扶持的感情可以走过一生,谁料最后大梦一场,她活成了天下的笑话。   到头来,她一个人在这残破的寒雪宫里病入膏肓,想喝杯水都难。   可笑,又可叹。   沈轻稚看着破洞帐幔上的青松仙鹤图,突然笑了一声:“我是个蠢货。”   死到临头才看明白过往人生,确实是个蠢货,却也不算太晚。   最起码,她看透了身边的所有人。   从始至终,错的都不是她,而是那些冷漠无情,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自私小人。   在来寒雪宫的第一日,她就想明白了。   没什么自怨自艾的悲伤,也没什么痴情错付的煎熬,她只恨自己看透太晚,没有办法从这牢笼中提早挣脱,平白给人当了那么久的盾。   沈轻稚盯着青松仙鹤,突然大笑一声:“好得很啊。”   她这一辈子青春烂漫过,富贵荣华过,鼎盛热烈过,又凄苦冷清过,可谓是精彩至极。   她不亏。   就在这时,宫门“吱嘎”一声响了。   一道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不多时便来到床榻边,正是唯一留在寒雪宫的宫女冬雪。   “娘娘,”冬雪满面是汗,手上也带着污泥,显得有些狼狈,“娘娘可是要吃水,我这就去烧。”   冬雪如此说着,就要去端碗。   沈轻稚费力看了她一眼,嘶哑着问:“她们又叫你去搬炭了?”   冬雪跟了她十年,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在她繁华鼎盛的时候,她是人人羡慕的雪姑姑,便是皇帝身边的太监都要对她礼让三分。   如今到了寒雪宫,却要被这里的破落户欺凌,靠做最苦的差事换来主仆二人的一日三餐。   冬雪见她脸色蜡黄,嘴唇早就起了一层干皮,那双明亮的眼眸黯淡无光,仿佛已看不清这人间的魑魅魍魉。   “娘娘,”冬雪心里疼极了,“是奴婢不能伺候好娘娘。”   沈轻稚笑了笑,费力冲她伸出手:“我们说说话。”   冬雪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来到床边,在脚踏上坐下。   沈轻稚问:“我还剩了些体己吧。”   冬雪道:“还有一百多两碎银子并一盒子头面,娘娘娘家带来的也都放在妆奁里,陛下……陛下不叫人动,他们就没敢搜。”   这些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皇帝不想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到底没敢叫人全都搜了去。   但这虚伪的“仁慈”,沈轻稚根本就不在乎,她只在乎冬雪。   她认真看着冬雪,伸手摸了摸她粗糙的手指,很笃定开口:“你把这些都包好,取了沈家祖传的命符,今日就离宫。”   冬雪一惊:“娘娘!我不走。”   从进寒雪宫的第一日,沈轻稚就一直说让她走,冬雪放心不下她,咬死了不肯离开。   沈轻稚那时候病还没这么重,便想再等一等,可等到今日,她已经知道自己再也好不了了。   沈轻稚认真盯着冬雪,眼睛不再如过去那般璀璨明亮,但眼神中的坚定却从未改变。   她道:“冬雪,我就要走了,但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宫里,你明白吗?”   冬雪浑身都颤抖起来,随着她的话音,豆大的泪珠从她脸上滑落。   这一个月来,再苦再累她都没哭过,现在却都忍不住了。   “娘娘,让冬雪伺候您吧,冬雪陪你一起走。”   沈轻稚费尽力气,捏了捏她的手:“听话。”   只这两个字,冬雪终是呜咽出声,却未再恳请留下。   当年她入凤鸾宫,跪在容色艳丽的贵妃面前,贵妃娘娘只问她一句话:“你听话吗?”   冬雪至今没有忘记自己的回答:“奴婢今生只听娘娘的话。”   承诺了,就不能背弃。   她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农女,却也知道一诺千金,人不能轻易背弃诺言。   沈轻稚拍了拍她的手,蜡黄干枯的脸上重新焕发出些许明媚来。   冬雪眼泪滂沱而下,她知道,娘娘这是回光返照,已是强弩之末。   “我的遗物你都拿走,凭着这块保命命符,他们不敢拿你如何。你且记得,离宫立即往大楚去,不要留在夏国,替我好好看看大楚的美丽景致。”   冬雪哭得直不起腰,却使劲点头,道:“奴婢听娘娘的。”   沈轻稚淡淡笑了,声音嘶哑地说:“真乖。”   这几句话耗费了沈轻稚所有的力气,她又看了一会儿冬雪,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   到了最后一刻,身边还有个知心人陪着,倒也不亏。   沈轻稚微合着眼睛,看冬雪忙忙碌碌收拾东西,又把她得用的体己之物都摆在她身边,这才终于安了心。   最终,冬雪回到她身边,规规矩矩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娘娘,奴婢就此别过,若有来世,奴婢再来伺候娘娘。”   沈轻稚此时已经有些迷糊,她点点头,没有同冬雪说再见。   待到冬雪依依不舍地离去,沈轻稚才撤去勉强撑出来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床榻上。   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离开,没有任何人打扰,想来也是一种福气。   沈轻稚缓缓闭上眼睛,她最后想:若有来生,便做个快乐自在的人。   无人可欺我笑我骗我,无人能伤我害我摆布我。   如此就好。   沈轻稚如此想着,意识飘散,终究沉入不会醒来的美梦里。   ——   大雪纷飞日,正是隆冬腊月时。   沈轻稚只觉得身上一冷,她猛地睁开眼睛,就被身边人拍了一下:“阿彩,你怎么还在睡懒觉?快点,韩嬷嬷催了。”   沈轻稚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她下意识跟随身边的人套上浅粉色的夹棉袄子,穿好只到脚面的长裙,便下床踩上厚棉鞋。   待到在略有些冰冷的屋舍内站定,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不在凤鸾宫,亦不在寒雪宫。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粗糙的双手,她也并非原来的宰相千金,名门闺秀。   在她身边,刚叫醒她的小姑娘过来又推了她一把:“发什么呆,别连累我们一起挨骂。”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才看到对方穿的衣裳跟自己一般无二,头上盘了利落的垂髫髻,只在发间簪了两朵简单的珠花。   这姑娘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只能称得上清秀,眉宇之间还带着些许没睡好的郁气,瞧着脾气不是很好。   她应该是个宫女。   这样的女孩子,宫里一抓一大把,沈轻稚看了好多年,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   既然对方是宫女,那同她安睡一屋的自己应当也是。   沈轻稚并非随遇而安,但她却早就学会审时度势,她立即摆正自己的态度,跟着另外七名宫女洗漱净面,把自己打理干净之后,跟着众人出了房门。   这八名宫女瞧着样貌都不错,甚至有几个秀美漂亮的,打眼一看就很精致,一行一动都很有规矩。   沈轻稚简单观察了一圈,眼睛里看着这些人的面容,耳朵听着旁人的话语,努力拼凑众人的身份。   刚一出房门,迎面就是好大的风雪。   沈轻稚身上的棉袄很单薄,只有薄薄一层棉花,风一吹就透了。   身上冷得如同冰块,可心里却热乎着。   她又重新活了过来!   沈轻稚微微打了个哆嗦,努力把自己缩在单薄夹袄里,沉默地跟着一群哆哆嗦嗦的小丫头来到前庭。   这会儿,前庭已经等了十六人。   她们是第三队到的,却并不是最晚的。   沈轻稚个子不高,也不矮,她正好隐藏在队伍中间,似乎很不起眼。   又等了片刻,另一队宫女也到了。   三十几名宫女整齐站在前庭,大气都不敢出,便是冷得直打哆嗦,都不动一下。   若是原来的沈轻稚,定吃不了这样的苦,现在的她却觉得能健康站在天地间,都是上苍对她最好的恩赐。   地狱都去过,风雪又算得了什么?   她们就在风雪里又等了一刻,才遥遥瞧见一把粉紫的油纸伞飘飘而来。   一个高挑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来者身穿粉紫的缎子袄裙,身上披着半旧不新的灰鼠皮斗篷,头上梳着规矩整齐的团花髻,左右各戴了一只嵌碧玺梅花簪。   她看起来不到三十的年纪,身上的气度倒是挺严肃端方的,应当不是普通宫人。   果然,她在队伍面前站定,然后轻咳一声,沉声开口:“今日倒是比往日强,你们时刻要记住,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任何人不能僭越。”   她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过,比寒风还要蜇人。   “这宫里,有的人能坐轿,有的人只配洗衣,端看你们如何行事。”   “我这储秀宫,只是让你们学会如何做个宫人,若是连宫人都做不好,别怪我不客气。”   “今日起,”她声音冰冷,“你们的任务是去浣衣局学洗衣。”   “洗到贵人们满意为止。” 第2章   不知何时,风雪渐停。   沈轻稚跟着一众沉默的宫女,一路穿过宫殿后面的背巷,往浣衣局行去。   即便从未去过,沈轻稚也知道浣衣局属于杂事所,一般都在宫殿中最偏僻的角落。   她生来便是权臣千金,及笄之后以宰相嫡长女的身份入宫为妃,一入宫就被封为贵妃,上只有皇后一人,荣宠至极。   在沈轻稚前世三十载人生中,从来都只有别人伺候她的份。   她初入宫闱,都是宫人黄门前呼后拥,高高坐在步辇之上,行正宫道。   像这样的背巷小路,她还是第一次走。   所幸这宫廷中的仆役脚上穿的都是厚底棉靴,鞋底平稳厚实,粗石小路仅有些斑驳,且落雪尚未结冰,走起来也并不吃力。   这一路上,沈轻稚都没有抬头。   她垂着眼眸,默默揣摩自己到底在何处,又发生了什么。   她可以肯定的是,在寒雪宫闭上眼的那一刻她就死了,当时她已高烧十几日不止,未有服药,甚至连粥米都不太能吃的进去,能熬上十几日,是她自己强撑着活的,她不肯轻易死。   既然原来的她死了,那么现在的她就是又重生来过。   这个陌生的宫闱里,身边的宫人穿着打扮与曾经不同,整个宫殿的形制也大不相同,她甚至觉得,自己似乎去了另外一个天地。   再无过去那些是非,那些旧人,那些不甘心和怨怼,重新来过,却是最好的新生。   沈轻稚低着头,浅浅勾起唇角。   苍天待她不薄,上辈子即便最后打入冷宫独自死去,却也享尽了荣华富贵,这一生虽只是个宫女,却年轻体健,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春花烂漫时。   都挺好。   沈轻稚没有这个姑娘的记忆,不知自己如何样貌,但她能感受到旁人的目光,那些小宫女的目光里总是带着细微的嫉妒和不满,这就说明她的长相不差。   想到这里,沈轻稚又在心里谢了一声苍天菩萨。   一行人走走停停,大约半时辰之后,才来到东北角的杂役所。   杂事所一共分三局,一是浣衣局,一是夜香局,再一是杂役房。   在这里当差的宫人黄门,都是最末等的杂役,他们中有不少罪臣之后,一朝沦落,只得在宫廷一角重复劳作,以此了却残生。   就在这时,储秀宫的训导姑姑开口了。   她名叫红芹,司训导掌事,专门教导新入宫的宫女,掌储秀宫。   队伍在浣衣局门外停下,红芹端立于人前,目光凛然。   “你们都是我一个个挑出来的,身家清白,容貌秀丽,这些日子,我也是费心教导你们。”   红芹说话一字一顿,让人一听便能入耳。   “每三年宫人入宫,百多人才能选出几十,而有大造化的,不过百里出一,大多数人,运气好的可以在贵人们身边伺候,运气不好的,也只能在浣衣局做杂事。”   “今日带你们来,就是要告诉你们,浣衣局是什么样子,先让你们知道最苦的是什么,你们才能珍惜以后的甜。”   “听明白了吗?”   宫女们异口同声:“是,谨遵姑姑教诲。”   红芹再看了她们一眼,然后才让她身后的大宫女上前叩门。   浣衣局常年关着门,里面也除了水声,安静得仿佛没有人烟,略显陈旧的门扉挡住了光阴,也挡住了门扉内外的鲜活气。   不多时,一道脚步声匆匆而来,只听吱呀一声,一个四十几许的嬷嬷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头发梳得很整齐,只在发髻上戴了一只银钗,身上穿着灰鼠色的夹袄,倒是并不显得特别沧桑。   “红芹来了,”她笑着同红芹见礼,“今年又领着孩子们来浣衣局了。”   红芹也很客气,甚至亲切地握住她的手:“宋姐姐,许久未见了。”   红芹是正七品的掌事姑姑,而宋亭是从七品的管事嬷嬷,按理说应当是宋亭管红芹叫姐姐的。   听红芹这话,她们两人以前定有缘分,宋亭应当是关照过红芹,所以红芹才会如此客气,不改称呼。   沈轻稚以前可是协理六宫事的贵妃,对宫中这些门门道道清楚得很,即便此处与大夏宫闱有异,却也不过那些人事,大差不差。只一个称呼,她就能知道许多关节。   宋亭没有因为一个姐姐的称呼而得意洋洋,反而越发客气。   “你如今差事重,事多又忙,我就不同你多赘言,”宋亭捏了一下红芹的手,“你放心,这五日我指定好好调|教她们,包你满意。”   红芹难得有些笑意,她道:“我知道姐姐最爱吃铁观音,特地寻了一包今年新供的,姐姐平日里且吃吃看,若是喜欢,我再寻。”   宋亭道:“都是老惯例了,你客气什么,我这三年没多新劳力,正盼着呢。”   两个人说话的工夫,就领着这群新来的宫女往浣衣局里面走。   出乎沈轻稚的意料,浣衣局里面很宽敞,一进去先是前屋,从边上的月亮门穿过,后面才是洗池。   浣衣局的洗池整整齐齐排了六个,四四方方的,里面的水有的浑浊,有的清澈,看着便很不一样。   在洗池正上方还搭了避光架子,应当是怕料子光照褪色用的。   在洗池左右两侧,是无门无墙的阴房,里面的衣料整整齐齐挂在衣架上,在等待阴干。   约有二十名灰衣宫女正在池边洗衣,另外一些则在阴房中整理衣料,忙碌得很,却又诡异的安静。   除了她们这批外来者的脚步声和淅淅沥沥的水声,就再没别的声音了。   红芹不由感叹:“还是姐姐会管人,这浣衣局总是井井有条。所以每年我都要把人送来,让她们懂懂事。”   宋亭笑了:“你放心,都是好孩子,都会懂事的。”   红芹这一次没有再对小宫女们说什么,她低声跟宋亭说了一两句,然后便领着她的两个大宫女直接走了。   宋亭顿下脚步,转身往小宫女面上看过来。   她面上带笑,看起来很是慈祥,但目光却同这冬日寒风一般,刮得人肉皮生疼。   她的目光仔仔细细在每个人脸上扫过,然后才开口:“在浣衣局,所有人都要听我的安排,我安排给你们什么样的差事,你们就要做什么样的差事。”   她说罢,眉目一下子柔和起来:“当然,也不过就这五日罢了,以后你们有了好前程,再想到浣衣局的日子,会更珍惜。”   宋亭说完,仿佛不经意地,随手在宫女的队伍里点人,沈轻稚就被她点中,出列等候。   宋亭一口气点了十几个人,道:“剩下的人,今日便开始洗衣,点出来的,跟我来。”   沈轻稚都不用去看剩下的人,她只要看身边的宫女,就知道被选出来的颜色都不错。   有清秀,有明媚,也有艳丽。   容色娟丽者,便没有被安排洗衣,沈轻稚猜她们可能会去晾晒衣物。   早先在卧房中阴阳怪气沈轻稚的那个小宫女没被选中,沈轻稚跟着队伍走的时候,她还狠狠瞪了她一眼。   无论如何,托这张脸的福,不用洗衣真是谢天谢地。   这寒冬腊月里,要把手深入冰水中,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   宋亭没有带她们去阴房,而是直接把她们领到后边的一处排屋里。   她推开门,让屋外的光阴倾泻进去,五颜六色的锦绣缎子平铺在长桌上,一下子晃了众人的眼。   阴暗沉沉的浣衣局,流光溢彩的锦缎衣。   宋亭领着她们都进来,才道:“这是熨烫房,贵人们的衣服都是丝织锦缎,不能阳光曝晒,只能阴干,且不能用滚烫的熨斗熨平,只能用温热的熨斗一点点抚平褶皱,这样才能多年不褪色。”   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   沈轻稚原来做宫妃,遵循的是宫妃的规矩,现在当了宫女,自然也要遵循宫女的规矩。   死过一次,她可以很自然接受眼前的一切,并不觉得当宫女伺候人是什么丢脸的事。   反而因为重活一次而满心欢喜。   对于从未做过的差事,她并不觉得委屈,倒是因好奇很是跃跃欲试。   宋亭叫了一名二十几许的清秀宫女过来,道:“这是管熨烫房的大宫女姚竹,你们便跟着她学。”   “贵人的衣裳都金贵,你们得比外面的更细心,更仔细,才能不出错,明白了?”   宫女们福礼:“是。”   沈轻稚毕竟在宫中十几年光景,即便两世宫规不同,身份地位不同,但内里的核心却都一样。   无论是宫妃还是宫女,行走坐卧都要雅致。   她看一眼,就能学个七七八八,甚至身段还比那些小宫女要好。   待到宋亭走了,姚竹便上前,吊着眼睛冷声道:“你们没做过活,不知如何侍弄金贵衣料,这些衣裳每一件都极珍贵,把你们卖了也赔不起。”   “你们几个便分成三组,跟着这三位姐姐伺候庄昭仪、李昭仪和韩婕妤的冬衣。”   沈轻稚跟着另外三个小宫女跟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宫女去伺候韩婕妤的碧云海澜纹织锦袄裙,那矮胖宫女一边讲解,一边慢条斯理给她们熨烫了一遍。   她叫姚兰,声音倒是挺好听的,长得也很喜庆。   “韩婕妤近来很是得宠,衣裳换得就勤一些,”她轻声细语道,“她的衣裳一定要精心,一点错处都不能出,否则要挨板子的。”   她满面笑容,道:“你们都不想吃板子,就要特别仔细,知道了?”   沈轻稚学得特别认真,闻言跟另外三个宫女一起说了一声:“是。”   一身袄裙,分上衣下裳,沈轻稚跟另一个宫女付思悦负责上衣,两人学着姚兰的样子先给熨斗加炭,待到里面的热水即将沸腾时,立即把炭灰清出,用手隔着帕子去贴熨斗。   不烫得手疼,熨斗又已温热,便成了。   沈轻稚第一次做这样的差事,因为新奇,她做得特别专注,直到她把一小片袖子都熨平,才发现姚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   “你这丫头,”姚兰定定看着她,“倒是不错。” 第3章   沈轻稚是个很认真的人。   她无论做什么,都喜欢做到最好,哪怕是熨烫衣服这样的活计,她也学得特别认真。   当贵妃,就努力协理六宫,认真打理宫务,当宫女,也要做好宫女应该做的所有差事。   不会的,她可以学。   她们来得不早不晚,待到午食前,基本上都学会了熨烫衣物,待到韩婕妤这一身碧云海澜纹织锦袄裙都熨烫平整,刚好赶上了午食。   姚兰话不多,但态度很和善,她领着自己带的四个宫女去明间领饭,一路上还叮嘱几句。   “咱们浣衣局是有午歇的,不过不比其他宫室,午歇便只两刻,你们用完了饭就去西排房好好休息,待到午时正便去熨烫房上工。”   宫女的一日三餐自然跟贵人们不同,她们一般要比贵人们早用饭半个时辰,这样伺候贵人的时候才不会闹出什么不体面的动静。   浣衣局的杂役宫女自然没有机会伺候贵人,却也跟其他宫女黄门一般时辰用饭,这样膳房也好管理。   沈轻稚跟着姚兰来到明间的时候,发现明间里摆了两张大桌,桌上一共有三盆菜,一盆杂粮米和粗面馍馍,那菜都用纱网罩着,瞧不见是什么菜色。   总归也不能多好就是了。   沈轻稚纵使有了心理准备,待当被分了菜的时候,还是有些难以下咽。   她可以穿这样半旧不新的夹棉袄子,可以跟其他人一起整日当差做活,却对入口的东西特别挑剔。   现在分给她的,就是一碗杂粮饭并一小勺咸菜疙瘩、一勺白菜粉条和一份红烧土豆。   菜的分量不小,管饱,味道却顶差。咸菜疙瘩太咸了,白菜粉条大约是晌午做的,现在已经糊成一团,只有红烧土豆勉强能入口,却因为里面放了小米辣,让不能吃辣的沈轻稚一边吃一边咳嗽。   即便如此,其他的宫人都吃得挺高兴。   若非家中实在过不下去,谁会把女儿送进宫里当宫女,大多数宫女只能在宫里蹉跎十年光景,待到二十五被放出去,运气好的能攒下些体己,找个鳏夫嫁了当填房,运气不好的银钱都攒不了多少,不是留在宫里继续被人使唤,便是出宫随便做些糊口营生。   能当上娘娘的,做女官的,几乎是万里挑一。   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都不怎么挑食,能吃饱就是最好的日子。   沈轻稚不能表现得跟旁人不同,她捧着破了个口的瓷碗,慢条斯理开始吃。   一开始嫌弃得不行,但当她开始认真吃饭,她才发现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毕竟忙了一上午,她连水都来不及喝,这会儿又饿又累,也就不顾上挑食。   果然,饿急了的人什么都能吃。   沈轻稚垂下眼眸,心里默默盘算片刻,一边分神吃完了这一顿潦草的午饭。   吃完了饭,她跟着其他人一起去了西排屋,先吃了两碗茶,缓了缓精神。   西排屋是大通铺,里面能睡小二十人,她跟付思悦几人一起去了左边第一间,洗衣的那些宫女比熨烫衣物的人多,也有几个被分了过来。   她刚放下茶杯,就听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响起:“有些人就是命好,小时候命就好,荣恩堂也能活下来,长大了还不是靠这张狐媚子脸勾搭人。”   沈轻稚淡淡抬起头,就看到从早上开始就不停挑刺的那个宫女站在她面前,嫉妒地看着她。   沈轻稚不记得她叫什么,也不知两个人以前是什么关系,她就没有开口,只是微微地低下头,似乎很是委屈。   那宫女个子比她矮,面容也发黄,尤其是牙长得不好看,有些地包天。   这样的容貌,做粗使宫女是可以的,只要不去贵人们面前,在宫里照样可以生活。   她会被红芹选上,只因为性子。   在宫里,并非一味顺从才是好事,有些时候泼辣一些,倒是能立得住。   这宫女看沈轻稚不顺眼,但也有人看她不顺眼。   “彭雨初,别以为红芹姑姑瞧上你几分,你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付思悦冷冷看着她,“容貌是人天生的,你自己没有,就别总是嫉妒别人天生丽质。”   这付思悦竟然还能说出几句成语来,沈轻稚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付思悦能跟沈轻稚一起熨烫衣物,样貌自然是没得挑的。   她长了一张鹅蛋脸,柳叶眉,小小年纪便清丽脱俗,她跟沈轻稚应该一样,从小就被同龄的孩子嫉妒使坏,彭雨初这样的她见多了。   彭雨初被她这么一说,立即涨红了脸:“付思悦,别以为你们是什么天仙下凡,你们这样的在宫里什么都不是,前儿我跟着红芹姑姑去给娘娘们送红纸,可是见过的。”   “娘娘们都是神仙似的人物,就连伺候娘娘们的姐姐姑姑们,你们都比不上,你们想山鸡变凤凰,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彭雨初这话可真是捅了马蜂窝,这屋原本容貌秀丽者不在少数,因为这张脸,她们一入宫就被红芹选中,隐约便有些与众不同,心中自是会多想几分。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迟,这个道理沈轻稚这个过来人最是清楚,但对于这些被宫中锦绣琳琅迷花眼的十几岁少女,没有人不会憧憬美好的未来。   能当主子娘娘被人伺候,谁愿意整日里辛苦劳作?   彭雨初这么一说,那几个年纪略长的小宫女就很不高兴,七嘴八舌开始骂起彭雨初来。   屋子里一时间乱成一团,沈轻稚坐在一边看她们打架,竟然还觉得挺有意思。   到底还是年轻,当面就能吵起来,且再过几年,她们保准面上亲热得犹如亲姐妹,背地里恨不得坑死对方。   沈轻稚一边看一边吃茶,一碗叶子茶还没吃完,就听外面传来姚竹冷冰冰的声音:“吵什么?不愿意午歇就来上工。”   小宫女们被她这么一吓唬,顿时不敢开口,一个个跟鹌鹑似地上了通铺,闭眼入睡。   沈轻稚睡在最边上,旁边就是付思悦。   付思悦看她一直不吭声,好心安慰:“你别管她,她就是嫉妒你。”   能进储秀宫的小宫女,姿色没有太差的,彭雨初那样的都算是模样周正,但也仅此而已。   能称得上天姿国色的,便只有沈轻稚和李巧儿,李巧儿比沈轻稚大一岁,今年已十五,她长得异常艳丽,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尤其是那对褐色眸子,如同宝石一般璀璨明媚,很有些西域风情。   她平日里沉默寡言,很少同人交谈,同住一屋的宫女们也不知她的出身,私底下都传她是胡姬生的混血儿。   沈轻稚却又是另一种美。   她眼睛很大,生了一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鼻子挺拔却又小巧,一双红唇微微上扬,总让人觉得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她很美,却没有李巧儿那种过分的张扬,反而有一种静水流深的安静,让人看了一眼,还忍不住再看一眼。   她和李巧儿,是红芹一眼就看中的。   当今圣上刚过三十五岁的圣寿,按理说正应当是年富力强时,但他身体一贯不太硬朗,又整日操心国事,膝下子嗣便不太丰裕。   如今宫中只有养在皇后膝下的大皇子即将束发,二皇子刚满十二,三皇子才十岁,公主也只养成了一个,今年才五岁。   这皇宫里娘娘多,孩子却很少,瞧着实在不像样子。   这一次宫女入宫,皇后娘娘亲点敬事房一起参选,未尝没有想给皇室开枝散叶的打算。   不过,大皇子年纪也不小了。   这些事,红芹自然不会同这些小丫头说,她要做的就是先看人品再看心性,若是她们能被皇后娘娘看中最好,若是看不上,也可留在储秀宫,给她做个助力。   付思悦安慰了沈轻稚几句,沈轻稚便道:“谢谢付姐姐,我不生气的。”   她声音也很好听。   付思悦见她几乎闭上眼睛,最后说了一句:“你且得小心她,她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咱们一同入宫,将来还得相互扶持。”   沈轻稚心中一动。   她跟付思悦并没有同住一屋,早上醒来时也没见过她,现在听到她这么说,沈轻稚立即便明白两人最起码也是同乡。   宫里头最讲究同乡、同门、同姓。   大家入了宫来,都成了无根浮萍,家族亲人都远离在外,根本没人可以依靠。   能靠的,必然也只是同乡同门。   这会儿西排屋里人太多,沈轻稚不方便问,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安心。   她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心宽,困了便睡,累了便歇,每次一闭上眼就能一觉到天明。   现在她成了这叫阿彩的小宫女,年轻了十几岁,身体自然更康健了。   沈轻稚一闭上眼睛,一个恍惚便沉入梦乡。   她没有做梦,睡得也不沉,待到付思悦轻轻叫了她一声,沈轻稚立即便醒了过来。   简单吃了口茶清口,宫女们就陆续回去上工。   宫中的生活其实很无趣,娘娘们还能找各种乐子,宫女便只有日复一日的辛劳。   到了下午,沈轻稚手艺越发熟练,已经能飞快熨烫好衣裳,且不让绣花处起褶皱。   姚竹各处看了看,对沈轻稚的认真很满意,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待到她们在浣衣局用过晚食,便排着队回了储秀宫。   这一日忙碌下来,每个人都很疲惫,晚上简单洗漱便都歇下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沈轻稚已经适应了做宫女的生活,并且,她从付思悦那里大概知道了自己是什么情况。   现在的她也姓沈,父母去的早,没人给起大名,村子里的人便阿彩阿彩叫着,她的记名册上写的就是沈彩。   她是被县上的荣恩堂收留,被官家养大的,因长得好,过了及笄年纪,直接便被送入宫中做宫女。   对于一个孤儿来说,这其实是一条生路。   沈轻稚手里捏了个玉米面饼子,跟付思悦坐在排屋外面的屋檐下,她仰头看着被浣衣局陈旧屋檐遮挡的琉璃瓦。   那里,有着她前世的曾经过往。   沈轻稚轻轻勾起唇角。   或许,也有她以后的锦绣未来。 第4章   一晃神,她们就在浣衣局当了四天差。   这四天里,沈轻稚跟付思悦熟悉起来,也同管她的一等宫女姚兰能说上几句话。   在这个皇宫里,下至宫女黄门,上至娘娘贵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品级,宫中严格按照宫规执行,不容出错。   这比夏王宫时要严谨得多,也给了年轻宫女黄门们更多的希望。   人一旦有了目标,做事就有了劲儿。   像沈轻稚这般刚入宫的,都是最低的三等宫女,一个月月银只有一钱银子,大多数还因为经常犯错被罚扣,辛辛苦苦一个月忙了个寂寞。   再往上,就是二等宫女和一等宫女了。   二等宫女有从九品的品级,越往上品级越高,月银就越多。   浣衣局专管熨烫房的姚竹是大宫女,从八品,一月有五钱银子,即便上头的司职宫女和嬷嬷会克扣,也能攒下来不少。   姚兰比姚竹年纪小,入宫时间也才六年,又是在浣衣局这样的地方,因此她至今还是一等宫女,迟迟没有摸到大宫女的门槛。   她作为一等宫女,对宫中事很是了解,加之喜欢沈轻稚踏实肯干的性子,便偶尔会同她多说几句话。   宫里许多事,沈轻稚都是通过姚兰知道的。   这一日下午上工,姚兰过来看了看她们的活计,还同沈轻稚道:“若非你这般模样,我都想同红芹姑姑说,把你留下来给我当徒弟。”   “不过,要留下你来,也是耽误你的前程。”   其实浣衣局的活计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家中背着重罪的杂役宫女和黄门,干了所有最脏最累的活计,普通宫女一般都是在阴房和熨烫房做事。   每日里都是同这些衣服料子打交道,虽说平淡且晋升无望,无法荣华富贵,却胜在踏实平安。   沈轻稚也很喜欢姚兰,知道她是个好性子的,便道:“我的模样怎么了,兰姐姐莫要取笑我。咱们如何去留自然是听姑姑安排,自己哪里能做主呢。”   她说话轻轻巧巧的,吐字清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律,怪好听的。   姚兰看了她一眼,见她那双桃花眼因笑更显灿烂,倒是觉得这丫头怕也不是个当宫女的命。   她没再多言。   待到今日下工,沈轻稚回了储秀宫,竟没有前几日那么疲累。   人一旦适应了生活,那么一切都不显得痛苦。   她甚至已经吃惯了粗面饼子和炖得不那么软烂的山药。   宫女房里准备的都是叶子茶,就是喝个茶叶末的味,并不很香,却很解渴。   沈轻稚喜欢喝茶,对这叶子茶也没怎么挑剔,每日回来房中,都要慢条斯理吃一杯茶,方才去歇着。   付思悦见她安安静静的,便道:“你倒是比以前瞧着稳重了。”   阿彩原也不是多言的性子,她是孤女,又是这般的好颜色,平日里无论做什么都有人指摘,渐渐就不怎么说话了。   但沉默和稳重,到底是不同的。   付思悦比她大一岁,心智也显得成熟许多,一语道破沈轻稚的变化。   沈轻稚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头冲她笑笑:“进了宫,自然要稳重一些的,要不然总要让付姐姐照顾我,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这会儿厢房里做什么的都有,大家都又累又困,就连那彭雨初因为白日里要浆洗衣物,现在已经累得睡着了。   付思悦就凑到沈轻稚身边,轻声细语道:“我听浣衣局的姐姐们说……可能不太好。”   她说得特别含糊,沈轻稚却一下子便听懂了。   付思悦说的是当今圣上。   她重生而来便在浣衣局当差,整整熨了四□□裳,也不过就见缝插针问一问付思悦自己的过去,旁的事真的不能问也不敢问。   就比如,她甚至不知道现在的国号和年号。   不过因为她熨烫了几日衣裳,后宫的娘娘们倒是分辨了个七七八八。   如今宫中有正宫皇后娘娘,她是元后,同皇帝青梅竹马,一路风雨走来,任何宫妃都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身体不太好,早年诞育两个皇子都没养住,膝下没有亲生嫡子。   皇帝对皇后十分爱重,当时皇后身边伺候的大宫女有了身孕,成功生下一名健康的皇子,皇帝便把这孩子记在皇后名下,让皇后亲自教养。   而那个大宫女则被封为宜妃,直接成了四妃之一。   其余几位娘娘,德妃生的是二皇子,淑妃生的是三皇子,而大公主的母亲则被封为正三品安嫔。   宫中的娘娘们不少,但皇子们却不多,如今只大皇子养到了十四,过了这年,大皇子便能束发。   如此看来,后宫应该是相当稳定的。   但皇帝陛下的身体却一日糟糕过一日,这一点才让人心惊肉跳。   这些事,她们这些新进宫的小宫女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不过付思悦这个人很是有些意思,她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却特别会说话,旁人都不烦她,不自觉便能叫她知道些秘密。   若是后宫争斗,倒也罢了,如今瞧着皇帝都要不好,这就令人心中忧愁。   沈轻稚看付思悦一脸紧张,便轻声安慰道:“咱们不过是宫女,做好自己的差事便好,旁的事同咱们不相干。”   她同人说话,总是不徐不慢,声音又十分悦耳,付思悦便渐渐安下心来了。   她道:“我也不是怕牵连,只是咱们……”   她们这一批宫女为何入宫,她早就打听清楚了,也同沈轻稚说过,若是皇帝真的命不久矣,大皇子自己也还风雨飘摇,那她们还不如只做普通宫女,何必去蹚浑水。   一个弄不好,小命就要折损在这里。   沈轻稚知道她发愁,想了想道:“这宫里上上下下,精明得人多了去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门清。”   且不说她们这些宫女,后宫嫔妃们是什么样的心思?膝下有儿女和无儿女的都不同,娘家得势不得势的又不同。   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皇帝真的不好,那也是娘娘们和朝臣们的斗争,她们在这宫里什么都不是。   不过,也多亏付思悦同她说了这个消息,沈轻稚到底知道了一些细节。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宫女们一大早就来到浣衣局。   她们刚来到门口,就感觉里面气氛紧绷,不停有人议论纷纷,那是有别于往日的热闹。   事出反常变为妖。   沈轻稚心中微顿,跟着众人进了浣衣局,就看到宋嬷嬷坐在院子里,手上拿了一把方尺,正板着脸看着面前说话的宫人。   除她之外,一多半的宫女都跪在地上。   说话的是熨烫房一个沈轻稚面生的宫女,沈轻稚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她头发颜色发灰,看起来有些苍老。   灰发宫女正在同宋嬷嬷禀报:“嬷嬷,今日是奴婢同竹姐姐一起开的门,当时钥匙是竹姐姐给奴婢的,门锁也锁得好好的,出了事,可同奴婢一点关系都无。”   宋亭淡淡看着她,手中方尺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她不说话,眼眸里却充满了压迫。   灰发宫女被她看得略有些发抖。   她顿了顿,还是咬牙跪倒在了地上:“嬷嬷,奴婢进宫多年,一直跟着您,奴婢是什么样的仔细人,您也是知道的,昨夜里下工,奴婢确实是最后一个走的,当时还有几个姐姐在,她们都能给奴婢作证,咱们几个是一起锁的门。”   洗池院中或站或跪了十好几个宫女,她们都是专管熨烫的,在浣衣局里很有体面,往常在宋亭面前都能说上话。   但此刻,一多半人都面色苍白,低头不语。   沈轻稚他们这些年轻小宫女一来就瞧见这般场面,年纪小的顿时有些惊慌,站在那不知所措,胆子小的都开始眼含热泪,眼见就要哭。   沈轻稚只听了那宫女两句话,就知道昨夜里熨烫房出了事。   大约是给贵人们熨烫的衣服出了差错,早晨开门时才被发现,宋亭这才生了气,让她们在院子里罚跪。   姚竹一直冷着脸站在宋亭身边,她看到小宫女来了也不提醒,待到院子里跪倒一片,才对宋亭说:“嬷嬷,储秀宫的宫女到了。”   宋亭微微抬了一下眼皮。   她今年四十几许,头发梳得很整齐,因当惯了管事嬷嬷,身上自有一股普通宫女没有的气度。   沈轻稚不用看都知道,她如此吓唬人,能把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宫女吓哭。   宋亭没有跟灰发宫女多纠缠,偏在这个时候开口:“储秀宫,沈宫女,付宫女。”   她点了沈轻稚和付思悦的名,沈轻稚心中微微一惊,却并不如何慌张,在出列的时候,她甚至听到彭雨初的嗤笑声,因此便越发淡定。   付思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这会儿反倒先慌了神,就要跪在地上哭。   沈轻稚使劲捏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领着已经吓懵了的付思悦规规矩矩给宋亭行过礼,然后才低声开口:“嬷嬷,不知昨日出了什么事,可否说与奴婢听听。”   宋亭单独点了她跟付思悦的名字,说明出事的衣裳肯定是昨日她们两个单独负责的王才人的银鼠皮斗篷。   这斗篷不用熨烫,却需要用皂角粉一点点擦洗干净,然后在熨烫房里烤干,这样皮毛才会顺滑柔亮。   这活计她跟付思悦忙了一整日,手指都起了一层皮,现在掌心都是红的。   宋亭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行礼的蹲福姿势甚至抖都没抖,比许多进宫多年的老宫女姿势还漂亮。   倒是个了不得的厉害丫头。   宋亭不同她解释,只说:“今日早晨,竹丫头打开熨烫房,清点要送去各宫的衣料,就瞧见你们昨日当差的这件斗篷上面,被火烧坏了一个洞。”   她这话一出口,储秀宫的宫女们一个个都慌了,甚至有人惊呼出声。   彭雨初藏在人群里,她低着头,却悄悄勾起了嘴角。   看你怎么办! 第5章   沈轻稚很淡定。   当年在夏王宫时,因历代夏王都没怎么对后宫制度上心,宫中乱成一团,她上面的皇后娘娘又是万事不管的病西施,最后出力的便只有她。   这种事,一年到头没有十回也有八回,这还是能拿到她面前说的,无法说的更是不计其数。   她现在毕竟不是贵妃娘娘,只是个最低等的三等宫女,许多事便要越发小心谨慎,务必不出错。   也正是因此,此刻的她确实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惊慌失措。   付思悦毕竟只是个刚及笄的小丫头,便是存了照顾沈轻稚的心,也是因为她比沈轻稚要大上一岁,刚刚进宫,她也不太熟悉宫规,此刻便有些六神无主。   她想要跪下回话,右手却一直被沈轻稚捏着,轻易无法动弹。   付思悦刚要说话,就听边上沈轻稚开了口:“回禀嬷嬷,奴婢明白了。”   姚竹一贯冷清,对她们也总是看不顺眼,便立即道:“大胆,你们做错了事还不知道认错,竟是如此不懂规矩,来人!”   她冷哼一声,立即便有三四名二十几许的宫女出列,就要上前拿下沈轻稚和付思悦。   沈轻稚微微低着头,余光却一直关注宋亭,只看宋亭就那么端庄坐在圈椅上,正慢条斯理抚摸自己衣袖上的绣纹,顿时有了些底气。   她没有退缩,反而开口:“回禀嬷嬷,此事并非奴婢和付宫女所为,奴婢并没有错,何来认错一说?”   姚竹的脸都要气青了。   “你!还敢狡辩!别仗着自己长得好,就……”   沈轻稚不听她说什么,这回却拉着付思悦跪了下去。   付思悦已经懵了,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沈轻稚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整个过程特别听话。   看沈轻稚跪下开始磕头,她便也跟着一起磕头。   沈轻稚死过一回的人了,哪里在乎那么多尊严体面,她直接给宋亭磕了三个头,然后才直起身体:“嬷嬷,奴婢和付宫女做事一向仔细,这四日里在熨烫房是有目共睹的,就连竹姐姐都没挑出错来,可是如此?”   付思悦跟沈轻稚这一对小宫女,在熨烫房口碑确实不错。   一个是因为她们两个都是勤勤恳恳当差不废话的主,再一个付思悦嘴甜,喜欢姐姐地喊,有几个年长的宫女自然就偏心她,连带着对“勤勉”的沈轻稚也能看顺眼。   姚竹整日里挑错训人,到底没能把她们怎么样,大抵正是如此,她心里的火气没地方撒,这时候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恨不得当场把她们两人打死才算舒坦。   姚竹听到她这么说,又冷哼一声,终归因为宋亭没有发话,便招手让那几个宫女立在原地,没直接动手。   沈轻稚便继续道:“这件银鼠皮斗篷,昨日奴婢跟付宫女从早晨一直忙到晚食前,从头到尾都没敢用明火燃炭,若当真是奴婢们所为,必不可能。”   她虽不是这个世界之人,但身体自有她的说话习惯,或许是因为在荣恩堂长大,阿彩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   沈轻稚自己练习了几日,便已经说得相当顺畅,让人听不出一丁点口音。   她说话又带了一丝独有的韵律。   轻轻巧巧,如珠落盘,婉转而清脆,很是好听。   此刻这么多话说下来,她喘都不带喘,只道:“宋嬷嬷一贯体恤下属,也心明眼亮,正是知道奴婢们的性子,才让奴婢能有机会辩解,奴婢在此先叩谢嬷嬷。”   她说完,又拉着付思悦给宋亭磕了三个头。   在她看来,肯听人说话的上峰都是好上峰,宋亭刚才一直没发话,就是等着她跟付思悦开口为自己澄清。   当然,沈轻稚很明白,她不是当真好心,她只是不想同红芹闹不愉快。   沈轻稚就是知道这些关节,才会坚持要为两人澄清。   否则刚一入宫就做错了事,扣些月银都是轻的,重则打几板子,她跟付思悦就没办法在宫里安安稳稳活下去了。   看到她又领着付思悦磕头,宋亭的眼眸难得闪了一下。   这丫头可真是聪明。   再看她那张花儿一般的脸,宋亭终于轻轻嗯了一声:“付宫女,你说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只是……”   “只是王才人的银鼠皮斗篷终归是破了,王才人定是要追究浣衣局的,即便是我……也没这脸面去才人跟前讨嫌。”   王才人虽是宫妃,却是七品,只是个下三位的小主,她入宫多年,如今已是三十几许的年纪,说起来,其实还没有浣衣局的掌事嬷嬷有脸面。   毕竟,她也没自己的宫室,日常洗衣换被,都得浣衣局来安排。   烫坏了斗篷,若是宋亭肯亲自出面赔礼道歉,王才人绝对不会纠缠不清,甚至也不会让宋亭赔礼,私底下自己补一补便事了,宫里真没什么人关照她。   但面子上的话,宋亭自然要说得漂亮。   到底主仆有别。   沈轻稚经过之前那一世的坎坷,现在做事极为谨慎,比方说昨日知道要经手王才人的斗篷,她就悄悄问了旁的宫女几句,知道了王才人的根底。   知道根底,才能做事。   沈轻稚便道:“嬷嬷,奴婢自然知道嬷嬷艰辛,只是此事确实不是奴婢们所为,奴婢是有人证的。”   人证两个字一说出口,刚安静没多是的浣衣局里再度热闹起来。   宋亭紧绷的面容上,此刻竟渐渐缓和下来。   她依旧不开口,等沈轻稚自己说。   沈轻稚便道:“昨日用完晚食之后,奴婢还是担忧差事没做好,便求了兰姐姐并红姐姐,陪着奴婢一起去重新把斗篷检查一番,两位姐姐都说差事办得不错,奴婢这才放心回了储秀宫。”   说来也凑巧,今日是姚兰和赵红去取的早食,事发的时候两人刚好不在,否则一开始这事就闹不到沈轻稚和付思悦头上。   她说完话,便不再赘言了。   沈轻稚的意思很简单,她跟付思悦离开浣衣局的时候,这斗篷还好好的,一个烫洞都没有。   所以,哪怕这斗篷坏了,也跟她们没有关系。   她们甚至是这一场风波的受害者。   要不然,为何已经做好并装箱收好的斗篷,偏偏要取出来给才人送去的时候,被发现烫坏一个洞?   烫的人为何要去碰这件斗篷,是意外还是故意?这都不好说。   沈轻稚安安静静跪在那,静静等宋亭的意见。   冬日里的天很冷,此时金乌还未出,浮云遮日,冷风吹到身上,刺骨的寒。   沈轻稚跟付思悦跪在地上,薄薄的夹袄自然抵抗不住冰冷的粗石地面,冻得人瑟瑟发抖。   冷寒从膝盖处往上钻,刺得人半个身子都要木了。   宋亭等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了,你们起来吧。”   沈轻稚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她跟付思悦相互扶持地站了起来,两个人一起往后退了两步,退回了储秀宫宫女队伍旁。   沈轻稚刚一会去,就感到一道妒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用看,都知道是彭雨初在看她。   沈轻稚低下头,看起来格外委屈,却看着自己膝盖上的斑驳轻轻笑了。   这年轻的小丫头,也不过就这点本事罢了。   宋亭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她最后看向灰发宫女:“赵青,你说。”   沈轻稚之前就发现,浣衣局的宫女起名很有意思。   她们有同姓的,都被改成了红绿蓝紫或者梅兰竹菊这样的名字,估计是宋亭自己的喜好,方便她记忆。   灰发宫女赵青连忙起身,躬身行礼才说:“沈宫女这么说,奴婢便想起来,之前兰姐姐和红姐姐似乎回过一次熨烫房,但奴婢当时在忙,没有注意姐姐们在做什么,现在沈宫女这么一说,就对上了。”   她倒是省事。   之前不说,现在沈轻稚自己给自己找了证人,她就又连忙开口。   甚至还道:“奴婢还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亭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不过是弄坏了一件老才人的旧斗篷,原不是多大的事,若只有她浣衣局的人,她都不用如此兴师动众。   但此事恰好发生在储秀宫宫女在的时候,还偏巧是最漂亮的那个宫女负责的衣裳出了事,她自然要严肃一些。   储秀宫的宫女去处多,有的人能一路繁花似锦,有的人也能官运亨通,若是当中有什么心眼不正的,还是要提早挑出来,否则红芹要吃挂落。   毕竟有多年缘分,宋亭还是很精心的。   果然,赵青一看宋亭脸上有了笑意,立即便道:“嬷嬷,昨日约莫戌时正的时候,奴婢正好从熨烫房出来更衣,路上瞧见王姐姐从西厢房出来,瞧着正往熨烫房去。”   赵青昨日刚好在熨烫房值夜,宫女们做的差事有急有缓,晚上用过晚食后,经常有宫女要去挑灯夜忙,为怕有人晚上乱动衣物,便安排人晚上当值。   大约等人都走了,她们便锁门走人。   所以熨烫房一出事,宋亭先找她。   浣衣局的人都是熟人,老人们一年年在这里熬日子,都很相熟,不到万不得已,她们不会相互供出。   到了这个节骨眼,赵青无法把脏栽到两个小宫女身上,只能实话实说。   浣衣局便只有一个姓王的宫女。   此刻,她一听到赵青点名,立即摆着脸跪了下去:“嬷嬷,奴婢也是财迷心窍,受人指使。”   沈轻稚眯起眼睛。   这一回,是看你怎么办了。 第6章   王月娥是浣衣局的老人,不过她手脚粗苯,做不好熨烫房的活计,宋亭便让她在阴房当差。   浣衣局一向都是吃月银过日子的,没贵人们打赏,没什么额外的收入。   王月娥这样的便也攒不下什么银钱来。   她说自己因为贪银子行差踏错,倒也在情理之中。   宋亭垂眸看向她,见她跪在那哀哀切切地哭,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想攒些体己,但也不能胡乱动贵人们的东西。”   王才人即便不得宠,也是个小主,是跟宫女完全不同的贵人。   王月娥哭得更伤心了。   “嬷嬷,奴婢什么都说,您饶过奴婢这一回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宋亭道:“你说。”   储秀宫宫女的队伍中,大多听到沈轻稚和付思悦无事而松了口气,偏巧却有一人,此刻已然是面无人色。   王月娥根本不往这边看,她直接道:“嬷嬷,其实昨日是储秀宫的彭宫女来求的我,她拿了五钱银子给我,叫我去给王才人的斗篷烧个洞,好出一口恶气。”   王月娥虽然痛哭流涕,但话说得特别清楚:“彭宫女说平日里沈宫女仗着漂亮得姑姑的眼缘,总是欺负她,她忍不下去才想反击。”   “奴婢……”王月娥为自己辩解,“奴婢也是看她可怜,才点头答应的,嬷嬷,奴婢真不是故意的。”   王月娥在阴房当差,并不认识沈轻稚,但是跟彭雨初能说上几句话,一来二去的,便相熟起来。   宫里面若想尽快熟悉,一是用钱,二是攀情,她们两人不是同乡,那便是彭雨初自己使了银子。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那么多钱的。   王月娥自己的话说得颠三倒四,宋亭却都听懂了,她目光微冷,直接转向储秀宫宫女方向。   “彭宫女,”宋亭声音很低,“你自己说,到底怎么回事。”   彭雨初已经吓傻了。   她昨日不过就想给沈轻稚和付思悦一个教训,让她们不能舒舒服服留在储秀宫,却万万没想到,最后王月娥供出了自己。   她毕竟年轻,没经过多少事,当即便吓得跪倒在地。   “嬷嬷,嬷嬷饶了奴婢吧。”   她这一开口,就直接把自己卖了,一开始站在她四周的其他小宫女立即退开,只留她一个人跪在那。   彭雨初哭得脸都白了,瞬间便满脸泪痕,狼狈不堪。   宋亭淡淡看了看她,然后又去看沈轻稚。   同样年纪的小姑娘,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单看彭雨初,已经算是宫女中资质不错的,现在再同沈轻稚比,当真是山鸡斗凤凰,没眼看了。   人最怕的就是比较。   宋亭只说:“宫里的人,都要为自己做了的事负责,无论你为何而做,终究是你做错了,彭宫女,你以为呢?”   彭雨初抖如筛糠:“嬷嬷,奴婢真的知错了,奴婢真的是一时鬼迷心窍,再也不敢了,求您别告诉红芹姑姑。”   她想留在储秀宫,想正儿八经当个女官,一开始便在红芹面前努力表现,这才进了储秀宫。   宋亭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没有理彭雨初,目光却放在那些面色苍白的小宫女身上:“我知道你们都是刚进宫,对宫中的事都很迷茫,不知道要做什么,不知道能做什么。”   宋亭顿了顿:“很多人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宫里就是如此,你们要想不被人坑害,就要多留心眼,谨慎行事,若想坑害别人……”   宋亭最后看了一眼彭雨初,冷冷道:“那就得更聪明些,别蠢得跟猪一样,不仅想害的人没害到,还给自己惹了一身腥,平白给别人增添许多麻烦。”   宋嬷嬷训导宫女的当口,姚兰和赵红领着早饭回来了。   她们两个倒是波澜不惊,院子里或站或跪这么多人,都仿佛没瞧见似的,直接去给宋亭请安。   “嬷嬷,早饭预备好了,咱们先用饭吧。”姚兰笑着说。   宋亭便也不说话,扶着她的手起身,直接去了明间。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太敢动。   姚竹丧着一张脸,训斥道:“还不赶紧用早食,今日忙得很,谁也别偷懒。”   她这一嗓子挺吓人,宫女们陆续起身,一起往明间行去,院子里,便只剩下王月娥和彭雨初。   她们两个跪在寒风里,不敢起身,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沈轻稚现在白日里要站一整日,早就觉得饿了,她已经习惯宫女们敷衍的饭食,每每都努力吃饱。   待到用完早食出来,红芹刚到。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若只在储秀宫里,红芹简单处置便是,但此事牵扯到了浣衣局,还是两个宫女,红芹便不得不大冷天跑这一趟。   主要是给宋亭添了麻烦。   储秀宫的小宫女们见了红芹,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个个缩在那不敢吭声。   红芹看都不看她们,直接便对宋亭道:“姐姐,这一回麻烦你了。”   宋亭急走了两步,上前拉过她的手:“这是多大的事,你把人送过来,不就是让我替你教教,往年也不过如此。”   两个人说着,就一起去了宋亭的厢房。   姚竹便让她们该干嘛干嘛去,沈轻稚跟付思悦就跟着姚兰继续去熨烫房上工。   待进了熨烫房,领了今日要熨烫的衣物,姚兰才对沈轻稚道:“你们以后得更细心些。”   早上闹得正欢的时候她不在,但用早食的时候定有相熟的宫女同她细说,故而有此一言。   沈轻稚同她相处好几日,知道她心地好,是个和气人,这会儿还能过来劝说一句,已是相当真心实意。   她也很感激,福了福道:“还要多谢兰姐姐。”   若昨日姚兰嫌麻烦不肯来,那今日她便有嘴都说不清了。   姚兰笑笑,没再多言。   熨烫房不多时便安静下来,待到这时,付思悦才手脚暖和起来,站在沈轻稚身边轻轻叹了口气。   沈轻稚知道她定是吓坏了,便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吃两口暖茶压压惊,倒是没有说话。   这一忙就是一个晌午,待到这一件织锦繁花袄子熨烫完,刚好的到了午食时分,沈轻稚跟着众人往明间去的时候,才发现院子里已经没有了王月娥和彭雨初的身影。   即便心里好奇,这会儿也没有人多问。   今日的午饭依旧很是潦草。   往常都是三个菜,今日也不例外,一道红烧萝卜,一道素炒茄子,还有一个鸡杂烧豆角,满满当当放了三大盆。   鸡杂烧豆角大抵是这几日出现的最好的菜,宫女们一个个喜笑颜开,似都忘记早晨时的害怕和瑟缩。   沈轻稚捧着自己的碗,就着二米饭慢条斯理吃着。   这会儿明间里没姑姑嬷嬷,宫人们便相互说说话。   就有浣衣局的宫女道:“明日你们不来,活计又得自己做,好不容易轻省几日。”   另一个说:“可不是,这几天不侍弄凉水,我手上的口子刚结痂,明个儿又要裂开了。”   “可不是,唉,谁叫咱们命不好呢。”   这都是做洗衣的杂役宫女,她们都是罪臣之后,充入后宫做苦役,日复一日没个盼头,说话自然很是阴阳怪气。   沈轻稚甚至没有听她们的话,反而在找人。   王月娥不在这里。   沈轻稚垂下眼眸,大抵知道宋亭和红芹会如何处理她们两人了。   果然,待到用过晚食回到储秀宫,显少出现的红芹已经等在储秀宫的后殿明间里。   小宫女们如今住在储秀宫后殿东西两侧厢房中,只有红芹要训话教导,才能进后殿。   她们一看到红芹,就都有些紧张,一个个乖乖入了明间,规规矩矩给红芹行礼。   红芹的目光在她们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停在了沈轻稚柔美的面容上。   红芹道:“彭宫女因嫉妒他人,恶意栽赃陷害,损毁王才人的斗篷,触犯宫规。”   “我已直接把她转入杂役房,且要当差一年方能外转,”红芹一字一顿地说,“胡作非为,恶意陷害的下场,你们看到了。”   小宫女们噤若寒蝉。   红芹微微皱了皱眉头:“都没听到我说话?”   宫女们便异口同声道:“奴婢知道了,姑姑。”   红芹点了点头,这才道:“我这储秀宫不留不懂规矩的人,皇后娘娘也不喜搬弄是非者,但只要你们踏实勤勉,忠心为主,就能飞黄腾达。”   “明日起,你们都不用再去浣衣局,都来这里学宫规,谁学的好,谁就能留下来。”   储秀宫的日子单调,却又不轻松。   他们每日都要跟着红芹身边的大宫女学习宫规,行走坐卧都要有规矩,除此之外,宫女们还需要熟记宫里所有的宫所、贵人、宫人司职等事,不能出去一问三不知。   也就是通过学习,沈轻稚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重生之所并非其他的大千世界,而是同夏国并立的另一个国家——楚国。   她所在之处便是长信宫,位于楚国京师盛京,是楚国的皇宫内苑。   而今刚好是弘治二十年,沈轻稚简单一算,便知现在是夏正史十三年。   她死后的第二年。   兜兜转转,她还在这片中原大地上。   沈轻稚听着听着,忍不住轻轻勾起唇角。   真是……太妙了。 第7章   沈轻稚当真没想到,自己居然重生到了楚国。   夏楚两国并居在广袤中原大地上,夏国居西北,毗邻荒漠、北齐及其他异族;楚国居东南,沿海有河,只临北齐。   而以强悍骑兵夺取阿木达草原的北齐同两国呈鼎力之姿。   在这片广袤中原大地上,最强大的国家便是楚、夏、齐。   沈轻稚曾是大夏书香门第之后,她是嫡长女,父亲是当朝第一宰相,母亲是豪门氏族的千金,从小便跟随大夏最有名的先生读书,学识可过普通男儿。   大夏立国晚于楚几十年,而大楚立国至今已有一百四十四载。大楚立国之前,北方草原的坦木族乱世,大楚萧氏在一片混乱中夺取天下,定都盛京,不料坦木族被驱赶至中原西北,在几十年的繁衍生息后又不断战乱摩擦,后当地厉氏族人率领西北被坦木族欺压百姓奋起反抗,立国夏。   恰逢大楚宏太子崩殂,国祚动乱,厉氏趁机占领大楚西北函谷关、华阳关在内的幽云三州,从此奠定了大夏国域。   即便如此,无论国土、朝政和民生,大夏都逊于大楚。   但夏人好战,几十年来一直骚扰大楚边境,而大楚又接连遭逢水患、雪灾和地动,便没有同夏人大动干戈。   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个“平和”的局面。   但沈轻稚却知道,大夏当今的皇帝厉铭浩是个好大喜功的主,他早就存了灭齐楚,统一天下的心,若非她父亲一直劝着,才按捺下来没有动武。   现在……   她一家被人陷害叛国,满门抄斩,就连母亲、祖母一族也尽数斩杀,雁泽宁天门外赤黑的地,是被她亲人的血染红的。   厉铭浩就连她还在襁褓中的外甥女都没有放过,叫人扔在地上活活摔死。   想到这里,沈轻稚满心都是怨恨。   今日学习一整日,又跟着大宫女们当差,学着怎么跪在地上擦洗地砖,她本应该劳累的。   可夏楚两个国名一出,她心里便如同火烧,再也睡不着了。   沈轻稚睡在大通铺的最里侧,她侧躺着对着斑驳的墙纸,睁大着眼睛,似想要穿透千百里的距离,去看看那冷血冷心的厉鬼还活没活着。   厉铭浩是她父亲的弟子,自幼被她父亲教导长大,本应如同先太子那般,学成宅心仁厚的治世明君,可他的心从生来就是黑的,到底没有学到一星半点仁义。   太子故去,作为三皇子的厉铭浩却仿佛对皇位丝毫不感兴趣,他每日都在沈家的阅苑里的读书,醉心于诗词歌赋,顺便……追求沈家刚刚及笄的自己。   这些事,在冷宫里的那些日子,沈轻稚已经都想明白了。   厉铭浩在沈家结交了一批能人志士,他的“风采”吸引了这些人,也让百姓们渐渐知道了文采出众的三皇子。   一来二去,先帝便动了心肠,废掉了“沉湎酒色”的二皇子,直接立三皇子厉铭浩为太子。   这一段筹谋,厉铭浩整整用了三年。   这三年里,沈轻稚被他感动,终于动了心,而她父亲也觉得三皇子是个仁厚青年,可安邦定国,也可托付终身。   谁能想到,当厉铭浩被立为太子,却是求娶的兵马大元帅庶女顾婉怜为太子妃。   沈轻稚当时很是错愕,她父亲也怒不可遏,但厉铭浩直接负荆请罪,满身都是荆条割出来的血痕,跪在他们面前恳切道:“恩师,沈姑娘,我是真信爱慕沈姑娘,对她只有一片真心,从没有半分虚假,可是……”   他一边说着,热泪便滚滚而下,显得分外可怜。   “可是我母妃病了……”厉铭浩哭得泣不成声,“她一直瞒着我,同顾家做了交易,许诺的就是太子妃之位,她这样的身体出身,却一直为我筹谋,护我平安长大,我不能不念母亲恩慈,只为自己而活。”   厉铭浩说着,几乎声泪俱下,感天动地。   厉铭浩的母亲连宫女都不是,她是北齐的舞伎,被掳到了大夏雁泽城,因美貌不凡,舞姿若仙,进入了官乐馆。   官乐馆经常入宫为皇家表演,一来二去,这位西域舞伎便入了夏明帝的眼,成了宫里的容华。   大夏无论是官场还是后宫,制度一直都杂乱不堪,他们连年征战,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却因和西域、北齐和其他异族的纷争一直没有停下战争。   更不用说有幽云三州之争的大楚了。   这种情况下,国祚尚浅的夏国皇帝自然没什么心思整顿吏治后宫。   大夏的后宫什么妃嫔位份都有,甚至皇帝心血来潮起个新位份,立即就能被册封,所以一个舞伎出身的容华并没有被那么多人注意。   夏明帝是个贪恋酒色之人,他没什么主见,身边的大臣说什么是什么,后宫的宫妃们也是宠过几日便忘记,但这位西域舞伎是个例外。   她入宫一年便诞下了厉铭浩,被晋升为昭容,后又诞育长公主,升为丽妃,几来年荣宠不断。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   夏明帝皇后突然病逝,后宫便由辰贵妃代为主持,她同这位丽妃一向不对付,处处打压欺辱,又扶持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小妃子,丽妃便逐渐失宠。   这种情况下,只有四五岁的厉铭浩能过什么好日子?   他的心性不可能如外人见到的那般温文尔雅,端方有礼。   若是当年太子还在,说不得现在的大夏是另一般局面,只可惜,太子年轻力壮便“病死”,在无人可选的情况下,便由民意极高的厉铭浩当了新太子。   沈轻稚当年真是太年轻,看不到背后的深意,只看到表象。而她父亲也实在找不出比厉铭浩更适合的储君,便只能咬牙接受。   丽妃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宫外的人都有所耳闻,她会寻求大将军的协助,也在情理之中。   而厉铭浩是个极为孝顺的,听闻这些时候一直都在宫中伺候重病的丽妃,衣不解带,亲尝汤药,可谓是母子情深。   他拿孝字说事,沈父再不满,便也无可奈何,只说:“既然如此,那便祝太子同太子妃伉俪情深,百年好合,我们沈家便另寻佳婿,不能再如过去那般含糊不清。”   沈轻稚想,若是当时真按父亲那般决定,是否能改变后来的一切。可在孤寂冷宫的那些日夜,沈轻稚却全都想明白了。   即便她没有嫁入宫中,厉铭浩也不会放过沈家,他是靠沈家复起,沈父又是他的老师,在朝中举足轻重,他想要独立主持朝政,必须要甩开已位极人臣的老师。   无论如何,沈家都留不住。   后来的事,其实很简单。   厉铭浩直接说大将军的女儿顾婉怜体弱多病,他只承诺大将军好好照顾顾小姐,把她当成亲妹妹,给她一个容身之所,他心底里真正在乎的还是沈轻稚,他只爱她。   这种说辞,感动了当时只有十六岁的沈轻稚。   但她到底没有冲动,也未曾同父亲争执,只是老老实实在家里读书刺绣,享受最后的闺阁时光。   没过多久,太子和太子妃大婚,大婚之后一月,夏明帝便突然殡天,于是厉铭浩便顺利登基。   从他订婚到登基,不过只有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沈家还没来得及给沈轻稚选定夫婿,便接到了朝廷圣旨,立沈轻稚为贵妃,以全礼嫁入宫中。   所谓全礼,便是只有皇后嫁入宫中时才有的体面。   即便夏人并不如何讲究男女大防,也没什么一女不事二夫的古板教条,但到底妻妾有别。   沈轻稚并非作为皇后入宫,她以贵妃的身份入宫,却享受皇后的礼仪,怎么看都说不过去。   当时,也不知怎么的,雁泽大街小巷都是他们二人“爱情佳话”,百姓们忽略了那个从未露过面的皇后娘娘,只说新帝不忘旧恩,顾念旧情,对沈小姐一往情深,感天动地。   这种情况下,沈父也不能抗旨拒婚了。   沈轻稚就这么以皇后礼仪嫁入后宫,成为了荣宠至极的“贵妃娘娘”。   她入宫之后,厉铭浩虽也宠幸其他妃嫔,却最尊重她,因皇后娘娘重病,宫中大小事务,都由她“协理”。   一时之间,后宫中只闻贵妃,不见皇后。   沈轻稚当年毕竟年轻,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被厉铭浩这番“钟爱”感动,便也一心扑在他身上,努力想做好这个贵妃,努力为他分忧解难。   宫里事多,她渐少归家,不知家中到底如何。   那些年里,她每日都徜徉在富贵荣华的假象里,宫妃们对她谨小慎微,病重的皇后娘娘也都客客气气,她除了苦恼没办法诞育两个人的儿女,便一点烦心事都没有。   毕竟,因厉铭浩的态度,她是贵妃还是皇后,都没什么区别。   如此一晃,十年过去了。   岁月能改变许多事。   她一开始还会问一问宫外的事,听听政局,见见父亲母亲,后来便只偏安一隅,缩在她的贵妃寝殿里,被人众星捧月那般生活。   这十年里,厉铭浩越来越忙,显少来后宫,而她也渐渐没有了当年爱情上头的冲动,沉迷于治理六宫,觉得如此平淡生活也挺好。   她父亲母亲便是那般相濡以沫,相敬如宾,她没觉得厉铭浩有什么问题。   只是宫里的皇子公主越来越多,妃嫔也越来越多,她逐渐繁忙,有时候甚至一两个月都见不到厉铭浩一面。   沈轻稚得承认,她那时候没有意识到,比起花前月下,情爱绵绵,她更喜欢执掌六宫那种挥斥方遒的滋味。   她甚至从来都没嫉妒过那些年轻貌美的妃子。   她喜欢把乱七八糟的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喜欢给妃子们排忧解难,甚至费心安排老师,想让她们好好教导皇子公主。   如此忙忙碌碌,十年很快就过去了。   直到大将军在同楚国的边境“争执”中殒命,沈家被发现通敌叛国,沈轻稚的美好梦境一夕化为乌有。   沈家是雁泽本地氏族,当年厉氏定都雁泽,沈家是出过力的,因此,沈家有一块保命的免死金牌。   沈家还未出事,沈父就把金牌给了她,她那时以为只是替父保管,谁知道那是父母留给她最后的命数。   她同皇帝“有情”,坊间都说皇帝对她情有独钟,他们相互扶持十年,便是为了名声,皇帝也不会立即处死她。   厉铭浩那时候还知道要脸。   他还想做千古名君呢。 第8章   这块免死金牌,留给沈家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用,厉铭浩也不可能给沈家留下一丁点活路,留给沈轻稚,是沈父思来想去得出的唯一出路。   即便只能让沈轻稚多活几天,也总比全家一起死绝了强。   果然,在沈家全家下狱之后,厉铭浩以沈轻稚嫁给他多年,尽心尽力治理后宫为由,并未要她性命。   他只是“痛苦”地废黜她的妃位,把她贬为庶人挪入寒雪宫,然后就再也不见。   那一年的冬雪来得格外早。   鹅毛大雪覆盖了整个雁泽,冰冷了所有人的心。   沈轻稚就是在那个冬雪日,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沈家以及沈父妻族母族共计五百六十七人,不分男女老幼,满门抄斩。   从那日起,她就睡不着觉了。   沈轻稚一直熬到了家人头七,才终于扛不住,高烧不退,一病不起。   起初,她真的不想活了。   那些病得不知人鬼的日子里,把她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仔细回忆过往的一切。   她终于明白,厉铭浩从一开始,就把沈家当成他往上爬的踏脚石。   甚至,因为沈家从来书香门第,是豪门望族,他这样在宫里被人叫怪物的混血儿,心里还多了许多嫉妒和愤恨。   为什么他们生来便拥有一切?而他什么都没有?   夏明帝末年,皇帝身体空乏,久不理朝政,军政几乎是由顾大将军和沈宰相携手并举,沈家和顾家没有什么矛盾,甚至还因一起匡扶国体而生了几分惺惺相惜。   直到太子崩逝,厉铭浩成为新太子并立顾婉怜为太子妃,局势一瞬便崩裂,曾经的和睦一夕化为乌有。   后来厉铭浩成为皇帝,他立顾婉怜为皇后,立沈轻稚为贵妃,然而皇后体弱多病,只能养于深宫,不是正宫皇后的贵妃却身体康健,耽于帝心,后宫便成了贵妃的天下。   这么一拉一立,一踩一抬,沈顾两家的矛盾彻底被激化。   厉铭浩多年筹谋,就以如此让人不寒而栗的手段,维持了年轻皇帝同军政权臣的关系,一时间倒也算是三足鼎立。   但他肯定不甘心。   他有求于沈家、追求沈轻稚的时候,多舍得下脸皮,又多曲意逢迎,那么求于顾家的时候也会如此。   他们都见过他曾经的不堪。   他装得再好,再体面,再高高在上,也不过就是个被人厌弃的混血怪物。   沈轻稚也是那时候才明白,厉铭浩只爱他自己。   他甚至连一个人最基本的怜悯、同情、尊重、感恩的心都没有,他做任何事,杀一个人也好,爱一个人也罢,都是为了他自己。   顾沈两家就这么被厉铭浩拖着,最终一个以身殉国,家族落寞,一个满门抄斩,门客散去。   厉铭浩隐忍十年,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沈轻稚虽然重病在身,被困于寒雪宫,却并非聋了哑了,她不是被动挨打的性子,也因多年后宫生活抹平了棱角,即便恨不得生食厉铭浩的血肉,却并没有冲动。   每当从昏迷中醒来,她甚至都庆幸自己还没有死。   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她十一月末被挪入寒雪宫,十二月初,顾皇后就因父亲殉国而伤心过度,久治不愈后崩逝。   厉铭浩还因“悲痛万分”罢朝三日,就在这三日里,算卜司上奏,说是有新的凤星降临,为安国体帝心,还望皇帝陛下尽快迎娶新后,以立国本。   厉铭浩几番推辞,卜算司和礼部连翻劝说,再三推拉之后,厉铭浩下旨册封新后,预计次年开春时大婚。   这个新皇后,并非是个年轻貌美的良家子,她是曾经的丽妃,现在的太后认的义姐的女儿。   她当时已经二十八岁,因太后常年卧病,她为了替“姨母”祈福,据说一直在归隐寺代发修行,一直未曾婚配。   这般至纯至孝的女子,当得国母之位。   沈轻稚听到她到底是谁后,便把所有的事情都想透彻了。   或许,对于厉铭浩来说,其他的人都不重要,她们是死是活,如何过往后余生,都同他没有关系。   但这个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妹,却还是在他心里占据了一定的地位。   无论如何,最后皇位稳固,佳人在怀,可谓是春风得意。   沈轻稚盯着斑驳的墙纸,看着上面因为潮湿氤氲出来的霉斑,又长又缓地吐出一口气。   现在是正史十三年,她是正史十二年年根底下故去,死而复生,数月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死而复生,又因何有了这等机缘,但她还活着,这就够了。   即便她只是个远在楚国的宫女,却健康年轻,充满活力,比曾经缠绵病榻,苟延残喘地活着要痛快得多。   她心中,如今只剩下厉铭浩害死她全家的恨,他们两个人之间,从很多年前,她其实已经淡了。   什么情爱、真心、恩爱,都是嘴上说说的笑话罢了,她曾经信过,经过异常痛彻心扉的大雪日,她以后再也不会相信。   因为没有情,厉铭浩的背叛和绝情,在沈轻稚看来一文不值。她不会为了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浪费一丁点感情,哪怕是恨意也不行。   她心里放着父母,装着家人,记着曾经的血海深仇,那就够了。   她不是不想报仇,可如今的她,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沈轻稚眼睛有些泛红,却没有哭,她在想今后的日子要如何。   若是异世他乡,沈轻稚或许会有别的选择,但现在,沈轻稚却舍不得离开这个金碧辉煌的宫闱。   一旦她离开,她就再无机会知晓夏国的消息,也再也不能有那么一丝机会,去为家人讨一个公道。   人死灯灭,家族俱亡,可不能背负着永世骂名。   沈轻稚再度轻呼口气。   这些都是后话,当她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再去谈复仇也不迟,现在想这个,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如今要紧的,她得在这皇宫里站稳脚跟。   沈轻稚目光微闪,这一刻,她终于闭上了双眼,迷迷蒙蒙沉入梦乡。   她的心不再如同浮萍飘荡,她安定了。   次日清晨,沈轻稚早早便醒来,她跟付思悦一起洗漱,同她相互梳好发髻,便穿上衣裳出了门。   这是她们入宫的第三十日,刚满一个月,这一日过去,她们就要被分至各处,在不同的司局、宫所和贵人们身边伺候。   沈轻稚垂下眼眸,脚步轻快地跟着众人一起来到后殿明间,规规矩矩排好队,等红芹到来。   红芹说是储秀宫的管事姑姑,其实她并非只隶属于储秀宫,她实际上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管事姑姑,同样隶属于坤和宫。因储秀宫毗邻皇后的坤和宫,因此储秀宫也作为皇后娘娘的陪属,每一年有新宫女或宫妃入宫,皆是居住于此,由管事姑姑和管事嬷嬷教导一月后,方才能在宫中行走。   若是宫妃入宫,必然不会像沈轻稚她们那样八个人住一个小厢房,教导的也不只是宫规,更多的是如何当好宫妃,如何参加宫中的一应庆典、祭祀等事宜。   如此一来,红芹在宫中是很有脸面的。   许多年轻的宫妃入宫,皆是她亲自教导出来,方有如今的荣华富贵。   大楚后宫并不限制宫妃出身,宫女为妃不在少数,这一回皇后娘娘又忧心大皇子的婚事,便对这一年入宫的宫女格外重视。   有些话,她是特地叮嘱过红芹的。   选宫妃并不只看样貌,更多的是要看人品,若是美若天仙,心如毒蝎,那后宫便要乱套,自是不成的。   红芹这一次便看得格外仔细。   这些细碎的关节,沈轻稚是通过付思悦八卦来的信息推敲出来,她未曾往外说过,但心里却有了底。   她跟付思悦品貌都极佳,应当会留在储秀宫中。   或者说,她可以跟在红芹身边,给她当使唤宫女。   这是目前来说,对她最好的一条路。   不过,事情到底如何,沈轻稚还是有些忐忑的。   站在队伍中时,沈轻稚一直微微低着头,沉默地思考若是没能留下,要如何行事。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抚来。   冬日的长信宫很冷,四面八方刮来的风能让人晕头转向,那风儿在狭长的宫道上来回冲撞,风很大的时候,身量单薄的小宫女都无法独自一人行走。   此刻的这一道微风,同冬日的劲风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沈轻稚会注意到,是因这风中有很清淡的桂花香,轻轻浅浅的,仿佛发丝在鼻尖萦绕,让人一瞬有些迷离。   沈轻稚微微挺直后背,她意识到,红芹到了。   之前她们见红芹,红芹大多都穿着颜色浅淡的袄子,不是浅紫就是耦合,衬得她倒是年纪轻了些许。   但今日的红芹却格外不同。   沈轻稚微微抬头,用余光去看徐徐而来的身影,今日风不冷,又未落雪,她便没穿斗篷,只穿了一身精致而体面的袄裙。   粗粗一看,沈轻稚就瞧见她这一身富贵花色的袄裙,她上身穿着对襟蝴蝶袖短袄,腰间垂落吉祥如意荷包、四喜玉佩以及玲珑香薰笼,下裳则是十二幅马面裙。   蝴蝶袖及裙摆全部绣了绣球团花,看起来精致极了。   她头上依旧梳着牡丹髻,却比之前样式要复杂,发顶的发髻盘了两层,戴嵌碧玺绣球团花簪,整个人一下子便显得贵气逼人。   她今日还上了淡妆。   这才是皇后娘娘跟前的管事姑姑,这才是一国之母身边心腹才有的气度。   沈轻稚心中笃定:若是今日她没有被选中,她自己也要努力回到红芹身边。   希望,她的表现令红芹满意。   红芹的目光淡淡扫来,最终落到嘴角略有笑意的沈轻稚脸上,也轻轻勾了唇角。   这丫头,当真聪慧。 第9章   红芹收回目光,她身边的大宫女朝云就麻利地把刚温好的清茶递来,顺便还打开名册,捧着给红芹看。   那上面有这一次选进储秀宫的三十一名宫女名讳,红芹一一看过,然后又把目光放到她们身上。   “你们是我在百多名宫女中挑拣出来的,品貌都要更优秀一些,这一个月你们在此处接受训导,我也一直在看。”   红芹吐字很清晰,一字一顿道:“你们现在也晓得,储秀宫是坤和宫的陪宫,我是皇后娘娘跟前当差的,这么多年,宫里的宫人来来去去,我也算是有些见地。”   她越说,下面的小宫女越紧张。   红芹缓缓开口:“如今,训导时间到了,一月也过去了,你们到底是什么样的性子,我也大约都瞧出来。本着相识一场,我给你们安排了三个去处。”   沈轻稚原以为有两个去处,结果现在听到有三个,心中微微一沉。   这么看来,皇后应是等不及了。   她抿了抿嘴唇,面上却不能做什么别扭样子,只心里悄悄盘算。   红芹说话,下面的宫女是不敢开口的。   学过一个月的规矩,这些宫女的表现都很不错,红芹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适合做女官的,一是留在储秀宫,二是去尚宫局,这两个都是好去处,留在储秀宫,便是跟着我当差,尚宫局的瑞姑姑也是体面人,你们去了只要勤勉,出不了岔子。”   红芹声音突然有些温柔:“当然,还有更好的去处。”   她一说完,下面的小宫女即便再如何佯装淡定,也有几个悄悄红了脸。   最后是什么去处,她们又不傻,怎么会瞧不清楚。   红芹的声音温柔又慈爱:“你们大约也知道,过了这个年,大皇子便束发了,他是皇后娘娘心尖上的人,皇后娘娘自要给他最好。”   大皇子并非皇后所生,却养在皇后身边,太庙的玉碟上,他也写在皇后娘娘的名讳之下,以此来看,他已经是实际意义上的嫡长子。   他是元月出生,过了年基本上也就到了正岁,没过几日就要十五了。   大楚一贯实行晚婚,坊间的少男少女们往往十五六岁才开始相看,如此一两年定下人选,三书六礼一走,再相识些时日,成亲时最早的也都十八。   如此一来,夫妻感情能和睦一些,不会整日里去衙门闹和离。   宫里的婚事自然更晚。   一个是皇子们身边不缺侍寝宫女,另一个则是因为皇妃的人选不好随意定夺,往常一定要选出最合适的才算满意。   这些,都是付思悦跟沈轻稚说的,如此来看倒也同大夏差不了些许,只是楚人更讲究一些,没有大夏那般开放罢了。   一般皇室给皇子选侍寝宫女,都要亲生母妃和皇后娘娘一起选拔,怎么也要经过一年的观察,才会送到皇子身边,往常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等皇子身体长成了,脾性也稳定,才会开始相看。   如今大皇子才十五,皇后娘娘就如此着急,令人意外之余,心中却又多了几分忐忑。   皇帝……真的不太好吗?还是说另有什么变故?   想到也已经十二岁的二皇子,沈轻稚不由便往深里想了几分。   旁的宫女却都没那么多体会,只听到红芹这话,一个个都起了心思。   若是能给皇子当侍寝宫女,无论皇子是出宫封王还是登基为帝,都能有个实在名分。   最低等的,也能做个八品淑女,若是能得贵人喜欢,那品级便会更高,说不得还能当上主位娘娘。   大楚宫规森严,等级明确,这种情况下,却并不限制宫妃出身,或者说对宫妃的出身没有限定。   她是普通农女也好,商户女也罢,是八抬大轿走朱雀正门嫁入后宫的世家千金还是书香门第中的淑女,都没有什么要紧的。   只要能遵守宫规,一心为大楚、为萧氏、为皇上,就是可以做锦衣华服的贵人。   红芹这句话,不啻于一个希望。   入宫当宫女的大多家境贫寒,自然也有商户女或不入流小官之女,她们不可能直接被皇室选为宫妃入宫,便只能先做宫女,再筹谋其他,入宫就带了家族的期望。   她们便是不想争,也身不由己。   红芹要的就是这个。   她直接开口道:“谁想去春景苑,自己站出来。”   春景苑位于尚宫局东南方,紧邻分割前朝后宫的鱼跃门,也隔着一道墙挨着皇子们所住的外五所。   春景苑中的侍寝宫女,只伺候皇子,因此不属于后宫,单分一处,平日只能在春景苑和尚宫局左近走动。   这也是怕春景苑中的侍寝宫女到处乱跑,万一冲撞了皇帝,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惹得宫规成笑柄。   即便如此,春景苑也不是谁都能进的。   沈轻稚也没想到,红芹居然不是自己选人,而是让想去的想去春景苑的自己开口。   红芹说完话,明堂里越发安静,三十几人站在这里,却毫无生息,甚至就连呼吸都轻了。   每个人似乎都在紧张。   在浣衣局被污蔑坑害之后,付思悦从一个保护者的角色,不知不觉成了服从者,她甚至觉得沈轻稚更稳重,什么事情都要问她拿主意。   关于去留,两个人曾经讨论过。   最好的结果就是留在储秀宫,跟随红芹当差,次一些,可以去尚宫局及其他司局,也都算是好出路。   她们二人,唯独没有选择去当侍寝宫女。   沈轻稚并不排斥重活一生再做宫妃,她甚至认为留在宫中,无论做女官还是宫妃都可以,当然宫妃要更好一些。   若是出宫,她们要面临的是在陌生世间挣扎,她一个孤女,付思悦家中父母也已经过世,出宫对于她们来说未必是好的。   沈轻稚也并不觉得自己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好运。   什么良人、幸福、美满,那都是话本里的故事,不可能人人都有这种运气。   再说,男人又有几个好东西?   嫁给谁,不嫁给谁,成为宫妃、女官、命妇、凡俗妇人,其实没什么差别。   不过是一个人可以在世间安身立命的身份罢了。   她性子本就冷,原也不会冲动行事,经过一遭生死煎熬,便更不会凭感情行事。   即便红芹现在给了第三条路,她也认为现在最好的出路是跟着红芹。   红芹毕竟是宫里的老人,她跟付思悦需要尽快知晓宫中的大凡俗务,人与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贵人们又是如何相处,她们总要明白。   明白过后,就不会做错事。   两个人确实没谈过春景苑的问题,现在红芹提了,付思悦却没有动心。   她没有问沈轻稚要如何行事,只看沈轻稚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不语便知晓她的态度。   她不去。   那她便也不会去。   明堂里难得静了一会儿,片刻之后,还是有人出来回话:“姑姑,奴婢想去。”   紧接着,又有几人出列,都是样貌出色者,她们一个个都不敢看抬头看人,脸红得如同三月春花,娇羞不已。   这几人沈轻稚不是很熟悉,不太了解,便不觉得有何,倒是李巧儿,在她认知里一贯谨小慎微,这一回也站了出来。   “姑姑,奴婢愿去。”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怯懦,也有着鼓足勇气的坚持。   红芹又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出列,最后又看了一眼堂下人。   “我说过了,这是你们现在唯一能去春景苑的机会,去了那里就不用伺候人,却也有学不完的功课,若是真心想去,也别别别扭扭,大大方方站出来就是了。”   红芹意味深长:“在宫里,虽然要谨言慎行,但若你什么都不说,吃亏的总是你自己。”   该争取的,还是应当自己去争取。   红芹这话说得很是推心置腹,也算是对教导她们一月情分的体贴,沈轻稚不由心里对她多了几分欣赏。   最起码,她的心地是好的。   果然,红芹这么推心置腹,就又有两个小宫女站了出来,最终一共有八人出列。   仔细去看,她们确实貌若春花,除了沈轻稚和付思悦,样貌最出挑的几个都站了出来。   红芹没看沈轻稚,她对几人道:“好,既然你们想要去春景苑,我便成全你们,但是……”   她最后两个子拖得很长:“但是去了之后如何生活、如何学习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最终能否被春景苑的纯嬷嬷看中选为大皇子的侍寝宫女,得你们自己去努力。”   她说的纯嬷嬷叫纯卉,也曾经是坤和宫皇后娘娘的心腹,近年来纯嬷嬷年纪越来越大,春景苑又没什么烦心事,皇子们都还小,甚至连侍寝宫女都不用预备,便让她先去打理着,为以后几位皇子做准备。   红芹的意思很明白,皇后娘娘只是想先准备,因为对大皇子颇为重视,就连侍寝宫女也要提前学习,待到品貌都能让皇后娘娘满意了,才会去伺候大皇子。   八名小宫女一起点头:“是,奴婢明白。”   红芹便挥了挥手,让她们跟着外面早就赶来的春景苑大宫女一起,收拾好行李便离开储秀宫。   这八个人一走,明堂里立即便轻松不少。   剩下的人大约都没有争宠的心思,有的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资质普通,去了也得不到好处,有的或许也同沈轻稚一般,先在宫里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去春景苑的人是很有勇气的,但留下来的并非都是懦弱者。   红芹早就对她们的人品性子有了了解,这会儿也不拖沓,直接捧着册子道:“我点了名的留下,没点名的跟着外面尚宫局的大宫女自行离去。”   她清了清喉咙,直接道:“余茵茵,林盼,付思悦,还有沈彩。”   她说完,淡淡笑了:“你们留下来。” 第10章   加上被“请”走的彭雨初,被红芹选来储秀宫的一共只有三十二人,这三十二人中,走了彭雨初,又走了八名去春景苑的,还剩下二十三人,然而红芹点头让留在储秀宫的,一共只有四人。   这四个人里,除了付思悦和沈轻稚在浣衣局出过一次风头,另外两个,余茵茵一向大大咧咧,有时候问的问题旁人都不知要如何回答,而林盼看起来倒是没有太大问题,但其他宫女却也没见到她如何在红芹面前表现。   总结来说,就是林盼和余茵茵瞧着太过普通了。   这两个人到底是如何被选出来的?   宫女们心里有疑问,又有些不太服气,脸上自然就带出来一些。   红芹便道:“你们心里不高兴,认为自己比她们强,对不对?”   有那胆大的,便回:“姑姑,奴婢自认干活麻利,也很聪明伶俐,只想问奴婢为何没被姑姑选中。”   说话的名叫姚倩娘,是商户女,她家人八成是存了别的心思,给她带了不少体己,她在储秀宫里倒是很能笼络人。   她会首先站出来说话,还是有些底气的。   果然她一开口,身边就就几个宫女小声附和:“是啊姑姑,这人是如何选出来的?”   红芹垂眸看着她,突然笑了:“你们能问出来,我很高兴,人总要栽个跟头,才能知道以后的路要如何走。”   姚倩娘略有些犹豫,却挺直腰背,让自己看起来很是理直气壮。   红芹没着急说话,她又开始喝茶了。   她这么一番动作,不多时,姚倩娘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红芹这才道:“前儿走了的那个彭宫女,跟你是同乡吧。”   姚倩娘明显哆嗦了一下。   红芹微微一笑,语气却很笃定:“彭宫女是农女出身,家里本就贫困,她自然拿不出银钱去贿赂浣衣局的王宫女,这钱,是你给她的吧?”   姚倩娘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姑姑,姑姑我也是被她骗了,她只说自己不太舒坦,想去寻些药来吃,我这才给她银钱,我真的是可怜她。”   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   但一个刚入宫的宫女,人生地不熟,连宫室都还没分,腰牌都没挂,她上哪里知道宫里的药物得自己买呢?找谁买?买的又是什么?   红芹没有戳穿她,只是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所以啊,姑姑才没有一并惩罚你,也让你一起去杂役房,但你毕竟也行为不端,不是吗?”   其实红芹这话说得很有些意思,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姚倩娘的说法,只是告诉她,因为彭雨初拿出来的钱是她给的,她也间接参与了此事,无论原因是什么,她都不可能再留在红芹身边。   若她存了跟彭雨初一样的心思,那么就是坏。若她被彭雨初蒙蔽才会掏钱,那她就是蠢。   无论哪一样,她又怎么可能留在储秀宫,留在红芹身边?   红芹伺候的是谁,宫里人人得知,她自不会给皇后娘娘添乱。   姚倩娘被人扶着起身,到底没再反驳。   红芹便道:“你们赶紧去吧,收拾好东西到尚宫局,怎么也要一个时辰,去晚了,赶不上午食就不好了。”   “姑姑就在这里祝你们,前程似锦。”   剩下的宫女没有再有人“质疑”,她们规规矩矩跪下给红芹磕了三个头,便沉默地退了出去。   一时间,明堂便只剩下六个人。   四个小宫女、红芹并红芹身边的大宫女朝云。   刚刚那一碗清茶,红芹都已经喝光,朝云又紧着给她重新端了一杯。   然后她才放下茶杯,抬头看向她们。   “既然我选了你们四个,那就意味以后你们要跟在我身边,行为规矩皆不能错。”   红芹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些许,她坐直身体,眉目之间多了几分严肃。   “你们跟在我身边,便是我红芹的人,出去了旁人不敢其辱你们,但你们也不能打着我的旗号欺辱别人,叫我知道,浣衣局就是你们的归宿。”   四个小宫女行礼道:“是姑姑。”   红芹便道:“这几日你们就挪去东厢房,阿彩同思悦住一间,茵茵同阿盼住一间,朝云会先教导你们几日皇后娘娘的习惯,待我禀明皇后娘娘,再安置你们的去处。”   这一年的宫女入宫结束了,储秀宫便又成了皇后娘娘待客之地,往常有外命妇入宫请安,都是开储秀宫前殿作为招待,后殿里除了明间,东西两侧偏殿及厢房几乎都是皇后并不算常用的积年之物,常年都是锁着的。   沈轻稚她们明确说是挂在储秀宫名下,却是跟随红芹一起伺候皇后娘娘,也是大楚宫规导致的。   大楚宫规规定,皇后身边只有一个掌殿大姑姑,四个掌事姑姑,日常司饰、司食、司寝、司服已排满,司宝、司仪便没有相应的掌事姑姑。   皇后也是宗妇,宗室中婚丧嫁娶皆要经手,身边要是没那么多管事姑姑,累都要累死。   因此早年文宗便特地开设储秀宫作为惠文皇后坤和宫的陪宫,储秀宫可设两名掌事姑姑四名大宫女,以便皇后管理后宫及内命妇事。   这个规矩便沿用下来。   皇后是个很忙的活,甚至她忙碌的程度不比前朝大臣少,她并非皇帝的妻子那么简单,她也是整个宗室的当家主母,是百姓的一国之母。   沈轻稚没当过皇后,却当过协理六宫的贵妃,其中辛苦她自己是很清楚的。   储秀宫的事,她没过几日便清楚了,且她仔细观察,储秀宫就只设立了一位司仪掌事姑姑,就是红芹,以及两个大宫女,一个叫朝云,一个叫晚霞,剩下的都是些使唤宫女,再无旁人。   如此看来,这位皇后娘娘不喜身边人多,也因为后宫宫妃不算很多,宫事相应简单许多,不用那么费力,便让红芹直接掌管司仪司宝。   她们暂时留在储秀宫,跟着红芹也是做这样的差事。   这倒是挺好的。   能接待外命妇,就意味着她们能提早接触大楚宗室,可以尽快知道宫中及朝廷的动向。   沈轻稚对自己没有选择去春景苑而高兴,面上却依旧端方严肃,很认真在听红芹的话。   红芹简单交代几句,想了想,便道:“哦对了阿彩,你的名讳要改改。”   她道:“彩这个字,冲撞了大姑姑娘家时候的闺名,你且想个新名字,晚间时候告诉我,明日直接给你们更换腰牌名录。”   沈轻稚福了福,很果断:“还请姑姑赐名。”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不用担忧以后的名讳。   红芹看着她青春美丽的脸,如花朵般的年纪,按理应当是跳脱活泼的,但沈彩却很稳重,浣衣局那一次对峙,她成了最终赢家。   没有哭求,没有委屈,她只是很简单,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有勇有谋,果断坚强,小小年纪却不可估量。   红芹淡淡笑了:“你正是青春年少时,那我便希望你能轻松快乐,稚气不脱,就叫轻稚吧。”   沈轻稚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眼眶微微泛红,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激动,规规矩矩给红芹行了大礼:“谢姑姑赐名。”   兜兜转转,这个名字终究还是回到她身上。   夏国的沈家早就成了荒宅,高高在上十年的沈贵妃,如今是不可说的残魂,也无人会记得她的名讳。   现在的她,是大楚后宫的一名名叫沈轻稚的小宫女,仅此而已。   红芹很满意沈轻稚的态度,摆摆手便起身,道:“先用早饭吧。”   她每日里忙得很,哪里有功夫整日教导小宫女,她这一走,安排差事的就变成了朝云。   朝云瞧着二十来岁的年纪,鹅蛋脸,柳叶眉,长得很是有些弱柳扶风。   不过她是个爽快性子,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这一个月来小宫女们都很喜欢她。   她刚要收拾红芹喝过的茶具,林盼就立即上前:“姐姐,我来吧。”   她个子不算高,娇小玲珑的,年岁似乎比沈轻稚还小一些,之前沈轻稚也不知她为何会被留下来,现在看来,她倒是个聪明人。   该表现的时候表现,不该表现的时候就隐藏自己,难怪红芹会留下她,最起码,她比大多数人都有眼色。   朝云便也没争执,直接让她端起茶杯,笑道:“这几日,有几个一等宫女到了年岁,这就要出宫去了,我们本来很忙,你们能留下,我们倒是松了口气。”   大楚后宫宫规,宫女子年满二十五方能出宫,一般二十五岁才只混成一等宫女,说明没什么晋升机会,大多数都要出宫。   储秀宫里都是在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都是人精子,她们眼看晋升无望,便会果断出宫。当然,皇后娘娘一贯仁慈,会给她们丰厚的赏赐。   储秀宫本有四个一等宫女,四个二等宫女,这一回一等宫女走了个干净,那几个二等宫女自然就晋升上去,换了她们四个留下打下手。   朝云简单说了几句,便道:“你们在储秀宫日子久了便知道,只有忠心皇后娘娘,日子就好过,旁的人,都与我们储秀宫和坤和宫不相干。”   这是很明确的提点,沈轻稚几个立即道:“谢姐姐点拨。”   朝云便没再多言。   这会儿的工夫,要离开储秀宫的宫女都收拾好行李,离开了暂住一个月的宫室,沈轻稚她们便也回了厢房,飞快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   她们没几个富贵人家,随身之物没什么要紧,沈轻稚甚至只穿了一身补丁叠补丁的衣裳,刚一入宫就被管事嬷嬷叫换下,说太脏。   她除了宫中发的纱花和一身替换衣物,就再无旁的东西,可谓是两袖清风。   沈轻稚跟付思悦两人去了安排给她们两人的角房,屋子里一共只摆了一张架子床,床边放了一张桌,其余再也没有旁的东西。   主要是屋子太小,旁的什么都放不下。   即便如此,沈轻稚都很高兴。   她跟付思悦坐下来,两个人不自觉相视一笑。   付思悦感叹:“真好呀,阿彩。”   她说完,顿了顿,笑得更是高兴。   “从明日起,我就要叫你轻稚了,真好听。”   沈轻稚笑着说:“是呢,真好听。”   两世命格,魂兮归来,她依旧是她。   从未改变,也……不会改变。 第11章   这一日的早食就精致许多了。   一起用饭的只有她们四个并四个二等宫女,瞧着都很是面善,对她们几个也很亲切。   人少,早食就用小瓷盆装了,一道油渣熬白菜,一道小炒鸡肉,还有一个凉拌木耳,一笼蒸南瓜。   米饭是二米饭,小米多一些,糙米少一些,吃起来更香。馍馍也换成了玉米面的,黄橙橙的很漂亮。   沈轻稚有那么一丝丝满意了。   重新活一遭,她当真发现千金难买我乐意是多么深刻的至理名言。   最起码,对于现在的她,能留在储秀宫,成为储秀宫的三等宫女,已经是这一个月来努力的结果。   能有现在的“好”日子,她会珍惜,也会快乐,自然会更努力。   知足是福气。   这是她母亲当年最爱说的话,早年间她不懂得,后来失去一切她才明白那话是对的。   沈轻稚心满意足吃了早饭,跟其他三人收拾好盘完,然后便看到朝云独自回来。   朝云说话从来不含糊,一进来就道:“一会儿子永安侯夫人入宫觐见皇后娘娘,咱们得提前准备。”   “香叶,你带着轻稚和思悦去一趟御膳房,把上旬储秀宫的果礼领回来,香枝,你带着阿盼和茵茵去一趟尚宫局,把这月要用的香薰、茶叶取回。”   朝云吩咐完,香枝和香叶便一起福了福:“是。”   她们也不耽搁,也不需要沐浴更衣打扮一番,直接便能出门。   待到从储秀宫出来,拐入储秀宫右前方的背巷,香叶才对她们二人笑道:“我姓陈,姑姑赐名香叶,以后你们叫我香叶姐姐便是了,我比你们早六年入宫,有什么不懂得都可问我。”   一般宫里要重新赐名的,大多都是因为闺名不太好听,许多宫女在家中时都胡乱起的名字,就连阿猫阿狗都有,实在有辱斯文,姑姑们便会给她们改个文雅一些的,身份名册也随之会更改。   香叶生的很高大,比沈轻稚两人足足高了两寸还多,瞧着就很健康。   沈轻稚两人便异口同声:“是,香叶姐姐。”   储秀宫和御膳房都在长信宫东侧,绕背巷过去,大约要走两刻多一些,倒是不算太远。   大楚宫规严谨,条条框框都很细致,就比如在吃食这里,皇后娘娘用来招待臣妇的瓜果点心,一般都要从御膳房领取,若是招待宗妇,则可以从皇后娘娘坤和宫的御茶小膳房出,要上什么样的点心,全看皇后的意思。   若有命妇臣妇等夫人入宫觐见,会提前往宫里递请见牌,大约也要写是为了什么觐见,皇后事权从急,会命储秀宫拟定见日,通过尚宫局的司仪所下发。   当然,皇后娘娘忙得很,也不是谁都能见的。   香叶的嗓门很大,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说话的时候就会故意压一压,不不让自己看起来特别粗鲁。   “安定侯姓李,祖上曾经是开国八将军之一,原本封为一等安定公,后来因族中弟子无能,被消等降袭,变成了三等安定侯,现在的安定侯是第七代,其夫人姓……冯。”   这个姓,似乎很难启齿。   沈轻稚和付思悦略有些疑惑,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   香叶见她们确实不知,这才小声提醒:“宜妃娘娘也姓冯。”   沈轻稚这才恍然大悟。   这位宜妃娘娘,便是大皇子萧成瑜的生母。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没有去母留子,反而直接升其为宜妃,处处优待,但宫中人人三缄其口,只要不是特别特殊的事,几乎不怎么提她。   香叶提醒她们:“记得,切忌当着贵人们的面多提宜妃娘娘,尤其是以后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更是说都不要说。”   这些事,只能贵人们自己说,没有宫人多嘴的道理。   沈轻稚颔首表示知道了,又问:“这位安定侯夫人,同宜妃娘娘是同宗还只是恰好同姓?”   同宗和同姓的区别可太大了。   香叶看了一眼沈轻稚,说:“侯夫人是宜妃娘娘的堂妹。”   沈轻稚微微一顿,立即便道:“谢姐姐,我明白了。”   这位宜妃娘娘只是普通宫女出身,家中定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她的家族中有人可以嫁入侯府当侯夫人,必定是在她诞育大皇子之后。   安定侯府早就没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侯爷到底还是勋贵。   就是不知,给宜妃娘娘脸面是皇帝陛下的意思,还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又或者……这位宜妃娘娘自己会钻营?   这些心思在沈轻稚心里匆匆一过,面上一丝不露。   待三人来到御膳房,御膳房正忙着,里面听着很是有些热火朝天,食物香气直接从洞开的大门散出,让人忍不住吸一吸鼻子。   沈轻稚自己不知自己为何会重生在这小宫女的身体里,既然现在代替沈彩生活在这宫闱里的是她,她就得好好活着,不能白白重活这一次,也不辜负原主沈彩。   沈彩这个名字,她自己永远不会忘记。   她现在人年轻了,又整日忙碌,胃口也好了许多。   所以,该吃吃该睡睡,除了一直保持警惕和谨慎,其余时候该开心便开心,从不难为自己。   这会儿她努力吸了口气,甚至还品出了御膳房里的好几道菜。   “真香。”沈轻稚忍不住道。   御膳房只管宫里的贵人们,宫女黄门的饭菜只由膳房提供,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香叶看一向稳重的沈轻稚竟是有些馋了,不由笑出声来:“你倒还有些孩子气,一会儿领了糕饼点心,咱们回去尝尝。”   沈轻稚脸上显露出羞涩来,她低头摸了摸鼻子,小声说:“让姐姐见笑了。”   香叶上前走了两步,把腰牌递了出去,回头道:“你们还小,这也没什么,只别让姑姑瞧见。”   话里话外,倒是多了几分亲切。   沈轻稚笑笑,很认真点了点头。   看门的小黄门自然是认识香叶的,这会儿也不看她腰牌,只是在录册上用章子盖了一下,然后才笑着说:“香叶姐姐今日可早,这几日又忙了吧。”   香叶同她寒暄几句,那小黄门便同另一个看门的使了个眼色,自己陪着香叶等人进御膳房。   御膳房里面很大。   前庭除了两棵桂花树,便只有宽阔干净的石板路,没种其他花草。绕过前堂,便来到中庭。   待到了中庭,那饭菜香味便更浓郁。   正对着前堂的是主灶间,即将到午膳时分,灶间里热火朝天,二十几个御厨正加紧忙碌,正在给贵人们侍弄今日的午膳。东西两侧厢房,一处是白案,一处是烧烤间,也正忙着。   不用仔细数,都能看到灶间里最少有三十口灶台。   但她们都不能直接往御膳房里去,从游廊进来,只能顺游廊往后院行去,有小黄门跟着,她们根本就不能进灶间。   小黄门和香叶没停脚,沈轻稚跟付思悦便也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小黄门回头瞧了瞧她们两人,回头问香叶:“姐姐怕是还要高升吧,瞧着红芹姑姑留了新人。”   香叶打了一下他胳膊:“要你多嘴,等到名录换了,请你吃糖。”   小黄门便兴高采烈打了个千。   一行人来到后院,依旧是正屋并左右两间厢房。   香叶对沈轻稚和付思悦道:“后院正屋一共三间,西次间和明间用来放刚做好的糕饼点心,右次间是瓜果梨桃,西厢房是冷室,存的是肉铺肉干等物,还有些新鲜牛乳,东厢房存的是酒,这些都是日常所需。”   她对沈轻稚和付思悦很是耐心。   “若是往常年节需要大量取用,直接开后面的东厨库,那边什么东西都有。”   沈轻稚管过宫,大约知道御膳房是如何存物的,但大夏后宫一贯杂乱,没有大楚这般井井有条。   如此听来,真是章程细致,行退有度。   那小黄门快走两步,先去正房敲了敲门,待里面一个身穿灰衣的正监开了门,便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就又匆匆退下,远远去了门口等。   香叶便上了前去:“王公公,今儿是您当值,这不是巧了,昨日里姑姑还说,上回王公公做的枣花馒头好吃,瞧着漂亮得很,公公下次若还做,还请给姑姑多留两个。”   香叶这么一说,沈轻稚便知道这位王公公是宫里专管司膳的管事公公。   御膳房里的御厨,不少都是坊间的大厨,有的因为出名被请到宫中当差,平日里当完差还要归家,有的是世代为宫中服务的御厨世家,这些人不分男女,皆不属于宫婢黄门。   他们是有品级的臣属。   因此,宫女几乎不同男御厨接触,女御厨倒是好一些,外面瞧见了,大抵可以说上一两句话。   后面看点心库的,管库房传膳的,在宫妃的小厨房里的伺候的,自然只能是黄门太监和女官。   当然他们的中也有手艺了得的,早早便能升为司膳中监和司膳姑姑,在御膳房可是很有脸面。   这王公公瞧见她来,笑眯了眼睛:“红芹姐喜欢,是我的荣幸。”   他瞥了一眼沈轻稚她们,就知道这是储秀宫的新人,一般靠谱一些的,红芹才让跟着香叶来御膳房办事,过口的东西,轻易放松不得。   这会儿后院刚好没外人,王公公就低声对香叶道:“三日前,那位夫人也进了锦绣宫,留了午膳的。”   这事红芹肯定知道,王公公没有得意,继续说:“不过,回来送碗碟的宫人说,新进的宫女不懂事,打碎了六七个碗盘,娘娘觉得不妨事,便让拿了银子填补,还怕尚宫局罚那宫女,不叫声张。”   香叶眯起眼睛。   “哦?” 第12章   王公公和香叶的谈话,并未防着沈轻稚和付思悦。   香叶是存了观察两人人品的心思,而王公公则是不会对储秀宫的人多嘴。   如此一来,沈轻稚两人就清晰听到了这一段“新闻”。   王公公是御膳房的老人了,宫里许多事,他都能听到旁人听不到的细节。   就说这锦绣宫里的事,虽然整日里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人们听了不过嘲笑两句,然王公公但凡拿来说给储秀宫的,绝对不会是小事。   王公公见香叶有了兴致,微一挑眉,眼睛顿时笑眯了:“这里面可是有事的……”   他调子拖长,有一种意犹未尽的余韵,香叶脸上笑意更浓,右手一抖,往王公公袖中推了个荷包过去。   “还是您老见多识广,宫里的事就没您不知道的。”香叶很是机敏。   这都是老惯例了,王公公不慌不忙收下“谢礼”,一点都不显得紧张,眉目都舒展开来,看着竟是比刚才正经许多。   “香叶丫头,咱们宫里的事,自然要万事同娘娘禀报,老臣满腔忠心,都是为了娘娘。”   王公公先是表了忠心,然后才道:“丫头也知道,大皇子如今年纪渐长,房里人就得相看起来,殿下是娘娘的心头肉,自然要给殿下选最合心意的妙人儿。”   “锦绣宫那位,可不也是这么想的?”   “有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娘娘事多繁忙,兴许没有那么宽的心思一一斟酌,老臣平日里只在仓库喝喝茶,可是有这许多闲工夫。”   “有人说,安定侯家里有个刚及笄的庶女,刚从庄子上接回来,听闻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年纪也同大殿下相仿佛。”   王公公说到这里,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香叶便明白了。   同聪明人说话,可是轻松得很,王公公甚至不用再解释,香叶便又递了一个荷包过去:“多谢公公为娘娘费心,奴婢会禀明姑姑。”   这个荷包,王公公却没要。   “这都是老臣应当做的,哪里称得上费心呢?”   王公公笑眯眯说着,直接让了三人进糕点房,香叶很知道规矩,只跟沈轻稚三人等在门口,不往前多走一步。   王公公取了四个食盒过来,放到门口的空桌上,然后又取了个小一点的篮子,对香叶道:“丫头挑几样喜欢的,拿回去吃着玩。”   沈轻稚眼尖,看到那篮子里已经放好一个油纸包,那估计是要给红芹的。   香叶是个好脾气的,人也大方,她直接问两个小丫头:“你们爱吃什么,自己选选,王公公好不容易大方一回,咱可得占了这便宜。”   王公公笑笑没说话,沈轻稚和付思悦对视一眼,付思悦便拽了一下她袖子,意思是让她选。   她家中原有父母,日子过得自然比沈轻稚要好得多,但即便如此,她也没见过宫里这些精致点心。   糕点放在白瓷碟子里,漂亮得如同神仙吃用的,她一样名字都叫不出来,根本张不开嘴。   沈轻稚倒是认识其中许多,但两国风俗还是不太相同,有十几样她也叫不出名字来,而且,作为一个孤儿出身的宫女,她本身就不应该认识这些糕点。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显得有些羞赧,她轻声细语开口:“奴婢……奴婢都没见过,还是姐姐来选吧。”   这个回答,倒是很敞亮。   果然,香叶便立即对王公公说了几样点心,她选了玫瑰花酥,茉莉卷,牛乳糕,红豆糕和豌豆黄,然后便对小丫头道:“玫瑰花酥和茉莉卷都是王公公的拿手绝活,以后若是你们自己过来取食例,可要记得同公公求两块来尝尝。”   这一番吹捧下来,王公公脸上笑意更胜,他一样给包了五块,放到了小篮子里,上面还盖上了一块朴素的扎染花布。   “小丫头,每次都来我这蹭吃蹭喝,快去忙吧。”   香叶等人又同王公公见礼,便出了御膳房。   沈轻稚跟付思悦一人拎着两个食盒,香叶只拿了那个小篮子,路上就对她们两个道:“以后我若是忙了,你们过来取份例,若是王公公就多给些礼节,若是旁的公公,就少给些,至于给多少,我回头同你们说。”   也就是说,王公公算是皇后娘娘的人,所以要多给打赏,旁的就按常例给便是了。   不过,当今皇后娘娘是圣上的元后,同圣上一路相互扶持,感情甚笃,她即便身体不好,对宫事抓得没那么细致,宫中人也少有敢表面不忠的。   但香叶既然提了,那就说明这个王公公不是一般人,他属于自己人,值得信任。   沈轻稚颔首道:“是,我明白了。”   不过一来一回,约莫一个多时辰便回到储秀宫,香叶却也看出来,留下的这四个小宫女,沈轻稚跟付思悦关系最好,而且之前浣衣局的事香叶也有所耳闻,大约知道她们两个人里是沈轻稚做主。   故而无论说什么,她基本上都是看着沈轻稚说的。   沈轻稚聪慧,一说就懂,根本不用她多做解释。   待回了储秀宫,香叶领着她们去了前院的茶水房,把点心一样样放好,然后便取了玫瑰花酥和茉莉卷给她们:“晚上值夜若是饿了,就垫补垫补,也不用如何省着,这些东西咱们储秀宫最多。”   她边说着,边打开食盒,沈轻稚这才看到里面放的点心到底有多精致。   大楚历百多年,曾有过繁华鼎盛时,其衣食住行都比大夏要精致奢靡得多。   就看这些做得美轮美奂的点心,便是不吃,只看着,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沈轻稚还看到有一碟酥鱼儿,也不知如何雕琢,身上刷着红卤子的锦鲤在白瓷碟上游移盘旋,栩栩如生。   香叶见她们目光盯着,便小声说:“这都是看盘,不过味道也是极好的,大多都是豆沙馅,又甜又顶饿,每每都能剩下,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什么味了。”   来宫中觐见皇后娘娘的命妇夫人们,哪个不是金枝玉叶,谁也不会是为了吃些宫里的糕饼入宫,大多都是摆着看一会儿就撤掉。   摆过的点心不能再摆,撤下来的就是宫人们的,自也不会浪费。   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沈轻稚原来当真没怎么注意过,现在想来,还是跟在贵人身边伺候好,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怪不得人人都想做春风得意人的鸡犬。   她同付思悦跟在香叶身边,跟她一起把点心盒子一样样放到食柜里,然后捧着其中六碟来到正殿的明堂。   沈轻稚注意到,香叶选的是其中最漂亮的六碟。   尚宫局比御膳房要远一些,香枝三人还未回来,不过另外两个大宫女已经准备好了瓜果、花插和香薰,明堂里这会儿窗明几净,花叶遥遥。   因是冬日,没什么时令鲜花,香草便折了几支腊梅,放在白玉瓶中,很是婀娜。   这也是冬日里最常摆设的花插。   香叶领着她们在主桌上摆了三碟,又在右手边的副桌摆了三碟,并一碟橘子、一碟鹅梨及一碟脆枣,放得满当当。   这些都安排好,香叶才对她们道:“一会儿且不用你们在跟前伺候,香草会带着你们收拾后殿,都安静些,不要吵闹。”   沈轻稚跟付思悦福了福,异口同声说了是。   后殿的厢房之前住了三十几人,即便小姑娘们再怎么收拾,也显得有些杂乱。   沈轻稚她们四个忙了一整日,才终于收拾干净。   她们不能去前面,没见到尊贵荣华的皇后娘娘,也未见到宜妃娘娘的堂姐,前殿一直安安静静,仿佛谁人都没来。   待到晚上用晚饭的时候,香叶才对她们两个说:“安定侯夫人倒是个机敏的。”   她没多说别的,光这一句话,沈轻稚大约就懂了。   在宜妃和皇后之间,安定侯府人选择了皇后娘娘。   果然是聪明人。   储秀宫的活计很好做,她们每日大多都是在洗洗涮涮,擦拭宫殿,偶尔要跟着姐姐们去御膳房或尚宫局支取份例,布置即将迎客的前殿。   一晃过了五六日光景,眼看还有三日就要过年,夫人们不会在这时候请见皇后,储秀宫就彻底歇了下来。   十二月二十八这日,盛京突然落了大雪。   沈轻稚早晨醒来,刷牙净面,又仔仔细细涂了一层雪花膏,然后便跟付思悦相互梳头。   宫里头的冬日很冷,她们挪到东边,白日里屋子有阳光照,倒是不显得特别寒冷,晚上入睡前烧上灰炭,也能让屋子暖和起来。   正因如此,屋前的隔窗不能关死,要留一条缝隙通风。   两人年纪小,白日里忙活一整日,晚上便睡得死,早晨起来又有些困顿,便没怎么注意。   待到付思悦给沈轻稚梳头,沈轻稚这才百无聊赖往外面看去,惊呼道:“思悦,落雪了。”   付思悦探头过去,也高兴起来:“今年的雪大,明年一定会丰收。”   瑞雪兆丰年。   粮食丰收,仓廪丰实,百姓就能过得舒心。   沈轻稚也很高兴,她正要说话,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香枝的声音:“轻稚、思悦,你们来一下后殿。”   顿了顿,香枝又说:“立即来。”   她声音里有些紧绷,语调也有些严肃,沈轻稚微微一顿,同付思悦对视一眼。   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3章   沈轻稚应了一声,付思悦飞快帮她缠好发髻,两人便换上厚底棉靴,推门而出。   刚一推开门,两人便被窗外纷飞的鹅毛大雪迷了眼。   沈轻稚看了一眼,低下头要踏出房门,便看到她们房门之前有一排即将融化的脚印。   那脚印已经快糊得看不出来,必然是昨夜里留下的,早就杂乱不堪,看不出是来是去。   沈轻稚面上淡然,心中却微微一紧,她立即就知道,昨夜里定是出了事,她们二人都没察觉。   付思悦也瞧见了。   但她没惊慌,只是看向沈轻稚,沈轻稚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付思悦紧紧捏了一下手心,却轻声道:“不怕,且瞧瞧是什么样的事。”   两人一起赶去后殿明堂,刚一进去,就瞧见红芹坐在主位上,正在摆弄手里的铜手炉。   沈轻稚跟付思悦福了福,异口同声道:“姑姑晨安。”   红芹也不说话,只慢条斯理盘玩手炉,她身边眉目略有些冷淡的香枝便开口:“今早,我同香叶姐姐去开角房,发现前日采回来的梅花都掉了叶,花也歪歪斜斜,落了一地,地上还有点点水渍,显然被人弄坏了。”   香枝说的西角房,是前殿夹在茶水房和西侧殿之间的无窗阴房,冬日里天冷,一般她们每隔五日才去御花园采摘新鲜花木回来,多是存放于此。   原本这几日没什么臣妇夫人入宫,花木准备不准备的也无妨,但被人弄坏却是不行。   这说明储秀宫里有人不懂规矩。   香枝如此说着,面色便更不好了。   她本就长得有些英气,面容棱角分明,耷拉着眉眼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凶,胆子小的宫女都很怕她。   不过,留在储秀宫的这四个可没一个胆子小,倒是同她能说几句话。   香枝道:“这花是前日我领着茵茵采回来的,寒冬腊月里去一趟御花园可是不易,御花园里还有山水,刮起风来更是冰冷,险些没冻病。”   “现在两插瓶的花全败了,弄得角房里乱七八糟,害得我同香叶姐姐收拾了两刻才收拾干净,这也就算了,我们发现有个牡丹净瓶被磕坏一个角,瞧着也不能要了。”   冬日里采花都是轮替,每去一次换两人,因天冷,回来都要吃姜汤,现在看到自己的辛苦被人弄了一地,香枝自然很是不愉。   再一个,有器物瓷瓶损坏,这个香枝和香叶肯定不能自己担着,一定要寻个苦主出来才是。   沈轻稚和付思悦都没吭声,现在两人心里大约知道,这事恐怕要栽到她们二人头上了。   宫里人太多,就光这储秀宫,便有一个姑姑、两个大宫女,四个一等宫女、四个三等宫女并六个杂役宫女,四个杂役黄门。   七七八八算下来总也有二十人,人多的地方,就会有是非。   而且宫里的许多事,其实最终也说不清前因后果,大事看贵人们的意思,小事看姑姑们的意思,没有什么公平和对错。   官大一级压死人,上峰说的就是对的。   沈轻稚能在浣衣局抗辩几句,一是因她不属于浣衣局,宋亭不能直接管红芹的人;二也是因为宋亭存了听一听她们辩解的心,归根结底,她还是在替红芹看人;三也是因为她也不能太独断专行,坏了口碑。   当然,宫里也不能全凭心意办事,无论事大事小,还是要过问几句,听听辩解的。   现在也要看红芹的意思。   果然,红芹思忖片刻,问香枝:“你怎么就肯定,此事是她们二人之一所为?”   她也没听香枝絮叨这些有的没的,直接便问了话。   香枝扫了沈轻稚她们一眼,便道:“昨日下午,是轻稚和思悦打扫的角房,因着天气冷,她们打扫完之后便自行离去,奴婢同香叶姐姐并未去查看,这是奴婢们的过错。”   昨日确实是沈轻稚跟付思悦打扫的角房,角房除了花插,还存了常用的盘碗、香露、屏风、地毯等物,长时间不打扫容易积灰做旧。   一般三等宫女每三日打扫一次,擦洗掉家具瓷器上面的浮灰,现在沈轻稚她们留在储秀宫,她跟付思悦与林盼和余茵茵轮替当值,昨日恰好轮到她们二人。   香枝说完,又补了一句:“西角房虽上了锁,但因东西不算太名贵,钥匙就挂在东厢房,平日里若是想进,也是能进的。”   “昨日她们两人打扫完已经很晚,奴婢们没有去检查,今晨才发现出了事,钥匙都能取用,自然不能随意便认定是她们所为,但是……   “但是你们门口有脚印,说明昨日半夜里有人从你们房里出去,沿途一路便是去的西角房。”   香枝这个说辞,其实哪里都是漏洞。   然而无论怎么看,沈轻稚两人的嫌疑都最大,所有的证据都牵扯在她们身上,若是不定给她们,那么便要香枝自己受罚。   香枝自然是不肯的。   沈轻稚听完这么一大段,心里大约有了底,只是事发突然,一个人要证明自己清白,实在太难了。   自证清白这件事,没做过的永远都是百口莫辩。   沈轻稚心中微微一叹,储秀宫最近风平浪静,人人瞧着都很和睦,没有人如同彭雨初那般当面闹红脸,沈轻稚便略放松下来。   谁知道,她们还是躲不过今日这一遭。   但这事着实有些古怪。   弄坏花草、摔破不算名贵的瓷瓶,实际上都不是多大的事,大约罚个月银,也就能揭过,如此费尽心思栽赃给她们,真的没有这个必要。   要么就直接动手让她们死无葬身之地,要么就别动手,这么磕磕绊绊挠痒痒似的,还不够费劲。   何必呢?   沈轻稚心中评判一番,便有了计较。   红芹听完了香枝的话,才扭过头来看沈轻稚和付思悦。   她脸上很平静,看不出来生气,也瞧不出来不生气,只是淡淡看了小宫女们一眼,便道:“你们说说。”   付思悦没吭声,她已经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不如沈轻稚聪慧,此刻由她来说,恐怕只能越说越坏。   人贵有自知之明,她不聪明,却也不笨。   沈轻稚不用她看过来,便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姑姑,此事奴婢拿不出证据辩解自身,未做过的事,又如何证明?”   “此时不比浣衣局,毕竟是自己宫中,奴婢便未那么谨慎,夜里同思悦睡得很熟,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奴婢只能以自己同思悦的人品保证,我二人离开西角房的时候无论是牡丹净瓶还是腊梅花枝都完好无损,一点都未损坏。”   她说到这里,便拉着付思悦一起跪下。   “姑姑,未谨慎行事,请姐姐们回来审看差事,是奴婢的过错,奴婢只认这一点。”   她有错吗?她嘴上说有,却也没有。   大冷的天里,她便是去请了,香枝怕也懒得去瞧上一瞧,只怕会说便就如此吧。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便是在这宫中,也不能整日里提心吊胆过日子。   沈轻稚说得很清楚,就因为储秀宫是自己的宫室,所以她才失去几分防备之心,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一番话说下来,香枝的脸色都好了些。   沈轻稚看红芹依旧面无表情,犹豫片刻,还是道:“姑姑,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不过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红芹轻轻颔首,让她讲。   沈轻稚便轻声开口:“姑姑,且不提证据为何,单看这件事本身,奴婢们为何要去破坏花枝,破坏之后还大摇大摆踩着雪回卧房,实在没有道理。”   逻辑上都是不通的。   但这一次,却是香枝开了口。   “若是你们弄坏了牡丹净瓶,不敢叫人发现,才故意弄坏花枝,掩人耳目。”   沈轻稚都要气笑了。   不过她还是崩住了脾气,好声好气道:“香枝姐姐,不说到底是谁做的这件事,单看事情本身,若是你弄坏了瓷器香炉,会如何做?”   沈轻稚轻声细语的,声音并不大,却能叫人把她的话听进心里去。   她道:“你只会把坏了的东西藏起来,努力让角房维持原状,让人看不出丝毫痕迹,这样在以后被人发现了,也不知东西到底是何时坏的,想要追根溯源,也积日已久无从查证,是也不是?”   香枝张了张嘴,眼睛里闪过一些迷茫,似乎已经被沈轻稚绕了进去。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总觉得香枝今日有些奇怪。   有些话,似乎不是她自己说的,而是旁人说好了,她依葫芦画皮,有样学样。   此事,定另有蹊跷。   她不说到底为何旁人要栽赃她,也不提自己如何自证清白,她只说这事很不合理,那边足够让人深思。   沈轻稚再度给红芹行礼:“姑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奴婢无法自证清白,却也不能任人栽赃陷害,谢姑姑让奴婢说辩解之言。”   果然,她说完,红芹便把手炉放到一边,轻轻笑了一声。   “小丫头,口才不错,竟还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轻稚低眉顺眼,默不作声。   红芹看了一眼满脸迷惑的香枝,轻叹一声:“这也不过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那牡丹净瓶不值什么钱,近来又无夫人入宫,花枝坏了也就坏了。”   “不过……”   她话锋一转,还是道:“不过也不能不罚。”   沈轻稚松了口气,知道红芹心里有了主意,便也不再多言,只跟付思悦一起给她行礼:“奴婢谢姑姑开恩。”   红芹便道:“那净瓶也就值几两银子,那就罚你们一季月俸,且要顶风冒雪,再去采了花枝回来。”   这已经是很轻的责罚了,沈轻稚彻底松了口气,知道红芹根本就没当回事。   若不是香枝生气过来闹,她连听都懒得听,直接让如此罚便是了。   沈轻稚已经明白红芹的意思,便又行礼道:“姑姑,奴婢抠门,舍不得银钱,便罚思悦的月俸,奴婢去做那采花人吧。”   她这么一逗趣,红芹难得笑了:“为钱不要命的臭丫头。” 第14章   待回了卧房,付思悦才握住沈轻稚的手:“今日里风大雪厚,出去一趟准要冻坏,一个人且要耽搁时日,咱们还是一起去吧。”   沈轻稚坚定地摇头:“不成,你刚来月事,正是体寒的时候,若是再冲了凉,仔细生病。”   她是知道付思悦身体的,每每来月事都很不舒坦,是以在明堂才有此一言。   宫里的宫女,无论生什么病,都不是好事。   付思悦见她坚定,倒也不逞强,只把自己另一身夹袄取来,让她套在自己夹袄外面,然后又道:“我一会儿去求了香叶姐姐,准备些红枣姜汤给你。”   沈轻稚点头:“好,我很快就能回来。”   这样风雪交加的日子,就连一日三餐都不用宫人去膳房取,都是膳房驾车,一次往各宫送齐一整日的饭菜。   当然,杂役宫女和黄门依旧要顶风冒雪扫宫道,她们是不能躲懒的。   沈轻稚只是个三等宫女,出门在外自没有斗篷披风,她只能多穿一件袄子,又戴上手套拿了伞,这就出了储秀宫。   刚一出去,沈轻稚就被白茫茫一片晃了眼。   储秀宫外,早晨已有宫女扫过雪,只这一会儿工夫,又落了一地白。   今年雨水多,就连盛京都没有往日那般干燥,甚至还有些江南水乡的温润。   大夏总是很多风沙,沈轻稚这是头一回体会到氤氲水汽的冬日。   有些新鲜,也有些好奇。   风很大,跟冰刀子似的一吹就透心凉,即便穿了两层夹袄,沈轻稚还是忍不住缩成一团。   她撑着油纸伞,低着头,顶风冒雪往御花园行去。   厚底鞋下又绑了一双木屐底,踩在雪地里嘎吱作响,沈轻稚一脚轻一脚浅往前走,约莫走了两刻,手脚都冰凉还未拐出东一长街。   沈轻稚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由叹了口气。   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她裹紧衣裳,低下头去,脚步坚定往前走。   这一路上,她想了很多。   今日这事,定也不是只为了让她大冬日出来淋雪那么简单,若只这样,倒也不必大费周章,半夜不睡觉瞎折腾。   沈轻稚目光炯炯,盯着自己后巷上一排排的脚印看。   对方一定有所图,才会出此下策,为了什么?为了让她在红芹那里不受待见?还是让香枝讨厌她?   似乎都不是,这点小事也无法让这两个目的达成。   沈轻稚如此深思着,并未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御花园北门口。   御花园位于景阳宫前,玲珑斋之后,几乎有东六宫一半大小,中有小桥流水,山石竹林,亭台楼阁,美不胜收。   这是旁人嘴里说的御花园,沈轻稚也是头一回来。   御花园四面皆有宫墙,在东南西北各有行门,旁人若要进入御花园,必得在御花园门口签印。   沈轻稚到的时候,御花园门廊下,正哆哆嗦嗦站了个小黄门。   他正缩在那打瞌睡,冷不丁听到一道清冷的嗓音,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哎呦我的天,”小黄门哑着嗓子瞪沈轻稚,“你可吓死我了。”   沈轻稚身上穿的就是三等宫女常穿的藕花夹袄,风雪大,小黄门看不清脸,只知道她是个瘦小的三等宫女,便明白她是才入宫的。   这样的小宫女,宫里多得是,就连个看门的小黄门都能编排几句。   沈轻稚也不会同他打机锋,只把自己的腰牌递过去:“小公公,我是储秀宫的,奉姑姑的令,过来采些花儿回去。”   那小黄门接过腰牌一瞧,态度立即就好起来:“这大冷天的,姐姐辛苦。”   甭管多大年纪,贵人身边伺候的,就能被叫一声哥哥姐姐。   沈轻稚只说:“小公公也辛苦。”   小黄门就没废话,在册子上印了印签,然后道:“姐姐忙完了早些回去,今日御花园也没什么好逛的。”   沈轻稚道知道了,便进了御花园。   天气太冷了,沈轻稚现如今只十四,身量单薄,风大的时候确实举步维艰。   脚上绑着木鞋底,走在雪地上本就难,加上风雪极大,便是打了伞,也瞧不清前方景致,沈轻稚还真没什么闲心逛园子。   她一路走走停停,眯着眼睛寻觅景色,想要尽快寻到梅园去。   但御花园她头一次来,这么七拐八拐,便越走越远,不一会儿便迷了路。   都已经进了御花园,便不好停下,这样的风雨日,连护园子的黄门都没有,沈轻稚也寻不到人问路。   她只能自己走走寻寻。   沈轻稚就这么七拐八拐的,渐渐来到御花园的角落里,她自己不知,还在继续往前走。   一栋隐藏在竹林中的飞檐角楼隐约出现在沈轻稚的视线中。   沈轻稚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这应该是来到了竹林深处,便加快了脚步。   她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就在竹林深处的门口处,她似乎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沈轻稚心中越发欢喜。   她脚步更快,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低头小跑着上前:“这位小公公。”   沈轻稚也没抬头,到了近前就开了口。   但她这句话说完,却没得到回音,沈轻稚这才微微扬起伞,抬眸看过去。   只见一个灰蓝身影跪在那竹林深处门前,他头发披散,身上只穿着里面的夹袄,袄子已经湿透,深一块浅一块的,瞧着很是狼狈。   这个小黄门似乎同她一样,被管事公公罚了。   这大冷天,再跪下去要冻坏的。   沈轻稚左看看右看看,见附近没有旁人,便凑上前去,把伞撑在了他头上。   “你也挨罚了?你们公公真狠心啊,这样的日子让你跪在雪地里。”   若是平时,沈轻稚定不会上前凑热闹,今日或许是被人栽赃了心里不太痛快,也可能是因两个人同病相怜,沈轻稚竟上前同他说起话来。   那跪着的人似乎已经冻傻了,过了许久才微微抬起头,往她脸上扫了一眼。   两个人都很冷。   伞外风雪很大,迷了人眼,伞内雾气氤氲,叫人瞧不清楚眼前人。   沈轻稚便是替他撑了会儿伞,也未当真靠他太近,这小黄门脸上都是披散的乌发,两个人这么对视一眼,沈轻稚也没看清他面容。   她只觉得他长得很白,眼睛很黑,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蕴藏着满天星光,让人一不小心便沉醉其中。   不知道为什么,沈轻稚心情又好了一些。   “你长得怪好看的,难道你们公公罚你是因为俊俏?”   沈轻稚自顾自说了句话,似乎想要哄他开心。   这小黄门终于开了口:“我不是,你是为了什么?”   他声音嘶哑,有着怪异的腔调,似乎正要变声,听起来实在不太好听。   沈轻稚见他会说话,就说:“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被罚出来采花。”   那小黄门又不吭声了。   他眉目阴郁,周身寒意似比这冬日风雪还要寒冷,沈轻稚经过生死一遭,大抵能猜出现在他正满心愤懑,不甘亦不满。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沈轻稚想了想,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既然有缘碰上,我送你句话?”   那小黄门可能没听懂前两句,这回倒是扭头看向她,似乎想要听她说什么。   沈轻稚说:“咱们都入了宫,比外面许多吃不饱饭的人要强,姑姑公公们偶尔脾气不好,也都担待着,毕竟宫里能吃饱穿暖,是不是?”   宫里这些奴婢,当宫女的要强许多,当黄门的又有几个好人家出身。   但凡能吃饱饭,谁会把好齐整的儿子送入宫中当阉人。   便是父母自卖自身,也舍不得让孩子吃这份苦。   沈轻稚安慰他,便是以此为由。   想到这里,沈轻稚不由又有些同情他。   吃过苦,受过罪,更能体会到他人不易,更知道人心难测,生而艰难。   沈轻稚微微叹了口气,特别真诚地说:“活着永远比死了强,你得知道,只要人活着,就总有希望。”   可能今日的雪跟她死的那日一样大,冰冷刺骨,惹人心伤,也可能这小黄门很像当时的自己,颓丧阴郁,满身怨气。   所以沈轻稚不由自主多了嘴,说了些有的没的废话。   反正这大雪里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认识谁,能敞开来说几句话,倒是让沈轻稚心情好转,渐渐舒畅起来。   她说完这些,便有些不好意思:“哎呀,我说太多啦,小公公你就随便听听,别往心里去。我还要问问你可知道梅园在哪里?”   小黄门垂下眼眸,伸手往前指了指,依旧没说话。   沈轻稚便直起身,看了看手里的伞,犹豫再三还是没给他留下:“那我走啦,我也有差事。”   她如此说着对小黄门摆了摆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脚深一脚浅行去。   一晃神的工夫,她瘦小的身影就消失在风雪里。   待她不见了,“小黄门”才低下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   又一阵风吹来,一条沾湿了的帕子飞落他膝头。   “小黄门”伸着僵硬的手,捏起帕子展开看,只见朴素的细纱帕子上绣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凌霄花,在凌霄花边上,绣了个彩字。   针脚……很粗糙。   小黄门抖了抖帕子上的雪,把它收入袖中,然后便缓慢起身,站在那缓一缓冻僵的四肢。   只是他那双深邃的眉目,依旧盯着沈轻稚消失的背影。   “活着比死了强吗?”他声音嘶哑地说,“倒是个通透人。”   就在这时,一道柔和的嗓音响起:“殿下,您想通了?”   随之而来的,是肩上温暖的大氅和头顶的油纸伞。   萧成煜垂下眼眸,哑着嗓子说:“我想通了。” 第15章   萧成煜披上大氅,抵挡住了寒风侵袭,可里面那身夹衣到底湿透,裹在身上让人遍体生寒。   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姑姑采薇满脸心疼,轻声细语道:“您何苦同皇后娘娘置气,娘娘到底是什么心思,也不用臣多言,殿下聪慧,定比咱们都明白。”   萧成煜半垂着眼眸,一步踏上竹林深处的假山台阶,哑着嗓子说:“是我着相了。”   他近来变声,说话声音很奇怪,便很少开口。   采薇听到他的话,心里狠狠松了口气,嘴上却是道:“殿下下去那一刻,娘娘心里极不好受,站在窗前看了又看,又让准备姜汤又让备好热水的,担心殿下冻病了。”   她絮絮叨叨说着,语气里的关心不似作伪,萧成煜说:“再也不会了。”   那小宫女话糙理不糙,说得对极了,他何必要苦了自己,让他人心情愉悦?   今日这一遭,是他最后一次任性,以后当真不会再如此左性,不仅自己身上难受,还让母后心里不痛快。   萧成煜如此想着,两人已经上了竹林深处上面的阁楼。   采薇姑姑心里焦急,她忘了那许多规矩,伸手直接推开阁楼房门。   这一下,便把站在窗前垫脚探看的皇后娘娘暴露出来。   皇后今年三十几许的年纪,她面容清瘦,细眉瓜子脸,皮肤苍白,嘴唇也泛着淡淡的粉色。   漂亮,精致,高贵优雅,却显得那么苍白病弱。   她也不喜隆重华服,从来只穿素色的袄裙,头上简单簪一只凤钗,便算是打扮妥当。   这会儿她猛然间看到儿子上来,脸上略有些尴尬,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开口:“开窗吹得人头疼。”   她的意思是,我不是来偷偷看儿子怎么样的,我是过来关窗户的。   外人同皇后娘娘接触不多,都觉得她寡言少语,是个极为冷淡高贵的世家千金,但面对儿子的时候,她经常会有些许俏皮样子。   萧成煜见她如此,心里最后那点愤懑都消失了,温馨暖意重新涌上心头。   “沐芳姑姑也不好好伺候母后,怎的能叫母后吹风?”   跟在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沐芳便福了福,立即承认错误:“殿下训斥的是,是臣的过错。”   她说着,忙上前搀扶着皇后,扶着她在主位上坐定。   皇后的眼睛一直落在儿子身上,见他头发都湿了,心里越发难受,便道:“赶紧去偏殿换了衣服来,年根底下琐事繁多,若是病了,祭天大典且熬不住。”   现在正是要紧的时候,皇后自不想让萧成煜缺席祭天大典。   萧成煜见她没有急着训斥自己,反而让自己换衣,眉目便更是柔和下来:“是,多谢母后宽宥。”   他身边的中监年九福麻利上前,伺候他去了偏殿。   萧成煜也不用宫女们如何伺候他,自己用热水擦干身上的雪水,从头到脚换了一身干净素蓝长衫,想了想,又加了一件坎肩,这才从偏殿出来。   皇后指了指跟前的圈椅:“快坐下擦头发。”   萧成煜便坐在母亲面前,年九福站他身后,用手炉给他干头发。   皇后见他面色缓和起来,也不似冻得太厉害,便才道:“你可都想通了?”   萧成煜顿了顿,垂下眼眸道:“母后,儿子想通了,之前是儿子想差了,总以为……”   总以为宜妃生了他,便对他也如同皇后一般有母子之情,他不能总是不给她尊敬。   但孩子不在身边,由另外一个女人养育十几年,以宜妃那样的性子,又哪里有什么母子亲情?   反而是他,念及对方十月怀胎,生育不易,处处忍让,处处留情。   却忘了皇后娘娘心中是否也会伤心难过。   皇后叹了口气。   眉宇之间的忧愁渐渐淡去,慢慢只剩下严肃和笃定。   “你们都退下吧。”   阁楼里的宫人们便安静地退了下去。   皇后姓苏,名讳瑶华,出身盛京护国公府,是苏氏的嫡长女,自幼聪慧过人,端庄大方,及笄后被先帝看中,选为太子正妃,十八同太子大婚,年二十太子登基为帝,同年被册封为正宫皇后。   她跟当今圣上曾经是官学的同窗,也有一份少年情谊,两人风风雨雨,携手走过将近二十载岁月,是一段极为动人的帝后佳话。   唯一的遗憾是,她身体单薄羸弱,不易生养,自从二皇子早夭之后,弘治帝便不许她再生养,直接把萧成煜记到她名下。   这一养,就养了十四年。   皇后看着已经即将长大成人的儿子,心里又酸又涩,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倒不会为了儿子在乎生母而难过,旦若儿子连生母的生养恩情都不顾,是个冷心绝情的人,她只怕会更难受。   皇后看着儿子棱角渐明的面容,缓缓开口:“当年抱你回来的时候,你跟猫儿似的,瞧着是个健康的小皇子,却很娇气。”   她如此说着,语气里带着深切的怀念。   “那会儿你特别粘我,奶娘姑姑们抱你都要哭,只有我抱着你在寝殿里来来回回走,你才高兴,能踏踏实实睡一会儿。”   说到这里,皇后甚至笑了:“你别说,那会儿的我大抵因为经常走动,身子骨竟比之前硬朗许多。就连陛下都说你体贴母亲,如此粘人娇气,只是想让母亲身体康健。”   这些事,皇后从来都没有提过。   她不说,身边的姑姑宫女们自然也不好说,而天家父子没几个和睦的,弘治帝只会让他好好读书,好好习武,乖一点,听话一点,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从来不谈。   萧成煜的心,一点点跟着软下来。   从小到大,每次他生病,都是母后亲自照料,他同父皇争执,父子两个闹不愉快,也是母后从中调和。   现在皇后说的这些,他从来都不曾怀疑。   他的出身,在他懂事时皇后就和盘托出,宫里上下,朝野内外,甚至坊间百姓们,都知道他的生母是宜妃,养母是皇后,这一点,皇后从来不曾隐瞒。   只是,宫人怕皇后吃心,也不好惹怒宜妃,平日里能不提,便不会多嘴。   宜妃是个小性子人,她想要什么,都会自己主动争取,对于这个儿子,平日里见了也是讨好巴结,总是说着软话。   年幼的时候,萧成煜曾经痛苦过。   他不知道为何他要有两个母亲,他不知道要偏向谁,也不知道要如何做,有一段时间里,他只能躲在上书房读书,好躲过宜妃的“关心”,也躲过对母后的愧疚。   他并非天生冷血,母后教导他要心怀天下,要心胸宽广,也要仁慈泽厚,因此,他无法对只有生恩的生母寡情冷心。   但在他内心深处,他始终偏心自己的养母,从小教养他长大,待他视如己出的皇后娘娘。   在这种感情拉扯下,他学业倒是突飞猛进,惹得上书房的太傅教授们连连夸赞。   后来或许是母后发现了宜妃的异常,也或许是父皇不认同宜妃的做法,在宜妃不停“偶遇”他几个月后,宜妃便不再时时刻刻出现在他面前。   说实话,那时候萧成煜是松了口气的。   宫里长大的孩子,没有真正愚蠢天真的,从他的名字记在玉碟上,挂在皇后苏瑶华名讳下的时候,他就是皇后娘娘的儿子。   后来,他渐渐学会如何在两个母亲之间平衡,也明白自己应该坚定心意,到底应该“偏心”谁,他一开始就应该听从自己的心。   萧成煜一晃神的工夫,苏瑶华便已经说到现在。   “煜儿,你已经长大了,过了年,你便是束发少年郎,你自幼聪慧,心思通透,许多事你自己心里明白,母后便没有多说过什么。”   “但是煜儿,母后身子不好,总担忧见不到你在宫里站稳脚跟的那一日,所以近来才有些急切,让我们母子之间闹了不愉。”   今日之事,无非是母亲们争夺儿子的心意的暗斗罢了。   最不好受的应该是夹在中间的萧成煜。   皇后看着儿子的面容,她缓缓开口:“你现在比母后都高了,有些话,母后觉得可以同你说的,我们或许可以敞开心扉,促膝长谈。”   萧成煜抬起头,认真看着满脸病气的皇后娘娘,心里也渐渐升起酸涩滋味来。   “母后,儿子希望您长命百岁。”   皇后笑了。   她的笑就如这冬日里被冰雪打了头的花骨朵,单薄,脆弱,不堪一击。   她道:“为了你,我会努力好好活下去,不会轻易离开你。”   “煜儿,我这辈子最遗憾的是,你并非我亲生,”皇后微微红了眼睛,“宜妃出身低微,不过是普通农户,跟德妃相比,差得实在太远,李家在前朝有多少朝臣,你比我清楚。而且,成烨不过比你小两岁。”   “如果你是我亲生,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萧成煜是皇后亲生,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皇后又何须为了将来费心筹谋。   “煜儿,我们不能输,”皇后那张淡雅的面容上,渐渐多了几分刚毅和狠绝,“你是长子,一旦输了,后果不堪设想。”   “你明白吗?”   萧成煜起身,掀开衣袍利落跪在皇后面前。   “母后,儿子已经想通了,您就是我的母亲,这十几年您悉心教养我长大,比之许多生母有过之而无不及,儿子铭记于心,”萧成煜一字一顿道,“以后宜妃娘娘的要求,儿子会仔细斟酌,不会再任性妄为。”   皇后起身,亲自牵住儿子的手,扶着他起身。   “好孩子,我们母子相互扶持,总能走出一条康庄大道。你有我,有苏家,有身份,便能有一切。”   萧成煜垂下眼眸,看着母子两个交握的手,道:“是,母亲。” 第16章   那日从御花园回去之后,沈轻稚喝了碗姜汤,暖起了身子,倒是一点事都没有。   到除夕前这段时候,储秀宫没有司客的差事,她们几个便跟着红芹去坤和宫伺候皇后宫中的年节大事,如此忙到除夕当日,小宫女们才被恩准便回了储秀宫。   储秀宫的其他人都在坤和宫忙,只有她们四个同杂役宫女在,红芹也是好脾气的,让她们开了后殿明堂,烧了火盆围坐一起,还从茶水房取了茶水瓜子糕点,一起谈天守岁。   沈轻稚同付思悦坐在一边,余茵茵跟林盼坐在另一边,还有三个杂役宫女也在,几个人说说笑笑,谁都没提那一日西角房的差错。   林盼有一搭没一搭嗑着瓜子,她看边上一个叫三妞的杂役宫女眼巴巴看着碟子里的桂花酥,便把碟子往前推了推:“姑姑说可着咱们吃,你们都别客气。”   她说了话,三个杂役宫女才敢动。   那个叫三妞的就笑道:“谢谢盼姐姐。”   林盼摆手:“这有什么值当的,咱们要谢皇后娘娘才是。”   如此说起话来,气氛就热闹起来,王三妞就小声道:“姐姐们可要听新闻?”   宫里有许多事,她们这种一起住在杂院里,整日里走街串巷的杂役宫女最是清楚。   别看沈轻稚她们是三等宫女,比在杂役宫女高了一级,却还不如她们消息灵通。   一说起新闻,年轻的小姑娘们就来了兴致。   那三妞见她们好奇地看着自己,眼睛一转,压低嗓音说:“听闻前几日宜妃娘娘又去乾元宫给陛下送鸡汤了。”   这个又字,就很有灵性。   杂役宫女许多都已入宫多年,比她们这几个年轻的小丫头可懂得多,另一个叫小蝶的就赶紧说:“姐姐们可不知道,宜妃娘娘最喜欢给陛下送鸡汤了,听说呀……”   她做贼似地往身后看了看,见储秀宫就她们几人,再无外人,这才转过身来继续道。   “听说当年她就是趁着皇后娘娘生病无法侍寝的时候,替皇后娘娘给陛下送了一次鸡汤,这才有了如今的体面。”   宜妃如今的体面,是诞育大皇子而来,所以宜妃能从皇后宫中的宫女变成宫妃,大抵就是那一次“送鸡汤”怀了皇嗣。   沈轻稚平日不能同红芹香叶说这些,付思悦也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果然还是要听宫里的老人说这些,才能让人知道其中关节。   沈轻稚听得认真,心里不停推敲细节,倒是林盼问:“那皇后娘娘没生气?还给了宜妃娘娘这么大的体面。”   她把大皇子记养在自己名下,实际上也是保全了宜妃母子,否则光凭一个宫女,到底能不能养好养成大皇子,都未可知。   小蝶就道:“咱们皇后娘娘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同她置气,便是念着大皇子,也会给她这个脸面。”   她们都是储秀宫的宫女,隶属于皇后娘娘,就连杂役宫女也隐约高人一等,自然话里话外都是维护皇后娘娘的。   沈轻稚余光看到,林盼眼眸流转,嘴角的笑意似乎比刚才还要重一些。   她收回目光,又听余茵茵道:“小蝶的意思是,皇后娘娘是看在大皇子的份上,让宜妃娘娘当的娘娘?”   无论是小蝶还是林盼,说话都很讲究,不会明着说出这些,余茵茵却是个直爽性子,这会儿又没姑姑姐姐的,便直接问出来。   小蝶被她吓了一跳,同三妞对视一眼,立即道:“茵茵姐,你出去可别乱说,宜妃娘娘可不是瞧着那样的。”   沈轻稚她们几个只这几日当差的时候远远见过皇后娘娘、德妃娘娘、淑妃娘娘及几位嫔娘娘,就是没见到这位大皇子的生母、在宫中名声并不是很好的宜妃娘娘。   余茵茵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她直接追问一句:“宜妃娘娘咱们都没见过,是什么样子?特别漂亮吗?”   小蝶被她直白的问题震惊了,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倒是三妞脾气好,轻声细语说:“今日里也没外人,咱们就说些闲话,姐姐们可万万不能出去说。”   余茵茵有点着急:“知道了,知道了,说吧。”   三妞同小蝶对视一眼,这次是三妞说的:“宜妃娘娘长得可美了,她面白如凝脂,整个人都能发光似的,说话也好听。”   三妞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问小蝶:“之前曼曼姐怎么说的来着?”   小蝶补充:“声如黄鹂,面若仙女。”   三妮点头:“你们若是见了宜妃娘娘,便知道她为何能当上四妃,当真是漂亮极了的。”   宫里能当后妃的女人,又有哪个不漂亮,但这位宜妃能让见惯宫妃的宫女们如此说,定是美得不同凡响。   沈轻稚大约明白,宜妃能有那送鸡汤的运气,大抵还是因为长得好,皇后特地选了她替自己侍奉皇帝。   她慢条斯理吃了口茶,然后又拿了一块果子酥来吃。   前朝后宫,都是夸赞皇后贤良淑德,宜妃有了身孕,诞育大皇子,她也没有去母留子,反而庇护了母子两人。   她对大皇子一片慈母心肠,只给他最好的,对他比对自己都要上心,而大皇子也对母后孝顺崇敬,当真是母子情深。   这是一段宫里人都知道的佳话。   但沈轻稚却很清楚,事情的开始并非宜妃意外怀孕,而是皇后在自己无法侍寝时,让宜妃去给陛下送鸡汤。   不是意外怀孕皇后关照,反而是她先选中的宜妃。   所为究竟为何,如今的结局就是因由。   沈轻稚吃着果子酥,不由想得更深几分。   皇后会选宜妃,容貌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宜妃没有亮眼的家世,她只是个普通农女出身,家里的亲戚最多只在县城里做个小商贩,连铺面都没有。   而她本人,看三妞和小蝶的意思,似乎也是个脾气很古怪的人。   这样的人,其实最好拿捏。   沈轻稚现在便明白,宜妃表姐冯夫人能当上安定侯夫人,大抵也是皇后给的脸面,在背后帮了一把。   否则以宜妃的出身,便是生了大皇子当了宫妃,她家族也实在拿不出手。   沈轻稚如此便也明白,之前香叶说安定侯夫人的时候,为何会是那样的语气。   因为这位安定侯夫人看起来比宜妃还要聪明,她投靠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亲堂姐,她一路都是跟着皇后娘娘。   所以宜妃无论怎么作妖,在她那大抵也都是不成的,姐妹两个这才闹了不愉,盘碗都摔了好几个。   如此看来,倒也说得通了。   旁的几人自然不知沈轻稚在想些什么,她们都在认真听三妞的话,三妞继续道:“宜妃娘娘长得美,声音甜,脾气却不太好。”   她斟酌片刻,道:“也不是特别不好,宜妃娘娘有的时候挺和善的,但若是有什么做得令她不愉,她立即就要发火,我听说……”   她往前探了探身,另外几个便不自觉凑了上去。   三妞声音压得很低:“我听说头几年,大皇子年纪还小的时候,宜妃娘娘经常拦他的步辇,然后便在宫巷里同他说话。”   付思悦都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这宜妃娘娘,怎么听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宫妃都计较名声,膝下有子女的更甚,她们便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孩子着想。   哪里像宜妃这般,孩子都不是自己亲自抚养,竟还要反复纠缠,既没有给皇后娘娘面子,也没有为大皇子着想,年幼的大皇子得多为难?   沈轻稚心里叹了口气,暗想:这人选,皇后果然选对了。   无论她怎么作妖,无论她多愚蠢,大皇子是皇后的儿子,是皇后教养长大的,生母如何不成体统,同大皇子又有什么相干?   无非就是别人闲来无事嘲笑两句,但嘲笑过后,谁会不同情大皇子呢?   大皇子呢?皇后保住了宜妃的命,还给了宜妃体面,大皇子一面要感激皇后,一面是否也会厌恶宜妃的贪婪和愚蠢?   皇后要的就是这个。   她既没有打骂宜妃,也没有让她禁足,足以见得宜妃如此行事,是皇后乐见其成的。   果然,付思悦都忍不住问了:“那大皇子可怎么办呀?宜妃娘娘现在也这般行事?”   三妞摇了摇头:“倒是没有。”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才犹豫道:“那会儿我刚入宫,年纪还小,有些事不是很清楚,许多事请都是后来听曼曼姐讲的,说那会儿大皇子被宜妃娘娘惊吓过度,很长时间都住在尚书房,连后宫都不敢回,就怕碰见她。”   大楚宫规,凡皇子十岁上,便要搬出后宫,住到前朝东侧的外五所,按三妞的说辞,当时大皇子下课之后是回坤和宫居住,那他当时应该不满十岁。   大约七八岁的样子吧。   三妞语气里都带着同情:“那会儿宜妃娘娘年纪也轻,大抵是想同大皇子多说几句话,所以才有如此行为,但大皇子才几岁,自然被吓得不轻,听闻是陛下出面解决此事的。”   “个中细节,咱们可不知道,只听闻后来宜妃娘娘便不再闹妖,大皇子这才重回坤和宫。”   沈轻稚一直安安静静听她们说话,待到这时,她却问:“大殿下是个什么性子?”   这话一出口,林盼便浅浅瞥了来,慢条斯理道:“还是轻稚会问,这可问到点子上了。”   沈轻稚没说话,只是安静看向三妞,而三妞却是笑了:“大殿下是个极孝顺的。”   “满盛京这么多皇子龙孙,大殿下绝对是这个。”   三妞比了个大拇指,语气都跟着青春活泼起来。   “大殿下人品贵重,文武双全,最要紧的是,”三妞顿了顿,才边笑边说,“最要紧的是长得俊秀至极,让人看了……”   小蝶一把捏住她的鼻子:“这臭丫头竟胡说八道。”   一群人顿时笑闹在一处,整个储秀宫好不热闹。   就在这时,长信宫中,响起悠远悠长的鼓声。   咚、咚、咚。   那鼓声回荡在长信宫中,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几个小宫女相视一笑,她们端起手里的茶杯,嘭地碰在一起。   “新年大吉。”   “吉祥如意。”   转眼,便是弘治二十一年。 第17章   守过了岁,对于小宫女们来说,就算是又熬过一个年头。   大年初一这一日,她们能有个难得的休日。   贵人们比她们可要忙得多,身边都是姑姑和大宫女们在伺候,也轮不到她们,倒是能有些闲暇时光。   因此过了子时,她们也不想散,依旧围坐在一起吃茶谈天。   储秀宫的杂役宫女足有六个,洗衣洗碗、搬水扫洗庭院、巷道和回廊都是她们的活计,往日还要同黄门换班值夜,轻易闲不得。   这会儿能放松玩闹,自然也很珍惜。   有三个年纪大些的,都寻了同乡去吃酒,剩下的三个便留在储秀宫,除了三妞和小蝶,还有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多丫。   她们的名字无人在乎,姑姑们也没给改,叫什么的都有。   这个多丫平日里便沉默寡言,显少说话,守岁的时候一直在边上嗑瓜子,众人倒也没管,这会儿倒是问:“宜妃娘娘给陛下送鸡汤,然后呢?”   她竟还在想刚开始的那一句新闻。   杂役宫女大多都是流民出身,比沈轻稚她们这样每年采选时入宫的不同,往常是宫中实在无人做苦役,尚宫局便会去棚户区选人,她们一入宫就是杂役宫女,没有出宫的妄念,少数运气好的能被姑姑们赏识,也可往上晋升,也有能当上女官的。   但大多数都沉默地在宫里忙碌,做着宫女们也不愿意做的活计。   沈轻稚她们只在内殿忙活,擦擦花瓶摆件,侍弄些花插香炉,杂役宫女就只能风吹日晒,在院子里擦地泼水,拔草洗衣,干的活都很累人。   又脏又累的活,只能她们干。   但谁没有当贵人的心?   若多丫不吭声还好,她这一吭声,就连沈轻稚都忍不住往她脸上看了一眼。   大楚历一百四十四年,由于宫规对宫妃出身并不限制,历史上宫女出身的宫妃不计其数,甚至有的能做到皇后,但杂役宫女出身的宫妃,一个巴掌数的出来。   可谁没有当人上人的心?整日里风吹日晒地忙活,没有念想,没有未来,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人人心里都会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期望来。   沈轻稚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她才发现多丫长得着实不错。   她是那种羞涩的小家碧玉,粗一看不打眼,若仔细瞧了,却能看出她五官精致,根底是很不错的。   难怪,她也有了些心思。   旁的人不知道看出什么,但林盼却也跟着说:“就是,三妞,你赶紧说给我们听,后来怎么样了?”   她开口,就意味着她也看出来了,这是在给多丫打圆场。   林盼这个人当真是八面玲珑,就连杂役宫女的脸面也要帮着圆,倒是会做人。   三妞看了看她,这才道:“宜妃娘娘是什么出身,这个不用我多说,姐姐们肯定有所耳闻,早年确实是不行的。”   “但今时不比往日,她毕竟诞育大殿下,又有皇后娘娘心慈,赏了她四妃之位,这十几年经营下来,在盛京之中倒也有了些脸面。”   宜妃代表的冯氏,渐渐在盛京站稳了脚跟。   外面的事,三妞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她只能说一些宫里的传闻:“听说宜妃娘娘经常去乾元宫求陛下开恩,前几日那一次,好像是给娘娘的一个堂侄求差事,但陛下没应允,宜妃娘娘便去寻了大殿下闹。”   宫里头只有宜妃娘娘的新闻最多,但都没什么好事,不是求了陛下被拒绝,就是找大皇子吃闭门羹,似没什么人待见她。   沈轻稚却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三妞就道:“也是前几日,大殿下回宫看望皇后娘娘,被宜妃娘娘半路拦住,说了好一会儿话,大殿下也是心软,下午就去了乾元宫,似是帮她求了陛下。”   她如此说着,语气里都带了同情。   “陛下自不好同宜妃发火,大殿下这是撞到枪口上,被陛下好一顿训斥,末了还命皇后娘娘好好管教大殿下,说他性子太过柔和,无男儿气血。”   这话也不知道是怎么传出来的,一字一句仿佛都是亲眼所见,传得跟真的似的。   沈轻稚垂下眼眸,盯着茶杯中漂浮的茶叶看。   长信宫里这些事,倒是比大夏宫中还要精彩纷呈,这些大戏唱下来,也不知最后是什么样的结局。   对于她来说,却比以前要有趣得多。   小宫女们一听说大殿下受了罚,立即就心疼起来,七嘴八舌说宜妃娘娘不念儿子。   倒是付思悦没跟着她们念叨,只若有所思地问:“那最后呢?”   沈轻稚看了她一眼,浅浅勾起唇角,付思悦这名字倒是没有取错。   三妞就说:“也是皇后娘娘恩慈,十分心疼大殿下,虽听了陛下的话罚了大殿下,却也亲自同陛下求了这个恩典,给宜妃娘家堂侄求了个翰林院的员外郎,让他盯着匠人们刻板印书。”   大楚的翰林院也肩负编书、刊印、宣扬教化之能,印数贩书也是其中的重要差事,这个宜妃的堂侄没走科举,无法在翰林院行正式品级升迁,却直接被封了个员外郎,专管匠人。   名头好听,官位不低却没什么实际的权柄,匠人们自有自己的大师傅领带,哪怕他做的不好,也无伤大雅,祸不及根本。   这官职给得妙极了。   沈轻稚打着吃茶的幌子,忍不住笑了。   帝后这对夫妻,当真是有意思极了的。   宜妃娘娘她没见过,不知到底是什么品行,不管她是蠢钝如猪还是大智若愚,最后总归愿望达成。   过程并不重要。   而大皇子……大皇子又是什么心思呢?他当真会对并未养育自己的生母心软吗?   他是皇长子,是记养在皇后名下的“嫡子”,他一个人占了嫡长二字,若无意外,弘治帝百年之后那龙椅就是他的。   若他当真如陛下所言心软柔弱,还能稳当当做十四年的“嫡长子”吗?   这一场守岁闲谈,却让沈轻稚知道了许多宫中的“秘密”,对宫里这些人事有了更多的了解。   待到守岁散了,各回各屋,付思悦才问沈轻稚:“你是不是想明白了什么?”   沈轻稚整晚都没怎么说话,旁人不了解,付思悦是了解她的。   她心里笃定,沈轻稚一定是听明白许多事,她在心里头揣测分析,所以嘴上话就少。   沈轻稚道:“总归知道,皇后娘娘是个好人,大殿下极为孝顺,而陛下……”   宫女哪里能随意评判陛下的?当然,其实其他人也都不能说。   付思悦摆摆手,不让她继续说,就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沈轻稚这是又糊弄她。   沈轻稚推了她一下,笑着说:“睡吧,再醒来就是新年了。”   ——   一晃神,新年就匆匆而过。   大皇子是元月二十的生辰,宫中自要给他庆生,这是他十五束发的大生日,皇后格外重视。   二十刚过上元节,宫里还来不及闲下,又要开始忙碌。   因此除了刚过年那两日,剩下的日子里储秀宫上下都不得闲。   近来几乎没有入宫觐见的命妇,红芹便也没忙司仪的差事,领着手底下的十来个人,每日穿行在储秀宫和坤和宫之间,同另一位管事姑姑一起给大皇子的生日宴准备还礼。   沈轻稚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坤和宫,如今已经能在坤和宫的后厢房中泰然自若忙碌,她跟付思悦的差事是把宫里要赏赐的回礼糕点用油纸及红纸包好,按照顺序摆放进礼盒里。   这礼盒一共有三层。   因皇后特别重视大殿下这一次生辰,已经命尚宫局提前拟好了宴单,光要给大殿下贺生的家族就得有三四十,这其中也有盛京的百年氏族,这还不算皇亲国戚。   光给朝臣们准备的礼盒,就有五十八个,这是细致活,轻易不能弄错,沈轻稚跟付思悦两人忙一天,也就只能包十来盒,几乎要从早忙到晚。   一直到元月前三日,这礼盒才将将包完。   她们包的是糕点盒,另外还有糖果盒、文墨盒、吉祥如意盒、布匹绸缎、福字贴等。   每一家都要有六种赏赐,取的六六大顺。   这一个月,可把坤和宫的宫女们忙得脚不沾地。   元月十八这日,沈轻稚跟付思悦可算忙完,正在陪着红芹一起检查礼盒,便听外面一道清冷的嗓子响起:“红芹。”   红芹回过头,见一个瘦高个站在门外,便迎了上去:“沐芳姐,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沐芳便道:“这会儿正急呢,之前让你选的人,你选好了没有?”   红芹有些疑惑:“不是说开春再说,怎么这么急了?”   “原也是等开春的,只是新丫头过年时太忙,生了病,无法在听雅斋里伺候,这就少了个人,主要还是娘娘……”   她说着说着,牵着红芹的手就越走越远,剩下的话沈轻稚就听不到了。   她跟付思悦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没跟出去,只在厢房里坐下略等。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红芹便回来,她一进门,目光就落在沈轻稚身上:“轻稚,你识字吧?” 第18章   关于识字不识字的事,她们第一日留在储秀宫的时候,红芹就问过。   沈轻稚自己自然是识字的,她是书香门第出身,大夏才女的母亲亲自给她开的蒙,师从大夏最好的大儒,不说学成名满天下的女先生,却也是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但沈彩究竟识不识字,沈轻稚不是很有底。   不过有些事,也并不需要她有底,沈轻稚当时回答红芹:“回禀姑姑,奴婢是荣恩堂长大的,我们偶尔会被领去县中的县学帮忙打扫。”   荣恩堂是养育孤儿,却也不是白白养活,想要日子过得好一点,略大些的孩子们就会跟着嬷嬷外出做活。   不过大楚有规定,只有十岁以上的孩子才能出去做活,并且不可去歌楼香馆,也不可私自收卖为奴,所以大多出荣恩堂都是领着孩子们去寺庙、县学这样的地方扫洗。   听一听佛音,诵一诵诗书,混个一日三餐温饱,再没更好的去处了。   这些小事,以前沈彩同付思悦说过,付思悦便也偶尔同沈轻稚提过一提。   沈轻稚很笃定对红芹道:“姑姑,奴婢不敢自夸,进宫前三年奴婢一直在县学做活,偷偷听先生们讲课,便是不懂其中深意,不会书写,却也学会了识字。”   县学教的学问,沈彩肯定听不懂,但她成天在县学兼差,都是跟书本秀才们打交道,不懂的还能问一问,定是能学会认字的。   如此说来,大凡普通的农家女子倒是没这个机会。   这些事,当时是红芹单独一个个问的,她们谁都没往心里去,现在红芹突然来了这么一遭,沈轻稚心中那些迷惑便如同拨云见日,一下子豁然开朗。   沈轻稚看着红芹脸上淡淡的笑意,冲她福了福,也笑了:“回禀姑姑,奴婢识字的。”   她这落落大方,不急不躁的样子,很是令红芹满意。   红芹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回到沐芳身边,轻声细语同她说了几句。   沈轻稚心里大约有了底,反而更不着急,还安抚付思悦:“别担心,没什么大事。”   付思悦还是担心,只是小声道:“希望是好事。”   沈轻稚跟她一起用赤红丝绦在礼盒上系成团花,她的手常年做惯粗活,其实并不是很漂亮,但她侍弄丝绦的样子,却意外地娴静优雅。   大抵是因为长相尤其出色,村女的那种土气在她身上丝毫不显,旁人见她,都觉得她沉静大方,从来看不出小气。   沐芳现在见的也是这样的沈轻稚。   明媚的厢房内,窈窕少女立在桌案边,她身上穿着同旁人一般无二的窄袖藕荷色提花袄裙,头上梳着简单的团花髻,发髻间只簪了一朵朴素的绒花,若是不仔细注意,真的看不出同旁人的区别。   但只要目光落到她脸上,就会被她目光里的清澈和沉静所吸引,忍不住去认真端详她的样貌。   在这满屋子年轻活泼的宫女中,沈轻稚是最美的那一个。   她生了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笑的时候,眼尾上翘,深刻的双眼皮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衬得她面容如花般美丽。   便是低头安静做工的时候,她身上也自有一股恬静气度,既不显得瑟缩,又不过分张扬,只该用一个词来从容——恰到好处。   这就是沈轻稚展现出来的样子,也是红芹、沐芳这样的姑姑最喜欢的样子。   沐芳打量人,自不会那么直白凝视。   她借着同红芹说话的工夫,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下沈轻稚,然后便对红芹道:“你眼光还是好。”   春景苑已经送了八个宫女过去,沐芳每一个都看过,确实都很漂亮,也各有千秋,但被红芹留下的这个,却是她认为最好的。   红芹道:“她自己选了留在储秀宫。”   沐芳便笑了,她说:“你且等等,我先去调名录,同采薇姐回禀过再来定夺。”   言下之意,她已经看中了,只要身家清白,采薇也同意,人就能选定。   红芹心中暗喜,她捏了一下沐芳的手:“这丫头很聪明的。”   宫里能活下去的,只有聪明人。   否则长得再美,也只能成就个漂亮花瓶,轻轻在石头上一磕,立即就要碎了。   沐芳今日忙得很,匆匆地来,也匆匆地去,待她走了,另一边忙碌的林盼便小声问:“姑姑,沐芳姑姑可是有事?”   红芹看她一眼,道:“忙你们的,瞎看什么。”   她说完便在门口寻了把椅子坐下,也拿了一份礼单核对。   为大皇子这束发生辰,宫里这一个元月都在忙,这会儿眼看就要忙完,倒是可以闲下来。   沈轻稚手里还有活计,心里只略想了想,便把那心思抛开,专注手上的差事。   一晃神的工夫,就到了中午时分。   宫人们本就比主子们要早半个时辰用饭,再加上她们如今才坤和宫伺候,那满宫里的膳房就没有敢怠慢的。   饭食送到,她们一起去边上空厢房用饭。   今日的菜色很不错,有一道小炒鸡杂,一道素炒山药并一道清蒸狮子头,这是过年才有的加餐,沈轻稚吃得很是满意。   她正端着饭碗安静吃饭,就听边上林盼提到了她:“刚沐芳姑姑来的时候,红芹姑姑不是还同轻稚说了几句话?若真好奇,便去问她呀。”   她以为自己声音很轻,却都被沈轻稚听进耳朵里,沈轻稚垂下眼眸,也不理她,只认真品味狮子头。   这狮子头是清蒸的,里面虽然没给烫两根菜心,但汤底很是鲜美,拌饭吃特别香。   沈轻稚重生而来,越发明白知足常乐的道理,现在过年能有这么一碗饭,她觉得甚是满足。   满足了,心也就静了。   可大多数人,都是不能满足的,果然,林盼在那明里暗里说了几嘴之后,就有好事者过来问沈轻稚:“轻稚,红芹姑姑刚同你说什么?”   这些都是坤和宫的三等宫女,她们是弘治十七年入宫,都是被选中入的坤和宫的,只不过坤和宫能人太多,她们熬了三年,依旧还是三等宫女。   但比之沈轻稚她们这样的新人,她们自然就算得上是老人,是皇后娘娘的自己人。   林盼不问,却撺掇她们来问,就是打量着沈轻稚不能拒绝这些“姐姐”们。   姐姐们问了,沈轻稚便笑着说:“姑姑只问我之前是否识字,旁的便没问了。”   这事没什么好隐瞒的,沈轻稚便也实话实说,她观察过,一起留在储秀宫的四个小宫女里,确实只有她一人识字。   她给自己编造的过往暂时还能瞒天过海,借着这个识字的机缘,她或许可以再往上走一步。   沈轻稚这话一说完,那几个坤和宫的宫女便小声吸了口气:“当真问你这个?”   沈轻稚一脸好奇:“是啊,这有什么讲究不成?”   其中一个瘦长脸的宫女问她:“那你识不识字?”   沈轻稚有点羞涩:“略识得几个字。”   几个坤和宫的宫女便浅浅吸了口气,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目光又落到沈轻稚身上。   她们的眼神复杂极了,有些羡慕,又有些不可明说的遗憾。   谁叫她们不识字呢。   沈轻稚仿佛什么都不明白,她睁着漂亮的桃花眼,好奇地问:“几位姐姐,这又如何?”   瘦长脸垂眸看向她,见她面容当真是精致美丽,不由又深思几分。   她很快便那定主意,笑意盈盈看向沈轻稚:“这是好事啊,宫女中读过书的不多,若是有什么好去处,姐姐提前恭喜你。”   沈轻稚微微一愣,随即便也笑着还礼:“谢谢姐姐,借您吉言。”   那长脸的宫女便领着其他几个一起走了。   沈轻稚穿过众人之间的缝隙,看向林盼,林盼目光微闪,冲她笑了一下。   倒是脸皮厚。   沈轻稚也回了个笑。   待到厢房里安静下来,付思悦才小声问:“是不是沐芳姑姑想调个识字的宫女,红芹姑姑推荐了你?”   她也把这些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   沈轻稚点头:“应当是的,只是不知最后是否要我。”   沐芳隶属坤和宫,是皇后身边的司寝姑姑,平日也管皇后身边的琐碎事宜,日常贴身侍奉皇后娘娘,便是四个管事姑姑轮替。   她要选的,大约也可能是贴身伺候皇后娘娘的宫女。   而这个选人的意向,应当在她们入宫前便有了,所以当时红芹对于留在储秀宫的宫女,才问了是否识字的问题。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沈轻稚看付思悦着急,轻声道:“回去再同你细讲,今日大抵会有定论。”   她说有定论,果然到了傍晚时分便有了。   沈轻稚跟付思悦已经包完了点心盒子,现在给要装文房四宝的盒子垫棉花,正忙着,沐芳便踏月而来。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长信宫中正是华灯初上,厢房里点了八盏宫灯,才把房中照得灯火通明。   沐芳身上还裹挟着寒意,她刚一进来,便抖了抖身上满是寒气的斗篷。   朝云立即上前帮她解开斗篷,又去唤红芹,红芹便过来看她一眼。   沐芳冲她点了点头。   红芹不由松了口气,她脸上渐渐爬上舒心的笑,道:“我把她叫来?”   沐芳说:“叫来吧,娘娘那缺不了人,我长话短说。”   红芹便扬声道:“轻稚,来。”   她这一嗓子,便把众人的目光都喊到了沈轻稚身上。   沈轻稚不动声色拍了拍付思悦的手,快步来到两个姑姑面前,蹲膝福礼,落落大方:“轻稚给沐芳姑姑见礼。”   沐芳脸上没什么笑意,她上下看看沈轻稚,灯火辉煌之下的小姑娘,比白日里要美上三分,当真是天仙下凡那般美丽。   沐芳想皇后娘娘的叮嘱,便道:“坤和宫殊音斋缺个扫洗的宫女,我问了你们姑姑,便选了你去,明日你便搬来坤和宫,在殊音斋当值。”   这话一说完,厢房里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却有人问:“为何是选的她?” 第19章   说话的自然是对这个“机遇”早就看中的林盼。   沈轻稚也是今日才发现,林盼或许早就知道坤和宫有这么个新差事,所以她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得到它。   结果无论她怎么努力,最后得到这个差事的依然是沈轻稚。   即便再是心机深沉,也到底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林盼立即就有些坐不住,张嘴直接问出口。   当然,她问完之后便红了脸,慌慌张张地说:“姑姑,奴婢不是……”   她支支吾吾,显得很是害怕,话也说得含糊。   沐芳还能不知道这些丫头们是什么心思?她并不太介意小宫女们质疑自己的决定,甚至乐见其成,因为个中缘由,必然是要讲明的。   她的目光在那几个年长的三等宫女身上扫过,然后才缓缓开口:“殊音斋是娘娘平日里读书礼佛之地,斋中藏书众多,要在殊音斋中伺候,必得识字,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若不识字,怎么给皇后娘娘收拾书房,又怎么能打理好那一柜柜的书本典籍。   殊音斋原只有三个宫女伺候,一个大宫女领着两个二等宫女,专门整理书本,只不过两个二等宫女今岁都到了年纪,并不想留在宫中。皇后娘娘便开恩,不仅让尚宫局给她们选好了去处,甚至还让宫外的司仪所给盯看着,给两个宫女都挑个好夫婿。   皇后娘娘是仁慈,但殊音斋也不能无人伺候。   大楚虽立国百多年光景,也有过富贵繁荣,繁花似锦的太平盛世。表面上看,大楚似社会开明,文化多样,盛京之地歌舞升平,似人人都读书识字,似人人都能挑担卖货,实际上,在整个大楚坊间,大多数人家依旧只能勉强供儿子读书。   男孩依旧是鼎立门户的嗣子。   人与人的出身,终究是有区别的。   普通的宫女大多都是农户出身,本身家中就穷得过不下去,又有哪个肯送女儿读书。   宫中识字的宫女真是百里挑一,能识字还机灵懂事的简直少之又少,便是皇后娘娘的坤和宫,也是千挑万选这才挑了三个,其中一个还是入宫之后凭借聪慧自学成才的。   原本沐芳还发愁,这两个宫女走了,殊音斋可怎么办,红芹这就早早同她打好了招呼。   “若是那孩子机灵,保准能给你留下来,若是不机灵,也是她没有那么好的命数。”   沐芳等了又等,等到过了年,那两个宫女都要离宫了,这才同红芹交了底。   红芹只笑:“她啊,是个机灵的。”   她这么说,沐芳只管松了口气,她说是要禀明采薇并查沈轻稚的身份名录,实际上这些早就查过,有些事一开始就定好了。   但这么一来一回,就显得特别庄重严肃,便是被选上的沈轻稚,也不敢掉以轻心,会老老实实在殊音斋伺候。   果然,沐芳一开口,满屋子的宫女连呼吸都要停了。   她们毕竟不识字,光这一条,就无法辩解。   问话的是林盼,最后收尾的也只能是她,便看她冲沐芳福了福,规规矩矩低头道:“是,奴婢知道了。”   沐芳便不再看她。   她转头看向沈轻稚:“明日早些过来,有的要忙。”   说完她便利落走了,红芹扫了一眼愣神的宫女们:“愣着做什么,不许偷懒。”   待到晚上回了储秀宫,沈轻稚跟付思悦去打了两盆热水回来泡脚,付思悦才道:“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看出了什么?”   沈轻稚动了动水盆里的脚丫,问她:“当时红芹姑姑问你的是什么?”   付思悦想了想说:“也是问我是否识字,还问我是否会刺绣,旁的就没多说什么。”   沈轻稚便颔首道:“正是如此,看两个姑姑的意思,殊音斋去岁便缺人,正好咱们入了宫,可以从新宫女中选人。”   但也不是只要识字的就行的。   样貌德行都得过关,才能送到皇后娘娘的书房里。   沈轻稚轻声道:“你记得前几日,落大雪那一日发生的事,当时我觉得不太合理,仿佛整件事都是为了栽赃咱们,让咱们在红芹姑姑那里失去信任,但动手的人却似乎也立即得不到什么好处。”   付思悦道:“是啊,吃力不讨好,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沈轻稚笃定道:“为了这个差事。”   “什么?”付思悦一愣,“她们是如何知道的?”   一直到今日,沐芳出现在厢房,沈轻稚跟她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好差事。   沈轻稚道:“既然去岁就有这个空缺,姑姑们肯定提前便开始选人,有那等聪明的,自然能从话语中揣摩出端倪,而且……”   “而且,背后坑害咱们俩的人,大抵认为红芹姑姑更喜欢咱们,以为这个差事要看红芹姑姑的意愿,所以才会出此下策。”   若是红芹不喜欢她们,那么这个差事便会轮替到下一个人身上。   会是谁呢?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做了一个口型:林盼。   动手的人,一定是最终的既得利益者。   付思悦长长叹了口气:“我都没有打听出来的消息,她是如何知道的?”   她有些懊恼,又有些不愉,总觉得自己的能力被人看轻。   沈轻稚也被她的话说愣了,半晌才若有所思道:“或许,是有人点醒她。”   这只是个猜测而已。   两个小姑娘小声探讨了几句,发现自己真的分析不出什么来,便也不再说这个事。   烫完了脚,付思悦陪着她收拾好包袱,脸上露出几分不舍:“以后咱们就不住在一处了。”   她跟沈轻稚以前是一个村的,只不过一个是荣恩堂的孤儿,一个是父母俱全的孩子,平日里说不上一句话,也对彼此不怎么了解。   谁料她父母相继过世,兄嫂不愿意多养她几年吃白饭,两个人这才机缘巧合在宫中相见。   少时没有成为玩伴,在陌生的宫闱中相认,却渐渐成了好友。   沈轻稚知道,她们对彼此的这种依赖,更多的源自于孤立无援的恐惧,但两个人都是心思纯洁的好人,所以这份依赖中没有夹杂任何利用和功利。   对于她要去殊音斋当差,付思悦心里只有高兴和不舍。   沈轻稚其实也有点不舍,身边有个可以信任的人,在储秀宫的日子也平和安稳,在她内心深处,确实有那么些许的眷恋。   但……只有些许而已。   现在有一条更好的路,她必然要果断走上去,不能回头,也不会回头。   沈轻稚认真道:“我也舍不得你,既然有这个机会,我便要去试一试的。思悦,你一个人留在储秀宫,一定要更小心,若是真有事,便去找红芹姑姑,她定不会太过偏颇。”   付思悦点点头,她眼眶发红,只从喉咙里憋出来一个“嗯”。   沈轻稚拍了拍她的肩,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付思悦便红着眼睛冲她笑:“只隔了一条宫巷,怎么就弄得生离死别似的,以后月休了我们再一块说话。”   “好,一言为定。”沈轻稚笑了。   沈轻稚的东西很少,一会儿便收拾完了,她跟付思悦一起躺下,盖上还算厚实的棉被。   屋里点了灰炭,已经只剩最后的余烬,烟不多,不会呛得人喘不上气,却也并不算好闻。   沈轻稚迷迷糊糊,即将睡着的时候,听到付思悦道:“轻稚,你会前程似锦的。”   沈轻稚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模糊的帐幔,道:“你也会的。”   两个人安然入眠。   待到次日清晨,沈轻稚比往常起得都要早,她轻手轻脚穿好衣裳,便出了房门。   她没有同付思悦道别,也没必要道别,她背着包袱,先去了红芹厢房门口。   “姑姑,”沈轻稚没有敲门,“姑姑,轻稚谢您照顾,往后定会好好当差,伺候好娘娘,不辜负姑姑一片心意。”   倘若红芹有那么一丁点,信了大雪日那一出“闹剧”,对沈轻稚的性格和脾气产生怀疑,即便她是这一批宫女中唯一适合的人选,红芹也不可能还会选她。   既然选了,就说明红芹对她人品的信任。   沈轻稚也不管红芹到底听没听到,话说完,她便快步离开了储秀宫。   此时刚卯时初刻,宫中还一片漆黑,只有扫街打水的杂役黄门在宫巷里忙碌。   沈轻稚脚步轻快,在沉默幽暗的宫巷里快步穿梭,不过一刻便来到了坤和宫的后门。   此刻,宫门紧闭。   沈轻稚上前,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很快便传来一道青涩的嗓音:“来者何人?”   沈轻稚答:“奴婢储秀宫沈轻稚,奉沐芳姑姑令,来殊音斋当差。”   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门扉戛然而开。   此刻天色未明,天地间一片混沌,在一片幽寂的沉默宫墙中,沈轻稚一眼便看到坤和宫正殿飞扬的琉璃瓦。   璀璨的金色即便在日光不明的清晨,也夺人眼目,威压而庄重。   这是东西六宫人人向往之所,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正宫。   沈轻稚深吸口气,冲年轻的守夜黄门笑道:“多谢小公公。”   说罢,她一边递出腰牌,一边抬脚迈入坤和宫。   这一路,她都走得坚定。 第20章   坤和宫位于乾元宫以南,是整个长信宫中第二大的宫殿群,沈轻稚之前只进过后殿东厢房,却也对坤和宫的气派有了模糊感受。   以大楚之气魄,单一个坤和宫,便比大夏皇宫的帝后宫闱加起来还要宽敞。   沈轻稚跟着那小黄门,顺着游廊往正殿西侧行去。   在正殿偏西处,单立一二层阁楼,沈轻稚眼尖,一眼就看到阁楼上挂着殊音斋的牌匾。   小黄门就笑道:“这就是殊音斋,姐姐这边请。”   话还没说上两句,姐姐就叫得顺口了。   沈轻稚身上背着小包袱,跟着他来到殊音斋门口,此时天色微明,大凡宫女黄门也已经醒来,只不过皆是轻手轻脚,行走忙碌似毫无声息。   殊音斋大门敞开,里面立着一道身影,沈轻稚站在门口,听那黄门请早:“侍书姐姐,给您问早。”   殊音斋一楼的小茶室中,那身影回头望过来,看见小黄门身后的沈轻稚,淡淡道:“是沈轻稚?进来吧。”   小黄门比了个请的手势,沈轻稚这才轻轻踏入殊音斋。   她直接来到侍书面前,屈膝行礼:“侍书姐姐,我是储秀宫沈轻稚,受沐芳姑姑和红芹姑姑的令,来殊音斋当差。”   侍书正在侍弄茶室里的花插,闻言便道:“你来之前也知道,殊音斋只需要会读书识字的宫女,原我手下两个宫女都要出宫,有了空缺,这才选了你。”   沈轻稚又福了福:“是。”   侍书没再继续说话,她只把那牡丹净瓶花插侍弄得端方美丽,才起身道:“你随我来。”   沈轻稚跟着她,小碎步往里面走。   整个殊音斋呈八角形,正门对后殿,从正门而入,左侧就是阳光明媚的小茶室,除此之外,其余六面都是书库。   别看殊音斋不大,藏书却不少,侍书领着沈轻稚挨个书库都看一遍。   侍书个子只比沈轻稚略高半个头,她走在前面,语气很淡,但话却一句没少说。   “经史子集游记绘本,一楼的书库是按此排列,你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背熟每个书库的大类目,娘娘若是想要什么书,一刻之内就要寻来。”   这种活计,对于一般的宫女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   即便是粗通笔墨的宫女,也需要长时间的背诵才能做到,但沈轻稚却不同,这其中许多书籍,她以前都看过,只要看一眼名目,便知道如何区分,只不过要把这书库重新熟悉一遍罢了。   沈轻稚认真点头:“是,我知道了。”   侍书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倒是脾气好。”   沈轻稚看着她笑了。   侍书个子不算高,身材也不苗条,反而有一种莹润的丰满,她脸蛋圆圆的,眉清目秀,看起来如同年画上的福娃娃,瞧着很是和善。   但她说话的时候很冷淡,似乎对沈轻稚这个新来的宫女不感兴趣。   沈轻稚知道她是大宫女,也在殊音斋侍奉多年,且她也不在乎外人是什么态度,只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在宫里就不大会出错。   因此无论侍书说什么,她都笑意盈盈答“是”。   侍书说完最后一间书库,便道:“殊音斋其实活计不多,这里面的扫悉有杂役宫女去做,你要做的,就是她们忙的时候你盯着,不要叫她们夹带了殊音斋的东西。”   两个人说着话,便来到楼梯前,一前一后上了阁楼。   殊音斋的二楼是完全属于皇后娘娘的书房。   四面透亮的琉璃窗让整个阁楼明媚透亮,一上二楼,整个人都开阔起来。   楼梯上去,左手边是个小巧的雅室,只摆了一组茶桌屏风,另一侧就是皇后娘娘的书房。   绕过山川水秀的屏风,抬眼就能看到一张丈长的紫檀长桌,长桌之上,文房四宝早就摆齐,除此之外,还有一顶铜鎏金的博山炉。   长桌上正当间平铺一张洒金宣,上面的墨迹半干,沈轻稚匆匆扫了一眼,发现皇后在写王维的《山中》,但只写了前三句,最后一句空翠湿人衣没有写。   侍书道:“娘娘每日中午午歇起来时候,都会来书房看书写字,往往会有位姑姑跟随,不需要咱们贴身伺候,你只需要在娘娘需要研墨,品茶,寻书的时候上前伺候便是,其余时候,就守在屏风之外,当自己不在。”   沈轻稚明白了,她们相当于殊音斋的管书人,想伺候到娘娘身边,基本不可能。   这也很好了。   沈轻稚心情极好,她笑眯眯对侍书说:“是,我明白的,姐姐且放心。”   侍书的意思是,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只当自己不存在。若是有什么消息是从这里传出去,第一个要的就是她们的命。   侍书其实也知道,能选过来的宫女,绝对没有蠢笨的,只是这沈轻稚长得实在好,她一开始才有些担心。   倒不是她对漂亮的姑娘有什么偏见,只是这深宫内苑的,但凡有些姿色的,想要的都比旁人要多。   见沈轻稚很懂事,侍书便也不多说什么。   她领着沈轻稚下楼,道:“原她们两个住在我卧房隔壁,如今空出,便安排你住,只是恰好在通铺的最尾端,后半夜会有些冷。”   这个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过了年,雪融化,转眼便要开春。   沈轻稚笑着说:“那是我沾了姐姐们的福气。”   她一个三等宫女,进了坤和宫能自己住一间,便是最后一间尾房,怎么不会令人羡慕?   说到底,还是殊音斋的差事特殊,不敢叫她们同旁的宫女混住,就怕一不小心说破了嘴,惹出事端。   沈轻稚知道这样的差事会有风险,但机缘也很多,端看她是否能把握得住了。   她心中安定,那种想要向上走的愿景越发强烈,将近两个月的宫女生涯里,她逐渐甩开同队的大多数人,成为唯一一个进入坤和宫的小宫女。   说句实在话,心里还挺舒坦的。   这种因自身优秀努力而获得的成就,是让人相当满足的,是其他事都无法带来的。   沈轻稚跟着侍书七拐八拐,来到坤和宫最外侧倒座房的最末尾一间,这屋子比储秀宫的厢房还小,对内一侧连隔窗都没有,只开了一道顶窗,足以通风。   侍书从荷包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铜锁,然后便推门而入:“你且略收拾收拾,一刻后去殊音斋当差。”   沈轻稚福了福,先送她离开,然后便关上房门。   她回过神来,看到贴墙的窄炕和窗下的桌椅,轻声笑了:“真好。”   屋子虽小,却有个挂着锁扣的炕柜,沈轻稚把自己单薄的体己都放在带锁的炕柜里,抖了抖被褥,发现都已经换了新的,便也没再歇息。   不用一刻,她就回到殊音斋当差。   能进殊音斋的杂役宫女也都是坤和宫的老人,普通人是进不去的,侍书领着她认了人,然后道:“如今只你我二人,因此每日都要过来当差,白日里,我们必有一个要留在殊音斋,夜里轮流值夜,以便娘娘夜里读书。”   沈轻稚点头:“我明白了。”   侍书又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衣裳,略一沉思道:“这个月宫里事多,又有大殿下的好日子,待到下个月,我便禀明沐芳姑姑,给你升至二等宫女,衣裳也都要换成紫菱缎夹袄的,穿起来亮堂。”   沈轻稚倒是没成想还有这等好事,脸上笑得更是灿烂,响应的声也更大了些:“是!”   侍书看她那高兴的样子,没忍住也跟着笑了一下。   她本来就是福气长相,却老是板着个脸,说话也清清淡淡的,这么一笑,就显得特别喜庆,让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沈轻稚跟着她认识了三个杂役宫女,侍书便让她盯着她们扫洗一楼书库,自己上了二楼。   三个宫女手脚很麻利,一个擦地,一个擦书柜,还有一个侍弄小茶室,不过半个时辰,便忙完了今日的差事。   她们陆续同沈轻稚告别,沈轻稚也不好上楼打搅侍书,就从第一个书库开始看起。   她想早点把库房中的存书都过一遍,以后取用时便不会来回翻找。   待到辰时初刻,侍书才下了楼来:“走吧,带你去用早。”   沈轻稚便跟她一起去了东边倒座房的大开间里,同坤和宫的姐姐们都认识了一圈。   坤和宫有掌殿姑姑一人,掌事姑姑四人,司职宫女八人,大宫女八人,以下一等、二等、三等、杂役宫女不计数。   但司职宫女中人数不满,如今只有两名织绣宫女、一名白案宫女,一名点香宫女,剩余四个职位空缺。   八个大宫女也只有六名,侍书就是其中之一。   她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已经过了出宫的光景,大抵要一直留在宫中。因着还算年轻,她只是大宫女,再过一两年光景,她大抵就会升为司职宫女了。如今留在宫中的大宫女中,她不是资历最老的,却最特殊。   因为她的差事,没有人能顶替。   她领着沈轻稚往大开间门口一站,指了指身后美貌无双的小姑娘:“各位姐姐妹妹,这是我殊音斋的新宫女,名唤沈轻稚,轻稚,给姐姐们见礼。”   能在这里用饭的,只能是司职宫女、大宫女以及得脸的一等宫女,沈轻稚因着殊音斋的差事,也算是得脸的。   沈轻稚低眉顺眼福了福:“轻稚见过姐姐们,初来乍到,还望姐姐们多多抚照。”   她刚说完,就只听一把尖细的嗓子道:“呦,这小脸长的,来殊音斋可亏了,春景苑倒是个好去处。” 第21章   沈轻稚微微抬起头,就看到说话的是坐在最左边桌前的一个蓝衣宫女。   她瞧着很是消瘦,脸长手长,面容说实话是有些刻薄的,但却并没有到了难看的地步。   能在坤和宫里伺候的,就不会有难看人。   但她却也只是个普通的清秀宫女罢了。   侍书一贯没什么表情,这会儿抬起头,淡淡看过去:“今日早饭不香?”   早饭不好吃吗?还堵不住你的嘴。   这话沈轻稚听懂了,强忍着没笑出声,就看那宫女狠狠瞪了两人一眼,回头说:“看她能待多久。”   侍书根本就懒得搭理她,领着沈轻稚在另一张桌子边坐下,道:“你选自己爱吃的,不用顾及那么多。”   沈轻稚打眼一看,桌上放了两盆粥,一盆很厚实的皮蛋瘦肉粥,一盆小米山药粥,配了一篮包子、肉卷并几张葱油饼,四周还摆了几样小菜。   酱瓜、苋菜、疙瘩头、萝卜丝、腐乳样样齐全。   沈轻稚立即便知道,这里面有几样肯定是御茶小膳房出的。   她没表现得多没见识,给自己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又夹了一个包子,轻轻咬一口,发现里面是虾皮豆腐香菇粉丝馅料的,点了香油,又香又好吃。   沈轻稚心里更满意了。   果然只有往上走,才能过上她想要的日子。   用过了早饭,沈轻稚跟侍书回到殊音斋,侍书才说:“她是齐光姑姑手下的大宫女,名唤陈怀绿,惯常都喜欢说三道四,你不用理她。”   沈轻稚道:“是。”   两个人进了殊音斋,侍书便道:“你随我来拿书录,若是有不认识的地方,可以来问我,这几日娘娘忙碌,大约不会来殊音斋,你最好都背下。”   沈轻稚福了福,取了厚厚的一大本书录,在小茶室里开始背。   在坤和宫的这几日,倒是难得的平静。   沈轻稚背完了书录,特地挑了几处佯装不认识,请教了侍书,待到她差不多对书库的存书有了大致了解,便到了大皇子的生辰。   这一日一大早,坤和宫便忙碌起来。   虽没有沈轻稚和侍书什么事,两个人也早早起来,用过早饭就守在殊音斋。   外面是真的热闹。   便是在幽静的深宫中,在这样热闹的日子里,也能听到一片的歌舞升平。   沈轻稚对外面的热闹并不是很感兴趣,那些花样百出的热闹里,不过是众人凑在一起佯装高兴的表演,没什么好看的。   因着今日皇后不会来殊音斋,沈轻稚便同侍书讨了个赏,选了一本话本读了起来。   今日的天气意外得好。   蔚蓝的天空之上,绵延的白云飘摇自在,金乌浮在云层上,笑着照耀大地。   沈轻稚靠坐在茶室窗边,一看就是一整日,待到用过晚膳,才被侍书提醒:“晚上值夜,你可别困倦。”   夜里的殊音斋一贯安静,她们值夜大多都是在小茶室里坐着打盹,反正大门要从里面紧锁,若有外人来也要先从里面开门。   沈轻稚便笑着应:“知道了。”   待到用过晚膳,沈轻稚回房略躺了一会儿,到了戌时,便起床拢好头发,点了宫灯往殊音斋行去。   这会儿的坤和宫依旧很热闹。   沈轻稚伸着耳朵听了听,大约前殿那边还有酒席,姑姑宫女们大多都在那边伺候,后殿反而没有什么人。   沈轻稚同几个相熟的宫女点头致意,便进了殊音斋同侍书换岗,等她走了,就锁好房门,寻了茶室她最喜欢的那把软椅坐下。   不过片刻功夫,沈轻稚便沉入梦乡。   沈轻稚是被一阵沉闷的敲门声惊醒的。   她猛地从软椅上坐起,脑子还在发昏,手脚却麻利地开始整理衣裳发髻,一边整理,她一边轻咬下唇,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   “这就来。”沈轻稚一边说,一边快步往门口行去。   待到了门口,她才压低声音问:“何人?何事?”   外面传来一声很低的嗓音:“我是采薇。”   沈轻稚心中微微一惊,此时万籁俱寂,只有殊音斋小茶室里点了两盏宫灯,沈轻稚透过琉璃窗,能看到外面已漆黑一片。   这个时候定已过了宫禁。   能在坤和宫出现的,定是坤和宫的人,此人说自己是采薇,那么她就一定是采薇。在长信宫中,还没有人会如此大胆敢冒充她。   沈轻稚几乎是瞬间就让自己精神起来,她飞快打开门闩,开了一道门缝。   “姑姑……”   她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采薇搀扶着一位头发凌乱,面容潮红的女子。   沈轻稚下意识退后两步:“姑姑快请进。”   待采薇抚着人进了殊音斋,沈轻稚努力压下胸膛中的猛烈心跳,飞快闩好房门。   采薇抚着那女子,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有些艰难。   沈轻稚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扶起女子另一只胳膊,沉默地陪着采薇蹒跚上了二楼。   殊音斋毕竟存放大量书籍,为怕走水,夜里的二楼是没有点灯的。   三个人好不容易上了二楼,沈轻稚轻声对采薇道:“姑姑略等,奴婢去点灯。”   采薇点点头,沈轻稚便小碎步跑进书房内,在四处都点上宫灯。   二楼书房一下子便明亮起来。   沈轻稚回到楼梯前,跟采薇一起扶着女子坐到紫檀雕花长桌之后,这才小声问:“姑姑,可要点挂灯?”   书房的正中间,有一个高高悬置的灯架,上面两圈烛台,林林总总约有二十几盏,若都点上,夜里也能照耀得灯火通明。   采薇看她行事稳妥,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无,倒是还算满意,只说:“不用,你去……”   她想了想,道:“你去准备些蜂蜜桂花露来。”   殊音斋必然没有醒酒汤,沈轻稚福了福,立即退了下去。   待下了一楼,她才逐渐冷静下来。   来的人她之前没见过,只影影绰绰看到过步辇上雍容华贵的身影,但能被采薇如此贴心伺候的,整个长信宫只有一位。   那就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沈轻稚不知道为何她们主仆二人半夜突然造访殊音斋,但人都来了,她就得小心行事。   沈轻稚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精神起来,然后便开始准备蜂蜜桂花露。   待到她准备完后,又站在楼梯口听了片刻,才端着托盘上了楼。   她刚一上楼,就听到里面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我自问对他一心一意,当年两个儿子都没了,我那么难过,还是抱养了煜儿,”女子低低的嗓音如同涓涓流水,淌过冰冷的河道,“可是他呢?他心里可曾有过我?什么青梅竹马,什么两小无猜,什么顾念旧情,都是糊弄人的。”   “真是太可笑了。”   女子的声音如泣如诉。   沈轻稚上楼的身姿微微一顿,但采薇已经看到了她,她便只得硬着头皮端了托盘上来,把它放到屏风外的方几上,然后便退了几步,一直缩到二楼另一侧的雅间里,就连呼吸都轻了。   她尽量让自己隐匿在角落里,却还是能听到书房内传来的说话声。   可她的职责就是在皇后娘娘来殊音斋时等候侍奉,采薇不发话,她就不能下楼。   沈轻稚这是第一次如此靠近皇后,也是最尴尬和最不适宜的场合,但她也能理解,即便是再英明神武,慈悲贤惠的皇后娘娘,也会有心累难过的时候。   大家都是人,是人就没有完美的。   坤和宫乃至殊音斋都是皇后自己的地盘,在这里,她完全不用藏着掖着,想说什么说什么。   但披着皇后娘娘凤袍的大部分时光里,她从来不会胡言乱语。   也只有现在,深夜寂静,酒醉迷茫时,她才能同采薇说几句知心话。   皇后苏瑶华斜靠在椅子上,右手撑着有些微热的脸,左手摆弄喝了一半的蜂蜜桂花露,她摆弄一会儿,眼泪毫无预警地滴落下来。   她已经很多年没哭过了。   待到泪流满面,泪水打湿了衣袖上的金银凤纹,她才恍然说:“我哭了吗?”   采薇心疼得不行,她就站在皇后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用最温柔的声音哄她。   “娘娘,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要哭便哭吧,哭一场,明天就好了。”   苏瑶华微微摇了摇头。   “好不了了。”   她任由泪水凌乱在微红的脸颊上,道:“当年我嫁给他时,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因知道太子可能要登基,大婚时也显得有些匆忙,可我并不觉得自己被怠慢,一心一意当好我的太子妃。”   当年年少情浓,新婚的热情中,年轻的小夫妻两个也曾有过美好而幸福的时光。   可这时光太短暂了。   弘治帝毕竟是太子,是储君,他的后宫,永远不可能只有太子妃一个人。   于是,太子侧妃、良娣、良媛、诏训等等,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女人出现在太子毓庆宫,出现在苏瑶华身后。   于是,她跟太子见面的时间便越来越少,两个人之间的亲密缱绻也在岁月和团花锦簇的日子里消失殆尽。   苏瑶华的眼泪,好似这些年心里的悲苦,一瞬倾泻而出。   “我其实没要过他一心一意,也没奢求过一生一世,我甚至……我甚至肯养别人生的孩子,为的还是后宫能平稳,他能不为后宫操心,可他呢?”   苏瑶华哭得喉咙都哑了:“可他心里到底是否有过我?就连煜儿,他只怕也不过是……”   苏瑶华哽咽一声,终于喃喃道:“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第22章   这就说得太伤感了。   就连沈轻稚,都觉得皇后这是吃醉了酒,说起胡话来。   夫妻之间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   帝王之家,似乎永远都没有真心一遭,曾经的沈轻稚没有遇到,现在的沈轻稚也没有念想。   她是过来人,看得很清楚,皇后这不过是醉酒之后痛快说上几句,实际上在她内心深处,或许早就已经明白。   真心实意,恩爱非常,那都是话本里的故事。   皇帝能对她有两三分尊重,两三分在意,都比旁人要强上许多。   毕竟,在大皇子还未及满月时,皇帝便坚持让皇后记养这个孩子,并且不让皇后再冒险生产。   对于当时强弩之末的皇后来说,这是最大的慰藉,也是最好的结果。   两次生产后失去孩子,也彻底拖垮了皇后的身体和精神。   无论是皇帝不愿意失去这个妻子,亦或者只是苏瑶华这个人,都已经是爱重的表现了。   采薇是个最好的倾诉对象,她不徐不慢轻轻拍着皇后单薄的后背,只说:“娘娘,可咱们也有举案齐眉不是?”   翻来厚重的史书,又有几个元配皇后能一直同皇帝并肩走下去。   苏瑶华身体不好,自从二皇子夭折之后,她便得了寒症,总是气血不足,虚弱无力,这多年用珍稀药材堆积出来,看似康健,随着年龄渐长,越发难以维系。   她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酒了。   若非今日高兴,她也不会吃这么多酒,把自己吃醉了。   但一醉酒,那些堆积在心里的埋怨和悲伤,就会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徘徊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采薇轻轻拍着皇后的后背,声音越发温柔:“再说,娘娘还有大殿下,无论如何,大殿下都是向着娘娘的。”   萧成煜是很懂事的,别看才刚束发,但应该如何做,应该向着谁,他心里很清楚。   苏瑶华低头擦了擦眼泪,轻轻说:“可他也会对冯觅儿心软。”   采薇就说:“宜妃娘娘是大殿下的生母,若大殿下被皇后养育便不理生母,到底显得太过薄情,朝野内外,会是什么名声?娘娘又会背什么样的骂名?”   她轻声细语安慰:“大殿下每次都很有分寸,既不会让她得逞,也会让陛下心疼娘娘,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苏瑶华深深叹了口气:“他也可怜。”   一宫之内,怕只他有两个母亲。   旁的皇子公主虽也叫她母后,到底还是记名在自己的生母名下,总归心里更向着生母。   这么一说,苏瑶华便渐渐从那些悲春伤秋的小女儿情态里挣脱出来。   “说到底,盼着别人心软,期待旁人的怜悯和好心,都没有用处,”苏瑶华神色微冷,坚定道,“如今最重要的,是太子之位。“   “德妃的二哥正担着左都御史的要职,陛下要整顿吏治,就要重用他,且蒋家历来便是清溪世家门阀,学生遍布天下,在朝中党羽众多,可谓是人多势众。”   苏瑶华出身一等护国公苏氏,祖上蹭跟随高祖皇帝征战大楚天下,其后嗣子孙皆忠君爱国,骁勇善战,文臣武将辈出,一直到苏瑶华父亲这一代,也一直是一等护国公,从未有过夺爵降等。   苏瑶华被选为太子妃,正是因为其苏家嫡出长女的身份。   而德妃当年被选为太子侧妃,也因其出身蒋氏。   以至于后来的淑妃、宜妃、安嫔、和嫔等,大抵都是因为皇帝恩宠才有的位份,同她跟德妃是不同的。   苏瑶华一直最提防的就是德妃。   采薇道:“娘娘,若是陛下当真那么看重德妃娘娘,也不会等大殿下三岁上才让德妃娘娘诞育二殿下,他这是在让娘娘放心。”   确实,弘治帝还是更在乎皇后的,若非如此,大皇子就不是大皇子,早就是三皇子了。   但三岁在皇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亦或者弘治帝根本就没有什么等上三载的想法,如今这般结局,不过是德妃运气不好罢了。   苏瑶华这会儿已经擦干眼泪,淡淡道:“他只是不想让后宫生乱,后宫能短暂平安稳固,就是皇后位稳,嫡长子位稳,前朝便能安稳,百姓才会心安。”   顿了顿,皇后又道:“先不提这些,长渊还在寒古镇?”   采薇便答:“是,三爷还在藩镇,今岁他上表回京,陛下未应允,也未派新的参将过去协助。”   近来大夏动作频繁,边关诸镇都开始调兵遣将,抵御大夏的骚扰,苏瑶华的三弟两年前就已经调去寒古镇,两年中一直帅兵镇守边关。   大楚的边疆统领三年一换,苏长渊提前至年关申请回京,是最稳妥的。   无奈弘治帝没有下旨允诺,他只是鼓励了一番,说他实在辛苦,让他好好为国尽忠。   苏长渊就只好继续留在寒古镇了。   他不回来,于皇后来说是好事,于姐姐来说却时刻都要提心吊胆。   蒋氏再怎么桃李满天下,毕竟没有能摸到虎符,到底不如苏氏有底气。   苏瑶华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今日你看煜儿的生辰办得热闹非凡,可人人都藏着心思,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她身体不好,一直劳心劳力的弘治帝身体更差,到了去岁年根,一场小风寒一月都没好,朝廷上下都很紧张。   后宫之中,若非进了百十来个年轻的小宫女,添了些喜庆气,气氛怕是比朝中还要紧绷。   采薇却说:“大抵用不了多久了。”   今日萧成煜生辰,来的皆是命妇臣妇,其中有几位是上书房太傅、教授等的夫人,把萧成煜狠狠夸了一通。   她们夸赞的时候,恰好是弘治帝过来受儿子拜谢养育之恩的时候,时机拿捏得极为巧妙。   采薇眼眸里闪过些许笑意:“娘娘当时你在吃茶,没见到德妃娘娘的脸色,难看得不成样子。”   苏瑶华听到旁人夸奖儿子,忍不住笑了。   她的笑声从书房里传出来,让躲在雅室的沈轻稚松了口气。   看来,这位皇后娘娘,也是相当清醒的人。   男人的心,哪里有儿子的皇位重要?   苏瑶华道:“看来,我得让这件事尽快成为定局,采薇,你去把弘治五年我写的那一匣子信笺取来。”   采薇没有迟疑,她取下腰间的钥匙,打开书房最里侧书柜最下面的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已经落了一层灰的锦盒。   锦盒上绣了花好月圆,只是因十几年过去,上面的金丝银线已经黯淡无光。   她用帕子擦干净锦盒上的灰尘,端端正正放到苏瑶华面前:“娘娘,这是……”   苏瑶华道:“这是当年我给小宝写的信,这些年过去,还是很想念他们。”   苏瑶华的声音包含怀念、不舍和心痛,更多的却是坚定。   “但不能只有我一个思念他们,作为他们的亲生父亲,陛下总要同我一起回忆当年那些岁月。”   沈轻稚轻轻吸了口气,皇后这一招太高明了。   先是让太傅夫人夸奖大皇子晓之以理,再用当年帝后两人丧子的伤心事动之以情,情理都在皇后这一边,那么太子之位呢?   她是醉了酒,是哭过痛过难受过,可前后不止一刻,她便重新回到了皇后娘娘,大皇子母后的身份。   她来殊音斋,并非只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哭诉,她就是要取回这一匣子“丧子之痛”。   高明啊。   沈轻稚由衷佩服皇后娘娘,看来大皇子这个太子之位,似乎不会有太大波折了。   苏瑶华轻轻摸了摸那锦盒,半晌才道:“走吧,该安置了。”   采薇扶着她起身,左手把那锦盒收进袖中,撑着她单薄的身体往外走。   待来到楼梯口,采薇微微顿住。   沈轻稚借着书房里的宫灯,看到了两人的动作,便迅速从雅室出来,沉默地扶起皇后另一只胳膊。   皇后其实醉得不是很厉害,她知道殊音斋里一直有人值夜,现在才发现是个陌生的只有十来岁的小宫女。   她看了一眼沈轻稚,沈轻稚便敛眉低声道:“娘娘,奴婢是新进殊音斋的宫女,名叫沈轻稚。”   能进殊音斋的,都是最心腹的几个姑姑看准定的,苏瑶华也不担心这小宫女出去乱说,但凡敢多嘴一句的,怕也说不出第二句话了。   一楼二楼都已点了一半宫灯,虽不如白日明亮,也能照耀出沈轻稚精致漂亮的眉目。   她生得极好,人也年轻康健,瞧着如同春日里含苞欲放的花骨朵,鲜嫩而美丽。   苏瑶华道:“不错。”   她也只说了两个字,待到沈轻稚送了她们出殊音斋,苏瑶华也未再多言。   此后的日子,如涓涓流水那般匆匆而过。   沈轻稚习惯了殊音斋的生活,也渐渐同坤和宫中几个姑姑熟悉起来,偶尔皇后来殊音斋读书,她也都是恭敬侍奉在一边,还能陪着皇后娘娘说上几句话。   一年、两年、三年,她从三等宫女,升为了一等宫女,也在坤和宫有了自己的体面。   一晃,就到了弘治二十四年冬。   这一年,沈轻稚十八岁。   这一年,萧成煜终于被封为太子,成为储君。   转眼,便是春暖花开时。 第23章   弘治二十四年的春日,比往年雨水都要足一些,当连绵的细雨连落数日,就连宫中的小宫女们也都有些忧心了。   去岁新进宫的小宫女们,有两个机灵的小丫头识字,经红芹姑姑考量,去年年根底下便送来了坤和宫。   如今殊音斋里便有四个宫女,沈轻稚跟侍书便不用再值夜。   侍书已经升为司职宫女,比姑姑略差一等,却因在皇后娘娘那颇有脸面,便是偶尔出坤和宫,人人也都要叫她一声侍书姐姐,而沈轻稚也在短短三年里从三等宫女升为一等宫女,且看采薇姑姑的意思,约莫到了夏日,她就能升为大宫女了。   她也不过十八而已。   这三年殊音斋的宫女生活,让沈轻稚逐渐适应了大楚长信宫的一切,也因殊音斋的便利,她几乎对大楚的历史烂熟于心,宫里曾经发生的那些点点滴滴,她也都能说出一二。   坤和宫的日子看似花团锦簇,却也并非日日都热闹,皇后身体孱弱,一年中有半数都在养病,连带着坤和宫也很平静,大多时候,坤和宫可以称得上是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皇后娘娘身体不好,自然要其他嫔妃协理六宫,弘治二十一年末,安嫔又生下一位小皇子后,便被晋升为贤妃,如今宫中是四妃一起协理六宫。   皇后看似松了手,可宫里宫外,朝野上下,却对大皇子萧成煜越发上心起来,就连皇帝也时长带着这位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要他陪在身边听政。   这三载光阴里,宫中看似平静无波,但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却波涛暗涌。   弘治帝在弘治二十年时生过一场大病,当时都要撒手人寰,是太医院全力医治,才把他从濒死的边缘挽救回来,自此之后,弘治帝的身体便大不如前。   沈轻稚一直跟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因她乖巧懂事,稳重聪慧,皇后对她很是喜爱,便是不去殊音斋时,偶尔也会叫她到寝宫陪着说话下棋。   弘治帝来坤和宫看望皇后娘娘时,沈轻稚有时恰好侍奉在边上,以她之见,这位皇帝陛下的身体,瞧着还不如皇后的身体康健。   然而即便如此,这两年宫里又添了一位小皇子和一位小公主,嫔位上也有变动。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总有新鲜的颜色充斥后宫,造就这全天下最繁华的富贵鼎盛。   沈轻稚瞧看皇后,从弘治二十一年元月醉酒之后,她就再没醉酒胡言过,大抵也从那日起,她已经放下了心里的许多执念,知道自己最应该要的是什么。   如今,当太子冕冠戴在萧成煜头上的时候,皇后大约已经完成了一半愿景。   但这还不是最终的结果。   沈轻稚这日依旧早早起来,她同侍书一起用了早饭,便去殊音斋收拾昨日皇后娘娘读过的书。   侍书道:“清晨里刚送了鲜花过来,选几只鲜亮的插上吧。”   沈轻稚笑道:“是。”   她下楼取了花来,捧着一大束姹紫嫣红的鲜嫩花朵上了楼,眉眼之间门笑意盈盈,似有无边的春意。   侍书不经意间门看了她一眼,擦桌的手微微一顿,转身认真打量沈轻稚。   当年沈轻稚来坤和宫的时候不过十四岁,便她当真是个美人胚子,也因为年少稚嫩,少了几分风情。   这几年,她一日大过一日,眉眼长开,身量拔高,纤细的腰肢似是不盈一握,行走之间门皆是娉婷绮丽。   她整个人犹如含苞待放的花,渐渐绽放出属于她一个人的光彩。   如今再看她,身上再无年少时的青涩,反而多了几分徜徉书海后的雅致。   柳叶眉、桃花眼、花瓣唇,她便是从不浓妆艳抹,平日里只素净一张脸,却依旧美得让人心惊动魄。   侍书入宫十几年光景,什么样的美人没看过?便是宜妃那样妩媚入骨的,似乎也就那个样子。   沈轻稚是美,但同旁人的美是不同的。   她一贯沉稳、端庄,行事做派异常老练,便是皇后娘娘也曾夸过她少年老成,并非凡俗之人。   侍书想了想,大约她的美不只是皮相。   美人在骨不在皮,但沈轻稚的皮骨却都很美。   侍书这么一想,不由发起呆来,直到沈轻稚来到她面前,她还在出神。   “侍书姐姐,想什么呢?”   侍书回过神来,淡淡道:“我在想,这花都没有你美。”   这么多年,沈轻稚也知道侍书就是这般的清淡脾气,她人长得富态,但平日里表情很少,少了几分喜庆滑稽,倒是多了些许的泰然自若。   “姐姐打趣我。”沈轻稚顿了顿,又笑了。   真难得,侍书也会打趣人。   侍书没再多言,两个人妆点好今日的书房,把花插、博山炉、盆景都摆好,这才一起下了楼。   她们刚下楼,去岁刚分来的小宫女坠儿就道:“侍书姐姐、轻稚姐姐,刚前头的朝云姐姐来说,娘娘想看王世版的《珍珠泪》让姐姐们送了去。”   侍书就说:“轻稚去一趟吧。”   沈轻稚福了福,她直接进了专放话本那一间门书库,连看都不用看,直接拐入第三排书架前,在上数第二行抬手取了五本书。   珍珠泪宫中一共藏有四个版本,还有一个是坊间门刊印的弘治印本,沈轻稚全部都取了来。   她把书放入盒中,王世版的自然放在最上面,捧着锦盒出来同侍书道别,便穿过回廊,往前面的正殿行去。   待她来到正殿门口,抬头就瞧见了老熟人。   “朝云姐姐安好。”   当年红芹身边的几个大宫女,朝云调入坤和宫,成为司职宫女,晚霞则去了尚宫局,红芹身边现在的一等宫女是付思悦和余茵茵。   朝云瞧见她,就笑着说:“就知道是你来。”   往常选择这一类话本书册,都是沈轻稚来送,其中许多书她都看过,可以陪着皇后娘娘点评一番,经史子集类的则由侍书来送。   经史子集一类,沈轻稚其实都学过,以前还被先生表扬,说她颇有慧根,只从未对外人讲明罢了。   沈轻稚同朝云寒暄几句,便轻着脚步往寝殿里行去。   近年来,因皇后凤体不协,坤和宫专设了一个小药房,每日都要给皇后娘娘侍奉汤药。   今日汤药刚进完,寝殿里除了沉水香的味道,还有残余的苦涩药味。   并不算难闻,但也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沈轻稚一路穿过小花厅、雅欣堂,又从寝殿外的小书房走过,最后来到挂满青白玉珠的香云纱帐幔外。   “奴婢给娘娘请安,《珍珠泪》送到。”沈轻稚微微躬身,轻声细语道。   里面立即传来采薇温和的嗓音:“是轻稚吧,快进来。”   沈轻稚的脚下更轻了,她一脚踏入殿中,脚下是团花牡丹春雨的羊毛地毯,又软又绵,好似踩在棉花上。   沈轻稚绕过四季春色座屏,打眼就瞧见皇后斜靠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明明已经是深春时节,她身上还盖着锦被,面色也显得格外苍白。   她这是寒症。   沈轻稚快步上前,双手往前一托,屈膝福礼:“给娘娘请安,娘娘大吉。”   三年过去,此时的苏瑶华看上去单薄了许多,或许因为病中,她倒是瞧不出年岁渐长,却到底很是疲惫。   苏瑶华看着眼前这个明媚的少女,就连心情也随之开阔起来:“坐吧。”   沈轻稚忙自己去取了绣墩,只微微擦了个边,端端正正坐在苏瑶华膝边,轻轻给她捶腿。   皇后身上都没多少肉了。   虽说只是个认识了三载的人,且主仆有别,但沈轻稚见她行将就木,心中多少也有些酸涩。   到底物伤其类。   她一边捶腿,一边看采薇把书翻开,拿给苏瑶华读。   苏瑶华便慢慢看起来。   一时间门,寝殿里只有沈轻稚手上轻微的声音。   皇后没让她忙太久,也不过就一刻工夫,她便道:“好了,哪里用你来伺候这个。”   沈轻稚便笑着松开手,道:“难得今日能来伺候娘娘,奴婢自然要好好表现,好从娘娘这里讨个赏。”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沈轻稚现在已经炉火纯青。   她并不觉得伺候人、巴结人有什么不好,一个人是什么身份,就得是什么样子。   做贵妃时她高贵端方,仆从如云,锦衣玉食,甚至十指不含阳春水,连个香露瓶子都没扶过。如今当了宫女,便要谨言慎行,勤勉殷勤,在贵人姑姑们面前,就要做个讨人喜欢的小机灵鬼,要不然如何能如此快速升迁?   想要过好日子,就得靠自己努力。   旁人若是这么讨好皇后,皇后还不见得会搭理,但沈轻稚这么说的时候,眼中皆是认真,让人会以为她说的都是心里话。   嘴甜、机灵,却也谨慎、稳重。   她仿佛天生就适合在宫闱里生活,这三年来她慢慢在苏瑶华那记了名字,从三等宫女到二等宫女,再到现在的一等宫女,她渐渐在坤和宫有了脸面。   谁看了她,都要叫一声轻稚姐姐。   无论她是真忠心,还是假效忠,她做的一切,都令人舒服又满意。   苏瑶华读着书中姚金雪的话:“偏生人人都想皇权富贵,我却只要一心一意好儿郎。”   苏瑶华翻书的手微微顿住,她垂眸看向沈轻稚:“轻稚,你觉得这长信宫可好?”   沈轻稚不知为何皇后有此一问,她迅速答:“宫里自然样样都好。”   苏瑶华来了兴致。   她微微撑起胳膊,采薇便扶着她坐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两个软垫。   “你且说说,都哪里好?”   沈轻稚笑弯了眼睛:“宫里能吃饱穿暖,一年四季都有新衣,每月还有月银,娘娘也经常会赏赐,入宫这些年来,奴婢攒下不少体己,心里很是欢喜。”   苏瑶华也笑了。   她面容苍白、消瘦、显得没什么精神,但笑起来的样子,却是温和的。   “只是这样吗?”   沈轻稚不知道她要问什么?她略想了想,才谨慎回答:“奴婢觉得,在宫里生活其实挺自在的。”   人人都说宫闱困人心,她却说自在。   苏瑶华心中一动。   ————   苏瑶华问她:“你觉得自在?哪里自在?”   沈轻稚想了想,这一次她说的是实话:“这世间门人生存,大抵都是看出身,农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商户开店贩卖,迎客待客,官宦人家便更有规矩一些,夫人如何做,小姐如何做,公子如何做,下人如何做,官爷又如何做,每个人都有在圈中,不能越界。”   沈轻稚浅浅笑了:“以前在荣恩堂的时候,奴婢每日都要跟着帮工嬷嬷做力所能及的事,从小到大,没有一刻停歇,后来年纪略大一些,才去了县学做扫洗,那几年光景,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平静而幸福。”   这一句倒是编造的,但她说的也是当年待字闺中,在家中读书时候的心境。   沈轻稚见皇后认真看着自己,眼中似乎有些鼓励之意,深吸口气,便继续道:“娘娘不嫌奴婢啰嗦,那奴婢便再说几句。”   “奴婢以为,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生存的地方,对于奴婢来说,宫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舒适,每日固定的时候用饭,固定的时候打扫、插花、熏香、收拾,娘娘来的时候还能跟着娘娘读一会儿书,长一长见识,最要紧的是,奴婢不用为以后发愁,担忧及笄之后无家可归,这已经很好了。”   “原奴婢在荣恩堂,没学过针线女红,也没人教奴婢读书识字,这一切,倒是在宫里都学到了。”   坤和宫宫女众多,沈轻稚自从当上一等宫女之后,许多事请便不用她亲自动手,尤其是去岁来了两个小宫女,她跟侍书不用再值夜,晚上闲了便会凑在一起做些针线。   女红一事,沈轻稚原是会的,虽说不上大家,却也针脚精致漂亮。   但重生而来成为沈彩,她却不会,荣恩堂不可能费心给她们教授这些,能把她们养大就很不错了。   沈轻稚跟着侍书等宫女从头开始学,竟能学到许多新的针法和花样,日子过得很有些滋味。   她如此说着,也如此想着,脸上不由露出舒心的笑。   她真的没有说假话。   曾经的沈贵妃入宫十年,而今的沈宫女也入宫三载,她十几年都在皇宫中生活,已经习惯了宫中的一切,现在再让她改,去坊间门重新过活,她恐怕还会不适应。   苏瑶华没成想她会这么有感想,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却并不让人觉得虚假。   这是她最真实的内心。   苏瑶华听完沈轻稚的话,见她不好意思笑了,不由鼓励道:“你很好,能同我说一说实话,我觉得很好。”   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却把什么都看清,就连她有时候都会怨恨当年送她入宫的父母,但沈轻稚却很平静。   或者说,对于孤儿来讲,她本身就没有其他选择,入宫当宫女就是最好的一条路。   苏瑶华看她一脸平静,道:“之前侍书问过你,待到二十三四岁上你可要出宫,你那时说不想,如今可还是这般想法?”   沈轻稚道:“回禀娘娘,奴婢确实不想出宫,奴婢想一辈子伺候娘娘。”   苏瑶华被她逗笑了。   “你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呢,一辈子伺候我像什么样子。”   她这话说得很是意有所指,沈轻稚心中微惊,面上却只有笑,似乎没听懂。   苏瑶华却没再说这些,同沈轻稚说了一会儿《珍珠泪》的内容,就听外面传来沐芳的声音:“娘娘,陛下的銮驾正往坤和宫来。”   苏瑶华仰头看了一眼采薇,采薇便探头看了外面的挂钟:“娘娘,陛下当是刚下早朝,过来瞧瞧娘娘。”   沈轻稚这会儿已经站起身,她把绣墩放好,这就要退下去。   苏瑶华却偏偏注意到她:“你且在外面等等,我有事要交代你。”   沈轻稚便退到寝殿之外,守在门边。   也不过就一刻工夫,外面就传来请安声,一个高高瘦瘦的墨色身影出现在沈轻稚视线之内,她蹲福行礼,却安静没有出声。   弘治帝看都没看她,只让自己身边的大太监张保顺扶着,缓缓进了寝殿内。   重重帐幔落下来,沈轻稚看不到里面到底是如何光景,却能听到帝后夫妻的交谈声。   先说话的自然是皇后。   苏瑶华道:“陛下这几日身体也不很康健,怎么还来坤和宫,当是臣妾去给陛下侍疾的。”   弘治帝说话声音有气无力,字里行间门都发着虚弱,他咳嗽两声,说:“朕还没到那时候,只是想着梓潼几日不曾得见,心里想念,便来看看。”   沈轻稚这些年对这位弘治帝也是有些见识的。   皇后嘴上说他冷心冷清,对自己毫无真心,弘治帝到底对谁有真心,亦或者从来没有心,沈轻稚也无从得知。   但他是个肯说软话的人。   作为一个皇帝,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在发妻面前的时候,也经常会放低身段,温柔哄她。   亦或者,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份“体贴”,让皇后怎么也无法冷下心肠。   果然,皇帝如此一言,皇后声音也柔和下来:“臣妾也很想念陛下,这几日无法去乾元宫侍奉,只能由妹妹们操劳,臣妾寝食难安,夜里都睡不踏实。”   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两个,说话如同含了蜜,一个比一个动听。   弘治帝叹了口气,他似乎在贵妃榻边坐了下来,道:“朕的身体,朕自己心里清楚,只是担忧你,当年若非……也不会拖累你至此。”   当年皇后的身体虽说没有寻常村妇那般康健,却也不差,只是接连夭折两个儿子,二儿子未满周岁便薨逝,当时是冬日,她一意孤行给儿子守灵,这才落了个寒症的病根。   每每冬日都要犯一回,长年累月下来,身体便拖垮了。   苏瑶华边说:“陛下莫要自责,是臣妾没这个福气,而且……”   苏瑶华的声音饱含母爱:“现在臣妾膝下有煜儿,已经很知足了。”   一说起这个太子,弘治帝的声音也带了些喜意:“是啊,煜儿是个好孩子,但也因为是你教养长大,他才能这般好。”   不管谁生的,只看谁养的。   一个孩子的品行,大凡要看父母教导,弘治帝冷冷道:“若非当年朕果决,这孩子只怕被人教坏了,如今朝中就不会有这般景象。”   话里话外,竟是在埋怨宜妃品行不端。   皇后却没接这个话头,她只说:“听闻尉迟太傅前日里又夸了煜儿,把先帝当年赏赐给他的一块徽墨送给了煜儿,煜儿昨日眼巴巴给臣妾送来,瞧着很高兴。他还说正在写万寿贴,给陛下祈福。”   一句话,夸了儿子优秀和孝顺。   弘治帝果然被他带着走:“那徽墨是一对,他也给了朕一块,这孩子……也不知道自己留着。”   弘治帝如此说着的时候,声音里似有着对太子的满意。   沈轻稚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模糊勾勒出大皇子的背影。   他每次来看望皇后都是下午下课之后,往常那会儿皇后已经回了寝殿,不在殊音斋,所以沈轻稚只远远见过萧成煜的背影。   很高,很瘦,四肢修长,却脊背宽阔,身量挺拔,如春日翠竹,带着勃勃生机。   便只看了背影,沈轻稚也能明白,为何帝后夫妻二人喜欢这个大儿子。   他非常的健康。   一国之君,便是有些缺点,无论如何都要健康。   弘治帝是先帝惠贞皇后唯一的嫡子,又是长子,因他体弱多病,先帝没少操心,待他十六岁才封为太子,就怕太早立储福气太过,压了他的寿数。   这些年来,弘治帝很注意保养,倒也活到了这把年纪。   如今,夫妻二人也过了不惑之年。   说起儿子来,夫妻两个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如此夸了一刻,弘治帝才仿佛想起什么来,道:“煜儿今年已经十八了。”   萧成煜是元月二十的生辰,过了节,实岁已经过了十八。   “他后院的事,得尽早相看起来。”   苏瑶华就说:“臣妾已经给他安排了侍寝宫女,如今也在给他相看,想早早把人给他定下,就是这人选犯了难。”   弘治帝刚要说话,就忍不住咳嗽起来,他一连咳嗽了好久,张保顺和采薇忙着伺候他吃茶吃药,忙了一盏茶才略好些。   这时,苏瑶华才开口:“陛下,还是歇一歇吧。”   弘治帝的身体,如今已经难以维系,刚刚他用帕子捂着嘴咳嗽,那帕子上都带了血。   弘治帝缓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么多年,朕习惯了,便是彻底歇了,也治不好。”   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如何寻医问药,也不过就是续命而已,想要健康是不能的。   弘治帝声音压低了:“煜儿如今已经长成,这孩子聪明稳重有担当,意志坚定,朕是不担心他的,朕担心的是三弟和四弟。”   弘治帝一共有三个弟弟,二皇叔礼亲王自幼聪慧,课业斐然,精通数术、音律和许多西洋景,他似乎是个书呆子,一心修书,万事不管,整日只在南书馆待着,没什么旁的心思。   但三皇叔肃亲王和四皇叔端亲王,正好到了三十而立的年岁,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   弘治帝一直努力压制两个弟弟,但他们母家也都是盛京氏族,一直以来都谨言慎行,倒也没有给弘治帝任何把柄。   如此拖到了今日,倒是越发成了弘治帝的心头之患。   这些话,他也就能同几个近臣和皇后说上一说,便是同萧成煜,他也只是简单一笔带过,总觉得这些还没必要让儿子知道。   苏瑶华听了这话,也略有些忧心:“那……煜儿的婚事,就得早些操办了。”   弘治帝看她一眼,说:“朕倒是有个人选。”   ————   苏瑶华瞬间门没了声音,弘治帝仿佛没有觉出有何不对,他道:“前些日子,驻守嘉永关的振国将军魏永上表回京,他已经驻守嘉永关六载,这次朕不得不让他归京。”   嘉永关是同北齐接壤的边关,这些年一直都有振国将军驻军看守,魏永是第三十任戍边将军,已经驻守六年,以弘治帝的性格,断不可能让他在边关拥兵自重。   但魏永在军中很有权威,口碑也好,其一家忠勇,可谓满门忠烈。   弘治帝看向皇后:“他有个女儿,年方十八,听闻品貌端庄,骁勇善战,是个英姿飒爽的女英雄。”   魏家的孩子不论男女,皆是习武。   这个人选,无论看出身还看她自己的能力,都是最合适大皇子的。   但苏瑶华却说:“这位魏小姐听来确实合适,她是个女英豪,却能当好太子妃不成?”   太子妃便是未来的皇后,母仪天下,泽被百姓,这样的女人,不是谁都能做的。   苏瑶华轻声细语道:“我知道陛下是为煜儿好,不想让他吃那么多苦,但若娶一个不适合的太子妃,以后的日子恐怕更难。”   后宫乱,前朝便会更乱。   这个魏小姐,一看便不能安于后宫,她也不是可以困在内宅的女子。   说句良心话,把她困在内宅,是对她的侮辱。   作为女人,苏瑶华很清楚这一点,但作为母亲,她又有所动摇。   魏小姐的身份太合适了。   弘治帝也知道她不合适,大楚后宫宫规森严,苏瑶华这般沉静宽和性子,才适合立于后宫。   他低声道:“魏家是很忠心,却只忠心于萧氏,其他人也大抵如此,皇位上的是谁,只要不碍于其自身家族利益,他们不会太过在意。”   这句话,只有弘治帝自己可以说。   苏瑶华心中一动:“陛下不叫长渊回来,也是……?”   弘治帝叹了口气:“朕知道长渊辛苦,也知道寒古镇镇守不易,但长渊是朕能信赖的唯一人选,也是煜儿最能依靠的统帅。”   苏长渊同样也是振国将军,他又是太子的舅父,有这一层关系,太子之位便更稳固。   弘治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话里话外皆是为了萧成煜。   作为母亲,苏瑶华终于妥协了。   “若是魏家的姑娘肯,那便寻了钦天监纳吉吧。”   寻常人家的三书六礼,在皇室中并不适用,皇室选命妇,先要看生辰八字,所以跳过纳采问名,先行纳吉,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而为。若是纳吉结果为凶,便全当此事不存在,也不会耽误姑娘婚事。   弘治帝见皇后点了头,不由松了口气。   “害怕你偏心儿子,不想叫他娶武将家的姑娘。”   皇帝一说软话,皇后也跟着软和下来,还瞥了一眼皇帝:“陛下难道也嫌弃过臣妾?”   她家文武双全,说是书香门第也好,武将世家也罢,倒是都很合适。   弘治帝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他没笑几声,便又咳嗽起来。   沈轻稚在外面听得直皱眉头,弘治帝眼看比一月时要更羸弱,说两句话就要喘,动不动就咳,看来这宫中的风平浪静,似乎也快要变了天。   寝殿里一时安静了一会儿,好半天后苏瑶华才低声道:“陛下,比起煜儿,臣妾更忧心您。”   弘治帝道:“我知道,满宫里,只你最体贴我。”   说到这里,似乎话题就要结束了。   却没成想,弘治帝又道:“若是魏家点头应允,那自然是最好的,只是煜儿的后院得提前斟酌起来。”   后面的话似乎有些难讲,好一会儿弘治帝才道:“德妃、贤妃和宜妃都求了朕,说她们娘家都有适合的女儿,若是都拒绝,怕不太好。”   但若都答应,又怕皇后生气。   德妃所代表的蒋氏、贤妃所出的何氏,一个是盛京门第,一个是荆州门阀,无论其家中嫁出哪一房女儿,都是对萧成煜的助力。   更别提萧成煜的生母宜妃,她想让萧成煜迎娶远房表妹,拉近母子之间门的关系,再正常不过。   宫中四妃,只有淑妃不乐意同她们掺和,没有求到皇帝面前。   弘治帝话说完,苏瑶华半天没回答,弘治帝似乎也不急,他就那么安静地等着。   一盏茶过去,苏瑶华才迟迟开口:“她们打什么主意,陛下不会不知。”   德妃的儿子今岁也十五六了,只比萧成煜小三岁,如今且看儿子当储君无望,她便转头盯上了太子。   贤妃的女儿年纪小,儿子还不会说话,她不过是想在后宫里多加几个何氏的人。至于宜妃,那就更明显了。   皇后不愿意,不高兴,弘治帝是可以理解的,甚至他开口之前,就会知道皇后不同意。   但这话必须要说。   他自觉后宫平稳,几十年来平静无波,是因为宫妃之间门相互牵制,谁也出不了头,谁也成不了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他会这么想,是因为他从来都没在后宫费过半点心,那些心思,都让皇后一个人操了。   宫里身份高贵的女人越多,其实越难平衡。   但皇帝不能把这些恳请全部推拒,一但退拒掉这些可能存在的“前朝助力”,他日萧成煜登基,在前朝就不会有弘治帝这般顺畅。   那么多虎视眈眈的老臣,那么多人多势众的门阀,年轻的太子要如何扎稳脚跟?   即便是弘治帝,早年也被这么拿捏很多年,这是一定会出现的。   苏瑶华片刻之间门就想好了对策。   她悠长地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是好,我心里怪难受的,煜儿小时那般委屈,我瞧着可心疼,总想让他日子舒坦一些的。”   她这么说着,竟还掉了眼泪:“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中用,没办法保他周全,要叫他这般辛苦。”   说来说去,这么多达官显贵的女儿愿意入宫为妃,竟是委屈了萧成煜。   但父母皆是如此想,苏瑶华吃准了弘治帝的心思,故而如此说。   果然,弘治帝咳嗽着叹了口气:“若不是魏氏有个已经上阵杀敌的女儿,这些氏族千金入宫为太子妃,也无不可。”   但无论哪一个当太子妃,当未来的皇后,都是对皇后最大的侮辱。   她养育萧成煜十八年,不是为了让他娶死对头的女儿,自己什么都没得到。   弘治帝便是再被美色迷惑,也不至于如此昏聩,关于萧成煜所有事,他都亲自同皇后商议,皇后不肯点头的,他也绝对不会让皇后不满。   “煜儿的皇后只能你来选,或者让煜儿自己选,如何?”   所以他先问的魏氏,若魏氏的生辰八字不合适,便由皇后做主,不会让皇后为难。   苏瑶华目的达成,自是不会再让皇帝添堵,她道:“陛下还是心疼我们母子两个,让陛下操心了。”   弘治帝声音明显愉悦了些:“朕记得你家中兄弟众多,应当也有几个适龄的侄女,不如……”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苏瑶华打断:“陛下,臣妾以为,煜儿的妃嫔不可选臣妾家中的女儿。”   弘治帝微微一顿:“为何?”   他想的是,既然德妃她们非要把女儿送入宫中,那便让苏家也送个女儿进来,她才是萧成煜嫡亲的表妹,如此一来,便可压制蒋家、何家的姑娘们。   可他却没想到,皇后居然不愿意。   苏瑶华声音温柔下来:“陛下,臣妾毕竟不是煜儿的生母,虽养育他多年,母子关系亲厚,却也不想让以后乱七八糟的婆媳关系打破这份母子亲情,能同他有母子的缘分,已是我的运气,臣妾舍不得。”   她是养母,若真把家中女儿嫁入宫中,以后但凡出点什么事,她是偏袒谁呢?   即便皇后是天下之母,宫中的皇子公主都要叫她一声母后,可人人都清楚,他们都有自己的母亲,称呼她母后不过是宗法家规而已。   沈轻稚深吸口气,觉得皇后真是清醒得可怕。   那一年醉醺醺哭诉皇帝没有心的女子,似乎已经永远留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现在的她,是端庄贤惠,慈爱友善的皇后娘娘。   弘治帝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点点头:“你说得对,难为你了。”   因为皇后这份慈母心肠,令弘治帝也动了几分慈父之心,他略一沉思,便道:“张保顺,伺候笔墨。”   之后,寝殿里一片寂静。   两刻之后,才传来收拾笔墨的声音,然后是皇后的话语:“陛下,您……”   弘治帝道:“朕……身体每况愈下,皇后也知道,以后煜儿便交给你了,有这一份圣旨在,看谁敢驳你面子。”   苏瑶华哽咽道:“陛下,您会长命百岁的,臣妾还想长长久久陪着您。”   皇帝这一次没有说话。   他今日在坤和宫待了足有半个时辰,待到他已经坐不太住了,才被张保顺伺候着离开坤和宫。   待他走了,寝殿里久久无言。   沈轻稚等了又等,她悄悄斜靠在雕花门框上,左右换着脚,低头沉默不语。   在她对面,另一位大宫女也低着头,两人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仿佛睡了一场好觉。   待到两刻之后,采薇才出来,只叫沈轻稚:“轻稚,娘娘叫你有话说。”   沈轻稚以为还是之前皇后要安排的事,便面色如常跟着她进了寝殿。   她一进去,就看到皇后看着桌上的博山炉发呆。   她其实不是在发呆,皇后思考事情的时候,总是这般专注,专注得让人以为她在神游天外。   博山炉里幽幽燃着沉水香,丝丝缕缕的白色烟雾从层峦叠翠的铜炉上袅袅而飞,仿若萦绕在海岛仙山上的薄雾。   沈轻稚屈膝行礼,静静立在屏风一侧,安静如无人。   皇后沉思良久,直到一阵微风吹散了博山炉上的仙雾,把那云遮雾绕打散,皇后才把目光挪到沈轻稚身上:“轻稚,你确定要留在宫中吗?” 第24章   此时的苏瑶华,已经有些有气无力了。   她面容还算沉静,可说话声音已经带着久病的虚弱,同庄严威仪的皇后娘娘毫不相干。   但沈轻稚却丝毫不敢怠慢她。   会咬人的狗从来都不叫,能打掉人半条命的棍子也从来没声音。   沈轻稚在苏瑶华身边侍奉将近四年,最是知道皇后娘娘为人,她决定的事,绝不可能更改。   沈轻稚刚刚听得并不很真切,却也把话都听了个大概,她心里大约明白,皇后绝对不会在大皇子妃嫔之事上坐以待毙。   她不会往大皇子的后院塞苏家的姑娘,却不代表她不塞自己人。   沈轻稚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现在的回答便要更谨慎。   既要表达出观点,又不能太过明显,需要在含蓄中寻求一个明白。   沈轻稚心中叹气,脸上却很冷静,嘴角甚至还带着作为宫女应当有的得体笑容,看不出半分的紧张。   她似乎没有听懂皇后的问话,但回答得却很坚定:“回禀娘娘,奴婢说要一辈子侍奉娘娘,当真这般想,绝不是随意之谈。”   苏瑶华的目光徐徐落到她面上。   她看得很认真,似乎要把她眉眼都刻在心中,也似乎是头一次认识她似的,好奇又专注。   沈轻稚微微垂着眉眼,脸上依旧是恰到好处的笑。   片刻之后,苏瑶华道:“本宫知道了。”   她摆摆手,采薇便道:“你且去忙吧。”   两个人都没说为何要留一下她,也未言有什么差事要安排她,沈轻稚却也不会问,她迅速退下,走路轻巧,一点声音都无。   待她窈窕的身影消失不见,采薇才忙去取了一丸药来:“娘娘快用下,且缓缓精神。”   苏瑶华把那药丸含入口中,闭上眼眸,待到一炉香都燃尽,她才开口:“依你看,她如何?”   宫里那些女人在想什么,她们又是如何做的,苏瑶华比任何人都清楚,甚至不用皇帝巴巴来问她,她就已经知晓。   知道了,却没有阻挠。   她等的就是弘治帝亲口来问她,等着亲口回答他,在太后和母后之间门,她选择了母后。   她说不会给萧成煜选苏家的姑娘入宫,就是不会选择,她不会破坏母子之间门这一份单纯的感情。   从德妃开始动作,或者说宜妃开始“作妖”开始,她就在给萧成煜选人。   这个人难选,也好选,端看选出来的人自己如何行事,她甚至不需要过多干涉。   如此观察经年,她才选出那么几个人选。   这其中,沈轻稚是她最为看重的。   若沈轻稚真的能如她所愿,那么她便是最难选的那一个,当然,现实并非能十全十美,沈轻稚也都比旁人要好。   采薇看苏瑶华一脸平静,便笑了:“娘娘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苏瑶华微微叹了口气:“她听懂了,却不明说,真聪明啊。”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能抓紧一切机会改变自己,少时在县学扫洗做活,却能自学识字。   年长之后进了宫廷,没有同旁的宫女一般随波逐流,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便已经成了坤和宫的一等宫女。   过了这个春日,听闻沐芳还要提一提她,晋她为大宫女。   她的未来,一片坦途。   但她却不满足止步于此,做女官同做妃嫔,是两条不同的路。   苏瑶华可以肯定,沈轻稚对于两条路都不惧怕,甚至野心勃勃。   她很自信,无论走那一条路,自己都能走得很好。   对于沈轻稚而言,这两条路似乎都是一片坦途。   苏瑶华心情无端好起来:“她这样的性子,才是好事情。”   “我啊,就喜欢这样的人,”苏瑶华道,“有想法却不做作,知努力却不阴暗,想要什么就自己努力去争取,这才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宫里最缺的就是这样的人。   苏瑶华道:“你同沐芳说,这个大宫女,给她升上去。”   先升大宫女,再安排旁的差事,身份就不会低。   看到她心情极好,采薇笑意更浓:“是。”   另一边,沈轻稚的心情也是极好的。   她大约明白了皇后是什么意思,对于未来,对于宫廷生活,她能看到更清晰的路,那一条,她曾经走了十几年,其实才是最适合她的路。   沈轻稚并不算很紧张,她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这花团锦簇的长信宫,美丽热闹的盛京城,她还未好好领略。大楚的风光和人文,她也未曾亲眼得见。   希望未来可以有这个机会,能让她不枉此生。   之后几日,宫中似乎风平浪静,不过沈轻稚也听闻,皇后下令在各宫寻合适的宫女,让几位姑姑挑选人选,充入储秀宫。   明面上,说是坤和宫有许多宫女到年纪要出宫,沈轻稚却明白,皇后不会只选她一个人,她定要做万全准备。   这才是对的,沈轻稚对于皇后的做法,再一次表示认同。   因为坤和宫这一次选人,宫里着实热闹了几日,沈轻稚原本还心平气和看热闹,却被沐芳叫了去,说已经同尚宫局打好了招呼,准备升她为坤和宫的大宫女。   沈轻稚微微有些愣神,随即便笑红了脸:“谢谢姑姑提拔,谢谢娘娘开恩。”   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是皇后让她定心。   先是选了许多同样出色的小宫女,紧接着又给她升了品级,这般恩威并施,皇后当真是对大皇子上心。   沈轻稚这话一回,沐芳便点头:“这是娘娘给你的体面,你心里明白便好,去吧,以后娘娘身边少不得要你伺候。”   待到换了腰牌、名册,又领了大宫女的淡紫团花宫装,沈轻稚忙了两日,终于从一等宫女升为从八品大宫女,正式成为长信宫中的低等女官。   付思悦得了这个好消息,趁着过来送东西的工夫寻她说话:“沐芳姑姑倒是心慈,当年是她提拔你,现在也惦记着你。”   沈轻稚见她一脸开心,这才把憋了好几日的欢喜展现出来:“是呢,以后我月银就多了。”   她以前不财迷的,可这几年,每一个铜板都是自己辛辛苦苦赚出来,便不由也开始珍惜起来。   月银多了,品级升了,她是真的很高兴。   人一旦学会知足,这点微小的幸福,也能让人心情愉悦,开心满怀。   付思悦看她脸上的笑容,颇有些姐姐看妹妹的欣慰:“你现在这样多好,刚入宫那会儿,整日里绷着脸,我都怕你不适应宫里生活。”   沈轻稚微微一愣:“有那么明显吗?我那会儿确实有些紧张担忧。”   其实那会儿的她刚刚死而复生,有些没有缓过神来罢了。   付思悦语气颇为无奈:“可显眼了,不过也正是你这份紧张,姑姑们才会选你进坤和宫。现在想来,倒也是好事。”   “看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付思悦说,“现在我要靠你罩着我。”   她同沈轻稚从小便认识,年少时不熟悉,不过是点头之交,倒是没想到入了宫却成了好友。   沈轻稚年纪比她小,在她心里就是她的妹妹,她过得好,她比谁都开心。   两个少女坐在一起,说起以前的事,都觉得不可思议。   付思悦叹了口气:“一晃眼,我们都入宫这么多年了。”   沈轻稚道:“是啊,日子过得真快。”   她说到这里,心中一动:“思悦,你以后还想出宫吗?”   付思悦想也不想,便道:“一开始我们不是就谈过这个话题?刚入宫的时候我不想走,现在我还是不想。”   “家里的亲人已经不算是亲人了,我回去做什么?让他们继续拿捏我,把我卖个好价钱?”   她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只可惜父母过世得早,哥哥嫂嫂不愿意养活她这个拖油瓶,在百般刁难之后,把她卖进了宫中。   十三岁的时候她就知道,能靠的只有自己和沈轻稚。   她在宫里日子很好,红芹是个很好的上峰,储秀宫的生活也很简单平和,没那么多事端,她何必要出宫被人作践。   沈轻稚握住她的手,把她从怨恨的情绪里拉扯出来。   “不出宫,说定了?”沈轻稚问她。   付思悦点头:“说定了,我们一起在宫里养老吧。”   沈轻稚漂亮的桃花眼弯成月牙,她笑着说:“好,我们一起养老,以后有我的,便有你的。”   两个人正在说话,外面突然传来小宫女的声音:“轻稚姐姐,娘娘招你过去伺候。”   自从沈轻稚升为大宫女,她就成了坤和宫的红人,皇后时不时便招她过去,或是读书,或只是让她在边上陪着,安静做针线活。   沈轻稚知道这是皇后在耐心教导她,也是在观察她,但她不觉得别扭,也不觉得冒犯,反而如鱼得水。   每次去寝殿之前,她都不知道今日要做什么,日子竟变得有趣起来。   这会儿听到小宫女唤她,沈轻稚忙道:“思悦,你先回去,以后得空再聊。”   付思悦帮她正了正略有些歪的发钗,送她出了门。   沈轻稚一路快步而行,不过片刻便来到皇后寝宫之前,她先在门口通传一声,得了应允,这才轻手轻脚进了寝殿。   她刚一进寝殿,皇后便道:“正巧你来,替本宫煮一壶春江暖茶吧。”   沈轻稚同她行礼,然后便规规矩矩端坐正在小绣墩上,在茶桌边开始煮水温茶。   小茶炉的红箩炭还没点燃,就听道外面传来宫女到底声音:“娘娘,大殿下请见。”   皇后脸上浮现出慈爱的笑意:“快叫进来。”   沈轻稚端正坐在绣墩上,她面色沉静,先把茶炉点燃温上,用帕子擦干净手,然后便起身立在茶桌边。   她刚站定,眼睛的余光便看到一个高大的墨蓝身影一晃而过。   随着他走过,凌冽的雪松香气沁入鼻尖。   很轻、很淡。   也很冷。   ————   来者正是宫里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太子殿下。   萧成煜的身量很高,沈轻稚已经算是宫女中的高挑身材,如今想要看太子殿下的面容,也得仰着头去看。   虽然好奇,但沈轻稚却一直没有抬头。   因着要见儿子,苏瑶华没有待在寝殿之内,她挪了出来,坐在雅室里等。   萧成煜一进雅室,便撩起衣袍跪下。   “儿子见过母后,母后安康。”   采薇很是麻利,不等萧成煜跪下便一把扶住他:“殿下快坐,娘娘今日就等您来呢。”   萧成煜便亲近地坐在了罗汉床另一侧,微微侧着半个身子看苏瑶华:“母后这几日瞧着硬朗许多,可是吃了新药有成效?若是药效好,可得让太医院加紧研制,看是否能彻底医治母后的寒症。”   萧成煜对苏瑶华一贯很是孝顺,对苏瑶华的病症也很关心,总是时刻关怀的。   苏瑶华便拍了拍他的手,笑着说:“我且好了些,你前头事忙,就忙你的大事去,不用时时惦念我。”   萧成煜倒是会说话:“母后的事,对于儿子来说就是大事。”   母子两个亲热几句,沈轻稚便安静上了茶,她低着头,动作非常麻利,上了茶便立即退下,一刻也不多留。   萧成煜根本就没注意到她,他心里装着事,待到雅室里没那么多人,才低声道:“母后可知,父皇给儿子安排好了婚事。”   对于自己的亲事,萧成煜没有什么看法,他甚至没有多余的想法和期待,他只是不希望父皇母后因为这事闹不愉快。   此时会提出来,是为了知道苏瑶华是否赞同。   苏瑶华也知他一贯不操心这些琐事,闻言便说:“你父皇给你安排的太子妃是极好的,我也觉得她如今最是合适,我心里也觉得很欢喜,你终于要娶妻生子,长大成人了。”   她说着,倒是怀念起来:“想当年,你才这么大点呢。”   苏瑶华比了个手势,萧成煜便不好意思起来:“母后,儿子都大了,这些就别说了。”   苏瑶华见他如此,不由轻声笑起来。   “煜儿,”苏瑶华笑完了,吃了口茶,然后便正色道,“母后知道你同你父皇一样,一心都是家国天下,但是后宫也同样放松不得。”   萧成煜垂下眼眸看茶杯中的水波,好似认真在听苏瑶华的话。   “后宫稳固,前朝便不会有那么多事端,这你要明白,后宫如何能稳固呢?最要紧的就是你的妻子要能稳定后宫,统御六宫。”   她道:“我知你于此事没什么心思,但你是太子,是储君,你就得有三宫六院,就得有儿女承欢膝下,那都是萧氏的未来,都是大楚的皇嗣。”   萧成煜刚当上太子,弘治帝自觉身体不稳,便想让儿子提前入朝,如此一来,萧成煜这几个月来便忙得连睡觉都没甚时候。   苏瑶华给他安排的侍寝宫女,他一两个月想不起来,往常都得年九福提醒他,再不往后宫来一趟,皇后娘娘要过问。   对于这般年纪的儿郎来说,前朝的事业,国家的未来,一统中原的野望,比什么都重要。   苏瑶华有过那段岁月,很是知道他们如何想,却也担心他过刚易折,太过用力以至伤了根本。   偶尔放松放松,其实无伤大雅,还能把心里的火气散出去。   现在苏瑶华要说的,倒不算全是后宫粉黛的事,她说的其实是前朝后宫的平衡。   这皇宫里,花团锦簇,锦衣玉食,又有谁是真正舒心过日子呢?就连太子殿下,未来的储君,怕也是不能。   “待到你大婚,旁的侧妃、良娣等也要入宫,到时候你且记得,你得尊重你的太子妃,不能叫她失了面子,只有你尊重她,她才能打理好后宫琐事。”   做妻子的时候,自是会难过丈夫三妻四妾,但若是母亲,却只会希望儿子能过得舒心。   苏瑶华这一开口,就忍不住多说几句。   她说的这些,沈轻稚虽不赞同,但也明白她是慈母之心,只不过……   她余光观察萧成煜,发现这位大皇子根本就没有在听皇后的话,他只是低着头摸索着茶杯,兴许还在想前朝的事。   沈轻稚只匆匆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她这般经历,见过大夏皇帝厉铭浩,见过大楚皇帝弘治帝,如今也见到了大楚的储君萧成煜。   相比起来,这三个人中气势最足的居然是最年轻的萧成煜。   他只要坐在那,就散着一股冷意,有一种很明显的生人勿进。   他的冷,是真冷,沈轻稚余光匆匆看了一眼,就没敢再看。   他的戒心,似乎比厉铭浩还要深。   沈轻稚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这样的太子殿下,也不知道以后要如何亲近。   反正走一步看一步吧,于她来说,不过是寻求一个更舒适的生活罢了,至于这位太子殿下是否看中她,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若是不成,她自也能当她的大楚女官,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沈轻稚如今心态可好着呢,她这么一想,就放松下来,继续煮茶。   那边,皇后娘娘还在絮絮叨叨点拨太子殿下。   待到两刻之后,母子两个茶都吃了两杯,太子才迟迟起身:“母后,儿子前朝还有事忙,您且安心养病,改日儿子再来看望您。”   萧成煜顿了顿,还是道:“母后,儿子以后会很好,您且不用时刻为儿子操心,对于儿子来说,您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皇后对他的这些念叨,都是对他的关心和爱护,萧成煜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自然对她越发孝敬。   皇后身体不好,只道:“采薇,你替我送一送煜儿。”   采薇便要送萧成煜出门,萧成煜摆手,语气也很温和:“采薇姑姑还是照顾母后,我自去便是。”   他说罢,也不等采薇反应,大步出了雅室。   待到他走了,苏瑶华才轻叹一声:“还没开窍呢,你瞧瞧他,根本不关心什么后宫事。”   采薇安慰道:“殿下也是忙,待到殿下前朝没那么局促了,或许就好了,毕竟还未娶妻呢。”   苏瑶华只得点头:“希望吧,但煜儿不是个热乎孩子。”   这一日,沈轻稚在皇后寝殿伺候她到晚膳时分,才回了殊音斋,也是这一日之后,坤和宫渐渐有了些关于她的流言。   宫里头,但凡贵人跟前有几分脸面的宠臣,大抵都是有些闲话的,只不过姑姑大伴们位高权重,旁人不敢说到他们面前,沈轻稚这般的大宫女,还不至于叫人忌惮。   或多或少的,便有人当着她的面嘲讽。   这一日沈轻稚惯例在辰时去膳厅用早膳,她赶一进门,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尖刻嗓音:“呦,这不是咱们沈娘娘吗?怎么不叫小宫女给您把早膳送角房里去,还亲自过来用膳呢。”   说起来,陈怀绿这几年虽也经常会阴阳怪气,却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不成体统,这话一说出口,膳厅里立即安静下来,旁的宫女们都不吭声,只暗地里瞧着。   沈轻稚还未来得及开口,她身后的小宫女坠儿便挑眉道:“若是咱们轻稚姐姐以后能做娘娘,到时候定要请怀绿姐姐去做姑姑,也跟着吃香喝辣,岂不美哉。”   殊音斋出来的宫女,骂人都不带脏字。   陈怀绿脸色骤变:“小丫头,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沈轻稚面色如常,她领着坠儿进了膳厅,自顾自在自己惯常坐的位置坐下,先取了两只白瓷碗,让坠儿往里面盛面条,然后才慢条斯理开口。   “姐姐可真是关心我,”沈轻稚脸上带着浅笑,更显得她眉目如画,气质出尘,“若以后当真有造化,还要谢谢姐姐替我许愿呢。”   皇后娘娘想要做什么,又是如何在坤和宫选人,作为齐光姑姑身边大宫女的陈怀绿不会不知道,只不过她想参选,也得看自己能不能被选上。   能进坤和宫,必然没有丑人,但陈怀里最多只是有些清秀而已,同美丽漂亮这样的词汇,全然沾不上边。   虽说皇后并非只看面容,也要看德行心性,但陈怀绿在第一层便不能满足皇后的要求。   齐光不是没替她找过采薇,但采薇都不肯点头,就说明陈怀绿是一丁点希望都无的。   越是如此,她越是嫉妒。   这会儿用早膳的人不多,大约只有三五个小宫女,大宫女们还没来。   陈怀绿嫉妒地看着沈轻稚,看她面容淡然,姿态优雅,心里的酸意和恨意越发明显。   她看着看着,突然笑了。   “你也别得意,”陈怀绿声音很低,“便是你能当上侍寝宫女,又能走多远?你可知如今都是谁得宠?大殿下心里最在意的又是谁?”   “便是你再好,殿下瞧不上也都白搭。”   萧氏的男人们,喜好真是千奇百怪。   弘治帝能对妖媚放肆的宜妃容忍二十载,说他不喜欢,说他全是看大皇子的脸面,倒也不尽然。   说到底,他还是喜欢的。   皇后娘娘千好百好,从陛下那里得到的夸奖,总是贤惠慈爱,稳重自持,一月三十日,他除了偶尔过来瞧病,大约也只在初一十五留宿。   其余日子里,去得最多的不还是锦绣宫。   说到底,男人都贱。   陈怀绿眼睛里飘出恶意,那恶意仿佛带着冰冷的刀刃,似乎一刀刀划着沈轻稚那张精致的脸皮。   “大殿下心里早就有意中人了。”   她如此说着,笑容诡异地浮现在脸上,占满了她那张刻薄的脸。   沈轻稚拌面的手流畅而自然,她脸上甚至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是认真看着那一碗菜码丰富的麻酱拌面。   萝卜丝、青瓜丝、火腿丝、蛋皮,配上麻酱、芝麻和辣椒油,如此搅拌之后,再加一勺香菇肉酱,吃的时候别提多香。   吃面,菜码足了才好吃。   后宫,鲜花多了才热闹。   沈轻稚满足地看着碗里的面,心想:大殿下有没有意中人,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真是可笑。 第25章   对于陈怀绿的挑衅,沈轻稚根本不放在眼里。   她甚至觉得陈怀绿有些呆傻,入宫这么多年,一直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竟还相信什么才子佳人的鬼话。   那都是话本上糊弄人的把戏罢了,什么情情爱爱的,便是坊间有,这皇宫里也不可能有。   若真念想这个,到了年纪出宫嫁人还实在一些,平白在宫里头耗着,图的就不是亲密恩爱,那图的就是荣华富贵。   图荣华富贵就直白讲,想要过好日子并不丢人。   沈轻稚就想过好日子,她要做人上人,要荣华富贵,要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人人都来羡慕。   她原本就懒得搭理陈怀绿,不过这事叫侍书知道,侍书却没那么好的脾气。   她直接寻了齐光姑姑,同她说陈怀绿编排大殿下,这就足够齐光姑姑惩罚陈怀绿了。   侍书还说沈轻稚:“你就是脾气好,要我当面就打她脸,我殊音斋的人她也敢多嘴,也不打量自己在娘娘跟前是什么样子。”   若是能混出来,早混出来了,哪会一直做个不上不下的大宫女。   侍书比她还小几岁,已经是司职宫女,待到上面有姑姑告老还乡,她就能被提拔上去。   沈轻稚给她添了杯茶,两个人这会儿正趁着天气好晒晒书,闻言就笑:“她都不值得我动气,简直浪费时间。”   侍书看她面色如常,不由欣慰道:“你这脾气倒是适合,难怪娘娘第一个就选了你。”   坤和宫里出众的宫女不少,但有的心性不足,有的年轻不经事,还有的自己不愿留在宫中,二十三四还要出宫回家,最适合的,自然便是沈轻稚。   就连侍书也觉得她适合。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沈轻稚是什么脾气,什么秉性,侍书比旁人要更熟悉一些。   两个人从陌生到相知,侍书对她总是很和蔼温和的。   她看了看沈轻稚,笑着说:“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像是伺候人的,以后说不得就要被人伺候。”   侍书这么说着,甚至笑出声来:“可见我眼睛尖,到了果然如此。”   皇后娘娘没有明说对沈轻稚的安排,也还没明白安排新的侍寝宫女,但坤和宫许多人都知道这事。   侍书自然也知道,她打趣沈轻稚,话语里却是欣慰和祝福的。   “希望你以后能步步高升,到时候姐姐我老了,还得靠你关照呢。”   她是真的盼望沈轻稚可以一路繁花似锦,做那高高在上的贵人。   沈轻稚握住她的手:“这也不过是娘娘的愿景,大殿下那边如何,还说不准呢。”   万一娘娘选了她,大殿下瞧不上,那都白搭。   侍书白她一眼,小声说:“哎呦呦,哪个男人要是瞧不上你,那指定眼睛不好,怕不是个瞎子。”   沈轻稚想想那一身冷意的大殿下,还真说不准是个瞎子。   约莫三月上,皇后便选好了人选,她这一次选了四人,另外三人有一位原是坤和宫的一等宫女,比沈轻稚大三岁,另外两个是尚宫局选出来的宫女,都跟沈轻稚一般年纪,跟她都是弘治二十年入宫的。   这三个人,风情品貌各不相同,有清雅的、有妩媚的,甚至有可爱开朗的,足见皇后费尽心思。   沈轻稚跟她们见了面,便被领去后殿的厢房,被春景苑的司衾嬷嬷教导。   一直教导了十来日,便传来消息,帝后已经选好了太子妃的人选,定的正是振国将军魏永的长女魏嫣。   除了正式下诏,宫里宫外,便都已知道这个消息。   司衾嬷嬷便同沈轻稚她们说,待到朝廷正式下诏,定好太子妃的人选,她们便会被送去毓庆宫,让萧成煜选。   对于这个“天大”的消息,沈轻稚显得很平静,另外三个人却多少有些激动。   她已经做了现在的自己所能做的一切,至于结果如何,尽人事知天命,不是她能控制。   她们四人是皇后亲自选出,每一个都足够美丽,司衾嬷嬷对她们其实不敢太过严厉,无论教授什么都极有耐心,甚至便是偶尔有人做的不好,她们也从不会严厉训斥。   所学不过是如何伺候贵人,如何作为宫妃生活,她们须知礼守礼,却又不过分卑微,反而要多几分端庄自持。   身份改变,行为就要改变。   这些对于沈轻稚来说最简单不过,她不是改变自己,是在变回自己。   这一月的生活,对沈轻稚来说格外轻松,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如鱼得水。   四月时,宫中春花皆已开。   缤纷的花朵点缀着荣耀繁华的长信宫,点缀了热闹的盛京城,宫里人人都换上粉嫩的春装,宫女们穿着点缀了梨花、杏花的藕粉宫装,外面穿着织锦的褙子,青春又靓丽。   沈轻稚也随波逐流,换上了这样一身春装。   她坐在采薇特地给她们安排的“书斋”里,隔着窗看着院中婀娜的三色堇。   这是苏瑶华最喜欢的花,每一年春日时节,便会在坤和宫肆意开放。   沈轻稚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走神,待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却也只能看到司衾嬷嬷挪开的视线。   若是寻常人,她们定要管教,可这些马上便要成为贵人的姑娘们,她们只能忍耐着自己的脾气,不叫自己得罪人。   不过,沈轻稚却也不会太过放肆便是。   她歉意地冲司衾嬷嬷笑笑,便继续认真听讲。   然而今日的课却没有进行下去。   司衾嬷嬷刚要继续讲课,外面便传来敲门声,司衾嬷嬷出去片刻,连个招呼都没打,人便迅速离开。   剩下的四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四个人中,以沈轻稚品貌最为出色,她年纪不是最大,却已经是大宫女,因此另外三人隐约都以她为首,做事情时会先过问她。   不知不觉间,沈轻稚已经成为四个人中的领头者。   这会儿也是如此。   坤和宫另外一个一等宫女,今年已经二十有一的赵媛儿问沈轻稚:“轻稚姐姐,如今当如何?”   沈轻稚略想了想,道:“嬷嬷许是有什么事,咱们且略等一等,待到午时嬷嬷还未回来,咱们便去用午膳歇息。”   赵媛儿点头:“好。”   年纪最小的张春溪好奇地说:“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一次沈轻稚没回答。   一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另外一个,她觉得今日定有大事发生,若非如此,司衾嬷嬷绝对不会随意离开,能叫她们抛下“贵人们”不管的,定是同大殿下或皇后有关。   嬷嬷不在,沈轻稚便领着另外三个宫女继续煮茶。   她的煮茶手艺是大夏的茶艺大师所教,走的是行云流水的路子,缺少雅致和精巧,如今再学,倒是有些新的体会。   待到午时,沈轻稚她们一起去膳厅用膳,便感受到旁人奇怪的眼神。   也不能说奇怪,只是沈轻稚对旁人的视线分外敏感,但凡有人瞧她,她都能迅速注意到。   往日里虽然这种视线很多,却没有哪一天像今日这般明目张胆。   这些视线里,有好奇的、有羡慕的,也有嘲弄的。   沈轻稚面容不变,倒是张春溪不太高兴撇了撇嘴:“她们怎么这样,我们有什么好看的。”   赵媛儿低声安慰她一句,四个人便在最靠边的桌前落座,沈轻稚道:“用饭吧。”   四个人便开始安静用饭。   待到这时,门帘又响,一个消瘦的身影进了膳厅,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熟悉又尖刻的嗓音。   “呦,沈姐姐,您还能吃得下饭呢?”   沈轻稚不用抬头,就知道来者一定是陈怀绿。   她跟陈怀绿从来不对付,这么多年针尖对麦芒,就没和平共处过,这会儿她会过来嘲笑,肯定是知道了什么。   沈轻稚眼皮都没抬,边上的张春溪却不乐意了:“沈姐姐是大宫女,你这是什么态度?”   陈怀绿没理她,那双细长眼满怀恶意地看向沈轻稚:“你们还做贵人梦呢,如今梦就要碎了,看你们以后如何自处。”   陈怀绿边说边笑,她在自己那一桌前坐下,笑声越发洪亮。   “果然啊,老天也见不得你这样的人荣华富贵。”   沈轻稚心中一动,却不理她,只对张春溪道:“好好用饭,不要搭理疯狗。”   陈怀绿一拍桌子:“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边的一个司职宫女皱眉训斥:“好了,怀绿用你的饭,轻稚,你也是。”   膳厅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沈轻稚慢条斯理吃着御茶小膳房特地给她们准备的红烧仔鸡,她心里想:前头一定出了事。   待到午歇起来,她们又回到书斋,这才看到面色略微有些难看的司衾嬷嬷。   这个司衾嬷嬷是纯卉的老下属,在坤和宫颇有体面,往日里都是精神矍铄,利落恭谨的,今日难得有些精神不济。   一整堂课下来,她说错了好几处,说到最后自己也停下来。   沈轻稚安静看着她,等着她的言语。   司衾嬷嬷放下手中的茶碗,她挑了把圆凳落座,微微叹了口气。   “上午时候,前朝传来消息,道……”   司衾嬷嬷顿了顿,目光在她们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收回放到她自己那双略有些粗糙的手上。   “振国将军家的千金,魏氏嫡长女魏嫣,于二十日前领兵出征,对抗北齐迅骑卫骚扰,为护边关百姓,以身殉国。”   这一句话说完,便是一直冷淡镇定的沈轻稚,也忍不住抬头看向她。   二十日前,宫中定下太子妃的人选还未传到边关,而边关的战乱不断,魏嫣依旧担着先锋营参军的官职,领兵对抗大夏的侵袭。   不幸的是,这一次她没能再创奇迹。   这位还未正式被册封的未来太子妃,就以身殉国,成了大楚史书中永远抹不去的鲜红英名。   司衾嬷嬷看着她们,语气分外悲痛:“陛下以其英烈,追封其为昭烈公主,红英将军,配享太庙。”   ————   这话一说完,整个书斋中顿时鸦雀无声。   论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弘治帝给太子殿下千挑万选出来的太子妃,会在朝廷下诏之前便薨逝。   她不是病死,不是意外,而是为国捐躯。   魏嫣今年不过双十年华,她未有婚配,便在这样花一般的年纪离开繁华人世间。   她死得轰轰烈烈,死得让人动容,也是死得其所,以自己和她率领的将士们的身躯,挡住了北齐的进攻,保住了身后无数百姓。   任何人听到这样的丧事,都会心中难过,会为她惋惜,会在思绪翻涌时意难平。   美好人生似还未开始,便戛然而止,仓促结束。   沈轻稚心中微微叹气,她终于知道陈怀绿在得意什么,未来的既定太子妃以这样忠烈的方式离开人世,无论旁人如何看待,太子殿下怕是不好马上再定新的太子妃。   没有太子妃,那么她们这些未来的侍寝宫女,怕也无大用处。   沈轻稚心里倒是不太遗憾,她甚至没有太多纠结和彷徨,只是替魏嫣惋惜和遗憾。   她是个好将军,也是奇女子。   魏氏一门,当真忠烈。   魏嫣此人,当得青史留名,百姓后世歌颂。   此时,皇帝寝宫乾元殿内,弘治帝正坐在御案前垂眸看着自己年轻的长子。   魏嫣这个太子妃,是他几个月来千挑万选而出,原本是最合适做太子妃,也能在未来稳坐凤椅的人,谁能想到,圣旨未下却为国捐躯。   他微微叹了口气。   他是真的很遗憾,也很痛心。   原本一切都按照他的安排稳定前行,待到太子妃定下,待魏嫣回京便可大婚,介时太子后宫稳固,他便也能放心下来。   无论他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待到他即将撒手人寰,都不会那么忧心忡忡。   大楚行至今日,他的死,不能引起朝野内外的波澜。   可魏嫣突然离世这个变故,却打乱了弘治帝的计划。   虽然朝廷还未下旨,礼部也还未拟定诏书,但宫里内外,朝野上下,对于未来太子妃的人选已经人尽皆知。   若魏嫣不是为国捐躯,她哪怕是病死,是意外而亡,都不会令弘治帝如此为难。   但她偏偏成了英烈。   今年之内,甚至是三年之内,弘治帝都不好再给萧成煜另定太子妃。   这是为了百年来为大楚抛头颅洒热血的英烈,也是为了如今还在边关抵御外敌的将士,哪怕只为了士兵们一腔热血的忠勇,皇室都不能立即给太子改立太子妃。   他们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   自上午得到战报,再到早朝结束,一直忙到午后,弘治帝什么都没有吃下。   喝进去的药都吐了出来,整个人面白如纸,一脸都是冷汗。   弘治帝知道自己身体,知道自己如今是有一日活一日的命数,儿子正妻不能定下的这个打击,令他的身体越发糟糕,今日甚至连坐都有些艰难了。   萧成煜站在御案之前,看着几乎要昏过去的父皇,忙上前两步,给了大太监张保顺一个眼神,两人一左一右,把弘治帝从御案前架起,扶着他靠坐到了罗汉床上。   “父皇,”萧成煜低声道,“父皇莫要太过忧心,此事说不得是好事。”   弘治帝嘘嘘喘着气,张保顺刚给他喂了一粒延年丸,他压在舌根下面含着,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萧成煜声音很稳,也很轻,对于自己未来太子妃的突然离世,他甚至都没有任何额外的难过情绪。   他道:“魏永这六年一直镇守嘉永关,在这之前,他帅兵驻扎寒古镇,儿臣知道魏氏满门忠烈,但如今魏氏在边关的呼声甚至要高过朝廷。”   萧成煜很冷静,他这话甚至有些凉薄,但弘治帝知道他说的对。   萧成煜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他继续道:“父皇之前选了魏嫣做儿子的太子妃,儿子以为那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借着册封太子妃,可以让魏氏的家主和能臣都回京,边关不易兵变。”   “但对于魏氏而言,如此一来他们的声望会更高,甚至在盛京中也会一跃成为外戚大族。”   “儿臣不怀疑魏氏对朝廷的效忠,但儿臣以为自己无法在几年之内彻底收服魏氏,彻底摆脱前朝后宫的挟制。即便有母后,即便有父皇给儿臣安排的一切,儿臣毕竟年轻。”   他这话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但弘治帝父子二人皆是凉薄天性,平日里弘治帝对儿子的教导,大凡也都是如此冷酷直言。   他甚至说过不止一次,自己殡天之后要如何行事,对自己的身体都漠不关心,自然不会介怀这些僭越直言。   萧成煜往常都很注意,对这些绝口不提,今日若非看到父皇疾病发作,他大抵依旧不会“胡言乱语”。   或许因他话起了作用,也或许是药丸生效,弘治帝的呼吸缓和下来,不如刚才那般急促。   “你说的,在理。”   弘治帝之所以选择萧成煜作为储君,不仅仅因他是皇后养育,也不仅仅因为他是长子,因为他适合做皇帝。   做皇帝就得冷心冷情,这一点上,萧成煜最像他,他们甚至连自己都不在乎。   不过,弘治帝也知道,在萧成煜心里,还是有更柔软温和的存在。   那就是他的养母皇后苏瑶华。   这一点,对于弘治帝也是一样的。   苏瑶华总觉得儿子是个心软的人,弘治帝却不那么看,所以他成了所有儿子里弘治帝最欣赏的一个,最后的储君之位自然也定给了他。   不在皇后面前的父子两个,说话时一个比一个温柔。   萧成煜看父皇精神略好了些,便道:“父皇选择魏嫣做儿臣的太子妃,无论如何都是利大于弊,但毕竟也有弊端的,如今魏嫣为国捐躯,儿臣实在感念她的忠勇,却也松了口气。”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他语气之冷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未来的妻子,而是一个见都没见过的臣子。   弘治帝明白了儿子的想法。   如今他可以借着魏嫣的死不立太子妃,任何氏族,任何重臣都无法逼迫他。   他可以借着这三年的空档,把自己的太子之位立住,把前朝的朝臣们牢牢抓在手里。   少了魏氏这个助力,却也少了更多的威胁。   即便魏嫣当真成了太子妃,旁人难道就不会眼馋吗?蒋氏、何氏甚至冯氏,难道就不会暗地里动作吗?   现在这般,其实可以达到最好的平衡。   弘治帝终于从虚弱中清醒过来,他拍了拍儿子的手,颇为有些欣慰。   “你比以前要精进了,很好。”他声音虚弱,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可话里话外却都是喜悦。   大楚行至今日,已过一百四十八载,曾有过盛世,有过兴盛,也有过衰败。   到了今日,朝廷中不是没有沉疴,门阀、众臣、勋贵、武将之间纠缠颇深,党阀之间相互倾轧,有时甚至能威胁宗室。   弘治帝一心要成为好皇帝,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先天的孱弱病体,令他寸步难行。   他的所有希望都在儿子身上。   萧成煜得了父皇的夸奖,面上也很平静,甚至连喜怒哀乐都没有,他只是说:“谢父皇夸奖,儿臣如今也不过是遵循父皇教导,若有不足之处,还请父皇训诫。”   弘治帝看起来甚至是个颇为温和的皇帝,只有身边近臣、太监和自己这个最喜欢的儿子才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冷酷。   为了让儿子早早立起来,他的训诫可是严厉至极。   不过……   弘治帝吃了一口热茶,顺了顺胸膛中的短气,他道:“父皇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以后,得你自己去看、去摸索、去尝试。”   “治国没有规律、没有标准更没有规矩,没有什么是一定的、肯定的、必须的。”   “因地制宜,应时所需,才能让政令通达而顺畅。”   “朕知道……”弘治帝咳嗽几声,“朕知道你现在心里大抵有些担忧和彷徨,但这都不要紧,你要记住,你就是天命所归,就是九五至尊,无论如何艰难,你都是唯一能坐龙椅的人。”   “朕相信,只要五年内没有天灾人祸,你就可以彻底稳坐龙椅,成为一个好皇帝。”   五年之后,萧成煜也已经二十三四,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又是另一番模样,天下甚至都是另一番模样。   以萧成煜的聪慧,他也会成长到足以治理那时天下。   弘治帝知道自己看不到那个时候,他甚至看不到明年,但他知道,自己的选择不会错。   弘治帝咳嗽着笑了:“等到那时,你就带你母后出去看看,走一走大楚美丽山河,朕不能给她的,你这个做儿子的应该可以。”   听到这样类似遗言的话,萧成煜终于难过起来。   他低下头不吭声,刚才的冷酷无情和滔滔不绝,仿佛是另一个人。   弘治帝伸出手,在儿子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朕大抵还能再陪陪你们母子两个,你是大人了,要坚强一些。”   萧成煜好久才点头:“儿臣明白。”   魏嫣的突然离世,让因为给太子殿下选侍寝宫女热闹起来的长信宫重新恢复平静。   然而在一月之后,弘治帝便下了圣旨,封德妃的侄女蒋氏族长嫡次女蒋莲清为太子良娣,封贤妃的外甥女五城兵马司都督之女章婼汐为太子良娣,封宜妃的侄女,冯盈为太子良媛,封文渊阁大学士兼任吏部尚书张节恒的六孙女张妙歆为太子良媛。   册封次日,皇后把太子叫来坤和宫,就在坤和宫的小花厅中,萧成煜见到了母后为他选的侍寝宫女。   只一眼,萧成煜就瞧见了沈轻稚。   这个宫女他曾经见过。 第26章   那似乎是弘治一十年,三载之前,他还只是大皇子,并非如今的太子殿下。   那一岁因宜妃家中索要差事,他替宜妃在父皇面前说了几句,就被父皇训斥。   为他面上好看,也为他不再被父皇责罚,母后出面让他在大雪日罚跪。   他记得那一日很冷。   冷风刺骨,寒雪侵体,他一个人跪在御花园的风雪里,本以为会这么度过大雪纷飞日。   可是却有人递过来一把伞。   那只是个很普通的小宫女,穿的也是单薄的夹衣,看起来似乎比他还要冷,站在他身边的时候不停哆嗦。   大抵因为他身上湿透,头发凌乱披散,那小宫女没有看出来他的身份,以为他也是被上峰惩罚的小黄门。   萧成煜的眼力很好,他的记忆也格外出众,虽当时鹅毛大雪遮天蔽日,让他看不清眼前人,但他却记住了小宫女那双眼睛。   明亮,笃定,坚韧。   这种眼神,少在这个年纪的人身上出现。   萧成煜曾经也有这么一双眼,太傅夸赞过他一次之后,他就再也不那般看人了。   这个小宫女跟他一般大小,却似乎已经历经千帆,可内心深处却好似依旧保有纯洁。   在这逼仄的宫墙内,很少人会有的纯洁。   别的不提,且看她替自己撑伞又劝慰,便知她是个好心人。   萧成煜以为那不过是自己人生里最寒冷或者最温暖的一场偶遇,他甚至都没有去打听那个宫女到底是谁,对于他来说,未来比一个陌生的偶遇宫女要重要得多。   他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看到她。   三载不见,她长大了,当年稚嫩的脸庞长成了如花面容。   巧笑倩兮,眉目如画,在母后给他选出来的四个宫女里,她最美,也似乎最特殊。   在别人都很紧张的时候,她脸上却带着浅笑。   她似乎很高兴。   萧成煜原本不太愉悦的心情,竟也跟着愉悦起来。   他想:难怪旁人都说美人醉人心,美人含笑,便也是赏心悦目的。   萧成煜一眼便回忆起沈轻稚来,却未多专注看她,他的目光只是在她面上匆匆扫过,便转去下一个人。   不过喘息之间门,萧成煜便都看完了。   他其实对后宅的女人没什么兴致,他如今在前朝正是要紧的时候,实在没有那么多精力,甚至应付这些女人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负担。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萧成煜面容带了几分腼腆,他显得略有些不好意思,对皇后道:“母后,您安排便是了,儿子哪里懂这些事。”   苏瑶华听了这话,就忍不住笑:“你啊,一贯不爱操心,总要母亲替你想着这些。”   萧成煜很是知道如何讨母亲欢心,闻言便道:“也是儿子运道使然,有这般好的母亲,自己自当不用操这些闲心了。”   这一番母慈子孝,倒是把小花厅中的尴尬气氛一扫而空,反而有些暖意融融。   选侍寝宫女,大凡都是母妃的差事,苏瑶华替儿子选宫女,绝对是责任使然,并无不妥。   因此,在简单热闹几句后,苏瑶华便道:“过几日你便要搬入毓庆宫,妃子们也要陆续入宫,若是那时毓庆宫里冷冷清清,着实不像话,不如这四个丫头便都选上,先让宫里热闹热闹。”   这话说得就很中听了。   年轻力壮的青年儿郎,若是沉湎酒色自不是好事,但若都依规来办,就一点多余的啰嗦都无。   再一个,萧成煜本也就是个请冷性子,如今即便加上这四个侍寝宫女,后宫满打满算也不足十人,已经算是宗亲中女眷少的了。   苏瑶华这话说得倒是很自信。   只不过萧成煜却并未如他自己刚才所言那般事事都听母后之言,听了这话倒是道:“母后,毓庆宫并不宽敞,到时几位良娣良媛又要入宫,怕是会住得很是局促,若是侍寝宫女还要如此多人,恐怕也不太稳妥。”   其实侍寝宫女是不住毓庆宫的,她们在皇子并未出宫开府时,会一直住在春景苑,除非在皇子或者妃嫔娘娘们那里有了体面,封了正式位份,否则就会一直住在春景苑。   但萧成煜如此说,就表示他确实不想要那么多侍寝宫女了。   苏瑶华微微一顿,这才笑道:“倒是你细心,还想着这些,那不如便选两个,母后做主给你选?”   萧成煜轻轻抿了口茶,这才笑道:“母后喜欢的,儿子就一定会喜欢。”   这是给了准头,苏瑶华的目光便在几个年轻的宫女面上扫过,最终落在了沈轻稚面上。   这一个,她最满意。   苏瑶华微微一笑,道:“那便选轻稚和媛儿吧,这两个丫头稳重又细心,可以好好侍奉你。”   随着她的话,采薇就很贴心地把人给萧成煜点了出来,萧成煜便也不再多言,只道:“好,有劳母后。”   人选就在母子俩的你来我往间门定了下来。   沈轻稚如她自己所愿,被选为了太子萧成煜的侍寝宫女。   被定下来的时候,沈轻稚也只是规规矩矩屈膝,同赵媛儿一起给萧成煜行福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既不突兀,又不沉闷,让人一看便很舒心。   萧成煜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到了行礼的沈轻稚身上,他端着茶杯的手轻轻一顿,扭头看向苏瑶华。   他并未多言,苏瑶华却懂了儿子的意思,道:“都下去吧。”   待到宫人们都下去,萧成煜才道:“母后,近来肃王叔经常同京中的几位大儒往来,这其中还有张阁老,只不过他再三投请帖,阁老所幸称病,并未赴宴,就连朝都不上了。”   随着弘治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到了弘治一十四年,朝廷总共就没开几次早朝。   一月之间门,弘治帝能见一次群臣便算身体康健的,剩余日子,朝中大事都是禀明文渊阁,由阁老同弘治帝晋言商议政事。   作为被弘治帝选为辅政阁臣的阁老,张节恒在太子妃嫔名册宣告之初就被烙上了太子党的烙印,这种情况下,他应该主动站在太子身边。   但肃王不知是聪明还是蠢笨,在这样紧张时却越跳越高,隐约有同乾元宫叫板的意思了。   张节恒却似乎并不愿意搅浑水,直接称病闭门不出,两边都没招惹。   若是以往,弘治帝必定要有所动作,但现在……   萧成煜垂下眼眸,言语之间门满是悲戚:“母后,父皇已经连续两日长睡不醒,中途只偶尔醒来片刻,怕您忧心,还特地嘱咐不叫张大伴告知您。”   苏瑶华端着茶杯的手一松,只剩半碗的龙芯雀舌如同泼墨一般泼洒而出,染湿了她优雅素净的碧青窄袖菱花袄。   萧成煜见母亲面色一白,心中微叹:“母后……”   苏瑶华闭了闭眼眸,她冲儿子摆了摆手,自己取了帕子,在衣摆处轻轻擦拭。   起初她纤细的手指还在颤抖,但随着擦拭,她竟渐渐安稳下来。   苏瑶华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只轻声问:“太医院如何说?”   萧成煜见母亲很快便稳住了心神,不由有些敬佩,随即便道:“周廉道这一次父皇因边关战事,颇受打击,忧思过重又加之春日躁郁,这才一病不起。”   萧成煜顿了顿,他斟酌片刻,还是实话实说:“比之弘治一十一年那一次,要凶险许多。”   那一次弘治帝重病,将养大半年才终能下床走动,如今这一次要凶险许多,未尽之言便是——药石无救。   能活一日是一日,只要不咽气,就能吊一日命,却再也无法好转。   苏瑶华腰上一软,恍惚之间门往后倒去,却被采薇稳稳托住后腰,在她身后塞了两个软垫。   苏瑶华难得没在儿子面前摆出优雅端方的姿态,她整个人窝在软垫中,面色都有些恍惚了。   “好些年了……”苏瑶华声音艰涩,“好些年了,终于还是熬不过去了吗?”   她的声音好轻,好哑,也好痛。   萧成煜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母亲冰凉的手。   “母后,父皇缠绵病榻多年,每日吃那么多药,受那么多苦,为的不过是大楚的家国天下,如今……如今……”   萧成煜也有些哽咽,几乎语不成声。   苏瑶华被儿子温热而有力的大手握住手,沉入谷底的心逐渐往上挣扎。   她紧紧闭着眼睛,浅浅喘着气,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立体,才把自己从濒死的绝望中拉扯出来。   皇帝殡天,是国之大事。   苏瑶华努力让自己恢复往日优雅,可她无论怎么努力,却依旧只能靠躺在靠枕上,怎么都直不起身。   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根本无力再去支撑那虚无缥缈的体面。   萧成煜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他面容上看不出如何动容,但那双泛红的眼眸,还是泄露了他些许痛苦情绪。   “母后,你别怕。”   “母后,”萧成煜一字一顿道,“你还有我。”   你还有我。   苏瑶华恍惚之间门,突然忆起当年她嫁入毓庆宫时,也是紧张又害怕的。   那年的她不过十八,还是个懵懂的少女,她记得坐在喜房中等待时,自己是如何的紧张和害怕。   即便同太子是同窗,少时也早就相识,但她依旧有着作为新嫁娘的紧张和娇羞。   后来,她等到了太子的一句话。   他那时也像现在的儿子这般,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你还有我。   即便离开家族,离开亲人,独自一人入宫为妃,但你还有我。   有我,就不会有人伤害你。   后来一十载时光,苏瑶华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再也想不起当年那句承诺,时至今日,当年给过他承诺的人即将离开,但她却并非一无所有。   她费尽心血养育长大的孩子,对她郑重道:你还有我。   他从来言而有信,苏瑶华相信,她的儿子不会让她失望。   他的眼神,比当年的弘治帝,要清澈得多。   苏瑶华突然泪雨滂沱。   这一生,到底值得了。   ————   沈轻稚自不知坤和宫正殿都发生何事,她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安慰泪流不止的张春溪。   皇后一共选了四个侍寝宫女,但萧成煜只让选了两人,被选中的自然是最优秀的沈轻稚和最温顺的赵媛儿,剩下的张春溪和戚小秋自然就被刷了下来。   戚小秋倒是还好些,她本就是个闷葫芦,一贯不爱说话,瞧着对去做侍寝宫女也没什么兴致,如今未被选中,她不过就是低下头,似并不觉有何不妥。   倒是一向活泼开朗的张春溪,一直紧紧抿着嘴,待回到后殿厢房处,才委委屈屈哭了出来。   赵媛儿一见她哭,立即就慌了神,她手足无措地想要哄一哄张春溪,可话到嘴边,却又笨拙地找不到词语。   赵媛儿便只得看向四个人里的主心——沈轻稚。   沈轻稚垂下眼眸,她平静看向张春溪,等她哭得脸都花了,开始打哭嗝,这才轻声开口。   “春溪,你当真想要做侍寝宫女吗?”   她的话很轻,轻得仿佛一缕烟,缥缈无踪,却又如同春雨一般落在张春溪的心尖上。   张春溪就连哭嗝都不打了,她茫然抬起头,用那张哭花了的小脸看向沈轻稚。   沈轻稚看了一眼不声不响的戚小秋,又安抚拍了拍赵媛儿的肩膀,目光最终落回张春溪脸上。   “我们做任何事,总要明白自己的目的,你被选入候选,自然是好事一桩,但如今落选,也并不如何可怖。”   “所以我问你,你究竟想要什么?当真想要做侍寝宫女?还是只想一步一步往上走?”   张春溪彻底愣在了那里,她似是根本没听懂沈轻稚的话,还是赵媛儿轻轻推了她一把,张春溪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小声说:“我只是……只是觉得丢脸。”   沈轻稚眉目温和,面上虽无笑意,却也无半分得意鄙薄。   她只是淡淡道:“继续说。”   张春溪比沈轻稚小了一岁,她自来了坤和宫,就把沈轻稚当成了自己的姐姐,对她的话颇为听从。   如今被她如此一鼓励,那种委屈立即消散不少,略微有些佝偻的脊背也挺直起来,磕磕绊绊继续道:“轻稚姐,我并非一定要做侍寝宫女,可当时能被选中,就意味着我肯定有过人之处,如今又未被定选,总觉得……总觉得特别丢人,仿佛我身上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才没叫皇后娘娘看中。”   “可若如此,当时为何要选我呢?”   她如此说着,沈轻稚还未开口,边上的戚小秋却突然道:“对于贵人们来说,我们都是可有可无的,无论我们多好都是一样,难道轻稚姐和媛儿姐被选中,就一定会更好?”   “也不尽然。”   这丫头平日里不声不响,倒是眼清目明。   张春溪微微一顿,她眨了眨眼睛,又低头把脸上的泪痕都擦干净,才小声说:“是我……是我想当然了。”   她还年轻,对未来总是带着些许期盼的,这种期盼,让她对被选为备选,对被皇后娘娘选中是有期待和雀跃的。   那意味着,在皇后娘娘看来,她比别人强。   沈轻稚深深看了一眼戚小秋,然后才看向张春溪:“小秋说得对,你回去好好想想小秋的话,就不会难过了。”   张春溪立即点头:“是,我知道了。”   说罢,她微微红了脸,显得很是羞赧:“我……让姐姐们看笑话了。”   赵媛儿轻声细语安慰道:“你还小呢,心里委屈便哭出来,是好事。”   沈轻稚他们也不过只能安慰几句,便要各自去忙,张春溪和戚小秋未被选中,定不能在坤和宫多留,沈轻稚让赵媛儿先去忙,自己领着两人去寻了沐芳姑姑,让沐芳姑姑安排两人去处。   而她自己,则轻快回了殊音阁,去忙她自己的差事。   殊音阁中,侍书几人正在忙,见沈轻稚回来,侍书忙放下手中的书本,迎了上来:“如何?”   正殿里的事,若非姑姑们往外说,否则谁都不会知道。   侍书倒是关心则乱,沈轻稚浅笑不语,只道:“前头有了结果,倒是不用我再去听课,今日便赶紧回来给姐姐帮忙,省得把姐姐累病。”   沈轻稚一字不提结果,但侍书从她言语之中也听出话音,不由舒心一笑:“好,这几日都要晒书,可忙得不行,得亏你回来了,要不然啊,得累坏我这把老骨头。”   侍书原也是沉默寡言的,不过这几年同沈轻稚相处,殊音阁又进了不少年轻小宫人,她便也显得活泼一些,话也俏皮。   沈轻稚莞尔一笑,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同她亲亲热热往里走。   一边走,沈轻稚才道:“还是喜欢殊音阁的日子,不用搭理旁人,只用侍弄书本。”   侍书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你去了哪里都能好过的。”   沈轻稚笑着说:“也是。”   沈轻稚今日其实并非回来帮着侍弄书本的,她是回来重新教导坠儿,把自己原来的活计一板一眼教了一遍,让她牢记于心,这才心中安稳。   如此忙碌一整日,她来不及多想,待得晚上回去收拾行李,她把这几年的体己先收好,除了每月月银加上皇后恩赏,总也存了小一十两银子,头面耳铛也攒了几副,虽并无名贵珠宝,却也算是精巧,这都是她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家私,对她来说,是很珍贵的。   沈轻稚一点都不嫌弃,她一样样收好,然后就开始收拾宫装。   她才当上大宫女,宫装只发了两身春装并两匹菱纱料子,春装颜色倒是鲜亮,一件桃红,一件鹅黄,显然是沐芳特地给她预备的。   这两身衣裳做侍寝宫女也是得穿的。   沈轻稚又收拾了两件素雅的冬日袄子,这才把剩下的旧衣留出来,准备送去给坠儿。   宫里的东西,她攒下的其实不算多,很快便忙完。   待到她闲了坐在床沿边,便不自觉看着屋中的一景一物。   她在这逼仄的角房里一住就是三年,三年冬去春来,她长大成人,成了坤和宫最明媚的大宫女。   沈轻稚伸出手,摸了摸炕柜上她用来记年的划痕,在第四处划痕上轻轻一抚,拂去上面的浮尘。   沈轻稚勾起唇角,她低声对过去的自己道:“再见。”   沈轻稚瞧着外面已经夜色沉沉,宫中各处已经落了锁,安静无声,便准备洗漱睡下。   她刚漱口净面,仔仔细细往脸上抹玉容霜,便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熟悉的嗓音:“轻稚,是我。”   来者是沐芳姑姑。   沈轻稚忙把瓷盒放下,起身去开了门,笑道:“姑姑快里面请,星夜前来,可有要事?”   沐芳身上带着早春的薄寒,她进了角房,眉目之间门有着浅笑:“就知你还未就寝。”   她说着,被沈轻稚请到了炕边落座,然后才道:“我来自是有事,你也知道侍寝宫女身边可有一名宫女伺候,这个人选,自然要坤和宫替你定下。”   沈轻稚微微一愣。   即便她是皇后特地选出,却也并不觉得自己如何重要,重要的就连身边的宫女皇后娘娘都要操心的地步。   沈轻稚一时之间门有些失神,她自不会觉得自己不足以被人如此看重,但这份重视却让人无福消受,她扪心自问,如今只是个大宫女的她,确实无法回馈皇后更多。   沐芳见沈轻稚如此吃惊,便知道她一瞬便想明所有,心中不由觉得她当真是冰雪聪明,不需人多言,便能明白所有。   沐芳握住沈轻稚的手,在她略显粗糙的指腹上轻轻一捏,笑着说:“你的手,就不应当做粗活,以后好好养一养,同千金闺秀又有什么不同?”   沈轻稚心中一动,她抿了抿嘴唇,似害羞地道:“奴婢哪里能比得上名门千金,全赖皇后娘娘赏识,奴婢才有如今尊荣,没有皇后娘娘,就没有如今的奴婢。”   一句话,就把态度摆得很正。   沐芳笑容更深,她仔细端详沈轻稚的面容,轻声细语道:“你的容貌性情在整个长信宫都是拔尖的,娘娘喜欢你,知子莫若母,相信太子殿下也一定会喜欢你,你往后的日子,才真正是好日子。”   言下之意,皇后娘娘喜欢她,那么太子殿下就不会薄待。   无论喜欢她人也好,尊重皇后娘娘也罢,她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沈轻稚心中原还有些离别愁绪,如今一听,简直是斗志昂扬,恨不得立即就替皇后娘娘冲锋陷阵。   当然,她的话也适时跟上:“奴婢僭越一回,娘娘真是奴婢的再世恩人,能得这份体面,奴婢感激不尽。”   沐芳便笑了:“有些话,明日娘娘还要再同你说,我担心你还看不清事端,这才过来同你废话几句,得见你懂事,我便放心了。”   她毕竟是沐芳引着进坤和宫的,她能有一份新机缘,沐芳也是颇费心神,如此一看,她沈轻稚这一生倒也算是顺遂。   一路而来,身边总有好心人,即便只是为这一份面子情,这都是极好的缘分了。   沈轻稚便立即又感谢沐芳姑姑,末了沐芳姑姑才道:“春景苑已有侍寝宫女三人,如今你跟媛儿一去,就是五人,纯卉是我老姐妹了,她教导侍寝宫女是很有一手的,但若是伺候人的宫女,还差着一些,思来想去,还是坤和宫的宫女最适合跟着你去伺候。”   沈轻稚若有所思点头:“是,姑姑安排便是。”   沐芳这才笑道:“我同红芹一起商议过,又请示过采薇姐,最后给你定了戚小秋,你觉得如何?”   沈轻稚颇为吃惊:“小秋可是一等宫女。”   沐芳意味深长一笑:“坤和宫定的事,旁人何敢质疑?” 第27章   沐芳话已至此,沈轻稚自无异议,她只道:“若是小秋不介怀,奴婢自是欣喜。”   沐芳闻言便笑:“她自也是欣喜的,好了,你早些安置,明日还有得忙。”   如此说着,她便离开了这间逼仄的角房,而沈轻稚送了她走,则插好房门直接就寝。   她只粗略思忖一番沐芳的话,便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沈轻稚早早醒来,依旧去殊音阁点卯上差。   殊音阁这几日确实繁忙,小宫人们也无暇旁顾,跟着侍书和沈轻稚把昨日的晒书一一收回书架上,这才得了空闲用午食。   下午自是没有午歇时候,沈轻稚年轻康健,也不觉疲累,依旧在书库中忙碌。   只不过待到金乌偏西,晚霞悄至时,皇后娘娘迎着漫天云蒸霞蔚的晚霞,脚步轻盈地进了殊音阁。   这会儿侍书正领着小宫人们在外面收书,只沈轻稚一人留在书库内,听到门外声响,便忙迎了出来。   只一眼,沈轻稚立即定在原地,屈膝福礼:“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苏瑶华看着她手上的书本,神色淡淡,直上了二楼书房。   采薇自是伺候她直接上楼,采薇身后跟着的大宫女倒是提点沈轻稚:“轻稚,还不快上去伺候娘娘。”   沈轻稚这才仿佛恍然大悟,匆匆跟了上去。   沈轻稚轻手轻脚,飞快来到二楼书房门前,站在牡丹雕花门扉之外,她再度行礼:“娘娘万安。”   苏瑶华已经在圈椅上落座,她手里把玩着一串莹润的蜜蜡佛珠,淡眉轻扫,抬眸看向沈轻稚。   似是一路走得急了,沈轻稚难得显得有些局促,她轻轻喘了几口气,在她那一贯沉稳的面容上,此刻多了几分紧张之色,那双深邃的桃花眸此刻轻轻闪着细碎的流光,欲语还休。   这丫头,面对这般大事,还是有些慌张了。   到底还年轻。   苏瑶华如此想着,觉得她如此倒也还算好事,若是当真完美无缺,才叫人无法放心。   她对沈轻稚道:“进来说话吧。”   沈轻稚便悄无声息进了书房,在采薇搬来的圆凳上浅浅落座。   苏瑶华未急着开口,她只端详沈轻稚年轻娟丽的面容,看着她桃花目上的卷翘睫毛轻轻翕动,好似蝴蝶落在湖面,在心湖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美人无双,无风自香。   苏瑶华就这么安静瞧着,眉宇之间似无任何情绪,直到把沈轻稚的鼻头都瞧出点点汗珠,这才作罢。   “轻稚,”苏瑶华声音温和,“你是否知晓我心事?”   这话好似亲人之间的安慰呢喃,却亦是冬日里锋利的冰刀,狠狠刺入沈轻稚心中。   沈轻稚心中微颤,她双手不自觉在膝上紧握,攥成牢不可破的营垒。   苏瑶华眼眸微垂,立即看到了沈轻稚的动作。   她微微叹了口气:“轻稚,你莫要害怕。”   沈轻稚平日里皆是成熟稳重模样,行为做派丝毫不乱,即便在前殿侍奉时偶遇陛下和太子,她都未曾如此慌乱过。   此刻,她却显得过于紧张。   但这紧张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却恰到好处。   只有瞧见她身上这份紧张,苏瑶华心中才是安然的。   苏瑶华知她为何如此,也正因此,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贵人们问话,宫人必要回答。   沈轻稚似乎盘桓许久,才细声开口:“回禀皇后娘娘,奴婢隐约……猜到一些大概,但奴婢浅薄,处世不深,不敢妄议娘娘,总觉僭越不端,这是奴婢的罪过了。”   沈轻稚说到这里,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苏瑶华,见她鼓励地对自己抿唇浅笑,这才尝尝舒了口气,眉目之间的紧张也略微舒展。   “依奴婢之见,娘娘选中奴婢,是想让奴婢替娘娘做眼睛,看着春景苑的那些人。”   她小心翼翼问:“对吗?”   沈轻稚说到这里,就连声音都轻了,说到最后,几乎要说不下去。   但苏瑶华却并未训斥她,听完她自己的“浅见”之后,竟还轻笑一声。   “你这丫头,倒是会猜,不过……”苏瑶华预期一顿,“你的眼睛看得太浅了。”   作为一个孤儿,沈轻稚能有如今这般德行,全赖她一路勤学,又天生沉稳所致,即便她在殊音阁多年侍奉,也不可能通读史书,不过粗粗晓礼罢了。   如此一来,她的眼光必不可能长远。   能看到春景苑,已是她能力所及,大胆细心了。   苏瑶华看着紧张的沈轻稚,轻声一笑,声音里都透着舒朗:“轻稚,你觉得你此生也就只能困于春景苑吗?”   “这长信宫这样大,前殿后宫,东西宫闱,都属于长信宫,而已属于未来的皇帝。”   “他日……他日皇儿荣光加身,你们这些潜邸旧人,怎么不能跟着鸡犬升天?”苏瑶华一字一顿,“届时你也会绫罗绸缎,荣华富贵,坐着舒适的步辇,被人抬着重回长信宫。”   苏瑶华不给沈轻稚任何反应机会,她直接道:“到那时,你的眼睛看的就是东西六宫了,你的耳朵,听的是整个长信宫的晚风。”   沈轻稚其实早就知道苏瑶华为何要栽培她,但此刻清晰听到苏瑶华的话,还是令她心头一震。   这种震颤,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   苏瑶华看着沈轻稚眼眸中的震惊,终是长长叹了口气:“轻稚,苏家不会再有女儿入宫为妃,所以我必须要有一双眼睛,一双手,替我盯着皇儿的后宫,替我陪着皇儿,一路稳稳走下去。”   “你敢不敢?”   她话音落在这里,书房安静如同寂寥星夜,沈轻稚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漫天的黑暗压在她眼前,有那么一刻,她几乎有些头晕目眩。   沈轻稚难得失态地闭上眼眸,她声音颤抖:“娘娘,奴婢……奴婢何德何能,能让娘娘如此看重。”   苏瑶华看了看采薇,采薇便上前,轻轻拍了拍沈轻稚的后背,让她好歹喘过气来。   苏瑶华轻声细语道:“轻稚,你入宫有四载了吧?入宫之后,便因识字被选入殊音阁,一直在本宫身边伺候,因你聪明机灵,本宫一直很喜欢你,时常叫你伺候笔墨。”   “本宫虽不说一眼便看能看透人心,四载时光,却也能看清七八成,你是什么样的人,本宫大约心中有数。”   苏瑶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松林白茶,她幽幽道:“我不是现在便选中你,早在两载之前,我就已经选定了你。”   “而你,未曾叫我失望。”   苏瑶华这话,若是对寻常宫女来说,不啻于定心丸。   但沈轻稚却很清楚,苏瑶华不想破坏她同萧成煜之间用十几载光阴养成的母子亲情,她断然不会让苏家的女儿入宫为妃,但她又不能放任萧成煜的后宫,任其肆意而生。   那么,最简单的方式便是,找一个代替品。   而她,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几乎完美无缺的替代品。   她秀外慧中,美丽无双,更重要的是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家中亲眷都已经死绝,刚入宫便被皇后赏识,一路顺利地升至大宫女。   她是皇后早就选中的最佳人选。   若皇后不寻她说这些“掏心挖肺”的肺腑之言,那沈轻稚还不会如何,但如今,她很肯定她已经成了皇后手里最好看的那一枚棋子。   何其有幸。   苏瑶华从来大方,她若想用一个人,必定给对方最好的东西。   坤和宫上下,尚宫局内外,谁人不爱皇后娘娘?   只要忠心于她,尽心尽力为她办事,那么荣华富贵,权利尊荣皆唾手可得。   沈轻稚心中微喜,这个局面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她不怕被人利用,相反,只有毫无价值的人,才不会被人利用。   她们甚至都不会出现在旁人的眼中,旁人的心上。   她面上却诚惶诚恐,她颤抖着声音道:“奴婢承蒙皇后娘娘垂爱,然资质不足,年轻莽撞,若是以后……出了差错,奴婢万死不辞。”   苏瑶华知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如今谨慎告饶,不过是想讨要一个承诺,不由心中又是一松。   “你这丫头,在我身边伺候四载,岂能不知我是什么样的脾气?只要你一心忠于皇儿,忠于我,那么即便有什么无伤大雅的错处,也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哪里能当事呢?”   沈轻稚也跟着心中一松,她这一次终于起身,在桌案之前规规矩矩跪下,给苏瑶华磕了三个头:“奴婢谨遵娘娘懿旨。”   她不需要说什么表忠心的话,有些事不需要旁人多言,苏瑶华自能看清。   苏瑶华长舒口气,笑道:“好孩子,起来吧。”   沈轻稚这才起身,却并未落座,只恭谨立在桌前,回眸听苏瑶华训导。   苏瑶华看着她绮丽春容,道:“只要你忠心,孤儿如何?侍寝宫女又如何?我在一日,你就会有你该有的尊荣。”   她这是给了又一个承诺。   沈轻稚忙要再跪,却被采薇一把握住胳膊,笑着说:“轻稚,以后做了宫妃,膝盖可不能太软。”   沈轻稚心中一跳,她便只得立在原地,继续听苏瑶华训导。   苏瑶华却并未多言,她沉吟片刻,道:“我提前同你说这些,不过是因看中你为人,也着实关心皇儿,说到底,其实也并不需要你做什么事。”   “你只要在你的身份上,踏踏实实过好日子,好好伺候皇儿,让皇儿日子过得舒心惬意,便已经很好。”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面上这才漫上薄红:“娘娘……”   年轻姑娘,听到这些,自要害羞的。   苏瑶华轻声笑笑,道:“去吧去吧,明日你便要搬走,今日同姐妹们说说话,往后可没得那么多机会了。”   沈轻稚知道,今日的苏瑶华不会有更多吩咐了,她规规矩矩行礼,然后迅速退了下去。   待她走了,苏瑶华还在摆弄手中的蜜蜡佛珠。   采薇给她续上茶,眉目含笑:“这丫头可真精明。”   苏瑶华却道:“人啊,都自私,她若是什么都不要,我才要害怕。”   “如今,我给她她想要的荣华富贵,不需要我多言,她就知道要如何做。”   “皇儿的身后,需要一个一心为他的真心人,无论这份真心为何,总归不会害了他。”   “这就足够了。”   ————   沈轻稚又在殊音阁忙了一整日,待到傍晚时分,几人从膳堂用过晚膳回来,侍书才去取了茶,叫一起坐下歇息片刻。   同沈轻稚关系好的两个小宫人,一个是聪慧可爱的坠儿,另一个则是绒花。   两个人年纪都还小,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此时得知沈轻稚要离开殊音阁,都很是不舍。   坠儿直接便哭了起来:“姐姐,我舍不得你。”   沈轻稚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细语:“傻孩子,即便我去了春景苑,也到底还在宫中,以后总能得见。”   坠儿挽住她的胳膊,把头埋在她肩膀处,轻声抽泣。   沈轻稚抬头看向侍书,微微叹了口气:“姐姐,之前四载,全赖姐姐抚照,轻稚铭记于心,莫不敢忘。”   侍书倒是未多言,只是端起茶杯,冲她遥遥一举:“祝你前程似锦。”   沈轻稚冲着她展颜一笑。   大约只说了一会儿话,侍书她们便要继续忙碌,沈轻稚从殊音阁出来,同后门处的小黄门寒暄几句,便从坤和宫行出来,快步来到储秀宫。   往常这时候,付思悦都在自己的角房歇息,沈轻稚刚一到储秀宫侧门处,那小黄门便立即迎上来,满脸堆笑地道:“沈姐姐,付姐姐这会儿在,您赶紧里面请。”   沈轻稚冲他点头道谢,进了储秀宫却并未先去寻付思悦,而是转向东厢房,去同红芹道别。   红芹算是她的引路人,有她最初的栽培,才有沈轻稚如今的体面,沈轻稚自是要感谢。   此番深谈暂且不提,待从红芹那出来,沈轻稚便才去寻付思悦。   付思悦这会儿正窝在床榻上,她手中捧着一本很薄的册子,正在上面用手指写写画画。   她见沈轻稚过来,脸上一片惊喜,忙道:“快进来坐,我还想说明日再去送你,你却得了空来。”   坤和宫同储秀宫自是不同,以沈轻稚如今身份,她可以进出储秀宫,但付思悦若无差事,是进不得坤和宫的。   这会儿见她来,付思悦自是万分喜悦,也来不及穿好鞋,从床上下来便拉住她的手,上下瞧她:“瞧你这般模样,我就放心了。”   坤和宫的事虽说密不透风,但沈轻稚这般被选为侍寝宫女,算是天大的喜事,因此,付思悦多少耳闻几句。   当然,有人也会在她面前阴阳怪气,说她以后跟着贵人娘娘可吃香喝辣,这些付思悦自不会拿到沈轻稚面前来谈。   她只关心沈轻稚是否愿意做侍寝宫女。   现在不用沈轻稚多言,只看她面上的笑意,付思悦立即便安了心神。   是了,沈轻稚从来便知自己要什么,她的脚步一直都是那么坚定,不仅踏踏实实走好自己的路,也领着她往光明大道上行。   这几年,付思悦费尽心思,只为同红芹学识字,如今已经能粗略认识许多字了。   沈轻稚握住她的手,也只在她面前,露出一个真心畅快的笑容。   “是啊,放心吧,我觉得很好。”   付思悦跟她一起笑:“我也觉得很好。”   两个人高兴了一会儿,沈轻稚才道:“皇后娘娘同我讲,道苏家以后都不会再有宫妃,我看她的意思,往后若苏家真有什么事,是要安排给我的。”   付思悦笑容略有些淡去,但反复思忖片刻,却又觉得这是好事一桩:“这倒是好事,一个是皇后娘娘人品贵重,并非表里不一之人,她定不会让你做坏事,再一个,娘娘想要用你,就要抬举你。”   作为侍寝宫女,能抬举的地方太多了。   付思悦这几年一直被沈轻稚隐晦教着,倒是也练就出一副玲珑心肠,只她没沈轻稚反应那么快,万事都要多思多想,却也并不算坏事。   沈轻稚颔首道:“是呢,娘娘也应允我了。”   两个人细碎说了会儿话,付思悦便道:“其实之前你被选为候选时,我就打听过,大约知道了些春景苑的事。”   春景苑是纯卉嬷嬷掌管,她一贯严厉,如此这般也叫付思悦打听出些许,足见付思悦的厉害。   付思悦凑上前来,在她耳边小声道:“除了之前从储秀宫去的那几个跟咱们同年的宫人,还有几个陆续选进去的,年纪自比咱们大上两三岁,但容貌确实不俗。”   沈轻稚认真听付思悦说。   付思悦继续道:“当年皇后娘娘要给太子殿下选人,其实是想先选出来让纯卉嬷嬷教导,教导这三四年光景,都养成了得意人。”   “你记不记得李巧儿?就是当年那个不太爱说话的漂亮宫人,如今她可是春景苑头一人,听闻最得太子殿下喜爱。”   沈轻稚点头:“我记得,她确实长得很美。”   付思悦又道:“纯卉嬷嬷这几年给太子殿下安排了三人,除了李巧儿,还有两个尚宫局调过去宫人,一个叫纪黎黎,听闻很是娇小可人,还有一个叫王夏音的,听闻声如黄鹂,婉转动听。”   沈轻稚整日在坤和宫,自忖消息通达,却也不知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寝宫人都是什么模样,但付思悦就是有办法把这些都打听清楚。   沈轻稚微微一叹:“思悦,还是你厉害,这些我即便打听过,也没打听出来多少。”   付思悦浅浅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我储秀宫包打听可不是浪得虚名。”   如此闹了两句,付思悦才正色道:“我知你总会有办法应付各种事,也总能给自己找到最好的出路,但春景苑不同,人人所求都是以后的飞黄腾达,贵人同女官又是两样人生。”   “纯卉姑姑此人性格古板,人也有些傲慢,但她对自己欣赏之人却会努力抬举,李巧儿就是被她看中,才最终脱颖而出,成了春景苑的第一人。”   “轻稚,若是想在春景苑好过,怕要先过纯卉姑姑这一关。”   沈轻稚认真听着付思悦的话,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然后才到:“我知道了,你放心,我身边还有人,纯卉再古板,也不会不给皇后娘娘脸面。”   付思悦道:“这就好,皇后娘娘这样的,才算是个好上峰。”   最起码,替她做事的时候心里不会打边鼓。   沈轻稚同付思悦又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话,眼看外面天色将晚,即将宫禁,沈轻稚才起身,道:“思悦,明儿我便要走了,往后恐怕很难多见,你若是有事寻我,可传信给坤和宫的侍书姐姐,她能知会我。”   付思悦点头,忙跟了上来:“轻稚,保重。”   她没说什么飞黄腾达,不说前途似锦,只保重二字,才是真心实意替她着想。   沈轻稚握住她的手,郑重道:“思悦,他日若我能重回后宫,我再来接你。”   付思悦眨眨眼睛,努力把离别的泪意都吞回去,给她展露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好,我等着给你做管事姑姑。”   沈轻稚回了坤和宫,倒是心无杂念,很快便睡了下去。   次日清晨,她在朦胧的晨光中清醒过来时,就听到外面似有动静。   沈轻稚迷迷糊糊起身,问:“外面可有人?”   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姑娘,是我。”   清早而来的,居然是被分给她的戚小秋。   沈轻稚忙起身开门,晨光之中,戚小秋那张清秀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她依旧没什么笑脸,整个人冷冷清清,声音却是温和的:“姑娘早,今日要去春景苑,我怕姑娘身边无人,便赶早过来。”   沈轻稚退了一步,把她迎进角房。   “你来得的倒是早,快坐,我更衣。”   戚小秋并未坐下,她只是把自己的包袱放到桌上,然后便麻利地端起水盆,去水房给她打温水。   沈轻稚换好衣裳,她水也打回来,却很有分寸地没有上手伺候,只等沈轻稚洗漱结束,这才轻声细语开口:“之前沐芳姑姑同我说,采薇姑姑很是看中我,让我过来跟着姑娘一起去春景苑,以后我就跟着姑娘了。”   沈轻稚的腰牌名录还没更换,得去了春景苑再换,因此旁人都还是叫她轻稚或者轻稚姐,但戚小秋是分给她要伺候她的人,因此这一声姑娘倒是可以早早喊出来。   沈轻稚并不觉得姑娘和姐姐有什么不同,不过都是称呼罢了,她硬拉着戚小秋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茶。   “小秋,原我是大宫女,你是一等宫女,在尚宫局也很有脸面,你还年轻,若是留在尚宫局,往后定能成为姑姑。”   这是实话。   戚小秋看似是她们几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容貌上只是清秀而已,她沉默寡言,似根本不存在那般,却能在沉默中把所有事都看清。   那一日她听她安慰张春溪,沈轻稚便知道她是个明白人。   同明白人说话,自不必藏着掖着,反而显得很不尊重。   戚小秋听她如此一问,那张清秀的面容上,倒是展露出些许笑意。   她脸上的笑如同昙花一现,风过便无痕,但这抹笑容,却点亮了她身上所有的春意。   那是个明媚的发自内心的喜悦笑意。   戚小秋认真看向沈轻稚,不卑不亢,恭谨规矩:“姑娘,这些话我之前同春溪讲过,如今再同姑娘说一回。”   “我入宫那日,便很坚定要做什么,我就想过好日子。姑姑选了我做备选,那我就来坤和宫好好听讲,后来没选中,那我就继续做我的一等宫女,沐芳姑姑又选我来给姑娘做宫人,我就来给姑娘做宫人。”   “当然,姑娘也莫怕,沐芳姑姑并未逼迫我,是我自己觉得,来给姑娘做宫人,或许以后可以站得更高,日子可以更好。”   戚小秋说到这里,再度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   “姑娘,我有这个自信,我看人从不会错。”   “不知姑娘觉得我如何?”   ————   这话说得敞亮又体面。   沈轻稚都不需要回答,她只是坦诚地看向戚小秋,两个人便不自觉相视一笑。   沈轻稚轻叹一声:“谢你信任我,旁的承诺不讲,我以为,我们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戚小秋那张略显平凡的清秀容颜,依旧绽放出灿烂笑容。   即便角房中逼仄又昏暗,但两个人年轻明媚的容颜,还是点亮了整个春日。   能有戚小秋跟在身边,沈轻稚心中踏实不少,也更能体会出皇后娘娘的犀利眼光来。   她看人是真的很准。   沈轻稚同戚小秋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自家情景,然后便一起去膳堂用早食。   这是她在坤和宫用的最后一餐,因为去得比较早,倒是没碰到其他宫女,两个人安静用完早饭,便去寻了沐芳姑姑。   意料之中的,赵媛儿已经等在了沐芳姑姑门外。   她看到沈轻稚和戚小秋,先是羞涩地含蓄一笑,倒是没多嘴询问戚小秋为何跟着沈轻稚。   沐芳很快就从厢房中出来,跟她一起出来的,还有个脸面微长,吊眼细眉的中年嬷嬷。   即便在同沐芳说话,她也是板着脸,瞧着很是凶悍。   “娘娘既已有口谕,那我们做臣属的自当领命,哪里敢有微词。”   她声音透着冷意,目光一瞬不瞬落在沐芳身上,似乎根本不把这个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看在眼中。   沈轻稚只粗粗一眼,便能知道这位是纯卉嬷嬷。   她一头花白长发梳得一丝不苟,头上只戴两支腊梅银钗,耳上挂宝葫芦白玉耳铛,周身上下不过素净二字。   因着面上消瘦,她的面色看起来倒是没有实际年岁那般沧桑,却依旧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气。   光看脸,就能感受得到她为人是多么刻薄。   这位纯卉嬷嬷,其实已过半百,早就应当归乡荣养。   她比如今正当差的沐芳大了十来岁的样子,难怪敢同沐芳如此说话,且她这么说了,沐芳非但未有生气,反而客客气气笑着说:“老姐姐还是这般直率,难怪娘娘最放心您,把春景苑也交给您。”   “老姐姐也知道,太子殿下是娘娘的心头肉,太子殿下后宅不出事,全赖老姐姐一人。”   这话说得妥帖,纯卉难看的面色略有缓和,道:“我自当一心为娘娘,一心为殿下,好了,咱们都忙,我这就领人走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用余光扫了在场三个年轻的小宫女,然后道:“人我带走,就我说了算,可行?”   沐芳姑姑笑说:“那是自然。”   纯卉这才轻哼一声,同她摆摆手,然后便道:“走。”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向沈轻稚三人,但三个人却也只得匆匆同沐芳行礼,快步跟上了纯卉。   今日天色晴好,春日悄然而至。   此时节里,盛京自是一片百草权舆、韶光淑气,唯有长信宫中,高耸宫墙遮挡了墙外的柳叶新绿,却也无法阻挡和煦的春风温暖大地。   沈轻稚跟在纯卉嬷嬷身后,快步往前走。   这小老太太别看年纪大了,脚步却异常利落,三个年轻小宫人甚至都要跟不上,只得咬牙紧追不舍。   春景苑位于尚宫局东南角,紧邻分割前朝后宫的鱼跃门,同皇子们所住的外五所只隔一条宫巷。   从坤和宫东侧门而出,一路穿过无数小巷,大约两刻上便能来到春景苑前门。   站在春景苑崭新的门楣之下,纯卉嬷嬷突然回过头来,那双如鹰犬一般的眼眸死死盯住眼前三个年轻宫女。   沈轻稚是大宫女,自是走在最前面,她左手边是赵媛儿,右手边是戚小秋,两人都退后她半步。   纯卉的目光毫无阻拦地落在了沈轻稚面上。   待到此时,她似乎才正儿八经瞧见了沈轻稚的极美容颜。   沈轻稚并不畏惧纯卉嬷嬷的目光,她只是微微垂眸,姿态端庄,任由她审视。   好在纯卉嬷嬷的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太久,似只是一阵风儿拂面,便错开去往下一个路口。   她看人极快。   只喘息间,纯卉那把阴冷的嗓音再度响起:“姑娘们,进了我这春景苑,就要听我的,若是不敢进,现在就可打道回府,沐芳也能给你们安排个好去处。”   “进了春景苑,就不能回头了。”   这阴阴冷冷的声音入宫寒风刮在每个人的面上。   沈轻稚三人自然都不会反悔,纯卉等了两息这才冷哼一声:“算你们识相,进来吧。”   她领着三人大踏步进了春景苑,守在门口的杂役宫女瞧见她,一脸紧张道:“嬷嬷安好。”   纯卉瞧都不瞧她一眼,快步领着三人进了前面的明间。   沈轻稚余光瞧见那杂役宫女松了口气,便知道这纯卉嬷嬷在春景苑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一看就不好相处。   春景苑是两进两侧的格局,中间一进门便是前堂明间,左右各有两处廊门,通往侧厢房。   因所有皇子的侍寝宫女都住此处,往年皇子多时,春景苑也曾住得挤挤挨挨,甚是艰难,许多侍寝宫女甚至只能一起睡在大通铺上,每日都磕磕绊绊的过日子,很不像样子。   若是这般,沈轻稚定不会来。   好在如今束发的皇子只太子一人,春景苑便尤为冷清,算上新来的两个侍寝宫女,一共只五个姑娘。   五个人,就很好住了。   纯卉是个特别不讲究礼仪的人,她一进明间便利落而坐,开口便问:“左侧厢房的屋舍都新,之前三个姑娘来得早,自要去那边住,你们来得晚,便只能住右侧厢房。”   她不是在商量,只是在很笃定地告知。   住哪里沈轻稚倒是不太在乎,便也不去同她呛声,三人一起福了福:“是。”   纯卉的面色并未因为她们的恭谨而好转,反而越发阴沉:“不要以为你们是皇后娘娘特地选出来的,便高人一等,我这春景苑,谁能伺候好贵人,谁便是这个。”   她比了个大拇指,然后便继续道:“尤其是你。”   她带着阴霾的目光落在沈轻稚身上:“不过一个侍寝宫女,身边便让一等宫女伺候,想必在皇后娘娘跟前很有体面。”   “但那体面是在坤和宫,可不是在我这春景苑。”   沈轻稚心中并不惧怕,但面上却还是挤出些许紧张之色,她微微涨红了脸,低头小声道:“是,奴婢知道了。”   这般姿态,立即便显出几分年轻不经事。   纯卉眉目间的阴翳似乎因此而消散不少,但转瞬功夫,她又皱起眉头:“你们未经过正经训导,还是莫要直接便去侍奉太子殿下,依我看,先听训一月再说吧。”   “好了,你们也乏了,自去歇息,下午便要去后堂明间听课,不许迟到。”   说罢,她也似乎懒得再多说一句,立即便闭了眼睛。   沈轻稚心中这才觉得有些不妥。   前日她们刚拜见过萧成煜,这种新鲜不会停留太长,但三五日还是有的,若是萧成煜对她们两个有些印象,大约也会指名。   可若是春景苑不挂她们的名签,即便萧成煜想选,也无从下手,一月之后,公务繁忙的太子殿下怎可还记得她们?   纯卉这一手阴奉阳违,可谓是炉火纯青。   人领来,也好好教导,却不叫出现在太子面前,那岂不是白来?   但如今沈轻稚初来乍到,对一切都不熟悉,只能慢慢筹谋了。   思及此,她似乎全无所觉地对纯卉屈膝福礼:“是,谢嬷嬷教导。”   她话音落下,另一道轻柔的嗓音响起:“沈姑娘、赵姑娘,这边请。”   沈轻稚三人规矩冲“闭目养神”的纯卉行礼,然后这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待到三人脚步声消失在前堂,一个矮矮胖胖的宫人才来到纯卉身后。   她瞧着约莫二十几许未及三十的年纪,一身衣裳也同纯卉一般素雅,同纯卉唯一的不同,便是她唇边挂着笑意,似是个和气人。   “嬷嬷,瞧着两位姑娘都是好面相。”她的声音也带着笑意。   纯卉并未开口,她便自顾自道:“嬷嬷,我瞧着那个沈姑娘尤其出色。”   “哼,”纯卉轻哼一声,闭着眼眸道,“若她不出色,娘娘不会把瑞澜的表侄女给她做宫女。”   那微胖的宫女露出惊讶神色,她确实不知此事,只道:“竟是如此?”   纯卉这才缓缓睁眼,她那张淬着冷意的吊眼瞥向身后的宫女,道:“圆圆,你在尚宫局的人脉还是太浅了,这人情世故皆不知情。这个戚小秋只是清秀长相,为何会被选为侍寝宫女?不过是皇后娘娘想要看一看她是什么心性。”   最终能不能被选上,就连太子殿下自己都说得不算,也可以说,他根本就不在乎。   宫里的年轻宫女来来去去那么多,即便美若天仙,却也并非独一无二。   纯卉声音冰冷冷的,透着无边的寒意:“男人都觉得自己至高无上,都觉得所有女人都会爱慕倾心,都觉得身边之人唾手可得,不喜欢的自可弃如敝履。”   她说的似不是年轻的太子殿下,而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渣。   纯卉道:“我说的所有话,沈轻稚都听懂了,但她并未反驳也没有直接反抗,反而乖巧听了话。”   “这个心性,就比王夏音强上百倍不止,难怪瑞澜最终选出来的人是戚小秋,把王夏音直接送来了春景苑。”   纯卉正说着话,名叫圆圆的大宫女便送上一碗热茶。   在悠然的茶香里,纯卉缓缓开口:“先让她们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再伺候殿下也不迟。”   “端看她们谁先出手了。” 第28章   沈轻稚她们一路跟着春景苑的大宫女,往右侧厢房行去,这大宫女声音温和,看似是个和气人。   她道:“我姓纪,是嬷嬷身边的大宫女,你们叫我言姐姐便是,右侧厢房便是我同李哥一起管,他是大黄门。”   她说着,直接开了右侧厢房的院门,踏步而入,里面是一片干净雅致的小院落。   右侧厢房自也分前后两进,前面只间前房和两间侧厢,后院也是一般无二。   沈轻稚在皇后娘娘那里有体面,身边直接配了一等宫女伺候,因此,纪言便直接给她安排在右厢后房,而赵媛儿则住侧厢房。   反正如今春景苑屋舍多,空着也是空着,倒没必要在此事上苛责人。   纯卉就是再刻薄,大抵也不会主动去招惹这些日后还不知道有什么造化的侍寝宫女,住也让她们好好住了。   屋舍全部都打扫干净,除了略有些窄小,倒比坤和宫的角房要好得多。   沈轻稚同赵媛儿在院中分别,领着戚小秋一起进了后房。   后房一共间,当间是明间,左右各有次间,次间中早就搭好通铺,粗粗一看,足可住五六人。   在次间最边上还有个角房,那是给宫女住的。   春景苑的屋舍虽无过多摆设,但窗明几净,干净整洁,沈轻稚是相当满意的。   她可终于住到有大隔窗的屋舍了。   她一满意,脸上便有些笑意,对纪言道:“多谢言姐姐,还提前命人打扫干净,给咱们省去不少麻烦。”   纪言淡淡一笑,只道:“这会儿还早,其他位姑娘们都在上早课,沈姑娘便先收拾片刻,一会儿自有人来送午食,到时候他会告诉你何处何时上下午课。”   沈轻稚亲自给了打点,又送她离开,这才同戚小秋进了次间。   “桌椅都有,炕上的被褥也是新的,倒是不错,”戚小秋冲沈轻稚道,“姑娘先坐下,我把咱们行李收拾好,姑娘还要什么,我一会儿去寻人取。”   戚小秋只同她一起上了几日课,其实并不算相熟,但她们都已入宫多年,对宫中的一切事物都熟悉无比,即便突然换了个宫室,也知道要如何行事。   沈轻稚微微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道:“看春景苑这般样子,显然不会太过便利,不过……我们大抵住不了太久,这样吧,你领支领些碎布丝线,闲来无事我想打发打发时间。”   戚小秋知道她千好万好,就是针线不精进,闻言却毫不迟疑,只清脆答:“好。”   沈轻稚也不闲着,主仆二人一起收拾好行李,戚小秋这就端着盆子要去水房打水。   就在这时,一道消瘦身影出现在门外:“沈姐姐。”   开口之人正是同她们一道来的赵媛儿。   只看她局促地站在廊下,一道阴影落下,让她的面容都埋藏在光阴之外。   她实在太瘦小,又一贯不言不语,细脚伶仃站在那,让人很容易便忽略过去。   “媛儿快请进?可是安顿好了?”沈轻稚忙请她进来。   赵媛儿原本便胆小话少,又是个闷葫芦性子,这会儿听到这话,几乎都要急哭:“沈姐姐,我……我那屋子乱糟糟的,被褥也都是旧的,桌椅板凳落了一地,一点都没法用。”   她的宫人得来了春景苑再配,因此,行李便要自己收拾,只不过那房子实在太过脏乱,让她无从下手。   主要是她也不知那些板凳是留还是要扔的,轻易不敢动。   在枯坐两刻之后,她还是鼓起勇气过来寻沈轻稚。   然而来了后房一瞧,这边窗明几净,干净整洁,她心中自是越发阴郁。   “沈姐姐,我可怎么办?”赵媛儿几乎都要哭出来。   沈轻稚微微一顿,她同站在门口的戚小秋对视一眼,这才道:“你莫急,正巧小秋要去打水,让她替你问问便是。”   大楚宫规,侍寝宫女都是从八品的位份,同宫女品级中的大宫女一般,如此看来,赵媛儿也只比戚小秋高了半品而已。   因此,她是不怎么敢使唤戚小秋的。   只有沈轻稚替她开口,戚小秋才会看在沈轻稚的面子替她问一问。   得此一言,果然赵媛儿这才露出松快模样:“谢谢沈姐姐,有劳小秋了。”   戚小秋淡淡嗯了一声,快步离去。   沈轻稚似是没察觉到赵媛儿那些小心思,她叫她进来一起落座,东拉西扯一起说了会儿话,不多时,戚小秋便领着一个瘦小的宫人回来。   戚小秋手里端着水盆,那宫女拎着两桶水,脚步都有些蹒跚。   戚小秋进了后房,把水盆在架子上放好,然后又到门口从那宫女手上取了一桶水,回来放到了次间角落里。   然后这才道:“你把水桶放在外面,自己进来同姑娘见礼。”   这小宫女瞧着瘦瘦小小的,只十五六岁大小,长得甚是平凡,没什么亮眼的地方。   她听了戚小秋的话,整个人略一哆嗦,然后才快步进了次间,胡乱对坐在椅子上的两人屈膝行礼:“给姑娘问好,奴婢是春景苑等宫女钱杏花,被纪言姐姐安排来伺候媛姑娘。”   沈轻稚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笑容,她一言不发,只慢条斯理摆弄手中的帕子。   另一侧,赵媛儿豁地起身,她脸庞涨红,却还是维持住了侍寝宫女的尊容。   “很好,你叫杏花是吗?是个好名字,”赵媛儿没头没脑夸了杏花一句,然后才对沈轻稚道,“谢姐姐收留我,这就得回去收拾行李了。”   沈轻稚这才开口:“快去忙吧。”   主仆两个就闷不做声地走了。   待她们走了,戚小秋才从身上取下挂着的水瓶,架子上寻来茶炉开始煮茶。   “春景苑人可多?”沈轻稚问。   戚小秋把水煮上,这才松了口气,回到沈轻稚身边道:“倒是不算少呢,除了每位姑娘身边的宫女,左右侧厢各一名大宫女、大黄门,除此之外,一等宫女、二等宫女、等宫女和小黄门各四人,杂役不知数。”   春景苑虽不在后宫,却也是后宫,苑中自是宫女多,黄门少。   沈轻稚点点头,突然对戚小秋笑道:“今日我们省事,全赖你面子,倒是叫我欠你人情了。”   她这话并无阴阳怪气,反而有些浓浓的玩笑之意。   戚小秋刚听第一句时略有些紧张,听到最后一句便心中一松,也跟着抿了抿嘴。   “是我表姑心疼姑娘,不想让姑娘弄没脸。”   说到底,应该是她表姑心疼戚小秋,不想让自家表侄女做那些粗重活计。   可不就是沈轻稚沾了戚小秋的面子。   戚小秋未说自己的表姑姑是谁,但沈轻稚却也猜到了几分,最不济也得是尚宫局的掌事姑姑,否则还真用不上春景苑的人。   主仆两个只这句便揭过此事,沈轻稚未再多言。   戚小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袱,道:“姑娘瞧瞧,料子是我自己挑的,绣线都是一样配好,姑娘想做什么?”   说话工夫,热水烧开,戚小秋从架子上取下沈轻稚从坤和宫带来的茉莉茶,倒入茶壶中。   氤氲水汽铺散开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幽幽茉莉花香。   沈轻稚摸着手中细碎的绫罗绸缎,笑道:“近来宫里很是有些事端,我想做个祈福荷包,静心凝神,祈福求稳。”   戚小秋便道:“姑娘心善。”   沈轻稚眯着眼睛笑了。   吃过茶,又大致摸清了右侧厢房的各处摆设,沈轻稚便靠坐在窗下的圈椅上,开始慢条斯理画绣样。   阳光正好,暖暖抚摸人心。   窗外似还有迷路的雀儿,扑腾着翅膀飞落在春景苑墙外的银杏树上,落在生了绿意的枝头。   大楚的长信宫不拦鸟,宫中时常会有这些小灵物,可爱又俏皮。   沈轻稚心情大好,她正在左右挑选绣样,就听外面传来一道尖细的嗓子:“给新来的两位姑娘请安了,午时将近,请姑娘们派人同咱家去领午食。”   这是个黄门。   沈轻稚看了看戚小秋,戚小秋便忙起身,快步而出。   沈轻稚并未出面,她只是透过打开的隔窗,往外面瞧去。   只见干净空旷的小后院中,正站着个瘦高个的黄门,他身上穿着大黄门品级的青灰袍服,双手揣在袖中,正眯着那双细长眼睛昂首静立。   这应当是专管右侧厢房的李大山李黄门。   但他这态度,却实在不怎么样。   戚小秋反应非常迅速,一听人声便迎了上去,而旁边的侧房内,大约五喘息之后才打开房门,瘦小的杏花从门缝里钻出去,低头驼背地来到戚小秋身后。   “这位是李公公吧?”戚小秋客气往前一送,给他送了一个半新不旧的荷包,又道,“以后咱们一处伺候,若是小秋有什么做得不对,还请公公见谅。”   李大山收下荷包,但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冷,他继续阴阳怪气:“哎呦,不敢不敢,我哪里敢得罪小秋姑娘,姑娘折煞我也。”   “不知小秋姑娘对咱们打扫得可还满意?”   沈轻稚一听便明白,戚小秋的表姑姑让春景苑提前打扫好沈轻稚的住处,得罪了这位“李公公”。   戚小秋却似听不懂他这话头,继续客气道:“李公公,咱们初来乍到,不懂春景苑的规矩,但刚刚言姐姐却说午食是由人送来,不许咱们去取,若是犯了春景苑的规矩,奴婢心中也是害怕的。”   李大山面色微变:“纪言说的当听,我说的就不当听?”   他似乎不耐烦了:“若想用午食就同我去取,若不想用就饿着拉倒。”   他说完,长袖一甩,直接便转身而去。沈轻稚收回视线,她淡定自若,继续画花样。   画个什么好呢?   不如就画个山川平安吧。   ————   李大山自顾自走了,戚小秋不可能饿着自家,便只得领着杏花去取饭。   待她们回来,戚小秋在明间摆好饭,沈轻稚便叫她同自己一起吃。   同在坤和宫时相比,侍寝宫女的饭食似乎并未有什么长进。   四菜一汤并一大碗米一笼小笼包,就是她今日的全部午食。   沈轻稚同戚小秋一道一道看过去,油豆腐炒白菜火候有些老了,油豆腐泛着微焦的褐色,素炒茄子和土豆煨鸡块不功不过,只是能吃罢了。   还有一道桂花糖藕,上面一层晶晶亮亮的桂花卤子,大抵是味道最好的,瞧着也漂亮。   戚小秋舌头很毒,一筷子便唱出来:“只这一道是御膳房送来的,剩下的还是膳房的菜。”   侍寝宫女虽也担着宫女的名头,却到底是半个贵人,她们的每日饭食,尤其是中午晚上的主菜,按例都是由御膳房来送的。   但今日在春景苑的第一顿,她们的饭食就被掉了包,只有桂花糖藕是御膳房所出,还只是个冷碟。   剩下的菜能去哪里?   沈轻稚唯一蹙眉,却并未多言,只同她一起用过饭食,便歇下了。   未时正,沈轻稚便循着往日习惯醒来,戚小秋已经准备好了新衣和手笼,正等她醒来。   沈轻稚自己穿衣,笑问:“你可休息了?”   戚小秋跟杏花一起住在边上的角房,沈轻稚上午瞧过,同她在坤和宫的角房差不多大小,倒是可住。   只不过杏花那般性子,戚小秋同她一起住怕是不惯。   戚小秋听闻她关心自己,又是不自觉抿了抿嘴唇,她不惯常笑,也做不出笑意迎人的模样。   “谢姑娘关心,我歇息了的,杏花倒是未曾回。”   沈轻稚了然点头,穿好鞋袜,她让戚小秋帮她简单梳好头,因着还未侍寝,她依旧竖着垂髫髻,瞧着很是年轻灵动。   戚小秋拎起手笼,这便引着她出了门。   刚梳头时沈轻稚已经听到了外面动静,赵媛儿早她一盏茶离开,因此她并未去叫她,只是自顾自顺着侧门来到景春院中宅的后院。   戚小秋道:“每日未时正,姑娘们便要一起在后院的书房听讲,我领饭时打听过,学的是四书五经。”   沈轻稚颇有些吃惊:“四书五经?”   且不提大夏建国日短,法度混乱,大夏后宫的规制也是沈轻稚做了贵妃之后一点一点理清,才初步有了些样子。这大楚后宫专门用来训导侍寝宫女的训导课居然是四书五经,确实很让沈轻稚吃惊。   并不因为女子不能学,相反,大楚历史比大夏长数倍,有着悠久的文明,看似法理严苛,却并不苛责女子。   大楚的女子可识文断字,可以工养家,甚至可以学识遴选女官,这些都让大夏女子羡慕不已。   然而许多事并非一蹴而就,就比如说宫中宫女们,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若非实在难以生活,怕是不会入宫为婢,因此,她们不说文学有成,即便是识文断字都是不成的。   未有开蒙的姑娘们,直接便学四书五经,对于她们来说不啻于听天书。   沈轻稚从小在大夏长大,对大楚之事多只通过书本,换句话说,她对大楚的了解和印象是极为刻板的。   这几年中,她虽算是在宫中越来越好,但也只能看到长信宫这一方天地,她不知外面世界如何,不知大楚的江南水乡是什么模样,未曾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也不知高山上的霜雪是否寒冷冻人。   她能获取眼界和知识的唯有书本。   殊音阁给了她最好的机会,这几年中她只要有空就会废寝忘食,也正因此,她终于把大楚的历史都囫囵吞枣看了个遍,而中原之史只看了个皮毛而已。   但一国之大,沃野千里,一国之深,大凡一百多载光阴。   无论大夏、大楚、北齐,都有她从未见过、听过、去过之处。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这一刻,沈轻稚突然生出无限热血,她突然感谢上苍,可让她重活一世,去领略另一番人生。   似同为宫闱,却大相径庭。   戚小秋自不知这一刻沈轻稚心中如何百转千回,她倒也并未纳罕沈轻稚为何会吃惊,只是道:“姑娘一直在坤和宫伺候,没进过尚宫局,自是不知这些。”   “宫中女子,大凡成为宫妃者皆不可目不识丁,亦不可不学无术,即便只能背诵四书五经,也比文盲要好。”   沈轻稚愕然:“这是为何?”   戚小秋道:“这规矩自大楚开国便有,当年开国之初,高祖文皇后是江南樊氏千金,她认为宫中女子必要通晓礼仪,如此才可辅国训子,否则宫妃见识太短,容易误教皇子公主,引国动荡。”   “早年入宫者大凡世家千金,名门闺秀,即便再不学无术也都粗通文墨,因此宫妃入宫之初,训导课便是四书五经,后来尚宫局便把此课流传下来,侍寝宫女们也要一起学习。”   沈轻稚无声摇了摇头。   这规矩的初衷是好的,只是延续至今已有些畸变,成为了精致漂亮的摆设,中看不中用。   这些宫女大多不识字,直接便学四书五经,不仅不会让她们升起学习的兴致,反而对此越发头疼不喜。   沈轻稚如此想着,两人便来到后院明间,透过打开的隔窗,沈轻稚看到里面已有五身影。   她应该是最迟的一个。   沈轻稚却并不慌张,她快步而入,只在书房门口略停半步:“沈轻稚请见先生。”   她声音一起,里面的呼吸声便陡然一窒,沈轻稚余光撇去,只见珠帘晃动之间,是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熟悉的是赵媛儿和几年不见的李巧儿,陌生的则是王夏音和纪黎黎。   除了她们几个侍寝宫女,每个人身边还立着一名宫女,显然她们的宫女也要跟随一起听讲。   在书房正前方的书桌后,正坐着一个年逾五旬的女先生,她一头灰白长发梳得略有些凌乱,素色道袍的袖口处也略有些污渍,显得很是不修边幅。   她戴着一对琉璃镜,正眯着眼看手里捧着的书,似乎对台下坐着的侍寝宫女毫不在意。   听到沈轻稚的嗓音,她也只是百无聊赖抬抬手:“坐吧,还未到时辰。”   不到时辰便不上课,在其邋遢的外表下却很有原则,多一句话都不讲。   戚小秋掀开珠帘,请了沈轻稚款款而入,沈轻稚打眼一看,便知道窗边最晒眼的位置已经被赵媛儿坐了,给她留了一个略靠后的墙边座位。   不得不说,赵媛儿还是很懂事的。   沈轻稚也不挑,她很是悠然自得地坐了下来,然后便看到书桌上摆了一摞书。   大抵才开始学四书,因此摆的只有四书和几本字帖,瞧着很是干净整洁,应当是特地为她准备的。   沈轻稚粗粗翻了翻,边上戚小秋就从手笼中取出茶杯和笔墨,放在了沈轻稚手边。   坐在台上的女先生瞥见了她们这边的动作,不由问:“你是沈宫女?你可识字?”   沈轻稚便素手起身,行过礼后清脆答:“回禀先生,学生姓沈名轻稚,原在坤和宫殊音阁伺候。”   能给宫女们讲课的,必对宫中熟悉,不可能不知殊音阁是什么地方。   果然,那位女先生一听倒是来了兴致:“你识字就好,娘娘倒是舍得殊音阁的人,愿意送来春景苑。”   这话倒是能听出个话音来,这位女先生应当跟苏瑶华比较熟悉,大抵是她的书友。   沈轻稚冲她温婉一笑,得了她的允才复又落座。   这一问一答,旁边四人都未多言,她们似都在认真读书,心无旁骛。   沈轻稚落座之后,时辰便到了。   那位女先生坐正身体,她把有些笔墨污渍的袖子挽起来,露出细瘦的手腕。   她道:“今日有两名新学生,那我便重新介绍一下自己。”   她如此说着话,那张慈祥的面容上带了些笑意,她的长相很特殊,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缱绻,让人瞧了便心生倾慕。   女先生落落大方:“我姓岑,供职南书馆,是南书馆的编修。”   沈轻稚心中了然,怪不得这位女先生如此大方,南书馆主持大楚出版刊印,馆长为主理,还有两名副编纂为副理,在其之下就是编修。   这个南书馆的编修官级从四品,品级相当之高。   这个品级并不意味着编修官如何位高权重,南书馆也并无实权,不管百姓事,但其品级,却是对其学识的肯定。   非政途的大儒先生们,大多都在南书馆挂一个编修。   眼前这位岑先生必定有过人之处。   沈轻稚瞥了赵媛儿一眼,见她还在愣神,便微微挪了挪脚步,几乎缓慢地从桌后起身,几不可查地引领着赵媛儿同这位先生见礼。   “轻稚见过岑先生,先生康健。”   岑先生那双明亮的眼眸透过琉璃镜看向她,只笑道:“坐吧,我们上课。”   这个特殊的学堂,学生来来去去,总是不定数,有的人读过书,有的人识过字,有的人大字不识半个,教起来其实很难。   但岑先生却并不显得如何抗拒,她很自然地取出最上面一本书,道:“今日我们继续学《论语》,昨日我们讲过不耻下问,今日要说的则是闻一知十。”   “有人还记得不耻下问的典故吗?”   她如此问着,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而过,除了一脸窘迫的赵媛儿,其他几人显然还多少记得一些。   尤其是王夏音。沈轻稚便看到坐在窗边的一名妙龄女子举起手,她手腕上的银铃发出清脆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她宛若黄鹂的漂亮嗓音。   “回禀先生,学生还记得。”   她如此说着,便开始用轻灵的嗓音描述起昨日的课业内容。   沈轻稚垂下眼眸,只听她嗓音,当真是婉转动听,引人遐想。   王夏音很快便说完了,最后她道:“学生学识不精,以后会继续努力,希望先生悉心赐教。”   岑先生面带笑容,和气道:“很好,很好啊。”   沈轻稚听到这话,正准备翻开书本看今日所学内容,却感受到一道冰冷的眼眸扫在自己身上。   沈轻稚缓缓抬头,却未看到目光由来。   她眯了眯眼睛,捏起笔,专注听起课。   如此难得的学习机会,如不好好听讲才是傻子。   至于大傻子对她有什么探究想法,何足为惧?   侍寝宫女除了文课,也要学些女红之类,总而言之,就是不能叫她们整日里闲着。   人但凡闲下来,便要惹出事端。   春景苑的课安排得很是妥当,一日四书五经,一日女红,女红有插花、刺绣、抚琴等,看姑娘们愿意学什么,便可选什么。   琴棋书画中,沈轻稚样样都会,却不甚精通,尤其是琴,她天生便没什么音感,抚琴只能按部就班把曲子弹完,更多的意蕴一概皆无。   如此一想,沈轻稚便选了抚琴和插花。   开头日很是悠闲,一晃便度过,只要上课不需做活的日子,让沈轻稚难得找寻到了早年待字闺中的那段时光,那时候的她,对未来还有着无限的向往。   梦里都是甜的。   不过,这都是旧事了,沈轻稚把这些屁用没有的悲春伤秋全部抛诸脑后,一门心思便是学习。   只不过,春景苑却有人不想让她太过舒坦。   那是她们来到春景苑的第四日,这一日清晨,当戚小秋照例去取早食,沈轻稚在院中打五禽戏时,她才发现今日的后院并未打扫。   虽说此时是初春,并非落叶缤纷的秋日,但院中还是要每日打扫,否则就会显得有些凌乱。   往常的杂役宫人都是在她们听课时打扫,一日扫一次,院落就会显得比较整洁,可今日,沈轻稚一眼便看到角落那两片已经落了两日的叶子。   沈轻稚只微微一瞥,不再多关注,继续打她的五禽戏。   趁着年轻,她得好好保养身体,努力熬到最后,争取把所有人都送走。   想到此刻大夏那人渣已经十几许的年纪,再那么折腾下去恐怕也活不长久,沈轻稚心情立即舒畅起来。   如此想着,沈轻稚唇角带笑,一套五禽戏打得生龙活虎,很是精神。   但这份好心情却并未延续太久。   戚小秋是抿着嘴回来的,她回来时脸上并未有多少不愉,只对沈轻稚微一屈膝:“姑娘,该用早食了。”   沈轻稚却察觉出她掩盖在平静面色下的郁气,便收回手势,转身进屋:“辛苦你了。”   侍寝宫女的饭食其实不是给她一个人的,这其中还有她身边宫女的,春景苑没那么多空闲屋舍,也不想让这些侍寝宫女相互找茬,便让她们各吃各的,就连宫女们也不能去膳间。   沈轻稚没那么多讲究,都是同戚小秋一起用饭,两个人坐在一起还可说说家常,何乐不为。   但今日,戚小秋把饭食从食盒中取出的时候,却并未跟着一起落座,只是低着头站在边上,脸上这才显出分不愉。   沈轻稚也不着急用饭,只问:“怎么?”   戚小秋这才微微抬头,低声道:“姑娘,我们被人针对了。”   沈轻稚倒不意外,道:“你坐下,慢慢说。”   戚小秋深吸口气,这才擦着椅子边落座,低低道:“姑娘,咱们夜里休息早,早晨自来也起得早,我便习惯早些时候去膳间取饭。”   李大山不给送,她们自己取也不费多少事,再一个,戚小秋也想尽快摸清春景苑的人事,便也没有“伸冤”。   但今日这些人的“针对”却特别直白,直白到好脾气的戚小秋都生气了。   “姑娘,今日我去得早,那会儿膳间还没旁人,只有负责每日分饭的朱兴海和小北在,他们见了我,二话不说就把饭菜往前一推,态度极为冷硬。”   “姑娘喜吃粥,早晨都爱吃百合绿豆粥,前几日我提过,都给我换成了百合绿豆粥,今日却特地摆上了一碗炒米,那样子,一看便是昨日剩下的。”   戚小秋语气平淡,似乎并不为此事生气,但她为蹙的眉头还是出卖了她的郁结。   “我说姑娘要用百合绿豆粥,再加一笼葱花花卷,不要这剩米,朱兴海却阴阳怪气,说……”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语气,学着朱兴海那般捏着嗓子道:“哎呦呦,春景苑那么多姑娘,怎么就你们姑娘事多?要吃粥,要吃粥自己去煮啊。”   “今日就这饭,爱吃不吃。”   戚小秋说到这里,也实在气得不轻,终于也维持不住往日淡雅漠然。   “我气不过,不肯走,结果就瞧见小北在边上收拾另一个食盒,里面不仅有百合绿豆粥还有一笼小笼包,一笼水晶虾角。”   沈轻稚跟赵媛儿自来了春景苑都是由宫女自己取饭,会被送饭的自然是早就来的老人。   这食盒无非是给王夏音、李巧儿或者纪黎黎的。   沈轻稚安静听戚小秋继续道:“左院那位,李姑娘一贯要早起,她要起来赶功课,纪姑娘不爱吃粥,每日都是要阳春面,从来不带变的。”   剩下的话,戚小秋自不必多说。   不过日,她就摸清许多事,有时候根本不用如何探查,这些人的苍白手段就无所遁形。   沈轻稚听到这里,不由笑了一声。   “小秋,你真是厉害,”她真心实意夸奖,“娘娘把你派到我身边,是我天大的福分,真是……真是大好事。”   戚小秋本来还在气头上,结果听到沈轻稚如此夸奖自己,一时间竟是红了脸,难得显露出几分羞赧之意。   “姑娘,说正事呢。”   沈轻稚笑得更欢:“我说的是正事啊,身边有这么个得力人,我自来就比旁人强了,她们这么针对我,其实是嫉妒我有你。”   这话让人听了,简直是通体舒畅。   当然,沈轻稚也不是故意吹捧,戚小秋确实让人心里喜欢,她所言皆是发自肺腑。   戚小秋也只羞赧了一会儿,很快便抖擞精神:“姑娘,他们简直欺人太甚。”   朱兴海是掌管左侧厢房的大黄门,小北是一等宫女,再加上端着架子的李大山和没有打扫庭院的杂役们,这看似平静无波的春景苑,似也正在唱着大戏。   沈轻稚并不为被人针对而忧心,但她确实不想吃被人剩下的炒米,谁知道到底干不干净,如此想着,沈轻稚道:“这样,今日下午有半日空闲,你去买米、红豆、绿豆和各色酱菜,我想想……若是能买到点心,再买些点心回来也成。”   沈轻稚声音温和,让戚小秋逐渐安静下来。   “买多少?”   沈轻稚笑了:“五日便差不多了。”   她显得这样胸有成竹,戚小秋轻舒口气:“是,我下午就去办。”   沈轻稚看了看桌上那碗炒米,往边上推了推,取了昨日未吃完的点心,就着冷碟和酱菜,跟戚小秋简单垫补八分饱。   用过饭,沈轻稚便领着戚小秋神态自若去上课。   路上,她言笑晏晏,同戚小秋谈笑风生。   旁人只以为她在同戚小秋笑闹,但其实她在说:“你仔细瞧看,看看都是谁要针对我,都是谁主动,每一件事就记下。”   戚小秋一点都不担心这样的日子会长久,既然姑娘说五日,那五日一定能结束。   因此,她难得笑道:“是,姑娘放心。”   主仆两人这般潇洒肆意,让坐在书房内的王夏音差点捏皱了手中书本,她深吸口气,还是低下了头。   一日可以不食,两日呢?日呢?亦或者……直至命将终结呢?   她不急,急的也不会是她。   沈轻稚踏入书房,这会儿先生还未来,书房内的气氛很是松散。   她刚一落座,边上的王夏音便扭头看过来,笑着道:“早。”   沈轻稚觉得有些好笑,却还是笑意盈盈道:“音姐姐,早。”   两人不过就这么笑着问了一句早,似乎同往日并无区别,但沈轻稚却感受到另一道目光。   那目光似乎很是闪躲,只是犹犹豫豫看了她一眼,便迅速收了回去。   这时,另外一名教授音律的女先生到了,众人打起精神,认真听课。   午食依旧不尽如人意,菜色都不很鲜亮,虽不至于比不上凡俗宫女,但那饭菜一看便是剩下的,让人倒尽了胃口。   这朱兴海倒是很知道如何戏弄人,给的都是侍寝宫女份例之内的东西,成色好不好任凭人说,可说好,可说不好,这就没法上表给纯卉,让嬷嬷来定夺。   这个做法实在太过恶心人,还让人有苦说不出。   沈轻稚淡淡看着那饭菜,道:“午时用点心将就一二,这饭菜一会儿给他们送回去,直接告诉朱兴海,宗室一贯勤俭,从不浪费铺张,他如此这般有违宫规,让他自己掂量着来。”   她不恳求,不服软,也不硬来。   她只是按照她的性子,该如何便如何,行事有板有眼,丝毫不乱。   戚小秋便道:“是。”   沈轻稚拍了拍她的手,笑道:“累你跟着我一起受苦。”   戚小秋却又笑了。   她的笑容比早春的朝阳还要明媚耀眼:“姑娘,你瞧隔壁的姑娘可有人针对?”   她如此说着,便伺候沈轻稚上床歇息,然后便道:“姑娘略歇息片刻,一会儿醒来便有好食。”   沈轻稚手里攒了几十两,已经算是宫女中很丰厚的了,她这几年很得皇后娘娘喜爱,给的赏银自然便多。   但钱再多也不经花,她毕竟并非有家有室的宫妃,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宫女罢了。   若是寻常这般出身的,怕是已经忍了服了,但沈轻稚却不。   她手里的银钱都是一点点攒起来,但若是一味只攒着舍不得花,那到头来攒钱又有什么意义?   攒钱的意义,便是以备不时之需。   沈轻稚对戚小秋说:“不用心疼钱,以后我定能数百倍赚回来。”   戚小秋不知怎么的,就是想笑。   她如此想着,也如此把笑意透在脸上。   “是是是,姑娘最厉害了。” 第29章   下午午歇起来,戚小秋不在,应当是去忙。   沈轻稚自己搬了把椅子放到门口,一边晒着早春并不刺目的日光,一边百无聊赖侍弄手里的绣绷。   她原是跟着大夏夏绣大家学的刺绣,一手绣活虽不说出神入化,却也是人人称颂。   只不过如今的沈轻稚却是个孤儿。   一个从未学过刺绣,只入宫后跟着姐妹们粗浅侍弄过绣绷的孤女,自是绣不出什么精致花样的。   而且夏绣跟大楚宫中流行的苏绣全然不同,她确实未曾学过,如今只得从最简单的纹样来练手。   沈轻稚有一搭没一搭地穿针引线,她本也不用绣得多漂亮,只要能让人看出来花样便可,因此并不如何上心。   送人的东西,只要意思够了便可,不用她自己如何费心。   她在心里一点点盘算宫中形势。   春景苑看似自成一方天地,但她们的未来都系在太子殿下一人身上,太子好,她们便好,也正因如此,春景苑的宫人都很关心宫中的事。   就比如最近沈轻稚就听到一个传闻,这甚至不是她特地打听的,只是上下课的间隙,穿过重重的回廊,就从小宫人的口里听到了这个闲话。   传闻说是近来太子殿下的太傅重病,太子宫中事务繁忙,又要给皇帝侍疾,还没来得及登门看望,反而是被太傅教导过的肃王殷勤登了门。   虽说太傅并未见肃王,甚至连茶都没敢请肃王喝上一杯,但此事到底在前朝引起些许话头,让人议论纷纷。   这还不算完。   此事最终被重病的陛下得知,为此发了好一通火,以至这几日身体每况愈下,气血不顺,脾气格外大。   就连一向被陛下看中的太子殿下也被训斥过两次,前朝后宫气氛便越发紧绷。   沈轻稚垂下眼眸,任由温暖的春光晒在脸上,让她的手不至于那么冰冷。   她不知弘治帝还有几日好活,但看这情形,萧成煜的太子宝座确实不太稳当。   他实在太年轻了。   他只比沈轻稚大了几个月的年岁,今年不过十九,他甚是尚未弱冠。   这个年纪,对于那些深谙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来说,简直如同毛孩子一样,引不起任何的尊重和信任。   沈轻稚正在思索以后若是动荡该如何行事,却突然听到旁边的侧厢打开了门。   只听吱呀一声,一道消瘦的身影出现在小院中。   沈轻稚抬眸看过去,就看赵媛儿犹犹豫豫往前行了两步,看着她讨好一笑。   “轻稚姐,做绣活呢?”   赵媛儿声音温吞,一如她的人,总是瑟缩的,胆怯的,生怕大声一点,就能吓破她自己的胆子。   沈轻稚一开始有些不懂皇后为何舍了张春溪而选她,这几日瞧看下来,倒是约莫明白了皇后的想法。   这个人好管。   虽然张春溪也未必就是个刺头,但赵媛儿太过柔顺,说不得脾气冷硬的萧成煜还能对她多几分耐心。   沈轻稚觉得皇后真是为儿子操碎了心。   她抬头看向赵媛儿,冲她温和一笑:“今日天色好,坐在此处能晒一晒寒气。”   赵媛儿缓缓行至她身边,犹豫再三,才开口:“轻稚姐,他们是不是……是不是欺负你?”   问出这句话,耗费了赵媛儿全部勇气。   沈轻稚很有些意外,她倒是没想到赵媛儿居然会关心此事,不由温言道:“无妨,都不是什么大事,小秋已经去忙了,日子不会难过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继续道:“你放心,此事不会牵连你。”   赵媛儿一张清秀的巴掌脸涨得通红。   她一边摆手一边咬唇,慌张片刻之后,她才低低说:“我知道的,他们不会针对我,我算什么东西呀。”   “我就是……我就是,”赵媛儿声音很低,“我就是不明白,图什么呢?”   沈轻稚一句话,就让赵媛儿知道她毫不在意这些在她看来天大的事,她似乎从来都淡定自若,从不为外人惊慌失措。   赵媛儿很羡慕她,却也知道自己永远也成不了她。   沈轻稚只有一个,她只能是赵媛儿。   她低声道:“过些时候,待得殿下搬了宫,那娘娘们定要入宫了,到时候我们又算什么?”   她的话听起来很凌乱,但沈轻稚却明白了。   赵媛儿的意思是,既然她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侍寝宫女,相互间何苦要欺凌,还不如一起携手,以后一起面对娘娘们的威压。   她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在太过单纯,单纯到沈轻稚也忍不住端详她面容。   这个毫不起眼的姑娘,这一刻面容却似有着光辉。   沈轻稚指了指明间内的椅子,让她自己搬来坐下,然后才说:“媛儿,对于她们来说,以后的娘娘们是她无法触碰的,亦或者现在的她们触碰不着,但我……亦或者你,她们却可以够得着,踩得到。”   “你问她们图什么,图的就是让我方寸大乱,让我无法舒舒坦坦过日子,若是如此,我是否会心生退意,是否会同纯卉嬷嬷,亦或者以后面见太子殿下的时候没完没了诉苦?”   赵媛儿安静听着沈轻稚的话,有的地方她听不明白,有的地方却一瞬便听懂。   “他们不想让姐姐得宠?”   沈轻稚顿了顿,微叹一声:“也可以这么说,但根源是,我根本尚未侍寝,太子殿下或许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她们的这番手段,着实有些着急。”   “当然,即便我得宠,她们的手段也不够瞧。”   “因为她们根本不了解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我根本不会为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难过伤心,更不会为此到处哭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沈轻稚道,“看来,光学四书五经不够,她们啊,应当学学孙子兵法。”   最后这一句,直接把赵媛儿说蒙了。   不过这姑娘虽说唯唯诺诺,害羞胆怯,却也有个优点,她听不懂的就听不懂,不会刨根问底,她只会在她听懂的问题上询问。   “可这是错误的,”赵媛儿轻轻开口,“无论怎么样,欺负别人都是不对的。”   沈轻稚听到这话,呆愣片刻,突然笑出声来。   她的声音轻灵,在这小院子里回荡,竟是引得赵媛儿也跟她一起笑起来。   “姐姐,我说错了吗?”   沈轻稚放下手中的绣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你说的很对。”   赵媛儿被她肯定一句,似乎吃了蜜一样,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沈轻稚不是冷心人,见她如此,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两个人莫名笑了一会儿,沈轻稚才道:“这春景苑,有些人已经离开皇后娘娘太久,久到自以为是的地步,久到以为以前十几年的主仆情分会一直在,原是皇后娘娘给了她一个最好的养老地,若是如此下去,倒是被她弄成了自己的桃花源。”   沈轻稚说的便是纯卉。   李大山和朱兴海敢如此阳奉阴违,一个是因王夏音给了好处,亦或者承诺了什么以后,另一个则是纯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要看看她们自己要如何行事。   她自觉是在替皇后娘娘瞧看人,却忘记了,沈轻稚跟赵媛儿同那三个宫女不同,她们两人是皇后亲自选出并让在坤和宫听训过的,皇后选出来的人,亲自教导过,还用你一个嬷嬷再管教?   她此举不是打沈轻稚的脸面,是在倚老卖老,让皇后娘娘不痛快。   所以,沈轻稚才说她自以为是。   她在这春景园里作威作福,拿捏那些侍寝宫女和宫人们诉苦无门,肆意妄为多年,这才有了今日这般得意忘形。   整个春景苑中,无论如何,李大山和朱兴海肯定是纯卉亲自选出来的,这两个若非她的人,也不能在春景苑中兴风作浪,也正因此,上行下效,看公公们都敢给沈轻稚没脸,那旁的宫女黄门自是不敢如何亲近。   他们便也只能冷着,淡着,阴奉阳违着。   一个人还好说,若是一整个春景苑的宫人都如何,能叫沈轻稚的日子难受死。   一日三餐不济,茶水点心没有,衣裳洗不干净,院落脏乱不堪,若是再偷偷做些脏事,那简直可以让沈轻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若是傻了吧唧去寻纯卉申诉,恐怕还会被纯卉说要多思多想,宫里便就如此,她若是应付不来,便只能忍着。   沈轻稚当然不会去寻纯卉,她也不想忍,总要给这些人一个教训,才让他们知道做事要动脑子。   沈轻稚手里摆弄着已经绣出一半山峰的绣绷,对满脸迷茫的赵媛儿道:“你啊,每日就好好听讲,几位女先生都是大儒,能得她们教导,听一听教音,才是我们在这春景苑的益处。”   赵媛儿使劲点头:“是,我知道的,我会好好听讲。”   沈轻稚看向她,倒是问:“媛儿,你为何要来做侍寝宫女?”   以赵媛儿的性子,她一看就不是能跟人争宠的人,甚至沈轻稚觉得她可能还会惧怕萧成煜,毕竟萧成煜看上去跟冰块似的,年轻小姑娘大抵都会害怕。   赵媛儿微微一顿,她想了想才道:“一开始是沐芳姑姑看中我的,她问我愿不愿意,我说不愿意。”   赵媛儿低下头,很缓慢才说了一句:“我确实怕,也知道自己没这福气,别一个弄不好荣华富贵没享到,还得罪了贵人,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真不错,竟学会了这一句成语。   赵媛儿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纤细却骨节粗大的手指,低低道:“可这事不知叫谁知道了,以前跟我要好的姐妹,同我一起当差的宫人们就都开始疏远我,因着我一贯嘴拙,她们就整日里阴阳怪气,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   “那时候我想,既然如此,就当这个侍寝宫女算了,等我当上了侍寝宫女,她们是不是就不敢说我坏话了。”   沈轻稚听明白了,她这竟是被人刺激得头脑发热,胡乱就应下了差事。   沈轻稚心中微叹,问:“你后悔吗?”   赵媛儿半垂着的眼眸轻轻呼扇,卷翘的睫毛挡住了细碎的春光,在她脸颊上落下一片羽毛般的阴影。   “我不后悔。”   “既然走到这条路上,我就得走下去,”赵媛儿缓缓说,“即便一辈子都是侍寝宫女,这是我自己选的,选了,我就不后悔。”   ————   果然如同沈轻稚所说那般,待到傍晚时分,杂役送过来的炭就是潮的。   三月春暖,却仍旧有些乍暖还寒,尤其是太阳落山之后,长信宫中便如同早冬那般寒冷,傍晚时分若不烧暖屋舍,半夜便会被冻醒。   湿了的炭烟气重,若是放在屋中,会呛得无法入睡,好在沈轻稚提前准备,已让戚小秋备买了些许灰炭回来。   戚小秋把那一笼炭放到屋檐下,回来便道:“如此晒上两日,依旧可用,倒是不碍事。”   沈轻稚笑道:“你安排便是。”   戚小秋毕竟在尚宫局有关系,她若是寻了尚宫局的人,办事从不会有妨碍。   她采买回来的点心小菜都很不错,早晚配着吃粥也很香。   当然,那些“剩饭”沈轻稚也没直接扔,每日照例领回来,然后在照例送回去,一顿不落。   第二日,她们送去浆洗的衣服送了回来,意料之中的,衣裳并未熨烫平整,而且袖口的绣纹有些斑驳,一看便是被熨斗烫糊了又胡乱缝补,敷衍了事。   衣食住行都拿捏上,可让未见过这阵仗的年轻宫女难过至极。   但沈轻稚却似乎全不在意,她既不去求纯卉,也不同朱兴海和李大山争执,甚至每日高高兴兴去上课,回了自家屋舍也只安静守在屋子里,不是绣花就是读书,日子很是平静。   她如此一来,倒是显得朱兴海和李大山落了下成。   李大山还好些,他并非是要巴结王夏音才会刁难沈轻稚,他是因同戚小秋的表姑早年有些龃龉,这才会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但朱兴海却不同。   眼看这两日来沈轻稚八风不动,淡定自若,他却如同要跳墙的狗,实在也坐不住了。   趁着午歇时分,朱兴海臊眉耷眼地登了王夏音的门。   “我的姑娘,如今可怎么好?”   这个梁子是他结下来的,人也是他得罪的,春景苑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如今是瞧着他的面色刁难沈轻稚,但若沈轻稚不为所动,那不意味着他屁也不是?   王夏音也略有些烦躁,但在朱兴海面前,她还端着那侍寝宫女的架子。   “你急什么?”王夏音声若黄鹂,清脆动听,说出来的话却分外恶毒,“她可撑一日,难道能撑十日,三十日?嬷嬷不叫她侍寝,不给她登名,她就翻不了身。”   王夏音眉眼一扫,高傲地看向朱兴海:“她早晚有向你低头的那一日,到时候,你还怕没有孝敬?”春景苑原只有三个侍寝宫女,最“受宠”的应该是沉默寡言的李巧儿,而王夏音和纪黎黎不过堪堪能留在春景苑,若非太子被皇后娘娘多番提点,她们怕是连这机会都无。   但王夏音身后却有人。   旁人不知,朱兴海是很清楚的,那戚小秋是瑞澜姑姑的表侄女,可这王夏音却是外甥女,她是瑞澜妹妹的孩子,要叫瑞澜姨母的。   这关系听着比戚小秋近了一层。   如此,即便她在太子殿下那没多少恩宠,但在春景苑依旧可以风光无限。   不过这一年光景,春景苑上上下下都被她笼络在身边,唯她马首是瞻。   所以,当来了沈轻稚这个莫大的威胁之后,王夏音一刻也等不了,立即便让朱兴海打压欺凌她。   不过十八岁的小孤女,能有多少城府?   王夏音原就只是尚宫局的宫女,平日里也从没见过皇后娘娘,她根本不明白,皇后亲选这几个字的意义。   她也小看了沈轻稚。   思及此,王夏音眸色微深:“嬷嬷不会给她没脸,但嬷嬷却并未阻拦,所以,我们不能停手。”   “若是停手了,你以为春景苑的人会如何看你这个窝囊废?”   王夏音声音悦耳动听,那话却如同钢针,插在朱兴海耳中。   朱兴海脸色微变,道:“我知道了,那就继续如此办下去吧,她能花钱买两日安稳,难道还能买一世?一个宫女罢了,手里又能有多少银钱?”   朱兴海如此说着,又阴涔涔笑起来:“我啊,就喜欢看这样美人哭着求我。”   沈轻稚自是不知这边如何谋划,她依旧在按部就班做着手中的荷包。   正面的山川清平已经绣完了,既能让人看出纹样,又有些粗糙质朴,算是不功不过,她未在荷包上留名,只是简单做了个茉莉花香囊,然后便打好平安如意结,这个荷包就做好了。   沈轻稚反复端详,颇为满意,还问戚小秋:“如何?”   戚小秋无奈地看着她一脸得意,不由道:“姑娘做这荷包,是要端午用来除祟?”   沈轻稚摇摇头,只笑着选了个枣木盒子,把这荷包端端正正放了进去。   “这荷包啊,是用来赚钱的。”   戚小秋没听懂,却也不多问,只仔仔细细收好荷包,然后又继续去煮粥去了。   春景苑的日子看似风平浪静,但长信宫中却波诡云谲,自是一片波涛暗涌。   三月初六这一日,太子殿下被陛下训斥不敬师长,因此,他赶忙离宫,拿着早就备好的礼节登门看望重病的太傅张节恒。   这一次同之前肃王登门那次自然不同,张家不仅热络迎接了太子殿下,张节恒拖着病体见了自己的学生。   这明明是一段让人感动的师徒佳话,但太子殿下还未来得及回宫,乾元宫的陛下便又大发雷霆。   他莫名训斥了身边的大伴张保顺,气得当场吐出一口血来,然后便大声呼叱:“朕还未去见列祖列宗,怎么,一个个竟都敬起太子来?这是不把朕放在眼中?”   他这样大惊大怒,当即便昏厥倒下,吓坏了宫中众人。   当太子殿下得知此事,急忙赶回宫中时,弘治帝倒是缓和过来,人也恢复清醒。   太子殿下二话不说,当即就跪在了乾元宫门口,一是愧疚自己让父皇生气,二是祈求上苍,让父皇早日好转。哪怕拿他自己的命换也行。   太子如此固执,如此孝顺,实在让朝臣感动。   陆续有朝臣劝解太子,让他莫伤其身,让陛下越发忧心。   最后,甚至还惊动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一出面,父子关系便立即缓和下来,弘治帝还让太子起身,一起坐在乾元宫寝殿内,温言嘱托,悉心教导。   当日中午,弘治帝便留皇后与太子一起在乾元宫用午膳,席间言笑晏晏,可谓是一家和美。   帝后之间发生的一切,只要他们想让外人得知,那么便永远不是秘密,今日这事明摆着就是一出大戏,自然不会藏着掖着,果然,待到傍晚之前,沈轻稚便从外出看望亲戚的戚小秋口中听到了这一出戏。   沈轻稚听到此事,脸上笑意不变,她只略一沉思,便道:“一会儿你拿了我新做的荷包,大声同门房的黄门或者宫女道是我让你去送给太子殿下,就说是我精心准备的荷包,要给陛下祈福。”   戚小秋愣住了。   “姑娘,殿下……从不收礼。”   作为一个贴心的宫女,戚小秋自打跟了沈轻稚,便已经摸清了春景苑,自然,她也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太子殿下的喜好。   她们要伺候的这位太子殿下,同其他王孙贵族全然不同,他不喜同人多言,也不喜这些事端,更没有那些花天酒地的喜好,于女子而言也并无如何倾心。   他似乎生来就是要做太子的,一心都是家国天下,除了帝后二人,旁人同他说话,他显少给笑脸,就连宜妃都不能叫他温言软语,客气乖顺。   在几位侍寝宫女选定之初,她们当也想过要多亲近萧成煜,自然会往萧成煜所住的外五所送些寄托小女儿情思的相思物,但萧成煜毫不留情,一律不收。   如此三番五次,侍寝宫女怕惹了他厌烦,便不敢再送。   这事春景苑上下都知,戚小秋怕沈轻稚不知,会闹出不好的事由来。   沈轻稚听到戚小秋的话,却笑弯了眼睛:“我知道的。”   戚小秋有些惊讶:“姑娘,那这又是为何?”   沈轻稚笑道:“殿下那般性子,在坤和宫见识过许多回了,即便不四处打听,我也知道道他定不爱收这些,说不得还会觉得很烦。”   “但这个荷包不一样的。”   沈轻稚道:“今日送,就一定能送进去,你去办便是了。”   她如此笃定,倒是给了戚小秋莫大的信心,戚小秋偶尔也觉得怪,她们姑娘就是可以气定神闲,让人信服。   即便是她,也会觉的姑娘做什么都是对的,都不会出错。   戚小秋这一次未再疑惑,她只道:“是,那我这就去。”   沈轻稚笑道:“去吧,闹得热闹些才好。”   戚小秋也不耽搁,她捧着这个不甚起眼的枣木锦盒,一路便来到春景苑的前门,此时守门的是小黄门赵武,春景苑往常也没什么人来往,他正百无聊赖立在那发呆。   听到脚步声,他才回头看过来,见是戚小秋,顿了顿也只是点头见礼:“秋姐姐好,替沈姑娘办事去?”春景苑这几日是什么风向,他也是很清楚的,戚小秋整日往外跑,纯卉嬷嬷没叫拦,也不会让拦,他们自不会多管闲事。   往常戚小秋都是快步而出,今日她却微微顿住脚步,把手中的锦盒端了端:“可不是,我们姑娘日夜操劳,特地给太子殿下做了个荷包,这不就让我巴巴给送过去,好给陛下祈福呢。”   戚小秋如此说着,语气里满满都是兴奋,仿佛这荷包已经送进毓庆宫里去。   不光看门的赵武,就连在前庭扫地的杂役宫人们都停下动作,人人都看向戚小秋。   赵武张了张嘴,他原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最终,还是低声道:“秋姐姐,殿下不收这些杂物,还是别送了,否则……”   否则要是被退回来,那沈姑娘的脸往哪里放?   戚小秋倒是有些意外他会劝阻一句,她认真看了看这个瘦猴似的小黄门,也压低声音道:“多谢你了。”   如此说着,戚小秋直出春景苑,全然不顾自己引起的轩然大波。   一时间,人人都知道沈轻稚不自量力给太子殿下送荷包,一个个都嘲笑她没脸没皮。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别等还未侍寝就被打发到浣衣局,到时候才是真的落入泥地里去。   被人议论的沈轻稚悠闲坐在屋内,正慢条斯理吃茶。   茉莉的幽香在小次间里氤氲而出,染香了她纤细的手指。   沈轻稚喟叹一声:“好茶。”   ————   戚小秋来到毓庆宫侧门时,已是晚霞时分。   太子殿下刚搬来毓庆宫不久,毓庆宫中还残留些许陈旧冷清,显得格外寂寥。   就连守门的小黄门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正靠着门柱打瞌睡。   但他却并非毫无戒心,戚小秋脚步声一近,他便立即睁开眼睛,往戚小秋这边瞧过来。   对于毓庆宫来说,戚小秋是个生面孔。   她自是知道这一点,因此离侧门还有十来步时便已开口:“小公公,我是春景苑的宫人。”   一听说春景苑,这个小黄门便放松些许,却依旧维持着戒备姿态。   他道:“姐姐可是有事?”   戚小秋快步来到近前,这才露出三分笑意:“小公公,我是春景苑沈姑娘身边伺候的,姑娘关心殿下,这几日便茶饭不思,给殿下绣了一个荷包,以求陛下平安康健。”   她的声音很干净,说话也很干脆,没有含糊其辞,也并未大声宣扬,她只是在告诉这个小黄门,她到底为何而来。   原本听到说是春景苑的姑娘给殿下送荷包,那小黄门脸上的笑意便减了几分,等到戚小秋话音落下,他便想拿之前年九福叮嘱的话直接撂给戚小秋。   谁料戚小秋紧接着跟上一句:“小公公,我是沈姑娘身边的,这荷包也是沈姑娘要给太子殿下的,可否请小公公帮忙同年大伴问一问,问一句便好。”   她如此说着,手上往前一送,一个小银豆便落在了那小黄门手上。   小黄门略一思索,觉得此事也无伤大雅,便道:“那姐姐略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戚小秋咧嘴一笑:“好,有劳小公公了。”   小黄门一路往里行,他当然问不到年九福,却能寻到自己的师父,如此同师父说了两句,这位管事中监眉头一挑,道:“这事你办得不错。”   管事中监直接绕过长长回廊,从后殿一路往前行,最终在前殿门口碰见了年九福:“九哥,沈姑娘叫人送来了一个荷包,说是要给陛下祈福,收不收?”   他说话更干脆了。   年九福从来是个仔细人,能叫送到他面前的事,就没有小事,如此一听,他一没敷衍,二没松散,只听了沈姑娘三个字,就立即凝了精神。   年九福听到最后,眉头缓缓一松,倒是有了些笑意:“这位沈姑娘,太厉害了。”   “你略等一等,我去同殿下问一句。”   若是寻常春景苑的事,都到不了年九福这里,管事中监就能打发。   但这位沈姑娘,确实是不同的。   年九福快步进了殿中,一路往书房而去,这个时候,萧成煜大多都在书房中忙碌政事。   果然,年九福进去时,就看到萧成煜的书桌前放了一摞折子,正在认真品读,每一本都看得很认真。   年九福无声而入,一路来到萧成煜身侧,然后才低声道:“殿下,春景苑的沈姑娘,给您送了个荷包来,说是要给陛下祈福。”   萧成煜握笔的手纹丝不动,待他把这本折子看完,又做了批注,这才一把扔开朱笔,抬头看向年九福。   “沈姑娘?”   他清冷的嗓音似还残留着冬日的寒冷,但眉宇之间却并无半分不愉,反而是有些好奇。   年九福躬身道:“是沈轻稚姑娘。”   他不用提点沈轻稚是谁,萧成煜记性很好,他自然知道沈轻稚是母亲给他选的侍寝宫女。   而且,是特地在他面前说过的那一位。   只一瞬,萧成煜就回忆起在坤和宫小花厅里那双明媚漂亮的桃花目。   自然,他能想起沈轻稚,并非因她是母亲给自己选的人,而是因为四年之前,两人有过一次谁也不认识谁的偶遇。   那一日的大雪至今还落在萧成煜心里,只那把油纸伞,那块绣花帕,那一声声细碎的劝解,却同大雪一般,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想忘忘不了。   萧成煜突然笑出了声:“她,绣了个荷包?”   萧成煜有些好奇,就那绣活,还好意思拿荷包来卖好?   年九福见萧成煜难得好心情,便把这位沈轻稚姑娘在心里重重记了一笔,然后也跟着笑:“可不是,听闻还披星戴月绣了好几日,显然很是虔诚。”   萧成煜脸上笑意略有些收敛,但语气却很放松:“拿进来我瞧瞧。”   年九福一喜,道:“是,臣这就去办。”   大约只等了片刻,那小黄门便匆匆而出,戚小秋忙迎了上去,很是羞涩地问:“如何?”   小黄门脸上的笑容比那刚亮的宫灯还要灿烂:“哎呦姐姐,劳您跑这一趟,沈姑娘送来的东西,殿下自然是想瞧一瞧的。”   戚小秋心中一松,脸上笑容更浓:“那便有劳小公公了。”   她把盒子往前一送,那小黄门双手捧过,同她道:“姐姐,大伴道此时夜深,让您回去等,让姑娘不要再劳神,这一个荷包就足够。”   戚小秋心中大定,她同那小黄门寒暄几句,便利落回了春景苑。   此时毓庆宫前殿书房内,年九福捧着那个枣木锦盒,恭敬送到了萧成煜面前的桌上。   萧成煜伸手打开盒子,里面赫然便是一个略显古朴的荷包。   荷包上没有什么并蒂莲鸳鸯戏水之类的春意图,只有一片青绿山河。   沈轻稚的绣工一如既往地粗糙,山河的针脚都是深一块浅一块,整个荷包最亮眼的可能只有那个如意络子,打得平平整整,四四方方。   萧成煜把荷包从盒子中取出,放在手里轻轻一掂,一股清淡的茉莉花香便飘然而出,一瞬便把控住了他的呼吸。   萧成煜微微挑了挑眉,他把这荷包反过来,发现背面空空如也,合着沈轻稚如此夙兴夜寐,竟只绣好了一面。   年九福站在边上看,也忍不住笑道:“这位沈姑娘,倒是聪慧过人。”   这荷包送得简直锦上添花,一个皇后心疼儿子,特地给儿子选的体贴佳人,为了替太子缓和同陛下的关系,特地绣了个山河平安的荷包,既给陛下祈福,又祈祷山河平安,传出去多么动听。   百姓最爱听的就是这才子佳人的好戏码。   沈轻稚这一出手,把这一场略显严肃的大戏扭转成了温柔婉约的儿女□□。   一点都不刻意。   萧成煜眉目舒展,道:“母后的眼光一贯很好。”   年九福躬身道:“那殿下,可要给些赏赐?”   萧成煜瞥了他一眼:“你会不知要如何给?”   年九福哈哈一笑,非常滑稽地打了个千:“臣这不是心里没底,怕给太多了,让人说闲话。”   萧成煜冷哼一声,手里反复摸索那荷包,并未回答年九福的话。   他看着这荷包,低低道:“绣活倒是有些长进。”   戚小秋回到春景苑的时候,已是星夜时分,冗长的宫巷安静仿无人烟,寂寥无声,万籁俱寂。   守门的赵武似是忧心还未回宫的戚小秋,倒是没打瞌睡,一直在门口张望。   当他瞧见戚小秋匆匆身影,这才松了口气:“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戚小秋脸上是少有的笑容,她看着赵武,见他脸上的忧心不似作伪,便递出去一个银豆子:“有劳你等了,我这不是回来了?”   赵武看她手中空空,便好奇问:“东西可是送出去了?”   戚小秋却并未回答,她只笑往里走,边走边说:“我回来太迟,姑娘怕是要着急了。”   如此说着,她便一溜烟进了春景苑。   赵武摸不着头脑,也不知到底是否送出,只得摸着头站在那发呆。   一个杂役黄门刚巧来到后院,有意无意问:“送出去了吗?”   赵武摇摇头:“不知道。”   那杂役黄门勾起一边唇角,满脸古怪地道:“能送出去才是见了鬼。”   沈轻稚毫不关心春景苑那帮子人如何行事,她见戚小秋披星戴月而归,知道她这一趟着实累坏了,忙倒了一碗热茶,叫她快润润口。   “辛苦你了,这一趟来回怎么也一个多时辰,毓庆宫太远,路途到底不便。”   戚小秋看她言笑晏晏,不由问:“姑娘就不好奇荷包送没送出去?”   沈轻稚闻言轻笑出声:“我既然要送,就一定能送出去。”   戚小秋这一次是真心佩服:“姑娘高见。”   沈轻稚这才道:“哪里是什么高见,只是恰好宫里有这些事端,我也是借着皇后娘娘的面子,才能把荷包送进去。”   “要不然,太子殿下哪里能记得我是谁。”   戚小秋还是有些好奇:“姑娘,这次的事,咱们怎么不去求求皇后娘娘?”   沈轻稚看着她笑:“若你是皇后娘娘,左挑右选了一个合心意人,结果把人放出去没两日就回来哭诉,你觉得,这人以后你还会重用吗?”   戚小秋心中一紧,把这些事都捋顺,才松了口气。   姑娘一贯不心急,万事都求稳,这点小事,确实没必要闹到皇后娘娘面前。   那姑娘成什么人了?   戚小秋略一想,才想明白前因后果,道:“姑娘早几日就在准备荷包,就是为此刻筹谋?”   沈轻稚道:“倒也并非能得知今日事由,只不过即便没有今日之事,这荷包太子殿下大抵也会收,毕竟,他要一直敬着皇后娘娘,就不可能对我如何懒怠。”   这话听起来似是康庄大道就在眼前,但戚小秋却有些忧心,她不自觉皱起眉头:“可……姑娘,若是太子殿下心中不愿呢?”   看着皇后娘娘脸面宠幸一个宫妃,跟真心喜爱是两码事。   戚小秋同她这几日相处,同她感情越发融洽,对于沈轻稚,她自是盼着她以后顺遂平安,喜乐无忧。   若是太子只看皇后面子行事,这面子能用到几时?   沈轻稚知她为自己担忧,便握住她的手,笑道:“男人都是一个样,我这般品貌,还愁太子殿下不喜于我?即便不喜,即便当真有一日皇后娘娘不在,他也不会于我如何。”   “因为,根本没那个必要。” 第30章   沈轻稚的话,给戚小秋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不再忧心沈轻稚的未来,也不再忧心自己的,只是伺候她安然入睡,然后自己也在贵妃榻上睡下。   次日清晨,沈轻稚早早醒来。   掀开稍显厚重的帐幔,沈轻稚借着清晨的微光,往外面看去。   天光熹微,朝阳未及,天地之间一片混沌,但那藏不住的光芒还是渐渐穿透云层,照耀大地。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终于清醒过来。   戚小秋听到这边动静,自也醒了过来,她忙起身穿衣,问:“姑娘可要起了?”   沈轻稚清了清喉咙,柔声道:“莫急,天色尚早。”   她说不急,戚小秋便不那么匆忙了,她穿好灰粉色的袄子,又穿上软底短靴,飞快给自己梳好发髻,然后才去洗漱。   如此这一圈忙完,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沈轻稚却已经坐起身来,自顾自穿好衣裳。   戚小秋从第一日就发现,沈轻稚是个主意非常正的人。   她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   因此,当她不需要戚小秋伺候的时候,戚小秋就绝对不能吓得跪地不起,死活要伺候姑娘。   这不仅不能叫沈轻稚高兴,反而会惹她厌烦。   沈轻稚说话从来不喜欢说第二遍。   她能自己动手,就绝对不会多操劳戚小秋,如今她身边只戚小秋一个人,若是日夜操劳,早晚就要累坏,因此沈轻稚让她不必守夜,晚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白日里才有精神。   戚小秋见沈轻稚自己穿好衣裳,也并未诚惶诚恐,她只是端了温水回来,笑道:“姑娘洗漱吧,今日天色好,日头足,显然一日暖过一日。”   沈轻稚自己洗漱,让戚小秋去忙。   戚小秋便拎着空了的水桶,一路往外行去。   她都是在中院的水房处打净水,这水是用来煮茶用的,要自己去打回来备用。   厢房处的水缸存水一是用来防走水,二是用来洗涮之用,沈轻稚和戚小秋自来挑剔,便不用那水来吃用。   虽说要麻烦一些,却也用得放心。   往日里水房的杂役宫女一般都会帮她把水取到桶中,但今日戚小秋一进水房,里面守着的杂役宫女就翻了个白眼:“哎呦,姐姐还来亲自打水呢?”   她同另一个小黄门说说笑笑,满脸都是嘲讽:“姐姐怎么能做这样的粗活,若是早早去毓庆宫送礼,怕也不用自己打水了。”   戚小秋一听便明白,这是春景苑的人未得到外音,以为她昨日没把荷包送出去,故而在这里落井下石,等姑娘使银子买个好日子过。   戚小秋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做声,只是自顾自往前走,她们不给打水,自己打还不成?   那杂役宫女见她闷不做声,以为她没得话讲,那心里的嫉妒便溢于言表,道:“空有脸皮有什么用,殿下不喜欢便就是不喜欢,往后若是贵人娘娘入宫,哪里还有这些旧人好果子吃?”   她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得意,把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面庞狰狞出恐怖青痕,让人无法多看。   就在这时,一道略显熟悉的嗓音响起:“红丫,你别太过分,你怎可如此编排姑娘,简直胆大包天。”   这是昨日好心劝过戚小秋的赵武。   这小黄门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在春景苑自来都被那些人欺负,往常戚小秋进出,都会对他客客气气,也会给些打赏,即便只为那一句小公公,赵武就见不得这些人阴阳怪气。   红丫瞥了一眼气得涨红脸的赵武,冷笑出声:“小武子,你又是什么东西?你若是想给沈姑娘拜码头,那以后沈姑娘那里的水你给送啊?”   “就是小武子,以后沈姑娘做了娘娘,还不得提拔你?”另一个小黄门哈哈大笑。   在这一片笑声里,赵武沉默起身,走到了戚小秋身边。   他伸出手,平静道:“秋姐姐,小的来给沈姑娘打水。”   戚小秋看了他一眼,脸上表情纹丝不变,她伸出手,把水桶递给他:“有劳小公公了。”   赵武动作很快,即便只有十五岁,但他也是个青年男儿,力气比戚小秋大得多。   他很快打满一桶水,直接拎着跟了戚小秋走出水房。   两人一离开,身后就爆发出热烈笑声,仿佛他们两个是什么滑稽玩意,只能惹人发笑。   戚小秋没有吭声,她跟赵武一路沉默回到了右侧厢房后院,沈轻稚正在打五禽戏,见是两人,眯着眼睛瞧了,便道:“是小武子吧,怎么今日是你来送水。”   只这一声小武子,就把赵武一路上泛起来的那点后悔全都驱散开来,他先同沈轻稚见礼,然后便把水桶放到屋中,这才对沈轻稚行礼道:“姑娘,秋姐姐忙碌,以后若是要吃用水做苦力,姑娘寻小的便是。”   别人不给沈姑娘送水,以后就他来送,反正他也是做这伙计的,不嫌累人。   之前进春景苑的那么多姑娘们,没有一个记得他叫什么,使唤他干活时从来都是那个谁或者喂,不用说他的名儿,就连姓都不记得。   这位沈姑娘只来了几日光景,就能清晰记得他是谁。   沈轻稚见他如此,便知刚才定是发生了什么,于是便笑道:“好啊,那就多谢你了。”   待到赵武走了,沈轻稚才看向戚小秋,听了她三两句把事说完,便又笑了。   “这位纯卉嬷嬷,当真是不太中用,否则也不会过了年岁被分来春景苑,明面上是给她个荣养的好去处,实际上还不是被赶出来?”   “往后皇子们日渐长大,这春景苑也不是摆设了,她可管不了这鲜花着锦的院落,管不好那些未来的小贵人们。”   沈轻稚随口说了一句,不用戚小秋动手,自己慢条斯理开始煮绿豆百合粥。   绿豆是昨日里泡好的,今日加上新米和百合,不一会儿就能熬煮软烂,散着清甜的香味。   沈轻稚盛了两碗粥,又把芋泥卷放到粥锅上,盖上盖子蒸。   她往粥碗里盛了一小勺蜂蜜,然后便跟戚小秋一起坐在屋檐下,捧着热乎乎的粥碗看天。   星夜已过,新日将来。   金乌缓缓从厚重的云层中爬出来,先是探了个头,俏皮地看了一眼世间凡俗,待看到万家烟火,炊烟袅袅后,这才从云层的束缚中挣脱出身,开始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   暖暖晴光洒在身上,落在眉间,点在心田。   沈轻稚吃了一口粥,被里面清甜的滋味感染,不自觉露出笑脸。   “天晴了。”   她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片热闹声,那声音仿佛油锅里滴入的沸水,一瞬便把尚且有些安静冷清的春景苑蒸腾起来。   沈轻稚抬头看过去,就见大宫女纪言和圆圆一起陪着个瘦长脸的中年正监过来,正监身后还跟了三五名小黄门,人人手里都捧着托盘锦盒,显得很是郑重。   沈轻稚就淡定坐在那里,她未曾起身,依旧捧着自己的粥碗,一口一口吃着手里自己煮的百合绿豆粥。   待到一行人来到沈轻稚面前,沈轻稚才似乎是很惊讶地起身,随手把粥碗递给了戚小秋。   “沈姑娘,”那面生的中监率先开口,“我是毓庆宫内官监监正简义,领太子口谕,特来给姑娘赐送封赏。”   沈轻稚面上的端庄笑容丝毫未变,她那双深邃的桃花眼中氤氲着无限春光,显露出三分欣喜,让人瞧了便也忍不住同她一起笑起来。   但若要仔细去看,却能看出她并未有任何惊讶之色。   这一次毓庆宫的封赏,早就在她意料之中。   沈轻稚微一转身,端正冲毓庆宫的方向屈膝行礼,口中道:“谢太子殿下恩赏。”   简义脸上笑容恰到好处,他声音温和,颇有些慈祥味道。   “太子殿下感念姑娘忠心,特赏赐银五十两、翡翠如意一个、红宝石梅花簪一对、红宝石掐丝手镯一对,红宝石梅花耳铛一对,碧粳米五斗,绿豆五斗,百合一斤。”   原本沈轻稚听到前面的赏赐,还平淡无波,待听到最后三样,沈轻稚都要努力克制自己,才不叫自己轻笑出声。   这位冷面阎王一般的太子殿下,当真是有趣极了,这一巴掌能把纯卉的脸扇肿,还叫她有苦难言,只能任由旁的姑姑嬷嬷笑话她。   简义却仿佛不知萧成煜的故意,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待到把这些都说完,他脸上笑容才浓了几分,声音也带着些许亲近之意。   “姑娘,您昨日送的荷包太子殿下很是喜欢,今日便带着去上早朝,说是很喜欢茉莉香味。”   沈轻稚脸上绯红一片,她羞涩低下头,声音温存柔软:“殿下喜欢便好。”   简义道:“姑娘,这赏赐放在那里?”   沈轻稚不多言,戚小秋就领着小黄门们进了后屋。   简义抬头看了看这逼仄的小院子,道:“姑娘原是娘娘身边的贴心人,定在春景苑住不惯,还请姑娘多担待。”   沈轻稚手中早就准备好回礼,她上前一步,直接把那荷包塞进简义手中:“为娘娘分忧,替殿下尽孝,是我的本分,哪里有什么委屈。”   “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你受累了。”   简义当着纪言等人的面收了荷包,然后便笑着道:“姑娘大约该上早课,那我就不耽误姑娘时候,下次殿下再赏赐,我再来陪姑娘说话。”   沈轻稚笑着送他,一路送到偏门垂花门处,才停住脚步。   待到简义领着人大摇大摆而去,从头到尾都没提纯卉半个字,纪言和圆圆才对视一眼,纪言才上前讪讪道:“姑娘还未用早吧,我这就让人给姑娘送来。”   沈轻稚倒是未拒绝她们的见风使舵,只眯着眼睛笑道:“好啊,不过绿豆百合粥我已经吃腻了,今日便取鸡丝汤面吧。”   她看向两人,笑容恬静而美丽。   “不知道膳房可有?”   这是王夏音最爱吃的早食,膳房自然常备。   纪言这一次再也不敢耽搁,只道:“有的,姑娘想吃什么,膳房都有。”   沈轻稚听了这话,喟叹出声:“春景苑就是这点好,宫人会伺候,让人住得舒服极了。”   两个大宫女被她说得面色发白,却一句辩驳都不敢说,苍白着脸儿退了下去。   ————   此时在左侧厢房后院中,王夏音正捧着一碗蜂蜜水,眉目淡淡看向李巧儿。   李巧儿同少年时已不太相同,她面容越发深邃美丽,尤其是那双琥珀似的眼眸仿如琉璃珠,闪着动人的光辉。   细眉,深眸,樱桃口。   李巧儿的容貌即便放在长信宫中,都是最拔尖的,也就凭着这傲人的美貌,她即便寡言少语,也依旧成为了春景苑中最得太子喜爱的宫人。   王夏音自来不喜李巧儿的性子,总觉得她比闷葫芦还要无趣,平日里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沉闷呆板,也不知殿下到底喜欢她什么。   如此想着,王夏音便不自觉看向窗外,然后才道:“如今你已经不再是春景苑最出色的了,你看她一来,春景苑立即便不同。“   王夏音声音温柔动听,似氤氲着让人心痒难耐的魅惑,勾得人一路往陌路里去。   她谆谆善诱:“你现在不同我一起走,往后一个人可怎么办?你看沈轻稚那样子,谁能斗得过她?”   “万一以后殿下喜她多些,你无依无靠的,又如何是好?”   她如此说着,轻轻握住了李巧儿冰冷的手:“我们早年相识,又一起在春景苑里住着,彼此之间也颇为了解,自来可成姐妹。”   王夏音越说,越凑近李巧儿:“巧儿,你说是不是?若是我们能连手,就不怕她沈轻稚如何兴风作浪。你瞧她昨日便坐不住,巴巴去殿下那献殷勤去了。”   王夏音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待她说的口干舌燥,把一碗蜂蜜水都吃尽,李巧儿也依旧低着头不吭声。   她只是偶尔抬头看上她一眼,但那眼神迷茫又冷清,似完全未曾听懂她的言辞,如此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王夏音依旧没听到她一句许诺,几乎以为自己在对牛弹琴。   王夏音本就不是好脾气人,见她如此呆愣,心中更是火气翻涌,一时之间也是怒从心生:“你倒是说话啊,没听见吗?”   李巧儿微微一哆嗦,往边上躲了一下,但片刻时候,她似又觉得不妥,悄悄挪了挪身子,坐回来些许。   “听见了。”好半天之后,王夏音才听到李巧儿挤出这三个字。   王夏音:“……”   王夏音差点突出一口血来:“你听见了,然后呢?你是否要跟我联手?是否要同我一起对付沈轻稚?眼看她今日就要落入谷底,咱们趁她病要她命,这是能打击她的最好时机了。”   李巧儿被她逼问得脸蛋涨红,这一次她无法再沉默以对,等到王夏音说完了,她才吭吭哧哧道:“可……我们为何要对付沈妹妹?”   王夏音深吸口气,差点就骂了娘。   合着她前面那么多话都白说了。   李巧儿似乎还是不明所以,忐忑又无辜地看向她,那对琉璃珠儿晶莹剔透,如同漂亮的猫儿,纯洁又可爱。   王夏音不能同她闹得太僵,她正要开口再解释一遍,外面就传来慌张声音:“姑娘,姑娘,不好了。”   王夏音面色不变,只等宫女菱花快步进了卧房,才训斥道:“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菱花手里的食盒都要拿不住,她直接把食盒放到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姑娘,大事不好了!”菱花慌张之间,并未瞧见屋里的李巧儿,她只看着王夏音道,“昨日沈姑娘送的那个荷包,那个荷包……”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王夏音就打断了她的话,她冷哼一声,道:“怎么,那荷包太子殿下还能收了不成?之前咱们……”   “收了!”菱花的声音都有些干涩。   “姑娘,那荷包昨日太子殿下便收了,今日一大早,就派简公公亲自登门,给沈姑娘送来了太子殿下的赏赐,听闻金银珠宝都有。”   简义虽非年九福那般从小伺候太子殿下,却也是太子身边的得用臣属,他掌管内官监,专侍奉管太子殿下的库房,给太子身边的亲近之人赏赐大多都是出自他手。   且不提之前春景苑从未成功往毓庆宫送过礼,便是侍寝之后,都是由春景苑自己按照常例给赏赐,根本就没有额外赏赐一说。   太子殿下确实看起来冷面冷心,不是个能捂热乎的冰块,但若是人人都得不到优待,人人都得不到那份暖意,那便也众生平等了。   可如今……   却有人得到了旁人得不到的一切。   菱花话一出口,不光自己白了脸,还让王夏音脸上的笃定一击溃散,让她面色大变。   王夏音张了张嘴,好半天未多说一言,这一次,哑口无言的变成了她。   房舍内一片安静,就连喘息声都没了。   李巧儿看了看菱花,又小心翼翼去看她,纠结再三,又等一盏茶才小声开口:“音姐姐,时候不早了,我先回了。”   王夏音此番是彻底懒得理她了,她丧气地摆了摆手,让李巧儿自便。   李巧儿就飞也似地从王夏音屋中逃了出来。   她刚一出王夏音的门,抬头就瞧见纪黎黎正坐在自己的厢房门前,正眯着眼晒太阳。   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粉白的芙蓉面上,让她看上去也发苍□□致,脆弱可怜。   听到李巧儿的脚步声,纪黎黎睁开眼睛,见是她,便抿唇一笑:“巧姐姐,晨好。”   李巧儿好不容易喘过气来,见了她又是一顿,磕磕绊绊道:“晨好,晨好。”   之后,李巧儿就迅速回了自己厢房,再也不肯出来。   纪黎黎慵懒躺在躺椅上,她仰面看天,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   她的宫女莲花端了阳春面出来,小声道:“姑娘,一会儿要开课,先吃早食吧。”   纪黎黎让她把面放到边上的方几上,然后便慢条斯理吃起来。   莲花其实也很忧心,但她到底还算沉稳,不像隔壁那两个那么咋呼,因此脸上还能维持住平静。   “姑娘,今日的事……”   她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纪黎黎慢条斯理吃着面条,待到一碗面都吃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满园缤纷,繁花似锦,谁又能知道哪朵花开得美,开得艳?”   纪黎黎继续抬头看天,眯着眼睛缓缓道:“这都不重要,能开过一年四季,才是真正开得好。”   沈轻稚自是不知因她之事,左侧厢房那边玩得好不热闹,她早晨舒舒服服用了一顿御膳房的手艺,然后便戴着太子殿下新给她赏赐的红石榴梅花簪,耀武扬威般地出了门。   一路上,往常对她爱答不理的宫人们,皆是弯腰行礼。   “沈姑娘早。”   “沈姑娘晨安。”   沈轻稚眉目含春,笑意盈盈,她身上那股朝气,似比春日的新芽还要鲜活。   “早。”   她一一回礼,客气温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待跨过前后院的垂花门,沈轻稚正待快步进书房,抬头就见两道略显熟悉的身影立在门边。   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胖一个瘦,倒很是相得益彰。   李大山面色还是有些难看的,他眼睛左瞧瞧右看看,不肯往前走,倒是朱兴海颇为没脸没皮,他端着一张圆脸,很是讨好地往前走了几步,老远就给沈轻稚打了个千。   “哎呦沈姑娘,你看我这人,就是眼皮子浅,”他如此说着,一手伸出来,在自己右脸上啪地打了一声,“得罪了沈姑娘,是我不懂规矩。”   他说一句,打一下,不过两句说完,两边脸都红肿起来。   脸皮够厚,心也够狠。   沈轻稚脸上笑容丝毫未变,她依旧客气温柔:“朱公公,您这是何必,咱们都是一个院的人,自来应该携手共进,我好你好大家都好,对吗?”   这话说得很是大气,胸襟宽阔,让朱兴海打着脸的手都顿住了。   他满脸羞愧,又往前行了两步,没有同她诉苦,也没有说些不知所谓的理由,他只承诺:“沈姑娘,此番我犯错,是我自己没用,以后再也不会。”   “若是我以后再眼皮子浅,姑娘便把我赶出春景苑,让我去杂役所营生去。”   这话说得够狠。   沈轻稚轻声笑笑,眉尾的明媚如同朝阳,让人如沐春风:“朱公公,倒也不必闹成这样,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我们能同居一宫,一起为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分忧解难,是我们的福气,自来应该守好这份福气。”   沈轻稚话锋一转:“再说,我不过是个侍寝宫女罢了,哪里能把公公随意差遣?公公莫要同我玩笑。”   这一两句话说下来,朱兴海心中忐忑去了大半。   朱兴海几乎都要老泪纵横:“谢姑娘开恩,姑娘心慈人善,往后一定会飞黄腾达……”   沈轻稚打断他的话:“公公可莫要替我许愿,我担不起这般前程,不过公公也得眼明心静,得看清楚人事,以后办事才不会出错。”   “我说的对吗?”   朱兴海心中再度打起了鼓。   沈轻稚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子眼尾带笑,可那眼眸深处,却似氤氲着无边寒潭,透着一股子让人哆嗦的冷意。   言笑之间,摄人心魄。   朱兴海心中杂乱纷呈,却最终不敢再轻描淡写,他对沈轻稚低下了头:“是,姑娘说的是,我一定会谨记姑娘教诲,仔细行事。”   “不让姑娘白白为我操心。”   沈轻稚这才笑了:“朱公公,孺子可教也。”   她说着,看也不看一声不吭的李大山,领着戚小秋翩然而去。   待她们身影消失在琳琅珠帘中,李大山才僵硬着脸开口:“你何必……”   朱兴海脸色微变,呵斥道:“闭嘴。”   李大山面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忍不住道:“你别忘了,是谁提拔你上来的。”   朱兴海却冷笑一声,瞥了他一眼,道:“她提拔你上来,却把你当个面团肆意磋磨,这一次咱们两个在前面打前锋,得到了什么?”   他顿了顿再道:“再说,我们这差事原也不是因她而来,都是皇后娘娘开恩,太子殿下仁慈,你可别忘了这些。”   说罢,他看也不看李大山,快步向前走:“你要不想好好在春景苑待着,你自己作死去吧,别拉上我。”   “我还得尽心尽力为贵人们当差。”   ————   沈轻稚上午的课上得异常平顺。   今日是学琴,教授琴艺的是乐司的琴博士,她琴艺出众,教授细心,沈轻稚便听得很是入迷。   自然,她能感受到其余几位或有或无的目光,她们或是好奇、或是嫉妒、亦或者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妒恨。   但沈轻稚却全不在乎,她一门心思听课,想要学会这一手简单的欢喜调,待到上午课结束,沈轻稚已能磕磕绊绊弹奏一曲。   虽不够动听,却能成调。   课毕,沈轻稚也不在书房多做盘桓,她利落起身,转身便要踏出珠帘门。   然而今日却有人开了口:“沈妹妹。”   沈轻稚脚步微顿,她偏过头来,借着正午明媚的日光看向开口之人。   王夏音往前走了两步,她眯了眯眼睛,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还没恭喜沈妹妹,得了太子殿下的赏,这在咱们春景苑可是独一份。”   王夏音的声音一如既往动听,沈轻稚眉目之间的笑意也越发灿烂:“不过是侥幸罢了,姐姐若是得送,说不得太子殿下也会给赏。”   “姐姐这般得殿下恩宠,不如也试一试?说不得就会得偿所愿。”   她如此说完,不管王夏音是如何脸色,转身便走。   有了这个小小的荷包,沈轻稚在春景苑的日子可谓是翻天覆地。   一日三餐都有朱兴海手下的小黄门亲自上门询问,每到饭时都殷勤送来,绝不叫沈姑娘等待半分。   在朱兴海的带领下,整个春景苑都殷勤备至,沈轻稚不用张嘴说半句话,就能有人把她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   如此过了几日,突然清闲下来的戚小秋对正在晒太阳打络子的沈轻稚道:“姑娘当真厉害,果然如同您所言,三五日不过,日子便好起来。”   戚小秋叹道:“如今就连吃用的水都有人早晚送,生怕姑娘为此发怒。”   沈轻稚手里飞快打出一个平安如意结,轻轻笑道:“我哪里会随意发怒,我这么好的脾气,自当是温和有礼的。”   这话说得颇有些逗趣,戚小秋那张寡淡的脸也跟着有了些欢喜气,她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笑出声。   “原我来跟着姑娘的时候,同屋的姐妹都劝我,说留在尚宫局才能晋升,平白无故跑去跟着一个侍寝宫女做什么,疯了不成?“   戚小秋跟了沈轻稚小半月,虽不能说全然看清沈轻稚的为人,却也能知道三四分。   沈轻稚不喜藏着掖着,一句话拐到昌平去兜个圈子,她要身边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个性子,其实同戚小秋最是相合。   戚小秋便也敢如此直言。   沈轻稚其实也有些好奇,她之前问过戚小秋为何会来自己身边,但当时戚小秋说人往高处走,尚宫局顶天就是管事姑姑,在宫里行走虽也体面,却到底不如宠妃身边的姑姑那般得势。   在得宠的贵人身边伺候,那是当真能横着走。   但现在,显然戚小秋是已经把信任交付与她,给她说了实话。   戚小秋抬头看向沈轻稚,唇边缓缓勾起笑意,这般率真,才有些青春少女的模样。   “姑娘,我来姑娘你身边,是表姑亲自同我说的,”戚小秋轻声细语同沈轻稚说了她跟瑞澜的关系,然后继续道,“咱们一同在坤和宫听课,我同你虽未亲近,但也知道你极好相处,因此心中并未如此抵触,于我来说,伺候姑娘和留在尚宫局,其实并无不同。”   “既然表姑开了口,那我便来了,”戚小秋道,“就这么简单。”   有些事原本就是极为简单的,并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有那么多暗算诡计,戚小秋给沈轻稚做宫女,不过是上面安排罢了。   沈轻稚同眉目含笑的戚小秋对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是啊,许多事就是这么简单。”   沈轻稚把手中平安如意结打上最后一个扣,然后把她轻轻放到戚小秋手心中。   “但你来了我身边,我便要让你过得比尚宫局更好,”沈轻稚眉眼弯弯,“这也是给瑞澜姑姑面子,对吗?”   戚小秋觉得喉咙有些哽塞,她深吸口气,闷闷嗯了一声:“是。”   沈轻稚仰头看向外面天光。   半月过去,此时已是三月中旬,春日的暖光在一阵又一阵的和煦光景里越发耀眼,枝头的新绿已经染了整个长信宫,姹紫嫣红的花儿迎风摇曳,彰显着自己妩媚的身姿。   春日盎然,柳亸莺娇,自是人间三月天。   沈轻稚微微合了合眼眸,突然问:“小秋,春衫可曾送来?”   戚小秋道:“按姑娘的份例,春衫有两套绣花罗,两套略薄一些的绢丝衫裙,前两日尚宫局织绣所的姑姑就来问了姑娘的尺寸,这几日应当就能送到。”   作为侍寝宫女,她们的份例是没得选的。   花样颜色全凭尚宫局织绣所来定,只能给什么穿什么,没有多嘴的余地。   即便没有那日帝后太子一家三口的和乐佳话,沈轻稚也会选那时送出荷包,为的就是今日。   沈轻稚听了戚小秋的话,微微闭了闭眼睛,她似是在盘桓什么,又似有万千思绪,最终却还是缓缓睁开双眸。   在她那双深邃的桃花目中,此刻多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坚定。   她下定了决心。   戚小秋坐在她身边,一针一线做着绣活,瞥见这一抹目光后,她心中一紧,随即却又放松下来。   无论姑娘做什么决定,都是对的,她只要跟在姑娘身边,陪伴着一步一步向前走便是了。   沈轻稚问过春衫没两日,尚宫局果然把衣裳送到了。   这一次是由织绣所的大宫女亲自送来的衣裳,她一来便拜见了沈轻稚,先同沈轻稚寒暄两句,才笑眯眯道:“丝柳姑姑早就听说姑娘美若天仙,今日一见简直惊为天人,总觉得传闻都太庸俗,未说出姑娘三分美丽。”   这话说得可太动听了,沈轻稚抿嘴一笑,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姐姐折煞我也。”   那大宫女今岁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一看便是织绣姑姑身边的红人,单只看她身上的绿罗翠竹春衫,就知她在织绣所地位不低。   沈轻稚也很客气,让戚小秋备好茶水,这才在明间落座,同大宫女道:“姐姐莫要太过拘谨,坐下说话。”   这大宫女却未坐,她对身后的小宫女们一挥手,宫女们便捧着衣裳上前,一一给沈轻稚介绍。   “姑娘,您年轻,穿鲜嫩的衣裳最好看,但姑娘又长得太过美丽,若是衣裳太过艳丽,反而会本末倒置,让人无法一眼便看到姑娘的美,如此一来,丝柳姑姑思忖再三,还是给姑娘做了四色的春衫。”   沈轻稚的份例就这么多,即便尚宫局想要巴结,也不能逾制,只能在份例之内卖个好。   这四色春衫,两套罗裙皆用了团花罗,一件月白,一件鹅黄,颜色都很清淡,并不如何张扬,但团花罗质地轻软,上面的团花暗纹却流光溢彩,春日阳光一照,端是熠熠生辉。   素雅娴静,却又出色耀眼。   沈轻稚只看一眼,便知道尚宫局是颇用了心思的。   份例是定死的,料子也都一般无二,但选什么颜色,什么花纹,甚至由熟手和生手来做,做出来的成品都天差地别。   如今摆在沈轻稚面前的,无一不是精品。   大宫女见沈轻稚眉眼间的笑意更浓,便也跟着笑:“姑娘往后还有大日子,总是这么素净倒也不成,正巧岭南进贡一批水红绢帛,用来做广绣衫裙最是美丽,姑姑便让织绣宫女给做了迎春绣样,给姑娘赶制出一身水红迎春绢丝衫裙,姑娘瞧瞧可喜欢?”   绢丝衫裙要做两身,一身水红的,另一身则是竹绿的。   尤其是水红这件非常精致,里面还给配了水红轻罗中衣,外面是缥缈似仙的外衫,中衣颜色略浅,外衫颜色更艳,两相搭配,自是有缥缈若仙的妩媚风情。   这一身衣裳,无论是颜色还是绣纹,都同沈轻稚的明媚眉眼搭配得恰到好处。   这一看便是专门为她做的衣裳,特地为某一日准备的,沈轻稚聪慧过人,一眼便看出端倪。   看到这一身新衣,沈轻稚抿唇一笑:“多谢丝柳姑姑惦念我,如此隆重,让我倒不知要如何谢。”   大宫女见她一眼既明,根本不用旁人多说一句废话,心中不由感叹姑姑的英明,连忙道:“哪里要姑娘谢,这都是咱们的本分,只盼着姑娘以后荣华富贵,可过得舒心些才好。”   “衣裳都送到,我也不多叨扰姑娘,若是有什么要紧的活计,姑娘让小秋知会一声便是,姑姑定能给安排妥当。”她如此说着,这就要领人离开,戚小秋不用沈轻稚吩咐,忙跟了上去,亲昵拉着大宫女的手,亲亲热热送她出了春景苑。   这衣裳一到,沈轻稚便知路要开始走了。   果然,不过平静两日之后,坤和宫便来了懿旨。   太子殿下因忧心陛下病情,又于国事忙碌,因此夜难深寐,白日精神不济,实在忧思过重。   皇后娘娘忧心太子殿下身体,不让儿子如此殚精竭虑,特地安排侍寝宫女前去毓庆宫侍奉,不为侍寝,只为温言软语,红袖添香,抚慰太子殿下一片忧思。   如今圣上重病,几不能愈,下面所有臣公宗室,便不能行喜悦欢庆之事。   对于太子和皇子们来说,自是连让宫人侍寝都不可。   但不侍寝,也得有人照料太子起居,劝慰太子不要太过伤怀焦心。   这一道懿旨,自然落在了太子殿下中意的沈轻稚身上。   纯卉即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驳回皇后懿旨,是,春景苑一贯由纯卉递送名录给毓庆宫,但这只是因原来的春景苑并不重要。   现在,萧成煜搬到了毓庆宫,成了太子殿下,那么他就是未来的储君。   以后的一切,都要提前考虑了。   沈轻稚此刻正跪在明间的地毯上,听着敬事房的中监宣读懿旨。   “……望宫女沈氏温柔体贴,以宽上心。”   沈轻稚身姿绰约,脊背挺直,待到懿旨读完,她长长一拜,轻声道:“轻稚自当谨遵懿旨,不负娘娘厚望。”   一声落地,自不回头。   弘治二十四年春,宫人沈轻稚奉皇后懿命,侍太子于毓庆宫。   恰是春暖花开时。 第31章   傍晚时分的长信宫越发静谧安静,自宫巷之间透出的斑驳光影,也只影影绰绰映出狭长红墙。   陛下今年身体不愉,经年只住乾元宫,正因此,东西六宫皆安然。   与东六宫相距不远的春景苑,今日倒是难得有些热闹。   皇后娘娘亲自安排沈氏宫女侍夜,对于春景苑来说,确实是天大的事了。   申时正,春景苑膳房便已给沈轻稚准备好了晚食。   即便只是侍夜,晚食也是按定例准备的。   粥米、蒸点、冷碟皆两样,热盘四样,皆是素雅清淡饭食,并未有重菜。   沈轻稚对口味其实并非如何挑剔,她素来喜精细菜品,只要饭食做得仔细,用料新鲜,便就足够。   今日的晚食很合沈轻稚的口味。   如此一来,她就忍不住多用了半碗八宝粥。   戚小秋不由有些紧张:“姑娘,喜日都不叫多吃的。”   沈轻稚却冲她浅浅一笑:“无妨,太子殿下如今可没这闲心,即便有也不成。”   如此想着,沈轻稚又回忆起曾经见过的那张清隽至极的侧颜,难得的,心中竟升起可惜之感。   年轻英俊的儿郎,只看得吃不得,倒是有些惋惜。   沈轻稚心中这般想着,脸上笑意更浓,她自顾自含了一块桂花蜜糖在口里,任由沁甜的糖水顺着喉咙流淌而下,简直要甜进心里去。   重活一世,自求畅快。   沈轻稚用完了晚食,又略歇了片刻,水房就送了水过来。   今日过来伺候她的是朱兴海,他这人真是舍得下里脸,之前闹成那般场面,如今还能舔着脸过来巴结,当真是个人物。   他笑眯眯领着钱一起过来给沈轻稚送水,边笑道:“姑娘,咱们春景苑的言姐姐梳妆打扮是这个,刚我听闻嬷嬷特地叮嘱她,让她好生给姑娘打扮一番,好叫姑娘光彩照人。”   这话里话外,把纯卉之前的冷眼旁观揭了个干净。   沈轻稚也不恼怒,她言笑晏晏,眉宇之间皆是笑意:“如此正好,我还发愁自己不会梳头呢。”   浴桶被安排在了对面的次间里,除了浴桶和热水,朱兴海还额外送了各色香露,让沈轻稚自己选。   他把殷勤拿捏得恰到好处,把该办的事都办完,立即便领着人退下,一刻都不多待。   沈轻稚进了对面次间简单瞧了,很是满意今日的准备,便对戚小秋道:“用苏合香露吧,我喜欢这味道。”   她说的是自己喜欢,并未说太子喜好,戚小秋很是顺从,安静地上好香露,然后才过来伺候沈轻稚更衣。   待进了浴桶,温暖的水流一波又一波拍打在身上,蒸腾的水汽里氤氲着苏合香,清甜优雅,不骄不躁。   沈轻稚缓缓闭上双眸,把自己沉浸在这一片安然中。   戚小秋坐在边上,给她仔细洗头,手上轻轻软软,却捏得人昏昏欲睡。   沈轻稚心情是极好的。   重生而来,她几乎每一日都高高兴兴,从不为任何事而忧心,即便遇到困难,也会尽力筹谋,绝不会自怨自艾。   戚小秋见她面上带笑,不由也跟着欢喜起来。   “姑娘可莫要睡了,晚上仔细懒怠。”   沈轻稚轻轻哼了一声,声音轻灵,笑道:“不会的,我还惦记着太子殿下的美色呢,哪里会睡。”   这话自然只能在自家屋里讲,戚小秋抿了抿嘴唇,还是忍不住笑出声。   “姑娘,要是叫外人听见,可要吓得腿软。”   沈轻稚心中摇头,她倒是并未多言,但心中却想:那萧成煜如此清隽俊秀的一张脸,怎么叫宫中上下都如此惧怕?   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罢了。   沈轻稚如此想着,对晚上的“侍寝”又多了几分期待。   待到沐浴完,沈轻稚便把苏合香膏慢条斯理抹在身上,然后在芬芳馥郁的香气里穿上了那身水红迎春绢丝衫裙。   绢丝在她身上层层绽放,如同春日里正将绽放的牡丹,美丽、大方、妩媚多情。   沈轻稚的屋中并没有整面铜镜,她只坐在自己的妆镜前,认真看着镜中影影绰绰的妩媚容颜。   纪言已经拎着妆奁进了卧房,她安静候在沈轻稚身后,等戚小秋给她干发。   沈轻稚透过铜镜瞧她,她便冲沈轻稚温柔一笑。   “姑娘,今日想上什么样的发髻?”   沈轻稚想了想,道:“就用双环牡丹髻吧,你可会贴花黄?”   纪言道:“会的,若是要配姑娘这一身春衫,用牡丹花黄最是得宜。”   沈轻稚点头:“好。”   说着话的工夫,戚小秋忙完,快步退开位置。   纪言拎着妆奁放到妆镜前,放下妆奁一拉,里面一整排大小不一的梳篦便出现在沈轻稚眼前。   她冲沈轻稚屈膝行礼,道:“姑娘大喜。”   沈轻稚笑着点头,说:“你这行当倒是齐全。”   纪言未有多言,她手上动作很轻,却异常利落,也瞧不清是如何动作,不多时,沈轻稚头上的牡丹髻就有了雏形。   沈轻稚神态淡然,眉目含笑,言辞之间还透着欢喜,她这般泰然自若,倒是让纪言颇有些敬佩。   十八岁的小宫女,第一次给皇子侍夜,却一点都不害怕紧张,着实有些胆量。   纪言给她盘好头发,取出之前萧成煜命人赏赐给她的红宝石梅花对钗,一左一右簪在发间。   待到发髻梳好,纪言才微微屈膝坐在了沈轻稚身边的绣墩上。   沈轻稚测过神来,眉尾轻轻一抬,眼波流转之间,春意便倾泻而出。   千般美丽,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纪言被她这般的美丽震慑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不由有些羞赧:“姑娘真是美若天仙,难怪……”   难怪皇后娘娘如此中意她,指名把她赐给太子殿下,瞧如今皇后娘娘这般在乎,这位沈姑娘以后只怕位份不低。   至于能走多远,就只看太子殿下是如何心意了。   纪言从妆奁中取出眉笔,笑道:“姑娘是远山眉,平日里淡妆,多是端方明丽,少有妩媚模样,今日姑娘想要何种?”   沈轻稚却问:“你以为呢?”   纪言心中一顿,垂下眼眸道:“我以为,姑娘的美浑然天成,自当要光彩照人。”   沈轻稚轻轻嗯了一声,允了她的“以为”。沈轻稚本就白皙,皮肤莹润有光,纪言便知给她上了一层薄薄的凝肤霜,并未上□□。   扫峨眉、抹胭脂、抿朱唇,待得面妆画完,纪言又换了一只细笔,轻声细语:“姑娘若是信得过我,我便给姑娘画一个眉心妆。”   不贴花黄,若是画得美,自然更好。   沈轻稚道:“我自然信你。”   这话说得轻巧,却让纪言心中没来由生起一股暖流,她道:“谢姑娘信任。”   她手中的胭脂笔又细又轻,沈轻稚只能感受到她的手在眼前翻飞,眉心处略有些冰凉之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纪言便收回了手。   她捧起妆镜,放到了沈轻稚的面前:“姑娘请看,可喜欢?”   沈轻稚缓缓睁开眼眸,只一眼,就看到了眉间婀娜绽放的嫣红牡丹。   她本就花颜月貌,冰肌玉骨,这朵婀娜多姿的牡丹更是衬得她明眸善睐,珠辉玉丽。   沈轻稚眯着眼睛看了片刻,后便抬头看向纪言:“很好,多谢。”   纪言收好妆奁,冲沈轻稚屈膝行礼,然后便被戚小秋亲亲热热送了出去,当然,谢礼自是没少给。   待到这一番忙完,也到了傍晚时分。   沈轻稚端正坐在明间主位上,身边是明亮的宫灯,手中是新的绣绷。   她慢条斯理绣着,似不知光阴几何。   戚小秋倒是比她紧张,她不停垫脚往外张望,似乎想要看暖轿何时才来。   沈轻稚余光见她额上都出了汗,不由道:“莫急,酉时正暖轿才会到,待咱们一路到毓庆宫,怎么也要戌时了。”   若萧成煜还住在外五所,那距离春景苑当真很近,侍寝宫女坐上暖轿,不过两刻就能到。   但毓庆宫在康寿宫之侧,同春景苑隔着大殿遥遥相对,即便侍寝宫女可坐暖轿侍奉皇子,也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到。   宫里的宫人办事,时辰是出不了错的。   果然,沈轻稚说完不过一刻,外面便有了声响,一顶小轿穿过垂花门,一路来到右侧厢房后院之中。   这一日过来迎沈轻稚的,是毓庆宫的一位管事姑姑。   这位姑姑长相颇为严厉,她长脸横眉,看上去十分的不苟言笑。   她站在小轿前,对沈轻稚道:“给沈姑娘请安,我是毓庆宫尚寝姑姑,我姓郑,名如,姑娘唤我郑姑姑便是。”   她瞧着约莫十几许的模样,应当从小伺候萧成煜,沈轻稚便冲她微微一笑:“姑姑安好。”   郑如见她明艳美丽,落落大方,甚至还有些不卑不亢,不由缓了缓神色:“姑娘请上轿。”   沈轻稚进了暖轿,轿帘徐徐落下,把她禁锢在了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里。   外面传来一声“起轿”,暖轿晃晃而起,摇动了沈轻稚耳畔的耳铛。   红宝石梅花耳铛在她脸颊处轻轻一碰,一道细微的荧光闪过,那是宝石映晚霞而生的光辉。   沈轻稚的眉目被这光辉照亮,在暖轿平缓的前进中,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浅笑。   萧成煜,我来了。   暖轿一路穿行在几经宫闱中,沈轻稚听不到旁的声响,只知道戚小秋跟在轿边,沉默陪着她一路前行。   这一路很漫长,却也很短暂,沈轻稚仿佛只打了个盹,轿子便已缓缓落下。   沈轻稚睁开眼眸,便被温暖的宫灯晃了眼睛。   郑如冲她伸出手,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沈姑娘,石榴殿到了,请姑娘下轿。”   沈轻稚扶住她的手,弯腰而出,双脚稳稳踩在毓庆宫的青石板地上。   郑如伸出手,做了个手势:“沈姑娘,里面请。”   沈轻稚仰头看向宫殿之中石榴殿个大字,柔暖的宫灯照耀下,她眉心的牡丹额妆妩媚夺目,似映出了一整个春日。   沈轻稚轻声笑了:“这便是石榴殿啊。”   ————   沈轻稚已经在春景苑沐浴更衣,打扮妥当,到了石榴殿,自不必再另行梳洗。   因此,郑如请了沈轻稚进石榴殿后,便道:“姑娘,按规矩,我得帮姑娘更衣,如有冒犯,还请姑娘海涵。”   更衣便是搜身的意思,这个早就有司衾嬷嬷教导过,沈轻稚自不会觉得冒犯。   她笑着张开双手,道:“有劳姑姑了。”   郑如不过看她身上是否有药物利器,这些若都无,便不会再反复搜查。   沈轻稚全身上下都是新衣,除了头上那一对发簪和耳上耳铛,再无旁的金玉之物,身上自是干净利落,丝毫不差。   郑如仔细搜过,便退后一步:“打搅姑娘了,殿下尚在忙碌,待到殿下忙完,才回来石榴殿就寝。”   她说完便招来一名大宫女,道:“姑娘若有要事,尽管吩咐她,我便先去忙了。”   沈轻稚送她出门,石榴殿随即合上,只留一室安静。   戚小秋上前扶住沈轻稚的手,扶着她在明间落座。   石榴殿有上下两层,一楼为明间、雅室、暖阁和寝殿,二楼有琴室、露台和另一间寝殿。   皇太子名下的毓庆宫若比长信宫,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但若比之寻常王府,却也更显精致威仪。   沈轻稚落座之后,那个大宫女便上前来,屈膝行礼:“沈姑娘,我是郑如姑姑手下听令大宫女,我姓姚,名朝桐,姑娘喜吃什么茶?我这就为姑娘准备。”   沈轻稚并未开口,戚小秋便道:“姚姐姐好,我们姑娘喜吃茉莉香片。”   姚朝桐便屈膝行礼,飞快退下去忙。   沈轻稚跟戚小秋对视一眼,戚小秋才道:“姑娘,我刚才瞧里面寝殿分内外两间,外间有罗汉床,姑娘不如去略躺一躺,省得疲累。”   沈轻稚看了看天色,待及此时,已是明月高悬,华灯初上。   长信宫上方巴掌大的天,只能瞧见点点星光,瞧不见云霞万丈。   沈轻稚略算了算,这一次倒是没那么笃定,她道:“先等一等吧,若待到亥时殿下还未忙完,咱们再歇息不迟。”   沈轻稚同这位年轻太子着实不熟,若是思忖其与帝后之事,沈轻稚还能拿捏分毫,但这内宫的小事,沈轻稚着实猜不出来。   她根本不知萧成煜是什么心思,因此实在无法猜测。   猜不出,便不猜,见机行事就好。   沈轻稚倒是豁达,她就百无聊赖在明间坐了会儿,问回来上茶的姚朝桐:“姚宫女,此处可有书本可读?”   来石榴殿侍寝的宫人,虽在春景苑整日听讲,也能识字读书,但只要她们进了石榴殿,便都紧张万分,生怕自己做错惹得太子不快,大多都是在明间里煎熬等待。   早就听闻这位沈姑娘特殊,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淡定自自若,毫不惧怕。   姚朝桐听到沈轻稚的问话,起初自是有些愣神的,但她毕竟在毓庆宫当差,还算机灵,忙道:“姑娘,有是有的,不过都是些早年的话本闲书,都是以前留下的余存,并未有新书更替。”   这个以前,说的是上一任太子,也就是当今弘治帝做太子时此处的旧物。   沈轻稚听闻很是有些惊讶,她道:“若是已留存二十年光景,倒是稀罕物,若好寻些,便麻烦姚宫女了。”   姚朝桐道:“姑娘的事哪里能算麻烦,姑娘先吃茶,我去去就来。”   她一走,沈轻稚便又百无聊赖地等起来。   戚小秋也不知要如何打发时间,主仆二人一坐一站,就这么发起呆来。   一刻之后,略有些发困沈轻稚才听到一阵脚步声。   她有些迷蒙,因此未如何细听,便以为是雅室寻书的姚朝桐回来,待到脚步略近,才笑道:“可是寻了什么好书?”   回应她的,却是满是寂静。   沈轻稚这才好奇抬起头,却见闭合的房门外立了一片人影,粗粗看去,大约五人众。   沈轻稚心中一惊,瞌睡虫跑了大半,她忙起身,正待上前相迎,石榴殿的大门便缓缓而开。   重重宫灯,影影绰绰,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外,在石榴殿的地板上刻下幽暗人影。   沈轻稚不用细看,都知道来者是谁。   她嘴上说得如何潇洒,待到来人近前,她倒是难得有些紧张了。   沈轻稚深吸口气,她快步上前,冲着为首者便屈膝福礼:“给太子殿下问安,殿下吉祥。”   沈轻稚的声音清脆而婉转,耳畔的红宝石耳铛晃出一片光华,在她尖俏的脸庞上落下琉璃光芒。   沈轻稚眉如远山,唇红似丹,眉心那朵妖娆牡丹就如同春日的繁花,直奔萧成煜深目而来。   只一眼,却难忘。   萧成煜微微垂下眼眸,刀凿斧刻的侧颜微微一偏,那冷漠的目光便轻巧滑落到沈轻稚的眉眼间。   冷漠,却不冷硬。   沈轻稚端礼于前,腰背修长而挺直,姿态娴雅,静如观音。   萧成煜莫名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起来吧。”   沈轻稚立直身体,她桃花凤眸微垂,眼尾殷红一片,巴掌大的瓜子脸儿泛起醉人的红晕,声音宛如黄鹂。   “谢殿下。”   这一声,带着娇柔和羞赧,温柔动听得恰到好处。   若是换了常人,定要忍不住盯着她左瞧右看,但萧成煜并非常人,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便大踏步往寝殿里行去。   在他身后,年九福笑着一张儒雅的年轻脸庞,捧着一个上了锁的折盒快步而入。   沈轻稚便留在了明间,没有上赶着跟上前去,也并未如何瑟缩害怕,她安安静静站在那,明丽的容颜在明晃晃的宫灯中悄然绽放。   年九福跟着萧成煜进了寝殿,先把手上的折盒放到书桌前,然后又吩咐宫人上热茶、点心、香果,待这些都忙完,他把这群宫人都赶出石榴殿,然后便对匆匆迎上前来的姚朝桐道:“一会儿请沈姑娘在寝殿侍奉。”   他如此说着,眼睛里都含着笑意,然后又巴巴凑到萧成煜身边,道:“沈姑娘是娘娘安排的,若是把人赶走,当真不太稳妥,不如就叫沈姑娘伺候殿下,端茶倒水便好,也给娘娘一个面子。”   萧成煜其实并未要赶走沈轻稚,人是母后选的,那人品绝不会出错,因此,萧成煜便顺了母后的意,她说要让沈轻稚红袖添香,宽慰他忧愁心神,那就让她宽慰好了。   年九福如此一言,更是说得恰到好处,不用萧成煜再多说废话。   他一边打开折盒上的锁,把折子拿出来,一边点头道:“可。”   年九福仿佛得了多么大的恩典,长长舒了口气:“谢殿下开恩。”   这会儿工夫,沈轻稚已经被姚朝桐请进了寝殿,沈轻稚一打眼就瞧见了那硕大的折盒,知道萧成煜如今正是前朝忙碌,不得分神之时,对于他这般意志坚定的男儿来说,男欢女爱都是后话,因此即便来了石榴殿,也是要夙兴夜寐,哪里有鱼水之心。   但无鱼水之心,却不代表沈轻稚什么都不能做。   她进了寝殿中,规规矩矩先向萧成煜行礼,然后便张了张嘴,似是想问年九福话。   但张口之后,她却又如同受惊的兔儿一般,红着眼睛闭上了嘴。   显然,她是不敢在萧成煜面前开口惊扰了。   年九福见她如此,不由有些心软,低声道:“姑娘有何话要说?”   沈轻稚脸颊又飞起一抹绯红,她声音不高不低,不远不近,能让萧成煜听见,却又得他全神贯注,才能听清她所有语言。   “年大伴,我想问殿下若不用我侍奉,那我是否可读一读书?”   她话是对年九福说的,但余光一直在关注萧成煜。   只见她如此说着,萧成煜面色如常,不悲不喜,似乎并无被打搅之怒。   沈轻稚心中略有了成算,便听年九福道:“姑娘若要陪殿下,自可看书吃茶,若实在太过疲累,也可上楼去歇,殿下免姑娘不敬之罪。”   沈轻稚眨眨眼睛,脸上浮现出羞涩笑意,声音也透着欢喜:“当真?”   那声音便如同清脆铃音,在萧成煜耳边叮咚作响。   年九福也道:“当真。”   沈轻稚这才长舒口气,道:“那我还是伺候殿下吧。”   年九福请沈轻稚在寝殿外间的罗汉床上落座,姚朝桐便迅速上了茶和书,也不多言,只福了福就退了出去。   沈轻稚余光瞥见萧成煜正蹙眉品读折子,显然忙碌不得空,便也安然自得取了书本,自己捧着看起来。   这石榴殿的话本是早年间留下的,距今怎么也有二十年光景,因着无人翻动,依旧很是干净平整,连翻动痕迹都无。   沈轻稚随手取了一本名叫珍珠泪的书,翻开读了起来。   她这边怡然自得,那边年九福给萧成煜磨好墨,就悄无声息退到寝殿门口。   此事,寝殿外间只剩两人。   太子殿下一门心思都是家国天下,毫无儿女私情,他一眼都未分给沈轻稚,手里飞快翻着折子,偶尔随意丢在一边,偶尔停下来写上几笔,显得异常专注。   沈轻稚看似在认真读话本,其实一直在关注萧成煜,她借着书本遮挡,明目张胆地往萧成煜那边看了好几眼。   越看,沈轻稚越觉得苍天不公。   萧成煜这般天潢贵胄,却又俊逸非凡,光看那双剑眉星目,也足够叫人流连忘返,见之难忘。   沈轻稚看了一会儿,颇觉得赏心悦目,她自是满心欢喜,便不再多看,低下头继续读书。   却不知,在她低头之后,萧成煜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这小姑娘,竟会偷偷瞧他。   胆子可真大。   ————   不过,萧成煜对沈轻稚的关注,也不过就是心里好奇一句罢了。   他如今实在太忙,当真没心神去欣赏什么风花雪月。   皇帝难做,但比皇帝还难当的,其实是太子。   做皇子的时候,人人都想当太子,当了太子之后,上有皇帝,下有臣弟,外还有皇叔,他此时便站在悬崖边上,只看是一步升天还是万劫不复。   即便如此,翻看过无数史书的萧成煜也知道,他已经是列位太子中最幸运的那一个了。   既然比旁人幸运,自当要更努力,才不辜负父皇母后对他的一片慈心。   萧成煜捏了捏略有些紧绷的眉心,拿起笔,继续看下一本奏折。   宫灯摇曳间,夜色渐浓。   萧成煜终于看完了这一整盒的折子,正要放下朱笔略歇一歇,耳朵轻动,却听到了不远处的细碎声响。   目之所及,就是那本遮挡了沈轻稚一整张面容的珍珠泪。   只看沈轻稚正一手捧着那本书,把自己的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一手似放在脸上,正在摸索。   若细听来,她的声音如同猫儿一般细细碎碎,似是在嘤嘤哭泣。   萧成煜微微皱起眉头,他果断放下朱笔,起身往前行去。   一步,两步,待来到沈轻稚身前,萧成煜探过那本碍事的珍珠泪,一瞬便同沈轻稚的兔子眼四目相对。   她眼睛通红,眼底泛着泪花,那张白皙柔嫩的小脸上,还挂着一颗尚未滑落的泪珠。   那泪珠在宫灯照耀下闪着莹润的光,倒是迎合了那本书名——当真是珍珠泪了。   萧成煜难得生出些好奇来,他直接伸手抽走那本书:“哭什么?”   他一问,吓得沈轻稚一哆嗦,脸上的那颗泪珠也顺势滑落,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淹没在层层绽放的衣领中。   萧成煜莫名觉得心头有些烦躁,他看沈轻稚似乎吓傻了,坐在那只顾着看着自己发呆,便有些烦闷地道:“哭什么?”   沈轻稚这一次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她低头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因着并未上浓妆,倒是并未弄花妆容。   “妾……妾读书入迷,不由垂泪,惊扰殿下实在罪过。”   这一句话倒是说得很是顺畅。   萧成煜:“……”   这姑娘是看书把自己看哭了?她竟是这般水做的性子?   也不像啊。   萧成煜把书扔到一边,直接在她身边坐下,借着明亮的宫灯瞧她侧脸。   沈轻稚的面容比之当年脱去了稚气,只留下满目娇艳。   或许因当年有过偶遇,也可能是母后亲自选出的人,因此,萧成煜对她倒是多了几分耐心,也愿意同她多言几句。   萧成煜问:“当真如此?”   沈轻稚微微一愣,似乎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她仓促之间抬头看来,那双兔子眼还红着,显得怜若又可爱。   她眼巴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竟又落了一滴泪。   “殿下,是否不喜欢妾?”   沈轻稚这话说得委屈极了,那清亮动听的嗓音都暗淡下来,失去了光华。   萧成煜微微一扬眉,他突然察觉出沈轻稚身上那股怪异之感来,竟是生出几分闲心,想要逗逗她:“轻稚怎么会如此说?”   猝不及防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闺名,沈轻稚这一次是真的有些愣神,她以为萧成煜压根不会记她们的名讳,能记住她们的姓氏都是因天生记性好罢了。   萧成煜往她身边靠了一下,低下头,把自己低沉的嗓音萦绕在她通红的耳垂边:“轻稚为何以为,孤不喜你?”   他的嗓音低沉,一字一句顺着沈轻稚的耳朵钻入她心田,随着热气袭来,他身上的龙涎香熏得沈轻稚有一瞬的恍惚。   这种味道,实在太过霸道了。   沈轻稚垂下眼眸,红着脸,低声道:“妾来给殿下侍寝,可殿下对妾爱答不理,只顾着忙政事,妾心中惊慌,颇为伤感。”   这话说得委屈巴巴,实在是可怜。   若是寻常男人,怕立即就要心软,搂着心肝宝贝哄上一哄才能抚平美人伤心。   但萧成煜却依旧只坐在沈轻稚身边,没有任何动作。   沈轻稚说完这话,贝齿轻咬在朱唇上,她殷红的眼尾微微一挑,怜弱地看向萧成煜,似只想要他一个承诺。   萧成煜垂眸看向他,那张总是冰冷的俊脸上,似终冰雪融化,难得露出些许笑意。   英俊至极的男人,也是美人。   美人含笑的模样,看得沈轻稚心头一跳,紧接着,她就被萧成煜一把搂紧怀中,纤细的脊背撞在他宽厚的胸膛上。   “殿下……”沈轻稚惊呼出声。   萧成煜垂眸盯着她的面容,在她耳边笑着说:“轻稚,你十四入宫,原侍奉于储秀宫,后因识字被遴选入母后的殊音阁,仅仅四年,你便成为殊音阁的大宫女,可侍奉于母后身侧。”   “母后给孤选侍寝宫女,第一个选中且应当是唯一选中的便是你。”   “孤问一问你,能被母后如此看重的女子,竟会因一本二十几年前的情爱话本流泪?”   沈轻稚:“……”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整个人被他牢牢锁在怀中,只能靠在他身上,听他戏谑自己。   “孤以为,你更不会因孤不理你,就暗自伤心害怕。”   萧成煜凑得更近,他的薄唇几乎都要贴在沈轻稚柔嫩的面庞上,那双如鹰般的眼眸紧紧盯在沈轻稚脸上,不让她躲闪。   然而,出乎萧成煜的意料,沈轻稚却并未躲闪。   萧成煜只看她眼眸微颤,随即,便仰起头,干脆利落地在自己脸上落下一个浅吻。   沈轻稚一吻便离,她微微仰着头,眼睛依旧泛着红,可眉眼之间却再无委屈可怜,只剩下明艳的春光。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在了萧成煜结实的胸膛上,一下一下,如同在安抚炸毛的猫儿,温柔又细心。   “殿下,”沈轻稚声音婉转,“我若是不落那几滴泪珠,殿下又如何会理我?”   她未回答萧成煜的疑问,竟是直接反问,只不过言辞之间,似依旧觉得委屈。   既不用可怜柔弱,那也不用妾来妾去,这字差点把沈轻稚的舌头咬破,萧成煜怕也听不太惯。   果然,沈轻稚改回自称,萧成煜并未不愉。   沈轻稚仰起头,学着刚刚萧成煜那般模样,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殿下,我今日沐浴更衣,挽发梳妆,一连忙了一个时辰,最后还在眉心花了一朵如此漂亮的牡丹额妆,若是殿下不多看我一眼,这一个时辰岂不白折腾了?”   沈轻稚说得理直气壮,却吐气如兰,声音婉转,她柔软纤细的腰身贴在萧成煜胸膛上,两个人亲密无间的搂在一起,仿佛是世间最亲近的爱侣。   萧成煜喉结微动,上下滑动之间,心头的那股烦躁越发翻涌,让他手心略微出了些薄汗。   春意正浓,暖意融融。   萧成煜垂眸看向沈轻稚,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苏合香和龙涎香弥漫之间,一柔一刚,一呼一吸,皆是醉人的热意氤氲。   沈轻稚眼波流转,妩媚必现:“殿下觉得我今日这妆容如何,是否……美丽非凡?”   她倒很是自信,眉宇之间笑意盈盈,竟是全无刚才那般柔怜姿态。   萧成煜并不为她的变脸而恼怒,相反,他心底深处竟升腾起压抑不住的快意,这种快意,让他在风雨飘摇的现在,终于放松了全部心神。   萧成煜并未回答沈轻稚的话,他只是低下头,用自己的强势和热度侵染了她的柔嫩唇齿。   沈轻稚猝不及防被他夺去了呼吸,她不由嘤咛一声,那双软若无骨的纤手在他胸膛上轻轻拍了一下。   但她的这般柔嫩的抵抗,却并未让身边的太子殿下放过她。   萧成煜低下头,闷笑着加深了这个吻。   两个人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呼吸交融,香气弥漫,直到落在方几上的宫灯啪得跳了一下,用细微的响动叫醒了沉醉的两人。   萧成煜这才抬起头,眉宇之间只多了几分笑意,似并未被这热烈的炙吻扰乱心神。   反观沈轻稚,早就面颊绯红,气息不稳,她红着唇轻轻喘气,声音有些娇嗔。   “殿下,怎生这般粗鲁。”   她如此说着,仰头去看萧成煜,却见他嘴唇也泛着胭脂色,倒是把他那张冷硬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   沈轻稚抿了抿有些发烫的嘴唇,她伸出手,用柔软的指腹在萧成煜的唇畔轻轻一抹:“殿下,沾上了胭脂。”   萧成煜刚一直未曾出言,不过是要平复自己的呼吸,此刻,他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因沈轻稚的动作,呼吸再度有些急促。   萧成煜一把握住她捣乱的手,道:“胭脂好吃。”   沈轻稚心底骂了一句登徒子,面上却到底还是有了些羞赧。   “殿下!”   未经人事的姑娘家,如此羞赧再正常不过,萧成煜并未如何探究她的心思,只若有所思道:“母后所言甚是。”   沈轻稚微微一顿,不明所以。   萧成煜轻笑出声,并未同她解释,只道:“夜已深,早些安置吧。”   若是往常,他所言的安置,就是他要独自入睡,侍寝宫女则上二楼寝殿,但今日,尤其是听到刚才那般“打情骂俏”,年九福也不太确定了。   他从门边探出头来,冲萧成煜询问地看了一眼,萧成煜便没好气道:“我说,安置。”   年九福这一次听懂了,他忙叫了姚朝桐和戚小秋,让她们伺候沈轻稚卸妆梳洗,把身上这漂亮的绢丝衫裙换下。   待得沈轻稚这边忙完,身上披着中衣行入寝殿中时,萧成煜也已经只穿中衣坐在床边,神情颇为放松地随手翻看着那本《珍珠泪》。   沈轻稚一步一步来到床边,贴着萧成煜款款落座,伸出手把那本书抽走,放到边上的方几上。   “殿下,夜深了,早些安置。”   萧成煜嗯了一声,自己自顾自躺下盖好锦被,等沈轻稚也躺下之后,姚朝桐垂下百福石榴帐幔,吹灯退了出去。   寝殿之内,一瞬漆黑一片。   宫里宫外皆安静,除了外面偶尔呼啸的春风,便再无其他声响。   沈轻稚听着耳畔边萧成煜平静的呼吸声,不由有些困倦,她含糊道:“殿下,晚安。”   说完,沈轻稚便干脆利落沉入美梦之中。   在他身边,萧成煜侧过头来看她,眼里眉间是少有的放松。   等她熟睡之后,他才轻声回:“晚安。” 第32章   次日卯时,天还未明,年九福就在外面叫起。   “殿下,卯时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一向睡不沉的萧成煜还是立即便睁开双眸。   刚醒时,他还有些梦中迷茫,躺在床上缓了会儿神,才逐渐清醒。   待他苏醒,才突然感受到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萧成煜很快忆起昨日事,想起了那一句晚安。   不知为何,萧成煜的起床气去了大半。   帐内帐外皆是漆黑一片,萧成煜偏过头来,在黑暗中描摹沈轻稚的面容。   帐子里太暗,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她小小一团躺在自己身边,正睡得香甜。   这姑娘倒是好心性,在石榴殿还能睡得这般熟。   萧成煜莫名勾了勾唇角,他轻轻坐起身来,掀开身上的锦被,然后就顿住了。   沈轻稚睡在他外侧,他若要下床,必要惊动她。   于是,如何下床这件事难倒了从不纠结的太子殿下。   直到年九福开了房门,进来殿中在帐幔外再度提醒,萧成煜才叹了口气,缓缓起身顺着床位的空隙爬了出来。   年九福听到动静,轻手轻脚掀开帐幔,就看到在床尾狼狈爬出来的太子殿下。   萧成煜:“……”   年九福:“……”   年九福僵硬着一张脸,伸手把萧成煜扶起来,跪在床榻边伺候他穿好鞋袜,然后便冲身后挥手,把捧着水盆、温巾、牙粉、梳篦的黄门往外室一赶,弯腰跟着萧成煜出了内室。   刚一出来,年九福就忍不住大喘一口气。   萧成煜睨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下,又变回了往日冷硬寡言的太子殿下。   年九福让黄门们小声些,伺候好萧成煜洗漱,然后便亲自给萧成煜穿太子常服。   不年不节的小朝不用穿大礼服,近来陛下身体违和,不行早朝,都是萧成煜以太子之位代行主持朝政,他又不用坐在龙椅上,只在边上多加一把宝座,因此便也从不穿礼服,只穿玄色常服即可。   年九福利落地给他穿好里外几层的常服,这才请他在妆镜前落座,由梳头黄门给他束发。   萧成煜还未弱冠,头发不能全部盘成发髻,还要留尾发披散在身后,倒是把他的年轻显露出几分。   太子殿下气势太足,若非这飘逸的散发,让人总会忘记他不过十九之龄。   年九福侍奉在边上,在食盒里挑挑拣拣,选了一块枣泥核桃酥放在萧成煜手边。   “殿下,今日可要如何赏?”   侍寝宫女第一次侍寝是必要赏赐的,这赏赐也有定例,不过是金银珠宝各一,便也就足够。   但无论是因着皇后娘娘的面子还是萧成煜的态度,年九福都不敢随便打发这位沈姑娘,因此才多嘴一问。   然他问完,萧成煜也只安静吃核桃糕,并未回答。   年九福:“……”   年九福真是觉得萧成煜这性子太过别扭,他心思太深,又总不肯明说,往常都要叫人猜上个千百回,最后才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不过好在年九福伺候他多年,从小就跟在他身边,倒也能猜到五六分,总不会随意办《宫女升职记》,牢记网址:m.1.坏事。   见萧成煜不言不语吃核桃糕,面容上却很闲适,不同以往早起上朝那般满脸阴翳,年九福思忖片刻,便斗胆猜测:“给沈姑娘加一等?”   萧成煜没说话,这一次,说话的却是那位应当在熟睡的沈姑娘。   沈轻稚细细软软的嗓音从寝殿内飘出来:“殿下,您起了?”   萧成煜捏着核桃糕的手微微一顿,年九福赶忙窜到内室门边,飞快打开了房门:“沈姑娘,晨安。”   沈轻稚身上已经穿好了外衫,只头发来不及盘好,随意用丝帕束好,披散在脑后。   她脸上的妆容已经尽数洗净,借着晃晃宫灯,照耀得雪白小脸素雅别致。   沈轻稚似是还未睡醒,素净的小脸上都是困顿,她迷迷糊糊踏出寝殿,直往萧成煜身边而来。   “殿下,晨安。”   她这么说着,唇边绽放出温柔的笑意,如同深夜里安静绽放的昙花,幽香氤氲,静雅别致。   素面朝天的沈轻稚,显得越发稚嫩可爱,此时瞧她,才让人意识到她也不过二九芳龄。   萧成煜的发髻已经束好,他用温帕擦干净手,道:“怎么起了?”   沈轻稚来到萧成煜身边时,已经全然清醒过来。   她眉目含笑,温柔端庄:“妾侍奉殿下晨起,是规矩也是本分,妾今日未及醒来,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经过昨夜那一遭,萧成煜多少知道她性子,她心中其实并无多少对太子这个身份的崇敬之心,她只要往上爬,只要做人上人,只要在宫里无人能及。   此时这般做派,倒也不是给他看的,而是给年九福等人瞧。   萧成煜知道她的心思,难得不觉得她的直白市侩,反而很是可爱,因着即将早朝,无暇他顾,萧成煜便也不多同她逗趣。   他起身道:“你昨夜伺候得疲累,今早孤便免了你的侍奉,去歇着吧。”   这话一出口,沈轻稚就明显感受到那几个小黄门的眼神变了。   萧成煜实在上道,知道皇后要什么,她要什么,更知道自己要什么。   有个这样的上峰,往后日子定不难过。   这么看来,这母子两个当真是一模一样。   思及此,沈轻稚脸上泛起红晕,笑容越发灿烂,她也不管边上到底站着多少黄门宫人,往前行了几步,软若无骨地靠近萧成煜怀中。   沈轻稚比他矮了足有大半个头,要想瞧清他的面容,就得乖巧地仰着头,把自己脆弱的脖颈展露出来。   她一双手轻轻捏着萧成煜的腰带,软软靠在他身上,吐气如兰,眉目含情:“殿下,妾舍不得你。”   瞧瞧,这般的媚骨天成,谁又能舍得?   萧成煜不知为何,心情越发晴朗,他唇角勾起一抹喜悦的弧度,大手一伸,一把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年轻太子的手很大,很厚,也很炽热。   沈轻稚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脊背处蹿升,带着热意蒸腾在她白皙的面容上。   萧成煜低下头,双眸凝视着沈轻稚的桃花目。   “孤,自也舍不得你。”   萧成煜给了这一句承诺,沈轻稚似是羞红了脸,她既欢喜又羞赧,眼眸轻颤,卷翘的睫毛如同蝶翼飞舞,迎来了四季。   沈轻稚羞赧片刻,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便捂着脸,害羞地跑回了寝殿中。   嘭的一声,她还不忘合上房门,杜绝了门外的视线。   萧成煜:“……”   母后选中她,怕不是看她演技高超,行为做派无一不精?   不过……萧成煜伸手摸了摸被亲吻的侧脸,那柔软的触感似还残留,让人难以忘怀。   这个临别之吻,当真勾人心神。   萧成煜低笑一声,转身甩袖:“上朝。”   萧成煜一走,石榴殿中顿时安静下来,姚朝桐领着戚小秋到得门前,问:“姑娘,可要叫起?”   沈轻稚不急着起,她困顿打了个哈欠,声音却带着雀跃:“殿下让我再睡会儿,那我便睡个回笼觉。”   字字句句,像极了被人宠爱过的小姑娘。   姚朝桐只一眼就能觉出这位沈姑娘的特殊,不提别的,只看年九福的态度,她就能明白分毫。   刚早晨那么大动静,姚朝桐虽未在萧成煜跟前伺候,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对这位沈姑娘越发慎重,丝毫不赶怠慢。   她说要睡回笼觉,那就让姑娘好好睡。   姚朝桐声音殷勤:“姑娘,早晨想用什么?刚年大伴吩咐了,让御茶小膳房给姑娘出早食。”   宫里一共三处小膳房,帝后太子各一处,所出皆是精品,在这里面伺候的尚膳太监皆是大厨,比之御膳房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轻稚一听这话,便更高兴了,她略一思忖,竟是说:“早晨想吃肉夹馍和胡辣汤。”   这两样早食都不难,但不是长信宫的份例早食,沈轻稚即便在春景苑一下子红火起来,也从没点过,因为膳房里没有这个菜品。   姚朝桐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好,姑娘先去安置,我这就去安排。”   说罢,她吩咐了戚小秋几句,便退下去忙了。   戚小秋等她走远,才道:“姑娘,可要吃茶更衣?”   隔着房门,沈轻稚也不叫她忙,只说:“你也去睡一会儿,也不过就睡一个时辰罢了。”   说完,她就随手换下外袍,整个人舒舒服服窝在床上,合上双眼,没心没肺睡了过去。   待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时。   沈轻稚睡得舒服,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道:“叫起。”   姚朝桐亲自领着小宫女们进来伺候她洗漱。   那殷勤劲儿,戚小秋都插不上手。   沈轻稚也不让戚小秋忙,很是悠然自得地被姚朝桐伺候洗漱更衣,盘好发髻之后,早食也到了。   沈轻稚在明亮宽敞的明间里坐了,垂眸看向桌上丰盛的早食。   她点的都有,她没点的也有。   沈姑娘喜吃绿豆百合粥,喜吃各色点心,喜吃烧麦,今日桌上样样俱全,甚至还放了个三层的枣木雕花食盒在边上。   姚朝桐笑着说:“姑娘,郑姑姑吩咐了,知道您爱吃点心,特地多做了几碟,姑娘喜欢哪个我都给姑娘装了,姑娘带回去慢慢吃用便是。”   瞧瞧,这就是“宠妃”当有的孝敬。   沈轻稚眉目弯弯,笑意盈盈,她声音里也透着轻快和喜悦。   “那就多谢郑姑姑和姚宫女了。”   “真是太精心了。”   姚朝桐微一弯腰,语气诚恳:“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自然,沈轻稚也很大方,她几乎留了半桌早食给姚朝桐和戚小秋,待得用完早食,暖轿早已等候在外。   沈轻稚被戚小秋扶着出了石榴殿,姚朝桐站在门外,冲她再一行礼。   “姑娘,待您再临。”   沈轻稚回过头,冲她嫣然一笑:“我自会再来。”   ————   待沈轻稚回了春景苑,苑中的宫人们皆上门道喜,沈轻稚也笑着给了红封,这是讨喜旧例。   待人都来得差不多了,朱兴海才匆匆赶到:“哎呦姑娘,刚去给姑娘预备午食,这才来晚,姑娘可莫要嫌弃。”   他变脸比翻书还快,早些日子还是一副鼻孔朝天模样,现在却跟孝顺孙子似得,那张脸能笑出一朵花来。   在这长信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比比皆是,不差朱兴海一个,但朱兴海显然是个中高手,脸皮比城墙还厚。   沈轻稚既不会为他的虚伪生气,也不因他的讨好得意,在沈轻稚看来,他不值得自己用心半分。   因此,在听到朱兴海的巴结之后,沈轻稚也笑:“有劳朱公公了。”   沈轻稚挥挥手,戚小秋便上前送出荷包:“朱公公,同喜,同喜。”   朱兴海笑眯眯收下荷包,又道:“姑娘,以前是我瞎了眼,分不清石头明玉,如今好歹清醒过来,自是知道要效忠于谁。”   他如此说着,垂下眼眸,声音压得很低:“姑娘放心,以前谁寻您不痛快,我都能让她加倍不痛快,保准让姑娘满意。”   沈轻稚正在吃茶,她依旧喜吃茉莉香片,并未因得了太子殿下的恩宠而有什么转变。   听得朱兴海这话,沈轻稚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朱公公,你是春景苑的大黄门,也是纯卉嬷嬷亲自选出来的贴心人,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   沈轻稚声音又轻又软,若只听口气,只让人如沐春风,可若细听言辞,却让人如坠冰窖。   “朱公公,我以为你应当明白,自己因何行事?”   朱兴海的脸色终于变了。   这些日子,他整日里来沈轻稚面前巴结讨好,想要一改往日的怠慢轻视,沈轻稚从未冷脸以待,总是温言笑语,客气又温柔。   这样日子久了,朱兴海就以为沈轻稚是个好脾气,不会为以前的事翻旧账。   他一贯在春景苑耀武扬威,嚣张跋扈,也以为沈轻稚即便不同他当即翻脸,也不敢直翻旧账,毕竟太子殿下于后宫并不热络,大抵也不会有如今宜妃、贤妃等诸位宠妃的热闹光景,那他有什么可怕的?   是以,因他反过头来巴结沈轻稚而得罪了王夏音,朱兴海也只想着借沈轻稚的名头来挤兑王夏音,把以前她的颐指气使尽数奉还。   然而朱兴海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沈轻稚竟然不答应。   她不过是个孤身宫女,无家无族,是宫里命最贱的人。   可如今她不仅得了太子殿下的眼缘,侍寝之后还能被毓庆宫如此客气送回来,就意味着她也不是任人欺凌的麻雀,似即将要飞上高枝了。   朱兴海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但他未当即发作,只是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看上去不显得那么凌厉。   两吸之后,朱兴海才稳住了心头的郁气。   “姑娘,姑娘是我想差了。”朱兴海伸出手,狠狠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只听啪的一声,鲜红的指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朱兴海把自己打得偏过头去,然后才压着嗓子道:“姑娘是姑娘,春景苑是春景苑,我自当要为春景苑好好效力,为纯卉嬷嬷分忧解难。”   这话说对了。   沈轻稚眉目微微一松,显得满面慈悲:“朱公公,您瞧,不用我多说,您就什么都懂。”   “有你这份聪慧伶俐,嬷嬷往后一定会轻松写意,不会多有纷扰。”   朱兴海低下头:“姑娘放心,我一定尽心为嬷嬷当差。”   沈轻稚轻声笑了。   她的声音如同银铃一般,在春日的暖风里回荡,但停在朱兴海耳中,却如同催命铃符,让人脊背发凉。   沈轻稚道:“朱公公自来有成算,我很是放心。”   沈轻稚说完,朱兴海自觉不能多待,这才快步退了出去。   待他从右侧厢房出来,这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满眼阴霾地回头看了一眼终于安静下来的右侧厢房。   他身后跟着的小黄门上前半步,担忧道:“师父,这可怎么办?”   朱兴海满心怒火无处发泄,听到这愚蠢至极的问话,转身就给了小黄门一个大嘴巴。   “蠢货,你没听懂姑娘的话吗?”   他说着,快步往前行去,一眼都不看嘴角落了血的小黄门:“你这就去膳房,告诉他们,中午王姑娘的午食千万不要怠慢,若是谁敢怠慢王姑娘,就是同我作对。”   小黄门脸蛋生疼,嘴里都是血腥气,却不敢叫痛,只瓮声瓮气道:“是。”   朱兴海站在垂花门外,再度回头看了一眼右侧厢房。   最终,他垂下眼眸,压下了全部的怒气。   他终于意识到,他这一次当真看走了眼,押错了宝,不仅轻率得罪了沈姑娘,在尚宫局那边也没讨到好。   这可怎么办?为今之计,就是两边都当孙子,两边都不得罪。   毕竟,他是纯卉提拔上来的,他所作所为也是纯卉暗许,若此时他被纯卉推出去顶锅,那以后纯卉嬷嬷还如何再使唤手下人?   再说,纯卉这一次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朱兴海抖了抖身上的冷意,他果断调转脚步,快步寻纯卉而去。   他并未看见,捂着脸离去的小黄门满脸怨恨,而角落里,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是他的老朋友,也是老对手——李大山。   此时的沈轻稚,却半分精神都不分给朱兴海,在她看来朱兴海还是太过莽撞,在不知她性子的情况下贸然行事,这才两面都不讨好。   事到如今,他再想左右逢源已不可能。   沈轻稚同戚小秋道:“也不知太子殿下会赏什么,不过多半是年大伴来挑选,希望得些实惠东西。”   “银子要紧,头面也要紧,”沈轻稚喜上眉梢,“这一趟侍寝简直赚了,还是皇后娘娘慈悲。”她在坤和宫待了四年,除了第一年年纪太小,后来渐渐长大,成了皇后娘娘身边的伶俐人,在她身边伺候的机会越发多起来。   越是跟苏瑶华相处,沈轻稚便越发欣赏这位皇后娘娘。   除了那一日醉酒,她道出了心底深处的怨恨,但也不过两三句,待得眼泪擦干,她就又是平日里冷静自持的皇后娘娘。   她永远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这一点,沈轻稚同她相仿,所以才明白她下的每一步棋,懂她所有的打算。   在弘治帝重病的情况下,其实太子最好整日里吃斋念佛,忙碌政事,若是能睡在议事堂最好,那般的夙兴夜寐,才是那些老阁臣们最喜欢的储君。   但苏瑶华偏偏给太子殿下安排了一次侍寝。   这一次侍寝,沈轻稚虽未真的“侍奉”萧成煜,但母子之间的慈悲和孝顺,却显露分毫。   她也告诉老臣们,太子虽然年轻,却有出身氏族的母亲,谁都不能轻易拿捏他。   于前朝而言,帝后相合,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皇后同太子如此母慈子孝,却也让朝臣放心不少。   这也更意味着,肃王想要起事,大抵不会有太多人支持。   毕竟,萧成煜除了出身略有些“缺憾”,几乎是个完美的继承者了。   思及此,沈轻稚道:“唉,你说我这绣活本就不好,那绣出来的东西我自己都不敢多看,如今却偏要靠绣活来行事,也不知得罪了哪位神仙。”   戚小秋有些不明所以,她眨眨眼睛,很直白问:“姑娘,您是何意?”   沈轻稚笑得很是有些苦涩:“我昨日侍奉殿下,并未侍寝,然今日却得如此珍重,那你说,我们昨日都做了何事?”   宫女妃嫔是否侍寝,起居注都会一字不漏,侍寝就是侍寝,未侍寝就是未侍寝,除非皇帝或太子自行改正,掩盖事情真相,那么起居注上便就是真相。   她此番是侍夜,并不等同于侍寝,此时也不得侍寝,她这个机缘是皇后给的。   戚小秋只愣了片刻,便立即回过神来,她道:“皇后娘娘!”   沈轻稚笑眯眯点头,伸手在白瓷碟中取了一块蝴蝶酥,塞进她口中:“孺子可教也。”   “我侍奉殿下,只能认真聆听殿下对皇后娘娘的孝心,对皇后娘娘凤体的担忧,并且适时表示自己会为娘娘虔诚祈祷,如此,殿下才会高看我一眼。”   “我也要感恩娘娘给我这个脸面。”   所以,沈轻稚刚借着给陛下祈福绣了个荷包,如今,她要再给皇后娘娘绣一个。   这是她虔诚孝心。   戚小秋道:“姑娘想得长远。”   沈轻稚眉眼弯弯,眼眸里有着昂扬的斗志和意趣:“这宫里的戏,是一出接着一出的,不到最后,无人知结局。”   “但相对的,也着实精彩绝伦,高潮迭起。”   “你说,岂不有趣?”   戚小秋看着她满脸兴味,不由跟着笑了,她道:“姑娘,瞧着你高兴,我也觉得高兴。”   沈轻稚摆弄笸箩里的绣线,道:“日子有盼头,自然就高兴。”   她选出要给皇后娘娘做的花样,又挑出绣线,才道:“你且等着,一会儿下了早朝,太子殿下就会立即去看望皇后娘娘,然后母子二人会一起用一顿丰盛午食,再去看望陛下。”   戚小秋几乎是她说什么就信什么,因着沈轻稚总是气定神闲,她对她的信任越发高涨,如今几乎是沈轻稚一个命令立即行事,从不犹豫。   “姑娘聪慧。”她只如此肯定说。   沈轻稚笑了笑,刚要继续手里的活计,就听外面传来熟悉的热闹。   眨眼功夫,简义公公就领着一群小黄门,满脸喜意地站在门口,朗声道:“沈姑娘,毓庆宫有赏。”   沈轻稚被戚小秋扶着出了门,她在门口向毓庆宫方向行礼,然后才道:“谢太子殿下赏。”   简义朗声道:“春景苑宫女沈氏,孝心可嘉,体贴忠信,着赏银五十两,观音坐莲碧玺金顶心一支,白玉如意金簪两对,嵌宝花蝴蝶金簪一支,嵌宝花蝴蝶耳环一对,青瓷茶壶一套,五色绢丝各两匹,丝绵四匹,御供苏合香一盒,御供香药一盒等。”   这一连串说下来,就连跟着过来捧场的纪言和圆圆都惊讶张了张嘴。   沈轻稚却淡定自若,又冲毓庆宫屈膝行礼,道:“谢殿下赏赐。”   简义并未多言,只笑道:“姑娘昨夜劳累,今日好生歇息,我便不多打扰。”   待戚小秋把他送走,回来看着摆了一桌的赏赐,不由咋舌:“太子殿下可真大方。”   这比定例翻了五倍不止,都是萧成煜的私库所出。   沈轻稚看着那一套云过天青青瓷茶具,不由笑了:“太子殿下是个好上峰。”   ————   也不知是否亲缘和睦,总之,在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细心关照之下,弘治帝的身体略有些好转,每日都能见一见朝臣,问一问国事。   虽不能彻底康复,却也令人心中振奋,把宫中因帝病而遮覆的阴云一径吹散,宫中上下也终于有了春日生机。   而这生机更因太子妃嫔的入宫而蓬勃喧闹起来。   三月下旬,帝命后拟懿旨,着请之前封妃诸位千金入宫,令入储秀宫受训。   三月底,随着满城缤纷花海,四顶青盖銮轿顺朝华门入宫。   太子良娣蒋莲清、章婼汐,太子良媛冯盈、张妙歆身穿翟衣,以入宫闱。   四位太子妃嫔入宫之后,并不能直入毓庆宫,要先在储秀宫受训一月,待得学成方能侍奉殿下。   然她们的入宫,代表着以门阀蒋氏,勋贵章氏、何氏,文臣张氏,以及外戚冯氏皆领受圣恩,臣服储君。   待得太子妃嫔入宫这一日,宫中可谓是热闹至极,繁华似锦。   皇后娘娘颇有成算,把这入宫礼弄的锦绣非常,堪比当年四妃入宫,如此一来,便给足了四位新妃颜面。   一时之间,储秀宫风采斐然,而春景苑却黯然无光。   毓庆宫中无嫔妃时,那春景苑的姑娘们就是贵人,但若有了家世出众的嫔妃们,那侍寝宫女便立即一文不值。   不过一两日的光景,待得寒食节时,从膳房送来的冷食点心,便全是上月旧存,瞧着很不像样了。   纯卉自不愿受这份冷待,她在春景苑顺风顺水五载光景,即便是侍寝宫女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可先有沈轻稚未做小伏低,又有寒食节膳房阴奉阳违,纯卉这口气怎么都咽不下来。   因着节日,沈轻稚她们今日休沐,因此,沈轻稚便叫戚小秋也闲下来,陪她一起下棋。   戚小秋棋艺不精,毛皮都不通,只能乱七八糟落子,却不想竟有些奇思妙想,惹得沈轻稚落子时竟是反复盘桓,颇有些棘手之感。   “姑娘,”戚小秋有些好笑,“姑娘,我是随手下的,乱做一气,姑娘何妨如此认真行事。”   沈轻稚也不恼,闻言挑了挑轻眉,道:“下棋如做人,怎么可以敷衍了事?”   “再说,如今日子长,无事可做,有了事就好好做,也不枉这棋子摆出来。”   她总是有些旁人说不出的道理,戚小秋没劝住,便只得继续陪着她下棋。   却不料一局未完,外面却传来一道温婉声音:“沈姑娘,晨安。”   沈轻稚抬起头,穿过明间和次间之间的珠帘,一眼便看到外面站着的纪言。   纪言冲沈轻稚屈膝福了福,温言一笑:“姑娘,刚坤和宫来了人,道娘娘招您过去。”   自打来了春景苑,沈轻稚已大半月未见皇后娘娘,却不料今日过节,皇后娘娘却想起了她。   沈轻稚闻言并未惊讶,她淡然一笑:“是,我这就准备,立即前去。”   纪言顿了顿,道:“姑娘辛苦了。”   沈轻稚没同她多言,只让戚小秋给自己换了一身新绢衫,淡雅的竹绿绢丝衫子上绣了层层叠叠的竹叶,下裳的长裙晕染渐开,一路由浅至深,最终堆叠到绣花鞋边的翠竹襕纹。   这身衣裳一穿,立即便有了世家千金的素雅静谧。   沈轻稚重新梳了头,只在发间簪了一支碧玉簪,然后便领着戚小秋出了门。   从春景苑去坤和宫,一路怎么也要行两刻有余,今日天气晴好,沈轻稚一路行来心情也是极好的。   她年轻貌美,衣着素雅,同旁的宫女皆不相同,一路行来,路过的宫女皆是冲她颔首素礼,沈轻稚也回以微笑。   春日烂漫,姹紫嫣红,晴空万里。   沈轻稚仰头看着狭长宫巷上方的晴天,同戚小秋笑道:“今日是个好天气。”   戚小秋也跟着笑,她未问沈轻稚皇后娘娘为何唤了她去,只道:“下午若是日头也好,姑娘便在院中投壶吧。”   皇子们的侍寝宫女身份特殊,她们除了春景苑,其余之处皆不可四处走动,说起来,还不如在坤和宫时自在。   但沈轻稚却仿佛早就习惯,今日难得得召出门,也是满心欢喜,很是知道如何让自己知足。   “好啊,”她道,“我手很稳,到时候输了你别哭鼻子。”   主仆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待到了坤和宫,守门的小黄门老远就瞧见她,立即喊:“哎呦是沈姑娘,快请进,刚春溪姐姐来问过一回了,只等您来。”   沈轻稚冲他和气一笑,寒暄一句,这才进了坤和宫。   她一进去,便瞧见几个眼熟的小宫女守在前院中,立即便知道皇后此刻在前殿暖阁。   沈轻稚也不用人领路,自己便来到暖阁前,站在外面对张春溪点点头。   张春溪留在坤和宫,成了沐芳姑姑身边的一等宫女,也算是有了好去处。   她年轻稚嫩,脸蛋圆圆,瞧见沈轻稚来了,立即便眯眼睛笑起来,小声说:“姐姐可来了。”   她同沈轻稚见过礼,又笑着同戚小秋点头,然后才道:“姐姐稍等,我进去通传。”   不多时,张春溪便从里面传来,很规矩对沈轻稚去了屈膝:“沈姑娘,皇后娘娘宣召,请进。”   沈轻稚道:“多谢。”   然后便轻手轻脚进了暖阁。   穿过仙鹤青松门扉,穿过小雅室,再绕过山河永安屏风,才来到皇后经常待的暖阁。   如此春日时节,整个盛京都暖和起来,温柔的风吹过盛京大街小巷,自也不会忘了正中央雕梁画柱的长信宫。   但此刻暖阁中却还烧了炭盆,显得有些闷热。   沈轻稚半垂着头,她不抬头张望,也不好奇打量,就这么小碎步来到贵妃榻前,在苏瑶华前两步之处站定。   “奴婢见过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沈轻稚轻声说着,屈膝行礼,仪态端方,整个人的气度与之前相比似别无二致,若仔细去品,却能感出三分区别。   到底不同了。   苏瑶华很是亲切,她斜靠在贵妃榻上,膝上搭了条羊绒毯子,正捧着热滚滚的红枣茶慢慢吃。   “坐下说话吧。”   小宫女搬来绣墩,沈轻稚便擦着边坐了,腰背挺直,微微颔首,显露出修长优美的脖颈来。   苏瑶华在她身上看了一眼,然后便放下茶杯,声音温和:“几日不见,觉得你都长大了些。”   沈轻稚很能听到她声音里的笑意,顿了顿才有些不好意思:“娘娘取笑奴婢。”   她虽是侍寝宫女,却到底只有大宫女的品级,在皇后娘娘面前,是要自称奴婢的。   苏瑶华只同她说了几句,便突然道:“你如今不比从前,怎么还是奴婢来奴婢去的,到底不太妥当。”   沈轻稚心中一动,嘴上却有些撒娇:“奴婢自来宫中便侍奉娘娘膝下,在娘娘面前,奴婢自是奴婢。”   她抿了抿嘴,唇边荡漾出可爱的梨涡:“旁人想给娘娘当奴婢,还没这个机缘呢。”   这话说的,当真是冷天送热水,让人舒服极了。   苏瑶华眼底笑意更浓,她轻咳一声:“那也不许再如此自谦,从进入春景苑开始,你就不再是坤和宫的奴婢。”   她顿了顿,道:“但你我之缘,却更深了一层。”   高位者言辞恳切,温言软语,下位者自当感激涕零,忠心不二。   沈轻稚道:“娘娘抬举我了。”   她未再多卖弄,只话锋一转:“今日是寒食节,娘娘胃口不开,一贯怕冷,今日还是吃些热食吧。”   光吃糕点,只半日皇后就撑不住,定要全部吐出来。   苏瑶华笑容温柔:“你同皇儿一般,就会盯着不让我多吃冷食。”   沈轻稚抿唇笑笑,显得有些瑟缩。   她们两个说了会儿家长里短的琐事,苏瑶华问了问春景苑如何,沈轻稚也只答:“春景苑上下都很好,人人都很和气,我很好。”   春景苑到底如何,苏瑶华心中有数,但沈轻稚就可以四两拨千斤,风轻云淡打了纯卉的脸,让她不敢再造次。   她甚至没用她的手,也没借皇后的名头,只那么简单拿捏了如今宫中形势,简单一个荷包,就把自己在春景苑的地位立了起来。   聪明过人,却不张扬,甚至没有大动干戈。   这才是苏瑶华选她的根本,沈轻稚仿佛天生就适合在宫闱里生活,她看人做事从来都不含糊,想要什么就自己争取,不想要什么,没有人可以难为她。   她的手腕灵活,蕙质兰心,却从不仗势欺人,只轻轻巧巧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事情便迎刃而解。   皇后想起刚进宫的那四位千金小姐,当真是金枝玉叶,妍丽娉婷,美而不妖,艳而不俗,各有各的美。   但她们却都不能拿捏,也不会同她,同苏氏,甚至同皇室低头。   她们更不可能同皇儿一条心。   皇后娘娘垂眸看向沈轻稚,看着她唇边恰到好处的梨涡,看着她半垂着的妩媚眼尾,她道:“轻稚,你可知我为何召你来坤和宫?”   沈轻稚神情不变,只是抿了抿嘴唇,道:“我不知。”   苏瑶华伸出手,让她也伸出手,两个人的手轻轻握在一起。   她的手细腻柔软,却冷若寒冰,反观沈轻稚的手,因着早年经常劳作,她的手并不如世家小姐那般柔弱白皙,反而似有钢筋铁骨,只这一握住,就让人觉得有千斤力道。   结实、有力、温热。   她能握住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苏瑶华笑道:“不,你知道。”   沈轻稚心头微振。 第33章   苏瑶华身边伺候着采薇和沐芳,一个在给皇后娘娘侍弄红枣茶,一个则在点香。   在幽静的无玉香中,皇后那双一贯平和温柔的凤目,渐渐有了些锋利冷肃。   “你一直都很聪慧,知道我心中所想,也能领会上意,贴心办事,如今我是想问,”苏瑶华顿了顿,一字一顿道,“你敢不敢成为那把刀?”   沈轻稚出身坤和宫,她自来就是苏瑶华的人,之前苏瑶华只说要她好好盯着萧成煜的后宫,成为她的眼睛,但她从未说过,让她成为她的刀。   亦或者,原来的沈轻稚不足以让苏瑶华动心,但现在,她简单的四两拨千斤,却到底拨动了苏瑶华的心弦。   她清晰看到,沈轻稚绝对不是忍气吞声之辈,但凡抓住机会,笃定胜算,她立即就能反手相击,直打七寸。   她从来都不胆怯。   虽然口里说着奴婢,可她那双幽深的桃花凤眸里,却哪里有卑微之态?   故而,在瞧过了那四位千金之后,苏瑶华把沈轻稚唤了来。   苏家是不往后宫塞人,那不是苏家无人,只是她心疼儿子,珍惜这段母子缘分,不会为了这些琐事打扰两人之间的母子亲情。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世家门阀,权臣门第可以踩在她头上,可以肆无忌惮把控后宫,对朝政伸手。   萧成煜是年轻,未及弱冠,看起来稚嫩而青葱,但即便如此,苏瑶华也不允许旁人随意欺辱她的儿子。   辅政之臣只能辅,不能为主。   被动挨打可不是苏瑶华的性子,所以,她现在垂眸看向沈轻稚,很有耐心等她回答。   她相信,沈轻稚也是同她一般。   从来都不肯低头。   果然,沈轻稚似乎只犹豫了一瞬,便微微抬起头,垂着眼眸轻声道:“我一开始就是娘娘的刀。”   暖阁里光影昏暗,显得有些静谧暧昧,幽暗的宫灯照耀在沈轻稚年轻稚嫩的面庞上,给她白皙的脸颊添了三分迷离光影。   她如此说完,苏瑶华突然笑出声:“果然啊,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有野心。”   沈轻稚微微一愣,她匆匆抬头望苏瑶华看去,在两人视线相触那一瞬间,她飞快低下头,不敢再看。   苏瑶华伸出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那日我酒醉,说了好多话,说给我自己听,希望也说给你听。”   沈轻稚神色微动,她双手交握在膝上,安静无声。   苏瑶华的手微微滑落,轻轻按到她肩膀上:“轻稚,你人还年轻,如今行事倒是比我还沉稳,但有时又太过沉稳了。”   沈轻稚心中一动。   苏瑶华笑着看她:“有些人,仗着早年的那点情分倚老卖老,卖弄权势,实在不该留也不能留。”   沈轻稚一听心中顿时便舒畅起来,果然啊,苏瑶华跟太子性子当真是一模一样。   她语带仰慕:“娘娘您对我真好。”   苏瑶华一直慈爱地看着她,知道她这般说,才摸了摸她的头:“你还小呢,心实在太软,这虽是缺点,却也并无不可。”   “毕竟,你是个好孩子。”   苏瑶华把该说的话说完,便道:“好了,今日事多,你难得休沐,回去玩吧。”   沈轻稚便乖顺起身,冲她福了福:“是,娘娘好生歇着,若是娘娘要人打发时间,就让人唤我来,我陪娘娘读书。”   苏瑶华这一次倒是意味深长:“我老啦,哪里要小姑娘伺候我,你该好好伺候皇儿才是。”   如此说完,她笑声更大,显得很是开怀:“好了,不逗你,去吧。”   这一次相谈,坤和宫中气氛融洽欢快,就连皇后娘娘的病气都去了不少,待沈轻稚走后,听闻皇后娘娘中午多吃了半碗米,说心里痛快。   有了这一出,中午春景苑给送饭时,到底没敢给沈轻稚上个月的余存,听闻是特地去御膳房取的新点心,各个都很精巧。   沈轻稚只谢过小黄门,待得煮了茉莉茶吃鲜肉饼,才同戚小秋道:“这几位新娘娘,显然刚入宫就惹了皇后娘娘不愉。”   皇后身子不丰,膝下也只有太子殿下,而苏家这几年也韬光养晦,重心都在边疆,加之苏氏是勋贵之家,门阀自是瞧不上眼,那几位新妃嫔觉得皇后并非太子殿下生母,便有了僭越之行,难怪皇后会如此凌厉。   不过,苏瑶华在宫中二十载有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她从来不是心急之人,今日不过是叫她过去看一看问一问,待知道她能走到何处,皇后才会出手。   戚小秋到底有本事,听到沈轻稚如此说,她心中一动:“姑娘,前日我去看望表姑,同原来的小姐妹说了几句话,倒是听说些新闻。”   沈轻稚唯一挑眉,有些吃惊地看向她。   戚小秋冲她颔首,道:“原我没当回事,如今姑娘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我那姐妹是织绣所伺候的,如今也是姑姑身边的红人,她于剪裁颇有心得,量尺定寸非常厉害,若是叫她侍弄衣裳,虽看起来平平无奇,但穿上就是能显得飘逸玲珑,很有些本事。”   这么一个人,自来不会伺候沈轻稚这般的侍寝宫女。   戚小秋就道:“原我那姐妹是伺候宫中上三位娘娘的,不料德妃娘娘那日把她唤去,让她给蒋良娣量尺,太子良娣是正四品,也是高位妃嫔,因此我那姐妹二话不说就给量尺了。”   “然而,”戚小秋话锋一转,“然而当我姐妹出了样衣,送去给蒋良娣瞧的时候,蒋良娣却说她的手艺太差,不如蒋家的绣嬷嬷手艺好,让她把衣裳拿回去,她不要。”   沈轻稚当真惊讶了。   “德妃娘娘平日里也不是这般模样,”沈轻稚回忆之前,但凡坤和宫有什么宴请,能进坤和宫的无非上三位娘娘,德妃自在其中,“她同皇后娘娘虽没那么和睦,却也不会如此鄙薄,闹得这般难看。”   蒋良娣这哪是挑剔尚宫局织绣所的手艺,她话里话外,都是以蒋氏门阀的出身挑剔皇室,挑剔皇后。   难怪皇后那般平和性子,也有些恼怒了。   沈轻稚微叹一口气:“这宫里,难道真要乱起来?”   可宫里还没乱起来,她这就乱了起来。   大约四月下旬时,在储秀宫受训的太子嫔妃即将礼成,定在四月二十八般至毓庆宫。   这是宫里的新喜事,从定下日子以来,宫里这几日皆是热闹非常,百花盛开的宫闱之中,也是张灯结彩,很有些喜气洋洋。   然而就在四月二十七日这天,皇后亲自下了一道懿旨。   “春景苑侍寝宫女沈氏秀外慧中、贤良淑端,德行可嘉,着封为正七品太子奉仪,同于四月二十八日挪宫入住毓庆宫。”   这一道懿旨很短,却异常耐人寻味。   沈轻稚早就做好了准备,也知道要让她成为刀,必要有最契合的刀鞘,可她未曾想过,这一日来得这般快。   而且,看皇后娘娘给她定的品级,着实是抬举她了。   她虽侍奉过太子殿下,但到底并未圆房,也并未真的成为太子殿下的心尖人,但这一切对于皇后娘娘来说,却一点都不重要。   她就是要告诉众人,在这长信宫里,她想抬举谁,就能抬举谁,上至陛下太子,下至宗亲朝臣,无人可以反驳。   果然,皇后这道懿旨,看似只抬举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给了她现如今不应该给她的位份,却也狠狠打了四位新妃的脸。   纵使出身大族,纵使世家千金,如今也不过和普通宫女一般,成为毓庆宫的娇客。   她如此行事,不啻于把沈轻稚放在火上烤,让她瞬间成了毓庆宫其他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就连陪着坤和宫掌殿上监一起来宣读懿旨的纯卉都忍不住变了脸色,她看着身姿绰约跪在地上的沈轻稚,不由皱起一双横眉。   待得掌殿上监宣读完懿旨,这才对沈轻稚淡淡道:“沈奉仪,恭喜您,起身接旨吧。”   沈轻稚先是冲懿旨磕了三个头,然后才被戚小秋搀扶起身,过来双手举过头顶,端端正正接下了懿旨。   “谢皇后娘娘恩赏,谢太子殿下恩赏。”   沈轻稚把懿旨双手捧着交给戚小秋,这才抬头看向掌殿上监。   戚小秋回房中供起,沈轻稚便亲自从袖中取出荷包,当着纯卉的面塞进宁海手中。   宁海个子很高,沈轻稚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他面容。   他是个又高又瘦且面色苍白寡淡的中年人,往常在坤和宫,他只领着手下那群黄门独来独往,除了几位姑姑,他从不同宫女们多说半句话。   即便一起共事多年,沈轻稚同他却一点都不熟悉,话也没说过几句。   此时,宁海垂眸看着沈轻稚,声音一如往日的阴冷:“恭喜沈姑娘,姑娘大喜。”   若是旁人,定会觉得他此刻心中不愉,但沈轻稚大抵知道他的过往,明白他就是这般性子,并未对旁人有什么恶意,便笑道:“同喜同喜,劳大伴走这一趟。”   宁海睨他一眼,他似乎也知道自己面色一向冷硬,因此特别生硬地挤出一个笑:“都是为娘娘效力,应当做的,姑娘能从春景苑搬走,才是喜事。”   他这话说的不冷不热,差点把纯卉噎出个好歹来,她毕竟比宁海年纪大,自忖是老资历,怎么也不可能同他低头。   故而便忍不住阴阳怪气一句:“我这春景苑怎么不是好去处,沈姑娘来了月余,便立即飞上枝头,宁大伴这话难听了啊。”   宁海不理她,继续对沈轻稚道:“姑娘,搬宫之事尚宫局会来人操办,姑娘只吩咐便是,咱家还有事,这便回了。”   他说完,倒是难得瞥了纯卉一眼,很是淡漠地道:“老姐姐,你年纪大了,还是早些享清福吧,有的事,不如让年轻人掌管。”   能说这么一句,都是宁海好心,也是他对皇后娘娘的忠心。   纯卉却觉得被他冒犯,阴沉沉道:“要你管我。”   宁海这一次终于不再同她废话,同沈轻稚颔首道别,大踏步出了春景苑。   待他走了,纯卉也没脸再留在这,沈轻稚也没那么好脾气给她说些依依惜别的谎话,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一眼,一个说走,一个道别,立即分道扬镳。   待人都走了,隔壁的赵媛儿才小心翼翼探出头,同沈轻稚羞涩一笑:“姐姐,恭喜你。”   沈轻稚心中自然是欢喜极了的,她如今是七品奉仪,吃穿用度都与往日不同,月银也翻了两倍不止,平日里得用的份例不少。   别说她斤斤计较,小家子气,但宫中若想活得好,就得高人一等。   她就要过好日子,要荣华富贵,欢快非常。   沈轻稚回看赵媛儿,冲她烂漫一笑:“谢谢。”   次日清晨,沈轻稚坐上暖轿,轻轻巧巧出了春景苑。   与此同时,纯卉嬷嬷被以年事已高为由,请调出宫颐养天年,春景苑另派人接管。   余下两名大黄门也一并调出春景苑,究竟被派去哪里无人得知。另升小黄门赵武升至大黄门管春景苑事。   这些事,沈轻稚听了只是一笑了之。   暖融融的朝阳落在暖轿上,沈轻稚掀起晃荡的轿帘,看向窗外的丝缕光阴。   轿帘之外,虽依旧是熟悉的朱红宫墙,但在沈轻稚眼中,却是通往另一个人生的康庄大道。   和煦微风传来,染着花香和笑语,沁着春意和愿景。   沈轻稚的目光落在仓皇被赶出长信宫的纯卉身上,纯卉一身旧衣,头发凌乱,她呆愣愣走着,似是感受到了沈轻稚的目光,猛地抬起头来。   两人目光交汇,沈轻稚淡淡看她一眼,最终放下轿帘。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   沈轻稚看着自己修长的双手,心道:她就偏喜欢做最锋利的刀。   ————   沈轻稚是如今毓庆宫后宫有名分的妃嫔中位份最低的,她自然要第一个搬宫。   待她到毓庆宫时,毓庆宫静悄悄的,萧成煜自不在宫中。   之前一面之缘的简义简公公亲自出来,等在毓庆宫侧门处,瞧见沈轻稚的小轿一到,立即领着徒弟上前。   他总是笑意盈盈,温和有礼,瞧着可比宁海公公要温柔许多,也似乎更好说话。   果然,沈轻稚轿子还未停,就听到外面传来他的温柔嗓音:“沈姑娘……哎呦,瞧我这张嘴,沈奉仪,给您道喜了。”   沈轻稚待暖轿停罢,弯腰下了轿来,立即便看着简义淡笑:“同喜,同喜。”   她身边的戚小秋忙上前握住简义小徒弟的手,那张素净脸上虽没那么多笑意,但话是当真婉转动听。   “怎么劳公公亲自来迎,都怪我不懂事,没提前过来预备迎差,还让公公替我操心了。”   戚小秋是什么关系,毓庆宫是肯定知道的,因此她这么一客气,简义脸上笑意更浓:“奉仪小主,您身边的人,当真是这个,真是又懂事又机灵。”   沈轻稚淡淡笑笑,未接话。   简义见好就收,也不多纠缠,他一摆手:“奉仪,屋舍都已备好,奉仪里面请。”   沈轻稚便被戚小秋那么一搀扶,一步步往毓庆宫行。   待她跨过毓庆宫宫门时,两侧黄门皆是肃正行礼:“给奉仪问安,奉仪大喜。”   昨日升位,今日搬宫,自然是大喜。   戚小秋不用沈轻稚吩咐,皆是给了红封,然后便跟着简义继续往里走。   简义的话说得很利落:“奉仪,咱们毓庆宫一共分中殿和东西侧殿,中殿前为殿下的寝殿,后殿是藏书楼,往常不许旁人出入。”   他说得认真,沈轻稚听得仔细。   他见沈轻稚异常严肃,便知她很是懂得审时度势,便更细致:“如今给奉仪安排的左侧殿,侧殿分前殿和后殿,咱家知道奉仪喜读书,特地给奉仪安排的后殿,离藏书楼好歹近些。”   沈轻稚不由觉得好笑。   即便离得再近,她也进不去啊。   不过这些她都没说,只道:“谢公公宣讲。”   简义摸了摸鼻子,继续道:“奉仪,您如今是正七品,按规制只能住配殿,不过咱们毓庆宫女主子人少,倒是安排得开,后殿便只您一人。”   沈轻稚心中一动,她微笑问:“那其余几位娘娘呢?”   简义就等她这一句话,闻言立即道:“哎呦奉仪,您可是问对人了,为了安排娘娘们的住处,咱家同大伴忙了好几日呢。”   若他不说话,言笑晏晏往那一站,颇有些中年书生的儒雅之气,同一团和气的年九福还有几分仿佛,但他这么挤眉弄眼,灵动答话,却有些滑稽古怪,很是逗趣。   沈轻稚被他逗笑,忍不住掩唇而笑:“公公和大伴都辛苦了,这也是为了殿下。”   简义回了一句:“自是为了殿下。”   他眉毛一挑,压低声音道:“之前宁大伴来过一趟,道刚入宫的几位娘娘都是金贵人,自不能住左侧殿,那夏日里日头足,冬日里还背阴,冬冷夏热,怎么能让娘娘们吃这苦头?奉仪不同,奉仪是一贯的能吃苦耐劳,所以才如此安置。”   “右侧殿比左侧殿要大两个开间,正巧前殿住两位娘娘,后殿住两位娘娘,不是正好?”   简义笑眯眯看向沈轻稚:“奉仪小主觉得如何?”   沈轻稚自己独住左侧殿,却摊上个吃苦耐劳,为殿下分忧的好名声,那四位娘娘一起挤在右侧殿,倒是金贵人,皇后娘娘这一手安排,当真是精巧。   这当真是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简义倒是会做人,如此在沈轻稚面前三两句说完,让沈轻稚自去感激皇后娘娘。   沈轻稚怎么会不知他这些弯弯绕绕,闻言抿唇一笑,颇有些温婉贤良:“公公们为殿下和娘娘们如此操劳,当真让人感动,我自是任公公们安排便是,住哪里都是可以的。”   沈轻稚轻声细语:“只要不给殿下添麻烦,我就很开心了。”   瞧瞧,这般贤良淑德,通情达理,不愧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喜欢的奉仪小主。   简义把该说的话说完,两人穿过重重游廊,终于跨过两重跨院,来到了左侧殿。   前殿空置,无人居住,因锁着门,瞧不见里面光景,匆匆一瞥倒也知道里面整肃干净,并不杂乱。   而左侧殿无论是前跨院还是后跨院,都是干净整洁,就连后殿前的那几丛无香海棠,也在春风中婀娜招展,娉婷美丽。   沈轻稚粗粗一看,便知这花是新栽来的。   简义低声道:“知道奉仪喜花,这时节偏就海棠好看,特地栽种过来,茉莉也预备了几盆,不过这会儿还未开,待开了再给奉仪送来。”   沈轻稚点头:“有劳了,很漂亮,我很喜欢。”   简义笑笑,领着她直接进了后殿。   后殿的整个东厢房都是沈轻稚的,从明间往右一拐,先是一处茶室暖厅,再往里去才是卧房。   此处明间、次间和梢间皆有,形制规整,已经有了后宫妃嫔闺房之意,早年也是专给太子妃嫔准备。   只碍于毓庆宫的规制,不能比东西六宫,次间只三扇门宽窄,梢间略好一些,也不过就五扇大小,一张架子床,一组妆镜桌椅,两个箱笼并一个衣柜,再加窗下一组茶几,便算满当当。   此刻这小小的东厢房却布置精巧,雅室里除了贵妃榻,还给摆了一张书桌,书桌后立了一个黄杨木多宝阁,阁上摆了不少书,显然也是知道沈轻稚喜读书。   桌上文房四宝俱全,甚至还给摆了一盆水仙,已然花开绽放。   简义不用多说半句,便得了沈轻稚的厚厚红封:“谢公公用心。”   简义手上一搓,自知道红封里面不是铜钱,是银饼,他顿时眉开眼笑,笑容可掬:“也不光我,年大伴也是过问了的,怎么也得让奉仪小主住得舒服才是。”   他说完,也不多耽搁,道:“小主,按照规制,左侧殿共有杂役宫人四人,三等宫女四人,二等宫女两人,一等宫女两人,若有贵人娘娘,还要有大宫女和管事姑姑,不过如今这边只您一个,便只得四个杂役宫人,两个三等宫女,二等、一等宫女各一人,奉仪娘娘直接使唤便是。”   沈轻稚是七品奉仪,按规制有一等宫女一人,三等宫女一人,她身边已有一等宫女戚小秋,毓庆宫只给安排一个三等宫女伺候便是。   但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疏漏,她一个人独住左侧殿,那左侧殿的所有宫女宫人,其实也皆伺候她一人。   即便人数少了大半,也着实不少。   这似乎是皇后给她安排的另一个便利。   沈轻稚眉目舒展,心中甚是欢喜,给皇后娘娘这样的上峰当差,简直是舒服到心坎里。   不用开口,就能安排周到。   简义看安排差不多了,便道:“奉仪小主先歇息片刻,待得她们忙完殿中事,就会过来拜见小主。”   他说完,利落同沈轻稚行礼,然后便匆匆而去。   该说的说完,倒是一句废话都没有了。   沈轻稚笑着让戚小秋送了送,待戚小秋回来,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皆忍不住笑了。   沈轻稚喟叹道:“原知道娘娘仁慈,可万万没想到,娘娘竟会如此体恤。”   戚小秋扭头看了一眼外面景致,见这会儿那几个宫女都不在,这才道:“原表姑就说过,娘娘要想办好事,就没有办不成的,只看她想不想办。”   “所以啊……”   沈轻稚长叹一声,后续的话倒是咽回肚子里。   所以这宫里面,最不能惹的其实就是那对天家夫妻,还有如今毓庆宫里这个未来的天子。   沈轻稚只住东厢房,如今都已收拾妥当,她的家什也都提前搬来,之前的赏赐都收拾在箱笼里,能摆出来的都在多宝阁上,因着赏赐不多,倒不显拥挤。   东厢房住了人,那明间也要开,因此明间此处也是窗明几净,布置典雅,也便宜她一人。   对面的西厢房落了锁,大约这些时候也不会住人,因此里面只有家具,并无其他。   沈轻稚粗粗看了一眼,便要去雅室里翻书,不料她刚站起身来,就听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宫中人都是经过反复训练,他们走路是无声的,但偶尔却不能吓着主子们,所以走路时会轻微发出响动,告诉主子有人来了。   沈轻稚同戚小秋对视一眼,戚小秋忙颠了颠手里的荷包,然后便端肃立在沈轻稚身后,很是一本正经。   来者刚一来到明间前,就看到了这样的一主一仆。   春日光影透过敞开的大门,一丝一缕从沈轻稚雅致的绣花鞋尖往上爬,暖融的光影落在她脸上,让她的笑容灿烂非常。   似是个很好相处的小主。   来者心里略松了口气,她屈膝福了福,不敢进殿,只在外面垂眸道:“小主,我是毓庆宫左侧殿一等宫女银铃,刚受年大伴口令,来请小主去往前殿。”   这个名叫银铃的二十四五岁宫女说罢,又忍不住抬头看了沈轻稚一眼。   然后,她就被对方的笑容蛊惑,不自觉跟着她咧嘴笑了起来。   心中想:这位奉仪小主当真是美丽极了,天上仙女也不遑多让。   ————   沈轻稚倒是没想到,萧成煜居然这么快便想再见她。   自打她来到毓庆宫,宫中上下皆安静,她便以为萧成煜不在宫中,却不料他居然并未离开。   沈轻稚见门外的银铃正羞涩看着自己,便又冲她微微一笑:“你且略等我片刻,稍作梳妆便去。”   银铃嗯了一声,正要退回门口,却见戚小秋走到门前,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   “姐姐叫银铃?名儿真好听,哪像我,小秋小秋的特别俗气。”   银铃被她这么一拉,脸上扬起一抹薄红:“我的名儿是年大伴给起的,小秋多好听啊。”   银铃一看便不是个泼辣性子,简义也很有心,知道戚小秋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因此要同旁人搭档伺候沈轻稚,必也不能寻个强势的,若是如此,以后左侧殿非要吵翻天。   银铃脾气好,人也老实,最重要的是忠心不二,这样的性子,最适合跟戚小秋一起伺候沈轻稚。   戚小秋一转眼便想明白,亲亲热热地拉了银铃进了明间,难得有些笑意:“铃姐姐,往后咱们一起伺候小主,便是一家姐妹,自来要好好相处的,今日不凑巧,原小主还说略歇一会儿再喊人来见,如今只能略等一等。”   “但姐姐来了,自来要同小主多说会儿话,一会儿到了前殿小主也不慌,是不是?”   戚小秋一张利嘴,正话反话都叫她一人说尽,银铃只是性子腼腆柔顺,并非呆傻,她能感受到戚小秋的善意,也能明白沈奉仪是什么样的人,因此心中倒是狠狠松了口气,这才跟着戚小秋来到梢间。   沈轻稚正坐在妆镜前,自己给自己上妆。   上一回是纪言给她上的牡丹额妆,今日不用如此复杂,但沈轻稚只简单用眉笔一扫,那远山眉便实了几分,多了几分青烟袅袅的意蕴。   银铃也会巴结人。   她一进来便小声道:“小主,我会梳发,不知可否侍奉小主?”   沈轻稚透过妆镜与戚小秋对视一眼,然后便温言道:“好啊。”   于是,这一次换银铃给沈轻稚梳发。   她站在沈轻稚身后,手中梳篦不徐不慢,却很轻柔,并未扯痛沈轻稚。   不用沈轻稚问,她自己便张口:“小主,我十五岁时入宫,适逢太子殿下挪宫去外五所,殿中缺侍奉之人,我运道好被年大伴选中,从此伺候在殿下身边,做些端茶倒水的琐事。”   沈轻稚沉默听着,脸上笑容不变。   银铃说着说着,又有些羞涩:“小主,我没什么本事,人也不机灵,在宫里熬了十年,也才熬到一等宫女,如今能得机缘在小主身旁侍奉,是年大伴看我可怜,赏给我的恩赐。”   她看似腼腆,但该说的话一字不错,且声音温柔和煦,让人听了心中越发舒服。   沈轻稚这才问:“你如今也快二十五了,明年可想出宫?”   二十五岁的一等宫女,普通平凡,却也并不太差。   银铃笑了:“小主,我是孤女,宫里是最好的去处了。”   沈轻稚听到孤女两个字,便暗道年九福真是老奸巨猾。   沈轻稚嘴上不说年九福半句,却道:“如此,那也是我们的缘分,以后你便在我身边伺候,小秋有的,你也有,我也没旁的要求,只要忠心便是。”   沈轻稚说到这里,她头上的双环髻便已梳好,配上一对刚摘下来的海棠花,更是衬得她肤白胜雪,美丽天成。   沈轻稚如今不过十八有余,可身上那淡定娴雅的气度,却让人不敢小觑,尤其是盛装之时,几与贵人娘娘们不遑多让了。   她回头看向银铃,眉目含笑,声音清澈:“很好。”   银铃看着她明媚的笑颜,又失神了。   “小主,你真好看。”   沈轻稚听到这话,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秀眉轻挑:“那是自然。”   简单梳妆之后,沈轻稚沈轻稚便领着两个宫女往前殿行去。   待到此时,毓庆宫比刚才要喧闹几分,因着储秀宫的宫人开始陆续搬来四位娘娘的体己之物,右侧殿便多少有些嘈杂。   沈轻稚一眼未瞧,只信步穿过回廊,身上的青竹绢衫在她身后飘出一层层的青云,如梦如幻,如花如云。   妍丽美人一步步穿过游廊,最终来到了毓庆宫前殿门外,她在年九福面前站定,笑着同他见礼。   “年大伴,安好。”   年九福上前两步,已经有些发福的面庞更添福气,他笑容可掬,似是异常和蔼,对这沈轻稚笑道:“哎呦小主,还没恭喜您呢,回头可要请咱家吃酒。”   沈轻稚亲手送出一个红封,笑道:“自然要请大伴吃酒,我恨不得天天都能请。”   年九福收下红封,笑着引她往殿中行去:“小主,这会儿殿下在书房繁忙,得请您去雅室里等,茶水点心都已备好,小主还要什么,可同银铃吩咐。”   沈轻稚面上淡然,一点不显吃惊,她笑着说:“好。”   语闭,她略一思索,道:“不知可有绣线绣绷?我想给殿下再做个荷包。”   她这话一出口,年九福便知她明白过来,心中暗道一声聪明,面上就笑容可掬:“好,有的有的,这就让人给小主送来。”   萧成煜的毓庆宫前殿是整个毓庆宫最大的宫室,一进去的明间宽广雅致,除了上首的主位,下面陪坐便有四对,地上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走起路来鸦雀无声。   沈轻稚进了寝殿中,并未四处张望,她粗粗扫了一眼,右侧的宫门紧闭,门口守着两个小黄门,应当便是萧成煜的书房或寝殿,那么年九福领她进的左侧殿应当便是雅室花厅。   果然,待绕过屏风,一处香烟袅袅的雅室便出现在她面前。   上次来毓庆宫,她坐着暖轿,一路只进了石榴殿,但今日如此走来,却知毓庆宫着实不小,宫里宫外皆是精巧别致。   沈轻稚被年九福请进雅室,年九福笑道:“小主,请自便,一会儿到了午食,咱家再来请小主去膳厅用饭。”   沈轻稚送了他出去,转身便靠坐在了窗边的贵妃榻上,眼睛一扫,就看到方几上摆好了茶炉和点心匣子。   茶炉边上放了几个瓷盒,上面贴着红条,皆写着御供茶品,整个雅室,倒是都为了她好生布置一番。   沈轻稚悠闲一坐,仔细看了看茶品,便对戚小秋道:“煮那云山雪峰吧。”   戚小秋福了福,立即便开始煮茶。   银铃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到底没有多嘴相问,只道:“我去给小主取书来?”   沈轻稚冲她摆手:“去吧。”   不多时,针线笸箩便送了来,沈轻稚放下手里的书本,品了一口茶,然后便开始研究绣纹。   她喊了两个宫女一起评议,最终选了兰花纹,开始绷布绣样。   一时间,雅室安静了下来,只有茶炉中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声。   沈轻稚泰然处之,一点都不为见不到太子殿下而担惊害怕,反而有种悠闲自得,这让年九福啧啧称奇。   他在门口瞧了几眼,然后才匆匆进了对面的右侧殿,快步进去后,一路来到正在批改奏折的萧成煜身后。   外面人皆以为弘治帝已是初愈,已能处理朝政,但他其实是用了禁药,也不过只能多延续这一两月光景。   萧成煜只能尽快熟悉前朝政事,把父皇交给他的重担早早扛起来,早日成为他想要的储君。   这些时日,萧成煜忙得不可开交,自是没空去搭理什么贵人小主的。   年九福快步而入,萧成煜眼睛都没抬,手上朱笔奋笔疾书,若是朝臣看了,定会大吃一惊。   萧成煜写出来的朱批,字迹几乎同弘治帝的一模一样。   待到两本折子写完,萧成煜觉得有些口苦,他手上一抬,一盏茶碗便落到了他手上。   年九福适时道:“殿下,沈奉仪已在雅室,正在做女红,很是怡然自得。”   萧成煜眉头都不皱一下,闻言只道:“知道了。”   沈轻稚很聪明,她知道自己是所为何来,因此毓庆宫给了脸面,她就好好配合,萧成煜想要什么,她就做什么。   年九福轻舒口气,又继续守在萧成煜身边,时不时端茶倒水,亦或者研墨润笔,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另一边,沈轻稚舒舒服服靠坐在贵妃榻上,正一针一线做着绣品,兰草是最简单的绣样,沈轻稚会一种颇为古朴的错针绣,此时正玩得起劲儿。   这一忙起来,小半个时辰便匆匆而过,直到银铃腹中突然发出咕咕声,沈轻稚拿针的手微微一顿,勾唇而笑:“今日的核桃酥好吃,你们且尝尝。”   银铃不太敢动,但戚小秋却一把拉住她,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块:“中午不得空回去用饭,这会儿小主赏了,就赶紧吃饱,一会儿好有力气伺候小主。”   沈轻稚抿唇微笑,眼波流转之间,戏谑地看了一眼戚小秋:“你啊,端会给我做主。”   她这是一句玩笑话,戚小秋听了丝毫不怕,只拉着银铃的手也跟着玩笑:“咱们小主最是嘴硬心软,心疼人时比谁都体贴,嘴上却不肯松了半分,往后你就知道了。”   另一边,萧成煜刚忙完正事,突然想起雅室里的沈轻稚,他并未犹豫,直接起身行往左侧殿快步而去,待行至雅室之外时,他便听到一把娇娇软软的嗓音。   “我啊,若是喜欢谁,那指定疼到心坎里去。” 第34章   萧成煜脚步微顿,跟在他身后的年九福没看路,一头碰在门柱上。   只听“哎呦”一声,威名赫赫的年大太监便撞红了额头。   萧成煜冷淡的凤眼一扫,直直看向年九福。   眼眸深处虽依旧平淡无波,但年九福却清晰从他眼睛里看出两字:蠢货。   年九福:“……”   这真不能怪他,谁知道殿下会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是一门心思跟着走才撞了头的。   年九福找补似地轻咳一声,忙推开房门,镇定朗声道:“太子殿下到。”   待得话音落下,萧成煜已经绕过梅兰竹菊苏绣屏风,高大的身影一瞬出现在雅室之内。   他步子太快,从年九福碰头到他进内室,不过两吸光景,即便沈轻稚反应再快,这会儿也还没来得及起身,正软若无骨地躺在贵妃榻上,眼波流转地逗弄银铃。   萧成煜一进门就看到这般场景,他那双深邃的凤目便凌厉冲她扫来。   沈轻稚:“……”   沈轻稚原想起来给萧成煜行礼,但转念一想,反正这般模样瞧也瞧见了,不如就把慵懒做到底。   她完全不惧怕萧成煜氤氲着冰山的眸子,慢条斯理的从贵妃榻上坐起身来,脚上微微一绊,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一头扑进萧成煜结实宽厚的怀中。   “哎呀,”沈轻稚声音柔媚,“妾失礼了。”   萧成煜只觉一阵暖香扑来,闻过一次的苏合香侵入他鼻尖,柔软而温热的佳人紧紧贴在他身上,软若无骨似得,惹得他不得不伸出手,扶在了沈轻稚腰上。   大手一揽,直把她整个人禁锢在了怀中。   萧成煜垂下眼眸,正巧看到怀中的小狐狸仰起头,眼尾的殷红媚态钻入他眼中,她脸上擒着羞涩的笑,声音却妖妖娆娆,似要把他的魂魄勾走。   “殿下可别生妾的气。”   萧成煜定定看着她,手上一用力,把她整个往上提了半寸,让她整个人都依附在自己身上。   “嗯。”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孤怎么会生爱妃的气?”   两个人你来我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萦绕在雅室之内,戚小秋和年九福等人很是镇定,都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肃立,一言不发。   只有银铃似是看傻了,站在边上回不过神来。   好在,萧成煜并未想要同沈轻稚重复侍寝那日的勾缠,他只是又看了沈轻稚一眼,便松开了她。   青天白日的,也不好勾缠什么。   萧成煜自顾自坐在贵妃榻另一侧,指了指沈轻稚原来坐的位置,沈轻稚便过去坐下,殷勤地给萧成煜倒茶。   “殿下,今日的云山雪峰很是清润可口,殿下润润嗓子。”   萧成煜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在做什么?”   他问的是那个被丢在一边的绣绷。   说起这个,沈轻稚便很得意地拿起绣绷,炫耀给萧成煜看:“殿下之前不是很喜欢我做的荷包,我想着闲来无事,再给殿下做一个,两个荷包殿下可以换着戴。”   萧成煜看着绣绷上乱成一团的图案,沉默片刻,道:“不错,这乱石绣得很是凌厉。”   沈轻稚:“……”   沈轻稚有点恼了:“殿下,这是兰草。”   萧成煜:“……”   萧成煜随手把绣绷放在一边,假装刚才自己什么都没说,很快便换了话题:“有些饿了,传膳吧。”   沈轻稚不问他为何要召自己来,他也不问沈轻稚是否知道自己为何而来,两个人仿佛多年老友那般心有灵犀,只要一个眼神,便不需多言。   毓庆宫有自己的御茶小膳房,除了定例要从御膳房走,其余菜品都可以从御茶小膳房出,萧成煜喜欢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两个人一直安静无话,待萧成煜在膳厅坐定,才指了指身边的凳子:“一起用。”   这算是赐膳了,沈轻稚便福了福,道:“谢殿下赏赐。”   说罢她便坐了下来,异常端庄娉婷地坐在萧成煜身边。   沈轻稚的容貌在宫中数一数二,加之她身量高挑,气度斐然,如此陪坐在萧成煜身边,只得佳偶天成四字,自是万分相配。   能在萧成煜身边不被他气势压垮的女子,还真不多见。   年九福心中暗暗嘀咕,手上却忙个不停,他亲自上前,一把掀开桌上正中的暖锅。   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沈轻稚扫眉一瞧,便见是一整锅的红烧牛腩羹。   这是今日的主菜,除此之外,还有六道热碟,六道冷碟,以及另外一桌上摆放的点心、果品、小菜。   除了这道香气扑鼻的红烧牛腩羹,桌上还有几样沈轻稚爱吃的菜——葱烧海参、醋溜鱼片、炙烤鹿肉,八宝烧鸭以及几样时蔬青菜。   尤其是油焖春笋,做得当真是漂亮清爽,沈轻稚的目光两次落到那道菜上,最终还是挪开了视线。   进宫这么久,今日这一餐,算是最丰盛的了。   萧成煜执起筷子,道:“开膳吧。”   此时另一名尚膳中监早就洗净手,规矩地侍奉在萧成煜身边,先给他盛了一碗牛腩羹。   沈轻稚身后伺候的是戚小秋,这两月来她虽也摸了摸沈轻稚的口味,但春景苑的饭食并未有如此多花样,她只能凭着刚刚沈轻稚的眼神给她添菜。   沈轻稚是知道如何用膳的,她喜吃什么,夹起时筷子就会略顿片刻,好让戚小秋记住这道菜。   如此一来,她用起饭来就很慢,却越发显得细嚼慢咽,仪态端方。   待得桌上所有的菜品都尝过一遍,沈轻稚的目光便落到了醋溜鱼片上。   她喜吃酸甜口味,纯酸纯甜也都喜爱。   于是,戚小秋就又给她夹了几次醋溜鱼片。   沈轻稚好不容易品尝到了美食,自是敞开肚子吃,待到用过六分饱,她碟中空空,戚小秋却并未给她添菜。   沈轻稚疑惑地抬起头,就看到萧成煜正淡淡看着她,而她,则因为正在咀嚼口中之食,显得脸儿圆圆,腮处鼓起可爱的弧度。   萧成煜吃饭速度很快,他不耐烦在膳桌上浪费时间,此时他已吃完了两碗碧粳米,原想落了筷子叫撤席,却被年九福好一顿挤眉弄眼,这才注意到身边这个……小吃货?   萧成煜沉默看着沈轻稚,末了问:“入宫多年,是否一直不曾吃饱?”   沈轻稚差点没把口里的饭呛咳出去。她用帕子掩住口鼻,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食物吃完,难得有些尴尬:“我……我只是贪嘴。”   沈大小姐什么都好,就是贪嘴的毛病改不了。   入宫这些年虽未饿着自己,却到底没有品过美食,她嘴里淡极了,今日好不容易见了这一桌琳琅,自是不肯放过。   萧成煜:“……”   萧成煜难得松了松眉头,所幸放下筷子,道:“孤并非训斥你,你继续吃用吧。”   若是平日,殿下放了筷子,就要撤桌,但沈轻稚得了萧成煜的口谕,便能继续吃。   只不过,一口牛腩还没下肚,沈轻稚就受不了了。   她无奈地抬起头,可怜巴巴看向正盯着她看的萧成煜:“殿下,您如此看着我,我吃不下去。”   萧成煜眉目舒展,唇角也有了和煦的弧度,他心情似是极好,还有闲心戏弄她:“你不是不怕我?”   沈轻稚脸上立即摆出可怜巴巴的笑容,她抿了抿嘴唇,声音也带着讨好之意:“我怎么会不怕殿下,我可怕了,殿下如此威武天成,让人心中甚是畏惧。”   她这马屁拍的,当真是不同凡响。   萧成煜只道:“哦。”   沈轻稚:“……”   沈轻稚心想,如今已经吃了六分饱,差不多就算了,省得坐在这被他盯着看,一会儿吃进去的怕不是又要吐出来。   看沈轻稚要落筷子,萧成煜突然轻笑一声,他伸出手,冷不丁在沈轻稚的脸颊上轻轻一捏:“你吃吧。”   说罢,他便起身,到一旁的茶桌边坐定。   年九福殷勤地上了瓜子核桃,站在边上给萧成煜砸核桃吃。   沈轻稚这才发现,萧成煜这样的人,居然喜欢嗑瓜子。   不过萧成煜已经大度让步,沈轻稚也不好多耽搁太子殿下的时辰,因此她看了戚小秋一眼,戚小秋就会意继续布菜。   沈轻稚吃饭速度不快,一顿午食用下来,差不多三刻过去,她才意犹未尽放下筷子。   她心满意足,起身来到萧成煜身边,冲他福了福:“谢殿下恩赏。”   萧成煜手里啪地捏碎一个核桃,然后把那残碎的核桃皮扔到桌上,从里面慢条斯理寻核桃肉来吃。   “没想到,”萧成煜道,“你还挺能吃。”   沈轻稚一噎,她如今是沈彩,是曾经的孤女,从小嘴里亏欠,因此无论怎么吃都吃不胖。   也正是因为以前的亏欠,沈轻稚在吃上便更执著,怎么也不肯亏了自己,亏了小沈彩。   不过这会儿一听萧成煜的话,怎么把她说成了贪吃之人,实在是不太好听。   沈轻稚眼睛一转,她用衣袖一掩眼眸,声音也带了些哽咽:“我少时无父无母,在荣恩堂里长大,虽未饿死,但总是吃不饱的。”   沈轻稚声音沁着泪意,眼角当真挤出一抹泪来,显得委屈又可怜。   “如今进了宫,终于可以吃饱穿暖,我觉得很是幸福,”沈轻稚道,“也是皇后娘娘慈和,殿□□贴,我才能有今日日子。”   沈轻稚说到这里,眼角泪珠晶莹而落,她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眸看向萧成煜,言辞恳切。   “我很知足。”   一顿饭,倒是给了沈轻稚表忠心的机会。   萧成煜手里盘着核桃,面上淡淡,似不为所动,但若要仔细去看,他浅淡的薄唇唇角,却扬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美人垂泪,当真惹人心疼。   萧成煜轻轻嗯了一声,末了道:“毓庆宫有小膳房,你想吃什么,只管点菜便是了。”   如此说着,萧成煜利落起身,大踏步往外走。   “孤难道还养不起女人?”   ————   沈轻稚听到萧成煜这一句,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她所知道的萧成煜,总是冷若冰霜,除了国事和帝后,似乎对什么都不屑一顾,今日倒是能听到他这么玩笑一句,也是难得。   萧成煜走了,沈轻稚却不能立时便走。   年九福老奸巨猾,让小徒弟跟上去伺候萧成煜,他自己则来到沈轻稚面前,道:“奉仪小主,今日的午膳小膳房预备得有些多,殿下又不喜浪费,多余的点心果品小主便带回去吃用吧。”   沈轻稚眉头一挑,立即便满脸欢喜。   “殿下真是好人,多谢殿下赏赐。”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萧成煜是好人的,年九福强忍着才没笑出声,却也吩咐小黄门:“好生伺候沈小主。”   待他也走了,沈轻稚才扶着戚小秋的手起身,徐徐行至点心桌前。   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点心、糕点、水果以及各种奶品,沈轻稚这下是真的很诚恳:“殿下是个大好人。”   这一顿连吃带拿,沈轻稚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回去路上可谓是满面春风,路过宫人瞧见她,虽心中好奇,却也不敢多看,只乖顺地在边上屈膝行礼。   沈轻稚颇为和善,笑着同人颔首,然后便回了自己的左侧殿。   待回了殿中,沈轻稚只坐下吃了口茶,便对银铃道:“把人都喊来吧,趁着还未及午歇,先认认人,也好心中有谱。”   银铃面上一喜,忙道:“是,我这就去。”   不多时,银铃便领着几人匆匆而回,她们跟着银铃一起进了明间,规规矩矩站在堂下。   银铃刚已熟悉,这会儿却还是先行同沈轻稚行礼:“小主,我是毓庆宫一等宫女银铃,入宫便在年大伴手下当差。”   沈轻稚点头:“好。”   戚小秋就上前一步,给了赏赐。   银铃后面是个圆脸宫女,瞧着刚刚双十年华,她略有些丰腴,衬得那张圆脸更是富态喜庆。   她笑眯眯对沈轻稚行礼:“小主,我是毓庆宫二等宫女铜果,一直都在小膳房当差,此番被年大伴差遣过来,专侍膳。”   沈轻稚眼睛一张,脸上笑意更浓:“好。”   后面还有两个十七八岁的三等宫女以及杂役宫女,另外还有两个小黄门,专管粗使体力活计。   三等宫女侍奉不到沈轻稚身边,不过也瞧着都很利落,个高的叫海棠,矮个的叫迎春,都是花名,也很好听。   沈轻稚挨个给了赏,银铃才上前两步,领着众人给沈轻稚行大礼。   沈轻稚笑着道:“今日头回见,倒是瞧着都是好的,以后一宫而处,自是缘分。”   沈轻稚说着,轻轻抿了口茶,润了润口继续道:“我也不求什么忠心不二,不要什么誓死维护,我只要……”   沈轻稚眉峰一挑,身上经年累积的威压尽显,她凌厉的眉眼落在众人面上,一个不落,全都看过一遍。   安静的明间内,只听她一人声音:“我只要你们当好差,做好人,往后有我的前程锦绣,就少不了你们荣华富贵。”   “如若有人生了二心,亦或者瞧不上我这小小奉仪,那就趁早开口,我定好言相送,绝不挽留斥责。”   “但若你们阳奉阴违,背叛我沈轻稚,我一定叫你们知道什么才是生不如死。”   沈轻稚说到这里,堂下跪着的众人皆是一抖,戚小秋适时给她续上新茶,声音低沉有力:“小主的话,你们可听明白了?”   宫人们立即行大礼,异口同声:“是,奴婢领命。”   见过人,沈轻稚就让她们个忙个的,只把银铃和铜果留了下来。   铜果很会看人脸色,见沈轻稚并非自己说得那般狠辣,待人都走了,立即便献殷勤:“小主,我原在小厨房学了五六年光景,白案工夫了得,就连热菜也会一些,您喜欢吃哪口,我尽量给小主侍弄,保准让小主高兴。”   沈轻稚睨了她一眼,勾唇一笑,道:“你这名字倒是可爱。”   她如此说着,转头看向戚小秋:“人家一个银一个铜,可不是要给你改成金秋?咱们好凑个金银铜,多富贵吉祥。”   她这么一打趣,身上那股子威压瞬间消散,只剩下平易近人了。   戚小秋却一点都不恼,也跟着她逗趣:“戚金秋也好听,小主要给我改名,明儿我就去尚宫局更名,小主可要给我改名赏银呢。”   沈轻稚伸手拍了她一下:“贼妮子。”   如此逗弄着,几人都笑了。   沈轻稚其实一听就知道,无论是银铃还是铜果都是毓庆宫的老人,她们同外宫并无勾连,入了宫便伺候在萧成煜身边,属于毓庆宫的嫡系。   从嫡系里挑出这么几个得用人,又送到沈轻稚身边,足见年九福的重视,也足见萧成煜知道皇后真心。   只要他心里有数,沈轻稚便知道要如何行事。   玩笑几句,在场众人皆欢喜起来,沈轻稚才缓缓开口:“如今你们跟我了,就是我沈轻稚的人,想必年大伴早先也已经叮嘱过,是否?”   铜果与银铃对视一眼,两人一起颔首,银铃道:“小主放心,咱们都得了令,既来到小主身边,往后便是小主的人,决计不会有二心。”   刚银铃在前殿,已经默默瞧过沈轻稚是如何同萧成煜相处,也暗自瞧过萧成煜的态度,依她浅薄见地看来,她们这位奉仪小主以后只怕也能成为高位娘娘。   因为从一开始,太子殿下对她就没有任何厌烦之情。   思及此,银铃扯了一下铜果,领着她又行大礼:“小主,以后即便小主挪宫,咱们也跟着小主,还请小主接纳。”   这话说得讨巧又诚恳,沈轻稚闻言没立即答话,只是亲自扶起两人,道:“我之前所言,便已是接纳。”   此言一出,银铃和铜果皆松了口气。   沈轻稚道:“我特留下你们二人,正有分工打算,原在春景苑时,因我并无位份,只能由小秋一人侍奉,当时她十分辛劳,日夜都要当差,我很是心疼。”   沈轻稚并非客气示好,也并非收买人心,她只当真这么以为。   日夜连续当差,疲累困乏,那做什么都做不好,倒是得不偿失。   她自己做过宫人,当然知道宫人有多辛苦。   “如今有三员大将,倒也不用小秋一人日夜操劳,你们三个把差事分开,也好劳逸结合,皆能养精蓄锐。”   银铃听到她如此说,心中对这位奉仪小主越发敬重。   她道:“小主请吩咐。”   沈轻稚垂眸看向众人,少倾片刻便笑道:“小秋从前便跟了我,一直细心周到,事无巨细,她性子稳重,聪慧大方,又是皇后娘娘钦点,往后我身边便以她为首,库房行礼、杂役调遣以及所有大事皆由她管。”   “银铃温柔体贴,手艺灵巧,梳妆打扮便交由你。铜果是厨艺高手,活泼伶俐,以后日常茶水膳食便交由你。另外,日常起居便由你二人一起行事。”   “我晚上睡得沉,睡得也早,不用细心守夜,你们三人便轮换在贵妃榻上守夜便是。”   “如此,可有异议?”   沈轻稚按照她们的性子,很快便安排好了差事。   她如今不过是个奉仪,身边没什么闲杂大事,如此一分,三个人都能轻松许多,自来心情也会好。   果然,三人皆很满意,异口同声说:“恭受小主吩咐。”   话都说开,沈轻稚便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好了,若是有事便去忙,若无事便去歇,我也困了,歇个午。”   沈轻稚如今没有烦心事,这边刚一躺下,没多会儿工夫便已酣然入睡。   银铃倒是心细如发,领着铜果跟戚小秋询问沈轻稚的日常喜好,争取在小主醒来之前便烂熟于心。   一觉无梦,沈轻稚再醒来时,正是下午灿阳时分。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掀了床幔坐起身来。   在殿中守着的是银铃,银铃见她醒了,便端了薄荷茶上前:“小主润润嗓子。”   沈轻稚吃了口茶,终于醒了过来,道:“倒是很香。”   银铃笑道:“这薄荷茶是铜果自己研制的,里面加了蜂蜜和青梅,腌渍几日之后再来煮水,就不会有那么冲的冷意。”   沈轻稚点头:“甚好,甚好。”   她起了身,重新梳好发髻,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戚小秋从门外匆匆而入,刚一进来,便道:“小主,四位娘娘的仪驾在半个时辰前已到毓庆宫,刚已安顿好,命人过来左侧殿,召小主过去叙话。”   按照宫规,沈轻稚应当明日去给四位娘娘请安才是,与她一起请安的还有春景苑的侍寝宫女,到时候四五人站在那,倒是不会显得如何尴尬。   但现在,四位娘娘一起召沈轻稚一人,就显得耐人寻味了。   沈轻稚微一挑眉,转头对银铃道:“重新上妆,把那对红宝石梅花簪也戴上。”   银铃不疑有她,只按她吩咐办事,眨眼功夫,沈轻稚便又成了那个明艳美人。   她甚至还把那身水红的春衫换上,然后便领着戚小秋,大摇大摆一路行至右侧殿拱门前。   在毓庆宫中,守门黄门、宫女皆是萧成煜的人,他们自不会阻拦沈轻稚,甚至见了她,老远就笑着打千:“给小主请安,小主吉祥。”   第一次见,沈轻稚便笑着给了赏,然后便风姿绰约地进了右侧殿。   她刚一进去,就听一道严厉的女音响起:“站住。”   ————   沈轻稚脚步微顿,却并未如她所言立即站住,倒是戚小秋微微松开搀扶着沈轻稚的手,垂手转身,平静向说话之人看去。   说话之人是个约莫三十几许的女子,她面长无肉,细眼微坠,薄唇紧抿,看起来异常刻薄。   戚小秋是沈轻稚身边的大宫女,从八品,不仅上有表姑瑞澜姑姑,她自己在尚宫局也是如鱼得水,颇有几分面子。   她因年轻和资历品级不高,但她毕竟不是唯唯诺诺性子,因此此番被人如此呵斥,即便对方年长,也并未立即吓得面无人色。   她只是飞快丢了一眼,略明白形势之后,便屈膝行礼问道:“不知姑姑可有事?”   这位面色刻薄的女子身上有很重的肃杀之气,一看便经常训斥手下人,她身穿素紫衫裙,身上并无多少绣纹,但若要仔细看,却能看出她衫裙上有着隐隐绰绰的团花织锦纹。   那是江菱闻名遐迩的织锦团花罗,大楚宫规、政令、官制严苛,但对百姓却并未有太过严苛限制,除几种异常珍贵的比如缂丝、金银丝绣,一年只十匹的天蚕罗等等,其余百姓皆可穿,但颜色和绣纹却不能僭越。   皇室不限制百姓穿着,但大凡百姓又哪里能买得起,他们大多都是棉麻穿着,不求美丽,只求实惠。   沈轻稚不知织锦团花罗在大楚价值几何,但戚小秋却知这布料一匹便值五十两,且不说裁缝手艺,单凭这料子,怎么也五十两余。   所以她一眼便断定这位必定是掌事姑姑,而且是娘娘们身边的掌事姑姑。   只是不知是哪位娘娘了。   对方大抵也没想到戚小秋把称呼叫对了,但她很快便把这一茬抛开,只皱眉道:“你们怎么可随意进出右侧殿?守门黄门如何会随意放你们进来?”   听到这话,沈轻稚不由勾起唇角,她终于偏过头来,望向斜前方的:“我得四位娘娘宣召,特地前来拜见,怎么?这右侧殿竟成了私宅不成,我拿着腰牌也不得进?”   她自不可能自己挂着腰牌,她的品级腰牌在戚小秋身上,也就是说,但凡知道戚小秋是谁,就立即知道她是谁。   一听她说是得召才来,那姑姑立即耷拉下眉眼,很不客气地从下倒上扫视她一遍,最后待目光落到她那明艳绝伦的脸上,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也忍不住缩了缩。   美,真是美极了。   即便在储秀宫看到四位各有千秋的毓庆宫娘娘们,蒋敏也不得不承认,这位颇得恩宠的沈奉仪当真是艳冠群芳,无人能及。   难怪,难怪皇后娘娘这般喜欢她,太子殿下也对她青睐有加。   到底有一张好皮相。   蒋敏心中一滞,她一贯不喜这般狐媚样子,更别提这位奉仪还对小姐不利,因此,她自入宫一来一直压着着的嚣张气焰立即窜了上来,当即便张口道。   “你好大的胆子!”   她声音又尖又厉,似要把旁人的耳膜穿破。   只看她气得满面铁青,声音越拔越高:“你一个小小奉仪,竟敢随意进出良娣娘娘寝殿,见了娘娘身边的掌事姑姑还不见礼,如此胆大妄为,毫无敬心,当送至储秀宫再领教罚。”   大抵她声音太大,这一句话还未说完,就把前殿等候的众人引了出来。   右侧殿同左侧殿形制一样,只门庭宽阔,更为宽敞,两位良娣住前殿,两位良媛住后殿,皆是一左一右。   因刚才急速传召沈轻稚,因此两位良媛也至前殿而来,此刻四位娘娘都坐在前殿明间说话。   而这位蒋敏蒋姑姑,自是奉命前来等候,准备先给沈轻稚一个下马威,然后再领其入内叩见几位娘娘。   沈轻稚一听这话,立即就知道她是谁的人。   因此她淡定立在原地,垂手肃立,眼皮都不带抬一下。   直到数道脚步声响起,沈轻稚才微微偏过头,看到了从前殿出来的四位美人。   她并未认真端详,只是粗略那么一看,便飞速收回视线,状似万事不知。   蒋敏气得胸膛上下起伏,原在蒋家时,她是大小姐身边的嬷嬷,伺候大小姐长大,家里上下都对她客客气气,哪里像这宫里的伺候丫头,不懂规矩。   她喘了口气,还待再训斥两句,便听到她身后传来一道清淡的嗓音:“姑姑,莫要气坏身子,这都不是大事。”   这声音轻轻柔柔的,乍一听仿佛春日柳叶轻扬,但若要细品,却有种柳叶藏刀的凛冽寒意。   沈轻稚前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如今一听蒋良娣这话,立即便知她虽是在劝蒋敏,却意有所指。   蒋敏一听自家小姐出来了,立即便配合道:“小姐,是老奴不够矜持,惹小姐忧心了。”   她一开口,蒋良娣还未来得及说话,边上另一个高挑女子便开了口:“哎呦,都入宫受训一月了,怎么还小姐老奴的?蒋姐姐,怕不是储秀宫的课未听懂不成?”   沈轻稚余光看去,就见到开口之人身穿月白衫裙,身量高挑挺拔,头上简单束起发髻,戴了一顶莲花冠,显得素净又优雅。   她心里略一盘算,便知此人应当是贤妃的外甥女,五城兵马司都督之女章婼汐。   蒋莲清被章婼汐这么一怼,脸上倒是丝毫不显怒气,只她声音更冷:“不劳章妹妹费心我宫里事,我自家如何称呼,那是我自己的事。”   说罢,她定定站在月台前,垂眸扫了一眼遥遥站在回廊处的沈轻稚,然后才道:“都别在院中站着了,进殿说话吧。”   蒋姑姑看起来颇为严肃凌厉,但她又很听蒋莲清的话,并未多言便伺候她进了殿中。   待到几人都进了殿,章婼汐还站在月台前,饶有兴致地看向沈轻稚。   “你就是沈奉仪?”   沈轻稚这才冲她福了福:“是,我是沈轻稚,给章良娣娘娘见礼,娘娘万福。”   章婼汐似乎很是爽朗和气,她笑着说:“哎呦,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   她气字还没说出口,身边的年长姑姑便扯了她一把,制止了她未出口的话。   章婼汐唇角一僵,随即便轻咳一声:“好了,进来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沈轻稚又福了福,待她也进了殿中,这才拍了拍戚小秋的手:“走吧,咱们去会会娘娘们。”   两人快步来到殿前,先在外面略一站定,然后戚小秋便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沈轻稚自己垂眸静立片刻,便抬脚跨入殿中,待前行三步之后,便停在堂下,微一屈膝行福礼。   同是宫妃,即便沈轻稚只有七品,也不用同高位妃嫔下跪。   “给蒋良娣娘娘、章良娣娘娘、冯良媛娘娘、张良媛娘娘见礼,娘娘万福金安。”   见她如此行礼,坐在主位上的蒋莲清微一沉眸,她并未看其他几个娘娘,只淡淡道:“起来吧。”   沈轻稚便直起身,规规矩矩站在堂中。   右侧殿的前殿明间宽敞而明亮,除了两侧的副座桌椅,首尾两侧共四处皆立了仙鹤薰炉,其中正袅袅燃着沉水香。   主位摆放两把圈椅,上座自是蒋莲清和章婼汐,下座左右各坐一人,应当就是两位良媛娘娘。   她们的姑姑和宫女都立在身后,人虽多,却并不显得拥挤。   整个明间里安静无声,很有规矩。   蒋莲清让沈轻稚起来之后,并未立即开口,她沉默地吃了口茶,然后便把茶盏放下,从身后蒋敏姑姑手里接过团扇,有一下没一下扇着。   她不开口,旁人似也不能多言,沈轻稚就只能站在堂下,任由旁人一眼接一眼打量。   沈轻稚是什么人,她从不怕别人看,别人越看,可不就证明她越美?   沈轻稚面色不变,就那么站在那任由旁人打量。   就在这时,有人开了口。   出乎旁人意料,开口的并非心直口快的章婼汐,而是宜妃的侄女,太子殿下的表妹冯盈。   虽说一表出去三千里,但人家就是被宜妃娘娘推举入宫,硬要说是太子殿下的表妹也无不可。   她这时便开了口:“都说要见见奉仪妹妹,姐妹们亲热亲热,怎么人来了,却又谁都不说话,你们不说,那我便说了。”   冯盈很是亲和,瞧着特别和气,她笑起来有一对可爱的梨涡,怎么看怎么喜气。   “沈妹妹这么远走来定是累了,要说话,也得坐下说话不是?”   良媛只比良娣低一品,她们四个又是一起入宫,一起住在储秀宫一月,表面和气还是有的。   因此,她一开口,蒋莲清似乎才想起来这茬,道:“沈奉仪,坐吧。”   沈轻稚这才陪坐在末座,她一坐下,蒋莲清就立即发难:“姑姑,刚才因何起事?”   蒋敏便立即上前半步,一字一顿道:“回娘娘,刚我去回廊处迎沈奉仪,原想等守门黄门进来通传后立即便能接进,不用让沈奉仪久等,却不料突然在回廊处看到两个陌生宫人,我便立即上前询问。”   “只没想到……”蒋敏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还是果决说,“只没想到两个宫人并不配合,言辞犀利,让我顿觉不妥,立即就要劝阻不让两人进殿。”   蒋敏说着,向蒋莲清低下了头:“惊扰娘娘,是我错了。”   蒋莲清颔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又把目光放到沈轻稚娇媚的脸蛋上。   她目光微顿,随即却很温和地问:“沈奉仪,蒋姑姑所言甚是?你为何要如此行事?”   蒋莲清虽是询问,可话里话外,已经默认了沈轻稚擅闯右侧殿,并且同良娣身边的管事姑姑起了冲突,无论哪一条,都能让蒋莲清借机发难。   若是胆小怕事的,亦或者没什么见地的宫女子,定要惊慌失措,不知要如何应对。   但沈轻稚却觉得蒋莲清弄这一套很没意思,她原来还期待今日能有一场大戏,结果却只是这般小打小闹,当真还是太年轻了。   沈轻稚垂下眼眸,声音温柔清澈,却把话说得清清楚楚。   “回禀良娣娘娘,守门小黄门皆是毓庆宫旧人,自比我、比娘娘更知毓庆宫规矩,娘娘传召我,我应召前来,小黄门皆知,因此核对过我身边宫女腰牌,录了名册,自便请我入内。”   “哦,我忘了,娘娘刚入宫不久,对宫规还不熟悉,”沈轻稚眼唇轻笑,“我进宫多年,深得贵人教导,今日正得空,不如我给娘娘再讲讲?” 第35章   今日一早,沈轻稚刚搬过来就被萧成煜召见,虽然只坐在一起吃了顿午膳,也并未多说几句话,但沈轻稚却明白了萧成煜意思。   聪明人不用别人多说半句,便能见机行事。   因萧成煜先见了她,刚入毓庆宫的四位娘娘便不能去正殿拜见太子殿下,若是去了,那就是跟在一个小小的奉仪身后巴结太子,娘娘们不是宜妃娘娘那般毫无顾忌,自丢不起这个人。   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她们才会坐不住,要会一会这个沈奉仪。   知道萧成煜的态度,知道他不愿意轻易被前朝的权臣勋贵拿捏,沈轻稚便也知道要如何行事。   只要不越界,她就可以恃宠而骄。   即便是在高位娘娘们面前,沈轻稚眼眸中也并无半分惧怕。   她的话语,她的态度,令原本满脸矜贵的蒋莲清微一蹙眉,沈轻稚不用看,都知道那是一种被冒犯的不满。   她轻轻颔首,细长的脖颈垂落优美的弧度,白皙的下颌沁着柔光,把那种女儿美丽展露无遗。   “此事,”蒋莲清静了几分,被众人如此瞧看,她不得不开口,“此事我已知晓,便就此揭过,不必再提。”   蒋敏张了张口,却最终只是冷冷瞥了沈轻稚一眼,不敢辩驳。   今日事本就是蒋敏的错。   错在蒋敏入宫一月,却未明白宫规为何,或许是门阀大族的傲慢让她迷了眼睛,自以为可以横行无阻。   但这个小小的奉仪,两句话就叫她栽了跟头。   沈轻稚且不管这对蒋氏主仆是何心思,她只道:“既良娣娘娘如此明言,那我便听从便是,不过……若下次我想念诸位娘娘,不请自来,定会规规矩矩在门口等通传,绝不僭越。”   听到这话,章婼汐差点没笑出声,她轻咳一声,借着吃茶的工夫掩盖自己的笑意。   而冯盈却根本不顾及蒋莲清,她闻言立即笑着说:“好啊,以后若是得空,沈妹妹可来寻我玩。”   她这么一笑,那张清秀的脸上,便多了些许喜气洋洋,似是个一团和气的面团人。   沈轻稚也很客气:“谢良媛娘娘恩赏。”   话到这里,实在也没必要多言,沈轻稚只要说她今日之行合规合法,那后面同蒋敏起了“冲突”就在情理之中。   太子奉仪和管事姑姑都是正七品,但太子奉仪毕竟是嫔妾,自来就是半个主子,她被蒋敏那般言辞犀利,自当要回击。   如此,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待得事情评析结束,明间门之内瞬时便冷了下来,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似都只是过来静坐,她们不言语,沈轻稚也不开口。   她倒要看看,这些年轻姑娘能枯坐到几时。   果然,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蒋莲清又坐不住了,她轻轻把茶碗放下,声音依旧透着温柔,可说出来的话却很是扎心。   “沈妹妹,咱们都知道,你以前是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皇后娘娘很喜欢你这规矩的伶俐人,是以,你才被赏赐给殿下吧?”   沈轻稚听到这般言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也端起手边的茶杯,不徐不慢地抿了一口。   一口茶吃完,沈轻稚才轻轻开口:“这是清溪鹧鸪山所出的鹧鸪山雪,茶汤清亮,有雪松之气,意蕴悠长,回甘凛冽,很是好吃。”   沈轻稚说到这里,轻笑出声:“谢良娣娘娘赏赐。”   这话答非所问,却也全然应上了蒋莲清的问题,毕竟,蒋莲清自己便是清溪蒋氏出身,这鹧鸪山雪就是蒋氏娘家左近鹧鸪山的茗茶,虽好喝,却也并非举国皆知。   沈轻稚只这悠悠然然一口,便能勘破这茶的端倪,足见其在品茶上是高手。   蒋莲清被沈轻稚这么不软不硬怼了回来,立即便攥紧了手心,但她在长吸两次之后,却很快便冷静下来,眉尾一挑,眼眸之中的傲慢和凛然便悉数而出,朝沈轻稚身上刺去。   “果然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过,方能见我这清溪八珍之一,如此说来,倒是皇后娘娘见识广博,喜清溪这茶,是我蒋氏的荣幸了。”   这一句倒是妙极。   沈轻稚终不觉无聊,她微微坐正身体,似在聆听蒋莲清的话。   蒋莲清的目光却已从她身上挪开,幽幽看向从头至尾都未出一言的张妙歆。   她冲她微微一笑:“张妹妹,你怎么一直不语,咱们都是头一回见沈妹妹,怎不同她熟悉几句,以后也好同居一宫。”   蒋莲清猛地将话锋转到张妙歆身上,似乎令张妙歆很是错愕,她眨了眨眼睛,好半天都没回过身来。   若非她身后的姑姑轻轻推了推她,她还在那独自愣神。   “我,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张妙歆的声音又柔又弱,似是力气不足般,令人听了便心生怜惜。加之她娇娇小小,个子比沈轻稚要矮上大半个头,面色苍白,身骨伶仃,一看便是个娇娇弱弱的病美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蒋莲清:“蒋姐姐,我一定要说什么吗?”   明间门内陡然一静,少倾片刻,蒋莲清才摆手:“无妨,你对沈奉仪无话可说,那便不说。”   蒋莲清看向冯盈:“冯妹妹呢?可有什么想说?”   冯盈倒是同张妙歆不同,她沉吟片刻,却是直接同沈轻稚开口:“沈妹妹,我听闻皇后娘娘身体不丰,适逢入宫时家中几番准备,给我带了一匣养神丹,不知我是否可以供给娘娘?”   这倒是很有孝心。   沈轻稚垂下眼眸:“良媛娘娘当真是孝顺至极,若娘娘想要供奉给皇后娘娘,不如先送入太医院,若是这药稳妥,太医院自当会呈给娘娘,也全了良媛娘娘的孝心不是?”   沈轻稚给的这个做法,是宫中最稳妥的做法了,若是聪慧,定能听懂沈轻稚的话,果然,她如此说,冯盈并不觉得她推三阻四,反而欢喜一笑:“我就知道沈妹妹准知道如何行事,多谢你告知于我。”   沈轻稚这才抬眸看向她,只见她那双杏圆的眸子透着星芒,一颦一笑皆是灿烂,瞧着很是让人舒心。   沈轻稚便也回了个笑:“良媛娘娘多有客气,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待到这两位良媛都开了口,蒋莲清目光微转,这就要看向章婼汐。   但章婼汐根本不用她开口指示自己,她自己主动开口道:“你们还有旁的事吗?蒋姐姐?”   蒋莲清一句话未曾说出口,便被她如此一噎,险些没背过气去。“你……”   章婼汐只看她一眼,然后便看向沈轻稚:“蒋姐姐说要见沈奉仪,看看是什么貌美天仙的模样,咱们也见了,确实是貌美天仙,凡人所不能及。”   她爽快开口:“话咱们也说了,天也聊了,眼看就要至傍晚时分,我们在这坐着也累得慌,还不如各自回宫?”   蒋莲清:“……”   蒋莲清紧紧攥着手,把手心掐出一个又一个月牙红痕,片刻之后,她脸上浮现出和煦笑容,一字一顿道:“既然章妹妹不愿意多坐,那便长话短说,我同沈奉仪叮嘱几句。”   沈轻稚立即挺直腰背,轻声道:“良娣娘娘请讲。”   蒋莲清终于把目光挪回沈轻稚面上,她淡淡开口:“从即日起,我们便是毓庆宫宫妃,是太子殿下的妃妾,行事牧德,当以太子殿下为先,以太子殿下的尊荣为先,若有人欺上瞒下,肆意横行,败坏太子殿下的名望,我作为太子良娣必不轻饶。”   她这话说得很是铿锵有力,一字一句皆说到实处。   蒋莲清说是要教导沈轻稚,其实在教导其他几个“妹妹”,她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到沈轻稚面上。   “沈奉仪,你早年入宫,一直在坤和宫伺候皇后娘娘,对宫中上下皆熟悉,若是往后毓庆宫中人,尤其是我们几位良娣良媛陪嫁入宫的姑姑宫女触犯宫规,我希望你能知无不言,直接禀报于我。”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道:“这也是为了太子殿下。”   这一番话说下来,蒋莲清在隐约之间门,真把自己当成了毓庆宫的当家人。   但她年龄最长,位份最高,如今以她为先,倒也在情理之中。   沈轻稚便跟随其余几位娘娘起身,一起诺道:“是。”   待得训话结束,沈轻稚也不耽搁,直接便退出殿中,领着戚小秋头也不回走了。   待她翩跹身影消失不见,殿中的四个娘娘都还没动。   一时间门,明间门里安静无声,无人多说半句话。   一直在走神的张妙歆似乎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坐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蒋姐姐、章姐姐、冯姐姐,若无旁事,我便回去吃药了。”   待她一提醒,众人才仿佛一起回过神来,章婼汐利落起身,一点都不遮掩地冷笑一声:“不是说要给人家一个下马威?我瞧着马是在了,威呢?”   蒋莲清面色一沉,她瞥了章婼汐一眼,道:“章妹妹,别忘了你也是勋贵出身,你如此胡言乱语,怕不是要给章氏蒙羞?”   章婼汐呵呵一笑,声音清脆地回荡在明间门内。   “哎呦呦,不好意思啊蒋姐姐,咱们章氏行伍出身,一家子都是粗人,勋是勋,贵可贵不到那里去,说到底,咱们都是保家卫国的泥腿子,同你们这清溪门阀可比不了。”   她一边说一边笑,然后便扬长而去,只徒留“比不了”三个字回荡在明间门内。   她是走了,却到底激怒了蒋莲清。   蒋莲清手上一甩,牡丹莲纹白瓷茶盏便直接被甩到地上,啪嗒一声,茶盏在软绵厚实的牡丹地毯上磕了一下,没有碎,里面的茶汤却星点洒落。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上不得台面。”蒋莲清冷冷道。一场见礼弄成这样,谁也未曾想到,冯盈同张妙歆对视一眼,两人便匆忙起身,慌慌张张告了退。   待从那幽深的明间门里“逃”出来,冯盈才温言细语:“张妹妹,你没吓着吧?”   张妙歆抬起头,可怜巴巴看向冯盈:“冯姐姐,蒋姐姐说泥腿子,是在骂谁?是不是在骂我?”   冯盈一团和气的面容上,原本温和的笑意微微一僵,她顿了顿,才垂眸道:“你别往心里去,蒋姐姐玩笑呢。”   ————   待得诸位娘娘皆入主毓庆宫后,众人翘首期待的争宠桥段却并未出现。   原因无他,春日刚至,春汛也随之而来,盛京左近宛安、平苑的安平河因接连暴雨涨水,河流倒灌,以至良田被淹。而中部肃康的长河直流丰泽渠堤突然决堤,以至洪灾突至,肃康州府立即启用抗灾新政,但决堤突然,还是有三县受灾严重,无法立时消灾。   萧成煜不用说招寝了,就连在毓庆宫的时候都不多,往常都是星夜而归,早晨五更天便匆匆而出,如此这般忙碌十日,直至肃康情形稳定,这才勉强能睡个安稳觉。   赈灾因已经悉数发下,肃康宣府左近的肃宣兵备道也已派兵赈灾,安置灾民,重修河堤,把损失降到了最低。   遇到灾年,宫中总是要行祈福,沈轻稚她们作为太子殿下的嫔妃自也不会例外。   这几日沈轻稚便减省衣食用度,白日也都行静心祈福事,除她之外,其余几位娘娘也要如此行事,因此一来,毓庆宫倒是越发安静祥和。   时间门飞逝,转眼暮春便至。   缤纷的春花被一场又一场春雨打落,零落成泥,而新绿芽叶却正散着勃勃生机,茁壮成长。   在阳光晴好的春日午后,沈轻稚正坐在窗边,照着样子画样。   她近来觉得有些闲适,便让戚小秋回尚宫局要了些简单的衣裳样子,自己学着做蝴蝶袖衫子。   女红之中,她绣活已经算是最好的,但如今不乐意费那么多工夫,便捡起裁缝活计,侍弄起衣裳来。   铜果正在熬豆沙,见她跟戚小秋和银铃三人都一脸认真,铜果颇为不解:“小主,您怎的对裁缝活上心起来?可这瞧着也无甚大用啊。”   沈轻稚平日里果决又冷静,她是个聪慧清醒的主子,无论做什么,她都有自己的打算,身边的宫人们只要跟着她行事便可。   虽如此,但她又不过分严苛,只要求宫人们忠心细心,当好自己的差,守好自己的本分,便就是了。   如此相处半月,铜果也不那么怕她,话也更敢说。   这般疑问她敢问出口,沈轻稚也必不会生气。   果然,沈轻稚听了她的疑问,不由放下手中的画粉,抬头看向铜果。   “怎么会无用呢?每一样手艺都是有用的,就比如你会的厨艺,万一以后得空出宫,寻个寻常的酒楼食肆,也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是不是?”   铜果下意识点点头,随即却又迷惑:“可小主已经是贵人了,哪里用养活自己?”   沈轻稚的目光清清淡淡的,似在慈悲看着不懂事的晚辈,又似带着几分嬉笑,说出来的话,也不那么真切了。   “不到咽气那一日,谁又能知道自己会是什么身份呢?技多不压身嘛。”   沈轻稚笑着点了点铜果:“你好好熬红豆沙,我还想吃豆沙包呢,要不甜不腻软糯可口的。”   她这么一吩咐,铜果立即精神百倍:“是,小主放心,白案我最擅长了。”   几人说说笑笑,问话的铜果丝毫不放在心上,倒是银铃若有所思,趁着沈轻稚心情甚好,小声道:“小主,我们自己剪裁衣裳,不仅打发了时间门,还省了不少布料,剩下的布料我跟小秋姐可做荷包袖筒和裤脚,偶尔还能做些发带,一点都不会浪费。”   银铃这话,倒是把沈轻稚说得微微一愣,随即她便温柔一笑,道:“你说得对,银铃,你做的很好。”   银铃羞涩一笑,却道:“以前我在宫中,都是跟着公公姑姑们身后伺候,大凡没有闲时候,年大伴是个好相与的,也不过不叫咱们累着饿着,亦不会挨打受冻的,再多却没了。”   可在小主这里不一样。   她现在空暇时候多,小主做什么都会领着她们,于是银铃也学会了裁缝活计,她甚至是包括小主在内的四人内学得最快最好也最有天分的。   这一认知,让一直不上不下,总是差人一步的银铃特别开心。   于是,沈轻稚的缝补活计,就不用再去求尚宫局织造所,也不用一两个月的等衣裳,简单的缝补活计,银铃就能做完,又快又好。   沈轻稚大抵没想到银铃会想这么多,她不由仔细打量她一眼,道:“你一贯细心体贴,想得也多,也比我以为的更聪慧。”   她说着,声音微提,让三人都能听到她的话。   “我如今虽只是奉仪,但我不会永远都是个七品妃嫔,我身边需要的人,也不是只能端茶倒水,这些活计新入宫的小宫女都能做。”   “你们都要想清楚,以后自己可做什么,能做什么,亦或者趁着咱们都悠闲,就一样一样学,一样一样试,否则人生苦短,荒废岂不可惜?”   沈轻稚这话,如同暮鼓晨钟狠狠砸在银铃心中,她申请一肃,认真答:“是,我知道了,承小主教诲。”   主仆三人这不过是忙中闲语,只简单几句便揭过,不再复议。   直到蝴蝶袖春衫的料子被裁好,沈轻稚上身比划一下,戚小秋和银铃便跟在边上改样。   “小主,您比上月末时更丰腴了些,腰身却没变。”   戚小秋笑着说:“小主可真是玲珑有致。”   沈轻稚挑眉捏她脸:“打趣起我来了。”   正说笑着,左侧殿的三等宫女便匆匆行至近前:“小主,殿下宣您夜至石榴殿侍夜。”   沈轻稚微一挑眉,戚小秋便道:“知道了,安排水房准备浴汤。”   宫女福了福退下去,沈轻稚倒是啧了一声:“殿下真是可着一只羊薅毛,不叫我歇歇。”   戚小秋无奈地道:“小主!”   沈轻稚摆手,指了指衣袖叫加做两指宽,这才道:“好了好了,我不玩笑了。”   “我得谢主隆恩呢。”   待到晚膳时分,随着灾情稳定,减省了大半个月的膳食恢复原样,趁着要侍寝,沈轻稚点了一份御茶小膳房特别拿手的烤鸭,领着自己的三个宫女吃得那叫一个欢实。   待晚膳用完,沐浴更衣,沈轻稚披头散发选了那身竹绿的衫裙,在头上簪了一对白玉簪,脸上脂粉浅淡,只在唇上点了唇珠,往妆镜前一坐,立即便显露出一位风姿翩跹的素雅美人。   沈轻稚容貌艳丽非常,即便未施粉黛,也是光彩照人。   可今日这一打扮,把她身上的艳光去了三分,又增添了几分儒雅之气,如同画中仙子,颇为意蕴悠长。   沈轻稚抿了抿唇上的唇脂,一阵玫瑰香气扑面而来,沈轻稚轻轻一嗅,道:“这味道倒是极好的。”   待打扮妥当,沈轻稚被石榴殿的黄门引路,穿过层层回廊洞门,一路来至石榴殿。   石榴殿四门大开,有过一面之缘的郑如和姚朝桐一齐守在门外,正在等候娇客。   今日是自己走了来,一路迎着晚风,沈轻稚神情轻松写意,唇边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这笑容在看到等候二人时,更是灿烂半分,显得极为亲近。   人未至,语先行。   “姑姑,许久未见,近来可安好?”沈轻稚笑语盈盈,丝毫没有“宠妃”架子,反而如同寻常晚辈一般亲近。   郑如那张古板的面容,在看到沈轻稚的瞬间门,也缓和下来,露出一个很平淡的笑容。   “见过奉仪小主,”她冲沈轻稚行半礼,“茉莉香片已备好,小主里面请。”   沈轻稚同她见过礼,然后便进了石榴殿中。   她进去之后,并不问太子殿下为何突然招寝,也不问太子什么时候来,只是坐下后同郑如笑道:“姑姑真是体贴,还记得我喜欢读书。”   郑如面容看起来很是严苛,似很是不近人情,但她说话办事又很温和,沈轻稚从不看人表象,因此同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之意。   大抵,郑如让她回忆起从前的冬雪。   郑如冲沈轻稚道:“奉仪喜读书,上次是我准备不周,今日可算补上。”   沈轻稚在桌上翻找,见里面除了话本小曲,还有不少游记斋记,甚至还夹杂了两本史集,不由有些惊讶。   郑如见她惊讶,瘦长脸上难得有了笑意。   她低声道:“这两本开国史集是殿下吩咐的。”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脸上笑意更浓,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显得羞赧又可爱。   “殿下真是……真是好。”   沈轻稚声音细碎,近前的几人未曾听清,倒是耳聪目明的年轻太子爷大踏步而入,一步一步,定定站在了沈轻稚面前。   “哪里好?”他今日似乎心情极好,还有闲心逗她一逗。   沈轻稚似乎有些茫然,她迷蒙地抬起头,一瞬便撞入萧成煜灿若星河的漆黑眼眸中。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灵动的桃花眸染上春意:“殿下……”   “殿下在妾心中,哪里都是极好的。”   沈轻稚冲他勾唇一笑,唇珠上的胭脂在暖暗的宫灯里如同花瓣一般,飞入萧成煜的眼眸深处。   萧成煜定定看了她一眼,然后便直接转身,快步进了寝殿之中。   待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重重珠帘里,郑如的声音倒是猝不及防响起:“殿下啊,还是小时候那般倔脾气。”   她亲自扶着沈轻稚起身,在那张略显森严的面容上,硬生生展露出些许无奈和怀念。   “奉仪小主,您要好好陪在殿下身边,”郑如一字一顿道,“殿下是个念旧的人。”   “陪伴久了,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厌弃。”   ————   沈轻稚跟着萧成煜进了寝殿中,萧成煜虽然没有前些时候忙,但家国大事还是压在他身上,因此他今夜依旧要先处理政事。   太子殿下忙起来,可是从来六亲不认,就连饭都没工夫好好吃。   自然,他也没得空闲同沈轻稚闲谈了。   沈轻稚也不在意,她自己寻了老位置,靠在对面的罗汉床上捧了本书来读。   她选了一本没读过的江南游记,一读起来便颇为入迷,以至于这一看便是小半个时辰,直到萧成煜放下折子看她,她都未有察觉。   萧成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看她,只是屋中突然多了个人,他总是忍不住要去在意。   只不过即便如何在意,他也只淡淡看了看她,然后便低下头,继续忙起来。   不过沈轻稚读了小半本之后,终于觉得有些疲乏,她放下书本,揉了揉眼睛,这才看向萧成煜。   忙碌的太子殿下今日也很勤勉,未有一刻懈怠。   虽是为侍寝而用的石榴殿,但此刻却灯火通明。   悬在房梁上的琉璃灯散着光辉,配合着寝殿四周的长柱宫灯,把整个寝殿照耀的明如白昼。   在桌案之侧,水墨山河紫檀研屏遮挡了萧成煜半边眉眼,另一边则在宫灯的照耀下光彩照人。   即便忙碌多日,即便长眉轻蹙,但那一抹垂眸凝视的孤立与桀骜,还是让人忍不住观而又观。   大约感受到了沈轻稚的目光,萧成煜猛地抬起头,那双带着血气和杀意的眼眸一瞬刺入沈轻稚心中,沈轻稚清晰感受到,刚刚那一刻,年轻的太子殿下似乎生气了。   但那种渗人的杀意来得快去得也快,沈轻稚便看到萧成煜眨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沈轻稚不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震撼。   “吓着你了?”萧成煜问。   沈轻稚原本想要摇头,可转念之间门,她就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殿下可是吓坏臣妾了,臣妾吓得心儿都狠狠跳了两下。”   萧成煜淡淡看着她,见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目泛起委屈之色,柔弱又让人怜爱,那神情不似作伪,更显得她单薄可怜。   但几次交锋下来,萧成煜却隐约有了成算,沈轻稚即便跟他一样冷着脸杀人,似都不会委屈害怕半分。   她这般唱念做打,实在太过厉害,他都看不清她内心深处,更遑论那些蠢货了。   如此想着,萧成煜突然勾唇一笑。   太子殿下的笑容转瞬即逝,可他眼眸中的波光,却让沈轻稚牢牢攥在了手心里。   “殿下真坏,”沈轻稚见他没那么紧绷,便也同他玩笑,“见臣妾害怕,殿下怎地还高兴起来?”   萧成煜索性丢开朱笔,往后一仰,悠闲靠在圈椅上。   他伸手捏了捏紧绷的眉心,让自己整个人放松下来。   他脸上的严肃和冷漠全部褪去,此刻倒是有了些青年人的顽劣和生机。   “是啊,孤就是这么坏,就是喜欢看你害怕。”   萧成煜逗她:“为了让孤开心,以后爱妃要多努力,这样孤就不用花钱养戏班子了。”   沈轻稚:“……”   你才戏班子,你全家都是戏班子。   狗男人。   萧成煜见沈轻稚低下头不理他了,倒也不恼,他拍了一下手,守在门外的年九福便乖巧关上了寝殿的门,把寝殿留给了太子殿下和他的爱妃。   待门合上,萧成煜的神情骤然一变。   他不再是往日冷漠又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他成了亲近和蔼又平易近人的邻家兄长。   他温和地看着沈轻稚,目光里的柔情似乎要把沈轻稚融化。   沈轻稚却收回了脸上的笑容,她端正坐在罗汉床上,严肃而认真地回视萧成煜。   “殿下,”沈轻稚轻声询问,“有何事吩咐?”   萧成煜把玩着挂在腰带上的荷包,那荷包绣纹马虎,只隐约能看到是山河图样,针脚倒是细密,用了一月还是结结实实。   他轻轻捏了一下荷包,里面的茉莉香珠便幽幽散出些许浅淡香气。   萧成煜脸上笑容更深,他看着沈轻稚,颇有些玩世不恭地开口:“你是否能得我信任?”   有那么一瞬,沈轻稚是有些失神的。   她确实没想到,萧成煜会如此直白问她信任之事,也没想到,他会是这般言笑晏晏的样子。   除了在皇后面前,除了要做戏的时候,沈轻稚从未见过他笑。   但当笑容出现在他那张清隽的脸上时,却又一点都不突兀,反而会让人放下心中戒备,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勾起唇角。   直到此刻,沈轻稚才明白萧成煜为何少笑。   他的笑容太过温柔而亲切,无法把控那些前朝重臣,无法压制宗族,也无法迅速掌握储君的权利。   现在的他,是不能笑的。   但此刻,他却如此对沈轻稚笑了。   沈轻稚微微攥了一下手,她抿了抿嘴唇,似乎很是紧张:“殿下,臣妾不知殿下何意。”   萧成煜依旧懒洋洋靠坐在那,他目光一瞬不瞬落在沈轻稚身上,声音低沉:“不,你知道。”   “我要你的回答。”   不是孤,而是我。   沈轻稚终于明白萧成煜的意思,她垂下眼眸,几乎不用思考地,点了一下头。   “我能。”   你萧成煜,可以信任我沈轻稚。   萧成煜唇角弧度上扬,他轻笑出声,神情颇为放松:“我就喜欢同你说话。”   沈轻稚却越发拘谨恭敬起来,她轻声细语:“臣妾自也喜欢同殿下说话。”   萧成煜笑容不变,他话锋一转,道:“你入宫已过四年,这四年中,你一直在母后身边伺候,母后的为人你应当也有所了解,她比我眼光更长一些。”   沈轻稚听到这里,她心中莫名的惊慌突然散去,她明白萧成煜的意思了。   但萧成煜却并未停止话头,他抿了口茶,继续道:“母后应当一早就看上了你,她与你亲近,领着你读书识字,也是为好好教导你,也让你以后……”   萧成煜坐正身体,他收回脸上笑容,一瞬不瞬看向沈轻稚。   “让你以后,可以辅佐在我身侧,让我心无旁骛,安好前朝事。”   沈轻稚紧紧攥着手,她交握在膝上的手比刚才还要紧,使劲地攥成了一个拳头。   萧成煜突然起身,他踏着光,踩着夜,一步步来到沈轻稚的面前。   今日的两人同第一次侍寝的暧昧缠绵迥然不同,萧成煜并未坐在沈轻稚身边,而是绕过春凳,坐在了她的身侧。   萧成煜偏过头来,借着桌上的小宫灯看沈轻稚的面容。   沈轻稚脸蛋白皙如纯洁的白瓷,在光影之下泛起点点星光,她半阖着眼眸,卷翘的睫毛微微翕动,把那双带笑的桃花眼藏匿其间门。   萧成煜可以明显看出,沈轻稚紧张了。   即便第一次侍寝,单独面对他时,沈轻稚都未曾紧张过,她所有的曲意逢迎都是伪装出来的,他逗她,她便也逗着他玩。   但这一次,沈轻稚却实打实地紧张了。   萧成煜并未催促她,却就那么盯着她,似乎不等到一个满意的答话,他就不会挪开视线。   沈轻稚能听到自己心口的嘭嘭跳动声,她深吸口气,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惊慌失措。   即便面对太子殿下,她也不肯认输。   沈轻稚轻咬唇瓣,却还是问:“为何是我?”   萧成煜倒不错愕,他略一思忖,便道:“原本不是你。”   沈轻稚听到这话,神情却松动了,她突然开口问:“是……昭烈公主?”   萧成煜神色不变,但语气却有些沉痛:“大楚至今已一百四十八载,以史为鉴,正是中落或中兴时,尤其西北幽云三州屡收不归,烧杀抢掠不断,民生凋敝,无以为生,无论西之夏,北之齐,近年都因楚之怀柔而放肆,正因此,国便更不能乱。”   “父皇与我定昭烈公主为正妃,就是想给边关将士一个信心,告诉他们国家永不会忘记保卫国家的兵士,但天不遂人愿,昭烈公主为国捐躯了。”   否则有她在,宫中绝无人敢轻举妄动。   但事已成定局,皇后需得另寻人选,以定太子后宫。   这个人选就是沈轻稚。   萧成煜说得直白又坦诚,他相信沈轻稚能听得懂。   “昭烈公主的离世,让太子妃的位置非常棘手,我不可能另选勋贵世家的小姐为太子妃,这般而为,才是寒了将士们的心,既然不选勋贵,便也不能选文臣,更不能选门阀。”   短时间门都不能选,干脆不立太子妃了。   萧成煜神色淡淡,似乎不是在说自己的妻子,而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的冷漠,却让沈轻稚更放心。   “母后身体不丰,近来因父皇重病,母后忧思过重,就连后宫事都无法全力处置,只能让几位母妃一起协理,正因此,等以后孤……”   “母后恐也无法时刻替孤操心,宫中无人做主,那便是生乱之象,所以早就被母后所喜爱的你,便成了那个人选。”   “孤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人,管好孤的后宫。”   沈轻稚略有些惊诧,她以为皇后选她是看她是个孤儿,没有任何依靠,她只能为皇后、为太子好好做事,才能博得荣华富贵。   但皇后和太子似乎要的更多。   他们不仅仅想要一双眼睛,想要一把匕首,他们更想要一个定心石。   沈轻稚睁大眼睛,她看向萧成煜,有些难以置信。   “殿下,我……只是个孤儿,在入宫之前,我不过就识得几个字罢了。”   “我哪里能……管那些出身高贵的娘娘们呢?”   萧成煜听到这话,却突然倾身上前,两个人几乎面碰面,紧紧盯着彼此。   萧成煜的眼眸深邃有力,他引着沈轻稚回看向他。   两个人无声对视许久,萧成煜再度绽放出笑容:“你可不可以,是由母后和孤说了算,并非那些世家门阀们。”   “再说,你会如此问,是否也意味着你不是不敢,而是不想?”   “你不是同母后说,愿意做最锋利的刀吗?” 第36章   话说到这里,沈轻稚攥着的手陡然一松。   她目不斜视,任由萧成煜凝视,而她自己,也在凝视萧成煜的眼眸。   她听到自己轻声问:“可是殿下,做刀锋者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沈轻稚声音轻成一缕烟,如梦如幻,钻入萧成煜耳中,在心湖里惊起一片涟漪。   今日萧成煜既然愿意“坦诚”,那沈轻稚所幸一白到底,把所有想说的话,想问的事一概宣泄而出。   萧成煜看着沈轻稚,脸上笑意渐收,但他却反问:“我以为,你不会信承诺和约定,你已经在出宫和留下之间门做好了选择,你就可以做到最好。”   沈轻稚果决、聪慧也有野心。   但她的野心,是在自己做好分内之事,以已之能,博得前程。   萧成煜最欣赏这样的人,因他自己也是同样性格。   既然如此,那么萧成煜便能明白沈轻稚会如何选择,也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要靠自己成为人上人。   这样的人,其实最不屑旁人的承诺和妥协。   因为他们不需要。   沈轻稚深邃的桃花目里难得生出些许惊讶,但这惊讶却转瞬即逝,如风过水无痕。   “殿下,即便臣妾知晓承诺无用,但您也总要有个诚意,毕竟……”   沈轻稚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萧成煜放在春凳上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热,结实有力,骨节修长。   而她的手,却又轻又小,白皙柔软。   她指腹上因常年做活而落下的茧子摩挲着萧成煜的手背,似乎在告诉他自己的答案。   萧成煜垂眸看了一眼两人的手,他翻转手心,把她使坏的手攥在了手心里。   “孤可以给你承诺,我也可以给你承诺,”萧成煜一字一顿道,“我萧成煜从来都是一诺千金,绝不背信。”   “沈轻稚,”他抬头,再度看向她,“我可以承诺,以后即便不需你再为我、为母后效力,我也保你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且……万人之上。”   沈轻稚眉心微跳,她看着萧成煜,最终坚定地点了点头:“好,我听殿下的,只要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便很好。”   萧成煜捏了捏她的手,道:“你倒是不贪心。”   沈轻稚心想,那是还不到时候,到了时候,再贪心也不迟。   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殿下也知我无亲无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如同无根的浮萍,不过为了让自己日子好过罢了。”   沈轻稚这一次倒是从心而言:“即便是万人之上,孤家寡人又有什么乐趣?”   萧成煜倒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坦诚,不由道:“这话倒是不对,孤是你的丈夫,也算是你的家人。”   沈轻稚听到这话,强忍着没笑出声:“殿下,今日同我如此坦诚,不过为了以后少些烦忧,既已坦诚,那又何必动妾心意?臣妾所有不多,唯独一颗真心,想自己留着,百年之后,它能陪着我去另一个世界。”   这话其实是有些大不敬的,可若细听,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萧成煜眉头微蹙,不是因沈轻稚的不敬,是因她悲凉。   他沉声道:“我所言并非什么男欢女爱,我只是告诉你,你是我的妃子,愿意为我和母后效忠,那便可以作为我的亲人。”   “情爱之事,于我而言,从无可能。”   “此也是你被选中的另一原因。”   因她不需要情爱,不倾慕情爱,也不期待情爱。   这才是最好的,最完美,最适合的人选。   萧成煜的话,让沈轻稚不由有些有些欣喜,对萧成煜更多了几分欣赏。   成大事者,就要坦诚以待,若像那夏国国君一般靠哄骗女子,哄骗百官得便利,那才让人不齿。   “殿下所言甚是,殿下乃真君子也。”   沈轻稚不由有些好奇,她睁着一双璀璨的眼眸问:“殿下若是以后心系于谁,定要早让臣妾知晓,臣妾也好知如何行事。”   萧成煜听到这话,却摇了摇头:“不会。”   沈轻稚眨眨眼睛,有些不解。   萧成煜看向她:“成帝业者,当以家国为重,孤不会纠缠男欢女爱,亦不会倾慕于谁。”   “所以,不必烦忧。”   沈轻稚微微一顿,随即笑颜如花:“是,臣妾明白了。”   话都说明,萧成煜倒是轻松不少。   他亲自给沈轻稚倒了一碗茶,同她碰了碰杯:“沈轻稚,以后有劳了。”   沈轻稚笑道:“殿下放心便是。”   两人把杯中茶一饮而尽,萧成煜这才敛了笑意,他略有些闷气道:“沈奉仪,近来宫中恐有大事发生,然母后体弱,不堪大事,如今以淑妃、贤妃为主,专理宫事,但两位母妃既要操心宫事,就无暇顾及母后,孤心中甚是不安。”   沈轻稚这才意识到,今日萧成煜同她如此剖白,归根结底是在此处。   对于抚照她多年的皇后娘娘,沈轻稚还是很上心的,听到这话,立即便问:“娘娘如何?”   她的关心是发自肺腑的,萧成煜见她此刻才有些紧张,心中倒是升起细微的暖意。   这种暖意,大抵也源自于两人共同关怀的苏瑶华。   萧成煜捏了捏沈轻稚的手,安慰道:“母后如今倒是尚可,孤就是以防万一,毕竟……”   剩下的话,萧成煜未再多言。   沈轻稚看他垂着眼眸,似有些难过,不由叹了口气。   萧成煜不能在病弱的帝后面前担忧父母,不能在群臣面前担忧皇帝,更不能在黄门姑姑们面前担忧家国未来,所以,他一直撑着,抗着,自己一个人吞噬心中的担忧、孤独和彷徨。   直至此时,他在母亲也是自己亲自选择的合作者面前,才能袒露些许情绪。   萧成煜听到沈轻稚的叹息声,心中的那股子郁结也随之而散。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母亲的意思了。   即便孤家寡人,也总得有个人能说说话。   要不然,这一辈子可还有什么意思呢?   寝殿内一时间门寂静无言,宫灯闪烁,床幔鎏金,在这一片热闹喜气的氛围里,两个人却说着家国大事。   沈轻稚略一沉思,原还想再安慰一句,可话到嘴边,却只听到耳畔的灯花爆裂开来。   “啪”的一声,随之而来的,还有门外匆忙的脚步声。咚咚咚咚咚。   那声音如同暮鼓一般,狠狠砸在萧成煜心尖上。   萧成煜猛地抬起头,跟沈轻稚轻轻握在一起的左手微一收紧,下一刻,他就紧紧攥住了她。   雕有喜鹊登枝的枣木门扉洞然而开,外面是年九福凄惶的惨白面容。   他膝盖一软,蹒跚着就在门口跪下,然后匍匐爬进了寝殿内。   萧成煜的手越攥越紧,几乎要把沈轻稚捏碎。   但沈轻稚却没有动,任由他这般牵着自己。   即便此刻,年九福还不忘让身后的徒弟关上寝殿门扉,他磕磕绊绊爬到萧成煜面前,然后一个头便重重磕下去。   “殿下,一更时陛下骤然醒来,吐血不止,急召殿下面圣。”   萧成煜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他脑海里空白一片,似是听懂了年九福的话,又似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只呆愣愣坐在那里。   他握着沈轻稚的手不自觉便松开了。   沈轻稚心中一紧,她面色刷地一白,她下意识手中一紧,回握住了萧成煜瞬间门冰凉的手。   这一个动作,让眼前漆黑一片的萧成煜往后一仰,腰背狠狠刻在床背上,发出嘭的声响。   “殿下!”“殿下!”   两道声音在殿中响起,沈轻稚迅速起身,直接来到了萧成煜身边,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沈轻稚回忆起满门抄斩的那一天,是冬雪抱着她,揽着她,告诉她:“小姐,哭出来,哭出声来。”   沈轻稚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难过得已经失去神智,失去风度的萧成煜,她竟下意识伸出手,把他的头轻轻揽在怀中。   “殿下,”沈轻稚声音带着绵长的温柔,“殿下,哭出来吧,就哭这一次。”   “哭过了,就不要当着外人的面再哭。”   她不是不让他哭,是不能让他当着外人的面真情流露。   只有这一刻,他才是即将失去父亲的儿子。   萧成煜转过身,他一把抱住沈轻稚的腰,把脸埋进她柔软又温热的小腹上。   随之而来的,是他颤抖的宽厚肩膀和隐忍不发的哭泣声。   伤心至此,他也没有哭出声音。   沈轻稚心中一酸,她就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陪伴他度过这最难捱的时刻。   身边只她跟年九福,萧成煜才敢哭出声来。   “今晨孤去看望父皇,父皇还说,还说,”萧成煜抽噎着道,“说待夏日炎热起来后,他就领着母后搬去玉泉山庄住,那边气候宜人,泉水温暖,也能让母后温养身体。”   萧成煜一边说,隐忍多年的眼泪如同山泉一般倾泻而下。   “父皇说着话的时候,还同孤玩笑,说到时候就把我丢在长信宫里,让我替他操劳。”   没想到,一语成谶。   萧成煜说到这里,终究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父皇,父皇。”   沈轻稚一直没有多言,她给了萧成煜一个温柔乡,让他可以放肆哭一回,可以放肆释放难过。   但当他收起眼泪,这一场痛苦倾诉便如同他人故事,不会再被提及。   萧成煜骤然听闻噩耗,自是悲痛万分,其中有即将失去父亲的难过,也有对即将君临天下的彷徨。   但他毕竟是萧成煜,是弘治帝和皇后细心教养多年的储君。   不过哭了那么一声,说了那么几句,萧成煜便恢复理智,他擦干眼泪,面上只剩果决。   “轻稚,母后此刻必很难过,国……丧之时,后宫必乱,”萧成煜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泪,迅速到,“孤命你于国丧时搬入坤和宫,替孤为母后尽孝,替孤照顾母后。”   “你可能行?”   沈轻稚此时正立于他身边,两个人影并肩而立,一起立于灯火辉煌中。   沈轻稚看着萧成煜深邃的眼眸,坚定道:“殿下放心便是。”   萧成煜定定看她一眼,随即便转身离去。   “孤一贯放心。”   ————   萧成煜悄然离开了毓庆宫,沈轻稚却还不能立即离开石榴殿,她坐在贵妃榻上愣了愣神,才缓过口气来,转头看向等候在门外的郑如和简义。   这两人都是太子身边的老宫人,打小就侍奉他,最是忠心不过,萧成煜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会听。   沈轻稚缓缓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便道:“郑姑姑、简公公,我有话要说。”   刚年九福依旧撂下话来,若是毓庆宫有诸事无解,自可来请示沈奉仪,以沈奉仪的旨意来办。   因此两人听到传唤,便立即进了寝殿中,垂手肃立在沈轻稚面前。   沈轻稚抿了抿薄唇,让自己声音平稳而淡定,她道:“郑姑姑、简公公,两位都是殿下身边的得意人,应当已经猜到宫中必要有乱,刚得殿下口谕,大约明后日我就要替殿下给皇后娘娘尽孝,要在坤和宫住上二十七日,毓庆宫的事便无暇旁顾。”   若毓庆宫只有自己人还好些,现在却刚刚搬来四位娘娘,这四位娘娘他们都不熟悉,性格着实不懂,若是毓庆宫此刻生乱,才是最要命的。   沈轻稚料想到了日后二十七日的乱事,思索良久,准备提前把话说清。   “两位都比我年长,是宫里的老人,自来比我知道要如何行事,但殿下口谕,万不敢辞,我便托大先安排些许,可好?”   这话说得客气极了。   沈轻稚同郑如和简义都打过交道,彼此之间门都有好眼缘,加之两人也知晓殿下的心思,更明白娘娘的眼光,此刻被沈轻稚托大倒不觉不妥,反而松了口气。   这风口浪尖上若他们办砸了差事,若是影响了殿下的前程,那才是悔不当初。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点头道:“奉仪请讲。”   沈轻稚点点头,看了一眼殿中众人,然后才沉沉开口:“咱们做臣子的,当然一心盼望圣体佳安……”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若非如此,便也只能安分守己,努力为陛下、娘娘、殿下祈福,万不敢让贵人们操心。”   郑如木着脸,嘴里却很上道:“奉仪说的是,咱们自来要安分守己的。”   沈轻稚点点头,脸上却一丝一毫的笑意都无。   她笑不出来。   “若当真宫中有事,那殿下怕也不会回毓庆宫,往常都要在太极殿夙兴夜寐,不得空闲,那咱们毓庆宫也要为殿下分忧解难,不如便闭宫不出,安静祈福?”   郑如心中一动,她看了一眼简义,见他眼中也有赞同之色,便低声道:“若是闭宫,怕也只能拦住宫人黄门,就连贵人们身边的姑姑都拦不住,若是闹起,怕不好看。”   沈轻稚眉头微蹙,声音却有些清冷:“我若去了坤和宫,自会同娘娘要一份懿旨,这宫里贵人是多,却没人能贵过娘娘去。”   郑如一听沈轻稚已经落定主意,心中大安,她道:“是,我明白了。”   沈轻稚点了点头,略一思索便道:“简公公,若是闭宫,最好连每日扫洗菜品走动都减少,不如明日一早就去御膳房和尚宫局支取十日吃穿用度,这样便不用日日惊扰姐姐们,让她们无法潜心祈福。”   简义立即答:“是,我明日一早就办。”   沈轻稚点头,左思右想,又道:“若是有娘娘们的家人送来信笺等物,也暂缓递送,等到事情办完再议。”   弘治帝这急病突然,原用了秘药,还以为可以撑上两三月光景,岂料今日就突然急病,显然已经回天乏术。   事发突然,只能事权从急,先把二十七日国丧撑过去,只要萧成煜继位礼成,便无须担忧。   沈轻稚又叮嘱了些许细节,一直絮絮叨叨说了小半个时辰,三人才算把毓庆宫之后国丧期的章程敲定。   话都说完,沈轻稚吃了口茶,这才在反复纠结中浅浅睡去。   另一边,萧成煜不用步辇,只带了年九福和他几个年轻力壮的徒弟,一路快步出了毓庆宫。   过来禀报的公公也是弘治帝身边的老人,名叫李沐,他此时穿着灰白的袍子,满脸都是哀丧。   萧成煜年轻,走路又快又急,年九福等几个太监只能跟在他身后小跑,就是跑得气喘吁吁都不敢多吭一声。   这一走就是两刻,待到乾元宫外围的朱红宫墙出现在萧成煜眼中时,他却脚步一顿,放缓了步伐。   似是怕惊扰了旁人一般,小心翼翼,又有些举步不前。   李沐见他一直冷着一张脸,似是一点哀伤都无,心里却明白他此刻必定哀伤至极,悲痛无法诉说。   李沐叹了口气,在他身边低声道:“殿下,皇后娘娘一会儿也要到了,您定要撑着点,还有娘娘在呢。”   萧成煜眼眸通红,眼底都是丝丝血色,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多谢李公公关怀。”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一行人便来到乾元宫正门前。   此刻乾元宫前依旧如同往日那般安静无声,只有一队高大的金吾卫卫看守,就连人数都未增加。   巡逻的校尉看到萧成煜快步而来,没有阻拦也没有训斥,皆是安静行礼,由统领亲自上前打开乾元宫的宫门,请了萧成煜进入乾元宫。   萧成煜一行人刚进入乾元宫,身后高大厚重的宫门便迅速合上,生怕有人误闯。   萧成煜没有回头,他快步往前行去,眨眼功夫便进了乾元殿正殿。   此刻乾元殿前明间门已经跪了一地的太医,太医们垂眸静跪,一言不发,即便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抬头,只木着脸发呆。   萧成煜并没有过多关注几位太医,他也不去看哭丧着脸的太监们,快步绕过雅室,直接进入皇帝寝宫。   此时的寝宫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在这血腥味里,还有苦涩的药味,两相结合,让人心头发闷。   龙床前摆放着巨大的十二幅山河永安紫檀座屏,遮挡了萧成煜的视线,萧成煜看不到病入膏肓的父亲,也看不到他支离破碎的病体,但此刻的萧成煜却再也克制不住,眼泪再度顺着年轻的脸庞滑落。   大抵听到了脚步声,大太监张保顺磕磕绊绊奔出屏风,那张苍老了十来岁面容便出现在了萧成煜眼中。   他原是白白胖胖的弥勒佛样子,此刻却肿胀得不成样子,一张脸清白灰褐,透着吓人的衰败。   他刚一奔出屏风,看到萧成煜的一眼,忍耐了多时的泪水瞬间门倾泻而下。   萧成煜只看他噗通跪在自己面前,哭着道:“殿下,殿下您可来了。”   萧成煜根本顾不上去扶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张保顺的衰败,他几乎是克制不住地跑了起来,直接绕过屏风,往龙床前扑去。   待到他跪倒在龙床前的脚踏上,隔着青纱帐幔往里面看去时,伸出去的手居然都已经颤抖起来。   萧成煜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堵住了他,让他喘不上气,让他几乎窒息。   但最终,萧成煜却依旧抖着手,一把掀开格挡在父子之间门的帐幔。   入目,是已经瘦没了人形的弘治帝。   他今岁不过四十几的年纪,却已满头华发,凌乱稀疏的白发散落在精致的龙凤软枕上,是那么刺目。   他紧紧闭着眼,面色是惊人的灰白,即便盖着厚重的锦被,他也在轻轻发抖,似是冷极。   然而他的嘴唇却是鲜红的,那不是健康的颜色,那是被抑制不住的鲜血染红的。   弘治帝紧紧闭着眼,喉咙里发出呵呵声,他在拼尽全身力气,努力让自己多活一会儿,哪怕只有一盏茶也好。   萧成煜看到这样的父亲,看到这样的君父,他似被万箭穿心,有人拿着刀子在他心口划着字。   一笔一划都是痛。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眼泪不知何时停了。   萧成煜哆嗦着唇瓣,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父皇。”   他的声音很轻,很哑,宛如杜鹃啼血,哀婉至极。   但弘治帝却听见了。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用那双发黄的迷蒙的眼睛,看向了自己费心教养长大的儿子。   他的脖颈已经动不了了,眼睛却还是追随着儿子年轻的面庞。   他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多好的长子、储君,他健康、聪慧,冷酷无情。   他是最好的继承者。   本应痛苦至极的弘治帝,却轻轻笑了一声。   随着他的笑声,鲜红的血从他唇边滑落,在他灰白的脸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痕迹。   萧成煜下意识伸出手去,轻轻擦了擦父亲脸边的血。   他不敢使劲,生怕一用力就碰疼了他。   弘治帝目光一直落在萧成煜的脸上,他虽已行将就木,死期在前,浑身疼痛难忍,但脑中却异常清醒。   他觉得自己从未有一日这么清醒过。   经年的苦涩汤药麻木了他的舌头,也麻木了他的脑海和心田。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却终于找回了曾经的年轻和清醒。他能清晰看到儿子眼中不敢掉落的热泪,他能尝到口中咸腥的血味,他能感受到鼻尖苦涩的陈腐的药味。   那是许多年没有尝过的滋味,他不觉得脏污,反而非常珍惜。   弘治帝抿了抿嘴唇,眼眸里有着即将解脱的释怀和笑意。   “二十年,”弘治帝声音轻如云烟,却字句清晰,“我同你娘,亲自教养你,二十年。”   “能教的,都教过了。”   “以后,家国天下,就在你手中。”   “你能做,做得很好。”   弘治帝留恋地看了看儿子,目光却往边上挪去,往屏风外面寻找起来。   “对你,对楚国,我没有,遗憾。”   “但……”   他话音未落,一道蹒跚的脚步声便在屏风外面响起。   弘治帝眼眸中重新绽放出喜悦,似是二十年前大婚的那一夜,他也是如此满怀喜悦,等待着喜楼上的新嫁娘。   只一眼,过一生。   他唯一的新嫁娘,还是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他知足了。   ————   苏瑶华面色苍白,神情哀伤,她蹒跚着绕过座屏,脚下一个趔趄,若非张保顺的搀扶,差一点便跌落在地。   萧成煜未及回头,都能听到身后苏瑶华的抽泣声。   如泣如诉,哀婉至极。   萧成煜连忙起身,下意识要去搀扶苏瑶华,但苏瑶华此时却已经跌跌撞撞来到床榻边。   锦绣奢华的龙床上,沉疴无医的皇帝陛下瘦成一把骨头,即便盖着龙凤锦被,也不过只躺了那一亩三分地。   苏瑶华仓皇地坐在龙床边,紧紧握住了弘治帝的手。   弘治帝的手冰冷冷的,早就不似活人。   苏瑶华心中悲痛愈深,她忍不住哭出声来。   “陛下,陛下……”她泪如大雨滂沱,几不能语。   弘治帝看到他,面上沉沉的死气竟去了三分,显露出几分年轻时才有的意气风发。   他努力睁着昏黄的双眼,认真看着自己的发妻。   他这一辈子可以说是无愧于天地,却唯独对不起一人——他的结发妻,全天下最尊贵也应最幸福的女人。   弘治帝看着她面上湿漉漉的泪,看着她眼眸中的不舍和留恋,他想要去擦一擦她脸上的泪,想要说一句:“傻姑娘,哭什么呢。”   可他再也抬不起手,再也不能替她拭泪。   弘治帝沉疴经年,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即便是九五之尊,他活得也很痛苦。   面对死亡,他早就没有畏惧和害怕,甚至有一种终于可以离开病痛的解脱。   但此刻,看到了苏瑶华,他终于觉得有些不舍了。   可这份不舍却不能表露出来。   弘治帝有千言万语,有满腔依恋,甚至还有从未说出口的爱慕,这些,在即将天人永隔的时候,他却不能说了。   他想让苏瑶华长长久久活着,幸福康健,子孙满堂,替他享受这一片大好河山,替他享受世间门的一切供奉。   弘治帝轻咳一声,他轻轻开口:“瑶华,以后你就是太后了,可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这一句,似乎把两人带回了当年那个满城芳华的大婚吉日,似乎这二十载时光都未虚度。   苏瑶华哽咽一声,想起当年的情景,忍不住如当年那般回答他:“我若哭,你便哄哄我。”   弘治帝轻声笑了。   他很轻松,病魔在这一刻远离了他,让他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萧成煜知道父皇母后有话要说,但他此刻却不能离皇帝榻前,便退后几步,只低着头默默落泪。   在父皇面前哭过,以后就不能再哭了。   帝后二人都未发现儿子的远离,此刻的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弘治帝继续道:“对于我殡天之后的事,早先已经都交代过你,也交代过煜儿,你们皆很沉稳,此番不需我再多言。”   “对于以后,我没什么不放心的,遗诏我已写好,会让你们都高兴。”   苏瑶华刚止了止眼泪,此刻听到他絮絮叨叨说身后事,忍不住又哭了。   从弘治帝继位伊始,他每逢病灾就会对她交代一番身后事,几十年下来,苏瑶华早就能背下,可没有哪一次如同现在这般,让她听不下去。   因为只有这一次是真的。   话说完,她的竹马,她的丈夫,就要离她而去。   苏瑶华突然痛哭失声,她使劲摇着头,全然不顾体面和尊荣:“陛下,别说了,别说了。”   “咱们能治好,你乖一点,好好吃药,这一次也能好的。”   苏瑶华哭得撕心裂肺。   她已经很多年没哭过了,冰山早就封印了她的内心,但到此刻,她才发现她自以为坚固的冰山早就有了裂缝。   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强。   弘治帝身上突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动了动冰冷僵硬的手指,用尽了全身力气回握住了她的手。   “慧慧,待得以后你身体好些,就替我看看江南风景,大漠孤烟,看看塞外风光,可好?”   弘治帝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话。   苏瑶华下意识答应他:“好,好,都好。”   弘治帝笑了。   他缓缓喘着气,身体里的力量如同风中的沙儿一般流失,再也回不来。   他眼前一片模糊,最终什么都瞧不清楚,在最后的最后,他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三个字。   只有苏瑶华听见了。   他说:“对不起。”   这一辈子,唯独对不起你。   苏瑶华只觉得手中一沉,他刚刚还在回握她的手,轻轻一送,随即狠狠往下跌落。   嘭的一声,他的手砸在了锦被上,他的眼眸也缓缓合上。   弘治帝殡天了。   苏瑶华一下子扑倒在他身上,拽着他的单薄瘦弱的身躯,拼命摇晃他:“陛下,陛下你再看看我。”   她的陛下再也不能看她了。   萧成煜泪流得更凶,他恭敬跪下,给已经故去的父亲磕了三个头,然后便膝行至床榻边,伸手去搀扶母亲的胳膊。   “母后,母后,父皇已经去了。”   萧成煜哭着安慰母亲。   苏瑶华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久久不肯起身,寝殿里外皆是痛哭声。   张保顺满脸泪水,却还是强撑着来到萧成煜身边,固执地搀扶起他。   “殿下,您可不能再哭了。”   张保顺声音沧桑:“殿下,陛下留有遗昭,说待宗人府、辅政大臣和所有宫妃皇子到场后再宣读。”   “另外,昨日陛下已经下旨,命金吾卫、仪鸾卫以及五城兵马司派兵把守内城中十一处宫门,两位指挥使一位都督都在宫中等候殿下宣召。”   “以后大楚的天下,就得您做主了。”   萧成煜眼中的热泪滚落而下,在他心上刮下一道伤痕。   他深吸口气,哽咽着嗯了一声,随即便狠狠擦了擦脸上的泪,不让自己太过失态。   父皇已经做了万全打算,没有给他留下血腥和灾祸,留给他的只有来自父亲的慈爱。   萧成煜心中悲痛,却强忍着泪水,哽咽道:“速速让几位大人至御书房觐见。”   张保顺长舒口气:“是,老臣这就去办。”   待到张保顺退出去忙,年九福立即进宫,在萧成煜耳边低语几句,萧成煜点头,道:“去把采薇姑姑请进来。”   他说完,脚步坚定地来到床榻边,轻轻拍了拍苏瑶华的后背。   “母后,父皇被身体拖累一生,如今终于解脱,您应当高兴才是。”   苏瑶华似是哭累了,也似终于从悲痛中缓过来,她轻轻抽泣一声,坐直身体,低头用衣袖拭泪。   萧成煜没有过多去打扰苏瑶华,等苏瑶华冷静下来,萧成煜才道:“母后,我已命人招来金吾卫指挥使王成礼,仪鸾卫指挥使姜忠,五城兵马司左都督林校,他们稍后便到,待得宫中布防之后,便要招各位母妃、弟妹前来觐见父皇。”   苏瑶华在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擦干脸上的泪,但她眼眸赤红,面色苍白,同平日大相径庭。   “煜儿,”苏瑶华缓缓开口,“你父皇故去,以后宫中上下,便要由你一人做主,你可明白?”   萧成煜微微一愣。   刚刚他还是儿子,上有父母高堂,他要听父母之言行事,万事不可擅自做主。   但现在,不过转瞬功夫,他就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明日朝阳升起时,他就是新君了。   苏瑶华知道他心中悲痛,亦仓皇无措,但今夜必是不眠之夜,他们母子都不能走错一步。   苏瑶华目光逐渐凌厉起来,她认真看着儿子:“萧成煜,记住,遗昭一读,你就是皇帝了。”   “你要记住,以后整个天下都是你的。”   萧成煜身躯一振,他猛地抬起头,用那双同样赤红的眼眸看向母亲。   这一刻,一往无前的勇气从他心头窜起,让他心中的顾虑和担忧皆烟消云散。   萧成煜狠狠闭上眼睛,他深吸口气,片刻后同苏瑶华恭敬行礼:“母后训导振聋发聩,儿子铭记于心,莫不敢忘。”   苏瑶华神色稍缓,她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了无生息的弘治帝,终于起身道:“来人,给大行皇帝装殓。”   恰逢此刻,张保顺传召进前,对萧成煜道:“殿下,三位大人请见,已在御书房等您驾临。”   萧成煜回过头看了一看母亲,苏瑶华便道:“去吧,你去忙你的事,这里有我。”萧成煜心中安定,大步出了寝殿。   待她走了,采薇姑姑适时上前,从袖中取出一颗定神丸,伺候苏瑶华吃下。   一颗药咽下去,苏瑶华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采薇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娘娘,这药不能多吃。”   苏瑶华沉默片刻,道:“就这几日,一定要撑下去。”   三位将军到来之后,萧成煜很快发下旨意,命仪鸾卫亲自过各府请京中几位年事已高的宗室、宗人令哲亲王,以及三位皇叔、四位皇叔父一起入宫。   又命仪鸾卫请几位阁臣、辅政大臣等一起入宫,皆在太极殿前等召。   随即宫中所有妃嫔、皇子、公主也一起赶来太极殿。   亥时正,所有人齐聚太极殿,萧成煜立于御座之前,身侧是满脸哀戚的皇后,另一侧则是弘治帝的年纪最轻的叔叔哲亲王。   张保顺已经换了一身素服,他头上的礼冠扎着白麻,在寂静的夜中是那么刺目。   看了这个场景,人人心中皆是明悟。   是以,即便这三更半夜的太极殿人头攒动,乌压压占了一地的人,却鸦雀无声,安静至极。   张保顺站在御座之下,先同萧成煜、皇后、哲亲王等行礼,然后才起身,冲着台下朗声道:“弘治二十四年元月初三,陛下留遗昭于太极殿御座之内,由哲亲王、礼亲王、张大学士、苏将军一同见证。”   “现,亲启于太极殿,宣诏天下。”   他的话音刚落,在场众人便跪了一地。   张保顺带着哭腔喊:“陛下于今日亥时一刻龙驭宾天,天年永诀。”   随着张保顺话音落下,丧钟响彻天地。   霎时间门,太极殿内只有哭声。   在张保顺的引领下,朝臣宗室哭行三叩九拜之礼,之后长跪不起,张保顺道:“请哲亲王宣读遗昭。”   哲亲王是弘治帝的小叔叔,今年不过四十八,他身体康健,身材高大,颇有当年高祖遗风。   他先冲空无一人的宝座行过大礼,然后才从中取出遗昭,展开宣读。   “朕于二十继承国祚,二十四载事必躬亲,未尝有一日懈怠……功过自不评说,此番遗昭,是为大楚天下。”   “朕之长子萧成煜,乃皇后嫡出,自幼勤勉聪慧,风度斐然,沉稳勉重,当得储君之位,待朕殡天,当以太子之位登基,继皇帝位。”   遗昭说到萧成煜,萧成煜便跪下,冲宝座行礼。   “朕之元后苏瑶华,乃朕之发妻,潜邸相伴,执手经年,其仁孝慈悲,凤仪卓卓,礼持后宫,抚育皇嗣,当得嘉后,着册封为圣慈皇太后,以扶持国祚,为继皇帝分忧。”   之后便是四妃及其所出皇子公主的册封,德妃为德太妃,其子二皇子封顺郡王,淑妃为淑太妃,其子三皇子为诚郡王,贤妃封为贤太妃,其女大公主封为柔佳公主,子四皇子封为穆郡王。   因三位皇子及公主皆未成年,因此依旧养育宫中,由太后娘娘及长兄教导。   之后,便轮到了宜妃。   宜妃面容明媚,烟波之间门妩媚风流,即便是痛哭时,面容上也有哀婉柔媚之色。   此刻,她心跳极快,期待了多年的愿景终于来到眼前。   哲亲王面不改色,继续读:“宜妃冯氏,因生育皇嗣有功,着册封为贵太妃,以尔养天年。”   “什么?”   冯觅儿满脸错愕,此时此刻,她顾不上什么体统规矩,若非身边的姑姑死命拽着,她就要起身冲到台前。   姑姑能拽着她的人,却捂不住她的嘴。   “我不信,这遗昭定是假的!” 第37章   哭灵是有技巧的,比如现在哲亲王在宣读遗昭,下面跪着的王公大臣们不能不哭,但不能哭得太大声,要那种悲悲切切的哭声,才能让众人听清哲亲王的声音。   此刻宜妃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太极殿中众人一时间都忘了哭,甚至有的本就年纪大了,这一吓差点背过气去,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萧成煜头都没抬,他平静跪在御座之前,似全无听见。   在场众人只有苏瑶华坐在椅子上,这是大行皇帝的口谕,皇后体弱多病,不让皇后给他跪灵。   此刻,苏瑶华凤目微瞥,那双淡漠的眼眸便落到宜妃身上。   冯觅儿身上微微一颤,曾经在苏瑶华宫中做宫女时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令她心中生寒。   但片刻之后,身为继皇帝生母的底气重新爬上她的心头,冯觅儿张口,想要继续发问。   就在这时,皇后苏瑶华突然开口:“宜妃,大行皇帝灵前,要虔诚恭谨,莫要信口胡言。”   “若你不知要如何说话,那就闭嘴。”   苏瑶华从来没在外人面前发过火,她一直都是温婉贤淑的皇后娘娘,她是一国之母,胸径广阔,慈悲天下。   但这几个字,却能让人听到她心中的怒火。   冯觅儿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就不敢说了。   苏瑶华不给她机会,看了一眼张保顺:“张大伴,宜妃悲痛过度,心扰迷症,言语癫狂,不宜为大行皇帝守灵,便让她去奉先殿祭告祖先,为皇帝祈福。”   她这里说的皇帝是萧成煜。   张保顺异常听话,他对着宫门口等候多时的黄门一招手,便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嬷嬷上前来,一个捂住宜妃的嘴,一个搀扶着她往外走。   宜妃来不及挣扎就被拖走,整个过程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苏瑶华面容和缓下来,她低下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对哲亲王道:“哲王叔,您请继续。”   之后就是对诸位朝臣的安排,内阁暂时不动,依旧由张节恒率领其余六位阁臣鼎力国祚,念在几位阁臣、宗室及几位老大人年事已高,每日只哭灵半日即可,不用整日跪拜。   这一封遗昭长长一卷,是弘治帝斟酌多年,最终用了一整日书写而出,字字句句皆是对大楚国祚的郑重。   一般而言,新帝继位时是由新帝册封先皇后妃,但因萧成煜出身特殊,又因几位后妃皆是世家门阀,弘治帝为永绝后患,直接便在遗昭里册封了所有后妃儿女,这样就不会有人置疑萧成煜枉顾生母生育之恩,说他不孝。   他当年要留下宜妃,为的是皇后的名声,既然留下了,就不会再对她出手,而此时他即将故去,也得给儿子留一个好名声。   反正他人都死了,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还评议不到史书上面,后世人如何看他他也不知,又为何要在乎?   他之前给苏瑶华的承诺便是这个。   他这一辈子只会有一个妻子,即便是儿子的生母,也不能做他的皇后,便是太后也不成。   当然,他也是为了杜绝宜妃干政的风险,杜绝宜妃凭借太后的身份为难萧成煜,让在孝道面前进退维谷。   弘治帝这封遗昭,除了少数几人,几乎是皆大欢喜。《宫女升职记》,牢记网址:m.1.当然太极殿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敢当面笑出声来,皆是悲痛欲绝的。   待得遗昭读完,哲亲王便冲萧成煜行礼:“太子殿下,事权从急,家国天下都要有主君临政,老臣恳请殿下以国家大事为重,先以继皇帝之位,后率王公大臣给大行皇帝守灵。”   萧成煜当即便道:“父皇灵前怎敢自专,万不可提前继位。”   之后张节恒、苏长泽皆出列劝解,三请三辞之后,萧成煜才站到宝座之前,让张保顺把皇帝常服穿戴在身上。   在大行皇帝灵前,萧成煜高高站在宝阶之上,接受王公大臣三叩九拜之礼。   众人齐呼:“恭贺陛下继承大统,陛下千秋万代,国祚昌齐。”   跪拜之后,萧成煜才敛眉开口:“遵父皇圣谕,宫内只行二十七日国丧,停灵于正阳殿,按制进宫守灵。国丧之后宗室朝臣婚丧嫁娶皆不限,民间不必行二十七日,明日起服国孝三日即可,切勿扰民。”   下首大臣口中称是。   继位与守灵之事安排妥当之后,萧成煜才觉得自己将喘过气来,他垂眸敛眉看向下首跪拜的众人,这才道:“明日以三位王叔为主祭,主持国丧守灵事宜,宗人府协办,今日各位爱卿不必留于宫中,回家歇息便是。”   刚刚当上皇帝的萧成煜,比他做太子时要温和得多。   无论下面的朝臣是否甘心,宗室的皇叔,年少的弟弟,门阀出身的母妃是否愿意,他以嫡长子身份,以太子继承国祚,谁也说不出个错来。   待得众人迅速离宫,萧成煜才来至苏瑶华身边:“母后,儿子送您回宫吧。”   苏瑶华握住萧成煜的手,她想要站起身来,却不料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前栽倒,瞬间没了意识。   萧成煜面色大变,他一把抱住母亲,让几个姑姑上了前来,亲自送苏瑶华回了坤和宫。   他要在正式登基之后,苏瑶华才会被册封为太后,因此在国丧期间,萧成煜仍要住在毓庆宫,而苏瑶华也要住在坤和宫。   太医早就在坤和宫等着了,看到皇后娘娘昏迷着被送了回来,立即吓得面无人色,他们赶紧上前,轮流给皇后听脉,听过之后脸色越发难看。   御前请医是不能串供的,因此太医院的院正和两位院副在听过脉之后,只能一个个进入雅室给萧成煜禀报。   不过三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国手,说得大差不差。   苏瑶华早年伤了根本,又得了寒症,这些年劳心劳力身体一直没能痊愈,如今皇帝殡天,大悲之下旧疾复发,这才昏迷。   这病难养,若不好好调养会有碍天年,于寿数不利。   此刻还有一堆事等着萧成煜,萧成煜即便担心母亲,却也不得不离开,他皱着眉头,对沐芳道:“传朕口谕,命太子奉仪沈氏代朕为皇后娘娘尽孝,国孝时日日夜侍奉在皇后娘娘病榻之前,侍奉至娘娘痊愈方可。”   沐芳微微一愣,心中很快便泛起些许欢喜,但她面上依旧挂着悲切,点头道:“是,臣这就去命人皆沈奉仪入坤和宫。”   萧成煜捏了捏眉心,他目光炯炯看向三位太医,直接便开口:“朕对母后之凤体,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让母后身体康健,长寿安康,诸位爱卿医治要以此为要,切忌以急方乱母后凤体。”   太医院正立即便听懂了,新皇帝的意思是太后娘娘的病要养,要静,无论多么漫长,也要把身体养好,不能用狼虎之药坏了根本。   皇帝陛下当真是多虑了,太医院里哪敢开狼虎药,日日都是太平方。   院正心中大安,领着两位副手跪下行礼:“陛下放心,臣等一定尽力。”   萧成煜思忖片刻,又道:“坤和宫行药之事,若娘娘无法自己做主,便请沈奉仪并采薇姑姑一起协商,不必事事请命于朕。”   他说完这话,也不等太医们是什么表情,大踏步去了对面的寝殿中,先看了看依旧昏迷不醒的母后,才对采薇叮嘱几句,这便匆匆离开。   前脚他刚走,不过两刻之后,一顶暖轿便来到坤和宫。   沈轻稚已经换了一身素服,头上环钗全部歇下,只留了一朵白绒花。   这一身素服,更衬得她出尘若仙。   但她此刻垂眸凝神,目不斜视,只木着一张脸,被宁海陪着亲自请进了坤和宫。   沈轻稚脚步很快,却毫无声响,几人快步来到殿前,沈轻稚一抬头就看到了红着眼睛的沐芳。   她眼睛也一红,立即便踉跄几步,一把握住了沐芳的手。   “姑姑,娘娘……娘娘怎么样了?”   沐芳扶着她的手,把她领进了寝殿中,她哽咽道:“回奉仪小主的话,娘娘骤然听闻丧事,心中哀痛至极,强撑着去了乾元宫,在乾元宫服了一丸定神丸,勉强撑到了子时,待得太极殿群臣散去,娘娘便昏倒了,依旧未醒。”   沈轻稚眉头轻蹙,她叹了口气:“娘娘本就身体不丰,今日又悲痛至极,怎么可能不……”   她说到这里,也有些哽咽了:“我得去看看娘娘。”   苏瑶华算是她的恩人,做宫女的这几年,沈轻稚几乎没受过任何的刁难,都是因苏瑶华御下有道,尤其是坤和宫中人不敢太做那欺凌之事。   现如今她又有这般体面,可以说全赖苏瑶华提携,如今听闻苏瑶华重病不起,沈轻稚心中难免焦急,但她却不能在坤和宫哭出来。   沈轻稚眼睛憋得通红,强忍着泪水,她快步进了寝殿,一眼就看到躺在床榻上的皇后娘娘。   苏瑶华此刻双眸紧闭,眉头微蹙,面色苍白却泛着潮红,睡得很不踏实。   沈轻稚的眼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似玉珠儿滴落在地。   采薇、侍书和朝云从此刻都在寝殿里伺候,采薇见沈轻稚如此,也跟着抹了眼泪:“小主莫要太过悲伤,刚太医已经瞧过,娘娘今日不宜用针唤醒,睡到明日能恢复些精神,待明日再用药。”   沈轻稚也顾不上那许多,她擦干眼泪,抬头看向采薇:“把药方给我看看。”   采薇一愣,随即便让朝云去取了三份药方,放到沈轻稚手上。   沈轻稚在床前的圈椅上落座,仔细看着手中的药方。   她原在大夏时读过些医书,是看得懂药方的。   沈轻稚把三份药方都看过,挑挑拣拣,选了其中一份:“采薇姑姑,依我之见这一份最好,只是……”   她后面的话未说。   采薇虽然诧异她会看药方,但此刻心中却多了几分踏实,她看着年轻秀美的小奉仪,面上的紧绷之色微微散去。   她声音里都带着些轻松:“奉仪小主,陛下走前留有口谕,道坤和宫遇事不决,全听小主吩咐。”   沈轻稚手上一顿,心中却没由来生起一股酥麻之意。   “可……”她略有些迟疑道。   采薇看着沈轻稚的迟疑,微微躬身,以一个臣属的姿态对沈轻稚道:“奉仪小主,您是娘娘亲自选出来的,四年间唯有你娘娘最喜爱,她知你能力,知你能做好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娘娘信任你,那陛下便信任你。”   “小主,这二十七日国丧,坤和宫就交给你了。”   “这并非陛下的口谕,也是娘娘的意愿,再不济……”   采薇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   “小主,再不济还有我们。”   ————   以沈轻稚的医识浅见,她选出来的这一份是最温和的方子,可以长久医养苏瑶华的身体,只是苏瑶华恐怕就不能再时刻操心宫室,需安静调养。   沈轻稚把话同采薇一说,采薇便道:“小主果然懂医,这方子是院正开的,也是最温和最绵长的,陛下之前也留了话……”   采薇同她说了萧成煜的意思,这才道:“只是娘娘一贯意志坚定,还是要看娘娘是如何想。”   沈轻稚立即便明白过来,她主动要看方子,若是选了跟众人一样的,那便要同她们一起劝说苏瑶华。   “如此,我明白了,”沈轻稚道,“明日娘娘醒来,我会帮着劝一劝。”   待医治方案落定,采薇不由松了口气,她道:“小主,宫中上下都要开始治丧,今夜不得歇,娘娘这里小主还得小主侍疾。”   沈轻稚点头:“这是自然,我便是来给娘娘侍疾的,姑姑们且自去忙,不用操心娘娘,这里有我。”   采薇这才点头,只留下朝云和戚小秋一起侍奉,其余众人皆是迅速离去。   皇后病倒,昏睡不醒,即便明日要被朝野内外知晓,也必要把该做的事做全,丝毫错处都不能出。   沈轻稚看了看苏瑶华的睡颜,微微叹了口气,起身把帐幔垂落,只留一道缝隙。   “咱们三人轮值,今夜不能浅眠,必要清醒守在娘娘床榻边。”   此时已过子时,这一宿也不过还有两三时辰,一个人只守一个时辰,对于做惯宫女的她们来说根本就不妨事。   朝云想劝她去贵妃榻上休息,抬头见她面色淡淡,到底没有劝。   沈轻稚先值夜,她让另外两人去外间小憩,自己则坐在皇后帐幔之外垂眸沉思。   这一夜看似短暂,实则漫长。   待到此刻,沈轻稚才算静下心来,开始思忖未来。   她虽是太子奉仪,但只有七品,轮不到她给大行皇帝守灵戴孝,萧成煜应当猜到皇后身体撑不住,无法去正阳殿守灵,才把她送了过来。   她应该需要在坤和宫,以孝敬之心替皇后娘娘为大行皇帝守灵。   如此一来,她不仅得了至纯至孝的名声,皇后娘娘名声也无碍,算是双赢局面。   思及此,沈轻稚缓缓吐出口气。   她思绪纷乱,一时间思绪万千,寝殿里还算安静,沈轻稚一直安静守了一个时辰,才去唤醒戚小秋。   她也不用人伺候,自己躺倒在贵妃榻上,刚一闭上眼便陷入睡梦之中。   梦里只有铺天盖地的白。   这一觉她并未睡实,似只睡了一两个时辰,她便听见朝云的声音:“小主,卯时正了。”   沈轻稚猛地睁开眼眸,她利落坐起身来,头上的发髻都未有丝毫凌乱。   朝云端了一杯薄荷蜂蜜水,喂她吃了一口,又取来清凉油在她太阳穴处浅浅抹了些,才低声道:“小主,这一夜娘娘都未醒,采薇姑姑过来看了一回,道娘娘面色好看了些,她让小主醒来后去明间,得让小主看一看孝挂。”   沈轻稚点头,她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眼中只有一片清明。   她穿鞋起身,整了整身上略有些褶皱的素白孝服,然后便轻轻踏进寝殿中。   帐幔之后是皇后娘娘安静的睡颜,比之昨夜的仓皇痛苦,此刻她似乎已经平静了。   沈轻稚微微松了口气,快步出了寝殿。   待绕过雅室,一路出了东侧殿,她似乎直接从繁花似锦踏入冰天雪地。   天地之间依旧只剩白色。   皇帝殡天是国丧,丧仪规格最高,坤和宫正殿已经挂好白幡,丧布,所有花卉、果缸、香炉全部撤下,多宝阁也被白布蒙住,几乎看不到任何珍玩。   从明间出来,外面的游廊、月台都挂好白,就连院中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木也挂上了丧布,显得异常哀丧。   沈轻稚在院中看到了采薇。   采薇忙了一整夜,此刻脸色都有些发青,她眼中通红,正在对几个司职宫女叮嘱。   “一会儿各宫娘娘小主都要到,藤垫要备足,上面要加一层棉垫,茶要准备冷热两种,记得要备好清凉油和凝神丸,晚霞,你去告诉小膳房,让他们煮两锅冰糖绿豆汤,放凉待用。”   沈轻稚远远就听到她声音嘶哑。   她快步上前,除了采薇以外的几名司职宫女都冲沈轻稚见礼,这几人都是老熟人,沈轻稚同她们点头问好,这才对采薇道:“姑姑,我有话要说。”   采薇忙道:“好,我这就来。”   待两人回到明间,就看到明间已经布置好了小灵堂,大行皇帝的牌位摆在一堆祭品之间,森然又肃穆。   沈轻稚微微一顿,她同采薇对视一眼,两人皆没从正殿明间而入,而是拐了一下,从东配殿拐入风廊,进入皇后寝宫前的花厅。   这一处倒是没有外人。   沈轻稚站定后才开口:“姑姑,您得歇一歇,巳时就要开始守灵,到时候各宫娘娘小主一到,姑姑又歇息不得,我刚才粗略看了看,宫中丧仪已经齐备,并无不妥。”   采薇叹了口气,她一口喝了半壶茶,这才道:“丧仪事马虎不得,这一熬就要二十七日,坤和宫还得摆小灵堂让各宫娘娘小主过来守灵,轻易马虎不得。”   除去四妃、九嫔,昭仪、婕妤和下三位小主都要在坤和宫替先帝守灵。   弘治帝后宫人数不多,除了四妃和一位嫔娘娘,下面仅有两位昭仪一位婕妤,下三位的小主也只有六人,都是早年潜邸时的侍寝宫女,他们是不能去正阳殿给大行皇帝守灵的,只能来坤和宫的小灵堂守灵。   皇后身体已经这样,再弄一堆人在坤和宫哭哭啼啼,这病又如何养得好。   沈轻稚明白自己过来侍疾,就是为了让皇后修养身体,因此倒也不敢马虎,直接对采薇道:“姑姑,依我看不如请娘娘挪去后殿佛斋静养,如何?”   采薇微微蹙起眉头,她思索片刻,面容上的紧绷这才松开。   “倒是个好法子,否则每个小主来了坤和宫,都要先拜见皇后娘娘,又何谈静养。”   沈轻稚点头,低声道:“姑姑放心,我会一起劝娘娘的。”   采薇这就要起身去吩咐收拾佛斋,她刚一起身,紧接着就是一阵头晕目眩,若非沈轻稚眼疾手快扶住她,她恐怕就要摔倒在地。   “姑姑!”   花厅就在寝殿之外,沈轻稚都不敢大声惊呼。   采薇摆了摆手,站在那闭了好一会儿眼,这才苦笑道:“老了,不中用了。”   沈轻稚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又亲自喂她吃了一碗茶,这才道:“姑姑,我可去安排佛斋。”   采薇没有犹豫,她点了点头,缓过神来才开口。   “你去寻小膳房寻沐芳,让她操持佛斋,眼下只她还在坤和宫。”   皇后是后宫之主,宫中上下都要服丧,所有宫室都要统一调令,这会儿另外的三个姑姑,一个去了尚宫局,一个在御膳房,还有一个在前头正阳殿,丧仪丝毫不能马虎。   就连红芹也去了正阳殿,她要负责的是外命妇入宫哭灵事宜,坤和宫实际没剩下几个人。   沈轻稚当即便道:“姑姑,你去贵妃榻上睡一会儿,小秋和朝云都在,你放心,佛斋我一定安排好。”   她本就年轻,今岁不过十八,加之素面朝天,一身孝服,更衬得小脸洁白稚嫩。   但她说话办事却极有章法,丝毫不错,在皇后昏迷的情况下,她是采薇唯一能商量的人,这让采薇心中舒缓许多,不会时时刻刻紧绷。   她深深看了一眼沈轻稚,拍了拍她的手,终于道:“谢小主垂怜,坤和宫事就有劳小主了。”   沈轻稚轻声叫来朝云,然后便快步去了御茶小膳房。   今日的小膳房比往日都要忙碌,几位过来哭灵的娘娘小主也要在坤和宫用膳,多了九人的饭食,还得让小主们吃好,又不能僭越,小膳房的膳食公公很是头疼。   沐芳过来就是盯着今日膳单的,一丝错处都不能有。   沈轻稚快步来到小膳房门外的时候,就听到里面忙碌的声音,沈轻稚在门上敲了敲:“沐芳姑姑。”   沐芳耳朵很灵,一声便听出来者是谁,她快步过来开门,一见她就有些焦急:“小主,可是有事?”   她自然是担心皇后娘娘身体。   沈轻稚摇了摇头,引着他她往后殿行去,路上皆是满脸苦丧的素服宫女,她们形色匆匆,手中捧着一匹又一匹丧布。   待进了坤和宫后院,人便少了下来,也清净不少。   沈轻稚把刚才所想同沐芳详细说了,沐芳眼睛一亮:“是个好法子,小主且先去佛斋前等我,我去取钥匙。”   昨夜乾元宫刚传来丧报,采薇就急忙让沐芳带人锁了坤和宫所有不用的殿阁,这会儿要用佛斋,就要重开。   佛斋也是苏瑶华喜去之地,她隔三差五就要在佛斋里礼佛,因此佛斋中不仅有观音佛龛,还有一处静室,布置清雅素净,没有任何奢华摆设。   沈轻稚以前也曾在佛斋给苏瑶华念过佛经,对于佛斋很是熟悉。   沐芳来去匆匆,片刻便回了佛斋前,待打开佛斋,两人进去看了看,沈轻稚便对沐芳道:“这静室的帐幔被褥要全部换成素白绫的,地毯也去掉,桌上的佛果要都撤掉,您看两刻能否安排好?”   沐芳道:“小主放心,能的。”   沈轻稚又看了看,道:“娘娘是过来养病的,这一扇窗若是一直关着,屋里药味沉重,娘娘也休息不好,还是让尚宫局赶紧过来把窗纱换成夏纱,以便通风。”   她细心又仔细,沐芳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好,小主放心,一定安排妥当。”   沈轻稚这才松了口气。   她匆匆回了坤和宫,刚一踏进寝殿,就听到里面传来采薇欢喜声:“娘娘,你可醒了。”   沈轻稚几乎是小跑起来,当她微喘地进了寝殿中,缓了缓呼吸绕过屏风,就看到苏瑶华那双蒙了一层水雾的眸子。   听到脚步声,苏瑶华偏过头,用那双迷蒙的双眼看向沈轻稚。   看到她的一瞬间,苏瑶华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微光。   “轻稚,你来了。”   沈轻稚只觉得喉咙酸涩,她眨了眨眼,不让自己在苏瑶华面前落泪。   她快走两步,很快便来到榻前,屈膝行礼后才坐在脚榻上:“娘娘,我厚脸皮过来娘娘这里,想从娘娘这里讨一分香火,也给陛下尽一尽孝,可好?”   苏瑶华即便还在病中,脑子却并不糊涂,她见沈轻稚第一面,便知道是萧成煜的安排。   她以前协助丈夫定后宫,平天下,如今,她要协助的是儿子。   儿子如何说,她就如何做。   苏瑶华伸出手,握住了沈轻稚温热的手。   她是这么的健康、活泼、富有朝气。   苏瑶华心中那点微末的慌张悄悄散去:“自然是最好的。”   “除了你,还没谁能替我守灵。”   ————   沈轻稚一来,采薇便不再贴身伺候苏瑶华,立即出去忙别的事了。   沈轻稚接过宫人呈上来的桂圆红枣茶,先伺候苏瑶华吃了小半碗,然后才轻声细语道:“娘娘,昨日太医来看过您的病症,根据陛下的旨意给您开了个温和的太平方,这方子对您身子最好,若是常年温养能把寒症养好,只是见效慢些,不能操劳,娘娘您看可否用此方?”   沈轻稚的声音本就好听,清脆悦耳,婉转轻灵,似是珠玉落盘,莹润有光。   苏瑶华在自己身体事上,倒也没有其余之事那么固执,她思忖片刻,却还是叹了口气:“若我精心养病,宫中可要乱的,皇儿初登基,前朝后宫都乱起来,日子可就难过了。”   她考虑的总是萧成煜。   沈轻稚微微一顿,她垂眸思量片刻,又看了看皇后面色,才轻声提议道:“娘娘,宫里还有那么多妃娘娘,原几位娘娘也都协助娘娘打理宫事,如今勉励支应一年半载也并非不妥。”   “再说,陛下既然已经有了打算,应当也想好了法子,娘娘,不如咱们先按照太平方服药,国丧这一月先养养,待得一月后看看药效如何再做打算。”   “陛下只剩下您这个母亲了。”   沈轻稚劝人的时候体贴入微,字字句句都说进旁人心里去,就连苏瑶华也不例外。   这一次苏瑶华倒未再几句,只是轻叹一声:“你说得对,我老了,还是要听皇儿的话。”   沈轻稚抿唇浅笑,道:“娘娘,还有件事得同您禀报。”   苏瑶华睡了一夜,此时精神倒是好了不少,虽还不能立即便起床行走,但人却没有昨日那般颓唐悲伤,可见她心智之坚强。   她靠在软垫上,一边慢慢喝红枣茶,一边安静听沈轻稚的话。   沈轻稚把佛斋之事说了,然后才羞涩道:“妾年轻不经事,许多事都想不到那么长远,还得问问娘娘此番安排可否稳妥。”   苏瑶华垂眸沉思,许久都未多言。   沈轻稚也不急,她接过宫人递来的热巾子,轻轻给苏瑶华擦拭手心。   一遍又一遍,面上丝毫没有不耐神色。   一盏茶过去,苏瑶华才开口:“此举倒是尚可,我本就要养病,无法为先帝守灵,搬去佛斋才更有诚心。”   “只是守灵这二十七日,就得你日夜熬着了,”苏瑶华拍了拍沈轻稚的头,“你是个好孩子。”   沈轻稚羞涩一笑。   “如此甚好,娘娘还是要更爱惜自己,才能让陛下宽心,以后咱们都能在您膝下承欢。”   苏瑶华轻轻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趁着各宫小主还没来,御茶小膳房连忙呈上早食,苏瑶华身体虚不受补,本就不宜大鱼大肉,沈轻稚这一日忙得都有些上火,早食清淡些正好。   沈轻稚先陪着苏瑶华吃了一碗八宝粥,又用了两个枣泥花卷,这才觉得身上有了力气。   用过早食,各宫的娘娘小主便一起来了坤和宫。   后宫中三位的娘娘只有三位,庄昭仪、李昭仪、韩婕妤,她们都是普通的良家子,身家并不显赫,也无人替她们打算,只得来坤和宫守灵,去不得正阳宫。   下面六位小主更不必说,这九位里除了韩婕妤年轻些,今年未及三十,其余皆是进宫十几年的老人,因常年不得宠,看起来竟是比病弱的皇后娘娘要更苍老些。   她们身上穿着尚宫局统一呈送的孝服,头上除了绒花便只有银钗,一个个素面朝天,眼睛通红。   皇帝死了,她们都成了寡妇。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们原本就在宫里过得不如意,如今成了太妃,日子怕是更难过。   几人一进坤和宫,抬眼看到明间里摆放的灵位,一下便哭了出来,那不是替皇帝哭,是替自己哭。   沈轻稚跟采薇迎了出来,一一同娘娘小主们见礼,采薇便说了皇后娘娘病重之事,之后守灵哭灵皆由沈奉仪替娘娘尽孝。   这话一出,韩婕妤便抬眼看了沈轻稚一眼。   沈轻稚面色哀伤,似未觉韩婕妤的目光,她冲几人福了福,轻声细语道:“昭仪娘娘、婕妤娘娘、几位小主,钦天监已经呈送丧仪时表过来,辰时起便要开始哭灵,一直至酉时日落方歇,每日都要有四人守夜,采薇姑姑已经安排好守夜明录,您请看。”   每天四人守夜,他们十人差不多每隔一日就要轮上一日,沈轻稚是替皇后守灵,因此不用如此日夜不修,她跟庄昭仪等三个主位就少几日值夜,其余六位小主就得多熬几日。   小主们本就位卑言轻,此时也都是默默流泪,无人多言。   采薇这才道:“娘娘小主们,可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待见过皇后娘娘,又略吃了口茶,便到了辰时。   沈轻稚跪在最前面,后面是庄昭仪三人,最后面是几位小主,在沈轻稚身边还有沐芳,而其他几位司职宫女则跪在最后面。   偌大的明间此刻跪满了人,另一名司职宫女跪在最前面,她面前摆放有祭盆,正在往里面烧纸。   尚宫局派来的祭奠嬷嬷跪在另一侧,她一边流泪,一边道:“龙驭宾天,礼。”   于是众人便行三叩九拜之礼,之后那嬷嬷又道:“哭。”   霎时间,明间内皆是细细的哭声。   哭灵的哭声是不能停的,灵堂内总要有人哭,除了几位娘娘小主,另外还有专门过来哭灵的宫人跪了在宫外,哀婉的哭声在坤和宫内回荡。   沈轻稚是专门练过哭的,她们也不用一直不停地哭,留一会儿泪,低头缓一缓,过上小半个时辰再继续哭。   只是这样也累得人不轻,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再行三叩九拜大礼,待到中午时沈轻稚都觉得膝盖疼。   哭了一上午,谁都没有胃口,还好采薇准备了冰镇绿豆汤,这么吃上一碗到底能顺气。   午时她们是轮流吃的,沈轻稚草草用过午时就去佛斋看望苏瑶华,见苏瑶华服了药睡下,心中到底安稳不少。   从这一日开始,沈轻稚便开始在坤和宫守灵。   一开始还好些,她毕竟年轻,也当了多年宫女,到底练过这些本事,但三五日过去,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乏是怎么都止不住的。   每守夜一次她都能连睡两晚,好歹能休息休息,那些心中悲苦的小主们就没这么好的命,几乎是每隔一日就要熬一宿,熬到十日后一个个都是面色清白,脚步浮肿。   采薇都怕他们过来的路上出事,特地命尚宫局备了轿子,每日接送小主们过来哭灵。   哭灵的日子特别的漫长。   二十七日是缩减之后的极限,依旧让人熬得浑身难受,大抵只有此时,每个人才真心盼望皇帝能长命百岁,好让他们少熬些苦。   众人度日如年挨到了第二十五日,就连沈轻稚都有些恍惚了,整个坤和宫也就只有苏瑶华因为养病吃药精神最好,足见多重的病都需要静养。   一晃神的工夫,盛京已入夏。   小灵堂里已经摆上了冰鉴,但娘娘小主们还是都上了火,就连沈轻稚也不能幸免,今日醒来就觉得头昏脑涨,眼睛干涩,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   她勉强吃了颗清心丸,想着再熬两日便能休息,到底还是精神些许,早早去佛斋看望皇后。   她如此诚孝,苏瑶华自然看在眼中,待见了她来,立即便让宫人上一碗玉灵膏给她吃。   “这是海外来的短参,配了桂圆经三十日熬成玉灵膏,今日刚熬好。吃了不易上火,是平补的方子,”采薇道,“娘娘特地叫给你留了一罐,这几日要跟着吃上。”沈轻稚点头,笑着陪苏瑶华说了会儿话,才道:“娘娘可得乖乖吃药,昨日陛下还发了口谕,让太医院日夜给娘娘请脉,务必要医治好娘娘的病情。”   她们在坤和宫都熬成这样,还要兼顾政事的萧成煜不知道得累成什么样子,即便如此,他还每日都派人过来给皇后请安,看一看皇后的病症是否有起色。   这太平方见效慢,苏瑶华至今仍不能下床,但养了这一个月,她气色好了许多,手脚都不再如过去那般冰冷,夏日里也不用盖锦被,只要盖薄被便可。   足见这方子用对了。   以前苏瑶华是皇后,日夜都得操心宫里事,这方子用了也是白用,如今她成了太后,太医院才敢呈上来。   苏瑶华听到萧成煜的名儿,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心疼:“瞧瞧你都熬成这样,还是在咱们自己宫里,皇儿在正阳宫,怕是连觉都不能好好睡。”   沈轻稚安慰苏瑶华:“娘娘,也就只剩两日了,日子过去就好了。”   苏瑶华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恍惚。   这会儿到了辰时,沈轻稚便只得退出来,回到前头继续哭灵。   佛斋中,苏瑶华失神看着墙上挂着的佛图,她眼眸里渐渐浮现出些许怀念:“这幅画,还是陛下亲自给我画的。”   采薇陪在她身边,很是安静。   苏瑶华挥了挥手,让采薇放下帐幔,轻声道:“算了,一晃神,国孝都要过去了。”   前头明间里,沈轻稚跪在前头,正在轻轻抹眼泪。   哭了二十几天,她是什么都哭不出来,只得在帕子上倒些水,往脸颊上拍。   反正这灵堂里每个人都红着眼,哭不哭的也看不出来。   又熬了一日,待到傍晚时分,今日的哭灵即将结束。   跪在前面的大宫女正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往祭盆里放纸钱,她夜里没睡好,又熬了一个白日,整个人都是恍惚的,现在已经支撑不住,合着眼几乎睡了过去。   沈轻稚一个没看住,她便一头往供桌上栽倒过去。   只听嘭的一声,供桌被她撞得东倒西歪,还是祭奠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大行皇帝的牌位。   但供桌上其余的东西却不能幸免,乒乓落了一地。   沈轻稚其实也有些头脑发懵,她眼前闪过一抹赤红,紧接着,就听有小宫女叫了起来:“供桌上怎么有血!” 第38章   若是寻常时候,坤和宫伺候的小宫女断不敢如此大呼小叫,但此刻灵堂里不仅有坤和宫的宫女,还有各位娘娘小主带过来的宫女,而且皆熬了二十几日,脑子发懵,神魂不稳,她的惊呼不过是无意之举。   她应当不是故意的。   但这一句却在灵堂里炸开了锅。   沈轻稚几乎是瞬间就清醒过来,她忙站起身,一眼就往沐芳面上看去。   沐芳脸色发青,她领着朝云和晚霞迅速来到供桌前,飞快在供桌上收拾起来。   沈轻稚也来到供桌前,供桌上所有祭品都倒了,零落了一桌子,还有些滚落在了地上,这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最里面摆放了九瓶祭酒,其中一瓶被撞倒,瓶塞被撞开,里面的酒液洒了一桌。   匆匆一瞥,就知道那里面装的不是酒,而是血。   鲜血流淌在素白的桌布上,鲜红而刺目。   这可是大忌。   沈轻稚也变了脸色。   沐芳忙让朝云把酒瓶扶起来,紧紧攥在手中,然后便俯下身去在桌上嗅了嗅。   沈轻稚沉声问:“是何物?”   沐芳面色惨白,她凑上前来,低声道:“小主,是猪血。”   “立即派人去请采薇姑姑,记得莫要声张,不要让娘娘知晓此事,”沈轻稚顿了顿,回头看向灵堂里面色苍白的妃子们,又对沐芳道,“赶紧把这一瓶祭酒和桌布换新,今日的守灵即将结束,结束我亲自来换祭品。”   所有的祭品都是三日一换,夏日里许多糕饼都会发霉,坏了就没办法再摆。   但后面的祭酒不同。   祭酒都是一模一样的白瓷瓶,里面都是一色竹叶青,上面盖着软木塞,酒不会腐坏,所以不曾更换。   而且祭酒都是尚宫局统一送来,在国丧第一日就摆好,这么多日子以来一直没有动过,也没人会去动它。   正因此,这祭酒才被人做了手脚。   沈轻稚眉目凌厉起来,她刚要回身同几位宫妃“商量”,让她们不要出去胡言乱语,转身却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随着前院宫人行礼,沈轻稚听到来者竟是德妃、淑妃和贤妃娘娘。   沈轻稚的面色更难看了,她道:“立即去请采薇姑姑,快!”   此话说完,沈轻稚便让祭奠嬷嬷捧着牌位跪倒在地,而灵堂里所有人皆跪在了大行皇帝牌位之前。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过转瞬,一行丧服丽人便被人搀扶着进了灵堂。   灵堂中众人还来不及静默行礼,就听那为首的德妃哑着嗓子开口:“这是怎么回事?皇后娘娘养病不出,你们就阳奉阴违,不敬不慕,想要反了不成?”   灵堂里乱成一团,宫人娘娘们也没有跪整齐,供桌更是没办法看,供桌上的灵位都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场景让谁看都要生气。   德妃脾气从来都不好,故而她只一眼就发作起来。   这话说得异常严厉,四妃之首的气势一出,那个撞了供桌的大宫女就已经被吓哭了。   她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哆哆嗦嗦跪趴在地,口中止不住求饶:“不是奴婢摆的供桌,奴婢什么都不知,娘娘,奴婢冤枉啊!”她不说还好,她这一开口,来者的目光便全部落在供桌上。   凌乱的供桌,落了一地的果子糕饼,白烛东倒西歪,在桌布上烧出一个坑。   最刺目的就是那一滩猪血。   那血氤氲着杀意,就那么鲜红地刺入每个人眼中。   德妃心里头火气正胜,她怒斥道:“你们太放肆了!”   她这一声怒斥,把灵堂里的众人吓得面色惨白,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   沈轻稚跟沐芳也一起跪在了地上,两个人沉默不语,就等采薇到来。   德妃一步步往前走,她就那么站在供桌前,垂眸看着沉默不语的沈轻稚和沐芳。   德妃冷笑一声:“皇后娘娘养病,你们就如此放肆,沐芳,沈奉仪年轻不懂事,你也年轻不懂事吗?”   此时坤和宫群龙无首,沈轻稚只是过来替皇后娘娘为先帝守灵的,她是晚辈,这里轮不到她说话,而沐芳虽是管事姑姑,却到底只是高位女官。   故而德妃这话一出口,沐芳便弯下腰去,给她行了大礼。   “是臣监督不力,还请娘娘垂训。”   德妃冷笑一声:“我可垂训不了坤和宫的人。”   宫里的几位妃娘娘,除了宜妃和最晚入宫的贤妃,其余皆是大行皇帝潜邸时的嫔妃,嫁入皇宫都有二十载光阴,如今夫君故去,即便再无感情,是个人都会有些许伤怀。   更不用说她们给先帝守灵,日日都要去正阳宫跪一整日,这么跪了二十几日,即便是谁心里都压着火气。   德妃这话实在有些阴阳怪气,让人无法忽视。   眼看灵堂里一片肃然,沈轻稚思忖片刻,还是冲德妃行礼道:“臣妾请德妃娘娘、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安,此事事出有因,沐芳姑姑可同娘娘们解释清楚。”   德妃却看都不看她,她寒着脸,直接走到供桌前,不过三两眼就把供桌上的情形看得更清楚。   这凌乱的供桌与染着鲜血的桌布都狠狠刺激着德妃的精神,让她再也憋不住心中的火气,低头就往沈轻稚身上瞪去。   “你是谁?你是怎么当的差?来人,把她拖到慎刑司,治一治她不敬大行皇帝的罪过。”   这声音又尖又厉,十分吓人。   也正是这一声,让沈轻稚头脑迅速清明,理智回笼。   此处是坤和宫的灵堂,德妃喊人来拖沈轻稚,德妃的宫人不敢动,坤和宫的宫人也不会动。   于是在德妃怒喝之后,坤和宫的灵堂里霎时安静如寂夜,竟无一人开口。   德妃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沈轻稚倒是很淡定,她等德妃呼吸顺畅了,才垂眸开口:“回禀德妃娘娘,臣妾是太子奉仪,此番来坤和宫,是领太子口谕,特来给替娘娘侍疾,替娘娘守灵尽忠。”   她声音不高也不低,说话不徐不慢,但灵堂里的人却都能听清。   她的意思很清楚,坤和宫的人不会动她,而德妃灵心宫的人也无权动她。   听到太子奉仪四字一出,年轻貌美的贤妃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眼高于顶的德妃娘娘不喜皇后,所以她几乎不来坤和宫,对于坤和宫这几年风头正盛的宫人全不熟悉,即便她来,她也不会去看一个太子奉仪是什么模样。   而贤妃和淑妃协理六宫,来坤和宫的时候多一些,自然是知道沈轻稚的面容的。   不过此刻她身穿素服,素雅清丽,峨眉淡扫,加之身份不同,到底同以前不一样了。   要说哪里不同,贤妃还真是说不上来。   沈轻稚自不去管这几位娘娘都如何想,她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回禀德妃娘娘,妾领皇后娘娘懿旨,替凤体违和的娘娘为大行皇帝守灵尽孝,是以此刻正在灵堂。”   沈轻稚此刻也意识到,话必须在灵堂里说清楚,故而她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   “在娘娘来之前,烧祭宫女被火星烫了手,不小心碰了供桌,供桌上的酒壶翻倒,才弄乱了供桌,此事不过是意外。”   “但到底有不敬之过,之后臣妾会禀明皇后娘娘,由娘娘罚惩。”   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   她身份没问题,为何在这里也没问题,烧纸钱的宫女被火溅到不小心碰了供桌,是无心之过,但弄乱了桌上的祭品却不该,但她是坤和宫的宫人。   坤和宫的宫人,乃至整个长信宫的宫人,都要听皇后娘娘一人调遣,也听她一人奖惩,皇后只是病了,但她人还在,宫里的大小事务自然仍由皇后定夺。   沈轻稚这话说得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她说得再婉转,也是在德妃心口上浇油。   德妃急促呼吸两声,手紧紧攥着,几乎要把手心刺伤。   但她到底在宫里二十几年光阴,很快就把满心的火气压了下来,她微微低头,冷冷看了沈轻稚一眼。   沈轻稚正跪着,德妃只能看到她发顶的发髻,她的头发乌黑油亮,是那么的年轻。   德妃冷冷道:“你是陛下的妃妾,是皇后娘娘的心肝,觉得我动不了你?”   沈轻稚俯下身,声音淡然:“德妃娘娘自能罚妾。”   “呵。”德妃冷笑一声,却并未再同她纠缠。   她转过头,目光紧紧落在桌上的那一滩猪血上:“这血又是怎么回事?依我之见,这血应该是从祭酒瓶中流出,你替皇后娘娘为陛下守灵,是你的孝心,但祭品出了事,却也是你的疏忽。”   这事发生在坤和宫,过来坤和宫守灵的都不是高门大户出身,她们马上就要成为太妃,搬去太妃寝宫,可以说要仰赖未来的太后娘娘而活。   除非她们疯了,也决计不会招惹苏瑶华。   就这几位昭仪小主,定不会把事情说出去,她们还想过好下半辈子。   这事其实可大可小,但不凑巧,德妃、淑妃和贤妃却偏偏在此时来到坤和宫,撞见了这一幕。   这事自然就大了。   沈轻稚垂下眼眸,脑中不停思索,最终还是浅浅看了沐芳一眼,对她比了个口型。   沐芳是皇后身边的得脸姑姑,伺候她二十年,在宫里也不会有人轻易给她没脸。   沐芳先给德妃行礼,然后才道:“德妃娘娘、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关于祭酒被换之事,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因要给大行皇帝摆祭品,从所有丧仪送来时坤和宫已经经过三人检验,娘娘请看瓶底。”   沐芳伸手在供桌上取了一瓶封好的祭酒,按住瓶塞倒转给德妃看。果然,那祭酒瓶底上面贴了黄签,黄签上赫然写了三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送祭酒的小黄门,名叫史小六,一个是接收检验祭酒的大宫女,名叫姚流云,最后一个就是一一检验并摆放祭品的沐芳。   沐芳声音清晰:“德妃娘娘,臣可以管事姑姑的女官位保证,每一瓶祭酒摆到桌上时,都是御酒坊出的二十年竹叶青。故而,现在其中一瓶里换成了猪血,那一定是有人在夜里更换祭品时故意为之,至于她意欲为何,臣不知晓。”   ——-——   沐芳声音干净利落,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她摆事实讲道理,把所有关于祭酒的事都拿给德妃看。   既然德妃不肯善罢甘休,那所幸就闹个大的,直到把经手的人都挖出来,赶出去,才能罢休。   德妃没有立即开口。   倒是贤妃左看看右看看,颇为客气道:“德妃姐姐,您看灵堂这么乱,打扰了先帝可不好,不如先把灵堂收拾出来,咱们换去花厅再议此事?”   她客客气气给了这个台阶,若是常人也就接了,可德妃却不是常人,她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贤妃,只说:“已经打扰了,还怕多上一刻不成?”   贤妃被她一噎,立即不说话了。   倒是淑妃温柔看向德妃,此时才开口:“德妃姐姐,扰乱灵堂也是不敬,贤妃妹妹说得对,还是让宫人赶紧摆好祭品,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先帝灵位旁落。”   她开了口,德妃就不好再不给面子,她顿了顿,回过头看向沐芳。   “沐芳,你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得意人,这么多年都是谨小慎微,我信你不会在国丧之事上马虎了事,但是有人故意换了祭品,是对先帝的大不敬,是你还有你……”她看了一眼沈轻稚,“监管不力,疏忽不查导致的,这一点本宫说得可对?”   沈轻稚和沐芳异口同声回答:“是,娘娘教训得是。”   德妃点头,面色稍霁。   场面缓和了一下,德妃似乎也不再如刚才那般生气了。   德妃又问:“祭品是何时更换,又是谁人更换?”   灵堂里所有人不是跪着就是站着,根本就没准备椅子,德妃跪了二十几日,早就跪累了,这会儿也不说叫坐,依旧站在供桌前,腰背挺得笔直。   她自然不管别人跪得累不累,她眼睛里也瞧不见别人。   沈轻稚用余光看向她面容。   德妃不及皇后温柔大气,不及淑妃温柔婉约,不及贤妃活泼可爱,不急宜妃明艳照人。   可她眉宇之间的笃定和坚韧,她身上那种高贵典雅,傲视群雄的气势却是最独特的。   这是清溪蒋氏多年教养出来的底气,她在宫里嚣张那么多年,即便现在做了太妃,也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沈轻稚心道今日可有的磨了。   沐芳同沈轻稚对视一眼,才道:“回禀娘娘,先帝奉行勤俭,故而皇后娘娘也不叫把贡品日日更换,供果供品三日换一次。昨日刚好要换,按照之前定下的丧事章程,刚好轮到齐光安排差事。昨夜更换祭品时后面小膳房有事,我不在场,便让齐光仔细盯看。”   沈轻稚这二十几日都住在坤和宫,自然知道沐芳和采薇等人忙成什么样子,昨日的祭品刚好轮到齐光手下的人更换,沐芳便没有过来。   齐光也是娘娘身边的老资历了,沐芳也还算信任她。   可也就疏忽了这一次,便有了这么大的岔子。   思及此,沐芳眼中多了一丝懊悔和恼恨。   德妃挑了挑眉,她问:“齐光人呢?”   沐芳便道:“回禀娘娘,齐光如今临时在尚宫局当差,已经着人去尚宫局唤她,应当两刻便能回。”   德妃便点点头,嗯了一声,目光在所有人面上都扫了一遍,终于松了口。   她淡淡道:“先把供桌重新收拾好吧。”   她一松口,贤妃立即就跟着笑了:“就是的,本也不是多大的事,皇后娘娘还在养病,可不能扰了娘娘的病体,还不赶紧把供桌收拾好?待得守灵结束,咱们便去花厅坐下说话。”   淑妃也跟着点了点头。   事情到这里,德妃的态度似乎也好了不少,语气也没那么凌厉了,反而有种不徐不慢的淡然。   整日里不是哭就是跪,这会儿能有点新鲜事做,确实不急着立即就解决。   沈轻稚心中却总有些怪异,这怪异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却叫她心中突突直跳。   她垂下眼眸,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宫人们被沐芳领着,很快就把供桌复原,染了血的所有祭品都换下,祭酒也换成新的。   这些都摆好后,众人便又行过大礼,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又过一刻,今日的守灵也算是结束了,一行人都从蒲团上起身,替哭的宫女黄门进了灵堂,诸位娘娘小主们便从灵堂中出来,去了边上的花厅。   刚一进花厅,及时赶到的采薇便冲德妃行礼:“给娘娘们请安,皇后娘娘适才睡下,不知此事,臣便赶紧前来给娘娘们请罪。”   皇后娘娘病得起不来身,连守灵都得有人替,对此事自然是不知情的,即便下面宫人出了多大的错,都是管事姑姑们的差事没办好,同娘娘无关。   德妃脸上不悲不喜,她在主位上落座,才道:“你也辛苦了。”   几人落座,沈轻稚和沐芳采薇几人站在下首,才人们也陪在边上,一时间花厅里能听到灵堂传来的哭声,断断续续,悲悲切切,扰人心烦。   众人刚坐下没多久,齐光白着脸回来了。   她身后跟了两个宫女,一个是司职宫女红霞,一个是大宫女陈怀绿。   齐光姑姑面色难看极了,她一进来就噗通跪下,行了大礼。   “娘娘,是臣办事不利,办砸了供奉事宜,是臣的错。”   齐光认错很干脆。   德妃慢条斯理吃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道:“齐光,昨日是谁更换的祭品?你是否认真盯看了?”   她声音明明很温和,但齐光还是打了个寒颤。   她微微垂下头,低声道:“回禀娘娘,昨日摆放祭品的是陈怀绿和小黄门三子,臣确实在灵堂里盯着看过,但刚开始换祭品没多久,就有个值夜的宫女昏倒了,臣去安排那宫女下去歇息,有片刻功夫没有看顾。”   德妃目光犀利:“把这两个宫女带来,若是不招便拖去慎刑司。”   听到慎刑司三个字,陈怀绿突然抖成筛糠,她哭着伸手拉齐光:“姑姑,姑姑你救救我,我都是听……”   她话还没说完,齐光猛地回头,一个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大胆,看来犯了大不敬罪的原是你。”   ————   齐光这一巴掌又狠又重,陈怀绿被她打得直接扑倒在地,好半天起不来身。   齐光却不再去看她,只转回身来冲德妃磕头。   “娘娘,是臣御下不严,乱了坤和宫事,乱了国丧这等大事。”   齐光眼中泪水倾泻而下,却没有哭出声,她只是悲悲切切道:“娘娘这宫女同她弟弟自幼入宫,一直是臣训导,多年来早就有了师徒之情,如今她头脑不清犯了错,还请娘娘网开一面,饶恕她一次。”   “娘娘,您给她一条生路吧。”   齐光的声音低低沉沉,看似在为陈怀绿求饶,却一字一句砸在陈怀绿心里。   陈怀绿挣扎着起身,颤颤巍巍跪在了她身后,她眼中有泪,眼眸里却只有心如死灰的痛。   她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内情要宣泄,可话到嘴边,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齐光捂住了她的嘴,让她无话可说。   齐光明晃晃告诉她,她弟弟还在她们手里呢,她能怎么办?她敢怎么办?   这一次,陈怀绿低下了头,未再开口求饶。   德妃的目光凌厉,她狠狠睨了陈怀绿一眼,然后便对齐光道:“齐光,这坤和宫还轮不到你来做主,你说要饶了她就饶了她?你算什么东西。”   齐光紧咬下唇,面色苍白,不敢再开口求饶。   德妃对自己的宫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宫女上了前来,把齐光拉倒边上,让陈怀绿展露在众人面前。   德妃眼中寒光一闪,刀刀刺向陈怀绿,说出口的话,却是对着采薇的。   “皇后娘娘病重,咱们不能让她操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采薇,本宫以为这两名宫女都要送入慎刑司,必要严加审讯,才能知晓其动机,你以为呢?”   齐光没资格替娘娘做主,德妃也不会替皇后娘娘做主,但采薇可以。   采薇垂眸敛眉,神情肃穆:“德妃娘娘说得是,今日还好有娘娘驾临,替咱们主持公道,否则臣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采薇冲德妃行礼,态度很是恭敬:“谢娘娘帮忙,替坤和宫肃清叛贼。”   她明白说出了皇后的意思,如今正值前朝后宫动乱时,多少双眼睛盯着长信宫,德妃心里也明白。皇后借着采薇的口把话说出来,也算是同德妃握手言和。   虽只是一时的,到底都是为了长信宫,为了他们的孩子。   德妃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皇后的意思。   她正待继续说下去,谁料陈怀绿却突然开了口。   “德妃娘娘,”她猛地一个头磕下去,咚的一声,额头都青了,“德妃娘娘,此事是奴婢一人所为,同旁人无关,奴婢是……奴婢是因为嫉妒沈奉仪,想让她被皇后娘娘责罚,才一时糊涂做了错事。”   沈轻稚原在坤和宫时跟陈怀绿关系极差,这个倒是众所周知,只是换了祭酒,沈轻稚顶多就是个监管不力,她又是新帝宠妃,不过也就得几句训斥罢了。   但对于动手的陈怀绿来说,这风险可就大了。沈轻稚微微蹙起眉头,却并未开口,只是遥遥看了一眼齐光。   齐光面上的表情晦涩难辨,只有陈怀绿颤抖的嗓音在花厅里回响。   德妃蹙起眉头,她看了一眼采薇,采薇便心领神会:“娘娘在上,哪里有你辩驳的余地,来人……”   这一次是采薇唤的人,人立即便出现在花厅门口。   几个宫人要上前来拉扯陈怀绿,陈怀绿却抬起头,死死看向了沈轻稚。   她挣扎着,嘶吼着,用尽生命最后一番力气,做了最后的表演。   她冲沈轻稚喊:“殿下心里早就有知心人,你即便再受宠,一辈子也越不过她去,你别得意,你别得意!”   这话没头没尾的,沈轻稚和采薇都皱起眉头。   采薇一个眼神,管事嬷嬷就捂住了陈怀绿的嘴,让她直接消失在了坤和宫。   采薇转过身,冲德妃一礼:“娘娘,既然这宫女已经招认,便先把她下发慎刑司,至于那个黄门,臣稍后再审。”   德妃面容稍霁,她沉吟片刻,开口:“齐光,你是陈宫女的上峰,她犯了错,你要一起受罚,自己去领十板子,罚俸一年。   “采薇、沐芳、沈奉仪,你们三人监管不力,各自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至于那个黄门,”德妃瞥了一眼采薇,“若是有错,依旧要送往慎刑司,若不是他,也不好再留在坤和宫,这样的人,容易影响娘娘养病。”   这话倒是替皇后着想了。   此事办完,德妃也懒得再在坤和宫盘桓,她直接起身,又道:“今日闹了这么一出戏,我也没心情同皇后娘娘说话了,改日我再来看她。”   如此说着,德妃抬步就往殿外走。   待行至沈轻稚身边时,德妃浅浅瞥了她一眼,大步离去。   倒是后面的贤妃笑眯眯看向沈轻稚:“沈奉仪,恭喜啊。”   太子当了皇帝,沈轻稚麻雀飞上枝头,成了后宫妃嫔,她如今已是七品奉仪,大封后宫时最少要往上封一级,最低也能封为婕妤。   一个普通出身的宫女,年纪轻轻便做了中三位娘娘,可不得恭喜吗?   沈轻稚面上倒是并无喜色,她依次同淑妃和贤妃行礼,同采薇一起恭送她们出了坤和宫,这才松了口气。   这会儿已经到了晚膳时分,夕阳西区,暮霭沉沉。   沈轻稚同采薇一起往回走,道:“姑姑,今日闹了这么一场事,倒是耽搁给娘娘侍奉汤药了。”   此话一说完,沈轻稚面色骤变。   随即,她便顾不上尊荣体面,飞似地往后殿跑去。   采薇只看她窈窕的素白身影如同烟云一般,一个晃神便消失在月亮门后。   “糟了!”   采薇也面色大变,跟着往佛斋跑去。   沈轻稚只觉得心口直跳,因剧烈奔跑而产生的的憋气狠狠积压着她的胸膛,令她胸口疼痛难忍。   但沈轻稚都不在乎了。   她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就跑回佛斋,根本不顾守门宫女惊讶的面色,直奔静室而去。   此刻静室里很安静,沈轻稚心中焦急,却并不糊涂。   她飞快奔向静室,一把推开静室的房门。静室之内,朝云和晚霞正在伺候苏瑶华吃药。   朝云刚喂进去一勺药,紧接着就要再喂一勺。   然而此时沈轻稚突然打开房门,巨大的声响惊扰到了喂药的朝云,朝云手腕一抖,汤药只微微洒出来些许,并未掉落。   朝云皱眉回头,就看到沈轻稚因奔跑而绯红的面容,以及额头上晶莹的汗珠。   她正要问话,就听沈轻稚嘶吼道:“不要吃!”   但这话却晚了。   苏瑶华本来正笑着同晚霞说话,这一口温热的汤药下肚,初时还无事,待到沈轻稚推门打断喂药,那药里的阴物便倾巢而出,开始攻击苏瑶华的心脉。   苏瑶华张了张嘴,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接弹软在床上。   屋里的三人目眦欲裂,一起喊:“娘娘!”   沈轻稚没有进屋,她刚一转身,就看到气喘吁吁跑来的采薇。   采薇顾不上那许多,她哑着嗓子道:“我已叫了院正,转瞬便道,床边方几内有清毒丹,赶紧给娘娘吃上一颗。”   所幸在此伺候皇后的皆是入宫多年的老人,即便是朝云和晚霞,也已入宫十年之久。   坤和宫的姑姑一个比一个严厉,她们教导出来的宫人也丝毫不差。   故而朝云在起初的惊慌之后,连忙去取丹药,而晚霞则迅速扶着皇后躺好,用帕子擦拭她唇边的血迹。   皇后本就身体虚弱,加之悲伤过度,大病不愈,汤药里的阴物极为对症,只一口就让皇后吐血昏厥。   待得皇后把清毒丹服下,如金纸的面色才稍微回暖,不再苍白阴寒。   沈轻稚后背都是冷汗,她站在静室里,焦急等待太医院正的到来。   因皇后凤体不和,院正这几日白日都在坤和宫前殿候诊,晚上也有医女守夜,所以院正刚一得令,转瞬便来到佛斋里。   他看着晚霞手帕里的鲜血,又去看皇后娘娘的面色,最后沉重地坐在床边,开始诊脉。   沈轻稚此时站在采薇身边,面上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一刻,她终于想明白今日的所有事。   什么祭酒、什么嫉妒、什么一时失心疯都是假的,她们最终的目的就是调虎离山,让采薇离开苏瑶华身边,也让沈轻稚不能在晚药时去看望皇后。   因皇后多年病弱,采薇自己就学了些医,她对于每日的汤药都会嗅闻并浅尝,药方若不换,味道是不会差的。   而沈轻稚心细如发,她鼻子也很灵,她们两人若都在佛斋,这药当真不好送进去,即便送了进去,也大抵进不了皇后的口。   所以才有了之前的那一出荒诞戏。   沈轻稚之前就觉得怪异,祭品被换,无论如何都赖不到重病的皇后身上,幕后之人动这个手相当于白忙活,最后不过打罚几个宫人,罚一罚姑姑们的俸禄,大抵也就罢了。   这事甚至都不会惊起多大波澜,平平淡淡就会结束。   就如同今日德妃这般,初时还很生气,但转瞬便冷淡下来,平平静静安排好了后续事宜。   现在看来,这事一点都不重要。   她们只是想调虎离山罢了。   静室里安静极了,几乎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沈轻稚心里紧张,手心后背都是汗,刚刚急速奔跑之后的疲乏翻涌上来,让她整个人都轻微颤抖起来。   采薇偏过头看了看她,轻轻在她后背拍了拍,低声道:“我知道。”   采薇也明白了前因后果,明白了这个连环计到底如何。   只是现在明白,却也已经晚了。   那些人对于什么名声,什么口碑全部在意,她们只想要皇后的命。   皇后死了,朝中没有太后,那些人还不得反了天,年轻的皇帝又如何弹压在先帝时德高望重的老臣。   这一桩桩,一件件,皆藏了最狠毒的心思。   沈轻稚深吸口气,渐渐冷静下来。   苍天保佑,只求皇后娘娘平安无事。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细微的喧哗声。   紧接着,一行人的脚步声快步往佛斋行来,沈轻稚偏过头,一个高大的素白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来者正是继皇帝——萧成煜。   前朝事忙,又要守灵又要操心国事,萧成煜这二十几日几乎日夜不眠,即便如此她也每隔三五日都会来坤和宫看望皇后。   距离上次看望皇后刚过去三日,沈轻稚见他也隔了三日。   三日不见,萧成煜身上的冷意更浓了。   他作为皇帝替先帝守孝,里面要穿龙袍,外面则套孝服,这么里三层外三层穿着,依旧不显得臃肿,反而显得他异常高大魁梧,气势森然。   同之前毓庆宫的那个他相比,似还是那般英俊面容,却又有什么不同了。   萧成煜一进来就看到满脸是汗的沈轻稚,他没有停下脚步,快步来到床榻边。   年轻皇帝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在了太医院正的身上,让他脸上也渐渐有了一层薄汗。   萧成煜没有开口,只安静等候太医院正的诊治。   片刻之后,周院正松开手,转身冲萧成煜跪了下去。   “回禀陛下,娘娘身体里的寒症被寒冰草激发,再度病发。”   只听咔嚓一声,萧成煜手中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朱笔被他整个捏碎。   碎裂的竹笔竿扎进他的手心,染红了他的手。   “怎么治。”   众人只听他冷声开口。 第39章   萧成煜嗓子有些哑,不复往日的清亮。   即便作为皇帝,他也一日不能懈怠,反而因为是嫡长子,要比旁人要诚孝。   如今可算是熬到了最后几日,却突然听闻皇后重病的消息,这让萧成煜心中火气一下子就喷薄而出,一路急赶过来,越发面沉似水。   他这一开口,就能听出心里的怒意。   静室内除了正在伺候皇后的朝云和晚霞,其余人等俱跪下,无一人敢答话。   周院正已过不惑之年,因常年在太医院行走,倒是显得有些消瘦,足见其压力之大。   不过这些年来因弘治帝身体不协,他成了宫里最忙的内官,倒是习惯了皇帝皇后太子娘娘们的讯问。   这会儿听得萧成煜发火,他也只是沉默片刻,然后才斟酌着开口:“陛下,娘娘自早年间便得了寒症,此症须得在温暖如春之处静养,但娘娘忧心家国天下,一直不得离宫,如此一来病情就拖得有些久了。”   他没有立即回答萧成煜,而是重复讲述了一下苏瑶华的病情。   “陛下,如今正值国丧,娘娘悲伤过度,寒症急发,在陛下的口谕之下,臣已经给娘娘用了最颐和的养人方,药效虽慢但药力很足,其中有一味热炙是治疗寒症最有效之药,但此药不易用多,每一副药都只得用一钱,长久用下去,积累到一定日月便能好全。”   这药方不仅沈轻稚看过,萧成煜也每日都会过目,顺便点评一下周院正的治疗方向。   萧成煜站在床榻边,一边忧心忡忡看着唇角还残留鲜血的母亲,一边静听太医的回答。   周院正额头上的汗都流到脖颈里,他却不敢擦。   皇后得的是寒症,坤和宫常年都不敢用冰,静室里虽多少凉快一些,可这会儿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一下子便显得有些闷热了。   周院正心中叹气,面上却依旧恭敬:“陛下,臣刚才所言,只是在说娘娘近来的药情,依娘娘用药后的脉案,在宫里如此服药,静养一年半载也能痊愈,热炙一味药对娘娘是有效的,但今日娘娘却又吃进去了寒冰草。”   寒冰草到底是怎么被皇后吃进去的,这不关周太医的事,他要说的是如何医治。   “娘娘因久不食寒物,才突然吐血昏厥,但此举却并非让娘娘陷入险境,或者说是可以医治的。”   待他说到这一句,才悄悄松了口气。   萧成煜嗯了一声,在床边的椅子上落座,淡淡道:“都起来吧。”   周院正颤颤巍巍起身,凭借多年在御前奏对的经验,倒是站得很稳。   周院正谢过萧成煜,这才道:“陛下,给娘娘下药之人一不清楚最近臣的药方,二则不知娘娘已经好转,正因这两条,她这一丁点寒冰草用下去反正激发了热炙的药性。”   “娘娘此刻会昏厥吐血,是因为寒冰草把娘娘身体里的寒毒都激了出来,但激发出来之前娘娘已经连续服用汤药超过二十日,服用进入的热炙一直慢慢温养娘娘的静脉,现在寒毒被从血脉里激发出来,正是热炙发挥药效的时候。”   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后无碍。   若她真的无碍,周院正就不会啰嗦说这么大一串话了。   萧成煜跟他父亲不同,人虽年轻,却因自幼的储君教导,让他显得越发沉稳。   弘治帝虽也是嫡长子,但他是皇后亲出,亦无年岁相当的兄弟,除了身骨不丰,其实没有任何烦恼。   萧成煜截然不同。   他这个嫡长子并不是真实的,下面又有那么多母族厉害的弟弟,他这个太子之位可谓是风雨飘摇。   若非弘治帝和皇后都只看重他,他能不能从太子之位继承大统都两说。   因此他的性格跟弘治帝很不相同。   就比如现在,若是之前弘治帝还在时,不光几位娘娘会追问病情,就连弘治帝自己也会有各种医理讨论,俗话说久病成医,大抵就是如此。   但萧成煜不同,在周院正把话说完前,他一个问题都没有,那双淬着寒冰的凤眸就淡淡盯在周院正身上,让他不敢说错半个字。   这压力实在太大了。   周院正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才继续道:“娘娘会吐血,其实也把经年的寒毒都吐了出来,这一口吐出来,以后热炙的药效会彻底激发,对娘娘的凤体会有更好的医治。”   萧成煜抬眸看了他一眼。   周院正:“……”   周院正低声道:“但是这个刺激,对娘娘的身体来说太过沉重,在宫中养病的方案就成了废纸,娘娘需得去温热之地,比如玉泉山庄的汤泉宫,每日用泡汤调养,才能使其从内而外适应热炙的药效。”   “若是娘娘能去玉泉山庄养病,不出半年,寒症便可痊愈。”   沈轻稚学过医理,此刻已经听懂了。   原来在宫中养一年,苏瑶华可以养好身体,去玉泉山庄更好,大约八九个月就能好转。   但此刻寒毒被激发,她身体遭受打击,疾病复发,长信宫已经不适合她了,必须要离开皇宫,去玉泉山庄才能治好病。   虽然这个时间变短了,效果也更好,但毕竟只剩下一条路走。   沈轻稚眉心微蹙,她此刻觉得对方当真是博弈高手,对方并非不懂医理,即便没能得到皇后的药方,却也用一碗小小的寒冰草,打乱了苏瑶华和萧成煜的计划。   国丧日一连二十七日,坤和宫又有小灵堂,这二十七日那么多外人进进出出,是坤和宫最好被钻空子的时候,加之皇后重病,几乎一致在昏睡,几位姑姑大多都在外操持宫中丧仪之事,故而坤和宫就有了那么一丝漏洞。   这一丝漏洞,对方准确抓到了。   若是能毒死苏瑶华最好,毒不死,苏瑶华大抵也得离宫医治,盛京的冬日寒冷干燥,绝不适合苏瑶华养病。   而苏瑶华在新帝刚登机时便离开长信宫,朝堂之上那些老臣们谁来弹压,外面那些高门氏族们又如何压制?   这一步棋,下得妙极。   动手之人似乎都不求自己能获得什么利益,他们只求大楚动荡,似乎就满足了。   沈轻稚心中叹气,她用余光去看萧成煜,就看到萧成煜正盘着手里的蜜蜡佛珠。   这佛珠是老物件,蜜蜡被盘得莹润有光,散着一层佛荧。   萧成煜垂眸敛眉,慢条斯理盘着佛珠,一时间屋内无人开口。   只听得佛珠声咯哒作响。   片刻之后,萧成煜才淡淡开口:“周爱卿,你能保证母后的病一定可以治好?”   周院正紧紧攥住拳头,他不敢有一丝松懈,也不敢有片刻迟疑。   紧接着,就听他轻轻呼了口气,对萧成煜道:“陛下,臣以性命担保,定能治好皇后娘娘的凤体。”   这话一出口,静室内的人都松了口气。   萧成煜倒是没有表现得如何欣喜若狂,他直接起身,道:“周院正,母后暂时无法出宫,这些时日太医院必要有两名太医,两名女医守在坤和宫,先让娘娘病情稳定下来。”   他没有继续说之后的打算,只是交代了如今要如何医治皇后,然后便往外走。   行至沈轻稚身侧时萧成煜微微一顿,对她道:“随朕来。”   沈轻稚屈膝行礼,垂眸悄步跟在了萧成煜身后散步。   萧成煜并未离开坤和宫,他直接去了坤和宫前殿的书房,自己随意在罗汉床上坐下,才指了另一侧的位置道:“你也坐。”   沈轻稚坐下之后,取了桌上的茶炉开始煮水。   皇后久病,如今又是国孝,书房不经常来人,茶水就未及时备上。   萧成煜看她面沉似水,眉宇之间轻蹙,同平日笑脸迎人的模样大相径庭。   “说说吧。”萧成煜开口。   沈轻稚煮茶的手一刻都不停顿,她敛下眉眼间的锋芒,只用不轻不重的清润嗓音开始诉说今日的事。   她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一一讲明,把里面关键几人的说辞也全部复述出来,整个过程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她似只是个旁观者,淡淡看着坤和宫今日发生的一切。   萧成煜并未打断她的话,待她全部说完,茶也煮好了。   皇后身体寒凉,平日里吃的最多的就是枸杞红枣茶,蜂蜜牡丹茶之类的暖茶,不过书房里还是备了几样清茶,都是萧成煜的口味。   一壶玉泉听雪煮好,沈轻稚先给萧成煜斟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上一杯。   萧成煜看着茶杯里氤氲的水汽,这才开口:“你是如何看的?”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   在弘治帝殡天之前,萧成煜跟她已经有过两次深谈,那两次里沈轻稚大抵明白萧成煜是什么意思,而她自己又当如何来做。   给萧成煜这样冷肃的帝王办事,最忌讳一件事反复询问,就如同此刻,沈轻稚就不能问萧成煜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从来都只听真话。   沈轻稚略一思索,这才缓缓开口:“陛下,一开始我们众人确实疏忽了,陛下原是太子,又有大行皇帝的遗昭,下月就要行登基大典,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之君。”   在这种情况下,杀死太后其实得不偿失,这样不仅仅会触怒新帝,也会同苏家为敌。   说实话,沈轻稚认为对方若当着想要动手,直接刺杀萧成煜更直接,也更能达到谋得天下的目的。   这些沈轻稚道不会直白而言,她婉转说:“陛下,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他们确实对娘娘动了手,那么从结果来推测动机,就最简单不过。”   “妾以为,她们想要的就是朝野内外动乱。”   萧成煜适时才抬起眼眸,看了沈轻稚一眼。   沈轻稚今日颇为激动,刚刚又落了眼泪,此刻眼睛有些泛红,她没有直视天颜,目光一直落在桌上的茶盏上,似很平静。   但萧成煜却能从其中看到她的愤怒。   越是会咬人的狗,发怒之前越是平静,从来不会狂吠。   萧成煜突然问:“你生气了?”   沈轻稚积攒的情绪被萧成煜突然打断,她微微一怔,下意识抬头看向萧成煜。   这一眼,就让沈轻稚看到他眼眸中同样隐藏的愤怒。   母亲被人暗害,论谁都不能平淡处之。   沈轻稚突然涌起一阵冲动:“是,我是很愤怒。”   她迎着萧成煜的目光,一字一顿说道。   “我愤怒这些人不顾娘娘多年慈悲天下的仁善,愤怒他们忘记娘娘鼎力国祚,养育皇嗣的艰辛,更愤怒……”   “更愤怒他们明知若事成,朝野内外又是何等局面。”   “他们没有想过若朝堂动荡,党羽倾轧,被倾轧者一家老小当如何?因政局动荡而民不聊生的百姓又当如何?”   “我愤怒他们太自私了。”   沈轻稚如此说道。   沈轻稚这几句话,已经比许多未进入官场的读书人有远见得多。   她看的不是宫里这一亩三分地,也从来不是什么嫔妃之间的恩宠争夺,她看的是每个人身后所代表的利益,看的是朝野内外的形势。   她看得很清楚,清楚得让人惊讶。   作为一个孤儿出身的普通宫女,她能进入坤和宫侍奉娘娘读书,不过就因她认得几个字。   她识字,却不知字句何意,据她自己所说靠的都是死记硬背。   萧成煜很知道母亲的性格,她若看中谁,一定会悉心教导。   这四年沈轻稚在坤和宫,一定得了皇后亲自教导,她的见地和眼界远超旁人。   就从她在春景苑中恰到好处送出那个荷包开始,他就应该知道她的心正,眼宽,聪慧非常。   常人所不能及。   即便是门阀世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大抵也不过如此。   仅仅四载,沈轻稚便有这般见识,足见其是个好苗子。   萧成煜听完沈轻稚的话,举起杯盏浅浅抿了一口,茶杯中的茶汤清亮淡雅,品之有青松之意,意蕴深长,回甘不忘。   沈轻稚闭上嘴,这一大段说完也略有些羞赧,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再开口。   萧成煜把茶盏放回桌上,适才开口:“你说得很好。”   沈轻稚猛地抬起头,那双红得好似兔儿的眼眸正闪着星光,一脸期待地看着萧成煜。   萧成煜差点就被她的目光引去心神。   他轻咳一声,又道:“你说得很对,朕也如此想,不过……”   萧成煜微微一顿,转头看向皇后紫檀长桌后挂着的青山如松挂画,然后才继续道:“不过你并未看到全部。”   萧成煜声音很轻,也很淡:“大楚立中原沃野之地,地大物博,物产丰富,觊觎这块肥沃土地的人不少。”   “毕竟,从开国至今,国祚已延续将近一百五十载,在森严的宫规和政令之下,那些看不见的蛀虫积少成多,逐渐开始啃噬大楚。”   沈轻稚听得眉心蹙起,越发严肃起来。   她确实没想到,萧成煜借由这么一件事,看得如此深远。   沈轻稚自己看不到,却倒也不沮丧。   她也吃了一碗茶,然后给两人续上,才道:“陛下,妾身居后宫,得皇后娘娘细心教导,又有陛下点拨,能想到这些已是不错。”   沈轻稚脸皮倒是很厚,直接夸赞起自己来:“妾以为,自己不比那些世家出身的千金差。”   她说完,倒是还挺骄傲地昂了昂头。   萧成煜本来因皇后突然被谋害而满心怒火,方才周院正仔细说了这病能治,而且也并未实际伤害皇后身体,萧成煜这才平息少许。   现在同沈轻稚说了会儿话,又见她这得意洋洋的小模样,萧成煜心中最后那点火气也散了,微蹙的眉心也跟着松开,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   一瞬间,好似风雪融化,冬去春来,让人不再跟着一起心惊胆战。   沈轻稚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萧成煜当太子的时候就很吓人了,现在做了皇帝,身上气势更胜,沈轻稚是经过大风大浪,才不会在他面前露怯。   而且,萧成煜也不会随意对身边亲近人发脾气。   这一点就很好了。   沈轻稚脸上也略微有了些笑意,她眉眼弯弯,冲萧成煜柔声道:“陛下,娘娘这里出了事,是我侍疾不谨,未完成陛下之口谕,还请陛下责罚。”   她这般可怜兮兮,便是冰冷冷的铁人也要心软。   萧成煜淡淡看着她,知道她这是放心了,才来撒撒娇,说一些软话,便也没有吊着她不松口。   “此事并未你之过错,后续之事你办得很好,若非你机灵聪慧,母后若当真吃下一整碗药,后果才不堪设想。”   沈轻稚也觉得有些后怕。   她眯了眯眼睛,继续柔声问萧成煜:“陛下,涉及此事的所有人,臣妾以为当要严查。除了那两个宫人和齐光姑姑,今日熬煮汤药,呈送汤药之人,甚至坤和宫上下都不能松懈。”   原本若只有祭酒之事,那德妃对齐光的处置就很合理,她毕竟不是坤和宫的主人,坤和宫的姑姑她是不能随意处置的,须得皇后好转之后再行处置。但现在因此事牵扯到了毒害皇后,谋害一国之母的案子中去,齐光就无法置身事外,那个被陈怀绿保下来的黄门也要一起进慎刑司。   进了慎刑司,这辈子就完了。   宫里人人都怕进慎刑司,进去以后,就再也没了生路。   打杀一个宫人并不难,难的是从这些错综复杂的线索里抽丝剥茧,找出真凶。   沈轻稚不以为伺候皇后二十载的齐光就是无辜的,人心难料,谁知她想要什么,又或者有什么把柄在旁人手中?这都要慎刑司严审之后才能定夺。   萧成煜道:“此事朕会安排简义监督慎刑司审问,坤和宫由采薇排查提审,经事宫人全部送往慎刑司,其余人等提审结束后若再侍奉母后。”   “你就照料好母后,做好守灵之事便可。”   沈轻稚起身,这一次终于放下心来。   “是,妾谨遵陛下口谕。”   正事说完,萧成煜往后面仰了仰,靠在了靠背上。   “守孝辛苦吗?”他倒是有闲心闲话家常。   两人说话的时候,年九福并没有跟进来,这会儿似听到了什么仙音,忙端着一碟果饼进来。   放下东西之后,他又迅速退了下去,没在书房里逗留。   沈轻稚便取了个橘子慢慢剥起来。   “陛下,守孝之事说辛苦就辛苦,说不辛苦也不辛苦。”   沈轻稚声音温柔,带着涓涓细流流淌进萧成煜心间。   “每日晨昏定省,日日不能松懈,一跪就是一整日,且不光要跪还要时不时哭上两声,那确实是辛苦极了的。”   “但一想到这些都是替皇后娘娘、替陛下而做,是为替先帝尽孝,这是妾的荣光,妾又不觉得辛苦了。”   “毕竟,”沈轻稚笑着看向萧成煜,“毕竟旁人可没这个福分。”   有了这一次守孝,萧成煜绝对不会食言,肯定要给她一个实惠。   萧成煜也浅浅勾起唇角,那双凤眸被也眼尾微扬,倒是显得他年轻气盛,意气风发。   萧成煜见她要递来橘子,只摆手让她自己吃,他在果饼碟里挑挑拣拣,最后捡了一块果酪酥慢慢吃起来。   “你倒是什么都敢说。”   沈轻稚微微一笑:“陛下要的不就是妾什么都敢说吗?”   萧成煜一口把糕饼吃完,在帕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才起身,道:“母后到底再度发病,待得国孝结束,你也留在这里陪伴母后,待母后好转再搬回毓庆宫。”   沈轻稚屈了屈膝,目送他离开坤和宫,这才重新坐回罗汉床上。   看来这一次,无论是谁动的手,都成功惹怒了萧成煜。   沈轻稚又挑了一块奶糕吃了,才浅浅笑了:“她们当真活该。”   尤其是坤和宫的那些人,苏瑶华一贯仁和,除非属下犯了大错,她从不打骂训斥,尤其是年轻的小宫人们,她都是让姑姑们悉心教导,不论针线缝补还是胭脂水粉,能教的都尽量交给她们。   毕竟不是人人都会留在宫中,进宫的宫女们大多出身寒苦,在宫里能学得一技之长,即便日后出宫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不用看他人脸色苟且。   苏瑶华这样对待宫人,也并不需要宫人如何感恩,但最起码不能背叛。   沈轻稚以为,一个人立身之本,就是要知道善心两个字究竟为何。   即便不做良善人,也不好恩将仇报不是。   不管齐光、陈怀绿等人是否知道幕后主使的最终目的,那些换了药的宫人是否明白这是在杀人,他们都做了这样的事。   对于沈轻稚而言,这都不可饶恕。   背叛者永远都不会有好下场。   沈轻稚深吸口气,她重新起身,敛起眉宇之间的凌厉锋芒,又重新变回那个忠心不二,乖顺精致的沈奉仪。   当日夜里,坤和宫就消失了不少人。   慎刑司的顾嬷嬷和简公公一起来到坤和宫,他们不用如何反复盘问,每个人问上一两句话,就知道这人是否心里有鬼。   有鬼的一律拉去慎刑司,拷问之后才知结果。   沈轻稚并未参与这一场彻夜盘查,她跟朝云和沐芳一直守在皇后身边,子夜时分苏瑶华倒是醒来一回。   她在一月之内旧疾复发两次,身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精气神都被耗尽,刚醒来时觉得浑身都疼。   还好姚女医也侍奉在外面,给皇后取来了暖身汤吃下,皇后这才顺过气来。   她抬起头,看着床前众人担忧的面容,不由温柔一笑。   “我这不是没事,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做什么。”   她这么一说,沐芳和朝云都哭了,反而下午时满心愤怒,还在萧成煜面前怒斥幕后主使的沈轻稚并未落泪。   她笑着上前来,替苏瑶华正了正被褥,道:“娘娘哪里的话,咱们这是喜极而泣呢。”   苏瑶华看着她面上明媚的笑容,眼眸里有着欣慰。   她吃过药,精神好了一些,女医才进来用针。   行针结束,苏瑶华出了些薄汗,等朝云伺候她擦干净脸上的汗,她才对沈轻稚说:“丫头,陪我说说话。”   有这一句,其余几人便迅速退了出去。   沈轻稚便给她腰后塞了个软枕,陪着坐在她身边的绣墩上,笑着道:“娘娘可是想我了?”   苏瑶华笑笑:“是啊,想你了。”   “今日的事你给我讲讲。”   苏瑶华吐血之时,依稀看到沈轻稚的身影,也听到她喊的那一句话。   故而,她当时已经猜到前面出了事。   不过她这一口气昏迷了半日,人也病体沉珂,头脑昏沉,自己便懒怠再去思索,直接让沈轻稚讲更简单些。   沈轻稚如何同萧成煜讲的,就如何同苏瑶华讲,最后还提了提周院正的诊断和萧成煜的关心,寥寥几句却无一句废话。   苏瑶华安静听完,才偏过头看了看她。   此时已是深夜,静室没有悬灯,只在室内四角立有柱灯,灯火并不明亮,映衬的沈轻稚眉眼温柔,静雅天成。   苏瑶华浅浅笑了。   她握住沈轻稚的手:“好孩子,不值得为那些人事生气。”   “你的忠心,我跟陛下都知道。”   沈轻稚眨眨眼睛,此刻眼眸中才泛起红霞。   “娘娘,那会儿可吓坏我了。”   “我有今天,全赖娘娘教导,也全赖娘娘赏识,我想象不到以后没有娘娘教导我的日子,”沈轻稚叹了口气,“我心都揪起来了,还好,还好。”   还好苏瑶华并无大碍。   苏瑶华却拍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但我总要去玉泉山庄,我不在宫中,你又当如何?”   沈轻稚微微一愣,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苏瑶华见她竟是傻了,于是便也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咳嗽,却没有克制自己的好心情。   “轻稚啊,”苏瑶华唤她名讳,“前朝后宫,一直都是一体的,你很聪明,一下便想通里面的关节,已经不需我如何教导你了。”   “我若离宫,你应当也知道要如何而为,”苏瑶华紧紧握住她的手,“只要你忠于皇儿,心正眼亮,你就放心大胆去做。”   “不用怕。”   苏瑶华的话确实是给了沈轻稚一颗定心丸,但两人都明白,一旦苏瑶华离开长信宫,沈轻稚就要靠自己在后宫里生存。   她原本就不怕,现在听了苏瑶华的话,便越发确定了心意,知道以后要如何行事。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可娘娘,我年轻,不知道轻重。”   若是有些事没轻没重办过了,怎么办?   她这么年轻,又没经过这些事,办过了也自然不是她的错。众人心里都明白,可话却要说清楚。   苏瑶华却淡淡道:“谁年轻的时候没冲动过?回家长辈教导一番,以后就知道怎么办事了。”   沈轻稚便明白了。   苏瑶华也不过就只能跟她说一刻的话,坚持把话说完,药效便上来,苏瑶华便安静睡下。   国孝第二十六日,长信宫上下才知苏瑶华被人毒害之事,一时间宫中上下人人自危,进宫哭灵的王公大臣们大气都不敢出,就连哭声都弱了下来。   这一日,坤和宫被慎刑司带走十三人,除了齐光等三人,还有侍药的宫人两名。以及一个曾经进过药房的小宫人,一个看灶火的黄门,还有一个正巧路过回廊,同上药的侍药宫女说了两句话的小黄门。   剩下的人就是语焉不详,神情闪烁,一并带走了。   这十几人已经在慎刑司被拷打一日,经简义回禀皇后,沈轻稚才知道审问结果。   齐光刚一进慎刑司便招认,她酒后听了人挑拨,说若沐芳不在皇后身边,她以后就是除了采薇最得力的姑姑,因此才鬼迷心窍,办了错事。   她为何要在国丧期间挑事,也是因国丧不容马虎,不容人放肆,沐芳若当差不力,自要降职罚办。   至于是谁挑拨的,她自己也不记得。她会记得是有人指使,是因为当时对方言辞恳切,她听进心里去了。宫里面姑姑们经常一起吃酒,她们平日里没什么玩乐,整日都要忙碌,确实很是辛苦。一般各宫娘娘都会开恩,一两月给她们放个沐休日,让她们也能松快松快。   相熟的几个姑姑就会相约去御膳房开个席面,一起吃用一顿,吃酒扯闲,放松一回。   齐光自己说,上一次吃酒已经过去半年,而且那一回来得人挺多,中途还进来几个,那会儿她已经醉了,如何也记不得到底是谁。   这个说法似乎含糊其辞,但慎刑司是什么地方,一般人还真扛不住,齐光一开始就招供了,以至用刑一整日都没改口,应当也说不出更多的线索。   而其他几个宫人,一个烧火的黄门刚送进慎刑司,一个不甚就咬舌自尽了,另一个进过药房的小宫女体弱多病,用刑半日就咽了气,这两人什么都不能招了。   沈轻稚听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   那黄门一定有鬼,但那小宫女就不好说了,要么是幕后主使暗中动了手脚让她死,要么是她自己求死。   但这两人定有疑点。   国孝是在一片风声鹤唳里结束的。   除服那一日,宫中上下原本应该欢腾起来,却又因谋害皇后案而越发紧绷。   宫人们形色匆匆,不敢大声说话,即便在坤和宫里,小宫女和小黄门们也越发沉默寡言,脸上没了笑意。   每个人都害怕。   之后几日,苏瑶华病情反反复复,好不折腾,待得她病情终于稳定下来,慎刑司才送来了好消息。   经过仔细排查审讯,也经所有一起跟齐光吃酒的姑姑们回忆,中途进来的姑姑里有一个面生的。   她是外五所的管事嬷嬷,姓孙,不常在后宫里走动,因此众人对她皆不熟悉。   而这位管事嬷嬷正是四皇子的管教嬷嬷。   四皇子是弘治帝的幺子,是贤妃的儿子,他今年不过两岁,话都说不清楚,一个稚龄孩童知道什么?   那么四皇子的管教嬷嬷办事,是否也经了贤妃首肯?此事一下子便牵扯进一个皇子并一个娘娘。   慎刑司动作利落,先把这管教嬷嬷下狱审问,然后才去禀报贤妃。   慎刑司很客气,他们一没怀疑贤妃,二没意有所指,三更不认为是四皇子的旨意,他们只说是有人挑拨离间,这才要把孙嬷嬷下慎刑司严加审讯,好审出幕后之人,全了贤妃的脸面。   慎刑司虽然嘴上好听,但贤妃却难受得不行。若当真是她做的倒还好说,就是打她骂她杀她都成,但问题是,这事根本就不是她所为。   气得贤妃当场就把寝殿里的青瓷花瓶给摔了,在绯烟宫里大闹一场,最终也不还是没了声音,到底没有闹到新帝面前。   她不敢。   她跟德妃淑妃不同,德妃淑妃儿子都大了,她的公主和皇子都还小,都得靠当今圣上恩养。   如今新帝登基,她自己都要搬去寿康宫跟其他几人一起住,一双儿女便也无法再养在身边,四皇子便跟着一众管事姑姑和太监们去了外五所灵济斋。   这一住就要十几年,待得十几年后四皇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才能出宫立府。   换句话说,为了一双儿女,她只能低头。   是以,抓一个嬷嬷这样的小事,她到底还是忍了。   第二日,贤妃还领着大公主和四皇子亲自登门看望皇后娘娘,让两个孩子好一通母后母后地喊,场面很是亲切,上下皆是笑容,到底还是把面子找补些回来。   甚至在坤和宫见了沈轻稚,也笑着恭喜她一声,说以后宫里就是她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比之沉不住气的蒋莲清,贤妃这样的老资历就显得稳重得多。   而那个犯事的管事嬷嬷就只能留在慎刑司了。   这个管事嬷嬷原是内五所的管事,后因内五所一直无公主居住,便调去了外五所,但她调去外五所后却并未留在外五所,先去贤妃的绯烟宫提前照料四皇子。   据她自己供述,她当日不过就是吃醉了酒同齐光玩笑几句,而且并未说什么不忠之言。   因四皇子年幼,四皇子在绯烟宫的灵济斋也是争斗得厉害,四皇子最喜欢身边的一个小黄门,那小黄门说什么四皇子都觉得好,最能带着他瞎玩,而他们这种有正式品级的女官和太监反而不如一个小毛孩。   这可怎么忍?   宫里最讲究资历,没资历的永远爬不到姑姑和公公们头上。   这小黄门可是惹了众怒,没过三五日就被灵济斋的管事公公找了个由头,直接赶去了杂役局,再也回不来绯烟宫了。   孙嬷嬷吃醉了酒,会劝齐光,就是想起了之前这件小事。   她只是说要想在贵人们身边出头,不能光凭贵人们的喜爱,得把对手都打趴下去,对手都不在贵人们身边,她们才能看到自己。   她就是有感而发,随意而言,就这么简单。   在严刑拷打之后,孙嬷嬷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没说任何不敬之言,她能去伺候小皇子还是皇后娘娘的口谕,她感激还来不及,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谋害皇后。   她疯了不成?   这个孙嬷嬷看似没有任何意图,但坏就坏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齐光却听进去了。   她不仅听,还确实动了手。   齐光这一手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动作时恰好后面的宫人便得了口信,顺势做了个连环计,以至皇后被毒害。   那么到底意外还是连环计,谁也说不清了,孙嬷嬷和齐光都审不出任何额外的线索。   事情查到这里,线索便也断了。   沈轻稚心里很明白,有些看不见的阴影依旧笼罩在长信宫里,他们正伺机出手。   宫人们并非一无所知,每个人都更谨慎了。   宫里少了一些人,又多了一些人,总归逐渐平静下来。   六月初二,是个大吉日。   萧成煜在这一日行礼祭告天下,继皇帝位,承大楚之君。   继位大典次日,萧成煜开始大封后宫及诸位王公。   除了先帝遗诏中已经有明确封赏的所有人等,其余两位先帝昭仪、一位婕妤以及三位小主皆晋封为太妃位。另外几位王叔无法再封,也依序给了封赏,荣加俸禄。   除此之外,就是萧成煜还做太子时的后宫。   太子良娣蒋莲清,出身清溪蒋氏,其父为清溪书院山长,姑母为先帝德太妃。着册封为三品和嫔,赐住东六宫望月宫前殿。   太子良娣章婼汐,出身勋贵世家章氏,其父为五城兵马司都督,姨母为先帝贤太妃。着册封为从三品端嫔,赐住西六宫碧云宫前殿。   太子良娣张妙歆,出身盛京张氏,其祖父为大学士、太子太傅兼吏部尚书张节恒。着册封为正四品庄嫔,赐住东六宫长春宫后殿。   太子良媛冯盈,先帝贵太妃侄女,新帝表妹,着册封为正四品丽嫔,赐住东六宫静晨宫后殿。   太子奉仪沈轻稚,因替新帝为皇后侍疾有功,忠心可嘉,着册封为五品昭仪,特赐住景玉宫后殿西侧殿。   侍寝宫女李巧儿,着册封为从七品选侍,赐住碧云宫后殿西配殿。侍寝宫女纪黎黎,着册封为八品淑女,赐住碧云宫后殿东配殿。侍寝宫女王夏音,着册封为八品淑女,同赐住碧云宫后殿东配殿。侍寝宫女赵媛儿,着册封为八品淑女,同赐住碧云宫后殿西配殿。   至此,新帝后宫初见端倪。   不仅如此,萧成煜还加封昭烈公主魏嫣为昭烈长公主,以弟礼敬之。   其他王公大臣暂且不表,唯一值得天下百姓关心的便是改元。   继位诏书宣告天下,以弘治二十四年七月改元为天佑元年七月,以此为天佑纪年。   至此,天祐元年新气便在眼前。   暑热渐散,秋风乍起。   而沈轻稚就在这样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带着自己戚小秋、银铃、铜果等几名宫女,一起搬入了景玉宫后殿西侧殿。   看着院中枝叶绯红的黄栌,沈轻稚眉目舒展,唇角是舒心笑意。   “还是景玉宫好。”   她回头看着身边众人,面上笑意更浓:“这里才更像是家。” 第40章   若是寻常的侍寝宫女,在新帝登基之后,能被封才人的都是少数。大多数都是选侍、淑女之类,若是运气后,以后能得一儿半女,倒是可以再升一升,若运气不好,天长日久下来,也只得一直在下三位徘徊。   沈轻稚是这些侍寝宫女里最特殊的。   宫里人人都知太后娘娘很是喜爱她,特地把她赏赐给了皇帝做侍寝宫女。她也是运气好,当了侍寝宫女没几日,太子良媛、良娣等就进了宫,兴许是为了太后面上好看,皇帝便升其为正七品太子奉仪,使其搬入毓庆宫。   如此萧成煜一朝继承大统,成了新帝,那沈轻稚的封赏就要以太子奉仪为起点,按照常例是要往上升一级额。   或是六品、或是从六品皆可。   但这两个恰好便是中三位婕妤的品级,也就是说沈轻稚很轻松便从一个侍寝宫女,翻身成了中三位的婕妤娘娘。   这也就罢了。   她那张美貌面容,加上又得太后喜爱,封为婕妤也算是皇帝敬重皇后,不算多扎眼。   可偏偏大封后宫时她的位份不是婕妤,而是昭仪。   正五品的昭仪,距离九嫔也就是一步之遥。   这依旧不算完。   宫中妃嫔所住宫室也有旧例,比如贵妃的飞鸾宫,德妃的灵心宫,淑妃的景玉宫,宜妃的锦绣宫以及贤妃的绯烟宫,这属于一贵四妃的主位宫室,一般只会在后殿的东西配殿安排下三位小主侍奉主位娘娘。   而昭仪婕妤则不是一宫主位,她们一般会配住在没有安排主位的荷风宫、听雪宫、望月宫后殿东西偏殿。   这样一来,一个后殿可住两人,三处宫室便能住六人。   按之前册封诏书来看,所有人所安排的宫室都严格遵照祖制,东西六宫皆有,住得很是零散,只有章婼汐的碧云宫后殿安排了四位小主,显得略微有些拥挤。   唯一沈昭仪没有按照祖制安排在三处宫室后殿,反而给她安排在了景玉宫后殿的西侧殿,这很有些耐人寻味。   最要紧的是,景玉宫位置特殊,距离乾元宫最近,就跟乾元宫隔着西一长街,这位置当真是好极。   如此,到底让宫中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沈轻稚身上。   沈轻稚倒是一点都不胆怯,她大大方方领着自己的几名宫女,在搬家这一日昂首挺胸来到了景玉宫。   宫中目前并没有妃位,西六宫空了一多半,只有景玉宫和碧云宫提前打扫出来,以待贵人登门。   景玉宫虽并无人居住,但尚宫局也老早就派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前院除一直茂密繁盛的石榴树,还新修了一丛茉莉,一丛海棠。   尚宫局的人不比其他,个个都是人精,知道如今应当巴结谁,自不会给沈轻稚找不痛快。   沈昭仪是只能住在景玉宫的后殿,那又如何?昭仪娘娘总要从正门进出,若是前院破败不堪,岂不是让昭仪娘娘心中厌烦?   过来伺候沈轻稚搬宫的是个长脸的姑姑,她生了一双细眼,却很知道怎么笑,笑脸迎人的模样平添三分喜气,一看便是个会做事的人。   她在景玉宫前殿先拜见了沈轻稚,然后才笑道:“娘娘,臣姓柳,是尚宫局管事姑姑,一直在瑞秋姑姑跟前搭手,同小秋姑娘也是相熟的,正巧赶上娘娘大喜的日子,臣便毛遂自荐,过来给娘娘请个安。”   沈轻稚忙让戚小秋扶起她,笑着说:“姑姑客气了,搬宫能碰到个熟人,是咱们的缘分,我还要谢谢姑姑的用心,也谢谢瑞秋姑姑的体谅。”   柳姑姑自己说的,她是瑞秋的左右手,也跟戚小秋相熟,她过来安排景玉宫搬宫,其实就是瑞秋特地关照沈轻稚。   沈轻稚做了那么多年宫女,对长信宫的弯弯绕绕清楚得很,一听便知道如何。   果然她这一开口,柳姑姑笑意更浓。   她给沈轻稚介绍景玉宫:“淑太妃娘娘原也是极好的性子,景玉宫养护得很是雅致,不过太妃娘娘最喜欢的是兰花,前院种的都是兰花,想着娘娘人年轻,还是热闹的海棠和芬芳的茉莉更适合娘娘。”   柳姑姑说话清朗悦耳,极是好听。   “原后殿是淑太妃娘娘的墨宝阁,另一边原是诚郡王的寝殿,后来诚郡王年满十岁搬出去,就空了出来,多年无人居住,如今正巧给娘娘改成寝殿,一应家具都换成新的,也更适宜居住。”   “东侧殿的墨宝阁并没有动,桌椅书架都在,只里面的存书淑太妃娘娘带走不少,剩下的已经收拾在箱笼里,说是留给娘娘。”   沈轻稚原是太后身边的侍读宫女,自是懂笔墨之事,只是究竟是什么水平,是否能出口成章,谁都不知。   不过她定是能读书的人。   如此,也正好是她搬来淑太妃的景玉宫,淑太妃就把自己年轻时候看到书留给了她。   沈轻稚得了这个意外之喜,立即便笑弯了眼:“淑太妃娘娘真是体贴,知道我爱看书,还能把自己的藏书赐给我,待到安顿好了,我且要去给淑太妃娘娘请安。”   柳姑姑笑着点头:“是这个礼。”   “娘娘,墨宝阁里瑞秋姑姑叫暂时不要动,以后且看娘娘的意思。”   这话就说得很有意思了。   沈轻稚若能直接主位整个后殿,那就是她封嫔的时候,无论那时是否还住景玉宫,却也是个吉祥话。   沈轻稚笑着谢过她,跟她一起绕过前殿后殿中间的垂花门,顺着回廊来到了后殿。   后殿比前殿要布置得更为精巧。   四周回廊都挂上了宫灯,院中那棵黄栌树叶正红,显露出早秋的气爽。   黄栌下围了一块花坛,里面除了海棠和茉莉,还有色彩缤纷的三色堇,越发显得花团锦簇,富贵盈门。   宫灯皆是一色的花开富贵琉璃灯,若是夜里点亮,一定是灯火辉煌,琉璃精彩。   沈轻稚顺着柳姑姑的手,一眼便看到了后殿的正门。   此刻虽是早秋,暑热却也没全然散去,后殿正门前垂着青纱帐,能隐约看到里面的景致。   “娘娘,因景玉宫后殿以前住过诚郡王,故而两处的隔窗全部改为琉璃窗,里面会通透许多,白日里殿中不需点灯,也很明亮,娘娘读书时也不害眼。”   沈轻稚抿了抿嘴,终是忍不住笑了。   难怪特地给她安排在景玉宫,不是因为离乾元宫近,而是因为景玉宫整体都改为了琉璃窗,看起来干净又明亮,住在里面也心里头透亮。   沈轻稚扶着戚小秋的手进了后殿,一进去就是五扇门宽的明间,明间摆放同毓庆宫后殿相仿佛,只不过规格更高,布置更精巧,西侧还摆放有多宝阁,上面的文玩古董皆非凡品。   主位后有百花戏蝶白玉挂屏,两边是紫檀雕挂联,下首靠墙则有落地瓶和水果缸,一进屋就显露出明媚敞亮。   小果缸里放的是佛手和柑橘,味道清新雅致,一点都不凝重。   左侧依旧挂了青纱帐。   柳姑姑特地过去掀开帐子,让沈轻稚看一看她未来的寝殿。   景玉宫后殿也是明间、次间、梢间的形制,从明间进入,就是一间雅室,雅室靠窗位置摆放有罗汉床和茶桌,另一侧则是书桌、书架和多宝阁。   从次间进入梢间,才是沈轻稚就寝的寝房。   为显宽敞,次间梢间之间只挂有珠帘,珠帘前放有梅兰竹菊四君子座屏,拐进去才是挂有杏林春燕云锦帐幔的架子床,架子床一边是一组桌椅,另一侧则是衣柜和盆架。   整个景玉宫的后殿,尤其是沈轻稚居住的西侧殿跟毓庆宫时住处几乎一致,只是更为宽敞、明亮、家具摆设也更雅致,屋里一水的紫檀木,因督造局的老师父手艺了得,一点都不显得笨重,越发书香馥郁,别致精巧。   沈轻稚只看一眼,便已经喜欢上这里。   “柳姑姑,谢你费心了,这景玉宫的布置当真用心,我很喜欢。”   沈轻稚回到明间,直接坐在主位上,戚小秋便上了前来,一把握住了柳姑姑的手,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就塞了过去。   “姑姑,好些日子没见了,我可想你做的白糖糕,待得景玉宫不忙了,我去看望您跟表姑。”   柳姑姑眉开眼笑:“好好,也就是小秋姑娘不嫌弃我那粗糙手艺。”   柳姑姑很是利落,寒暄完就给沈轻稚行礼:“娘娘,搬宫辛苦,老臣就不打扰娘娘休息了,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让小丫头们去尚宫局说一声,臣能办到的一定给娘娘办到。”   沈轻稚便笑:“好,姑姑是利落人,本宫也是。”   于是,戚小秋就亲亲热热把柳姑姑送走了,待得沈轻稚所有体己都搬过来,景玉宫也渐渐安静下来。   沈轻稚坐在明间里,安静看着下首几个宫女。   戚小秋一直是她身边的贴身宫女,如今已经升为司职宫女,领管其他宫女。   银铃和铜果都晋为大宫女,手下各配一名一等宫女。   沈轻稚作为正五品的昭仪,其宫中可有司职宫女一名,大宫女两名,其余一等宫女两人,三等宫女两人,杂役宫女两人,小黄门两人。   满打满算,已经超过十人。   沈轻稚看着堂下的新旧宫人,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我沈轻稚的规矩,你们可要听好。”   “若是犯错,不用求情,一概不留。”   她话音落下,戚小秋便厉声问:“听见了吗?”   下面众人便皆下跪行礼:“是,谨遵娘娘令。”   沈轻稚声音轻柔,氤氲着浓浓的喜气:“这才对。”   ————   这一批送来景玉宫的宫人们,除了两个黄门,其余四名宫女都是尚宫局选出来的,两个一等宫女一个叫韩栗儿,一个叫陆鹿,都是十八岁,跟沈轻稚一年入的宫。   韩栗儿针线了得,在织造所很有些名气,一手苏绣精彩纷呈,把她调来给沈轻稚,也是让她以后不用费心侍弄衣裳,有韩栗儿在,什么样的改样绣面都做得。   而陆鹿则会管账。   尚宫局的瑞秋姑姑当真是个能人,如今她这景玉宫,不仅有瑞秋姑姑的表侄女,衣食住行都给安排了个妥帖,当真是让人如沐春风,满心温暖。   而那两个黄门却不是尚宫局的,领头的那个今年已经过了弱冠年纪,面白无须,瞧着满脸笑意,天生就长了一张笑脸。   他麻利地给沈轻稚打了个千,笑眯眯道:“给娘娘请安,小的叫钱三喜,原是年大伴手底下打杂的,如今听闻娘娘这里有好前程,便求了大伴过来伺候娘娘了。”   “娘娘只管放心,以后前后门小的都能守好,不会叫娘娘操心。”   沈轻稚看他那欢喜面相,不由笑道:“你倒是同年大伴有几分仿佛。”   钱三喜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回:“娘娘真是眼明,原大伴要调|教小的时,也是这么讲的。”   “这是小的的机缘。”   沈轻稚点头,又点拨几句,就让她们各自去忙了。   待得众人都下去,戚小秋才陪着沈轻稚去看那几箱书。   简单翻看一遍,淑太妃留给她的书都已经分门别类,除了两箱经史子集,还有一箱游记话本,最特殊的还有一本杂书,不拘是各种奇技淫巧,还是织造制作,不一而足。   沈轻稚翻了翻,发现这里面大多少的书淑太妃都读过,倒确实是书香门第出身的世家千金。   同太后一样,即便入宫多年,也没有放弃手里的书本。   沈轻稚同戚小秋叹了一声:“淑太妃当真是蕙质兰心。”   戚小秋给她缓缓打着扇,轻声细语道:“娘娘可要去同淑太妃娘娘道谢?若是要去,还是早些时候去,过些日子太后娘娘就要离宫了。”   若是太后离开再去,确实不太稳妥,沈轻稚吃了口茶,道:“就明日去吧。”   “你亲自写了帖子,让人送去寿康宫,”沈轻稚顿了顿,有些迟疑,“淑太妃是住在寿康宫吧?”   当今圣上仁孝,也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太妃们无法一起挤在同一所宫室里,因此便特地把距慈和宫和寿康宫比较近的承仁宫一起改为太妃寝宫,贵太妃和德太妃一起住在新修好的承仁宫,淑太妃和贤太妃则住在原有的寿康宫,其他所有嫔妃小主,便也跟着一起分居在这两处宫室的配殿里,虽比以前要拥挤一些,但却更热闹。   本来太妃们就是守寡,平日里也没什么乐趣,大家都住在一起,彼此之间说说话,打打马吊牌,还能打发一下时光。   不过之前太妃们搬宫时她一直在坤和宫,没有特别用心,这会儿便又问一句。   戚小秋道:“是呢,淑太妃娘娘住在寿康宫前殿,贤太妃娘娘住在寿康宫后殿,如今大公主和诚郡王都搬了出去,倒也还住得开。”   沈轻稚思忖片刻,道:“我记得之前封赏时,陛下赏了一方徽墨,似是洗笔堂的老物件,把它取出来,明日给娘娘送去。”   戚小秋从来不反对沈轻稚的任何决定,闻言只是打趣道:“娘娘倒是舍得。”那方墨沈轻稚很喜欢,特地盘玩了半日,现在倒是要拿去还礼了。   沈轻稚笑着睨她一眼:“好墨常有,赠书之情却不常有,这一方墨礼轻了。”   她不过刚封昭仪,身家还没正经积攒,因是孤儿,在坊间亲属早就死绝,除了太后和皇帝的赏赐,就再没别的供奉。   如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这一方墨了。   明日的事一安排好,沈轻稚便松了口气,中午美美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食,下午便自顾自午歇去了。   这一觉足足睡了一个时辰,沈轻稚才懒洋洋睁开眼睛。   早秋的白日依旧闷热,沈轻稚在床上坐了会儿,落了罗汗,这才慢条斯理起身。   一下午的时光,她就徜徉在淑太妃留下的书本里,一边看,一边还用余光看那四个大箱笼,心里可是高兴极了。   这四箱子书,够她看到明年了,淑太妃娘娘真好。   沈轻稚忍不住笑出声来。   铜果在边上煮银耳莲子羹,屋子里慢是百合炖煮过后清甜的香气。   “娘娘怎么那么高兴?”   沈轻稚翻了页书,笑着道:“因为日子有盼头啊。”   景玉宫的琉璃窗当真透亮,沈轻稚就靠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读书,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楞爬进屋里,照得满室通亮。   沈轻稚道:“这若是到了冬日,屋里怕也不会太冷,白日里若是晴天,能把罗汉床烤热。”   铜果就笑道:“那感情好,等到了冬日,娘娘咱们在明间里烤栗子,可好吃呢。”   “你这个小吃货,”银铃点了点她,手中缝缝补补的,给沈轻稚改好了一条发带,“娘娘,这个长短可足了?”   沈轻稚看了一眼,觉得不错,夸了她们一人一句。   就在屋内主仆几人兴致盎然的时候,外面传来钱三喜的嗓音:“乾元宫简义公公到。”   沈轻稚拿着书的手微微一顿,她抬眸看向戚小秋,戚小秋眼眸里却浅浅透出喜气来。   “娘娘,简义公公如今可是敬事房总管,他亲自来景玉宫,自是为侍寝一事。”   沈轻稚心里一瞬有些惊喜。   之前在春景苑时,因先帝重病,萧成煜不好肆意欢乐,如今好不容易过了国孝,自要开始驾临后宫。   只是没想到,是从她这景玉宫开始的。   这便也意味着萧成煜对苏瑶华的态度一成不变,也意味着她不会留在昭仪太久。   沈轻稚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她既然愿意为苏瑶华母子效力,那就要做到最好,自然也要得到最好。   以她的能力,想要登上妃位并不难。   沈轻稚轻声笑了,眉眼之间皆是喜意,她这般高兴,屋中众人便越发欢喜,一个个起身忙收拾好雅室,戚小秋已经陪着沈轻稚去了明间。   一个喘息的工夫,简义已经来到明间之前。   他先给沈轻稚行礼,然后才笑道:“娘娘,刚陛下有旨,今日由景玉宫沈昭仪侍寝,陛下会在傍晚时分过来用晚食,介时御茶膳房会送御膳过来,娘娘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我便是。”   沈轻稚也是满面笑容,她让戚小秋给了赏,才道:“有劳简公公了,咱们都是老熟人,以后再来不必如此恭谨。”   简义打了个千:“谢娘娘赏。”   沈轻稚略一思忖,道:“如今正是秋高气爽时,不知蟹子可肥,若是御茶膳房里有,那我便点一道橙酿蟹,听闻很是清甜可口,一直没这福气尝。”   就怕她不点菜,简义面上笑容更浓:“有的,有的,丰泽湖刚送来两筐大闸蟹,今日便做了橙酿蟹给娘娘尝尝,保准娘娘喜欢。”   简义说完,轻轻扫了一眼景玉宫上下的陈设,见里面窗明几净,果香飘荡,布置典雅,却也不失热闹,极是稳妥。   这般布置,已经不用他再指点。   简义这回未再多言,行礼告辞了。   沈轻稚在明间坐了一会儿,不由眉开眼笑:“早就听说丰泽湖的大闸蟹黄满肉足,今日可是有了口福。”   御茶膳房办事,不用沈轻稚再多叮咛,她并未让人去御膳房去取姜酒,只让杂役宫女再打扫一遍庭院便罢了。   待回了寝殿,沈轻稚目光在屋中四处看了一遍,最终把眼神落到了床榻上。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便唤来银铃:“去换一床四合如意云锦铺盖,以后陛下来都用那一套。”   银铃称是,立即就领着人去忙了。   待得景玉宫上下都忙碌起来,沈轻稚才在雅室里落座,她自顾自安静了一会儿,才幽幽想起萧成煜那高大的身形和俊美的面容。   心里忍不住感叹。   没想到两世为人,竟是能尝遍世间绝色,也不知苍天到底是薄待她还是厚泽在她,总归她成为沈彩之后的每一日,日子都过得开心。   戚小秋看她又偷偷笑,倒是没说什么她倾慕皇帝的话,只是小声提醒:“娘娘,咱们可得收敛点,莫要让杂役宫人瞧了去。”   沈轻稚却笑了:“瞧见才好啊。”   戚小秋有些不解。   沈轻稚拍了拍她的手,笑着吃了口茉莉香片:“自然要让旁人知道,我沈轻稚一心都是陛下,对他爱慕至深,心心念念都只有他一人。”   “若是皇帝陛下知道我的心,待我也恩宠有加,岂不是完美?”   “懂了吗?”   戚小秋愣住了,少倾片刻,她才恍然大悟:“娘娘,是我浅薄了。”   沈轻稚摇了摇头,拿起书本继续看。   一晃神就到了傍晚时分,沈轻稚放下书本,让戚小秋给她捏了捏肩膀,然后才听到外面又忙了起来。   “忙什么呢?”   戚小秋便道:“娘娘,刚御茶膳房送来了刚进贡的水果,有隆州的葡萄、甜枣、甘蔗,有南边来的凤梨和椰子,让娘娘挑着吃。”   沈轻稚便道:“不错。”   “一会儿让铜果做些椰子糯米糕、枣糕、葡萄水晶冻,正巧明日可以拿去给淑太妃娘娘,剩下的咱们宫里都分一分,大家吃个高兴。”   这么一说,满宫上下自是更欢喜了。   萧成煜就是在这一片喜气洋洋里进的景玉宫,他没叫人大张旗鼓通传,待得御驾直接跨过垂花门,守在垂花门前的钱三喜才瞧见他。   钱三喜忙跪下,道:“恭迎陛下。”   随着这一声明亮的嗓音,沈轻稚身穿一袭水红的广绣云锦衫裙,从明间里翩然而出。   她就如同春日里的彩蝶,在花间轻盈漫步,一步步踏上指尖。   “给陛下请安,”沈轻稚眉心的牡丹花黄红艳夺目,“陛下万福。”   再抬头时,沈轻稚冲萧成煜甜甜一笑。   萧成煜心中所有的郁气一扫而空。   他想:这景玉宫可是选对了。   ————   景玉宫当真是窗明几净,素雅端方。   整个院子里,只有缤纷的海棠花摇曳美丽着,一阵傍晚的微风抚来,茉莉香气四溢。   沈轻稚在殿门前冲萧成煜行过礼,然后便一步步往前行来。   她如从头上数着整齐的牡丹髻,发间除了一把红宝石海棠花簪,就再无其他首饰。   只耳畔别了一朵摇曳欲滴的海棠,映衬得她眉目含情,妩媚风流。   沈轻稚来到萧成煜面前,仰着头看他。   两人目光在晚霞的落日余晖里碰撞,擦出缠缠绵绵,暧昧不清的火花。   沈轻稚薄唇轻勾,染着胭脂的唇瓣勾出花瓣形状,她声音懒懒得,又轻又柔。   “陛下,这景玉宫真好,”沈轻稚越发靠近,几乎同萧成煜面对面而立,“我很喜欢,谢陛下的封赏。”   萧成煜喉咙微动,他那双冰冷的眸子落在沈轻稚眉眼间,从她额心的花黄顺着尖俏的鼻尖下滑,最终落到了胭脂唇色里。   两个人离得很近,他几乎可以看到沈轻稚唇上的细纹。   萦绕在鼻尖的,是她身上惯有的四合香,除此之外,又多了一丝丝甜甜的果香。   萧成煜眉眼间的戾气一瞬便消散,他伸出手,一把揽住了沈轻稚纤细的腰肢。   沈轻稚好似没有骨头一般,只听她哎呀一声,整个人都靠近了萧成煜的怀中。   “陛下,吓臣妾一跳呢。”沈轻稚靠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里,软软说了一声。   萧成煜淡淡哼了一声,揽着她往寝殿里走。   “淑母妃是个雅致人,想来你也会喜欢此处,”萧成煜低声道,“怎么这么甜?”   沈轻稚知道他说的是明间里的果缸甜味,却很还是薄红了脸:“臣妾瞧着明间里正好有果缸,便让人去御膳房要了佛手和柑橘,正好可以薰屋子。”   萧成煜不喜吃甜,也不很喜欢甜甜腻腻的味道,但沈轻稚的那个小果缸不过绣墩大小,里面的柑橘还少一些,味道并不重,倒是没有让他厌烦。   不过这甜味配合着四合香却很独特,让人难以忘怀。   沈轻稚陪着萧成煜坐在主位上,亲自给萧成煜煮茶:“陛下忙完了过来的?现在便传膳吧?”   萧成煜点头:“嗯,年九福,传膳。”   随着他一声令下,景玉宫便忙碌起来。   御茶膳房早就在前院等着了,这会儿听到叫膳,便开始忙碌起来。   大楚从当年立国之初,便严管皇室贵族铺张浪费,奢靡成风之习,百多年来虽屡禁不止,但开国高祖皇帝的规训子孙书却一直流传至今。   萧成煜做大皇子的时候就忙得不行,不仅要读书习武,还要跟着上朝听政,后来当了太子,先帝又突然病倒,他一面还要读书,另一面要代领朝政,忙得每日都只能睡足三个时辰,就是想奢靡浪费都没时间。   到了如今他自己当了皇帝,国孝已去,早年的习惯却已经刻在骨子里,越发不能由俭入奢,这也对不起帝后对他多年的教导。   故而如今萧成煜每日饭食不过四冷六热八样点心,就这些其实他都觉得没什么必要,只是若太寒酸确实不太像话,到时候传出去百姓就不是夸他勤俭,而是要担心大楚国运不济即将亡国了。   今日是沈轻稚侍寝,景玉宫距离乾元宫不远,萧成煜便也不折腾她去乾元宫侍寝,直接散步过来景玉宫,顺便一起吃个晚膳。   所以今日景玉宫的晚膳是她们两个人的份例。   年九福知道萧成煜的脾气,只叫上了萧成煜的份例,沈轻稚的都给换成了时令瓜果。   待膳桌摆齐,沈轻稚又让自家的宫女上了刚做好的椰子糕和葡萄水晶冻,年九福就心里感叹自己做对了。   也难怪人家沈昭仪得陛下青眼,人家沈昭仪聪明啊,不仅体贴,还能关怀陛下,而且长得美若天仙,这谁能不喜欢?   萧成煜看了看桌上的菜色,见了沈轻稚的加餐,脸上也渐渐有了笑意。   “今年的葡萄都熟了,”萧成煜道,“你倒是会吃。”   沈轻稚眼波流转,言笑晏晏,亲自夹了一块葡萄水晶冻给萧成煜:“陛下尝尝,还要多谢陛下赏赐呢,臣妾才能吃到今年的新葡萄。”   葡萄水晶冻做得并不甜,却清香爽嫩,冰冰凉凉的,萧成煜一口吃下去,不由舒展了眉头。   沈轻稚轻声细语道:“陛下,今年的雨水好,日头也好,葡萄就甜,日后陛下每日忙碌的时候,有劳年大伴给陛下剥几个葡萄,还能清火润嗓。”   年九福看着萧成煜轻松的眉眼,不得不佩服人家沈昭仪会说话。   萧成煜道:“用饭吧。”   沈轻稚便道:“好。”   两个人开始用晚食。   今日的晚膳考虑了沈轻稚的口味,特地做了一道糖醋炸肉段,还做了一道百合虾仁,侍膳太监很知道如何伺候人,把沈轻稚爱吃的菜都摆在了她面前。   至于萧成煜,他没什么爱吃的,也从来不说自己爱吃什么。   但他不说,不代表近身伺候的年九福不知道。   沈轻稚就看到年九福隔三差五给萧成煜夹炖煮软烂的红烧鹿蹄筋,又给他盛了一碗瑶柱丝瓜汤。   沈轻稚把这些细节都记下,然后便取了橙酿蟹,给萧成煜手边也推了一碗。   橙酿蟹看起来是一颗橙子,放在白瓷碗里,怪可爱的,一打开上面的盖子,里面便是白白橙橙的蟹肉,鲜香扑鼻。   沈轻稚眉开眼笑,开心极了:“陛下快尝尝,这是我今日特别点的菜,想知道这一道名菜究竟是什么味。”   萧成煜看她那么高兴,虽早就吃过无数次这橙酿蟹,却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期待起来。   沈轻稚用银勺轻轻挖了一勺,小心翼翼放入口中,霎时间,香甜的蟹肉香味钻入喉咙,在她舌尖迸发出最鲜嫩的滋味。   蟹肉异常嫩滑,混合着橙子的果肉,在滑嫩里又多了汁水富足的脆爽,好吃极了。   沈轻稚吃得满脸幸福,她忍不住一口气吃了一整个橙酿蟹,这才长舒口气。萧成煜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竟跟着她不自觉把这一碗都吃完了。   萧成煜看她那么高兴:“这么喜欢?”   沈轻稚回过头,冲萧成煜甜甜一笑:“是呀,我很喜欢。”   “我的梦想就是吃遍天下美食,如今尝到了其中一道,自然很高兴。”   萧成煜凤眸里闪过别样的情绪,但那情绪一闪而逝,他最终只是给沈轻稚夹了一块八宝烧鸭,道:“喜欢就多吃些,这道菜谁做的好?”   他问侍膳太监。   侍膳太监忙回:“陛下,这道菜御茶膳房的赵侍膳做得最好。”   萧成煜点点头:“传朕口谕,以后若是沈昭仪想要用这道菜,就让他伺候膳食。”   侍膳太监便道:“是。”   沈轻稚忙道谢:“谢陛下。”   萧成煜不以为意,继续用饭。   他不讲究奢华生活,对吃穿其实都不算挑剔,却很能吃。   沈轻稚这边一小碗碧粳米才吃完,萧成煜已经吃完了两碗,这会夹了两个小笼包在吃。   沈轻稚只能放慢速度,开始慢条斯理吃菠菜花生里的花生米。   吃一颗嚼半天,在慢慢咽下去,然后再吃下一颗。   萧成煜看了她一眼,这才道:“以后不用陪膳,没那么多规矩。”   沈轻稚便谢过他,放下筷子,端起茶杯慢慢品。   不陪膳,人却不能走,只能坐在桌边等萧成煜吃完。   沈轻稚浅浅品茶,不自觉把目光落在萧成煜身上。   萧成煜生了一张好面相。   他算是继承了亲生父母的全部优点,眉骨纤长,凤眸深邃,在那眼眸之下是高挺的鼻梁以及鼻梁下单薄的嘴唇。   他若是同弘治帝一般温和可亲,那便是翩翩有礼佳公子,只不过他总是寒着一张脸,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却越发显得丰神俊秀,鹤骨松姿。   沈轻稚的目光就忍不住在他面上流连起来。   从眉眼看到鼻梁,又从鼻梁看到薄唇。   就在这时,萧成煜那双深邃的凤目猛地抬起,向沈轻稚瞧了过来。   沈轻稚却一点都不慌乱,她甚至冲萧成煜道:“陛下当真是俊朗,让人心悦。”   萧成煜淡淡看了她一眼,倒是并未多言,慢条斯理用完了最后一口饭,这才放了筷子。   陛下用完了晚膳,侍膳太监便忙上来,领着黄门们撤了膳桌。   沈轻稚在边上剥桔子:“陛下吃个橘子,压压口。”   她拨开一个,伸手要递给萧成煜,萧成煜垂眸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接。   沈轻稚眉目流光一闪,便倾身上前,把那桔子递到了萧成煜唇边。   “陛下尝尝?”   萧成煜又看了看她,这才张嘴,吃下那两瓣桔子。   桔子很甜。   萧成煜吃过桔子,才起身对沈轻稚说:“去院中走一走。”   沈轻稚便起身,凑到萧成煜身边,轻轻挽住他的胳膊。   两个人就如同成婚多年的夫妻一般,手挽手、肩并肩,一起漫步在景玉宫宽敞的院落里。   他们两人安静走了一刻,萧成煜才开口:“昨日,翰林院院判蒋唯上折,说如今朝野上下,若唯科举取士,怕也会少些全能人才,就比如门阀世家出身的孩儿,他们自幼琴棋书画样样都学,年长后样样精通,却不通科举取士之章程,白白浪费人才。”   沈轻稚安静听萧成煜说,过程里一言不发。   萧成煜继续道:“另有其余六部大小官员共计十三人一起联名,上表取士弊端,要求重开门第荫士,让官场多些高门大族出身的状元才。”   萧成煜声音很淡,也很冷。   他说完这些,低头看向沈轻稚。   他并没有问沈轻稚如何看待此事,他只是道:“过几日母后就要出宫,之后半年不在长信宫,那些人恐怕会一出接一出唱大戏。”   他此刻才问沈轻稚:“可准备好了?”   沈轻稚仰起头,看着萧成煜眨了眨眼睛,却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个又软又热的吻。   之后,她在萧成煜耳畔轻声开口:“若臣妾说怕了,陛下今晚可是要走?”   她的声音简直要钻进萧成煜心里去。   “陛下舍得我吗?” 第41章   萧成煜对沈轻稚的话毫不惊讶,他垂下眼眸,看着她刚刚补了胭脂的红艳唇瓣,突然笑了。   萧成煜的笑容如同春暖花开,面上的冰冷一瞬融化,让人心中暖意渐生。   沈轻稚倒是被他的笑容晃了眼睛。   但她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下一刻,萧成煜低下头来,重重吻上了她温热的唇瓣。   沈轻稚的呼吸一窒。   萧成煜身上只有沉郁的龙涎香,幽幽静静的,极是好闻。   而他口中的味道,自然只剩下她刚喂给他的桔子。   有点甜,有点酸,也有一点涩。   但桔子很好吃,这个吻也有点甜。   萧成煜一手揽着她的腰身,把她整个人锁在怀中,年轻男人高大强壮的身体牢牢笼罩着她,让沈轻稚在渐起的晚风里出了一层薄汗。   他的胸膛太炙热了,几乎要烧着沈轻稚的脸。   沈轻稚的手不自觉抵在了萧成煜的胸膛上,她轻轻推了一下,发现对方胸膛又宽又暖,根本就推不动。   “哼。”沈轻稚努力哼了一声。   但随即,她的声音就被萧成煜的笑声所吞没。   两个人在无人的垂花门边拥吻,宫人们悄悄躲在黄栌之后,只有皎洁的月色和温润的晚风送来关心。   直到沈轻稚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才轻轻捶打了一下萧成煜的胸膛,萧成煜这才依依不舍放开了她。   沈轻稚面上一片绯红,不是因为羞赧,而是被他闷的,是以,她自觉很凶狠地瞪了萧成煜一眼。   但她这一眼,眼里眉梢皆是秀色,眼波流转之间,道不尽风流写意。   萧成煜看着她这般绮丽颜色,难得有些念想,心里也涌起说不出的暗流。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末了才看向沈轻稚,声音低沉:“可要沐浴?”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这一次倒真的有些羞赧了,脸皮再厚,两个人之间的初次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她低下头,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却自顾自逃离他的怀抱,小跑着回了寝殿,只留给她一个窈窕背影。   等她站在寝殿的青纱帐前,头顶是明亮的琉璃宫灯,面上是一片春意盎然。   沈轻稚回过头,遥遥看了萧成煜一眼。   那一眼极是勾人,萧成煜这般冷心冷情的男人,都被她勾得往前跟了两步,待得回过神来,已经跟着她慢慢往寝殿走来。   一步一步,好似有钟声敲打,又似要奔扑绮丽美梦。   萧成煜脚步微顿,但随即却不再犹豫,大步往寝殿而来。   两个人晚上是分着沐,年九福让人开了对面的东配殿,萧成煜在那边简单沐浴之后,便披散着头发来到明间等。   沈轻稚沐浴很慢,待她泡舒服了,外面萧成煜的头发都已经快干了,被年九福用发带系好,松松散散垂在脑后。   沈轻稚没有再穿晚膳时那件衣裳,她换了一件素白的中衣,衣袖衣摆皆绣着素雅的兰花,衬得她那张未施粉黛的脸儿清丽天成。   雕花门扉吱呀一声打开,沈轻稚站在碧玉珠帘后,冲萧成煜微微一福:“陛下,久等了。”   沈轻稚抬起头,于同样歇下防备的萧成煜对视一眼,两人皆看出对方眼中的春意。   萧成煜放下手里一页没翻的书,他缓缓起身,一步步来到沈轻稚的面前。   沈轻稚对他伸出手。   “陛下,请。”   萧成煜握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的手隔着碧玉珠帘交握在一起,带着无与伦比的炙热。   珠帘晃动,灯影摇曳,萧成煜跨过雕花门,跟着她一步步进了寝殿。   “昭仪,请。”   在架子床里,萧成煜笑着对沈轻稚说了最后一句。   紧接着,沈轻稚只觉得一阵疾风骤雨,她耳畔边除了沉重的呼吸声,再也听不到别的。   即便她累了、倦了、努力劝了,那人却也是不停的。   沈轻稚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记得中途叫了一次水,她以为都要歇了,结果萧成煜还是不罢休。   这几个月积攒的火气都冲她一个人来,翻来覆去折腾人。   沈轻稚最后实在受不住,她又累又困,只得含糊道:“陛下,还得上早朝呢。”   萧成煜在她耳边喘着气道:“昭仪娘娘糊涂了,明日是休朝。”   沈轻稚:“……”   沈轻稚这一次真想哭了,她突然明白过来,招惹什么人,都不能招惹忍了一年半载的年轻男人。   伤的可是她自己的腰。   不过萧成煜倒也并非不知节制之辈,见沈轻稚面上绯红一片,声音也有些弱了,这才终于饶过她。   这一次简单洗漱,确实是最后一次了。   待得一切结束,两人并排躺在床上,沈轻稚懒懒打了个哈欠:“陛下,晚安。”   萧成煜回过头来看她,帮她调整一下枕头,抚平脸颊边的碎发:“轻稚,睡吧。”   沈轻稚脸上扬起甜甜的笑,她歪了歪头,不远不近依偎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下一刻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两个人都睡得很沉。   且不说累坏了的沈轻稚,就连一向警惕的萧成煜都睡熟了。   叫醒他的不是年九福的嗓音,而是窗外的鸟鸣。   乱飞的黄鹂在院中的黄栌树上歌唱,叫醒了年轻的皇帝陛下。   萧成煜猛地开眼睛,入目是陌生的帐幔,帐幔上绣着杏林春燕,欢快又活泼。   在他耳边有细微的鼾声。   萧成煜偏过头,就看到沈轻稚那张无忧无虑的睡颜。   她睡觉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可安静多了,没那么古灵精怪,没那么聪慧端方,也没那么妩媚勾人,倒是有些孩子般的纯真。   萧成煜是有些恍惚的。   他突然发现,在他面前的沈轻稚有许多面容,每一张都不同,可每一张都是她。   萧成煜看了沈轻稚一会儿,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就是看得很出神。   不过片刻之后,他就觉得帐子里有些闷热,便轻轻掀开锦被,翻身下了床。   他的动作很轻,沈轻稚一直都没醒来。   萧成煜掀开帐幔,外面守着的戚小秋和姚朝桐忙同他行礼,戚小秋快步退出去唤年九福,姚朝桐替萧成煜穿鞋。   萧成煜也不着急更衣,他穿好鞋就往外面走。   他一路出了寝殿,来到明间,看着外面明媚的天色,深深吸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睡得很沉,此刻也不过刚辰时,即便如此,他也是精神抖擞,心情极好。   年九福领着宫人等在对面的东配殿,等萧成煜出来,便忙上前伺候给他更衣。   不用上早朝,他就简单穿了一件玄色的常服,头上束好发冠,便算穿着妥当。   洗漱之后,年九福便上了前来:“陛下,今日的早食……”   这沈昭仪还没起,萧成煜若是叫早食那动静可大,一准吵醒娘娘。   萧成煜微微一顿,他是有些饿了,不过看着时候尚早,便道:“不急。”   他说不急,那就不急吧。   萧成煜自顾自来到景玉宫的院子里打了一套拳,出了些汗又重新洗了脸,便觉得通身舒畅,十分舒坦。   “先把奏折送过来。”   萧成煜在东侧殿的书房里道。   于是,皇帝陛下开始饿着肚子批奏折。   戚小秋在外面安静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要叫沈轻稚起来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   她轻手轻脚退回寝殿,竖着耳朵听了听,只听到里面安静的呼吸声,便放下心来。   沈轻稚这一觉睡得很足,待得她醒来,还是有些迷糊。   她翻了翻身,想要松快一下腰身,可随着她的动作,沈轻稚忍不住痛呼出声:“哎呦。”   戚小秋忙掀开帐幔:“娘娘,怎么了?”   就看到沈轻稚龇牙咧嘴揉着腰,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戚小秋也得过训诫嬷嬷教导,一眼便看出沈轻稚是如何,她抿了抿嘴,忍着没笑出声,轻声细语道:“娘娘,我给您揉揉腰,揉揉就好了。”   沈轻稚气哼哼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让她按揉。   戚小秋专门学过按摩,手上又有力气,不多时就把沈轻稚揉出了汗,沈轻稚这才舒了口气:“还是你好。”   “男人啊,呵。”   戚小秋忙提醒她:“娘娘,陛下还没走,等娘娘行了一起用早食呢。”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很稀奇:“他今日不忙?”   以萧成煜的脾气,每天不在书房里坐上八个时辰他都觉得自己不够勤勉,恨不得吃喝拉撒都要看折子,今日倒是奇了,外面天色大明,肯定已经过了辰时,萧成煜居然还未走。   沈轻稚有些稀奇:“怎会如此?”   戚小秋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不过瞧着年大伴也没劝。”   沈轻稚半阖着双眸,沉思片刻:“定是有什么事。”   不过她也只是心里头评议,嘴上不会议论半句。   待得她起床洗漱,微微上了薄妆,又换了一身鹅黄的衫裙,这才施施然出了寝殿。   年九福守在书房里,沈轻稚便同年九福的徒弟小多子道:“多公公,还请同大伴说一声,可要给陛下安排早膳了。”   小多子那里敢受这一句,忙给他大千:“娘娘,娘娘您叫小的小多就是了,可不敢当。”   沈轻稚自不会去打扰萧成煜夙兴夜寐,反正有年九福在,总有人担心皇帝陛下的吃喝拉撒。   果然只要叫了年九福,年九福就把事情办妥了。片刻后萧成煜出了书房,坐在明间里,先对年九福说要传膳,然后便看向沈轻稚。   沈轻稚皮肤白皙,笑颜如花,整个人比昨日要艳丽三分,如同春日里正在盛放的花儿,缤纷多姿。   只是瞧着她坐在那,时不时捏捏后腰,萧成煜才满意地收回了视线。   “今日有什么安排?”萧成煜突然有了闲心。   沈轻稚便轻声细语道:“昨日刚搬过来的时候,发现淑太妃娘娘给我留下许多书,我想着今日去谢谢娘娘。”   “倒是要谢的,你顺便去看一看柔佳,听闻她这几日病了,挪进寿康宫让贤母妃照看。”   沈轻稚倒是不知这事,闻言便笑道:“是,我知道了,陛下放心便是。”   萧成煜又想起淑太妃的书,便道:“你给淑母妃带了什么回礼?”   沈轻稚忙让戚小秋把那徽墨取来,先是谢了萧成煜的赏赐,然后才依依不舍道:“淑太妃娘娘的书太过贵重,赠香之情无以回报,这徽墨我自己颇为喜欢,想来淑太妃娘娘也会喜欢。”   萧成煜看了她一眼,大袖一挥便起身道:“给你的,你就自己留着,其他的事……”   他看了一眼年九福,年九福就立即道:“陛下放心,给淑太妃娘娘的回礼,臣会给娘娘选好。”   萧成煜嗯了一声,也没跟沈轻稚说再见,就这么一阵风似地走了。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片刻之后,还是轻笑出声。   “真是的,”沈轻稚道,“明明是要关怀人,却总是冷冷的,好心都叫人感受不到。”   萧成煜离开后,沈轻稚又躺了会儿,待外面天光大亮,金乌高悬,才起身准备去看望淑太妃。   她醒来时小多子已经送来了年九福给选的谢礼,是一整套的笔墨纸砚,一看就比单独一方徽墨要好。   沈轻稚看桌上放了两个礼盒,便问:“怎么还有一个?”   戚小秋立即便道:“年大伴说娘娘喜欢笔墨,这一套是特地选来送给娘娘的。”   他用的是送,那就是从皇帝私库所出,因此不过尚宫局的赏赐账簿。   沈轻稚打开那盒子,左瞧瞧右看看,不由笑了。   “年大伴的眼光倒是极好,”沈轻稚道,“这一方砚台真是精致,一看便是徽府大家的手笔,且也有些年头了。”   这一套比之给淑太妃准备的那一套几乎一般无二,只是砚台和狼毫笔的形制更精巧细腻,颇有些典雅。   沈轻稚从不是个藏东西的人,除了那一方徽墨,其余都让银铃摆在书桌上,以后要日日得用。   带着这一份谢礼,又带着满满一盒糕点果饼,沈轻稚坐上了专为她一个人准备的暖轿。   昭仪娘娘自是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暖轿,不用跟旁人共用了。   西六宫离长信宫西南侧的三四处太妃宫室都不算远,最近的便是淑太妃和贤太妃所住的寿康宫。   沈轻稚在暖轿上坐了一会儿,晴日还没晒够,寿康宫就到了。   跟着她一起出来的钱三喜便道:“娘娘,寿康宫到了,淑太妃娘娘身边的墨香姑姑已经等在门口了。”   沈轻稚嗯了一声,待得暖轿停下,沈轻稚便扶着钱三喜的手下了轿来,抬头便看到一个未及不惑之年的高瘦姑姑。   她身上穿的素色衫裙,头上只两只银钗,显得很是素净。   沈轻稚从不是矜持性子,见了她忙迎上去:“墨香姑姑安好,许久未见了。”   墨香也干净迎上前来,紧着给沈轻稚行了礼:“给昭仪娘娘请安,娘娘大喜。”   “太妃娘娘听闻娘娘要来,昨日就很高兴,一早就在等了。”   这两句话说下来,亲近之意尽显。   沈轻稚面上略有些薄红,她低低说了声:“怎么好让娘娘等我呢。”   两人说着话,便往寿康宫里行去。   寿康宫早先也曾作为太妃的住处,宫室其实是比东西六宫要宽敞的,尤其是两侧的配殿都要多半间,这样就可以多住些位份不高的老太妃。   先帝后宫不丰,一共就没多少人,萧成煜还很尊敬几位母妃,并未让她们都挤在一起,如此一来住得也还算宽敞。   可再宽敞,她们也再不是团花似锦的一宫主位,先帝故去,她们都成了寡妇。   沈轻稚跟着墨香往里面走,能感受到两侧配店里有不甚明了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那些目光让人感受不出善意和恶意,似只是随意看风景一般,好奇打量她一番,有的人就收回了视线。   沈轻稚面上笑容未变,直接跟着墨香进了寿康宫前殿。   淑太妃进宫比贤太妃早,儿子也已经十三四岁,淑的封号也比贤要高半级,因此她能住前殿。   淑太妃此刻就等在寿康宫的前殿,她正坐在主位上读书,听见脚步声,抬头便看过来。   她生得极好。   面容娟丽,温婉淡雅,眉眼之间皆是清浅的平和,那双漆黑的眼眸未有过多情绪,若说有,沈轻稚只能在她眼中看到些许的欢喜。   沈轻稚原同她并不熟悉,她是太后身边的宫女,自不可能同其他妃嫔熟悉,不过淑太妃当时经常去看望皇后,也是经常得见的。   此番两个人身份改变,一个成了太妃,一个做了昭仪,才得以好好坐下来说一说话。   沈轻稚一进明间,就先给淑太妃行礼。   淑太妃是书香门第出身,为人平和中正,淡雅出尘,她从来不掺和宫里的是是非非,只一心过自己的日子,读自己的书,养好儿子便是。   此番见了沈轻稚,她倒也显得很高兴,忙道:“莫要行礼了,坐下说话吧。”   沈轻稚便乖乖陪在了下首的陪座上,笑着道:“谢娘娘慈悲。”   “娘娘,昨日里我刚一搬进景玉宫,就看到娘娘给我留的那几箱宝贝,可是高兴坏了,当即便读了起来,”沈轻稚声音轻快,“这一读才发现,娘娘同我的读书的喜好几乎一致,娘娘做的点评也是针砭时弊,我当真是受益匪浅。”   沈轻稚年轻的面容和清润的嗓音,给暮气沉沉的寿康宫增添了几分鲜活气。   即便淑太妃是个爱静的,这会儿也不会觉得烦,反而更是高兴。   这种高兴,大抵是许久未有过热闹的心情,淑太妃自己也说不上来。   “你喜欢就好,”淑太妃温言道,“原我留书的时候,墨香还说我瞎操心,万一你不喜欢,倒是做了得罪人的事。”“不过我记得太后娘娘说过的,你一贯勤勉好学,很喜读书,想来即便不喜我留给你的书,你大约也不会生气。”   沈轻稚忙吃惊地看向墨香,然后才对淑太妃说怪话:“哎呀,墨香姑姑可是平白冤枉人,我一直都很敬慕太妃娘娘,哪里会生娘娘的气呢。”   她这一作怪,明间里众人都笑了。   待得气氛活跃起来,沈轻稚便让戚小秋把礼盒和糕点呈上来:“娘娘也知道我年轻,才做了宫妃,手里头没多少好东西,这一套笔墨纸砚,是陛下身边的年大伴送来的,娘娘一准喜欢。”   “这些糕点是我宫里的侍膳宫女做的,她手艺极好,娘娘吃个新鲜便是了,多余的也可给别的娘娘尝尝,若是喜欢,下回我还叫她做来孝敬娘娘。”   昨日的供果很多,沈轻稚自己根本吃不完,还不如都拿来孝敬这些太妃们。   做了太妃,供奉自然就不比当年,是不缺这一口吃的,但缺这一份心。   淑太妃看着她的眉目便多了几分慈爱之色。   “你是个好孩子,”淑太妃道,“当年太后娘娘就说,你是坤和宫同龄的孩子里,最有仁心的,果然没错。”   沈轻稚且是不知太后跟淑太妃都说了自己这么多话,她微微低下头,抿嘴笑了。   待得谢礼呈上去,沈轻稚便挑了昨日看的书请教淑太妃,淑太妃也耐心给她讲解,这一讲就讲了两刻,沈轻稚见淑太妃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这才不好意思笑笑。   “是我没眼色,娘娘且莫要见怪,”沈轻稚道,“我打扰娘娘这么久,得该告退了。”   淑太妃竟是有些不舍。   沈轻稚看着淑太妃,笑着说:“娘娘,如今正值秋日,天气不冷不热,白日里秋高气爽的,您得了空闲,也可去看望诚郡王,殿下如今不过十三四岁,太后娘娘又要养病,殿下还是要得母亲关照的。”   沈轻稚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却是润物细无声,让人听了心口里都要涌上暖流甘泉。   “娘娘若是有什么事,这寿康宫里谁要是伺候不好娘娘们,娘娘只管派人去同陛下说,”沈轻稚眉眼间都是笑意,“陛下最是仁孝,一定不会让娘娘们过苦日子。”   沈轻稚如此说着,言笑晏晏,话语里却颇为凌厉。   “谁敢欺负娘娘们,就是给陛下没脸,就是不敬先帝、不敬陛下。”   淑太妃没想到沈轻稚不光是来看她,原还有这样一番话要说,她从不去关注后宫事,如此才突然意识到,萧成煜选择的人从一开始就定好了。   他做出了跟太后一样的选择。   沈轻稚办事干脆利落,该说的话一句都不会少,能高高在上,也能沉稳妥帖,哄人的时候能让人舒服极了,可若要让人难受,能痛彻心扉。   淑太妃不由笑了。   她其实才三十四五的年岁,寿数还长,如今这么一笑,立即显得有些年轻,一点都不像是守寡之人。   淑太妃道:“好,我知道了,你也好好侍奉陛下,陛下的性子咱们都知道,总是要操心所有事,偏就不肯操心自己。”   笑容再度爬上沈轻稚脸颊,她羞赧地道:“知道了,娘娘放心。”   沈轻稚又叮嘱了一番墨香,才从前殿出来,行至垂花门前,让戚小秋扣门。   只听哒哒哒三声,一个小宫女开了门,小心翼翼往外看来。   “你是哪位贵人?”小宫女不认识沈轻稚,却知道她这一身绫罗绸缎非富即贵。   戚小秋道:“这是沈昭仪,奉命前来看望太妃娘娘和公主。”   那小宫女立即就惊慌起来,她一把关上雕花门,飞快往后跑去。   不多时,雕花门又开。   这回站在里面的是贤太妃身边的大姑姑听泉。   听泉跟沈轻稚不过几面之缘,此番仔细看了才确定是她,忙迎了她进来。   “昭仪娘娘怎么过来,这宫里也没准备,招待不周,还请娘娘见谅。”   沈轻稚颇为客气:“姑姑那里的话,我今日正巧要来看望淑妃娘娘,陛下听闻此事,便想念起柔佳公主,很是担忧她的病情,便让我也来看望娘娘和公主。”   听到这话,听泉眉头微松,蜡黄的面容也好看了些。   “陛下真是仁孝,有劳昭仪娘娘了。”   沈轻稚点点头,她在院中略站,有些迟疑:“姑姑可要去禀报娘娘?我等一等便是。”   听泉苦涩摇摇头:“娘娘请这边来,太妃娘娘如今正在柔佳公主的寝殿里。”   沈轻稚便跟着她一起进了后殿明间。   明间里的摆设跟前殿大差不差,不过屋中的鲜果和鲜花都没摆,显得有些沉郁。   而且明间里就有很明显的苦涩药味,让人觉得呼吸不畅。   沈轻稚跟着她转到右侧殿,听泉推开门,那股子药味就更重了。   沈轻稚面色不改,待穿过珠帘,绕过屏风,便看到屏风后面色苍白,满脸忧愁的贤妃娘娘。   以及……床上躺着的,满脸通红的消瘦女孩儿。   这是萧成煜唯一的妹妹,刚刚五岁的柔佳公主。   柔佳公主之所以会生病,一是因先帝故去要守灵,二一个则是突然搬去内五所,她独自一人住着有些害怕,连着几日不能好好安睡,这才病倒了。   她年纪小,又一直体弱,故而守灵也不过就守了一两日,萧成煜就叫回去了。   可就这一两日却吓着了年幼的她,以至于病了几日昏昏沉沉,她都还在哭喊父皇父皇的。   瞧着实在可怜。   故而她病了之后,萧成煜便叫她先挪到寿康宫,让贤太妃和淑太妃一起照顾她,若她愿意一直住在寿康宫也行,住到十岁上再搬出去。   但她搬来了寿康宫,萧成煜就不好随意过来看望,今日便有了沈轻稚一行。   沈轻稚却是想不到,公主病得这般厉害。   她脸上的笑容当即便淡了下去,快走两步上了前去,先给贤太妃请过安,然后才陪坐在边上。   “公主怎么病得这般严重?太医可好好给看了?怎么不禀报给陛下?”   沈轻稚直接问了三个问题。   贤太妃帮女儿换了一条帕子,回过头来时,面容出了苍白和疲惫之外,倒并不显得如何焦急。   “小孩子就是容易发热,太医院又不好给用重药,这几日只能温养着,若是用药三日后不烧了,那就好了,若还烧才能用药。”这是太医院怕用了重药把小公主治坏,且公主也不是多大的病,只是发热不退,便先用太平方试试看。   沈轻稚心里这才松了些,又听贤太妃道:“有太医院郑院副整日都来,也有两名女医在寿康宫守着,倒是很精心,至于陛下那边,是我不让说的。”   贤太妃缓缓抬起眼眸,同守灵那日,沈轻稚见过她的活泼样子迥然不同。   似乎在国孝过去之后,又搬来了寿康宫,也因为女儿病倒,她才终于有了自己成了未亡人的悲痛。   此刻的她终于有了太妃的样子。   “陛下忙于国事,前朝定不会顺利,柔佳以前也三天两头害病,倒是不能拿这事去烦陛下。”   贤太妃握住了沈轻稚的手,很是慈爱:“难为陛下还惦记着柔佳,也劳你特地跑这一趟,我已经很知足了。”   沈轻稚忙温柔道:“娘娘且放心,大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妹妹,陛下爱如珍宝,怎会薄待,若是在内五所,陛下定会日日都去探望的。”   贤太妃也点头,一时间众人皆是感叹陛下重情重义。   沈轻稚又看了看柔佳公主的面色,想了想才道:“娘娘,若是柔佳公主不见好,陛下心里也记挂,三日后无论公主病情如何,还请娘娘派人去乾元宫,好让陛下放心。若是有什么事陛下不便过来,娘娘也可派人去叫我,我若能来一定会来。”   作为萧成煜登基后升为最快的宠妃,沈轻稚即便只是个昭仪,但她话里话外都是替陛下办事,她给了承诺,就是陛下给了承诺。   贤太妃眼睛里不由闪过一抹泪意,但那泪意稍纵即逝,她又握了握沈轻稚的手:“好孩子,多谢你有心了。”   沈轻稚把话说完,也知道不方便打搅,起身便离开了寿康宫。   待她走了,贤太妃脸上的泪意瞬间便收了回去,她看着熟睡的女儿,面上却很是沉郁。   听泉见她如此,回忆起刚才那位沈昭仪的做派,也不由蹙起眉头。   “娘娘,这沈昭仪可真得陛下宠爱,听闻昨日陛下翻了她的牌子,也没叫去乾元宫,而是亲自去了景玉宫。”   昨日侍寝,今日又安排她特地过来看望公主,足见陛下对她的放心和信任。   “端嫔娘娘那……”听泉的声音渐渐小了。   贤太妃闭了闭眼睛,片刻之后,她才道:“章婼汐不会听我的,我之所以替她求了这个脸面,不过是因家中并无适龄的姑娘,而我若要选其他人,苏瑶华也不会答应。”   章婼汐是她的亲外甥女,是她姐姐亲生的嫡女,然而章婼汐的父亲却是章家人,勋贵世家同他们到底不同。   章婼汐从小就同她不亲近,也一贯是个直爽脾气,能选入宫中,是因为他父亲是五城兵马司都督,掌管京中缉盗防卫,这是苏瑶华给章家面子,可不是何家面子。   贤太妃看着满脸通红的女儿,想起远在外五所的儿子,最终想到了守孝那日的孙嬷嬷。   这个不知道被谁收买的孙嬷嬷,却让她丢了人,失了面子,若非如此,外五所的宫人又如何会敢怠慢公主?   贤太妃紧紧攥着衣袖,眉宇之间多了些许厉色:“她若不肯帮我,那就再找一个听话的,难道我真得求她不成?”   “你看沈轻稚,不过是宫女出身,为何能有如今的尊荣?还不是因为苏瑶华抬举她。”   “苏瑶华嘴上说的好听,不会让苏氏的女儿入宫让陛下为难,可不还是扶持了沈轻稚?”   “既然她可以,我为何不行?”   “我总得让月牙和灿儿平安长大。”   听泉扶着贤太妃起身,搀扶着她离开苦涩的寝殿。   “会的,娘娘,都会好的。”   另一边,沈轻稚自是不知贤太妃如何所想,她在回宫的路上,倒是碰上了别的事。   一共就两刻的路程,满打满算都耽误不了多少工夫,她如今是昭仪,除了乾元宫前的泰平巷,其余所有街巷都可畅通无阻。   可即便如此,半路上还是撞见了一场戏。   暖轿刚行至西二长街便顿住,沈轻稚掀起轿帘看过去,就看到一个略有些富态的嬷嬷正在训斥两个宫人。   三个人都站在拐向西六宫的巷口,而且背对着暖轿,因此并未察觉沈轻稚到来。   那嬷嬷声音倒是不大,可西二长街这会儿正巧没旁人,那声音顺着狭长的宫巷,直接钻入沈轻稚的耳朵里。   “你们是什么身份?还来同我这里要炭火,红萝炭可是稀罕东西,按小主的位份一月不过只有一筐,省着点用总是足够的。”   “小主怕不是从宫女当了贵人,一时间不知如何度日,白白浪费了红萝炭,依我看,”那嬷嬷阴阳怪气笑道,“那红萝炭给你们也是浪费,不如换成灰筐炭,我还能替小主担着人情,多换了两筐回来。”   只着几句,沈轻稚便知道那两个应当不是普通宫人,很有可能是当时被封为选侍和淑女的几个侍寝宫女。   这宫里贯会捧高踩低,沈轻稚得皇帝宠爱,得太后喜欢,便人人都敬着,太妃身边的姑姑们都笑脸迎人,而其他的侍寝宫女在以前就没这份恩宠,现在又只是下三位小主,若陛下当真喜欢,即便是才人也是能有的。   可偏偏就是没有。   宫里有许多人目光都端,只能一日看一日,看不到未来许多年岁,总会有人仗势欺人,恃强凌弱。   沈轻稚垂下眼眸,外面钱三喜问:“娘娘,如何办?”   沈轻稚道:“咱们去听一听,宫女怎么不如人了。”   钱三喜眉目一凛,立即道:“是,你们都轻着点,别惊扰了娘娘。”   于是,两名轿夫步伐更轻了。   待轿子行近,沈轻稚便听到对面的声音:“廖嬷嬷,你怎么能如此?我们家小主这几日来了月事,得用草木灰,红萝炭的灰是最好的,你若不给,灰筐炭的灰有一股子霉味,怎么用啊。”   廖嬷嬷冷笑:“那我哪里知道,我这把岁数,早就没了月事,也不记得是如何用的了。”   “你一个一等宫女也敢跟我这般说话,难怪人人都说宫女出身的人上不得台面,我原还不信,如今却是信了。”   这话就骂得太难听了。   只听一道略微熟悉的嗓音道:“廖嬷嬷,你欺人太甚。”   “我就欺你了,如何?你有本事去求端嫔娘娘,看端嫔娘娘搭理你吗?”   恰好这时,沈轻稚的暖轿经过,正正当当停在了巷口。   钱三喜上前揭开窗帘,把沈轻稚那张精致美丽的眉眼展露出来。   那廖嬷嬷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是一顶暖轿,立即变了脸色。   另外的两名宫人已经跪了下去,给沈轻稚行礼。   沈轻稚目光淡然,她看向廖嬷嬷,道:“廖嬷嬷,刚刚听闻你评议侍寝宫女?”   她目光微垂,落在了跪在地上的李巧儿身上,轻声道:“李选侍,起来吧,不必多礼。”   李巧儿站起身时,脸上已经挂了两行清泪。   她哽咽道:“谢昭仪娘娘。”   廖嬷嬷一听她的名头,就知道她是谁,当即便跪了下去:“娘娘,老臣,老臣不过是……”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沈轻稚目光根本不看她,只细细看了一眼李巧儿的衣着打扮,然后才开口:“成祖皇帝的慧敬皇后,早年便是潜邸时的侍寝宫女,但其贤惠端方,在成祖皇帝重病时鼎力朝政,以至出现嘉丰中兴。”   “看来廖嬷嬷是不知道这段历史的。”   “也难怪,你一个管杂事的嬷嬷,也不用学什么历史。”   廖嬷嬷脸色越发惨白起来,她不住给沈轻稚磕头:“昭仪娘娘,老臣错了。”   沈轻稚叹了口气,她声音压得很低,似只有两人才能听到。   “廖嬷嬷,您是宫里头的老人,说话怎可不经心呢,你别忘了,承仁宫的娘娘也是这个出身。”   廖嬷嬷方才训斥李巧儿正爽快呢,压根就忘了这一茬,被沈昭仪听到已是惊吓,再一听沈昭仪的话,顿时浑身上下都是冷汗。   沈轻稚没有再多言,她只是叹了口气。   她不去看李巧儿祈求的眼眸,只是对廖嬷嬷道:“嬷嬷,我管不到端嫔娘娘宫里事,此事我不评议,多嘴提一提,还是不想看到嬷嬷因几句错话就出了岔子。”   这话确实很是体贴了。   廖嬷嬷一脸冷汗,却狠狠给沈轻稚磕了三个头:“谢昭仪娘娘训导。”   沈轻稚摆了摆手,终于笑了。   钱三喜垂下帘子,轿子缓缓前行,沈轻稚留下最后一句话。   “嬷嬷,宫里不缺那一筐红萝炭。” 第42章   之后几日,宫里似乎没什么大事,沈轻稚得了空闲,便领着宫人在景玉宫里侍弄针线。   柔佳公主的病好了许多,也不发热了,这几日都能吃些粥水,贤太妃还特地派人过来谢她关心。   一晃就到了太后要出宫的前一日,沈轻稚特地去慈和宫看望苏瑶华,见她面色好了许多,也正期待着去玉泉山庄养病,不由放心下来。   见她如此,苏瑶华便笑道:“你这孩子,我哪里是怕离宫的人,只是舍不得皇儿。”   沈轻稚道:“陛下也是舍不得您的。”   有许多话,苏瑶华都跟沈轻稚说过了,此番也不必再提,这会儿她道:“宫里如今虽还是我来管,但我这几月也是不怎么经事的,都是德太妃、淑太妃他们操心,不过我们毕竟都是老一辈了,不能永远替陛下操心后宫的事。”   但如今几位嫔娘娘人都年轻,萧成煜也没有正宫皇后,宫里事就还得几位太妃并尚宫局一起操持。   苏瑶华看向沈轻稚:“我要去玉泉山庄半年,这半年便暂行如此,我已经留了懿旨,宫中事宜让德太妃、淑太妃和贤太妃一起操办,另外其余小事可交由四位嫔共同协理。”   “若是有事,淑太妃是明白人。”   沈轻稚微微一笑,点头:“我知道了。”   苏瑶华看着她满面朝气,气色红润,不由也很是开怀。   “你是我选出来的,我不在,但我依旧是太后,别瞻前顾后,脸面这个东西根本就不重要。   这是给了她拿太后靠山的底气。   沈轻稚闻言,眉宇之间越发欢喜:“谢娘娘。”   她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又里里外外瞧了给太后准备的行礼,这才放心退下。   待回到景玉宫,她刚坐下略歇了歇,便听到外面传来钱三喜嗓音:“哎呦简叔,您又来了,快里面请。”   简义笑着骂他:“瞧你那谄媚样子。”   “小的当然要谄媚,简叔来景玉宫,一准是好事。”   外面两个人说得欢喜,屋内沈轻稚也露出笑容。   果然,今夜萧成煜又翻了她的牌子。   不过萧成煜说了是晚膳后再来,沈轻稚便提前沐浴更衣,然后欢欢喜喜用了一顿晚膳,待到明月高悬,萧成煜才踏着夜色而来。   沈轻稚在抱厦里迎他,她穿了一身月白衫裙,一头长发松松披散在脑后,衬得她脸儿白皙,脖颈修长。   沈轻稚冲萧成煜行礼:“陛下万安。”   萧成煜伸手把她扶起来,进了明间擦了擦脸,也把外袍脱去,这才道:“散散步。”   这就是有话要说了。   沈轻稚发现萧成煜这个人真的是个好上峰。   有事直说,从不藏着掖着,也从不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他会把朝廷里有关后宫的事说给她听,让她不做睁眼瞎,如此遇到事端时便知道要如何行事。   如此,才能把事情做好。   在他心里,只有家国天下最重要。   沈轻稚轻轻挽住萧成煜的手,陪着他穿梭在景玉宫悠长的回廊里。   前殿后殿之间的垂花门全部洞开,两个人便漫步在月色下,静谧而安然。《宫女升职记》,牢记网址:m.1.萧成煜这几日忙得都有些上火,嗓子有些哑:“明日朕亲自送母后去玉泉山庄,顺便督战玉泉山庄左近的盛京大营,往返要五日左右。”   沈轻稚点头,没有说话。   萧成煜低头看了看他,又道:“前几日小舅舅在边关打了胜仗,把北齐的迅骑营打退了五十里,朕已经对苏家进行封赏。”   “小舅舅护国有功,从振国将军加封为辅国将军,封二等忠勇伯。”   沈轻稚眉头一挑,她突然发现,其实萧成煜还有许多性格是她所从未发觉的。   他对太后对苏家,都是极为敬重并喜爱的,在这个前提下,他从不吝惜自己的权利,总是会给喜欢的人最好的一切。   虽然这份爱重里也有政治,有权衡利弊,但沈轻稚却能从他声音里,听出他的真心。   他是个从来不肯违心的人。   待萧成煜把话说完,沈轻稚便笑道:“娘娘若是知道,一定很高兴,不过可能也会念叨一番,会说恩宠太过,如今已经很好了。”   沈轻稚不过是玩笑一句,却突然感受到身边的萧成煜顿住了脚步。   “怎么?”沈轻稚仰起头,“臣妾说错了?”   萧成煜意味深长看向她,随即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不,你说得一个字都不差。”   沈轻稚:“……”   真的啊,太后娘娘这也太配合了。   萧成煜又同她说了些最近的朝堂动向,主要是几派人马的角逐,然后才道:“明日朕就离宫,宫里定要出事,至于是谁先挑头,就看谁家着急了。”   沈轻稚道:“陛下想让我如何做?”   萧成煜再度停下脚步,他低下头,深邃的凤眸定定看向沈轻稚的眼眸里。   “在保护好自己的情况下,该怎么做便怎么做,若实在不行……”萧成煜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还有朕。”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她伸出手,轻轻环住了萧成煜的腰身。   “陛下,有您真好啊。”   “臣妾觉得什么都不怕了。”   她这两句不过是喃喃自语,似乎根本不是说给萧成煜听的,但萧成煜却只觉得心底有什么要从干涸的心田里钻出来,弄得他不知要如何回应。   但沈轻稚也不需要他回应。   两个人静静相拥片刻,便回了寝殿,这一夜同之前那一夜不同,并没有疾风骤雨,却有春风化雨,温柔多情的。   次日清晨,沈轻稚早早便醒来。   外面天色未明,早雾迷离,但萧成煜却也已离开。   今日没有兴师动众,萧成煜也不叫人打扰太后的病情,因此不用满宫上下去恭送太后和皇帝,只有几位太妃和郡王去朱雀门前送了,宫中似乎一切如常。   沈轻稚起了身,洗漱之后挑了一身浅蓝的衫裙,头上简单盘了发髻,趁着等早食的工夫去院中散步。   她刚走了些薄汗出来,就听外面传来说话声,不多时,钱三喜匆匆穿过垂花门。   他一瞧见沈轻稚,便打了个千:“娘娘,方才望月宫的管事公公前来,道和嫔娘娘让诸位娘娘小主去望月宫见一见面,一起赏花。”   沈轻稚挑了挑眉,同钱三喜对视一眼,不由笑道:“这就来了?”   不得不说,蒋莲清的性子似乎有些太过急躁了。   前脚太后跟皇帝刚走,后脚便叫众人去给她请安,这是掂量着德太妃率淑太妃和贤太妃管后宫事,想要耀武扬威?   沈轻稚略一思忖,便招来钱三喜,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才道:“小秋,更衣,咱们去给和嫔娘娘请安。”   宫中位份是很固定的,皇后之下有贵妃一人,德、淑、宜、贤各一人,皆主位一宫。   在四妃之下还有九嫔,九嫔每个封号为一人,封号不同,品级也不同。   比如蒋莲清被封为和嫔,她便是萧成煜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嫔妃,是正三品,而章婼汐是端嫔,便是从三品。   再往后是张妙歆,正四品庄嫔,最后则是冯盈,为正四品丽嫔。   他们两人都是正四品,但庄嫔的封号在丽嫔之前,所以张妙歆的位份隐约比冯盈高了一些。   高却也没有高到能让冯盈被张妙歆随意差遣,大概不过就是宫宴祭祀时位置靠后一位罢了。   九嫔中位份最高的是安嫔,依次为顺嫔、和嫔、熙嫔、宁嫔、端嫔、惠嫔、庄嫔、丽嫔。   再往下就是沈轻稚的昭仪和空位的婕妤。   后妃其实也跟朝臣一般无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品级,每个人都都有自己的位置。   所以,如今蒋莲清招宫中妃嫔一起去给她请安,并不违制。   沈轻稚按昭仪的品级简单打扮一二,因宫中并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所以晨安要不要请,其实要看后宫中位份排第一的那个人。   以前是太后,现在则是蒋莲清。   蒋莲清今日“心血来潮”要人去请安,不是正式的规矩,因此沈轻稚没必要隆重打扮,家常穿着即可。   以她这张脸,即便不怎么特别打扮,也不会比旁人差。   美人就是有这个底气。   沈轻稚在身上点了些香露,盖住了苏合香的味道,又吃了两块垫肚子的椰子糕,这便坐了暖轿出宫。   望月宫在东六宫,跟沈轻稚的景玉宫隔着乾元宫和坤和宫,沈轻稚过去怎么也得两刻。   故而她早早便出了门。   路上,钱三喜还远远瞧见了章婼汐的仪仗。   沈轻稚让略等一等,等章婼汐的步辇拐到东一长街,他们再行。   不多时,暖轿便在望月宫前停下。   沈轻稚下了暖轿,抬头就看到了老熟人。   蒋莲清身边的大姑姑,曾经跟她有些龌龊的蒋敏姑姑正站在大门前,皮笑肉不笑看着沈轻稚。   沈轻稚面上笑意淡然,她也不主动行礼,只站在原地等。   蒋敏顿了顿,却还是沉着脸来到沈轻稚跟前,同沈轻稚见礼。   “昭仪……娘娘,”她把仪字拖得很长,十分阴阳怪气,“几日未见,娘娘真是满面春风。”   沈轻稚浅浅笑了:“姑姑,几日不见,姑姑倒是显得越发精神矍铄了。”   精神矍铄是形容老人家的,用在蒋敏身上不是特别合适,但也并非不行。   蒋敏面色一僵,随即便皮笑肉不笑地道:“昭仪娘娘快里面请,您今日来得早,娘娘等您许久了。”   “就盼着您来呢。”   沈轻稚微微挑眉,面上笑意盈盈:“真的?”   她欢快道:“真好,我也很是想念和嫔娘娘呢。”   沈轻稚说着,扶着戚小秋的手,窈窕地进了静晨宫。   蒋敏站在原地,回头冷冷看了她一眼。   她心里说:有你哭的时候。   ————   蒋莲清住在望月宫前殿,后宫妃嫔不多,所以她一个人住。   但她一个人住,排场却不小。   蒋家是清溪世家,几百年传承下来的门阀,早年间还有年轻族人能以自己能力取仕,近些年来由于清溪书院教导出了大批学子,蒋家又送了女儿入宫为妃,便未再有族人取仕。   于是,曾经繁花似锦的高门大族,如今也似乎显得有些落寞了。   但这蒋氏在朝中无人,可学子却遍布天下,若非如此,近来翰林院又如何能在前朝搅动风雨,想要逼迫年轻的皇帝重开九品中正制。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科举延续百年,行至今日,已经让无数寒门学子踏入仕途,门阀逐渐没落。   靠着先祖积累,靠着家中数不清的藏书,门阀才不至于凋零消失,时至今日是他们不想中举?   不,他们是不能。   然而门阀依旧高高在上,维持着高人一等的尊荣,自忖前朝旧族,自忖书香传承,却再不能呼风唤雨了。   原来的德妃便是这样的性子,如今的和嫔也依旧如此。   他们瞧不起任何人。   似乎出身能代表一切,出身能决定未来。   就像这奢华精致的望月宫,前殿明间里摆放的博山炉,都是几百年前的旧物了。   似乎只有他们清溪蒋氏才用得起,也配用。   沈轻稚来得不早不晚,她跟住在西六宫的章婼汐前后脚到的,四位小主也安静坐在末尾的绣墩上,低头一言不发。   另外两位住得近的嫔娘娘反而没到。   沈轻稚先同章婼汐见过礼,然后便陪着坐在跟她隔了一位的椅子上。   “娘娘来得可早。”   章婼汐今日依旧是一身劲装,她把长发全部盘在发顶,只用一只琉璃金簪固定,衬得她很是神采飞扬。   听到沈轻稚的话,章婼汐回过头来看她,潇洒一笑:“我不喜迟到,早来些,挑个好位置。”   沈轻稚眨眨眼睛,跟她一起笑起来。   不过这里也不是两人说话的地方,话音刚刚落下,就听外面传来通传声:“和嫔娘娘到。”   明间内的几人便都起身,待得蒋莲清进了明间,异口同声道:“请和嫔娘娘安。”   蒋莲清今日倒是打扮得异常隆重。   她穿了一身满绣花开富贵衫裙,领、袖、裙襕皆是晃眼的金银绣。   蒋莲清头上梳着高耸的双环髻,鬓边配了两朵掐丝金牡丹,发髻后配了一朵绢丝牡丹花,整个人真是金光闪闪,光彩照人。   她施施然来到主位前,仰着脸落座,然后才矜持道:“妹妹们都坐吧。”   待下面众人都坐下,蒋莲清眉眼一扫,面色立即就沉了下来:“怎么,有人不知守时二字是何意?”   这话里夹枪带棍,下面坐着的皆是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好开口。   蒋莲清微微蹙起眉头,末了只道:“敏姑姑,命人去各宫催一催,我等一会儿便罢了,怎么好让端嫔妹妹和沈昭仪一起久等。”   她话音刚落下,外面便传来一道略显急切的嗓音:“要给和嫔姐姐请罪,临出门时发现衣裳破了个口子,实在太过难看,这才回去重新换了,耽搁了时候。”   随着话音,一道清瘦的身影翩迁而至。   来者正是如今的丽嫔娘娘冯盈。   冯盈就住静晨宫后殿,跟望月宫只隔着一条宫巷,从东一长街绕过便能到,即便是走过来也用不了一刻。   她无论找什么借口,却到底还是迟到了。   蒋莲清眼看是她,越发不给好脸:“是啊,丽嫔妹妹颜色正好,正是如花一般的年纪,自要好好打扮自己。”   蒋莲清到底是清溪蒋氏出身,骂人都不带脏字。   这话沈轻稚是听懂了,章婼汐应当也不会含糊,就是冯盈依旧笑脸相迎,小心翼翼看着蒋莲清。   “姐姐哪里的话,姐姐才是咱们姐妹里颜色最好的。”   她似乎一点都听不懂蒋莲清的嘲讽,又同其他几人见礼,这才在章婼汐对面落座。   蒋莲清扫了她一眼,又道:“你是来了,还有一个呢?”   蒋莲清的嘴好似开过光,她念叨一句,便赶来一个。   外面立即传来柔柔弱弱的嗓音:“和嫔姐姐、端嫔姐姐、丽嫔妹妹,是我来晚了。”   沈轻稚打眼瞧去,就看到张妙歆惨白着一张脸,被她的陪嫁姑姑张凡真小心扶着,一步一挪进了明间。   她都这般模样了,蒋莲清也不好再刁难,只得让她先坐下,问她怎么又病了。   张妙歆那张脸还没巴掌大,尖细得似只剩下一双水濛濛的眼儿,她眨了眨眼睛,刚要说话,便用帕子捂住了嘴。   紧接着,众人便听到她细微的沉闷的咳嗽声。   她咳嗽了好半天,脸蛋都咳红了,才终于缓了过来。   凡真姑姑忙叫小宫女上了一碗金银花茶,喂给她吃。   一边喂,凡真姑姑一边愁容满面地对蒋莲清道:“多谢和嫔娘娘关怀,我们娘娘这都是打小落下的病根,如今秋至冬来,天气渐凉,娘娘的肺病便要发作一回。”   “入宫这些时候,因为这病,娘娘的签牌从未挂过,一直在养病呢。”   这话本很好听,但落在蒋莲清耳中,却让她立时变了脸色。   蒋莲清眼眸中晦暗不明,她道:“庄嫔妹妹也是太过客气,既然病了,今日挂病不来便是,本也不是多要紧的大事,只是大家入宫这么久,也都没坐下说说话,我这才把大家都请来。”   凡真姑姑同蒋敏姑姑差不多的年纪,但她却生得慈眉善目,很是和善。   她垂下眼眸,轻轻拍着张妙歆的后背,低声道:“娘娘也是说,许久没见到娘娘们,很是想念,想着这几日已然好转,这才来了。”   这皇宫大内,其实没什么秘密可言。   比如萧成煜登基之后,第一个侍寝的自然是沈轻稚,而他离宫送太后之前,最后一个侍寝的也是沈轻稚。   其他人虽不如沈轻稚这般得陛下青眼,却也能见到陛下一面,她们这些人中,只有蒋莲清没被翻牌子。   而张妙歆虽抱病不能翻牌子,但萧成煜也是去看望过的,因此便只有蒋莲清是唯一不得圣上青眼的。   这也是自然,前朝翰林院闹得那么凶,看陛下年轻,太后又重病不能理事,便伺机争夺权力。   萧成煜虽不能立即压制门阀势力,却也不会给什么好面色,他是要表态的。   故而,才有人如今这般的局面。   蒋莲清会在萧成煜离宫之后立即便让诸位妃嫔过来给她请安,必定早就留有后手,在座只要不傻,便知她因何而为。   只是不知她是个急脾气,还是个慢性子了。   待得众人都坐稳了,蒋莲清才清了清喉咙,道:“咱们如今都是后宫妃嫔,都是陛下身边的知心人,万事要以陛下为先,切莫自私自利,为了些宠爱小事手脚不净,终不能回头。”   这话很是意有所指。   章婼汐吃了口茶,道:“怎么,和嫔姐姐听到什么趣闻?”   她不耐烦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张妙歆和冯盈两人一起来晚了,她本来就坐这里听他们来来回回虚伪客气,这会儿又听蒋莲清阴阳怪气,自是更不喜。   她身后有章家和何家,也是世家千金,蒋莲清对她还算是客气的。   听到这话倒也没怎么生气,反而道:“端嫔妹妹就是脾气太急,有什么事,咱们也得吃过茶点再说。”   章婼汐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片刻之后才又吃了口茶:“这里是望月宫,自然由和嫔姐姐说了算。”   于是,望月宫的宫人便开始呈上各色茶水点心。   望月宫的茶皆是蒋莲清从清溪带来的清溪八绝,每一样都能作为贡品上供皇室,而蒋莲清拿给她们尝的这茶名叫凤岐,每年不过只产十斤,听闻原株不过就两丛,十斤已是极限。   这么少的量,如何进贡给皇室呢?   故而干脆便不把它作为贡品,自家吃用算了。   这凤岐确实是好茶,玉泉水刚一滚开,青瓷茶壶里的茶汤便香气四溢,在一片幽静的茶香里,还有隐约的甜味。   很奇特,也让人心旷神怡。   确实可称得上是清溪之首。   蒋莲清看众人如此沉醉的样子,颇有些得意,她细眼微挑,眼波流转间,目光便落在沈轻稚身上。   “沈昭仪,之前本宫请你吃茶,你说在坤和宫也见过,那这凤岐呢?”   沈轻稚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多谢娘娘赏茶,凤岐确实是绝世名品,名不虚传。”   她没回答蒋莲清的话,但蒋莲清眉眼之间,却满是得意之色。   “那是自然,这茶,自只有我们清溪蒋氏的嫡系才能吃呢,”蒋莲清一时间有些得意,“今日拿给姐妹们,是想让大家一起尝尝,不过也仅此一次,往后可没这机缘了。”   若非此刻人在望月宫,沈轻稚怕要笑出声来。   她连忙低下头,努力让自己显得很没见过世面,忙不迭又吃了口茶。   茶确实是好茶,不多喝几口,白费了蒋莲清这份“心意”。   蒋莲清今日也不知怎么,莫名显得有些兴高采烈,就连被章婼汐当面讽刺,她也并未上心。   冯盈左瞧瞧右看看,见沈轻稚也恭维两句,便忙说道:“和嫔姐姐,这茶是真的很香,我从未喝过这么好的茶。”   蒋莲清却懒得搭理她。   冯盈虽说是如今贵太妃娘娘的亲侄女,又是当今陛下的亲表妹,但那又怎么样?   无论如何,她依旧是泥腿子出身,家里不过是稍显富足罢了。   蒋莲清的目光,却依旧落在沈轻稚身上。她正兀自喝着茶,似不知即将面临的一切。   蒋莲清微微勾起唇角,她给蒋敏丢了一个眼神,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这一壶凤岐,用得不亏。   ————   众人又吃了一杯茶,听和嫔夸赞清溪的特产,时不时还附和一声,明间内是一片祥和。   就在章婼汐已经不耐烦,准备离开时,外面突然来了一名三十几许的姑姑。   这姑姑瞧着很是面生,并非几位娘娘身边的得力姑姑,但看起穿着,大抵是尚宫局管事。   沈轻稚正在慢慢吃茶,见了这般场景也不慌,只淡然放下了茶盏,同众人一起瞧过去。   “和嫔娘娘,臣有大事禀报。”   蒋莲清似乎也有些吃惊,她眨了眨眼睛,看向身边的蒋敏:“这位是?”   蒋敏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回禀娘娘,这是尚宫局掌管纸张的吴姑姑。”   蒋莲清面色似有些不善,她淡淡道:“即便是尚宫局的管事姑姑,怎么好随意过来禀报?如若有事理应去禀明瑞芳姑姑,你实在不懂规矩。”   那吴姑姑一听这话,立即便跪了下来,给蒋莲清磕了三个头:“回禀和嫔娘娘,若非此事事关重大,臣也不能打扰诸位娘娘的雅兴。”   蒋敏便立即劝:“娘娘,她既然敢来,定不会弄虚作假,娘娘且听一听?”   “好吧,”蒋莲清这才道,“你说吧,如今宫里我位份最高,虽并无协理六宫之权,若但真有大事,我也会尽力。”   瞧瞧,这话说的多么通透,仿佛已经猜到了对方要说什么,提前把话先放在这里。   且不提这位吴姑姑还什么都未多言,就光凭蒋莲清的位份,她如今也做不了宫里的主。   看来,她今日竟想要越俎代庖了。   沈轻稚从袖中取出帕子,仔细擦干净手,然后便好整以暇地坐在那,看着她们表演。   “回禀娘娘,两日前臣正收拾纸张,就有宫人突然来领纸,这原也不是多大的事,各宫都要用纸,若是不足用,娘娘差遣人来再取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这已经是她这个月第二回 来了,我便留了心,问那小宫人娘娘要做什么。”   “那小宫人年纪小,被我这么一吓唬,立即就招了,她说她们娘娘要用来做纸人。”   她并未说是那一处宫室,是谁人指派的这小宫女,但这话一说出口,事情便有些严重了。   前朝就是覆灭在厌胜之术下,无论宫中还是坊间皆迷信此术,百姓生病不去医治,只相信巫医的祈福舞蹈,朝廷有灾不去救灾,只会祈求上苍,致使国家动乱,民不聊生。   本朝开国伊始便严禁再行厌胜之术,百多年来几乎绝迹。   但人心难测,只要人有贪念,厌胜之术永不会断绝。   宫中对厌胜之术更是慎之又慎,绝不让任何人行此事,一旦被发现,立即满宫获罪,再无生机。   故而吴姑姑这话一出口,立即掀起惊涛骇浪。   坐在明间里的几位娘娘们都惊讶地瞪大眼睛,就连沈轻稚也似很是惊讶,有些无措地看着吴姑姑。   吴姑姑却只低着头跪在那里,不看任何人。   蒋莲清也很是惊讶,她惊呼道:“你……你莫要胡言乱语,宫中最忌讳巫咒,若是有人犯忌,便不是满门抄斩,也绝对无法逃出生天,谁也不会如此胆大包天。”   吴姑姑又给她磕了给头,嗓音虽然低沉,但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   “娘娘,若只是普通纸人,臣断然不会拿来说给娘娘们听,臣一开始也自觉此事万不可能,但又不能随意处之,便命身边的大宫女跟随那宫女前去搜查。”   “这一查,还真查到了东西。”   吴姑姑道:“娘娘,可否招大宫女呈上证物?”   听到有证物,蒋莲清却反而有些迟疑了,还是蒋敏行事果决,道:“呈上来。”   紧接着,便有一个窈窕的身影从门外而入。   沈轻稚抬眸扫了过去,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或者说,一个曾经熟悉的人。   那是同她一起入宫,又一起被留在储秀宫的林盼。   当年她被红芹姑姑看中,选入坤和宫做侍读宫女,而林盼也不知如何钻营,离开储秀宫去了尚宫局,这一分别,就有三年未见。   倒是没想到,她如今也成了大宫女。   沈轻稚看着她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心中倒是没有丝毫波澜。   林盼上了前来,目不斜视跪在了吴姑姑身后,她手上捧着一个托盘,盘上蒙着白布,里面一看便放了什么东西。   大概就是她们所谓的“巫咒娃娃”。   沈轻稚面上依旧是惊讶多过惊恐,她好奇地看着林盼手中的托盘,不知她们从哪里变出这东西来。   林盼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在发抖,一看便知她极为害怕。   吴姑姑回头看了一眼,道:“娘娘,这就是臣的大宫女,她叫林盼。”   “林盼,还不快把证物呈给娘娘看?”   林盼又抖了一下,声音也带着哭腔:“可是姑姑,这……这东西实在……”   吴姑姑叹了口气,微微直起身,道:“和嫔娘娘,此物颇为吓人,可否要当众验看?”   蒋莲清见事已至此,便不再犹豫。   她紧紧捏着椅子扶手,单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显露出她心中的破釜沉舟。   “看,”蒋莲清声音很大,“咱们大楚从不信什么巫咒,天道轮回只看善恶,好人必得好报,坏人必难善终,我问心无愧,自是不怕。”   “妹妹们呢?”   她一边说着,目光一一扫落,最终落到了沈轻稚面上。   她似乎一点都不害怕。   蒋莲清微微蹙起眉头,又拔高嗓音:“给我们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就在此时,一直慈爱堆笑的凡真姑姑却开了口:“娘娘,这……我们娘娘身子骨弱,如今又病了,咱们即便不信这个,也着实害眼。”   “臣斗胆可否挡在我们娘娘身前,不让娘娘害怕?”   蒋莲清本就意气风发,此刻便也没去管张妙歆,道:“好,庄嫔妹妹背过去些,莫要再吓病。”   她说着,又问:“其他妹妹呢?”   章婼汐大概没想到今日还有这一出,她不知蒋莲清或者这个吴姑姑要针对谁,不过这场戏却已经架好了戏台,她们既然已经坐在了戏台前,便不会下场。   章婼汐无所谓道:“我不怕。”   冯盈自要附和蒋莲清,便硬挺着道:“和嫔姐姐,我也不怕。”   沈轻稚最后一个开口:“我都听和嫔姐姐的。”   如此一说,蒋莲清便给吴姑姑丢去一个眼神。   吴姑姑即便没抬头,却好似早就生了千里眼,立即知道要如何行事。   她微微侧过身来,捏起白布一角,轻轻一扯,就把那盖着巫咒物的白布扯落。   随着白布落地,一个有些脏污的,破破烂烂的,还带着血字的纸人出现在托盘里。   冯盈刚才全是硬撑着,这会儿一眼就看到纸人上面的血字,立即惊叫一声:“哎呀。”   她捂住了脸,别过头不敢再看。   章婼汐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见了,甚至还冷笑一声:“就这东西?这有什么好怕的?”   蒋莲清面色也有些发白,她心里害怕,却还是注意着沈轻稚的面色。   可沈轻稚却同章婼汐一般面色如常,她淡淡坐在那,目光落在纸人上,垂落的目光里竟还有些探究。   蒋莲清心中又泛起些许迟疑。   她为什么不怕?为何不慌?   蒋莲清深吸口气,她看了看身边的蒋敏,蒋敏便上前半步,道:“林盼,你说说,此物是从何处而来?”   林盼抖了一下,她一直低着头,根本不敢抬头四处张望。   “回禀娘娘,这是……这是……奴婢不敢说。”   林盼的声音哆哆嗦嗦,显得害怕至极。   蒋敏满意点头:“你怕什么,无论这是从何处而来,都有和嫔娘娘替你做主,即便对方手眼通天,也还有德太妃娘娘,也还有王法。”   蒋敏不愧是门阀世家出来的内官家,说话办事异常稳重,话里话外滴水不漏,让人不自觉就听了她一家之言。   这一刻,明间里安静极了,似乎只能听到林盼局促的呼吸声。   “呼、呼。”   林盼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她咬紧牙关,结结巴巴开口:“回禀娘娘,此物是……是从沈昭仪娘娘的景玉宫里发现的。”   此话一出,明间皆是惊呼声。   沈轻稚简直要替蒋莲清鼓掌,这一番唱念做打,一开始就把大戏唱足,待到最后鼓音落地,才余韵悠长,让人回味不觉。   一开始众人只是跟着惊呼,片刻之后,她们皆回过味来,下意识往沈轻稚面上看来。   此刻,沈轻稚脸上也满满都是惊讶之色,似乎压根就想不到自己会被点到名,正茫然无措地看着众人。   她眨了眨眼睛,那双漂亮的让人忍不住流连忘返的凤眸透着疑惑,似乎不解为何这几个人要说她的名讳。   明间里一时间不知要作何反应,冯盈低下了头,章婼汐古怪地冲沈轻稚看来,而那些小主们也都低着头,只有李巧儿和赵媛儿担忧地看着沈轻稚。   一时间,没有人敢说话。   今日这一场没由来的宴会,本来就不太应景,且如今还闹了这么一出,明眼人就知道和嫔此番出手是为了谁。   她们心里多少清楚,却又不知此事原由,故而都不敢吭声了。   沈轻稚觉得今日出来有些久了,若是再唱几出戏,怎么也得耽误她用午膳,故而便也不打算拖着等着。   人家一心想要置她于死地,也没必要再摆出和气融融的态度。   她抬眸看了看和嫔,见和嫔正面无表情看着堂下,也猜到她不肯开口,想让这些宫人主动禀报,想了想,还是不想受制于人。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目光坚定地看着林盼:“林盼,你且说说,你是如何在本宫的景玉宫找到这个……这个东西的。”   林盼浑身一颤,似乎对她最为惧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这颤抖的模样,仿佛沈轻稚是什么洪水猛兽,令人担心惧怕,不敢直言。   好漂亮的一出戏啊。   沈轻稚心中感叹,她觉得自己以前真是看走了眼,林盼以前可不是会唱念做打的人,但现在看来,她若是称得上名角,那整个盛京中的戏班子都挑不出好角色了。   沈轻稚微微叹了口气,她道:“你说啊?你若不说……我便当你是故意污蔑本宫。”   “林盼,本宫等着你开口。” 第43章   林盼从未见过这样的沈轻稚,在她印象里,沈轻稚似乎还是当年那个总是满面笑容的漂亮小宫女。   可她偏偏就因为识得几个字,因为长得漂亮,从宫女成了侍寝宫女,从侍寝宫女变成了太子奉仪,如今的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昭仪娘娘了。   而同一年入宫的她,还只不过是个大宫女。   她不甘心,她每时每刻都不甘心。   终于,一个机会摆在了她面前。   林盼不可能错过,也不会错过,不甘和嫉妒日夜啃噬她的心,让她的心早就千疮百孔,不复如初。   林盼深吸口气,低着头道:“回昭仪娘娘话,奴婢跟随景玉宫等宫女迎红,一路来到了景玉宫外的角房,在角房里亲眼见到迎红慌张把这纸人藏起来。”   “原这叫迎红的宫女就是替昭仪娘娘办此等差事,这巫咒纸人也是由她来做,奴婢看到之后很是害怕,不敢声张,只回了尚宫局禀报吴姑姑。”   “姑姑自也不能随意下定结论,诬陷宫妃可是大罪,奴婢们都承担不起。”   林盼的话又引到了吴姑姑身上,她低着头,继续道:“当时奴婢也劝姑姑,此事不如就算了,奴婢们人微言轻的,若是惹了不能惹的人,后半辈子该如何是好,但姑姑却不同意。”   “姑姑也曾得太后娘娘教导,得德太妃娘娘垂训,她感念娘娘们的仁慈,不敢欺上瞒下,违背良心,隐瞒如此大案,终在犹豫之后,于今日命奴婢去把这纸人偷来。”   林盼往上举了举托盘,用里面的纸人吸引众人的目光。   “姑姑深明大义,奴婢常年领受姑姑教导,自也不能独善其身,便决定同姑姑一起揭露此等恶事,还宫中一个清净。”   真是好厉害的一张嘴。   这般颠倒四的说辞,最后却都圆上,把她跟吴姑姑塑造成了正义角色,而沈轻稚,则成了心怀恶念,在宫里搅动风雨的邪恶之人。   沈轻稚也不打断林盼的话,待她都说完,沈轻稚才微微抬起头,遥遥看了一眼蒋莲清。   她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怨怼,没有疑惑,甚至也没有紧张和害怕,她就如同寂静流淌的泉水一般平静无波。   蒋莲清莫名有些紧张,但这些人证物证,已经摆得清清楚楚,她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   一个宫女出身的妃子,她还能翻身不成?   思及此,蒋莲清目光一凝,严肃地看向沈轻稚。   “沈昭仪,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还有什么辩驳?”   沈轻稚就等她这句话。   “人证物证?”沈轻稚勾起唇角,笑道,“和嫔娘娘,你所谓的这个人证名叫林盼,她是弘治二十年跟我同一年入宫,初时皆在红芹姑姑的储秀宫当差。”   沈轻稚声音清亮,不带一丝颤抖,没有一分惊慌。   “后我运气使然,进入坤和宫伺候太后娘娘,而林盼……我记得是去了尚宫局,倒是颇有能力,如今已经是大宫女了。”   她这话初听无碍,但若细品,却颇有些阴阳怪气。   林盼捧着托盘的手微微一颤,却很快就冷静下来,只低着头不吭声。   “吴姑姑,你所知一切,都是林盼所言,可是如此?”“你自己是否仔细巡查?是否亲眼去角房看一眼?又是否询问过我宫里的迎红?是否仔细看了……这纸人具体是什么模样?”   沈轻稚的话一字不落,全部落入吴姑姑心里去。   吴姑姑面色微沉,她却比林盼要更老练,此刻竟是面不改色:“回禀昭仪娘娘,臣怕打草惊蛇,诸如此类臣皆未再查,但林盼是臣身边的老人,入宫多年一直忠心耿耿,臣不觉她敢拿如此大事欺上瞒下,一旦被人发现真相,她难道不要命了?”   沈轻稚弯了弯眼睛:“是啊吴姑姑,我难道不要命了?”   吴姑姑被她说得一愣。   沈轻稚摸了摸自己涂了丹蔻的指甲,扶了扶自己耳畔的耳铛,眼里眉间皆是笑意。   “我是宫女出身,这个朝野上下皆知,但我却从宫女成了如今的昭仪,同样都是一年入宫的宫女,林盼这般优秀者,也不过才是大宫女。”   “我已经改了命格,我已成了贵人,我如今锦衣玉食,日子快活无比,我为何要自寻死路?”   “太后娘娘喜爱我,陛下宠爱我,即便将来我年老色衰,恩宠不再,以陛下这般仁厚,也不会让我过苦日子。”   “我只要一直这么漂漂亮亮,高高兴兴,我就能拥有我想要的一切,”沈轻稚目光垂落,眼中笑意消散而去,只剩一片冰冷,“那么我问吴姑姑,我为何要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去巫咒他人?”   “这宫里,想要巫咒我的人才更多吧?”   吴姑姑被她问得一句答不上来。   不仅她愣住了,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   如今沈轻稚风头正盛,无人能及,原应该是林盼这样的宫女嫉妒她,而非她嫉妒旁人。   章婼汐赞许地看了一眼沈轻稚,她这话说得对极了,故而放下半个心,端起茶杯,继续吃茶。   看沈轻稚此番模样,今日之事怕是早有意料,她似根本就不怕。   蒋莲清刚才还能唱念做打,佯装镇定,这会儿面色便忍不住难看起来,她阴沉着脸,因为沈轻稚的话,心中的怒气简直要暗涌而来。   她觉得沈轻稚不是在说林盼,而是在指着她的鼻子骂。   她清溪门阀出身的嫡女,自来便是高高在上的凤凰,就连萧氏皇帝她也看不上。   但她看不上萧成煜,可以在心里贬低他,可以骂他祖上不过是赤脚农夫,却不能忍受萧成煜看不上她。   登基继位这么久,唯独没有看她一眼。   这简直是对她的侮辱。   此时此刻,蒋莲清心中犹如火烧。   “沈昭仪,”蒋莲清终于把心中的怒火发了出来,“这里是望月宫,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沈轻稚横眉轻扫,声音却很平静,一点都不被蒋莲清激怒。   “可和嫔娘娘,如今在望月宫放肆的不是我,而是这不知怀了什么心思的吴姑姑和林盼,”沈轻稚言辞恳切,“娘娘,她们特地选了今日,在望月宫起事,若是当真弄成冤假错案,日后被人发现真相,太后和陛下怪罪的会是谁?”   沈轻稚一字一句都砸在蒋莲清心里:“怪罪的只会是望月宫,只会是娘娘您啊。”   “我如今力求真相,不光为我自己,也为了娘娘的名誉。”   沈轻稚说到这里,脸上浮现起羞涩的笑。   “多谢娘娘慈悲,允我询问清楚。”   蒋莲清死死捏着椅子副手,险些训斥出声,入宫多日,这是第一次被人嘲到面上,还不能回嘴。   若她回嘴,那便是想要冤假错案,不辨是非。   蒋敏见她已经涨红了脸,忙拍了拍她后背,低声安慰:“娘娘,她嘴快又如何,证据在前,不是光凭一张嘴就能成事的。”   这倒是。   蒋莲清深吸口气,缓缓吐了出来,整个人也逐渐冷静下来。   她不能被激怒。   在场诸人,章婼汐一直只吃茶看戏,冯盈犹豫不定,不知要如何开口,而张妙歆一直都在小声咳嗽,似乎已经被这场面吓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其余小主们都低头坐在末尾,就更不敢吭声了。   姑姑说得对,在这望月宫里,她才是做主的那一个。   蒋莲清那双细眼也扫向众人,待都看过之后,最终落到了吴姑姑的面上。   “吴姑姑,林盼,沈昭仪的话你们可听清了?”   蒋莲清顿了顿,又道:“行厌胜之术是重罪,无论谁都不可能招认,你们可还有其他证据?”   吴姑姑犹豫片刻,低声道:“娘娘,证据便在这里,臣可对天发誓皆无作假,昭仪娘娘的话虽有道理,但也不过是娘娘一面之词,娘娘究竟同谁有不协,外人怎生得知?不如查一查这巫咒纸人上的生辰八字,便能得知事情真相。”   蒋莲清满意点头,对蒋敏一挥手,蒋敏便下去仔细看那纸人。   纸人上写的生辰并不长,没有定年,只有月日。   蒋敏迟疑开口:“月十九?这是……这是……”   蒋莲清的脸色也变了:“这是德太妃娘娘的生辰!沈昭仪,你好大的胆子!”   沈轻稚微微一顿,确实没想到她们会如此狠辣,直接用德太妃的生辰做作由头,就为了害她一个小小的昭仪。   可真是看得起她。   沈轻稚又道:“我为何要巫咒德太妃娘娘?”   这一次,蒋莲清却异常清醒,她定了定心神,道:“国丧日时,坤和宫出过一起谋害太后娘娘案,起初德太妃娘娘并不知情,要拿你下慎刑司拷问,你竟如此怨恨德太妃,想要置她于死地。”   “这一次,你还有什么话讲?”   沈轻稚轻叹一声:“事到如今,看来和嫔娘娘一定要治我之罪,就凭这两个宫人无凭无据的口供?”   蒋莲清神色笃定,压抑了许久的冷傲再度浮现在她脸上。   “是又如何?”蒋莲清冷声道,“如今我有证人,有证据,整件事也合乎情理,吴姑姑、林盼,若是下了慎刑司,严刑拷打,你们证词可有变?”   吴姑姑倒是斩钉截铁:“臣所言皆为真话,怎会有变。”   林盼顿了顿,也跟着点头。   蒋莲清眉目舒展,满眼得意看向沈轻稚:“他们敢下慎刑司,你敢吗?”   “沈昭仪,口说无凭,只有慎刑司才能听到真话,不如一起下了慎刑司,若当真污蔑于你,我亲自给你赔礼道歉。”   沈轻稚垂下眼眸,心中陡然一轻。蒋莲清亦或者蒋家趁着太后和皇帝都不在宫中,便仓促做局,为的就是拿她下慎刑司。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这一顿刑讯,不仅可以打废一个宠妃的前程,也打了她所代表的太后的脸面。   如今是德太妃等几位太妃协理宫事,自要以德太妃为首,此案又牵扯德太妃生辰,又有谁会来救她?   蒋家的算盘当真是打得响亮。   可他们忘了,宫里还是有些人在的。   蒋莲清面上重现笑容,她扬声道:“来人,把……”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嗓音:“慢着。”   ————   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青灰身影。   熟悉的是,来者是先帝身边的红人,只要有先帝在的地方,这位就一定在。   陌生的是,他已经苍老至此,几乎让人想不起他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容。   来者正是先帝身边的大伴,曾经的司礼监太监张保顺。   先帝的国孝结束之后,张保顺就消失在众人眼前,一个时代结束,另一个时代开始,人人都去看宫里的新面孔,无人再看这个曾经的大太监。   许多人都以为他去了皇陵,准备在皇陵陪伴先帝,了却此生,却没想到他依旧还在宫中。   沈轻稚也是有些惊讶的。   在来静晨宫之前,她命人先去了一趟寿康宫,特地请了淑太妃过问此事,她也没想到,淑太妃自己没出面,却把张保顺请了来。   说实话,张保顺来比淑太妃来更有用。   如今宫里能请动张保顺的可不多,别看他如今身上只有个秉笔太监的官职,不如以前风光,但他在宫中二十载经营可不是说笑的。   沈轻稚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   太后离宫之前,留下来的人是淑太妃。而陛下留下盯着后宫的则是张保顺。   陛下同先帝父子情深,对张保顺也一直很客气,故而即便先帝故去,也并未发生人走茶凉,翻脸无情的戏码,依旧对张保顺客客气气。   张保顺投桃报李,自也要如同先帝那般敬重陛下。   后宫中的许多事,张保顺都眼明心亮,此番被得了淑太妃的口信,便立即赶来望月宫。   他的出现,令蒋莲清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反应。   她毕竟年轻,遇事不够机敏,此番竟是被张保顺的气势压住,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倒是蒋敏机敏,她丢给门边小宫女一个眼神,那小宫女便低着头迅速退了出去。   此刻众人视线都在张保顺身上,张保顺慢慢踱步进了明间,先冲诸位娘娘见礼。   在场众人即便要受礼,也不能心安理得坐着受,皆起身同他点头。   蒋敏脸上的笑容早就挂不住,却知道要如何行事:“来人,给张大伴看座。”   张保顺此刻已是满头华发,他眉眼之间只剩下暮气,周身气势降了许多,却越发沉稳凝练。   张保顺道:“谢和嫔娘娘。”   待他落座,才慢慢开口:“和嫔娘娘,方才老臣正好在慎刑司,慎刑司一早得了望月宫的旨意,准备过来听令行事,老臣好奇,便也一起来了。”   这话一说,蒋莲清面色便白了分。   从吴姑姑进来告罪不过一刻,怎么慎刑司就已经得了旨意,这会儿已经赶到了?   在座众人中的聪慧者早就猜到这是蒋莲清布的局,却并不能完全肯定,毕竟整个过程里蒋莲清也曾犹豫过。   但此刻被张保顺一语点破,众人心中的猜测便被坐实。   蒋莲清被众人一看,面上勉强才维持了些许笑意。   这一次救场的依旧是蒋敏。   “大伴所言甚是,今日我们娘娘宴请诸位娘娘小主,自当要严谨以待,若是除了什么事,我们娘娘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换而言之,望月宫一早就叫了慎刑司,不是为了捉拿沈轻稚,是为了保证大家的平安。   但这解释实在太过苍白,也不过只挽回了蒋莲清的些许脸面。   张保顺淡淡一笑:“蒋敏姑姑说得在理,还是和嫔娘娘未雨绸缪。”   笑容渐渐落下,张保顺话锋一转:“可老臣刚刚怎么听到,和嫔娘娘要把沈昭仪娘娘下慎刑司?”   “这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张保顺方才在宫门外,已经有小宫人给他讲了里面种种情景,但张保顺却偏做不知,还要人再讲一遍。   吴姑姑见得世面多,这会儿倒是不怕,只有林盼低垂着头,心中早就打起了退堂鼓。   谁能想到,张保顺恰好来了望月宫。   是,他只是个宦官,如今也已经老迈,声望被年九福等新帝身边的人盖过去,但他代表的依旧是先帝。   他看似“人微言轻”,却无人敢当面质疑他。   而张保顺自己也很清楚,故而在国丧之后便吃斋念佛,从不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番他会现身,就代表着即便太后和陛下不在,宫里也不能让人肆意妄为。   他针对的是谁,亦或者太后和皇帝针对的是谁,看看蒋莲清的脸色,众人心知肚明。   局面一瞬扭转,蒋莲清慌了神,蒋敏却越发冷静。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成功便成仁,无论张保顺是什么身份,他到底只是个宦官。   蒋敏深吸口气,垂眸看向吴姑姑:“吴姑姑,你给大伴讲一讲,要一字一句都不差。”   吴姑姑给蒋莲清磕了个头,微微侧过身,开始讲述起来。   张保顺听得很认真,待他把事情都听完,才微笑地道:“老臣明白了。”   张保顺抬头看向蒋莲清:“和嫔娘娘,老臣虽未在慎刑司当差,却也掌领慎刑司多年,还是知道如何审讯宫人的,如今牵扯到沈昭仪娘娘身上,且这位姑姑和宫女的证词模糊不清,老臣以为再审一审为好。”   “可好?”   他虽是疑问,但语气里的笃定却不容置疑。   蒋莲清看了一眼下面跪着的吴姑姑,思忖片刻,只能松口:“好,我便听大伴的。”   张保顺淡淡笑了。   他低下头,看着跪在堂下的吴姑姑和林盼,这才道:“吴姑姑、林盼,你们可知诬告宫妃是要牵连家人的?”   吴姑姑道:“大伴,我知道。”   林盼也跟着道:“大伴,奴婢知道。”   张保顺笑着点头,道:“好,知道就好,回头阴曹地府走一遭,见了被自己害死的亲人,你们也要说自己知道。”   “毕竟,他们是被你们害死的。”   这话说得就有些吓人了。   在场诸位娘娘皆是沉默以对,安静听张保顺审问。   张保顺脸上是慈祥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冷若冰霜:“林盼,你说你是跟着景玉宫的迎红去了景玉宫后的角房,从角房发现的纸人,对吗?”   林盼答是,张保顺才道:“可你一开始说,是在景玉宫里面发现的纸人,但角房却在景玉宫外,除了景玉宫人,西六宫的其他宫人也可进出,在此处取水取柴,杂役宫人也会在此处歇脚。”   “你自进不了景玉宫,只能说是在角房发现的纸人,角房却并非只属于景玉宫,你又为何肯定是景玉宫人做的纸人?”   “你是亲眼所见迎红做的纸人,还是见她拿过?亦或者你们早就审问过迎红?”   “她被审问出卖沈昭仪,为何还敢在景玉宫一如既往当差?若当真有这么大的胆子,为何会被你们一吓就说了事情?”   张保顺别看这把年纪,如今又看似垂垂老矣,脑子却异常清楚,把林盼和吴姑姑直接问呆了。   在场众人也都沉默着,蒋莲清紧紧攥着手,用余光往宫门口瞧去,似很是紧张。   而章婼汐则端起了茶水,一边吃一边盯着林盼看。   沈轻稚一早就发现了林盼证词里的漏洞,但她当时却没有询问,一是笃定慎刑司不敢拿她审问,二也是想看看蒋家还有什么后手。   如今张保顺赶到,不用她自去反驳,倒是把这个案子的疑点全部暴露出来。   林盼被问得额头都出了汗,她低着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倒是那个吴姑姑很是镇定,思索片刻便回答道:“回大伴,大伴所言甚是,只厌胜之术实在耸人听闻,我也心中胆怯,并不敢大张旗鼓明察,因此都是派林盼去景玉宫私下侦查,如今所知之事,皆是林盼回禀,这纸人也是林盼亲自偷来给臣,我便也信以为真。”   “林盼是我亲自教导,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宫女,我自然很是信任她,林盼,你好好回答大伴的话,告诉大伴真相。”   这一句话,便立即把林盼踩入万劫不复里。   若林盼所言为真,那便是她举报有功,若她被林盼蒙骗,也只是识人不清。   好处她得了,坏处却不沾边。   林盼面色惨白,她完全没想到还有张保顺,而张保顺出面,一看便是要保下沈轻稚。   若她今日举报不成,她自己就要落入慎刑司,以后想要翻身便难了。   林盼紧紧攥着拳头,她咬紧牙关,这才哑着嗓子说:“回禀大伴,是奴婢用词不当,奴婢……奴婢不是因为迎红的话才去调查景玉宫,奴婢早就盯着景玉宫了。”   “如同昭仪娘娘所言,奴婢心中嫉妒昭仪娘娘荣华富贵,一直想要从昭仪娘娘身上找得到错处,因此才会仔细盯着景玉宫,景玉宫用纸一事也是奴婢先发现,特地报给姑姑,让姑姑询问的迎红。”   “和嫔娘娘,大伴,奴婢真的没有撒谎,奴婢确实在角门处看到迎红在摆弄纸人,如此才会在无人时把那纸人偷来,若大伴不信,可把迎红叫来,奴婢愿同迎红当面对质。”沈轻稚心中叹息一句,这林盼真是破釜沉舟,眼看无法翻身,死也要拉他下马。   嫉妒之心真是可怕。   就在这时,张保顺却淡淡笑出声:“林盼,说来说去,整个案子都是你看到,你以为,你猜测,这个纸人也是经你之手呈出,你自己也说了,你嫉妒沈昭仪娘娘,即便严刑拷打,即便把迎红传来,你也咬死不会松口。”   “那拷打迎红还有什么意义?”   张保顺一锤定音,认定是林盼诬陷沈轻稚。   林盼的心沉入谷底,她紧紧抿着唇,这一次一言不发。   张保顺顺了顺略有些褶皱的袖子,刚要给此案落定,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   “德太妃娘娘到。”   蒋莲清猛地喘了口气,她脸上浮现出喜色来,一把握住了蒋敏的手。   蒋敏面上也重现笑意。   “快去迎接德太妃娘娘。”   ————   自从德太妃搬进承仁宫,已经许久都未在外走动过了,也就昨日她同其他几位太妃一起去送太后离宫,露了一面。   不过昨日新妃子们都不在场,倒是没瞧见是什么模样。   今日骤然听闻德太妃驾临望月宫,自都有些惊讶,但惊讶之后,又都不由揣测起德太妃的来由。   一行人神色各异出了望月宫,先去宫门口迎接德太妃,这一群人里,最高兴的便是蒋莲清了。   蒋莲清快走几步,走在众人之前,刚以绕过影壁,她面上的笑容便再也藏不住。   “姑母。”蒋莲清欢快叫起来。   德太妃瞥了她一眼,扶着姑姑蒋虹的手,仪态万千地下了步辇。   待她站定,蒋莲清便上了前来,挽住了她的胳膊。   “姑母怎么来了?”蒋莲清问了一句。   德太妃细长眉眼微微一挑,她淡淡扫了一眼蒋莲清,几不可查地闪了闪眼眸。   这个侄女是唯一年纪身份都合适的,只是人被宠得太过,有些不够沉稳。   但她是自己的亲侄女,又打小同自己亲近,故而德太妃对她也多了几分宠爱,到底比旁人要更宽容些。   德太妃看起来很是冷厉,身上透着一股子高傲,让人望而却步。   她站在望月宫的宫门外,看着这一处并未完全翻新的宫室,略微嫌弃地皱了皱眉。   “今日天气晴好,听闻你这办了茶会,本宫自要来瞧瞧看。”   德太妃的声音倒很是慈祥,她拍了拍蒋莲清的手,领着自家侄女一步步往里面走。   待进了望月宫,她似乎才看到张保顺一般,很是惊讶:“怎么大伴也在?”   如此说着,她脚步不停,直接进了望月宫正殿。   待她领着自己的侄女一起坐在主位上,颇为淡然地赐座之后,张保顺才道:“回禀德太妃娘娘,方才老臣听闻望月宫里有些事端,过来听一听音。”   德太妃细眉一挑,她哦了一声,道:“是为了景玉宫行厌胜之术的事?”   这一句话,望月宫里便陡然一静。   看来德太妃一早便知道这一段故事,她此番前来,正是为此事。   蒋氏这是有备而来,即便德太妃此番出手落了下乘,但看德太妃的态度,此番是无论如何也要把沈轻稚拉下马了。   即便日后可能为此引发更大的争斗,也在所不惜。   蒋莲清刚要插话,就被身边的蒋敏拉了一把,终是没吭声。   张保顺面色如常:“正是如此,看来娘娘也为此事前来。”   德太妃半垂着眼眸,高高在上看着张保顺,心里却想着曾经的过往。   原你一点好脸色都不给我,现在又如何?先帝故去,我们这些都成了未亡人,但毕竟都是主位娘娘,膝下又有皇子郡王。   你一个阉人,哪里还有以后?   德太妃冷笑一声,道:“本宫竟是不知秉笔太监还要管慎刑司事,慎刑司的王仲呢。”   今日在这望月宫,说了半天慎刑司,结果慎刑司的管事太监一直没出面。   此刻德太妃一出声,这位王仲公公便立即上前,道:“娘娘,臣在。”   “宫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应该是什么章程?”   王仲有些为难,不过他谁都没看,只躬身低声道:“回禀娘娘,往常若有此事,要先以证据缉拿所有涉案宫人,禀明主位娘娘之后下慎刑司审问。”   他如此说着,却又补了一句:“不过若不按此章程来办,也没有差错,都看贵人们的意思。”   宫里宫规虽然森严,但最终如何定罪,还是要看贵人们的意思,案子都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沈轻稚心里微叹,看来这个王仲公公是想走谁也不得罪的路子。   但如今宫中,怕是不能。   难怪至今仍在慎刑司,再也升不上去,看看张保顺这位大伴,历经两朝依旧屹立不倒,这才是他应该学习的典范。   不过这话虽然很是和稀泥,德太妃却也满意点头:“正是如此,张大伴,怎么你还能作为一共主位,替贵人们定夺宫事不成?”   张保顺却不慌不忙:“陛下临行之前,特地交代老臣要替陛下看好后宫事,老臣万事不敢马虎,牵扯及厌胜之术这么大的案子,自不敢妄自定夺,自然要听一听所有证词。”   张保顺面上带笑,声音温和,似乎根本就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样的忤逆之言。   德太妃面色微沉,她沉着眼睛看张保顺,也突然勾唇一笑。   “张保顺,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张保顺躬了躬身:“谢娘娘嘉奖。”   德太妃冷哼一声,道:“景玉宫沈昭仪行厌胜之术,有尚宫局吴姑姑和林盼两人做证,有那个纸人做证物,我问一问张大伴,这如何不能作为证据,还需要大伴再详细审问?”   众人早就看出,今日之事甚是也不是蒋莲清主导,桩桩件件皆是德太妃在后面操控。   她根本不管前因后果,不管是否是一家之言,也不管那证词和证据是否确凿,她就要在太后和皇帝不在宫中时,把苏家这个留下的纽带拔除。   有沈轻稚在,皇帝永远都不会偏向蒋家。   人人都说皇帝冷心冷情,从小就作为储君被教养长大,通身上下一点人气都无,但德太妃可是看着他长大的。   她很知道这位新皇帝其实很念旧。   念旧又孝顺,苏瑶华根本不用安排苏氏女,也不用让苏氏如何替皇帝办事,她只要有养育皇帝二十年的恩情,有苏家为萧氏忠心卖命的忠心,便能屹立不倒。   她亲自选出来的女人,皇帝也不会薄待。   这宫里面的争斗,永远都不是为了宠爱,男人的宠爱如同镜花水月,有时候一阵风就能吹散。   如她,如贵太妃、如贤太妃,也如太后。   她们要的从来都是权利。   家族屹立不倒,她们高高在上,自己的儿女天潢贵胄,才是最好的人生。   情爱那都是话本里的故事,只有不谙世事的少女才会相信。   这一场争斗,为的本来就不是沈轻稚这一个小小的昭仪,归根结底,是蒋氏跟苏氏的权利之争。   从前这后宫里要听姓苏的说话,如今姓苏的出宫养病,是其他人最好的机会。   一个未来的苍天大树,要在秧苗时被连根拔除。   沈轻稚是微不足道,但她是太后选了四年才拿出手的人,光看萧成煜的表现,就知道沈轻稚拿捏人的手腕极强。   只要能拿下她,太后又在养病,短时间宫里就再不能有苏氏的人,到时候宫里的情形就会扭转。   德太妃要的就是这个。   德太妃跟蒋莲清不同,蒋莲清不过是为了脸面,想要打一顿沈轻稚,但德太妃却想要她死。   只有死人不能翻身。   德太妃的目光逐渐冰冷,她垂下眼眸,看向张保顺:“大伴如何看?”   张保顺顿了顿,却偏过头看向沈轻稚:“沈昭仪娘娘,此事关于你,你有何要说?”   德太妃把话说到点子上了,若是蒋莲清还好,但她一出面,就不是张保顺能压制的了。   沈轻稚冲他点点头,然后便恭敬向德太妃开口:“回禀德太妃娘娘,想必娘娘已经知晓此案经过,案子最初,便是我宫中的迎红去尚宫局取了两次纸,此纸并非书写所用,大多为补纸窗,擦拭桌椅以及如厕使用,对于景玉宫的人数来说,一月取一次即可,因此迎红取了两次,吴姑姑才觉得疑惑。”   沈轻稚声音很轻,一字一顿却皆很清楚。   “吴姑姑,是这样吧?”   吴姑姑没有立即回答,缓了缓才道:“是。”   沈轻稚便笑了。   “根据吴姑姑的证词,她逼问了迎红,迎红慌张说了是我要她取纸做纸人,对否?”   吴姑姑点头:“是。”   沈轻稚淡淡笑了。   她面容精致,在一片奢华的宫室里依旧熠熠生辉,夺人眼目。   光凭这张脸,她就能夺得荣华富贵。   德太妃眸色微深,她定定看着沈轻稚,从她身上,她没有看到任何卑微,任何胆怯,她似乎很笃定自己不会出事,一字一句为自己辩驳着。   清晰、冷静又聪慧。   多好的苗子,只可惜啊……德太妃垂下眼眸,只可惜她不姓蒋。   沈轻稚继续道:“吴姑姑,若迎红真的说我要做纸人,那倒也没错。”   沈轻稚这话一出口,明间内便有些细微的声响。   那是众人惊讶的抽气声。   沈轻稚神色不变,继续道:“不过,她年纪小,人也有些不够灵光,可能说得有些错误。”“我不是要做纸人,我是要拿来做纸样。”   沈轻稚垂下眼眸,唇畔是浅淡的笑意:“回禀娘娘,我的景玉宫人少,自然好管一些,故而每个人每日用纸都有定量,而且一一登记在册。”   “很巧的事,我宫中有专门侍奉账簿库房的宫女,极是擅长此事,每月支领用度皆有登记,若是派人查,一目了然。”   “纸张用量一直也同其他宫室一般无二,每月支领一次,一共二十刀,每月给付没有盈余。”   “这个月多领的十刀,有两刀都做了纸样,剩余八刀还在我景玉宫中。”   沈轻稚此刻才抬起头,半阖着眼眸看向德太妃。   她温柔道:“娘娘也知道,前些日子柔佳公主病了,一直在寿康宫养病,陛下不便探望柔佳公主,正巧臣妾要去看望淑太妃娘娘,便领命也去看望柔佳公主和贤太妃娘娘。”   “回来之后,臣妾觉得大公主年纪小,一直养病也不甚趣味,便想着做些布偶给公主玩,这纸样就是用来打板的。”   沈轻稚说得清清楚楚:“纸样一式两份,景玉宫中那一份还在库房里,另一份则已经呈给了贤太妃娘娘,若是娘娘首肯,也可去贤太妃娘娘那问一问。”   “如此,我想问搜出这纸人的林盼,我宫里又上哪里有多余的纸,来做这纸人。   这纸人看着极为扎实,瞧着并非空壳,应当是实心的,这么看来,这个小小的纸人若是用浆糊黏制,怎么也要用上一两刀纸。   一两刀纸虽不多,宫里也不缺这点东西,但若景玉宫所有用纸都能对上,那这一两刀纸就很多了。   尚宫局的纸都是由吴姑姑掌管,沈轻稚若是又从她这里额外得纸,她怎会不说。   沈轻稚这一番清晰供述,就是等德太妃亲自来,她才会说出口。   德太妃面沉如水,待这些都听完,她才幽幽开口:“你倒是治下严谨,不亏是宫女出身,宫中的东西都如眼珠一般盯着。”   沈轻稚微微颔首,默不作声。   德太妃一时间没了言语。   整个明间里也安静一片,只有蒋莲清有些坐立不安,她心中突突直跳,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林盼。   难道都是林盼胡说的?实际跟沈轻稚所说一般,都是林盼嫉妒她故意陷害?   可她一个宫女,胆子也太大了!   蒋莲清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开口,倒是她身边的德太妃,端起茶盏,品了品熟悉的凤岐。   悠然的茶香钻入鼻尖,德太妃晃神之间,似乎回到了少时在清溪的日日夜夜。   她缓缓放下茶杯。   “沈昭仪,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德太妃唇边勾起冷酷的微笑:“可这宫里,不是你一个人谨慎便可以安稳度日的,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个人?”   德太妃拍了拍手:“来人,把迎红带上来。”   她垂眸看向沈轻稚,眼眸里有着冷酷的血意:“你让她亲自动手办的腌渍事,怎么会以为她不会良心发现,供出你罪责?”   德太妃舒心一笑,眉宇之间皆是笃定。   “太后娘娘一贯仁慈,总是不肯教导宫女要心冷一些,这一课,本宫替你补上。”   “沈昭仪,只有你宫里的人才会背叛你。” 第44章   沈轻稚心中轻叹,看来德太妃这次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不过她今日离宫前,已经安排好迎红留在宫中哪里都不能去,没想到德太妃还是敢入她宫抓人。   沈轻稚抬起眼眸,这一次她脸上不再有端方模样,反而带了些凌厉。   “太妃娘娘,长信宫规,无召不得入后妃宫中捉拿宫人,”沈轻稚一字一顿,“第一,臣妾未被定罪,尚无任何罪责,第二,迎红自也没有犯错。第三,迎红应该就在臣妾宫中,今日并无外出差事。”   “臣妾想问德太妃娘娘,是从哪里寻到的迎红?”   德太妃如今只是协助管理后宫事,陛下并无皇后或者贵妃,因此掌管后宫事的依旧是太后。   只是如今太后不在宫中,便由德太妃等四位太妃暂管宫事。   但她们毕竟是太妃,同当年四妃时到底不同,在宫中行事,必要师出有名,也要有诏可循。   若是太后命人拿人,宫中上下自不敢有二话,但德太妃不是太后,她从来都不是这后宫的女主人。   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德太妃没想到沈轻稚死到临头竟还如此强硬,心中略有些怒气,但面上却依旧挂着浅淡笑意。   她到底在这宫里沉浮二十载,什么场面都看过,沈轻稚这般顶撞,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权当孩子年轻不懂事。   德太妃如此想着,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慈爱来:“你们还是年轻,本宫命尚宫局捉拿宫人,自是有罪证,证据确凿。”   “沈昭仪,你宫中这名叫迎红的宫人,可是背着你做了许多事。”   “你还不知道吧?”   沈轻稚面上淡淡,她似在思索德太妃的话,一时间竟忘了反驳。   德太妃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她道:“把迎红带上来。”   话音落下,两个高壮的管事嬷嬷便架着瘦小单薄的迎红进了望月宫明间。   迎红低垂着头,瘦小的身躯好似风中的柳叶,被管事嬷嬷肆意拽动,毫无反抗之意。   待管事嬷嬷们进了明间,便把迎红一把扔到地上,迎红便颓丧地跪爬在那,整个人颤抖起来。   德太妃脸上依旧端着慈祥笑容。   她道:“你叫迎红?你可知尚宫局为何捉拿你?”   她眼里皆是志得意满,待得此时,即便有违宫规,即便得罪张保顺,即便日后会被太后报复,她也一定要把沈轻稚踩下去。   迎红缓缓抬起头,她头发凌乱,巴掌大的脸上只有一双惊恐的眼眸。   她一瞬便看到了德太妃。   作为三等宫女,她是从来都未见过德太妃的,但她毕竟在宫中多年,一路上又被管事嬷嬷教训,一下子便知道主位坐着的美妇人是谁。   迎红的目光瞬间从德太妃身上挪开,她下意识在殿中寻找,直到看到沈轻稚那双熟悉的绣花鞋,她才松了口气。   迎红强撑着跪坐起身,冲德太妃磕了几个头:“给娘娘们请安。”   倒是很知道规矩。   德太妃越发满意了,她的目光同其中一名管事嬷嬷碰了碰,然后便看向身边的蒋虹:“虹姑姑,你来问。”   蒋虹恭敬答是,然后便看向迎红:“你叫迎红,是沈昭仪身边的三等宫女,可对?”   迎红小声答:“是。”   蒋虹见那管事嬷嬷对自己点头,心中略定,便继续问。   “迎红,你入宫也有两年,因勤勉谨慎,才被尚宫局选中送入景玉宫,你应该懂宫中规矩,自也明白要如何行事。”   “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家人,你万不能撒谎瞒骗,包庇罪魁祸首,你可明白?”   迎红哆嗦了一下,却根本不抬头看沈轻稚,她只沉默地给德太妃磕了个头。   “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实话实说。”   蒋虹那张冷酷的面容也渐渐有了笑意:“好,那你说,这月你为何两次去尚宫局领纸,尚宫局的吴姑姑问你,你是否回答说是沈昭仪要做纸人。”   她话音落下,迎红突然直起身,露出张带着惊讶的仓白面容。   “姑姑,奴婢不曾说过。”   蒋虹刚刚勾起的唇角瞬间便掉了下来:“你仔细想想,仔细回忆,然后再开口。”   迎红弯下腰,给德太妃又磕了个头。   “回禀德太妃娘娘,奴婢确实曾两次去尚宫局领纸,”迎红顿了顿,才道,“第二次时吴姑姑确实问过奴婢为何这个月多领一次,奴婢当时说的是,我们娘娘要做纸样。”   迎红深吸口气,坚定道:“方才太妃娘娘教导过奴婢,奴婢自不敢撒谎,以上皆是实话实说。”   沈轻稚垂眸看着自己交握在膝上的双手,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瑞澜的眼光就好,选的人都是最好的。   迎红的话跟沈轻稚的话严丝合缝对上,要么是这主仆两人撒谎,要么是尚宫局的姑姑和宫女撒谎,这一场大戏,无论怎么看都不能随意收场了。   德太妃面色微沉,她狠狠瞪了一眼那个管事嬷嬷,管事嬷嬷也有些慌了。   惊慌之下,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人在场,抬脚就往迎红背上踢了一脚。   “小贱人,你莫要撒谎,来时路上你是怎么同我说的?现在竟敢当着这么多娘娘的面翻口供。”   迎红被她一角踹爬到地上,单薄瘦小的身躯趴伏在地上微微颤抖,可她咬紧牙冠,一声痛都没呼。   明间里安静极了,此刻没人敢开口。   倒是张顺宝看了一眼那瘦小的宫女,终于抬头看向了德太妃:“德太妃娘娘,如此各执一词,必定有人撒谎,不如就按德太妃娘娘的意思,让此三人下慎刑司招供吧。”   德太妃的脸沉了下来。   这个迎红竟是个硬骨头,管事嬷嬷拿着她的把柄威逼利诱,她都没能供出沈轻稚,去了慎刑司只怕也不会开口。   反观那个林盼……一看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怕是还没用刑就要招供。   德太妃面沉如水,这一刻她也顾不上什么尊荣体统,直接冲蒋虹点头。   蒋虹眸色一沉,道:“迎红,你莫要忘了自己都做了什么,无论如何,你也要想想家人,想想你的母亲。”   沈轻稚心中微叹,原来德太妃等人竟是拿着迎红这个把柄,可她们实在太过急切,没有问清前因后果便贸然行事。   不是所有人都同她们一样冷血。   迎红挣扎这爬起来,轻咳两声,然后才哑着嗓子道:“回禀娘娘,奴婢正是因惦记母亲,才实话实说,不会被人叮嘱便改口污蔑昭仪娘娘。”   她低着头,看不到所有人的表情。   迎红继续道:“奴婢就是京郊人士,家中父亲早亡,寡母一人养育奴婢和幺妹,因操劳过度,母亲重病,奴婢这才卖身入宫。”   迎红的声音低低哑哑,如泣如诉,听得人心中难受至极。   这明间里坐着的都是娘娘们,可站着的哪一个不是宫女,入宫之前,她们皆有父母兄弟,迎红的诉说让他们也想起了自己的亲人。   “奴婢不过只是三等宫女,月银只得一钱银子,但尚宫局的姑姑怜惜,贵人娘娘们颇为仁慈,逢年过节都有封赏,故而奴婢每年都能往家里稍上一两银子,能让母亲妹妹不至于被饿死。”   迎红声音很平静,她没有委屈,没有忐忑,更没有害怕。   她只是平静诉说自己的人生。   “后来奴婢运气好,被姑姑选入景玉宫,刚一进景玉宫,奴婢便发现这里同尚宫局不一样。”   迎红顿了顿,没怎么去特别夸赞奉承沈轻稚,她道:“昭仪娘娘颇为仁慈,特地问了每个人的情形,也提前说了,若是谁家中有难处,可直接找她,万万不能做违背宫规的丑事。”   “娘娘说,能分到景玉宫,是咱们的缘分,她很珍惜这段缘分。”   迎红如此说着,众人的目光便不自觉落到沈轻稚身上。   “上个月,奴婢的妹妹托人捎信进宫,奴婢才知道母亲已经重病多日,一直不见好,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待到这个月,奴婢年仅十岁的妹妹已经无以为继,不知要如何活下去,才求了经常出宫办差的小黄门,告诉奴婢这事,让奴婢想想办法。”   迎红微微仰起头,此刻众人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奴婢命贱,奴婢一家也命贱,但奴婢不想失去亲人,所以……所以奴婢便去求了昭仪娘娘。”   往常宫里有了这种事,小宫女们大多都是自己偷偷解决,要么是同人借钱,要么便是做些手段,偷偷取用宫中布匹彩线出宫倒卖,总归年年都有这样的琐事。   被发现了,大多就是被打一顿,运气好能挨过,运气不好便就丢进乱葬岗,一辈子就结束了。   沈轻稚提前询问了每个宫人的家境,若有困难,让宫人务必要同她说,她能帮的一定尽力,如此一来,便避免了宫人犯错。   自然,也避免了宫人被其他人拿住把柄,以此威胁景玉宫。   迎红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泪,道:“奴婢这月往家里送了两回东西,一回是银子,一回是药,都是昭仪娘娘赏赐给奴婢的,娘娘赏赐给奴婢东西时景玉宫上下宫人都瞧见,东西一样样摆在眼前,绝对错不了。”   人证物证俱在,旁人自然说不出话来。   迎红没有犯错,自也不怕人威胁,她渐渐直起腰背,脸上的泪水也干涸:“太妃娘娘,奴婢未犯宫规,并无过错,昭仪娘娘也未行厌胜之术,为何这位闯入景玉宫,把奴婢押送来望月宫的管事嬷嬷,一路上都在说奴婢私拿宫物,补贴私家,让奴婢一定记得听德太妃娘娘的训诫,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让奴婢自己掂量。”   迎红别看年纪小,胆子是真大。若是没有沈轻稚给的银子和药,她母亲撑不过这个夏日,而她十岁的妹妹也即将流离失所,即将能进荣恩堂,又有几个可以平顺成长。   昭仪娘娘没有让她家破人亡,她就死也不能让人欺辱昭仪娘娘。   迎红如此说着,冲德太妃磕了个头,她磕得很用力,那一声闷响好似暮鼓,在明间内回荡。   迎红整个人跪趴在地,她说:“奴婢人微言轻,年轻不经事,但奴婢所言皆为真话,如有谎言天打雷劈。”   “太妃娘娘,奴婢愿同尚宫局的几位姑姑和这位管事嬷嬷一起去慎刑司,奴婢说的是真话,奴婢不怕审问。”   德太妃的脸色难看至极。   此事办得仓促,实在是没想到萧成煜会陪同太后一起离宫,前后也不过三五日光景,故而德太妃没时间仔细筹谋。   景玉宫又几乎是滴水不漏,他们只能抓住这个名叫迎红的小宫女一点疏漏,以此来要挟她。   谁能想到,这小宫女不过十六,却是不卑不亢,一点都不被形势所迫。   但那又如何?   德太妃垂下眼眸,声音透着冰冷:“这么说来,沈昭仪对你有大恩,所以她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做?”   ————   这个案子至此已经很清晰了,要么是吴姑姑得了谁的命令污蔑沈轻稚,要么就是沈轻稚这边行厌胜之术,却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口供证据皆无法直接定罪。   德太妃自不肯甘心。   她在此时出手,已经同苏家撕破了脸,此举也会得罪新帝,但那又如何?   前朝势力盘根错节,不光他们蒋氏,还有那么多门阀、世家、勋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趁着皇帝年轻,趁着他在朝堂还站不稳,趁着后宫未定,必然要铆足劲行事。   毕竟,龙椅是萧家的,坐在龙椅上的人却可以换。   宫里那么多郡王,不知只有萧成煜一个人能当皇帝。   他们蒋氏也有皇子。   这也是为何最初时苏瑶华并不想出宫。   她很清楚,她一离开长信宫,萧成煜的处境就会异常艰难,以他的个性虽不会妥协,却会比她在时要难得多。   所有的问题,都需要他自己去解决。   但为了她的身体,萧成煜还是决定送她出宫养病。   光凭这一点,萧成煜对这个养母当真是孝顺至极的,德太妃此番动沈轻稚,就是打苏氏的脸,萧成煜自不会善罢甘休。   但也未必。   毕竟他此时还要靠几方势力相互牵制,才能稳坐龙椅,他不一定会全然偏袒谁。   思及此,德太妃看向沈轻稚:“沈昭仪,既然你的宫女愿意去慎刑司,今日的案子便暂且放过你,什么时候她招供,本宫再来唯你是问。”   “做了坏事的人,永远都无法安心生活。”   沈轻稚却轻轻蹙起眉头,她不想让迎红进慎刑司,亦或者说,她不愿意任何人欺辱她景玉宫的人。   “娘娘,张大伴,既然是吴姑姑、林盼和这位嬷嬷诬告在先,自当先审讯她们三人,若是她们三人供出真相,还我一个清白,那便不用审讯迎红。”   “毕竟事情由她们所起,自也要由他们而终,臣妾作为被诬告的苦主,本就是弱者,若是连自己的宫人都保不住,以后还如何在宫里立足。”   德太妃手里端着的茶杯微微一顿,片刻之后,她随意扬手,把那茶碗甩道羊绒地毯上。   “沈昭仪,你好大的胆子,”德太妃声音冷厉,“你是在质疑本宫的决定?”   沈轻稚垂下眼眸,不卑不亢:“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如实禀报,臣妾今日莫名被诬告,还要把宫女送出去被人折磨拷打,臣妾自不愿意。”   “若娘娘执意要如此行事,那臣妾便请求张大伴,可否上报给太后娘娘和陛下,请太后娘娘和陛下裁夺。”   本来是德太妃全胜的局面,桩桩件件都考虑得很清楚,人证物证俱在,就连景玉宫中也寻好了背叛者,但事情却偏就不按她们所安排的那样进行,若是以她们安排,现在的沈轻稚已经进了慎刑司。   可她如今还好好坐在这,咬死是被诬告,在没有其她证据的情况下,确实无法给她定罪。   张保顺此刻才开口:“德太妃娘娘,老臣以为沈昭仪所言甚是,此案已经询问清晰,大约就是这些宫人祸乱宫廷,欺瞒德太妃娘娘,妄图栽赃陷害沈昭仪,如此,只审问这几位宫人便可。”   张保顺面上带笑,声音依旧和缓:“本就是小事一桩,不值得德太妃娘娘大动干戈,毕竟陛下过两日便要回宫,若是回来得知此事,必定会引起不愉。”   “倒是得不偿失。”   张保顺这一句,其实是给了德太妃台阶下,把事情定成是这几个宫人故意祸乱宫闱,如此一来同德太妃和蒋莲清都无干系。   她们也是被人蒙蔽,也是一心为了陛下,自然不会被牵连。   但张保顺这台阶,德太妃不想要。   她这辈子从来不需要别人给台阶下。   德太妃此刻已经全然不顾脸面和尊荣了,她沉声道:“王仲,本宫说的话不管用了?太后娘娘出宫养病,你们还要拿这些小事去惊扰太后娘娘,存的是什么心思?张大伴,你不会不知太后的身体如何吧?”   张保顺无奈笑笑,终是叹了口气。   他顿了顿,看着德太妃道:“娘娘,如今宫中太妃一共有四位,太后娘娘和陛下离宫之前,把协理后宫的差事分给了您四位,让您四位一起商量行事。”   “若娘娘您担忧太后娘娘的凤体,不想打扰太后娘娘修养,倒是可以请其他三位娘娘过来一起商议此事。”   “如此倒也算是众人一起裁定,不会有失公允。”   德太妃不接他的台阶,张保顺也不用给德太妃留情面了。   德太妃冷笑一声,她先是冷冷看了一眼王仲,然后才开口:“柔佳公主病了,贤太妃也无心管其他事,淑太妃一贯自扫门前雪,此番想必也不会出头,至于贵太妃……”   德太妃脸上皆是不屑:“她以前没管过宫事,也没学过这些,大字不识一个,想必不懂这些。”   德太妃微微往后靠,脸上皆是自得意满:“这事摆来摆去,还不是要听我一人定夺。”   她摆明了想拿迎红,想要屈打成招,想要把沈轻稚拖下水,此番谁来都不顶用了。   这宫里,淑太妃一贯不掺和这些事,从来都是弥勒佛,不发一言。贤太妃如今没工夫搭理这些琐事,她若是来,定也是站在她这一边。   剩下一个贵太妃,如今还在承仁宫里关着,空有个贵太妃的头衔却毫无权利,一个宫女出身的破落户,懂什么宫规。   再说,那女人整日里咒骂皇帝,同新帝关系极差,瞧着不是母子,更是仇人。   即便她来了,也不会帮沈轻稚。   德太妃虽未查清迎红的底细,却早就把宫里这些老伙伴看得一清二楚,故而才有了今日之事。   证据不足不要紧,慎刑司走一遭,就是铁汉金刚也扛不住。   到时候这小宫女还不是要供出她的恩人?   德太妃眉头缓缓松开,细长的眉眼微微一挑,面上笑容颇为冷傲。   “王仲,还不让你的人把这四名宫人都带下去,能用的手段都用上,明日本宫就要知道结果。”   王仲听到这里,大约已经明白如何行事,他不敢看张保顺的面容,对身后的黄门们招手:“都愣着做什么,还让德太妃娘娘再说一遍?”   等在殿门外的黄门们听了这一句,立即便要进入明间拿人。   德太妃端起新的茶盏,淡淡笑了:“你们都还年轻,不懂宫里头的许多事,如今正巧得了空,我便给你们都讲一讲。”   “这宫里,有时候要看证据,有时候也要看位置。”   “没有绝对的公平,也没有绝对的安稳。”   “听懂了吗?”   回答她的,不是下面垂首不语的年轻宫妃,而是一道妖妖娆娆的嗓音。   “本宫没听懂啊。”   这声音听起来并不远,不过只一个院落的距离,随着声音飘来,一道娉婷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来者身穿青竹色的衫裙,头上只戴一朵银簪,面上粉黛未施,却显得颇为娇俏年轻。   若非她身上穿着素服,旁人指不定会以为是新入宫的宫妃。   来者自然是当今皇帝陛下的生母,贵太妃娘娘。   她当真是美若天仙,艳若桃李,无人能及。   原本众人觉得德太妃娘娘气势恢宏,气度斐然,也是极美的。现在看来,倒是被这位太妃娘娘狠狠压了一头。   难怪她凭借宫女出身,又一直在宫里各种兴风作浪,却依旧圣宠不衰,如今看了其人,倒是明白为何能一直恩宠不断。   能美成这样,也是老天爷赏饭吃,给了她一条富贵路。   听闻在大行皇帝灵前,贵太妃因为太过悲伤以至口不择言,故而一直在承仁宫里养病,就连陛下登基大典她也并未到场。   一晃两个月过去,这位贵太妃娘娘才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   倒是一如既往的美丽。   贵太妃窈窕行来,面上端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她一进明间,便看到了站在门口处的张保顺。   “张大伴,许久未见,你如今可好?”   此刻明间里的众人已经起身,皆束手静立,贵太妃可比德太妃得宠得多,她经常侍奉先帝,同张保顺便多了几分熟稔。   “谢娘娘关心,老臣尚且安好,还能侍奉陛下。”   贵太妃听到陛下两个字,眉眼之间转瞬便洋溢出些许慈爱:“是了,如今太后娘娘不在,陛下孤零零的,还是要你们这些老人好生伺候。”   贵太妃一步步往主位前走,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都坐下吧,还没同你们好好见见,今日倒是借了德太妃的东风,咱们娘几个好坐在一起闲话家常。”   她如此说着,正巧来到了蒋莲清面前,蒋莲清已经僵硬挪开,给她让出了位置。   从她进入望月宫,德太妃便一言不发,她没有起身,没有笑脸相迎,也没有看她哪怕一眼。   但贵太妃似乎全不在意。   她抖了抖精致的衣裙,娉婷在主位上落座,然后才道:“听闻今日吃的是凤岐,那我要尝一尝,毕竟这可是高贵的门阀世家才能吃的茶。”   她话音落下,蒋敏就立即上了茶。   贵太妃却看都不看她,她回过头来,看向德太妃:“德太妃娘娘,方才你说宫里事不用我插手,是因我不懂?”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贵太妃面上笑容不坠,她道,“你不仔细给我说说,怎知我不懂?就比如今日这个案子。”   她同萧成煜有三分像的眉眼微微一挑,目光便落到沈轻稚身上。   “今日这个案子,依我看便是这些宫人从中搞鬼,想要破坏你同太后娘娘的姐妹情深,”贵太妃言辞恳切,“德太妃,依我看就按张大伴说的,只审这几人便是。”   “至于沈昭仪,她瞧着这么单纯怜弱,又怎么会有害人之心呢?一看就是被人陷害。”   “如此,你觉得呢?”   ————   德太妃如何觉得?德太妃觉得自己心口疼。   以前这冯觅儿虽生了大皇子,又是宜妃娘娘,但她到底比不过德妃,在四妃之中,以德、淑、宜、贤来分尊卑,在宫中并无贵妃的情形之下,德妃就是四妃之首。   但现在不同了。   先帝殡天,新帝登基,如今冯觅儿即便没成为太后,却也是贵太妃。   无论新帝跟贵太妃关系多冷硬,两人依旧是亲母子,贵太妃也依旧是贵太妃。   德太妃把一切都筹谋得清清楚楚,以为贵太妃依旧无法从承仁宫出来,那么她就是宫里品级最高的人,她的命令无人能反抗。   可她到底漏算了贵太妃,也漏算了苏瑶华的后手。   她人是离开了长信宫,却把冯觅儿放了出来,冯觅儿这人毫无章法,肆意妄为,万事不通,她这一出来,宫里定要搅风搅雨,没有宁日。   就比如眼下这情形,众人都以为贵太妃同陛下母子缘分淡薄,怎么也不会帮他办事,可事实正相反。   德太妃想要谋害沈轻稚,贵太妃就偏要保她。   两人斗了将近二十年,彼此都很熟悉,德太妃大抵也明白贵太妃是打的什么算盘。   德太妃虚着眼看她,见她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心里的想法毫不掩饰,就这么大大咧咧袒露出来。   “你就是想让我不痛快。”德太妃冷哼一声。   贵太妃眼波流转,笑颜如花:“怎么会呢?我是为了妹妹着想,才特地出来主持这件事,皇儿是什么脾气,宫里人尽皆知,妹妹莫要为了一点小事断了亲情。”   德太妃几乎要气笑了。   “你也知道亲情?”她道,“你若是知道,当日在……你就不会被迫养病。”两位太妃在主位上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皆是冰渣,使劲往对方心口里刺,下面坐着的年轻宫妃都不敢吭声,只能安静听讲。   果然,一听到这话,贵太妃努力维持的端庄面容一瞬便破碎了。   她沉下脸来,声音也不再拿腔作势,冰冷冷的往德太妃脸上压:“难怪你们姓蒋的不得圣心,你们家就是送进来一百个姑娘,也得不到陛下宠爱。”   “女人得有女人的样儿,你们做着高贵模样,给谁看?”   都是千年的狐狸,彼此唱什么戏一清二楚。   德太妃深吸口气,见她翻脸比翻书还快,也不欲同她纠缠,只道:“今日这事耽误时久,既然贵太妃来了,便按贵太妃的意思办吧。”   冯觅儿一来,德太妃就知道这事办不成。   既然办不成,她也没必要同个疯子讲话,本就心情不愉,再跟她多说一句话,回去怕不是要气病。   然而德太妃想随便了事,贵太妃却不答应了。   冯觅儿眉峰一挑,眼波流转,道:“既然德太妃这么说,王仲,立即把这三名宫人带下去,严刑拷打,看看究竟是谁指使她们祸乱宫闱,谋害宫妃。”   她直接给这案子定了性。   德太妃面色阴霾,她淡淡扫了一眼王仲,随即便起身,带着蒋虹往外走。   “你是贵太妃,你说了算。”德太妃道。   德太妃的裙摆在她身后拖曳出一片蜿蜒的花,就在此时,一只细长的手攥住了她的衣摆。   “娘娘,求求你,求求你。”出乎沈轻稚的意料,此刻求德太妃的不是林盼,而是从头到尾都很淡定的吴姑姑。   德太妃垂眸看了她一眼,声音比冬日的极夜还冷。   “你们自己若没做亏心事,就不怕慎刑司的刑讯,若能当真身正影不斜,本宫给你们医治。”   如此说完,德太妃轻轻一拽长裙,昂着头快步离去。   她都走了,今日这出戏就算彻底终结。   王仲这会儿才笑嘻嘻上了前来,道:“贵太妃娘娘,那臣便把这几个宫人带走了?臣一定尽力,明日便给娘娘呈上结果。”   贵太妃今日算是大获全胜,脸上却并无喜色,她道:“带下去吧。”   于是几个黄门便鱼贯而入,两人架一个,一个束手,一个捂嘴,干脆利落就把地上跪着的三个宫人架走了。   林盼一直没有吭声,直到路过沈轻稚的时候,她才抬头看了沈轻稚一眼。   在她眼中,沈轻稚看到了极致的怨恨。   这一走,林盼的路就断了,亦或者她的命也要断送在这里。   但这条路却是她自己选的。   她不能怪任何人。   沈轻稚垂下眼眸,不再去看被带走的三人,她心神微动,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瞧她。   沈轻稚抬起头,便看到贵太妃的目光。   她的眼睛生得极美,眼波流转之间是极致的妩媚风流,可她此刻看向沈轻稚,却是平静而淡然的。   沈轻稚微微一顿,好似有些惊慌,瞬间便低下了头。   贵太妃看着殿中这些朝气蓬勃的花骨朵儿,突然笑了:“你们都还年轻,一个个比春花还娇嫩,以后要多多努力,为皇儿开枝散叶,让这宫里能热闹一些。”   她如此说着,甚是还慈爱地看向脸色惨白的蒋莲清:“和嫔,今日这场早宴,耽搁的时候有些长了,不如就散了吧。”   “以后多得是这般机缘。”   蒋莲清忙起身道:“是,是。”   此刻的蒋莲清已经没有方才的志得意满,她如同受惊的兔子,红着眼颤抖着身躯。   她害怕了。   她怕那些宫人把她供出来。   贵太妃看她慌张的模样,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她扶着姑姑盼夏的手站起身,窈窕往外行去。   待行至门边时,她方才回头看了一眼沈轻稚。   “沈昭仪,你来送一送本宫。”   沈轻稚立即便冲她行福礼,然后同蒋莲清等人道别,低着头跟在了贵太妃身后。   等两人都走了,望月宫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蒋莲清六神无主坐在主位上,还是蒋敏看众人面上都很沉寂,忙道:“端嫔娘娘、庄嫔娘娘、丽嫔娘娘,今日早宴结束,娘娘们自回去歇息吧。”   于是,众人鱼贯从望月宫里出来。   待出了望月宫,张妙歆立即便倒在步辇上,被凡真姑姑着急忙慌送回长春宫。   而冯盈却一脸担忧,问章婼汐:“端嫔姐姐,今日的事……结束了吧?”   章婼汐挑眉看她一眼,自顾自上了步辇,冷冷说了一句:“不知道呢,可能结束了,可能才开始。”   另一边,沈轻稚要送贵太妃,便只能跟在她的步辇边慢慢走。   此时已是早秋,过不了几日就要到中秋佳节,自是秋高气爽,走在宫中也不热。   贵太妃似乎忘了沈轻稚跟着走,她悠然自得坐在步辇上,一边行一边道:“你这丫头也是,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们明摆着要害你,你还同她们好声好气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   沈轻稚羞涩笑笑,没答话。   冯觅儿扫她一眼,顿了顿又道:“下回再遇到这样的事,你不用给脸,直接就拒不认罪,绝不能查,你如今是宠妃,是陛下的心肝,如何能叫他们作践?”   冯觅儿毕竟也当了多年宠妃,二十年来墨水没闻多少,嚣张跋扈的气焰可学了个十成。   她又说:“她们不过是瞧咱们没有背景,身边没有母族依靠,我比你强些,家中毕竟还有些亲戚,你倒好,孤零零只剩下一个人。”   “不欺负你欺负谁?”   贵太妃语重心长:“宫里的事,想必你也知道,太后娘娘为什么选你?不就看你无依无靠好拿捏?但既然选了你,这就是你的机缘。”   “趁着皇儿喜欢你,你就好好勾住他,他日再生个一儿半女,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便都有了。”   沈轻稚听到这话,越发羞涩了。   “娘娘……”她声音轻如烟尘。   贵太妃恨铁不成钢看她一眼:“男女之事不就是如此,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也是宫女出身,我知道你多艰难,我是为你好,也为了陛下好。”   贵太妃拿出慈母的架势:“皇儿多不容易,他虽养在太后膝下,到底不是太后亲生,明面上是嫡长子,实际上总是缺了些事,前朝那些老学究,想要拿捏人的时候能难为死,他是皇帝就过得容易?他是太子继位就能轻松无忧?”   “我是闹过气,但闭门思过这两个月,我却已经想明白了。”   “我是他亲娘,我们娘俩才是一条心,”贵太妃语气诚恳,“只有我是真心为陛下好的。”   沈轻稚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羞怯,心里却想:这话再说下去,估摸着贵太妃自己都要信了。   果然,贵太妃又说了说皇帝不易,亲妈心疼之类的话,最终话锋一转,道:“我们都是宫女出身,我知道你的艰难,皇儿前朝事多,顾不上后宫这些糟心事,你以后的日子只怕会更难。”   沈轻稚:“……”   谢谢您,不用您这么替我许愿。   贵太妃伸出手,高高在上地握住了沈轻稚的手。   她的手很凉,沈轻稚只觉得自己握住了冬日的寒玉,很是扎手。   贵太妃语气颇为慈爱:“皇儿喜欢你,那我便也喜欢你,如今太后娘娘不在宫中,也无人能关照你,无妨,你也不用害怕。”   她笑着说:“这不还有我吗?”   “以后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同我说,我是贵太妃,这宫里谁敢给我没脸?”   “记住了吗?”   沈轻稚诚惶诚恐:“娘娘,娘娘我……我哪里配您关照。”   贵太妃笑容精致:“哪里不配。”   “我喜欢你,想要帮你,你就配。”   两个人说着话,就来到了西一长街的尽头,沈轻稚往右拐就进入景玉宫前长巷,而贵太妃则要继续前行回承仁宫。   两人只能在此依依惜别。   步辇缓缓前行,贵太妃的声音依旧:“记住了,有事一定要来找我,我关照你。”   沈轻稚福礼恭送,待到她步辇消失在长街尽头,才直起身。   她淡淡笑了:“真有意思。” 第45章   待回了景玉宫,沈轻稚才觉得松了口气。   她颇为懒怠地靠在罗汉床上,任由银铃帮她擦脸。   温热的帕子盖在脸上,腾腾的热气妥帖心房,一上午的紧张和疲惫都被驱散。   待擦干净手脸,沈轻稚便换下精致的衫裙,穿上了家常穿的软绵衫裙。   戚小秋刚吩咐铜果中午再点一道牛肉汤面,转身进了寝殿,便看到沈轻稚坐在那唉声叹气。   “好累。”   戚小秋抿了抿唇,过来道:“娘娘,一会儿就能用午膳了,中午多少用一些,午歇一会儿便不累了。”   沈轻稚点了点头,她喝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这才觉得浑身舒服。   “去把迎红叫来。”   不管贵太妃为何而来,但她总归帮了自己,也救下了迎红。   不多时,戚小秋就把迎红带了近来。   迎红是两年前进的宫,今岁刚刚十六,她老实本分,人也勤快,一早就被尚宫局的姑姑选中,准备送往各宫娘娘处。   能来沈轻稚这里,也是沈轻稚瞧中了她。   没想到就这么小小的一个三等宫女,今日却成了这场大戏的主角,所有的戏都围着她一个人演,也难为她心志坚定,胆大心细,这才稳住了场面。   大抵现在才开始后怕,迎红进雅室的时候小脸惨白,瘦弱的身躯越发显得羸弱,一阵风都能吹跑。   她一进来就要给沈轻稚行大礼,还是戚小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沈轻稚笑道:“坐下说话吧。”   迎红这才坐下。   她刚一坐,眼泪便汹涌而出,几乎都要哽咽出声。   沈轻稚叹了口气,柔声安慰她:“哭出声来,哭出来就好了。”   迎红这才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她毕竟受了惊吓,此刻痛哭失声也不让人厌烦,只让人觉得单薄可怜。   待到迎红哭累了,眼泪也流干了,戚小秋才递给她一块温帕子,让她擦擦脸。   迎红很是不好意思:“娘娘,奴婢打扰娘娘了。”   沈轻稚声音温柔:“哪里的话,若非因为我,你何苦经这一遭。”   若今日没有贵太妃,即便她力保迎红,怕也只能让她少挨刑讯,到底逃不过在慎刑司走一遭。   沈轻稚垂下眼眸:“她们看不惯太后娘娘得势,看不过我得宠,故而总想往景玉宫下手。”   “我如今不过只是个昭仪,依我所能,定不能让我宫里任何一人受苦受难,因我自己也不行,”沈轻稚看向迎红,“今日之事,我虽早有准备,却忽视了对方的强硬。”   她今日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却没想到德太妃想要撕破脸,蒋氏同苏氏连表面平和都不肯维持,就要她死。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沈轻稚即便再准备周全,到底不能看清对方的破釜沉舟。   但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迎红的错,不是景玉宫任何人的错。   这都是加害者的错。   沈轻稚看向迎红:“不管怎样,你已经做得比我想象的要好,不卑不亢,沉稳端方,就连德太妃也被你质疑得哑口无言,我很欣慰,也很感谢。”“感谢你愿意维持自己的本心,不为权势胁迫而临阵倒戈。”   “迎红,谢谢你。”   迎红刚刚收起的泪水再度倾泻而出,打湿了她巴掌大的脸。   “娘娘,您说什么呢,您对奴婢的恩情,奴婢没齿难忘,若奴婢胆敢背叛娘娘,天打雷劈都不为过。”   沈轻稚甚至替她寻了太医,自己花钱在太医院寻了药丸给迎红,这才救了迎红母亲一命。   她母亲得救,妹妹便得救,沈轻稚让她一家终不会天人永隔,她若背叛沈轻稚,那她连人都不是了。   迎红哭道:“娘娘,我母亲的病已经好了,如今她也能养活自己,奴婢在去望月宫的路上便已经想好,若是她们非让奴婢招供,奴婢就去慎刑司,奴婢不怕挨打。”   “娘娘没害过人,奴婢没做错事,我们都不害怕,害怕的是心里有鬼的人。”   这姑娘可真是硬气。   “傻孩子,我怎么可能让景玉宫的人进慎刑司?我景玉宫的任何人,都不能受人欺负。”   沈轻稚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好了,今日的事便算过去,有贵太妃的话,慎刑司不敢胡来,进了慎刑司的那些人,至于他们会说什么,又招供了谁,已经同咱们没有干系。”   沈轻稚道:“两日后陛下便能回宫,待陛下回来,此事就会终结。”   迎红听着她的话,面上的神色逐渐放松下来。   她到底年少,心里总归是害怕的。   沈轻稚柔声问:“不怕了?”   迎红这才明白,沈轻稚这是特地宽慰她,怕她害怕睡不着觉。   迎红羞赧地点点头:“是娘娘,奴婢不怕了。”   沈轻稚这才道:“好了,你今日便别当差了,回去好好休息一日,养一养精神。”   “去吧。”   迎红起身行礼,被戚小秋领着出了雅室。   待走远了,迎红才小声问:“小秋姐,以后我要如何行事?”   戚小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以后你该如何就如何,好好当差便是,等到年节,你若是表现好,娘娘还要赏你。”   迎红立即便笑了:“娘娘真好。”   今日的事几乎随着秋日的凉风,传到宫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面上却分毫不显。   沈轻稚中午吃了一碗炖煮软烂的牛肉面,汤底浓稠,肉香味浓,里面略有些辛辣的胡椒味道暖了她的脾胃,让她有些发苦的口舌重新感受到美食滋味。   御膳房的人都是耳聪目明的,今日景玉宫的午膳就特别丰盛,不仅有沈轻稚爱吃的醋溜肉段,清蒸鲈鱼,还有一碟油炸小河虾。   上面洒了一层椒盐,吃起来又香又酥,很压口。   沈轻稚一贯都是同宫人们一起用饭的,她从不吃独食,多的膳食都跟给宫人一起享用,待这一顿丰盛的午膳吃完,所有人的心都落回了肚子里。   这宫里日子好不好过,端看每日的饭食便能寻摸出大概来。   御膳房里都是人精,该巴结谁,该点拨谁,他们从来不出错。   沈轻稚用过午膳便歇下,待到下午醒来,便已然恢复了精神。   之后的一日风平浪静,宫里似乎没发生这事一般,依旧各宫过各宫日子。   景玉宫的宫人们嘴上不说,但神色却到底多了几分紧张,她们在宫里也都是静悄悄的,不敢发出一点音。   只有迎红这个最应该害怕的小宫女,却依旧老老实实当差,一点都不偷懒。   沈轻稚甚至瞧见迎红得了空闲在编藤筐。   她好奇一问,才知她以前在家中时学过,早年父亲刚过世的时候,她们一家就靠着这藤编的手艺营生,若非母亲重病,日子其实不难过。   迎红是眼看还有两月就要冬日,沈轻稚最喜欢的茉莉海棠不耐冬日,她便寻来了藤条,想要给几盆花都做一个花篮保暖。   花儿鲜亮,漂亮缤纷,能多活些时日也是好的。   沈轻稚见她编得漂亮,自己也来了兴致,便领着宫人一起学编藤筐。   她本就心灵手巧,学简单花样几乎一学就会,半日便编了小半个藤筐,越看越喜欢。   她编的其实不能叫藤筐,应该是桌上放零碎物的小笸箩,很是精致。   戚小秋学不会这个,只能打打下手,却也打趣她:“娘娘这手艺,以后多学些花样,都能拿出去营生,一个怎么也能赚五个铜子。”   沈轻稚捏了她一下,笑着说:“那好,谢小秋姐姐喜爱,这藤筐我做好了,你可一定要买,五个铜子只多不少。”   这么一说,宫女们都笑起来。   众人这么一闹,景玉宫的紧绷气氛便缓和下来。   这个藤筐还没做完,皇帝陛下的圣驾便已回转,日落前便进了长信宫。   沈轻稚自是不知这事的,萧成煜不耐烦行走坐卧都有一堆人跟着,便不叫摆宴席,也不用任何人兴师动众迎接他回宫。   他自己直接回宫,一回到乾元宫就开始处理政事,一刻都不耽搁。   等到皇帝陛下把一众朝臣都问了个遍,才终于得了空闲用晚膳。   他赶了两天路,其实没什么胃口,不过他年富力强,没胃口都觉得饥肠辘辘,还是吃了一大碗干炒河粉。   年九福见他面色如常,这才低声说了前日望月宫的事。   萧成煜很不喜欢别人说话一顿一顿,问一句答一句,他放下河粉,转而去吃蟹粉小笼包,只让年九福自己说。   年九福伺候他十几年,两人几乎是一起长大,最是知道他的习惯。   见小黄门上了小笼包,他连忙去盛了一碗莼菜牛肉羹,放到了萧成煜的手边。   “陛下,沈昭仪娘娘已是全无疏漏,但德太妃娘娘颇有些咄咄逼人,即便没有拿住娘娘任何罪证,也非要让景玉宫的宫人下慎刑司,说是要一起审问。”   萧成煜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依旧没说话。   年九福小心翼翼看他一眼,才道:“本来此事已经没有回旋余地,就连张大伴都没能得脸,最后是……是贵太妃娘娘出面,德太妃娘娘才没成事。”   萧成煜听到亲生母亲出场,眉头都不带动一下,他慢条斯理吃着汤,等年九福说完。   “德太妃娘娘同贵太妃娘娘也没有什么愁怨,既然贵太妃娘娘觉得景玉宫无罪,最终便知捉拿了尚宫局的三名宫人,王仲正在审问。”   说到此处,年九福才忍不住阴阳怪气:“王仲也是,他难道不知道宫里这些弯弯绕绕,怎么还要贵太妃娘娘出面才办事,真是……”   真是不懂规矩,不知忠心。   年九福没说,但话中意思却清清楚楚。   话说到这里便可结束了,年九福见萧成煜放下碗筷,笑眯眯道:“陛下,去御书房?”   萧成煜此刻才瞥了他一眼:“去景玉宫。”   ————   此时的景玉宫里,沈轻稚依旧在聚精会神编笸箩。   她这个笸箩只剩最后的封边,今夜就能做好。   初秋深夜的长信宫略有些冷,比之夏日要凉爽许多,沈轻稚靠坐在庭院里的躺椅上,手中上下翻飞。   戚小秋坐在她边上打扇,把向着光影扑来的蚊虫都打散。   “娘娘,今日把笸箩编完,明日再里面做一个布兜放在里面,这样用起来更方便。”   戚小秋给她提出意见,沈轻稚点头:“不错,明日再做另一边。”   今日铜果不当值,已经下去歇着了,银铃端来铜盆,给沈轻稚泡脚。   铜盆里放了茉莉香露,幽幽香气萦绕在院中,温暖而舒适。   沈轻稚眉头都舒展开来,笑着捏了一下银铃的脸蛋儿:“银铃真好,我可真是喜欢你。”   若是往日,银铃定会红了脸说娘娘莫要取笑奴婢,今日她却低下头,没有吭声。   沈轻稚有些疑惑,正想问她怎么了,就听到不远处的垂花门处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你倒是很开心。”   沈轻稚惊讶地抬起头来。   下一刻,萧成煜那张俊逸至极的面容便映入沈轻稚的桃花眼中。   他刚跨过垂花门,站在了门边的琉璃灯下,灯中的暖黄灯火照亮了他的面容,让他眼里眉梢都染上一丝暖意。   同往日似乎是有些不同的。   萧成煜的声音虽带着轻松,可他眼里眉梢却并无笑意。   沈轻稚没想到他今日便回宫,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待她回过神来时,萧成煜已经进了后院,来到抱厦前。   “陛下,您怎么回来了。”沈轻稚忙要起身。   萧成煜摆手,让她继续泡脚,不用行礼。   沈轻稚有些不好意思,泡在铜盆里的细白小脚动了动,脚趾都有些羞涩的缩在了一起。   萧成煜的目光在她脚上微微一顿,随即便轻轻滑过。   戚小秋已经搬来了椅子,萧成煜便就坐在抱厦里,淡淡看沈轻稚手里的笸箩。   “这是什么?”他问。   沈轻稚的惊讶只是一瞬,她很快就放松下来,笑着把手里的笸箩举起来给他看。   “这是用藤条编的笸箩,近来无事便同宫女学了学,发现还挺有趣。”   沈轻稚眉目含笑,脸上也多了些许得意。   “我今日才学,已经会做笸箩,陛下,臣妾是否很是聪明?”   她语气带着俏皮,就那么笑盈盈看着萧成煜,好似恳求夸赞的孩童,可爱又逗趣。   萧成煜接过那笸箩,目光在上面仔细转了一圈,然后才把笸箩还给她:“不错。”   沈轻稚轻笑出声,高兴极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宫人都退了下去,抱厦只剩帝妃一人。沈轻稚见萧成煜面上有些疲惫,倒是关心了一句:“陛下,今日可是连夜赶回来的?可否累了?若是累了咱们早些安置?”   萧成煜只松松束了长发,显然已经沐浴更衣过,沈轻稚便没问他是否还要洗漱。   萧成煜往后仰了仰,靠在圈椅背上,声音也哑了三分:“不急。”   沈轻稚便哦了一声,继续去编藤筐。   她的手很巧,很快就把最后一圈封边做完,一个巴掌大的小笸箩就出现在她手中。   萧成煜似乎也没见人做过笸箩,就坐在边上安静看她编,待她做完,他才伸出手接过来。   “你倒是手巧。”   沈轻稚笑着道:“等过几日我再学学,给陛下做个笔筒用,陛下可莫要嫌弃我。”   萧成煜本来心情不甚明朗,但安静看她做了一会儿藤编,又听了这话,沉寂的心绪不免又开阔起来。   他不再觉得心烦意乱了。   萧成煜长舒口气,道:“不光要笔筒,墨盒,砚台盒你也一样做一个吧,你若做得好,朕有赏。”   沈轻稚不过是随口一说,却不料萧成煜当了真,她便也不推辞,只道:“那臣妾便等着陛下的重赏。”   说了几句,沈轻稚也察觉出萧成煜心情不愉,想了想又道:“宫里的事,陛下已经知道了吧?”   萧成煜应当是知道望月宫的事,今夜才会过来景玉宫,大抵是有正事要说。   “嗯,知道了。”萧成煜道。   沈轻稚的脚在水盆里动了动,察觉到水盆里的水有些冷了,她便取了边上放着的脚巾仔细擦干脚上的水。   萧成煜本要继续说话,却被她的动作打断,不知道为何竟是闭口不言,只看她擦脚穿袜。   等她这边忙完了,萧成煜才挪开眼眸。   “蒋氏这一次太急了,也太过,”萧成煜声音越发低沉,“他们总以为,父皇不在了,朕就可以被他们拿捏。”   “他们想得太好了。”   沈轻稚穿好绣花鞋,坐直身体,安静聆听他的话。   “这一次她们会如此强硬,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要动手,已经存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这一次若朕忍了,以后他们还会动手。”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陛下……”   萧成煜偏过头,目光对上她安静的眸子,道:“你放心,朕不会让你被白白冤枉。”   沈轻稚心中一轻,她眨了眨眼睛,随即便轻笑出声。   “多谢陛下。”   萧成煜嗯了一声,继续道:“以后朕去哪里都带着你,这样他们即便想动手,就要掂量掂量是否能成事。”   若不能成,那就是鱼死网破的局面。   沈轻稚倒是没想到萧成煜会如此打算,她面上泛起红晕,衬托的如花面容更是精致美丽。   “陛下……”沈轻稚似很是感动。   萧成煜道:“不过这一次,你做的很好。”   “可臣妾即便准备万全,还是漏算了她们的急切和狠辣,”沈轻稚道,“若非贵太妃娘娘出手,臣妾宫里迎红怕已经进了慎刑司,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沈轻稚声音里都有些冷了:“迎红对臣妾忠心不一,自不会屈打成招,但臣妾同她们不一样,臣妾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   “打她们,就是打臣妾。”   沈轻稚声音越发冷窒:“陛下,这一次动手的虽是德太妃,但和嫔未必不知情。”   萧成煜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她刚用温帕子擦过手,手上温温热热的,带着潮湿的暖意。   “嗯,蒋氏这次讨不到便宜。”   沈轻稚这才松了口气:“谢陛下。”   萧成煜看向她,问:“贵太妃同你说了什么?”   萧成煜从不叫贵太妃母妃,以前叫宜妃娘娘,现在叫贵太妃,从无亲近的意思。   沈轻稚三言两语说完了贵太妃的话,这才道:“陛下,臣妾以为,贵太妃是想要通过臣妾同陛下和好。”   萧成煜仔细思索片刻,才摇了摇头。   “不,她不是要讨好朕,她是想拉拢你,”萧成煜声音也冷了下来,“你不知道她什么性子,在她眼里,没有亲情,没有母子情分,也没有夫妻之谊,在她眼里只有荣华富贵。”   沈轻稚没有回话。   萧成煜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手上的茧子在他手心轻轻摩擦,很奇特,却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她以前可以用美貌来博得宠爱,争取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她生下了父皇的长子,成了四妃之一,如今她亲生的儿子又当了皇帝。”   “可她并没有当成太后。”   萧成煜对沈轻稚道:“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关于自己的生母,萧成煜有诸多不喜,年少时的经历让他对这个女人总是充满警惕,待到现在他继承大统,成了九五之尊,他对贵太妃也是一样的态度。   她天生就为自己而活,眼中从来没有旁人。   但这些话他都只能压在心底,不能跟任何人说,现在却不同,他可以跟沈轻稚说了。   不是因为宠爱信赖,只是因为他们两个是同路人,只有清楚明白彼此之间的意思,才能更好的把路走下去。   这些话说出口,他就觉得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萧成煜如此说着,突然想起母后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母后告诉他:“你需要有一个人去倾诉你的心情,你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不能一个人担着。”   “这个人不必多,皇儿,你一生能寻到一人,就比你父皇幸运。”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能有人倾诉的滋味,真的很好,也很妙,让他沉醉其中,舍不得远离。   当他把对贵太妃的心思都说给沈轻稚听后,他只觉得压在心里十几年的大石终于挪开,不再时时刻刻悬在他头上。   他觉得轻松许多。   虽然萧成煜说话的时候一直没什么表情,但沈轻稚却能从两个人交握的手上,感受到了他些许心境。   他似乎是释怀了,又好似有些解脱,总归不算是坏事。   沈轻稚垂眸聆听,待他说完,沈轻稚才轻声开口:“陛下,您这么一说,那臣妾便明白了。”   “难怪贵太妃娘娘一直说要让臣妾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原不是为了臣妾,也不是为了陛下,贵太妃娘娘只是想知道宫里发生的事。”“她也想让臣妾求她,只有臣妾有求于她,才会替她办事。”   萧成煜眉宇之间缓缓浮上一抹笑意。   这几日奔波匆忙,他累心又累身,回了宫中又面对数不清的朝臣和奏折,他从未真正的放松过。   虽然不肯承认,先是先帝殡天,后有太后离宫,少时一直悉心教导他,陪伴他一起成长的两个人都离开了身边,他觉得心里也空了一块。   这种感觉并不明显,也不能让他六神无主,但却就是叫他心中难捱,不甚畅怀。   曾有一刻他觉得自己很孤独。   一直陪伴着他往前走的人渐渐离开,但是他似乎也并非孤家寡人。   萧成煜紧紧握住了沈轻稚的手。   会有新的伙伴来到他身边,陪伴他走另外一条康庄大道。   沈轻稚突然被萧成煜捏了一下,有些惊讶:“陛下?”   萧成煜目光垂落,缓缓落在她如花面容上。   他手上一个用力,便牵着沈轻稚的手,拉着她站起身来,一把把她揽在怀中。   “爱妃说得对,夜深了,是该安置了。”   ————   萧成煜今夜是有些累了,但他兴致倒是很高,夜里不仅叫了两回水,待一切结束之后,还同沈轻稚说了会儿话。   他很享受这片刻的温存,但沈轻稚却是又累又困。   原因无他,萧成煜兴致好的时候,实在太会折腾人。   大抵是刚刚开了窍,他竟能玩些花样来,这半夜折腾下来,沈轻稚觉得骨头都软了。   虽然累,但是心里却很舒畅。   年轻男人就是好啊。   萧成煜把她揽在怀中,让她软软靠在自己身上,声音都透着畅快:“这一次你想要什么封赏?”   沈轻稚半梦半醒,脑子里一片浆糊,整个人如同在水中沉浮,有些说不出的缱绻。   “嗯?”沈轻稚动了动脖颈,顺滑的长发在萧成煜臂膀上蹭来蹭去,“陛下,陛下说什么?”   她的声音都含糊不清了。   萧成煜垂下眼眸,帮她顺好长发,然后又问:“你想要什么?”   沈轻稚已经快要陷入美梦里,她道:“什么都行。”   沈轻稚的声音如同呓语,在萧成煜耳边响起。   “陛下给什么,我就……我就要什么。”   紧接着,沈轻稚便沉沉进入梦乡,再也听不到身边任何的声音。   萧成煜松开手,让她安稳躺在软枕上,然后便关上了帐子里的壁灯。   “什么都行吗?”   萧成煜若有所思。   大抵因萧成煜折腾的太狠,沈轻稚这一晚上都在做梦境。   梦里她一会儿在草场上肆意奔驰,一会儿在海浪中拼命游泳,最后才终于在寂静的林中安睡过去。   这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境让沈轻稚没睡好,待到次日清晨,萧成煜刚一翻身,沈轻稚就跟着醒了。   “陛下,卯时了?”沈轻稚的嗓音又轻又软,卸去了全部的防备,单纯而稚嫩。   她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摸了摸身边人。   这一回萧成煜还没走,不知的,她刚好摸到了萧成煜的胳膊。萧成煜原是有些起床气的,早晨若是有人打搅,他一定很是不愉,不过被这温热的小手一握,他却不觉得生气。   萧成煜轻笑一声,回过头来看她闭着眼睛在锦被中动了动,不由道:“嗯,卯时了。”   今日有早朝,故而萧成煜卯时就得起,待到卯时正早朝便开始了。   他说完话,就看到沈轻稚挣扎着想要睁眼。   萧成煜坐起身来,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眸。   “不用你伺候了,睡吧。”   说罢,萧成煜便感到手心里忽扇的睫毛不动了,耳边只剩下沈轻稚轻柔的呼吸声。   她倒是又睡着了。   萧成煜笑着摇了摇头,松开她的手,这才轻手轻脚下了床。   年九福跟戚小秋一起守在寝殿中,不过伺候洗漱更衣的黄门都等在了对面的东侧殿。   他们可不敢打扰陛下和昭仪娘娘。   年九福忙伺候萧成煜穿好鞋,跟着他一路出了寝殿。   待到萧成煜坐在太极殿的御座上,便又是那个冷淡端肃的年轻皇帝。   今日朝廷的事情不少,除了翰林院依旧在锲而不舍地呈折子,阁臣们也报了些国事。   正值七月,上半年的税收都已入库,需要户部各清吏司派遣京官去往各地清点,清点之后集中运送,用来赈灾、民生以及兵防的税银就近送往南都,其余税银则送来盛京。   各地清点之后,到了八月时节又是秋收。   而七月暑热还未过去,南方长河依旧可能发水,但若雨水不足,麦子水分不足,又有可能会导致灾荒。   一年年一月月,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朝廷上下从来就没有清闲时候,萧成煜毕竟做太子时曾监国,也颇有治国经验,即便如此依旧觉得政务繁多,总有忙不过来的感觉。   即便文渊阁已有五位阁臣,皆是先帝在时选出来的辅政大臣,但大楚幅员辽阔,山川湖波,江河湖海皆有,凡州省便足十九,百姓万万人众,光靠这几个阁臣,自然不能面面俱到。   萧成煜是有心改革的,但却不急于眼前一时,未来很长,他总有完成梦想的那一日。   想到这里,萧成煜便不由有些走神。   待得此时,下手一道苍老的嗓音再度响起:“陛下,臣有本奏。”   萧成煜回过神来,垂眸看向他。   说话之人名叫成均天,是弘治元年恩科进士,如今已年过知天命,曾官至礼部侍郎。   待他年高之后,便上表先帝,改换门庭去了国子监当祭酒。   作为天子门生,一榜状元,成祭酒的学识不可为不高。   近两年他也作为太子的教授,教导他治国理政之课。   虽不似张节恒那般从小教导萧成煜,萧成煜却也要尊称他一声先生。   他这一开口,萧成煜便难道:“成先生请讲。”   成均天躬身行礼,才道:“陛下,臣以为翰林院朱院判,冯院判等人联名上书,请求恢复荫封门阀子弟,实在……”   成均天不去看那些人投来的目光,依旧声如洪钟。   “臣以为实在不妥!”   老先生这话犹如沸水入锅,在朝堂上一下子便炸开。   自从萧成煜登基以来,已过一月,这一月里翰林院几次上表,请命名单越来越长,萧成煜一概以压下不表来处理。   故而朝堂上众人心知肚明,无人明白挑开。   但此刻,成均天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公然站出来反对。   他能反对,翰林院的朱院判也能辩驳。   紧接着,代表门阀一系的官员们陆续而出,好似声势浩大一般,想要压迫成均天屈服。   亦或者,逼迫萧成煜低头。   萧成煜淡淡坐在御座上,他面容冷峻如同寒冰,在他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旁人从来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即便此刻,太极殿乱成一锅粥,平日里道貌岸热的大人们相互攻坚,吵得不可开交,萧成煜也依旧淡定如钟,八风不动。   朝臣们吵架是吵给他听的,只要他不听,那他们吵翻天也无用。   如此一来,堂官们一下便分成了三拨人。   一波支持,一波反对,另一波以五位辅臣为代表,皆是束手而立,一声不鸣。   他们吵他们的,萧成煜还趁机喝了半壶茶,批了一本奏折。   也不知是哪个年轻气盛的官员不经事,争执上头,不小心把成均天一把推倒在地。   霎时间,太极殿鸦雀无声。   诸位堂官们面红耳赤,此刻都有些羞愧难当,他们纷纷退开,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成均天毕竟年纪大了,自己起不来身,最年轻的辅臣韩若辰便上了前去,亲自搀扶起老大人。   待及此刻,众人才发现皇帝陛下不悲不喜,就连脾气似乎也随着那一杯暖茶咽了下去。   “吵完了?”等到他们都各归各位,萧成煜才开口。   “既然吵完了,那你们就回去各自上书,递送给文渊阁,韩阁老,”萧成煜点了韩若愚的名字,“你来统管此事。”   “国家大事繁多,临城还有百姓因为洪水无家可归,边关还有百姓因为战火而家破人亡,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今岁的丰年稻依旧没有成功,亩产只比两季稻多了百十来斤。”   “眼看秋日过去,冬日将至,雪灾、寒灾如何过?百姓积存够了过冬的粮食吗?他们有棉衣穿吗?这些,你们为官一方却不关心?”   朝堂上下,文武百官,无一人敢吭声。   他们趁着皇帝年轻,趁着他尚且不能把控朝政,自要紧迫逼人,想要趁机夺得更多权势。   他们却忘了,这个新帝可是先帝手把手教导出来的,他人虽年轻,却也已监国临朝超过一载。   且他从来不会心软。   对自己的亲妈尚且如此,又哪里会因软弱无能而被逼迫争夺?   萧成煜淡淡道:“先有家,才有国。”   “若是百姓过不好日子,管你是什么国,都不会听你的,”萧成煜看着那些翰林院的大家们,声音越发冷肃,“书读得多了,更要知道礼义廉耻,更要知道百姓为先,更要知道……”   “更要知道争权夺利,欺压弱小的都是佞贼。”   佞贼这两个字就很重了。   下面的朝臣立时就站不住,纷纷跪了下去。   太极殿跪了一地人,萧成煜看也不看,只道:“你们先上表,一边只出一份折子,文渊阁一起汇同评议,最后上个折子给朕。”   “到时再议。”   萧成煜并没有完全拒绝,两边都给了机会,只看他们会不会争取。   说到这里,群臣自然磕头行礼:“是,臣谨遵圣谕。”   萧成煜垂下眼眸,把手中的茶碗嘭地放到长桌上。   “朕前日恭送母后去玉泉山中,不成想宫里便出了事,”萧成煜话锋一转,突然开始说后宫事,“朝廷更替,前朝后宫皆人心浮动,朕自也明白,不过……”   “不过,每个人都要记住自己的身份,该如何行事,便如何行事。”   “后宫中事,前朝不便细说,不过朕却知顺郡王近来不求上进,饱食终日,行为实在不端。”   萧成煜道:“长兄为父,父皇已龙御上宾,不能管教子女,朕作为长兄,自要替父皇管教弟妹。”   “传朕口谕,顺郡王学艺不精,不思进取,着闭门思过一月,罚俸半年,待其改过自新,再做褒奖。”   萧成煜一口气说完,再一转话锋:“今日可还有其他政事?”   朝臣们依旧跪在原地,此刻无人吭声,只有张节恒弯腰行礼:“陛下,政事已毕。”   萧成煜便果断起身,大袖一挥:“散朝。”   今日朝上萧成煜罚了顺郡王,自不可能毫无风声,不过半个时辰就传进沈轻稚的耳朵里。   沈轻稚还未来得及惊讶,钱三喜便快步进了景玉宫:“娘娘,陛下又发了旨意。”   沈轻稚挑眉:“说。”   钱三喜面上多了几分喜色,道:“娘娘,陛下因和嫔娘娘扰乱宫事,罚和嫔娘娘闭门思过三月,罚俸一年,命其改过自新,若三月还不改,便夺其和嫔封号,另行再议。”   “另外,陛下以德太妃娘娘年事已高为由,夺其管宫之权,命其好好荣养,身体要紧。”   沈轻稚忍不住笑出声。   “这下德太妃娘娘怕是要气疯了。” 第46章   钱三喜看沈轻稚高兴,他自也很是高兴,便道:“娘娘,还有好事呢。”   沈轻稚挑眉看向钱三喜:“还有?”   钱三喜凑上前来,低声道:“娘娘,这个好事陛下还未下旨,不过小的已经听简公公说了,他让小的好好给娘娘准备准备,八月末咱们好随陛下去东安围场,陛下要如期行秋狩。”   沈轻稚眼睛一亮,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了。   “当真?”   钱三喜道:“自是当真,简公公就是糊弄小的,也不能糊弄娘娘啊。”   这倒是了,看来今年无论宫中什么情形,萧成煜都一定要去东安围场秋狩。   原这也是大楚皇室的惯例,只是先帝身体不康,不说骑马打猎了,就是连宫门都出不去,故而这一祖制已经形同虚设,多年未举。   时间久了,如苏氏所代表的勋贵不可能没有意见。毕竟开国之初,就是这些勋贵们跟高祖皇帝出生入死,才得大楚这繁华盛世,新人换旧人,谁都不会高兴。   如今大楚重文,虽未轻武,但每年少了这秋狩春猎的祖制,必然会让武臣式微,难怪朝堂之上,文臣之间的党争越发激烈。   现在却不同,萧成煜年富力强,自要把秋狩重新安排上。   秋狩一来,那么勋贵所代表的武将们便又有表现机会了。也意味者他们也即将加入前朝的大漩涡中,成为天佑年的另一支力量。   如今朝堂已经够乱的了,萧成煜却还嫌不够乱,非要把勋贵也拉扯进来,让所有人都卷入暴风之中。   沈轻稚心中感叹,萧成煜这个被先帝细心教导出来的储君,可比厉铭浩强得太多,若非夏国皇子皆被厉铭浩害死,厉铭浩当真不够看。   他能成为绝对的君主,只因他手段够狠,也够残酷,只要他不在乎史书上的口诛笔伐,他就可以肆意妄为,成为独一无二的帝王。   但百姓呢?他做他的皇帝,心里却没有百姓,待及沈家满门抄斩之前,大夏便已有国事衰微,民怨沸腾之景。   长此以往,大夏国祚怕也长远不了了。   沈轻稚心中并无伤感,亦或者,她不会因大夏皇室的崩殂而难过,但她依旧担忧大夏百姓。   百姓何其无辜。   钱三喜不知沈轻稚为何突然叹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娘娘?”   沈轻稚很快便恢复如初,以后的事谁能看得清?她在这里未雨绸缪,还不知未来究竟如何,还是过好眼下日子吧。   她淡淡笑了:“如此一来,和嫔闭门思过,怕是不能一起去秋狩了,多可惜啊。”   钱三喜这才明白过来:“难怪陛下今日没有一起下旨。”   若是一起下旨,当真是把蒋家的面子放在地上踩了。   沈轻稚笑了:“明日也没什么差别。”   果然,虽同蒋莲清没有过深的交往,但沈轻稚却一眼便看透蒋莲清的性子,此刻的望月宫宫门紧闭,蒋莲清把明间内博古架上的古董高高举起,一一摔碎在地。   望月宫里自是一片惊慌失措的求饶声,年轻的小宫女跪在庭院里瑟瑟发抖,蒋敏则是紧紧抱住蒋莲清的腰身,苦口婆心劝她:“娘娘,娘娘身子要紧,可莫要气坏了自己。”蒋莲清满脸都是怨恨,她厉声道:“他凭什么,凭什么关我?他们家当年祖上种地的时候,我们已经是前朝大族了。他姓萧的算什么东西?”   她如此说着,手上一扬,历五百年依旧如新的天青瓷莲花碗便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蒋敏只得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她哭着说:“娘娘,如今不同了,这话不能再说了。”   蒋莲清粗粗喘着气,她腿上一软,如同泄了气一般,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她靠着蒋敏,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恨。   “姑母骗我,”蒋莲清声音哑然,“她骗我,她说只有这偌大的长信宫,才配得起我的出身,才配得起清溪蒋氏,她说只要我以后可以生下皇长子,就能成为皇后,就能母仪天下。”   “她骗我,”蒋莲清扭过头,脸上泪痕交错,满脸都是绝望,“我还不如留在清溪,做我的清溪千金,做我的蒋氏嫡女。”   “我何苦进宫来被人踩着活。”   蒋敏紧紧抱着她,如同小时候那般把她抱在怀中:“娘娘,德太妃娘娘也是身不由己,若您不进宫,德太妃娘娘跟顺郡王又当如何,由您在宫里,由您同德太妃娘娘一起扶持,蒋氏才能重复往昔荣光。”   “娘娘,不过就三个月,咱们且看他们闹去,”蒋敏轻轻拍着蒋莲清的后背,“等到咱们蒋家复起,等到以后……顺郡王有大机缘,到时候娘娘便能做皇后了。”   蒋莲清眼眸里闪着光,那是期盼的泪珠。   “真的吗?”   蒋敏脸上养洋溢起温柔的笑:“自然是真的,皇帝不瞧您,不喜您,不是好事吗?待以后娘娘再嫁给顺郡王,岂不是天作之合?”   蒋莲清少时也经常入宫陪伴蒋敏,对于这个表弟,她自然比萧成煜要更熟悉。   顺郡王也是风流多情的少年郎,他虽比自己小上几岁,却也无伤大雅,等上两年,正巧也到了适婚年龄,倒也是一桩好姻缘。”   蒋莲清似乎终于清醒过来,她一把握住了蒋敏的手,声音带着悲伤:“姑姑,你回头同姑母说一声,我是为了她,为了表弟,才被陛下禁足。”   “还请姑母怜惜我孤孤伶仃,多多抚照。”   她这是明白了过来。   蒋敏摸了摸她的头,终于松了口气:“小姐,咱们不会忍太久,不会的。”   蒋莲清点头:“是,不会的。”   望月宫里面的情形,外人自是无法听闻,但宫中不过这一亩三分地,即便望月宫闭宫不出,也依旧有杂役宫人听了个大概。   蒋莲清本就高傲跋扈,又从未得宠过,宫里人若非因着德太妃和她的出身,早就阳奉阴违,不会叫她望月宫过好日子。   如今闭宫是闭宫,宫人自不忌讳说她闲话,还未到落日时分,沈轻稚就听到了望月宫和嫔娘娘生气砸瓶的新闻。   沈轻稚正在给做的笸箩收尾,里面小布兜都做得很是精致,听闻这事,她不由同戚小秋说:“和嫔娘娘还是年轻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先动的手,害人不成反被罚,若是我,我定会痛定思痛,把往后的日子筹谋好,光会生气又管什么用?”   戚小秋听她这么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娘娘,和嫔娘娘比您还年长一岁呢。”   听沈轻稚点评蒋莲清,颇有种长辈看晚辈的感觉,很是奇怪。   沈轻稚收好最后一针,把小笸箩往方几上一放,美滋滋端详了一会儿。   “年纪长,心性却没长。”   沈轻稚简单点评一句,就想叫迎红过来,教她做新花样。   结果沈轻稚话还没张口,钱三喜就又过来了。   “娘娘,方才多公公过来一趟,说是玉泉山庄有信送给您。”   沈轻稚有些惊讶:“给我?”   转瞬之间,她便明白是谁了。   一定是跟随太后去了玉泉山庄的付思悦。   沈轻稚欢喜极了,道:“快呈上来。”   钱三喜便忙上了前来,把一封信呈到了沈轻稚手中。   信封是素白的熟宣,上面没有写收信人,只用梅花烙引了一个花印。   沈轻稚摸了摸那花印,一边拆开信封。   付思悦跟着红芹姑姑学了好几年的字,虽不说文采斐然,如今也能简单写一封长信了。   沈轻稚从春景苑去了毓庆宫时,曾同付思悦商量过以后去处,若是沈轻稚想同太后要人,太后也不会不给,不过两人都不觉得这是好时机。   付思悦当时便道:“你身边有了戚小秋,小秋聪明伶俐,在宫中又有关系,背靠尚宫局,她是你身边最好的人选,我若是去了,那以她为先还是以我为先?宫里若是不能统一行事,是要出乱子的。”   她说得很是在理,这些年在红芹身边也越发清醒聪慧。   沈轻稚道:“红芹姑姑是个好上峰,跟着她定有好前程,其实我想,以后……”   沈轻稚许多话都没说,但付思悦也懂了。   她眉头舒展,脸上有着对未来的向往:“我先跟着红芹姑姑侍奉娘娘,待得以后,自要去尚宫局,等我进了尚宫局,咱们一外一内,看谁还敢小瞧。”   沈轻稚现在还记得当时付思悦神采飞扬的眉眼。   她徐徐展开信笺,脸上笑意浓厚。   “阿彩,见字如晤。玉泉山庄一切都好,此处山水清透,惠风和畅,很是养人。娘娘离宫,红芹姑姑便领着我一起跟来,如今我已是大宫女,也能侍奉在娘娘身边。”   “这封信是托多公公送回,付了他一两银子做报酬,记得以后加倍还我,”沈轻稚一边看一边笑,“红芹姑姑也很想你,同娘娘说过好几次,娘娘精神好的时候,也很惦念你。”   这就是跟对了上峰的好处。   沈轻稚是被红芹带出来的,如今即便她不在宫中,也能时常在太后跟前提起自己,续上这段缘分。   太后离宫一去便是半年,这半年里变数颇多,世间也从无十全十美的事,所有感情也都需要费心去维护。   自然,同付思悦青梅相伴的缘分是不需要心思的。   付思悦最后写:“娘娘身体已经大好,不会有大碍,你放心便是,我也很好,只盼你更好。”   沈轻稚把这封信反反复复看了三四遍,最后把它紧紧压在怀中。   原来做大夏贵妃的时候,她满门抄斩,再无一个亲人。现在成了大楚的昭仪,她依旧孤苦伶仃,无亲无故。只有付思悦,是她从入宫来就认识的同乡,是她的朋友。   沈轻稚曾经失去过所有,甚至失去过性命,所以对如今能得到的一切她都加倍珍惜。   日子好好过,饭食好好吃,才不辜负这一段天赐的韶华。   沈轻稚笑眯眯对戚小秋说:“取来笔墨,我也给付大宫女回一封信。”   此刻的乾元殿中,萧成煜翻开了一册书。   这是一本名录,名录上似乎记录了一个人的过往来历。   年九福侧着身悄悄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荣恩堂,赡养孤儿,教藤编、缝补、扫洗技艺。   ————   年九福只悄悄看了一眼,心肝就抖了抖,不敢再看了。   但萧成煜却面色如常,他把这本名录仔细又翻了一遍,才放回桌上:“收起来吧。”   年九福声音都听不见了:“诺。”   萧成煜抬头扫他一眼,脸上倒是有些笑意。   “慌什么,”他道,“这都是小事。”   年九福忙抹了一把脸:“是,陛下说的是。”   萧成煜便打开折盒,处理政事去了。   另一边,沈轻稚中午叫了热锅子。   这会儿虽还是秋日,但蒙地和东安围场的小羔羊已经送抵京中,御膳房的李善食可会做人,先来问沈轻稚喜不喜吃羊肉。   沈轻稚自是喜吃羊肉的,听到有新鲜羊肉不由有些意动,中午便叫了锅子。   蒙地的羊肉又嫩又香,放入锅中一点都没有膻味,反而有一种浓郁的奶香味。   陪着盛京最出名的二八酱,加了辣椒油和香菜,沈轻稚中午险些吃撑。   待她用完午膳,还在院子里溜达了两刻,这才去午歇。   昨夜里沈轻稚睡得少,中午便有些懒怠,一直睡了一个时辰才幽幽转醒,这才觉得歇了过来。   待她洗漱更衣,坐在抱厦前的藤椅上跟迎红学做笔筒的时候,简义公公笑眯眯来到了景玉宫。   他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身后还跟着八名小黄门,每个人手上都捧着托盘,一看便不是凡物。   沈轻稚一瞧见他,立即坐正身子,笑道:“许久未见简公公了。”   简义脸上是和煦的笑,他先同沈轻稚见礼,方才道:“娘娘这里是宝地,以后咱家肯定会常来,今日这不就领命前来给娘娘道喜了。”   沈轻稚也笑了:“有劳简公公了。”   简义道:“能给娘娘道喜,可是咱家的福分,景玉宫福运高照,咱们是过来蹭福气的。”   如今这简义公公位高权重,行事却越发和气,也越发有章法。   沈轻稚同他寒暄两句,简义才道:“恭喜昭仪娘娘,娘娘谨慎持重,蕙质兰心,善泽宫闱,陛下特赏赐鎏金博山炉一对,红漆妆奁一套共八个,青瓷盘碗一组共十个,金丝楠木座屏两个,金镶玉梅花头面一套,掐丝嵌宝仙人抚顶金步摇一支,云锦六匹,妆花缎六匹,绢罗各六匹,貂绒大氅一件,珍珠衫一件,月华裙一件,金丝履两双,银五百两。”   简义把这些能一口气说完,也算是本事了。   沈轻稚原见了这么多小黄门就有了心理准备,却没成想这还不是全部,诸如座屏和套具之类的一会儿还要再送一趟。   简义一口气说完,实在没忍住喘了两口气,这才笑道:“娘娘,是给您直接放到库房里去,还是放到明间?”   沈轻稚便叫来陆鹿,让她陪着简义去当做库房的角房,把陛下赏赐之物一件件摆放进去。   沈轻稚一个侍寝宫女,两手空空进了宫来,身上那身旧衣破破烂烂,就连杂役宫女都要嫌弃。   现如今她已有了满满一仓库的赏赐,也成了人人都要敬一声娘娘的贵人。   也不过四载过去。   待简义走了,沈轻稚同戚小秋道:“陛下就是大方。”   戚小秋坐在边上给她剥葡萄,一颗颗晶莹的葡萄放在水晶碗里,用小银勺挖着吃,酸甜可口,水分充足。   “陛下心仪娘娘,才会大方。”   沈轻稚吃葡萄的手微微一顿,她有些好笑地看向戚小秋。   戚小秋总是冷冷淡淡的,除非发自内心高兴的时候,她从来不笑。   平日里除了会偶尔同她玩笑几句,就不怎么说笑话了。   这话听得沈轻稚笑得花枝烂颤:“小秋,可莫要逗我玩,这玩笑我可当不起。”   戚小秋顿了顿,随即才道:“是我说错了话。”   沈轻稚点了点她的鼻子,同她道:“这世间男人哪里有什么好心肠的?陛下对我好,并非因陛下喜欢我,只因我跟陛下是同路人,我能坚定跟着陛下往前走。”   “我替他办事,忠心不二,陛下投桃报李,自要对我好。”   “跟男女情毫不相干。”   沈轻稚回想起萧成煜那张冷冰冰的脸,想起每次他来景玉宫,说十句话有八句都是政事,顿时觉得更好笑了。   “陛下这样的男人,心里永远只有政事,只有家国天下才是他们的挚爱。”   沈轻稚同戚小秋如此说道。   戚小秋听到沈轻稚如此感慨,虽也觉得娘娘太过绝对,但她说的话总不会错。   “娘娘所言甚是。”戚小秋诚恳道。   沈轻稚笑笑,同迎红继续学编笔筒,不再就这话题继续议论。   今日得了赏,沈轻稚心情极好。   晚上萧成煜并未翻牌子,沈轻稚便点了她最爱吃的炭烤小羊排,痛痛快快吃了个够。   吃的时候是挺高兴的,可是高兴之后就痛苦了。   第二日清晨起来,沈轻稚就觉得有些上火,不仅有些牙痛,还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戚小秋见她早膳都吃不太香,便道:“娘娘既上火了,一会儿便让铜果给娘娘煮了莲子绿豆汤来吃,最是去火。待到午膳也别再吃羊肉,要一盅酸萝卜老鸭汤平心静气吧。”   沈轻稚点头,道:“倒还是年轻,不过两顿羊肉就起了火,以前……”   沈轻稚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片刻之后才笑道:“以前在家里也吃不上这些的。”   铜果端了银耳雪梨汤过来,给沈轻稚倒了一碗:“娘娘刚用冰镇过,这回吃起来爽口的。”   沈轻稚点头,一口气把喝下半碗,才觉得心情舒畅些许。   铜果有些惭愧:“也是奴婢伺候不经心,娘娘原也没这么吃过羊肉,蒙地的羊养得好,吃多了自然要上火的,是奴婢的过错。”   沈轻稚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倒是会给我找补,不说我嘴馋贪吃。”   一屋子人都笑了。   沈轻稚吃了梨汤和绿豆汤,火气消了些许,便有些迫不及待继续编笔筒。   宫里日子长,她总不能无聊度日,喜欢什么便学做什么,如今正对藤编有兴趣,便铆足劲儿地玩。   等哪天不爱玩了,自有其他的乐趣。   一上午就在编织的乐趣里度过,中午沈轻稚没叫用米,只吃了一碗猪肝粥,彻底把火气散了出去。   她以为这几日都会风平浪静,岂料下午刚午歇起来,戚小秋就同她说:“娘娘,李选侍等几位小主刚派了宫人过来,想明日一起给娘娘请安。”   她们从毓庆宫的嫔妃变成长信宫的宫妃,也不过一个月过去,这一个月来太后一直病着,皇帝前朝事情繁多,后宫没有主位娘娘,便也没有什么晨昏定省的规矩。   她们往日里都是自己住自己,自己吃自己,谁也不讨谁的嫌。   也不过就是在御花园里碰见了,彼此说会儿话,品品茶,便算一起玩了一遭。   更多的便没有了。   沈轻稚跟章婼汐两人一起住在西六宫,其余还有四名小主,章婼汐一看便是个直爽性子,最不耐烦人情世故,沈轻稚便也不自讨没趣,不会有事没事就非要串门。   另外四名小主皆是默默无闻,从不在宫中多走动。   东六宫是什么沈轻稚自是不知,不过看那样子,张妙歆怕是不会出门走动,而蒋莲清如今也不能走动了。   如此一来,宫里就显得越发冷清。   当今做太子不过一载,当时是因先帝重病,太子匆匆册封,身边自也没什么妃嫔,如今宫里满打满算就这几个人,一双手数的过来。   沈轻稚心想,眼看蒋氏不得圣眷,高门氏族大抵不会甘心,今年年前可能宫里还会进新人。   其实也挺好的。   有新人,就有新戏,日子就丰富多彩,那才叫生活。   沈轻稚一不留神就想到了八百里远,连忙收回思绪,道:“她们可曾给其他娘娘请安?”   这事钱三喜打听得可清楚。   钱三喜忙上前道:“回禀娘娘,前些时候几位小主已经去拜见过和嫔娘娘、庄嫔娘娘和丽嫔娘娘了。”   “几位小主跟端嫔娘娘同住一宫,倒是不知是否给端嫔娘娘请过安了。”   沈轻稚便明白过来,这是现在才轮到拜见她。   她便道:“如此倒也甚好,铜果明日且去领些瓜果梨桃,做些桃酥点心,来者是客,咱们可不能空手。”   铜果领命下去忙了,钱三喜才上前半步:“娘娘,听闻昨日庄嫔娘娘又咳血了。”   沈轻稚微微蹙起眉头:“前些日子,瞧她面如金纸,不很康健,怎么竟更不好了?”   钱三喜很是意味深长:“娘娘想啊,当日那般情形,又是审又是骂,又是哭又是求的,还弄了个那么吓人的物件,庄嫔娘娘怎可能毫发无伤?”   沈轻稚立即便明白过来,张首辅权势滔天,同蒋氏一贯不对付,此刻不落井下石,那才是真傻。   “我只知道庄嫔身体不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她到底是什么病症?”   钱三喜便道:“娘娘,此事还得去太医院打听,小的三日内再来回禀娘娘。”   沈轻稚点头,鼓励他几句,让他自去忙了。   待宫人都各自去忙,沈轻稚才问戚小秋:“回头你也问问瑞澜姑姑,为何张家选的是她。”   送入宫的姑娘,其他可以不出挑,唯一一点便是身体要健康。   只有身体康健才能行两姓之好,诞育子嗣,延续血脉。   张妙歆看起来走一步摇三下的,张节恒也不知怎的,竟会选择了这么一个孙女进宫为妃。   戚小秋眸色微闪:“是,我记下了。”   沈轻稚若有所思道:“要么就是家中并无适龄的姑娘,要么便是另有所图。”   “图什么呢?”   ————   张妙歆图什么,暂时无从探查,不过沈轻稚却也不着急,她发现了藤编的新乐趣。   傍晚时分,凉爽的秋风送进宫闱,吹动了黄栌摇曳的红叶。   风儿轻摇,红叶飞舞,沙沙作响。   沈轻稚很喜欢景玉宫这棵黄栌树,尤其她刚搬来时恰逢秋日,满园都是赤红颜色。   浓烈如霞,热情如火。   沈轻稚正在摆弄手里刚刚晾晒好的玫红藤条,在一根根挑选颜色。   迎红很是聪慧,她道:“娘娘,奴婢是石碑亭的,村中家家户户都做藤编,除了双色,还能做多色的,甚至可以编出活灵活现的动物,这般竹筒笸箩是最简单的。”   “咱们宫里正巧有凤仙花,可用来染玫红色,若是还有兰草、栀子、紫草等,还可以染出更多颜色,编出更多的纹样。”   沈轻稚觉得新奇,便问:“那什么东西生意好?”   迎红想了想,说:“平日里自是最简单的笸箩笔筒等常用物生意好,我们石碑亭的县令是个好官,他让县中的商户一起接活,然后统一分派给各个村镇,如此一来百姓家中都能多些营生。”   “不过年节时,那种精致的藤编物件便走俏了,虽耗时耗力,但收入不菲,年节时有许多老手都会做此类生意。”   沈轻稚便明白过来,石碑亭的县令算是在农闲时给治下的百姓多开了一份营生。   “倒是不错,咱们慢慢学,”沈轻稚眯眼睛笑,“总能学会的,以后说不得可以编个小兔子,放在树下摆看。”   几人正说说笑笑,外面便传来钱三喜谄媚嗓音,原是简义公公身边的小禄子过来送喜了。   小禄子同年九福身边的小多子是双生儿,皆生了一双单眼皮,看起来很是清秀。   同小多子相比,小禄子显得更腼腆一些,不太会说吉祥话。   但他是跟在简义公公身边,只需要往各宫送喜,自也不需要他来说什么吉祥话。   “给娘娘请安,陛下今日翻了娘娘的牌子,宣娘娘今夜侍寝。”   沈轻稚笑着点头,钱三喜便亲自送了小禄子出去。   他是头一回来送喜,景玉宫是要给红封的。   萧成煜是个阴晴不定的主,朝政清明,有闲暇时光时,他偶会会涉足后宫,但也只是偶尔。   若是朝政忙碌,他十天半个月也想不起一回,后宫各位娘娘小主便只能干等着。   他前日里刚从宫外归来,已经来过一次景玉宫,沈轻稚便以为他又要等好久才来,没成想今日便来了。   不过他来与不来,沈轻稚原也没多少期待,只偶尔对床榻上的那些颠鸾倒凤有些念想,也仅此而已。   到底是年轻力壮的儿郎,萧成煜折腾起人来,那真是精神旺盛,从不萎靡。   沈轻稚想到此处,不由微微红了脸。   她轻咳一声,继续忙碌手里的活计。   这会儿已是酉时正,沈轻稚刚用过晚食,待得手里的笔筒已经展露出如意结的玫红花纹,萧成煜的仪仗才拐入景玉宫前长巷。   这一回是有宫人通报的,沈轻稚一得了口信,便领着宫人在宫门口等。   萧成煜并未坐步辇,他闲庭信步而来,好似在宫中散步,一点都不急切。   借着明亮的宫灯,沈轻稚能看到他眉宇之间的淡然。   他总是没什么情绪的,让人瞧不出喜怒哀乐,就如同身上写着皇帝二字的泥人,行走坐卧皆是帝王之气。   可在那份帝王气下,却没有多少人气。   沈轻稚遥遥看着他,忽然想起曾经在坤和宫里,那时候他还没当上太子,没有那么多国家大事要忙,每当苏瑶华病弱在床,他都紧张地侍奉在坤和宫。   只有在那个时候,只有曾经那段青葱岁月里,沈轻稚才能隐约想起他身上的青春年少来。   他也曾是会为了母亲生病而焦急的少年郎。   沈轻稚一个晃神,萧成煜已经近在眼前。   她下意识抬起头来,目光一瞬便落在他英俊逼人的面容上。   萧成煜的眼眸很深,很黑,似有一潭沉水在他眼中沉寂。   他的鼻峰高挺,人中不长不短,目光再往下去,是他那双总是轻轻抿着的薄唇。   唇角不高不低地悬着,没有任何情绪在里面。   沈轻稚这一看就有些入神,她眼眸中都透着几分迷离神色,直到那双勾魂摄魄的俊颜突然在她眼中放大,沈轻稚才不由轻呼出声。   “哎呀。”   她腰上一松,微微往后一倒,似乎想要躲避开他那张过分俊逸的面容。   可她到底不能躲开他。   萧成煜果断伸出手,稳稳扶在她纤细的后腰上。   两个人一下子便紧密贴在一起,周围站着的宫女黄门全部都低下了头,一眼不敢多看。   萧成煜深邃的凤眸看着她,眼眸里渐渐有星芒闪耀。   “怎么?”萧成煜低声问。   沈轻稚面上飞起一抹红晕,她眼神闪躲,左顾而言他:“陛下今日来得可早,夜里风亮,进去宫中说话吧。”   萧成煜却没放开她。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让她面容上的羞赧红晕无所遁形,片刻之后,萧成煜才轻声一笑。   “嗯。”他应了一声,后退半步,却没有放开放在她腰上的手。   两个人便亲密依偎着进了景玉宫。   萧成煜已经沐浴更衣过,此刻他身上是干净而凛冽的沉水香,幽幽静静的,极是好闻。   沈轻稚毕竟不是人事不通的年轻少女,此刻已经回过神来,不再心神迷离。“陛下,今日可忙?”   这话旁的宫妃问不得,大抵也不敢问,但沈轻稚却偏能问,也敢问。   萧成煜淡漠的薄唇微微上扬,面容上终于多了些许神采。   也多了几分人气。   “忙啊,朕哪日不忙?”萧成煜懒洋洋地道,“不过朕也喜欢忙。”   沈轻稚轻声笑了:“陛下是明君,一心都是家国天下,您的辛苦能换来大楚百姓平安喜乐,您忙得值得。”   这话就太动听了。   萧成煜也跟着低笑出声:“昭仪娘娘言辞真是娓娓动听。”   沈轻稚眉心一挑,秀丽的眉眼便流淌出光华来。   “臣妾皆是发自肺腑,心有所感,言有所出。”   萧成煜又低笑一声,他胸膛起伏,笑声几乎能透过她的后背,传递到她心田里。   “嗯,是,昭仪娘娘说的是。”   此刻还未及深夜,明日又是小朝,萧成煜倒是不急着安置,只陪着她来到雅室里,坐在罗汉床上看她做藤编。   见这笔筒上还编了花纹,萧成煜眼中闪过微光:“这是怎么做的?”   沈轻稚笑道:“这是用凤仙花染的颜色,这几根要特地加进来,这样就能编出纹样了。”   萧成煜在边上的笸箩里挑挑拣拣,挑出里面染红的藤条仔细看。   “倒是有趣,这也是你那宫人教你的?”   沈轻稚笑道:“正是她,迎红这孩子忠心耿耿,心灵手巧,臣妾很是喜欢她。”   萧成煜把藤条递到她手中,看她纤细的手指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编好一圈。   “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你也才十八。”   沈轻稚忙碌的双手微微一顿,她想了想才道:“不小了,臣妾是八月初的生辰,过了生辰实岁便十九,按虚岁算都二十了。”   萧成煜自己取了烤栗子,用银钳子一个个夹开,然后用镊子慢条斯理剥皮。   “这倒是了,过了明年新岁,朕也弱冠了。”   弱冠便是长大成人,意味着许多人无法再拿他年岁说事。   沈轻稚笑笑,柔声问:“陛下弱冠,臣妾要送什么贺礼?”   萧成煜抬起头,反问:“爱妃生辰,想要朕送你什么?”   沈轻稚原本不过玩笑,这会儿听到这话,不由眼睛一亮。   “陛下,臣妾想要什么都成吗?”   萧成煜眸色深深,眼尾上挑,眼眸深处氤氲着轻松和写意。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同她说话。   无论心底里有多少烦心事,只要坐在这舒适干净的屋子里,坐在她身边,无论她做什么,都是那么怡然自得。   她周身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恬静,这种恬静能抚平萧成煜内心的烦躁,让他整个人都从巨大的压力中挣扎出来。   萧成煜见她满脸笑意,那种欢喜和期盼几乎要从眼波流淌出来,也有些忍俊不禁。   他挑了挑眉,道:“除了皇位,什么都行。”   这冰块似的皇帝陛下竟还有会开玩笑的时候,沈轻稚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两个人明明没说什么笑话,却偏就都很高兴,笑了好一会儿,沈轻稚才道:“臣妾现在衣食无忧,日子富足,说是荣华富贵皆有也不是大话,陛下已经给了臣妾许多许多。”   “那你慢慢想。”   沈轻稚显然把萧成煜的这一句玩笑当成了承诺,慎而又慎地思忖许久,久到萧成煜手里的栗子都剥完,她手中的笔筒也已做好,端端正正立在方几上,沈轻稚才想起自己想要什么了。   她眼睛一亮,抬头看向萧成煜:“陛下,我想要一匹汗血马。”   汗血马可是大楚蒙地的名驹,往常皆是用来做军马战备,平素很少作为日常代步而用。   沈轻稚早年在大夏可是见过这汗血马的,那马儿高大健壮,威武雄壮,可威风了。   沈轻稚笑得眼儿弯弯:“陛下,以后咱们年年都要去秋狩,臣妾有一匹属于自己的良驹,再合理不过。”   沈轻稚如此说着,似乎还担心萧成煜不同意,冲他可怜兮兮推了推笔筒。   萧成煜顿觉好笑。   他拿起那个笔筒,仔细看上面精致的纹路,每一条藤条都是她仔细编织而成,一丝一毫都不马虎。   她不是什么世家千金,出身平凡,手上的老茧一直去不掉,可她却混不在意。   正是有这一双做惯了活计的巧手,这藤编的笔筒才能手到擒来,短短一日便编就而成。   萧成煜目光深邃,笃定而坚毅。   他看着沈轻稚道:“好,你要,朕给。” 第47章   皇帝陛下给了承诺,昭仪娘娘却还要得寸进尺。   “陛下,臣妾喜欢小红马。”   沈轻稚眼睛水汪汪的,好似无辜又单纯。   萧成煜却一点也不生气,他把剥好的栗子推了推,让她尝一尝今年的新栗。   “好。”   沈轻稚捏起一个栗子,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香甜软糯的口感回味无穷,栗子的香气在唇齿间萦绕,让人忍不住又吃一个。   “陛下金口玉言,那臣妾便等着属于自己的小红马了。”   沈轻稚笑着说。   萧成煜点头,见她还要吃,便道:“夜已深,晚上莫要多食。”   “这京西的油栗子就是好吃,又软又甜,明日拿来做栗子羹,应当也很美味。”   沈轻稚放下栗子,用帕子擦干净手,然后便道:“陛下,这笔筒做完了,陛下可喜欢这样式?”   她指了指笔筒上的如意结纹:“这纹样简单又大方,做起来也不难,若陛下喜欢,那明日墨盒臣妾也做一样的花纹。”   萧成煜道:“不错。”   他说不错,便就是不错。   沈轻稚就高兴起来,她把这笔筒很仔细放在边上的锦盒里,道:“等这一套做完再送给陛下。”   萧成煜嗯了一声,闲谈般地问:“你倒是学的快,不过两三日就能做两个样式了。”   沈轻稚道:“藤编简单,都是一样的手法,只是形状不同罢了,臣妾一学就会。”   萧成煜眼皮都没抬,问:“以前没学过?”   “臣妾上哪里学这个手艺,”沈轻稚笑了,“这是迎红家乡石碑亭的祖传手艺,听闻石碑亭的百姓以此为生。”   她说着,把迎红的话学了一遍,道:“这倒是个好知县。”   萧成煜点头:“确实不错。”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萧成煜才想起什么,道:“年九福,回禀给娘娘。”   年九福这才小碎步进了雅室,规规矩矩站在沈轻稚身边,声音不徐不慢:“回禀昭仪娘娘,前几日望月宫三名宫人污蔑娘娘行厌胜之术,竟慎刑司审问,三人俱有招供。”   年九福的声音没有喜怒哀乐,他只是如实陈述。   “尚宫局吴姑姑供述,娘娘宫中的宫女迎红确实说的是纸样,当时她听岔了,加之林盼引导,致使她以为迎红说的是纸人,故而才有了后续的暗查。”   “根据宫女林盼口供,她确实跟着迎红回了景玉宫,但景玉宫她进不来,只能在边上的角门处暗查,迎红确实去过角门,却是去取水,根本没在角门留下任何东西。”   “林盼供述,此行无人指示,皆因其心怀嫉妒,故而才做了一个假纸人,用来诬陷娘娘。”   “押送并威胁诱供迎红的嬷嬷供述,她得了庄嫔娘娘指使,猪油蒙心才坐下此等错事。”   沈轻稚倒是有些惊讶:“谁指示?”   年九福语气很淡:“是庄嫔娘娘。”   沈轻稚:“……”   沈轻稚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只能说德太妃娘娘手眼通天,即便买通的宫人进了慎刑司,也不敢招供她出来。   萧成煜平静吃茶,没有说话。《宫女升职记》,牢记网址:m.1.年九福继续道:“这嬷嬷没有证据,只说是庄嫔娘娘身边的宫女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她就做下了错事,并且在慎刑司千防难防的情形下,她于深夜咬舌自尽。”   沈轻稚微微叹了口气:“这就是死无对证了。”   年九福冲她行礼,道:“娘娘,话虽如此,但毕竟没有证据,此案无论是谁,都无法直接定罪。”   本案无论怎么看,都是蒋家人所为,从头到尾庄嫔除了咳嗽,连句话都没说。虽事非绝对,但这个自尽的嬷嬷会故意供出庄嫔也很有意思。   沈轻稚道:“那后续当如何?”   年九福很是冷酷:“回禀娘娘,吴姑姑和林盼污蔑宫妃,捏造证据,祸乱宫闱,各判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宫里三十大板都能打死人,五十大板基本上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沈轻稚想起那日林盼怨恨的眼神,不由叹了口气:“何必呢。”   何必做这些肮脏手段,不仅没有害到人,反而伤了自己性命。   年九福没有回答沈轻稚这话,只打了个千便退下了。   萧成煜看向她:“怎么,觉得不忍心?”   沈轻稚却摇了摇头:“陛下,他们可是要害臣妾似死,若此事能成,不光臣妾一人,这景玉宫上下都得损命,臣妾可不会觉得不忍心。”   萧成煜看着她,等着她后面的话。   沈轻稚回望他,眼眸里有着坚定。   “陛下,臣妾是觉得她们蠢,既然要害人,就要做万全之策,哪怕最后害人不成,也不能伤了自己,他们这样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还不如不做坏事。”   萧成煜点头:“倒是这个道理。”   沈轻稚冲她肆意一笑:“若是臣妾动手,一定不会心慈手软,而已不会马虎行事,臣妾一定准备周全,做好所有的事。”   她这般“恶毒”,这般“张扬”,若是旁人听了定要害怕,但听者是萧成煜。   萧成煜看着她张扬的眉眼,竟是赞许了一句:“说得好。”   沈轻稚微微欠身,凑近了看他的脸,语气里有着飘忽不定的纠缠。   “那臣妾哪里好?”   她吐气如兰,身上的四合香幽幽静静,清淡微甜,极是好闻。   萧成煜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如同鹰隼一般直接掠夺了她的呼吸。   “哪里都好。”   今夜落了雨,窗外雨打窗楞,噼啪作响。   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两个人很是热闹了一回。   时而疾风骤雨,时而小雨如酥,总归最终是雨过天晴,晴日来临。   待到子夜时分,萧成煜终于有些尽兴,两人才安然睡下。   伴随着雨声,伴随着彼此温热的体温,萦绕在两人之间的只有一夜好梦。   此日清晨,沈轻稚再醒来时,萧成煜已经去上早朝了。   平日里的小朝只有阁臣、三省六部和各衙门堂官上朝,故而时间不是人困马乏的卯时,改为了更舒适的辰时。   毕竟老大人们年纪都大了,整天这么折腾下来,不说他们吃不消,就连皇帝也疲累。   沈轻稚醒来时刚过辰时,不早也不晚,她起身披上外袍,踩着青云履出了殿门。   殿外阳光明媚,草木青新,有一股雨后难得的芬芳宜人。   “天又冷了,一场秋雨一场寒,老话总是对的。”   戚小秋跟在她身后,嗔怪道:“娘娘也不等等我,天冷了,且得仔细身体,可不能着凉。”   沈轻稚乖巧穿上外衫,然后便让她把自己的长发编成长辫,趁着早膳还没来时在院中打五禽戏。   相比于旁的事,她现在最在乎自己的身体,万事都可不经心,却定要长命百岁。   要不然这一遭就白活了。   她还不自己打,领着宫人都跟着出了一身的汗,才欢笑着进殿中更衣。   不多时,早膳便呈了上来。   今日早晨是沈轻稚自己点的鸡汤馄饨,馄饨一共三种馅,小葱猪肉,香菇鸡肉还有虾仁猪肉,样样都是御膳房现包的。   熬住了两个时辰的鸡汤又浓又香,皮如蝉翼的馄饨飘在水面上,几乎透明的面皮如同水草一般在汤碗里绽放成花。   秋日时节,早晚都已经凉爽。   鸡汤里放了胡椒,吃起来多了些辣味,能祛湿除潮。   沈轻稚一连吃了两碗,又吃了一个煎得圆圆滚滚的鸡蛋,这才觉得饱了。   用过了早膳,就要准备上午的请安了。   铜果昨日已经往御膳房下了果点单子,份例内的就按份例给,份例之外的沈昭仪娘娘单独花费。   不过长信宫宫规再严苛,御膳房也不太敢同当红一时的宠妃要什么果点银钱,不过就说一句先记上,自然就不了了之。   沈轻稚挑挑拣拣,换了一身蝴蝶袖藕荷色衫裙,裙是百褶裙,裙襕处绣了五彩飞蝶,行走之间星光流转,绮丽多情。   衣裳换好,银铃便给她梳了个很活泼的双环髻,鬓边只戴了一朵海棠花,整个人看上去是青春年少,活泼可爱。   沈轻稚穿衣都为自己喜好,她只管自己爱不爱看,旁的人事皆不在乎。   这一身打扮只要她喜欢便足够了。   今日秋高气爽的,即便景玉宫用了琉璃窗,殿内殿外皆是一般明亮,沈轻稚却还叫人把桌椅摆到了抱厦里,迎着暖风赏那一棵火红黄栌。   这些都准备好,沈轻稚便寻了本书,在树下慢悠悠读起来。   也不过读了两刻,外面便传来通传声。   紧接着,钱三喜满脸堆笑,领着一群莺莺燕燕跨进垂花门。   沈轻稚抬起头,便看到四位老熟人。   领头的自然是位份最高的李巧儿,阳光下,她白皙深邃的面容越发晃眼,那种异域的美感让人过目难忘。   在她身后,是沉默不语的王夏音,巧笑倩兮的纪黎黎以及小心翼翼的赵媛儿。   这几人似乎跟以前一般无二。   沈轻稚坐在主位上,面上是淡淡笑容,却没有起身。   待到四人来到她面前,刚要行礼时,沈轻稚才开口:“都是自家姐妹,免礼吧。”   于是几人只是同她福礼,然后便各自落座。   李巧儿跟赵媛儿坐在她身边两侧,再往边行去则是王夏音和纪黎黎。   李巧儿原同沈轻稚也说不上几句话,但两人一入宫便相识,说起来缘分要比赵媛儿还久,此刻她便先开口。“一早就想过来给娘娘请安,只是娘娘这里事多,咱们不敢打搅娘娘,才拖到了现在。”   沈轻稚笑着说:“哪里有那么客气了,我也不是主位娘娘,宫里也没这晨昏定省的规矩,你们若是想来找我玩便来,不来便在宫里歇着,没什么不好。”   李巧儿声音轻巧,樱桃口微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奉承笑容。   “咱们自然听娘娘的,娘娘说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沈轻稚意味深长道:“倒也不用如此。”   ————   李巧儿似乎被沈轻稚这一句话说懵了,她略有些错愕,深邃的褐色眼眸里满是不解。   “娘娘?”她下意识问。   沈轻稚淡淡向她看来,眼睛余光里看到了王夏音的不忿。   “你们住在端嫔娘娘的碧云宫,按制应尊端嫔娘娘为主位,故而有什么事,要去禀报端嫔娘娘,并非我这个不住一宫的昭仪。”   她这话一点问题都没有,李巧儿很快就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笑笑:“娘娘说的是。”   她说罢,便不再开口了,倒是另一边的纪黎黎道:“娘娘这身衣裙真是好看,瞧这苏绣手艺,肯定是尚宫局织造所的织绣大家所出,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赵媛儿也终于跟上了话题,勉强道:“是啊,好看,好看的。”   沈轻稚看了看两人,笑道:“是了,我也很喜欢。”   说实话,她们是一点都不熟悉的,硬坐在一起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不过纪黎黎声音动听,也很会说话,倒是缓解了抱厦里的尴尬气氛。   “娘娘这里的隔窗真好,用的是琉璃窗,屋子里就很透亮,碧云宫的后殿就没换窗,白日里也不怎么亮的。”   李巧儿赶紧跟上一句:“是啊,真好,咱们平日读书的时候,都要在院子里的。”   沈轻稚道:“待得以后太后娘娘回宫,你们赶上年节也可同娘娘禀报,求了娘娘把隔窗换了。”   “琉璃窗虽昂贵,但换了窗也能省蜡烛灯油,天长日久终归是俭省的。”   宫里不是不能做琉璃窗,如今住了娘娘的主殿都给换了琉璃窗,只有他们四个小主的没人开口,只能将就用隔窗。   沈轻稚觉得章婼汐这人不错,这麻烦人的差事便没托给章婼汐,但太后是不同的,娘娘管着后宫诸事,自可以同她恳求。   她这么一说,几人都不自觉点了点头,只有王夏音突然开口:“我们不过是下三位的小主,比不上昭仪娘娘在太后娘娘那里得脸,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要。”   这话说得,仿佛沈轻稚这个昭仪也是同太后要来的。   沈轻稚没有理她。   只同赵媛儿问:“如今日子如何?宫人可都尽心?”   这四个小主里,只有赵媛儿没有侍寝,她年纪最小又性子懦弱,若非同另外三人一起住在碧云宫,日子怕是会很艰难。   赵媛儿听到她关心自己,心里忍不住泛起委屈,可委屈过后,她眼中却没有眼泪。   她冲沈轻稚笑笑,道:“娘娘且放心,碧云宫很好,端嫔娘娘很是和蔼,咱们过得都很好。”   沈轻稚这才放了半个心。   几人之后又说了会儿闲话,大抵也不过是东家长西家短,说几句就没什么词了。   最后倒是李巧儿看着院中的黄栌,突然道:“说来也是感慨,妾原在家中时,左近的荣恩堂也种了一大片黄栌,这树的树皮可以染色,秋日里叶子挂红,很是漂亮。”   沈轻稚顿了顿,笑道:“你家临着荣恩堂?”   宫里人大抵都知道,沈轻稚就是荣恩堂的孤儿,此番听了李巧儿的话,怎么也要问一句。   李巧儿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兀自变白:“娘娘,妾口不择言,还请娘娘恕罪。”   沈轻稚道:“这有什么可认错的,我从荣恩堂入宫,宫中上下皆知,荣恩堂养育了我,让我一个孤儿能活下来,我不认为有什么可丢人的。”   “先祖高皇帝设立荣恩堂,为的就是让无父无母的孤儿可以活下来,这是咱们大楚宗室的仁心,是历代帝王的福祉,为何不能说?”   李巧儿微微一愣,旋即便笑了:“娘娘训斥得是。”   沈轻稚笑道:“咱们原也都是春景苑出来的,如今虽不住在一处,却也不用如此生分,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的脾气你们也是知道的。”   只要不惹她,昭仪娘娘是很好相处的。   李巧儿羞涩笑笑,小声说:“谢娘娘。”   虽然东拉西扯说了会儿话,却也过了小半个时辰,瞧着日头高悬,阳光灿烂,纪黎黎便道:“娘娘,能来给娘娘请安,是咱们的福气,却不好耽误娘娘正事,如此,妾便告退了。”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另外三人便也跟着起来。   沈轻稚这会儿倒是没有端着昭仪娘娘的架子,亲自送她们来到垂花门处。   王夏音估计今日就不想来,但是不来不行,憋着脾气一直没怎么说话,到了门口处就立即走了。   纪黎黎也同沈轻稚行礼,笑眯眯离开。   景玉宫里便知剩下李巧儿和赵媛儿,李巧儿似乎看出赵媛儿有话要说,顿了顿才道:“娘娘,以后若是得空,妾再来给娘娘请安,妾看了娘娘宫里这黄栌,心中觉得颇为亲切。”   沈轻稚笑着说好,李巧儿便利落退下。   门口处便只剩下赵媛儿了。   沈轻稚低头看向赵媛儿,赵媛儿身材娇小,比她矮了半个头,站在那颇有些单薄瘦弱。   “你同我说实话,日子当真还好?”   赵媛儿心里自是苦涩难辨,但她脸上却洋溢起笑容来:“娘娘,妾何必要骗您,若是当真过不下去,妾肯定会厚脸皮来求娘娘的。”   沈轻稚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道:“好,我暂且信你一回。”   赵媛儿眉目舒展,这一次当真是高兴了。   “娘娘,今日要来给娘娘请安的事,是李选侍和纪美人一起提议的,王美人不想来,却也抹不开面子。”   赵媛儿小声说,说完继续道:“我们碧云宫暂且没什么事端,端嫔娘娘人很好,从不会为难咱们,大家都是关起门过自己日子。”   这倒也是不错。   沈轻稚道:“我知道了,你记得有事一定要寻我。”   赵媛儿羞涩笑笑,她抬眸看向沈轻稚,见她面容比之前还要美丽动人,气色极佳,心中的担忧终于散去。“娘娘您忙,妾不打扰您了。”   沈轻稚把她送到了宫门口,低声道:“以后得了空,再唤你来玩。”   赵媛儿眼眸里星星点点,她笑得很是可爱:“谢娘娘。”   见沈轻稚眼眸里依旧有担忧,赵媛儿才踮起脚,在她耳边小声说:“沈姐姐,我现在这样很好,我很怕……很怕他,如今这日子是我梦寐以求的。”   沈轻稚看向赵媛儿,见她眼中有着坚定,不用拍了拍她的头:“好,我知道了。”   赵媛儿这才放松下来,快步离开了景玉宫。   待她离开,沈轻稚才扶着戚小秋的手回了抱厦,她坐在抱厦下刚挪出来的藤椅上,遥遥看着院中的黄栌。   这树在盛京以及京郊都很常见,因其耐寒耐干,到了秋日又会有一连数月的红叶景致,就连宫中和万春圆也经常会种植。   沈轻稚看着那黄栌,在记忆里仔细思索,无奈她成为沈彩时并无曾经的记忆,实在回忆不起当年在荣恩堂时候的情形。   沈轻稚问戚小秋:“小秋,我记得你是京郊十里堡的人。”   沈轻稚出身荣恩堂,跟付思悦都是京郊雨花淀的人,雨花淀同十里堡和石碑亭都很近,皆位于京郊以南。   戚小秋给她倒了一杯茉莉香片,一边取来笸箩让她继续编藤盒,一边倒:“是的娘娘,奴婢家缩在的十里堡同雨花淀和石碑亭都挨着,只不过奴婢小时并未去过这两处所在。”   沈轻稚捏了捏额角:“我少时一直都在忙碌赚钱,不曾记得荣恩堂到底种了什么树,你记得让钱三喜打听打听,看看李巧儿是否也是这几处出身。”   戚小秋一下子便明白了:“娘娘觉得她不对?”   沈轻稚眯了眯眼睛,道:“原我们都在储秀宫时,她从来不同我说话,即便是偶尔一起当差,她也从不提家中的事端,若是同出一乡,进宫之后最喜抱团,她却不曾。”   “后来我们分开赞且不提,但我又去了春景苑,她也没说过这话。”   “那么现在她又为何要说她的出身?她想暗示我什么?”   戚小秋若有所思道:“如今娘娘是昭仪,又是宠妃,她是想凭借旧日的情分拜在娘娘门下,从娘娘这里分一分宠?”   沈轻稚摇了摇头,她眯着眼睛看那红叶似火的黄栌,道:“我觉得不是,但又说不上来。”   戚小秋见她颇为费神,便道:“娘娘,咱们且不急,三喜在宫里钻营多年,人脉很广,且先让他打听打听再说。”   沈轻稚点头:“嗯,倒也不急,只咱们要都经心。”   两人说了会儿话,午膳便送了来。   之后几日,宫里平静无波,一晃神到了七月中,皇帝陛下才下旨,说要重开秋狩,预计于八月中下旬率文武百官去东安围场围猎。   同圣旨一起下的,自然是伴驾名单。   在这份名单里,端嫔章婼汐、丽嫔冯盈和昭仪沈轻稚都要伴驾,另外还有两个小主,李巧儿和纪黎黎也被点了名。   太妃们中,淑太妃不愿意走动,只有贤太妃领着一双儿女跟随,倒是让柔嘉公主的病一下子便好了起来。   蒋莲清被禁足,她不能去,张妙歆又病了,也不能去,如此一来陪伴圣驾出宫的人数就显得很是单薄。   除此之外,自然就是顺郡王和诚郡王,两人自也要跟随皇帝兄长一起去围猎。   名单一下,宫里面好生热闹了两日,能去的人自然是欣喜若狂,不能去的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强颜欢笑。   沈轻稚自也是想去。   她不是为了伴驾,她是为了萧成煜许诺她的小红马。   想着马儿还未到手,萧成煜又因国事繁忙久不来后宫,沈轻稚便亲自看着铜果煮了一锅人参鸡汤,寻了个和风日丽的天色往乾元宫行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去乾元宫。   就是不知萧成煜愿不愿意让她进宫门。   ————   沈轻稚今日不仅带了人参鸡汤,还带了已经做好的笔筒、墨盒和笔盒等,都放在雅致的枣木锦盒里,上面铺着厚绒布,由钱三喜捧着跟在后头。   那架势,跟要来送什么前朝青瓷似的,姿态摆的很足。   因着景玉宫离乾元宫不远,走路也不过一刻就能到,沈轻稚就没叫暖轿,换了一身鹅黄的衫裙便出了门。   阳光正好,鸟语花香。   今日她依旧做娇俏打扮,越看自己越是美丽,心情好,未语三分笑,看了就叫人觉得舒心。   待戚小秋和钱三喜陪着她来到乾元宫前时,守在门口的金吾卫立即便道:“请昭仪娘娘安。”   戚小秋点头,对已经从门房赶来的小黄门道:“赵公公,昭仪娘娘请见陛下。”   姓赵的小黄门立即道:“请昭仪娘娘安,娘娘略等片刻,小的这就进宫通传。”   他也会做人,不敢让昭仪娘娘就这么站在外面等,便请她进了宫门,在门房外面摆了一把椅子,请娘娘坐着等。   这也就是他能伺候的到年九福,知道如何办事,机灵又懂事。   沈轻稚便也不为难他,只略坐了一刻,这位小赵黄门便快步而出,脸上堆满笑。   “娘娘,陛下招您入宫觐见,娘娘这边请。”   沈轻稚点头,没看出如何惊喜来,她起身扶着戚小秋,慢条斯理跟着赵黄门绕过重重回廊,最终来到乾元殿前。   乾元殿是历代帝王寝宫,前殿自是宽敞大气,但在这大气威仪之下,殿中陈设却有些蜿蜒曲折,除了刚一进殿的宽阔明间,两侧皆是殿墙和雕花门扉,让人分不清前路。   即便能进乾元宫,沈轻稚也不会莽撞行事。   来到殿门之前,她便领着宫人在殿门前略等,不过片刻年九福就匆匆赶到:“给娘娘请安,娘娘里面请。”   戚小秋扶着沈轻稚进了正殿明间,沈轻稚便站在门口打量乾元殿。   不愧是皇帝寝宫,明间光桌椅就摆放了十二组,上手的皇帝御座背后的座屏足有十二扇,左右皆有仙鹤铜炉和宝象御礼,里里外外都充斥着恢弘大气。   且不提两侧多宝阁与造景,光是藻井下悬挂的十六个琉璃宫灯就很是引人视线。   年九福见沈轻稚面容陈静,只是简单看了看殿中的陈设,便主动接过钱三喜手中的锦盒,白了他一眼把他赶出乾元殿。   “娘娘,陛下在御书房,娘娘这边请。”   沈轻稚跟着他来到左侧的门前,几人刚一走进,门扉从里面应声而开,高大的年轻黄门冲沈轻稚沉默行礼,很是规矩。   年九福笑道:“娘娘请先进。”   沈轻稚便跨过门槛,率先进了御书房。   乾元殿前面的前庭处还有千机处,一般萧成煜召见臣公时会在此处,后面正殿里的御书房只见最亲近之人,故而御书房外间的雅室并不算大,只摆了一张罗汉床并一组茶桌。   再往里面行去,再绕过一件暖房,最后才来到内书房门口。   年九福声音不高不低,平稳缓和:“陛下,昭仪娘娘请见。”   片刻之后,房门从里面被打开,此处守着的是小多子。   小多子看到沈轻稚,忙沉默地给她打了个千,这就要上前接过年九福手里的锦盒。   年九福瞪他一眼,让他哪凉快哪呆着去,然后便同沈轻稚微一躬身:“娘娘请。”   沈轻稚点点头她整了整双环髻上的金步摇,一步一挪地摇曳而入。   门后是一扇翡翠座屏,绕过座屏,才是一张足有十尺长的紫檀长桌,长桌之后,萧成煜执笔而坐。   他今日应当没有召见臣公,身上只穿了件简单的玄色常服,收起的袖口不松不紧束在他苍劲有力的手腕上,沈轻稚轻轻一扫,就能看到他手腕处的青筋。   萧成煜一头浓密长发锦缎用发带束在脑后,几缕乌黑的发丝零落在脸颊边,倒是让他身上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悠闲自得。   沈轻稚缓缓来到桌前,待他一笔落定,收起一册折子,才柔声开口:“陛下,臣妾做了一盅鸡汤,特地给陛下送来,陛下歇一会儿?尝一尝鸡汤?”   沈轻稚的声音柔和,语气里有着浓浓的关怀,萧成煜捏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便抬起头来。   不知为何,沈轻稚觉得他今日看上去多少有些疲惫。   他眼睛里氤氲着些许血丝,一看便知夜里没有睡好,白日还在这里熬着忙国事,自然不会多精神。   这么下去,铁打的身体也要熬坏的。   沈轻稚心中微窒,她回身从戚小秋手里接过食盒,绕过长桌来到萧成煜身边。   “陛下,歇一会吧。”   沈轻稚如此说着,也不管萧成煜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自顾自打开食盒,把南瓜白瓷带盖碗取了出来。   鸡汤还热着,刚一取出,便有浓郁的油香味飘散出来。   萧成煜倒是没有恼怒,他把朱笔放到桌上,正待开口说话,却不自觉咳嗽了一声。   “咳咳,”萧成煜缓了一会,才哑着嗓子说,“坐下说话吧。”   这会儿沈轻稚离他很近,一眼便看到他脸上有些不太明显的潮红,除此之外,他嘴唇也有些泛白,显得很是虚弱。   沈轻稚坐在了他边上的绣墩上,蹙眉道:“陛下可是病了?”   萧成煜摆摆手,他端起鸡汤喝了一口,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鸡汤温养,倒是适合病人吃用。   他不答话,沈轻稚也不追问,就安静等他把一碗鸡汤都吃下肚去,额头也出了些许薄汗,沈轻稚才取出帕子,轻轻帮他擦拭干净。   “陛下,若是病了得招太医来看的,”沈轻稚声音很轻柔,眉眼里都是关心,“您龙体贵重,可不能有闪失,国事多放上一日,也不碍什么大事,这不还有阁老们呢。”   萧成煜低低笑了两声,他牵起沈轻稚的手,拉着她起身,来到窗边的贵妃榻前落座。   萧成煜刚一坐下,就又咳嗽了两声。   年九福赶紧取来枇杷露,给他吃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这才好一些。   “没有多大事,不过是昨夜里着了凉,今晨起来就有些头晕,已经吃过药了。”   萧成煜如此说着,握着她的手却热得吓人。   沈轻稚眉峰一挑,凌厉地看向了年九福:“年大伴,你们是怎么伺候陛下的?”   这位沈昭仪娘娘平日里都是巧笑倩兮,待人极是客气,可如今生起气来,却如此吓人,身上的气势比之当年的皇后娘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后娘娘那是经年累月母仪天下,只不过因身体拖累,威仪有余,震慑不足,但眼前这位年轻的未及双十年华的昭仪娘娘,身上那股自凌厉却让人不敢小觑。   年九福顿了顿,连忙上前打了个千:“娘娘教训得是,都是臣等伺候不周,是臣之过错。”   沈轻稚不过照例训斥一句,训斥过后,眉眼便又柔和下来:“陛下忧心国事,自不会注意这些日常琐事,只有你们这些在陛下身边的近臣,才能照顾到方方面面。”   “你们若是不经心,陛下该如何保养?”沈轻稚声音轻柔,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陛下病了,是你们之过,但陛下身边又不能缺人伺候,年大伴经年陪伴在陛下身边,自不能远离,还是要好好伺候陛下痊愈,方能将功补过。”   这鞭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训也训了,罚也罚了,最后不过是将功补过,谁都不吃亏。   年九福连忙道:“是,臣一定经心,娘娘放心。”   沈轻稚点点头,这才看向萧成煜。   萧成煜见她竟是当真生气了,不知为何,心底里腾起说不清的暖意,他面色虽然微有些潮红,眼睛也似湿漉漉的泛红,看着人的时候,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温柔和无辜。   沈轻稚被他这么一看,倒是把口里的话咽了下去:“陛下,病了咱们就得好好养病,您的龙体关乎国祚,怎么可以马虎任性呢。”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任性,萧成煜竟觉得身上的病痛都不算什么,他咳嗽一声,这才道:“昭仪娘娘,朕都要被你训得说不上话了。”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这才低下头:“陛下可是嫌臣妾管闲事了?”   萧成煜见她委屈上了,只得道:“朕哪里是这个意思,只是国事实在繁忙,朕当真歇息不得。”   作为一个皇帝,萧成煜若说最好,没人敢说次之,同他相比,厉铭浩简直都不能说是个普通皇帝了。他整日里泡在女人堆里,只知道在后宫生孩子,即便去了前朝,也不过就是发发脾气,抄家灭罪,廷仗申饬,大夏如今还没灭国,全赖历代帝王积累下的底子。   不过思及前一位大夏大行皇帝,再看当今这位,估计底子也没剩多少了。   沈轻稚吹下眼眸,声音透着难过:“陛下,您可还记得娘娘说过什么?”   沈轻稚这一把太后抬出来,萧成煜立即就软了下来。   “唔,朕保证,今日早些睡,一夜就能好起来。”   沈轻稚很认真看向他:“陛下准备几时歇息?”   萧成煜又卡壳了。   他本就有些头昏脑涨,身上一阵阵发凉,处理政事全凭意志,现在一碗热鸡汤下肚,松懈下来,整个人便有些懒散,沈轻稚这般坚持,他竟有些招架不住。   他自己招架不住,自然要找帮手。   年九福上前一步,讨好地笑道:“娘娘,晚上臣一定早早提醒陛下,约莫……约莫……”   他跟萧成煜交换了一个眼神,才道:“约莫亥时初刻就请陛下安置。”   这比之萧成煜平日晚睡时候,早了整整一个时辰,但沈轻稚依旧不太满意:“陛下,既然都能改到亥时,不如戌时就就寝吧,只有睡得足,身体才会好。”   萧成煜看着她眼眸里的关心,下意识就点头:“好。”   等回过神来,就看到沈轻稚眉目染上笑意:“陛下自己答应的,不能反悔。”   萧成煜看着她,竟也勾起了唇角。   “朕金口玉言,不会食言而肥。” 第48章   不过沈轻稚的到来倒是提醒了年九福,反正有昭仪娘娘在,年九福也不很怕萧成煜,忙道:“陛下,该吃药了。”   萧成煜自己不承认自己病了,他觉着自己好着呢,可以熬到半夜三更都不休息。可整个乾元宫上下都很紧张,诸如年九福等人,就不可能敷衍了事,肯定是万分仔细谨慎的。   故而今日太医不仅来了,还仔细给陛下诊了脉,按照脉象给开了要,甚至偷偷叮嘱年九福一定要伺候萧成煜吃药。   萧成煜虽然并不会讳疾忌医,却也不是很有兴致,早起吃了一碗就不爱吃了,等待到这会儿第一碗也没吃上。   年九福这一整天急得嘴里直发苦,却不敢当面劝,如今倒是意外把沈昭仪给盼来了,故而连忙上前念叨了几句。   他倒是很会抓时机。   年九福这一提醒,萧成煜自不可能不给沈昭仪面子,便也没有直接拒绝,只能淡淡看了年九福一眼,还是让他把药端上来。   待吃好了药,沈轻稚也剥好了橘子,掰下一瓣放到了萧成煜唇边。   “陛下,甜甜口。”   萧成煜把橘子吃进口中,入口是酸酸甜甜的汁水,他微微松开眉头,这才觉得嘴里没那么苦了。   沈轻稚笑着陪他吃了个橘子,才道:“陛下,之前答应陛下的藤编已经做好了,臣妾拿来给陛下瞧瞧。”   她这一开口,戚小秋就已经退下,很快便把那锦盒取来。   沈轻稚让她把锦盒放到方几上,自己打开了盒盖,笑着看向萧成煜:“陛下,看看可喜欢?”   沈轻稚一共做了三样,笔筒萧成煜已经见过了,墨盒做成了个圆盘,圆滚滚的,底部有染玫红颜色的如意结纹样,样子非常精致。   另外一个笔盒是细长条的,上面也是如意纹,但是纹样很小,在盒盖上连成一串。   虽不是名贵古董,但沈轻稚眼光好,手也很巧,这三样藤编摆放在一起,精致又好看,一点都不显得寒酸。   再说,这也是沈轻稚没日没夜亲手给他做的,自更显得珍贵了。   苏瑶华打小就教导他,要知道感谢旁人的好意,感谢别人为你付出的心血,不能因为觉得自己天潢贵胄,就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   这世上没有理所应当,只有用心不用心。   萧成煜把每一样都取出来,放在手上仔细看,等到三样都看完,他才看向沈轻稚。   在他带着病容的俊脸上,此刻却有着如同星光一般的笑容。   他看着沈轻稚,声音虽然依旧低哑,却有着清晰的欢喜。   “做得很好,朕很喜欢。”   沈轻稚抿唇一笑,脸颊边有若隐若现的梨涡。   “陛下喜欢便好,臣妾这几日也没白费功夫。”   沈轻稚很是知道如何撒娇,她把白皙的手放到萧成煜面前:“陛下看,臣妾手上都生了茧子。”   萧成煜伸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沈轻稚做惯了活计,萧成煜握惯了长剑朱笔,两人的手都不柔软。   只不过一个微凉,一个滚烫,如同阴阳一般盘旋在一起。   沈轻稚感受着萧成煜手心的热度,脸上笑意消减几分:“陛下,要不歇一会儿吧,好不好?”   方才的昭仪娘娘很是强硬,这会儿又用了怀柔之策,萧成煜平日里一贯我行我素,这会儿倒是竟有些意动了。   自然,也没谁会训斥九五之尊,自然也不需要让陛下低头听谁的话。   沈轻稚这么轻声细语一哄,萧成煜顿时便觉得困顿疲惫袭上心头,他甚至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这就要倒头睡下。   沈轻稚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是这般管用,她忙起身,跟年九福一起扶着萧成煜舒服躺在贵妃榻上,年九福给萧成煜松了松领口,又去给他脱下靴子。   这片刻功夫,萧成煜便已经睡着了。   待给他盖上锦被,沈轻稚才同众人一起退了下去。   年九福留了小多子在里面看守,自己陪着沈轻稚来到雅室,伺候沈轻稚在此处落座。   “娘娘,多亏您来,否则陛下可不肯吃这药。”   治疗风寒头疼的药都安眠,一吃就犯困,萧成煜不肯吃不是因为怕苦,是因为吃了耽误政事。   不过被沈轻稚盯着吃了药,他也以为不会困顿,没想到药刚下肚人就睡了过去。   还是太劳累了。   沈轻稚眉头微蹙,看着年九福:“年大伴,这话原也不是我能说的,只是娘娘不在宫中,陛下就没人管了,他一贯以国事为重,旁的事都不经心,对于自己的身体也是不在乎的。”   年九福也是愁眉苦脸,跟着叹气:“谁说不是呢,可陛下是什么性子,娘娘您还不知?这宫里除了太后娘娘,也就娘娘您的话陛下愿意听,咱们这些臣属的话,陛下是从来不听的。”   沈轻稚自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脸面,也没觉得自己在萧成煜心里如此重要,她的话萧成煜能听,是因为她总是同他想到一处去。   两个人目标一致,方向一致,自然就有些志同道合的意味。   今日沈轻稚不也是软硬兼施,才让萧成煜吃了药,能略微睡一会儿。   沈轻稚同年九福对视一眼,两人都叹了口气:“唉,只能劝着点了。”   沈轻稚耳朵动了动,听见内书房里有平静的呼吸声,便对年九福道:“年大伴,既然陛下睡下,我便回宫去了。”   这怎么行!   好不容易沈昭仪今日碰巧来了,若她不在,他们这一宫的人都劝不了陛下一个。   年九福眼眸中精光一闪,他立即愁眉苦脸:“娘娘,您可不能走啊,一会儿晚上还有一顿药呢,娘娘若是走了,陛下定不会老实吃药。”   沈轻稚:“……”   沈轻稚怎么觉得自己被年九福赖上了。   不过看到年九福眼眸里的恳求,又想到萧成煜那臭脾气,沈轻稚还是叹了口气,答应下来。   萧成煜的病可得赶紧好,若已知不好,得耽误她去东安围场骑马。   这就亏大了!   沈轻稚留了下来,让年九福很是松了口气,他忙让小黄门取来书,又给她上了茶水点心,这才退了下去。   沈轻稚随便选了一本史书,一看竟是有些入迷,一直看了一个多时辰才罢休。   待到晚膳之前,不用人请,萧成煜倒是自己醒了过来。   这会儿内书房里只有小多子在,他一听见动静,忙过去伺候:“陛下可要起了?”   萧成煜好好睡了一觉,出了一身的汗,身上的凉意去了不少,整个人也觉得舒坦了。   “起吧,朕要更衣。”   小多子忙诺了一声,安排另外的小黄门取衣裳来,然后跪地伺候他穿靴。   “陛下,昭仪娘娘还在,晚上可要让御茶膳房做些娘娘爱吃的?”   萧成煜刚清醒过来,脾气是不怎么好的,不过听到沈轻稚还在,他的眉目不自觉便放松下来。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只道:“沈昭仪爱吃橙酿蟹,记得让膳房做,不用准备朕的。”   小多子欢天喜地:“是。”   待萧成煜更衣洗漱过后,人也精神起来,他大步出了内书房,拐出屏风,抬头就看到沈轻稚坐在光影里,正安静读书。   落日的余晖斜斜照进屋来,透过晶莹的琉璃窗,照亮了沈轻稚温柔恬静的眉眼。   她正安静读着手中的书,因太过认真,没听到萧成煜的脚步声。   萧成煜也没有打扰她,只轻手轻脚走到罗汉床边,缓缓落座。   待他坐下,沈轻稚才听到动静,这这眼睛往边上看了过来。   “陛下?”这一刻,落日余晖也被盛进她眼睛里,“陛下可是好些了?”   萧成煜点头,道:“好些了。”   他脸上没有了下午时分的潮红病容,这会儿只是略有些苍白,眉宇之间也去了几分烦躁,多了些平和。   沈轻稚伸出手,轻轻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下。   她的手冰冰凉凉的,不算柔软,却叫人觉得舒服,萧成煜下意识闭了闭眼,随即便握住了她的手。   “朕真的好多了,”他笑道,“昭仪娘娘怎么总是不信朕。”   沈轻稚桃花眼轻轻一挑,眼波流转之间,竟是温柔笑意。   “陛下自己想想,如何让臣妾信赖?”   沈轻稚只说了一句,倒是没有反复说同样的话题,她道:“这会儿都到晚膳时分,臣妾厚脸皮,要从陛下这里蹭一顿晚膳了。”   萧成煜没有放开她的手,只是笑着说了一声好。   “你要吃什么就吩咐年九福去,他知道如何安排。”   沈轻稚得了口谕,果然叫来年九福,一开口就要橙酿蟹,这一道菜说完,又要了红烧鹿蹄筋和炙烤小羊肉,最后又觉得这两道菜有些口重,便又点了牛肉莼菜羹。   “先准备这些吧,这会儿可来得及?”   年九福道:“娘娘放心,娘娘一来御茶膳房就准备上了,除了红烧蹄筋还没做,其他都是娘娘爱吃的,肯定要准备。”   沈轻稚便很是高兴,冲萧成煜笑道:“若说宫里内官哪个第一,还是要年大伴,有年大伴在,大家都少操一半的心。”   这倒是实话,当年就是因为年九福这人细心懂事,又对萧成煜忠心耿耿,否则他这么年轻,太后也不会让他当萧成煜身边的管事公公。   虽然如今有些发福,瞧着越发精明世故,但年九福今年也不过才一十四五的年纪,还是年轻人。   方才在内书房,沈轻稚训斥了年九福一顿,这会儿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又好生夸奖她,当真是唱念做打,样样俱全。年九福可不敢惹这太后都说聪明的女人,笑着退了下去。   萧成煜见她听到晚上有爱吃的,就如同得了珍宝的孩子,笑得眼睛都弯了。   “这么高兴?”   沈轻稚笑眯眯看向他,欢喜道:“瞧着陛下气色好起来,臣妾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萧成煜也笑了。   这一觉睡得沉,他身上舒坦了,心情自然就好了。   “可见还是橙酿蟹的威力更大。”萧成煜笑着说。   沈轻稚凑上前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不,陛下的威力更大。”   ————   御茶膳房的御厨可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沈轻稚跟萧成煜刚一在膳厅里落座,一个侍膳御厨便推着餐桌进了里间。   他先见过礼,然后才道:“陛下,娘娘,这是御茶膳房的周大厨新作的菜品,名叫吊炉烤鸭,参照的是南洲扶苏鸭的做法,鸭子的品种不同,火候不同,改到京中的味道也是不同的。”   “吊炉烤鸭要把鸭子烤出一层酥脆的脆皮,里面的肉却要鲜嫩软烂,外酥里嫩,焦而不腻,片成片后,配上甜面酱、挂条和薄饼,便是一道新式美食,陛下,娘娘,小的可开始片鸭子了?”   这御厨年纪不大,声音清澈洪亮,如此介绍菜品的时候,竟是声声朗朗,即便未曾看到这漂亮的烤鸭,沈轻稚都会升起品尝的冲动。   这也不用萧成煜吩咐,年九福就开了口:“开始吧。”   于是就看那御厨手里捏着一把细窄的长刀,在烤成琥珀般晶莹剔透的烤鸭背上轻轻一划,一条平整笔直的切口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随之而来的,是烤鸭浓郁的鲜香的滋味。   沈轻稚吸了吸鼻子,暗自点头:这烤鸭做得可真好。   看御厨片鸭子就仿佛再看杂耍,一片刀光剑影间,御厨便把鸭子身上的所有鸭肉脸皮带肉片成薄片,在白瓷百合碟里摆放出一朵盛开的花。   剩下的鸭架子也没丢,那御厨吩咐侍膳黄门把菜品呈上去,又请年九福和戚小秋给两位贵人卷了鸭肉卷,这才道:“剩下的鸭肉也不浪费,回去周大厨还会做青菜鸭肉汤,一会儿小的再来上菜。”   如此说着,他把刀送还给了身边的小黄门,跟他一起退了下去。   待人走了,沈轻稚便迫不及待看向萧成煜。   她虽未多言,可眼眸里的意思却很清楚:“陛下快动筷,你吃了我才好吃。”   萧成煜夹起卷好的鸭肉卷,直接一整个放进口中,随即咀嚼起来。   沈轻稚目光炯炯,似乎很是想要听到他的点评,竟是忘了自己也可以品尝了。   年九福卷的鸭肉卷不大不小,一口正好,萧成煜两三口就吃完了。   待他吃完,脸上依旧不悲不喜的,看不出这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沈轻稚忍不住问:“陛下如何?”   萧成煜看向她,道:“尚可。”   对于皇帝陛下来说,尚可就已经可以给打赏了。   沈轻稚这才拿起筷子,把那鸭肉卷放入口中。   刚一入口,一股浓郁的鸭肉香气便盈满唇齿,外面的薄饼请如蝉翼,有着清淡的麦香,随着咬破饼皮,里面鸭肉的鲜甜便浓郁起来。   鸭肉若是干吃,是有些腻嘴的。   但此刻,鸭肉之外裹着甜面酱,又有清爽的青瓜条,吃起来当真是甜而不腻,油润回味。   尤其是酥脆油香的烤鸭皮,上面的鸭油香味特殊,又热乎乎的,让人回味无穷。   沈轻稚品尝美食从来不狼吞虎咽,她慢条斯理把这鸭肉卷品完,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此刻是眉开眼笑,高兴至极。   只有美食才能让一切郁结消散。   沈轻稚吃完了一个,又让戚小秋给自己卷了两个,吃得很是尽兴。   不过转瞬功夫,沈轻稚就已经吃了五个鸭肉卷,终于停下了筷子。   萧成煜见她如此喜欢,便问:“喜欢这菜?”   沈轻稚点头,笑眯眯说:“陛下这里的御厨果然了得,这道菜当真好吃,一向是御厨自己研制的新菜品,就觉得更妙了。”   萧成煜风寒未曾痊愈,不易重油重盐,也不能大鱼大肉,他只尝了两个便停了下来,改吃皮蛋瘦肉粥。   他一贯不爱吃粥,这是没法子,不能吃别的,才勉强吃上两口,现在看沈轻稚吃得高兴,他也觉得有些腹中空空,一个走神的工夫一碗粥就吃完了。   热腾腾的粥食顺着食道滑进胃中,让萧成煜整个身体都暖和起来,那种冰冷的颤抖也渐渐消散,粥食里的姜激发了萧成煜身体原本的热度。   他竟也有了些食欲。   沈轻稚见他吃完了粥,这才问年九福:“陛下还能再吃些什么?”   年九福便道:“娘娘下午已经送了鸡汤来,晚上御茶膳房就没准备,不过给陛下准备了文丝豆腐,用高汤炖煮的,陛下也能用。”   沈轻稚点点头,亲自端了那一盏文丝豆腐,放到萧成煜面前。   文丝豆腐是用多种高汤熬制的,里面的丝有豆腐丝、香菇丝、冬笋丝、火腿丝,御厨的刀工自然了得,几样都切得纤细入发,如同一朵盛开的菊花,在高汤里静静沉浮。   这道菜很清淡,却也鲜嫩,很适合嘴里发苦的萧成煜。   汤盏是昭仪娘娘亲自端来的,萧成煜也不会不给沈轻稚面子,于是还是拿起瓷勺,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沈轻稚也取了一盏,浅浅吃了两口。   因为食材都切极为细,用瓷勺吃时会带起浓郁的高汤,食材的纯粹香味在口中和高汤混合在一起,美妙绝伦。   沈轻稚也很喜欢这道菜,顿时道:“这个也好。”   萧成煜便扬了一下手:“赏。”   年九福诺了一声,飞快看了一眼食盒上的签子,然后朗声道:“赏御茶膳房周良银十两。”   于是,外面就传来侍膳黄门的唱喏:“谢陛下赏赐。”   这一赏一谢,立即便让膳食显得更有滋有味。   萧成煜虽然病了,胃口不开,却到底是年轻男人,平素就能比沈轻稚多吃两碗饭,今日即便是收敛了些,吃的又都是清汤寡水,最后还吃了一碗小米红枣粥,依旧比沈轻稚晚放筷子。   沈轻稚陪着萧成煜起身,思索片刻道:“陛下,今日咱们就别去院子里了,不如就在花厅里走一走,消消食?”   萧成煜不置可否,便被沈轻稚那么柔柔一挽,跟她一起并肩来到花厅。乾元宫里有一处小池塘,左不过殊音阁大小,里面养了不少赤红的锦鲤,天气好时去看锦鲤,当真是水波荡漾,波光粼粼,很是漂亮。   锦鲤池边上就是东罩殿的花厅,从东罩殿开口的窗户里,能看到外面的锦鲤池。   两个人在里面走了一会儿,沈轻稚才道:“陛下的御茶膳房真是极好,御厨们个个手艺极佳,不仅如此,他们还乐于创新,总是能做出新奇的好菜来。”   沈轻稚抬头看着他笑,眼波流转,眼尾出飞出三分娇嗔,两分妩媚。   “难怪陛下这般英姿勃发,必是比臣妾吃用的好呢。”   这娇嗔劲儿,让一向淡定自若的萧成煜都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嗯?”他淡淡回了一声。   沈轻稚便轻声小小,整个人跟没骨头似的,软软靠在萧成煜结实有力的胳膊上。   “陛下,臣妾可贪嘴,以前在家中时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进了宫就觉得进了仙界呢。”   “御茶膳房的御厨可比御膳房的用心多了,臣妾用了一顿晚膳,以后可还想用。”   御茶膳房只伺候萧成煜一个人,御膳房伺候一宫人,能一样吗?   萧成煜这才听懂她的画外音,夸他英姿勃发都是虚的,惦记御茶膳房才是真的。   沈轻稚是昭仪,目前还只是中三位的娘娘,即便是那些嫔娘娘,自己宫里都开不了小膳房。   只有皇后、贵妃和四妃,宫里才会给安排小膳房。   沈轻稚一早就同他说过,她要荣华富贵,要锦衣玉食,要当人上人,如此,她现在不过是要御茶膳房,哪里算什么大事。   更甚者,萧成煜还觉得沈轻稚如此撒娇卖乖别有一番风情,很是有趣。   思及此,心情极好的皇帝陛下眸色一闪,倒是没立即就心软答应。   “那以后爱妃若是得了空,也可来乾元宫用晚食,不过若是爱妃来给朕请安,总不能空着手吧?”   沈轻稚微微一顿,随即便抬头看向他。   两个人目光交汇,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的眼里眉间,不远处的锦鲤游移舒展,掀起轻微的水声。   簌簌,簌簌。   沈轻稚眉眼一弯,盯着萧成煜的眼眸深处看去,片刻之后便道:“我就知道,陛下最好了。”   她看出来,他是在同他打趣。   萧成煜也淡淡笑了。   他那张冷若冰霜的俊颜似被晚霞的余晖暖融,只留温暖的笑意。   “嗯,朕是打趣你。”   沈轻稚轻轻锤了他一下,随即重新挽上他的胳膊,陪着他在花厅里漫步。   萧成煜这才道:“最近这几日张家跟蒋家在前朝闹得很凶,有些不可开交,你寻个日子,去看望一下庄嫔。”   沈轻稚点头:“是。”   萧成煜顿了顿,又道:“再去看望一下淑太妃和贤太妃,还有柔佳,她病是好了,却也不能一直在太妃宫里无所事事,你同贤太妃说,如今老一老三都在读书,柔佳也得去外书房。”   沈轻稚道:“臣妾知道了,若是贤太妃不愿呢?”   “她不会不愿,只是缺朕一句话,何家连陪读的姑娘都寻好了,就等柔佳病好。”沈轻稚一下子便明白过来,这是想送何家姑娘进宫陪读,顺便同两位郡王熟悉熟悉,何家门第高,嫁给王爷做王妃再合适不过。   “是,那臣妾便好好同太妃娘娘说一句。”   说到这里,沈轻稚便又眯着眼睛笑,她嫣红的唇瓣如火一般,在萧成煜眼眸深处燃烧。   “陛下,臣妾替陛下办这么多事,陛下自也不能空手呢。”   萧成煜问她:“那昭仪娘娘想要什么?”   沈轻稚左思右想,在萧成煜耳畔低低说:“等陛下龙体康健,便拨冗去景玉宫一趟,臣妾给陛下做……”   萧成煜低下头,英俊的眉眼几乎要同沈轻稚的撞在一起。   “什么?”   沈轻稚眼波流转,满脸皆是风情,她踮起脚,在萧成煜耳畔边吐气如兰,端是妖娆绮丽。   待她说完话,萧成煜目光一凝,在她腰上紧紧一握。   “这可是你说的。”   萧成煜低下头,在她脸盘上落下一个吻。   他的手很热,臂膀很有力气,可落下来的那个吻却轻如鸿毛。   “你可别后悔。”他低声道。   ————   皇帝陛下微感风寒,昭仪娘娘自然不能留下来侍寝。   用过晚膳后,两人又闲散了一会儿,沈轻稚就告退了。   待回到景玉宫,沈轻稚正准备早早睡下,钱三喜就蔫头巴脑凑了上来:“娘娘……”   沈轻稚瞥了他一眼,在雅室里落座,才问:“什么事?”   钱三喜就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娘娘之前吩咐小的打听庄嫔娘娘家里事,小的是努力了,不过……不过这消息不太好打听。”   他讪讪一笑:“娘娘也知道,宫里人嘴都严,尤其以乾元宫和尚宫局的人最古板了,这要是没点机缘,可是什么都不肯跟小的说呢。”   宫里这些弯弯绕绕,新入宫的宫妃可能不懂,但沈轻稚在宫里都快五个年头,又如何不知道呢?   在宫里要办事,一靠地位,靠跟的贵人得不得意,一则靠银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   沈轻稚好笑地看了紧张的钱三喜一眼,嗤地笑出声来:“你跟我还这么害怕,我又不是东六宫那些高门娘娘,哪里不知道这些。”   钱三喜嘿嘿一笑,眉目都舒展了,再没刚才那瑟缩样子。   “这不是小的觉得这事没办好,打了自己的脸,让娘娘知道小的没本事可怎么行呢。”   沈轻稚看了一眼身边的戚小秋,才道:“以后你要使银子,就同你小秋姐姐说,小秋知道使不使得。”   宫里面的阉人,不为权就为钱,他们一辈子孑然一身,无儿无女无妻,家又回不去,可不得赚点钱。   景玉宫里的宫人,只要忠心不一,有话直说,其他的都好说。   就钱三喜这拿了银子出去办事,他自己不扣下来一半都是好的,但这又算什么事呢?   钱三喜见沈轻稚大方,自己心里也安心了,他打了个千:“娘娘放心,门路小的都寻好了,尚宫局有个敬事房退下来的老公公,他可知道宫里事,就是嘴里馋,贪酒,小的去御膳房买些精酿孝敬他,明日就能有消息了。”   沈轻稚点头,还鼓励了一句:“钱公公,你是咱们景玉宫的大总管,这宫里除了小秋就是你,你出去代表的是景玉宫的脸面,以后总有你扬眉吐气的时候。”   “你不能落了景玉宫的面子,也不能太耀武扬威,你是个聪明人,心里头定是有数,我就同你说这一次。”   钱三喜眉峰一凛,立即跪下给沈轻稚磕了三个头:“娘娘放心,小的都明白,指定不给娘娘丢脸。”   沈轻稚点点头,让他退下去歇息了。   戚小秋帮沈轻稚捏肩膀,捏了一会儿沈轻稚就不让她忙了:“哪里要你做这活计。”   戚小秋道:“娘娘,钱三喜是年公公□□出来的,出不了差错。”   沈轻稚嗯了一声,微微闭上桃花眸子,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这我知道,可他跟你不一样,给你一万两你不动心,给他呢?”   戚小秋一愣,随即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暖意。   当年姑姑问她,要不要去跟沈轻稚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不为别的,就为沈轻稚是个敞亮人。   她从来不会藏着掖着,人也机敏聪慧,跟着这样的人,以后过不了苦日子,再一个,出了事也不会被她猜忌。   就如同那日在望月宫里,最后德太妃都发了话,就是想要审讯迎红,沈轻稚都没低头。   她在乎对她忠心的人。   戚小秋收起心里的热意,她努力勾了勾唇角,也打趣一句:“那可不一定,一万两还是很多的。”   沈轻稚睁开眼睛,眼眸里只有笑意,她拍了戚小秋一下,道:“一万两算什么?难道本宫出不起?”   现在她出不起,以后可不一定。   沈轻稚笑道:“好了,今日忙了一整天,你也累了,早些安置吧。”   沈昭仪娘娘很是没心没肺,早早就歇下了。   另一边,乾元宫中,即便已经到了沈昭仪给的就寝时间,萧成煜依旧在御书房奋笔疾书。   睡了一下午,政事耽搁太多,萧成煜总觉得今日事没有办完,无论如何都不能安心。   年九福见他还在那忙,眉头皱得很紧,心里头可是焦急。   小多子端了药碗过来,贼眉鼠眼问:“师父,这药送不送啊。”   年九福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小多子:“……”   小多子只好站在御书房门口,捧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药发呆。   年九福又瞪了他一眼。   小多子丧着脸,都要哭了。   年九福到底心疼徒弟,不想让徒弟进去被一顿训斥,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这才接过托盘,亲自把药送了进去。   “陛下,药都要凉了。”年九福小心翼翼说。   萧成煜认真看着奏折,没有听见年九福的话,也根本就没心思理他。   年九福愁眉苦脸,沉思片刻,忽然福至心灵。   “陛下,这药是沈昭仪盯着御茶膳房煮的,还特别叮嘱让陛下戌时吃了早早睡下,陛下……”   年九福把沈昭仪三个字咬得很重,终于叫回了萧成煜的魂魄。   他捏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看了折盒里剩下的一半折子,难得犹豫了。年九福见这样子,再接再厉:“陛下,太医也说了,陛下得好好保养,多睡些时候,这样才能早日龙体康健。”   “娘娘可是担心您呢。”   萧成煜仿佛没听见一般,却继续落了笔,似乎根本不管什么娘娘太医的,一定要把奏折批完。   年九福心中直叹气,怎么就这么喜欢看折子,那折子上都是废话,有什么好看的?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说,只能苦兮兮站在边上,生怕他又熬一夜。   不过就在年九福胡思乱想的时候,萧成煜最后落了一笔,把那折子随手往桌上一扔,抬眸看了年九福一眼。   年九福小腿一哆嗦,险些没跪递上去。   两个人沉默对视片刻,萧成煜才皱眉道:“把药给朕。”   年九福:“哦哦。”   萧成煜吃药可不墨迹,他一口把药都喝下肚去,末了用薄荷水舒了口气,就算吃完了药。   年九福小心翼翼问:“那陛下,不如就早些安置吧。”   萧成煜看了一眼窗边的沙漏,沙漏里的时间标刻即将来到戌时正。   细碎的沙子在里面簌簌作响,被明亮的宫灯照耀得流光溢彩。   萧成煜叹了口气,想起下午时沈轻稚轻声细语,软语劝诫,他到底没有再拿起朱笔。   “就寝吧。”萧成煜起身,果断离开了御书房。   年九福兴高采烈跟在他身后,心里念叨:阿弥陀佛,还是昭仪娘娘能显灵。   于是到了第一日,沈轻稚就又被请去了乾元宫。   今日是小多子亲自来请的,还带了暖轿来,不过沈轻稚想自己走一走,便没坐暖轿。   她换了一身水红的衫裙,脸上略施粉黛,走在秋日的阳光下,就如同刚刚绽放的海棠,缤纷多姿,绮丽多情。   小多子跟在她身后,笑着说:“陛下可是惦记娘娘呢,大伴一说要请娘娘过去用晚膳,陛下就说不如这会儿就过去,这时候日头好,还能吹吹风。”   这一句话看似简单,但沈轻稚却一听就明白了。   这肯定是年九福伺候不了病中的顽固帝王,请了她过去救急。   沈轻稚瞥了小多子一眼,道:“多公公,今日本宫去了,自会好好劝解陛下,年大伴可也不能忘了本宫这一趟奔波。”   小多子立即满脸堆笑:“娘娘说的是,大伴心里都明白的。”   沈轻稚这才轻哼了一声,闲庭信步地去了乾元宫。   萧成煜今日上了小朝,因为实在精神不济,病体未愈,所并未如何耽搁,只略安排了文渊阁的差事就散了朝。   回到御书房,萧成煜又召见了几名臣公,午膳倒是乖乖吃了药,不过下午只睡了一会儿就强撑着醒来了。   沈轻稚到的时候他依旧在御书房奋笔疾书。   沈轻稚有时候都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就跟厉铭浩那般,没当皇帝前也是夙兴夜寐,事必躬亲,这一当皇帝立即就泄了气,早些年若非权柄没有完全握在手里,估摸着他都不会去上朝。   哪里像萧成煜这般,前朝虽不算稳定,但他到底是先帝亲自选出来的太子,是以太子的身份,握着先帝的遗昭登基的。   他的身份和地位都完美无缺。   即便如此,他当上皇帝以后也从不懈怠,沈轻稚总觉得他每次去景玉宫,都是为了正事去,同她缠绵一夜只是顺便为之。   想到这里,沈轻稚不自觉便笑出了声。   萧成煜抬起头,入目便是她巧笑倩兮的眉眼。   他的面色一下子便放松下来,哑着嗓子道:“你怎么来了?”   沈轻稚便来到他身边,先是看了看桌上的茶壶,见里面泡了一壶胖大海,便给他倒了一碗。   萧成煜喝着茶,听沈轻稚说:“怕陛下不好好吃药,只能再来看一看。”   萧成煜听罢,面上似是不为所动,他道:“朕怎么会同孩子那般。”   沈轻稚又给他倒了杯茶,没接他的话,只是看向年九福:“年大伴,还是让御茶膳房给陛下准备一盅川贝枇杷羹,让陛下润润嗓子。”   年九福微一鞠躬,立即便退了下去。   内书房一下子便只剩下两人。   萧成煜身上困乏难受,眼见她来,便也不继续难为自己,他起身陪着她坐到了罗汉床边。   沈轻稚看着他一脸倦容,终于还是问:“陛下,您为何这么勤勉?”   萧成煜偏过头,淡然看着她。   沈轻稚眨眨眼睛,声音也透着轻快,似乎没说什么要命的话。   “您已经成了皇帝,已经九五之尊,富甲四海,为何还要这么辛苦?” 第49章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从没有人问过萧成煜这个问题,即便有人心里有疑问,也不会直白同他开口。   这宫里,唯一能问他的怕也只有太后和沈轻稚了。   不过如今太后不在宫中,不知道自己儿子是如何夙兴夜寐,点灯熬油,自然就只能由沈轻稚来问了。   萧成煜沉默许久,久到沈轻稚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正要找些别的话题打圆场,他才突然开口:“因为可以得偿所愿?”   沈轻稚微微一愣。   萧成煜看着她,眉宇之间的严肃逐渐剥落,只剩下满目的斗志昂扬。   “年少时朕随父亲上朝,陪父亲听政,所见所闻,总有自己不喜之处,朝政累赘,政务繁冗,大楚已经行至枯木时。”   大楚开国至今已一百四十八载,百多年沉浮,百多年荣辱,这搜载着无数百姓,载着无数个小家,一直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可这艘大船,已经太老旧了。   萧成煜偏过头,目光顺着明亮的琉璃窗,看到窗外的不枯不朽的松柏。   除了东西六宫和皇后的坤和宫,宫中最多的就是松柏,松柏经年绿意如新,不怕风雪,最是耐种。   萧成煜的乾元宫中,最多的也是松柏。   看着那盎然的绿意,萧成煜声音里有着难以被外人察觉的惧怕。   “父皇缠绵病榻多年,即便再如何雄心壮志,也终被身体拖累,幸亏朝中阁臣都还算上下一心,倒没出现玩忽职守,贪污腐败等大案,大楚国祚也平顺地传到了朕的手中。”   “可这天下哪里有万世的基业,哪里有永恒不变的繁荣,哪里有永远的一家天下,朕若是一味故步自封,得过且过,这个守成之君朕做得,可以后呢?”   “若是国祚不丰,国力衰落,大夏和北齐虎视眈眈,外又有漠北部族,总有一天,大楚也可以任人欺凌。”   “到了那个时候,朕怕是死了,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去同老天爷谢罪。”   萧成煜的声音很轻的,轻得如同一缕凡尘,轻得好似酒足饭饱之后的轻声呢喃,叫人不自觉听进心里去。   他面色平静,声音轻弱,没有平素的冷冽寒意,也没有那巍峨的恢弘帝王意气,只有繁华落尽后的真切心声。   沈轻稚安静听着他诉说,这一刻,萧成煜那张俊美的容颜越发耀眼,他身上似能发出明媚的光影,照亮每个人心中的阴霾。   萧成煜说到这里,沉默良久,然后才道:“父皇留了许多改革之策,朕自己也早有谋划,这些改革是要一点点完成,要按部就班实现,即便如此,朕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散漫。”   “一旦步子慢下来,大楚的明天可能就是另一个结局。”   居安而思危,这才是一个帝王应该有的品质。   沈轻稚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握住了萧成煜的手。   他今日虽没彻底好起来,但也没了昨日那般病弱,沈轻稚轻轻挠了一下他的手心,只能感受到他不低于心火的炽热。   不再如昨日那般烫得吓人。   沈轻稚微微松了口气,心道这还没烧糊涂,什么话都能同她说,再说下去,沈轻稚都要不敢听了。   萧成煜被她挠了一下手心,疑惑地看向沈轻稚。   沈轻稚眯了眯眼睛,冲他甜甜一笑:“陛下,臣妾以为,陛下说得对,做得也对,但陛下还是太心急了。”   “俗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且不提如今前朝还不安稳,那么多世家盯着,陛下想施展也施展不开,再一个陛下也是初登大宝,做皇帝大抵同做太子时是不同的。”   “现在的陛下,能看到许多以前看不到的角落,所以咱们还不如慢下来,按部就班过日子,等前朝稳定,潮水褪去,陛下也能看明白,想清楚,有打算了。”   沈轻稚声音也很轻。   “臣妾说这话是僭越,却也是真心,陛下全当臣妾同陛下闲话家常,笑听便是。”   萧成煜看向沈轻稚,眸色沉沉,有着让人安心的坚定。   “你说,朕听。”   沈轻稚想了想,便道:“臣妾其实也不太懂政事,但陛下如今每日都是在批奏折,实在太过辛苦了,臣妾瞧着那奏折一本比一本厚,大人们写着也累,陛下看着更累,还不如……”   沈轻稚犹豫着说:“还不如先改革奏折?比如每一份奏折都定好字数,政事如果能写完,那大人们可以同陛下闲话家常,若思写不完,就去繁化简,先捡着政事来写,那些细枝末节便不重要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   萧成煜看起来很是沉稳,却到底年轻,很不耐烦看那些罗里吧嗦的废话。   他感叹道:“今日读了锦州布政使的折子,前面写了几百个字最近他吃了什么,看了什么,家里如何如何,看得朕头晕眼花,不知所谓。”   沈轻稚:“……”   原来大人们还真这么写吗?   萧成煜看着她一脸惊讶,不由也笑了:“奏折大抵都是如此,你想想,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们一年半载回不来京,不能时常觐见,他们看不到朕,会不会怕朕忘了他们?会不会担心朕不再重用他们?”   沈轻稚:“……”   萧成煜道:“故而他们都会写些家常,同朕说说感想,让朕好能响起来他们,等到三年考评的时候,能步步高升才好。”   这倒是人之常情,可这么一来,行政效率就变得极为低下。   沈轻稚的方法虽好,却令大人们心中忐忑了。   沈轻稚若有所思道:“那不如把陈情和政事分开?大人们其实也不过是惦记陛下而已,政事折只写政事,按救灾、税务、民生、军务、刑名等分开书录,到了文渊阁直接由阁老们汇总,分门别类呈个陛下。而陈情折子就每年递上两次,时间随意,大人们可以尽情抒发感情,这如何?”   萧成煜听到沈轻稚这个法子,眼睛突然一亮。   他炯炯有神看着沈轻稚,甚至还鼓励道:“继续说。”   沈轻稚苦思冥想,才道:“如果有特大灾情,就写加急折,直接递送乾元宫,不经重重关卡,政令便会快得多。”   “当然,若是事后核实有误,自然要依法惩治,革职法办。”   萧成煜一边听一边点头,涌上喉咙上的咳嗽都被他咽了回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打扰沈轻稚。   这些改革之策,其实不是沈轻稚自己所创,是她父亲早年所想,只是夏国大行皇帝昏庸无能,根本不关心朝政,厉铭浩又是如此的冷酷无情,这些她父亲同门客们议论了许久的治国之策全部都付诸东流,连同她全家的血肉一起葬送。   现在能说给萧成煜听,无论适不适合大楚朝堂,无论萧成煜觉得是否可行,她终归是说出了口。   这是她父亲矜矜业业三十载,最终也没有看到的美好愿景。   不过沈轻稚所说的改个,也是根据自己在大楚五年生活有所更改,细节上更贴合大楚。   待得沈轻稚把话说完,萧成煜才捏了一下沈轻稚的手。   “很好,很好的。”萧成煜眼睛里都透露出喜悦来。   “这个改革方案确实很稳妥,若是如此一改,朝中上下必会气象一新,最起码能改掉朝臣只依赖奏折施行政策的风气,也让他们知道如何能更好为百姓办事。”   “若是什么都不知,不知要如何行事,不知要如何处理政事,那政事折他们就写不下去,也写不出东西。”   限定了字数,对于腹中空空的混子来说,比那些满腹经纶者要更难。   萧成煜越说越高兴,最后还拍了一下方几,道:“甚好,甚好啊。”   沈轻稚:“……”   沈轻稚有点后悔此刻同他说了,眼看他这么激动,怕不是要立即把阁臣们从文渊阁叫过来,连夜商议朝政不成?   “陛下,莫急莫急,”沈轻稚轻声劝解,“这方案不过是臣妾随口一言,方方面面还不完备,待到陛下身体痊愈,再同阁老们慢慢商议,弄出个万全的政令来才好施行。”   “陛下,臣妾今日来乾元宫请见,可不是为了让陛下拖累身体的。”   萧成煜顿了顿,那股子激动劲儿终于降了下来,他深吸口气,意味深长看向沈轻稚:“朕知道了。”   沈轻稚掩面一笑,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臣妾前几日读了本书,看到书上写了学堂里先生们如何批改作业,觉得方案甚好,今日便同陛下说了。”   沈轻稚面不改色,一点也不惧怕外人怀疑。   “待回去便把那书呈给陛下,陛下龙章凤姿,聪慧过人,亲自看了说不定比臣妾更有见地。”   确实有这么本书,不过内容却有些差别,但每个人的思绪都是飞在天际的,沈轻稚看了这书有如此感悟,难道要怪沈轻稚太过聪颖?   萧成煜点头:“好。”   似乎解决了心头大事,萧成煜显而易见有些困顿了。   沈轻稚忙让年九福端来汤药,伺候萧成煜吃下,又把自己亲自剥的橘子喂他吃了一瓣。   “陛下,是不是觉得心里头松快多了?不如今日也睡一会儿,多休息两三日,陛下的病便能大好。”   萧成煜微微一顿,此刻觉得她说什么都是对的,便道:“也好。”   沈轻稚便弯眼一笑,眉眼之间接是温柔写意。   年九福伺候萧成煜脱下鞋袜外袍,萧成煜便依旧躺在了罗汉床上,他的头刚一碰到软枕,困顿和疲累就席卷上来。   他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却听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萧成煜挣扎着,留下入睡前的最后一句话。   他对沈轻稚说:“别走。”————   萧成煜都再次醒来的时候,又到了晚膳时分。   他朦朦胧胧睁开眼,入目便是沈轻稚柔静的侧颜。   沈轻稚就坐在罗汉床边的圈椅上,身后垫着软实的靠垫,手里举着一本书,正在认真读着。   瞧一个人读书的样子,就知其有没有用心,沈轻稚并非一马平川往下读,她看看听听,眼睛微眨,就知道她一边看一边思索。   倒是很认真。   萧成煜也想起来,她似乎做什么都很认真,从不敷衍了事。   做藤编的时候如此,笑着玩闹的时候如此,读书的时候亦如此。   萧成煜看了看着,都没察觉自己看她的目光炯炯,已是目不转睛。   沈轻稚这才感受到一股炙热的视线,她偏过头,就看到萧成煜正平静看着他。   他本是大梦初醒,可眼眸中却偏偏没有任何倦怠,那双凤眸中有着点点星辰,灿若繁星。   沈轻稚放下书本,看着他展颜一笑。   “陛下可是醒了?身上可好多了?”   萧成煜坐起身来,长长舒了口气:“这一觉睡得足。”   沈轻稚便叫了年九福进来伺候他穿戴,一边又笑吟吟道:“晚上陛下要吃什么?”   萧成煜想了想,他这一觉睡得足,胃口不是很开,一时间还真不知要吃什么。   见他如此,沈轻稚就替他做了主。   “陛下这几日吃食寡淡,如今好一些,倒是可以持些温补的,晚上便让御茶膳房给陛下炖一只鸭子,放上红枣和枸杞,能平阴润燥,不会起肝火。”   她想了想,又安排:“再做一份桂花糯米藕,吃些蜂蜜润嗓,晚上就不吃粥食了,陛下吃肉燕和飞叶面吧,好吃又好克化。”   宫里的大厨做白案都是一顶一的高手,他们做出来的肉燕香而不腻,飞叶面软嫩弹牙,滋味恰到好处。   沈轻稚对吃可是极为讲究,这一连串吩咐下来,年九福差点没记下,倒是小多子机灵,待她说完便下去吩咐,好悬没让年大伴丢面。   今日的晚饭除了昭仪娘娘反复要给陛下准备的,御茶膳房还根据娘娘的口味,特地做了糖醋鲤鱼和煸鳝丝。   鲤鱼自都是活蹦乱跳宰杀的,煎炸两次再挂糖醋汁,呈上来的时候鲤鱼卷成跃龙门的形状,鱼肉已经切成豆腐块,外面表皮酥脆,里面却软嫩得很,轻轻一夹就能从鱼骨上夹下来。   一口进了嘴里,外面的酸甜脆壳是根基,里面鲜嫩富有汁水的鱼肉才是点睛。   沈轻稚本就爱吃酸甜口的菜,这一道倒是送进她心里去了。   席间昭仪娘娘就忍不住夸赞:“还是御茶膳房的御厨有心。”   萧成煜一个眼神丢过来,年九福立即就叫昭仪娘娘看赏。   沈轻稚是昭仪位份,按照宫规,每月有鱼十条,不拘品类,看娘娘自己选。   她一贯爱吃鱼,平日里也会自己使银子买来吃,却哪里有御茶膳房这样做好就上桌的恰到好处。   沈轻稚感叹:“还是陛下这里好,御茶膳房离得近,上来的时候菜刚好得吃。”   萧成煜睡足了,歇够了,心情也好了起来,闻言便大手一挥:“以后你想吃什么,只管让人来御茶膳房下单子,谁也不会短了你一口吃的。”   有了这话,沈轻稚立即高兴了。   她抬眸看向萧成煜,一张脸笑成了花:“还是陛下待我好。”   两人吃过饭,又散了会儿步,沈轻稚千叮咛万嘱咐他晚上别熬着,这才走了。   待到昭仪娘娘离开乾元宫,年九福才伺候萧成煜去沐浴。   这两日身上疲乏,一直昏昏沉沉,便没沐浴,这回儿身上好一些,才去了香暖阁。   待他下了水,开始闭目养神,年九福便亲自给他洗头发。   年九福是打小就伺候他的,同他关系自比一般的黄门要亲近,虽然经常在他面前扮丑作怪,大抵都不是因为真的害怕,只是为了逗萧成煜开心。   这会暖香阁只剩他们两人,年九福才忍不住念叨一句:“陛下,您这一场病,就是自己把自己逼的,心里头起了火,身体上就带出病来。”   萧成煜闭目养神,倒是嗯了一声算听见了。   年九福就又道:“臣听着昭仪娘娘说得极是,人得知道以后要干什么,眼下的路就不慌,陛下也莫要焦急,日子总要慢慢过的。”   萧成煜这才睁眼眼睛,扫了他一眼,回头继续闭目养神。   “看来昭仪娘娘是真厉害,连你都能收买。”   他难得玩笑一句,年九福立即唱念做打:“哎呦呦我的陛下,昭仪娘娘哪里瞧得上臣哦,这不还是咱们都想到一处去,见到陛下急病了心里难受,说的都是真心话。”   萧成煜淡淡笑了一声,道:“以后若是南音阁没人挑大梁,就送你过去唱戏,你指定比名角们唱得好。”   年九福是谁,脸皮比城墙还厚。   他这会儿都能表一句忠心:“陛下真是抬举臣了,若是臣真能唱两句,还不得天天给陛下唱。”   主仆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年九福就给他洗净又烫干长发,简单利落在发顶束好发髻,他就很知趣退了下去。   待得暖香阁只剩萧成煜一个人,他才缓缓睁开,脸上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不再如同之前每一日那般绷着。   他自己这病,不用太医说,他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说来说去不过是心里有火,焦躁不安,夜不能寐所至。   外人都看他从太子顺利当了帝王,当上皇帝之后政事也是得心应手,前朝后宫皆是井井有条,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不是不慌的。   毕竟,他也是第一次做皇帝不是?   家国天下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若他还能淡然处之,那就绝不是凡人了。   萧成煜长长舒了口气,把心里那股子郁结之气都疏散出去。   他做太子的时候确实已经监国,可哪会即便父皇病重,不太能处理朝政,可他毕竟还在。   父皇对他总是悉心教导,朝政有任何难办之处,他都会去询问父皇,那时候,总有人告诉他要如何做,要怎么做,也有人告诉他不要怕,出了事有父亲担着。   那时候,他不是天,他的头顶有另一片天。   后来父皇殡天,他仓促继位,可即便如此,宫里也有母后在。   当年开国时,高祖皇帝曾经重病不能治,高祖文皇后便已国母之身,撑起了大楚的一片天。   所以这些年来母后虽并未如何在前朝呼风唤雨,可前朝那些事,母后都是一清二楚的。   前些时候,若是有些处理不了的政事,萧成煜也会去问一问母后,母后总能给他吃上一颗定心丸。   现在,母后也去了玉泉山庄,整个宫里就剩下他一个人。   朝政有难处的时候,再没人给他指点迷津,也无人告诉他不用怕,出事有我。   他现在成了别人的天。   萧成煜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出身,所以他从来也学不会软弱和退缩,他是嫡长子,若是退后半步,那死的就不是他一个人,连带着皇后和宜妃都要受连累。   所以从小到大,有什么事他都咬着牙坚持,从不退缩,也不敢退缩。   如今这般,他遇到了难题,也不会退缩萎靡,不会但又害怕,他只会越发努力,一往无前。   故而这般夙兴夜寐的,才终于把自己折腾病了。   是啊,沈轻稚说得很对,人生还有大几十年要活,何必把自己折腾的做皇帝都不痛快。   经了这一遭,他自己倒是沉淀下来,终于把心里那股火气发散出去,不再焦急彷徨了。   以后的日子,就按部就班过好了。   萧成煜闭了闭眼睛,他仰头躺倒在池边的软枕上,脸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   那是他脸上从未出现过的笑容,张扬、肆意、畅快无比。   现在,他是皇帝了。   自然要随心所欲,想要的即便一时半会儿要不到,也总有属于他的一天。   幽静的暖香阁里,轻轻响起一阵笑声。   年九福守在门口,听到他笑了,自己也无声笑了起来。   他仰头看了看天,今夜星空明亮,万里无云,洁白的银盘挂在天际,照耀着安静祥和的中原沃野。   月色皎皎,星光璀璨,自是人间好时节。   另一边,沈轻稚也在沐浴,她今日选的不是茉莉香露,特地换了玫瑰花露,味道更清新一些,沐浴之后她自己也觉得香,总是想要去闻。   戚小秋看她这般,唇角勾了勾,难得笑了:“娘娘若是喜欢,回头我差人去尚宫局说一声,若是以后有了好香露,给娘娘取来沐浴。”   她想了想,道:“听闻南地的橙花味道也好闻,还有外边的铃兰,芳草等,味道都有些风味。”   沈轻稚就说:“好啊,辛苦咱们秋姐姐了。”   戚小秋摇了摇头,她出去叫银铃伺候守夜,就瞧见钱三喜贼眉鼠眼缩在垂花门外,露出个小脑袋来。   戚小秋:“……”   戚小秋冲他招手:“今儿怎么敢劳你钱大公公值夜?”   他们宫里一共三个黄门,钱三喜虽还没当上总管,却也是管事,值夜哪里轮得到他来操心,往常一过宵禁,他就麻溜回他的东四条作威作福去了。   今日还没走,显然是有事。   钱三喜就冲她挤眉弄眼:“秋姐姐,这不是今日打听来了好消息,想同娘娘说麻,结果咱们娘娘面子大,大半日都在乾元宫呢,这会儿小的才有机会说。”   戚小秋便让他等了等,进去通传一声,沈轻稚便就披了外袍来到明间:“昨日批给你银子,今日事就办妥了,咱们钱公公可真厉害。”   钱三喜很是滑稽地冲她行礼,才道:“哪里,其实不是小的使了钱,这消息能打听出来,这几日娘娘大展神威。”   钱三喜这么滑头的人,打听庄嫔娘娘家中事,如何会自己亲自去,他是摸清了门路,请同乡出面请人吃酒。   原那尚宫局的老公公不肯说,万一以后庄嫔娘娘鸡犬升天,他这不是提前把人得罪了,自是不能干这顾头不顾腚的事。   可这两日陛下略有风寒,就一直召沈轻稚侍疾,她本就有宠,陛下对她多有抚照,这么一来,景玉宫就很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庄嫔娘娘那病秧子的样子,想要侍寝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还不如提前把消息卖个好价钱。   老公公可不管是谁问,谁给钱谁是大爷。   沈轻稚听到此处,不由笑开了花,心道:陛下竟还是有点用的。   这不,给他们景玉宫省了不少事。   她看着钱三喜:“你说说看?”   钱三喜便道:“回禀娘娘,庄嫔娘娘不是张家嫡出,她是张首辅三房庶出儿子的宠妾所出,跟她一母同胞的还有一个哥哥。”   “这故事就要从这个哥哥说起了。”   ————   张节恒此人曾经被誉为大楚的文曲星,诗词歌赋皆是极佳,他三十岁时就连中三元,是当之无愧的状元爷。   只不过他人生顺利到三十便戛然而止,那会儿还是萧成煜祖父楚平帝在位,平帝是个激进的改革派,对于平和中庸的朝臣并不太欣赏,尤其张节恒最出名的还不是治国理政,而是诗词歌赋,故而并没有被他重用。   一晃十年过去,待到先帝登基之后,张节恒已经在边陲做了五六年的知府,有一次他回京述职,同先帝彻夜长谈,先帝才发现此人同自己的理念是相同的。   酒逢知己千杯少。   对于先帝这样的病弱之人,有人能陪伴自己一起施展理想抱负是最难得的,故而张节恒一飞而起,从边陲知府一跃成了盛京六部的礼部侍郎。   没过两年,因其政绩卓越,便升为户部尚书,直接成了皇帝身边的重臣。   弘治十年,他入阁。弘治十五年,他成为了首辅。   此时的张节恒已经五十岁,可他的仕途似乎才刚刚开始。   后来他又成了上书房的教授,教导皇子读书学习,渐渐成了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乃至今日,新帝登基,他作为太子恩师,依旧位列三公,成了辅政大臣首。   若说张首辅此人,忠心是没的说的,早年间其在官场,都有小闵横的雅称,唯有一点,他家的后院有点乱。   张节恒娶妻孙氏,后纳妾六名,除去嫡长子,剩下的子女皆是妾室所出。   张家最出息的自然是张节恒的长子,年纪轻轻便高中进士,因父在盛京,他自请外调,如今未及不惑便已是封疆大吏。   剩下的子嗣倒是没有多出色,除了两个女儿都嫁给了藩王,剩下的大多资质平平,所幸有他这个首辅压着,家里才没生事端。   钱三喜讲得眉飞色舞:“娘娘您有所不知,老大人家中的孙夫人是个好脾气,从来不欺辱妾室,故而张家几房妾室都是相互斗法,整日里斗得不亦乐乎,她们不光自己斗,下面的子女也跟着斗。”   “庄嫔娘娘的父亲张三爷是最得宠的柳姨娘所出,他自己有样学样,对结发妻子毫无尊重,专宠自己的表妹小柳氏,庄嫔娘娘就是小柳氏的孩子。”   沈轻稚都快听晕了。   她让人取了纸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终于写清楚张家这弯弯绕绕。   钱三喜继续道:“张三爷只是个从六品的员外郎,这还是张二爷早亡,空出来的位置,他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却总想同张大爷争,可张大爷那官位是自己实实在在靠出来的,是进士出身,他又是嫡长子,在张家谁也越不过他去,之前太后娘娘要给陛下选后妃,看中的其实是张大爷家的嫡长女。”   这事沈轻稚还真不知道,但一听就很合理。   太后娘娘对陛下可是如珠似宝,估摸着瞧谁都配不上儿子,即便大楚没那么森严的嫡庶有别,却绝不可能娶个病秧子进门。   这不是给陛下添晦气。   钱三喜见她若有所思,便继续道:“后面的事,老公公其实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却很清楚一点。”   “原本要入宫的张家大姑娘跟庄嫔娘娘的兄长张九郎一起去了平心书院读书,而庄嫔娘娘进了宫,成了贵人。”   沈轻稚微微一顿:“也就是说,庄嫔顶替了自己的长姐进宫为妃,甚至还为哥哥讨了一个好前程。”   钱三喜笑道:“是的娘娘,老公公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这个结论,却有一个很明显的疏漏。   沈轻稚垂眸看着手里刚写的张家关系摘要,道:“不对,张家送女儿入宫为的是什么?为的是维持首辅的地位,为的是让张家更上一层楼,那又如何维系如何更好?”   钱三喜有些傻了,似乎没听懂娘娘的话。   倒是戚小秋若有所思道:“娘娘的意思是,即便要把张家大姑娘换掉,也不应该换成庄嫔娘娘,因为庄嫔娘娘体弱,当不得这个维系纽带。”   沈轻稚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是这个道理。”   她点了点摘要,道:“即便两个柳姨娘吹了枕头风,把这个泼天富贵挣了来,对于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来说,这不一定是件好事,若是这位新的庄嫔娘娘刚入宫就病死了,许多事就更说不清,反而成了要命的危机。”   戚小秋眨眨眼睛,她道:“娘娘,究竟送谁入宫,又如何安排家族的事,应当还是看张首辅的意思,也就是说,庄嫔娘娘入宫这件事,是由张首辅首肯的。”   沈轻稚看着她赞许一笑。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送一个明显活不长的孙女入宫,张节恒在想什么?太后为何会同意?”   钱三喜左看看又看看,最后叹了口气:“娘娘,小的是真笨,真的笨,小的怎么听不懂呢?”   沈轻稚瞥他一眼,吃了口茶才道:“别卖乖,你听得懂,回头再去同那老公公吃酒,再打听些别的新闻。”   钱三喜诺了一声,麻利退了下去。   沈轻稚漱过口,便回了寝殿,舒舒服服躺在床榻上。   戚小秋见她精神着,一点都不困顿,便也坐在脚榻上,同她小声说话。   “娘娘,张家的事不用急,咱们慢慢打听,陛下前头不是还说让娘娘去看望庄嫔娘娘,我什么时候下帖子?”   沈轻稚想了想,才道:“后日吧,明日咱们去看一看太妃和公主。”   戚小秋便道好,明个一早就下帖子,然后便退了下去。   留下沈轻稚躺在昏暗的帐子里,闭目沉思。   若张节恒不是被小妾的枕头风吹得失去理智,那么张妙歆的入宫便是他在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如此一来,张家必定有所图谋。   一个官场沉浮三十载的老臣,绝不可能做出不利判断,要么是为自家,要么是为皇帝,要么……是两头都要顾。   沈轻稚闭上眼睛,思绪渐渐漂浮在漫天的繁星里,不过转瞬功夫,她就沉入梦乡中。   临睡前她想的是,这宫里宫外的人,倒是都很有意思。   次日沈轻稚醒来,上午就让戚小秋往寿康宫递了帖子,宫人回来便道那边两位娘娘和公主都得空,请娘娘下午过去。   如此用过了午饭,沈轻稚浅浅睡了两刻,便悠悠转醒。   银铃过来伺候她洗漱,问:“娘娘,今日准备了月白、浅碧、藕荷色的衫裙,娘娘选那一身?”   沈轻稚一一瞧过,最后选了藕荷色的衫裙,这裙子是新送来的,用的是云锦的料子,适合早秋的时候穿。   裙摆和大袖上都绣了葡萄蔓藤,看着很有些童趣。   沈轻稚换了衣裳,想着去看望太妃,便用了双环髻,发髻上戴了一支紫碧玺如意簪,耳上戴的是子碧玺宝葫芦耳铛。   这么一打扮,立即显得年轻了两岁不止,瞧着还是十五六的小姑娘那般娇俏。   她刚一画好淡妆,几个宫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   “娘娘可真美。”   “每日能瞧见娘娘,晚上都能多吃两碗饭,娘娘跟个仙女似的。”   沈轻稚:“……”   沈轻稚好笑地捏了捏她们稚嫩的小脸蛋,笑骂道:“就会拿我打趣。”   她这边梳妆完,那边戚小秋就领着陆鹿回来:“娘娘,已经准备好了礼单,娘娘请看。”   沈轻稚接过单子,便看到上面简单写了几样。   要去看望太妃,其他的东西不好带,戚小秋选的都是人参灵芝等补品,另外让铜果各做了一个三层的点心匣子,里面不仅有铜果做的时兴点心,还有刚送来的琼州椰子。   本就不是年节,沈轻稚不过是替皇帝去尽孝,便也不用太过铺张浪费,如此简单便成了。   沈轻稚点头,赞了她们一人一句,等到暖轿来了,便领着戚小秋出了宫。   一路平安无事,待到了寿康宫,沈轻稚刚才宫门口下了暖轿,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哭声。   那哭声一听便是孩童发出来的,颇有些撒娇耍赖的劲儿,沈轻稚同淑太妃的姑姑墨香对视一眼,墨香无奈道:“定又是柔佳公主在同贤太妃争执。”   沈轻稚点点头,笑道:“如此正好先去看望淑太妃娘娘,我可不知要如何哄孩子。”   墨香就温柔一笑:“等到娘娘以后有了喜事,就知道如何哄孩子了。”   这是一句吉祥话,沈轻稚羞涩一笑,同她一起进了寿康宫。   寿康宫似乎还是上回来的时候那般模样,只是庭前的花草少了些雨水灌溉,瞧着有些干涩。   沈轻稚不用细看,只粗粗一扫,就知道这宫里伺候的宫人用不用心了。   淑太妃和贤太妃都是有皇子承欢膝下,杂役宫女们也都不太精心,更何况那些下三位的小主了。   沈轻稚看的隐晦,墨香也没察觉,依旧笑吟吟领着她进了明间。   淑太妃已经在等了。   沈轻稚进去忙行礼,立即就拉起一张晚辈的笑脸来:“给太妃娘娘请安了,几日不见娘娘,臣妾还怪想念的,正巧陛下说也不知娘娘们近来身子骨如何,臣妾便自告奋勇,要来娘娘这里淘几本书看。”   淑太妃倒是挺喜欢她的,别看她说的是场面话,便是把场面话说进听的人心里去,说得叫人通身舒畅,这是旁人学不会的本事。   难怪太后喜欢她,可真是没有让人不喜欢的地儿。   淑太妃让她坐下,便道:“近来可看了什么书?”   沈轻稚便把自己看的书同她议论一番,有听了听淑太妃娘娘的教诲,顿时有种醍醐灌顶的醒悟。   “还是娘娘读得透彻,臣妾也就看个皮毛。”   寒暄完了,沈轻稚才巧笑倩兮道:“娘娘,陛下道娘娘最是担心诚郡王,过些时候郡王要陪着陛下去东安围场,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对于这几个太妃,即便是沈轻稚接触不多,也一眼能看出好坏来,淑太妃就是让人会觉得喜欢的那个。   不过这一回德太妃因着望月宫的事不能去,贵太妃萧成煜不想让去,淑太妃就只有好留下来看家了。   淑太妃听到这话,不由心中甚安,她笑道:“有陛下在,炴儿不用我操心,他会听陛下的话。”   “只不过有其他的事,正巧你来,便闲话给你听听。” 第50章   沈轻稚想不到淑太妃会跟她说什么,面上依旧带着笑,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淑太妃瞥了一眼殿门口,见没有小宫女在外面晃悠,这才压低声音道:“前几日,我娘家的嫂子进宫来见,说了几句坊间门世家门第的戏文。”   淑太妃娘家姓江,是盛京左近有名的书香门第,江家走的是纯臣的路子,从不跟旁的世家拉帮结派,故而淑太妃在宫里便是自过自的,这么多年倒是把日子过得清净敞亮。   她是个好脾气的人,同人相处总是分笑,办事异常有分寸,不光跟太后相处极好,就是跟德太妃也没红过脸。   德太妃这样的性子,也没说过她一句不是。   故而她跟还算年轻的贤太妃同住一宫,跟贤太妃相处也很不错,柔佳公主也很喜欢她。   如此说来,寿康宫的气氛自是比承仁宫要好得多,此处所住的太妃们瞧着就都很平和淡然。   就连沈轻稚这个跟她没怎么相处过的,也都觉得她很是慈眉善目,亲近友善,一看就是个好相处的。   所以这会儿她会如此说,沈轻稚必定要洗耳恭听。   淑太妃见她认真起来,心中略松,便道:“我们江家虽不是蒋家、何家那般世代尊荣,到底也是书香门第,同京中的门第多有走动,大约是七月中旬的时候,听闻各家都在请早年出宫颐养天年的嬷嬷们回家去教导姑娘。”   “若是一家两家也就算了,关键有五六家都是如此行事,这就瞧着很有些不对劲。”   淑太妃温言软语,脸上的笑容是少了些,却也并不显得如何严肃:“京中的风气,往常都是跟着长信宫走的,有哪个得宠的娘娘喜欢吃龙须酥,那京里就龙须酥卖得好,若是哪个小殿下喜欢玩空竹,那就家家户户都学空竹。”   “且不提这还是宫里能叫人传出去的,便是宫里没传出去的大事,我也不会不清楚。”   这才是根本,她跟德太妃、贤太妃一起协助太后娘娘打理后宫事,宫里头有什么风声,淑太妃不说第一个知道,宫人第二日也会禀报她。   可现在这事就有些反常了,因为这些世家大族给自家的姑娘请宫中的嬷嬷教导,只可能是为了送她们入宫为妃,成为维持家族繁荣的绿叶,但若宫里真的要选妃,那淑太妃肯定第一个知道。   而现在,这传闻是由宫外传进来,这就显得很有些怪异了。   沈轻稚其实已经听懂了淑太妃的意思,但她腼腆一笑,佯装自己年轻不经事,什么都没听懂。   淑太妃便不由教导起来了:“你说,寻常人家的姑娘,即便是书香门第出身的金枝玉叶,也没得要宫里头出来的嬷嬷教导,这教导出来的姑娘只能做宫妃,做不了寻常的当家娘子,若是不入宫,那就是坏了根本。”   沈轻稚眨眨眼睛,这才哎呀一声:“我明白了,娘娘的意思是,坊间门的臣公已经开始准备往宫里送新人了。”   淑太妃颇为欣慰,道:“你这孩子还是聪慧,一点就透,正是这个意思。”   “若是一家一户还好,但是这么多家族一起准备,而宫里却全无风声,这意味着什么?”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这意味着,他们要一起联名上书,逼迫陛下点头。”   萧成煜根本没工夫管后宫的事,他年不会大婚,迎娶皇后位主后宫,这是当初先帝金口玉言,而太后此刻又病了,不在宫中,故而宫里的宫事还是太妃们打理的。   现在这几个宫妃人不算多,各住各的也没多少事端,即便如此,前些时候蒋氏还是闹了一出大戏。   若是再来那么些人,这宫里可不是要乱了套,那么是否有人趁乱动手,想要博取更大的利益?   群龙无首、人多口杂总归是不成的。   更不提萧成煜自己本身没那个意思,他是什么性子的人?若是真有这心思,早就直说了,何苦要等臣公们主动提出,一群人一窝蜂逼迫他。   萧成煜实在太忙了,一月到头都来不了后宫几次,这几次里大多数都只去景玉宫,足见他多不愿意应付陌生人。   是,虽然这些宫妃都是他的妃子,但对于萧成煜来说,他们毕竟同沈轻稚这样早年就跟在太后身边的宫女不同,对于萧成煜来说,她们自然都是陌生人。   皇帝陛下一心政事,可满朝文武却一心权利。   归根结底,那些人为的便不是萧成煜,不是为什么皇室开枝散叶,为的还不是自家利益。   新帝登基,后宫空虚,若是此刻把人都塞进来充盈后宫,多熬上两年,即便以后再有新人,这也是早年入宫的老人。   是老人,就能慢慢熬出头。   若是运气好诞育皇长子,那更是可以母凭子贵,年之后说不定还能展望一下皇后的凤椅。   这是多么大的诱惑。   他们才不管此刻适不适合,萧成煜愿不愿意,说白了,皇帝陛下的意愿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里。   若非江家大嫂是个细心的,偶然听到一家说,又悄悄打听了别家的情况,这事还真是办得足够隐蔽,可能只有等到朝堂上直接上了折子,宫里才能知道。   淑太妃见沈轻稚把前后因果都想明白,这才舒心一笑。   “我啊,本来想今日给陛下递送一封信过去,简单提一提,倒是巧了你今日过来,说给你听更清晰一些。”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此刻也是渐渐舒展眉头,看着她笑起来。   “娘娘这么信任我?”   淑太妃可信,是苏瑶华临走时郑重交代给沈轻稚的,苏瑶华在宫里二十几年,宫里这些女人她看得很清楚,还能不知谁是什么德行?   她说淑太妃可信,淑太妃就一定可信。   不过淑太妃居然也会如此信任她,这么重要的事直接便跟她坦白直言,还简单点拨了两句,实在令沈轻稚想不到。   淑太妃见她有些疑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着光辉,一看便是个耳聪目明的聪明姑娘。   她不由笑了:“不是我信任你,是陛下信任你。”   沈轻稚眨眨眼睛,反复思量她这话。   淑太妃看着她,眼睛里竟是有些不易觉察的羡慕,但这羡慕她仔仔细细守在心里,没有过分表露出来。   过去二十年,她也从未展露出来过。   “陛下是个很谨慎的人,这宫里的人,没几个能得他信任,即便是我跟随太后娘娘二十年,都不敢说陛下全然信任于我,但他却相信你。”“因为相信你,所以让你来寿康宫看望我,看望贤太妃,看望柔佳公主,因为信任你,所以愿意让你踏足乾元宫,让你进入属于他一个人的御书房。”   “他信任你,是因为你值得信任,因为你同他是一个目的,两个人可以一起向前走,他的目标也是你的目标,对不对?”   沈轻稚有些呆住了,她很震惊于淑太妃的敏锐,也震惊她的直言不讳,但归根结底,她还是震惊萧成煜的信任。   原来,皇帝陛下的乾元宫这么难进的?   淑太妃见她满脸惊讶,不由温柔一笑:“陛下信任你,把重要的事交给你,所以我也能信任你,就是这么简单。”   “咱们都是为的大楚,为的娘娘,为的陛下,对不对?”   沈轻稚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看向淑太妃:“娘娘说的是,今日一言,臣妾受益匪浅,多谢娘娘赐教。”   淑太妃看着她年轻绮丽的面容,看着她眼眸深处的璀璨星辰,听着她宛若黄鹂的动听声音,心里忍不住感叹。   真好啊,她运气是真的好。   两个人不过简单说了几句,沈轻稚便把前后大概听得清清楚楚,她同淑太妃又说了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然后才从前殿退了出来。   此刻的景玉宫已经安静下来,柔佳公主似乎已经不哭了。   沈轻稚看了看墨香姑姑,墨香冲她笑着点头,她这才松了口气,扶着戚小秋的手去了后殿。   待她走了,墨香才进去伺候淑太妃。   淑太妃正盯着手边食盒里的椰子发呆,听到墨香的脚步,她突然苦笑一声:“都这把年纪了,还是要去羡慕年轻孩子们。”   萧成煜跟先帝不同,他看起来冷心冷情,但认准了就不会更改。   但先帝却对谁都很温柔,他似乎谁都喜欢,似乎谁都信任,但到头来,他心里头藏着的唯有他的皇后。   墨香看她有些沉郁,不忍心道:“娘娘,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您如今不也很好?”   淑太妃笑了笑,可那笑里却带了泪。   “我就是今天看到沈昭仪这般,忍不住替她高兴,却也为自己悲伤。”   “我喜欢上的人,我以为他对我多少有心,可到头来,他确实有,却只给了一个人。”   “这也倒罢了,可你看看,先帝让太后娘娘过得是什么日子?”   “这还是先帝身体不好,健康不在,若非如此,只怕寿康宫和承仁宫要住不下的。”   “我同情我自己,更心疼太后娘娘,我就是盼着宫里少一些这样的女人才好。”   墨香轻轻拍着淑太妃的后背,让她趴在自己怀里痛哭一场。   先帝已经故去,故人不在,旧事也没必要总是提起,墨香知道淑太妃为此有多么痛苦,可她却也从来不怨天尤人。   她会去同情同样过得艰难的太后,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陪伴在太后身边,同她有了些姐妹情分。   这种感情,其实比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更让她觉得珍贵。   那是属于她们的,独一无二的信任和亲近。   “还好,娘娘看人还是准的,”淑太妃擦干眼泪,笑着说,“你看这位沈昭仪,把懵懂无知写在脸上,可心底里那算盘打得噼啪响,她能经事,能担住事,才是娘娘选她的根本原因。”   “知子莫若母,娘娘最是知道陛下是什么性子,她看准的人,陛下应当也会喜欢。”   淑太妃长叹一声:“只是不知他们以后的路会如何走了。”   墨香笑道:“娘娘,那都是他们的故事了,咱们就安心看着便是。”   沈轻稚倒是不知道淑太妃这又感叹了什么,她刚一进后院,就听到柔佳公主细细的小嗓子。   她一边哭一边念叨:“娘,我不去读书,我不去,我不去呜呜呜呜。”   沈轻稚:“……”   沈轻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结果贤太妃的姑姑听泉一眼就看到了她。   “昭仪娘娘来了,快里面请。”   于是,沈轻稚就看到一个泪眼婆娑的小娃娃。   柔佳一看她来,千百般委屈涌上心头,张了张小嘴,哇的一声就哭起来。   “娘我不走,我不走,你别赶我走!”   ————   之前沈轻稚过来看柔佳公主,小姑娘还病恹恹的,缩在床上瘦骨嶙峋,怪可怜的。   没过几日病好了,年纪小吃的又好,人这就养回来了。   但养回来,小娃娃就开始作妖。   贤太妃原来就是个慈母,如今光守着儿女过日子,自然更是宠她宠得不行。   前几日小姑娘在寿康宫闹腾,一宫的太妃瞧着都喜欢,各个都逗她宠她,她眼看在这宫里都要称上小霸王,立即更是作天作地。   结果没几日,当娘的先受不了了。   柔佳公主今年虚岁都五岁了,本来翻过年就要去上书房跟着哥哥们一起读书,结果先帝一直病体不愈,后来又是国丧,这事自然就耽搁了。   如今她这么闹腾下来,贤太妃是真的怕这女儿养歪了,这才动了要送她去开蒙的念头。   她是皇帝的母妃,有什么话都能直说,便给萧成煜递了请命折。   这是小事,萧成煜自不会阻拦,今日就是让沈轻稚过来看看,看柔佳公主什么时候能去上书房,问问贤太妃这边还缺什么少什么,好叫尚宫局一并给补齐了。   结果她一来就碰到这么一遭,直接停在垂花门处不敢多走半步。   贤太妃这几天被自家姑娘哭得没法,可满宫里就这么一个小姑娘,如今儿子不在身边,她自是更心疼女儿。   孩子哭,费嗓子,还容易积火气,贤太妃就只能哄着,劝着,捎带着吓唬着。   比如:你要是不听话,大哥哥就要把你带走了,你自己去住内五所。   比如:外面好多娘娘没孩子,你不听话我不要你,给那些好娘娘去。   这么一闹,小姑娘是害怕了,却更不敢去开蒙了。   贤太妃见沈轻稚都被柔佳镇住了,很是有些尴尬,她上前亲自抱起女儿,放到怀里哄了哄,然后拍着女儿的后背说:“这是你大哥哥的昭仪,是替大哥哥来看你的,不带你走。”   柔佳抽抽噎噎,小脸红彤彤的,可爱极了。   沈轻稚试探走了两步,见小姑娘好奇看着她,便冲她温柔一笑:“公主怕是不记得我了,之前公主病了,我来看望过公主的。”   她如此说着,已经来到了贤太妃身侧,伸出手捏了捏柔佳的小发髻。   “公主不记得我不要紧,你可记得小马儿小兔子?”   这是之前沈轻稚让专管针线织绣的韩栗儿特地做的布玩偶,望月宫那纸样事端就是这么来的。   她当时确实是要给柔佳做些小玩意,拿来给她玩。   这东西柔佳很喜欢,贤太妃还特地谢过她,如今她这么一提起来,贤太妃就连忙道:“对对对,快去把小灰拿过来,这个就是昭仪娘娘给你做的。”   一听说是给她做小灰的娘娘,柔佳眼睛一亮,眼睛里的泪珠儿立即吞了回去,再也不掉了。   她偏过头,好奇看向沈轻稚。   柔佳随了先帝和贤太妃的长相,长相可爱甜美,小圆脸蛋上是大大的黑眼睛,可爱极了。   沈轻稚看着她,不自觉便露出笑容来。   “柔佳公主若是喜欢小灰,以后我还给公主做新样子。”   柔佳立即就喜欢她了。   “娘娘,抱!”   柔佳也分不清昭仪和贤妃有什么区别,反正宫里大家都是娘娘,她见到穿得漂亮的女子也只叫娘娘。   沈轻稚见贤太妃点头,才伸手抱过柔佳。   柔佳已经五岁了,虽然刚大病一场,可这会儿缓过来,小身子沉得很,沈轻稚刚开始差点把她掉地上去。   贤太妃见她满脸窘迫,险些没把眼睛瞪出来,不由笑出了声。   “别看她小,这丫头可沉着呢,你没抱过孩子,快把她放地上让她自己跑。”   柔佳自己也被沈轻稚吓了一跳,忙从她身上窜下来,站在地上仰头看她。   她的母亲是四妃,又很得宠,她自己是先帝唯一的女儿,下面也有同母的兄弟,故而柔佳的性子十分活泼,一点都不被长信宫拘束。   她原来是没见过沈轻稚的,这会儿见了,不由好奇仰头打量她,看了一会儿,才嘀咕一句:“娘娘好漂亮。”   沈轻稚满脸笑容。   她倒也不顾及那么许多,便蹲下身来,看着柔佳:“谢谢公主称赞,那改日我做个新的布偶,送给公主。”   柔佳眼睛一转,伸出小肉掌心:“一言为定。”   沈轻稚也跟她击了一下掌:“一言为定。”   她们两个人说得挺高兴,贤太妃瞧着这场面,自己心里头也是高兴的。   沈轻稚是萧成煜的宠妃,是太后亲自选出来,要一路跟随陛下的知心人,她若是不傻,就知道要如何行事。   她的一举一动,她的言谈举止,不光代表她自己,很多时候,她所办的事也代表皇帝。   就比如这承仁宫和寿康宫,别的宫妃无召是不来的,但她已经来了两回,每一次办的都是皇帝让她办的事。   这就能看出些端倪来。   她能喜欢柔佳,柔佳也喜欢她,贤太妃自然高兴。   她忙道:“别在院子里耽搁了,里面坐下说罢。”   待几人进了明间门,因着本也不说什么要紧的事,贤太妃便没让关殿门,一边让女儿去沈轻稚带来的食盒里挑吃的,一边道:“你今日过来,为上书房的事吧?”   柔佳正在吃核桃酥,听到这话耳朵猛地竖起来,嘴里的核桃酥也不嚼了,瞪大眼睛看着贤太妃。   沈轻稚见她这么紧张,想了想,没有回答贤太妃的话,先对柔佳柔声道:“公主,您的大哥哥一直很惦念您和贤太妃娘娘,所以让您搬来寿康宫,陪着贤太妃娘娘一起住,是为了让您照顾贤太妃娘娘的。”   柔佳眨了眨眼睛,把口里的核桃酥咽了下去。   她听进去了。   沈轻稚面上笑意盈盈,温柔慈爱:“可您现在是大孩子了,总要出去读书的,您的二哥哥、哥哥甚至是小弟弟也都在上书房读书,他们许久没见您,会很想念的。”   柔佳看着她,圆滚滚的小脸蛋上满是犹豫。   她被沈轻稚说动了,可又不想去读书,心里正翻腾呢。   沈轻稚看了看贤太妃,见贤太妃冲自己点头,便同柔佳道:“公主,其实上书房很有意思,上午先生们会讲各种各样的故事,下午还能去骑马射箭打拳,公主也不用一个人在寿康宫里玩,到了上书房,会有许多您的表姐妹陪您一起玩。”   柔佳的眼睛瞪大了:“真的?”   沈轻稚笑了:“当然是真的,您喜欢哪个姐妹,就同贤太妃娘娘说,娘娘自能给您请来。”   这回她把主事者改成了贤太妃娘娘,意思很清楚,陛下不管何家的事,他们想选哪个女儿入宫就选哪个,反正都是陪小姑娘玩,让公主高兴最要紧。   贤太妃立即便放下了心肠,她长舒口气,笑意盈盈:“月月,这样多好呀?”   柔佳终于松了口:“那我还要在寿康宫住的。”   沈轻稚点头:“这是自然的,您还得陪伴贤太妃娘娘,照顾她和其他的娘娘呢,对不对?”   柔佳很得意点头:“对!月月能照顾娘娘们!”   沈轻稚轻声笑笑,继续道:“所以这寿康宫是离不开公主的,公主以后白日里去读书,下午下课之后再回宫,日子便有趣多了。”   柔佳公主活泼可爱,却也并不笨,沈轻稚说得天花乱坠的,柔佳公主还是觉得读书很难。   她可怜巴巴看着沈轻稚,小声问:“若是柔佳课业做不好,大哥哥会不会生气?”   沈轻稚犯了难。   她哪里知道萧成煜会不会连妹妹的课业也要管?   贤太妃见她为难,便主动开口:“你还小,你的课业暂时由娘来管,娘一贯疼你,什么都许诺你,你想想是不是?”   “课业做得不够好,咱们便慢慢改进,总有好的那一日。”   柔佳还是被沈轻稚说的玩伴心动了,她在宫里日子是好过,但哥哥们都大了,不能陪她玩,弟弟又太小,想玩都玩不了,母亲娘家的那些表姐表妹的倒是能一起玩。   最终,柔佳还是点了头:“那好,那我就去读书试试看。”   见她终于点头,贤太妃可是狠狠松了口气。   沈轻稚又安慰了柔佳几句,柔佳就不耐烦在殿里坐着,拉着听泉姑姑的手出去玩了。   等到她走了,贤太妃才道:“多谢沈昭仪方才劝慰柔佳,这孩子太精,我说的话她总是不肯信。”   沈轻稚忙道:“臣妾只是把能说的说给柔佳公主听,公主懂事听话,聪明伶俐,自然就同意了。”   贤太妃又问:“今日是陛下让你来的?”沈轻稚便笑着说:“正是,陛下知道您想让柔佳公主去读书,他也正有此意,便让臣妾过来问问看看,看娘娘这里还缺什么,又预备让公主什么时候去。”   贤太妃想了想,道:“陛下之前下了圣旨,让我们娘个一起去东安围场,孩子出去就撒了欢,不能收心,便就九月后从东安围场回来,再去上书房吧。”   贤太妃同她叹了口气:“实话同你说,只要这小魔星能出去,不再折腾我们这一院子老太妃,我就心满意足了。”   沈轻稚忍不住笑起来。   “好,那娘娘可还缺什么?要去东安围场的事,陛下是思量过的,几位太妃娘娘不便去,陛下又想让公主和穆郡王一起去看看玩玩,故而便请了娘娘您一起出行,另外两位郡王也还年轻,怎么也要娘娘关照一番。”   萧成煜这个人办事总是滴水不漏,想事情也周全。   贤太妃就感叹:“还是陛下体贴又仔细,有劳沈昭仪跑这一趟,你回去就同陛下说,我们这里什么都不缺,东安围场也请陛下放心,我会看好几位郡王的。”   沈轻稚便点头,道知道了。   于是又按照惯例问了问生活所需,身体如何,不过说了五句话沈轻稚就回了。   这一趟前后也不过一个时辰,回到景玉宫的时候天上日头还足,晒得人浑身暖洋洋。   沈轻稚正想多懒,在罗汉床上躺一会儿,外面钱喜就欢天喜地进来:“娘娘,禄公公来了,说是陛下见今日天气好,请您去御花园赏景。”   沈轻稚:“……”   刚病好就折腾,这人真是闲不住。   ————   沈轻稚是很有敬业精神的,即便心里觉得萧成煜并不会被美色所迷惑,却还是坐起身来让银铃给她打扮打扮。   她还是那身藕荷色葡萄蔓藤大袖衫裙,头上却换了牡丹髻,发髻上的簪子除了那支紫碧玺如意簪,还多加了一串自碧玺流苏步摇在左侧耳畔。   如此行走起来,流苏摇曳生姿,流光溢彩。   她脸上的淡妆同方才一般无二,只让银铃在额心简单画了一朵紫藤花额妆,唇上又加了一层玫红色的胭脂,通身的好气色便显露无疑。   她总是朝气蓬勃,欢欢喜喜,健康有活力。   太后最喜欢的就是她这个样子,自小被太后养大的皇帝大抵也是如此。   谁会不喜欢绮丽多情的笑脸美人呢?   沈轻稚打扮完,想着要去御花园,便换了一双厚底的朝云履,这鞋底软硬适中,走起路来也不累,倒是适合逛园子。   沈轻稚本就天生丽质,打扮起来又快又简单,不过一刻便已是改头换面,从方才那个温柔可爱的小家碧玉,变成艳丽非常的帝王宠妃。   因着是要去御花园,沈轻稚便不可能只带戚小秋一人,另外还让银铃收拾了茶水点心,巾子香膏,这才坐上暖轿出了门。   暖轿一路摇摇曳曳,顺着西一长街一直路过坤和宫和慈和宫,大约要两刻才到御花园,沈轻稚便掀起轿帘,看向外面跟着暖轿快走的小禄子。   “禄公公,陛下今日怎么想起来去御花园?”   小禄子听到她的问话,连忙打了个千,给了一个灿烂笑脸。   “回禀娘娘,陛下今日身体大好,加上前朝事又不多,便想着去赏景。”   沈轻稚点头,道知道了,想了想又道:“禄公公,近来简公公可忙?”   小禄子一听这话就明白娘娘是什么意思,他笑着说:“娘娘且放心,我们公公最忙的就是咱们景玉宫的差事了。”   沈轻稚不由笑着睨了他一眼:“禄公公倒是很会说话。”   小禄子呵呵一笑,瞧着比小多子要活泼一些。   “你们兄弟两个一起入宫,怎们跟了不同的公公?”   总归闲来无事,沈轻稚也从来不是那等高高在上的贵人,她便同小禄子聊起天来。   小禄子跟小多子是双生儿,一般这样的孩子,即便是生在普通农家,也都当成是吉星高照,当成宝贝一般养着。   他们两个竟会一起入宫当阉人,怕是家里实在过不下去,父母大抵都不在了。   若是如此,他们两个怎么也得跟着同乡当差,如今这般分在两个公公门下就有点奇怪。   再说他们两个今年也已经十六七岁了,简义年过四十,给他当徒弟瞧着还像话,年九福才二十四,这就太年轻了。   几年前年九福也才二十出头,那会儿萧成煜还没当上太子,门庭不说冷若冰霜,却也没到烈火烹油的地步。   这样的年九福,却偏巧被小多子拜了码头。   小禄子见她是真的关心自己兄弟,不是特地打听新闻,想到自己哥哥的话,他便也不再隐瞒。   “娘娘最是体贴宫里人,咱们上下都是知道的,娘娘应当也知道,我们这等小黄门,进了宫都是先寻同乡。”   沈轻稚当过宫女,同宫女黄门都熟悉,这宫里的门门道道,她比谁都清楚。   且她当上宠妃之后,对上对下几乎没有变化,对待自己宫里的宫人是极力维护,对待外人也一直都很客气,从来不趾高气昂,故而宫中上下的口碑是极好的。   当然,其他的娘娘们或许看她不顺眼,但同她一样出身的宫人即便会嫉妒她能当贵人,却不会厌恶她。   沈轻稚当然能听懂,她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小禄子便苦笑道:“娘娘瞧着咱们兄弟,面容是否同宫中的许多人都有异?因为咱们是南地的流民,一路垮了长河来到盛京,原是过来投亲的,结果亲没寻到,咱们又不想饿死,便投了小刀门。”   怪不得,瞧他们两人的面容,确实有些不同,皆是深目垮鼻梁,现在年纪小,看着倒是显得很稚嫩,年纪大了应该会好一些。   沈轻稚自然是听说过小刀门的。   京中有两个专门做太监生意的,一个叫小刀门,一个叫发财张,若想入宫做小黄门,除了每年宫中选人时同专管人事的太监总管打好关系,就只能走这两家的门路。   一般要走这两家门路,自家还得送钱送米粮,最少要准备十日的米粮给要入宫的黄门吃用,还得拜刀儿匠们为师,像小禄子和小多子,他们两个必定拿不出口粮来,肯定是许诺了别的。   果然沈轻稚这么一看,小禄子就冲沈轻稚拱了拱手:“咱们宫里,也就娘娘是明白人,知道咱们是怎么回事,当年咱们兄弟没钱孝敬师父,便许诺入宫之后两年内给钱。我们兄弟一想,干脆拜了两个师父,这样好歹多一条路,总能把钱还上。”   刀儿匠们捏着太监们的命门,他们在宫里若是得了势,就连贵人们都敢不放在眼里,却偏偏不敢得罪刀儿匠。   否则最后半身入土,依旧是个残缺人,死了都不瞑目的。   沈轻稚点头:“原是如此,你们兄弟是双生儿,他们觉得有赚头。”   宫里人都喜欢好彩头,喜欢吉利人,小禄子和小多子就属于吉利人。   小禄子点头,他苦笑着低声道:“娘娘,咱们都落到这般模样,哪里有什么好命格。”   他还年轻,如今虽也算是师父身边的得意门生,也能在宫里露个脸,谁人见了都要叫一声小公公,可那又如何?   说到底,不还是断子绝孙的阉人。   沈轻稚见他落寞,心中微叹,却温言安慰道:“你且向前看,你想想当年同你们一起来京的流民,如今可都还在?甭管大家如今是什么身份,你总归活下来,活得还比旁人好。”   这话师父说过,兄长也说过,但现在听沈轻稚说,却是另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可不是吗?他等熬到二十,等上面的师父做了上监,他就能混成中监。   可不是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沈轻稚见他想开了些,面色也带了些期许,笑道:“什么儿女子孙,什么身体残不残缺的,没有一条比自己命更重要,禄公公,好好当差,争取活到所有人后头,你就赢了。”   这话说的简直让人灵魂震颤。   小禄子愣了好久,才使劲抬起细瘦的脖颈,看向暖轿里的美丽娘娘。   他眼睛里没有泪,没有明显的感激,甚至好似没有任何情绪。   但他眼眸深处,却有着让人信服的坚定。   “谢谢娘娘,娘娘今日一言,小的受益匪浅,莫不敢忘。”   沈轻稚笑笑,终是放下了轿帘。   小禄子虽然年轻,而且也算是年轻黄门里混得最好的,但他从来不趾高气昂,即便是领了简义的差事出来行走,也是客客气气。   这样的人,沈轻稚也愿意多说几句话。   待到一行人来到御花园门口,御花园的总管张德海已经守在南门口了。   “昭仪娘娘,喜迎贵驾,御花园可是蓬荜生辉啊。”   沈轻稚以前没怎么陪过皇后来御花园,皇后也很少出门,故而同张德海不太熟悉。   这还是她当上昭仪之后过来玩过两回,张德海也不是回回都能见到。   今日怕是听说皇帝招她来伴驾,他才来拜个码头。   沈轻稚也淡淡一笑:“张公公,许久未见,你倒是客气了。”   张德海忙说不客气,亲自伺候她下了软轿,似很是亲近道:“陛下一早就来了御花园,就等娘娘来了。”   皇帝身边伺候的人,最忌讳说皇帝的行踪,张德海也只能说到这里,多的话一句都不能提。   沈轻稚依旧面带微笑:“可不是,一听说陛下召见,本宫立即便动了身,有劳张公公等了。”   张德海笑得很是谄媚,陪着她往御花园里走,就连小禄子都被他挤到了后面去。   “娘娘以后得了空,就多来御花园散心,春夏时节御花园是极美的,可谓是百花盛开,就秋日冬日的景儿也好,秋日红叶似火,满园清净,冬日白雪皑皑,银装素裹,都美。”   这张德海竟还能文绉绉说两句词,沈轻稚诧异看他一眼,也道:“是啊,还是公公细心,打理得好。”   “哪里哪里,托贵人们福。”   两个人相互吹捧了两句,一路顺着栖夏阁来到游心池边,从游心池往东边看去,能看到影影重重的竹林,沈轻稚知道,竹林后面就是竹林深处。   想到竹林深处,沈轻稚倒是难得回忆起曾经在御花园见过的那个小黄门,她心中感叹,也不知他如今过得如何。   毕竟两人有过一伞之缘,只希望他升官发财,喜乐安康吧。   沈轻稚这么想着,一走神的工夫,一行人就拐入倦勤斋前的梅园中。   梅花冬日方才绽放,此刻只有绿叶铺满枝头。   在梅林之后,只一栋安静在假山中的二层阁楼,上面牌匾个大字,名为倦勤斋。   二楼有一个宽阔的月台,月台四周都用了尺见方的琉璃窗,一看便明亮透彻,能眺望远方。   在窗楞之后,此刻正站着一个墨蓝色的身影。   沈轻稚微一抬头,就看到萧成煜淡然看向她的凤眸。   皇帝陛下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脸上竟略有些飘然的笑意。   那笑容并没有落实,只如清风,在他脸上一飞而过。   但沈轻稚却抓住了那个稍纵即逝的笑容。   她仰起头,看向萧成煜,冲着难得出来散心的皇帝陛下粲然一笑。   阳光之下,秋风之中,她的笑容比满园梅叶都要美丽。   萧成煜只听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跟着漏了两拍。   噗通、噗通。   它好似在胸膛里打了鼓。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第51章   沈轻稚开开心心和萧成煜打了个招呼,然后便绕过怪石嶙峋的假山,顺着崎岖的楼梯上了倦勤斋的二层阁楼。   萧成煜今日确实是过来散心的,他之前那一回想开了,觉得没必要把自己逼的那么紧,便想趁着病刚好这段时光,看一看宫里的风景,想一想其他的闲事。   故而沈轻稚一上月台,就见到他正在看长桌上的字画。   沈轻稚以前见过的萧成煜,不是在批奏折,就是在去批奏折的路上,一天到晚的没有闲暇时光,现在猛地见到他居然在赏画,难免有些惊讶。   这可真是大年初一翻皇历——头一遭啊。①   萧成煜听到她的脚步声,先说了一句“免礼”,然后才对她招手:“过来瞧瞧。”   沈轻稚便快步来到萧成煜的面前,刚想同他打趣两句,可眼波流转之间,立即便被这幅画吸引了全部心神。   这画是前朝盛极一时的盛京夜游图。   前朝最后虽被巫蛊之祸所害,但也曾鼎盛辉煌过,当年最鼎盛时,盛京夜里夜如白昼,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这一副盛京夜游图,画的就是当时的情景。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②   当年的盛京夜里没有宵禁,到了夜里,朱雀大街热闹非凡,除了不能行关扑和人戏,其余所有娱乐都可公开售卖。   柴米油盐酱醋茶,金银珠宝夜琳琅,可谓是应有尽有。   沈轻稚即便是大夏人,也曾听过盛京曾经的辉煌,听过前朝曾经的鼎盛。   这幅图也极有名气,坊间寻遍不着,却原来一直藏在长信宫中。   沈轻稚一下子便被图上的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吸引,不由道:“陛下,他们这是在踩水车?”   她指着其中一处问。   萧成煜顺着看了过来,便道:“正是如此,这应该是碾米水磨坊,只靠两人并排踩水车,水车靠着人力带动水力驱动,以此来碾米,现如今盛京也有这样的水磨坊,听说生意极好,一日可出千斤。”   沈轻稚原在大夏时,因父亲位高权重,大夏官场又乱,她平日里也只能在大夏国都雁泽走动,没有看过大夏的山水草原,后来她死而复生,直接便托生在了长信宫中,眼前所见只有这朱红宫墙。   这朱红宫墙困住了她的人,却困不住她的心。   见了这样的热闹繁华,听了萧成煜说着繁华背后的人间,她心里莫名生起一些向往来。   沈轻稚想了想,便问:“这水磨坊可赚钱?”   萧成煜不愧近些年最勤勉的帝王,对百姓生计十分了解:“自然是赚钱的,秋收时节,他们每日都可磨超过一千斤米粮,每斤收费两个铜子,一日就可赚两贯钱,一月就是五六十两银子。”   “当然这是旺季,旺季过后生意就少了,但也能维持生计。”   “这水车是他们自家修建的,自家人上去踩水车,并不很劳累,一个小作坊可以养活一家十来口人。”   丰收时节能赚这么多,农闲即便要折半成三四成,一家吃喝都不愁,已经足够了。   沈轻稚仔细看着这夜游图,又问:“这是卖什么的?陛下可知道?”萧成煜看了一眼,便能立即答出:“之前国子监的博士曾经特地研究过这幅图,每一家户售卖什么,如何生活都做了明确的解读,这一户应当是在卖牙粉。”   沈轻稚立即便明白:“那生意应当很不错。”   两人又看了看,还看到有当街赁驴马,给人当行脚的,也有挑着扁担沿街叫卖的货郎,还有顶着一个大托盘,到处送饭食的送饭娘。   形形色色,芸芸众生,栩栩如生。   沈轻稚看得颇为入迷。   萧成煜本想同她说一说闲话,见她这么认真,不由也笑了:“你原是京郊雨花淀人,难道少时没进过京?即便少时没进来过,后来入宫选宫女,也是要去京南驿站小住几日的。”   沈轻稚微微一顿,她反应极快,随即便道:“那时候年纪那么小,又有管事公公教导,谁也不敢到处乱跑的,即便上了马车,也只敢偷偷看上一眼,可这么多年过去,臣妾已经忘记的差不多了。”   她进宫这些年,跟付思悦不是同一宫,但两人休假时经常在一起,她旁敲侧击,问了问雨花淀的情形。   这些情形她努力背诵下来,如今随口就可以说出一篇文章。   “不过臣妾至今还记得,当年在家乡时,每逢春末夏初,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夏雨落下,雨花淀里的藕花就开成了片,粉白的大朵藕花在荷塘里沉沉浮浮,下面碧绿的荷叶田田悠悠,晃进每个人心里去。”   方才是沈轻稚认真听萧成煜说话,现在则是萧成煜认真听沈轻稚回忆。   沈轻稚靠在琉璃窗边的雕花台上,一手托着粉腮,一手轻轻打着团扇,眼眸里有着浅浅的惆怅和回忆。   细碎的光儿钻进窗楞里,落在美人卷翘的睫毛上。   沈轻稚唇边有不甚明显的梨涡,此刻她唇角微扬,让那光影恰好打在梨涡上。   萧成煜看着她,突然明白明眸善睐是什么意思。   沈轻稚冲他笑,道:“我家乡的粉藕最好吃了,拿它跟四粒红一起炖小排,炖出来的排骨汤红彤彤,还有一丝甜味。”   沈轻稚如此说着,眸色微闪,脸上又扬起一抹难以忘怀。   “可是臣妾哪里有这整日里吃排骨汤的命呢,也就是离开荣恩堂那一日,嬷嬷念着到底养了我们十几年,自己掏钱做了一大锅。”   沈轻稚垂下眼眸,似乎是不想让萧成煜看到自己眼眸中的落寞和怀念。   “所以盛京的车水马龙臣妾都没怎么记住,只那一锅莲藕花生排骨汤,后来翻来覆去同一起入宫的姐妹念叨,至今还很怀念这个味。”   沈轻稚的声音好轻,犹如刚刚飘落的羽毛,落在萧成煜心上。   萧成煜看着她,突然道:“御膳房又不是不能做。”   沈轻稚抬头,看着萧成煜,冲他眨了眨眼。   “陛下,可到底不是当年那个滋味了。”   她说完,又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太过沉重,忙展露其笑颜来,对萧成煜道:“陛下,当年博士们写的名录,可否让臣妾看看?”   萧成煜嗯了一声,这才回过神,道:“这画宫廷造办处仿过两次,其中一幅刚刚画完,比这真品还清晰一些,回头让造办处送去你宫里,放到对面的东侧殿收好,你若想看,就配着名录看,这图能看上一两个月。”   对于闲暇时光充足的沈娘娘来说,一两个月可太好了。   沈轻稚眼睛一亮,仰头看向萧成煜:“陛下真好,当真要赏我?”   萧成煜难得觉得脸上一红,他轻咳一声:“仿品罢了。”   这一幅图展开足有一丈,又是极为精细的工笔画,即便是造办处的大家,模仿起来也要一年半载,萧成煜之所以会让临摹,就是怕这古画褪色,即便保存精细,也难免时间的鞭挞。   沈轻稚喜笑颜开,眼里那点伤感也不复存在:“那臣妾就厚颜笑纳了,这图臣妾当真喜爱。”   见她又同往日一般高兴起来,萧成煜不知为何,竟是松了口气。   他道:“今日去看望柔佳,如何?”   沈轻稚这才想起政事,她陪着萧成煜在月台前落座,俯瞰着梅林和游心池,看着翠竹和青柏,心中逐渐平静下来。   她细细同萧成煜降了柔佳公主和贤太妃那边的境况,待说到柔佳公主竟会撒娇卖乖的时候,萧成煜不由笑出声来。   他那双冷酷的凤眸也跟着柔和下来,眉眼微弯,唇角轻扬,好似冬雪融化,春回大地。   沈轻稚很是满足地欣赏了一番美人笑颜,才轻咳一声道:“陛下怎么还要笑话公主,她还是孩子呢。”   萧成煜笑着说:“这丫头小时候就可聪明,经常从父皇那里要这要那,现如今倒是变本加厉,会谈条件了。”   这么听来,两兄妹的感情倒是不错。   沈轻稚道:“公主想要有玩伴,陪她一起读书,陪她一起骑马射箭,她一个人在寿康宫到底是寂寞了。”   萧成煜点头:“朕知道了,等九月末回来,再让她去读书。”   思及此,萧成煜突然又笑了。   “小丫头还是太单纯,不知道上书房是什么地方,”萧成煜笑道,“她去了可就知道,确实是好玩的,但也确实要努力刻苦,否则就要每天被先生点名。”   宫里的孩子都要强,自来也都要脸,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也要代表母亲的尊荣,代表母族的地位。   若是不好好学习,整日里被先生点名,再闹到皇帝跟前,实在很是丢人。   沈轻稚倒是没有过这种经验,她从家里时就是最好的,先生对她从来都只有夸奖,她成了别人学习的榜样。   听到萧成煜这话,沈轻稚忍不住逗他:“那陛下呢?陛下可被点过名儿?”   萧成煜扫他一眼,突然伸手捏了一下她滑嫩嫩的脸蛋。   “怎么会,”萧成煜非常冷傲,“朕是什么人,怎么会被点名,朕当年可是被所有太傅一起夸赞的。”   沈轻稚见他那得意眉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哄他:“好好好,陛下最厉害了。”   两人玩笑了一会儿,沈轻稚才说:“陛下,淑太妃娘娘倒是给臣妾讲了个新闻,臣妾便随口说给陛下一听。”   萧成煜颔首:“你说吧。”   沈轻稚便把淑太妃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道:“娘娘是觉得此事有些复杂,又有些不太好的苗头,正巧我去了,便说给我听,好让陛下知道这些坊间的故事。”   萧成煜此时却垂下眼眸,认真看向沈轻稚。他眉眼里有些探究,也有些说不出的意味:“那你呢?”   沈轻稚没听懂:“什么?”   萧成煜只看着她,问:“你如何想?”   ————   沈轻稚原只是同萧成煜诉说此事,告诉他宫外的消息,后续一切事由,皆应由萧成煜这个皇帝定夺。   但他现在却古古怪怪问她:你如何想?   她如何想?她想的是若是来了新人,宫里定会热闹许多,平日里她们就是打马儿戏,估计也很快就能凑齐人。只是东西六宫的宫室要拥挤起来,虽说一定会够住,却不知要如何安排宫室。   当然这只是她自己的想法,若是直白说出来,似乎显得太过淡漠。   一个合格的宠妃是不能让皇帝觉得自己被淡漠了的。   沈轻稚微微一顿,随即便勾起红唇,巧笑倩兮看向萧成煜。   “陛下怎么会问臣妾这个?臣妾也不过是替淑太妃娘娘给陛下禀报宫外事罢了,臣妾哪里能干预陛下的决定呢?”   萧成煜深深看她一眼,那眼眸很深,似有一潭幽深湖水。   不过他也只转瞬便挪开视线,然后道:“朕只是问你觉得此事应当如何应对,毕竟以后的宫室要你来操心。”   这倒是在理,毕竟萧成煜也不知后宫如今是什么模样,后宫的事他没空操心,可吃苦受累的肯定是沈轻稚,故而问一问她才好定夺。   沈轻稚略一思索,才道:“陛下,其实如今宫里人确实是少了一些,比之先帝在时根本不能比,咱们若是开宫宴,上上下下加起来都坐不满一桌,还得把太妃们凑上才行。上面的四位嫔娘娘,和嫔娘娘禁足了,庄嫔娘娘一直病着,绿头牌就从来都没拿出来过,主位上便只剩下端嫔娘娘、丽嫔娘娘以及我这个半吊子主位。”   沈轻稚如此说着,还逗趣地笑了一下。   但萧成煜没笑,他在很认真听沈轻稚的话,目光里也没有人笑意。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觉得口有些干,端起茶杯吃了一口。   入口是有些酸涩的苦味,可苦味如一缕青烟,稍纵即逝,很快,一股馥郁的香气便翻涌上来,在这香气里氤氲着甘甜。   沈轻稚眼睛一亮:“好茶。”   茶汤盛放在灯影白瓷碗里,薄如蝉翼的小茶碗中是浅碧的茶汤,很是漂亮。   萧成煜倒是没成想沈轻稚突然夸起茶来,顿了顿才道:“这是抚州刚进贡的碧螺春雨,你若是吃着好,一会儿让年九福给你包几两拿回去吃。”   沈轻稚立即便高兴起来:“谢陛下赏赐,这是极好的茶,我很喜欢。”   得了好茶,沈轻稚不由坐直身体,对待正事就多了几分认真,说出来的话也更端肃。   “陛下,宫里面如今人丁不丰,陛下膝下也无子嗣,确实是瞧着太冷清了一些,臣妾以为,若是这些世家当真要送人进宫,不管因为什么,陛下若是觉得可平衡前朝,倒是可以送进来三五姑娘。”   萧成煜看向她,不知为何心里不太舒服。   这是他纳妃,明明应该是喜事,为何沈轻稚一点都没有生气,反而他自己不痛快了?   萧成煜想不明白,却也无暇去多想。   但这淤塞不过转瞬之间,萧成煜便立即把前朝后宫的形势推算一遍,心里大抵有了些成算。   不过,他从来不肯同人妥协,若想要得到好处,就得付出多得多的代价,就看这些世家能付出什么了。   如此想着,萧成煜总觉得有些不对,但无论怎么思忖,他都说不上来到底有什么不对。   算了,他想,以后再说吧。   说不定到了那一天,他会突然福至心灵,想明白这一切。   萧成煜放下心来,看向沈轻稚:“五人太多,宫里不需要那么多人,况且要给世家眼睛能看见的好处,可不是往宫里纳位宫妃这一条路,前朝之中,利益多得是,他们若是好好为国效力,自然会荣华富贵,家族繁荣兴旺,又何尝需要走姻亲关系呢?”   “只看他们聪不聪明了。”   萧成煜看向沈轻稚:“不过,宫里人多,你会不会觉得累?”   虽说沈轻稚如今只是昭仪,还没有明面上管宫里事,但宫中大大小小的事沈轻稚是都过心的,为何把钱三喜派去伺候她,就是因为钱三喜能办好差事。   宫里这三瓜两枣的,沈轻稚对付起来并不困难,大楚后宫比以前在大夏的时候少了几十号人,根本不用如何费心。   除了像上回那样,由太妃出面撕破脸不管不顾要害人,沈轻稚还真不怕宫里的人和事。   沈轻稚看着萧成煜笑了。   “陛下,就这几日臣妾连笔筒都做了三个,书看了十几本了,陛下以为呢?”   言下之意,就是臣妾很闲,宫里这点活小意思。   萧成煜:“……”   也是,沈轻稚如此能干,就连母后都是夸奖过的。   萧成煜想了想,却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沈轻稚眼眸微微一亮,她轻轻眨了眨眼睛,笑意盈盈看向萧成煜:“臣妾如此辛苦,又担着这么重的责任,陛下怎么也得给臣妾些赏赐,好歹得能有对应的身份管人。”   这皇宫里,一个人的身份、位置、体面象征着一切。   沈轻稚野心不算大,只要两三年之后能当上贵妃,她就觉得很满足了。   慢悠悠一日日过,不用如何费心争取,她也相信自己能做上这个贵妃。   因为整个宫里,只有她能得萧成煜的信赖。   再不济,还有太后娘娘呢,不过就半年光景,太后娘娘便要回宫,有了她,那沈轻稚还不如虎添翼,一飞冲天?   这么想着,沈轻稚便忍不住笑出声。   萧成煜:“……”   后宫要进新人,作为宠妃的沈昭仪这么高兴,像话吗?   萧成煜无奈地问:“你这么喜欢热闹?”   沈轻稚奇怪地看他一眼:“是人都喜欢热闹,宫里热热闹闹的才好,现如今我就是想打牌九,都凑不齐那么多人呢。”   “不过臣妾也不是为这高兴,”沈轻稚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勾了勾萧成煜的手,“方才陛下虽未立即回答,但看陛下的面色,臣妾升位是迟早的事,臣妾如何能不高兴?”   “这代表臣妾的努力陛下看在眼里呢。”   沈轻稚在他面前从不做作,她心里如何想就如何说,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哎呀,到时候臣妾也是嫔位,我看他蒋莲清还敢不敢拿捏臣妾。”   蒋家害她一次,还险些要了迎红的命,沈轻稚这个人护短,敢动她的人,只禁足三个月沈轻稚都嫌少。   萧成煜见她越想越高兴,眼里眉梢都是喜意,被世家联合起来对付的不悦倒是渐渐冲散,他轻咳一声,用很低沉的嗓音给了沈轻稚一个承诺:“以后叫她给你磕头,磕不好就不让她起来。”   沈轻稚一下子便笑了,她以为萧成煜也是在说笑,可一对上他的眼眸,沈轻稚就眨了眨眼睛。   “陛下,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萧成煜定定看着她,倒是口出承诺。   沈轻稚顿时觉得舒坦极了,还是给这娘俩办事爽快,你努力了,人家就给你回报,不亏啊。   心情一好,昭仪娘娘便更高兴。   她跟萧成煜在月台上赏景,把四周的几处园子一一点评过来,然后才感叹:“臣妾也没去过江南水乡,不知道江南水乡是什么样子。”   萧成煜道:“长信宫西北处,有早年修建的清洲园,祖父在时还偶尔过去过冬,到了父皇时候,因父皇身体不康,故而就从未离开过长信宫。”   “父皇一向俭省,园子既然不去住,就不叫如何兴师动众翻修,每年一季打扫一次,以防宫室坏损,如今倒是能住的。”   宫里很少说清洲园的事,先帝在位二十四载都没去过,新进来的宫人也不熟悉,渐渐就被众人遗忘了。   但萧成煜不一样,他脑子里是装着整个大楚堪舆图的人,盛京及左近的顺天府他最熟悉,尤其是盛京,年轻时可以出宫,他是走遍了盛京大街小巷的。   沈轻稚一听到这个园子,眼睛立即一亮。   这一处园子旁人没听说过,沈轻稚是听说过的,毕竟前世她过世时已经年过三十,她少时还是萧成煜祖父在位时,清洲园的美名自然是听说过的。   清洲园建于大楚先祖景皇帝时,长信宫沿用的是前朝旧皇宫,只略作修整,这就住了进来。   但住进来后才发现由于前朝的习俗,前面的前朝倒是宏大壮丽,后面的后宫就显得尤为逼仄,而且宫里全是四四方方的宫室和狭长的宫巷,没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甚至连鸟语花香,绿树成荫都没有,好歹有个御花园,还小气得不行,只有巴掌大的游心池,不用说泛舟了,锦鲤都不敢多养两条。   这皇宫住着,皇帝如何会甘心?各宫娘娘们又怎么住得舒服?   即便是一宫主位,边上的配殿也有其他宫妃住,那么小的院子住十几号人,哪里住的开。   而且长信宫由于宫巷狭长,故而夏日里不透风很闷热,冬日里又冷得不行,只能靠地龙火盆度日。   如此一来,到了景帝时国力昌盛,景帝便想着修个小园子,好歹冬日里不冷得冻掉耳朵。   当年的景帝不想兴师动众,也不想弄得民不聊生,虽有这个想法,却并未实行,只是让皇家营造司出了图纸和烫样,做了大约有后宫大小的一处小园子。   如此两年过去,长河水患,无数流民无家可归,景帝便开了私库,让流民进京营造清洲园。   这园子并不大,以山川草木为多,景帝这个人又有点抠门,就连假山都不让去南地运,直接在顺天府左近选的差不多的造景,宫殿也都以小巧舒适为主,不太费木料,平星野的楠木最适用。   如此一来,不仅造成了极富野趣又宜居住的园子,且并未如何劳民伤财,大兴土木,竟是就这么平顺地住了过去。   后面历代帝王都住过清洲园,只有弘治帝没住过,他不去住,萧成煜自然也不能去住了。   但是放着适合居住的清洲园不住,非要在宫里挤着,也不是萧成煜的性格。   他之前的打算便是在宫里再住一年,待到明年年末秋日时,提前把清洲园修葺一番,便领着沈轻稚搬去清洲园住,现在听了沈轻稚这么一说,他自然便提了一句。   萧成煜看沈轻稚眼睛亮晶晶的,他也跟着高兴并期待起来。   “等到明年母后回宫,到了秋日咱们就搬过去住,”萧成煜对她许诺,“朕会带着你去的。”   沈轻稚笑弯了眉眼:“陛下真好。”   萧成煜一本正经点头:“这是自然。”   ————   既然都来了御花园,自然不能只坐下来聊天赏景,待到傍晚时分,宫人们仔细把夜游图收好,便陆续开始上菜。   今日他们要在御花园里涮锅子。   秋日的傍晚,天气已经凉爽下来,晚风那么一吹,若是穿的单薄都能觉察出些许冷意。   并不冻人,却也吹散了白日的热气。   热锅子用的是铜锅,四周一圈汤锅,中心一个高耸的烟囱,能很快让汤锅里的高汤咕嘟起来。   他们两人吃的就是沈轻稚下午刚说过的莲藕花生排骨锅。   只是这里面汤比肉多,方便涮菜。   沈轻稚一见这奶红的汤汁,便对年九福笑道:“有劳大伴了。”   年九福可不敢居功,忙道:“这都是陛下吩咐的。”   沈轻稚又看着萧成煜笑:“那就多谢陛下,还记得臣妾随口一言。”   萧成煜淡淡道:“你下午说时那般绘声绘色,惹得朕也有些食欲,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可拿来涮锅。”   御花园离御茶膳房和御膳房都很远,若是吃平日里的热碟冷碟,送来御花园时就会冷了,错过最好的口感,在御花园吃涮锅、炙肉是最得宜的,火候都是自己掌握的,且还多了些野趣。   配着铜锅,御茶膳房片了鲜嫩的小羔羊肉卷和牛肉卷,牛羊肉最好吃的就是脖颈处的上脑,肥瘦适中,口感鲜嫩,片成薄薄一片,往锅里走那么一遭就熟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入口即化。   除了牛羊肉,还有各种菌菇、粉面、海鲜、蔬菜等等,林林总总摆了得有三四十样,为了让桌上显得规整,每一样都只做了碗口大小,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在铜锅边蔓延开来。   色彩缤纷,丰富多姿。   倦勤斋的膳桌不大,是可以随意支取来用的,故而他们两个人也只上了一个铜锅,喜吃的菜码放在桌上,不常吃的就放在边上的方几上,正正好。   沈轻稚对吃是很认真的,她也不用银铃伺候她,自己取了一个珐琅粉瓷碗,亲自去调了蘸料。   她是北地人,最爱吃的自然是麻酱蘸料。   麻酱料用玫瑰卤汁、醋、焦香辣椒油调出鲜味,再加花生芝麻碎、香菜做提味,一碗灵魂芝麻酱料便调制而成。   萧成煜跟她的口味大同小异,只不过辣椒油放得多一些,口味更重一点。   两个人调好了酱料,高汤已开,沈轻稚看向萧成煜,萧成煜便主动夹起一片羊肉放入锅中。   “昭仪娘娘,请。”   沈轻稚笑道:“陛下,请。”   萧成煜最不喜欢吃酒,他讨厌所有会让自己失去理智的东西,故而即便是吃热锅子,他也没让上酒,只让上了两瓶葡萄汁。   热腾腾的锅子配上酸甜可口的葡萄汁,这一顿饭可谓之宾主尽欢,沈轻稚不仅爱吃里面的牛羊肉,还爱吃鸭血、百叶、香菇和焦脆豆腐皮,等到都吃完了,再把杂面和菠菜叶子下进去,拌着碗里最后剩下的麻酱,能吃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剩。   吃锅子是要比平时的御膳要慢一些,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说话,大多都是沈轻稚在说,萧成煜偶尔点评一句,配上不远处御花园陆续点燃的宫灯,当真有种万家灯火的闲适。   吃到最后,两人渐渐放了筷子,萧成煜捧着消食茶,穿过热锅子蒸腾而起的烟火,看着下面寂静的御花园。   人总需要有悠闲时光,即便就这么捧着茶发呆,都能让心中的焦急和烦躁慢慢消散在风里。   被世家们当成年轻不经事的少年摆布,被他们随意控制后宫,即便萧成煜不会让他们成功,却也到底不痛快。   但这不痛快却随着沈轻稚的劝慰和这一顿热气腾腾的锅子渐渐消散。   他们不让他好过,那他就让他们也不好过。   他的怒气并不需要当即就发作出来,要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对所有朝臣狠狠震慑。   幸运的是,他的耐心足够好,不急于一时半刻。   沈轻稚陪着他看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心里安静许多。   晚风吹拂,梅林中的鱼灯摇曳,好似在深海里游曳,畅快又自在。   萧成煜穿得极为单薄,这一阵风吹来,他都觉得有些冷了,待回过神来往身边看去,才发现沈轻稚的脸颊已经有些泛红。   冷风吹红了她的脸,却吹起了她眼眸中的点点星光。   那些鱼灯不仅游在深海,也游在她眼眸深处。   沈轻稚感受到萧成煜的目光,偏过头来看他,眉眼之间皆是吃饱喝足的幸福。   “陛下,天色晚了,回去吧。”   这一瞬间,萧成煜竟生出些许不舍来。   这半日的忙里偷闲实在珍贵,以致他这般喜欢政事的人,都有些舍不得了。   可再不舍,美好的日子也总是短暂的。   萧成煜心中微叹,还是道:“冷了,是该回了。”   皇帝陛下一声令下,宫人们便上来撤掉膳桌,沈轻稚洗手净面,陪着萧成煜下了倦勤斋。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御花园中因为皇帝和宠妃的到来,难得点起了晚灯,两人顺着鹅卵石小路往外行去,谐趣可爱的宫灯照亮脚下路。   沈轻稚好奇看着那些葫芦等、鱼灯、走马灯、荷花灯等,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晚上来御花园,此处的灯倒是别致,同外面的琉璃宫灯不同。”   她挽着萧成煜的臂弯,两个人并肩而行,就好似许多平凡人家的夫妻,饭后说着所见所闻。“这是父皇为柔佳特别做的,柔佳是宫里唯一的公主,小时候经常来御花园玩,父皇就让御花园的宫灯都改改样子,柔佳很喜欢,至今也没有变。”   沈轻稚感叹道:“先帝真是慈父心肠。”   萧成煜神情不变,他依旧稳稳往前走,走出十来步,他才低低答了一声。   “是啊。”   那声音太轻了,一缕风就送回天上去,沈轻稚没有听清,她也没有多问。   两人出了御花园,沈轻稚上了自己的暖轿,摇摇晃晃跟在萧成煜的身后。   一前一后的仪仗在宫巷里铺陈开来,待来到景玉宫旁的路口,前面的步辇便停了下来,沈轻稚的暖轿往前赶了赶,待微微错后步辇时,沈轻稚便点开轿帘。   “陛下,臣妾告退。”   萧成煜摆了摆手,步辇便继续前行,沈轻稚则回了景玉宫。   今夜里吃得多了些,沈轻稚觉得有些撑得慌,回了宫就喝了一碗茶,然后吃了半颗山楂丸,才觉得舒服一些。   趁着天色还不算晚,戚小秋便道:“娘娘,不如在院子里踢会儿毽子,动一动就舒坦了。”   沈轻稚一想也是,便道:“好呀,你把用过晚食的小丫头都叫出来,咱们踢一会儿。”   于是一群人便围在景玉宫的后院里,你一脚我一脚踢起毽子来。   沈轻稚踢了一会儿就出了汗,但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她喘着气的工夫问:“这毽子哪里来的?怎么觉得有点滞涩?”   戚小秋跟银铃是回了景玉宫用的晚食,这会儿都没跟着踢,戚小秋不知道这些琐事,倒是银铃知道:“娘娘,这应当是尚宫局统一送来的玩意,不是特地找手艺师傅做的,娘娘先凑合踢,明日里奴婢寻了造办处再做几个好毽子来。”   沈轻稚摇摇头,笑着说:“哪里要那么麻烦,这事好办,我知道如何做,明日再说吧。”   毽子是有点滞涩,但也不是不能踢,沈轻稚跟小宫女们一起踢了两刻,出了些薄汗,又消了食,终于舒坦了。   晚上沐浴更衣之后,沈轻稚早早便睡下了。   今日是银铃伺候她值夜,这会儿正坐在床边点鹅梨帐中香。   她一边点一边拿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沈轻稚,沈轻稚都被她逗笑了:“怎么了?”   银铃这才道:“娘娘可给奴婢说说怎么做毽子?这事要是不知道,奴婢今夜可要睡不着了。”   沈轻稚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小鼻子:“你这丫头,还怪认真的。”   银铃不好意思地笑笑:“奴婢是好奇,好毽子跟不好的毽子有什么不同。”   沈轻稚笑了:“听说是大不相同的。”   沈轻稚所幸坐起身来,自己取了团扇轻轻摇着:“我也是听乡里老人家说的,明日你去尚宫局要材料,材料齐了再让尚宫局派个手巧的小黄门,仔细做好,回来咱们试试到底好不好。”   这做毽子的手艺自然是原来在沈家时,家中的老嬷嬷教的。   沈轻稚带着回忆,慢慢道:“做毽子是用鸭毛,其他位置的毛都不好,唯独鸭子脊背往下,尾巴尖上那根尾毛是最好的,而且要用热毛,你一说尚宫局就知道。”   银铃睁大眼睛,听得可认真了。“这尾羽又长又硬,下面的绒毛散开好似鸡毛掸子,特别蓬松。”   沈轻稚又说:“两三根尾羽便够了,另外要选两枚铜钱,一枚大,一枚小,大的做底托,上面的小铜钱做束孔,用细皮条紧紧把尾羽束在小铜钱上,然后跟大铜钱合二为一,尚宫局的熟手应该知道选什么样的铜钱,你说了他们也知道。”③   “只有重量恰当,尾羽挺立的毽子,踢起来才很好,压脚却又有重量,一踢能飞老高,踢一刻都不带停的。”   沈轻稚这么说了一大串的话,银铃倒是都记在了心里,她眼睛里亮晶晶的,一看便很高兴。   “娘娘放心,明日我一定办妥,尚宫局有小造办处,他们能办好差事。”   沈轻稚见她这可爱样子,又有点手痒,捏了一下她的脸:“这下安心了?”   银铃不好意思笑笑,伺候她躺下来,这才熄了四周的宫灯,退出雅室睡在罗汉床上。   沈轻稚一贯睡得好,自是一觉到天明,待辰时醒来,她躺了一会儿,便起床到院子里打五禽戏。   等一套五禽戏打完,她才洗漱更衣,换了一身碧蓝的衫裙。   这身衣裳很素净优雅,头上没有盘发髻,只戴了一顶白玉冠,倒是衬得她眉清目秀,颇有些儒雅风范。   今日要去瞧看病人,倒是不用仔细打扮。   用过了早食,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她便道:“让人去通传一声,告诉庄嫔娘娘我两刻后到。”   两刻之后,沈轻稚来到庄嫔的长春宫。   她的姑姑凡真正站在门口,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她无论看谁,都是一个模样。   “娘娘,难得您还能来看望我们娘娘,谢娘娘惦念。” 第52章   沈轻稚同凡真也只有几面之缘,她往常也没有单独拜访过哪个娘娘,今日是受萧成煜所托,特地来看望庄嫔的。   但无论如何,她自己都亲自跑了这一趟,自然要卖个好。   “姑姑哪里的话,若非娘娘一直病着,不敢随意打扰,我早就想来看望娘娘了,也是近来听说娘娘似乎好了一些,我才敢递帖子。”   沈轻稚下了暖轿,笑着对凡真道:“今日庄嫔娘娘可还好?我就怕来的不是时候。”   说到庄嫔的身体,凡真姑姑不由叹了口气。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底,这才道:“也就那样,不好不坏的,能撑着。”   说完,她又接了一句:“听说您要来,娘娘很是高兴的,依旧娘娘不嫌我们长春宫带病气。”   沈轻稚没有特别打听过庄嫔的病情,只听说她娘胎里就不太安稳,生下来一直体弱多病的,张首辅家里那么多闺秀,最有名的是大姑娘,旁人几乎没听说过张妙歆。   沈轻稚不好多问这个,她道:“能有起色便很好了,姑姑可别瞎说,哪里有什么病气不病气的。”   沈轻稚一步步往里走,眼睛里也有些诧异。   庄嫔住在长春宫后殿,同她的景玉宫差不多,只不过后殿东西侧殿都属于她一人。   沈轻稚还记得刚搬去景玉宫的时候,前殿和前院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也种了新鲜花草,那还是她没搬进去时的样子,现在更是枝叶繁茂,花朵繁盛,很是漂亮。   可现在到了长春宫,却全不是景玉宫的繁盛模样,不光没有花草树木,前院整个光秃秃的,甚至地砖瞧着也好久没有扫洗了,里里外外都透着灰白和斑驳。   这根本不像是一个主位嫔的宫室。   沈轻稚不由沉了沉脸。   她心里多少觉得不对,但她也不是发号施令的主位娘娘,便只把这事记在心里,当成没事人一般跟着凡真往后殿行去。   穿过月亮门,就能看到院中种了一棵梧桐树。   这梧桐树很高大,枝繁叶茂的,倒是给长春宫增添了许多生机。   沈轻稚便赞道:“这梧桐养得真好。”   凡真便道:“我们娘娘也喜欢这树,偶尔能出来走动,就坐在树下做针线,说这树生机好,能带给她生气。”   沈轻稚只点头,没有答话。   两人说着话,便一起进了长春宫后殿明间,沈轻稚是常年伺候过太后的,她一进长春宫就闻到熟悉的苦涩药味。   那药味闻着比当年在坤和宫时还要重一些,熏得人有些头疼。   沈轻稚一闻这味道,就不由蹙起眉头:“姑姑,这味道是否有点重了,可是给庄嫔娘娘用了什么味大的药?”   当年坤和宫虽因宫室宽阔,小药炉也只摆在御茶小膳房里,故而寝宫里是没什么浓重药味的。   只是后来苏瑶华经常觉得手脚冰寒,用了暖身的膏药贴,殿里才有了些药味,而且那膏药贴是太医院特别调制的,药味并不苦涩,甚至有一种优雅的药香。   哪里像是长春宫,这里苦涩得让人都不想进去。   凡真姑姑见她不太舒适,只得苦笑着摇头:“我们娘娘是身体里带来的弱症,屋子里常年要用《宫女升职记》,牢记网址:m.1.珍贵药材薰着,娘娘若不闻这味道便要咳嗽,时间久了就咳血,难过得很。”   沈轻稚一听这话,也只能跟着叹气。   “娘娘真是不易。”   凡真说了一句“谁说不是呢”,两人便一起进了寝殿。   同窗明几净的景玉宫不同,长春宫的一切仿佛都灰蒙蒙的,窗户虽然换成了琉璃窗,但因张妙歆的身子,窗内还挂了纱帘,遮了遮光。   从明间拐入次间,立即就觉得眼前一片昏暗。   再推开梢间的雕花门扉,沈轻稚就觉得那药味更重了。   凡真姑姑道:“娘娘,您用帕子捂住口鼻吧,能好过些。”   沈轻稚倒也不勉强自己,人家客气了,她就用染着茉莉花香的帕子捂住了口鼻。   寝殿的门口依旧摆了一架座屏,座屏上很是素净,并没有镶嵌宝石花,只用黄绢写了心经。   沈轻稚绕过座屏,才看到张妙歆靠坐在床榻上,头发只是简单编了一条辫子,松松垂在肩膀上。   兴许是知道要见客,她上身加了一件蝴蝶袖外衫,勉强看起来精神一些。   可这样子瞧着比之前望月宫见的那回差了太多,精气神都不同了。   沈轻稚一同她对上眼,便忙行礼:“见过庄嫔姐姐。”   张妙歆声音又轻又弱,可谓是气若游丝,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她嗓音。   “妹妹快请坐。”   床榻边已经摆好了圈椅,沈轻稚过去坐下,才仔细看张妙歆的面容。   之前在外面的时候,张妙歆多半都用帕子捂住口鼻,瞧不出她面容,现在一看,才发觉她眉宇之间都是疲惫神色,满脸都是病容。   张妙歆倒是很大方给她看,见她不过扫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便苦笑出声:“我从小就是如此,已经习惯了,妹妹不用太过介怀。”   “我面色不好,也得要熏香,故而妹妹大约没怎么见过我这模样。”   沈轻稚便跟着叹了口气。   小宫女上了茶来,便都退了下去,屋里只剩下凡真、戚小秋和她们二人。   沈轻稚不由关心起来:“娘娘这般,太医院到底有没有用心?怎么入宫这么久还是不见好?前些时候比现在还强一些,往后就冷了,娘娘当如何保养?”   她是来慰问病患的,自然要从病情上打开话题。   或许真应了凡真的话,张妙歆寝殿里薰了药,让她呼吸顺畅一些,倒是没有跟之前望月宫那回一般不停咳嗽。   “我这是老毛病了,原来祖父就请太医院给我瞧过,也不过只能让我苟延残喘,不至于年少夭折,若是想要治好怕是不能了。”   说起病体,张妙歆眼睛里弥漫起一种毫不在意的悲凉。   她苦笑道:“你瞧我,平日里只能在这苦药屋里躺着,即便能偶尔出去一趟,也十分勉强,不能跑不能跳不能玩的,也没得什么乐趣。”   张妙歆眼睛里都没有光了。   她似乎早就失去了生的斗志。   沈轻稚却从来都不悲观。   即便前世经过那样的苦难,她都强撑着不肯死,后来死后复生,成了最卑微的宫女,她也要给自己找一条光明大道来走。   这一走,就走到了今日。   沈轻稚见她这般了无生趣,不由劝道:“庄嫔姐姐何必如此悲凉,您现如今也不过就是在自己宫里待着,每日里吃吃药,薰薰香,同旁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您还能去院子里散心呢,有些人……倒是能出殿门,可也没那个心情赏景不是?”   沈轻稚可不怕蒋莲清,张家跟蒋家从来不对付,她们都看不惯蒋莲清的做派。   果然听得沈轻稚这么说,张妙歆便用帕子捂住嘴笑起来。   “沈妹妹,这话可别往外说。”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是秀美,一看便是出身书香门第的闺秀,身上氤氲着优雅芳华。   同样的世家闺秀,可她跟蒋莲清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沈轻稚也跟着笑:“也就同姐姐说两句罢了,姐姐要想开些,我们已经比旁人强得多了,人生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不总有些小病小灾的?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张妙歆看着她笑,眉间的抑郁之色消了不少,整个人也鲜活起来。   “多谢沈妹妹来看我,自从进了宫,还没人来我这长春宫串过门,也就你不怕沾染我这病气。”   沈轻稚道:“我自来身体好,哪里怕这些,再说我平日里素来无事,在宫里也没得什么朋友,也是娘娘不嫌弃我,接了我的帖子。”   张妙歆定定看向她,那双杏圆眼睛里有着明悟。   “我可盼着有人同我玩的,”张妙歆眼睛里弥漫上笑意,“原来在家中时,姐姐也不嫌弃我身子不好,我不能去族学读书,姐姐就会带了课业回来给我讲,让我不至于落了课。”   “如今进了宫,倒是也难见姐妹了。”   张妙歆叹了口气。   沈轻稚心中一动,她同她闲谈:“瞧姐姐这般性子,当是超然物外的,怎么想着进了宫呢?”   张妙歆确实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问出来,愣了好一会儿,见她一脸认真,倒也没生气。   她甚至还冲她笑了笑。   “你看,我这样其实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家,做不了大事业,若是一直留在家里让人养着,于张家的名声也不好听,既然宫里有这空位,太后娘娘又心善,便允许我进了宫。”   “进了宫就算嫁人了,张家名声好听,皇室名声也好听,皆大欢喜。”   她看着沈轻稚笑,眼眸里是真诚的笑意。   “沈妹妹你说,是不是皆大欢喜?”   沈轻稚且先信了她的说辞,便也跟着笑:“如此一来,太医再给姐姐瞧病,倒是不用再给诊金了。”   “姐姐赚了啊。”   张妙歆愣了一下,随即却笑出声来。   “沈妹妹,你这人真有趣,真是个妙人。”   沈轻稚一挑眉,道:“张姐姐,当日在望月宫你就应当看出来了,我性子就是这样,说话是很直接的。”   “我是穷苦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十几岁就进了宫,多亏太后娘娘不嫌弃,我才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但我骨子里就是乡下的村姑,不懂那些文雅活计,也做不来优雅的事。”   沈轻稚腼腆一笑:“还请姐姐多包涵。”   张妙歆看着她,却摇了摇头,她的瞳色很淡,那双眼睛因为常年的病气,染上了些许雾霾,却并不妨碍她能看透人心。   “不,你不是。”   张妙歆背过身去咳嗽了一声,凡真伺候她吃了口茶,她才继续道:“沈妹妹,我瞧着,这宫里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   沈轻稚只是傻笑,仿佛听不懂她的话。   张妙歆道:“你的心很大,早就飞出了这长信宫,这里困不住你的。”   沈轻稚道:“我怎么听不懂张姐姐的话呢。”   张妙歆摇了摇头,她浅浅抿了口茶:“沈妹妹,若是有那么一日,我还活着,还要托你照顾我这病体,让我能舒坦过活。”   “这宫里我唯一能指望的,便只有你了。”张妙歆声音微弱,说出来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我们张家的富贵太久了,权势也太盛了,早晚有一天啊……”张妙歆顿了顿,看向沈轻稚,“你瞧我,竟说这些有的没的,咱们说些好玩的事吧。”   “你今日是为何而来?”她笑着问。   ————   她这般客气,沈轻稚自也藏着掖着,她闻言便也笑道:“这不是听闻姐姐这几日又病了,咱们搬入宫中两月,我还未曾拜见过姐姐,这么一想,便寻了个空闲过来瞧瞧。”   “旁的事倒是没什么,不过姐姐冰雪聪慧,应当知道我为何而来,多余的话妹妹我也不必多说,姐姐是都明白的。”   沈轻稚巧笑倩兮,同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不闪躲,就那么直直看进张妙歆心里去。   “妹妹真是个妙人,”张妙歆低低说了一声,“我这身子,原也不指望什么虚无缥缈的恩宠,我能活下去都是幸运的,只要陛下还用得着张家,那我便会老老实实在这宫里头挨日子,陛下有什么吩咐,妹妹直接同我说便是了。”   张妙歆看起来无欲无求的,确实也不像是想要争宠的模样,再说她这身子,想要争宠也实在是强人所难。   所以她早就看开,只要能活下去便好了,其他的早就不在乎了。   沈轻稚进来寝殿看她第一眼,就知道她不似蒋莲清那般一句话拐十八个弯,刚才试探过一次,这会儿便不会再试探。   沈轻稚声音也放轻,她道:“近来朝堂之上,有些人群起而攻之,似乎同阁老们不太对付,即便此时并无天灾人祸,朝廷总是这么乱,倒也不是好征兆,毕竟还有四个月就要过年了。”   沈轻稚只看着手上那只红宝石戒指,慢条斯理说:“陛下自是信任首辅大人的,只是首辅大人也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亲朋好友,做起事来就艰难,也会又瞻前顾后的时候,陛下也是理解首辅的。”   “首辅是陛下的恩师,亲自教导他长大,有些话若是当面说,唯恐上伤师徒二人的和气,倒是得不偿失。”   “只是首辅大人得明白,这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总要有所舍取才好。”   “若是姐姐家中有人来看,姐姐简单说上几句,这便足够了,”沈轻稚说到这里,抬眸看向张妙歆,眼地里有着浓厚的笑意,“毕竟,这也不是多大的事。”   张妙歆心中微微一凛,她刚好说话,一阵冷痛便席卷心口,她狠狠痛了一下,还是弯腰咳嗽出声。   凡真姑姑忙上了前来,伺候她吃了一颗乌黑的药丸,张妙歆才缓过气来。   沈轻稚一脸担忧,问:“姐姐可是好些了?”   张妙歆捂着嘴点点头,半晌才道:“我就是这般不中用,妹妹别吓着了。”   沈轻稚只道:“姐姐无大碍便好。”   两个人你来我往,简单说了几句话,张妙歆才答:“妹妹说的事,我都记在心里了,一定好生同母亲说一说,母亲聪慧,定知道如何做。”   她说的母亲肯定不是自己的小柳姨娘,而是张三爷的正妻。   沈轻稚点点头,最后道:“等姐姐身子好些了,以后也能一起去东安围场,即便不下场跑马,看看山川风景也是极好的。”   她看着张妙歆:“姐姐,到时候你就想,还是活着好。”   张妙歆微微一顿,她略带感激地看向沈轻稚,没有说话,确实认真点了点头。   沈轻稚也就是来转述皇帝陛下的口谕的,这会儿话说完了,她再坐着又要妨碍张妙歆修养,她便起身说要告辞。   张妙歆忙让凡真姑姑送她,末了还说:“若是妹妹不嫌弃我这里悲苦,得了空闲,也过来陪我说说话吧,这宫里我也没什么人能说话。”   沈轻稚点点头,笑着应下来,这便出了长春宫坐上暖轿。   今日天色不错,碧空如洗,白云千里。   沈轻稚叫人掀起轿帘,遥遥看着远处的天。   戚小秋陪在她身边,笑着道:“娘娘今日心情不错。”   沈轻稚点头,正要说话,便听到不远处传来请安声。   钱三喜耳聪目明,还不等沈轻稚发问,立即便道:“娘娘,请安的是纪淑女。”   暖轿暂停,沈轻稚掀开窗帘,往右侧看去。   只见狭长宫道上,纪黎黎领着她的宫女莲花正恭敬行礼。   沈轻稚笑着叫了起,很客气问:“纪淑女这是去哪里?”   纪黎黎被她叫起,正要上前同她说几句话,就听到她这问题。   故而纪黎黎的步伐显得有些迟疑。   沈轻稚哪里会看不出这些,她依旧笑着道:“可是有什么事?”   沈轻稚不是主位娘娘,也不是宫里位份最高的那个,她只替陛下和太后办事,旁的事她可管不上。   所以她要先听一听是什么事,才好做出决断来。   纪黎黎似乎也明白她的意思,脚步逐渐顺畅起来。   待她来到沈轻稚暖轿边时,已经没有犹豫神色了:“给昭仪娘娘请安,妾正要去御膳房,问一问今日的晚膳。”   纪黎黎似乎跟当年在春景苑时没什么不同,依旧如同风中摇曳的白花,瘦骨伶仃,苍白瘦小。   她的声音很轻,比之前确实身体不丰的张妙歆还要弱上三分,显得越发可怜。   沈轻稚面色如常:“这会儿还早,怎么就要去叮嘱晚膳了?再说这不还有莲花吗?怎么要你亲自出面?”   同在春景苑住过,沈轻稚自然认识她们几个身边的宫女,这会儿还能叫上莲花的名讳,就显得亲近几分。   纪黎黎抬起头,如同小鹿一般的眼眸扫向她,在触碰到她带笑的眉眼时,又如同被火炙一般迅速挪开。   “是……是因这几日御膳房的饭总是不太像样,媛儿妹妹都过了病,妾才想来看看的。”   沈轻稚原不想管,这宫里人事太多,她也不是观音娘娘,哪里能普度众生。   但这会儿听到她说赵媛儿,沈轻稚难免上了心。   她这个人向来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只要真心对她,她都不会冷漠待之。   那日在望月宫里,那么多人中,也就赵媛儿似是真心实意担心她。   沈轻稚眼睛不瞎,她看得很清楚,赵媛儿的担心不似作伪。   既然两人曾有过同住一宫的缘分,现在她也不好把人直接丢开,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沈轻稚压根就没犹豫,她直接就问:“怎么回事?”   或许她的语气太凶恶了些,纪黎黎还哆嗦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娘娘,是、是这么回事。”   事情说起来不难,无非就是御膳房踩低捧高,欺负位份低又不得恩宠的小主,饭食一日不如一日。   这也就罢了。   毕竟她们都是宫女出身,早年都过过苦日子,饭食差一些倒也能吃,只要能吃饱就行。   可前日里,御膳房好不容易呈上来一道红烧仔鸡,她们四个都分了分,回去高高兴兴用了一顿晚膳。   那红烧仔鸡味道很重,调料放得多,吃的时候还挺下饭,结果到了第二日,赵媛儿体弱些,就开始腹痛不止。   而另外三人也都觉得胃里难受,但他们吐过几次也就好了,只有赵媛儿抵挡不住,这一下就病倒了。   她们这样的小主,在宫里还不如姑姑们有脸面,赵媛儿病了,这两日都要起不来身,她们才想着去找太医院。   但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忙,最后也不过打发了些药来,让她们自己试试看。   赵媛儿身子确实不行,尤其是肠胃不太康健的样子,要吃下去勉强好些,但到底伤了脾胃。   纪黎黎有些不好意思:“李姐姐和王姐姐也都不太舒坦,就我不爱吃这重味的菜,用的少了一些没什么大碍,我就想着过来御膳房亲自问问,晚上能不能给些温补的红枣小米粥,好让姐姐们养养胃。”   “因着要请御膳房帮忙,所以我就自己来了。”   沈轻稚道:“知道了。”   纪黎黎说完这些,也没想着沈轻稚能搭把手,便要告退。   但沈轻稚叫住了她。   沈轻稚意味深长看着纪黎黎那张苍白可怜的小脸,若是只看面相,当真是个单纯孤苦的小姑娘,旁的也从她身上瞧不出什么来。   沈轻稚看了她一眼,才问:“你们怎么不去请见端嫔娘娘?他才是你们宫里的主位娘娘。”   纪黎黎一愣,抿了抿嘴唇,并未回话。   沈轻稚也不着急,就坐在暖轿里看她。   纪黎黎最后只得道:“我们商量过,这都是小事,怎么好麻烦端嫔娘娘给我们操心。”   沈轻稚眉心微皱,她道:“你错了。”   沈轻稚的声音冷肃,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纪黎黎膝盖一软,这就要跪下认错。   还是戚小秋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她细瘦的胳膊。   “纪小主,这是宫道上,可不兴跪地行大礼,您可要谨慎,莫要坏了我们娘娘的名声。”   戚小秋这么一吓唬,纪黎黎立即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沈轻稚这才淡淡道:“你们住在端嫔姐姐的碧云宫,都是她的臣属,端嫔姐姐是一宫主位,无论除了什么事,你们首先要请问的应该是她才对。”   “她宫中的小主因为御膳房的薄待而生病,她无动于衷,毫不关心,你们这么做并非给了端嫔姐姐清净,还让她陷入不仁不义之中,实在不妥。”   沈轻稚淡淡瞥了她一眼:“你是宫女出身,又在春景苑听过课,你不会不知要如何行事。”   说罢,沈轻稚顿了顿,继续道:“御膳房那里你不用去了,回去碧云宫,直接去前殿请见端嫔姐姐,后续如何行事,只听端嫔姐姐一人便是。”   沈轻稚声音冰冷:“你可听清楚了?”   章婼汐一看就不是细心的人,宫里头的事她或许压根就不怎么上心,可能连后院都不曾去过,她不去,后面的那些小主们出了什么事,她自来也不太可能知道。   沈轻稚思来想去,蒋莲清是结了仇,张妙歆又无能为力,冯盈……冯盈太叫人看不清楚,便只剩下章婼汐是个女中豪杰,值得相处了。   沈轻稚在宫里生活,可不想事事都同人结仇,今日张妙歆的话给了她很大的启发。   她也得找几个朋友不是?   沈轻稚微微眯起眼睛,她不去看纪黎黎的面色,只对钱三喜道:“立即去一趟碧云宫,说我有事要拜见,若是端嫔姐姐得空,便见我一面。”   钱三喜笑眯眯答:“诺。”   ————   钱三喜办事从不拖延,不过一刻,待沈轻稚的暖轿拐入西一长街,钱三喜便小碎步跑了回来。   他气都不带喘的,只道:“娘娘,端嫔娘娘请您过去闲话。”   这就是端嫔有空了。   沈轻稚点点头,偏过头看了一眼轿子后面跟着的纪黎黎,她低着头快步走着,让人瞧不见面容。   钱三喜一下子便捕捉到沈轻稚的目光,忙冲她躬身行礼,快步往后行去。   他办事沈轻稚是放心的,便放下轿帘,没再往后看去。   不多时,沈轻稚的仪仗便来到碧云宫之前。   西六宫这里一共有宫室六座,沈轻稚所住的景玉宫紧邻西一长街,跨过西一长街便是萧成煜所住的乾元宫。   也就是说景玉宫是离乾元宫最近的宫室。   而章婼汐所住的碧云宫却同景玉宫毫不相邻,它在第二条宫巷的最西侧,距离乾元宫最远。   当然,这宫里头的远近也并不一定意味着尊卑。   章婼汐从家中带来的姑姑章静宁一早便等在宫门口,见了沈轻稚便上前客气道:“未曾想今日昭仪娘娘得了空闲,愿意驾临碧云宫,难怪早起听闻院中喜鹊鸣叫,果然是有贵客盈门。”   这话不远不近,客气得恰到好处,却少了几分亲近。   沈轻稚也客气同她笑,那笑容精致又谦和,脸上就写着昭仪娘娘的仪态。   章静宁没有问她为何突然要来,只是客气请她进了碧云宫,路上也没寒暄,一行人就这么进了明间。   她倒是挺沉得住气的,沈轻稚前脚刚从长春宫出来,后脚就要来绯烟宫,一般人肯定会多想多问。   但她没有。   这会儿章婼汐正坐在明间里,百无聊赖摆弄着手里的长鞭。   沈轻稚一看便知她方才正在练软鞭。   听到外面动静,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便看着沈轻稚笑了笑。   她的笑容干净又洒脱,比以前宴会时见少了些拘谨,多了几分潇洒肆意。   她的拘谨也是摆在外面个人看的。   沈轻稚见她这般,也忍不住冲她笑了笑。   章婼汐扔下手里的鞭子,起身往前行来:“今日沈妹妹怎么有空过来寻我说话?”   她就这这般直来直去的性子,从来也不懂什么叫含蓄。   若是蒋莲清这般,蒋敏定要多加提点,但章静宁却不会多嘴多舌,待沈轻稚被章婼汐拉着一起坐在主位上,章静宁就迅速上了丹碧茶,又上了一碟香梨,这便回到了章婼汐身边。   沈轻稚这才发现,碧云宫前殿的明间里也不过就守着两个宫女,再无旁人。   她没有多看多问,只是笑着道:“路上碰到了些事,想着姐姐可能不太了解,自觉不太稳妥,便过来说上一说。”   章婼汐既然直来直去,她也不藏着掖着。   纪黎黎自打回了碧云宫,直接低着头回到了后院,不敢在前院多停留,她不在前头,沈轻稚说话还更方便一些。   章婼汐听到她确实有事,不由也整肃起来。   “你说,我听。”   沈轻稚点点头,简单说了说后院的事,末了才看向已经沉下脸来的章婼汐。   “章姐姐,按理说这是你碧云宫的事,我不应该多管,但此事若是宣扬出去,有碍姐姐的名声,实在不妥。”   沈轻稚顿了顿,见章婼汐并未生气,便继续道:“姐姐同我们不一样,宫里还有旁人居住,里里外外确实是有些不便的,但既然已经如此安排,就暂且只能这般住着。”   章婼汐此刻才长叹一声,不过转瞬间,她面上的致郁之气便一扫而空,又跟往日那般灵动爽朗。   “我知道妹妹是什么意思了,”章婼汐笑着看向沈轻稚,“多亏妹妹细心,否则今日的事必要惹起不小的fēng • bō,也是我太过疏忽,没有对后院诸位小主督管,让她们生病且求助无门,是我的过错。”   章婼汐话说得很清楚:“御膳房如此做,欺辱的不是那几个小主,欺辱的是我碧云宫,打的是我章婼汐的脸,不能就此罢了。”   沈轻稚安静听章婼汐说,没有答话。她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便可,后续要如何做,端看章婼汐如何想。   “不过后院的小主们也不能放任自流,她们位份低,宫里人确实会跟红顶白,她们遭了这般对待,不管我知不知,毕竟没有出手相助,她们不信任也在常理之中。”   章婼汐倒是很能同情别人,她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是个细心人。   “此事我已知晓,后续如何做也已明悟,还是要多谢沈妹妹跑这一趟。”   沈轻稚这一趟,确实是帮了她大忙,若是碰到碧云宫主位是蒋莲清那般性子,怕就不会觉得她好心帮忙,是纯粹来碧云宫看笑话的。   所以这看起来一点心眼也没有的端嫔娘娘,可比高门氏族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和嫔娘娘要聪慧得多。   沈轻稚眨眨眼,意味深长道:“咱们都是从潜邸时一起过来的姐妹,也是姐姐不嫌我出身,还愿意替我说说话,故而今日有这等事,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章婼汐却摆手,似乎很是头疼:“可别提什么出身不出身的,早两代我家还是流民呢,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我祖父也不能自请进了军户,咱们谁也不比谁高贵,我可不爱听这个。”   沈轻稚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她笑了,章婼汐也勾了勾红唇,跟着笑起来。   她虽说要见客,却并未如何梳妆打扮,依旧是那身简单合身的劲装,头上只束了发带,看起来干练又飒爽。   因为两个人都是利落性子,一点小事也没必要墨迹个没完没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事情便说开了,就连后续如何安排,章婼汐也已经吩咐完了静宁姑姑,两人一时间便相对无话。   说是潜邸时一起过来的姐妹,却到底不很熟悉,当真没凑在一起说过话。   沈轻稚抿了口茶,才问:“方才进来的时候,瞧见姐姐正在摆弄鞭子,姐姐可是会武艺?”   章婼汐便道:“我可是军户家的姑娘,即便现在成了勋贵人家,家中子弟都是要习武的,跟京中其他勋贵人家一样。”   “我不擅长用剑,最喜欢用软鞭,平日里闲来无事就要打一套鞭法,能舒筋健骨,强健体魄。”   沈轻稚不由感叹:“难怪平日里见到姐姐,总是这般容光焕发,习武确实是会让人精神百倍。”   章婼汐便笑了,笑容里还有些得意:“我瞧着妹妹也投缘,若是以后得了空,倒是可以来碧云宫,我教你使鞭子,包教包会。”   沈轻稚心中一动。   重获一世,白得了几十载寿数,若她只草草而活,岂不浪费这大好人生?   所以现在的她,碰到有趣的事物都会兴致昂扬,若是方便学习,她就会主动上手,无论能不能学会,总要尝试一番的。   近来她学会了插针绣,学会了藤编,又读了十来本书,日子过得充实又有乐趣。   但鞭法是她从未接触过的。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很是期待看向章婼汐:“姐姐当真能教我?”   若是旁人,沈轻稚定会以为对方是随口客气,但说话的人是章婼汐,沈轻稚便信以为真。   章婼汐见她确实有兴趣,不由也有些惊喜。   她眼睛一亮,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妹妹真的想学?”   沈轻稚很真诚点点头:“想啊,我平日里清晨也会打五禽戏强身健体,只到底不会这些武艺,也不知自己能否学会。”   章婼汐一听她还打五禽戏,立即如俞伯牙遇到钟子期,眼眸里都迸发出知音难觅的欣喜。   她一把握住沈轻稚的手,特别真诚问:“妹妹你真要学?你要是学,我就好好教你,保准把你教成武艺精湛的女侠客。”   沈轻稚忍不住笑了:“那就一言为定。”   章婼汐高兴得很,沈轻稚同她约好每隔一日下午午歇起来便过来学,哪日若是不得空便派人来说一声,两人都不必等。   这事说定,两人都觉得很是高兴,还一起吃了一杯茶,沈轻稚见天色不早,便回了景玉宫。   待她离开,章静宁才从殿门外快步而入。   “娘娘,太医已经来过了,给四位小主都看过。”   章静宁来到章婼汐身边,给她满上茶,又道:“除了没怎么食用红烧仔鸡的纪淑女,李选侍和王淑女都是腹痛一日便好,今日也只略有虚弱,只需三副药便能好利索。”   她语气没有任何抑扬顿挫,似乎在说一件不重要的小事,章婼汐却早就习惯她的性子,只安静听着。   章静宁继续道:“只有赵淑女,大抵是因她天生肠胃弱,在腹痛一日之后,高烧不止,今日确实不太好了。”   章婼汐这才皱起眉头:“太医可能治好?”   章静宁道:“这倒是能治好,太医只道要用半月的药,待得不发热了,便开始温养脾胃,一个月大抵才能康复如初。”   听到赵媛儿也无大碍,章婼汐倒是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章静宁点头:“娘娘,我已同太医说好,让他派了女医过来,每日都来看一看赵淑女,等到找淑女痊愈为止。”   “你办的不错,就如此办吧,她们要如何医治,都从我的份例里扣,”章婼汐神色淡了下来,“从咱们宫中调一个管事嬷嬷过去,小主们年纪轻,不经事,遇到事总会慌乱,有个管事嬷嬷在就好了。”   章静宁点头:“诺。”   章婼汐想了想又道:“一会儿传午膳,让御膳房的李膳食过来一趟,我碧云宫的人,是能让他们轻慢的?”   章静宁便又诺了一声。   这些都说完,章婼汐顿了顿,却兀自笑起来。   她对章静宁道:“姑姑,沈轻稚还挺有意思的,难得她愿意学鞭法,这是我没想到的。”   章静宁安静回答:“娘娘,这是好事。”   章婼汐眉开眼笑,满眼都是开心:“是啊,这是好事,宫里日子太无聊,终于也有好事了。”   “真有趣啊。”她笑出声来。 第53章   沈轻稚在宫里走了那么一趟,当日晚上,御膳房便送了新作的牛乳奶冻过来。   宫里虽也有鲜牛乳,但每个位份都有相应份例,就比如沈轻稚,她作为正五品的昭仪,每月的牛乳份例是十斤。   十斤听起来很多,其实并不算富裕。   宫里的宫妃们,她们的份例并不是只针对她一人,而是针对她麾下所有的宫人黄门,也就是说如今景玉宫十几号人,全靠沈轻稚一人份例供养。   若是不得宠的妃嫔,日子就要过得紧巴巴。   但沈轻稚却不用费心。   份例里的御膳房从来不敢克扣,份例之外的东西也不用沈轻稚出高价,归根结底,还是她身有恩宠,可以自在生活。   御膳房很是知趣,今日的事闹得沈昭仪特地跑了一趟碧云宫,耽误了她的美好时光,那就是御膳房的错。   所以这牛乳奶冻是御膳房特别孝敬她的。   孝敬来的东西,都不算在份例里。   位份、份例、月银,这些牵扯到衣食住行,牵扯到宫妃一日三餐,渗入到每一日的生活里。   故而为何宫里总是暗流汹涌,盖因人人都想过好日子,人人都想荣华富贵,只要恩宠少了些,家族权势落了些,日子立即便天翻地覆,大不相同。   谁都不想吃苦,也没人愿意吃苦。   这宫里,得宠的跟不得宠的永远过得是两样日子。   小主们见不到陛下,故而御膳房都可以随意拿捏,可若是因为小事惹了昭仪娘娘,即便这事也不过是昭仪娘娘举手之劳,御膳房却颠颠上门赔礼道歉。   这就是宫里的人生百态。   配牛乳奶冻最得宜的要数玫瑰卤子和茉莉卤子,这两样花卤是春日里盛开时做好留存下来的,只要用白酒封口,就不会霉坏,做上三坛可以吃用到来年。   除了芬芳馥郁的花卤子,还有果酱卤子,莓果甜酱酸酸甜甜的,很是开胃,也适合配奶冻。   沈轻稚一直喜欢吃牛乳,今日的奶冻也很合她胃口,故而她也就把这事揭过,没去寻御膳房的不是。   之后几日,除了一直没好起来的赵媛儿,其余几个小主身体也都康健起来,还陪着章婼汐去御花园玩了一回,故而宫里那股子暗潮涌动倒是平稳了下来。   御膳房也算是松了口气。   沈轻稚也不管她们这些事,自顾自寻了章婼汐学软鞭,然而刚学了一日,次日起来沈轻稚就觉得浑身酸痛,几乎都要出不了门了。   章婼汐还特地过来看望她,特别认真鼓励:“不怕的沈妹妹,等你习惯了招式,多练几回,你就不会觉得疼了,一开始都很难。”   “入门就好了。”   沈轻稚靠在罗汉床上,看着她一脸坚定,恨不得立即再给她展示一遍鞭法,生怕她气馁不学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紧接着,她就哎呦一声,不敢笑了。   这一笑浑身的肉都跟着颤,她觉得天灵盖都跟着疼了。   这还是她勤加锻炼,每日都打五禽戏的结果,那旁的闺秀们若是一上来便学鞭法,可不得下不来床。   沈轻稚咬牙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坚持下来,我想学的东西一定能学会。”   章婼汐眼睛都亮了。   她想了想,还是让章静宁上了一瓶膏药,给沈轻稚:“这是我家中惯用的跌打药,你若是觉得实在难忍,便用一用,能缓解酸痛。”   章婼汐顿了顿,又道;“当然,用太医院的跌打药也是一样的,不过我家这个是秘方,我觉得效果更好些,你可以让太医院的太医们瞧一瞧,若是觉得不妥不用也行。”   她一向很爽快,沈轻稚便让戚小秋接过,笑着说:“多谢姐姐关怀了。”   章婼汐非常认真:“不,我还要谢谢你,若不是你陪我一起打鞭子,我都不知道每日要做什么。”   沈轻稚笑笑,同她说:“姐姐可以去御花园玩一玩,御花园景色极好,还能钓鱼赏景,姐姐可以去试一试。”   “总归也没旁的事情做,是不是?”   章婼汐若有所思点点头:“我去了这么多回,倒是不知御花园还能钓鱼,多谢你告诉我。”   待章婼汐走了,沈轻稚便把那膏药递给戚小秋:“帮我在胳膊上上一些吧。”   戚小秋有些犹豫:“娘娘,这怕是不太妥当。”   沈轻稚便笑了:“当着这么多人给我的药,不可能有错,她敢拿出来,其实便已经有太医院的认可了。”   沈轻稚让戚小秋翻过瓶子,小巧的白瓷瓶下果然有太医院的签印,足见章婼汐心细如发。   戚小秋不由感叹:“端嫔娘娘可真不像是心思细腻的人。”   她一边说,一边帮沈轻稚涂膏药,膏药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清亮的香气,倒也便宜。   沈轻稚正待说话,又是哎呦一声,好半天才缓过来。   “不行,我一定得学会这软鞭,哪怕只是简单能甩出鞭子去,也不枉我吃这一遭苦了。”   戚小秋放轻手劲儿,轻轻帮她按摩,一边道:“娘娘一定能成,我还没见娘娘又什么事办不到的。”   沈轻稚眉开眼笑:“你可真会夸我。”   她话音落下,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怎么夸你了?”   沈轻稚眨眨眼睛,忙让戚小秋帮她放下袖子,挣扎着坐直身体。   “陛下怎么这会儿来了?”沈轻稚扶着戚小秋的手,深吸口气准备站起身来。   “不用多礼。”萧成煜的声音跟他的人一起出现在了雅室里,他似闲庭信步那般,一步步来到沈轻稚面前。   萧成煜今日难得穿了一件月白长衫,腰上系了一条白玉腰带,把他精瘦的腰身展露无遗。   脖颈处的圆领恰到好处,衬托得他脖颈修长,玉树临风。   萧成煜一进来就看到沈轻稚坐在那龇牙咧嘴,难得没了往日的优雅雍容,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他伸出手,扶住了沈轻稚的胳膊,让她坐回罗汉床上。   “这是怎么了?”   沈轻稚这会儿才发现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敬事房没有提前过来知会,萧成煜怕是今日要在景玉宫用晚食了。   这几日萧成煜都忙,沈轻稚早晨也觉得自己身体酸痛并无大碍,便没叫敬事房撤了牌子,倒是闹了个不凑巧。   沈轻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陛下今日来得不赶巧,臣妾这也无法侍寝。”   只要沈昭仪觉得羞赧,那她便是臣妾。   萧成煜挑了挑眉,倒是并不如何急切,只上下打量她:“你同人……打架了?”   沈轻稚都不敢摇头,只是梗着脖子道:“臣妾前些时候去找端嫔娘娘说话,正巧看到她在舞软鞭,便求了端嫔娘娘教教我,谁想到才练了一日,我便成了这般模样。”   沈轻稚叹了口气:“倒是我自大了,以为自己一贯身体康健,学些武艺也无不可,可这世上哪里有一蹴而就的事,学武大抵是这里面最难入门的。”   身体上的疼痛,看不到进步的苦练,会阻拦很多想要入门的人。   沈轻稚学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想到会是一个积年累月的过程,却没想到第一日就给了她沉重的打击。   萧成煜见沈轻稚在这念叨,却并无懊悔神色,反而很是斗志昂扬,恨不得身上的疼痛马上就好,她还能继续去练。   她倒是从来不怕吃苦。   这倒也是,若是怕吃苦,又如何能从一众宫女里熬出头,成功出现在母后的面前。   机会永远只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萧成煜不知道沈轻稚为何要学章家的鞭法,但他知道,沈轻稚一旦要学,就绝不会半途而废。   他从没见她放弃任何事,多大的困难都阻拦不了她前进的脚步。   萧成煜伸出手,在她胳膊上轻轻按了一下,就看到她皱了一下眉,狠狠嘶了一声。   萧成煜摇了摇头:“端嫔教错了,她不该直接叫你鞭法,而是让你先打基础。”   “京中各家勋贵子弟,幼时都是从基本功练过来的,等强健体魄之后,才会转学各种武艺,端嫔怕是忘了少时的事,觉得你只是想学鞭法,就直接教你了。”   萧成煜看着沈轻稚,眸子里倒是有些笑意。   他颇为放松地靠在罗汉床上,手里摸了两颗糖炒栗子,一点点剥皮。   “鞭法你先别去学了,待你后日好些了,朕来替你开蒙。”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有些吃惊:“开蒙?”   萧成煜见她这样,不自觉勾起唇角:“是啊,习文要启蒙,难道学武就不用?学武的启蒙比习文要难得多。”   萧成煜回忆了一下两人曾经的过往,轻咳一声,道:“你身故匀称,体魄健康,是适合练武的。”   沈轻稚哦了一声,随即便开心起来。   “陛下,”她笑弯了眉眼,“我启蒙得多久啊?”   萧成煜看了看她,倒是没回答这问题,只问:“你是只想学长鞭还是想要都学一学?”   沈轻稚顿时精神起来。   她思索片刻,道:“那我可以学长剑吗?以前看人耍长剑,觉得特别英武,若是能学我也想学。”   萧成煜点头:“可。”   他风轻云淡道:“这些朕都会,都可教你。”   沈轻稚却道:“那不成,我都跟章姐姐说好了,我要跟她学软鞭,一事不烦二主,就不麻烦陛下了。”   萧成煜:“……”   萧成煜捏着板栗的手一顿,他神色不变,道:“好。”   沈轻稚便开心盘算:“那是不是等咱们去了东安围场,我就能骑马驰骋了?”   萧成煜吃下一颗自己剥好的板栗,甜甜软软的滋味漫上心头:“骑马也得慢慢学。”   沈轻稚早就会骑马了,但现在的沈昭仪是不会的,她矜持道:“那我认真学,今年一定能学会。”   萧成煜看她虽然坐姿僵硬,但脸上却是神采飞扬,眼眸中有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和期盼,忙碌了一天的心逐渐放松下来。   似乎只有跟她和母后说话的时候,他才能体会到亲人陪伴的快乐和幸福。   即便说着这么简单的话,谈着毫无意义的事,却依旧心满意足。   萧成煜垂眸看着自己沾了糖霜的手,有些不解。   人与人的缘分还真是奇怪。   ————   今日萧成煜来得确实早了些,这会儿还未到晚膳时候,外面天光大亮的,沈轻稚也不知萧成煜为何突然驾临。   萧成煜自己不说,沈轻稚便也不会问。   两个人说了会儿闲话,萧成煜让沈轻稚好好歇着,便去了对面的东侧殿忙政事取了。   沈轻稚呆坐了一会儿,只得对戚小秋道:“你说陛下在这,我想躺着都躺不成了。”   戚小秋安慰她:“娘娘,您本来就不好多躺着,其实只要不是特别痛,忍耐着慢慢走一走,能好得快些。”   沈轻稚从来不是娇气人,听到戚小秋这般说,她也觉得还是慢慢走走得好,于是便让戚小秋和银铃搀扶着她,三个人顺着回廊慢慢走。   保持一个动作走起来,确实没那么疼了,沈轻稚走了一会儿,觉得身上酸痛的肉都松快了些,竟真的好点了。   她一路穿过回廊,待行至东侧殿窗外,不经意间回过头来,便看到萧成煜认真书写的侧脸。   萧成煜的面容当真极为英俊,就这么看着,都让人忍不住心跳加快。   萧成煜太过专注,没有感受到沈轻稚的目光,就那么一直奋笔疾书,一刻都不停歇。   沈轻稚看了一会儿,待看满足了,又慢慢向前走去。   她却不知,自己刚回过头来,萧成煜的目光就追了上来。   下午的悠闲时光是很短暂的,不过悠闲走了两三圈,天色就暗了下来。   沈轻稚回了雅室,命人去叫了小多子,问他:“陛下可说了在何处用晚膳?”   小多子给她打了个千:“娘娘且安心,年大伴都安排好了,一会儿御茶膳房便过来送晚膳。”   沈轻稚就满意了。   她散完步回来,戚小秋又给她按摩一番,她就觉得身上舒坦许多。   一刻之后,晚膳便送到了。   外面宫人忙忙碌碌,却一点动静都无,安静得好似没人在。   待到上侍膳黄门摆好今日的膳桌,小多子不用人吩咐,赶紧进侧殿去通传。   沈轻稚便坐在明间里等,等到萧成煜的身影出现在珠帘之外,沈轻稚便扶着戚小秋的手缓缓起身:“陛下,该用晚膳了。”   萧成煜点点头,甚至还关心了一句:“你慢着些,不用多礼,先坐吧。”   沈轻稚行礼后才在他对面落座。   两个人隔着膳桌,沈轻稚看向萧成煜,等他动筷子。   萧成煜便拿起筷子,看了她一眼:“用膳吧。”   沈轻稚诺了一声,两人便开始用膳。   大楚自来就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萧成煜不太喜欢用膳时膳厅太过安静,这大概跟苏瑶华的习惯有关,故而沈轻稚也没一直谨言慎行,安静吃饭,反而还会评议几句今日的饭食。   “陛下,今日的玉米烙挺好吃的,陛下尝尝看,不算太甜。”   萧成煜不用说话,小多子就立即给他夹了一块玉米烙。   他尝了一口,确实酥酥脆脆香浓扑鼻,便点头:“不错。”   这可是很高的评价了。   侍膳黄门立即满脸喜气:“谢陛下赏。”   萧成煜默默吃了会儿饭,看沈轻稚用筷子用的那叫一个艰难,不由微微蹙起眉头。   她本就是胳膊拉伤了,胳膊上最疼最难受,故而用起筷子别提多别扭了,小半碗饭好半天都没吃完,手指头感觉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萧成煜便道:“你改用勺子用饭吧,无妨。”   沈轻稚这才松了口气,换了勺子之后吃饭就流畅起来。   “还是秋日里的玉米好吃,”沈轻稚笑着对萧成煜道,“玉米虽然可以储存,但新下的玉米就是鲜甜,怎么做都很得宜。”   萧成煜道:“百姓一年里最盼着的就是春日和秋日,春日里百花盛开,天气回暖,好不容易熬过冬日,新的一年便朝气而来。到了秋日,就是丰收时,家家户户都能仓廪实,有饭吃,有衣穿,才是好日子。”   沈轻稚觉得萧成煜真的满脑子都是家国天下,就连说起这小小的玉米,他都能抒发这一顿感念,可当真是天生就要做皇帝的人。   皇帝陛下这么仁慈,下面的人自然要好生夸奖。   沈轻稚立即便肃然起敬:“陛下当真是勤政爱民,百姓能得陛下这般的明君,是百姓的福气。”   萧成煜抬起深邃的凤眸,淡淡看了她一眼。   他看人的时候,若是满怀怒意,那眼眸中的冰冷和威慑能叫人膝盖发软,胆子小的立即就要跪倒在地。   但他从来没用过这样的眼神看沈轻稚,这一眼也是带了些谐趣,仿佛在用眼神说:不用这般绞尽脑汁吹捧朕。   沈轻稚自是不怕他的。   她胆子从来就不小,即便萧成煜拿那吓人的眼神看她,她也不会吓得心肝乱颤。   故而,这会儿被萧成煜这么看了一眼,沈轻稚竟是仰起头,冲他甜甜一笑。   “陛下真好,总是知道心疼人的。”   萧成煜:“……”   萧成煜低下头,继续安静吃饭。   席间两个人话虽不多,却也不算少,沈轻稚还问:“陛下,咱们到了东安围场,要如何用饭?”   相处这么久,萧成煜也知道沈轻稚对吃有多在乎,她会问这个问题并不让人觉得奇怪。   萧成煜这会儿已经用完了饭,年九福给他上了一碗九珍汤,他一边慢慢喝一边同沈轻稚闲谈。   “御膳房和御茶膳房也要跟去一半的人,该有的手艺都会有,不过……”萧成煜也是一直没去过东安围场,确实不太清楚东安围场如何行事。   思及此,他就睨了年九福一眼,年九福立即会意。   年九福笑着对沈轻稚道:“娘娘,东安围场有很大一片山头,鸡鸭鱼肉,牛羊兔鹿应有尽有,除此之外,东安围场左近有一个很大的镇子,镇子边上就是皇庄,行宫要吃用的所有米面蔬菜那里也都有。”   沈轻稚点点头,心里略放心:“东安围场的行宫漂亮吗?”   年九福也没去过,但年九福敢回答。   “娘娘,东安围场的行宫虽比不上宫中的宫殿,却很宽敞,每一处宫室都有自己的院落,景致也不同,娘娘去了可以各处看看,住起来也很舒适。”   沈轻稚笑笑,道:“这就好。”   如若跟以前一样,两人用完了晚膳就要去院中散步消食。   不过今日情况有些特殊,萧成煜见她确实有些累了,便道:“你去歇着吧,朕还有政事要忙。”   沈轻稚便柔声道:“陛下莫要太过辛苦,晚上早些安置才好,明日还有大朝。”   她一边说,一边慢吞吞起身,萧成煜便走过来,对她伸出手。   戚小秋连忙后退一步,立即收回了手。   沈轻稚仰起头看萧成煜,见他很是认真,便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心里。   萧成煜的手心很热,带着一股暖流,直奔沈轻稚的心房而去。   沈轻稚不由有些晃神。   她这一晃神,就没有站稳,整个人摇摇晃晃的,瞧着竟是要摔倒了。   萧成煜忙拉了她一把,把她直接带进自己怀中。沈轻稚狠狠皱起眉头:“哎呦,好疼。”   萧成煜的胸膛宽厚而坚硬,好像一堵墙,这撞上去能不疼吗?   下意识救人的皇帝陛下:“……”   萧成煜轻咳一声,只低声训斥:“小心些,你既然伤了身,就不能再如以前那般随意妄为。”   沈轻稚嗯了一声,被他半搂着送进了雅室。   待沈轻稚在罗汉床上坐好,才仰起头看萧成煜:“多谢陛下。”   萧成煜轻哼一声,这就要去对面的东侧殿。   沈轻稚顿了顿,又叫了他一声:“陛下。”   萧成煜迈开的步子微顿,他回过头,定定看向沈轻稚。   沈轻稚面上泛起一片红晕,她眼神飘忽,漂亮的桃花眸子闪着波光粼粼,漂亮至极。   她难得做这小女儿情态,突然这么来一回,让萧成煜心头都有些温热起来。   “嗯?”这一声,却有些哑。   沈轻稚轻咬红唇,只垂眸看着放在膝上的双手:“陛下,今夜可还走吗?”   她问出这个问题,自己似乎也异常羞赧,偏过身不去看萧成煜。   她受了伤,走路吃饭都费劲,自然不可能侍寝。   不过萧成煜见她如此,还是安然在景玉宫待了下来,直到用过晚膳都没走,似是要留下的意思。   但年轻的昭仪娘娘心中肯定还会忐忑不安,故而有此一问。   萧成煜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她莹白的手。   沈轻稚的手很好看,又细又白,修长柔韧,只是因早年做过活计,故而指腹并没有寻常姑娘那般柔软。   她的手是很有韧劲的。   只要同她握住手,似乎就没办法再松开。   萧成煜心情大好,他看沈轻稚那般羞赧,便知她定是舍不得自己走,故而便道:“你放心,朕不走。”   沈轻稚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好。”   萧成煜勾起唇角,大步去了对面的东侧殿。   待他走了,沈轻稚立即抬起头,对戚小秋道:“把被褥都换过,再同小多子说一声,让他们记得给陛下安排好沐浴事宜,莫要让陛下不适。”   她吩咐完,立即不去管这些闲事,自己摸了本话本出来,看是慢条斯理看起来。   她一边看,一边忍不住笑出声。   别看萧成煜是个冷面阎王,却也是年轻男儿,只要是年轻男人,都受不了姑娘娇羞痴缠这一套把戏。   想到方才她余光看到萧成煜微微红了脸颊,沈轻稚不由心情大好,就连身上的疼痛都轻了几分。   “还是年轻好啊,”沈昭仪娘娘喃喃自语,“逗起来才有趣啊。”   ————   往常到了下午时候,萧成煜都是在乾元宫或勤政殿接见臣公,每天要见他的人很多,递来的牌子经常会登上一两月之久,即便如此,臣公们还是乐此不疲想要面见圣上。   毕竟,满朝文武数千人,谁都怕陛下忘了自己。   萧成煜不比先帝,他精力旺盛,年轻气盛,自然能见的就会见一见,也好看一看对方的人品。   尤其是放出去为宰一方的父母官们更要细心询问和考量,否则祸害的就是一州一城的百姓。   在紧锣密鼓的接见之后,他才会用晚膳。   用过晚膳之后才是他处理朝政的时间,故而每日都要忙到很晚,刚当皇帝那会儿为此还熬病了。   近来他调整了一下时间,每日缩短了召见臣公的时间,奏折的问题也在同文渊阁商议,今年就能出新的政令,故而他倒是没有以前那么披星戴月忙碌了。   不过即便如此,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大约亥时初刻就已经沐浴更衣,回了雅室。   沈轻稚在雅室里读了会儿书,因着做不了藤编,便自己拿了叶子牌来对牌,她偶尔听到对面的声响,并不多,也不去关心萧成煜正在忙什么。   待萧成煜披散着头发进了雅室,沈轻稚才惊喜道:“陛下今日倒是早一些。”   萧成煜在罗汉床坐下,看她玩叶子牌,便顺手从她手里接过牌,用那修长有力的手指慢慢洗起来。   “今日下午有些事端,故而折子提前看完了。”   萧成煜只简单说了一句,便问她:“你会打飞花戏吗?”   飞花戏是最简单的叶子牌打法,就是两个人抽牌,手中一共有十张牌,然后在牌底里轮流摸牌,凑够一对就可抽出,最后谁的牌先抽完谁赢。   沈轻稚自然是会玩的。   以前在殊音阁,侍书就很喜欢打叶子牌,把沈轻稚教了个七七八八。   沈轻稚便也好奇:“陛下也会玩?”   萧成煜把洗好的牌放到桌上,示意沈轻稚先抽牌。   “朕自然会是会玩的,记得还是母后教的。”   沈轻稚眨眨眼睛,有些好奇地看向萧成煜,眼眸里的好奇神色太过明显,萧成煜一眼就看懂了。   “你是想问,为何母后要教朕这个?”   沈轻稚点头。   她顿了顿,脱口而出的话在嘴里滚了一圈,才珠帘落玉盘。   “太后娘娘一贯以读书为上,玩了为下,臣妾在坤和宫那四年里,娘娘打牌看戏的日子屈指可数,大凡时候都用来听书读书写字了,”沈轻稚道,“娘娘品行优雅高洁,臣妾以为她不喜这些丧志的戏码。”   若说对苏瑶华的了解,沈轻稚不说十乘十,怎么也得有个五六分,她竟不知苏瑶华还会教萧成煜打牌。   萧成煜听了这话,唇角微勾,眉眼之间难得有些放松。   此时沈轻稚才发现,他心里憋着的怒火终于散了出去,现在确实是他今日出现后心情最好的时候。   萧成煜跟沈轻稚一起各抓了十张牌,沈轻稚摸上手之后,并没有凑成对,而萧成煜摸上来的第一张牌就是一对梅花。   萧成煜笑着把那一对梅花放到桌上,然后才对沈轻稚道:“我记得那是六七岁的时候,我刚开始去上书房启蒙,因为上书房只有我一个皇子,我不想给父皇丢脸,便很努力,每日都狠狠熬着,轻易不敢放松。”   沈轻稚:“……”   这人敢情是从小熬到大,不把自己逼疯不罢休。   七岁的时候就这般不管不顾,果然该让他夺得大统,当上皇帝。   萧成煜声音里满满都是年少时快活的岁月。   “我每日回坤和宫住,母后其实是第一个发现我不对劲儿的,就是每日教导我的太傅都没发现,只有母后同我一起吃晚膳的时候,发现我吃饭的时候都走神。”   沈轻稚大概明白,他把自己逼得太狠,总是在读书写课业,吃饭的时候脑子里就空了,人就会不自觉发愣。   孩子都活泼,即便是宫里头的孩子,而已不全跟大人似的,看现在的柔佳宫中,依旧活泼可爱的,那是才是被人千娇百宠的模样。   萧成煜道:“母后发现我的不对,倒是没有立即训斥我,只是找了年九福,让他说了我的情形,之后母后就选了一个不用上课的休沐日,特地领着我去马场骑马。”   萧成煜启蒙是文武课一起启蒙的,他自然会骑马,但是没有被父皇母后带着一起去骑马赏景,上课与父母游乐是迥然不同的两种体验。   说到这里,萧成煜眼睛里都有这怀念和柔情。   “那日玩得很高兴,母后的骑术很好,我年纪小,总是追不上,却依旧乐此不疲追逐着母后的红枣马,总想追上她,”萧成煜道,“后来回了宫里,母后又让我去汤池里泡一泡,沐浴更衣之后也不叫我穿好衣裳,就穿着家常的常服,披头散发的,跟她一起在花厅里学叶子牌。”   “除了叶子牌,后来母后还教过我打马吊。”   打马吊是民间的说法,宫里叫马儿戏,好听一些。   大抵萧成煜诉说过去的声音太过低沉,复有感情,沈轻稚一下子便听入神,沉迷在了萧成煜年少时的岁月里。   萧成煜慢慢把摸到的牌凑成对,一一放到桌上,他继续道:“母后教我玩牌,不是要误人子弟,也不是要我玩物丧志,母后只是告诉我,人活在世上,不能永远都紧绷着,时间久了,人就废了。”   “就如同这打牌一样,母后虽不是特别沉迷,偶尔宫里有宴会,母后也能打上一会儿,无伤大雅,却也能让心情愉悦。”   “我那时候年纪小,人还有点固执,其实没太往心里去,母后就说以后每一日教我一种新的戏码,叶子戏的戏码有十几种,即便是这种简单的玩了,也要长时间学习才能学会。”   这话倒是刚好拿捏住了萧成煜。   萧成煜这么好强的人,肯定要每一样都学会,轻易不肯输了脸面的。   萧成煜回忆到此处,忍不住笑出了声。   “唉,母后当真是用心良苦,那会儿宫里事多,她每日还要陪我玩上一个时辰的叶子戏,当我逐渐掌握叶子戏的玩法,一一学会之后,心里那根绷着的弦终于松了。”   “因为我终于意识到,没有任何事可以一蹴而就,我再努力,饭也得一口一口吃,日子也得一天天过,故而之后我就不再日夜熬着学习,反而给自己做了个计划,按部就班一一完成便是了。”   萧成煜笑着把手里最后两张牌放到桌上。   “沈昭仪,我赢了。”   沈轻稚:“……”   沈轻稚看着手里一大把牌,陷入了沉思。   她意有所指:“陛下,人生就跟这玩牌一样,有时候也是纯看运气,看来臣妾今日没什么运气。”   萧成煜哈哈大笑。   他笑了一会儿,才说:“不一定,沈昭仪,再来一局?”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倒是被他激起了斗志。   第二局,萧成煜以两张牌险胜。第三局,两人只差一张牌。   到了第四局,沈轻稚已经认真起来,待到她终于赢了,这才欢天喜地把最后两张牌放到桌上,很得意看像萧成煜手里的一把牌:“陛下,看来我还是有点运气的。”   萧成煜笑着点点头,他放下手里所有的对牌,把他们混进牌堆里,然后便对沈轻稚伸手:“夜深了,早些安之吧。”   沈轻稚这才发现两个人打了大半个时辰的牌。   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陛下怎么不提醒我,陛下明日辰时还要上朝,怎么也要多睡一会儿的。”   萧成煜牵着她的手,两个人回到寝殿里,一起洗手漱口,然后便在床上就寝。   待厚重的帐幔放下来,沈轻稚心里那点兴奋渐渐散去,困顿翻涌上来。   她现在好吃好睡,没有烦心事,基本上躺下就能睡着。   谁知萧成煜却没什么困意。   他看着熟悉的帐幔,听着耳边轻软的呼吸声,终是开口:“朕当年学武启蒙的时候,父皇母后都很关心,那时候父皇还算年轻,身子也没有到后来的地步,还能日常在宫中行走,故而每当武课的时候,父皇就回去校场陪着我一起练。”   沈轻稚缓缓睁开眼睛,她没有看向萧成煜,只是安静聆听他的话。   萧成煜似乎也不需要任何人回应。   他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帐幔里回荡,诉说着只有他知道的帝王之家,只有他能感受到的父母之爱。   人人都说帝王无情,皇家无义,在萧成煜看来,无情的都是狼子野心的人,大抵真如沈轻稚所言,他生来便运气好罢了。   他有一对对他极为疼爱和珍惜的父母。   萧成煜道:“那时候我也是练得浑身酸痛难忍,但我也说过,我就是个倔脾气,从来不肯认输,难受得不行我也不叫苦累,非要日日都去上武课,父皇自然一眼就看穿我的倔强,倒是没有训斥我,只同我说他也想跟我一起练,但他身体不好,还得让皇儿等一等他。”   沈轻稚的心中一酸。   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家人,想起了曾经的一切。   无论前世今生,父母都不在了,她孤零零在这世界上,再无亲缘。   沈轻稚眨眨眼睛,把翻涌上来的酸涩努力压了下去,她不是孤身一人,她还有付思悦,还有戚小秋,她还有朋友。   这就足够了。   人总得学会知足,只有知足常乐,日子才能好过。   总去数着算着自己没有什么,那日子该有多难过呢?   就在这时,温热的手心贴住了沈轻稚的手背。   她心中翻涌起一阵暖流,刚刚压下去的酸涩再度翻涌上来,她眨了眨眼睛,努力把眼泪逼了回去。   萧成煜握住她的手,两个人安静躺了一会儿,没有谁开口。   直到许久以后,沈轻稚渐渐陷入梦乡里,临近入睡的那一刻,她听到萧成煜的声音,不远不近,就在耳边。   “你的运气也不差。”   沈轻稚是带着笑进入梦境的,为了这句话,她有了一个甜美的梦。 第54章   次日清晨,萧成煜早早就醒来了。   他习惯在卯时正起身,提前让自己清醒起来,然后再去上早朝。   昨夜里睡得好,他醒来时一点也不觉得烦躁,反而有种休息充足后的闲适和满足。   萧成煜看了一眼枕边的沈轻稚,见她正睡得香甜,便没有唤她。   即使吵醒她,抬不起胳膊的沈昭仪怕也伺候不了陛下更衣。   萧成煜躺了一会儿,他轻轻翻了个身,就听到身后沈轻稚嘟囔一声:“葡萄好吃。”   萧成煜:“……”   萧成煜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沈轻稚除了要荣华富贵,最看重的就是吃了,她把自己爱吃明明白白刻在脸上,丝毫不以此为耻,反而一次为荣。   一日三餐多么重要,喜欢美食哪里需要羞赧的?   因着她这份喜爱,萧成煜每次跟她一起用反都觉得香,还能多吃半碗饭。   萧成煜这么胡思乱想着,竟是又有些困顿了。   他深吸口气,还是缓缓坐起身,自己掀开了帐幔。   寝殿里没有留人守夜,萧成煜和沈轻稚都不太喜欢寝殿有人,故而银铃和年九福都守在外面的雅室里,年九福这会儿已经起身,跟银铃一左一右守在门边。   听到里面的脚步声,年九福就轻手轻脚打开雕花门,萧成煜出了寝殿,径直去了对面的东侧殿。   萧成煜不用吩咐,银铃也知道陛下不叫打扰娘娘好梦,故而没有特别去请沈轻稚。   萧成煜在对面洗漱更衣,换了上朝要穿的礼服,然后便出了殿门,在院子里赏景。   这会儿天光熹微,金乌未出,阳光还未抚照大地。   层层云朵挂在天际,朦朦胧胧得好似梦境,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在景玉宫的小院落里,只有那棵黄栌依旧赤红。   这数落在这里,真是选得极好。   萧成煜看了会儿天色,然后便坐在沈轻稚经常坐的摇椅上,让年九福上早食。   大朝会的早食萧成煜一般都吃得简单,用两三块点心压压空胃便好,待到早朝结束,他才会正经用早饭。   今日准备的点心是松子五仁苏,玫瑰酥饼和茯苓糕,还有一小碗银耳莲子羹。   年九福道:“这银耳莲子羹是昨日娘娘吩咐的,说听着陛下有些上火,千叮咛万嘱咐,让陛下早上吃一碗,汤水不多,不占肚子。”   萧成煜点点头,点心一样用了一块,这一碗银耳莲子羹倒是喝得干净,一点都没省。   待皇帝陛下吃饱喝足,步辇也早就等在景玉宫门口,萧成煜才大踏步往外行去。   他刚一踏出垂花门,就问身边的年九福:“沈昭仪的生辰就是后日吧?”   年九福忙道:“正是后日,陛下有何吩咐?”   萧成煜想了想,道:“到了那日就给她特地摆一桌御茶小膳房的御膳吧,让她爱吃什么尽管点。”   这倒是送到沈昭仪心坎里去了。   年九福眯着眼睛笑:“诺,臣会办好此事。”   萧成煜没在此事上多盘桓,直出景玉宫,径自上早朝去了。   景玉宫中,沈轻稚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她这几日确实是累着了,早上醒来依旧觉得身上酸痛,不过今日比昨日要好许多,最起码她可以靠自己坐起身来。   银铃听到里面的动静,忙领着小宫人进了寝殿,伺候她洗漱。   “娘娘,陛下早早便走了,没让吵您,您昨日叮嘱的银耳莲子羹陛下也一点都没剩。”   银铃声音温柔,三言两语把早晨的事讲完,伺候沈轻稚洗漱更衣,沈轻稚便挑了一身轻便的青萝衫裙换上,慢条斯理去明间用早膳。   今日的早膳依旧是沈轻稚爱吃的。   有灌汤包、油果儿、豆浆、虾皮小混沌还有她常吃的百合绿豆粥。   自从她越发得了恩宠之后,御膳房伺候她膳食的御厨也换了几人,如今她唱着口味,给她上白案的应该是御膳房数一数二的大厨   端看那灌汤包,皮薄如纸,轻轻一吸便满是浓厚的肉汁,鲜美异常。   这白案工夫要日积月累,没个十几年当不了御膳房的大厨,对景玉宫的差事,御膳房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谨慎仔细了,沈轻稚吃用也舒心,她慢条斯理吃完了早食,然后才扶着银铃的手缓缓起身。   “还是得走两圈,不走身上得更迟缓。”   银铃便叫了她手下的小宫人,一起陪着沈轻稚在院子里缓缓走起来。   “娘娘,秋姐姐去看娘娘生辰的膳单了,娘娘这次生辰,宫里的娘娘们都得请,几位小主也要来。”   宫里一年到头没什么乐趣,各宫娘娘们过生辰,自然要热闹一番。   娘娘们过生辰,但凡身上有点恩宠的,怎么也要摆上两桌,关系亲近的都会来捧场贺寿。   如今宫里人少,都来了还凑不齐一桌人,沈轻稚便也没厚此薄彼,除了蒋莲清被禁足不能出宫、张妙歆病重也不能出宫,其他人沈轻稚都请了。   至于她们来不来,那就是她们的事了。   戚小秋亲自上门送的请帖,如今已经回帖,章婼汐和冯盈是一定会来的。   反正也没几个人,还不如热闹热闹。   沈轻稚思忖片刻,道:“这时节,去御花园摆席似乎也不错,不如就同尚宫局知会一声,后日中午我在御花园听雅轩摆席,宴请各宫娘娘们。”   “另外再请了乐司,上两折最近流行的戏,也好热闹。”   银铃一听,也觉得这样最好,便笑着说:“好,等秋姐姐忙完了,我跟秋姐姐说。”   沈轻稚点头,又在景玉宫走了两圈,待身上出了汗,人也松快许多,她才感叹:“哎呀,老了老了,过了生辰就十九啦。”   银铃忍不住笑起来,她很是温柔地说:“娘娘说什么呢,娘娘可是正青春,是最好的时候。”   银铃比戚小秋年纪都大一些,她一贯温柔体贴,说话也总是巧笑倩兮的样子,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沈轻稚很喜欢同她说话,说两句心就能静下来。   她伸出手,在银铃脸上捏了一下:“好银铃,就你最会夸我。”   银铃的脸腾地红了,她抿了抿嘴唇,却轻声笑了。   “娘娘就是最好的,”银铃声音很轻,只说给沈轻稚听,“您看陛下,就最喜欢娘娘。”   沈轻稚听到这话,也跟着笑了。   她的笑声如同银铃的名字,飘在景玉宫里。   沈轻稚笑了一会儿,才对银铃说:“你啊,果然是我的开心果。”   银铃被她笑得整个人都红了,她又不能跑开,把行走不便的娘娘丢在回廊里,只得低声道:“娘娘就会拿我寻开心。”   沈轻稚笑着看她,却道:“不是,是看到你就开心,因为心里喜欢你。”   银铃抬起头,飞快看了沈轻稚一眼,然后便红着脸低下头去。   “娘娘……”银铃难得娇嗔,“娘娘再同我玩笑,奴婢要生气了。”   沈轻稚又笑了起来,不过她身上还是酸疼的,不敢笑得太起劲,只能笑一会儿停一会儿,实在有些煎熬。   银铃很无奈,也不知道娘娘高兴什么,只得陪着她回到明间里坐下,端了一碗桂花蜂蜜水来给她润嗓子。   “娘娘定是因要生辰才高兴的。”银铃道。   沈轻稚点头:“银铃真聪明,你说得对。”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戚小秋就从外面进来,对沈轻稚道:“娘娘,方才碧云宫又来了人,四位小主也要参加娘娘的生辰宴。”   沈轻稚点头,笑着说:“好,人多热闹。”   待戚小秋知道银铃要在御花园摆宴席的消息,倒是没觉得如何不妥,反而觉得这么办才是对的。   “娘娘选的地方好,听雅轩这会儿景色正好,往远能看到火红的黄栌和嫩黄的银杏,近有游心池里的锦鲤,宫里的娘娘们做寿都是在此处。”   沈轻稚点头:“好,那就定这里,你再去下贴,待的后日正午时分,我在听雅轩摆膳,还请她们务必要到。”   戚小秋点头称是,把刚列好的膳食单子交给她,笑道:“娘娘,乐司新出来一个名角,专唱青衣的,声音很是漂亮,不如就请她来?”   沈轻稚道:“你们安排去吧,我也不太听戏,不懂乐司的那些门道,小秋你觉得好就好。”   戚小秋难得笑起来:“娘娘今日果然心情好。”   几个人叽叽喳喳说了半天,便把后日的生辰宴定了下来。   一夜无话,待到次日,沈轻稚身上的酸痛才大好了,虽还不能跑跑跳跳,却能如常人行走,倒是已无大碍。   正巧到了这日,尚宫局送来了冬衣。   现在沈轻稚的衣裳已经多到喘不过来,尚宫局送来的冬衣比以往每一年都要精细,原是大宫女送来,今日倒是换成了丝柳姑姑亲自来了。   她一来就同沈轻稚见礼,然后笑着说:“娘娘这般的好颜色,让咱们织造所的衣裳更上一层楼,就连陛下也赏过一回,还要多谢娘娘替咱们美言几句。”   沈轻稚倒是不知这事,估摸着是萧成煜随口一说,年九福机灵就给办了,但她也没问,只道:“姑姑一贯用心,原在春景苑时,就觉得姑姑的手艺最好,如今倒是穿不惯别人做的了。”   丝柳姑姑的脸都要笑成一条缝,她道:“娘娘以后有什么吩咐,只管下口令,咱们只要得空,一定会给娘娘办稳妥。”   丝柳想了想,还是说:“原本按娘娘的份例,冬日的大氅只有灰鼠毛和银兔毛两种,不过昨日陛下特地有令,让尚宫局给娘娘挑了两件好颜色的,臣就挑了两身貂绒的过来,娘娘看是否喜欢。”   丝柳这话说得讨巧,沈轻稚一听便知道,这是萧成煜特别赏赐的生辰礼。   她闻言便笑了。   “陛下真是贴心。”   丝柳看着座上笑颜如花,美若谪仙的昭仪娘娘,心里不由感叹。   谁见了这样的美人会不贴心呢?   陛下也是人啊。   ————   丝柳送来的不仅仅有沈轻稚的冬衣,还有这满宫宫人的冬衣。   大楚宫规,一年四季宫人都有四身外衣,两身里衣作为新衣,一般春夏时节的衣裳因为勤洗勤换,故而破损较快,时间久了就不能穿了。   毕竟即便不在贵人们身边伺候的宫人,也都都得称得上是体面人,大抵只有浣衣局的宫人才能随意一些,不用讲究那许多。   可人一旦不讲究,那日子就会越来越糟,越来越看不到光明。   沈轻稚宫里的宫人自然都是穿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   昭仪娘娘手里头有钱,每日封赏不断,故而她也有钱让自己宫里人过好日子,从来不用如何俭省。   宫规是规定一年四季都只有四套外衫,但这外衫用什么布料,做什么绣工,都是不一样的。   就比如戚小秋身上穿的衣裳,自来同旁的司职宫女不同,若非沈轻稚尚且只是沈昭仪,她再往上走半步,那戚小秋就会更体面。   她的体面不是为她自己,为的自然还是景玉宫。   这是宫里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也是为何人人都捧高踩低,人人都想来好去处的根由。   没有人不想过好日子的。   丝柳姑姑自然也明白,沈轻稚提前就让戚小秋去尚宫局知会过,也提前使了银子,故而景玉宫这一次送来的冬衣,件件都很厚实,里面的丝绵用得料足,送日里穿就不冷了。   拿到新衣,宫里的小宫人们一个比一个欢喜,景玉宫里自是欢天喜地的,人人都喜笑颜开。   上午闹了一上午,沈轻稚也跟着她们闹,心情越发好起来。   待得午歇起来,倒是来了个意外之客。   赵媛儿先让宫人提前过来通传,待得了口信,这才赶来了景玉宫,一进来就给沈轻稚行了礼。   “给昭仪姐姐请安。”   赵媛儿大病一场,整个人瘦了一圈,她面色苍白,以前若说她还算得上清秀可人,现在看倒是有些形销骨立的病弱了。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看,一直侧着身子低着头,不叫沈轻稚看到她这般落魄。   沈轻稚不叫她行大礼,忙拉着她进了雅室落座。   赵媛儿之前跟着李巧儿她们来过一次,那一次碍着人多,赵媛儿没怎么吭声,大抵是为了这个,赵媛儿才特地过来一趟。   沈轻稚笑着让戚小秋上了红枣姜茶给她,让她暖暖肚子。   赵媛儿对身边的杏花道:“把东西拿上来吧。”   沈轻稚好奇看着她,就看赵媛儿脸上兀自红了红,才小声说:“姐姐,这是我特地给你做的生辰礼,不是什么名贵东西,还请姐姐莫要嫌弃。”   沈轻稚接过来一看,发现竟是一幅字。   她徐徐展开,发现这幅字一共只有四个字,却写的福寿安康四个字。   这字虽不出色,却是中规中矩,求了个端正平和。   沈轻稚很是惊喜:“这是你写的?”   要知道之前在春景苑的时候,赵媛儿还不识字,若非跟着春景苑的先生学了几日课,又被她特别叮嘱要好好听讲,从那个时候起,赵媛儿就很努力读书识字,每日留在最后问先生问题的也是她。   沈轻稚知道她很努力,还一直在鼓励她,只是没想到入宫这几个月来,她自己默默练了这么久的字,倒是当真难得。   听到沈轻稚如此问,赵媛儿脸上更红,她低声道:“是我写的,姐姐莫要嫌弃。”   沈轻稚正要夸她,就听她纤细的嗓音说:“姐姐,我没什么本事,人微言轻,帮不了姐姐忙,还容易给姐姐捣乱,若非因为我的事,姐姐也不会特地去碧云宫一趟,给姐姐添了麻烦。”   赵媛儿微微抬起头,小心看了沈轻稚一眼,见她正认真聆听自己的话,心中不由越发温暖。   “姐姐,若非端嫔娘娘是个好脾气的人,否则姐姐这般贸然行事,定要得罪人,说来说去,还是我没有用。”   赵媛儿这么说着,却没跟以前一样哭起来。   这么久了,她似乎已经不会哭了。   沈轻稚没有主动打断赵媛儿的话,就安静聆听着,让她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赵媛儿对沈轻稚道:“这些我心里都几着,念着,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也记着以前姐姐说过的话。”   “姐姐当时说,让我好好听讲,好好读书,机会难得,不能错失良机,我也一直记得,虽然入了后宫也没了教习课,但我依旧在自学三字经百家姓等,平日里只要得空就会练字。”   “我这是照着唯一的一本碑帖写的,只练了三个月,也只会写这四个字,还望姐姐莫要嫌弃。”   赵媛儿说到这里,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   那笑容如同冬日里从僵冷土壤里钻出的嫩芽,耐住严寒,茁壮生长。   沈轻稚在她瘦瘦小小的身躯里,看到莫大的勇气和力量。   她握住赵媛儿冰冷的手,问她:“媛儿,你觉得写字,读书,有用吗?”   赵媛儿眨眨眼睛,她抬起头,用那双淡色的眸子迎向沈轻稚的目光。   她冲她灿然一笑。   “当然有用了,姐姐,碧云宫后殿住了我们四个人,他们三个心都不静,只有我,只有我是心静的。”   “位份不高,没有宠爱,这都不要紧,我也从来不求这个,当年阴差阳错成了侍寝宫女,我自己选了路,我就得走下去,我已经不能后悔了。”   “我改变不了别人,我可以改变我自己。”   “通过读书,我能知道许多不知道的事,看到许多以前看不到的景儿,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赵媛儿看着沈轻稚笑,暖暖的午后阳光落在她脸上,照耀得平凡的她光彩照人。   沈轻稚突然发现,自己以前看错她了,她并不是一个卑微怯懦的人,她只是生错了地方,来错了人间。   她一点都不软弱。   沈轻稚心里是真的很高兴,她紧紧握住赵媛儿的手,眼睛里都是欢喜的光彩。   她曾经是高门贵女,曾经是盛宠贵妃,也曾经是叛国罪人,冷宫庶人。   她也曾是三等宫女,是侍读宫女,后来她又成了侍寝宫女,成了太子奉仪。   没有一个人的人生是一成不变的。   没有哪个女子,一辈子就要相夫教子,被别人左右命运。   在赵媛儿身上,沈轻稚看到了从尘埃里开出来的花。   沈轻稚看着赵媛儿,特别认真地道:“媛儿,你很好,你说我见过的最认真的姑娘,你以后也会更好的。”   赵媛儿冲沈轻稚羞涩笑笑,却说:“姐姐,我现在过得就挺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以前我都不敢想,我份例是不多,但我宫里人也不多,笔墨纸砚我也买得起,若是不去争抢,日子就很好过。”   赵媛儿说着说着,还笑了起来。   “就是以后吃东西要先品一品,御膳房的伙食偶尔也会吃坏肚子。”   她倒是知足常乐。   沈轻稚伸出手,在她头上摸了摸,摸得赵媛儿下意识歪过头,让她能摸得更容易。   她这一动,沈轻稚手上一顿,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笑做了一团。   等她们笑够了,沈轻稚才道:“媛儿,谢谢你的生辰礼,我很喜欢,我会好好收着这份礼物,收着你这一份真心。”   赵媛儿高兴得脸都红了。   她道:“姐姐喜欢便好,待我回去了,再练些别的字,争取明年给姐姐写一幅小字。”   沈轻稚想了想,道:“你自己去读书,到底不好理解,回头我给你挑些好读的启蒙书,再给你选几本字帖,你拿回去好好练,自己学到手里的东西,才属于自己,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赵媛儿听得认真,她使劲点头:“是,媛儿都记住了,谢谢姐姐提点。”   话说道这里,赵媛儿才缓缓开口:“姐姐,我如今正病着,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给吃的,身上还有病气,明日若是去了听雅轩,到底给姐姐添了晦气,实在不妥,所以我左思右想,明日还是不去给姐姐添乱了。”   赵媛儿看了看沈轻稚,见她没生气,才道:“故而我今日前来,想着提前能给姐姐贺寿,给姐姐送上我准备的生辰礼,姐姐看这般是否可行?”   她会如此说,确实是不想去宴会。   赵媛儿本身也是个沉默的人,她不喜欢热闹,也加入不进去热闹,这宴会她若是去了,反而还会觉得不适。   一来她病还没好,看起来是在不好看,二来因为她的事,沈轻稚毕竟跟章婼汐有过一场交锋,不管最后结局如何,总归因她而起。   她不出现其实是最好的。   沈轻稚见她如此认真,想了想,倒是点了头:“好,你若是不想去,便不去,我会摆宴不过是随了宫里的传统罢了。”   赵媛儿好生松了口气。   沈轻稚拍了拍她的手:“你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就好好养病,好好读书,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若是谁敢怠慢你,你就去寻端嫔,端嫔是个直脾气,你们也不用整日里藏着掖着,有话就直说。”   赵媛儿心中大定,脸上笑意也多了起来。   “好,我都听姐姐的。”   赵媛儿这么说着,想了想,还是道:“姐姐,我平日里都在碧云宫后殿,每日见的也都是另外三名小主,之前我病了那一回,许多事我都不知,后来我才让杏花慢慢打听……”   赵媛儿声音很轻,她道:“当时是王淑女说,这点小事就不用惊动端嫔娘娘了,她开了口,纪淑女便也立即点头答应,最后还是李选侍犹豫了一下,也认同了网淑女的话。”   沈轻稚眯起眼睛:“也就是说,绕过端嫔去找御膳房是王夏音的主意?”   赵媛儿点头:“是她。”   沈轻稚若有所思道:“她跟端嫔之间,可有什么龃龉?”   ————   王夏音一个普通的侍寝宫女,能跟勋贵出身的端嫔有什么龃龉?这个当真是看不出来的。   赵媛儿听到这话,也若有所思地道:“姐姐,此事她们这么办,于端嫔娘娘有碍?”   沈轻稚笑了。   她手中捏着一粒瓜子,慢条斯理把白嫩的果仁剥出来,放在口中慢慢咀嚼。   “若是她们当时真的绕过端嫔去找御膳房或太医院,你能治好还好说,你若是治不好,有什么不测,这样端嫔成了什么人?”   赵媛儿并不笨,自从去了春景苑,她就听了沈轻稚的话认真读书识字,待到此刻,沈轻稚三言两语,她就已经听明白了。   沈轻稚见她眼中并未有迷茫不解,便继续道:“这当然是往重里说,往轻里说,即便你无事,但她作为一宫主位,她宫里的小主被御膳房刁难她不知,病了她也不知,她是不是没有起到主位一宫的责任?”   宫里的女人们,她们的位份并非只意味着荣华富贵,在得到了利益的背后,她们也要尽到责任。   这跟公候勋爵世家的人们没什么区别,他们生来便享有荣华,可国家危难时,他们也要披挂上阵,以一己之躯保家卫国。   端嫔是一宫主位,她就肩负了碧云宫大小事务,包括住在碧云宫的小主们。   赵媛儿虽然知道这事,但她想不到那么长远,看不到这件事背后究竟有多波涛汹涌。   她以为自己吃坏了肚子闹了病,不过是小事一桩,是她自己倒霉而已。   沈轻稚笑了笑,继续道:“这事其实没那么简单的,你觉得自己不重要,但你是碧云宫的人,你身上出现的差错,因为吃食害了病,究竟是御膳房怠慢,还有有人恶意下毒?若是下毒,下毒之人是在碧云宫内,还是碧云宫外?”   “若是此事一开始便禀明端嫔,端嫔顺着线索查一查,大概就能弄清楚始末,但是她并不知这件事,这就显得有些麻烦了。”   沈轻稚这么掰开来揉碎了一讲,赵媛儿才终于明白过来,她叹了口气:“姐姐,后宫真复杂。”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还是轻声笑了。   她挑眉道:“后宫呀,说起来是为了争夺恩宠,可归根结底是为了权利,我们只有一步一步往上爬,才能得到更多的权利,几位嫔娘娘可管一宫事,等到成了妃位,便能协理六宫事,那么贵妃呢,皇后呢?乃至太后呢?”   沈轻稚道:“大楚女子,虽也能读书识字,能鼎力门户成为女户,也能开设商铺,购买耕地,靠一己之力养家糊口,终归还是没办法真正获得权力。”   沈轻稚眸子里闪着微光,她的声音很轻,却氤氲着无穷的力气。“后宫却不同,你看几位太妃娘娘,再看太后娘娘,你大概就能明白,成王败寇四个字的意义。”   “端嫔是个直爽人,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但她没有,旁人却不一定也没有,”沈轻稚道,“宫里的娘娘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家族,各自都有各自的利益,也就我们这些侍寝宫女,才是一无所有的人。”   赵媛儿眨眨眼睛,在这一刻,她突然茅塞顿开。   “所以……所以陛下才会如此宠爱姐姐?”   沈轻稚又笑了一声:“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了。”   她道:“所以碧云宫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但似乎也没有那么复杂,看端嫔的态度,事情已经了结了,到这里结束就好。”   赵媛儿似懂非懂点点头,这话她听不太懂,但她却很信任沈轻稚,姐姐说什么都是对的,她听话就行。   沈轻稚道:“你就乖乖养病,以后少跟那三个人掺和。”   赵媛儿羞涩笑笑:“她们本来就不喜欢找我玩,我也挺清净的。”   对于那三个人而言,赵媛儿是最没用的,她甚至都当不了帮手,不拖后腿就不错了,故而也没人来找她。   到了赵媛儿这个地步,平凡反而是最好的保护。   沈轻稚又叮嘱她:“你且记得,有事一定要来找我,别自己扛着。”   赵媛儿点头:“我知道的姐姐,姐姐最心善了。”   猛地被人夸心善,一门心思往上爬的沈昭仪咳嗽一声,直接换了个话题:“那日纪黎黎要出门找御膳房,你可知是为何?”   纪黎黎在路上碰到她,简直太过凑巧了,她虽然是特地问过后纪黎黎才说了实话,但在路上偶遇,她不问反而就显得太过冷漠。   她去看望张妙歆,提前一日就下了帖子,尚宫局也安排了暖轿,只要有心,都会知道她那日要去长春宫。   先要安排偶遇并不难。   赵媛儿仔细回忆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那日我一直昏睡,醒来后才知道这许多,许多事都是杏花打听的。”   她扭头看向身边的杏花,杏花胆子也挺小的,但她到底没怯场。   杏花冲沈轻稚行过礼,才道:“娘娘,奴婢之前不敢明着打听,只能旁敲侧击,她们如何决定要去御膳房的事,小主已经同您说过了,奴婢大约记得,她们当时说因为小主一直昏迷,确实等不了了,才让纪小主急匆匆出了门,多的事奴婢也打听不出来了。”   此事跟赵媛儿有直接关系,沈轻稚又牵扯其中,故而赵媛儿醒了之后确实让杏花仔细打听过。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杏花又不能直接问,便也就只能问道这些了。   沈轻稚点头,夸奖道:“不错,你做的很好。”   杏花就跟赵媛儿一般红着脸低下了头。   沈轻稚跟赵媛儿又说了会儿话,见她面露疲惫,便知道她要回去休息,于是便道:“我已吩咐了铜果,让她准备一些温补的糕点和炖盅,你拿回去连续吃上七日,气血就能补回来,跟太医院开的药不相克。”   赵媛儿一呆,眼底立即泛起红云。   沈轻稚捏了一下她的手,扶着她起身,送她慢慢往外走:“我的暖轿不好送你,你回去的时候慢着些,等到你全好了,再来找我玩。”   赵媛儿要走了,酸涩和不舍终于还是涌上心头,她使劲儿眨眨眼睛,不想让自己当着沈轻稚的面哭出来。   她日子过得好好的,不想让姐姐担心她。   沈轻稚笑着送她出了门,等她身影消失在宫巷里,这才回了寝殿。   戚小秋跟着她回了寝殿,伺候她坐下,才说:“看来端嫔娘娘的碧云宫也被人撬动了。”   沈轻稚点头,她轻轻敲着方几的桌面,发出咚咚声响。   她沉思许久,才道:“王夏音是瑞澜姑姑的外甥女,但瑞澜姑姑对她不如对你上心?”   “是的娘娘,姑姑不太喜欢她,觉得她太能钻营,心思太多。”   沈轻稚嗯了一声,道:“那么她就不是替瑞澜做事,那会是谁呢?”   主仆两个说着话,钱三喜便匆匆赶了回来。   他整日里不在景玉宫待着,似乎成天都在外面胡混,可外面的事他一件不少打听,沈轻稚知道的消息,大凡都来自于他跟戚小秋。   钱三喜一进来立即哎呦一声,给沈轻稚打了个千。   “娘娘,今日里小的可听到一件事。”   沈轻稚眼眸里闪过笑意,让他吃口茶润润嗓子,才道:“你慢慢说。”   钱三喜一气喝了两碗两茶,才觉得心里透亮了。   他喘了口气,把气息喘匀了,才挤眉弄眼道:“娘娘,做日里陛下不是下午便来了咱们景玉宫吗?小的觉得有点蹊跷,今日正巧有叔叔要打马吊,小的就去跟叔叔们打了几圈。”   沈轻稚睨他一眼:“输了?”   钱三喜嘿嘿一笑:“哪能啊娘娘,小的是景玉宫的人,打马吊就不可能输,除非寻了小的师父去,那小的肯定同娘娘哭穷。”   戚小秋切了他一句:“你就蹦吧。”   钱三喜赚了钱,打听到了事,自是兴高采烈的,他冲戚小秋拱了拱手,才继续对沈轻稚说道。   “昨日陛下会提前离开乾元宫,是因为贵太妃娘娘。”   沈轻稚不由坐直了身体。   她道:“难道贵太妃娘娘去了乾元宫?”   钱三喜拍了一下手:“要不怎么说咱们娘娘天下第一聪明,一句话就猜到了这些,小的真是拍马都赶不上娘娘。”   他嘴里每个把门,拍起马屁可是张口就来。   沈轻稚道:“莫要胡诌,说正事。”   得了这一句,钱三喜就知道今日玩笑得差不多了,他立即上前两步,收敛起眉宇间的喜气,一下子便成了景玉宫的大总管了。   “娘娘,听叔叔们的意思,大约十日前,贵太妃娘家的侄子,在太仆寺做寺丞的小冯大人递了请见牌子,贵太妃娘家人没什么大本事,也就是这位小冯大人勉强能干一些,故而他请见了,陛下便安排在昨日下午接见他,他入宫觐见的时间大约在申时初刻,陛下前头正在召见几位阁老,他排在第二位。”   “这本来是好事一桩,陛下毕竟愿意接见冯家人,冯家应该开心才是,可问题是,陛下正在御书房召见几位阁老呢,贵太妃就突然去了乾元宫。”   沈轻稚:“……”   贵太妃现在可以满宫乱走了?之前太后娘娘在的时候,贵太妃可是那里都不敢去,只能在仁宫待着。   现在是看太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长信宫,贵太妃这就紧赶慢赶出来走动了?   沈轻稚想起之前贵太妃同她说的话,只觉得萧成煜一定对她很头疼。   贵太妃不是别人,是萧成煜的生母,他不仅不能冷面待之,还得敬着尊着,她即便不是太后,只要她是皇帝生母,皇帝就不能怠慢她。   这宫里大抵也只有太后和德太妃能对付得了她。   沈轻稚眯了眯眼睛,既然她能出承仁宫,也就是说,德太妃撒了手,没有再管了。   难怪萧成煜要从乾元宫跑出来,贵太妃总不能追到景玉宫来吧?   沈轻稚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个哆嗦。   以贵太妃以前的丰功伟绩……倒也不是不可能? 第55章   钱三喜自然比沈轻稚在宫里时候长,他又是年九福身边的人,现在虽然跟了沈轻稚,但宫里许多事他也都是知道的。   钱三喜思索一番,便对沈轻稚道:“娘娘,有些话其实不是小的这样的奴婢能说的,但许多事娘娘还是得知道,要不然回头在宫里碰见贵太妃娘娘,娘娘该如何应对。”   他这话说的讨巧,沈轻稚也不怪他心眼多,只点头道:“你且一说,我就一听,全当罢了。”   钱三喜眯着眼睛笑起来。   他眯眼笑的样子跟年九福特别像,脸上都写着得了便宜这几个明晃晃的字,却不叫人觉得他市侩烦人。   钱三喜往前挪了半步,压低声音道:“娘娘应当也知道,早年间的时候,贵太妃还是宜妃娘娘的时候,曾经难过拦过几次陛下的轿子。”   这个传闻,沈轻稚入宫第一年的时候就听过。   钱三喜见她点头,这才继续道:“娘娘,这不是传闻,这是真的,当年宜妃娘娘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开始不停拦陛下的轿子,陛下每逢下课回坤和宫,必能在东一长街被她堵着。”   “她还不只是堵着陛下,若是只为同陛下说几句话还好,陛下也不会避她不及,她是真的同陛下发疯。”   他反复说了两遍发疯,让沈轻稚也不由坐直身体:“发疯?”   钱三喜便道:“是呢娘娘,小的听师父念叨过,当时谁也不敢拦她,她就每每冲到轿子边上,使劲拉着轿杆,对陛下声嘶力竭喊。”   “她喊‘我是你的母亲,我生了你,你只能有我一个母亲,你为什么不叫我母亲’,一开始她这么喊,四周的宫人都吓坏了,宜妃娘娘的管事姑姑就要去捂住她的嘴,还被宜妃娘娘一巴掌打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身。”   沈轻稚听得目瞪口呆。   这贵太妃娘娘看起来娇娇柔柔的,跟她说话的时候也是颇为和气,早年间竟是这么般厉害,就连人高马大的盼夏姑姑都打不过她。   沈轻稚眸色微闪,不,不应该是打不过她,而是面对发疯的宜妃娘娘,盼夏不敢动手。   银铃端了暖茶进来,打断了两个人的话。   馥郁芬芳的暖茶袅袅升起茶烟,妥帖了每个人的心。   沈轻稚一贯很是大方,她对银铃道:“给你钱哥也倒杯茶,他说了这会子话,该口渴了。”   钱三喜嘿嘿一笑,道:“也就娘娘疼我。”   银铃白了他一眼,给他倒了一大杯茶,噎他一句:“我不疼你?这茶你别喝。”   两个人逗了两句,银铃很快便退下,钱三喜捧着茶继续说:“一开始宜妃娘娘这么喊,宫人都害怕,飞快躲了过去,可之后一连三日她都如此,闹得陛下晚上睡不着觉,白日里打瞌睡被太傅罚,这事就不好办了。”   “娘娘也是到,我师父也不过就比陛下大上四五岁,那会儿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是陛下的伴童,在陛下跟前自来就很有脸面,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到底比不过身强力壮的宜妃娘娘。”   “而且宜妃又是闹得这一出,陛下还怕皇后娘娘心烦意乱,故而不叫告诉她,每日都是自己忍着。”   “可人贯会欺软怕硬,宜妃娘娘见陛下年纪幼小,不知反抗,便变本加厉,开始拦着陛下让她给冯家求好处。”   “陛下终于忍无可忍,开始常住上书房,不敢回后宫了。”   “也正因如此,太后娘娘才知出了什么事,同先帝爷详谈之后,才制止住了贵太妃娘娘,后来多年,贵太妃娘娘都未再如当年那般癫狂了。”   钱三喜用了一个还算温和的词汇描述贵太妃。   沈轻稚没来由叹了口气。   对比这两个母亲,就是眼瞎,也知道应该选谁。   何况萧成煜一贯眼明心亮,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如何会扔下视他如己出的太后娘娘,跑去为以生恩拿捏他的贵太妃说话。   贵太妃若是心里当真有这个儿子,把他看成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人,就不会这么作践他,让年幼的大皇子在宫里几乎都要待不下去。   人没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没办法选择出身,但人可以偏心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即便早年太后的这份好里夹杂了利益和利用,那又怎么样呢?太后从来没坑过害过萧成煜,对他比任何人都好,倾尽全力把他推上皇帝宝座,光这一点,萧成煜也永远不会辜负太后的养育之恩。   更何况,为了陛下的皇位稳固,她拖着病体都不肯出宫养病,还是萧成煜亲自劝说,太后才同意的。   这里面不可能没有真心。   寻常人家即便是一起生活二十载,也能养出感情,更何况萧成煜喊了她二十年母亲,这份母子亲情是一点点,靠着他们两个人努力而来的。   一个有慈心,一个有孝心,这份难得的母子亲情才能在这冰冷的宫闱里延续下来。   过去的事沈轻稚心中有数,便不再过问,旧事到底不必重提。   沈轻稚淡淡道:“宫人每次说过去的故事,都要说陛下可怜,可我觉得,可怜的不是陛下,而是业障中执迷不悟的人。”   钱三喜心头一震,就连戚小秋也不自觉跟着蹙起眉头。   娘娘这话说得确实不错,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的大实话。   沈轻稚摆了摆手,没再多说这话,只道:“贵太妃娘娘去乾元宫闹,陛下可见了她?那冯寺丞呢?”   钱三喜还沉浸在过去的故事里,猛然听到沈轻稚这么问,还愣了一下,随即才道:“这事说来也怪,大伴都不知冯寺丞何事请见,贵太妃娘娘就闹上了门去,她张口闭口,都是让陛下给冯寺丞升官,说只是个太仆寺的寺丞官职太低,冯家的面子落在了泥地里。”   “冯家毕竟是陛下的母族,这么被人落了面子,也是落陛下的面子,陛下怎能不为自己着想。”   沈轻稚:“……”   贵太妃比以前强多了,这话说得竟还有些道理。   陛下如何回的,钱三喜没说,但陛下肯定是没答应她,甚至因为不想见她,连乾元宫都待不下去,早早就躲来了景玉宫。   难怪呢,萧成煜昨日里一直拉这个脸,原是为此事生气憋闷。   他一个当皇帝的,还要被生母挤兑到寝宫待不下去,这能不憋屈吗?   可世间的事就是如此没有道理,自古以来皇室都是以孝道治天下,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凡俗百姓,都不允许百姓忤逆父母,不敬不孝。   皇帝要以孝道治天下,以家法族规约束百姓,他便要以身作则,要做天底下最孝顺的那个人。   他跟太后母慈子孝,虽然有做戏的意思,但母子两个之间感情确实很真挚,沈轻稚见过那么多次,也知道两个人的脾性,知道他们都不是为了演戏而伪装自己的人。   这份感情是真实的。   但对于贵太妃,萧成煜确实没什么感情。   但没有感情不意味着他就能落了贵太妃的脸面,就能不顾孝悌忤逆生母,是,萧成煜确实是寄养在苏瑶华的名下,他的身份就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   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冯觅儿生的。   只要冯觅儿生了他,不管养没养过,不管对他如何,她都是他的生母。   这是自古以来的,哪怕是皇帝本人都不能更改的天命。   哪怕冯觅儿当着他的面骂他,那也是母亲教育儿子,是贵太妃训导皇帝,这并没有错。   人世间从来就不讲道理。   做母亲的对儿子没有半分真心,桩桩件件都把儿子往思路上逼迫,做儿子的依旧要孝顺敬仰她,不能做出任何有违孝悌的事来。   就连皇帝也不行。   这就是天底下的规矩。   萧成煜看起来是冷酷无情,是威仪赫赫,可他并非冷酷之人,决计不会做出暗害生母的事。   若他做了,那他也不配当人了。   故而,他只能自己忍着,让着,等到冯觅儿自己冷静下来,或许宫里能平静不少。   他也在等太后从玉泉山庄回来。   只要熬过这半年,一切都能结束,萧成煜是这么想的,故而他不同贵太妃正面冲突,见了她立即躲开,能躲一时便躲一时,等到真正能压制贵太妃的人出现,一切就雨过天晴。   同样是做母亲,太后是先帝承认的储君的母亲,太后和贵太妃只差了一字,却天差地别,先帝故去之前,已经把这些都考量清楚。   沈轻稚长舒口气,把前因后果都盘算清楚,才道:“你做的很好,此事确实重要,我心中已知,往后且不要再提。”   窥探乾元宫事是宫中大忌,若非昨日萧成煜表现有异,钱三喜也不会暗自打听。   不过年九福能同他说这些,大抵也是陛下授意,否则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议论天家母子的故事。   钱三喜起身,对沈轻稚规规矩矩行了礼,这才低眉顺眼难道:“这都是小的应当做的,那小的便退下了。”   沈轻稚摆手:“你去歇着吧,明日还有的忙呢。”   待钱三喜走了,沈轻稚才眯起眼睛。   “看来当初娘娘把贵太妃和德太妃一同安排在承仁宫也是有计较的,当时我还想,她们两人一贯不和,无论哪一个,其实跟淑太妃一起住更合适,可娘娘偏让她们在一起,其实也是为了相互制衡。”   之前望月宫那件事,若非贵太妃跟德太妃住在一宫,一直暗中观察她的动静,否则她也不会出现那么及时。   无论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总归帮了沈轻稚一把,这件事沈轻稚一直记在心里。   只不过,且看她要让自己如何偿还了。   沈轻稚勾唇笑了笑,对戚小秋道:“我这个人抠门得很,且看她想要什么了。”————   今日虽说没做什么事,沈轻稚却总觉得忙了一整天,待到傍晚时分,她沐浴更衣,早早便歇下了。   只是今日同往日不同,她今夜倒是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的她飞升至天界,在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上吃了一肚子水蜜桃,那桃子又甜又软,鲜嫩多汁,她吃得异常心满意足。   这一吃就是一整夜,待到次日清晨,沈轻稚是被腹中空空给饿醒的。   沈轻稚猛地睁开眼睛,在清醒的那一瞬间,她竟有些怅然若失。   仙桃的滋味似乎还留在口中,可越是想要捕捉那缥缈的甜意,那味道就消散得越快。   不过转瞬,便已如风过水无痕,再也不见踪影了。   沈轻稚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还是没回忆起到底什么滋味,终于放弃了品尝仙桃的滋味,翻身坐了起来。   银铃听到她醒了,便叫小宫人伺候她洗漱更衣,因着今日的生辰宴是在午时,而午时之前沈轻稚还安排了折子戏,虽然只有两三折,却也要提前去御花园候着宾客。   故而沈轻稚早晨起来,便直接换了重紫的中衣。   她这边刚穿好家常的外衫,宫人们便鱼贯而入,一起喜气洋洋贺寿:“娘娘生辰大吉,祝福如东海,万古长青。”   这贺寿词倒是动听,不过今岁不是整寿,不是双十的生辰,故而沈轻稚也没有大办。   她笑着看向自己宫里的宫人们,见她们一个个似乎比自己还高兴,倒是很上道。   “同喜同喜,秋姐姐,看赏。”   自家贵人的喜日子,宫人们都能得赏,故而她们才会这般喜气洋洋。   沈轻稚对自家人很是大方,手也松,戚小秋一人给了他们二两银子的赏钱,又另外让御膳房准备了瓜果点心,让她们自去吃用,算是一起过生辰。   这已经是宫里极好的赏赐了,宫人们千恩万谢,这才欢天喜地出了殿门去。   银铃温温柔柔的,一边给沈轻稚梳头,一边道:“娘娘就是太大方,哪家也没说给二两银子的赏钱。”   沈轻稚便笑了,道:“宫人们一年忙到头,也不过就几个年节能得赏赐,那个宫里有定例,我是不好多给的,如今我做生辰,倒是能多给一些,也是你们伺候得经心,才能得这些赏赐。”   沈轻稚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头上的飞天髻高耸入云,不由笑了。   “我也是做过宫人的,我知道大家都为的是什么,大家无亲无故入了宫,也没得亲人相帮,也不过就为了这阿堵物,这东西到了手就能压住心,日子就过得顺遂。”   银铃也是没什么亲缘的人,听了这话,不由微微红了眼眶。   她道:“那也是娘娘好心。”   本来是大喜的日子,却让这姑娘弄得很是伤感,戚小秋看了银铃一眼,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耳朵,止住了银铃的感叹。   她转过头来,难得今日满面笑容,她道:“娘娘,今日就用陛下刚赏赐的金牡丹发簪吧,这簪子很配今日的飞天髻,一看就很是喜庆。”   沈轻稚点头:“那今日就用上一回。”   她对自己今日的打扮很上心,不仅戴了耀眼的金发簪,还在脸上上了一层胭脂色,待得把云锦做的金银牡丹绣衫裙这么一穿,立即便成了雍容华贵的牡丹仙子。   沈轻稚本是因着自己容貌过人,从不耐心打扮,便是侍寝的时候,也都是带了三分慵懒和随性,今日倒是打扮的艳光四射,颇为耀眼。   沈轻稚在妆镜前站定,仔细看了自己的面容,最终很是满意道:“女为悦己者容,今日我生辰,自来就要让自己高兴才是,打扮自己的过程愉悦的还是我自己。”   戚小秋跟银铃一起笑了。   “娘娘就是天底下最美的仙女,人人看了都喜欢,”银铃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已经喜笑颜开,“这要是让陛下瞧见了,保准走不动道。”   也就是在自己宫里,银铃才会这么玩笑一句。   沈轻稚捏了一下她的小脸蛋,挑眉一笑:“那咱们就让他有来无回。”   殿里的几人笑作一团,都笑红了脸。   闹完了,沈轻稚便去明间用早食,今日的早食可谓是丰盛至极,沈轻稚一打眼的工夫,就瞧出同平日有些不同。   “这南边的肠粉、麻团和粢饭可不是北地大厨会的,这不是御膳房的手艺吧?”   铜果正在给她切肠粉,听了这话也笑:“要不说咱们娘娘是美食家呢,这饭食只看一眼,就知道是哪里出的。”   “娘娘,这是早晨御茶膳房特地给娘娘送来的,说是陛下口谕,今日娘娘的膳食都由御茶膳房出,是给娘娘的生辰礼。”   沈轻稚挑了挑眉,对这个礼物比昨日收到的大氅还要喜欢。   “那臣妾就笑纳了。”   沈轻稚高高兴兴吃了一顿早食,御茶膳房的新大厨果然很知道如何拿捏贵人们的胃口,鲜虾肠粉做的滑滑嫩嫩,配上浅淡适宜的酱汁,非常适口。   粢饭做的只有小儿拳头大小,薄薄一层糯米饭里包裹着小巧的油果儿和咸菜碎,边上还有丝丝的肉松,又软又苏,香甜适宜,好吃极了。   沈轻稚对大楚的风土人情都是由书本得来,并不熟悉,但是对于吃,她可是很上心的,那些她没吃过没唱过的花样,都一一记在心里,只要能尝到就会万分珍惜。   今日这一顿早膳,倒是送进了她心里去。   沈轻稚用过了早食,心情更好了,她略写了会二,吃了一杯茶,便重新坐到妆镜前补上最后的唇脂。   重新打扮完,沈轻稚也不耽搁,直接道:“走吧,今日天气晴好,咱们去逛一逛御花园。”   既然是她自己过生辰,自然就要高高兴兴,欢欢喜喜,也不用管那许多规矩,今日她想去逛御花园,就要去逛御花园。   景玉宫一贯有个规矩,昭仪娘娘说的都是对的,她要办的事总不会错。   故而因着这个规矩,戚小秋也不会去自讨没趣,沈轻稚说想去御花园玩,那众人便提前准备起来。   这会儿钱三喜还在御花园的听雅轩准备中午的宴席,不在景玉宫,沈轻稚想了想,便把戚小秋、银铃和铜果都带上,又领了三名小宫人,便浩浩荡荡去了御花园。   银铃为人仔细,恨不得衣食住行都带上,绝对不叫娘娘在御花园落了面子,故而这一趟就显得很是声势浩大,很是有些热闹。   作为如今宫中最得宠的娘娘,沈轻稚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关心,故而一路上只要有宫人偶遇沈昭仪的仪仗,都会行礼,口中称一句:“昭仪娘娘生辰大吉。”   一路行来,倒是把这寂静的宫闱搅得热闹了许多。   待沈轻稚来到御花园门口,御花园的总管张德海已经等在门口了,不等暖轿停下,他立即便上了前来:“娘娘生辰大吉。”   沈轻稚扶着他的胳膊,笑眯眯下了暖轿,道:“今日麻烦张公公了。”   张德海简直是满面生辉:“娘娘哪里的话,娘娘能选咱们御花园过生辰,那是咱们御花园的荣耀,多谢娘娘让御花园蓬荜生辉。”   这可真是竟说好听的,沈轻稚笑笑,道:“也是公公精心,把御花园打理得这般好,一说要做生辰宴,我第一个就想到了听雅轩。”   张德海自是欢喜极了。   一行人高高兴兴进了御花园,穿过林间小路,绕过小桥流水,这才来到听雅轩。   听雅轩比竹林深处要略矮一些,但是亭轩宽阔,四周皆无窗墙,是个开阔的庭楼。   穿过假山上了二楼的轩厅,此刻厅中已经摆好了大圆桌,圆桌上面放了个转盘,转盘中央摆着一大捧鲜花。   圆桌边上有八个小方桌,上面已经摆好了瓜果梨桃,酒水插点,尚宫局调来的侍膳黄门和宫女分列两侧,在一一修整。   在听雅轩的对面,正好有一个假山中的小戏台,那戏台若不仔细看,只以为是个假山缺口,非常适合一两名乐司在里面唱戏吟诵,通过假山的缺口,可以让声音传得很远。   今日有宴席,小戏台里已是张灯结彩,也很是热闹。   钱三喜正捏着拂尘,盯着宫人们在听雅轩四周挂纱帐,这样若是突然起了风,也不会搅了娘娘们的雅兴。   沈轻稚简单看过,就觉得这宴席办得很好,基本不用她操什么心了。   她笑着对钱三喜点头,然后才看向张德海:“张公公,我今日来得早,原也是想在御花园玩一会儿,公公且去忙你的,不用守在我这里。”   张德海便道:“娘娘放心,今日各处能玩的精致都安排了宫人,娘娘可先去玩玩,若是哪里不好,娘娘定要同臣说。”   沈轻稚点点头,张德海倒是知道远近,果断退了下去。   沈轻稚又叮嘱了钱三喜几句,然后就下了听雅轩,往游心池行去。   戚小秋倒是了解她,被她带着往鹅卵石小路上一踩,戚小秋也笑了。   “娘娘可是想钓鱼?”   沈轻稚睨她一眼,道:“就你聪明。”   戚小秋今日倒是很配合,一整日都没绷着脸,她笑着扶住沈轻稚的手:“娘娘,听闻迎红可是钓鱼高手,一会儿让她配娘娘钓鱼,保准愿者上钩。”   反正今日蒋莲清来不了,沈轻稚干脆带上迎红,领着几个小宫人一起出来玩。   迎红听到戚小秋帮她说话,立即红了脸,却还是对沈轻稚道:“娘娘,奴婢不仅会钓鱼,还会钓虾,只不知道游心池里有没有虾,奴婢保证今日可钓上鱼来。”   沈轻稚仰头看着蔚蓝的天,耳边是轻柔的风声,她走在御花园的小路上,前方就是波光粼粼的游心池。   这么热闹,这么欢喜,这么清春。   虽是十九岁的生辰,但沈轻稚还是要感叹一句:年轻真好啊。   ————   沈轻稚其实会钓鱼,不过许多年不钓,有些手生。   待迎红讲解一番,她坐在游心池前的栈道上,不一会儿就找回了手感。   张德海很聪明,知道今日肯定有娘娘们在御花园玩,故而游心池的各色锦鲤还都没喂,沈轻稚不过刚坐下一刻,就有鱼儿上钩了。   沈轻稚钓鱼自是图个乐子,她也不缺鱼吃,故而钓上来之后就让迎红小心把鱼放了。   看着那肥硕的锦鲤一溜烟窜得不见踪影,沈轻稚又笑了。   钓鱼是可以让人心平气和的。   沈轻稚钓了会儿鱼,晨起时被宫人们闹起来的那些兴奋劲儿都渐渐淡了下去。   她在游心池边坐了两刻,就听道章婼汐的声音:“你来得倒是早。”   沈轻稚回过头,看着她笑笑:“姐姐也早。”   章婼汐猛然间看到她浓烈的美丽容颜,不由一愣,好半天才说:“乖乖,平日里怎么不见你这么打扮。”   她上前两步,坐在了沈轻稚身边的椅子上,迎红很麻利地给她上了一根鱼竿。   章婼汐都没工夫去瞧看迎红了,她呆愣愣捏着手里的鱼竿,眼睛就直勾勾落在沈轻稚面容上。   沈轻稚被她这么一闹,反而还有些不好意思。   “章姐姐,莫要寻我玩笑。”   章婼汐摇摇头:“我可真不是玩笑,你可真是比仙女还美呢。”   话说到这里,章婼汐左看看右看看,见四周没有外人,才凑上前去小声说:“以前人都说,宫里最美的是宜妃娘娘,只有她能让陛下流连忘返,不舍得去母留子。”   章婼汐就是京城人士,家中又是勋贵,年少时自然经常进宫参加宫宴,肯定见过年轻时候的贵太妃。   虽然已经时过境迁,宜妃娘娘也成了贵太妃,但是那种冲击心灵的美,还是叫人过目难忘的。   章婼汐看着沈轻稚,突然就明白为何陛下对她如此宠爱。   平日里瞧着还好,美则美矣,没有那么霸道。   今日这般盛装打扮一番,眉眼一挑,看着人娇娇一笑,就连她一个女子心都要软了,何况是年轻的陛下。   章婼汐突然感叹了一句:“陛下的命可真好。”   沈轻稚:“……”   沈轻稚伸出手,在她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章姐姐,可莫要胡说八道。”   章婼汐又欣赏了她一会儿,才感叹:“难怪人人都喜欢美人,我看了你这一会儿,觉得心情都好了不少,总觉得今天打扮了一番,倒也不算折腾了。”   她这么一说,沈轻稚这才发现她今日当真穿了一身同往日的劲装不相同的衫裙。   就连头发也特地盘了牡丹髻,戴了发簪和珠花,让她平日里干练凌厉的眉眼柔和几分。   沈轻稚也笑:“姐姐今日也是美极了,多谢姐姐愿意为我的生日宴打扮。”   章婼汐挑眉:“我可不是那等不懂事的人,我也是要看场合的。”   两个人说说笑笑,差不多就到了巳时。   沈轻稚让小宫人们收起鱼竿,同章婼汐一起往听雅轩行去。   两个人路上还碰见了李巧儿三人,一行五人就上了听雅轩落座。   今日沈轻稚是寿星,也是主家,故而章婼汐就让了她坐主位。   几人刚落座,那边冯盈便匆匆赶来。   她身上穿了一件浅绿色的衫裙,衬得她越发眉清目秀,倒很是清隽可人。   她一上二楼,见众人都已落座,忙道:“倒是我来晚了。”   沈轻稚起身相迎,众人又是一番寒暄,这才落座。   此时钱三喜拍了一下手,朗声道:“传膳。”   这会儿用午膳是早一些,但膳桌上不能空着,要把看盘和小食先摆上来。   沈轻稚举起琉璃盏,对众人道:“今日特别同御膳房要了葡萄酿,并不是烈酒,诸位姐妹赏脸,咱们不醉不休。”   其余众人也举起琉璃盏,往前轻轻一敬,然后便浅浅抿了一口。   这葡萄酿味道甘醇,带了一些果子的酸味和甜味,倒是风味独特。   章婼汐很喜欢这酒,吃了一口就挑眉:“这酒不错,回去我也买上一坛。”   冯盈跟她说笑:“没想到章姐姐喜欢这个滋味,我入宫以后闲了无事,也酿了几坛青梅酒,不过这酒要埋上一年味道才纯,若章姐姐和沈妹妹不嫌弃,明年开坛时我做东请你们来静晨宫吃酒。”   沈轻稚跟章婼汐对视一眼,两人皆是笑着点头:“那感情好,多谢你了。”   沈轻稚做了宫妃这么久,这些人都打过交道,就是冯盈不太相熟。   冯盈看上去跟贵太妃是两样人,她总是笑意盈盈的,唇边还有两个小梨涡,看起来喜庆又讨巧。   她的性子也是极好的,宫里人人都说她是面团人,待人接物都很和气,他们静晨宫也总是很干净,并不如何吵闹。   同繁花似锦的沈轻稚和性格如火的章婼汐相比,她在宫里几乎不会被提及。   现在的长信宫后宫里,张扬至极的贵太妃,她这个皇帝的后妃反而退了半步,隐没在尘埃里。   沈轻稚同她没有龃龉,故而生辰宴也请了她,她也愿意来,便是能相处的意思。   几个人吃了酒,又吃了鲜奶酪,对面的小戏台便来了个名角儿,开始唱寿姑传。   这出戏一般都是做给生辰的姑娘夫人听的,最是应景喜庆,剧情也讨巧,前面咿咿呀呀这么一唱,众人就被吸引了心思,都认真听起戏来。   钱三喜便适时上了瓜子花生栗子,让娘娘们吃着玩。   这一看就看了大半个时辰,待得午膳前,三折戏也刚好唱完。   钱三喜忙又上了前来,喜气洋洋说:“娘娘吉祥,可摆膳吗?”   沈轻稚一挥手,钱三喜就朗声道:“上寿宴。”   于是侍膳黄门便陆续上来,一个个开始摆菜碟。   正巧得此时,小多子快步上了楼来,笑眯眯地对众人行过礼,才对沈轻稚道:“娘娘,陛下知道娘娘在此处摆宴,特命御茶膳房做了今日的席面,全当是给娘娘贺喜了。”   这事办得可真是锦上添花。   沈轻稚忙起身冲乾元宫的方向行礼,笑着说:“谢陛下恩赏。”   小多子也跟着她遥遥一拜,方才道:“方才陛下用午膳,看今日的红烧蹄筋和葱烧海参不错,念着娘娘喜欢吃这一口,也叫给加这里两个菜。”   这就更好了。   沈轻稚再次谢过,小多子等菜上齐了,才又说了一串吉祥话,这才退下。   待他走了,听雅轩里很微妙地静了一会儿。   沈轻稚不用去看,也能知道众人此刻是什么面色,倒是章婼汐似乎毫不在意,她看众人都不开口,不由催促沈轻稚:“沈妹妹,咱们开席吧。”   沈轻稚迎上她亮晶晶的目光,不由勾唇一笑:“好,开席。”   沈轻稚举起琉璃盏,再次道:“谢诸位姐姐妹妹来参加我的生辰宴,也祝姐们们福如东海,吉祥如意,咱们开席。”   众人端起酒杯,一口葡萄酿下肚,脸上都恢复了些神采。   宴席开摆,小戏台就不再唱戏,两个南戏班子的伶人上了戏台,咿呀呀唱起了小调。   那小调婉转动听,迎着暖风和阳光,让这宴席增色不少。   今日的席面特别丰盛,沈轻稚不仅叫了松鼠鳜鱼、四喜丸子、梅花肘子、四喜多福等大菜,还有滋味丰富的小菜,比如她爱吃的橙酿蟹,今日也给一人预备了一份。   就是不重口腹之欲的冯盈,如此吃着也连连叫好:“还是沈妹妹会吃用,是个老饕,今日这宴席这么一搭配,我总觉得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吃,就是肚里面撑得慌了,也舍不得落了筷子。”   章婼汐也道:“就是。”   她回头看了一眼章静宁,道:“姑姑,你把这几道菜都记下,以后咱们也叫来添菜。”   因着有两位主位娘娘,一位昭仪娘娘在,故而席面上都是她们三人在说话,一边的李巧儿、王夏音和纪黎黎只能埋头苦吃,偶尔被几人点了名,才应一句半句,多的话都不提。   宴席吃得都慢。   要一边应酬一边吃,还得间或说说宫里头的事,盛京里的见闻,故而这一顿饭大半个时辰都没吃完,待到宴席的后半程,众人基本上都落了筷子,一人捧着一杯茶边吃边聊。   冯盈很是客气,见三个小主都没怎么说话,便柔声道:“你们可吃饱了?若是没吃好,再让沈妹妹给上菜。”   沈轻稚便笑着说:“正是如此,难得出来聚一聚,没有那么多讲究。”   李巧儿看着沈轻稚,道:“娘娘,今日菜品很丰盛,我们都吃好了,不用再加菜。”   沈轻稚点点头:“这就好。”   冯盈便看着她们三个,道:“席面上光我们说话了,也没同几位妹妹多聊一聊,你们可有什么趣事,也说来听听。”   她们三个在宫里从来都没什么光亮,平素也很少被人提及,这会儿突然被点了名,一时间倒是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李巧儿好歹是选侍,她想了半天,还是道:“妾,妾听闻……听闻……”   李巧儿低下头去,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冯盈不明所以,好奇地看向她,似乎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倒是章婼汐脾气直,直接到:“李选侍有什么你就直说,都是自家姐妹,没什么好怕的。”   李巧儿满脸惊慌,她紧紧咬着下唇,还是没敢开口。   她身边的王夏音看不下去了,倒是微微抬起头,接过了话头:“端嫔娘娘、丽嫔娘娘,昭仪娘娘,妾们听宫里的老嬷嬷说,宫里又要进新娘娘了。”   王夏音眼睛里都是惶恐和不安,她说完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非常惊慌地低下了头。   “妾,妾胡说的,昭仪娘娘别往心里去。”   如今宫里沈轻稚最得宠,其余众人的恩宠平平无奇,都不怎么出众,她们自己心里也清楚,陛下没工夫应付后宫的佳丽们,他心里家国天下更重要。   故而沈轻稚如今颇有些盛宠的架势,可若是宫里来了新人呢?她还会有如今这般的繁花似锦?   无人可以肯定。   在沈轻稚的生辰宴上说这样的话,怎么不是打了人家的脸?王夏音说完就后悔了,缩在座位上不敢吭声。   听雅轩里一瞬间只能听见风声,不知什么时候,对面的小调都停了。   沈轻稚挑了挑眉,她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冯盈,又看了看有些惊讶的章婼汐,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李巧儿和王夏音的身上。   沈轻稚轻声笑了笑:“这倒是没听说,王妹妹不如仔细讲讲?” 第56章   王夏音被这么多人围着看,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原来在春景苑时,她凭借瑞澜姑姑的名头,凭借出手大方,凭借同纯卉更亲近而“呼风唤雨”。   可这得意却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她原就没有太子殿下的宠爱,没有锦上添花的红火日子,没有繁花似锦的未来,宫里人又不傻,自然不会一直围着她转。   她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是她花费大价钱买来的。   纯卉被赶出宫去,瑞澜也不过只是同她有些亲缘,跟她并不如何热络,她无论如何努力,瑞澜都不会替她说半句话。   跟戚小秋相比,她永远都是得不到喜爱的那一个。   正是因为这份不甘,这份害怕,才让她对刚进春景苑的沈轻稚出手。   手段确实拙劣,可却也直接。若是普通小宫女,估计就被她吓怕了,遗憾的是沈轻稚并不普通。   她不仅反手给了王夏音一个耳光,把纯卉赶出长信宫,更是借着这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成功成了太子奉仪。   她是一飞冲天成了凤凰儿,是满宫都要巴结的宠妃,而王夏音只能留在春景苑,过上了之前她暗自筹谋,想要送给沈轻稚的“好日子”。   王夏音心里自然是有怨气的。   可是这怨气已经没办法发泄了。   一朝得道,身份天差地别,她就是想要发泄,也得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沈轻稚如今成了最受宠的沈昭仪,而她只是积年累月见不到皇上一面的小主,这宫里有她没她,都无人在意。   身份和地位上的落差,让她即便心里再不甘和怨恨,也无法再如过去那般肆意欺辱沈轻稚。   她得小心翼翼地过活,她得笑脸迎人,低三下四,她只能这么卑微活着。   沈轻稚欺辱她才是举手之劳的事。   脱口而出那句话的时候,王夏音脑子里都是空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那么说,那么做,但在说的那一刻,她心里的恶意却在肆意歌唱。   真的很快活,只要想到那话能让沈轻稚难受,她就非常高兴。   但说完之后,当兴潮褪去,留在她心里的之后惶恐和不安。   她为什么要多嘴?没看李巧儿心里也是这么想,却吭哧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吗?   只有她冲动说出话来。   王夏音低着头,手指死死掐在手心里,这一刻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不知要如何反应。   沈轻稚的问题就像一根针一样,刺在她心里。   就在这时,一道柔和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把她跌落谷底的心打捞出来。   “王妹妹,你莫要慌张,我们确实不知此事,既然你知晓,正巧可说给我们听一听。”   说话的人正是一贯温柔平和的冯盈。   王夏音抬起头,往冯盈面上看去,就见她正对着自己笑,眼眸里没有任何质疑和鄙薄,只有鼓励和关怀。   王夏音心头一热,她仓皇地低下头,好半天才低声道:“妾,妾是听过来碧云宫后殿送水的嬷嬷说的,那嬷嬷说这几日储秀宫里又在重新打扫,各宫室都换了新家具,她们也是好奇,便问了相熟的姑姑,姑姑就说过些时候宫里要有新娘娘。”   沈轻稚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心中明了之前淑太妃说的前朝事有了结果。   王夏音抬头看了看,见三位娘娘都面色平静,章婼汐甚至还在嗑瓜子,不由松了口气。   她对冯盈感激一笑,便道:“那嬷嬷也不过只是粗使,许多事都不清楚,妾好奇问了,她也没答,只说应当有三五新人入宫,而且都是大家闺秀,想来入宫后的位份是差不了的。”   她说到这里,便低下了头,似乎实在也无话可说了。   沈轻稚看了看章婼汐,又去看冯盈,见冯盈面色一如既往平静,她那双杏圆的眸子里,仿佛有宽广的长湖,平静无波。   冯盈冲沈轻稚点点头,面上略有了些笑容,她先是谢了王夏音的新闻,这才对沈轻稚和章婼汐道:“宫里有了新人,能更热闹一些,倒是好事情。”   她声音轻柔,似在安抚人心。   “陛下转年就要弱冠,这般年纪却膝下空空,宫里多些人,也好能为皇室开枝散叶,让陛下早有子嗣,这是好事情。”   冯盈说话不徐不慢的,能听出她在努力安慰沈轻稚。   沈轻稚心中百转千回,觉得以前真是小看了冯盈,但她眉宇之间却也是这般和煦笑容。   沈轻稚看着冯盈道:“姐姐说得事,早先太后娘娘也是特别担忧陛下的子嗣,咱们做妃嫔的,就是要给陛下开枝散叶呢。”   “章姐姐,冯姐姐,咱们都努努力,早日让宫里热闹起来。”   沈轻稚笑容特别灿烂:“我这人特别喜欢孩子,孩子多了才热闹,对不对?”   咔嚓一声,章婼汐吐出口里的瓜子皮,她拍了拍手,猛地喝下一大口葡萄酿。   “对对对,你们说的都对,”章婼汐明亮的眼眸往沈轻稚眼里飘了一下,然后就道,“多来几个人陪我玩,是好事啊。”   于是这一番波涛汹涌,就在娘娘们的好事里落下帷幕。   王夏音这么闹了一出,席面也不好一直摆下去,沈轻稚玩了一上午,这会儿确实也有些乏累了,故而看大家都尽兴之后,便宣布散了席。   散席之后,冯盈跟三位小主先走了,沈轻稚跟章婼汐一路,便一起回宫。   章婼汐是个很随性的人,她对沈轻稚道:“你离得近,先送你回宫,来我步辇上一起走,咱们说说话。”   步辇宽敞,坐两人也不觉得拥挤,沈轻稚便依言上了章婼汐的步辇。   步辇晃晃悠悠而起,章婼汐便轻轻握住了沈轻稚的手。   她目光看向前方,没有沈轻稚面上看过来,声音却带着些许僵硬。   “你别往心里去,早年你应该也知道,宫里便是如此,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是风水轮流转的,你有太后娘娘做靠山,以后的日子不用发愁。”   章婼汐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跟寻常女子的手很不相同,即便沈轻稚的手已经不是柔软的,也觉得她的手很有力气。   给人莫大的安全感。   这份安全,是直达心底的,让人对她不自觉便依恋起来。   想到这里,沈轻稚不由轻声一笑。   章婼汐这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安慰她,她怕她吃心,故而说了这么一番话。   难怪非要同她一起回宫,原是落在了此处。   章婼汐听到沈轻稚的笑声,这才回头看她,只一眼,她就安心了。   沈轻稚眉宇之间哪里有什么郁结之色,她笑吟吟看着章婼汐,带着薄茧的指腹在章婼汐的手心轻轻挠了一下。   章婼汐下意识缩了缩手指,这一下,便把沈轻稚的手裹在了手心里。   沈轻稚笑着道:“姐姐不用替我担心,这有什么好忧心的?论说起来,我也不是靠着恩宠过日子的人,姐姐应当懂我的。”   这话倒是说得颇为大气。   章婼汐认真看着沈轻稚的眼眸,见她确实没有不悦之色,才微微松了口气。   她跟着笑了起来:“难过我觉得跟你投缘,我们原是一样的人。”   她们都很清醒,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并为之努力,只要努力过便问心无愧。   沈轻稚笑着道:“姐姐,其实咱们不太一样,我这个人贪慕虚荣又财迷,可比不上姐姐的。”   “贫嘴。”章婼汐没看她,摇头笑骂一句。   两个人说了会儿闲话,沈轻稚才道:“对了姐姐,我要先打一下武学根基,待得身体练就好了,再来寻姐姐学鞭法,姐姐到时候可不能不教我。”   章婼汐点头:“好,一言为定。”   两个人说定了,也就到了景玉宫前的宫巷,沈轻稚不叫她送到宫门口,说要自己走一走,便在西一长街下了步辇。   章婼汐也不叫她站在原地目送,只道:“你先回吧,不用那许多虚礼。”   沈轻稚便冲她行礼,转身往景玉宫行去。   章婼汐坐在高高的步辇上,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渐行渐远,倒是长长舒了口气。   章静宁看她安了心,便低声道:“娘娘,沈娘娘是个有成算的人,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不会引动她心神分毫,臣早就同你说过的。”   章婼汐嗯了一声,步辇回转,往静晨宫悠然行去。   她仰头看着上方狭长的天,看着天际缥缈的云,洋洋洒洒的日光落在面上,落在她心里。   章婼汐浅浅笑了:“她比我更适合在这宫闱里生活,其实我才是格格不入的那个人。”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就如同一缕青烟,转瞬便飞到天上去。   秋风飒飒,满地金黄,不过转瞬,几个月的时光便倏然而逝,章婼汐进入这逼仄的宫闱也已有上百岁月。   她摆着手,数着日子。   章静宁慈爱地看着她,对她道:“快了,很快了。”   章婼汐抿了抿嘴唇,终是笑了:“有人陪我一起玩,日子确实很快,我觉得很好。”   章静宁笑道:“是很好。”   另一边,景玉宫中,沈轻稚一回到寝殿里,就跟没骨头似的躺倒在了罗汉床上。   戚小秋忙上前两步,眼疾手快把软枕放到沈轻稚的脑后。   沈轻稚差点没磕到脑袋,却看着戚小秋痴痴笑起来。   戚小秋叹了口气:“娘娘,仔细磕到头,今日您头上可是有金钗的。”   “哦对,忘了这个,”沈轻稚顿了顿,酒气渐渐翻涌上来,她有些浮浮沉沉,飘飘然然,“帮我除去环钗,我要睡了。”   戚小秋看了看窗台上的沙漏刻钟,见此时不过未时,距离晚膳还有好几个时辰,便同银铃一起伺候着没了骨头的沈轻稚卸下环钗,脱去外衫,让她舒舒服服躺倒在罗汉床上。   沈轻稚嘿嘿笑了两声,脸上泛起潮红,显然这会儿酒劲儿上来,她竟是有些吃醉了。   银铃打来温水,用帕子细细帮她擦去面上的胭脂,待都擦完,银铃才小声问:“娘娘,可要吃醒酒茶?”   沈轻稚已经沉入甜甜的梦香里。   在梦里,她又吃到了甜美的仙桃。   沈轻稚唇角勾起如梦似幻的笑容,她哼了一声:“真好吃。”   ————   沈轻稚这一觉睡得很沉,她许久都未吃酒了,猛地喝了这么多酒,难免有些醉意上头。   眼看即将日落,敬事房的小禄子也过来报过喜,戚小秋决定不再等下去。   她轻手轻脚进了雅室,见沈轻稚睡得一脸香甜,虽很舍不得唤醒她,却还是不得不来到罗汉床边。   戚小秋碰了碰沈轻稚的胳膊:“娘娘,一会儿陛下要到,该起来了。”   沈轻稚:“呼呼呼。”   昭仪娘娘睡得太舒服,竟打起了小呼噜。   戚小秋没法子,在她耳边说了好多话,结果沈轻稚还是没醒,只微微翻了个身,伸手在戚小秋胳膊上拍了一下。   萧成煜踏入景玉宫后殿的时候,就听到了“啪”的一声。   他脚步微顿,丢了一个眼神给年九福,让宫人们不要吵闹。   随即,他放缓了脚步,慢慢挪到雕花门扉前。   隔着莹润的珠帘,里面便是一副海棠春睡图。   沈轻稚身上盖着薄被,她头发如缎子一般散在罗汉床上,白皙的面容上有着浅浅的红晕,红唇微勾,桃花眸子轻阖,显露出她依旧沉浸在好梦中。   戚小秋蹲在脚踏上,一手扶着她的胳膊,正满脸无奈同她说话。   显然,沈昭仪娘娘午歇还没起来。   这可不太像她,沈轻稚虽然偶尔也会懒散,但一日三餐对她来说都很重要,就是下午会在罗汉床上慵懒躺着,到了晚膳时分她也一定会起来。   天大的事都不能阻止昭仪娘娘用饭。   可今日她却是怎么叫都没醒,倒是件稀奇事。   萧成煜不会觉得她怠慢自己,相反,他甚至还觉得有些趣味在里面。   萧成煜轻轻踏入雅室,慢慢来到罗汉床前。   刚一走进,他就闻到了一股不轻不重的葡萄酒味。   这味道酸酸涩涩,清清淡淡,酸中带着甜,甜里有着甘,很是诱人。   即便没有吃酒,萧成煜也觉得有些醉了。   他垂下眼眸,就看到戚小秋冲他跪地行礼。   萧成煜一脚踏上脚踏,贴着罗汉床坐在了沈轻稚身边。   “怎么回事?”   戚小秋声音很轻,话却说得清楚:“回禀陛下,中午在御花园摆宴,娘娘特地要了葡萄酿,有些吃醉了。”   萧成煜偏过头,见她醉得都打起了呼噜,不由勾了勾唇角。   难得见她这样放松,萧成煜也没为难戚小秋,只道:“你下去吧,朕来试试。”   戚小秋顿了顿,用余光看萧成煜一脸笃定,犹豫再三还是退了下去。   看陛下这意思,到底不能拿她们娘娘如何,这里又是景玉宫,都是娘娘的人,应当……无事吧?   待戚小秋退下,萧成煜便俯身去看沈轻稚的脸。   沈轻稚一边睡,一边嘴里还念叨,萧成煜认真听,就听她说:真好吃。   萧成煜:“……”   萧成煜伸出手,在她鼻子上轻轻一捏。   他小时候不爱起床做早课,母后也是这么唤他起床的。   果然,戚小秋无论怎么喊都没喊起来的昭仪娘娘,被皇帝陛下这一铁血手腕刺激了,没多一会儿眼皮就颤动起来,再等了等,她那双修长的手便稳稳抓在了萧成煜的手腕上。   “谁啊,”沈轻稚闭着眼睛去拉扯人,“本宫睡觉呢。”   娘娘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萧成煜低笑出声:“昭仪娘娘脾气还挺大的。”   “轻稚,该醒了,到晚膳时候了。”   沈轻稚半阖着的睫毛微颤,单手捏着他的手腕,手上略一用力,拽着他的胳膊便坐起身来。   萧成煜猝不及防,被她不轻不重在额头上磕了一下。   “哎呦,”萧成煜没发出声音,倒是沈轻稚轻呼一声,“你额头怎么这么硬呀。”   萧成煜低声笑笑。   两个人头抵着头,沈轻稚懒懒靠在他身上,一头乌黑的长发飘在背后,在罗汉床上开出一朵乌黑的花。   披头散发的沈轻稚显得年纪更小,她就如同小巧的雀儿一样,全心依赖地靠在他怀中。   萧成煜伸出手,帮她顺好长发,让它们乖巧披在她身后。   沈轻稚闭着眼睛,又静了好一会儿,才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她微微睁开眼睛,霎时间,便能对上萧成煜深邃的目光。   傍晚时分,落日余晖洒进琉璃窗,落在两个依偎之人的身影上。   萧成煜的眸色很深,狭长的凤眸带着勾魂摄魄的魔力,一下便牵动了沈轻稚的心魂。   美貌动人,酒气上头,沈轻稚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她往前凑了凑,小声道:“陛下?”   萧成煜被她突然凑近的小红脸蛋勾去了三分心神,他垂着眼眸,目光从她如梦如幻的眸子里落到了艳红的唇瓣上。   唇瓣一张一和,在唤着他的名。   萧成煜只觉得心头涌起一阵火热来,如同夏日里的疾风骤雨,铺天盖地砸下来,让骤雨中的两人都无法躲闪。   萧成煜深深吸了口气。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感觉柔软的唇瓣贴了上来。   四目相对,沈轻稚眼眸里有着慧黠的笑。   她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又啄了一下,仿佛寻找食物的鸟儿,逗趣又可爱。   这可以,无论谁来也拦不住萧成煜了。   萧成煜一把把她从罗汉床上抱起来,任由她的长发在身侧飘荡,任由她那双修长的手儿在自己脖颈边紧握,两个人就这么跌跌撞撞,一起滚落进了架子床里。   “陛下,白日……实在有伤体统。”沈轻稚趴在萧成煜身上,身上的葡萄酿香气四溢,她几乎是贴着萧成煜的唇,缓缓说话。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一双手往下一划,摸到了让她满意的豆腐块。   “臣妾可是不敢呢。”   萧成煜一手拽下帐幔,搂着她翻了个身。   “朕看你从来都没有不敢的时候。”   放纵的下场就是,到了最后关头,两个人都没了力气。   不为别的,只因晚膳没用,他们两人都饿了。   这一闹就闹到了星夜时分,待得沈轻稚饿了非要起床吃夜宵,萧成煜才扶着她起了身。   待得洗漱更衣,重新做回膳桌前,沈轻稚难得没有矜持体面,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碗皮蛋瘦肉粥。   “唔,好吃,”沈轻稚叹息一声,“可真是腹中空空,饿得不行了。”   她一头长发编成了大辫子,松松散散垂在脸侧,这会儿她的脸依旧红彤彤,却不是因为酒气。   中午的酒气已经全然散去了。   萧成煜也只穿了常服,长发用发呆束在发顶,陪着她一起吃粥。   “怎么吃了这么多酒?”   闹了这么一下午,萧成煜的声音有些低沉,有点摩挲人耳朵的啥呀。   沈轻稚又盛了一碗南瓜红枣粥,浅浅品着,道:“我以为那葡萄酿酸酸甜甜的,没什么酒劲儿,吃的时候也不觉得额头晕目眩,谁知道回来路上吹了风,一躺下就晕了过去,这会儿才好些。”   萧成煜听着她的声音,心里头惬意极了,他难得半靠进圈椅里,整个人都透着慵懒。   “葡萄酿后劲很足,以后少吃些,若是要宴请吃酒,还是吃些米酒或者青梅酿,劲儿没这么大。”   沈轻稚乖巧点头:“知道了。”   两个人安静吃了会儿粥,萧成煜一连吃了三碗才觉得半饱,碍于一会儿又要入睡,便没再吃。   吃过了粥,萧成煜让宫人取了薄披风,给沈轻稚披在肩上。   沈轻稚便挽着他的后,如同寻常夫妻那般在院子里缓缓散步。   天上月明星稀,院中树影摇曳,正是良辰美景好时光。   两个人慢走了一会儿,萧成煜才道:“特地给你准备的生辰礼,却都浪费了,只能赏给了宫人们。”   今日一整日的膳食都是萧成煜的贺礼,只是晚上两人都比较忙,这一桌的晚膳沈轻稚就没来得及品上。   沈轻稚仰起头,眉宇之间媚意恒生,她那眼神一勾,萧成煜的呼吸就快上半分。   “陛下就给臣妾预备了这个礼物?”沈轻稚声音娇娇软软的,似乎很是委屈,“章姐姐都送了臣妾一副头面呢,陛下这礼也太轻了。”   萧成煜顿了顿,却逗她道:“昭仪娘娘也会在乎这身外之物?”   沈轻稚轻轻捏了他胳膊一下,不高兴了:“臣妾怎么不在乎,臣妾什么都在乎。”   萧成煜听到这话,却浅浅笑了。   他的笑声低沉轻柔,钻入随之而来的秋风里,一溜烟飞走不见。   萧成煜低声道:“朕不觉得你在乎什么。”   这声音太低了,跟笑声一起飞走,沈轻稚什么都没有听清。   两个人安静走了一会儿,萧成煜才道:“御茶膳房新来的两个南边来的御厨,朕赏赐给你一个,以后每日都会给景玉宫上两道新菜,这个礼如何?”   沈轻稚脚步微顿,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盯着萧成煜看:“当真?”   萧成煜低头看她,眼眸里只有认真。   “朕金口玉言,什么时候同你说过谎话?”   这倒是了,萧成煜自忖天潢贵胄,生来便是储君,他能给的承诺,永远都不会背弃。   这个赏赐对于沈轻稚来说,却是送到她心坎里去。   平日里萧成煜给她的赏赐很多,金银珠宝,古玩玉石,这些都是日常所需,并不算特殊。   但这御茶膳房特地请来的御厨,却并不是宫里常有的,这是萧成煜特地给她的,冲着她喜欢美食才特地斟酌的贺礼。   有这份心意,就比金光闪闪的珠宝要更令人开心。   沈轻稚眼睛里都快闪出星芒来,她笑吟吟看着萧成煜,整个人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就连萧成煜,也跟着她一起高兴起来。   费尽心思的礼物,能得到收礼人的夸赞,这比任何事都让人觉得开怀。   沈轻稚踮起脚尖,在萧成煜脸上轻轻一吻。   “多谢陛下。”   萧成煜轻轻攥了攥有些发麻的指尖,低声道:“你喜欢就好。”   ————   沈轻稚的生辰在八月初八,不过几日,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是萧成煜继承大统后的第一个大节庆,即便前朝再忙,宫里也要举行宫宴,以庆贺新岁中秋。   太后不在宫中,德太妃因蒋莲清的事也变相闭门不出,故而这一场中秋宴会是由淑太妃、贤太妃并章婼汐、冯盈和沈轻稚一起操办的。   几人各司其职,两位太妃掌控所有宴会事宜,章婼汐和冯盈管御膳房,沈轻稚就去督促御花园的摆景。   今岁的中秋宴萧成煜选在了御花园前的百禧楼,百禧楼的二楼宽敞明亮,从上面可以遥看御花园的景致。   宫宴时间很长,从中午一直延续到晚上,中午的宴会结束之后,御花园正对百禧楼的大戏台就会放大戏,不爱听戏的就可去御花园逛一逛,玩一玩,待到晚膳结束之后再各自回府。   这是陛下的恩赐,也是皇恩浩荡,能来参加宫宴的都是陛下娘娘们的贴心人,都是肱股之臣,即便宫宴能累得人仰马翻,还是人人都想进这四方围城。   御花园既然是最重要的游玩之地,沈轻稚便很上心,从淑太妃、贤太妃那里得了口谕之后,沈轻稚便仔细列了休憩和布景单子,又列了游玩的项目,先给淑太妃等看过了,每日便开始往御花园忙碌起来。   沈轻稚是不怕麻烦的性子,她最喜欢管这些琐碎的差事,如今多了份差事,她觉得日子都多了些兴味来,也不怕秋老虎日头晒,每日都兴致勃勃往御花园去,一来二去倒是跟张德海混的很熟。   张德海是宫里最常见的那种太监,搞不成低不就,比普通的黄门要强得多,却又混不到贵人们跟前去,但他在宫里年头长,认识的人也多,在宫里是很有些情面的。   故而他在这御花园一干就是三年,如今萧成煜登基为帝也没有换掉他,就是因为他会办事,懂办事,也很有心。   先帝时,先帝和太后都不太逛园子,御花园很是不景气,后来张德海一来,就弄了不少活泼的景致,这让皇子公主们都起了兴趣,连带着娘娘们也能隔三差五来一趟御花园。   来的人多了,才有人气。   张德海得的赏赐多了,也同各宫娘娘有了眼缘,这才能安安稳稳当他的御花园大总管。   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妃们暂时来不了御花园,郡王们忙着听课,也就只有当今圣上的宫妃和大公主会来看一看,瞧一瞧。   张德海就换了御花园的不知,弄得朝气蓬勃,花草比以前要多一些,又弄了垂钓,风筝等能玩的项目,让宫妃们也多了一个去处。   沈轻稚就觉得他很不错,会办事。   这一熟悉起来,沈轻稚就发现这位张公公还挺有想法的,无奈他也只是御花园的总管,手里能调动的银子不多,故而许多项目都弄不上。   比如他想在梅园建一处秋千荡,给游心池加一个小回廊,给假山四周都种上翠竹等等,是个肯花心思把御花园侍弄得更好的人。   沈轻稚听了他的想法,倒给了很高的评价,趁着这一次中秋宴,沈轻稚便同淑太妃请示,给张德海批了五六项项目。   张德海简直感激涕零,每日沈轻稚到场的时候,他恨不得跪地迎接,把沈轻稚当成了祖宗那般伺候。   今日沈轻稚刚一到御花园,就看到张德海难得苦着脸,垂头丧气站在门口,那张本来就不好看的脸显得更丑了。   沈轻稚觉得有些喜气:“张公公这是怎么了?”   她扶着戚小秋的手下了轿子,看着张德海笑着说道,她身形纤细修长,衣着雅致,整个人看起来利落极了。   银铃跟在她身后,上前两步给她撑开油纸伞,陪着她慢慢往前走。   张德海上了前来,苦着脸低声道:“娘娘,今儿有位稀客。”   “是哪位娘娘来了?”沈轻稚问。   一行人往御花园里走,张德海道:“娘娘,是贵太妃娘娘,她来的很早,刚一宫禁就到了,说是要在望春亭里用早膳。”   这倒是稀奇事。   贵太妃如今的心思都在冯家身上,三番五次去乾元宫找陛下说事,倒也不是对她一拒三千里,只是她想要的并非冯家想要的。   贵太妃自己在那一意孤行。   那日萧成煜被她从乾元宫闹到景玉宫,没见成小冯大人,可后来他还是单独找见了冯栋梁,冯栋梁当即就给萧成煜磕了好几个头,说自己没什么本事,即便在太仆寺养马也很吃力,生怕养不好浪费税银,故而想求着辞官去经商。   冯家的人,一多半跟冯觅儿一般,满心都是荣华富贵,满心都是皇帝母族的荣耀,颇会钻营。另一半则跟安定侯夫人那般,只求安稳,不求大富大贵,这位安定侯夫人的亲侄子就是这般性子。   冯家被荫封的官职不少,大多无伤大雅,因冯栋梁这个人很稳重,萧成煜才特别提拔他做了太仆寺寺丞。   太仆寺寺丞只是个七品官,平日里就是养马牧羊的,闹不了多大的事,还安稳,这个官职是萧成煜特地赏给冯家的。   但无奈,贵太妃看不上七品官,而当官的本人却万分惶恐,唯恐办砸了差事,求着不想干了。   这事闹的,很是没办法说。   沈轻稚就觉得贵太妃这人挺有意思,她办任何事都是只看自己,她不问冯家如何,不问冯栋梁如何,甚至不关心儿子如何想,她想要的,就一定要闹着得到手。   后来这事闹了不就,萧成煜实在厌烦,还抽空同冯栋梁商议一番,让他继续留在太仆寺,不仅给升了职,升为了太仆寺少卿,还让人特地给他请了两个师爷,实在不行,就问师爷,师爷总归知道怎么办。   这么一来,才把事情了结。   这也才没几日,贵太妃就心情好得可以来御花园用早膳了。   沈轻稚听了不由笑了笑,睨了张德海一眼:“娘娘近来心情好,她自来手也松,你愁什么?”   张德海脚步微顿,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沈轻稚的性子,一贯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最不喜欢宫人欺瞒敷衍,但这话实在难以启齿,故而张德海即便是得罪沈昭仪,也不敢胡言乱语。   两人一路来到游心池前,看着刚架好的葡萄藤竹竿游廊,沈轻稚满意地点点头。   她挺住脚步,转过身来垂眸看向张德海,张德海的腰就弯得更低了。   “你说吧,本宫且听一听。”   张德海心里咯噔一声,暗叹沈昭仪实在太过机敏,只他一个犹豫,就猜出了些许大概。   张德海叹了口气,因着沈轻稚往游廊下一站,这才低声开口:“娘娘,有些事原也不是咱家能管的,只是那孩子瞧着实在可怜,小的才多嘴一句。”   沈轻稚淡淡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张德海才道:“娘娘,御膳房有个侍膳黄门,今年刚二十,那长得可是眉清目秀,他人也是温温柔柔的,在御膳房还是挺有人缘的,这般年纪就要给他升中监了。”   沈轻稚一听就明白,这个侍膳黄门不是张德海的徒弟就是他侄徒弟,总归是有些关系的。   否则他一个御花园的管事,如何能管得了御膳房的人?   宫里的侍膳黄门长得都好看,伺候贵人们用些时候的膳,若是讨巧会办事,好些都能高升,在御膳房若是还能学门手艺,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沈轻稚笑着看张德海:“你倒是挺能耐,把人塞进了御膳房去。”   “唉,这事若是咱家当时没办就好了,如今可把那孩子害了。”   沈轻稚道:“跟那位贵人有关?”   张德海愁眉苦脸点点头。   “娘娘之前咱家也说了,那孩子长得好看,还不是一般的好看,御膳房的御厨们也想讨个好彩头,见他稳重又听话,就让他给承仁宫侍膳,可这一去,就坏了事。”   沈轻稚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果然就听张德海用蚊子一般的声音道:“那位贵人瞧中了他,直接便同御膳房要了人,想让他去承乾宫专门伺候自己。”   这还了得?   给御膳房一万个胆子,都不敢给皇帝生母送年轻貌美的小太监,御膳房不想活了不成?   沈轻稚微微蹙起眉头。   她不知道贵太妃竟是还有这般的做派,这若是传出去,实在太难听了,坊间还不知道要如何嘲笑。   沈昭仪娘娘不过听到这只字片语,就把事情推算清楚,故而心情一下子便沉了沉。   沈轻稚垂眸看向张德海:“看你的意思,御膳房并没敢同意,甚至是冒着被她斥责的风险把人保了下来。”   “而今日,贵太妃又特别点了名要在御花园用早膳,”沈轻稚眯了眯眼睛,眼眸里寒光闪烁,“也就是说,她把人要来了御花园?”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贵太妃就是这个性子,她想要的一切,即便是胡搅蛮缠也要争取到。   张德海叹了口气,他撩起衣摆,果断给沈轻稚跪了下去。   “娘娘,您救救他吧,那是个顶好的孩子,再这么闹下去,他就要没命了。”   皇帝自然不会埋怨自己的母亲红杏出墙,即便只是个小太监,那也是他的过错,谁叫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呢?   沈轻稚同张德海也算是有同差之谊,她本就不是冷清人,就算看起来凌厉些,但张德海却知道她最是好心。   否则当日她也不会硬扛着要保住自己宫里的迎红了。   张德海这一跪,没有让沈轻稚进退两难,她反而眯起眼睛,遥遥向望春亭看去。   此事张德海不求,她也得利落了解,不能让陛下背负这么难听的骂名。   她也不能辜负太后对她的提拔和赏识。   沈轻稚深吸口气,对张德海道:“走,本宫倒要瞧瞧,事情到了什么地步。” 第57章   御花园就是张德海的地盘,他自然知道哪里有隐蔽的小路。   沈轻稚没叫那么多人跟着,只让戚小秋跟张德海陪在自己身边,另外还有个张德海带着的小徒弟,一行四人便悄悄绕过百花园,顺着隐秘的小路蹑手蹑脚绕到了望春亭后面的假山后。   几人刚一在假山后站定,就听到一道颇为懒洋洋的女声。   在一片飒飒风声里,只听那女子道:“怎么,柳公公这是瞧不上我承仁宫,觉得我只是个贵太妃,管不了你,也不如太后有体面?”   这声音沈轻稚自然是熟悉的,说话之人就是贵太妃冯觅儿。   冯觅儿今年十几许的年纪,尚未未及不惑之年,她又是那般的娇俏妩媚,她盛年守寡,能起这般心思其实不奇怪。   可坏就坏在她是皇帝陛下的生母。   若是宫里道德沦丧,伦常败坏,那萧成煜又如何能治理天下?如何让百姓信服?   故而贵太妃这般行事,简直是把好不容易坐稳皇位的萧成煜泼上一身污泥。   沈轻稚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贵太妃道:“把他上衣给我脱了,我倒要看看是本宫的鞭子厉害,还是他的骨气厉害。”   另一道还算熟悉的嗓音紧跟着响起:“娘娘,这是御花园,人多口杂的,不如便算了吧。”   说话的是贵太妃的大姑姑盼夏。   盼夏柔声劝着,但冯觅儿如何会听?   沈轻稚就听啪的一声,一道响亮的巴掌打在了一个人的脸上。   “娘娘,臣是为了娘娘好,娘娘臣是真心待娘娘的。”   贵太妃声音好似带着寒风:“真心?你若是真心,那日在大殿上,你就不会听了太后和陛下的旨意,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还把我拖了下去?”   望春亭里,盼夏跪在地上,仰着头看冯觅儿。   冯觅儿这巴掌打得毫不留情,盼夏的脸红红肿肿的,看着很是吓人。   冯觅儿眯着眼睛,满脸怨恨地看着盼夏。   盼夏跟了她十几年,怎么会不知她是什么性子?故而即便盼夏心里再委屈,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   她只是哀伤落泪,膝行至冯觅儿身前,拽着她的衣裙道:“娘娘,那日是什么情景,娘娘不会不知,当日娘娘被鬼迷了心窍,说了言不由衷的话,若臣不拦着娘娘,后果不堪设想。”   冯觅儿紧紧攥着手里的茶杯,她阴森森看着盼夏,看着这个跟了十几年的宫人。   最终,她还是没有赶尽杀绝。   “好,好,我权当信你一回,”冯觅儿声音阴冷,“以后我吩咐的事,你就要好好办。”   盼夏哆嗦着起身,只能点头:“是,臣领命。”   望春亭里静了一会儿,沈轻稚便偏过头,透过假山崎岖的山洞,仔细盯看望春亭的情形。   她刚看了一眼,便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   那是个身穿青灰色常服的年轻黄门,他背对着假山,正挺直腰背跪在冯觅儿的面前。   沈轻稚看不到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的挺拔坚韧,大抵如同张德海说得那般,是个极漂亮的年轻人。   下一刻,盼夏就叫了冯觅儿身边的另一个大宫女,两人一起上前《宫女升职记》,牢记网址:m.1.,一个拽住黄门的头,一个去扯他衣裳。   秋日并不冷,反而因为秋老虎猛然来临而有些闷热。   但即便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被除服,也是在公然被羞辱。   在贵太妃面前,一个命贱的黄门根本反抗不了。   沈轻稚遥遥看着,就见他如同木偶一般被人撕扯着,最终被脱去了外袍,扯散了发髻。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他身后,衬得他越发形单影只,可怜至极。   到了这一步,贵太妃显然就要把事情闹大。   沈轻稚心中越发沉郁,她思索片刻,低头看向张德海:“那黄门心性如何?”   张德海忙低声道:“娘娘,那真的是个好孩子,很听话也很懂事,他嘴很严,承仁宫的事其实有一两个月了,但他却没有同上峰抱怨,也没有求助,一直自己承受着。直到贵太妃直接同御膳房要人,御膳房的管事太监才意识到事有不对,这才问他到底如何。”   “到了这么要紧的地步,他也没说,是个很谨慎的人。”   沈轻稚不由点了点头,她眯起眼睛看张德海,道:“若是你跟御膳房的李膳食都能替他做保,我倒是给他想了个贵太妃绝对不敢染指的好去处。”   张德海简直要激动哭了。   但他不敢声张,也不敢做太大的动作,只道:“娘娘,咱家可以,李总管也行的。”   沈轻稚便点了点头。   两人说话的工夫,望春亭里却又有了动静。   沈轻稚还没来得及回过头继续看,就听到那边狠狠响了一声。   啪。   那是软鞭打在肉身上的声音。   一下,两下,紧接着,密集的鞭打声便在望春亭里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冯觅儿舒心肆意的笑。   “哼,你瞧不起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贱命,在本宫眼里,你还不如条野狗,就凭你也敢违抗我?”   她的声音本应该是婉转动听的,可听在所有人耳中,却是那么的阴森可怖。   沈轻稚透过山洞,往望春亭看去。   一个年轻的黄门手里扬着鞭子,正一脸畅快地在那黄门身上鞭打,被打的人依旧挺直身躯,洁白的里衣渐渐沁出鲜红的血。   一声,一声,一下又一下。   可他始终一言不发,没有求饶,没有痛呼,甚至似乎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了。   沈轻稚想起当年那些忠诚的宫人们,她的心没由来抽痛起来。   她们被从她宫里一个个拖走,跪在地上不断哀求,可那些人却没有放过她们,也是如同这般,扬起手里的棍棒,打在少女们单薄的身躯上。   一下又一下,任由血泪四溅,却没人停手。   不能再回忆下去了,沈轻稚狠狠闭上眼睛。   她深吸口气,转身对张德海道:“今日若不救他,他就要死在这里,张德海,你敢不敢违抗贵太妃娘娘?”   张德海本就揪着心,听到这话,他压根就没犹豫:“娘娘,我敢。”   沈轻稚点头,道:“好,过来,此事这么办。”   望春亭中,冯觅儿正吃着红枣蜂蜜茶,靠在软垫上欣赏眼前的“大戏”。   她那双妩媚的狐狸眼轻轻眯着,从眼眸里露出些细碎的光,如同冰针一般细细扎在眼前的血人身上。   血人被打得浑身轻颤,却依旧挺直着腰背,那张温柔俊逸的容颜也被鲜血浸染,竟有些诡异的美。   血人就那么跪着,他半阖着眼眸,眼睛里已经没了往日的生机。   冯觅儿却越发高兴了。   就在这时,一滴鲜血飞溅到软椅上,把素白的藤蔓染上了鲜红的颜色。   冯觅儿的目光捶了捶,转瞬便又扬起,带着兴味地看向血人:“柳素衣,你这名儿可真好听,可惜了,可惜你不听话。”   冯觅儿笑着看他,声音带着畅快:“不听话的狗,就是再漂亮本宫都不要,素衣啊素衣,你还年轻,就这么死了多可惜啊?”   高高在上的贵太妃娘娘,捏死一个卑贱的奴婢犹如掐断一根稻草,她不费吹灰之力,甚至不过是动了动口舌,就有人替她拿起长刀,杀人越货。   柳素衣跪在那,此刻的他已经闭上了双眸,放弃了生的机会。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道惊呼声:“娘娘,娘娘不好了。”   冯觅儿面色一沉:“慌张什么?”   一个年轻的小宫人连滚带爬上了望春亭的台阶,大概是吓得腿都软了,在台阶上半天烂成一团泥。   “娘娘,”她声音哆嗦,“娘娘,陛下的仪驾往御花园来了。”   冯觅儿眼睛一瞪:“什么?”   那小宫人结结巴巴说:“娘娘,奴婢,奴婢去给娘娘取水,就听到外面有公公在说话,说陛下一会儿就要到御花园来,还有一刻就要到了。”   冯觅儿猛地坐起身来,她见那小黄门还一脸兴奋抽打着柳素衣,凝眉呵斥他一句:“蠢货,还打什么打,没听到小鱼说什么?”   那小黄门吓得忙跪在地上,却又被盼夏一把攥住胳膊。   “娘娘,此事可不能让陛下知晓,”盼夏一脸紧张,“这人也不能留了。”   冯觅儿也只是一开始慌了一瞬,转眼功夫,她就冷静下来。   她朝盼夏伸出手,让她搀扶自己起身,然后便一边抚平衣摆的褶皱,一边道:“小园子,用他自己的衣裳把他罩住,扔进游心池里去。”   小园子没人架着,这回终于跪倒地上了。   “娘娘,娘娘小的……”他打人可以,抛尸确实不敢。   这还是御花园,处处都有宫人,若是被人看见,娘娘不会有差错,要死的是他。   冯觅儿不耐烦了,她睨了小园子一眼,见他确实不成事,这才道:“那就把他扔到假山后面,他一个阉人,即便说了,也没人替他出头。”   说罢,冯觅儿便扶着盼夏的手,窈窕地往外行去。   一路上,她脚下都很稳,没走错半步。   小园子膝行两步,把柳素衣的外衫兜头罩在他身上,然后便挣扎着起身,拽着他的胳膊往假山后面扯。   大抵是求生的意志击退了惧怕,小园子竟是一口气把他丢到了假山之后,半路都没停歇。   就在这时,外面已经有了嘈杂的声响。   小园子甚至都来不及多看柳素衣一眼,随手把那长鞭一扔,低头跑了出去。   一阵风吹来,春景园里除了一地的血,便是一个浑身染血的人。   柳素衣觉得身上又冷又热,他半阖着眼睛,脑海里浮现起曾经在家时的情景。   那些桃红柳绿,欢声笑语,如同仙府里的仙乐,一一在他耳畔响起。   他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瞧不见。   就在这时,一双手扯开了罩在他身上的旧衣。   柳素衣以为自己已经上了仙界,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入目是一双明媚的桃花眼。   柳素衣喃喃自语:“是仙姑吗?”   ————   他被打成这样,必已是强弩之末。也不过就是缓过一口气的工夫,柳素衣便再度陷入昏迷中。   沈轻稚看着他沾着血污的白皙面容,心里不由感叹,怪不得贵太妃会如此喜欢他,得不到也要肆意折磨,确实是长了副好皮囊。   柳素衣今岁只得二十,因早年间便做了太监,故而他面白无须,眉目秀丽,竟是生了张男生女相的俊俏容颜。   加之他那双即便失神也深邃的眼眸,确实是会让人心动的面相。   沈轻稚微微叹了口气,他看向张德海:“贵太妃娘娘离开御花园,你就立即着人医治他,若是贵太妃娘娘再问,就让御膳房说他重病养病,先养着再说。”   人都已经救了下来,沈轻稚就没道理再让他病死,她顿了顿,道:“此事本宫会禀明陛下,后续便由陛下定夺。”   不管如何,柳素衣的命确实已经救了下来,张德海噗通跪倒在地上,给沈轻稚磕了两个头。   “娘娘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谢娘娘恩泽。”   沈轻稚摆摆手,只让他们赶紧去医治柳素衣,然后便扶着戚小秋的手,缓缓离开望春亭。   待在御花园又盘桓两刻,沈轻稚便离开御花园,直接回了景玉宫。   距离中秋宫宴还有两日,沈轻稚思索片刻,还是觉得此事不能拖着,要赶紧告知萧成煜。   故而她吩咐铜果炖了一锅山药鸽子汤,待得午歇起来之后,便带着山药鸽子汤去了乾元宫。   乾元宫如今虽一直宫门大开,但非召不得进出,除去萧成煜召见的大臣们,其余也就只有几位郡王能时常进宫来见。   除此之外,所有宫妃,即便提前递了腰牌,萧成煜也一概不见。   只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如今宠冠后宫的沈昭仪。   昭仪娘娘若是得了闲,往乾元宫走上一趟,即便皇帝陛下正大发雷霆呢,也能为了她压住火气,好好用一用饭,散一散心,不过一时半刻的工夫,那火气也就散了。   满宫里那么多人,除了太后娘娘,年九福也就只对沈昭仪和颜悦色。   故而今日沈轻稚临时去了乾元宫,到了宫门口小黄门也不敢拦,只让娘娘坐下等了一会儿,小多子就亲自出来接了。   “哎呦娘娘,今早师父就看到有喜鹊登枝,还说今日一定有喜事,这会儿娘娘便到了。”   “果然是贵人盈门啊!”   小多子一张嘴,真是能把死人说活过来。   沈轻稚浅浅笑笑,冲他点头道:“多公公,辛苦你了。”   小多子跟在她身边点头哈腰的,显得特别亲近,乾元宫里的黄门们见怪不怪,人人心里也都有数。见了沈昭仪娘娘,谁能不巴结一番?那可真是嫌差事太好,想离了乾元宫另谋出路。   沈轻稚也不问小多子萧成煜在做什么,她只是颇为关怀道:“近来秋燥,陛下又忙,多公公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得多伺候陛下喝水润燥,平日里御茶膳房也得多备小吊梨汤和银耳莲子羹,不要弄得那甜,陛下不爱吃的。”   瞧瞧,昭仪娘娘是多么细心。   小多子连忙道:“是是是,娘娘说的是,还是娘娘贴心。”   这一番忠心不二的客套结束后,两人便也来到了乾元殿门口。   小多子伺候沈轻稚进了殿门,才道:“娘娘,陛下这会儿在御书房。”   沈轻稚点头,一路来到御书房门口,小多子才朗声禀报:“昭仪娘娘请见。”   紧接着,不用沈轻稚多等片刻,年九福就亲自过来迎了。   沈轻稚就看他绕过屏风,笑眯眯往门口走来:“娘娘大吉。”   沈轻稚点头,也没同他寒暄,只用眼神上下看了年九福一眼。   两日不见,年九福倒是瞧着瘦了不少。   萧成煜刚登基为帝的时候,年九福跟着水涨船高,成了宫里最有权势的大太监,即便他依旧每日伺候在萧成煜身边,似乎不怎么管宫里的其他杂事,但宫中许多事都会报到他跟前。   兴许是那段时候太忙了,他竟是胖了起来,年纪轻轻也显得有些富态。   这几个月下来,大概已经习惯了这般繁忙,年九福才逐渐瘦了下来,恢复了早年间的清秀模样。   沈轻稚冲年九福笑笑,年九福弯了弯腰,显得非常恭敬。   两人轻轻进了御书房,刚一转过座屏,沈轻稚便看到萧成煜正坐在书桌后,正凝眸看着手里的折子。   沈轻稚见萧成煜,十回有九回他都在看折子,剩下一次则是在用膳。   想到这里,沈轻稚有点想笑,好歹忍住了。   萧成煜早就听见了小多子的通传,他草草写完手里的折子,这才抬头。   一见沈轻稚,他微蹙的眉头便不自觉松开了。   他自己都没发现,每当见了沈轻稚,他心里所有的烦闷都会迅速消散,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年九福倒是眼明心亮,把一切都看在眼中,在给沈轻稚上了暖茶和果饼之后,他便缩头缩脑退到了萧成煜身后,安静站着一声不吭。   萧成煜放下朱笔,果断起身,甚至还伸了个懒腰。   “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最近你不是还挺忙的?”萧成煜同她玩笑一句。   沈轻稚过来挽住萧成煜的手,同他一起来到雅室,待两人在罗汉床上坐稳,沈轻稚才笑道:“臣妾几日不见陛下,心里怪想念的,又惦记陛下不好好用饭,怕陛下犯了秋燥,便亲自炖了山药鸽子汤,来给陛下润一润嗓子。”   这话说得可真体贴。   沈轻稚眼波流转,目光里透着妩媚风流,那一眼不过飘飘一送,就送进萧成煜心里去。   萧成煜端着汤盅的手微微一顿,却还是浅浅品了一口,清淡的鸽子汤只有枸杞的甜味,悠悠然然,也跟着那妩媚眼神一起落到他心田里头去。   “好汤,”萧成煜一口气把汤喝尽,才道,“你辛苦了,以后莫要亲自动手,让宫人们去做便是了。”   沈轻稚抿嘴笑了。   她从桌上取了个桃子,用小银刀一点一点切成小块,放到了红瓷果盘里。   “陛下吃些桃儿,”沈轻稚道,“为陛下洗手作羹汤,是我的福气,哪里能说是辛苦呢?”   沈昭仪娘娘这些套话虚词简直张口就来,根本不用细想。   萧成煜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反正他同沈轻稚已经做了几个月的夫妻,两人早已熟悉,到也没必要一直端着皇帝陛下的架子。   故而萧成煜把领口的盘口衣襟松了松,往后躺倒在了靠枕上。   “呼。”他长长舒了口气。   沈轻稚慢条斯理吃了几块水蜜桃,然后便用帕子擦干净手,品了一口悠长雅致的毛峰。   “陛下,今日倒是有个新闻,”沈轻稚声音轻柔,让萧成煜缓缓阖上双眸,“臣妾给陛下说了听听?”   萧成煜闭着眼睛嗯了一声,等她继续说下去。   沈轻稚便用很缓和的语调,慢慢把今日在御花园的故事娓娓道来。   期间,沈轻稚喝干了一杯茶,而萧成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一直在闭目养神。   沈轻稚也不去管他,只把故事讲完,才又开始吃桃子。   这个季节的桃子最好吃,汁水丰沛,又甜又香,一口吃进嘴里,绵软的果肉如同云朵,几乎要化在口中。   等沈轻稚全部说完,萧成煜也没有立即开口,他闭目养神,缓了许久才慢慢开口。   “你做的很好。”   沈轻稚这才笑了。   此时窗外的早晨来过一次的喜鹊再度飞林,它们站在窗楞上,好奇看着屋里人。   喜鹊鸣叫,喜事来临,可沈轻稚带来的却也不是喜事。   萧成煜并未因贵太妃的这些事生气,相反,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习惯亲生母亲的性格,宫里发生这样的事,他经还会松口气。   心里念叨着:“不过如此。”   沈轻稚毕竟没见过年轻时候的宜妃娘娘,毕竟没有被她纠缠着长大,毕竟没有因为她吃了无数苦头,在她眼里觉得不可思议的大事,在萧成煜这里也不过是曾经发生过的小事罢了。   他甚至在心里感叹:她到底不是年轻时候了。   萧成煜依旧慵懒躺在那,他又静了片刻,才问:“那个黄门你救下来了?”   沈轻稚点头,片刻后才开口:“是的陛下,张德海都求到我跟前,那黄门看着也可怜,我就把他救了下来,让张德海安排医正给他治伤,现在后排房那边养上一两个月。”   此刻见了萧成煜的态度,就知此事并不算严重,沈轻稚话锋一转,便道:“不过经了这一遭,柳黄门到底不好再留在御膳房,臣妾以为,他还是得换个地方。”   萧成煜又慢悠悠嗯了一声。   屋外太阳西斜,光影悠长,把两个人的影子打在对面的宝石榴盆景上,在盆景里的花草上留下一道时间的痕迹。   窗台上的沙漏刻钟正在缓缓流逝着,沈轻稚总觉得能听到里面在沙沙作响。   岁月如梭,转瞬即逝。   萧成煜缓缓睁开眸子。   他背对着光,眸色深深的,沈轻稚看不透他的想法,也看不透他的内心。   萧成煜抬起头,浅浅看向沈轻稚。   见沈轻稚正在看他,眼眸里似乎很是担忧,心中唯一的那点不愉也消散开来。   他勾了勾唇角,冲沈轻稚淡淡笑了。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不知为何,她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笑了一会儿,萧成煜才叹了口气:“刚听说的时候,是不是吓着了?”   沈轻稚以为他要安慰自己几句,刚要点头撒娇卖乖,却听到他道:“贵太妃就是这样的人,她做什么样的事都不稀奇。”   “待以后你见的事多了,你就习惯了。” 第58章   以前萧成煜说起贵太妃来,都是一种不想提及的口吻,今日倒是难得说了几句玩笑话。   可能他确实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值得惊诧,从小到大,贵太妃做了太多出格的事,以至于这件事对于萧成煜来说竟不值一提了。   但沈轻稚却不能笑,她知道萧成煜的心情未必有表现出来的好。   他若是想掩饰,便能喜怒不形于色,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只不过他在沈轻稚面前很少演示罢了,大抵除了贵太妃的事,其他的人事都不能引起他丝毫波动。   故而沈轻稚听到这话,也只是轻声回:“陛下莫要同臣妾玩笑。”   萧成煜轻笑出声,倒是没有再说贵太妃。   他略一思忖,便道:“你若要保这黄门,便让养好病后调来乾元宫吧,乾元宫的书库正巧缺个扫洗的黄门,他应当合适。”   萧成煜虽贵为天潢贵胄,却并非冷心冷情之人,他很少有高高在上的傲慢和冷肃,如今已是九五之尊,依旧心怀仁慈。   他分得清好坏,看的明人心,他很清楚此事皆因贵太妃一人而起,若那黄门有攀附权贵之心,一早就要从御膳房跳到承仁宫,哪里还会有如今这一出。   若没有张德海的于心不忍,没有沈轻稚的善良仁慈,他今日就要死在御花园了。   一条命,对于萧成煜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这事简简单单就过去,萧成煜也不再纠缠,他看沈轻稚眉宇之间仍有犹豫,便道:“怎么?你还有何担心?”   沈轻稚叹了口气:“陛下,贵太妃这事是凑巧被臣妾所知,这才化险为夷,若是以后……被外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大楚刚刚送走一位在位二十四载的先帝,如今朝堂看似稳固,却犹如飘摇在海上的船帆,飘摇不定,就怕风吹雨打。   萧成煜高高站在船舷上,一个大浪而来,他可能就要尸骨无存。   沈轻稚的眼睛一向看得很远,她的目光所示从不是宫里这一亩三分地,她看到的是外面广阔的天地。   萧成煜见她一脸认真,倒是并未觉得烦闷,他撑着手臂坐起身来,靠在方几的另一边慢慢吃茶。   “贵太妃所作所为,大抵闹不出这宫闱来,此事说大是大,说小其实也很小,即便宣扬出去,也不过就是她太过跋扈罢了,到时不过是禁足罚俸,关上了十天半月,事情便平息了。”   “早年间这事多了去了,父皇也一贯如此。”   沈轻稚:“……”   沈轻稚叹了口气:“可是陛下,贵太妃娘娘已经不是皇帝后宫嫔妃,她是皇帝的生母,身份不同了。即便贵太妃娘娘没能被封为太后,可她也是母妃,理应母仪天下的,她随意打杀宫人,嚣张跋扈,肆意妄为,有损的是陛下的清誉。”   萧成煜虽一贯不太在乎名声,到了这件事上,他也不能不在乎。   他已经不是太子了。   萧成煜把茶杯缓缓放到方几上,他其实并非觉得此事无关紧要,只是一涉及贵太妃,他就不自觉想要逃避。   这辈子,他也只逃避过这一个人。   夺嫡厮杀,朝堂风云,他从来都没有惧怕过,可面对贵太妃,他却显得毫无办法。   萧成煜垂下眼眸,勾起的唇角也垂了下去,让他身上的威仪之气去了半分,反而多了些可怜。   真难得,沈轻稚在他身上看到了可怜和无奈。   沈轻稚垂眸深思,道:“陛下,如今娘娘的身体已经安稳下来,太医也说治疗效果很好,此事陛下不好处置,倒是可以询问一下娘娘?”   沈轻稚是宫妃,她不能替陛下处理母子之间的事,但太后也是皇帝陛下的母亲,她是可以出面的。   “这么小的事,如今也已经了结,再拿去打扰母后的养病,怕是不妥。”   萧成煜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沈轻稚却不绝如此。   她笑着看向萧成煜,目光笃定,显得胸有成竹。   “陛下,太后娘娘虽因身体不能全理宫事,需要有几位妃娘娘协同理事,但宫里的事物,无论大小娘娘其实都是胸有成竹的,”沈轻稚轻声细语,“陛下,我曾在坤和宫里侍奉多年,虽不能说是了解太后娘娘,却也大概知道她的性子。本来因为身体,不能在宫里维持前朝后宫的稳定,娘娘心里已经有些愧疚,如今陛下遇到事请,也不肯同她商议,只怕娘娘会越发伤怀了。”   萧成煜微微一愣,他总是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如今都当了皇帝,若是一出事还要去求助母亲,实在很不像样子。   他从未仔细想过,其实母亲也需要他的这份“依赖”。   萧成煜重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目光就落在沈轻稚洁白柔美的面容上。   人们总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但沈轻稚却是从里到外都很美,不仅拥有一张倾倒众生的皮相,也拥有一颗琉璃般的心肠。   今日这事,旁人遇到或许都不会管,但她却把事情平平淡淡处理干净,从头到尾都没同贵太妃起冲突。   甚至在事情最初就意识到了其严重,下午便禀明到皇帝面前。   这份聪慧和勇气,旁人是没有的。   萧成煜□□片刻,却问:“当真不会打扰母后的养病吗?”   萧成煜难得在一件事上犹犹豫豫,沈轻稚此时才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伸出手,握了握萧成煜的手,在他温热的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   “陛下,太后是您的母亲,”沈轻稚道,“母亲都会关心孩子,不想让孩子吃苦。”   “替您操心,她甘之如饴。”   萧成煜长叹一声,他垂下眼眸,让自己浓厚的睫毛盖住了眼眸里的复杂神色,最终还是道:“好,就听你的。”   沈轻稚展颜一笑。   她这话并非是让萧成煜伤感,她只是告诉她,他可能同贵太妃没什么母子亲缘,但他依旧有爱他的母亲。   人这一辈子,从来都不能贪心,有一个母亲就足够了。   萧成煜也听懂了她的话外之音,他深吸口气,把那些复杂情绪都压在心底,然后才道:“储秀宫的事,你可知道了?”   沈轻稚笑道:“自是知道了,陛下办事也从没瞒过臣妾。”   萧成煜点点头,说起纳新妃的事,甚至还不如刚才那件贵太妃的事让他心绪起伏。   他很平静,平静得不像个精力旺盛的年轻男子。   他只是对沈轻稚道:“近来朝中张家的气焰落了下来,蒋家又有些嚣张,淑母妃的提醒很是及时,如此一来,朕便知道要如何做了。”   “此事关乎前朝稳固,故而朕已问过母后,母后同朕一起列了名单。”   萧成煜一摆手,年九福便取来一封折子,上前呈给沈轻稚。   沈轻稚随手打开,就看到里面列了三个人的名字。   一个江南首富家的姑娘,一个两江最大书院万青书院山长的长女,最后一位则是平湖王氏的女儿。   这一名单一出,沈轻稚心里立即有了成算。   她抬起头看向萧成煜:“陛下……可是想动幽云三州?”   萧成煜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最先想到的是这个,难免有些吃惊,他猛地看向沈轻稚,只一眼就知道她已经把这份名单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为何,萧成煜有些高兴。   他脸上再度浮现起笑容来,看着沈轻稚道:“昭仪娘娘可真是聪慧,朕原本还想好要如何解释,你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沈轻稚挑了挑眉眼,桃花眼里有着狡黠和得意。   “陛下,臣妾这么快猜中,可有奖赏?”   萧成煜倏然一笑:“有,自然是有的,最近昭仪娘娘颇为辛苦,朕都看在眼中,定是有奖赏。”   沈轻稚往前一倾身,身上的四合香便洋洋洒洒落到萧成煜的鼻尖。   “这奖赏什么时候给?”沈轻稚盯着他的眼睛问。   萧成煜也不闪躲,任凭她端详自己,只说:“昭仪娘娘莫要急,中秋时候这奖赏就见分晓。”   “好,陛下金口玉言,那臣妾便好好等着。”沈轻稚眉目弯弯,笑得甜美。   萧成煜伸手顺了顺她耳边的碎发,问:“你是如何猜到的?”   沈轻稚便道:“原在坤和宫时,娘娘还特地让臣妾给她读过贤妃传,大楚至今一百四十八载,宫中妃嫔出身千奇百怪,但每当要有战事,大多都有富豪商贾家的姑娘入宫。”   “毕竟,打仗要人也要钱,没有军饷,将士们拿什么保家卫国?”   “另外,此番选中的山长长女,也代表着陛下不肯恢复九品中正制的坚定,同早就放下矜贵身份,靠科举在朝堂创下一片天地的王氏一起,给了那些门阀贵族一个明白的警告。”   总有人说,后宫不过是皇帝的后花园,娘娘们只要能博的恩宠,就能有无上荣耀。   但后宫跟前朝其实并无区别,后宫的任何动向,都是前朝政治斗争的缩影,你方唱罢我登场,风水轮流转。   能一直稳在后宫的,前朝家族无一例外都是坚定的保皇党。   蒋氏闹了这么一出大戏,同苏氏以及皇帝都闹了一场,她们的手虽然只伸向了沈轻稚,但背后的阴谋却一目了然。   萧成煜不会允许蒋氏这么一家独大,既然蒋氏自忖高贵,自忖是几百年的门阀世家,那就再来一个门阀世家的女儿,让她们也明白明白,在萧成煜做太子时苏瑶华的低头,只是一时的,蒋氏已经连续两代都有宫妃,就不可能走上更高位,也不可能再有下一代。   甚至那些暗地里想要拥立顺郡王,想要博得一个从龙之功的二心臣来说,这也是一个明白的态度。   萧成煜绝对不可能让顺郡王有任何篡位的机会,他也不会给蒋家这个权利。   这份名单别看只有短短三页,沈轻稚相信,在它宣召出去之后,能让很多人辗转反思,夜不能寐。   沈轻稚挑眉看向萧成煜,见他也目光炯炯看向自己,不由同他相视一笑。   德太妃一定会气疯了,这可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   萧成煜今日显然还是很忙,秋日到了丰收继姐,全国各地都开始秋收,骤雨疾风、干旱少雨,都会影响每年的秋收。   从各州县发来的邸报堆积在萧成煜的案头,即便每日都要看上四个时辰,萧成煜也还是看不完。   这还是经由文渊阁分拣批条过的,报喜报忧分两盒,萧成煜看起来还能快一些。   沈轻稚见萧成煜歇了一会儿就回到了书房,想了想便也跟了过来:“陛下,若无它事,臣妾告退。”   萧成煜捏着朱笔的手顿了顿,他抬头看了一眼沙漏刻钟,见此时已经快要到酉时,想了想便道:“不急。”   “今日便留在乾元宫吧,你还未曾在这里住过。”   沈轻稚有些愣住了,不过转瞬功夫她就回过神来,笑着冲萧成煜丢了一个妩媚的眼神,声音也带着笑意。   “你臣妾就谢陛下……”她拖了拖话尾,“谢陛下赐宴。”   说罢,沈轻稚冲他福了福,然后便退了出去。   萧成煜坐在御座前,看着她窈窕身影往后褪去,终于在珠帘的另一端遥遥落座,人影晃晃,缤纷多姿。   萧成煜轻轻舒了口气。   他捏了捏眉心,拿起朱笔继续批改奏折。   沈轻稚在雅室落座之后,机灵的年九福就叫来同沈轻稚相熟的姚朝桐。   姚朝桐一进来就冲沈轻稚行礼,脸上满是笑意:“娘娘许久不见,今日便由奴婢侍奉娘娘。”   沈轻稚也笑了。   “你如今已是司职宫女,恭喜啊。”沈轻稚这么说着,戚小秋就上前递了红封。   姚朝桐脸上一红,但眉宇之间却依旧有喜色,她也不怕这里是御书房,直接便接过了那红封,上前两步凑到了沈轻稚身边。   “全赖娘娘的福泽,谢娘娘赏赐。”   乾元宫的宫女不多,得脸的都是黄门,萧成煜也不喜欢身边有宫女伺候,故而年九福在乾元宫其实比郑如姑姑更有权势。   不过年大伴毕竟繁忙,乾元宫其他事还是由郑如和简义一起操持的,姚朝桐作为郑如的心腹大宫女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今日难得有嫔妃留于乾元宫侍寝,又是老熟人,故而姚朝桐便亲自过来侍奉了。   她见沈轻稚坐在那有些百无聊赖,便问:“娘娘是想要读书还是下棋?亦或者拆解九连环或荣华道?”   沈轻稚是过来伴驾的,自然不能离开御书房,但若这么干坐着实在无趣,姚朝桐便要给她找些乐子。   沈轻稚眯着眼睛想了想,便道:“给我取一套针线来,我做些女工吧。”   娘娘有了吩咐,姚朝桐自然不会犹豫。   她福了福,飞快退了下去,也不过就让沈轻稚等了一刻,她便捧着一个锦盒回来。   姚朝桐把锦盒轻轻放在方几上,打开给沈轻稚看:“娘娘,这里面有各色丝线和针,也有绣绷、云锦、绫罗,另备有金银丝线,娘娘看看若还缺什么,奴婢再补。”   沈轻稚瞧了一眼,这盒子还真是准备周全,做简单的绣活足够了。   “很好,你辛苦了。”   沈轻稚从里面取了绣布,又拿了画笔,想了想,在上面简单画了个山石,又在山石上画了兰花和雄鹰,这些都画完,沈轻稚颇为得意冲两人展示一番。   “如何?”   戚小秋和姚朝桐先是沉默片刻,然后便立即道:“娘娘这构景真是意蕴长远。”   沈轻稚挑眉笑了。   她是个很能静下心的人,说要做什么便好好做,从来不会做做停停,漫不经心。   待选好一块蔚蓝的云锦,沈轻稚便把它跟绣布绷在一起,然后便开始打底。   刚才不过简单一瞥,她发现萧成煜身上还挂着她最早送到毓庆宫的那个荷包,当时她做得有些敷衍,针脚也不很精心,精巧别致都无,只有占了一个奇趣。   当太子时还好些,沈轻稚一想到他戴着这荷包去上早朝,顿时觉得面上发热,有些丢人。   故而做这个新荷包的时候,沈轻稚就很认真了,最起码做出来的东西像点样子,别一看就是绣活不好的人粗糙所做。   这不仅丢萧成煜的脸,主要是沈昭仪娘娘脸上也无光啊。   沈轻稚一边绣一边叹气,姚朝桐倒是心思机敏,她一看这图就是用来做荷包的,故而便道:“娘娘要给陛下再做个荷包?”   “是啊,陛下身上那个荷包都旧了,趁着今日得空,索性做个新的便是。”   姚朝桐这才记起这事,她偷偷看了一眼御书房,然后又往沈轻稚身边凑了凑,小声说:“那荷包陛下很喜欢的。”   沈轻稚秀眉一挑,偏过头去看她。   姚朝桐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她低声道:“平日里陛下的衣饰都是姑姑经手的,姑姑给陛下配了各种各样的荷包香囊,陛下每每回了乾元宫,用的还是娘娘您给绣的这一个。”   “里面的香包味道淡了,陛下也让换同一种香味的,不叫宫人乱改。”   听了这话,沈轻稚心里好似云飞雾腾,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可不过倏然之间,那些翻涌的热意和暖流便被她压了下去。   沈轻稚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很淡:“陛下喜欢就好。”   她淡淡说着,手里重新开始绣花,目光也从姚朝桐的脸上落到了绣绷上。   “如此,那我更要给陛下绣个更好的荷包,让陛下时时戴在身边。”   姚朝桐自觉办了一件美事,心里还很欢喜,她退下两步,乖巧守在了沈轻稚身边。   一时间,雅室里安静极了。   两个人隔着一整面的雕花架格,隔着晃动的珠翠珠帘,遥遥坐在了光阴的两端。   博山炉里的龙涎香袅袅而起,味道沉静、馥郁、幽宁,沈轻稚脸上扬着浅笑,她珍爱地看着手中拿的绣绷,手上忙碌个不停。   萧成煜偶尔抬起头来,就能隔着莹润的珠帘,看到另一侧绮丽的身影。   只看一眼,奏折上的那些烦心事似也扰乱不了他的心神了。   两个人安静了许久,直到年九福开口,才打破了这一室的宁静祥和。   年九福弯腰冲萧成煜行礼,小声说:“陛下,已经到了酉时正,该用晚膳了。”   萧成煜不理他。   他手上不停,飞快写完一本折子,才抬起头往窗边看了一眼。   此时已到黄昏时,天际暖阳缓缓西去,白日里的灿灿光阴逐渐散去,只留下一地橘红的暧昧。   萧成煜放下朱笔,年九福把折子收回匣子里,然后才起身伸了个懒腰。   做了一下午,他也觉得有些累了。   萧成煜动了动臂膀腰身,抬眸就看到珠帘的另一侧,沈轻稚依旧懒懒靠在靠背上,似乎一直都没动过。   他不由皱了皱眉头,绕过书桌往雅室行去。   只听珠落玉盘,清脆声响,高大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雅室里。   沈轻稚听到珠帘清响,抬头看来,便看到萧成煜俊逸非凡的面容。   她不由坐直身体,收好针,把绣绷往前送了送:“陛下看这是什么?”   萧成煜坐在她身边,接过绣绷瞧了瞧,这一次倒是很机敏地没有乱说话。   “爱妃又要给朕绣荷包了?”这话问的一点错处都无。   沈轻稚眯着眼睛笑了,道:“是啊,我多给陛下做几个,陛下就能换着戴了,陛下还喜欢什么花样的?待我得了空,一个个做。”   “你辛苦了,”萧成煜只觉得心口温热,但她还是道,“这些事都有宫人做,莫要累着你自己。”   沈轻稚笑着摇头,丝丝缕缕的发丝在鬓边飞扬,如同薄雾轻烟飘进萧成煜的心中。   “我成日里也无所事事,能找个活计就能忙碌好久,这不过是最简单的针线活,不累的。”   沈轻稚抬起头,往前倾了倾身,在萧成煜脸侧吐气如兰。   “陛下可真好,还心疼臣妾,臣妾很是开心。”   萧成煜回眸看向她,又伸出手,帮她把碎发顺到耳后。   “你是朕的爱妃,朕自来要心疼你。”   英俊逼人的皇帝陛下就那么凝望着她,说出来的话重之又重,若是换了其他女子定要心动万分,不舍分离。   但沈轻稚从来不是寻常人,她只是笑意盈盈看着萧成煜,轻轻抿了抿朱唇。   萧成煜的目光不自觉就落到了她嫣红的唇瓣上。   沈轻稚刚才浅浅吃了几回茶,唇上的胭脂有些掉落,却依旧凌乱落在唇上,有一种异样的美。   她抿了抿唇,突然倾身上前,在萧成煜的脸颊上轻轻落了一个吻。   “那臣妾就谢陛下的珍重了。”沈轻稚在他耳畔呢喃。   萧成煜眸色一闪,眼眸里闪过些许癫狂,他一把握住沈轻稚纤细的手腕,掌控她不让她远离。   下一刻,带着馥郁桃子香的吻就落到了沈轻稚的唇上。   窗棱边沙漏刻钟安静流失,窗外光影游移,雅室之内只有龙涎香幽幽地燃着,屋里屋外的宫人都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沈轻稚被他夺去了全部呼吸,唇齿纠缠之间,她能感受到萧成煜的霸道和热情。   那是属于年轻男人的热情。   沈轻稚被他那么吻着,却分神想着这些,直到唇瓣被他咬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唔,呵。”沈轻稚轻笑出声。   她伸出手没被把控的手,轻轻抚摸上萧成煜棱角分明的侧脸。   那双带着茧子的手摸着摸着,就摸到了萧成煜软软的耳垂上。   她闭上眼睛,坏心眼地在他耳垂上捏了一下。   萧成煜呼吸一窒。   沈轻稚再度轻笑出声,那笑萦绕在萧成煜的耳畔,让他心里火气上涌,怎么都压不下来。   但此刻,沈轻稚却如同灵动蝴蝶,从他的掌控力轻易脱身。   两个人的唇瓣分开,沈轻稚轻轻喘了两口气,然后才笑着看向萧成煜。   “桃子很甜。”   萧成煜只听到她说这么一句话。 第59章   萧成煜跟沈轻稚的性子不同,一般而言,他自己用膳基本没什么要求,虽然陛下从来不说自己爱吃什么,但御茶膳房的大厨却都心知肚明。   不用日日给萧成煜上新菜品,也不用特别折腾南地的新口味,只要每日都给萧成煜呈上两三道他爱吃的菜,这几道菜做得越发尽善尽美,那萧成煜就会满意。   早先时候郑如跟沈轻稚说陛下是个念旧人,这一点都不错。   他爱吃的东西打小就爱吃,这么多年口味都不带变的,而且陛下也不甚挑食,除了酸甜口他不是太喜欢,其余皆没有所谓。   在衣食住行上,萧成煜是很好伺候的。   他不挑剔。   最主要的是他的心思也不放在吃喝上,他每日忙成这样,就连去一趟御花园都是硬挤出时间的,恨不得一日有二十四个时辰,哪里还会在乎那些身外之物。   他只想让国家在他治下变得更好,想让百姓丰衣足食,想让大楚天下能苟更长久一些。   故而御茶膳房的御厨们也没得发挥的余地,也就是南地来的新御厨被调拨伺候沈轻稚,才能让御厨们有些新鲜事来做。   故而每逢沈轻稚来乾元宫用膳,御厨们皆是斗志昂扬的,恨不得给昭仪娘娘弄出一百个花样来,好让陛下看看他们才是行当里的顶尖人物。   手艺没地方施展,可真是憋屈死了。   故而今日的晚膳依旧很是丰盛,丰盛得沈轻稚都吓了一跳。   今日御茶膳房不仅上了新式烤鸭,还上了百宝羹,上汤白菜,鲜烩八宝,炙烤卤肉等新菜。   除此之外,大厨们还研制了一道酸甜口的醋熘肉片,炸的又脆又嫩的肉片裹上一层酸甜酱汁,好吃极了。   沈轻稚最爱吃这道菜,一连吃了两块才觉得满足。   她每次用膳的表情都特别满足,无论谁看到她用饭,都觉得手里的饭菜更香了,吃到嘴里也觉得更好吃。   故而萧成煜同她一起用饭,总是能多吃半碗,今日也不例外。   沈轻稚见萧成煜也吃了一块醋熘肉片,便问:“陛下觉得如何?”   萧成煜努力把口里的酸甜味道咽下去,又吃了一口碧粳米,才道:“尚可。”   尚可的意思就是不爱吃了,沈轻稚点点头,笑着说:“陛下口味淡,不爱吃这酸酸甜甜的东西,倒是这上汤白菜应当适合陛下,陛下来尝尝。”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闲话家常,颇有些老夫老妻的意思,沈轻稚自己没多想,但年九福却都看在眼里。   待到用过晚膳,萧成煜就要回御书房继续批改折子,年九福就忙道:“陛下,不如同娘娘去池边散散步,这几日月色都好,池水很漂亮。”   萧成煜的手刚摸到朱笔,听到这话不由微微一顿,旋即便放下了笔,转身大步出了乾元宫。   果然如同年九福所言,沈轻稚一用完饭便来了锦鲤池。   他们两人用饭都是不快不慢的,一顿饭吃完也才到戌时,天色还未全然暗下来,天际一角隐约还有漫天红霞,那是夕阳残余的热力。   沈轻稚此刻正蹲在锦鲤池边,她伸出手,在池水里轻轻晃荡,吸引了不怕人的锦鲤。   整个长信宫里,乾元宫锦鲤池的锦鲤是最漂亮的,颜色是清一色的银红,每一条都是那么健康活泼,白日里阳光下,就能看到它们排成一条长龙,在池水里鱼跃龙门。   沈轻稚这一拨弄,银红的锦鲤便都被吸引来了池边,吐着水泡泡看她。   大抵是觉得可爱,沈轻稚垂眸看着锦鲤们,眉宇之间皆是笑意。   萧成煜一步步来到池边,他刚一来,还未来得及同沈轻稚说话,那群围过来的锦鲤便一哄而散,霎时不见踪影。   萧成煜:“……”   沈轻稚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无奈,不由噗地笑出声来。   她对萧成煜伸出手,萧成煜便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拉就把她拉到了怀里。   沈轻稚靠在萧成煜的胸膛上,听着他胸膛里嘭嘭的心跳声,笑着打趣他:“陛下好凶,锦鲤都很怕您呢。”   萧成煜的大手扣着她纤细的腰肢,没有回答她的逗趣,反而说:“瘦了些。”   沈轻稚眨眨眼睛:“什么?”   萧成煜低头看了看她乌黑的发顶,道:“你瘦了些。”   “当真?”沈轻稚自己都没觉得自己瘦了,被萧成煜这么一说,才觉得最近身上确实轻松不少。   她也伸手在自己腰上捏了捏,这才点头:“陛下可真是厉害,只摸了一下就知道臣妾瘦了,这些时候天天去御花园,每日都要走上好久,这才瘦了。”   沈轻稚笑道:“不过我精神比以前还好了,瘦了也无碍。”   萧成煜安静听她说完,才问:“你觉得辛苦吗?”   这个问话其实是有些深意的,但沈轻稚全当自己没听懂,依旧笑吟吟回:“哪里辛苦?臣妾日日都能去御花园玩,看御花园一点一点休憩成更好的样子,心里其实是很满足的,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这一次,萧成煜没开口。   两个人静静拥立了一会儿,直到金乌终于回了家去,银盘瞧瞧爬上天际,沈轻稚才握住了萧成煜的手。   “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沈轻稚牵着他在回廊里慢慢散步,四周宫灯渐渐亮起,照亮了两个人脚下的路。   萧成煜陪着她在回廊走了足足两圈,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才终于停下脚步。   “回去吧,夜里风冷了。”   沈轻稚点头,乖乖陪着他回了御书房。   晚上依旧是一个批折子,一个绣荷包,御书房里可谓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沈轻稚倒是比萧成煜要更知道保养自己,每隔半个时辰,她就起身在雅室里走两圈,还过去唤萧成煜:“陛下起来走动走动,一直坐着不好的。”   她说的事,提出的任何要求,萧成煜从来都不恼怒。   甚至还听话地起身跟着她在屋里走了两圈,才继续坐回去批改奏折。   年九福看得啧啧称奇,心里佩服得不行。   他不仅佩服沈轻稚,更佩服的是从千百宫人中选出沈昭仪的太后娘娘。   这得多了解陛下,才能选出一个九成九符合陛下心意的娘娘人选。   而沈昭仪娘娘也很厉害,她入宫后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那么妥帖陛下的心,无论她做什么,陛下都觉得是对的。   这就更吓人了。年九福从小伺候萧成煜,可知道他是什么臭脾气,这位皇帝陛下固执得很,他喜欢的东西,要做的事,从来都不肯改变。   往常他恨不得就黏在椅子上,奏折一看就是一下午,就连茶水点心都是年九福小心翼翼提醒他吃用的,要不然他就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真乃奇人也。   结果现在不过沈昭仪一句话,还不是乖乖起身跟着走两圈。   年九福睨了一眼桌上的奏折,那折子才写了一半,最后一个妥字才写了一半,皇帝陛下却依旧放下了笔,没有写完再起身。   萧成煜回到桌前时就看到了年九福这般表情。   他淡淡瞥了年九福一眼,很是干脆利落坐回御座上,把最后几笔写完。   待这份折子写完,萧成煜便让年九福放到匣子里,道:“一会儿送去文渊阁,这是可行的折子。”   年九福诺了一声,只把匣子锁好,才继续守在萧成煜身后。   沈轻稚和萧成煜就这么安静了半晚上,今日因有她在,萧成煜也没特别要熬着,不过亥时便吩咐年九福准备暖汤。   他把最后一份折子写好就丢在桌上,起身出了书房。   沈轻稚的手其实很巧,但她不太喜欢刺绣,故而女工说不上精彩绝伦,也不过只是尚可罢了,但她做绣活的速度却是不慢的。   今日不过半天工夫,沈轻稚便已经绣了半个山峦,瞧着已经有模有样。   萧成煜在她身边坐下,偏头看了一眼,然后道:“不错。”   萧成煜很少说极好这类的词,他一般说不错,就是很好的意思了,若是说尚可就不是太喜欢,但又不会明说。   尚可他也是能接受的,并非一点都不喜。   沈轻稚听到他夸自己不错,不由笑了,她仔细把针收好,才把绣绷递给萧成煜看。   “陛下,我的手艺是否进步了?”   萧成煜仔细看了看,又轻轻摸了摸上面的绣纹,才道:“确实比之前好了许多,山峰也有了凌厉模样,不再怪石嶙峋的。”   “多谢陛下夸赞。”沈轻稚轻声笑了。   萧成煜瞥了一眼外面年九福的身影,然后便握住了沈轻稚的手,领着她起身。   沈轻稚忽然被他拉起来,有些不明所以。   “走吧,”萧成煜声音越发低沉,“夜深了,该安置了。”   沈轻稚跟着他走了几步,才发现两人没有去螽斯殿也没去寝宫,而是被萧成煜带到了暖阁里。   沈轻稚刚一进暖阁,就听到了里面的潺潺水声,霎时间红晕漫上脸颊。   “陛下……”沈轻稚有些不好意思了。   萧成煜偏过头,看她难得娇羞起来,不由勾了勾唇角。   他伸手,轻轻揽过沈轻稚纤细的腰肢,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进宫这么久,还没试过兴隆山的汤泉吧。”   沈轻稚眨眨眼睛。   萧成煜继续道:“乾元宫的暖池引的就是兴隆山的汤泉,温热妥帖,能驱寒散热,很是得宜。”   这听着还挺吸引人的。   沈轻稚从未泡过汤泉,大夏本就是西北苦寒之地,没有什么汤泉,也就大楚沃野千里,地大物博,才有这大夏和北齐都不曾有的汤泉。沈轻稚仰起头,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萧成煜,伸出手在萧成煜的衣领上轻轻一抚。   “陛下,”沈轻稚倾身上去,声音也是低哑魅惑的,“陛下早就盘算好了吧?”   萧成煜低声笑了。   “朕的爱妃最聪明了。”   ————   有道是鸳鸯戏水,恩爱成双。   两个人虽未在暖汤里胡闹,却也享受了一番鸳鸯戏水的欢愉,到了夜里,自然是比翼双飞,好不热闹。   因今夜沈轻稚留宿在了乾元宫,萧成煜还特别命年九福把一直空置的西暖阁收拾出来,两人便一起住在了此处。   次日只有小朝,萧成煜便也放肆了一回,一直折腾到子夜时分才停罢。   沈轻稚的体力自然跟不上他,待到最后,沈轻稚只得提醒萧成煜:“陛下,明日还有早朝呢。”   她的声音都颤抖着,显然累得不轻。   萧成煜也只是淡淡应一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你不用上早朝。”   沈轻稚:“……”   行吧,您高兴就好。   等到一切终于结束了,沈轻稚才长舒口气,用了水后便被他搂进怀里。   “睡吧。”萧成煜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如同哄孩子一般,只两三下,沈轻稚就沉入梦乡之中。   萧成煜看着她沉静的睡颜,突然有些羡慕她。   不为别的,就为这天大的事都能吃好睡好的本领,谁看了不心生羡慕?   皇帝陛下羡慕了一小会儿,便自嘲地轻笑一声,转身看向了昏黄的帐顶。   白日里在沈轻稚面前,他表现得淡定自若,似乎贵太妃做的所有事他都不放在心上,但此刻只剩自己一人清醒时,他才从心底里涌上一丝刺痛来。   那刺痛并不致命,却丝丝缕缕,绵延不断,让人心烦。   从小到大,冯觅儿做了太多事,从一开始她就断了这份母子情分,萧成煜逐渐长大,心里对她自然是没有母子亲情的。   他从来不因她对他没有母亲的慈悲而伤怀,相反,他希望贵太妃忘了他,不要时时刻刻拿他做椽子,一有事就要闹到他跟前。   他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棘手,不好处置。   贵为九五之尊,也不能薄待生了自己的母亲,这是人伦道德,无法更改。   萧成煜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算着时候,待到了明年春日,母后就要回来了。   孝道是禁锢他的枷锁,但这枷锁并非一把,而是两把,沈轻稚说得很对,两个母亲并非是坏事。   若他一直在贵太妃膝下,他怕是也当不上这继帝,作为长子,很有可能都活不到长大成人。   幸好,他还有一个母亲。   萧成煜缓缓闭上眼眸,他心里想:明日再给母后写一封家书吧。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萧成煜听着耳边浅浅的呼吸声,鼻尖萦绕的是她身上柔静的四合香,终于沉入梦境里。   很幸运的日,今夜他未做梦。   次日清晨,天光未明,太阳未升,萧成煜便已按照往日的时候自然醒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周身皆很放松。   耳边依旧是熟悉的呼吸声,萧成煜偏过头看了看她,沈轻稚的睡容很可爱,她经常会在梦里砸吧嘴,似乎又吃了什么美食,满脸都是幸福。   但今日的沈轻稚却并未如此,她轻轻蹙着眉头,睡得很不安稳。   萧成煜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这般情形未有好转,便伸手轻轻拍了拍她后背。   一下,两下。   萧成煜安抚了她一会儿,沈轻稚才平静下来。   沈轻稚的个子很高,宫中的妃嫔们,只有章婼汐比她高一些,往日里她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萧成煜总觉得她修长而挺拔。   但此刻她缩在自己的怀里,萧成煜却能感受到她的瘦小和单薄。   到底是年轻姑娘,同男儿是比不了的。   萧成煜耐心哄着做了噩梦的沈轻稚,心里却想,她即便再心志坚定,聪慧果决,也总是需要人保护的。   他心烦于冯觅儿的肆意妄为,但沈轻稚却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她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身边最亲近的却是戚小秋和一个同乡宫女。   他富有天下,却让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安慰自己,实在有些过分了。   萧成煜自己胡思乱想起来。   他这么一想,便耽误了起床时间,守在外面的年九福不由有些着急,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这才让姚朝桐进寝殿唤人。   萧成煜早就醒了,听到外面的开门声,便直接道:“叫起吧。”   姚朝桐便没有进寝殿,只匆忙退下去准备给沈轻稚洗漱的牙粉温水。   萧成煜招沈轻稚侍寝的时候,不喜欢让宫人随意进出寝宫,年九福很知道陛下的性子,便也只等在外面的花厅里。   待到萧成煜自己穿了鞋袜出来,年九福已经备好了洗漱用具,小黄门们立即上前,开始伺候萧成煜洗漱。   待他洗漱完毕,年九福才伺候他更衣。   在登基一个月之后,萧成煜的处事风格便显露出来。   他最不喜欢繁复的事,在应当保有礼仪和体统的事情上,他从不多言,全部遵从,但在可以更改的地方,他开始逐渐带入自己的喜好。   就比如小朝会。   一般而言,大朝会要有京中主要衙门四品以上的堂官上朝听政,时间在卯时正,萧成煜不用穿冕服,却要穿礼服,礼服相当繁琐,但萧成煜从不嫌烦。   但小朝会只在勤政殿听常政,萧成煜上个月还穿礼服,到了八月开始,逐渐开始穿小礼服。   不需要那么多礼仪环佩,也不需要金冠玉簪,就简单的玄色礼服即可。   他换了衣裳,文渊阁不提一词,其余三省六部也就不敢吭声了。   这种改变是一点一滴的,潜移默化的,萧成煜是年轻,是刚刚登基,但他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为此,他会不懈努力,绝不妥协。   萧成煜很快就换上了小礼服,然后便坐在明间用早食。   小朝会比大朝会晚两刻,萧成煜刚好可以简单用过早饭,先帝时因身体不丰,朝会之后就散朝,让大臣们各自去忙,但萧成煜觉得这样很耽误工夫,故而小朝会之后还要安排朝臣请见,来小朝会的若想单独面圣,便提前递牌子,由勤政殿安排觐见事宜。   故而到了八月上,萧成煜是用过早膳再去小朝会的,这样就能省去用早膳的时间,不用来回折腾。   在他这么强硬的作风之下,朝臣们也都不敢再如过去那般懒散,皇帝陛下年轻又精力旺盛,于国是喜事,于朝臣却并非如此。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上一朝的朝臣们却也想在本朝继续维持荣耀,故而即便心中对年轻的皇帝多少有些轻蔑,想要倚老卖老拿捏他,但面上的尊重还是有的。   萧成煜未尝不知这些,他如今依旧延续前朝政令,并非因为软弱,而是因为还不到时候。   不过一个月,他也不过才十九,万事都不急。   今日的小朝会也是如此,朝臣们各抒己见,萧成煜简单点评,把秋收之事都安排稳妥,萧成煜就留下了礼部尚书和文渊阁几位阁臣。   另外今日还有宗人府的宗令,萧成煜的皇叔祖哲亲王,哲亲王是先帝的小叔叔,担任宗令十几载,如今萧成煜登基为帝,依旧请哲亲王主持宗事。   哲亲王辈分高,许多事都能压得住。   他只管宗人府,平日里也不上朝,故而小朝会散去之后,阁臣们在勤政殿看到他心里都有些诧异。   但这群老狐狸一个比一个老谋深算,心里就是翻江倒海,面上也平静无波,故而见了哲亲王还一个个上前来见礼,场面一时很是热络。   萧成煜更衣回来,便见他们都等在勤政殿的外间,一个个静立不言。   萧成煜眉宇之间便扬起一抹笑意,他上了前来,亲自搀扶起哲亲王,道:“哲叔祖莫要多礼,殿中请坐。”   待得哲亲王坐下,萧成煜也给张节恒和另外一个给他当过老师的辅臣周敬天赐座,然后才坐到御座上。   他也不着急讲正事,只同哲亲王闲话家常。   “听闻炽堂弟学问了得,文学武功皆是上品,朕以为如今宫中几位皇弟颇为形单影只,不如让几位堂弟都入宫来,一起听太傅讲习。”   萧长炽是哲亲王的长孙,今年刚满八岁,在宗族之中,算是颇为听话懂事,聪慧稳重的孩子了。   萧成煜会有如此想法,也非一两日的灵机一动,是早就同父皇商议过的。   此事哲亲王早就知晓,故而萧成煜提议时他并不觉得惊讶,反而很是稳重,道:“陛下忧心宗室,待堂亲如己出,实在令老臣感念,陛下此举甚好,臣无异议。”   萧成煜便淡淡笑了,他看了一眼几位阁臣,道:“爱卿们呢?”   这是皇家自己的事,爱卿们即便有意见,也不能当着陛下和宗令说,故而几人只是低头思忖,盘桓片刻之后张节恒便立即开口:“陛下,臣以为甚好。”   他一开口,其余几位阁臣便一起行礼:“陛下,,臣以为甚好。”   萧成煜满意地笑了笑。   他道:“如此,以后上书房要开几门课业,宗室各家都有几人入宫读书,还要请老师和哲叔祖一起议论,三日后呈个议程给朕。”   几人领命,以为今日就是这事,萧成煜却突然道:“近来朕收到不少折子。”   张节恒心中一突突。   萧成煜继续道:“看来朝野上下都很关心朕的后宫,觉得朕后宫太过单薄,以至大楚要绝嗣了。”   这话就很严重了。   几位阁臣便也不敢再坐,忙跪下请罪。   萧成煜却话锋一转,语气颇为温和:“几位爱卿这是怎么?朕以为朝臣考虑周到,确实是替大楚宗室分忧,后宫空空,确实不是盛世之相。”   “故而朕同母后商议后,决定再选宫妃入宫,母后病中也为朕操心劳累,朕于心不忍。”   这话里的意思是,你们逼朕纳妃,那朕就纳,但我娘因为这事累病了,朕很不高兴,所以列出来的名单就是最终名单,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张节恒心中觉得有些不妙,却也不敢当着萧成煜的面同周敬天交头接耳,故而只是低头沉默不语。   萧成煜笑道:“这是好事啊,你们看看,这名单如何?”   说着,他让年九福把新拟好的圣旨呈下去,然后便道:“另外,趁着这一次的喜事,宫里的位份也要动一动了。”   “新年新气象啊。” 第60章   沈轻稚这是第一次从乾元宫醒来。   她从繁复的梦境里挣扎出来,待终于清醒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在乾元宫。   昨夜做了许多前世的梦境,那些早就身死血干的旧人一一回到她面前,如同早年间一般过着大夏高门大族的骈俪生活。   沈轻稚看着自己一点点长大,读书识字,骑马驰骋,最终又穿着华丽盛装,一步步踏入宫闱。   最后,她眼睁睁看着家族覆灭,只剩她一人孤独死在了冷宫里。   回忆起曾经的一切,让沈轻稚胸口发闷,已经过去许多年了,日子久得让沈轻稚以为已经过去百年。   可一场午夜梦回,她才清晰意识到,无论过去多久,旧日的记忆也永远都不会消弭。   沈轻稚安静躺了一会儿,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忆起前尘,大概是因昨日白日里安慰过萧成煜,提过母亲父亲这样的话题,让她也想自己的父母了。   沈轻稚缓缓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守在外面的姚朝桐听到了动静,忙问:“娘娘可要起了?”   沈轻稚应了一声,姚朝桐便跟戚小秋一起伺候她起身。   昨日过来得匆忙,沈轻稚也没带外衫,晨起便依旧换了昨日的衫裙,被姚朝桐伺候着往外行去。   “娘娘想在哪里用早食?”   沈轻稚想了想,道:“去东罩殿吧,我喜欢那里的景儿。”   姚朝桐应了一声,朗声通传:“昭仪娘娘仪驾东罩殿。”   随着她的声音响起,里里外外便忙碌起来,御茶膳房早就准备好早膳,听到姚朝桐的通传,立即便让侍膳黄门过去东罩殿摆膳。   待沈轻稚一路慢条斯理踱步到东罩殿时,早膳已经摆齐了。   一名侍膳太监上了前来,给沈轻稚一一介绍今日的新菜:“娘娘,今日御厨特地做了南地酸汤粉,这粉又辣又酸很开胃,娘娘若是不喜这一口,也可试试麻酱拌面,凉丝丝的,很适口。”   “另外,御厨还做了桂花糖糕、粢饭、水晶虾饺、各色蒸饺,娘娘自来选用。”   沈轻稚点头,笑着道:“你们辛苦了,做得很好,我很喜欢。”   沈昭仪说一句喜欢,姚朝桐立即就跟上,给了打赏。   沈轻稚便坐在了锦鲤池边,一边看着蔚蓝的天际和银红活泼的锦鲤,一边细嚼慢咽吃用完了早膳。   酸汤粉确实很好吃,汤底用的骨汤,却又酸又辣,上面铺了一层肉末酱,再配上酥脆的炸黄豆和青菜,让整道菜品层次丰富,让人尝了一口就忍不住再吃第二口。   御厨掐着沈轻稚抵达东罩殿的时间,精确地煮好了粉,酸汤粉里面用的粉是晶莹剔透的红薯粉,弹牙软糯,一点都不面软,很好吃。   沈轻稚原本只是想尝尝,结果一吃就停不下来,直到一整碗吃完,她不仅出了一身薄汗,昨夜里的梦魇也都被这酸辣汤底驱散干净。   沈轻稚长舒口气,用过早膳之后,她又在锦鲤池便喂了一会儿锦鲤,这才准备离开乾元宫。   景玉宫离乾元宫很近,步行一刻就能到,沈轻稚早膳吃了八分饱,这会儿也不想坐暖轿,就直接领着众人往外走。   她刚一来到乾元宫宫门出,迎面就看到一行仪仗往乾元宫而来。   沈轻稚微微一顿,此刻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便大大方方站在乾元宫门口,冲着坐在步辇上的贵妇行礼。   “臣妾见过贵太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贵太妃现在是太妃,是个寡妇了,但她依旧穿着紫红的衫裙,脸上画着精致的妆。   她高高坐在步辇上,垂眸看着立在宫门口的年轻昭仪,眼眸里的不屑飞快隐去,唇角重新勾勒起慈祥的笑容。   步辇在宫门口停下,冯觅儿扶着盼夏的手缓缓下来,待她站定,便看着沈轻稚温柔问:“好孩子,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问得实在蠢笨,宫妃来到陛下的寝宫,除了侍寝还能做什么?   更何况这大清早的,沈轻稚还是从乾元宫出来,可见昨日是留宿在了乾元宫。   沈轻稚却笑容不变,她同冯觅儿见过礼,便轻声细语道:“回禀娘娘,臣妾来乾元宫侍奉陛下。”   冯觅儿点点头,一步步往前走,待她站在乾元宫宫门之外一步之遥时,却停了下来。   这会儿萧成煜不在乾元宫,年九福自然也不在,宫里能主事的只剩简义和郑如。冯觅儿的步辇刚一出承仁宫,就有人过来乾元宫禀报,故而郑如应该很快就能赶来。   冯觅儿还没有一定要和儿子撕破脸的地步,她站在宫门口就不动了,沈轻稚也明白这个道理,故而她也陪着冯觅儿等在乾元宫外。   “娘娘,陛下去上早朝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沈轻稚笑吟吟对冯觅儿道,似乎在解释,话里话外却是说冯觅儿来的不是时候。   萧成煜每三日一大朝,每五日休朝一日,其余时候都是小朝会,冯觅儿在宫里二十几年,不可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她会挑这个时候过来乾元宫,肯定有其他的事,本来她来乾元宫就瞧不见萧成煜,萧成煜也不会特别见她。   冯觅儿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够厚,她也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依旧笑着对沈轻稚道:“我知道的,可这几日听闻皇儿有些上火,我这不是心里担心,故而做了鸽子汤给他送来。”   她端着慈母的架势,可脸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变。   “皇儿这孩子一贯倔强,对朝政太过上心,”冯觅儿看着沈轻稚,目光里有些担忧,“皇儿是要当好皇帝的人,平日里若是对你们这些后妃冷淡些,你们也莫要往心里去,如今前朝的事更重要呢。”   这是把沈轻稚的冷嘲热讽还了回来。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会体贴皇儿的,对不对?”   沈轻稚自然一点都不往心里去,萧成煜召她侍寝,她就当寻个乐子,萧成煜不找她,她就安稳过自己日子,她如今有那么多书要读,那么多东西要学,日子过得很是丰富,根本没工夫悲春伤秋。   再说,冯觅儿这是以己度人,她离不开先帝的宠爱,就觉得后宫妃嫔皆是如此。   这可不是笑话吗?   沈轻稚也学她端着恰到好处的精致笑容,语气颇为认真:“娘娘说的是,臣妾受教了。”   两个人在这里打机锋,三五句话的工夫,郑如就匆匆赶到了。   当冯觅儿看到郑如的那一刻,她的脸色却骤然变了。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眼眸里也透着冰冷的恨意:“郑姑姑,你好大的架子。”   郑如匆匆给了沈轻稚一个眼神,便立即冲冯觅儿行礼:“是臣的错,还请娘娘责罚。”   冯觅儿不过是嘴上说说,她可罚不了皇帝陛下的伺候嬷嬷。   冯觅儿冷哼一声,眼睛一转,却把话头转到了沈轻稚身上。   “郑姑姑,我如今同皇儿不太亲厚,我过来乾元宫你不迎接也就罢了,但沈昭仪可是宫里的红人,陛下这么爱宠她,她离宫你如何能不送一送?”   沈轻稚:“……”   沈轻稚感叹自己刚才为何不多喂会儿锦鲤,被冯觅儿纠缠上可真是没完没了,一点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能拿来说上一说。   她没怎么接触过冯觅儿,也就上次望月宫出事时她出手相助,后来又说了几句话,昨日又在御花园遇到那样血腥的场面,沈轻稚很难说清冯觅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现在,看郑如脸上妥帖的笑容,沈轻稚就知道她一定常来乾元宫闹事,只不过回回都不能如意罢了。   果然听到冯觅儿这么说,郑如眼皮都不抬一下,她立即就给沈轻稚行礼,熟练得仿佛应对过许多次。   “昭仪娘娘,臣确有怠慢之责,还请娘娘责罚。”   沈轻稚见郑如如此,也知道要如何行事了。   她叹了口气,对冯觅儿道:“娘娘,郑姑姑此刻定很忙碌,再说臣妾不过只是个昭仪,当不得姑姑来回送,此番就算了吧?”   “娘娘给臣妾一个面子,可好?”说着,沈轻稚就可怜巴巴看向冯觅儿。   论说演戏,沈轻稚这么多年演下来早就炉火纯青,唱念做打拿捏精准。   冯觅儿也没想到她这么上道,见她求了自己,便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年轻的妃子就是太好心,小心以后这些倚老卖老的女官爬到你头上去。”   沈轻稚感激一笑,然后便对两人道:“娘娘,姑姑,我先回景玉宫了。”   她懒得再跟冯觅儿演戏,说着转身就要走。   但冯觅儿却不让她走。   她也不顾及那许多,直接伸出手,一把握住了沈轻稚纤细的手腕。   出乎沈轻稚的意料,冯觅儿的手很有力气,她的手指骨节分明,如同钢爪一般钳住了沈轻稚的手腕。   沈轻稚脚步一顿,她偏过头,疑惑地看向冯觅儿:“娘娘,这是……?”   冯觅儿上前一步,拉着她往边上一躲,用那种自己人的口吻说:“你这孩子,许多事还不知道吧?”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满脸都是迷茫。   “什么事?”   冯觅儿攥着沈轻稚的手很用力,她盯着沈轻稚绮丽的面容,一字一顿说:“皇儿又要纳新嫔妃了。”   沈轻稚睫毛一颤,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震惊神色,她小心翼翼抬眸看了冯觅儿一眼,似乎被她眼睛里的炙热灼伤,飞快躲闪开来。   “娘娘……您可莫要胡说。”   冯觅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傻孩子,我是向着你的,”冯觅儿语带蛊惑,“男人都靠不住,今日可以爱你入骨,明日也能弃如敝履,我就是最后的例子。”   冯觅儿紧紧捏着沈轻稚的手:“我们能靠的只有自己。”   “除了自己,还有同病相怜的人。”   冯觅儿问沈轻稚:“阿彩,你说呢?”   ————   沈轻稚似乎被冯觅儿吓找了,她哆嗦着要挣扎,惊慌中在冯觅儿的腰眼上戳了一下,让冯觅儿不自觉便松开了手。   沈轻稚立即挣脱出冯觅儿的钳制,她一连退了三步,才小心翼翼抬头看了冯觅儿一眼。   然后便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快移开眼神。   “娘娘,臣妾不知娘娘在说什么,”沈轻稚慌慌张张给她行礼,“臣妾要回宫了,臣妾告退。”   她语无伦次说了两句,转身便拽着戚小秋仓皇而逃。   冯觅儿倒是不意外她会逃走,她站在原地,眸色趁车看着沈轻稚的窈窕身影,即便是仓皇逃跑,她的背影依旧雅致而美丽。   冯觅儿冷哼一声。   “再美有何用?不过是玩物罢了。”   冯觅儿轻叹一声,回过头来,看着郑如昂起了头:“本宫是来看望皇儿的,你们伺候不好皇儿,不如就由本宫来照顾。”   郑如领着一众宫人一字排开,就堂而皇之站在乾元宫门口,同以往的每一次一般无二。   待众人站好,郑如便对冯觅儿规矩行礼:“娘娘,乾元宫是陛下的寝宫,陛下不在宫中,外人不能随意进出,还请娘娘见谅。”   冯觅儿挑了挑眉,冷笑一声:“往日也就罢了,今日我可是亲眼见到沈昭仪从乾元殿出来,怎么,她一个昭仪可以,我这个皇帝陛下的生母不行?”   这一套冯觅儿天天拿来说,郑如早就知道如何应对。   她再度给冯觅儿行礼:“回禀娘娘,沈昭仪是过来侍寝的,陛下口谕让昭仪娘娘用过早膳再回宫。”   话里话外,就是冯觅儿没有得萧成煜的口谕,她进不了乾元宫。   冯觅儿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她脸皮也后,一点贵太妃的体面都不要,就那么叉腰站在宫门口,当即就要嚷嚷起来。   隔三差五的,乾元宫门口就会闹上一回。   郑如往日都是听着劝着,让她骂上一通便算了,但今日却不同,郑如还不等冯觅儿开口,便冲她行礼道:“娘娘,陛下今早口谕,娘娘贵为贵太妃,又是他的生母,他理应尊重娘娘,但如今国事繁忙,陛下无暇旁顾,故而命臣禀明娘娘,以后无论大小事宜,皆可写折子呈上,陛下会命人呈给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会定夺。”   郑如脸上扬起笑容:“娘娘,陛下口谕,多小的事都可,他敬爱您,太后娘娘也体恤您,会给您做主的。”   冯觅儿面沉如水。   她没有养过萧成煜一天,同这个儿子也一点都不亲近,但并不意味着她不了解萧成煜。   因为并非太后亲生,萧成煜打小就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他都自己熬着忍者,直到自己终于能迈过这个坎,他才会轻描淡写同太后说两句。   苏瑶华对于冯觅儿有着天然的身份压制,她从来都是正妻元后,如今又是太后,即便冯觅儿生了萧成煜,可他到底不在她名下,她永远要对苏瑶华第一头。   故而在萧成煜登基之处,冯觅儿并未立即就开始动作,一是因苏瑶华还在宫中,再一个宫中形势不明,她同德太妃同住一宫,很多事都不好做了。   直到太后离宫养病,而德太妃又自讨没趣,想要拿捏萧成煜最宠爱的沈轻稚,这才被冯觅儿抓住了机会。   即便她出身高贵,即便她是门阀千金,那又如何?   现在她是贵太妃了,她就不能一意孤行,不能越过她去管宫事。   正因如此,冯觅儿才会在那一日,特地出现在了望月宫。   她要最后出场,用最高的姿态挽救沈轻稚的性命。   她无法同萧成煜亲近,每当看到他,冯觅儿心里的怨恨和厌恶就会抑制不住,但沈轻稚却可以熟悉起来。   宫里的人,宫里的事,她经得多也看得久,这宫里哪里什么忠心和真情,有的不过只是利益罢了。   萧成煜为何会如此宠爱沈轻稚,给她这么高的恩宠,给她旁人都无法企及的尊重,那还不是因为她能带给他利益。   冯觅儿目光沉沉,她那双妩媚的凤眸里不带一丝光亮,好似冬日的寂夜一般,能把任何人都吞噬干净。   冯觅儿就那么看着郑如,郑如面色丝毫未变,她微微躬着身,谦卑地任由冯觅儿凝视。   宫巷狭长,安静无声,他们似乎只能听到不远处的风儿,在这横平竖直的宫巷里到处徘徊。   长信宫太大了,就连风都寻不到出路。   冯觅儿最终开了口:“好,好得很。”   她顺了顺自己精致的衣袖,轻轻抚摸着上面需要织绣宫人花费数十日绣成的金银丝绣,缓缓开口。   “太后娘娘如今正在玉泉山庄养病,娘娘的身子自然是最要紧的,皇儿倒是不太懂事,怎么好拿这些小事打扰娘娘呢?”   冯觅儿声音冰冷:“你回去告诉皇儿,既然他是太后娘娘慈养长大的,受了娘娘抚育之恩,当要孝顺懂事,不要让娘娘为他再操心。”   郑如面上一直挂着笑,听到这话心里烦闷极了,却并未当即发作。   她冲冯觅儿行礼:“谢太贵妃娘娘提点,臣定会转达给陛下。”   冯觅儿冷哼一声,她遥遥看了一眼乾元宫高大巍峨的飞檐,终是收回了视线。   她甩袖转身,大步离开了乾元宫。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西一长街前,郑如才松了口气,她眉目一凛,道:“关上宫门,任何人都不许随意进出。”   今日太过巧合,冯觅儿正好赶在沈昭仪娘娘离宫时到来,恰逢宫门大开,这才让她不得不说了重话。   但冯觅儿的回答也依旧那般冷酷无情。   萧成煜的名声、皇位甚至性命对冯觅儿来说都没有那么重要,这个儿子从生下来她就没关心过一次,对他究竟存着什么心思,外人都能看出大概。   她怨恨萧成煜。   她恨他如今九五之尊,却不能让自己也当上太后,以后同先帝同穴而眠,她恨他对自己这个亲生母亲没有养母亲近,太后一生病他就鞍前马后地侍疾,而自己无论出了什么事,他却一眼都不看。   他忘恩负义,忘记自己是怀胎十月生下他的母亲,不记得偿还母亲的恩情,不知道要孝顺自己,他不是一个好儿子。   所以,冯觅儿从来不关心他如何,他是伤了、死了亦或者病了,冯觅儿都不觉得难过,她只会开心。   郑如让宫人关上房门,领着姚朝桐往回走。   姚朝桐见姑姑面色越发难看,不由有些担心:“贵太妃不会为难娘娘吧?”   乾元宫的宫人一个比一个眼明心亮,陛下心里最在乎谁,她们都很清楚,故而姚朝桐此刻一下子便想起同贵太妃起了冲突的沈轻稚。   郑如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她又点了点头。   “贵太妃的心思不好猜,她心思太重了,同常人迥然不同,咱们都才无法猜测她的想法,不过……”郑如顿了顿道,“她暂时应当不会动昭仪娘娘。”   姚朝桐这才放下心来,小声嘀咕:“也不知道贵太妃娘娘怎么想的,放着当了皇帝的儿子不亲近,偏要同他作对。”   “慎言!”郑如瞥了她一眼,告诫她不要胡言乱语,这才回了殿中。   郑如很清楚,贵太妃永远都不可能同陛下修复母子亲情,这个感情光凭一人,一事根本无法修复,因为在冯觅儿心里,从陛下一出生开始,她就没把陛下当成她自己的儿子。   郑如是萧成煜的教养姑姑,打小照顾他长大,同他很是亲厚,正因为这层身份,她同贵太妃也算是老相识了。   陛下小时候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婴孩儿,冯觅儿就能几次三番想要弄伤他,弄哭他,对他毫无怜惜之情。为此,郑如早些年一直时刻紧盯着萧成煜,生怕他出意外。   后来太后得知此事,立即就下令让冯觅儿养病,还撤了她半年的绿头牌,冯觅儿才老实起来。   但这份老实不过是形势所迫。   现在太后不在宫里,没人能压制她,她自然就随心所欲,肆意妄为起来。   反正皇帝不能拿她怎么样,他还能弑母不成?她端着高高在上的生母架子,以孝顺为椽子,把萧成煜拿捏得死死的。   不过,陛下也不是软柿子。   郑如眸色一闪,对姚朝桐道:“笔墨伺候,我也要写一封家书。”   另一边,沈轻稚回了景玉宫。   昨日两个人闹到半夜才歇下,沈轻稚虽然一觉睡到天亮,却还是觉得身上乏累。   回了景玉宫,她换了常服,便在贵妃榻上小憩起来。   又睡了一个多时辰,沈轻稚才被晃眼的阳光唤醒,她坐起身,缓缓伸了个懒腰。   戚小秋笑着伺候她吃了一杯温茶,才道:“娘娘可睡足了?”   沈轻稚点头:“睡好了。”   戚小秋便道:“那娘娘中午要用什么?可要点菜?”   沈轻稚对吃上心,戚小秋自然就也上心,对一日三餐都很仔细,从来不让人轻易糊弄。   不过这宫里也没人敢糊弄沈昭仪罢了。   沈轻稚凝眸深思,正在想中午要用什么饭的时候,外面突然热闹起来。   沈轻稚同戚小秋对视一眼,戚小秋飞快伺候她穿好鞋袜,一边唤银铃给她梳好头,一边帮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待门外的热闹来到后殿,沈轻稚已经收拾整齐,神采奕奕出了寝殿。   外面站着一个熟面孔和一群生面孔。   熟面孔自是简义简公公,而生面孔却站在简义之前,身穿正三品文臣官服,正堂堂立在殿前。   沈轻稚脚步微顿,就听简义唱喝道:“礼部赞者江世愚参见昭仪娘娘。”   紧接着,江世愚便同沈轻稚拱手行礼,他声音清润,朗朗有声。   “恭喜沈昭仪,贺喜沈昭仪,臣奉陛下圣谕,特来给娘娘送喜。” 第61章   随着江世愚的宣召,钱三喜立即往沈轻稚面前放了软垫,沈轻稚便率领宫中众人一起朝圣旨跪下。   待众人礼毕,江世愚朗声道:“景玉宫沈氏轻稚,度娴礼法,诚孝忠义,贞静持躬,着册封为从三品宁嫔,以辅理六宫事,钦此!”   这个册封虽在沈轻稚的意料之中,却来得比预想中的要早许多,令她还是有些惊讶的。   她原以为怎么也要等过了年,太后娘娘从玉泉山庄回来之后,她的位份才有可能挪动一下。   不过沈轻稚可是经过大场面的,她惊讶也不过是转瞬功夫,待到赞者江世愚把圣旨读完,沈轻稚已经扬起恰到好处惊喜笑容,侧身向乾元宫反向行大礼。   “谢陛下恩泽,臣妾感激不尽,定秉公持重,协助太妃理好后宫诸事。”   沈轻稚说完,江世愚也同她道:“宁嫔娘娘快请起,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戚小秋搀扶起沈轻稚来,沈轻稚便也看着他笑道:“江大人同喜同喜。”   她亲自给了江世愚赏赐,其余所有来的黄门太监也都给了赏,景玉宫里是一片喜气。   江世愚对沈轻稚道:“娘娘,陛下口谕,因庄嫔娘娘需要静养,故而娘娘暂且仍住景玉宫,不必搬入长春宫前殿,之后尚宫局会来打理干净东侧殿和东配殿,娘娘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   原来萧成煜驾临景玉宫时,一般都是在东侧殿处理政事,东侧殿的暖阁、书房和雅室都是修整过的,只是沈轻稚不过去住而已。   现如今她升为宁嫔,整个景玉宫后殿自是归她所用,她想做什么都成了。   萧成煜果然大方,沈轻稚笑容和煦,对江世愚道:“多谢大人费心。”   江世愚是礼部臣公,他不能在后宫久留,故而道:“娘娘,陛下定于八月一十六行册封礼,皆是诸位娘娘一起于奉先殿册封,尚宫局已经准备妥当,娘娘勿用操心。”   沈轻稚笑着谢过,让钱三喜亲自把他送出景玉宫,然后才看向简义。   简义上前两步,恭喜道:“娘娘大喜,回头东侧殿和东配殿的家具,娘娘只管说,尚宫局有什么就给娘娘搬什么,另外填补的宫人,尚宫局明日就能送来,娘娘也只管挑,若是不合心意,就换了再选。”   沈轻稚笑吟吟道:“公公费心了。”   简义同她是老熟人,她不开口,简义也很清楚自己要说什么。   “娘娘,陛下让臣禀明娘娘,此番同娘娘一起晋升的还有端嫔娘娘,端嫔娘娘已升至贤妃,会同娘娘一起行册封礼。”   沈轻稚点头,笑着说:“那我还得去恭喜章姐姐,这是大喜事呢。”   简义道:“娘娘,另外陛下选了三位新娘娘入宫,大约在一十六日都能抵达长信宫,会同贤妃娘娘和您一起受封,只不过册封之后三位娘娘要留在储秀宫接受宫规训导,不能一起前往东安围场。”   这个安排就很紧凑了,萧成煜是被朝臣议论着又纳了三个妃子,但她们一进宫就被关进储秀宫,而萧成煜则拍怕屁股走人了。   虽说储秀宫训导是旧例,但皇帝在不在宫中是两回事。   这也是皇帝第一次对朝臣表达不满。   他可以接受朝臣的“好意”,却不能接受被人“逼迫”。   蒋氏发难后宫,他也只是禁足训斥而已,这是一。蒋氏和张家党争,弄得朝堂上下议论沸腾,他也不过是委婉提点张家,让权势眯了眼睛的张节恒清醒过来,这是一。   第三次,就是这三位新宫妃了。   萧成煜清清楚楚告诉了朝臣,他可以很温和,可以给足了众人面子,但这个面子总有用尽的时候。   一而再,再而三,三之后会迎来什么,这就无人能知了。   故而在圣旨下达之后,朝堂上下,后宫内外,皆无一人多嘴。   萧成煜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一套他是从先帝身上习得,用到今日发现当真是有用极了。   而蒋氏和张氏斗了那么久,到头来也不过让章氏拔得头筹,成了第一位四妃。   而代表了太后苏氏的沈昭仪,也成功成了主位娘娘。   看似皇帝妥协吃亏,实际上他赚的盆满钵满,样样都没落下。   在宫中众人听到这一份册封名录之后,到底如何想的,沈轻稚一无所知,她正仔细研读那三位新娘娘的名册。   这是简义特地给她送来的,为了让娘娘提前熟悉人,上面不仅有生平简介,还画了画像。   简义对沈轻稚道:“陛下言说,娘娘心里有数便可。”   这是把人都丢给了沈轻稚,他自己懒得管的意思了。   沈轻稚:“……”   沈轻稚心里念叨他的懒,转过头却对简义笑道:“本宫知道了,公公且让陛下放心,本宫一定办好差事。”   待得众人都散去,景玉宫重新恢复安静,沈轻稚便靠坐在藤椅上,慢条斯理翻看手里的折子。   此番入宫的三位娘娘,风册封的位份都不算太高,但也不算太低。   出身最高的是平湖王氏的嫡出女儿,名叫王颜卿,今年十九,被封为惠嫔,赐住碧云宫前殿。   看她的画像是个很清瘦的美人,就是不知脾气同蒋莲清是否一般。   其次万青书院山长的长女,江南有名的才女谢景,她今年十八岁,被册封为昭仪,赐住望月宫后殿西侧殿,跟蒋莲清同住一宫。   沈轻稚认真看了看那画像,半晌之后放弃再看,同戚小秋道:“这都画的一个样子,谁也瞧不出谁来,到时候还是看真人吧。”   前两个都看完了,沈轻稚便看第三个。   第三位名叫姚金玉,是江陵首富之女,今年十九,被封为昭仪,赐住静晨宫后殿西配殿。   沈轻稚看到这个静晨宫后殿西配殿,顿了顿问戚小秋:“这一回姐妹们可是都要挪一挪地儿了?”   戚小秋刚已打听清楚,这会儿便笑着回:“娘娘所言甚是,端嫔娘娘封为贤妃,赐住绯烟宫,绯烟宫早就已经修整出来,端嫔娘娘要在侧封前就搬进去,这样碧云宫前殿就可以腾出来给惠嫔娘娘住了。”   萧成煜不喜铺张浪费,一开始的几位妃嫔都是按照祖制来住的,他宫里本来就没几个人,若是还都住在一起,不仅容易惹是生非,还显得有些小气。   但现在东西六宫一共十一处宫室已经住了六处,萧成煜就觉得没必要再开宫室,所幸便让大家都挪移挪,差不多能住下就行。   外人不知,但萧成煜自己很清楚,宫里也大抵就是这么多人了,人再多些就容易生乱,沈轻稚打理起来也会更辛苦,这本也不是什么越多越好的事,如此这般刚好。   故而他倒是很大方,冯盈和张妙歆都没有升位,却让两人都搬到了前殿,后殿就安排给了两位新进宫的妃子。   碧云宫后殿本也住了四位小主,萧成煜就让王颜卿住到了前殿,住得更好,位份不变,也算是变相的奖赏。   如此一来,岂不是皆大欢喜。   沈轻稚听着戚小秋这么说,忍不住笑起来。   “陛下就是会省事,这样也就只用修葺绯烟宫,其他的宫室都不用动,省了一大笔银子。”   戚小秋抿嘴笑笑,道:“倒也还是要热闹几日的,也就和嫔娘娘和几位小主不用挪动,就连咱们景玉宫也得修整一番,大约到册封日前都有的忙碌。”   “这忙得有盼头啊,”沈轻稚笑眯眯道,“等册封完了咱们就去东安围场了,到时候就能骑马烤肉,岂不快哉。”   戚小秋问:“听闻骑马得学许久,娘娘以前可会?”   “我怎么可能会骑马?”沈轻稚眼波流转,笑着勾了勾她的脸,“咱们秋姑姑可会?”   沈轻稚贯爱逗弄她们,即便已经习惯,但戚小秋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奴婢不会。”   沈轻稚笑笑,眉宇之间皆是畅快。   “明日之后,你就不能自称奴婢了,你就要成咱们景玉宫的管事姑姑了。”   戚小秋刚才光顾着替沈轻稚高兴,倒是忘了这茬,现在被她这么一提,倒是愣在原地。   “怎么,高兴傻了?”   戚小秋却摇摇头,她一贯是稳重的,此番也难免有些激动神色。   “娘娘,您还记得当年在坤和宫的话吗?”   沈轻稚眨眨眼睛,那也不过是春日时节,可如今一岁还未过去,却仿佛已经时隔经年,物是人非了。   戚小秋抬起头,认真看向沈轻稚。   她平素很少笑,但此刻她唇边眼角却都是笑意。   “当时奴婢同娘娘说,奴婢选了跟着娘娘,奴婢就一定能比以前更好,”戚小秋感叹道,“奴婢没有选错人,即便奴婢还跟在姑姑身边,现在最多也只是个大宫女,哪里能当上管事姑姑。”   再说,尚宫局的管事姑姑跟宠妃身边的管事姑姑是两码事,同样都是七品的品级,可威仪是大不相同的。   宫里捧高踩低,跟红顶白,她如今出去都是被姐姐地喊着,往后出去可能更了不得。   戚小秋看着沈轻稚,眉宇之间并无太多的激动神色,但她眼睛却亮晶晶的,对未来有着无限的畅想和期望。   谁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们在宫里照样有许多事要做,她有自己的差事,有自己的前程,只要能办好差,她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不用全身都靠在一个男人身上,靠他的脸色和施舍过日子。   戚小秋是真的很高兴。   “谢娘娘提点。”戚小秋冲沈轻稚福了福。   沈轻稚却握住了她的手,她道:“谢姑姑的信任。”   如此说着,两人相视一笑。   她们一路都握着彼此的手,不离不弃,携手至今。   以后,还会有更广阔的康庄大道等着她们。   沈轻稚已经迫不及待要看一看了。   ————   次日,瑞澜姑姑亲自领了一众年轻的小宫女来到了景玉宫。   随着沈轻稚升为主位嫔娘娘,她身边的宫女要一应升职,戚小秋升为七品管事姑姑,钱三喜升为从七品中监,以后旁人见了两人,都要叫姑姑和公公了。   另外,宁嫔作为从三品的主位,身边除了一名管事姑姑,还要有四名大宫女,两名司职黄门,六名小宫女以及八名杂役宫人。   杂役宫人其实并不属于沈轻稚,她们归于景玉宫所属。   杂役宫人不用沈轻稚操心,但隶属于宁嫔娘娘的宫人却需要沈轻稚亲选。   戚小秋和钱三喜直接升位,银铃和铜果本就是她身边的大宫女,此番不能再升,沈轻稚也给她们加了月银。   专职织绣的韩栗儿和专门管账和库房的陆鹿升为大宫女,其余如迎红等三等宫女也升为一等宫女。   原来的宫女高升,自然要填补新的三等宫女,故而瑞澜送来的都是年轻的小宫人,瞧着一个比一个机灵。   瑞澜是戚小秋的表姑,两人隔了房,并不算是近亲,但俗话说外甥像舅,戚小秋这个外甥女也肖似瑞澜这个表姑。   沈轻稚原在坤和宫也偶尔能见到瑞澜,只不过都是远远瞧上一眼,并未相识过,到了景玉宫来,这一回竟是头一次相识。   只不过,如今换成瑞澜登门拜见了。   瑞澜同戚小秋面容相仿,都是干净素雅的长相,只不过她年岁大一些,眼尾都有了岁月的痕迹,瞧着便更祥和一些。   别看她长相柔和,却实在八面玲珑,稳重懂事,难怪她作为太后娘娘的心腹,即便如今新皇登基,也依旧让她主管尚宫局事。   甚至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依旧会是宫里的大姑姑。   瑞澜同沈轻稚说话的时候,面上也带着含蓄的笑,看起来颇为和气。   她先同沈轻稚见礼,又恭喜了一番,才道:“娘娘,尚宫局给娘娘选了八名宫人,娘娘挑一挑,若是觉得还不好,那臣回去再选八名过来,一定要让娘娘满意。”   沈轻稚笑着道:“姑姑选的人一定是很好的,我瞧着这几个都挺好的,便由姑姑帮忙选出几个来吧。”   瑞澜是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从来稳重谨慎,沈轻稚还算信任她。   再一个,她表侄女就在沈轻稚身边做姑姑,若是她选的人不经事,吃苦受累的还是她侄女,倒也省了沈轻稚不少事。   瑞澜早就想到沈轻稚会这么办,行礼道:“臣谢娘娘信赖,这三名宫女都是臣的徒弟特别教导过的,老实本分,懂事听话,娘娘应当会喜欢。”   沈轻稚瞧了瞧,觉得都不错,一话没说就留了下来。   等宫女们定好,没被选中的被领走,瑞澜才陪着沈轻稚进了明间:“娘娘,现如今东西配殿都要修整,东配殿原就是修整干净的,里面早年是淑太妃娘娘的佛堂,桌椅佛龛都没动过。”   沈轻稚就道:“那就还按佛堂布置。”   “是,”瑞澜道,“娘娘,另外西配殿是做了个暖炕的,冬日暖阁里很暖和,娘娘若是不喜欢,可改成花厅。”   沈轻稚就笑了:“我没有那么多喜欢不喜欢的,只是烦宫里人来人往,会有些吵闹,便还是按原来的布置修葺,更换一下桌椅家具便可。”   别看沈轻稚如今可是繁花似锦,可她却是宫里事最少的妃嫔,轻易不会驳了宫人们的面子。   一个是沈轻稚觉得有些事不必太过在意,另一个也是因宫里上下都对她恭敬有加,有些事不必她开口,宫人早就办好,也不需要她再多废话。   佛堂和暖阁都是沈轻稚喜欢的,瑞澜也是想着沈轻稚住进景玉宫会用到,便没有更改。   这事就很好办了。   瑞澜顿了顿,往东侧殿看了一眼,这才道:“娘娘,那东侧殿怎么安排?”   东侧殿里外都干净整洁,里面的家具古董陈设雅致,瑞澜一眼就能看出往常是陛下所用,故而她就不敢对东侧殿有什么“建议”了。   沈轻稚想了想,便也不藏着掖着,只大方道:”往常陛下都是在次间忙碌,故而次间的布置没有变动,如今东侧殿也为我所用,那九百梢间改成寝殿,挪用一部分书柜至西侧殿的雅室,这样陛下还能在里面小憩。”   瑞澜表示记住了,明日宫人就把新家具送来。   这些大事说完,瑞澜才对沈轻稚笑道:“再次恭喜娘娘了,娘娘的大礼服一早就准备上了,只是瞧着娘娘近来瘦了一些,腰身可要再改改?还有头冠,娘娘有什么要求没有?”   宫里的各式礼服都是一早就准备好的,有哪位娘娘突然受宠获封高位,即便册封礼仓促,也不能让娘娘穿绣工不好的礼服。   这丢的不是娘娘的脸,是尚宫局的脸面。   但瑞澜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她再告诉沈轻稚,她的礼服并非用的样衣,而是提前几个月特地赶制的。   也就是说,沈轻稚这个宁嫔的主位是一早就定下的,只是不能一上来就封为主位,这才不情不愿等了一个多月,正巧赶上蒋氏闹得不体面,外面的氏族又想伺机闹事,就给了萧成煜借口。   沈轻稚笑笑,只说:“不用改了,如今天热衣服宽松一些也凉快,冬日的礼服也不用做得太过贴身,我这人怕冷,里面还要穿厚衣裳的。”   “头冠就做的轻巧一些,我也不求什么金玉满堂的,用了金饰的部分尽量都用掐丝,这样重量轻一些,戴上一天也不会觉得太过沉重。”   这大概是沈轻稚唯一的一个要求。   即便掐丝难做,需要造办处的大师傅加班加点才能赶制出来,但瑞澜还是一口答应:“好,娘娘放心,一定叫娘娘满意。”   瑞澜是个很麻利的人,她办完差事也不逗留,直接便要退下。   沈轻稚却叫住了她。   她回头看着戚小秋笑,同她说:“正巧,小秋去尚宫局更换宫人腰牌,你便送送瑞澜姑姑,好生说说话吧。”   景玉宫大半宫人都得换腰牌,反正戚小秋也得去这一趟,这倒是凑巧了。   宫里这一热闹,就热闹到了一十六那日。   早前两日,三位新封的娘娘都已入宫,她们尚未分住各宫,进了宫直接就住进了储秀宫。   为此,红芹特地从玉泉山庄赶回来,就为了能办好这一趟差事。   她没带付思悦回来,却带回来一封付思悦的信,沈轻稚看过之后,心里越发安定下来,知道她跟太后都很好,她就放心了。   一十六日这一日清晨,沈轻稚早早就被戚小秋唤醒,此时天色未明,不过刚到卯时,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沈轻稚前日里睡得早,这会儿也不过就是有些没精神,人倒是清醒过来。   她今日的礼服非常复杂。   除了里衣、中衣还有单衣,衬衣和外礼服,光百褶裙就有三层,还不算最外面的礼服。   礼服是素紫的颜色,上面绣团花织锦吉祥如意云纹,群幅有一整面的绣纹,上面是江河湖海平满绣,穿在身上异常威严。   礼服之外还有环佩、霞帔、如意荷包等,等全套的礼服穿完,半个时辰都过去了。   沈轻稚微微松了口气,坐在妆镜前让银铃给她梳头。   今日她要戴发冠,只把所有头发都在发顶盘一个圆髻便可,待头发梳好,银铃就取来双凤五翟冠,给她小心翼翼待在头上。   大楚宫规,嫔位用五翟冠,妃位用七翟冠,待到贵妃可用九翟冠,也可用五凤冠,皇后娘娘就看心情了,想用什么就用什么,一般小宫宴等非祭祀场合,皇后一般是戴七凤冠或十一团花冠。   这发冠还是沈轻稚特别让尚宫局改制的,即便如此,戴在头上也是沉甸甸的,让她觉得头上一沉,颇有压力。   顶着这么一个沉甸甸的发冠,即便身上戴一百个环佩,大抵也跑不出声响,果然娘娘们的仪态万方都是有原因的。   待得发冠戴好,银铃便凑过来端详沈轻稚的面容。   原本沈轻稚已经上过妆了,但这发冠太过耀眼,按照沈轻稚原来的妆容,就显得有些寡淡。   银铃同戚小秋商议片刻,还是给她重新上了一遍胭脂,让她的气色显得更好。   这边银铃等人忙个不停,外面钱三喜也在不停叮嘱抬步辇的轿夫。   沈轻稚忙里偷闲,垫补两块桂花糕,旁的东西就不敢多吃了。   这么一通忙活,即便景玉宫上上下下一十名宫人,似乎也不够忙的,待到沈轻稚打扮妥当上了步辇,已经是辰时初刻。   沈轻稚从昭仪连跳两级,直接升至从三品的宁嫔,她的代步也从暖轿换成了四人抬的步辇。   春夏秋日时节,步辇上面只有凉棚,坐起来稳又凉快,到了冬日则会加帷帐,不会让冷风吹到娘娘们。   沈轻稚坐上步辇,随着钱三喜的唱喝,宁嫔的仪仗便往奉先殿行去。   今日是大日子,沈轻稚不仅带了戚小秋和钱三喜,还带了银铃和铜果,加上后面能跟着的仪仗宫人,一路浩浩荡荡,竟很有气势。   倒是凑巧,步辇刚一出景玉宫没多久,就碰到了从绯烟宫出来的章婼汐。   章婼汐今日穿得比她隆重,脸上的妆也很浓,若非沈轻稚一眼看出她的礼服,要不然都认不出她。   两人的仪仗在路□□汇,沈轻稚原本要等一等,避让章婼汐先过,章婼汐却直接对她招手:“沈妹妹,好巧啊。”   于是沈轻稚的步辇便错后章婼汐几步,两人算是并肩而行。   章婼汐回头看她,每动一次头上的发冠就要晃动一下,沈轻稚看得心惊胆战:“贤妃姐姐,你莫要乱动,发冠太沉了,仔细伤了脖子。”   章婼汐叹了口气,她无奈用手拖了拖发冠,很是无所谓道:“这册封礼太烦人了,也就这一次,再也不想有下一回了。”   她道:“这福以后留给你享吧。” 第62章   她这话说得突兀,沈轻稚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发现她对自己挤眉弄眼,沈轻稚才回过味来。   沈轻稚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姐姐怎可这般,”沈轻稚轻巧避过这个话题,“打扮得虽然慢一些,但一会儿册封就快了,再说册封可是大喜事,是陛下对咱们的看中和肯定呢。”   册封的时候,众人也就是在奉先殿前听一听圣旨,然后行三叩九拜的大礼,最后接过如意宝册就算完事。   章婼汐一贯怕麻烦,听到这话也依旧不觉得高兴,只是意味深长对她道:“我啊,倒是受不住这福气,以后就指望你了。”   两人步辇安静行了一回儿,便已经拐入西一长街,待绕过西六宫之后,又往鱼跃门行了一刻,才终于看到百佛堂后方的奉先殿。   这一路足足走了两刻还多,章婼汐险些没在步辇上睡着,就连沈轻稚都觉得有些困顿了,强撑着吃了一个薄荷糖,才勉强清醒过来。   此刻的奉先殿热闹至极。   刚刚入宫的惠嫔王颜卿、姚昭仪和谢昭仪都已等在奉先殿门口,因着贤妃和宁嫔还没到,她们就不能进去。   三人一看到沈轻稚两人的步辇,立即前行几步,上来见礼。   只是沈轻稚第一次见这三位新妃嫔,不过因妆容太过厚重,又都穿着差不了些许的礼服,沈轻稚大概也只能从头冠上区分谁是王颜卿。   奉先殿一贯都是行祭祀祭拜之礼的地方,讲究平静肃穆,故而众人也没在宫门口寒暄客套,只点头见礼便被奉先殿正监请了进去。   里面已经摆好了册封礼仪,由宗人府官员、礼部赞者以及宫中尚宫局的女官等一起位列,等候在礼仪之前。   一整套册封的礼节沈轻稚和章婼汐都经过一遍,故而还算得心应手,很顺利就结束了自己的册封礼。到了三位新的嫔妃就略慢了些,待得所有人都领了自己的宝册金印,今日的册封礼便算结束。   沈轻稚自然跟章婼汐同路,她们两个的步辇行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的就是王颜卿。   因着今日是头一回见,章婼汐还好奇看了她两眼。   王颜卿生了一张极为冷清的淡颜,只因脸上上了浓妆,叫人看不出她的大概面貌,他似乎感受到了章婼汐的视线,坐在步辇上的身姿不摇不晃,只是冲章婼汐和沈轻稚点头见礼。   章婼汐啧了一声,待得王颜卿三人往储秀宫拐去,章婼汐才叫沈轻稚上了前来,两人一起说话。   “那王颜卿可真是厉害,你可不知道,她在平湖可有名了,听闻她诗词歌赋样样精工,同早年的端皇后颇有些仿佛。”   平湖王氏跟清溪蒋氏都是门阀氏族,只不过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却平易近人。   王氏曾经出过皇后,也算是凤凰之族,但却同故步自封的蒋氏不同,王氏一直秉承耕读之家的传统,不仅帮助平湖百姓耕种农桑,还开班义学,在平湖教导普通百姓识字。   沈轻稚对大楚的了解都是这四年里书上读来,但对于这些氏族大家,她却无处了解,平日里皇后虽然也会教导她,不过大多都是盛京的文武之家,这些门阀说得就少了。   章婼汐却说得头头是道。   沈轻稚听《宫女升职记》,牢记网址:m.1.见王氏这般仁善,不由道:“这倒是好人家了。”   “你且看吧,”章婼汐突然笑出声来,“你且看,将来王颜卿跟蒋莲清在一起的时候,那一定很热闹。”   同样是门阀世家的千金,同样都是百多年的氏族,蒋家仗着有两代宫妃,有顺郡王,一个个嚣张跋扈,不怕旁人放在眼里,那又如何呢?王氏还出过皇后呢。   同样出身的人,才会事事都被人放在一起,总会被人比较,议论,就蒋莲清那性子,怕是要气得吐血。   章婼汐想到这里就高兴,笑眯眯看向沈轻稚:“真是的,我以前还觉得蒋莲清禁足三月太少,现在又太多,等到咱们从东安围场回来,她还不能从望月宫出来,真是可惜。”   章婼汐现在跟沈轻稚熟悉起来,两个人都觉得对方很投缘,章婼汐大抵也知道她是皇帝的人,故而说起话来也不再藏着掖着,倒是很直白。   沈轻稚挑挑眉,听到她这话,不由也有点期待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心里都存着看好戏的打算。   谁不爱看热闹呢?   册封礼之后,宫里就要准备前往东安围场秋狩的大事了。   景玉宫提前收拾好了沈轻稚要用的行礼,衣食住行皆已准备稳妥,为了这一趟,戚小秋都瘦了不少,比中秋宫宴前那段时候还要辛苦。   要说这一次的中秋宫宴,宫里上下都很欢腾,因着是新帝登基,新人新气象,故而宫里还准备到了全本折子戏,加之宴席丰富美味,御花园游乐有趣,这一次的宫宴倒是让朝臣亲眷都觉得多了几分朝气。   连带着几位娘娘都在朝臣面前出了些风头,最得意的自然是刚刚升为贤妃的章婼汐和最受宠的沈轻稚了。   借着这次宫宴,沈轻稚倒是见了见外臣命妇,大抵添了几个熟面孔。   忙了大半个月,最后的宫宴也不过就这一日。   待中秋结束,戚小秋又要忙出宫秋狩和沈轻稚的册封礼,又忙了十几日,待到一十六日一过,她才可算是放松下来。   沈轻稚见她累的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便让她一十七和一十八两日都在宫里歇着,好生把觉都睡足了,再一起出宫去玩。   故而在一十七这一日,沈轻稚被萧成煜招去乾元宫的时候,她就没带戚小秋,只带了银铃和钱三喜。   萧成煜今日的宣召有些特别,他特别让小多子叮嘱她,不要穿得太过华丽,直接传简单行走的裙裤便可。   沈轻稚有些愣神,转念一想,或许是萧成煜要给她武学启蒙,故而便换了一身裙裤劲装,风风火火赶去了乾元宫。   她到乾元宫的时候,萧成煜依旧在御书房忙碌。   虽说东安围场也不过就五日的路程,快马半日就能到,但萧成煜从来都是提前计划准备的性子,故而他这几日要把压在案头的奏折都看完,商议的新政令也给了批复,等去了东安围场,又有另外的政事等他,一件事一件毕,他不喜欢把事情都堆到一块。   沈轻稚如同往常那般,很快就被请进了御书房,她先进了御书房同萧成煜见礼,萧成煜头都不抬,只说:“等朕一刻。”   沈轻稚便退回到了雅室,让姚朝桐取来笸箩,继续修她的荷包。   是的,这个荷包沈轻稚没带回景玉宫,得空来了乾元宫就绣上两针,反正也不着急用,什么时候做完了什么时候算礼成。   沈轻稚做了一会儿针线,耳朵一动,就听到了珠帘响声。   她仰起头,就看到萧成煜大步出了御书房。   两人的目光一碰,沈轻稚从萧成煜眼睛里看到了明显的惊艳之色。   她提下头,才想起今日穿得是很合身的窄袖裙裤显得腰肢纤细,干练飒爽,头上也没弄繁复的发髻,只梳了院级,圆髻上系了跟衣裳一样的银红发带。   她本就长相明艳,明眸皓齿,配上这一身银红的劲装,就仿佛一团炙热的火焰,直接烧到人心里去。   难得的,把萧成煜都看愣了。   沈轻稚抿嘴一笑,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来到萧成煜面前。   她在萧成煜面前站定,笑着问她:“陛下,臣妾今日美吗?”   两人离得很近,沈轻稚吐气如兰,身上的茉莉香露清雅别致,萧成煜垂下眼眸,浅浅嗅了嗅这熟悉的芬芳。   “爱妃,”萧成煜低下头,让自己的脸压住她娇俏的面容,“爱妃觉得自己美吗?”   他的声音低沉,因离得太近,两个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   沈轻稚目光微闪,她似乎害羞了一般,飞快垂下眼眸,只把目光落在他笔挺的鼻尖。   “臣妾自己心里清楚,可臣妾要陛下夸赞,陛下?”   最后那一声陛下又娇又软,带着无限的娇嗔,依稀子就钻进萧成煜心里去。   萧成煜低声笑了笑,他往前一倾,在她嫣红的朱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美啊,”萧成煜道,“爱妃是最美的。”   这话听着敷衍,可却又无比真诚,毕竟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他说沈轻稚最美,那沈轻稚就最美。   沈轻稚高兴地挑了挑眉眼,她又重新看向萧成煜,带着笑的眼睛似有星光闪耀。   沈轻稚踮起脚,也飞快在萧成煜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这个吻如同蝴蝶点水,风过无痕。   沈轻稚一吻便退,毫不留情地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她笑着对萧成煜道:“还礼。”   萧成煜不由笑了起来。   他今日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错,脸上一直带着浅笑,沈轻稚正想问他招自己来乾元宫为何,就听他吩咐:“摆驾,去御花园。”   沈轻稚见他神神秘秘,便又没有多问,两个人一起来到御花园。   御花园中已经清场,除了御花园的宫人便只有两人。   萧成煜仿佛只是随意过来散心,她领着沈轻稚在御花园饶了好大一圈,最后在来到梅园之前。   沈轻稚原本正在同萧成煜说话,可来到梅园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就被一道火红的身影吸引了。   那是一匹身形矫健,炽热如火的汗血宝马。   沈轻稚瞪大眼睛,她看了看那马儿,然后又去看萧成煜。   萧成煜被她这模样逗笑,不由牵起她的手,领着她一步步来到那漂亮马儿的身前。   他握着她的手,引着她顺了顺马儿的鬃毛,马儿乖巧站在那,甚至还好奇地看了沈轻稚一眼。   沈轻稚的高兴从她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溢出来。   萧成煜笑着同她说:“它是你的了。”   他顿了顿,也在她耳边道:“也是还礼。”   ————   沈轻稚看到了汗血马,眼睛里就再也没有萧成煜了。   这是一匹健壮而年轻的小母马,通身毛发赤红如火,身形矫健,那双大大的眼睛灵动可爱,因为被沈轻稚摸了摸,它就扭头看向沈轻稚。   沈轻稚很久都没看到这么纯真的眼神了,不由很是心动。   它看沈轻稚,沈轻稚就看着它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就是打心底里觉得喜欢。   小母马个头不算太高,却也不矮,一身的腱子肉修长漂亮,充满了力量。   沈轻稚摸了摸她顺滑的鬃毛,回头看向萧成煜:“陛下,这马儿就送给我了?”   萧成煜见她高兴,自己心里自然也高兴。   “你就这么一点小心愿,朕自然要满足,当然就送给你了。”   沈轻稚眯起眼睛笑了,阳光打在她明媚的面容上,好似光阴都停驻在此刻。   萧成煜难得见到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心口涌起陌生的情绪,但这情绪却如一缕青烟,看不见,摸不着……也猜不透。   沈轻稚从宫人手里接过黄豆饼,一点点喂给小红马,然后便对萧成煜道:“可是陛下,我宫里养不了马呀,这可怎么办?”   作为送礼的人,萧成煜自然早就想好了对策。   “宫里的马都养在御马厩,就在外五所边上,等以后你想骑马了,就让宫人把它送进宫里的跑马场便可。”   沈轻稚又去摸小红马的鬃毛,有些舍不得:“这样啊,那就这么办了,谢陛下周全。”   萧成煜看她脸上阴晴不定的,一会儿阳光普照,一会儿阴云密布,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想了想,却还是安慰了一句。   “待咱们以后去了清洲园,那边就方便多了,你想养马养狗都行,日日都能玩的。”   沈轻稚眼睛便亮了。   相处这么久,她也知道萧成煜的为人,他从来都是一言九鼎,说出来的话就是圣谕,许诺的事也从不会反悔。   故而她也不会去一而再再而三确认,他总能说到做到。   放宽了心,沈轻稚便把小红马牵在手里,牵着它缓缓前行。   小红马脾气温顺,突然换了新主人,它也不焦躁,只是挺着漂亮的身子跟在沈轻稚身边,一边走一边从她手里吃豆饼。   沈轻稚见它吃得这么起劲,不由笑着说:“真乖。”   她回头看萧成煜,问:“陛下,它由名字吗?”   萧成煜想了想,道:“御马厩似乎没给它起名字,你自己起一个吧。”   沈轻稚回过头,拍了拍小红马的鬃毛,思忖片刻道:“那就叫它炙焰吧。”   沈轻稚笑着问萧成煜:“陛下觉得好听吗?”   萧成煜垂眸看着她明艳的侧脸,觉得她也似烈焰一般,炙热了冰冷的心。   “好听。”萧成煜肯定道。   两个人牵着炙焰,在御花园悠闲散步,萧成煜就发现沈轻稚似乎很会牵马。   她似乎对马儿有着天生的亲近,不仅知道怎么喂豆饼,还知道怎么牵着它一起前行,完全不像是一个从未骑过马的人。   萧成煜垂下眼眸,看着手上的佛珠,问:“原来在家中时,你也见过马儿?你胆子倒是很大,一点都不怕它。”   即便炙焰已经不算高大了,却也是汗血马,站在沈轻稚身边,衬得她异常娇小。   沈轻稚刚才太高兴了,以至于忘了许多旧事,比如她一个荣恩堂养大的孤儿,如何会对马儿这么熟悉?   不过从沈轻稚进入坤和宫开始,许多事她就已经打好了腹稿,早就已经把前因后果分析清楚,故而遇到眼下这种场面,她也不会被问得慌张胆怯。   沈轻稚眉眼间的笑意都没变过,她甚至仰起头,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看向萧成煜。   “陛下也知道,臣妾以前是荣恩堂长大的,”沈轻稚很是淡然,并不觉得这段过去有何需要隐瞒的,“荣恩堂里活计不少,想要过得更好,就要努力做工,臣妾就去过县学,也是在县学学的字。”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小时候又没张开,荣恩堂那么多孤儿,她肯定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小小年纪的阿彩只是荣恩堂里的芸芸众生,旁人如何活着,她也如何活着,能好好长到十四岁,入宫成了宫人,大抵是她人生里最出彩的时光了。   入宫没多久,她又改名换姓,成了沈轻稚。   没有人会记得荣恩堂平凡的小阿彩,即便特地去荣恩堂询问,管教的嬷嬷大抵也想不起来她曾经做过什么,亦或者少时是什么样子。   荣恩堂里叫阿彩的太多了,嬷嬷估计都不知道他们问的是哪一个。   这也是沈轻稚敢给自己编造一段县学经历的因由,从得到的反馈来看,这个一段经历没有人质疑。   沈轻稚便放下心来。   早年间她还是宫女的时候,没人关心她的生身,现在她成了宁嫔,却已过去四五年之久,就别经年,无从评判了。   所以现在被萧成煜这么询问,沈轻稚也能信手拈来:“当时镇子上有个马场,我们去那边做过许久的杂工,故而我知道如何侍候马儿。”   沈轻稚看着炙焰,眼睛里慢慢都是喜欢。   “我那时候就很喜欢马,陛下问我想要什么生辰礼,我想要的也是一匹属于自己的马。”   沈轻稚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眸,适时放软了姿态。   “从小到大,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自己的,嬷嬷叔叔们要照顾荣恩堂的所有孩子和老人,我们的衣服都是姐姐们换下来的旧衣,我们的任何东西都来自朝廷和好心人的馈赠,甚至连我们自己,都不能选择以后的出路。”   沈轻稚在坤和宫是仔细了解过荣恩堂的,故而现在她娓娓道来颇为真情实感,她是在替小沈彩诉说曾经的过往。   沈彩已经不在了,她自己不能说话,但沈轻稚还在。   “陛下,荣恩堂里的人,男孩儿长大之后,要么成为军户,要么成为匠人,一无所长的就送进皇庄做工,他们无家无业,就连普通的农户都做不了。”   “荣恩堂的女孩儿,成熟稳重的就进宫做宫女,亦或者去行宫、园子或者皇庄,大凡都是做宫女的,也没什么差别。模样不好的,有的去了织造所,总能自己养活自己。还有的自己寻好了人家的,荣恩堂出不了嫁妆,大多也会给做一身新衣,送去新家。”   “不过荣恩堂的姑娘都没有娘家,普通农户都瞧不上,大多都是同荣恩堂做了军户匠户的男儿成婚,两个人搭伙过日子。”   沈轻稚的声音很轻,不徐不慢,就连炙焰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悲伤,放缓了脚步。   “我们都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当年那家马场里就有一匹很漂亮的小母马,跟炙焰一般火红火红的,我很喜欢,只是后来被商贾人家的千金买走了,我就再没见到过。”   沈轻稚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我就想有一匹属于我自己的马。”   炙焰很有灵性,它似乎都听懂了沈轻稚的话,偏过头来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沈轻稚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眸里也氤氲这笑意。   她跟沈彩虽然出身不同,但最后也都是孤家寡人,她说的这些,有从书本上看来,也有同其他荣恩堂出身的宫女一起闲谈听来,虽不是亲身经历,却也感同身受。   这一长串说完,沈轻稚感受到了炙焰的安慰,伸手抱住了它的脖颈,也安慰了它一番。   “好孩子,你真聪明。”沈轻稚又给它喂了一块豆饼。   萧成煜一直没出声,他安静聆听者沈轻稚说的每一句话,末了才道:“入了宫来,你觉得遗憾吗?”   沈轻稚脚步微顿,她没有抬头,却问萧成煜:“陛下,您没在荣恩堂住过,不知道朝不保夕,看不到未来的日子是多么难过,每个人都害怕长大,长大了就得离开荣恩堂,靠自己活着。”   “但对于我们每个孤儿来说,若是连荣恩堂都没有,那我们生来就要饿死,我无父无母,也没有亲人,要不是荣恩堂养大了我,现在就没有宁嫔了。”   说道这里,沈轻稚才抬头平静看向萧成煜。   “陛下,你觉得我还会遗憾吗?”   萧成煜深深看她一眼,牵住了她另一双手。   她手指上都是茧子,可手心却很软,就如同她的心一样软。   “走吧,”萧成煜看了看天色,“趁着时候还早,咱们去跑马场,朕教你骑马。”   沈轻稚没成想他会选在今天就教她骑马,不由笑弯了眼睛。   “陛下很忙的,臣妾不好打扰陛下的政事。”   沈轻稚刚才可怜兮兮,这会儿又懂事起来,她仰着头,很是乖巧地看着萧成煜,眼眸里却只写着两个字。   想去!   萧成煜压下心里的酸胀,他认真看着她,只道:“宁嫔娘娘之前不是还说,要以长久之计,看百年之载,不急于一时。”   他虽然反将了一军,却也是在逗沈轻稚开心,沈轻稚见好就收,没一直悲悲切切的,很轻易就被他逗笑了。   她一个眼神,戚小秋就递来帕子,让她擦干净手,另外钱三喜也迅速上前,很利落牵走了炙焰。   沈轻稚挽起萧成煜的手,陪着他一起往御花园外行去。   一路上,云淡风轻,鸟语花香,伴着秋日的风,两人都没多言。   待两人一路行至御花园门口,萧成煜才回头看向沈轻稚:“你当年做的选择,是正确的。”   沈轻稚眨眨眼睛,先送他上了步辇,然后才坐上了自己的步辇。   步辇高高而起,沈轻稚看着越发宽阔的宫巷,低声笑了起来。   皇帝陛下可真是外冷内热的人。   倒是个好性子。 第63章   沈轻稚现在的身份必然是不会骑马的,故而两个人到了跑马场后,萧成煜先上马给她打了个样。   宫里的跑马场在御花园东侧,宫里本就没多少地儿,实在腾挪不开,故而这跑马场也不过就两个景玉宫大小,马儿还没撒欢跑起来就到了头。   这小跑马场跑不起来,往常都是会骑马的宫妃过来散散心,骑着马溜达几圈就回去,权当散心。   而皇子们在上书房是有自己的跑马场的,前朝宽敞,那边的跑马场是宫内的一倍不止。   故而沈轻稚第一次来跑马场,就被这一小片草坪惊呆了。   “这也太小了。”沈轻稚迟疑地道,“这能跑得起来?”   萧成煜的踏云早就等在了跑马场,这会儿见了他来,立即跑到他跟前撒欢,讨要豆饼吃。   踏云是一匹纯黑的汗血马,个头高高大大的,非常健壮,炙焰跟它站在一起,足足矮了一个头,看起来十分小巧可爱。   沈轻稚看到踏云,不由眼睛一亮。   “陛下,您的马好漂亮,它叫什么?”   沈轻稚说着就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踏云的鬃毛。   然而踏云却不是个好脾气的,一感觉到沈轻稚的动作,它立即甩了下头,嘶鸣一声。   倒是个不让碰的吝啬鬼。   沈轻稚没忍住,冲它吐了下舌头:“不让碰就不让碰,我的炙焰才最好,你黑得跟炭一样,不好看。”   萧成煜头一次见她这么孩子气,心里那点酸涩和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终于散去,他拍了一下踏云的头,对沈轻稚道:“它叫踏云。”   他顿了顿,对沈轻稚道:“踏云脾气不好,除了养马官和朕,旁人都不能碰它的。”   沈轻稚总结道:“名字挺好,脾气不行。”   萧成煜好笑地摇了摇头,他对沈轻稚道:“你先看朕的动作,等朕跑回来再教你,学骑马是不能着急的。”   沈轻稚便点了点头,然后就看到他衣摆一撩,用一个非常利落潇洒的身形翻身上马。   一看就是熟手了。   若她是个从来都么骑过马的人,这会儿肯定会觉得眼花缭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就窜到了马背上。   故而沈轻稚适时露出茫然神色:“陛下……您是怎么上去的?”   萧成煜低头看她一脸茫然,顿了顿,又特别利落地翻身下马。   “你看好,这一次朕做慢一些,先拽住马鞍,然后踩上脚蹬,这么一翻身,就上来了。”   萧成煜几乎是一句话一个动作,慢得仿佛时间倒流,他这么一演示,反而显得有些僵硬得可爱。   沈轻稚用衣袖掩住唇,偷偷笑了起来。   萧成煜本来已经骑走了,听到她的笑声,又无奈回过头来看她。   “宁嫔娘娘,还想不想学会骑马了?”   沈轻稚立即横眉冷肃,认真道:“想!”   萧成煜便调转马头,侧转回身,回到了沈轻稚面前:“要不朕直接教你吧?”   “好!陛下最好了!”沈轻稚大声回答。   萧成煜无奈笑了笑,他翻身下马,然后就叫来养马官,让他牵走踏云。   计划很好,但踏云不干了。   原来萧成煜还是太子的时候,虽然也很忙碌,但偶尔还是能骑马外出,亦或者去清洲园策马奔腾一番,隔三差五的,踏云总是有些事情做的。   现在可好了,这几个月萧成煜根本就没工夫骑马,踏云就只能在小跑马场溜达,这一下就憋屈的不行,脾气也日渐暴躁。   结果萧成煜好不容易抽空来了跑马场,才骑上它没一刻,不过就慢悠悠溜达了一圈,萧成煜就下了马,抛弃了它。   这是人能干的事吗?   踏云很委屈,踏云很生气,踏云看着萧成煜嘶鸣,嗷嗷叫着不肯走。   养马官吓得面色惨白,却死活拉不走踏云,踏云可是汗血马里的头马,又高又壮,来两个养马官都拉不走它。   萧成煜:“……”   沈轻稚:“……”   沈轻稚又想笑了,这马还挺有意思,瞧着很是机灵的样子。   踏云是萧成煜的爱马,是先帝特地给他挑的头马,现在见它生气,萧成煜倒也不恼怒,心里还是有些怜惜的。   他如今政事繁忙,没时间陪伴它,确实让这头马受委屈了。   萧成煜这么想着,就对沈轻稚道:“朕先哄哄它。”   可皇帝陛下哪里会哄人,他又是顺毛又是喂食,踏云都不肯依,就立在那昂着头生闷气。   沈轻稚看不下去了。   再耽搁一会儿,天都要黑了,还要不要用晚膳了?   天大地大,什么事都不能耽误宁嫔娘娘用膳。   她牵着炙焰上前两步,把手里的豆饼往踏云面前一送,笑着对它说:“等一会儿我学会了骑马,就让你跑一会儿,好不好。”   踏云刚才还不让她碰,碰一下都要叫唤一声,这会儿看了豆饼,倒是乖巧了,定定看了她一眼,然后才低头吃起来。   瞧这样子,大概也是个吃货。   沈轻稚没有去碰它,只是温柔道:“你的主人太忙碌了,冷待了你,不过过几日就好了。”   她自己都没察觉,她的声音中有多么欢欣雀跃。   “过几日咱们就要出去玩了。”沈轻稚说。   她同踏云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话,一连喂了三块豆饼,踏云大抵吃饱喝足,倒是乖顺下来。   见萧成煜过来教沈轻稚上马,它也没闹,只是冷冷看着比他矮一个头的炙焰。   小矮子,不值一提。   沈轻稚不似寻常的闺阁千金,她身骨柔软修长,其实很适合习武骑马,她本人又胆大聪慧,对于马儿有着天然的喜欢。   故而萧成煜教了片刻,她就说自己学会了,想要上马试一试。   萧成煜看了看炙焰的个头,想了想便道:“那朕先扶你上马,等你学会了,再带着你走两圈。”   有天分的人,学什么都很快。   沈轻稚就是个有天分的人,她被萧成煜扶着腰,一手马鞍一手缰绳,脚上一蹬,很轻松就把自己踩了起来。   萧成煜的大手炙热有力,稳稳抚在她腰上,让许久都未曾骑马的沈轻稚心中甚安。   有萧成煜在,她就不用害怕。   沈轻稚曾经确实会骑马,不过此时的她是不会的,故而身体并不会随着心而动,待她踩着脚蹬站起来,却怎么都不敢把另一条腿迈上去。   于是,宁嫔娘娘就僵在了原地。   她控制不了自己了。   这回,偷笑的就换成了皇帝陛下。   萧成煜眉毛微微一挑,唇角轻轻勾起,却到底为了宁嫔的面子没有笑出声来。   他右手微微用力,稳稳撑住沈轻稚的腰肢,一边用很低沉的嗓音道:“快狠准就能上马,你右腿用力,我扶着你不会摔倒的。”   沈轻稚声音有些颤抖:“真的吗?可是好高啊。”   萧成煜都快压不住喉咙里的笑声了。   他轻咳一声:“真的,朕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倒是没有的。   而且沈轻稚以前也会骑马,现在会这般,一个是因许久都不曾骑马,另一个也得做做样子,总不能上来就学会,那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她不敢低头,努力想要控制自己的腿,可费了好大力气,右腿就跟绑上了石头,一动都不能动。   她心里其实不怕,但身体是怕的。   萧成煜叹了口气,右手扶住她,左手一个回勾,就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哎呀。”沈轻稚轻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了萧成煜的脖颈。   “陛下……”直到沈轻稚在萧成煜怀里坐稳,她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陛下,您吓坏臣妾了。”   萧成煜低笑两声,胸膛都带着震颤:“怕什么,朕还能摔着你?你缓一缓,咱们重新开始。”   沈轻稚缓了几口气,然后就对萧成煜道:“陛下,放臣妾下来吧,臣妾怪沉的。”   萧成煜虽然把她放到地上,扶着她站好,但还是说了一句:“一点都不沉,朕能一直抱着你走回景玉宫。”   沈轻稚:“……”   陛下,就没必要在这时候好强了。   不过她刚经历过一次,被萧成煜那么一闹,她身上的胆怯消去不少,第二次再上马的时候,就很轻松跨坐到了马背上。   但她坐是坐上去了,人却依旧不敢动。   萧成煜于是便翻身上马,坐到了她的身后,一边教她如何牵动缰绳,一边扶住她的腰,教她如何在马背上发力。   他这么耐心教着,炙焰就很懂事地缓慢踱步起来。   一开始沈轻稚没发现它开始走了,待到她发现的时候,已经熟悉了在马上的颠簸感。   因是第一次学马术,故而萧成煜今日一直带着她骑马,两人共乘一骑,在这怕马场里转了好几圈,沈轻稚就渐渐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两人这么一学,就学到了晚膳时分,待最后一圈骑完,沈轻稚又累又饿,就是再好玩她也不想骑了。   她对身后的萧成煜道:“陛下,咱们回去吧?臣妾饿了。”   萧成煜也觉得有些饿了,便道:“好,回宫吧。”   萧成煜先下了马儿,然后伸出手,要去抱沈轻稚。   “不用,陛下,我学会了!”   沈轻稚却不要他抱,她自己握住缰绳和马鞍,用很漂亮的姿势翻身下马。   然后……她就直接栽倒在萧成煜胸膛里。   第一次骑马,她腰腿酸得不行,根本站不稳。   萧成煜抱着她,倒是没嘲笑她,只是在她耳边说:“宁嫔娘娘,体力还是不行,得练。”   沈轻稚哼了一声,等到缓过劲儿来,才跟他一起回了景玉宫。   现在的景玉宫更为宽敞舒适,萧成煜用过晚膳就去批折子,直到黄昏过后,星夜踏来,他才沐浴更衣,牵着沈轻稚的手一起回了寝殿。   这一晚上,沈轻稚依旧没睡好。   后来做梦的时候,她也一直觉得自己骑在炙焰的马背上,被萧成煜带着,跑在宽阔无边的草地上。   头顶是蔚蓝的天,身边是鸟语花香,身后则是炙热的胸膛。   沈轻稚却并不觉得愉快,她只觉得累。   腰腹双腿无一不疼,无一不酸。   在梦里,沈轻稚还念叨了一句萧成煜。   “你是真不累。”   ————   八月三十这一日,五更天时各宫就点起了灯。   天际的银月只剩个月牙儿,半遮半掩藏在云层里,宫巷里凉风习习,卷起了不知何人丢失的帕子。   那帕子飘飘荡荡的,一路从各宫室上空飘过,最终落到了鱼跃门前。   东西六宫中,各宫宫人几乎一夜未眠,此刻都轻手轻脚在收拾贴身行礼。   此番远去东安围场,一路要坐车辇,车辇比马车要稳当许多,只要一直走官道就不会太过颠簸,只是行路缓慢,把一日的马程直接拖延至五日才能抵达。   对于皇家出行,尤其有皇帝、宗室和妃嫔时,慢一些反而是好事。   毕竟侍奉的御膳房、库房、尚宫局和各路驿站都要提前准备,否则御驾一停,后面的膳食补给送不上来,那才叫闹心。   且仪驾行程过快,各地官员还没来得及见上陛下一面,那皇帝大费周章出宫一趟就没了意义。   萧成煜虽很是勤俭,但有些时候是不能勤俭的。   就比如圣驾出行,该有的威仪和体统是一定要有的,他就是自己想俭省也俭省不了。   故而他也没让宫妃郡王们也跟着轻装简行,还是按照常例让各宫先把才常用的行礼送至尚宫局,尚宫局早就已经送到了东安围场的行宫。   今日各宫宫人收拾的是这五日路途上的体己之物。   在这一片纷纷扰扰里,望月宫里却死一般沉寂。   蒋敏今日醒得很早,大约四更天时她就睡不着觉了,在床上翻来覆去躺得心烦,便索性坐起身来穿衣。   她很快就收拾好自己,一路轻手轻脚来到望月宫前殿的寝殿里,对坐在门口的大宫女丢了个询问的眼神。   蒋莲清规矩大,人也很是冷酷,她的宫女守夜都只能在门口坐着,还不能睡熟,大多都是昏昏沉沉熬一整夜。   这会儿大宫女翠枝正迷蒙着双眼,忽然在寝殿里看到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待脑子好不容易清醒些,她才吓得一个激灵。   蒋莲清睡觉时不喜吵闹,也不喜光亮,故而内寝殿里昏暗一片,宫灯全部都被熄灭了。而外间门口,也不过只立了一个小烛台,勉强让值夜宫女能看清景物。   翠枝好歹是宫里多年的老人了,这会儿即便很是惊慌,吓得全身汗毛竖起,她也没惊慌失措地失声大叫。   “姑姑?”翠枝爬起来,勉强看出来人是蒋敏,便小声询问。   她那声音比蚊子叫还轻,轻得几乎听不见,但蒋敏还是冲她点了点头。   蒋敏快步来到门前,即便屋里这般昏暗,她却行走如常,甚至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夜里如何?”蒋敏来到翠枝面前,低声问。   翠枝回过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回禀姑姑,娘娘夜里睡得很好,也未叫起。”   她这么说,但蒋敏的心却悬了起来。   “没有叫起?”   蒋敏蹙起眉头,她绕过翠枝,轻轻推开了半阖的房门。   为了方便宫人进出伺候,也为了不发出太大的声响,寝殿的门都是半掩着的,推开时不会发出撞击声。   蒋敏跟做贼一样,蹑手蹑脚进了贴着细窄的门缝进了寝殿,寝殿里安静至极,就连蒋莲清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她日日都陪在蒋莲清身边,对寝殿内的一景一物都务必熟悉,就算屋里漆黑一片,只有角落里摆放的夜明珠幽幽亮着微光,却微弱至极。   即便如此,她也依旧安静来到了床榻边。   隔着厚厚的帐幔,蒋敏侧耳倾听片刻,然后便伸手掀开了帐幔一角,往里面悄然看去。   借着夜明珠的迷蒙微光,她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   躺在床上的人双目大张,乌黑的眼珠就那么直勾勾盯着蒋敏,险些吓得她后退一步。   但蒋敏忍住了。   蒋敏一看便知,蒋莲清是一夜未眠。   蒋敏心中叹气,她把帐幔挂好,又去暖炉上取了温水,回到床边对蒋莲清道:“小姐,喝口水吧。”   她没有唤她娘娘,蒋莲清最不爱听娘娘两个字,总觉得是别人在嘲弄她,让她浑身难受。   谢景还没住进来,如今的望月宫还属于她一人,蒋敏就让上下都不喊她娘娘,喊她小姐。   反正她们家小姐也被禁足了,宫里人出不去,宫外人进不来,喊什么都没人管。   听到小姐两个字,蒋莲清瞪大的双眼才转了转,她目光里失去的神采逐渐回笼,终于有了些常人的反应。   蒋敏看她这样,心里难过死了。   她搀扶着蒋莲清坐起身来,喂给她一口水,等她把水都喝进,才低声道:“小姐,他们都走了,咱们留在宫里多好,清净着呢。”   “之前德太妃娘娘不能来看望小姐,等他们走了,娘娘就能来看望你了。”   蒋莲清沉默不语。   蒋敏想了想,又道:“您看,去东安围场的人比留在宫里的少,这不是什么大事,娘娘也不必往心里去。”   “你以为,我在忧心此事?”蒋莲清哑然开口。   刚被禁足的时候,蒋莲清每日都在望月宫里发脾气,把望月宫里能砸的古董瓷器都砸了一遍,最后还是蒋敏拦着,才把剩下的珍贵古董保护了下来。   在闹了几日之后,德太妃让宫人来宽慰了她一番,蒋莲清这才有所缓和。   刚开始被禁足的时候,蒋莲清还能好吃好睡,可时间一久,她就越发烦躁,晚上不能入眠。   她不喜欢被人关着,哪怕是皇帝也不行。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糟糕的是她禁足没几日,萧成煜就下圣旨,说要八月底去东安围场秋狩,名录里那么多人,就是没有她。   这也难怪,她一个禁足的人,就连望月宫都不能出,更何况是去东安围场了。   但她就是不甘心,就是愤懑,就是怨恨。   凭什么?   就算沈轻稚并未行厌胜之术,最后不也查清了?该罚的人都罚了,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萧成煜倒好,不仅禁足了她,还变相禁足了德太妃,他确实没下令直接禁足,却让德太妃出不了承仁宫的大门。   这个看起来霞姿月韵的年轻皇帝,背地里也满肚子坏水,就连心都是黑的。   这种愤怒一直延续到了今日,今日皇帝陛下要高高兴兴带着爱妃们出宫秋狩,而她依旧要被困在这狭小的望月宫里自生自灭。   蒋莲清更睡不着觉了。   她躺下就睁着眼,明明很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她满心满眼都是恨意。   蒋敏见她虽然回过神来,却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不由有些惊讶。   “小姐这是何意?”   蒋莲清却在此时闭上了眼睛。   她阖起双眸时,面容却显得宁静安然,全没了平日的盛气凌人和冷傲孤高。   此时再看她,蒋敏恍惚之间,会以为她们还在清溪蒋氏。   蒋莲清哑嗓子开口:“在家中时,没有任何人敢如此对我,就连兄长也都是彬彬有礼,他是清溪有名的才子,是莲花一般出身的仙人,同这些泥腿子是不同的。”   蒋莲清声音很幽静:“泥腿子即使翻身成了皇室,骨血里也依旧流着污泥,生生世世都洗不干净。我进宫而来,是为了家族,为了姑母,全没有为我自己一日。”   “可如今看来,我成全了别人,却无人成全我。”   若是蒋氏真的以她为重,最初就不会让她入宫,后来厌胜之术事发,她和德太妃被萧成煜责罚,蒋氏教导出来那么多学子,不少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却好似都忘记她们娘俩,不为她们说半句。   蒋莲清很清楚,不是他们忘恩负义,而是她父亲根本就没有发话。   他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忘了姑姑,忘了她们两个人的牺牲?   蒋莲清关在望月宫,一直都很易怒焦躁,故而蒋敏也不怎么敢跟她说外面的事,即便她也不是很清楚,却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现在听到她埋怨蒋家,蒋敏想了想,还是宽慰她一句:“小姐,老爷已经努力了,可张氏、王氏还有章氏、苏氏那些人都不是好招惹的,他们无论如何努力,都被打了回来,如此这般闹了一个月,最终也还是损兵折将,不少蒋氏的官员被撤换,老爷这才停了手。”   蒋敏轻轻拍着蒋莲清的后背,低声安慰她:“小姐,咱们就忍过这三个月,三个月过去,就能出望月宫了。”   蒋莲清低声笑笑,她的笑声一丁点欢愉都无,只剩下满腹的怨恨和苦涩。   “三个月之后呢?即便我能出望月宫,我也出不了长信宫,这一辈子都要看萧成煜的眼色过活,我不想这样。”   蒋莲清说着,眼眸里突然迸发出异样的神采。   她偏过头来,看向蒋敏。   “表弟这一次也一起去东安围场吗?”她问。   蒋敏知道她最在乎萧成烨,听闻便道:“去的,这是陛下特地下的圣旨,除了顺郡王和诚郡王,就连大公主和穆郡王也都要去东安围场。”   蒋莲清若有所思点点头,她靠在蒋敏身上,感受到她的温暖和安慰,神情逐渐放松下来。   “我不会等太久的,姑姑,”蒋莲清对她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这长信宫的另一个主人。”   此时寝殿里寂寥无人,只有她们主仆两个,蒋敏说话便也无所顾忌。   “是啊小姐,”蒋敏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目光里满时慈爱,“我家小姐生来便是灿阳,是清风,是松柏,是天际翱翔的凤凰。”   “这小小的长信宫困不住您的。”   蒋敏笃定道:“您会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同殿下一起俯瞰山川,坐拥沃野千里的中原。” 第64章   沈轻稚今日也醒得很早,她穿好里衣,便打着哈欠自己擦脸。   温热的帕子在脸上缓缓蒸腾着热气,让她迷蒙的意识渐渐苏醒,沈轻稚又长长打了个哈欠,终于清醒过来。   “唉,为何要这么早就出宫。”   沈轻稚洗干净脸,然后用竹盐漱口,再用软鬃毛刷子刷牙,待得都一切都准备就绪,她才坐在了妆镜前。   银铃用篦子帮她细细梳头。   沈轻稚的乌发又黑又亮,软软绵绵的,若是只看她头发,都会觉得她是个软绵性子。   实则不然。   银铃给她梳头,沈轻稚自己往脸上抹玫瑰水和雪服霜,待脸上又软又香,她才对着妆镜仔细看了看。   银铃笑着问:“娘娘今日要戴头冠的,秋姑姑知道娘娘不耐烦那沉甸甸的翟冠,让尚宫局又造了一顶团花冠,上面用的都是碧玺和珍珠,没用金骨架,用的是鬃顶,戴在头上轻巧又好看。”   “你们有心了,”沈轻稚笑道,“一会儿上了车辇就换上。”   银铃心里也高兴,她难得笑得眼睛都弯了,脸上慢慢都是欢喜。   “娘娘,奴婢好高兴的。”银铃偷偷跟沈轻稚说。   沈轻稚轻声笑了,她透过妆镜看银铃弯成月牙的眼睛:“我也高兴啊,我也喜欢出去玩呢。”   银铃很麻利地给沈轻稚梳好团髻,在上面绑了一根流光溢彩的发带,发带的末尾绣着翟鸟,尾羽全部用的金丝银线,坠在后背熠熠生辉。   沈轻稚伸手拿过发带,拿到眼前看了看,道:“这个倒是好看。”   银铃笑道:“娘娘,这是栗儿特地给娘娘做的,想着在东安围场,娘娘少不得要戴发冠,后面坠上两条漂亮发带很是增色,她这些时候就一直在赶制发带。”   沈轻稚宫里的宫人,心思都很细腻,很多时候都不用她吩咐,自己就知道要如何行事。   去东安围场少不得骑马狩猎,可能还会陪着陛下踏青,尚宫局送来的衣饰都是简洁大方,裙裤居多,一起送来的当然还有头冠。   戚小秋知道沈轻稚不耐烦戴沉重的头冠,选的全是简单小巧的样式,可这样一来,就显得有些单调了。   韩栗儿便想到了在发带上下功夫。   银铃道:“栗儿特地去织造所选了几件小巧的金银丝绣,回来就做了五条发带,这一条是最出色的。”   “很好,我很喜欢,回头记得让你秋姑姑赏她。”   银铃便眯起眼睛笑:“那奴婢便替栗儿谢过娘娘了。”   沈轻稚拍了拍她的手,等她给自己梳好头,便转过身让她坐在绣墩上给自己上妆。   “你倒是心善,还会替旁人邀功,”沈轻稚感叹道,“这在宫里不容易。”   银铃便道:“娘娘,这是因为娘娘人好。”   “娘娘眼明心亮,对咱们景玉宫的事皆是了然于心,大家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娘娘也都知道,只要咱们对娘娘忠心,未来就会有好前程,毕竟迎红如今已经成了一等宫女。”   一个宫人最怕的就是跟错了人,跟错了人那日子得难过死,遇到点事不仅没人关照,甚至还会把人退出去送死。   像沈轻稚这样的人真的不多见。   宫里人人都羡慕景玉宫的宫人,宁嫔娘娘出手大方,对下宽和,她吃什么,宫人就吃什么,她得了赏赐,也都大方赏赐给了宫人。   之前迎红的事,宫里上下都知,谁家没个亲人,谁能没有牵挂?沈轻稚不仅管了迎红的事,甚至还自己掏钱请了太医做药丸,后来在望月宫中时,她要死不肯交出迎红,因为宫人一旦去了慎刑司,不死也是半条命。   她不肯让任何人动她景玉宫的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是天生就命贱,就应该伺候人,就应该被人作践?   故而在望月宫事件之后,景玉宫不仅没有人心浮动,宫人却越发忠心不二,每个人都努力为景玉宫好,为沈轻稚更上一层楼。   因为他们都明白,只有沈轻稚更好,他们也会更好。   现在便是如此。   沈轻稚当上了主位嫔娘娘,他们宫里人便水涨船高,银铃虽然依旧是大宫女,但她的月银跟司职宫女是一样的。   银铃几人心里明白,等沈轻稚再往上走一走,她们的官职自然也会升一升。   这日子有盼头极了。   银铃给沈轻稚画眉,给她画了一个非常温柔的远山眉:“娘娘,咱们心里都很清楚的,我们的忠心,娘娘也清楚,故而奴婢不怕夸赞旁人,提携朋友,因为娘娘绝对不会厚此薄彼,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除了戚小秋,银铃和铜果是跟在沈轻稚身边最久的宫人,她们两个一贯受沈轻稚重视,行走坐卧皆跟在身边,即便韩栗儿和陆鹿如今也成了大宫女,但她们毕竟不贴身伺候,在沈轻稚这里就差了一层。   银铃提携韩栗儿,是因为她忠心细心,会为娘娘筹谋,也知道她不善言谈,只能多做少说。   以后娘娘身边的位置只会越来越多,银铃不怕被别人顶掉位置,她在娘娘身边是无可取代的。   她有这个自信。   沈轻稚看银铃难得一脸自信,眼眸里都透着光彩,不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看看,我们银铃姐姐已经有大姑姑的架势了。”   银铃这才害羞红了脸。   待沈轻稚上好妆,停在唇脂最后一步,银铃选了一盒四色的唇脂,一一比了颜色之后,便道:“娘娘,先用些早点吧,路途遥远,不好更衣,这一路上的粥水会少一些。”   沈轻稚点头,道她知道了。   她们这边忙完,外面的小膳桌便支起来,铜果特地让御膳房上的热干面、小笼包和三丝春卷,又配了一小碗银耳莲子羹。   “娘娘,路上要五日,怕娘娘上火,今日便准备了银耳莲子羹,后面几日奴婢会做些绿豆百合汤,给大家下火。”说话的是铜果。   沈轻稚点头,也夸赞她一句,便开始用早点。   早点比早膳简单许多,一共就三四样吃食,沈轻稚一样吃了一两个,又吃了小半碗热干面,便算吃了五六分饱。   剩下的点心沈轻稚都让铜果带上,等早上的离宫典礼行完,到了车辇上再用。   待得沈轻稚上好唇脂,穿好一层层的小礼服,然后才戴上翟冠出了寝殿。   戚小秋和钱三喜已经等在门外了。   沈轻稚这一次出宫,只留了陆鹿和钱三喜的小徒弟带了几个宫人留在景玉宫,有他们看家,沈轻稚是放心的。   其余人等皆要跟在沈轻稚身边,一起去东安围场。   戚小秋上前扶住沈轻稚的手,看着她不耐烦摸了一下发冠,不由觉得好笑。   娘娘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这沉重发冠,可如今身份越来越高,她的发冠就越发繁重,是无论如何也逃避不开的。   这大概是主位娘娘唯一的缺点了。   “娘娘宫人们会被铜果领着,一起去车辇处等候娘娘,太极殿前的典礼,由我、银铃和喜子跟着娘娘。”   沈轻稚点头,道:“走吧,我们不能迟了。”   待沈轻稚上了步辇,宁嫔娘娘的仪仗便浩浩荡荡往太极殿行去。   沈轻稚从来都没去过太极殿,大行皇帝国丧时,她是在坤和宫的小灵堂守孝的,待到后来被封宁嫔,也是在后宫中的奉先殿。   入宫四年,她从来没离开过后宫一步,今日这一次是头一遭。   沈轻稚高高坐在步辇上,透着宫巷两侧明明灭灭的宫灯,勉强能看清景物。   轿夫们步履统一,行走轻巧,即便扛着步辇和步辇上的娘娘,也一点都不显得吃力。   仪仗一路前行,待出了西一长街便往前行去,很快就拐到了前方的养心堂。   西六宫出后宫的门叫造化门,跟东六宫那边的鱼跃门相对,皆在深长宫巷的两端,一起拱卫前方的中和殿。   中和殿前就是宫中最大的殿太极殿。   步辇很快就来到造化门前,钱三喜上前一步,给守门的侍卫看了宁嫔娘娘的腰牌,侍卫便冲沈轻稚行礼,转身打开了造化门。   枣木门扉吱呀一声而开,透过狭窄的门缝,沈轻稚看到了外面一望无尽的天。   前殿宽广敞亮,每一处宫殿之前都有高大的月台和下面一望无际的广场。   步辇轻轻摇晃,沈轻稚被带着往前行去,不过转瞬工夫,她眼前便是开阔的苍天。   此时不过卯时,金乌将出,天地间门一片混沌。   但在这混沌里,沈轻稚却看到了亘古不变的星辰。   今日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星空闪耀。   沈轻稚仰头看着天,那一向平静的心儿也在胸膛里激烈的鼓动着。   步辇很快便出了后宫,从造化门出来之后,不往中和殿行去,而是顺着西侧的游廊快速往前行。   沈轻稚遥遥看着中和殿前的广场,看着那边站了不少金吾卫,便对戚小秋道:“今日都很早了。”   戚小秋同沈轻稚说:“方才臣问过,娘娘是西六宫这边的第一个。”   沈轻稚点头表示知道了。   步辇往前行去,很快把中和殿甩在身后,待绕过另一扇宫门,前方是更广阔的的天地。   她已经来到了太极殿。   此刻的太极殿前已经站满了文物群臣,步辇按照往日的规矩,把她送到了边上的西配殿前,待沈轻稚下了步辇,戚小秋便帮她修整好礼服头冠。   之后,戚小秋便扶着她来到太极殿边上的白玉石阶前。   沈轻稚仰起头,看向了几乎高耸入云的宫殿。   她一步一步踏上石阶,在二十七阶台阶走完之后,她来到了月台上。   她的位置在妃嫔中的第二排,等她站定,才发觉自己是如此的渺小。   头上是开阔的苍天,身后是广袤的大地,而她就站在天地交汇处,仰头看这个宫殿上的牌匾。   太极殿三个字一下便映入她的眼帘。   苍生万物,太极为始。   这或许就是苏瑶华让她努力看到的未来吧。   ————   沈轻稚略等了一会儿,贤太妃、贤妃、柔佳公主和几位王妃便来到了月台上。   沈轻稚同她们见礼,然后便安静站在章婼汐身边。   月台左侧是后妃,右侧则是王爷郡王等皇亲国戚,前后不过一刻,众人就全部站好。   此刻已是日出时分。   薄薄的日光渐渐从天地交汇处闪烁,那日光穿透云层,丝丝缕缕照亮太极殿上的金黄琉璃瓦。   紧接着,沈轻稚便听到年九福最为洪亮的嗓音:“陛下驾到。”   随着他的常喝,鼓乐齐鸣,开始奏清和凤鸣乐。   月台之下的朝臣皆跪地行礼,月台之上的众人躬身行礼,沉稳的脚步声响起,沈轻稚便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赤舄。   萧成煜今日穿的是通天冠服,头戴同田贯,身穿绛纱袍,通身气派尽显。①   待年九福常喝:“跪,起。”   台下众人便三叩九拜,台上则是躬身行礼,礼毕之后,众人才垂手肃立。   沈轻稚就站在萧成煜身后不远处,余光能看到他高大的朱红身影。   萧成煜平日最喜穿素色衣裳,不是玄黑就是蓝、碧等色,这是沈轻稚第一次看到他穿朱色冠服。   即便身穿这般鲜艳的赤色,萧成煜身上却依旧威仪赫赫,把通身气派显露无疑。   他是当之无愧的帝王。   行礼过后,就是告祭列祖列宗,萧成煜也不用看圣旨,很流畅地朗声宣讲祭文。   祭文宣讲之后,萧成煜率领众人再行三叩九拜之礼,之后则上香供奉,告祭礼才行完。   礼成之后,众人便要直接上车辇,跟随皇帝的仪驾一路往东安围场行去。   从沈轻稚五更天醒来,一直到此刻,忙忙碌碌的,一晃两个时辰便过去。   待沈轻稚坐着步辇来到自己的车辇前,已经是天光大亮,太阳高悬在蔚蓝的天上,白云半遮半掩,同太阳嬉戏打闹。   所有人的车辇都在南安门和朱雀门之间门的瓮城中,沈轻稚来到自己车辇前,被戚小秋扶着下了马。   这一路的行路顺序是由锦衣卫和金吾卫开道,伴驾的礼亲王、肃亲王行在御辇之前,贤太妃、贤妃和宁嫔跟在御辇之后,再之后就是各亲王、郡王、公主、王妃等,最后是这一回伴驾而出的文武群臣。   故而这队伍绵延数里,前头的金吾卫已经到了东安门,后头的锦衣卫还没出朱雀门。   沈轻稚上了车辇,先是端坐在车辇前室里,两侧的车帘卷起,露出宁嫔娘娘美丽端肃的面容。   她的宫人都守在后面的后室里,只有她一人端坐于前。   等到车辇彻底出了盛京城,来到京郊的官道上,沈轻稚才轻轻捶了一下酸痛的腰肢,被戚小秋扶着回到了后室。   后妃的车辇都是用四匹马拉动,车辇整体并不算厚重,马儿并不显吃力。   钱三喜等人都跟在后面的马车上,只有戚小秋、银铃和铜果陪着沈轻稚在前头的车辇上。   车辇很宽敞,有桌椅和床榻,甚至还设了屏风,专为娘娘们更衣所用。   沈轻稚先是在矮凳上坐了一会儿,等外面彻底安静下来,这才去掉头冠,更衣净面。   待她换好寻常的衫裙,又重新上了淡妆,这才揉着额头躺到了床榻上。   戚小秋道:“娘娘可是累了?是先吃早食还是先歇息?”   沈轻稚略想了想,道:“我还是先睡会儿,若是有事再唤我。”   戚小秋口中称诺,然后便伺候她躺下,把车顶悬着的车帘微微放下,遮挡略有些刺目的阳光。   沈轻稚这一觉睡得不是很熟,大约只睡了小半个时辰便在颠簸中醒来。   她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差不多缓过劲儿来,才掀开车帘:“到了哪里?”   戚小秋和银铃守在车辇里,两个人都闭目浅眠,听到沈轻稚的声音,她们一起醒了过来。   引领伺候沈轻稚起床,给她把碎发梳好,戚小秋则取来薄荷蜂蜜水,给沈轻稚润喉咙。   “到了枣花庄,不过这时节都该结果了,瞧不见枣花。”   沈轻稚应了一声,她喝了蜂蜜水,人也清醒了,便来到窗边往外看风景。   说实话,车辇的速度真的很慢,沈轻稚都不用去仔细看,就能看清窗外的一景一物。   车辇两侧都有骑马守卫的卫兵,偶尔有疾驰的快马从最外侧飞驰而过,大抵是有什么要紧的差事。   沈轻稚探出头去,遥遥看向官道一侧的枣花庄。   果然如同戚小秋所言,枣花庄里的枣树都是枝叶繁茂,树叶翠绿,叶子之间门隐约有些小巧的青果儿,距离太远瞧不清楚,沈轻稚也知道那是枣子。   庄子里的屋舍农田井井有条,家家户户都炊烟升起,显然到了午食的时候。   偶尔有庄稼人从田垄上行过,好奇地往车队这边打量,结果入目就是皇家的旌旗和成群的金吾卫,百姓们就不敢多看,飞快回了家去。   沈轻稚看了会儿这别样的景致,心中是说不出的向往,她似乎也很久很久,有十几年光阴未曾看过外面的世界了,百姓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情境,仿佛最美的画卷,一点点钻进她心里。   一丝一缕填补了她心中的裂痕和空缺。   这幅景致很美,美得让人想要一直看下去,不希望任何人事破坏这份美好。   沈轻稚这一看就看了一刻,戚小秋见她一动不动,以为她有些想家,便也没有劝。   直到沈轻稚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戚小秋才放下手里银汤匙,同银铃相视一笑。   戚小秋在给温热的绿豆汤里加黄糖,这是铜果刚煮好的,等糖化了刚好可以吃。   沈轻稚回过头来,见她们两个脸上都带了笑,她自己也笑起来。   “中午吃什么,怎么吃?”她好奇的问。   戚小秋便道:“娘娘,咱们中午吃炖菜,有两道是定例,还有一道桂花糖藕和鸡丝汤面是臣让钱三喜单加的,好歹有点味道。”   沈轻稚爱吃面,也爱吃酸甜口,因着车队一直行进,御厨们时间门紧迫准备的都是炖菜和蒸菜。   今日预备的有粉蒸排骨和大锅烩肉,大锅烩里什么都有,分量也足,多少人都够吃了。   桂花糯米藕是凉菜,这个是早就做好带着的,带的不多,也就前两日能吃上,汤面也好做,这两样都不费事。   宁嫔娘娘是很挑嘴,但她不会故意为难人,这样的时节就是御厨有千百种手艺,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根本做不出来。   既然宁嫔娘娘饿了,戚小秋便也不等,唤了钱三喜去传膳。   钱三喜会骑马,不过他骑不了好马,尚宫局只给他配了一匹矮脚马,他就骑着来回穿行,为宁嫔娘娘办事。   钱三喜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他不是自己回来的,还带了两个骑马的侍膳黄门。   侍膳黄门的马背上背着菜品,车辇不停,他们在马上传菜,钱三喜就在上面接菜。   一共就三四道菜,还有两道主食,很快就送完了。   钱三喜给了赏,那两个黄门就一溜烟跑没了。   这回儿车辇里已经摆起了膳桌,沈轻稚自己也跟着忙,端了个蒸笼放到桌上。   食盒上的盖子被揭开,最中间门的大锅里,是炖得软烂入味的大锅烩肉。   晶莹剔透的带皮五花肉铺在最上层,铺成一朵散开的花,下面的各类食材罗列整齐,有菜心、蘑菇、虾仁、土豆、芋头、萝卜、粉条、酥炸肉丸、油菜等等,一眼看去简直是琳琅满目。   另一碗是蒸粉蒸肉,沈轻稚倒是爱吃。   剩下就是两道凉菜,一道桂花糯米藕,一道爽口的麻酱拌青瓜,这就是今日的四道菜。   另外的主食有一盆鸡丝汤面,可能考虑到更衣的问题,汤面里的汤不是很多,只略微有一点。   不过面条还是做得很劲道,御膳房还给配了两样酱料,大抵是怕她不喜欢汤面没有汤,给她拌着吃的。   主食的笼屉一共有两层,上面一层是一笼肉龙,下面是一整笼的碧粳米,这分量四五人吃是足够的,菜还能剩下给后面的宫人。   沈轻稚很是满意,她笑着说:“倒是没想到,路上车辇不停,御膳房还能侍弄出这般的手艺来。”   钱三喜跟戚小秋陪在她身边,银铃和铜果在次席,因着是路途中,所以也不讲究,沈轻稚便叫大家伙一起吃用。   宫里的宫人吃饭是很有规矩的。   他们先用公筷一一分好菜,才在自己碗里吃用,往常贵人们放下筷子了,他们也会跟着放下。   若是不够吃或者没吃饱,等下了差,也会轮替着去角房再吃上一餐,宫里虽要人伺候,却也不会苛待。   沈轻稚笑道:“这一趟难得出来,咱们都高兴着些,我也不说其他,大家伙高兴便成了。”   几人便都端起绿豆汤,碰了碰杯,笑着开始用饭。   沈轻稚吃的麻酱鸡丝汤面,味道也很足,再加上炖菜里的各种配菜,把腹中的饥饿都驱散了。   不过在车上,沈轻稚也没敢多吃,差不多六七分饱就差不离了。   她吃饭慢,慢条斯理的,等她放下筷子,其他四人也吃的差不多了。   银铃和铜果上来撤下膳桌,钱三喜也不在娘娘跟前逗留,他打了个千,就忙去后头马车上分菜去了。   待他走了,沈轻稚看着窗外的风景,对戚小秋说:“坐在车辇里,到底施展不开。”   戚小秋想了想,道:“娘娘,傍晚时分会到奉天驿,到时候就能松快一些了。”   沈轻稚只得叹了口气:“早些到就好了。”   她们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就传来马蹄声,小多子骑着一匹矮脚马,嘚嘚嘚来到宁嫔娘娘的车辇前。   “秋姐姐,可在?”   戚小秋一听他的声音,眼睛一亮,忙掀起车帘去了外室。   不多时,戚小秋满脸喜色回来。   对沈轻稚笑道:“娘娘,陛下召您去御辇。”   ①通天冠服参考《大明衣冠图志》 第65章   沈轻稚的炙焰虽然一直跟在车辇边上,但她现如今还没有“学会”骑马,所以不能骑炙焰去前面的御辇。   故而小多子过来的时候,是带了一辆马车的。   车队一直在缓慢行进,整个过程都没有停下来过,马车停在沈轻稚车辇边上的时候,也没有停下,而是跟车辇并驾齐驱,在两个轿厢之间搭了一块木板。   沈轻稚胆子也大,自然不觉得害怕,她戴好戚小秋新让尚宫局做的花冠,在妆镜前又简单上了妆,如此一般便很利落上了马车。   她的车辇距离萧成煜的相距两个车辇,马车一阵风就来到了御辇边上。   御辇几乎是她车辇的两倍大,还很高,年九福站在车辇前的平台上,笑眯眯看着沈轻稚。   他亲自伸出手,扶着沈轻稚上了御辇,然后低声道:“陛下刚发了脾气,这会儿正等娘娘。”   沈轻稚笑着点点头,待她在平台上站稳,回头看戚小秋也跟了上来,便放心跟着年九福进了御辇。   御辇比之沈轻稚的步辇要大了一圈不止,外面不仅有平台,进去还有外茶室,茶室进去才是书房和寝室。   书房在前后面立了竹格挡,挡住了后面的床榻。   萧成煜此刻正坐在主桌前,提笔一字字书写奏折。   御辇很高,沈轻稚在里面也能行走如常,她进门之后先同沈轻稚行过礼,然后就被年九福请着在边上的椅子上落座。   萧成煜一直沉着脸,沈轻稚也不知他是否真的生了气,却也安静坐着一言不发。   待得萧成煜把手里的奏折写完,才一把扔到边上,偏过头来看沈轻稚。   “你来了。”萧成煜声音有些哑。   只一声,沈轻稚就知道他心里压了火气。   她同年九福丢了个眼神,年九福就立即过去给萧成煜倒茶。   “陛下,半日不见,可是想念臣妾了?”   沈轻稚笑吟吟看着萧成煜,同他玩笑一句。   年九福握着茶壶的手一点都不颤抖,可他心里还是哆嗦了一下。   这宫里论谁最敢说话,第一自然是贵太妃,那一张嘴简直能把大行皇帝气活,吓人得很。   第二就是这宁嫔娘娘了。   但她无论说什么陛下都不会生气,反而像现在这般,眉宇里去了几分厉色。   “是,朕很想念宁嫔娘娘。”   萧成煜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下说话。”   考虑到负重的问题,步辇多用轻巧的竹木,他坐的御座也是竹制的,很宽大,足够两个人一起坐。   沈轻稚匆匆看了年九福一眼,见年九福几不可查地点头,这才一步步踏了过去。   她一过去,年九福就迅速退了出去。   沈轻稚眼波流转,她细腰一扭,整个人就如同去了骨头,软软坐进了萧成煜怀里。   “陛下,哪里想臣妾?”沈轻稚伸出细长动手,在他领间往下滑动。   萧成煜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让她在怀里做得稳当一点。   “哪里都很想。”他伸出手握住沈轻稚的手,把她箍在怀里不让她动。   沈轻稚低下头,只能看到他光洁的额头。   年轻气盛的男人,即便是秋日时节,再过些时候都要入冬,他也觉得颇为炎热。   此时他额上略有些薄汗,就那么出现在沈轻稚的眼前。   沈轻稚从怀里取出帕子,在他脸上仔仔细细擦拭,用很轻柔的语气哄他。   “陛下,莫要为不值当的人生气。”   沈轻稚声音里也带着笑意:“咱们生气,可不是遂了他们的意,亲者痛仇者快的,当真不值当。”   萧成煜把她搂在怀里,只觉得冰冷的心都被烤热。   他仰起头,温热的呼吸顺着她的脖颈往上爬,一路爬到她的耳畔。   沈轻稚听到了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   萧成煜对她说:“你知道她们之前为何那么嚣张?”   嚣张到以为萧成煜不会动他们,嚣张到以为自己的清溪蒋氏能一辈子屹立不倒。   旁人都以为是德太妃突然丧夫悲痛过度,和嫔因不得宠爱而嫉妒发狂,只有萧成煜心里最清楚,她们为何这般肆意妄为。   沈轻稚眯起眼睛,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她听到萧成煜用很沉稳的嗓音道:“因为她们找好了一条取而代之的路。”   沈轻稚下意识握住了萧成煜的胳膊。   蒋氏的野心众人皆知,从她当上德妃那天起,她就不甘心只做四妃之首。   她生下了二皇子,好好养育长大,到头来却依旧没能成为太后,没能让蒋氏的孩子成为下一任帝王。   她不可能会甘心的,清溪蒋氏也不会甘心。   但先帝在时军权在握,满朝文武皆是先帝提拔而来,那时候的清溪蒋氏还没有那么多学生,没有培养出那么多肱股之臣。   现在不同了。   他们拥有了足以翻天覆地的能力。   一年一年,积少成多。   那么多朝臣,那么多党人,他们已经可以在朝堂上掀起声浪,可以同首辅和世家勋贵们抗衡。   萧成煜决不能坐视不理。   所以他放纵德太妃管宫,放纵和嫔成为众妃之首,又故意离开长信宫,就是为了给她们一个机会。   她们也抓到了。   德太妃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她一天都不会多等,故而在仓皇之下,做了一个滑稽的局。   若沈轻稚不坚持保下迎红,然太过心急,但未尝不是在试探萧成煜的底线,试探他对朝臣和军队的掌控。   萧成煜自然给了他们想要的反馈。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给蒋氏这个真正动手的机会。   否则一旦事发在盛京,到时候会牵连到多少无辜百姓谁也不知,故而他一早就安排了东安围场之行。   他安安静静的离开人世,那么顺郡王就能顺理成章登基,只要他人死了,苏氏再如何反对也没用。   能继承大统的只能是顺郡王。   只是……   萧成煜垂下眼眸,心里还是有些胀痛。   只是他们从来都没想过后果。   不是蒋氏,不是宫里这两位娘娘,而是德太妃亲生的儿子。   他的弟弟。   萧成煜手臂不自觉收紧,他想要让怀里的人温暖他冰冷的心。   沈轻稚的手在他后背轻轻拍抚,安慰他突如其来的难过。   她不是神,不知前朝那些弯弯绕绕,也不知蒋氏都做了什么,但萧成煜这般模样,沈轻稚却能猜到七七八八。   她大约明白,这一趟东安围场之行,是萧成煜特别为了蒋氏准备的。   沈轻稚轻轻拍着萧成煜的后背,努力安抚着他,然后便轻声道:“陛下有应对的法子,那就一步步走下去,臣妾信任陛下。”   萧成煜长长舒了口气。   沈轻稚伸出手,在萧成煜的鼻尖点了点:“陛下,可不要掉眼泪哦。”   萧成煜的手微微一顿,握在她手腕的那只手轻轻紧,就把她禁锢在怀中。   “莫要闹。”   沈轻稚轻声笑起来。   听着她的笑声,萧成煜的情绪也和缓下来,他勾了勾唇角,眉宇之间恢复往日的淡然。   “你不怕?”   沈轻稚想了想,道:“怕,但也有点期待。”   萧成煜有些意外抬眸看向她,就看到她眼眸里的锋芒。   沈轻稚从不在他面前掩饰自己,一如他从不在沈轻稚面前装腔作势,根本就没有那个必要。   萧成煜定定看着她,听到她语气坚定:“她们想要我死,我就想要她们死。”   沈轻稚那双桃花眸子一瞬不瞬回望萧成煜。   她涂着丹蔻的手指也轻轻摸着萧成煜领子上的云纹。   “陛下,臣妾一向睚眦必报,陛下……怕了吗?”   萧成煜低声笑笑,他扶在她腰后的手慢慢上移,最终扶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萧成煜仰起头,在她嘴唇上浅浅落了一个吻。   “朕从来没怕过任何事。”   “轻稚,你等到了东安围场……”   两个人亲昵的时候,萧成煜便不自觉叫了她的闺名。   沈轻稚心中一动,她也低下头,纠缠住了萧成煜即将远离的唇。   “陛下,”沈轻稚在他唇上吐气如兰,“那臣妾就等着陛下。”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沈轻稚在正正经经坐到了萧成煜身边。   萧成煜取了两份奏折给她看,沈轻稚一开始还能淡然视之,可她越看眸色越深,最后也是沉下脸来。   “陛下,他们如何会……?”   萧成煜:“如何不会呢?权利动人心,他们在禁卫里平平无奇,从不被人重视,而蒋氏又很有耐心,一个一个慢慢拉拢,最终拉拢了这么多人。”   “难怪,他们会有这般信心。”   沈轻稚若有所思:“可是陛下如果还在长信宫,他们动手就会很难,甚至会造成宫变,故而……”   故而萧成煜要去东安围场。   不为什么恢复祖制,也并非他喜欢围猎,他只是不想让盛京血流成河,给了对方一个机会。   可以但如此,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萧成煜看向沈轻稚:“既然你不怕,那就同朕一起,演一出精彩的大戏。”   ————   话都说出口,萧成煜的心情一下子便由阴转晴。   萧成煜倒是没同沈轻稚讲此事的前因后果,只简单说了几句后面的安排,这个话题便算结束了。   不过待他说完,沈轻稚眉眼一瞥,却往他耳边凑了凑。   “陛下,您的心很冷的,臣妾不以为您会为了什么兄弟亲情而伤怀。”   萧成煜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倒是并未立即回答。   从小到大,无论是先帝还是母后,都觉得他是最好的那个继承者。唯一的问题是,他有些心软,既顾念生母,又顾念兄弟,还顾念老师。   即便他看起来是那么冷酷无情,但父母总是会担忧,为帝者不能有心,到时候做不到杀伐果断,痛苦的是他自己。   以前的他,总是让父母别担心,告诉他们自己可以做的很好。   但现在,听到沈轻稚的话,他却不知要如何回答。   沈轻稚看出了他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若他当个乖巧的弟弟,那朕同他就有兄弟亲情,会一辈子兄友弟恭,后世读史书,也会是一段千古佳话。”   但他并没有。   亦或者说,萧成烨在明知道自己的母族有异心的情况之下,一没来求他宽恕,而没有阻止蒋氏,他只是懦弱的缩在一边,任凭海浪在朝中翻涌。   他没有去主动改变自己的困境。   宫里的孩子生来便是天潢贵胄,可这泼天的富贵也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在享受富贵的时候,也总要付出什么。   萧成煜作为记在皇后名下的庶长子,这二十年来没有一日是平顺的,即便现在继承大统,也不是从此便高烨。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萧成煜只要走最正确的那条路。   沈轻稚听到萧成煜这般说,也知道他心中并不为此事烦忧,心里不由也松了口气。   她笑着给萧成煜倒了杯茶,往他身上靠了靠。   “陛下,臣妾陪着陛下经了这么大的事,心里也很是害怕呢,”沈轻稚声音带着娇嗔,“陛下还不安慰安慰臣妾。”   萧成煜面上没什么表情,可他的眼眸却染着笑意。   “宁嫔娘娘想要什么?”   “宁嫔娘娘现在什么都有了,宫里但凡敢同你作对的都禁足着呢,怎么娘娘还不满意?”   沈轻稚白他一眼,道:“陛下也不是不知,我可是无家无业的,所有身家都要靠自己攒起来。”   她如此说着,脖子一软,就那么软若无骨地靠在了萧成煜肩膀上,显得怜若又无辜。   “再说了,这一次次的,臣妾可害怕了呢,晚上总是被噩梦惊醒,吓得睡不着觉。”   萧成煜刚想同她逗几句,可片刻间就回忆起有一日她确实夜里做了噩梦,那些逗趣的话倒是硬生生收了回去。   “你受苦了。”萧成煜还学会了说软话。   这一回换沈轻稚惊讶了。   她猛地坐起身来,满眼惊讶地看向萧成煜,甚至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萧成煜的侧脸。   萧成煜的下颌棱角分明,沈轻稚摸了一下,又忍不住再摸了一下,萧成煜竟然没躲。   沈轻稚难以置信看着萧成煜:“陛下,您这是怎么了?竟还会安慰臣妾?”   萧成煜见她这般,也知道她那句不过是同他玩笑,却也还是一本正经道:“这本来就是会让人心惊胆战的大事,多少人夜不能寐,就怕一个弄不好抄家灭族。”   “你即便没有家族,可你还有自己,你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一路战战兢兢熬到现在,还日子就在眼前,却突然遭逢这么大的事,是个人都会害怕。”   “你说你不怕,那只是你够勇敢。”   沈轻稚只觉得有一道温暖的甘泉涌入心田,滋润了她干涸的心房,让她在时隔多年之后,难得感受到了来自于外人的关怀和肯定。   萧成煜的话很少,也就只在说政事的时候才会滔滔不绝,沈轻稚真的没有想到,他会这般看待自己,并且理解自己。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似乎都要被萧成煜感动哭了,她伸出手,直接扑进了萧成煜的怀中。   萧成煜唇边不自觉便扬起怜惜的笑意,他轻轻拍着沈轻稚的后背,低声道:“朕都懂的。”   没有人天生坚不可摧,没有人生来便坚强勇敢,沈轻稚只是在磕磕绊绊地孤独长大之后,学会了让勇敢武装她的内心,让自己踩着一次次的风浪,去争取她想要的美好生活。   萧成煜从来都不觉得想要过得更好是什么丢人的事,相反,生来便一无所有的人,为何不能靠自己活的更好?   而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子弟,却从来都没有怜悯心肠,他们看不起穷人,看不起农人,看不起所有不如他们“高贵”的人。   可他们又高贵在哪里呢?   若是百年前的门阀世家,当年确实还有些文人风骨,他们多少有一些悲天悯人的情怀,知道体虚贫弱。   现在,他们的血里怕只流着高傲和冷漠四个字。   若他们还有一丝悲天悯人的思想,还明白何为忠君爱国,就没有蒋氏如今的兴风作浪了。   萧成煜轻轻拍着沈轻稚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很勇敢,也很努力,你想要的都会有的,别急……”   萧成煜眼眸里透着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温柔。   “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她低低应了一声,唇边却有笑意。   萧成煜自来便金口玉言,他给了承诺,沈轻稚便知道这一次肯定会给她一个好封赏。   故而沈轻稚便从他怀里直起身来,认真看着萧成煜:“陛下,在您说第一句的时候,臣妾便打心底里觉得此事不会有差错,陛下想要办的事,一定能办好,臣妾并不害怕。”   萧成煜帮她顺了顺鬓发:“嗯。”   沈轻稚眯起眼睛笑了:“臣妾很高兴,陛下会主动跟臣妾说这样的机密,臣妾心里都觉得开心。”   “开心吗?”萧成煜问她。   沈轻稚点了点头,眉宇间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开心啊,这说明陛下信任我,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萧成煜却忽然偏过了头,不去看她那双真挚的眼睛。   “从第一日就同你说过,朕既然选了你,就会信任你。”   沈轻稚很干脆应了一声。   她陪着萧成煜坐了一会儿,见他要继续批奏折,便起身道:“陛下,那臣妾就退下了?”   萧成煜捏着朱笔的手一顿不顿,他头也不抬地道:“你去软塌上坐一会儿,等一等就要用晚膳了。”   这会儿其实还早,要等到晚膳怎么也得再过一个多时辰,不过萧成煜既然这般说,沈轻稚就这么听。   她自己去软塌上坐了会儿,年九福就进来了。   他先给两位贵人上了茶水点心,然后才对沈轻稚道:“娘娘,您之前放在乾元宫的笸箩也给您带来了,娘娘可要玩一玩?”   沈轻稚挑了挑眉:“大伴可真是细心。”   年九福嘿嘿一笑,出去吩咐一声,小多子就把那笸箩给她送了过来。   沈轻稚确实有些百无聊赖,她在自己的车辇上还能拉着宫人打牌九,现在在萧成煜这里,就只能做针线了。沈轻稚自己捧着笸箩,轻轻巧巧同他擦身而过,绕过屏风之后,便看到了一张铺陈简单的床榻。   除了床榻也没有能坐的地方,沈轻稚便直接坐在了床榻上,继续做她的针线。   她现在明白萧成煜为何不让她走了。   主要是这一路上过来觐见的朝臣太多,萧成煜烦不胜烦,左思右想,便请了“宠妃”宁嫔娘娘过来,这样许多在陛下面前说不上话的朝臣便不会再来了。   不过也并非要拦住所有人,韩若辰这样的近臣,肯定是能见到萧成煜的面的。   果然,片刻之后,沈轻稚耳朵一动,就听到了沉稳的脚步声。   屏风另一边,韩若辰一进御辇,就闻到一股很甜的茉莉香,他目光一扫,便看到了软塌上放着的茶水。   茶水还冒着热气,足见有人方才还坐在这里。   韩若辰面不改色上前两步,就站在御桌前三步,同萧成煜行礼。   “臣韩若辰拜见陛下。”   萧成煜的声音稳稳传来:“韩爱卿,免礼平身。”   韩若辰直起身来,目光一扫,便看到了屏风后面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正坐在窗边,迎着光做着什么事。   只一眼,韩若辰便收回了视线,规矩地同萧成煜禀报差事。   沈轻稚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听到最后,沈轻稚心里就了然了。   这个韩若辰韩阁老,绝对是萧成煜的心腹。   可能比张节恒还要亲近了。   皇帝陛下这是从什么时候就跟年轻的阁臣搭上线的?   沈轻稚一边做针线,一边心里嘀咕。   这位皇帝陛下可真是不能小觑。 第66章   今夜的晚膳虽然是在御辇上用的, 不过菜色同妃嫔们的也没什么不同,同样是一个热锅子,锅子里是炖煮的牛棒骨, 汤底浓厚, 配菜也丰富, 一个锅子就足够吃了。   除此之外还有几道凉菜, 两道蒸菜,便也就差不多了。   沈轻稚中午吃的是粉蒸肉, 晚上就品到了梅干菜扣肉,都挺香。   带皮的五花肉不油不腻,炸制后又煮过,油腻都被逼了出去,加上梅干菜的鲜甜味道,很是下饭。   沈轻稚陪着萧成煜用过了晚膳,外面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   两个人用完晚膳, 萧成煜难得想要休息一下,便让年九福打开了外面茶室的格挡, 同沈轻稚站在茶室看外面的景致。   因为队伍太长,人数众多, 这一路的行程是很慢的,沈轻稚上午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车辇的速度, 待到晚上, 已经可以行走自如。   但即便是这么缓慢的前进着, 他们也已经出了盛京, 现在顺着北上的官道往奉天行去。   一路上偶尔能见到农田村社,那是已经形成百多户人家的村庄,偶尔也有更热闹的县镇, 只不过距离官道很远,看不清百姓们都如何生活。   但这一路上,沈轻稚能看到一望无际的稻田。   时值秋日时节,麦子稻米都已成熟,再过几日,就到了麦子收割的季节。   金黄的田野仿佛光明的未来,那是每个人可以丰衣足食再过一年的希望,是每个人心里的底气。   沈轻稚陪在萧成煜身边,看着这稻田,即便那不是自己的,心里也觉得满足。   “陛下,我记得您说过丰年稻?”   萧成煜看着金黄的麦田,心里也觉得踏实,无论如何,今年这个丰年是能一眼看进心里的。   “一直在让农桑院的博士们研制如何增产,从先帝弘治二十年至今,也不过亩产增加百来十斤,故而一直没有广泛推行。”   沈轻稚若有所思点点头,她道:“陛下,我前些时候闲来无事看话本游记,看到了一则故事。”   萧成煜笑着看她:“说说看?”   沈轻稚没有回视他,只是依旧看着落日余晖之中的金色麦田。   “那个故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地方,臣妾之所以会印象深刻,是因为他里面讲说他游历到一处南方边陲的村庄,那个庄里的人一个个都孔武有力,一看就吃得好,他很好奇,便问了问,那边的村人才神神秘秘说,他们村的稻子可以一年种两次。”   萧成煜眉头一挑,眼眸里满是认真。   沈轻稚适才回望他:“当时臣妾读这个故事的时候,还觉得是传说,但现在想来,却又不觉得了。”   “若是农桑院的博士们没办法给稻米麦子增产,为何不增加他们的其他效力,比如耐寒。”   “若是能耐寒,那么冬日至芒种之间,是否可以间种一季,这样一年就是两季稻了。”   萧成煜若有所思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不让土地闲着?”   沈轻稚笑了:“是呀陛下,不过百姓也不会让土地闲着,到了冬日,他们会种上耐寒的萝卜土豆茄子和白菜,一样可以吃用,只不过这些到底比不上米面,吃得再多也会觉得饥饿。”   萧成煜道:“是个好想法,之前博士们也提过这个想法,只不过北方冬日寒冷干燥,到了寒冬时节河水都会结冰,根本不能灌溉,也不适宜庄稼生长,这才没有大力研究。”   “不过,你这么一说,朕倒是觉得可行,毕竟江南的冬日并没有北方寒冷,若是江南可以一年两季,可大大提高粮食的产量。”   作为一个皇帝,萧成煜最为重要的一个职责,就是让全国的所有百姓都吃饱。   对于目前的他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不可能并不意味着不去努力。   萧成煜少时就对农桑院颇为重视,想要丰衣足食,想要有足够的粮食,并非靠着读书当官,改换门庭这一条路,只有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土地上种出更多的粮食,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毕竟,从来没有那么多天之骄子,也并非人人都是文曲星下凡,百姓大多一代代都是在地里刨食,萧成煜要做的就是让他们能种出粮食。   故而他被封为太子之后,第一个去的就是农桑院。   丰年稻虽然亩产只能稳步增加,却也从平年的三四百斤升至了四百多斤,按萧成煜的想法是,无论多多少,都是多,再稳定适种两年,在开始推行。   沈轻稚说的是以另一条路子,南北两地毕竟环境不懂,冬夏温差不同,这样其实没必要全国都统一推行,倒是可以因地制宜。   两个人不过简单交谈几句,萧成煜便来了想法,他对沈轻稚道:“此番若是能试种成,你是头功,到时朕再给你封赏。”   沈轻稚眯着眼睛笑了:“臣妾也不图封赏。”   她偏过头,目光遥遥看着远方正冒着袅袅炊烟的农家,看着金色的麦田,看着田间一个个在风里飘摇的草人,脸上满满都是向往。   “臣妾希望四海之内,百姓皆能丰衣足食,不会忍饥挨饿,流离失所,无以为继,”沈轻稚声音很轻,却又很重,“臣妾也希望家家户户都能团圆,不会因为穷困而鬻儿卖女,不会妻离子散。”   “团圆才好。”   萧成煜看着她淡然的侧颜,听着她娓娓道来的话语,心里突然就安静了。   两个人静了好久,他们并肩而立,看着远处的风景,似乎也在看大楚的未来。   看了一会儿,天色就暗了下来,两侧的卫兵陆续点亮行路灯,远处的景物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那些金色的麦浪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他们再也看不到农舍里的袅袅炊烟。   晚风渐起,秋意正浓。   萧成煜看了年九福一眼,年九福就取来萧成煜的披风,给沈轻稚披上:“娘娘,仔细冷。”   沈轻稚自己系好衣带,这才对萧成煜道:“陛下,那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去吧,今夜好生安置。”   萧成煜伸手帮她戴起风帽,笑着亲自把她送到马车上,然后就站在平台上,看着马车远去的身影。   直到瞧不见了,萧成煜才转身回了内室。   沈轻稚回了自己的车辇上,才觉得有些乏累了,在御辇上她只能坐着,在自己的车辇上就能躺着了。   银铃已经打好了水,先给她取下头冠,才道:“娘娘,方才多公公来了一趟,说是再有一个多时辰就到驿站,到时候咱们再歇下。”   沈轻稚接过温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脸,这才觉得舒坦一些。   她仰头躺在床榻上,戚小秋就坐在床边,帮她按摩腰腿。   “娘娘,一会儿去了驿站,娘娘恐会不适,驿站不如宫里面安静,娘娘若是怕睡不着,不如先准备好安神汤?”   沈轻稚想了想,道:“用安神香便好了,我倒是不太挑地方,车辇里照样睡得好。”   她说着,竟是迷迷糊糊浅眠过去。   戚小秋放轻手脚,给她盖上薄被,这才把那炫黑的披风收好,仔细放到箱笼里。   一个时辰之后,车队披星戴月来到了奉天驿。   奉天驿在奉天城外五里处,因此处设立驿站,故而周围的旅店、车马驿、塌房和酒馆比比皆是,几乎形成了一处小村落。   奉天驿一早就安排妥当,整个驿站只剩驻守的士兵和驿官,尚宫局和御膳房一早就到了驿站,已经把所有的客房都收拾出来,就等皇帝驾临了。   车队最前头的两位亲王车架先进了驿站,他们下来之后,萧成煜也不等什么文武百官迎接,自顾自就下了马车。   礼部和尚宫局的内外官皆在驿站外相应,萧成煜也只简单摆摆手,让他们不用做哪些虚礼。   简义此番没有跟来。   因之前王仲办事不利,萧成煜直接把他一撸到底,现在不知道在哪里长草。慎刑司便也交由简义掌管,简义就提拔了他的大徒弟荣庆掌管敬事房,前后安排驿站下榻事宜的就是他跟尚宫局的丝柳姑姑。   荣庆知道萧成煜的脾气,本来就奔波一日舟车劳顿,若是还在这弄什么拜见迎接的戏码,萧成煜恐要发脾气,故而忙上了前来,对萧成煜行礼道:“陛下,寝宫已经备好,陛下这边请。”   这就免了那些虚礼。   萧成煜只同两位王叔道谢,请他们一起回屋安置,待他们三位都进了个子的寝房,沈轻稚等人的马车才驶入驿站。   奉天驿是盛京附近最大的驿站,前后有三栋楼,南来北往的车队都会行经于此。   萧成煜并不太限制军民的往来,就比如驿站,奉天驿前面的主楼只能供给官员和朝廷贸易来用,后面的两栋楼在闲时也可租赁给百姓商贾。   故而此处的奉天驿不用朝廷调拨款项,光凭租赁还能额外营收,把这附近的官道和临时村镇修得漂漂亮亮。   即便此时夜深,沈轻稚也能看到这驿站的三栋楼是多么气派。   章婼汐正等在马车边,见她也来了,便笑眯眯对她招手:“这一天车坐的,可累坏我了,晚饭都没怎么吃。”   沈轻稚也笑:“再熬三日便要到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去骑马烤肉,能玩上一个多月,多快活。”   章婼汐听到她这么说,不由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随着晚风散到很远,后面几个下车的小主们也都听见了。   她们随着笑声而来,沈轻稚便在灯光中看到了几人的面色。   李巧儿倒是面色如常,还冲她笑吟吟行礼,纪黎黎却面色苍白,显得有些委顿。   问了几句,沈轻稚才知道她有些晕车,这一路都昏昏沉沉什么都没吃。   沈轻稚同章婼汐对视一眼,章婼汐便道:“一会儿让太医给你送些药,吃了睡一觉,明日上车前再吃一颗就能好些。”   纪黎黎病恹恹感谢章婼汐。   几人说话的工夫,宫人便来请了,沈轻稚跟着章婼汐往驿站里面走,路过李巧儿的时候,沈轻稚被她腰上的玉佩晃了一下。   仔细一看,那块锦鲤玉佩。   沈轻稚心中一惊,可却面色如常,她不动声色回了自己的寝房。   等一进屋去,沈轻稚才皱起眉头。   为何是那样一块玉佩?   ————   沈轻稚神色如常洗漱更衣,然后便躺到了充满安神香的床榻上。   她所用的铺盖都是方才银铃和铜果收拾的,用的都是自己的被褥,所以睡起来也很舒适。   帐幔缓缓落下,沈轻稚却在黑暗中重新睁开眼。   过往的记忆在她脑海里一一闪现,那些故去的人事如同旧日的皮影戏,重新回到她眼前。   那些纷繁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交汇,最终定格在了那块锦鲤玉佩上。   那是一块很平常的玉佩,用的是最普通的白玉,甚至因为李巧儿身份低,那玉佩的料子很差,白玉都发着青,颜色并不漂亮。   那锦鲤雕刻手艺也很一般,只不过大概雕刻出了眼睛嘴巴,要说灵动鲜活是没有的。   但沈轻稚却一眼就看到了那块玉佩,她匆匆扫了一眼,没有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眼神,也没有显出半分的疑惑。   但她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块玉佩其实没有任何出色的地方,放在李巧儿身上也合情合理,唯一的问题是,鱼眼睛的雕工很特别。   鱼儿的那双眼儿好似被水雾遮着,上下都有眼皮,显得很是有神。   这种刻法,沈轻稚以前在大夏后宫时,机缘巧合见过。   当时那工匠也雕了一块玉佩呈给她,她觉得这鱼的眼睛很奇怪,就叫来那工匠问了问。   那工匠当时回禀她,说是夏国立国之后,把当地的坦木族人冲入匠籍,他们的雕刻手艺便传了下来。   经过几十年的交融和变迁,坦木族的雕刻技艺虽也传承下来,但特色却渐渐消失,毕竟中原百姓都不喜欢那些奇奇怪怪的图案,他们依旧喜欢简洁素雅的装饰。   会坦木族雕刻技法的人越来越少,在沈轻稚询问的时候,只剩一小□□个工匠认识坦木族的工匠,觉得鱼眼睛这么雕刻很有趣,便也保留了这个技法。   放到整个大夏,亦或者如今的大楚,会这个手法的一个巴掌数的出来,李巧儿那块玉佩瞧着也不是最新做的,大抵是什么人送给她的。   沈轻稚闻着淡然的安神香,觉得有些困顿了。   但她脑中却异常活跃,各种繁杂的思绪纷至沓来,让她的心也跟着烦闷起来。   她不是在为见到曾经的旧物高兴,她现在已经成了大楚人,在大楚生活了多年,同这么多人成为朋友,又见了大楚百姓的平静生活,她不想见到的是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   但她也了解厉铭浩,厉铭浩从来都觉得自己是真龙天子,大楚这么大的一片中原富饶之地,他不可能放过。   他当初为何要害死沈轻稚满门,又害了大将军全家,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无论是她父亲还是皇后的父亲,都不同意他穷兵黩武。   厉铭浩想做的事是一定要做成的,为此他不惜任何代价。   但沈轻稚两世为人,她看得很清楚,夏国绝对打不过楚国,厉铭浩一意孤行的最终结果,就是两国边疆百姓遭殃。   亡,百姓苦,兴,百姓苦。   只要是战争,就会有遍地的血流。   沈轻稚缓缓合上双眼,她不能急,她要先把那块玉佩调查清楚。   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也说不定。   大楚幅员辽阔,各族百姓杂居,刚才不过是匆忙一瞥,沈轻稚其实并没有看清那个雕纹,那或许是大楚匠人的一个技法,不足为奇。   再一个,七年前那技法都已经要绝迹,七年之后,难道还会有传人?即便有,他们是如何把这玉佩送入大楚宫中的?又为何要送入宫中?甚至出现在了一个不受宠的选侍手中。   李巧儿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她是被人坑害还是主动而为,沈轻稚都没办法摸清楚。   而且很大的可能,那就是一个巧合。   沈轻稚长舒口气。   这件事她只能拐弯抹角自己查了,她甚至不能去问李巧儿,一旦她问了,才是正中对方下怀。   她也不能把此事禀报给萧成煜。   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大楚的孤女,十四五岁便入了宫闱,她又是如何认识这已经要绝迹的雕刻手艺?   沈轻稚缓缓叹了口气。   不急,她在心里告诉自己,隐藏在黑暗里的人都有企图,只要他们忍不住了,就一定会出手。   那就等他们出手好了。   沈轻稚把这件事抽丝剥茧推敲清楚,便在安神香的香气里缓缓沉入梦乡。   一夜无梦。   此日清晨,天还未亮时,银铃就进来叫起了。   沈轻稚夜里睡得不是很踏实,虽然没做梦,但似乎也没睡沉,银铃一叫她她就醒了。   银铃掀开帐幔,见她满脸疲惫,不由道:“娘娘可是昨夜没睡好?”   “是啊,睡得不踏实,”沈轻稚声音也有些哑,“大概是突然离京,不太习惯。”   宫里的贵人都金贵,就连隔壁住着的李选侍和纪淑女夜里都起夜好几回,显然是睡不踏实的。   在驿站不比宫中,贵人们都一人一间房,后妃全部都在同一层住,夜里时是迎红守的夜,她跟贤妃的宫女一起铺了垫子在地上,靠墙就那么睡了,显然是知道沈轻稚和章婼汐晚上不会来回折腾人。   另外两个小主的宫女就有些遭罪,心底里还很羡慕迎红她们。   别的不说,她们更得娘娘不仅得宠,还很温和,从不会故意刁难宫人,这已经让大部分宫人艳羡了。   当然,这也分人。   贵太妃那样的娘娘,谁都不敢去伺候。   迎红这会儿也在里间伺候,听到这话便笑着说:“娘娘,李选侍和纪淑女都没睡好呢,其实娘娘同贤妃娘娘还算睡得安稳的,晚上没起夜。”   沈轻稚便嗯了一声,道:“他们的车辇小,一路上肯定很颠簸,睡不好也在理。”   迎红抿着嘴笑了一下。   自从那件事过去,德太妃她们得了责罚,而迎红又跟着沈轻稚水涨船高,小姑娘的性子倒是越发开朗了。   以前她总是不言不语,现在也知道说几句俏皮话。   听沈轻稚这么说,迎红就笑了:“娘娘,其实昨夜李选侍的宫女还同我抱怨了两句,说李选侍原来性子挺好的,这一成了选侍,倒是比以前要严苛许多,她们几人每天都战战兢兢,生怕惹她不痛快。”   沈轻稚净面的手微微一顿,有些惊讶:“我以前也是同她有过同宫的缘分的,她以前性子倒是很好,真没想到她也变了。”   迎红把帕子温好,伺候她擦干净手脸,然后才说:“娘娘,这宫里人都会变,奴婢觉得而只有娘娘没变。”   这话说得很动听,沈轻稚捏了捏她软软的小脸蛋,笑着去用早食去了。   今日起得早,就是为了在驿站用早膳,御膳房的大厨们终于能在正经厨房里侍弄一顿早食,可算是松了口气。   不过萧成煜依旧下令不要铺张浪费,故而早膳还算简单。   沈轻稚看了看膳单,点了一碗鸡汤馄饨,桂花糕、烧肉包、肉龙、蒸饺各一笼,另外要了烧肉酥饼和蝴蝶酥,林林总总要了一桌子点心。   这不是她一个人吃,路上小宫女们也会饿,是给她们预备的。   反正宁嫔娘娘份例足,又舍得,自然是想吃什么吃什么,从来不会扣扣搜搜过日子。   用过了早膳,沈轻稚让宫人们把剩下的点心打包带走,然后便直接出了寝房。   此时天色依旧很暗,在遥远的天际才有一丝一缕的薄光,整个驿站里却已经热闹至极,宫人们开始忙忙碌碌收拾行李,往车辇上运送。   为了方便,驿站里立了十数个宫灯,把驿站上下照耀得灯火通明。   沈轻稚站在二楼的走廊中,低头就看到章婼汐正在一楼的空地上甩鞭子。   她甩鞭子的姿势特别好看,手腕也很灵巧,可鞭子落在地上去却并没有发出闹人的声响,沈轻稚仔细聆听,只能听到柔软的风声。   章婼汐每天都要练一会儿软鞭,若是不练就觉得浑身难受。   她今日刚打完一套鞭法,就听到二楼传来鼓掌声。   章婼汐仰起头,就看到沈轻稚那张在光影里分外柔和的脸。   沈轻稚看着她笑,章婼汐也仰头笑起来。   沈轻稚趴在栏杆上,同她道:“今日的这一套鞭法很漂亮,待以后教教我。”   章婼汐冲她挥了挥拳头:“好,等你再来同我学。”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车辇就进了驿站。   正巧贤太妃领着柔佳公主和穆郡王从房门出来,沈轻稚跟章婼汐便过来说了几句话。   柔佳公主和穆郡王年纪小,走哪里都高兴,两个孩子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倒是贤太妃显得有些疲惫。   她看着被奶娘抱着的穆郡王,又去摸柔佳公主的头,对沈轻稚她们道:“趁着年轻就多出来玩,别怕累,到我这个岁数,再出来就有些吃力了。”   沈轻稚同柔佳公主打了个招呼,笑着对贤太妃道:“娘娘还年轻呢,明年咱们再来东安围场,娘娘还得一起来玩。”   贤太妃笑着应了。   昨日因为夜深,一切礼仪规矩都免了,今日天色未明,有些虚礼还是不能省略的。   待萧成煜踏出寝房时,外面的王公大臣,公主妃嫔已经沾满了院子,他们一起给萧成煜行过礼,才恭迎着陛下先上了御辇。   前面的车队缓缓前行,沈轻稚也跟着上了车辇。   等她坐稳之后,银铃就给她除去发冠,伺候她在床榻上躺了下来。   沈轻稚对银铃道:“若是陛下派人来召,边说我昨夜没睡好犯了头风,等下午再去给陛下赔罪。”   满宫里也就她敢拒绝萧成煜,而她的宫女却一点都不惊慌,甚是觉得理所当然。   “是娘娘,您好好睡,睡足了就不难受了。” 第67章   之后的两三日里,沈轻稚大多都是上午补觉,下午被马车接到前面的御辇上,先同萧成煜说会儿话,然后就安静做她的针线。   因着两三日的“勤奋”,沈轻稚这荷包都快做完了,只剩最后的收尾就把正面的绣样全部做好。   五日匆匆而过,坐车虽然很疲累,但出来游玩的兴奋却又让这疲惫显得无足轻重。   待到第五日上午巳时,车队终于来到了东安围场所在的宁远县。   宁远县在奉天以北,后有一望无垠的宁北草原,前有巍峨的奉天山脉,夏日时节的宁远县凉爽宜人,历代先帝在夏日时节都曾来过东安围场避暑。   东安围场中亦然有东安行宫。   东安围场已经属于北地,但东安围场的搭建还是有些江南景致的柔美,同高大巍峨的长信宫相比,显得格外娉婷。   东安行宫比清洲园要大一倍,有皇帝后妃所住的内宫,也有朝臣宗亲所住的外宫,另外还有数十顶大帐以供居住。   车队一进东安行宫,就在外宫停了下来。   待得一群皇亲国戚穿戴整齐下了车辇,规规矩矩站在外宫勤政殿前的广场时,已经金乌高悬,到了正午时分。   即便是正午时分,阳光灿灿,东安围场依旧不让人觉得闷热,反而有种秋高气爽的舒适。   沈轻稚身穿素紫的礼服,头戴翟冠,站在贤妃身后,眉宇之间皆是端肃。   宫妃一边是内外命妇,王公大臣一边则是皇亲国戚,这么一站,把并不算宽敞的广场站得满满当当。   萧成煜也换了通天冠服,一步步从中道行来,最终来到勤政殿前的祭台前。   在东安围场要祭拜的奉天山的山神。   萧成煜端起一杯祭酒,洒在鼎炉之前,又取一杯,共行三次之后,这才放下酒杯。   之后他取来三炷香,朗声道:“奉天山神在上,吾大楚以奉天山神庇佑,守一方百姓平安,今以行秋狩,勤军爱民,得天之道,奉告上神。”   萧成煜说完,长鞠一躬,把燃着的长香放入鼎炉里。   待祭奠行完,宫人们迅速上前把祭台撤下。   这一路舟车劳顿,萧成煜也不叫开宫宴,只让各人各自回宫,早些休息。   三日后要去东安围场围猎,到时候再行宫宴事宜。   等到后妃们各自上了自己的小轿,沈轻稚才松了口气,她摸了摸咕噜噜叫的肚子,同轿外的戚小秋嘀咕:“铜果可去安排午膳了?”   戚小秋道:“娘娘,铜果一早就回了芙蓉馆,已经安排上了。”   沈轻稚这才放下心来。   小轿一路晃晃悠悠的,跟着前面章婼汐的轿子缓慢而行,待穿过外宫和内宫之间的枣木宫门,沈轻稚透过车帘就感受到一股潮气扑面而来。   虽在北方,但东安行宫中却有小桥流水,加之草木旺盛,参天大树遮天蔽日,让整个行宫中异常舒适。   萧成煜的步辇先行进了畅春芳景,紧接着跨过一道小拱桥,就到了沈轻稚的芙蓉园。   章婼汐的轿子停了停,同沈轻稚摆了摆手,两人便在拱桥处分道扬镳。   待沈轻稚的小轿进入芙蓉园,一下子便被里面的景物惊呆了。   芙蓉园的前院和后院都有成片的花海,并非这个季节盛开的芙蓉花姹紫嫣红年底绽放这,一栋一层小楼矗立其间,被花海拱卫在其中。   沈轻稚扶着戚小秋的手下了轿子,她站在花海之间,只觉得心绪一下子便平和下来。   戚小秋见她满眼都是欣喜,脸上也有了些笑意。   “娘娘,可是喜欢这里?”   沈轻稚点头,她同戚小秋一步步往里面走,路上还看到一个小秋千,做得很是精致。   “这里真的太美了,”沈轻稚眼睛里都有笑,“我从没见过江南风景,倒是在这北地感受到了江南水乡的柔美。”   行宫里的建筑自然跟长信宫不同,宫殿都是小巧精致的样子,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些许谐趣。   沈轻稚只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   戚小秋陪着她进了一楼殿阁,殿阁比景玉宫正殿还要大上一圈,一进去就是四面透亮的厅堂,两侧有茶室、花厅、书房以及品香阁。   穿过侧边的狭长楼梯,沈轻稚慢慢上了一楼。   芙蓉园的一楼有一间大卧房,卧房有内外两间,外间同另一侧的雅室相连,外面则有一个宽阔的露台。   除此之外,一楼居然还有一间书房。   戚小秋陪着沈轻稚一一看过,沈轻稚最为满意的就是露台和书房。   露台上摆了一圈花盆,花盆里是正在盛开的茉莉,在茉莉一侧,还放了沈轻稚最喜欢的躺椅。   她在景玉宫就最喜欢那个躺椅,每天都躺在上面晃来晃去的,倒是没想到尚宫局这么贴心,东安围场也给她备了一个。   沈轻稚懒洋洋躺倒在躺椅上,在芬芳的茉莉香气里,很慵懒地闭上了眼睛。   “那个书房也是极好的。”沈轻稚笑着说。   戚小秋给她摘下头冠,让银铃解开她的发髻,轻轻给她按压发顶。   “娘娘,这里面的书是丝柳姑姑说特地要给您准备的,宫里都知道娘娘爱读书,学问广,所以东安围场也得给预备上。”   沈轻稚便合上眼睛笑了。   银铃给她按了会儿头,又取了梳篦给她通发,前后也不过就一刻光阴,下面铜果的活泼嗓音便响起来。   “娘娘,用午膳啦,今天有炙烤鹿肉。”   沈轻稚倏然睁开眼睛,她拍了拍银铃的手,自己坐起身来。   银铃忙喊:“娘娘别急,梳篦还没取下来呢。”   “银铃姐姐你可快着些,我可饿坏了。”   楼上楼下的宫人一起笑起来。   戚小秋递来温帕子,沈轻稚洗干净手脸,又小心把身上的礼服换下,这才端庄下了楼。   迎红正在一楼等,见她来,便上前道:“娘娘,铜果姐姐把午膳摆在了后面的凉亭里,那边的景色更好,娘娘这边请。”   沈轻稚跟着迎红,穿过边上的回廊,一路往后院行去。   后院自也是一片花海,但后院深处还造了假山回廊、凉亭花坛,不仅适合夏日避暑,也方便在凉亭里用膳。   沈轻稚一进后院,就看到凉亭里摆放的满当当一桌膳食,和凉亭外面的烤肉架子。   铜果正领着一个小黄门,在架子上烤红柳肉串。   沈轻稚老远就闻到了烤肉的香气,眉目之间的笑意越发深邃起来。   “铜果,很好啊。”   铜果腼腆一笑,道:“娘娘先用饭,肉串就快好了,等这个烤完,我再给娘娘烤一个肉末茄子。”   沈轻稚点点头,绕过铜果坐到了凉亭里。   凉亭里的石桌不大,里面却摆放了七八道菜,有方才铜果说的炙烤鹿肉,另有一锅酸菜白肉、小炒仔鸡、凉拌青瓜,水晶脍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一筐蒸点,玉米烙,南瓜糕,小米红枣糕,甚至还有两个窝窝头。   这都是东安围场的拿手菜,专门让只吃细粮的贵人们尝鲜的。   沈轻稚对今日的午膳很满意,正巧铜果上了肉串,她就唤了宫人一起品尝。   红柳肉串一凑到唇边,就能闻到一股鲜香,孜然和辣椒粉恰到好处盖住了羊羔肉的膻味,却勾起了肉里的鲜甜。   沈轻稚轻咬一口,正好咬到一块已经烤制软糯的肉筋,肥瘦相间的羔羊肉鲜甜肥美,咀嚼之间还有浓郁的奶香味,非常好吃。   在宫里可吃不到这么地道的羔羊肉。   沈轻稚一口气吃了一整串,才觉得腹中空空略有缓解。   吃得好,宁嫔娘娘就高兴。   “来,这一路大家都很辛苦,今日就敞开肚皮吃,小柳子,多备些炙烤肉串,让大家伙都吃好。”   小柳子眉开眼笑应了一声:“谢娘娘赏赐!”   酒足饭饱,沈轻稚才伸了个懒腰。   今日刚到东安围场,萧成煜要接见驻守在东安围场的金吾卫指挥使和奉天大营的左都督,故而一整日都忙得很,根本分不出空闲找她。   沈轻稚心里也明白,这才让铜果在院子里烤肉,弄得一身味也毫不在乎。   烤肉就得这么吃才香。   用完了午膳,沈轻稚在院子里仔仔细细转了一圈,又荡了会儿秋千,这才回寝殿沐浴。   沐浴更衣之后,她便睡了下来,她人年轻,不过睡了两个时辰就睡了回来,到晚膳之后就不觉得疲累了。   用完了晚膳,东安行宫的天色已经全黑下来,各处充满野趣的宫灯在行宫里一一亮起,让行宫又是另一番景致。   沈轻稚在露台上看了一会儿,不由有些心动。   她对戚小秋说:“去取一件薄披风来,我出去逛一逛。”   戚小秋便道:“好,不过行宫人少,得让小柳子他们都跟着娘娘一起出去,以防万一。”   沈轻稚应允之后,戚小秋就去张罗了。   待一切准备就绪,景玉宫的宫人们便跟在沈轻稚时候,开始探索神秘的东安行宫。   沈轻稚今日只瞧见过勤政殿和畅春芳景,故而刚一出芙蓉园,便直奔畅春芳景而去。   她顺着鹅卵石小路往前行去,前方就是湍流的小溪,溪上一个小巧的拱桥,上面点缀着飘摇的鱼灯。   沈轻稚走在静谧的行宫里,觉得心都跟着静了下来,她一路都没有出声,直到一行人穿过拱桥,才看到精致的畅春芳景。   畅春芳景比之其他宫室多了几分野趣,最外面甚至还有一栋茅草屋,遥遥看着颇为新奇。   沈轻稚一瞧就觉得喜欢,不过远远就看到一队金吾卫守在畅春芳景门口,她便没有过去。   沈轻稚循着琉璃灯,一路往前行去。   她穿过一片芦苇荡,绕过一处群芳园,最在小路镜头的摘星楼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萧成煜身穿玄黑披风,正仰头看着天上的满天星斗。   似是听到来者的脚步声,萧成煜低下头,遥遥向沈轻稚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似比那星光还要璀璨。   下一刻,高高站在摘星楼上的皇帝陛下冲她伸出手。   沈轻稚听不到他的声音,却隐约看到他的唇形。   他在对他说:“过来。”   ————   身后的宫人都停在原地,只有戚小秋陪着沈轻稚上了摘星楼。   摘星楼约有三层楼高,沈轻稚近来天天早晚打拳炼体,体力比以前还要好,加上她能吃能睡,简直是容光焕发。   就连这五日的奔波都没让她疲惫不堪,三更半夜还出来逛园子,被萧成煜抓了个正着。   她两三步就爬上了三楼露台,一路快步来到萧成煜身边。   两个人就并肩站在摘星楼的观星台上,一起仰头看着天际的璀璨繁星。   秋日时节,天气晴好时,夜里的星星就会很美。   一闪一闪的星光遥遥挂在天际,似是璀璨的宝石,让人求而不得,却越发珍惜。   萧成煜听着身边绵长的呼吸声,心中的繁杂都一扫而空,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何,只要她在身边,他就不会有任何烦闷。   那些似乎永远都处理不完的政事,那些令人头疼的困难,似乎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萧成煜眼眸里也亮起点点繁星,他对身边的沈轻稚道:“你如今体力倒是好了许多,一口气上三楼都不累。”   沈轻稚便轻声笑笑:“为了锻炼好身体早日开蒙学武,臣妾可是很努力的。”   萧成煜也忍不住笑起来。   沈轻稚眉眼弯弯,她同他并肩而立,一起看头顶上的同一片天。   两个人安静站了一会儿,萧成煜才道:“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沈轻稚嗯了一声,道:“就是知道明日天气好,我才晚上出来逛行宫,想看看星空下的行宫是什么模样。”   萧成煜适才偏过头,看向沈轻稚娇俏的侧脸。   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子在宫灯的照耀下璀璨多情,她就那样凝望着一望无际的星空,似乎已经被那行宫吸引了全部心神。   在她眼里,再也看不到身边人。   萧成煜呼吸一窒,突然不想让她的目光里失去自己的身影,他下意识伸出手,握住了沈轻稚的手。   两个人的手都很热,很暖,也都很结实修长,并不柔软。   但他们的手就是那样契合,可以严丝合缝握在一起。   沈轻稚被他的动作吸引了心神,回过头来仰头看向他。   萧成煜重新被那双桃花眸子收入眼帘,心中跳跃不止,一股奇怪的喜悦充斥心间,令他整个人都有些飘忽。   他也不知为何,大约是月色正好,星光璀璨,他的理智和冷漠全都被晚风吹散,再也寻不到踪影。   他知道自己很奇怪,却并不相管束自己的心神。   他是皇帝,为何要管束自己呢?   萧成煜这么想着,突然冲沈轻稚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好似流星一晃而逝,但却灯火璀璨,让人清晰记在心里。   见他笑了,沈轻稚也忍不住跟着笑。   “陛下也喜欢这里?”沈轻稚晃了晃两个人牵着的手,“难得见陛下这样高兴。”   萧成煜被她晃得走了神,好半天才道:“是啊,很高兴。”   他有点舍不得松开手,就让她那么晃着,然后道:“少时总听宫人说,东安围场如何如何好,那时候我就心生向往,想来东安围场看看,我也想骑着马儿在草原上奔跑,想看一看苍茫的奉天山,想瞧一瞧清澈的无垠湖,不过最终都没了机会。”   “父皇不能来东安围场,故而之后的一十年光阴里,我都没能来过一次。”   “也就是这一十年,勋贵世家被早年间的门阀打压,门阀、文臣同武将三足而立,朝堂短暂平稳下来,但我知道是为何,只是因父皇无力再去旁顾幽云三州,即便北齐和大夏如何嚣张,他都没有心力再去夺回失地。”   萧成煜不知不觉就开始说起朝政来。   当了皇帝之后,他时常觉得很孤独,有许多话都无人可以倾诉,以前还能同父母说一说,现在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自己藏在心里。   有些话同朝臣说,朝臣总会多想,他随便一句话,就能浮想联翩,想出千八百种意思来。   时间久了,萧成煜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同老师们商议。   刚刚登基为帝的萧成煜,终于体会到了孤家寡人四个字多么重。   难怪父皇总说,没有母后,他根本就活不到今日,他也明白是为何了。   其实同情爱无关,只因他所有的话都能跟母后说,无论难过或者悲喜,都有人可以倾诉。   萧成煜目光依旧落在繁星天际里。   他的声音很轻很稳,带着一股不可一世:“父皇碍于身体,不能完成先祖的遗愿,但我不同,我年富力强,总有能完成遗愿的那一日。”   萧成煜道:“如今边关不太平,小舅舅和魏将军已经数年未曾归京了,父皇不是怕他们功高震主,而是因边关战乱四起,没有这些将军们,没有边关的将士们,如何能保护边关的百姓?”   这些话,他没人能说,此时月色正好,他就突然想通沈轻稚倾诉了。   不为别的,就因他知道沈轻稚能听得懂,能看得明,也能守口如瓶。   他从心底里信任沈轻稚。   沈轻稚也能完美承受他的信任。   果然,听了他的话,沈轻稚边说:“所以陛下此番来东安围场,一是要提高勋贵们的心气,告诉他们朝廷要重新重用武将。一是要告诉门阀世家,他们的时代终将结束。三……三之前陛下说过了。”   这一石三鸟的计谋和布局,也就萧成煜这样从小在前朝摸爬滚打过得皇子才能想出。   朝臣们总觉得他年轻不经事,吓唬一下就能妥协,可他们都忘了,萧成煜从来没对任何人妥协过。   他的“妥协”往往都要筹谋更大的反击。   萧成煜淡淡笑了。   “还是同你说话舒坦,”萧成煜道,“朕也就同你能说一说心里话了。”   一阵晚风吹来,扬起沈轻稚鬓边的碎发,她把那活泼的发丝藏进耳后,然后仰头看向萧成煜。   “陛下,您为何愿意同我说这些?”   沈轻稚的声音很轻,就连后面守着的年九福和戚小秋都不能听见。   “臣妾以为,这已经是机密大事了,之前那件事也是如此,陛下就这么坦诚告诉了臣妾。”   沈轻稚叹了口气:“说实话,臣妾是有些忐忑的。”   萧成煜垂下眼眸,没有立即回答,许久之后,他才淡淡开口。   “因为我觉得你值得信赖,”萧成煜顿了顿,继续道,“你是母后历经四年选出来的人,母后的眼光朕是很放心的,再一个朕同你相识这么久,也能看清你的为人。”   萧成煜的语气很淡,说出来的话却一字一句砸进沈轻稚心里。   “你的内心跟你的外表一般,都是璀璨的光明的,你心里有着天下,有着百姓,你也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对于沉寂的宫廷来说,比任何事都难得。”   沈轻稚即便经历过两世为人,即便前世在怨恨和悲惨中死去,她的心也依旧是光明的。   她不屑那些肮脏的手段,不愿意跟那些人同流合污,也不愿意为了一己私欲谋害他人。   她想的、做的、眼中透出的,永远都是阳光。   萧成煜清晰知道自己不如母后眼光毒辣,可他却并不蠢笨,一个人是好是坏,他分得很清楚。   他认定了沈轻稚对他、对大楚、对其他黎民百姓都有一颗璀璨的金子心,这就足够了。   沈轻稚惊讶地张了张嘴,可话到嘴边,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这一刻,就连她的眼底都带着温热的暖流。   她已经很久没被人这么全心信赖了,尤其这个人还应该是孤寡猜忌,敏感多疑的皇帝,这就更显得这份信赖弥足珍贵。   沈轻稚觉得喉咙有些哽咽,可她却到底不似年轻的小女儿,被这么夸赞一句就要哭鼻子。   她只是长长呼出一口气,好半天才回答:“臣妾,谢陛下的信赖。”   萧成煜淡淡笑了。   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星夜里,两个人能并肩一起赏景谈心,本来就是一件极为美妙而浪漫的事。   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让他放松而满足了。   萧成煜继续道:“今日同金吾卫指挥使和奉天大营的左都督商议过后,已经安排好了十日之后的行程,介时朕的身边会有许多精兵守卫。”   他偏过头来看向沈轻稚:“后续都已经备好,就看前面的戏要如何演了,宁嫔娘娘,你愿意跟朕一起演这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戏吗?”   沈轻稚仰头看向他,两个人的目光在风中擦出火花。   “臣妾荣幸之至。”沈轻稚红唇微扬,给了他一个志得意满的笑。   萧成煜也看着她笑了。   此事说完,沈轻稚想了想,问:“陛下,臣妾想问问,如今大夏和北齐的近况。”   萧成煜刚才主动说了边关局势,现在听她这么问,也不觉得奇怪。   倒是沈轻稚自己心里扑通乱跳,莫名有些紧张。   萧成煜想了想,道:“现在大夏的皇帝已经登基十几载,他手里握着绝对的权利,在除去振国将军和太傅之后,朝中再无人可以反抗他,但与此同时,整个大夏就再无能人。”   “得他欢心的就能位高权重,让他喜欢的就能飞黄腾达,大夏再也不能出治世能臣,只是可惜了沈相国,那么好的一个忠臣,死得太冤了。”   沈轻稚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脑中反复盘桓的都是太冤了这三个字。   她眨了眨眼睛,不让热泪汹涌而出。   沈轻稚低下头,仓皇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她听到自己用很平静的嗓音问:“沈相国是何人?”   萧成煜没有听出沈轻稚的异样,他只是叹了口气,道:“他是大夏的两朝元老,是鼎力国祚的定海神针,是忠心能臣,也是大夏百姓的福祉,只可惜……只可惜被大夏国主猜忌,含冤而死,满门抄斩。”   “太可惜了。”萧成煜感叹一句。   沈轻稚听到自己又问:“如果这位沈相国在大楚呢?” 第68章   她会问起沈相国,萧成煜其实并不意外。   沈轻稚经常会有一些奇思妙想,也经常会问他许多奇怪的问题,故而对于这位他自己也很敬仰的忠臣,萧成煜自然不吝惜回答。   萧成煜想了想,道:“这位沈相国同张太傅其实相仿佛,具体如何,也都是少时父皇所讲,朕其实不甚清楚。但他主政时所颁布的政令朕都一一读过,知道他是个忠心耿耿,利国利民的忠臣。”   萧成煜继续道:“说到这里,他家中似乎也有个女儿入宫为妃,后来沈氏满门抄斩,这位沈妃大抵也没办法活下来,沈家满门都没好下场。当年的事大夏国主办得很不体面,也实在太过凉薄。”   沈轻稚没成想他会拐到自己身上,心跳骤然加快,她听着这些话,心里悲伤难免,但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浅淡笑容,不敢有丝毫分神。   萧成煜顿了顿,才道:“即便现在太傅偶尔有些不太妥帖的行为,却也并没有危害大楚的心思,即便有些过分之处,大抵也是权欲迷人眼,朕知道他不会背弃朕,朕也绝不会背信弃义,陷自己的恩师于不义,还害得恩师一家满门抄斩,大夏国主如此行为,实在……实在太过狼心狗肺。”   “这并非正人君子所为,也并非一国之君的体统,大夏得这样的国主,是百姓的不幸,也是朝臣的不幸。”   沈轻稚已经许久没听过大夏的国事了,忽然听到这些久违的故事,不由有些心虚气浮。   那已经淹没在历史烟云里的亲人,一个一个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萧成煜看向沈轻稚,见她正笑着出神,便捏了捏她的手:“朕不会对如此对待恩师,自也不会如此待你,莫要害怕。”   他以古寓今,看似在回答沈轻稚的问题,实则是在安慰她,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沈轻稚心头一跳,有种莫名的思绪翻涌上来,她眨了眨眼睛,终于把脸上的僵硬笑容收了起来。   沈轻稚深吸口气,这才对上萧成煜的目光:“陛下说的,我都信。”   萧成煜愿意信任她,她自然也愿意信任萧成煜。   这信任同情爱和感情无关,只单纯针对两个人,他们对对方的人品和智慧都很信任,可以当成伙伴一起同兴,这就足够了。   萧成煜见沈轻稚放松下来,便道:“如今大夏国内怨声载道,听闻大夏国主在宫里独宠一名妖妃,同她一起祸乱宫闱,甚至还听了她的建议举兵北齐,闹得两国之间战乱频发。”   沈轻稚微微眯起眼睛:“妖妃?”   萧成煜冷笑一声:“说是妖妃,其实归根结的,是厉铭浩早就懂了想要侵占北齐的心思,他穷兵黩武,为的就是今早攻占北齐,完成统一。”   沈轻稚心中一凛,一股寒气从脊背蹿升。   她最了解厉铭浩,知道他虚伪薄情,冷酷残忍,也知道他明明不配做皇帝却全欲滔天,自以为自己是英明国主,天下之福。   他现在同北齐下手,若是这一仗能打赢,那以后呢?   沈轻稚猛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向萧成煜。   萧成煜见她不过三言两语就明白这危机,不由道:“轻稚,你真的很聪明,若是男儿,此刻说不得都能高中进士,为过效力。”   沈轻稚不去管他的夸赞,她只问:“可是要打仗了?”   她的声音里都有着颤抖。   不仅仅因为她现在是楚人,活在大楚,她也在大楚有那么多朋友,熟人,这一路从宫中出来,她满眼都是百姓日出而落,日落而息的安稳生活。   她不希望,也不喜欢,有一天这一幅美景图会崩然碎裂。   不光是大楚百姓,还有大夏和北齐,她虽生来便是高门大族的千金小姐,可父母的教导然她很明白,这天下说是皇室的,其实是百姓的。   萧成煜这么夙兴夜寐,为的也不过就是让百姓少遭罪,多吃饭,他自己又如何不知打仗要劳民伤财,可是这一仗怕是难了。   大夏的连翻动作,已经让北齐乱了起来,若厉铭浩当真能打赢北齐,占领北地,他会放过这一片沃野千里的中原吗?   不可能的。   他意有所指就是中原。   沈轻稚仰头看向萧成煜,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陛下想要增兵北齐?”   萧成煜握着栏杆的手微微一顿,这一次他是真的惊讶了。   他没有问沈轻稚是如何猜透他的心思,思忖片刻,他才道:“若是三国鼎立,那大楚仅仅夺回幽云三州,三国之间便会长久和平。”   “但现在,幽云三州不仅没有收回,大夏北齐都有动作,若厉铭浩攻打北齐是真的,大夏的国力又强于北齐,那北齐被灭国是吃早点事。”   萧成煜对沈轻稚讲述得非常清晰。   “今岁夏日,北齐干旱,百姓本来就颗粒无收,朝廷又连翻加税,北齐百姓已经暴动多次,厉铭浩似乎就是看准了这个时机,对北齐用兵。”   “若我们不曾兵,北齐不会被立即攻破,怕也维持不了太久,但是……”   “但这若是北齐和大夏一起做的局呢?”   沈轻稚微微蹙起眉头,立即便明白了过来。   北齐地处北地,北是无边无际的沙漠,不适宜耕种,北齐国中多是游牧民族,跟着水草栖息而生。   而大夏只能生活在狭长的走廊里,谁不羡慕大楚肥沃的土地呢?   所以远在边陲的两国到底是什么情况,谁都不知,但萧成煜却知道要如何试探。   若大夏攻占是真,北齐即便不会让大楚曾兵,也不会强硬拒绝,很有可能同大楚示好,以求得大楚不同时出兵。   若北齐同大夏是狼狈为奸,那北齐肯定直接了当拒绝,不会让大楚士兵进入北齐。   不管怎么样,都要三国之间相互博弈。   难怪最近前朝都安稳不少,萧成煜却越发忙碌起来。   沈轻稚想了想,道:“陛下,无论如何,咱们先做准备,再行试探,大楚幅员辽阔,物产丰富,眼看就要到秋收时节,今年会是一个丰年。”   “丰年,百姓手里有粮,心里就不慌,再说,朝廷里还有那么多军功赫赫的将军们,有他们在,大楚就不会让人侵占。”   萧成煜淡淡应了一声:“是,朕也明白的。”   大夏和北齐尚且未真正开战,大楚却要提早做准备,他不希望大楚再被攻占一州一县,他只希望百姓富饶,平静生活。   沈轻稚回握萧成煜的手,给了他无声的安慰。   两个人又安静站了一会儿,沈轻稚才觉得有些冷了,她裹紧披风,同萧成煜道:“陛下,夜已深,该安置了。”   萧成煜点头,牵着她下了摘星楼。   近来萧成煜很忙,倒是无暇嬉戏事,故而只是安静把她送回了芙蓉园,便独自回了畅春芳景。   沈轻稚洗漱更衣,躺倒在床榻上,这一次即便有安神香,她也难得失眠了。   回忆汹涌而来,那些悲伤和痛苦虽然已经远离她,但她还是思念故去的亲人。   家里的一草一木,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那些熟悉身影渐渐淡去,时间久了,她以为自己终将忘记。   今日才发现,不过是简单几句话,旧日的思绪就翻涌而来。   沈轻稚翻了个身,思绪越发清明。   她现在已经是大楚人,她作为沈彩,也代替沈彩在大楚长信宫生活了四年之久,她对自己相熟的人都已经有了感情。   她不会忘记自己曾是夏人,却也认同自己是楚人,两国开展必不是她所见,但厉铭浩已经疯了。   只要他活着,整个中原大地就永无宁日。   沈轻稚垂下眼眸,终于缓缓合上眼睛。   她希望自己可以信任萧成煜,信任他是个好皇帝,信任他可以让百姓得到迟来的和平和富足。   她也希望自己可以亲眼见到那一日。   怀着这样的梦想,沈轻稚逐渐沉入梦乡,梦里,她能感受到一望无垠的海。   蔚蓝的海水就在她眼前起起伏伏,波涛声里,她知觉安宁又平静。   这一觉睡得很香。   待到次日清晨,沈轻稚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的。   东安行宫里的花草树木很多,故而鸟儿也很多,歌声明亮的鸟儿在窗外歌唱,显露出好心情。   沈轻稚睁开眼睛,酣睡一夜,她只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她伸了个懒腰,外面就传来银铃的嗓音:“娘娘,天还未亮,娘娘可要起了?”   沈轻稚昨夜没逛够行宫,今日想要趁着天色晴好再去逛一逛,瞧一瞧,故而便道:“起吧。”   洗漱更衣之后,沈轻稚坐在妆镜前,自己取了梳子梳头。   银铃跟铜果笑着跟在她身边,一边把面脂等摆放整齐,一边给沈轻稚看今日要戴的发钗。   沈轻稚一面从妆奁里面挑挑拣拣,一边听铜果讲东安行宫里面的趣事。   铜果说着说着,突然面色一凛,道:“娘娘,奴婢昨日倒是听了个吓人的传闻。”   沈轻稚瞥了她一眼:“你仔细别把姐妹们吓着。”   铜果笑了笑,却很快收起笑容,道:“娘娘,奴婢是听东安围场的杂役宫女说的,她们说东安行宫里不能把烛台摆放在妆镜前,对着烛台和妆镜梳头。”   听她这么一说,沈轻稚倒是不害怕,只是看了一眼寝殿里的摆设。   果然,在妆镜对着的那一整面墙,四周都没放宫灯,倒是在顶部吊了一盏琉璃吊灯,夜里能把屋中照耀得灯火通明。   沈轻稚没发话,银铃倒是觉得有些害怕,她搓了搓胳膊,道:“这又是为何?”   要知道行宫里的宫女常年在这里守着,做着枯燥的扫洗活计,先帝二十年都没来过东安行宫,故而这里的宫女一点盼头都没有,往常都是十几岁进了宫来,二十就放出去让其婚配。   只有少数无家可归的才会留在宫里,当上了姑姑,熬着让宫里给养老。   他们之间大抵太过寂寞,倒是可能传这些鬼话的。   沈轻稚也看向铜果,铜果便贼眉鼠眼看了看四周,凑上前来,低声道:“听说,以前有个宫女是这么死的。”   ————   不光说行宫了,就是长信宫中这种故事也是广为流传。   宫里没什么新鲜花样,日复一日重复生活,故而一旦有这种传闻,立即就能传开。   宫女们不敢拿到明面上说,私底下会到处传,一个小故事不用五日,满宫里的小宫女都能知道。   有的同大宫女们关系好,会讲一讲,有的就守口如瓶,自己心里惦记便是了。   沈轻稚人缘好,大家都同她熟络,故而这些故事她听得多,几年下来听了得有十几个。   她本来就胆子大,再说自己都是死而复生的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故而从来都不怕这些故事,可她越是不怕,宫人们就越要同她说,就像现在的铜果,不说就心里难受。   宫里小宫女的死,大多数都是因为生病,生了病又没有及时医治,最后拖到无药可救便放弃了。但还有的人,却是因为别的原因。   就比如那日在御花园,沈轻稚救下来的柳素衣,若是当时她没有伸出援手,柳素衣很可能就那么没了。   这种事在宫里不算太多,但永远不会绝迹。   沈轻稚面色如常,只听铜果继续道:“行宫这边二十多年都未启用过,往常都是征调附近村庄的女孩来做宫女,做到二十就放回家去各自婚配。”   “行宫的日子是枯燥,但却安静,而且宫里给的月银比许多大户人家都多,有吃有住又离家近,故而许多小姑娘都会入宫当宫女,奉天左近的婚龄都高了不少,许多家里有男孩儿的就等到女娃娃们放回家去再行婚配。”   这么看来倒是好事情了。   但也有利有弊。   铜果眉峰一皱,那张圆滚滚的小脸难得沉了下来:“行宫宫女是好做,但黄门却不能随便放回家去,他们一旦入了宫,求的只能是荣华富贵,在长信宫自然有盼头,要是得罪了人被贬去行宫和玉泉山庄,那日子就没什么过头了,要么认命,在宫里面养老,要么就会动些歪心思。”   铜果说着,叹了口气:“听闻是两年前的冬日,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宫女长得很漂亮,被管扫洗的中监看上,非要让她待到出宫之后给自己做娘子,那小宫女家中本就已经订好了亲事,心里也有意中人,只等她二十出宫就要成亲了,被这中监这么一闹自然是不肯的。”   沈轻稚面色也沉了下来。   “那小宫女也聪明,她不同这中监硬抗,拿了自己的月银去求了管事姑姑,管事姑姑肯定是向着自家宫女的,故而直接拿着这钱去找了东安行宫的掌宫上监,也就是如今行宫的这位上监,叫冯立。”   “冯公公最厌烦手底下有这样的事,他就贬斥了那中,还罚了他的月银,让他少招惹是非,谁知……”   铜果哽了一下,好半天都没说话。   沈轻稚拍了拍她的手,替她说:“谁知这中监气不过,打击报复了?”   铜果抿了抿嘴唇,她看了看四周面色苍白的同僚们,声音都忍不住都带了颤抖:“是的,他甚至不是打击报复,他寻了偶尔往宫里送菜的菜户,给了那傻子一笔钱,让他……让他……”   铜果一哽,说不下去了。   沈轻稚无奈叹了口气,这故事是她要讲的,可现在却又难过得不成样子,反而说不下去了。   她想了想,也明白了铜果的未尽之言,只问:“那宫女是如何死的?”   铜果紧紧攥了攥手,缓缓低下头去:“她被人欺辱了,倒是没有自怨自艾,拼命反抗的时候不小心刺死了那菜户,慌张之下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受了欺辱,又杀了人,又害怕又委屈,坐在妆镜前,借着幽幽的烛光看着自己,最终给自己梳妆打扮一番,然后上吊自尽了。”   她能反手杀了那菜户,倒是个烈女子,只是太过可惜了。   沈轻稚面色也沉了下来,问:“那中监呢?”   铜果叹了口气:“行宫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冯公公和管事姑姑都不肯善罢甘休,不用查也知道是那中监干的好事,于是冯公公直接下令打他五十大板,拖去北边的临房等死。”   宫里要罚一个人,光死还不够,必要他皮开肉绽,孤独躺在屋子里,在疼痛中煎熬地死去。   这个惩罚算是重的,却也救不回那小宫女一条命。   沈轻稚道:“这故事到了这里就算结束了。”   铜果却要求:“娘娘,这故事并未结束,那个中监被打得浑身都烂了,奄奄一息被扔到临房里去,冯公公怕他死屋里臭了,还派了两个小黄门盯着,等他咽气就去拖去乱葬岗扔了。”   “结果那中间被关进去的时候已经进气多出气少,停在弥留之际,到了夜半时分,小黄门就在窗口点了蜡烛,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就是被里面的惊叫声惊醒的。”   “他们就听见里面那中监喊叫,说是别来找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错了,我也要死了的话,然后就只剩下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沈轻稚已经听明白了,为何后续会流传出这个故事来。   这中监到了半夜大抵快要死了,回光返照一回,迷迷糊糊说了这些胡话就厌弃了,刚好那临房里可能有人遗落了铜镜,故而落地的就是那铜镜。   所以铜镜烛火加上这个悲惨的故事,编织出了一个新的流言。   从此以后,行宫怕是很少有黄门敢打宫女的主意了。   因为死去的小宫女阴魂不散,她是要索命的。   沈轻稚为这宫女赶到惋惜,却又觉得冯公公和管事姑姑聪慧,行宫流传这样的传闻,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保护宫女们而已。   这个做法最不值得夸奖,可在久无人来的行宫中,却是最好用的法子了。   沈轻稚拍了拍铜果的手,见四周几个宫女眼睛都红彤彤的,也都很是害怕,就给他们讲了讲自己的想法,让她们安心。   这故事说完,沈轻稚的妆发都已做好,她今日特地挑了一身鹅黄色的薄袄裙,袄子上绣了可爱的绣球花,头上再配双环髻和鬓边的绣球花钗,显得整个人可爱又俏皮。   出来玩,就是要穿新鲜样子。   沈轻稚见众人还沉静在故事里,便一人捏了一下小脸蛋:“你们啊,故事听听也就罢了,若是觉得行宫的小宫女们可怜,你们就多关照着些,活着的人得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才行。”   “至于这神鬼之说,都是无稽之谈,咱们自己心里清楚,却也别往外传。”   沈轻稚这么一说,银铃几人神色就好起来,陪着她去用早饭去了。   今日的早膳很有东安围场的特色。   沈轻稚敢在膳桌前坐下,一碗冒着热气的荞麦面就端了上来。   沈轻稚抬头一看,却发现端面来的是个清秀的年轻人。   他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垂下的眼眸微微颤动着,不敢去看沈轻稚的面容。   沈轻稚略一回忆便想起来。   “你是……柳公公?”   柳公公三个字一出口,对面的年轻黄门便撩起衣袍利落跪了下来。   他本就大病初愈,整个人还带着苍白的病弱,这么卑微地跪在沈轻稚面前,更显得怜若。   沈轻稚看着他那张俊俏容颜,倒也明白为何贵太妃对他如此执着。   满长信宫里也再挑不出这么俊俏的黄门来了。   沈轻稚正在出神,匍匐在地的柳素衣就利落地给她行了大礼:“娘娘救命之恩,小柳子没齿难忘,没有娘娘,就没有小柳子这现在。”   “好了好了,”沈轻稚温和一笑,让戚小秋赶紧把他扶起来,然后才温言道,“怎么今日是你来侍膳?本宫已经同陛下商议过了,把你调去乾元宫伺候陛下,你放心便是了。”   柳素衣听到陛下两个字,缓缓低下头,然后才道:“小的谢娘娘,谢陛下宽仁,小的已经被调入乾元宫,专侍奉陛下用膳,如今已经是大黄门了,小的能有今日,都是陛下和娘娘的宽容。”   沈轻稚这才明白,他为何跟来了行宫。   “这就好,陛下待下宽和,只要你忠心不二,勤勉努力,就一定能步步高升,待到哪日当上中监,且莫要忘了本宫的红封。”   沈轻稚见他有些胆怯,便玩笑了一句。   柳素衣仓皇抬起头,那双小鹿般的眸子飞快看了一眼沈轻稚的温柔面容,然后就仿佛被惊吓到般,飞快低下了头。   “小的谨记在心。”   叙旧的话说完,柳素衣便忙对沈轻稚行礼:“娘娘,这道荞麦面是陛下赏的,陛下早晨起来吃着觉得好,便惦记着娘娘,叮嘱小的给娘娘送来。”   皇帝表示看中的心思其实很简单,一是给位份,二是给东西,左不过荣华富贵四个字。   但是若想表现得亲近和爱重,就要在日常的琐碎事里。就比如这一日三餐,能让陛下日日都惦记着吃没吃好,喜不喜欢,才是真本事。   显然,宫里有这真本事的只有太后和宁嫔娘娘两人。   一个是悉心养育陛下长大的母亲,一个则是陛下惦记在心里的宠妃,故而才有这日日都有的赏菜。   沈轻稚看着手里这碗热腾腾的荞麦面,蒸腾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让她看起来越发温柔美丽。   沈轻稚笑弯了眼睛:“陛下真好,那臣妾就多谢陛下了。”   在她对面,柳素衣垂眸静立,眼眸只盯着崭新的鞋面,不言不语。   他在想什么无人能知,他自己似也不懂。 第69章   沈轻稚心满意足用过了早膳, 然后便在自己的小花园里散步。   芙蓉园虽然以芙蓉为名, 可也有其他的花朵搭配其间,除了芙蓉,还有秋日时节经常会盛开的丁香、秋海棠、菊花、晚香玉、紫茉莉等,这些花姿态各异, 颜色不同, 一大团簇拥在一起,仿若人间盛世。   沈轻稚徜徉花海间, 嗅着花香, 看着百花,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自己都成了花中仙子,灵动可爱。   待她一路从前园绕到后院,沈轻稚便看到了一棵昨日没注意的桂花树丛。   这是一丛四季桂,花朵呈漂亮的乳黄色, 凑近一闻,才能闻到幽幽静静的桂花香。   四季桂因着四季盛开, 故而香味减淡, 但花叶却美丽,别有一番风味。   丹桂飘香,才是一年秋日好。   沈轻稚很喜欢桂花, 便同戚小秋道:“回头得了空,瞧瞧这东安行宫里可有大花丹桂, 这种桂花香味极浓,用来做桂花糖最是得宜,咱们做上几罐带回宫去,能吃许久。”   戚小秋便应下:“是。”   园子逛完了, 沈轻稚就出了芙蓉园,一路领略行宫各处宫室的景致,一路仔细看行宫里的花草树木。   出来游玩的日子特别开心,沈轻稚觉得自己一整日都没做什么正事,一晃神一日就过去了。   次日清晨,沈轻稚又得了萧成煜的赏菜。   还是柳素衣送来的,是一整碟赤豆驴打滚,这点心盛京也曾流行过,宫里的御厨也经常做,但确实是奉天当地的特产。   沈轻稚笑着谢过柳素衣,柳素衣这一回未多言,只是低下头行了礼,匆匆便退了下去。   铜果就说:“这小柳公公性子也太腼腆了,侍膳黄门可得能说会道才行。”   银铃就拍了她一下,道:“要你操心别人前程。”   “这不是因他是娘娘救下来的,”铜果小声嘀咕,“旁人什么前程跟咱们有何干系?我这不是想着他要是以后前程好,于娘娘有利。”   铜果满心都是为了沈轻稚,沈轻稚自己心里也明白,故而没有去说她这话说得太过势力,只道:“好了,用饭吧。”   东安围场的驴打滚跟盛京的不同,个头略有些大,糕体软软黏黏的,根本不成形状。   但好吃是真的好吃,外面那一层熟豆粉又香又细腻,配上软糯的米糕和里面带着红豆颗粒的红豆沙,别提多好吃了。若非此刻是清早,沈轻稚怕积食不消化,否则她一整个都能吃下去。   用过了早食,沈轻稚照例出去游玩。   昨日大概所有人都在歇着,没怎么出门,沈轻稚一路都没碰到熟人,今日倒是刚一出门就碰到了李巧儿。   李巧儿往常都是跟纪黎黎在一起的,她们两人在东安围场也是一起住在听鹂馆的,沈轻稚没想到她会自己出来逛园子,没叫纪黎黎。   李巧儿一眼就看到了沈轻稚,她忙上了前来,笑着对沈轻稚行礼:“宁嫔娘娘大安。”   沈轻稚淡淡看了看她,脸上也端着恰到好处的笑。   她不去看她身上的那块奇怪的玉佩,只道:“你怎么自己出来了?纪淑女呢?”   李巧儿乖顺陪在她身边,压低声音道:“娘娘,黎黎有些晕车,这一路都不是太安稳,昨日睡了一日,好不容易养好精神,妾便让她再养一日,故而没有唤她一起出来。”   沈轻稚叹了口气:“也是她身子不好,这一回在东安围场好好养养,也学一学骑马围猎,等到身子康健了,下回来就没那么难受了。”   这话听起来动听极了。   李巧儿只是温和一笑,说:“娘娘还是跟以前一样。”   沈轻稚脚步微顿,笑着问她:“怎么一样了?”   李巧儿想了想,这才道:“娘娘从以前就很乐观,什么事都难不倒您,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您都不卑不亢的,自己心里无愧,您就不害怕。”   “几年前在浣衣局时是这样,后来在望月宫也是这样,”李巧儿脸上笑容收了起来,显得有些哀伤,“娘娘得陛下宠爱,陛下去哪里都会带着娘娘,妾同黎黎又哪里有这般运道,明年说不得就来不了了。”   其实以萧成煜的个性,他很怕麻烦,来东安围场只带沈轻稚是最好的,但萧成煜又知道这偌大的行宫不能总是一潭死水,总得有点人气,故而才带了这么多妃嫔,甚至还把太妃和小公主也带来了。   就为了让行宫热闹起来。   这种热闹,是人丁兴旺的繁荣,是一眼能看到的期盼。   萧成煜不耐烦,却并不意味着他会只顾着自己。   他很懂得身处皇家,作为皇帝要如何行事,百姓想看什么,就表现给他们看。   这些沈轻稚心里明白,却也没必要同李巧儿等人说,她只是安慰她:“你好好侍奉陛下,以后还是有升位的机会的。”   李巧儿低下头,却也只轻轻叹了口气。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很快便换了个话题:“你们住得如何?后日陛下要去东安围场行猎,你们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就提前跟丝柳姑姑打好招呼,丝柳姑姑会给准备的。”   萧成煜到了东安围场之后,前面的两三日都用来接见朝臣了,他接见的除了几位奉天等地的父母官,其余便都是此处驻扎的大营将领。   奉天大营跟九门大营一起拱卫京师,保卫皇帝安全,此处的左都督是他当太子时先帝提拔上来的年轻人,名叫李敢,是个武艺高超的军事奇才。   李敢今年不过才二十八,他五年前高中武状元,此后一直在萧成煜身边做东宫指挥使,去岁才调入奉天大营。   只不过因其年轻,前些年官位并不算很高,但他名声很响,人也聪明会经营,故而他调至奉天大营之后倒是在这里扎下了根,在萧成煜继承大统之后,直接提拔他成为奉天大营左都督。   他手里捏了两万兵马,已经成了新锐将领,只不过这一次萧成煜过来东安围场并没有大张旗鼓调兵,没有挪动奉天大营,他身边的禁卫是金吾卫和锦衣卫。   金吾卫和锦衣卫的指挥使这几日虽称不上是频繁觐见,却好歹比那些从盛京跟来的文臣们强,他们能见到萧成煜的面。   于是这几日,外宫的氛围明显紧绷起来。   住在内宫的众人自是亦无所觉,尤其是宫妃们,她们是过来散心的,根本不知朝政大事。   沈轻稚虽然知道,但她不会同旁人说,今日碰到李巧儿,也不过是提点她一番,让她后日去围猎时不至于什么都没准备。   这个提点,很是耐人寻味了。   李巧儿眨眨眼睛,她心中微动,却并未再此事盘桓。   围猎的事众人皆知,李巧儿自然不例外,不过她也说:“谢娘娘关心,妾不会骑马,更不敢围猎,到时就在帐篷里吃些烤肉,就觉得挺好了。”   沈轻稚点点头,笑着问:“你不会骑马吗?大楚北地,尤其是盛京附近有许多马场,会骑马的女孩是很多的。”   她漫不经心道:“你是哪里人?”   李巧儿微微一顿,也笑着说:“娘娘,妾是京郊南雨花淀人士,同娘娘算是同乡,不过妾没什么福气,所住的村子离娘娘那边不算太近,同娘娘在少时没什么缘分。”   沈轻稚便笑了起来:“哎呀,咱们两个还是同乡呢,你怎么不早说?这是好事的。”   李巧儿腼腆一笑:“原来没机会说,现在觉得不太好说了。”   “难怪你之前说过荣恩堂的事,也是我愚钝没听出你的意思,这会儿倒是把话说开了。”   沈轻稚笑眯眯道:“我少时还去过马场里做工,你可知道张员外家的马场?他们家的马儿很漂亮,都是一色的矮脚马,我那会儿就很喜欢,总想着我也有一匹就好了。”   沈轻稚摸着路边摇曳的花草,轻轻叹了口气:“可我不过是个孤儿,哪里能拥有属于自己的马儿?你呢?你家里又是什么情形?”   之前李巧儿跟其他几个小主一起过来拜见她时,说了几句话,沈轻稚便让钱三喜查了查她的身世。   但宫女的身世其实不太好查,这宫里的宫女太多了,几百人之众,沈轻稚当时只知道她的籍贯写着雨花淀李村,父母健在,上有两个哥哥,其余便不知了。   今日这一番试探,多是因那块玉佩。   沈轻稚也不怕她怀疑自己,她若是疑神疑鬼便更好了,她若是心里有鬼,就会主动出手,到时候就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了。   从马儿直接说到了李巧儿的家中,李巧儿面色不变,只是显得有些落寞。   她停住了脚步,微侧过身去,仿佛是在看花坛里的紫茉莉。   沈轻稚就听到她淡淡开口:“娘娘,妾虽有父母,却也跟没有没什么不同,妾上有父母,也有两个哥哥,家中又有十几亩田地,按理说日子应当好过,可是……可是我这个长相,闹得家宅不宁,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   沈轻稚不去看她面容,也只是看着那一丛紫茉莉,安静听她讲述。   李巧儿苦笑道:“我少时就生了这样的异域面容,可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京郊人,祖上几辈都没离开过雨花淀,偏我同家里人只能生得不同,我父亲……难免有些怀疑。”   “但农家人家家户户都住在一起,又欺负我们那个小村子,一共才三四十户人家,整个村子里就没有一个长成我这样的,男女都没有。”   “故而我父亲即便怀疑,也没怎么表现出来,只不过对我一直不冷不热的,两个哥哥也从不同我说话。”   “而我母亲……若非我这个相貌,她的生活应当很平顺,不会被父亲猜忌,所以……所以她也不喜欢我。”   难怪李巧儿这样的家世会入宫当宫女,她留在家里也不会有好日子。   李巧儿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言了。   沈轻稚似也为她这一番言辞感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甚至还低声安慰了几句。   两个人在花园里说了许久的话,沈轻稚才往回走。   路上,戚小秋低声问她:“娘娘可信她?”   沈轻稚笑了:“你看她自己信吗?”   一个人若是心虚,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往边上看,沈轻稚自己编了无数个晃眼,但她毕竟已经拥有过三十几岁的人生,现在重活一次,心境和心态是大不相同的。   她能做到,但李巧儿作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孩不一定能做到。   今天她表现得已经很好,甚至还流了眼泪,但沈轻稚注意到,她不停在抚摸腰上那块锦鲤玉佩。   沈轻稚对戚小秋道:“不急,咱们且好好看着,一日日都会有精彩大戏。”   ————   下午时分,沈轻稚是在一片鸟语花香中醒过来的。   她就睡在窗边的软塌上,明媚的光透过隔窗钻进屋来,照得她浑身都暖了。   沈轻稚翻了个身,觉得通身舒畅,即便只睡了小半个时辰也觉得餍足。   只不过东安行宫往常没人来,如今即便萧成煜要恢复祖制,一年估摸着也就来一两次,故而所有的宫室都没换琉璃窗。   先帝是个勤俭的性子,萧成煜也不遑多让。   沈轻稚缓缓坐起身来,靠在隔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窗缝,透过那缝隙看下面的一丛丛姹紫嫣红的花束。   不知从哪里飞进来一只蝴蝶,正闪动着斑斓的翅膀,小心翼翼落在婀娜的花间。   沈轻稚看得心都静了。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招呼一声:“叫起吧。”   银铃和铜果进来伺候她洗漱,等到她坐在妆镜前时,戚小秋就领着宫人进来了。   那宫人手里抱着一架古琴。   沈轻稚的琴技并不精湛,只能艰难成曲,弹不出什么意蕴深长的调子,也正因此,她看戏也看不出好坏。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看个热闹罢了。   戚小秋不等她问,就让那宫人把寝在露台上架好,笑着同沈轻稚道:“这是凤凰台那边遗留的古琴,宫人们提前把这凤尾调好,特地呈送给娘娘把玩。”   “好,一会儿就去弹一曲清平调。”   戚小秋便点头,她过来给沈轻稚倒了一杯蜂蜜橘子水,一边道:“娘娘昨夜里好像是出了事。”   沈轻稚眉峰一挑:“什么事?”   戚小秋瞥了一眼铜果,见她已经领着小宫女端水下去了,才道:“大抵同昨日铜果说的故事有关,但臣也不确定。”   她们过来东安围场后,章婼汐大手一挥,说自己什么事都不管,她就是过来骑马的,让丝柳和荣庆有什么事都寻沈轻稚来禀报,让宁嫔娘娘全权定夺。   东安行宫能有什么大事,沈轻稚也早就做惯,故而也没推辞,直接就把管宫的差事接了下来。   最要紧的事这一回东安围场不是白来,萧成煜还有大事要办,沈轻稚管宫其实也是萧成煜的意思。   因此东安围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沈轻稚都能知道一些。   戚小秋压低声音道:“其实也不是多要紧的事,昨夜里行宫里的御膳房少了不少干粮,大概有十几个馒首和包子,还有五六个窝窝头,一开始御膳房的笔式帖点数的时候以为自己点错了,又喊了一个人来,才发现确实是少了,不过行宫常年没贵人来,御膳房的也没什么手艺好的大厨,他们做的都是宫人吃用的饭菜,故而多了少了的倒是没人在乎。”   但如今是不同的,贵人们都在行宫里,而且行宫御膳房还来了那么多长信宫里的大厨,故而行宫原来的宫人都很谨慎,深怕做的不好被训斥,一言一行都很有规矩。   可越是规矩,越容易出差错。   这两日整个行宫不说鸡飞狗跳,确实有不少鸡零狗碎的小事,这些甚至都到不了丝柳姑姑跟前,他们自己就能解决。   御膳房的事就可大可小了。   少几个馒首,可能是今日谁多吃了一两个,这十几个的量就很好算,但若要往大里说,这些干粮会不会是被人偷走的?   可这行宫里的宫人又为何要偷干粮呢?   沈轻稚眯了眯眼睛,她仰头看向戚小秋,戚小秋便忙搬了个绣墩过来,坐在她身边继续说道。   “御膳房觉得事情不大,简单查了查,觉得没什么差错,这事就揭过了,也就是丝柳姑姑细心过问了一两句,但不想兴师动众,也没多查。”   戚小秋道:“可是今日一大早上,就有个小黄门求到了丝柳姑姑身边的大宫女面前,说自己同屋住的兄弟不见了,一夜都没回来。”   沈轻稚若有所思道:“丝柳是觉得丢了馒头同少了黄门是一件事,她以为那小黄门偷了干粮跑了?”   “正是如此,娘娘英明神武,一猜就透。”   戚小秋道:“这么说来确实合理,但有个问题,如今行宫来了皇帝,又来了这么多皇亲国戚,其实行宫的日子好过许多,宫人们是更忙碌,但月银也翻了倍的,若是小宫女跑了倒还在理,大抵是年纪小吃不了苦,想家了要回去,都能理解,但黄门呢?”   “一个阉人,即便出去娶妻也生不了子女,这且还是后话,最要紧的是黄门没有自己的户籍,他们出了宫怎么安家?实在有钱倒是可以去黑市买个身份户牒,但一个行宫的小黄门,都已经流落到这个份上了,是出不起这个钱的。”   所以这事表面上看来是小黄门偷偷逃宫,实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沈轻稚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这事行宫估计也不想多查,他们大抵怕查出来往年的旧事,无论是什么案子都不好看,显得他们管理无能,咱们也是初来乍到,丝柳大抵也想高抬贵手,不去干涉,你们就且记得这事,若是事还有变,再另行处置。”   行宫不比长信宫,戒备没那么森严,当然不是说皇帝深处行宫就不安全,而是因行宫占地广阔,同东安围场毗邻,宫人若想逃出行宫并没有那么难,只要肯吃苦,翻过奉天山,就能从行宫跑出去。   这小黄门若真是逃走了,沈轻稚倒要去佩服他,就怕他不是走了。   这宫里,让一个人消失最简单的做法就是扔进井里。   只有死人才不会再出现。   戚小秋同沈轻稚的目光碰了碰,立即便明白了过来,她忙道:“臣明白了,这就叮嘱丝柳姑姑,在行宫各死角处再查一遍。”   沈轻稚点头,道:“辛苦了。”   说完正事,她才想起之前戚小秋的话,问:“不过这事怎么会同之前那故事有关系?”   “唉,忘了同娘娘讲,”戚小秋拍了拍脑门,“那个失踪的小黄门听闻是同行宫的一个宫女交好,但那宫女却还是二十岁直接出宫了,那小黄门魂不守舍好一阵,又转向另一个宫女。”   沈轻稚便明白了,难怪那黄门的同寝那么害怕,顾不得别的还敢去求丝柳的大宫女,原来是怕冤魂索命。   这件小事说完,银铃也给沈轻稚梳妆打扮完,依旧给她梳了一个俏皮可爱的双环髻,在发间簪了一朵粉紫的芙蓉花,显得她越发娇俏可人。   沈轻稚在妆镜里左瞧瞧右看看,然后便挑了一身水红的轻薄袄裙,笑着道:“哎呀,我就是美。”   银铃弯眼睛笑了:“是是是,娘娘披个麻袋都好看的。”   沈轻稚捏了捏她的脸,就要领着众人去花园散步。   就在这时,戚小秋透过大开的隔窗看到小多子快步进了芙蓉园,钱三喜忙迎了上去,同小多子说笑。   戚小秋立即让银铃扶着沈轻稚坐回妆镜前,道:“娘娘,多公公来了。额心再加一朵花黄吧,另外耳铛也换成金串珍珠耳铛,发间再戴一支珍珠花钗。”   沈轻稚今日的妆容偏轻巧灵动,太重的首饰不好配,配珍珠是刚好的。   听到小多子来了,沈轻稚便重新坐下,让银铃给她继续打扮。   待到她下楼时,钱三喜已经同小多子喝了一杯茶了。   见了沈轻稚,小多子忙起身行礼:“娘娘,陛下请您过去赏景呢。”   沈轻稚笑了笑,道:“好,有劳多公公了,今日这茶吃得好不好?回头让喜子给你包二两,回去吃。”   小多子哪里敢要她的东西,忙摇头说不用了,这便跟着沈轻稚出了芙蓉园。   畅春芳景跟芙蓉园只隔了一架拱桥,沈轻稚便溜达着慢慢行走,不到一刻就来到了畅春芳景门前。   畅春芳景前有一队金吾卫驻守,他们似乎都没瞧见沈轻稚,目不斜视盯着前方。   只有总旗过来同沈轻稚见礼:“宁嫔娘娘安。”   沈轻稚同他点头示意,没有多言就直接进了畅春芳景。   这是沈轻稚第一次进畅春芳景。   这一处的精致自然比沈轻稚那边要精致许多,主殿阁是个连楼,一边三层,一边二层,在一群参天大树之间,显得异常高耸巍峨。   前院有花园、假山和树池,后院还有一处竹林,观景台以及阁楼,整个布置精巧别致,越往里去越有曲径通幽之感。   萧成煜接见朝臣的时候,一般在前庭的见春轩,亦或者去外宫的勤政殿,故而此刻寝殿里是不会碰见外人的。   沈轻稚一路行来,竟是越走越慢,最后她停在了锦鲤池前,低头看着满池子的经理。   这池子可比乾元宫里的大上一倍不止,里面的经理膘肥体壮,一个个红彤彤圆滚滚的,见了人来也不怕,一窝蜂涌上来讨食吃。   沈轻稚忍不住笑起来:“真喜庆。”   她话音落下,另一道声音便想起:“原你在这里玩。”   沈轻稚回过头来,就看到萧成煜大踏步动殿中行来。   畅春芳景的主殿阁一楼全部都是大开的隔窗,所有的阳光全部倾泻近来,落在萧成煜身边,落在他眼里眉间。   萧成煜身上难得穿了一件浅蓝色的修身长衫,衣摆处有忽明忽暗的银线绣龙纹,他头上随意束了一顶白玉冠,显得越发俊逸出尘,挺拔修长。   沈轻稚也不知他今日都见了谁,又有何事,但他此刻面上带笑,瞧着便很放松。   两人的目光在明媚的阳光里碰出霞光,沈轻稚眉眼一弯,冲他悄然一笑。   她在锦鲤池前亭亭玉立,巧笑倩兮,光阴从她发间的芙蓉花滑到她额心的花黄,最终落到她明媚的桃花眼里。   妩媚动人,灵动可爱。   那一眼,就足让人魂牵梦萦,终身难忘。   萧成煜此刻听不到任何声音,风声、水声、竹响、鸟鸣皆在他世界里消失。   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那么有力。   亦那么期盼。   萧成煜模糊之间意识到,他为何会心跳了。   那似乎是心动的味道。 第70章   阳光正好, 秋高气爽,自是人间好时节。   天美,景美, 人更美。   沈轻稚从锦鲤池边路过, 裙摆飞扬, 面容绮丽,她向萧成煜款款而来:“陛下怎么出来了?今日可是忙完了?”   她一步步来到萧成煜面前,身上的苏合香飘然而至,侵染了萧成煜的呼吸。   沈轻稚很自然挽住他的臂膀, 两个人便亲密地依偎在了一起。   四周的宫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瞧见似的, 都木着一张脸, 一言不发。   这宫里能对陛下这么大胆的也只有宁嫔娘娘, 最神奇的是陛下也不延误,反而安之如怡。   宫人们一个个都是人精,宁嫔娘娘在陛下心里是什么位置,他们早就看得透彻。   故而沈轻稚这刚一到, 那边年九福就让人煮好了葡萄乌龙茶。   沈轻稚挽着萧成煜的臂膀,仰着头看他:“陛下, 若是不忙,带我瞧瞧这畅春芳景?”   萧成煜点点头,带着她转身,直接往二楼行去。   “正巧今日得了空, 便唤了你来, 晚上在此处吃炙肉。”   沈轻稚便笑弯了眼睛:“陛下真好。”   萧成煜心里说不出的温暖,竟觉得面上都有些热了,他轻咳一声, 道:“不值一提。”   两个人直接上了二楼。   主殿楼同边上的副殿楼之间是有连廊拱桥的,连廊就位于两处阁楼的二楼雅室处,从主楼雅室出来,就是宽阔的连廊。   萧成煜领着沈轻稚上了连廊,两人站在连廊处往前后两处看。   沈轻稚低下了头,惊喜地发现连廊下面不远处就是锦鲤池。   “陛下,这设计真是精妙,此处还能喂锦鲤。”   萧成煜点头,两人在此处看了假山竹林,然后才去了副楼。   副楼前有个小戏台,小戏台并不在畅春芳景之中,而是在畅春芳景之外,同副殿楼隔着花丛相望。   若是想听戏,就让乐司在对面的小戏台上唱,副楼的戏厅里能听得清清楚楚。   萧成煜虽早就知道畅春芳景是什么模样,还是陪着沈轻稚重新转了一圈,这一路还发现了几处没发现的小巧思,倒也不算无趣。   最重要的是,听到沈轻稚在身边轻声细语地说话,他心里就觉得静谧。   待得逛完了畅春芳景,两人才回了二楼的书斋。   书斋外面是一整面的竹窗,此刻全部都别打开,让明媚的阳光照耀进来。   竹窗前放有软塌和博山炉,对面一道姹紫嫣红的四扇屏风,被光影照耀得瑰丽缥缈,颇有意趣。   沈轻稚瞧了一会儿,才看向萧成煜:“陛下唤臣妾过来有何事?”   用饭赏景都是后话,萧成煜一定有要紧的事。   萧成煜想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有事,只是想起两日未曾见她,便让人把她请了来。   可人请来,他又不知要说什么,一时间竟显得有些凝滞。   沈轻稚眨眨眼睛,难得从他面上看到犹豫,不由有些担心:“陛下,可是有什么大事?”   萧成煜深深看她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他手里不自觉捻起佛珠来,蜜蜡佛珠在他手里一下下转着,仿佛高天之上的转经筒。   他手里念着佛,嘴上却说着杀伐果断的血腥事。   “后日围猎定有事端,倒时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莫要害怕。”   沈轻稚眯起眼睛笑了:“陛下,臣妾这么大的胆子,何时怕过?陛下不用为臣妾担心!”   听到她的话,萧成煜漫不经心点头:“是,你说得对。”   这么说着,他便吸了口气,端起茶杯狠狠灌了一口。   下一刻,沈轻稚就看到他捂着嘴咳嗽出声。   “咳咳。”   十分难得的,萧成煜把自己咳红了脸。   沈轻稚:“……”   那茶水是年九福刚倒出来的,还有些烫口,谁知萧成煜看都不看,一口就灌下一整杯,能不被烫到吗?   “陛下,您真是的,”沈轻稚忙去了帕子,探过身去轻轻给他擦脸颊便道水渍,“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乱吃茶呢?”   沈轻稚声音里带着些无奈,却又有些浓得化不开的笑意,萧成煜对上她的视线,顿时觉得脸上更热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是手忙脚乱的,同平日的大大相径庭。   沈轻稚轻笑一声,仔细帮他擦干净脸,然后对战战兢兢的年九福道:“这不怪陛下,都是年大伴的错,怎么能上这么烫的茶呢?”   年九福:“……”   年九福膝盖都软了,险些没跪下给宁嫔娘娘磕头。   萧成煜这会儿终于缓了过来,努力维持皇帝陛下的尊荣,他淡淡看了年九福一眼,只道:“无妨。”   年九福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之后他再倒茶,确实不敢上刚泡开的茶了,等了一会儿才又呈了一碗茶汤上来。   沈轻稚道:“今岁的葡萄也好吃。”   萧成煜点点头,对她道:“函谷关的葡萄满大楚都有名,即将成熟的时候用油纸包好,可以卖往全国各地。”   大楚早年的开国皇帝,趁着百废待兴流民众多,特地顺着长河修了两条运河,这两条运河四通八达,带动了整个大楚的商业往来。   就比如函谷关的葡萄,可以顺着官道一直送到丰泽原,从丰泽码头登上商船,两日内可抵达长河沿途各大州府。   他们现在用来煮茶的葡萄,就是函谷关的紫葡萄。   又甜又香,放进乌龙茶里增添果香和风味,非常得宜。   沈轻稚很喜欢这茶,听了也笑:“到了这个时节,函谷关一定都是成熟的紫色葡萄。”   萧成煜嗯了一声,没再说葡萄的事。   两人坐了一会儿,直到身上都烤暖了,沈轻稚才看向一直在发呆的萧成煜。   说实话,她从未见过萧成煜发呆,他总是很忙碌,无时无刻不在处理政事,就是生了病,也强撑着不肯躺下。   但现在萧成煜竟然坐在这里,一边吃茶一边发呆。   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沈轻稚借着影影绰绰的光阴,偷偷看萧成煜的面容,他此刻正垂着眼眸,看着茶杯里的碧绿茶汤。   他的睫毛又长又卷,在他那双漆黑的眸子上落下一道道阴影,顺着那阴影往下看,就是他挺拔的鼻梁和轻抿的薄唇。   沈轻稚看着他的嘴唇,明明是很凌厉的薄唇,但她却知道,那双唇有多柔软。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脑海里竟是一阵绮丽,也不由红了脸儿。   恰逢此时,萧成煜感受到她炙热的目光,猛地抬起了头来。   两个人的视线再度撞到一起,沈轻稚即便脸皮再厚,这会儿也显得有些扭捏了。   倒是萧成煜,从那种缥缈的出神中找回神智,他一瞬不瞬看着沈轻稚微红的双颊,清了清喉咙,才问:“怎么?”   沈轻稚摇了摇头,又低头吃了口茶,才道:“没事,就是被晒得舒服,走了会儿神。”   萧成煜又看她一眼,倒是没再继续追问。   “来了东安行宫两日,哪里都没去,不如明日咱们一起去东安围场,朕再教你骑马吧。”   沈轻稚眼睛一亮,嘴上却还贤惠了一把:“当真,不打扰陛下政事吧?”   萧成煜勾了勾唇角,眉宇间多了几分笑意:“怎么,若朕说打扰,宁嫔娘娘就不去了?”   沈轻稚:“……”   沈轻稚心里念叨,陛下学坏了,竟会打趣人了。   “那可不成,陛下金口玉言,怎么能食言而肥呢?”   萧成煜淡淡笑了:“你知道就好。”   沈轻稚想了想,还是道:“陛下行宫附近可有村镇?臣妾想出宫去瞧一瞧,看一看,臣妾已经许久都没出过宫了。”   她语带向往:“臣妾还挺怀念曾经的人间烟火气的。”   萧成煜顺着她的目光,一起看向窗外蔚蓝的天。   天空从来没有边界,它一望无垠,能到人生的尽头。   萧成煜道:“出宫之前就安排好了这一趟的行程,待围猎结束,朕就带你去繁花镇,那是行宫附近最大的村镇,早年因有驻军,是新修起来的镇子,故而整个镇子规整漂亮,屋舍都是崭新的,加之奉天山上又有灵妙寺,故而南来北往的游客经常会在繁花镇停驻,好吃好玩不少。”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把沈轻稚说得向往极了:“陛下怎么不早些说,我这还没准备出宫游玩的衣裳呢,回去还得让尚宫局加紧赶制。”   萧成煜介绍得这么仔细认真,就得了宁嫔娘娘这一句抱怨,竟也没恼怒,只是好脾气道:“出宫之前,年九福已经让尚宫局准备了,不用你操心这事。”   沈轻稚一听,立即笑开了花,她笑盈盈看着萧成煜,娇嗔道:“陛下真好。”   这下,换萧成煜说不出话了。   两个人就这么零零碎碎说着闲话,竟也一直说到了晚膳之前,今日的晚膳果然如同萧成煜所言,准备了一桌子炙肉。   不过同沈轻稚那日在芙蓉园的炙肉不同,萧成煜不喜欢那股子味道,故而御茶膳房都是直接上的成菜。   但那鲜嫩的羊羔肉和鲜香的海鱼,还是让沈轻稚吃得分外满足。   用完了晚膳,沈轻稚便准备回宫,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萧成煜一个眼神叫了回来。   夜色正好,暧昧自来。   沈轻稚被萧成煜牵着手,一步步穿过满天繁星,来到暖汤阁楼里。   照例是萧成煜先进的暖汤,沈轻稚在外室打扮了许久,才一步步踏入。   一阵香风抚来,萧成煜心中一动,缓缓回过头来。   入目,是浓烈的红。   沈轻稚身上裹着一层火红的薄纱,长发披肩,赤足慢行,如同从烈火中涅槃重生的凤凰儿,一步步来到萧成煜面前,也一步步走入他心底。   沈轻稚来到池水边,她弯下腰来,任由乌黑的长发吹落到萧成煜的胸膛上。   她对萧成煜伸出手:“扶我下来。”   萧成煜在明媚的笑颜里,直接伸出了手。   暖池一下便沸腾起来。   在一片浓郁的苏合香里,沈轻稚重新品到了萧成煜的薄唇。   果然很软。   她心里想着,下一瞬就被萧成煜拖入暧昧的漩涡,再也挣脱不开。   夜色正好。   ————   沐浴结束之后,沈轻稚就把萧成煜从暖阁赶了出来。   宁嫔娘娘爱干净,还得重新沐浴干发才会就寝。   萧成煜穿好衣裳出了暖阁,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要做什么。   他披头散发站在廊桥上,垂眸看着下面游弋的锦鲤。   年九福小心翼翼站在他身后,见他一脸凝重,心里满是疑惑。   刚刚不是还跟宁嫔娘娘那么高兴,怎么这会儿就沉了脸?   皇帝的心思真是跟天气似的,阴晴不定,好难伺候。   年九福见萧成煜好半天不开口,左思右想,才问:“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萧成煜倒是没有生气,亦或者说,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欢喜事后,无论是谁都不会生气。   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间忘了今夕何夕。   听到年九福的问话,他才如梦初醒,沉吟片刻道:“朕只是,有些迷惘。”   年九福:“……”   年九福眼睛一转,突然福至心灵,问:“是跟宁嫔娘娘有关?”   萧成煜侧过身,淡淡看了他一眼。   年九福这会儿倒是不怕了,他不自觉挺起胸膛,笑着说:“能让陛下这般用心的,全天下便只得太后娘娘跟宁嫔娘娘了。”   萧成煜亲缘浅薄,只父母缘分略好一些,却也比不上寻常人家。   当了皇帝的,哪一个不是孤家寡人。   他还能有惦记在心里的人,全赖太后的维护和周全,所以说来,太后对他当真是一片慈母心肠。   萧成煜沉吟片刻,道:“朕只是不知道以后要如何行事,也不知道要如何看清自己的心。”   他同年九福没什么好隐瞒的,两个人一起长大,虽是主仆,可比亲人还亲近。   年九福一个太监,又还年轻,本来不应该懂那些情情爱爱,但他这人机灵又聪慧,心眼那么一转,立即便明白过来。   年九福小心翼翼试探:“陛下是发现自己心仪宁嫔娘娘?可这是好事啊。”   萧成煜又看他一眼。   “你如何得知?”   年九福就笑了:“陛下对宁嫔娘娘什么样子,您看着宁嫔娘娘的目光里有多少柔情,咱们成日里伺候在身边,如何不知呢?大抵只有陛下当局者迷,看不清自己的心。”   这话有些僭越,却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   萧成煜不由轻轻扶了一下廊桥的栏杆,垂下眼眸沉思起来。   “是啊,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答案。”萧成煜道。   从小到大,他很少信任别人,除了父母,就连最亲近的张太傅他都不会多说半句,平日里也就同年九福说上几句心里话罢了。   沈轻稚是一个意外。   年少时的那一场偶遇,沈轻稚自己并不记得,她只把他当成是一个跟她一样受了委屈的小黄门,想不到当年作为大皇子的他,也是要在雪天里罚跪的。   后来再相遇,当他发现母亲给他选的侍寝宫女是她的时候,不可否认的,他心里有那么一丝高兴。   然而当时他刚被封为太子,前朝事情有多又杂,他自己孤身站在孤岛上,四周皆是风吹雨打,那些心底深处的高兴和欢腾便被他忽略。   之后就是一日多过一日的相处。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他的生活里印刻上属于自己的痕迹,雅室里桌上放着的针线笸箩,香案上经常备着的苏合香,茶几上多摆上来的茉莉香片,乃至书架上那几本格格不入的话本,都是她在他身边日积月累生活过的证明。   从最初的相互试探,到现在的交心言谈,萧成煜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就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即便是朝廷里的大事,他也不觉得需要同她隐瞒,皆是同她讲得清清楚楚。   而沈轻稚从来没有辜负过他的信任。   她虽出身农户,却天生就聪慧敏捷,那些政事都能一听就明,甚至还能举一反三,给出自己独到的见解。   也正因如此,萧成煜更愿意同她商量正事了。   宫里的大事小情,天下的国计民生,两个人偶尔坐在一起吃茶时,也会随意谈一谈。   似是闲话家常一般,很自然就把话都说出口。   这种信任是深入骨髓的,这种陪伴也是让人安心的,乃至今日,萧成煜才突然意识到,这种感情并非源自于什么信任,什么权衡利弊,也并非因母亲的安排。   他只是单纯喜欢沈轻稚这个人。   因为喜欢,所以才信任。   道理就这么简单,只是他孤家寡人,看似坐拥天下,实际形单影只,至今才渐渐明悟。   可喜欢一个人,要如何做?要怎么做?   萧成煜并不明白。   在他看清自己的心之前,他已经想尽办法对她好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做,才能让她过得更好。   他甚至没想过要把自己的心思告诉她。   他怕她害怕。   萧成煜轻轻叹了口气,一向果决的他也不由犹豫起来。   年九福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但他却知道如何破解陛下的这份犹豫和颓丧。   “陛下,若是您心有疑虑,不如给太后娘娘写封信?太后娘娘眼界宽,她大抵能给陛下答案。”   萧成煜眼睛一亮。   他身上的颓丧一扫而空,赞许地看了一眼年九福:“不错,该赏。”   年九福腼腆一笑:“都是臣应当做的。”   萧成煜没有犹豫,他转身回了寝殿,让年九福寻了一张洒金纸笺开始奋笔疾书。   年九福也机灵,他没有凑上前来,只远远站在书架边发呆。   萧成煜一写起信来就有些受不住,他又很专注,乃至于沈轻稚进了寝殿都没察觉。   沈轻稚此刻已经洗漱更衣,头发也松松垂在脑后,她踮着脚进了寝殿,以为萧成煜已经歇下,可她刚一进来,就看到他又坐在书桌后写折子。   沈轻稚心里叹气,她轻手轻脚进了寝殿,想要过来吓唬萧成煜一下,然而她还没来来得及靠近,另一边站着的年九福突然开口。   “给宁嫔娘娘请安。”   他这一嗓子又亮又细,把沈轻稚吓了一跳。   然而这还不是让沈轻稚惊讶的,紧接着,她就看到萧成煜手忙脚乱把桌上的一叠纸收回了抽屉里。   沈轻稚:“……”   往常萧成煜就是写折子都不会背着她,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竟还知道要藏了。   沈轻稚有些疑惑,她前走两步,一眼就看到萧成煜额头上的汗。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呢?”   沈轻稚取了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头。   萧成煜难得有些心慌,又有些莫须有的心虚,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只是看着沈轻稚傻笑。   “没什么,写着玩的。”   沈轻稚嗯了一声,倒是没继续追问,只是无奈道:“陛下都这么晚了,以后即便有事也白日里再做,莫要累着自己。”   她声音轻柔,如涓涓溪流流淌入萧成煜的心田,让萧成煜心里的急躁被温柔安抚下来。   萧成煜点点头,他长长舒了口气,才从椅子上起身,对沈轻稚伸出手。   “走吧,”萧成煜看着沈轻稚的眼眸,脸上有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存,“一起安置。”   沈轻稚点点头,她今夜可是累坏了,自然也不能陪他挑灯熬油,既然萧成煜准备睡了,正好一起歇下。   待两人躺到床上,沈轻稚下意识翻了个身,滚进了萧成煜的怀中。   秋日时节的行宫气候宜人,一整日都不冷不热的,到了晚间时分虽有凉意,盖上一层薄被却正好。   萧成煜把她搂进怀中,换了一个让她舒服的姿势,就探过身去,在她额头轻轻印了一个吻。   “轻稚,晚安。”   沈轻稚唇角勾起笑容,她闭着眼睛,小声说:“陛下,晚安。”   一夜好梦。   次日清晨,沈轻稚早早便醒了过来。   今日很难得,她醒来的时候,萧成煜还未醒来,正在浅眠。   经过一夜的美梦,沈轻稚这会儿正躺在另一侧的软枕上,侧着身体看平躺安眠的萧成煜。   萧成煜睡觉是很老实的。   他经常仰面躺卧,双手交叠腹上,面容可称得上是安静平和。   同他白日里那般凌厉的冰冷眉眼大不相同。   萧成煜也不知是在做美梦还是什么,他唇角甚至还带着笑意,看起来昨夜睡得不错。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安静欣赏了一会儿美人秋睡图。   她看着看着,就有些出神,没注意到美人已经睁开眼睛,偏过头来看她。   “瞧什么?”   萧成煜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出声询问。   沈轻稚被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拍了拍胸口:“陛下,您吓我一跳。”   萧成煜就笑笑,道:“起吧。”   沈轻稚叹了口气:“陛下,东安围场又不用早朝,起那么早做什么?”   萧成煜想了想,道:“早起一些可以赏早晨的景致,站在阁楼上看一看日出,风景很美。”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她问:“阁楼上能看清吗?”   萧成煜道:“当然能。”   于是,宁嫔娘娘立即就不困了。   两个人一起叫了起,洗漱更衣之后,沈轻稚便道:“今日换一朵花吧。”   萧成煜看了看她,昨日的那一朵芙蓉花已经蔫了,她头上只戴了一支珍珠簪,显得很是素雅。   他牵起她的手,牵着她来到花园前,在满园的缤纷的花海中,选了一枝紫红的牡丹。   宫人上前取花,处理干净枝叶送来给帝妃二人。   萧成煜拿起那支花,仔细戴在她发髻上。   戴完之后,沈轻稚仰着头问:“好看吗?   萧成煜认真端详她的眉眼,他的目光只被她璀璨的桃花眼吸引,看不见那耀眼夺目的牡丹花。   “好看。”   萧成煜难得甜言蜜语:“宁嫔娘娘最美了,牡丹都不及你半分。” 第71章   两人早晨是在花园里用的早膳。   今日早膳有一道菜饽饽, 里面使用荠菜、粉丝、鸡蛋和虾皮混合的素馅,配上粗细混合的玉米面皮,特别有鲜香。   那是宫里很难吃到的味道。   沈轻稚很喜欢这菜饽饽, 自己一个人就吃了一整个, 最后却是什么都吃不下,只得捧着茶杯陪萧成煜继续用饭。   萧成煜一边吃一边说:“一会儿朕还要去见春轩,你便自在些,做什么都行。”   沈轻稚用帕子擦了擦嘴, 有些诧异:“陛下,用过了饭臣妾就要回芙蓉园了, 还得让尚宫局把衣裳送来,臣妾要看看合不合身呢。”   她心里惦记出去游玩穿的衣裳, 哪里有心思在畅春芳景等萧成煜, 在陛下和新衣裳之间, 宁嫔娘娘果断选择了新衣裳。   萧成煜:“……”   萧成煜瞬间就觉得手里的菜饽饽不香了。   不过他还是把早食吃完, 道:“那你去忙吧。”   沈轻稚笑眯眯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在他耳边说:“那臣妾等陛下一起去跑马!”   于是宁嫔娘娘带着一阵香风走了。   留年轻的皇帝陛下站在殿门口, 出了好一会儿神, 才转身回了殿楼。   沈轻稚回了芙蓉园,先歇了一会儿,才让尚宫局过来送衣裳。   年九福细心,命人给她准备了身秋日的薄袄裙, 都是坊间百姓娘子穿的款式, 上面没有绣纹, 都是一色的素衣,只贴身的布料细心,用的全是绫罗, 沈轻稚穿在身上不会觉得扎得慌。   沈轻稚瞧了瞧,她自己还挺喜欢的,便让仔细收起来。   一晃就到了午膳时分。   沈轻稚猜到萧成煜要忙到下午,也没主动派人去请,她自己用过午膳,又歇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悠悠转醒。   待她醒来时也不过刚过未时初刻,沈轻稚做起来醒了醒盹,便唤了银铃给她梳妆打扮。   既然要去跑马,自然要穿骑装。   沈轻稚穿好干练的骑装,又让银铃给她盘好长发,戴上轻便的珠花冠,便算打扮整齐。   或许是两人心有灵犀,她刚打扮齐整从殿中出来,打算在花园里等一会儿萧成煜,皇帝陛下就大步踏入芙蓉园。   沈轻稚今日选了一身青色的骑装,凑巧的是,萧成煜也穿的素青的劲装,两个人站在一起,仿佛一对璧人。   沈轻稚看着萧成煜,不由弯起眼睛笑了:“陛下,咱们穿了一样的衣裳,倒是很有缘分呢。”   萧成煜的目光在她的笑颜上留驻片刻,然后到:“是啊。”   说罢,他伸出手,牵起沈轻稚往外走去。   “从行宫到围场还有一刻的车程,先坐马车过去,待你以后学会了骑马,你就可以自己骑马过去了。”   沈轻稚心里高兴,她挽着萧成煜的手臂,仰头对他道:“陛下,我今日一定能学会骑马。”   萧成煜看她一脸笃定,心里觉得不太可能,却没反驳她,只说:“那你好好学。”   两人很快就到了东安围场。   东安围场占地极广,拥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和远处连绵的奉天山脉。   奉天山脚下是一片浓密的树林,那是秋狩主要的地点,这二十年来奉天山的大小动物都得尽情繁衍,今年的秋狩一定能有个开门红。   沈轻稚看着已经搭建好的观景台,看着一排排的帐篷,不由道:“陛下,奉天山里有狐狸吗?”   萧成煜扶着她下了马车,牵着她的手往马厩行去,道:“有。”   他想了想,道:“朕听说祖父在这里猎过两只火狐。”   沈轻稚眼睛一亮:“火狐一定很漂亮。”   萧成煜也算了解她,知道她不是为了皮毛,而是想养狐狸,便对她摇了摇头。   “即便猎到也不能带回宫里养,只能养在御兽园里,狐狸很臭的,你不会喜欢那个味道。”   沈轻稚只好叹了口气:“唉,兔子也臭的。”   萧成煜想了想,问:“你喜欢猫狗吗?猫狗宫里是能养的,只是以前母后不能养这些小动物,故而宫里也没其他的宫妃养。”   猫狗也喜欢,沈轻稚眨了眨眼睛,立即道:“那我要养雪团。”   萧成煜见她高兴,不由也勾起唇角:“好,回宫就让御兽园选一只最漂亮的给你送过去。”   “陛下真好,”沈轻稚立即吹捧萧成煜,“陛下待我最好了。”   萧成煜觉得耳根子都要热起来。   他轻咳一声,指着炙焰道:“你好久没看她了,给她喂点豆饼,亲近亲近再骑。”   沈轻稚便点头,过去同炙焰亲近。   萧成煜目光一直跟在沈轻稚身上,直到一个热乎乎的东西顶了他一下,他回过头来才发现踏云正瞪着他眼睛看他。   不知道为何,萧成煜竟在他眼睛里看到了埋怨。   萧成煜轻咳一声,拍了拍它的马头,也取了豆饼亲自喂它。   但踏云对于吃有些意兴阑珊,敷衍地吃了两口就不再吃了,只冲他踱步。   萧成煜知道他活泼,也喜欢疯跑,在宫里困了许久,早就想出来玩了,故而他便让御马监的太监每天带它出去跑几圈,让它撒撒欢。   但太监们骑术都不好,跑不快,踏云一直没尽兴。   沈轻稚听到这边踏云的动静,她回过头来,就看到踏云在跟萧成煜撒娇,而萧成煜颇为无奈看着它,竟只难得从皇帝陛下的脸上看到了不知所措。   “陛下,您先带它去跑两圈吧,”沈轻稚笑着说,“我跟炙焰再说会儿话。”   萧成煜见她确实不着急学骑术,便道:“那好,你莫要乱跑。”   他说完便翻身上了踏云,一勒缰绳,踏云嘶鸣一声,带着他犹如闪电一般窜了出去。   踏云通身乌黑,身形矫健,身上坐着高大修长的年轻男儿,全力奔跑起来的样子分外迷人。   沈轻稚一下就看呆了。   毕竟,这幅美男驰骋图不是随时都能瞧见的。   沈轻稚颇为满足地欣赏了一会儿,然后便拍了拍炙焰的头,低声同它问:“你想跑吗?”   炙焰听不懂她的话,只是在她手心里蹭了蹭,显得分外可爱。   萧成煜骑得很快,不过一个豆饼的工夫,他已经疾驰而归。   待一人一马回到马厩前,踏云终于安静了。   萧成煜翻身下马,让它自己再去跑两圈,然后便来到沈轻稚身边。   他这么疾驰了两刻,却脸不红气不喘,只那双漆黑的眼睛明亮若星,一看便知没有任何疲累。   “陛下,那我们继续学?”   萧成煜扶住她纤细的腰,帮她上了马儿,然后便轻松翻身一跃,稳稳坐在了她身后。   他双手从她腰间穿出,同她一起握住缰绳,在她耳边道:“开始了?”   沈轻稚点点头,腰背挺得很直,坐在马上一点都不显得惧怕。   萧成煜能感受到她的兴奋,知道她不害怕,双脚一夹,便带着她缓慢往前踱步。   一开始的速度是很慢的,还不如步行的速度快,但渐渐的,萧成煜发现沈轻稚确实不害怕,就让炙焰小跑起来。   炙焰欢快地在跑马场上跑了起来。   踏云也溜达着跟了上来,在他们身边奔跑着。   沈轻稚稳稳坐在马上,微风吹来,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   那时候她没有任何烦恼,每日除了学习就是玩闹,不用担心许多事,不用操心许多人,也不用为以后忧虑。   但少年时却一晃就过去了。   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是留不住。   沈轻稚重新睁开眼睛,她拍了一下萧成煜的手,自己主动握紧缰绳,声音清脆有力:“驾!”   随着她的动作,炙焰犹如天际闪过的晚霞,一跃而出,飞快向前奔跑起来。   沈轻稚的眼睛里有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少年不再,可未来无限,她想要畅快肆意的生活,就走好未来的每一步路,跑赢身边的每一个人。   沈轻稚几乎都要忘了身后的萧成煜,她同炙焰一起在草原上奔跑,一起感受秋日的微风,一起欣赏远处的山峦。   沈轻稚大笑出声。   萧成煜坐在沈轻稚身后,此时他已经松开了双手,让沈轻稚自己去操控炙焰。   他看不到沈轻稚的面容,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听到她畅快的笑声。   萧成煜没有阻拦,没有劝解,他只是跟着她一起笑。   一圈骑完,两个人都觉得酣畅淋漓。   待回到马厩前,萧成煜翻身下马,拍了拍炙焰的脊背。   他对沈轻稚道:“轻稚,你确实很有天赋,之后就换你自己骑了,不过朕会一直跟在你身边,你不用怕。”   沈轻稚骑在马上,低头俯视萧成煜,这是她第一次高高在上看着萧成煜,看着他仰起的面容,沈轻稚突然意识到他还很年轻。   萧成煜甚至还未及弱冠,他面容干净而纯粹,俊美而冰冷,他明明深谙世俗之中,明明处于政治漩涡里,可他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却依旧有着纯粹的光。   那是他心底深处,永远不会被熄灭的火。   沈轻稚垂眸,看着萧成煜轻笑,她道:“陛下,那要看你追得上我了。”   说罢,她轻喝一声,带着炙焰疾驰而去,只留给萧成煜一个火红的身影。   萧成煜站在原地,无奈笑了笑,也翻身上了踏云。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在草原上飞奔,纠缠,时而一起嬉戏,时而相互追逐,风儿吹过,送来的只有欢笑声。   待到沈轻稚跑出了一头汗,终于觉得累了,两个人才溜达着回了马厩。   沈轻稚问萧成煜:“陛下,我骑得好不好?”   “好,”萧成煜肯定她的骑术,“你确实很有天分,后日起,朕便给你开蒙武学,待到学有所成,你的骑术会越发精进。”   沈轻稚笑眯眯看他:“陛下,一言为定。”   萧成煜拍了一下踏云的头:“驷马难追。”   ————   沈轻稚已经许久都未曾骑马了,为了明日秋狩不至于起不来床,她今日就没敢敞开来骑。   只溜达了两圈,赏了赏景致,又让炙焰自己去玩了一会儿,她便离开了围场。   待回到行宫时天色还未晚。   萧成煜没让她回芙蓉园,直接领着她回了畅春芳景,简单洗漱净面之后,便一起上了四楼观景台。   此处是行宫里除了摘星楼以外最高的观景处,刚一登上观景台,沈轻稚就看到了天际如血一般的晚霞。   残阳如血,晚霞如练。   远处苍茫的草原一望无际,在视野的尽头,则是连绵的青山。   奉天山脉如同大地神祗,横卧在草木之上,俯瞰着整个东安野,安静守护着沃野千里的中原。   落日的余晖洋洋洒洒点亮了山上的棱角,即便距离很远,沈轻稚也能看到那一片景致如梦似幻。   他们两个人安静看了好一会儿奉天山,然后转向另一侧,去看热闹的城。   距离东安围场大约五里外,就是之前萧成煜所说的繁花镇,从观景台可以看到繁花镇的掠影。   此时傍晚已过,因帝妃二人要赏景,故而未在观景台上点宫灯,此时两人周身是一片静谧的暗。   然而繁花镇却是灯火通明的亮。   无数灯火点亮了城,也点两个两个人的眉眼。   袅袅炊烟,万家灯火,行宫和繁花镇之间是一望无际的金色稻田,稻田尽头,则是一片繁华景。   这是多么美的一副画卷,洋溢着无限的生机和力量。   也氤氲着太平盛世。   沈轻稚跟萧成煜安静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全然黑了下来,沈轻稚腹中咕咕直叫,萧成煜才道:“该用晚膳了。”   沈轻稚点头,终于收回了目光,笑着对萧成煜说:“这里景致真好。”   她捏了捏萧成煜的手,冲他展颜一笑:“陛下看了这样的景致,也会很高兴吧?”   当皇帝的,当然爱看太平盛世。   萧成煜在一片黑暗里回望她。   他眼眸中藏着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深邃,也藏着她看不清的真心,他对她道:“是啊,朕很高兴。”   于是沈轻稚便又道:“我有点期待要去繁花镇了。”   萧成煜牵着她的手,等到宫人重新送来宫灯,萧成煜在在一片宫灯璀璨里对她道:“朕也很期待。”   明日就是秋狩,萧成煜也很克制,今日就没折腾沈轻稚,两人沐浴更衣之后,便一起回了寝殿。   沈轻稚倒是很意外萧成煜这么早就要睡了,不由打趣:“跑了一天马,陛下可困了?”   萧成煜瞥她一眼,洒脱坐到窗前的罗汉床上,对她指了指桌上的马儿戏:“打会儿牌吧?”   这倒是稀奇事。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坐到他对面,微微倾身去看他眼眸。   萧成煜垂着眼,任由她打量。   沈轻稚伸出手,轻轻点了一下萧成煜的鼻尖。   “陛下,您今日是怎么了?”   萧成煜虽然会这些棋牌博弈,水平还很高超,但他平日里轻易不玩,他不仅没有时间,也没什么兴致,只非常凑巧的情况下才会打上两把。   今日竟是要主动打牌了。   萧成煜睨她一眼,伸手握住了沈轻稚的指尖。   他手心温热,牢牢锁住了沈轻稚动作,沈轻稚指尖轻颤,似被他手心烫到。   沈轻稚瞪着眼儿去看他:“陛下,臣妾要陪您打马儿戏呢。”   萧成煜定定看着她,若是旁人早就心跳如鼓了,但沈轻稚却依然眉眼弯弯,笑看萧成煜。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却是萧成煜先败下阵来。   “好,来打马儿戏吧。”   因只他们两人,遍也没开局,直接玩最简单的凑双,一整副牌,沈轻稚手上的留牌就没超过张,而萧成煜手里的牌却越来越多,一张都消不了。   沈轻稚高兴了,对他道:“陛下,看来今日的运道在臣妾这里。”   萧成煜淡淡吃了口茶,却说:“不急。”   皇帝陛下从来都不着急,待到一副牌抽过半数,萧成煜手里的牌便越来越少,而沈轻稚因一开始手里没存下牌,到了后半程反而不好解牌。   等到桌上的底牌都抽完,沈轻稚手里还有八张牌,而萧成煜手里只剩下两张了。   他又吃了口茶,看向沈轻稚:“宁嫔娘娘,难道今日是我运道更好?”   沈轻稚一噎,她忍不住哼了一声,道:“还没到最后一步,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于是,两人就拿着这十张牌开始来回倒腾。   待到只剩下六张的时候,萧成煜已经猜出了两人手里的牌,他笑着看向沈轻稚,晃了一下手,把其中一张高高举起,道:“宁嫔娘娘这张送你。”   他能算牌,沈轻稚也能算,她转了转眼睛,在他手里的两张牌上仔细端详,然后便偷偷倒腾了一下手里的牌,对着萧成煜比划了一下。   萧成煜笑着抽了一张牌。   紧接着,他就愁眉苦脸道:“哎呀,凑齐了。”   于是,两个人手里就只剩下各自一张对牌,而此刻要抽牌的换成了沈轻稚。   沈轻稚轻轻松松就赢了这一局牌。   打完了一局棋,沈轻稚眉开眼笑,高兴同萧成煜说:“今日还是我运气好。”   萧成煜也没反驳,只同意了她的话,才道:“这会儿倒是该安置了,明日还得早起。”   于是两人洗漱更衣,一起躺了下来。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沈轻稚早早便醒来了。   萧成煜这会儿也已经醒了,两个人安静躺了一会儿,沈轻稚才突然开口:“昨日两个人一起玩凑双,牌又都是双数的,那无论怎么玩,最后都没有赢家。”   萧成煜:“……”   萧成煜闷声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昨日的事,怎么还在惦记?”   沈轻稚轻轻打了他一下,还是道:“好了,不说了,但以后臣妾也不跟陛下玩凑双了。”   凑双得四个人玩才有趣,两个人实在没得玩。   萧成煜也不在意。   他掀开帐幔,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开口叫年九福:“几时了?”   年九福那耳朵简直是仙器,隔了一扇门都能听到萧成煜的嗓音。   “陛下,已经卯时了。”   萧成煜又躺了一会儿,才道:“起吧。”   于是两个人开始忙忙碌碌的晨起时光。   由于沈轻稚昨日是在畅春芳景就寝的,故而除了戚小秋,银铃带着迎红也一起过来,她今日秋狩要穿的骑装礼服和发冠也一并送来了畅春芳景,加上姚朝桐,四个人一起给沈轻稚梳妆打扮。   萧成煜知道她打扮比自己复杂多了,直接把寝殿让给了她,自己则去对面的雅室里穿戴礼服。   他穿的虽然叫礼服,但很干练简洁,只有头上的白玉金冠显露出些许的帝王威仪。   等到萧成煜在院中赏了一会儿景,早膳的膳桌也已经摆齐,沈轻稚才姗姗来迟。   她今日的骑装礼服选的紫红色,上绣翟鸟祥云,头上的发冠小巧别致,选的是四季图景。   除了颈间的七宝璎珞,沈轻稚只在耳上追了珍珠耳铛,显得整个人修长利落,有一种别样的美。   除了那一双红唇,她的妆并不浓,有一种恰到好处的自然。   沈轻稚见了萧成煜,也是眼前一亮,她嘴甜,立即便夸:“陛下今日很是英武不凡啊。”   萧成煜淡淡看她,道:“宁嫔娘娘也是美若天仙。”   两个人相互恭维一句,便一起去用早膳。   今日的早膳没有汤汤水水,就连南瓜粥也做得比较稠,省得贵人们在围场更衣不方便,让他们今日玩得不痛快。   沈轻稚吃了两个蟹粉小笼包,又两个糯米烧麦,然后才浅浅吃了半碗南瓜粥。   她早晨用得不多,主要是今日秋狩也没她们多少戏份,她准备去东安围场跟章婼汐他们一边打牌一边吃点心。   萧成煜倒是用了不少。   他又吃了一碗麻酱拌面,才觉得有六七分饱,然后道:“略作一会儿就得走了。”   沈轻稚点头,吃了半口茶才去补妆。   等到卯时正,金乌便若隐若现地爬出云层来。   行宫中的贵人们乘坐各自的步辇,跟在皇帝的御辇之后一路往东安围场行进。   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们早就等在了东安围场。   一行人到了东安围场之后,萧成煜照例要祭典奉天山神。   沈轻稚站在贤太妃和章婼汐身后,身边就是正踮脚好奇张望的大公主。   贤太妃不太放心小女儿,便让沈轻稚牵着她的手,不让她乱跑。   不过柔佳公主到底是金枝玉叶,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对于这些礼仪典礼驾轻就熟,不仅不害怕,规矩行得也很不错,全程都没有哭闹。   两刻之后,祭典终于结束了。   萧成煜翻身上马,先是鼓动了一番宗亲和勋贵,也带了一群国子监的学子,领着他们都骑上了马儿,一路往奉天山疾驰而去。   等到乌泱泱的儿郎们都离开,剩下的宫妃命妇们便陆续来到了观景台上。   观景台的主台自是留给沈轻稚等人的,贤太妃带着公主和穆郡王,也跟他们一起坐在主台上。   两侧则是王妃、郡王妃、以及先帝的两个妹妹,再往边上去则是近臣的诰命夫人等。   主台之上,贤太妃和贤妃章婼汐坐主位,下面便是沈轻稚和冯盈,再往两侧则是李巧儿和纪黎黎。   观景台布置得很高,能看到很远,也能看到那些似乎还未曾远离的儿郎们。   贤太妃抱过儿子,见他睡得正熟,就让姑姑把他放到小床上,让他舒舒服服继续睡。   “你们会骑马的,就都去骑一骑马,”贤太妃发了话,“不用都坐在这里呆坐着,喜欢马儿戏的也可打牌,尚宫局都有准备,玩什么都行。”   果然,贤太妃的话音刚落下,章婼汐便期待地看向沈轻稚。   “沈妹妹,咱们去骑马?”   沈轻稚起身,对她伸出手:“走,去骑马。” 第72章   冯盈不太会骑马, 故而没有跟着来,倒是柔佳公主想要骑马,贤太妃就找了个骑术高超的嬷嬷, 让她带着公主一起出来玩。   沈轻稚、章婼汐和柔佳公主一起驰骋在草地上,周围还有不少王妃夫人们,一路上气氛也很欢快。   柔佳从来都没出过京, 她也并非第一次被人带着骑马,但这般的风光景致却是从未见过的。   故而当马儿一跑起来, 柔佳就兴奋地喊起来:“哇,哇好快,好快!”   沈轻稚跟章婼汐就看着她笑。   两个人陪着柔佳跑了好一会儿,等几个王妃也过来陪伴在公主身边,她们两人才加快速度, 向前疾驰而去。   骑马奔驰是不需要言语的,她们两个并驾齐驱,好一直跑到了围场尽头,才缓缓停了下来。   看着眼前茂密的树林和高耸的群山,沈轻稚觉得心情舒畅,畅快非常。   待他们一起下,沈轻稚才看向章婼汐:“章姐姐可觉得高兴?”   章婼汐眉开眼笑:“高兴啊,我就喜欢在外面疯跑疯玩,可我爹却总觉得如此会丢了勋贵人家的脸面,总要管束我。”   “还是草原、树林、群山更令人向往。”   沈轻稚看着她眉宇间的欢喜, 不由问:“那姐姐如今入了宫来, 可是觉得寂寞了。”   但章婼汐却说:“是也不是。”   她仰着头,看着巍峨的群山,看着不远处的健硕的马群, 眼眸深处皆是畅快。   “我这个人知足常乐,随遇而安,父亲已经到了那班位置,他不可能离京,我也不能像魏嫣那般在边关上场杀敌,相比像平常闺秀那般嫁人成亲相夫教子,我以为入宫为妃其实更好一些。”   “虽然宫里只那一方天地,但又没有那些俗务琐事,我倒是过得挺自在的,”章婼汐看着沈轻稚笑,“不怕你笑话,我这个人除了练武一无是处,又懒又馋,一点脑子都不乐意动。”   “故而我觉得如今这般日子挺好的。”   沈轻稚安静听着她说话,她一直觉得章婼汐性子耿直而洒脱,如今看来却不是。   她身上更多的是超脱。   她不肯为难自己,不肯让自己陷入自我纠结之中,故而她的日子就好过。   “章姐姐真是超然物外,令人钦佩。”沈轻稚道。   章婼汐看着她挑了挑眉,道:“可我觉得,沈妹妹你也很洒脱,你跟我不同,我是自己主动选了一条让自己舒服的路,而你拥有的,是由内而外的超脱,你的这种了悟,不是常人所能有的。”   她这话说得奇奇怪怪的,但沈轻稚却并没有反驳,她只是淡淡笑笑,手里一拽缰绳,调转马头回头看她:“章姐姐,咱们比一比,看谁先跑回去?”   章婼汐驾了一声,大笑着追赶上来:“好啊。”   两个人你追我赶,最后还是章婼汐略胜一筹,率先回到观景台。   沈轻稚久未练骑术,故而也没怎么拼命奔跑,只不远不近跟在章婼汐身后,与她几乎是一起到的终点。   冯盈正坐在观景台上远眺,这会儿听到马蹄声,回过头来看,便见她们大笑着策马而回。   章婼汐跟沈轻稚都是明艳动人的美人,只不过章婼汐更干练一些,而沈轻稚更美艳,两个人并肩而行,美得如同一副画卷。   冯盈眸色一闪,笑着对贤太妃说:“贤妃娘娘同宁嫔娘娘一起回来了。”   贤太妃也回过头来看,见她们两个跑得脸都红了,不由起身来到栏杆前,笑着道:“快去擦擦脸,都出了汗,一会儿风吹了仔细要头疼的。”   贤太妃过了两个多月的太妃生活,倒是也比之前少了几分活泼,多了几分慈爱。   国丧的时候沈轻稚也经常见她,即便那时候的贤太妃,身上也还有鲜活气,哪里像现在,她的眼眸里已经失去了活泼。   她现在是寡妇,只能做一个慈母,悉心教养儿女,每日按部就班过日子。   除了儿女好好长大成人,她就再也没有别的心事了。   故而现在的贤太妃看着,眉眼气质都比以前柔和许多。   沈轻稚一向是人敬我一分,我敬人三分的性子,贤太妃和和气气,她便也客客气气。   故而听到贤太妃这么一叮嘱,她立即就仰头笑起来:“谢娘娘关怀,臣妾跟贤妃娘娘这就去梳洗,稍后再来陪娘娘玩。”   待得两人洗漱净面,扫去灰尘,这才重新回到观景台上。   柔佳公主小小一个人儿,没什么耐性,不过就在草原上溜达了一圈,很快就回了观景台。   今日起得早,她这会儿便有些困顿了,贤太妃便让她跟弟弟一起去睡一会儿。   两个小殿下都歇了,观景台上的太妃嫔妃们便只吃些茶水点心,努力眺望远方,试图去看林子里的战况。   今日萧成煜把年轻儿郎们分成了好几队,并金口玉言,今日狩猎能拔得头筹的有重赏。   故而二郎们一个一个精神百倍,山脚下的百物林中不时传来喝彩声。   无奈观景台离得远,瞧不见什么,若是不玩些别的倒是有些无趣。   沈轻稚回到观景台上,见李巧儿跟纪黎黎都缩在后面不说话,便对贤太妃道:“娘娘,咱们打马儿戏吧。”   贤太妃便笑道:“你们年轻人玩吧,这不正好能凑够一桌。”   她开了口,沈轻稚便张罗起来,招呼几人一起玩马儿戏。   但纪黎黎不会打,李巧儿说自己有些困,打得也不好,沈轻稚跟章婼汐还是劝哄着贤太妃跟他们三人一起打。   一打起牌来,时间就过得快了。   东安围场天高云淡,草低风清,在一阵阵的秋风吹拂之下,每个人都是喜笑颜开,欢快非常。   微风吹来了秋日的凉爽,也吹来了远处的欢声笑语,偶尔有成群的鸟儿飞过,那是要去南方度过寒冷冬日的大雁。   沈轻稚仰头看了看天,垂下眼眸,笑着打出一张牌:“自摸,我胡了。”   顿时,章婼汐笑着喊起来:“你都连着自摸了两把,该让一让我了。”   沈轻稚便笑着看她:“这两局是我运气好,下一局就该轮到上手的太妃娘娘了,你要想自摸,要再等一圈。”   她这话一说,观景台上的众人都笑起来。   贤太妃出来玩了一整日,心里也很畅快,她正要同沈轻稚玩笑几句,忽然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喊叫声。   那声音不远,也不算近,恰好就是年轻儿郎们围猎的百物林。   观景台上的气氛陡然一窒,众人纷纷停下手里的茶杯戏牌,紧张往百物林看去。   沈轻稚心里有数,面上却也跟着露出紧张的神色:“这是怎么了?”   章婼汐放下手里的牌,起身眯起眼睛看。   只见草原尽头的百物林前,已经陆续有了疾驰而来的骑手身影。   那些人迅速往观景台奔来,众人都以为是狩猎结束,回到围场大行封赏,但他们越来越近时,章婼汐却眼尖发现所有人面色都很沉重。   章婼汐心中一紧,她下意识看向沈轻稚。   她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却见沈轻稚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沈轻稚的手很细,却一点都不纤瘦,反而显得修长有力,那并非软若无骨的手,章婼汐记得她捏着鞭子甩出去的手,肩膀也很有力气。   她从来不是娇养在闺阁的小女儿,她是一路摸爬滚打,全凭自己才挣得如今荣华富贵的宁嫔娘娘。   即便遇到再大的场面,沈轻稚端茶杯的手都不会抖。   看到她这模样,章婼汐也渐渐安下心来。   沈轻稚放下茶杯,看着众人道:“看来勇士们要回来了。”   贤太妃却有些紧张,她对自己的姑姑叮嘱几句,让她派人看好一双儿女,然后便站起身,跟着众人一起来到了围栏前。   所有未去行猎的王公大臣、嫔妃命妇等皆肃立在围栏之后,安静无声看着奔袭而来的勇士们。   在勇士们身后,已经隐约可以看到皇帝陛下的仪仗。   沈轻稚也不由眯了眯眼睛,她轻轻扶住贤太妃的胳膊,低声安慰她:“娘娘,兴许没有多大的事,娘娘莫怕。”   贤太妃闭了闭眼睛,回头看了一眼被人牢牢看住的儿女,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一刻,先回来的勇士已经列队在观景台前,而萧成煜的仪仗也停驻在列队之后。   待众人皆站好之后,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将领踉跄地从队伍中走了出来,噗通跪倒在了萧成煜面前。   萧成煜骑在踏云身上,一身玄色劲装,他低垂着眼眸,薄唇紧抿,显得异常愤怒。   在他身边,跟了两个面生的年轻小将。   跪在萧成煜面前的,就是萧成煜的心腹,天佑朝最年轻的将军,奉天大营左都督李敢。   沈轻稚一见到这场面,虽依旧有些紧张,却还是很兴奋。   她面上不显,只面露担忧地看向萧成煜。   而萧成煜此刻正居高临下睨着李敢。   整个东安围场,里里外外数百人,此刻却鸦雀无声,无人敢说话。   突然,一道马蹄声响起,一个高大的身影拖拽着两个麻袋向此处奔袭而来。   待那人来到近前,立即翻身下马,冲萧成煜单膝而跪:“陛下,惊扰圣驾的贼人已捉拿,还请陛下定夺!”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东安围场,里里外外都被奉天大营和两禁卫守卫,竟还有贼人敢惊扰圣驾?   什么叫惊扰圣驾?这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地上的这两人怕是刺王杀驾而来。   果然,在众人惊慌的视线里,萧成煜冷冷看着李敢:“李都督,你该当何罪?”   ——   李敢触怒天威,渎职无能,又如何敢在皇帝陛下面前辩驳。   故而他一言不发,只重重给萧成煜了磕三个头。   只听嘭嘭嘭的声音响起,紧接而来的,是李敢低沉嗓音:“臣,知罪。”   萧成煜冷笑一声。   他横眉冷竖,头一次用那么凌厉的眼神看向在场众人,他眼眸中有着冰冷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在场的文武群臣,甚至就连年少的两个郡王也是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同他对视。   尤其是二皇子顺郡王萧成烨,他面色苍白站在三弟身边,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几乎都要颤抖起来。   可众人此时的目光都落在李敢身上,无人去注意吓得面无人色的萧成烨。   沈轻稚遥遥看了他一眼,最终只是无奈地在心里叹气。   萧成煜说的没有错,萧成烨自己放弃了唯一的生机,他胆小、懦弱,不敢反抗任何人。   所以他也抓不住唯一能抓住的命局。   此时,文武百官都不敢开口,倒是今日缉拿刺客有功的金吾卫指挥使韩成上前一步,跪在萧成煜面前。   “陛下,李都督少时便侍奉陛下左右,武艺出众,忠心耿耿,后领命指挥奉天大营,也是战功赫赫,实在是年少有为,为吾辈之楷模。”   韩成今年已经四十几许的年岁了,他比李敢大上十几岁,从先帝在时就是金吾卫的将领,一直到萧成煜登基为帝,他才被提拔为了指挥使。   但指挥使只是正三品,金吾卫一共便只有五千人众,而李敢的左都督却是正一品,麾下有将士两万余。   李敢还这么年轻,又是萧成煜潜邸时的旧臣,他的未来自不可限量。   而韩成的未来却已经能看到头了。   大抵到六十的时候,萧成煜会看在他一直兢兢业业的份上,给他一个都指挥使的荣官,让他光荣致仕。   即便如此,韩成也经常跟同僚说自己特别知足,感念皇恩,一定会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他没有李敢那么敢想敢干,没有他胆大妄为,也么有他年轻肆意,他成熟稳重,为人低调,是武将里的老好人。   他这个老好人,现在又在为李敢请命了。   他刚刚立了功,又是先帝在时的近臣,故而萧成煜对他也有几分尊重,这份尊重便体现在他话一说完,年九福就上前扶起他。   而面对他时,萧成煜的面色就没那么冰冷了。   “韩指挥使,你是老资历了,”萧成煜语气缓和下来,“今日若非你经验老到,察觉有异,否则不堪设想,朕还能不能还好站在这好说不定。”   他这一说,朝臣们忙出声劝阻:“陛下请勿妄言。”   “陛下息怒。”   萧成煜自然不可能息怒。   他目光冰冷环视一圈,那目光犹如刺骨的冰刀,扎在每个人身上。   萧成煜缓缓开口:“朕年少登基,由太子位,持先帝遗诏继承大统,是当之无愧的继帝,朕知道……”   萧成煜微微一顿,等了片刻才继续道:“朕知道,有些朝臣自觉自己是三朝元老,两朝重臣,自以为朕年少不经事,便想要妄图扰乱朝政,为所欲为。”   萧成煜把手里的长剑猛地插在地上,他不怒自威,声音赫赫:“朕今日便告诉你们,休要白日做梦,妄图颠覆国祚。”   萧成煜声音并不大,却如同雷霆万钧,打在每个人的心田里。   “只要朕还在,真就是大楚的九五之尊,无人可以代替朕主持朝政。”   萧成煜的目光最终落到了垂眸不语的张节恒身上:“爱卿们,可听懂了?”   即便是在东安围场,脚下皆是如茵的绿草,朝臣们也一起下跪,对萧成煜俯首听令。   “臣等,谨遵圣谕。”朝臣们异口同声。   萧成煜这一番连敲代打,让在场众人心里都打起了鼓,但萧成煜却并未一直面若寒冰,在冷声训斥之后,他便又浅浅扶起笑容,道:“好了,本就是出来游玩,不必太过拘谨,都起来吧。”   等到朝臣都起身,萧成煜才对韩成道:“韩指挥使,今日你护驾有功,勤拿刺客,实在忠勇有佳,朕很欣慰。”   被萧成煜这么一夸赞,韩成立即激动地满眼通红。   萧成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陡然拔高:“传朕口谕,金吾卫指挥使韩成忠心耿耿,勤勉近身,有勇有谋,实乃纯臣也,着升为正二品都督佥事,率金吾卫领守卫东安围场,行护驾之责。”   韩成立即跪倒在地:“谢陛下恩赏,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萧成煜笑着看向韩成,亲自扶他起身,还感叹了一句:“韩将军,大器晚成啊。”   都督佥事这官名不好读也不好念,一般都是以将军代替,大约这是第一次被帝王称呼为将军,韩成越发激动,几乎都要泪洒当场。   这一番君臣和睦的戏码,看得诸位朝臣皆是“感动”非常,只有李敢还跪在那,垂眸不敢言语。   萧成煜夸奖完了韩成,又看向他身边的两个年轻校尉。   萧成煜问了问两人名讳,然后便道:“好,好得很,这才是年少有为的小将军,你们二人着升为总旗,此后调入禁卫,这几人就跟在朕的身边,朕要好好考校你们。”   赵石头和刘大勇都是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跪地磕头,瞧着就很有一股憨勇。   待到褒奖完了功臣,萧成煜的目光才重新落到李敢身上。   “奉天大营左都督李敢,渎职懈怠,为官不勤,以至刺客潜入,扰乱秋狩,”萧成煜一字一顿地道,“着……着夺去左都督一职,降为从四品镇抚使,奉天大营另由右都督鲁山暂代全职。”   李敢这是直接由正一品撸到了从四品,连降了七级,比之前的韩成还要低上两级,足见其今日所犯之过错。   虽然萧成煜已经为了早前的情分用了很柔和的词,但朝臣们大约也猜到今日秋狩时定有大事发生,否则萧成煜不会如此震怒,把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武将一撸到底。   李敢这一次被降为镇抚使,便被踢出了权力中心,从此之后再也不能跟在萧成煜身边,替陛下护驾。   他怕是再无升迁可能了。   朝臣们心中一时翻江倒海,人人心里因皇帝年轻而松懈的精神重新被紧了紧,此番萧成煜震怒,倒真是无人再在陛下面前质疑反驳,提出异议。   萧成煜奖罚完了,此时便就如一缕青烟一笔带过,他立即便道:“今日虽有意外,但年轻勇士们的表现却很是不俗,咱们来一起看看,今日的武状元是谁。”   皇帝带头活跃气氛,朝臣们怎么可能不懂事,便一起涌上来,陪伴在萧成煜身边,开始热络地捧场。   最后选出了一甲三人,萧成煜按照事先口谕,一人给了一个总旗,让他们在东安围场期间拱卫圣驾,另还有金银封赏,可谓是大方了。   这三名年轻的勇士都是勋贵世家的子弟,故而勋贵和武将们皆是喜笑颜开,东安围场因那一场变故而冷下的气氛逐渐回暖,重复热闹。   封赏完之后,就到了晚膳时分。   今日的晚膳是萧成煜赐的宫宴,众人在观景台上一起用烤全羊和各色炙烤,当火堆燃起,年轻的将领们开始唱起大楚早年的歌谣,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萧成煜坐在他自己的御台上,慢条斯理吃了一会儿烤肉,觉得有些没滋没味的,不由看了年九福一眼。   年九福小心翼翼:“陛下?”   萧成煜淡淡看了看他,见他不明所以,还是轻咳一声:“去把宁嫔娘娘请来。”   年九福立即会意,也不吩咐人去请,他自己颠颠下了楼来,快步来到沈轻稚所在的观景台。   两个观景台紧挨着,萧成煜坐在御座上,能看到沈轻稚笑吟吟吃烤肉,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吃饭就是特别香,仿佛任何食物进了她的嘴都是仙食,总会令她喜笑颜开。   有她陪在身边,怕是吃糠咽菜都会觉得香吧?   萧成煜出神想着。   另一边,年九福哒哒上了楼来,除了贤太妃和贤妃,众人的目光不由便落在了这位年大伴身上。   贤太妃正在喂女儿吃烤肉,不关心新帝的家务事,而章婼汐则在津津有味啃猪蹄,对年九福也不太在乎。   无论找谁都不可能来找她,她乐得自在。   沈轻稚正在吃烤得脚香酥脆的五花肉,她把五花肉沾了点辣椒芝麻干料,裹上新鲜采摘的紫苏叶,就这么放入口中。   紫苏有一股很奇特的香味,会简单直接接触肉的油腻感,却又会带来另一种芬芳,无论配什么肉都好吃。   沈轻稚正认真吃着便听到年九福的脚步声,她好奇看过来,正对上年九福带笑的眼。   沈轻稚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她很快便回过神来,放下筷子擦干净唇瓣和手,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等到年九福先同几位娘娘见过礼,这才过来沈轻稚身边,颇有些谄媚道:“娘娘,陛下请娘娘过去用膳。”   沈轻稚立即做出一副荣幸惊喜的模样,她笑着道:“当真?大伴略等一等,我这就来。”   于是就看她亭亭起身,整了整衣衫上的褶皱,然后遥遥看向御台上玄黑沉寂的身影。   “年大伴,咱们走吧。”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在朝臣及夫人们好奇的目光中,沈轻稚娉婷上了御台。   人人都说宁嫔娘娘美丽多情,温柔解语,颇得陛下宠爱,宫中无人能及,原众人只是听听,从未亲眼见过,而此刻,众人才大约明白什么叫恩宠不衰。   只看沈轻稚一上了御台,就被萧成煜叫到身边,陪着他一起坐在了御座上。   刚才还满脸冷酷,震慑群臣的皇帝陛下,面对宁嫔娘娘的时候却没有半分冷傲。   众人不敢看御台,却没有一个人的余光不在御台上。   众人只看到萧成煜亲自洗净手,给沈轻稚卷了一块烤全羊,而沈轻稚也就很自然就着萧成煜的手,轻轻咬了一口。   那快小巧的烤全羊并不大,可宁嫔娘娘却偏偏只咬了一小口便不再吃了。   剩下那一块,自然就进了萧成煜的口。   众人到底是什么反应沈轻稚不知,但她却巧笑倩兮偎依在萧成煜身边,同他耳语:“陛下,今日可好玩?”   萧成煜浅浅笑了。   “自然是好玩的。” 第73章   沈轻稚一来,萧成煜的胃口就好起来。   帝妃二人用了一会儿晚膳,待用了五六分饱之后便不约而同停下了手,开始慢条斯理吃茶看勇士们跳舞唱歌。   篝火熊熊燃起,火边就是年轻力壮的年轻儿郎,他们一边跳,一边唱着古老的歌谣。   沈轻稚越看越觉得有趣,眼睛亮晶晶的,就连萧成煜同她说话都没听到。   萧成煜:“……”   萧成煜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扭头看向边上侍立的柳素衣,道:“给宁嫔娘娘上一碗杏仁酪。”   柳素衣躬身,安静无声退了下去,不多时便端上来两碗杏仁酪。   杏仁酪的香味很独特,尤其是秋日傍晚的凉爽天气里,热乎乎的杏仁酪带着奶香味,沈轻稚娇俏的鼻尖微动,一下子便闻到了杏仁酪的味。   她立即就不去看篝火边的年轻男儿,转过头来看向柳素衣。   柳素衣冲她福了福,先给萧成煜呈上杏仁酪,然后才端了另一碗放到沈轻稚面前。   热乎乎的杏仁酪一上,沈轻稚的心思就圈在吃上了。   她这碗杏仁酪上洒了点点白芝麻,她用白瓷勺子浅浅品了一口,丝丝甜味混合着杏仁的香味便充斥口鼻之间,她眯了眯眼睛,对萧成煜道:“陛下,这个好吃的,你也尝一尝。”   萧成煜的那一碗没有放白芝麻,应该是御茶膳房特地用来区分甜味的,沈轻稚这碗更甜一些,萧成煜那碗就清淡许多。   见她重新看向自己,萧成煜不动声色端起杏仁酪,满意地品了一口。   入口即化,芬芳馥郁,确实很好吃。   萧成煜对沈轻稚道:“你若喜欢,以后每日都品上一碗,这边有饲场,牛羊都有不少,奶品很多。”   沈轻稚便高兴了,她道:“那臣妾便谢过陛下了。”   待得晚宴结束,一行人回了东安行宫,萧成煜没让沈轻稚回自己的芙蓉园,领着她一起回了畅春芳景。   沈轻稚沐浴更衣,一头长发编成长辫子盘在脑后,她身上披着薄纱,一步一步走入汤池里。   萧成煜此刻已经闭目养神多时,听到水声,便轻轻一伸手,把她柔软的腰身揽在了身侧。   沈轻稚安静靠着他,笑着问:“陛下,今日可顺利。”   萧成煜道:“顺利。”   他不悲不喜,并没有计划如约而行的喜悦,也没有被人背叛刺杀的愤怒,此刻的他一如往日那般平静。   沈轻稚知道,他现在的平静已经是百般筹谋之后的结果,在他心里已经经历过一番惊涛骇浪,而此刻海浪已平息,只剩下宁静的大海了。   温泉汤池水温热,暖得沈轻稚通身舒畅,她眯了眯眼睛,倦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既然困了,她一歪头,就那么自然地靠在萧成煜肩膀上,枕着他宽厚的臂膀问:“二殿下呢?”   萧成煜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等等看吧。”   沈轻稚嗯了一声,又问:“陛下,我不怕,所以陛下也别怕。”   萧成煜这一连串的筹谋,最后即便彻底肃清了前朝后宫的暗线和二心人,却也会背上弑母杀弟的罪名,无论对方做了什么,但这罪名都要落到史书上。   空留后人评判。   在最初的时候,萧成煜或许也犹豫过,但最终家国安康和平在他心中占了上风,名声而已,他并不看重。   没有哪个皇帝是全无骂名的,他自己问心无愧便是了。   这也是母后一直教导他的。   萧成煜闭着眼眸,浅浅呼出一口气:“好,朕不怕。”   两个人安静地靠了好一会儿,等到身上都出了汗,才出了汤池,回到寝殿安然入梦。   这一夜,梦里也有杏仁酪的馥郁芬芳。   次日清晨,萧成煜早早就起来忙碌了,即便在东安围场,他也不能倦怠,今日便安排了小朝会。   沈轻稚醒来的时候天色大明,她在畅春芳景用过了早膳,便溜达着回了芙蓉园。   她一回去就开始问这两日东安行宫的事。   戚小秋昨日一直陪在她身边,留在芙蓉园办事的是钱三喜。   钱三喜上了前来,殷勤给沈轻稚倒了杯茶,这才道:“娘娘,昨日丝柳姑姑来过,说那个失踪的小黄门找到了。”   他脸上并没有喜色,眉宇间也多了一丝愁苦。   “那小黄门是在荷花池里找到的,这时节荷花池水不深,只荷花繁盛,遮天蔽日的,一开始宫人就没寻到,结果丝柳姑姑发了话,宫人便只能再找,这才在淤泥里寻到了他。”   沈轻稚淡淡嗯了一声:“怎么死的?”   钱三喜抿了抿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声音干涩:“丝柳姑姑请了慎刑司的老嬷嬷看,老嬷嬷说……他是淹死在荷花池里的。”   荷花池那么浅,也不过只到人胸口处,可那小黄门却偏偏淹死在了池子里,他临死前拼命挣扎过,手上胳膊上都是淤青,很是吓人。   沈轻稚听了这话,却问:“那不见了的馒首和包子呢?”   钱三喜一愣,这一次面色就更难看了。   “回禀娘娘,宫人们并未在荷花池边看到那些丢失的干粮。”   沈轻稚伸手在桌上敲了几下,突然道:“把行宫的堪舆图取来给我看看。”   钱三喜应了一声,很快便取来了堪舆图,沈轻稚在堪舆图上自习看了看,终于寻到了钱三喜所说的荷花池。   沈轻稚点了点那荷花池,却道:“这里位于东安行宫东北侧,南边并无宫室,是一片翠竹林,而西侧则是两处宫室,两位小主所住的听鹂馆和贤太妃娘娘所住的乐寿堂。”   沈轻稚眯了眯眼睛:“乐寿堂皆是一层的古朴宅院,倒是听鹂馆有二层阁楼,若是站在听鹂馆的阁楼上,刚好能看到荷花池。”   钱三喜心中一凛,同戚小秋对视一眼,两个人皆是凝重起来。   戚小秋便低声道:“娘娘,可要吩咐丝柳姑姑严加看管荷花池?”   沈轻稚思忖片刻,道:“且不提这事古怪,便不古怪,一个大活人也不太可能在荷花池淹死,要知道这荷花池边上还有娘娘们居住,宫人们难道都没听见他挣扎的声响?”   “一个人若是想要求生,一定会大声呼喊,但他没呼喊出来,那只有一个可能……”   沈轻稚声音冷了下来:“有人不让他呼喊,就一定要让他死,可一个黄门为何一定要死呢?”   沈轻稚看着堪舆图上的听鹂馆,想到李巧儿身上的锦鲤玉佩,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但这猜测却太过大胆,她自己都觉得离奇,那念头只在心里浮起片刻便销声匿迹。   这念头全凭她上一世的眼界,凭借上一世的见闻,才有了如今这个猜测,故而她不能说给任何人听,即便是戚小秋也不行。   沈轻稚不由有些烦躁。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烦躁,但那种不能言说的秘密压在心里,让她总觉得心里落了块石头。   她想要同人倾诉,可也知道这秘密不能跟任何人说,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让丝柳姑姑盯紧听鹂馆,也看好乐寿堂,太妃娘娘和公主、穆郡王都住在哪里,务必要保护他们平安。”   戚小秋同钱三喜异口同声:“是,臣领命。”   沈轻稚想了想,又道:“把那小黄门的生平都挖出来,看他究竟做过了什么,我们才好顺着线索查下去。”   她要查这黄门,不仅是要查东安行宫的秘密,她也想要查清李巧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便只是千丝万缕的关系,沈轻稚相信只要人动了手,就不可能万无一失,毫无痕迹。   待安排完行宫的事,沈轻稚这才松了口气。   之后两日,行宫里风平浪静,沈轻稚自己玩自己的,很是快活。   而萧成煜带着升职的韩成在东安围场狩猎,就连那两个刚刚提拔上来的赵石头和刘大勇,都一起受到了萧成煜的褒奖,整个围场的气氛越发热闹起来。   又过两日,萧成煜终于抽出空来,提前同沈轻稚知会一声后,两人便于次日清晨,乘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出了行宫。   沈轻稚今日穿着藕荷色的袄裙,衣裙都是素面的绵绸,是坊间富户常见的样式,并不如何奢华,反而很是朴素整洁。   她头上盘着坊间娘子们经常梳的牡丹髻,头上包着一块干净的头巾,只在鬓边簪了一只银簪,显得素雅美丽。   她这么一打扮,身上那种妩媚风流之意一下便散了去,眉宇之间竟多了些温柔平和来。   萧成煜看到她这模样,不由也愣了片刻。   彼时沈轻稚亭亭立在马车边,她回头看过来,只见萧成煜只穿了一身素蓝的长衫,袖口裤脚都学着百姓那般系紧,头上也只系了简单的发带,通身上下简单得很。   即便如此,他眉宇之间的那股英气也藏不住,越是衣着简单,越显得他剑眉星目,俊美非凡。   待上了马车,一路往繁花镇行去,沈轻稚才问萧成煜:“陛下,咱们可带了钱?”   萧成煜一愣,旋即便道:“轻稚,朕……我少时经常出宫,是知道民间疾苦的。”   沈轻稚不由笑了起来:“可是老爷,您这幅模样实在瞧不出人间疾苦。”   她打趣一番萧成煜,萧成煜却并不气恼,他脑中只听到了老爷两个字,莫名觉得很是悦耳。   待得他细细品完这两个字,才抬头看向沈轻稚。   他张了张嘴,最后却道:“夫人,说的极是。”   沈轻稚被他这么一看,不知怎的,耳朵竟然觉得有些烫,她忙低头吃了口茶,然后才嗔道:“老爷怎么能叫我夫人。”   萧成煜握住她的手,帮她稳稳捧着茶杯:“怎么不能?”   萧成煜眼里有细碎笑意,在她耳边低声道:“朕金口玉言,无可更改。”   “夫人,可听明白了?”   沈轻稚觉得自己脸更红了。   ————   马车一路急行,不过两刻便来到繁花镇前。   繁花镇既名为镇,那便由军镇、藩镇等繁衍生息而来,故而形制规整,镇墙宽阔而笔直,显得十分整洁。   且因毗邻东安围场,故而繁花镇的进出城镇管理严格,进出城需要有身份户牒登记,拿不出户牒的一律不许进出。   即便是萧成煜和沈轻稚也不例外。   萧成煜本就是微服私访,自不可能自报家门,不过他年少时常年在盛京行走,自己还有一份身份户牒,这一次离宫之前,他也让礼部给沈轻稚出了一份。   故而在守城士兵检查他们的户牒时,萧成煜很是淡定,还同士兵闲谈几句。   “听闻近来圣上来了东安围场,咱们这繁花镇的游人是不是多了些?”   士兵倒是健谈,闻言便道:“游人没多,但达官显贵变多了,就比如老爷您这样的。”   萧成煜的户籍是看不出来,但他们坐着马车,又有随从仆役跟着,一看便知道是个富户,故而士兵便说了一句吉祥话。   萧成煜笑了笑,让年九福给了些辛苦钱,马车便缓缓前行,被士兵放进了繁花镇。   繁花镇很大,道路笔直宽阔,街边皆是热闹的商铺摊子,店主们忙忙碌碌,接待着客人们。   这会儿正是早食时分,百姓从家里出来,结伴在早餐铺子里用早食。   沈轻稚透过车帘,看得目不转睛。   忙碌煮着汤面的面摊老板,脸上都是汗也顾不得擦,老板娘替食客们上了面,回来看着老板笑,用巾子帮他擦汗。   带着儿女过来用早食的年轻夫妻,似乎已经是面摊熟客了,他们给孩子一人要了一碗鸡丝汤面,夫妻两人却只要了青菜面。   热乎乎的汤面氤氲出蒸腾的水汽,也蒸腾出一派人间烟火。   早晨起来营生的百姓们,或是扛着锄头,或者背着背篓,他们行色匆匆,脸上却都是笑。   那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沈轻稚已经有十几年没看到这样的人间烟火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何时她竟是看得泪流满面。   宫里的生活繁花似锦,平静安详,她是满意而知足的,但他们毕竟是人,是人都会向往人间。   宫里宫外是两个世界,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凡间。   待到一块帕子落到自己脸上,沈轻稚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有些羞赧,握住萧成煜递来的帕子,一边擦着脸,一边又忍不住往外继续看。   车窗外的一景一物,一人一草,都令她无比向往,也令她无比珍惜。   萧成煜笑着看她,并未嘲笑她的动情,他的目光也挪到窗外,看着百姓们平淡的生活,心里也有些澎湃汹涌。   “我十三岁那年,有一次下了课,我问母后什么是早食摊,因为当时我问先生,早膳用过了吗,先生说他在早食摊吃的焦圈和豆腐脑。”   “我从生来就在长信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不知道用膳还要去另一个地方,但我那时候很要面子,我没有当面问先生,只回了宫去问母后。”   萧成煜看着百姓们热热闹闹用早饭,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过。   在宫外的萧成煜,跟宫内是不一样的,但具体有什么不同,沈轻稚也说不上来。   她就觉得他是发自内心高兴的,这份高兴同她一样,都是对眼前一景一物的珍惜和向往。   萧成煜继续道:“母后当时愣了一下,随即便看着我,问我想不想去看看盛京是什么样子。”   “我从小读书,看过盛京的堪舆图,我当然知道盛京是什么模样,可母后这么说,我就想着一定要出去看一看,”萧成煜笑了起来,眼尾有些怀念的弧度,“我从来都没出过长信宫,即便少时跟着去天坛地坛祭典,也不知宫外是什么模样。”   “我当时不知道,母后的这个决定,对我的影响有多大。”   “我至今还记得,那一日是休沐,母后不叫我在宫里用早膳,只让最年轻的乔先生陪伴着我,一起出宫。”   萧成煜说到这里,声音微顿。   沈轻稚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但她明白萧成煜当时是什么心情,大抵同现在的她是一样的。   萧成煜深吸口气,缓了一会而才说:“我那日在早食摊上吃了焦圈、豆腐脑、素包子和茶叶蛋,去书店买了两本话本,去逛了盛京西市的所有商铺,我问了米面粮油的价格,问了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如何而来,也站在路边,长时间看着往来行人,看着他们是如何生活的。”   “那一日我便明白,他们活在人间里,而我只活在长信宫。”   十三岁的皇子,已经不能算是孩子了,彼时他已经开始听政,陪着先帝一起召见大臣,聆听他们的御前奏对。   他自觉知天下事,自觉已经长大成人,自觉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大皇子,自觉自己聪明绝顶。   可他不知道,他所见所闻,却偏只局限在长信宫里。   他不知道一个普通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他不知道米面的价格,不知道可以出门采买饭食,不知一匹布能出多少衣裳,不知百姓都穿不起绫罗绸缎,都是以棉麻度日。   当然,他不会问什么何不食肉糜的胡话,他只是默默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回宫的马车上同乔先生讨论一番,待回到了宫里,却在皇后面前低下了头。   萧成煜声音里都有着回忆的味道。   沈轻稚听到这里,才道:“娘娘的话一定给了陛下启发。”   萧成煜笑着摇了摇头,他看着车窗外,年轻的母亲牵着年幼的孩童,把唯一的鸡蛋剥了皮,一点点喂她。   小姑娘闹着不肯吃,但母亲也没生气,温柔哄着她,还是让她把鸡蛋吃了下去。   萧成煜安静看了会儿,道:“母后让我出宫那一刻,就知道我回来时是何种反应,故而她先让我净面更衣,坐下吃了一碗热乎乎的汤面,才问我这一日看得如何。”   “我当时跟母后说,我说我觉得自己这十三年白活了,我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呢?宫外热热闹闹,每个人都各司其职,过着自己的生活,每个人脸上都有笑,可宫里却如同一潭死水,我每日也是按部就班,可日复一日,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   萧成煜说到这里,笑了一声,然后道:“母后就问我,我一日三餐不用自己努力,每顿膳食冷热碟加起来能摆一整个膳桌,我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身上穿的是百姓一辈子都买不起的绫罗绸缎,她问我这样的日子苦吗?”   “我当然是回答不上来的,我自然知道自己不苦,相反,那一封封的邸报上,记录着各省各县的灾情,记录着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记录着每年洪水雪灾,有多少百姓活不过下一年春,我自然是知道的。”   “可那冲击太大了。”   沈轻稚终于回过头来,看向萧成煜。   她跟萧成煜不同,她生在民间,长在民间,过着最普通不过的生活,直到后来入了宫,才同民间渐行渐远。   她现在再回人间,只不过觉得时过境迁,感慨非常,但萧成煜当时却是第一次看到另一种人生。   朱红宫墙之外的人生是那么不同,那么丰富,那么令人向往。   外面的天地广阔,头顶不再是狭窄的天,哪里有一望无际的蔚蓝天际。   但母后说的却是对的。   萧成煜看向沈轻稚,看着她淡淡笑了起来。   从离开行宫的那一刻,萧成煜便仿佛换了一个人,他变得健谈,开朗,脸上的笑容便没消下去过,即便在回忆过去,也依旧是满怀幸福的。   “可是陛下,您如今再说,就意味着当年您就想明白了。”沈轻稚开口。   萧成煜看着沈轻稚,点头道:“是的,夫人聪慧。”   “当年我自己必然想不明白,但我有父皇,有母后,当年母后说,若我是个普通的皇子,未来不用肩负家国责任,她大可以让我一辈子活在这一方天地里,一生看的都是锦衣华服,良辰美景,但我不行。”   “我得知道百姓是如何生活的,我得看得见人间疾苦,我得知道什么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得知道一茶一饭得来不易,我得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萧成煜一字一顿道,“所以我一定要走出我的锦绣世界,得去看一看世间是什么样子,我得知道我为之努力,为之肩负的人都是谁。”   “即便我会短暂痛苦,会向往外面的生活,会想去体会另一种人生,但那痛苦却是短暂的,对于许多百姓来说,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如果不知痛苦,那他们的痛苦便会绵延至一生。”   “一个人能有几个人生呢?”   沈轻稚听到这里,不由也觉得心口温热,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口,她终于明白萧成煜和厉铭浩的不同之处。   都是做皇帝,厉铭浩只为自己,萧成煜却为了别人。   人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沈轻稚不能说厉铭浩走到今日这样一个境地是其父母的过错,但萧成煜能长成这样的明君,却大多依赖于先帝和太后的教导。   沈轻稚不由握住了萧成煜的手,万幸的是,两个人的手都是暖的。   他们看似心中有伤,却能努力自愈,不需要依赖别人给予温暖。   他们现在可以做那个温暖别人的人了。   沈轻稚浅浅笑了,她看向萧成煜,道:“陛下,你会成为好皇帝,会成为先帝和太后的骄傲,无论史书上如何说,但如今这些百姓,他们都会感念陛下的英明。”   他们那里能管得了未来呢?   萧成煜回握住沈轻稚的手,也看着她笑。   “以后每一年,我们都出来走一走,看一看,体会一下这人间。”   “好不好?” 第74章   沈轻稚刚才哭得脸都花了,这会儿笑起来跟个花猫似的,萧成煜本想煽情几句,看到她这小花脸也煽情不下去了。   他无奈笑笑,又给她擦了擦脸,道:“你自己取了镜子瞧,一会儿定不肯下马车。”   沈轻稚眨眨眼睛,她对着随身的小镜子一看,果然就看到了自己花猫一般的脸,立即哎呀一声捂住了脸。   沈轻稚从指缝里看萧成煜:“陛下怎么不早说。”   她还埋怨起来了。   萧成煜便让戚小秋进来伺候她重新净面上妆,道:“一开始没瞧见,方才注意到的。”   作为男人,要不是刚才觉得沈轻稚那小花脸太可爱,他还真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沈轻稚抿了抿嘴,倒是没说话,只细细净面上妆,简单往脸上扑了一层雪花霜,又往唇上上了胭脂,这便作罢。   待戚小秋退了下去,沈轻稚才问萧成煜:“陛下就是听了娘娘这番话,才最终想通了的?”   萧成煜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旋即又笑了。   “没有,倒也不是为这番话,当时母后只是说,”萧成煜一边笑,一边学太后的语气,“小小年纪就会矫情,明日一日三餐你都别吃了,看你还胡思乱想什么。”   “饿上一顿什么都懂了。”   这虽不像是太后会说出来的话,却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沈轻稚见他学得那么像,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陛下您真是会打趣。”   萧成煜摇了摇头:“母后就是那么说的,我也觉得母后说得对。”   沈轻稚笑着说:“太后娘娘真是通透,什么事都能说得明白。”   两个人说着话,马车便缓缓停下,沈轻稚往外看去,却只看到了狭窄的前院。   外面传来年九福的嗓音:“老爷,夫人,宅邸到了。”   年九福办事,自然是妥妥帖帖的。   今日他们出来微服私访这一趟,并非只为了玩,大抵还是为了看一看民生,问一问物价民情,故而年九福特地把皇庄在这里的一处宅院修整出来,让他们两人晚上能有个干净地方歇息。   待沈轻稚下了马车,才发现这小院前后有两进,并不算宽敞,但胜在干净安静,很不错。   待众人都下了马车,萧成煜便同沈轻稚道:“这一路也不远,你若是不累,咱们这就出去逛一逛?”   沈轻稚眼睛一亮,立即挽住他的胳膊:“老爷,咱们这就出门吧。”   萧成煜低头看了看她挽着自己的手,不动声色攥了攥手心,道:“那这就走吧。”   跟在他们身边的除了年九福和戚小秋,还有两个锦衣卫,当然,沈轻稚也知道还有不少暗卫藏在人群中,并不引人耳目。   两个人从宅子出来,一路穿过幽静的巷子,渐渐就来到了热闹的街市上。   沈轻稚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门庭若市的商铺,看着操着各种口音的商户在街市里穿行,他们身后跟着堆满货物的马车,不由感叹一声。   “繁花镇这名字起得真好,当真是繁花似锦的。”   萧成煜牵着她的手,两个人一步一步走入热闹的街市里。   年九福跟在边上,小声道:“老爷,夫人,这宅子专门是皇庄设立过来做生意的,故而距离集市很近,这里就是繁花镇最大的集市,同盛京一样,都叫西市,因着处于南来北往的要害上,故而繁花镇贸易往来频繁,除了奉天等地特产的南瓜、糯米、各种香料,除此之外,还能看到天南海北的货物在集市上兜售。”   因皇帝已经二十几年未曾来过东安行宫,故而繁花镇这二十年都不需要宵禁,待至今岁萧成煜即便拖家带口来了行宫,也没有下令宵禁,繁花镇距离行宫快马也要两刻,并不影响什么,百姓自己该如何生活便如何生活。   反而因为皇帝的到来,繁花镇更是热闹非常,许多不能跟随皇帝仪驾的达官显贵们都只能先行来到繁花镇,随时等候机会。   年九福不愧是皇帝身边的千里眼,今日既然有繁花镇的行程,他便提早做了准备,把繁花镇这里的一切都打听清楚。   不过这些他不是同萧成煜说的,而是讲给沈轻稚听的。   果然,他一开口,沈轻稚便认真听起来。   她目光在集市上一扫,很快便认出许多南地特有的水果香料,也看到北地的山珍药材,不由道:“还是商人们会做生意。”   萧成煜便笑着说:“是啊,繁花镇再往南去二十里,就是运河渡口,南来北往的货物都好从此处走水路,故而大家都把货物运至繁花镇,南北货商各自挑选,都不用跨越千里去进货了。”   沈轻稚心里的算盘便打得啪啪响,她张了张嘴,正待说话,却突然看到一个卖络子的小摊子。   沈轻稚心中一动,便拉着萧成煜往那边行去。   两个人一来到摊位前,看着摊位的少女便抬起头,热络地道:“老爷夫人,买个如意结吧。”   这摊位上摆了不少络子,各种花色和形制的都有,一看就能知道做这络子的人手艺出众。   沈轻稚看中这络子摊位,不是喜欢络子,而是因为其中一种络子是她最喜欢的如意结。   何种如意结其实很简单,是所有络子里最简单的一种,但沈轻稚这个人讲究,她喜欢在络子上传珠子,这样做出来的络子就更漂亮,也更耐用。   但这也都是她以前的喜好了,如今她身在大楚,再也没亲手编过这样的如意结。   看着如意结上的五彩珠,沈轻稚只觉得有无数回忆涌上心头,她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近乡情怯这四个字,或许都无法涵盖她此刻的心情。   沈轻稚不由伸出手,轻轻拿起了一个串珠如意结。   那如意结打得结实整齐,上面选的珠子也很规整,一个个都是细心打磨过的,一看便比其他人卖的络子好看。   萧成煜见沈轻稚反复摩挲那络子,便笑着道:“你若是喜欢,咱们便买几个回去玩?”   他这一出声,沈轻稚才回过神来,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对那少女问:“这络子倒是打得别致,是你自己做的?”   少女却摇了摇头:“夫人谬赞了,我哪里有这手艺,这是我姑姑做的。”   沈轻稚便嗯了一声,又问:“你这带珠子的如意结还有几个?我倒是真的很喜欢,想多买几个。”   那少女听罢眼睛一亮,立即道:“夫人当真喜欢,我家还有好些呢,夫人若是愿意等一等,一个时辰后再来?”   沈轻稚想了想,她看向萧成煜,脸上维持着笑容,轻声细语道:“这络子我寻思着姨母、妹妹都会喜欢,不如多买些回去给她们玩?”   她说的姨母妹妹就是贤太妃和柔佳公主。   不过是几个络子,萧成煜倒也并未如何上心,他道:“家里的事,你做主便是了。”   沈轻稚便对那少女道:“不如这样,我让我的管家跟你一起去取,你家有几个我都要了,如何?”   那少女激动地脸都红了:“好,好,夫人真是善心人,谢夫人喜欢。”   沈轻稚看着她稚嫩的脸庞,突然发现她眉眼同当地人略有些不同,眉目都有些深邃。   她心中更是意动起来。   思及此,沈轻稚便对戚小秋道:“戚管家,你同店家说一声,我更喜欢白玉珠的,问问看她家中是否有白玉珠,再做六个给咱们,一会儿晚些时候再去取。”   戚小秋从来都不质疑沈轻稚的话,闻言便道:“是。”   这事便算定完了,等戚小秋跟那少女走远了,萧成煜才看向沈轻稚:“你倒是喜欢那络子。”   沈轻稚正在把玩另一个摊位上的瓷碗,闻言手上微顿,便把那瓷碗放了回去。   她后退两步,挽住萧成煜动手,低声对他道:“那少女是个孤儿。”   萧成煜有些诧异,问:“你是如何发现的?她不是还有姑姑?”   沈轻稚低声说:“她刚才摆摊子的时候,露出一截领口,我看到那领口上绣了个柳叶,绣得歪歪扭扭的,显然是她自己绣的。”   萧成煜安静听她说。   沈轻稚说着从付思悦和其他荣恩堂宫女那听来的话,语气里却有着疼惜。   “荣恩堂的孩子,衣服都是旁人施舍的,都长得一样,荣恩堂里孩子多,衣裳容易丢,我们就在自己的衣领子上绣自己的名儿或者代号,我以前就是绣的兰花。”   萧成煜一下就想到了她那块绣工“精湛”的帕子。   他心里顿时有些酸涩,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声音却很稳。   “你原不是叫阿彩,怎么会想到绣兰花?”   沈轻稚当年进宫穿的那身衣服,她至今还留着,那是对阿彩的纪念,她不知道阿彩为何会绣兰花,但她曾反复抚摸那歪歪扭扭的兰花,大抵也猜出来些许。   “因为兰花好绣,”沈轻稚抿了抿嘴,很是轻快地道,“兰花都是细叶子,不费线,也不用多好的针脚,能绣出个样子就行了。”   “所以我一看到那柳叶,我就知道她是荣恩堂的孤儿,她刚才行走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脚有些坡,故而十四五岁的时候并未入宫当宫女,因为她不能被选上。”   她这样的孤女,到了年纪无处可去,只能流离失所了。   “我想,那姑姑怕是收养她的好心人吧,”沈轻稚语气带了些感动,“也不知是什么养的人,会去收养一个坡脚的孤女。”   萧成煜看她似是很感动,便拍了拍她的后背:“你要是觉得她可怜,倒是可以多买些络子。”   沈轻稚却摇了摇头:“我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且如今看来她们过得很好,能自食其力,我又为何一定要去高高在上地打赏呢?”   沈轻稚遥遥看着那少女离去的背影:“我只是想起曾经的过往罢了。”   她说着,眉目一挑,重新对萧成煜笑起来:“好了老爷,咱们继续去逛街吧。”   萧成煜看着她眼眸里的星光,认真点头:“好。”   ————   两个人逛了好一会儿,几乎把整个集市的摊位走马观花看了一遍,沈轻稚这才觉得有些累了。   即便作为身娇体软的宫妃,但沈轻稚却依旧很注意身体康健,每日都勤加锻炼,故而她的身体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再说来了行宫之后,萧成煜还特地教了沈轻稚拳法,让她自己开始琢磨学习,慢慢入门。   故而她能一路从头走到尾,逛到了午膳时分,萧成煜都觉得有些惊讶。   这一路上甚至还频频问她,若是觉得累了就早些休息。   一开始沈轻稚还很温柔回答,到了最后,沈轻稚终于有了些小脾气。   她回过头来,看向一脸担忧的萧成煜:“老爷,我是能跑马跑一下午的人,哪里会觉得累?”   “老爷再问,妾身可要不高兴了。”   萧成煜被她那么一瞪,竟是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很有耐心:“虽说如此,但难得出来玩一趟,即便是我也觉得有些不舍,这不是怕你逞强。”   沈轻稚叹了口气,伸手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手劲儿还不小,甚至让萧成煜都觉得有些疼了。   “老爷,这回可是信了?”   萧成煜无奈笑了:“好,信了。”   于是两个人便继续逛。   这集市上有许多沈轻稚没见过,甚至萧成煜都没见过的新鲜东西,尤其是一个香料摊子,里面的香料五花八门,若是凑近了轻闻,那味道能冲得人一个跟头。   沈轻稚还在水果摊上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黄色疙瘩,凑近了闻还有些臭,但南来北往的商贾们却都很有兴致,凑出上来一人买一个。   沈轻稚有点好奇,问摊主:“这是何物?”   摊主便道:“娘子,这是琼州那边特产的蜜疙瘩,切开后里面有一块块的果肉,很甜的。”   萧成煜也没见过这种果子,便让年九福买了一个,准备带回去尝一尝。   这一路上,许多东西沈轻稚虽没见过,却也没叫买,因为那对于她来说这辈子都用不上,既然是无用的东西,就不要花费银钱。   宁嫔娘娘现在虽然有钱,却从来都不奢靡。   萧成煜似乎只是陪着她过来玩的,并没有对摊位上的东西表现出好奇,几乎是沈轻稚看什么,他就跟着一起看,若是认识的就给沈轻稚讲解,若是不认识的,就一起问摊主。   这样一来,两个人一路上也不过就买了络子、藤编的小兔子、走马琉璃灯、一套可随时带走的文房四宝、以及一个多层的食盒。   而萧成煜只买了一个蜜疙瘩。   待到沈轻稚终于觉得有些累了,也到了正午时分,萧成煜看了看天色,便道:“中午让年管家定了一桌食味斋的席面,咱们去尝一尝吧。”   沈轻稚眼睛一亮,笑着问:“繁花镇都有什么特色?”   这个萧成煜知道些大概,便道:“繁花镇的肉夹馍是一绝,另外还有鳝丝捞面、芝麻圆饼和宝塔菜,待会儿都尝一尝。”   一说起吃来沈轻稚就兴致盎然。   两个人很快就来到了集市另一头的食味斋,待上了早就定好的雅间,沈轻稚才终于哼了一声:“腿有些酸了,肩膀也有些疼。”   戚小秋这回儿已经回来,忙过来给她捏肩膀。   萧成煜也并未笑话她,只是问她:“下午是回去歇着还是去东市?”   “那边有卖什么的?”   萧成煜就说:“这边是南来北往的货物,那边就是百姓日常所需了,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本地百姓常用的家常之物,没什么特别稀奇的东西。”   沈轻稚却并不觉得无聊,她道:“那还是去吧,陛下本业是出来看民生的。”   萧成煜便点头,亲自给她倒了一碗茉莉花茶,让她品一品:“繁花镇的茉莉花很有名,花朵洁白馥郁,做出来的茉莉茶又香又浓,清甜可口,宫里往年从皇庄进贡的茉莉花茶大多都是此处的。”   茶汤刚一倒出,沈轻稚就闻到一股很浓郁的茉莉花香。   她一贯喜欢茉莉花,此刻出来游玩,更是心情愉悦,脸上便不自觉有了幸福的笑意。   萧成煜见她高兴,自己心里也高兴,便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他原来是不喜欢这香气浓郁的茶汤的,现在却有了些爱屋及乌的意味,竟也觉得茉莉花好闻了。   沈轻稚闭了闭眼睛,被戚小秋这么一按,她觉得浑身都放松下来,便能到:“咱们御膳房呈上来的茉莉香片比这个味道淡一些,却有一个很浓的回甘,烤制得也很好。”   两个人细细碎碎说着话,外面就传来小二的传唱声。   沈轻稚拍了拍戚小秋的手,自己则正襟危坐起来,年九福便让小二开始上菜。   待菜都上齐了,萧成煜才端起茉莉花茶,对沈轻稚道:“夫人,请。”   沈轻稚眉眼间皆是明媚的秋光,她笑着端起茶杯,同萧成煜碰了一下杯。   “老爷,请。”   此处也没外人,两人便也不用宫人们伺候,自己用起饭来。   沈轻稚走了一上午,确实有些饿了,她先吃了一口鳝丝面,顿时睁大了眼睛。   “老爷,这可比家里的做的鲜美。”   萧成煜也跟着尝了一口,颇为赞赏:“确实要更鲜美一些,一是因繁花镇此处的鳝鱼又大又新鲜,品种也好,二是做这道菜的老师父最拿手的就是这道菜,把这道菜都已经钻研透了,故而会比家里的惊艳一些。”   宫里的菜讲究平衡,虽然御膳房和御茶膳房经常会出新菜,但往往只是吃个新鲜,能留下来一直沿用的菜品不多,他们官场都是父传子子传孙,亦或者传给女儿等,那些按照旧例而出的菜谱很少改变,故而味道就会比较均衡。   宫里的膳桌讲究的是四平八稳,和和气气。   沈轻稚吃惯了宫里菜,突然尝到这么一道味重香浓的菜品,很难不会惊喜。   她这边不自觉又吃了两口,而在她身边,萧成煜已经用下了小半碗,再一个不留神,一整碗都要吃完了。   沈轻稚:“……”   每次跟萧成煜一起用饭,沈轻稚都觉得自己不配被称为吃货,萧成煜饭量大,还不挑食,简直比她更适合吃货的美名。   萧成煜用完了一碗鳝丝面,就又去品别的菜:“这小酱菜做的也好,又香又脆,一会儿买上一些带回去配粥吃。”   这是带有当地鲜辣特色的宝塔菜,里面用的菜品种类很多,有小宝塔、萝卜、挂条、瓜子、南瓜子等,确实很好吃。   这种小菜宫里也做得好,不过这是新鲜东西,两个人便都夸赞了一番。   待到所有的菜品都尝了一遍,沈轻稚便让年九福把腊汁肉夹馍切成小份,她用勺子一小块一小块细品。   倒不是她矫情,主要是中午一不留神吃得多了些,这会让已经吃不下了。   即便不是一整个拿在手里咬着吃,这肉夹馍的滋味也非常足,白吉馍外皮酥脆,内里却软糯,薄薄的一层饼皮已经被肉汁浸染,轻轻咬上一口,满嘴都是麦饼的香味和肉汁的浓厚。   吃肉夹馍,先咬到的是外面的白吉馍,可品尝到的是里面的卤肉。   繁花镇因着外地商贾多,口味也更杂,就比如这肉夹馍,里面的卤肉就分了辣味和鲜甜两种,沈轻稚和萧成煜都能吃辣,故而就选了辣味。   卤肉里的辣味一点都不重,带皮的五花肉已经被炖煮得软烂,滋味浓厚,配上新鲜的香菜碎,那滋味真是绝了。   沈轻稚吃了一小块,又忍不住再吃了两块,直到实在吃不下了,才依依不舍放下了勺子。   萧成煜便把她剩下的那大半个肉夹馍都吃了。   “老爷,少用一些吧,仔细要积食。”沈轻稚有点担心。   萧成煜已经吃了一碗鳝丝面,又吃了一个班肉夹馍,还吃了那么多菜,比平日里还多用了些。   萧成煜见她担心自己,心情更好。   他拍了拍沈轻稚的手,道:“无妨,想你中午也不想回家去午歇,咱们下午还要再逛,多用一些省得没力气。”   沈轻稚见他笃定,便知道他有分寸,便没再劝。   用完了饭,两个人便坐到了窗边,一人捧着一杯茶消食。   楼下是热闹的人群,百姓们有的拖家带口逛街,有的带着装满了货物的驴队,有的则孤身一人,东瞧瞧细看看,还在本子上记录。   沈轻稚便道:“老爷,他这是在做什么?”   萧成煜看了一眼,便道:“他在记录价格,这样回去商议一番,才知道在哪里进货。”   “老爷,”沈轻稚这会儿倒是不好奇那行商,转而去看萧成煜,“老爷,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明明跟我一样都是第一次来繁花镇。”   萧成煜被她这么拐弯抹角一夸赞,脸上笑容更深,他难得眯了眯眼睛,眼眸深处都是喜悦。   萧成煜掩饰一般地端起茶杯,狠狠灌了一口,然后才道:“我少时在盛京见过的,那时候我还能经常离开家,在盛京的大街小巷转悠。”   “见的多了,便知道这些人都如何生活。”   那时候太后也不限制他出宫,他以后可是要做皇帝的人,若是连百姓如何生活都不知,那如何能当个好皇帝?   笼中的鸟儿是永远也飞不高的,他们也永远不能争夺出一片新天地。   萧成煜看向沈轻稚:“以后咱们每年都来东安行宫,每年我都带你来繁花镇,到时你就熟悉了。”   沈轻稚看向萧成煜,也弯着眼睛笑起来。   “陛下,一言为定。”   萧成煜点头:“对你许过的诺,我绝不食言。” 第75章   两个人吃了会儿茶, 又说了会儿闲话,这就要走了。   但沈轻稚刚放下茶杯,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热闹声。   她探头去看, 便见一个商贾正在训斥一个孩子。   那孩子低着头,看不清是男是女, 只大约能看出今年差不多十岁左右,还是个半大孩童。   只那商贾骂得太凶, 让四周行走的路人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驻足听他叫骂。   沈轻稚原对这场景没什么兴致,可她刚要同萧成煜说话,就听到下面那孩子突然大哭起来。   那孩子的哭声又尖又利, 带着浓重的委屈和不甘, 他声嘶力竭对那商贾喊:“凭什么我是女孩, 我就不行?我读书比哥哥好, 记账也比哥哥好,今日是哥哥记错了账,父亲却只拽着我一个人骂,凭什么?”   沈轻稚微微蹙起眉头, 就连萧成煜也低下头, 往那边看了过去。   沈轻稚这么一看,才发现那孩子竟是个女孩,只不过她穿了一身灰扑扑的衣袍, 头上又系着包头,让人分辨不出男女。   那个骂她的商贾,显然就是她父亲了。   女孩委屈地哭叫起来,那父亲就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他高高扬起手, 似乎就要往那女孩儿脸上扇过去。   沈轻稚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此刻也坐不住了。   然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另一道小身影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了女孩儿。   沈轻稚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发现抱住女孩儿的是另一个半大的孩子。   这孩子一出现,做父亲的就打不下去了。   大孩子拍了拍女孩儿的后背,然后便转过身,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在了父亲面前。   “爹,今日是我算错了账,还是阿妹给我改过来的,你为什么要骂阿妹?我都说了,阿妹比我聪明,她比我厉害,我当不了老板,经营不了家里的商铺。”   “爹,我太笨了,我不行的。”   那孩子说着竟哭了起来。   霎时间,整个集市似乎都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安静看着这一幕,没人开口,也没人劝阻。   就连坐在楼上的沈轻稚,似乎也都只听到了那父亲沉重的呼吸声。   听到儿子这么说,他颓唐地放下了手,痛苦地捂住了脸。   “哪里有这样的规矩?哪里能让你阿妹继承家业?你们还小,你们不懂,等到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   “大郎,你不努力,就得你阿妹替你努力,二丫,你替你哥哥努力,但你却不能替他一辈子,”那父亲说着竟哭起来,“你知道一个姑娘家当商人有多难吗?”   “我现在可以保护你们,哪天我死了,你们又该怎么办?”   这话是跟着眼泪一起滚落而出的,沈轻稚看着这一幕,一整天的开心都随着那眼泪一起落下,心里多了几分沉重。   此时有街坊出来劝慰,这一家人便回了铺子,后面再发生生么,这一家人以后会如何,沈轻稚无从得知,也不需要知晓了。   她只是看向萧成煜,有些疑惑,也有些费解:“咱们大楚不是可立女户?女子也可鼎立门户?”   大楚早年因有开国高祖皇后的英勇,女子一直可读书识字,在外行走,父母惧亡的孤女也可立为女户。后来景帝慧皇后才思敏捷,是大楚有名的才女,在她的倡导和改革之下,在有兄弟的情况下,女子也可以凭借贤德可以继承家业,只继承家业的女子不能外嫁,只能招赘。   这项政令实行至今已经有四五十载的时光了,可至今看来,坊间还是未曾普及,亦或者说,除了少数读过书的女子,其他人皆不在意。   沈轻稚从未在大楚行走过,不知大楚的风土人情,她所知的一切皆是从书本读来,也有同宫女和其他嫔妃聊天所知,她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大楚的山河草木。   此番出行至东安围场,又来繁花镇,是她第一次看大楚的世间人情。   听到沈轻稚的问题,萧成煜眸色微沉,即便他这个深宫里的皇子,也知道坊间并未如此行事,沈轻稚这个问题,其实问得有些莫名。   但他还是不动声色看了看沈轻稚,最终还是认真回答她的问题:“律法了规定的,都是律法里的故事,百姓只记得不要作奸犯科,犯下犯下杀头抄家的重罪,却不会去特别记得女子可行什么,能为什么。”   “这世间女子是可读书识字,可只有万中之一最终凭借过人的才识和能力撼动家族,成了最终的胜利继承者,”萧成煜认真看向沈轻稚,“万分之一实在太少,甚至都不会再当地掀起波澜,最终就那么平淡过去。”   火种虽有,却不能燎原。   沈轻稚没有注意到萧成煜的眼神,她只是道:“还是因女子不能同男子一样称为主宰。”   她这一句话可谓是掷地有声,一下把萧成煜心中刚刚浮起的疑虑击溃,转而开始思索她的话。   沈轻稚顺了顺鬓边飞扬的发丝,声音很轻,却也很重。   “若是女子可封侯拜相,可入朝为官,可继承爵位,甚至……”沈轻稚眼尾一挑,定定看向萧成煜,“甚至,若女子也可继承大统,成为皇帝,那一切终将不同。”   说到底,大楚的女子好过,却也只比其他国家好过罢了。   同男人相比,到底天差地别。   沈轻稚复生而来,没有什么野心抱负,她只想让大楚和大夏的百姓安稳富足,幸福一生,这个愿望看似很小,却也很大。   在这之上,才是让女子过得更好,能在世间站稳脚跟,不用看男人的颜色过日子,不用因为婚假不幸而痛苦终生。   她并非异想天开,自己做着当女皇的美梦,她想的是让全天下的女人都能越过越好。   当然,这个梦想还很遥远,她自己尚且还未在宫里站稳脚跟,尚且没成为像太后娘娘那样的人物。   但她不着急。   她就是莫名坚信,这个老天爷赏赐给她的新生会很长,会让她有漫长的一生去实现梦想。   沈轻稚看向萧成煜,借着今日这样一个巧合,说着心底里早就想好的“计谋”。   她说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萧成煜却依旧平静看着她,甚至等她说完了,才若有所思开口:“如此说来,大楚律确实没有规定过何人可以继承帝位。”   沈轻稚:“……”   沈轻稚最后那句不过是说来试探萧成煜的,却不料萧成煜竟是很认真在思索女人当皇帝的可能。   大楚律是大楚的律法,而律法却是皇帝制定的,当皇帝的如何会出律法管束自己呢?   沈轻稚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老爷,我同你玩笑呢,您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吧。”   萧成煜却道:“依你前面所说,倒也颇有些道理,一个人无论男女,只有可以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他才能走出一片新天地来,若未来只能一眼看到尽头,那又何谈努力。”   萧成煜作为一个皇帝,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倒是很令沈轻稚诧异。   这一番辩论似乎不应该发生在阳光正好的食肆雅室,而是应该发生在勤政殿。   沈轻稚不由笑了,不由改了口:“陛下,同您议论此事的应该是文渊阁的阁老们,而不是我这个后宫妃嫔。”   萧成煜却疑惑地看向沈轻稚:“可他们不是女子。”   沈轻稚心中一顿,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了那些阁老都不是女子,他们如何感同身受,体会到当女子的不易。   所以当沈轻稚看似玩笑地同萧成煜说这些话的时候,萧成煜却听进心里去。   沈轻稚看向萧成煜,虽然她打心底里觉得萧成煜是个好皇帝,但现在,她看着他的时候,甚至都觉得他是个好人。   一个纯粹意义上的,愿意为所有百姓谋福祉的好人。   沈轻稚不由觉得有些心口温热,就连她的指尖都热乎乎的,那么攥在手心里,只觉得妥帖又温暖。   “陛下真好。”沈轻稚看着萧成煜笑,她长相艳丽而夺目,通身上下皆是明媚绮丽,可此刻她的笑却干净纯粹。   这一句夸赞,令沉浸在“议论”中的萧成煜心头微跳,他猝不及防抬起头来,沈轻稚那干净的笑容便撞入他眼中。   萧成煜只觉得耳根子一下子就热起来,他轻咳一声,微微偏过头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微微泛红的脸颊。   他竟是觉得有些羞赧了。   一个大男人,被媳妇这么夸了一句就红了脸,像什么样子?   萧成煜觉得自己太不坚强了,故而又咳嗽一声:“此事以后再议。”   沈轻稚弯起眉眼笑了。   待两人下了楼,便一路往东市行去。   东西市距离并不遥远,两个人都没坐马车,一路闲庭若步地来到了东市之前。   同西市相比,东市里行走的更多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有的拖家带口,有的背着箩筐,全是过来东市采买的。   而米面粮油商铺门口的摊子上,有许多京郊村县百姓自家种的菜蔬和鸡蛋,琳琅满目,皆是日常所需。   两个人一起进了东市,沈轻稚已就如同西市那般看什么都稀奇。   这大半年来,她跟萧成煜已经很熟悉了,两个人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又是可以谈心论道的朋友,故而沈轻稚同萧成煜在一起的时候,逐渐没有最初时那般戒备。   但即便如此,她也依旧把沈彩和出身铭记于心。   沈轻稚眼睛一转,回过头来看向萧成煜:“老爷,我少时少来这样的大集,家中那边也没有大集,对此处不甚了解,若是问了什么怪问题,老爷可别笑话我。”   先把话铺垫上,到时候无论她问什么,似乎都没问题了。   萧成煜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沈轻稚,伸手帮她把耳畔另一边的碎发抚平,笑着道:“好,你去玩吧。”   于是,沈轻稚便牵着戚小秋的手,高兴地开始看起摊位来。   萧成煜站在原地,看着她窈窕的身形,看着她脸上的笑颜,片刻之后,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倒是会找补。”萧成煜低低说了一句。   ————   上午时是萧成煜陪着沈轻稚在逛街,下午却是沈轻稚陪着萧成煜一路询问。   他问得很仔细,关乎百姓生计的米面粮油一样样都过问到,一边问一边还让年九福记录。   当他问到去岁的陈米时,眉峰微蹙,在铺子里却也没说什么。   待得从那家米铺出来,沈轻稚便问:“老爷,这是怎么了?”   萧成煜便低声道:“去岁的雨水不好,冬日虽然落了大雪,让麦子好好过了冬日,但稻子却受了夏季雨水的影响,北地的收成并不算好。”   收成不好,就意味着减产,到了今岁新稻要丰收之前,去岁的陈米也没有降多少价,也就是说有许多老百姓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可能是饿着肚子硬挨的。   虽不至于闹出灾情,但百姓过得不好,萧成煜心里也并不是很好受。   此事萧成煜一早就知晓,也早就下了政令不让各地粮食大涨,可天高皇帝远,游官管不了当地的士绅,最终也不过只能维持一个高价而已。   繁花镇距离盛京很近,又属于奉天大营管辖,此地的粮商不敢大涨,可那几个依旧不是寻常百姓能随意负担的起的。   沈轻稚见萧成煜忧愁起来,便握了握他的手,柔声安慰:“老爷,眼看就要秋收了,今年各地都没有灾情,秋收一到,未来一岁都会丰衣足食,这一年里只要咱们的丰年稻和两季稻能研制出来,百姓的日子就能好过许多。”   沈轻稚牵着他的手,两个人一路往前走:“再说即便今年的粮食价格高,但比之往年也不过只高了三五文钱,良民家中都有盈余,日子虽会难过一些,却到不了无米下锅的地步,若当真如此,各地的邸报便不会是那个样子。”   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萧成煜是新皇帝,邸报不敢写天怒人怨的事,可各地父母官又不是没跟萧成煜打过交道,三年一期的任免,他们上任之前都在京中见过冷面的大皇子,有的甚至是萧成煜当太子时任命的布政使,他们多少了解萧成煜的。   萧成煜从来不喜欢被人隐瞒。   所以新一季的邸报虽然会比往年要写得漂亮一些,当真有大灾也不会隐瞒,这是隐瞒不了的。   邸报沈轻稚也是看过的,故而会如此安慰萧成煜。   果然她这么一说,萧成煜面色便缓和下来,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   他知道,可到底还是会为此事忧心。   沈轻稚柔声安慰几句,他自己也想开,便不再继续纠结。   沈轻稚以为上午在西市逛得就够久了,结果这一下午,萧成煜在东市来来回回问价,问得仔细又慢,弄得东市的好多粮商都以为他来进货,倒是不知不觉说了许多坊间的小事。   这么一来,就更漫长了。   沈轻稚却不觉得无聊,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她自来就上心,也想为百姓出一份力,故而听得也很认真。   这一晃就是一整个下午,到了酉时初刻,金乌都减了热度,他们才刚刚把所有的商铺都问了一遍。   待几人在悦来酒楼坐下,沈轻稚才觉得浑身酸痛,尤其是小腿肚子又疼又麻,一坐下来就觉得骨头都疼起来。   就连萧成煜都觉得有些疲惫了,见沈轻稚这模样,不由笑了:“晚上回去好好歇歇,让宫人给你按一按身体,明早若是起不来,咱们就躺够了回行宫。”   沈轻稚笑着白了他一眼:“那不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还想去听一听戏呢。”   繁花镇比盛京要小得多,却也可同许多偏远的州府相比了,镇中除了有名的东西市,还有远近闻名的皮影戏,原本两人安排的行程就有皮影戏,沈轻稚今年只能看这一次,自然不肯放过。   萧成煜见她累得都撅了嘴,却依旧坚持要去看皮影戏,不由笑道:“那好,你若是起不来,我就背你去。”   两人说着话,晚食便上了桌。   这一家的招牌是豆皮红烧肉和肉饼,沈轻稚每一样都很喜欢,待用了晚饭,便挣扎着跟萧成煜一起走回了宅子。   若是她这会儿不走,身上会更疼,慢慢踱步回家,反而会让全身放松下来。   待回到宅院,萧成煜却歇不下来,他今日出来一整日,折子还没看,故而叮嘱了沈轻稚一声便去书房看折子去了。   沈轻稚靠在寝房的躺椅上,让戚小秋和银铃给她按摩。   银铃今日没跟出去,戚小秋也只站在门口等,故而两人都没她一个人走的路多。   被按着按着,沈轻稚似就要潜入梦乡里。   然而此时戚小秋开了口。   她声音很低,就连不远处的银铃都听不见,沈轻稚却听到她对自己说:“娘娘,今日那家卖络子的给了回话,说今夜或者明日去取都可。”   沈轻稚缓缓睁开了眼睛。   戚小秋日日都陪在她身边,景玉宫里的事桩桩件件都要过戚小秋的手和眼睛,可以说,景玉宫对于戚小秋而言是没有秘密的。   而沈轻稚这个景玉宫的女主人,在宫里对于戚小秋来说也没有秘密。   她的身家性命都在沈轻稚一人身上,她同沈轻稚也很投缘,两个人一路扶持到了今日,没有比戚小秋再忠心的了。   故而今日这络子事件前后都很奇怪,同沈轻稚的性格很有些迥异,但戚小秋也依旧按照她的吩咐好好办了差事,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多问。   娘娘吩咐的事,她从来都不需要多问。   沈轻稚最喜欢的就是戚小秋的这一点,她同戚小秋从来都是知无不言的,可唯独这件事,她无法开口,也不能开口。   说出来怕是曾经的她都不会信。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对银铃摆了摆手,让她退下去,然后便戚小秋:“是谁给的回话。”   戚小秋想也不想就回答:“应该就是那小姑娘的姑姑,瞧着三四十的年纪,是个面色很冷清的妇人。”   “我知道了。”   沈轻稚缓缓闭上了眼眸,她努力压下心里的激动,等到戚小秋的手逐渐停下来,她才坐起身来。   “我要出门一趟。”   沈轻稚用一种笃定的语气告诉戚小秋。   戚小秋这一回也没有疑问,她只是道:“是,娘娘,如何禀明陛下?”   沈轻稚闭了闭眼睛,即便这一次会被萧成煜猜忌,她也一定要去亲眼看一看。   时隔四年,时隔阴阳,她多想再看一看曾经的故人。   无论这人是不是冬雪,她也想见一见。   沈轻稚深吸口气,缓缓睁开眼眸:“你就对陛下说,我要去取络子,顺便看一看那小孤女如何生活。”   戚小秋福了福,她快步退了下去,一面唤了银铃近来伺候沈轻稚梳妆,一面去禀明圣上。   待沈轻稚重新输好了简单的发髻,戚小秋也快步而回。   她冲沈轻稚福了福,道:“娘娘,陛下让娘娘早去早回,另外安排亲卫陪同娘娘一起前往。”   沈轻稚点头:“知道了。”   她坐在那安静了片刻,才对戚小秋伸手:“咱们这就走吧。”   这一回出门,她直接坐了轿子。   身后跟着一队亲卫,暗处还有暗卫,沈轻稚倒是不害怕。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西斜,藏进了厚重的云层里。   秋日的晚风渐起,穿行在繁花镇的大街小巷里,沈轻稚闭目深思,耳边除了飒飒风声,便是各家各户在院中的欢笑声。   一日将晚,家家团圆,饱食闲话。   沈轻稚听着耳边的热闹,一颗心却越发沉寂下来。   难得的,她有些紧张了。   所谓近乡情怯,不过如此。   轿子很快,不过一刻就在一处巷口前停了下来。   戚小秋探过来道:“夫人,这了屋舍狭窄,轿子进不去,咱们得自己步行而入。”   沈轻稚点头,道:“那就走走吧。”   待得下了马车,借着灯笼的光影,沈轻稚才勉强看清这一处小巷。   繁花镇并非都是富裕人家,也有在街市上摆摊讨生活的,这一处小巷位置有些偏僻,巷道也狭窄,从巷口看进去,能看到家家户户都离得很近,估计没有宽敞院子。   沈轻稚虽然累了一日,但这会儿她却感受不到身上的疲乏,她一步步走得很稳,就连戚小秋都没她走得稳当。   待来到一处宅院前,戚小秋回头看向沈轻稚:“就是这一户。”   沈轻稚在门前站定,她仔细聆听,能听到院中有孩童欢笑的声音。   除此之外,便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那是期盼的声音,也是忐忑的期盼。   沈轻稚对戚小秋点了点头,戚小秋便上前一步,在门上轻轻扣了四下。   院中立即就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谁呀?”   说话的大概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声音很是轻灵,戚小秋便答:“我是今日过来约络子的,这会儿来取。”   那少女又应了一声,道:“好的娘子,您等一等。”   沈轻稚紧紧盯着那紧闭的房门,她的手指死死掐在手心里,自己却感觉不到疼。   不多时,里面便传来开门的声音。   那扇有些斑驳的桦木门扉缓缓而开,紧接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沈轻稚的眼前。   说熟悉,是因为这张面容陪伴了她十几年光阴,说陌生,则是因她曾经的娟秀容颜被岁月侵蚀,已经变成另一个模样。   她老了,而她还年轻。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奔涌而下,落在衣襟上。   屋里的中年妇人起初只是呆呆看着陌生的夫人,不知她为何要哭,待她的目光落到她那双深邃的桃花眼眸时,一股熟悉涌上心头。   中年妇人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她哆嗦着嘴唇,惊讶地看着沈轻稚,颤抖着手狠狠捂住了嘴。   她不是怕自己哭出声,她是怕自己喊出不该喊的名字。   在冬雪震惊的目光中,沈轻稚留着眼泪冲她点头。   是你。   是我。   也还是我们。 第76章   相比于死而复生, 故人重逢的沈轻稚,冬雪的情绪更难压抑。   她几乎是失去了一切后背井离乡,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国家生活, 在她心里, 她是替沈轻稚活下去的。   她背负着另一个人的人生。   那种失去的痛苦,沈轻稚最能体会。   见冬雪几乎泣不成声, 沈轻稚便上前一步, 温柔把她抱在怀中。   她轻轻拍着冬雪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傻丫头。”   犹记得当年在大夏后宫时,她那时年少,战战兢兢被分到了贵妃娘娘的寝宫,可当她吓得不敢抬头的时候,一道温柔的声音却叫她:“傻丫头,有什么好怕的?”   是啊, 有什么好怕的?   贵妃娘娘这么温柔, 这么体贴, 这么宽仁, 她确实没什么好怕的。   后来她就再也不怕了。   她一心跟着沈轻稚, 跟着她从繁华到落尽, 陪着她经历了失去了至亲的痛苦, 陪着她在寒雪宫里艰难挣扎。   那十几年里,她都没再怕过。   可是娘娘不在了, 那个会笑着给她甜枣, 让她不许哭鼻子的沈轻稚已经死在了那个冰冷的冬日, 她心里最亲的人,再也不会叫她傻丫头了。   冬雪听到这一声傻丫头,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彷徨和悲戚, 她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你,你怎么……”   即便在这个情绪崩溃的时候,冬雪都没敢多说半个字。   她只是呜呜咽咽地哭着,就像当年听到沈庶人的丧钟时那样,痛哭失声,悲伤不能自已。   沈轻稚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感受到她身上的颤抖和悲痛,她眼里的眼泪如珍珠般无声滑落。   她同样悲伤,却又有中久别重逢的喜悦。   院内的两个小丫头吓傻了,站在那不敢吭声,戚小秋则警惕地守在门外,挡住了亲卫们的目光。   沈轻稚安静等了好一会儿,等到冬雪终于平复下来,她才哄着她道:“好了,咱们进家里头说话吧。”   冬雪便在她肩膀上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低头使劲擦脸上的泪。   都已经是三十几许的人了,还在娘娘面前哭鼻子,实在丢人。   冬雪好生擦了眼泪,沈轻稚便牵着她的手进了小院子,她身后的戚小秋狠狠松了口气,忙把院门紧紧合上。   关上院门之后,冬雪才回过神来,她担忧地看了一眼戚小秋,见她身板挺拔,面无表情,周身气势却不容置疑,一时间对这个“沈轻稚”的身份又有些疑虑。   她小心翼翼看了看戚小秋,然后才去看沈轻稚,待要张口说话的时候,却不知要说什么。   她根本就不知道眼前人的身份,只凭着前半生朝夕相伴的相处,一眼认出了她。   可她还是她,她却已经不是她了。   她的娘娘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而面前的这个妇人却年轻而美丽。   冬雪只觉得眼睛干涩,在她早就枯竭的心底,凭空长出了一朵稚嫩的叶苗。   那是名为希望的种子。   沈轻稚捏了捏她的手,笑着用帕子给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然后才回头看向戚小秋。   她脸上依旧挂着泪痕,可眉眼之间却再无悲伤。   “小秋,你领着两个小丫头玩一会儿,我同故人说一说话。”   戚小秋屈膝福礼,然后便过去对两个少女说了几句话。   其中年纪大一些的那个少女今日才见过她跟沈轻稚,犹豫地看了一看冬雪,见冬雪冲她点了头,这才领着妹妹带戚小秋去了另一边的柴房。   而冬雪则领着沈轻稚进了堂屋。   沈轻稚进来之后先关上房门,然后便看了看堂屋的摆设。   冬雪所住的这个小院只有一栋三间的正房,中间是明间,左右是两间厢房,屋里的家具很简单,也有些陈旧,已经有不少年头了。   冬雪见她打量自己的住处,不由有些窘迫,她下意识便解释起来:“我想着不能浪费银钱,够住就好,便没怎么收拾。”   沈轻稚微微一顿,她收回目光看向了冬雪。   冬雪在她眼眸里,看到了熟悉的宽慰和赞许。   以前每一次她作对了事,娘娘都会这样看着她,也会悉心教导她。   冬雪忍不住又湿了眼眶。   她几乎都要给沈轻稚跪下:“娘娘,您真是娘娘吗?”   沈轻稚一把扶住了冬雪,她领着冬雪在堂屋主位上落座,然后才低声开口:“我是沈轻稚。”   冬雪忍不住又哭起来。   沈轻稚没有安慰她,只让她把心里的苦闷都哭出来,才道:“先说说你,怎么来的这里?”   沈轻稚三个字一出口,她的身份便毋庸置疑,早年沈家被满门抄斩,即便沈轻稚被皇帝允许苟活了下来,但她的名讳也无人敢叫,当贵妃的那些年里,人人都只记得她是沈贵妃,沈家人都被诛灭,也就只有冬雪还记得她了。   从正史十三年她死在寒冬里,一晃到今年,已经足足过去五年。   沈家早就成了过眼云烟,不仅大夏人们不记得沈家和当年盛极一时的沈贵妃,大楚的人更不会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   所以她能准确准确叫出沈轻稚三个字,冬雪心中最后一点点疑虑边也被打消。   听到娘娘这么问,冬雪才擦干眼泪,哽咽地道:“娘娘……还是唤您小姐吧。”   沈轻稚便点头,听她继续道。   “当年我凭借小姐给的免死金牌出了宫,用小姐给我准备的身份文牒,从互市来到大楚。”   “到了大楚之后,我先去了江南,在江南一直游历,好替小姐看大楚的大好河山,”冬雪没说听到她死讯的那一段,继续道,“后来我一路北上,在路上遇到了无家可归的大丫和二丫,反正我也是孤身一人,便收养了这两个丫头,带着她们一路来到了繁花镇。”   冬雪能看出沈轻稚现在是大楚人,故而道:“大楚虽然有荣恩堂,但大丫当时已经十六岁了,她还有些坡脚,故而不能入宫,也没寻到好人家,只能带着二丫流浪,做些粗使活计。”   “我本就不打算成亲,也看两个孩子可怜,便同她们成了一家人,”冬雪说到这里,眼睛里终于有了温柔的笑意,“后来我们一路来了繁花镇,发现这里往来频繁,商贾众多,最要紧的是此处有各国的商人来往,我会说北齐官话,也会说大夏官话,故而在此处可以多找些营生。”   冬雪倒是很聪慧。   她虽是大夏人,却生了一张温柔面容,无论在大楚还是大夏都不打眼,外人一看是看不出她是哪里人的。   当年在大夏皇宫时,因着沈轻稚好学,故而冬雪跟着学了大楚和北齐的官话。   大楚的官话跟大夏官话几乎没什么差别,只有细微词语略有不同,但北齐的就天差地别了。   冬雪当年不过是跟着打发时间,现在却成了一门手艺,可以让她在繁花镇增添一门营生,她自己也不怯场,经常跑去东西市自找活干,帮人往来翻译。这两年来生意居然还挺好,有了几个常客。   冬雪一开口,就受不住话,絮絮叨叨把这几年的事都讲明白,然后道:“两个孩子心疼我,不肯让我一个人养活她们,故而我教了她们做络子,每日的收入足够一日三餐了。”   冬雪一边说着,眼睛里洋溢着细碎的光。   她虽失去了一切,却也重新拥有了新的家人,也有了幸福而安康的日子。   沈轻稚安静听她说完,才道:“我记得,你现在叫顾绣。”   这名字是沈轻稚给她起的,冬雪的母亲姓顾,她又擅长女工,故而沈轻稚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当年那份身份文牒,早在沈家有败落迹象之初,沈轻稚便给她准备好了,当冬雪离开皇宫,打开那份身份文牒的时候,简直悲痛不能自己。   听到这个名字,冬雪又忍不住抹泪。   “是,小姐,我就叫顾绣,以后也都会叫这个名字。”   沈轻稚含笑点头:“这名字好,我很喜欢的。”   顾绣便小心翼翼看向沈轻稚,问:“小姐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轻稚叹了口气。   她思忖片刻,还是斟酌地道:“我以为,我应当是借尸还魂。”   顾绣没有开口,她认真聆听沈轻稚所说的每一句话。   沈轻稚便把在储秀宫醒来后的小事讲了讲,然后道:“弘治二十年的冬日极为寒冷,阿彩大抵也不适应宫里生活,故而染了风寒又不敢讲,病痛交加之下便没了声息,而我……”   沈轻稚仰头看了看头顶斑驳的房梁,脸上有着迷茫之色。   只有对着顾绣的时候,她才能说一说真心话。”   “大概是苍天眷顾,觉得我们沈家满门冤屈无处申诉,故而留了我一条魂魄,借了小阿彩的身,重新回到了这世间。”   顾绣长长松了口气,她面上重复喜色:“小姐,这是好事啊!无论如何,小姐还在,我也还好好的,看小姐这模样,如今怕也要二十了,待得二十四岁,小姐便能出宫,到时候咱们便一起在繁花镇营生。”   顾绣一边念叨着,眼睛里的光彩越发明亮起来。   沈轻稚沉默听她说着话,等到她说完,才缓缓开口:“阿绣,你看看我的样子。”   顾绣心中一凛,她转过头来,仔细看着越发年轻明艳的小姐来。   可当她仔细看来,一切便都有了答案。   她顿了顿,小声问:“小姐,如今在宫里可是什么样的身份?”   沈轻稚浅浅叹了口气。   她没有立即说自己的身份,只说了之后如何在坤和宫伺候皇后,后来皇帝病危,太子继位,而她又如何成了太子的侍寝宫女。   听到这里,顾绣的眼眸里瞬间没了光彩。   “苍天怎么不再仁慈一些,给小姐一个好出身,即便不能荣华富贵,也好歹是个自由身。”   经了大夏那一遭,顾绣恨透了男人,也恨透了皇家,她自然不想沈轻稚同皇室再沾染上半分干系。   沈轻稚却握住了她的手。   她眉眼之间却有了些许笑意。   “陛下跟他是不一样的。”她认真说道。   ————   沈轻稚看出了顾绣的顾虑,她思忖片刻,还是给她讲了讲自己这几年来的生活。   虽说大楚与大夏不同,但后宫的生活其实大同小异,左不过那些故事,沈轻稚轻描淡写讲了讲,待讲到她如今是陪着萧成煜出来游玩时,顾绣面色才好看了些。   “如此看来,这位大楚皇帝确实跟那人不同的。”   有些事不需要明说,顾绣在宫里活了二十几年,见了两代帝王,大夏那两个帝王是什么德行,顾绣看得最清楚。   沈轻稚简单一说,她就能听出萧成煜和厉铭浩的不同。   若说为君者,确实是萧成煜更胜一筹,甚至比大多数史书中的皇帝都要勤勉刻苦了。   顾绣常年陪伴沈轻稚,最是知道她的性子,故而见沈轻稚对萧成煜多有赞赏,便知道她对萧成煜是有些尊重和欣赏的。   这份尊重无关情爱,只关乎他的身份,他能当好这个皇帝,能为百姓谋得福祉,他就值得沈轻稚尊重。   顾绣认真端详沈轻稚年轻绮丽的面容,看着她面带微笑,面色健康而自然,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了。   “小姐觉得如今过得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顾绣握住了沈轻稚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小姐,若哪天您在宫里过不下去,您就隐姓埋名出宫,当年您给我的体己我都还攒着,足够咱们吃用一生。”   沈轻稚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捏了一下顾绣的脸颊,如同过去每一日那般亲昵无间。   “好,那我以后就靠阿绣养了。”   沈轻稚同顾绣久别重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顾绣的生活很单调,没什么好说的,倒是沈轻稚讲了好久宫里的事。   顾绣认真听罢,待得沈轻稚停下话头,她才用温柔看向沈轻稚。   “小姐,大楚皇帝当真有这般好?”   沈轻稚抚弄袖口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笑着看向她:“你怎么会这么问?”   顾绣没有说她刚才五句话里有三句都是陛下,她只说:“小姐,我来大楚已经将近五年了,这五年里,我看到了百姓的安居乐业,看到了主政一方的父母官们努力改善民生,他们修桥搭路,修建水利,却从不修葺衙门。”   顾绣转过头,似乎透过那扇单薄的房门,看向已经沉寂下来的西市。   “我能感受到百姓的朝气磅礴,感受到他们心里安稳,即便今年先帝故去,新帝登基,坊间百姓也依旧按部就班过日子,”顾绣轻叹一声,“百姓们会这样,是因为心里有底气,无论先帝还是当今,都是一心为百姓的好皇帝。”   “我能看见,听见,也能预见,”顾绣回过头看向沈轻稚,“所以我觉得,他是个好皇帝。”   相比于大楚的安定,现在的大夏可谓是风雨飘摇。五年前顾绣拿着身份文牒通过互市进入大楚,在大楚游历,她一路上看到了很多风景,看到了大好山河,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稻田,看到了脸上挂着笑容的农民。   她也看到了背井离乡,从大夏一路艰难辗转来到大楚生活的人们。   若非实在过不下去,没有人愿意离开故土,到另一个国家生活。   这几年顾绣在繁花镇定居,虽不知道边关和互市是什么模样,但她却也见了许许多多的大夏北齐商贾。   有许多人已经逐渐留在了大楚,没有再回自己的家国。   因为大夏和北齐战乱,他们已经无家可归了。   顾绣说着自己的见闻,最终还是换了称呼:“希望陛下能一直英明,让百姓的日子一直安乐。”   沈轻稚笑了笑,对顾绣道:“会的,他会的。”   她没有跟顾绣说萧成煜的那些理想抱负,没说他对未来五年、十年的计划,没有说他展望的是怎样一个新家园,她只是坚定告诉她:他会的。   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沈轻稚同顾绣说了好一会儿话,也一点都不觉得厌烦,两个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两个人心里那股久别重逢的兴奋才终于归于平静。   门外的人自然是戚小秋。   戚小秋压低声音道:“夫人,出来时间太久了,咱们该回去了。”   沈轻稚便道:“知道了。”   她对顾绣介绍了一下戚小秋,想了想便道:“我明日就要回行宫,以后怕也不能经常出来,不过以后每年都会来繁花镇,你若是有事,便写信给驿站,驿站会送入宫中给我。”   沈轻稚想了想又不太放心,又道:“这样,你一季写一封信给我,我得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顾绣眼底又泛起泪光,但她这一回却没有哭,她认真点头:“是,我知道了。”   沈轻稚从腰上解下荷包,在手里颠了颠,然后便放到顾绣的手上。   “幸亏这次出来,把银瓜子都换成了碎银,这里一共有三五十两,还有一锭金子,你拿着家用便是了。”   顾绣却往外推:“小姐,我怎么还要你给我银钱,我如今差事很好,每日都能盈余,不缺钱的。”   沈轻稚却冷了冷脸:“你叫我小姐,就得听我的,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两个小丫头的压岁钱,你收好,等她们大一些给她们添妆。”   宫里的东西,能拿出来的只有银钱。   现在的顾绣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和家人,沈轻稚不想破坏她的这份安静生活。   她能做的就是让顾绣过得更好一些,不会为了未来彷徨无措。   顾绣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个沉甸甸的荷包。   沈轻稚这才起身,递给了她一块腰牌:“这是我的印信,你若有急事,就拿着这印信去驿站让驿站往宫里送信。”   沈轻稚站在昏黄的油灯里,身子挺拔而修长,她高高昂着头,如同过去那般,高贵而笃定。   即便身份改变,即便成了最低等的宫女,她也从不怨天尤人,她靠自己的努力,博得了如今的地位和尊荣。   顾绣眼底的泪光越发闪亮。   小姐就是小姐,她从来都没变过。   沈轻稚对顾绣道:“你有任何困难都要来找我,无论任何事,我都能办到。”   说着,她突然伸手,在顾绣的眼底轻轻一抹。   “你信我。”   顾绣哽咽着点头:“我从来都信小姐。”   沈轻稚抱了抱她,认真看了她一眼,然后便推门而出。   外面,戚小秋面色沉静,似乎一点都不惊慌。   沈轻稚对戚小秋点头:“走吧。”   顾绣跟着她一路来到院门口,她没有送出去,只站在门内看着她一步步离去。   即便以后一年才能见到一次,但现在的顾绣心里却异常安定。   只要知道娘娘过得好,她就踏实了。   沈轻稚回到马车上,一路往宅院里赶去,而另一边,萧成煜坐在书房里,正在平静写着奏折。   年九福站在他身边研墨,即便是他,此刻也是脊背发凉,额头冒了冷汗。   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但宁嫔娘娘还未归来。   半个时辰之前,当戚小秋过来禀报沈轻稚要出门的时候,萧成煜就是这般平静表情。   他并未阻止,也没有询问沈轻稚为何要去亲自买络子,他只是让年九福叮嘱戚小秋,路上务必要注意安全,一定要让亲卫跟随在身边保护。   简单叮嘱完之后,萧成煜便继续批改奏折。   年九福一开始也没太当回事,但随着时间推移,沈轻稚一直未归,而萧成煜却一句都没过问,年九福者才意识到事有不对。   他小心翼翼看了看萧成煜,能清晰感受到他并未生气,但他却也并非心绪平静,冷静自若。   年九福不知道萧成煜是个什么心思,他虽说同萧成煜一起长大,却还是不能时时刻刻看透他。   帝王心,海底针,谁都猜不透。   宁嫔娘娘回来得越迟,年九福心里就越紧张,他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可他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忐忑不安中,萧成煜放下了笔。   只听啪嗒一声,朱笔落到了笔架上,年九福被狠狠吓了一跳,下意识呼了口气。   他这一呼气不要紧,倒是把萧成煜的视线吸引过来。   当看到年九福额头冒汗,眼神飘移,萧成煜才有些惊讶:“你这是怎么了?”   年九福咽了口吐沫,这才小心翼翼道:“陛下,今日的事可有不对?恕臣愚钝,实在没能猜出。”   萧成煜瞥了他一眼,这才端起茶杯,往后仰倒在了椅背上。   他淡淡开口:“哪里有什么不对?”   年九福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宁嫔娘娘……娘娘已经出去将近半个时辰却依旧未归,而陛下却也没有询问,这……”   这跟萧成煜性子不太相符。   萧成煜喜欢什么,就会一直戴在身上,领在身边,就比如那个针脚敷衍的荷包,比如那一套藤编的文房四宝,再比如宁嫔娘娘本人。   陛下这一趟来繁花镇,虽有要访查民情的心思,却也是想要带着宁嫔娘娘出来玩一玩,看一看,想让她高兴。   年九福第一次看萧成煜这么关心一个人,这么爱护她、惦记她、尊重她,故而他不可能对宁嫔出门不归一句都不询问。   年九福问完这话,书房里陡然一静。   年九福只觉得后背更凉了,冷汗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下滑落,弄得他前心后背都冰冷冷的,很难受。   就在年九福几乎要承受不住,跪下请罪的时候,萧成煜却开口而来。   他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你倒是很敏锐,”萧成煜甚至夸了她一句,“这一点一直没有变,很好。”   年九福:“……”   年九福硬着头皮谢主隆恩。   萧成煜看着茶汤里漂浮的绿叶,看着它在茶水上荡起阵阵涟漪,他却淡淡笑了。   “娘娘有她自己的事,”萧成煜对年九福道,“她忙完了,就会回来。” 第77章   沈轻稚回到宅院的时候, 并未发现有何怪异之处。   宫人们各司其职,忙着自己的活计,书房里安安静静, 寝室里的宫人甚至已经铺好了床榻, 一切都井然有序。   最主要的是萧成煜自己沉得住气,他一直在书房忙政事, 故而宫人们也不知这其间有何变故。   沈轻稚下了马车来, 先回房修整片刻,然后才捧着一条络子往书房行去。   书房门口站着的是小多子,小多子见了她,忙出声唱喏:“宁嫔娘娘大吉。”   沈轻稚笑着道:“我来给陛下请安了。”   小多子不知书房里的事,听罢立即进书房禀报,很快便出来把沈轻稚请了进去。   待沈轻稚进了书房,书房一如往常地安静。   只是年九福蔫头巴脑站在了萧成煜身后, 瞧着面色有些苍白, 不是很精神的样子。   沈轻稚没做亏心事, 她可一点都不慌, 故而也只是惊讶年九福的模样, 便很快捧着那络子来到萧成煜身边。   萧成煜似乎没察觉她的到来, 依旧在奋笔疾书。   沈轻稚知道他的习惯, 故而没有出声请安,只安静陪在他身边。   待看到桌上的砚台里墨色渐干, 她便挽起袖子, 安静帮他研墨。   等到萧成煜终于写完了那一份奏折, 才抬头向她看来。   他面色如常,眼眸里甚至还有笑意:“回来了?”   沈轻稚也看着他勾起唇瓣,笑容恬静而美好:“回来了, 这一趟倒是收获颇丰。”   萧成煜便说:“这就好。”   沈轻稚把松花墨放回桌上,然后用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把那条络子捧到萧成煜的面前。   “那个姑姑的手艺确实很好,我选了好几条络子回来,这一条我觉得颜色最好,便想着呈给陛下,待回了宫挂在御书房里,也好求个如意平安。”   萧成煜点点头,他没去看那络子,是对沈轻稚伸出了手。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她抿了一下嘴唇,还是红着脸坐到了萧成煜的怀里。   秋日的夜晚已经有了冬日的凉意,她从外面奔波回来,迎接她的不是询问,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一刻,沈轻稚心里的久别重逢都被这温暖抚慰。   萧成煜抱着沈轻稚略显寒凉的身体,不由蹙起眉头:“你的姑姑怎么回事,这么冷的天气不知给你披上披风?”   沈轻稚回过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成功打散了皇帝陛下的怒气。   “陛下抱一抱我,我就暖和了。”沈轻稚在他耳边轻声低语。   萧成煜一颗心在水里浮浮沉沉,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失去控制,可他依旧坚持着,不让人看出他心底深处的漩涡。   沈轻稚摸着那条络子,对萧成煜道:“陛下可喜欢这个花样?我近日觉得很喜欢,特地跟那姑姑学了,故而耽搁了些时候。”   萧成煜垂着眼眸,沈轻稚看不到他的眼神,却能听到他平静的呼吸。   萧成煜道:“好,做个小一些的,挂在荷包上吧。”   沈轻稚便又笑起来。   “新的荷包快做完了,等做完了我再打络子,到时候那荷包一定很漂亮,保准陛下喜欢。”   萧成煜嗯了一声,倒是知道哄她高兴:“你做的我都喜欢。”   沈轻稚便轻声笑了起来。   她知道萧成煜不会不起疑,但她给了解释,他也没有再询问,就意味着萧成煜相信她,此事以后也不会再问。   思及此,沈轻稚心里倒是越发欢喜了。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欢喜什么,大抵因为今日寻到了故人,知道她过得好,她才如此欢喜吧。   沈轻稚挑了挑眉,又在萧成煜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才从他怀里跳出来。   “我先回去沐浴更衣了,陛下早些忙完早些安置,明日一早咱们还要出去逛呢。”   萧成煜点头,看着她窈窕背影踏出书房,然后才渐渐收回了脸上的笑容。   年九福依旧低着头不敢吭声,一刻之后,跟随沈轻稚出宫的亲卫统领郑宇快步进入书房。   萧成煜头都没抬,只道:“说吧。”   于是郑宇便开口:“回禀陛下,娘娘出宫之后只去了那户商户人家,进去之后便未外出,约莫过了三刻才从里面出来,走时那商户娘子还出来送娘娘。”   萧成煜这才停下手里的书写,把那一本折子折起来,放到手边的紫檀折盒中,道:“知道了,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郑宇便行礼告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讲。   等书房重复安静,萧成煜才浅笑出声:“你明白了?”   年九福长舒口气:“是臣愚钝,此刻才想明白。”   萧成煜站起身,他背着手踱步到了窗前,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萧成煜才淡淡开口。   “作为一个孤女,她是不可能有那种学识的,即便被母后选入坤和宫,后来又在殊音阁伺候,她大抵也想不到那些家国大事,”萧成煜淡淡道,“她表现出来的气度和学识与她的出身相悖,那就意味着……”   意味着她并非沈彩。   萧成煜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说,但他心里多少有了猜测。   他们两个人耳鬓厮磨数月,即便并非日日生活在一起,但萧成煜可不是个瞎子,他不会不知枕边人是什么性子。   沈轻稚逐渐展露出来的气度和荣华,绝非坤和宫殊音阁侍奉一遭就能有的,她更像是世家大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她身上的自信是无法被掩盖的。   即便她小心又谨慎,即便她从来不会说错一句话,可她的行为和习惯却也会露出马脚。   就比如她从荣恩堂长大,却不知自己会不会做藤编,再比如她完全不知繁花镇的民生物价,凭借过人的胆识和智慧,把自己伪装成了真正的沈彩,让人一点都看不出差错。   更有甚者,她原来应该是会骑马的。   即便在有天分的人,也不可能学骑马一两次之后就能疾驰,萧成煜虽然教得认真,但当她纵情驰骋的时候,她骑马的姿势跟他教导的略有不同。   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固有习惯。   那是改不掉的过去和人生。   沈轻稚入宫四载有余,就连跟她一起入宫的同乡都没看出她的异常,可见她有多谨慎。   萧成煜会发现这些,只是因为他足够多疑,也足够熟悉她。   毕竟,他们两个人是夫妻。   做夫妻的,就不可能事事都瞒得住。   若他被朝夕相处的枕边人诓骗,看不出真假来,那他这个皇帝也不必做了。   在心里渐渐有了疑虑之后,萧成煜便更用心去观察沈轻稚,逐渐的,他找到了她身上更多的疑点。   但相对的,他也发现了她身上更多的优点。   她开朗、乐观、总是笑脸迎人却从不谄媚行事,宫妃生活其实很无趣,但她却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对于朋友热心又友善,对于敌人毫不手软,萧成煜每当看着她的时候,都觉得她好似在发光。   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只要了解她,如何会不喜欢呢?   萧成煜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可当心动的喜悦在他心里刻下一道道痕迹,当他会为她的一颦一笑而欢欣雀跃的时候,他便很清晰认识到,自己喜欢上了沈轻稚。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很好,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虽然人人都说皇帝要孤家寡人,可他却觉得这都是看多了史书的歪理,史书上为了帝位父子兄弟反目成仇的比比皆是,可他们家到底还是不同的。   即便跟兄弟可能会反目,但他同父母却当真如同寻常人家那般,母慈子孝,父子同心。   故而在萧成煜看来,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妃子,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可喜可贺的是,这个妃子聪慧忠心,乖巧伶俐,可以称得上是贤内助了。   更甚者,他的母后也很喜欢她,这简直就是最完美的人选。   但萧成煜也明白,她并不喜欢自己,亦或者说,她只是竭尽所能当好她的宁嫔,当好皇帝的宠妃,当好太后喜欢的嫔妃。   太后和皇帝想要什么样的宠妃,她就能当成什么样的宠妃,虽然平日里总是撒娇讨巧,同他玩笑逗趣,但萧成煜心里很清楚,她的一切行为都没有爱。   她永远都保有自己的理智。   这其实很好,只是萧成煜还是会觉得沮丧,会有那么丝丝缕缕的难过,会想要得到她哪怕一丁点的回应。   在最初的时候,他其实不知道要如何对待自己的心爱之人,他甚至还给母后写了一封信。   想起那封信,萧成煜脸上重复笑颜。   母后只是告诉他:用真心待之。   他细细品来,颇有些了悟,真心是什么?真心是信任,是坚守,是相伴一生,是彼此尊重。   沈轻稚对他全然信任,若非为了他,也不会把心底里的想法和盘托出,也正因此,才叫他抓住那些飘忽不定的端倪。   萧成煜仰起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月,想着心里美好的人。   沈轻稚身份确实有异,虽然查不出来,但萧成煜是可以肯定的,但这又如何呢?   沈轻稚对他、对太后、对大楚从来都是倾尽全力,忠心耿耿,她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他,她提出的每一个建议,而已都是为了百姓谋福祉,这样一个人,即便有异那又如何?   萧成煜从来都很清醒,他此刻信任沈轻稚,并非因为他心悦于她,只因他知道沈轻稚的为人。   她从来不曾谋害过他,没有做过任何有碍大楚江山社稷的事,那萧成煜就不会去无缘无故怀疑她。   那不是在怀疑她,那是在怀疑自己,也是在打母后的脸。   他相信她,所以一切都不是问题。   萧成煜也不需要知道那个商贾娘子到底是谁,他不好奇沈轻稚同她的关系,只要那人不会伤害沈轻稚便足够了。   思及此,萧成煜终于觉得有些困顿了。   “晚了,安置吧。”   年九福心里的大石缓缓落地。   “诺。”   ————   萧成煜回到寝殿的时候,沈轻稚已经睡熟了。   她不是不想等萧成煜,只是今日忙了一天,又经历了大悲大喜,即便再是年轻,也着实有些扛不住。   她在寝房等了许久萧成煜都未回来,便决定直接入睡,不等他了。   娘娘要就寝,跟出来的宫人们都不敢劝,就连乾元宫的小黄门都跟着在边上伺候,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果然,等到萧成煜回到寝房的时候,也只是安安静静净面洗漱,轻手轻脚上了架子床。   今日不光沈轻稚累了,萧成煜都觉得有些疲惫,故而两个人一夜好眠,睡得都很香。   待到清晨,沈轻稚是在打更声里醒来的。   天色熹微时的,镇子里定居的百姓们便纷纷出了门,开始了新的一日。巷子里车马声不断,若非沈轻稚两人昨夜睡得熟,怕是早就被吵醒了。   外面自然没有宫里面安静。   沈轻稚醒来后并未立即睁眼,她听了一会儿打更声,确定此时已经到了卯时初刻,这才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她这边一动,身边的萧成煜也跟着醒来了。   “怎么醒得这么早?今日没有急事。”   沈轻稚翻了个身,乖巧地把头枕到了萧成煜的肩膀上,道:“昨夜睡得好,这会儿不困了。”   萧成煜偏头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个吻,才道:“不如出去用早食?”   繁花镇的早食品种多样,琳琅满目,若是一家家吃过来,样式甚至不输宫中。   只是百姓们所用的早食没有宫里那么精细,却有种别样的幸福滋味。   沈轻稚一听这话,顿时睁开眼睛,炯炯有神看向萧成煜:“陛下,那咱们走吧!”   萧成煜便笑了:“那就起身吧。”   百姓们上工都早,无论做什么营生的,天没亮时都用好了早食,待到天色朦胧便能出门上工了。   等到两人洗漱更衣,收拾稳妥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晴空万里了。   沈轻稚同萧成煜一路踱步出门,顺着青石板路小巷子,一路来到西市,西市边上有一条小巷,里面的早点铺子栉比鳞次,热闹非凡。   沈轻稚一看这热腾腾的烟火气就觉得妥帖,她挽着萧成煜的手,拉着他快步往前行去。   萧成煜无奈道:“慢着些,又不用抢。”   确实不用抢,这时候好多摊子都没多少客人了,他们都不用排队,到了摊子前就能买。   沈轻稚简单看了一圈,很快便要了一份榨菜粢饭、一盆胡辣汤、两个红糖油饼、两份虾子面。   这里面沈轻稚最爱吃榨菜粢饭,糯米香香软软的,里面裹了油条、榨菜、花生碎和芝麻粒,吃起来咸香脆爽,软糯可口,很是开胃。   用过了早食,两个人继续逛西市。   待到时候差不多了,他们才去了镇中的大戏台,取了票看皮影戏。   这是沈轻稚第一次看皮影戏,虽也有人唱,但影幕上的辗转腾挪,腾云驾雾,让人看得目不转睛,大人孩子皆是屏息凝神,认真看完了这一整折戏。   等到看完了戏,沈轻稚对萧成煜道:“这表演真的很精彩,跟人演戏不同,别有一番风味。”   萧成煜便道:“这皮影戏已经风行了几十年,如今曲目越发多了,原见你不爱听戏,便以为你不喜欢这咿咿呀呀的调子,倒是没想着你喜欢皮影戏。”   沈轻稚想了想,说:“这不太一样。”   在萧成煜看来,这都是花里胡哨的戏曲,没什么不同的。   沈轻稚同他手牵着手,两个人往中午要用午食的食肆行去,沈轻稚思忖着开口:“台上的折子戏,总是才子佳人,孝子贤孙,每一幕戏最终都是皆大欢喜,看多了没有新花样,自然就觉得无趣了。”   沈轻稚原在大夏的时候,而已经常听戏,虽说两国的戏腔不同,但故事几乎都是相同的。   她之前看了十几年,现在再让她看,实在没什么新意,故而她便也不爱看戏了。   但皮影戏不同。   “皮影戏是伶人拿着皮影人偶在演戏,剧情上自然怎么夸张怎么来,什么神仙渡劫,妖精修炼的,十八般武艺都有涉猎,那故事就精彩多了。”   当故事不局限在人身上的时候,就会变得更有趣味。   萧成煜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便道:“盛京也有皮影班子,你若是喜欢,招回家去看也使得。”   沈轻稚最欣赏他的大方,听到这话便眯着眼睛对他笑:“老爷最好了。”   萧成煜轻咳一声,牵着她踏进食肆里:“小事一桩。”   用完了饭,两个人便上了马车,一路出了繁花镇。   沈轻稚不舍久别重逢的顾绣,而已不舍这新奇繁华的繁花镇,却也知道一日的玩乐是忙里偷闲而来,不能日日都有,故而她压下心底的不舍,趴在车窗认真看向外面的广阔天地。   萧成煜见她眼眸中多少有些难过,便道:“明年咱们还来。”   沈轻稚心里好受了一些,她回头看了看萧成煜,冲他笑笑:“好。”   马车一路疾驰,下午时分就回到了东安行宫。   萧成煜还有许多事要忙,沈轻稚便回了芙蓉园,准备洗漱更衣之后再歇一歇。   另一边,萧成煜回到畅春芳景,守在此处的小禄子便上了前来,同年九福低声说了几句。   年九福面色一沉,接过他手里的折子,匆匆进了书房。   萧成煜这会儿已经换回了常服,正在用帕子擦手。   听到年九福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只继续慢条斯理擦干净手上的每一滴水。   年九福来到他身边,低声道:“陛下,宫里来了折子。”   萧成煜嗯了一声,并未开口。   年九福便展开折子,低声道:“陛下,是宫里德太妃娘娘上的折子,折子里说她近来身体抱恙,十分思念顺郡王,恳请陛下让顺郡王回宫侍奉她左右。”   萧成煜手上不停,等到他把手仔仔细细擦干净,才把帕子扔到架子上,回身往罗汉床上一坐。   “淑母妃的折子呢?”   年九福立即上前,把另一封折子呈给他。   萧成煜打开看了一眼,道:“宫里一切平安,只德太妃染了风寒,吃了几日药都不见好,其余人等皆无异常。”   年九福心里就咯噔一下。   他小心翼翼看着萧成煜,萧成煜也不看他,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君山毛尖。   这茶味苦,有一种雨后草木的清香,回甘却很迟钝,似乎一整杯茶吃完了,才能品出一丝丝的甜味。   爱吃这茶的不多,但萧成煜却很喜欢。   先苦后甜,这是先人传下来的道理。   萧成煜垂下眼眸,他自己给自己续了一杯茶,然后便道:“把德太妃的折子送去给顺郡王,让他自己定夺。”   年九福心中一颤,他不敢质疑萧成煜的圣谕,忙深吸口气,俯下身去:“诺。”   待年九福退下,小多子便更替进来,道:“陛下,见春轩已经准备妥当,各位大人已经等在候见厅了。”   萧成煜点头,他果断起身,大步往外走:“宣吧。”   待到等候的十几位大人都见完,萧成煜离开见春轩的时候,年九福才匆匆跟了上来。   他躬着身跟在萧成煜身后,压低声音道:“陛下,顺郡王请见,但不敢过来见春轩,臣便请殿下在畅春芳景里等。”   萧成煜顿了顿,道:“让他去御书房吧。”   待萧成煜回到御书房,就看到面色清白,满脸是汗的二弟。   他这个弟弟从小到大胆子都小,他没什么志气,也没什么天赋,文武课业皆是平平。   但他很听话。   先帝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德太妃让他熬夜写课业,他就熬夜学习,直到把自己累病了,才被先帝制止。   年岁渐长之后,他瞧着似乎好了许多,但他依旧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先帝故去,他成了顺郡王,虽然依旧在上书房读书听课,但萧成煜却发现他比以前还要沉默。   因为他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母族要做什么。   可他害怕,胆怯,他不敢跟任何人说,他整日惶惶不可终日,硬生生把自己吓瘦了。   都成了这副模样,他也不敢反抗德太妃,不敢求助自己的亲兄长。   直到现在。   萧成煜其实是有些意外他会来请见的,按照之前他那样的反应,萧成煜以为他会沉默回去皇宫,沉默地任由德太妃摆布。   萧成煜甚至觉得,他已经想好怎么死了。   但他却还是来了。   只要他肯走出这一步,肯同他说一说心里话,那他必死的结局就一定能更改。   萧成煜见他膝盖软得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跪在那半天起不来,不由叹了口气,让年九福伺候他起身坐在罗汉床上。   萧成烨低着头,把自己缩成一小团,支支吾吾同他见礼:“给皇兄,皇兄请安。”   萧成煜没有坐在御案之后,他来到罗汉床另一边,陪他坐了下来。   萧成烨又是一个激灵。   萧成煜一句话没说,就差点把自己的弟弟吓哭,他也觉得有些无奈。   这一时片刻光阴里,萧成煜甚至还在心里念叨了一番德太妃,她难道不知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性子?萧成烨都已经成了这幅模样,她还作天作地,想要让篡位让自己儿子当皇帝,也不看萧成烨能不能稳稳当当坐在龙椅上。   她这一番筹谋,说是为了萧成烨,可说起来还是为了她自己,为了蒋氏的未来。   他们没有一个人在乎萧成烨,甚至萧成烨这般胆小的性子正和她意,到时候她就可以当个临朝听政的太后,完成她这二十年的梦想。   萧成煜垂眸着手里的茶杯,终于开口:“二弟,你为何而来?”   萧成烨猛地抬起头,他眼睛通红,眼眸里尽是泪水。   “皇兄,我……我不回去。” 第78章   萧成煜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抬头看向萧成烨。   萧成烨被他的目光这么一看,吓得立即白了脸色,可他在颤抖了片刻之后, 却还是努力挺直了腰背, 坐在那接受来自兄长的审视。   从小到大,他什么事情都比不过皇兄, 文学武艺样样不行, 他胆子小,人也懦弱,从来都不是个有勇气的人。   他想不明白,母亲为何非要做这些事,她不知道这是在害他,在逼他,让他在皇兄面前无地自容, 几乎想要就那么死去。   父皇身体不好, 常年卧病, 他和弟弟们的课业, 其实都是皇兄领着学的。   即便两人只差了三岁, 但在萧成烨心里, 萧成煜亦兄亦父, 是教导他长大的至亲。   他根本不愿意闹出兄弟相残的戏码,亦或者说, 他就从来都不想当皇帝。   皇帝是那么的好当的吗?皇兄这般天资绝伦, 依旧需要每日夙兴夜寐, 勤勉刻苦,才能让朝政正常运转,他这样的凡夫俗子, 如何能当得了皇帝?   甚至都不是皇帝,萧成烨觉得自己都当不了王爷,以后若是去了藩地如何治理,他都毫无头绪,更不用说这偌大的国家了。   他从心底里觉得恐惧,不安,也害怕。   大抵知道他不是个能成事的,故而德太妃和蒋氏做的一切都没有过问过他,早些年他们的那些手段,萧成烨也一无所知。   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这些抄家灭族的大罪,是萧成烨今年隐约发现的,为此,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去问母亲,也不敢问皇兄。   他日夜都睡不着觉,每日活在惶恐里,从父皇殡天之后,这种恐惧达到了顶峰。   外人看他日渐消瘦,不明所以,他只能说自己伤心父皇离世,不敢多说半句。   自从皇兄登基之后,他就再没回过后宫,没有见过母亲一面,他不想见她,他甚至害怕自己见了母亲会忍不住质问她,质问她为何要藏着这么恶毒的心思,置百姓、置大楚、置皇兄于危难……置他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里。   但他终究还是太懦弱了,他曾经幻想着母亲和蒋家放弃了这大逆不道的罪行,幻想他们最终臣服在皇兄的身前,幻想他依旧能跟少时那般同皇兄兄友弟恭,和睦相处。   但这一切如今都成了泡影。   东安围场的那一场刺杀,让萧成烨吓破了胆,也让他清晰意识到,无论是他和蒋氏都不能回头了。   萧成烨痛苦难当,他甚至都想要自尽在行宫中,可他到底太懦弱,懦弱的人,连自尽都是不敢的。   就算是死,他都想要依赖皇兄,想让皇兄给他一个痛快。   萧成烨一瞬间思绪万千,被萧成煜这一眼看过来的时候,他甚至已经看到了往生。   萧成烨缓缓起身,他难得果决了一回,就那么坚定滴跪倒在了萧成煜面前。   “皇兄,臣弟不想回京,”萧成烨这一次也没有哭,“皇兄,臣弟知道母妃想做什么,也知道蒋氏想做什么,臣弟未能劝阻他们谋逆犯上,是臣弟之过,臣弟愿以身领罚,偿还皇兄教养之恩。”   萧成烨这一辈子从来都没大声说过话,他总是温和有礼,柔静客气,无论是面对皇兄,还是面对宫人,他也从未跟人红过脸。   他是个再柔弱不过的性子了。   但这一句话却说得掷地有声。   萧成煜知道,这已经用了他全部的勇气。   在听到这一么一句之后,萧成煜心里的愤懑逐渐平息,萧成烨虽不成器,可他知道忠心,知道对错,甚至会跪在他面前,恳请一个了结。   以前萧成煜确实恨铁不成钢,如今看来,不成器的弟弟反而是好弟弟。   他的懦弱和无能,给自己要到了一条生路。   萧成煜垂眸看向萧成烨:“你不管你的母妃了吗?也不管你的母族?”   萧成烨抖了一下。   但片刻之后,他却缓缓抬头,半垂着眼睛看着地上素雅的地毯。   “皇兄,臣弟如何管得了他们?”萧成烨道。   “从小到大,母妃都没有管过臣弟半分,原来在宫里时还好些,待臣弟去了外五所,宫人们看臣弟脾气好,总是阳奉阴违,还是皇兄搭把手,让臣弟的日子好过些。”   萧成烨一边说,一边陷入回忆里。   “皇兄,臣弟是不聪明,但臣弟也知道旁人对臣弟的心思,臣弟对于母妃而言从来不是儿子,而是蒋氏重新复起的工具,谁会关心工具呢?”   “工具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害不害怕,没有人会在乎,也就皇兄同三弟会关心我,甚至母后都关心过我的起居,只有母妃,从来不管我如何。”   “我是病了,还是痛了,她从来都没问过我,她只会关心我课业做得如何,先生有没有夸奖我,我是不是比皇兄更好,我能不能被父皇夸赞。”   “我若是表现得好了,就是她的好儿子,是蒋氏的好外孙,我若是表现得不好,那就是萧氏不好,养不出来好孩子。”   萧成烨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悲伤,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再度流了出来。   “皇兄,我不是不知孝道,不是不知母亲生我养我不易,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蒋氏造反谋逆,刺王杀驾,行大不敬之罪,却只为了一个孝字盲目顺从。”   “即便是死,我也不能跟他们站在一起,他们想让我当皇帝,那我就提前了结这条命,让他们无人可用。”   萧成烨边哭边笑,脸上的表情几乎都要扭曲。   “他们太自私了,我这样的人当皇帝,百姓可怎么办?大楚又会走向何方?”萧成烨哽咽道,“在我心里,只有皇兄能担此大任,成就一番皇图霸业。”   “无论是我还是三弟,我们都不行,”萧成烨道,“我们就是给皇兄当个帮衬,都显得不够出色,什么事都做不好。”   他说的是,也不全是。   萧成煜只安静听他哭诉,直到萧成烨把心里的悲苦都倾诉出去,萧成煜才弯下腰,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这轻轻浅浅的一拍,却让萧成烨浑身一颤,紧接着,他便一把抱住萧成煜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皇兄,皇兄我害怕,”萧成烨哭着喊,“皇兄我绝无谋逆之心,他们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   他哭着喊着,几乎都要抽噎过去,萧成煜也不哄他,只让年九福取了帕子来,亲自给他擦脸上的泪。   “你都已经束发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是哭哭啼啼的。”   萧成煜又变成了少时那个温和的兄长。   这一下,萧成烨哭得更厉害了,他不再哭喊,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跟泉水一般扑簌而落。   萧成煜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年九福把他搀扶起来,让他好好坐在罗汉床上。   “擦擦脸,不许再哭了。”   萧成烨哽咽嗯了一声,接过帕子擦脸,待他使劲把脸都搓红了,萧成煜才浅浅笑出声:“好了。”   萧成烨停下手,他把那块湿漉漉的帕子攥在手心里,小心翼翼抬头看向萧成煜。   “皇兄,您不生我的气吗?”   即便他没当皇帝的心,也从来没这么想过,但一想到自己的亲人想要谋反,想要刺杀自己,就是他这样的脾气也会生气。   而自己的皇兄,即将被亲人谋反的皇帝,竟然还在跟他笑。   萧成烨这一刻都恍惚了。   在他晕晕乎乎的脑子里,甚至还在想:皇兄不愧是皇帝,当真是心胸宽广,海纳百川。   非常人之所不能。   难怪只有皇兄才能继承大统,当这个九五之尊。   萧成煜见萧成烨情绪稳定一些了,才开口:“所以,你来找朕,就是为了不回宫?”   萧成烨顿了顿,这才低下头:“是,也不是。”   “皇兄,若臣弟的存在会让皇兄为难,那皇兄便杀了臣弟吧,”萧成烨难得干脆,“臣弟没用,不能劝阻母亲,不能劝服蒋家,臣弟只能以死谢罪。”   萧成烨苦笑:“臣弟没本事,胆小懦弱,就连死都不敢死,只能寄希望于皇兄动手,给臣弟一个痛快。”   “这样,臣弟就不用一辈子担着谋逆的罪名了,以后去见父皇,臣弟也不用背负着愧疚和痛苦。”   萧成煜打断了他的话。   “胡说什么呢,你还这么年轻,说什么生生死死的话。”   萧成烨微微一愣,旋即便抬起头,用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看向萧成煜。   萧成煜伸出手,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蒋氏和德太妃已经行谋逆在先,朕无论如何都不能饶恕他们的罪责,但你不一样,你从头到尾都一无所知。”   萧成煜道:“你是我的弟弟,是我的亲人,我不想放弃你,也不想让你离开我。”   萧成煜这一句话说得感人肺腑,萧成烨好不容易收起的眼泪又被他催了出来。   萧成烨几乎痛哭流涕。   萧成煜深深看着他:“若是朕动手惩治蒋氏,惩治德太妃等人,你是否会怨恨朕。”   萧成烨很明显地松了口气,这并非因为萧成煜放他一条生路,而是因为萧成煜办事果断,从不会蓄意报复,他说要惩治,那就会给母亲和蒋家一个痛快。   萧成烨起身,恭恭敬敬跪在了萧成煜面前。   他给萧成煜磕了三个头,整个人跪趴在地上,对萧成煜道:“陛下,臣弟无能,不堪大任,以后恐不能就藩,为陛下尽忠,臣弟愿此生留在王府,当个碌碌无为的闲散王爷。”   这是在自请留京了。   无论他和萧成煜如何情比金坚,如何信任彼此,但萧成烨自己也明白,即便萧成煜留了他一条命,满朝文武,宗室皇亲都会怀疑他。   能一辈子在王府里读书习字,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也是萧成煜作为皇兄,能给他的唯一生路。   他很知足了。   萧成烨起身,看着萧成煜,他笑中带泪,可眼睛里却有着新生的光。   “谢皇兄仁慈。”   ————   沈轻稚这两日着实有些累,下午便留在芙蓉园读书,待得晚膳时分,她也没什么胃口,只想着简单用过就罢了。   然而还没等宁嫔娘娘用饭,柳素衣便匆匆赶来,同沈轻稚笑道:“娘娘,陛下这就驾临,还请娘娘接驾。”   沈轻稚愣了一下,然后便笑了起来:“好,有劳柳公公了。”   柳素衣面上端着得体的笑,他这些时候跟在年九福身边,别的本事没学到,这皮笑肉不笑的本事可是学了个十成。   柳素衣过来通传一声,便立即出去忙晚膳事宜,沈轻稚也懒得再打扮,依旧坐在花园的秋千上荡来荡去。   待萧成煜来到芙蓉园的时候,就看到她笑意盈盈坐在秋千上飘荡的婀娜身影。   她身形纤细,衣裙缥缈,精致美丽的面容在阳光里散着莹润的光,好似仙女下凡。   她高高荡起来,发丝在她耳畔飞扬,要要看到萧成煜,她还冲他摆手。   “陛下安好。”萧成煜听到她银铃般的声音顺着风飞来。   他脸上的笑容更浓。   萧成煜大步进了芙蓉园,刚一进来,就被满园的芙蓉花眯了眼睛。   沈轻稚依旧坐在秋千上没动,萧成煜也不生气,还很自觉来到她身边,取代了钱三喜的位置替她推秋千。   “好玩吗?”   “好玩呀。”   两个人说着没头没脑的话,脸上却都挂着笑,尤其是萧成煜,就连年九福都许久没见他这般开怀过了。   虽然跟宁嫔娘娘在一起的时候他一直都很高兴,但现在的他更多的确实放松和宽慰。   沈轻稚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情绪,故而两人说了一会儿废话后,沈轻稚便让他停下秋千,她则扶着他的手从秋千上跳下来。   “陛下很高兴吗?”沈轻稚挽着他的手,陪他漫步在花丛中,“感觉陛下特别高兴。”   萧成煜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脸:“朕的心思这么好猜?”   沈轻稚却摇了摇头:“不,只是陛下愿意让臣妾猜中。”   萧成煜微微一顿,旋即便低笑出声:“爱妃极是聪慧。”   沈轻稚道“这是自然。”   萧成煜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然后才低声道:“适才二弟去寻朕了。”   沈轻稚便敛下眉眼,安静听他把话说完,终于也跟着放下心来。   她柔声道:“顺郡王对陛下是一贯忠心的,他几乎是陛下看着长大,对陛下不可能有反叛之心,陛下应当早就知道,蒋家和德太妃做的一切他都不知情。”   朝夕相处,一起在外五所住了许多年,又被暗卫盯梢了许多年的弟弟,到底是什么脾气,究竟都做过什么,萧成煜自然是知情的。   可他知情,却抵不住人家母子亲情。   故而萧成煜一句都没有问他,只让他自己选以后的路。   这并非萧成煜狠心,也并非他冷血,但此事涉及黎明百姓,涉及江山社稷,萧成煜不能心软,他也不会心软。   萧成煜听着沈轻稚温柔的嗓音,一颗心也渐渐跟着温柔起来。   “你说得极是。”   此事其实最难的不是萧成煜,而是萧成烨,他若选了母亲,便是不忠,若选了皇兄,便是不孝,而他无论怎么选,他都是不义之人。   若是个脑子不清楚的,肯定觉得母妃是为了自己的春秋大业,但从小到大,德太妃都没好好教养过萧成烨,萧成烨是被先帝、太后和萧成煜教养长大的,他虽然胆小懦弱,却没有长歪,心底很知道对错,明白是非,也知道亲疏远近。   他不敢说、不敢问是一回事,但真到了该让他选择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选择德太妃的。   先不提德太妃此事能否事成,只看她既要利用萧成烨,有不肯付出母亲的关怀,便能知道她实在太过傲慢,觉得自己是萧成烨的母亲,萧成烨就一定要听她的。   可凭什么呢?萧成烨要真听了她的,只能陪她一起死,那史书上就真的黑纸白字写得清清楚楚,他就是谋逆的逆贼。   现在这样即便背负着母族造反的名声,他也好歹不是个罪人,只要他这一生都不行差踏错,最后他也能有脸去面见父皇。   萧成煜淡淡笑了:“我让他自己选,他也没让我失望,他自己救了自己一条命。”   沈轻稚拍了拍萧成煜的胳膊:“好了,陛下这下就宽心了,太后娘娘应当也会很高兴的。”   萧成煜听到她提及太后,不知道为何,面上竟有些热了,他轻咳一声,道:“好了,不说他,咱们去用饭吧。”   用过了饭,两个人在园子里逛了好大一圈,待到消了食,这才回芙蓉园就寝。   大抵是心里高兴,这一夜萧成煜可是折腾得不行,还好沈轻稚下午睡了许久,否则晚上真是无法陪他玩到三更半夜。   待到最后,外面就只剩下簌簌风声,沈轻稚都出了一身的汗,萧成煜在作罢。   等到用过水,换过衣裳被褥,沈轻稚才懒洋洋躺在萧成煜的臂弯里昏昏欲睡。   “陛下是高兴,”沈轻稚小声嘀咕,“可您高兴也不能光折腾我呀。”   她虽是在抱怨,可声音软绵绵的,听着让人心里痒痒的。   萧成煜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抚平她的颤抖,然后才在她额头浅浅印了一个吻。   “我想让你同我一起高兴。”   他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同甘共苦,同欢同喜,同生……”   后面的话,他都咽了回去,不肯说那两个字。   但沈轻稚却也一句都没听到,此刻的她紧闭双眼,正安然做着梦。   萧成煜无声笑笑,帮两人盖好被子,然后便也跟着安然入睡。   梦里,就连风都是甜的。   之后一日,萧成煜又领着众人去行宫围猎,今日跟在他身边的自然不是李敢,换成了韩成以及那两个救驾有功的校尉。   除了这个变故,顺郡王萧成烨也没有出现在围场,听说他病得起不来床,今日太医都已经守在了他的行宫里,不敢随意离去。   大臣们对行宫的这些事一无所知,他们也不知德太妃也病了,故而只窃窃私语,念叨顺郡王太过柔弱,就连行宫的风都扛不起。   今日沈轻稚没跟着去围场,她被萧成煜折腾了一晚上,次日早晨都没起得来,只觉得浑身都透着疲乏。   待到天光大亮,晴空万里,沈轻稚才晕晕乎乎醒来,半靠在床榻边打哈欠。   “几时了?”   戚小秋端了水盆进来,让宫人伺候她洗漱。   “娘娘,已经辰时了。”   这倒确实有些晚了。   沈轻稚便勉强睁开眼睛,问:“谁去了,谁没去?”   “回禀娘娘,只有贤妃娘娘去了,其余丽嫔娘娘和两位小主都没去。”   沈轻稚便笑了:“章姐姐的父兄都在围场,她估计是去骑马的。”   今日风大,吹得人脸皮疼,也就只有章婼汐会顶着这么大的风去跑马,沈轻稚都能想到章婼汐会说什么。   “左不过就来行宫一个月,跑一次少一次,就是暴雨惊雷也得去跑马。”   沈轻稚学着章婼汐的口气,同宫人们玩笑。   宫人们便一起笑起来。   沈轻稚这边洗漱更衣,外面却突然来说话声,戚小秋停下手里的活,匆匆退了出去。   等到沈轻稚在妆镜前坐好,银铃给她束发时,戚小秋才回来。   “娘娘,丝柳姑姑来了。”   沈轻稚眉毛一挑:“哦?”   戚小秋面色微沉:“说是行宫里又出事了。”   沈轻稚便摆了摆手,等到银铃给她梳好发髻,她便扶着戚小秋的手出了寝殿。   外面,丝柳正在明间里等。   之前在宫里,大事小情的都是瑞澜姑姑做主,她往常会去请见德太妃和淑太妃,让几位太妃定夺。   现在则不同了。   一是章婼汐当了贤妃,成了四妃之一,二是沈轻稚升为宁嫔,也成了主位。   萧成煜给她的册封诏书上,明晃晃写了辅助理后宫事,故而后宫的实际管理人从太妃们逐渐转为宫妃们。   他们来到行宫之后,本来处理宫事的应该是贤妃,但章婼汐那个人,万事都不肯经心,她也没学过管宫,故而她就挂了个名,让沈轻稚全权处理了。   故而丝柳姑姑近来有什么大事小情都是直接来找沈轻稚。   宫里人都已经习惯了。   沈轻稚起得晚了些,颇有些羞赧,故而对丝柳道:“醒来得迟了,姑姑见谅。”   昨夜陛下是夜宿在芙蓉园的,丝柳自然清楚,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只对沈轻稚行礼:“哪里,是臣来得太早了,惊扰了娘娘。”   丝柳这嘴也是甜:“娘娘还没用早膳吧?那便一边用膳一边说吧。”   沈轻稚忙了大半夜,这会儿也饿了,便点头道:“姑姑若是没用,也可一起再用些。”   丝柳自然是不敢上桌的,却可以顶替铜果的位置,一边伺候沈轻稚用早食,一边低声禀报。   “娘娘,那个小黄门经过慎刑司的检验,发现他身上有个很奇怪的痕迹,娘娘请看。”   沈轻稚没学过仵作,但也知道大概,故而看到慎刑司画的图之后,她一下子便明白过来。   在小黄门的后腰处有一块半圆形的青紫痕迹,应该是死前被人狠狠撞击过的,故而死后还留了一片明显的尸斑。   而那痕迹的形状,沈轻稚怎么看怎么觉得,同李巧儿身上那个锦鲤玉佩别无二致。   沈轻稚眯起眼睛,她用了一只灌汤包子,道:“还有呢?”   丝柳自然没注意过李巧儿身上的玉佩,她低声道:“那个小黄门虽然已经死了,在他住处没搜出来什么东西,但慎刑司又询问了他的同寝,那同寝招供了。”   “他说那小黄门跟一个菜户也很相熟,收了那菜户很多银子,平日里就拿那些银子收买宫女们,让她们陪他玩乐。”   沈轻稚皱起眉头。   她总觉得这事还有隐情。 第79章   丝柳见她听得认真, 前因后果都很清楚,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原先帝时,皇后坐镇中宫, 宫里的大事小情虽也会分给其他娘娘们协办, 但宫里的宫人们都有主心骨,知道娘娘一定能公平裁夺。   然而现在……   丝柳垂下眼眸, 少倾片刻, 她重新看向沈轻稚。   宫里是否能再有一个主心骨呢?   沈轻稚没注意到丝柳的表情,她只是道:“让人把那个菜户和所有跟死去的小黄门有关的宫女都带去慎刑司审问,宫女们不要用刑,口供全部记好呈给我。”   她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擦嘴。   丝帕在她唇上轻轻一过,展露出她嫣红的花儿唇瓣。   “至于那个菜户,一定要严加审问, 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这就是要用刑的意思了。   这位宁嫔娘娘明明在说杀伐果决的话, 可面容淡然, 动作优雅, 她甚至捏起汤匙, 开始慢条斯理吃肉燕。   丝柳姑姑因为这黄门有些浮躁的心, 也渐渐被沈轻稚的淡然所安抚, 逐渐平复下来。   沈轻稚道:“丝柳姑姑,那黄门的所有遗物, 你们都一一放好, 一会儿我要去查看一番。”   丝柳一惊, 随即便道:“是,自从他被寻到之后,尚宫局就已经封了他的住所, 里面的东西都没动过。”   沈轻稚满意了。   “如此,姑姑先按本宫的口谕办事,本宫大约两刻之后去查看,你让身边的大宫女过来侍奉引路。”   丝柳附身行礼:“是,臣领命。”   丝柳姑姑身边的另一个大宫女名叫岁儿,她今年已经二十五六的年纪,以后也准备接丝柳姑姑的班,不打算出宫嫁人了。   她等在芙蓉园殿门口,等到沈轻稚穿了一身颇为潇洒的骑装出了门,她才上前行礼:“给娘娘请安,奴婢岁儿,领命前来侍奉娘娘左右。”   沈轻稚点点头,道:“走吧。”   岁儿因着她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小声禀报:“娘娘,那黄门虽年轻不经事,也没什么靠山,但他嘴甜长得好,也会哄人,故而在行宫里很吃得开。”   岁儿轻声细语的,说话却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他认识的人多,人缘也好,只因行宫许多年老体弱的老公公们在这里养病,占了职位,故而才没能升职,但他的月银却是不少的。”   “同那菜户接上头之后,他经常帮行宫的宫女捎带东西,不仅从中赚取差价,还得了那菜户的孝敬,日子更是好过。”   “一开始是慎刑司失职,没有严加审问他的同寝,也没有仔细搜索他的住处,故而错过了这一细节,”岁儿道,“在重新审讯之后,慎刑司根据同寝的证词,搜到了他偷偷藏起来的黄门体己。”   死去的黄门有名字,但在这宫里,却无人在乎。   沈轻稚没有问他叫什么,只说:“多少。”   岁儿声音没有什么情绪:“一共有三百八十两。”   沈轻稚虽面色如常,但她身边的钱三喜却倒吸一口凉气:“什么?”   岁儿点头:“喜公公,确实是三百八十两,三百两是银锭,八十两是银饼和碎银,慎刑司仔细看过,就是这个数。”   沈轻稚微微蹙起眉头,道:“他这也太能攒钱了。”   说着,她看了一眼钱三喜。   几人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荷花池前的梅林边。   隔着荷花池,能看到李巧儿所住的听鹂馆,听鹂馆外面有鹂鸟园,远远就能听到一片悦耳的鸟鸣。   钱三喜跟在沈轻稚身边,被她看一眼就懂了她的意思,不由低声道:“娘娘,宫里的宫人就跟行宫的宫人月银是一样的,那黄门是一等黄门,月银三钱银子,他不吃不喝攒上一年,也就才三两半,若是不靠其他的零碎收入,他要有三百八十两得攒一百多年。”   可不是吗?即便在行宫,都不可能一年到头一个铜子都不花的。   他要孝敬,要穿衣吃饭,要给喜欢的小宫女买头面,这点钱,就连孝敬都不够的。   沈轻稚又看了钱三喜一眼,钱三喜面上冒汗,点头哈腰地小声说:“娘娘,就是我也不能啊。”   他是宠妃身边的司职黄门,月银一两,当然他跟他们娘娘一样,从来不靠月银吃饭,他的月银都不会经自己的手,小徒弟领回来就几人分了。   这是他作为师父的恩泽。   他来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宫里贵人们的赏赐,下面其他人的孝敬,沈轻稚做过宫人,很知道这些细枝末节,可她从来管过钱三喜。   只要钱三喜不做那偷鸡摸狗,背信弃义的事,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宫里所有人都是这么生活的,他们都已习惯,若钱三喜不收孝敬,才显得格格不入,会被人诟病。   沈轻稚看钱三喜,不是看他收了多少银子,是看他在被害黄门那个年纪的时候,能不能赚这么多钱。   钱三喜可是年九福的徒弟,一直跟在大皇子身边伺候,他年轻的时候都赚不到这个钱,这个黄门的私藏体己就很可疑了。   沈轻稚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岁儿也没其他话说,一行人就安静往前行去。   略走了几步,前面拐过一道怪石嶙峋的假山,另一片景色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在假山之后是一片农家百景图,所有屋舍都是泥瓦房,偶尔还有几处是茅草屋,屋外则是一小片农田。   沈轻稚之前来过一回,因着此处没有人住,便没什么兴致,今日她才发现这里的景色也不错。   “难道那黄门就住在百景图后面?”   岁儿点头:“正是,娘娘这边走,绕过百景图之后就是一片竹林,在之后便是宫人们所住的后排房了。”   宫人们住得都不算太远,宫女们还好些,都能住在行宫中,黄门只能住在行宫边上,难怪他们能和菜户们有来有往。   借的就是这个便利。   沈轻稚跟着岁儿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了宫人们所住的后排房,此处的屋舍都很低矮,一排排倒是很整齐,只是这会儿宫人们都在行宫里伺候,此处只有几个年老的嬷嬷和公公在歇着。   沈轻稚一来,他们便有些惊讶,纷纷起身,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沈轻稚便让钱三喜去同他们说说话,问一问那黄门的情况,然后便跟着岁儿快步往前行去,直到来到最后一排最后一间门屋舍,岁儿才停住脚步。   这屋舍外面站着两个中年黄门,一个比一个看着阴郁,沈轻稚不用想,都知道这是慎刑司的人。   他们两人一见沈轻稚,立即躬身行礼,沈轻稚摆摆手,他们便打开房门,请了沈轻稚进去。   行宫这里宫人不多,故而住得也宽敞,两个一等黄门一起住一间门,不用住大通铺。   不过即便是两人一间门,屋舍却极为逼仄,一张上下都能住人的架子床就放在墙角边,加上窗边的桌子和角落里的破旧箱笼,就算是这小屋子里所有的家具了。   沈轻稚领着岁儿进了屋里,戚小秋就跟不进去,因为屋里没处下脚了。   即便有窗,但屋里还是很昏暗,岁儿点了宫灯,让沈轻稚能看清楚一些。   沈轻稚自然跟那些千金小姐不同,她是宫女出身,这样的场景早就熟悉,故而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开始仔细在屋里查看。   她指一处,岁儿就麻利地翻找一处,沈轻稚一一看过,除了宫里常有的体己之外,这屋里似乎没什么奇特之处。   看完了桌上的那几个碗,最后来到了角落的箱笼前。   岁儿力气还挺大,她上前拽出箱笼,在屋里的空地上打开,沈轻稚便过去弯腰仔细看。   岁儿一件件从里面取东西,里面有两种大小不一的衣裳,应该分属于两个黄门。   之前也说过,刚报失踪的时候,就发现这黄门没有带走自己的衣物,故而现在他们看到的依旧有他的私物。   岁儿把东西一件件取出来,衣服最下面压着一个小布袋。   那小布袋有些年月了,看起来很陈旧,边角都已经破损,岁儿把它取出来,放到了桌上。   借着宫灯,岁儿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倒出来。   里面有一把木梳,一块绣了竹林的帕子,以及一个木雕的小鱼。   那小鱼的雕工很差,看起来很是呆板,尤其那一双突出来的大眼睛,看着还有几分瘆人。   除此之外,就再无别的东西了。   沈轻稚却也不在乎别的了,她认真看着那个木雕,看着那木雕上的鱼目,所有的线索穿成一串,终于有了指明前路的方向。   沈轻稚闭了闭眼睛,待她再睁开,便道:“把这几样收好,我带回去再看。”   岁儿便道:“是。”   从后排房出来,沈轻稚并未立即回芙蓉园,她慢慢踱步来到百景图前,只让戚小秋和钱三喜跟在身边。   钱三喜此刻上了前来,道:“娘娘,那几个位老人家说,那黄门平日里嘴很甜,最喜欢跟行宫里的人拉关系,他虽说年纪不大,职位不高,因为嘴甜手松,在行宫办事就很简单。”   “尤其是圣驾刚来行宫的时候。”   钱三喜一边说着,一边沉了沉脸,那张总是带着喜气的面容也被阴冷所侵蚀,难得有了几分年九福生气时候的模样。   他道:“娘娘,在圣驾刚抵达那一日,跟那黄门相好的一个小宫女便调入了听鹂馆,而他也找了个空档,特地去看了看那小宫女。”   慎刑司审讯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这行宫里最知道故事的不是冯立,而是这些行将就木,即将入土的老人家。   他们日日在后排房里坐着,看着,什么不知道呢?   沈轻稚垂下眼眸,看着眼前的稻田,淡淡笑了:“难怪呢。”   难怪李巧儿有那么多诡异之处,原来她真的身份有异。   沈轻稚抬起头,遥遥看向西北方向。   她会是她以为的那样吗?   ————   沈轻稚思忖再三,还是决定不急着出手,准备回去跟戚小秋交待一番再议。   但她还没等回到芙蓉园,刚路过荷花池,就被“凑巧”出了听鹂馆的李巧儿偶遇。   沈轻稚见李巧儿快步上前,巧笑倩兮冲她行礼,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   “今日天气晴好,你怎没去东安围场?”沈轻稚问。   李巧儿垂下眼眸,只道:“娘娘,臣妾又不喜那些,亦不会骑马,去了也百无聊赖,还不如这行宫里的景物好看。”   “您看,这荷花多漂亮啊。”   趁着说话的工夫,沈轻稚重新打量李巧儿的面容。   两人是一起入宫的,当年十三四岁的李巧儿便艳冠群芳,只因她太过艳丽,长相又有些异域美人的风采,故而她在储秀宫时也没交上朋友。   此刻她已长大成人,面容便越发深邃,她鼻梁高挺,眉目深广,那双褐色的眼儿如同琥珀琉璃珠,透着说不出的美。   以前在储秀宫的时候,小宫女背后编排她,都说她是胡姬生的野种,那会儿可没少欺负她。   沈轻稚回忆起来,那时候李巧儿谁都不搭理,也就同她能说上几句话。   当时沈轻稚以为那是她在示好,毕竟她们两人都有着不俗的容貌,以后肯定有好前程,故而没怎么上心,但行至今日,桩桩件件铺陈开来,沈轻稚却又有种恍然大悟。   李巧儿同她示好,不是因为长相,而是因为出身。   沈轻稚想到这些,心里却并不慌乱,她有种莫名的笃定,笃定萧成煜不会因她的身份而怀疑她,故而她从头到尾都没害怕过。   她也不需要害怕。   无论是什么出身,她从没做过坏事,没有祸乱宫闱,谋逆犯上,也从未做过有害大楚百姓的事。   她行正坐端,又何必因为莫须有的猜测而心惊胆战呢?   不过,她总要弄清楚李巧儿。   沈轻稚眸光微闪,她低头看了看满池荷花,对李巧儿道:“这时节的荷花最好看,花开缤纷,荷叶田田,长势喜人啊。”   李巧儿心中一动,她凑上来两步,声音压得很低:“娘娘的意思是?”   沈轻稚淡淡扫了一眼戚小秋,然后才对李巧儿道:“我最喜欢游鱼了,往常在宫里的时候,就很喜欢御花园里的游心池,正巧碰到了你,不如下午午歇起来,咱们去锦鲤池那边散散心?”   李巧儿简直欣喜若狂。   她等这个回应等了许多年,如今终于叫她等到了。   李巧儿努力压下心里的激动,她小心翼翼道:“娘娘,我有从家里带来的小物件,下午一起把玩?”   沈轻稚垂下眼眸,突然叹了口气。   “我一个孤女,可没得体己,还挺羡慕你们家中有亲的。”   李巧儿聪慧,一下子就听懂了沈轻稚的意思,她心中微顿,却很快便决定相信沈轻稚。   因为这是她们一早就说好的,即便沈轻稚拿不出信物,却一语道破信物为何,她除了相信沈轻稚,也无人可以相信了。   李巧儿冲沈轻稚行礼:“那妾便在锦鲤池恭候娘娘。”   待沈轻稚回了芙蓉园,她便屏退左右,只留下了戚小秋。   戚小秋适才没有凑近,不知沈轻稚跟李巧儿说了什么,但她却能知道那小黄门的死一定跟李巧儿有关,否则娘娘不会同她周旋。   故而此刻众人退下之后,戚小秋便掀起衣袍,同她跪了下去。   “娘娘,臣自跟了娘娘,便知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不能说的话,臣绝不会多说一句。”   “娘娘要用人,便用臣,臣一定能把事情办妥。”   沈轻稚眼眸微闪,看着她淡淡笑了。   戚小秋其实跟顾绣很相似,她们都信任她,忠心于她,无论她做什么,她们都觉得是对的。   而且两人皆是同样的聪慧。   戚小秋甚至比顾绣还要聪慧一些,光凭着这些蛛丝马迹,她就猜出沈轻稚一定有事隐瞒,但此刻沈轻稚留下她,一定是要说出实情。   既然娘娘信任,她就先表个态,不用娘娘再同她多费唇舌。   沈轻稚起身,亲自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身边的绣墩上,同她道:“我就知道你最是忠心,也最聪明,不用我多说你就明白。”   这一套说辞,是沈轻稚回来的路上想好的。   沈轻稚垂下眼眸,对戚小秋道:“李巧儿之前多次对我说话含含糊糊,我一开始以为她是要投诚于我,可来到行宫之后,她就大胆许多,把一样信物挂在了身上。”   沈轻稚眯起眼睛:“我自然不认识那个信物的,但行宫里却肯定有人认识,但也不知怎么回事,两人之间门并不愉快,故而李巧儿便出了手,直接杀死了那个小黄门。”   戚小秋瞪大眼睛,难得有些惊讶。   “娘娘的意思是,是李选侍杀了那个小黄门。”   沈轻稚点了点头,她道:“我记性一贯都很好,之前在驿站里我见过她身上的那个玉佩,那玉佩样式有些奇特,故而我就记了下来。”   “今日早晨,丝柳拿了验尸格目给我看,我才发现死者身上的那个尸斑很眼熟,思来想去,终于想到就是李巧儿的那个玉佩。”   “当然,我那时还不怀疑她,”沈轻稚淡淡道,“因为她一个宫中的嫔妃,为何要去杀害一个从来没见过的行宫黄门?我觉得颇有些怪异,也觉得是不是自己想错了,故而我才说要去那黄门的住处看一看。”   沈轻稚指着桌上的那个小布袋道:“可我从那黄门的体己中,又看到了一模一样的锦鲤木雕。”   虽然一个是玉雕的一个是木雕,但雕刻的东西都一样,都是未曾见过的锦鲤雕刻,故而戚小秋从布袋里取出那个木雕,一下子便回忆起李巧儿身上的玉佩来。   “娘娘,这确实很相似了。”   她如此说着,突然抬起头来,面色倏然一变。   “娘娘,莫非这是什么信物不成?”   沈轻稚笑着点了点头,这才道:“正是如此,我就是想到这一点,才明白她为何要杀那小黄门。”   “那小黄门同她是一样的身份,两个人拿着一样的信物,在行宫里碰头之后,那小黄门一定想要从她身上夺取什么,她才下了杀手。”   戚小秋想到那人贪的三百多两银子,他到底要什么就不难猜测了。   沈轻稚收回唇角的笑意,她沉了沉脸色,道:“想通这一切后,那黄门的行为也对得上了,他在行宫左右逢源,一是为敛财,二则是为了打探消息,那个同他接头的菜户也一定不是普通人。”   行宫常年没有人来,管得并不严,故而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戚小秋也想明白这一点,脸色越发难看:“娘娘,那他们是何人,又为谁效力?”   沈轻稚淡淡笑了:“这我就不知了,但下午在锦鲤池边,我倒是可以诈一诈她。”   光凭这些线索,“沈轻稚”自然不可能猜出这些人呢的身份,但她不是原主,她恰好就是转世重生而来,故而她一眼认出了那个雕刻手法的出处。   若无意外,那么李巧儿和那个死了的黄门,就都很好猜了。   他们应当是大夏埋伏在大楚的探子。   光看两人的出身,光看李巧儿的态度,沈轻稚也有了个大胆的猜测,李巧儿也认为她是大夏的探子。   这很好猜,她是个孤儿,无依无靠,又跟她出自同一州县,而且她曾经回应过李巧儿的话,也曾经试探过李巧儿的出身,阴差阳错之下,给了李巧儿一个错觉。   她们都是一样的人。   当然,作为一个他国的探子,李巧儿在宫里潜伏四五年之久,这期间门做了多少事无人可知,她也不可能光凭这些就断定沈轻稚的身份。   主要是沈轻稚给了她错觉。   但是在驿站,沈轻稚是悄悄打量那个玉佩的,外人没有注意,但沈轻稚却有意让李巧儿发现了。   大楚人是不会注意这么普通的一枚玉佩的,除非她认识,否则根本不会看一眼。   在那之后,沈轻稚又问过李巧儿的出身,同她说过话,虽然话里话外都没有破绽,但李巧儿却也恰好觉得沈轻稚办事不会有破绽。   她的话完美符合了她的性格。   一晃就到了今日,若是按照以往的惯例,沈轻稚是一定会陪着萧成煜去围场的,可她偏偏没去。   她不仅没去,还选了今日查案,特地去了一趟后排房。   李巧儿就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才特地在路上等沈轻稚的,果然,沈轻稚没有让她失望。   想到这么一个宠妃,这么一位皇帝、太后都信任的主位娘娘是自己人,李巧儿心里的兴奋盖过了疑虑,她这才主动上前来询问。   沈轻稚给了她最想要的答案。   沈轻稚不知道她看没看到过死者的木雕,所以她不可能拿那木雕诈李巧儿的话,她用了一个巧妙的方式,给了李巧儿暗示。   一是她知道信物为何,二是她屏退了戚小秋,没让她靠近。   光凭这两点,李巧儿就已经信了八成。   剩下的两成,更多源自她的期盼,光靠她一个不受宠的小主,如何能知道大楚朝中的事,自从萧成煜登基,除了宫宴,她一面都没见过皇帝,又如何能打探消息。   但沈轻稚可以。   前因后果加在一起,让她下意识把沈轻稚认成了同路人。   沈轻稚也如此跟戚小秋解释。   “死者应该是被李巧儿亲手所杀,她都亲自动手,身边应该没有同党,故而她也不可能知道行宫里的动向,一回儿你就让人把小多子请来,我有话要叮嘱她。”   沈轻稚眉宇之间门重复笑意。   “这一次,要把宫里这些牛鬼蛇神人赃并获,”沈轻稚道,“就看李巧儿是不是个硬骨头了。” 第80章   小多子被沈轻稚一点名, 很快就来了芙蓉园。   沈轻稚也不跟他讲前因后果,只把一封折子递给他,让他亲自送到围场。   等小多子走了, 沈轻稚才松了口气。   她虽然很是笃定, 但依旧显露出些许紧张和无措,戚小秋便安慰她:“娘娘, 此事是娘娘敏锐, 才能洞悉这些贼人,陛下定能知道娘娘忠心不二,娘娘不用太过担忧。”   沈轻稚便勉强笑笑:“但愿吧。”   她心里自是不怕的,即便原身真有问题,但她一入宫就换成了沈轻稚,一件坏事都没做过,沈轻稚有何可怕?   再一个, 沈轻稚也觉得是李巧儿认错了。   不过……李巧儿为何非要认错呢?   沈轻稚垂下眼眸, 她没有再说什么, 中午安静用过午饭之后, 年九福就匆匆赶到了芙蓉园。   他是悄悄回来的, 行宫上下都不知, 沈轻稚见他亲自回来, 也不由有些惊讶。   年九福摘下兜帽,同沈轻稚见过礼, 然后才正色道:“陛下收到娘娘的折子, 立即就明白此事, 故而派臣领着一队禁卫回来行宫,领有奉天大营的副将王栋将军一起前来,王将军及禁卫已经潜伏在锦鲤池左近, 只等娘娘指示。”   沈轻稚脸上便缓缓扬起笑容。   她就喜欢萧成煜这般,无论替他办什么事,心里都觉得痛快,他从来不会疑神疑鬼,只要有了信任,办事就特别爽快。   年九福见宁嫔娘娘脸上有了笑容,腰弯得更低了:“娘娘,陛下给了口谕,此事由娘娘全权处置,王将军及一旗禁卫皆由娘娘调遣,若还不够,整个行宫的禁卫也可由娘娘调遣。此外畅春芳景所有黄门皆听娘娘调动,臣也听娘娘懿旨。”   沈轻稚都愣住了。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萧成煜会给她这么大的权柄,行宫的守卫足有千人,这么多人,由萧成煜一句口谕,便调遣给了沈轻稚。   这是多大的信任,也是多大的魄力。   沈轻稚听到这里,她自己都忍不住心跳加快,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暖流从心底滑过。   那是名为畅快的暖流,也是让人开怀的满足。   年九福传达完萧成煜的口谕,久久未曾听到沈轻稚的声音,他却也不着急,只弯腰躬身,低着头笑着看向脚下的地板。   陛下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即便是宁嫔娘娘这样的人,也经不住陛下这般的青睐。   年九福回想起之前太后娘娘总是担心陛下会孤寡一生,他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陛下可是比先帝强太多了,怎么可能孤寡一生呢?   沈轻稚愣了好半天,才缓缓开口:“倒是不用惊动行宫护卫,其实连王将军我以为都用不上,只要慎刑司派几个有经验的黄门过来,就能制服李巧儿了。”   但年九福却道:“娘娘,王将军是为了保证您的安全,李巧儿不足为惧,但娘娘您可重要啊。”   “这些贼人胆大包天,什么事情都敢干,万一他们一时激愤,向娘娘动手可怎么办?”   沈轻稚倒是没想过这些,被年九福这么一说,她也不由坐直身体,道:“还是陛下思虑周全,是我太过浅薄了。”   沈轻稚说完,便道:“那便从慎刑司再调两名小黄门跟在钱三喜身边,到时候我不同李巧儿凑在一起,她瞧着也没什么武艺,应当还算安全。”   年九福点头答应下来。   沈轻稚又同年九福说了会儿话,最后道:“咱们不知李巧儿身后还有什么人,抓了她之后切莫打草惊蛇,我什么都不知,光凭敏锐诈出她的疑点,万一被她察觉,什么都不肯说了,只能靠慎刑司审问了。”   年九福躬身道:“娘娘放心,后续事宜都安排好了。”   如此一来,沈轻稚的心便放回了肚子里。   她中午并未午歇,只坐在雅室里垂眸思索,一直到了申时初刻,戚小秋才进来道:“娘娘,到时候了。”   沈轻稚便扶着她的手起身,深吸口气道:“走吧。”   她身边没带太多人,只领着戚小秋和钱三喜等人,另外还有两个慎刑司的年轻黄门,都沉默寡言地跟在他身后。   锦鲤池那边已经提前布置了,锦鲤池边有一处听风轩,轩中原本放置了木椅,年九福特地让人只挪动得只剩两把椅子,椅子相距很远,到时候即便李巧儿要动手,估摸着也赶不到沈轻稚面前时,就能被人拿下。   这一切都是暗中进行的,沈轻稚来到锦鲤池边时,就看到孤身一人等在那的李巧儿。   沈轻稚脚步微顿,低头对戚小秋说了几句,戚小秋和钱三喜就没有继续跟上前来。   待到沈轻稚跟李巧儿一起上了听风轩,几名慎刑司的黄门才悄无声息潜伏靠近。   这一切李巧儿全然不知。   她正被沈轻稚按在椅子上,紧张地攥着手,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沈轻稚遥遥坐在另一边,她道:“本宫已经下了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你莫要害怕,有什么事都可同我说。”   李巧儿这才松了口气。   她小心翼翼看了看沈轻稚,才把那玉佩从腰间取下:“在驿站的时候,只有娘娘看了一眼这玉佩,我当时就知道娘娘是同道中人。”   沈轻稚微微一笑,沉默不语。   李巧儿就继续道:“咱们这一群人,当时进宫后就被打散了,我只能同我的上峰交流,其余还有谁我一无所知,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熬得好辛苦。”   李巧儿眼睛蓦地红了:“如今可算是盼到了娘娘,以后我就有了主心骨,娘娘吩咐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全听娘娘吩咐。”   沈轻稚听到这里,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李巧儿跟她一样,两个人都是通过蛛丝马迹确认对方身份的。   沈轻稚垂下眼眸,接过她递来的玉佩,语气里有着怀念:“自从我的信物丢失之后,就再没见这熟悉的眼雕了。”   李巧儿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也瞧瞧松了口气。   看来她也赌对了。   李巧儿低声道:“娘娘虽无信物,但所说都能对得上,娘娘没有怀疑妾,妾也心安不少。”   沈轻稚淡淡扫她一眼,慢条斯理道:“你为何要杀他?”   李巧儿浑身一颤,好半天才开口:“回禀娘娘,我并非杀害同僚,只是那人根本就没有忠心,他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敛财,这么多年他在行宫也没布置出什么局面来,光顾着赚钱了,甚至见了我,见了信物,他也一点都不惧怕,还想凭借这个事要挟我,让我拿银子买他的话。”   沈轻稚原也是这么猜测的,看来事情果然如他所料,李巧儿是为了不暴露身份,也看死者不够忠心,才杀了他。   李巧儿说完,惴惴不安看着沈轻稚,沈轻稚却佯装沉思,最终还是开口:“你做的很好。”   “谢娘娘宽恕。”李巧儿终于笑了。   沈轻稚又安静许久,终于压低声音开口:“不忠我大夏的人,都是叛徒,都应该死。”   李巧儿浑身一颤,她眼睛泛红,豆大的泪珠便缓缓坠落,时隔多年,除了带她的姑姑,她就一直孤身一个人活在大楚后宫里。   若是她能像沈轻稚这般繁花锦绣也就罢了,可她到底不能得陛下喜爱,只能当个寂寂无名的选侍,每日都过着枯燥的生活。   她能不期盼吗?   沈轻稚的话一下子就刺中她的心,让她的理智遥遥飞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娘娘,以后我都听您的。”   沈轻稚却摆了摆手,道:“那不成,咱们是平级,我如何能差遣你,你的管事姑姑……又是那个脾气,她难道不会生气吗?”   李巧儿此刻已经一心都是跟着沈轻稚荣华富贵了,她想不到别的,一听这话立即就道:“李念姑姑确实有些凌厉的,但她若是知道娘娘的身份,一定也会欣喜若狂,她哪里有娘娘这般的体面。”   沈轻稚心里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发现自己还真不认识,便轻轻敲了敲椅子背,很谦逊道:“本宫也只是运气好。”   李巧儿却摇了摇头:“娘娘哪里的话,妾听姑姑说,同咱们一起入宫的,千辛万苦只进来四个,除了她,应该还有娘娘您的上峰,如今恐怕也没娘娘的体面。”   这还真是,沈轻稚再往上走一走都能当上四妃了,宫里谁能越过她去?   沈轻稚心里又记下了这个人数,她沉默片刻,还是低低开口:“国丧时坤和宫的事,可有你的手笔?若是有,我也好同姑姑说一说,给你记一功。”   李巧儿眼睛先是一亮,随即便垂下眼眸:“娘娘……不是我,我当时连毓庆宫都出不去,哪里能知道这些?如此说来,应当是您的上峰做的了。”   不是沈轻稚,也不是李巧儿两人,那只能是那个姑姑了。   沈轻稚缓缓点头:“当时此事经过我的手,我是知道些大概的,大楚后宫那些太妃们,没有什么有脑子的人物,都是棒槌,大抵怕我暴露,故而姑姑没同我说吧。”   李巧儿也很笃定:“是,娘娘所言甚是。”   沈轻稚又问:“宫里只有咱们四个,行宫呢?只有那个小黄门吗?”   李巧儿突然有些疑惑:“娘娘,这些您的姑姑都没同您说吗?”   沈轻稚面色如常,她甚是很是淡然:“姑姑自然不能同我说这些,我整日陪在陛下身边,知道的太多,反而是坏事。”   沈轻稚在椅背上敲了两下:“但如今咱们在行宫,倒是可以有所作为。”   李巧儿心里的疑虑立即被打散,她立即道:“好像还有个黄门,我不知身份,但姑姑是知道的。”   沈轻稚便点头,她拂袖起身,一边慢条斯理往下走,一边淡淡道:“抓起来。”   在李巧儿惊恐的眼神里,一群身着青衣的慎刑司黄门突然出现,一把把她按在了地上。   沈轻稚遥遥站在锦鲤池边,淡漠看着李巧儿。   李巧儿挣扎着抬起头,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沈轻稚,不明不白她为何要背叛家国。   沈轻稚任凭她看着,等到她被五花大绑,沈轻稚才上前一步,垂眸看着她。   “我可曾说过,我就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沈轻稚旋即笑了:“本宫一心忠于陛下,忠于大楚,若非如此,又如何能被陛下信任?”   “你们太看不起陛下,也太看不起大楚了。”   沈轻稚一句话,就击碎了李巧儿的斗志,让她整个人都颓唐在地。   沈轻稚扶住戚小秋的手,缓缓向前行去。   她鬓边的步摇摇曳生辉,光彩夺目。   那是李巧儿曾经羡慕无比的荣华富贵。   ————   李巧儿被带下去后,由年九福和丝柳亲自审问,沈轻稚没有跟去慎刑司,她只慢悠悠回了芙蓉园。   路上,戚小秋和钱三喜都没敢说话,直到一行人进了芙蓉园,钱三喜才如蒙大赦,狠狠松了口气。   “可吓死臣了。”钱三喜念叨了一句。   沈轻稚瞥他一眼,他立即挺直腰背,小声说:“娘娘放心,臣明白的。”   沈轻稚便淡淡点了点头,领着两人一路进了寝殿。   宫人们都很懂事,但见他们面色凝重,便也都退了出去。   待沈轻稚坐稳,寝殿里便也只剩下三人。   沈轻稚轻轻敲了敲方几,敛眉沉思片刻,才道:“一开始我虽有些怀疑李巧儿,却没想到她真是夏国的探子,喜子,她的出身确实无误?”   钱三喜忙道:“娘娘,臣能查到的户籍出身,都源自于尚宫局的记档,不过因她入宫后就进了春景苑,故而经历简单,几乎没有任何波折,臣曾经打听了同她相熟的人,所言皆无差。”   “这么多年,她的行为、习惯乃至口味都没有变过,若年大伴查清她并非改名换姓之人,那她就是进宫前被人调换的。”   “她很可能不是那个应该进宫的李巧儿,巧的是他们村同一年入宫的宫人,只有李巧儿一人,故而无人知道她是否已经被调换。”   沈轻稚却垂下眼眸,片刻之后,她看向戚小秋。   “她在宫里同谁亲近?”   李巧儿说她的上峰叫李念,应当是宫里的一位姑姑,当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丝柳应该就能知道此人是谁。   他们两人都是夏国的探子,在大楚皇宫之内,无论亲近与否都符合常理,故而无法评议。   但李巧儿是不知其他人的身份的。   她不知道,不认识的,肯定愿意找投缘的人玩,亦或者对方知道她的身份,也会主动接近她。   他们这些探子藏得太深了,李巧儿入宫将近五年,她甚至当了皇帝的宫妃,即便不受宠,却也实在有能耐。   戚小秋便道:“娘娘,李巧儿平日很少出门,据臣所知,她没有一个交好的姑姑叫李念,她一般都待在碧云宫,接触的不过碧云宫那些人,只是……”   戚小秋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思索,才道:“只是听闻李巧儿很喜欢做刺绣,偶尔出一回碧云宫,就经常往尚宫局去,去的大多都是织造所,不过臣可以肯定,织造所没有一名叫李念的姑姑。”   若李巧儿这般谨慎,那她跟这个叫李念的定也不常见面,听戚小秋这般说,大抵是去织造所的时候碰面说上几句话,就当成是碰头了。   沈轻稚若有所思点点头。   “若是如此说来,丝柳姑姑也是织造所出身的吧。”   戚小秋眉头一跳,道:“娘娘的意思是?”   沈轻稚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道:“咱们人如今只抓到了李巧儿和李念,另外两人还有行宫的小黄门却寻不到踪影,李巧儿嘴里说着不知情,但她毕竟不可能刚一见面就透露我这么多内情。”   钱三喜立即就道:“原是如此,难怪还要让年大伴再去审她,就是不知她是一直硬着不松口,还是不经事了。”   “希望此事能轻松一些,”沈轻稚回忆着李巧儿的过往,脸上终于有些笑意,“李巧儿会这么轻易就相信我是她的同伙,并非因为我给了那么多线索,让她误以为我是同党。”   “只因为我是宁嫔,是宫里最受宠的宠妃,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她若跟我成了同伙,你们想一想,她以后的日子该如何?”   钱三喜冷笑一声,嘲讽了一句:“什么忠于家国,到头来不过踩地捧高,想要巴结娘娘罢了。”   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沈轻稚思忖片刻,道:“李巧儿的出身一定有异,等陛下回銮,本宫再另行禀报。”   戚小秋冲她福了福,立即便要去伺候她梳洗吃茶。   钱三喜看了看她,又去看沈轻稚:“娘娘,您还没说丝柳姑姑怎么回事呢?”   “你啊,”戚小秋难得点了他一下,“你想一想,为何这一次来的不是何愿姑姑,不是礼姑姑,反而是丝柳姑姑?”   何愿和赵礼都是瑞澜身边的心腹,两人皆是尚宫局的管事姑姑,日常替瑞澜办事。   但这一次来行宫,这两位都没来,反而来的是专管织造所的丝柳姑姑。   钱三喜愁眉苦脸,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陛下……早就有所怀疑?”   戚小秋难得笑了一下,拎着他出了寝殿:“你就是榆木脑袋。”   待得钱三喜嘿嘿笑着走了,沈轻稚才松了口气。   她往后一仰,软软倒在贵妃榻上,才闭上眼眸,开始思索这些是由。   萧成煜这一趟东安围场,可真没白来。   难怪一路上行程那么漫长,每一日都跟不着急似得往前晃,大半日的马程硬生生等了五日,他等的就是给这些人部署时间。   无论是蒋氏同党还是夏国探子,他们都隐藏得太深,蒋氏同党还好查一些,夏国探子就太难查到了。   沈轻稚思绪回转,从她那日在储秀宫醒来后,一点一滴,皆从神海深处翻涌上来。   她仔细回忆着李巧儿说过的每一句话,仔细回忆着这几年来的几件大事,最终,她的思绪停在了坤和宫国丧时的那一场风波。   难怪,当时查到最后没了下文,难怪萧成煜并未惩戒任何一个太妃,难怪他当时同她说,眼光要放长远一些,不能拘泥于宫中。   沈轻稚原以为他所言皆是朝堂之上,现在回忆起来,却发现并不尽然。   朝堂之上,大楚之内,甚是……甚至是天下之间。   萧成煜了解蒋氏,了解那些朝臣世家们,他们做着背信弃义的勾当,嘴里却是仁义道德。   对于蒋氏来说,光明正大谋反不是他们要的,他们要的是皇帝突然崩逝,朝臣拥立新帝,这个新帝是谁,结果不言而喻。   德太妃想要稳妥把皇位攥在手里,故而让萧成烨回京,萧成煜一但驾崩,那萧成烨就是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他在哪里都能继承皇位,即便萧成烨不回去,也不影响他们的大事。   那么当时在坤和宫明目张胆毒害皇后,就并非德太妃等人所为,皇后的死并不能影响萧成煜的帝位,它只会影响大楚的朝政。   沈轻稚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琉璃灯出神。   当时会动手毒害皇后的,应该是大夏的探子,他们隐藏在黑暗里,在宫里扮演着寂寂无名的小角色,一旦动手,就要大楚动荡不安。   沈轻稚缓缓吐出口气。   这一次李巧儿会跟来行宫,大抵不知蒋氏的所为,亦或者说,他们没想到蒋氏会胆大包天,想要刺王杀驾,意图谋反。   李巧儿此行,为的是同东安围场的人接上头,安排好来年的事宜。   光李巧儿一人就潜伏将近五年,那么其他人时间只会更长,他们有耐心,也有信心,故而做所的计划都是经年之久。   李巧儿跟来了行宫,那么其他人,尤其是李念就会留在长信宫。   萧成煜当时可能并未查出这些细枝末节,他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又要做什么,但他清楚,他们见不得大楚好,故而即便隐忍多年,也一样会动手。   沈轻稚想起之前萧成煜同她说过,这些人总当旁人是傻子,一但觉得有机可乘,立即就要动手。   他们等得太久,也渐渐失了耐心,所以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不会忍耐。   萧成煜给了他们最好的机会。   就看他们动不动手了。   幸运的是,这两拨人都忍不住了。   权利诱人,富贵滔天,谁会愿意放过呢?   沈轻稚缓缓勾起唇角,她撑着身体做起来,终于开口:“小秋?”   戚小秋这才掀起珠帘进入寝殿,冲沈轻稚福了福:“娘娘可是饿了?已经让人预备了冰糖红豆芋圆,娘娘一会儿用一晚,垫垫肚子。”   沈轻稚点头:“好。”   她想明白这些事,心里的火气也渐渐散开,待她用下一碗芋圆,甜过了嘴,小多子便匆匆而来。   “娘娘,”小多子喜上眉梢,“陛下回宫,正待往芙蓉园来。”   沈轻稚不由勾起唇角:“好。”   等到沈轻稚简单收拾了一番,刚一出殿门,就见萧成煜大步流星踏入芙蓉园。   天色将晚,晚霞如火,高大的皇帝陛下身穿玄黑骑装,年轻却沉稳。   他面容英俊,剑眉星目,眉宇之间有着不容置疑的凛凛巍峨,可那双璀璨的星眸看向沈轻稚的时候,却逐渐闪烁起暖融的笑意。   沈轻稚看着他的笑颜,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萧成煜两三步就来到沈轻稚的面前,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沈轻稚的手。   “轻稚,你辛苦了。”   沈轻稚仰着头看他,脸上是挥之不去的笑:“陛下,我立了大功,陛下可要赏我?”   萧成煜深深看她一眼:“自然是要赏的。”   两个人说着话,便依偎着进了寝殿。   宫人都被戚小秋带走了,此刻寝殿里只剩下两人。   萧成煜同沈轻稚一起坐在贵妃榻上,却依旧不肯放开握着她的手。   沈轻稚轻声一笑:“陛下,这是怎么了?”   “朕心里高兴,想要握一握你的手。”   这话说得平常,可里面氤氲的情谊,还是让沈轻稚心里柔软了几分。   她不由弯眉一笑:“陛下,我厉害吧?”   萧成煜难得笑出声来,他捏了捏沈轻稚的手:“宁嫔娘娘最厉害,朕都不及你半分。”   “陛下谬赞了。”沈轻稚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事情明了,隐藏的钉子也被一一拔除,两个人大抵心里都觉得高兴,故而说了好一会儿闲话,等到腻歪的闲话终于说不下去,沈轻稚才正色开口。   “陛下,不知审问的结果如何?”沈轻稚还是很关心的。   萧成煜淡淡笑了:“不急,等用过了晚饭,咱们一起去问一问就知道了。” 第81章   即便这个案子暂时还没查清, 但已经有了眉目,两人都觉得了却一桩心事,晚膳就用得很是畅快, 待到一顿饭吃完, 沈轻稚竟觉得有点撑了。   当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时,难得摸了摸肚子, 笑道:“今日可是酒足饭饱。”   萧成煜笑着起身, 也道:“既然酒足饭饱,便去散步消食吧。”   傍晚秋风起,随着深秋将近,天气一日凉过一日。   转眼之间,萧成煜登基已过两月。   戚小秋倒是机敏,她给沈轻稚带上了一件薄斗篷,只跟小多子远远跟在身后, 不敢靠近。   沈轻稚跟萧成煜两人便沉默走在前面, 待得绕过溪涧, 萧成煜才开口:“你是怎么发现她有异的?”   “这倒是很不容易呢, ”沈轻稚笑着道, “臣妾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才试出她的底细, 可辛苦了。”   萧成煜便勾了勾唇角,倒是很大方:“宁嫔娘娘辛苦了, 朕一定不会辜负娘娘的辛劳。”   “陛下一言为定!”   沈轻稚立即就高兴起来, 道:“原也是我爱读书, 机缘巧合看到了一种大夏的雕刻手法,结果在之前的驿站里,我就恰好瞧见李巧儿身上佩戴了这种玉佩。”   “宫里的东西, 每一样都有出处,臣妾可从未在其他娘娘身上见过此物,故而这个玉佩极有可能是她自己的。”   当然沈轻稚一开始的猜测就更多了,不过话说到这里,她只挑最简单的说。   萧成煜同她并肩而行,安静听她讲述这复杂的前因后果。   沈轻稚又说了说后面李巧儿的疑点,又说了那名死去小黄门的案情,最终道:“故而我推测出,是李巧儿动手杀了他,杀人之后沉尸池底,却不料荷花池太浅,让尸体就这么暴露出来。”   “两个人都有那奇特的雕刻物件,臣妾便有了大胆猜测,在遇到李巧儿的时候就决定诈她。”   沈轻稚眼睛里氤氲着细碎的萤火。   “臣妾以为此事会很麻烦,李巧儿这么谨慎一个人,入宫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异样,结果她到底还是上了钩。”   萧成煜点点头,道:“他们潜伏的时间太长,之前母后那一案中,慎刑司就查出了些许端倪,只是不知是哪一方的人,也不知这些人都是谁,但根据齐光回忆,当时还有两个尚宫局的姑姑在,她们在孙嬷嬷到了之后立即就走了,在场谁都不熟悉那两个姑姑,只隐约记得是尚宫局的。”   尚宫局里姑姑众多,皆是在宫里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的老人了,但她们其中很多人高不成低不就,贵人们不记得,上峰不喜欢,也就靠着年长混成姑姑,靠着俸禄过日子。   他们这样的人,其他的姑姑也不会多注意。   但慎刑司却能抽丝剥茧,从一堆庞杂的线索里找出真相。   果然萧成煜所言便是沈轻稚猜想那般,当时的慎刑司一定是查出了什么,才会对织造所这么重视。   萧成煜见沈轻稚一脸理所应当,倒是并不觉得稀奇,反而夸赞道:“轻稚确实聪慧,不用朕多言,你便已然明白。”   “这是自然,我若不聪慧,陛下何故喜爱于我?”沈轻稚不过是玩笑一言,可此话一出,萧成煜却停住了脚步。   沈轻稚并未留意,可她走出去三五步距离,身边的人却不见了,她才回过头来看。   傍晚的落日余晖洋洋洒洒,笼罩在萧成煜的周身,点亮他一贯冷清素净的眉眼。   他那双凤眸深邃而笃定,眸子里的满天繁星伴着晚霞闪耀,一下子便捉住了沈轻稚的眼儿。   他就站在那,眼睛里好似有千言万语,让人无法看清他的内心。   沈轻稚心里漏了一拍,她攥了攥手心,莫名觉得心跳也开始加快。   她冲萧成煜微微一笑:“陛下,怎么不说了?”   萧成煜深深看她一眼,然后才追上了她的脚步,他那温热有力的手找到了沈轻稚的手,紧紧握在了手心里。   萧成煜没有看沈轻稚,他换了个话题:“觉得冷吗?”   沈轻稚仰头看了看天,道:“倒是还好,金乌未落,余热仍在。”   萧成煜便淡淡嗯了一声。   两人手牵手走了一会儿,萧成煜才继续开口:“尚宫局光织绣所就有百多人,姑姑就有十几名,这些姑姑各司其职,平日只处理尚宫局的事务,故而各宫中人都不甚熟悉。”   “在你查出李氏有异之前,慎刑司已经确认此事肯定牵扯织绣所,而且牵扯的势力不是夏国就是北齐,谋害皇后对蒋氏无利,故而朕猜测就是这两国想要引大楚动荡。”   沈轻稚此刻已经平复心绪,她笑道:“陛下实在英明神武,令臣妾钦佩,原来此番过来行宫,并非一箭双雕,可谓是一箭三雕。”   她这恭维话张口就来,语气里颇有些谄媚,但萧成煜就是听得通体舒泰,从心底里开怀。   “宁嫔娘娘谬赞了。”   两个人互相吹捧了半天,沈轻稚才继续道:“个中详情,陛下应已清楚,不过当时李巧儿说太后娘娘中毒一事不是她跟李念动的手,但她却不知另外一位究竟是谁,这如何是好?”   萧成煜却道:“她说不知,并非就真不知,若真如此,她又为何知道母后之事是夏国探子所为?归根结底,她虽为了被你提携,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荣华富贵,认你为同党,但心底深处,却又没那么信任你。”   毕竟谋逆叛国是大罪,一个不慎满盘皆输,抄家灭祖都是轻的,李巧儿便是再被富贵迷了眼,也不可能知无不言。   沈轻稚心里一松,她缓了口气才道:“若她知道就再好不过。”   两个人说着话,便一起来到了行宫慎刑司。   行宫的慎刑司可比长信宫中的小了一倍不止,只在一处竹林之后立了两栋屋舍,从外面看去平平无奇,进去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   慎刑司就是行宫的地牢。   沈轻稚并未去过长信宫的慎刑司,只听说里面阴森可怖,但看行宫的慎刑司,倒也并未有传说那般吓人。   大抵因二十几年未用,里面弥漫着一股陈旧之气,灰尘和湿气扑面而来,让人觉得窒息。   沈轻稚只用帕子捂住口鼻,神色自然跟着萧成煜下了地牢。   地牢里面的牢房并不多,沈轻稚打眼瞧看,除了最里面那一间,其他的都空着。   萧成煜见她好奇,轻轻揽过她的腰肢,低声道:“路滑,仔细摔着。”   沈轻稚点头,小声说:“只抓了李巧儿一个人吗?”   萧成煜便道:“宫里的事,已经八百里加急,让简义处置了,明日就能回信。”   沈轻稚点头:“这就好。”   两个人说着,就来到了尽头的牢房前。   牢房之内,除了潮湿的**之气,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沈轻稚微微蹙起眉头,倒并未说什么,只是看到年九福从椅子上起身,快步来到萧成煜身边。   “陛下,娘娘,对于李氏的审讯已经结束了。”   沈轻稚透过牢房的斑驳阑槛,看到了里面躺在草席上的血人,李巧儿披头散发躺在那,她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   年九福低声道:“审讯过后,她只说了自己如何入宫,又为何会当夏国的探子,那个李念姑姑她也并不熟悉,只每月同她禀报陛下近况的时候会说两句话,仅此而已。”   “她是夏国养的探子,当年李巧儿要入宫时她在半路杀了李巧儿李代桃僵,替她进入长信宫。她确实同李巧儿有七八分想象,看画卷根本看不出区别,故而并未有人发现。”   萧成煜面容平静:“知道了,带你书写成册,递交上来便是。”   年九福行礼,转头问沈轻稚:“娘娘,可有话要问?李氏还有口气,不会让她死的。”   沈轻稚上前一步,她安静站在牢笼之外,看着里面了无生机的血人。   “巧儿,你要知道,你付出的一切,夏国都不会有人知道,你被严刑拷打,断送了前程,甚至失去了性命,夏国也无人关心,他们的皇帝花天酒地,整日醉生梦死,欺辱同你一般的孤女,你觉得值得吗?”   躺在草席上的李巧儿抖了抖,却依旧一言不发。   沈轻稚沉默片刻,都没等到李巧儿的开口,最终还是看向萧成煜。   萧成煜冲她点点头,牵起她的手,就要一起离开牢房。   然而两个人刚一动,李巧儿却气若游丝地开了口:“可我……是被厉氏养大的,我同你一样,都是孤儿,娘娘之前说过,你是被荣恩堂养大的,你不会背弃大楚,我又如何能背叛厉氏。”   沈轻稚停下脚步,她回头看向那个单薄的血人,很果决开口:“你错了。”   “我说我不背叛大楚,是因为荣恩堂,因为百姓们的税银养育了我,我不能让百姓流离失所,同宗室并无关系,”沈轻稚不去看萧成煜的面色,她依旧道,“厉氏满门皆是酒囊饭袋,你不会不知百姓过的是什么生活,厉氏用夏国百姓的钱养大的你,你要报答的是夏国的百姓,不是那些皇亲国戚。”   “你想一想,如果两国之间兵戎相见,苦的是谁呢?”   李巧儿颤抖起来。   从小到大,从来没人跟她说这些,她所知就是要忠于厉氏,忠于夏国,她一门心思都是为了大夏,来了大楚之后,她整日都在筹谋,却不知要如何筹谋,筹谋什么。   有时候她也会迷茫,不知前路如何。   所以当她察觉到沈轻稚就是她的同党时,她才会那么轻易就相信了她。   因为她想有人领着她,带着她往前走。   她自己找不到路了。   沈轻稚站在牢笼前,问:“你问一问你自己的心,你问一问你的眼睛,你在大楚看到的,真的跟夏国一样吗?这一路上,你看到过百姓的日子了吗,他们丰衣足食,幸福安康,快乐祥和。”   “夏国的百姓呢?他们能不能吃饱饭,有衣穿,不被天潢贵胄们欺凌?”   “你扪心自问,你真的要置夏国百姓于不顾吗?”   ————   沈轻稚一字字一声声,把被严刑拷打都没哭一声的李巧儿说崩溃了。   她挣扎着捂住了脸,哀声痛哭起来。   沈轻稚看出她内心的挣扎于彷徨,看出她的不知所措,也看出她的痛苦和难过。   她叹了口气,终还是说:“夏国的百姓即便不知你是谁,但他们都会感谢救他们出水火的英雄。”   李巧儿呜咽不止。   沈轻稚的话都说完了,她方才回头看向萧成煜,萧成煜笑着牵起她的手,牵着她一步步往外走。   在他们身后,李巧儿幽幽开口:“另一个姑姑是尚宫局管仓库的,名叫清舟。”   沈轻稚脚步不停,却同她说:“你是个英雄了。”   伴随他们脚步的,是李巧儿的痛哭声,待萧成煜和沈轻稚重回苍天之下,沈轻稚才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刚才你那么义正言辞,朕以为你心里并不难过。”   沈轻稚微微一顿,她仰起头,对萧成煜道:“陛下,对于大楚来说,她确实是坏人,但对于夏国,她却并非坏人,她是个英雄。”   “只是她默默无闻多年,无人知道她是谁,最后也只能在阴暗的地牢里沉默死去。”   “我并非觉得遗憾或者难过,我只是觉得很不值得。”   萧成煜却捏了捏她的手,牵着她慢慢往前走。   绕过那一片假山竹林,再往前去,就是潺潺溪水,溪水两侧的宫灯已经点亮,映衬的天地间皆是萤火。   煌煌灯火,照耀人心。   沈轻稚被这灯火抚慰而来心灵,她缓缓松开皱着的眉目,终于道:“时也命也,每个人的命途不同,结局也终不同。”   萧成煜陪伴在她身边,待两人上了拱桥,萧成煜才停下脚步。   “轻稚,”他深深看向她,缓缓开口,“若非朕知你出身,在你刚进宫时就见过你,朕几乎以为你也被人掉了包,换成了一个满腹经纶的世家千金。”   萧成煜似乎只是在夸她,眼眸里一点质疑都无。   沈轻稚的心却狠狠跳动起来,她抿了抿嘴唇,借着灯火仔细去看萧成煜的脸。   令她心安的是,萧成煜神色平静,眼眸里甚至还带着笑意。   他应该是没有怀疑她的。   很莫名的,沈轻稚却突然放松下来,她看着萧成煜笑:“陛下,我若是世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又当如何?”   萧成煜低下头,突然凑近了脸,整个人都笼罩在她身上,几乎是咄咄逼人。   “若是世家千金,那朕……”萧成煜声音里似乎都含了蜜,“那朕根本不用被朝臣逼迫,被他们筹谋后宫事,朕只要迎娶你为皇后,那便高枕无忧。”   萧成煜如此说着,低下头来,在她唇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沈小姐,不知你可愿意?”   沈轻稚只听到自己的心如擂鼓,她能感觉到脸上温热,心想她的脸一定很红。   萧成煜在她耳边低声笑笑,复而又去寻她的脸颊,在她的梨涡上再度印下一个温柔的浅吻。   “沈小姐,在下真心求取,你可愿意?”   沈轻稚终于羞红了脸,她伸手拍了一下萧成煜,却被他沉寂抱在了怀中。   沈轻稚就那么安静靠在了萧成煜怀里,她能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能听到他在耳边的情话。   “若能求娶小姐为妻,是在下的幸运,在下定待小姐如珍似宝,听之信之。”   沈轻稚听着他的话,也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她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安静靠进了他怀中。   她没有挣扎。   萧成煜低声笑了笑,他紧紧抱着她,一点都不舍得松开。   两个人安静在桥上站了一会儿,萧成煜才重新牵起沈轻稚的手,牵着她直接回了畅春芳景。   今夜的畅春芳景犹如它的名字,当真是春意盎然,畅快无比,在芬芳四溢的秋日夜晚,当得一片暖意融融的好景致。   次日清晨,沈轻稚是在一片鸟语花香里醒来的。   她醒来的时候,就嗅到了枕边的清甜的茉莉香气。   沈轻稚睁开眼睛,她伸手掀开帐幔,就看到架子床边的方几上放了一瓶茉莉。   戚小秋听到动静进了屋中,见沈轻稚正伸手抚摸茉莉娇嫩的花瓣,竟是笑了起来。   “娘娘,这是陛下早晨炼体时特地给娘娘采回来的,”戚小秋过来挂好帐幔,又过来伺候沈轻稚穿鞋,“陛下说娘娘喜欢茉莉,这一株便送给你。”   沈轻稚也笑了起来,她穿好鞋,便等银铃等伺候她更衣洗漱。   她原本想穿家常的衣裙,但银铃也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今岁新供的秋装袄裙,银红的妆花缎热闹富贵,领口一小圈满绣压领精巧别致,再配上紫红的满绣马面裙,沈轻稚这一穿着,当真是艳冠群芳,绮丽多情。   她本就艳丽明媚,配上这样鲜艳的衣裳,越发显得容色姝丽。   沈轻稚站在妆镜前,左瞧瞧右看看,很满意自己这一身打扮,同宫人们笑道:“本宫可真是美。”   银铃帮她选了一支团花簪,仔细坠在了飞天髻上,然后又给她上了额妆,才笑道:“娘娘自是极美的,配上这特地为娘娘准备的袄裙头面,更是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沈轻稚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贫嘴。”   一屋子宫人都跟着笑了。   沈轻稚逗完了宫人,便去膳厅用早饭,年九福和小多子都不在,倒是柳素衣守在膳厅,见她过来忙行礼。   “娘娘,御茶膳房准备了红糖有病、糖水蒸蛋、鸡汤肉燕、阳春面、蟹粉小笼包等,娘娘请用膳。”   沈轻稚看了看他,见他面色不错,人也精神许多,身上的旧疾应当已经好全,不由有些欣慰:“你跟着年大伴好好干,你别看他年轻,同你不想仿佛,但人家是老资历,心里清楚得很。”   柳素衣便忙行礼,道:“谢娘娘点拨。”   沈轻稚摆摆手,开始安静用早饭。   不知是因心情好,还是做日里忙了一天,没怎么好好用饭,今日沈轻稚的胃口极好。   她吃了一碗肉燕,又用了零零碎碎的菜品和点心,这才觉得吃饱了。   待得用完了早饭,沈轻稚便要回芙蓉园。   她刚要走,柳素衣便上了前来,结结巴巴道:“娘娘,且再,再等等。”   沈轻稚微一挑眉:“怎么?”   柳素衣为难了,他犹豫再三,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求助地看向戚小秋。   戚小秋脸上依旧挂着奇怪的笑,她平日里不常笑的,一直素净着个脸,故而她这一笑,反而显得有些怪。   沈轻稚乐见身边的人多笑,便也没问。   但这会儿见几人“眉来眼去”,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想起她们从早上开始便喜气洋洋,沈轻稚这才有些恍然大悟:“怎么?可是有什么好事不成?”   戚小秋依旧挂着奇怪的笑,她上了前来,扶着沈轻稚回到畅春芳景的明间,让她在主位上坐下。   “娘娘,确实是有好事的,只是好事要等一等再来。”   沈轻稚挑了挑眉,有些喜气:“究竟是多的好事,让咱们秋姑姑都喜上眉梢了?”   “娘娘,既然是好事,那便是惊喜了,娘娘且略等一等。”   戚小秋不肯说,其他的所有宫人也都不肯讲,沈轻稚倒是沉得住气,想着左不过多等一会儿,便道:“好好好,我不问了,我等就是了。”   她玩笑一句:“难不成陛下赏了我黄金万两不成?”   宫人们一起笑起来,却谁都没应话。   沈轻稚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便取了话本,去了外面的花园里读起书来。   话本写得很有趣,大抵都是才子佳人的美好故事,沈轻稚看了一折,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她放下书本,抬头看去,一打眼就看到了江世愚。   江世愚身后跟着十来个人,除了他这个礼部侍郎,还有两名礼部员外郎,除此之外,沈轻稚还看到了宗人府的宗亲。   陪在江世愚身边的,自然是年九福了。   沈轻稚不由站起身来,笑着看向年九福:“年大伴,这是?”   年九福忙打了个千,慌张说:“娘娘,可不敢当啊。”   年九福上了前来,一把扶住了沈轻稚的手,扶着她往正殿前行去。   “娘娘,陛下昨日下旨,册封娘娘为正一品贵妃,今日礼部和宗人府的官员俱已准备好宝册金印,立即便来同娘娘宣召。”   沈轻稚心里一跳,就连她早就有了准备,却也没想到萧成煜这么大手笔,直接跳过了妃位,封她为贵妃。   大楚宫规,九嫔之上一位一人,贵妃是仅次于皇后的最高位份。   再往上一步,就是皇后了。   沈轻稚原想着这一趟东安围场之行,她伴君有功,萧成煜很可能回宫后封她为四妃之一,她却没想到,这不年不节,不功不孕的,萧成煜便突然下旨册封。   沈轻稚难得有些不知如何行事,她问年九福:“大伴,这不合规矩吧?”   年九福就笑了。   他扶着沈轻稚在主位上站定,然后回头看向身后的朝臣们。   他的声音又清又亮,让在场每个人都能听清。   “娘娘,您忠心孝顺,一直都为陛下为太后娘娘操劳,您的这份功劳,宫里无人能及,”年九福顿了顿,道,“再说,宫里的位份本就没有规矩,娘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陛下只爱重娘娘,那娘娘这个贵妃自然就当得。”   “娘娘,您接旨便是了。”   沈轻稚长舒口气,笑着挺直腰背,端庄恭谨看向堂下朝臣。   江世愚率领礼部及宗人府各官员,先向沈轻稚行礼,方才展开圣旨,朗声道:“奉皇帝令,宁嫔沈氏,雍和纯孝,风姿雅悦,中正凛然,深慰朕心,得太后喜赞,今以册封为正一品贵妃,助太后统领后宫事。”   沈轻稚遥遥向见春轩一拜:“谢陛下封赏。” 第82章   封贵妃可是大事。   这边礼部和宗人府上门宣诏, 并拜见贵妃娘娘之后,沈轻稚便也不方便再待在畅春芳景,她立即回了芙蓉园, 果然过了两刻, 尚宫局和各宫娘娘便立即登门同沈轻稚道喜。   这又是一场接异常的恭喜道谢,待得沈轻稚都忙完了, 才后知后觉品出喜悦来。   她坐在椅子上, 呆愣愣看着手里捧着的茶杯,就看着茶汤里的茶叶如小舟飘摇,唇角不自觉勾起,眉宇之间皆是笑意。   芙蓉园的宫人们自是欣喜极了的,她们得了年九福的口令之后,以为娘娘是要被封为妃位,却没想到跳了两级, 直接被封到了贵妃。   先帝时, 先帝敬重皇后娘娘, 宫里自没有贵妃, 这一空缺, 这个位置就空缺了二十四载, 却没想到新帝登基两月, 就把宫女出身的沈轻稚扶到了贵妃位。   芙蓉园的宫人们虽然心里都有数,知道自家娘娘独得恩宠, 但他们确实想不到这么快就被封为贵妃。   故而此刻不光沈轻稚有些欢喜过度, 神情恍惚, 就连宫人们也都神游天外,都发起呆来。   也就戚小秋和钱三喜两人清醒一些,钱三喜忙着在外面吩咐那些小黄门, 把芙蓉园的一应陈设再改一改,尽量改成贵妃的规制,而戚小秋则倒了杯茶,换下了沈轻稚手里的茶。   “娘娘,吃口热茶,心就定了。”   戚小秋的轻声细语,让沈轻稚回过了神,她低头品了一口茶,雀舌的香气氤氲口鼻之间,让她的精神逐渐回笼,回到了自己的躯体里。   “唔,”沈轻稚喟叹一声,“好些了。”   戚小秋便道:“娘娘可要仔细想一想,以后要如何做,还有什么事要办?”   沈轻稚垂下眉眼,她思忖片刻,道:“方才宗人府的宗亲说,因在行宫,册封仪式本应简办,但陛下言说只册封这一次贵妃,所有规制都不能减省,一应都要按早年懿贵妃的封贵妃礼来办,故而礼部同陛下商议,这一次的册封礼回宫再办。”   沈轻稚手握诏书和宝册金印,她就是贵妃,册封礼早晚倒没有关系,她道:“如此一来,就按陛下的意思来办吧。”   戚小秋道:“是,娘娘,还有一事。”   沈轻稚看向她,戚小秋便道:“按制,贵妃身边有掌殿姑姑一人,上监一人,管事姑姑两人,中监两人,其余宫人不超过十二人,黄门不超过六人。”   “行宫这边没有什么好苗子,方才丝柳姑姑也同我说了,其他小宫人待回宫后再配给娘娘,娘娘身边已经伺候的宫人倒是可以提前赏赐奖赏。”   沈轻稚边点头,看着戚小秋笑起来。   “秋姑姑,恭喜啊。”   戚小秋也配合她的打趣,冲她福了福:“娘娘同喜。”   沈轻稚便又忍不住笑起来。   她入宫以来恭谨端肃,忠心孝敬,从宫女成为侍寝宫女,又从侍寝宫女成为东宫妃嫔,如今她当上了贵妃。   这一切皆是她自己努力而来,一路步步高升,繁花似锦,她已经得到了她曾设想过的一切。   这一刻,满足充斥她心房,让她打心底里都觉得欢喜。   沈轻稚叹道:“我确实没想到,陛下会直接封我为贵妃,毕竟李巧儿那事虽重,却不能拿出去同外人道也,这毫无理由的,突然册封我为贵妃,着实是有些突兀。”   沈轻稚念叨着,却没注意到外面的宫人突然没了声,直到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萧成煜已经进了明间。   “封妃哪里需要理由?”萧成煜看着沈轻稚笑。   他近来心情越发好了,早年当太子的时候整日绷着脸,浑身冷得几乎都要掉冰渣,谁见了都觉得他冷酷冷血,如今当了皇帝,却比年少时要温和不少,偶尔同近臣还能谈笑风生,温和询问。   尤其是在沈轻稚面前,他总是笑着,说着,放松着。   沈轻稚这里不是他的温柔乡,更像是他经历风雨之后的避风港。   一切狂风暴雨都被遮挡出去,只要见了她,他的心就安定了。   沈轻稚一看到他便起身,待到萧成煜来到她面前,她却还冷冷站在那,没有挪动半分。   萧成煜牵起她的手,笑着问:“怎么不同朕谢礼?”   沈轻稚眨眨眼睛,好半天才回过神,弯起眼睛轻笑出声。   “我是太高兴了,见了陛下心里越发喜悦,忘了同陛下道谢。”   沈轻稚身后就是椅子,无路可退,她眨着眼睛想了想,还是踮起脚尖,当着宫人的面,在他脸上浅浅印了一个吻。   这吻带着茉莉香气,一瞬便填满萧成煜四肢百骸。   “谢陛下封赏。”   沈轻稚仰着头,笑着同萧成煜说。   萧成煜也低下头,他倒是毫不避讳,直接在沈轻稚的唇瓣上亲了一下。   “贵妃娘娘多礼了,都是朕应该做的。”   沈轻稚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胸膛:“陛下莫要玩闹。”   两个人腻歪了好一会儿,萧成煜才牵着她的手出了寝殿,在外面的花园中漫步。   他们两人一个宝蓝,一个银红,配上这满园的鲜花,当真是美人美景,赏心悦目。   萧成煜看了一眼她今日的打扮,赞赏道:“只让年九福同你的姑姑说一声,让你今日穿得锦绣一些,却没想到给你选了最合适的一身。”   沈轻稚这身袄裙,穿在她身上当真是明艳绮丽,颇有贵妃凤仪。   沈轻稚回过头,看萧成煜身上宝蓝色的窄袖常服,也道:“陛下这一身也很英俊。”   萧成煜又低声笑了笑。   沈轻稚这才正色问:“方才我同年大伴问过了,陛下突然封我为贵妃,前朝可有非议?”   萧成煜笑着道:“为何要有非议?”   “世家们总怕同皇家断了联系,总怕世家体统不再,故而总是拼命往后宫添人,而送进宫来的宫妃是否受宠,并不太因前朝事影响,归根结底这是朕的家事。”   “人可以送,但送进宫来是什么位份,以后能走多远,都由朕说的算,若他们不满,大可不要往宫里添人了,”萧成煜道,“他们在前朝结党营私,妄图影响朝政,朕因初登基,不想撕破脸面,故而给了他们短暂的尊荣,但这并不意味着,朕要一直让着他们。”   “后宫事就是朕的家事,朕喜欢谁,想让谁当贵妃,甚至当皇后,都是朕自己说了算,”萧成煜看向沈轻稚,“他们若有异议,便去寻父皇说吧,毕竟朕要听父皇的话。”   沈轻稚惊呆了。   萧成煜如今越发不耐烦同朝臣周旋,之前让王颜卿三人进宫,已经是萧成煜最后的宽容了,而这三人入宫至今,一直还在储秀宫里听课呢,至今没见过皇帝。   新妃子入了宫,萧成煜不仅没有任何表示,反而领着宫妃母妃们出了宫,直接来东安围场秋狩了。   这一次不同以往的冷漠,让朝臣们心里都打起了边鼓。   来到东安行宫之后,他一连驳了不少文臣的面子,反而大肆提拔武将,后来又因东安围场的行刺事件,让自己的心腹李敢降了职,反而提拔了先帝时的老臣韩成。   他这番帝王心术,让朝臣们都懵了。   此事过去不久,他就直接领着宁嫔出宫去了繁花镇,热热闹闹的玩了两日之后,才平静回了行宫。   可紧接着,他又直接下旨,封宁嫔为贵妃。   这桩桩件件,都让朝臣心里的弦绷紧,他们终于意识到,萧成煜已经不是当年万事都要询问父皇的太子,他已经成了说一不二的帝王。   萧成煜牵着沈轻稚的手,一步步往花丛深处行去。   两个人身边的繁花似锦,芬芳艳丽,那是秋日最后的繁华。   “轻稚,朕心系于你,也只信赖于你,此时宫里宫外,满朝文武皆知,在宫中封你为宁嫔时,就无人敢多言,如今朕封你为贵妃,自然没人会非议。”   “他们若非议,又有什么借口呢?”   古往今来,皇家都是最不讲究体统的,贬妻为妾,升妾为妻比比皆是,宫里的妃嫔们,她们的出身、功过甚至品行都不重要,重要的只在于是否为陛下所喜爱。   只要陛下或者太后喜欢,那她就可以高高在上,主位一宫,若不得喜爱,那便什么都没有。   自然,这些萧成煜都不会同沈轻稚说,当然,沈轻稚也不可能全然不懂,但萧成煜就是觉得沈轻稚本就应该是贵妃,乃至是……皇后。   萧成煜看向沈轻稚:“你入宫以来屡次入宫,又端庄贤惠,忠孝佳义,上能替朕孝顺太后、太妃,下能处理宫室,照看公主,这个贵妃为何当不得?”   沈轻稚被他这么一夸,忍不住笑出声来:“陛下真会夸我。”   萧成煜停下脚步,他深深看向沈轻稚,不让她的眼神逃离自己的凤眸。   “轻稚,在我心中,你就是千百般好,”萧成煜看着她,声音里酝酿着笑意,“咱们不说自幼相识,却也相识经年,早年你在母后身边时,我也是见过你的,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待我、待母后、甚至待大楚是什么样的心,我都明白,也都懂得。”   “你这么好,我为何不喜欢你呢?”   这一两次,萧成煜把话说得越发明白,沈轻稚心里的荒漠土壤渐渐松动,随着情话而来的春雨浇灌了她干涸的心田,让她心中的种子开始复苏。   沈轻稚只觉得心头又痒又麻,她张了张嘴,不知要说什么。   她甚至有些愧疚。   在渐渐明白萧成煜的感情,明白他为她做的一切之后,沈轻稚即便经历了那么多背信弃义,却也依旧会为此松动。   原因无他,她也知晓萧成煜的为人。   他是光明磊落的君子,是一言九鼎的皇帝,是铁骨铮铮的男儿郎,他同她承诺的一切,都不会背信弃义。   沈轻稚觉得眼底都有暖流。   可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她不想拒绝萧成煜,让他伤心难过,也不想在没有看清自己内心的时候,随口便答应他。   那无论对他还是对她自己,都不够尊重。   萧成煜似乎看出了她的挣扎,他伸出手,把她紧紧抱经怀里。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   “轻稚,咱们还有几十年人生,我不急的,”萧成煜声音带着无边的温柔,“我只是想把自己的心意说给你听,让你心里更有底气。”   “你知道我的心意,这就足够了。”   ————   升为贵妃之后,日子似乎有些不同,也似乎并无不同。   沈轻稚每日还是赏景、跑马、吃茶、读书,外加品尝美食,比之前在宫里时还要悠闲。但除此之外,宫里大小事宜,前朝的琐碎杂事,丝柳也会来一一并报。   不过这些事加起来并不难办,沈轻稚轻而易举就能办得极为妥帖。   归根结底,萧成煜的后宫人太少,行宫里人更少,大家都安静在自己的院子里过日子,除了章婼汐偶尔寻沈轻稚去跑马,其他人连门都不怎么出。   这样的情况下,实在没多少事让沈轻稚操心。   宫里人甚至也只知道李巧儿突然染了急病,不过三日便香消玉殒,鉴于萧成煜刚当上皇帝,还未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故而李巧儿便被挪入皇陵妃园寝中安葬。   整个过程毫无波澜,也根本没在行宫里引起风波,李巧儿的位份是选侍,一般而言宫妃故去之后都会升位安葬,但李巧儿一不受宠,二位份太低,三本来是好好出来玩,偏她撒手人寰,故而只能按选侍的位份下葬。   李巧儿在宫中并不出彩,若非皇帝陛下后宫的人实在太少,否则她压根不会被人记住,即便是与她同住一宫的纪黎黎,在她突然“挪宫养病”之后,也并未登门询问,只是大门紧闭,那里都不敢去了。   李巧儿身边的所有宫女、黄门皆跟着“挪”去了偏宫,实际上皆下了慎刑司,至今如何沈轻稚也未过问。   当然,在妃园寝下葬的并非李巧儿,只是一个空棺材,李巧儿这个人便彻底从行宫里消失,沈轻稚不知其是生是死,这些也不由她来关心。   她开始操心第二日要去上香的仪程。   萧成煜出来一趟,行程很紧凑,除了秋狩选拔人才,调动勋贵们的热血忠心,另外就是要在各地走访,看一看民生。   之前他同沈轻稚一起去了繁花镇,是悄无声息就离开行宫的,近臣心里都有数,不那么要紧的官员们也在他回銮之后才有所耳闻。   而此番要去灵妙寺,也是这般安排,但他们此来东安行宫已经过了半月,要去灵妙寺的日子恰好选在了十五,初一十五都是香客们上香的日子,故而禁卫很不放心,韩成还是恳请陛下带上一营的禁卫,以防不测。   萧成煜觉得韩成此言有理,便让韩成等几个护驾有功的武将随身护卫,而另外有锦衣卫和奉天大营一起远护。   不过此番去灵妙寺,本就不是国事,是萧成煜配这贵妃去上香许愿的,故而萧成煜的原话是:“一切隐秘行事,切莫惊扰百姓。”   韩成可是跟了两任帝王,立即表示臣一定会办妥。   故而沈轻稚准备的仪程便很简单,她主要准备众人路上的吃食、茶水、点心等,另外还有以防万一的更换衣物和头面行装,对于她来说简直是信手拈来。   不过沈贵妃刚被封为贵妃,坐起事来自然要更细致妥帖,于是原本一个时辰的仪程她硬生生准备了两个时辰,最后还被皇帝夸赞用心仔细,忠心可嘉,赚足了里子面子。   夜里入睡时,两人进了帐子里,沈轻稚才小声说:“陛下,我还有些紧张。”   萧成煜把她揽在怀中,笑着问:“紧张什么?你诓骗李氏的时候那么镇定,她可是敌国奸细,你都不怕。”   沈轻稚被他说得一顿,片刻之后拍了一下他的胸膛:“臣妾再勇敢,也毕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怎么可能不紧张?李巧儿无论身份如何,就那单薄的身量,她可打不过我,我没什么好怕的。”   萧成煜听到她振振有词,闷声笑起来:“好了,贵妃娘娘最厉害了,你什么都不怕,只是担心朕有危险,可是如此?”   瞧瞧,全天下的人加起来,都没有皇帝陛下会讨贵妃娘娘的欢心。   这话说得动听极了。   沈轻稚也跟着笑起来,她又拍了萧成煜一下,被他反手抓住了手腕,这才老实下来。   “臣妾有些困顿了,不如早些安置吧。”   萧成煜嗯了一声,两个人动了动,都换了更舒服的姿势,便安然入睡。   他们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故而明日即便有大事要来,两人也并未失眠,反而一夜好梦,一觉安眠到了天明。   待到清晨,窗外鸟鸣声声,萧成煜便先行醒来。   帐幔内昏黄一片,角落放置的夜明珠已经黯淡无光,无法照亮帐内的情形,萧成煜动了动,却发现沈轻稚并未睡在自己怀中,她安静躺在自己的软枕上,正睡得深沉。   他偏过头,安静看了一会儿沈轻稚,这才轻手轻脚下了床来。   待沈轻稚醒来时,外面已经天光熹微,层层的阳光穿过云层,丝丝缕缕照耀在凡间大地上。   沈轻稚安静躺了一会儿,便听到外面百灵的唤叫声。   宫里的鸟儿都有专门的师傅驯养,它们会唱的曲儿也多,不过大多都是明快的小曲,让人一听就心情舒畅。   沈轻稚听了会儿鸟鸣,才叫了起。   待她换上一身藕荷色的寻常袄裙,又在头上戴了一顶莲花观,顿时就有了虔诚女香客的意味。   萧成煜早晨已经批过了一叠奏折,等沈轻稚这边收拾妥当,才闲庭若步来到了膳厅。   他刚一进去,就被沈轻稚这一身衣裳亮了眼睛。   “你这么穿也是极好看的,”萧成煜净过手,然后用帕子仔细擦干,这才坐到沈轻稚身边,细细瞧她,“很有些世家大族宗妇的样子了。”   沈轻稚挑眉笑道:“那今日陛下也做个世家老爷的模样来,这样才相得益彰。”   两个人说说笑笑,因今日要出门,早起便没用汤汤水水,沈轻稚吃用了一碗炒米,又配了一个包子,便算用好了早食。   萧成煜用膳一贯很快,他先用完了饭,就去偏殿更衣,待两人一起上了马车的时候,也不过刚过辰时。   萧成煜配合沈轻稚的装扮,难得换了一身素净的道袍,大楚的文人墨客平日最喜穿道袍,故而他穿着去寺庙倒也并无不可。   两人上了马车,那么并排一座,沈轻稚便忍不住笑起来:“瞧瞧咱们的模样,家中定是书香门第,一个比一个虔诚。”   萧成煜也笑:“都是夫人管教得好。”   一路无言。   灵妙寺比繁花镇要远得多,马车一路疾驰,也用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灵妙峰半山腰上的停车处。   年九福在外面掀开叫车帘,道:“老爷,夫人,到了。”   萧成煜先下了马车,沈轻稚扶着他的手下来,立即便惊叹:“此处草被茂盛,树木参天,真是美不胜收。”   林中绿意盎然,水汽扑面,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甜的味道,让人觉得一瞬耳聪目明,脑中的一切烦忧皆消失不见。   旁边另一辆马车也恰好停下,听到沈轻稚的话,车中的素服夫人道:“灵妙峰很有些灵妙处,若是多在山上居住,人便也觉得年轻许多,心情舒畅,身量都轻了。”   这一看就是虔诚的香客,沈轻稚扶着萧成煜的手站稳,笑着同那夫人道:“娘子所言甚是。”   就这说话的工夫,陆续又有马车停驻在半山腰,而步行上山的香客自是络绎不绝,这灵妙寺的香火可真是旺盛。   沈轻稚同萧成煜道:“老爷,我就说改日再来,今日是上香日,难怪人多呢。”   萧成煜还没答话,那夫人便打量了两人一眼,笑道:“瞧你们二人年纪轻轻,原都已经当家做主,当真是后生可畏,小娘子莫怕,今日虽然香客多,但灵妙寺也习惯应对,咱们来的时候晚了些,许多香客都是刚一开城门便过来,此刻已经拜完佛下了山,寺中并不算太过拥挤。”   这夫人瞧着慈眉善目,年岁也同太后相仿佛,沈轻稚与她投缘,便也就多说了几句。   “咱们是路过繁花镇,听闻灵妙寺很灵,这才来上香拜佛,另外还想逛一逛这灵妙峰,不知姐姐有何推荐?”   这一声姐姐,可是喊到人的心里去。   那夫人便道:“待得你们上完了香,便去后院的梅林,绕过梅林另有一片假山林,那边游客会少一些,但景色依旧很美。”   沈轻稚同她行了个佛礼,笑道:“如此甚好,那就多谢姐姐了。”   萧成煜便同韩成道:“一会儿去后山游玩一番,再回家去罢了。”   韩成欲言又止。   但他看皇帝同贵妃说说笑笑,终于压下了心中的不安,对萧成煜道:“是。”   原本安排的是拜完佛祖要在寺里用斋饭,用完了斋饭再在山间游玩。   萧成煜这般随口就改了行程,后续调度也得跟上,故而韩成同萧成煜行过礼,匆匆退了下去。   萧成煜扫了他一眼,只领着沈轻稚一步步上山行去。   两刻之后,两人便跟着一应香客来到了灵妙寺前。   灵妙寺并非在山顶,它距离山顶还矮了一处险峰,故而寺庙前面还有一大片竹林,僧人们闲来无事做了许多竹榻在竹林里,供游客们休憩。   此刻最早上山的香客已经从寺中出来,他们拖家带口,捧着自己带来的早食,正开心吃用着。   沈轻稚跟萧成煜一一看过,见百姓们手里的吃食虽不说多精细,却也是实诚干粮,另外有的人家还带了鸡蛋和米汤,应当是殷实人家。   萧成煜略放了心,也不叫年九福去替两人排队,而是同沈轻稚并肩站在了队伍里,等着一间间祭拜佛祖。   他们前面是母亲哄着没睡醒的孩儿,唤她醒来拜佛,后面则是一对新成婚的小夫妻,正在念念有词,显然是早就想好的心愿。   不远处,半旧不新的寺院干净整洁,香火鼎盛,袅袅香烟幽幽升起,直飘到九天之上,同佛祖观音诉说每一个香客的心愿。   沈轻稚下意识看向萧成煜,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沈轻稚不自觉问:“你想许什么愿?”   萧成煜笑了:“我不用许愿。”   他想要的,终能靠自己实现,不需要再去求神拜佛,祈求苍天。   但他心底深处,还是默默说了一句。   不求长生不老,只求国泰民安。   仅此而已。 第83章   萧成煜确实是不用许愿的,沈轻稚听罢也跟着笑:“老爷确实能心想事成。”   萧成煜反而笑着问她:“夫人许了什么愿?”   沈轻稚顿了顿,倒是实话实说:“我不知父母是谁,上无所依,故希望父母来生可平安顺遂,健康幸福,另也求老夫人和老爷与我都身体康健,万事顺心。”   她求了前世的父母,今生的父母,也求了沈彩能来生幸福,她们无缘,却望他们安好。   萧成煜笑道:“你孝心可嘉,佛祖一定会让你如愿的。”   沈轻稚都能转世重生,佛祖确实关照了她,沈轻稚思及此便同他笑了笑。   两人一路跟着百姓们挨个佛祖观音进香,后来到了财神殿,沈轻稚才发现这里香火更旺,不由笑道:“老爷你看,大家都乐于求财。”   萧成煜便也帮她一起取了香,两人虔诚一拜。   “这世间门的所有事,大多都因贫而起,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大约也不成问题了。”   “倒是可以拜一拜的。”   沈轻稚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便也虔诚进香。   待到两人在寺中拜了个遍,也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萧成煜看了看天,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年九福。   年九福注意到,跟在萧成煜身边的赵石头和刘大勇都在往四周人群里张望,便冲萧成煜点了点头。   萧成煜便笑着对沈轻稚道:“这会儿寺中人少了一些,不如去膳堂看一看,吃些茶,歇息一会儿再去后山?”   沈轻稚便柔声道:“好,都听老爷的。”   于是两个人便溜达着去了膳堂。   灵妙寺香火旺,南来北往的香客皆会上山拜佛,故而寺中也有盈余,舍给香客的饭食就很不错。   沈轻稚跟萧成煜虽不吃用,却一一看过,见寺中的菜饽饽都是玉米面的,里面的荠菜馅还加了粉条,倒是也觉得有些饿了。   有小沙弥见两人只看不吃,便对他们笑着说:“施主,这里的素斋是免费的,都可来尝尝。”   萧成煜却摇头道:“一会儿就下山了,回家吃用便是,不过看寺中这伙食着实不错,一日这么多香客,香火钱可够用?”   小沙弥倒没成想他问的是这个,想了想便道:“咱们寺中有自己的香田,里面产出官府都是不收税的,故而除了咱们自己吃用,给香客们供素斋也使得,再说这附近有不少香客家中贫困,却还会来寺中的香田帮忙,主持说不能让香客们虔诚而来,空手而去。”   寺庙的田许多都是香客帮忙种的,既然寺庙的香田无税,到时可以周济穷苦百姓。   沈轻稚感叹道:“难怪灵妙寺香火鼎盛,原还有师父们仁善之故。”   萧成煜也道:“正是如此,百姓们又不瞎,他们眼睛看得明明白白,是好是坏,是对是错,大抵是判不错的。”   两个人同这小沙弥又聊了大约两刻,才依依不舍离开了膳堂。   等一行人出了膳堂,沈轻稚便发现赵石头同刘大勇使了个眼色。   沈轻稚便笑着看向萧成煜:“老爷,方才瞧见那么多美食,妾身也觉得有些饿了,不如咱们去后山游览一番,顺便用些点心吧?”   萧成煜便宠溺看向沈轻稚:“好,都听你的。”   于是,两个人便亲亲热热往后山行去。   如同上山时的那位夫人所言,寺庙的后院有一片梅林,此时树叶有些秋日的零落,花朵未开,却已然有几分峥嵘。   但这份峥嵘并非所有香客都喜欢,故而许多香客出来看一眼便转身而去,并未在此处盘桓。   一行人倒是在梅林中赏了好一会儿景,直到赵石头等人脸上都有了焦急的神色,不动声色引着众人往后山假山林行去,萧成煜才稳稳握住沈轻稚的手。   沈轻稚仰起头,冲他淡然一笑,脸上都是出来游玩的盎然兴致。   萧成煜见她当真是一点都不胆怯,不由也浅浅笑了,牵着她的手往后山行去。   后面的一片假山林都是取的附近山上的石料,故而山石崎岖,造型怪异,颇有些怪石嶙峋之感。   一行人在其间门穿梭,走着走着,萧成煜和沈轻稚身边便只剩下年九福和几名校尉。   这些校尉其中便有赵石头和刘大勇。   帝妃二人似无所觉,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直接拐出假山林,往后面的荒林行去。   沈轻稚看着前方茂密的树林,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大石道:“老爷,咱们去那里歇歇脚吧。”   萧成煜点头应是,于是一行人又往那行去。   当他们在大石边坐下之后,年九福才道:“咦,跟着的几个小子怎么不见了?咱家的吃食还在他们身上呢。”   年九福这么一说,萧成煜似乎才意识到身边人越来越少,不由皱起眉头,训斥道:“还不快去找。”   可他这话说完,除了年九福要去寻找,其他几名校尉都牢牢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一时间门,林间门只能听到风声。   萧成煜沉下脸来,他训斥道:“怎么?你们想要忤逆不成?”   赵石头和刘大勇等人满脸紧张,都悄悄握住了腰间门的宝刀,紧张地看向四周。   气氛一下子便紧张起来。   萧成煜站起身,他把沈轻稚拦在身后,整个人挡住单薄的贵妃娘娘,然后便冰冷看向前方。   这个满是荒林的后山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数百灰衣士兵,他们蒙头覆面,一个一个戒备森严,正持刀看向场中的萧成煜。   萧成煜面色不变,他厉声斥责:“你们是谁的人,从何处来,竟胆大包天,意图谋逆不成?”   萧成煜这般就显得有些色厉内荏,他身边一共就年九福和沈轻稚两人,年九福是个白白胖胖的太监,沈轻稚是个柔弱的宫妃,一会儿闹起来,还要靠萧成煜保护,也不知他强硬在何处。   故而他这么一说,隐藏在逆贼身后的韩成便踱步而出。   他倒也知道萧成煜眼睛尖,蒙面也能认出他,故而就还是穿着那身常服,堂而皇之出现在了皇帝面前。   “陛下,您身边都是我们的人,今日可是插翅难飞了,您若是懂事,想要落个好死,也让这贵妃娘娘少受些罪,你若是不懂事……”   韩成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沈轻稚,声音透着恶意:“你若是不懂事,就别怪臣无情了。”   他话音落下,萧成煜还未回答,就听年九福厉声道:“大胆,韩成,你这是要谋逆?你私自养兵,恐吓皇帝,是大不敬之罪,我看你才要懂事一些,否则到时抄家灭族,你的父母兄弟,妻儿老小到了阎罗地狱都不会放过你。”   年九福骂起人来,当真是犀利得很。   但韩成显然已经决定胜利在望,他站在那,竟仰天大笑起来。   他为官二十几载,却从不被重用,心里早就有了怨气。   而这股怨气,在被人撺掇之后达到了顶峰。   萧成煜寒着脸,就安静看他笑。   等韩成笑够了,他才怨恨地看向萧成煜:“陛下,反正您都要死了,咱们君臣一场,臣就让你死个明白。”   沈轻稚站在萧成煜身后,忍不住又抖了一下,她发现做了坏事的人心都虚,他们一旦觉得胜利在望,就会长篇大论,诉说自己的不易,痛斥自己的可怜,最后给自己留下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让自己的谋逆、背叛和背信弃义都显得有理可寻。   坏人都想给自己披上一件美丽的外衣,不让外人看到他们肮脏的内心。   对面的韩成咒骂起来:“陛下,臣如此文武双全,可先帝不重用臣,让臣熬了二十年,才当上个金吾卫指挥使,这次是多大的官?而你登基后,也并未提拔臣,还让李敢那种矛头小子压过老臣,他能当左都督?笑话!就连东安围场的防卫他都做不好,他能干什么?那几个刺客都是我们派来的,根本没费什么劲,他们就顺利进入围场。”   韩成看着萧成煜:“陛下你看,你重用的都是酒囊饭袋,保护不了你,甚至保护不了自己。”   萧成煜等他说完,突然开口:“那朕现在愿意重用你,你以为如何?你若是觉得奉天大营的左都督不够,朕可以提拔你为振国将军,同舅父官职相同。”   他不说还好,他一提苏长渊,韩成那张苍老的脸便扭曲起来。   “呵呵,陛下,你还是年轻,你以为三言两语,我就会放过你?不可能的,还让我跟苏长渊一个文将同级,他配吗?”   萧成煜便道:“那蒋氏又许诺你了什么呢?”   韩成已经被胜利冲昏头脑,忘了自己根本没有提过蒋家半句,他满脸都是志得意满:“蒋氏的族长答应我,若我能协助郡王登基,那便封我为上柱国将军,统领军国大事,怎么样陛下?”   萧成煜安静道:“蒋家倒是舍得。”   蒋家确实舍得,早在萧成煜被封为太子之后,蒋氏便开始筹谋这一场宫变,这一年多来,他们花了重金,买通了不少禁卫,为的就是今日这一举。   韩成激动地道:“陛下,蒋氏才是世家大族,他们不仅对咱们这些武将客气有礼,还重金酬谢,你不知道吧,金吾卫有千人都被他们收买,这次一起来刺杀陛下的,就是您不曾提拔过的金吾卫精英。”   “等到郡王登基为帝,咱们这些兄弟都能飞黄腾达,成为将军副将。”   韩成越说越兴奋,他身边的士兵们也跟着激动起来。   听到这里,萧成煜似乎放弃了,他捏了捏沈轻稚的手,看都不看身边手握利器的赵石头和刘大勇,只拉着沈轻稚在大石上重新坐下。   沈轻稚低着头,柔弱靠在萧成煜身上,显得弱不禁风。   韩成嫌恶地看了一眼沈轻稚,对萧成煜道:“陛下当真愚钝,赏识李敢那种窝囊废,喜欢这种贫贱的孤女,却不喜蒋家的贵女。”   韩成啧啧称奇:“陛下啊陛下,你有今天,全是因自己识人不清。”   沈轻稚用帕子捂住了脸,似乎已经吓哭了。   萧成煜自己把她搂在怀里,依旧努力维持表面的尊荣,他问韩成:“韩将军,既然你答应给朕和贵妃一个好结果,那朕便也推心置腹,想给你一个好未来。”   “你可知蒋氏在朝中买通了谁?谁又坚决不肯低头?”   萧成煜诚恳地问。   ————   韩成对于萧成煜的问题,颇有些显摆的意味,他道:“陛下难道不知?”   萧成煜平静看着他,道:“朕若早知,就不会有今日这般危难,必早做准备,不让此事发生。”   韩成却道:“陛下所言差矣,陛下刚继位不久,还是新君,即便知道这些又能如何?早年平帝、昭帝,不也忍辱负重多年,方待年长之后才除掉佞臣。”   他这么说,萧成煜竟然点头称赞:“韩将军所言甚是,早先若知韩将军有此过人之处,朕必同父皇举荐韩将军,到底缘分不够。”   韩成得意笑了笑。   此时大事已成,只要守在最外围的前锋禀报已无路人,便可除掉皇帝,故而韩成存着显摆心思,得意洋洋同萧成煜一一说来。   萧成煜会这么问韩成,是因蒋氏要依靠韩成完成最后一关,必须在东安围场行刺成功,并且行刺之后要先控制住行宫众人,然后再让朝中被买通的文臣一起上书,举荐萧成烨继位登基。   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萧成煜膝下无子,最能继承皇位的就是萧成烨。无论萧成煜是怎么死的,最后的胜利都属于这一场政斗的赢家。   蒋氏并非真的盲目而为,他们买通韩成就花了一载,这一载里他们不仅要策反韩成,还要在买通萧成煜身边的禁卫,无奈锦衣卫和东西两处大营固若金汤,唯有韩成率领的金吾卫有可乘之机。   这一年来,蒋氏花了重金,一点一点渗透入金吾卫,最终等来了皇帝陛下的围场之行。   就连当时德太妃想要趁着萧成煜离宫除掉沈轻稚,都也在这此计划之中,沈轻稚若是死了,那苏氏在后宫便没了人,一旦谋逆成功,萧成烨当上皇帝,后宫中必行要生乱。   这个时候,没有苏氏的人就简单多了。   虽然这个计划失败了,但最终却促使蒋氏不再等待,一听到萧成煜说要御驾秋狩东安围场,立即便动作起来。   萧成煜给了前朝后宫一个月时间门准备,那么蒋氏也有一月时间门部署。   直到众人来到东安围场,韩成准备好的刺客立即迁入围场,意图刺杀皇帝。   这一次,他们的计划成功了。   所有的事都出乎意料的顺利,待到此刻,胜利就在眼前,无论是韩成还是蒋家,都觉得是皇帝太过年轻,选出来的将领太过无能,如同李敢这般,奉天大营行事松散,兵不成军,竟然在巡逻时留有漏洞,放进了两个刺客。   这两个刺客不仅让李敢被免职降罪,还让韩成成功跻身皇帝的心腹重臣,不仅多次陪同萧成煜秋狩,甚至之前的繁花镇一行他也陪同。   但那一次蒋氏没有动手,韩成也依旧当他的老实老臣。   繁花镇人多口杂,百姓众多,一个不好就会落下无数骂名,落得个谋反登基的名声,再一个,蒋氏也是为了谨慎,要看一看皇帝微服出巡是什么阵仗。   那一次把所有的皇帝仪仗都摸清,今日上香再动手,就简单的多,也更稳妥。   故而现在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韩成反而不着急动手了。   他们已经胜券在握。   萧成煜就安慰而坐,面无表情听他点那几个官员的名字,甚至韩成每点一人,都会跟萧成煜说他们为何被策反,又在此中担任什么角色。   甚至还跟萧成煜说,当时蒋氏联合氏族们要求恢复荫封氏族子弟,是为了迷惑萧成煜的眼睛,也迷惑天下百姓,他们为的不过是那些荫封的官职,为的是家族绵延,并非想要谋朝篡位。   桩桩件件,韩成都说得很清楚。   萧成煜一边听,甚至还一边点头。   沈轻稚:“……”   沈轻稚用帕子捂住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来,故而把脸捂得很紧,不露出一点表情。   萧成煜却能一直保持平静的面容,他一言不发听完韩成的话,终于开口:“韩将军,看来蒋氏很信任你,就连朝堂上的心腹也都告知于你。”   “这是自然,”韩成得意一笑,“蒋氏一开始自是不肯说的,但朝中那么多武将,他们只能依靠我,若是不说,老子便不干了。”   听到这一句萧成煜终于放下心来。   他继续问:“蒋氏如此,可问过二弟的意思?二弟这么忠心耿耿的人,如何会同意他们做这大逆不道之事?”   韩成这一次倒是没来得及回答,他仔细想了想,道:“陛下,臣是个粗人,平日里即便入宫,也不得常见郡王殿下,他是什么意思,臣还真不知道,但蒋氏的族长,也就是郡王殿下外祖却说郡王殿下孝顺得紧,他会孝顺母族的,只要咱们为殿下的大业拼过命,殿下就不会薄待咱们。”   韩成这话简直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又忍不住道:“再说,即便殿下不愿意,这不还有太妃娘娘呢,太妃娘娘可是眼明心亮,许多事都是娘娘从中牵线,才让蒋氏同那些朝臣搭上线,到时候娘娘一劝,殿下自然会高高兴兴当皇帝。”   他倒是能自圆其说。   听到这里,也差不多了,萧成煜便捏了捏沈轻稚的手,牵着她缓缓起身,满脸肃杀地看向韩成。   “韩成,你谋逆犯上,协助蒋氏刺王杀驾,意图谋朝篡位,当得大不敬之罪,你可认罪?”   韩成一愣,他没想到刚才萧成煜还一口一个韩将军,心平气和同他闲聊,转眼便满脸冰冷,说他是罪人。   但韩成的怔忪只有一瞬,等他的目光挪到萧成烨身边的赵石头等人身上时,韩成突然怦怦直跳的心再度平静下来。   他咧嘴,挑眉冷笑:“陛下,您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是否还不明白,自己如今是什么处境?”   萧成煜叹了口气,他问韩成:“韩成,你如今又是什么处境?”   韩成道:“陛下,您身边所有人,都是臣的人,您还是客气一些,这样死的时候也痛快点。”   萧成煜却冷斥:“韩成,你如此数典忘祖,背信弃义,泯灭了岭南韩氏为先祖高皇帝马前效力,血染沙场的英勇,抹杀了历代韩氏族人的忠君爱国,也让韩氏再无未来,你该当何罪?”   他说的字字句句,皆不是为萧氏,只说韩成为一己私欲,置韩氏百年忠心于不义,就实在令人齿寒。   韩成听到这话,心中恨意丛生:“老子这么文武双绝的人物,先帝瞎了眼,你也不辨是非,老子这一辈子就只能当个四品指挥使,老子才不认命。”   “要不是蒋氏,也没老子今日这般扬眉吐气,老子哪里数典忘祖?陛下可能不知,即便今日陛下突然暴毙,也跟蒋氏,跟臣没有半分关系。”   “陛下是晕倒不好,遭遇流匪,死于非命罢了。”   韩成说着,满脸都是恶意:“哦对了,陛下还不是一人死去,陛下身边这如花似玉的贵妃娘娘,也得陪着陛下一起死,可真是伉俪情深,让人感动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门抽出长刀,然后对萧成煜身边的赵石头等人道:“赵将军、刘将军,动手吧。”   韩成这么痛快说完,便站在那挥舞着长刀,志得意满看着前面的众人,他等萧成煜惊慌失措,等那漂亮的贵妃娘娘花容失色,也等总是拿鼻孔看人的死太监跪地求饶。   然而一阵风吹过,只有飘摇的秋日枯叶幽幽而落,萧成煜身边的赵石头等人依旧手持长剑,敛眉肃立。   一盏茶过去,整个荒林只能听到众人的呼吸声和风声。   韩成面色骤变。   他厉声道:“赵将军、刘将军,别忘了太妃娘娘是怎么关照你们的,难道你们想一辈子就当个大头兵,等到要打仗了,就在阵亡名单上填个数字?”   此时的韩成,脸上的嚣张的何意都不见了,只剩下显而易见的色厉内荏。   他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张了张嘴,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了。   他身后的那些叛军,那些蒙着面的灰衣乱党也不约而同慌了神,他们左瞧瞧右看看,最终还是看向了韩成。   韩成想要退到众人之后,却被那些乱党拦着,最终只能哆哆嗦嗦站在众人之前。   萧成煜看着眼前的这一场闹剧,终于叹了口气:“韩将军,何必呢?”   “若无此事,待再过几年,等你要致仕时,朕怎么也会荣升你为三品,介时拿着朝廷给了荣养银,如何不能富足晚年?”   “人啊,不能太贪心了。”   萧成煜看了一眼年九福,最终道:“动手吧。”   语闭,赵石头等人就在萧成煜和沈轻稚身前围城一道人墙,而年九福则熟练从身上摸出一个竹哨,放入口中用力一吹。   只听刺耳的哨声响起,四周山林又传来嘻嘻索索的脚步声,老武将出身的韩成一下便听到来到有多少人。   同他们这百人相比,来者足有千人。   韩成白了脸,他一面想跑,一边同身边的那些叛党道:“愣着做什么?动手啊!”   可是贪心的人最怕死,这些人之所以会被蒋氏收买大多都只为了银钱,也为了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眼见事情败露,对方早有准备,有的人就回过味来,知道此事不能成了。   于是,就有人扔下手里的刀剑,跪倒在地上冲萧成煜磕头,嘴里哭喊:“陛下,俺们什么都不懂,都是被人逼的,俺们没有那个坏心思。”   他们哭着,含着,痛哭流涕,只能祈求一个宽恕。   但他们却不知,若此事能成,皆是朝堂上又会如何血流成河,百姓又会如何?   萧成煜没有开口,倒是另一道粗犷的嗓音响起。   “你们他妈的是怎么当的兵?兵者忠义也,你们不忠不义,还敢在这求饶?忒是不要脸了。”   随着声音响起,一个高大的年轻身影出现在韩成面前。   韩成面色惨白,他嘴唇哆嗦,手里的刀都要握不住。   “李……李敢?”   李敢单枪匹马,无事那些跪地求饶的乱党,他大踏步来到韩成面前:“韩将军,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啊。”   韩成膝盖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   李敢挥了挥手,奉天大营的士兵便一拥而上,干脆利落捉拿了叛乱的乱党。   之后他利落转身,冲萧成煜跪地行礼:“臣李敢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请娘娘赎罪。”   萧成煜同沈轻稚对视一眼,两人皆和煦一笑。   萧成煜肃然而立,他道:“李将军忠君爱民,为捉拿叛党受了贬斥,今官复原职,赐忠义伯爵位,以示褒奖。”   他负手而立,脊背挺直,如青松苍柏,如雪山高峰,亦如家中永远不倒的顶梁木柱,即便他面庞年轻,却无损他的威严和气魄。   在场的奉天大营的士兵们不由自主素手而立,安静听他圣谕。   萧成煜目光在在场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终是道:“各位将士为朕、为大楚、为天下百姓尽忠职守、甘洒热血,朕永不忘将士们之忠心,百姓不会忘你们的英勇,介时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功德碑上,每一个人都能留有姓名。”   萧成煜从年九福手中接过长剑,向天一指,气吞山河:“将士们,可愿随朕一起开创繁华盛世?”   在场将士听得热血激涌,他们异口同声:“但凭陛下差遣,臣勇往无前!” 第84章   金吾卫中,跟随韩成一起造反的一共有百七十六人,领还有将士养的私兵,共计百九十八人,李敢清点完人数之后,让士兵们把所有逆贼都带下去,这才跟萧成煜禀报。   这个人数,李敢都觉得有点说不出口。   堂堂世家大族,谋逆一共就拿出了这点人,两方相加一共只有七百七十四人,这还不够奉天大营一个千户统领的人多,而蒋家就捏着这么点人,就兴冲冲过来刺王杀驾了。   甚至他们觉得此事一定能成,就连韩成不到最后一刻,也是满心荣华富贵,封侯拜相,一点都不觉得他们的这个谋反不足为据。   不过李敢觉得人少,但萧成煜却道:“如今盛京左近,就连蒋氏所在的清溪附近,从去虽至今都无大灾,百姓日子过得富足,生活安定,没人愿意做这抄家灭族的买卖。”   甚至并非盛京等地,整个大楚都没有太大的天灾人祸,这种情况下,喜欢安逸生活的百姓不可能背井离乡,去做什么逆贼叛党,就算想要飞黄腾达,也不是这个做法,能被蒋氏私收的人大多都是无家无业的流民,亦或者是无家可归的乞丐,这些人已经没什么活路,别人能给口饭吃,管他是干什么的?   能活下去,比死了强。   李敢一下便明白了萧成煜的意思,他躬身行礼,道:“陛下,那那些叛党要如何处置?”   萧成煜顿了顿,道:“让锦衣卫挨个审问,审问之后有疑点的交由法司,只是草莽流民的直接流放边关,给军镇种地养马去。”   李敢颔首:“是,臣领命!”   萧成煜回头看了看沈轻稚,见她言笑晏晏,淡然笃定,便回过头来道:“今日不回行宫,咱们且在灵妙峰上小住一晚,其余之事明日再议。”   他们要住,自然不是住在灵妙寺,而是住在半山腰上的歇脚客栈,这种客栈初一十五都会开张,供住不进寺院的香客休憩,年九福已经让人提前订下一整栋客栈,位置偏僻,自也很清净。   萧成煜这一下令,在场的众人便一瞬间退了下去,赵石头和刘大勇依旧面目严肃跟在萧成煜身边,侍奉他跟沈轻稚一起上了马车。   “你们几人此番勇气可嘉,待此事终结,便直接调入锦衣卫,随朕左右。”   赵石头那张平静的面容,此番才有了些喜气:“谢陛下封赏。”   萧成煜淡淡笑了:“这都是你们应得的,不必谢朕。”   马车慢慢启动,车厢微晃起来,萧成煜才看向沈轻稚:“方才可害怕了?”   马车里只有两人,沈轻稚便自己从柜中取出帕子,用水打湿后给了萧成煜一块,自己又重新取一块,仔仔细细擦手。   “不害怕,”沈轻稚抬头看萧成煜笑了笑,然后低下头,继续擦手,“陛下把一切都安排好,提前筹谋准备,我自是不怕的。”   等两人擦干净手,萧成煜才重新握住她的手:“也是你胆子大,面对这样的情形,还能捂脸笑起来。”   他有些无奈,又有些逗趣,说着竟学她方才的样子,捂住脸耸动肩膀。   沈轻稚面上一下子便红了起来,她拍了一下萧成煜的胳膊:“陛下!”   萧成煜笑够了,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他往后一仰,缓   缓闭上眼睛。   “不闹了。”   沈轻稚嗯了一声,她从柜中取出软枕,让萧成煜仰起头,帮他垫好软枕。   “陛下,这一次可安心了?”   萧成煜沉默半晌,没有立即回话,沈轻稚知道他要思索那些被韩成供述出来的犯官,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这个谋逆案要牵扯多少人,还有多少人没有被韩成供述。   这都是后续萧成煜要忙的政事,这一连串的事件,恐怕五月都结束不了。   即便如此,沈轻稚的心也安定了。   朝中最大的毒瘤被拔除,无论会牵连多少人,最起码朝野能稳定至少五年,这五年过去,萧成煜就能站稳脚跟,以后就再无人敢动这歹毒心肠了。   沈轻稚缓缓吐出口气,她也跟着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沈轻稚竟觉得有些饿了。   于是她就听到自己的肚子发出咕咕噜噜的声响,这声响还挺大,在马车里生生回档了一圈,待的萧成煜笑出声来,那声音才被压了下去。   “饿了?”萧成煜笑着说。   沈轻稚面上微红,却道:“今日早食其实就没用多少,此时都过了午时,自是饿了的,只不过方才太过专注,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些逆贼身上,倒是忘了这事。”   萧成煜嗯了一声,道:“客栈了应当准备好了午时,一刻就到,你且忍一忍。”   沈轻稚便依靠在桌边,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萧成煜:“今日为何不回宫?”   “以韩成的秉性,他所供述出来的犯官应当是他知道的全部,但这名录是蒋氏告诉他的,这份名录是否为真,却不好说。”   萧成煜慢悠悠地说着:“蒋氏的人心眼都多,他们自诩世家大族,却不知仁义礼智信,做的事还不如普通的农户,他们只是一群高傲冷漠、自私自利的卑鄙者,他们既然要利用韩成造反,那你说,他们会跟韩成说实话吗?”   沈轻稚蹙起眉头,不过片刻之间,她便明白过来。   “陛下的意思是,韩成说的是他以为的真相,但真相究竟为何,只有蒋氏知道,故而今日圣驾不回銮,另让韩成放出消息,告知蒋氏大事已成,让其明早立即准备然勾结好的朝臣推举顺郡王登基为帝,这样,所有隐藏在真相之下的污渍就会暴露出来。”   萧成煜睁开眼,赞许地看了一眼沈轻稚,道:“你说得没错。”   萧成煜淡淡笑了:“这都是你们应得的,不必谢朕。”   马车慢慢启动,车厢微晃起来,萧成煜才看向沈轻稚:“方才可害怕了?”   马车里只有两人,沈轻稚便自己从柜中取出帕子,用水打湿后给了萧成煜一块,自己又重新取一块,仔仔细细擦手。   “不害怕,”沈轻稚抬头看萧成煜笑了笑,然后低下头,继续擦手,“陛下把一切都安排好,提前筹谋准备,我自是不怕的。”   等两人擦干净手,萧成煜才重新握住她的手:“也是你胆子大,面对这样的情形,还能捂脸笑起来。”   他有些无奈,又有些逗趣,说着竟学她方才的样子,捂住脸耸动肩膀。   沈轻稚面上一下子便红了起来,她拍了一下萧成煜的胳膊:“陛下!”   萧成煜笑够了,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他往后一仰,缓但沈轻稚此刻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赶一坐下就让银铃给她剥了一个荷叶糯米鸡。   待一个鸡腿下肚,沈轻稚才觉得心里不那么慌了,开始慢慢吃菜。   萧成煜其实也饿得很了,两个人一开始用饭便一句话没说,等到用了个四五分饱,才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说起话来。   “这粉蒸排骨挺好吃的,等咱们回宫路上,也可让御茶膳房提前备一些。”   “糖醋酥鱼也不错,这是冷碟,不用现蒸,让他们也备上。”   她这念叨一句,身后的小多子就记上一笔,而萧成煜就在这闲话家常的气氛里,彻底放松下来。   他勾了勾唇瓣,取了一碗银耳莲子羹,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等到回京,已经过了十月,那时候就冷了,许多大菜都可以提前备好,不怕放坏。”   萧成煜也加入进来:“且咱们回程也不过就两日,比来时要快一倍,五顿饭就回家了。”   这倒是,沈轻稚想了想,便没再叮嘱,只说:“是,知道了。”   等到用完了饭,沈轻稚才看向萧成煜:“陛下可还要忙?还是先歇一歇,等睡足了再起来忙碌吧。”   萧成煜牵着她的手,送她进了寝室,才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你歇着吧,今日关键,朕还有的忙。”   沈轻稚心中微叹,她伸出手,帮萧成煜重新理了理衣裳,才回去歇息了。   萧成煜刚一到外书房,便有不少朝臣等在这里。   他的两位皇叔,礼亲王和肃亲王都已等候多时,除此之外,还有张节恒、白斌、韩若辰位辅臣,以及礼部尚书顾为忠、礼部侍郎江世愚、宗人副令康郡王等都在此处。   萧成煜一进书房,诸位朝臣就要跪下行礼。   萧成煜便道:“爱卿免礼。”   等萧成煜坐定,肃亲王便上前一步,满脸都是煞气:“陛下,蒋氏乱臣贼子,得而诛之,臣请陛下下旨,诛杀蒋氏满门,九族尽株连。”   肃亲王一贯都是这幅性子,虽说萧成煜登基之前确实闹了不愉快,但之后先帝亲自同他促膝长谈,他便终于安下心来,待得萧成煜登基为帝,他虽同萧成煜不亲近,却也再不同朝臣走动,看上去倒也还是相安无事。   但今日在此处的书房里,张节恒等人看到肃亲王和礼亲王一同前来,心中虽有惊讶,却也有些意料之外的淡然。   这才像是萧成煜的性格,谋而后定,耐心极佳,在登基之处就布下这弥天棋局,就等今日收网。   听听肃亲王这话,哪里是同自己的侄子关系不好,他可是忠君爱民,一心为国的典范呢。   萧成煜笑着对肃亲王道:“这几月委屈皇叔闭门不出,如今时机正到,自需皇叔鼎力支持,方才能引蛇出洞,把叛党一网打尽。”   肃亲王一听这话,立即咧嘴笑起来:“好嘞,我就等这一天了,陛下您放心,臣一定好好表现,让蒋氏再无机会。”   萧成煜点点头,又同礼亲王说了几句话,这才看向张节恒等朝臣,然后便道:“明日的早朝,一定很是热闹,张首辅、白阁老、韩阁老,明日应当如何做,不用朕多言,只后续如何行事,朕想问一问,您们如何想?”   这话一出,位阁臣立即出了汗。   他们左看看右看看,谁都不敢先开口,即便是自诩先帝恩师的张节恒,此刻也如同锯了嘴的葫芦,成了个哑巴。   萧成煜看着他们人,淡淡笑了:“随意说说便是。”   “怕什么?”   ————   张节恒等人其实知道萧成煜的态度,他是个很大度的帝王,从小就作为储君被教养长大,尤其张节恒还是他的老师,自诩了解陛下的性格。   他大度给大度,但不能越界,若为了贪墨致使百姓苦难,若为了党争相互倾轧,他绝不容忍。   蒋氏谋逆犯上,牵连宫妃、郡王、武将以及朝中一应文臣,牵扯甚广,一个不好,就会成为前朝邢久案那样的重案,从案发到结案前后将近两年半,才最终结案。但若高举轻放,却实在有辱皇权,也实在无法震慑朝堂。   故而这个案子,其实极难处置。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还是张节恒向前一步,垂眸道:“陛下,臣以为新帝登基,蒋氏谋逆,此乃大不敬,若按严苛律法,定要严加审问,其主谋蒋氏定要牵连九族,而其他犯案党羽也要移除族,以儆效尤。”   这话十分冷酷,同老首辅往常的作风不符,但在场众人,包括肃亲王在内都没吭声,只安静听老首辅继续评议。   “陛下,老臣托大,毕竟教导过陛下经年,深知陛下秉性,知道陛下绝非滥杀无辜的冷酷之人,故而臣思忖再,还是觉得蒋氏一族移族,而其余党羽皆只捉拿主家,不牵连同族为上。”   在萧成煜已经开口宽宥那些一起叛乱的贼党之后,其实这个办案的度,已经给了他们。   确实有罪的,诸如蒋氏和韩成,那必要移族方能震慑朝堂,而其余党羽,若只是被买通,却并无动作的,直接诛灭主家即可,倒是不必再牵连亲族。   萧成煜可以不要青史留名,但张节恒是他的老师,看着他长大,他愿也不想看到因为这些乱臣贼子,自己学生身上反而落了污名。   这甚至不是一辈子的污名,这是生生世世,留在史书上的骂名。   张节恒确实会有私心,也确实会为张家筹谋,但此刻,他就是萧成煜的老师,俗话说恩师如父,他不敢当皇帝的父亲,却也要用父亲的心去对待萧成煜。   在孙女传信回来之后,张节恒就迅速从权倾朝野的威仪里清醒过来,此刻的他已经回归了本心,   全心全意为了陛下而活。   老首辅这几句话一出口,即便是一直面无表情的礼亲王也赞许地点了点头,后面几个朝臣皆是松了口气,只有肃亲王有些不满。   “妈了个巴子,便宜他们了。”   萧成煜:“……”   倒是难为二叔这两月被困在王府,估计成日里上火,难受得要死了。   萧成煜看向张节恒,面色稍霁,温言道:“先生所言甚是,为今之计,是要把那一个个人都捉出来,只要这些朝廷里的蛀虫被拔除,那朝堂就会重复清明。”   萧成煜起身,冲几人躬身行礼。   在场最年轻的江世愚都比他年长十岁,是先帝钦点的状元郎,可以算成天子门生,也可当成皇帝陛下的师兄。   故而萧成煜站在这里,确实是晚辈了。   他持晚辈礼,众人莫不敢受,却也并未慌张失措,持臣子礼回敬萧成煜。   书房之内,气氛一瞬便融洽起来,颇有些其乐融融的意味。   萧成煜起身,笑道:“如此,明日的小朝就有劳诸位了。”   众人躬身行礼,又一起议论片刻,待到傍晚将至才徐徐而退。   而他们是如何回到的行宫,面色又是如何苍白,江世愚甚至还红了眼眶,那种担惊受怕又痛哭流涕的样子表现得恰到好处。   韩成的密信自然无法让他们信服,在皇叔、宗亲、重臣的表现之下,皇帝突遭意外的故事就越发深入人心。   而回宫之后,礼亲王还以自己皇帝叔父的名义召请在行宫的文武百官明日开小朝,道有大事要商议,这样一来,蒋氏一党更是信了七八分。   他们暂时暗中不动,却已经相互互通有无,就等明日的小朝了。   而远在灵妙寺的帝妃二人倒是悠闲自在,等到萧成煜忙完,沈轻稚也醒来,两人便一起在后山散步。   秋日的山林已经有了冷意,绿叶逐渐枯黄,簌簌而落,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也有了萎靡景色,可这般斑驳的凋零,却依旧让人看得目不转睛。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各有各的美丽。   两人漫步在林间,一路皆是闭口不言,直到走出很远,四周的宫人都看不到身影,萧成煜才牵起沈轻稚的手,温言开口:“轻稚,你应当直到,朕是个很细心的人。”   沈轻稚心中咯噔一下。   萧成煜一贯很谦虚,他突然说这些,必定是为了后面的铺垫。   果然,还不等沈轻稚反应,萧成煜便一个烟花点燃,立即在沈轻稚脑海里炸出万千火焰。   “轻稚,你并非沈彩?朕说的可对?”   沈轻稚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了。   她眨了眨眼睛,努力让自己重新呼吸,半晌之后,她才缓缓抬起头,探究地看向萧成煜。   但此刻,萧成煜的面容上却并无质疑和冷酷。   他唇角微扬,眼尾上挑,那双深邃的凤眸带着浓浓的笑意和温柔,就那么平静地看着沈轻稚。   萧成煜从来不屑于骗人,他是皇帝,是君子,从来一言九鼎,金口玉言。   至少对沈轻稚,相识这么久,他也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论是朝堂上下,还是后宫之中,他从来不曾隐瞒她。   这些其实都是后话,在沈轻稚刚一看到萧成煜那双笑眼的时候,她心里的紧张和不安均消散开来,不再纠结她内心之中。   “陛下,为何会有此一问?”沈轻稚放松下来,竟还能反问一句。   萧成煜低低笑了一声,复而牵起她的手,牵着她往前走。   “即便是识字的宫女,也不可能养成你这幅模样来,朕知道,之前在母后宫中,母后也曾教导过你,但母后一是身体不丰,二是宫务忙碌,她不可能时时刻刻专心教导你,若说你自己天赋异禀,聪慧过人,能靠自学长成今日这般模样,那可真的只能当成是话本里的故事。”   说到这里,萧成煜又笑了。   “你的胆识、见地、才学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养成,而且并非由只有闺阁妇人教导而来,你的政治见地甚至比许多朝臣都高,你的心胸也自然比许多朝臣都   宽广。”   “朕以为,教导你的至少有一名重臣。”   萧成煜此时才看向沈轻稚:“你的亲生父亲吗?”   沈轻稚心头震颤,这一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萧成煜聪慧。   她自觉自己一点线索都没有露出,她就是沈彩,沈彩就是她,她完全没有想过,光凭平日里的细枝末节,萧成煜就能猜到这般,实在令人震惊。   萧成煜看到沈轻稚张了张嘴,难得露出一副惊讶模样,他便忍不住轻笑出声。   “朕猜对了?”   沈轻稚深吸口气,好半天才道:“陛下真是英明神武,臣妾……臣妾佩服。”   萧成煜见她终于松了口,他几不可查地攥了攥另一只手,把心底里仅剩的紧张都砸碎。   要知道,沈轻稚面对的是皇帝,他可以轻易要她的命,可以随便处置她的人生,她此刻所说,若是外人听来简直骇人听闻,几乎可以当成是妖魔鬼怪,若萧成煜但凡有一点恶意,沈轻稚都不能看到明日的朝阳。   但萧成煜选在今日同她交心,是因朝廷中的隐患被拔除,而两人此刻不在宫中,而在灵妙峰上。   远离金玉锦绣的宫堂,远离数不清的宫人侍从,也远离权利和斗争。   此刻的两人,就是萧成煜和沈轻稚。   许多话萧成煜不必说,但沈轻稚也已了悟,就如同他所说的那般,她当真是经年教养出来的高门小姐,绝非普通的农女。   萧成煜淡淡笑了,他晃了晃沈轻稚的手,声音颇为温柔:“轻稚,此刻我是萧成煜,你只是沈轻稚,你可明白?”   沈轻稚应了一声,便又听他说:“我会问你此事,不是为了一探究竟,也不是为了拿你把柄,我只是想同你坦诚相见,以后我们之间便不再有秘密。”   沈轻稚脚步微顿,她不自觉仰起头,看向萧成煜英俊的面容。   萧成煜看着她,眼睛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情海。   “轻稚,我之前已经同你说过,在这几月的相处中,我逐渐发现自己的心,发现自己情谊,也发现自己是多么重情的一个人。”   “我喜欢你,倾慕你,爱重你,”萧成煜的声音随着晚风,丝丝缕缕落在沈轻稚心田上,“我想牵着你的手,同你一起过往后几十年人生,我想同你一起白发苍苍,看大楚盛世繁华,百姓安居乐月,子孙满堂。”   “我想跟你一起,只跟你一起过这一辈子。”   “轻稚,你说好不好?”   沈轻稚又眨了眨眼睛,心里一时间千滋百味,但若仔细品尝,怕只有酸和甜。   替以前的自己酸,替以后的自己甜。   沈轻稚其实早就不知道情爱为何物,她重生而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好好活下去。   为此,一切与她都不重要。   但此刻萧成煜却告诉她,即便她没有许给他承诺,他也会笃定告诉她,他心悦于她。   萧成煜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他喜欢一个人,那就一定要喜欢一辈子,要做一件事,穷尽一生也要做到。   萧成煜不知沈轻稚到底是谁,也不知她曾经历过什么,但他知道,她现在是他的妻子,是要跟他携手一生的人。   萧成煜看着沈轻稚,复而又笑。   沈轻稚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他说:“轻稚,我不着急的,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我会等到你告诉我,你也心悦与我。”   “我们不如来打个赌?” 第85章   萧成煜看似闲庭信步,胸有成竹,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的他有多么紧张。   他悄悄把手藏在身后,不让沈轻稚看到他紧紧攥起的手心。   沈轻稚仰着头,那双桃花眼儿中,有一道雨过天晴的彩虹。   她认真看着萧成煜,萧成煜也垂着眼眸,一瞬不瞬同她对视。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直到四周静谧无声,月影迷离,沈轻稚才开口:“陛下真要等?”   萧成煜倏然松了口气,他勾起唇角,冲沈轻稚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我说要等,那就能等。”   沈轻稚眉眼弯弯,她也同萧成煜一起笑起来。   “好,那我就同陛下约定,若哪一日我动了心,一定告诉陛下。”   她的话虽然直白,听在萧成煜耳中却犹如仙音,他低声笑笑,倾身在她唇上浅浅一吻:“一吻为定。”   沈轻稚任由他亲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还想听我的故事吗?”   萧成煜重新牵起她的手,两个人继续往前前行。   随着晚霞逝去,明月高悬,林间幽幽深深,影影重重,两个人不好往更远的地方去,只在这一片林间缓慢踱步。   没有宫人跟随,没有琉璃灯璀璨,在安静的夜里,身边只有彼此。   “你说,我听。”   沈轻稚便幽幽开口。   她道:“陛下猜得很对,我确实是世家出身,也确实被父母先生悉心教养长大,我所知的政令观点,也皆从父亲那里学得。”   “但我并非改名换姓,冒名顶替,而是……”   沈轻稚沉默片刻,还是小声说:“陛下,我若实话实说,你会害怕的。”   萧成煜心念一转,却也想不出别的情形来,便道:“你说吧,我从没怕过。”   沈轻稚深吸口气,她道:“我其实是……借尸还魂?”   “亦或者说灵魂转生?其实我自己也不甚清楚。”   沈轻稚仰头看向萧成煜,见他面色如常,便疑惑问:“陛下不怕?”   萧成煜捏了捏他的手,他确实不怕,自己的媳妇,有什么可怕的?   两个人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他若分不清沈轻稚是生是死,那这皇帝也不用当了。   萧成煜笑道:“自是不怕的,你继续说便是了。”   沈轻稚这才放下心来。   她继续开口道:“我是弘治十八年冬日病故,故去之后万事不知,但只觉得一夜醒来似的,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变成了沈彩,一个刚入宫的小宫女。”   “此时已经弘治二十年,距离我死去已经过去两年,两年时光,物是人非,我便把自己当成沈彩,替她也替自己好好活下去。”   “陛下,这就是我的来历,”沈轻稚顿了顿,道,“陛下眼明心亮,英明神武,知晓我一心忠于大楚,忠于陛下,故而我是什么人,陛下到底不在乎,但今日都已坦诚相告,我便破釜沉舟,再同陛下说几句。”   萧成煜赌她的感情,赌一个未来,而此刻的沈轻稚却又何尝不是在豪赌。   “陛下,沈轻稚这个名字,时候臣妾留在储秀宫后,红芹姑姑给臣妾起的,可能也是命运使然,我原本的名字,就是沈轻稚。”   “年轻稚气的沈轻稚,同当年父亲给我起的名讳别无二致。”   “陛下,你懂我当时的感想吗?”   萧成煜听到这里也不由愣住了,沈轻稚死而复生,从沈轻稚变成沈彩,却又机缘巧合,重新变成了沈轻稚。   这究竟是偶然还是天意,谁也说不清。   但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命运安排,此刻的萧成煜和沈轻稚对视一眼,两人皆感受到了那种玄而又玄的命运。   萧成煜放松一笑,然后道:“朕懂,但也并不觉得太过可怕,可能这就是咱们两人的缘分吧,不过沈姓……大楚似乎没有这样一门氏族。”   沈轻稚脚步微顿,旋即便叹笑道:“陛下真是敏锐。”   “是,臣妾原籍大夏,”沈轻稚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向萧成煜,“我父亲便是被厉铭浩害死的沈相国。”   沈轻稚看着萧成煜,一字一顿道:“而我,便是那个沈家送入宫中的沈贵妃。”   萧成煜呼吸一窒。   他终于回忆起在来行宫的路上,两人的那一番对话了,难怪沈轻稚会问若是他,会如何对待沈相国,待听到他的回答之后,沈轻稚便没有再问。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相信,他说会善待沈相国,那就不会如同厉铭浩那般把沈家满门屠戮殆尽。   萧成煜当然是那般想的,现在的张家跟当年的沈家何其相似?而萧成煜同张节恒已经慢慢恢复了早年的师生关系,如此君臣相合,几乎可称为佳话。   但厉铭浩显然没有这样的胸襟。   在沈家被判叛国谋逆,满门下狱的时候,沈轻稚会有多痛苦,在沈家满门抄斩的时候,她会如何生不如死。   这些,萧成煜即便没能经历,却也感同身受。   他松开沈轻稚的手,而下一刻,却把她拥进怀中。   萧成煜的胸膛永远炙热而温暖,即便在深秋的夜晚,他身上的热度也熨帖了沈轻稚冰冷的心。   她已经干涸的心田虽不能立即死而复生,却能清晰感受到这温暖和温柔。   萧成煜轻轻拍着沈轻稚的后背,柔声道:“好了,都过去了,不怕了,咱们不怕了。”   沈轻稚把脸迈进他的肩膀,任由想念和痛苦随着眼泪滑落。   即便是哭,她也没有哭出声来。   事隔经年,故人已去,她现在已经有了新生,那些痛苦和失去似乎已经淡忘,但此刻重新提起,她才发现即便久别经年,痛苦依旧没有消失。   她也依旧怀念曾经的亲人。   沈轻稚就软软趴在萧成煜的怀中,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而萧成煜也就牢牢抱着她,让自己行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堡垒,把她整个人笼罩其中,护她周全。   只道沈轻稚的后背不再颤抖,萧成煜才道:“我知你痛苦,但物是人非,经年已过,咱们得向前看。”   沈轻稚的声音有些哑,却也应和了萧成煜的话:“是,我知道的,我也这么想。”   痛哭一场,沈轻稚心里的大石总算拂去,她觉得浑身上下都轻松许多,那些旧年的记忆虽不会忘记,却也不会再在午夜梦回里让她伤神。   沈轻稚从萧成煜怀中抬起头,睁着那双通红的眼睛,看向他的眸子。   “陛下,我出身大夏,不忍看夏国百姓罹难,而今我又成了楚人,两国百姓与我而言,都是亲人。”   沈轻稚虽依旧哽咽,但语气却无比坚定。   “厉铭浩不是个好皇帝,他连人都称不上,他如今所作所为,让百姓痛苦难当,民不聊生。”   “终有一日……”沈轻稚看向萧成煜,眼中只有真诚,“望陛下善待所有子民。”   萧成煜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碰了一下沈轻稚的。   轻微的碰撞声响起,沈轻稚只觉得额头一痛,随之而来的,便是萧成煜熟悉的笑声。   “贵妃娘娘,一言为定。”   不知为何,沈轻稚再听到他唤自己贵妃,竟听出些许调侃的意味,沈轻稚面上一红,随着痛苦而来的悲春伤秋被一扫而空,她嗔怪一声,锤了一下萧成煜的肩膀。   两人回去的时候,沈轻稚的眼睛已经不红了,两个人手牵手,眼神之间皆是迷离的春色。   戚小秋悄悄看了一眼,总觉得陛下和娘娘有些不同了,可到底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年九福站在她身边,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道:“莫要乱看。”   戚小秋瞥他一眼,笑着应了一声:“是。”   经历了今日一场大戏,一次交心,沈轻稚只觉得身心俱疲,夜里简单洗漱过后,萧成煜也未再批改奏折,两人早早便歇下。   帐幔垂下,床笫之间是另一片天地。   萧成煜把沈轻稚抱在怀里,突然道:“之前在繁花镇,你见的是谁?”   沈轻稚愣了一下,才道:“陛下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那是我原来的宫女,我死之前把沈家的免死金牌给了她,让她来到大楚生活,没想到竟在繁花镇相遇。”   “陛下,我好高兴。”   萧成煜嗯了一声,顺了顺她略有些凌乱的发,握住了她不老实的手。   沈轻稚轻轻笑起来。   她轻声细语道:“现在的我就是我,唯一挂念的就是她,原本我还想,以后趁着咱们去江南了再寻她,却没想到就在繁花镇偶遇,她收养了两个女孩儿,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还找了一份正经的营生。”   沈轻稚喟叹出声:“我就觉得很是满足。”   “我们都过得很好。”   萧成煜垂下眼眸,在一片昏暗里看向她。   客栈里没有夜明珠,帐幔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但萧成煜就是觉得,自己能看清她璀璨的眉眼。   萧成煜也笑:“我也很高兴。”   “轻稚,你的宫女都有了孩子,那我们呢?”   沈轻稚面上绯红一片,她伸手在萧成煜腰上轻轻一拧:“陛下!”   萧成煜搂着她缓缓闭上眼睛,但嘴里却说着最动听的情话。   “轻稚,我这个人乐天知命,也很珍惜自己拥有的一切,如今有了你,我就再也不想要旁人,我只想同你,同我们的孩子一起度过余生。”   “所以,贵妃娘娘,求你辛苦辛苦,给咱们家生个好孩子吧。”   “好不好?”   沈轻稚脸上犹如火烧,可心底里却如喝了蜜那般甜。   她没有立即回话,萧成煜笑了笑,也没等她回答,只不过待萧成煜即将入睡的时候,她才轻声开口。   “好。”   ————   待到次日清晨,沈轻稚从美梦中醒来,只觉得周身舒畅。   萧成煜也是如此。   两个人一同醒来,对视一眼,忍不住相视一笑。   待得他们洗漱更衣,简单用过早膳之后,外面金乌未出,天色忽明忽灭,晦涩不明。   借着朦胧天色,两人坐上马车,一路往山下行去。   不过三刻之后,一行人便安静进入东安行宫。   而此时,已是太阳将出,天色熹微。   温柔的阳光抚慰大地,点亮了百姓一日的生活。   此时,行宫前朝的勤政殿,满朝文武均已入列。   以礼亲王为首的宗亲站在前列,他们之后便是勋贵和武将,另一侧,则是以三位阁臣为首的各部文官。   两方人马依序而立,皆是沉默不语。   而此刻的大殿之上,金匾之下,御座前空空如也,往常皆能按时到场的皇帝陛下却不见踪影。   礼亲王似乎一夜没睡了,他将近不惑之龄,也是皇帝陛下的长辈,此刻却满脸疲惫,眼神里都透着迷茫。   在他身边,肃亲王低着头,一声不吭。   其余几位亲王郡王等皆低头不语,在他们身侧的勋贵武将们,则怒目圆睁,显得十分气愤。   他们对面的文臣却是另一番模样。   除了几位年长的老者和萧成煜的心腹,有三五人几乎都要隐藏不住自己的内心,他们虽低着头,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唇角。   两方之间颇有些剑拔弩张。   就在这样紧绷的气氛里,一群人从天黑站到了天明,待到外面天光大量,金乌高悬,不知内情的朝臣们也开始不安起来。   等了片刻,终于还是有个文官出来询问:“礼王爷,既是小朝,陛下为何不到?”   礼亲王站在那,兴许是疲惫不堪,他身形晃了晃,若非肃亲王一把扶住他,他几乎都要摔倒在地。   肃亲王抬起头,看向那官员,怒斥道:“你是那个衙门的,竟敢如此无礼。”   那官员却面无惧色,他仿佛被人下了咒,说出来的话让人肝胆俱裂。   “肃王爷,陛下一贯守时,也不喜人迟到,今日陛下不来,是因这一场小朝并非陛下授意,还是因陛下……”   他顿了顿,低下头去,隐藏起眼眸深处的兴奋。   “还是因陛下来不了了?”   他这一声犹如平地惊雷,把安静的勤政殿搅成一团浑水,不知内情的朝臣们惊慌失措,纷纷看着自己熟悉的同僚,而知道内情的,无论是何种内情,皆安然静立,无人敢多言。   肃亲王也跟着变了面色,他怒气冲冲道:“你竟敢诅咒陛下,你当的什么心?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随着肃亲王的怒吼,一队金吾卫快步而入,却严严实实挡在了勤政殿门前,一动不动。   肃亲王脸色骤变。   “你们,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你们是要逼宫不成?”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更是惊慌失措,整个勤政殿乱成一锅粥,各种声音热闹非凡。   肃亲王同礼亲王对视一眼,礼亲王便按了按他的手,让他等一等。   肃亲王立即便闭了嘴,他一把握住礼亲王的手:“二哥,二哥你怎么了!”   礼亲王:“……”   礼亲王只能佯装昏了过去。   朝堂上顿时更乱了。   就在此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都安静一些,礼王爷急病发作,身体不康,这位千户,给王爷搬把椅子总可以吧。”   说话之人是张节恒。   张节恒的目光看向的正是那对金吾卫头领。   那头领沉默片刻,还是挥了下手,让人给礼亲王办了椅子来。   等到礼亲王终于坐下,张节恒才看向那名说话的文官:“赵堂,我记得你是弘治十四年的二甲六十七名,是天子门生,也是……刘阁老的学生吧?”   这一次跟来行宫的,只有张节恒、白数、韩若辰,另外两名辅臣,排名第二的裴峰凛和刘恒之都没来,留在盛京主持政事。   故而张节恒冷不丁提到刘恒之,在场众人俱是一愣,就连那叫赵堂的文官也是呆愣当场。   他确实是弘治十四年的进士,进士都是天子门生,这个毋庸置疑,但许多人都不知,他是岭南道人,当年岭南道秋闱的学政就是刘恒之。   他是在岭南道考上京城,故而刘恒之也可称为他的老师。   思及此,赵堂心中一惊,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张节恒只是淡淡看着他,他没有笑,甚至已经笑不出来,但此刻,他作为天子帝师,当朝首辅的威仪还是展露无遗。   “赵堂,你此刻所言,究竟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另有人授意?”   张节恒沉声问。   此时此刻,勤政殿已经安静下来,在场重臣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开口多说一个字。   赵堂的额头也出了汗。   他支支吾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节恒背着手,他往前一步,紧紧盯着赵堂,一字一顿道:“你若不说,那本官就当时你自己揣测上意,诅咒皇帝,你可知罪?”   他没有像肃王那般让金吾卫出手,他只是看着赵堂,让他自己屈服。   果然,赵堂终于撑不住,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阁老,不是臣,不是臣,是……是……”   赵堂结结巴巴,一句话都没说利索,就听到殿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张大人,都是同僚,何必寸步不让呢?”   不知内情的诸位大臣皆是惊呼出声:“刘阁老?”   刘恒之背着手,他一步一步踱步入内,而方才还不听肃亲王的金吾卫们此刻却听了他的话,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跟在他身后的,却是另一个让众人惊讶的身影。   那是德太妃蒋雨涵。   此刻应该在盛京的刘恒之和德太妃突然出现在东安行宫,令满朝文武皆是心中大惊,他们安静下来,只敢缩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刘恒之步步向前,几乎是逼近那般,想着张节恒行去,而德太妃身穿太妃大礼服,头戴凤冠,她仪态万方,一步一步行至礼亲王身侧。   “礼王叔,这是怎么了?”   正在陪伴礼亲王的肃亲王大怒:“是你,就是你干的好事!德太妃,你谋逆犯上,谋害皇帝,你该当何罪。”   这话就如同一滴水滚入油锅,即便已经战战兢兢的朝臣们也都陆续开口,纷纷询问身边的同僚。   一时间,勤政殿再度乱成一团。   张节恒看到刘恒之出现,立即铁青了脸色,他后退一步,不再说话。   刘恒之得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便清了清嗓子:“诸位同僚,朝中近来有大事,故而礼亲王在招诸位同僚今日小朝,但你们也肯定疑惑,陛下为何未到?”   刘恒之满心都是畅快:“现在,本官来告诉你们答案,昨日陛下同贵妃一起去灵妙峰上香,结果半路却遭遇匪徒,那伙贼人足有千人,随行的金吾卫不敌,陛下同贵妃一起被人刺杀在灵妙峰。”   他没说一句,殿中就安静一分,待到最后话音落下,整个勤政殿安静如寂夜,可谓落针可闻。   刘恒之痛心疾首道:“臣得到消息,立刻进宫禀明德太妃,并星夜兼程,同德太妃娘娘一起赶来东安围场,就为了大楚的国祚。”   “陛下已去,皇位空缺,诸位同僚,你们怎么看?”   见了他跟德太妃,又听了这话,众人还有什么不懂的?   不管皇帝是怎么死的,但龙椅确实是空了出来,礼亲王招开小朝,为的就是定下继帝。   萧成煜年少登基,至今未及弱冠,他膝下空空,无一皇嗣,那么皇位只能由他的皇叔或皇弟来继承。   这还是稍显冷静的大臣的想法,另外有些同萧成煜关系尚可,也曾被萧成煜提拔宽宥过的年轻朝臣,此刻已经哭出声来。   “陛下,陛下,陛下是好皇帝,为何就,为何就……”   他们同萧成煜的理念一般无二,都是想让大楚更好,故而萧成煜的突然薨逝对他们的打击很大。   一有人哭起来,就有人跟着哭,霎时间勤政殿哭声震天。   德太妃看着他们那副虚伪的嘴脸,冷笑一声,她的笑声被哭声掩盖,无人听清。   张节恒不顾那些痛苦声,他上前一步,用老迈的身躯挡在了刘恒之面前。   “刘恒之,你究竟要什么?”张节恒厉声痛斥,“你也曾是陛下的老师,教导他长大,你为何就干联合蒋氏一族,谋逆犯上,刺王杀驾,你是何居心?”   这话成功让痛哭的朝臣们缓了缓神,他们使劲擦干脸上的来,心神再度落到这两位肱股之臣身上。   而此刻,刘恒之被张节恒如此怒斥,却面不改色,他脸上挂着得意的笑,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我不喜欢,有老东西踩在我头上,”刘恒之扫了张节恒一眼,“仅此而已。”   张节恒气得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此刻,无人再去在意萧成煜的死因,也无暇在意了,因为金吾卫蜂拥而入,把整个勤政殿为得水泄不通。   德太妃转过身,一步步走上御阶,站到大殿最高处。   她昂首挺胸,淡淡道:“陛下龙御上宾,国祚空虚,而今顺郡王束发已成,文武双全,深得先帝喜爱,本宫以为,大楚国祚为重,请立顺郡王登基为帝,开创大楚盛世繁华。”   她顿了顿,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最后轻蔑地看了一眼张节恒和礼亲王。   “同意推举顺郡王登基为帝的,可站出一步,”德太妃勾唇角,“让本宫看一看你们的忠心。”   她话音落下,殿中安静片刻,然而也不过喘息之间,便有赵堂和另一名朝臣出列。   勤政殿安静无声,只有几不可查的时抽气声和脚步声,一刻之后,殿中同意让顺郡王登基为帝的便有六人之多。   德太妃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厉声道:“怎么,你们是想看龙椅空虚,国无圣君不成?你们存的是什么心?”   此时,江世愚出列,彬彬有礼同德太妃行礼:“娘娘,按大楚律,帝崩无嗣,以德位之,顺郡王年少轻慢,秉性纯良,不宜位主太极,臣以为,由肃王爷主位天下,不知娘娘以为如何?” 第86章   江世愚一直都算是孤臣,他年纪轻轻,文采斐然,曾经也是盛京声名显赫的贵公子。   后来当了官却渐渐沉寂,一直到萧成煜登基为帝才把他从翰林院点拨至礼部。   作为礼部侍郎,此刻由他说这话虽有僭越,但并非毫无道理。   若萧成煜当真薨逝,那不仅顺郡王有继承大统的可能,肃亲王其实也有。   礼亲王年纪渐长,且身体不丰,又从未参政,自不可能继皇帝位,但肃亲王不同,他文治武功都不错,甚且身强体壮,年纪也轻,实在是最合适的人选。   故而江世愚这话一出口,众人的目光就看向了肃亲王。   肃亲王:“……”   自己这大外甥,这一次不是要搞蒋家,是专门来坑自己的吧?   但此时众目睽睽,肃亲王既不能高兴,也不能胆怯,他甚至不能发表自己的意见,只能委屈缩在礼亲王身后,低下头一声不吭。   他是性子鲁莽,他又不傻,才不会着了江世愚的道。   然而他此刻不出来反驳,却已经算是默认了。   故而,朝堂上下不约而同议论起来。   支持顺郡王的少数几人细数肃亲王曾经干过的“好事”,而不愿意支持顺郡王的大多数则开始说蒋氏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大家全部都忽视了顺郡王,能不能当皇帝,要不要当皇帝,本来也不是他一个胆小懦弱的小皇子说的算的。   勤政殿里这么一闹,德太妃的脸就有些挂不住,她沉下脸来,眉宇之间皆是戾气。   “住嘴!”   她怒斥一声,太妃娘娘的气势尽显:“朝堂之上,怎了闹成乱世,成何体统?”   若是以往,她的怒斥定会震慑不少的官员,但此刻,涉及国祚大事,满朝文武自都不肯轻易妥协,德太妃话音落下,白数白阁老便上前一步,吊眼一扫,看向了刘恒之。   “德太妃娘娘,刘阁老,顺郡王殿下还未当上皇帝呢,朝堂之上,怎么竟是德太妃娘娘当家做主?要做主,也得是顺郡王做主才是,两位为何不把顺郡王一起请来?”白数的吊眼又一扫,“在场这么多国之栋梁一起商议国祚大事,事关顺郡王的后半生,郡王殿下为何不亲来?”   德太妃面色骤变。   她难道不想带萧成烨一起来?但昨夜她跟刘恒之一起暗中敢来东安围场,却联系不上他们暗查在东安行宫的人,故而即便他们派人潜入东安行,却也扑了个空,他们根本就没找到萧成烨的身影。   至于顺郡王殿下去了哪里,宫人们一问三不知,没人知道他身在何处。   德太妃本就忧心儿子,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被白数一问,她火气上涌,立即便厉声训斥。   “白阁老,你太放肆了,本宫是先帝亲封的正二品德妃,也是先帝遗诏亲封的从一品德太妃,怎么本宫代表不了自己的亲儿子,无法替儿子争取本该属于他的皇位?”   白数哈哈大笑起来。   “本该属于他?娘娘怕不是忘了先帝遗诏,那是陛下亲笔所写,可没封顺郡王为皇太弟。”   白数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肃亲王,掷地有声:“娘娘说皇位本该属于顺郡王,那是否也本该属于礼亲王、肃亲王甚至端亲王?”   这话再度刺激了德太妃,这一次她不顾刘恒之劝阻,就那么高傲地站在御阶上,她依旧端着世家大族嫡女的架子,高高在上看着满朝文武。   “金吾卫在场,你们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德太妃一字一顿,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郡王殿下一向亲切有加,爱民如子,他一定不会亏待愿意支持他的人。“   此话一出,就是明晃晃的逼宫了。   白数目的达成,笑着退下,这一次换张节恒上前一步,淡淡看向刘恒之。   “刘大人,咱们一起在朝围观三十载,深受皇恩,而今你竟助纣为孽,协助蒋氏逼供篡位,你该当何罪?”   刘恒之见已经撕破了脸,他也冷笑一声,轻蔑地看向了张节恒。   “张大人,你年纪太大了,已经有些不思进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亘古不变,”刘恒之看向在场众人,“诸位同僚都听到了太妃娘娘的话,只要你们真心支持顺郡王,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听了他的话,到底有人动了心。   一些为官十数年却一直政绩平平,无法升迁的官员站出来,对德太妃长躬一礼:“臣支持顺郡王殿下。”   算上最开始的那六人,再加上后来出列的这八人,一下便有了十数人之多,德太妃缓缓勾起唇角,自觉胜券在握,心情大好。   “待到皇儿登基为帝,本宫自会给你们谋得锦绣前程,其他不识抬举的……”德太妃吊着话音,冷冷道,“那也别怪本宫不客气了。”   在朝为官者,虽多有为容华锦绣,飞黄腾达者,但大多也是苦学数年,被先生教导长大,他们心中还有家国天下,也有百姓民生。   他们不是不支持顺郡王,是不能把朝廷交到蒋氏手中。   一旦顺郡王登基,德太妃临朝听政,那朝堂便会成为蒋氏的木偶,即便是宗亲,也难同蒋氏抗衡。   他们不愿看到大楚刚刚有重复繁荣的机会,便被一脚踩灭,整个大楚成为蒋氏谋取私利,荣华富贵的工具。   读书人,气节最重要。   故而即便德太妃威逼利诱,刘恒之循循善诱,心中只要正义不灭的官员,都没有向蒋氏低头。   他们沉默着,无声地反抗着。   就在此刻,张节恒向前一步,微微躬身,道:“臣,不愿。”   随着他的话,陆续有官员站到了他的身后,口里皆言:“臣,不愿。”   他们都不愿意支持蒋氏,也不想让顺郡王当皇帝。   一时间,刚刚缩着脑袋不说话的朝臣们却如同清晨惊醒,他们迟疑着,犹豫着,最终还是挪到了张节恒的身后,同志同道合的同僚们站到了一起。   “臣,不愿。”   就在这热烈的抵抗里,德太妃的面色再度沉了下来。   即便有金吾卫重兵把守,有飞黄腾达的利益在前,这些冥顽不灵的老道学们依旧不肯支持她的儿子,不肯同他们蒋氏低头。   疯了吧?他们疯了不成?   德太妃终于忍不住,她看了一眼刘恒之,见他也眉头紧蹙,终于按捺不住脾气。   此刻张节恒的身后已经站成一排长龙,那条长龙蜿蜒而行,好似大楚的国脉。   那是不灭的灯火。   德太妃大手一挥,厉声道:“金吾卫,把这些乱党捉拿下狱,本宫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命硬还是本宫的鞭子硬。”   她此话一出口,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勤政殿里陡然一静,加入张节恒之列的朝臣们虽也有胆小怕事的,但此刻身边都是一脸愤怒的同僚,他们竟也安下心来。   为了大楚,为了百姓,为了明天,死又能怎么样呢?   到时候名留青史,也算不泯灭祖先教诲。   朝臣们皆是一脸正义,他们就挺直腰背站在殿上,没有人往后看,也没有人退缩。   他们都有骨气。   德太妃本来自觉出了气,她好整以暇看着堂下,等着那些柔弱的官员被金吾卫拖在地上,狼狈不堪同她求饶。   可片刻过去,勤政殿上依旧安静无声。   朝臣们无人动,而金吾卫也无人动。   德太妃心中一抖,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金吾卫千户邓培元。   “邓千户,你怎么不听本宫调令?”   而邓培元如同高山一般,他坚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应话。   德太妃终于觉得事有蹊跷,她下意识看向刘恒之,却见他如同见鬼了一般,往右侧偏殿看去。   德太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来者身穿玄色礼服,头戴通天冠,脚踩朱履,他身材高大挺拔,面容威仪,正是已经被人暗杀死去的萧成煜。   萧成煜一步步踏入勤政殿,他看都不看台上的几个跳梁小丑,只对刚一看到他就泪流满面的朝臣道:“诸位爱卿辛苦了。”   有的朝臣年纪大了,今日经历了如此多的变故,这会儿已是气力不济,萧成煜出现的那一刻,他们才觉得前路谈吐,国朝有生,故而再也支撑不住,纷纷坐倒在地。   萧成煜自然不会让老臣就这么坐在冰冷的大殿上。   他一步步前行,让刘恒之和德太妃等人不自觉后退,萧成煜却不理他们,只对金吾卫道:“去给老大人们搬椅子。”   方才似乎聋了的邓培元此刻却精神百倍,他高声道:“是!臣遵旨。”   于是,寂静的朝堂重新恢复生机。   德太妃此刻已经不自觉退下了御阶,萧成煜登上御阶,他衣摆一甩,便稳稳坐在龙椅上。   萧成煜目光明亮有神,他的目光在在场所有人面上扫过,最终落到了两位皇叔和张节恒身上:“礼王叔、肃王叔,张阁老、白阁老、韩阁老,诸位爱卿今日辛苦,昨日蒋氏趁朕去灵妙寺上香之际,勾结韩成谋反,意图刺杀朕于荒山,不过朕早有预料,故而未遭意外。”   在场朝臣,除了刘恒之和德太妃,皆跪下聆听萧成煜的圣谕。   萧成煜看着张节恒身后的乌泱泱一片的朝臣,满意笑笑。   他道:“蒋氏勾连文武官员意图谋反篡位,刺杀皇帝,所行谋逆重罪不容饶恕,刘恒之、韩成助纣为孽,勾结叛党,逼宫夺位亦不可饶恕,其余叛党朕已知晓名录,之后会由三法司及锦衣卫共同协办,捉拿叛党,以儆效尤。”   萧成煜全程没提顺郡王,他也不去看德太妃苍白的面色,他大手一挥,对郑培元道:“郑千户,把谋逆罪臣都待下去,主谋贯入诏狱,其他人等收监大理寺大牢。”   金吾卫上了前来,把以德太妃和刘恒之为首的叛党官员一一捂住嘴,直接拖了下去。   德太妃还想挣扎咒骂,可无法抵抗高大的金吾卫,只能被无力拖走。   等到乱臣贼子都被带了下去,萧成煜才看向在场众臣。   他微微一笑,淡定自若道:“诸位爱卿光明磊落,于国有功,朕要感谢诸位不畏强权,秉公职守,守正顺心。”   “大楚能有今日,全赖爱卿们鼎力国祚,朕以为大楚未来会全是坦途,还望诸位爱卿同朕携手,再创繁华盛世。”   萧成煜的话明亮清澈,掷地有声。   文武百官皆是心中激荡,躬身行礼:“臣,谨遵圣谕。”   ————   因蒋氏行逆之事,之后的几日萧成煜都异常忙碌。   蒋氏谋逆牵连的朝臣多达十数人,韩成供述的名录果然不全,当日朝堂上站出来支持萧成烨的那六人又陆续供述,接连供述出十余人来。   萧成煜当日便直接把江世愚调任刑部侍郎,让他跟李敢、锦衣卫指挥使冯斌、以及三位阁老一起督办此案。   江世愚于刑名上破有天分,这惊天大案一到他手就立即有了眉目。   他把所有涉案官员单独审问,用高超的提审手段审问出不少细节,又通过这些细节去审问其他犯人,这样连环审问之下,所有的案情逐渐清晰明了。   早在两年之前,先帝有意要封萧成煜为太子时,蒋氏就开始动作。蒋氏如今已经开始没落,声望不再,故而才寄希望于外戚之势。   但除了蒋氏,几乎人人都只看好大皇子。   一开始他们不敢声张,只敢一一游说清溪书院教导出来的学生,这些学生官职不高,但因年轻仕途顺畅,反而对朝廷有所向往。   在反复游说之下,只有两三人意动。   有一就有二。   通过这两三人在朝中活动,渐渐就有了后面的人,本案涉及正二品阁臣一名,正二品金吾卫都督佥事一名,金吾卫千户两名,正四品六部堂官三名,翰林院学士两名,正七品监察御史一名。   除此之外,皆是京中的流官。   但这些人都是老资历,在京中颇有脸面,同京中各世家都有关系,故而他们的消息灵通,行动更为便捷。   所有人加起来,共有文武朝臣共计十六人。   以及后宫中的德太妃娘娘以及和嫔蒋莲清,本案究竟有没有牵扯顺郡王,顺郡王又是否知情,江世愚倒是查得很清楚,根据所有罪臣的口供和书信往来,他们都只同蒋氏的族长单独联系,几乎没有一封书信提及顺郡王。   仿佛他们不是替顺郡王谋反。   萧成煜看到那一箱子证据都气笑了:“这蒋家倒是厉害,替顺郡王谋反,结果顺郡王自己不知情,帮着一起谋反的罪臣们也不关心顺郡王,只关心罪妃和蒋雨岑,倒是古今稀奇事。”   皇帝陛下在这里调侃,堂下站着的朝臣却不敢附和,萧成煜自也不需要他们附和。   他调侃完,便回过身,一脸冷酷道:“让冯斌亲率一营锦衣卫,直接去清溪捉拿蒋氏一族,男女老少一个不漏,家中二十之下的家仆直接发卖,心腹们一起缉拿,让清溪县令带着户籍跟着一起去,请清溪王、程两家的家主一起过去认人,一个人都不许认错,一个人都不能放跑。”   “另让李敢率一营奉天军,缉拿蒋氏族长母族,妻族,其三族皆下狱。”   这话说得实在冷酷,可蒋氏谋反犯上,此举甚至是皇恩浩荡。   张节恒等人立即下跪行礼:“是,臣遵旨。”   “其余犯官,朕早有定夺,按此执行便是。”   张节恒又道:“是。”   萧成煜便亲自扶起张节恒,面色稍霁,他叹了口气:“这十日辛苦先生了。”   这十日来张节恒日夜辛劳,一日只睡两个时辰,熬得老头面色发白,一脸苍老,猛然听到这一句先生,令张节恒心生感动,简直是热泪盈眶。   “陛下,都是臣应该做的。”   萧成煜却说:“先生,这天下没什么应不应该的,许多事,做了是情分,不做也不是本分。”   萧成煜扶着张节恒坐下,温言道:“朕同先生之间,仅会有情分。”   张节恒哽咽一声,终是没再说感恩的话。   萧成煜安排好这些,便道:“再辛苦几日,把此案暂时结案,朕再陪先生去东安围场赏景。”   张节恒满脸动容:“好,好,臣遵旨。”   等到众人都退下,江世愚才上前一步:“陛下,顺郡王没有替蒋氏和罪妃求情,他自请出宫开府,分府而居,不给陛下添麻烦。”   江世愚会主动提及顺郡王,是因他尚不知萧成煜对顺郡王的态度。   萧成煜淡淡笑了。   “二弟为人纯孝,最是孝顺父皇和母后,他之前已经同朕求过,说想出宫开府,在府中设佛堂,替父皇和母后祈福。”   江世愚聪慧至极,立即就明白皇帝同顺郡王通过气,顺郡王也早就向皇帝投诚,故而顺郡王要如何安排,皇帝自有了定论。   这是人家兄弟之间的家事,江世愚便立即道:“是,臣明白,稍后臣会通传文渊阁,让几位阁老安排顺郡王出宫开府事宜。”   萧成煜点点头,把这事说得轻描淡写,似全不在意。   此刻沈轻稚正在看宫里送来的口供。   口供由简义的心腹亲自送来,一来直接按照年九福的吩咐送来贵妃娘娘跟前。   这位贵妃娘娘当真了不得,陛下登基至今也不过才三月,她便从昭仪升为贵妃,甚至护驾有功,如今皇恩不断,荣宠不衰,以后的前程更是难以捉摸。   这滔天的富贵和权柄,谁不会心动呢?   那姓孙的中监心里难免艳羡,但他面上却平静无波,紧张地躬着身,等贵妃娘娘一一看阅。   端看贵妃娘娘穿了一身金银秀滚边的大袖袄裙,衣裙上的牡丹花花开争艳,蜿蜒婀娜的花朵缤纷肆意,衬得她那张芙蓉面娇艳绮丽,如春日花儿一般美丽。   同这身精致的袄裙相比,沈轻稚面上却并没上浓妆,她素着那张莹莹白皙的脸蛋,只在唇上点了一抹朱色。   在缤纷浓郁里,却又有素雅高洁。   沈轻稚可不知这中监还有闲心羡慕自己荣华富贵,她正认真看手中的折子。   这折子是简义亲笔写的,而他审问的就是被李巧儿供述出的李念和清舟。   行宫的消息一但被封锁,是根本送不进宫里去的,故而宫中无人知晓李巧儿已经亡故,李念一被缉拿,就如同竹筒倒豆子那般,把所有的事情都供述出来。   据她所说,她跟李巧儿的主要职责就是打探皇帝行踪,若是能更进一步,李巧儿能进入御书房伺候笔墨,那么能打听到朝政大事也是好的。   不过萧成煜这人太过机敏,就连他的亲生母亲都不能随意进出乾元宫,满后宫中,只有太后和贵妃能进入萧成煜自己的寝宫。   故而李巧儿入宫这四年,除了杀了一个小黄门其他的事都还没来得及做,而李念则比她强一些,她入宫年头更长,弘治帝早年刚入宫时身体不丰,太后也时常生病,尚宫局还没有瑞澜死死盯着,她倒是能送出去不少消息。   可那些消息都如同石沉大海,听不见回音,更无人告知她后续要如何做。   日子久了李念的心也渐渐淡了。   她在大楚生活了太久,久到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楚人,甚至动了在大楚后宫养老的念头,只可惜她没能在大楚养老,她也不知是自己早年做的那一件事败露行迹,才让她被识破身份。   多年的探子身份让她疲惫,她不是李巧儿那种满心向往的年轻人,她已经老了,活得也够久了,她曾为大夏尽心尽力,也为大楚在长信宫服役多年,她不觉得自己欠了谁,也不觉得自己于心有愧。   她只是厌倦了。   故而没等简义用刑,她就把自己这么多年做的桩桩件件都说了,然后才道:“宫里除了我,还有其他人,这个你们也知道,但我不能说他们是谁。”   “我可以背弃自己,但不能背弃同党,”李念很平静,她对简义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宫里还有四人。”   这话说完,李念狠狠一咬,便咬破了藏在嘴里的毒药,当即便毒发身亡。   线索便从她这里中断了。   若非沈轻稚后面从李巧儿问到了清舟姑姑,简义的这封结案折子恐怕要等他们回到盛京才能呈递。   简义审问的第二个人是清舟,另外还有三名跟清舟和李念都有所关联的黄门。   清舟可没有李念那么“好说话”,简义费了好大功夫,整整在慎刑司泡了两日,把清舟熬得只剩一口气,她才招供。   清舟比李念年轻许多,她也不过三十几许的年纪,在尚宫局的仓库待了两年,这两年,刚好轮到她掌管药材。   她是个极为细心的人。   故而在国孝时,她在坤和宫支取的药材里分析出些许端倪,她当时可以肯定,皇后换了药方。   要知道若非身体有变故,太医院一般不会大改药方,他们开的都是平安方,□□为主,讲究的是细细调养,皇后突然换药方,这让清舟动了心思。   故而一场长达十几日的筹谋便开始了。   她比李念入宫晚,却比她更有权柄,宫里的暗探她知道的更多一些,故而调动起人来更得心应手。   加之她掌管药库虽只有两年,却暗中寻了不少得用的药物,她不多偷,就一点一点挪用,经年累月下来,也做得悄无声息。   针对皇后的寒毒,她信心筹谋打听,终于知道要用寒冰草来激发寒毒,故而她偷的就是寒冰草。   不用多,就她偷的那一钱,足够要了皇后的命。   为了这一次行动,她把所手的手下都调派出去,趁着国丧日的混乱,终于完成了这一次的完美刺杀。   正带她在仓库门口等听消息的时候,却传来了噩耗,皇后虽中了毒,但因为沈奉仪机敏,她只喝了一口,而且换了药之后寒冰草对皇后的毒性减弱,那一口不仅没能让皇后丧命,甚至可以助她养好身体。   而她安排潜入坤和宫的探子,全部折损在了坤和宫。   就连被她当成暗棋,一心都是荣华富贵,对皇后没多少忠心的摇光姑姑也一并被从皇后身边拔除。   这一次的刺杀失败,对于清舟是巨大的打击。   自此之后,她便偃旗息鼓,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时机。   一晃就到了八月,皇帝要去行宫,似乎又到了她可以大展拳脚的时候。   可这一次,苍天再也没能眷顾她。   她等来的不是喜讯,而是慎刑司的简义。   当简义淡笑着看向她的时候,清舟简直痛苦至极。   她一生要强,可这一生却一事无成,什么都没有替大夏办到。   她白来这一遭了。 第87章   根据清舟的供词,大部分的手下都在刺杀皇后的那一次折损,剩下的就是在她看来屁用没有,什么都不知的李念和李巧儿。   清舟自己心里很清楚,宫里知道她身份的,大多都死在了那时,故而能供述出她的只有李念或者李巧儿。   李巧儿她不熟悉,基本上没有接触过,倒是李念她认识许多年,知道她没什么忠心,肯定是她供出的自己。   明白这些,清舟便也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能说什么。   可慎刑司的手段实在太可怕了,即便心智坚定如她,最后也抵抗不住,陆续吐露实情。   简义最后问的是,宫里还有几个同党。   当时李念说的是四个,李念一直也以为是自己早年的事露出马脚,故而在她的认为里,李巧儿、清舟和另外两个人都还是安全的。   她没有暴露任何一个,干脆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清舟比李念聪明得多,她一下便猜到了前因后果,也知道肯定是这些人手脚不干净被人抓住,这才供出了她,事已至此,她只求速死,大楚的皇帝也不会让她苟且偷生。   清舟把自己知道的都挨个供出来,就剩下最后两个隐藏在长信宫的人物。   这一次,清舟犹豫了。   简义见她犹豫,便知她不是会为了别人让自己痛苦不堪的人,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不会拿命来套话。   简义只告诉她:“你若说出这两人的线索,我可以让你不那么痛苦地死去。”   这一句话,说动了清舟。   清舟最后说:“这两个人,有一个跟李巧儿一样,另一个则是看守宣武门的中监,至于是谁,你们自己去查吧。”   简义跟在萧成煜身边多年,最知道萧成煜的性子,故而没有再对清舟用刑,只把她关押在牢里,一面排查线索,一面给皇帝陛下禀报案情。   这也是现在沈轻稚得到的全部供词,最后一页是简义的稍做侦查后的结论。   沈轻稚看了看孙中监,又点了点那证词,才对戚小秋道:“宫里的黄门,简公公大多都见过,也都熟识,故而宣武门的那个中监,简公公很快就找到了人选,已经开始刑讯。”   “至于另一个宫人,清舟只说同李巧儿是一样的人,那么这就有三种解释了。”   “第一就是如同简公公这般,调查李巧儿的同乡,查与她同一年从同一道入宫的宫女,在这些人中暗中调查。”   “第二,则是调查样貌带有西域特征的宫人,这种宫人宫里并不多,很快就能查出,简公公也查了。”   “第三,就是跟李巧儿一样身份的人,也只有成为陛下的嫔妃,才更可能刺探国情,但这几个人,简公公却不敢随意捉拿。”   剩下的三人毕竟是皇帝的妃嫔,简公公没得圣谕,不能私下捉拿审讯。   这是宫规。   所以这封折子递交到了行宫,为的就是请皇帝陛下定夺。   戚小秋看沈轻稚面色淡淡,气定神闲,便道:“娘娘有所想法?”   沈轻稚闭了闭眼睛,把这些年的过往重新回忆一遍,最终还是把记忆定格在了那一日生日宴。   王夏音虽然嫉妒她得盛宠,话语之间总是咄咄逼人,但她是瑞澜的外甥女,是戚小秋的姻亲,她若是被换了人,那戚小秋和瑞澜不可能看不出来。   而且,她也发现,夏国的探子选的都是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李巧儿虽有家有室,却是被人中途换过,而且当时原主所在的村子只有她一人入宫,没有人认识她,她才能冒名顶替成功。   像王夏音这般在宫里有姻亲的,一来还好几个,是不太可能被当成目标替换。   王夏音的可能几乎为无。   那么只剩下纪黎黎和赵媛儿了。   沈轻稚现在还能回忆起赵媛儿跟她说过的话,也能想起偶遇纪黎黎的那几次,最后彻底影响她判断的,就是那一日生日宴上,王夏音突然说宫里要进新人。   她一个下三位的小主,不太可能知道前朝动向,当时沈轻稚便猜测是有人告诉她的,王夏音做事不过脑子,自然会被人利用,那么利用她的那个人肯定同王夏音很亲近。   以至于王夏音很听她的话。   沈轻稚缓缓闭上双眼,她回忆当时在场众人的一举一动,当王夏音说完那话的时候,她下意识向一个人看了一眼。   沈轻稚猛地睁开眼睛。   那个人是纪黎黎。   但光凭这一个眼神,沈轻稚无法确定,但无论是碧云宫同御膳房的纠纷,还是之后纪黎黎独自去御膳房,又恰好被沈轻稚看到。   这一连串的故事,都让沈轻稚对她没那么信任。   但她无法在纪黎黎和赵媛儿之间判断,她私心想要相信赵媛儿,却也明白这是家国大事,不能以感情来评判,故而她沉思许久,才道:“让喜子去一趟畅春芳景,问一问陛下是否有空,我要求见陛下。”   贵妃娘娘说要见,陛下什么时候都有空。   故而当朝臣都等在见春轩外,等着萧成煜召见的时候,就瞧见多公公一路小跑,颠颠进了轩内。   不多时,年九福就伺候着萧成煜出了见春轩。   萧成煜面上带笑,显得颇为和气,最要紧的是他没有往朝臣这边瞧一眼,直接拐入回廊,往畅春芳景行去。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有人问:“多公公,陛下可还要召见臣公?”   小多子特别客气,他笑眯眯道:“方才芙蓉园来了信,说娘娘有事要谈,故而陛下先行过去。”   他一边说,一边招呼小黄门:“伺候好大人们,可别怠慢了,诸位大人,小的去去就回,若是陛下不得空,小的再来通传。”   一这么说着,一溜烟走了。   在他身后,几位近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有个常年做外官的官员问:“杨大人,这说的是哪位娘娘?”   陛下这么冷的性子,居然娘娘一句话就叫回宫去,谁听了不说一句厉害。   那位杨大人便瞥了他一眼,一脸得难以置信:“宫里还有哪位娘娘?”   他伸出手,往天上指了指:“宫里以后,估摸着就只能有一位娘娘了。”   那外官想了半天,才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贵妃娘娘,是我愚钝,是我愚钝!”   “也就贵妃娘娘,能让陛下这般上心了。”   另一边,已经来到畅春芳景的贵妃娘娘自不知道朝臣们的议论,她被宫人迎进了畅春芳景,椅子还没坐热乎,就听到很熟悉的低沉嗓音。   “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可是有事?”   沈轻稚抬起头,脸上不自觉便有了笑容,她站起身来,上门口迎他:“陛下真是的,臣妾只能有事才登陛下的门?”   萧成煜被她挽住胳膊,便脚步一转,陪着她慢慢往后院行去。   他也跟着打趣:“好好好,贵妃娘娘一定是想念朕,这一时半刻都等不了,特地来看望朕的。”   沈轻稚这几日已经习惯了这般黏糊,她轻轻哼了一声,却道:“确实是有正事的。”   她把折子呈给萧成煜,让他先看完,然后便把自己的推论说了一遍,最后道:“陛下,我是在坤和宫认识的赵媛儿,后来数月,都同她关系亲近,在我心里,她并非坏人。”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知她究竟是什么底细,就如同李巧儿那般,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人。”   萧成煜安静听她说,末了道:“你的意思是,如何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让探子自投罗网?”   沈轻稚眼睛一亮。   “陛下英明神武,真是大楚之幸。”   萧成煜不去听她这马屁,他道:“这事好办,也不好办。”   “不好办在于需要时间,好办在于一定会有结果。”   沈轻稚眨眨眼睛,她仰头看向萧成煜:“陛下当真能办到?”   萧成煜笑了。   他低下头,轻轻碰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碰的沈轻稚娇嗔一声,捂住了额头瞪他:“陛下!”   萧成煜笑着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直把沈轻稚说得面红耳赤,才道:“贵妃娘娘,小的替娘娘了却心事,娘娘可要答应小的,事成之后,必要重谢。”   沈轻稚咬牙切齿:“陛下,您的这个谢礼也太重了。”   萧成煜搂着她笑了起来。   “不重,不重,”萧成煜逗她,“对贵妃娘娘来说,当真是轻而易举。”   沈轻稚耳朵更红,这一次却没有吭声。   两日之后,已经被封宫不得出的王夏音、纪黎黎和赵媛儿被突然闯入的慎刑司宫人吓蒙了。   她们被捂住口鼻,分别带入了慎刑司地牢中。   然而进了地牢之后,她们被单独关入一处幽深狭窄的监牢,监牢里只有一道缝隙一般的窄窗,除此之外,就再无一点亮光。   当地牢的门被关上,她们便只能独自一人留在幽暗的牢室里。   第一日,她们还觉得没那么害怕,但到了第二日,她们才意识到这地牢有多恐怖。   耳畔总有幽幽的哭泣声,每当深夜,地牢寂灭无光时,那哭声就会回响在耳畔。   呜呜咽咽,凄凄惨惨,渗人至极。   慎刑司没有对她们用刑,也没有虐待他们,一日三餐虽然不多,只勉强不饿死,但也有饭吃。   最煎熬的是心。   就这么熬了两日,最胆小的赵媛儿竟是精神最好的,另外两人间,无论是纪黎黎还是王夏音都恹恹缩在角落,一直在瑟瑟发抖。   到了第三日,送饭的宫人分别给三人送了三封信。   赵媛儿打开信,只见上面是熟悉的字迹,那字写着:我知道你的心。   末尾落了沈轻稚的贵妃印。   她们仨独自一人被关在牢房里,不知道旁人是什么情形,也不知还有两人跟自己一样,也在经受着煎熬。   她们更不知,自己受到的信是一模一样的。   但收到信的三人,在经历了三日幽闭后的三人,反应却大不相同。   赵媛儿本就没那么害怕,此刻看到这信竟是喜极而泣,而另外两人的情形便糟糕了。   之后两日,赵媛儿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一点都不发愁,而纪黎黎则已经三日未曾入眠,她不停在牢房里转悠,头发抓掉了一把又一把。   王夏音也有些慌张,但比纪黎黎要好一些,只不过她越发没有胃口,最后经是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一晃,五日过去了。   等到了第五日,简义分别去了她们各自的牢房。   看着面前样貌不一的三人,简义只淡淡道:“自己说说,自己都做了什么错事。”   “之前不用刑,是为了让你们自己开口,现在,给你们这个机会。”   最终,赵媛儿问心无愧,直接被放回碧云宫,而纪黎黎供述出自己的探子身份,供述自己这几年都做了什么错事。   王夏音纯属是自己吓唬的自己。   她曾在春景苑欺负过沈轻稚,后来又同她不对付,故而她以为是沈轻稚当了贵妃要拿她出气,才有了这几日的遭难。   听到她的话,简义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这一场审讯结束,无论是夏国的刺探案还是蒋氏谋逆案,都已进入尾声,就剩最后的判决了。   一晃就到了十月初。   这一日,圣驾回銮。   ————   这一趟东安围场之行,萧成煜和沈轻稚都收获颇丰,萧成煜接连拔除宫中的两股叛党,而沈轻稚则屡次建功,从宁嫔迅速升至贵妃。   自然这只是外人看到的,对于两人来说,他们觉得最为珍贵的是对彼此的坦诚。   两个人惺惺相惜,珍重彼此,那种彼此信任的感觉,让一直孤独的她们都觉得身上轻松许多。   那是无法对外人言说的幸福。   回宫之后,萧成煜便开始忙碌的扫清叛党之事,加之天气转冷,冬雪将至,年关底下的皇帝陛下是一日不得歇的。   而沈轻稚则率领简义等人,开始肃清宫中诸人,每一个人的身份户籍都重新核实,就在这样严密的审查之下,又有数名曾犯过事的宫人被搜出。   不过沈轻稚很知道宫里最需要的就是稳定,故而在搜查的一月之后,于十一月停止了搜查。   宫中刚安静没几日,转头就开始准备今年的新岁。   沈轻稚新封贵妃,宫里大小事宜都由她处置,贤妃娘娘甩手掌柜,万事不管,张妙歆身体依旧时好时坏,想管没法管。   而蒋莲清因牵扯蒋氏谋逆案,已经下了诏狱,如今是生是死,宫里众人都不得知,只知道她被贬为庶人,打入诏狱,就彻底从宫中众人的目光里消失。   而德太妃作为先帝妃嫔,因其谋反,萧成煜便褫夺其所有封号,令其自尽。   蒋家的人彻底消失在长信宫里,却令长信宫的气氛活泼不少,宫里人少了些,却并不沉寂,沈轻稚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气氛。   四位嫔娘娘中,冯盈不会管事,自然不敢帮忙,最后沈轻稚直接请了刚入宫没多久的惠嫔王颜卿。   她们这一批新入宫的宫妃,都不是为了给皇帝当妃嫔而来,每个人都有自己任务,故而她们过得都很自在,同沈轻稚等人的关系也极好。   帝妃二人刚回宫时,萧成煜就下了圣旨,道以后要专心政事,不再广开后宫,除宫女到了年岁出宫,需要重新采选宫女,不再采选妃嫔。   而敬事房每日呈递的绿头牌也直接撤掉,故而往日里不是他去景玉宫住,就是沈轻稚去乾元宫伴驾,两个人已如夫妻那般生活。   萧成煜刚杀了一批叛党,又捉拿了不少贪官,故而如今朝堂之上再无人因他年轻而轻慢,朝臣都战战兢兢,万事都等萧成煜定夺。   对于皇帝喜欢哪位妃嫔,要如何生活,以后要如何行事,不是他们可以质疑的。   如今这位圣上,跟先帝迥然不同,他先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没人可以劝阻。   除了贵妃娘娘。   认识到这一点后,满朝文武更是没人敢提一句,就连礼部那些老学究都不敢说什么让皇帝开枝散叶的蠢话,主要是帝妃二人都很年轻,刚刚成婚不久,现在他们若是不长眼胡乱说话,那是不是在质疑什么?   故而萧成煜的数道本该引起风浪的圣旨,就这么平静地颁布下去,没有任何人质疑,因为无人敢质疑。   皇帝和贵妃感情和睦,倒是令宫里的众人都松了口气,四位嫔娘娘也并不争宠,反而更喜欢同沈轻稚玩,这让宫人更是轻松不少。   在这片和和气气的气氛里,冬至悄然而至。   冬至是大节,每一年的冬至都要祭天祭祖,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今年的冬至节同去年自是不同的,站在祭台前的人换成萧成煜和沈轻稚,先帝殡天,太后养病,这宫里新人换旧人,已经由年轻的新面孔取代了就朝廷。   在忙过冬至之后,萧成煜跟沈轻稚才能歇两日。   两个人也不拘要做什么,或是一起安静读书,亦或者品茶下棋,煮酒赏雪,日子越是平淡,幸福的滋味却越发醇厚。   那是夫妻相和,灵魂相伴的美妙。   两个人就这么慵懒地在乾元宫玩了两日,直到第三日,年九福匆匆从外面进来,满脸喜气地惊扰了正在一起修剪花木的萧成煜和沈轻稚。   萧成煜直起身来,放下手中的剪刀,问:“什么事?”   年九福看看他,又看了看笑意盈盈的贵妃娘娘,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   “陛下,娘娘,太后娘娘身体康复,正准备从玉泉山庄回京,陪陛下和娘娘一起过年节。”   萧成煜先是愣了愣,旋即便道:“当真?”   年九福这才把折子呈上来:“陛下,跟随太后娘娘的家书一起送来的,还有太医院的脉案,太后娘娘在玉泉山庄修养颇佳,不过五月就已经好全,太医院两位院副在再三权衡之下,还是认为太后娘娘可以启程回京,故而太后娘娘才给陛下写了一封家书。”   萧成煜猛地看向沈轻稚,沈轻稚也不由湿了眼眶,她握住萧成煜动手,道:“陛下,这是好事,娘娘身体康健,是您孝心感动苍天,才苍天眷顾,您得高兴才是。”   她自己的眼泪几乎都要滚落而下,却依旧取了帕子,轻轻擦了擦萧成煜脸上不自觉淌下的泪。   萧成煜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落了泪,他握住沈轻稚帮他擦拭脸颊的手,许久都不肯松开。   “轻稚,轻稚,很好。”   沈轻稚陪着他又哭又笑,好半天才道:“是,真好,真好。”   等到两人高兴过了,才去反复看那一封短短的家书。   太后娘娘很干脆,她最后直接写:过几日母后就回宫,有什么话当面再说,不急于一时。   看到这里,沈轻稚忍不住笑出声来:“娘娘的脾气怎么比以前要活泼许多?看来东安行宫养人,适宜居住。”   萧成煜便道:“待到明年夏日,咱们也过去避暑,那边有山有水,又贲临九门大营和关内道,上行下达更为通畅。”   他说着说着,又不自觉说到政事上来。   说完自己才意识到,便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手,讨饶地对沈轻稚道:“是我的错,回头罚我陪你吃辣锅子,好不好?”   沈轻稚刚要念他,见他自己主动承认错误,便忍不住笑起来:“倒是不要罚你,因为我也得说些正经事来。”   大楚的朝堂规矩,从建国伊始至今未变,每年冬至要修七日,是冬至休沐,到了过年则要再修七日,是元旦休沐,朝堂上下,人人皆会高兴过年。   这几日封朝,沈轻稚为了让萧成煜好好放松,两个人便约定只许玩乐,不许提政事,若是输了就要被对方罚一件事。   萧成煜不喜吃辣锅,沈轻稚就罚他这个,而沈轻稚则不喜做针线,若是她输了,就得再给萧成煜绣个新荷包。   沈轻稚也不知萧成煜怎么回事,就是喜欢她做的荷包,无论做成什么样子,他就会随身携带,即便上朝也不会更换。   两个人这么闹了两日,到了第三日,倒是都破了戒。   萧成煜一高兴,就忘了这茬,而沈轻稚则要说:“娘娘三五日就要回宫,慈和宫即便日日都有宫人打扫,可久未住人,到底有些沉郁之气,这几日得让宫人赶紧去把宫室重新打扫,更换花木,再把火墙烧起来,这样宫里就像样了。”   萧成煜后宫就这点人,大家都自己过自己日子,沈轻稚也不过就操心一下宫室的修葺、一年四季新衣和宫宴、祭祀等不经常举行的大宴。   故而操持这些琐事手到擒来。   既然两个人都约定此事不算做惩罚,萧成煜便道:“好,你安排便是,母后喜欢什么,你比朕清楚。”   沈轻稚应是,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六日之后,太后凤驾回銮。   萧成煜率沈贵妃及文武百官,亲至朱雀门恭迎凤驾。   在朱雀门外,太后和皇帝母子皆是眼含热泪,两人叙话许久,太后便亲切招沈贵妃至凤驾车辇上,让其陪伴自己一起入慈和宫。   沈轻稚身上穿着厚重的贵妃大礼服,而苏瑶华也是凤冠霞帔,待沈轻稚上了马车,两人不约而同便笑了起来。   沈轻稚细细去看苏瑶华的眉眼,见她确实气色极佳,人也显得精神有光,沈轻稚这才放下心来。   “娘娘能见您病好,臣妾真是感怀不已,那日听闻娘娘身体康健,陛下还落了泪,还不许臣妾告诉您呢。”   苏瑶华握住她的手,也仔细看她眉眼,见她眉眼之间皆是畅快,足见日子过得舒心,她便也放下心来。   “你是个好孩子,这半年来你扶持皇儿,肃清后宫,为皇儿出了不少力,我都记着呢,”苏瑶华笑着捏了捏她的手,“你同皇儿感情好,我最高兴。”   苏瑶华道:“谁说天家不能夫妻和睦?越是夫妻和睦,越是朝野平和,繁荣兴旺。”   她如此说着,拍了拍沈轻稚的手:“我啊,就希望你们长长久久,美满幸福。”   “这样,我们也不枉母子一场。” 第88章   回到了慈和宫,沈轻稚陪着太后进寝殿,待她去更衣,自己才去偏殿换头冠。   如今她的发冠都换成了凤冠,都是按照往年的旧例来做,故而有些沉重,沈轻稚原本叫做新的,但萧成煜却不让她着急,沈轻稚心里大抵就明白了。   两人正式在一起也不过是萧成煜登基以后,一晃半年过去,看似时间不久,但两人却不知怎的,竟如同老夫老妻那般,颇有些心有灵犀。   有些话不用细说,彼此都懂对方的深意。   沈轻稚换头冠的工夫,便有些思绪万千,待她回过神来时,已经梳妆完毕,一屋子宫人都等着她吩咐。   “娘娘可好了?”   守在外面的朝云回:“回禀娘娘,太后娘娘已经在暖阁了。”   沈轻稚这才扶着戚小秋的手出了偏殿。   此时在慈和宫,说话不太方便,沈轻稚便同朝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也没问付思悦在何处。   之后她便去了暖阁。   这会儿的苏瑶华已经换下沉重的大礼服,她只穿着家常的丝绵袄裙,颜色素净,头上只戴了一枝红宝石琉璃簪,那簪子光影明媚,却并不显得过分妖娆,只衬得她慈眉善目。   听到脚步声,她笑着往门口看来,隔着珠帘同沈轻稚慈爱一笑。   “轻稚,来,来母后身边坐。”   沈轻稚便乖巧来到她身边,恭谨坐了个椅子边,细细看起太后的脸色。   苏瑶华也不恼,就大方给她瞧,等到沈轻稚收回目光,她才道:“可安心了?”   沈轻稚羞赧笑笑:“半年不见,可是想念娘娘,虽时常有书信和脉案,但见不到娘娘的面,咱们心里总是不踏实的。”   苏瑶华握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我在玉泉山庄好吃好睡,整日里游山玩水,用药三个月后就算是大好了,但太医院严谨,又调养了两月,才终于答应让我回宫。”   沈轻稚知道,不是她想回来,是她不得不回来。   冬至她未归,有萧成煜和沈轻稚,也不算太过单薄,但年节毕竟不一样。   太后慈爱地看着她,见她眉眼里都透着笑,又想起萧成煜的那些圣谕,她不由轻轻笑出声来。   “我以前只觉得皇儿性子冷,不肯同人好好说话,对人也少有耐心,如今看来,只是那些人都不对罢了。”   “只要是他喜欢的人,那便要捧在手心里,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沈轻稚的脸儿一下子漫上红云,四周的姑姑们,但凡跟沈轻稚相熟的,都轻轻笑出声。   一时间慈和宫的气氛颇为融洽,沈轻稚小声道:“娘娘!”   太后摆摆手,道:“好了,我不说了,你们两个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你们心里明白事,那日子就过得明白。”   太后看向沈轻稚,目光微微下移,不由道:“只盼你们能有好消息,那我还能含饴弄孙,帮你们看顾一下小的。”   沈轻稚脸上好似火烧,她低着头,呐呐不语。   太后又笑了。   她抬起头,看着熟悉的慈和宫,终是道:“以前我住在坤和宫,看似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可我啊,觉得日子并不畅快。”   “现在,我再回来,却觉得宫里不一样了。”   “住了二十几年都没养出感情了,如今倒觉得像是家了。”   沈轻稚便笑道:“长信宫永远是娘娘的家。”   苏瑶华笑了笑,便同沈轻稚闲话家常起来,两个人一直说到午时,萧成煜才从外面大步而入。   待见了太后,萧成煜的眼底也有些温热,他不让自己再如少时那般哭泣,只忍住了道:“母后,见您身体康健,皇儿真是高兴极了,什么都比不上。”   太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说话,仔仔细细看了他,才欣慰地道:“你身上的乌云,都散去了。”   萧成烨一愣。   太后笑着看他,目光一如既往温柔慈爱,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是这么看着萧成煜,仿佛再看最珍贵的宝物。   这是她精心养大的明珠。   萧成煜这一次却收起了感动之情,他冲苏瑶华笑了笑,道:“因为有母后,有轻稚,所以我头上的乌云才能散去。”   苏瑶华看着他,也跟着他笑起来,暖阁里一时间暖意融融,幸福美满。   萧成煜今日特地空出了时间,过来陪伴苏瑶华,故而午膳便留在了慈和宫,同沈轻稚陪苏瑶华一起用饭。   桌上只有一家三口,也不过分拘泥,便屏退宫人,单独家人之间用了一顿饭。   席间苏瑶华给两人讲了讲玉泉山庄的样子,笑着道:“之前皇儿送我过去的时候,也不过就是简单看了看,根本没机会逛里面,那边山水相依,湖光潋滟,很是美丽。尤其是夏日时节总有凉爽微风,一改盛京的闷热,颇有些可爱野趣,不用冰都不觉得闷热。”   苏瑶华如今身体康健起来,说话也有了力气,不再如过去那般有气无力的,两人听在耳中,都觉开怀,脸上不自觉就挂了笑。   “轻稚定会喜欢那里,”苏瑶华笑着说,“等到明年,咱们便过去避暑,在那边住上一季再回京。”   沈轻稚便笑着说:“好,以后娘娘去哪里,臣妾就去哪里,臣妾要陪着娘娘。”   苏瑶华便点了点她额头:“傻丫头,你要陪着皇儿才是。”   一顿饭用完,沈轻稚和萧成煜彻底放下心来。   因为苏瑶华饭量比以前多了不少,也能荤素搭配着吃,能吃是福,故而两人这次才算安心。   待用完了饭,苏瑶华就轰他们回去各自忙,等到两人在明间同她告退,她才看向萧成煜。   “待到过完了上元节,我也还会再宫里多留几日,等到春暖花开了,我再去行宫。”   苏瑶华笑得意味深长:“可别叫咱们久等。”   萧成煜愣了愣,旋即竟是红了耳垂,低低应了一声。   待到两人从慈和宫退了出来,一起携手走在宫道里,沈轻稚才好奇问:“娘娘是什么意思?什么等不等的?”   萧成煜轻咳一声,轻轻攥了攥她温暖的手,两个人一路行至景玉宫宫墙之外,萧成煜也没有开口。   直到两人一起进了景玉宫,萧成煜却也不着急进殿中,就在这寒冬腊月里,牵着沈轻稚漫步在景玉宫雅致的回廊中。   不知何时,白雪飘落,簌簌而下。   微冷的风裹挟着新雪的清香,丝丝缕缕,飘在沈轻稚眼里眉间。   她眨了眨眼睛,指着游廊外道:“陛下,落雪了,这是今岁的第一场雪。”   已经逼近年关,正是隆冬时节,但今年的初雪却才姗姗来迟。   沈轻稚被萧成煜挡在里侧,被他遮挡了冻人的风雪,但她还是伸出手,去触碰飘摇的雪花。   冰冷的寒意从指间传来,沈轻稚却开心笑了:“陛下,太好了,终于落了雪,今年的麦子有了棉被,能度过这寒冷的冬日。”   沈轻稚在这高兴冬雪,萧成煜心里也欢喜,却思绪万千,他沉吟片刻,才在垂花门下停住了脚步。   此处避风,能见雪景,不被寒风吹拂。   沈轻稚跟着他停下脚步,笑意盈盈仰头看他。   过了这个年,萧成煜就要弱冠,沈轻稚整日同他在一起,感受不到他的变化,此刻才意识到,他似乎又长高了些。   沈轻稚笑得眉眼弯弯:“陛下又长高了,我得仰头瞧您了。”   萧成煜垂眸看她。   恰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如泪珠莹莹,摇摇欲坠。   萧成煜眼眸之中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深情,那是他在外人面前会克制,在她面前会放纵的眼神。   他深深看着沈轻稚。   片刻之后,他才开口:“轻稚,你还记不记得弘治二十年的冬日,也是大雪纷飞。”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她的记性很好,很快就想起了那一日的寒冷和风雪。   “我记得啊。”   说完这一句,她突然顿住了,然后便睁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看萧成煜的面容。   可无论她怎么看,都无法把他对上记忆里那个衣着单薄,披头散发的小黄门。   那一日的鹅毛大雪,遮挡了她的眼,又因天气寒冷,故而她没有耐心去看那人的长相。   能在这样的日子被罚跪的,又怎么可能是天潢贵胄呢?故而沈轻稚顺理成章把他认成了小黄门。   此刻她才突然明白,为何萧成煜第一次召她侍寝的时候,会那样说话了。   他已经知道,她根本就不是扭捏的性子。   沈轻稚看着萧成煜,千千勾起唇角:“陛下,那日被罚的竟是你吗?”   萧成煜点头,道:“是我,那日我做错了事,又不想惹母后生气,便自请被罚,但一出门我就后悔了,又觉得丢人,故而把袍服都除去,只穿了中衣去雪中罚跪。”   “到时没想到,突然碰到一个小宫女,过来语重心长开导我。”   萧成煜如此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的缘分,比你以为的要长,缘起风雪,缘深也伴雪”萧成煜牵着她的手,认真看着她,“轻稚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萧成煜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可他也是他自己。   在褪去皇帝的身份之后,他就是萧成煜,故而他所求,便是让沈轻稚成为他萧成煜的妻子,在之后,才是成为皇帝的皇后。   沈轻稚眨眨眼,她看着萧成煜,耳中听着他的情话,就连满天的风雪都不能叫她觉得寒冷。   她从心底里觉得温暖。   沈轻稚一直没说话,只看着自己笑,令萧成煜不由有些心惊胆战,他看了她半晌,才问:“轻稚,你还没答应我呢。”   他竟是委屈上了。   沈轻稚噗地笑出声来,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那吻如同蜻蜓点水,稍纵即逝,萧成煜还没来得及感受唇齿相依的温存,就被牵着往寝宫里行去。   “陛下您看,我的景玉宫种了丹桂,也开了一片茉莉,里面有我喜欢的东书房,也有陛下喜欢的西暖阁。”   沈轻稚一路前行,待站在寝殿门口时,她才回过头来,朝萧成煜浅浅看去。   萧成煜只能看到她脸上灿烂的笑,也眼睛里的顽皮。   “臣妾舍不得景玉宫呢,”沈轻稚逗他,“不想搬去坤和宫。”   这就是答应了。   萧成煜才不管她在玩闹什么,他高兴的把她一把抱起来,带着她在落雪里旋转。   一圈,两圈,直到雪落满身,萧成煜才停了下来。   沈轻稚被他牢牢抱在怀中,感受不到冷,却能看到四周的雪花飘舞,看到一年新岁至。   她低下头,这一次,终于给了他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沈轻稚对他道:“你可真是个呆子,我怎么可能不答应你呢?”   ————   天佑一年元月初一,皇帝率文武百官亲,太后率太妃、贵妃等诸位嫔妃同至天坛祭天。   上禀天地,下告黎民,祈求新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   之后再回奉先殿,祭拜大楚萧氏列祖列宗。   这一日从三更便开始忙碌,一直到午膳时分,才终于忙完了前半程。   文武百官、宗亲王公不得出宫归家,故而今日是有新年宴的。   当王公大臣、命妇公主们都坐定,萧成煜才陪伴太后姗姗来迟。   明眼人发现,主位的御座左侧坐了太后,右侧也有一把鎏金凤椅。   那把椅子是以前太后坐过的,只此刻摆放略不正,歪了些许。   经过这半年来皇帝陛下的表现,朝臣们心里都有数,故而看到沈轻稚身穿贵妃礼服,头戴凤冠坐在那把凤椅上时,朝臣皆是心中大定。   这位贵妃娘娘虽出身微寒,却聪慧果敢,不仅能救驾,也能主持宫事,把长信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见皇帝已经有了明确的立后意思,朝臣们心中倒是更为安定,毕竟贵妃深明大义,孝顺忠义,实乃良人。   皇帝喜欢谁,想让谁当皇后,那是皇帝家事,做大臣的如何好多嘴?   故而在三人坐定之后,朝臣们立即见礼:“给陛下、太后娘娘、贵妃娘娘见礼,新岁佳安,□□永丰。”   萧成煜笑了:“免礼,诸位爱卿,新岁佳安,康寿健宁,宫宴开始吧。”   随着他的话,丝竹声响,太平清乐舒缓而悠扬,回荡在太极殿上。   在一片热闹的觥筹交错里,属于萧成煜的时代正式来临。   天佑一年元月十四,在上元佳节的前一日,萧成煜奉太后懿旨,封沈轻稚为皇后。   彼时沈轻稚正在乾元宫陪伴萧成煜读书,礼部尚书并宗人令哲亲王等直接来到乾元宫,在乾元宫正殿降旨封沈轻稚为皇后。   沈轻稚先行礼,便被戚小秋搀扶起身,躬身听封。   礼部尚书宣展圣旨,开始宣读:“景玉宫沈氏轻稚,年少入宫,伴太后于左右,忠孝有嘉,秀资天成。其克赞恭勤,风姿雅悦,娴德安贞,深慰朕心。朕与其年少相伴,情谊斐然,今着册封为皇后,以为主中宫,母仪天下。”   待他说完,便把圣旨收好,恭恭敬敬呈给沈轻稚:“娘娘,恭喜娘娘位主后宫,凤临天下。”   沈轻稚笑着同他还礼,又谢过亲自跑这一趟的哲亲王,然后才平静回到御书房。   书房里,萧成煜正在批改奏折。   沈轻稚手里就捧着那份封后的诏书,她一进来,萧成煜便抬起了头。   两人四目相对,沈轻稚在萧成煜热切的视线里,夸奖他:“陛下这封诏书写得真好。”   萧成煜这才笑了:“情之所至,必言辞恳切。”   沈轻稚把那诏书牢牢攥在手心里,她一步步来到萧成煜的面前,低头看着萧成煜。   “陛下,我曾经不信诺,以为诺言都是骗人的把戏,但今日,我想要相信了。”   萧成煜仰着头,看着她笑。   “朕却从来信诺守诺,”萧成煜对沈轻稚道,“无妨,朕不会让你一直相信下去。”   “直到咱们都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沈轻稚瞥了他一眼:“谁要白发苍苍?即使成了老太婆,我也要是全大楚最美的老太婆。”   萧成煜一愣,旋即跟她一起笑起来。   午后明媚的阳光照进书房里,照在那一本本被翻了又翻的史书,扫过桌上一摞摞的奏折,最后落在两个人的明媚笑颜上。   阳光闪烁,暖意袭来,看来,就连苍天也信了皇帝的诺言。   被封为皇后之后,沈轻稚没有立即搬去坤和宫,一是坤和宫久不住人,需要修葺,而是萧成煜此人要求极多,非选了一个春暖花开,鸟语花香的日子行封后大典。   天佑一年惊蛰,行封后大典。   这一日的沈轻稚五更时便被戚小秋叫醒,她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这才略微清醒一些。   戚小秋和银铃等人正守在帐幔外,戚小秋难得放缓了声音:“娘娘,您再醒一醒神,一会儿再起也不迟。”   沈轻稚掀开帐幔,笑道:“外面天还黑着,你们可睡足了?”   戚小秋躬身行礼:“娘娘放心,都睡足了的。”   昨夜萧成煜不能来景玉宫,故而沈轻稚用过晚食就让宫人们歇下了,她自己也早早就躺下来。   可往日的好眠这一次却未曾到来,她终究还是有些紧张了。   今日一过,她就是大楚的皇后,是萧成煜的妻子,也是这个国家的凤主。   她翻来覆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好皇后,不知自己能为百姓做些什么。   这写情绪交织在她心里,令她一直到深夜才熟睡。   此刻猛地醒来,她脑子还是蒙的,可也知道今日不能贪睡。   沈轻稚扶着戚小秋的手起身,来到外间的妆镜前落座,银铃领着宫人上前,立即给她洗漱更衣。   待洗漱完毕,沈轻稚也清醒了一些,她让戚小秋取来清心丹,自己吃了一颗,让头脑重复清明。   待到清心丹在口中化开,她也上好了薄装,银铃已经给她梳好了团髻,沈轻稚起身,开始一件件穿翟衣。   翟衣是大楚皇后的冠服,在册封、谒庙、大朝会时穿着。   沈轻稚先穿好中衣,后穿玉色纱中单,最后再穿深青色翟衣。   翟衣上绣满了成对的翟鸟和小轮花,领、裾皆为织金云龙纹红缘,翟衣这样一穿在身上,立即有了皇后娘娘的威仪。   沈轻稚本就身量高挑,翟衣穿在身上一点都不显得沉重宽大,反而被她撑得挺拔笔直,很有气派。   穿好衣裳,配蔽膝、大带、玉佩等礼衣,翟衣基本上才算穿完。   这身衣裳五六个姑姑宫女围着她,穿得异常仔细,一丝不苟,待到后来,沈轻稚都出了汗。   等到她重新上妆,戴好凤冠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   翟衣和九龙四凤冠穿戴在身上,沈轻稚立即就感受到了作为皇后的沉重责任。   等她打扮妥当,便来到明间,坐在主位上等。   寝殿里灯火璀璨,琉璃灯里明烛高悬,铜果捧来一碟点心,让沈轻稚选了两个小巧的,放到嘴里压压胃。   沈轻稚便选了一个芋泥酥,一个红豆饼,慢条斯理吃了,便觉得略有些慌张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她以为自己会等很久,可不过转瞬,来接她的凤辇就等在了景玉宫外。   沈轻稚头上戴着沉重的凤冠,不能看清脚下的路,戚小秋和银铃一路陪在她身边,搀扶着她上了凤辇。   沈轻稚要先去太极殿受皇帝册封,祭祀告天地之后再去天坛和奉先殿祭奉。   凤辇一路出西一长街,直至造化门前,今日造化门双门大开,四名金吾卫看到皇后驾临,立即行礼。   凤辇一步不停,直接出了造化门。   太极殿外,满朝文武已等候多时,凤辇从造化门出,只在长巷前行,最终来到太极门外。   沈轻稚的册封吉时选在了卯时正,正是太阳将出,日夜交替,天地换新的时候。   待得凤辇停在太极门前,吉时便已将至,沈轻稚被扶下步辇,端庄立在太极门前。   早春的风儿打着旋飘来,宣告了一年的好时节。   金乌瞧瞧从云层里探出头,丝丝缕缕的阳光开始抚照大地。   随着丹陛大乐奏响,太极门缓缓而开,呈现在沈轻稚面前的,是安静等候的满朝文武。   兴路两侧,锦衣卫身穿飞鱼服,手指礼旗,鲜红的旗帜在空中飞舞,招来了早春的明媚春光。   沈轻稚深吸口气,她率领身后女官宫人,抬起脚,坚定踏入太极门。   这一路,她走的很慢。   待她来到太极殿二十七道御阶之前,金乌已至天际,晴空万里之下,是人心所向的光明。   丹陛大乐声音越发隆重,沈轻稚被赞者指导,她一步步踏上御阶。   二十七级御阶,不长,也不短。   待沈轻稚一步步来到大殿之上,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等候在此。   他身穿乌色冕服,头戴冕冠,五色珠在他面前摇晃,却挡不住他看向她的那双笑眼。   一贯冷言冷语,不喜玩笑的年轻帝王,此刻却展露笑颜。   沈轻稚来到鼎炉之前,先跪下行礼,然后赞者再次宣读萧成煜的册封诏书,礼毕之后,萧成煜亲手取过皇后宝册凤印,交到了沈轻稚的手中。   同凤冠一样,宝册凤印也是沉甸甸的,可沈轻稚的心却奇异地安稳下来。   等到礼成,萧成煜亲自把沈轻稚扶了起来。   沈轻稚此时才抬起头,看向萧成煜。   帝后二人就站在高高的太极殿上,站在文武百官面前,两人年轻的面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展露着王朝的新气象。   萧成煜伸出手,让沈轻稚把手放到他的手心里。   耳后,两个人手牵着手,接受了朝臣的拜贺。   “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   在震彻天际的拜贺声里,萧成煜的话却清晰传到沈轻稚的耳中。   “轻稚,同我一起缔造新的繁华盛世吧。”   沈轻稚仰头看向天际,看向耀眼的阳光。   她笑着说:“好,我陪你。” 第89章 番外一   盛京最好过的就是春日了。   夏日天热,冬日天寒,秋日风大,刮得人脸儿生疼。   也就只有盛京的春日温和平静,带着徐徐的微风和暖暖的花香,迎面而来。   在这一片暖意融融的春日里,沈轻稚竟是有了些起床气。   昨夜里两个人闹得久了些,待到子时初刻才放歇下,清早卯时萧成煜就要起来,顿时把翻来覆去没怎么睡好的沈轻稚吵醒。   她微眯着眼睛,扫了一眼正慢慢坐起的萧成煜,轻轻哼了一声。   这一声并不重,却叫一直关注她的萧成煜听得一清二楚。   萧成煜起身的身形微微一顿,回过头来看向她。   “怎么了?你再睡一会儿。”   沈轻稚把锦被盖到脸上,翻了个身,不理他了。   萧成煜觉得有些好笑,但也知道自己兴许昨夜里惹了她,便俯下身自她额头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为夫知错了,还请娘子莫要见怪。”   沈轻稚睫毛微颤,又哼了一声,这就算是揭过了。   萧成煜拍了拍她的后背,哄她:“再睡会儿吧,宫中无事,你也不用早早起来。”   在他温柔的哄劝里,沈轻稚缓缓沉入梦乡。   梦里一片光怪陆离,她光着脚,踩在一片茵茵绿草中,几只雪白兔儿在她脚边嬉戏打闹,沈轻稚蹲下身来,伸出手摸了摸它们的绒毛,兔儿也没有躲。   兔子的绒毛很软,很白,沈轻稚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不远处有人呼唤她。   她一抬头,紧接着便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做了梦。   唤她的是银铃。   银铃守在帐幔之外,轻声细语:“娘娘,已经巳时了,您再不起就要耽误早食,对胃不好。”   沈轻稚这一觉睡得很沉,也很足,故而通身舒畅,便道:“叫起吧。”   她一说叫起,坤和宫就忙活起来。   皇后娘娘是个俭省人,她也不喜身边有那么多宫人伺候,故而坤和宫除了管宫的秋姑姑,便只有银铃姑姑和铜果姑姑等伺候在她身边。   故而即便坤和宫忙碌,却也并不吵闹,一切都井然有序。   沈轻稚熟悉更衣,挑了一件迎合春日的鹅黄衫裙,又上了薄妆,这才笑道:“一会儿要去给母后请安的,今日就梳个元宝髻吧。”   银铃称是,让专门伺候她发髻的司职宫女上前来梳头,自己则站在一边道:“晨里朝云姐姐过来一趟,道让娘娘晚些时候去,太后娘娘不急。”   宫里宫妃不多,太后又不喜热闹,故而不让大家晨昏定省,但沈轻稚每日都要陪她说话,说一说宗室趣闻,故而经常会往慈和宫去。   娘俩相识多年,彼此熟悉,有些话不用明说,两人心里便都明白。   就比如太后这一句,就是说她早起要多懒,让沈轻稚不用早到。   沈轻稚闻言便笑:“我倒是同母后有缘。”   春睡困乏,两个人竟一起睡了懒觉。   待得洗漱完毕,早膳便也摆好,铜果领着迎红站在沈轻稚身边,笑道:“娘娘,今晨有御茶小膳房做的茯苓糕和山药鸽子汤,平阴养气的,娘娘得喝一盅。”   沈轻稚便端起汤盅,开始慢条斯理吃起来。   戚小秋适才进了膳厅,轻手轻脚来到沈轻稚身边,笑道:“娘娘晨安。”   原来总是不爱笑的秋姑姑,如今脸上笑容越发多起来。   沈轻稚抬头看她:“忙什么去了?”   戚小秋就笑道:“适才上书房送来了柔佳公主的课业,傅先生说公主……公主性格活泼,他不好定夺,便把这课业呈给了陛下,陛下道以后公主的事都交给皇后处置,便把课业送到了娘娘手里。”   沈轻稚不由笑了:“定是这丫头顽劣,先生不能说她,只能告诉家长了。”   戚小秋也道:“如今在学里,都是诚郡王照顾两位小殿下,只公主不怕诚郡王,故而先生也不好管。”   “知道了,先把课业放书房吧,待我回来再看。”   两人说了会儿公主的事,戚小秋就道:“娘娘,今夏的夏装布匹已经发下去了,得娘娘口谕,又另外发了药丸、香膏等物,宫册尚宫局也已经送来,都放在书房。”   沈轻稚点头,突然道:“又要到三月了。”   每年三月,年逾二十五的宫女就要出宫,这是大楚祖制,不过后来历代也有恩放时,偶尔宫里人数太多,就把恩放的年龄改到二十二,这样她们回了家去,也能找个好人家。   后来到了先帝时,因后宫嫔妃不多,便改成了二十,到萧成煜这里宫妃更少,故而也是二十便放人。   这对于宫女来说是好事,但对于宫妃来说却是坏事,好多宫女才跟她们相处熟悉,就要离开,如此循环往复,到底会难过悲伤。   故而宫里除了年轻的小宫女,也会有嬷嬷和姑姑,这些人不会出宫,年纪大了也会挪宫荣养,倒是能一直陪伴在妃嫔身边。   沈轻稚想到三月要到,今年要出宫的宫女不少,就连坤和宫也有几个二等宫女要出宫,便对戚小秋道:“她们要出宫的,就多给些赏赐,主要是银钱,让她们出了宫能安身立命。”   “另外,”沈轻稚顿了顿,看向身边众人,道,“若是过了年岁,也想出宫的,也不要忍着不说,直接同本宫说或者跟秋姑姑说也是一样的。”   “这是你们自己的人生。”   这话一说,便有不少宫女动了心,但也有的无动于衷,一直安静站在她身后。   无论怎样,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沈轻稚只是多给了她们一个机会而已。   说完了新衣的事,沈轻稚便也道:“春日过去便是夏日,天干物燥,容易走水,让防务局务必除好宫里的杂草,所有水缸都蓄满水,以备不时之需。”   戚小秋应下,沈轻稚这才消停用饭。   大抵是话说得多了,沈轻稚觉得胃口不开,便知草草用了小半碗汤面,便放下了筷子:“不吃了,一会儿该用午膳了,吃多了不好。”   宫人便上来撤下席面,沈轻稚扶着戚小秋的手起身,先去花厅略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往外行去。   从坤和宫到慈和宫一路要走三刻,沈轻稚仰头看了看大太阳,便道:“还是坐步辇去吧。”   步辇早就等在宫门口了,皇后娘娘一声令下,立即进了前庭接她。   沈轻稚也没带那么多人,只带了银铃和迎红,待来到慈和宫门口时,朝云已经等在门口了。   遥遥见了皇后的步辇,朝云立即迎了上来,就跟在步辇边说话。   “方才太后娘娘还说,这个时候皇后娘娘准能到,娘娘果然到了,分毫不差。”   沈轻稚也笑着说:“是呢,我早起还说同母后有缘,果然是心有灵犀。”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待到了宫门口,自是人人都喜笑颜开,眉眼含笑了。   待进了慈和宫,沈轻稚一眼就瞧见太后正坐在花厅里剪纸。   慈和宫的花厅宽敞明亮,外面种了如今太后最喜欢的山茶,芬芳花海里,苏瑶华慈眉善目,看起来异常和气。   沈轻稚便直接往花厅去。   待她来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同苏瑶华请安,苏瑶华便笑着回头看她:“好孩子,不用多礼,过来说话。”   沈轻稚便来到她身边,惊喜地看着她手里刚刚剪好的仙桃茶花团圆图。   “这是母后自己做的?”   苏瑶华含笑点头:“是啊,这纸好剪,我每日学一点,今日就成了。”   沈轻稚不得不佩服:“母后真是厉害。”   苏瑶华笑而不语,跟她一起端详了好一会儿剪纸,才让宫人把它贴在琉璃窗上。   沈轻稚扶着苏瑶华的手,陪着她来到花园里,两个人就坐在花园中的长椅上。   苏瑶华道:“今日忙完了?”   沈轻稚有些羞赧:“回禀母后,臣妾刚起来不久,才用过饭来。”   苏瑶华便柔声笑了笑:“这是自己家里,自然怎么舒心怎么过日子,不过是春困贪睡了些,这有什么。”   “总归还是太迟了,明日臣妾早些起来才好。”   沈轻稚是个心理很有成算的人,她决定的事,就连皇帝都很难改,故而太后也不劝她,只道:“难得你能睡迟,昨日没睡好?”   沈轻稚却摇了摇头。   “不是,只是早晨陛下起来早朝,我被陛下惊醒,顿时觉得心烦意乱,好半天才睡熟,这一觉就有些沉了。”   沈轻稚道:“可能是到了春日,我总觉得我心烦意乱的,这两日都睡得不踏实。”   太后不免有些关切:“若是还不好,就让太医瞧瞧。”   “是,我省得的,母后可知道我的,最是惜命不过。”   她这么一打趣,太后就跟着笑开,忘了她春躁的事。   待到沈轻稚从慈和宫离开,采薇便端了新茶进来,听太后道:“这孩子,难得见她心气不顺,近来宫里也没什么事啊?”   采薇心中一动,她放下茶盏,搬了个绣墩坐下,不让太后仰着头看她。   “娘娘,您当年有孕时,脾气也是反复无常的。”   苏瑶华眼睛微亮,她忙看向采薇,如有所思道:“确实是如此,只是……”   只是沈轻稚跟萧成煜在一起已经快一年,夫妻感情极为和睦,虽说一直没能有孕,但他们还年轻,太后和朝臣们便也没催促。   但太后心里总归是盼着的。   有些话她不好多说,怕沈轻稚心里焦急,越难有孕,故而一直不提孩子的事。   采薇不说,她自己倒也忘了。   太后先是一喜,随后便冷静下来。   “倒是不急的,”太后笑笑,“夫妻感情和睦,孩子早晚都会来,是早是晚,又有什么要紧的?”   “不过,若是她这几日还是烦闷,倒是得让太医院看看了,身体毕竟要紧。”   采薇便道:“是。”   太后笑眯眯看向满园春色:“春日到来了。” 第90章 番外一   之后几日,沈轻稚亲自把柔佳公主叫来坤和宫,陪她用了膳,才听她絮絮叨叨说上书房的烦恼。   有些话,她不好同母亲讲,怕母亲听了烦心,只能对大嫂讲。   说起这个大嫂,柔佳无数次庆幸,她的大哥眼光好,选了这么有耐心又这么善解人意的大嫂。   沈轻稚这才知道,柔佳不喜欢贤太妃家中的那个大表姐,觉得她太世故,老是要跟三哥说话,好几次三哥都躲出去,她还不肯罢休。   柔佳年纪小,但宫里的孩子即便再小,眼睛也亮,她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故而为此觉得很是丢人。   但这话不好跟母妃说。   贤太妃如今只剩下她跟弟弟,外便外租家,柔佳不想让贤太妃为这点小事跟外祖家生分,忍了几日,颇为烦恼,课业这才没写好。   她本来就想来寻大嫂的,大嫂聪慧,总有办法。   沈轻稚听了小姑娘的烦恼,点了点她的额头:“你才多大,就想这么多事,思虑过重是会掉头发的。”   柔佳吓得狠狠捂住自己的头,使劲摇头:“我不要掉头发!”   沈轻稚被她逗乐了,伸手捏了捏她圆胖的小脸蛋。   柔佳去岁生病,那会儿她也见过,瘦得一把骨头,现在养回来,胖得跟个小羊羔似的,却是越发显得福气可爱。   沈轻稚便拉着她坐到身边,道:“这都是小事,其实也很好处置,甚至不需要经过贤太妃,你自己写一封信给你大伯母就能办到。”   她垂下眼眸,看着柔佳亮晶晶的圆眼睛,道:“柔佳,你是公主,你是陛下唯一的妹妹,你是先帝唯一的女儿,你可以无忧无虑,自信幸福地活着。”   柔佳抿了抿嘴,她低下头,眼底微红。   她年纪小,翻了年至今,虚岁也才七岁,但她少时丧父,身边虽有母亲和兄长,但他们毕竟不是父亲。   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总觉得心里没底。   即便是公主也一样。   所以她总是不愿意把事情跟母亲说,因为母亲若想替她办事,定要求皇兄或者求母后,求人的滋味不好受的。   沈轻稚明白柔佳的想法,也爱怜她的懂事。   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同贤太妃的做法如出一辙。   “柔佳,陛下虽非先帝,但长兄如父,如今是他来教导你们长大,陛下如今比少时温和许多,他嘴上不说,但心里却很关心你们,因为你们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   “你作为公主,身份摆在这里,你想要做什么事,可以以公主的身份直接下懿旨,外人看到你只是柔佳公主,他们不会在意你的年龄,只会知道你是陛下的妹妹。”   “就比如何氏,你给他们下旨,那是公主垂询,不是晚辈同长辈请安,你懂吗?”   这些事,原都是要太后和贤太妃来教导柔佳的,但太后之前半年不在宫中,而贤太妃也寡居在寿康宫,她日子寡淡,除了儿女就是一心向佛,故而对女儿少了些教导。   但现在有了皇后,自然就有沈轻稚来教导柔佳。   柔佳似懂非懂点头,还是小声说:“可是嫂嫂,我要怎么写懿旨呢?”   沈轻稚便笑了。   “   这好写,你就说只有大表姐一人在宫中陪你,你觉得有些孤单,不如二表姐三表姐都入宫来,一起陪伴你。”   “你只是询问,至于何氏会送几个女儿入宫,那就是她们的事了,只要他们入了宫来,你大表姐想做什么就不方便了。”   柔佳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何家大姑娘,但下面的其他姑娘就不一定了。   柔佳若有所思点点头,觉得大嫂这法子很好:“嫂嫂,这叫坐观虎斗?”   沈轻稚点了下她的鼻尖,笑道:“小聪明。”   柔佳嘿嘿笑了笑,然后便歪倒在她怀中。   “嫂嫂,有你真好。”   或许是因兄长的性子跟父皇不同,后宫只有皇嫂一人,满宫上下也只听皇后一人,故而宫里没有那么多风波,口角,也没有任何勾心斗角。   他们如今才似乎真正像是一家人,可以和和睦睦生活。   即便宫中空旷,但心却不远。   沈轻稚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姑娘,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是你兄长好。”   待得柔佳高高兴兴走了,戚小秋才进来,道:“娘娘,端慧郡主要离京了,特地入宫拜见娘娘。”   沈轻稚眼睛一亮:“她要走了?快宣。”   端慧郡主就是章婼汐,自从去虽萧成煜口谕不再临幸后宫之后,陆续便有人寻到沈轻稚跟前,萧成煜的态度很明确,无论是否临幸过,只要愿意出宫,一律放出宫去,她们日后可自行婚嫁,若不愿意嫁人的,宫中也会给厚俸,算是荣养。   第一个来找沈轻稚的就是章婼汐。   边关动荡,北齐跟夏国已经开战,因两国都毗邻大楚,故而战事也波及大楚。   章家有数名男儿即将远赴沙场,作为章家最有谋略的长女,章婼汐也想一起出征。   自然,她父亲是没有同意。   贤太妃也不肯让她去边关,但章婼汐态度坚定,她直接就求到了沈轻稚面前。   她对沈轻稚道:“轻稚,我从小就是摆弄红缨长鞭长大的,十八般武艺不说样样精通,也至少会十样,打我记事起,我就开始学习兵法兵书,似乎所学皆是为了保家卫国。”   章婼汐身穿一身劲装,腰背挺直,英姿飒爽。   沈轻稚在她身上,只看到了军容军魂。   章婼汐道:“我学了这么多,努力了这么多年,结果到头来,父亲只说我是女娃娃,不能上战场。”   “可魏嫣为何就可以呢?”   章婼汐的眼睛很红,她似乎又无数的委屈,可最后,她也没有落泪。   从小到大,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她都不会哭。   军人是不轻易落泪的。   章婼汐道:“轻稚,我不怕死,军人死在战场上,那是死得其所,我们保家卫国,为了百姓和家国的未来,死不足惧,生不可怕。”   “轻稚,我也想跟我的哥哥们一样,我也想跟魏嫣一样,骑着战马疾驰在沙场上,我不想被困在京中,成为折翼的鸟儿。”   沈轻稚看着她眉眼里的坚定,最终问:“你母亲同意吗?”   章婼汐微微一顿,没有回答。   沈轻稚道:“婼汐,父亲养了你,母亲生了你,你是你母亲怀胎十月,   从鬼门关里走一遭,才生下来的至亲骨肉,你父亲不想让你上战场,是因为你哥哥们全部都离开了家,你若是也走了,你母亲怎么办?”   沈轻稚握住她的手,章婼汐的手永远温暖,有力,一如她的人。   “若是你能保证你可以好好回来,若是你能让你母亲不心惊胆战,那我就去同陛下说,让你去边疆。”   章婼汐的眼睛亮了。   她的眼睛就如同大漠里的绿沼,透着希望和向往。   过了几日,章婼汐来告诉她,母亲同意了。   沈轻稚有些意外。   章婼汐眼睛红红的,却依旧没有哭,她道:“父亲总是逼着我的幺弟,我幺弟并不想当将军,他甚至害怕血,于是我便同母亲说,我换了幺弟去。”   “我勇敢、坚毅,我不会死,但幺弟就不一定了。”   “若是必要有人留在母亲身边,就给她一个最贴心的孩子,而我,等战争结束,我也会回到她身边。”   章婼汐看着沈轻稚,眼睛里只有自信。   “我不会死,我会打胜仗,我会回来的。”   沈轻稚看着她眼眸里的笃定,终于点了头:“好。”   同月,萧成煜封章婼汐为端慧郡主,亦封为九门大营先锋营千户,为熟手边关做演习。   同月,萧成煜又封张妙歆为端芳郡主,挪入承仁宫荣养病体。碧云宫中,王夏音被封为妙音居士,迁入白云观修行。   而赵媛儿则被封为侍书女官,进入南书馆任职,她算是留在宫中,帮沈轻稚处理南书馆每年新更书录。   除此之外,刚入宫的姚金玉、王颜卿和谢景与冯盈暂未有未来的计划,故而暂时留在宫中,位份不变。   沈轻稚得了空闲,也会同她们一起说话,旧的朋友离开,却又有新的朋友而来,大家过得都很安逸。   就在这一片安逸生活里,章婼汐要远赴边关。   沈轻稚听到章婼汐进了宫,自是很惊喜,她忙道:“她到哪里了?直接让她来坤和宫便是。”   戚小秋见她高兴,便道:“郡主这就到,娘娘莫急。”   沈轻稚也不知怎的,刚刚还很高兴,但想到她要走了,却又有种莫名的悲伤。   等到章婼汐刚一进宫,就瞧见她坐在雅室里,正在紧张看着门口。   “这是怎么了?”章婼汐笑着上前同她见礼,便被沈轻稚拉着手坐在了身边的椅子上。   “想你要走,觉得有些舍不得。”沈轻稚叹了口气。   章婼汐忍不住笑了。   她得偿所愿,新中畅快,这几个月的军营生涯,让她身上柔和皆被打散,只剩威武与肃杀。   但她同沈轻稚说话的时候,确实眉眼含   笑,显得开心至极。   “轻稚,我要去完成自己的梦想,你要替我开心才是,”章婼汐笑着去摸了摸她的脸,沈轻稚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落了泪,“莫要哭了,说不得我很快就回来了呢。”   沈轻稚很是惊讶:“我竟是落了泪,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怎么这般多愁善感。”   章婼汐笑道:“你怎么跟我大嫂似的?之前大嫂有孕就是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大哥都被打了好几顿,直到侄儿生了,才好一些。”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话头。   紧接着,章婼汐上下打量起沈轻稚来,突然道:“轻稚,莫不是……?”   沈轻稚刚擦干眼泪,迷茫看了她一眼,然后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小腹。   “莫不是什么?”   章婼汐眨了眨眼睛:“莫不是有了?” 第91章 番外一   沈轻稚被章婼汐说得一愣,旋即便捶了她一下,抿嘴笑着道:“若是有了,太医院难道吃干饭的?隔三差五就请平安脉,他们难道瞧不出来?”   这倒是了,沈轻稚一旬要被请一次平安脉,上一次平安脉刚请完两日,太医也没说什么,只说皇后娘娘身体康健,故而章婼汐这猜测只能是胡说的。   章婼汐听到这话,不由有些失望,但她没让沈轻稚看出来,只笑着说:“这会儿不是,过不了多久总能有好消息的。”   沈轻稚对于孩子倒是不急,她前世一直到死都没有子嗣,今生人又年轻,倒也不急着一定要早早有孩子。   不过她也知道朝堂上下其实都有些急迫,故而也不会一意孤行说要等一等,只道:“这孩子可能沉稳,等他要来的时候,自然就会来。”   章婼汐同沈轻稚说了好一会儿话,说了三月一十准备启程的准日子,便告退出宫。   沈轻稚想了想章婼汐的话,还同戚小秋玩笑:“她倒是会猜。”   戚小秋也笑:“郡主是关心娘娘。”   她们两人投缘,如今情如姐妹,章婼汐从来不对她说些虚话,沈轻稚也喜欢她的实在。   这一日倒是还挺忙,见了这个又见那个,知道傍晚时分,沈轻稚才算歇下。   戚小秋倒是道:“娘娘,思悦说近来御供有琼州那边产的凤梨,已经安排了御膳房好生处置,今日晚食就能用到。”   自从太后回宫,就把付思悦调入尚宫局,她如今在尚宫局当管事姑姑,是瑞澜的副手,显然是为了以后瑞澜荣养后接替她配合沈轻稚掌管后宫。   付思悦近来可比沈轻稚忙,整日里不得空闲,都没空过来陪她打马儿戏。   沈轻稚听到她这么说,就笑:“我记得她也喜欢吃凤梨,这是同我讨要呢,一会儿你让人吩咐一声,给思悦姑姑留上两个,让她吃个够。”   满屋子宫人都笑了,就在这一片欢天喜地里,萧成煜回了坤和宫。   见他回来,沈轻稚便迎上前去,笑着帮他把外袍换下,然后道:“今日怎么这么晚?”   萧成煜不让她忙,牵着她的手一起进了寝殿洗漱净面,然后才长舒口气:“要调拨兵力粮草往寒古关和长阳关去,兵部和户部吵得不可开交,只能等他们吵完了,在另行事。”   沈轻稚点头,让宫人上了菊花枸杞茶,让他吃下一碗,才道:“行军打仗自来要紧,朝臣们紧张些也是在理的。”   萧成煜便道:“柔佳那如何了?”   沈轻稚同他一起坐下,道:“柔佳那都是小事,无非就是姐姐妹妹的,说两句就罢了,倒是婼汐今日进了宫,她过几日就要走了?”   萧成煜见她有些担忧,便逗她:“可不是,听说这次先锋营有她,她高兴得很呢,恨不得明日就走,也就你担心她。”   沈轻稚笑笑,倒是不想弄得如此伤感,便也跟着玩笑:“她今日还说,我近来心虚气浮,是不是有了孕,她倒是还来操心我了。”   听到这话,萧成煜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下意识看先沈轻稚,认真端详她的面容。   沈轻稚同他说话,未语三分笑,她那双桃花眸子总是神采奕奕,里面似有璀璨星空。   此时她浅浅笑着,唇边一点若隐若现的梨涡,衬得她倒是比之前要更年轻活泼几分。   人一但过得舒心,便会由内而外显得分外轻松。   沈轻稚察觉到他的目光,不由瞥了他一眼,好笑地道:“陛下,每旬都有平安脉呢,太医们再不济,滑脉还是瞧得出来的,再说我的脉案陛下每次都要亲自看过,如何能有假?”   这倒是了,萧成煜倒是不觉得如何沮丧,反而有些安心。   边关战事不定,他不知自己是否要御驾亲征,若是他离开京城,留下她一人怀着孩子,他是不放心的。   孩子若是这时候来,总归不如等他凯旋来得好,作为孩子的父亲,他想陪伴她和孩子每一个时刻。   这些话萧成煜自不会说给沈轻稚听,沈轻稚也只是同他玩笑几句,夫妻一人都没往心里去。   待得用完了晚膳,便一起去了书房,沈轻稚处理今日的宫务,萧成煜批改奏折,一时间相安无事,书房里格外安静。   自从萧成煜开始改革邸报、折子和政令,在狠忙了三个月后,如今已经卓有成效,最显而易见的是,各司部衙门的堂官有更多时间处理政务,文渊阁的阁臣们也能仔细审核来往邸报,而萧成煜批改奏折的时间大大缩短,有更多的时间接见臣公、商议国事甚至读书写字。   这些变化潜移默化之间,已经在朝堂上席卷开来,即便再不愿改革的老学究,也不敢惹怒一下便杀光了蒋氏满门的年轻帝王。   萧成煜这一次的改革便自然而然推行了下去。   故而当沈轻稚处理完宫室,对完了宫中各司账目,萧成煜也忙完了今日政事,正放下朱笔。   沈轻稚回头看了看,见他面色平静,便知道近来没什么大事。   “陛下忙完了?那就早些安置吧?”   萧成煜点头笑了笑,夫妻两个便沐浴更衣,早早躺在了床榻上。   每到这时,帝后一人就会说些悄悄话。   萧成煜会跟她讲近来听到的京中新闻,沈轻稚也会讲一讲郡王和公主的学业,太妃们的生活等,两个人如此说一会儿,大抵就困顿了。   要么缠绵一番,要么相拥而眠,总归日子都是这么过,幸福的人生都是一样的。   今日却有些不同。   萧成煜给沈轻稚讲的是宗室里的一桩新闻。   “早年敬王有个儿子,后来只封了个轻车都尉,如今正领着空衔,在家无所事事。”   “若是他老老实实,也能养活一家老小,可他偏招猫逗狗,听闻他瞧上了自家管家的妻子,非要纳为小妾,那管家胆小,根本不敢反抗,只能回家求妻子,可管家妻子却不肯,当晚便把剪子藏在怀里,被送到主院之后直接划破了那人的胳膊。”   萧成煜简直要气笑了:“他居然还敢告官。”   萧成煜最烦这些宗亲游手好闲,欺男霸女的,大楚行至今日将近一百五十载,宗亲旁支实在太多,如今算来甚至都不算是皇亲国戚,但毕竟也姓萧,一但干了坏事,丢的就是宗室的脸面。   萧成煜最烦的就是这些破事,往常都丢给哲亲王管,无奈哲亲王最近有些伤寒,不能处置宗事,而礼亲王也不太妥帖,一直在养病。   肃亲王在南方筹备粮草,   端亲王游手好闲不务正事,难得近来有了兴趣,在乐司组织收集乐谱,这种宗事也更不能给他办了。   于是这么一桩小案子,就放到了萧成煜的案头。   他不太耐烦,就念叨给了沈轻稚听,若是以往,沈轻稚必定要先宽慰两句,同他一起商议处置方法,但今日沈轻稚一听完这话,一巴掌便拍在了萧成煜的腿上。   只听“啪”的一声,萧成煜差点没被她拍得坐起来,沈轻稚倒是已经坐起身来,一本正经看着萧成煜。   “这种欺男霸女的祸害,陛下可千万不能放过!还有那个管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要责罚。”   萧成煜:“……”   萧成煜很少见沈轻稚生气,她即便是生气,也都是笑眯眯的,从不会把生气摆在脸上。   萧成煜同她老夫老妻,可最能体会她的笑里藏刀,故而今日见她气得吹胡子瞪眼,倒是把萧成煜惊到了。   “那位娘子没事,人也好好的,京兆尹是个明白人,只是暂时把人带回府衙,没有关押。”   萧成煜握住沈轻稚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后背:“怎么就把你气成这样了?”   沈轻稚听了这话,心里那股邪气忽然就散了。   她眨了眨眼睛,迷茫地看向萧成煜,问:“我刚才做了什么?”   萧成煜沉默片刻,没说他把自己大腿都要拍青了,只说:“你是替那娘子打抱不平。”   沈轻稚点点头,她低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便跟着萧成煜重新躺到软枕上。   “大抵很是春躁,我这几日老是发脾气。”   沈轻稚道:“这是怎么了?”   萧成煜不由笑了:“发脾气就发脾气,只要你别把自己气着便是了,再说你那算什么脾气呢,跟猫儿挠人似的,一点都不吓人。”   沈轻稚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然后便翻过身,靠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   “夜深了,咱们睡吧。”   萧成煜笑道:“好,睡吧。”   日子就在皇后娘娘隔三差五的小脾气里匆匆流逝。   这几日里皇帝陛下挨了三次打,诚郡王被罚写了三次昨夜,柔佳公主被扣了两个布偶,宫里人人自危,除了太后娘娘谁都不敢惹她。   直到再一日请平安脉,宫里才重新恢复轻松。   萧成煜是跌跌撞撞跑进坤和宫的,当他看到沈轻稚的那一刻,眼底的柔情怎么也藏不住。   沈轻稚坐在花园中,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正在仰头看着萧成煜笑。   阳光之下,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   萧成煜突然有些近乡情怯了。   直到沈轻稚招手,他才一步步来到沈轻稚面前。   沈轻稚握住他的手,放到了自己小腹上,笑意盈盈道:“陛下,你要做父亲了。”   萧成煜的眼泪猝不及防就落了下来。   沈轻稚觉得有些好笑,但她心里的开心和喜悦一点都不比萧成煜少。   她伸出手,轻轻拂去萧成煜的眼泪:“这是喜事,陛下哭什么呢?”   萧成煜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擦干,然后便小心翼翼把她抱在怀里。   他原来拥有一个珍宝,现在怀抱中有两个了。   “轻稚,你辛苦了。”   沈轻稚轻柔笑了,那声音随着温柔的春风,洒满缤纷盛开的花园。   “成煜,我要做母亲了。”   沈轻稚的眼泪缓缓而落,滴在萧成煜的肩膀上。   “我好高兴。” 第92章 番外一   沈轻稚刚怀孕一月余,滑脉并不明显,只太医医术高超,才勉强听出喜脉。   因月份太浅,故而帝后二人都不急宣告天下,只同太后和淑太妃等几位长辈讲过,便依旧过回自己的日子。   说是一样,却到底有所不同。   沈轻稚的鞋子都被换成了好走平稳的厚底鞋,衣裳也换了更柔软合身的宽松衫裙,就连床榻上的被褥也加了一层薄垫,就为了让她躺着更舒服一些。   再有就是饮食上了。   皇后有孕,是国之喜事,但帝后不宣告,宫中上下便不敢多说。尤其是伺候的宫人们,皇后的每日膳单都被更换,御膳房里的大厨们都是人精,一看那膳单哪里还有不明白,每日更是小心谨慎,生怕有任何疏漏。   就在这般又是开心又是紧张的情形之下,很快便过去了十几日。   沈轻稚得知自己有孕之后,之前的烦躁和喜怒无常都散了去,不再反复郁结于心。   她如今心绪平稳,好吃好睡,除了有些春困,其余皆同以往无异,故而萧成煜也放下心来。   一晃神,便到了月二十。   这一日大军开拔,启程前往边关。   沈轻稚同萧成煜身穿帝后大礼服,两人一起登上朱雀门。   朱雀门高大巍峨,如同一道山峰,耸立在皇城之外,帝后二人高高站在城楼之上,却越发觉得自己渺小而单薄。   他们远远看着,能看到楼下数万将士,他们身披铠甲,端庄肃穆,即将启程保家卫国。   在军阵之前是数名将军,其中便有章婼汐。   章婼汐此刻也身穿铠甲,她骑在高头大马上,威武挺拔,身量不输身边的年轻将军。   沈轻稚一眼就寻到她,章婼汐似有所感,也抬头看向高大的城楼。   两人四目相对,章婼汐对沈轻稚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蔚蓝晴空,阳光灿灿,她的笑容却比阳光还要灿烂。   沈轻稚知道这是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故而她也回报以笑容,冲她招了招手。   她知道章婼汐看不见,听不清,但她还是对她道:“望你凯旋。”   荣送大军开拔之后,帝后二人一起回了乾元宫。   沈轻稚并不觉得如何疲累,却还是听话坐下吃了一碗热茶,这才道:“希望今年战事能结束。”   萧成煜刚换下礼服,闻言便道:“舅父之前呈送军报,言说夏与北齐已经打了两月,这一仗夏是有备而来,北齐仓促应对,且此时青黄不接,北齐的马草还未长成,于北齐非常不利。”   萧成煜如此说着,微微一顿,旋即便道:“以舅父之见,大约端午或中秋,两国就能分出胜负,无论哪国赢,都是惨胜。”   沈轻稚叹了口气,她把茶杯放回桌上,双手不自觉落到了小腹上。   她轻轻摸索着一片平坦的腹部,似乎想要感受到孩子的温暖。   “国鼎立已久,边关战事频繁,盛京同寒古关相距千里,故而不能体会边关百姓之艰苦。”   沈轻稚道:“夏国堪舆狭长,于粮草、马匹、百姓生活都不利,近年来夏国**在国中大兴土木,动辄徭役百姓,以至民怨沸腾,边关战事频发,也让百姓苦不堪言。”   若只厉铭浩一朝倒也还好,但夏国的大行皇帝也是吃喝玩乐,无所不用其极,民怨早就积累下来。   如今的夏朝虽看似骁勇,能把北齐打得落花流水,但背后早就千疮百孔,这一仗若要拖到明年,这个冬日都难逾越。   北齐也是如此。   国均接壤,另外两国如此动乱,大楚边疆时常被波及,尤其此次夏齐两国开战,战线已经逼近寒古关,厉铭浩想些什么,众人皆知。   萧成煜此举就是不给其任何机会。   只要夏国进宫大楚,立即便反击出去,即便不能夺回幽云州,也务必要保边关百姓平安,不能让战火入侵大楚。   萧成煜初继位,又刚经历造反,但他的野心很大,他的决心也很强。   这一仗,他只要赢,不肯输。   夫妻两人说着话,目光不由便碰到了一处,沈轻稚看到萧成煜眼中的决心,不由笑了。   她眉宇之间皆是鼓励,没有哀伤和不舍。   “陛下,您是雄鹰,就应当在天际飞翔,你想飞多远,就要飞多远。”   沈轻稚轻轻开口。   萧成煜心头一震,他深深看向沈轻稚,并未从她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勉强。   她懂他。   萧成煜浅浅叹了口气:“知我者,梓潼也。”   沈轻稚便道:“幽云州是历代先帝的心病,如今大楚到了陛下手里,这几年风调雨顺,国富民强,而边关动乱不堪,于国不利。”   “我知道,陛下一定是想趁着天时地利收复幽云州,你想亲自去把这夺州之恨抚平。”   “你去吧。”   萧成煜一步步来到沈轻稚的身边,缓缓落座,沈轻稚便歪过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陛下,夏国也需要明主了。”   不破不立,向死而生,沈轻稚死过一次,也明白这个道理。   若非如此,夏国会被厉铭浩拖进深渊里。   萧成煜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同他的手交握在一起,组成一个完美的圆。   “朕会回来的,回来陪着你跟孩子。”   沈轻稚笑道:“陛下,你不用操心我,宫里有母后,有淑太妃,还有颜卿和媛儿她们,我会平安诞下我们的孩子,等你凯旋,就能见到他了。”   萧成煜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终是道:“辛苦你了。”   她怀有身孕,他却远赴边关。   沈轻稚笑道:“这哪里是辛苦,这是幸福,再说,陛下即便在盛京,也不能替我诞育孩子不是?”   萧成煜被她这么一逗,那些离别伤感也慢慢散去,理智回笼,他依旧是家国在先的皇帝陛下。   “朕会速去速回,争取陪你生产。”   在大军开拔之后,不过一月,大军即将抵达寒古关时,边关再度传来军报。   夏国骁勇营奇袭北齐王帐,直接刺杀北齐国主,北齐大乱。   夏国趁乱打至北齐王庭,已于四月中旬占领北齐。   就在夏国和北齐两国百姓以为战争结束之时,厉铭浩御驾亲征,直接偷袭寒古关。   所幸寒古关有苏长渊驻守,苏将军足智多谋,经验丰富,在被强攻偷袭的情况下,依旧守住寒古关,不让夏军破城而入。   至此,国混战拉开序幕。   四月末,萧成煜下旨御驾亲征,以守卫家园,远击来犯之敌的旌旗,率五万精锐开拔。   离京之前,宫中宣告皇后有孕的好消息。   另外,萧成煜让太后、皇后、礼亲王、肃亲王四人监国辅政,由内阁五阁臣鼎力国祚,留奉天大营保卫京师。   五月初二,天佑帝御驾亲征。   这一次,是太后与皇后一起站在朱雀门上送军。   沈轻稚被太后紧紧握住手,她低头看着城下身穿铠甲的萧成煜,看着他高大巍峨的身影,终是像章婼汐那样,留给他一个明媚的笑容。   萧成煜举起长剑:“出发!”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大军开拔,远赴边关。   皇帝离京之后,作为皇后的沈轻稚反而比之前要更忙碌一些。   她如今已经怀孕两月,身量没什么变化,只更贪睡一些,因要操心政事,故而公事她暂时交由淑太妃、贤太妃、惠嫔和谢昭仪一起处置。   她跟苏瑶华更多时候都是待在乾元宫的御书房,同两位亲王与阁臣商议。   因先帝身体不丰,太后常年辅佐朝政,故而朝臣对太后颇为了解,知道她有勇有谋,颇有见地。此番皇帝留下旨意,本以为是让太后为主,却没想到皇后也很有政见,于国于军皆了然于心。   见两位风主都聪慧过人、见地深远,朝臣便也放下心来。   就在这般忙忙碌碌里,一晃神两月过去。   此刻先行军已至边关,而萧成煜的御驾也到寒古关,接连传递回来的军报一封比一封厚,却让沈轻稚越发放松。   原因无他,即便厉铭浩做足了准备,但夏国在惨胜之后元气大伤,国内的粮草供给不足,骁勇营已是强弩之末,而大楚粮草奉陪,兵强马壮,根本不是夏国精疲力尽的士兵可比。   两相对比,在长达两个月的攻歼之下,寒古关固若金汤,而夏国竟再而衰,而竭,失去了最开始的士气。   另一封军报是魏将军所在的长阳关加急送来,上书厉铭浩在久攻寒古关不下,另派主力进宫长阳关,两方打得有来有回,由于长阳关连绵百里,防守更难,故而两方并未显出胜负。   战报虽不甚明朗,但沈轻稚到底松了口气。   厉铭浩如今已经方寸大乱,此时已经过了攻打大楚的最好时机,在拖延了两月之后,士兵士气低迷,人困马乏,根本无法强攻两处边关,不如趁大楚皇帝御驾亲征立即撤退,整合北齐和夏国兵力休整之后再做打算。   但现在,厉铭浩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   他的强攻,他的偏执,让大楚不会陷于危险,不会被夏国和北齐两国的骑兵夹击。   厉铭浩已经没有胜算。   无论他是疯了还是病了,他都已经把夏国和北齐拖入深渊。   只希望,萧成煜可以让这一场战争能尽快结束,不让百姓再遭苦难。   沈轻稚轻轻摸着隆起的腹部,感受肚皮下孩子有力的回应,她眯了眯眼睛,淡淡笑了。   “好孩子,你的父亲,要把整个天下都打下来给你。”   “你要健康长大,迎接你父亲凯旋。” 第93章 番外一   七月末, 沈轻稚已经怀孕五个月了。   她一直身体健康,无病无灾,且有十分注意保养, 故而即便是有孕,也并不特别艰难。   甚至因她时常忙碌,要经常来往乾元宫和坤和宫,故而她肚子也不是很明显,若是穿着宽松的衫裙, 几乎看不出怀有身孕。   一开始太后还很担心她,怕她太过辛苦以至于怀相不稳,但两月看来,发现她精神越发好起来, 连一开始的春困都没了,除了每日多吃一顿膳食,几乎与常人无异,这才放下心来。   太医也同两位娘娘禀报:“皇后娘娘脉象强健有力, 小殿下也健康茁壮, 娘娘全不用万事不管,只要别太过操劳,劳心劳神便可。”   如此,宫中上下才算放下心神。   若说有孕当真一点没影响, 倒是不能, 只不过倒也不会太过妨碍。   这一日沈轻稚午歇起来, 正欲叫起, 便觉得肚子里的小家伙动了一下。   他似乎同母亲一样刚刚醒来,正在舒展四肢,不小心碰了一下沈轻稚的肚皮, 让母亲一下子便感受到了他的健康和活泼。   沈轻稚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安抚了他好一会儿,才道:“好了好了,你翻个身,一会儿继续睡吧。”   腹中的孩子似乎能听到她的声音,动了两三下后就没有继续再翻腾,似乎真的重新陷入深眠之中。   沈轻稚笑了笑,才叫了起。   转眼就要到八月,各地都要开始准备秋收,今岁因打仗,全国各地都征调了军户,军田少了青壮打理,沈轻稚同太后与各王公大臣商议,请附近闲余百姓打理军田,管一日三餐,免其一人两年徭役,故而军田的秋收也开始稳步进行。   大抵真是天时地利,今年虽有战事,却风调雨顺,各地邸报皆说今年是个丰年。   只要是丰年,不让百姓无以为继,便不会让家国动荡。   看到各地的邸报后,沈轻稚和苏瑶华都松了口气。   待议论完秋收事宜,又开始计算战时粮草,以及冬日的军备棉服等,待到政事都商议完,朝臣王公都退了下去,已经是一个半时辰之后。   沈轻稚起来走了两步,轻轻揉了揉酸痛的后腰,苏瑶华便笑着道:“坐久了是有些累,要多走动,躺着反而不好,容易把身上的力气养没了。”   沈轻稚便笑着道:“是,儿臣明白,这些时候都是步行来回穿梭两宫之间,只要天气好,儿臣便不叫步辇。”   苏瑶华也缓缓起身,漫步来到她身边,道:“咱们去外面走一走吧。”   沈轻稚便应了一声,挽住她的胳膊,婆媳两人依偎着往外行去。   早秋的天气极好,蔚蓝的天空下,是一片碧绿的树影。   婆媳二人走在回廊下,能看到外面的美好晴天,却不会被金乌晒到,倒是颇为惬意。   苏瑶华便道:“你宫里如今有几个人值夜?”   沈轻稚便回:“小秋不放心,夜里便安排了两人,不过我夜里都好眠,倒是不用如何伺候。”   “如此也可,不过你如今也五个月了,还是让太医院选三名女医过去,每夜加一名女医守夜,我也放心。”   沈轻稚笑了:“好,都听母后的。”   苏瑶华就拍了拍她的手,说:“如今皇儿远行在外,你一个人留在宫中,我起初很是不放心的,怕你担忧皇儿,怕你思虑过重,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这话一开始苏瑶华并未同她说过,沈轻稚便以为她也如同表现的那般笃定淡然。   她轻声笑笑,摇了摇苏瑶华的手,道:“母后放心便是了,我十四岁进坤和宫,算是母后教养长大的,我是什么性子,母后应当知道的。”   “如今还要母后为我担心,是儿臣的不是,母后以后只管放心便是了。”   这话说的好听极了,但太后却道:“不一样的,你同皇儿是夫妻,他远行在外,即便你未曾有孕,心里定会惦记他,担心他,这同你是什么性子并无关系,这是感情使然。”   苏瑶华一般说,一边笑着看向她,眼眸里有着欣慰。   “如今看来,你对他的信任比我想得都要多,难怪皇儿会毅然决然要出征,就是因为身边人对他有着坚定的信任。”   “我们相信他一定会凯旋,一定能打胜仗,一定能把大楚带向另一个盛世。”   沈轻稚同她四目相对,两人相视一笑。   “是的,母后,陛下一定可以做到。”   两个人说了会儿萧成煜,太后的话题便又转到她身上:“赵女官如今只能住在南书馆,她不常入宫,你若是闲了,便叫她进宫陪你住几日,陪你说说话,解解闷。”   沈轻稚没有亲人,她孑然一身,如今丈夫远行出征,无论她怎么说,心底总会有寂寞难过的时候。   这些事,她不好对宫人讲,也不能同她这个婆婆说,便只能寻了朋友来倾诉。   还好,她性子好,入宫这些年,倒是相交不少朋友,这也让太后觉得很诧异。   在她看来,沈轻稚是个很冷的人,她心性坚定,聪慧有主见,想要什么都能靠自己争取到,她却没想到,沈轻稚也能同人交上朋友。   这些朋友还不分性格,人人都愿意同她玩,人人都愿意求助于她,她就如同参天大树,被人依靠,也愿意同人作伴。   沈轻稚自不知太后心中所想,她笑道:“母后,如今媛儿差事很忙,南书馆又要上新书了,且思悦每日都会来陪我说话,宫里还有小秋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从来不孤单。”   “再说,这不是还有母后呢?”   她说着,便同太后撒起娇来:“母后便是我的母亲,也是我今后的亲人,我若是有什么委屈无处倾诉,便来寻母后说说话,好不好?”   苏瑶华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点了一下沈轻稚的额头,笑道:“你啊,这宫里还有谁敢给你委屈?”   沈轻稚只笑笑不说话。   待回到坤和宫,宫人便来禀报说是姚金玉前来请见。   沈轻稚便也直接去了花厅,让宫人请了姚金玉直接来花厅说话。   要说去岁新入宫的三名妃嫔,自是都不是为了争宠而来,她们各有各的性格,也各有各的目的。   如今战事未平,许多事都不好提及,但沈轻稚也渐渐明白她们的想法和抱负。   沈轻稚刚在花厅落座,便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听便知道是谁。   果然,一盏茶之后,便听到一阵环佩叮当。   沈轻稚一抬眸,就看到一个金玉丽人进了花厅。   姚金玉一身金银丝满绣衫裙,头戴三支流苏金钗,脖颈间挂着一串璎珞宝珠,可真是富贵至极。   反观皇后沈轻稚,则只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衫裙,发间只戴了一支梅花簪,通身上下便再无金玉。   可两相对比,沈轻稚身上的威仪让人不敢轻慢,姚金玉却显得平易近人。   她一进来就冲沈轻稚屈膝行礼,笑容满面道:“娘娘今日可是回来的早了些,好叫我等到了。”   沈轻稚笑着让她落座,便道:“你不是正忙着,怎么今日想起找我来了?”   姚金玉眼儿一挑,颇为嗔怪地道:“三日都未见我,娘娘也不想我吗?”   沈轻稚被她逗笑了,忙说:“想的,想的,这不回来听说你来了,立即请你进来说话。”   “怎么样,近来你的金算阁开得如何?”   说起正事,姚金玉便收敛起脸上的玩笑,她叹了口气:“说起来,金算阁还是娘娘支持我开办的,姚家也松了口,给我不少本金,只可惜开了三个月,还是没收到多少女学生,倒是有不少男学生上门问,话里话外都是想学了去当账房。”   姚金玉其实是姚家这一代最有头脑的子弟,她十岁上就跟随父亲到商铺学习,十二岁就做成了一笔盈利千两的生意,后来待她及笄,姚家更是直接分给她五处铺子打理。   唯一可惜的是,她是个女儿。   即便姚金玉赌咒发誓自己愿意一辈子不嫁人,可加重族老再三权衡,还是让略逊她一筹的长兄继承了家主之位。   而她若是愿意招赘,便可留在家里做二当家,辅佐大哥,若是不愿意招赘要外嫁,便可以给她陪嫁十个铺子,让她自己去经营打理。   这已经算是待她宽厚了。   可姚金玉不服气,凭什么作为女子她就不可以继承家业?凭什么她为家族辛苦拼搏数年,最后只换了十间铺子?   故而当朝廷要打仗,提前征召军备时,她便主动说要作为中间的桥梁,入宫为妃。   这一仗为何没有让朝廷伤筋动骨,没有增加徭役赋税,是因为各皇商世家都出了血,出了力。   姚金玉这个昭仪,是姚家花了重金买下来的。   姚金玉同沈轻稚说过,既然最后总要嫁人,那她就嫁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不管如何,她总能好好做生意。   沈轻稚很佩服她,也很认同她,故而两人熟悉起来之后,她便给沈轻稚说了自己的理想。   她想开办一个只教授女学生的算学,让平凡的女子可以有安身立命的本钱,让她们不再被人钳制,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为此,她不仅拿出了自己的“嫁妆”,还以昭仪的身份让姚家出了血,一笔买卖可谓是机关算尽。   只是如今金算阁开了三月,就连盛京当地都只招了十来个学生,大多都是丈夫过世的寡妇,这让姚金玉很是着急。   故而今日寻了空,想要过来问一问沈轻稚。   他们这位皇后娘娘一贯聪慧,就没有她办不成的事。   果然,听到她的话,沈轻稚想了想,便道:“让我们来筹谋一下。”   “总有办法的。” 第94章 番外一   沈轻稚大凡政见见地,皆是同父亲所学,在她心中,她父亲虽不说经天纬地,是举世能臣,却也见识深远,心胸开阔。   后来她变成了沈彩,所学所知,便来自于太后和萧成煜。   她如今所想,自与常人不同。   姚金玉见她似是有了章法,便道:“娘娘的意思是?”   沈轻稚垂下眼眸,端起红枣茶吃了一口,然后才道:“这世间门女子需要依附于人,是千百年来的历史成因,大楚因高祖皇帝和皇后的英明,女子已比过往要易生许多,我们可以自立女户,绝户之家可由女儿继承家业,女子可经商、可出工,可以本领养活自己。”   沈轻稚娓娓道来:“可归根结底,依旧是男人做主。”   “寡妇和孤女们无可仪仗,她们只能靠自己的一双手,故而她们愿意学算学,她们想要自己给自己挣取美好的未来,但大凡人家的姑娘,除非你我这般,大多数都是想要嫁一个好人家,然后相夫教子,平凡一生。”   “世俗就是如此的。”   姚金玉听到这里,也不由暗了神情。   哪年她那么怨恨,那么不满,可最终也只能听从母亲的劝解,走了一条令家族满意的路。   哪怕这一路她走得如何不甘愿,她也不能反抗整个家族。   时也命也。   沈轻稚看她落寞,却淡淡笑了:“可如今,大楚即将又要有新的生机。”   姚金玉猛地抬起头,看向沈轻稚。   沈轻稚的目光却没有落到她身上,她的目光穿越宫墙,一跃耳上,似能飞到九霄云外。   “大楚幅员辽阔,人口繁杂,等到战事结束,大楚即将要有更旷阔的土地,更多的人口,面临更复杂的局势,这个时候,国家需要什么?”   姚金玉听得心潮澎湃,她不懂政事,可她常年经商,也颇有见地。   得了沈轻稚的询问,便不由脱口而出:“需要军队。”   是的,沈轻稚收回目光,看向了她。   若是能收复幽云三州,若是能一举攻下夏国和北齐,那整个中原便尽收大楚手中,但到了那时,边关不需要打仗,却更需要稳定。   北齐的人不会甘心,夏国的人亦不会甘心,所以朝廷会大量迁徙军户,一来带领经历战火的百姓重新耕作,稳定生活,而来也为了随时待命,镇压造反。   当然,后续的事宜,朝廷已经商议过,此番就不同姚金玉赘述,沈轻稚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朝廷迁走军户,会有大量军田闲置荒耕,故而朝廷需要更多人力物力,来维持每年的耕作,这个时候,光靠青壮男人自然是不够的。”   “本来在农家农忙时,女人也一样要下地,不仅如此,她们还要做饭洗衣,照顾一家老小,即便这么辛苦,可世人总是看不到女人的不易,此番军田的耕种,陛下想要试一试男女混工。”   顾名思义,以同样的薪酬雇佣农户,不分男女。   姚金玉眼睛更亮了,却还是有疑虑:“可,这是为何?”   沈轻稚和太后都是女人,感同身受,自然会为女子谋得前程和地位。   但萧成煜却是男子,且是九五之尊,他会有这般想法,实在有   些匪夷所思。   沈轻稚却轻声笑笑。   她想到那日同萧成煜议论此时,她也是有些费解的,故而问了萧成煜。   当时萧成煜看她疑惑,不由也笑了。   他的笑并非春风和煦,也并非温柔动人,他的笑容里包容了天地万物。   那是胸有成竹的笃定。   “我以为,大楚会越来越好,幅员辽阔,山川锦绣,百姓丰衣足食,仓廪丰实,皆时各行各业都兴盛,到了那时,田间门地头,商铺之间门会缺少很多的人力。”   早年间门,虽无战争,却天灾不断,朝廷人口并未如先帝预想那般节节攀升,一直维持在一个不高不低低水平。   人口是一个国家的命脉。   人口不足,无论做什么都艰难。   这也是为何北齐会迅速被覆灭,而夏国如今只能被大楚打得节节败退。   萧成煜看着沈轻稚,眼睛里有着漫天的星光。   那是他能预见的,最好的未来。   “大楚人口比最胜时还要少百万数,但如今经济繁荣,田地丰实,显然是最适合发展,最能让百姓积累财富,让他们逐渐变得丰衣足食的阶段,这个阶段,青壮年的人力不足,就会限制生产。”   萧成煜想得非常清楚,自然,此番而已不是他一人所想,是父皇整日躺在乾元殿里,翻看了无数史书,翻看了无数地方志得出来的结论。   父子两人为此议论了很多年,后来又有太后的加入,逐渐丰满了萧成煜想法和眼界。   他所看到的,也是父母用四十年看过的。   萧成煜对沈轻稚道:“但我不想限制发展,我想让大楚越发繁荣昌盛,四海清平,故而,事件又不只有男人,女人同样是鼎力门户的当家人。”   “若一个家族,男女都能营生,他们积累了更多的财富,日子更幸福,你说他们是否会多多生儿育女,壮大家族?”   “到了那时,大楚的人口就会越来越多,会重新站上巅峰。”   萧成煜这些想法和政令,为的是大楚,亦是为了大楚千千万万子民。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国家,是所有人的家园。   沈轻稚现在还能想起当时萧成煜的笑容,那笑容灿烂无比,有着对美好未来的期许。   她收回心神,看向了姚金玉:“金玉,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们的机会。”   “能遇到陛下,是我们的幸运,若是能把一项项政令实施下去,能修改大楚律,即便不能改天换地,至少未来不会变差。”   姚金玉心潮澎湃,她紧紧攥着手,使劲点头:“我明白了。”   沈轻稚笑了:“金算阁的事你若是着急,可以以奖金诱之,承诺每一届三月学期,最优者可得奖赏,且可提供你名下铺子的差事。”   “金玉,财帛动人心,如今来学习的,她们已经落到了泥里,她们迫切想要改变人生,但你拿着奖赏吊着,总会有普通人家想要得到这份奖赏。”   “一开始会很少,渐渐就能多了,一期,二期,每一名从你这里毕业的学生,都会成为金算阁的招牌。”   “等到了那时,陛下已归,新政将行,”沈轻稚看着姚金玉道,“到时,你的金玉阁怕是开一家不够了。”   沈轻稚没有跟姚金玉明说新政为何,但姚金玉自己却也明白过来,她起身,冲沈轻稚长鞠一躬,眼底已经有了泪意。   “谢娘娘,谢陛下。”   她知道,这个新政,也是她的新生。   等她走了,沈轻稚才扶着戚小秋的手起身,笑着说:“说了会儿话,竟是有些累了。”   戚小秋便伺候她进了暖阁,在罗汉床上歪了一会儿,又伺候她吃了一碗杏仁奶酪,沈轻稚才觉得舒坦许多。   她轻轻摸了摸肚子:“之前母后还说,孩子都会闹腾,尤其是第一个孩子,到了这个月份总要闹人,不过这孩子倒是老实得很,大抵是个稳重性子。”   戚小秋便笑着说:“大殿下是兄长或者长姐,自来要稳重,若是不稳重,怎么管束下面的弟弟妹妹们?”   “你啊,就会逗我开心。”沈轻稚拍了拍肚子,笑道,“不用那么多孩子,一两个就足够了。”   戚小秋坐在她身边,帮她按有些酸胀的小腿,不由有些惊讶:“这是为何?”   世人讲究多子多福,尤其是皇家,那是能生一百个,就不生十个,陛下又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家里还有皇位要继承,若是常人来看,自然要多生几个的。   当皇后娘娘却并非自私的性子,她同陛下夫妻亲厚,有什么事都是商量着来,故而她现在所言皆是同陛下商议之后而定。   戚小秋自然一心为她,沈轻稚心里也明白。   她手里轻轻捏着栗子,自己慢条斯理剥糖炒栗子的壳。   “陛下国事繁忙,我也不轻松,宫里宫外总有事情要管,孩子只生一两个,我们两人可以用心教养他们长大,而非把孩子们丢给公公嬷嬷,让他们看脸色过日子。”   “这不是好的做法,这也不是称职的父母,”沈轻稚垂下眼眸,道,“人分五指,各有长短,做父母的对孩子也总有喜好,到时候孩子一多,便会有比较,父母所喜欢的自然就会无忧无虑,开心长大,那不被父母喜欢的呢?”   “我是孤儿,从小没有父母亲缘,我不想自己的孩子拥有父母,却不觉得幸福,我生养他,是为了让他长成一个开朗乐观的好孩子,长成参天大树,不是为了让他在痛苦里成长的。”   戚小秋不由听得入神。   话是皇后娘娘在说,但也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还有些话,是沈轻稚并未说出口的。   萧成煜知道太后因为生养孩子而伤了身,遗憾的是,两个孩子都年少夭折,这对太后是不小的打击。   萧成煜不希望沈轻稚也是为了孕育皇嗣,为了帝位而怀孕生子,他们生养孩子,只是因为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想有属于自己的家人。   他们很难才拥有了幸福,自然也想让自己的孩子拥有幸福,故而两人商议过后,便想着生两个孩子,不论男女,都好好把他们养大。   这就足够了。   沈轻稚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道:“孩子听到了。”   孩子听到了父母的期望,听到了父母的爱意,也听到了自己的远大未来。   所以他伸出小手,碰了碰母亲放在肚子上的手。   他的动作很轻,没有弄疼母亲,却让她清晰感受到了自己存在。   他在告诉母亲:他很开心。 第95章 番外一   八月上,秋风渐起,满地金黄。   边关的战事沾染不到平原上安居乐业的百姓,即便那他们知道边关在打仗,却依旧不觉得心慌。   因为秋收即将到来。   今年是个丰年,全国各地都有邸报上奏,沈轻稚跟太后一直忙碌了小半个月,才把各地的秋事宜安排下去。   待到八月中旬,沈轻稚有孕六个月时,终于得了片刻的空闲。   边关战时,大楚和夏国僵持不下,厉铭浩已见颓唐之景,却不肯退兵,以士兵家中老小为要挟,逼迫他们不停围攻寒古关和正阳关,而大楚国力强横,每日派遣先锋营出城迎敌,只等边关秋收结束便一举反攻出城。   边关的战事逐渐平稳下来,沈轻稚看着每两日一封的军报,终于能按下心神,开始安排今岁的中秋佳节。   今年的中秋佳节宫里没开大宫宴,却到底还是请了劳苦功高的王公大臣一家老小入宫,以感谢他们为国勤勉的忠心。   宴席上,沈轻稚陪坐现在太后身边,正在同身边的王颜卿说话。   王颜卿是王氏的嫡长女,自由便是名声显赫的才女,听闻她八岁便能做诗,十岁上就能同先生论政,是个才华斐然的女才子。   王氏同蒋氏不同,虽同为百年氏族,但王氏奉行忠君爱国,读书博识的家风,王氏出世者甚多,有不少都外放做官,造福一方百姓。   王颜卿同辈的兄弟姐妹里,不光她才貌出众,其余也都名声显赫。   沈轻稚每每同她谈天,便能感受到世家大族的底蕴来。   王颜卿入宫为妃,目的同姚金玉有些相仿,她为的不是荣华富贵,她为的是自己的理想。   王颜卿想做女官,主政一方,为国尽忠。   她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能力,若她并非女子,恐怕早就能荣登皇榜,外放为官去了。   沈轻稚同她不仅说宫事,也聊政事,两人见地相仿,说起话来分外顺畅,故而颇有些心心相惜之感。   此刻也是如此。   沈轻稚问她:“听闻你最近又读了新书,可有什么见地?”   王颜卿端起茶杯,冲她恭敬敬茶,然后才娓娓道来:“娘娘,臣不敢说有何见地,但读书丰识,确实能从书中学到知识和见闻,我如今读的名叫《桃园志》,讲的是一人误入桃园,见识世外之景的游记,读过之后,初时觉得颇为清新,可细细想来,却又觉得桃源乡虽好,却并非久居之地。”   太后听到她们的闲谈,不由也加入进来:“我也曾读过这本书,颜卿你说说看。”   王颜卿便立即起身,恭敬向太后行礼,然后才落座开口。   她的声音很轻,却吐字清晰,能让上首几人听到。   “回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以为桃源乡的美好,其族人的安居乐业,美满富足是建立在与世隔绝的基础上的,自然,也得外世太平,远无战火,一但战火波及,这份美好就会立即粉碎。”   “不能靠自己安身立命,我发自内心觉得不安。”   “故我之见,这不过是一本避世的幻想之作,这世上并无真正的桃源乡,也没有真正的桃花源,这书看看也就罢了。”   沈轻稚同苏瑶华对视一眼,一起   看向王颜卿。   王颜卿那张淡然素净的淡颜上,难得涌起些许薄红。   “怎么?是臣说的不对?”她有点迟疑了。   太后便笑道:“不,你说的很对。”   此时大殿之上,殿下觥筹交错,虽无歌舞升平,却依旧热闹非凡。   有些话,沈轻稚不好说,却也能点到为止。   “颜卿所言皆是我思,颜卿,我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王颜卿立即起身,躬身前行,同她碰了碰杯。   待得酒席散去,沈轻稚陪太后步行回慈和宫,太后便道:“我看你到时同她投缘。”   沈轻稚慢慢摸着有明显一些的肚子,笑道:“母后不也很喜欢她?”   苏瑶华便笑了。   “当时让她们入宫,本就是另做打算,如今看来,这一步棋下对了,”苏瑶华仰头看向天上的悠悠白云,“有些事,必然需要一些人来做,但我们也总要知道他们所思所想,用对人,才能做对事。”   沈轻稚点头:“是,儿臣受教了。”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道:“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也跟不上你们的想法,如今有了你,以后由你来辅佐皇儿,我就放心了。大楚同前朝不同,我们大楚的女人可以独立女户,可以种田经商,只不过不能科举出世罢了,作为皇后,作为一国之母,我们要承担的自然比前朝的皇后要承担的多。”   “你能做的比我更好。”太后笑着说。   沈轻稚却道:“全赖母后教导,因有母后悉心教导,才有我的今日。”   婆媳两个互相吹捧了一路,才在慈和宫门口分别,待沈轻稚一路慢慢回到宫中,银铃便上了前来:“娘娘,方才贵太妃娘娘下了帖子,说她近来身体不适,想要娘娘去说说话。”   自从太后回宫,贵太妃就不怎么出承仁宫了,之前萧成煜御驾亲征,便圣谕让贵太妃在承仁宫养病,不用操心后宫事。   故而这一养就养了两三个月,养到宫里上下都要忘记这个人物了。   她突然给沈轻稚递了信,沈轻稚倒也不怕,只问:“是哪位太医给贵太妃医治的?可有脉案?”   银铃便道:“娘娘,是纪太医医治的,脉案在这里。”   她把早就准备好的脉案呈给沈轻稚,道:“纪太医之前禀报,道贵太妃娘娘郁结于心,且思虑过重,故而肝肺郁结,以至于总是夜半惊醒,不能安眠。”   “时间久了,渐渐便有些惊觉梦魇,如今确实有些病弱。”   沈轻稚沉吟片刻,道:“去告诉承仁宫,我明日一早过去看望贵太妃。”   银铃福了福,便退了下去,戚小秋则问:“娘娘,可否要禀报太后娘娘?”   “不用,我先去看看,若是无碍便也不用拿来让太后娘娘烦心,若是有碍……”   沈轻稚没再多言。   今日毕竟办了宫宴,沈轻稚也还算忙碌,故而晚上一沾枕头便睡熟了,一觉睡到了天明。   待她洗漱更衣,简单用过早食,依旧漫步往承仁宫行去。   承仁宫比慈和宫要远一些,沈轻稚不想打扰太后,便让从慈和宫背后绕过,不走正门。   故而这一路走了约有两刻,待来到承仁宫宫门   口时,沈轻稚额头都出了薄汗。   戚小秋帮她仔细擦干额头的汗,承仁宫的管事姑姑不敢多话,只安静站在边上等。   等到沈轻稚重新往承仁宫里去,她才松了口气。   沈轻稚没有问她贵太妃如何,只是安静穿过回廊,一路来承仁宫前殿门前。   前殿如今正开着中门,一眼就能看见里面的明间,明间安安静静摆着家具桌椅,只在左侧殿前看到两个低着头的小宫女。   她们一早就得了训,此番见了沈轻稚也不敢说话,只屈膝行礼。   戚小秋摆摆手,让宫人掀开妆花门帘,沈轻稚这才进了侧殿。   出乎沈轻稚的意料,说是精神不济的贵太妃并未躺在寝殿里的床榻上,她此刻就靠坐在次间的贵妃榻上,正半闭着眼睛浅眠。   同以前沈轻稚见到她的每一次一样,她依旧穿着水红的衫裙,头上琅环叠翠,面上妆容无暇,似乎还是那个颇得盛宠,艳丽非常的贵太妃。   沈轻稚也没叫人吵她,只在另一侧的圈椅上稳稳落座,然后才去细看她面容。   细看之下,才发现她满脸倦意,眼底都是青黑,只靠着一层又一层的香粉盖住了她身体上的匮乏。   沈轻稚叹了口气,接过戚小秋端来的暖茶,浅浅抿了一口。   盼夏姑姑沉默地立在沈轻稚边上,等她的旨意。   沈轻稚慢慢吃了半碗茶,才开口:“盼夏姑姑,你去请娘娘醒一醒,我们好说说话。”   盼夏便过去唤贵太妃:“娘娘,皇后娘娘来看望您了。”   贵太妃似乎根本就没有熟睡,盼夏这一声立即就吵醒了她,她动了动眼皮,很艰难才睁开双眼。   贵太妃的那双凤眸,即便已经蒙了尘,却依旧灿烂有神。   她被困在了承仁宫,可她的心却依旧飞在天上。   冯觅儿清醒之后,便立即看到了沈轻稚。   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沈轻稚的面容上,只是匆匆落到了沈轻稚的腹部。   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孩子。   贵太妃却仿佛被什么烫到一样,她飞快收回视线,坐起身来笑道:“劳皇后娘娘来这一趟,让你忧心了。”   萧成煜曾经跟沈轻稚说过,贵太妃有求于人的时候,姿态可以放得很低,她天生脸皮厚,从不觉得求人有何不好。   故而此刻她这么客气,沈轻稚便猜到她有求于自己。   沈轻稚便也很客   气。   “娘娘哪里的话,娘娘如今正病着,我自然要来看望娘娘的,娘娘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也可直接同我说。”   沈轻稚笑容温柔,端着贤惠儿媳妇的样子,若是常人见了定要夸一句孝顺,但贵太妃却眯了眯眼睛,把目光重新落回她面上。   “我一个老太妃,能有什么事呢?”贵太妃道。   沈轻稚也不含糊,只道:“娘娘,陛下离宫之前,特地叮嘱过我,让我一定要照顾好宫中的各位太妃,娘娘莫要担忧,您可以直说。”   贵太妃此刻却收回了目光。   她低下头,看着手上那串格格不入的佛珠,突然笑了。   “虽没养过他,却到底知道我的性子。”   贵太妃笑得眼睛都红了,她依旧不看沈轻稚:“可是皇后娘娘,我不想被关在承仁宫,我想出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