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之丰年好个秋》   作者:绕指月光   简介:   因一场事故,邱天穿越到1970年,23岁正当妙龄的学霸校花竟然穿进一个七岁女娃身体里。   物资匮乏的年代要啥啥没有,女娃娃面黄肌瘦,娘不疼姐不爱,连学都没得上。邱天不甘心,她要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自我拯救,逆天改命,走上人生巅峰!!!   村里走街串巷的货郎担,人人都说他年纪轻轻就捎关打节,路子广,心思活,邱天跑到村口看,哟呵,这货郎居然有这么多新鲜玩意!她赶紧迈着小短腿向他奔去。   货郎陆丰年刚把摊摆好,就看到远处张牙舞爪跑来一个小姑娘,此时的他怎么也没料到,眼前跑来的小女娃有朝一日会成为他的奋斗源泉和不竭动力……   他们相识于微,货郎的习惯性投喂和关怀,豁开她心里一道温暖的缺口,萌动的爱意开始在她尚未拔节的身体里蛰伏,一日一日滋长,直至无法隐藏。   过去,两个村子,两个人。   后来,一座城市,两个人。   再后来,一个院里,两个人。   多年后,陆丰年仍常常想起昔日的场景,他的邱天从来都是执着而独立的,她肆意成长,野蛮绽放。   而邱天也常梦见初见时的陆丰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俊货郎,他身高体长挑着沉甸甸的担子,一看到她便笑了。   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 传奇 甜文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邱天,陆丰年 ┃ 配角:很多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生活比蜜甜   立意:小妞妞和俏货郎的致富之路 第1章   邱天纯纯是被饿醒的,肚子“咕噜噜”响了半晌,脑袋却迷糊着,实在懒得睁开眼睛。   外面依稀传来猪叫鸡鸣,时起时伏,还挺有节奏。   等等……   精装公寓怎么会有人养猪养鸡?   还在做梦?   可是梦里的饥饿感怎么这么真实?   邱天仍懒得睁开眼睛,右手下意识摸向饥饿难耐的肚子,触到薄薄一层皮,摩挲几下,猛地顿住——   手底下的肤质粗糙干涩,瘪到能触及皮肉下骨头的硬度。   这啥情况?前几天才去美容院保养过,任谁都说她肤如凝脂玲珑有致好嘛!?   直至手缓缓上移,摸到一马平川的胸……   邱天一下子睁开眼,先勾头朝自己胸口看——粗布遮蔽下难掩瘦骨嶙峋的一马平川。   这什么破梦!?老娘的34D呢??   手加重力道在胸口揉搓几下,触感那么真实,那么……平坦。   “啊!!!!”   邱天尖叫着从床上弹跳而起,谁知动作太猛,“噗通”又落了回去。   这一摔致使目光慢慢聚焦,入目是低矮的房顶,视线一转又看到黑乎乎的墙壁。   “吱呀”一声户枢响,邱天转头看去,见一个矮瘦的小男孩啪嗒啪嗒跑进来。   “妞妞快起床!娘来了!”   什么玩意?   娘是谁?这男孩是谁?妞妞……又特么是谁?   混沌的脑中涌出一连串问号,未及开口询问,就听到门外逼近的脚步,紧接着“嘭”地一声,门再度被推开,一个中年妇女冲了进来。   “死妮子还睡!?草也不割猪也不喂!”   邱天惊坐起,几分诧异地看向来人。   面前的女人容貌尚可,可是眉眼吊梢,表情凶悍,实在惹人不喜。她上着灰朴扑的粗布褂,下面穿辨不清颜色的裤子,膝盖处打着补丁,此时单手掐腰站在床边,另一只手上来就扯被单,嘴上骂骂咧咧。   邱天赶紧护被子,惊恐加意外之下,声音都变了,“你谁呀?!干嘛扯我?”   “还敢犟嘴!欠收拾!”女人在她大腿上狠掐一把。   邱天疼得尖叫,“有病啊你?!”   话音一落,女人动作猛地僵住,一旁小男孩亦惊异地张大嘴。   “你……你说啥?”女人气得声音发抖,“你再说一遍?!”   邱天赶紧从她身旁跳开,视线再度从整个房间扫过,越发觉得诡异,房间从构造到陈设都简陋至极,她甚至怀疑自己跌入深谷后后被人贩子拐卖了,思及此,邱天心中的弦霎时绷紧,思忖须臾只得将激怒的气焰压了下去,“我的意思是你有话好好说,没必要上手掐人,不礼貌。”   女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手哆嗦着指着她鼻子吼:“不礼貌?亲娘喊你起床不礼貌??”   这回轮到邱天僵住,她缓缓转头,再度打量这个凶神恶煞的女人。   “……亲娘?”   女人不再答话,直接上手将她拎了起来。   我靠,这死女人劲这么大!   邱天扭动身子不住地尖叫,很快发现不对劲——   她的身体竟然这么轻这么小,被女人单手拎起,脚都碰不到地面……   老娘引以为傲的大长腿呢??!?   到底被这个自称是她娘的女人给拎出了门,压根没时间思考便被丢到院子里。   她傻眼了,饶是保送全国第一学府的头脑此时也愣生生宕机,不对,是直接死机。   眼前不是她租在校外的精装公寓,也不是学校里的四人间宿舍——   面前偌大的院子,刚下过雨,未干的地面泥泞不堪,稀稀落落的青石零散地铺在泥地上,直通破败不堪的木门。   身后是她被丢出来的低矮草舍,相邻紧挨着另外一间略宽大些的草房子,令人不由想起杜甫那间为秋风所破的“茅屋”。   嗬嗬,哼哼——   她下意识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院子西侧,一间摇摇欲坠的屋棚,猪叫声连绵不绝,分辨不出有几只,可叫声甚是欢腾,有如千军万马。   “还傻站着!赶紧割草喂猪!”   邱天猛地回神,看到那中年女人往她脚边丢来一只破筐,破筐颠簸几下,里面蹦跳着一把刀锋钝钝的镰刀。   “娘,先让妞妞吃饭吧,吃完饭再去。”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邱天一愣,扭身去看,院子东侧一间冒着炊烟的小破屋,黑洞洞的门里走出一个年轻女人,眉眼清秀温柔,是好看的长相,只是面颊干瘦不甚水灵。   “大姐,”光脚男孩迎上去,“饭好了吗?”   “好了。”女人浅笑了笑,愈加显得温和。   恰在这时,北侧大草屋里传出争吵。   “邱玉环!!”   “叫唤啥?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谁让你穿这么白的衣服,跟奔丧似的……”   “你!”   “啪”的一声,像是一记巴掌,紧接着女人特有的撕扯嚎叫自屋内传出。   “这俩冤家,一天不打就难受,打死拉倒……”   长着吊梢眼的娘语气恨恨地叨咕,话虽这么说,却提步朝屋里走。   年轻温柔的女人稍一迟疑也跟了进去。   院里一时只剩邱天和男孩。   后者愣愣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对这场面司空见惯,他兀自拎起破筐,嘟囔道,“我去割草。”   邱天脑子懵懵的,抬眸看那男孩一眼,只见他正拖着那口偏大的破旧竹筐,破筐拖在地上,人已走出了门,泥泞地上却落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印记。   她独自站在偌大的院子里,终于有时间思考一个卓绝古今的哲理命题:   我是谁?我在哪儿?   当然无人回答,耳边声响却犹如一场人间喜剧——   “哼哼,嗬……”西侧猪圈传来猪叫。   “咩咩,唛……”木门南边窝棚里传来羊叫。   “咕咕,哒……”西南角菜地的尽头,鸡窠里传来鸡啼。   然而北侧正屋里的打闹压住一切声响,堪比杀猪宰羊。   “二妮我给你拼了!!”   “谁怕你?!来呀!”   “造孽呀!大妮快拉住三妮!”   一阵风吹来,菜地里一棵大树枝叶摇晃,邱天也随之身形晃动,终于一屁股跌坐在地。   低头,一处泥洼里还积着水,依稀倒影着她的身影——干瘦的小脸,蓬乱的头发,豆芽菜似的身形……   她猛地抬手在自己干瘦的脸上揉捏几下,倒影中的人儿动作与她完全一致,分毫不差。   她彻底傻眼,脑中如万马齐喑碾过最后的记忆。   邱天——北大公认的才女校花,保送入学的学霸,在一次翼装飞行中遭遇气流,偏离航线,跌落深谷,醒来后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贫穷之地,成了一个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土妞子。   这是什么玄幻剧情??   在时高时低的吵闹声中,她很快弄明白这家的人口构成。   表情凶悍的中年妇女是娘,清秀温柔的是大姐,吵架的是另外两个女儿,去割草的小男孩是老幺,而她——此时的土妞子,显然是这家的幺女。   不及细想穿越的缘由,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平地炸雷般响起。   “翻天了?不想上学就全都给我干活去!只出不进还有脸吵吵!”   尖锐嘈乱的吵闹声随之戛然而止。   没一会儿,两个身高相差不多的女孩子前后脚从屋里走出来。   一个白衬衣青布裤,胸口蹭了块突兀的灰,齐耳短发,五官舒朗而神情冷漠,标准的厌世脸。   另一个穿褪色的蓝格褂,灰裤灰鞋,随手拢着两根松散的麻花辫,与那中年妇女如出一辙的细长吊梢眼,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刻薄。   “看什么看?滚一边去!”蓝格褂嫌弃地瞪她一眼,扭身走进冒烟的小破屋,出来时啃着块干巴巴的饼子。   邱天猜这小破屋大约是……厨房?至少功能和厨房相当。   白衬衣已经走到门口,又被大姐喊住。   “二妮,带上饭再走!”   白衬衣头都没回,冷冷强调,“叫我邱玉珠。”   大姐无奈又纵容地叹息一声,“行,邱玉珠。”   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迈进“厨房”,再出来时手上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一只有些变形的铝制饭盒,她紧走几步追上白衬衣,“带上吧,中午吃。”   白衬衣半推半就地接过,扭头走了。   娘从北屋走出来,先对大妮说,“吃完赶紧去上工。”转脸看到邱天,吊梢眼一眯,眉毛往上飞起,“让你割草喂猪,还在这儿站着?!恩赐呢?”   恩赐?   邱天愣怔几秒,想起那个男孩,“去割草了。”她如实回答。   谁知这位“娘”一听就炸了,“你个懒东西!我让你去割草,你转头派给你弟,我看你是欠收拾……”说着就去门口操起笤帚疙瘩。   大妮赶紧拦着,同时给邱天递眼色,“妞妞快走,快去找恩赐!”   邱天没动,学着白衬衣的口气冷哼,“我叫邱天。”   拉扯的母女俩顿住,显然不相信这话是从向来蠢钝的妞子嘴里出来的。   倚门啃饼子的三妮却弯腰大笑,语气嘲讽,“谁给你取的学名?你还没上学哪儿来的学名?”   邱天一愣,低头看那汪泥水洼,浑浊中的倒影确实是个单薄的土妞子,可怎么看……也该到学龄了吧?   “为什么?”她下意识问。   “什么为什么?”   对啊,什么为什么?   她脑中有无数问号——为什么她会来到这个地方?难道她已经死了?翼装飞行出事大抵是难以生还,那这儿又是哪儿?天堂?地狱?还是弥留之际的幻想?   大姐注意到她失神的样子,轻声说:“娘不是说了?让你先在家喂猪养鸡操持一些,顺带看顾着恩赐,过两年再和恩赐一起上,到时候找老师给你取个像样的学名。”   邱天低头看自己豆芽菜似的身子骨,就这营养不良的造型还要喂猪养鸡干家务……外加看孩子?   这话同时提醒了吊梢眼娘,她猛地挣开大妮的拉扯,上手扯着邱天胳膊将她从地上拽起,紧接着便在她屁股上毫不留情地踹了两脚。   “让你去割草割草,你给我问些没用的!赶紧去!”   邱天踉跄几步,顿觉屁股生疼,心道这女的是不是打人有瘾?忍了这半天,她这火爆脾气早忍不住了,转身跳开怒道:“没完了是吧?凭什么踢人?!”   众人被她这一声怒喝惊得愣在当场。   须臾过后,吊梢眼女人反过闷来,嘴都气哆嗦了,“敢回嘴?还凭啥?凭我是你娘!!”说着劈头盖脸的巴掌朝她身上招呼上去。   “你是我生的,打你天经地义!”   “打死你当我没生!”   “赔钱的玩意,鬼上身了咋地,敢回嘴了!”   邱天一时反应不及,头上结结实实挨了几巴掌,顿觉头晕目眩。   此时大妮也从愣怔中回神,赶紧将她护在身后,连声劝道,“娘别打了,妞妞肯定是睡莽了。”   邱天哪儿受过这种委屈,脑袋不知是气的还是被揍的,嗡嗡响着疼,与此同时无数念头竞相冒出……   报警!告她违反义务教育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让她挨罚!   然而恰在此时,院子外传来一连串拖着长腔的吆喝。   “出工咯——”   那声音先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后面跟着还喊了句什么,邱天没听清,似乎是指明了某个地点。   女人冷哼一声,猛地将邱天丢到一旁,“回来再收拾你!”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从屋里阔步走出来,他身形高大,肩上搭着藏青色半旧褂子,方头,粗颈,黑红的脸膛,男人抬头瞟了邱天一眼,转而对女人说,“一大早就你特么能嗷嗷!”   女人撇了撇嘴没敢吱声,接着跟着男人朝一旁的草屋里走去,女人还不忘扭过脸来低声咒骂,“都是些没用的玩意,挣不上工分,要你们有啥用!?”   三妮正在啃饼子,冲她的背影无声地翻了个白眼,邱天跪坐在地,却恍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或许她穿越的不仅仅是空间……   想到某种可能性,她试探着问三妮,“今年是……几几年?”   三妮冷瞥她一眼,“咋地?你抽啥风?傻子开窍了?”   邱天皱了皱眉,压着火气问,“我只是想问问今年是几几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   “七零年,咋的?”三妮不屑地打断,俯身凑近打量她的脸,似乎是觉得今天的妞妞格外不同,下意识冒出一句,“只听说过发烧烧坏脑子的,没见过还有烧机灵的。”   然而邱天却是被她话中的前半句惊地僵住了。   这无疑是一记冷枪,令她浑身冰冷,思想和认知也仿佛被冰冻住一般,“咣当”一声被枪击中,坍塌崩裂。   七零年……   七零年?! 第2章   邱天迷迷瞪瞪被推出家门,眼前景致豁然开朗——   浅滩、田地、大河以间错有致的顺序呈现在面前。   成片的农田像绿玉带一样镶嵌在窄而清澈的浅滩和宽阔浩渺的大河之间。   田里,赶早上工的农人在耕作,朝阳落在河面上,波光闪耀着春日晨起的沁凉。   七十年代的天和地,跨越时空的景致像神迹一般出现在眼前。   邱天大脑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妞妞!”   两个清脆的声音同时喊她,邱天转头去看,男孩和女孩一边笑一边向她跑过来。   前面的男孩脸膛黝黑,穿一件打着浅蓝补丁的土黄色褂子,半旧的绿裤配黑布鞋,左脚的大脚趾捅破鞋头,几分滑稽地露在外面,他欢天喜地窜过来,笑得见牙不见眼。   后面的女孩上身蓝底白花的对襟粗布褂,下面配了一条扎眼的红裤子,马尾辫松松垮垮落在脑后,长相一般,笑容却淳朴可人,她紧走慢赶走到邱天面前。   “刚才等栓子的时候,我看到恩赐拖着筐淌过河沿,可能去渡口那边割草了。”   她指着大河的方向。   邱天默不作声打量两人,从他们眼中不难看出一种亲近感,目光下移注意到两人身上都斜挎着布包,布料材质偏薄,框出书本的轮廓。   “你们去上学?”她试探着问。   女孩点点头,眼眸明亮,“今天老师要教唱歌,我学会了回来教你唱!”   另一边不远处,几个孩子朝这边喊,“栓子!杏花!今天早上老校长给开会,不让迟到!”   “知——道——了!”男孩双手拢嘴作喇叭大声回应。   由此邱天便猜到这位大脚趾霸气外漏的男孩叫栓子,而女孩子必定是杏花了。   两人快步加入到上学的队伍之中,邱天看着他们笑闹着朝村里走去,隔着很远,栓子还转过身来向她招手。   邱天机械地摆臂回应,目光却渐渐带上凉意。   明明都是同龄人,其他孩子欢欢喜喜去上学,只有她不得不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留在家中,而在邱家人眼中,她被耽误一年两年似乎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在另一个时空邱天从小就是不吃亏的性格,且向来看不惯不平之事,然而眼下在这七零年代的穷乡僻壤,不平之事竟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地方待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和本体这个叫妞妞的女孩有什么渊源,可抗争的拗劲正悄悄酝酿破土。   既机缘巧合借住了女孩的身体,总得为她争取些什么。   邱天回眸看方才走出的院落,门边就是羊圈,偶尔传来羊叫,同时人声渐近。   邱天不想与那泼妇似的“娘”撞上,闪身躲到墙拐角。   “恩赐都没吃上饭,都是那死丫头害的……”泼妇骂骂咧咧地走出门。   “我给恩赐和妞妞留饭了,够他们吃的。”还是大姐好,人美心善。   邱天掩在土墙后目送他们离开。   咕噜——   许是因为听到大姐说给留了饭,邱天的肚子极应景地唱起了空城计,本想自己先去吃饭,可倏忽想起那个萝卜头似的小男孩。   显而易见,那男孩是家里的宝贝蛋,是这家里重男轻女天平上的最重砝码。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恩赐是连累她无法入学的存在,可那么小的娃子又懂什么呢?况且刚才幼小瘦弱的他拖着筐出门的样子,着实令人心生怜惜。   邱天往南边河滩望去,目光逡巡寻找杏花所说的渡口。   日光渐盛,河面水汽缓缓散去,春日的草木气息不算浓郁,带着丝丝清冷的意味。邱天脱鞋淌过没过脚踝的浅滩,沁凉之感自脚逐渐蔓延全身。走到一半才留意到不远处铺着搭石,那是村民怕湿了鞋而从附近挪来的平坦石块。   淌过浅滩是一片窄长分布的茂盛长草,再往南便是农田,农田顺着东西流向的大河延伸得很远很远。   生产队的人和牛在田里春耕劳作。邱天猜想家里那三位“挣工分”的人极有可能也在那儿,虽距离不近,可她仍不自觉猫下身子,匿身在长草中往前走。   朝西走了几百米,又顺着田埂朝南直奔渡口,其实她本不知道渡口的方向,只因看到一艘停泊的船,便觉得那大约就是渡口了。   果然,距离渐近,她看到恩赐小小的身影正迈着轻快雀跃的步子向她奔来,还没走近,声音就先飘了过来,“妞妞!货郎来了!货郎来了!”   货郎?   邱天好奇的目光越过恩赐蓬头乱飞的发顶朝朝河边渡口看,船上正走下一个瘦高修长的人,担子被放下,他闲适直立的身影融于远山和水天之间,像极了水墨画中的剪影,虽只是浓淡墨色寥寥数笔的挥洒,却极具写意。   恩赐从旁经过,筐子丢在一旁,邱天从惝恍中回神,却见恩赐顺着田埂一溜烟似的继续往前跑。   邱天冲他的背影喊,“你干嘛去?”   “回家拿破铜烂铁!”   “拿那个干嘛?”   恩赐没答话,仿佛有极要紧的事要办,撒丫子跑得飞快。   邱天低头看看被他丢在地上的筐子,里面大半筐草,沾着露水,沁出草香。   “小妞妞,借过一下。”   一道清润的男声,像耳边拂过一缕夹带露水的风。   邱天大学修新闻专业,因才思敏捷成为佼佼者,又因嗓音条件卓越,多次被学校推荐参加主持人大赛,参赛者不乏全国各地的优秀苗子,是以她听到过很多磁性悦耳的男声,然而今时今刻,过尽千帆的耳朵却轻易被一个乡野男人的声音吸引。   她转头看去,不由愣神。   刚才那道剪影已经从画中走出来,右肩挑着担,前后各有一只陈旧木箱,看上去沉甸甸的,以至肩上的扁担被压出微微下坠的弧度。   须臾间邱天眸光再度聚焦,眼瞳却倏忽一颤。渐渐走近的人,五官清晰而具体地映入眼中。   男人浓眉下是褶皱很浅的内双,眉眼间有着与生俱来的凌厉冷感,他鼻梁山根高挺,平添几分硬朗,往下是极为标准的M形唇,不笑时唇角平直愈加显得冷厉,然而笑起来却是融化春雪的样子。   客观来说,这人的长相是极具高级感的英俊,可令邱天惊异的不是他出众的样貌,而是源于一种莫名玄奇的熟悉感——   她一定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此时货郎已经走到近前,正眼含浅笑垂眸看着她。   邱天回神之间心里一慌,下意识后退,脚底一滑险些跌进田里,待货郎伸手搀扶的瞬间才堪堪稳住身形。   货郎尚未触及的手便又收了回去,笑着说,“小心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这一滑,邱天心跳有些快,她抬眼打量货郎,发觉自己的头几乎仰成了九十度。   这人好高啊,目测至少一八五,这个年代长到这么优秀的身高属实不容易。   结合他的身高,再看他肩上的货郎担,便觉得这造型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极不相符。   货郎被她盯着看了好久,终于抖着肩膀笑出声,“小妞妞,你咋这么看着我?”   邱天一窘,忙撇开视线,“这名字土死了。”   “什么?”   “没什么。”事实上“妞妞”这名字在这个年代还真算不上土,“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叫妞妞?”   “刚才我听那个男娃子这么喊你,咋的?你不叫妞妞?”   邱天觉得也没必要跟他解释太多,“小名叫妞妞,上学了就会换个别的。”   货郎便又笑了,声音清澈而低沉,让她无端想到那浅滩里清冽的水。   “你笑什么?”   货郎笑意不减,“小娃娃说话跟个小大人似的,怪有意思。”   “……”切,本姑娘二十三了好吗?   咕噜——   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邱天尴尬极了,佯作镇定撇头看向远处,田里耕地的牛走得很慢很慢,拉扯着她眼下的窘迫。   在尴尬的沉默中,货郎温和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女孩红晕的脸上,笑问,“这是……没祭拜五脏庙?”   邱天一手扶额,另一只手揉肚子,心想幸好本姑娘现在不是34D大美女,不然多丢面子?   她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为自己挽尊,肚子又不合时宜“咕噜”一声。   “……”   货郎忍笑放下担子,弓身打开一头的木箱,从中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浓郁香甜的桃酥味随即飘出。   邱天盯着货郎手中敞开的油纸包,无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口腔中分泌着过多唾液,令她不由吞咽一下。   货郎笑了笑,拿出一块桃酥递过来。   邱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动作。   货郎蹲在面前,两人视线平齐,他的手朝前递了递,轻声说:“吃吧,甜的。”   他的笑意始终温和。   邱天心中一暖,倏然感受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慰藉。眼前的男人分明陌生,却又依稀面善,让向来警惕的她生不出哪怕一丝防范心。   且她是真的饿了,不自觉伸出手去。   “谢谢。”觉得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激和感动,又补充一句,“我以后一定报答你。”   货郎瞧着她一脸认真的表情,忍俊不禁,“行,我等着你报答。”   邱天和货郎一起往村里走的时候,远远看到顺着田埂一路狂奔来的恩赐。   待他终于跑到面前,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直直向货郎递过去,气势磅礴一句吆喝:“我要换糖!”   邱天注意到他手中拿着一管干瘪瘪的牙膏皮,黄底红字写着“中华牙膏”。   牙膏皮……换糖?   她匪夷所思看着恩赐,心说这摆家家酒呢?   谁知下一秒,货郎竟放下担子,真的从木箱里取出几块糖交到恩赐手上,与此同时接过牙膏皮,顺手放进另一侧的箱子里。   这波操作下来,邱天倏忽想起自己还真从报纸资料中看到过相关信息。   七十年代是计划经济,物资紧缺匮乏,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想要的东西,计划物资还需拿票作为凭证,于是粮票、油票、布票等各种票应运而生,而且北角村大队连供销点都没有,想在正规渠道买东西,还得跑去别的大队。   由此,货郎的存在价值便体现出来了,他们走街串巷,以物易物,一些供销点里需要整包买的东西,在货郎这儿却非常灵活,且家里有什么牙膏皮、长头发、破铜烂铁之类的玩意都可以换些小商品。   这个年代不允许个人生意,但还是鼓励农民家庭养家禽家畜的,也允许养殖户买卖过剩的农副产品,不被允许的是无正当职业的人从农民手里低价收购之后自己再去高价倒卖。   货郎的“流动作业”虽与这两种情况皆不相同,可在菱源乡却是约定俗成的存在,看这货郎的受欢迎程度便可知晓——   一到村口,立马有众多孩子媳妇向他簇拥而来,有些人甚至奔走相告,吆喝着亲戚妯娌的来找货郎换东西……   邱天渐渐被挤在人圈外,饶是对这种商业形式极为好奇也不敢硬往里挤,此时的她又矮又瘦,丝毫不敢靠近这些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妇女同胞们,只能吮着手指上的桃酥渣,眼巴巴看着身形高大的货郎被大姑娘小媳妇围在中间。   不过这热闹且欢乐的互动怎么有点眼熟?   想起来了,娱乐新闻常刷到的内容,男爱豆……和他的女粉丝。   还别说,这货郎的颜值堪比爱豆。 第3章   邱天家离村口不远,闲来无事便一直围观货郎卖货。   有人的地方就有各种声音,特别是女人聚集的村头巷尾,这一上午的信息量可够大的。   热闹散去的时候,邱天已经搞清楚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这是1970年的菱源乡北角村生产队,这个年代村子通通叫生产队,有的村子人多地多,分成几个生产队,而北角村人少地也少,便统编为一个生产队。   村后的山叫北角山,村前的河叫菱角河,河边是农田,土地肥,集体种植水稻、小麦之类的粮食作物。   山前也有零散的农田,旱一些,分给各家各户做自留地,因土地肥力不够,有些人家干脆荒废着,有些则开了荒,种些土豆、红薯、玉米之类旱地作物。   邱姓在北角村不算大姓,邱家人却颇为有名。只因兄弟三人各个人高马大,一眼看去使不尽的男子气概,可如今看来却是一副香火不济的光景。   老大邱东山早年丧偶,一个孩子都没有,如今四十好几还打着光棍,和亲妹子邱菊住在父母留下的老宅子里。   老三邱南山眼看二十六了都没说成亲,家里没老的催,他自己也不着急。   老二邱北山倒是早早娶了妻,结婚后和他老婆刘爱花也没歇着,恨不得三年抱俩地生,可越是求子心切,反而越掉进了闺女窝,头几个都是女娃子,眼看快断了念想的时候,才得恩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此时农田里是热火朝天的劳作场景,村子里却有些冷清,货郎到来时热闹的潮水短暂引向村口,货郎走后媳妇姑娘们便又回地里劳作,村口便再度沉寂下来。   孤冷感油然而生。   邱天像丢魂一样坐在家门口,两个世界的信息量快把她头挤炸了。   穿来之前,她和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组队翼装飞行,坠落时虽尽量护住头,可难以抵抗重力加速度的作用,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便是今日的光景——她成了七十年代的村庄里一个七岁的乡下妞。   邱天从三妮桌上的镜子里瞧过自己如今的样貌,说实话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幼年时很相像,只是气质差了一大截,而且黄瘦孱弱,跟个可怜虫似的。   父亲邱北山日常不爱言语,可发起怒来却极为火爆,早上她已经见识过了。   母亲刘爱花,泼辣凶悍,极偏爱邱恩赐,就差把“重男轻女”写在脸上。她极不待见原主妞妞,很少给好脸色。   大姐学名邱玉珍,今年刚满十七,没读完初中就下学操持家务,去年才进生产队。   二姐邱玉珠,十四岁,在慢道中学读初中,听说学习不错,只是性格不好,一副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高傲劲。   三姐邱玉环已经十三岁,仍在读小学,听恩赐说她成绩不怎么样,连蹲了两级。   恩赐,一听这名就是个宝贝疙瘩,可不是吗?全家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传宗接代的香火。   这么一对比,邱天便更加明确自己在这家里的地位,不说别的,家里五个孩子,只有她没人给起个像样的学名。   妞妞妞妞……像谁家养的宠物狗。   很快到了傍晚,除了货郎给的那块桃酥,邱天几乎没吃其他东西,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恩赐不知从哪里掏来几个鸟蛋,从火堆里煨熟了给她吃。邱天没心思多想,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   恰好三姐放学回来,还没进门就看到邱天快速咀嚼的嘴,她扬声问,“偷吃的什么?”   邱天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不知为何,她对这位三姐喜欢不起来,甚至有几分厌恶。   在先前的时空里,邱天就是个感知和直觉超强的人,一打眼便能看出一个人是否纯良可交,眼前的邱玉环显然是她潜意识中极不可交的人,可是偏偏这人是她现下逃避不了的亲人。   “没吃什么。”她淡淡地回答。   邱玉环依稀闻到禽蛋煨烤后特有的香气,她斜眼瞪着邱天,阴阳怪气地笑道,“你偷吃鸡蛋了?等会儿娘回来我要让娘问问你。”   “妞妞没偷吃鸡蛋,是我今天摸来的鸟蛋。”恩赐赶忙解释。   “鸟蛋?”邱玉环扬眉,吊梢的眼角随之上挑,“好你个恩赐,摸了鸟蛋只给妞妞不给我?”   原是想用这话拿捏恩赐一番,谁知恩赐却一副与她划清界限的姿态,煞有其事地掐着腰。   “我就是不给你,你跟大壮他姐是一伙的!上回大壮抢我弹弓你帮他不帮我!”   邱玉环一噎,霎时理亏,“哼”一声甩着脸子朝偏房走去。   “大壮是谁?”邱天问。   “你咋连大壮都不记得?于启进呗!总是欺负我,还抢我东西。”恩赐撩起裤脚向她展示膝盖上的乌青,“前天还把我推进河沿里。”   见妞妞皱眉敛目俨然同仇敌忾的样子,恩赐更来劲,“他姐你总该记得吧?就那个长得尖嘴猴腮的于丽华,咱三姐什么都听她的!”   恩赐将心里积压的委屈一吐为快:“我可烦大壮了!就因为蹲点干部住在他家,他就觉得自己也是大官!”说到这儿似乎又生出其他念想,几分老成地叹息,“蹲点干部咋就不住我们家呢?”   在恩赐絮絮叨叨的孩子话里,邱天恍然感觉到来自时代洪流的碾压——物资匮乏,计划经济,干部蹲点,知青下乡,拨乱反正……   她深知这个时代在某些方面敏感又充满曲折。   所以……为何偏偏是这个时代?   邱天瘫坐在锅屋门外的石墩上,既无力又茫然,她机械地重复着恩赐的话,“是啊,蹲点干部咋就不住我们家呢?”   抬眼环视四周,鸡鸣猪叫的院落拢在淡淡的余晖里,菜园里的大树被夕阳拉得很长,像巨兽一样落在脚边。   往常的这个时候,她要么和朋友一起吃晚餐,要么在校园里遛弯,这个季节不冷不热,操场上好多帅气的小哥哥。   说起来,她连恋爱都没来得及谈一次呢。   虽然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可她性格奔放活泼,又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追求者处成好哥们……现在想想可真是暴殄天物!早知道如今落到这份田地,当初就该谈他十个八个男朋友,好好享受爱情!   邱天一边想一边悲从心来,更有一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恐慌和无力感,令她忍不住呜咽出声。   眼泪这东西很奇怪,一旦夺眶而出,委屈和恐慌就像洪水决了提。   她突然哭得不能自已。   恩赐没少见妞妞哭,可往常她被娘打或者被三姐欺负,也只是哼哼唧唧抹眼泪,像现在这样仰天哭嚎的情况还真是头一遭。   恩赐手忙脚乱,直接傻了。   邱北山、刘爱花和邱玉珍上工回来就看到这么个情景——素来不讨喜的妞妞坐着咧嘴大哭,宝贝儿子恩赐可怜巴巴蹲在边上哄。   刘爱花累了一天,临回前跟小姑子邱菊拌了几句嘴,心里本就烦躁,进门看到这场景更加恼火,她阴沉着脸径直走进锅屋,见冷锅冷灶连水都没烧,火气“噌”一下窜到头顶。   “嚎什么??”她走出来抬脚就往邱天屁股上踹。   邱天正哭得忘形,屁股上冷不丁挨了这么一下,心底无名火“腾”地升起,她忽地站起身,怒目盯着刘爱花,“你踢我干嘛?!”   刘爱花被她的眼神和气势骇了一跳,心想这丫头今天换瓤了不成?要搁之前这一脚过去,小丫头片子早怂得不敢吱声了。   刘爱花愣怔须臾才回神,随即指着她鼻子骂,“反了天了!反了天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说着转身去抄笤帚。   邱天冷眼瞧她,心想虽然这人是“妞妞”的娘,可她穿过来后灵魂和意识仍是她自己,所以要说尊敬和顺从是万不可能有。况且忍气吞声绝非她的性格,这种被欺负到头上的亏怎么能吃?   邱天思忖着一会儿避开的路线和角度,顺便让这泼妇摔个仰八叉。   然而恰在这时,邱北山中气十足的声音猝然响起:“行了!赶紧做饭去!”   邱北山是绝对的一家之主,他的话没人敢反驳。   刘爱花脚步顿住,喘着粗气消化了一会儿,随即忿忿丢开笤帚,狠剜邱天一眼,“得空揭你的皮!!”   邱天犟了犟鼻子,心里当然不屑。   只是刚才的情绪经过这一闹倒是散了大半,只剩下淡淡的怅然和无力。她泄劲似的蹲在地上,腹中随即传出连串的“咕噜”声,紧接着伴随着强烈的痛感急促往下涌,她不由弓下身去,转瞬之间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这种时候闹肚子……   她想起那几个鸟蛋,那会儿饿得很,光想着先吃为敬,压根没注意熟没熟透。   大姐邱玉珍刚生着火,正要去菜地掐几棵韭菜做面汤,看到妞妞煞白着脸蹲在地上,忙走过来问,“这是咋了?”   邱天疼得倒吸气,“洗手间在哪儿?”   “啥?”   邱天顷刻意识到“洗手间”这词过于前卫了些,勉强改口道,“我想去……厕所……”   赶紧指个路吧,绷不住了呀。   可她声音飘忽发抖,邱玉珍实在没听清,邱北山正巧走过来,见她这副样子,也俯身问道,“咋回事?肚子疼?你说要去哪儿?”   洗手间听不懂,厕所也理解无能?   邱天快要崩溃了,索性不管不顾。   “拉屎!我要拉屎!”   本姑娘的靓女形象啊…… 第4章   谁想到更崩溃的还在后头。   七十年代的乡野农村,别说厕所了,连茅坑都不见得家家都有。   大姐邱玉珍把邱天领到猪圈外,嘱咐一句,“小心点。”说着打开栏门,“快去吧,我去给你拿草纸。”   圈内两只猪忽见栏门打开,大约以为又要加餐,“哼哼嗷嗷”地叫起来。   邱天心里突如其来冒出一个猜想,脸上渐渐匪夷所思,试探着问,“这不是……猪圈吗?”   “是猪圈,你不是要解手吗?快进去吧。”   邱玉珍语气理所当然,这在农村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很少有谁家特意修一个茅房出来,猪圈恰好能物尽其用。   邱天内心千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心想还不如出去找个草窝窝解决。可是此时此刻身体反应由不得她选择,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   浓厚的骚臭味随即扑鼻而来。   这种令人退避三舍的气味,过去她曾在动物园某类动物栅栏外闻到过,也曾在旅行途中借宿以畜牧为业的农户家时闻到过,但是像现在这样沉浸式置身其中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周遭的环境令人不忍直视,又要时时提防那两只同处一室的猪,故此邱天不得不放眼四周。   她看到粗糙搭砌的土墙,看到污砸砸的逼仄的棚顶,看到地上那一半是乌黑软烂的泥坑,一半是相对干燥的泥地,而那两只猪正乐悠悠地淌在泥窝里,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邱天几乎是一边呕吐一边进行No.1和NO.2。   解决完大事,她用大姐送进来的草纸处理完,赶紧起身往外走,然而就在这时,那两只猪却从泥窝里起身,以一副悠哉闲适的步伐朝她走来。   邱天心中慌乱,面上故作镇定,一边往栏门方向挪动一边观察猪的动向,谁知这两只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径直朝她袭来。   邱天尖叫一声,下意识往旁边跳,险险躲开猪沾满泥污的长嘴,可不走运的是,这一跳动作过猛,刚巧跳进泥窝里。   悲催的一天,邱天无语到麻木,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晚饭是刘爱花和大姐一起做的,硬邦邦的玉米窝窝头,咬一口干到掉渣,三叔邱南山送来一把香椿芽,刘爱花分出一小把炒了鸡蛋给恩赐吃,剩下的拌上点盐水就是其他人的下饭菜。   邱天肚子早就空了,可两脚扎进猪圈泥窝后,虽然已经在门外的河沿里冲洗干净也换了裤子,可心理作用使然,她似乎仍闻到自己身上哪儿哪儿都是猪圈的味道。   二姐邱玉珠的学校不在本村大队,所以回来比较晚,她还在因衬衣的事跟邱玉环置气,连招呼都没打就回西侧偏房了。   邱玉环对着她的背影翻白眼,目光收回的间隙撞上邱天的视线,顺带着也给她一个白眼,接着以一种极为嫌弃的姿势往一旁躲开,嘴上说,“臭死了。”   邱天此时虽是7岁的身躯,可内里却是实打实的23岁灵魂,按理说不该跟个半大丫头一般见识,可邱天偏偏吃不得亏,尤其是对自己看不惯的人和事,她更是嫉恶如仇,锱铢必较。   “三姐,学校有意思不?”邱天故作亲热地凑到邱玉环身边,“你们都学了啥呀?”   邱玉环皱眉,心想这没学上的蠢丫头居然也配问学校的事,语气难掩鄙夷道:“说了你能听得懂?”   邱天笑嘻嘻地反问,“那三姐听得懂吗?”突然又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想起来了,三姐留级好多次了呢,比别人多上那么多课,肯定懂了呀。”   夹枪带棒的嘲讽从向来软柿子一般的傻妞妞嘴里说出来,产生的效果立竿见影,一时之间小小饭桌周围连咀嚼声都停下来。   邱玉环脸急速垮下去,秀眉倒竖,“你放屁!”   邱天眨巴着眼,显出几分天真的惊讶,“不会吧三姐?你都留级那么多次了还是听不懂呀?”   邱玉环彻底恼羞成怒,筷子“啪”一声拍到桌上,没成想其中一只却借力蹦起,正好敲到邱北山鼻子上。   邱玉环猛地住嘴,瞪大了一双吊梢眼,怒火顷刻化作尴尬和惊慌。   邱北山鼻头立马泛红,霎时火冒三丈,眼睛瞪得比邱玉环还大。   “吃个饭也不消停,一天到晚不是跟大的吵就是跟小的吵!上个屁的学!别人小学上五年,你特么在里面赖七年!”   声音震得邱玉环瘪嘴缩肩膀,连屁都不敢放。   邱天心里却像揣了只花喜鹊,乐得叽叽喳喳。 第5章   北角村还没通电,日落之后,夜幕一寸寸降临,天空颜色由浅转浓,屋外漆黑,屋里点起煤油灯,光调得极暗,堪堪照出人的五官轮廓。   二姐邱玉珠老早就回了偏房,三姐邱玉环挨骂之后也哭着走了,邱恩赐打着哈欠爬上角落里的土炕。   刘爱花在煤油灯下缝衣服,嘴里时不时冒出几句东家长李家短的絮叨,邱北山和邱玉珍坐在矮板凳上搓干玉米,准备打成粉做窝窝头。   时间像停滞的沙漏,变得缓慢而漫长,邱天觉得自己的存在与此时的整个时空都有着无所适从的疏离感,令她渐渐焦躁。   好在大姐终于完成阶段性任务似的长吁一口气,起身对邱天说,“回屋吧?”   她赶紧点头。   外面很黑,七十年代的农村没有一点光污染,偶尔传来的犬吠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邱天不习惯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且她此时的身体确实过于弱小,保险起见她一路扯着大姐的衣襟。   好在去偏房距离不远,“吱呀”一声,大姐推开了门。   早上被刘爱花强行丢出房间后,邱天就没进来过,是以连屋内陈设都不清楚。光线微弱,唯一的光源在南边床前,桌上一盏简易煤油灯,借着影影绰绰的光,她看到邱玉环正几分慌乱地往怀里揣东西,似乎是一本书。   “藏什么?”大姐笑,“读书是好事啊,咋还偷偷摸摸的?”   床上随即传来一声嗤笑,邱玉珠冷嘲带讽,“心虚呗。”   “你才心虚!”邱玉环低声反驳。   邱玉珠坐了起来,冷笑道,“不然你把书拿出来,咱看看到底是心虚。”   邱玉环咬唇,手紧紧拢着衣襟。   怕两人再吵起来,大姐赶紧打圆场,“大晚上的看书伤眼睛,赶紧洗洗睡吧。”   说完从窗台上拿起搪瓷缸,内里斜立着一柄牙刷和一管已经挤得很扁的牙膏。   邱玉环撇着嘴从窗台拿起另一只杯子,低头不经意一瞥,皱眉,“我牙膏呢?”   邱玉珍转头看过来,见她漱口杯中只有一柄孤零零的牙刷,那支大半管的牙膏确实不见了。   “是不是早上刷牙落在天井里了?”邱玉珍转而去拿手电筒,“我去找找。”   邱天若有所思地问,“什么牌子的牙膏?”   邱玉环没好气地嚷嚷,“中华!我牙膏天天摆在这儿,你白长一双眼了?”   “一管牙膏不值当地让我留意看。”邱天不屑道。   冷不丁想起今天恩赐拿去跟货郎换糖的牙膏皮,恰好就是中华牌,不过她看的很清楚,那是一管扁扁的已经用光的牙膏皮……   转而一怔:不会吧?   邱玉珠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两分闲散地斜倚在床头,语气拖腔带调,“不就一管牙膏吗?丢了就丢了呗,省得你天天谝。”   她早就看那管牙膏不顺眼了,明明先前都是四姐妹共用一管牙膏,可自从得了这么管中华,邱玉环就霸在自己杯子里,谁想用一点都得受她好一番拿捏。   两人天生不对付,听到这话邱玉环像是瞬间找到了始作俑者,气焰直接对准邱玉珠。   “我看就是你偷的!不要脸!”   “有病吧你!我缺你一管牙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喷,声音越来越大。   话说在吵架功力上,这姐妹俩不遑多让,一个像泼妇一样骂声震天,一个四两拨千斤噎得人够呛。   邱天冷眼旁观,心想一支牙膏至于吗?   大姐从外面推门走进来,她脚步匆忙,边走边低声劝哄:“别吵了,娘要来了!”   然而俩人的叫嚷一浪压过一浪,直接盖过大姐的声音,也盖过从隔壁而来的一连串的脚步声——刘爱花和邱北山前后脚走进门。   邱北山人如其名,像山一样魁梧高大,一进门便以压倒性的气势震住姐妹俩,一时之间斗鸡似的俩人只剩下气咻咻的喘气声。   “又作什么死?”先开口的却是刘爱花。   邱玉环边吸鼻子边拿手指邱玉珠,“她偷我牙膏!”   邱玉珠冷哼,“放屁!”   “你放屁!贱蹄子!”   “闭嘴!”邱北山一声怒吼,俩人霎时噤声。   邱北山披着白日里穿的外褂,气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这俩人没一天不吵架,邱玉环性格随刘爱花,掐尖要强又欺软怕硬,邱玉珠却是性格冷漠处处不饶人,是以她俩吵起架来没人断得清,天生的冤家。   在邱北山隐忍沉默的气口上,刘爱花开腔,“我今天在村头压水井那块看到一摊牙膏,哩哩啦啦洒了一路。”她吊眼一皱,“家里不会遭贼了吧?”   听到这话,邱天更确信了心中的猜想,她不动声色地朝门口看去,邱恩赐正露着一双眼睛,炯炯看着屋内境况。   邱玉环仍旧把怀疑的矛头指向邱玉珠,“我看遭的是家贼!邱玉珠肯定是嫌我弄脏了她的衬衣,才故意拿走我的牙膏!”   邱玉珠从容淡定地反驳,“终于承认是你弄脏我衬衣了?我可不像你这么不安好心,你的牙膏我碰都没碰。”   “你死鸭子嘴硬!不是你还能是谁?”   “你有证据吗?红口白牙冤枉好人,当心我去大队举报你!”   “你!”   邱玉环觉得邱玉珠分明是想恶人先告状,可恰如所言,她确实没有证据,然而架吵到这个份上又怎能善罢甘休。   “行啊,贼喊捉贼是吧?那你去!我跟你一起去!请大队领导断案,谁偷的就□□谁,住牛棚,薅头发!”   两人斗鸡似的谁都不让谁,这时门口忽然又传来“哇”地一声哭叫,众人不约而同转头,却见恩赐赤脚站在门口,鼻涕和眼泪齐飞。   他边哭边喊:“我不要住牛棚,我不要挨□□!”   众人皆是一愣。   不用细想,直接破案。   邱玉珠抱臂立在邱玉环面前冷笑不止,直逼得邱玉环恼羞成怒,她两步跨到恩赐面前,伸手就把人从门外拽进来。   “你个小瘪三,赔我牙膏!”   话音刚落,后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刘爱花手劲大,这一掌拍下去,邱玉环揣在裤腰里的书软塌塌掉出来,“啪叽”落在地上,邱玉环脸色霎时一白,慌忙俯身去捡。   “死妮子你骂谁?”刘爱花不解气,恨恨地反骂回去,“王八羔子!”   “你特么骂谁?”邱北山横眉倒立,一脚踢翻门后的脸盆架。   丁零哐啷的撞击声中,除了邱天,再无人留意那本被邱玉环火速捡起的书,书名一晃而过——《少女之心》。   她不由挑眉。   邱天读书多,不说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她对这本书还真有所了解。   这是一本堪称性|启蒙读物的书,里面的某方面描写堪称大胆,在动荡十年的中后期,许多青少年都看过这本书,甚至发展到秘密传抄,恨不得把手抄肿的地步。   然而此刻,这样一本书竟在邱玉环手里……   还挺奔放。   这本书戏剧性的出场,令邱天单方面觉得有趣,又因这一家子老少互咬的场面,终是没忍住“噗嗤”笑出一声。   声音虽不大,可在眼下焦灼的情形下却显得几分突兀,引来刘爱花一记狠狠的白眼。   邱天赶紧做好表情管理,未及收回的视线却从刘爱花脸上看到一丝怪异的神采。   她突然径直走过来。   仿似找到结束战争的突破口,亦或是今晚狗血“案件”的最好归宿,刘爱花的眼中闪着精光。   接下来的情节走向令人匪夷所思——   刘爱花上手把邱天拎到面前,吊梢眼中精光更甚,“恩赐这么小懂啥?一整天都是妞妞跟恩赐在家,肯定是这小贱蹄子支使的!”   啥玩意?   邱天不由反问,“你有证据吗?”   “屁的证据!”   刘爱花拿手揪她的脸,实在没什么肉揪不起来,只好改揪后脖子。她单手把邱天提溜到门口,转而换了副面孔问恩赐,“乖乖,是不是妞妞支使你拿三姐的牙膏?”   邱天挣脱不开,抬眼去看恩赐,男孩满脸泪痕,两只手绞在一起用力抠弄,泥污的脚趾也瑟缩着。   所有人都在等他一个答案——   一个五岁的孩子此时掌握着一个七岁孩子的生杀大权。   “我……”恩赐嘴唇颤抖,整张脸都在颤抖。   “乖乖不怕,娘给你做主。”刘爱花的话不能不说具有某种诱导性,“娘知道你是好孩子。”   邱天放弃挣扎,回头瞪她,“谁不是好孩子?”   姑奶奶在自己的年代一直都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大姐邱玉珍上前打圆场,“就是淘气闹的,啥支使不支使呀?”   而邱玉珠从浑水中脱身,早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兀自躺回自己床上。   邱玉环则小心藏着那本《少女之心》,巴不得矛盾转移,她添油加醋地拱火,“肯定是妞妞,今下午她还支使恩赐给她掏鸟蛋吃呢!”   这句话成功地起到导火线的作用。   “好啊!今个一大早这鬼丫头就蔫坏不对劲!我看就是她支使的!恩赐!说!是不是她支使的!?”   刘爱花的声音像极烟花升空发出的尖锐哨响,划破冷沉的黑夜,惊醒了圈里的猪和羊,院子里随之热闹起来。   恩赐被这一嗓子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愣愣地“嗯”了一声。   邱天心中陡然冰凉,眸光亦渐渐转冷。   而刘爱花像获胜一般尖刻地笑起来,“我就说我乖儿子不会干坏事!肯定是这死丫头搞的鬼!”   说着抬脚狠狠踢在邱天屁股上。   她如今只有七岁的身躯,外力之下跌跌撞撞往前跪伏,踉跄着倒在恩赐身前。   入目之处,恩赐脏兮兮的脚向她迈近一步又猛地滞住。   “妞妞……”他小声说。   邱天抬头看着他,目光毫无内容,而凝在眼眶的那一滴泪终究滚落下来。   她没有解释,因为知道自己说的话就像石子落在大海中一丝可有可无的涟漪,正如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   一个可有可无的可怜虫,一个炮灰,一个谁都可以拎来背锅的倒霉鬼。   可是这兵荒马乱的一天她必当铭记,这个家里看轻她的每一个人,她更会好好记着,也必定不打折扣地还回去。 第6章   刘爱花借题发挥,像揪兔子似的把邱天从地上揪起来,干硬的巴掌不由分说朝她肩膀和后背上招呼。   邱天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打移了位,又疼又恼,气急之下抓住刘爱花再度落下的手,低头咬在女人粗糙的虎口上。   “哎呦!!”   刘爱花哀嚎一声,手吃痛松开,反应过来是被咬了,随即不可置信地看着被她丢在地上的女孩。   “好你个兔崽子!”刘爱花咬牙切齿,转身去寻趁手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邱天匍匐在地,手和脚暗暗使力。   这时恩赐却似突然醒过神来一般,扑过去一把抱住刘爱花的腿,大声哭喊道:“娘你别打妞妞,是我自己要拿三姐的牙膏,不是妞妞,不是妞妞!”   “娘别让我去住牛棚!我再也不敢了!”   大姐邱玉珍也赶紧上去劝,“娘,妞妞和恩赐只是淘气,您别气坏了身子。”   “别拦我,我打死这兔崽子!长本事了竟敢咬我!”   刘爱花声音尖利,穿透性极强,引得外面的狗吠由近及远传来,渐渐此起彼伏。   “你再嚷嚷下去,全村都该看咱家笑话。”床上传来二姐邱玉珠阴阳怪气的声音。   刘爱花怒目瞪过去,正要吼,邱北山终于再度发话,掷地有声的几个字。   “差不多得了!”   语毕踢开地上的搪瓷盆,盆底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刘爱花动作顿住,扭头去看邱北山,后者呵斥:“还不走?”   刘爱花不甘心,呼哧呼哧直喘气,被这死妮子咬了那么一口,连打死她的心都有。   可是邱北山的威严摆在那儿,且刚才她对妞妞的打骂带了几分迁怒和诬赖的成分,怕邱北山当着孩子的面给她没脸,寻思半晌只得暂时咽下这口气。   只是临走仍不忘回头狠剜一眼。   这一眼留白颇为丰富,以至邱天和邱玉珠都觉得是在瞪自己,不过俩人都没把这极具危险信号的一眼放在心里便是了。   邱天后背和肩膀火辣辣的疼,心里对刘爱花的厌恶又加深几分。   打发走了刘爱花,睡觉又成了难题。   逼仄低矮的房间里放着三张床,很显然四姐妹中其中两人得睡一张。   邱天目光扫过三张床铺,注意到三姐邱玉环坐着的那张,恰是她今早上醒来时躺着的。   也就是说,她和邱玉环要睡一张床。   邱天心里抗拒,面上却不显,洗刷完后便径直走到床边。   邱玉环果然起身拦住她。   “你今天掉猪圈里了,身上臭,不准你上我的床。”   “你的床?”邱天眨巴着眼睛佯作无辜,“那我睡在哪儿?”   邱玉环拽着薄被盖在身上,“地方多着呢,我管你睡在哪儿。”   大姐叹了口气,“妞妞,来我这儿睡吧。”   邱天闻言看向墙角,大姐邱玉珍的床只有一人宽,睡一人都得小心翻身,她俩要挤在一起,大抵谁都睡不好。   “要不这样,”邱天想了想,对邱玉环提议道,“三姐既然嫌我身上臭,那我去睡大姐的小床,你和大姐睡……你的床总行了吧?”   她特意将“你的”俩字嚼得格外明显,脸上却是人畜无害的表情。   邱玉环拥被坐在床头,一脸嫌恶,已经勉强跟妞妞这笨蛋挤在一床这么久,早就想把她踢开,自己一个人睡了。   见邱玉环不松口,大姐又要妥协,“还是……”   “要我说呀,这选择题压根就不该是妞妞来做,”邱玉珠打断她,半眯着眼睛似嘲带讽笑道,“先前要不是你撺掇娘把三叔准备给妞妞打床的木料低价卖给于丽华,妞妞能没床睡?”   邱玉环一噎,脸色微变。确如其言,当时于丽华恰好也要打张新床,偶然看到这木料便提出要买,邱玉环不想拒了她的面子就去找娘说了说。   没想到娘很痛快地就答应了,毕竟能挣钱,少点也比没有强啊,再说妞妞那笨蛋配睡新床吗?   邱天闻言却愣了一愣,心想一张床竟然还有这层渊源?看来这家里最不把她当回事的还就数刘爱花和邱玉环了。   邱天接过邱玉珠的话头夸张地说,“三姐真慷慨,那三姐肯定不会介意床上多一个我,”她拿手比划自己的身形,“你瞅瞅,我这么点个子,根本占不了多大地方,身上也洗过了,香香的呢。”   她就是想给邱玉环找不自在。   邱玉环没理她,转身抱起被子径直走到墙角大姐的床侧,语气很不客气,“你去跟她一床睡。”   “行。”   邱玉珍好脾气地将床铺简单铺了铺,起身收起自己的被子去找妞妞。   邱玉珠仰躺在床,似有似无冷笑一声。   第二天照例是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刘爱花一如既往催赶着邱天割草喂猪,喂鸡放羊。   因有了头一天饿肚子的经验,这次邱天塞饱肚子才出门,虽吃食难以下咽,可她适应性极强,吃完窝窝头又喝了一大碗棒碴粥。   邱天放下碗问邱玉珍,“大姐,筐在哪里?”   现在这个家里她最不排斥的人只有大姐一个,连恩赐都得靠边站。   “在锅屋门口。”   邱天很快反应过来,所谓锅屋就是“厨房”,她起身过去拿,临走时只对邱玉珍打招呼,“我去割草了。”   “小心点,别割到手。”   “哎。”   谁知邱天前脚出门,恩赐后脚就跟了出来,身后还有刘爱花厉声交代,“看着点恩赐!”   邱天背着她翻了个白眼,理都没理。   刘爱花失了面子,气急败坏骂道,“看不好恩赐,我就打死你个丫头片子!”   邱玉珠和邱玉环也先后出门,大姐邱玉珍收拾着饭桌,突然听到爹好似自言自语地说,“我咋觉得妞妞变了?”   “我也看出来了。”邱玉珍声音难掩喜悦,她觉得现在妞妞这样挺好的,里里外外也不会总吃亏了。   “哼,变得更讨人嫌!”刘爱花对妞妞的评价向来尖酸,虽也看出向来憨拙的幺女变得灵透许多,可她懒得多想,“赶紧吃完上工去,去晚了你妹子又逮着叨咕。”   刘爱花口中的妹子是她小姑子邱菊。   邱菊是北角村生产队的记分员,向来秉公办事,从没给自家人带来一点好处。刘爱花之前明里暗里示意她给自家多加几分,都被义正严词怼了回去,倒让她这个嫂子闹了个没脸。   就没见过胳膊肘这么往外拐的人!   恩赐气喘吁吁追着邱天。   “四姐,你等等我呀!”他鲜少喊她“四姐”,这回是见妞妞真的生气了才改了口。   邱天假装没听见,站在门口看着昨天杏花和栓子来的方向,没一会儿果然看见两个孩子从隔壁的院落走出来,栓子看到她眼神一亮,边跑过来边喊,“妞妞!”   邱天迎上去,笑问两人,“你们要去上学了?”   栓子像个铁憨憨似的只会乐呵呵地点头,杏花则拉着邱天说起学校里的新鲜事,“昨天老校长说学校马上会来一位年轻的新校长了。”   “是吗?”邱天语气透露着羡慕,“真好。”又说,“你昨天学的新歌啥时候教我唱呀?”   杏花有些为难,“这歌有点难,我还没学会呢。”   “什么歌?”   “划船歌!”栓子抢着说。   杏花噗嗤笑着睨栓子一眼,“啥呀,是《让我们荡起双桨》!”   “老师说了,就是划船的意思!”栓子混不在意地摆手,他才不想学唱歌呢,光跟着捣乱了。   邱天眼眸微亮,心道这首歌多简单啊,嘴上却几分小心地询问,“你们今天还学唱歌吗?”   “还学的。”杏花点头。   邱天心里像炸开一朵烟花似的亮了一下,“那我一会儿能去学校门口听听吗?”   “行!”杏花和栓子异口同声,杏花紧接着交代,“你直接进校门,就在教室门口听!”   “好!”   看着俩小伙伴离开的背影,邱天心里雀跃不已,想着赶紧割草,喂完猪和鸡就去学校瞧一瞧,至于羊,回来再放也耽误不了什么。   邱恩赐眼看着妞妞对自己爱答不理,便总想着讨好她,他眼珠一转说,“四姐,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学校吧?”   邱天这才正眼瞧他,“那什么时候割草?”   “学校北边就是北角山,山脚下的草多的是!咱又割草又听歌,啥都不耽误。”   邱天一听这话便高兴了,“那还等啥?赶紧走啊!”   说着俯身拎筐,恩赐却先她一步将筐拖到自己脚边,抬头瞥一眼,小声问,“四姐,你还生我的气吗?”   邱天一愣,诚然昨天晚上她是真的生气,恨不得把这臭小子吊在树上抽一顿,可是冷静下来想一想,他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昨晚上那种情况,面对的又是那么强势的母亲和姐姐,害怕和逃避都是正常反应,此时再打量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自然一点气都没有了。   只不过嘛……面上还是要好好拿捏这小子一番。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地说,“还有一点点气。”   恩赐皱着眉,问得格外细致,“一点点是多少?”   邱天哭笑不得,只得伸出手指,拿大拇指掐住小拇指顶端,“瞧,就这么一点点。”   恩赐认真看着她的小拇指,见只有那么一丁点大,便放下心来,如释重负地笑了。   “那就好,那咱去割草,我啥都听你的,你就别生我气了。”   姐弟俩很快追上前面的杏花和栓子,四个孩子一路说笑往学校走去。   北角小学在北角村最北端,离知青点很近,此时男女知青们正三五成群去上工,一眼望去皆是军绿或青蓝,然而即便这么沉闷的颜色,也难掩他们风华正茂的面容。   邱天很快从这一众脸庞中看到令人眼前一亮的俏丽,一位女知青走在最后面,一身朴素的工人蓝,悬在胸前的两条辫子又黑又亮。   这颜值,妥妥的班花级别。   邱天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留意到她的目光正落在侧前方一个男知青身上,眸中有着含蓄却又难以掩饰的情意。   再看那男知青,长相是中规中矩的书生气,虽算不上多英俊,可在这一众人中也算是佼佼者,实事求是地讲,以现在的眼光,这男知青的长相是符合大众审美的。   又想到如今这年代,正值青春的青年男女从城市下放到农村,物质和精神都匮乏,这个时候的爱情俨然是互相支撑和相濡以沫,颜值倒在其次了。   邱天也曾看过一些文学作品,别说是知青之间极易萌生爱情,女知青嫁给当地普通农民子弟的情况也比比皆是。   思忖间,知青们已经走远,邱天一行四人也走到了学校门口。   杏花突然转向邱天,眸中闪着几分欣喜,提议道,“要不你和我们一起进去吧?我们老师可好了。”   栓子一听也乐了,拉着邱天的胳膊就要往学校里拽,“走走走,一起唱划船歌。”   “哎呀,是《让我们荡起双桨》!”杏花笑着纠正。   邱天也想进去看看,学唱歌倒在其次,主要是出于对七十年代小学的好奇,而且她迟早要进这所小学读书,先进去了解一下情况也不错。   可正要顺势应下,一道尖辣辣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俩割草割到学校来了?”   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第7章   邱天冷呵一声,翻着白眼转头看去,只见邱玉环背着个军绿挎包,脸上挂着一贯事事不忿的表情,吊梢着眼,微皱着眉,正趾高气扬地走过来。   邱天是真的讨厌她这副样子,只对视一眼就嫌恶地撇开视线,目光一错,留意到她身旁的另一个女生,尖瘦的脸,齐刘海下一双柔柔闪动的眸,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却莫名有种“茶香四溢”的气质。   恩赐凑过来与她耳语,“你看,三姐天天围着于丽华转。”   原来这就是于丽华。   “是吗。”邱天淡淡应答,心想连邱玉环这么炸毛的人她都能笼络住,可见不容小觑。   邱玉环本来就因为这两天的事看妞妞不顺眼,眼下又是在自己学校门口,虚荣心作祟,总觉得自己这一对不甚体面弟弟妹妹掉了自己的价,又觉得自己怎么也得拿出一些做姐姐的款来,于是便走上前,俯身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筐,随即冷声道,“还没割草?就光知道贪玩!你俩跑这里做什么?”   邱天怎会不懂她心里的弯弯绕绕,是以爱答不理地应声:“听说学校里教唱歌,我俩来听听热闹。”   邱玉环眉头一紧,刚要发作,于丽华却走了过来,“你在这里唠家常吧,我先进去了。”   邱玉环便使劲白了邱天一眼,紧步跟上于丽华。   那刻薄的目光竟和刘爱花八分相似。   俩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于丽华突然停下脚步,邱天听到她几分不虞的声音,“丢了?怎么弄丢了?那我不管,你再重新给我抄一份!”   邱玉环赶忙点头,“好,你放心,很快就能抄完的。”   邱天看呆了,这么逆来顺受赔小心的人……真的是邱玉环?   瞧那一副小心跟随的样子,像极了宫廷剧里处处谨慎的宫女丫鬟。   邱天都有些怀疑,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邱玉环,然而不得不承认,她演技是真好,不过究竟是此时扮丫鬟演技好,还是在家扮夜叉演技好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她俩口中的弄丢了的东西,邱天能猜出十有八九是那本《少女之心》。   还别说,细看那把狗爬字,她还以为是哪个没正事的男孩抄的,却没想到竟出自邱玉环之手。   邱天正偷着乐,转眸看到南边径直跑来一个年轻男人,等距离近一些再看,这不就是刚才被那“班花”知青含情脉脉盯视的男知青吗?   男知青显然是奔着学校来的,恰巧于丽华和邱玉环也正走到门口,看到男知青便停下了脚步。   于是邱天便又见证了另一位女影后的诞生——   原本还对邱玉环颐指气使的于丽华,在看到男知青的一瞬间,立马微微收起下巴,右手抬起,小指以恰到好处的角度将鬓边不存在的碎发勾到耳后,看向男知青的目光由下往上顾盼,眸光闪动,眼睫随之松弛,无辜而可人。   “白老师早上好。”   女孩的声音俨然淬了恰到好处的糖,甜而不腻,与方才和邱玉环对话的语气判若两人。   邱天忍不住感叹:这是茶艺大师从小养成?   作者有话说:   如此短小的第二更。 第8章   “这是暂时来学校代课的白敬民,咱生产队的知青。”杏花小声说。   “哦。”   “隔壁班好多女生都说白老师长得好看,你觉得他好看吗?”杏花拿手拢着邱天的耳朵,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一般吧。”   还不如昨天遇到的货郎好看呢。   杏花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还不好看啊?”   邱天眨了眨眼,“没说不好看,就还行。”   主要在她穿越前的那时代,别说娱乐圈里一众颜值逆天的爱豆偶像了,就是大学校园里那些长相出众的师哥师弟,都能轻易秒杀这位叫白敬民的。   邱玉环已经跟着于丽华和白敬民走进校门,她刻意落后小半步样子更像丫鬟了。   邱天无语地挑了挑眉,自言自语,“没看出来啊,竟然这么顺从?”   “就因为何同志呗!”恩赐忿忿地“哼”了一声。   “何同志是谁?”   杏花:“是咱大队的蹲点干部,上面安排借住在于丽华家。”   邱天便想起来了,恩赐之前跟她说起过。   所以于丽华因为一位蹲点干部的借住而尾巴翘到天上了?   “我们快进去吧。”栓子催促道。   邱天回神朝学校里看去。   荒原似的长方形院子,稍稍偏东立着一根旗杆,顶端红旗正迎风招展。院子里新长出来的草已经被拔掉,翻出颜色渐深的泥土,靠近围墙的地方,野草却依然茂盛。   身高参差的学生,三三两两陆续朝北侧一排草屋走去,那应当是教室。   邱天突然不着急进去看了。毕竟在穿越前的世界,她也曾见过类似的地方。   十八岁之后,她每年都会随同志愿者团队前往边远山区,那里的校舍并不比这里好多少。   在那个时空,邱天的父亲是商人,母亲生前曾是MSF组织成员,她是一位极具慈悲心的人,邱天和父亲受其影响,每年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做力所能及的慈善活动。   后来父亲也病重去世,夫妻俩就她这一个独生女,她因此继承了所有遗产。   那是凭她一人再怎么挥霍都很难花完的钱,所以除了旅行和冒险之外,她每年会做更多有意义的事,诸如资助失学儿童,捐献医疗物资,捐资建校舍……   这也是她穿越异世后,除了乍来时的慌乱和低落,却并无过多挣扎的原因——   终归是孤身一人,在哪儿不是修行和冒险?   其实经过昨晚一夜的平静和休养,邱天的记忆中依稀涌入一些片段,那是有关本体的记忆。   如料想那般,妞妞自小就不受重视,甚至是被嫌弃的。   在她穿过来之前,妞妞半夜高烧,同床的邱玉环根本不管她的反常,任凭她浑身滚烫,意识剥离……   或许这突如其来的时空穿越不仅仅是一场旅行,也是她对妞妞的救赎吧。   与杏花、栓子告别后,恩赐领着邱天来到学校北边,北角山山脚下。   恩赐拖着筐往前跑,直到停到一片显然深耕过的田边,“咱家的地肯定又是三叔给犁好的!”   邱天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眼前这一小片土地上,一眼看去松松软软的,泥土特有的清新土腥味随风荡进鼻端,她不由深吸一口,问,“这是咱家的地?”   恩赐点头称是,又觉得她不该连自己家的地都不认得,便道,“咱前阵子不是还来挖过荠菜吗?”   “嗯。”   邱天没什么印象,妞妞的记忆她并未获悉全部,此时只能若有所思地沉吟。   结合这两天的经历和过去从相关资料中获取的信息,七十年代的生产队虽是大集体劳作,但也鼓励社员养殖家禽家畜和拥有少量自留地。所以除了每年生产队按照工分分配所得,还能通过自留地和家庭养殖等获得收入。   “哎!白蒿出了!”恩赐跑到田边,“挖点白蒿回去,让大姐捏在窝窝头里!”   邱天闻声跟过去,低头见那白蒿叶片细密,表面一层白色的绒毛,一小簇一小簇挨在一起,野草一样,实在看不出是好吃的东西,但这个年代不能追求口腹之欲,能填饱肚子就很好了。   姐弟俩挖起了野菜,不只有白蒿,还有婆婆丁和荠菜,没一会儿筐子便已盛满。   邱天继续挖菜,只是动作慢了下来,恩赐则去割草,很快就码起了一捆。   此时不远处的校园里依稀传来歌声,恰是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桨》。   恩赐干脆坐在地上,听得入了迷,直到歌声停止,他才突然问了一句,“海面倒映着白塔,海啥样?白塔又是啥?”   邱天笑起来,“歌里的海其实是……湖。”   “哦,那白塔呢?”   邱天当然知道那白塔是北海公园的标志性建筑,只是以自己现在的认知和身份却是不应该知道的,便只含糊应道,“就是白颜色的塔呗,很高很大,倒影在湖面上很漂亮。”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邱天回头看,眼神不由一亮,不远处竟是那班花似的女知青。   她还是早起的装束,只是两根黑亮的发辫盘到了头顶,显出几分干练。   “你笑什么?”邱天问。   女知青抬起胳膊擦了擦汗,笑意收敛些许,“你见过白塔?”   废话。   可嘴上却说,“没有,我猜的。”   女知青脚边放了一捆柴,她看上去很累,气喘着坐在柴上,“那是藏式喇嘛塔,在北京的北海公园。”   恩赐瞪大了眼,“北京哇!”   女知青没回答,却面朝某个方向现出几分迷茫而惆怅的神情。   “你是从北京来的吗?”邱天问。   “是。”她苦笑一声,“那是我的家乡。”   邱天眼眸闪着异样的光,“你叫什么名字?”   女知青刚要开口,目光却倏忽看向她身后,随即站了起来,“我朋友来了,我该走了。”   邱天下意识转身,见是白敬民大跨步走过来,他径直走到女知青身旁,熟稔地提起地上的柴担在肩上,“累了吧?”   这语调根本不用怀疑,是面对自己心悦的人才会自然流露的。   女知青眼波流转,双手攥着自己的衣襟,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丝绯红,“不累……”目光忽而扫过秋天和恩赐,抿了抿唇又问,“你讲完课了?”   “嗯。”白敬民也看到两个小不点,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紧接着说,“走吧米兰。”   原来叫米兰啊。   邱天在心里想,这名字可真配她。   回到家,邱天挑出一些野菜拌上红薯干喂了猪,又拿昨夜剥下来的玉米混着菜叶倒进鸡窠。   恩赐则把割来的草送进羊圈。   一时之间小院里净是些家畜的叫声,伴随着猪吃食时特有的“噗噗”,煞是热闹。   中午大姐回来做饭,和邱天、恩赐一起吃完后,便马不停蹄地挎着篮子走了,篮子里是给爹娘带的饭菜。   “大姐好辛苦。”邱天忍不住感叹。   她知道在这个年代,像大姐这个岁数,若没上学,就只能参加生产劳动。   再过两年二姐初中毕业,要是没考上高中也要进生产队了,不过听说二姐学习还行,学校和大队推荐的话,她应该不至于没学上。   邱玉环就不一定了,小学连蹲两级的主……   邱天又想到自己,她猜测或许家里压根没打算让她读书,毕竟学费再便宜,那也是一笔支出,且她穿来之前,这位叫妞妞的小可怜明显有些迟钝,到时候随便一个借口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把她留在家里了。   然而现在邱天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她知道1977年会恢复高考,所以她必须为自己也为妞妞谋一个前程,毕竟她能做的、对她来说最力所能及的便是读书。   横竖吃饱了在家没啥事,邱天想出门溜溜,恩赐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她,“妞妞你去哪儿?”   邱天一个眼刀飞过来,“别叫我妞妞!”   恩赐脖子缩了缩,求生欲极强地改口,“……四姐,咱去哪儿啊?”   邱天想了想,村子不大,一上午她和恩赐差不多逛完了,北角山虽有些意思,可是爬山太费劲,她还想留着点力气。   邱天不太懂地脉阴阳,但觉得这北角村前有河,后有山,似乎是风水绝佳的方位。   略迟疑须臾,她径直朝南走去,“去河边玩玩。”   “那我拿个桶!”恩赐啪嗒啪嗒跑进锅屋。   淌过河沿,顺着田埂走到河边,渡口空荡荡的,只有一跟栓船的木桩子扎在那里。   邱天看着河对面,那里有另一个村子,也有另一座山,村子叫南角村,山叫南角山,与这边的北角村和北角山隔河相望,像镜像投射。   她只知道二姐邱玉珠上中学的地方需得过了这条河,却不知具体方位,便问恩赐,“二姐学校远吗?”   恩赐正踩在河水清浅处摸田螺,头都没抬地说,“有点,过了河还得朝南走一段。”   “你去过?”   “嗯。”恩赐闷头摸螺,抽空回答。   一条船缓缓而来,起先只是一个点,渐渐能看清船夫划船的细节,邱天眼神一亮,轻声道,“我想去对过的村子瞧瞧。”   恩赐这才直起身子,抬头,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   “瞧!船来了。”邱天指着水面,眸中闪着奇异的光。   船家略休息了一会儿便重新启航,他向前向上推动船桨,画个圆,收回胸前,紧接着再推出,船桨的另一头随之起落,划开水面,荡起层层波纹。   回头看到北角村的渡口越来越远,往前眺望,南角村的渡口却渐渐清晰起来。   邱天心情大好,兀自哼起歌来,恰是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桨》。恩赐一听也乐呵,虽不会唱,却也跟着瞎哼哼。   约莫一刻钟的光景,船抵达岸边。   邱天这才依稀有些慌,她没有钱付给船家。   怎么办呢?   刚才临上船前,怕船家不肯载,邱天谎称是去南角村给亲戚送田螺,这会儿……哎?   邱天脑中灵光一现,随即提起恩赐脚边的桶送到船家面前,“爷爷,能拿田螺抵船费吗?”   船家是位须发全白的老者,闻言一愣,接着便笑了起来。   邱天眨眼,心想:不行吗?恩赐费心捡了好半天呢……   正觉窘迫,突然听到船家苍老干浑的笑声里混杂进几声清润低沉的浅笑,邱天脑中宕机零点几秒,倏然转身看去。   三月中的天气,不冷不热,年轻英俊的货郎穿着清凉的白色背心立在岸边,手里拎着件蓝色中山装。   “我看行,我就爱吃田螺,”货郎笑着,露出两排整齐又洁白的牙,“爷爷,这买卖不错,您倒是应个声啊。”   邱天傻眼了,目光迟缓地从左右一老一少两人脸上掠过。   “……爷爷?亲的?”   “那可不。” 第9章   货郎的手在邱天面前晃,邱天猛回神,却见货郎俯身蹲在她面前,小麦色健康的脸,浅笑之间眼眸又黑又亮,像海底深处耀出光芒的珍珠。   邱天有点脸热,不由小退一步,这么黑这么亮的眼睛她先前从未见过。   “你俩自己自己来的?没大人跟着?”货郎问邱天,同时瞧向恩赐一眼,后者只盯着自己辛苦捞得的田螺,表情惋惜极了。   “没。”邱天一不小心发出了夹子音,不甚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货郎轻笑一声,直起身子对船夫说,“爷爷你胆子可真大,没大人跟着你也敢载。”   船夫刚装上一袋烟,“说是来给渡口旁住的亲戚送田螺,我还当是来找你的,怎的不是?”   货郎一愣,低头看小女孩,“你知道我住这儿?”   邱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十米开外之处,仅有的一处住户,院子用稀疏的竹竿圈围,内里俩低低矮矮的草房。   方才上船前她不过随口一诌,说亲戚家就住在渡口旁,没想到歪打正着正是货郎家,而船夫又恰是货郎的……爷爷?   饶是心理素质异常优秀,邱天仍有片刻想找个地缝藏进去。   半晌她强作镇定道,“那既然都是熟人……田螺就送你们了。”清了清嗓子又说,“来都来了,我带弟弟随便逛逛就走。”   恩赐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昨晚的事他理亏,故此今天不敢再惹妞妞生气。   “桶还得拿回去呢,”他皱眉嘟嘴对货郎说,“你去找个盆,我给你倒进去。”   “行,跟我来吧。”货郎笑道,“我正馋这一口呢。”   恩赐一听这话,嘴噘得更长了。   货郎拎桶朝那稀疏院落走,恩赐倔倔哒哒跟在后面,船夫还坐在船上,悠闲地抽着旱烟,邱天迟疑片刻,提步跟上去。   货郎家的院子很大,后面背靠南角山,山前好一片茂盛的树林,三月的光景,树叶方才抽芽。   因此处受南角山和菱角河地势辖制,地段窄长蜿蜒,所以鲜少住户,再往南走好一段才是南角村大队的主要聚居地。   很快走进院门,栅栏稀疏得不走心,院里也显得空空落落,只散养着几只鸡,旁若无人般闲庭信步。   货郎径直走到院中偏东的水缸旁,衣服随手丢在栅栏上,掀开水缸上的盖顶,先抄起葫芦瓢,舀半瓢送到嘴边。   伴随着“咕咚咕咚”的吞咽声,他稍显急促地喝着水,似乎真的是渴极了,连水沿着下颌的弧度流下,又顺着喉结上下滚动都顾不得。   邱天恍然未觉自己竟盯着货郎看入了神,慌忙别开视线,突然觉得自己也有点渴。   喝完水,货郎拿一只半旧的搪瓷盆放到水缸边,重又舀一瓢水倒进盆里,转身看恩赐,指着他拎在手里的桶说,“倒进来吧。”   恩赐眉头就没松开过,慢腾腾走过去,看了看自己桶里的田螺,下狠心一般尽数倒进盆里。   这动作和神情好像要去慷慨就义。   货郎好笑地看着他,须臾过后又扭头去看邱天,“我说小不点,你俩不会真是专程来给我送田螺吧?”   邱天正陷在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里,又因自己刚才盯着人喉结看的行为暗自汗颜,冷不丁听到他称自己是“小不点”,额角不由一跳。   “你才小不点。”   货郎挑眉打量眼前的小不点,不,小姑娘。   一张小脸干瘦蜡黄,明明是未长开的稚气长相,却因一双眼睛而令人不由注目,那双眼睛像极一汪盛满月光的湖水。   她的头发绑成冲天辫,鬓角和脑后碎发飞舞,几分桀骜不驯,配上紧抿的唇,微皱的眉,便显得格外认真而倔强。   货郎干咳一声,笑着妥协,“行,我说错了,妞妞。”   又问:“你俩跑南角村来干啥?”   邱天抿了抿唇,觉得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去慢道中学找我二姐。”   “慢道中学?”货郎有些意外,“那还得走好一段。”   邱天抬头看太阳的方位,似乎是不早了,她拉起恩赐的手转身,“所以我们得快点走了。”   货郎却叫住她,“在这儿等一会儿,很快。”说着朝屋里走去。   恩赐挨到邱天身边小声问,“四姐,你能不能跟货郎商量一下,田螺只给他一半?”   “……瞧你那点出息。”   说话间货郎已经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两根长条形的沾着芝麻的东西。   恩赐眼睛霎时亮起,“灶糖!”   货郎走过来蹲在两人面前,“给,拿去吃。”   邱天看着他手中的糖,不自觉便留意到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心想是不是长得好看的人手也好看呢?   “想啥呢?”货郎笑着抬下巴,示意她接。   邱天便有些懊恼,也不是没见过帅哥,怎的这会儿就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抬头单方面抗衡似的与他对视须臾,随后才去看那依稀散发芝麻香味的灶糖,邱天不由咽口水,刚要接过,却留意到自己脏兮兮的手指。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算了,这年代意料卫生条件差,得惜命。   “我先去洗个手。”转而又叫恩赐,“你也洗,手上好多细菌。”   “啥?”   恩赐不懂他的妞妞姐姐怎么突然这么讲卫生,居然还说什么“细菌”?但还是巴巴跟着去洗。   “老陆,介绍信开好了不?”   一声大大咧咧的呼喊自院门外传来,忽地顿住,“噗嗤”一声笑,“在家看孩子呢?”   邱天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长着国字脸,身形敦厚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货郎没理他,走到邱天和恩赐身旁再度把灶糖递过去,这次邱天接了,同时小声道,“谢谢。”   货郎笑说,“还挺客气。”   而后才看向已经走进来的国字脸,后者嬉皮笑脸地又问一遍,“介绍信开了不?咱啥时候走?”   货郎:“明天一早。”   “行。”又说,“哎,你说我穿啥去?”   “爱穿啥穿啥。”   “你借我一身吧。”   “没有。”   “不是有身绿军装吗?借我穿穿呗。”   “不借。”   “……好你个老陆。”   老陆?所以货郎姓陆?怎么这么年轻就成了“老陆”?   邱天一边啃灶糖一边看货郎,一边把眼前这张俊脸跟“老陆”的称呼对号入座,不觉咬着糖“吭吭”笑出声。   货郎和国字脸同时瞧向她,国字脸问,“你笑啥?”   邱天赶忙收了笑,一本正经地说,“没啥,老陆给的灶糖好吃我就笑了呗。”   国字脸霎时乐了,对货郎说,“你这小亲戚怪有意思。”   “我不是他家亲戚,就是路过……”话及此邱天倏地想起时候已经不早,赶紧拉起恩赐,“该走了。”   又看向货郎,下意识抿掉嘴上灶糖的甜香,“我们先走了,谢谢你的灶糖。”   货郎扯唇笑了笑,“小心着点,别到处乱跑。”   邱天点头,让恩赐去把桶提过来。   恩赐得了灶糖,显然已经对那盆田螺有所释怀,但还是忍不住多瞧几眼。   邱天没催他,站在一边等,货郎和国字脸无所避讳的对话便一字不漏落进耳中。   “老陆,你说他们会把东西还给咱不?”国字脸的声音收敛了玩笑,似乎隐隐担忧。   “不还也得还。”   邱天没忍住回头瞧了一眼,陆丰年的侧脸印着午后阳光的影子,他眉头紧锁,依稀可见戾气和烦躁。   “就是!货收走就罢了,竟然把杂货担也给收了,忒不是东西!”国字脸咬牙切齿道,“孙红兵这孬种玩意,居然背后玩阴的,摆明冲你来的。”   货郎默了默,声线变得冷沉,“我心里有数。”   邱天伫立院中,思绪有一搭没一搭地跑远,思忖两人的对话,似是货郎的杂货担被人举报没收了,开介绍信大概就是去讨要杂货担。   又想到如今还是集体经济,私人经营不被允许,然而走街串巷的货郎担却是约定俗成一般的存在,所售针头线脑之类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向来受欢迎,又常常帮人采买一些稀罕物件,想来若不是得罪了人,大抵是不会有人告发。   愣怔的间隙,俩人已经谈完正事,再度回神却是国字脸大呼小叫着从旁经过。   “绿军装我就不惦记了,这身中山装得借我!”   国字脸火速从栅栏上捞起衣服,一边得逞似的抻着衣服领口往身上披,一边又提防着货郎追上来。   货郎身形未动,几分无语地看着他,“衣服兜里有东西,先给我掏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土黄色封面的册子“啪嗒”落在邱天脚边。   邱天下意识低头,恰好一阵风过,册子封面被吹开,拂动几页,她看清了其中一页的字迹。   这是七十年代特有的户口本,姓名一栏写着——陆丰年。   陆丰年……   陆丰年!?   邱天抬头,双目圆睁看着货郎的脸,终于想起自初见便有的,那丝无端而起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大二时她在学校资料室做助理,帮老师整理老旧报纸时,留意到某个版面上的新闻——   1976年,刚刚退伍回乡的陆丰年恰逢洪水爆发,他以一己之力挽救数位乡亲性命,自己却被困在湍急的洪水中,最终因体力不支未等到救援,命丧菱角河,年仅22岁。   新闻正中是一张黑白寸照,意气风发的男人,一身军装,眸光在黑与白的对比中尤显得纯粹而刚毅。   年仅22岁的陆丰年……   邱天刹断这残忍的联想,又知这联想分明是事实,她强忍内心的震撼,倏然垂眸掩饰,心里却生出难以平复的悲哀。   陆丰年,陆丰年。   他现在好端端站在面前,而她却在机缘巧合之下,预知了他的生死。 第10章   回神是因货郎走到身边,强烈到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邱天下意识后退一步,方便他俯身捡拾户口本。   陆丰年捏着户口本起身,随手弹掉尘土,抬眼瞥到小姑娘几分伤感的神情,一愣,笑问,“这是咋了?”   似带着些许抚慰,他声音显得格外温和。   邱天一瞬恍惚,沉默须臾才收起几分哀伤掺杂的复杂心情,清了清嗓子说:“没怎么,就是觉得你好倒霉,货郎担都被收了,这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还要抢你的衣服穿。”   她指着国字脸,刻意演绎的声音分明有了义愤填膺的意味。   “啥?”国字脸拿手指向自己的鼻子,看看邱天,又看看陆丰年,眼睁得老大。   陆丰年哭笑不得,又觉察妞妞似有几分替自己出头的义气,遂笑道,“说的也是,那你替我骂他两句。”   “……啥?骂他?”   邱天骑虎难下,刚才的话只是掩饰性的说辞。骂吧,张不开嘴,这国字脸也确实有些冤枉,不骂呢,又不符合自己营造的人设。   国字脸倒会顺坡下驴,将陆丰年的衣服朝肩膀上一搭,“行,骂吧,骂了这衣服我可就不还了。”   邱天抿着唇,转眸看陆丰年,后者冲她抬下巴,语气鼓动意味十足,“骂。”   “骂了他就不给你衣服了……”   “他不敢。”   好幼稚。   邱天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到底还是少年,虽然他长相偏成熟一些,可是结合那段新闻报道中的记载,76年22岁,那现在便是16岁。   年轻啊。   邱天又忍不住为他几年后的英年早逝惋惜伤感,他是因为救人才丧生的,那么善良的人,生命却那么短暂,这么好的人居然还有人给他委屈受。   邱天都有点替他委屈和不平。   “他们会把货郎担还给你吗?”她突然问道。   陆丰年万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定睛打量女孩,她的眼神里有着不同于这个年纪的沉静和温和。   陆丰年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回神。   “怎么?怕以后买不到糖吃?”他捏妞妞头顶的发辫,“放心,指定能要回来。”   接着偏转头,“葛顺。”   国字脸应了一声,“咋的?准备亲自骂我?”   陆丰年轻笑,随即目光坚定而用力地看向远处,“衣服送你了,明天穿着去。”   从陆丰年家出来,天色突然变得阴沉,而距离慢道中学却还有不近的距离,全靠脚力。   “要下雨了,妞妞,我们还是家去吧。”恩赐拎着空桶与她商量。   邱天一时未作声。   虽觉得惋惜,可天公不作美,只得另寻机会再来,她点了点头,“回去吧。”   姐弟俩走到渡口旁,那艘搭载他们来的船还在,陆爷爷正蜷膝坐在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旱烟,老人饱经风霜的脸膛黝黑而皱纹纵横。   “要走了?”他笑眯眯看着两个机灵鬼,“稍等,还得搭一个人。”   邱天蹭到船边,“爷爷,我们把田螺都留下了。”   她脸上挂着讨好卖乖的笑,潜台词全挂在脸上——往返是不是就都不用花钱了呀?   陆老黑哪会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吧嗒着烟笑道,“骆老师也正巧去你们村,顺路,不收你钱。”   邱天松了口气,心想果然善良都是一脉相承的,紧接着关注点却落在“骆老师”上,便问,“骆老师是谁?”   陆老黑:“骆老师就是老师呗,瞧你这孩子问的。”   邱天:“……我是问他是哪个学校的老师。”   “先前是慢道中学,以后去哪儿就说不准咯——瞧,来了。”陆老黑起身熄了烟,长长的烟杆别在腰带里,“上船。”   恩赐答应着小跑过去,邱天则转向来人的方向,一眼看得分明。那人一身陈旧却干净的白衬衣,青蓝裤,清瘦的身材,长相周正,自阴沉暮色中疾步走来。   邱天目不转睛看着,觉察他身上有独属于这个年代知识分子特有的气质——淳朴,斯文。   及至走近,骆老师笑着打招呼,“抱歉久等了,可以走了。”   “不妨事。”陆老黑对他极为客气,“上船吧。”   “好。”   觉察到低处的目光,骆一鸣看向邱天,略点头笑了笑,又在她上船时虚扶一把。   坐定后与陆老黑闲聊,“您亲戚?”   陆老黑笑,“来蹭船的俩娃娃。”   这话邱天可不爱听,“我们付了一桶田螺呢!”   恩赐附和:“就是!”他可是费劲捡了好久!   陆老黑朗声而笑,骆老师便也笑起来,问邱天,“几岁了?上学了吗?”   邱天心下一动,这人是学校的老师喂!此时不套近乎更待何时?有没有枣先打一杆再说,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我七岁了,还没上学呢,赶巧了遇见您,正好问问学费贵不贵。”   骆老师正色打量她,见她虽一眼看去面黄肌瘦弱不禁风,可眼中盛着的神采却聪慧极了,且语言表达清楚明白,颇有几分稳重。   “年龄够就可以,”骆老师说,“学费就几块钱,贫农家庭可以申请减免,”沉吟须臾接着又问,“怎么还不入学?是有什么困难吗?”   邱天眼神倏忽黯淡下去,苦笑道,“家里想让我等等,也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娘说让妞妞等我一年。”恩赐搭腔道。   骆一鸣笑意微凝,留意到女孩脸上一闪而过的委屈。   乡村从教多年,重视教育的家庭可谓屈指可数,很多孩子即便上了小学,也不过是混混日子,等到了年龄便进生产队挣工分去了。   “一年倒也无妨,只要愿意学习,不拘什么时候开始,也不拘什么场所。”他只能这么鼓励,毕竟他左右不了一个家庭的决定。   船行驶在波澜平阔的菱角河上,船桨不断划破水面,骆一鸣的话音随着桨落激起细浪,邱天有些对他刮目相看。   “谢谢骆老师,”她说,“我受教了。”   又问:“骆老师在慢道中学任教吗?”   骆一鸣一愣,“任教”这词从她嘴里说出,显得似乎过于成熟文气了些,显得有些违和。   邱天顷刻也意识到了,可面上仍故作镇定地直视着他。   这倒让骆一鸣有些尴尬,他随即一笑道,“先前是,这不马上调到北角小学了吗?”   北角小学??   邱天眼眸亮起,心霎时也亮了。   不拘什么时候开始,也不拘什么场所——骆老师说的没错。   微风徐来,吹面不寒,她知道,机会来了。   骆一鸣确实是去北角小学报到。   其实很早就有风声传来,说上级教育部门有意让他调到北角小学任校长一职。只是因他的家庭成分问题,上级一直在调查斟酌,是以开学几天了,他的归属还悬而未决。   其实他对当不当校长这事看得很淡,十年浩劫,家庭变故,很多事情他都看开了,觉得踏踏实实当个教书匠就挺好。   今天得到确切消息——北角小学师资力量匮乏,令他即刻去北角小学报到。于是立刻便有人捕风捉影奔走相告,说骆一鸣交了官运,要去北角小学当校长。   骆一鸣哭笑不得,可也没当回事。   然而事实上,成分问题虽已淡化了敏感程度,可是在有相对根正苗红的选择时,没有人会愿意退而求其次。   骆一鸣前脚抵达北角小学,新任校长便也到了——是个年轻的女人,叫秦小小。   骆一鸣心态放得很平,恭谨而平和地打了个招呼,“秦校长好。”   秦小小性格爽利,一边放眼四处打量,一边对他说,“我还是习惯被称为秦老师。”   骆一鸣当然不能冒然改称呼,只笑着应和几声。   秦小小说:“来之前我对这学校的情况做了简单了解,小升初比例太低,留级率居高不下——教学质量不大行。”   骆一鸣也早做了功课,他点头称是,心里对秦小小信服几分。   “今年一年级入学率也太低,与62年前后的生育率不成正比。”秦小小继续说,“改天咱得做个调查,看看有多少适龄儿童没入学。”   骆一鸣立刻想起今天在船上见到的小姑娘,只是当时未及多想,忘了问她名字。现在秦小小说到这一层,他便更加服气——在做校长的格局和眼界上,他显然已经输给这个女人。   春耕农忙,农田里多了些半大孩子,这些孩子很多都是从学校请假来的,做些力所能及的活,一天也能挣两分工。   邱天和恩赐也被拉了来,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绊拉绊拉地干农活。   然而即便邱家天天起早贪黑,可仍无法弥补精壮劳动力不足的缺口,眼看着别人家工分哗哗涨,一家五口累死累活也是望尘莫及。   这年代是集体制度,用工分计酬,而工分又是根据体力强弱和劳动能力大小确定底分,最高为青壮年男劳力,十分,最低是孩子,二分。   邱北山家只有一个十分工,和别家一比,显而易见的势单力薄。   刘爱花便又开始小声叨咕,喋喋不休。   “你那妹妹忒不是东西,给咱多加两分不是顺手的事吗?”   “早知道就不分家了,老三年轻力壮,还能给咱帮衬着点。”   “要不是你哥太不上道,我才不提分家的茬呢。”   邱北山懒得搭理她,可刘爱花越说越来劲,“老三也没成家,自己挣了也吃不完,咋就不能给咱匀匀?咱家那么多口人……”   “你能闭嘴不?!”   邱北山终于不耐烦,横眉冷对呵斥道,“便宜都得你占?北角山下那块地不是老三给耕的?知足吧你!”   田里人来人往,这声一出,周围的人立刻放慢了做活的动作,单调的田间劳作,夫妻拌嘴最是喜闻乐见的热闹。   当着这么多人,刘爱花脸上挂不住,硬邦邦回嘴,“那二分破地耕了就耕了,有啥好说的?”   “你特么就是不知足!”   “我累死累活挣那么点破分,可不就是不知足?!”   “那年吵吵着要分家的不是你?!现在又嫌挣分少!”邱北山一点都不给她留脸面。   “还不是因为你大哥……”   “你可闭嘴吧!”邱北山气急败坏丢掉锄头,“丢人现眼!”   谁知一听这话,刘爱花吊眼一扬,豆大的眼泪说下就下,哀嚎一声坐下捶地。   “我的命苦啊!”   一旁做工的妇女媳妇立马过来扶着劝,说是劝,其实看热闹的成分更多些。   当着众人邱北山有火发不得,气得原地挠头。   有人给支招,“横竖就这几天,让家里俩上学的女娃请假回来帮忙嘛。”   “就是,我家的都请假来好几天了,反正早晚得进生产队。”   刘爱花歪在一妇女怀里哭得直抽抽,那眼神却一个劲往邱北山身上撇,嘴里也是不停咧咧,“他这是嫌我儿子生少了,哎呀我这命苦哇!”   邱天无语得想笑,怪道邱玉环变脸快演技好,根在这儿呢。   这玩意也遗传啊。 第11章   当天晚上,一家七口满满当当围在矮饭桌前,刘爱花一边夹菜,一边状若无意地说,“明天二妮三妮请假,去地里干活。”   邱天嚼着窝头,不着痕迹观察两人听到消息后的反应。   邱玉珠倒没什么表情,脸上仍一副恍若未闻的冷漠和淡定,邱玉环却瞬间皱眉,扬声问,“为啥?”   邱玉珍也是一愣,白天刘爱花在田里闹的时候,她恰好跟着拖拉机去了种子站,此时乍听到这消息,还以为是因自己挣工分少。   “今天路上耽误了时间,回来晚了,我明天多干一些。”   刘爱花:“你当然得干,那是应当的,二妮三妮也得去,横竖就这几天,忙完再去上学。”   邱玉环一听不乐意了,“妞妞和恩赐不是已经去帮忙了吗?还让我去干啥?”   “他俩绊绊拉拉能干多少?让你去你就去,咋还犟嘴?”刘爱花瞪她。   “那让二妮去,她比我大……”   “都去!”   邱北山一声令下,快刀斩乱麻。   邱玉环后面的话生生噎了回去,她委屈又恼火,却敢怒不敢言,只能瘪着嘴生闷气。   邱玉珠则是全程置身事外的安静,话都没说一句。   她的过分沉默令邱天依稀感觉不太寻常,转眸去瞧,那双向来冷傲的眸低垂着,看不出一丝波澜。   深夜,邱天倏忽醒来,微微睁眼便看到桌上燃着如萤之光。   她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桌前的人听到动静就跟被蛰了似的转过身来,两人目光对上,邱玉环松了口气。   “作死呢?”她没好气地说。   邱天似醒非醒,脑袋有些迷糊,但很快意识到邱玉环在写东西。   “你在干嘛?”   “睡你的!”邱玉环压着嗓子说。   邱天不屑地撇了撇嘴,不用想也知道她绝对不可能是在学习。   正要翻个身继续睡,脑海中却突然蹦出一串活色生香的文字——   邱玉环不会是在抄《少女之心》吧?   她想验证一下。   邱天轻手轻脚下床,快速而无声地走到桌旁,煤油灯发出昏黄如豆的光,她的目光越过邱玉环肩头,一眼便看到“曼娜”和“少华”两个名字,而另外一些敏感到触目惊心的字眼正从笔端洋洋洒洒落于纸上。   似是觉察到肩上的气息,邱玉环猛地转头,与此同时“啪”地合上手抄本,她的脸色即便是在幽暗之中都难掩苍白和惊惧。   邱天收回目光,眨了眨眼淡定道,“这么晚了还在学习?咋都这么用功了还留级讶?”   邱玉环一噎,随即气不打一处来,可转瞬之间便想到这傻妞妞压根不认识字。   她放下心来,脸色也恢复如常。   “关你啥事?滚去睡你的觉!”   “切,会写字了不起哦。”   “……”   担心把另外两人吵醒,邱玉环忍气吞声没再吱声。   邱天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打了个哈欠便心满意足上床睡觉了。   屏息停顿须臾,邱玉环目光扫过几张床,确定她们都好好睡着,转回去又开始奋笔疾书——   没办法,她答应于丽华这两天重新抄完,原打算明天逃课抄,可家里让她请假下地干活,所以只得今晚上点灯熬油了。   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煤油灯燃着同样细微的光,困倦再度袭来。   邱天原本想去方便一下再睡,可又实在抗拒猪圈里无处落脚的环境。   忍一忍吧。   一觉直睡到天麻麻亮,这回是真不能再忍了。   正要起床,邱玉珠那边的床传来“吱嘎”一声响。邱天下意识抬头去看,却见邱玉珠动作小心地顿住,数秒过后,才以更小更轻的幅度挪动着,直至离开床铺。   接下来她的所有动作都很轻,几乎没发出一丝声响,直至从窗台拿着洗刷用具就出门。   过了许久,邱天都没听到外面传来洗漱的声音。   她从床上坐起,探身往外瞧,透过不甚明亮的窗,院子里静悄悄的,哪还有邱玉珠的身影?   邱天好笑地挑了挑眉。   怪不得这位姐姐昨天那么淡定,原来人家早有了阳奉阴违的主意。   邱玉珠赶在家里人起床之前就走了,刘爱花气得一早上都在骂骂咧咧,可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她又不可能去把人逮回来。   毕竟等船、坐船,再加走路,来来回回浪费的时间也赶上那臭丫头一人的工分了。   邱玉环却不干了,嚷嚷着:“我也不请假!我要去上学!”   “不行!”刘爱花一口回绝。   “凭啥?邱玉珠都能去上学!”   没人搭理她。   “我不管,凡事要讲公平,她邱玉珠能不去干活,那我也不去!”   “讲公平?”邱北山目光冷冷瞪向她,“妞妞恩赐都比你小,不也下地干活了?你怎么不跟他俩讲公平?”   “那是他俩还没上学,不上学就应该干活!”   邱天正将脸埋在碗里喝汤,听到这话险些呛到,啥叫“不上学就应该干活”?谁给的自信让她这么理所当然?   “哎你这话算说对了——不上学就该干活,我看你以后也甭去上学了,反正也学不出来啥,干浪费钱,打明儿起你也进生产队!”刘爱花冷嘲热讽。   邱玉环一双吊眼瞪大到极限,眼下的青黑愈加明显,嘴里呼呼出气。   邱天冷眼旁观了这半天,又被她刚才的说辞刺激到,决定“好心”给她找个台阶下。   “反正就忙这两天嘛,过几天就又能上学了,再说三姐昨晚熬夜学习没睡好,今天去上学也没精神吧?”   听到这话,刘爱花同款吊梢眼果然瞪了起来,“你说啥?熬夜学习?——我呸!”抬手就在邱玉环背上怒扇两巴掌,“又浪费煤油!”   邱玉环吃痛“哎呦”几声,丢开碗筷站了起来,鼻孔里哼哧哼哧出着气,饭也不吃了,扭头就跑。   邱天和恩赐得先料理完家禽家畜的吃食才能去地里帮着干活,此时刘爱花心里不爽利,邱玉环跑了,她的气就只能撒在妞妞身上。   “吃!就知道吃!I别在这儿碍眼!赶紧滚去割草!”   邱天恰巧吃完最后一口,原本正打算要走的,可听刘爱花这么说,却故意慢条斯理起来,她慢吞吞喝了口水,款款起身。   刘爱花气急,拍着桌子吼,“你故意的是吧?”   邱天没理,拎筐出门。   身后传来泼妇骂街一样的声音,邱天直接屏蔽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羞辱,无疑是些性别歧视的腌臜话。   这妇女好生奇怪,明明自己也是女人,却又自封捍卫男尊女卑的斗士。   邱天只当她是在放屁,臭不可闻。   刘爱花出门的时候才发现邱玉环不见了。都不用想,肯定是自作主张跑去了学校。   “嘿这死丫头,拿我话当耳旁风!”刘爱花把扛在肩上的锄头放下,随手往邱玉珍怀里一丢,“我去把她提溜回来!”   提溜二妮费时费力,提溜三妮还不是村前村后几步路的事?   话说邱天最近跑顺了腿,一直都去北角山割草,主要是想在学校门口多晃晃。   听说最近学校不仅新来了一位骆老师,还新换了一位年轻校长,校长有意抓学校教学和教育普及——这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配置。   邱天想“偶遇”这位校长,或退而求其次“偶遇”骆老师,然而每每不凑巧,竟一个都没遇上。   不过今天却巧了,“偶遇”得挺热闹——   邱天臂弯挎着篮子,恩赐背着筐,两人慢悠悠往回走,反正回去也是干活,不如在路上多消磨点时间。   途径北角小学,见学校大门开着,邱天下意识往里望了一眼,正好瞥见刘爱花拽着邱玉环的胳膊往外拖。   后者显然不乐意,弓着身子往后倒出溜,她身后洞开的教室门内,一颗颗脑袋探出来,候着看热闹。   邱玉环满脸涨红,哭着低吼:“松开我自己走!”   “别给我耍心眼子!松开你就跑了!”   刘爱花力气大,连拖带拽,邱玉环几次摔倒在地,地上的尘土扑棱棱飞起,俩人都搞得灰扑扑的,很是狼狈。   邱天不由停下脚步,心想这回邱玉环丢人丢大发了,学校那么多人看着,以她的性格还不定会难堪成什么样。   正分不清心里幸灾乐祸多一些,还是同情多一些的时候,抬眸看到教室里快步走出一个男人。   是骆老师。   骆老师步幅很大,几步跨到刘爱花面前,沉声正色道:“这位同志,有话好好说,这是学校。”   “我知道这是学校,我现在就把死妮子领走,不耽误你们学文化。”   刘爱花分神瞧骆老师一眼,心想一个教书匠还管得着她使唤自己孩子?   一见到骆老师,邱玉环就像得了救星似的,死命往人身上挣,“骆老师,骆老师,我不要下地干活!您帮帮我!”   刘爱花下狠劲拽着邱玉环,解释道:“确实忙不开,家里劳力太少,得给邱玉环请几天假回去帮帮忙。”   骆一鸣这才明白原委。   刚才他正边看学生早读边备课,教室里突然一阵骚动,抬头就看到一位中年妇女正把一个女学生往门外拽。   他还以为有人来寻衅滋事。   现在既知是学生家里来喊人去地里干活,他也没有阻拦的道理,且这位家长虽行事凶悍没章法,可乡野人家泼辣惯了,也不见得是故意的。   骆一鸣笑了笑,平淡而温和地说:“劳动教育也是重要的学习内容,既然家里需要,邱玉环同学就去吧。”   “啥?”邱玉环傻眼,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鸭蛋。   刘爱花脸上堆起笑,“到底是肚子里有墨水的读书人,就是通情达理的,那我就带三妮走了。”   邱玉环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清自己那粗鄙无知的娘怎么能把骆老师说服,回头朝教室看去,那里聚集着一张张看热闹的脸,他们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笑容充满鄙夷。   骆一鸣正要招呼学生回教室,目光无意间掠过校门口,锁定,定睛细瞧,确定那是前几天在船上见过的小女孩。   他记得她叫妞妞。   作者有话说:   晚点应该还有一个小短短更。 第12章   最近在教学之余,骆一鸣和秦校长也在北角村生产队做教育普及调研工作,可赶上春耕农忙,工作进展并不顺利,只能见缝插针地进行。   此时看到妞妞,他肯定要去问她姓甚名谁哪家那户,以便之后找时间入户了解情况。   邱天见骆老师正朝她这儿边看,心里一阵激动,可与此同时,刘爱花拽着邱玉环出校门,也一眼看到了她。   完蛋……刘爱花肯定又要找茬。   以邱天近期总结的经验,这种狭路相逢的情况,肯定走为上策,可她又不想放弃在骆老师面前秀存在感的机会。   这可咋整?   邱天的脑筋在一秒之内几乎转了一百八十圈,只犹豫了零点零几秒就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还是得抓住机会。   反正自己现在小鬼头一个,不怕丢脸,而机会却转瞬即逝,不能轻易放过。   可她还没开始迈腿,就看到骆老师阔步朝她走来,声音比人更先到达。   “妞妞,你父母叫什么名字?我去说服他们准你尽快入学。”   啥?   邱天猛地定在原地,仿佛被一团软绵绵的云朵砸中,浑身浸在不真实的涌动里,转眸对上刘爱花惊愕不解的神情,旋即回复平静和理智。   “我……母亲,”她指向近在面前的刘爱花,“在这里。”   在骆老师几分窘迫的愣怔中,她继续说,“我父亲是邱北山。”   同样惊愕和不解的还有邱玉环,刚才刘爱花一边使劲拽她,一边在她耳边骂骂咧咧,“看你这熊样也不是上学的料,小学上了七年也不嫌丢人,趁早别上了,进生产队干活还能给家里挣点分。”   邱玉环羞愤难堪,只因怕在学校门口闹起来更加丢人,所以一直忍着没吱声。此时听到骆老师说要让妞妞尽快上学,而她自己,可能最多一年便不得不离开学校,之后迎接她的只有进生产队这一条路。   两相对比,邱玉环险些气疯,激愤之下竟像泼妇一样毫无形象地叫嚷起来:“她凭啥上学?她哪儿配上学?跟二傻子一样能学啥?!”   隔了两秒,声音稍缓,可说出的话仍充满戾气,“骆老师您别浪费时间了,妞妞笨死了,啥也学不会。”   这种酸气味十足的话任谁都不会相信,骆一鸣更不会。   他说:“有教无类,任何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我们的国家也需要通过教育培养人才。”   邱天愣住,因他超脱于这个时代的认知。   七十年代,基础教育得到广泛普及,大到几百户的大村,小到几十户的小村,几乎每个生产队都有学校。   可因观念落后,且生产条件有限,孩子八九岁才入学的情况比比皆是。此时义务教育法还没颁布,孩子晚个一两年入学无人过问,而且经历了那十年,大多数人,尤其是农村人,完全没有“知识改变命运”的概念——毕竟连知识青年都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   人们身处时代的洪流之中,被裹挟着前进,无论是上学还是参加生产劳动,都是盲目的,也是亢进的。   可是邱天知道,她必须走上学这一步,因为七年之后高考一定会恢复,“知识改变命运”可能会迟到,却终究不会缺席。 第13章   刘爱花急着去挣工分,没工夫在这儿讨论孩子上学的问题,而且她根本不关心这玩意。   “这丫头还小,上学也跟不上,白浪费钱。”刘爱花胡乱应承道。   “我跟得上!”   开玩笑,本仙女保送北大的智商跟不上七十年代小学课程?   邱天闪着光彩的眸子几分热切地看向骆一鸣,分明是希望他能替她说几句话。   骆一鸣随即应声:“学费很少,贫农可以减免。”   刘爱花仍七分不乐意,“回头再说,我说了不算,得回去问她爹。”   骆一鸣:“那还请回去好好商量,咱大队入学率比别的大队落后不少,咱不能拖后腿。”   刘爱花满口答应,临走习惯性瞪邱天,“看啥看?还不去喂猪!”   “知道了。”邱天心情不错,忽略刘爱花嫌恶的语气,回应得脆生极了。   骆一鸣打量面前眸光灵动的女孩,笑问,“这么想上学?”   “当然。”她把筐换了只手拿。   “哦?”骆一鸣饶有兴趣地问,“能说说原因吗?”   邱天觉得此时恰是替自己树立形象的好时机。   虽然上学的事有了眉目,可毕竟八字没一撇,且她在家里终归是人微言轻不受重视,搞不好这事就黄了。   而从骆老师刚才的言谈中,辨得出他是个有境界和胸怀的教育者,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地方,尚能有如此思想和觉悟,她觉得这人值得尊重和信任。   便说:“您刚才说有教无类,我觉得很有道理。”邱天有意无意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等同的智慧,“任何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我当然也有。”   她要透出一点底牌,让骆老师坚定助她入学的决心,最不济也能让骆老师知晓,她的智商不至于白白浪费教育资源。   果然,骆一鸣的表情很是惊讶,“你……懂这话的意思?”   “人不论贵贱贤愚,都可以接受教育——骆老师,是这个意思吗?”   骆一鸣一愣,同时不吝夸奖:“你很聪明,不读书可惜了。”   对嘛对嘛对嘛!我要的就是这效果!   邱天忍着手舞足蹈的冲动,眼巴巴看着他,眸中闪着真诚的恳求,“骆老师,我真的很想上学,请您帮我说服我爹吧。”   她知道这家里谁更清醒理智,最重要的是谁说了算——   幸好,不是刘爱花。   “好,我会去找你爹谈的。”骆一鸣说。   邱天一开心差点又忍不住拽文,强行忍住了。   过犹不及的道理她还是懂的,毕竟她现在的外表只是个七岁土妞,拽文拽多了万一被当成妖孽可咋整?   骆一鸣还想和她聊几句——他仍有些不敢相信,方才那些成熟早慧的话竟是出自一个七岁未开蒙的女娃之口。   然而一直蹲在女孩脚边抠土坷垃的男孩连声催促着要走,且学校门口来往人多,刚才邱母这么一闹,更是引人驻足。   骆一鸣这才作罢,留待从长计议。   目的已经达到,邱天心满意足离开。   穿越以来,她似是第一次感到这种豁然开朗,像大风吹散晨雾和浮云,露出久违的晴空和艳阳。   邱天心情好,干起活来都更有劲头,像她和恩赐这个年纪和身高,在如今的农业生产中也能堪用——   有人耩地时她和几个社员在前面帮着拉耩,有人插秧时她就在旁提溜秧苗。   她踩在沁凉的水田里,一边给邱玉珍递秧苗,一边放眼望向北边,那里冬小麦已经返青,社员有的在追肥浇水,有的在拿石滚子压青苗。   这个年代虽然贫瘠而原始,却也有着独特的年代气息,曾经在书中借助文字才能想象到的画面,此时就在眼前,生动,具象。   邱天正沉浸在自己颇为文艺的想法中,一道不和谐的呼叫却突然袭进耳中。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跑到我腿上喝血,也不看自己配不配!”邱玉环趟在水里俯身插秧,突然捏着个东西直起上身,语调状若自言自语,实则指桑骂槐。   邱天当然听得出她是在影射今早的事,她料到邱玉环必定会拈酸。   正要怼回去,却见邱玉环抬手朝她这边一丢。   邱天下意识往旁边躲,脚步错动荡起浑浊的水花,低头,一只黄褐色湿软长形的虫子正黏在她小腿上,吸盘似的吻部已经探入皮肤。   邱天顿觉头皮发麻。   这玩意她在电影和纪录片里看过,是水蛭,若强行拔出,可能导致其吸盘断在体内引起感染。她依稀记得有办法能将吸在身上的水蛭逼出,可她现在惊慌不已,哪还有空回忆和思考。   情急之下只能喊邱玉珍帮忙,因紧张她声音都变了,“大姐!腿上!腿上!”   邱玉珍正俯身插秧,偏头便看到妞妞露出半截的小腿上紧紧粘着的东西。   “别动!是肉钻子!”   “啥?”她随即意识到大姐口中的肉钻子即是水蛭。   大姐抱起邱天快步走到田埂,顺手从旁捞起一只布鞋,照着肉钻子吸咬的上方急急拍了几下。   肉钻子掉了下来,落在田埂上不住蠕动。邱玉珍又顺势拿鞋狠拍,肉钻子立即成了一摊脏污血水。   邱天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伤口随即涌出鲜血。   好在吸咬时间不长,伤口并不深,可邱玉珍还是在她伤口处用力挤压一番,逼出更多血水。   “这样不容易发炎。”她说。   经此一番折腾,邱天冒出一身冷汗,这会儿危机解除,先前宕机的大脑重新恢复运转,刚才水蛭是怎么“飞”到她腿上的,所有细节在脑海中一一再现。   她站在田垄上,没再走进水里。   邱玉环就在不远处,正悠哉悠哉哼着歌,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歉意——   是了,她故意将水蛭丢过来,又怎么会有歉意?   邱天难以咽下这口气,冷声喊她的名字,“邱玉环!”   邱玉环起身,轻捶几下自己的腰,语气不阴不阳,眼神三分好笑,“咋了?”   邱天恢复理智,打蛇打七寸才有效果,不过她不介意当下先给邱玉环来点魔法攻击。   “两句话要告诉你,”她慢条斯理地说,“第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要看那天鹅是不是真天鹅。第二,母猪五年都上不了树,再额外加两年也是白费力气。”   邱玉环一时没反应过来其中逻辑,但也猜出没好话,故硬邦邦问道,“你什么意思?”   邱天腿上的血已经止住,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伤口,刚才被吸咬时尚不觉得疼,此时却痛感明显,她低头看一眼,再度抬头,目光不屑。   “连什么意思都不懂,果然蠢钝——树都爬不上去,还自诩天鹅,好笑。”   邱玉环愣住,须臾之后瞪大眼睛,“你……你骂我是猪?”   好在听懂了,她还真怕自己白骂一通,人家反而不解其意呢。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邱天转身扬长而去。   刘爱花从身后喊她,“还没干完活,干嘛去?!”   邱天头都不回,“受伤了,回家养伤!”   邱玉珍赶紧跟刘爱花解释,却换来后者扬声吼骂,“肉钻子咬一口又死不了人!赔钱的贱命还当自己是大小姐!?”   邱天置若罔闻,顺着田埂径自往回走。   回到家后她简单处理了伤口,没有酒精碘伏之类的医用品,干脆便拿盐放在水里融化,之后淋浇在伤口处。   痛得她倒吸一口气。   邱天没打算再回田里干活,回去必定还是要泡在水田里,伤口感染发炎没人会心疼她。   忙了大半天,中午一家人在地里吃的午饭,因吃食有限,又要紧着主要劳动力和恩赐,是以邱天并未吃饱,此时松闲下来,方觉肚子空空的。   她从锅屋找了俩窝窝头,就着水吃得渣都不剩。   不用干活的午后,空荡的院落,时间像是慢了下来。   邱天坐在锅屋门口的石墩上,放眼重新打量整个院子。   猪圈那边很安静,偶尔发出几声猪的哼叫。羊圈分了栏,有一只怀孕的母羊被单独圈在锅屋旁临时搭的窝棚里,当木门南侧羊圈里传来羊叫时,这只母羊也应和似的“咩咩”两声。   菜园里早先撒了菜种,如今已经冒出嫩绿的一层,园中那棵大树先前她并未留意品种,后来才知是一颗枣树,恩赐说每到结枣的时节,树上会生一种颜色翠绿的毛虫,叫痒辣子,痒辣子经常会从树上掉下来,落在身上蜇得人又痒又疼。   邱天仰头看树,枝叶已经抽条生长,在和风之中轻轻颤动,显得几分孱弱。   在这个时空,每当她一个人独处,便会生出难以言说的脆弱感和孤寂感。   邱天不想感春伤秋,深吸一口气,起身出门。   不知不觉便走到陆丰年惯常停留卖货的地方,倏忽想起他似乎许久没来了。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被没收的货郎担要不回来?   她依稀有些担忧。   当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陆丰年的身份,以及他会英年早逝的命运,便不由希望在他有生之年可以顺遂一些。   意识到自己又在感春伤秋,邱天再度回神。恰有俩年轻媳妇扛着扁担从旁经过,正边走边聊天。   巧的是她们聊的正是陆丰年。   “最近咋没见货郎来?上回说好带点红绿彩线,等着用呢,说不来就不来了。”   “可不,之前经常来倒不稀奇,这下冷不丁空几回,就想了是不?”另一个媳妇语气揶揄。   “你瞧你这张嘴!”   “哈哈哈哈,咋地?我这不是大实话,村里哪个小媳妇大姑娘不稀罕那俏货郎,又高又俊的……”   后面的话音女人压得极低,邱天没听清楚,可再看另一个媳妇倏地臊红了脸,扭着身子跺脚就走。   “嗨你臊什么呀?晚上你男人不弄你?跟我这儿装大闺女……”   笑声渐渐远去,邱天觉得自己的脸也有些红,同时又有些好笑——那俏货郎大约不知道,他靠颜值和身高成了小媳妇们的意淫对象吧? 第14章   这天晚上邱玉珠没回家,只叫路过北角村生产队的同学捎了句话回来,说这几天要住在慢道的同学家中。   刘爱花气得打颤,可也知道拿这个主意正性子倔的二闺女没办法。她憋闷极了,习惯性想把气撒在妞妞身上,可这死丫头一下午不见人影,不知疯去了哪里。   下午杏花和栓子喊邱天去北角山挖野笋。   她横竖没什么事干,且眼看太阳西斜,生产队的人即将归来,到时候刘爱花肯定免不了喋喋不休地数落。   这会儿躲出去岂不是落个清静?   由此便兴致勃勃跟着去挖野笋。   三个小伙伴说说笑笑沿着村中主道往北走,经过大队部,再往前便是知青点。   远远地,看到上次遇见的那个女知青,她还记得是叫米兰。   米兰半旧的绿军装里面穿一件蓝白色衬衫,显得干净清秀,也衬得脸色些微苍白,及至走近些才看清她的表情——秀眉微蹙,紧抿的唇毫无血色。   看样子应是身体不适。   邱天有心过去问候一句,又觉得和她并不相熟,贸然靠近可能会唐突,犹豫间,看到知青点又走出一人,是个穿红格褂子的女知青。   “你干嘛去?”女知青跟在米兰身后,皱眉敛目,扬声呵叫。   邱天脚步一顿,扯着杏花和栓子躲到大槐树后只是下意识的举动。   米兰原本因不适而微弓着身子,听到女知青的声音后却倏忽挺直了背,转身,轻飘飘一句,“我需要向你请示?”   女知青气急直瞪眼,几步跨到她面前。   “你挺狂啊?你有什么资格狂?”   米兰脸色苍白看似柔弱,目光却冷漠如冰,“你想说什么?”   “就是提醒你一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女知青略停顿,笑意嘲讽,“你父母是资本家,你呢?就凭你也想勾搭白敬民?人家大有可为,你可歇了心思吧。”   她一字一顿崩出几个字:“狗—崽—子。”   女知青说完便扬长而去,只留下米兰僵立的身影,如同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塑。   躲在树后的三个小伙伴无意间窥伺了别人的隐私,一时之间没人敢吭声。直到看到米兰离开,他们才小心翼翼离开这是非之地。   栓子没心没肺,没一会儿就撒丫子窜到前头,杏花却若有所思地问,“妞妞,啥是资本家呀?”   邱天默了默,明白这不是她一个乡野孩子该知晓的范畴,便摇头说,“不知道,可能也不是啥好词吧,咱以后还是别说了。”   杏花表示认同,不再提这事。   北角山南侧山势低缓,邱家三叔邱南山的房子就在半山腰处,桃树园深处一间石头砌的简陋屋舍,此时正值桃花开,屋舍掩映在点点粉红之间,倒别有一番趣味。   三人从桃园边路过,顺着不甚明晰的小路朝东走,渐渐上行,山势变得崎岖。   栓子和杏花一边走,一边不时俯身挖些不起眼的东西,顺手丢进筐里,有的是邱天认识的,有的却叫不出名来,她几分好奇,又不想显得过于无知,便佯作闲聊似的发问,“你们挖这玩意干啥?”   “吃呗。”   “好吃吗?”   “好吃,就这季节吃个新鲜。”   听到这话,邱天心里不免活泛,“那……能卖钱吗?”   杏花便笑了,“这玩意卖给谁去?谁馋这一口了就自己来挖呗,不过家里大人都忙得很,大抵是不得空。”   说话间又往东走了一段,拨开挡住视线的枝丫,一大片竹林随之映入眼帘,那竹林顺着山势蔓延,长得又厚又密,风吹过,竹叶摇晃碰撞,声音悦耳极了。   三个小伙伴化身“夺笋”大侠,钻进竹林各自挖起笋来。   直到日影西斜,满载而归。   栓子和邱天都住在村口,杏花家还要朝西一些,却也离得不远,三人在村头大磨盘处分别,各回各家。   邱天拎着沉甸甸的筐进门,迎面险些撞上一个人,停步抬头,霎时愣住。   骆一鸣距她半步之遥,正颔首微笑。   邱天瞪圆了眼,惊讶渐渐变成惊喜,“骆老师?!”   她知道骆一鸣会和邱北山谈,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其实骆一鸣已经跟邱北山谈完了,这会儿正要告辞,没成想在门口撞见了。   邱天随邱北山一起把骆一鸣送出门,看着两人互相客套着挥手告别,她灵机一动,抱着筐跑到骆一鸣跟前。   难为人家骆老师专程跑这一趟,她心怀感激,当下便想表达谢意。   “骆老师,这是我今下午才挖的笋,新鲜得很,您拿回去吃吧。”   骆一鸣稍显窘迫,转而看邱北山,后者笑着说,“孩子的心意,您拿着吧。”   骆一鸣却很有些为难,“这……我不会弄啊。”   他家不在北角村,调过来之后为了方便经常住在学校,吃喝方面能将就就将就,这么多笋拿回去他还真是不好处理。   场面一时尴尬。   恰在这时,邱玉珍领着恩赐从南边走来。   恩赐一看到邱天,便挣开大姐的手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挨到她身侧连声问,“你去哪儿了呀?我到处找你。”   邱天怀里抱着筐,小声说让他安静一点。邱玉珍不紧不慢走近,看到面生的人自是几分探究,随即赧然笑了笑,径直往家门走。   邱北山却把她喊住,容不得拒绝地安排:“你把这些笋处理一下,明天给骆老师送过去。”   邱玉珍一时没反应过来,“骆老师?”   随即目光落到眼前唯一的陌生人脸上,两人俱是一窘,骆一鸣慌忙摆手,“不用不用,你们留着吃吧。”   又客套了一两句,骆一鸣告辞离开,邱玉珍有些搞不清状况,跟在邱北山身后问,“那还给他送吗?”   邱北山皱眉没作声。   邱天眼珠子一转,煞有其事地把骆一鸣积极投身北角村大队教育事业的话渲染了一番。   邱北山沉吟片刻,负手走进家门,半晌崩出一个字,“送。”   晚饭过后,就邱天要去上学的事,家里非正式地展开了讨论。   邱玉珍撤走饭桌,去院里刷碗,恩赐蹲在地上玩石子。   邱北山只起了个头,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刘爱花和邱玉环却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意见。   刘爱花:“她去上学了那恩赐咋办?自己在家能放心吗?”   邱天在心里怒翻白眼:老娘又不是他保姆!   邱玉环:“妞妞去上学能跟上吗?她那么笨。”   我可去你的吧,能有你笨?   刘爱花瞥邱北山,见他一声不吭地搓麻绳,似乎也不待见送妞妞上学的事,心中不由一喜。   “上学就得出学费,家里劳动力本来就少,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这又是一笔开支。”   邱天赶紧接话反驳,“老师说了,学费可以减免。”   “减免?你三姐上了这么些年也没见减免。”   邱天一愣,疑惑地朝邱玉环看去,恰捕捉到她略显不自然的眼神,脑中倏忽一个转念,似乎读懂了什么。   “是骆老师说能减免,骆老师还能说谎不成?”   她故意这么说,只是想看邱玉环是否心虚。   果然,下一秒邱玉环便佯装打着哈欠站了起来,“有点困,我先去睡觉了。”   话没说完便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   邱天在心里冷笑——就这点伎俩,也不知是怎么糊弄过去的。   邱玉环走后,屋里的聒噪少了大半。   刘爱花收拾着麻绳,继续说,“不就是学认几个字?再等两年呗,也不差啥。”   差远了!本仙女是要参加高考,平步青云,登顶云端的好吗?   “我看着这傻妞也不是读书的料,人家能平白无故就给减免?这不就是个无底洞吗?”   邱天终于听不下去,倏地站起来立在刘爱花面前,“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   刘爱花抬眼瞪她,“你是我生的,缺几个心眼我还不知道?”   邱天生气又厌恶,却也知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只得先退一步,“教育能开人心智,等我上了学,缺的心眼自然能补上。”   话虽带着自嘲的意味,却被她说的两分阴阳怪气,刘爱花吊眼乜斜,故意给她出难题,“你有能耐自己挣出学费就去呗。”   邱天被她噎得难受,转而去看邱北山,心想你倒是说句话呀!   邱北山却似乎只关注着手中的麻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终于搓完最后一截,抬头看邱天一眼,目光平淡却有分量。   “骆老师说的对,你应该去上学。”   邱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蹦跳的心霎时提到嗓子眼,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几分。   须臾过后,她小心地试探,声音因带着兴奋和紧张而微微发颤,“您……同意了?”   邱北山点头,“我同意。”   邱天原地蹦起来,余光看到暗影之中刘爱花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心中更觉畅快。   哼!说本仙女不是读书的料?等着瞧吧,惊掉你的大牙! 第15章   邱天哼着歌走出屋门,外面石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盏煤油灯,大姐正借着那一点暗光剥笋。   邱天脚步顿住,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那笋是她要给骆老师送人情,可干活的却是默默无闻的大姐。   “姐,天都黑了,明天再剥吧。”她轻唤一声走过去。   邱玉珍偏头笑了笑,“明天队里还有活呢。”   邱天抿了抿唇,面对善良温柔的大姐,她尤觉得不忍,随即便也蹲下拿起一棵笋,“我也一起弄,还能快点。”   邱玉珍:“那你小心点,别划着手。”   “好。”   春日的晚风送来丝丝凉意,她们弓身干活倒也不觉得冷,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时间缓缓流逝。   “骆老师真是个好老师。”沉默中,邱天无意间一句。   邱玉珍愣了一瞬,抬头,“确实,难为他亲自跑一趟。”停顿几秒又说,“不知他喜欢什么口味,能不能吃辣,我打算做腌笋,他孤身一人在咱生产队不容易,腌笋放的时间能长一些。”   邱天想了想,也不值当地专门去问一遭,便说:“就做大众口味吧,他知道是咱的心意就行。”   邱玉珍手上动作停顿片刻,眼眸闪动,“也好。”   虽说邱北山同意让她去上学,可这事也没那么快,最后商定忙完这三天,下星期再入学。   邱天心里有了奔头,便觉得浑身使不完的劲,只是心里依稀有些不安,怕学费减免的事不能兑现,万一到时刘爱花以此做文章,再借题发挥阻挠她上学。   如果自己手里能有些钱就好了——   她想到北角山的山货野味,如果能拿去换钱就再好不过了,可是哪儿来的渠道啊?而且这个年代,搞不好就成了投机|倒把。   正想着,南边田里传来一阵惊呼,有人喊,“女知青受伤了!”   邱天手遮凉棚循声望去,隔得远看不分明,似乎是一个男人打横抱着个女人奋力跑着。   没一会儿便看清了,果然是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男人脸膛黝黑,又高又壮,是她三叔邱南山,而三叔怀中的女人却是米兰,她的腿受了伤,正咕咕往外流血。   三叔……和米兰?   这俩人的组合可谓神奇,邱天还有心思分神去想,怎么抱着米兰的不是白敬民呢?   直到三叔抱着米兰从身旁跑过,白敬民出现了,只是与三叔的魁梧健壮相比,他的样子属实有点惨——被两个男知青搀扶着步伐深一脚浅一脚,腿受了伤,脸上还挂着彩。   这是咋了?难不成打架了?   邱天百思不得其解,风波过后,从几个妇女口中才知事情始末——   知青米兰干活时摔了一跤,把腿摔破了,白敬民主动背着她去卫生室,可田垄湿滑,没几步两人就一起摔进稻田里,他自己也受了伤。   邱南山正好在不远处,见两人摔得狼狈,二话没说抱起米兰就往村里跑……   原来三叔是学雷锋做好事啊。   不过话说回来,刚才三叔抱着米兰一路奔跑的样子,着实帅呆了! 第16章   临近中午,太阳正盛。   邱天和大姐一起回家准备午饭,农忙时候为了节省时间,邱家习惯把饭做好带到田里吃。   这个季节昼夜温差大,早晨还觉得有些凉,需穿着外褂,干一会活儿便出汗了。此时姊妹俩都只穿着浅色单衣,一路顺着田埂往村里走。   快到村口时,邱玉珍突然想起自己的褂子还落在田里,是件七成新的碎花蓝褂,她怕弄丢或是弄脏,想返身回去拿。   邱天叫住她,“我去拿,你赶紧回去做饭,省得娘又叨叨。”   邱玉珍点了点头,转瞬想起什么,追问,“那腌笋……”   邱天已经顺着田埂原路折返,闻声喊道,“你给送去吧!顺便告诉骆老师怎么储存,别放坏了。”   “……哎?”   太阳当空,普照之下所有景致更显清晰和艳丽,如同高饱和度的画,看久了眼睛便有些发晕。   邱天无意识地闭了闭眼,感觉周身空气和风都是暖的,须臾过后,再度睁开,视线所及之处,一道挺拔笔直的身影正一点一点朝这边移动。   那是个挑着宽大扁担的人。   这副造型,除了陆丰年,她不会想到第二个。   邱天脑海中自动生成似的浮现陆丰年的脸,奇妙的是,不是如今16岁的俊俏货郎,而是新闻报道中那个身穿军装意气风发的陆丰年。   随着距离拉近,他的脸渐渐清晰,与脑海中的人完美重合。   暖风吹过,郁郁青青的小麦随风起伏,像连绵的绿波。陆丰年一身天青色粗布单衣缓缓入画,使原本高饱和度令人不适的色彩倏然变得柔和起来。   邱天脸上扬起弧度明显的笑,双臂展开同他打招呼。   “嗨——你的杂货担讨回来了?”   陆丰年垂在身侧的右手亦往上扬起,笑意舒朗,“托你的福,讨回来了。”   邱天脚步加快,小跑至陆丰年面前,近处看觉得他似乎瘦了些,然而他的眼睛仍然明亮如星辰。   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在犯花痴,邱天在意识里猛捶自己一顿——瞧你这点出息。   货郎笑着打量她,一段日子没见,小丫头似乎长了点肉,脸色也不像先前那么蜡黄,随即调侃道:“最近遇上好事了?看着咋这么喜庆?”   邱天眼眸一亮,“你猜呢!”   陆丰年有些惊讶,“真有好事?”   邱天使劲点头,“我能去上学了。”   女孩眼中的喜悦和期待几欲溢出,似是受到感染,陆丰年心情也好起来,最近因那些破事累积在心里的阴霾仿佛突然就消散了。   “那我得恭喜你呀。”说着放下货郎担,俯身取东西。   邱天赶紧拉他,“不不,我不吃桃酥。”   “谁说要给你桃酥?”   她微微发窘——是哈,这不是有点自作多情了吗?   邱天清了清嗓子,有点懊恼。谁知视线一转,陆丰年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攥拳出现在她脸前。   她几分愣怔,抬头看他,“什么呀?”   陆丰年唇角翘起,笑着摊开手,散落薄茧的掌心里出现一颗大白兔奶糖。   这回她可不敢自作多情了,抿了抿唇说:“可我没东西跟你换。”   陆丰年笑意不减,“刚才逗你呢,送你的,不用换。”   邱天几分诧异,恍然之间心里却生出一股暖流,抬眸看陆丰年,不觉间竟看愣了神。   说不上是因单纯的感激还是被他的皮相迷惑,邱天倏然忘了今夕何夕,竟生出些无端遐想——   我能不能追他啊?   陆丰年摊着手等了好一会儿,女孩却一直在发呆,他伸出另一只手在她面前晃动几下。   “想啥呢妞妞?”   邱天猛地回神,对上货郎淡然含笑的眼眸。   我靠我靠!我在想啥?老娘现在是7岁!7岁!不是23好吗?!   她快速从陆丰年手心捏起那颗糖,因刚才的遐想而心虚烦躁,抖着手剥开糖纸,直接塞进嘴里,奶香味顷刻间在口腔中融化开来。   好甜啊。   见她吃得很开心,陆丰年笑着直起身,重又把货郎担担在肩上,“我去村里卖货,你回去吗?”   邱天这才想起自己是要去帮大姐取衣服的,遂摇头道,“我得回田里一趟。”   陆丰年点头,“那快去吧。”   没什么寒暄,两人相背而行,邱天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回头看去,货郎挺拔的背影正不紧不慢向北角村的方向走着。   脑中陡然一个念头闪过,邱天下意识朝货郎的方向吧嗒吧嗒追上去。   听到脚步声,陆丰年控着杂货担的方向慢慢转身,看到妞妞,笑容随之一绽,“怎么了?”   邱天微微气喘,摆手示意,“你不用放下担子,我就一句话问你。”   “你问。”   她深吸一口气,“你进过城吗?”   “当然,”陆丰年点头,“走街串巷哪儿都去。”   邱天目光落在他的杂货担上,想着里面杂七杂八的物件,什么雪花膏、木梳、镜子、发夹、火柴……似乎啥玩意都有,或许这些就是从城里买来的。而他换走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想来必定是拿到别的地方卖掉了。   邱天觉得自己似乎参透了陆丰年的生意经,不觉兴奋起来,“城里人喜不喜欢吃山上的野味?”   货郎眨眨眼,神情像是在仔细琢磨,“应该喜欢吧,我瞧着最近有卖香椿芽的,价格不便宜……”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不过被逮着也麻烦。”   听他这么说,邱天便明白了,明面上的大概不行,但暗地里却是有门路的。   她更兴奋了,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那我能不能从山上收一些山货野味,拿到城里去卖?”   货郎一脸惊讶,“你?”   邱天点头,“我悄悄的,有执法的来我就跑!”   不就跟躲城管差不多吗?跑得快就行!再说她现在就一个小毛丫头,还真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   货郎“啧”一声,还是不太理解,“你小小年纪怎么就想着挣钱了?”   邱天眼神黯淡些许,迟疑片刻,觉得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开口道:“我过两天上学,怕万一学费不能减免,家里就不让上了……所以想挣点钱。”   她眼巴巴看着陆丰年,无声向他释放求助电波:你会帮我不?大帅哥!超级大大大帅哥!   陆丰年被她这么盯着却只想笑,“学费要多少钱?”   邱天想了想,骆老师没具体说,但说过就几块钱,还可以减免,减免后是多少就不知道了。   “应该就几块吧。”她含糊带过。   陆丰年左手搭在扁担上轻点几下,思考时眉头微微蹙起。   邱天有些紧张,寻思自己是不是给他出了难题。刚才自己灵机一动的想法,冲动之下就把他叫住了,想来的确是给人添麻烦吧?   不然还是算了。   然而下一秒,货郎却像谋划好一般,“啪嗒”打了一记响指,“我认识一个在国营饭店里工作的,应该会收这些山货野味。”   邱天一时没反应过来,表情有些怔。   货郎继续说:“你明天早一点去采挖些新鲜的,我早上过来带去城里给他。”   邱天眼神发直,这么顺利??   “真的吗?”她还是不太相信,“你不用去跟你朋友商量商量?”   “用不着,我直接带着去,他肯定收。”   陆丰年既这么打包票,邱天便放下心来,她眉眼含笑,扬声一句,“谢谢你!你真是个大好人!”   陆丰年被她的夸张逗笑,故意说:“怎么?又打算报答我?”   “啥?”   这话……怎么有种昨日重现的既视感?   她盯着陆丰年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   那还是她刚穿越来的时候,大约也是这个地点,她饿得肚子咕咕叫,陆丰年好心给她一片桃酥,她当时似乎是说过“我以后一定报答你”这样的话。   邱天有些发窘,她居然说过这么矫情的话?   但是既然说了,咱就得认不是?   “呃……报答那肯定得报答。”我又不是白眼狼,“但是能不能等等,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要啥没啥。”   似是完全没想到小妞妞会是这种反应,陆丰年实在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边笑还不忘发表评论:“你这小不点太有意思了!”   听到这话邱天一点都不开心——   有意思个屁,老娘又不是搞笑女!   邱天是个执行力强,且极会活学活用的人。   隔天天还没亮她就爬了起来,套用邱玉珠逃避参加生产劳动的模板,背好竹篓,轻手轻脚出门,沿事先踩好的点,轻车熟路朝北角山走去。   昨天下午刚下了一场雨,山路泥泞,她深一脚浅一脚上山,路过三叔的石头房子,下意识往里看一眼,静悄悄的。   邱天还是打算先挖一些野笋,刚下过雨,应该新发了不少。   意料之中,雨后春笋遍地,没一会儿,就挖了大半篓,考虑到多样性,她又开始采挖别的,最近她跟着恩赐、杏花他们认了不少野菜品种。   天麻麻亮时,竹篓已经满了,邱天背得吃力,小心翼翼下山。   好巧不巧遇见正要出门的三叔邱南山,她心下有些慌,转而一想三叔不是那种多事的人,便又放下心来。   邱南山长着一张略严肃的脸,见自家侄女大清早出现在这深山老林里,不免惊讶,“你跑这儿来干啥?”   邱天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起客气话,“来挖点笋,三叔,你要来点吗?”   快说你不要。   好在邱南山摇头,“不爱吃那玩意。”   邱天松了口气,心放到了肚子里,“三叔,你起那么早干啥去?”   “去牛栏看看。”   邱南山管着生产队里的机房和十头牛,机房和牛栏都在北角山下,这可能也是他把家安在北角山山腰上的原因。   爷俩一起下山,三叔看她走得踉跄,在后面帮她把竹篓提了一路,直到来到山脚下。   “谢谢三叔!”邱天笑嘻嘻地说。   邱南山摆了摆手,径直朝西边牛栏走去。   邱天经过自家门口,脚步未停,怕不小心遇见早出门的家里人,不觉加快了脚步,直到出了村子,眼前皆是宽广的农田才堪堪慢下来。   很快来到渡口,昨天她和陆丰年约好在这里见面。   此时天色还早,寂静无波的菱角河蒸腾着氤氲雾气,而东边水天相交的地方隐隐泛着红光——太阳要出来了。   田里已有零星人影,在集体经济时代,不乏滥竽充数的人,自然也有脚踏实地勤奋干活的人。   肩膀被竹篓压得酸胀,邱天蹲下将其卸放到一边,她现在弄不清时间,只能望着河对面南角村的方向翘首以待。   不知过了多久,水汽蒸腾的河面上似凭空出现了一个点,随着雾气散去,那点渐渐清晰,再近一些便能看出是日常来往于河两岸的船。   邱天起身直立,心情像是被晨光照耀,被和风抚慰,感觉无比畅快欢愉。   作者有话说:   大白兔奶糖还挺有历史不是?~~~ 第17章   先前每次遇见货郎的情形都是猝不及防的,这次却全然不同。   邱天看着船划破水面而来,渐渐地,依稀能看到船上的人——陆爷爷坐在船尾抽旱烟,撑船的似乎是陆丰年。   她不自觉又往前走了几步。   然而好心情没有持续很久,旁边稻田里传来几道不和谐的声音。   “货郎这一大早又来了?”   “我看看——还真是。”   “有阵子没来了,这是要多跑几趟补回来?”   “这爷孙俩一个撑船,一个卖货,也不知能不能挣上吃的,好好挣点工分不比啥都强?”   “成分不好呗,又掐尖要强的,南角村大队他谁都不放在眼里。”   “嗨,就怕是胳膊拗不过大腿。”   “还是年轻,眼看着要说媳妇了,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能跟他。”   “白瞎了一副好皮囊,不正干。”   船的划水声越来越近,农人的闲聊戛然而止。邱天偏头看去,目光染上连她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冷意。   如今的年代,集体大生产诚然是现实需要,可市场经济迟早会放开,个人经营自主创业终究会成为大势所趋,自己尚站在井底,却用不足寸许的眼光去评判一个靠勇气和智慧吃饭的人,那是他们的狭隘和愚昧。   陆丰年停好船,挑着杂货担走下来,他步伐很稳,如履平地。   邱天迎上去,重又拾起笑容,“你可来了,我都等你半天了。”   陆丰年走过来,注意到放在不远处的竹篓,笑着说,“我瞧瞧都有啥好东西。”   邱天返身跑回去,拖拽着竹篓朝这边走,陆丰年也紧走几步,放下杂货担,蹲下看竹篓里的东西。   “野笋,蕨菜,哟,还有地木耳,配着鸡蛋炒一炒那叫一个香。”   邱天手撑篓边低头看,“原来这是地木耳啊。”   那会儿独自在山上,她并不知这像木耳又像紫菜的东西是啥,可直觉告诉她这东西能吃,便顺手采挖了些,没想到歪打正着——早知道就多挖点了。   “对,地木耳,也叫雷公屎,下了雨才出来。”陆丰年说。   “雷公……屎?这名字一点都不好吃。”   陆丰年又笑了,“实话,不过确实是好东西。”   听他这么说,邱天更后悔没多挖点了,看来还是准备工作没做充分。   田垄窄,货郎挑着宽而重的杂货担,是以两人只能前后排着走。   邱天背着竹篓走在前面,今天起了个大早,且又干了那么多活,她又累又乏,身形显得几分懒散。   陆丰年走在后面倒不着急,慢条斯理地问,“累了?”   邱天懒洋洋拖着腔调,“是啊,你要帮我背吗?”   “那你帮我挑担?”   “……”   行,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活该找不到媳妇。   及至走到村口,邱天将竹篓摘下来,生无可恋地长叹一声,“我得回家了,一会儿还得去地里干活。”   陆丰年也不知咋回事,一看她各种小表情就忍不住笑。   “行,竹篓下次来再还你。”   “哦。”   邱天伸伸腰扭扭脖子,转身就走,刚迈出几步,陆丰年却又把她喊住了,她停下脚步回头,“还有啥事?”   陆丰年走过来,朝她伸出手,笑意比春风还要和暖几分,“好好学习。”   邱天心中一动,下意识低头。   不得不承认,在某一刻,她以为货郎的掌心里定然又是一颗糖果或是一块桃酥。   可全都不是。   他的手心里,分明横着一支原木色铅笔。   邱天的眼眸随之一颤,心里流露的已不单单是感激,更有说不清的感动,混杂着温暖,以及莫名的心跳。   如此繁复的情绪之下,她呆立着忘了回应。   “拿着。”陆丰年掌心向上扬了扬,示意她接过去。   踌躇须臾,她缓缓探出手,指尖先触到铅笔,接着在他掌心一触即离。   “谢谢你,你怎么……”邱天抬起头,眼圈莫名泛红,“你怎么这么好呀?”   见她这副将要哭的样子,陆丰年只觉诧异,声音却不自觉温和两分,“在家里放好多年了,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邱天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倏忽间又想起渡口旁那俩农人说的话,他们说……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能跟他。   这怕是世人对他最大的误解——   这么好的陆丰年,怎会没有女孩子愿意跟他?   可是她偏又忆起那则报道陆丰年死讯的新闻,事实上的确没有人跟他,他只活到22岁,还没有娶妻就已命丧菱角河。   偏偏是陆丰年……   她想不通,怎么偏偏是陆丰年?   邱天仿佛钻进了牛角尖,百思不得其解。   先前不是没想起过这一层,可那时她心里更多的是替他惋惜,然而这一次却分明不同,恍然间竟多了很多别的情绪——悲伤,难过,以及一丝丝疼。   是了,他不能未卜先知,此时只能是她替他难过,替他疼。   “陆丰年。”   个头小小的女孩突然这么郑重地叫他的名字,陆丰年不由一愣,随即笑了一声,“咋了这是?”   邱天咬住下唇,借以咬住声音里几分流露的情绪,“你能不能等等我啊?”   “嗯?”他当然不明白小女孩的情绪从何而来,还以为她又要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便顺着她的话轻声问,“行……等多久?”   是啊,等多久呢?   三年?五年?……十年?   时间越遥远,邱天心中的悲凉越会加剧几分,且明知他不可能会等到——于他短暂的生命而言,所谓等待,不过是一张不能兑现的空头支票罢了。   恍然之间,邱天被茫然包围,那是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大抵是明知命运的安排,却又无可奈何的无力感。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想以某种方式表达自己无法言明的内心,哪怕是提前了六年的慰藉也好。   于是她轻轻开口,轻声说:“能不能等到我长大?我挣很多钱,然后嫁给你,对你好……行吗?”   陆丰年脑中像凭空多了一串没被破译的电码符号,这几乎是他生而为人十六年以来遇到的第一桩难题,而此时给他出难题的女孩正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他。   半晌过后,大脑重新工作,女孩说的话得以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   陆丰年不得不承认,他生平第一次被一句话堵上了嘴,完全不知该作何回应。   只因为,这句话出自一个七岁小女孩之口。   他无法认真,却又无法不认真。   陆丰年屈膝蹲在小女孩面前,语气半认真半玩笑,“我才十六,可不想老早就找个婆娘管着我。”   邱天脑子转得出奇得快,“而且你也没到法定婚龄。”   七十年代的法定年龄,男二十岁,女十八岁。   陆丰年闷声笑,“那可不,我还年轻着呢。”   邱天使劲点头,“所以再过十年你也才二十六,也还年轻。”   所以你能不能好好活着,活过二十二岁,二十七岁,三十七岁……娶妻生子,柴米油盐,过一个完整而和美的人生?   陆丰年不懂她话里的千回百转,听她这么说,也只觉得十年是多么遥远的距离。   良久,用几分认真的玩笑口吻说,“行,等你到了十八,要是不嫌我老,我就娶你当媳妇吧。”   邱天眸光闪了闪,心脏随之收紧,连跳跃都像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节奏。   氛围在她单方面看来陷入微妙之中,似乎是有点暧昧,可想到自己此时的年龄,暧昧又成了明摆的禁忌。   她猛地醒过神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   而站在陆丰年的角度,他看着眼前小姑娘脸色由白转红,眉头紧皱,双目炯炯,像是在害羞,又似乎不是害羞,倒有几分憋闷似的。   “又咋了?”陆丰年笑问。   话刚问出口,一阵轻微的“咕噜”声自女孩腹中传来……   邱天一愣,脸霎时爆红。   陆丰年笑得肩膀乱颤,“饿了?我这儿还有桃酥,你……”   “不吃!”邱天果断摇头,“这是条件反射。”   “啥?”   得,今天不宜说话,连“条件反射”都出来了。   她赶紧解释:“前阵子每每我饿肚子的时候你就给我吃的,所以一看见你,我肚子就咕噜叫。”   “哦?”陆丰年若有所思地沉吟,似乎觉得她说得极有道理,“所以,你一看见我就觉得饿?”   “………………”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奇怪呢?   要不是如今这相对淳朴的年代,以及他眼中纯粹到一望无底的赤诚,邱天真怀疑他在开车。   告别了郎后,邱天直接去田里,自是免不了一顿呲哒,可她整个人像置身云端一般虚幻,刘爱花说了啥她全都听不见……   两天后,陆丰年再次来北角村兜售货物,邱天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过去找他。   陆丰年先把先前装野菜的背篓放到地上,接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毛票递过去,笑着说,“别嫌少。”   邱天眼眸放光,接过钱数了数,五张一毛的,一共五毛钱。   这要放在那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五毛钱掉到地上听不见响,连根雪糕都买不到。可现在物价水平低,在农村更是没啥大消费,一般也就几分几分地花,她最近留意到火柴两分一盒,盐一毛一斤,那天听栓子吹牛说城里香到掉眉毛的油条四分钱一根。   这样一比,这五角钱属实不算少,且退一步来说,她让陆丰年代为转卖的野笋野菜都是山里的天然馈赠,除了劳动力,她没额外付出一分钱成本,所以这五角钱跟天上掉下来的没两样。   邱天喜滋滋地接过钱,感觉颇为满意,“谢谢你。”   陆丰年嘴里衔着一根草,话音有些黏,“嗯?这回不直呼其名了?”   邱天一噎,想起那天直接喊他“陆丰年”,思维稍一发散,又想起自己说的那些不害臊的话……   “呃,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吗?”她硬着头皮抬杠。   陆丰年点头表示认同,转而又说,“可是我比你大九岁,你是不是得叫我个啥?”   “……”   邱天眯了眯眼,能叫啥?哥哥?叔叔?   可拉倒吧……这家伙才十六岁,对于她二十三岁的灵魂来说,不就是个半大小子吗?   不过看在他这么帮忙的份上,就委屈一下自己吧,反正也不能掉块肉。   邱天清了清嗓子,用七岁女孩特有的清脆嗓音喊道:“哥哥。”   陆丰年一愣,眉眼随即染上笑意。 第18章   转眼终于到周一,邱天上学的日子。   这天她起得很早,穿衣,刷牙,洗脸,早早割完猪草拌好猪食,然后擎等着吃完饭好去上学。   没一会儿大姐就做好了饭菜,招呼全家来吃。   邱北山打量妞妞,极为平淡地说了句,“是个学生样。”   邱天心中欢喜,抿唇笑了笑,“谢谢……爹。”   她不习惯这样称呼,邱北山也不习惯她这么嘴甜,然而神情倒柔和些许,说,“赶明让骆老师给取个学名。”   邱玉环正在喝稀饭,冷哼一声,“有啥好取的,不定念几天呢。”   妥妥的气氛破坏者,也不知跟谁学的。   刘爱花顺势道:“先说好了,家里可没闲钱。”   行,根在这儿。   邱天闷头吃饭,上学的第一天她不想横生枝节,而且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永远比困难多。   吃完饭,邱玉珍把邱天叫进偏房,从床褥底下拿出一个蓝底白花的布包塞进她手里。   “这是以前我读书时候用过的,旧是旧了些,比没有强。”   邱天心里既感激且惊喜,撒娇似的倾身抱住邱玉珍腰身,“谢谢大姐。”   邱玉珍笑了笑,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好好读书,多认些字。”   邱天轻点头,眼眶微湿。   大姐出去后,邱天把栓子给的旧本子和货郎给的铅笔装进包里,没有课本,包仍显得瘪瘪的。   书费也是一笔开支,她是不打算买的,于她而言也确实没必要买。   邱天拿起包正要挎在身上,那个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的人突然冷嘲一句,“还真好意思去上学啊?”   邱天手上动作一滞,抬头便对上邱玉环那张刻薄脸,心里的弦霎时绷紧,冷哼一声,“碍你事了?”   邱玉环迈进门,“不碍我事,我是怕你连个一二三四五都学不会。”   可真是有意思,一个连留两级的人好意思嘲笑别人?   “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邱天不屑地说,“恐怕你连再留一级的机会都没了。”   一听这话邱玉环果然炸毛,直直逼近至她面前,拿身高优势压她一头,“你再说一遍!”   邱天半点不怕她,语调仍是轻风细雨,话里内容却是夹枪带棒。   “还用我说?行,那我就提前恭喜你加入北角村生产队,成为光荣的社员一枚……”   啪——   邱天只觉脑中一白,后知后觉左脸火辣辣地疼,顷刻意识到是邱玉环扇了她一巴掌。   沉默须臾,她的脸缓缓偏转回来,目光里三分不可置信,七分肃杀冷意。   邱玉环气焰更胜,“看什么看!教训的就是你!”说着走到床头拎起自己的包。   “邱玉环。”邱天叫住她。   邱玉环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脸上平平掠过,得意地扯了扯唇,“还想找打?”   打不过邱玉珠就罢了,还能打不过你?   下一秒,她在向来慢半拍的妞妞脸上看到一丝异样的笑。   “这是你自找的。”   她没听错,邱天确是这样说。   上学第一天原本打算早一点到,可突发状况令邱天改变了主意。   走进学校略显简陋的大门,读书声朗朗,她不紧不慢走到其中一间教室门前,往里瞧一眼,是低年级。   转身错步,往隔壁班走去。   北角小学师资力量薄弱,学生数量也不多,故此因地制宜采用复式教学。   原本一至五年级都在一个班上课,秦校长上任后对班额进行了调整,一二三年级为低年级班,四五年级为高年级班。   邱玉环自然在高年级。   邱天在另一间教室门口停下,探身往里瞧,白敬民正领着学生早读,邱玉环坐在最后一排,看上去也读得像模像样。   白敬民从教室后排踱过来的时候一眼瞧见杵在门口的小姑娘,走过来问,“你找谁?”   邱天故意翘头往教室里看,“老师,我找我三姐。”   “你三姐叫什么?”   “她叫邱玉环。”   其实白敬民乍一走到门口,教室里的读书声便停了,小学生专注力保持并不持久,除了学习,啥都更容易引起他们的注意。   在一阵窃窃私语中,邱玉环抬头看到邱天,神情一愣。   “邱玉环,你妹妹找。”白敬民回过头朝邱玉环的方向扬声道。   与此同时,邱天假意逡巡的目光定格在邱玉环身上,两人视线对上,邱天冲她甜甜一笑,“三姐!”   邱玉环仿若被这笑蛰了一下——这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挨了一巴掌脑子更不好使了?   还没回神,邱天已莽莽撞撞走进教室。   “三姐,我在你床底下捡了个本子,里面有好多字,好像是你的作业本。”说着手往身上挎的包里掏去。   “作业本?那正好,交给我检查检查。”白敬民伸出手去。   早上检查作业的时候,邱玉环说她忘了带,当时白敬民还以为她在撒谎,没想到倒是冤枉人家了。   邱玉环眉心紧蹙,她想不起来自己会落下什么作业本,她昨晚上明明没写作业。   然而下一秒注意到那个本子的封面,莫名很熟悉,再定睛细瞧,邱玉环猛地反应过来,那是她先前丢的那本手抄本《少女之心》!   脑中炸雷一般“轰隆”响,邱玉环一时之间丧失了思考和行动能力。   白敬民随手翻开本子,只看两行,目光便似冻结似的滞住,停顿须臾,他略显尴尬地抬头问邱玉环,“这是你的本子?”   邱玉环当然否认,“不是,不是我的!”   邱天第一时间实锤回去,“咋不是你的?那天半夜你在这本子上写字,我都瞧见了。”   邱玉环满脸涨红,仍旧否认,“哪能捡着个本子就是我的,没准是邱玉珠的!”   “不是不是,二姐的字我瞧见过,跟你的不一样。”邱天拿手比划,“二姐的字像方块,大小差不多,你的字拐来拐去有大有小,像画符。”   话音一落,全班哄堂大笑,邱玉环臊得脸红脖子粗。   白敬民低头看本子里的字迹,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形容得很是贴切,不过他依然不敢确定这就是邱玉环的字。他代课时间不长,并不认识每个学生的字迹,况且这个叫邱玉环的学生不常交作业。   坐在第一排的是个过分活跃的男生,此时唯恐天下不乱,“老师,我认识邱玉环的字,给我看看呗。”   “不行!”   邱玉环扬声阻止,白敬民也赶紧拒绝,然而晚了半步,那男生已经跳起来将那本子拿在手里。   邱玉环眼看着那个男生小跑至讲台另一侧,翻开本子,装模作样地“朗读”起来。   “我低下头,看见了我那雪白修长的大腿……”   刚起了个头,男生便突兀地停止,而原本吵闹的教室里顷刻间雅雀无声。   邱玉环近乎绝望地呼喊一声,捂脸跑出教室。   邱天面上平淡无波,内心却鄙夷地冷笑。   其实邱玉环若是淡定一些咬口不认,谁又能硬往她身上扣?可她偏偏心虚到冒傻气,还欲盖名章地跑出去了……   就这点道行也敢来惹我?   邱天撇了撇嘴,赢得一点悬念都没有。   此时教室的另一边,于丽华抱臂坐着,紧紧咬着下唇。   这事在学校里迅速传播发酵,影响极为恶劣。   秦小小第一时间着人喊来邱北山和刘爱花。   两人一进办公室,秦小小就把手抄本放到他们面前,“邱玉环抄的。”   邱北山识字,打开只看一眼就脸色铁青,牙咬得咯咯响。   刘爱花不明所以,懵里懵登地问,“校长,您急头白脸叫我俩来干啥?家里的娃都上学了,地里好多活……”   后面的话被邱北山一个宛若要杀人的眼神噎了回去。   “咋了这是……”   秦小小默了默,语气严正地说,“这事影响极坏,希望二位认识到严重性,回去该批评批评,该教育教育。”   又说:“邱玉环是女孩子,按说这种事该私下处理,可全班学生众目睽睽之下,瞒不住,而且我认为,她应该直面自己的错误。”   邱北山哪有提意见的份,他气得眼底冒火,恨不得把邱玉环卸了。   之后,秦小小召集全体学生召开思想大会,义正严词地表示某些读物是公然对抗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大毒草”,是精神领域的□□和鸦片,号召学生端正政治立场,捍卫思想阵地,抵御不良文化的侵蚀。   邱天也站在学生队伍里参加了大会。   上学第一天她就凭一己之力引爆了战争,要说没点惶惑那是假的,可想到邱玉环一次次的挑衅和侮辱,她就咽不下这口气。   她不是盛世白莲,先前的嘲讽、吸血的水蛭、今早的巴掌……每一次她都记得,绝不可能白白挨受。   不过她不是莽撞行事,行动之前也细细考量过。   《少女之心》虽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可此时却还没上升到意识形态的领域,这要是放在1975年前后,邱玉环铁定是要被抓去的。   再说邱玉环,一个姑娘家因手抄涩情读物搞得全校皆知,虽校长和老师一再强调不要扩大影响,可有几个孩子能听进去?不到半天的工夫,整个北角村生产队都传遍了。   邱北山丢尽了脸,邱玉环更是臊得门都不敢出,更别提去上学了。 第19章   在邱玉环身上,邱天直观感受到什么是禀性难移,说难听一点,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邱北山不让她出门,生产队的活自然没法干,那家里的活就全撂到她身上了。   邱玉环哪受过这待遇,不到一星期她就受不了,告饶服软说自己知道错了想去上学。   邱北山肯定不同意,不容置疑打消了她的念头。   刘爱花说话更是不中听,“你要是知道错了,就不该再提上学的事,老邱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邱玉环几欲崩溃,“可你们总不能一直把我关在家里吧?”她快要憋疯了。   “你还好意思出门?”刘爱花恨不得把她的脸瞪出个窟窿,“出去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   “我……”   这事不同以往,邱玉珍不好求情,只能拽着邱玉环让她少说两句,可邱玉环不甘心,憋得眼圈通红。   邱北山和刘爱花兀自吃饭,不再理她。   其余几人也都闷不做声。邱玉珠虽向来跟邱玉环不对付,可发生这种事她却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只要邱玉环不主动找茬,她就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   “在家待着吧,别出去丢人现眼。”   良久,邱北山一句话结束话题。   知道再怎么求也无济于事,邱玉环怨怒的目光狠狠盯上妞妞。   虽然这死丫头始终不承认,但她就是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巧,那本丢了的手抄本怎么可能又凭空出现,还偏偏让她捡去了?   邱玉环在邱天面前始终颐指气使,甚至比以前更加恶劣。然而在邱天看来,她这些行为都是些小儿科,四两拨千斤就给打发了。   邱天的小学生活不能说是如鱼得水吧,那也得说是有滋有味。   因邱家属贫农家庭,学费竟能全额免除,刘爱花再也不能拿学费拿捏她。   而先前邱玉环每学期都按时交学费的事亦引起了刘爱花的注意,去学校一打听,好嘛,除却头两年,后面的学费皆是全额免除。   那她每次拿去的学费都干嘛了?   还能干嘛?霍霍光了呗。怪不得这死妮子隔三差五总能拾掇些零碎巴脑的回来,什么牙膏、蛤蜊油、小镜子……还把于丽华搬出来当幌子,耍心眼那叫一个溜。   刘爱花气得血压升高,差点晕过去,追着邱玉环打了顿狠的。   经此一遭,邱玉环依然丝毫没认识到自己身上的问题,反而更对邱天恨得牙痒痒——要不是丫头吵着要上学,她能这么倒霉?!   再说邱天,这回无需再为学费的事伤神,先前挣得那五毛钱便成了妥妥的闲钱,这是她来到这个时空靠自己的劳动获得的第一笔收入,少是少了点,但意义非凡。   危机解除,本打算放弃靠采挖野菜挣钱的“事业”,陆丰年却主动找到了她。   这天放学,她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陆丰年。   “大学生放学了?”陆丰年独自站在河沿边,浅笑着冲她招手。   邱天心中一喜,脚步都变得轻快几分。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陆丰年只穿一件青灰色对襟薄褂,袖子挽至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线条。   她连蹦带跳来到陆丰年面前,这才注意到他身边没有杂货担,便问,“你空手来的?”   陆丰年双手一摊,叹了口气说,“那你看看。”   邱天一愣,心想不会又让人给没收了吧?可真够倒霉的……   她不由跟着叹气。   陆丰年见她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不觉破功,闷闷笑了一声。   邱天抬眼,知是被骗了,微眯眼瞧他,后者笑着朝她探开手掌,露出一颗红虾酥。   “怎么又给我吃的?”这人投喂有瘾吗?   陆丰年笑了笑,不答反问:“不想吃?”   邱天没搭腔,说不想吃那是假的,这年代吃的喝的都太寡淡了,味觉单一得都快退化了。   “还没条件反射?”陆丰年继续逗她。   邱天当即反应过来这人是拿头几次她肚子咕噜叫的事调侃,心里便不那么痛快,心想一个半大小子竟开她玩笑?   “你不吃我可就吃了?”陆丰年收回手去,一边剥糖纸一边笑着瞧她,“小妞妞这是不高兴了?”   “我现在叫邱天。”她立马纠正。   借骆老师的名义,上学第一天“邱天”就正式成为她的学名。   “邱天?”   陆丰年话音轻缓低沉,短短两个字像音符一般自他依稀含笑的唇间流出,邱天从未觉察自己的名字竟能这么动听。   又特么走神了,咳。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我学名。”   陆丰年笑了笑,“挺好,邱天——丰收的时节。”   邱天不由再度走神:怎么这名字寓意跟他名字还挺搭?   ……………………   我去他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感觉自己有点精分,邱天红着脸直球似的来了句,“你找我啥事啊?”   “哦——”陆丰年仿若才想起来,“我饭店里的朋友让我捎句话,你能不能再弄些时令新鲜?之前送去的还挺受欢迎,城里有人好这一口。”   邱天惊讶地张开嘴。   没想到先前为筹学费的无奈之举竟有无心插柳的效果,这是什么天降好运呀!   她兴奋极了,一时之间忘了答话,只任由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再眨巴,及至反应过来要开口回答,嘴里先被塞进一口甜。   红虾酥的味道。   陆丰年拇指和手指相触碾动,搓掉细碎残渣,“不过看你上学还挺顺利,学费若是能免的话……”   “我能弄能弄!能的!”邱天忙不迭应声,红虾酥在嘴里不经意咬碎,糖馅中芝麻和花生的香甜弥漫开来。   挣钱的机会摆在眼前,傻子才拒绝!   陆丰年被她急切且几分可爱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笑问,“你不累?”   “不累,跟玩似的就干了。”她嘎嘣嘎嘣嚼着糖,眉开眼笑。   这小妮变脸变得真快。   陆丰年忍不住抬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行吧,那我去跟人知会一声。”   想了想又说,“不过你也别太当回事,隔三差五挖点就行,也不拘一样,有啥要啥。”   邱天使劲点头,“知道知道,我办事你放心——那你明天来取菜?”   “明天?”   “对,明天是星期天,我刚好有空去挖!”   陆丰年了然地笑了笑,他见天走街串巷的,倒是不太关注七天一周期的时间单位。   “行,我明天过午来一趟。”   “谢谢哥哥!”她边笑边说。   陆丰年打量着眼前欢天喜地的小妞妞,只觉得她人小鬼大的样子越看越喜见人。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 第20章   第二天做完刘爱花安排的活计之后,剩下的全是自由时间。   虽陆丰年说不拘一样,可邱天还是打算尽量多准备几种,她干脆把恩赐和栓子都叫上。   本来还想喊着杏花,可她一大早就去走姥娘家了。   怕恩赐那张嘴藏不住话,邱天便只把挣钱的巧宗告诉栓子,当然也不排除一些吓唬的成分,为的是叫他保密,说一旦被别人知晓,不但钱挣不着,还可能会被当成资本家抓起来。   栓子胆子大人又虎,当即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咱这张嘴紧着呢!”   三人风风火火朝北角山进发。   先在山脚处绕一遭,挖了一些寻常野菜,别的倒在其次,野小蒜个个鲜嫩,他们挖了不少。   恩赐说自留地里冒出好些马齿苋和猪毛菜,要去挖些回去吃。谁知走到自家地里一看,那小菜老的已经不适合入口,嫩的又差点意思,便说过两天天再来挖。   栓子便领头朝山上走去。   半天的工夫,三个竹篓都满得将要溢出来,三个人手里也没闲着,都拿现编的草绳提溜着一大捆。   回到家,正赶上大姐要生火做饭,见新折的榆钱新鲜,大姐临时起意蒸了厚厚一笼榆钱饭。   邱天一口气吃了两大碗。   家里有菜窖,不用担心野菜放久了不水灵。   吃完饭大姐照例带着饭菜去地里。邱天有意无意留意村口的方向,约莫两三点钟的光景,终于等来挑着货郎担的陆丰年。   她还是担心恩赐那张漏风的嘴不严实,思忖过后偷偷喊来栓子,让他引着恩赐去别处玩。   安顿好恩赐,见货郎那边也暂时空下来,便赶紧背着其中一筐野菜过去找他。   陆丰年惊叹于她的麻利,笑着夸她能干,邱天却说地窖里还有好几筐,央他一同去拿。   陆丰年“啊”了一声,哭笑不得,“我的家伙式儿不要了?”   邱天目光随即落在他的杂货担上——   也是哈,这家伙式儿看起来确实不轻,再加上几篓子菜……是挺难为人家的。   见小妞妞皱着眉一脸纠结的样子,陆丰年拇指轻挠眉尾,笑叹一口气,妥协似的问,“还有几筐?”   邱天默默伸出两根手指头,其余那些打成捆的暂且不论了。   陆丰年拿眼丈量她肩上的竹篓,“你能帮着背一筐送船上不?”   邱天赶紧点头。   陆丰年:“行,带我去取另俩筐。”   邱天眼眸一亮,巴巴转身带路。   取完菜,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村子。   邱天跟在陆丰年身后,见他左肩挑着货郎担,宽阔的背上背一个背篓,右手还拎着一个。   虽然他看上去足够健壮,可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背负这么多东西,从村口一路到渡口,属实有些挑战人的体力和耐久力。   “重不重啊?”她忍不住问,“不然我再给拿一个?”   前面传来一声轻笑,“再给你摔咯,我今天可没带糖哄你。”   “……”   终于走到渡口,邱天赶紧上前帮陆丰年卸下身上的东西,同时打量他的脸色,见他额间和鼻头聚起细细的汗珠。   “你还好不?”她带着小心问。   陆丰年顺势坐到河边石头上,抬起左臂,头一偏,将脸上的汗蹭掉,喘着气说,“可把我累坏了。”   “……”   “比杂货担还沉呢。”语气有那么点故意夸张的意思。   邱天抿唇思忖片刻,觉得也不能白白让人跑腿,便提议,“不然挣的钱分你一半吧。”   这话倒是让陆丰年生生噎了一下,抬眸看她的表情,是显而易见的认真。   邱天继续说:“我都想好了,反正现在我也不急着用钱,而且没有你的帮助,我也没有挣这笔钱的门路,就当是咱俩合伙,一人挣一半行吗?”   至于栓子,她会从自己得的那一半里,再分一半给他。   见陆丰年不说话,邱天还当他是嫌分成不均,不觉皱了皱眉,心想再少些她就不干了,还不够受累的呢。   谁知货郎却笑了,“还是都给你吧,赶明儿你从我这里买文具买零嘴,钱照样进我腰包。”   邱天一愣,接着便和他一起笑起来。   她怎会听不出陆丰年是借着玩笑的外衣在迁就她——迁就一个孩子的自尊,也包容一个孩子带给他的小麻烦。   可事实上她的灵魂并不是单纯无邪的孩子,她遇事通透而心思玲珑,听得懂,也会感动。   远处,陆爷爷撑船缓缓而来。   陆丰年冲河的方向招手,接着转过来看向邱天,想了想,还是告诉她,“以后每次挖一筐就够了,不用太多。”   邱天歪头思索片刻,“行吧,细水长流,不能把我的合伙人给累坏了。”   陆丰年还是第一次听“合伙人”这种新鲜词,还以为是她自己诌来的,且她还说什么……细水长流?这语气和用词怎么听都显得几分老气横秋。   “你一个小娃娃怎么一天那么多词儿?”   他扭头看了看渐渐靠近的船,手在石头上撑了一下,起身。   “累倒不累,主要是物依稀为贵。”怕她听不懂,陆丰年把话说得更直白些,“城里特意想吃野菜野味那些人都是有些头脸的,图的就是个新鲜少见,给太多就不稀罕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邱天忍不住对他伸大拇指,“还是陆哥厉害!”   我靠,这夹子音是特么谁发出来的?   邱天赶紧清嗓子,咳咳。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牙膏挤完了~~~明天见~~~~~ 第21章   劳动成果很快得到兑现。几天之后,陆丰年卖货时捎带手给她送来三块钱。饭店老板按照每篓八毛算,三篓正好两块四,多的六毛一半算补之前那一篓的,另一半是辛苦钱。   邱天捧着这一小沓毛票乐得两眼直放光,全然忘了自己曾经也是继承巨额遗产的人——这可是靠她辛勤的双手换来的,意义当然不一样。   本着按劳分配的原则,邱天把这次的劳动所得分成不均等的三份,栓子挖野菜时还兼任“顾问”一职,功劳当然最大,分他一块二不过分。剩下的一块八,她和恩赐各九毛。不过考虑到恩赐还太小,也怕他得了钱之后得意忘形,再把她给“卖了”,所以钱暂时由邱天保管着。   傍晚她偷偷把钱拿去给栓子,栓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吆喝着赶明儿再去北角山。   邱天便把陆丰年的话转述给他,说物依稀为贵,多了就不稀罕了。   自此邱天和栓子、杏花,再加上恩赐,隔三五天就去一次北角山,若是碰上下雨天,啥也不干也得往山上窜,为啥?有好东西呗!什么地木耳、野菌菇之类,都喜欢赶着下雨天往外冒。   充实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端午节。   菱源乡的习俗,端午节把菖蒲和艾草挂在门上,或制成香包挂在腰间,据说可以辟邪。   四个小伙伴在上学之余,不是去北角山上挖野菜和艾草,便是去菱角河边折菖蒲。   端午节前夕,这两项活动极容易聚堆,这不,邱天他们四人刚来到菱角河边,就发现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于丽华和她弟弟大壮也在其间。   恩赐跟大壮向来不对付,两人一见面就掐上了。   “邱恩赐,这地方是我们先来的!不准你来!”   大壮人名其名,肉眼可见比恩赐壮不少,再加上故意腆着肚子,活脱脱一个小秤砣。   恩赐不甘示弱,掐腰喊话:“凭啥不准我来?你先来的就是你的了?我昨天还来了呢!”   “昨天不算!就算今天!”   “谁规定的?”   “我!”大壮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先来的,我说了算!”说完还左右看看自己的“小弟”,趾高气扬地寻找认同感。   “呸!”恩赐本来就不买他的账,此时仗着自己这边人也不少,就更不惧区区一个大壮了。   邱天不动声色观察对面蛮横的小男孩,尚在疑惑是谁给的他自信,下一秒人家自己便开始自报山头。   “何叔叔在我家,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让何叔叔开大会批你们,把你家赶出北角村大队!”   这种言辞很容易吓到小朋友,恩赐退缩两步,紧挨在邱天身旁小声说,“要不……咱换个地方吧?”   开什么玩笑?老娘长这么大就没怂过!   邱天歪头看大壮,面上似笑非笑,“你是地主吗?”   大壮一愣,瞪她,“胡说八道!你才地主呢!”   “不是地主怎么霸着地不让我们来?”   恩赐和栓子随之附和,“就是就是!”   大壮眼睛瞪得更大,嘴却瞬间瓢了,“你们胡说八道!我我我我……我回去告诉何叔叔,让他……”   “让他干啥?”邱天拿小指抠了抠耳朵,索性替他说完,“让他批我们,然后赶出北角村大队?”   “嗯!”大壮使劲点头,“怕了吧?哼!”   呵呵,怕个屁。   “那你现在就去告诉你何叔叔吧,我们在这儿等着。”她轻描淡写地说。   恩赐吓得不行,紧张地拽着她的袖子,邱天转而对他说,“别怕,咱们是正经贫农,我还没听说哪个蹲点干部会把贫农赶出生产队呢!”她声音不低,故意说给对面的人听。   这个年代她摸得门清,贫农的政治地位可是最高的。   “人家何老师隔三差五给咱社员上政治思想课,人人都在进步,你离他最近,政治觉悟咋这么低呢?灯下黑吗?”   恩赐一听这话来劲了,跟旁边的栓子一对眼,两人极有默契地应和,“就是!你去告啊!我们等着!”   大壮被怼得面红耳赤,瘪着嘴要哭。   于丽华哪能看着自家弟弟吃亏,薄薄一层齐刘海下秀眉微蹙,“你们怎么合伙欺负人?”   旁边自然也有和他们一伙的帮腔,“就是,四个对一个!以多欺少!”   邱天简直无语,掐腰向前走一步,“不识数是不?”她抬手一指,“自己看看,我们几个人,你们几个人?大壮要不是仗着你们人多势众,他能这么嚣张?”   这一招四两拨千斤,方才帮腔的人左右看看,果然偃声,他们一行八个人呢。   于丽华眼看一众人被对面的小丫头骂得不敢还口,恼得又咬唇又跺脚,过了一会儿,突然话音一变,哭唧唧地说,“菱角河这么大的地界,你们哪里不能去?专门来这里找茬不成?”   听听这话说的,怎么都像个坑,事虽还是那个事,可换了种说法,她倒成了弱者?   邱天才不往坑里跳,心平气和地说:“菱角河确实大,但是你也看见了,近处就这块菖蒲长得旺不是?我们也不是来找茬的,井水不犯河水,自己采自己的呗。”   这话说的没毛病,于丽华无法反驳,可她心里不爽,吵架占了下风倒在其次,更不爽的是身旁这些平日里总围着她转的臭崽子们竟然连屁都不放一个。   再看对面的小毛丫头,乍一看瘦瘦小小,可细瞧那张脸却漂亮得有些出挑,尤其是那对眼睛——于丽华向来以自己拥有一对美目而沾沾自喜,此时分明感觉自己受到了威胁。   邱天不再搭理那伙人,招呼着自己的小伙伴开始折菖蒲。   他们刻意与这一伙人保持距离,却难保有些不开眼的有意无意过来秀存在感。   这不,杏花看好其中一簇刚要采折,突然凭空横出一只手来把菖蒲连根扯走了。她虽心中不快,可不想惹是生非,便换了个地方继续折,谁知有人如法炮制,又来捣乱。   邱天看不过去,挤到杏花身边。   她惯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僵持半天,那人躲到一旁采菖蒲。   杏花看着邱天,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妞妞,你现在好厉害呀。”   “……”   采完菖蒲准备回去的时候,邱玉环突然来了。最近邱北山对她放松了挟制,毕竟她那么大的人了,总圈在家里也不是个事。   趁家里没人,她偷偷溜了出来,先去于丽华家晃了一圈,知道人来折菖蒲了,便直接赶了过来。   看到于丽华,她满脸堆笑走过去,却对自己的弟弟妹妹瞧都没瞧一眼。   可讽刺的是,人家于丽华一个正眼都没给她。   邱玉环脸上的笑收了半截,剩下的半截也几乎挂不住,问,“丽华,你这是咋了?”   于丽华眼都没抬,阴阳怪气来了句,“没咋,你妹妹那么厉害,我可不敢跟你玩。”   邱天正欲俯身温嗅菖蒲的香气,听到她这么说身形不由一顿,心想这人真是玩得一嘴语言艺术,茶得明明白白,贱得芬芳四溢。   被于丽华这么对待,邱玉环感觉很委屈,毕竟那本《少女之心》她是替于丽华抄的,且被揪出来后她心甘情愿背了这个锅,压根没把于丽华抖露出来。   “你这么说什么意思啊?”邱玉环追问,“她厉害又不是我教的。”   于丽华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能就是想找个出气筒,见邱玉环真的要恼,也怕她一生气把手抄本的事捅出来,便见好就收道,“行了,我知道不怪你,但她是你妹妹,你做姐姐的不该好好教教吗?”   言毕又上去拉邱玉环的手,“别因为不值得的人伤了我们俩的和气。”   不远处某位“不值得的人”心里冷哼:不是你先说不跟邱玉环玩的吗?怎么几秒的工夫你倒成了和事佬?   也就是邱玉环没听出来,还情真意切地看着于丽华,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   邱天想不服都不行,她算是见识了于丽华的功力——挑事的是她,三言两语把锅甩出去的也是她。   端午节后照例是每天上学放学。   邱玉环得到默许,重新走进学堂。   村头巷尾的饭后谈资更新极快,且农村妇女闲谈本就荤素不忌,《少女之心》这种加了文艺外衣的露骨故事虽刺激,可东家长李家短的寻常生活里还有更刺激的。   比如住村子紧西头的寡妇徐梅,听说她院子里半夜都不消停,哼哼唧唧一直到后半夜……   邱玉环复学后,秦小小利用放学时间对她好好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可是话说了不少,却总有种隔靴搔痒的感觉。   女孩走后,她独自回想了一遍,觉得这女孩虽表面恭顺诚恳,内心却仍然浮躁。   恰好骆一鸣还在办公室,这会儿正要走,她赶紧把人叫住,随口问道,“骆老师,你觉得邱玉环这小姑娘怎么样?”   骆一鸣想了想,如实陈述,“她都不听课,学习成绩自然提不上去。”   “学习只是一方面,”秦小小直接说出自己的担忧,“我是觉得她思想上仍存在很大问题。”接着又问,“你不觉得吗?”   骆一鸣皱眉思索,只说,“她跟于丽华走得很近,俩人都不怎么爱学习。”   “对对对,于丽华心思更多,你平时跟她们相处比我多,有没有发现什么?”她手撑桌面,示意他多说一些。   可骆一鸣锁眉想了半天,却总结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除了不好好学习……也没啥了吧?”   “…………”   秦小小有些失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你是不是只关心学生的学习啊?”   骆一鸣:“也不全是吧……不过我这个人比较木,洞察力不大行。”   秦小小看着他,几分幽怨地叹了口气,“就光洞察力不行?”   骆一鸣一愣,“还……有别的?”   “真是个木头……”她小声说。   骆一鸣没听清,一副诚心求教的样子问,“你说啥?”   秦小小直爽地问了句,“你这种性格怎么找对象哦?”   骆一鸣又是一愣,“咋扯到找对象上了?”   秦小小脸上浮起一丝红,边摆手边朝外走,“跑题了跑题了,行了下班吧。”   骆一鸣丈二和尚似的摸不着头脑,“啊?……哦好。” 第22章   邱家拢共养了四只鸡,一只公的,三只母的,之前圈在菜园一角,每天由邱天来喂。   后来邱天上学,常常顾不过来那几只鸡,邱北山索性把鸡放出来,让它们院里院外自己觅食。   这么做好处是人力得到解放,坏处也有,比如鸡总是到处屙屎,再有就是它们喜欢出门探险,时不时就得出趟远门。   每每天黑不回笼,邱玉珍还得到处去唤。   这天傍晚,邱玉珍拦鸡窠的时候又发现少了只母鸡,房前屋后找了几圈,就是不见踪影,后来全家出动,直到天黑,整个村子都逛严了都没找到。   按说一个村子里住着,谁家养着啥家禽家畜,邻里乡亲都门儿清,谁要是遇见到处乱窜的鸡鸭鹅狗,捎带手就帮着撵回家去了。   所以,但凡那只母鸡还活着,就断没有寻不到的道理。   可这回稀奇,邱家一家连找了三天,左右邻里也帮着找了,竟遍寻不到一只母鸡的踪影,他们便推断那母鸡多半是被黄鼠狼叼走了。   刘爱花气得不行,发了好大一通火,还把气撒到了邱天身上。   邱天不以为意,也不惯她的毛病,该讲道理讲道理,该顶嘴顶嘴,把刘爱花噎得够呛。   邱家终于放弃了寻鸡行动,把仅剩的那三只鸡又好生圈养起来,不敢再散养。   只是可惜了那只母鸡,一天能下两颗蛋呢。   ##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草木茂盛的季节,也是牛羊上膘的时候,邱天和恩赐因此也多了一项日常——放羊。   上午,她顺路和恩赐一起把羊赶去北角山的草甸里,接着她去上学,恩赐则看着羊吃草,偶尔还能跑去学校里玩闹一圈。中午姐俩一起赶着几只羊回家。   若是上午没得空放羊,下午放学后姐俩便会把羊牵到村子南边的河滩附近吃个把小时的草。   总归不会饿着它们。   这天早上,姐弟俩又牵着羊朝北角山去。   于丽华家住在知青点西边,离北角山不远,是以放羊途中偶遇是常有的事。   于丽华不知哪儿来的优越感,每次看到邱天牵着羊往北角山上送,便会露出几分鄙夷,就好像放羊是件多上不得台面的事一样。   也是,她家也养着几头羊,可从来不用劳烦她来放,人家矜贵着呢。   这会儿恩赐牵羊走在前面,邱天断后,走到于丽华家的巷口,四人迎面遇上,另一个不是旁人,正是扭头就跑大壮。   恩赐突然叫了一声,“我家的鸡!”   邱天起先未作他想,“咱家的鸡在窠里圈着呢。”   “不是不是……我说的是咱家丢的那只鸡!”说着指着给她看。   邱天顺着方向定睛一瞧,目光顿住,不远处正被大壮急赤白脸往院里赶的,不正是她家丢的那只母鸡吗?   鸡屁股附近少的那块毛,还是被她不慎掉落的柴草烧秃的。   “大壮!”她扬声喊道,“你别跑!!”   这一嗓子把大壮吓得慌不择路,鸡被他撵得不听指挥,原本都要进门了,谁知一挓挲又折返回来,直直朝于丽华这边窜。   于丽华尖叫着跳到一旁,母鸡便栽栽愣愣窜到恩赐脚边。   恩赐一看到自家丢而复得的母鸡,激动坏了,俯身去扑,可这只鸡灵活得很,一蹲一扑腾,又跑了。   邱天瞄准时机猛地跳过去,两条腿一剪把母鸡夹住,大声招呼恩赐来抓,恩赐忙答应着,两手拽着鸡翅膀,将其提溜起来。   近处一打眼,邱天更确定了,这就是她家的母鸡无疑!   邱家的鸡丢了好几天,却从于丽华家里走出来,且刚刚大壮一看到她姐弟俩就跟躲瘟神一样,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恩赐难掩气愤,质问大壮,“我家的母鸡怎么在你家里?”   邱天也看向大壮,见他涨红着脸,眼神直往于丽华身上瞟,后者撇撇嘴道,“全村的鸡都长差不多,你凭啥说是你家的?”   这是不认账???   “我家的鸡屁股少一撮毛,”邱天指着正在恩赐手里挓挲的母鸡,强调一句,“我烧的。”   于丽华下意识去看鸡屁股,果然少一撮毛。   “那也不能证明是你家的啊,谁知道你是不是刚好看见这鸡少了一撮毛,才故意这么说的呢。”   呵,这小绿茶逻辑还挺清晰。   大壮闻言腰杆瞬间硬了,肚子一腆,腰一叉,“就是!怎么证明这是你家的鸡?”   恩赐一听这话不干了,梗着脖子嚷嚷,“我家的鸡我还不认识?这就是我家的!”   “呸呸呸,就不是就不是!”说着上手便要从恩赐手里夺鸡。   恩赐左右闪躲几下,突然双手猛地举起,把鸡嘴往大壮脸上戳,嘴上也不闲着,骂道,“你个偷鸡贼!偷鸡贼!”   谁知大壮没害怕,倒把于丽华吓哭了,“不带你们这么欺负人的!”   邱天无语地翻了个大白眼,这小绿茶怎么还是个嘤嘤怪?这么点场面值当掉眼泪吗?   一扭头明白了,这不,白敬民来了。   “怎么了?”白敬民径直走到于丽华面前,“怎么哭了?”   于丽华眼泪没掉几颗,哭腔倒拿捏得恰到好处,配合那副柔弱不能自理的表情,还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白老师……”   几人都在等着她继续说,可人家哭哭唧唧叫完人,后面却没音了。   还是恩赐嘴顺溜,巴巴地告状,“白老师,我家丢了一只鸡,这只就是,大壮逮了我家的鸡不还!”   白敬民低头看那只鸡,转而问大壮,“是这样吗?”   大壮鼻子里哼哧哼哧出气,眼珠子轱辘一圈瞄于向丽华,随即硬着头皮狡辩:“不是!”   于丽华对大壮摇头的微妙弧度没逃过邱天的眼睛——看来这位绿茶惯会把人当枪使。   白敬民皱眉,“到底是谁家的鸡?谁在撒谎?”   恩赐:“我没撒谎,这就是我家的鸡,不信您去问我爹我娘!”   于丽华插嘴,“邱玉环不是你三姐吗?问问她,这到底是不是你家的鸡。”   白敬民点了点头,“那快去叫……”   叫邱玉环?开什么玩笑!?!   邱天忍无可忍,直接开撕,“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邱玉环是你小跟班,胳膊肘都不知拐到哪里去了!”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于丽华刚燃起一点胜利的小火苗,啪叽灭了,又开始表演哭戏。   “行,要讲理是吧?”邱天个头比于丽华矮不少,气势却分外足,她目光朝四周扫一圈,观众虽少了点,倒也够用了。   “前几天我家丢了鸡,村前村后找了个遍,乡里乡亲都知道。”她一边说一边留意周围人的反应,不远处有人附和性地点头。   “在场的大娘大婶们,谁不认识自家养的鸡鸭鹅狗?还不是一打眼就能认出来?今早上赶巧了,我和弟弟赶羊上山,走到这巷口,大壮像躲瘟神一眼撵鸡就跑,我俩一看,他撵的不正好是我家丢的那只母鸡吗?要不是心虚,他跑啥?”   周围有人议论,邱天陆续捕捉到一些声音。   “这鸡我见过,就是邱家的。”   “于家忒有点欺负人,啥事都得压人一头。”   “可不就是仗势欺人……”   正在这时,蹲点干部何佃勤迈着方步从巷子里走出来。   议论声倏然停止。   何佃勤正是北角村生产队的蹲点干部,长得宽腮窄额,一双鹰眼微微眯起,“怎么大清早的怎么都这儿扎堆?”   大壮一看靠山来了,一下子支棱起来,添油加醋地告状,何佃勤听完却笑了笑,转而问于丽华,“是这么回事不?”   于丽华一愣,半晌才说,“应该……是吧。”   这话显然留了一半,在给自己留退路呢。   邱天默默观察这位蹲点干部,觉得这人心思很深。恰在这时何佃勤目光看过来,突然对她笑了一下,这笑让人有点不舒服。   何佃勤问:“你家丢了鸡?”   邱天点头称是,又指着那只鸡说,“就是这只。”   何佃勤默了默,看着那只鸡,突然又笑了,“一只鸡虽小,但也属于财物,几个孩子怎么断得清?我觉得还是得找各家大人过来认一认——你俩觉得咋样?”后一句是看着大壮和于丽华说的。   邱天一激灵,脑中仿若有一根弦“嘭”地一声响——是了,何佃勤天天在于丽华家里住着,怎会不知她家有没有这只母鸡,他既这么问,便是在暗示大壮和于丽华,适可而止。   这人果然道行深,就看于丽华姐俩灵光不灵光了。   于丽华显然是聪明人,她抢在大壮头里说,“本来我们就打算把这只鸡交给大队的,既然失主来认领,那就带走吧。”   邱天嘴角抽搐,想问问她是不是上过电影学院,不然哪儿来的这切换自如的演技。   何佃勤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又确认性地问一句,“还用叫两家大人回来辨认辨认不?”   于丽华摇头,“不用了吧……”   “那行,”何佃勤当即拍板,冲邱天这边一扬手,“你俩把鸡带走吧。”   事情到这儿本该告一段落,邱天也绝非胡搅蛮缠的人,可转眸的工夫,于丽华竟冲她翻了个极有内涵的白眼,那意思仿佛在说:小样,你奈我何。   邱天胸口霎时憋了一口气——行,既如此,那就再掰扯掰扯。   她冷哼一声开口道:“都说猫记千,狗记万,母鸡只记二里半,咱生产队地界小,村南头到村北头也不到二里地,我家的鸡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怎么就找不到回去的路呢?”   大壮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你你你……你家的鸡傻呗!”   邱天斜他一眼,“是我家的鸡傻,还是有人不老实?”   大壮眼一瞬睁大,嘴唇动了动,扭头又去看于丽华,后者咬唇不语,目光闪烁着偷瞄何佃勤。   见这俩人吃瘪,邱天心中的不爽减少几分,但本着不能吃亏的原则,她理所当然地说,“我家这只母鸡乖得很,一天早晚各下俩蛋呢,算一算,我家母鸡在你家待了得有……五天,”她装模作样地掰着手指头数数,“一天两个,两天四个……五天就是十个。”   说着两只手掌摊开冲于丽华晃了晃,“是现在给我,还是改天你给我们送过去?”   于丽华目瞪口呆,显然完全没想到这一茬。   大壮更是瞠目结舌,哪有十个鸡蛋啊,这老母鸡统共就下了七个蛋,全让他偷摸烤着吃了。   僵持之下,另一道声音传来,“死妞妞!要啥鸡蛋?!你俩还不赶紧走!?” 第23章   瞧瞧,胳膊肘往外拐的人赶来忠心护主了。   能这么跟她说话的,除了刘爱花,就只剩下邱玉环。   邱天转过头去无波无澜瞧她一眼,接着指了指那只母鸡,“来的正好,看,咱家的鸡找到了,于丽华说让咱带走呢。”   邱玉环目光往于丽华和何佃勤那边瞥,脸红一阵白一阵,“那你还不赶紧走?”后一句凑到邱天耳边,压得又低又狠,“在这里等着作死?”   其实邱天性格上多少有点吃软不吃硬,邱玉环若好声好气地说,她可能就顺坡下驴了,可偏偏邱玉环没轻没重,她一听就厌恶。   “放心,我不为难你的姐妹,拿到鸡蛋就走。”邱天说着阴阳怪调的话,把邱玉环噎得够呛。   有人过来打圆场,“妞先去上学嘛,老于家也不是抵赖的人,回头再说呗。”   也有人在暗暗拱火,“现在都不吐出来,过后也难哦。”   ……   周围你一言我一语,看热闹的渐渐多起来,扛锄头的,牵牛的,推车的,都有意无意驻足。   于丽华脸臊得通红,一个劲往何佃勤那边瞅。   后者清了清嗓子,终于发话,“按理说欠债还钱,欠鸡蛋就该还鸡蛋,不过这你家母鸡跑到老于家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人家必定也给喂食了不是?”   啥玩意???   邱天讶然,这蹲点干部也是个脑残吗?这说的是人话?还真当她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傻子?   大壮是典型的狐假虎威,一旦有人给他撑腰,他就开始支棱。   “哼!就是!没问你要饲养费就不错了,还好意思要鸡蛋!”   “滚一边去!没你说话的份!”   缓了缓,邱天克制着即将爆炸的脾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对何佃勤说,“照您这么说,那小偷若是偷了别人家怀孕的母牛据为己有,迫归还后还得找原主人讨要饲养费?”   何佃勤脸色微变,那样子似乎是要恼,可几秒的工夫,却又对着邱天扯唇笑起来。   邱天心里一阵恶寒,心道这人怎么阴晴不定的?又想到若是得罪了这种人,以后他不会公报私仇,给自己穿小鞋?   正拿捏不准该进该退的时候——   “破铜烂铁换针换线换颜色咯!”   极清亮磁性的男声霎时抢夺了所有人的注意,邱天也不由望过去,恰与陆丰年对上视线。   他不喜不笑的目光又黑又沉,眸中有着不同以往的内容。   邱天尚在愣怔之中,陆丰年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在叫她的名字,邱天愣愣地应了一声。   陆丰年脸上堆起笑,扬声说:“你上回不是让我给你带橡皮?我带来了,你快回家拿东西换,再晚些我可就走了。”   说完又去看其他人,笑意不减,“破铜烂铁换针换线换颜色咯——来新货咯——”   邱天立刻领会到陆丰年的用意,虽然仍不太甘心,可稍一忖度,最终决定先退一步。   她转身对于丽华和大壮说:“既然何老师都来说和,那我们就……先回去。”   但这事没完。   邱天一手牵羊,一手拽恩赐,而恩赐手里仍牢牢捧着那只老母鸡。   何佃勤笑说:“这就对了,和气生财嘛,乡里乡亲的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影响团结,公社的力量需要你们这些小将来凝聚。”   我可去你的吧,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她懒得再理会,转身欲走,手中牵着的羊却咩咩叫了几声,巷口外羊棚里立刻有几只羊咩咩咩回应。   邱□□那儿瞧了一眼,知道那是于丽华家的羊,之前听到闲话,说是于家怕羊叫会吵着蹲点干部休息,才特意迁至院墙外。   想到刚才何佃勤话里话外对于丽华姐弟的偏袒,她更觉得不屑。   难怪何佃勤专挑于丽华家蹲点——这一型的干部不就乐意时刻享受人家的捧吗?   邱天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目光在那几羊身上一掠而过,倏忽瞄到羊棚里竟也有一只怀孕的羊,肚子比她家那只还大。   邱天不着痕迹勾了勾唇角——   此时她是决定先退一步,但有个词叫啥来着?   以退为进嘛。   ##   和恩赐一起把羊牵到草甸后,邱天借把母鸡送回家的由头离开,实则是想去找陆丰年。   这一路她走得心惊胆战又分外艰难,生怕被母鸡啄一口,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拎过活生生直扑腾的老母鸡。   陆丰年倚着村口那棵老榆树,老远就看到小妞妞手挓挲远远地拎着母鸡,脖子也使劲往后梗着,饶是如此,一双俏生生的眼睛仍被鸡翅膀扑扇得直眨巴。   陆丰年摇头失笑,站直走过去。   “给我吧。”   邱天的全部注意力正全放在这只母鸡上,冷不丁听到声音整个吓得激灵,手上的劲随即一松,母鸡便脱了手,冲着她面门扑棱棱飞过来。   邱天吓得吱哇乱叫,双臂不得章法地把头环抱住。   预料中的扑打却并未出现,陆丰年带笑的调侃却格外清晰。   “被一只鸡吓成这样,刚才那股英勇劲哪儿去了?”   邱天从交叠环抱的双臂间瞥见一双笑意柔和的眼睛。   “陆哥。”她松了口气,紧接着问,“我的鸡呢?”   陆丰年笑意不止,“手放下来看看。”   邱天迟疑须臾后放下手,见那只鸡正被陆丰年拎在手里。   觉得此时自己的形象着实有些狼狈,她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能不能帮忙把鸡送鸡窠里去?”   陆丰年从善如流地点头,拎在手里的母鸡轻飘飘提至眼前瞧一眼,笑道,“走吧。”   陆丰年走在前面,邱天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感叹,瞧瞧人家,肩宽腿长的,拎只鸡都气场全开,像在走T台。她呢,矮冬瓜一个,被鸡操纵了似的整个张牙舞爪,面目全非。   想想自己曾经在学校也是叱咤风云的焦点人物,现在却见天跟鸡羊狗猪的缠磨,今天还吃了这么一顿气……   算了,再这么对比下去容易抑郁。   胡思乱想间已走到鸡窠旁,邱天打开栅栏门,陆丰年顺手将鸡放进去。   至此邱天才彻底松了口气,转而看一旁仍显霁月清风的人,更显得自己灰头土脸的。   “那啥……今天谢谢你哈。”她忍住内心绵绵不绝的emo,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   陆丰年原本不打算再提刚才那件事,只因妞妞足够聪明机敏,那会儿在巷口她三言两语就结束了剑拔弩张的僵局。   可是此时小女孩笑容之下有遮掩不住的低落,便有意逗她说说话,“鸡都讨回来了,咋还不开心?”   无处发泄的情绪被他这一问再度激发出来,邱天哼了一声,“刚才要不是你喊住我,我真险些没忍住,那个人太虚伪了,明摆着袒护于丽华姐俩!”   陆丰年本来还担心她难过,现在一看小姑娘虽生气,可仍然精神抖擞,便放下心来继续逗她,“对不起,是我影响你发挥了。”   邱天一愣,斜眼瞧他,心想我这儿生气呢,这人咋这么不严肃?再看陆丰年,竟是一副老实巴交听训的表情。   邱天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完了,想笑咋办?   忍了几秒钟,涨满的情绪似乎被戳了个小口,随着一声没憋住的轻笑“噗嗤”泄露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忍笑瞥陆丰年一眼,说,“我知道你是好心,刚才谢谢你的提醒。”   毕竟若是真得罪了何佃勤,于她家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陆丰年却摆了摆手,调侃的语气依然明显,“我那不是卖货呢嘛,哪儿提醒你了?”   “行行行,你路过,你卖货呢行了吧?”   语毕她立刻想起一件事,觉得还挺有意思——认识货郎有段日子了,她还是头一回听见他吆喝叫卖,倒是挺像模像样。   “哎?你刚才吆喝的啥?还挺好玩的呢——破铜烂铁换颜色?”   “……”   对比妞妞的一脸新鲜,陆丰年则是一副噎住的表情。   自打从爷爷手上接过货郎担的衣钵,他确实从没吆喝过,张不开口。有人问不吆喝咋卖货,起先确实全靠缘分,生意自然惨淡,后来各个村子都走熟了,大家也摸清了他停留的时间和地点,他便更不吆喝了。   今天这种情况,是情急之中下意识的举动,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妞妞去惹不必要惹的麻烦,得罪不必要得罪的人。   “你咋不说话?”   陆丰年倏然回神,低头便看到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眸,“你再吆喝一次我听行不?”她说。   “…………”   那眼神和语调还真让人不忍拒绝。   陆丰年“啧”一声,落败似的移开视线,“我杂货担还在村口呢,别给人顺走咯。”   邱天一路小跑,追着陆丰年出门,嘴里不停絮叨。   “你咋了?”   “你是害羞了吗?”   “我觉得挺好玩的,你要是每次走街串巷都吆喝着来,买卖说不定更好呀!”   “……你走慢点,腿长了不起啊?”   陆丰年无奈极了,刹住脚回头,扶额失笑,“邱天。”   突然被点了大名,邱天下意识立正站好,“咋了?”   “你今天不用上学?”   邱天俩眼瞪大,仿若才想起正事。   “陆哥再见!!!”   陆丰年眼看着小妞妞冲刺似的撒腿往北跑,两根冲天小辫上下跳动,看上去既倔强,又朝气蓬勃。   ###   野菜好吃的季节即将过去,恩赐不止一次说起自留地里猪毛菜和马齿苋要老了,得赶紧去挖来。   栓子也说可以挖了,不然都被羊糟蹋光了。   邱天却宁可翻山越岭去别处挖,也不动自留地里现成的。   到她家地里吃菜的羊她遇到过几次,若是旁人家的她还真得正儿八经撵走,可这羊是于丽华家的,其中还有怀孕待产的那只母羊,那她肯定得区别对待一下咯。   撵嘛,那肯定是会撵一撵的,不过人家要是不听,她也只能无奈叹息了不是?   时间不紧不慢,时间从孕羊一日大似一日的孕肚上彰显。   某天早上,邱天照例去北角山下那片因无瑕耕耘而长满了野菜野草的自留地里溜达,意料之中,于丽华家的四只羊又在她家地里闲庭信步悠悠吃草。   她挑眉一笑,心想这小半个月可不是白等的。   ………… 第24章   第二天,天才麻麻亮,村里便传来不停歇的呼喊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先是本地吆喝羊群特有的呼号“嗷嗷—咯咯咯,嗷嗷——”,接着是遍地撒网似的询问“哪家见着我家羊了——有见着我家孕羊的吗?”   时不时还能听到大壮扯着嗓子的呼喊,那叫一个卖力。   于家找羊找了一整天,于丽华娘徐迎春着急上火,起了一嘴大燎泡。   能不上火吗?她家丢的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羊,羊肚子里还怀着小的呢!再说好端端一只羊怎么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生不见影,死不见尸的。   徐迎春不信邪,开始挨家挨户地问。   日影西斜时来到村口的邱家,隔着门便扬声喊道:“他婶子,见着我家羊了吗?”   刘爱花在屋里翻眼瘪嘴,小声叨咕,“还好意思来找羊,不是纵着自家儿子私藏咱家母鸡的时候了。”   嘴上却是高声回应:“她大娘,没见,再去别家找找吧。”   徐迎春已经不请自进,目光格外留意着邱家两个羊圈里的羊,干笑着寒暄,“你家羊也快生了哈?”   刘爱花迎出来,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且得等几天呢。”   徐迎春在院子里扫视几圈,又问,“孩们都在不?可见过我家羊?”   刘爱花扭头冲屋里喊,“见着你于大娘家的羊了吗?”   屋里传来一致的回答,“没见——”   刘爱花转过来,脸上复又堆起假笑,“她大娘,孩们也没见。”   邱天站在屋里朝外瞧,看到徐迎春不甘心地吧唧着嘴,从院子里绕了一圈才走,而门口露出半个脑袋的眼巴巴往里瞧的人不是大壮又是谁?   她不由暗暗发笑,又联想之前她家满村子找母鸡的时候,大壮没准儿心里也在暗爽?   这波换位思考还挺有情境感。   第二天天还没亮,北角村生产队被一阵叫嚷吵醒,家家户户被惊扰,鸡鸣犬吠连成一片。   徐迎春的嘶喊比刘爱花还凶悍。   “哪个不长眼地给俺家羊接生的?”   “赶紧把羊羔子还回来!!”   “……”   这话没头没尾,但很快就被村头村尾的闲言碎语拼凑完整。   于家丢的孕羊昨天半夜里竟自己回来了,只是肚子干瘪下垂着,里面的小羊羔不见了踪影。   徐迎春气得破口大骂,从村头骂到村尾,最后一屁股坐到北角小学门口干嚎。   大壮掐腰站在他娘旁边,一副义愤填膺的架势,于丽华觉得没面子,臊得满脸通红,躲在学校里不露头。   社员都领略过徐迎春的凶悍,没人敢过去说话。只有秦小小过来好言相劝,说她在学校门口污言秽语不仅扰乱教学,还教坏了孩子。   奈何徐迎春就是不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像哭又像唱:“我的——羊羔啊,我的——羊啊……”   徐迎春直闹到中午才被于丽华爹拽走,刻意路过的村民津津有味地看了一头晌热闹。   邱天稳稳当当在教室里坐着,暗暗估摸着……   ###   下午,陆续收工的社员看到邱家幺女牵着一只奶羊羔打村道上走,一路上招摇过市不避人,有人问起,便直言道,“我在我家自留地里捡的!”   引得一路侧目。   谁都知道老于家母羊肚子空了,羊羔却不见踪影,此时这小羊羔凭空出现,不免惹人探究。   徐迎春很快闻信赶来,为了壮大声势,还把几个子女都叫上了。   大儿子于启发已近成年,长得一脸横肉。于丽华是被迫的,怕人说三道四,显得几分扭捏。小儿子大壮仗着自己亲娘和亲哥都在,一路恨不得横着走。   一家四口气势汹汹来拍邱家大门。   来开门的是邱玉珍,一见这架势吓了一跳,忙问,“大娘,这是咋了?有啥事啊?”   徐迎春给她来了个先礼后兵,脸上挂笑说:“听说我家小羊羔子被你家捡着了,我来牵回去。”   邱玉珍一愣,“小羊羔?没见有小羊羔啊。”   “啥?”   徐迎春脸瞬间冷下来。   刘爱花和邱玉珍听到动静走过来,见门口这阵仗皆是一震,邱玉环更是骇得刹住脚,躲在门里不敢露头。   徐迎春冷哼一声,“今下午全村都看见你家妞子牵着个羊羔子,在哪儿呢?赶紧交出来吧!”   刘爱花向来泼辣,哪受得了别人给她脸色看,尖声回道,“你家羊羔子咋会在我家?!还带这么多人,吓唬谁呢?”   眼看这要吵起来,邱玉环急得不行,在门后小声提醒,“不是说妞牵的吗?把妞叫出来问问不就知道了?家里有她就没一天消停!”   邱天正往这儿走着,恰巧听了个正着,冷笑着说,“吃里扒外,缩头乌龟就知道往里使劲。”   “你!”邱玉环气闷不已,咬牙瞪她。   于启发是村里有名的霸道愣头青,撸起袖子上前推门,定睛一看,那豆芽菜似的小妞妞已经走出来。   邱天无波无澜看他一眼,转而又瞧向徐迎春他们,随即绽出一脸笑,“大娘,你家不是丢的母羊吗?怎么又成羊羔了?”   徐迎春被问得一愣,一时没接上茬。   于丽华搭腔:“我们家丢的是只孕羊,现在光母羊回来,肚子里的羊羔不见了。”   邱天像模像样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给人家出谋划策,“哎呀,别是跑到哪个旮旯里自己生出来了,大娘你们还不赶紧去找找,晚了别让狼给叼去了。”   于丽华立时皱起了眉,徐迎春则瞪着一双眼,语塞得像是给塞了一团麻。   邱天家地处村口,来往行人本来就多,再加上有热闹看,没一会儿就聚了好些人,议论声窃窃四起。   于启发一看这小丫头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故意沉着脸吓唬她:“你今天下午牵的那只羊羔子呢?说不准那就是我家的羊,牵来我们认一认。”   邱天歪着头,一副不解的表情,“你们家母羊回来的时候肚子不是已经空了吗?你们都没见过小羊羔,也没个寻物标准,这可咋认呀?”   此话一出,于家四口全被狠狠噎了一下。   于丽华更是瞠目结舌,隐约觉得邱天是因前阵子大壮扣押她家母鸡和鸡蛋的事报复,可又有些不敢相信,想想过去这傻子愚钝憨直,被邱玉环明着欺负都从来不吭声,现如今怎么突然长了这么些心眼子?   “嘿你个小丫头,让你牵出来你牵出来就得了,怎么还那么多废话?说!羊呢?!”于启发恼羞成怒,开始来横的。   邱天心里丝毫不惧,脸上却装出三分害怕,“我也不知道那羊羔跑哪儿去了,今下午在我家自留地里遇着的时候它身上沾了露水浑身打抖,我寻思牵回来给它暖暖,可是进屋拿个筐的工夫,它就不见了——这羊凭空来凭空去,不会是山里的精怪变的吧?”   “……你成心的是不?!”   于启发彻底怒了,抬手就要打人,邱天下意识闭眼,再度睁开,却见邱北山正攥着于启发的手,满脸愠怒。   “一个爷们跟个孩子动手,这就是老于家的教养?”   邱北山分神瞥邱天一眼,“打着你没有?”   她赶紧摇了摇头,心下稍安。   徐迎春见邱北山来了,气焰上收敛几分,讪讪道,“我们就是听说下午妞妞牵回来一只羊,所以来认一认是不是我家丢的那只。”   邱北山冷声道,“你家那只不是回来了吗?”   “……还差只羊羔子,可能在外面生下来了,这不是来找呢嘛。”   这时大壮突然惊叫一声,“肯定是我家母羊跑你家地里生崽了!”转而对徐迎春说,“咱家羊前阵子天天跑到她家地里吃草!肯定是生在那里了!”   邱天闻言吸了吸鼻子,显得更委屈,“可不就是,你家羊见天跑我家自留地里吃菜吃草,把我家的地踩得不像个样,我撵好几回都不顶用。”   闻言周遭议论更胜,大家纷纷咋舌。有的说亲眼见到于家人特意把羊牵到邱家自留地上吃草,有的说于家人惯着羊贪嘴,许是吃了啥才提前生了,还有的说前阵子于家小子扣下邱家的母鸡,天天烤鸡蛋吃,还赖着不给人家赔……   总结起来意思简单明了——这于家人可真够不要脸的,仗势欺人,只准自家放火,不准别家点灯。纵着自家的羊到处乱跑,糟蹋了人家的地,羊羔子生在哪里都不知道,反而跑到邱家来兴师问罪。   徐迎春脸红一阵白一阵,气得牙痒痒。她家羊跑去邱家自留地吃草的事她是知道的,当时想着那里离家近,且地里也没种啥要紧作物,无非是些时令野菜罢了,吃了不就吃了吗?有啥大不了的。   万没想到贪小便宜吃大亏,搞成现在这样,自家孕羊生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邱北山冷哼一声,“你家羊羔子我没见,你儿子要动手打我闺女,大伙儿可都看着呢!”   四下异声再起,众人不屑的讨论和鄙夷的表情差点把于启发臊死,他耍横无赖惯了,梗着脖子就吼,“吵吵什么吵吵!都特么闭嘴!”   话音刚落,恰是鸦雀无声的时候,南边河沿附近突然传来几声奶声奶气的羊叫。   众人皆是一愣,不约而同看过去,借着余晖几分柔和的光,一只白黄掺半的奶羊羔正歪歪扭扭朝这儿走来,羊羔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高体长的男儿。   不是别个,正是素日常来的货郎。   货郎脸上印着金色的余晖,俯身将羊羔抱起,再度抬头,满脸含笑,眸光却淡淡的,“渡口旁捡了只羊羔,怕是村民丢的就给送来了。”   说完他目光低垂,稍稍落在某处,却见小妞妞飞快地冲他眨了眨左眼。   他便知道自己来的时间刚刚好。 第25章   下午陆丰年替爷爷去北岸送东西,行至北角村,还没靠岸就看到形单影只的小妞妞,不对,她怀里还抱着只羊羔——这么一来就更显出她几欲望眼欲穿的可怜样。   邱天站在岸边,看着船一荡一漾靠近,熟悉的船只,熟悉的人影。   确定船上的人是陆丰年,她的一双眸子霎时映上菱角河金色的粼光。   陆丰年一靠岸,邱天便匆忙将羊羔捧到他怀里,话倒是没说太细,只说让他代为照料,约莫日头西斜的时候再劳烦给送到她家去就行。   横竖是最后一趟船,陆丰年没啥别的事,看她也挺急的,便随口答应下来。   此时陆丰年见妞妞家门口聚着好些人,又认出有先前同她起争执的几张面孔,便依稀猜到什么。   是以当那腆着肚子的小男孩和他满脸横肉的哥哥走过来讨要羊羔的时候,陆丰年下意识没给,反倒问了句,“你们不会是在为这只羊羔起争执吧?   “那我得先问清楚咯,这羊羔是谁家的?”   大壮立时接话:“我家的我家的!”   陆丰年又去看邱天,后者不紧不慢地说,“是我在我家自留地里捡的。”   徐迎春跟见着救星似的走过来,忙不迭解释,“这是我家母羊没留意在她家地里生下的,羊还得是我家的。”   陆丰年皱眉想了想,“你咋知道?你看见了?”   徐迎春一愣,摇头。   陆丰年笑了笑,“既没看见,你怎么确定这就是你家母羊生的羊羔?”   于家几口再度哑口无言,于丽华更是憋闷又不解——怎么是个人都在替这死妞子说话?!!   而邱天却默默松了口气,忍着想要上扬的唇角,心想货郎跟她也太有默契了。   陆丰年转而问邱天,“你瞧瞧,这是你在自留地里捡的羊不?”   邱天无声地清了清嗓子,走上前来上下左右地看了看,然后回身对众人说,“就是这只。”   徐迎春气得嘴瓢,推搡着于启发和于丽华,让他们说句话。   于启发只会玩横的,嗷嗷一通嚷嚷,“怎么?捡着只羊就打算霸占咋的?”   邱天心中一乐,这话正好说到她话口上。   “你放心,我们邱家才不是占便宜不还的人,”说话间她的眼神别有意味地瞟向大壮和徐迎春,“我就怕这会儿把羊羔给你们,万一羊羔不是你们的,回头它真正的主人来找,我反而落了不是。”   徐迎春感觉有理都说不清,脸都气歪了,“可这羊羔子摆明是我家母羊下的呀!”   邱天心中了然,面上却显出几分不解,“这话说的没道理,羊又不会说话,谁能证明是你家的?”   恩赐一出门就赶上这一幕,紧走两步过来帮腔,“先前我家母鸡被你们大壮抓去,在你家下了好多鸡蛋,你们不是都不还吗?”   这话一下子把众人的记忆拉回半月前,邱家丢母鸡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生产队就没有不知道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霎时议论纷纷,都道是于家仗势欺人,霸占人家下蛋的母鸡,被发现后胡搅蛮缠,还不把鸡蛋还回去,吃相够难看。   再看眼下的丢羊事件,俨然是丢鸡事件的翻版,母羊和母鸡,羊羔和鸡蛋……这么一对应不难发现,除了标的物更值钱之外,其他不都是如出一辙?   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社员开始起哄。   “我看这事好办,你把人家鸡蛋还了,你家羊羔子就回来了。”   “就是,不能太欺负人,偷藏人家鸡,白吃人家鸡蛋,羊见天在人家自留地里占溜达吃食,天底下哪有这么多便宜事?”   ……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   于丽华臊得抬不起头来,正要趁乱一走了之,可就在这时,大队长刘爱民和蹲点干部何佃勤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匆匆走向人群。   两位干部一来,围观的社员村民们立时噤声,刘爱民携同何佃勤走到人前。   问明事情始末之后,刘爱民很给面子地让何佃勤来定夺。   可何佃勤懒得再蹚浑水,连连摆手,“我住在于家,这时候说话难免落人口实,还是你来处理吧。”   邱天不屑地撇了撇嘴,之前的事这位蹲点干部给她留下极不好的印象,所以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邱天都觉得多少有些伪善。   也幸好不是他来和稀泥。   刘爱民办事还算民主,他径直走过来问,“羊羔是你捡的对不?”   邱天点头称是。   刘爱民:“你怎么打算?”   邱天直言:“这羊虽是我捡来的,可我没有昧下的念头,只要确定失主是谁,我肯定还给人家。”   刘爱民赞许地点了点头,又转头去问徐迎春,“你家羊羔子长啥样?”   徐迎春都快被这问题整精分了,直接指着货郎怀里来了句,“我家羔子就长这样!”   陆丰年皱眉不虞,“咋还骂人呢?”   人群里登时爆出一阵笑。   邱天知道陆丰年是故意插科打诨,转头瞧他,见他皱着眉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邱天险些笑出来,赶紧转开视线不再看他。   说起来,于家也是头回见着这小羊羔子,先前隔着母羊肚子,谁能知道里头的羊羔长啥样?   再说她家母羊是纯白的,这只羊羔身上却带着点黄。   几个月前于家把母羊拉去大槐树村配种,当时忙得人仰马翻,压根没注意种羊是啥毛色,前阵子又听说那只种羊被牛踢坏了地方,被他们生产队杀掉吃肉了。   所以一时间也无法通过外形毛色确定是不是他家母羊下的崽。   然而徐迎春不想吃亏,一通吱哇乱叫胡搅蛮缠。   正撒泼在兴头上,却被匆匆赶来的于建国一顿臭骂。   于启发和大壮一看亲爹来了,霎时变成哑巴,屁都不敢放一个。   于建国不想丢这个人,直说不找羊羔子了,拖着徐迎春就要走,徐迎春不甘心,哭嚎声如丧考妣。   邱天心里暗爽,可觉得事情闹到现在也该告一段落,且如她所言,她绝没半点占便宜的意思,便走到李爱民身前对他说,“刘伯伯,不然您问问,村里还有没有丢小羊羔的,若是没有,就当这羊羔是大壮家的吧。”   闹哄哄的人群再次噤声,大家都在关注事情的进展,这峰回路转的剧情比啥都好看。   徐迎春脸上重现希望,赶紧问在场的社员,“谁家有丢羊羔子的吗?”   又扬声问一遍,“除了俺家,没有再丢羊羔子的吧?”   没人出声。   一则确实没人丢羊,二则没人想占便宜——谁想不开占这家人的便宜?还不得被闹腾死?   徐迎春刚才尚显灰突突的眼眸此时精光乍现,直瞅着邱天说,“看,没人丢羊羔子,这羊羔子就是我家的!”   邱天心里鄙夷,很瞧不上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样,便说,“是不是你家的谁知道呢,不过是给事情一个了结罢了。”   徐迎春又是一噎,“怎么的?你还想反悔?”   邱天没理她,她扭头又去激邱北山,“你家是一个妞子说了算?咋教的孩子这么没教养!”   刘爱花一听这话就要原地跳脚,被邱北山一个眼神震住,接着不咸不淡对徐迎春说,“我家不用你操心,你还是好好管你家孩吧,见天偷鸡摸狗。”   徐迎春脸一下子拉长,刚想反驳,于建国却把她拽得直踉跄,“快闭上臭嘴吧!”   邱天看一眼大壮的方向,转而继续对刘爱民说,“刘伯伯,我家先前丢的鸡是在大壮家找到的,这事您知道不?”   刘爱民瞥于建国,后者脸一臊,别过头去。   “我听说了。”   邱天一点都没给这家人留面子,继续针锋相对,“我爹说难得糊涂,该吃的亏得吃,可我觉得有些亏要是吃了,会叫人蹬鼻子上脸。”   于家满家子都在场,一听这夹枪带棒的话,脸色没一个能看的。   邱天语速不急不缓,又说,“这羊羔是我从自留地捡来的,有可能是大壮家的,也有可能不是,这个没法证明,按理说这来路不明的东西交公最合适。”   刘爱民投去赞许的目光,点头道,“那倒是。”   一听这话,徐迎春急得直叫骂,骂声污秽不堪入耳,惹得众人厌烦至极。   刘爱民向来好脾气都忍不住发火,“于建国,管管你媳妇!”   于建国又气又臊,脸快成了酱紫色,“啪叽”一声捂住徐迎春的嘴,“你特么再多说一句话,我回去把羊都特么炖了喂狗!”   徐迎春被捂着嘴“呜呜”哭,却是一动不敢再动。   一时安静下来,刘爱民让邱天继续说。   “……现在大壮家受了损失,把羊羔补给他家也没什么,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想讨个说法——”邱天咬唇环视四周,学着于丽华几分我见尤怜的样子,连声音都颤得恰到好处,“我家先前丢母鸡的时候,在大壮家损失的那十几颗鸡蛋,是不是他也得还给我们?”   大壮立刻失了阵脚,他使劲睁着一双眼,上下嘴唇抖抖索索,自己就把自己给卖了。   “你胡说八道!哪来的十几个鸡蛋,一共才七个!七个!!”   周围看热闹的人多数都见证过母鸡事件,哪能不清楚当时大壮是怎么耍赖的,于家又是怎么装糊涂的,是以此时听到大壮自己说秃噜嘴,也没人意外,顶多更加鄙夷罢了。   最后的结果,于家赔给邱家七个鸡蛋,多一个人家都不舍得出,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人家的便宜不占也罢。   再说于家虽如愿抱走了羊羔,可于家在整个北角村的名声却更臭了。其实这家人向来狗眼看人低,早就得罪了不少人,村民们只是顾着蹲点干部的面子,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然而今天邱家的幺女妞妞却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阵势,生生撕破了于家的脸面,也打破了村民们对他家的忌惮。   同时也对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妞妞赞许有加,直夸得刘爱花心虚不已,只有点头应和的份儿。   ****   堪称狗血的寻羊记终于告一段落,看足热闹的村民兴尽而归,邱天肩膀一垮松了口气,转眸看到陆丰年竟还没走。   他抱臂倚在老榆树下,直直看着她,若有所思。   邱天信步走过去,忽略他的眼神,先道了句谢,陆丰年的目光却更加探究。   她突然有些心慌,清了清嗓子问,“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要是的话,我道歉……”   “没有。”陆丰年恍若刚回神一般摇了摇头,仍旧看着她,微微皱眉,“我就是有点想不通。”   “什么?”   “就是感觉……”默了默,他思忖着说,“感觉这事巧得就跟提前设计好了似的。”   “……”   邱天心中的弦霎时绷紧,呼吸停了一瞬。   这一系列的巧合当然是她有意设计的——   地里有意留下肆意生长的马齿苋和猪毛菜,两样都性味寒凉,且马齿苋本就有明显的催产效果,于家在村里霸道惯了,由着自家的羊去别人地里吃草,羊当然挑着鲜嫩多汁的来吃。   找机会藏匿母羊也不是什么难事,给羊接生虽搞得狼狈,可也还算顺利……   其实她的设计本不算精巧,甚至有几分听天由命的成分,可事态最终的走向仍没出离计划,说白了也不过是利用了于家的霸道和贪心。   邱天收回神思,面上沉默安静,心跳却几欲爆表,“我不明白你啥意思,设计啥?”   陆丰年一时没说话,只打量着眼前这个满脸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某一刻她的眸光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可只是转瞬的工夫,根本捕捉不住,倒像是他自己的凭空臆想。   良久他几分自嘲地笑了一声,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想多了。   “没啥,”他揉了揉邱天的头顶,轻笑道,“天不早了,我得回了。”   邱天下意识看向日落的方向,仅剩的一点稀薄日光已不足以照亮他的脸膛,可他的眼眸却依然能辨得清晰。   “陆哥哥……”她仍有些心慌,觉得自己利用了他,却不能告诉他其中原委。   即便她很想把自己的小计谋同他分享,可又不敢保证这会不会吓到他,他会不会把她当成怪胎,会不会从此对她敬而远之——毕竟这不该是一个七岁孩子该有的城府和心计。   半晌没等到后话的陆丰年右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待她回神,笑问,“咋叫了人又不说话?”   邱天抿了抿唇,抬头看他,表情认真极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奇怪?”   陆丰年一愣,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小妞妞却皱着眉,语速缓慢而斟酌。   “其实我那会儿把羊羔送去渡口那里……”她看着他,突然话锋一转,“是想让你帮我把羊藏起来,我馋得很,想吃烤羊肉……”   邱天内心无语抓狂。   天啊,我在说啥?!   为了不让陆丰年把她当成怪胎,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扮演一个熊孩子贪吃鬼吗? 第26章   陆丰年愣怔须臾,哑然失笑,“那后来咋又改主意了?”   邱天已经想好了说辞,表情刻意显出几分大言不惭,“因为我一看到你就想呀——大好人是不会干这种缺德事的!”顿了顿,她仰头笑道,“我要向榜样学习嘛!”   陆丰年哭笑不得,扶额看向最后一点余晖,心中那丝疑惑随着渐渐消失的日光,一点一点沉入地底。   再看妞妞,便觉她不过是个极聪敏的孩子,所思所想不过是些孩子的小聪明罢了。   送走陆丰年,邱天走进自家院子,锅屋顶的烟囱里徐徐冒出炊烟,邱玉珍在晚饭,刘爱花烧火,恩赐蹲在锅屋旁不知在鼓捣些什么,邱玉珠从猪圈出来,目不斜视朝偏房走去,邱北山刚刚挑完水,正拿木桶往瓮里倒。   除了邱玉环不见踪影,其他人都在。   刘爱花对于今天的事尤显得忿忿,一边烧火一边嘴上没停下叨叨。这事结果虽令于家颜面扫地,可想到徐迎春抱走羊羔时的得意样她就不爽。   邱天不明白她为啥这么不待见徐迎春,想来大抵是一个生产队容不下俩泼妇吧。   夜幕四合的时候,邱玉环从外面回来,不知从哪里受了气,一进门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邱天恰与她对上视线,邱玉环的眼神带着三分不满,余下的便只有怨怼。   邱天知道她必然是在于丽华那里吃了气,可那能怪谁,明知于丽华不会给她好脸,还硬要去热脸贴冷屁股,是她自己找虐。   ###   邱天隐约能够觉察刘爱花对她的态度有所变化,不说多和蔼可亲疼爱有加,但至少打骂的情况少了。   邱玉环对她依旧老样子,惯常冷嘲热讽,间歇性告状挑拨。邱天懒得跟她一般见识,但是也不想惯她的臭毛病,所以常常四两拨千斤给她怼回去,魔法攻击用得越来越纯熟。   之前的惯例,早起喂猪喂鸡放羊的活一直都是邱天和恩赐在做,主劳力当然是邱天。这样的安排放在过去没什么问题,可现在邱天上学了,每天早起这一套下来,属实费时费力。   她也不是干活有瘾,便主动提出早晨的活儿轮流干。   邱北山相对民主,只说你们商量好就行。   邱玉珠听到她的提议,却只抬眸瞧她一眼,目光一丝温度都没有。邱天对这个二姐虽没什么亲近感,可也并无过节,见她是这种眼神,便也回给她相同的眼神,并说,“二姐有什么意见吗?”   半晌邱玉珠温吞冷漠的声音传来,“我学校远,早起不方便。”   邱玉环一听邱玉珠这是不乐意呀,便趁机对邱天说,“我们高年级早读课开始得早,我也不方便。”   又说:“你这都做顺手的事,能费什么时间?我看你就是懒的。”   邱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毕竟出力的事又不是香饽饽,没人乐意往自己身上揽,可她总得为自己争取些自由时间,至少得一碗水端平吧。   晚饭时邱天当着邱北山和刘爱花面又提起这事,她把如何分工都计划好了,一并说了出来。   星期一到星期三是她和恩赐,星期四、五邱玉环,星期六、天邱玉珠。   考虑到她和恩赐是两个人,多干一天倒也无妨。邱玉珠早晨上学确实早一些,但星期六只上半天,她可以早起干,也可以中午回来干,星期天就没什么好推脱的了。   至于邱玉环,邱天再清楚不过,之前早上她和恩赐拌好猪食之后,邱玉环大多数时候都还没出门,现在让她干活了又强调要早读,纯粹是躲懒的托辞。   听完邱天的一番提议,邱北山倒是没什么意见,还是那句话,“商量好别误事就行。”   刘爱花却是不轻不重白了她一眼,“整些幺蛾子,懒死算了。”   邱天耸了耸肩,坦然承认自己的的确是懒,又说,“所以公平起见,得找些勤快人分担。”   她没去看邱玉珠和邱玉环,却也知道这两人会是什么反应,邱玉珠定然是没什么表情,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邱玉环更好猜,肯定快气炸了。   果然下一秒,邱玉环尖酸刻薄的嘲讽传来,“才上这几天学就不知自己姓啥了,还分工,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邱天预料到她会不配合,倒是没出离预期,慢条斯理道:“你的意思是不用分工,然后你一个人全干了?”   一听这话,邱玉环梗着脖子站起来,“本来就是你的活,凭啥我全干!?”   “都是我的活儿?”邱天挑眉笑道,“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卖猪羊的钱归我,母鸡下的蛋也归我?那敢情好,就是不知道你说的算不算。”   “你咋净想好事?!”   邱玉环觉得自己说得每句话都能被这死妮子抓到漏洞,然后嘲讽回来,一时之间气得面目纠结,转而看向邱玉珠,见后者仍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灵机一动便说:“我看你就是白费力气,这有个人压根没听你说话,行,既这么着,只要邱玉珠干,我就干。”   全家不约而同看向邱玉珠,后者兀自吃着饭,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邱天笑了笑,温声提醒道,“明天星期五,三姐,该你干活。”   邱玉环似乎才想起这一茬,先是一脸讶然,接着脸色涨成猪肝色,怒气冲冲吼了句:“你故意的?”   邱天眨巴着眼很是无辜,“咋是故意的呢?你想想这一个星期我和恩赐已经干完四天了,你还赚了呢。”   邱玉环明明哑口无言,却仍下意识替自己开脱,“我明天早读,领读!”   邱天已经没耐心跟她缠磨,“啧”了一声,决定给她来剂猛药,“那你就早点起呗,之前半夜起来抄书不是挺大的精神吗?也没耽误你第二天早读不是?”   话中提及的“书”自然是《少女之心》——邱玉环的污点和痛点。   果然一听这话邱玉环就心虚了,下意识去看邱北山,后者一脸铁青。   “我看你就是闲得难受,明早起来干活!”   邱玉环使劲咬着嘴唇,暗戳戳瞪邱天,嘴上却没敢再言语。   第二天是星期五,邱玉环虽极大不情愿,可也硬撑着起来干活。接着是星期六,邱天起床时,邱玉珠刚好薅草回来,正要拌食。   邱天默默松了口气,再看这熟悉的小院,竟生出几分亲切感来。   她想到自己的无端穿越,如今看来更像是一次重生之旅,而她从迷茫孤独到渐渐适应,一步步谋取到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利,也放下了一些加诸于身的过重负担。   她不知道她会在这儿停留多久,这具□□她又能驾驭多久,上一世她恣意而活,无所畏惧,这一世必定会越来越好。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好忙好忙,存稿耗尽,没时间码字,撑着眼皮才码了这些,有些短,望见谅,明天尽量多更些。谢谢支持~!~ 第27章   日子像河流一般不紧不慢流淌,偶有波澜,但不舍昼夜。   时间辗转到了五月人倍忙的时候,天气由暖转热,雨水骤增,农作物进入生长旺季,这时期水稻要田间管水、施肥、施药、除草,春玉米要上好拔节肥,还要防治害虫,夏玉米也要做好播种准备工作,小麦进入成熟期,地瓜眼看也快到了收获期……   北角村大队人少地少,增加亩产是关键,队长刘爱民每天天刚亮就从村尾喊到村头,吆喝着“出——工——”,傍晚收工时还得村前村后喊话,布置明天的任务。   刘爱民动员工作做得好,整个北角村大队社员们干劲十足,这么一来,某些人的散漫和拖拉就凸显出来。   邱东山就是个典型。   邱东山是邱天的大伯,住在邱天家后面的老宅里,同住一院的还有她姑姑邱菊。   隔三差五,老宅里的争吵和埋怨就要上演一次,大声嚷嚷的一般是邱菊,鲜少听到邱东山的声音。   邱菊是生产队的会计兼记分员,身份使然,她极看不上邱东山的懒惰不作为,可又着实拿这位亲大哥没办法,平时倒还好说,赶上生产队人人忙碌,邱东山的行为就格外引人注目。   这天下工后她实在受不了了,跑来邱天家诉苦。   “二哥,你能不能劝劝大哥?咱生产队本来劳动力就少,他还时不时地耍滑不去劳动,我是秉公办事不给他记工分,可别的社员不知道,人家只知道他是我亲哥,私下里不定怎么想我呢!”   邱北山眉心拧成一个疙瘩,他也拿这个大哥没辙。   刘爱花冷笑一声,说起了风凉话,“你咋不找你三哥商量?你三哥好歹在生产队里管个牛啊犁啊的,不比我们说话好使?”   邱菊淡淡瞅她一眼,正色道,“都是一家子亲兄弟,我能来找我二哥,就必定也会找我三哥,怎的还用你来派遣?”   一句话噎得刘爱花难受,撇了撇嘴说,“是是是,我是外人,赶不上你们是亲兄妹……”   “行了!阴阳怪气说的啥话!”邱北山打断她,转而对邱菊说,“大嫂去世后,大哥生活没个奔头,孬好的就想凑合着过。”   邱菊皱眉想了想,自语道:“难不成还得再张罗着给他说门亲?”   邱北山尚未言语,刘爱花先嚷嚷开了,“可拉倒吧!那么个四十好几的老懒汉,哪家好人想不开会跟他?”   邱菊一听这话不高兴了,毕竟邱东山再上不得台面,那也是她大哥,她说得,别人怎么说得?   “你会说话吗?要不是先前你天天号丧似的要分家,家里积蓄都给你盖了这房子,大哥生活至于这么拮据?”   邱菊直起身子昂起头,战斗状态拉满越说越气,“谁都知道大哥以前出了名的勤快人,现在要不是没个奔头,他能这样?属你会说风凉话,占便宜没够,有麻烦就躲!”   刘爱花被怼得睁大了眼,满脸涨红,“我说一句,你一百句等着,怎么说我也是你嫂子,你眼里没人咋地?”   “我眼里只有值得敬重的人,你还真不配!”   “你……”   邱北山怒拍桌子,烦躁的目光先瞪了刘爱花一眼,又瞪向邱菊。   和邱菊一样,他极不愿听刘爱花背后这么说他大哥,可相较而言,邱菊的话更像一把刀,生生戳中他的痛处——恰如其言,早些年分家,刘爱花吵着要盖房,大哥正是中年丧妻万念俱灰的时候,直接把自己的分得的钱财大半给了邱北山。   邱北山记了账,这么些年虽陆续还给了大哥,可终究是觉得欠了他的。   “不然就找人问问,给大哥说个亲吧。”他叹了口气说。   刘爱花瞠目结舌满脸抗拒,显然是不愿张罗这事,邱菊却很赞同,拍着大腿说,“赶明我去找个合适的媒人,一定给介绍个合适的。”   说着欢天喜地就要走,邱玉珍留她吃饭,她摆了摆手说,“我可不吃,吃你家一口她不得记一辈子?”   邱菊口中的“她”自然是指刘爱花,刘爱花自是气得不行,想追出去理论,被邱北山呵斥一句才不甘心地坐了回去。   说起来邱东山其实不常来家里,邱天却时常会碰到他,有时是在上学的路上,邱东山背着手托着农具慢悠悠朝田里走,见到她会堆起几分笑,有时是爹让她去送些吃食,邱东山会把吃食倒换进自家的碗里,然后叮嘱她传话回去,说以后不用送。   总体而言,邱天对这个大伯的印象有些刻板,就农村常见的那种老爷们,粗糙且饱经风霜,淳朴至几分愚钝。   这会儿全程听完了自家的八卦事,便对邱东山的印象更具体全面了些,且又听说爹和姑姑要张罗着给大伯说亲,她不免想起一桩事来。   大约半个月之前,家里新蒸了槐花馅包子,邱北山让她给大伯和姑姑送去些。   邱天挎着篮子出门,拐个弯径直往屋后走,恰看到大伯正负手朝北走着,邱天紧走几步想追上,谁料脚下绊了一跤险些跌倒,篮子不慎掉在地上,幸好盖在笼布中的槐花包子没滚出来。   捡起篮子再抬头时,大伯已经改道朝西去了。   邱天赶紧提步去追,喊了几声,大伯没听见。她犹豫片刻,原打算直接给放在家门口,等大伯回来自会看见,可走到巷口又改了主意,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两人距离不算近,邱天眼看着大伯顺着这条住户极少的巷子一路往西。   走到尽头,便是寡妇徐梅家。   邱天心里倏忽一崩,突然想起之前的道听途说——   村子紧西头的寡妇徐梅,院里半夜都不消停,哼哼唧唧一直到后半夜……   有些事要么缘于巧合,要么缘于她略强于常人的直觉力,她下意识觉得大伯是去找那个叫徐梅的女人。   邱天不自觉放轻脚步,有意无意挨着墙根走,眼看着大伯立在紧西头那户的院门前,原本一直负在背后的手往前收回,先是从领口到衣襟由上往下地捋了一遍,然后抬起右手缓慢而有节奏地叩了几下门。   那门轴似乎才上过油,开合之下竟无一丝声响,邱天看到大伯冲里面的人笑了笑,然后提步走进去,接着门便关上了。   邱天没再继续跟过去,这事却在她心里留了个念头。   说起来当时她并不确定那就是徐梅家,毕竟她未亲眼看到院门里的人。   然而后来又有一天,她和几个小伙伴从北角山西边逛回来,栓子领着她们穿近路,恰走到那户门口,冷不丁遇上一位三十岁上下,风韵尚可但举止略显轻浮的女人……   如今听到他们要给大伯说亲的消息,邱天不免浮想联翩,那个叫徐梅的女人于大伯而言显然不是良配,可是这种事谁又能说得清?   左右是跟自己不相干的事,个人造化,随缘去吧。   ###   星期天,陆丰年又来北角村,最近不知这人在忙些什么,有一阵子没出现了。   听栓子说,货郎这回摇起了拨浪鼓,没一会儿就把一大帮子人引到村口。   邱天愣了愣,想起之前陆丰年为她解围的那句“破铜烂铁换颜色”,后来她时常缠着他再吆喝吆喝,可陆丰年似乎偶像包袱极重,愣是一次都吆喝过。这回可倒好,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摇起了拨浪鼓?   要说货郎配拨浪鼓也算是相得益彰的配置,可陆丰年配拨浪鼓……   啧,画面挺难想象。   邱天凭着一腔新鲜感,以及一丢丢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期待,跟着栓子走出门。   没多远就是村口,果然看到陆丰年被人围在中间,手里几分闲散地晃动着拨浪鼓。   他上面穿一件蓝衬衣,内里是一件白色汗衫,很干净但是很旧,隔这么远都能看到领口处的破边,然而这副形象配上那响声清脆的拨浪鼓竟也是帅气逼人。   邱天放任自己发了会儿花痴,正欲走过去,倏忽听到身后不远飘来于丽华和邱玉环的低声交谈。   “你发现没?这个货郎长得不赖,个高,脸也好看。”是邱玉环的声音。   紧接着是于丽华“嗤”地一声笑,她说,“长得不赖又怎么样,他家成分不行,将来一点前途都没有。”   “也是,”邱玉环笑嘻嘻地顺杆爬,“这么看还是白老师条件好,长得周正,最重要是根正苗红,以后回城了肯定能进正式单位拿铁饭碗。”   “好好的你提白老师干什么?”听听,多么欲盖弥彰的绿茶腔。   “……”   邱天不知不觉间放慢了脚步,回神时,于丽华和邱玉环已经超过她去,走到了货郎身边。   可笑的是,于丽华前一秒才给陆丰年打上“一点前途都没有”的标签,下一秒就含羞带臊地跟陆丰年寒暄起来。   “最近怎么没见你过来呀?”这小嗓音也不怕把人甜齁死。   陆丰年如常回答,“家里有些事忙了一阵子。”   “哦,这样呀,”停顿须臾,于丽华又夹着嗓子说,“我上回要的头绳你带来了吗?”   “带了。”陆丰年俯身去取,边递过去边说,“瞧,是这种不?”   于丽华惊喜道:“就是这种,谢谢!”说着顺手放在发辫上比划了一下,转身问邱玉环,目光却一个劲朝陆丰年身上瞥,“好看吗?”   邱玉环拍的一手好马屁,“好看,特别趁你!”   “……”   邱天心中一窒,且不说那一丢丢的期待和雀跃,就连新鲜感都消散不见了。正欲掉头往回走,忽然听到有人喊了句“徐梅”,邱天即刻将这名字和印象中那个行为轻浮的女人对上号,转头一看,那女人果然一步三晃地朝货郎走去。   与村里其他同龄妇女相比,徐梅显得白嫩年轻些,尤其是那对利器,被她刻意昂起便更显山峦起伏。   “哟,小货郎来了,有日子没见了,还怪想的呢!”   徐梅嗓门挺大,却不似刘爱花那么尖细,倒衬得上她那对凶器,一波三转,柔媚腻人。   这一嗓子出来,一众妇女媳妇翻白眼的翻白眼,撇嘴的撇嘴,不约而同地鄙夷和不屑。   毕竟成过家的妇女媳妇哪能像她这般放浪形骸?简直是不要脸!   周围虽不乏窃窃私语,徐梅却全不在意,径直走到货郎摊前,俯身看摊上的营生。   眼看着她那对利器隔着单薄的衣襟荡了几下,邱天心里没头没尾生出浓浓的酸,低头再看自己极符合如今年龄的一马平川,心里酸味更甚,咕噜咕噜往上冒……   我去她的!老娘不稀罕!   邱天疾步往回走,不觉间竟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栓子喊她,“妞妞,你咋了?”   话音刚落,拨浪鼓声音响起。   波啷啷,波啷啷……   声音响的突兀,她没忍住扭头回望,没想到陆丰年也正看着她,这人满脸明晃晃的笑意,还冲她扬了扬手中的拨浪鼓。   邱天也不知哪来的气,直接冲他犟鼻子。   哼! 第28章   身后依稀传来货郎的轻笑,邱天更觉气闷,可走到家门口转念一想——   不对啊,我跑啥?   栓子仍在喊她,“妞妞,快来呀,货郎这儿有宝塔糖!”   啥?宝塔糖?好吃的?   不得不承认,穿成这副小身体后,她成了名副其实的馋嘴猫,尤其喜欢吃甜的,可是这会儿她都走到这儿了,再因为一个小小的宝塔糖返回去,岂不是挺没面子?   转念灵机一动——回去拿点东西去换不就得了?   邱天磨蹭了一会儿才出门,陆丰年还没走,周围的人却变得稀疏,栓子和杏花正蹲在旁边眼巴巴看着担子里的花红柳绿。   邱天不声不响提步走过去,陆丰年转眸看到她,笑问,“刚才怎么跑了?”   她清了清嗓子正要回答,栓子突然插嘴,“是去上茅房吗?”   我去你大爷!   邱天脑门鼓了鼓,没好气道,“没有!”   她瞪栓子一眼,随后掏出藏在裤兜里的左手,犹豫片刻,朝陆丰年摊开,“换宝塔糖。”   小女孩纤细小巧的掌心里是一小绺微微泛黄的头发。   陆丰年一愣,抬头细细打量女孩,见她先前略显空荡的额头上多了些细碎流海,倒是增添了几分恬静气。   得知女孩手中那绺头发的来源,陆丰年朗声笑了起来。   邱天摸不清头脑,却被他笑得恼火,还是杏花凑过来提醒,“你这点头发太少了。”   “……”   少……吗?   好像是有点,都怪那剪子太钝。   恼火即刻转为脸热,邱天却仍故作镇定地抿着唇。   陆丰年笑够了,终于留意到女孩新剪流海下那对灿若星辰的眸,此时那对眸似乎是不太高兴,带着几分嗔怪。   “是少了点,”陆丰年从她手上捏起那绺头发,捻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搓动几下,问,“你真想要宝塔糖?吃了不害怕?”   一颗糖有啥好怕的?   然而他的疑问语气却令邱天留心多想了一瞬,说话也留了三分,“你先拿出来我看看。”   陆丰年笑了笑,从善如流地从杂货担里拿出一个盒子,马口铁质地,盒子上印着一个笑嘻嘻的小娃娃,下方写着“宝塔糖”。   他打开盒盖,铁盒在手里轻颠几下,盒口冲着邱天的方向说,“拿一个吧。”   邱天期待地看向盒子里……   啥?这不是后来几乎绝迹的驱虫药吗?这玩意居然叫宝塔糖?   这玩意说是糖,其实是非处方药,有麻痹蛔虫的作用,吃了以后肚子里的蛔虫便不能附着在宿主肠壁,随肠蠕动而排出,也就是说——   吃了会拉虫子。   犹豫再三,邱天到底是没要宝塔糖,她是真的怕,单是想一想白虫蠕动的画面就头皮发麻。   没一会儿栓子家里喊他回去,紧接着杏花也走了,邱天扫视一圈,刚才围成一圈的人换完东西后都陆续离开了,就连觊觎陆丰年美貌的大姑娘小寡妇也不见了踪影。   陆丰年俯身收拾翻乱的物品,邱天随意瞥了一眼,留意到其间多了些先前没有的新鲜玩意。   “你前阵子没来,是去进货了吗?”   她随口发问,随即意识到于丽华刚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陆丰年却答得敷衍且模糊。   以为他又要搪塞过去的时候,却见陆丰年手上动作稍稍一顿,“算是吧,”想了想接着说,“爷爷不舒服,我带他去县医院看了看,回来的时候捎带手买了些东西。”   邱天一愣,问,“陆爷爷没事吧?”   “没啥大事,就是心慌气短,医生给开了点药,还让他以后少抽烟。”说完倏忽笑了一声。   “你笑啥?”邱天面露不解。   爷爷都病了这人咋还笑上了?   陆丰年直起上身,脸上笑意不减,“出门前我把爷爷烟斗给藏了。”   邱天睁大眼睛抿着唇,到底是没忍住,也噗嗤笑了出来,笑完又觉得不合时宜,便干咳一声说,“陆爷爷年纪大了,心脑血管方面容易出问题,吃食和作息上都要注意些。”   陆丰年微愣。   县医院的医生大体也是这么说的,一个小丫头居然也能说出这么洋气专业的病症?   他的目光不觉多了几分探究,言语间却依旧带着调侃,“知道的还挺多。”   邱天心中一窒,猛地意识到相对于她现在的身份和阅历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着实显得太奇怪,甚至有些诡异。   她对自己抓狂又无语——嘴瓢了吗?好端端说这个干嘛?   “我就……”她迅速组织语言,胡诌道,“我是听知青点里的知青说的……他们知道的可多了。”   陆丰年挑了挑眉,恍若信了又恍若没信,“是吗?”   邱天波澜不惊地眨着眼,心里却更加抓狂,只得继续胡诌八扯转移他的注意力,“我们学校有个白老师就是知青。”   “哦?”陆丰年整理完一侧的货郎担,又转身去整理另一侧。   “还有一位骆老师也特别有学问。”   “嗯。”   “……你、你们村有知青点吗?知青多吗?”   “没有,我们村劳动力够。”   “……”   邱天受够了这挤牙膏似的问答,脑子一热突然来了记直球,“你觉得于丽华和徐梅谁好看?”   我在说啥???这嘴是不能要了?嘴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追?   邱天内心化作狂暴战士,骑着一万只草泥马呼啸而过。   而陆丰年果然停下动作,弓着身子抬头,像是没听清她的问题,又像是觉得不可思议,“你说啥?”   “……呃,我是说于丽华和徐梅是我们村的两坨花,有她俩照顾你生意不怕不发财。”   我呸呸呸呸呸!   陆丰年忍俊不禁,使劲在她头顶揉了一把,“你个小脑袋瓜子一天到晚想的是啥?”   说完顺手从货郎担里捞出一颗糖递给她,见她楞呼呼没接,便说,“吃吧,不是宝塔糖,吃了不拉虫。”   邱天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是高粱饴。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不然你还是给我一颗宝塔糖吧,我脑子里大概是生了啃噬智商的虫,得吃药排一排……   ###   又是新的一周,按照之前约定好的,邱天只在星期一到星期三带着恩赐一起忙乎喂猪喂鸡那一套,之后几天是邱玉环和邱玉珠的事,她便不再管了。   对邱天来说,七十年代的小学课业负担轻到可以忽略不计,再加上没有什么课外辅导、兴趣拓展之类五花八门的额外课程,这小日子就惬意如流水了。   眼睛一闭一睁转眼又到周末,栓子和杏花又嘎伙邱天和恩赐去北角山玩。   邱天现在对整个村子熟门熟路,犄角旮旯差不多都逛严了,四个小伙伴专挑人少的路走,绕村子半圈来到北角山东边的山脚下。   这里有一大片竹林,先前他们在这里挖过野笋。这个季节,竹子长势茂盛密实,从山脚往上延伸,像给北角山披了一身橄榄绿。   四人从竹林中取道上山,带着玩闹的心思你追我赶,像在比赛,又像在探险。   快到半山腰的时候,邱天终于后来居上跑到了最前头,她心中畅快又几分得意,愈发觉得脚下生风,把栓子他们甩在了后头。   又往前走了一段,怕跟伙伴们离得太远会走散,邱天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边走边四下看,并随手挖一些新鲜野菜。   前天刚下过一场雨,再加上竹林里潮湿,偶然会碰到地木耳,邱□□前走了几步,冷不丁看到大的一片,心中一喜,赶紧俯身去挖。   谁知随着身形放低,视线所及之处竟留意到前方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两个人,看身形倒像是俩大人。   这个时间跑到深山老林里来干嘛?   邱天一边挖地木耳,一边有意无意朝那边看,直到其中一人侧脸一转。   竟然是那漂亮女知青米兰。   她怎么在这儿?旁边的人又是谁?   虽然心里很好奇,可邱天没打算过去打扰,她对这个米兰很有几分好感,潜意识中不愿打搅人家。   正要折返回去招呼几个伙伴改道,突然听到米兰那个方向传来一声喊叫。   “有蛇!米兰,蛇在你头顶上!”是个男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可这声音因恐惧而变了调,一时之间有些分辨不清。   男人喊完之后就没了动静,四周静悄悄的,依稀能听到栓子他们的笑闹声。   邱天想去叫栓子过来帮忙,可怕一来一回耽误时间,又怕突兀地喊一声再惊扰了那条蛇。   只犹豫了几秒钟,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猛劲,她悄然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气,抄起一根竹棍就往米兰那边走去。   然而还未走到,却见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道高大身影,一阵风似的冲到米兰身前,急速出手,从她头顶的竹枝上攥住个长条形的东西。   迅雷之间,邱天看清了,那是条黑黄相交,足有她手腕粗细的蛇。   她恍然惊出一身冷汗,再看自己手上的竹棍,更觉后怕不已。   而蛇被那人轻轻巧巧攥在手里,俨然失了力气和威风。邱天这才看清,那人竟是她三叔邱南山。   邱南山攥着蛇瞥米兰一眼,淡淡道,“这回信了?”   说完将蛇猛地朝密林深处丢去。   邱天自己松了一口气,再看米兰也似浑身被抽光力气一般跌坐下去,三叔顺手捏住她胳膊,停滞须臾,朝着另一个男人的方向不轻不重一丢。   白敬民赶紧接住,煞白着脸,哆嗦着唇说,“谢……谢邱大哥。”   原来那声惊吓过度的喊叫竟出自白敬民。   身后,栓子他们声音渐近,三叔似有觉察,突然转眸朝这边看过来,邱天赶紧猫下腰,小心翼翼往回走。   间隔须臾,三叔再度开口,似乎是在跟白敬民说话,“以后遇见蛇别叫唤,这山上的蛇没大毒,死不了人。”   一听这话,邱天莫名有点想笑,偶一转念——   怎么觉得三叔和米兰有点莫名其妙的cp感呢? 第29章   邱天迎上栓子他们几个,提出原路返回。栓子和杏花没啥意见,恩赐却不愿意了,问道,“不是说好了要从三叔家门前绕过去再下山吗?”   邱天吓唬他,“我刚才在那边看见一条蛇,吐着血红的信子,可吓人了。”   恩赐果然秒怂,乖乖跟着往回走。   邱天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米兰和白敬民已经走了,只剩三叔一人在那里挥着镰刀伐竹子,他一身硬朗而略显落拓,与白敬民的文弱书生气迥然不同。   看着三叔干净利落手起刀落的架势,邱天不免好奇,这个年代普遍早婚早育,三叔却妥妥成了光棍一根,按说不应该呀,村里很多各方面不及三叔的男青年都三年抱俩了,三叔虽糙气了些,可整体来说人才不差,怎么二十六了还没找对象呢?   得,多余操这闲心……   生产队最忙的那几天,秦校长组织学生去田里劳动实践,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孩子们精力旺盛,似乎从不觉得累,劳动之余还要在田间地头逮蝼蛄。   邱天记得蝼蛄是一味中药,便生出抓了去卖钱的心思,然而这玩意长得不讨喜,她觉得瘆得慌,再说这要是集成一堆,单是想想画面就令人头皮发麻。   还是算了,放虫子一马吧。   不过,要想挣钱就得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敏感度,只要瞅准了时机,再加一点小幸运,便能东边不亮西边亮,蝼蛄抓不得,总归还有别的巧宗。   这个时节北角山上生出许多叫“莽莽”的植物,其实就是覆盆子。覆盆子能有效缓解心血管疾病,邱天便摘了一些托陆丰年送给陆爷爷,谁料陆爷爷吃不得酸,差点倒了牙。   陆丰年索性把覆盆子送去饭店,厨师当饭后水果摆盘上了桌,没想到竟很受欢迎,人家便要求多送一些过去。   得到消息邱天自是兴奋不已,得空就漫山遍野地采果子,等到果期结束,她净挣了四块钱。   ####   忙忙碌碌中不觉日子过得快,一晃眼六一将近。   为了丰富学生的课余生活,秦小小提议举办一场庆六一文艺表演,大家自己表演自己看,既能表现自己,又能娱乐他人,一举多得。   这个年代农村的孩子见天只知道胡窜憨皮,一听说要演节目,一个个都摩拳擦掌,积极响应。   然而原本只打算小打小闹,在学校内乐呵乐呵就罢了,没想到隔天这事就传到了何佃勤耳朵里。他即刻响应,说这是鼓舞生产队干劲的好机会,应该让更多人参与进来,又说知青们见多识广又不乏表现欲,正好能各显其能,大放异彩。   如此知青点的知青们也竞相加入到节目筹划中。   秦小小一看这架势,显然是不能再随意了,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准备起来,还临时成立了“六一演出组委会”。   考虑到节目效果和影响,先前学生们一股脑报的那些节目便要重新筛选一番,凑数的、不成样的通通不要,最后只留下高年级班的女生小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和几个男生的三句半《说说咱们的大生产》。   这么一来节目显然太少,秦小小打算从北角小学一众艺术资质平平的学生中挖掘出几个苗子,便挑出几个平时学唱歌比较像样的学生,临时组织了一场选拔,邱天也在其列。   选拔开始得很仓促,她一点准备都没有,再加上前面有人怯场,没唱几句就自动放弃,是以很快便轮到了她。   邱天一边往讲台上走,一边在脑子里检索,她能完整唱出来的,符合这个年代的歌曲,除了《让我们荡起双桨》,便只有《浏阳河》。   行,就这么着了。   邱天在讲台正中站定,清了清嗓子就开始唱,过程中还不忘跟“观众”眼神交流一番,意料之中,秦小小和骆一鸣一脸大写的惊喜。   如此一来,加上邱天的独唱《浏阳河》,北角小学便有了三个相对拿得出手的节目。这三个节目再一对比,当属邱天表现不俗,不光唱得不赖,连表情和动作都大方得体,丝毫挑不出错处,俨然把于丽华领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都比了下去。   不过节目还是太少,秦小小想起骆一鸣会吹笛子,便建议他来一曲笛子独奏,骆一鸣推脱不得,只能硬着头皮上。   然而几番排练下来,又觉得他一人独奏太过单调,且村里人听惯了样板戏、革命歌曲之类,不一定欣赏得了这种风雅的艺术形式,如果能有个伴舞就好了。   可是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得先这么练着。   另一边,知青点里也在准备节目。   这天邱天和杏花放学后顺路跑去看热闹,恰好有位男知青在排练《智取威虎山》选段,唱得不赖。   一曲完毕,几个女知青摆开阵势开始跳《红色娘子军》,跳得……咋说呢?   差挺大点意思。   果然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刚才唱《智取威虎山》的男知青客观地评价道,“我咋觉得这跳得有点走样了?”   “你唱得才走样呢!”   谢红边摆动作边没好气地瞪他,“你懂啥?我们这是改编的,原版是芭蕾舞,咱条件不允许。”   “条件允许你也跳不了啊,那脚尖踮地的,没个几年工夫下不来。”又有人说了句大实话。   “米兰不是会芭蕾吗?怎么不让她上?”   “是嗨,米兰以前是芭蕾舞团的,跳得可好了。”   “……”   仿佛被“米兰”这俩字蛰到似的,谢红瞬间板起了脸,本就不顺畅的动作更加僵硬,她猛地收手,厉声呵斥,“她一个资本家的小姐怎么配为劳动人民跳舞?”   白敬民正巧回来,听她这么说,自是神情不虞,“你怎么能这么说?”   谢红看到白敬民先是有些尴尬,紧接着却冷哼一声,“我说错了吗?她不就是资本家的大小姐?”   白敬民紧紧抿唇,良久叹息一声,转身走了。   周围安静了一瞬,接着议论声四起,而他们言谈中的主人公却始终没有出现。   回去的路上,杏花几分向往地问邱天,“芭蕾舞啥样呀?是不是特别好看?”   “……可能是吧。”   邱天默默叹了口气,此时她心里只有沉重和惋惜,为米兰,也为这个暂时混乱的年代。   ###   整个北角村大队都知道北角小学和知青点在排练六一节目,有好奇的社员闲暇之余会拎着板凳去看看热闹,有时还煞有其事地指点几句。   大姐偶尔也会问起排练节目的事,邱天看出她很感兴趣,等到再彩排的时候便拉着她去看。   邱玉珍自然愿意,一路被邱天领着,脚下生风似的朝学校直奔而去。   说起来邱玉珍也是上过学的人,当年她成绩不错,可是迫于家庭压力没继续读下去,若说没有遗憾那是假的。所以此时看到学生们兴致勃勃地表演,她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几分羡慕和怅然。   这微不可查的表情转瞬即逝,却恰好被邱天捕捉,她心中不由酸涩,凑到邱玉珍身旁耳语道:“姐,你觉得他们唱得好吗?”   邱玉珍温和地笑了笑,“挺好的,”停顿须臾又说,“我上初中的时候也参加过文艺表演,老师指导我们跳了一支舞,你猜跳的啥?”   邱天当然不知道,好奇地问,“啥呀?”   “《大海航行靠舵手》,”她脸上挂着神往的笑,突然拿肩膀在邱天身上撞了一下,语气不无自豪地说,“我还是领舞呢。”   “真的?”   “真的。”   邱天仿若也陷入她的回忆之中,心里有被她感染而起的喜悦,久久未能消散。   下个上场的是骆一鸣,他斟酌再三选了《春到湘江》这首曲子。   骆一鸣长相斯文周正,端笛立于人前,更有一种翩翩公子的清隽气质。只是如此广阔富于神韵的名曲,在北角村这种穷乡僻壤不闻丝竹的地方,多少有点曲高和寡……   邱天心念一动——不是说要找伴舞吗?   她转眸朝邱玉珍看去,又倏忽想起米兰——邱玉珍身形纤细轻盈,米兰有芭蕾功底……   这不现成的俩人选吗?   沉吟片刻,邱天小跑至秦小小身旁,把自己的发现悄悄告诉了她,当然不能漏掉米兰会芭蕾舞的细节。   秦小小一听果然赞成,立马小跑着去找知青点负责人,把米兰要过来,随后秦小小又找邱玉珍沟通了一番。   邱玉珍虽有些羞涩推脱,可秦小小说会找队长申请给她记工分,且为劳动人民表演是鼓舞干劲的重要任务,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邱玉珍便答应了。   由此,骆一鸣终于不再是孤鸿独鸣,他突然有了伴舞,还一下来了俩。   ###   六一临近,学生和知青准备的节目越来越熟练成型,只等着六一那天好生表现一番。   然而偏偏这种时候,于丽华又整起了幺蛾子——   她想把由她领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改成独唱。   秦小小自然不可能同意,问明缘由,原来是于丽华唱歌虽相对其他几人好听些,可声音偏细弱不够洪亮,合唱的部分总会被伴唱压过去。   秦小小指挥着那几个伴唱声音小一点柔一点,可她们到底不是专业歌者,勉强压着嗓子唱几句,没一会儿声音又大了。   于丽华老大的不满意,闹到后来除邱玉环之外,其他几个伴唱都撂挑子不伺候了。   这可称了于丽华的意,她就想美美地一枝独秀呢。   然而秦小小思虑再三却不同意,毕竟已经有一个独唱,再来一个,形式重复不说,唱功和效果都不如《浏阳河》好。   当然这话不能明说,得给于丽华留点面子。   无奈之下,秦小小只得去找那几个伴唱做思想工作,劝她们再好好磨合磨合,再练一练。   那几个姑娘倒是配合着练习,可于丽华却愈加挑三拣四起来,不是这不合适,就是那不对劲,总而言之一句话——谁都配不上她的天籁之音。   几个姑娘彻底恼了,忍气吞声陪她唱,却换来这种对待,换谁谁不生气?姐几个统一口径,这回说什么都不伺候了,还说除非换领唱,不然她们绝不妥协。   秦小小也是个暴脾气,一怒之下大手一挥,直接把节目砍掉拉倒。   于丽华直接傻眼,她还指着这机会一曲动天下呢,砍了怎么行?学校里没人给她撑腰,她红着眼眶,一扭头一跺脚,哭着回家了。   邱天料想她必定不会罢休,果不其然第二天就来了转折——   “六一演出组委会”小组成员临时加进一人,这人叫于大龙,是北角村大队的副队长。   也是于丽华的堂哥。   邱天简直服气,这还找来个靠山塞进组委会,这是打算冠冕堂皇呢?还是又当又立呢?   于大龙架子摆得很足,先煞有其事地把所有的节目看了一遍,然后像模像样地指点几句,最后才说:“《浏阳河》唱得倒是不赖,不过嘛——”   秦小小已经开始皱眉头,就差翻白眼了,“不过怎么着?”   于大龙歪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这唱歌的小丫头这么丁点大,站在台上都找不着人,怕是撑不住场面。   “给她找几个伴唱呗。”   邱天忍不住嘴角抽搐。   呵呵,我伴你妈。 第30章   秦小小冷眼看向于丽华,后者不自然地低下头。   任谁都能看出这对堂兄妹的醉翁之意,秦小小收回视线,不冷不热地笑道,“恐怕是不行。”   于大龙一听这话是不买他的账,面上便显出几分不快,心道这小娘们咋拎不清?   “那啥,我这也是为了节目整体效果,”他大言不惭地说,“大队点名让我加入节目组委会,我总得尽心尽力出谋划策不是?”   可真会给自己扣高帽,别说是秦小小,邱天都快听不下去了。   北角村大队谁不知道于大龙惯会溜须拍马,见风使舵?自打何佃勤住进他二叔于建国院里,这人更加活跃,一天天就跟吃了欢狗子肉似的,隔三差五地就往于建国家里窜,回回也不空手,不是带盒烟,就是拎刀肉。   偏偏何佃勤还挺吃他那一套,北角村选副队长的时候他顺水推舟就推荐了于大龙。   秦小小依然不买他的账,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既是为了节目效果,那更不行了。   “后天就是六一,伴唱那几个姑娘先前一直练的是《让我们荡起双桨》,现在再让人家改练《浏阳河》,又得记词儿又得记调,还得和领唱配合,那肯定达不到预期效果。”   “《浏阳河》还不好唱?我都会!”于大龙稀松平常地摆了摆手,“这两天加紧练习,指定能练成。”   “小合唱要分声部,不是单纯把几人的声音合在一起那么简单,不然你以为你妹妹咋会跟她们合不来?”光想着自己拔尖了,能唱好才怪。   邱天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下去了,话里话外也丝毫不给这人留面子,反正于家的人她都得罪了,不多这一个。   于大龙被怼得一愣,低头一看是老邱家那小丫头片子,脸瞬间阴沉下来。   “大人说话你一个丫头插啥嘴?滚一边去。”   骂完又换了副嘴脸跟秦小小蛮缠。   邱天的怒火已经被点燃,此时却几分克制地深吸一口气。   行,不是想独唱吗?不是想拔尖吗?那就来吧。   她突然笑着喊了一声,“于队长。”   于大龙原本正跟秦小小那儿滔滔不绝,乍一听到这称呼,心里一阵惊喜加暗爽。说起来他虽任职副队长有一阵子,可这么喊他的人还真不多。   于大龙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斜眼看她,“你还有啥事?”   邱天人畜无害地绽出一个笑脸,“于队长说的有道理,为了舞台效果我的节目确实应该加几个伴唱。”   秦小小皱眉,“开什么玩笑?这种时候临时加伴唱等着上台出丑吗?”   于大龙却美不滋滋地扬手打断她的质疑,心想邱家这小丫头片子被他骂了一顿倒是开窍了,便愈发摆起官谱来,“你接着说。”   邱天向秦小小递了个眼神,“秦校长的担心也有道理,我倒有个建议,不如我和于丽华交换表演?”   冷不丁被点名的于丽华没听明白其中逻辑,愣道,“啥意思?”   于大龙也一时没翻过闷来,“你、你说清楚点。”   邱天正要解释,秦小小却插嘴问了句,“你的意思是……你参加小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让于丽华自己唱《浏阳河》?”   邱天眼眸一亮,赶紧点头,“对,就是这意思!”又问,“秦校长,您觉得行吗?”   秦小小皱眉思忖,邱天无论唱什么她都一点不担心,只是于丽华……   她转而问于丽华,“你会唱吗?”   于丽华毫不犹豫地点头,“会唱。”   于大龙也打包票,“我这妹子能歌善舞,打会说话起就会唱歌!”   “……”   这牛皮吹得邱天都替她尴尬,要是没听于丽华唱过,她还真信了。   秦小小虽然仍有些担忧,可转念一想,邱天长得阳光可爱,歌喉清甜,似乎更适合这首《让我们荡起双桨》,说不定这么一交换,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至于于丽华,反正有人来给她撑腰捧场,最不济还能咋样?   随她去吧。   结果敲定,邱天唱小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于丽华独唱《浏阳河》。   时间紧迫,邱天带着伴唱的五位小姐姐开始紧锣密鼓地练习。   邱玉环自是不愿意为她作配,顶有骨气地退出了合唱队伍。然而本打着如意算盘要跟于丽华来个二重唱,可是于丽华好不容易获得独唱的机会,怎可能乐意带上她。   再回小合唱已经不可能,邱玉环没了去处,气得眼红,到处跟人胡咧咧,“我看那小合唱排不好,指定要丢人了。”   话说穿越前邱天幼时曾学过几年声乐,乐理知识和发声技巧都系统地学过,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便将简单的发声技巧教给几位伴唱姐姐。她们也是极为配合,积极练习,半天不到,发声便不似先前那么直梗梗了。   与之相比,于丽华那边似乎不那么顺利,正式表演前一天,她突然跟秦小小说想换一首歌,被秦小小当场回绝。   “演奏、服装啥的我都找好了,人家这阵子就练的这几首曲子,现在换曲子不是为难人吗?”又问,“为啥想换歌?不是说好了能唱?”   于丽华却不说明缘由,只要哭不哭地咬唇不语。   秦小小一个头两个大,甚至后悔搞这么场演出。   今上午米兰那边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突然打起退堂鼓,说什么都不跳了。秦小小找她谈了好几次,人家就是一句话:帮着排练行,让她一起跳那是一万个不可能。   强扭的瓜不甜,秦小小怕再逼下去人家连排练都不给排,故此只得妥协。   好在邱玉珍身体柔韧性和协调性都不错,且对舞蹈有些悟性,一个人独舞倒也有别样的意境。   秦小小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于丽华这边,她咬得很死,口气很硬,“已经因为你大动干戈调整过一次,你如果还唱不了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实在不行就把节目砍了。这回找谁都没用,我谁的面子都不给!”   于丽华一看秦小小是真的动了气,便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练《浏阳河》。   对于米兰临时撂挑子这事,邱天大体能猜出缘由。   这几天彩排,于大龙每次都带着那个分管知青的副队长刘腾飞过来,美其名曰“现场指导”,可邱天一早就发现这俩副队长看米兰的眼神不太对劲,目光一个比一个直白,一个比一个色眯眯。   且听大姐邱玉珍说,米兰只想安安稳稳地插队劳动,一点都不想惹人注目。   真是应了那句话——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有些人就喜欢万众瞩目,处处掐尖要强出风头,有些人却只愿于喧嚣之中追求安宁的生活。   ###   六一节前夕,各个节目都在紧锣密鼓地排练,学校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波啷啷”的鼓声。   陆丰年听说北角小学里最近人多热闹,便挑着担子在学校门口支起了摊。   邱天刚好排练完一轮,扭头看到坐在门口阴凉地里歇脚的陆丰年,便小跑着过来跟他打招呼。   陆丰年见她额上有莹莹细汗,随手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给,擦擦。”   邱天一愣,下意识接过,手帕是极普通的男士款,蓝白相间的格纹,洗得干干净净,依稀能闻到皂角的气息。   她拿起手帕在额间轻轻摁擦,心跳竟失控似的猛跳了几下,赶紧把手帕往陆丰年手里一塞,还欲盖弥彰地来了一句,“手帕太臭了。”   陆丰年一噎,“啥?”拿到鼻下闻了闻,“不臭啊,我才洗的还没用。”   邱天心烦意乱地摆手,改问,“你咋跑到这边卖货了?”   陆丰年失笑摇头,没什么脾气地把手帕折叠几道塞进上衣口袋,“这不是听说你们明天要演出嘛,我过来瞧瞧小妞妞是不是也要表演。”   邱天浑身一激灵,赶紧摇头,“我不表演,你可别来!”   说不上来是啥心思,大抵是感觉有些糗,她在陆丰年面前向来都是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突然文静公主一样板板正正唱歌,她还真有些难为情。   陆丰年左眉微挑,“那我来看别人演呗。”   “你、你你不准来。”   “这小妞妞,白吃了我这么多糖了,咋这么小气?”   “…………”   正说着,学校里又喊她回去排练,那伴唱的小姐姐嗓门极大,“小邱老师,秦校长让咱们再唱一遍,快回来呀!”   某位小邱老师立马像被蛰了似的立正站好,满脸爆红。自从她给这几个姐姐传授了些发声技巧,这几位姐姐就开始半开玩笑地喊她“小邱老师”。   陆丰年自然也真真切切听了个正着,打趣笑道,“哟,都成小邱老师了,还骗我说没节目?”   邱天恨不得跳起来捂他的嘴,可眼看已经露馅,便只得吭吭哧哧警告,“你来看也行,但是我要是演砸了,你可不能笑话我。”   她是真有这种担心,小合唱排练时间本来就紧,为了效果,副歌部分她还给伴唱分了两个声部,虽然这两天练得效果还行,可谁知道正式表演的时候这几位姐姐给力不给力呢。   陆丰年笑着说,“你就放心大胆地演,我这人五音不全,唱差了咱也听不出来。”   邱天一听便乐了,先前累积在心里的紧张和压力一时间竟消散了不少。   #####   排练完回家的时候,已是日影西斜,暮色降临,陆丰年早就离开了。   邱天有些累,拖着步子慢吞吞往回走,路过她家屋后的巷口,不经意转头,看到大伯家门口有一团红彤彤的东西。   她下意识走过去,及至靠近才看清那是一把钥匙,尾端的孔里拴着一根鲜亮的红头绳。   邱天俯身捡起,抬眸四下扫视一圈,心想谁的钥匙丢这儿了?是大伯的吗?   她把这钥匙翻过来倒过去看一遍,思忖应该不是大伯的,看这红头绳倒像是个姑娘家的,可能是过路的遗失在这儿的吧。   是以便拿着钥匙走出巷口,没想到竟迎面碰上邱东山。   “大伯。”   她打了声招呼便要离开,邱东山却突然叫住她,盯着她手上的红绳问,“钥匙让你捡着了?快给我吧。”   邱天一愣,抬手摊开掌心,“这是您的钥匙?我还以为……”   “是我的,我正到处找呢。”说着一把将钥匙抄走。   邱天愣了半晌,反应过来时大伯已经走远了。   所以,拴着红头绳的钥匙,居然是是大伯的?? 第31章   为了保护嗓子,晚饭邱天连那盘下饭的辣炒疙瘩都没碰,只挑着清淡的吃了些。   是夜无话,安然好眠。   第二天就是六一,邱天早早醒来,里里外外把自己拾掇干净,匆匆赶去学校换演出的衣服。   衣服是秦小小借来的,虽有些旧,但洗干净后倒像是六七成新。   小合唱的服装是天蓝色背带裙,配白色泡泡袖衬衣,再搭上红领巾,别提多精神了。今天早上大姐给邱天梳了两根麻花辫,配这身衣服正正合适。   邱天和几个伴唱换好演出服,大家都很兴奋,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喜笑颜开。   大姐邱玉珍的衣服尤其好看,浅碧色对襟短褂,衣袖像盛开的牵牛花,裤子是纯净的白,裤管阔大飘逸,衬得她腰肢纤细,低马尾成髻,斜簪几簇嫩黄毛茛,俨然成了画中走出的妙人。   果然人靠衣装,大姐这么打扮直把人看呆了。   米兰作为这个节目的艺术指导,端详邱玉珍半天,又看看一旁偏沉闷木讷的骆一鸣,总觉得少点什么,便提议让邱玉珍把头上的毛茛分一簇别在骆一鸣的白衬衣上。   邱玉珍依言照办,轻轻掐下一簇递给骆一鸣,后者拿着那簇毛茛低头左看右看,半晌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邱玉珍笑了笑,帮他把毛茛斜插在胸前的口袋里。   骆一鸣:“谢谢。”   邱玉珍:“……别客气。”   米兰在一旁清了清嗓子,“那啥,你俩再磨合磨合动作,别紧张……那个邱天,跟我来。”   后来邱天发现米兰找她也没啥要紧事,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离开了,所以……大概米兰也发觉骆老师和她大姐之间有些微妙的小粉红,所以找了个借口把她支走?   六一汇演原定九点正式开始,地点就在北角小学操场上,昨天彩排的时候就搭好了简易的台子。   不到七点,学校里就挤满了前来看演出的社员,大家都自带板凳卯着劲往前挤,整个学校堵得严严实实。   邱天和一众演员在教室里等着,眼看操场上里三层外三层的架势,一会儿他们上台都是难事,只能等着秦校长赶紧回来主持大局。   秦小小一大早就被大队领导班子喊去了,说是商量有关演出的事情,这都快一个小时了,也没见人回来。   眼看快八点了,外面日光渐盛,有人热得受不了,便冲着教室里喊话。   “咋还不开始?”   “还演不演了?也不给句话。”   “就是,让人在这儿白等着。”   ……   骆一鸣赶紧出去主持局面,起先还能稳定人心,可是又过了将近半钟头,还是没个像样的说法,大家便又坐不住了。   眼看要失控,秦小小终于回来了,但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蹲点干部何佃勤和大队长刘爱民都来了。   社员自动让出一条道路,三人走到人群正中的简易草台上。   越过人群,邱天注意到秦小小面色不善。   她不由腹诽:别是演出有什么岔子?   没一会儿,何佃勤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表情那叫一个激情澎湃,语调那叫一个慷慨激昂。   “北角村大队的社员们,下面有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要报告给大家——咱们今天的演出受到县革委会的重视和支持,再等一会儿县革委会书记、主任一行,就要来咱生产队观看演出了!”   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社员们似乎不怎么买账。   北角村是标准的穷山沟子,哪有那么高的觉悟,革委会书记来观看演出又能咋样?想看就看呗,又不能给俺们多发点粮食,多给刀肉的。   何佃勤显然对社员的反应不满意,便提高音量继续做动员工作。   “各位社员,这是咱们北角村大队的光荣,也是机会,希望各位社员和各位演员好好表现,让县革委会看到咱们的良好面貌,看到咱北角村大队的社员们既能下地大搞生产,又能上台振奋人心!”   于大龙混在人群中,带头吆喝,“大好事,大好事!鼓掌鼓掌!”   台下这才响起“呱呱”一片的掌声。   外面气氛渐渐热烈,教室里那群半吊子演员们可炸了锅,一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到处乱转。   “啥?县革委会的要来?咋没提前说呢?”   “……咱能不能不演了?这要是出了岔子,丢人可就丢大发了!”一个跳《红色娘子军》的知青吓得腿软,毕竟她们那个节目设计排练得潦草,根本上不了大台面。   谢红恼羞成怒道,“怎么说话呢?谁说丢人了?只要我们跳出积极投身大生产的激情,领导一定满意!”   瞧瞧,时势不只造英雄,有时也能造出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奇葩。   邱天无语得移开视线,目光在教室里环视一圈,突然发现于丽华直到现在都没露过面。   这是又要整一出?   眼看演员们惊慌不已,骆一鸣出言安抚道,“大家稍安勿躁,我们等等看秦校长怎么说。”   就这么又等了十几分钟,秦校长终于来了。   邱天见她原本一脸疲惫,面对演员开口的瞬间却堆起笑意,“县革委会书记和主任且得等一会儿才来呢,演出推迟到十点半,大家还有时间再好生练一练。”   大家哪还有心思好好练,一个个激动加紧张,躁动得不行。   秦小小压力最大,她也是今早上才得到的通知,刚才她在大队部跟何佃勤争执了半天,可何佃勤这人固执且急功近利,显然想借着这机会在县革委会领导面前表现一番。   此时秦小小额头急出了汗,脸煞白煞白的,眼看着大家伙一盘散沙似的满屋子乱转,她一时之间仿若也没了主意。   邱天看这样不行,灵机一动,突然大笑一声,“我看这么些节目,就属我们小合唱演得好!秦校长,要是我们姐几个一炮打响了,能不能有点奖励呀?”   秦小小愣了愣,紧接着眉间一松,叹息着笑道,“当然有!”   邱天又哈哈两声,掐着腰故意冲众人夸口,“大家伙擎等着看我们姐几个拿大奖吧!”   有人问邱天,“你不害怕吗?”   邱天一脸惊讶,仿佛听到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直言:“怕啥?都是俩眼睛一张嘴的人,有啥好怕的?再说了,咱卖力表演给他们看,他们心怀感激才是,咱干啥怕他呀?”   大家一听,好像是这么个理,一时之间紧绷的氛围消弭殆尽,众人各自找到队伍开始磋磨各自的节目去了。   秦小小向邱天投去感激的目光,用口型对她说了声“谢谢”,邱天扬唇一笑,冲她眨了眨眼。   ####   于丽华姗姗来迟,乍一进门,众人皆愣。   她穿一身通体炫白的连衣裙,白袜子红凉鞋,俨然是这年代洋气少见的装扮,更令人意外的是,她竟然还化了妆。   平心而论,这妆容极符合此时的年代特征,但对于领略过现代化妆技术的邱天来说,就太滑稽了——   只见原先清秀挂的姑娘此时却是黑眉毛,白脸膛,红嘴唇,脸颊两侧还晕染着两坨偏浓的腮红……   邱天根本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赶紧掩唇别开视线。   于丽华暗暗瞪她一眼,只当她是嫉妒自己。   秦小小见她这身装扮,有些不满意,“《浏阳河》的服装昨天不是发给你了吗?怎么没穿来?”   于丽华整了整连衣裙上的褶子,理所当然地说,“今天早上去县城化妆的时候,我表姐说那身衣服有点土,就把连衣裙借我了。”   秦小小皱眉不悦,“你唱的是《浏阳河》,是地方民歌,那身衣服才相衬……”顿了顿她叹了口气,不想再费口舌,“现在还有时间,你赶紧换回来去。”   于丽华却撇嘴道,“衣服放在我表姐家了,她家住县城呢。”   秦小小:“…………”   正说着,刘爱民从外面喊了一声,“演员抓紧准备好,县革委会书记来了!”   演员们霎时如临大敌,秦小小赶紧组织众人按照先前的出场顺序排好,并扬声鼓励道,“大家别紧张,就当是彩排,拿出平时的表现就好。”   大家纷纷给彼此加油鼓劲,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没一会儿,何佃勤来了,披头就问,“领导都就坐了,主持人呢?”   秦小小只觉眼前一黑,反问一句:“哪来的主持人!?”   何佃勤脸色铁青,目光阴鸷,“这我不管,必须有!还得是一男一女!没有像什么样子!”   秦小小快崩溃了,直想撂挑子拉倒,还是邱天提醒了一句,“不就是报个节目吗?知青点里有没有合适的人?”   秦小小眸光一闪,赶紧出去喊白敬民,事到如今也只能赶鸭子上架,她和白敬民一起随机应变。   十点半,文艺汇演终于如期开始。   主持人中规中矩的报幕,演员就位。   第一个节目是三句半,四个高年级男生已经把词背得烂熟于心,乍一上场虽难免紧张,可一开始说词就放开了。   开场可谓顺利,给后面的表演开了个好头。   接下来的节目中,演员们从容了许多,骆老师和邱玉珍的笛子伴舞《春到湘江》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两人配合默契,笛声悠扬动听,舞姿绰约动人。   某个瞬间,邱天甚至看到两人目光交汇之间依稀浮现出难以掩藏的情谊,令人动容。   下一个节目是女声独唱《浏阳河》,于丽华顶着一脸浓妆款款走上台,先对着县革委会书记的方向鞠了一躬,然后面带微笑,丁字步端正站好。   在座的领导和观众不住点头,都道这姑娘挺像样啊,还专门画着舞台妆呢,看样子是专业的。   随后音乐声起,观众们屏息凝神,默默等着专业演唱陶冶情操。   然而于丽华开口第一个音就唱崩了。   邱天一听就知道她调起低了,跟伴奏完全两个Key。   于丽华显然也意识到了,浓妆下的表情一瞬僵硬。其实这种时候若稍稍调整一下,音准完全可以校正过来,可她显然没这个经验也没这个能力。   期间伴奏老师刻意降调配合,可于丽华不知是紧张还是咋的,直接连调都找不到了,只能硬着头皮跑调到底。   观众席渐渐传出笑声,毕竟这首歌传唱度极高,人人耳熟能详的曲目,竟被老于家的闺女唱成这样?这是唱歌吗?顶着个大花脸上去演喜剧呢吧?   于丽华是哭着跑下台的,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费尽心机换来的独唱机会就这么灰溜溜地收场。   原本是想凭着独唱一曲动天下,惊艳全村人,如今看来……轰动嘛,的确是轰动的,下面的百十口子人笑得多开心呀。   效果也算达到了不是?   邱天站在台下冷眼旁观,心想于丽华若老老实实唱她的小合唱,说不定还不至于这么丢人。   有些人总是看不清自己的斤两,费尽心机获得机会,可撑不起来终究是撑不起来,到头来只能贻笑大方。 第32章   于丽华这边惨淡收场,“红色娘子军”那儿也打算临阵脱逃。   六个知青其中有两个怕丢人,死活不跳了,剩下四个碍着谢红的面子,明着没说啥,暗地里却也打起了退堂鼓。   谢红嘴上骂那几人没出息,暗地里自己却也心虚,她有自知之名,自己跳舞的水平连二把刀都算不上。   眼看着那边《智取威虎山》快唱完了,谢红一咬牙赌气似的口吻对秦小小说,“她们都打出溜不干了,我看硬上去跳保准跳不好,不然我们……不跳了?”   秦小小正在手写《红色娘子军》报幕词,一听这话笔尖生生顿住,恨不得戳死她,“肯定不行!节目单都抄给任书记了。”   谢红一脸为难,却决口不提是自己撂挑子,只说,“你看她们呀……都不干了。”   她深呼吸着缓和几秒,接着吼,“孬好必须上!不然任书记那边没法交代!”   谢红被这么呛了一顿,满脸挂不住,想反驳又确实理亏,正在这时旁边有个女知青突然提醒一句,“米兰以前不是跳过红色娘子军吗?让她跳呗?”   一语点醒梦中人,秦小小一寻思,米兰一个人跳虽说是单了点,但总比等会儿这几个人在台上丢人强吧?   想到这儿便临时调整了节目顺序,让邱天她们的小合唱先上,《红色娘子军》排至最后,又安排白敬民上去报幕,她则火速去找米兰。   小合唱突然提前,几个伴唱姐姐又开始紧张,邱天便小声跟她们说,“咱就当下面坐着的全是萝卜白菜,不看他们就不紧张了。”   几个姑娘乐呵了一阵,焦虑感缓解不少。   白敬民报完幕,六人排着队走上台。邱天自是没什么紧张感,牵着左右两人的手晃了晃,语调轻松地小声道,“我昨晚梦见咱节目拿了第一,我做梦可准了,你们放心唱就行。”   几个女孩原本僵硬紧绷的表情,一听这话霎时破功,脸上均带上笑意,恰在这时前奏响起,她们自然进入状态。   《让我们荡起双桨》一共三段唱词,第一段六人合唱,第二段先由邱天领唱,副歌部分六人分了两个声部唱和声,第三段加动作,每两人一组各唱一句,互相牵着手一边唱一边在台上自然走动,直至副歌前一句,她们面向观众同唱“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最后的副歌是个升华,六个女孩牵着彼此的手随旋律轻轻晃动,轻柔动人的旋律娓娓而来。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直至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恰有一阵清风如约定好一般徐徐吹过,送来如雷般的掌声。   在阵阵喝彩中,邱天牵着左右同伴的手,轻盈地往前迈了一步,几人彼此相牵,在她的带动下,俯身鞠躬。   掌声经久不断。   任书记更是发出连声赞叹,“好啊,真好!”   下场前,邱天下意识朝台下扫视一圈,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以为会看到某一道身影,然而这一瞥太过匆匆,没来得及看到什么。   然而台下某一处,邱玉环双目圆睁,满脸不可置信——这么短的时间她们几个竟然真练成了,而且还唱得这么好听!?   她还记得先前于丽华领唱的时候,几个伴唱只能处处配合围着于丽华转,根本不可能有出彩的机会,然而今天,这几个人竟然个个唱得比于丽华强!   邱玉环使劲咬着嘴唇,真是又气又后悔,又有那么一点庆幸。   后悔的是没跟妞妞她们一起唱小合唱,这么大的风头她没占上,庆幸的是于丽华没准她一块唱《浏阳河》,不然她今天必定得一块丢人现眼。   #####   邱天不知道秦小小是怎么说服的米兰,她走进候场教室时,米兰已经换好了演出服,很简单的一身浅蓝军装,裤管做了收脚处理,上身也是收腰的设计,配上腰带,衬得纤腰不盈一握,头发尽数编起盘绕在脑后,显得干练极了。   外面已经开始报幕,来不及打招呼,米兰只略点了点头便匆匆跑了出去。   教室一隅,谢红正收拾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一张铁青的脸拧巴得很是难看。   邱天懒得理她,转身也跟着米兰走出教室,还剩这最后一个节目,先前她们忙得脚跟不着地,哪儿有闲暇欣赏,最后这一个压轴的可不能不看。   邱天站在人群外踮脚翘头到处找杏花,社员们一看这不是刚才领唱的小百灵吗?赶紧招呼着让她过来坐,邱天一点都不拘束,也不找杏花了,随便找了个视线好的地方坐了下来。   偏巧是在三叔前面,邱天没想到三叔竟也来凑热闹,便打趣着问,“三叔,你咋也来看节目了?”   邱南山淡淡扫她一眼,“我不能来?”   邱天赶紧摇头,“不是不是……”   她吐了吐舌头转身坐好,心想就她三叔这性格,要想找个称心的对象也是难啊。   台上,米兰已经摆好动作站定,随着音乐响起,曼妙的身体翩然起舞。   她跳得是《快乐的女战士》选段,邱天惊讶地发现,舞动中的米兰竟一改往日的阴郁气质,举手投足间轻盈灵动,表情亦是顾盼生姿,宛若精灵。   邱天下意识朝白敬民的方向望去一眼,果见他一脸难掩的爱慕之意,转而再看台上的米兰,欣赏之余不免也替她担忧。   她纵然是想低调为人,安宁度日,但金子终究是难掩光芒,今后再想低调,怕是更难了。   邱天不由叹息,忽听身后不远处杏花在喊她,她赶紧回头去应,恰在这瞬间,不经意间瞥到三叔脸上的表情,啧,有点耐人寻味啊。   咋说呢,虽不似白敬民那么直白,可是那一晃而过的惊艳还是挺明显的。   ####   最后一个节目结束,何佃勤招呼所有演员登台谢幕。   邱天她们几个找了个边角站好,却被任书记喊到正中间的位置,几位伴唱姐姐惶恐又兴奋,一张张脸蛋红扑扑的。   任书记和同来的孟主任先后同演员握手,祝贺并感谢她们的辛苦表演,大家心里都暖烘烘的。任书记尤对邱天她们的小合唱赞不绝口,一个劲地夸她,“小小年纪了不得,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直把邱天夸得脸红,便随口谦虚了一句,“多亏了刘队长的悉心支持和秦校长的筹划组织,不然我们哪有表现的机会?”   任书记便顺手推舟夸赞起刘爱民和秦小小来。   这俩人自是心怀荣耀,满脸喜悦,然而何佃勤、于大龙他们就只能在一旁几分尴尬地赔笑脸。   何佃勤别有意味的目光看向邱天,后者却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状若不解其意,心里却极为鄙夷地寻思:这蹲点干部可真逗,自己炫还不够,难不成还指望她美言几句?   去他的吧。   与何佃勤相比,刘爱民的务实简直是一股清流,趁此机会他见缝插针地向任书记谈及北角村大队的现状和困难——良田太少,遇到天灾便束手无策。   任书记便提出让大队领导班子陪同着四处走走,考察一番,说完一众领导相携离开北角小学。   生产队的社员们欣赏完节目,也陆续离场,地里还有很多活要做呢。   ####   曲罢终须散场,秦小小留下几位社员帮忙收拾残局,大家一起动手,没一会儿就将热闹了半天的操场归为原状。   此时还不到放学的时候,秦校长却破例让参加表演的学生提前回家,忙了这么些天,总得让人家休息休息。   邱天换回自己的衣服,哼着歌走出校门。   好巧不巧地看到三叔和大伯并排走在前面,没一会儿三叔加快脚步朝南去,大伯却悠哉悠哉越走越慢。   邱天并未刻意追赶,可很快便只距大伯几步之遥,她清楚地看到大伯手伸进左边裤兜,摸索着掏出一把栓着红绳的钥匙。   恰是那天她捡的那把。   敏感到玄幻的直觉让她断定这钥匙必定不是大伯家门上的。   恰在这时,她见大伯突然停在村中那道荒芜人烟的巷口,伫立片刻后便径直朝西走去。   而那道巷口的尽头,便是寡妇徐梅家。   邱天心中一惊,不自觉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恰如那次一样,大伯在徐梅家门口停下来,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自己拿钥匙开了门……   ####   在路上耽误了这一会儿,到村口时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如此一来,陆丰年的存在感便格外凸显而出,他闲散地倚坐在石碾上,货郎担子敞开放在一边,大概是还没来得及收拾。   看到她,陆丰年扬唇笑了笑,问,“妞妞回来了?”   听到他似带调侃的声音,邱天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可扭捏了一会儿又觉得多余,这人表情这么平淡,是压根没看她演出?   若看了的话,正常套路不得先恭喜恭喜吗?毕竟她们今天演出还挺成功的。   若没看……   若没看??   不知为何,想到这种可能,邱天竟有些失落——今天可是她的高光时刻啊!   总归是有些不高兴,看没看的,这人的反应也有点过于平淡了,俩人都这么熟了,且他又事先知道她今天要演出的事,于情于理总得寒暄几句吧?   邱天越想越失望,理智上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毕竟,看不看的是人家的自由。   心思百转千回之际,突然听到陆丰年悠悠哼起了歌,邱天愣了半晌,怦然心跳唤回神思,她看着陆丰年,惊讶而喜悦。   这人压根就不跑调,唱得恰是《让我们荡起双桨》。 第33章   邱天悄悄收敛情绪,抿着唇没说什么,倒是陆丰年突然开腔,“真没想到咱妞妞唱歌这么好听,以后怕是得成明星啊。”   这话显然是在夸张,邱天带笑的目光白他一眼,“我也没想到你唱歌竟然不跑调。”   陆丰年勾了勾唇,扬起下巴示意她看货箱,接着极慷慨地说,“瞧瞧有喜欢的不,想拿啥拿啥。”   邱天惊讶地睁大眼,“这么大方??”   陆丰年抬手就往她脑门上招呼,“说的就跟我之前很小气一样。”   邱天下意识缩着脖子捂向额头,陆丰年偏硬的指节便轻轻碰触到她手背上,触感微凉。   “歌唱得这么好听,就算是给你的奖励吧。”他笑着说。   邱天愣了愣,慢吞吞收回手,低头看向货箱里的物品,意识一时却并未与视线同步。   他说要给她奖励,大抵是真把她当小孩子一般喜爱,可她是怎么回事?动辄心跳加快可不是寻常信号……   隔了一会儿,陆丰年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咋了?发啥愣?”   邱天收回神思,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说,“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总要你东西。”   陆丰年“哟嗬”一声,扬眉赞道:“小妞妞还知道无功不受禄,看样子这学是没白上。”   邱天有些窘,瞪着他不说话。   陆丰年故作深沉地低叹一声,提溜着膝盖处的布料,蹲下,一边在那堆营生里面扒拉,一边自言自语,“妞妞爱吃甜的,给块糖吃吧。”   邱天一噎,心想本仙女在他面前的人设大概是定格在“吃货”上了……   陆丰年拿起一个大大的透明塑料罐子,里面是花花绿绿的西瓜形状的糖果,他旋开盖子,从中捏出两颗递给邱天,“给,泡泡糖。”   泡泡糖?   新鲜嗨。   到底是没抵抗住诱惑,邱天伸手接过。   陆丰年笑了笑,旋紧盖子,把塑料罐重又放回货箱里,并顺手将凌乱的物品摆放归位。   邱天低头看着手心里一红一绿两颗泡泡糖,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回去分给恩赐一个,倏忽听到陆丰年又在自语似的说话。   “这小丫头,给还不要,等我走了,怕是想吃都吃不到咯……”   邱天霎时愣住,脱口问道,“你要去哪儿?”   总不会是、总不会是现在就要去参军了吧?这么突然?   “出趟远门,”停顿须臾,陆丰年轻描淡写地说,“走个亲戚。”   邱天这才从愣怔中回神,很难否认她刚才整个心脏都悬空一般无着无落,瞬息之间大脑仿佛一片空白,又仿佛不断闪现着一些触目惊心的词语——   1976年,退伍回乡,洪水爆发,命丧菱角河,年仅22岁……   归位的心跳仍在不停收紧,令她隐隐窒息。   有些话她自是无法言明。参军,于陆丰年而言是一种经历一份荣耀,可对她来说,却是提前获知的有关他的残忍未来。   邱天不禁疑虑,穿越后她与陆丰年日渐深厚的羁绊到底是缘,还是劫?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轻声问,心事埋藏,不敢泄露分毫。   “说不准,十天半月的吧,看情况。”陆丰年沉吟道。   “嗯,那你,注意安全。”   早去早回。   似是不习惯她的乖顺,陆丰年几分探究的目光看着她,半晌突然笑道,“泡泡糖捏那么紧,当心化了。”   邱天一愣,这才感觉到掌心微微发粘的实感,赶紧摊开手掌。刚才她手攥得太紧,泡泡糖外层的颜色已经斑驳沾染掌心。   ####   走进家门,邱天把一颗泡泡糖给了恩赐,接着她快步走到瓮前,咕嘟咕嘟灌了半瓢水。   太阳将要下山时,大姐从地里赶回来做饭,她仍是上午演出时的发髻,只是那簇毛茛有些蔫了。   邱天帮她把毛茛摘下来,然后蹲在灶旁帮忙烧火。   姐俩互相作伴,一边张罗晚饭一边闲聊。   邱玉珍盖上锅盖,拉着邱天往门边坐了坐,“别让热气觑着你。”   两人挨在一起,微风带着暖意,徐徐吹动衣襟。   远处夕阳西下,倦鸟归还,黄昏的光似有似无放大了感知体验,邱天仍在想陆丰年的事,冷不丁被大姐唤回神思。   “怎么了?”她的声音因方才的走神而微堵沙哑,赶紧清了清喉咙。   大姐便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我听娘说,有人要给三叔说亲。”   “啥?”邱天匪夷所思地看着她,“真的假的?”   “应该是真的,不过三叔乐意不乐意就不好说了。”   “三叔为啥不乐意?”   大姐皱了皱眉,叹息道,“说不好,总不能是还想着他定过亲的那个?”   乍一听到这么劲爆的八卦,邱天惊讶地张大嘴,“三叔还定过亲?”   “那肯定啊,”邱玉珍笑了笑,“三叔今年都二十六了。”   邱天撇了撇嘴,心想二十六又咋了,仍是大好青春年华,然而眼下可是七零年,三叔这年纪还不成亲,俨然成了另类。   “都订过亲了咋后来又没成?”她不解地问。   大姐似乎也不明情,摇头说,“不知道,突然就不成了,到底为啥三叔谁都没告诉,就跟没事人一样,照样该干嘛干嘛,之后再有人给他说亲,他就推三阻四,一次都没去过。”   邱天默了默,心想倒符合三叔那闷葫芦的行事作风,嘴上却道,“好饭不怕晚,骆老师也二十好几了,不也没对象嘛。”   一听这话,大姐表情呆了一下,喃喃一句,“他也没对象……”   “可不嘛。”   她前几天刚好听到秦校长调侃骆老师的言辞,说他“木头一块,活该找不到对象”。   这么一细琢磨,猫脸大的北角村大队,男光棍属实不算少啊……   ####   邱天原以为给三叔说亲的事只是虚晃一枪,没想到隔天就提上了日程。   家里无老,刘爱花作为嫂子不得不张罗起保媒拉纤的活。她自是嫌麻烦,不过话说回来,老三这情况和大伯哥不一样,老三年轻力壮,多少待嫁的大姑娘都看在眼里馋在心里,这不,这回就是有人特意托人来说亲。   一大早,刘爱花派邱天去给邱南山传句话,说让他等会儿先来家里见个人再去出工。   邱天很是意外,心想三叔居然同意相亲了?   带着八卦的兴奋感,邱天兴冲冲朝北角山走去。   没成想这么一大早却在山脚下遇见了米兰,不知是没睡好还是有心事,她眼圈微微泛红,看到邱天,她唇角极勉强勾起一丝笑意,问,“这么早忙啥去?”   邱天不由想起那个跳红色娘子军的米兰,那么热烈欢快有如女战士的她,与面前忧郁善感的女孩简直判若两人。   “我去找我三叔。”她走到米兰面前,终是有些不忍地问,“你心情不好吗?”   米兰眉间微凝,间隔须臾,似有似无地苦笑一声,“正好我也要上山走走,一起吧。”   见她不愿说,邱天便也不再问,两人搭伴朝山上走去。   米兰本就漫无目的,不知不觉便跟着邱天来到邱南山家门前的那片桃林,脚下一滞。   彼时花开烂漫,白敬民在这里向她表明心意。如今昔日缤纷如霞的桃花已经不见踪影,却有青黄色的果实沉甸甸压满枝头。开花结果是规律使然,她和白敬民之间却似乎只能是一场开花不结果的空欢喜。   她失神地一路跟着邱天,顺着桃林间七拐八拐的小道,很快来到一处门前。   邱天正要抬手叩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邱南山迎面走出来。   “这么巧啊!”邱天朗声笑道。   说来确实巧,可也确实不巧。巧的是,他正要出门,再晚来一些就扑空了,不巧的是,他的汗衫只穿了一半……   邱天尚没反应,米兰已经以极为夸张的速度背转过去,声音惊慌颤抖地叫嚷,“你这人怎么不穿衣服?!”   邱南山铁青着脸快速将衣服套好,愠怒的眼神瞪着邱天,后者无辜地眨巴着眼,“我娘让我来的。”   邱南山朝米兰跑开的方向瞟了一眼,随即语气不耐地问,“找我干啥?”   “我娘说让你一会儿先别去出工,先来我家一趟!”她忽略三叔明显不虞的神情,继续说,“来相个姑娘!”   邱南山表情一窒,粗黑的眉拧成疙瘩,“啥?”   邱天又重复了一遍,眼看着三叔脸上难掩烦躁,便知这亲事十有八九成不了。   “三叔,话我带到了,到时候娘问起来,你可得替我说话,那我先走了。”说完转身就跑。   可还没窜出几步,三叔却突然叫住她,沉吟道,“那知青来干啥?”   “谁?”   “那个女的,叫个……米兰。”   邱天一愣,这才把米兰想起来,然而四下一看,人已经没影了。   “米兰姐呢?”问完倏忽想起三叔刚才的形象,自答道,“哦,三叔你给人吓跑了。”   “啥??”   邱南山眉心拧得更甚,心中似有隐隐不安,心想那女的不会把他当流氓了吧?   邱天见三叔冷着脸半天不说话,催着问了一句,“三叔,那你去不去相?”   “不去!”粗声粗气的语调愈加透着不耐烦。   邱天“哦”了一声,又问,“那我咋跟我娘说?可能人家那姑娘这会儿已经去了。”   邱南山敛眉思忖,似是极为头疼。   “总得给人姑娘点面子,要不三叔你去看看呗。”她小声撺掇着。   邱南山瞪她一眼,随即不经意瞥向林中那条七拐八拐的小道,半晌才道,“你就说队长找我开会。”   这么说也不算扯谎,刘爱民确实要找他说挖水渠的事。   ###   邱天回家把话带到,三叔到底是没来相亲。   刘爱花气得直骂,邱天才懒得管那么多,反正她任务完成了,人不乐意来她有啥法子,赶紧吃完饭去学校是正经。   今天是麦假前最后一天上课,学校说会布置学农任务,更要紧的是,秦小小说要给表演节目的同学发奖品。   秦小小说到做到,下午放学前,她给每个演节目的学生各发了一个崭新的作业本。   这年头物资紧缺,对于学生来说,本子用完正面用反面是常规操作,而秦小小发给他们的本子显然跟日常买的不同,更厚实也更好看。   得了本子的同学自是爱不释手,于丽华拿到本子起先也算满意,只是后来却笑不出来了。   放学的时候秦校长把邱天单独留了下来,于丽华太过好奇,便趁人都走光后,偷偷来到办公室门口。   她看到秦校长送给邱天一个小巧精致的东西,像是一枚书签,又像是一个发卡。   于丽华紧紧咬着嘴唇,任凭心里涌起翻江倒海般的妒火。 第34章   为期两周的麦假开始,麦地里多出许多孩子的身影。   天气炎热,收麦抢麦却是抢时间的活儿,这年代收割机之类还没有普及,割麦子全靠镰刀。割好的麦子一捆一捆地扎起来,用小车一趟趟运送道打麦场里。   大人挥着镰刀割完一遍,地里必有遗落的麦穗,邱天便和小伙伴们一起拾麦穗,捡着捡着就顺其自然带上竞速性质,开始比谁捡得多,比谁捡得快。   很快比赛演变成团体赛,莫名成了两方对垒。邱天姐弟早就跟大壮家就结了梁子,捡麦穗比赛自然也是对家。   捡麦穗虽没什么技术难度,可不断重复弯腰捡拾的动作,不仅考验体力,也考验眼力和耐力,邱天姐弟和栓子、杏花他们眼疾手快且行动迅速,没一会儿就赶超大壮他们一大截。   大壮不服气,眼珠一转,动起歪心思。要么故意碰翻恩赐的竹篮,趁机掳走一把麦穗,要么故意跟恩赐走一边,趁恩赐弯腰捡拾,他却突然一脚踩上,把麦穗碾进土里……   总之是欺软怕硬,专逮着恩赐欺负。   邱天不认为人性本恶,可在大壮身上却看到一个孩子的顽劣居然能低级到这种程度,在第N次警告无果后她终于怒了,趁其不备一下子把大壮推倒在地。   这动作在迅雷之间完成,大壮坐在地上生生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随即嗷呜一嗓子咋呼起来。   “你推我干嘛?”   “我推你了吗?”邱天歪头看着他。   “你没推我,我怎么坐地上了?”   “哟,那我可不知道,可能麦穗绊的吧。”   “……你、你你胡咧咧,麦穗咋能绊人?”   “那可说不准,你的脚都能专逮着麦穗踩,麦穗咋就不能绊你一下?”   论起嘴皮子工夫,大壮指定比不过她,此时他气得嘴皮子更不利索,吭吭哧哧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邱天鼻子骂,“你你、你别以为在学校里有校长撑腰,就、就就了不得了?不就给你一个破书签吗?有啥了不起?!”   邱天一愣,怎么还把秦校长扯进来了?跟这儿有一毛钱关系吗?等等……书签?秦校长是私下里送她书签的,大壮怎么会知道?   她看向河沿旁的阴凉地,于丽华已经在那里坐了好半天。   难道是她说的?似乎……也只能是她。   心眼可够小的……   见邱天不说话,大壮还以为自己赢了,又虚张声势地把何佃勤这靠山抬出来撑场面,“校长能有何叔叔厉害?你等我回去告诉何叔叔的!”   邱天“切”一声,“行,我等着,我看看你何叔叔有没有工夫陪你扮家家酒。”   另一边,于丽华终于留意到她亲弟弟的这边的动静,皱眉急匆匆小跑过来,一看又是跟邱天这死丫头吵,眉头愈加皱紧。   “这是怎么了?好好地怎么又欺负我们大壮?”   邱天无语得只想笑,简直佩服这人倒打一耙的功力,“听听这话说的,弄清楚了起因经过了吗就胡说八道?”   恩赐一看这架势,不能让自己姐姐吃亏啊,赶紧站出来说:“大壮故意撞我篮子还踩我麦穗!”   杏花也说了句公道话,“我们本来自己在这儿捡麦穗,大壮他们非得过来比赛,比不过就开始捣乱。”   于丽华知道自家弟弟的德行,此时众目睽睽之下一时间也想不出好的说辞替他开脱。   可人家大壮不那么想,人家底气足着呢,反倒埋怨自己姐姐怂,“姐你怕啥呀?过几年等你当了大官太太,把他们都逮起来枪毙!”   一语惊起万丈雷,邱天更是被雷得外焦里嫩,抖着肩膀笑起来。   于丽华霎时面红耳赤,瞪着大壮低声呵斥,“你胡说啥?!”   大壮尚不觉得失言,反觉得这些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不信咋的?这是何叔叔亲口说的!你们……”   后面的话被于丽华一把拍回去,“你再胡说八道就把你枪毙!”   于丽华再一次丢人现眼,面子里子全都挂不住,扭头红着脸跑了。   大壮头脑简单,分不清敌友似的追着于丽华骂,“把你枪毙把你枪毙!把你打成丑王八大花脸,嫁给隔壁村的傻子!”   直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邱天看看大壮,再看看恩赐,心想还是自家弟弟香,以后可得对他好一点。   ###   一帮孩子边玩边干活,时间倒是过得极快。   下午时邱天才想起自己在大太阳地里晒了一天,怕是要黑成煤球了。   晚上回家一照镜子,果不其然。   好在没有晒伤,不然这脸可够受的。这年代也没什么补救方法,邱天只能一遍一遍拿清水洗脸,缓解暴晒后微微泛红的皮肤。   这倒让她突然想起北角山上的一种植物,长形的叶片肥厚多汁,当地管这叫油葱,跟芦荟长得有点像,她不确定那是不是芦荟的某一类野生品种,便想着明天去采割一些来用在脸上试试。   麦收是极累人的活儿,一天下来谁都不想多动弹一下,连晚饭都是随便对付着做的。   刘爱花多干点活就爱发牢骚,这不,又开始了。   “啥时候是个头啊,这又说要修水渠,还不得活活累死人?”   邱天顶着湿漉漉的额发愣住,“修啥水渠?”   刘爱花瞪她,“大人说话你个死丫头插啥嘴?”   邱天知道会是这种待遇,她才不在乎,转而去问邱玉珍,“大姐,要修啥水渠?”   没想到回答她的却是邱北山。   “六一那天任书记和孟主任考察咱大队的耕地情况,说考虑修条水渠,把菱角河的水引到村子北边灌溉。”   刘爱花冷哼,“你跟她说啥?她懂个屁!”   邱北山:“你懂?”   “……”   邱天听明白了,这是要把北角山附近的地开荒出来,以此扩大北角村大队耕地不足的窘况。   可是她却觉得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似乎领导们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亩产不增加,开采多少土地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穿越以来她也算看明白了。这年代的大生产太过平均化,社员只要出工在地里耗上一天就给工分,这里有多少人是实实在在干活的,又有多少人是滥竽充数的,就连她这初来乍到的都看得明明白白。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制度问题,所以当下来看,开凿水渠也算是个办法吧。   ###   麦假虽有俩星期,可因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地干活,什么捡麦穗、搓麦粒、撑布袋、晒麦看场……时间倒也过得突突快。   开学已是六月中旬,一进校门打眼一看,连学生带老师个个都晒得乌漆嘛黑。   邱天是唯一个肤色正常的。   自打第一天被晒后她出门就全副武装,又戴帽子又遮脸,热是真热,可物理防晒放在啥时候都诚不欺我。除此之外,晚上回来还时不时用那类似芦荟的油葱擦脸,话说那玩意还真有点用处,抹在脸上滑溜溜冰凉凉,还挺舒服。   忙完麦收又要忙期末复习。   邱天倒是不惧,邱玉环却显得格外紧张,毕竟她这回若再考不好,大概率就得进生产队干活去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邱天会习惯性看向那棵老榆树和石碾,那里始终空荡荡——陆丰年已经半个多月没出现了。   看来走的亲戚是个远路的。   三叔桃林里的桃儿都快熟了,她还指望着到时候悄悄摘一些,好让陆丰年带回去给陆爷爷尝个新鲜。   也不知他能不能赶上头一茬果。   作者有话说:   码不动了,先这些好吗? 第35章   很快,头一茬果熟了,却仍没见陆丰年回来,邱天在渡口附近放羊的时候,倒是偶尔会遇见倚船歇脚的陆爷爷。   邱天心想反正本来也打算借陆丰年的手把鲜桃捎带给陆爷爷尝鲜,既然这工具人没回来,那她自己送也是一样的。   于是趁着周末,她选了一筐个大色鲜的桃,吭哧吭哧背到渡口旁,只等着陆爷爷来的时候送给他。   邱天是踩着陆爷爷惯常会出现的时间来的,可等了一会儿,河面上却一直空空荡荡,放眼望去,始终看不到船的踪影。   不应该啊,陆爷爷每天都会撑船往返于菱角河两岸,风雨无阻,怎的今天到现在都没出现?   眼看着太阳渐高,怕暑热蒸坏了桃子,邱天将其转移到树荫下,再度望向河面,不知为何,她隐隐有些担心。   陆丰年若不在家,陆爷爷便是孤身一人,他心脑血管又不太好……   想到这一层邱天越发着急,可这渡口往返只有陆爷爷一个船夫,他若不来,她根本无法渡河。   她一边挠头一边在渡口旁踱来踱去,倏忽想起西边邻村还有个大渡口,虽然走到那里去坐船是有些绕远,可眼下却是渡河的唯一办法。   邱天打定了主意,俯身去提筐,余光瞥到河面,见远处似有徐徐移动的什么东西,她直起身子定睛一看,船正划破河面而来。   邱天霎时松了口气,又笑自己有点神经兮兮。   然而等到船靠近,她发现撑船的并不是陆爷爷,也不是陆丰年,而是一位国字形脸的男人,似乎有点眼熟。   距离渐近,那国字脸对她笑了一下,这一笑邱天便想起来了,这人她曾在陆丰年家见过,是陆丰年的朋友,叫葛顺。   可是……怎么是他撑船?陆爷爷呢?   船还没停稳葛顺就朝岸上跳,一脚踩进泥窝差点滑到。   “哎呦呵!”他夸张地喊了一声,待到站稳才扭头问眼下唯一围观他窘况的小姑娘,“小丫头要坐船?”   语毕他立刻认出了邱天,声调一扬,“嘿,这不是陆丰年家的小亲戚嘛?”   邱天视线从他脚上收回,因这不太贴切的定义而微微脸热,“……不是亲戚。”   算了,跟他解释这个做什么,“陆爷爷怎么没来?”她改问正事。   葛顺穿着鞋走进水里,蹭掉鞋上的泥,“这不摔了一跤嘛,腿摔破了。”   邱天一惊,“啥时候的事?”头几天见着还好好的。   “就昨天,陆丰年回来把他高兴的,呱嗒摔门口了。”   陆丰年回来了?   邱天微微愣神,又问,“那陆爷爷摔得重吗?要紧吗?”   “没大事,丰年带着去看了,骨头没事,就扭着筋了。”顿了顿,葛顺突然想起自己是带着任务来的,便问,“嗨你过河不?”   邱天纠结了一会儿,虽然她挺想去看看,可又觉得贸然造访对陆爷爷来说可能是一种打扰,便道,“我不过河了,”转身却把那筐桃拽过来,“麻烦你把这筐桃转交给陆爷爷,让他好好养伤,早日康复。”   葛顺愣了半晌,似有些不相信如此得体大方的话是从这小丫头嘴里说出来的。   “咋了?”邱天不解地在自己周身扫视一圈,也没啥不妥的呀。   葛顺这才“呵呵”笑了两声,“行,我给带过去。”又说,“还告诉我不是亲戚,不是亲戚平白给人送桃吃?”   邱天心想这人大概没啥逻辑,话还挺密,便回嘴道,“那你平白替陆爷爷撑船,你也是他家亲戚?”   葛顺噎了一下,哭笑不得,“行,怪不得陆丰年夸,这小嘴巴巴的,我是说不过。”   邱天心中颤了颤,停顿须臾故作平淡地问,“陆……哥夸我?”   “……夸了。”葛顺叹息着点头,有几分不想承认,陆丰年损他的时候每每提及北角村大队的小妞妞,说他快二十的人了,还不如一个七岁小姑娘。   邱天又问,“他怎么夸的?”   葛顺瞧她一眼,自然不能把陆丰年损人不带脏字的原话告诉她,便省简着搪塞道,“夸你灵呗。”   “灵?”   这是个……形容词?   邱天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言简意赅的褒奖,虽与过去加诸于她身上的溢美之词相比是敷衍了些,她却挺高兴的。   葛顺吧唧着嘴,撩起衣襟擦了擦汗,“行,你既不过河我就先回了。”   说着又朝北角村的方向瞄一眼,入目之处没有赶来坐船的人。   邱天看着葛顺把那筐桃提至船上,随口客套一句,“哥,筐里桃挺多的,等会儿你也分点回去尝尝。”   葛顺惊喜地瞪大眼,“还有我的份?”   “嗯,有的,谢谢你帮忙。”她笑道。   葛顺已经撑起桨,船缓缓调头。   “小姑娘是灵,陆丰年夸得轻了。”   “……”、   邱天站在岸边,讪笑着手动送他离开。   然而回去的路上她屡屡想起那个“灵”,也不知是不是这暖风熏的,她觉得自己的脸好像红了。   ####   从知道陆丰年回来,已经过去三天了,这人却没露过面。   这么说似乎有点绝对,毕竟她并不确定在她上学的时间里,陆丰年是不是已经来过了。   邱天感觉有点没着没落的,类似于她小时候盼出差在外的妈妈归家,希望她早点回来,又怕她在自己上学的时候匆匆而来、匆匆而走。   邱天想索性坐船去陆丰年家里瞧一瞧,可她心理年龄到底是个成年人,这么唐突冲动的做法只想想便罢了。   就这么到了周末,陆丰年终于出现了,只是她却没能第一时间看到他,反倒给他添了些麻烦。   这天她和栓子、杏花在家门前的河沿边玩,这河沿的水是从菱角河里自然引流过来,不深,刚没脚脖,只因这两天才下过雨,水稍涨高了些,深度大约没过她膝盖。   恩赐牵着家里的小羊羔在河边吃草,栓子在摸鱼,邱天和杏花坐在河沿边上,脚伸进水中踢水玩,渐渐地两人闹腾起来,手脚并用打起了水仗。   恩赐一看还挺有意思,也加入进来,水花四溅,波纹荡漾,栓子摸不成鱼,也人来疯地跟着闹上了。   小羊本来老老实实地在河沿边吃着草,不知是不是被水中四个娃子吸引,竟也莽莽撞撞踏进了水里。   谁知这家伙直接站不住脚,咩咩惊叫起来。   话说四个孩子玩得正起劲,光顾着哈哈笑了,哪听得见羊儿叫,等留意到的时候,羊已经被冲出去了老远。   恩赐大惊失色,喊叫着去救羊,可他个子小腿又短,在水里行动不稳,差点栽进水里,被栓子一把拽住才没呛到。   眼看那羊越冲越远,邱天让栓子看着恩赐,她则呼哧呼哧趟水上岸,顺着河沿往西,跑到小羊所在的位置,然后不由分说再度趟进水里。   没料到一进水竟瞬间踩空,噗通落了进去,她这才想起,这块有个深水坑,赶上这两天涨水,水坑里的水甚至没过她的腰。   这一脚下去没来得及站稳便栽倒了。   邱天虽说会游泳,可猛然栽这么一下也瞬间慌了神,即将被水淹没的瞬间,她知道呛一口是在所难免了。   然而意料之中口鼻被水灌满的刺激和窒息感却并未出现,邱天眯着眼愣了一瞬,随后开始手脚并用地挣扎。   猛然发现她竟是悬空着的。   她下意识睁开眼,先是看到水流潺潺的河沿,再往前看,她家的小羊已经自己站了起来,马上就走到河沿边了……   邱天瞠目结舌,不想承认自己这一通操作有点多余。   “这回放心了?”   上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微微气喘,依稀带着一丝无奈,“咋莽莽撞撞的?人家小羊不比你强?”   仿佛所有的感知觉刚刚回笼,邱天方意识到自己浑身湿透,正被陆丰年像夹小鸡仔似的夹在腋下。   说小鸡仔有点抬举自己,她现在这狼狈造型,妥妥落汤鸡。   然而饶是如此,她仍难掩惊喜地惊叫道,“你咋来了!?”   陆丰年叹了口气,把人提溜到岸边放下,这才回答,“咋的?我不能来?”   邱天赶紧摇头,许久未见的喜悦溢于言表,却又依稀有些难为情,语塞间只干巴巴打量陆丰年,惊觉这人出了趟远门,竟然白净了好几度。   这怕不是享福去了吧?   这时,栓子和杏花也跑了过来,围着她问,“妞妞,你没事吧?”   “吓死了,刚才你差点脸朝下栽进去,这要是呛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杏花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恩赐则去收拾那只小羊,怪它不听话到处乱跑,害的他姐差点被淹死。   陆丰年见小丫头除了受了点惊吓,似乎也没大事,稍稍放下心来,嘱咐道,“赶紧回家换身衣服。”   邱天见他身上也几乎没有干爽的地方,夏天薄透的布料沾了水紧紧贴附在身上,啥线条都遮掩不住。   疯球了?往哪儿看呢这是?!!   她气急败坏地撇开视线,缓了缓,支支吾吾地问,“那你咋办?”   陆丰年笑,“我还能咋办,先这么着呗,一会儿就干了。”   邱天抿唇没说话,心里却在疯狂惊叫:这样好吗?不引人犯罪啊?村里多少人惦记你自己没点逼数?   转而又一想,还不是拜她所赐?   “不好意思哈,害你弄湿了衣服。”   陆丰年一愣,随即极新鲜地盯着她,直看得她脸热。   “你、你你瞅我干啥?”邱天极为罕见地结巴起来。   陆丰年仍在笑,“几天不见,小妞妞变得这么客气,我还有点不习惯。”   “……”   “行了,我体热,再说今儿大晴天,一会儿就干了。”   陆丰年浑不在意地抖动几下粘在身上的衣服,转身重又趟进河里。   邱天这才注意到他穿了一双新鞋,白色的,运动鞋的样子,是这年代少见的款式,然而这双崭新的鞋却被水浸得透湿,一点也显不出好来。   邱天目光怔怔地追随着陆丰年的身影,见他走到河沿对面,脚用力跺了几下控出些水,然后俯身收拾货郎担。   一侧的货郎箱是横倒在地上的,幸好箱子盖得严,里面的东西没有掉出来……   杏花似乎也在看着陆丰年,突然冒出一句,“货郎刚才跑得可快了,扁担一扔,扑腾就跨进水了。”   栓子却说,“我也想要一双那样的鞋。”   邱天却格外沉默,只恨自己刚才惊慌失措,错过了无数细节。 第36章   邱天看着陆丰年收拾好货郎箱,将担子重新挑在肩上,朝河沿里左右看了看,确定搭石摆放的位置,稳步走过去。   然而涨水后,低矮稀疏的搭石早被水没过,起不到一点渡人的效果。   即便此时并无必要,他的鞋早就湿透了。   一直到陆丰年在老地方支摊落脚,视线朝她这边移过来的时候,邱天才想起回家换衣服。   顺带还多带了一条干净毛巾。   然而再出来时陆丰年身边已经围满了人,女的比男的多那是显而易见的。   陆丰年好久没来了,受欢迎自然是理所应当、合情合理,不过邱天可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毛巾递过去。   直到正午当头,天最热的时候,村口才重又恢复安静。   邱天扒着门往外看,陆丰年正拿着军用水壶喝水,他的衣服似乎干了,却又沾上汗,随着喝水吞咽的动作,汗水顺着下颌缓缓往下流,接着拐了道贴合幅度的弯,骨碌碌落至衣襟,消失了。   她远远偷看了一会儿,接着吧嗒吧嗒跑过去。   陆丰年倚在树影下,往一旁放水壶的时候瞧见了她,他拿手蹭掉唇边的水笑道,“这半天没见你,跑哪儿去了?”   “在家呢,外面太热。”顿了顿又问,“陆爷爷腿伤好点了吗?”   “好的差不多了,我这不都出来了?老头可犟了,我要不在家看着,他早就跑出来撑船了。”陆丰年抖了抖衣襟,转眸看向小姑娘,“上星期你让葛顺带去的桃挺甜,爷爷吃了不少。”   邱天眼眸一亮,“山上还有呢,不如我们再去摘一点?”   陆丰年本想拒绝,可看到小姑娘热情的样子,拒绝的话便没有说出口,“也行,等我把货郎担……”   “先放我家!”说着转身引路。   陆丰年一愣,笑着俯身收拾货郎箱。   前几天才下了雨,山上泥泞,邱天很快便发现此时上山摘桃并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陆丰年穿了一双那么白净的鞋。   近距离看不难辨认这是一双回力鞋,这牌子在这个年代还挺受欢迎的,只是菱源乡闭塞,这鞋便显得极为罕见。   她跟在陆丰年身后,有些抱歉地说,“可惜了你的小白鞋,都沾上泥了。”   前方传来陆丰年的轻笑,“脏了再刷呗。”   “你的鞋在哪儿买的?还挺好看的。”她随口问道。   陆丰年默了默,“北京。”   邱天霎时愣住,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所以……他有亲戚住在北京?且他能在北京落脚半个月之久,那大概是关系挺近的亲戚了。   她又想起先前无意间听闻的传言,说陆丰年和他爷爷在南角村大队并不合群,细思推测,这其中是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陆丰年觉察到后面半天都没动静,停下脚步转身去看,却见邱天正几分忖度,似有所思地看着他。   “咋了?”   听到他的声音,邱天猛地回神,“没咋,就是……”她扯唇笑道,“就是觉得你眼光挺好,这双鞋好看。”   陆丰年闻言低头看了看,不置可否地笑道,“不耐脏,要不是临时没鞋穿,我还真不稀罕。”   “你在跟我凡尔赛吗?”她脱口而出。   陆丰年一愣,“啥塞?”   邱天使劲抿嘴,心想自己又说了啥玩意,怎么连凡尔赛都出来了。   “那什么,我是说,穿这双鞋得特别小心,弄脏了刷不干净就心塞了。”   陆丰年皱眉,“心塞?”   邱天一脸崩溃,想起这年代当然也没有“心塞”这词,可是她现在是真的心塞,怎么一遇见陆丰年,她就好嘴瓢?   “就是说……我的心现在就像炸药瓶子似的塞住了……你再问我,我……”她决定行使一下身为小孩子的便利,“我就要哭了!”   陆丰年眨了眨眼,忍笑点头,“不问不问,你别心塞。”   “…………”   说话间,桃林已近在眼前,桃子被摘了几茬,已经剩的不多,两人好半天才摘了一筐。   陆丰年直说够了,邱天才作罢。   接着两个人站在树下,大眼瞪小眼地抓挠露在外面的胳膊,因刚才摘桃的时候没留意,桃毛沾身,浑身刺挠。   可是这玩意越挠越痒,只能清洗一下才能缓解。   邱天便领着陆丰年去找水源,三叔家屋后就有一处从山体石缝间流出的泉水,三叔特意在下方凿出一方石坑将水储存起来。   两人绕到屋后石坑旁边,陆丰年从旁薅下一片阔叶盛水,对邱天说,“我给你倒水你先洗,别把你三叔存的水弄脏了。”   邱天没跟他客气,卷高袖口把手和胳膊洗干净,然后换她给陆丰年倒。   陆丰年洗胳膊的时候,邱天不好意思直看,视线轻飘飘地四处溜,倏忽看到不远处草丛里伸出一节攀援植物,细弱的茎叶上悬着成串的黑灰色果子。   自打靠山间野物挣了点小钱,她就对这些花花草草之类的格外留意。   “那是啥?”她指给陆丰年看。   陆丰年洗好手站直,往那边看了一眼,“绞股蓝。”他说。   “绞股蓝?”   邱天瞪大眼,这玩意她早闻其名,只今天才见到活的,绞股蓝可是以全草入味的中药。   她便把自己知道的疗效告诉陆丰年,又说,“陆爷爷心脑血管不好,绞股蓝可以缓解。”   陆丰年一愣,“真的?”   邱天使劲点头,“是真的,不信你可以拿去找个中医问问。”   也不知受到什么蛊惑,陆丰年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行,那我薅点回去问问我家老头,他见多识广的。”   陆丰年没让邱天插手,边薅边和她闲聊。   “我替爷爷谢谢你,这么惦记他身体。”   “应该的,你这么客气干啥?”   陆丰年笑了笑,“你这小小年纪知道还挺多的,都从哪里学来的?”   邱天怕自己再说出什么不符合时代的出格话,斟酌着说,“………所以说我灵嘛,你算是夸对了!”   陆丰年一顿,直起身子看她,这小丫头反而冲他瞪起眼睛来,她眼眸晶亮,如同盛满星辰,几分惊讶的神情透着俏皮,诚然是灵气十足的机灵鬼。   “是,你最灵!”   他俯身继续扯绞股蓝,唇角难掩笑意。   ####   日子恢复如初,期末考试如期而至。这儿的期末考试是乡镇统考,一二三年级在本校,外校教师监考,四五高年级集中考点。   七十年代的小学一年级考试,对于邱天来说简单得都像在欺负人,没一会儿她就做完了,后面剩的时间太长,她还不小心睡了一觉。   回家休息了几天,再度返校拿成绩单,参加表彰大会。邱天毫无悬念门门满分,还得了一张“三好学生”奖状。   而邱玉环仍是烂泥扶不上墙,数学没考及格。   刘爱花不关心成绩,趁机提出让她下学别上了,考的那几分若是换成工分还能多分点口粮。   邱玉环却哭着喊着不同意,说学年还没结束,她下学期一定能考好。   她说的没错,七十年代是春季入学,至暑假只是上学期结束,直到寒假才是整个学年结束。   邱北山不想听邱玉环的鬼哭狼嚎,也觉得这三丫头玩心重,不定性,提早进入生产队未必是好事,便说,“既耗上时间学了,就好生学,没事也问问妞,看看人家是咋学的。”   这话无疑是一记闷棍,生生砸在邱玉环心上,她始终无法相信,过去蠢笨迟钝的妞妞竟然能考出全年级第一的成绩,且全科满分。   她使劲咬着嘴唇看向邱天,目光中的不甘、不信震颤不已,良久,她颤着声说,“我向她学习,我好好学……”   “别光说的好听,得踏实干。”邱北山沉声说。   “嗯。”邱玉环难得谦卑乖顺,毕竟不谦卑也没办法,在学习这块领域她丝毫没有骄傲的资本。   正当邱天以为她大抵真会有所改变的时候,一丝微不可查的怨毒戾气却自她眼角泄露。   邱天一愣,随即了然地笑了笑。   “三姐,要不等开学的时候我去申请跳级,到时候跟你一个教室上课,你看看我咋学的。”   邱玉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目光中的怨恨再无遮掩,尽数显露。   而邱天并没打算收敛锋芒,她的锋芒也是她的金丝软甲,遇暖则暖,遇寒则寒。   无论在哪个年代,她都有底气坦然绽放自我。 第37章   看到邱玉环气到扭曲却无计可施的样子,邱天真想告诉她:知足吧,你得庆幸这是在七十年代,要是换到二零二几年,就凭你考的这几分,早被家长全方位无死角霸占所有课余时间了。   当然,刘爱花虽然妥协,但也提了要求,想继续读完最后一个学期,可以,先去生产队干满一个月再说。   是以,邱玉环的暑假算是交代进去了。   邱天和邱玉珠也是同等待遇,只是邱天才七岁,干多干少也无人留意。邱玉珠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饶是刘爱花说得再直白难听,人家也是“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   不过学校确也号召学生利用暑假下地干活,且布置了几项学农任务,其中一项很是新鲜——每人交十斤晒干的刺槐叶。   不光是邱天,高年级的学生也表示这任务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一般学生让干就干,不会多寻思啥,可邱天不一样,她对此很好奇,为啥要交刺槐叶?槐树叶的确属于一味中药,可这每人交十斤,是要交到哪儿去呢?   好奇归好奇,任务还是要保量完成的,横竖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北角村槐树多的是。   ###   邱天和恩赐时常跟着生产队行动,小孩子就爱扎堆淘气,干的活还不如添的乱多,没一会儿就被轰着去阴凉地里歇息。   邱天发现每次到阴凉地,三次有两次能碰见大伯,他似乎特别嫌弃这帮孩子吵嚷,每次都轰他们上一边玩。   邱天有意无意地观察大伯,发现他坐在阴凉里倒也不干啥,只是闲散地盯着阳光下的某处,似乎看得极为入迷。   起先邱天并未在意,以为大伯如刘爱花所言是在犯懒,可后来她无意间在阴凉里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其他孩子都跑去别处了,只大伯侧坐在距她不远的地方。邱天正要跟大伯打声招呼,却倏忽看到他对着远处笑了一下。   邱天下意识转头看向大伯注视的方向,那里一群妇女正边干活边聊天,天气炎热,她们大多晒得黝黑,是以略白净的那一个便格外显眼,是徐梅。   大伯恰是对她笑的。   此时距离邱天发现大伯用钥匙开徐梅家的门已差不多两个月,而在那之前,大伯显然就经常去找徐梅,这日子就不好计算了。如此看来,这俩人之间……似乎跟谈恋爱差不多——没准儿人家就是在谈恋爱呢?   果然,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大伯亲自登门找邱北山,说有事要跟他商量。邱北山见他欲言又止面色迟疑,就把家里人连同刘爱花都打发了出去。   院子里,刘爱花撇嘴翻眼,一副很不屑的神情冷哼,“他能有啥正事?”   邱天去锅屋旁和大姐一起洗碗,大姐让恩赐去鸡窠把鸡蛋拿出来,一会儿要煮给他吃。   左右没几分钟的时间,突然屋里传来邱北山一声怒喊。   “不行!你糊涂了!?”   院里三人霎时顿住,邱玉环本来在偏房,听到动静也冒出头来连声问,“咋了咋了?”   刘爱花瞪她一眼,示意她闭嘴,接着几人不约而同地凝神侧耳,听到大伯恼羞成怒的声音,“你咋呼啥?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说了算,我就是来通知你一声!用不着你同意!”   “你不嫌丢人我嫌!你让村里人咋看?!”   “我一不偷二不抢,有啥丢人的?”   “你!她……”   邱北山噎住似的说不出话来,半晌,谈话不得不以他的一声长叹结束。   没一会儿,大伯铁青着脸从屋里走出来,看到院里几人若无其事的样子,突然朗声说道:“下个月我结婚,你们乐意就过来喝酒!”   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徒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很快刘爱花反应过来,跑进屋里问邱北山,“大伯哥要跟谁结婚?之前说的不是没成吗?”   邱玉环随即快步走到门口听声,不过也没必要,刘爱花气急败坏的声音整个院子里都听得到。   “跟徐梅?他失心疯了??那破鞋……”   后面的话五颜六色不堪入耳,邱天下意识捂住恩赐耳朵,后者却抬头看着她,一副见惯不怪的模样。   好吧,人家都久经沙场了。   晚上破天荒地三叔和小姑都来了,毫无疑问是为邱东山要和徐梅结婚的事。   邱天她们又被打发了出来,邱玉环再次领头听起了墙角。   总结起来,小姑的反对最强烈,说到激动处差点气哭。邱南山持中立态度,直言那是他自己的事,邱北山已经没脾气了,无奈道随他去吧。   横竖这兄妹几人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尤其是邱菊,心里既复杂又气恼,一方面觉得自家大哥不容易,是该找个知冷知热的伴儿,一方面又觉得这找了个啥玩意,合着先前给他介绍的他相不上,原来是被那么个货色勾了魂?   可再不同意也没办法,邱东山在家中排行老大,且他自己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邱菊最后也认了,算了,随他去吧。   自这天起,邱东山和徐梅的关系就算过了明路,俩人常旁若无人地并肩走在田间地头,邱东山去徐梅家也不再藏着掖着,邱天经常看到他哼着歌朝村西头头,倒有几分炫耀的意思似的。   北角村生产队的人又多了项茶余饭后的谈资,有说这俩人是懒汉配破鞋正好凑一对,有说徐梅人物风流,邱东山迟早得戴绿帽,更有些话荤素不忌极为难听。   总之是被人看足了热闹嚼烂了舌根,邱东山却越发无所顾忌,颇有几分毛头小子的无畏。   ####   今年好像雨水格外多,隔三差五就得下一场,村口河沿里的水涨了退,退了涨,水中搭石被冲得七零八落、歪七扭八。   这天早上,邱天眼睁睁看着一个扛农具的男社员走搭石没踩稳,一下歪跌进河沿里,也是他倒霉,那农具恰好是一把新钉耙,耙体尖锐,生生扎进社员肩膀,血把河沿都染红了。   那社员被紧急送进公社卫生室,卫生室说伤口太深处理不了,又辗转送去了县城。   邱天站在门口看着那几块搭石发呆,想起陆丰年每回来北角村必定要趟过这条小河沿,他还挑着那么重的货郎担,若是一不小心摔倒……   她赶紧掐断不吉利的想象,心里的担忧却渐渐滋长。   因爷爷近期身体刚刚复原,陆丰年放心不下便不常出远门,只在临近的几个村子走一走。   这回葛顺正好要去北洼村一趟,便跟着陆丰年一起来了。   两人下船后,目送陆爷爷撑船离开,然后顺着北角村生产队的田埂朝村子方向走去,北角村农田是顺着菱角河流向的狭长形,不算宽阔,没一会儿就走到村口河沿处。   葛顺率先看到河沿间的小姑娘,顿了顿,指着问陆丰年,“那不是妞妞吗?”   陆丰年顺势看去,不自觉笑了,“还真是。”   葛顺:“她这一趟一趟的干啥呢?”   陆丰年摇了摇头,目光饶有兴趣且几分探究。   小姑娘穿一件白底红花布衫,细弱的胳膊正搬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显然她搬得有些吃力,动作格外小心,行至河沿中央,慢慢俯身将石头放下,接着直起身子歪头打量一番,复又俯身稍调位置。   那架势像是在布置一项大工程,神情又像在端详一尊工艺品。   陆丰年顺着她的目光朝河沿中望去,微微一愣。   他每回来的必经之地,北角村生产队社员每天都要走的地方,此时横贯其间,自南向北已经搭起了一道紧密而有序的搭石。   而小妞妞似乎仍不满意,她正左右环视,看样子是在到处寻摸合适的石头。 第38章   陆丰年本没想打扰小姑娘的专注,可葛顺却像个喇叭头子一样喊:“小妞妞这是特意为我们搭路?”   邱天被这突兀的一声吓了一跳,皱眉转过来,乍看到陆丰年却是一愣,心想这人最近来的有点频啊。   “你不是才来过吗?”她脱口而问。   陆丰年挑着货郎担却仍走得格外轻松,笑道,“咋的?不欢迎?”   邱天心说要是不欢迎我能费劲扒拉鼓捣这玩意?嘴上却几分熟稔地指挥着,“哥,麻烦帮忙把那块石头递过来。”   倏忽想起陆丰年挑着货担,又改口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然而葛顺已经极有眼力地捡起石头走了过来,又顺手帮忙摆在合适的位置。   陆丰年也紧随其后,放下货担蹲在旁边,似笑非笑跟葛顺来了句,“咋还抢我的活儿?”   葛顺瞪眼,“你的活儿?没听妞妞喊我哥?妞妞跟我熟着呢。”   “你可要点脸吧,妞妞喊的是我。”   “哥帮妞妞搬的石头,”葛顺冲邱天眨眼,“你说是不?”   邱天就这么被俩人同时盯视着,略显无语又莫名想笑。果然男人至死是少年,不对,这俩人本来就是少年,幼稚程度不相上下。   “你俩都是我哥,”她谁都不得罪,转移话题问道,“怎么今天是你俩一起?”   “顺子去北洼村办事,”陆丰年说完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便对葛顺说,“你还不赶紧走?”   葛顺答应着起身,“我办完事还用在北洼村等你不?”   “不用,我今天不去北洼,天黑前得家去。”   葛顺若有所思地点头,“也行。”   葛顺离开后,邱天跟着陆丰年来到石碾旁,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光顾。   “我们大队的人可能不知道你来了,我去帮你招揽一下?”   陆丰年不在意地笑,“不用,反正我也不去远地方,多待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邱天想起刚才他说天黑前得回家,便问,“你以前出来卖货,晚上都不回家吗?”   “不一定,走得远了就不回。”   邱天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他露宿街头的画面,“那你……住哪儿啊?”   “住村民老乡家呗。”他突然挑眉看她,“你不会以为我睡在大街上吧?”   邱天一愣,心道我表现那么明显吗?   “没有。”她清了清嗓子故意刺挠他,“人家乐意让你去住?”   “有啥不乐意?我又不是白吃白住,哪次临走不给人留好东西?”陆丰年笑意疏朗,语调不无得意,“人都争着请我去家里。”   邱天又忍不住发散联想,脑海中浮现一大帮小媳妇大姑娘扯着娇娇俏俏的陆丰年往自己家拽的画面。   画面人为掐断,她不由皱了皱眉,猜想没准儿现实跟她想象中的差不了多少。   “还真是不矜持。”她小声嘟哝一句。   “啥?”   “……没啥。”她不自然地撇开眼。   没一会儿陆续有人过来买东西,邱天便去找杏花和栓子玩去了。   她自以为陆丰年借宿老乡家的事已被抛诸脑后,然而夜半沉睡中却无端发梦。   梦中画面比她白天时的想象更加真实几分,一众莺莺燕燕拉扯着陆丰年,更匪夷所思的是徐梅和于丽华也在其间,俩人拉扯得最起劲。   突然大伯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拿着把菜刀指着陆丰年凶神恶煞地喊道,“你要是敢住她家,老子剁了你!”   邱天猛地惊醒,盯着黢黑一片的虚空发了好一会儿呆,思维渐渐从混沌到清晰。   去老乡家过夜……老乡家若正好有个年龄相当的女孩……言情剧不都这么演的吗?   邱天烦躁地闭上眼,可是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   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修水渠规划开始执行,大队陆续拿出人力分配方案,首当其冲的是大队的青壮年劳力,邱北山和邱南山也在其列,其次是本知青点的知青。   考虑到北角村大队人单力薄,乡里又从大槐树村大队调来一拨壮劳力。   邱天和恩赐、栓子早起去采集槐叶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喊着号子上山的劳力们。   水渠起点从菱角河中上游开始,在北角山东侧建泵水站,通过架起的水渠将水引到北角山南侧,那里的荒地陆续被开采出来。   女知青的任务便是开荒。   然而奇怪的是,几天下来却没看到米兰的身影,及至轮到邱天来给爹和三叔送饭才知道,米兰被分到重劳力这边了。   大太阳底下,米兰纤细的身体混在男人堆里抬石头,对比强烈以至刺眼。   这画面直接令邱天上头,心想这不是欺负人吗?   邱天不是女权主义者,可她知道基因和染色体决定了男人和女人的优势领域自有差别。像这种重度体力活,无论出于体力耐力考量,还是出于人道主义,都不应该让一个柔弱的女人来承担吧?   更可气笑的是,三叔竟然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白瞎了她先前还认为三叔有英雄救美的风范!   邱天气不打一处来,脑门一热,抬脚朝米兰走去。   后者正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抬头看到她,一时毫无反应,半晌才道,“邱天来了,”留意到她手上提的饭兜,又问,“来送饭?”   近处打眼,此时的米兰更显狼狈,向来干净妥帖的发辫上沾满尘土,看上去灰扑扑的,而原本白净清透的脸晒得通红,亦是满面尘埃。   邱天心里极不是滋味,想都没想就把手中的饭朝她递过去,“给你吃吧。”   邱北山正好过来准备吃饭,听到这话脚步一滞,皱眉问,“我跟你三叔吃啥?”   自打开始修水渠,这兄弟俩被分到一处地方,邱东山主动提出兄弟俩搭伙吃饭,邱南山便干脆交了些粮食给二哥家在,自己乐得吃现成。   见邱天仍倔着头默不吭声,米兰赶紧把饭兜推开,“不用了,我一会儿回知青点吃。”   不远处,邱南山放下工具走了过来。   邱天也不知自己是哪根筋搭错,还就倔上了,仍对米兰说,“就给你吃。”   米兰自是不解又无奈,下意识看向邱南山,邱南山惯常的敛眉冷目,话少起来像一尊雕像,她叹了口气,又看向邱北山,嗫嚅道,“那个……”   “你先吃吧。”邱南山的声音。   “什么?”米兰怔住。   邱南山没回答,却转而对邱北山说,“她吃不了几口,吃完咱俩再吃。”   邱北山虽有些不解,可也没啥意见,兄弟俩便又去另一边干活去了。   米兰推脱了一阵,敌不过邱天的拗劲,便掰了块饼子夹上菜小口吃起来。   邱天坐在一旁四下看了看,没见白敬民的影子,“白老师怎么没在?”   米兰身形一滞,勾起的唇角却像在苦笑,“他分到别的地方干活。”   邱天假装没看破她的失落和萧索,默了默,极为突兀地说了句俏皮话,“米兰姐你真好看。”   谁知米兰唇角的苦笑痕迹愈加明显,“好看不当饭吃,尤其是……身不由己的时候。”   邱天心中一紧,她明白米兰的无奈和痛苦,美貌易于锦上添花,却难以雪中送炭。生不逢时的美貌有时甚至是招致祸患的信号。   两人一时沉默。   邱天的沉默是假装自己听不懂,米兰却是觉得自己不该跟孩子说这种不合时宜的话。   天空乱云飞渡,一阵风过,仍是燥热到令人窒息的骄阳。   ###   邱天莫名其妙的憨勇,过后自己都匪夷所思,晚上吃饭时果然也难逃邱北山的逼问,“你今天咋回事?抽啥风?”   邱天虽满腹道理,但觉得跟邱北山说道不清,便小声咕哝一句,“怎么让一个女知青干这么重的活儿呢?”   邱北山眉头紧皱,“她自己要干的,撵都撵不走。”   邱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从未想过答案竟如此始料未及——米兰自愿干最脏最重最累的活儿,脱离其他知青,甚至脱离白敬民……   倏忽之间她想起谢红排挤米兰说过的话,又想起米兰孤身一人的处境,顿觉心寒不已。 第39章   两天后邱天听说了一些关于米兰的事,她愈加理解了米兰的处境,以及她被裹挟在时代罅隙中的抗争和坚持。   开学在即,邱天收集槐叶的任务还差一大截,北角村的槐树与临近的大槐树村相比属实不算多,也不知学校为啥要布置这样的任务。   清早,邱天带着恩赐和杏花、栓子一起去北角山,那里西侧山脚下的槐树长得茂盛。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们还专门带了长杆和镰刀。   来到山下,栓子将镰刀牢牢绑在长杆顶端,然后慢慢竖起来,镰刀便能轻易够到槐树上端的枝叶。   邱天和杏花照着这法子也将自己带的镰刀绑好,随后手缓缓移到杆子末端,仰起头,小心翼翼地伐槐树枝。   夏天的清晨,太阳早早就发散热量,几人动作越来越上手,没一会儿就收集了一大堆。然而饶是这些仍不够,叶子晒干了肯定缩水。邱天说不能光逮着这几棵树祸祸,提议再往西边走一段,换个地方伐。   四人便拖着长长的镰刀“唰唰”顺着山脚往西走。一直走到还没开荒的地方,草长得很高,荒地旁边恰有三棵槐树,他们便摆开阵势开始伐槐树枝。   一群女知青和几个脸生的男社员在不远处除草,有的用镰刀割,有的拿?头刨,还有的干脆徒手薅。   邱天往那些人身上随意一打眼,看到谢红也在用镰刀割草,她的镰刀似乎钝了,割得有些费力。   徒手薅草的社员正薅得心烦,看到几个孩子手上的镰刀,活像狼见了肉。   “小孩,镰刀借给咱用用呗?”   四人中就恩赐闲着,回头打量那个社员一眼,问,“你是我们大队的吗?我咋没见过你?”   “我们是乡里分来帮忙的,为你们大队做好事,你借我镰刀用也是应该的。”   邱天举长杆的动作顿了顿,她不喜欢这人请求帮忙还理所当然的说辞和态度,更何况这人还有些死皮赖脸的气质。   “镰刀借你可以,但得等我们用完。”她冷淡地说。   借镰刀的人明显一愣,与此同时有知青认出她来。   “这不是北角小学唱歌特好听那小姑娘吗?”   “还真是!”   “叫邱天是不?小百灵啊!”   “正好干活挺累,小百灵唱首歌听听呗!”   “来一个!”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逗她唱一个,那个借镰刀的社员也不说借镰刀了,跟着咧嘴起哄。   邱天嘴角抽了抽,心道这些人怕是憋疯了,逮着啥都当乐子。若她真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听到别人夸她小百灵,还让她献歌一曲,她肯定不吝表现。可她内里实打实是二十三岁的成熟灵魂,此时被一群青年鼓动着唱歌,心里只觉得烦躁,外加被冒犯。   她直白拒绝道,“不好意思,我是来干活的,没劲唱歌。”   女知青和男社员顿时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直把三个孩子笑得发蒙。   杏花立马凑过来问,“他们在笑啥呀?咋跟鸭子似的?”   恩赐听出这些人是在笑话邱天,掐着腰奶声奶气地吼,“你们不许笑!”   栓子难得脑子转得快了些,“再笑就别想用镰刀!”   笑声由“哈哈”变成“吃吃”,闷在喉咙里的笑欲盖弥彰,听上去更惹人心烦,邱天恨不得拿镰刀给他们开开脸。   然而这时谢红突然不阴不阳来了句,“劲劲的跟米兰有一拼。”   这女的好好的突然提米兰做什么?   邱天正想怼她,草丛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半睡半醒的男人,这人蓬头垢面,尖嘴猴腮,半眯着眼梦魇似的嚷嚷,“米兰来了?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笑声猛然止了一瞬,紧接着却更如沸腾的壶似的,大笑、狂笑,吱哇一片。   “你想米兰想疯了?”   “让你干活来的,你倒睡上大觉了!”   “做梦都梦见娶米兰当媳妇吧?”   “说说都梦见啥了?”   “坦白从宽,你在梦里把人家米兰怎么了?”   “……”   对话风向渐渐变得龌龊,就连那些女知青都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邱天实在听不下去了,扬声吼道,“你们在背后拿人消遣合适吗?”   笑声戛然而止,然而不是她有多大的威慑力,而是这伙人看到刘爱民和何佃勤正溜达过来,显然是在视察工作进展。   众人吭吭咔咔互相打着马虎眼,又开始干活,只是动作和神情更像是装模作样。   直到两位领导走远了,议论声复又响起,中心还是围绕着米兰。   “要是米兰也在这儿就好了。”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不无惋惜地说。   “人家心气高,擎等着白敬民的关系能给派点舒坦活儿呗。”谢红不阴不阳地笑道,“可惜啊,白敬民家人阶级立场鲜明,她占不到便宜。”   “不对吧,我听说是白敬民劝了她好几次,她自己死活不干,也不愿意跟咱们一块开荒,主动要求去下大力。”   谢红冷哼一声,“可别往她脸上贴金,属她最会装,不跟咱们一起才好,狐媚气!”   “就是,她天天冷着那张冰山脸,以为谁上赶着搭理她?”   尖嘴猴腮那人听到这话,眉头一皱,“我听这话,米兰不来跟咱们一块开荒都是你们这些娘们挤兑的吧?卧槽,特意申请过来帮忙,就特么想……”   “想啥?”谢红打断他,意味不明地问,“想米兰啊?”   那人一顿却不说话,只嘿嘿笑起来。   邱天听出他明摆着是冲米兰来的,又见这人面相如此猥琐,心里便替米兰膈应,转而小声问杏花,“这是谁啊?之前没见过。”   杏花摇头,倒是栓子回她,“这是大槐树村大队的社员,乡里派来咱村帮忙修水渠的,我听我爹说,这些人没几个正干,都是些出了名的懒汉混蛋,大槐树村大队专门择出来扔咱村来了。”   他朝尖嘴猴腮那人抬了抬下巴,声音压低,“这个男的叫魏胜利,我爹说他是个小流氓,以前就经常偷看女人洗澡……”   另一边,谢红掩着唇不知跟魏胜利说了什么,后者脸上挂着愈加猥琐的笑。   邱天一愣,心中隐隐不安,恰在这时倏忽听到谢红带刺一般的声音。   “你放一百个心,资产阶级崽子玩得开着呢。”   作者有话说:   又是没空码字的一天,没有肥章,见谅见谅。 第40章   邱天不知道这俩人合计了些什么,但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且看魏胜利那一脸猥琐龌龊的笑,不由替米兰担心。   再去给爹和三叔送饭的时候,她有意无意提醒米兰来回知青点的路上尽量往敞亮的地方走,但看米兰累得有气无力的样子,多半是没太听进去。   三叔恰是这一块的组长,邱天便跟他提了一嘴,三叔正闷头夹菜,闻言筷子顿了顿,问她,“你听谁说的?”   邱天没把魏胜利的名字告诉他,只说不认识,可能是别的大队的。   三叔咀嚼的速度变慢,扭头朝米兰的方向看一眼,却说,“她来上工我能管着全乎,没来我就看不住了。”   邱天皱了皱眉,“三叔,好歹你是组长……”后面的话她没好意思说完,总觉得再说下去就有点道德绑架的意思了。   可她没想到邱南山却是实实在在把她的话听了进去。   事情发生在三天,魏胜利被揍了一顿,大槐树村来帮工的其他人不干了,堵在大队部门口要说法。   北角村社员遇事也是心齐的,众人一呼百应,前呼后拥聚集到大队部。   邱天赶来的时候已经挤不进去了,只好学栓子爬上墙头。她总有种直觉,魏胜利挨打多半跟米兰有关。   大队部场院正中,魏胜利被同村架着,顶着一张赤橙红绿的脸龇牙咧嘴喊道,“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那莽汉凭啥打人?”   “就是!还下这么重的手,你们大队是土匪窝咋的?”   “北角村土匪窝!殴打兄弟社员!”   “北角村——土匪窝!”   “土匪窝!土匪窝!”   大槐树村这帮人整齐划一地吆喝,没完没了。   北角村的哪能平白戴上这么臭的帽子,即刻对骂回去,一时之间场面极其混乱,刘爱民声嘶力竭的吆喝完全不顶用,眼看局面就要失控。   恰在这时——   “魏胜利,看清楚,是我打了你!”   邱天一惊,探身看过去,见她三叔站在场院门口,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却分明带来一场风暴骤来的寂静。邱南山声音低沉洪亮,如刀刃划破混乱,原本无休无止的争吵刹那便停了,众人纷纷看向他。   邱天特意观察魏胜利,见他神情猛地一窒,眸光闪过一丝慌乱。   邱南山提步走进场院,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他径直来到魏胜利面前,后者竟极狼狈地往后踉跄半步。   还是他同村开口质问,“你凭啥打人!?”   邱南山目光直视那人,“凭他该打。”   刘爱民走过来拽住邱南山,皱眉斥道,“你没事惹那玩意干啥?!”   邱南山言简意赅:“我看他不顺眼。”   一听这话,大槐树村那伙人再度沸腾,骂声四起。   刘爱民被邱南山呛辣椒似的话气得满脸涨红,邱南山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自己处理。”   说完转向魏胜利,目光冷冷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哼笑一声,“看来我低估了你的下作。”   邱南山身形高大而孔武有力,站在魏胜利面前气场压他一头,魏胜利可能是被他打怕了,缩着脖子不敢看他,间隔须臾才梗着头强作硬气,“反正你打人就是不对!”   “我为啥打你天知地知!今天我就算打死你,你也不冤枉。”   魏胜利眼中却即刻闪出精光,厚颜无耻地笑了,“那你倒是说出来啊,你为啥打我?”   邱南山目光冷凝,抿唇不语。   “不敢说吧?”魏胜利得意起来,“那这顿揍我可不能白挨。”   北角村的社员一听这话里有话,纷纷劝邱南山说出原委,刘爱民也板着脸过来劝,可邱南山自始至终一句话,“老子看他不顺眼。”   后面的事态走向令人咋舌,魏胜利上演了一出狮子大开口的戏码,让邱南山把今年分得的粮食分给他八成,邱南山竟然答应了。   邱天可算见识了她三叔的硬脾气,宁愿赔掉腚都咬死不说出打人的原因。   魏胜利的同村支招,说得签字盖章才有效,刘爱民无法,只得找会计兼记分员邱菊来主持签字。   邱菊气得大骂,骂魏胜利不要脸,也骂邱南山脑子进了浆糊。她不赖管这事,指派给刘小峰,刘小峰前阵子刚从城里回来,算返乡知青。他很快拟好了文书,拿给邱南山和魏胜利签字。   魏胜利就差没笑出来,大笔一挥赶紧划拉上,轮到邱南山,刘小峰提醒一句,“签了可就生效了,你可以再想想。”   邱南山却从他手中接过笔,俯身下去。   “邱南山别签!!”   人群中传来米兰的声音,邱南山下意识循声望去,看到米兰从人群中挤过来,冲到他面前不由分说把笔夺走。   “……你疯了?”她脸色煞白,眸中不可置信。   邱南山皱眉,伸手要把笔拿回来,没想到米兰手上一用力,直接将笔掰断。邱南山愣得忘了动作,众人眼睁睁看着她冲到桌前,捞起文书撕了个粉碎。   邱天惊讶地张开嘴,心想米兰姐好勇啊!   谁知下一秒更勇的来了,米兰将碎纸往桌子上一拍,转而走到魏胜利面前,照着他的脸“啪啪”就是两巴掌。   所有人都惊呆了,魏胜利更是压根没想到这女人竟敢不顾脸面冲出来,他傻站在那儿,挨这么狠的两下都没顾上反应。   邱南山拽住米兰,低声呵斥,“你来添啥乱?!”   米兰胳膊被他大力钳着,甩了一下愣是没甩开,便冲着人群扬声喊道,“邱南山是为了救我才打的那个混蛋!”   邱菊一看自己哥哥惹上的冤债有了转机,紧忙跑过来,“你说清楚!魏胜利干啥了?”   邱南山却迎面批头一句,“闭嘴!啥也没有!都给老子滚回去!”   “邱南山,你不用考虑我的名声,在她们眼中我根本没有名声。”在邱南山的愣怔中,米兰转向邱菊继续道,“今天早上魏胜利……想轻薄我,是邱南山救了我。”   邱南山这才反应过来把人往边上猛地一扯,狠狠道:“就特么长了个嘴!”   眼看事态转折,人群中开始议论纷纷,魏胜利嘴唇哆嗦着仍想狡辩,“我没有没有……”   刘爱民怕这事传出去影响扩大化,便喊着让社员该干嘛干嘛去,众人赖着不走,直逼得刘爱民发飙,说谁不走就扣谁五天的工分。   社员们才陆续散去,邱天也被从墙上轰了下来,她三步一回头,看到米兰坚定而决绝的身影。   后来的事她没亲历,是从她姑邱菊那儿听来的。   “天没亮透那女知青就出来了,”邱菊顺嘴评价了一句,“这姑娘咋这积极?一帮大老爷们都没她早——我估计她也是没地方去才往提水站那块走,大清早的干点活也凉快,谁知道魏胜利那小子藏在半道等她呢,死皮赖脸想跟人相好,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也是那女知青命好,魏胜利把人逼到半山腰,不正是我三哥的地头吗?我三哥听见动静就出来了,魏胜利还没得手,让我三哥一脚踹地里去了。”   杏花娘追着问,“敢情真是你家三哥救了人家知青啊。”   邱菊点头,“那可不,我特意说给你们听,就是怕你们乱传!”   “那……那个知青没被欺负着?”人们的关注点似乎永远在禁忌话题上。   邱菊摆手,“没有,我三哥多及时,那臭嘴还没挨上就被我哥给踹了。”   妇女们便愤愤不平起来,“那个魏胜利我老早就看着不要脸,听说他起先还不承认?”   邱菊:“脸皮厚着呢,得亏那女知青留了个心眼,当时从他衣服上拽下来一片领子,领子人家还留着呢,当场拿出来对质。”   “到底是洋学生心眼活,换个咱这儿的闺女早吓傻了,被那么个无赖拱一口,别说出来对质,上吊的心都有。”   “就是,人家想得开。”   邱天一听这话不对啊,乍听上去是褒,实则似乎又带了点贬低的意味,倒与前几天谢红那句“资产阶级崽子玩得开”有一拼。   等等……   谢红?   她猛地一激灵,一个匪夷所思却又分明合理的想法自心底浮现。   天没亮透米兰就出来了,没地方去才去干活,魏胜利是藏在半道等着她的……   邱天越想越后怕,这事大概率跟谢红逃不开干系,没准儿还就是她撺掇的。   这件事后,魏胜利被撵回了大槐树村。   米兰原本坚持把他送去公安局,可听说白敬民这事后诸葛亮突然赶来,说魏胜利没有对她造成实质伤害,可要是闹到公安局她的名声就全毁了。   邱天没想到白敬民竟是这种逻辑和脑回路,自己女朋友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首先想捍卫的却是名声。   且他的这种捍卫与邱南山不一样,三叔是宁愿自己背锅都不把米兰供出来,白敬民……嘁,就那么着吧,这种人也配有女朋友。   白敬民大概没想到会事与愿违,虽然没告到公安局,可米兰在北角村乃至大槐树村都变得声名狼藉。   也不知流言在哪一处传走了样,一个差点受欺负的女知青在众人眼中却成了行为不检的红颜祸水。   邱天替米兰叫屈,每次听到有关她的议论便会毫不客气地把人怼一顿,可那些女人狭隘而浅薄,她们只相信自己以为的故事版本,即便那是扭曲的。   米兰和白敬民自然而然分手了,邱天确切看到过两人形同陌路的样子,就在她开学的那个早上。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陆丰年出场。 第41章   以前在大学里邱天见多了情侣恋爱分手的戏码,这两人的反应跟那些如出一辙。   米兰从白敬民身边走开,她眼圈依稀泛红,眼神中虽有留恋,但更多的是坚定和决绝,而白敬民虽满是不舍不甘,却没有一丝追上去的动作甚至倾向。   邱天想起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或许在他心里,米兰是一块精美而香甜的糖果,现在这块糖果不慎掉落泥沼,不捡心中自是不舍,捡起来却有掉落泥沼的危险,且糖也脏了。   至少在他看来,那块美丽的糖,脏了。   或许他们仍然互相喜欢,可时代的碾压之下两人却渐行渐远,一个没有坚定追随的勇气,一个则没有坚定选择的决心。米兰是骄傲的,也是孤孑的,她不肯做一枝攀援的凌霄花,而白敬民显然也没有借以她攀援的峥嵘虬枝,且作为这个时代根正苗红的典型代表,他更没有逆向而行的决然和魄力。   邱天心中唏嘘,远远看着米兰瘦削的身影,却分明感觉到一股韧性,她不是一块掉落泥沼的糖果,而像一棵孤傲的树,长在泥潭之中却依然有拔节向上的力量。被骂作资产阶级狗崽子又如何,名声被诋毁被脏污又如何,她已经跳出被选择的桎梏,成为勇于选择的那一个。   ###   开学第一天便要上交学农任务,一时间,学校不大点的空地上堆满了正袋成垛的干刺槐叶。   何佃勤也来了,据说是亲自视察学农任务完成情况。邱天这才知道收集刺槐叶的任务竟然是何佃勤布置的。   何佃勤多精明利己的人,米兰那件事闹得那么大,他身为蹲点干部却躲得干干净净,从头到尾没露过面。   所以说这事若是别人布置的,邱天虽会多想,却不会细想,可若说是何佃勤主导的,这事就似乎没那么简单。无利不起早,邱天相信平白无故他定然不会弄什么刺槐叶。   只是……弄了这玩意到底干啥用?   刺槐叶,刺槐叶,刺槐叶……   她在脑海中疯狂检索信息,只记得刺槐原产北美,花可食用,她前阵子还吃过槐花饼,另外槐叶似乎有凝血功能,鼻子流血的话,用刺槐叶子揉出浆塞鼻子可以止血,其他的便想不起来了。   过去她看书杂,到了如今这年代,新鲜玩意每天见得不少,她睹物则思,大部分时候都能从大脑数据库里搜刮出些知识点,可也不见得百事通。   算了,想不起来也不能把自己折磨死。   开学头几天基本上就是劳动,给学校里薅草,帮着生产队开荒,这期间便又跟那群女知青照面上了,谢红当然也在。   听说她最近缠白敬民缠得厉害,没了米兰这块绊脚石,她便见缝插针往白敬民眼巴前凑。   邱天不知道谢红跟魏胜利之间的勾当关联程度有多少,但看她如今满面春风的样子,便知她必然是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一个。   见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邱天心生鄙夷。她以为她赢过了米兰,实则是人家米兰自己不要的,她倒当个香饽饽似的腆上去,也不知道若是最后白敬民仍不待见她,她得扭曲成啥样。   又是休息日,一连参加几天劳动,邱天破天荒睡了个懒觉,醒来时恍然间又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时空错乱感。   天气炎热,开着门窗也显得闷不透风,她突然怀念二十一世纪的空调、网络和美食。说起美食,大夏天怎么少得了烧烤小龙虾,一想到吃的,她的肚子极应景地“咕噜”一声。   啊……好想吃烧烤小龙虾。   意念中的美食令邱天一下子醒透了,据说小龙虾二三十年代就引入中国了,现在是七十年代耶!菱角河里有没有龙虾她不知道,去看看呗,万一有呢,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再说!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跳而起,美食的诱惑促使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妥帖,喊着恩赐出门,路过栓子家,又把栓子给叫上了,栓子一听是去捞虾,麻溜返身回去带上些东西,说是捞虾必不能缺的工具。   三人麻雀似的一路叽叽喳喳来到菱角河边,邱天问栓子,“这河里真的有虾吗?”   “那是当然了,不过刚开春的时候最好捞,成瓢成瓢地舀。”栓子边回答边把破碗里一堆臭烘烘的东西搅了搅。   邱天掩着鼻子嫌弃地问,“这啥呀?”   栓子嘿嘿两声,“想捞虾就得拿这玩意引虾进网。”   他把这些臭饵料放入网中,网是自制的,看上去乱糟糟很是简陋,可他巧劲一抛的瞬间,那网竟格外听话似的平展地铺洒进菱角河里,映着晨起的阳光,倒显得惊艳起来。   “厉害啊栓子!”   “嘿嘿。”   撒完网就擎等着收,三个人在阴凉地里呆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无聊,恰在这时邱天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她才想起自己起床后就直奔河边捞虾了,饭都没吃。   “得等多久才能捞到?”她等不及想吃河鲜。   “最起码得过午。”   “啥?”邱天猛地站起来,心想那还不得饿死?   “那我不等了,我得先回去吃饭。”   恩赐却说,“家里没饭了。”   邱天一噎,“……没给我留饭?”   “本来大姐给你留了,大姐一走,三姐说她没吃饱就给拿走了。”   “……”行吧,不能跟饿死鬼投胎斤斤计较。   过了一会儿,恩赐开腔道,“四姐,要不我掏鸟蛋给你吃呗?”   邱天眉心一跳,可拉倒吧,上回吃了鸟蛋,她窜稀掉进猪圈,现在想起来都似能闻到那股尿臊味。   她这辈子都不想吃鸟蛋了。   “还是算了,我……也不是很饿。”   又呆了一会儿,栓子提议先去别处玩玩,三人一拍即合,邱天抬眸倏忽看到河面上缓缓而来的一个黑点。   她眼眸一亮,起身道,“我们去对岸南角村玩吧!”   俩男孩本来也没什么去处,且都是调皮的年纪,三人再次一拍即合,不约而同翘头眼瞅着河面,擎等着船过来。   陆爷爷靠岸后送走了船客,一扭脸看到仨孩子眼巴巴看着他说要渡河,他起先并不同意,邱天便声调甜甜地说,“爷爷,前阵子让葛顺哥和丰年哥捎给你的桃好吃不?下一季桃下来了,我还给您送。”   “……”   陆老黑觑着眼瞧她,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突然笑了,“你仨过河干啥去?”   邱天不假思索地问,“丰年哥哥在不?”   “嗯?”陆老黑笑得满脸褶子,“找丰年有事?”   “啊!我找他买文具!”她天真地眨巴着眼睛,私以为自己成功演活了一个七岁小姑娘。   大约是看在那两筐桃的面子,陆老黑到底没难为她,“行,上船吧,我抽袋烟就走。”   邱天欢呼一声,拽着恩赐和栓子跳上船。   陆老黑烟抽得不紧不慢,邱天盯着他看了会儿,终是没忍住说,“爷爷,您还是少抽点烟吧,对身体不好。”   陆老黑顿了顿,笑叹一声把没剩几口的烟在船舷上磕了几下,“行,我这回信了,你个小丫头还真跟丰年一个气口,说的话都一个样。”说着便上船执桨。   挺寻常的一句玩笑话,邱天却愣了,啥叫“一个气口”?意思是说她和陆丰年默契十足吗?   莫名的,在陆爷爷面前她突然束手束脚起来,耳根也隐隐发烫。   栓子一扭头就看到邱天文文静静地坐在角落,这形象落在栓子眼中倒成了怪事。   “你咋了?晕船啊?”   “……对,我晕船,你闭嘴。”   很快抵达对岸,邱天最后一个下船,偶一回头,见陆爷爷又习惯性往外掏烟袋。   还真是个老烟民啊。   想到他可能会怕陆丰年,邱天下意识喊了声,“陆丰年来了!”   果然下一秒,陆爷爷把手收了回来。   邱天忍笑下船,怕陆爷爷生气,她赶忙解释,“爷爷,抽烟真对身体不好,您要是实在嘴馋,就让丰年哥哥给你备些瓜子花生啥的,想抽烟了就吃一颗。”   话音刚落,陆爷爷却也对着她这头喊了句,“龟孙子,这你教的吧?”   邱天一愣,心想这爷爷咋还骂人呢!就算你是陆丰年的爷爷,我敬你让你,你也不能为老不尊随便骂人吧?   她越想越来气,掐着腰就要跟陆老黑理论理论,正欲开口倏忽发现老人的目光却是落在自己身后的方向。   邱天立刻有种强烈到令人浑身发毛的直觉,恰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爷爷,这你可说错了,明明是这小丫头教我。”   心跳霎时快起来,邱天猛地转过身去,对上陆丰年忍笑的黑眸。   “你你你……”完了,结巴了。   陆丰年走过来,笑问,“我我我咋了?”   邱天一噎,心道:臭陆丰年,居然学我结巴!   不听话的心跳压制下去,她立马恢复犀利,娟秀的眉微微一挑,“陆爷爷刚才喊你啥?龟……龟?”   果然,一听这话陆丰年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摇头无奈道,“你呀,从来不吃亏。” 第42章   陆丰年表示自己很懵逼,咋莫名其妙就领了仨孩子来家里了?   “你们仨干啥来了?”他失笑问道。   “邱天说她要找你买文具。”   邱天无语地闭了闭眼,心想真是个猪队友,听不出她那会儿是为了搭船才这么说的吗?   “栓子,你今天话有点密。”就不能跟平时一样傻乎愣哈的嘛?!   邱天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子对陆丰年坦白,“我们本来在菱角河上捕虾来着,等得怪无聊的,正好陆爷爷船来了,这不就搭船来了吗?”   陆丰年皱眉想了想,明白过来,“所以是拿我当幌子?”   “……你要非得这么说,也行。”她干脆坦白到底。   陆丰年一愣,随即笑出声来,他的笑是那种明明没办法,却又偏偏好脾气,有些无奈,又有些包容,组合在一起便格外好看,邱天不由看呆了。   这不是引诱人吗?   她赶紧撇开视线四下乱瞟,见陆丰年家房后靠近南角山的地方是一片不小的槐树。   这令她想起暑假里何佃勤布置的学农任务,而他们足量按时上交的刺槐叶被外面来的人尽数拉走,何佃勤不知从中得了什么好处,从头到尾都笑得合不拢嘴。   心里的疑惑再度浮出水面,“你们这里没人收槐树叶吗?”她指着那片槐树问。   陆丰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摇头,“没人收,”顿了顿,笑意变浅,“就算有人收,也没人敢来摘。”   邱天不解地歪头问,“为啥不敢?”   陆丰年转过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真似假笑道,“怕我呗。”   “怕你?”邱天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有什么好怕的?”   “是啊,我有什么好怕的?”陆丰年语音低沉,唇角勾起的笑意味不明。   邱天倏忽想起彼时渡口旁几个社员的话,在他们眼中,陆丰年家成分不好,与整个南角村都格格不入。   她再度打量陆丰年,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怅然,沉默须臾,她转移话题道,“刺槐叶到底有啥用啊?我们学校也让收了,一人十斤呢,都交上去了。”   “是吗?”陆丰年挑挑眉,随口问,“挣了多少钱?”   邱天愣了,“挣啥钱?”   “他们收槐叶是为了出口。”陆丰年意识到什么,语气一转,“大队没给你钱?”   邱天若有所思地摇头,“没有,或许……大队里并不知道槐叶还能有这样的价值?”   如果村里人人都知道的话,整个暑假就不可能只有学生收槐叶了。   “槐叶出口有什么用?”她继续问出疑惑。   陆丰年或许是自己站累了,亦或许是见邱天仰着头说话费劲,他索性蹲了下来,两条手臂在膝盖处自然下垂,闲散而随意,“我也是在别的大队听说的,好像是说这玩意能提取畜产品饲料添加剂,外国有要的。”   他的话像一个引子,成功解锁邱天脑海中的知识碎片,槐叶能作为喂养马的高级饲料,这个年代收购出口后是可以换取外汇的。   可是何佃勤却打着学农任务的幌子,借着学生不要钱的劳动力,将几十斤槐叶尽数卖出去,他从未提过报酬的事,更别说付给学生一分一厘。   钱的去向不言自明,他榨取了孩子的劳动力,也利用了北角村社员的无知。   见邱天一脸忿忿,陆丰年自然猜到了什么,“被人坑了吧?”   邱天皱着眉未曾言语,一旁的栓子气得跳脚,“怪不得那天何佃勤啥也不干地耗在学校!好处都让他占去了?”   瞧瞧,连栓子都看出来了。何佃勤自收完槐叶后有多久没来过学校了?果然是无利不起早,若说六一节目汇演是给自己脸上贴金,那暑假学农收槐叶就是给自己腰包贴金了。账被他算得明明白白,人家不做无用的买卖。   “他会不会是想等过几天再给咱钱啊?”栓子仍抱有一丝幻想。   邱天在心里冷哼一声,心想如果何佃勤真打算给钱,那在布置任务之前就该告诉学生这活儿有报酬,那样他们干起活来也更有劲不是?   她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思忖须臾,脑中却因栓子的发问而灵光一闪,“你说的也有道理!也有可能他打算给钱的,只是还没开始?”   这话栓子只理解了表面意思,而陆丰年已经领会到她的弯弯绕绕,几分好笑地瞧她一眼,嘴上却说,“就是,还有可能别的同学已经拿到钱了,我觉得你们回去得问问其他人。”   栓子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哈!我就说他没那么缺德!”   邱天只笑笑没说话,对待缺德的人就不能纵容,咱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   本没打算在陆丰年家停留太久,怎奈肚子不争气,又在陆丰年面前唱起了空城计,邱天已经不想再用“条件反射”来解释了,干脆认命似的告诉他自己没吃早饭。   陆丰年很慷慨地请几人吃了顿饭,虽也是家常的粗茶淡饭,但却是陆丰年亲手做的,或许是她真的饿了,也或许是心理作用使然,她总觉得这餐饭格外香。   中午过后,陆丰年亲自撑船把三人送到北角村,邱天见陆丰年并未带着货郎担,知他今天没打算去走街串巷,便盛情邀请陆丰年一起去收虾网。   女孩双眸闪动是心情愉悦的样子,陆丰年不忍拂了她的兴致,便跟着来到下网的地方。   栓子将网子扯了上来,在一片“哔啵”声中,网中跳动着灰青色的虾,它们有大有小,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虽只下了小半天网,但饵料的作用和恰到好处的位置功不可没,这一网可谓是收获颇丰。   邱天和栓子商量着把虾分出一些送给陆丰年,栓子自然同意。   陆丰年也未同他们客气,惬意道,“只把小虾给我,我回去放上辣椒爆炒。”   邱天笑着说:“你挺会吃啊。”   陆丰年冲她扬了扬下巴,目光中不无得意。   这天的晚饭三家餐桌上都多了一道河鲜,对于邱天来说,虽不似烧烤小龙虾的麻辣和酣畅,却也算久违的一次开荤了。   #####   最近北角村盛传一个消息——北角村小学上交的刺槐叶算收购,大队将择日兑现报酬。   这消息不知从哪里传出,可却连收购价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后来有人从别的大队一打听,还真有专门定价收购槐叶的。   可是,消息传了几天却一直没有兑现的苗头,渐渐有人沉不住气了,隔三差五便跑到大队部去问。   刘爱民没揽这事,自然不便作答复,只说,“不知道,没听过这事。”   刘爱民心里明情又不好明说,被问多了便不耐地撂下一句,“谁张罗的你找谁要去。”   这年头都是靠劳动吃饭的人,谁的辛苦都不是白费的,明明该有的报酬得不到兑现,社员中怨声渐起,有些嘴碎的甚至跑去别的大队发起牢骚。   如此,何佃勤终于抵不住压力,将卖刺槐叶的钱以学校的名义发给了学生。   拿到钱大家自然欢喜,毕竟这是计划之外的收入,感觉跟天上掉馅饼没啥不同,邱天却留了个心眼,再见到陆丰年时托他打听了其他大队收购刺槐叶的价格。   果然,何佃勤每斤槐叶昧下了二分钱。   邱天对这位蹲点干部无语至极,心想大概在这样的年代,这种人指望着这些块八毛的小便宜发家致富吧?   ####   最近邱天发现大姐邱玉珍有些神秘,过去她晚上吃完饭只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现在却有事没事地往外出。   出去就出去吧,她这么大人了,一般也没人过问行踪,可她每次都状若自语地嘟囔着她要去哪里,去干嘛。   先前几次邱天并未多想,可听多了便渐渐发现异样——大姐出门前刻意的告知,怎么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这天吃完饭,邱玉珍很明显加快了收桌洗碗的速度,还差点打坏了一只碗,刘爱花骂她,“毛手毛脚的,忙着作死去?”   邱玉珍动作一滞,低声道,“……我没注意。”   邱天看出她似乎有些着急,蹲下从她手中接过碗,“姐,你有事就去忙吧,我来刷。”   她只是极随口的一句,谁知邱玉珍听后脸上却刷地染上一抹红,眼神也变得闪烁起来,“……我没,没事,我刷就行,我刷。”   邱天心中纳罕,依稀觉得大姐神情和言语中流露的小女儿情态有些不同寻常,倒有点少女怀春的意思?   少女怀春?不能吧?跟谁啊? 第43章   大姐这天傍晚没再出去,可却显而易见地坐立难安。   隔天邱天去上学,一出门就遇见骆老师,他坐在不远处的石碾上,看到邱天神情愣了愣,随即才笑问,“去上学?”   邱天在此见到骆老师也觉意外,点头后问道,“骆老师您怎么在这儿?”   骆一鸣干笑一声,舔了舔唇,“那啥,我、我刚坐船回来,坐这儿歇歇脚。”他说话的语速和声调显然不似往日自然。   邱天虽疑惑却也未作他想,谁还没个难以启齿的事呢,打了个招呼就喊着栓子杏花上学去了。   日子如流水一样不舍昼夜。   炎炎夏日已过,入秋以来雨量骤减,夏日里涨水不断的河沿此时变成浅滩。水渠提水站已经建好,村子东北方向立起架高水渠的石墩。   天气一早一晚已有了凉意,节令转眼到了仲秋。当初放暑假的时候邱天还在好奇为啥这个年代暑假会这么短,现在才知道,秋收来临,学校还要放半月有余的秋假。   收获的季节,水渠工事暂且放缓,整个大队集中生产力抢收,可偏在这个时候邱东山和徐梅要结婚。   这婚按计划早该结的,只是不知出了啥岔子,三推四推就磨蹭到了秋收。   俩人在北角村本来就算得上奇葩,两朵奇葩结合,好家伙,北角村大队又多了一道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时间从村头到村尾说啥的都有,总体来说没啥好听的。   难听话听多了,邱菊又气又烦,找二哥家说道说道吧,家里有她素来不对付的嫂子。找三哥聊吧,三哥又是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一点互动感都没有。   偶然的机会在村口遇见自家大侄女和小侄女,邱菊逮着两人便唠上了。   她言辞犀利,直言自己的嫌恶和不满,丝毫不加迂回和避讳,“这俩人加起来都快七十了,整天腻腻歪歪的也不嫌人笑话!”   邱玉珍只笑笑却不好说什么,邱东山是她大伯,徐梅和大伯结婚后就是她大伯母,她这小辈说啥都显得失礼节。   “以后我还得跟这俩人一院住着,光想想我就膈应!”邱菊忿忿地拧眉。   邱玉珍忙安抚道,“姑你天天早出晚归,你们又各住各的屋……”   “那也是一个院呀,抬头不见低头见!”   邱玉珍愈加没话说,邱天却插了句嘴,“伯母嫁过来以后,她自己的房子就空出来了,你可以去住她的房子嘛。”   谁知一听这话邱菊反应更大,差点原地跳起来,“我疯了去住她的房子?她那儿不知道给多少人睡……”话没说完却是一滞,随即清了清嗓子道,“我才不住她那儿!”   邱天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可作为一个七岁的孩子,她只能装作不懂,转而又给支了一招,“姑,那你就赶紧嫁人呗,嫁人就能搬出去了。”   这话成功令邱菊变脸,只见她的脸先是一红,紧接着突然垮下来,恼怒道,“臭丫头敢拿你姑开玩笑!欠揍!”   说着便抬手朝邱天打来,邱天笑着跑开了。   一直到姑姑走后,邱天才重回大姐身旁,嘴里还不忘嘟囔,“真稀奇,没想到咱姑这么风风火火的性格还会害羞呢!”   “再怎么说咱姑也是没结婚的姑娘家,你这么说她肯定不好意思。”   “可我说的是实话呀!”   正说着恰巧看到不远处路过的骆老师,邱天便半开玩笑地来了句,“哎?我看骆老师就不错,跟咱姑年龄好像也相仿,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对象。”   天地良心,她真的只是随口一说,可视线一转便看到大姐脸色很是别扭,像笑又不似笑,带着点惊慌和无措,像欲言又止,又像有口难言。   咋了这是?大姐怎么是这种表情?她说错什么了吗?   邱天正几分疑惑,倏忽看到大姐快速瞥向骆一鸣的目光,不由一怔,再看骆一鸣,他看向大姐的眼神显然也很特别。   电光火石之间,邱天脑海中蹦出六一文艺演出时骆老师和大姐笛子伴舞的场面,心里猛地意识到什么。   他们两个……   怪不得!   对于这个发现,邱天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且她知道大姐脸皮薄,说破或撞破都会令她难堪。   不过之后大姐再独自外出,她便有意无意地帮忙打起了掩护。   ###   徐梅正式搬进邱家老宅子是在秋收最忙的时候,身份使然,俩人没怎么操办,只把邱家老小聚在一起,改了个口就算成了。   最初邱天对徐梅的了解多数建立在村里的道听途说上,现在成了亲戚,又房前屋后的住着,接触多了,她对这个女人的印象便更加直观和立体起来。   怎么说呢,徐梅看女人和男人的眼神是完全不同的。看女人时多带着些品头论足的审视,尤其是看年轻的小媳妇和大姑娘,她总习惯把人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目光是凉薄的也是探究的。与之相比,她看男人的目光却似乎含了水,脉脉流淌着欲语还休的情谊似的。   就近期的观察,她用这种含水的目光看过邱北山、邱南山,和很多其他男人。   现在她还这么看……陆丰年。   过午,陆丰年又来村口摆摊卖货,人多时邱天没打算过去,后来趁着人少,便想去和他聊几句。   怪就怪她现在个子矮腿短,还没走到就被徐梅抢了先,只见徐梅如娉婷杨柳似的一步三晃走到陆丰年面前,也不知跟他说了什么,陆丰年稍一迟疑便跟着徐梅走了。   邱天心中一绷,脚步顿了顿,随之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眼看着陆丰年跟徐梅一起进了大伯家。   这情景令她想起不久前做过的徐梅扯着陆丰年回家的梦,心里不由咯噔一声,随后发散思维一般生出一大堆乌七八糟的东西,心便犹如灌满了铅似的沉入谷底。   另一边,陆丰年好歹从碎嘴女人那里脱了身,拐出巷口便看到倚墙伫立的妞妞。   他走过去笑问,“咋在这儿站着?”   邱天脑中正在放空,突然听到声音吓了一跳,抚胸闭了闭眼,皱眉恼道,“你干嘛呀?!”   陆丰年一愣,笑意稍收,然而神情仍是温和的,“吓着了?”   邱天抿了抿唇一时没答话,须臾过后才问,“你去我大伯家干嘛?”   陆丰年下意识朝巷子里自己刚去过的那家望了一眼,微不可查皱眉,“那是你大伯家?”   “啊,”邱天面无表情地说,“我大伯不在家吧?”   “嗯,不在家。”   “……”所以刚才你们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靠!   “那女的是你……”   “是我新伯母,”邱天没好气地看他两眼,终是没忍住问,“你跟我伯母干嘛去了?”   她觉察到自己语调的酸,一时有些后悔自己情绪的外露,可说出的话收不回来,索性硬扛到底,反正老娘现在的外形人畜无害,有啥好怕的?   陆丰年没那么多弯弯绕,直言,“你伯母说要截布做墙围,让我去县城的时候给捎带过来,她估不清尺,要我帮着量量。”   “…………”   邱天心里又气又鄙夷,陆丰年虽说长得成熟了些,可怎么说也还是个少年吧,徐梅这都能下手撩,也太没下限了!   邱天心里堵得慌,“哦,你还真是乐于助人呢。”   “举手之劳,我吃的就是这碗饭。”顿了顿,陆丰年突然低声说,“不过你伯母的活儿我可不敢接。”   邱天一愣,“为啥?”   “……太吓人了。”   邱天有些傻眼,吓人?   正要详细问,大伯家半掩着的门从里面打开,徐梅拿手巾擦着头脸,骂骂咧咧走出来。   邱天侧耳一听,她骂得不是别人,正是陆丰年。   说时迟那时快,邱天扯着陆丰年躲到一旁旮旯里,待徐梅走远了才问,“你把我伯母咋了?”   陆丰年眉头一皱,默了默,几分为难道,“我拿水浇了她的头。”   “啥?”这画面也太匪夷所思了,“……为啥呀?”   陆丰年似是极为不耐地“啧”了一声,“我量墙尺寸她就给我添乱,非凑过来端着杯水给我喝。”   “……所以你就给她……浇头上了?”   邱天不解地看着他,心想给你水喝你就浇她?这逻辑有些跳跃吧?   陆丰年却理所当然地“啊”了一声,转而迟疑地问,“你不会因为这个跟我置气吧?”   这话问的邱天一愣,“我为啥跟你置气?”   “那不是你伯母吗?”   邱天把这身份在心里过了一圈,突然笑起来,伯母不伯母的她才不在乎,陆丰年的直男性格她还是挺欣赏的!   虽然他把事情说的尽量简单,从他的言辞里也根本无法评判徐梅行为有无不当,可邱天就是相信陆丰年不会无缘无故往徐梅头上浇水,直觉里她一定是做了什么让陆丰年膈应的出格事才会把人惹毛。   “你咋不说话?”未得到答复的陆丰年问。   邱天收回神思看着陆丰年,以劝诫的语气道,“我新伯母人有点怪,我大伯脾气不太好,你以后尽量少理她。”   话里关系孰远孰近一目了然,陆丰年便笑了。   “行,小妞妞这是向着我呢。”   因他的话,邱天心里扑通扑通乱蹦了一阵,没有反驳,却默默暗示自己要冷静。   “我没向着你。”她语气略显别扭,“我就是实话实说……”   徐梅的风评她不好细说,心里的纠结更无法明言,由此她的表情便显得纠结起来。   陆丰年看了她一会儿,却是哄她一般笑道,“行行行,妞妞没向着我,是我乐意听妞妞的行不?”   “…………”   这话在邱天听来太像轻哄和宠溺,成功将她刚刚平复的心拨乱。   她无法否认和忽视自己对陆丰年的感觉,且经历刚才翻了醋一般的体验,她确信自己对陆丰年显然已经超越了好感的范畴。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穿越后的她有着与灵魂迥然不同的身体,若不想让人把自己当成怪物,那么再心动都得忍着。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这两天太忙了,白天根本没时间,昨天码字到接近凌晨两点,今天早上爬起来又完善了一些,但存稿箱网审没法修改,所以没第一时间发出去,好了,我又要开始忙完,会抽空码字,全凭黑咖啡吊着呀。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44章   秋收时节是分外忙碌的,今年收成不差,田间忙碌中还带着收获的喜悦。   何佃勤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且有先前六一节目汇演的先例,他认为让社员在劳作之余欣赏节目是鼓舞士气的好方法。   何佃勤找到秦小小的时候,学校已经放秋假了,这节骨眼儿秦小小也不好组织,何佃勤便点名指出让那个唱歌的小姑娘唱首歌,又让刘腾飞通知米兰跳个舞。   邱天接到通知有些懵,后来一想不过是唱首歌嘛,信手捻来的事,让唱就唱呗。可听说米兰那边很是推脱,后来还是何佃勤把任务上纲上线一番,压得米兰不得不同意。   然而米兰仍不想自己跳舞,最终商量结果是邱天和米兰表演歌伴舞《万泉河水清又清》,骆老师笛子伴奏。   因骆老师家不住北角村,秋假他也要回家帮忙,所以更多的时候是邱天和米兰单独排练。学校里已经放假,安静又宽敞,是排练的好地方,两人便每天约定时间在那里集合。   这天她们刚排练了一遍,何佃勤突然来了,他从教室里搬来板凳坐着看了一会儿,趁着两人休息的时候煞有其事地评价几句,邱天只知自己不喜何佃勤,却没想到米兰对他也是淡淡的。   何佃勤也不嫌尴尬,扭脸对着邱天安排道,“你去大队部,给我把一个日记本拿来。”   邱天心想拿本子干啥?你还打算在这儿办公?   她懒得跟他多说话,答应着就走了。   邱天在大队部办公桌上看到一个32开的蓝色塑料皮日记本,看上去还挺新。怕拿错,她翻开皮面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名字,可一连翻了几页,里面一个字都没记,再往后翻便是插图。   这个年代笔记本的特色,一沓纸页之间会插一张图片,邱天这会儿翻到的图片,上有一位英姿飒爽的红色娘子军,穿的衣服跟上次米兰表演时穿的差不多。   邱天不确定这本子是不是何佃勤的,想着拿回去让他自己看吧,不是的话大不了再送回来,由此便拿着日记本离开大队部,一路小跑着朝学校赶去。   她和米兰排练的地方是在学校校舍东边,进大门后需要走一段才能看到的一小片空地,拐角有一刻高大的皂荚树,树荫蔽日,也能稍稍遮挡视线,没放假的时候常被学生当做一块必争的秘密基地,此时却是绝佳的排练场所。   还没走到皂荚树旁,先听到何佃勤的说话声,他的声音与往常显然不同。   “你这个动作再放开点,腰软一点,臀往右扭,再往右,不对,我跟你说……”   邱天一愣,下意识放缓脚步,心提到嗓子眼,迟疑着往前走几步,在皂荚树旁停了下来,她看到何佃勤的手搭在米兰胯部,而米兰脸色苍白神情抗拒。   一腔怒火自胸口涌出,邱天提步就要走上去,然而下一秒米兰却有了动作,只见她猛地转身躲开何佃勤的手,她的唇因愤怒亦或是受到侮辱而微微颤抖,目光却冰冷而狠绝。   “你真恶心。”她这样说。   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何佃勤呆了一瞬,但面色很快恢复如常,他脸上仍挂着笑容,可是那笑却像极了一副面具。   “行,人各有志,路我都给你指好了,听不听在你。”接着他笑容一收,鹰眼微眯,“别后悔就行。”   说完何佃勤朝一边走了几步,面色再无一丝波澜。   邱天又躲回树后,她现在还不能出去,若是让何佃勤知道自己撞见了刚才的场面,对自己不好,对米兰姐更不好。   她蹲在地上,慢慢平复心跳,低头看看手中的日记本,打开,直接翻到《红色娘子军》那一页,毫不迟疑地撕了下来。   虽不确定何佃勤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米兰姐存了这样的心思,可这本子里的插图却一点都不像是巧合。   #####   她们的节目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极大地鼓舞了秋收的热情和士气,秋收任务的顺利完成,不能不说有她们的一份功劳。   农业生产任务完成,北角村生产队开始集中劳动力修筑水渠,县里又派来一批修水渠方面的专家指导,水渠修筑进展愈加顺利,每一天、每一月都有日新月异的变化。   隔年开春,邱天上二年级的时候,水渠终于竣工通渠。   这在北角村是件大事,人人奔走相告,社员争相跑到水渠边看,就跟这辈子没看过水似的。   与北角村水渠通水这件大事相比,其他任何事都琐碎得不值一提,包括白敬民回城。邱天起先并不知道,只是感觉好像有一阵子没见过他,还是听其他同学说他已经离开北角村了,听说他家里托了关系,回去就能进正式单位上班。   此外还听说白敬民单独找过米兰,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临走时白敬民眼圈都是红的。   这些都是些无从考证的小道消息,传的人说的是有鼻子有眼,而在邱天看来却是半真半假。   不过另一件事她却看得极为分明——白敬民走后,谢红对米兰的针对愈加嚣张而完全不加掩饰。先是把她挤兑着去看牛棚和设备,发展到后来竟然把她挤兑出了知青点。   米兰似乎也想图个眼不见为净,搬着自己的铺盖卷直接住进牛棚中空着的小窝棚里。   北角村的牛和设备都归邱南山管,眼看着一个姑娘家见天住牛棚,他实在不得劲,便赶忙把放设备的房子收拾出来,又找来木头连着几天赶工,匆匆打出两张床来,一张塞进设备间,一张送给了邱天。   邱天得了新床高兴坏了,三天两头地往三叔那儿跑,扬言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要帮三叔干活。   邱南山便领着她来到牛棚,不由分说把米兰的铺盖卷从牛棚提溜到设备间。   米兰起先不明所以,还当是邱南山要给她安排工作,后来看到设备间里那张板板正正的小床,瞪着眼愣了半天。   “住这儿看着点设备。”三叔说。   米兰愣怔着点了点头。   邱天看看三叔,又看看米兰,噗嗤笑了起来。   没想到三叔才是钢铁直男。 第45章   白敬民回城后,其他知青也动起了心思,纷纷写信联系家里捎关打节,之后陆陆续续有一些知青成功返城,可总归是少数,毕竟不是每个知青家里都有关系和门路。   邱天上二年级的时候,邱玉环辍学了,刘爱花死活不让她上,还骂她这些年私吞了减免的学费,却回回考倒数,再读下去也是白浪费。   邱玉环哭天抢地,要死要活闹了一顿,可后来不知怎么竟想通了,没再提去上学的事,隔天便高高兴兴进了生产队。   于丽华升入初中,托何佃勤的关系,在北洼村大队的中学就读。   这俩奇女子一离开学校,邱天的小学生活变得更加无忧无虑,很少再遇见糟心的事。   转眼又到了野蔬野果漫山遍野的时候,她又打起跟陆丰年合作一把的主意,可是却发现陆丰年似乎来得少了,甚至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不来一回,或者干脆让葛顺代替他来卖货。   邱天很好奇,总想找机会问问,可好不容易赶上他亲自出马,身边又围着一大堆人,压根就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不过即便如此,邱天也从陆丰年与村民的对话中听出些信息。   陆丰年可能要改行了。   只是改做什么,他谁都没告诉,然而邱天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他不会是要参军了吧?   很快,猜想得到证实,且是陆丰年亲自告诉她的。   五月的一天,天晴得很好,放学后她和杏花一起回家,两人说说笑笑,所以她并未第一时间注意到村口石碾旁的陆丰年,直到他喊了她的名字。   邱天听到声音先是一愣,转过去面上浮起浅笑,心里却像突然揣了一只小鹿似的“砰砰”乱撞。   杏花急着回家,打了声招呼就先走了,周围不算热闹,可也算不上安静,有放学回家的孩子,也有偶然经过的村民。无端地,邱天竟有些扭捏起来,长袖下的拇指不由掐着掌心。   “你怎么来了?”她走过去问道。   陆丰年迎着她走了几步,眸间含着几分笑,“我咋觉得你又长高了些?”   邱天抬手挠了挠额头,“又长了一岁嘛,你倒是没见长。”   陆丰年便笑起来,邱天的目光只在这笑上停留几秒便移开视线,这才看到他放在石碾上的一个布兜。   陆丰年顺势把那布兜拿起来,放在手心颠了几下,“货郎担里理出一些小玩意,有用的也有玩的,你拿去跟你的伙伴分分?”   邱天一愣,凝视他的眸光颤了颤,“……你的货郎担?”   陆丰年自然明白她的疑惑,点头笑道,“是,我不干货郎担了。”   “那你干嘛去?”她抑制不住地语调加快,依稀带着急切。   陆丰年略一迟疑,似乎觉得告诉她也没什么不妥,便说,“我要去当兵了。”   邱天脑海中立马闪过记忆中那张一寸照片,上面是陆丰年身着军装的样子。他要当兵了,这也就意味着或许今天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因为,陆丰年退伍的那一年,也是他牺牲的那一年……   “你……”她想起偶然听来的有关陆丰年家庭成分的问题,虽好奇可终究是问不出口。   谁知陆丰年竟主动提及:“我闲散惯了,说实话还真不想去受这份拘,再说这种事原本也轮不到我头上,”说到这儿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到底不能拂了家人的心意。”   “家人?”邱天下意识问,她推断他口中的家人大概另有其人,应该不会是陆爷爷。   然而陆丰年却不再细说,转而极官方而正经地来了句,“好好学习啊小妞妞。”   “……”   邱天抿了抿唇,凝滞须臾没忍住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好说,不过探亲假总该会有。”   “嗯。”   对话停在这儿似乎也该告别了,可邱天说不出口,她抬起头想好好看看他,却发现自己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她在害怕,害怕这极有可能是最后的一瞥,她甚至在心里小小地奢望,也许,也许此时我不看他,就可能把这一眼留待以后……   “你会游泳吗?”她突兀地问。   陆丰年生生愣了一下,因这过分跳跃的话题,可他还是认真且几分戏谑地回答,“打小住在河边的人咋可能不会?”   邱天再度沉默下去,心想若是他不会游泳,是不是就可能免于一死?因为那样的话,他可能不会贸然下水救人。   可是没有如果,也不存在假设。他自小就会游泳,他马上就要参军,他将在几年后复员转业——他正沿着属于他的人生轨迹一步步行进,那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他会在哪个关口戛然而止的人生轨迹。   令邱天回神的是陆丰年的一记响指,抬眸,正正对上他的目光,印象中总是对她微笑的目光。   “那你……”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是徒劳无功的,顿了顿,她深深吸气,随即咧着嘴笑道,“丰年哥哥,我会想你的。”   就任性一次吧,为这样一个人,总归是值得。   陆丰年一愣,紧接着也笑了,“行,糖没白给,这嘴甜的。”顿了顿又说,“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邱天眼中很快聚起一团泪花,她低低“嗯”了一声,随即背过身去,“你保护好自己啊。”   小女孩的伤感他怎会看不出来,虽然此时的他悟不到她心里千回百转的不舍和悲伤,可仍放柔声音安慰道,“好,你也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文化人。”   邱天相信这是他真诚的祝愿,于是她使劲点了点头。   ######   邱天并不确定陆丰年是哪天走的,她没有问,这或许是出于一种自欺欺人的执念,好像不问,他就没有离开的确切日期,他就不会离开一样。   可世界是唯物的,不会因她的主观意志而转移和变化。   陆丰年离开的消息她终究是知道了,且很快在北角村——她不止一次从不同人的口中听到陆丰年的消息,不同的,相似的。   有人说货郎交了好运,家里有门路荐他参军;也有人说货郎家本来成分就没定论,是他们村大队戴有色眼镜看人;还有人说难怪那小子不合群,原来是早有高枝可攀,又怎会把穷乡僻壤的乡亲放在眼里。   邱天不喜欢那些有关陆丰年的不好议论,便自动过滤出了她听得进去的消息。   她想起去年陆丰年曾在北京一个亲戚那儿待了挺长一段时间,而前几天谈及参军的事,他说“到底不能拂了家人的心意”……综合这些信息,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陆丰年口中的“家人”,大概就是这位在北京的亲戚吧?   #####   没有了货郎担的日子,虽少了些纷繁色彩和切实的便利,可仍能如常过下去。后来北角村生产队有了自己的供销点,虽然里面商品单调了些,供货慢了些,且有些东西想买还得用上票,可好歹就在村子里,勉强也算方便。   货郎就这么消失在北角村人们的生活里。淡忘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越来越少提及那个挑着货郎担的俊俏少年。   除了邱天。   她仍常常想起陆丰年,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到渡口旁陪撑船来的陆爷爷坐一会儿,聊会儿天,或给他带一点小玩意。   就像曾经陆丰年偶尔带给她的那些小惊喜一样。   #####   时间弹指而过,一天,一个月,一年又一年,就邱天而知,陆丰年鲜少回来探亲,或许回来过,她却并不知道。   日子多数时候都是平淡如水,转眼已是1975年。   知青点里的知青少了很多,家里有关系有门路的,全都想办法回城了,剩下的无非这么两种情况——   家里没有门路,只能留在生产队硬挨的;在农村找了主儿,想回去拖家带口难上加难的。   然而米兰和谢红却都不是这两种情况。米兰仍是因为阶级立场问题回不去,且她回去也无人投靠,而谢红不回城却是因为何佃勤。   几年前,何佃勤引诱米兰不成,没过几天就转盯上了谢红,邱天第一次怀疑这俩人的关系是在72年,说起来他俩也没干啥出格的事,只是眼神骗不了人,带着电还拉着丝,邱天一眼就看出端倪。   且这几年里,邱天和米兰已然成了一对抛却年龄桎梏的好友,米兰有时似乎把她当成了树洞,有意无意间说起过很多事,包括白敬民,包括谢红。   邱天才知道谢红之所以那么针对米兰,是因为白敬民临回城前想孤注一掷带米兰一起走,只因米兰无法接受他过于极端的办法,才果断拒绝了他。谢红得知这个消息后几欲崩溃,要知道为了得到白敬民的青睐,她卑微到恨不得将自己碾落成泥。   想想也是,谢红求之不得的男人和回城的机会,米兰说放弃就放弃,且在谢红看来,若没有米兰的话,他白敬民未必不会选她,毕竟何佃勤都看上她了不是?   “她怎么不照照镜子?”邱天义愤填膺地说,“嫉妒使人面目全非,也就何佃勤跟她王八绿豆看对眼了!”   米兰赶紧上来捂她的嘴,“我说大小姐!你小点声!”   邱天呜噜呜噜地笑,“怕啥?这地方除了咱俩也就我三叔会来,放心,三叔嘴严着呢。”   米兰把手放下,“你三叔也不行。”   话音刚落,设备间的门吱嘎一声,伴着男人的声音突兀响起,“我啥不行?”   一大一小俩人儿原本歪着身子倚墙而坐,听到动静不约而同绷着上身坐直,又不约而同看向门口。   三叔不紧不慢走进来,看看邱天,又看看米兰,又看回邱天,“你俩叨咕啥?”   邱天紧抿着唇,在心里默念刚才米兰说的那句话,啧,怎么越琢磨越不对劲?   三叔……不行?   她侧目瞟一眼三叔,咽了咽唾沫,“没说啥。”   邱南山又去看米兰,后者却倏地垂下眼去,“……我也没说。” 第46章   邱南山目光在米兰脸上停留几秒,却在米兰抬头的瞬间移开视线。   “作业写完了吗?”他问邱天。   “早写完了。”邱天回答完就乐了,“三叔啥时候开始操心我学习了?”   “……”   邱南山脸一黑,不再理她,放下东西转身就走。   “又拿来了啥?”邱天穿上鞋走到门口桌台旁,三叔放在那儿一个布兜,打开是一只半旧的铝制饭盒。   “这不是你的饭盒吗?”她扭头去问米兰。   后者抿了抿唇,“嗯”了一声。   邱天已经打开饭盒,香味随之溢出,是一盒已经切好的葱花鸡蛋饼。   “哇哦~~”她暗暗打量米兰明显泛红的脸,已到嘴边的调侃又咽了回去。   #####   这五年里,北角村大队变化很大,山前的荒地已经变为农田,计划生育一年比一年严格,家家户户尤其是新婚的小夫妻都感觉压力巨大,好像生不出儿子是天大的事。   邱菊头成了计划生育领导小组的组长,前年她和刘小峰结了婚,两人育有一女,她以身作则响应计划生育的号召,没打算要二胎,为此没少受婆家白眼。   邱玉珍和骆一鸣已经修成正果,说起来也是一番波折,只因刘爱花嫌弃骆一鸣的富农家庭,后来还是邱北山做主,去年两人才结婚,现在邱玉珍已经怀孕,孕肚显怀。   邱玉珠早已高中毕业,这个时代大学招生主要靠推荐,没有关系根本连大学的门都摸不到,没有好的出路,她也只能进生产队。刘爱民知道她有文化,推荐她进大队部工作,可邱玉珠生性孤僻难相处,没几天就干不下去,为此邱玉珠没少受邱玉环的奚落和排挤。   邱天看着原本孤傲如天鹅的她变得愈加沉默寡言,她忍不住暗示和鼓励,“以后读书的机会一定会有,你不要放弃,可能再等两年,最多三年!”77年能恢复高考,那是人人都有的机会!   然而邱玉珠却是一副毫无生气的样子,“两年三年,那时候我都多大了。”   “才多大,两年后不也才二十一吗?很年轻啊!”   邱玉珠冷淡地摇头,“算了,我现在就想离开这儿。”   她已经报名乡办工厂的招工,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天就能去工作。   人各有志,邱天不好左右,但仍想叮嘱,“那你不要放下学习,知识一定会有用的。”   邱玉珠看着她,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再说邱玉环,当初她突然改变主意进生产队工作,表面看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妥协,其实是因为于启发,也就是于丽华的哥哥。   两人明里暗里好了几年,原本邱玉环以为今年他们会定亲,可是于启发似乎并不热络,每次她提及订亲的事,于启发只是敷衍。邱玉环有意让于丽华帮着问一问催一催,可眼看于丽华也指望不上,心中便更加不安无奈。   于丽华现在可是大忙人,如今初中高中都是两年制,高中毕业后她靠着她姑妈的门路如愿进入中专,现在人家在县城读书,鲜少回来,可每一次回来必定是带着大阵仗一般,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这几年小学改制,学制由五年变成六年,邱天每天和恩赐一起上下学,她读六年级,恩赐三年级。他们经常在巷口遇见大伯。话说大伯现在一改往日的懒惰,每天起早贪黑干活养媳妇,本指望着徐梅能给他生个一年半女,可几年过去了,徐梅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大伯似乎也是认了命,只把徐梅使劲疼,连活都不让人家出去干了。   邱天已经很少想起陆丰年了,可仍然常常去看望陆爷爷,老人身子骨尚算硬朗。   虽说陆丰年几乎不回来,可生活费却定期汇到,且葛顺也给照应着,是以陆爷爷生活上还算有保障。   时间有条不紊地前进,有去而无回,小小的菱源乡在时间的流淌中与时代洪流大抵吻合,却又因闭塞而展现出略显超然的模样。   这天邱天和恩赐在上学的路上又遇见大伯,大伯扛着工具,日渐沧桑的脸上挂着笑,姐弟俩跟他打了个招呼,大伯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折返身往家走。   邱天随即往巷子里看了一眼,大伯家院墙垒得低,这几年邱天长高了不少,从这个角度恰能看见他家悬在院子里的晾衣绳,绳上挂着的多是徐梅的衣服。   一个不起眼的疑惑在她心中一闪而过:晾衣绳有必要扯那么高? 第二节 是数学课,邱天翻遍书包都没找到作业本,倏忽想起昨天写完作业就被杏花喊出去玩了,作业本好像还摊在桌子上没有收,她跟老师说了一声,小跑着回家拿作业。   行至大伯家那个巷口,余光里晾衣绳上有抹鲜艳之色,邱天下意识瞥去一眼,看到那儿飘着一件类似红肚兜的东西。   邱天皱了皱眉,心想别说是这个年代了,就是二零几几年,这么高调地晾挂贴身衣物也有点不妥吧?   算了,管她呢,回家拿作业本是正经。   然而原本以为拿到作业本就能走,可一进院子发现家里的鸡不知什么时候从鸡窠里窜了出来,正满院子屙鸡屎,她把鸡轰进鸡窠重新拦起来,这才拿了作业本出门。   邱天加快了小跑的步幅,可经过大伯家的巷口仍下意识朝晾衣绳上望去一眼,奇怪的是,那件红肚兜似的东西竟然不见了。   真是够蹊跷的,这么一会儿就晾干了?还是说徐梅也觉得这么挂过于招摇?   前方隐隐传来铜钟敲响的“当当”声,那是上课的信号,邱天赶紧撒丫子朝学校跑去。   #####   米兰住的设备间离学校不远,恩赐现在大了一些,更喜欢跟同龄的男孩子玩,邱天和米兰投缘,便隔三差五地去找她聊聊天解解闷。   这天放学,她又去找米兰,远远地就见三叔黑着脸站在门口,看到她,三叔大手一扬,招呼她快点过来。   邱天小跑了几步,问怎么回事。   三叔指了指门,“米兰不舒服,把自己关里面不出来。”   邱天一愣,转身去敲门,“米兰姐,我是邱天,你怎么了?”   说完侧耳听,里面传来米兰因疼痛而发出的吸气声,没一会儿又听到她强撑力气的声音,“我没事……休息休息就好,我……你先回去吧。”   这声音哪儿像没事的?   “你打开门我看看才放心。”她说。   里面又是窸窸窣窣一阵,米兰声音迟疑着问,“……你三叔走了吗?”   邱天一窒,扭头看邱南山,后者点着头闭了闭眼,邱天这才光明正大撒谎道,“走了。”   隔了一会儿,门里传来脚步拖沓声,紧接着门栓响动,“嘎吱”一声打开,米兰先看到邱天,强扯住一丝笑,待看到门侧露出的衣角,一惊,下意识便要关门,然而她哪儿快得过邱南山。   只听“啪”地一声响,邱南山硬邦邦的前臂撑在门上,同时另一只手将人捞着往里一带。   邱天赶忙跟进去,眼看着三叔把米兰摁坐在床上,后者疼得猛烈吸气,惨白的脸上渗出细汗。   三叔吓了一跳,几分无措地松开手,转而喊邱天,“还不问问她咋了!?”   邱天被这一呵惊到,心道你跟我嚷嚷啥?   可眼下来不及跟三叔争脸,米兰已经疼得卧倒在床上,她也冲三叔喊,“这还用问!?肯定是疼的,说那些废话干嘛?上医院啊!”   三叔愣了愣,手朝米兰探过去,又停在半道,邱天看得心急,“你倒是把人背起来啊,还指望我?!”   米兰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嘴里时不时挤出几个字,“不去……不用……”   三叔拧着眉看着她,一咬牙,把人扛起来就往外跑,边跑还不忘对邱天说,“铺盖带上!”   邱天没问要铺盖干啥,把床上的东西一卷,紧步跟上去。   村卫生院看不了急症,邱南山让邱天把铺盖铺在板车上,他要带米兰去乡里看。   邱天想跟过去,却被邱南山撵走,只叮嘱道,“有人问就说我去乡里买饲料,米兰害风寒在设备间歇着!”   说完将自己衣服一脱蒙在米兰脸上,顿了顿小声说,“忍忍,出了村子就拿开。”   邱天看到泛黄的白衬衣下幅度极小地起伏几下,大概是米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嘤嘤嘤,最近真的忙得没时间码字,即便是短小也是挤着时间码出来的,大家不要嫌我短呀! 第47章   只有邱天知道这天晚上三叔和米兰没有回来,她从没低估过人言可畏的力量,可没想到,在这样一个看上去民风尚淳朴的闭塞村庄,以捕风捉影的所谓证据而向人泼脏水的行为竟能那么肆无忌惮。   即便三叔已经那么小心。   事情起因于隔天的一个巧合。一个女知青上工的时候突然晕倒,村卫生室象征性的看了看就赶紧赶着人往乡里送。   当天下午消息就传回来了,说菱角村有位女知青怀孕流产,还没到医院就大出血,孩子都成型了,至少四个月大。   一时间流言四起,然而令邱天所料未及的是,村民八卦的焦点却是围绕着米兰。   “怪不得这两天没见着她,原来是去乡里流产哩!”   “就是说,那女知青长得水灵,又自个儿住在山下面,不定和哪个野男人整出来的野种。”   “一看她被撵出知青点,就知道这女的不是啥好东西。”   “就是!”   “……”   明明是春末夏初的天气,听到这些满含恶意揣测的话,邱天竟生生汗毛倒立。她忍了又忍,终于几分克制地问那几位妇女,“怎么这么确定就是她?你们听谁说的?”   妇女说到兴起,恨不得跟所有人唠这话题,扭头一看是个半大丫头,瞬间消了七分兴致,不屑地说,“小孩家家瞎打听。”   另一个妇女打量她一会儿,打探地口吻问,“就是你经常找那个女知青玩吧?”她突然来了兴致,拖着小板凳往邱天面前凑了凑,“你说说,看没看着过男人上她屋?”   邱天仿佛闻到一股恶臭,她往后退了几步,短促而厉声地说,“我从没看见过!我只知道她洁身自好,比某些传瞎话的长舌妇强百倍!”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笑,邱天猛地转过身去,看到谢红三摇两摆地走过来。“洁身自好?说的谁啊?米兰?”边说边又笑起来。   刚才跟邱天说话的妇女看到她眼神一亮,热情地拽着她,压低声音兴奋地说,“来,你跟那女的熟,你说说她流的那孩子是谁的。”   谢红挑眉,“于婶,那可不好说,没准她自个儿都不知道呢。”   邱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胡说什么?造谣全凭一张嘴?”   于婶不耐地冲她摆手,“别插嘴!”转而又冲谢红笑,“你不是说她昨晚就不在吗?”   邱天一愣,瞬间明了,原来这脏水的出水口在这儿呢!   喜听八卦的妇女追着问,然而谢红却只是几分神秘地笑了笑,留足了悬念便离开了。   邱天没有追上去,可她知道这事没完。   #####   下午三叔独自回来,邱天这才知道米兰得了蛇胆疮,医院里药剂不全,等药来还得几天,他听说清泉乡道口村大队有个专门治这个老农民,要先带她去看看。   邱天心急道,“我的亲三叔!那你倒是快去啊,回来干啥?米兰姐呢?”   “她让我回来给她带些换洗衣裳,我马上就走。”   “那你快走!”蛇胆疮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会留下后遗症,终身神经痛。   邱南山随即转身就走,继而小跑着离开视线。   邱天收回目光,眉心蹙起,越想越心寒,一个蛇胆疮就被谢红那心术不正的破嘴传成这样,她自己跟何佃勤不清不楚的,还好意思传别人瞎话!   行,恶人还需恶人磨,邱天乐意当这个恶人。   ####   这天晚上,于婶满村找她家的鸡,据说是一下子丢了俩,一公一母。   她从村尾找到村头,正好看到邱天在门口撵羊,便逮着她问,“见着我家鸡了吗?”   邱天歪头问,“于婶儿,你家鸡长啥样啊?”   “公的这么大,黄灿灿的毛,尾巴是黑的,母的这么大,土黄土黄,胖墩的。”她边说边拿手比划。   邱天看得认真,听完眼眸一亮,“我看见了!今天下午看见的!”   “那敢情好!你快跟婶子说说,婶子去找!”   邱天点了点头,指着大队部的方向说,“大队部后面有个夹道婶子知道不?我今天跟同学藏猫猫,就在那儿看到你家的两只鸡,那俩鸡可奇怪了,公鸡骑在母鸡背上,就跟要把它吃了似的,我们看着害怕就赶紧跑了。”   于婶听到这话哈哈大笑,说,“人家那是在干好事呢!”笑完了才说,“行,我去找找!”   说完就欢天喜地地走了。   邱天望着于婶离开的方向,别有意味地扯唇笑了。   何佃勤每周两次在大队部值班,每次谢红都会去找他,怪就怪谢红太急功近利,搞得何佃勤更加谨小慎微,最后他们只敢在大队部后面的夹道里幽会。   那里俨然成了这俩人的秘密基地。   按说那地方那么隐蔽,正常情况下很难被发现,可谁让这俩人懒呢,他们大概永远想不到,某一只用过的避孕套会被谁家的狗给叼出来吧?   邱天心思玲珑,看到这玩意便多留意了一番,很快便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   村子里流言更新的速度那叫一个快,第二天一早就刷新了北角村流言榜单,人们说的有鼻子有眼,连少儿不宜的姿势都描述出来了。   “我找我家鸡呢!谁想到看到俩大活人挨着墙叠一块儿!”   “唉妈呀臊死了!你还有眼看!”   “没眼看啊!我叫了一声就要跑!”   听于婶这么说,妇女们反而越发来了兴致,“你就没看清是谁?”   “黑灯瞎火的,我拿灯一晃,俩人捂着脸就蹲下了,我就看着女的穿了件顶时髦的衣裳,我看像是个女知青!”   “啧啧啧……站着就来那个,这花儿玩的,那肯定是知青!”   “……”   这天后邱天有一阵子没看见谢红,连何佃勤都鲜少见出来蹦跶。话说人家流言里也没指名道姓啊,这俩人就心虚成这样了?   ####   两天后,先前晕倒的女知青被送了回来,一身长袖长裤,头上包着头巾,这样暖和的初夏她做这种打扮——分明只有坐月子的女人才会这么穿戴。   无聊的人又开始传播新一轮流言,俨然忘了先前给米兰泼的脏水。   不过这一次流言算是印证了事实,这女知青确实流产了,且被摘掉了子宫。   既是怀孕流产,故此知青办的人轮番来调查追问,想知道那男的是谁,可是这位女知青却始终不开口。   据说她自打手术后就有些魔怔,回知青点看上去愈加呆傻,任谁问她话都一言不发,只会盯着天花板发愣。   又过了两天,米兰回来了,她身上的蛇胆疮还没好利索,人也显得苍白,她说过几天还得去一趟清泉乡治病。   邱天无意间问了句,“谁和你一起去呢?”   问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然而米兰脸已经红了,半晌她说,“如果……我和你三叔……”   见她这幅模样,邱天眼睛倏地睁开,心想这俩人终于开窍了?   “你三叔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一直没找?”   哎?这话风不对,难道是怀疑我三叔的男儿气概?   邱天赶紧为三叔正名,“看中我三叔的女的可多了,之前好多人来说媒,我三叔不同意!”   “是吗?那他……眼光挺高吧?”   邱天猛点头,心想那是,可高可高了,就喜欢你这种天仙小姐姐!   谁知米兰的眼神却倏地黯淡下去,苦苦地扯唇笑了一下。   “我猜就是,他那么好的人。”   一听这话邱天傻眼了,合着俩人还没好,这是米兰姐单方面开窍??   ……那坏菜了,她是不是给三叔捅娄子了?!   ####   五天后,邱天正上着课呢,被邱南山黑着脸拎出了教室。   “米兰不见了。”他说。   “啥?”邱天惊得结巴起来,“没在设、设备间?”   “我去看了,没人!”邱南山拧着两道黑眉,急得原地打转,“今天得去清泉乡看病,这女人真是……”   邱天想起那天她和米兰的对话,倏忽有点心虚,“那个咱再、再去设备间看看,说不定人回来了呢。”   说着径直引路朝山下走去。   推开门,入目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床铺,邱天愣了一瞬,提步走进去,看到床上赫然放着的字条。   “三叔,米兰姐留的信你看了吗?”   说着她打开字条,入目几行娟秀的小字:邱大哥,我自己去清泉乡看病了,不能总……   “啥信?”邱南山一把就把字条夺了过去。   邱天还没看完呢,现在只能仰着头看三叔的表情,就见他眉头越拧越紧,看到最后转身就走。   邱天赶紧追出去,“三叔,你去哪儿啊?”   “找米兰!”   邱天望着三叔着急忙慌的背影,眨巴着眼突然笑了。   她有种直觉,米兰跟三叔这波肯定能成,可转念一想,米兰要是跟三叔成了,那她就得改口喊她……三婶儿?   噗!   ####   人逢喜事精神爽,虽说不是自己的事,但是邱天还是觉得很快乐,她蹦蹦跶跶返身回学校,路过知青点,恰看到谢红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   哟,这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邱天掐指一算,猜想十有八九这女人是跟何佃勤出现了危机。明摆着嘛,黑灯瞎火,被人捉那啥在墙,咳咳,这画面辣眼睛。   作者有话说:   妞妞掐指一算,陆丰年大概下章能露个脸。 第48章   北角村地界不大,人口也不多,家家户户都透熟,流言或小道消息不出半天便能传遍整个村子,糟蹋女知青的始作俑者在流言的传播中变了几变,却始终没有一个准头。   邱天也曾默默怀疑过何佃勤,毕竟这个人曾经打过米兰的主意,后又跟谢红搅合在一起,在她看来风评实在不好。   可后来见那女知青在面对何佃勤时似乎并没有一丝异样和波澜,便又稍稍打消了怀疑。   这件事慢慢平息下去,而那个女知青也仿佛成了一潭死水。   但真相终归会浮出水面,作恶的人尝到逍遥法外的甜头又怎会罢手。   年底,邱天和恩赐去骆家坪看望大姐和出生不久的外甥回来,还没进村就听到有人议论女知青的事,声音里带着鄙夷和隐隐的兴奋。   邱天敏感地捕捉到一个名字,于大龙。   这人是于丽华的堂哥,已经很久没露过面了,先前听说这人被派去别的大队学习……怎么这会儿又跟女知青扯上关系?   不过一细想,恰恰也在情理之中,往年六一汇演排练节目的时候,这人从眼神到手都极不老实,有事没事地揩女知青的油。   难道是于大龙糟蹋了女知青?   猜想很快得到证实,一进村子,邱天和恩赐就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那个怀孕流产的女知青头发蓬乱,浑身脏污,躺在村口呼天抢地。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挣扎,冬天空气干燥,沉淀在地上的灰尘四下飞扬,弥漫了视线。混沌中,邱天看到另有几个女知青在旁或坐或站,有的满脸泪痕,有的眼神迷茫不知所措,还有的则是一脸麻木。   后来她才知道,于大龙在别的村子犯了事,事情败露被抓,上级一层一层查下来,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这几个女知青都是人证,于大龙以回城为诱饵,巧舌如簧地将这些渴望回家的女人骗上了床……   同为女人,邱天心中唏嘘不已,她不想回家,迟疑须臾,慢慢踱步到北角山下。   三叔正在埋头干活,米兰坐在树下拿三叔的军用水壶喝水,两人才新婚不久,邱天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突然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遐念。   起先她还觉得这俩人挺时髦,竟然闪婚,后来结合现实想了想,这个年代相亲见一面没几天就结婚的比比皆是,三叔和米兰也算是日久生情了。   眼下他们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所以邱天轻易不好意思过来吃狗粮,这会儿看两人都在,她先清咳几声当信号,米兰闻声看过来,放下水壶向她招手。   邱天走过去坐在米兰身边,冬日暖阳照在身上,她方觉身体回暖。   “玉珍家孩子可爱吗?”米兰笑着问。   邱天点了点头,“长得像我姐多些,鼻子像骆老师。”   “都说男孩像妈妈。”   “嗯。”   邱天转头瞧三叔,三叔干活的动作始终未停,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累,反而有种轻快感,是了,娶的媳妇这么漂亮,他偷着乐去吧。   邱天略坐了一会儿,感觉自己恍然间通身也染上一种岁月静好之感,负面情绪消散,没有再开口给人添堵的必要,眼看到了饭点,她便起身离开了。   冬日农闲,村里溜达的人比农忙时多,从村尾到村头邱天打了一路招呼,经过大伯家巷口,她习惯性地往晾衣绳上看一眼,最近一段时间都没看见那只红肚兜。   也是奇了,那红肚兜就跟个信号似的,每当农闲时候就不见踪影。   #####   年底分粮食,刘爱花又是一肚子牢骚,说刘小峰跟邱菊一样不讲情面,一家人都不是东西。   邱北山瞪眼,“放的啥屁?”   刘爱花这才意识到她连着邱北山一块骂了,讪讪回了句,“我又没说你。”转而又去骂邱玉环,“还有你!三天两头请假,少挣多少分!”   邱玉环正拿眉笔头描眉毛,闻言不冷不热地说,“不是还有邱玉珠吗?她回来你问她要钱啊。”   眉笔只剩下很小的一小截,她几分嫌弃地抠了抠笔头,这支眉笔还是前年于启发送给她的,俩人好的头几年,于启发格外殷勤,隔三差五就送她点东西,再看现在……   是以她只能出此下策,拿相亲刺激一下于启发,可又实在拿不准于启发的意思,邱玉环烦闷地直皱眉。   刘爱花在一旁催,“行了别描了,赶紧的,别让人等着!”   邱玉环这才怏怏不乐地出门。   邱玉环前脚刚走,邱玉珠后脚就回来了,她扭伤了脚,是被一个年轻后生送来的,邱天紧忙把邱玉珠扶进门,邱北山寒暄着请那后生进来坐坐,那后生却只是摆手。   邱玉珠回头道,“让他回去吧,船还在渡口等着呢。”顿了顿又对那后生说,“谢谢你三出,赶紧回吧。”   那叫三出的后生憨笑着点头,乐呵呵地走了。   “你们一个劲叨叨啥,瞧把人吓的。”邱玉珠跳着脚坐下,微微皱了皱眉。   邱天愣了愣,刚才就觉得奇怪,此时却意识到,那人似乎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只是笑呵呵的模样。   有没有可能他根本就……不会说话?   邱天暗暗打量邱玉珠几眼,知道她的脾气,到底是没多说什么。   ######   女知青事件调查完毕,于大龙被正式判刑,涉及那件丑事的女知青已经陆续离开。当然不是回城,只是考虑到影响,她们被分散遣去别的大队了。   临近过年,知青点变得比这冬日还要冷清,谢红还在,却早已不是昔日的跋扈模样,她整个人变得灰败而低沉,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和何佃勤已经断了关系,北角村出了这种丑事,何佃勤这么利己的人,又怎会以身犯险,浑水虽已经蹚了,甜头也已经尝到了,趁着没弄出大事,还是趁早收手的好。   ————————   热热闹闹过完年,春天来了,陆丰年也快回来了。邱天记得,他是1976年复员,也是1976年永远离开的。   邱天开始频繁失眠,一旦睡着便整夜整夜地梦见陆丰年,梦里光怪陆离,有洪水,也有他的笑,有时候她甚至会梦见原来那个世界,陆丰年和她一起跳伞、蹦极、翼装飞行……   她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陆丰年不复员回乡,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于是再去南角村看望陆爷爷的时候,她便有意无意地打听,问陆丰年什么时候回来。   陆爷爷却说不知道,没听到陆丰年说过,又说回来有啥好,还是当兵是正事。   邱天开始心存侥幸,复员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事先告诉家人,又想到或许她穿越后这世界与原本的模样发生了偏离,陆丰年不会复员,也就不会死了。   然而这些都是她的想象和奢望,陆丰年还是回来了————   五月进入汛期,连续几天的大雨,像泼,像倒,菱角河的水不断涨高,邱天家门口的浅滩变成河沿,河沿变成溪流,溪流还在涨水,很快水就淹到了村口的房子。   夜里,邱天被惊醒,只觉浑身沁凉,转头一看,水都淹进了屋子,门大开着,邱玉环早不见踪影。   她听到邱北山的声音越来越近,在外面喊破了嗓子,“邱天!赶紧出来!”   邱天应了几声,摸黑披上衣服蹚水出门,地上的水已经没过大腿,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看到邱北山正举着汽油灯朝她迎过来。   “你咋就睡得那么死?!赶紧走,村子淹了,咱赶紧上山去你三叔家。”   邱天默了默,一时无话,夜里她像被梦魇住了似的,一直混混沌沌,想醒醒不来,迷蒙中似乎听到陆丰年在喊她,之后意识渐渐清晰,才听出是邱北山的声音。   邱天搭上邱北山的臂膀,借力小心地走,又问,“恩赐他们呢?”   “你三叔迎过去了,我来接你。”顿了顿突然问,“你三姐没喊你?”   邱天一愣,刚才只觉惊慌,邱玉环不在屋里她也未作细想,是了,邱玉环没有喊她,若不是听到邱北山的声音,她大概还在梦魇之中。   邱北山目光冷凝,没再说话,却伏低身子对她说,“上来,我背你走。”   邱天稍稍迟疑,可确觉腿脚发软,便爬上了邱北山的背。   邱北山走得不慢却很稳,父女俩很快走到村子中段,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风大雨大,视线模糊,他们根本没听清前面喊了什么,又艰难地往前走了一段,邱天听到三叔和米兰的声音,他们声嘶力竭,像是在极力提醒。   终于,邱天听清了,他们喊的是——东边决口了!快跑!   邱天赶紧从邱北山背上跳下来,拉着他大声道,“东边决口了,咱得快点!”   然而话音刚落,村子东头一道如柱的水流呼啸而来,邱天还没来得及思考,便瞬间被淹没了。   某个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哪儿哪儿都是水,邱北山不知被冲向了哪儿,她独自一个人,被席卷进漫天的黑夜里……   #####   邱天是被冻醒的,衣服湿哒哒粘在身上,又冷又黏,她睁开眼睛,先看到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低头却见身上搭着一只手,男人的手。   邱天一愣,顺着手的方向一寸寸移动视线,看到了身边躺着的人。   是陆丰年。   他脸色苍白泛青,没有一丝生气。   作者有话说:   年年死不了~~~ 第49章   邱天脑中一片空白,整个身子抑制不住地发颤,转瞬过后,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缭绕。   陆丰年死了,为了救她。   不可以!   顷刻间情绪纷涌,她猛地翻身坐起来,手哆嗦着探向陆丰年的鼻息,不知是不是错觉,隐约间似乎能感觉到他微弱的气息。   邱天心中一紧,伏地身子贴到他胸口。   有心跳!   她想起来了,报道中说陆丰年是因救老乡而被困,又因体力不支未等到救援才命丧菱角河。   所以如果现在施救及时,他是不是完全可以得救?!   邱天一阵激动,跪伏在陆丰年身侧,轻声唤道,“陆丰年,陆丰年,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没有回应。   邱天并不灰心,俯身又听了听他的心跳,接着使劲撕开陆丰年的上衣,直起身子开始给他做心肺按压。   这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可是经过这场灾难,邱天的体力也透支得厉害,是以在摁压的过程中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按了几十下,她的双臂抖得更加厉害,再也使不上力,可她不甘心,又抬起陆丰年的下巴开始做人工呼吸。   终于,她看到陆丰年胸廓明显的起伏,邱天心中一喜,又鼓起劲来继续按压……   邱天一边摁压,一边抬头四望,她多希望这时突然出现前来救援的人啊,雨已经停了,可天空依然阴沉,周遭环境陌生,他们被困在茫茫水中一小片略高起的地面,前方很远的地方是山,却并不是她熟悉的北角山。   她无法定位所在的位置,而现在的体力和耐力,也令她打消了游出去找人救援的信心,若此时鲁莽下水,很可能还没找到下一块陆地就溺亡了。   邱天几乎绝望,眼泪不受控地涌了出来。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砸落在陆丰年胸口,混合本就未干的雨水,消失不见,而口对口人工呼吸的时候,眼泪又落在陆丰年脸上,顺着他脸颊的起伏,滚落至他的眼窝,慢慢聚集起来。   不知过了过久,邱天听到一声微弱的咳嗽,她猛地一僵,机械地转头,她觉得自己此时意识仿佛并不清晰,陆丰年的脸带着重影,始终无法聚焦。   邱天跪伏在他脸前,她百感交集,眼泪流得更凶。   陆丰年真的醒了,他长而缓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柔和地定在邱天脸上,印象中清润的嗓音变得愈加低沉,而此时又因虚弱而沙哑虚浮,他说,“我们……认识很久了吧?”   邱天愣了,思维仿若停滞了好一会儿,恢复思考后的第一个念头竟是陆丰年不会是失忆了吧?   正懵着,陆丰年突然叹息似的笑了一声,接着眼睑低垂,打量着愣愣伏在自己胸口的女孩。   “邱天,你长大了。”他说。   邱天心猛地一窒,突然涌起万般委屈,她想说:是啊,我都长大了,你都多久没回来了,一回来就赶上这大洪水,还差点死了……   可事实上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反而“哇”地一声哭了。   这一年邱天十三岁,陆丰年二十二岁,他终于回来了,他,还活着。   天无绝人之路,秋天和陆丰年获救了,爹和三叔撑船沿河道一路找来,将他们两人救上了船。   在船上邱天紧紧挨着陆丰年,透过单薄的衣料,感觉到来自他臂膀的力量,此时她才想起打量这许久不见的人。   与六年前相比,他强壮了很多,皮肤也黑了,脸部线条退去青涩,更加硬朗而棱角分明,已经是一副男人的模样。   陆丰年似乎觉察到她的视线,转眸看过来,是了,他的眼神也更加深邃,带着军人特有的坚毅和正气,然而此时却倏忽对她绽出笑意。   邱天一愣,几分窘迫地收回视线。   “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突然吗?”   “嗯。”邱天抠着手指,她想自己肯定是体力透支太过,不然心跳怎会如此反常?   “已经四年了,也该回来了。”他这样说。   邱天怔了一瞬,想到若不是他“突然”回来,那么命丧菱角河的显然就是她了。   她抿了抿唇,轻声说,“谢谢你救我。”   陆丰年似乎很累,头靠在船舷上笑着长叹一声,“我也应该谢谢你,你也救了我。”   邱天胸口一窒,所以,他们之间算是互相救赎?   “读初二了吧?”陆丰年转变话题,思忖着问。   “初一。”   “嗯?留级了?”陆丰年挑眉看她。   “……不是!小学改制了!六年!”   本仙女怎么可能留级?老师建议跳级我都没跳好吗?   陆丰年便笑了起来,可因体力不足,他的笑声带着沙哑和叹息似的,邱天觉得自己耳朵发痒。   “果然还是那个不吃亏的小妞妞。”他说。   作者有话说:   虽然短小,但写的几乎全是咱们年年呀!~ 第50章   回去的路上是邱北山撑船,他直接将陆丰年载到了北角村,邱南山给他找了身干净衣服换上。   陆丰年先前那身衣服满是湿漉泥污,且前胸衣襟被她撕破,碎得很彻底。邱天几次不经意扫过他肌肉匀称的胸膛,目光都有一种无处安放的窘迫感。   邱北山很诚挚地感谢了他,说他是邱家的恩人,如此正式的说辞,令陆丰年也有些窘,只说,“乡里乡亲,这都是应该做的,且我跟邱天相识多年,于情于理也该这么做。”   邱天一愣,因他“相识多年”的说辞而微微发怔,那种感觉就好像他们之间是同龄人,且相识的年岁不止这五六年,反而有更深厚而久远的渊源似的。   在三叔家简单吃了顿饭,邱天和邱北山一起送陆丰年回南角村。   天空阴霾渐渐散去,坐在船上远眺,涨高的河水仿佛淹没了天际,连水平线都似看不见了。   邱天远远看到浮光中的南角村,那里地势比北角村高,这次洪水影响不大,只是陆丰年家恰巧在河岸处,河水上涨,大概淹没了房子的三分之一。   好在陆丰年回来得很是时候,提前把陆爷爷安置去了葛顺家里。   抵达河岸,陆丰年下船,邱北山想亲自把陆丰年送进家门,陆丰年却指了指自家淹在洪水中几分狼藉的院子,自我调侃似的笑道,“不用了,这家也进不去门,我去朋友家。”   邱北山仍坚持要送,陆丰年只好道,“河水涨成这样不好泊船,改天洪水退了您来我肯定不拦着。”   邱北山皱眉四下看了看,如他所言,周围被洪水淹得还真不好找拴船的地方,因此只能作罢。   跟邱北山客套完,陆丰年目光落在邱天脸上,倏忽间笑意不再是客套,而是她熟悉的样子。   “回去吧小丫头。”他说。   邱天心一颤,抿唇“嗯”了一声,父女俩只站在船上目送陆丰年离开。   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在这水天茫茫之间衬出几分孤孑的清寂感,这感觉令邱天莫名心酸,突然毫无征兆地喊出他的名字。   陆丰年应声转身过来,“咋了?”   喊他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举动,邱天怔了几秒才问,“你还走吗?”   陆丰年挑眉,“走哪儿去?”   “……当兵,你还去吗?”虽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他过往的人生轨迹,可她还是想要一个确定。   “我复员了,”他说,“不走了。”   “嗯。”   她淡淡地应声,然而心跳却极为明显的鲜活跃动起来。   #####   洪水退去之前,邱天家只能暂时住在三叔这儿。   可是三叔家只有一张床,勉强挤得下三人,邱南山安排米兰和邱天、邱玉环姐俩睡这儿,邱北山和刘爱花带着恩赐在山下的设备间将就几天,设备间也淹了水,好在不深,但潮湿在所难免。   三叔则去睡牛棚。   米兰跟邱天、邱玉环挤了两天,似乎是极不习惯,便也跟着三叔去睡牛棚了。   晚上,众人各回各的去处,房间里只剩下邱天和邱玉环,邱天终于有机会好好质问她一番。   “邱玉环。”她声音不带起伏,微微带着冷意。   邱玉环正坐在床沿梳头,不满她的语气,翻了个白眼,“会叫姐吗?”   邱天错愕,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还知道你是我姐?”   邱玉环愣了愣,似是才领会她的意思,因心虚而语速极快地说,“什么姐不姐,别跟我套近乎!”   邱天几乎无语,不再跟她玩弯弯绕,直接问,“邱玉环,你到底有多恨我,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邱玉环错愣地睁大眼,“你说话要讲证据,我怎么着你了你就死?!”   “行。”邱天深呼吸着点头,“昨天夜里洪水,你跑之前喊我一声能累着你吗?别说我们都姓邱了,就是陌生人……”她越说越心寒,咬牙切齿地问,“出于人的道义也该喊一声吧?”   邱玉环眼眸闪烁,嘴动了几下,狡辩道,“你、你咋知道我没喊!你睡得跟猪一样,再说……再说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那是爹回来救我!”邱天目光冷凝,厉声吼道,“昨晚那么大的水,爹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来北角山,半道上遇见河道决口,若不是命大,我们父女俩都得丧命!”   顿了顿,她声音稍低,可冷意依旧,“邱玉环,至于吗?我死了你就开心了?”   邱玉环起先压根不敢跟她对视,咬唇吭哧了半天,情绪突然豁开了个口子,不由分说冲她嚷,“是!我就是看你不顺眼!让你死倒也不至于,就是不想看你好,咋着?!”她站了起来,冷嘲热讽地说,“我就奇了怪了,你这还好模好样喘气呢,爹找我不是,三叔找我不是,她米兰一个外人也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什么东西!”   她既这么摆在明面上说,邱天反而释然了,“行,看不得我好是吧?那你就好好看着,看能不能把你气死!”   “你!”邱玉环鼻子呼哧呼哧喘气,“你个瘪三能有什么好!真以为自己上了中学就厉害了?我实话跟你说吧,你学习再好也没有于丽华上中专的命!没关系没门路还是得进生产队!”   听到这个名字,邱天愣住了,“好好地你提于丽华干什么?”   邱玉环一噎,嘴张了张,强辩道,“就是让你认清事实,别什么都跟于丽华攀,你攀不过!”   “我跟她攀?”邱天匪夷所思地瞪大了双眸,然而转念之间,一个念头自脑海中闪过,“你这么针对我,不会是因为于丽华吧?”   她只是试探性的一问,没想到邱玉环神情却是显而易见的错愕和慌张,她使劲摇头,“你胡说什么,你、你算老几!于丽华通体气派,你攀得上吗?!”   邱天皱眉,心道这人是被于丽华PUA魔怔了吗?   再一细想她和于丽华的所有交集,越往后的几年,每一次于丽华见到她都从头打量到脚,那目光实在算不上友善。   虽是猜想,可邱天大体有了数,冷声逼问道,“想当于丽华的大姑子,想必你一定受了她不少提点吧?”   “你……你放屁!”邱玉环涨红了脸,恼羞成怒。   “于启发看不上你,你就打起了于丽华的主意?以为她能帮着你拿住于启发?”   看到邱玉环倏然张大的眼和嘴,邱天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她冷笑几声,随即收了笑意,毫无波澜地看着她,“所以,你和于丽华同仇敌忾针对我?还是说你只是……替她针对我?”   邱玉环鼻子呼呼喘气,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行,你想撕破脸我就给你撕!你算是说对了!我俩就是讨厌你!打小就讨厌!娘也烦你!后来你倒是变机灵了,但是更讨厌!还记得《少女之心》吧?要不是你,我能丢那么大的脸?我就是恨死你!恨不得这世界上没有你!”   面对她的疯狂输出,邱天已经麻木,只稍稍后退了一步,省得被喷一脸口水,待她喷完,邱天才问了一句,“说完了?”   邱玉环仍在呼哧呼哧出气,目光像吃人似的瞪着她。   邱天平静地回视,“你最好保持你的恨意,抱紧于丽华这条大腿,千万别松开。”   邱玉环很硬气地冷哼一声,“不用你管。”   邱天耸了耸肩,不想多说些什么,过往的事,邱玉环带着恶意也好,只是出于对她的厌恶也罢,邱天都不想追究了。   没意义,为这种生拉硬拽的亲情。   ###   几天后洪水退去,北角村的当务之急便是重整屋舍,而那河边的大片良田算是都毁了,几乎颗粒无收。   幸好北角山下的田地这些年来收成渐好,这次洪水也并未受很大影响。   然而饶是如此,北角村依然迎来了饥荒灾年。   自打跟邱玉环撕破了脸,邱天就申请了住校。倒不是逃避,只是日日对着邱玉环那张死脸实在影响心情,且家里近来着实拮据,刘爱花对她愈发刻薄,这还在其次,邱天并不在意,然而爹和恩赐都瘦了一大圈,她看在眼里却不好受。   邱天手上还有些钱,自己顾得了自己,搬去学校也能省出一部分口粮,爹和恩赐能多吃一口饭。   就这样,邱天搬去了学校宿舍。   这天爹和恩赐送她上船,恩赐央她平时多回来看看,爹却强塞给她两块钱,叮嘱她别亏了自己。   邱天站在船上,看着渐渐远去的河岸,以及河岸上一老一少的人,心里恍然涌出一股温暖。   #####   下船必经陆丰年家门口,挺巧,陆丰年正在收拾院子,陆爷爷坐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烟,看到邱天,他满是皱纹的脸漾起笑意,年纪越大,这老人倒是越发爱笑了。   “上学去?”老人招呼道。   邱天点点头,走过来才说,“爷爷,您咋又抽上烟了?”   陆爷爷讪讪地笑了笑,“抽一口。”   那边,陆丰年擦着汗走过来,见邱天提着大包小裹,问,“咋带这么多东西?这是把家都搬来了?”   秋天扬了扬眉,心道你算是说对了,嘴上道,“我要住宿舍。”   陆丰年擦汗的手一顿,毛巾随意搭在肩上,将人扯到一边轻声问,“你家淹得住不了人了?”   邱天哭笑不得地摇头,“不是。”她不想把邱玉环那堆糟心的事告诉他,便只说,“来来回回不方便,学校也刚好有地方住。”   陆丰年打量她一会儿,又低头看看那堆东西。   “行,那你等着,我带你过去。”   “不用了吧……”   “等着,我去骑车。”说着转身进院。   邱天跟陆爷爷闲聊的空,陆丰年推着辆半新的二八大杠过来了,他换了身衣服,也洗了脸,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   他拿绳子把邱天的行李固定在后座上,跨上自行车,一脚掌地,一脚搁在脚蹬上,冲邱天扬了扬下巴,“上来。”   邱天目光从车后座扫到车架中间的杠梁,愣住,这意思是……让她坐在杠梁上?这、这这和圈在他怀里有啥区别?   “赶紧的啊,磨蹭啥?”陆丰年边催促着,边撒开一只手,直起上身让出空。   邱天目光扫过他强壮宽厚的胸膛,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那里仿佛带着蛊惑和引诱,令她忍不住提步上前。   紧张和羞赧是不消说的,但邱天自认演技超群,坐在杠梁上故作轻松地晃着腿,“出发。”她清了清嗓子说。   “走咯。”陆丰年轻轻松松蹬了一脚,车滑行而出。   距离太近了,邱天庆幸自己才洗了头,不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味道,然而即便她使尽力气转移注意力都无济于事,身后的人存在感太强,陆丰年散发的成熟男人的热度和荷尔蒙,令她几欲晕眩。   她默默地,小幅度地深呼吸几次,倏忽听到后面的人低沉震颤的笑声,“小妞妞长高了不少哩。”   邱天一噎,小声道,“那你还喊我小妞妞。”   “嗯?”陆丰年没听清,俯身凑近了些问。   气息逼近,邱天浑身一僵,“你、你离我远点,太热了!”说着还特意朝车前把倾靠些许。   陆丰年朗声大笑,随即极有分寸地往后挪了挪。   然而下一刻,菱角河的方向传来“嘭”的一声爆破,邱天吓了一跳,猛地缩进陆丰年怀里。   实打实地相贴。   愣了几秒,她过电似的往前窜,直至趴在车前把上。   不知是被那声巨响吓的,还是因刚才的触碰,她的心跳狂乱极了,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吓着了?”陆丰年温声问。   “嗯,”邱天呼出一口气,掩盖着自己的失态,“什么动静啊?”   “鱼雷。”   “鱼雷?”   “唔,有人自制鱼雷炸鱼,那玩意很危险,你以后见着了离远点。”   “哦……”   邱天趴在前把上点头,她满耳朵里嗡嗡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请查收~姐妹们,明天我要请个假断更一天,三次元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后天恢复更新,不见不散~~~ 第51章   邱天开始了住校生涯,其实学校本没有学生宿舍,是老师特意为邱天争取的。   说起来住宿条件并不算好,她和一位姓郝的女老师住在一间很拥挤的小房间里,两张床,一张桌,出出进进都得侧着身子。   好在有一扇不大不小的窗,阳光尚充足。   慢道离骆家坪不算远,是以邱天去大姐家的时间比回家的时间多,主要是她太喜欢圆嘟嘟的大外甥了。   话说大姐自从嫁给骆老师,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骆老师一周回来一次,家里没有婆婆,公公不住在一起,孩子还小,她没去生产队干活,只一边看孩子,一边做些手工活贴补家用。   这个周末邱天没事干,且不想回北角村,闲来无事去菱角河边晃了一圈,没遇见陆丰年,听陆爷爷说他出去“忙事情”了,邱天不好就走,索性跟陆爷爷聊了一会儿天,快中午时陆爷爷硬要留饭,邱天便陪着一起吃完,顺带帮着刷洗完碗筷炊具才走。   周末的学校空荡荡的,一个人待着实在孤单,邱天便又溜达去了大姐家,恰巧骆老师也在,两口子正坐在院子里头挨着头说悄悄话。   邱天笑嘻嘻走过去,刚好听到大姐叹息着说,“这回大伯可咋办呀。”   邱天一愣,下意识接话,“大伯咋了?”   原本背对着她坐的大姐猛地转过来,见是邱天瞬间松了口气,“你这孩子,走路咋没个动静。”扭头又对骆一鸣嗔怪道,“你也是,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骆一鸣很无辜地眨眼睛,“我光顾着看你了,也没注意。”   邱天:“……”这猝不及防的狗粮啊。   大姐臊红了脸,白了骆一鸣一眼,转而对邱天说,“中午咋没过来?我特意做了你爱吃的。”   邱天顿了顿,答道,“……睡了个回笼觉,睡过饭点了。”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去陆丰年家蹭了顿午饭。   “那下午在这儿吃,今天住下,明早顺路跟你姐夫一起走。”   邱天一愣,下意识去看骆一鸣,心想小两口一周才见一次,她跟这儿当电灯泡……不太好吧?   谁知骆一鸣却说,“行,正好成成也想小姨了,让成成跟邱天睡。”   邱天又一愣,扭头看看坐在蒲团上冲她咯咯笑的大外甥,再看看骆一鸣,后者干咳一声就进屋了。   大姐臊红了脸扯着她的手坐在板凳上,问她饿不饿,学习忙不忙,邱天一一回答,想起方才被打断的事,便又问了一遍,“大伯咋了?”   大姐抿唇迟疑须臾,凑到她跟前压低声音说,“大伯把鱼雷扔进邻居院子里了。”   “什么?”邱天差点跳起来,“没炸着人吧?”   “人没事,但人家不算完,报警了。”   “……这是啥准头?鱼雷不往河里扔,扔人家院子里干啥?”邱天若有所思地皱眉,突然话音一转,“他不会是故意的吧?”   大姐眼睛朝屋里瞟去一眼,点头小声说,“是。”   “为啥呀?”   院子里明明没啥人,大姐却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大伯母背着大伯把人领家里了。”   什么玩意?!   邱天睁大眼,脑子里过山车似的斗转直下又斗转直上,倏忽想起那个红肚兜来。   果然,大姐印证了她的猜想,“那男的跟大伯母好了几年了,每次大伯母都趁大伯不在,往晾衣绳上挂个红肚兜,然后那男的就……”   邱天瞠目结舌,怪不得每当农闲时候,那红肚兜就不挂了,原来是因为大伯在家她不方便啊。   “幸好这几天你没回去,最近村里传得难听得很,你回去了也是生气。”   “我生啥气?丢脸的又不是我。”邱天不以为然地说。   大姐一噎,不得不承认邱天这么说虽没心没肺了些,但也确实是这个理。   “那俩人还过不?”邱天平淡地问。   大姐皱眉摇头,“不知道,大伯被带走了,大伯母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知在干啥。”她突然一跳,捏着邱天的手问,“她不会想不开吧?”   邱天:“那不能,她都身经百战的人了。”   大姐:“……”   “这女的也太不要脸了,大伯对她够好的了,居然跟那个马脸……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邱天义愤填膺地说。   “别说了。”大姐扯她袖子。   “做都做了还不让人说?”   恰在这时,身后传来骆一鸣带恼的声音,“玉珍,邱天还是孩子,你跟她说这干啥?”   话音未落,姐俩已经挺直上身,不约而同端正坐好。   邱玉珍眸光闪了闪,咬唇不言语,邱天赶紧抖机灵,起身抱着大外甥就走。   “我带大成子出去玩!”   徐梅的事让邱天觉得特别膈应,细想她第一次看到红肚兜的年头——大伯这是戴了多久的绿帽子啊。   话说邱东山虽做了挺多年懒汉,但是自从娶了徐梅,那就是标准的勤快好男人,在北角村早就扭转了印象,故此这事一出,虽有极少数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可更多人却是替邱东山鸣不平的。   年前邱天回家的时候,大伯已经被放了回来,但赔偿在所难免,毕竟炸毁了人家的东西。   事情闹成这样,邱天以为大伯会跟徐梅离婚,或者眼不见为净把她撵走拉倒,可大伯却没这么做,两人仍然在一个屋檐下待着,只是那徐梅仿佛突然之间有了羞耻心,很少出门了。   ###   1977新年过后,再开学邱天升入初二,今年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年,因为这一年年底将恢复高考。   这一次的高考史无前例,不仅是对错误的拨乱反正,也对考生放宽了政审条件和家庭出身的限制,邱天多次暗示米兰和邱玉珠捡起书本好好学习,就差把恢复高考的事告诉她们。   米兰似乎是听进去了,把邱天学过的课本都要了过去,邱玉珠却说她很忙没空学。   直到10月21日,恢复高考的消息正式出台,举国兴奋,邱玉珠这才跟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开始认真准备起来,然而一个月的时间,对于丢下学业许久的人来说,属实是太过仓促。   一个月后高考如期举行,邱天认识的人里很多都参加了,米兰和邱玉珠自是不消说,骆一鸣竟也加入了高考队伍。   还有谢红。   邱天没参加这次高考,毕竟今年她才读初二,而且据她所知这次高考是不公布分数的,这令她很没有安全感,所以她打算参加隔年7月份那次。   考完后,邱天迫不及待问米兰考咋样,米兰说感觉还可以。邱天一想也是,荒废了这么多年才恢复的高考,题目必定不会很难,且米兰是老早就在准备的,邱天觉得她应该能考上。   然而年前县招生委员会公布的名单里,她和三叔从头看到尾,连找了三遍都没找到米兰的名字,也没有邱玉珠。   骆老师考上了,邱天自是高兴,然而刺眼的是,谢红的名字也赫然在目。   这货怎么考上的?!   这时候的高考不公布标准答案,也不公布成绩,就连录取线也不公布,只由招生委员会根据考试成绩和招生计划,按一定比例确定初选名单。   所以米兰的落选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即使不是成绩,也极有可能是其他的原因。再说这次高考虽说放开了政审条件和出身限制,但也并不意味着是绝对放开……   这些都不好说。   邱天有点后悔了,或许她不该鼓动米兰参加高考,她低估了这个时代的残酷,虽然这次高考对于大多数来说是机会,可对于仍在囹圄的人来说,无疑是又一次阵痛啊。   傍晚,邱天和三叔先去了趟邱玉珠那儿,可压根没见到她的人,工友说她一大早就出去了一直都没回来,邱天便猜到她大概已经知道自己落选的事了。   邱玉珠要强,这种时候还是让她独处比较好,叔侄俩便打道回北角村。   刚进村,三叔就对邱天说,“一会儿你就别见米兰了。”   邱天一愣,刚要问为啥,一抬眼看到米兰已经迎面走了过来,她穿了件枣红色棉袄,脸被寒风吹红,显然已在这儿等了许久,女人眼眸中那无法忽视的期待和不安,令邱天心中不忍,她赶紧扭头去看三叔,后者面无表情,唇却紧抿着。   米兰的目光依次落在叔侄俩身上,很快她就从他们的沉默中读懂了什么,本就勉强的笑意瞬间凝滞须臾,半晌她提步走过来,先对邱天勾了勾笑,然后对三叔说,“南山,咱回家吧。”   邱南山点了点头,顺势牵起米兰的手,日暮之下,两人携手朝村子深处走去,那里是北角山,也是他们的家。   邱天心里难受,看着两人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她的眼眶似被寒风蜇痛,慢慢泛起了红。   ####   高考过后,生活复又恢复平静,有些人离开北角村,但更多的人却留下了。   78年,邱天考上高中,高一只读了一个月就跳级升入高二,如此以来,便能以应届生的身份参加夏季高考。   这一年,陆爷爷去世了。   这一年,陆丰年决定去北京。   临走前,他来学校找邱天,两人不知不觉来到菱角河,又不知不觉沿河走了很远很远。   邱天转头看他,觉得他的目光那么深远而孤独。   “你走了还会回来吗?”她这么问。   “会,爷爷的家在这儿。”说完他突然笑了,扭头看着她说,“妞妞也在呢,我肯定回来。”   邱天心跳倏地加快,可更多的是心酸和不舍,“我也会去北京,”她说,“我高考就打算报北京。”   陆丰年一愣,随即挑眉笑道,“小妞妞有志气!”   邱天耐着悸动的心跳与他对视,她已经好久不敢跟陆丰年对视了。过去使劲抬头仰视的人,目光交接的距离却在渐渐缩短,她看到陆丰年已然成熟的脸庞,硬朗且坚毅,俨然退去了所有的少年气。   陆丰年也稍稍俯视看着她,觉察到时光在妞妞身上留下美好的印记,昔日瘦小倔强的女孩长大了,亭亭玉立。他唇间笑意渐收,而目光染上深邃。   恍然之间,陆丰年仿若意识到什么,急急撇开视线,转而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   “那就好好考。”他说。   “那是自然。”   邱天和他并肩伫立,看着眼前静好如岁月的菱角河。   ####   7月20日,高考如期而来,邱天和全国610万人一起参加了这次高考,她预料到题目会很简单,却没想到会这么简单,文科一共考五门,政治、语文、数学、历史、地理各100分,满分500分,邱天觉得考490分以上不在话下。   北大自然是稳稳的。   然而当成绩公布出来,邱天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她意识到成绩有问题。   语文97分、政治99分,历史100分,这三科还算正常,可地理、数学却考了史无前例的低分,尤其是数学,考试时她估得很清楚,她可以考满分的,可此时眼前看到的却是她两辈子都没考过的分数——34。   这绝对有鬼,她要申请复查! 第52章   可是在这个才恢复高考不久的年代,别说她不知道该找谁申诉,她甚至怀疑可能压根就没有负责处理高考申诉的部门,辗转之下打算先去县招生办公室问问情况。   去之前她先回了趟学校,把高考成绩告诉吕老师,这也是吕老师极关心的。当听说她数学和地理如此之低,吕老师也惊讶极了,称这绝对不可能,说要和她一起去复查。   于是师生两人一起前往县城,为了节省时间,她们选择搭乘客车,巧的是恰遇见同乘的葛顺,他带着行李似乎要出远门,看到邱天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妞妞干啥去?”   邱天默了默,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把高考成绩的事告诉了他,葛顺一听,怒拍大腿,“我可是一直都知道咱妞妞是有名的女状元!必须申诉!”   吕老师也说,“是这么个理。”   葛顺又问,“那你们去哪儿申诉?”   说到这儿,邱天也是犯嘀咕,便忖度道,“我们打算先去招生办公室问问。”   葛顺皱眉想了想,“我这趟是去北京找丰年,他有个挺抵实的哥们能在县政府说上话,这么着,你先去招生办问问情况,等我去问问丰年。”   邱天听到“丰年”时有一瞬的愣怔,下意识觉得不可以麻烦他,且这事有可能会很麻烦,替换她成绩的人既然有能力做这事,必定也有能力阻碍她申诉。   她能料想到自己可能会遇见的待遇——扯皮、踢足球、冷嘲热讽或者好言相劝。   所以,若陆丰年知道了这事又帮不上忙,岂不是彼此都很尴尬?退一步讲,若陆丰年压根就没打算帮忙,她不是更尴尬?   虽然两人相识已久,且也算共同经历了生死,可她不想道德绑架。   申诉是积极的面对,是对自己负责,可若申诉不成,她也做好了坦然接受现实的准备——大不了明年再考,反正她身体年龄才十五。穿越七年有余,经历了这么多人和事,她看透了很多,也看淡了很多,她愿意接受属于这个时代的阵痛和前往光明路上必经的黑夜,她愿意争取,也能够承受。   “还是算了,”她对葛顺说,“别给丰年哥添堵了,我自己试试看吧,我爹也会帮忙找找人的。”   事实上她自打知道成绩还没回过家呢,这么说只不过是想打消葛顺的念头。   葛顺仍皱着眉,可也没再坚持说什么。   就这么各怀心事,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题外话,不觉之间便到了县城。邱天跟葛顺道别,葛顺仍忧心她申诉的事,迟疑道,“真不用帮忙?”   邱天很确定地点头,歪头笑道,“真不用,我能屈能伸。”   葛顺一愣,被她逗笑,“行,那你多加点小心。”   “你也是,路上注意安全。”   “好。”   告别了葛顺,邱天和吕老师一刻都没耽搁,直接来到招生办公室。   意料之中地,她受到料想中的所有对待,有人扯皮让她去找哪哪哪个部门去问问;有人好言相劝,说或许是她发挥失常产生了错觉,来年再考就是了;也有人冷嘲热讽,说若是所有没考好的都来申诉,那还恢复高考干啥,还不如以前推荐入学省事。   面对所有的声音,她都不卑不亢地反驳回去,吕老师也为她证明,说她平时的表现,说她有多么优秀……   然而,饶是师生俩磨破了嘴,一切都是徒劳的。   一天的时间,两人辗转了多个部门,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申诉,甚至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   日暮西沉,暑气稍退,邱天身心俱疲地站在菱水县最热闹的路口,人人步履匆匆,正是下班归家的时间。七十年代末期,人们的穿着已不再是单一的黑白灰,可邱眼前看到的却仿若一片阴沉。   是了,天空飘来一片黑云,要下雨了。回乡已是不可能,两人找了家招待所住了下来。   吕老师跟着奔波了一天,简单洗刷过一沾床就睡了过去,邱天却是辗转难眠,她在脑海中复盘这一天的经历,越发觉得申诉复查的事难上加难。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没想象中那么坦然和大度,申诉不成也就意味着这么多年的苦熬付诸东流,虽说明年可以继续考,可是刘爱花会怎么出言奚落和阻挠,邱玉环又会是怎样一副看笑话的嘴脸,她单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塞。   她甚至后悔自己拒绝了葛顺的提议,就让他告诉陆丰年又何妨?陆丰年不帮便罢,若他愿意帮忙呢?总归会多一条路子啊。   邱天几乎一夜无眠,天麻麻亮的时候才堪堪睡着。   第二天是吕老师把她喊醒的,说外面有人找,且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邱天猛地坐起来,意识回笼,赶紧起身洗脸刷牙,和吕老师一起走出房间。   招待所门厅里站着一个陌生男人,竹竿似的细高个,肤色白里透红,长得很是秀气,他微笑着迎上来,问,“你就是邱天吧?”   邱天愣怔着点点头,“是我,您是……?”   “就猜到你们回不去。”那人眉眼弯弯,“我是丰年的朋友,姓许,单名一个伟,丰年打电话来说你遇上麻烦了,让我帮着处理一下。”   “伟哥……不是,许哥!”邱天差点咬了舌头,“那个,我的事有点麻烦,可能会让您白跑一趟。”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许伟笑着说,“走吧,咱先找个地方坐坐。”   说着一打手,引着两人走出招待所。   过了一条街,邱天和吕老师跟着这个叫许伟的走进一家装潢简单的饭店,邱天步伐迟疑,心里更是咯噔一下,心想这都到饭店了,一会儿不得请他吃饭啊?在这儿吃饭得多少钱啊?钱不够可怎么办?   谁料许伟却是一副主人家的架势,对服务员说,“上壶茶来。”   邱天心里又泛起嘀咕,心想这人是开饭店呢?开饭店的能帮什么忙?   心里正七七八八地想着,许伟开口了,“昨天丰年说你成绩有异议?我只问一句话,你确定是成绩弄错了吗?”   邱天皱了皱眉,刚要答话,吕老师抢先道,“我是邱天的老师,我可以担保,她的数学从来都是满分,地理也是。”   这时服务员刚好把茶端了过来,许伟招呼师生两人喝茶,邱天哪儿有心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许伟边慢条斯理品茶边说,“你别生气,我只是需要了解清楚,到时候才有底气帮你不是?”   邱天看着他,略略点了点头,她直觉这人能帮上忙。   后面的事完全没用邱天自己出面,中午她和吕老师在饭店里吃了午饭,这也是许伟安排的。下午约摸两点,许伟回来了,进门喝了口水就喊着邱天走,说去看试卷。   邱天心中一惊,猛地站起来,“可以吗?”   许伟几分得意地眨眼,“当然,赶紧的吧。”   因申诉及时,试卷还没来得及封存处理,但即便如此,那也是机密文件,去的人多了反而不好,是以吕老师没跟着一起。   邱天让她先回学校,等她这边处理完了,一定第一时间给她报信。   送吕老师坐上车后,邱天和许伟直奔招生办公室,这里邱天昨天来过好几次,然而同是那些人,今日的嘴脸却完全不同。   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迎过来,寒暄着将两人引至一个房间门口,邱天留意到那门上什么标识都没有。   中年男人打开门,一股潮湿霉味扑面而来,他说这是这两年临时辟出来的存放试卷的地方。   看着满屋子的试卷,邱天愣了一瞬,思忖须臾问道,“试卷是按什么顺序存放?乡镇?考点?”   “按乡镇存放。”   她点了点头,“那麻烦您指个方向,菱源乡的试卷在哪边?”   那人皱眉沿一排文件架看了看,指着一个方向说,“这边。”   邱天和许伟走到相应文件架前,听到那中年男人说,“这两排都是。”   许伟掐腰看了一会儿,皱眉自语,“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去。”转而问,“尹科长,密封能拆吗?”   中年男人一惊,赶紧先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喊我老尹就行。”又几分为难地说,“要拆的话,我得去请示一下。”   邱天却叫住他,“先不用了,我认得自己的笔迹,我先找吧,找到那一册再拆也不迟。”   许伟想了想,“那你就得自己找了,我可不认识你的字。”   邱天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是我自己找,您能把我领到这儿我已经很感激了,不能再麻烦您。”   说完便行动起来。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么多试卷,单单翻一遍都要许久,更别说从中辨出字迹了。   邱天左右开弓,两册两册地翻,恍然感觉过了很久,又仿佛才过了一瞬。存放室没有窗户,她丝毫觉察不到时间的变化,还是老尹提醒,说已经晚上八点了,邱天这才抬起僵硬的脖颈,回头看一眼,这连三分之一都没翻完。   许伟单手支頤坐在墙角,清了清嗓子问,“你还吃得消吗?不然咱等明天?”   邱天咬唇思忖,其实她怕夜长梦多,可她已经给人添了麻烦,实在不好开口要求连夜翻查。正为难间,看大门的大爷拿着手电筒走进来,说,“哪个是许伟?外面有人找。”   许伟抬了抬手,他似乎知道来的是谁,直接道,“是找我的,你直接把他领进来吧。”转而又对老尹说,“我们还得继续找,劳烦您加个班,明天我跟你领导说,准你休一天。”   老尹忙不迭点头,“没说的没说的,您继续找就是。”   邱天向许伟投去感激的一瞥,复又低头开始翻查,她眼睛酸涩,可就连停下揉揉眼睛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门口传来脚步声,她自是无暇抬头,目光在左右手中的试卷册里快速移动,像一尊上了发条的机器。   “就让她自己一个人这么找?”   邱天捻动试卷的手猛地顿住,这声音多么熟悉,可此时依稀带了着恼的语调,让她一瞬恍惚,逡巡间竟几分怀疑起来。   直到他又开口,声音听上去冷峻极了。   “许伟,让你帮忙你就这么帮?”   邱天这才愣怔着抬起头来,先是看到一个高大挺括的背影,目光顿住,继而往上,宽厚结实的肩胛上方是男人黑而硬的短发。   是他回来了,他怎么回来了呢?   “陆丰年。”她忍不住喃喃。   陆丰年身形一滞,倏地转过头来,眉宇间未消散的寒冰之色,却在与她对上视线的瞬间消弭殆尽。   许伟辩白道,“这丫头说她能认字迹。”   陆丰年安抚似的冲邱天点了点头,复又看向许伟,冷猝道:“能认字就让她这么一个人找?这都几点了?”   许伟抠了抠眉毛,打商量的语气小声说,“给哥们留点面子呗?”   陆丰年懒得理他,转而问老尹,“这些试卷你们最后怎么处置?”   老尹:“存放个一年半载的,若是明年还高考,就把这些销毁腾地方。”   “既这么着,现在不能拆?”   老尹为难地瞟了许伟一眼,后者仍在抠眉毛。   陆丰年俯身把邱天从地上拽起来,“这屋里这么潮湿,你坐在地上不凉?”   邱天先前不觉得,然陆丰年这么一扯,她还真有些头重脚轻,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幸好陆丰年堪堪将人扶住,接着扭头对许伟和老尹说,“既有人能把邱天的试卷顶替了去,说明你们的所谓规矩就是个摆设,既然如此,有必要整这些虚头?”   许伟一听这话,眉头挑得老高,“这话说得在理嘿,那还等啥?”他打了个响指,冲老尹指挥道,“拆吧,出了事小爷担着。”   老尹点头如捣蒜,“行行行……”   邱天指着地上的一堆说,“这些是我翻查过的,就不用看了,麻烦各位了。”说着情不自禁鞠了一躬。   手臂随即一热,是陆丰年把她拽了起来,“用不着。”他说。   “……”   所谓打开密封也只需把外面的牛皮纸顶端豁开,密封线以内就是名字,这回三人一起找,只需翻名字这头就可以了。   邱天提醒他们不仅要留意她的名字,还要留意有没有用笔划掉后更改的名字,二人答应着开始翻找。   这下子效率快多了。   一个小时后,陆丰年突然喊她,“邱天。”   邱天无暇抬头,只应了一声,随即听到陆丰年问她,“你写名字的时候涂改过吗?”   邱天手上一顿,放下试卷挤到陆丰年身旁,“没有……我没有涂改。”   陆丰年指着试卷上她的名字,显然写得格外仓促而潦草,而划去的名字却被涂得很黑很黑,根本辨认不出曾经写着的是谁。   邱天赶紧翻开这张试卷,目光被蛰了一下,试卷上方赫然打着34分。   邱天攥着试卷,手指颤抖,“这不是我的试卷,也不是我的字……”   恰在这时,许伟那边也有了发现,“这儿有个涂黑的,改成了于丽华。”   于丽华?   邱天只听到脑海中“嗡”地一声,顷刻之间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陆丰年已经跑到许伟那边,两个男人头抵着头使劲辨认那被涂黑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邱天意识回笼,她突然疲惫不堪,声音带着沙哑,“丰年哥,最后一道大题,我手误写错了一个字母,b划去后改成了a,你看看是不是。”   陆丰年依言翻过去看,随即回答,“是,b改成了a。”   邱天闭了闭眼,又问,“第四题,写一种解法就可以,我提前做完了题,把第二种解法也写上了,你看看是吗?”   这时老尹也凑了过去,连连点头,“还真是!还真是!”   顿了顿,最后一个问题她的声音更轻,她靠墙站着,朝后仰抵在墙上,“我考了100分……是吗?”   陆丰年抬起头定定看着她,沉声而温和地回答,“是,邱天,你考了100分。”   作者有话说:   我想尽量写得饱满点,宝子们不要着急,下一章就破案啦~~~咱是未加标签的爽文,不会憋屈的,即使憋屈也是暂时的哈!~放心! 第53章   外面天快要亮了,邱天仿佛被抽干力气一般,始终没挪动分毫。   陆丰年走到她身旁坐下,他的肩高一些,她的肩矮一些,两人挨在一起,邱天几乎是下意识地靠了上去,然后沉沉、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她什么都没说,他也没开口,可邱天的心却分明安定下来。   第二天,招生办公室。   办公人员陆续来上班,一进门就看到办公桌前或趴或坐的人,老尹冲他们使眼色,故此进来后每个人都是正襟危坐,噤若寒蝉。   终于,招生办主任来了,一进门也是一愣,还没来得及挂出笑脸,许伟已经将那两沓试卷“啪”一声扔在他面前。   “赵主任,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许伟冷冷道,“一晚上的时间是不是也套好词儿了?说说吧。”   招生办主任瞬间冒出一脑门汗,支支吾吾地“这个……那个……”   许伟没什么耐性地猛拍桌子,“看来不给我面子,那我只能告诉许书记了。”   “别……别别!”李主任使劲摆手,“我也没办法呀……”   “别特么废话,也别拿你们昨晚套好的词儿搪塞我,丑话跟你说前头,你要是配合,一切都好说,你但凡有一个字是在放屁,我让你剩下半辈子都过不舒坦。”   许伟那张秀气的脸此时看上去阴恻恻的,令人胆寒,赵主任吓得差点跪倒,连连道,“没套话,真没套话。”   陆丰年也不耐烦了,皱眉“啧”了一声,“直说能死咋的?”   赵主任认命似的垂下头,“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李……李向东。”   “李向东?”许伟冷笑一声,“真特么……”他皱眉抿唇使劲点了点头,“行行,能耐了。”转而安排老尹,“今儿别休假了,把人叫来去。”   老尹点头答应着,颠颠就要往外跑,许伟又喊住他加了一句,“把人叫全乎,考生还有涉及的人员,全特么喊来。”   “哦好。”   李向东和于丽华都在县城,赶来是很快的事。   邱天不认识李向东,对于丽华却再熟悉不过,此时看到于丽华惨白着一张脸进门,邱天恨不得冲上去薅她的头发,可理智令她站着没动,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张习惯性扮可怜的脸。   李向东和于丽华就跟商量好似的一起装糊涂,被说破后,这两人又一顿狡辩。   陆丰年听不下去了,冷声道,“就让人死个明白。”   许伟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随即安排人来把邱天和于丽华的所有试卷都翻找出来,所有科目,一一比对字迹。   一直忙活到下午。   当写着两人名字的全部试卷摆在眼前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唏嘘——还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于丽华不仅占用了邱天的数学和地理成绩,就连历史和政治也是占用别的考生的!   “行事挺小心啊。”许伟气笑了,“以为这么着就没人发现?人心不足蛇吞象,就你那34大分,好意思拿人家满分的卷子替?”   于丽华嘴唇哆嗦着,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许伟转而又去刺激李向东,“你是她什么人来着?哦,想起来了,姑父。”他踱到李向东面前,语调阴阳怪气,“行,就算丢了这饭碗,姑父还是姑父,还是一家人,挺好。”   李向东腿发软,闪了一下差点摔倒,于丽华赶紧去搀,却被李向东一把甩开。   “别碰我!迟早让你这一家给害死!”   于丽华一双含泪的眼睛睁得老大,闪啊闪,闪啊闪,终于滚下泪来,“姑父……”   “别叫我姑父!”   于丽华便住了嘴,抽抽搭搭哭起来。   许伟听得头疼,“行了别嚎了,被你占了分的都没嚎呢,你可真有脸。”   于丽华这回连哭都不敢大声,前一晚还在憧憬着美好的大学生活,谁知隔天竟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眼看大学是上不成了,她转而又担心这事会影响到自己的工作和刚相亲来的对象,心想事已至此怎么着都得找个垫背的,或许还能来个“从宽处理”或者“不知者无罪”。   于是她仿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李向东说,“姑父,咱、咱起先也并不知道,是受人蛊惑。”   李向东正悔不当初,根本不想搭理她,于丽华便兀自报出人名,“是何佃……”   话音未落,李向东一声怒喝打断,猩红着眼冲她吼道,“你给我闭嘴!!”   于丽华猛地噎住,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双唇哆嗦着,“姑、姑父……”   虽然于丽华口中的名字没吐全,可邱天一下便猜到是谁,她试探着补全姓名,“何佃勤?”   一听这名字,李向东下意识摇头,声音因紧张而低颤,“不是不是!没有!”   许伟已经无语得麻木了,手插兜提步直逼李向东面前,“还不说吗?”   李向东万念俱灰,可仍一个劲摇头。   陆丰年翘腿坐在一旁,几分闲散地出言提醒,“跟他费什么话,直接报警得了。”   许伟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哈,我在这儿费个啥劲,累死了。”扭头就跟老尹说,“赶紧报案去,就说这儿有个什么……”他一时想不起罪名,抠着眉毛瞅陆丰年,后者却懒洋洋翘腿坐着,并没给他一个眼神。   还是邱天提了一嘴,“冒名顶替罪。”   “哦——”许伟拖着长腔点头,不忘夸赞,“到底是货真价实的女状元,啥都懂嘿。”   那边李向东眼看着老尹走到了门口,赶紧扑上去拦住,同时扭着脖子对许伟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许伟冲老尹使了个眼色,后者在门口站定。   李向东脸色灰败,迟疑间只剩万念俱灰,许伟又没好气地催了两次,他才艰难地承认,“是何佃勤……教我这么做的。”   许伟冷哼,“真没想到咱不大点的菱水县却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在场众人恨不得屏住呼吸,一个敢接话的都没有,然而谁都知道李向东和何佃勤这下是完了。   再说邱天自打听到“何佃勤”的名字,心里就总觉得有条线没连上,她皱眉想了半天,可奈何两天两夜没合眼,大脑仿佛罢工似的。   “何佃勤以前的相好要挟他,要是不保她考上大学就让他身败名裂,何佃勤就……”   听到这儿邱天猛地站了起来,几步跨到李向东面前,声音因克制而压得极低。   “何佃勤的相好——是不是叫谢红?”   李向东一愣,接着点头,“就是这个名。”   邱天倏地站得僵直,脑海中那条未连上的线似乎终于连上了,可她仍想问个清楚。   然而恰在这时,陆丰年突然靠到她身后,同时在她肩上搭了件外套。   邱天身子一颤,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冰冷,她扭头去看陆丰年,后者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而对许伟说,“剩下的你搞定。”   说完不由分说揽着邱天的肩膀就往外走,邱天当然挣扎,“还没弄清楚。”   “许伟会弄清。”   “我想听他亲口说清!”   “别犟!”   “不行,丰年哥你别拦着我。”   “……你裤子脏了。”   邱天本来还在挣,倏忽听到陆丰年这句沉沉低语,猛地愣了一瞬,随即身体感觉仿若这才回笼,腹中的胀痛、底下的黏腻感接踵而来。   例假偏偏在这时候造访,还偏偏让陆丰年看见了……   邱天的脸瞬间爆红,一时间又臊又急又乏,眼前一黑就朝地上栽去,陆丰年眼疾手快接住她,连喊了好几声,她都一点回应都没有。   陆丰年自是一阵紧张,把人打横抱起箭步冲出办公室。   #####   邱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招待所的床上,她感觉自己做了个很长很累的梦,浑身酸痛。   当然最痛的还属肚子。   转念又想起肚子痛的原因,心想坏了,裤子!床单!   邱天像安了弹簧似的猛地从床上窜起来,扭头去看床单,还好还好,没脏,然而再一低头,傻眼了,昨天穿的裤子……换了。   记忆回转,她倏然想起招生办公室的事,以及陆丰年搭在她身上的衣服和耳畔的低语。   靠!!邱天抬手“啪”地拍向脑门。   正崩溃着,门吱呀一声响,邱天心跳到了嗓子眼,根本来不及思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到床上,又欲盖弥彰地拿被子将自己牢牢裹住。   陆丰年一进门就看到这丫头一系列操作,早就忍笑不已。   “裤子是招待所服务员帮忙换的。”他说。   邱天像只蛹似的一动不动,只恨没来得及将头也裹住。   床边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陆丰年似乎坐下了,沉默须臾他再度开口,却是在说高考顶替的事。   如她所料,1977年高考米兰的成绩被顶替了,然而与料想中不同的是,顶替者不是谢红,而是李向东的女儿李成芳。   当然,谢红也顶替了别人的分数,是当年与她同考场的另外一名考生。   据说何佃勤是受谢红要挟,不得不铤而走险,可他在县里说不上话,便打起了李向东的主意,恰逢李向东也在愁自家闺女那不够看的分数,两人一拍即合……   这也是起先李向东不愿将何佃勤供出来的原因,他当然不愿意将自家闺女也搭进去。然而事与愿违,他勉为其难帮的侄女是个棒槌,害自己不够,还得拉下一堆垫背的。   再说于丽华半瓶子醋都不够的水平,参加高考只是走个过场,她早就做好了打算,料定有姑姑在,姑父不会不帮她,然而怪就怪她太自以为是,点名要换邱天的分数……   于丽华怎么都没想到,她换取的恰是邱天数学和地理的满分试卷。   陆丰年说完这些,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正当邱天忍不住要起来的时候,突然听到陆丰年喊她的名字。   “邱天。”   他声音很低,像是连着一根无形的线,直逼她心底。   邱天脸红心跳,然而想起自己在陆丰年面前丢的脸,便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陆丰年低低笑了一声,又问,“肚子还疼吗?”   “……”   邱天严重怀疑他是故意的,心想自己不能太怂,便深吸一口气闷声否认,“不疼了!”   “行。”陆丰年笑叹道,“既然不疼了,那我就走了。”   邱天心下一紧,行动先于思考,她猛地坐起来,顶着一头乱发问,“你要回北京了吗?”   及至对上陆丰年似笑非笑的眼,她就知道——完,着了这人的道了! 第54章   陆丰年的眸光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虽是调侃却又带着三分认真,邱天感觉自己几乎沦陷在这双深邃的眸子里。   沉溺须臾,外面路上有自行车经过,洒下一路清脆车铃,她倏然回神,心想咱得稳住,咱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别说是一般的帅哥了,就连大明星咱也近距离接触过,眼前不过是个长得还不错的小青年,不能乱了分寸。   邱天清清嗓子,浅笑一下,“丰年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很显然陆丰年因这突然转折的话题而愣了一瞬,随即道,“你翻试卷的时候。”   邱天怔了怔,猜想他会不会是因自己才回来,可又不愿自作多情,便问,“葛顺哥告诉你了,对吗?”   陆丰年点头,“顺子说你还不乐意告诉我。”他挑眉,语调带上些许调侃式的质问,“咋的这么见外?”   邱天抿了抿唇,“我就是觉得你在北京……太远了,知道了也是没办法。”   “那你看看——”陆丰年敛起下巴似笑非笑,“办法这不就有了?”   “嗯……”邱天承认她那会儿想得实在太多,可是彼时又不能不多想,毕竟她并不知道陆丰年会认识许伟那一号人物。   “丰年哥,许伟哥是你朋友吗?”   陆丰年“嗯”了一声,“战友,一个班的,过命的交情。”   “怪不得呢。”她若有所思地点头。   陆丰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说起来你跟许伟也有些渊源。”   “嗯?”邱天自是不解。   陆丰年微微皱眉,似乎是在组织这其中的逻辑,“细说这渊源应该属于他小叔。”   邱天越听越不懂了,“他小叔是谁?”   陆丰年:“很多年你采了野菜啥的让我帮着卖,当时我说认识一个国营饭店的,你还记得不?”   邱天眼眸睁大,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其中关窍,“所以……开国营饭店的是许伟的小叔?”   陆丰年笑着点点头,“是,我先认识的他小叔,后来我和许伟一起参军,他小叔嘱托我照料着点,好巧不巧,我俩分到一个连队一个班,一来二去就跟这小子熟了。”   邱天点头“哦”了一声,心道两人原来是战友情,怪不得这么靠谱。再回想许伟在招生办那说一不二的气场,以及所有人都忌讳三分的模样,邱天心里又多出一番猜测:想必许伟家里肯定也极有背景。   陆丰年笑看着她,见女孩秀眉微蹙,仿若看出她的疑惑,“他爸是县委书记,只要不出县城就说的上话。”   邱天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又想到穿越后结识陆丰年真是一件幸运的事,他救过她的命,而这一次若不是他,她也必定求助无门,寸步难行。   想到这一层邱天忍不住后怕,同时愈加唏嘘,久久说不出话来。   ######   后来她才知道,何佃勤、李向东、于丽华当天就被警察带走了,而谢红、李成芳也跟着被带去问话。   现在是1978年,刑法还未颁布实施,对于一些特殊的刑事犯罪,有专门的条例来治罪,比如□□,比如贪污,但对于一般犯罪则只能由法院按照犯罪的性质和危害后果酌情量刑,然而无一例外,此时的一般量刑都非常重。   可想而知,那几个人大概够喝一壶。   又至日暮,该回去了,邱天问陆丰年是不是也要回菱源乡,陆丰年却几分怅然地摇头,“不回了。”   邱天心里揪了一下。陆爷爷已经去世了,回家对于陆丰年来说并不意味着团圆,他只能看到那空落落的院落和房屋,那滋味定然是不好受的。   “那你……直接回北京?”   陆丰年笑叹一声:“今天太晚了,我在招待所住一晚,明早走。”   “嗯。”   她承认自己舍不得,也承认想和他多待一会儿,然而这话不能直说出口,她四下看了看,见不远处一家照相馆,脑中灵光一闪,指着那儿说,“我听说大学入学需要一寸照片,我还没拍过,我……拍完再回去。”   陆丰年视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转而又瞧她一眼,笑道,“行,和你一起。”   邱天心里雀跃得要命,面上却仍很淡定,她碎步朝那家“东方照相馆”走去,而身后缓慢而几分闲适的脚步声令她浅浅勾起了唇角。   一寸照片邱天照过很多,最好看的当属海马体,拍出来既高清又漂亮,简直堪比明星,而此时不施粉黛、不加滤镜也毫无PS技术迹的黑白寸照却是第一次。   她端正地坐在背景布前,那背景布是蓝色的,但邱天知道拍出来后呈现的色彩只能是白色——太过单调无味了。   陆丰年插兜站在摄影师旁边,他似乎对那台相机挺感兴趣,目光紧盯着摄影师的操作。   摄影师准备好了,扬声示意,“好,别动啊,一二——”   随着快门的“咔嚓”声,陆丰年抬头看向邱天,而她恰在此时扬起一个明艳的笑容。   画面定格,陆丰年眸光闪了闪,目光快速低垂,仿佛若有所思。   而摄影师极夸张地来了句,“漂亮!”   陆丰年忍不住再度抬眸,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邱天脸上——是啊,漂亮,小妞妞长大了,现在真的是漂亮极了。   邱天从板凳上起身,扬声问,“丰年哥,你要不要也拍一张?”   陆丰年一愣,握拳抵唇清了清嗓子说,“……我有。”   邱天歪头想了想,笑说,“照一张吧,今天是值得纪念的日子。”   陆丰年想了想,迟疑须臾同意了,他走过去端坐在背景布前,一副正襟危坐的严肃样子。   邱天忍俊不禁,“丰年哥,你笑一笑呗。”   摄影师也说,“就是,还是笑着拍照好看,瞅这位妹妹刚才拍得多好。”   陆丰年顺势朝邱天瞥去一眼,后者脸上仍挂着笑,说:“照片本来就是黑白的,只有笑容才是唯一的色彩啊!”   陆丰年这次发愣的时间有点长,仿佛是第一次认识邱天一般,盯着她看了许久,直把邱天看得脸热。   “算了算了,你不想笑就不笑吧。”说着转身走到一旁去了。   照片需要等几天才能冲洗出来,陆丰年无法第一时间拿到,邱天便提议说,“照片我先收着,丰年哥你给我个通讯地址,回头我给你寄去。”   陆丰年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又从照相馆里要来半片纸,靠在柜台前写了一串字,随后递给邱天。   陆丰年扣笔盖的时候,邱天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那张纸,她低头默念了一会儿,抬头冲他笑道,“我想起来了!等我去北京上学的时候捎带给你也成。”   陆丰年温和地看着她,“都行。”   告别虽因人为原因而推迟,但终归还是会来——   她该回去了。   陆丰年把邱天送去车站,这恰好最后一班车,告别的话根本来不及说,售票员便催促着她赶紧上车,于是她只能隔着车窗向陆丰年摆手。   当车驶动,邱天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陆丰年皱眉呵道,“赶紧进去!当心点!”   车外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车内是刚刚坐定准备出发的乡党,邱天扶着窗框不管不顾对着陆丰年的方向喊,“丰年哥,替我谢谢葛顺哥和许伟哥!”   陆丰年追着车小跑,吆喝着让她赶紧把头缩回去。   车加速驶离,邱天使劲招手,声音携着晚风扑入陆丰年耳中。   “丰年哥,还有你!谢谢你!”   说完她坐回座椅上,可仍扭着头用力捕捉车窗外的身影。   陆丰年小跑着渐渐停下来,他在挥手,身后是一整片绚烂的夕阳。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几天后,邱天独自去东方照相馆取照片,拿到照片快步走到树荫下,两人的照片各自装在两个小纸袋里,邱天打开其中一个,抽出照片又快速放回去,那是她自己的。   接着她打开另外一个纸包,顿了顿,食指探进去,以指腹的温柔力度轻轻将照片划划出来。   照片上是陆丰年没有错,可他竟然是笑着的。   安静的街道,鸣蝉的叫声划破夏末的午后,此时阳光正盛,而她的眼眸亦闪着动人的光。   随着高考顶替成绩的事被查清,被顶替的考生都能在今年入学,米兰虽家庭情况特殊,可现在的政治环境一年比一年和缓,她的政审搁置商量了一段时间,最终通过了。   邱天兴冲冲地跑去北角山找米兰,庆祝她时隔一年终于得偿所愿,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米兰并没有她预料中的欣喜和激动。   邱天不解地问,“米兰姐,你不开心吗?”她还是习惯这么称呼,三婶什么的叫起来感觉太老了。   米兰目光恬淡,唇角挂着一丝浅笑,“没有,我很开心,只是……”她迟疑几秒,瞟向一旁的邱南山,“我怀孕了。”   邱天一愣,眼神转向她尚显平坦的小腹,眼睛倏地睁大,“你不会因为怀孕就打算放弃上大学吧?”   米兰抿了抿唇,又去瞟邱南山,邱天也随之看过去,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惊声道,“不会是三叔不让你去吧?”   说着她转到邱南山面前用质问的语气嚷嚷道,“三叔,米兰姐考上大学多不容易啊!你凭啥不让她去读?!难不成要让她一辈子拴在你这小房子里吗?”   邱南山讷讷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邱天又一转身窜到米兰面前,“怀孕又怎么了?拖家带口去上学的多的是,你看我大姐夫就把我大姐和外甥都带去了!”   她语气放缓,沉声道,“米兰姐,世界很大,人生有无限可能,如果你选择安于现状岂不是很可惜?”   米兰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她垂下眼眸,遮住了目光。   沉默在山间小屋里蔓延。   良久,邱南山开口,他声音很沉,掷地有声。   “邱天说的对,米兰,你得去上学。”   米兰猛地抬头看向他,紧咬的嘴唇微微泛白。   邱南山走到她身旁,大手在她小腹的地方轻蹭几下,“正好也让我儿子听听大学的课,将来也成个大学生。”   米兰眼眸中闪出泪光,“可是、可是你……”   “我没事,”邱南山笑了笑,“我知道你志愿报得不远,到时候我经常去看你,孩子生出来了我照看着,放心,我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   “南山……”   米兰猛地扎进他怀里,邱南山顺势抱住她,手在她头上轻抚几下,“咋还哭上了?你瞅瞅邱天搁那儿乐的。”   米兰似乎这才想起邱天的存在,从邱南山怀里退开,不好意思地看邱天一眼。   邱天看着事情解决了,她留下也只有吃狗粮的份,便脚底抹油往外溜。   “你俩继续!我告辞!”   米兰臊红了脸,头再度埋进邱南山怀里。   这个暑假不算很长,邱天期盼着早日离开北角村,去奔赴新的天地,暑假期间再没发生什么值得留恋和记住的事情。   如果硬要说几样,那就只剩下狗血,当然这狗血比着高考成绩被顶替来说,又不算什么了。   第一件事的狗血制造者是邱玉环,她终于如愿以偿跟于启发结了婚,可紧接着于家顶替高考的事判下来,除了李成芳,其余几人都被判了刑。   于家现在是臭名远扬,然而徐迎春特意赶在判决下来之前让于启发把邱玉环拿下了。   婚事敲定之前,邱北山和刘爱花自然不同意,两人软硬兼施说破了嘴皮子,邱天看不过去,把于丽华顶替高考的利害关系跟她说得清楚明白。可是邱玉环被灌了迷魂汤似的,口口声声地跟她争辩,说什么于丽华姑父根基深厚,这些都不是事,还说女人的归宿最终都是嫁人,考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的。   邱天一看这傻货不仅冥顽不灵,还狗咬吕洞宾,自己真是多余生这份闲气,至此她一句劝告的话都不说了。   后来刘爱花也妥协了,把人送出门拉倒,再不妥协也没法子,邱玉环肚子都大了……   由她去吧,有她哭的时候。   另一桩狗血是徐梅洒的。   自从被捉|奸在床后,她消停了挺长时间,可自从大伯病了,需要她侍候买药,如此进进出出的,心便又活络起来。   于是,闲言碎语也随之在村子里传开了。   据说她这次的相好是隔壁村的赤脚医生,给邱东山拿药特意跑去他那里拿,那赤脚医生有时候也给送过来,两人眉来眼去,开着荤素不忌的玩笑,根本不避人。   如果说这些还算是捕风捉影,那后来一些孩子唱出极露骨的歌谣便令这桩艳事昭彰于世。   歌谣是这么唱的:   北角村俏寡妇,晃着nai子找大夫,大夫给她揉一揉,俩人滚到地里头。   ……   邱东山害着肺病,一直缠绵病榻,邱天不知道他是否听过这歌谣,也不知他是否后悔娶了这样一个生性如此的女人。   #####   第一缕秋风吹来,邱天告别家人启程,葛顺恰巧也要去北京,两人搭伴同行。   两人坐了一夜的火车,抵达北京火车站时,邱天终于在这个年代看到了相对现代化的设备,比如电动扶梯,也终于在闭塞乡村之外的地方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陆丰年。   他穿一件干净利落的白衬衣,在接站的人群之中卓然而立。   邱天抑制不住地心跳加快,而葛顺已经大声喊他名字,陆丰年应声看过来,沉静的目光与她相接,笑意缓缓蔓延在脸上。   葛顺帮邱天拿着行李,两人快步朝陆丰年奔去,而陆丰年轻装而行,步伐不紧不慢。   终于,他们相而立于北京火车站的人潮,陆丰年勾起的唇角带着几分认真,他轻声说,“邱天,欢迎开始新生活。”   是啊,新生活。   邱天脸上绽出笑容,那么明艳而美好。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最近很忙,所以很难写肥章,尽量日更,但不敢保证,唯一能保证的是我不会太监的,感谢支持~~ 第56章   旅途劳累,陆丰年从邱天手中接过行李,先带着两人去吃饭。   邱天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年代的北京城,陆丰年在前面带路,她就只管左看右看,满眼都是新鲜。   陆丰年时不时回头瞧上一眼,笑着调侃道,“好好跟着,别走丢了。”   邱天心道自己怎么说也是在北京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土著,走丢?不存在的!   “放心吧,走不丢。”转而又问,“丰年哥,咱去吃啥?”   陆丰年笑道:“带你吃点北京特色?”   “比如?”   葛顺插话,“说起北京特色,豆汁儿、焦圈儿?”   邱天被他极为刻意的儿化音逗笑,“葛顺哥,你一进北京连口音都变了,说的可真地道。”   葛顺黑脸一红,“嗨,我这不跟丰年学的吗……”   邱天看向陆丰年,后者也正看着她,思忖着说,“豆汁儿一般人真享不了,要不……”   “就豆汁儿吧。”   邱天笑靥微绽,她已经好久没尝过家乡的味道,过去虽对豆汁儿并不热衷,可偶尔也会陪着爸爸喝一回,如今再次踏入北京,且还是七十年代末期的北京,潜意识中便觉得一定要以一种独具代表性的味道切入。   陆丰年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随后便领着两人朝一家生意极好的店门口走去,邱天一看那招牌,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锦馨豆汁   过去她陪老爸来过。   此时这家店面自然不能跟几十年后相比,但邱天还是差一点就热泪盈眶,仿佛此时不是1978年,而她也不是这个年代的邱天。   她紧跟在陆丰年身后,几分期待又几分怅然,一时没注意竟撞到陆丰年身上。   邱天整张脸上就属鼻子最高最挺翘,此时和陆丰年坚硬的后背来了个亲密接触,鼻子又酸又痛,生理性眼泪飙了出来。   陆丰年感觉到背后的猛然触碰后,早就下意识转过身来,眼看邱天红着眼睛、捂着鼻子,满眼挂着亮晶晶的水光,陆丰年是又惊又慌,俯身低头凑到她面前问,“撞疼了吧?实在对不起,快让我看看撞成啥样了。”   邱天捂着鼻子摇头,瓮声瓮气地说,“没事没事……是我自己没注意。”   葛顺一副看热闹的口吻笑着说,“赶紧让他看看,这么好看的鼻子撞坏了得赔。”   陆丰年没理他,直接把邱天掩在鼻子上的右手拽下来,如此便看到她依然好看但红通通的鼻头。   此时,邱天的手被陆丰年攥在掌心,热流瞬间顺着指尖神经末梢涌遍全身,就连鼻头的酸麻仿若都觉察不到了。   她满脑子嗡嗡的,一时间呆住而忘了动作。   葛顺突然“噗嗤嗤”笑出声来,邱天一下子回神,意识到自己的样子肯定很滑稽,她快速瞥陆丰年一眼,手稍稍用力从陆丰年掌中挣脱,随即赶紧捂住鼻子。   呼吸间有他手心里的气息,是混合着几分独属于陆丰年气味的清新皂角味。   葛顺逗她,“这下坏咯,鼻子撞歪咯!”   邱天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还是下意识揉了揉鼻头,葛顺便笑得更欢了。   陆丰年拎着葛顺的后领把人往旁边一丢,转而认真地对邱天说,“鼻子没歪,好看着呢。”   邱天愣怔怔地眨了眨眼,莫名有一种被当做小女孩哄慰的感觉,回想过去,她的身体真的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陆丰年却是称她为“小大人”的。   所以在陆丰年心里,对她的印象和心理,是否也在慢慢发生变化呢?   这种隐秘的猜想,令邱天激动且兴奋起来。   三人走进豆汁店,找了地方坐好,吃食很快便端上了桌。   陆丰年坐在邱天旁边,似乎担心她享不了这味,总是偏头打量她,邱天觉察到他的视线,只觉得自己半边脸都快烧起来了,赶紧端起豆汁儿猛灌了两大口。   没想到这两大口给她喝出几分豪迈气来,还没咽下去就鼓着腮冲他笑。   陆丰年一愣,失笑着问,“喝的惯?”   邱天咽下豆汁使劲点头,“倍儿好喝!”   “呦!”葛顺夸张地喊,“邱天妹妹这京味儿!”   邱天也意识到自己接得太顺口,便把米兰拉出来当幌子,“我三婶儿就是北京的,她说话就是这味儿。”说着拿起一个焦圈儿放在豆汁儿蘸了蘸。   余光里,陆丰年只看着她却并没说什么,他似乎是笑了,随即端起自己面前的碗。   吃完饭陆丰年嘱咐葛顺去办事,自己则要送邱天去学校,两人上了一辆公交车,车上人不多,后排有空座,邱天一路扶着车椅往后走,陆丰年紧随其后。   还没坐定,车突然启动,她踉跄了一下,胳膊旋即被陆丰年攥住。   “小心点。”他说。   邱天极淡定地点了点头,但被他触碰到的地方却像是连着心脏,她感觉自己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了。   1978年的北京,没有那么多车辆,自然也不会有恼人的交通拥堵,公交车行驶极为畅通,除了正常上下载客和红绿灯,就很少有半道停车的情况。   两人并排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多半情况是陆丰年问,邱天答。   交谈几个来回之后,邱天觉得被动极了,要知道过去无论对面是谁,她总是主宰话题的那一个。   她暗暗想着得扳回局面。   邱天清了清嗓子扭头问,“丰年哥,你住的地方在北京什么地方?”   陆丰年顿了顿,笑道,“我住的有点远,都快到郊区了。”   邱天愣了一瞬,“那今天我太耽误你时间了。”   “又跟我客气,”他说,“你能考来北京我别提多高兴了,高头大马来接也不为过。”   高头大马?也太夸张了。   邱天被他口中的画面逗笑,“那你平时是不是很忙啊?”   “还行,”他也突然笑了一声,“以前在南角村我一天生产队都没待过,现在却见天跟蔬菜粮食打交道。”   邱天几分不解,微微皱眉,陆丰年解释道,“我在荣昌新地工作,主要就是统计供给北京的蔬菜农产品。”   邱天懵了一瞬。   荣昌新地,这地方她可太熟了,这里以后会发展成为享誉全国的农产品批发集散市场,只是……陆丰年又从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她却是猜想不到的。   这一世,他没有在那场大水中丧生,那么之后他走的每一步,于她而言,甚至于这个世界而言,都将是未知的。   ###   陆丰年一直将邱天送到宿舍楼下,又将告别,邱天依稀不舍。   虽然现在他们同处在北京,可这个年代电话普及率极低,后来风靡一时的传呼机也尚未问世,没有手机没有网络,若见不到面便和相隔千里没什么区别。   如此,便只剩下一种联络方式。   “我能给你写信吗?”邱天问。   陆丰年一听就笑了,“当然可以。”   “你的地址给我吧。”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半旧的日记本和一支笔,陆丰年瞧她一眼,笑着接过去拿在自己手上。   他低头写字的时候,邱天得以盯着他细看。   曾经他还是个年轻小货郎,走在南角村细长的田埂上,像极了一副与山水融为一体的美好剪影。而现在,他二十四岁,依然年轻,却沉稳而成熟。   她看到陆丰年浓眉下褶皱很浅的内双,眉眼间的凌厉冷感经时光打磨已淡漠许多,可依然有一种肃然的疏离,此时这双眼睛正专注于纸笔,邱天顺势看向他握笔的手,他的骨节和指尖,嶙峋和修长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正看得入神,笔端突然顿住,邱天下意识抬眸,见陆丰年正看着她,目光浅浅笑意。   邱天呼吸一窒,几分慌乱地垂下眸子,目光却不可抑制地落在他的唇上。   简直是疯了,她想堵上去……   邱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陆丰年告别的,好像是说了些乱七八糟的客套话,又好像是什么都没说,她记得陆丰年似乎是想把她送上楼,而她糊里糊涂地拒绝了。   总之直到心跳平复、思绪缓和,她已经云里雾里走到宿舍门口。   门是开着的,里面立着两位二十出头的女人,都是极朴素的打扮和长相,看到门口站着的女孩,两人皆是一愣,其中一位穿蓝褂衫的女人走过来,笑问,“妹妹,你找谁?”   另一个女人猜测道,“是送家里人过来的吧?”   邱天背着行李,手里也拎着一个,她大大方方地笑了笑,“你们也住这个宿舍?那以后我们就是室友了,我叫邱天,多多关照。”   两个女人瞪圆眼睛愣了半晌,再度打量眼前这个叫邱天的女孩,见她虽穿着简单甚至有些土气,可脸蛋实在是漂亮极了,且看年龄显然是没成年,便不约而同问道,“你多大啊?”   邱天卸下身上的行李,“我快十六了。”   两人面面相觑,连连咋舌,“这么小就考上了大学?”   “还是全国第一学府!”   邱天笑了笑,“嗯,赶上好时候了。”   三个人又聊了几句便开始埋头各自收拾物品,闲聊间邱天得知穿蓝褂衫的叫伍秀华,家是北京本地的,已经结婚生子。另一个叫冯小英,比伍秀华还大一些,还没结婚。   正铺床的时候,半掩的门被推开,邱天应声看过去,见一个脸颊圆鼓鼓的女孩探进头来,紧接着又缩回去,似是在跟外面的人说话,然后她又探进来羞怯怯地问,“我东西有点多,请问能让我哥哥帮忙搬进来吗?”   宿舍里的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伍秀华说,“进来吧,不用那么客气的。”   “好嘞,谢谢各位姐姐……”女孩冷不丁看到邱天,愣了愣又加一句,“还有妹妹。”   男人拎着行李走进来,边笑道,“还妹妹?还有比你幼稚的?”   说谁幼稚呢?   邱天不由皱眉,向刚进来的人投去几分不爽的一瞥,谁料刚好跟那男人对上视线,男人怔了好几秒,随即挑眉笑道,“还真是个小妹妹呢。”   这语调配上他的表情,真是要多轻浮有多轻浮。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那脸颊圆鼓的女孩熟络地自我介绍,“我叫徐国艳,你们叫什么?”   伍秀华、冯小英分别回答完,轮到邱天,她刚说出自己的名字,徐国艳哥哥就嬉笑着插话,“邱天?妹妹是秋天出生的吧?”   邱天不由皱眉,这人张口闭口就是妹妹,当自己是贾宝玉?她忍着膈应回道,“这位同志,咱这不是《红楼梦》剧组。”   那人不解地扬了扬眉,“啥?”   “没啥,我开玩笑呢。”邱天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太友善,她虽没谈过恋爱,可被搭讪的次数绝不在少,眼前这个人虽有几分搭讪的嫌疑,但也可能人家说话就这习惯和风格?   思考间,他又笑着往前凑,“妹妹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秋天出生的吗?”   “……”没完没了?   “是,我是秋天出生的,怎么了?”   “那可太有缘了,我也是秋天出生的,妹妹是几月生的?”   此时邱天确认这人是搭讪无疑,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对他这种毫无界限地瞎打听的行为十分厌恶,但考虑到这是室友的哥哥,话里多少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这也谈不上有缘吧?秋天跨度三个月,过生日的人可多着呢。”   这话一听就不怎么顺耳,按说一般人听完总得识点趣,可这男的似乎不是一般人,至少脸皮不是一般厚。   “还是有缘,天南海北咱都遇上了,那句话咋说的来着?对!有缘千里来相会!”   “……”   邱天无语极了,差点说出难听的话,幸好伍秀华过来打圆场,“邱天还未成年,哪儿懂你说的缘啊会啊的。”   徐国艳也说,“嗨嗨我说哥,你妹在这儿呢,你不是来帮忙干活吗?咋跟人聊上了。”转而又对邱天笑道,“对不住,我哥这人自来熟。”   邱天思忖须臾,心想这人也就是油嘴滑舌讨人厌,实在没必要得罪,便顺着台阶道,“没事的,我知道是玩笑。”   那男的却是愣了,似是没想到眼前的大一新生竟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他讪讪地咧了咧嘴,“我还以为只是长得显小……”   邱天淡淡地笑了笑,没作声。   男人略一迟疑,脸上复又现出神采,“那妹妹今年多大了?是不是也快成年了?”   话音刚落,徐国艳受不了似的推着男人往外走,“徐国明!你还有完没完了!赶紧走!别丢我的人!”   叫徐国明的男人被推出了寝室,饶是如此还在外面嚷嚷,“我还没说完呢!”   “说你个头,赶紧走!”徐国艳倚在门上骂。   屋内的几个女人互相对视几眼,就跟触到了某根共同的神经似的,突然同时大笑起来。   ######   邱天所在的寝室一共就四个人,且她们同是新闻专业,平时出入作息基本能同步。   除了伍秀华,她有家有孩子,一周总有个两三天是不归宿的。   后来邱天才知道徐国明是比她们早半年入学的77级新闻系学生,算是她们的学长,是以平时偶遇的机会不算少。这个徐国明每次见到她眼神都跟放光似的,还总是妹妹长妹妹短,弄得邱天很是无语,人前人后没少给他脸色看,时间长了,她竟然落了个“小辣椒”的名声。   伍秀华和冯小英替她叫屈,邱天却觉得没什么不好,形象树立得泼辣厉害些,声名在外能免受不少骚扰和欺负。   在给陆丰年的信里她特意把这事当做一个笑话讲给陆丰年听,然而书信通讯没有即时互动性,等到收到回信,她都觉得这事显得索然无味了。   两人的互动可谓实实在在的隔空,不仅隔着时间也隔着空间,想密切都密切不起来。在来往的信件中邱天知道陆丰年是真的很忙,加上冬日临近,北京的蔬菜供应主要靠外部调剂,他就更忙了。   邱天自然也忙,专业方面她要适应这个时代的节奏,还要不断调整自己先于这个时代的认知。   这一年,《新闻播报》开播,和邱天与陆丰年之间的通信一样,由于新闻内容主要是各地方台寄送来的,新闻到了央视就成了旧闻。更何况此时电视普及程度很低,人们获取新闻的方式更倾向于报刊和广播,电视新闻的滞后常常鲜为人知。   在邱天的认知里,新闻没有时效性怎可能称之为“新闻”?   再说内容,正式版新闻本就只有四条,还几乎被各种开会和讲话占据,并且一些索然无味的生产报道还特别多,一个村子修水利、一座厂子搞卫生都能播个几分钟……   总之,百废待兴的时代,《新闻播报》只具雏形而缺少革新,一切都还在摩挲中发展。   邱天懂得其中的迷茫和抉择,她现在能做的只有静心学习,这也是她擅长的事,因此轻而易举便能拔得头筹,且是断层式的头筹。   很快,邱天就成了新闻系的佼佼者,老师眼中的好苗子。   机会向来更容易垂青优秀且勤奋的人,隔年新闻部要求北大新闻系挑选几个出类拔萃的学生去筛选各地送来的新闻,这对于新闻系的学生来说显然没什么难度,但能在这种级别的单位中获得工作机会是非常难得和值得骄傲的。   邱天毫无悬念获得推荐。   同被推荐的还有徐国明,以及另外一个77级新闻系的女生,名叫周敏的。   邱天一听说同去的还有徐国明,心里便有些膈应,有点想打退堂鼓,可转念再一想,这事关系到自己的前途,没必要为了一个油嘴滑舌的男人放弃摆在面前的机会,于是便暗暗忍了。再说了,那么严肃的场合,晾他也不好意思胡咧咧。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在该严肃认真的时候这个徐国明竟然还算靠谱。   各地送来的新闻数量很多,且质量参差不齐,邱天他们三个要从中挑选出最有播报价值的。   邱天主要从新闻专业的角度来筛选,她认为其中绝大多数新闻都过了时效性,完全没有播报的必要,另外千篇一律的内容也没必要重复播。   可是那个叫周敏的女生却与她完全相反,挑出来的尽是些什么什么会议、什么什么讲话,基本就是“他说……他指出……他强调……”之类的。   “这样的新闻典型地大而化之,老百姓是不爱看的。”邱天试着说服她。   “你咋知道不爱看?”   “这不是很明显吗?”邱天直接问她,“平心而论,你爱看这样的新闻?”   “……爱看啊,领会会议精神,不断学习进步!”周敏皱着眉显得义正严词。   邱天叹了口气,几分无语,“那你说说你学习到什么了?”   周敏翻着手中的一沓新闻,吭哧了半天也没吭哧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但是,现在新闻里常播的就是这种新闻啊。”   “现实确实是这样,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邱天顿了顿,继续说明自己的理由,“电视普及率本来就低,若是抓不住有限受众的眼球,那电视新闻恐怕会越走越难。”   周敏咬着唇不说话,半晌,转头问旁边的徐国明,“你倒是说句话,你怎么想的?”   徐国明面无表情地扒拉着这些新闻稿,手指叩动几下,思忖道,“邱天说的对,我们不能忘了做新闻的原则和初衷。”   周敏一愣,眼眶倏地红了,“你……”转而又看邱天一眼,“你们……”   徐国明又补了一刀,“反正我家一看到这种讲话开会的新闻立马换台,没人爱看这玩意。”   周敏双唇颤抖几下,抓起新闻稿就往外走,“行,那就让主任评一评,到底该播哪些!” 第58章   周敏一个人去找了冷主任,没一会儿就得意洋洋地回来了,她目光轻扫邱天,阴阳怪气地说,“成绩好又怎样?书读多了容易走入本本主义的极端。”   听听,连本本主义都出来了。   邱天不由冷笑,她知道周敏是靠关系才来的新闻部,可人家此时说话的腔调,倒真有几分评论家的自信。   “等你读到足够多的书再评判别人也不迟。”她左手抱右臂站在周敏身前,右手食指在自己耳朵上方的位置轻点几下,淡笑着说,“成绩好不能怎样,但至少能证明我脑子好使,不会毫无思考、人云亦云。”   周敏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邱天在讽刺她没脑子。   “你、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的聪明才智在前辈的经验面前算什么?《新闻播报》一直以来就是这么播的!”   “是吗?”邱天慢条斯理地点头,佯作思考似的评价道,“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你是……经验主义呢?”   皱眉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徐国明原本并不十分关心播哪条新闻,可他瞧不上周敏这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且还是在邱天面前,他冷着声音对周敏说,“说事就说事,上纲上线就不合适了吧?”   周敏一噎,半晌才想起来反驳。   “谁上纲上线了!?她、她说我经验主义就不是上纲上线了?”   然而反驳没激起一丝水花,徐国明和邱天早就经走远了。   邱天拿得起也放得下,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本以为这事暂告一段落,却没想到, 第二天一早冷主任突然单独把她喊去办公室。   冷主任是直来直去的性格,上来就问,“没采用你选出的新闻,介意吗?”   邱天摇头,“不介意。”   “哦?”冷主任笑道,“一点都不介意?”   邱天神色如常地说,“没必要介意。”   冷主任打量她半晌,实在没从她脸上读出半分失落和挫败,他几分探究地笑问,“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邱天想了想,回答道,“那些新闻不是我采编的,我并没有为它付出任何辛苦和心血,如果非要说付出,也只不过是负责筛选而已,所以实在不至于感情用事,当然也不会介意。”   至于周敏,她的一时得志邱天就更不会放在心上了,因为邱天知道,现在新闻传播的种种桎梏和不足,终究会在日后的革新中消弭。   来日方长。   冷主任还是第一次从如此年轻的脸上看到这么豁达的表情,他赞赏有加地打量着邱天,继而点点头道,“其实昨天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邱天一愣。   冷主任笑了笑,继续说:“你对新闻的坚持和认识让我很佩服也很欣慰,做新闻就需要像你这样有原则、有想法的人。”   邱天恍然大悟,这才知道他们三人昨天的争执竟被冷主任耳闻目睹。可是既然如此,为何他依然选用周敏筛选的新闻?而今天又偏偏把她叫过来说些肯定和鼓励的话呢?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冷主任点拨道,“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总要有一个好的契机。”   邱天歪头想了想,抬眸,对视间她从冷主任眼中看出几许期待。   她似乎懂了。   两天后,邱天破天荒接到一项新闻采编任务,让她调查城内住民冬日蔬菜需求情况,徐国明配合完成。   两人立马行动起来。   他们先做了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北京冬季的蔬菜同北方大多数城市一样,都是供不应求,且供应品种基本就是白菜、土豆之类,稍微好一些的可以配上点萝卜、洋葱,洋葱还不是本地的。   邱天留意到几位参与调查的阿姨提及蔬菜来源地——荣昌新地。在她们口中,那儿堪称北京城的“菜篮子”。   听到这个地名,邱天却愣了。   荣昌新地?   这地方与半年来她寄出的几封书信上的地址完全重合,邱天基本断定那就是陆丰年工作所在的荣昌新地!   心跳因这个几乎确认的猜想而一脉一脉加快,口中呼出的气体带着热度染灼了面前的空气,她下意识放缓呼吸,害怕那团白气泄露了自己的激动。   “我想去一趟,多方面了解一下。”她稳住情绪,平缓道。   “去哪儿?荣昌新地?”徐国明自问自答,随即思忖着说,“那得在郊区。”   “嗯,我知道。”   邱天语气淡然,心里却格外雀跃,荣昌新地,荣昌新地!她在心里一遍遍尖叫,那是荣昌新地,陆丰年所在的荣昌新地!   她知道,无论陆丰年在不在荣昌新地,出于调查的完整和全面性,她都一定会走这一趟,然而现在她确信陆丰年就在荣昌新地,如此一来,此行的目的,于她而言似乎又带上了某种私心。   她已经有半年没见陆丰年了,心底密而不发的惦念原本只是一个虚无缥缈、若有若无的点,此时却因心底一遍又一遍预演着即将而来的遇见,那个点变得无限扩大和具体,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她牢牢罩住,无法逃离。   #####   邱天和徐国明先后换乘地铁和巴士,路途不近,可一路畅通无阻,抵达荣昌新地时不过下午三点。   太阳清清冷冷斜挂在天上,北京的冬天又干又冷,郊区尤甚,且今天又刮着凛冽的风,一下车邱天就觉得自己几乎被冻透了。   “前面就是荣昌新地。”徐国明冻得缩着脖子,手根本不舍得从袖口里探出来,只朝着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   邱天顺着方向看过去,远处是一片坐北朝南的普通农房,而近处却像一个空荡荡的菜市场,地上遗留的烂菜叶冻结在冷硬的地面上,几间平房立在空地处,显得形单影只。   “邱天妹妹,没想到这地方这么偏吧?”徐国明好笑地瞧她一眼,还是拿下巴指路,胳膊肘同时顺势往前带了带,“那几间好像是办公室,咱过去瞧瞧。”   邱天定定看着那几间平房,她有种直觉,陆丰年一定就在其中一间屋子里。   徐国明已经走出挺远,觉察到她没跟上来,转身立在原地大声喊她,“邱天妹妹咋不过来?”   邱天猛地回神,答应道,“就来。”说着小跑几步跟上去。   两人离那几间平房并不远,城郊的午后又格外安静,是以她清楚地听到其中一间平房传来开门声,那是上了铁锈的户枢特有的声响,嘲哳干涩。   邱天胸口一窒,脚步不由放缓,目光紧紧盯着那扇正在向外推开的门。她看到门内立着一袭橄榄绿,在如此灰败的冬天,那颜色显眼极了。   某一刻,她几乎不敢看向那个人的脸,眼神单单落在他的胸口处,军绿大衣敞开着,里面是同色常服。   是他吗?是他吗?会是他吗?   邱天心跳很快,莫名紧张。   视线一点一点往上,落在他的领口,他泛着青灰色的下巴,再往上,是他的唇——极为标准的M形,不笑时唇角平直显得冷厉,然而此时,他却是笑着的。   今天没有下雪,可感知的联觉让她分明听到积雪融化的声音——只因他浅浅勾起的唇角。   邱天的心跳开始不受控,而目光也不再受自己支配似的直接越过那道高挺硬朗的鼻梁,直视他墨色染就的眸。   与此同时,男人的声音轻而清地传进耳中,又顺着听觉神经直抵大脑颞叶,那里连接着记忆和情感,邱天脑中随之拼凑出无数画面——他顺着田埂向她走来,他在洪流中将她救起……   这些画面穿越记忆直击心脏,又与面前几分憔悴的男人堪堪重合。   “邱天,”他笑着问,“你来找我?”   寒风骤起,邱天却仿佛忘了寒冷,她心跳快得不像话,每一记都在提醒着——她栽了。 第59章   邱天目光定在男人身上太久,而男人又熟稔地喊出她的名字,徐国明疑惑极了,他左看看右看看,随即挨到邱天身旁轻声问:“你认识?”   徐国明凑近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猛地收回视线,恍然觉察到自己刚才太失神,遂赶紧收敛起情绪,清了清嗓子对徐国明小声说,“我过去一下。”然后未等他反应便提步朝陆丰年走去。   她步幅迈得极大,耳畔冷风呼啸而过,发出飒飒的声响,视线中的陆丰年跨出门,迎着她的方向阔步走来。   他唇角笑意不减,黑眸柔和极了,及至走近才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几步路邱天走得微微气喘,她抚平耳畔被风吹乱的头发,莫名的紧张感似乎令思维都变慢许多,她想了几秒才开口。   “我和学长来调查关于蔬菜供应的情况。”她故作一本正经,只字未提自己的私心和期待,就连那句到嘴边的“顺路过来看看你”都说不出口。   怕不够自然,怕显得欲盖弥彰。   听她这么说,陆丰年下意识看向她身后的方向,笑道,“喊你学长进屋,外面冷。”   邱天怔怔地答应一声,转身对着徐国明招手,“过来!”   徐国明应声小跑过来,笑嘻嘻地说,“这咋搞得跟特务接头似的?”随即看向陆丰年,猜测道,“这是你……哥哥?”   邱天一噎,快速瞥向陆丰年,心里埋怨徐国明问得宽,可当着陆丰年的面她不好怼人,只得搪塞道,“……我同乡,也算哥哥吧。”   陆丰年好笑地看着邱天,却被她推着往屋里走。   “赶紧进屋吧,冻死我了!”   陆丰年沉笑一声,顺着她的劲朝屋里走去。   一进门,陆丰年指着屋里唯一的那张椅子对邱天说,“你先坐。”转而又对徐国明道,“劳烦你跟我去隔壁屋拎张椅子过来。”   徐国明答应着,跟着陆丰年走出门。   此时房间里只剩邱天一人,她目光扫视一圈,细细打量整个空间。这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办公室,正中间是取暖用的蜂窝煤炉,旁边摞着几块新煤球。靠门这边的墙侧堆放着许多杂物,对面一张陈旧的桌子,上面整齐码着些类似账本的东西,桌旁一张木椅,木椅后拉起一张蓝格布帘,不知挡住了什么。   她走到椅子旁坐下,椅子随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使她僵坐了几秒才慢慢放松身体,桌子正中摊开放着一本书,邱天拿手隔住摊开的这一页,把书一阖,偏头去看封面,上面赫然印着“蔬菜栽培技术”的字样。   他在看这方面的书?   不及思考,门“嘎吱”一声再度打开,邱天把书摊开放回原处,抬眸起身,见徐国明正搬着一张椅子走进来,而陆丰年跟在他后面,手上空着。   “就一张椅子?”她问。   “嗯,就这一把。”徐国明把椅子放在办公桌侧边,转头问陆丰年说,“哥,那你坐哪儿?”   陆丰年反手关上门,寒风随即被阻绝在外。   “不用管我,你俩先坐着歇歇。”说着他走到炉子旁边,俯身,手张开靠近炉子盖烤火。   徐国明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长叹一口气。   邱天看着陆丰年的背影微微出神,心想就搬这么一张椅子,还用得着出动两个大男人?陆丰年自己一个人不就搬来了?   她看看陆丰年,又看看徐国明,突然愣了几秒,心道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啊?   言归正传,邱天问陆丰年,“哥,荣昌新地的蔬菜供应量够吗?”   陆丰年右脚后退半步,前脚掌着地,蹲坐在自己右脚跟上,抬头笑看着她说,“如果够,你今天大概也不会特意来调查了。”   邱天噎了一下,目光在桌上摊开的那本书上一扫而过,随即问道,“是技术达不到增产?”   陆丰年笑意微敛,沉吟着说,“蔬菜栽培技术确实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这只是一方面,另外交通不够畅通便利,也限制了南北方的资源流通和调剂。”   徐国明把椅子往炉子这边拖,也凑过来烤火,他插话道,“冬天本来就不是适合蔬菜生长的季节,光照和温度达不到。”   炉子上方,陆丰年手心朝下微微张开,时而掌心相合搓动几下。邱天盯着他的手,神情若有所思,“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以用大棚保温。”   话音刚落,陆丰年快速转过头来,精准地捕捉到她的目光,后者耸肩笑了笑,“我也只是……听说有这种技术,具体怎样操作我不懂的。”   邱天嘴上回应得极为淡定,心里却骂自己嘴太快,什么大棚技术,这年代该不该有大棚技术,她还真有些拿不准,转念又一想,不就是大棚种植技术吗?似乎也没那么高深,早点普及也好造福人民呀。   正在她一会儿怀疑自我,一会儿放飞自我的时候,徐国明又开始起腻。   “我邱天妹妹就是厉害,啥都懂,真不愧是我偶像!”   听到这话,邱天一口气憋在胸口,下意识瞄向陆丰年的方向,后者只看着自己在炉子上方烘烤的手,仿佛那是一件极致宝贝的艺术品似的。   “邱天妹妹也过来烤烤火呗,可暖和了。”徐国明一副盛情邀请的架势,语调上扬,几分夸张,“快跟哥哥一块儿烤火啊!”   “………………”   邱天闭了闭眼忍无可忍,“徐国明,你能不能别总跟个花孔雀似的?一天到晚开屏。”   徐国明一愣,指着自己鼻子问,“孔雀?谁?我啊?”   邱天懒得搭理他,徐国明却兀自给自己加戏,“把我比成孔雀,是不是就是说我长得特好看?”   邱天感觉自己额角那块突突跳,真想把这朵奇葩一脚踹回学校拉倒。   “我建议你多照照镜子。”邱天毫不迂回道。   “你咋知道我喜欢照镜子?”徐国明夸张地说,“妹妹你真了解我!”   “………天天照镜子都分不清自己是人是妖。”   陆丰年不声不响听两人斗嘴,良久,他从炉子旁边捡起一个炉钩子,起身勾住炉盖上的圆环,提起。   炉中红通通的火焰喷薄而出,而煤球经过火的煅烧已经失去了它乌黑光泽的本色,变成灰突突的、极脆弱的粉灰色。   陆丰年拿火剪给炉子换了块新煤球,然后把废煤球夹起来朝门口走去。他打开门,将煤球放在门口外,然后快速关门进屋。   徐国明见陆丰年走过来,起身要把椅子让给他。   “哥你坐这个吗?”   陆丰年,“你坐着吧。”   徐国明又虚让了一下就不再坚持了。   邱天仍坐在陆丰年的办公桌旁,徐国明坐在炉边弓着身子烘手,整个屋子里只有陆丰年是站着的。   邱天依稀感觉此时的氛围有些奇怪,至于奇怪在哪儿,她又说不出来。   愣神间,陆丰年径直朝她的方向走来,邱天又一愣,紧接着心跳在胸腔里窜动起来,像是在跳舞。   陆丰年从旁经过却并未停留,而且走到她身后,“唰”地一声,伸手拉开了那道蓝格子布帘。   邱天回头便看到布帘子后面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只有一张窄窄的床,以及床尾附近立着的一个自制的挂衣架。   陆丰年走到床边坐下,臂肘撑在膝盖上朝前弓身,如此,他和坐在办公桌旁的邱天距离拉近,头和肩几乎在同一条线上。   邱天那颗跳舞的心快要蹦出来了。   陆丰年沉默须臾,侧头问她,“元旦怎么过的?”   邱天:“在学校里吃了顿饺子。”   “嗯,小日子还挺不错。”陆丰年轻笑,又问,“什么时候开始忙起这个来了?”   邱天知道他口中的“这个”指的是她在《新闻播报》帮忙的事,便如实答道,“元旦后就来了,学校推荐的。”   陆丰年目光似有似无落在炉子旁边打瞌睡的徐国明身上。   “你俩都是学校推荐的?”   邱天点了点头。   “他……花孔雀?”   “…………”邱天噎住几秒,“他就是嘴碎,人其实还行。”   陆丰年默了默,没就这个话题深聊,转而又问,“过年回家吗?”   邱天蹙眉想了想,随后下定决心似的低叹一声,“不回了,省点车费和精力吧。”   顿了顿又没话找话多嘴问了一句,“丰年哥,你回去吗?”   陆丰年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回去也是一个人,就不浪费车费了。”   听到这话邱天心里一揪,她细细打量陆丰年,他脸上没有一丝萧瑟之色。   “丰年哥,”她问,“你打算怎么过年?”   陆丰年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神色些许凝滞。   “再说吧。”他扭头看向邱天,突然问,“你要跟我一起过年不?”   邱天惊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不得不承认,她脑中确实不止一次冒出过这种想法,可她不好意思提,也不好意思承认。   “丰年哥,你、你在北京不是有亲戚吗?你不用去亲戚家?”   “没打算去。”   “…………”   邱天又噎在这儿了,谁能告诉她这话咋接?咋应下来才显得淡定而有格调,优雅而不兴奋??   恰在这时,陆丰年刚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唤了她一声,邱天不明所以,静等着他问。   陆丰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问,“你叫我啥?”   邱天一愣,“丰年哥啊,咋了?”   陆丰年黑眸染上几分笑意,“没咋,好听。”   “……”   这话又没法接,他这样说话,又是这样的笑意,简直惹人犯规。   “老乡见老乡,过年哥请你吃好吃的。”陆丰年轻描淡写地说。   为这话,邱天足足愣了好几秒才低低“嗯”了一声,完美实现了自己想要达到的境界———淡定而有格调,优雅而不兴奋。 第60章   冬日的午后,西斜的阳光照进窗户,在桌上留下一道近似菱形的光斑。   徐国明打瞌睡的这一小段时间,邱天跟陆丰年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许多,关于工作,关于生活。   其实有些话他们在来往的信里都写过了,但纸笔交流和面对面倾诉是那么不同,前者像读一本书,也像与自己的独白,后者却能清晰捕捉彼此表情的所有细节。   陆丰年问她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不习惯。   邱天便把在信里跟他讲过的事又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陆丰年眼中汪着笑意安静地听着。当邱天提及自己因泼辣而得了个“小辣椒”的绰号时,陆丰年这才将她讲述中的“徐国明”与此时同室而处的“徐国明”对上号。   他扭头朝炉旁打盹的人那儿瞥去一眼,语气平淡地问,“弄了半天你说的讨厌鬼就是他?”   邱天点了点头,不无嫌弃地小声吐槽,“那会儿我可真是烦死他了。”   陆丰年目光转向她,“那现在呢?”   “现在?邱天想了想,“我告诉你了呀,他就是嘴碎,其实人还行,工作也讲原则的。”   陆丰年垂下目光,只有唇角勾了勾,“是吗?”   “嗯……”邱天皱了皱眉,“咱说他干嘛呀,丰年哥,你工作是不是挺累的,我看你黑眼圈这么老大个。”她语气故意夸张,还拿手作眼镜状在自己眼上比划了一下。   “这么明显?”陆丰年搓了搓脸,“早上起得早。”   “这么忙?”   “二商局早起来收菜,我得统一协调。”   话题不知不觉转到工作上。   邱天问:“这边……现在还是集体生产?”   “是。”   她愣了愣,思忖着点头。   阳历年已过,时间已经步入1979,可农历上还是1978年底。在邱天上一世的认知记忆里,包产到户就发生在1978年,是某个村子的农民偷偷签订的保证书,实行“大包干”分田到户,这一举动直接的结果是粮食大幅增产,超过过去五年粮食产量的总和。   然而他们的壮举一直到1980年才得到公开肯定,在这之前,这个村的所有人都甘愿冒着瞒上不瞒下的风险。   邱天思绪入神,陆丰年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笑问,“想啥呢?”   邱天恍然收回神思,目光起先还是怔怔的,在对上陆丰年的视线后才恢复清明。   “丰年哥。”   “嗯。”   邱天迟疑须臾,还是决定跟他略提一提自己所知道有关未来的事,至少给他一些提醒。   “我们学校里有很多经济类的书,闲暇时我爱翻一翻,”怕直接说太突兀,她先给话题盖了个冠冕堂皇的帽,“我感觉经济形势今后会发生变化,土地啊、个人买卖什么的,可能以后都会允许的。”   陆丰年一愣,随即黑眸微眯,不可置信地“啧”一声,“不算投机倒把了?”   这表情和语气让邱天有些想笑,可又怕自己一笑会被他怀疑信息的可靠性,便撇开视线说,“正常买卖不能算投机倒把。”   陆丰年沉默着打量她,直把她盯得心虚,邱天乜斜着眼问,“我这是据理分析来的,不信拉倒。”   陆丰年:“咋不信?你的话我肯定信。”言语间带着他特有的调侃语气。   邱天心霎时像被揉了一把似的,她舔舔唇角试探着问,“……为啥?”   “因为咱是同乡啊。”   这话显然更像调侃,邱天一愣,白他一眼,“你爱信不信,我才不管你。”   陆丰年沉声轻笑,接着双手指间交叉,往后压在后颈,头顺势往后仰,他目光望向斜上方的虚空,眼神却像在看一片光明的前景。   “形势肯定会变好,高考都恢复了,我们妞妞读了大学,更有文化了,这几年我不光在北京,也往南方去过,那边形势更松动。”   顿了顿,他目光下移看向邱天,“所以你说的那些肯定都会实现,日子会越来越好。”   他的目光那么赤诚,像沉黑夜空中闪烁的点点星光。   邱天心跳很快,甘愿沉溺在他的注视下,她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问一问他口中说的越来越好的日子里,是否可以有她的参与。   日光推移,桌子上那块近似菱形的光斑拉长,光感柔和几分虚幻,这时窗外一阵呼啸而过的风不知吹倒了什么,发出“乒乓铿锵”的声音,令邱天猛然回神。   徐国明也被声音惊醒,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懵里懵登坐起来,大呼,“咋了咋了?”   “我去看看。”陆丰年手在椅背上撑了一下起身。   邱天是侧坐在椅子上的,陆丰年手按在椅背上的时候刚好碰到她的肩膀,她浑身一激灵,倏地坐直。   直至陆丰年走出房间,邱天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刚才那句险些说出口的类似表白的话又深深、深深地埋回心里。   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是时候。   没一会儿,陆丰年回来说天阴了,可能要下雪,邱天和徐国明不敢再耽搁,赶紧告辞离开。   陆丰年一直把两人送上车。   ###   回到新闻部,邱天马不停蹄加班整理编辑资料,从供和需的角度入手拟成一则翔实的新闻稿。   冷主任对他们这次的行动很满意,尤其是看到这则新闻稿后更是赞不绝口,夸她的切入点全面极了。   然而这篇堪称完美的新闻稿在报给上级领导进行审核的时候,却被搁置了下来。   徐国明气得不行,梗着脖子要去找领导理论,被邱天拦了下来。   徐国明有气没处撒,冲着空气嚷嚷,“他们遛傻小子呢?咱辛辛苦苦跑出来的新闻,口头夸一顿就完了?哄三岁小孩呢?”   邱天瞪他,“你要这副架势去闹才真像三岁小孩!”   徐国明一噎,气焰只增不减,“我就是想问问咱这新闻咋了?凭啥不能给咱播!”   邱天沉默须臾,一时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   她大抵能分析出缘由——新闻方面的改革还未开始,如今的《新闻播报》播的新闻几乎充斥着正向积极的内容、歌功颂德的现象。与之相比,邱天和徐国明这则《北京冬季蔬菜供不应求》就显得太不严正,更别提他俩现在还是暂时来帮忙的“编外人员”。   “或许冷主任是真的希望新闻朝着更具正确性、时效性的方向发展,所以他鼓励咱去尝试一番。”   徐国明心里仍不爽利,“让咱尝试,然后又不给结果。”   邱天难得这么有耐心地劝慰,顺道给他灌了一碗“鸡汤”。   “没关系,过程同样重要。”   话音刚落前方传来一声嗤笑,接着是周敏冷嘲热讽的话音,“就是,选不上不要紧,重在参与嘛。”   听她这么说,徐国明气不打一处来,“有你啥事?”   周敏眨了眨眼,神情几分无辜,“你干嘛那么生气?我也没说什么吧?”   “没说什么?”徐国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那你刚才逼逼叨叨是在放屁?”   周敏瞪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这么不留情面的脏话针对的是她,“你、你……你怎么骂人?”   “不想挨骂就闭嘴,一个破关系户跟我这儿废话。”   周敏紧紧咬着嘴唇,眼中霎时聚起一团泪花。   邱天冷眼旁观,看得出其实周敏原本是想看她的笑话,那句风凉话嘲讽对象也是她。可周敏忘了这次的新闻采编是她和徐国明一起做的,徐国明平时虽乐乐呵呵看上去很喜庆,但却是点火就着、翻脸不认人的的脾气,周敏偏挑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来拱火,肯定是讨不到好果子吃。   因为这事,冷主任觉得过意不去,把邱天和徐国明喊去安抚了好半天,邱天因了解新闻发展的历史走向,故此并不觉得什么,毕竟即便是舆论相对公开和自由的时代,很多新闻也不见得是一定会公开的。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他们也该返回学校参加考试,离开新闻部前,冷主任再度找到她,问她寒假回不回家,有没有意愿找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   邱天自然一百个愿意,问道,“需要辅导的是什么样的孩子?”   冷主任见她似是想接这活儿,一脸大喜过望,“是个读高一的男孩,听说很聪明,但是有点……顽皮。”   邱天思忖着点了点头,心里大体有了数,猜测这孩子大概不是一般顽皮,正想拒绝的时候,冷主任又开口道,“他家条件不错,给出的时薪不低,你可以考虑一下。”   好吧,邱天承认她被“时薪不低”这句话打动了,毕竟钱财无罪,不能跟钱过不去不是?   “那找个机会先见一见吧。”她说,“找家教这种事也得合眼缘的,万一人家看不上我呢。”   冷主任一听这话就哈哈大笑起来,直说“不会不会”“谦虚谦虚”。   ###   寒假开始,邱天等了两天也没等到约见的消息,听冷主任说那男孩跟家里讲条件,要想给他找家教,得先带他出去好生旅游一番。   这不,人家全家乘飞机去海南岛了。   邱天只能等他们回来才能见面,虽有些无语可又乐得清闲,趁着有时间,她独自乘车往陆丰年那儿去了一趟。   然而这一次,陆丰年不是一个人,有个女孩子在他旁边站着。   邱天下意识打量那个女孩,只见她微丰的身材,低眉顺目地连头都不敢抬,一打眼看过去似是中等之姿。旁边另有两位中年妇女,一边含笑看着这对男女,一边喜滋滋地说着什么。   邱天心里咯噔一下——   这场景很难不让她往“相亲”上想…… 第61章   这个猜想令她跟闷了一壶老白干似的,一下子上了头,邱天脑袋一热闷头朝他们走过去。   俩妇女正站在办公室外的空地处聊得好好的,冷不丁看到一个顶漂亮的女孩子雄赳赳气昂昂迎面走来,两人一时摸不清头脑,不约而同停止话音。   两道滔滔不绝的声音戛然而止,且目光都看向同一个地方,陆丰年原本侧对着路站着,此时下意识转头,却正正对上邱天皱眉冷目的模样,陆丰年一愣,再看眼下自己身处的局面,顿觉有些尴尬,与此同时,又有种极其微妙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紧接着,他根本未作思考,提步朝邱天走过去。   那个低眉顺目的女孩觉察到身边人的离席,也顺势扭头看,却见原本正跟她相亲的的男子正朝一个天仙似的女孩快步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陆丰年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邱天的视线,他似是仍有些尴尬,拿手背蹭了蹭鼻梁。   两人的距离使邱天不得不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可她心情不爽,只把眼睛朝上看,这副样子再配上她冷着的脸,像极了翻白眼。   “我打搅你了是吗?”   陆丰年一愣,“……没有。”   邱天还是那副样子和眼神,“你们在干嘛?”   “……”   陆丰年嘴张了张,下意识转身朝那三个人望去一眼,接着快速转回来再度对上邱天的视线,似是不习惯她此时的眼神和表情,陆丰年清了清嗓子,“就闲聊几句。”   “闲聊?”邱天顿了顿,直接把推测说出,“我看你是在相亲。”   陆丰年一噎,随即失笑道,“这你都看的出来?”   邱天不说话,只抿唇瞪眼盯着他。   陆丰年由着她看了一会儿,最终几分无奈的败下阵来,“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人打发走。”   听他这么说,邱天不觉松了口气,嘴上却道,“不再聊聊了?”   “啧。”   #####   打发走了那三个女人,陆丰年招手喊她进屋,邱天仍冷着一张脸站着没动。   她心里别扭极了,为自己的失态。   可是刚才她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情绪使然,再理性的思考都跟不上拈酸吃醋的行动。然而陆丰年的相亲对象一离开,刚才蛰人眼睛的画面消失了,邱天也随之跳出了那股情绪,她终于觉察到不妥,也恍然意识到这醋吃的是多么没道理。   说白了陆丰年只是她的同乡好友,还是对她有恩的人,她不是他的谁,凭什么拈酸吃醋?又凭什么对他释放自己的酸情绪?   而且陆丰年已经二十六了,在这个年代是早该成家的年纪,相亲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她有什么资格阻拦?   可是……   邱天无力且挫败地闭了闭眼,她相信如果下次再看到这样的情景,她仍会控制不住。   另一边,陆丰年见她站着不动,不禁摇头失笑,随即妥协似的慢慢踱步过来。   “还得我来请你?”他笑道。   邱天抿了抿唇,待他走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丰年哥,你是不是快结婚了?”   陆丰年惊呆似的睁大了眼,半晌才眨了几下,“我结婚?跟谁?”   邱天尽量平静地看着他,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道,“刚才那个不是你的相亲对象吗?”   陆丰年再度被噎住似的,随即叹息着摇头,“哪儿能见一面就结婚?”   邱天心里咯噔一声,“那多见几面咯?”   陆丰年却似乎不想聊这个话题,转而道,“你不冷啊?走,进屋。”   在外面站了这么半天,她确实觉得很冷,可心里的凉意更甚,随陆丰年朝办公室走的路上,她脑子里乱哄哄的,突然又愣怔怔地问了一句,“你这么着急结婚吗?”   “什么?”陆丰年脚步顿住,转身,皱眉看着她。   邱天也抬眸看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陆丰年的目光中依稀透着一股冷意。   “你……怎么了?”   陆丰年沉默须臾,低叹一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年纪就该结婚?”   邱天当然不这么觉得,她轻轻摇了摇头,“结婚从来都不是必须的,也不存在应该不应该。”顿了顿她继续道,“不过俗世的思想大多认为成家立业、养儿育女是人生大事,一般人一到适婚年龄,身边就有人开始催婚催孕了。”   这几乎是放在哪个年代都皆准的定律。   “小小年纪懂得倒是不少。”陆丰年敛着的眉头松缓些许,倏忽笑了一声,说是笑,又有几分像是叹息,“说的对,总有人跟着瞎着急。”   邱天一怔,几分疑惑,“丰年哥,难道……也有人催着你结婚?”   转而一想,应该不能吧?陆爷爷都去世了,谁还会催他?   陆丰年看着她,目光微顿,沉默须臾却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道,“进屋吧,再吹会儿冷风你该感冒了。”   “……哦。”   邱天木偶似的跟他进屋,脑子里嗡嗡响。   办公室里只有一张椅子,陆丰年手头还有些事要处理,只好让邱天先坐在床上。邱天心里乱,让坐哪儿她便坐在哪儿。   陆丰年忙了一会儿才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敲着脑门转过身来,“刚才被你打岔打我都忘了问,你来找我什么事?”   邱天正盯着他的背影发呆,冷不丁人转过来,她的目光一时没转换,还是怔怔的,心里的话随之脱口而出,“想见你就来了。”   话音一落,两人都愣住了。   邱天脑子里鸣蝉似的啸叫了好一会儿,突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懵里懵登,眼睛一闭,照着陆丰年的嘴就堵了上去。   他的唇有些干,也有些凉,大概和她的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此时她已经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只觉臂膀被一双有力的手握住,停顿片刻,才猛地将她推开。   邱天睁开眼,对上一双混乱的、黑沉的眸。   “你往哪儿撞?”他的声音和他的呼吸一样,克制而低沉。   我撞你个鬼!   一不做二不休,也别管是不是时候了,邱天直视着他说,“这不是撞,我是在亲你。”   “……”   陆丰年眸中闪过无数情绪,他眉头紧锁,似乎极致隐忍着什么,低声吼道,“你发什么疯?!”   “我没发疯。”   “没发疯你撞上来?!”   “我都说了那不是撞,是亲!”邱天再度强调。   “……”   陆丰年皱眉使劲闭了闭眼,鼻息间呼吸沉沉。   “我不想瞒着你了,”她知道时机不成熟,可她不想等了,“陆丰年……我喜欢你,我不想看你和别人相亲,更不想看你和别人结婚。”   “如果……”她顿了顿,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声音细微颤抖,“如果你一定要跟一个人结婚的话,不如跟我。”   陆丰年连带着椅子猛地后退,椅脚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刺啦”声,“胡说什么?!你还是个孩子!”   “我不是孩子!”邱天坐在他的床上,上身挺直,“你看到了,我已经读大学了。”   “可你才十七。”   “我上户口的时候年龄写大了,十八岁半。”   陆丰年错愕地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说,“那也不行!简直胡闹!”   “怎么胡闹了?我喜欢你,你也想结婚,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陆丰年愣愣地眨眼,某一刻仿佛认可了她的逻辑,可他很快又摇头拒绝,“你可拉倒吧,你……”他拿手比划最初见到她时的身高,随即气急败坏地起身走到一旁,“这绝不可能!”   “陆丰年!!”   邱天也猛地站起来,红着眼睛凝望着他,“你宁可相亲跟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结婚,也不愿意跟我是吗?!”   陆丰年眼倏地睁大,嘴动了动,说不出话来,在这之前,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可此时他仿佛不确定了。眼前的女孩,他那么熟悉,又那么珍惜,他是货郎的时候,她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黄毛丫头,他参军归来,她已然亭亭玉立……后来她考上了大学,愈加美丽而独立。   自从多年后的再度相逢,说句不要脸的话,他心中产生过好几次令自己都不齿的绮念,可他始终觉得那是他一个人的事,面对这么美好的人儿,作为男人,这些心理和反应虽禁忌可也是人之常情。   可此时他绮念中的那个女孩就在他面前,对他说着这些令他无法招架的话,陆丰年承认自己在不断动摇,可他始终无法过去心中的那道坎。   “咱俩……不合适。”良久,他低哑的声音传来。邱天揉了揉眼睛,视线中的男人低垂着眉眼,在对她说着拒绝的话。   他,拒绝了她。   邱天心里仿佛塞进一整团沾满水的棉花,又湿又沉且闷不透气,她用力挤出一丝笑,没说什么“祝你幸福”之类的慷慨言辞,却只说一句,“知道了,那我走了。”   她推门出去的时候,陆丰年才恍然反应过来,提步跟上去。   邱天没有回头,低声道,“再见,丰年哥。”   陆丰年心里揉成一团乱麻,没有任何头绪,理智上该让她走的,可情感上却莫名不安,他担心,担心她再也不会来了,虽然在北京,这也只是她的第二次造访。   两人相识这么多年,说起来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可他却记得她的每一个样子,只因她住在他过往的生命里。   若她真的不来了,是不是也意味着她将脱节于他的生命,过往那一段炫彩如虹的记忆,也将戛然而止了呢?   “邱天。”   鬼使神差地,他喊住了她。   邱天脚步顿住,却并未回头,“还有事吗?”   陆丰年手心收紧,又默默松开,轻声道,“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再来找我。”   “其实没什么事的,我都可以解决。”   “……”   陆丰年胸口像挨了一闷棍,脚步错动往前走了一小步,又倏忽停下,“那过年的时候你……”   “我也可以自己过的,没关系。”她说。   陆丰年被噎得难受,可又被堵得无话可说,这不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吗?他无声地苦笑一下。   良久,邱天转过头来,对他轻轻笑了笑,“你不用觉得抱歉,强扭的瓜不甜,我懂这个道理,你不喜欢我,我不会强求的。”   陆丰年眼眸倏地张大,脱口而出,“不是,我没有不喜欢你。”   果然吧!!   邱天面上平静,心里雀跃极了,刚才她亲上去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这个老男人闷骚着呢! 第62章   邱天清了清嗓子,仰头稍稍掩下窃喜和暗爽的情绪,偶然瞥见湛蓝如洗的天空,只有几片白云悠悠霸占着。   今天的天气原来这样好。   她收回视线,重又望向陆丰年,他看上去几分无措,似乎又带着些许懊恼。邱天静静凝视,没有开口。   良久,陆丰年低叹一声,走到她面前。   “邱天。”男人刚开口的声音有些哑,他下意识清了清嗓子道,“你、你就像我亲妹妹一样……”   我去你的!憋半天就憋这么个屁!   “所以呢?”她心霎时又凉了回去,目光随之转冷。   陆丰年逃避她的眼神,无意间舔了舔嘴唇,倏忽想起唇上之前触碰过什么,心中一窒,扭头看向一侧。他不知道该怎么表明自己的心意,对于邱天,陆丰年心理很复杂,喜欢是肯定的,却也是克制的,与此同时一种禁忌般的犯罪感始终萦绕于心,毕竟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我大你太多……”他哑声喃喃道。   “九岁而已,哪儿多了?”   细算的话她两世的年龄加起来妥妥的老牛吃嫩草好嘛?   陆丰年愣了愣,瞠目结舌。   趁着他发蒙,邱天继续给他洗脑,“我三叔也比我三婶大八岁,他们结婚后感情可好了,还有我大伯和继伯母……”   呸,这俩就算了,反面典型。   “年龄根本不是问题,而且……”她顿了顿,抬眸瞥他一眼,“你说过等我到了十八,要是不嫌你老,你就娶我当媳妇……我一点都不嫌你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咱俩都是老牛吃嫩草。   陆丰年眼睛睁得老大,说话都结巴起来,“我、我……啥时候说过这话?”   “你说过,”邱天仰着头帮他回忆,“我刚上小学那阵,你忘了?你还送我一支铅笔。”   愣怔须臾,陆丰年猛地记起往事——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彼时邱天刚上小学,而他也不过十六岁,愣头青的年纪,喜欢开玩笑,那时的邱天可爱、善良,给了他许多家人般的慰藉。   然而他怎会想到,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会把这种玩笑记那么深,那么久。   “玩笑的话怎么能当真?”他似乎有些心虚尴尬,讪讪移开视线。   “可我当真了。”   “……”陆丰年噎住似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邱天将他的犹豫和挣扎全然看在眼里,迟疑须臾,心想眼下他大概是真的转不过那道弯,反正今天亲也亲了,话也说了,让他先慢慢消化消化吧。   “丰年哥,我知道我很唐突……我其实也完全没有准备,如果不是今天碰巧遇见你相亲,我大概还会继续等……”说着说着,邱天便有些委屈起来,“我不想强迫你,可我也不想让自己后悔。”   陆丰年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滋味,乍听到她的话,觉得很疼,可紧接着却又似是一种难言的胀满,仿佛充斥着即将满溢的蜜糖。   “丰年哥,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她说。   陆丰年有些傻眼,似是完全没料到情意绵绵的告白之后,会跟着一句突如其来的告别。   “你……”他仍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无处落脚。   邱天笑了笑,冲他摆手,“再见丰年哥。”   丰年年讷讷地舔了舔唇,“那我送送你。”   “不用。”   他还是跟了上来,邱天却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不许跟着我,再跟着我就亲你了!”   陆丰年心里砰的一声,傻愣愣僵在原地。   邱天捂着嘴笑出声,趁着他发愣,转身走了。   纯情老男人啊,小火慢慢炖吧。   把憋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一吐为快后,邱天顿觉心里卸下了一块大石头,这天晚上她睡得格外香甜。   然而另一个人却失眠了一整夜,随后几天,这个人又添了个多梦的毛病……   当然,这些异样邱天是不会知道的。   ######   一周后,冷主任一个电话打到北大值班室,说续先生家旅游回来了,邀请她第二天见面细聊。   邱天一时没接上茬,随即反应过来所谓“续先生”便是她要辅导那家孩子的家长。   第二天邱天先乘车来到新闻部和冷主任汇合,两人在路边闲聊着等了一会儿,便见一辆红旗轿车驶来。   冷主任招呼她上车,司机直接把他们带到西城区的一处四合院内。   其实刚才乘车的时候她就觉得纳罕,此时再看这么一处宅子,心中便愈加确信,这家人非富即贵,大概率不是她能伺候得了的。   邱天心中萌生退意,但是来都来了,先会一会再说吧。   这是一座三进的院落,司机引着两人朝里走去,到达正房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应声,司机垂首打开门,邱天便看到一位倚坐在案几旁的相貌端庄秀美的妇人。   “来了?”她在斟茶,分神抬起一双浅浅含笑的眸子。   “续夫人,我把小邱带来了。”冷主任颔首笑道。   这位续夫人目光随之望向邱天,笑意更甚,“早就听说了这位女状元,今天终于见到了,没想到长得竟是这么美丽。”说着款款起身招呼,“快请坐。”   邱天很难拒绝这样的礼遇,笑着躬身,“续夫人过奖了。”   两人分别入座。   续夫人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为邱天斟茶后便表明了意图,“我家那小子聪慧是极聪慧,可就是顽皮得紧……如果小邱老师愿意的话,还请费心了。”   邱天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才刚见面,还没说几句呢,就这么草率的把人托付了?   “我觉得最好还是先跟令郎见一面,毕竟要辅导的是他,如果他本人不接受,我想我也很难帮上忙。”   “他肯定同意的,”续夫人道,“我了解我儿子。”   “可是……”   “时薪好商量。”说着她报出一个数目。   邱天心里倒吸一口气,心道果然是大户人家,够大方,不得不承认,她狠狠动摇了——原谅她在这个年代生活得太久,都忘了做有钱人的滋味。   续夫人继续“金钱攻势”,“如果我们续锋在月考中成绩有所提高,我还会额外给小邱老师一笔酬金。”   “……”   邱天心中的天平狠狠倾斜。犹豫过后,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很快做出决定:这活儿本仙女接了。   感情上失意,挣钱的事业总得拾起来,跟钱过不去那是傻子。   再说了,东边不亮西边亮嘛!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点头笑道。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第二天邱天就正式“上岗”了。   还是那座三进的四合院,这次续夫人将她领到一隅的书房,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懒散至极的回应。   “进来呗。”   续夫人打开门,里面一派窗明几净,而一位少年正懒洋洋窝在椅子上,见到来人,他动都没动,直把眉眼轻掀一下。   “续锋,小邱老师来了,快起来叫人。”续夫人提醒道。   续锋夸张地长叹一声,这才慢慢悠悠起身。   邱天默不作声打量着他,只见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个子抽条似的又瘦又高。不知为何,她莫名想起初见时的陆丰年。彼时陆丰年仿若自水墨画中走来,而他本身融入画中,意境是那么隽永而幽远。   然而眼前的少年却是一副没骨头的样子,晃荡着走到她面前,见她表情愣愣的,竟嗤笑一声道,“这就是北大的高材生,怎么木木登登的?”   邱天一噎,微不可查皱了皱眉。   续夫人赶紧走上前,温和地提醒他注意礼貌,转而对邱天说,“锋儿是在开玩笑,小邱老师别介意。”接着又对续锋介绍,“这位是小邱老师,以后你跟着小邱老师好好学习。”   续锋把邱天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随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开什么玩笑,她这才几岁啊?我瞧着还没我大呢。”   邱天轻描淡写地回望着他,不冷不热的语气道,“我在学校里确实是年纪最小的,但不妨碍我能当你的老师。”   续锋似是被她不符合年龄的淡定惊到了,愣了一会儿才“切”了一声,扭头对续夫人说,“妈,你找的这小丫头靠谱不靠谱啊?我咋瞧着还不如头几天那老阿姨呢?”   续夫人一愣,对着邱天讪笑几声,随即将续锋扯到一旁,母子俩不知耳语了几句什么,再转过来时续锋看上去就没那么咄咄逼人了。   续夫人客套地堆起笑,“小邱老师,我就不打扰你们学习了。”说着便关门退了出去。   续夫人一走,这位大少爷便又瘫回到椅子上,那架势很显然是在跟她示威。   邱天走到她面前,仍是淡淡的语气道,“我听你妈妈说你很聪明,只是不用心,但是恕我直言,我一点没看出你聪明来,至少比我差远了。”   续锋眉头拧成疙瘩,忍气瞧她一眼,继续把她当空气。   “不过还有句话叫勤能补拙,你才初二,要想考上一所满意的大学,现在勤加努力倒也不算晚。”   语毕,她听到续锋的抽气声,知道这小子肯定气坏了,邱天心里暗暗发笑,话音却依旧平平淡淡,“所以……你是想现在开始呢?还是等会儿再开始?”   “刺啦”一声——椅子腿和地面摩擦的声音。   怒气满满的续大少爷幅度极大地给自己换了个坐姿,但总体而言还是瘫坐着,他拒绝回答,可不友好的目光却再明显不过。   “行,明白了。”   邱天自言自语着点头,随即左右看了看,从旁找了个板凳坐下来,她反正是带着书来的,一点都不怕无聊。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偶尔传来邱天翻动纸张的声响,以及某位少爷因坐着不舒服而发出的扭动声。在这安静之中,连挂钟秒针的走动声都变得突兀。   时间一秒一秒溜走。   不知过了多久,邱天再度听到椅子摩擦的声响,她抬头看了一眼,却见续锋正俯身撑着桌子,皱眉瞪着她。   哟,这是不开心了。   她挑了挑眉,重新低头看书。   然而,这位这位大少爷却终于舍得开口了,“你到底来干嘛的?骗钱的吧?”语气跟吃了枪药似的。   这么重的罪名邱天可不能认,她把书放回包里,随即端坐着问,“现在可以开始了?”   续锋一噎,气得倒吸一口气,他啪的一拍桌子怒道,“你故意的?!”   邱天眨了眨眼,神情无辜,“没有呀,我只是充分尊重你的意见和选择,你这么大的人了,你要是不乐意,我还能强摁着你不成?”她的目光毫无矜持地在少年身上逡巡一圈,倏忽笑道,“想摁我也摁不住呀。”   续锋被她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又被这一笑搞得有点迷醉,差点没接上茬。   “我、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邱天耸了耸肩,“随你怎么想,反正我按时收费,到点拿钱。”   续锋气得直瞪眼,又去拍桌子,“你、你个妖女!!”   少年本来拔高的音调还挺有气势的,奈何最后一个字破了音,声调不受控地直往上飙,像极了孙行者的腔调,这一声出来他自己都愣住了。   邱天更是直接破防,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什么中二少年呀?怎么这么好逗?!   见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续锋憋得脸通红,指着她的鼻子嚷嚷,“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邱天忍了又忍,终于勉强止住笑,她蹭了蹭眼下笑出的眼泪,“吭吭哧哧”地平息着笑意,又道,“我是妖女你是啥?猴子派来的逗比吗?”说完又忍不住笑了几声。   续锋却不解地皱眉,“逗比是啥?”   邱天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秃噜出一句网络用语,她清了清嗓子说,“没啥意思,不告诉你。”   续锋气得从桌子后面窜出来,“你肯定在骂我?!”   骂他?逗比算骂人?在日常的用法里,这个词好像顶多算是调侃或玩笑吧?   邱天赶紧摇了摇头,“我没骂你,我现在是你的老师,为人师表怎么会骂人呢?”   续锋感觉自己快被这死丫头噎死了,早知如此从一开始就不该跟她搭腔,不然也不会这么被动,一步错,步步错!   然而这丫头却似乎参透了他的内心想法,竟然大言不惭地跟他吹牛,“说不过我快气死了吧?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论聪明你比我差远了,偏偏你又懒惰不好好学习,所以连对呛都呛不过我。”顿了顿,她再度切入正题,“所以……咱现在可以开始了不?”   “……”   这一刻,眼前的大少爷虽然没说话,但邱天仿佛听到了心碎的画外音,还有——   K.O   GAME OVER.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呀明天见~~ 第64章   邱天独自一人坐在正房的案几旁,身前是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   刚才续夫人让她喝杯茶稍等一会儿,自己则去书房找续锋谈话去了。   邱天猜想这肯定是她和续大少爷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既然如此,她得打算好接下来的对话环节,比如——   今天的报酬续夫人会不会付给她呢?这么大户人家应该不会耍赖吧?不过人家要是真不付钱却也无妨,毕竟她只是浪费了些时间,实际上并未付出什么脑力劳动……不对,吵架不也算脑力劳动吗?算了算了,那小子直球一个,跟他周旋也费不了多少脑细胞。   邱天自以为慷慨地摇了摇头,觉得今天可真够玄幻的,又想到先前还安慰自己情场失意、事业得意,东边不亮西边亮之类的,这下眼瞅着两头都亮不起来了。   思及此,她几分自嘲地笑了笑,心想挣钱哪有那么容易,过去不过是陆丰年有意带着她罢了。   又是陆丰年……   邱天强令自己中止心理活动,只因无论想的是什么,最后的落脚点都会莫名跑到陆丰年身上,这种感觉实在是……难以形容。   就好像他是她心里的一个锚点,无论她思绪发散到哪个方向,最终都会归于这个点。   约莫十几分钟的光景,续夫人回来了,不知娘俩说了啥,她看上去心情挺好的样子。   邱天站起来准备告别,续夫人却先她一步开口,“小邱老师,小锋的学习阿姨就交给你了。”说着眉开眼笑地递给她一只牛皮纸质信封。   这是什么节奏?   邱天没有贸然去接,试探着问,“续……阿姨,这是今天的时薪?”   续夫人笑了笑,直接将信封塞进她手里。   觉察到手中信封的重量,邱天赶紧往外推,“阿姨,您好像给多了。”   续夫人却又将信封推回,还顺势往她手上按了几下,“这是一周的时薪,你先拿着,以后咱都预付一周的。”   “……”   邱天眼睛倏地张大,完全搞不清状况,心道不应该啊,刚才在书房她明明把续锋气得够呛,难道这人有受虐倾向?   “续阿姨,您确定让我继续做续锋的家教?”她得问清楚,省得万一搞错了闹尴尬。   “当然确定了。”续夫人笑意盎然,“看得出来小锋很欣赏小你。”   啥玩意?!欣赏?   邱天差点给自己噎过去,心道那小子不会是藏了啥心眼,等着今后慢慢跟她过招吧?转念再一寻思,就算过招也没啥好怕的,那小子还嫩着点,和她较量,根本不是个。   于是她毫不犹豫都接下了这份家教的工作,毕竟人家出手阔绰,连工资都给预支了。   几天下来,这偌大的四合院邱天走得熟门熟路,跟续家的人也渐渐相熟起来。   对她最热情的当属续夫人,其次是后几天才得见的续先生。续先生话不多,却为人和蔼,对续夫人尤其温和。夫妻俩看上去感情甚笃,偶然间邱天听见续夫人叫续先生“卫东”,而续先生则称续夫人为“岭南”。   与两夫妻相比,续锋对她可就冷漠多了,且他的冷漠表现得极为直白,他从不叫邱天“老师”,甚至就连名字都不喊,两人的交流从来都是直奔主题。   续锋:“这道题再讲一遍”“不想背”“下次背”“这题不会”……   邱天:“作业给我检查”“订正”“重新做”“背下来”“读三遍”……   习惯这种互动方式之后,邱天觉得多说一个字都是废话,而在这过程中她也发现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大少爷确实挺聪明,学习能力很强,一点就通。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奔波辅导之中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农历春节,辅导告一段落,邱天放假了。续夫人得知她是一个人过年,便热情地邀请她来家吃年夜饭,邱天果断拒绝。   人家一家子吃团圆饭,她一个外人掺和算怎么回事?再说了,跟大户人家一起吃饭肯定得时刻注意那些繁文缛节,大过年的也自然少不了说些吉利话,这哪是吃饭?简直是找罪受,好不容易得一天空闲时光,自己取悦自己多香啊,她才不乐意找不自在。   ####   大年三十的早上,邱天难得睡到自然醒。阳光和暖,透过窗帘缝隙映在她白皙清透的脸上,她翻了个身打算继续赖床,然而其实她已经了无睡意,赖床完全是因为无事可做。   大过年的,学校里申请留宿的人寥寥无几,远近不一的学生大都回家团圆,邱天为了省路费早就跟家里说好了今年过年不回去。   一个人过年,对于邱天没有那么难捱,毕竟在上一世的时空,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然而莫名地,这一次她却突然觉得失落起来。   只因这一次她曾和陆丰年说好要一起跨年,然而却被她自己搞砸了——自从上回她对陆丰年剖白心迹之后,两人就一直没见过面,她没去找过陆丰年,陆丰年更不会来找她。   这阵子她忙着帮续锋补课辅导,闲暇的时候还要准备隔天的辅导内容,再加上她有意拒绝回忆这件事,如此便自欺欺人地认为一切如旧。   然而她怎会不清楚这只是可笑的鸵鸟行为,她以为把头深深埋在沙子里就能逃避一切现实,然而现实始终都是客观存在的。   邱天仰躺在床上,视线渐渐放空,而放任的思绪也随之拼凑出陆丰年的样子。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告白后的这段不算长的日子无疑是一种难言的煎熬。   只因她是主动告白的那一个,在这段感情里也注定是被动接受和被选择的那一个。没有回音,就代表没有希望——   陆丰年一直都没给她回音。   邱天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她甚至有些后悔,进而心生怨怼,怪就怪自己太自信,自以为是以退为进,自以为是周公钓鱼,熟不知她或许根本没看懂陆丰年,亦或许他根本就对她毫无心思,更不会配合她“愿者上钩”。   切断几分怅然的思绪,邱天长长叹了口气,这时肚子咕噜响了几声,她终于决定起来弄些吃的。   简单洗刷过后,邱天提着暖壶走出寝室,她打算用热水烫一烫昨天买回来的饭菜。   外面阳光很好,可风却是冷的,邱天出门仓促忘了带手套,拎着暖壶的手被寒风吹得麻木刺痛,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拐到主道上,邱天看到远处走来一个又瘦又高的人,那人穿一身军大衣,青葱笔直像一株白杨。   邱天愣了一瞬,心跳随即猛地加快,她下意识停下脚步,定定看着来人的方向。   又一阵寒风吹过,吹来一片薄薄的云,恰恰将阳光遮住,那人在邱天视线中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而她那颗激荡不已的心却缓缓地沉入谷底。   来的人她确是认识的,只是不是陆丰年。   是续锋。 第65章   他怎么来了?   邱天压根没把续锋的出现跟自己联系在一起,还当他是有别的事,不过今天是年三十,学校里压根没几个人,他来能有啥事?   邱天拎着暖瓶迎上去,续锋看到她先是一愣,随即摆出一张别扭脸,脚步却是停了下来。   邱天对他笑了笑,招呼道,“好巧,大过年的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来找人?”   续锋瞥她一眼,没有回答,视线却落在她拎暖壶的手上,明知故问道,“你去打水?”   “嗯。”   续锋抿唇、清嗓子,欲言又止。   邱天把他的尴尬看在眼里,还当时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便说,“你忙完赶紧回家吧,大过年的别到处乱跑。”顿了顿又笑道,“替我跟你爸妈拜个年,新年快乐。”说完慢步从他身旁经过。   续锋却突然喊了她的名字,邱天一愣,脚步停下,“还有事?”   “……”   续锋摘下手套,带着一副嫌烦的神情小声嘟囔,“你昨天不是给他们拜过年了吗?”   邱天有点无语,心道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彪,这不就是客套一句嘛,这孩子倒是实诚,直接给她捅破了。   “吉利话不嫌多,你不想说就算了。”转而又问,“还有事吗?没事我打水去了。”   续锋神情微滞,别扭地瞟她一眼,半晌闷出来一句,“你、你是孤家寡人吗?”   邱天皱眉“啧”了一声,语气不虞,“大过年的会不会说话?”   续锋低头抠手套,“……那你干嘛不回家?”   “省路费。”她直言。   续锋倏忽抬头惊讶道,“你这么穷!?”   “……”   这小子当真是不会说话,邱天白他一眼,毫不迂回地说,“不穷能给你家教?”又耐着性子问,“你来到底干嘛的?不会是来找我的吧?”   续锋倏地睁大眼睛,连连摆手摇头,“不是,我才不是来找你。”   “嗯?”   邱天微眯着眼,使劲打量他欲盖弥彰的表情,直把续锋看得恼火,大声嚷道,“看什么看?!”   谁料邱天完全不给他迂回的空间,“啧,你的表情和说辞让我确信……你就是来找我的。”   话音一落,续锋下意识又要否认,邱天食指抵唇“嘘”了一声,“语言上重复强调,外加否认动作的叠加,恰恰说明你心虚。”   续锋瞠目结舌,此时连否认都不敢,只是憋屈地呆站着。   邱天对着他的脸探究地看了一会儿,随即哈哈笑起来,“逗你玩呢,行了,我打水去了。”   然而刚走几步,续锋又喊住她。   邱天无奈地翻他一眼,“大少爷,你还有啥事啊?”   续锋吭哧了好一会儿才坦言道,“我去找我同学……顺路过来看看你,你不要多想,我就是觉得你自己一个人过年挺、挺可怜……”说完把手套往邱天手里一塞,快速瞥她一眼,“借你戴。”   少年兀自说完扭头便跑,只留邱天留在原地风中凌乱,她低头看看续锋留给她的手套,隔了好一会儿,倏忽笑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真是别扭又可爱,明明想表达关心,却偏要给自己的行为点缀酷酷的外衣,而他略显别扭的善意,邱天当然领情,她看着续锋跑远的方向扬声喊,“续锋,新年快乐!”   少年并未回头,却将手高高扬起,使劲挥了挥。   ######   午后三点,邱天正在桌前看书,伍秀华突然来了,一进门便急火火地直奔桌前,“我就知道你在,赶紧收拾收拾跟我回家吃年夜饭。”   邱天一愣,接着连忙拒绝,“不用了秀华姐,我就不打扰了,等明天我去你家拜年。”   伍秀华却拉着她的手说,“快来吧,大过年的你一个人多孤单,家里就我们三口,老人都不在了,你来了我们也热闹。”   邱天还是犹豫,伍秀华佯装板起脸来,“你这孩子,姐特意来请你,请不动呀?”   “可这实在是……”   “没啥可是,你姐夫手艺好着呢,不比你在宿舍吃冷饭强?”   说着直接将邱天从椅子上拽起来,邱天只得笑道,“那就叨扰了。”   伍秀华:“叨扰啥,我跟你说,我家你姐夫是厨子,炒了好几个菜。”   “那我今天可有口福了。”邱天觉得心里暖暖的。   然而她没想到,她前脚离开,陆丰年后脚便来了,两人打了个时间差,刚好没有遇见。   陆丰年填来访登记的时候,跟保安大爷聊了几句,问他寒假留宿的学生多不多。   大爷想都没想便答道,“没几个,都回去过年了,就连学校最小的那姑娘都走了。”   陆丰年笔端一顿,抬头,“大爷,您说的姑娘是不是叫邱天?”   大爷点头,“就是她。”   陆丰年眉心拧起,忙问,“您确定是邱天?”   大爷眼睛瞪圆,“哪能不确定?!那孩子我熟着呢,认不错。”   留宿的学生不多,邱天因为做家教的缘故每天进进出出,又是个极有礼貌的漂亮孩子,是以大爷对她很有印象。   听他这么说,陆丰年慌忙放下笔,“大爷,她啥时候走的?自己走的吗?”   “刚走没一会儿,一个女的骑车带着她,俩人说说笑笑的。”   “那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这我可不知道,人家跟我说不着这事。”   “……”   陆丰年眉心微蹙,思忖须臾,自语道,“那我在这儿等等她。”   大爷端着茶缸子呷了口水,热心地说:“坐下等。”   “哎,谢谢。”   午后阳光清冷,日影一点点西斜,陆丰年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四点半了,邱天还没回来。   大爷打量他的表情,似是看出他逐渐叠加的担忧,笑问,“你是那小姑娘的……叔叔?”   陆丰年一噎,几分尴尬,他抬手耙了耙被风吹乱的头发,又在脸上抹一把,讪笑着说,“不是。”   年关太忙,荣昌新地又发生了圈地盘的聚众冲突事件,他处理纠纷忙得脚不沾地,今天好容易腾出空来,连胡子都没刮就火急火燎赶来了,眼下被大爷一问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   大爷又问,“那你是她哥?”   陆丰年叹了口气,心道也算吧,便点了点头。   大爷继续发扬热心和八卦的风格,“你那妹妹长得太好看了,多少小子惦记呢,可得看紧点。”   陆丰年愣住,心里又酸又苦,一时说不上啥滋味。   大爷踱了几步,看着路的远方自语道,“这是上哪儿去了,咋还不回来?别是去旁人家过年了吧?”   一听这话,陆丰年猛地抬眸,提着一口气急问,“去谁家?”   大爷淡定地瞥他一眼,“别急,我看着她是跟个女的走的,没准儿是亲戚?”   “应该不能,”陆丰年愈加担忧起来,“她在这儿没别的亲戚。”语毕突然记起邱天说过她室友之中有一个家住本地的,便问,“会不会是她同学?”   大爷两个巴掌一拍,点头,“好像还真是!我说看着眼熟。”   陆丰年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色,猜想邱天今天多半是要留在同学家了……也好,至少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日头西斜,余晖清冷,陆丰年骑着自行车离开。   第二天一早邱天才回来,门口大爷已经交班换人,是以没人告诉她有个男人找过她,且还等了许久。   年后几天她很少出门,陆丰年那边又被各种糟心琐事绊住了脚,压根腾不出空再过来一趟,而保安大爷记性欠佳,早忘了除夕那天的插曲,于是陆丰年空等未果的事便像一团浮云一般被风吹散了。   之后,邱天一连几天往续锋家奔波,帮他预习新课,理清知识结构,接着她也要准备开学了。   然而就在开学前,邱天突然收到一份来自凌源乡的电报,其中内容令她惊出一身汗——   家中有丧,速归。   邱天赶紧托伍秀华帮忙请假,随后便急火火地去买了时间最近的火车票。   一路奔波她脑子里乱极了,电报内容含糊,但丧事却是确切的,只是……谁的丧事却并未言明。   邱天脑中闪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她不断猜想,心也随之不断揪紧,又不断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害怕死去的,是她在意的人。   她彷徨无助,甚至不敢猜想那个人的名字,生怕应了不该应的验。 第66章   傍晚,邱天抵达菱水县城,末班车已经停运,她只得在招待所暂住一晚。   第二天她想赶早班车回乡,可又起得太早,且得等一会儿。   冬日的清晨冷得滴水成冰,此时邱天又是饥肠辘辘,便想着先去买些热乎的,边吃边等车。   七十年代末期,做生意已经被默许,小商小贩渐渐多了起来,路边有人在卖包子,还有人在卖烤红薯,邱天饿极了,一样买了一个。   付完钱正要返身往车站走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邱天应声转身,见到来人,微微发愣。   “许伟哥?”   许伟见到故人满眼惊喜,举步迎上来,“我说这小美女咋这么眼熟,仔细一看还真是你!”转而又问,“怎么快开学又想着回来了?”   邱天便把家里的事告诉了他,许伟一听便说,“我送你回去,等着,我去开车。”说着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邱天根本来不及说话,只得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等,顺便把早饭吃了。   很快许伟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来到她面前,脚撑地面,捞起一个头盔递给她,“走吧。”   邱天接过头盔,愣了几秒才想起往自己脑袋上扣。   这大冷天的坐摩托车,冻不死人吧?   ……算了,好在这玩意够快,就别挑三拣四了。   抵达北角村的时候,邱天已经冻得上下牙打颤,她没时间跟许伟客套,且家中有丧,也不好把人往家里请,只好仓促地道了句谢,便急忙往家里赶。   大门是半掩的,邱天的心却是悬着的,她立在门口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门。   院子里的人应声看过来,邱天惴惴的目光从他们脸一一扫过,大姐、邱玉珠、恩赐都在。   看到她,大姐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呼道,“妞妞!你回来了!?”   恩赐也突然醒神一般呼喊,“四姐!妞妞!!”   邱天快步走到姐弟面前,忙道,“我收到电报就回来了,电报里只说有丧事……是谁?”   邱玉珠回答,“是大伯。”   邱天愣了愣,喃喃道,“原来是大伯……”   悬着的心倏忽落了地,邱天有些难过,可坦白来说却并无过于悲痛的情绪。邱东山虽说是她大伯,两家也是前后院住着,可她与大伯关系实在算不上多亲近。   大姐打破沉默道,“爹娘他们都在大伯家呢,妞妞你也过去看看吧。”   邱天答应着,由大姐陪着走出家门。   “大姐,”邱天忍不住问,“大伯怎么死的?”   大姐默了默,低叹一声,“肺炎,一直拖着没当回事……”   “伯母不是一直都在找人给他治吗?”   大姐转头看她一眼,无声地摇了摇头,话及此,两人已经走到大伯家门口,大姐上前推开门,邱天看到院内搭起的草棚,草棚中一口简陋的骨灰盒,大伯已经火化了。   邱南山最先看到她,提醒道,“邱天回来了。”   邱北山和刘爱花随之看过来,邱北山眼神疲惫,强撑着对她点了点头,刘爱花指着棺材对她说,“来的正好,快给你大伯磕个头。”   死者为大,邱天沉默着走到骨灰盒前,正要俯身跪下去,邱北山却道,“鞠个躬吧。”   邱天迟疑须臾,俯身深深鞠了一躬,再度直起上身,却见刚从屋内走出来的人,不是别的,恰是徐梅,她穿一身黑沉的衣服,手上却拎着一个鲜艳的红包袱。   “回来了。”她冲邱天浅浅颔首,随即对众人道,“那我就先走了,诸位辛苦。”   邱天不明所以,扭头看大姐,大姐仍对她摇头,示意她别问。   没有一个人给徐梅以回应,可她还是走了,而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落在那口棺材上。   邱菊是在徐梅走后才回来的,她破口大骂,骂天地不公,骂人心不古,骂徐梅不得好死。   从她断断续续的话中邱天得知,大伯患病期间,徐梅名义上是去给他拿药治病,其实每每都是在跟那赤脚医生厮混,而大伯早就知道妻子的奸情,他早就不想活了。   大伯一生两段婚姻,第一段没走到头,妻子就去了,第二段也没走到头,他草草而终。   除了这座破败不堪的房子和院子,他什么都没留下。   #####   伯父下葬时,邱天见到了邱玉环,她胖了不少,整张脸跟浮肿了似的,邱天差点没认出来。   见到邱天,邱玉环习惯性摆出一副刻薄不屑的样子,阴阳怪气地说,“哟,大学生回来了。”   邱天心里厌恶,可眼下的场合她不想跟邱玉环起冲突,便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边去。   可是邱玉环偏偏专门往她身边凑,嗤笑着说,“从大城市回来就是不一样嗨,都不会正眼看人了。”   邱天停下脚步,正色看着她,“你有话直说,别阴阳怪气的。”   邱玉环吊梢眼一扬,理所当然地说,“前头我生金宝的时候你没回来,这下你回来了,是不是得表示表示?”   邱天一愣,“金宝?”   邱玉环霎时喜笑颜开,邀功似的语气道,“我给你生了个大外甥,你这做小姨的可还没随礼呢。”   啥玩意?给我生??   邱天懒得细究她话里的逻辑,但却参透这人是想从她这儿讨便宜。   “你没事吧?你生的孩子又不随我姓。”   简直有大病。   邱天懒得理她,紧走几步去追上前面的三叔,刚才说好了她要一起去看米兰。   米兰刚生了宝宝还没出月子,三叔把她照顾得很好,母女俩都白白嫩嫩的。米兰见到邱天别提多高兴了,拽着她问了许多问题,而多数问题都绕不开北京。   邱天知道,她大约是想家了。   默了默,邱天看向襁褓中的婴孩,笑着说,“北京城太大了,我到现在都没好好逛过,米兰姐,等孩子大些,让三叔带着你一起来北京,你带着我们好好逛一逛呗。”   米兰愣了一瞬,眼中闪出光彩,转眸去看邱南山,后者微微点头,紧接着却对邱天皱眉道,“叫三婶,整天胡喊八喊。”   邱天吐了吐舌头,笑嘻嘻改口,“三婶儿。”   这时米兰身畔传来宝宝的几声哼唧,邱南山赶紧过去抱,米兰笑道,“瞧你急的,她刚吃饱不用抱的。”   邱南山坐在床沿,俯身看着宝贝闺女,“那她哼唧啥?”   “谁知道呢,”米兰轻声说,“可能在做梦吧。”   “这么小就会做梦了?”邱南山显然不相信,转而问邱天,“邱天有文化,你说说她哼唧啥。”   邱天瞪起一双溜圆的大眼,直说,“这题超纲了,我不会。”   邱南山“啧”一声,“我还以为大学生啥都懂。”   “人家邱天才多大,哪知道养孩子的事。”说着米兰拉起邱天的手,“正好你回来了,给你妹妹取个好听的名,你三叔想了好几天,取的名我都相不中。”   “三叔都取了啥?”   米兰瞥邱南山一眼,嗔道,“反正都不好听。”   她这么说邱南山不乐意了,“咋不好听?爱兰不挺好?”   “哎呀!”米兰抻着身子去捂他的嘴。   邱天笑看着两口子的互动,心里却将名字连着姓默念一遍:邱爱兰。   “…………”   好嘛,名字里还有这玄机。   她噗嗤笑出声来,心道三叔现在可算是解开封印了,这名字虽然显得很有年代感,可也兼具表白功能啊。   再看米兰,她的脸早就红透,攥拳捶在邱南山胸口,怪道,“都说了不要这个名字,你烦人不烦人?”   邱南山刚才一时没留意才把夫妻俩玩笑时取的名字说了出来,此时他也有点尴尬,面红耳赤道,“那、那还是邱天取吧。”说完扭头便走了。   邱天见米兰实在难为情,便没再调侃,转而问,“真让我给取名字?”   米兰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   邱天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用客气,但是你可不要取些奇奇怪怪的。”   “放心,咱是文化人。”   说着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邱天略想了想,思忖道,“叫……邱念安怎么样?”   米兰眸光一闪,倏忽坐直,“好听。”又将这名字在口中轻声呢喃,“念安……”   邱天静静看着她,知道她必定懂了其中的涵义,这名字里有她对故土的的思念,也有她对安定生活的希冀。   这时念安刚好又吭哧了几声,米兰俯身去看,用母亲特有的柔和嗓音轻声道,“念安,是不是尿呼呼了?”   邱天心里也倏忽软软的,转而想起自己准备的红包,赶紧掏出来放在念安襁褓旁,“念安,要乖乖的。”   米兰看到红包怔了一下,随即便给她推回去,“你这是做什么?你还是孩子呢。”   “米兰姐,这是我自己挣的钱,也没给很多,这次回来得仓促没来得及买东西,你就收下吧。”   米兰还是不肯收,说她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多的是,还是留着傍身是正经。   邱天却执意要给。   正推搡着,门“吱嘎”一声开了,两人动作一顿,扭头看过去。   门口,邱玉环抱着几个月大的儿子走进来,她一双吊梢眼闪着精光,极具目的地从两人身上快速扫过,最后又精准地落在那个红包上。   “我说他小姨咋不见影呢,原来跑这儿来了,咱也来看看小姨带了啥好东西,有没有咱大金宝的份儿。”   邱天心中一阵嫌恶,心想时间大概真有神奇的魔力,能把人变得更好,也能把人变得更加不堪。   邱玉环嗓门本来就高,此时又是不管不顾地大声嚷嚷,一下子就把念安惊醒了,念安大哭不止,米兰赶紧抱起来哄。   邱玉环走了进来,脚往后把门踢上,边走边说,“丫头就是不经吓,看看我们金宝,多大动静都吓不着。”   邱天忍着厌恶道:“没出月子的新生儿当然不能跟你几个月大的孩子比。”   邱玉环冷哼一声,视线再度落在那个红包上,随即不阴不阳来了句,“哟,这是给丫头的见面钱?我们金宝也头回见呢。”   邱天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可她假装听不懂,“可不,这一见面孩子都这么大了。”   邱玉环见她不接茬,狠狠咬牙。   床上,念安还在哭,米兰估摸着她大概是尿了,便解开襁褓瞧了一眼。   “没有尿啊,念安,那你哭啥呀?”米兰重又包好襁褓,把孩子抱进怀里喂奶。   念安哼唧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这时邱玉环怀里的小子也开始乱挓挲,邱玉环直接撩开他的两条腿,“要尿尿是不,尿吧。”   邱天被这般操作惊呆了,不可置信地低声吼,“你这干嘛呢??赶紧收回去!”   米兰也说,“玉环,我家没有在屋里把尿的习惯,你还是抱着出去尿吧。”   邱玉环撇了撇嘴,低头看金宝腿间,发现他并没有尿,便环顺手在那里扒拉一下,不无自豪地笑道,“哎呀我们大金宝呀,一出生就有宝贝疙瘩。”   邱天却只觉得辣眼睛,刚才她无意间扫了一眼,觉得这孩子长得实在奇怪,正常孩子都长得干干净净的,可金宝脸上身上汗毛特别茂盛,就连那个地方都……总之完全不像正常孩子该有的样子。   米兰见念安睡着了,轻手轻脚把她放下,谁知刚一离手念安又“嗷呜”一声哭了起来,她只得重新把她抱回怀里哄。   邱玉环便又讨人嫌地开腔了,“丫头就是娇气,动不动就哭。”   邱天忍了半天,这下真是没法再忍,压着声音冷冷道,“你还有完没完?合着你家孩子是布娃娃,从来不哭?”   邱玉环一愣,当即也怒了,“嗨,你啥意思?我不就说这孩子能哭吗?你们金枝玉叶说不得咋的?”   “对,说不得。”邱天一点都不客气,“从你进门孩子就总哭,我看你还是走吧。”   邱玉环瞪眼,“你可真会胡咧咧,丫头哭也怪我!?”   米兰插话道,“玉环,要不你先回吧。”   邱玉环气得吊眼斜飞,转而又去瞟那个红包,似乎知道暗示没用,便改口明说,“邱天,这俩孩子你都是头回见,一碗水是不是得端平?”   邱天假装听不懂,“端平?端平什么?”   邱玉环气得咬牙切齿,直接指着红包说,“只给丫头见面钱怕是不合适吧?”   邱天几分懵懂地眨了眨眼,“咋不合适?钱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   “你!” 第67章   邱玉环气得脸都横了,突然她眼珠一转,尖刻地说,“你的钱?你现在只有花钱的份儿,家里供你读书,就你只出不进!”   “提醒一句,咱读书免学费,”邱天纠正道,“我可跟你不一样,学费都进了自己腰包。”   邱玉环听出邱天是在取笑她小学时从刘爱花手中骗学费的事,不禁一阵尴尬。   “那也好过你!一天生产队都没进过,也好意思拿家里的钱给外人送人情。”   邱天暂时还不想告诉她自己做家教挣钱的事,避重就轻道,“在我这儿米兰不是外人。”   “她都不算外人,那我们金宝更不是了,你凭啥不给我们金宝?”   邱天被她理所当然的逻辑惊到了,哼笑着说,“我为啥一定要给金宝?再说了,我给谁钱跟你有什么关系?”   邱玉环哑口无言,瞪着眼胡搅蛮缠,“怎么跟我没关系?!那钱是金宝他姥爷姥姥的,就该有我们金宝一份!”   邱天无语凝眉,懒得跟她理论,“既然这样你直接去问金宝他姥姥要吧,别来讹我。”   邱玉环从她这儿讨不到好处,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抱着金宝起身就走。   门被大力甩开,寒风灌进屋内,邱天忙用被子将米兰娘俩裹紧,“米兰姐,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也先走了。”说着又把红包重新塞进她手里,用玩笑的口吻道,“这个是给咱念安买东西的,你可不能挪作他用。”   米兰抿唇不再推辞,只用力攥了攥她的手,“那你好好照顾自己。”   “好,你们也是。”   邱天出门时,邱玉环早就跑没了影,她慢悠悠下山,不紧不慢朝家里走去。   如她所料,邱玉环果然在家,此时人家正掐腰控诉她的挥霍行为,从表情到声调那叫一个义愤填膺。   “爹,娘,你说你们一年到头挣点分换点钱多不容易!三叔家又不缺她那一口,用得着她去耍能耐?!我看着那红包可不小!”   刘爱花正在逗金宝,听到这儿动作一顿,吊梢眼斜楞邱南山一眼,转而问邱玉环,“妞妞真给你三婶钱了?你三叔在这儿呢,你可别胡咧咧。”   邱玉环忙打包票:“我看得清清楚楚!”   说完娘俩如出一辙的吊梢眼同时投向邱南山,后者并未理会,却对邱天说,“去把钱拿回来,你上学正是用钱的地方,别乱花。”   邱天笑了笑,“三叔,钱是给念安的,不是乱花。”   邱南山一愣,“念安?”   “嗯,我给取的名字,好听不?”   邱南山脸上渐渐现出柔色,“好听。”他说。   眼瞅着俩人竟然聊起了家常,邱玉环上前搅和,冷嘲热讽道,“咱家出了个大学生,有见识还大方,钱想给谁就给谁,我看都能当家了。”   邱北山被她吵得头疼,“别叨叨!”   邱玉环一噎,随即朝邱天翻了个白眼,哼道,“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钱。”   刘爱花平时把钱看得很紧,又一直觉得邱南山向来对她不敬重,故此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质问邱天,“你给了多少钱?”   邱天毫不隐瞒,“五块。”   刘爱花听闻一惊,直接站了起来,“五块?”   七十年代末,城市居民的平均工资也就四五十,五块属实不算小数目。   “你哪来的钱?!”她声量拔高,吊梢眼瞪起,扭头去问邱北山,“你给的?”   邱北山脸色一窒,没有作声。邱天临去北京前他确实塞给她几块钱和一沓饭票,刘爱花并不知道。   此时刘爱花显然从他的迟疑中看出了什么,嘴里“好啊好啊”地叨咕着,紧接着快速往地上一坐,怒拍大腿。   看这架势铁定是要表演非遗项目,邱天无奈扶额,只得帮邱北山解围,“我是给了三婶五块钱,可那是我给人辅导功课挣的。”   话音一落,众人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屋里一时安静极了。   要知道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起早贪黑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她一个小姑娘这才刚考上大学,一边念书一边倒挣着钱了?说出去谁信?   “就你?一个穷丫头?”邱玉环不阴不阳的话音打破沉默,“偌大的北京城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谁会找你这乡巴佬辅导功课?真会给自己贴金!”   邱天并未把她的嘲讽当回事,可却看不得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就特别欠抽。   “实话跟你说了吧,还真有人花钱请我这乡巴佬,给的还不少呢。”说着她又从衣兜里掏出来五块钱来。   今天豁出去了,她就打算拿钱给邱玉环找不痛快!红眼病就得这么治!   果然,邱玉环看到钱眼睛都直了,还以为邱天终于良心发现要给金宝见面钱。然而下一秒,邱天却拿着那五块钱径直走到大姐邱玉珍面前。   邱玉环放光的眼眸倏地凝滞,脸瞬间垮了下来。   “大姐,”邱天温声道,“那年我在慢道读中学,你没少照顾我,这钱你拿着,回去给成子买点好吃的。”   邱玉珍推辞不收,邱天就直接把钱塞进她口袋,强势道,“我知道你不缺钱,可这是我的心意,现在我在外地读书,今后大概也没法常回来,这也没多少钱,你一定要收下。”   邱玉珍顿了顿,终于拍着她的手说,“那我先收着,以后万一你遇上难事,一定要告诉我。”   邱天郑重点头。   另一边,邱玉环惊得是瞠目结舌。五块又五块,难不成这丫头手头真有俩钱?!不行,这种便宜能占得占!豁出脸去也得占!   她再度叫嚷,“妞妞你啥意思,成子没来你都巴巴给钱,我们金宝就在你面前站着呢,你装看不见?膈应谁呢?!”   邱天扫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是不是告诉过你?钱是我的,我乐意给谁就给谁。”   一听这话,邱玉环脸上的肉气得直颤,随即恼羞成怒地大吼,“你懂不懂礼数?”   这话从邱玉环嘴里说出来简直是一种讽刺,邱天直接怼回去,“我不懂礼数,但是我要脸。”   “你啥意思?”邱玉环一脸惊愕,扭头去问刘爱花,“娘你评评理,她这么说话是啥意思?说我不要脸?”   刘爱花撇了撇嘴,不想搭话。这俩闺女一个是已经嫁出去的,一个是考到大城市的,且两个都不是瓤茬,她是一点都不想掺和,然而一转脸恰好跟邱天对上视线,刘爱花莫名有些心虚,目光躲闪了一下。   而邱天看向刘爱花的眼神平淡至不带一丝感情。这些年来刘爱花的漠视她忘不了,也没法忘,只是血缘的纽带牵扯着,她能接受的最好状态便是各自相安。   见刘爱花不搭腔,邱玉环急头白脸地扯着她的胳膊追问,“娘你倒是说句话呀。”   刘爱花不耐地甩开她的手,“滚一边去!别问我!”   邱玉环在刘爱花这儿也吃了瘪,脸色更难看了。   邱天移开视线不想再看这俩人,随即径直走到邱北山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十块钱递给他,“爹,我看你瘦了,赶明儿买点营养品补一补。”   邱北山不喜反惊,推着她的手连声拒绝,“你这是做什么?穷家富路,你可省着点吧!赶紧收起来!”   邱天却说,“除了吃喝用度,我用钱的地方不多,爹您就拿着吧。”   奈何邱北山就是不要,拉扯到后来甚至变了脸,邱天只好把钱又收了回去,思忖笑道,“爹,那我就当这是您给我的生活费吧。”   听她这么说,邱北山心里更不得劲了,“别这么说,你读书有出息,家里本该好好供着你上学,结果却……妞啊,要我说,学生还是以学业为主,我听说现在大学不收学费,平时也就吃喝有些花销,这样,你以后就好好学习,爹供你吃喝。”   邱天胸口微窒,难得一丝温情萦绕于心,她面上不显,视线余光却在刘爱花和邱玉环脸上一闪而过,依稀捕捉到两人各自纷呈的表情。   邱玉环最先发声,语气刻薄极了,“爹就是给你客气客气,你好意思要?说我不要脸,你倒是要脸!”   刘爱花也说,“她都挣钱了,咱还给啥呀?还得攒着给恩赐娶媳妇……”   邱北山面色冷沉,不耐地打断她的絮叨,“她小小年纪考上那么好的学校,就该好好读书!我闺女,我供她天经地义。”   邱天心颤了一下,像一片叶子缓缓落地,她抿了抿唇没作声。   刘爱花却不干了,“啥天经地义?咱哪有那些闲钱?”   邱北山怒目一瞪,“有没有你心里有数!”   见邱北山发火了,刘爱花不敢再说什么,可到底是不甘心,转头又去劝邱天,“咱家啥情况你也看到了,还得攒着钱给你弟弟娶媳妇,哪还有钱给你?”   邱天平静地看着她,良久,突然凄然地笑了笑,“娘,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这家里的孩子?”   刘爱花看不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反而理所当然地说,“闺女跟儿子能一样吗?闺女是给别人家养的,早晚是泼出去的水。”   果然又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那一套狗屁歪理,而刘爱花竟把这样的话当着她们姐妹几个的面直白地说出来,毫无避讳,毫不迂回。   因为她就是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正如邱天在她心中的地位——   可有可无,自生自灭。   邱天眸光转冷,反感且无奈,她心中倏忽生出一股火,这股火逼着她用咄咄逼人的态度说出几分怨怼的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以后我是死是活都跟您没关系?”   闻言邱北山皱眉,“胡说啥?”   刘爱花却仍是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一旦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   这句话的潜台词昭然若揭。   邱天的心冷冷地沉了下去,良久,她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我懂了。”   她垂眸看向已被踩得光滑的青石地面,声音平缓而未有一丝起伏,“我的死活你不会在意,是不是也就意味着我以后也可以不管你的死活?”   这话说出来是那么大逆不道,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刘爱花脸色最难看,铁青着,咬牙切齿,“你要是想当白眼狼我可没意见!”   听听,多有意思,她不仁是应该的,别人不义就是白眼狼。   邱天冷笑着说,“我这个人最讲公平,也最信将心比心,我不怕当这个白眼狼。”   刘爱花一愣,表情凝固须臾,眼下她真有些拿不准了。说起来这妞妞还真有些本事,轻轻松松就考上了名牌大学,且出去这半年人家就挣着钱了,指不定以后真能混出个名堂挣大钱。然而这丫头心是真硬,刚才两人话赶话地呛起来,话说到这份儿上,这丫头竟丝毫不给她留面子,是以一时间刘爱花也不好服软。   场面氛围降至冰点,邱玉珍见状赶紧过来拉着邱天的手劝,“别伤了一家人的和气。”   然而邱玉环却唯恐天下不乱,跟个搅屎棍一样瞎搅和,“她有啥能耐管人死活?女人也就那回事,结婚生孩子嘛,读了大学又怎么着?不还得结婚生孩子?她还能生出花来?”   这话恰恰说到刘爱花心坎上,她登时有了底气,大有一种扬眉吐气地豪迈,“就是!我有儿子就够了,指望白眼狼干啥!我以后不沾你的光,现在也没钱供你,你自己顾好你自己吧。”   这说的是人话吗?   邱北山霎时火大,沉着嗓子怒斥,“你有点当娘的样吗?!”转而又对邱天说,“你别听她胡扯。”   邱天自有一杆秤,她释然一笑,心里变得既轻且清。   ####   这天晚上,她没在家里住,而是跟着邱玉珍去了市里。   自打骆老师考入本地市里的大学,邱玉珍便跟着搬进了城,她用多年积攒的积蓄在学校附近盘了一家门脸房,前头简单装修了一番,开起了包子铺,后头还有十几平米,便是他们三口的“家”。   她手艺好,人又勤快热心,是以没多久小店就打出了名号,每天吃饭的人都恨不得排长龙。   这晚骆老师给邱天腾地方,自己去学校宿舍住,姐俩难得可以躺在一张床上聊天。   桌上的台灯发出昏黄的光,还不如窗外的月光亮,不知为何,邱天感觉大姐心里有事。   “姐,你怎么了?”她压着声音问。   邱玉珍一怔,脸上划过一丝怅然,“没怎么……”   邱天半开玩笑道,“不会是想姐夫了吧?”   语毕她从邱玉珍脸上捕捉到一丝不自然,紧接着更有几分苦涩的意味,邱天不禁坐起来,正色问道,“姐,到底怎么了?”   怕她受凉,邱玉环也跟着坐起,随手扯过棉袄披在她肩上,“别冻着。”顿了顿又说,“我没事……可能是这两天太累了。”   月光的清冷和灯光的暖黄参差照在她脸上,愈加显出一抹难以化解的愁绪,邱天怎会安心。   “是不是因为骆老师?”她直白地问。   邱玉珍一愣,垂下眼眸。   邱天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忙问,“骆老师怎么了?”   她回忆今天见到骆老师的情景,当时不觉得,可此时稍稍细想,便发觉夫妻两人之间的互动确有几分疏离。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邱天有些着急,抓着邱玉珍的手使劲晃。   邱玉珍无力地低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苦笑一声,“我觉得……我配不上他。”   “什么?”邱天皱眉,“说的这是啥话?你们俩最配了好吗?!”她至今仍记得当年骆老师吹笛邱玉珍伴舞的画面,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我……”邱玉珍眸中难掩失落,“可我经常听不懂他说的那些东西,我……我我感觉自己很无知,如果他考上大学以后再找,可能……”   “什么乱七八糟的!”邱天无语极了,搞不懂邱玉珍为什么变得这么自卑。   “两口子过日子,风花雪月说完了不就只剩下柴米油盐?你还指望他给你来个学术报告?”邱天微眯了眯眼,问,“是不是有人跟你胡说八道了?”   邱玉珍赶紧摇头,“没有,是我自己……”   “你那是错觉!”她强行给邱玉珍喂定心丸,“姐,你别那么敏感,如果真有什么可以跟姐夫聊一聊,夫妻之间沟通最重要。”   邱玉珍失神地看着窗外,喃喃道,“是啊,我俩已经许久没好好说话了,我觉得……可能他并不想跟我说话。”   邱天又是一愣,依稀觉得这俩人之间的问题似乎有些严重。   “姐,你和姐夫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试探着问。   邱玉珍唇角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或许吧。”顿了顿却无力地叹息,“谁知道呢。”   一夜惆怅,一夜浅眠,睡梦中她总能听到大姐似有似无的叹气声。   第二天,邱玉珍照例忙店里的生意,邱天却借口出去办事,辗转来到骆老师所在的大学。   她一路打听着,终于在图书馆见到了骆老师,还有……秦校长。   邱天脑中霹雳弦惊似的“嗡”了一下,心道这俩人难道是同学?稍一转念——管他同学不同学,都给人两口子弄出误会来了,谁都不好使!   她风风火火走过去,往俩人身前一杵。   骆一鸣抬头见是邱天,惊讶道,“你怎么来了?”接着朝她身后瞧一眼,又问,“你姐呢?”   “我姐忙着呢。”她冷淡地瞥向秦小小,“秦校长也在啊?”   秦小小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忙起身寒暄,“邱天,好久不见,听说你考去了北大,真是咱们北角小学的荣光!”   邱天点了点头,笑容疏离,“感谢秦校长的夸奖。”接着直奔主题问道,“你俩是同学?”   秦小小一愣,“我们不同系,只是有时候一起学习,互相讨论。”   “哦——”邱天拖着长腔一副了然的样子,紧接着却别有意味道,“不同系都能学到一起去,你们的友谊可真深厚。”   话里的质疑和讽刺不言而喻,任谁都听懂了,秦小小面上一僵,迟涩地问,“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邱天向来认理不认人,管他是谁,天王老子她都不怕,曾经的校长又能如何?   骆一鸣自然也听出了邱天话里的酸劲,便解释道,“我和秦小小确是多年的朋友,不过是一起讨论一些问题罢了。”   “哦?是吗?什么问题还得跨学科讨论?”她冷哼一声,“巧了姐夫,刚好我也有个问题跟你讨论,咱借一步说话?”   骆一鸣:“稍等,我收拾一下。”转而又对秦小小说,“我先走一步。”   秦小小愣怔地点头,下意识看向邱天,女孩眸中的不屑神色生生蛰了她一下,她赶紧移开视线。   骆一鸣跟着邱天走出校门,一路上他问了好几次要讨论什么,邱天就是不搭茬。   直到走出校门很远,她才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目光直逼骆一鸣。   “骆老师,大姐夫。”   她一下子换了两种称谓,把骆一鸣整得摸不清头脑,讷讷道,“怎、怎么了?”   邱天一点没有迂回,直接给他来了个直球,“我看我姐挺忙,我也帮不上,就寻思来你们学校参观一下,没想到一来就看到你跟别的女同学有说有笑!”   骆一鸣一愣,“……那是秦小小,你认识的。”   “我认识又怎么样?她不是女的吗?你一个已婚男士就没有一点避嫌的自觉?”   骆一鸣神色惊讶,又似乎是生了很大的气,缓了缓才解释道:“邱天,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骆一鸣一噎,某些敏感的词语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邱天却并不打算放过他,“这次回来我就觉得我姐有心事,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开心,我就是特意避开她想找你聊聊,没想到……”顿了顿,她叹息着说,“姐夫,你们之间怎么了?”   骆一鸣低垂眼眸,他的眼角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良久,他哑声开口,“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   这回轮到邱天愣住,从昨天到今天,她竟分别从夫妻两人口中听到了相同的话。   配不上。   他们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彼此。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她语气缓和,轻声问。   默了默,骆一鸣苦笑道,“从我开始读大学,家里的担子就落在了你姐的肩上,她做得非常成功……我……我什么都顾不上,感觉对不起她,也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邱天沉默了。   他们明明还爱着彼此,却因觉得自己不够好而心生自卑。   在骆一鸣眼中,邱玉珍能独自撑起一个家庭,坚强且成功,而在邱玉珍眼中,骆一鸣的文化水平和精神世界却向她隔起一道无形的壁垒。   一时间,邱天竟不知该如何委婉说和,索性也只能直说。   “姐夫,我就问你一句话。”她看着骆一鸣,极认真地问,“你还想跟我姐继续走下去吗?”   骆一鸣眼眸倏地张大,惊声道,“当然!你为什么这么问?”顿了顿,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声音便也低沉下来,“……是不是你姐不想跟我过了?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邱天赶紧摇头,“这我也并不知道,我只是看出我姐心里有事,每天郁郁寡欢。”转而又道,“姐夫,你们俩有多久没好好说说话了?”   骆一鸣眉心紧蹙,抿唇不语。   邱天叹了口气,“心里的话不说出来,再亲近的人都容易生出嫌隙。现在姐姐独自撑起这个家,何尝不是因为爱你?”   骆一鸣眼圈泛红,双手捧住头,“是我想错了,我对不起你姐……”   “你是该好好对她,现在是,以后工作挣钱了更是。”   骆一鸣猛地抬头看着她,良久,坚定地点了点头。   多余的话邱天不想再说了,有些结还需得他们两人自己解开。   爱会让人自卑,或多或少,程度不同。邱天联想到自己,在她眼里,陆丰年哪儿都好,只有一点不好——他心里,或许没有她。   ###   然而此时,远在北京的一所高校宿舍楼下,陆丰年已经在凛冽的寒风中等了好久。   他来找邱天,刚才恰好遇见自称是邱天同学的女生,那女生说要去帮忙喊人,可二十分钟过去了,女生却去而不返。   陆丰年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便站在显眼处继续等着。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那女生才匆匆跑来,气喘吁吁道,“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有事耽搁了。”   陆丰年忙问,“没关系,邱天呢?”他往宿舍出口的方向看去,并没有邱天的身影。   女生说:“她们宿舍人都还没回来,我听说邱天请假了。”   “请假了?”陆丰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急忙又问,“她请假去哪儿了?”   女生摇了摇头。   陆丰年皱眉矗立,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身旁不断有人经过,清一色的女生,他的目光在那些脸上快速扫过,却始终没看到他等待的人。 第68章   等不来人,又完全不知她的去向,陆丰年心里又急又乱。   恰在这时旁边几个女生经过,她们正聊着近期闹得沸沸扬扬的斗殴事件,陆丰年早有耳闻,这也是他定要见到邱天的原因——她多日未归,而那些顽主最近又总在学校附近活动,时不时打女学生的主意。   他实在担心邱天的安全。   陆丰年苦等未果,不得不离开。他心神不宁地走出校门,没成想竟遇见了徐国明,且还是徐国明先看到的他。   “哎?陆哥?”他惊喜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陆丰年一愣,认出他曾和邱天一起去过荣昌新地,两人关系似乎还行,便问,“知道邱天去哪儿了吗?”   “听说她请假了,开学就没来。”   “她请假干嘛去了?”   徐国明摇头,“她走的时候还没开学,我这两天也找她来着。”   陆丰年一愣,皱眉,“你找她做什么?”   徐国明嘿嘿一乐,“也不做什么,就是……怎么说呢,看不到还怪想的慌。”   陆丰年的脸肉眼可见变得黑沉,然而徐国明这神经大条的人却没留意。   “请问,你是要找邱天吗?”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丰年身形一顿,应声回头,而徐国明却似乎极不待见那女孩,只听声音便难掩嫌弃地“切”了一声。   女孩走了过来,笑看着陆丰年,后者紧忙问,“你知道邱天在哪儿?”   女孩略带犹豫皱了皱眉,“我之前听说她在给某位领导家的孩子补习功课,领导家好像挺满意她的,邱天是不是给人辅导去了?”说着又兀自发表评论道,“这下可算抱住摇钱树了,自己的课不上也得把领导家孩子辅导好呀。”   这话莫名带着某些不怀好意的猜想,徐国明皱眉反驳道,“周敏,你这想当然的毛病是不是得改改?”   周敏一怔,怯怯地辩解,“我没想当然,我就是听说。”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长舌妇的道听途说,这世界上才会盛产谣言。”   “……”   周敏被噎得一愣,随即涨红着脸辩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起来。   而陆丰年眉心和眼眸皆染上寒霜一般的凉意,他无暇理会两人,心中愈加不安。   #####   邱天没在北角村逗留太久,事办完,她便要启程返校了。   回程中她迷迷瞪瞪睡了一路,可周遭吵嚷,邱天并没有睡得很实,只觉得头昏脑涨,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终于抵达北京站,一路换乘,到达学校时已是傍晚,一下车,北京干燥凛冽的风令邱天打了一个长长的寒颤,紧接着是一连串大大的喷嚏。   她确定自己感冒了。这几天连日奔波,又因各种狗皮倒灶的事心力交瘁,这回好了,回来好好养着吧。邱天紧了紧围脖,仍觉得寒意侵袭,赶紧加快脚步朝学校走去。   她低着头步履匆匆,疲劳和感冒令她困倦极了,只想赶紧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傍晚时分,太阳挂在天边,像极了一颗色泽鲜艳的橘子,余晖映红了西边的天空,也映红了学校几分庄严的大门。   倏忽之间,她看到门边立着一道身影,一身黑衣看上去格外挺拔。   这大冷天的,怎么有人站在风口?   邱天疲累的目光涣散而无法聚焦,但随着距离拉近,她渐渐看清了学校门侧立着的人。   那人戴了一顶半旧的军帽,黑眸本带着几分凉意和疲惫,然而目光投向她时却猛地顿住,紧接着,他宽阔的肩似乎垮了一些,仿佛如释重负。   ……是陆丰年。   重感冒使她脑子转速变慢,虽看清了门口的人,可思绪和神经似乎都懒怠了工作,一时间,她竟有些迷茫起来。   直到陆丰年走到她面前,带着一身风霜、满眼疲惫,叹息一般轻唤了她的名字,紧跟着是带着几分责备和释然的话音,他说,“你回来了?这几天去哪儿了?”   邱天想开口说话,可上下牙却不受控地打着颤。   陆丰年走近一步,留意到她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他面色一变,情急之下一把扶住她,“你怎么了?”   邱天瑟缩着脖子,一说话上下牙便不停打架,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我好冷……”她说。   陆丰年一愣,下意识探出手搭上她的额头,他的手冷得像冰,邱天猛地一哆嗦,而陆丰年却觉得自己触到了一团火。   ###   医院里,邱天挂上了点滴,高烧三十九度,医生直接给开了药挂水。   陆丰年坐在床沿,目光落在邱天熟睡的脸上,她瘦了许多,嘴唇和脸一样苍白。   他就这么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连药水即将滴完都没有留意,还是旁边有人提醒,才猛地反应过来,赶紧喊护士来换药。   邱天一直在睡,只在护士说“这是最后一瓶”时睁了睁眼,几秒的工夫便又睡过去。   这一回陆丰年不敢再懈怠,好生盯着瓶里的药水,连眨眼的速度和频率都少了。   半梦半醒间,邱天依稀感觉手中握了个暖烘烘的东西,原本冰冷的手慢慢回暖,以至于后来她都感觉有些热。   最后一瓶药水打完,护士来起针的时候,邱天刚好醒了,她知道陆丰年就在旁边,微微睁开眼,果然看到立在床畔的男人。   邱天心中一紧,重又将眼闭紧,莫名不想跟他对视。   还是继续做一只鸵鸟吧——她心底叹息。   然而点滴已经打完,针也拔了,邱天虽立志想当一只安静的鸵鸟,可奈何陆丰年存在感太强,她想装睡都装不下去。   终于,陆丰年发现了她疯狂抖动的睫毛,以及被子遮盖下女孩过于紧绷的身体。   他沉沉笑了一声,轻声道,“醒了就起来吧。”   “…………”   邱天在心里低叹一声,顿了顿,佯装刚刚睡醒似的睁开眼,而恰在此时,陆丰年正俯身瞧着她,两人视线正正对上,距离那样近,他们同时愣住,呼吸一窒。   男人眼眸黑沉,像窗外的夜色,而她眼眸清浅有光,是暗夜中的熠熠星辉。   目光交汇之间,邱天倏忽陷落于他沉静如海,却又暗流涌动的眼波之中,心里泛起无数涟漪,扑通扑通的心跳一记一记震颤着脉搏。   氛围变得暧昧,邱天脑中嗡嗡作响,却突然想起曾经在某情感类杂志上看到的一段话——   男女之间对视三秒就意味着两人互相吸引到了彼此,且心里都有情愫暗生……   当时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是抱有怎样的想法,邱天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印象,或许什么想法都没有,可此时这段话却乱入一般飞入脑海之中。   他们的对视不止三秒,她想。   因这片刻的走神,成功转移了注意力,心跳似乎没那么剧烈和失控了,于是她注意到一些细节——陆丰年的耳朵红了。   这个发现令邱天她愣了一瞬,想再仔细看看,陆丰年却倏然移开视线,随即快速站立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却依然沙哑,“走吗?”   邱天忘了回答,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自问自答:他害羞了?是的,他害羞了。   记忆再度乱入,她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个突如其来的、预料之外的吻,那天她仿佛受到了蛊惑,不管不顾地将两人的关系推到了某种不可逆转的暧昧。   那时候她是混乱的,后来回忆起来竟记不起很多细节,然而此时她仿佛记起来了。   她吻陆丰年的时候,他的耳朵分明也是红的。   所以那一刻他是否也有心动?   思及此,她的心跳又开始万马奔腾,而目光却不受控地落在他的唇上……   陆丰年似乎也想起了同样的事,目光倏忽变得局促,他又清了清嗓子道,“天很晚了。”   “嗯?啊……哦。”   邱天终于回神,定了定,从病床上坐起,这才发现原本扎针的手中握着一个输液瓶,输液瓶发挥了暖水袋的作用,里面灌了水,温温热热。   与此同时,陆丰年想伸手扶她一把,可又似乎无处落手,手挓在半空中仿佛无处安放,下一秒竟一下子从她手里夺走了那只输液瓶。   是的,夺,动作又急又快,倒把邱天吓了一跳。   她愣愣地看着转瞬之间便落入陆丰年手中的瓶子,接着抬眸看向他的脸,后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慌乱和奇怪,讪讪笑了笑,“我、我先拿着。”   邱天手心空荡荡的,下意识攥起,把残留的热度拢进手心。   默了默,她挪到床边穿上鞋,余光瞥陆丰年一眼,轻声说,“我去方便一下。”   “哦……好。”他点了点头,提醒一句,“围巾。”   邱天原本已经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拿起叠放在床头的围巾,展开,往脖子里绕了一圈。   陆丰年却说,“外面冷,围在头上。”   邱天动作顿住,低头看看围了一半的围巾——土气的蓝黑格,跟床单颜色特别像。又兀自想象一番自己头戴这围巾的画面,心道还是不要了吧……像儿童画册里的鸡妈妈。   “我不冷。”她说。   然而刚走了两步,脑门上却一沉一热,邱天停下脚步,下意识摸向头上的东西,是他的帽子。   “外面冷,还想多扎几针?”他沉声道。   邱天有些窘,棉帽大了些,戴在她头上微微遮住眼,她转过身,稍扬起头看到陆丰年的脸,也看到他唇角勾起的笑意。   邱天慌忙低下头,因动作太大,帽子随之下滑而完全遮住了眼,她赶紧抬手去扶,没料想陆丰年也恰好伸出了手……   时间定格,她的手背烙上陆丰年手心的温度。   心底又开始兵荒马乱,而陆丰年目光躲闪,仿佛也是如此。   后来,陆丰年把她送回学校,叮嘱她注意休息,按时吃药,又嘱咐她第二天再去医院输液。   邱天问他几点去,陆丰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下午五点。   邱天点头答应,没问他会不会一起去,可她依稀有一种直觉——   陆丰年会去的。   ###   这一夜她彻底失眠,比喝了整份的黑咖啡还要清醒。第二天武秀华见她因生病而恹恹的,便又帮她请了假,还贴心地帮她打回饭菜。   邱天一个人在宿舍睡了个昏天黑地,倒是想着陆丰年的嘱咐,到点就爬起来吃饭吃药。   下午三点半的光景,邱天彻底醒透,赶紧起床收拾,准备一会儿去打针。   打开行李包翻找,屈指可数几件衣服,没一件好看的,且现在是大冬天,哪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倒是有一条毛线围巾,大红的,头几年大姐给她织的。   邱天把围巾圈在脖子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围巾衬得她肤白胜雪,且饱睡了一夜,脸上憔悴淡去,唇色也不似昨日那般苍白。   她对着镜子扬了扬唇。   邱天打算把翻乱的衣服叠好就出门,她心情愉悦,轻轻哼起了歌。   衣服统共没几件,时间也还早,她不紧不慢地把衣服都拿出来重新叠放归置。   当最后一件衣服拿出,目光落在包的最底层,她看到一个小小的牛皮纸信封。   邱天一愣,想起里面装的是陆丰年的一寸照片,他俩一起去拍的。当时说好来北京后带给他,而她被各种杂事和情绪牵绊,后来竟搁置忘了。   顿了顿,邱天拿起信封,打开,将照片缓缓抽出。黑白底色上,陆丰年一如既往地笑着,邱天也不由自主地上扬唇角。   须臾过后,她重新将照片放回信封,想着今天就算了,以后再还给他。   如此便又多了一次见面的理由。   收拾好东西,时间也差不多了,邱天围好红围巾,临出门前又照了照镜子。   不错,美女一枚。   今天依然有风,但没那么冷,邱天小跑出宿舍,加快脚步朝校门走去。   走着走着却开始后知后觉紧张起来,昨天她还直觉鲜明,自信满满,这会儿心里却犯起来嘀咕:陆丰年会不会出现?万一他不来怎么办?怎么就没想着多问一句?   转念又自我安慰:不来也没关系,咱还有照片呢,想见面还不容易?   再一转念:可他主动来和她主动去显然是两码事……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没留意便来到了大门口。   依然是傍晚时分,依然是温和而不刺眼的日光,她一抬眸便看到了陆丰年。 第69章   陆丰年穿的还是昨天那件黑色上衣,裤子却换成一条接近卡其色的筒裤,他站在一辆大梁自行车旁,一手搭着车把手,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站姿闲散而随意,然而,落在某处的目光却浸着寒霜,若有所思。   邱天走得很慢,待他不经意似的抬头瞥过来,才加快脚步朝走过去。   陆丰年倏忽笑了。   这一笑,他整个人的气场和状态与方才完全不同。笑之前他的神情迷茫而略带疲惫,有着与这冬日相契合的冷意,而笑容却像突然带来一缕明快的光,有如映着久违的暖阳。   邱天走到陆丰年面前,下意识拢了拢脖子间的围巾,“你怎么来了?”说完意识到自己明知故问得太过了,脸一时有些热。   “办完事就过来了。”陆丰年的目光落在她的红围巾上,笑道,“今天看上去好多了。”   “嗯。”邱天走到他身前,“今天很忙吗?”   陆丰年笑意淡去,眸光闪了闪,“不算忙,见了个人。”   邱天一愣,随即皱眉扬声问道,“又去相亲?”   话音一落陆丰年也愣了,接着他反应过来,失笑解释,“没有,见了个长辈。”   邱天松了口气,警报解除,尴尬便出来了,她清了清嗓子,抬眸瞥他一眼,“也是,相亲怎么会穿这么随便。”   陆丰年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打量自己,笑问,“随便吗?这不挺好?”   “……”   陆丰年骑车带着邱天来到昨天的医院,找医生开好了药便开始输液。   因白天睡觉睡多了,这会儿她格外清醒,陆丰年倒似乎挺困的样子,抱臂坐在一旁眯着眼打瞌睡。   邱天得以肆无忌惮地看他,与其说是看,倒不如说是“观察”,从略长长了一些的头发,到骨相分明的眉骨,挺直的鼻峰,唇上青灰的痕迹,以及他的唇。   她看得愣神,思绪完全不受控地放飞,想起在那间简陋办公室里的吻,确切来说,是强吻……   就这么盯着看了许久,直到旁边有人经过,邱天心虚地快速移开视线,而恰在这时陆丰年也醒了,一眼便看到她泛红的脸,随即坐直,手背往她额头上挨了一下,“脸怎么这么红?又烧起来了?”   邱天心跳砰砰的,在他的碰触下,肩膀不由耸了耸,然而陆丰年的手一时竟没移开,实实在在地挨了好几秒,口中同时道,“这也没烧啊,脸咋这么红?”   邱天感觉心都快飙出来了,身体僵着连动都不敢动。终于,陆丰年恍然意识到什么,讪讪把手移开,随即抬头去看输液瓶,问,“屋里挺热是不?”   顿了顿又问,“药凉不凉?我去给你弄个热水瓶。”说着起身就走。   邱天怔怔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抬起手失神地蹭了蹭他刚才挨过的额头。   所以……这到底是热还是冷?别说陆丰年前后矛盾,就连她自己都迷糊了。   一会儿的工夫,陆丰年握着输液瓶走过来,递给她道,“放在输液的手下面。”   邱天抬眸瞧他一眼,抬手接过。恰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喊陆丰年的名字,听声音明显是个年轻女人。那声音带着试探从陆丰年身后传来,陆丰年显然也听见了,应声转身。   邱天亦偏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军装,五官端庄的女子正款步而来。   “我瞧着背影像你,没想到还真是。”女人声音干练清透,带着笑意。   邱天心口一提,下意识去看陆丰年,见他脸上也带着意外且寒暄的笑。   “你怎么在这儿?身体不舒服?”女子兀自问道,随即看见陆丰年身后半躺在床上的女孩,一愣,“陪人打针呢?”   女子目光几分探究,在邱天脸上略略打量一番,笑问,“这是你妹妹吧?长得可真漂亮。”   邱天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解释,陆丰年却已经开口,“算是吧。”   邱天一愣,转眸看向他,目光转冷。   那女人笑意更盛,“挺长时间没见了,等会儿一起吃个饭吧?带着妹妹一起。”   陆丰年浅笑指了指邱天的方向,委婉地拒绝,“抱歉,柏小莲,她身体不适,还是算了。”   柏小莲?名字可真清新脱俗哦,嘁。   被拒绝的柏小莲脸上并不见一丝异色,笑意丝毫不减,“那下回。”她说。   邱天又瞥向陆丰年,见他脸上只挂着几分疏离的笑,看上去两人似乎并不熟络,邱天心下暂时松了口气,然而想起刚才那句“算是吧”就又窝起火来。   再看柏小莲,刚才两人的客套对话,怎么听也像是告一段落,正常情况下这种时候也该Say goodbye了,然而她却没话找话似的问道,“你现在还在荣昌新地工作?”   陆丰年点了点头,“是,还在。”   柏小莲闻言顿了顿,“那儿太偏了,我看也没什么发展,郁阿姨……”   “柏小莲。”陆丰年倏地打断她。   柏小莲笑意微凝,讪讪地说,“我也只是提个建议。”   陆丰年表情愈加疏淡,就连话音中都没了客套,只说,“谢谢你的建议,我看你也挺忙的,快去吧。”   柏小莲咬唇默了默,叹息一声,转身走了。   邱天收回视线,重又看向陆丰年,却见他微微皱着眉,眸间几丝冷意,她心中一窒,轻声唤道,“丰年哥。”   陆丰年转而看向她,那丝冷意悄然消退。   “怎么了?”   邱天心里自然有许多疑问,比如柏小莲是谁?她和陆丰年看上去那么相熟,似乎不像是相亲对象。再比如柏小莲口中的“郁阿姨”,她又是谁?为何陆丰年一听到便不耐地打断柏小莲的话?   两相斟酌,她只问了前一个问题,“刚才那位女……军官是谁?”   陆丰年默了默,思忖道,“算是战友?”那语气似乎自己也拿不太准。   邱天有点无语,“什么叫算是?”   “当兵的时候我没留意这个人,来北京后才认识。”   哟,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邱天心里有些酸,“那还挺巧,偌大的北京城说碰就碰上了。”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不会是相亲认识的吧?”   陆丰年一愣,皱眉,没有否认。   邱天眼一睁,倏地坐了起来,“还真是?”   陆丰年没有隐瞒,低低地“嗯”了一声。   邱天猛噎了一下,心里翻江倒海全是醋,心道这人到底相了多少亲?   输液的后半程,邱天板着脸一声不吭,起先陆丰年还没话找话东问西问,可邱天总不理他,他便恹恹地住了口。   邱天简直烦透了,这人就这么着急结婚吗?左一个相亲右一个相亲,没完没了!可邱天被他刚才那句“算是吧”的人气到,一时之间真不想搭理他。   然而脑中却一个劲地回想刚才两个曾经相过亲的男女寒暄的画面,不得不承认,柏小莲条件比上回那个强太多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闭眼睡觉。   可是陆丰年在她旁边坐着,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如此闭着眼睛,脑海中的思绪反而更活跃,一会儿是上回陆丰年相亲的画面,一会儿又是这次他和柏小莲的浅笑嫣嫣,更气人的是,她记忆力太好,不仅能回想起画面,还能声音重现。   就在这些回忆不由自主闪现重演时,她猛地想起上回在荣昌新地的事。   那一次,当他问陆丰年是不是有人催他结婚,陆丰年并没有回答,当时邱天也没再追问,然而此时参照他相亲的频率,这答案仿佛是显而易见的,所以……会是谁在催他?   邱天倏忽想起刚才柏小莲说的话,被陆丰年打断之前,她口中提到了一个人。   郁阿姨。   邱天眉心蹙起,心中闪过疑惑。   郁阿姨是谁?和陆丰年又是什么关系?是她在催着陆丰年相亲吗?……   作者有话说:   谁能想到大周六的还加班整材料呢,就码了这些,先放上吧,晚点再码,够三千就再放。 第70章   两人算得上是不欢而散,至少在邱天看来是这样。她没开口问有关“郁阿姨”的事,只因她看出陆丰年谈及这个人时显而易见的抵触情绪。   时令已近初春,邱天输完液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擦黑,陆丰年骑车把她送回学校,白天晴好的天气,此时却起了风,陆丰年嘱咐身后的邱天,“围巾包严实点。”   邱天撇了撇嘴没有作声,陆丰年只得稍稍停下,单脚撑地回身看了看,见她头和脸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一双水卜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   陆丰年眸光一滞,随即笑了笑,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视须臾,陆丰年重又蹬上车子起步骑了出去。   回到学校的时候,天已经完黑透了,陆丰年叮嘱她按时吃药,邱天只是点了点头,却仍默不作声,陆丰年几分无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是低叹一声,只多说了一句“注意休息,早点睡”便要走了。   他跨上自行车动作微顿,夜色之中,男人身形影影绰绰恍若不真实,邱天突然心生不舍,脚步往前错动,想问问这么晚了,他要多久才能到家,也想嘱咐他一句天黑路远,注意安全。   然而一路的沉默令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再回神时,陆丰年的车已经骑远了,学校灯光昏黄,很快便看不到他的身影。   ######   日子像水一样平静,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没有什么特别,周末给续锋补习功课已经成了既定的行程,自然也没什么特别。   而这个时代的点点变化却真切地落在眼中,她感受到过去的逼仄气息在渐渐淡去,而春回大地处处都有了花开的气息。   仲春时节,五风十雨,气候料峭,这天一早天气寒凉,邱天穿了一身厚夹袄去给续锋辅导功课,中午回来时气温却骤然升高,路上行人都换上了春季时兴的衣衫,时尚的男同志穿上了喇叭裤,爱美的女同志穿上了耸肩裙。   邱天也动了爱美的心念,乘车直接去了商店。   好不容易买到称心的衣服,回到学校已是过午,宿舍里空荡荡的,伍秀华和徐国艳是本地人,周末一般不在宿舍住,冯小英也不知去了哪里。   邱天把新买的衣服拿出来换上,一件白色圆领衬衣,外面配黑色开襟毛线外套,下面是一袭驼色呢料长裙,宿舍里没有穿衣镜,但邱天凭感觉便知道是好看的,只是与她过于年轻的脸庞相比,仍显得成熟了些。   不过这与过去几十年少男少女们那一身身黑白灰相比,还是好看知性多了。   穿着新衣服在宿舍里溜达了几圈,她想起自己那些旧得没眼看的衣服,决定收拾一下腾腾地方。她拖出行李包,拢着裙子蹲在地上,打开,随手翻了翻,从底下掏出一件灰色褂子,拿在手里抖了抖,一个土黄色信封随之掉在地上。   邱天一愣,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手迟疑须臾,缓缓伸出捡起那只信封,拂去底下沾到的灰尘,动作顿了顿,终是探出两根手指取出了其中的一寸照片。   邱天看着照片上的陆丰年发了会儿呆,想起自己留下照片的私心,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将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百无聊赖,仍是因为陆丰年。   她起身坐到床上,手里捏着他的照片,片刻的工夫便做好了决定,反正自己的底牌早就已经亮给陆丰年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去看看他总不犯法吧?   想到这儿,她倏忽生出无限勇气,将照片装进包里,起身走出宿舍。   邱天穿着新买的衣服来到荣昌新地,突然有些后悔——不该穿新衣服来的,倒像是故意展示似的。   邱天在办公室外那片空地上站了一会儿,提步走过去敲了敲门。   屋内随即传来陆丰年的声音,他说,“进来吧。”   邱天心跳紧了几拍,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了一口,抬手推开门,陆丰年伏在办公桌上的身影映入眼帘,他低头敛眉,在纸上写着什么,口中道,“什么事?”   没听到回音,他皱着眉抬头看过来,“怎么……”话未说完人便愣住,他站了起来,唇角勾起一丝笑,“邱天,你来了。”   邱天心跳更快,抿了抿唇朝屋里走了几步,“我来给你送照片。”   她直接将幌子挑出来,本意是不想显得自己来得太刻意,然而借口说得太早太急,此行的真正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陆丰年并未拆穿她的窘迫,而是打量着她的一身装扮,目光中先是流露出几分惊艳之色,但转瞬便道,“你这样不冷?”   邱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摇头,“不冷。”   陆丰年默了默,踌躇几秒才恍然说道,“快过来坐。”说着让出唯一的座椅,又俯身把桌上的文件书稿之类的东西收拢到一旁。   邱天走过去坐下,陆丰年也坐到床尾的位置,两人之间大约隔着一米的距离。   他的疏离让邱天感觉到几分局促,但更多的是不虞,她皱了皱眉问,“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陆丰年笑了笑,没说话。   邱天一愣,想起那次自己就是在这里莽里莽撞把人给亲了,所以这人是担心自己再对他做什么?   她眉头皱得更紧,取下挂在肩上的书包,掏出照片“啪”一声甩在桌上,“你的照片我带来了,之前一直忘了给你。”   陆丰年恍若忘了照片的事,起身走到桌前,拿起照片看了看,随即了然笑道,“是这啊。”   “不然呢?”邱天没好气地说,“你还以为我专门来找你?”   陆丰年一愣,觉察到她语气中的懊恼情绪,赶紧打量她的表情,只见女孩未施粉黛的白皙脸庞上秀眉微蹙,眸凝水光,下唇一侧被咬含着朝里微收,虽是在生气,可模样却是那么真实而生动。   他心念一颤,倏忽撇开视线。   “没有,我没那么觉得。”他说。   这话显然没能令邱天的窘迫减少一些,她不再说话,转头盯着桌子生闷气,桌上陈设凌乱,刚才虽被他稍微收拢了一番,可仍显得乱糟糟的。她有些不能忍,伸手将最近的几本书码起,顺带着也看到了书名以及搁在上面的一张简介。   邱天愣了一瞬,下意识将那张简介拿在手里,“东北农业学院。”她念出声来。   陆丰年立在桌旁,没错过她脸上的一闪而过的迷茫,他心中一紧,顿感酸涩不安,良久,他无声叹了口气,粉饰过的声音显得自然极了。   “我要去农业学院学习一段时间。”   邱天扯唇笑了笑,“去多久?”   “三年。”   邱天倏地抬眸看向他,后者却紧接着移开视线看向别处,苦笑道,“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总得往前走一步。”   “你现在的样子怎么了?不是挺好?”   陆丰年愣怔的瞬间,邱天赌气似的抢先说,“难不成因为相亲被嫌弃了才想提升自己?”   陆丰年果然皱眉,语气无奈,“说什么呢?”   邱天的心仿佛被什么拧住似的,揪得紧紧的,半晌她低声问,“……一定要去那么远?”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   邱天心里很乱,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时代不同了,已经开放了,最好的机会就在身边……还有南方一些口岸,想挣钱机会很多,为什么……”   “邱天,”陆丰年笑着打断她,“你说的我当然知道。”   他看着她,目光变得沉静,“我孤家寡人一个,没志气地讲,其实对挣钱并没有多少执念,就算挣钱,我也不想只我一个人的钱。民以食为天,工作这么多年,刚开始也是机缘巧合才干起了蔬菜调度和统计的活儿,可日子久了,也见多了农民的不易和无奈,他们更需要致富。”他顿了顿看向窗外,目光坚定而幽远,“这回是难得的机会,也指明让我去……我想试试。”   邱天定定看着他,恍若在他眼中看到一股力量,这种力量令她无法开口说出挽留的话,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是有私心的。   可是他这一走,空间的距离令以后的事变得更加未知,她的一厢情愿或许也会在这时空的蹉跎中变成浮光泡影。   这是最令她痛惜的。   思及此,邱天眼中蒙上一团水雾。   觉察到她的低沉,陆丰年转眸看向她,正对上一双泛红而含泪的眸子,他的心随之像被狠狠拧了一把似的,仿佛浸出水来。   “邱天……”   “你别说话!”邱天使劲揩掉眼上的泪,打断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我。”   陆丰年深深看着她,似乎是猜到她将问什么,半晌他点了点头。   邱天红着眼圈看着他,声音颤抖着问,“陆丰年,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   陆丰年心里搅起万千水痕,此刻他不想隐瞒,然而还是略收敛了自己的感情,只说,“有,可是……”   “后面不准说了!”邱天再度将他打断,“别说什么妹妹不妹妹的,咱俩没血缘!”   陆丰年一噎。   邱天又问,“那你跑去东北了还会再相亲吗?”   陆丰年失笑摇头,“当然不会,相亲本来就不是我的本意。”   邱天低头看着他上衣的第二粒扣子,那里脱了线,扣子摇摇欲坠,她吸了吸鼻子,抬眸,“那我等你回来。”   陆丰年再度愣住,黑眸震颤着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可是三年,我可能这期间都不会回来。”   “那又怎么样呢?”你当兵的那些年,你先来北京的那些年,哪一段又比三年短?   可这些话她不能说出口,只能安静而执着地看着他。   陆丰年似乎在经历着强烈的心理挣扎,他紧皱着眉,目光痛苦而隐忍,“我不想让你等,那感觉不好受。”   那种满怀希望又一次次落空的感觉他不希望邱天也经历一遍,三年,未知的因素太多了。   “那是我的事,”邱天强调道,“我愿意等。”   “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回来?还是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变?”毕竟他的喜欢只有一点点,变是很容易的事。   邱天苦笑一声,“没关系,我只等你三年,你不回来我就不等了,你喜欢上别人,我也……不等了。”她转眸看向别处,余光却似总被那粒翘起的扣子吸引,“反正我比你年轻,比你等得起。”   陆丰年的心被狠狠击中,他看着女孩侧脸,她外表那么美丽而娇柔,可又那么倔强而充满力量,从小时便是如此。   他不敢怀疑她的决心。   窗外的光影偏转了方向,时间一点点溜走,陆丰年终是妥协似的点了点头,“好,只要你不变,我也不会变。”   邱天呼吸一窒,紧咬住唇,她维持着原本的动作,没有转过来看他,但他的话,她听得字字清晰。   他说:“你还小,还会遇见很多人,如果你遇到一个很好的男人,就不要等我了,如果没有……”他低沉地笑了笑,沉声道,“那我就不放人了。”   邱天眼中再度聚起雾气,仿佛委屈至极,她慢慢转过来看着他,泪随即滚落,陆丰年心中一紧,慌忙抬手去接。   掌心碰到脸颊,他接到了她的泪,泪沾湿了他的手……   临走,邱天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她知会了陆丰年,说要把送还回来的照片再带回去,三年不见,省得忘了他的长相。   第二件事她没有提前知会,却在陆丰年不经意的时候,撑着他的胸口倏忽跳起,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她说这是盖章,这样他就可以把她记得久一些。   陆丰年愣了好久,等到反应过来,屋子里已经没有旁人,他倏忽想起女孩穿得俏丽而单薄,日暮热散,她可能会着凉。   他猛地抓起搁在床上的外套追了出去,近处没有邱天的身影,他往前追了几步,越过一道浅坡,远处,他看到邱天的影子轻快锝像一道音符。   陆丰年手里攥着衣服,紧走几步却没有喊住她,如她所言,今天一点都不冷,因为春天已经来了。 第71章   第二天上午,邱天照例去续锋家辅导功课,然而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氛围不太寻常,续夫人房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叹气和哭腔,像是受到无尽的委屈,邱天站在庭院正中,感觉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恰巧续锋走出来,她赶紧上前低声问,“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要不我先回去?”   续锋拽着她的胳膊往书房走,“没事,她生闲气呢,等会儿就好了。”   邱天愣愣地跟在他身后,心道谁能给续夫人闲气受,那也真是了不起。   不过续夫人这回生的“闲气”程度却超出了续锋的意料。   邱天给续锋辅导完功课,时针已过十点,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在院子里遇见了续夫人,她半盖着一张绒毯仰躺在摇椅上,望向天空的眼神满目荒凉。   邱天无法越过她去,只得走上前打招呼,“续夫人,您歇着呢?”   续夫人眼神像凝固了一般,一动未动,对她的寒暄置若罔闻。邱天默了默,又兀自说道,“那我先走了,您歇一会儿还是进屋吧,别着凉。”   她转身欲走,然而刚迈出步去,身后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定了定,回眸,见续夫人已经直起上身。   “邱天,你要走了?”她说。   邱天一愣,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续夫人低叹一声,“能陪我聊会儿天吗?家里都是男人,没一个懂我。”   邱天这下走不了,转而走到续夫人面前。   “续阿姨,和您聊天是我的荣幸。”她猜测这位养尊处优的夫人大抵是需要人来解解闷了。   两人来到庭院一隅的凉亭里,那里有两把藤编的椅子,续夫人请她坐下,自己也款款而坐。邱天虽不明所以,可客随主便,她依言照做。   起先两人只是静静坐着,并无人开口,邱天默默打量着她,只见这位向来保养得当的秀丽女人竟憔悴了不少,她率先开口道,“续阿姨,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续夫人闻言摇了摇头,“我这是心病。”   邱天一愣,凝神看着她,并未插话。   “我不懂,为何好好的日子不过,他偏要自讨苦吃。”   她不懂,邱天当然也不懂,但此时作为一个合格的树洞,她只能尽己所能纾解她的苦闷,“或许他有他的想法。”她并未问及那个“他”是谁,续夫人大概也并不打算让她知道。   续夫人皱了皱眉,近乎痛苦地闭上眼,“他的想法……大概就是跟我作对。”   “他一定是在怪我,怪我把他丢在穷乡僻壤这么多年。”有眼泪从她紧闭的眼中流出,沾湿了脸庞,“可我是没有办法,当年形势不好,我总不能让他……”抽噎哽住了她的话音,她双手掩面,肩膀抖动。   “我们刚分开时他还年幼,再重逢他已经成年,我始终觉得亏欠,想尽办法弥补,头几年他终于答应来北京发展,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恨不得安排好一切,我想给他我所能给予的最好的生活,可是、可是他……”续夫人说到激动处愈发哽咽,顿了顿才继续,“眼看着快三十的人了,婚也不结,工作也不体面,我想尽办法为他铺路,可他却对我越发冷淡。”   邱天能听出续夫人言语中的歉意和无奈,以及难以掩饰的控诉和不解,她猜不出续夫人口中的“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只能凭直觉安慰,“续阿姨,您跟他聊过心里话吗?”   续夫人身形一窒,掩面的手缓缓放下,邱天从她的失神中读懂了答案,她的歉意和无奈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她想用自己的方式弥补,可那个人显然并不领情。   “续阿姨,虽然我不知道您说的那个人是谁,但我想这么多年他肯定吃了不少苦。”顿了顿,她直言道,“您的好意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些,可有没有想过这些是不是他想要的?”   续夫人愣住,她眼眸震颤着,随即仿佛整个人都在颤抖。良久,她的声音仿佛自尘埃中响起,“可我想让他过得好……你说的对,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这回轮到邱天愣住,她想起刚才做题时牢骚满腹的少年,续夫人说的怎么都不会是续锋,所以,续夫人竟然还有一个年近三十的儿子?   “东北那么远,他才来北京没几年,这回又要走。”   还没从愣怔中回神,续夫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大概他是真的厌烦了我这个不合格的母亲吧。”   邱天心底倏地绷起一根弦,这个弦的另一端连着一个答案。她目光怔怔地、缓缓地移动,最终落在续夫人脸上,“阿姨,你刚才说他……要去哪儿?”   “东北,要去读什么农校。”   顷刻之间,那根线越绷越紧,邱天仿佛能听到脑海中响起一阵轰鸣,她的直觉向来很准,她知道或许这一次又将应验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自己几分沙哑而微微发颤的声音,“续阿姨,唐突问一句,请问您……是不是姓郁?”   续夫人从失落和悲伤中稍稍分神,“是,我姓郁,郁岭南。”   邱天仿佛听到心底深处“嘣”的一声响,那根弦断了,另一端的答案或许——   是陆丰年。   她仍觉得这不可能,便又暗暗求证问道,“他没来北京的那些年离您很远吗?在什么地方?”   “凌源乡的一个村子,不大,叫南角村。”   听到这儿分明没什么怀疑了,她的另一个儿子就是陆丰年无疑,邱天纷乱不堪的心随之静如止水,她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   陆丰年和陆爷爷相依为命,他走街串巷卖货,陆爷爷摇船渡人。他长得俊脾气好,深受各村媳妇姑娘的喜爱,可那似是只是表面现象,大家其实对他们祖孙俩都带着某种偏见,为他们的所谓成分——那时候她听人说他家是□□。   邱天看向续夫人,不,她不只是续夫人,她还是郁岭南——陆丰年的生母。邱天看着她,从她脸上看不出太多因成分而刻就的苦难痕迹,她或许吃过苦,但多年的锦衣玉食早覆盖了那层苦,这与陆丰年不同,对陆丰年来说,曾经受到的委屈和苦涩,是他所有的底色。   邱天的心开始揪着痛,她想见到陆丰年,现在就想。她不知道陆丰年是否已经离开北京,昨天她忘记问他离开的具体时间,她猜测大抵没有那么快吧?   邱天没来得及跟续夫人告别,她逃离一般离开续家宅院,赶上最近的一般巴士前往陆丰年所在的地方。可她仍觉得这不够快,陆丰年或许已经走了,她忍不住在心里祈祷默念,祈祷陆丰年今天还在荣昌新地,祈祷这辆巴士能开得快一些。   可巴士不会因她一个人的默念祈祷就会加快速度,它照常行驶,不疾不徐,虽这个时代没有那些恼人的交通管制和红绿信号灯,可整个时代的节奏还没有起飞,就连窗外的阳光都显得慵懒而漫长。   终于,在她的焦急中车抵达目的地,邱天抢先窜到车门旁,只等着一打开门便冲下去,这期间车甚至还没有停稳,颤悠悠地晃动着。   她一刻都不敢停歇,怕多一秒陆丰年就不见了。   然而就算她跑出了一身细汗,花容失色,满脸尘埃,可到达荣昌新地的时候仍晚了些,办公室里有人,但已经不是陆丰年,那人告诉她,陆丰年吃完午饭就走了,今天的火车。   邱天的心霎时空了一块,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跟顶替陆丰年工作的人说些什么,也完全忘记了表情管理,她沉默而疲惫的离开,任谁看来都是失魂落魄的。   如果说来时她乘着一股向往的风,那么离去时那阵风消失了,只剩下一地捡拾不起的尘埃。   邱天乘车原路返回,无处可去,又换乘了回学校的公交,已经过了中午,她还没吃午饭,可她一点都不饿,当人的心绪和精神力被某种存在占满的时候,大概会忘记一些物质需求,比如忘了饥饱,忘了冷热。   邱天便是如此。   身上的汗被风吹干,该是凉了,可她恍然未觉。肚里饥肠辘辘,该是饿了,她也感觉不到。   她就这样下了车,缓慢而失神地往学校门口走,她心里空空的,脑中也是空空的,去往学校只是肌肉记忆里的路线,是一种条件反射,一种习惯。   而当她在学校门口看到陆丰年的身影时,她根本没想到这会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他的同事已经说了,他已经走了,去东北了,今天的火车。   可此时站在门口的人却又那么真实,白色衬衣,军绿色裤子,深棕色皮鞋,看向她的目光是那么安静,那么温和。   邱天只当这只是一个梦,她在梦里朝他狂奔而去。   今天的风很轻柔,可当她开始奔跑,风便开始在耳边啸叫似的高唱,邱□□陆丰年跑去,她仍觉得不真实,可真是因为这种不真实,才让她放飞自我。   她用力地撞进陆丰年的怀里,紧紧地拥抱住了他。 第72章   陆丰年是下午六点的火车,交接完工作,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来见一见邱天。他先去了邱天宿舍楼下,拦住几个人问了问,得知邱天周末上午要去做兼职,一般中午就能回来。于是陆丰年便在学校门口等,可没想到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邱天的身影,他渐渐有些担心。   正当他各种猜想邱天的去向,担心演变为焦灼的时候,前方却倏忽出现一道身影,起先那道身影行动是缓慢的,像将醒未醒,又似有几分垂头丧气的意味,可随着距离拉近,他看清那人正是邱天,而后者也仿佛突然被点醒一般,朝他的方向狂奔而来。   陆丰年松了一口气,又开始担心她跑得太快会着了风。   而当邱天猛地撞进他怀里,恍若拼尽全力抱住他的时候,他的脑海却又倏忽空白了一瞬,紧接着才涌起万千情绪。   他曾和邱天告别过许多次——他参军的时候,他来北京的时候,他帮她找回高考分数之后离开的时候……   然而每一次他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不放心,牵挂,舍不得……种种都有,杂糅纠缠,一时间说不清,也道不明。   邱天牢牢搂抱着他的腰身,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皂角味,心中一紧,鼻间酸楚。   “丰年哥,这些年……”话音哽住,她没问出口。   邱天本想问他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很苦,可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年幼家庭变故,他不得不离开父母和优渥的生活,在一个小小的村子里跟年迈的祖父相依为命。续夫人虽没明说之后的事,可邱天依稀猜得到,陆丰年的生父大概已经离开了,是以她才会改嫁他人。   良久,陆丰年垂在身侧的手抬起,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微微颔首沉声轻问,“想问什么?这些年……然后呢?”   邱天的呼吸闷在他怀里,使劲摇了摇头,她突然不想问了,依她对陆丰年的了解,想必他也不会说。这么多年来在邱天眼中,不,是在每个认识他的人眼中,他一直是热情、乐观、积极向上的人,看不到一丁点苦涩的痕迹,或许是他隐藏得很好,也或许是他克服得很成功。   这么多年他都苦过来了,她又何必再去揭开他的伤疤呢?   “我就是想说……”她贪恋在陆丰年怀里,仿佛不敢抬头,“你要对自己好。”   陆丰年轻笑,“比如呢?”   “比如……”邱天默了默,“比如,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简单,还有吗?”   “还有,”她想了想,倏忽抬起头来看着他,“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陆丰年垂眸看着她,愣了愣,随即笑问,“喜欢的人?”   邱天仍仰着头,可眸子却垂下不再看他,“嗯,我希望你……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她眼睫颤了颤,唇角却勾起一抹笑,“就算不是我也没关系。”   这一刻她没有违心的祝福,恰如其言,她希望他能随心而喜。   陆丰年听闻此言却沉默了,良久半是调侃似的问,“这还没过三年呢,你就要反悔了?”   邱天一愣,慌忙摇头,“没有,我没有反悔。”然而想起自己刚才大度的言辞,此时她也只好剖白,“我不希望你是被强迫的……我、我逼你逼得太紧了,我不想让你……”她想了想措辞,迟疑着说,“委屈自己。”   陆丰年微微挑眉,沉声笑道,“嗯,这点我确定,不委屈。”   邱天觉得这会儿自己脑子有些不灵光,转得慢不说,还迷迷瞪瞪的,他说“不委屈”,意思是和她一起“不委屈”?也就是说他是愿意和她在一起的?再确切一些,他其实是喜欢她的?   这显然比她预期之中的“一点点喜欢”多了许多。   邱天仰头垂着眸子,轻轻笑了。   陆丰年的声音再度传来,“傻笑啥?”   邱天摇了摇头,“没笑啥。”   说完抬眸看着他,两人视线相对,倏忽顿住。   刚才邱天处在某种情绪里,无意间忽略了两人正紧紧相拥的事,而此时那种情绪渐渐淡去,她心绪平静下来,方觉此时两人的肢体和距离都是那么亲密,她搂抱着他的腰身,而他环抱着她的肩膀。   倏忽之间,邱天身形僵住,再不似最初的自然和无畏。   而陆丰年仿佛也意识并觉察到她的不自然,手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笑问,“这么舍不得我?”   邱天眼眸睁大,手猛地从他背后松开,转而绞在自己身前,抿唇不语。   陆丰年眉眼间仍漾着笑意,顿了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攥在手里,然后摊开另一只手掌,对邱天示意道,“手伸出来。”   邱天盯着他的掌心愣怔须臾,想起过去的时光,那时候他总喜欢送给她一些小玩意,或是吃的,或是用的,让她伸出手,或者几分神秘地向她摊开掌心。   邱天咬着唇瓣内缘,几分迟疑地将手伸过去,恰停在他掌心上空。   她看着两个人的手微微出神,他的掌心看上去几乎没变化分毫,而她的,变化太多了,变得更加修长,也更加白皙。   这俨然是男人和女人的手,近乎交叠,亲密无间。   正看得出神,陆丰年突然捏起她的手腕,邱天心中懵了一瞬,等反应过来,却见陆丰年正往她手腕上扣着什么。   紧接着他将她的手翻了个面,缓慢而细致地为她整理。   是一只尚显精致的女士手表。   “这是……”她轻声喃喃。   “送你的礼物。”陆丰年笑了笑,“算是十八岁的成年礼吧。”   “可我还没……”   “这不是快了?”陆丰年干脆道,“先收着。”   邱天抬眸看向他,良久突然喊他的名字,“陆丰年。”   “嗯?”   “你承认吧,”她眨了眨眼,“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   不知为何,他越是一副别扭的样子,邱天却反而越是大胆,她垫着脚看陆丰年撇向一旁的脸,“你是害羞不敢承认吗?”   “没有。”   “没有?没有喜欢我?”邱天故意说,“那你送我手表?”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喜欢我?还是不是没有喜欢我?”   陆丰年一噎,显然被她绕晕了,双手压着她的肩笑道,“好了不闹了。”静默须臾他声音染上低沉,“我该走了。”   邱天一顿,玩笑的心思顷刻荡然无存,下意识说,“那我送你去车站。”   陆丰年想都没想就拒绝,“送完你自己回来,姑娘家的不安全。”   “没事的,我以前晚上都自己坐过车。”   “那也不行。”他态度很强硬,眉微皱起。   默了默,邱天打量他的神色,试探着问,“你是担心我吗?”   这次陆丰年承认了,他低叹一声说,“是。”   邱天霎时被一种令人几欲眩晕的感觉包围,她心跳很快,脸红得像秋日的晚霞。   临走前,陆丰年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你的生日,现在能告诉我吗?”   邱天倏忽想起自己穿越后还从未过过生日,愣怔须臾,她把自己真正的生日告诉了他。   陆丰年脸上随即现出不可思议的笑,“跟我同一天。”他说。   邱天再度愣住,心中暗暗惊喜,扬声问,“真的吗?”   陆丰年脸上的笑容很浅,眸中的光却很暖,“真的。”   “那我们……”她眼眸亮晶晶的,抬眸看着他,“以后是不是就可以一起过生日了?”   陆丰年颔首微笑,“当然。”   邱天没有去送陆丰年,应陆丰年的要求,她甚至没把他送上前往火车站的公交,相反地,是陆丰年目送她走进学校,直到她拐过一道弯,再也看不见踪影。   他大概猜不到,拐过那道弯后,邱天也曾停住脚步,也曾掩在花墙之后悄然回头,她看着静立在大门外的陆丰年,直至他转身离开,背影远离。   ####   两周后,邱天收到陆丰年的第一封来信,他告诉她自己一切安好,叮嘱她注意身体。   邱天在回信中谈及今天北京的天很蓝很干净,让她想起凌源乡的那一方天地,谈及自己的学业成绩仍然名列前茅,谈及今年暑假她可能还会被派去电视台辅助工作,谈及自己辅导的那个越来越优秀的学生……   再度收到来信已是初夏时节,陆丰年在那边的生活和学习渐渐适应,心情随遇而安,问她是否一切安好。   邱天回信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又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她说北京最近总是连绵不断的雨,像极了凌源乡的雨季。   ……   陆丰年的信没有特定的规律,这个年代的通信本身也很难形成规律,滞后是很正常的事,丢信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最初邱天是期盼陆丰年来信的,等到接受了这种不确定性后,她的心态渐渐平和——陆丰年的来信像不定期到访的礼物,无需期待,可终究会有惊喜。   时间就这样在一封封不定期来往的信件中辗转而过,一年又一年,山高路远,这期间陆丰年果然没有回来过。   可邱天知道他总会回来,在她和他都变得更好的时候。 第73章   1981年,续锋面临高考,以续锋现在的成绩,考一所好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可续夫人却极不放心,极力要求邱天延长辅导时间。续锋对学习早一副“唯我独尊”的派头,这回面对续夫人的安排却极乖顺地答应下来,是以邱天辅导续锋的时间延长到下午四点,中午可以休息一个小时。   这一年邱天读大四,全国电视新闻工作也在这一年发生重大变化,从这一年开始其他各省电视台必须转播《新闻播报》节目,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开始播报天气预报节目,也因此《新闻播报》播放量猛增。   为了吸收新鲜血液,新闻部开通选拔渠道,相关专业人员可通过考试加面试进入新闻部,成为正式人员。   邱天面临毕业,她没意愿再回凌源乡,故此也参加了选拔考试。徐国明打算出国,所以放弃了机会。参加考试的人很多,但邱天仍以绝对优势通过两轮考验,成为新闻部的正式人员。   很快高考来临,续锋正常发挥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虽赶不上北大,可也算令人满意的结果。   紧接着,邱天大学毕业,从学生宿舍搬出,转而搬到了员工宿舍,正式开启了新闻职业人的生涯。   大学的这四年间,邱天只回了凌源乡两次,一次是大伯去世的时候,一次是邱玉珠结婚的时候,她嫁给了那个哑巴木匠,那个名唤三出的后生。而邱天这次回去也和邱玉珠有关,两天前她投河自尽,被三出救了回来。   坦白地说,她对邱玉珠的感情远不如对大姐邱玉珍那般深厚。然而生死是大事,她必须得回去看看。   这几年改革,凌源乡变化不少,包产到户开始实行,生产力猛增,产量也随之翻番地涨。人们日子变好了,是以人人都想不明白邱玉珠为何会自杀。   邱天见到邱玉珠的时候,她已出院在自己的家卧床休养。   邱玉珠和三出住在县城近郊,那是一户小巧的院落,院子不大,搭着大小藤架,藤架上攀爬着瓜果,屋内各色家具都是三出亲手打造,简单却别致。   这么郁郁葱葱的一方院子,邱玉珠却只身躺在床上,连一丝生气都没有,看到邱天,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也是来劝我的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就是不想活了。”   三出就在她旁边,一听这话脸色顿时煞白,然而他口不能言,只能慌乱地一通比划,邱天自然是看不懂他的手语,邱玉珠倒是懂,可她撇过头不看。   三出愈发着急,转而看向邱天,喉间发出轻颤似的低鸣。   邱天走到床边坐下,沉默着看向邱玉珠,良久,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真不想活的人不会把死宣之于口。”   邱玉珠一愣,机械似的转头,有如枯井似的目光定在邱天脸上,她的嘴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邱天被她的目光蛰了一下,到底没说出太硬的话,只道,“人这一辈子统共不过几十年,死都不怕,还怕活到头儿吗?”   邱玉珠目光顿住,恍若在放空,又仿佛在思考,邱天没给她多想的机会,又说,“既然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当这回是新生吧。”   话音刚落,她听到一声哽咽,来自邱玉珠。   三出见状赶紧上前给邱玉珠拭泪,他动作小心而显得笨拙,嘴唇嗫嚅着,依稀喊出类似“玉珠”的话音。   邱天愣了愣,而邱玉珠却仿佛见怪不怪。   早在许久之前,邱天就觉得邱玉环有几分抑郁的倾向,而这种倾向随着她高考连番失利而愈加明显。打小时起邱玉珠就想离开北角村,离开凌源乡,甚至县城都她都没有放在眼里,她渴望去往更加广阔的天地。她向来不合群,不,不只是不合群,她抗拒这村子里的一切,看上去是那么格格不入。   可这个时代使然,这个地方又是那么闭塞,她生不逢时,也生不逢地,高考的路连番失败,她俨然没了别的指望,就这样在日子的磋磨下渐渐消沉下去。   “二姐,”邱天轻声道,“政策越来越放开,如果你想去别的地方那就去吧。”   邱玉珠仍然不语,可她迟滞的目光却闪出几分光泽。   院外传来说话声,邱天起身往外看,三出随之迎出去,来的人却是邱玉珍和邱玉环。   邱天回来后就直接来看邱玉珠,还没去北角村落脚,所以姐妹俩看到邱天皆是一愣,只不过邱玉珍的愣怔带了些喜出望外的意思,而邱玉环却翻着白眼冷哼了一声。   邱天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只对邱玉珍笑了笑,“大姐,你来了。”   邱玉珍上前拉她的手,“啥时候回来的?咋也不告诉我一声?”   “才来,想着看完二姐就去叨扰你和骆老师呢。”两人边说话边手拉手坐到邱玉珠床前。   被冷落的邱玉环恼火无处发泄,转而从邱玉珠身上找消遣,“你这吃喝不愁的还寻短见,还有啥想不开的?纯属吃饱了撑的。”   听到这话,邱玉珠原本平缓的呼吸瞬间急促几分,咬着牙死死盯着邱玉环。   邱玉珍忙道,“胡说啥?!”扭头又去安慰邱玉珠,“二妮被多想,三妮就是关心你才口不择言的。”   然而邱玉珠并不买账,看着邱玉环恨恨道,“她的关心我可消受不起,”   邱玉环踱到床前的椅子旁,一屁股坐下去,“你没心没肺的当然消受不起。”她瞄了邱天一眼,继而冷笑道,“哟,大学生还特意从北京赶回来?真是时候,看热闹也得看双份。”   热闹?亲姐妹出了这样的事差点死了,在她嘴里却成了热闹?   邱天当场就想发作,可考虑邱玉珠的心情,她将怒火压了下去,“我看二姐也需要休息,不如我们先出去吧。”   邱玉环:“出去干啥?屁股还没坐热呢,她躺她的,碍着啥事了?”   那边三出也急了,手飞快比划着,急头白脸地不知想表达什么,最终他终于接受了这几个人都看不懂他手语的事实,只拿颤抖的手指着邱玉环的方向,紧接着又指了指门。   因为着急,他嘴里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喉音,仿佛有许多话语堵在嘴边,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邱玉环拿手指自己的鼻子,“咋的?让我走?有礼貌没?我这大老远……哎哎哎!”   伴着邱玉环杀猪似的尖叫怒骂,邱天倒扯着她的头发往外走,身后跟着一脸大惊失色的邱玉珍。   扯人头发的事,邱天还是头一次干,其实她也不是非得扯邱玉环的头发,只怪这人实在没法讲道理,而且她身躯肥硕,扯别的地方必定会被一秒反制,比较起来还是扯头发胜算大一些。   果然,被扯住头发的邱玉环虽嘴上不干不净,可脚下却乖乖跟着出去了,只是这人手也快,逮着邱天的腰狠掐了一把。   邱天扯着邱玉环走出家门老远才松开,下一秒,蓬头散发的邱玉环疯了。   “好你个死妮子!敢扯我头发!我掐不死你!”   邱玉环朝邱天猛扑过来,被邱玉珍拦腰抱住,“玉环你冷静点!”   “我冷静个屁!你没看见这死妮子刚才跟拽死狗似的拽我?”   邱天退出几步远,“拽你是为了让少说话,你但凡能管住自己的嘴,我能拽你?”   这娘们头几天没洗了,攥了一手油腻,够恶心的。   “我说话怎么了?碍你啥事?”   “你说话分不清场合!二姐自杀未遂情绪不稳,如果因为你的一句话,她再动了轻生的念头,你就是罪人!”   邱玉环动作一僵,随即冷哼,“她不惜命碍着我啥事?再说她这不好好的?”   邱天没法跟她解释什么是“抑郁症”,这种病在这个年代或许压根不能称之为“病”,说出来或许绝不会被理解,反而会加剧邱玉环的嗤之以鼻。   “有些人受不了得过且过的生活,宁愿死也不愿蹉跎着活。”她只能这么替邱玉珠辩解。   邱玉环皱眉想了想,吊梢眼一瞪,同时挣开了邱玉珍的双臂,“别跟我拽文!人于丽华从牢里出来也照样活得好好的!谁跟她似的,好好的日子不过整天要死要活!”   说着冲上来就要薅邱天的头发。   而邱天却被她口中的人名惊得一震,双眸霎时淬满寒冰。   于丽华从牢里出来?她出狱了?   邱天冷漠而用力地看着邱玉环,倒令她动作顿住,下一秒便又被邱玉珍拦腰抱住了。   半晌邱天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刻意冷静地问,“你见过她了?”   邱玉环被邱玉珍抱着,这回使劲挣也是挣不开了,“见过,怎么的?你也想见见?”   邱天神情冷淡,正要开口却又被邱玉环打断,“你可别黄鼠狼给鸡拜年了,好端端把人害得坐了牢,好意思再见人家?”   邱天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邱玉环冷哼,“我刚说什么来着?你这回来一趟看热闹也是双份的,有人自杀,有人出狱,全让你赶上了。” 第74章   邱天想象不到一个人的是非观念竟能颠倒至如此地步。于丽华伙同她姑父李向东顶替她的高考成绩,害她差点连大学都读不了,在邱玉环嘴里却成了她害于丽华坐牢。   不过转念一想,这种价值观出自邱玉环也并不稀奇,她打小就三观不正,在她身上邱天信了“人性本恶”,也信了有些人天生坏种。   “害她坐牢的是她自己,怨不得别人。”邱天压制了怒火,声音恢复平淡。   邱玉环扭着肥硕的身子,骂她狼心狗肺,“真会说风凉话,你进去待几年试试?”   “进去的都是违法乱纪的人,我没有犯法凭什么进去?”邱天转而对邱玉珍说,“大姐,你放开她吧,光天化日之下她要是打我,我就去报警,我别的本事没有,把人送进牢房可是有经验的。”   邱玉珍迟疑一瞬,在邱玉环身后叮嘱道,“你可千万别动手,打伤了妞妞,你绝得不到好处。”说着缓缓松开了手。   乍一被放开的邱玉环身子抖了抖,思忖邱天刚才的话,一时间也不敢把她怎么样,只啐着冷哼道,“打她我嫌累!”   翻着白眼想了想又说,“你把人于丽华送进牢,人家照样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不仅出来还找了个顶厉害的对象,人家因祸得福。”   邱天不知自己是厌恶听到有关于丽华的消息,还是单纯厌恶听到邱玉环的声音,她皱眉尖刻地说,“那你好生抱紧于丽华的大腿,千万别松开,看她能不能带着你鸡犬升天。”   邱玉环脸上横肉一抖,吊梢眼倒竖,“你别特么嘴硬!你白上那么多年学也比不上人家从牢里出来的混得好!”   邱天不明白为何从小到大邱玉环总拿她跟于丽华比,好像贬低她、欺负她,就能得到于丽华多大好处似的,不过邱天也懒得想,只耸了耸肩冷声道,“所以让你好好抱大腿,这不是你从小最擅长的吗?”   邱玉环说不过她,又不敢打她,顶着一头乱发气得脸红脖子粗。   ……   回去的路上,邱玉珍主动对邱天说,“你别听玉环胡咧咧,于丽华找的那个对象虽家里挺有几个钱,可他都快五十了,闺女儿子好几个,死了老婆动了花花肠子,于丽华跟着他连名分没有。”   虽对于丽华的事并不感兴趣,可邱天还是被这消息惊得震了一下。   心想这女的脑子大概是被驴踢了,从小到大不灵光,和邱玉环一样净干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几年的牢狱生活大概也没改造好她的脑子,一出来就寻上了捷径——找个老男人。不过话说回来,从牢里出来,她要想板板正正找个好人家也是难。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随她去吧。”   邱天丁点都不愿想起于丽华,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释然了,毕竟那一年她的升学路虽受了些波折,可终究算是得偿所愿,而于丽华机关算尽,却把自己算进了监狱。   邱天跟着邱玉珍去了她的店里。这几年大姐的店生意越来越好,店面比以前扩大了三倍不止,以前只卖包子,现在扩大了经营范围,成了远近闻名的私房菜馆。   玉珍姐就是店里的活招牌,这回连店名都改了,以前叫“骆家包子铺”,现在叫“珍馐小食堂”。   邱天站在装修简单大气的门店前,细看牌匾上的字体,怎么看都像是骆老师的手笔。再看两侧篆刻的对联也是应景,右边是“骆家暖风至”,左边是“玉盘珍馐来”,里面含了骆老师的姓氏和大姐的名字,外人读起来只觉得上口,而邱天却读出了其中的浪漫。   她笑嘻嘻打量邱玉珍一眼,后者撇开视线道,“都是你姐夫的主意,说这样有格调。”   邱天忍笑点头,“是有格调,还宣誓了主权呢。”   “谁的主权?”大姐不解地眨着眼,“怎么还牵扯上主权了?”   邱天忍不住笑出声,“骆老师怕有人把你拐带跑了,特意在对联里体现自己的主权呢。”   邱玉珍一愣,抬头再去看那对联,仿佛这才品出味来,脸刷一下红了。   邱天没在邱玉珍家停留很久,趁骆老师回来吃饭,匆匆见了一面便离开了,她还得抓紧时间回北角村一趟,大老远回来不家去一趟属实是说不过去的。   家里一切都好,只是邱北山肉眼可见地老了许多,刘爱花自然也是,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更明显的痕迹,横生的皱纹也加重了她脸上的刻薄感。邱天只在进门跟她不甚热络地打了声招呼,便只跟邱北山说话去了。   谈及恩赐,昔日的男孩如今已经十六,在乡里读高中,成绩还算说得过去,邱北山这才想起姐弟俩关系亲厚,便提出要去把恩赐喊回来,被邱天制止了。   “他上学呢,别去打扰他了吧。”   邱北山默了默,笑道,“也行,那你坐着,我去杀只鸡。”说着就要磨刀霍霍向鸡窠。   邱天一愣,乐得拉住他,“爹,可留着那只鸡的小命吧,炒些素菜就行,我不爱吃肉。”   邱北山怔了一瞬,那神情分明在说居然会有人不爱吃肉?可愣怔转瞬即逝,他眼神黯淡须臾,低声说,“你哪是不爱吃,是没的吃啊。”在家的那些年,属这个幺女受的亏待最多,可是那年月也就那样,缺衣少食,邱北山复又笑了笑,执意道,“等着,爹炖鸡肉给你吃。”   邱天拉他不住,只能和他一起磨刀霍霍向鸡窠。   刘爱花心疼家里的几只鸡,可拗不过邱北山,且现如今她对邱天也忌惮几分,是以虽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却也没拦着。   只是到底是觉得不能单单便宜了邱天一个人,到底是跑去乡里把恩赐喊回来吃晚饭。   恩赐听说邱天回来了,自是欢天喜地,还没进门就高喊一声,“妞妞!”   邱天心中一喜,嘴上却戏谑道,“喊姐!”   恩赐极脆生地改口,这下邱天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清着嗓子笑了笑。眼前的少年过去还像她身后的小尾巴,如今却已比她高半个多头,长得倒是精精神神的,可就是太瘦了,又黑又瘦,衬得两排牙阙白。   “姐你变样了!”   “是吗?变啥样了?”   恩赐笑嘻嘻地上下打量一番,“变洋气了。”   邱天白他一眼,也笑了,“你也变样了,再不多吃点饭都瘦成麻杆了。”   恩赐便只嘿嘿笑。   这会儿鸡肉已经下锅,香味飘满整个院子,姐弟俩凑到灶台前烧火,说是烧火,其实不过是寻个由头说些体己话。   “这味儿太香了,一会儿别把那馋虫给招来。”   “哪来的馋虫?”   “金宝呗。”恩赐皱了皱眉,一提到那孩子就不爽快。   邱天一愣,心里将这名字和印象中那个满脸黑毛的男孩对上了号,转而笑着调侃,“那不是你三姐家的宝贝蛋吗?你亲外甥,你还嫌他抢你肉吃?”   恩赐撇了撇嘴,“那孩子……太吓人了。”   邱天想象不到一个几岁的毛孩子能怎么个吓人法,只当是恩赐夸张,“你还怕一个小屁孩?”   恩赐往灶膛里续了一根柴火棒,表情似乎有些尴尬,“你不知道,那孩子跟别的孩子不大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手?”话虽这么说,可她还是依稀记起那孩子的特别之处,他身上毛发特别旺盛,某个地方夸张得有些……怪异。   “那孩子被三姐惯坏了,动不动就发火,一发火就打人咬人。”恩赐撸起袖子给邱天看,“呶,他咬的。”   少年黝黑的胳膊上印着两排清晰的牙印疤痕,可以看出当时咬得伤口有多深。   “这个小兔崽子,纯粹是暴力分子,哪天不打哭一个孩子他就浑身难受。”   邱天好多年没见过那孩子了,且她虽对邱玉环厌恶至极,可还不至于无端迁怒到一个孩子身上,便道,“可能就是男孩子淘气吧。”   恩赐却说,“就这么下去,这孩子迟早出大事。”   邱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想反正也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谁家的孩子谁操心去吧。   姐弟话里谈及的小霸王没有出现,隔壁栓子却闻着味来了,一进门看见邱天,也是又喜又惊,惊喜过后又有几分局促。   见到幼时的玩伴,邱天自是欢喜,迎上前去说话,栓子却再也不似幼时的耿直活泼,如今看来却显得憨厚又淳朴。   “杏花还好吗?我听说她嫁去了白沙坞,婆家条件挺好的?”   栓子脸色凝滞须臾,转而又笑道,“谁知道呢,她也不咋回来。”   这话里怎么听都有几分失落和不甘的成分,邱天不禁想起过去。   那时候他们三个人总在一起玩耍,杏花性格天真温和,有时像妹妹,有时又像姐姐,像妹妹时胆子小,干什么都要拽着栓子壮胆,像姐姐时很大度,总是包容栓子的种种小迷糊。后来三个人里只剩下邱天在念书,每逢回村五次有三次都会撞见两人在一处,邱天便以为他们两个以后一定会在一起。可她终究不是月老,没有牵红线的能力,她也实实在在错过了幼时玩伴的这许多年,压根拼凑不起两人的过往。   栓子到底没留在邱家吃鸡肉,只略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恩赐从锅屋里出来,没见栓子的身影,便问,“栓子哥呢?”   “走了。”   “走了?咋不留下吃饭?爹还想跟他喝一气呢。”   邱天心中几分怅然,感知到时间的力量,人情世故随着时间在变化,情谊或许本没有浓淡之分,可在时间的消磨里,却又蒙上了经年的灰尘。   她想起陆丰年,两人已经分别两年有余,两年不长,却足以改变一个人、一份情、一颗心。邱天知道这两年自己的心意并未改变分毫,可是……陆丰年呢?   人有感情,可时间没有,它是最公正无私的魔法师,所以,这位最公正的魔法师又会在她和陆丰年之间释放什么魔法?   这次回家她没见到米兰和三叔,三叔做起了生意,这回不巧刚好去南方进货,而米兰学校最近很忙,邱天此行仓促,便没去找她。   两天后她返回北京,恰好收到了陆丰年的信。   他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最后一句却是要照片,她的。 第75章   邱天翻遍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照片,发现这么多年她的照片加起来竟然约等于无。她皱眉看着寸照中一本正经的自己,幽幽叹了口气。   总不能给陆丰年寄张一寸照吧?   她决定趁着工作的间歇抽空去拍一张。   其实新闻部就有专门负责摄影的同事,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叫杨桂樟,可邱天不太想麻烦他,因为这个人平时对她有点过于殷勤,她躲都来不及,哪还敢去麻烦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愿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中午吃完午饭,邱天出去找照相馆,印象中往东走的街角就有一个,她一边朝那个方向走,一边想着等会儿要怎么拍。可巧不巧,邱天没走多远就遇见了杨桂樟,他肩上背着相机,应该是刚外出拍摄回来。   杨桂樟只比邱天高一个头尖,长得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风吹日晒之下仍显得白而清秀,他追着邱天问,“小邱,你这是去哪儿?”   邱天瞄一眼他挂在肩上的相机,心里默默叫苦,寻思干脆让他给拍一张得了,可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口,她不想欠杨桂樟这个人情,便胡乱扯了句谎,“我随便溜达溜达。”   杨桂樟一听乐了,“正好,我跟你一块溜达溜达。”   “嗯?”邱天懵了一瞬,转而指了指他的相机,“你不得回去放设备?”   杨桂樟把将要滑下来的相机带往肩膀上勾了勾,“没事,这玩意又不沉。”接着反而催促起邱天来,“赶紧走吧。”   “…………”   邱天只得硬着头皮跟他并肩而行,杨桂樟说不完的话,一路上问东问西,邱天疲于应对。   “小邱你该去考电影学院,你长得太漂亮了,比电影里的女演员还漂亮。”   “谁说漂亮就一定要去当演员?”   “也是哈,我们小邱不仅漂亮,还聪明有内涵呢。”   邱天平时是个挺自信的人,可也架不住被人这么夸,她赶紧扯开话题,“我要去王府井逛逛,你要是有事就……”   “王府井?太好了,正好我也想去逛,走!一起!”说着他倒率先带起路来。   “…………”   邱天无语又无奈,硬着头皮跟上去。   1981年的王府井热闹程度仍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特别是开放的春风吹过来之后,大街上可谓是花红柳绿,一派生机。   顺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一路走,百货商店、儿童用品商店、新华书店、烟酒商店、洗染店……诸如此类,一应俱全,在这些琳琅满目的招牌里,邱天一眼看到照相馆,她心念一动,可倏忽想起身旁还跟着个背照相机的,高涨的情绪瞬间歇了菜。   她想把杨桂樟支开,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迂回的法子,最后决定干脆来直接的,她就跟他直说要去照相馆拍照又怎样呢?   打定主意后叫了杨桂樟一声,然而声音却被突兀的汽车鸣笛声掩了过去,她下意识朝声源看去,一辆黑色铮亮的小轿车正从人群中拓出一条道路,一边鸣笛一边前行,在一众步行的人群中显得突兀极了。   “当官的。”杨桂樟凑到她旁边小声嘟囔。   “你怎么知道?”   “看牌照。”   邱天下意识朝那牌照望去一眼,数字确实打眼。不过不用看牌照也能确定车上的人身份不简单,因为这个年代寻常人家很少有能开上车的。   再往前是排队簇拥着买电器的人,车前行受阻碍,司机伸出头来喊,“让一让,让一让,嗨嗨让一让哎您呢!”   可那些排队的人为了买电器已经排队排了许久,生怕前脚让一步,后脚就让人给插了队,故此一时间没人移动。   那司机一着急,把头也伸了出来,“让一让!没看见有车?蹭坏了车谁赔?”   排队的众人一看这司机口气恁大,更不乐意让了,有个老大爷开腔道,“您瞅瞅这地儿人挤人,您还开着个车进来,这不纯粹找麻烦吗?”   司机嚷了半天都没人搭理自己,脸上早就挂不住,此时一看见来了个出头鸟,便横里横气地冲那老人高声喊道,“领导夫人东西买的多,还就得用车载着!”   周围人一听,领导夫人?!再看这车的派头,可不嘛,只有当领导的才能开得起小轿车,人群熙攘起来,不约而同看着那位出头的大爷,议论纷纷。   邱天旁观了半天,职业嗅觉令她觉察到这是个很好的新闻题材,当下也没管时代不时代,敏感不敏感的,先采集了再说。   “杨桂樟,”她低声安排道,“相机拿出来拍。”   杨桂樟秒懂了她的意思,当下也兴奋起来,抄起相机,对着那儿就是一顿咔咔。   排队的群众到底是感受到了官威的压力,不知是谁起头,众人自动让出了道路,那辆车得以继续前行,而那位司机又冒出头来,对着刚才发声的那位老大爷冷啐一口,这画面也恰好被杨桂樟的相机捕捉到了。   轿车虽然突破了一道人墙,可再往前,行人依然密集熙攘,车并不能开快,所以邱天和杨桂樟跟得很轻松。   杨桂樟在邱天的提醒下拍下了许多照片,有轿车司机忙着鞍前马后提东西的,有领导夫人带着孩子游玩闲逛的……   邱天完全忘了给自己照相的事,一直跟着那辆车,直到他们驶离王府井。   下午邱天回到新闻部第一件事就是拟稿,这次见闻无论怎么写都逃不过批评,可她别出心裁换了种笔调,给批评加了件诙谐的外衣,就连题目都跳开了中规中矩的新闻格式,改成了《轿车出行记》。   当下《新闻播报》节目一直在大力改革,这条新闻又是新鲜出炉的事件,所以破天荒地通过了审核,直接在当天晚上的节目中播报了。   这条新闻对邱天来说是她职业范畴之内的工作,但由于《新闻播报》还从未播过批评类的讯息,所以轻易便引起了轰动,邱天一时间也成了新闻部的红人。   与此同时,新闻中公车私用的领导夫人,以及那个颐指气使的司机也火了,不过这“火”可不是好火,容易惹火上身。   这期间,投诉部门收到的投诉信数量猛增,七成是在印证那天在王府井大街见闻的,而在舆论之下,那个领导也被扒了出来,配车被没收,还被处以了行政|处分。   这都是后来的事。   说回邱天,隔天她就近找了个照相馆拍照,且惊喜地发现这里居然可以拍摄彩色照片,虽然价格贵了些,可邱天一咬牙还是选了彩照。   几天后照片冲洗出来,照相馆老板询问可否把她的照片放在橱窗里,邱天想了想,拒绝了照相馆老板的请求。   这家照相馆位置太显眼,再说她现在是新闻工作者,为了工作,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她可不想以后跑新闻的时候被人追问是不是当过摄影模特。   宿舍里,邱天坐在书桌前喜滋滋地端详着照片中的自己,拍照那天她把刚洗的头发掖在耳后,披在肩上,上身是白衬衣,下摆收进水蓝色百褶裙里,掐的腰身格外纤细,她特意穿得清淡一些,只因自己五官太过明艳,如果再穿色彩艳丽的衣服,倒给人一种过于饱和的感觉。   她给陆丰年写了一封信,问他有没有看那天的新闻,那是她署名播放的第一条新闻,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又问他是不是明年回来,有没有具体的归期。   一周后,她收到了陆丰年的来信。   他说他看到了那条新闻,那句“本台记者邱天报道”他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当时有点不敢相信,而看到来信他便信了,他替她高兴,也为她祝福。信至最后,陆丰年没告诉她具体哪天能回来,却说一定能和她一起过生日。   邱天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桌上的日历,日历纸一天天撕去,每一张都是她对陆丰年的惦念,而距离他回来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   日子过得很快很快,时光在她写的稿件里溜走,在她看的书里溜走,在她发呆时溜走,在她想念陆丰年入神时溜走……   转眼进入1982年,邱天因一直懒得剪头发,那一头乌黑的发已经快要及腰了,这时的社会风气已经大为开放,表现在越来越光鲜时尚的衣着打扮上,也表现在紧跟潮流的发型上。   邱天跟了回潮流,去理发店烫了头发,她本就是明艳多姿的长相,一头大波浪俨然更符合她的气质,倒有几分港风女星的风采。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秋天终于如约而至。陆丰年没告诉她归期,邱天却也不再着急,她安然等待着。   陆丰年说过他一定能回来和她一起过生日,邱天便相信他会说到做到。   所以在某个飘着秋雨的、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当她和同事匆匆走出楼门,一打眼看到站在树下的人时,她并未过于激动。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瘦也没有黑,他唇角扬起浅浅笑意。   邱天不自觉仰头看看仍在飘雨的天空,觉得这场雨下得真好,今天微凉的天气也好。她重又看回陆丰年,这一眼,她方感觉到自己滚烫的心跳。   陆丰年回来了,而她胸膛里那颗随他漂泊的心,也回来了。 第76章   邱天设想过很多次和陆丰年重逢的画面,起先这些画面只是一种极其模糊的想象,斑驳而不完整,可后来随着她在头脑中有意无意地加工,这些画面渐渐有了细节——她想象过重逢的地点,想象过彼此的穿着和模样,甚至连开口第一句话她都在心里设计过几百次……每一个想象中的画面无一例外都很浪漫。   可回归现实,她却只是傻傻地站着,耳边仿佛有火车呼啸而过,扰得她连思考都混乱了。   先开口的人是陆丰年。   他径直走过来,含笑的眸子打量着邱天的脸和头发,“我差点没认出你。”他说。   邱天看着陆丰年渐渐走近,直至充斥她的全部视线,秋天的空气干冽而新鲜,吸入鼻端的却不单单是空气的清新气味,还有他身上的气息——没有丝毫旅途的拥挤汗臭,只有淡淡的皂角味。   “什、什么时候回来的?”邱天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又不像自己的声音,有点颤,带着点怯。眼前这画面太像梦中的情景,而梦中的故事又怎会顺着既定的剧情走?此时的她也是如此,完全不是想象中那样从容而浪漫。   “才回来,我没晚吧?”他还是笑着的,看上去比她从容得多。   “……没晚。”说完邱天意识到他这句问的含义,他在信里说过会赶在两人的生日前回来,他没有食言。   邱天抿了抿唇,目光在他脸上变得几分局促,有种无处安放的感觉,久别重逢的别扭和尴尬慢慢凸显出来,同事的催促声打断了两人间丛生的不自然,也令邱天猛地回神,她慌忙转头应了一声,随即再度看向陆丰年。   “我要去现场了。”她说,“同事在等我。”   陆丰年顺着她刚才的视线望去一眼,点了点头,笑道,“去吧。”   “那你……”顿了顿,邱天直问,“我一会儿去哪儿找你?”   “你要找我吗?”他似是有些惊讶。   “嗯。”   陆丰年沉默须臾,原本他打算先见一面,随后便赶回荣昌新地,可此时却改变了主意,“我就在附近等你。”   邱天未作他想,指了指路边的一家茶馆,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书店,“你可以去喝杯茶,或者先看看书。”   陆丰年从善如流地看向她安排的两处地点,笑着点头,“嗯,快去吧,别让同事等急了。”   邱天深深看了他一眼,自己恍若分不清心里的感觉是否是不舍,“那我走了?”   “嗯,去吧,注意安全。”   工作以来,邱天第一次有了心神不安的体验,刚到达现场时她总在走神,被同事提醒了几次才定下心来投入到工作之中,过程相对顺利,傍晚时几人返回新闻部。   邱天做好收尾工作便匆匆跑去找陆丰年,她先去了那家茶馆,风雅的大堂内没有陆丰年的身影,几个小茶室她依次看了一遍,陆丰年也不在。   邱天快步走出茶馆,转而朝另一处走去。   书店不算大,人也不算多,她挨个书架走,最终在尽头货架旁的书梯旁看到了陆丰年。   三步书梯上,他坐在中间一凳,上身前倾,双肘压在膝盖上,手里捧着一本不算厚的书,可他仿佛没在看书,邱天看了他一会儿,他始终没有翻页,他的视线是固定着的,仿佛没有移动。   邱天走过去站在他身前,陆丰年顿了一下,目光往上,随即抬起头。   “回来了?”他笑着站起来。   邱天的视线随之上移,从俯视变成仰视,身高形成的压迫感将先前的局促再次引了出来。   “嗯。”   邱天低头看他手中的书,书名是《弦上的梦》,而觉察到她的视线,陆丰年旋即将手放回了书架上。   邱天舔了舔唇角,觉得陆丰年好不容易回来,她该请他吃顿饭的,便问,“你饿了吗?”   恰巧也到了饭点,边说边聊或许能自然得多,然而陆丰年却说,“我不大饿,在路上吃了,我陪你去吃。”   邱天一愣,脑中瞬间浮现出她吃饭、陆丰年围观的画面——更尴尬了。   “我也不太饿。”她赶忙道。   陆丰年微微挑眉,唇角笑意更甚,“那咱干嘛去?”   “……随便走走吧。”邱天因自己的不从容而感到几分懊恼,暗暗稳住心神。   两人并肩走到门口,门上还挂着夏天用于防蚊蝇的珠帘,陆丰年左手将珠帘撑开让邱天先走,邱天从他身前经过,这么近的距离,她如波浪似的发梢触到陆丰年的胸口。   两人都没有去处,顺着路边一路朝前走着,邱天微低着头,陆丰年偶尔转眸看向她,两人似乎都在酝酿着可以聊的话题。   “丰年哥,你回过荣昌新地了?没看到你的行李。”好在这一次是她先想出来。   陆丰年沉默一瞬,笑叹道,“我还没回去,行李在寄存。”   “嗯?”邱天脚步微顿,“寄存在哪儿?”   陆丰年缓慢地眨了眨眼,看向别处,“红太阳浴池。”   “红太阳……”邱天重复的话猛地顿住,眼眸倏地张大,“你、你你去洗澡了?”   “嗯,坐车坐臭了,怕熏着你。”   邱天一愣,随即想笑,抿唇忍住了,她想象着风尘仆仆的陆丰年下火车后闻到自己身上味道后皱眉的样子,想象他就近找了一家名为“红太阳”的浴池,匆匆进去洗了个澡,随后寄存了行李,接着来找她。   “傻笑什么?”陆丰年右手在她脸前打了个响指。   邱天回神看着她,眸间闪光,如今的她已不是会执意问出“你是为了见我才洗澡”的直白女孩,她心里有确定的答案,笃定极了,与此同时,萦绕在心间的别扭和尴尬亦消失殆尽,她抬眸看着他,突然想撩一把。   “丰年哥。”她直直看着他,唇角勾起不易觉察的弧度。   “怎么了?”女孩的目光令陆丰年放缓了呼吸,压低了声线。   两人恰巧走到一处巷口,周围除了彼此,再无其他人,邱天的胆子便大了起来,她目光脉脉如水含情,往上仰视着陆丰年。   “你能亲我一下吗?”她几乎在用气息说话。   陆丰年果然愣住,下一秒他面红耳赤,目光落在女孩刚说完话的嘴上,旋即被蛰了似的移开。   “以前都是我亲你,你还没亲过我呢。”邱天往前跨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我……”被逼急了,陆丰年哑声开口,“我不会啊。”   邱天眼睛瞪圆,差点气笑,“我就会了?”   “你……”   “你什么你?亲不亲?”   “…………”   邱天觉得有必要激他一把,“不亲我走了。”   说着她真的转身,大步往前跨出一步,然而只跨出了这一步,下一秒陆丰年拽住了她的胳膊。   接下来的时间短暂而漫长,她感觉到了蜻蜓点水,以及浅尝辄止的相濡以沫。 第77章   邱天的大脑空白了一瞬,感官知觉却被无限放大,他的呼吸和她的一样克制,扑在鼻息间的呼吸灼热极了。   陆丰年克制地结束了这个吻,极近的距离垂眸看着她,邱天下意识看他的唇,他的唇先前是干燥的,此时却润泽几分,邱天不由自主地抿了抿自己的唇。   陆丰年眼眸晦暗不明,声音低哑几分,“你已经成年了。”   邱天视线稍稍上移与他四目相对,“嗯。”   他顿了顿又问,“你喜欢我。”   邱天心里漾起一层波纹,她喜欢他,不止一次说过,可既然他要问,她便不吝再说一次,她抬起头,清晰地说,“是。”   已是日暮时分,日光映在陆丰年眼中,给男人晦暗的眸增添了些许光彩,他的目光深沉而特别,“你喜欢我,也成年了。”他再度重复了这两点,像是某种强调。   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事,邱天起先不知他为何总在强调,可某个瞬间突然懂了,她几分懵懂地眨了眨眼,直白地问,“不然你下不去口是吗?”   陆丰年表情一僵,随即略显尴尬地瞥向别处,虽是这么个理,可经她这么一说,倒显得他有些道貌岸然了。   “不是下不去口,”他解释,“是……于心不忍。”   邱天“嘁”了一声,“于心不忍也亲了,三年前就亲了,那时候我还没成年呢。”   陆丰年这回是实实在在地噎住了,他无法反驳,虽那两次于他而言都是被动的,可他实打实没推开她,此时再回想,究竟是他没反应过来,还是自己纵容了自己呢?   两人距离极近,邱天倏忽离他更近一些,“你问了这些废话,却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什么?”他声音低嘎,从她闪动的眼眸依稀能猜出什么。   邱天声音很轻,像这秋天拂过的风,像这夕照下柔暖的光,“你为什么亲我?”   “我…………”   为什么亲她?答案当然是显而易见的,陆丰年却开不了口,他觉得自己似乎对她说过,可仔细一想,又仿佛不明确。   “你为什么亲我?”她又问。   陆丰年清了清嗓子,“……不是你让我亲的?”   邱天差点气笑,却佯装恼怒地皱起眉,“意思是换别人让你亲,你也会亲咯?”   “……那倒不是。”   “哦,那还得是女的。”邱天故作贴心地替他回答。   “……”   陆丰年噎得难受,暗暗打量她的神情。   邱天叹了口气,心道也不能指望他日行千里,如今他能在回来的第一时间来找她,为了有个好印象还特意去洗了澡,就已经是很把她放在心里了。   “你……”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闯入截断,邱天猛地屏住呼吸,她瞪圆的眼睛看到陆丰年近在咫尺的眼眸,他睫毛浓密而深黑,掩藏之下的黑瞳仿佛有浪涛在汹涌。   这一次,比之前都要久。   陆丰年俯身抵着她的额头,再开口的声音像过了砂,“这回是我自己要亲的。”   邱天咬住沾染他气息的唇,仍忍不住问,“为什么?”   “你亲我是因为什么?”他反问。   邱天一愣,嗔怪似的眼神瞪着他。亲他,自然是因为喜欢,这个人是想让她再表白一次吗?   哼。   陆丰年仿佛参透了她内心的想法,倏忽笑道,“我和你的原因一样。”   邱天瞬间明白了他的潜台词:   你亲我是因为喜欢,而我亲你自然也是如此。   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又刚刚正式确定了关系,是以怎么腻都嫌不够,可陆丰年还要赶末班车回荣昌新地,不得不离开。   邱天想送送他,路丰年执意不肯,反而将她送回了宿舍。   他说:“我熟熟路子,以后好来找你。”   邱天难得带上了女孩子的羞怯,红着脸不说话。陆丰年抬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轻笑道,“进去吧,我走了。”   邱天目送他离开,视线中的他回了两次头,摆了三次手,最后一次,他并未转身,手高高扬起。   #####   陆丰年虽记住了邱天宿舍的位置,也说以后会来找她,可事实上他很难挤出时间。北京的分田到户比别的地方要晚,他这几年学到的技术实实在在带来了福利,他因此当上了副大队长,蔬菜种植和采购由他全权负责,村民收的菜由他统一运到城里,交给相关部门作价收购。   邱天当然也很忙,她因犀利的新闻视角和敏感度得到台领导的认可,工作日复一日地多了起来。   这个年代通讯不便,两人虽身在同一个城市,可除了见面之外很难再取得联系,可偏偏他们几乎挤不出时间见面,是以本该迅速升温蜜里调油的感情,却仿佛摁下了暂停键似的。   不过忙起来的时候邱天没时间想太多,彼此的心定了,也给了她不再胡思乱想的底气,况且还有她和他的生日呢。   他一定会来的。   不过在这之前,倒是葛顺突然来了一趟,这人一见到她就笑得暧昧而调侃,邱天便猜到他定是从陆丰年那儿来。   这几年葛顺也没闲着,倒腾了各种小买卖,什么挣钱倒腾什么,几年下来攒了些钱,听说陆丰年从东北回来了,他便投奔而来,寻思也留在北京发展一番——都是从小地方走出来的人,心变大了,断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他还改口喊邱天“小嫂子”。   “小嫂子,老陆忙得脚不沾地,特意嘱咐我来看看你。”   邱天脸发热,嘴上却直爽道,“嫂子就嫂子,带个‘小’干嘛?瞧不起谁呢?”   葛顺乐得方脸乱晃,赶紧改口,“哦哦,嫂子嫂子,我说错了。”   邱天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称呼,说不难为情那是假的,可她惯会强装镇定,正色问道,“你怎么来北京了?”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来北京谋点差事嘛。”   “是吗?”邱天心情霎时很好,在举目无亲的北京能多几个相熟的人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有打算做什么了吗?”   葛顺整理着前衣襟,笑嘻嘻地说,“想开出租。”   八十年代交通不发达,到处都是乘客,汽车司机自然少不了钱赚,一提到“汽车司机”,那可是个人人羡慕的金饭碗。   “那敢情好,”邱天笑意满面,半认真半玩笑地问道,“熟人坐车打折不?”   “你坐车不打折。”葛顺摆着手一副不讲情面、不近人情的表情,而在邱天将要变脸的时候,他又一本正经地挑着眉道,“你坐车还打啥折?直接免费”   邱天被他逗得笑起来,转而又问,“那你啥时候开始干?”   最好尽快开始,这样她就能坐着出租车去见陆丰年了,当然,她不会不给钱,人家打算靠这个吃饭,她得让人有钱赚。   “我还没学开车呢。”葛顺理所当然地说。   邱天一愣,高涨的热情霎时消了半截,“……还没学?”   那你说得那么热闹?   “昂,这不正让丰年张罗着给开个申请表,我好去学车吗?”   邱天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年代的生活,可又常常被一些突如其来的新认识刷新了世界观。八十年代的今天,普通人想要学习开车,首先得有一个愿意教你的老师,这是极不容易的,因为这个年代会开车的人少之又少,不是抵实的熟人还真不会乐意教你。而且要想学车,还得要单位给开申请表,总之是挺麻烦的。   可葛顺却似乎一点不着急,几秒的工夫就切换了话题,“你挺久没回家了吧?”   邱天默了默,回想自己上次回去还是因为邱玉珠自杀,“是挺长时间没回了。”思忖须臾,她多问了一句,“家里一切都还好?”   葛顺:“挺好,就是计划生育严,好多人想生二孩都不让生,你三姐不也是吗?听说跟你姑那儿闹了好几场,死活非得生。”   一听这名字邱天心里就膈应,她微微皱眉,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特点,也会有相应的政策,于公于私她不想发表看法。   葛顺又恍若自语道,“都想生儿子,特别头一个是闺女的家庭都某着劲地想生儿子。”顿了顿他疑惑地问,“你二姐家不是有个儿子了吗?怎的还这么急着生?”   邱天冷笑一声,语气讽刺,“可能她家里有皇位继承,一个孩子怎么够?” 第78章   邱天不在意邱玉环的那些破事,她先后问了其他家人的情况,知道他们一切安好便放心了。   葛顺还带话来说生日那天陆丰年会赶早过来,让邱天安心等着就好,邱天问他具体几点,葛顺有些傻眼,陆丰年只说那天过来,却压根没告诉他几点。   “你睡醒了再说,谁让他不说清楚呢!”   “…………”   邱天倒是想睡到自然醒,可她实在太兴奋了,约会前一天晚上她后半夜才睡,后来迷迷糊糊梦到陆丰年在门口等她,她一激动猛地醒过来,看看表,才不到五点。邱天又在床上躺了半个钟头,实在是酝酿不出睡意,索性就爬了起来,简单洗漱过后,看时间还早,便打算出门去散个步。   深秋晨起微凉,邱天在白衬衣外面罩了一件香芋色厚开衫,然而饶是穿成这样,走出门时仍被冷肃的风打了一下,她双手交叉拢着双臂上下搓了搓,心想今天还真是挺冷的。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中留存了零点零几秒,却在看到路对面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时,大脑宕机了一瞬,什么想法和念头都没有了。   那个人像极了陆丰年。   借着清晨熹微的光,邱天盯着树下的人看了一会儿,那人穿灰夹袄的人,他显然也看到了她,提步往前走了几步,与此同时冲她的方向摆了几下手。   邱天心猛跳了几拍。   “陆丰年……”她喃喃着捂住了嘴,然而睁大的眼睛却泄露了自己的惊讶。   陆丰年笑着走过来,步调闲适极了,然而及至走近,邱天闻到他身上寒苦的气息,“你什么时候来的?”她下意识抬腕看表,想起今天起得早,出门时没有戴,手又垂了下去。   “没多会儿,我在猜你大概能睡到几点,还没猜出来呢你就出来了。”他笑着调侃。   邱天不想告诉他自己因这约会而失眠到后半夜,又想这么早陆丰年大概是骑车过来的,可往他身后望了望,却并没发现自行车。   陆丰年侧转身子也往后瞧了一眼,复又转过头来看她,“你还还没吃早饭吧?一起去吃点?”   邱天前一秒还置身在他从天而降的懵怔中,喜悦此时才以缓慢的速度浸染似的侵袭,她控制呼吸借以克制过分的心跳,低低“嗯”了一声。   前面不远就有一家早餐铺,供应包子稀饭,上班时候邱天常常在那儿解决早餐,两人不约而同朝那家铺子走去。   他们是并肩走着的,陆丰年的手垂在身侧,邱天的手背在身后,仿佛是出于直觉,她突然用指尖攥了一下陆丰年的手,后者整个僵了一下,脚步停滞扭头看着她。   邱天也被自己这下意识的动作吓了一跳,虽然手已经松开,可指尖残留的触感却仿佛还在,他的手很冰,显然已经在秋霜露重之中等了许久。   “怎么了?”陆丰年神情已恢复自然,手却不自然地插入衣兜里。   “没怎么,我们快去吃饭吧,”邱天越过他快走几步,“我特别饿。”   陆丰年紧走几步跟了上来。   早饭热气腾腾,邱天吃饭慢条斯理,陆丰年看上去也是不紧不慢的,可每一步又都比邱天紧凑,邱天一口包子嚼二十几下,可陆丰年几下就咽下去。如此一来,陆丰年吃完,邱天却只吃了一半。   陆丰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怕尴尬,便起身在早餐铺里溜达,后来竟跑到铺子老板身边跟人家聊上了。   虽然被陆丰年盯着吃饭是有些别扭,可与被忽视相比,那点别扭显然不算什么,她清了清嗓子喊陆丰年,后者转身走过来,“吃完了?”   邱天手里捏着半个包子,抬眼看着他没说话,陆丰年目光从她手中的包子上收回,笑了笑,复又坐在她面前,邱天与他对视一眼,突然又开始别扭,这下连包子都不好意思吃了。   “我们一会儿去哪儿?”她问。   陆丰年:“你有想去的地儿吗?”   邱天摇头,虽说昨晚上失眠到大半夜,可一点计划都没有,脑子里天马行空也不知想了啥。   陆丰年:“我其实对北京不是很熟……”顿了顿又道,“要不咱去北海公园逛逛?”   这年代谈恋爱逛公园似乎是个首选,除此之外邱天也想不到其他,不过她又加了一条,“逛完再看场电影吧。”   陆丰年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邱天心下高兴,放下包子起身要走,陆丰年喊住她,“吃完,时候还早。”   “我吃不下了。”   陆丰年抬眸看她,不知为何,邱天依稀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一丝丝压迫感,半晌陆丰年低叹一声,“不能浪费。”说着拿起包子塞进自己嘴里。   邱天眼睁睁看着自己咬过的缺口含进他口中,几下就咽了下去,陆丰年吃饭的模样算不得文雅,可莫名戳中了邱天的某根神经,她心跳加快,脸“唰”一下红了。   虽说亲也亲了,也并不是蜻蜓点水的吻,可看到陆丰年那么熟稔自然地吃掉自己的剩饭,邱天还是觉得惊讶且激动。在过去的时空,她早逝的母亲是医生,职业习惯使然,母亲从没吃过她的剩饭,而穿越到这个时空后,吃穿用度都极具紧缺,吃都吃不饱,哪还会剩下?陆丰年无疑是第一个吃她剩饭的人,这种行为可能对陆丰年来说算不得什么,可在邱天眼里却极具视觉冲击力。   陆丰年吃完了半个包子,又把邱天碗中剩了小半的稀饭喝光,这才站起来,“走吧。”他说。   邱天愣怔着答应了一声,以慢半拍的节奏随他站起来,半晌才想起从兜里掏出手帕递过去,“擦擦嘴。”   陆丰年垂眸瞧一眼,随即接过手帕,不轻不重在自己唇上摁了几下,不好就还给邱天,便顺手塞进自己兜里,“洗洗再还你。”   邱天急急避开视线,不知为何感觉自己纯干舌燥的。   八十年代的北海公园邱天还是第一次来,今天是周日,北海公园里人比往常多,但又因是深秋的清早,所以人也不算特别多,这其中遛早的老年人占大多数,除此之外自然也有一些青年男女。自由恋爱在80年代越来越受欢迎,此时的男女青年时而含蓄,时而奔放,他们的约会浪漫而又真实。   邱天看到有些男女是手牵手的,也有些高大的男人搂着女人的肩膀,毫无疑问,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上,一眼就看出是情侣。   邱天的余光不由落在陆丰年身上,两人仍是肩并肩走着,距离虽不远,可也算不得多近,至少跟那些牵手搂抱的相比,他们两个人着实不像情侣。   真是个榆木疙瘩。邱天心想,亲都亲了抱了抱了,牵手都不会。   走神的工夫,两人来到了北海边上,甫一站定,邱天在心里“嚯”了一声,北海边连椅上,一个女子正坐在男子腿上,双手勾着男人的脖子,好不亲密……   邱天下意识看陆丰年,他却只眺望着北海和白塔,神色如常,不对,是心旷神怡。邱天几乎内伤,心想我要再想牵手我就是傻子。   “你以前是不是唱过一首歌?”陆丰年扭头看向她,“有一年六一儿童节,你们学校表演节目,我记得你唱了首歌,里面有句歌词是‘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说的是不是就是这座白塔?”陆丰年指着白塔的方向问。   他的话拉回了邱天的某段记忆,她想起那时候她还为此难为情。   “八百年的事了你还记得?”邱天也望向白塔。   “当然,”他说,“也不知怎么回事,过去的很多事都忘了,可关于你的却都记得。”顿了顿,他突然换上戏谑的口吻道,“可能是因为咱妞妞从小就闪闪发光吧。”   陆丰年已经许久没再这么喊她了,同样的名字,同样的人,可年龄和身份的变化,致使感觉完全不同,过去他喊她“妞妞”,单纯只是因为她乳名叫“妞妞”,妞妞也自是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可现在他喊她“妞妞”,低沉的声线和笑音无意间多了几分缱绻的意味,倒像是调/情。   邱天耳根发烫,下意识拿手揉了揉。   “去那边走走吧。”陆丰年指着白塔的方向提议。   “嗯。”   两人步调一致,走得闲适而缓慢,陆丰年似乎真是来赏景的,一边走还不忘问邱天一些问题,俨然把她当成了半个导游。   “这北海公园咋还有寺院?”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永安寺外,陆丰年又开始问“导游”。   “北海公园是皇家园林,皇家烧香拜佛总不能跟老百姓挤在一起。”话音一落她觉察到自己语气中的怨妇情绪,默默抿了抿唇。   陆丰年转眸瞧她一眼,显然也听出了她的无精打采,笑问:“累了?”   “……”   邱天意识到自己不能拿女人的思维去衡量直男的行为,但有必要用女子的示弱激发直男的保护欲,她皱眉“嗯”了一声,柔柔来了句,“是有点累。”   心道这回该牵手了吧?然而……   “前面有椅子,咱去坐一会儿。”   “……”   陆丰年为自己的发现沾沾自喜,邱天却只能在心里长叹,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个愿望落空的冤种。偌大的北海公园里,连刚刚经过的两只流浪狗都彼此相蹭相亲相爱,她想牵手手的愿望都不能达成?   好羡慕甜甜的恋爱啊。   两人在椅子上坐下,陆丰年问,“歇会儿要不要去寺里看看?”   “你还信这个?”邱天有些没好气。   然而陆丰年默了默,随即望向寺院的方向,神色几分迷惘,“算不上信,就是觉得……”   见他似乎陷入纠结似的遐思,邱天收起了自己的小情绪,她并未打扰,直到陆丰年再度开口,“有时候感觉自己不像自己,连命都不像自己的,倒像是借来的。”   邱天生生愣住,她的心仿佛被刺痛了一下,猛地想起郁岭南——陆丰年的亲生母亲,她以为陆丰年是在为自己幼时的伶仃孤苦难过,心不由揪了起来。   “命怎么会是借来的?”她朝陆丰年转身,膝盖紧紧触上他的,“你的命是你自己的,独一无二,无人替代。”   陆丰年转眸看着她,“我的命普普通通,有啥不能替代……”   “不许胡说八道。”邱天皱眉打断。   陆丰年一噎,随即失笑,他垂下头去,良久再度望向永安寺的方向,又望向顶端的白塔。   “我就是觉得……”仿佛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描述,他蹙眉想了想,“忽然脑子里多了很多东西,好像并不属于我,又好像属于我,还有些乱七八糟的记忆,说不上是做梦,还是什么。”   邱天眼眸睁大,觉得匪夷所思,心想陆丰年不会也遇上什么超自然力了吧?比如像她这样……穿越?!   “你,你从小就有这种感觉吗?”她难掩激动,又暗自克制。   “不是,后来有的。”   “什么时候?”   “七六年。”   七六年?   邱天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上一世的记忆,新闻报道里陆丰年死于1976年的洪水,然而这一世他在洪水中救了她,而她又唤醒了他。所以他本该殒命却活了下来,而她,是穿越来的,本就不属于这里……   这中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思绪被陆丰年的声音打断,邱天猛地看向他,听到他恍若宿命一般的声音——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觉得好像很早之前就认识你。”   邱天目光定定的,强令自己不要乱想,而陆丰年就在她的注视下将压抑多年的困惑和莫名而起的情愫娓娓道来。   在他的叙说中,邱天的思绪也再度回到那年的洪水,漫天卷地之间,陆丰年醒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们……认识很久了吧?”   作者有话说:   洪水被困在47、48章~~ 第79章   “我们本来就认识很久了,那时只是许久未见而已。”邱天帮他回忆,“你当兵几年都没回来,当时那种情况又是好容易才醒过来,一时没认出我也可以理解。”   “我怎么可能没认出来……”陆丰年摇头又点头,仿佛带着几分不解和慌乱,他闭了闭眼,没告诉邱天,那天醒来之前,他分明看到过她长大后的样子……   而在邱天心里,一直以来陆丰年给她留下的印象都是偏硬朗的,今天这样带着破碎感的陆丰年生生在她心口戳了一下,她不由分说一把攥住陆丰年的手,后者颤了一下,反手将她握住,握得很紧很紧。   秋风拂过,挂在枝头的秋叶颤颤悠悠,终于缓缓落下,又随着秋风盘旋飞舞,直至归入大地。邱天低头看向交握着的一双手,想牵手的愿望终究没有落空,可是心却仿佛疼了起来,又不全是疼——似乎是那一天劫后余生的感觉,穿越时空延续到了现在,令她又生出几分百感交集。   她有些想哭,只能尽可能转移这种感觉,她想起一件不可忽视的插曲,赶紧说给陆丰年听。   “丰年哥,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陆丰年一愣,“什么?”   “其实……”她看着陆丰年的脸,不想错过他稍后的任何表情变化,“其实那时候我就……亲过你了。”   陆丰年果然愣住,与其说是愣,倒不如说他直接傻了,“你……你怎么我?”   邱天嘴里崩出一个字,“亲。”   陆丰年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你那时候才……”   对,本仙女那时候就对你情根深种了!   邱天在心里掐腰表白,然而面上却是怂的一批,正经解释道,“你当时都没呼吸了,我是给你人工呼吸……”   四舍五入也算亲了?   陆丰年又一愣,像是在消化这种可能性,紧接着仿佛对自己不齿,当时那种情况他确是九死一生,怎能曲解了一个女孩的勇敢和好意呢?陆丰年干巴巴地“哦”了一声,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女孩的唇上,随即又触电似的移开视线。   两人的手仍握在一起,此时方显得有些尴尬,可即便尴尬也都没松开。而恰在这时,刚才经过的那两只流浪狗又在两人面前匆匆经过,与之前不同的是,那会儿它们是左右相伴,这会儿却是连在一起……   狗很快钻进旁边的树丛里,继续行它们被扰了的好事,丝毫才不在意给这对刚牵上手的男女之间留下了多么尴尬的空白。   邱天觉察到那双攥着自己的手变得有些僵硬,她偷偷瞥陆丰年一眼,看到一张涨红的脸,和一双慌乱无处安放的眼眸。   她只能假装懵懂,可又偏偏想笑,忍了半天终究“噗嗤”一声喷了出来。陆丰年并未问她笑什么,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除了那两只奇奇怪怪的狗,她还能笑什么?   然而陆丰年不问,隔了没一会儿,邱天却担忧起来,“它们那样……不会出问题吧?”   陆丰年不得不回答,“……不会。”   “可是那母狗被拖着……”邱天声音渐小,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以前村里的狗有这样被拖死的……”   陆丰年声音紧绷,和他的身形一样,“这俩应该不会,它们……不是藏起来了吗?一会儿就好了。”   邱天“哦”了一声,终于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然而尴尬却在空气中肆意流淌,久久不散,陆丰年手心出了汗,他松开邱天的手,掌心在裤子上蹭了蹭,随即起身。   “走吧。”   邱天还没从乍一空荡的手中回神,愣怔地问,“去哪儿?”   “你不是想去看电影?”   “现在?”   邱天是想去看电影,可并不想一大早就去,不过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去处,且也不能一直逛公园,“行吧,那咱去看电影。”   来到胜利电影院,时间还是有些早,两人便又在周围逛了逛,邱天把自己的手塞进陆丰年手中,后者笑了一声,随即把她的手攥紧。   牵手这种事,有了最初的试探之后,后面就顺理成章多了,两人就这样手牵着手一起去看了《牧马人》,正好这也是爱情片,在邱天看来是很应景的,她以前看过这部电影,但在大屏幕上看正上映的老电影还是头一次,新鲜感很快将她代入故事情节中,而陆丰年实打实是第一次看这部电影,全程都很认真。   两人相邻的手始终握在一起,某个瞬间,邱天感觉到包裹着她右手的掌心在慢慢收紧,陆丰年略粗糙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柔摩挲着,而与此同时,电影中正播放许灵均的内心独白:   “在我的生活中,忽然闯进了这样一个善良的人,我好像等待多年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她对我是这么信任,和我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好像她也等待了我。”   这一刻,她感受到来自陆丰年心底的共鸣。   #####   看完电影已接近中午,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滑腻腻的。   “出汗了。”邱天的手动了动。   “哦。”陆丰年赶紧松开。   两人各自搓了搓手,陆丰年问邱天,“饿了吗?”   “还行。”说着拽起陆丰年的手看了眼手表,“也到饭点儿了。”   陆丰年顺势重又牵过她的手,“走吧,去吃饭。”   “去哪儿吃?”手上的汗已各自蹭干,可热度还在,邱天只感觉热度在手中传递,使她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新侨饭店。”陆丰年说。   两人打了辆出租车来到目的地,邱天看到招牌上赫然几个大字“新侨饭店西餐厅”。   原来是这儿。   这可是京城最早、最著名的酒店西餐厅,早在五六十年代,这里就成了有钱有身份的人经常关顾的地方,近几年北京豪华酒店不断增加,新侨酒店却仍以雄厚的西餐技术力量身居京城西餐主力。   邱天站在酒店门口,半晌才转头看陆丰年,“确定来这儿吃?”   陆丰年笑了笑,拉着她的手走进餐厅。   直至坐定,邱天目光仍几分迟疑,陆丰年右手前伸,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怎么?怕我带你吃霸王餐?”   “啊?”邱天赶紧摇头。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过来,陆丰年示意让邱天点餐,还不忘半开玩笑似的提醒,“放心点菜,我没那么穷。”   邱天抬眸瞧他,后者好似怕她不信,双臂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前倾,声音带笑而压低,“我多会赚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邱天一愣,知道他是说头些年做货郎的事,当生产队还在按部就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时候,陆丰年就已经开始捎关打节先人一步了。   “那现在呢?”陆丰年这才刚从东北回来,这三年肯定是光出不进,想到这儿邱天不免担忧。   陆丰年扶额,“放心吧,这一顿再怎么造也吃不穷我。”他轻笑一声,若有若无来了句,“小管家婆。”   邱天一噎,白了他一眼,心里却因这句“小管家婆”而隐隐雀跃。   等上菜的时候,陆丰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色带暗纹的扁盒子,探身递给邱天,“生日快乐。”他说。   这礼物无疑来得有点突然,虽说今天是两人的生日,可半天下来,邱天只当成约会来过了,差点忘了生日的事,其实她也给陆丰年准备了礼物,只是今早一出门就遇见了他,一激动忘了回宿舍拿。   她迟疑着接过盒子,“我现在能打开吗?”   “当然能。”陆丰年笑。   邱天几分珍重地打开盒子,目光一顿,只见盒中躺着一只手镯,成色翠绿而通透,如水欲滴,几乎不见一点杂质,“这是……翡翠?”   陆丰年垂眸看了看,“应该是,我不大懂。”   邱天被他的随意口吻惊了一下,抬眸瞧他,心想这傻小子不会被人给骗了吧?可细看那只手镯,怎么都不像是假的,“这是哪儿来的?”   陆丰年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别人给的。”   邱天神色怔然,心道他口中的“别人”是谁?如果这手镯是真货,那这个“别人”的手笔可够大的。   陆丰年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低声道,“确切地说,是我母亲给的。”   邱天霎时愣住,眼眸睁大定在陆丰年脸上,她想起了郁岭南,所以这手镯是郁岭南送给陆丰年的?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这时陆丰年突然轻笑一声,“之前没跟你说过,我还有个母亲,就在北京。”语毕,他的笑意也消失了。   邱天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她提早知道了这个秘密,却不知在陆丰年面前该隐瞒还是该坦然。   正纠结着,陆丰年又开口了,“这镯子原本是一对,我姥姥留下的。”男人视线落在那只镯子上,“说起来这种首饰本该传给女子,可我母亲只有两儿子,所以一只给了我,另一只给了她另一个儿子。”   母亲的另一个儿子,他却没称之为弟弟,这其中的隔阂和陌生自是不言而喻,邱天的心揪了一下,一时间哑口无言,也下意识决定隐瞒自己无意间知道的事情。   陆丰年单手支頤,抬眸瞧她,“不喜欢吗?”   邱天一愣,恍然摇头,“我只是觉得这太贵重了。”   陆丰年笑了笑,“我不懂这个,但听那意思这玩意好像挺贵,你先收好,以后再戴。”   “以后?”邱天歪头看他,笑问,“以后是什么时候?”她拖着长腔,将“以后”两个字特意强调。   陆丰年看着她,支頤的手缓缓上移掩在唇上,也掩住了一晃而过的笑意,“别闹。”他说。   恰在这时侍应生推着餐车过来上菜,杯盘相触的声音乍然响起,陆丰年扬了扬下巴,轻道,“先收起来吧。”   邱天忍笑白了他一眼,将盒子盖上敛在手侧,“其实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她说,“不过和你的相比就逊色多了。”   “逊不逊色得要收礼物的来评价,”陆丰年扬了扬眉,“是什么?”   “回去再给你。”   过午饭毕,陆丰年把邱天送到宿舍门口,邱天让他在外面等一会儿,她进去取礼物。她给陆丰年准备的礼物是两副手套,其实原本只有一副,是邱天自己学着织的,可织完以后觉得有点粗糙,且冬天戴的话毛线的显得有点单薄,所以她又去买了一副外皮内棉的。   这会儿她把两副手套都递给陆丰年,同时抬眸瞧他一眼,后者笑吟吟接过,语气里的惊艳是演不来的,“这怎么逊色了?”他说,“我正需要手套,这几年在东北都给我冻出冻疮来了。”   邱天下意识往他手上看了一眼,“现在长冻疮了吗?”   “这还没开始冷,且没长呢。”他直接把那副藏蓝色毛线手套戴上,手翻来覆去地端详,似乎是满意极了。   邱天一时有些脸热,一边想让他认出那是她亲手织的,一边又有些难为情。这种情绪像极了那年六一,她嘴上说不想让陆丰年看她的节目,心里却还是隐隐期待,希望他看到自己的高光时刻。   时光荏苒,物非人是,陆丰年依然是那个陆丰年,他仿佛永远温柔,永远不会令她失望。   “这一定是你亲手织的,”他戴着手套的两只手随意交叠,脸上笑意温和,“我们小妞妞从小就心灵手巧。” 第80章   “我小时候你就拿这话哄过我。”邱天不看他,余光却能捕捉他的笑意。   “我没有哄你,你本来就是。”   秋日的午后阳光增添了温暖,风不冷却吹乱了邱天的头发,陆丰年抬手将她脸颊上的发丝勾至耳后,温声道,“手镯戴上看看。”   邱天抿了抿唇,手在衣兜里勾勒首饰盒的轮廓,接着她把盒子掏出来,小心而缓慢地拿出手镯。   陆丰年被她的谨慎逗笑,手背掩了掩唇。   邱天当然知道他在笑什么,却反问道,“这个是不是很贵?”   陆丰年耸了耸肩,“不知道,但是我姥姥留下的,大抵是不便宜。”又说,“首饰本来就是戴的,不用太小心。”   邱天没理他,仍是谨小慎微地动作,她把手镯缓缓戴在自己左手腕上,然后扬起给陆丰年看,“还行吗?”   女孩撩起衣袖露出腕部皓白的肌肤,碧绿通透的翡翠更衬得她肤白胜雪,陆丰年眸光黑沉,晦暗不明。半晌他拽着邱天的手,拉下衣袖拢住她的手腕,沉声低问,“不冷吗?”   邱天摇摇头,“不冷。”   陆丰年却执意将她的袖口拢紧,他默了默,突然轻声道,“邱天,我过后会比较忙,可能抽不出时间经常来看你。”   邱天一愣,随即笑道,“没关系,我可以去找你。”   “那边最近比较乱”他皱眉道,“你好好待着,等我有空来找你。”   邱天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那我……要是很想你怎么办?”   陆丰年呼吸一窒,眸光染上海水般的汹涌,“邱天。”   “嗯?”   “我想亲你。”   “……”   那你倒是亲啊,还用打报告?   邱天平视目光,刚好看到陆丰年喉结的位置,心跳预示着自己的隐隐期待,可须臾过后,陆丰年却低叹一声,“还是算了,这里不方便。”   邱天一愣,瞪眼看着他,后者亦是一愣,“怎……怎么了?”   “没怎么,不亲就不亲。”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欲求不满的怨妇。   话音一落,邱天突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收紧,紧接着这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裹挟着她朝宿舍后一处角落奔去……   回到宿舍已是二十分钟之后的事,陆丰年已经走了,宿舍墙上有一面方镜,是过去住在这里的女孩留下的,邱天在这面镜子里看到自己绯红的脸,以及因外力而殷红微丰的唇。   她掩面低呼一声,思绪总是不经意回到方才那个角落,她好喜欢陆丰年这样紧密而渴望的吻啊……   #####   如陆丰年所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法过来找她,而原本邱天想抽时间去找陆丰年,也因日渐忙碌的工作而一次次推迟。   陆丰年托葛顺来看过邱天几次,葛顺回回不空手,说是陆丰年特意交代他买的,有时候是稻香村糕点,有时候是麦乳精,有时候是一大兜各色零食,什么果丹皮、虾片、麦丽素之类的都有。   邱天把零食分享给室友一起吃,室友叫程美云,是个活泼小巧的女孩子,有一天程美云告诉邱天在附近一家照相馆橱窗里看到了她的照片,邱天一下便猜到是那家她曾光顾过的照相馆,她一直想过去理论,可每次她忙完人家都打烊了。   不过她倒也不是太在意这件事,便索性不再管,反正她也不是啥名人,用就用吧。   入冬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邱天有点感冒,她一直没抽出时间去拿药。这天突然接到一个任务,医院里出了医患纠纷,主任让她和杨桂樟一起去现场,她便想着趁这时间也给自己拿点感冒药。   到医院才发现,所谓的医患纠纷竟格外狗血。患者是某位医生的前妻,因遭遇严重车祸腿需要截肢,诊疗和手术完全符合医疗规定,过程也很顺利,唯一遗憾的是她年仅三十就失去了右腿。这位女士接受不了现实,一哭二闹三上吊,半夜里就爬上顶楼跳了下去,当场殒命,她的家人去医院闹,后来还愣是说是医生公报私仇,故意锯了女子的腿……   采编过程对于邱天来说已是驾轻就熟,据实报道便是,可是面对这样的人间惨剧,她难免唏嘘。   之后邱天按原计划去看病开药,这一天下来,她觉得自己的感冒加重了。   拿完药正要去跟杨桂樟汇合,一打眼却在医院大厅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她目光一顿,锁定那道身影,猛地愣住。   那人穿一件红袄,外卷的齐耳短发,与过去一般无二的齐刘海,以及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眸,邱天不会认错,是于丽华。   而此时于丽华正用一双楚楚眼眸看着的,却是一位头发稀疏的男人,邱天不由打量,那男人虽是通体上乘的穿着,但矮肥的身材却丝毫衬不起那身衣服,倒显得十分不得体。邱天正暗自猜想这人的身份,却见男人突然抬手在于丽华前襟处揉了一把,后者赶紧四下看了看,随即娇羞地白了男人一眼,男人咧嘴笑,现出一口黄牙以及一脸褶子。   这画面足可以用“油腻”来形容,邱天不由皱眉,与此同时也留意到于丽华微微隆起的腹部。   而恰在这时于丽华也看到了她,不过一瞬的工夫,于丽华眼中的柔情蜜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不可置信,她下意识捂住了嘴,一双眼却睁得很大。她身旁的男人注意到她的异常,随即便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于丽华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猛地拽住他的胳膊往回走,男人轻易被哄住,任由她牵着走了。   邱天眼看着那对身高差不多的男女急急拐过墙角,很快便消失了踪迹。   她收回视线,心想于丽华这是怀孕了?怀孕就罢了,怎么还跑来北京的医院?   邱天倏忽又想起上回邱玉环说过于丽华找了个很厉害的对象,而事实上这个所谓的厉害对象是个年近五十的老鳏夫,所以刚才的男人就是那个老鳏夫?这鳏夫虽其貌不扬,显见是个土大款,而且这土大款似乎对于丽华还不错。不过转念一想,这男人儿子女儿好几个,于丽华日子怕是不见得好过。   “邱天,走吗?”杨桂樟久等不来,赶过来喊她。   “嗯,走吧。”   邱天堪堪回神,和杨桂樟一起离开医院。   这事虽说只是一个小插曲,却在邱天心里留下个了念头,像梗在心口一根若有若无的鱼刺,不会一直记得,但偶尔想起便扰了心情。   这天葛顺学车再度路过来给她送东西,邱天便又冷不丁想起来了,临走前她多问了葛顺一句,“你认识于丽华吗?”   不出所料葛顺果然门儿清,“咋不认识,这女的不是还因为偷你的高考成绩进去过吗?我上回就要跟你唠唠,以为你不乐意听就没说。”   葛顺似乎找到了说书的感觉,一时眉飞色舞,“这女的出来之后找了个老头,老头想跟她结婚,可家里几个孩子死活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   “怕他们老子爹死了,这女的分家产呗。”葛顺继续说,“不过于丽华也是有手段,没多久就怀孕了,我听说那老头这下老来得子,宝贝得不得了,撕破脸也要跟于丽华结婚来着。”   “计划生育不是很严吗?”   “嗨。”葛顺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反正人家有的是办法,听说孩子还在肚子里人家就查出男女了,办法多着呢。”   邱天陷入沉思,所以那次在医院见到于丽华,也是她男人“办法多”?   “你这会儿咋想着问那女的了?她又找你麻烦了?”葛顺义愤填膺地问。   邱天摇头笑了笑,“我那天遇见她和那男的了。”可能是冤家路窄吧,偌大的北京城,偏巧她们就遇上了。   “真的?”葛顺八卦兮兮地凑上来,“你们说话了吗?说啥了?”   “什么都没说,她一看到我扭头就走。”   “也是,做贼心虚呗,主要她那个男的属实拿不出手,比她爹还老。”   邱天未置可否,她不认为于丽华会心虚,于丽华其人大抵和邱玉环一样,在她们心里,关乎利益的都是理所应当的,而惩罚却像是世界对她们的不公似的。   之后邱天又去那家医院跟踪报道了几次,却再也没见过于丽华和那个男人。   日子如常平静,却偶尔有惊喜,几天后,陆丰年突然来找她,邱天高兴坏了,差点没跳到他身上去。   “不是说没空过来吗?”邱天眸子亮晶晶的,满心满眼皆是欢喜。   “不想我来?”天气很冷了,陆丰年牵起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   邱天才不回答他这没营养的问题,反而问,“那……你是想我了吗?”   陆丰年笑一声,没有回答。   “你说呀。”邱天放在他口袋里的手乱动,时而戳到他的腰身。   “想。”他语气几分无奈,笑意却是发自内心的。   天气冷,陆丰年直接带邱天进了一家饭店,等餐的时候他欲言又止,邱天自然看出来了,敛眉问道,“你有事要对我说?”   陆丰年垂眸沉默,“吃完再说吧。”   “那我还吃得下吗?”邱天抱臂往后靠,“快说。”   陆丰年无奈地看着她,半晌,妥协似的低叹一声,“我母亲,她想见见你。”   “什么?”   邱天明明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可脑中一下子乱七八糟,愣怔间竟拼凑不出他的意思,“谁?你母亲?”   郁岭南?!   陆丰年自是极在意邱天的答复,见她这般反应,还以为她不乐意,赶紧起身坐到她身边,“这只是她的想法,你如果不愿意咱就不去。”   邱天这才醒过神来,随即攥住他的手,“你母亲不会又想让你相亲了吧?”   陆丰年一愣,摇头,“没有,她知道我有对象了。”   “嗯?”邱天猛地坐直,指着自己的鼻子问,“知道……我了?”   陆丰年失笑,“我只是跟她说了我谈了个女朋友,所以她想见见你。”   “哦……”邱天成功地被“女朋友”三个字取悦,努了努嘴没作声。   “那你,去吗?”陆丰年打量着她的表情。   “容我想一想。”   闻言陆丰年便闭了嘴,但目光仍时不时落在邱天脸上,只见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嘟嘴,也不知在想些啥,倒令他越发不安起来。   其实邱天的想法很实际——若是郁岭南知道自家长子的对象竟是小儿子的家庭教师,肯定惊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还有续锋,这小子估计得跳起来。   她看向陆丰年,想着要不要先跟他说一声,可转念再一想属实也没什么必要,到时候自己也假装意外便是了。   “那就去吧!反正早晚都得见!”说话的同时她还拍了一下桌子,倒有几分慷慨激昂的架势。   陆丰年一愣,紧接着便笑了。 第81章   陆丰年带邱天去见他母亲前一天,北京刚下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整个城市冰天雪地,像被银被包裹住了似的,公交车在泥泞雪路上缓慢行驶,离站牌还挺远便开始刹车,终于,随着“噗”的一声,车停了下来。   陆丰年利落地跨下车,随即转身,一手握住邱天的手,一手搂住她的腰,将她从车上扶下来。   “小心地滑。”他温声叮嘱,呼吸间吐出一团白色雾气。   “所以你要好好牵着我。”言语间,女孩脸前的白雾和陆丰年的交汇在一起。   路上行人寥寥无几,邱天的手被陆丰年握着,小心地走着,她不时四下看去,这一带全是几进几出的四合院,大雪过后砖墙和屋顶都被白色覆盖,一眼看去几乎一个样,再加上自打续锋考上大学她就没来过,故此一时间竟对这儿感觉有些陌生。   直到走进续宅所在的巷道,邱天心底才生出一种熟悉感,她脚步顿住,深吸一口气,陆丰年随之停步,转头问,“怎么?紧张了?”   紧张吗?有点。可她的紧张并不是陆丰年认为的那样,她停下脚步也不单单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她对陆丰年有所隐瞒,就算隐瞒她与续夫人家相识的渊源,至少也得告诉陆丰年她以前来过这儿。   “我以前辅导过的一个学生就住在这儿。”邱天斟酌着话语,“一走进这巷子我就觉得路有点熟。”   陆丰年并未多想,笑道,“那还挺巧的,你那学生多久没见了?趁着放寒假,你要不要去看看?”   邱天很有些心虚,她的学生可能这会儿就在家里等着看热闹呢。   “再说吧再说吧。”她赶紧摆了摆手。   陆丰年牵着她继续往前走,直至到达续宅门口。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可邱天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她兀自低叹,命运的安排该来的总会来,怕就怕来得太突然会吓到陆丰年,她只得再度给他打预防针,“丰年哥,我那个学生家……好像就住这里。”   陆丰年刚摁完门铃,此时正伫立等待,闻言怔愣须臾,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目光染上几分了然,“你辅导的学生……叫什么?”   邱天有些心慌,但还是如实相告,“续锋。”   来开门的是一个面生的女人,可能是后来换的保姆,女人引着二人走进院子,邱天的手仍被陆丰年攥着,可她俨然能感觉到他的紧绷,而他的侧脸亦是如此。   穿过庭院,邱天看到迎面走来的郁岭南,她先是笑意盈盈,接着目光一错落在邱天脸上,稍稍愣住,“小邱老师……”话音未落,她看到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你们……”   郁岭南惊愕不已,目光逡巡在两人脸上,陆丰年随之开口介绍,“母亲,这是我女朋友邱天。”   邱天礼貌笑道:“续夫人,许久不见,好巧啊。”   郁岭南很快调整好状态,脸上重又扬起笑意,“是很巧,小邱老师,我们确实有缘分。”   续先生闻声走出来,看到邱天也是一愣,随即笑着对两人颔首,“来了。”   几人寒暄着走进客厅,邱天没看到续锋便问了一句,郁岭南说他出去找同学借书了,稍等就回来。   郁岭南自是好奇她和陆丰年的事,落座后便问,“我实在是没想到,丰年谈的女朋友竟是你。”她执着邱天的手,目光在两人身上左右端详,“小邱,我记得你是……几岁来着?。”   “阿姨,我今年十九,比丰年哥小九岁。”   郁岭南讪讪地笑了笑,“是小。”说着又看向陆丰年,几分怅然地自语道,“一晃眼我们丰年已经二十八了。”   保姆端上果盘和茶水,续卫东笑着招呼道,“喝点水吧。”   屋内采暖好,阳光透过玻璃窗均匀铺洒在房间里,待久了甚至有些热,陆丰年问邱天,“要不要把外套拖了?”   邱天点了点头,紧接着脱下外套,陆丰年随手接过,走到门侧先把邱天的衣服挂在衣架上,又脱下自己的,顺手也挂了上去。   郁岭南不着痕迹地留着两人熟稔自然的动作,试探着问,“你们谈朋友已经挺久了吧?”   邱天凝滞须臾,思忖着自己跟陆丰年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知该从他去东北前开始算,还是从他回来后开始算,算了,这题留给陆丰年。她转头眼巴巴看向陆丰年,而后者缓步走回沙发,不紧不慢坐在她身侧,“我们认识挺多年了,但今年才在一起。”   这么说没毛病,邱天认同地点头,“是,我俩是老乡,打小我就认识丰年哥。”   郁岭南一愣,“你也是凌源乡的?”   “嗯,我家和丰年哥就隔一条菱角河,丰年哥挑担卖货的时候每次都经过我家门口。”   忆及往事邱天不由看向陆丰年,两人相视而笑,待重新看向郁岭南,邱天轻易捕捉到她眸中的一抹痛色。   “丰年,你从没跟我说过,那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郁岭南哽咽着问。   陆丰年垂眸淡淡地说,“爷爷的货郎担放着可惜,我就承继过来走街串巷挣些钱。”   郁岭南的眼泪即将夺眶,陆丰年似乎看准了时机似的扬了扬手,生生截断了她后面的哭腔,“我过得自由舒心,没什么不好的。”   郁岭南话音滞在喉间,她噙泪点头,泪随之流进嘴里,她尝到苦味的咸涩,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是一种亏欠。   续卫东搂住她的肩轻声安慰,“一切都过去了,丰年现在也在北京,你该高兴才是。”转而又对陆丰年说,“前些年风头紧,你母亲想去去不了,后来又生了一场病……”   “卫东别说了。”郁岭南拽了拽续卫东的衣襟,接着她抬眸看看陆丰年又看看邱天,勉强挤出笑意,“先前我为着丰年相亲的事伤了不少脑筋,今天看着你们在一起,又是知根知底的,我很放心,只是……”顿了顿她继续道,“丰年眼看快三十了,这年纪早该成家了,不知道你们什么打算呢?”   她这句话是看着邱天说的,但回答她的却是陆丰年,“邱天还小,也才刚参加工作,现在说那些还太早。”   早什么早?不早了!两辈子加起来本仙女都熬成老姑娘了。   邱天不动声色在他腿上掐了一下,转而对郁岭南笑道,“阿姨,我户口上生日报大了一岁多,法律上已经满结婚年龄了!”   话音一落,陆丰年猛地转头看向她,那目光像是直接傻掉了。   与此同时门口还有一个赫然傻站着的人。   “小锋回来了。”续卫东对门口的人招了招手,“快过来,你哥带着你嫂子来了,还不过来叫人?”   邱天下意识看向门口,恰对上续锋的目光,她刚要笑着打招呼,后者却突然移开视线,直接越过众人朝偏厅走去。 第82章   邱天的个性向来不愿热脸贴冷屁股,呃……当然陆丰年除外,不过话说回来,陆丰年没冷待过她,即便是拒绝她的时候也是温和而含蓄的。   故此面对这明显在给她看的脸色,邱天表情也冷了下来,心想这小子吃错药了吧?   郁岭南快步走过去握住续锋的胳膊,“小锋,你哥带你嫂子来家了。”后面的声音她刻意压低,坐在沙发上的人依稀听得见,“过去打个招呼吧。”   续锋还算给他妈面子,转身对陆丰年点头道,“哥。”   然后不等陆丰年回应,他已经转向邱天,目光却像挨了蛰似的一触即离,冷笑一声,“现在喊嫂子不怕以后分了尴尬?”   “你这孩子……”郁岭南讪讪地白他一眼,赶忙看向陆丰年,“小锋开玩笑呢,别放在心上。”   陆丰年淡淡瞥向续锋,唇角勾了勾,“没关系,童言无忌。”   续锋一噎,随即冷笑嘲讽,“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有没有文化?”   陆丰年面无表情,“没有。”   陆丰年反应平淡,邱天却气得够呛,她在心里狠狠问候了续锋一遍,面上却笑意盈盈,“你哥没说错,你本来就挺幼稚的。”接着她扬了扬下巴摆出一副挑衅的表情,“不然我和你哥结婚的时候请你当花童?”   “谁稀的……”续锋气得鼻孔放大,话没说完,冷哼一声扭头就走,郁岭南没拦住,紧步追了上去。   余下续卫东就显得格外尴尬,他讪笑着说,“别听那混小子胡扯。”又把水果点心端着让了一遍,“先吃点,一会儿开饭了。”   闹成这样谁还有心情在这儿吃饭,邱天戳了戳陆丰年手背,后者马上领会了她的意思,起身道,“我们还有事,就不在这儿吃饭了。”   “你妈妈一大早就准备下了。”续卫东随之起身,朝偏厅方向喊一声,“岭南!”   郁岭南闻声走出来,恰巧听到陆丰年过分客套的回答,他说,“实在抱歉,今天就不打扰了。”   郁岭南愣住,呆立须臾,她掩去尴尬而失落,款步走过来,“丰年,不留下吃饭吗?”   陆丰年:“嗯,今天不赶巧,抱歉了。”   他语调温和可态度却坚决,郁岭南垂眸默了默,随即抬头问邱天,“小邱,你过年回家吗?”   邱天一愣,心想话题怎么一下子扯那么远?她摇了摇头,“不打算回去。”   郁岭南眼中闪出几丝希冀的光,“那过年的时候来吃团圆饭好吗?”未等回答,她转而对陆丰年说,“丰年带着小邱一起来。”   陆丰年略显迟疑,他看向邱天,以目光征求她的意见,邱天杏眼一睁,心道你看我干啥?她下意识去看郁岭南,而后者把渴望都写在脸上了,邱天心揪了一下,随即笑道,“阿姨,到时候我们有空就一起来。”   郁岭南脸上霎时布满神采,连连说,“好好,一起来一起来!”   回去的路上邱天问陆丰年,“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陆丰年偏头看她,“为什么这么说?”   “我就是觉得你好像很矛盾,”邱天的手揣在陆丰年口袋里,两人相偎着走在雪地里,“其实,你也不是不想见她对吗?”   “你这绕不绕啊?”陆丰年避而不答。   “你懂我什么意思。”   陆丰年脚步顿住,抬头看天,半晌他笑了笑,“那你是真的愿意去吗?不觉得拘谨?”   “我有什么拘谨的?我刚不是告诉你了吗?以前我给续锋当过家教。”说到这儿她话音一转,几分不悦,“这个续锋是跟我有仇还是跟你有仇啊?今天这什么态度?”   陆丰年轻捏她的手指,眉心微蹙,“续锋以前对你也这么横?”   “那倒没有,嘴是欠了点,但是对我还算尊重,也不知今天是吃了什么回来的,这么横。”邱天越想越气,进而想到续锋对陆丰年的态度,“以后他要是再对你出言不逊,我给你出气!”   陆丰年一愣,笑看着她,“像今天这样吗?”   “今天算给他留面子的,以后就不留了。”   陆丰年垂眸看着她一本正经的生气模样,一时间挪不开眼,“我还真想听听,怎么个不留面子法?”   邱天暂时还真没想到这么多,便随口道,“结婚不让他入席,他想当花童咱都嫌弃。”   说完她自己倒愣住了,刚才在续家这么一催婚,她都被洗脑了。   邱天匆匆瞥陆丰年一眼,后者倒是没什么反应,她悄悄吁了口气,正以为陆丰年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那只揣在他口袋里的手倏地被翻转,男人略显粗糙的手与她的掌心相对,紧接着,她感觉自己的指缝间,融入了陆丰年的温度……   不知是不是这十指相扣的动作触及了她心底的渴望,邱天想起刚才在续家她那句尚未被回应的话,这会儿她忍不住再度提及。   “其实,我户口上生日确实报大了一岁多……”   陆丰年笑,“然后呢?”   邱天转头瞪他,“你再装傻我就生气了!”   “我没装傻,邱天。”他面向她站着,将她的两只手都拢在掌心里,“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也知道我的……”   邱天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小声控诉,“你什么心意我可不知道。”   陆丰年一噎,无奈地笑叹一声,“瞧,谁在装傻?”   “我不管,你没明说过喜欢我,现在也不肯跟我结婚。”她倒委屈上了。   陆丰年算是见识了女人的蛮缠,挑眉笑问,“冤枉我?”   邱天低头不说话,发顶落在陆丰年眼里更显得委屈巴巴的。   陆丰年只得妥协,其实也无所谓妥协,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他的声音暖而沉,一脉一脉撞进邱天心里,“你早就是我心里的一部分,你感觉不到吗?”   “感觉不到……”她故意说。   陆丰年默了默,松开她的手,转而勾起她的下巴,两人目光对上,邱天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邱天,我二十八岁了,一定是比你急的。”   “看不出来……”   他点了点她的鼻尖,无奈道,“听我说好吗?”   邱天定睛看着他,安静下来。   陆丰年低叹一声,托在她下巴处的手缓缓移动,轻捧着她的脸颊。   “邱天,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有能力给你更好的生活,行吗?”   邱天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她轻轻笑了笑,“丰年哥,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托你卖野菜的事吗?”   “当然记得。”陆丰年说,只是他不知道这和他问的问题有什么关联。   “我从来不是坐享其成的人,无论是学业还是其他的事,只要是我渴望的,必定会积极争取。”   邱天抬手抚上陆丰年的手背,目光轻柔而坚定,“我不想等着你给予我好的生活,陆丰年,我想和你一起去追求和创造。”   她很少直呼他的名字,这一刻,她想和他站在同一个位置,并肩同行。   陆丰年呼吸凝滞,黑眸闪过无数情绪,良久他握住邱天的手抵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俯身将她抱紧。   天空又开始飘雪,邱天仰面看灰白的天,如花般飘落的雪落在她脸上,打湿了眼睫。   “陆丰年……”   “邱天……”   他们同时发声,又同时顿住。   “这次让我说吧,”陆丰年掌心抵在她颈后,垂目凝视,“邱天,明年好吗?你真正满二十岁的时候就嫁给我,行吗?”   他声音微沉而发紧,一字一顿,饱含卑怯与深情。   邱天眼眶早就湿了,现在却热热的盈满泪水,她抿唇笑道,“明年你就二十九了。”   他抵上她的额头,“嫌我老吗?”   邱天的“嗯”拐了三道弯,陆丰年笑着蹭掉她眼角的泪,“嫌也晚了,赖上你了。”   邱天又哭又笑,两人再度紧紧拥抱在一起。   邱天躲在他怀里乐滋滋地想,表面上看是陆丰年老牛吃嫩草,可若两辈子加起来,吃嫩草的不定是谁呢。   ###   年前电视台空降了几个人,有从别的省台调入的,也有选聘来的。周敏也在其中,邱天以为她是选聘进来的,可无意间看到选聘名单,里面并没有她的名字,而她自然不可能是从别的省台调入。   那她极有可能是和以前一样的来路——凭关系。   而周敏对她的态度也和以前一样,日常不冷不热,间歇性冷嘲热讽。   程美云让邱天提防周敏,说这人心术不正,经常在背后嚼邱天舌根。   邱天根本没把这种人放在眼里,她也忙得很,实在懒得,也不屑跟周敏过招。   很快春节来临,邱天忙完了手头的工作,可以安心放假了。年三十这天,她和陆丰年如约去续家吃了一顿团圆饭。   说是团圆饭,可疏离感和尴尬却自始至终无所遁形。她本来就是外人,疏离是必要的客套和分寸,而陆丰年不同,他与郁岭南是骨肉至亲,与续锋是手足兄弟,可因同母异父造就了先来和后到的差异,陆丰年游离于这个家庭之外,成了最尴尬的存在。   邱天看的出,郁岭南在竭力将他拉入家庭氛围中,可越是如此,越显出一种不自然和刻意,也更凸显出陆丰年的孤独。   是的,孤独。   这个家终究是续家,不是陆丰年的家,这更坚定了邱天内心的坚持和渴望——   她要给陆丰年一个家。   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真正的家。 第83章   进入1983年,邱天和杨桂樟,还有一位叫廖勇的资深记者形成了固定搭档团队,三人经常一起出现场,配合越来越默契。陆丰年的工作也已经理顺,步入正轨。   工作上各自得心应手,恋爱上双双渐入佳境。每个星期两人总能抽出一天的时间见面约会,俨然是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陆丰年每次还是会给她带些小零食或小玩意,邱天有时候觉得陆丰年对她和小时候没什么区别——习惯性把她当小孩宠。可是当他的吻一次比一次野,邱天便不敢这么想了。   八十年代的娱乐活动渐渐丰富起来,迪斯科、霹雳舞带动了歌舞厅的发展,邱天央求陆丰年带她去长长见识,陆丰年被缠得没法,只得带她去,不过也就去了那么一次。陆丰年不会跳舞,在舞厅里待得很是煎熬,勉强和邱天一起跳吧,实在是肢体不协调,不和她一起跳吧,立马就有一群小青年围着她献殷勤,陆丰年只能像个电线杆似的竖在邱天身侧,偏偏邱天大方又妩媚,借着跳舞的劲,明明白白揩了他不少油。   春暖花开的季节,两人约会的地点多数还是选在各大公园景点,有时候也一起去看电影,这年代的电影院里没什么监控设备,对于邱天来说又是贴贴的好机会,虽然所谓的贴贴不过是她斜倚在陆丰年肩头,陆丰年搂着她的肩膀,然而仅此而已的靠近也每每令她动心不已。   看完电影,两人时常不能免俗地讨论哪个男演员好看,哪个女演员漂亮,有一次陆丰年看电影看得入神,结束后邱天拈酸吃醋地问,“我和那个女演员谁好看?”   陆丰年想都没想,“当然是你好看。”   邱天受用极了,“算你嘴甜。”   其实邱天对自己的颜值一直以来很自信,她没有告诉陆丰年,不久前有一位貌似是导演的人凭着一张照片找到她,想邀请她参演一部电影,邱天觉得这事太玄幻,直接拒绝了。照片就是之前她寄给陆丰年的那一张,后来到底被照相馆老板私自放大了一版,挂在橱窗里好一段时间,又恰巧被这位导演看中。   这事只是一个小插曲,邱天没太当回事,且工作很忙,她很快就忘了这么一段插曲。   1983年,社会发展日新月异,两人都在各自工作的领域敏锐地捕捉到社会各方各面的变化,而邱天也因职业的便利性而获悉到更多信息。   这一年社会治安问题尤为严重,全国各地出现许多黑恶组织,造成很多案件,邱天是一线新闻工作者,是以经常加班加点,出差公办也成了常事,陆丰年很担心她的安全,特意要来邱天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若她出差在外,他必须尽可能第一时间知道她的归期,知道她回来了,他便放心了。   这一回,台里派邱天去上海交流学习,因通知得晚,时间比较紧张,台领导特批准她乘飞机前去。出发前,邱天去出租车集合点找到葛顺,托他将她出差去上海的事转告陆丰年,葛顺答应着,随后干脆把她送去了飞机场。   然而就是这趟飞机,遭遇了不法分子的劫持。   葛顺赶来荣昌新地递消息的时候,陆丰年正组织运输,起先他根本没空搭理,然而当他听到是邱天所乘的那趟飞机偏离航线的时候,他脑子嗡的一下,整个人僵住了。   “听人说是那几个人想劫飞机飞去宝岛,油量不够,又不敢在境内着陆,就改道飞去韩国了。”葛顺急得跳脚,“丰年哥,你说这可咋办呀?!”   陆丰年脸铁青而紧绷,他拎着葛顺的后领就走,“开车!”   “去哪儿?”   “找人!”   葛顺怀疑他急疯了,“我这车开不到韩国啊年哥!”   “少特么废话,开车!”   车当然没开去韩国,陆丰年一路指挥,让葛顺把车开去了续宅,随后他们接上郁岭南一起去找续卫东,郁家和续家都有人在政要部门工作,而飞机被劫持到韩国显然已经上升到外交层面。   在续卫东这里,陆丰年第一时间得到了有关信息,当听说劫匪有枪的时候,陆丰年脸色顿时煞白,郁岭南赶紧安抚,“别担心,现在没有消息说有人员伤亡。”   陆丰年缓缓蹲下去,他说不出话来,脸上亦不见任何表情,然而颤抖的手泄露了他的慌乱,他扯着蓬乱的发,头深深垂下去。葛顺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想劝又不知如何劝,说多了怕刺激陆丰年,就只能蹲在他旁边,连叹气都不敢出声。   时间被无限抻长,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陆丰年似乎终于等不住了,猛地站起来,转身就走,郁岭南急忙喊住他,“干嘛去?!”   陆丰年头都不回,“找她。”   “中韩没通航,你怎么找她?”   郁岭南赶紧去追,奈何陆丰年身高腿长,她跑着都追不上,还是葛顺反应快,挓挲着胳膊拦住他的去路。   郁岭南喘着粗气跑到他面前,“丰年,别冲动。”   陆丰年六神无主,双眸无措地抖动,“我总不能一直在这儿干等。”   看他这副样子,郁岭南心里也很难受,她抚拍他的肩道,“你续叔叔进去打听了,应该很快就出来。”   “天都要黑了!”他指着外面渐暗的天色,几近嘶吼。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三人闻声看去,见续卫东正疾步走来,他脸上难掩激动,边走边说,“飞机返航了!”   “返航了?!”   郁岭南和葛顺的惊喜合为一拍,异口同声,两人下意识同时看向陆丰年,却见他傻站在那儿,眼圈红得不像话。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些时候应该还有一更。 第84章   邱天这辈子,不,两辈子都没遇见这么凶险的事——穿越前的翼装飞行事故除外。   劫匪一共六人,混迹于乘客中根本不起眼,飞机起飞没多久,六人就起身告诉众人这架飞机已被劫持,并举起□□四下瞄准,机舱里先是乱作一团,看到□□后众人大惊失色,邱天被控制着抱头趴伏在位置上,大气都不敢出。   后来她听到了枪声,在乘客惊恐的哭喊中,她从椅背间看到那几个人正开墙射击驾驶舱门,很快他们控制了驾驶舱。驾驶舱中随即传出激烈的吵嚷和威胁,邱天依稀捕捉到一道粗犷凶悍的男声:“148度!汉城!”   飞机随即调转了方向,紧接着舱内又发出激烈的声响,飞机一度颠簸,又猛地朝下俯冲。   邱天的头猛地撞向前座,脑中霎时空白,转瞬便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飞机已经恢复平稳,邱天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然而头顶的剧痛却是真实的。   “不许动!再动崩了你!”   一声怒喝从头顶响起,邱天身子猛地僵住,求生欲令她再度蹲伏下去。   飞机最终在汉城某机场降落,甫一落地,飞机便被几辆装甲车包围,异国他乡,异国军队,这一刻邱天才感觉万念俱灰,她抱臂抖若筛糠,无意识地默念着陆丰年的名字。   ………………   #####   飞机返航的时间比预计要久,返航的消息传出后,飞机其实并未即刻启程,然而陆丰年却是在机场到达大厅等了整整一夜。   续锋得到消息也赶了过来,两人互不说话,各自沉默。   天蒙蒙亮的时候,葛顺买来了早饭,他劝陆丰年好歹吃一口,陆丰年捏着油条,刚递到嘴边就皱了皱眉,他吃不下,又将油条放了回去,身体颓然地朝后倚靠。   太阳渐渐升起,天光大亮,机场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其中不乏被劫持乘客的家属。   陆丰年仰靠在柱子上,双眸紧闭一动不动,葛顺几次喊他坐下等,他都像睡着似的恍若未闻,然而不时滑动的喉结却分明泄露了他的焦急和担忧。   广播开始播报自汉城返航的飞机即将落地的讯息,陆丰年猛地睁开眼,随即直起身子,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紧紧盯着出站口。很快那里涌出一些人,与普通乘客不同,他们脸上无一例外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   陆丰年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刹那间周遭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他不由分说朝人群阔步走去,脚步越来越快。   续锋和葛顺随后跟来,续锋更是一路疾奔,然而却始终落后陆丰年一步。   终于,在人群尾端,陆丰年一眼看到了邱天,可是胸口的缺氧感并没有缓解分毫,此时甚至分明加剧了一阵莫名撕扯般的痛。他的女孩向来那么美丽明艳、朝气蓬勃,然而此时却瑟缩着肩膀,那么狼狈苍白,孤独无助。   邱天无意间从一面能映照人影的窗户上瞥到自己的影子,她的头发乱成了一团草,虽看不清脸,可额头的隐痛提醒她那里一定是乌青色的,她抬手摸了摸额头,疼得倒吸一口气。   她不免庆幸,心想幸亏陆丰年没看到她这副尊荣。然而手放下的瞬间,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陆丰年?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邱天眨了眨眼,定睛看着越走越近的男人,他下巴冒出一层青灰,看上去既粗犷又憔悴,然而眼神却像是格外用力,仿佛能把她盯出个窟窿。   心底的弦倏地绷紧,她停下脚步,定定看着来人,下一秒,她被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量拽住,猛地撞进熟悉的怀里,至此她仍感觉几分不真实,直到小心地深深地呼吸他身上的味道——是陆丰年。   半晌,邱天缓缓抬起手抱住他的腰身,万种情绪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她的心原本像搭乘着一架没有重量的秋千,此刻却倏忽落了地。   机场里那么多人在相拥哭泣,无人过分留意他们,葛顺很自觉地踱步走开,而续锋虽被葛顺拽到一旁,目光却始终移转不开。   ……   随后,陆丰年发现了她额头上的淤青,即刻便带她去医院检查,结果所幸只是轻微的脑震荡。   电视台因此给她放了几天的假,让她休息调养。然而作为亲历劫机事件的记者,即便是休息,也不得不一次次接受采访和调查,她也因此被迫着一遍一遍回忆整个凶险不安的过程。   陆丰年每天往返着来看她,可即便如此他仍不能安心,他愈加意识到邱天已不仅仅是他心里的一部分,她更像一粒种子,不知何时在他整个精神世界里生根发芽,成了他的信念。   所以这一次是他不愿意再等,一刻都不愿意。   “邱天,我们结婚吧,尽快去领证。”陆丰年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乍然起意,可他知道自己有多确定和坚定。   邱天正低头吃面,筷子冷不丁顿住,抬眸怔怔看着他,筷子上的面条重新落入碗里,几滴汤汁溅到她的下巴上。   陆丰年极自然地伸出拇指在她下巴上搓了几下,他莫名有些紧张,哑然笑了一声问,“怎么吓成这样?”   “你怎么突然这么……突然?”邱天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陆丰年深吸一口气,索性把她的筷子抽出搭在碗沿上,随后抬眸看着她。他的目光格外深情认真,说出的话却是那么朴实接地气,“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因这句话,邱天的心激烈地跳动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是不是脑震荡的缘故,她甚至有些头晕,半晌她才如回神似的笑起来,“就这么简单?”   陆丰年一愣,“啊。”   邱天把碗推至一侧,双臂抵在桌上,稍稍靠近,“行,我同意了。”   她回答得极干脆,倒令陆丰年有些没接住,她立马又问了一句,“可是我们住在哪儿呢?”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没有房子怎么一起生活?邱天猜想陆丰年或许只是一时冲动,可她偏偏喜欢他的冲动,便紧接着说,“不如先领证,住所先维持原状,各住各的,以后我们单位应该会分房,到时候我申请一套。”   陆丰年却说,“我有房子。”   这回轮到邱天愣住,半晌才忍着惊讶问,“你哪儿来的房子?”   “是我父母以前住的老房子,我父亲去世后……就留给了我。”   邱天呼吸凝滞须臾,这似乎是陆丰年第一次向她谈及他的父亲。   “你小时候在那里住过吗?”她轻声问。   陆丰年浅笑着点了点头,“十岁之前我都住在那儿,后来外公家发生变故,母亲让父亲带我一起离开,可父亲把我送到南角村后自己又回来了。”顿了顿他低下头去,“后来,他去世了。”   邱天心口猛地收紧,双眸随之震颤,她能想象那几年整个世界弥漫的压抑和荒唐,而那段压抑和荒唐的世界也生生割裂了陆丰年的家庭和人生。如今经年已去,死去的人已经永远离开,而活着的人也各自开启了新的生活,可是陆丰年呢?他是怎么过来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他的日子大概是分分秒秒地熬过来的吧。   邱天的心疼得恍若搅作一团,泪几欲奔涌而出,她倾身握住陆丰年的手,一字一顿地告诉他,“陆丰年,以后我们会有一个家,长长久久的家。”   陆丰年一窒,手心向上反手握住她的,沉声沙哑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在邱天眼里,房子是刚需,是生活必需品,无所谓豪华与否,能安身即可,然而还没来得及去验收陆丰年父亲留下的房子,郁岭南得知他们要领证后,竟然又赠送了一套。   陆丰年下意识拒绝这份馈赠,可架不住郁岭南把他外公外婆搬了出来。邱天这才知道,那房子是他外公临终前特意交代要留给陆丰年的。   历经那不可言说的动荡十年,那套宅院几经人手,可最终尘埃落地,物归原主,郁岭南自始至终都亏欠着陆家,她自然要兑现身故父亲的遗愿。   陆丰年最终接受了这份馈赠,因为他决定原谅和放下——原谅他意念中认定的所谓的母亲的背叛,放下自父亲去世后就萌生的怨恨。   而他也坚信他一定会拥有一个长长久久的家,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这便足够了。 第85章   头几天邱天还担心结了婚没地方住,这下子一下多出两套房,还都是四合院。陆丰年父亲留下的小一些,四四方方的一进院落,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南房两间,别说住小两口了,就是四世同堂也管够。   从陆丰年口中得知,他父亲名叫陆卫华,祖上三代都是南角村地地道道的农民,后来他参军屡立战功,几番提拔后在北京立住了脚,再后来便认识了高干之女郁岭南。两人结婚两年后,陆丰年出生了,三口之家其乐融融,陆丰年的童年无忧而快乐,然而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外公被打成了走/资,郁岭南怕陆卫东受牵连,让他带着陆丰年回南角村,陆卫东放不下妻子,把陆丰年托付给父亲陆老黑后又返回了北京,没过多久他就受到牵连,再后来终是没熬过那场浩劫……   父亲的死和母亲的改嫁成了陆丰年心中讳莫如深的角落,这么多年来他念过,也恨过,可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那些隐痛终是被岁月淡却,伤痕结成了厚痂,变得迟钝而不再有痛感。   与陆父留下的房子相比,外公赠予的房子更大一些,两进的院子以雕花镂空的墙相隔,又以月亮门崐通,比续宅三进的院子小些,但却更别致清雅。   陆丰年带着邱天先后去看了两套房,问她结婚后打算住哪里,邱天想着两处四合院离她工作的地方都不远,平时上下班骑自行车或者坐公交都方便,可距离荣昌新地就算不上近了,主要是他那地方实在是太偏了些。   不过出于感情方面的考虑,邱天觉得还是陆丰年幼时住过的地方更有亲切感,“外公的房子太大了,咱俩住着都该有回声了。”   陆丰年笑了笑,“那住老房子?”   “嗯,我喜欢院里那棵柿子树。”   两人没什么纠结,很快敲定了住处,后面便是结婚有关的事。这年代结婚流程没那么琐碎复杂,且邱天娘家太远,有些过程更是能省则省,其他的事郁岭南主动要求帮忙张罗,邱天乐得轻松。   正式领证之前,两人请假回了趟老家,其实在这之前邱天已经给大姐写过信,家里人也都知道了她要和陆丰年结婚的事,大姐还特意给她准备了两套缎被面,四个花呢毛料。   刘爱花啥也没准备,非但没准备,还拿话给她添堵,“我看你姐给的不少,我就不给了,多了也是白瞎。”   邱天想问问她“什么是白瞎”,可大喜的日子实在不想与人口舌之争,再者她本来也没指望刘爱花能给什么陪嫁,特意回来也不是为了见刘爱花。他们回来这一趟,一是因陆丰年要带她给陆爷爷上喜坟,二则是出于礼节,结婚是大事,于情于理得见见家人。   这下菱角河南北两个村都知道昔日的货郎要娶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女秀才,近处的赶来看热闹,远处等着听热闹,邱天家一整天就没断过人。好在陆丰年准备充分,带了好些糖果回来,逢人就分发一些,热闹又喜庆。   晚上大姐下厨,两人在邱家吃了顿饭,之后陆丰年回南角村落脚,谁知陆丰年前脚刚走,邱玉环后脚就来了。   邱天暗暗皱眉,本来以为今天能少添一份堵的,这下看来是妥不了了。   邱玉环话说得很漂亮,“我来恭喜恭喜,妹夫呢?”   大姐回道,“这都几点了?人早回去了。”   “回去了?”邱玉环瞠目,“不在家住?”   邱北山见她就来气,“说的什么话?!还没领证呢,当都跟你似的?”   邱玉环噎了一下,随即翻眼嘟囔,“装谁不会装。”   邱天就当没听见,也丝毫不想理她,可架不住邱玉环往她脸前蹭。   “听说你们给人发了顶稀罕的喜糖?”   “普通糖果,没什么稀罕的。”实则那些糖果是陆丰年在王府井买的,样式和口味确实新鲜些。   见邱天不怎么理人,邱玉环开始四下张望,兀自说道,“正好咱金宝这两天嘴里发苦,我给他带几块吃了甜甜嘴。”   “那不凑巧,”邱□□一旁走开,“糖都发完了。”   邱玉环眼一瞪,嚷嚷道,“都发完了?!”   邱天被她吵得烦躁,嫌恶地皱了皱眉,“嘴里发苦大概是上火,更不能吃糖了。”   邱玉环的关注点却不在这儿,“村里是个人都有糖,偏我们金宝没有?!”   刘爱花似乎也觉得自己外孙吃亏了,也帮着问道,“我看着小陆提了那么一大兜,这就没了?”   “我让他拿走了,”邱天理所当然地说,“他们村里也有人情往来,总不能空着手。”   “哪能不紧着自家人先紧着外面的?”邱玉环急得拍大腿。   邱天默默翻了个白眼,心想跟你是一家人可真是恶心了八辈子,嘴上却反问道,“谁让你白天不来?”大晚上跑来恭喜也是稀奇。   “我这不是……”辩解戛然而止,邱玉环略显心虚地瞥了邱北山一眼,“白天没空。”   “那没办法了。”邱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刘爱花随即催促道,“赶紧回吧,晚了她又得来闹!”   一听这话,邱玉环皱着脸满是烦躁,邱天还以为她得继续缠磨一会儿,谁知这人一扭头,走了。   出于直觉,邱天猜邱玉环可能是摊上事了。   晚上她和大姐搭伴睡在偏房,随口问了一句,大姐刚开始三缄其口,后来话赶着话就说出来了。   果不其然,邱玉环真摊上事了——她把于丽华害惨了。   “于丽华做梦都想生个儿子,后来真怀孕了,又担心生不出儿子来。”   说到这儿大姐小声骂了句,“玉环真是个糊涂蛋,也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偏方,说叫什么转胎灵,她把药给了于丽华,还打包票说吃了保准生儿子。”   邱天心里惊了一下,“于丽华不会信了吧?”   “可不就信了!”大姐皱眉叹道,“她照着转胎灵的方子吃了好几个月,后来专门托人找关系去照肚子里孩子的性别,一查还真是男孩。”   邱天愣了愣,若有所思地问,“这不正好合心意了吗?”   “当时是合心意了,于丽华也被她男人捧成了祖宗,可等到瓜熟蒂落孩子一生下来,全傻眼了。”大姐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你说邪门不?那孩子乍一看长着男娃的物件,可是再一看,那物件后面是空的。”   邱天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情况,“空的?”   大姐“嘘”了一声,随即略尴尬地比划了一下,“那个后面不得有个袋子吗……袋子里有那啥……”   邱天恍然大悟,掩唇咳嗽了一声。   大姐继续道,“不单是这样,怪就怪在那孩子……还长着女娃的东西……”   邱天惊愕地说不话来,于丽华竟然生出来一个不健全的……双性人?   作者有话说:   白天太忙了,只能晚上码字,实在短小,见谅。 第86章   这消息太炸裂了,邱天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于丽华的孩子同时保有男女两种性征,且每一样都发育不完全,这很有可能跟她孕期吃的所谓“转胎灵”有关,而这药方恰好是邱玉环给的,所以于丽华顺其自然怪罪到邱玉环头上。   “她怎么确定是因为邱玉环的药?去医院检查过?”   “查过,还特意去省城查的,医生说什么染色是女的,但是又长了男人的器官。”   邱天愣了愣,脱口而出,“染色体?”   “对对,就是这个词,染色体是女的,孕期吃了太多雄性激素就长出了那个。”   邱天恍然大悟,“所以邱玉环给她的转胎灵其实是雄性激素?”   大姐不太确定,“我不懂那些,但玉环说她怀着金宝的时候也吃了,生出来的孩子就没事。”   邱天眨了两下眼,心里不敢苟同,金宝能算没事?她至今都记得那孩子过于夸张的体毛和身体的某处,怎么看都不像没事,没准儿也是吃“转胎灵”吃的,把正常女胎吃出了小鸟,把男胎吃成了超雄。   大姐又忍不住叹气,“被于丽华讹上,两人又一个屋檐下住着,玉环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邱天不解地问,“她俩住一起?”   “可不嘛。”大姐皱眉叹气,“因为孩子的事,于丽华被张树根撵回来了。”   不用问,张树根显然是于丽华先前跟的那老头,邱天想起去年冬天在北京医院里偶遇于丽华,当时那男的就陪在她身边,显而易见的不相称,现在想想简直是一出狗血大剧。   “俩人以前关系多好啊。”大姐似乎有点为邱玉环担心,“这回玉环被她吃得死死的……”   “那是她自找的。”邱天一点都不客气,转而道,“姐你过好自己的日子比啥都强,万事都有因果,你别操心她的事。”被讹上就膈应了。   大姐迟疑着点了点头,语气一转轻声说,“这么多年你都长大了,货郎倒是没大变样。”顿了顿她笑着纠正,“我都忘了人家小陆早不是货郎了,对了,小陆比你大几岁来着?”   “九岁。”提到陆丰年,邱天虽没在笑,可神情却多了几分温婉,“怎么没变?他都快三十了。”   大姐摇了摇头,“到底是没干过苦活,看着挺年轻的,倒是你姐夫这两年看着老了许多。”   “怎么没干过苦活?丰年以前虽然没在生产队参加过劳动,可他做货郎每天走街串巷就不累吗?”邱天忍不住辩解,她不想让人觉得陆丰年是个游手好闲的人。   大姐一愣,随即笑道,“说的也是,那他现在做什么?工作轻松些了吗?”   轻松啥呀,连约会都得限时限量的,“现在更累,一点都不轻松。”   闻言大姐感叹一句,“是啊,都不容易,不都是为了过好日子吗?”   邱天一时没作声。人活一世,懵懂无忧的时间就那么几年,其余大部分时光都在为生活劳碌和打拼,只要活着,又想活出个样来,就没有不累的。   比如骆一鸣,他大学毕业就被分配去了公务单位,劳力更劳心;比如陆丰年,调度整个城市的蔬菜,起早贪黑;比如三叔拖家带口在南方打拼,比如大姐,比如很多人……   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用力地活着,只有如此才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夜深人静,姐妹俩说话声渐消,邱天翻了个身,恰好看见窗外的一轮圆月,周围很静,而她的心更静,床底下偶尔窸窣着不知名小虫的低鸣,在这静谧之中,邱天想起陆丰年,这个年代想念一个人就只能单纯想念,她无法发一条短信,打一个电话,或者通一个视频,她只能看着那轮明月,念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二天上午陆丰年来接邱天,给陆爷爷上完坟他们就该回北京了。邱北山直把两人送上船,临走前他硬塞给邱天一沓钱,邱天不想收,可犟不过他。   当船渐渐驶离岸边,她远远看着邱北山的身影,不知是不是因距离拉远,昔日记忆中伟岸而强壮的父亲如今却多了些沧桑,身形也依稀有了佝偻之感。邱天手里捏着一叠新旧参半的纸币,突然有些鼻酸。   李爱花没给她准备嫁妆,邱北山虽嘴上没说,可脸色一直都不好看。作为父亲,他无法在针头线脑上为她操持,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尽一些心意。邱天数了数那些钱,一共一百五十块,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农村,这些钱也不算小数目——大概也是硬从刘爱花手里抠出来的吧。   #####   上完坟他们没继续在南角村落脚,而是直接赶去县城坐车,接着一路周转返回北京。   郁岭南效率极高,两天的工夫,已经为小两口买了好些东西,甚至包括新家具,有沙发、橱柜、餐桌,还有床——只要是她能想到且觉得结婚必备的,她都一手包办妥当了。   平心而论,有些东西该是邱天娘家作为嫁妆来准备,可郁岭南也全都买了,那些家什、棉被、毛毯诸如此类琐碎小件都被整齐地码放在皮箱里,两只皮箱一看就是高档货,市场上买不到的。   郁岭南还送给邱天几身衣服,都是得体又亮眼的款式,如果不是陆丰年拦着,她还打算让设计师上门,亲自为这对新婚小夫妻量体裁衣。   …………   初夏来临后的一天,陆丰年和邱天特意请假去领证。这天天气晴好,空气中飘散着槐花的香味,邱天在宿舍门口等陆丰年,她上身穿红衬衫,衬得肤色愈加白皙,而微喇设计的黑色长裤,则显得她高挑又修长,急急赶来的陆丰年仍是日常的衣着,只不过白衬衣挺括白净许多,而且他理了发也刮了脸,看上去像极十年前的模样。   他们远远看着彼此,一时间都有些赧然,陆丰年小跑过来,最后一步跨得大,一瞬间邱天闻到他身上清淡的肥皂味。   “等急了吧?”他说。   邱天摇了摇头,拿出手绢给他擦额角的汗,陆丰年看着她,眼神既安静又深沉,邱天有些脸热,目光只在他脸上其他地方溜过,就是不看他的眼睛。   擦完汗,邱天刚要收回手,陆丰年却突然截住,她的手连同手绢落在陆丰年手中,邱天心漏跳一拍,抬眸睨他一眼,随即抿唇笑了。   这个年代社会风气整体开放许多,可感情表达仍是含蓄内敛的,街上牵手的情侣并不十分多见,然而两人仍一路手牵着手去领了证,又一路牵着手去往属于他们的家,家里停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陆丰年要骑着这辆车带邱天在北京城逛一逛。   自行车是陆丰年特意选的,他说永久这牌子一听就吉利。   其实郁岭南原本想着手帮他们张罗一场像模像样的婚礼,可是这两人商量了一番,到底是拒绝了郁岭南的好意,在他们看来,婚礼就该是两个人的事,小夫妻骑着自行车北京一日游也算是别开生面的仪式感。   就这样,新婚头一天他们兴致勃勃地逛了大半个北京城,也正因如此,当新婚之夜来临,两人住进修整一新的老房子时,本应欣喜而赧然的氛围完完全全被瞌睡和劳累替代了。   当陆丰年洗完澡进屋,邱天已经倚着摞在一起的喜被睡着了,他放轻脚步走到邱天身前,细细打量他的女孩。   邱天在他之前洗了澡,半干的乌发大半搭在大红的喜被上,另一些盖住了她小半张脸,她的呼吸很轻,睡得很熟,陆丰年俯身靠近,小声说,“起来绞干头发再睡吧。”   邱天一动未动。   陆丰年用手在她肩上轻拍两下,后者仍没什么反应,停顿须臾,陆丰年返身去拿了块干净毛巾。   他没给旁人擦过头发,站在那儿一时有些无从下手,可到底担心邱天会着凉,陆丰年小心地把毛巾盖在她的头发上,两手隔着毛巾合拢,轻缓地搓了搓。几次之后见她并没有不适的反应,陆丰年便稍稍加重了力道,擦搓的方位也由发梢逐渐向发根移动。   睡着的邱天乖巧极了,最多在头皮被扯痛的时候咕哝几声,像小猫哼哼似的,陆丰年听得耳根发痒发麻,想干脆把她喊起来让她自己弄,可又实在舍不得。   就这么愉悦又痛苦地忍耐着,终于擦到了后脑勺的位置。   这下不得不喊她起来了。   “邱天,”他拿指腹轻拍女孩白皙的脸,“起来擦擦后面的头发。”   邱天皱了皱鼻子,“……别吵。”   “这样睡容易感冒。”   “嗯……”   “起来好不好?”   “……”   “要不要起来?”   “……”   “我给你擦?”   “嗯……”   陆丰年摇头无声地笑了笑,随即搂着她的脖子将人抱起来,邱天像根软面条似的往前栽倒,软软落在他身上,陆丰年呼吸一窒,等到反应过来已是馨香满怀。   这谁受得了。   他克制地调整着呼吸,有了某种反应的部分往后撤了撤,接着,拿毛巾的手绕到她身后,揉搓着擦她后面的头发。   邱天起先趴在他肩膀的位置,因他后退的动作,女孩的侧脸随之贴上他的胸口,陆丰年甚至能感觉到女孩的呼吸,烫得他胸口像燃起了火。   倏忽间邱天嘴里又咕哝了一句什么,陆丰年没听清,下意识接了一句,“你说什么?”   这一次她精准回话,“……我想要一个吹风机。”   陆丰年一愣,随即回答,“明天去买。”   “嗯……擦干了吗?”   “快了。”陆丰年手一顿,“你醒了?”   “嗯……”她半睁着眼瞧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像拂过他心头的黑羽,“但是我今天太累了,不适合运动。”   陆丰年又是一愣,“运动?什么运动?”   邱天脸掩进他胸口打了个哈欠,“双人运动。”   “双人……”陆丰年仿佛懂了什么,话音吞进肚里。 第87章   没听到回应,邱天复又抬起头,刚刚打过哈欠的眼睛像汪着一潭水,她注意到陆丰年干干净净的下巴,伸手点了点,“你刮胡子了?”   “嗯。”   “大晚上干嘛刮胡子?”   “……”   “怕扎到我?”她下巴抵在陆丰年的胸口,仰头看着他,“你不会是想亲我吧?”   陆丰年宕机似的噎住,呼吸一窒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爷爷为了哄他,时不时会讲一些志怪故事,故事里总有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妖精,一个白净文弱的小书生或勤劳善良的砍樵夫,然而,无论是小书生还是砍樵夫,无疑都会被女妖精迷乱了心神,最后经高人点拨才能破除蛊惑。   陆丰年恍然有种错觉,眼前昏黄灯光下眼眸凝着光泽的小女人或是天地幻化出的精怪,而他,甚至比那小书生和砍樵夫中的蛊还要深,且无人能解。   恰在此时,这狡黠灵动有如精怪的女子倏忽对他笑了笑,似醒非醒,像是喝醉了似的,“以前村里好多姑娘都喜欢你。”纤细手指仍在他下巴处轻触,却分明带上些缱绻的意味,“你长得真好看。”她说。   陆丰年一噎,“……我是男的。”   “男的就不能好看了?”她盯着陆丰年的脸瞧,“你就是好看嘛,不然我用什么词形容你的好看?”   陆丰年哭笑不得,“你不是困吗?怎么这会儿突然精神了?”   “你别转移话题,我说到哪儿了?哦,村里好多姑娘都喜欢你,你都知道不?”   陆丰年摇头干脆地说,“不知道。”   “骗人。”   “我真不知道。”他表情有些无辜,“没人跟我说过。”   真是块木头,“那你感觉不到吗?”   他还是摇头,“感觉不到。”   邱天觉得自己犯不着跟这些没影的花边置气,倒是他那些相亲对象很值得一问,尤其是那个叫什么小莲的。   “老实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之前肯定谈过恋爱吧?”她语气平淡极了,却带着几分好奇,似乎又有一丝酸气。   陆丰年愣了几秒,皱眉反问,“我多大岁数?”   “……”   他盯着邱天,目光散漫而微凉,“嫌我老?”   邱天眨了眨眼,心道这人关注点怎么跑偏了?   “我是问你以前谈没谈过恋爱。”   陆丰年看着她不说话,显然还在介意那句有关岁数的措辞。   邱天只得先安抚,煞有其事地,“你还不到三十呢,正当年,潇洒的不要不要的!”   陆丰年被她刻意夸张的口气逗笑一声,笑完又觉得不太好意思,扭头朝一旁瞥。   邱天也跟着笑,“那你现在能回答了吗?”她又问一遍,“在我之前,你谈过恋爱吗?”   眼看是避不过去,陆丰年低叹着问,“啥程度算谈恋爱?”   “你这都快……”邱天差点又要“冒犯”到他的年龄,忙止住话头,转而说,“就是咱俩结婚前那种程度。”   “那没有。”陆丰年确定而坦然地说,“我只亲过你一个人。”   嗯???   意识到他说了什么,邱天呼吸凝滞,心里却仿佛有一束烟花升了空,“砰”地一声,烟花在最顶端绽放。   “真的?”她的声音软了几分,像掉进棉花里。   “真的。”   邱天宛若在云端飘悠了好一会儿,转而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算陆丰年没亲过别人,也不代表他没有过别的接触对象,毕竟之前相亲好多次呢。   “那你……”   她又想问,然而这一次陆丰年却没给她问出口的机会,话音被堵在唇齿间,眼前是他骤然靠近的脸。   第一次的触碰太突然,陆丰年只亲到她的上唇和鼻尖,呼吸被占有的刹那,邱天懵了一下,呆呆看着他,而他眸光幽暗,像深不见底的夜空。   “我看你是不困了。”他哑声低叹。   男人呼吸打在她的唇上,是灼热的,克制的。   今晚是他们的新婚之夜,而在这个吻之前,他们的交谈完全算不上旖旎,可这一刻,气氛倏然改变,一切都变得缠绵暧昧起来。   灯光昏黄,他的眸很黑,他眼中的她很美。   陆丰年垂眸再度吻上去,话音黏腻在她唇上,“既然不困,那就运动一下吧。”   ……运动?   运动?!!   邱天脑子里“嗡”地一声,旋即沉溺在他密不透风的吻里。   当行动遵从了内心的渴望,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衣衫很薄,轻易便剥落,他们在彼此的肌肤上烙印自己的温度,愈加催发了深不见底的欲/望。   “邱天……”他在忍耐,黑眸裹挟着漩涡,“行吗?”   她的眼波也早已染上不甚清明的潮水,此刻她没有作答,而是贴近他的唇,舌尖轻润地触及男人的唇角,就像触及他兵荒马乱的心跳。   下一秒,陆丰年呼吸一窒,猛地将她搂紧,他们撞翻了堆叠的喜被,倒在一片滑腻的柔软之中……   母胎单身两辈子,邱天第一次尝到痛并快乐的滋味。   灯在过程中被关上,黑暗中,陆丰年侧躺着,手搭在她臂膀上无意识地轻抚,良久,男人先开口,“邱天……”他声音有些哑,随即清了清嗓子。   “嗯?”她抬眸瞧他,借着窗外的月光,只能看到他脸型的轮廓。   “还疼吗?”陆丰年再度开口,说话间唇贴合着她的额角。   “……嗯。”   默了默,陆丰年低声说,“对不起。”   邱天在他胸口掐了一下,后者倒吸一口气,忙问,“咋了?”   “这种时候说这仨字容易挨揍。”   “为啥?”陆丰年一脸懵。   “就跟你睡完就想跑似的。”   “我没有,我不会。”他紧张起来,手在她臂上微微收紧。   “我知道你不会。”邱天窝在他颈窝里笑,两人身上细密的汗水混合在一起,亲昵是亲昵,可总归是有些热,她扭了扭身子说,“我想洗个澡。”   “我去烧水。”   陆丰年探身开灯,骤然的光亮令她下意识眯了眯眼,再度睁开,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两人同时笑了笑,又同时移开视线——极致的亲密过后,他们泛起了扭捏,连对视都有些赧然。   陆丰年去烧水,邱天半裹着被子翻转一圈,空出红色床单上颜色更深的一小块,她知道那代表着她的身体不可逆转地缺少了某一层,也代表着她和陆丰年从今以后真正的身心一体,相濡以沫。   ######   邱天有三天的婚假,陆丰年只有两天,第二天,陆丰年要带她出去逛逛,邱天却犯懒不愿意出门。   “我浑身没劲,只想躺着。”   陆丰年笑,“那么累?”   她白瞪他,“你还笑,疼的不是你哦!”   陆丰年一噎,赶紧把笑收了,正色道,“你不是想买那什么……吹风机?”   邱天愣了愣,方才想起自己半梦半醒时似乎是说起过,然而在这物资短缺的年代,买吹风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听程美云说她一个表姐在歌舞团工作,整个团里也只有两把吹风机,大家抢着用还总是排不上队。   “吹风机不好买,再说我就随口一提,细想想买了用处也不大。”   陆丰年却拈起她一束发丝,轻捻几下,“你头发长,还是买一个方便。”   邱天由下往上抓了抓昔日烫过仍带着微卷的发梢,语气混不在意,“那我剪短一些好了,毛巾擦擦干得也快。”   沉默须臾,陆丰年一会儿看她的眼睛,一会儿看她的头发,“还是买一个吧,”他说,“我想办法。”   虽知道吹风机不好买,可陆丰年既这么说,她便也多了几分期待,“能买到就买到,买不到就算了。”   “放心,肯定能买到。”   然而小夫妻俩逛了北京城各大商店,还真没见到吹风机的影子,毕竟这种小电器还不普及,一般商店是不进货的。   不过他们逛街也不全为了买吹风机,刚刚组建的小家庭总有很多东西需要添置,两人一边逛一边商量规划,不知不觉便买了许多物件。盆一口气买了六个,两个人用,从头到脚分开洗,邱天觉得六个一点不嫌多;热水瓶添了一对,天冷了存水洗脸洗脚也方便。   陆丰年还给邱天买了两身连衣裙,一身红色,趁着结婚这几天穿着喜庆,一身米杏色,日常穿清新好看。   逛到一家商店,正好店里新进了一批彩色电视机,两人一拍即合,痛痛快快挑了一台买回了家,赶巧下午郁岭南又给送来一台,也是彩色的,眼看着买重了,陆丰年让郁岭南收回去,郁岭南却执意不肯,还大手一挥替两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两台不多,客厅一台,卧室一台,想在哪儿看在哪儿看。”   话虽这么说,小两口到底也没那么奢侈,邱天提议回头找机会卖出去一台,也算是创收了。   陆丰年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第三天陆丰年要上班了,邱天还有一天假,她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便央着陆丰年带她一起去荣昌新地,新婚的小两口哪有一刻舍得分开?是以他只犹豫了几秒便答应下来。   陆丰年原本是打算骑着自行车去荣昌新地的,但因为邱天要跟着,自行车难免颠簸了些,也慢了些,头天晚上他去找过葛顺,第二天葛顺便开着他的出租车来服务了。   抵达荣昌新地时正是清晨,太阳悬在东边的天上,鲜艳的红色,却不耀眼。   葛顺把两人送下就走了,陆丰年一手拎着保温桶和包,另一只空着的手,一下车就被邱天牢牢攥住。他回眸瞧她,又低头看看他们牵在一起的手,随即笑着移开视线,手却紧了紧。   邱天四下放眼望去,随口问道,“这里菜还是统一收购?”   陆丰年点头回应,“现在还是,”顿了顿又道,“估计很快就不是了,别的地方都分田到户了,这里迟早也会。”   “嗯。”   邱天知道陆丰年的预见是对的,她还知道这里以后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为一个时代的传奇。而此时她还猜不到,也并未想过这变化是否会和陆丰年有关,她沉浸在新婚的欢愉里,觉得此时此刻已经是极致的幸运和幸福。 第88章   清晨正是荣昌新地最忙的时候,菜农正把自家种的蔬菜往这边送,等着统一运到市里,一个年轻的小伙在统一调度,东吆喝一句,西吆喝一句,忙而不乱,有条不紊,一打眼看到陆丰年,小伙子笑着招了招手,“陆哥,你咋来了?刚结婚也不多陪陪嫂子。”   “怕你忙不过来。”陆丰年边说边朝他走,而某位年纪轻轻的“嫂子”也俏生生地现了身。   小伙一时傻眼,嘴半张着支吾,“这这……这是……”   “你嫂子。”陆丰年虚揽了邱天一下,转而向她介绍道,“这是石坤。”   邱天大大方方冲他笑,“你好。”   石坤眨巴着眼,傻张着的嘴赶紧合上,“嫂……嫂子,我是跟着陆哥帮忙的,叫我小石就行。”   “你好,小石。”   石坤嘿嘿笑了两声,紧接着对陆丰年挤眼睛,“嫂子真好看,哥你咋找的这么好看的仙女?”   陆丰年余光瞥身边的“仙女”一眼,清了清嗓子,“你先忙着,我带你嫂子去办公室歇歇脚。”   说完拽着邱天就走,身后倏忽响起菜农们热热闹闹的起哄声,邱天本来还是大大方方的,然而面对这种聚焦似的群体注目也不免脸热,“早知道这么多人我就不来了。”她低声咕哝。   陆丰年关上办公室的门,将更响亮的闹哄隔绝在外,饶是如此仍能听到有人兴奋地嗷嗷,“嗨嗨,关门了关门了!”   随即又有人吊高嗓门喊,“大半天关门想干啥?”   邱天脸红到脖子根,陆丰年赶紧解释,“他们就这样,玩笑开得粗野些,可是人不坏。”   邱天当然不会介意,可听到外面时不时地调侃笑声,仍觉得有些别扭,“行了,你快出去忙吧,省得他们浮想联翩。”   这个词倏忽戳中了某段记忆,陆丰年饶有意味地笑了笑,“浮想联翩什么?”   邱天一噎,心想这人怎么回事?一结婚怎么就跟解开封印了似的?   “哎呀,非礼勿言,赶紧走吧。”   她双手推着他的背走到门口,陆丰年却故意走得很慢,侧转头瞧她,“这就撵我了?”   “嗯,我得补会儿觉,我太困了。”   陆丰年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挺困。”   “…………”   邱天打开门继续推他,“咱俩轮流,女士优先。”说着突然在他腋下的位置咯吱了几下。   陆丰年一时没防备,痒得笑出声,“别闹。”他夹着胳膊跳转躲出门,瞥到一众看热闹的目光,随即站定,清了清嗓子。   邱天也没再继续刚才有关“浮想联翩”的话题,反而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那你好好干活吧。”说完就关上了门。   众目睽睽之下被新婚媳妇关在门外,陆丰年看上去丝毫不显尴尬,他小跑至起哄的人群中,煞有其事地招呼大家抓紧干活。   只是那双耳朵怎么看都比平时红了些。   终于把蔬菜都装上了车,石坤跟车运送,菜农们也各自离开,陆丰年这才得空回办公室。   一人宽的床上,他的女孩向外侧躺着,左手搁在脸侧,右手垂在腹部,一本书掉落在地。陆丰年走过去,俯身捡起书放到桌上。   邱天睡得并不沉,觉察到身边有人便睁开了眼,“忙完了?”   “嗯,”陆丰年拖过椅子坐在她面前,“我吵醒你了?”   “没有,”她摇了摇头,“我没怎么睡着。”   “不是说很困?”他执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想什么呢?”   “嗯……我在想荣昌新地离家太远了,你平时上下班真的一点都不方便。”   “嗯,是不大方便。”他若有所思。   邱天妥协似的叹了口气,“我刚才想了好久,不然以后你还是住在这儿吧,一周回去一次就好。”   陆丰年一愣,下意识攥紧她的手,“你自己在家不害怕?”   邱天:“我住宿舍里,你回家的时候我再回去住。”   “倒是个办法,”陆丰年笑叹一声,“但是我也有个法子,我觉得对我来说更合适。”   “什么法子?”   “我托人买了一辆摩托车,以后可以骑着上下班。”   “摩托车?”邱天坐了起来,“在哪儿?”   陆丰年顺势在她背后托了一下,“还没到,不过应该快了。”   “哦。”她怔怔地点了点头,又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准备结婚的时候,”他笑了笑,“这么远总不能一直骑自行车来回。”   他早就做好了诸多准备,不同于邱天的妥协,陆丰年是在积极应对,距离远可以换速度更快的代步工具,无论如何,他每天都要回家,那里有他新婚的小妻子。   邱天有些感动,她当然想每天都能见到陆丰年,清晨和他一起醒来,晚上和他相拥睡去。可现实的不便令她不好提过多要求,陆丰年做到的,她先前不是没想过,可摩托车在这个年代是相对昂贵的交通工具,她不确定是否会加重陆丰年的经济负担。   陆丰年静静看着她,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我没你想象中那么穷,这些年也攒了点钱。”   被看透的邱天心里莫名的悸动,嘴上却说,“那也不能太浪费。”   “嗯,没浪费,这不都花在刀刃上了?挣钱就是为了花,有花才有挣,赶明儿我把钱给你存着,该买啥买啥。”   这句话分两部分听,前半部分他消费观念挺前卫,不同于这年代挣钱不舍得花的习惯,后半部分他攒钱观念却挺传统,都说男人是挣钱的耙子,女人是攒钱的篓子,意思就是男人专管挣钱,女人专管存钱,多数家庭都是如此,结婚后女人掌握财政大权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反过来讲,在一个家里,若丈夫没把钱交给女人来管,女人也会患得患失,感觉丈夫防着自己,对自己有外心。   然而在这一点上,邱天却很开明和大度,她想做他近旁的一株木棉,与他独立而相爱,她摇头道,“你还是自己存着,取用也方便些。”   陆丰年却说,“你存着,我没钱了管你要。”   邱天还想说什么,陆丰年“啧”了一声,继续道,“你是我媳妇,你管钱我挣着才有劲。”   这句话被他用极平淡的口吻说出,像吃饭和睡觉一样理所应当,邱天愣了愣,心里流过一丝暖意。   下午,陆丰年结束工作的时间比往常早,他说以后都尽量早回家,邱天故意问他为什么,陆丰年轻描淡写瞟她一眼,“你不是在家等我吗?”   邱天就等他这句话,她喜滋滋地挎上陆丰年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到路边,还是葛顺来接他们,上午陆丰年提前跟他说好了的。   夫妻俩坐在后座,一路畅通无阻,葛顺有一搭没一搭扭头过来闲聊,邱天叮嘱他开车专注,葛顺嘴上答应着,可一听到这两口子聊天便又要来插嘴。   邱天只好尽量少跟陆丰年说话,即便是说话也将音量压得很低,这会儿她低声问陆丰年会不会开车,后者摇了摇头,用口型说“不会。”   邱天顿了顿,若有所思,她会开车,上辈子习得的技能大抵是不会忘的,“有时间的话你也学学开车吧,经济发展很快,以后机动车遍地都是。”她轻声建议。   陆丰年刚点了点头,葛顺又插嘴,“那天我车上坐了个外宾,黄头发,蓝眼珠,又高又瘦可漂亮了,那洋妞会说中国话,怪腔怪调还挺逗。”葛顺开始尖嗓拖腔学人说话,“你要提升服务意识,社会日新月异,再过几年私家车普及之后,你会下岗的。”   邱天“噗嗤”乐了,“她为啥让你提升服务意识?你干啥了?”   葛顺表情有些僵硬,“也没干啥。”顿了顿,他叹了口气,“我那天吃的韭菜盒子……”   邱天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陆丰年也笑,边笑还不忘嫌弃地说,“幸亏你今天没吃。”   葛顺话虽然多,开车却稳当,很快便把两人安全送达,应邱天的要求,他把小两口放在巷口就驱车离开了。   夏季日长,太阳斜挂在天边,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陆丰年朝她伸出手,邱天笑着把手递过去,巷子里难得安静,走着走着两人越靠越近,陆丰年搂过她的肩。   巷子里的四合院宅门多做成“如意门”式样,门扇狭窄,两侧砌墙,是以如果有人倚门而站,不走到近前是看不见的,他们便是走到门口才看到续锋,而后者正盯着地面敛眉沉思。   邱天率先喊了他一声,续锋神情一愣,抬眸看过来,目光蜻蜓点水似的在两人身上一触即离,“妈让我喊你们去家里吃饭。”   说完扭头就走。   邱天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喊他,然而续锋没有回头,小跑着出了巷口。   “这小子……”她收回视线,转而问陆丰年,“那我们去吗?”   陆丰年望着巷口的方向,须臾才沉吟道,“去吧。”   夫妻俩回家简单收拾了一番,邱天换上那身红裙子,犹豫片刻,又把陆丰年送她的手镯戴上,红配绿容易显得艳俗,可也要分人和颜色,邱天身上的裙子偏向水红,不浓艳,视觉上不会显得过于饱和,而一只碧透手镯的点缀又平添几分贵气,她五官美得出尘,无论是红还是绿都是极衬她的。   陆丰年骑自行车载着邱天来到续宅,一进门邱天便被郁岭南拉到房里去说话,娘俩来到西厢房,郁岭南打开一口樟木箱子让她过来看。   邱天依言走过去,见箱子里还有一口小箱子,像是妆奁盒,郁岭南把妆奁盒打开,里面东西一目了然,郁岭南从左上的格子里拿出一对珍珠耳坠。   “小邱,你能和丰年结婚,我特别高兴,这耳坠是早年间在拍卖会上拍得的,统共没戴过几次,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邱天定睛看那两颗硕大的珍珠,这直径至少得有一厘米,珠体浑圆而饱满,迎着光线泛出温润的光泽,无论从大小、形状,还是从色泽来看,都是极佳的品相。   “妈,这太贵重了,而且我也没耳洞,还是您留着戴吧。”   听到邱天喊自己“妈”,郁岭南有种受宠若惊的喜悦,忙说,“收下收下,若不是贵重,我还不好意思拿出来送你。”她拿一方丝制手帕将珍珠包起来塞在邱天手里,“没耳洞你就先收着,以后想戴了再去打耳洞也不迟。”   邱天只得道谢收下。   郁岭南又拿出一个长条形的皮质黑盒,“还有这条项链……”   邱天赶紧摆手,“妈,我真的不能收了。”   “不,这个你一定要收,”她平声说,“这条项链是当年丰年爸爸送给我的,这些年我戴不得,也弃不得,倒成了心病。”   邱天一愣,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陆丰年爸爸送的项链,她至今还保存着,事隔多年,旧爱已逝,物是人非,除了珍藏和怀念,项链在她手里早已没装点的作用,如她所言倒真成了心病。   郁岭南打开盒子,目光凝滞须臾,唇角却勾出一丝笑,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闪着钻石光泽的项链,“当年卫华随访问团去往英国,偶然的机会买下了这条项链,瞧,他眼光挺好的。”   邱天垂眸看去,项链的风格很独特,也足够具有标志性,立体镶嵌的钻石勾勒出蝴蝶的形状,灵动而不失优雅,像极世界顶级珠宝品牌格拉夫的经典款式。她下意识看向项链外盒,烫金的字迹果然验证了她的想法。   郁岭南把项链重新装进盒中,接着转交到邱天手上,“这项链我一次都没戴过,太耀眼了,不符合当年的形势,如今正好送给你,也算是丰年爸爸给你们的新婚礼物吧。”   这说辞莫名打动邱天,陆丰年父亲当年走得突然,如今却因一条经年久远的项链产生了奇异的联动,这或许就是天意的安排吧。   “瞧我这个人,送了半天东西,全是旧物。”郁岭南自我调侃。   “妈,你送的东西还少啊?家里大小物件多数不都是您买的?还有那彩电,跟我们买重了,不然赶明儿让丰年再送回来吧。”   “送回来干啥?看不过来就转手买了,钱留着买些喜欢的东西,”郁岭南笑着说,“要我说呀,那电视放卧室里正正好,冬天躺床上看。”   邱天一愣,想象两人躺在床上看电视的画面,然而……   在床上,谁还想着看电视啊?   咳咳。 第89章   “小邱?”   “啊?”邱天猛地回神,脸微微泛红,她祛除脑中粉红旖旎的画面,低低喊道,“妈,怎么了?”   郁岭南笑了笑,“咱出去坐吧,我去看看饭做好了没。”   “好。”   娘俩挽着手回到客厅,眼前看到却是令人尴尬得脚趾抠地的情景。陆丰年和续锋并排坐在沙发上,两人手里各自捏着一本书,一个身子朝左撇,一个朝右撇。续卫东坐在斜角处另一个沙发上,两只手端着报纸,一看到郁岭南和邱天,就跟见到救星似的,倏地站起来,“回来了?快坐快坐。”   郁岭南:“小邱先坐,我看菜去。”   续卫东却先一步上前扯住她的胳膊,极为殷勤地笑:“我去看,你坐着歇歇。”   续卫东小跑着出了客厅,郁岭南察言观色早看出兄弟俩的别扭,她稍一思忖,拉着邱天的手把人摁坐在陆丰年和续锋中间。邱天下意识朝陆丰年那边挪,而后者原本是朝一侧撇开的,此时却转向邱天。   另一边,续锋坐姿倏然变得僵硬,书都忘了翻。   邱天不知道她和郁岭南回来之前这弟兄俩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显而易见他们之间氛围冷淡怪异,就像凝固了似的。不过邱天并未打算在两人中间友好调和,他们俩虽有血缘关系,可从未朝夕相处过,又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总之,这关系太容易尴尬。   好在眼前的尴尬并未持续多久,续卫东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来:“开饭了!”   五口人相继入席,邱天和陆丰年挨着坐,续锋紧接着绕到邱天另一边坐下。邱天余光瞥到他,原本想浅聊几句,谁成想这位大少爷一脸傲娇,邱天不想自讨没趣,便只跟陆丰年低声耳语。   没一会儿,菜陆续上桌,郁岭南招呼大家夹菜。桌上有一道糖醋鲤鱼,陆丰年夹了一块将刺择剔干净,转而放进邱天碗里,郁岭南看到这副场景,笑着调侃,“还是丰年知道疼人。”   邱天有些脸热,礼尚往来也给陆丰年夹了一道菜,郁岭南又笑,“看你们夫妻感情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话音刚落,续锋那边传来一声冷哼,“夹个菜就感情好?”   邱天有些火大,且也没忍着,她扭脸就问,“不然呢?”没等回答,又追加一句,“你嫉妒?”   续锋一噎,随即瞠目结舌,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谁嫉妒?可真逗,我有什么好嫉妒的?”边说着他边给自己夹了一筷子鱼。   “好了好了,吃菜吃菜。”顿了顿,郁岭南打圆场道,“说起来小邱跟咱们还真是缘分,当年小锋换了那么多家教都不满意,直到换小邱老师来,也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话说得在理,邱天和陆丰年相识这么多年,兜兜转转时隔多年又在续家有了新的交点,也不是说若没有续家这一环,俩人就不会在一起,只是因为有了续家这一环,他们两人之间的情谊分明多了些许宿命的味道。   邱天笑了笑没说话,目光瞥到陆丰年仍在择鱼,须臾过后,一整块鱼肉转到她碗中。   “吃吧。”陆丰年说。   两人的互动自然熟稔,自有小夫妻的慰藉柔情,又丝毫不扭捏,续卫东不由叹了口气,笑道,“小陆是细心啊,这点比小锋强。”   无端被点名的续锋一噎,恨恨往嘴里塞了口菜,“好好的提我做什么?”   没人理他。   郁岭南却突然想到什么,插话道,“你们平时怎么吃饭?自己做还是买着吃?”   这无疑是个问题,之前邱天住宿舍,早餐和晚餐都是买着吃,且吃得很糊弄也很简单,中午在单位食堂里吃,总体来说还是方便的。眼下她和陆丰年刚刚组建家庭,陆丰年工作的地方又比较遥远,是以一些生活细节他们还没来得及考虑。   邱天下意识看向陆丰年,心想他上班路途远,理应迁就他,然而还没来得及将这想法具体化,陆丰年已然淡淡开口,“以后我们自己做。”   话音一落,续锋冷笑嗤道,“你会做吗?”   这是故意找茬还是情商低啊?邱天有些不高兴,冷眼看着续锋说,“丰年开始养家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   续锋被噎得难受,急头白脸地反驳,“你比我大不了几岁,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再说下去就不像话了,郁岭南瞪了他一眼,叫停了他的叫嚷。   …………   一顿家宴莫名吃得意味繁杂,有剑拔弩张的火药味,有强行搭话的尴尬,还有一种生拉硬拽的客套感——总之,几乎让人不堪忍受。   作者有话说:   不行了我实在太困太困太困了,脑子和思路也跟不上。。。今天先这些吧,抱歉了。 第90章   这顿饭算不上宾主尽欢,虽然续锋被他爸狠瞪了几眼后,稍稍收敛了锋芒,可饭桌上的气氛仍显得生硬和过于客套。   好不容易吃完饭,邱天和陆丰年拒绝了郁岭南再坐坐喝点茶的邀请,起身告辞。   回去的路上陆丰年骑车载了邱天一段,路过一家花店,邱天说想去买些花放在家里,说着便从后座上跳了下来。进花店买了一盆栀子,一盆百合,都是盆栽的,坐在车上怕摔了,好在剩下的路程也不远,两人各抱着一盆花往家走。   “怎么都买白色的?红色多喜庆。”陆丰年端详着手里托着的百合,表情似乎不太满意。   “白色好看,淡雅,不过如果是玫瑰的话,我不介意选红色。”可惜这年代花店里红玫瑰不太常见,“下次你见到哪儿有卖红玫瑰的可以买来送给我。”她笑着说。   “行,回头我留意着点。”陆丰年答应着。   两人慢慢往前走了一段,邱天低头闻栀子的香味,随即状若不经意地告诉他,“今天母亲送给我一对耳坠,还有一串项链,项链是父亲以前送给她的。”   “嗯。”他没往自己父亲身上想,还以为她说的是续卫东。   邱天默了默,小声提醒,“不是续锋的父亲,是……咱爸。”   陆丰年脚步微顿,须臾过后又继续往前走,“难为她还留着。”他语气平淡至极,“给你就留着吧,想戴就戴一戴。”   “嗯。”   良久陆丰年转头看她一眼,倏忽笑了一声,“你这也没耳洞啊。”   “我说的是项链,关耳朵啥事?”   “不是说还送了对耳坠?”   “哦……”邱天空着的那只手捏了捏耳垂,“回头我找时间去打俩耳洞。”   “不怕疼?”   “不怕。”   她说的是实话,上辈子她自由洒脱无拘无束,身上有刺青,耳洞五六个,胆子比谁都大。   陆丰年下意识瞥向她的左耳,柔白的半月形掩在黑发之下,让他不由自主想起夜里它的柔软。他快速移开视线,低声道,“想打就打吧。”她在他这儿绝对自由。   “嗯!得空就去。”   说话间已到了自家胡同,回到家陆丰年把花放下,说要去买些菜饭明早吃,邱天想和他一起去,两人本就处在蜜里调油的时候,又刚刚新婚,做什么都想黏在一起。   邱天想起陆丰年刚才在续家说过的话,便随口问了一句,“以后真要自己做饭吃?”   “嗯,早饭和晚饭我做,中午你就在单位对付一口。”   邱天愣得顿住脚步,“你做饭?”   陆丰年正低头挑豆角,低低“嗯”了一声,顿了顿扭头问她,“怎么?不愿意吃我做的?”   “不是。”邱天赶紧摇头,她就是觉得这么一来陆丰年太辛苦了,早出晚归,还得承包家里的两顿饭,她实在不忍心,可早上让她起早做饭又实在为难,想了想便道,“早饭你做,晚饭我来做吧,这样你回来就能吃上了。”   陆丰年把挑好的豆角递给商贩,分神瞧她,“你能做?”   “当然。”苦日子过了那么些年,这是基本的生活技能。   陆丰年付过钱,从商贩手里接过豆角,打量了她片刻才说,“行,那晚饭你做,不得空的时候就等我回来做。”   邱天点了点头,又问,“你买的摩托车什么时候到?不然这几天你先别回来了,挺远的。”   “没事,我先骑几天自行车,不碍事,你自己在家我不放心。”   邱天心仿佛被揉了一把,一时没再说住宿舍的话,陆丰年愿意为她往返,她当然也希望每天和他耳鬓厮磨。   第二天两人都要上班,前一夜陆丰年考虑到她的身体,是以稍稍节制没做实质性的激烈活动,然而邱天还是没赶上和陆丰年一起吃早饭,她还没洗刷完,陆丰年便要出门了。   陆丰年把做好的早饭温在炉灶上,吃的时候温度刚好。   婚假结束上班的第一天,邱天穿上了那身米杏色的连衣裙,这衣服配那对珍珠耳坠好看,可她没耳洞,只得作罢。出门前邱天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觉得有些素,想了想又把手镯戴上了,总归是新婚,身上还是有些颜色看着好些。   赶上单位开早会,人来得很齐,邱天乍一出现便引得众同事纷纷送上祝福,其中不乏夸她的言辞。   “人逢喜事精神爽,邱天越来越漂亮了。”   “人家一直都这么漂亮,只是这么穿更洋气!”   “也不知哪位小伙子有这个福气,把我们大美女娶回家。”   这时有懂行的人看到她的手镯,惊声呼道,“这是翡翠吧?成色不错呀。”   周敏也早注意到她手腕上的手镯,巧的是她今天也戴了一只,然而跟邱天手上的相比显然差得远。她远远端详了半天,觉得邱天的手镯怎么看都像是真的,可在她印象中邱天只是个农村来的乡下丫头,怎么可能戴得起真的?   恰在这时又有人过来夸,“手镯一戴,再配上这身衣服,简直通体的气派。”   有人仍在好奇手镯的成色,凑近了问,“是翡翠不?”   邱天摸了摸左臂上的手镯,随口道,“听我婆婆说是。”   周敏闻言冷笑一声,在一众夸赞和祝福声中突然来了一句,“玉石水分大着呢,假货也多,越通透像样的反而越不是真的。”   这没情商的话音一落,周遭霎时雅雀无声。   邱天本不愿意强调真假,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多说无益。可她这人大概长着反骨,谁给她不痛快或者话里话外恶心她,她必定得还回去。   “你挺懂假货的,看样子得过不少教训吧?不过劳你费心了,我这手镯是婆婆家祖上传下来的,假不了。”   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周敏买多了假货,所以看什么都是假货。   周敏生生被噎了一下,嘴上愈加强硬道,“这年头祖上传下来的也不见得是真的。”   邱天在心里冷笑,不再跟她客气,“你可真够厉害的,红口白牙就能鉴定翡翠真假,赶上专业鉴定工具了。”说完又觉得没必要跟一个情商低的红眼病拌嘴,便耸了耸肩道,“真的假不了,退一万步,假的我也乐意戴,好看就行。”   周敏被她怼得脸通红,“有本事你去专业机构鉴定,鉴定是真的再炫耀也不迟!”   “真有意思,”邱天不禁笑出声,“合着你戴首饰出门随身还得带着鉴定报告,逢人就拿出来炫耀:嗨,我镯子是真的。”她挑眉哂笑,“有病吧这?”   “再说了,这手镯就是婆婆送给我的,放着也是放着,我戴着玩呢,至于再巴巴地去鉴定?别人送你个东西,你转手就得去鉴定一番?那以后谁还敢送你东西,横竖都成假货了。”   认真怼起来,周敏压根不是她对手,登时面红耳赤,咬唇不语。   这时有人过来说公道话,也算是打圆场,“邱天结婚大喜的事,镯子再好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人有福才是关键。”   “就是,一看就是嫁了好人家,瞅瞅这穿的戴的,明摆着人把邱天捧在手心里疼呢。”   听到这话周敏仿佛抓住时机似的,眼眸一亮,顿时又支棱起来,她冷嘲热讽地说,“是挺有福气,听说邱天的对象是倒腾蔬菜的,这敢情好,以后不缺菜吃了,就是不知道以后咱们买菜有没有优惠呢?”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夸奖和羡慕,倒有八分不屑的成分。邱天冷眼看她的得意样,只觉得幼稚可笑。   “优惠不优惠吧,主要就看人品和运气,毕竟整个北京城的蔬菜都是我对象调度来的,他还不至于为了一根葱,专门给定个优惠价。”   邱天似笑非笑地把玩着手腕上的翡翠手镯,面不改色心不跳,然而在场的人无不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你算哪根葱?   作者有话说:   每次都想写长,但是晚上才开始写,一边写一边还犯困,又急着想发,所以总是写不长……唉。希望明天尽量写长点吧。但愿。 第91章   周敏心里挺得意,在她眼里邱天嫁的男人和卖菜的小商小贩没什么区别,和工薪阶层根本没法比。邱天长得再怎么貌美如花,工作上再怎么受器重,也改变不了她出身低微、无所倚靠的事实。然而邱天脸上洋溢的淡然和不屑令她颇觉意外,一时竟无言以对。   恰在这时有人也注意到她手上戴的手镯,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又把话题拐回到手镯上,“小周的手镯也好看。”   还有人问,“在哪儿买的?赶明我也买一个送人。”   问这话的是编辑部主任,周敏赶忙殷勤地回答,“友谊商店。”   有人接话,“小周的手镯是好看,可颜色老气了些,李主任要戴的话还是选邱天那种适合些。”   李主任朝邱天那边瞥一眼,笑道,“小邱那个一看就是传家宝,怕是买不到,我还是去逛逛友谊商店吧,也不是自己戴,是送给一个长辈的生日礼物,我瞧着这颜色挺适合。”   周敏一噎,脸差点拉下来,李主任虽没直论褒贬,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摆明是她手镯颜色老气,而邱天的手镯是给钱都买不到的宝贝。   另一边,邱天怎会不明白周敏的心思?   虽然周敏极力隐藏,可嫉妒仍明晃晃写在脸上,眼睛都憋红了。   而邱天自以为已经跳出议论中心,没兴趣再跟周敏多费口舌,她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就去工作了。   今天不算忙,下午邱天早早就下了班。   按照约定,晚饭该由她来做。这是她头一回正经给陆丰年做饭,打算好好准备一番,陆丰年爱吃肉,但为了健康晚上还是得清淡为主,不过可以买块牛肉,晚上卤煮好留着明天早上吃。   下班路上必经一家理发店,邱天早就发现那招牌上后缀着几个字:打耳洞。这让她想起那对珍珠耳坠,犹豫须臾,心道先打俩耳洞再去买肉也不迟,反正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只是没想到,这过程比想象中长。   这家店穿耳洞还是采用老方法,老板亲自动手,先拿黄豆在耳垂处使劲按压一会儿,过程还是挺疼的,不过疼着疼着就麻木了,以至于人家用带着棉线的针刺穿耳垂的时候,邱天竟没感觉到过分的痛。   穿完耳洞,邱天耳朵上栓着两根香油线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了三斤牛腱子肉,又买上些卤煮的调料,卖调料的地方还有挂面出售,她顺带着买了两包便匆匆赶回了家。   牛肉在锅里小火煨煮的时候,陆丰年回来了,邱天迎出房门,见陆丰年推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   “煮的牛肉?这么香!”陆丰年固定好车闸,从前车把上取下一个黑色的包。   “嗯,你鼻子可真灵!”邱天绕着摩托车转圈,啧啧称赞,“说买就买来了,还挺快的。”   陆丰年注意到她的耳朵,端详了一会儿笑道,“你这也挺快的,说打就打了。”顿了顿又问,“疼不疼?”   邱天拢着自己的耳朵,语气不免几分娇嗔,“可疼了。”   陆丰年走到她面前,俯身凑近瞧,“今晚上别洗澡,沾了水可能会发炎。”男人说话的气息轻洒在耳畔,让邱天觉得有点痒,她不由耸了耸肩,随即便伸手抱住男人的腰身。   陆丰年心霎时又麻又软,顺势抱住她。   夜幕已经降临,天空呈现静谧的深蓝,屋内的灯光透过门窗在地上投洒下一道光线,也将一双人拢在光线里。   他们拥抱着并非静止不动,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两人极为默契地左右轻晃,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在游戏,而轻晃中的闲聊也像极了撒娇。   “我煮了牛肉,熬了粥,还煎了两张鸡蛋饼。”邱天像是在邀功,急等着夸赞似的仰头看着他。   陆丰年空出一只手轻抚她的额,压低的声音透着磁性的柔和,“都是我爱吃的。”   “你今天累吗?”她又问。   陆丰年想了想,工作当然是累的,不过回家的路上便感觉不到累了,因为知道心心念念的人在家里等着他,而真正走进家门,闻到浓郁的饭香,看到暖黄的灯光,心里便油然生出一种踏实和富足的感觉,好像他这一生的尽头都在这里,就是这里。   “不累。”说着他轻轻蹭了蹭妻子的耳垂,那里拴着一条红色的线,这条红线弱化了她美艳中的伶俐,倒增添了几分可爱和憨态之感。   “进去吃饭吧。”   “好,我早就饿了。”   陆丰年放下包,和邱天一起布置碗筷饭菜,鸡蛋饼上点缀着葱花,香味扑鼻,大米配上花生、红豆一起熬煮味道浓厚,卤牛肉也出锅了,邱天原本打算冷却一夜,明早再切来吃,但她临时改变主意,切出一小盘端上了桌,为了荤素搭配,她还醋溜了一盘白生生的藕段,咬一口又香又脆。   饭毕,陆丰年主动洗碗,而邱天确实不喜欢洗碗,便也没跟他客套,不过在陆丰年洗碗的时候,她就陪在旁边。   自来水管在厨房外面,陆丰年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双腿岔开,洗碗的动作稍显大开大合,可细微处却麻利极了。洗到一半,抬眸瞥见邱天也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正托腮看着他,那样子实在有些可爱,陆丰年轻笑一声问,“明早想吃什么?”   “我今天买了挂面,明早煮挂面吃吧,省时省力。”   “行,我瞧着锅里还有牛肉,配面条也好吃。”   “再放上些青菜,有荤有素才健康。”   两人相视而笑,夜色中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滚烫而深沉,邱天心底仿佛有一只蝴蝶拂过,翅膀轻柔扫过心尖最柔软的部分,以至使她整个人都像漾在柔软里。   陆丰年突然加快了速度,很快洗完碗,他急急擦干手上的水便领着邱天进屋,邱天愣了愣,随即心里生出一股赧然。   才刚吃完饭呢,这就保暖思淫逸了?这人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似的猴急猴急的。   不过话说回来,咳,她其实也……挺期待的。   一进屋,邱天下意识去摸耳朵上的线,想提醒陆丰年一会儿别给她蹭掉,可是刚要开口,陆丰年却扭头跑了。   “你干嘛去?”她忙问。   “拿个东西。”   陆丰年步子迈得很大,几秒钟就又跑了回来,邱天看到他手里多了一只黑色的包,那会儿在外面他顺手放在花池边的。   旖旎粉红的泡泡已经消失殆尽,邱天几分幽怨地问,“包里什么宝贝?”   陆丰年拉她坐在沙发上,“过来瞧瞧。”   邱天噘了噘嘴,出于娇蛮的小心思,她直接坐在了陆丰年腿上,后者身形一顿,低笑一声,顺势搂住她的腰。   陆丰年的手探到她身前,拉开包上的拉链,邱天低头看着,心道到底是什么宝贝,值当让他舍得丢下美目盼兮的老婆,破坏了已然水到渠成的气氛。   紧接着,陆丰年从包里取出一个写着英文字母的盒子,还没来得及看清,盒子已经打开,一只表盘小巧却极其精致的女士腕表呈现在眼前。   “许伟前阵子出国,我让他帮忙带回一块表。”陆丰年轻描淡写地说。   即便刚才没看清盒子上的品牌字母,可表盘上的明显特征还是让邱天一眼认出这是宝珀的全历月相表,因为即使是在高级机械表万紫千红的往后数十年,这款表依然是旗帜一般的存在。   邱天惊讶极了,陆丰年居然有闲钱买这么一块奢侈名贵的表?!   “这太贵了!以前你送我的那块还能用呢。”   “那块收起来吧,太旧了。”   邱天想骂他败家,可人家好心好意送她礼物,她实在张不开嘴骂人,只道,“你果然不能管钱,太大手大脚了。”   “嗯,赶明我就都给你。”   他笑着捞起邱天的手,“还是那句话,钱赚了就是花的,有花才有赚。”陆丰年把表带圈在邱天腕上,“现在房子咱有,吃穿不愁,除了给你买样拿得出手的礼物,我实在想不到花钱的地方。”   邱天心口一窒,像被一团羽毛压住似的,说不清是沉还是轻,“那就攒着嘛,干嘛乱花?”   “给你买东西怎么算乱花?”陆丰年给她戴好,垂眸端详须臾,突然似有似无地低叹一声,“母亲都送你那么多东西,我要没个表示,显得你男人多没用。”   邱天一愣,随即捶他胸口,“母亲的醋你也吃?”   拳头收了力道,打在身上一点都不疼,陆丰年把她的手截住攥在自己掌心,承认得很坦然,“嗯。”   邱天因此噎了一下,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陆丰年在她波光流转的眼眸中自嘲似的笑了笑,转而将她拢进怀里,“也算不得吃醋,我就是觉得,既然娶了你,就得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   邱天倏然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揉了一把,软得一塌糊涂,“为什么想对我好?”   “你是我媳妇,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陆丰年的语气理所当然,又几分不解,倒好像她问了一个答案昭彰无需解答的傻问题。   可这不是邱天想要的答案,“那你的媳妇要是别人,你也会对她这么好吗?”   陆丰年下意识摇头,随即反应过来她话音里的“别人”,一愣,眉头骤然皱起,“哪儿来的别人?我媳妇不就是你?”   “万一呢,万一你当初娶了别人呢?”邱天也不知自己脑筋哪一根搭错了,开始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谁知道我要是不赖着你,你会娶谁去。”   陆丰年愣了好一会儿,好像在捋她话中的逻辑,又好像在设想她说的另一种可能,紧接着他猛地抱紧她,也将另一种压根不会存在的可能气急败坏地赶出脑袋。   “胡说八道什么?!”   “没胡说八道……”   “啧,”陆丰年环抱又紧了紧,“我从来没想过娶别人。”   听到这话邱天变得乖顺下来,可她觉得还是不够,陆丰年在感情这回事上远不如他在工作和生意上有头脑,偏偏邱天是个感情细腻且外露的人,她希望她爱的人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地喜欢她,爱她。   “陆丰年,你太笨了。”她说,“以后我问你为什么对我好这种问题,你不能那么回答,会惹我生气的。”   “哦……”陆丰年垂眸瞧她,打量她是不是仍在生气,确定她神情如常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该怎么答?”   “我教你一次,你得学着点。”   “行。”他点了点头。   “如果我问你:陆丰年,你为什么对我好。你就要回答……”停顿须臾,她目光定定看着他,“因为我爱你。”   陆丰年呼吸一窒,连眼眸都仿佛凝固,“我……”他嘴唇动了动,话音却似哽在喉间,吐不出口。   邱天垂眸抿唇,看上去失落极了,“好吧,算我自作多情。”   “不是!”陆丰年慌忙握住她的肩。   “那就是我强人所难。”   “邱天……别闹。”他几分无奈,带着哀求的目光热切地看着她,“我心里全是你,根本没有过别人。”   这话虽然与邱天教的不同,但听上去却似乎更动听,邱天耳朵烫得不像话,她把缘由推倒新扎的耳洞上,总之全不是因为自己害羞。   “我耳朵疼。”她羞得不敢看他,只好借机耍娇。   “我看看。”   陆丰年骤然靠近,凝视和呼吸都近在耳畔,半晌耳畔传来一声轻缓的呢喃和低叹,“邱天,有些话我说不出口,但你想听,我可以试试。”   闻言她呼吸窒住,所有的感官全都聚集在左耳上。   “以前对你好,现在想想也摸不清缘由和头绪,就感觉是理所应当的,现在对你好,是因为……”他又叹一声,像是在跟自己的“说不出口”和解。   “因为,我爱你。”他声音低沉而微微发颤,说完愈加紧密地抱住了她。   邱天心里仿佛腾空无数烟花,顷刻间姹紫嫣红,她被饱满且温暖的情绪浸泡,饱胀得几乎要炸开了。   “那你还不快亲亲我……”她快速抬眸瞥他一眼,娇羞得像个小姑娘,谁能想到刚才还煞有其事教陆丰年说“我爱你”的会是这小姑娘呢。   陆丰年没有回答,而是身体力行满足了她所有的要求。   屋外,谁家的猫从院墙上经过,不知是否偷窥了屋内一对亲密缠绵的身影。   情到深处,陆丰年将她腾空抱起,邱天却说,“我就想在这儿……”   而他当然照办,辗转亲吻间,俯身将她放在沙发上。   …… 第92章   一番折腾之后,两人身上都是汗津津的,邱天想起来洗澡,陆丰年不让,“耳朵不能沾水。”   “可是我会庞臭!”   陆丰年凑到她颈间使劲嗅了一口,“不臭,香着呢。”   邱天痒得咯咯笑,拿手抵开他的脸,“我还是要洗澡。”   “别动,”一双坚硬的臂膀箍着她滑溜溜汗津津的身体,声音低哑地警告,“再动还弄你。”   谁知邱天一听这话却来了精神,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那弄完再洗?”   陆丰年:“……”   “行不行嘛?”她勾着他的脖子,冷不丁来了句,“好老公了。”   两人皆是一愣,空气都像是凝固了一般,邱天脸色涨红,心砰砰乱跳,心想这含蓄的年代是不是不流行“老公”这种称谓?等等……陆丰年这扑克脸是怎么回事?叫他“老公”他还不乐意了?   “你起开,我要洗澡了。”邱天有点恼,羞的。   然而陆丰年却紧紧搂着她,不让她挣脱分毫,“喊我什么?”他哑声说,“再喊一遍。”   邱天当然不肯,刚才是无意识地脱口问出,刻意为之哪儿喊的出口?   “不要。”她抿唇抗拒。   “那我不松手。”   “你烦人。”她踢他一脚。   “嗯。”   “赖皮!”再踢一脚,这人腿太硬了,踢得她脚趾疼。   “谁赖皮?”陆丰年轻笑一声,抬起腿把她作乱的脚压住,“不是你说弄完再洗?”   邱天愣愣看着他,而他目光渐渐变得浓烈,下一秒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伴随着陆丰年含糊不明的声音,“你得说到做到。”   事毕已到夜半,邱天半分力气都没有了,她怨妇似的看着陆丰年,想起刚才自己被迫喊了无数声“老公”,而他一改前一次的稳重从容,像一头不知餍足的狼,将她翻来覆去,一次一次恨不得揉进骨头里。   “我要洗澡,”发号施令的语气,“你帮我洗!”   陆丰年好脾气地坐起来,“行,我去烧水。”   没一会儿,陆丰年果真端着水来到床边,谁知邱天倒扭捏上了,最后她只让陆丰年帮忙洗了头,接着她自己用湿毛巾随意擦了擦身体就算完事。   洗过的头发绞得半干,邱天困得很,没耐心继续擦,倒头便要睡觉,陆丰年端着她剩下水去院子里给自己冲洗了一遍,又从摩托车后座的储物箱里拿出一个纸盒,再回到房间时,发现邱天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走过去摸她的头发,果然还是湿的。   陆丰年笑着摇摇头,倾身打开纸盒拿出一个新吹风机,他把邱天抱着侧躺在自己腿上,一只手捂住她的耳朵,而后才打开电源。   然而吹风机的嗡鸣声仍把她吵醒了,邱天皱着眉,抱怨的声音睡意粘稠,“好吵啊。”   陆丰年把吹风机拿开一些,低声哄道,“吹干再睡。”   邱天半睁眼睛看他,随即目光一转看到他手中的吹风机,随口问,“哪儿来的?”   “许伟给捎带的。”   “哦。”   陆丰年无声地笑了笑,“既然醒了,起来吹干头发再睡。”   邱天却把眼一闭,“不要,你帮我吹。”   陆丰年又笑一声,到底是没停下,男人修长的手指不停地在她浓密如瀑的发丛间穿过,直至吹干。   起初,邱天还能听到嗡嗡的轰鸣,嘴里还能偶尔呢喃着和他互动几句。   “骑摩托车得戴头盔。”   “嗯,得空就去买。”   “你可真能花钱。”   “那还买不买头盔?”   “买……”   对话不知从哪个环节开始,又是从哪个环节结束,邱天渐渐睡意惺忪,连最后被陆丰年打横抱起移至床上,都以为是在梦里。   #####   第二天陆丰年离开的时候,邱天是知道的,只是实在是困,没爬起来送他走。直到她洗漱完走进厨房,才发现陆丰年准备了小米粥和油条。   邱天倏忽想起陆丰年今早在她耳边说话,当时她只“嗯嗯”应声,其实并未过脑子,现在回想,他好像是说面条放久了容易坨,问她想吃什么,他另外去做。   而她当时确实随口说了句“想喝小米粥”。   这天上班邱天出门晚了些,怕迟到,特意把陆丰年刚送给她的手表戴在了手腕上,及至匆匆赶到单位,她抬腕看了眼表,暗暗舒了口气。   好险,所幸卡到点上了。   她在门口遇见同样踩着点来的周敏,后者冷冷瞥她一眼,可就这一眼,便把她从头打量到了脚。   邱天忽略她明显找茬的目光,不动声色从她面前经过,径直走进大门。   周敏紧随其后,阴阳怪气地哼道,“这一结婚眼睛恨不得长头顶上,不知道的还当她嫁了个大款呢。”   这话并未指名道姓,可周遭并无他人,邱天想不对号入座都难,她脚步顿住,转身正要怼回去,冷主任却在这时迎面走过来,一看到邱天才扬声招呼道,“小邱,你可来了,正好有事找你,快跟我过来。”   邱天答应着,临走前不咸不淡朝周敏睨去一眼,“劝你说话注意点,当心闪了舌头。”   周敏抿唇不语,当着冷主任的面,她低眉顺目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差点让邱天产生一种伤害无辜的错觉。   冷主任引着邱天来到办公室,一进门便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不怒自威的人,她先前在大会上见过,是赵台长。   冷主任率先出声,“赵台长,这就是邱天。”转过来又对邱天说,“小邱,这位是赵台长。”   邱天有些摸不清头脑,但还是毕恭毕敬地问了声好,而赵台长倏忽对她笑了笑,瞬间戳破一脸的不怒自威。   “之前只在新闻播报里看到邱天的名字,我还想这位记者新闻笔锋犀利,肯定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记者,这才知道是个年轻姑娘,”顿了顿笑意更甚,“还是个漂漂亮亮的姑娘。”   邱天上一世从小就是被夸大的,这一世苦了小半辈子,还头一回被这么号人物当面夸,一时间难免有些尴尬,讪讪笑着说,“赵台长过奖了。”   不过你说的是事实,咳。   赵台长朝冷主任递去一个眼神,后者随即领会,转而对她说,“台里有个访谈类新闻栏目正在选聘合适的主持人,让从咱组里推荐人选,我想来想去还就你合适。”   赵台长亦赞许道,“我很欣赏你的新闻风格,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不过能否正式当选,还得看节目试播效果。”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你愿意吗?”冷主任问。   这种机会邱天当然当仁不让,她忍着跳起来的冲动,点头应声,“谢谢领导的肯定,我当然愿意一试。”   邱天回到办公室,心里欢天喜地,面上却宛若往常,程美云凑过来跟她说话,“刚才冷主任找你,找着了吗?”   “找着了。”她淡定地点点头,心里却哼起了欢快的小曲。   “找你啥事?我看他挺急的……”   一句话没问完,程美云便注意到邱天手上的手表,瞬间她忘了前面的话头,转而惊叹一声,“好漂亮!这手表哪儿买的!?”   这一嗓子直接把办公室内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大家视线所到之处不谋而合,全聚集在邱天左手腕上,只见昨天还戴着翡翠手镯的皓腕,今天就换成了一只精美绝伦的女士手表。   大家啧啧称赞:   “是好看,不便宜吧?”   “商店里没见过这种款啊。”   “这哪儿买的?”   也有识货的,当即指出,“这是外国手表,国内买不到。”   “你咋知道?”   “我采访老外的时候见过。”   程美云和邱天关系最近,捧着她的手细看,“太好看了,这是什么牌子啊?”   “宝珀。”邱天抬着手任她看,“其实也就是块手表,功能都差不多。”   “不是不是,你这上面还有月亮脸呢,从一到三十一的数字是日期吗?”她研究得倒挺细。   先前认出这是外国手表的同事也凑过来瞧,插言道,“这好像是今年的新品,听说能显示月相,一般手表可没这功能。”   众人一时称奇,都过来看,邱天被围在中间,觉得头都大了。   整个屋里唯一没凑过来的只有周敏,只是她人虽然没过来,眼神却不知瞟过来多少次,那嘴角都快撇到脖子根了。   “邱天在吗?”   门口传来一个小伙子的声音,屋内讨论的声音旋即停止,邱天心想终于能脱身了,她赶紧站起来迎到门口,“我就是,请问什么事?”   小伙子打量她几眼,笑道,“我就是来通知一声,明天下午两点来试播。”   他声音不高不低,近旁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周敏,整个屋里她反应最大,一听这话直接站了起来,“试什么播?只邱天试吗?”   小伙子目光一错分神瞧她一眼,“只让我通知邱天,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周敏眼眸睁大,愣了好一会儿,紧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猝然搡开挡在门口的人跑了出去。   “嘿!推我干嘛?”小伙子皱眉表示不满。   周敏头都没回,脚步飞快。   小伙子皱眉拍了拍衣襟,转而清着嗓子看向邱天,后者点头道,“行,我知道了,会准时到的。”   因这插曲,整个办公室都知道邱天要去新栏目试播,众人纷纷过来询问,知道前因后果后异口同声地祝贺,几位有过出镜经历的记者更是给她传授经验,告诉她一些注意事项。   程美云比邱天更激动,先前她就总说邱天不上电视简直可惜了这张脸,现在这张脸终于有了出头之日,算台里领导有眼光。   恰在这时周敏失魂落魄地走进来,正好听到程美云的话,她神情一顿,抬眸看向邱天,那眼神像是淬了刀子。   “只凭脸好看就想当主持人?”她嘴边的肌肉都在抖,显然是生气极了。   邱天转眸看着她,平声问,“你想说什么?”   “还我想说什么?”周敏直逼她面前,“我想说你走后门!关系户!”   邱天差点被她喷一脸唾沫星子,几分嫌弃地后退半步,“我今天是不是警告过你,说话注意点,当心闪了舌头。”   “别给我虚张声势,你要是没走后门,凭什么只通知你去试播?这种机会不是人人该得的吗?”她目光向周遭扫了一圈,“这里多的是人比你资历老,凭啥这好事落在你头上?”   话音刚落,邱天还没开口,便有一位前辈出来替她说话,“小周,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成为一个栏目的主持人可不是人人都能胜任,得具备多方面的素质,比如你说的脸好看,这就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出镜是要面对万千大众的,你说一张脸重要不重要?”   “再说咱小邱的能力,工作以来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有想法、反应快,且声音条件大家也都熟悉,一听就是好苗子。”   众人点头称是,一直以来邱天人缘不错,她工作认真且为人热情,谁的忙都乐意帮,所以遇到好事大家都替她高兴,遇到误解自然也愿意帮她说话。   “机会垂青有准备的人,是金子总会发光。”   有人劝周敏,“年轻人有的是机会,放平心态最重要。”   周敏仍不甘心也不服气,“那也得讲公平!台里没给大家均等的机会,凭什么就断定她比别人强!?”   见她油盐不进,前辈摇着头走开了。   程美云打抱不平,翻着白眼说:“你要是不服气找领导理论去,过来缠磨邱天干什么?”   周敏一噎,旋即怒瞪着她,不敢怼办公室的前辈,一个程美云她却怼得很直接,“关你什么事?你算老几啊你?!”   程美云脾气也有点小爆,当即卷着袖子走过来,却被邱天一把拉住。   她冷眼观察了周敏许久,这才开口,“说我走后门找关系,那我倒要问问你,刚才一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直接就冲出去了?”   周敏眼眸睁大,登时愣住。   邱天接着说,“没猜错的话,我想你大概是去找你所谓的‘关系户’吧?只是可惜关系没走通,所以你就来质问我?”   周敏张着嘴连连摇头,然而表情早把她的心理泄露得一干二净,“你、你胡说,你才是关系户!”   邱天走到她面前,轻易捕捉到她表情的僵硬,“周敏,实话告诉你,今天早上冷主任喊我过去就是说试播的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所以奉劝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退一步讲,就算我是关系户,别人说得我,你却说不得。你是怎么进来的,大家心知肚明,不过给你留着面子,心照不宣不说破,所以你真没必要这么双重标准。”   几句话全说到点子上,逻辑和言辞无一不令人折服。   周敏又羞又臊,瞠目结舌。   而邱天也没把话说得太满,转而声音稍缓,“不过你也不是全没机会,都说了只是试播,也有可能不通过,你有跟我在这废话的时间,倒不如提升一下自己,看看怎么脱颖而出是正理。”   周敏瞪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而鼻子里吭哧吭哧地出气,显然仍是不服气。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周敏没在办公室里说一句话,也不知是她屏蔽了其他人,还是其他人屏蔽了她,她来来回回进出了数次,没人知道她去干什么。   “一天劲劲的,也不嫌累。”程美云翻着白眼吐槽,“她就是嫉妒你,嫉妒你比她漂亮比她优秀。”   邱天耸了耸肩没应这事,转而岔开话题问程美云,“你知道哪儿有卖头盔的吗?”   “头盔?买那玩意干啥?齁贵的。”   “我对象骑摩托车上下班,不戴头盔不安全。”   程美云“哦”了一声道,“我有个朋友在百货商店上班,要不下午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邱天略有迟疑,想到这么一来她回家可能会晚,陆丰年没准儿回来还得给她做饭。可再一想,一天不买头盔,她总归是不放心,两相权衡,她点了点头,“也行,那下班咱俩一块走。”   “好嘞。”   不过极不凑巧,两人到底是没能一起去买头盔。   一出门邱天就看见了陆丰年,惊讶之中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细瞧了好一会儿,只见对面树影下的男人,兀自舒展着一双大长腿,抱臂倚在摩托车上,那模样简直帅呆了。而男人的一双黑眸从邱天一出门就落在她身上,带着夏日和煦的笑意。   邱天的心里宛若飞进来一只归巢的倦鸟,上下翻飞的翅膀不断震颤着她跳动的心房——除了陆丰年,还没有谁的笑令她这么心动过。 第93章   “你怎么来了?”邱天小跑过去,“今天回来这么早!”   陆丰年站直,黄昏的树影斑驳在他英挺的脸上,“摩托车肯定比自行车快。”   邱天抬腕看表,“那也早。”   “嗯,下午没什么事,我早走了一会儿。”陆丰年顺势握住她的手腕,“走吧,回家。”   “好!”   然而恰在这个节骨眼,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装模作样的咳嗽声,邱天浑身一激灵,倏忽想起程美云还在等着她,她赶忙转身,却见程美云正一脸八卦地看着她。   邱天神情顿了顿,只得拉着陆丰年走过去,“丰年,我没想到你回来得那么早,本来是要和美云一起去买头盔的。”走到程美云面前才介绍,“美云,这是我对象,陆丰年。”   陆丰年得体地笑,“你好。”   程美云点头如捣蒜,“你好,我是邱天的朋友。”说着凑到邱天耳朵边,“你对象长得可真好!”   邱天心道那是当然,我老公这张脸帅得无人能及,可嘴上却谦虚,“哪儿有,就普通人。”   陆丰年倒是极淡定,跟邱天说,“既然你们要去买东西,那我……”   话音被程美云极有眼力见地打断,她一把将邱天推进陆丰年怀里,“你不是要给你对象买头盔吗,这人都来了,你两口子去呗,还能让人亲自挑挑。”   陆丰年顺势搂了邱天一把,低头看她的意见,然而邱天根本没来得及发表意见,程美云说了句“再见”就哈哈笑着一溜烟跑了。   邱天抬头看陆丰年,两人相识一笑,陆丰年问,“去买头盔?”说着还特意指了指自己,“给我?”   “嗯。”   旁边不时有人经过,不好过于亲密,两人并肩朝摩托车走去,陆丰年长腿一迈先上车,邱天紧接着跨坐在后座上,双臂自然环抱他的腰身。   “去哪儿?”陆丰年侧过头来问。   “嗯……”邱天想了想,“先去王府井吧。”   陆丰年旋即启动车子,邱天赶紧嘱咐一句,“慢点,注意安全。”   “放心。”   摩托车稳步驶上道路,渐行渐远,无人留意的角落,周敏正用力凝望他们离去的方向,她紧攥着拳头,嫉妒和不甘令她面目扭曲,身形抖动。   诚然如邱天的猜测,她早就得到了新栏目筹备的消息,家里也提早打算,打通关系内定了主持人名额,一直到今天之前,她都认为自己当选新栏目主持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今天一听到摄制组的人通知邱天试播,周敏当即就不淡定了,她要去找人问个清楚。   然而也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先前说好的非她莫属的机会,现在问谁都一推六二五。眼下她火急火燎正要赶回家,让父母出面给问明白,没想到一出门就撞上邱天和她男人亲亲我我的画面。   她早就打听过,邱天的丈夫充其量是个有些资历的蔬菜调度员,这样的身份她自是不屑,然而刚才亲眼一瞧,这男的竟如此英俊,是她从未见过的那种英俊,此外这男人竟然还开着最新款的嘉陵摩托车,要知道那车可是她哥心心念念了许久,想买都买不到的。   周敏眼眶瞪得又酸又疼,那对男女驾乘的摩托车早已不见踪影,可她仍固执着收不回视线。回想一直以来跟邱天的交集,只要有邱天的存在,她就总是被忽视,在学校如此,实习的时候亦如此,直至后来电视台甄选,她和邱天同时参加选拔,可被选上的仍是邱天。   周敏想不明白,这乡下来的野丫头究竟哪点比她强?!   然而直到方才看到邱天的丈夫,结合邱天结婚以来的穿戴变化,周敏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这男的经济实力定然不容小觑,有钱能使鬼推磨,邱天或许是靠这个男人买通了其中的关窍!   周敏越想越激动,越想越确定,心里的怨恨骤然达到巅峰。   ######   再说邱天和陆丰年在王府井逛了许久,终于找到卖头盔的摊位,这年月头盔尚未普及,因此供应数量不多,自然也没多少款式和品牌可供挑剔,邱天拿了一顶黑色的在手里,问陆丰年,“你喜欢这一顶吗?”   陆丰年接过去看了看,态度未置可否,转问售货员,“这个多少钱?”   “一百二。”   “多少?”陆丰年惊问,“这么贵?”   售货员解释,“飞翔牌的,中外合资产品,结实耐用,贵有贵的道理。”   邱天见陆丰年皱着眉显然极为抗拒,便对售货员说,“能便宜点吗?”   “这都是统一定价的,便宜不了。”   听闻这话,陆丰年再度开腔,“算了不买了,我看也没几个人戴这玩意。”   邱天却极为坚持,“不行,要买,不戴头盔骑摩托车是很危险的行为。”   “我加点小心,慢点骑。”   “那也不行,很多事故的发生都是因为侥幸。”邱天拿着头盔对售货员说,“我们诚心想买,不过你也看到了,我爱人嫌贵,这样吧,您多少便宜点,我爱人心理上也多少平衡点。”   许是被她一口一个“爱人”熨帖到,陆丰年乖乖闭了嘴,没坚持争辩,售货员那边考虑须臾,比划出五个手指头,“便宜五块,一百一十五拿走。”   陆丰年扭头看邱天,却见邱天一咬牙一伸手,慷慨道,“零头抹去,一百整!”   “那不行那不行,本钱都不够。”   邱天抿唇抱臂,俨然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随后她叹息一声,对陆丰年说,“不然咱还是去买友谊商店那家的吧,那边便宜。”   说着拽着陆丰年的胳膊就走,后者全然配合她的表演,背过身后差点笑出来。   终于售货员在后面喊了一声,“您再添五块行吗?我就挣那五块!”   邱天偷偷一乐,随即压着声音回答道,“嗨,行吧。”   买完头盔,陆丰年几分嫌弃地拎在手里,怎么想都肉疼。而邱天挎着他的胳膊,完成一桩心事,心情极为不错,嘴里哼起了歌,时不时还跳蹦一下。   两人慢慢悠悠往停车场走,陆丰年倏忽开腔,“花一百块钱这么开心?还说我能花钱,我瞧着我媳妇也不赖。”   邱天瞪他,“比你买的华而不实的东西强多了!”   陆丰年执起她的手,拨弄着她手腕上的表说,“咋华而不实?这不又好看又有用?”   邱天一噎,手抽出来顺势在他额头上点了两下,“两者不能比,我买的是必需品!花钱买安全!”   陆丰年从善如流地点头,“嗯,花钱买安全。”顿了顿,他低叹一声,端起头盔打量几眼,“这一看就挺沉。”   “……”你是有多柔弱?   陆丰年自言自语,“一百块,能不沉吗?”   邱天“啧”一声,抬手在他腰窝处捏了一把,“陆丰年,你怎么这么抠?买个头盔叨叨一路。”   明明先前花钱那么大手大脚的人……   这个念头在邱天脑海中停留了好一会儿,直令她倏忽愣住。诚然陆丰年在这之前确实是大手大脚的,高档衣服、进口手表、吹风机……不必细想,这些东西都是买给她的,除此之外,摩托车虽是他自己在用,可也是为了每天回来与她相聚。   在这物资尚算紧缺的年代,陆丰年为她添置了那么多不易得且昂贵的东西,说买就买,眼皮都不带眨一下,可轮到他自己,买一只稍好点的头盔就开始心疼钱,絮絮叨叨了一路……   邱天回神,定睛看向他,顷刻间心里又暖又满,而眼前男人的絮叨和啰嗦,倏忽都变得可爱起来。   陆丰年腰上被她那么捏一把,痒的成分更多些,他单手捞起邱天的手将人往怀里一拢,低声笑道,“我这不是替你心疼钱吗?”   邱天抿了抿唇,呼吸抵在他胸口,“可是该花也得花啊。”   干嘛对我那么大方,却对自己这么小气?   “行,都你说了算。”陆丰年说,“明天下午我请了半天假,咱去趟银行给你开个户,把钱转存你那儿。”   邱天呼吸一窒,抬头看他,“你认真的?”   “当然认真的,说好你管钱。”   邱天眨巴着眼又要开始感动,半晌她吸了吸鼻子,“可明天下午我不能出来,单位通知我去试播一个节目,下午两点。”   这回轮到陆丰年愣住,“试播?”他兀自将这消息品读了一会儿,惊喜地扬眉,“我媳妇要上电视了?”   邱天先前还挺淡定,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倒有几分难为情上了,“只是试播,成不成还得看节目效果。”   “还用说?我媳妇肯定成!”   “哎呀你小点声,人都听见了。”   “这怕啥?等我媳妇上了电视,人人都认识。”   邱天对试播的事本来就是十拿九稳,想她未来时空里都能胜任的角色,倒退几十年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心情更加愉悦,拉着陆丰年的手走到车旁,“走吧,回家做饭。”   “今天我做,想吃啥?”陆丰年搂住她的肩。   邱天煞有其事地想了想,“就吃面条吧,早上没吃上,还挺馋的。”   主要面条做起来方便快捷,陆丰年累了一天,回去再让他大包大揽炒菜做饭,邱天实在心疼。   她的话陆丰年当然同意,可感觉到底是简单了点,“等会儿再去门市部买只烧鸡?”   “……又要乱花钱。”   “这不是高兴吗?”   “哎你这人,还真是不能管钱!”   “所以让你管。”   “……”   夕阳西沉,天边红彤一片,夫妻俩印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又挨得很近很近。 第94章   因为两点要试播,隔天的忙碌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午饭后邱天被喊去化妆,化妆师拿着剪刀就要在她头上做文章,邱天下意识护住头发,跟镜子里的化妆师大眼瞪小眼。   “你要剪我的头发吗?”   “对啊,怎么了?”   “我不剪头发,给我扎一下就可以,麻烦了。”   化妆师愣了,“可你头发太长了,不端庄。”   “……”   邱天哑口无言,倒不是因为理亏,她当然知道发型长短并不能代表端庄与否,只是纵观现今的主播界,女性确实清一水的蓬松短发,一丝不苟,不单是发型,就连表情都是不苟言笑。   人们普遍认为新闻栏目是严肃的,主播也应该是严肃的,这是一种刻板印象,也是一种约定俗成。   “这样吧,发型我自己弄,等会儿导演若说不合适也跟你没关系,你看这样行吗?”   化妆师迟疑着点点头,大概从来没过这么难搞的主播,还是个试播期的主播。   下午一点半,演播室里工作人员已经陆续就位,邱天准时出现在演播室,众人无不惊艳怔愣。多数人对台里这位出了名的美女记者都很熟悉,却也是头次见化着淡妆的邱天,那张本就出挑的脸俨然更加精致了。   杨桂樟也在,之前他明里暗里追求邱天许久,始终没打动她的芳心,后来她结婚,他也死了心。此时见到邱天,杨桂樟不像其他人那么暗戳戳地偷瞄,而是大大方方地欣赏。只见邱天一袭米色工装领连衣裙,低马尾,发顶稍稍蓬松固定,优雅而不失端庄,美丽而又大气。   邱天其实多少有些忐忑,她径直走到导演面前打了声招呼,导演点了点头,忖度的目光往她的头发上多打量了几眼,倒也没说什么。   邱天彻底放下心来,开始最后一遍对词,找状态。   两点整,录制正式开始,没想到过程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顺利,主要是这位新人主播实在娴熟,根本无需多加点拨。   四点半他们就收工了,邱天也被准许提前下班休息,离开演播室前导演对她说,“明天下午还是两点过来。”   邱天知道这意味这什么,她呼吸微窒,那双清亮的眼眸霎时满是神采,“好的!”   外面太阳已经偏西,可热度和光亮仍显炙热耀眼,邱天一边走一边难掩雀跃的心情,想着等晚上陆丰年下班回来也把这消息告诉他,让他也惊喜一番。   然而没想到,陆丰年却先给了她一个惊喜,又一次——   陆丰年在老地方等她,或许是等得久了,他正擦拭摩托车体上沾污的泥点,因专注而眉头微皱。   邱天觉得自己的快乐在见到陆丰年这一刻开始翻倍,虽然这样的等待已经不是第一次,可每一次,邱天都惊喜极了,就像小时候在村里遇见彼时还是货郎的陆丰年一样,欢欣快乐,心跳加快。不同的是,那时她需得恰到好处地隐藏自己的表情和惊喜,而现在他却可以大大方方地喊他,奔向他。   “陆丰年!”她欢天喜地跑过去,“你怎么又来了?!”   陆丰年旋即站起来,抹布在手里叠了几下,抬眸看到她脸上的淡雅妆容,不禁呆了一下。   邱天在他的凝视下稍有些脸红,再开口时语气都赧然几分,“不认识了?”   陆丰年撇开视线低低轻笑一声,随即再度抬眸,这一次他的目光明显带上了难以忽视的温度,以至于灼得她面颊发烫。   “化妆了?”他明知故问,声音低沉轻柔。   “嗯。”   陆丰年又笑一声,有些傻气,“真好看。”他说。   邱天的心几乎和她的脸一样滚烫,她抿了抿唇刚要开口,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杨桂樟的声音,“邱天,得亏你没走。”   邱天一顿,转身看过去,见杨桂樟正喘着气跑过来,“导演让我跟你说明天录播的时间提前了,改成上午九点,你早点准备,稿子还没出来,你明早来了现看吧。”   “好,我知道了,谢谢。”她点头道。   说完正事,杨桂樟掐腰平复呼吸,“我还担心你已经走了,给我急的。”说话间这才将目光落在陆丰年身上,未等邱天介绍便略显尴尬地扯唇笑问,“这是你……先生吧?”   “是,我……先生,陆丰年。”   邱天觉得“先生”这称谓也别有一番味道,不由笑了一下。   陆丰年程式化地颔首点头,同时伸出手去,“你好。”   杨桂樟一愣,快速瞥邱天一眼,讪讪伸手跟他握了一下,“你好,那啥,我、我是邱天同事,以前还搭档过一段时间。”   陆丰年侧眸去看邱天,后者眨了眨眼,也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虚,“是,我们以前是搭档来着。”   陆丰年神情平淡,仍是点头,“我和我爱人还有些事要忙,就不多聊了。”   杨桂樟赶紧说,“哦行,你们快走吧,我也得回去了。”说着又讪笑几声,摆着手转身走了。   邱天上来挎陆丰年的胳膊,“咱还有啥事要忙呀?”   陆丰年顿了顿,不咸不淡瞅她一眼,随即冲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表,“看看几点了。”   邱天抬腕低头,“四点四十。”又问,“咋了?”   “我刚才去了趟银行,人说五点下班,现在去还来得及。”陆丰年把抹布丢进储物箱,接着“咔哒”一声合上,“走吧。”   “现在?”邱天被他的言出必行惊到,一时有些愣,“你真的要把钱交给我管啊?”   陆丰年瞄她一眼,“不然呢?”说完紧接着又催,“快点吧,一会儿人该下班了。”他驾轻就熟地跨上车。   邱天依稀觉察陆丰年这会儿的态度似乎有点过于冷淡,而这种冷淡显然是从杨桂樟出现开始的。   所以这人……不会是吃醋了吧?   她不禁有点暗爽,心想这回终于轮到你吃我的醋了。   邱天拢住裙子走到车旁,她今天穿的是裙子,所以只能侧坐,摩托车重心随之偏了一下,陆丰年亦偏头过来瞧,旋即微微皱眉,“后面箱子里有件外套,你盖一下。”   邱天打开储物箱拎出一件外套,闻到衣服上依稀有股汗味,“穿过的?”   “嗯。”   “……”   邱天今天穿的衣服挺考究,她打算明天还穿这一身,所以不想弄脏。陆丰年觉察出她的犹豫,低叹一声,索性脱掉自己的衬衣递给她。   邱天这才接过,笑嘻嘻地围在自己腰间,盖住露出的腿。   陆丰年瞥她一眼,低声哼道,“小没良心的,嫌弃我。”   邱天耍赖似的趴在他后背上,“不是嫌弃,你刚不也听小杨说了?明天上午我还要录播,这衣服明天还得穿呢,弄脏了不好。”   谁知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陆丰年肉眼可见更不爽了。   “小杨是谁?”他不冷不热地自问自答,“哦,就刚才那年轻小伙,你跟人笑得可开心那个。”   邱天一愣,“我啥时候跟他笑了?”   还可开心??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电脑不给力,卡,死机好几次。只能先写这些了。 第95章   陆丰年反手将头盔盖在邱天头上,“坐稳了。”说完手动把她的胳膊环在自己腰间。   邱天还没反应过来,陆丰年便发动摩托车开了出去。   “我那是礼貌的笑!”她坐直上身,耳朵尽量贴近陆丰年的耳朵。   “嗯。”风把他的声音送入邱天耳中,怎么听像是不高兴。   “我今天录播很成功,所以导演才让小杨通知我的!”她抻着身子解释。   “嗯。”陆丰年还是惜字如金。   “你怎么了嘛……”环在他腰间的手收紧,“你是不是吃醋了?”   “没有。”陆丰年稍稍偏头,“我在开车,注意安全。”   邱天一噎,气不打一处来,嘴却乖乖闭上不再言语。   银行不远,很快便到了。陆丰年在路边停好车,邱天摘下头盔放在后座上,围在腰上的衣服朝把手上一搭,招呼也不打,径直朝银行走。   她很确定自己在生气,也确定这股气来得莫名,上赶着不是买卖,谁让陆丰年对她不冷不热呢,哼。   很快身后响起脚步声,陆丰年追了上来,“走那么快干嘛?”   邱天直接伸着手给他看时间,心道不是你说要赶时间吗?   陆丰年一顿,抬手就把她的手握住,明明攥得也不紧,可邱天挣了一下楞是没挣开,邱天便也没再矫情,任他牵着手走进银行。   虽然有点晚,可到底是赶在银行下班之前把钱存上了。邱天这才知道,陆丰年居然是个万元户,虽然惊讶,可她忍着没说,直到走出银行,陆丰年脚步顿住,垂眸看她。   “你怎么不高兴?”陆丰年问。   邱天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他,合着她生了半天闷气,先前不冷不热不哼不哈的人倒自愈了,再反过来问她怎么不高兴?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上赶着不是买卖。   “明明是你先不高兴的。”她白他一眼。   陆丰年一窒,身旁恰好有人经过,他下意识将邱天往自己身边带了一下,如此两人的距离便格外近。   “我就是……”陆丰年眉心微蹙,仿佛难以启齿,半晌他苦笑一声,“我比你大那么多,怎么好意思为那点事不高兴。”   他很难解释自己先前的冷淡,因为实在不想承认,当看到邱天对与她年龄相仿的小伙子露出笑容的时候,自己的心确实生生被蛰了一下。   邱天却很快抓住他话语中的关键词,直截了当地问,“哪点事?”   陆丰年噎了一下,嘴张了张,复又闭上。   邱天狡黠地眨了眨眼,继续问:“那你是不是吃醋了?”   陆丰年脸色倏地凝滞,偏头看向一旁,邱天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如果不高兴,就要明白告诉我,而不是用冷言冷语让我自己感知。”   陆丰年心中狠狠颤了一下,抬手攥住她的肩,嘴边的话哽得他难受,却仍然吐不出来。   “如果你真的是吃醋了,我其实还有点高兴的,”邱天抿唇苦笑一下,“因为那说明你在意我啊。”   陆丰年听到这儿再也受不住,也不管周遭是否人来人往,直接将她搂进怀里,“傻不傻,我当然在意你,你感觉不到吗?”   他的怀抱遮挡了视线,邱天看不到其他,可猜也猜的到到周围可能存在的议论,她掌心抵在陆丰年胸口,小声道,“感觉得到,毕竟你的全部身家都在我这儿呢,咱回家再抱行吗?”   她的委屈还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陆丰年险些跟不上节奏,赶紧垂眸瞧她,见她目光瞟来瞟去,脸颊更是飞来两朵红晕,嘴上咕唧着,“再不松手咱俩就被围观了。”   陆丰年倏忽笑出声,随即松开了手,“走,回家。”   两人牵着手走到车旁,邱天往头上扣头盔的间歇,没忍住吐槽了一句,“还有,也不准拿年龄说事,你刚才不理人的样子,可幼稚着呢。”   她低着头,头盔盖住了她今天稍显成熟的发型,而她说话的语气和情态仍是陆丰年熟悉的娇嗔模样,陆丰年的心再次被抚慰,低声轻柔地说,“我错了,我道歉。”   邱天抬眸瞥他一眼,“看在你把那么多钱交给我的份上,原谅你了。”   “嗯,谢谢媳妇。”   “……”   邱天觉得自从跟陆丰年结婚,值得庆祝的日子就多了起来,主要在于陆丰年逢事便要庆祝一番,邱天录播成功这么大的喜事,当然更要庆祝。于是回去的路上陆丰年特意经过肴肉店,果断停车去买了对猪耳朵,又称了块豆腐。   回家后陆丰年拿猪耳朵绊了一盘黄瓜,又把豆腐切成片,拿油煎得金黄,最后借着剩下的油温,把馒头片沾上鸡蛋煎得鲜香四溢。   邱天洗完澡出来刚好赶上吃饭,她把长发梳到一侧,边擦边道,“说好下午我做饭的,这几回总是你做,我都难为情了。”   陆丰年把筷子递给她,“先把头发扎一下,吃完去吹干。”   “好。”   一天工作下来,两人都饿了,是以晚餐的前半段他们都在各自吃饭,陆丰年偶尔给她夹一块肉,看着她放进嘴里便兀自抿唇笑一笑。   等到肚子里熨帖了,他们吃饭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聊起了天。   “陆丰年。”邱天给他夹猪耳朵,“你怎么攒了那么多钱啊?”   足足两万块,这在八十年代可不是小数目,按说做货郎时的收入应该不会很多,那大部分积蓄是来北京后攒起来的?   陆丰年抬眸看她一眼,突然放下了筷子,“邱天,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邱天从他的表情中看出几分犹豫,心中不由一紧,“这钱……难道有问题?”   陆丰年一愣,随即摇头,“你想到哪儿去了?”他无奈地笑了笑,继续道,“其实我还有一笔钱在许伟那儿。”   邱天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嗯。”   陆丰年打量他一眼,继续说,“那笔钱是母亲硬要给我的,我其实并不想收,那阵子许伟刚好在北京,他想做生意,家里又不给启动资金,他正愁得没法,我就顺手把钱借给他了。”   邱天心里咯噔一下,都能用作启动资金了,可见那笔钱不是小数目。   陆丰年看出她的疑惑,很快给出具体数额,“一共三万块。”他说。   邱天惊讶地瞪大眼眸,险些结巴,“三万块?”   “嗯。”陆丰年把玩着筷子,沉吟道,“当时我心境不同,真觉得那笔钱就跟烫手山芋一样,想着既能解许伟的燃眉之急,又能让我把烫手山芋丢出去……”   话音未落,陆丰年的腿生生挨了一下,“那烫手山芋可是三万块,你说丢就丢了!”   陆丰年呆了一瞬,赶紧解释,“不是丢,是借给许伟。”怕邱天不信,他又补充道,“他说若是生意做成了,这笔钱算我入股,若是没成,以后砸锅卖铁也会还给我。”   “…………”   莫名地,邱天觉得眼前这从年少就开始走街串巷做小买卖,如今又见天跟做买卖的人打交道的男人,整个跟大冤种似的。   “好吧,陆冤种,反正钱已经借出去了,咱就问问许伟做的什么生意成吗?”   “生产电视机零配件。”   “嗯……”这一听貌似算正经事业,不像能赔钱的样子,“所以他自从借钱以来有没有给过你分红?”   陆丰年点了点头,“今天存到你名下的,有一部分就是去年年初他分给我的。”   听他这么说,邱天稍稍放下心来,这么看,她男人也不算十足大冤种,主要是许伟还算靠谱,要是换个人,指不定这钱就打水漂了。   不过夫妻之间有所保留尤其是这种不透明的小秘密,她觉得还是有必要沟通一下,“你不告诉我,是怕我生气吗?”   陆丰年皱眉想了想,“也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   他用拇指蒯了蒯眉头,突然憨笑一声,“主要是……我把这事给忘了,要不是今天去银行存钱,我都没想起来。”   “………………”好吧,她想多了,她男人不是冤种,她男人是缺根筋。   邱天抿唇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得跟他聊一下夫妻相处之道,“我们以后有什么事都多沟通,不能憋在心里,尤其是冷暴力更不可取。”   陆丰年知道她话里提及了下午的事,便点头道,“好。”顿了顿眉头一皱,“我又想起一件事,得跟你提一下。”   邱天都被他整怕了,心里又是“咯噔”一声,“你说。”   “咱俩结婚的时候,母亲其实也打算给你一笔钱,可因为有之前她给我钱时闹出的不愉快,所以这回她先问了我的意见……”陆丰年快速瞥她一眼,“我没同意。”   邱天眨了眨眼,没觉得这事有什么问题,“哦。”她平淡地点了点头。   陆丰年仿佛不相信,一再打量她的表情,“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邱天不解。   陆丰年看着她,试探的语气道,“那你刚才气成那样……”   “我……”邱天噎得不知如何作答,诚然刚才她的表现是显得挺把那三万块钱当回事,可那是因为她以为陆丰年被忽悠了。   “那是两码事,”邱天说,“我的意思是咱手里的钱咱得守住,不能随随便便打水漂,母亲要给咱钱这不是没给吗,没给就不是咱的,咱也不惦记,我也更不可能因为这个生气。”   说完她静静注视着他,私以为自己的目光应该是很平和淡然的。   然而陆丰年却似信非信,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半晌深呼吸一口道,“媳妇,你放心,我以后好好挣钱,全存你名下。”   邱天一愣,心道他怎的莫名开始打起包票来了?   “得空我再问问许伟,今年的分红咋还没给,我估计他是忙忘了。”   邱天皱眉思忖,倏忽醒过味来。是她在银行看到金额时见钱眼开的样子太明显,还是以为三万块打水漂时表情太惋惜,邱天不得而知,可陆丰年俨然已经把她当成一个喜欢敛财的钱串子了。   “陆丰年,”邱天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长得很爱钱吗?”   陆丰年察言观色,眼看媳妇又要炸毛,赶忙拖着板凳凑她面前,“没有,不过你从现在开始得爱钱了,不然我挣了也觉得没意思。”   “…………” 第96章   邱天瞪着他,“你这是立志要把我培养成守财奴?”   陆丰年一噎,随即轻笑着拉她的手,“我的意思是你是我挣钱的动力。”   这话说得极漂亮,邱天心里自然熨帖极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为了激发你挣钱,我当个守财奴也不亏!”   两人相识一笑,陆丰年看了看饭桌上的菜,问她,“还吃不吃?”   “饱了。”   “我去洗碗。”陆丰年松开她的手站起来。   “我洗吧,今天你做的饭,所以我来洗碗。”她语气理所当然,边说边俯身收碗筷。   陆丰年却再度拉住她的手,“下回吧。”说完三下五除二摞好碗筷走出去。   邱天眨巴着眼,半晌才对着他的背影喊,“陆丰年,你这样会把我惯坏的!”   回应她的是一阵沉声低笑,“惯坏了我养着。”   “……”   邱天心口仿佛拂过一片羽毛,柔软得不像话。   这个年代家庭条件好一些的已经有电视机,新栏目《人物关注》试播反响不错,邱天正式担纲。节目原本定的是周播,可两期后,电视台接到无数来信,民众大多建议增加播放频率。电视台即刻采纳建议,又经过三周磨合,节目正式改为每周三、六播放。   一时间,邱天不仅成了电视台里炙手可热的新秀,还成了家喻户晓的美女主持人。   大姐和米兰也看了她的节目,激动之下不约而同传来电报,为她祝贺也为她高兴。邱天也分别跟她们回信,书信往返间得知大姐邱玉珍的饭店越开越红火,在骆一鸣的协助下还注册了商标。米兰和三叔仍在做生意,两口子从南方开放口岸进货,然后转销内陆,赚得盆满钵满。   郁岭南也高兴的不得了,以前不爱社交的人,现在有事没事出去串门,还尤其爱去她以前那些老姐妹家,现在她熟识的人都知道电视上那个大美女是她的儿媳妇。   郁岭南还趁着周末带裁缝上门给邱天量体裁定,特意赶做了几套设计考究的衣服,有适合出镜时候穿的,也有日常休闲的款式。见邱天打了耳洞,她还专门去买了几副耳钉送给她,都是低调知性的款式,不张扬,但在细节处却富有精致感,即使录节目的时候戴也不张扬。   在外人看来,这位出身不高的女孩现在无论是打扮衣着,还是由内而外的气质,无不彰显着光鲜和优渥。不只是外人看来,邱天也时常美得冒泡,一切都越来越好,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经历至此没有一处是不圆满的。   可际遇有时物极必反,很多事总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波折,没有谁的生活是一成不变、无波无澜的。平顺的生活持续到年底,邱天突然遭遇了一件险些令她身败名裂的事。   邱天一直以来都很注意对嗓子的保护,尤其是当主持人之后,更是极重保养。这几天气温骤降,流行性感冒也来了,邱天怕自己也中招,所以每天上下班都捂得严严实实,羽绒服、围巾、口罩齐齐上阵。   这天她仍是全副武装来到单位,直到走进办公室才把外套脱下,刚把围巾搭放好,冷主任突然推门走了进来,“邱天来了吗?”接着转眸看到她,目光一顿,“小邱,来我办公室一趟。”   邱天答应着,径直跟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冷主任坐下后,招呼她也坐。出于一种直觉,邱天觉得冷主任神情有些凝重和为难,大概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要跟她说。   半晌,他犹豫而思忖地开口,“咱台里有个意见箱,报纸媒体也有意见采纳专栏,这个你应该知道的对吧?”   邱天点了点头,“我知道。”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冷主任抬眸瞧她一眼,欲言又止,迟疑须臾终于再度开口,“最近台里陆续接到信件,说了些有关于你的不好听的话,本来台领导商量着说冷处理,可最近举报信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信件越来越多,不能不引起重视。”   邱天被他话语中一个词语蛰了一下,惊问道,“举报信?”   冷主任一愣,方觉自己措辞太过直白,赶紧解释,“不算举报,也就是意见,是意见。”   “那是什么样的意见?是我播得不好,还是说错了话,冷主任麻烦您把信件拿来给我看看。”   冷主任顿了顿,显见神情中的犹豫和推脱,可最终他打开身前的抽屉,拿出两封信件递给邱天,后者倾身接过,信封是拆开过的,邱天想都没想,直接把信拿出来。   第一封信,写信的人大概知识水平不高,言语粗俗,说她是被资本家包|养的金丝雀,天天穿金戴银,主持节目也是靠花钱买关系得来的。   邱天冷哼一声,接着又打开第二封,她逐字逐句看完,越看越想笑。   这封信捕风捉影了许多她的穿戴细节,什么身为主持人却执意留长头发,天天穿名牌衣服,戴大牌手表、名贵手镯,衣服招摇有伤风化,专车接送……   邱天不由皱眉,她从未在节目中穿戴任何不合时宜的服装和饰品,衣服虽是量体定制,但都是中规中矩的样式,偶尔戴的耳钉,也会在正式录播前征求导演的意见,不得体的她肯定不会戴。   而手表是最能泄露一个人家底的个人物品,她当然不会让那只稍显奢侈的手表暴露在镜头之下。   信件中提及的那只翡翠手镯更令人匪夷所思。要知道她只在刚结婚时戴过那一次而已,别说录播了,即便在这之前的日常工作中她都没再戴过。然而举报的人竟然连这种细节都知悉得清清楚楚,让她不得不怀疑这些信件的来处,或者说始作俑者。   冷主任不时打量她的神色,却见她除了眉头偶尔蹙起,竟未见一丝一毫的愤怒和慌乱。   良久,邱天把信重新叠好塞进信封,“我猜其他的信大概也无外乎这些内容吧?还有别的说辞吗?”   “其他的都大同小异,无外乎这些。”   邱天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接着她抬眸,目光安静而有力度,“那台里现在什么打算?停播?”   冷主任一愣,不想承认他竟被这一眼震慑了一瞬,“那倒没有,台长让我跟你知会一声,意思肯定是这事现在还是可控的。”顿了顿,意有所指的目光直视邱天,“你明白吗?”   然而邱天并不明白。   事情可控,然后呢?他并没给出应对方法和意见,让她明白什么?   见她一脸不解,冷主任皱了皱眉,“总该打点一番。”   邱天更不明白了,“打点什么?那都是无稽之谈,是诽谤,我找谁打点?”话音一落她恍然意识到什么,可她并不确定,皱眉看向冷主任,“您不会也认为信中说的是真的吧?”   冷主任眼眸倏地张大,使劲摆手,“你瞎想什么?”   他站起来在办公桌后面左右踱步,“我的意思是那些写举报信的人不明原因,只看表象,你……”他话音哽住,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表达。   邱天心里却有了一杆秤,清晰明了地告诉他,“我明白,这事我自己解决,您放心,若是解决不了,这节目我就不播了。”   冷主任再度被她过于冷静的表情震住,半晌才点头,“别说的那么严重,你也别太有压力,身正不怕影子斜。”   “嗯,也谢谢您告诉我。”说完她目光倏忽转冷,后面的声音微不可闻,“让我知道身边竟然有只为患的狼。”   冷主任没听清,追问一句,“什么?”   “没什么。”她重又挂上笑容,宛若丝毫未受影响,“那我去准备今天的录播了。”   冷主任惊讶于这姑娘的淡定,愣怔着点头,“行,好好准备,事儿别放心上,但也稍微上点心,至少应对一下?”他嘱咐道。   邱天答应着转身离开。   她当然会好好准备,也自然会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暗地里害她的人,她压根不屑于放在眼里。   回到办公室邱天环视一圈,所有人都在,除了周敏。五分钟后,周敏姗姗来迟,一进门便和邱天对视上了,只不过对视的时间并不长,她倏地移开视线,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邱天未动声色,右手旋着耳朵上的耳钉,笑着问程美云,“你看我今天戴这耳钉行吗?会不会太招人眼?”   程美云定睛看了看,“你这耳钉这么小怎么可能招人眼?”   一旁的邢姐也过来瞧,“不细看的都看不到,小邱你咋突然这么谨慎?”   邱天沉吟一笑,目光似有似无落在不远处的周敏脸上,“总有眼睛尖的人看得清楚。”   程美云大咧咧地说,“你只要别戴那个月相表和翡翠手镯,其他都不那么显眼。”   “人小邱有数着呢,”邢姐说,“你啥时候见她把那两样东西戴上节目了?”   “嘿嘿,我就随口一提嘛。”   话音未落,周敏那边传来不小的动静,众人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周敏的白瓷杯子已然掉落在地,水和碎片崩得满地都是。她慌忙俯身,不管不顾地捡拾。   邢姐忙说,“拿笤帚扫一扫吧,当心扎手。”   然而周敏仿佛没听见,手直愣愣朝碎片探去。   邱天目光从她的狼狈身形中缓缓收回,垂眸看手中的录播材料,长睫掩住冷意弥漫的目光。   她几分怀疑这事跟周敏脱不了干系,微表情不会骗人,如果周敏心里没鬼,那她刚才就不该目光闪烁坐立不安,也不会频繁用手拨弄头发和耳朵。   更不会在听到程美云和邢姐对话的时候,失手打翻了桌上的杯子。   邱天稳了稳心神,定睛看手中的稿件。 第97章   今天访谈的人物是一位在制造行业崭露头角的中年人,叫于波。邱天知道他有过插队的经历,在访谈过程中,她适时引导着谈及此。   “节目播出至今,我们走近了许多人物,他们大都起于微末,生于草莽,却靠自己的努力,成就一番事业,造福一方百姓。于波先生亦是如此——”说着她转向于波,笑道,“听闻于波先生以前有过下乡插队的经历,能否同观众朋友们简单聊一聊呢?”   于波敛唇微笑,回想着说,“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头一年我就去插队了,去的是西北地区,条件非常恶劣……”   于波一番陈述邱天听得很专注,不时附和几句,于波诉说完轻叹一声,“你大概想象不到那情景,那样的生活离你毕竟太远。”   邱天紧接着说,“不,这样的生活我无需想象,我出生在偏远农村,条件并不比您说的西北好。”   于波一愣,上下打量她这张精致的脸,“真的假的?”   邱天笑了笑,“当然是真的,我生活在菱水县下的一个小村庄,有多小呢,别的村子,哦,那时候我们叫大队,别的大队分好几个生产队,而我住的村子却只有一个,村子粮食产量少,我们家姊妹多,填不饱肚子是常有的事。”   “我们大队当时也有像您一样插队的知青,我那时候就特别羡慕他们,渴望像他们一样有文化有知识,暗下决心以后也去大城市看一看。”   “你成功了。”于波笑着向她张开双手,目光充满赞许。   “是的,我成功了,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参加了高考,如愿考上了北大。”说到这儿,邱天默了默,抬眸笑道,“所以,我虽没有您如今这番成就,可却对您努力拼搏、不悔付出的过程稍有感同身受的经历。”   于波点了点头,不由感慨,“年轻就该奋斗。”   “是啊,”邱天脸上现出温婉而坚定的笑,“感谢于波先生为我们带出下一个话题,观众朋友们来信特意让我询问您的奋斗史,能讲述一下吗?”   于波笑着点头,访谈继续往下进行。   而邱天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就是想通过节目让观众知道,她本身足够优秀,也足够努力,她走到这一步靠的是自己,无需任何下三滥的伎俩和钻营。   录完节目,邱天先去冷主任那里征得同意,把所有相关信件都拿到手,随即她请了下午的假,回到家把那些信件全数打开,一封一封地读了一遍。   冷主任说的没错,信中举报的内容无外乎那些,每一封都像是身临其境参与她的生活,言辞极尽夸张地堆砌着她的奢靡和不堪,读到最后她都差点相信自己就是一个被圈养的金丝雀,是金主花钱才使她有机会成为光线亮丽的主持人。   邱天随手拿起几封信又看几眼,目光倏忽一顿,紧接着她拿起其他的信逐一快速查看。   几分钟后,读过的信件被一封一封摆在桌面上,交叠繁乱,然而邱天却在这些繁乱中恍然看到了真相。   晚上节目播出,邱天和陆丰年一起观看,她其实不习惯和熟识的人一起看自己的节目,可这次不一样,她不想把自己的委屈憋在心里,此时她需要来自家人的支撑,而现在她最亲近的家人,是陆丰年。   节目播到一半,陆丰年看出端倪,她不是一个主动坦露隐私的人,更何况是在不熟识的人面前。   “这是台本安排的词?”他低声问。   邱天摇了摇头,顺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他,陆丰年听后眉头拧了起来。   “信呢?”   他不苟言笑的样子还挺吓人的,邱天乖乖走到门口,从衣架上自己的包里掏出一沓信递给陆丰年,陆丰年打开逐行细看,眉头越拧越紧。   良久他叹了口气,低声问,“所以你才在节目里说那些?”   邱天点了点头,抬眸却对上陆丰年的目光,他眼中显而易见的心疼和关切令她的心霎时布满潮湿,继而眼睛也像氤氲了一团雾气。   下一秒陆丰年将她扯进怀里,“别怕,不要怕。”他低声道。   其实事情发生以来,邱天没有害怕过,她一直清醒而冷静,然而在依赖的人面前,她卸掉了所有铠甲,自然流露出最本能的情绪。   “我来想办法。”陆丰年说。   邱天却并不想让陆丰年掺和进来,“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她吸了吸鼻子,“其实我知道是谁指使的。”   陆丰年稍稍松开手臂,偏头看她,“是谁?”   “我现在还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邱天目光转冷,低声说,“不过很快就能确定了。”   她要再试探一次,或者不能算试探,而是明示。   第二天早上,她在电视台门口拦住了周敏,后者又是踩着点来上班,着急忙慌只顾着闷头走路,一抬眸看到邱天,愣了一瞬,紧接着神情便紧张起来。   她抿住唇,错开脚步往左走,邱天稍一转身挡住她的去路。周敏身形一僵,迟疑几秒又朝右转身,邱天紧接着又挡住她右边的路。   “让开道行吗?”周敏只得开口。   邱天一听便笑了,“周敏,这不是你风格吧?你以前对我可不是这态度,不是挺颐指气使的吗?躲什么呀?”   周敏眼眸颤了颤,不敢跟她对视,“大早上你有病吧?你不上班我还要上班呢!”   “行,你去上班。”邱天错开身子,“之所以在这里拦住你,就是想给你留个面子,我其实不介意去办公室谈,走吧。”   周敏迈开的腿猛地顿住,转眸瞧她,“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邱天勾了勾鬓边的发丝,轻笑道,“聊聊呗。”   周敏咬唇瞪着她,目光不善,“那你有话快说,别耽误我时间!”   邱天暗暗冷笑,心里那个不够十足把握的猜想,此时又多了几分筹码——她只不过在语言上稍加威胁,甚至连话都没点透,而周敏竟然心虚了。   “借一步说话吧,省得被人听见不好。”说着邱天往路旁走去。   周敏迟疑须臾,紧步跟了过去。   “你到底要说什么?”周敏四下看了看,接着低头看表,“都迟到了!”   “有个消息要告诉你,”邱天倚在树上,不紧不慢地说,“《人物关注》栏目因为反响不错,台领导寻思让我再担纲一个新栏目。”   周敏呼吸一窒,眼眸霎时瞪大。   邱天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继续说,“我这一个栏目就够累的了,再加一个肯定忙不过来,领导让我推荐人选,最好是有经验的,我这一想,咱学校以前多少佼佼者啊,不过,若说近水楼台的……还就你一个。”   头几天台里是有风声要筹备一个新栏目,这个周敏是知道的,只是这个栏目竟然也打算让邱天主持?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不过周敏稍有些怀疑,领导会让邱天推荐人选?那可能吗?可转念一想,邱天现在可是电视台的红人,应该多少有些话语权吧?再不济到时候再让自己家里帮忙出出力通通关系,这事儿不就成了吗?   “那你……是什么意思?”周敏问。   “我这个人不喜欢纷争,遇事尽量化干戈为玉帛,举报信的事虽然算不上大事,可是却像苍蝇似的膈应人……”   邱天声音一顿,定睛看向周敏,只见她后背倏地挺直,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邱天轻笑一声,继续说,“只要举报信的事告一段落,我乐意推荐你去新栏目当主持人。”   “真的?”周敏眼中闪光,手紧紧攥着。   “当然是真的,只是不知那举报信……”   “我来想办法!”她脱口而出,又即刻闭嘴。   邱天勾唇一笑,刻意没深究她过于笃定的神情和语气。   “那多谢你费心。”   当天,意见箱里仍有几封举报邱天的信件,然而第二天就一封都没有了,第三天,第四天一切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到家,陆丰年再度提及这事,邱天欢天喜地搂住他的脖子,“我已经解决了!”   陆丰年一愣,“解决了?怎么解决的?”   邱天正满满的倾诉欲无处释放,便把自己怎么设计周敏,怎么套她话的过程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陆丰年听得一愣一愣的,但最后仍难免担忧,眉心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她再找你麻烦怎么办?”   “能找我麻烦的人首先得脑子够用,这女的显然不是个,蠢呼呼的,一忽悠就秃噜。”   邱天说的没错,周敏这一波表现等于默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想来以后她也不太敢故技重施了。抛开这些不提,此时的周敏大概还正做着白日梦,妄想着邱天推荐她成为一名主持人。   另外,冷主任那边也知道了这事的蹊跷,邱天后来拿着那些信件去找过他,通过比对笔迹不难发现,写信的就是固定的那几个人,每天投递,措辞鲜有变化,字迹时好时坏,极有可能是左右手交替着写的。   既是有人恶意举报,那这事倒也不用过于放在眼里,况且经过邱天的一番忽悠,举报信更是一封都没了。   再说上期节目中邱天自剖经历,让她一夜之间成了无数人的榜样,一个出生于偏远山区的孩子,却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向万人瞩目,这情节简直不要太励志。   这事在邱天看来算是告一段落,然而周敏却日渐焦灼起来,她天天用渴求的目光看着邱天,可邱天却像接受不到信号似的,再未正眼看过她。   台里始终没提筹备新栏目的事情,周敏很快就知道自己被骗了,可因为心虚,她一时间不敢对邱天发难,然而没想到,邱天又主动找上了她,直接表明立场。   “上次跟你说,我喜欢化干戈为玉帛,其实是骗你的,其实我这个人吧,心眼特别小,从来都是有仇必报。”   周敏神情一紧,咬唇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邱天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别紧张,我只是告诉一声,举报信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以后别搞这些小动作,我自然不会让第三个知道。”   顿了顿,她声线一转,低沉阴冷道,“若你再敢搞东搞西,我一定不会像这次一样跟你好商好量。”   周敏嘴唇颤了颤,眼中一片愕然。   这件狗血的举报事件已经了结,邱天和周敏的交集仍在,两人是同事,每天的见面避无可避。出于一种直觉,她仍能从周敏眼中看到不甘的小火苗,不过料她短时间内也不敢做些什么。   只是邱天没想到,新年来临前一顿新婚宴,她竟然在单位意外的地方和周敏碰面了。 第98章   这天周日,邱天在家休息,陆丰年一大早又去了荣昌新地。   临近晌午,郁岭南过来说要在附近参加一个喜宴,她自己去没意思的,非得拉着邱天和她一起。   邱天不好驳她的面子,心道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事,便收拾一番和郁岭南一起出门。   饭店确实离家不远,两个路口便到,车抵达饭店门口后,郁岭南嘱咐司机一会儿先接续卫东再过来接她们,说完两人提步走进饭店。   这饭店规格不低,从里到外都显得贵气十足,郁岭南拉着邱天的胳膊挎在自己臂间,昂首朝贵宾席走去。   还没走到,就有个涂脂抹粉打扮雍容的胖女人迎过来,“续夫人,您可来了,都等着您呢。”话落看到郁岭南身旁的人,闪着精光的小眼霎时一亮,“哎哟!这位不是那大美女主持人吗!?邱天!邱天是吧?”   邱天一听这声咋呼,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不出所料,整个宴会厅的人都翘首看过来,邱天只得忍着尴尬向众人颔首问候。   郁岭南扬着下巴笑,“是,我儿媳妇邱天。”   胖女人赶紧招呼两人落座,周围的议论声虽小了许多,可短时间内仍未平息。邱天面上端着平静,心里却一阵不虞,早知道这阵仗,郁岭南怎么劝她都不会来的。   这边屁股还没坐热,身旁有人挤了过来,是个温软女人的声音。   “郁姐……”话音一顿,温软的声音微转,“你倒是过来啊,都是同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邱天愣了愣,随即转头看过去,这一看不要紧,正正对上一双羞恼不堪的眼睛。   是周敏。   靠。今天这热闹凑的。   这时周敏被一把推到她面前,旁边的女人脸上堆着笑,凑到郁岭南跟前说话,“郁姐,您说巧不巧,我家老周跟续先生是同事,我闺女跟你儿媳妇是同事。”   周敏拧着身子恼火道,“妈,你跟人说得着吗?”   郁岭南笑容平淡,转而上下打量起周敏来,“那是挺巧,周敏是吧,挺乖的姑娘。”   被点了名的周敏身形一顿,她妈搡她一下,“还不叫人。”   周敏不情不愿问了声好。   郁岭南点了点头,客套而程式化话地问,“长这么漂亮,也是主持人吧?”   周敏母亲叹了口气,“哪儿啊,本来不是有个机会嘛,谁知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给别人顶去了。”紧接着她又开始夸邱天,“跟邱天一比,我们家小敏没得看。”   无端被亲妈贬低的周敏登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又不好走开,只能硬撑着站在旁边。   邱天笑了笑,作为被恭维的当事人,又是晚辈,她不好说什么,郁岭南却丝毫不谦虚地说,“我儿媳是优秀,不声不响就成了主持人,乍一从电视上看见她,我都没敢认。”   周敏和她妈妈听到这话俱是一愣,后者讪笑一声,“邱天个人素质多强啊,放哪儿都能出人头地。”   郁岭南自是极满意自家儿媳妇,笑着攥着她的手,对周敏母女说,“行了,咱别在这儿喧宾夺主,新娘新郎要敬酒了,咱快入席吧。”   周敏母亲这才领着周敏离开。   郁岭南和邱天重又坐好,郁岭南问她,“我看着那姑娘好像不大高兴,你俩关系不好?”   邱天暗暗哼笑一声,心想何止是不好,没打起来算不错了,可嘴上却只道,“只是普通同事,不太熟。”   郁岭南点了点头,“她爸爸在你续叔手底下工作,她还有个哥哥,也想进你续叔单位,走你续叔的关系,这不,你续叔没松口。”   邱天一愣,合着这家人走关系有瘾?怪不得刚才这么殷勤。   邱天余光朝周敏那一桌瞥去一眼,见她端端坐着,身体俨然格外僵硬,反观她妈妈则像个花蝴蝶一样,频频含笑逢迎,偶尔跟郁岭南对上视线,随即举杯谄笑。   “刚才我生怕她开口让帮忙找你续叔说好话,问题是他家大儿子属实不像个样,招猫逗狗的。”   郁岭南低声絮语,邱天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时不时还得附和其他人的寒暄和夸赞。   喜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说是宴会,实则全是人情,更何况是这等规格的婚宴。邱天全程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别说胃口,她连口水都喝不下去。   终于熬到尾声,郁岭南让邱天去门口等着,她要去趟卫生间,邱天吁了口气走出饭店。   等了一会儿,郁岭南还没出来,倒等来了周敏,她似乎在找人,一出门便四下张望,冷不丁看到邱天,神情凝滞几秒,接着却迎着她走过来。   邱天不禁挑眉,心想这人在单位每天见面都恨不得躲她八丈远,这会儿反倒主动过来了,难不成是想继续刚才在宴会厅里的尬聊?   邱天倒也不惧她,微微挑眉,只等着瞧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周敏在她面前站定,俩胳膊肘子一抱,“当初你怎么就好意思说自己没走关系?”   邱天眉心微蹙,“好不好意思我都没走关系,怎么了?”   周敏面色乍变,手猛地从臂膀上松开,“要不是因为婆家,你能称心如意?说出去谁信?”   邱天终于明白她为何猖狂,合着是以为自己抓着人短了。   “你爱信不信,我家没你家那种传统。”   邱天懒得跟她废话,转身走到另一边,可周敏就跟黏皮糖似的黏上来,“你不心虚吗?信誓旦旦跟我讲大道理,结果自己吃了婆家的红利。”   邱天一顿,冷眼看她,“婆家的红利?你有臆想症吧?我进电视台的时候可还没结婚!”   可周敏却仿佛陷入偏执,非说她就是靠婆家才有今天,邱天无语极了,“周敏,这世界上很多事你望尘莫及,你要是事事都以为走走关系就能长远,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你自己想想,你没有过机会吗?有多少次机会不都是你自己拱手不要的?”   周敏微微发愣,她没有过机会吗?电视台的选聘她参加过,可结果没如意,家里才想办法把她安进去。她想当主持人,家里也帮着问了,可台里让她从一线记者干起,一线记者多累啊,她可不愿意,当时看着邱天见天起早贪黑地往外窜,她还觉得庆幸……   “邱天。”   不远处传来中气十足的男声,邱天和周敏同时看过去。   “续叔叔。”邱天脱口而出,“您怎么来了?”   续卫东走过来,“我也参加了一个饭局,离这儿不远,司机先接的我,”顿了顿又问,“你妈呢?还没出来?”   “我妈去卫生间了。”   续卫东点点头,这才看到周敏,脸上笑意随即变得疏离寡淡,周敏似乎极敬畏他,拘谨地双手乱搅,“续……续叔。”   “嗯。”续卫东点了点头,再无其他话。   可正在这时,周敏母亲挎着郁岭南的胳膊走出来,周敏母亲一脸亲亲热热,反观郁岭南却是一脸无奈的笑。   周敏母亲先一秒看到续卫东,那张本就笑眯眯的脸登时笑容矜持,只是一双眼睛却闪着光彩,“续先生好,我正说着哪天和我家老周一起登门拜访呢,可巧现在就遇见了。”   续卫东微不可查地皱眉,嘴上却道,“别太客气,什么拜访不拜访的。”   郁岭南把她的手推了一下,“时候不早了,那咱改日再聊。”   周敏妈妈的手却并不松开,仍冲着续卫东谄笑,“我家周骏的事还得劳烦您费费心。”   续卫东一听这话面色霎时凝重,眉心紧接着蹙起,“单位有单位的规矩,我跟老周说明白了,回去你问问他吧。”说完跟郁岭南递了个眼色,“还不走?”   郁岭南当即推开周敏妈妈的手,后者身形微僵,手不得不松开。周敏上前拉了她妈一下,似乎觉得丢脸,声音低而轻微,“行了,走吧。”   郁岭南重又挎住邱天的胳膊,三人一起朝停车场走去。开门上车的时候,邱天不经意朝饭店门口望过去,却见周敏妈妈正拿手戳着周敏的额头,一下一下,力度极大,而周敏抱臂站着,表情委屈而冷漠。   “邱天。”   “哎。”   她收回视线矮身上车,车随即缓缓驶离。   郁岭南和邱天同坐在后面,郁岭南同她聊天,话题起先仍逃不开周敏母女,后来见邱天兴致缺缺,便转了话题,改问她过年打算来家里吃,还是一家人定个饭店,邱天稍显愣怔,上一回年夜饭的尴尬还历历在目,但过年这一顿又是避无可避的,便道都可以。   郁岭南便说,“那你回去问问丰年,如果在家吃,我就让阿姨提早准备。”   邱天点了点头,“好。”   司机先把邱天送到家,然后载着续氏夫妇离开。   邱天目送车驶离,转而掏出钥匙开门,一打眼发现门锁是开着的,推门一看,摩托车正放在一角,车上到处沾满泥浆。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她提步进门,走到院子正中,听到一旁洗浴室里传来水声。   “陆丰年?”她走过去,隔着门喊一声。   里面水声随之停止,陆丰年似乎是在脸上擦了一把,“邱天,你在喊我?”   “嗯,你车怎么弄得那么脏?”   间隔须臾,他回答道,“回来路上有个泥坑,不小心开进去了。”   邱天:“……没摔着吧?”   “没有,就是身上都是泥。你先进屋,我马上洗完。”   “哦。”   邱天边解扣子朝屋里走,一低头闻到身上的油烟味,再勾起头发闻一闻,也有味道,她突然也想洗澡,转而看向洗浴间,狡黠地笑了笑。   陆丰年正在冲身上的肥皂沫,倏忽又听到敲门声,“陆丰年,开门。”   陆丰年:“我马上就洗完了,马上。”   “你现在就开门。”   “可是……”   “哎呀快点嘛,我冷死了。”   陆丰年一愣,随即紧步走到门口,半掩着身体把门打开,却见邱天没穿外套,衣着单薄站在外面,他登时皱眉,想都没想就把人扯了进来。   “怎么穿那么少?感冒怎么办!”   邱天拢进潮湿的雾气里,也不管陆丰年身上湿不湿,笑嘻嘻地抱住他,“所以让你快点开门嘛,我也要洗澡,今天和母亲一起吃喜宴,身上全是油烟味。”   “我正好洗完了,那你洗……”   “我要和你一起。”邱天打断他的话,目光由上而下,脸颊亦随着视线的下移而微微发红。   陆丰年不由自主地吞咽一声,喉结滑动几下。   “行不行嘛……”她退开一步,开始解自己的衣服,“如果不行的话,那你现在就出去喽。”她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勾子。   陆丰年没回答也没拒绝,红着一对耳朵转身去给她备水……   邱天发誓,她从未洗过这个累的澡,也从没洗过这么潦草的澡,仿佛洗澡对两人而言只是一种形式,催发某种不可言喻的情潮。   陆丰年端来一杯水,递给邱天,邱天歪躺在床上,“手酸。”   陆丰年轻笑一声移开视线,杯子却极周到地端到她嘴边,看着她喝了几口才问,“哪只手酸?”   邱天伸出两只手,“两只都酸。”   陆丰年浅笑着打量她几眼,倾身把杯子放到桌上,转而开始给她按摩手,邱天得寸进尺,又说,“胳膊叶酸。”   陆丰年一噎,笑喷,“你咋那么娇?”可一双大手却极有套路地按向邱天的胳膊,力度不轻不重。   “还说我娇,明明是你刚刚没完没了,我都快成你身上的挂件了!”   陆丰年忍着笑慢慢给她按,“行,我的错,”说话又低声补了一句,“谁让你招我。”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有意见?”   “没有……”   “哼。”   不用想,晚饭仍是陆丰年做。邱天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些精神,她打算去洗浴间把换下来的衣服泡上。   两人的衣服分两堆散落在地。陆丰年的原是挂在衣架上的,只是刚才运动起来幅度太大,邱天手撑墙壁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衣服。而邱天的衣服当时就随手给扔在了地上,情绪上来,根本没来得及找地方挂。   咳。   她不免想到某些画面,脸再度泛红。   邱天怕拍脸颊收回神思,俯身捡起陆丰年沾着泥的衣服,抖了几下,不经意发现衣兜里有一沓东西。她隔着衣服摸了几下,接着随手掏出,刚要放到一旁的台面上,目光落上的一瞬,猛地顿住。   那是一沓照片,而让她惊讶的是照片中的影像——那是电视台门口挂意见箱的地方。   邱天脑中“嗡”地一声,不及思考,随即去翻其他照片。   随着所有照片映入眼帘,邱天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目光也是。   那些照片地点相同,然而照片上的人却在变化,有从意见箱旁经过的,也有朝意见箱里投递的,有男的,也有女的……   邱天鼻子一酸,却笑了出来。   “这个傻瓜……”她轻声说。 第99章   陆丰年去喊邱天吃饭,却没在卧室看到她,他信步走到院子里,看到洗浴间半掩的门。   “邱天。”   陆丰年推门走进去,恰与邱天撞了个满怀,而邱天微微泛红的眼圈令他呼吸一窒。   “怎么了这是?”他捧着她的脸,随即看到她手里攥着的照片,瞬间愣住。   邱天吸了吸鼻子,仰头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陆丰年默了默,“你跟我说完之后第二天……”   邱天心中酸涩,“你怎么不告诉我?”   “怕你生气。”   “你这是为了我,我怎么会生气?”   陆丰年低叹着笑一声,有几分无奈的意味,“如果告诉你,你会让我做吗?”顿了顿,低沉的声音继续道,“邱天,我想成为你的依靠。”   邱天一时间愣怔,心底泛起滚烫的潮涌,“你本来就是我的依靠。”   “可还不够,邱天,还不够,”他弓身伏趴在她颈间,呼吸潮热,“你现在越来越好,可我还不够好。”   “不是……”   “邱天,”陆丰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我想给你最好的,尽我所能,也希望在你受到伤害的时候,给你最大的依靠。”   “嗯……”   她想起事情刚发生之后,她确实把陆丰年当做心灵依靠和倾诉对象,可倾诉过后却下意识告诉他“我能自己解决”。当时邱天并未作他想,只是一番思考和调查之后觉得这事是可控的,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可以解决。   然而陆丰年却不那么认为,他或许想了很多很多,以至于怀疑自己。   邱天的心仿佛被揪起,充斥着某种有弥漫感的钝痛,“你拍的这些,有投举报信的人吗?”   陆丰年低低“嗯”了一声,良久才答,“有。”说着他随手指向其中的三张。   邱天定睛看了会儿,“你……确定是他们?”   “嗯。”   邱天眨了眨眼,“所以我后来再没收到举报信,多亏了你。”   她声音里不自觉带上几分哄的成分,陆丰年当然听得出来,他轻笑一声,侧眸看他,“妞妞,我不是小孩子。”   “……我没把你当小孩子。”   他低叹一声,从她手中拿过照片,“投举报信的一共三个人,”迟疑须臾,陆丰年还是打算告诉她,“信是指使者提供,让他们自己抄写以后投进意见箱里去的。”   邱天心里咯噔一下,猝然看向陆丰年,“你找到那几个人了?”   陆丰年点了点头,“几个小混混,有利可图不费脑子的事他们都爱干。”   听他这么说,邱天隐隐担心,“他们没找你麻烦吧?”   陆丰年一愣,神情变得有些奇怪,邱天瞬间捕捉到了,惊声问,“真找你麻烦了?”   “没有,”陆丰年挑了挑眉,“你男人那么容易受欺负?”   邱天仍着急,情急之下踮着脚晃他的肩膀,“到底有没有嘛!”   见她又要炸毛,陆丰年赶紧安抚,“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就今天回来的路上遇见其中一个混小子,他朝我扔石头,我追上去把他收拾了一顿。”   邱天赶紧扒拉他的头,“没砸着吧?”   陆丰年失笑,“没有。”   邱天稍稍放下心,目光定定地打量他,突然想起那辆满是泥污的摩托车和他的衣服,她脱口问道,“你追小混混的时候摔进泥里了?”   陆丰年一噎,脸色有些尴尬。   “真是他们害你掉泥坑里的?”   “……是我把他追进泥坑,逮着揍了一顿。”陆丰年格外强调,“不是掉进泥坑。”   邱天赶紧配合他维护男人尊严,使劲点了点头。   陆丰年思忖须臾,皱眉问道,“你认识一个叫周骏的人吗?”   邱天一愣,这名字近期好像从哪儿听到过。   周骏?   她默念这个名字,突然间就想起来了,可不就是今天的事吗?中午喜宴后,周敏妈妈在续叔叔面前提及过这号人物。周骏是周敏的哥哥,郁岭南口中那个喜欢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   然而周骏和邱天并未有过交接,所以他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为他自己的妹妹,也就是为周敏出气。   “我不认识周骏,”邱天长吁一口气,低声说,“我认识周骏的妹妹。”   陆丰年瞬间就明白了,他咒骂一声,继而道,“我本来想问出周骏的底细,可那混混说他跟周骏不熟,他们只是拿钱办事,不过……”陆丰年话音一转,“我听说他们最近也在找周骏,似乎是周骏欠了他们钱。”   这么一听,周敏这个哥哥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帮妹妹出气没帮明白,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算了,随他们去吧。”邱天额头轻抵在陆丰年胸口,“恶人自有恶人磨,反正周敏露出了狐狸尾巴,现在是不敢再算计我了。”   陆丰年一时没接话,坚定有力的臂膀却将她环抱得很紧,良久,他沉声道,“以后有什么事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好吗?”   邱天眼眸轻轻颤动着,点了点头,“陆丰年,”她轻声问,“你有没有读过一首诗,叫《致橡树》?”   陆丰年摇头,“我只见过真橡树,还有人专门为橡树写了首诗?”   “当然,”邱天以玩笑的口吻说,“我觉得你就是一棵橡树,而我是一棵木棉。”   陆丰年哭笑不得,“咱俩是两口子,咋品种还不一样?”   仿佛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邱天皱眉眨了眨眼,“陆丰年,你怎么这么不浪漫?我跟你谈爱情,你跟我谈……品种?”   陆丰年一噎,随即朗声笑起来,“行行,你说是啥就是啥,不过你这棵木棉能不能长得离我近一点?太远可不行。”   邱天扑哧一笑,上手捂住他的嘴。   ####   诚如邱天所说,周敏不敢再算计她,一方面是已经露出了狐狸尾巴,另一方面大概也和她家里的知会脱不了干系。毕竟周敏的父亲在续叔叔手底下工作,当得知邱天还有这么一个靠山,周敏大概也是后怕不已吧。   不过实事求是地说,邱天多少有些不痛快,因忌讳陆丰年和续家略显尴尬的关系,邱天其实不愿借续家的荫蔽,这次算是阴差阳错,好在后来周敏识趣,没继续往她身上泼脏水。   陆丰年说恶人还需恶人磨,当时邱天并未多想,可后来发生的事却像是走入某种怪圈似的因果链,周敏最终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怪她自己,也怪她那个倒霉哥哥。   事情发生在年前最忙碌的时候,周敏无故旷工,一整天都没来。第二天邱天无意间在走廊撞见周敏的母亲,她两眼通红,说是来给周敏请假的,至于请假的原因说是周敏生病了,得在家静养。   临近过年,京城流传一件消息,说是几个流氓在电视台附近掳走了一个女孩,案子还没破,可是新闻却被压了下来。邱天想起前两天办公室里似乎大家讨论过这事,至于为什么被压下来,众人一时多番猜测,有说是怕引起社会恐慌,有说是考虑到女孩的名声。   可这种事越是不透明就越容易恐慌,陆丰年就紧张得不行,天天早上亲自送邱天上班。下午赶不回来,就把接送邱天的任务交代给葛顺,让他从单位门口直送到家门口,一天不落。   很快到了除夕这天,邱天和陆丰年一起去续宅年夜饭。不得不说,今年的团聚氛围比去年要好太多,主要是续锋话格外少,一顿饭下来没怎么找茬。   吃完饭,几人移步茶桌,边喝茶边聊家常,郁岭南无意间提起周敏,说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邱天一愣,脱口问道,“周敏怎么了?”   续卫东让她别多嘴,郁岭南却道,“邱天又不是外人,告诉邱天还能让她平时多加点小心呢。”   说着她又往邱天旁边凑了凑,轻声道,“周敏前阵子在电视台门口被几个混混绑去了,好像是因为周骏欠那几个混混的钱不还,他们才绑的周敏,周骏可能没料想那几个混混会做坏事,就没告诉家里,谁知道当天晚上,几个混混就把周敏给……欺负了。”   邱天的心一紧,手心霎时出了一层汗,陆丰年随即把她的手握住,攥了攥。   “周敏摊上那么个哥哥,真是……唉!”郁岭南摇头叹息着。   续锋“嘁”一声,不以为然地说,“周敏也属于能惹不能扛的主,她和她哥指不定谁指使谁。”   郁岭南白他一眼,“人家终归是女孩子,你嘴上可积点德。”   邱天久久沉默着,虽然在她看来周敏并非一个心术纯良的人,可平白遭遇这等厄运也太残忍了。   “案子破了吗?那几个混混抓住了吗?”她轻声问。   “已经抓了,赶上严查,那几个流氓估计得枪毙。”续锋倚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冷哼。   是了,如今正是严查的时候,很多犯罪都是从严惩处,流氓罪大概是量刑最重的。   续卫东皱眉,“这事到此为止,以后都不准再提。”   郁岭南说“知道了”,随即掏出三个红包,分发给三个小辈,给陆丰年的时候,郁岭南明显有些紧张,目光闪烁仿佛生怕他会拒绝似的,然而这次陆丰年却接了,同时极为恭谨地说了句,“谢谢母亲。”   郁岭南喜出望外,激动地站起来,“你们先坐着,我去端点水果!”   续锋对母亲的不淡定很是无语,“刚吃饱呢,谁还吃得下水果!”   “没给你吃!”   “……”   邱天靠在陆丰年肩上不由轻笑起来,她手里拿着沉甸甸的红包,感觉这个新年收获满满。   ####   新年不久之后,一则标题触目惊心的新闻占据报纸大半张版面,几个死刑犯的照片被打在头版,虽是黑白照片,几人的面目却清晰可辨。   邱天在单位看到的报纸,当时就觉得这几个人有点面熟,可究竟在哪儿见过,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下午葛顺早早把她接回家,邱天在做饭的时候,仍在想这几个人,想得太过投入,以至于陆丰年站在她身后,她都没觉察。   “我回来了。”   陆丰年乍然而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邱天轻抚着胸口转过身去,皱着眉嗔怪,“你走路怎么不出声?”   陆丰年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展开,邱天下意识垂眸,目光猛地顿住。   “枪毙的就是周骏指使举报你的几个混混,也是这几个人糟蹋了那个叫周敏的,”陆丰年眉心微蹙,声音却未见波澜,“都是害人害己的玩意。”   邱天眼眸张大,仿佛失语一般,她不知该说些什么,除了一声唏嘘。   因果轮回,善恶有报。   周敏在托付哥哥替她出气的时候,大概永远不会想到,她那个没用的哥哥会间接害了自己吧。 第100章   年后不久,周敏从电视台离职,对外的说法仍是身体原因。邱天从郁岭南那儿听来消息,说她那日后受到刺激,总是觉得有人要害她,整天门都不敢出。   单位里不乏各种猜测,但很快大家就淡忘了这个人。   时间来到1984年,社会发展日新月异,陆丰年身处他的岗位,更加敏锐地捕捉到社会的变化。   1985年农业改革将土地分到农户,农产品的供给规则修改——不需要再统一收菜,农民自个儿种菜自己卖,而外省的农产品也更多地涌入京城。   农民一边要照管地里的农活,一边还要自己卖菜,一时间很难兼顾,是以城乡结合的地方自发形成了交易早市。   因是自发的,所以缺乏监管,阻碍交通,交易结束后更是一片狼藉,陆丰年带着联防队去轰了几次,可是菜农跟他们打起了游击,今天轰走明天再来,根本是治标不治本。   陆丰年天天早出晚归,愁得饭都吃不下,没几天就瘦得两腮深陷。   而进入1985年后,邱天的节目进入瓶颈期,她急流勇退,主动提出节目应该创新,栏目组商量过后,暂停了节目。   这段时间邱天相对清闲,眼看陆丰年犯愁,便也跟着去“早市”看情况。话说那些农民一看到陆丰年,就跟兔子见了狼似的,卷菜就跑。陆丰年倒也没真的为难那些农民,直等着人都走光了,才带着联防队的人清理现场。   邱天想跟着一块清扫,陆丰年执意不让她干,“你就在旁边跟我说话解闷就行。”   邱天哭笑不得,“这阵仗每天都得来一遍?”   陆丰年边用大扫帚扫地边回答,“暂时没想到好法子。”   “可是这样解决不了根本问题。”邱天说,“农民的菜得卖出去。”   陆丰年低叹一声,“是这个理。”   “附近如果有一个蔬菜批发市场就方便多了。”   陆丰年皱眉想了想,“其实我最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不试试怎么知道?”邱天笑着站在他面前,抬手拍他肩膀,故作老成地说,“年轻人得敢想敢干嘛!”   陆丰年仍在俯身扫地,听到这句调侃不由笑了一声,“我三十多了,可不年轻。”   “男人四十一枝花,你才三十出头,花骨朵儿!”   陆丰年一噎,抬眸瞧她,“你就哄我吧,妞妞。”   “我才没哄你,我老公风采依旧,”邱天狡黠一笑,突然凑到他耳边小声补道,“尤其是晚上。”   陆丰年呼吸一窒,旋即四下看了看,“别闹。”   邱天哈哈笑了几声,转而去拿笤帚,“我赶紧帮你干点吧,早干完早回去。”   “……那你别走太远,跟着我。”   “知道了。”   许是受到邱天的启发和鼓励,很快陆丰年真的开始筹备组建蔬菜批发市场。经过一番调研和相对繁杂的程序审批,1986年底,陆丰年带领十几个人圈起二十亩地,这二十亩地就是蔬菜批发市场。   市场一组建好,周围农民都跑来交易,二十亩地显然不够,他积极斡旋争取,将市场扩充到四十亩。   陆丰年的事业渐渐走上正轨,投资在许伟那里的钱也有了更多回报,日子越过越好,在邱天的提议下,两人买了一辆车,陆丰年不会开车,邱天逼着他学。然而因市场上大事小情都要他操心,陆丰年学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直没学囫囵。   倒是邱天装模作样地跟着葛顺“学习”了一段时间,成功晋级为司机一枚。   车马缓慢的时代圈禁邱天这么多年,有车之后,渴望冒险和旅行的种子开始在她心底萌芽,邱天有事没事便开着车去兜风,没多久,北京周边就给她跑遍了。   她开始不满足于周边,又想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正赶上台里筹备一档新栏目——大江南北。主持人需随摄制组前往各个地方,邱天心动了。   她回家征求陆丰年的意见,陆丰年最开始忧心忡忡,坚决不同意,但耐不住邱天软磨硬泡,最终他纠结了一整晚,终于点头。   邱天随即向栏目组发出申请,轻而易举便获得这次机会。   隔天陆丰年买回两只传呼机,让她出门的时候一定带着,有事一定第一时间呼他,这大江南北的,自己媳妇在哪儿他都不知道,陆丰年心里实在没底。   1988年夏末,邱天启程去往节目摄制的第一站——某江南小镇。然而没想到,恰逢她第一次外出,家里就来了不速之客……   摄制的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邱天收到陆丰年的传呼信息,让她速回电话,邱天还以为这是陆丰年给她准备的小情趣,一时没回,直到下午录制完,才就近找了个公共电话回电,可是打过去的时候,陆丰年又偏巧不在电话旁,两人完美错过通话。   第二天一早,陆丰年又呼她,这回邱天没耽搁,随即找地方回电,一接通陆丰年就问,“邱天,你什么时候回来?”   邱天一愣,心里乐开了花,“才一天就想我了?”   陆丰年清了清嗓子,“嗯。”   “我大概明天结束拍摄,后天就能回去。”   陆丰年沉默几秒,倏然提起一口气,“邱天,我跟你说个事,你先答应我别生气。”   邱天一听这个前提就已经开始要生气了,因为往往这句话后面铁定会跟着一个坏消息,“你说。”她沉声道。   陆丰年呼吸一紧,“算了,等你回来再说吧。”   “你现在就说,不然我生气了。”   “我感觉你已经生气了。”   “……”她深呼吸一口,“行,我不生气,你说吧。”   “……”   “说。”   陆丰年又叹一声,终于吐口,“你三姐带着那个叫于丽华的女的来找你,昨天就来了。”   邱天脑子短路似的,半天没把这俩人和脑海中的印象对上号,“你说谁?”   “你三姐,还有于丽华。”   邱天倏然记起那张令人厌恶的脸,瞬间炸毛,一迭声地连问,“她们来干嘛?来找我?她们怎么知道我住哪儿?你没让人进家门吧?”   “没有没有,你先别激动,”陆丰年赶紧给她顺毛,“她们是找到电视台,电视台给的地址,两人就跑咱家门口等,我下班回家她俩还没走。”   邱天呼吸急促,气的,“她俩想干啥?你问了吗?”   “那个叫于丽华的应该是怀孕了,想来北京生孩子,她们说人生地不熟的,想让咱帮忙。”   “生孩子找她男人,关我屁事??”邱天气得爆粗,骂完才想起于丽华早被那个老男人踹了,那她肚子里孩子哪儿来的?   “等等,你说,谁和她一起来?”   “你三姐。”   “邱玉环?”   “嗯。”   邱天又想爆粗,生生忍住,这俩女人真是阴魂不散,还好意思来投奔她。转而一想,她俩现在不是水火不相容吗?这会儿倒是一拍即合来给她找不痛快了。   “陆丰年,你让她们进家门了吗?说实话。”邱天压着火气问。   “没有,”陆丰年知道邱天与于丽华的积怨旧事,当年还是他帮忙追回邱天的高考成绩,“我没让她们进家门。”他强调道。   邱天舒了口气,“那就好。”   “我给她们找了个招待所。”   “……………………”   电话那头长时间的沉默让陆丰年心里咯噔一下,他试探着解释,“我担心她们跑电视台那里闹,影响不好。”   邱天平复着呼吸,她知道这不能怪陆丰年,要怪只能怪她自己有这么个奇葩三姐,这位奇葩三姐又有这么一位相爱相杀的奇葩姑子。   “你别再理她们,等我回去再说。”她无语地揉着额头。   陆丰年赶紧回答,“好。”   后面的摄制很顺利,按计划时间完成,第三天,邱天随摄制组返回。抵达北京后已是下午,她先回家洗了个澡,简单填饱肚子,然后开车去找批发市场找陆丰年,陆丰年正在跟入驻农户协商租金,看到她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愣了一瞬才起身迎出来。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难掩惊喜,双眸熠熠发光。   邱天点了点头,先前积攒的小怨气,一见到他却散了个精光   “累不累?”陆丰年没顾上周围有人,直接攥住她的手,“怎么过来了?”   邱天眉眼微弯笑道,“我来接你呀,”说着望了望几位农户的方向,轻声说,“你先去忙,我去车上等你。”   陆丰年笑着点头,才松开她的手,却又忍不住在她头上碰了碰,“我很快就好。”   “嗯。”   陆丰年十分钟之内结束定价,和农户一起走出办公室,不远处停着一辆上海牌轿车,陆丰年送走农户后,疾步走来。   邱天摇下车窗笑问,“先生走吗?”   陆丰年眸中本来就带着三分笑意,这下笑容愈加浓厚,他快步走到副驾位置,开门上车,“走。”   “你摩托车呢?”   “放这儿吧,不开了。”他混不在意地摆手,紧接着就扣上了安全带。   邱天忍笑启动,“那明天只能我送你上班喽?”   “不用,明天我打车。”   “真不会过日子。”   “要不骑自行车?”   邱天笑,“算了,我明天休假,送你。不过话说回来,你赶紧学会开车吧,还是开车方便,等天冷了也不用受冻。”   “行。”   陆丰年答应得很痛快,眼神热切地看着她,其实自打上车,他的眼神就很热切。   “出发了,为了咱俩的安全,你不要一直盯着我看。”邱天看着后视镜,旋动方向盘。   “好。”陆丰年这才移开视线。   一路上两人谁都没提煞风景的话题,回家后也暂时没提,毕竟两人好几天没见,干柴烈火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四片唇从进家门就没分开过,衣服是跟着感觉脱的,床是跟着感觉踱摸过去的。陆丰年比往常激动得多,几天的积攒,发泄得也比往常快。   但情浓意烈,两人都无比餍足。   事毕,陆丰年搂着她的肩倚在床头,两人终于开始聊起不相干的人。   “招待所你给付了几天的钱?”邱天问。   陆丰年放在她肩头的手指顿了顿,“应该是到明天。”他垂眸看向怀里的人,“你要见她们吗?”   “不见,我闲的。”   “哦。”   隔了一会儿,邱天又问,“你看她肚子像几个月的?”   这下把陆丰年问住了,他哪有这概念,邱天只得换了种问法,“她肚子大约多大?真快生了?”   “她穿的衣服很肥,看不太出来大小。”   邱天皱眉想了想,思忖道,“也不知哪儿来的孩子,居然想跑这儿来生。”她觉得这事不简单。   陆丰年显然也意识到了,“赶明儿想办法联系一下大姐,让她打听一下啥情况。”   邱天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第101章   第二天一早,邱天让陆丰年先去给大姐发电报,让大姐速回电话。接着她开车带陆丰年去批发市场。陆丰年办公室里有一部电话,给大姐电报中留的号码就是这里的。   临近中午,电话响过。陆丰年恰巧不在,邱天接起电话,正是大姐打来的。   “邱天,我一接到电报就赶紧回来给你打电话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这年代没有急事还真不至于发电报,价格太贵,当然,电话费也贵。   “姐,我想找你打听个事,”顾不得寒暄,邱天直接问,“于丽华怀孕了吗?”   那头默了默,大姐随即低声道,“前头是听说怀孕,后来又说不是。”   邱天一愣,眉心蹙起,“那到底是怀没怀?”   大姐显然也满是疑惑,“这事不好说,于丽华那肚子先是大起来,一看就是怀孕的样,后来说肚子疼,去医院查了一下,这一查不要紧,人家医生说她压根不是怀孕,可能肚子里长了东西。”   “长了东西?”肿瘤?   “嗯,但咱县城查不出来,又后来去市里查,也说长了东西,得做手术切出来。”   邱天有些不解,若真是肚子里长了东西,也无外乎肿瘤之类的,那按照医生的建议该切除切除呗,跑北京来作什么妖?   电光火石间,邱天想到那孩子的来路,冷不丁问,“孩子是谁的?于丽华不是跟那个男的分了吗?”   大姐顿了顿,叹了口气,“听玉环说,于丽华后来又去找过那男的。”   “………………”这是上赶着被人搞大肚子,结果肚子里还不是孩子。   “妞妞,”见邱天半天没吭声,大姐话音一转,问,“你怎么问起于丽华的事来?”   邱天迟疑须臾,觉得还是得如实相告,“她来北京了,邱玉环和她一起。”   “什么?!”电话那头声线倏然提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大姐又赶紧把声音压了下去,“她找你干什么?”   “我还没见到她人,听说是想来北京生孩子。”说到这儿邱天觉得好笑,“她以为来北京,肚子里的孩子就能无中生有?”   “哎,这个于丽华,这几年真是……”大姐无奈地说。   “玉环和她一起去的?”顿了顿,大姐声音愈加低沉,“玉环这几年被她折腾得够呛,自己的孩子顾不得管,天天围着于丽华娘俩转。”   那是她自找的。   邱天在心里冷哼,可到底没说出口。   “妞妞,那你打算怎么办?”大姐问。   怎么办?凉拌!   邱天冷冷地说,“我跟她不熟,给她安排招待所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大姐:“主要她肚子里不定长了个什么东西,妞妞,你多加点小心,别让她讹上你。”   邱天应声,“我知道,姐,还得麻烦你帮忙去北角村跑一趟,跟于丽华家里说一声。”   “好,你放心,我今天就去说。”   “谢谢姐。”   “嗨,跟我这么客气干啥?妞妞,好好照顾自己,对了,你记下我电话,有什么事随时跟我联系。”   邱天旋即找来纸笔,把大姐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记了下来。   挂断电话后,邱天无力地抬头,屋顶是用报纸糊起的顶棚,层层叠叠的旧报纸记载着已经变成旧闻的新闻。   这世上任何事情,只要发生过,就一定会有迹可循,于丽华敢找上她,不是忘了那些陈年旧事,就是压根没有了羞耻心。   陆丰年恰在这时走了进来,他下意识看了看邱天面前的座机,问,“大姐来过电话了?”   邱天轻点几下头,把从大姐那儿得来的消息告诉了他,陆丰年听后皱眉微愣,“那她来北京想干什么?”   邱天耸肩,“就怕是来者不善。”   如果于丽华只是因为信得过大城市的医疗水平才来的,倒也罢了,就怕她包藏祸心,怀着什么歪心思。而且,她肚子里十有八九是肿瘤,如果她非认定里面有孩子……   邱天觉得头疼不已,抬手捏了捏眉心。   “不管她来干什么,都和咱没关系。”她低声说。   中午,陆丰年带邱天在附近找了家饭馆吃饭,邱天胃口不好,可还是在陆丰年的劝哄下吃了半盘饺子。   下午陆丰年还有些事要忙,邱天便在他办公室里看书,直等他忙完,两人一个开着轿车,一个骑着摩托车,一前一后往家驶去。   邱天明天要上班,没法像今天这样把陆丰年送到市场,所以只能让陆丰年自己骑摩托车回去。   路上,邱天心里就有种预感——于丽华和邱玉环会来找她。她隐隐不安,好在陆丰年就跟在她车后不远,让她多少有些倚靠感。   邱天的预感越发强烈,直到拐进自家门前那条巷子,隔着挡风玻璃,她一眼便看到门口坐着的人。   是邱玉环和于丽华。   邱天丝毫不觉得意外,然而两人刚好站在她平常停车的地方,正好奇而新鲜地盯着车看。   邱天也隔着玻璃打量她们。于丽华脸颊干瘪泛黄,瘦得皮包骨头,只是那肚子有些突出,倒真有几分孕相。邱玉环也比以前瘦了不少,不单单是瘦,还很憔悴,这种憔悴让她的眼神中少了几分刻薄尖酸,多了些妥协和无奈。   车玻璃是透光的,邱天能看到她们,她们自然也看得到邱天。两个不请自来的人对车的新鲜促使她们生出对车主的好奇,她们探究的目光终于看向驾驶座,与邱天冰冷无波的目光不期而遇。   两人皆是一愣,紧接着邱玉环朝后退了一步,面露瑟缩,而于丽华却往前走了一步。   恰在这时,巷口处传来摩托车的声响,两个女人循声看过去,目光一顿。于丽华随即朝陆丰年来的方向错动步伐,眼中显而易见多了些神采。   邱天微微皱眉,熄火下车。   陆丰年的车停到门口,他摘下头盔,浸着寒霜的目光朝那两人扫过去,“怎么又来?”   邱天锁好车门,走到他面前,冷声道,“你先进去。”   陆丰年目光一窒,紧接着转向邱天,“不行,我跟你一起。”   邱天瞪他,“让你进去你就进去。”她的眼神和语气皆是不容置疑。   陆丰年沉默须臾,低声说,“那你小心点,有事叫我。”   “好。”   陆丰年拿钥匙开门,然后推着摩托车走进去。邱天随即把门关上,隔断于丽华的眼神,紧接着她转身看向两人,唇角勾起一丝哂笑,“本想着中午回来就去送送你们,没想到你们竟自己过来了。”   邱玉环看着她,嘴动了动,“我们……”   “送我们做什么?我们又不走!”于丽华强势插话,“还没去医院检查呢!”   邱天目光淡淡地从她肚子上扫过,佯作惊讶道,“哟,怎么搞的肚子这么大?”   于丽华脸脸拉得老长,“咋说话呢?我怀孕了,肚子当然大。”   “哦?”邱天挑眉,“孩子爸爸呢?一起来了吗?”   于丽华面色一僵,抻着脖子嚷,“你管我那么多!”   邱天冷哼一声没接茬,转而看邱玉环,后者落后于丽华半步,过早浑浊的目光闪了闪。   “行,你俩随意,我先进去了。”   说着邱天转身欲推门,于丽华赶紧叫住她,理所当然地说,“招待所交的房钱到期了,得交钱。”   邱天反应了几秒,意识到这人是跟自己说话,简直既无语又好笑,“那你交去呗。”   “上回钱是陆丰年给交的。”于丽华朝门的方向瞟去一眼,似乎妄想从那里看到谁,“你让男人出来说话。”   邱天抱臂瞧她,“家里我说了算,前几天你俩刚来的时候赶上我出差,丰年看在我三姐的份上,把自己吃饭的钱给你俩定了招待所。”   虽然邱天不喜欢邱玉环,可这种时候不把她拎出来,于丽华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仙下凡,人人都围着她转。   “你说啥?”于丽华声音尖利,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了算?”   邱天手里闲散地甩着车钥匙,“是我说了算,咋的呢?”   于丽华一愣,看看她,又看看那辆从头到尾都气派的车,眼睛越来越红。邱天如今过的日子她永远都不敢想,即便是以前跟着张树根,自己最风光得意的时候,也没这种好日子啊。   于丽华扭头又去看邱天身后的宅院,这么气派的房子,他们两个人住……   “不去招待所也行,”她说,“我们就住你家吧,也方便。”   邱天仿佛听到某种天方夜谭,心想这人自打被男人撵了之后,脑子出问题了吧?   “你不是要去医院看病吗?去医院呗,说不定能直接住在医院里,更方便。”   于丽华噎了一下,转而给邱玉环递眼色,“你是死人吗?站这儿半天屁都不放一个!”   邱玉环吓得一激灵,赶紧开口,“我们就带了路费,钱可能不够看病的。”   话音一落,后背便挨了于丽华一巴掌,“看什么病?谁有病?!我是去产检!”   仿佛习惯了这种待遇,邱玉环被她打得侧转身子,然而却没躲开。   邱天冷眼看着两个人,觉得荒唐至极。邱玉环打小就像于丽华身边的跟班和丫鬟,长大后两人又攀成了亲戚,听说于丽华坐牢那几年,邱玉环没少去给她送饭。后来,于丽华出狱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有钱的主,她求子心切,邱玉环就给她找转胎药,谁知就因为这转胎药,于丽华生出来一个不男不女的孩子。   所以这些年,于丽华俨然成了邱玉环的讨债鬼,渐渐地,毫无底线的欺负和压榨让邱玉环成了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也让于丽华觉得世人都是欠她的,对她好都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邱天不惯她毛病,“要产检就去产检,钱不够就回家拿,招待所的钱……”顿了顿她轻笑一声,“我家也不缺这点钱,就不用你还了。”   说着她转身欲走,于丽华却猛地冲上来拽住她,“你走什么走?我告诉你,我来就是奔着你来的!我肚子里的孩子要是生不出来,你也别想好!”她越说越起劲,以至面目扭曲,“当年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坐牢!都怪你!都怪你!这是你欠我的!”   邱天的胳膊被她攥得生疼,想把她推开,又怕这人碰瓷讹上她,正着急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门的响动,紧接着陆丰年的声音传来,掷地有声,“松开!”   于丽华傻愣的瞬间,邱天猛地把手抽出,而陆丰年随即把她搂进怀里。   于丽华瘦得脱相的脸,只有一双眼睛目眦尽裂地瞪着。   间隔须臾,邱天平复道,“于丽华,我不欠你什么,相反,要不是因为幸运,我的人生才会被你毁了。”   她没有言过其实。虽然以她的能力,就算那一年没能追回高考成绩,隔年也大概率会考取。然而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别说这么多日日夜夜,就算是一分一毫的差池都能造就无数可能。   如果这一年过后她没有如愿考到北京,如果这一年里她没有一次一次地在陆丰年面前出现,让他动摇,让他动心,或许,她和陆丰年的缘分会失之交臂,而陆丰年会和某个相亲对象成家,成为别人的丈夫……   邱天不敢想,虽然这只是无数可能中概率极低的一种,可是但凡有这种可能,邱天都觉得崩溃至极。   另一边,于丽华目光呆滞地看着她,随即连续毫无规律地摇头,仿佛陷入某种癫狂。   正在这时,巷口传来一声鸣笛,邱天下意识看过去,见是一辆警车在巷口停了下来。   “你报警了?”她转头问陆丰年,问完才想起家里没电话。   警车上下来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紧跟着又下来一位中年妇女,那妇女一看到于丽华便指着她叫起来,“就是她!把咱儿子打伤的就是她!”   邱天不解地看向于丽华,而后者愣在当场,身体剧烈地抖动。   她嘴里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话,邱天冷不丁听到几句,“别抓我回去,我不想坐牢……” 第102章   来的人是招待所老板娘,巧的是这位老板娘有一位当警察的家属。   于丽华住招待所的这几天一点都不消停,因为嫌老板娘家不到四岁的儿子太闹,当面发了好几次火。本着顾客至上的原则,老板娘处处赔小心,也多番叮嘱儿子安静些。可是男孩子本就爱玩爱动,没一会儿就把大人的叮嘱忘到九霄之外。   这天两人住房到期,老板娘觉得反正人快走了,就没太管孩子的调皮。谁知一眼没看到,自家儿子就被这个大肚子的女人踢翻在地,摔得头破血流。老板娘赶紧带孩子去医院,回来的时候俩女人已经收拾东西跑了。   好在招待所里多的是目击者,且这位外乡女人外形特征足够醒目,再加上孩子父亲是警察,一番追查盘问,很快,两口子就追到了这里。   老板娘怒目盯着于丽华,要她给个说法,于丽华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警察中略年长的那位走到于丽华身侧,低头看了一会儿,转而问邱玉环,“你是她家属?”   邱玉环吓得嘴唇发白,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警察只得问另外两位正常人,“你们是她什么人?”   邱天回答,“我们是同乡,她们来北京看病,没地方住,我爱人就帮忙付了招待所的钱。”   老板娘此时认出陆丰年就是头天来付钱的人,她眼中噙着泪问,“你们实话实说,你们这同乡是不是神经病?好端端地把我儿子……”顿了顿她一下子哭出声,“我儿子头上豁了那么大一道口子,人到现在还迷糊着!”   陆丰年眉心深蹙,不好发表什么意见。而于丽华蹲在地上,嘴里一个劲念叨“别抓我别抓我,我不要坐牢”之类的话。   实在有些可疑。   很快,她的异样引起了警察的注意,警察公事公办地说,“身份证拿出来看一看。”   于丽华陷在恐惧里,状若疯癫,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警察只好转向邱玉环,“身份证。”   邱玉环迷茫地摇头,“身份证是啥?”   另一位警察解释,“就是证明你身份的一张小牌牌。”   邱玉环仍是不懂,目光中的迷茫不像是装的。   警察一时无语。   这个年代身份证已经出现,但不算普及,偏远农村没有身份证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眼前的这两个人一个疯疯癫癫,一个唯唯诺诺,且又把人家孩子打得头破血流,警察只得暂时把这两个身份存疑的人带回派出所。   邱天和陆丰年眼看着他们把于丽华和邱玉环带走,邱玉环这才反应过来,嚷嚷着让邱天救她,而于丽华腿已经吓软了,只能被人架着走。   她有这种表现也正常,毕竟坐过牢,想来那几年的牢狱生活必定是苦不堪言的。   一场闹剧中场散去,巷子里冒出许多看热闹的人。陆丰年虚揽邱天一下,轻声道,“先进去吧。”   邱天点了点头,两人推门走进院子。   “我看得抓紧让大姐通知家里来人。”陆丰年一边关门一边说,“你三姐和于丽华都稀里糊涂的,讲不清道理。”   邱天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她今天在电话里已经让大姐知会于丽华家了。然而现在情况出现新变化,原本要赖着去生孩子的人,如今却因为打伤人而进了派出所。   需要付什么责任,受什么惩罚,医药费的承担,是否有罚款……诸如此类问题总得需要于家人来处理。   她才不当这个冤大头。   “我明天早上就给大姐打电话。”邱天皱眉道。   陆丰年默了默,抬手在她蹙起的眉心轻点一下,低声说,“让她们去派出所待几天也好,省得到处惹事,再跑你单位去搅和。”   邱天握住他的手,低头,额头抵在他胸口,陆丰年顺势搂住她,低沉而轻柔地问,“累了?”   邱天没有作声,抬手环住他的腰。她不想告诉陆丰年,某一刻她幻想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在那种可能里,他们鲜有交集,终将渐行渐远。   而还有一种可能,上一世的尘封往事中,如果她没经历那场翼装飞行事故,便不会穿越,更不会与陆丰年相遇,他们便会在各自的时空之中,走向各自的人生。   没有彼此的人生。   可不知为何,邱天此时却依稀生出一种直觉——她和陆丰年终究会相遇,无论在哪里。   第二天一早,邱天就近找了个公共电话亭给大姐打电话,可大姐那边却迟迟无人接听。邱天以为是时间太早,挂断电话后并未作他想。   上午她又抽空给大姐打了个电话,这回有人接了,却不是大姐,是她办公室里坐班的一个女孩。女孩说邱总休假了,这几天都不会过来。   邱天下意识以为大姐是回北角村说于丽华的事,且大姐那里有陆丰年办公室的电话,有什么结果她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陆丰年,故此邱天仍未作他想。   然而万万没想到,中午快下班的时候,陆丰年火急火燎赶来找她,一见面就说大姐来北京了,马上就到站。   邱天惊得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扭头便去请假,接着开车带陆丰年风风火火赶去车站。   不早不晚,正好赶上大姐他们出站。   邱天再度愣在当场,来的人除了大姐,竟然还有三叔邱南山,以及邱玉环的对象于启发,于启发还揪着一个老气横秋的男人,邱天认出那是张树根,于丽华跟过的那个老头。   邱天感觉这一天出乎意料的事是一桩接一桩,一时间竟忘了该干嘛,直到陆丰年提醒才反应过来,赶紧迎了上去。   “你们怎么一起来了?”邱天目光从大姐和三叔脸上一一扫过,激动且兴奋,“太突然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大姐握住她的手,避开于启发和张树根轻声说,“我回家的时候正遇见三叔回来探亲,三叔听说后怕于家人不地道,特意跟过来的。”又说,“本来爹也要来,赶巧恩赐谈的对象领回家了,我就没让他来。”   邱天暂时忘了那些狗屁倒在的事,喜道,“恩赐都有对象了?”   “可不嘛,头阵子相的,俩人看对眼了。”   那边陆丰年正和三叔说话,邱天也走到三叔面前,却见三叔虽老了些,气质却是杠杠的,男人味十足。   “三叔,咱都多少年没见了,你和米兰姐……”她赶紧改口,“你和我三婶这些年还好吗?”   三叔温厚地笑了笑,“米兰挺好,知道我要来北京,也急得想过来,只是最近有些害喜,闻不了一点汽油味。”   邱天瞪大眼睛惊异道,“米兰姐又怀孕了!?恭喜恭喜!”   三叔难得有些难为情,“本来没打算要,都那么大岁数了,可是米兰舍不得。”   另一边被晾了半天的俩男人脸色又沉又尴尬,然而邱天此时根本顾不上那些烂事,一边挎着大姐和三叔,一边扭头对陆丰年说,“我的车坐不开这么些人,你带他俩打车去吧。”   陆丰年倒没啥意见,只问,“带去哪儿?”   眼下正是晌午,是吃午饭的时候,邱天想了想,说,“我们先去吃饭吧,吃完饭直接去派出所?”   三叔和大姐都点头同意。   邱天于是对陆丰年说,“就去上回咱去的那家饭店吧,正好离派出所不远。”转而又对三叔他们说,“等忙完这事,我和丰年再好好招待你们。”   大姐笑着拍她的手,“行,我和三叔才不跟你客气。”   几人分乘两辆车出发来到饭店门口,陆丰年知道邱天不愿意跟那俩人同座,便直接开了两桌。邱天、陆丰年、大姐和三叔坐一桌,于启发和张树根单独坐另一桌。   然而那俩人也是不对付,于启发满脸横肉,对着张树根吆五喝六,张树根吓得连屁都不敢放。   昨天邱玉珍和邱南山找到于家的时候,于家上下也正找那姑嫂俩找得没个头绪。于启发对邱玉环虽没多少感情,可于丽华到底是他亲妹妹,他赶紧跟家里人商量了一番,得尽快把于丽华接回来,该治病治病,该手术手术。   至于张树根,是他娘撺掇着一起带来的,张树根肯定不愿意来,于启发便把人摁着揍了一顿,专挑着寸劲打,看不到伤,可疼得要命。   这一遭手术不定花多少钱,要不是张树根那老混蛋,于丽华哪儿至于遭这个罪。头一个孩子明明是他的种,他不仅不认,还把孤儿寡母赶回了家。这几年两人藕断丝连又黏糊在一起,没多久于丽华肚子就大了,本以为能安安稳稳生个儿子彻底跟了张树根,谁知去医院一查,肚子里非但不是孩子,还是个能要人命的瘤。   邱天这会儿才知道原来于丽华早就确诊了卵巢肿瘤,情况很危急,必须尽快做手术,可于丽华始终不信,非说肚子里是张树根的种。头几天她趁家里没其他人,要挟着邱玉环带她来北京检查,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两桌人各怀心思吃完了饭,又分乘两辆车径直奔派出所而去。   抵达派出所的时候,先前那俩警察刚好也在,一听说是于丽华的家属,顿时都松了口气,让他们交上罚款和医药费,赶紧把人带走。   于启发和张树根跟着去领人,邱天顺便问了一下那个受伤孩子的情况,警察说好在只缝了几针,观察了几天没什么别的损伤,不然还真不能这么简单就算了。   正说着话,关押室那边传来鬼哭狼嚎似的声音,一听就是于丽华发出来的,她尖声嚷嚷着,“我要生了,我要生了!”   警察皱着眉摊了摊手,“天天嚷嚷自己要生,我看那肚子也不是临产的样。”   话音未落,那边于启发黑着脸把于丽华拖了出来,后面跟着邱玉环和张树根,邱玉环半张脸又红又肿,于启发打的。   紧接着于启发支使张树根去交罚款,又把给那孩子治伤的医药费还给医生,张树根有苦说不出,只得硬着头皮掏钱。   张树根到底是不服气,邱天冷不丁听到他嘴里低声咒骂,“死娘们肚里的瘤又不是我捅出来的……”   想想他也挺冤,可谁让惹了不该惹的人呢?有些臊一旦沾上了,一辈子都蹭不掉。   晚上这家人的事邱天他们就不掺和了,爱住哪儿住哪儿,爱啥时候走啥时候走,反正她不伺候。大姐到底是可怜邱玉环,临走前偷偷给她兜里塞了二百块钱,让她好生收着,自己留着花。   邱玉环眼神木木的,没说感谢,也没有拒绝,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像一具被这世间沤臭了的死肉。金宝长成不出息的模样她管不了,家里的男人她更管不了,于丽华说什么就是什么,把她死死踩在了脚底下。   可她知道,这是她的命,她认了。   这天晚上邱天请大姐和三叔吃全聚德,隔天,邱天和陆丰年请假陪他们逛了一天的北京城,给家里每个人都捎带了礼物。   第三天,三叔和大姐就回去了。   又过两天,陆丰年给家里安装了电话机,邱天第一时间给大姐拨去电话,姐俩热热闹闹说了好几分钟。   大姐后来告诉她,于丽华到底被押着去做了手术,只是因耽误太久,子宫和两个卵巢全都切除了,什么都没留下。   邱天沉默了许久,她想起少女时期的于丽华,抛开一切来讲,她也是一个青春漂亮的女孩子。   可如今,不到三十的年纪,没有了那几样东西,也就等于提前进入了更年期。   她不会再来例假,不会再有孩子,也不会再有身为女性的欲望。且没有了雌性激素的供给,她会加速老去,再也回不到从前…… 第103章   时间进入1989年,邱天二十六岁了,这一年陆丰年的批发市场规模再度扩大。   菜市场就是一个浓缩的社会,种菜的农民、批发的商贩、来买卖的市民,三教九流,素质参差不齐,管理问题成了让陆丰年头疼的事。   邱天又给他支招,“把你当兵时经历的部队管理的套路拿来用用呗。”   陆丰年果真受到启发,开始大刀阔斧地招兵买马,很快,到1990年,市场上光管理和保安人员就增加至上百人。   就这样,管理日渐规范,新荣昌市场口碑越传越远,且这里不仅是城乡结合部,还天生就是个交通枢纽,占据着天时地利的优势,新荣昌规模不断扩大,成了远近闻名的果蔬集散地。   陆丰年越来越忙,邱天也是。   诚如她做的节目,这几年她走遍了大江南北,节目做得风生水起。   巧得是过程中又偶遇了那位曾经想挖掘她拍电影的导演。导演姓吴,刚好在当地拍一部电影,再见到邱天,又半开玩笑地邀请她客串一个小角色。   虽再度拒绝了吴导的邀请,可两人却互留了联系方式,称以后有机会一定合作。   1990年,陆丰年逼了自己一把,终于学会了开车。两人又买了一辆新车,陆丰年说自己手把不好,得拿旧车练,新车于是便丢给邱天开。   这一年,邱天怀孕了,意料之外。   两人都处在事业上升期,其实谁都没提要孩子的事,可架不住某一次擦枪走火,没来得及戴东西,当时陆丰年反应还算及时,出来时弄脏了床单,邱天又刚好在安全期,所以也没太当回事。   两人商量了一番,觉得第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得要着,虽然是计划外的,可是这种情况下来的,更说明是天选之子。   然而计划外的情况有一就有二。邱天发现自己的肚子比寻常月龄要大一些,且胎动的时间还早,她隐隐有些预感,只是不敢确定。后来陆丰年带她去医院检查做B超,好家伙,果然是双胞胎。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邱天担纲的节目只能换人主持,她转而做一些幕后指导工作,相对轻松一些。   忙的时候沾枕头就睡,很少做梦,可自打卸下重任,生活变得规律,陆丰年又专门请来一位阿姨管做饭,邱天过得清闲而安逸,渐渐养成睡午觉的习惯。   这天午睡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她看到一个洒满阳光的房间,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一个女孩躺在床上,面目安详。邱天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都觉得那女孩很熟悉。   她慢慢走过去,终于看到那女孩的脸。   无法不熟悉……不能再熟悉……   那女孩就是她自己,确切地说,是穿越前的她自己。   邱天站在床边,定定看着她。   突然她听到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转眸看去,竟是陆丰年走了进来。   不,他不是陆丰年。   邱天很快发现异样,虽然面前的人跟陆丰年很像很像,可显然比陆丰年年轻许多。愣怔间,男人走到床边,垂眸看着床上的她,目光温柔而安静。接着他拿起床头的一本书,低沉和缓地读了起来。   他的声音,也像陆丰年。   邱天胸口一阵揪痛,猛地闭上眼睛。   须臾过后,再度睁开,陆丰年不见了,仍是那洁白的房间,洁白的床,她躺在床上。   紧接着门再度打开,那个像陆丰年的男人又一次走了进来,不同的是,他年长许多,接近现在陆丰年的年龄。   他走到床前,俯身,目光始终如一,他轻抚她的鬓发,问她还要睡多久。   邱天心口疼痛加剧,跌坐在地。   天旋地转间,男人又一次走进房间……   又一次……   再一次……   每一次,他都在变化,一次比一次年长,直到白发苍苍……   邱天几欲不能呼吸,无力地倚靠在床尾,眼睁睁看着那沧桑的老人,他嶙峋的手颤抖着轻抚床上的人,她因沉睡而衰老缓慢,看上去安详极了。   “邱天,我已经很老了,我怕再不试一试,就没有机会了。”   “你放心,那技术已经相对成熟,不会让你有不舒服的感觉,只是……”他顿了顿,失神地笑道,“我们可能会忘记彼此,成为陌生人,当然也不是一点都不记得,总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点留在记忆深处……”   邱天头痛欲裂,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撕扯着她的整个身体,突然她仿佛被床上的人吸附一般,整个人被抽离,一下子晕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睛,她躺在一张金属质地冰冷的床上,身体被禁锢,思维仿佛也是,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却怎么都睁不开。   “陆老师,您确定要实施吗?要不要再等等?”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紧接着邱天听到一声而低沉的叹息。   “我八十五了,没多少时间了,邱天也是,她的身体在加速老化,各个器官机能都到了极限,撑不了多久。”   “可是陆老师,您要知道,以您现在的高龄,实施过后无论成功与否,在这个世界您可能都不会再醒过来。”   他笑了笑,悠长而沧桑,“那又有什么关系,把我和她放在一处,同生同死,再好不过。”   邱天心里震颤不已,虽然眼睛睁不开,可她分明感觉到自己眼缝间流出热泪。   “陆老师,虽然您清楚,可按照流程,我还得告诉您,设备只能保证你们会穿梭到同一个时代,可年代无法设定,是随机的。”   “好,没有问题。”   “陆老师……您会后悔吗?”   “不,我不后悔。”他牵住她的手,声音坚定而充满愉悦,“永不后悔。”   再度天旋地转,邱天感觉自己的身体连同身下躺着的床都在晃动,她被固定着直立了起来。   某个瞬间,她感觉自己睁开了眼,看到与她一样固定直立的年老的陆丰年,他们近在咫尺,呼吸交融。   “邱天,”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但愿到达后你能记得我,哪怕一点点。”   话音一落,读秒的声音出现。   五,四,三,二,一。   零。   刹那间,整个世界都在颤抖摇晃起来。邱天感觉整个灵魂被撕扯,数不尽的画面在眼前一一闪现。   她坐在教室里上课,身后是他。   她在运动会上摔伤了腿,他背起她一路狂奔。   他们读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又考进同一所大学。   她去旅行,身边无论同伴多寡,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他们一起笑,一起闹,形影不离。   直到那一次翼装飞行。   “陆丰年,我决定了,飞完这一次,我要跟你表白!”她单手搂着他的脖颈,气壮山河地说,“反正咱俩总一起旅行,我没男朋友,你也没女朋友,凑成一对不是正好?”   陆丰年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问,“你说真的?”   “当然真的。”然而她说得稀松平常,完全不是认真的模样。   陆丰年皱了皱眉,“相互喜欢才能在一起,你喜欢我吗?”   “……”   邱天一时无言,把装备往身上一背,“嗨,你这人真没劲!”   …………   画面一转,邱天陷入一片空洞之中,恍惚间,她听到陆丰年沙哑的声音,“你不是说飞完这一次要跟我表白?你快起来跟我表白!起来!”他哭了,撕心裂肺。   “邱天,我一直爱你,你知不知道。”   陆丰年苍老的声音被拉扯得支离破碎,一声尖锐的轰鸣袭入耳膜,邱天猛地睁开眼,看到低矮的房顶、黑乎乎的墙壁……   “太太,太太,醒醒。”   又一阵轰鸣过后,她听到一位中年女人的声音,邱天猛地坐起来,目光毫无焦距地四下逡巡。   这是她的房间,她和陆丰年的房间。   这一次,才是真的醒来。   “陆丰年呢?”她下意识问出口。   李阿姨关切道,“我看你睡得不踏实,一直摇头呓语,正巧刚才陆先生打来电话,我就跟他说了,他就在附近谈事情,马上就回来。”   陆丰年……   陆丰年要回来了?   邱天终于知道心底的百感交集所起何处,她从床上起身,感觉到腹中轻快的胎动,而恰在这时大门传来动静。   是陆丰年回来了。   邱天起身迎过去,不敢走得很快,可是心里偏偏着急,好在陆丰年看到她后,便紧步走来,“我听李阿姨说你睡得不踏实……”   话音未落,邱天一把抱住他,后者呼吸一窒,随即轻笑一声,抬臂环住她的肩,“是不是孩子闹你,害你睡不好?”   邱天在他怀里摇头,“我有话跟你说。”   “嗯,你说。”陆丰年身形伏低,耳朵凑到她唇畔。   邱天想了想,没提及那个漫长而真实的梦境,而是轻声告诉他,“陆丰年,我一直记得你,也一直爱你。”   陆丰年垂眸,原本含着笑意的黑眸渐渐变得沉静如幽潭。   “多久?”他沉声问。   邱天沉默片刻,心想那大概是比一辈子都要长的故事。   “比你知道的还要久。”她轻声说。   陆丰年满足似的叹了口气,声音仿若染上几分沧桑,他笃定地回答,“我知道。”   阳光斑驳,树影摇曳,邱天紧紧环住陆丰年的腰身,她无比庆幸,这一世她早早就爱上了陆丰年,赖着他,追着他,没让他等得太久……   (全文完) 第104章 、番外(完)   孩子出生的时候也是秋天,正是丰收的季节。   陆丰年得知双胞胎产程比单胎长,危险系数也相应高,他焦虑得夜不能寐,有时候整宿睡不着,又不想打扰邱天,就只能躺在她身边,盯着她看一整夜。   以前他总不乐意去找郁岭南,这回也放下了芥蒂,大事小情都去麻烦她,而郁岭南作为准亲奶奶,不用陆丰年开口,她早打点好了一切。   产期临近的时候,父亲邱北山和大姐邱玉珍赶来北京看望邱天。邱北山已经年过五旬,常年劳动令他愈加苍老几分,可他身形仍旧挺拔,声音依然洪亮。   一见面,邱玉珍就惊讶地看着陆丰年,“你怎么瘦成这样?”   陆丰年抹了把脸,轻笑一声,邱天也总说他瘦得厉害,两腮都陷进去了。   父女俩本想看看邱天就走,可陆丰年说预产期已经到了,孩子出生就是这两天的事,让他们留下见一见。   两人便留了下来。   邱北山习惯早起,这天,天蒙蒙亮他就背着手在院子里溜达。廊下放着一个晾衣架,上面挂着邱天的衣服,昨天晚上陆丰年洗完晾上去的。邱北山走过去拈起衣服一角,摸着还没干,便把晾衣架抬到院子正中,想着等会儿太阳出来了,晒一晒干得快些。   刚干完这些,邱北山听到正房卧室的位置传来陆丰年的声音,他心下一紧,皱眉踱过去,接着便见自家女婿手忙脚乱地冲出来。   看到邱北山后,陆丰年稍稍松了口气,然而脚步却未停。   “爸!邱天要生了,你赶快喊大姐进去看着,我去把车开到门口!”他撂下一句话就冲出了家门。   邱北山答应着,当即便冲到厢房门口喊,“大妮快起来!你妹妹要生了!”   ……   出门的过程几分忙乱,陆丰年停车时不小心还把车身蹭掉了一块漆。那边邱玉珍和邱北山已经把邱天扶出来,邱天疼得面色煞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陆丰年心里又慌又乱,跑过去直接将人打横抱起,邱天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脖子。   到底是大姐沉着些,她有条不紊地指挥,“你陪邱天在后面,让她躺下,我来开车!爹,你坐副驾。”   上车后邱玉珍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对邱北山说,“爹,我的移动电话在包里,你赶紧拿出来让丰年给郁阿姨打电话通知一声。”   邱北山拿起她的包,边翻边问,“啥是移动电话?”   邱玉珍哭笑不得,“就是你说的那个大砖头子!”   邱北山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转而从包里掏出一个黑色大块的长方体电话机递给陆丰年。陆丰年正给邱天擦汗,后者枕在他的腿上,抿唇隐忍着席卷不断的痛感。   “爹,我打过电话了,”陆丰年分神道,“刚才开车过来的时候打的。”也就是那时一心二用才把车蹭到了墙上。   邱北山重把电话放进包里,扭头再去看邱天,她眉头紧皱,紧闭着眼睛,连睫毛都在颤抖,而陆丰年显然比她强不到哪儿去,他整个人僵硬着,无措着,手甚至也在轻颤着。   邱北山打量了他一会儿,慢慢移开视线。   在邱北山的认识里,生孩子是瓜熟蒂落自然而然的事,当年刘爱花生大妮的时候,邱北山被娘撵出屋外,支使他做烧水递物之类的琐事,刘爱花在里面吱哇乱叫骂声震天,邱北山只觉得烦躁,直到听到那一声婴啼心里才泛起丝丝暖意。   此时再看后座的两个人,显见地,他的女婿陆丰年是真真把妞妞放在心上疼。   邱北山顿觉欣慰,妞妞自打出生就受尽委屈,刘爱花满心盼儿子,一看到妞妞就气晕了过去,之后没喂她喝过一口奶,没给过她一个笑脸。   此时,陆丰年旁若无人地握起妞妞的手,低声跟她说起了话。   邱北山舒展眉眼笑了。   大概,陆丰年是上天给妞妞的补偿吧。   ####   续宅离医院近一些,抵达医院时,郁岭南和续卫东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郁岭南托人安排了最好的医生,邱天随即被送入检查室,接着便被推进产房。   陆丰年守在门外,目光焦灼在关闭的门上,不由自主地左右踱步,郁岭南安慰道,“放心吧,胎位是正的,医生也都很有经验。”   虽知道如此,可陆丰年仍然抑制不住担忧,“……可她肚子里是双胎。”   郁岭南倏忽一愣。   自始至终陆丰年都没因这对别人口中的“双喜临门”欢喜过。他想的是邱天纤细的身体如何能承载两个孩子的索取?再者,她分娩时的痛与旁人相比亦是双倍不止的。   陆丰年心口仿佛被蛰了一下,他目光仓茫地转向产房,双眸泛红。   郁岭南知道他担心坏了,继续安慰,“里面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医生是接生的一把好手,退一万步讲,就算顺产出现困难,咱连剖宫产的准备都做好了。”   这话不说还好,陆丰年听后身形一僵,倒吸一口气。   邱玉珍也骇然问道,“不至于吧?”   郁岭南赶紧解释,“只是做准备,以防万一,邱天肯定是用不上的。”   郁岭南的话丝毫没有安慰到陆丰年,除了见到完整健康的邱天,没有什么别的能安慰到他。   陆丰年从不相信什么“吉人自有天相”,可此时他忍不住在心里描摹邱天的样子,她灵动妩媚的眉眼,俏丽无双的鼻头,还有总是带着笑的唇齿。   他的邱天大概是上天用心雕琢的模样,而这样的模样任谁都该疼惜和守护的。   时间漫长,对于陆丰年来说更是度秒如年,一分一秒地硬挨。   ………………   终于在傍晚时分,产房外的人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啼。   “生了生了!”   郁岭南和邱玉珍惊喜地奔过去,邱北山紧随其后。   然而此时的陆丰年却仿佛石化一般,呆呆坐着。不是没听到那有力的哭声,他离产房最近,比谁都听得清楚,可他的身体仿佛被时间凝固,心像害了病一样颤抖着,致使他一步都迈不动。   两个孩子被分别抱了出来,陆丰年愣愣地扭头过去,这才冲过去抓住护士问,“她怎么没出来?”   护士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缓了缓才道,“产妇出血量有些大,医生正在处理。”   陆丰年脑中轰地一声,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夜幕降临,他幽幽睁开眼眸,此时他躺在一间空病房里,只有续锋守在他旁边,见他醒来,续锋没好气地冷笑道,“你可真行,陪产都能把自己陪晕。”   陆丰年猛地坐起来,张口就问,“邱天呢?”   续锋似乎是故意吊他胃口,直瞅着他不说话。   陆丰年懒得指望他,也顾不上听他的阴阳怪气,趿着一只鞋跑出了病房。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灯,续锋倚墙而坐,目光定在床底,那里有一只落下的鞋,陆丰年的。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终于释怀似的长叹一声。   幸好,他方才见到邱天后问候的第一句话是“恭喜”,而不是“他对你好吗?”   陆丰年很快便知道了邱天的所在,他不管不顾冲到门口,推门时却倏忽轻缓下来。他的心跳得很快,口干舌燥。   灯光同样是昏黄,可这里的一盏,却分明更暖。   邱天躺在床上,头上戴着一顶米杏色帽子,这顶帽子还是他们两人一起买的,彼时他觉得红色更喜庆好看,邱天却坚持要浅色。   此刻,陆丰年有些庆幸那顶帽子不是红色,不然这会儿定然衬得她更加苍白。   邱玉珍扭头看到了他,轻笑着招呼,“你醒了?快过来,邱天刚才还问起你呢。”   另一边郁岭南正守着婴儿床上的一对婴儿,也轻声笑道,“这可是龙凤呈祥,你得好好感谢邱天。”   陆丰年心里再度席卷起无法言说的情绪,喜悦,心酸,疼惜……这些情绪将他的心拉扯得生生钝痛,他缓缓走到病床前,无声地凝望床上睡着的人。   邱玉珍在他走近后才发现端倪,惊问,“你那只鞋呢?”接着又笑道,“急着来看邱天吧?”   陆丰年顿了顿,低低应声,“是。”   话音刚落,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起先是迷茫的,可看到陆丰年的那一刻却随即聚起笑意,连带着那张过分苍白的脸都变得生动起来。   陆丰年胸口仿若被狠狠揉了一把,他倏地低下身子,伏在妻子枕畔。   邱天感觉到耳边渐渐温热濡湿,她抬起手轻触他的头顶,“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陆丰年的肩微微抖动,呼吸压抑着。   邱玉珍抿了抿唇,提步走出病房。孩子睡得香甜,郁岭南便也跟着出去了。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一家四口。   半晌,邱天侧转头,“咱还没给孩子取名字呢。”   先前因不知性别,两人犯懒一个名字都没取,眼下邱天便把这任务交给陆丰年,间隔须臾,陆丰年稍稍抬头,邱天看到一对红眼圈,她下意识抬手触碰他的眼眸,却被他握住,再也没松开。   “吓着你了是吗?”邱天很虚弱,声音也愈加轻柔几分。   陆丰年没有隐瞒,抿唇点了点头,此时的陆丰年委屈得像个孩子。邱天心里悄然飞进一只蝴蝶,触碰她心房的每个角落。   他可以是一座山,是她的依靠;他也是一汪水,无限柔软。   “你要不要去看看宝宝?”她轻声问。   陆丰年转眸朝婴儿床看一眼,“他们睡着呢……”他声音低哑凝滞,像即将干涸的水流淌在砂砾上,“等醒了再看。”   “你不喜欢他们吗?”她假装委屈。   “没有,”陆丰年赶紧摇头,握着她的手收紧,“我一会儿就去看,现在让我先看看你行吗?”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明显的渴求,邱天目光愣怔着,渐渐湿润,半晌她低声柔软道,“傻瓜。”   陆丰年欣然接受妻子的评价,“嗯。”   “没出息……”邱天眼中的湿润盈满眼眶,“媳妇还没怎么着呢,你倒先晕了。”   陆丰年仍然应声,渐渐向她靠近,“嗯,你对象是没出息的傻瓜,所以以后不要再吓他了……”   邱天噙着泪点头,与此同时,唇角印上陆丰年的轻吻。   他吻得轻而缓,浅淡而绵长……   邱天说的对,当得知邱天大出血的那一刻,他的确是没出息地晕了过去,然而只有他知道,在那段晕厥之中,他恍然走完了一生。   漫长,而无怨无悔的一生。   ####   这对龙凤胎的名字到底还是邱天取的,哥哥叫陆天意,妹妹叫邱年景。   孩子两岁那年,邱天和陆丰年带他们回了趟凌源乡。   九十年代的发展席卷了大城小镇,然而南、北角村却仿佛隔绝了时代的变迁,仍是老样子。   邱玉珍和骆老师住在市里,两口子一商一政,生活上和和美美,工作上却有意避免交集,两人都很忙,一般很少回北角村。   邱玉珠和木匠三出还住在县城,三出现在是陵水县小有名气的手艺人,开了店面收了徒弟,徒弟也不会说话,师徒俩全靠手语交流,用邱玉珠的话来说就跟特务接头似的。邱玉珠那次短见之后就不再上班了,她开了家裁缝店,生意还不错。   恩赐毕业后先是在一家砖瓦厂做会计,后来砖瓦厂黄了,老板的一个朋友见恩赐灵透,就把他招过去做销售。后来邱天才知道,这位老板的朋友不是旁人,正是许伟。许伟头几年做电视机配件,后来碰上宏观调控,配件卖不出去,他就改做点□□,恩赐的销售功劳当然也不小。   三叔邱南山和米兰还是做的贸易老本行,两人忙着生意,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米兰老家在北京,不过她的家人都不在了,只留下一栋空荡荡的房子,后来邱天帮忙把那房子收拾了一番租出去,每年汇给米兰的租金也不是小数目。   杏花后来到底是离了婚,跟栓子在一起了,两人现在在市里打工,听说过得也不错。   至于那些邱天并不乐意待见的人,他们也各自都有各自的活法。   于丽华过去那么爱漂亮,可现在却因割掉了卵巢而提早进入更年期,她带着那个性别不明的孩子住在于家,偶尔接一些计件的手工活。   金宝终究是犯了案件,他易燥易怒控制不住自己,失手扎死一个人,被判了无期徒刑,于家也因此陪了不少钱。   于启发好吃好赌,成日不知在哪里鬼混,邱玉环在邱玉珍其中一家店里打工,她如今的形象做不得收银员和服务员,只能在厨房工作,好歹也是个落脚的地方。   刘爱花这几年越发彪悍刻薄,如今见到邱天,却仿佛忘了过去自己的苛待,腆着脸凑上来假意寒暄。   邱天对她淡淡的,不说拒之千里,也算是不冷不热。   她不愿意用“孝心”绑架自己,这种斩不断的关系,就让时间磨灭吧。   这片土地,这个村庄,生活着邱天或远或疏的亲人,也流淌着她的年少岁月,而这些年少岁月中,陆丰年却是格外恒久清晰的存在。   傍晚时分,两个孩子吵着让姥爷去放羊,邱年景和陆天意一人牵着一只羊,跟着邱北山朝菱角河奔去。   陆丰年和邱天随后也跟了去,两人牵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到菱角河边。   这么多年过去,菱角河水位显然低了很多,陆丰年说上游有人挖沙贩卖,或许再过几年菱角河就会干涸了。   邱天有些惋惜,她望向河对岸,恍然想起过去陆丰年撑船而来的景象。   那时他还是个年轻的俊货郎。   那条货郎担,那艘旧船,串联起了他们的相遇。而远处的河对岸便是南角村,岸边有陆丰年家的老房子,昨天他独自回去过。   “房子里还有什么东西吗?”她转眸笑道,“还巴巴跑一趟。”   陆丰年亦勾唇笑了笑,紧接着他暂时松开邱天的手,朝口袋里摸索出一个小纸包。   “别的东西还在其次,这个却是要取回来的。”   见他这副严正的样子,邱天有些好笑地问,“什么啊?”   陆丰年慢慢打开那个纸包,微风中一绺细细捆扎的头发轻颤了颤。   邱天一愣,“这是……”   陆丰年捏起那绺头发,“小丫头的头发,还记得吗?”   邱天眼眸倏忽睁大,那段不起眼的往事雾气一般袭上眼眸。   那时她渴望着一块宝塔糖,剪下了一绺头发想找陆丰年换糖吃……   邱天抬眸看向陆丰年,声音潮湿紧绷,“你怎么……还留着?”   停顿须臾,陆丰年看向她的目光平静而温和,“天意吧。”   上一世那绵长等待的一生,他已经全部记起来了。而这几年他不断回想拼凑有关她的点滴。   上一世的,和这一世的。   他一丝一毫都不想忘记。   作者有话说:   就到这里吧。这是我的第四本书,此时我的心态大不如前了,接下来会好好调整一段时间,然后好好搞一搞下一本的大纲,期待自己进步,也希望给你们看到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