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唐朝破案   作者: 大芒   简介:   法律高材生欧阳意穿书了。   穿成一本唐朝半架空权谋文里的女推官。   为了逃离成为原男主玩物的命运,欧阳意果断相亲结婚。   丈夫是个看死牢的小狱卒,身份卑微,挣得又少,大字不识一个……   为了维护丈夫的自尊心,她谎称自己是抄书匠。   她所不知道的是,他为查案,也隐瞒了身份。   在家里——   他们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普通夫妇。   走出家门——   她是刑部大名鼎鼎的久推官,查命案、验腐尸,断案如神,是连环杀手的克星。   而他,是无情冷漠的奉宸卫大将军,杀人如麻,百官闻之胆寒,酷吏见了绕路走。   西极山无名女尸案、朝廷重臣猝死案、学子失踪案、万年县县令失火案、户部小吏劫杀案、今科探花郎坠楼案、御前杀人案、军银沉江案……   她离当年自己被拐卖的真相越来越近……   他也逐渐查清诸多命案背后的黑手……   他们在破解一个又一个案件中发现彼此的身份,和真心。   *   以前,梁柏是武痴,儿女情长什么的,梁大将军很抗拒:女人只会影响我出剑的速度!   后来,梁大将军整日讨好地问:“意意啊,案子是破不完的,今晚先陪陪我好吗?”   -他无情无性,可有一日,孤山起烈焰,他见到灼灼光明。-   小贴士:   ①1V1甜文,天才推官VS冷漠杀将。   ②这是个“形婚”变“真香”的故事,破案+掉马,男主有两层马甲。   ③女主智商爆表,男主武力爆表,强强联手,惩恶扬善!半架空,以唐高宗末期至武则天称帝前为背景,历史细节不一定准,求大大们勿考据哦。   作者已完结古言:   女扮男装的天下兵马大元帅&马甲超多的话唠王爷:《藏镜》   古早味的权谋夺嫡皇子成长历险记:《藏剑》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甜文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柏、欧阳意 ┃ 配角:完结文《藏镜》(权谋破案) ┃ 其它:下一本《救赎美强惨后我死遁了》   一句话简介:我的工具人夫君是大反派?   立意:守护正义 第1章   “我这是又……又死了?”   欧阳意迷迷糊糊睁开眼,脸上冰冰凉凉。   反应半天才意识到,她是被人用冷水泼醒的。   映入眼帘的是一滩血泊,仰面躺着一具死尸。   这是一个酒窖,堆叠得满满的酒坛子散发出浓烈的酒味,掩盖了巨量血液的腥味,让空气不至于那么难闻。   恐怖的杀人现场被围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都盯着欧阳意,以及她手里的剪刀。   “……”   “死你个头,乌鸦嘴!”   顾枫骂骂咧咧地扶着欧阳意起来,“叫你少喝两杯你不听,我就去个茅厕回来,结果你人就不见了!”   “原来我没死。”   欧阳意醉酒刚醒,有点喃喃。   顾枫这边絮絮将事情说了个来龙去脉。   今天欧阳意找好姐妹顾枫喝酒,喝了两口,觉得酒不好,找酒楼老板理论。   老板当然不肯承认卖劣酒,双方吵起来,向老板也气急败坏,险些把桌子掀了。闹得不可开交之际,老板娘出来圆场,拿出一坛私藏的上佳陈酿送欧阳意,说些“客人为尊”之类的好话,又把愤愤不平的丈夫赶走。   今晚在酒楼的不少客人都欣赏到这一幕。   可如今,老板娘哭得红肿,正恶狠狠地盯着“杀人凶手”。   老板娘向芸送的的确是佳酿,欧阳意人菜瘾大,喝几杯就飘了,接着顾枫人有三急,等回来,欧阳意已经不见人影……   “现场的口供已经问了,最后一个看见你的人说,我离开后不久,你自己爬起来往后院走,步履不稳,醉得不轻。”   “我到处寻你,寻遍了,最后只剩下酒窖。”   “酒窖反锁,我以为你喝上头了,把自己锁里头,正好遇到老板娘,正巧她也在找向老板。伙计们踹了酒窖的门……就发现你们俩,向老板已经气绝,你吧……你睡着了……”   “阿意你可真行,尸体旁呼呼大睡!”   要不是顾枫挡住酒楼众人,欧阳意早就被老板娘捆起来送官了。   顾枫也是没办法,用冷水泼她,行了,现在也被老板娘犹如实质的目光盯醒了。   尸体安安静静地躺着,双目圆睁,正面看,从脸到身上满是血,致命伤在胸口,准确地说就是心脏。   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死者认识凶手,凶手趁其不备发起攻击。   正值晚餐时间,酒楼生意最好最热闹的时候,打杂的、传菜的小厮来来回回,却没有人听到死者呼救声,结合伤口的位置,说明凶手不仅正面袭击,而且动作极快,快到死者几乎来不及反应。   向老板根本预料不到。   凶手准确地刺中心脏,一刀毙命。   在死者的地盘杀人。   胆大、心细、狠辣、敏捷。而且这家伙相当自信。   “验尸了吗?”欧阳意问。   “初步看了。伤口不到一寸宽,两寸长,外宽里窄。”顾枫说一句,表情沉重地看一眼欧阳意。   欧阳意马上便明白顾枫眼睛里的含义。   因为顺着顾枫的视线到自己手里的剪刀——外宽、里窄,好一把杀人利器,符合描述,中了。   “刺入的角度是从高朝下,凶手的身高应该远高于向老板。”   向老板身高五尺余,矮矮胖胖,站着不动就像个石墩,老板娘向芸也是同类型。   当老板的,都喜欢俯视手下,才有气势,训话也方便不是,故而酒楼里的伙计,上到大厨下到小厮都是矮墩墩。   欧阳意身材高挑,被他们围着,简直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行吧,身高这条也中了。   与死者起过争执,怀恨在心;利用女子身份降低死者防备心,密室杀人;醉酒行凶,醒来后装失忆。   听上去也不是不可能……   条条都中。   她身上的鹅黄色长裙沾满大片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手上也全是血,还握着疑似凶器,符合推测的所有凶手特征——   行叭,就差认罪了。   欧阳意同情地看了看老板娘,在对方想杀了她的眼神里,叹了口气,仿佛说“您送的酒的确是好酒。就是我喝得不是时候。”   “快想想办法。”   顾枫着急了,一脚踹在墙上,力道极大,立马疏疏落落掉下墙皮,“他们报案了,你可睡太久了,一炷香后,大理寺的人就会到!冤家路窄!”   说着,顾枫再次亮出腰牌,吼道,“都别过来!我可是刑部的!”   这一声吼把向芸带着酒楼伙计围过来的包围圈逼退了些。   但人家死了夫君,伙计们没了老板,“凶手”就在眼前,个个怒目而视,一块刑部腰牌怕是顶不了太久的民愤。   顾枫虽有刑部腰牌傍身,也不敢太横,这里可是酒楼,后厨的伙计们都操着刀呢!   “都别吵!给我半柱香!”欧阳意抬手,用手背扶了扶不存在的眼镜,往顾枫和人群中间一站,“半柱香后,若我还不能洗脱自己的嫌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豪气干云!   所有人都被唬住了。   “大家都退后!”   向芸也干脆:“半柱香就半柱香,找不到真凶,哼,小娘子,别怪我不客气!”   向氏白手起家,夫妻恩爱,向芸彪悍,平时酒楼遇到客人找茬都是她出面摆平,夫妻相依为命,她拼了这条命给夫君报仇也不是不可能。   个头虽矮,确是膀大腰圆的悍妇,浑身都是力。   顾枫嘴角抽抽,有点怂了:“姐妹,用得着说这么严重哈?”   这等于是玩斗地主给自己叫了三分。   大不了就束手就擒,等大理寺来嘛。   反正人不是你杀的,慢慢查,总能查出真相嘛。   “不!”欧阳意斩钉截铁。   她欧阳意,哦不,大名鼎鼎的疏议司“久推官”绝不会在对家大理寺面前露出真面目!   顾枫看了看欧阳意手里几乎成为铁证的“凶器”:“……你一手烂牌,怎么打?”   欧阳意美目一眯:“别怕,我有王炸。”   老板娘和伙计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俩家伙在对什么奇怪暗号。   她们是穿书者。   十年前,欧阳意和好姐妹顾枫穿进一本男频书。   书名有点长,叫《穿书之我在武则□□代纵横捭阖》。   书如其名,霸气中透着一股土味,男主王自强是个三流大学刚毕业的大学生,作为村里走出来的希望,拼命加班,熬夜猝死,带着怨念穿进一本权谋文《权臣之路》,成了故事中的炮灰男,还是穿到炮灰男童年。   炮灰男是个不得志的寒门,身不由己卷入朝堂争斗,最后因为站错队被酷吏来俊臣剥了皮。   王自强穿过来后,立即展开自救,凭借对剧情的熟悉,利用足够多的成长时间,步步为营,先后攀附上一众权贵,成功进入武后智囊团,终成为比狄仁杰还优秀的千古一相。   权谋戏欧阳意喜欢啊,可一目十行地看完,观感就一个字——   P!   王自强的金手指比金箍棒还粗,全程靠开天眼,哪有半点权谋的影子?   最可恶的是,从寻常闺阁女子到蜀郡千金到皇家公主都对王自强投怀送抱,成为男主打怪升级的奖励品。   物化女性,低俗。   作者还对描写网文不允许的情节十分着迷,开车篇幅经常超过剧情,王自强和他的后宫们花样不断,香艳刺激。   敢情书名的“纵横捭阖”是物理意义上的?!   还我全订阅钱!   买都买了,欧阳意冷静下来后,把账号连同文章给了她的好朋友兼助理——   顾枫,一位业余时间爱抽烟喝酒和看十八禁的法院书记员。   没错,欧阳意同志是一位光荣的人民法官。   硕士毕业,意气风发。   深夜,两人在下班路上,顾枫同志喜滋滋地点评着文章车技,两人只觉眼前一花,被一股强力吸进手机里……   欧阳意和顾枫马上就知道自己穿成谁了——书中有一对姐妹花和她们同名,别问她一目十行怎么记得,因为这对姐妹花作为王自强同事,都成为他的后宫,姊妹情深双飞燕。   欧阳意:……呕。   顾枫:……呸。   《穿书之我在武则□□代纵横捭阖》中男主第一个攀附的对象是刑部尚书贾弥。   贾弥,“北门学士”,学术型人才,主持过《唐律疏议》的修订。   “贾弥有教无类,甚至还收了女门生,一个名叫欧阳意,一个名叫顾枫”——这是原书对姐妹花出场的交代。   一句话带过贾尚书的特点后,接着开始男主如何用寒门神童的身份“偶遇”贾弥并被其赏识两万字,攻略文武百官包括让来俊臣跪下喊爸爸的舒爽情节一百章,然后被大BOSS武则天赏识,一路升官发财到剧终。   姐妹花名字在书中第二次出现,就是在男主床榻上。   就离离原上谱。   开局搞事业的女推官,为什么突然爬上男主的床,作者为了满足男读者幻想而强行让书中诸多事业女性OOC,也是让欧阳意极为不爽的原因。   Anyway,别人穿书可以走剧情,她们根本无剧情可走,是连配角都不是的NPC。   姐妹俩一合计,双飞燕是不可能飞的。   这党同伐异的年代,也坚决不能参与到任何势力。   但在古代做女人,何其难。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是连独立人权都没有的附属品。也不止女性,普通老百姓的抗风险能力都很低。权贵可以欺男霸女,穷人家要卖儿卖女,士农工商,做生意也是最下等的行业。   欧阳意穿到书香世家,父亲是个八品小吏,已经算是走大运了。   可有何用,官大一级压死人,要是再站错队,分分钟炮灰,何况欧阳意之父已经休致,能力有限。   俗话说得好,大树底下好乘凉,就是要苟,也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苟啊。   思来想去,刑部就是个安全的好地方。   原书中,欧阳意和顾枫本就是推官,既来之则安之,两人立下目标,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埋头做好自己的事,争做一名无论怎么改朝换代都能苟命的刑部技术型骨干。   之后奇怪的事发生了——直到贾弥死去,王自强都还没出场。   姐妹俩只能想到一个原因:她们的出现改变了故事主线。   贾弥去世前,欧阳意已经是疏议司首席推官,代号“久”。   作为司刑界这两年来冉冉升起的新星,久推官以破案效率高著称,受到天皇嘉奖,是闻名于司刑界的麒麟子。   她极为神秘,外界只知其为女人,除了疏议司,极少有人见过她的面容。   恩师贾弥死前握着欧阳意的手说:“阿意啊,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如果你不是女子,必定前途无量。”   欧阳意恍然,原书中贾弥这话是对男主说的:“自强,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你的前途无量。”   好一个男女有别,万恶的封建社会,淦。   《纵横捭阖》是一本男频爽文,男主的成功大都靠开外挂,谈不上多智谋善断,现在出现手拿同一剧本的欧阳意,国内TOP5毕业的高材生,还兢兢业业不走偏门,纯靠业务说话,孰强孰劣,高下立判。   也就是说,男主可能就此泯然众生了。   欧阳意:怪我太优秀。摊手jpg。   *   勘察现场、检验尸体、了解死者社会关系……样样都需要时间。   眼前死得惨烈的受害者,后头受害者家属虎视眈眈,随时要吃人……   欧阳意再次习惯性地推推不存在的眼镜,刺激。   欧阳意对顾枫附耳道:“去问问伙计……老板娘交给我……”   顾枫听着听着,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个了然的笑:学霸就是学霸!   时间紧迫,学霸开门见山:“老板娘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是被真凶陷害的呢?”   “酒窖只有一个门,我们进来前是反锁的,这里就你们两个人,不是你,难道夫君是自杀吗?!”向芸瞪大眼睛质问。   “你能确定当时只有我们二人?你检查了酒窖每个角落吗?”   这下把向芸问住了。   向芸:“你的意思是……”   “还有,你说向老板有自杀倾向可是玩笑话,还是你也察觉到什么?”   欧阳意说话不紧不慢,却给人步步紧逼的感觉。   “你们是夫妻,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他会不会自杀,也该我问你。我是酒楼常客,见向老板平时是个懂礼数的人,从未与客人争吵,可我看他今天脾气特别暴躁,性情大变是何故?莫非有难言之隐?”   “这……”   向芸语塞,心道:这姑娘好可怕,怎么一眼就知道她丈夫有疾?!   欧阳意自诩酒客,这家酒楼的酒很出名,她不是第一回 和向老板夫妇说话,今天和向老板吵架时就觉得他有点不对劲,果然此话一出,咄咄逼人的向芸瞳孔骤然紧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这副样子,是纠结着要不要回应?   欧阳意却没再追问,丢下一句:   “为夫君保守秘密重要,还是为他查清死因重要,老板娘想清楚了再告诉我吧。”   死者靠卖酒起家,也懂酿酒,既然这是他的地盘,那么凶手和死者很可能是在这里谈事,中途起冲突,凶手激情杀人,随后发现昏睡在酒坛边的欧阳意,一不做二不休,把两人反锁起来,拿她当了替罪羊。   不少杀人犯出于心虚会重回犯罪现场观察。   欧阳意缓缓环顾周围——   凶手是酒楼的人,他就在围观人群中。   顾枫开始对他们一个个单独问话。   愤怒归愤怒,但看顾枫是公门中人,多少有几分惧意,老老实实回答每个问题,一连串问下来,竟看不出谁是凶嫌。   好啊,这么冷静,等下就把你揪出来。   欧阳意走到尸体旁。她身上已经沾了不少血,不介意再多点。   同时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投过来,这么惨烈的死法,就是大老爷们也有点发怵,这小女子怎么一点儿也不怕。   紧接着,眼前的画面更让人惊讶。   欧阳意直接蹲下来,捏开死者嘴巴。   死者双目圆瞪,脸色是死人独有的青色,和这么一张脸对视,欧阳意低头查看,几乎到脸贴脸的地步,小小的鼻翼一动一动,仔仔细细……   她在干嘛,嗅闻死人的嘴?   ??!!   动作太过熟练,表情也太过自然……   这会儿连作为死者家属的向芸也不禁发抽,刚才还对她不怀好意的伙计面面相觑,低声感叹,暗道哪儿来的奇人啊,看着娇弱,没想到是个狠角色,这是见过多少死人才如此镇定……   根据顾枫初步验尸结果,死因是利器捅破心脏导致死亡,一刀致命,除此之外无其他伤痕。   尸体新鲜热乎,指压下去,肌肉松弛,无尸僵、尸斑出现,符合之前推测的死亡时间在半个时辰内。   接着就需要详细检验伤口,巧了,她手里正是一把剪刀,剪开死者胸口衣料,欧阳意“咦”了声。   死者胸口冰凉,凉透了,跟冰镇过差不多。   太诡异了,完全违背尸温变化规律。照这温度,至少得死了一天以上!但向老板不是明明半个时辰内才死,其他尸体表征也符合。   难不成刚才和欧阳意吵架的是鬼么?!   欧阳意提着一口气,再检查,发现四肢温度是正常的。再回到胸口这部分,发现伤口的皮肤颜色也不对劲……   咚咚,她跺跺脚,地面传来闷闷的回声,欧阳意回声问向芸:“酒窖下面是空的?”   老板娘向芸还来不及回答,顾枫已经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底下有个冰库,入口在这里。”   说着带欧阳意穿过人群,拉开内嵌在地板上的铁环,立马下面冰冷的雾气就涌上来,冻得人一个激灵。   “伙计们说,这冰库是今年刚挖的,有些客人喜欢喝冰镇酒。冰库里也开辟了一块地方专门放东海送来的渔货、果蔬,要我说,也就是长安人多钱多,追捧什么的都有。”   冰库不大,下台阶的过程中,欧阳意开启灵敏的观察力,像一步踩一台阶的猫,每根毫毛都在探测环境。   “你看这里。”   欧阳意指着一个角落。   此时她已经完全站在冰库里,以仰头的姿势往上看。   在冰库和地面交接处的缝隙,一点鲜红的印记,极其细微,是血?   冰库存放食材,有动物血也正常,但可能这是新冰库也可能向老板打理周到,整个冰库只有这一处血迹。   所以第一案发现场准确地说是在这里?   向老板身材短小,刺入胸口的角度是自上而下,因此最早推测凶手应远远高于死者。   可刚才放眼过去,酒楼的伙计都那么矮,就是踮起脚根也没法达到这种刺入角度。   这是欧阳意困惑的地方。   但如果凶手是在这里杀人,死者站在下面,凶手站在上面,人为制造出身高差距……   回到地面后,顾枫带来一个人,酒楼的量酒博士冉伽。   顾枫告诉欧阳意,据伙计们供词,有人看到在死者死亡时间前后,冉伽也在酒窖附近出现过。   冉伽的理由是他作为酒楼大厨,平时需要经常出入酒窖,他承认有酒窖钥匙。   “本来有客人点桂花酿,听你说这酒不好,就把酒给退了。”冉伽语带抱怨,“然后我就只能把酒拿回来。”   “你在我和向老板吵完后来到酒窖?”   “对。”   “有见到向老板或者我吗?”   “并无,我进来放了酒就离开。”   “只是放酒?”   冉伽直直望着欧阳意,眼睛一直转。   “是否还有到冰库?”欧阳意问。   冉伽:“有客人点了菜,需要从冰库取。但我拿完东西就马上去厨房做菜,很多人可以为我作证。”   经厨房伙计们证实,冉伽的确只离开厨房不久后就回去,众人冲进酒窖时也确实没看见他。   冉伽有时间证人。   一般来讲,凶手近距离刺杀死者,拔出凶器时,凶手身上多少应该带点血渍,但冉伽来回厨房都穿同一件衣服,干净如新。   他是怎么做到的?   “老板死得这么惨,流这么多血,怎么没有溅到我身上一丁半点!”   冉伽被当作嫌疑人而感觉受到侮辱般,恼羞成怒。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这本写穿书。以单元剧破案为主,40万字,5个案子。没上榜缘更,上榜后每周3-4更,一定会填完坑,请读者老爷们放心收藏。作者不太会说,反正欢迎大家来评论和拍砖吧。 第2章   冉伽暴怒!   “大家再看看这个女人满身血迹,谁是凶手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故弄玄虚,纯粹是拖延时间!”   “老板娘,咱们快将她们捆起来!”   向芸却不为所动,反而怪怪地看着冉伽。   “我也觉得身上的血迹很奇怪,”欧阳意抖抖裙摆,“如果我行凶,以剪刀刺入向老板心脏,继而拨.出,落在我身上的血迹应该呈喷射点状,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这里一片,这里又一片。”   欧阳意大方道:“如果不信,可取一只家禽来试验给你们看。”   “不必。”向芸摆手。   这里是酒楼,后厨宰杀家禽无数,怎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液怎么喷射,伙计们都熟悉得很,欧阳意也只是故意这样类比,并不是真的要杀只鸡给他们看。   所以现在不用欧阳意解释,诸人都想到一个可能性——   她裙子上的血是被人故意染上的。   嫌疑再次回到冉伽身上,但要证明他是凶手,又难点多多。   如何在短时间内作案且清理掉身上的血迹,或者说是如何做到点血不沾身?   如何制造欧阳意密室杀人的假象?   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凶器是什么?   据伙计们说,欧阳意手里的这把剪刀是剪酒坛绳子专用,为方便取用,一直挂在门背后。   然而案发现场在冰库的台阶,很显然,凶手应该是与向老板因某件事谈不拢,激情杀人,不可能专门跑去门后取剪刀,也就是说,凶手手里当时应该另有凶器。而且可以和剪刀造成类似的外宽内窄的伤口。   凶器是锥形的。   从死者伤口来看,这个锥形凶器至少也是和剪刀一般大小,无论拿在手里还是放在兜里,都很显眼。   而且凶器应该沾了血,为什么冉伽身上却一点也没沾到?   杀人后直接回到厨房若无其事地做菜,凶器一定被冉伽藏起来了!   案情陷入一筹莫展之际,顾枫找向芸拿到今晚酒楼所有客人点过的菜单。欧阳意一目十行地看,看到其中一道菜,眼睛亮了。   好家伙,拿这玩意儿当凶器?   “冉大厨到冰库,是取冻笋对吗?”   冉伽完全没想到她有此一问。   不用冉伽回答,人群里的伙计们纷纷说了:“没错是冻笋,今晚有桌客人点了一盘。”   “可以麻烦老板娘让人拿一条上来看看吗?”   “当然。”   向芸吩咐伙计从冰库里取出一条冻笋,那伙计只给欧阳意看了会儿,就把冻笋搁在一旁,太冰了,正常人的手根本无法久拿。   向芸端详,冻笋上包着一层冰。   咦,这个锥形形状……!该不会……!   “原来如此!”向芸眼中的震惊无以复加。   这种嫩笋细而尖,只有早春那阵子才有,现在是初冬,吃这个反季节食物,有追捧口感的食客,也有以此标榜身份的权贵。物以稀为贵,一斤嫩笋解冻后能买出百倍价格。   所有人都好奇地围过来,谁能想得到——小小冻笋解冻后口感柔脆,但冻得硬邦邦的样子,竟还真能成为凶器!   “酒窖的门从里面被关上,强行破门后,你们的视线首先出现向老板和我两个人,这都是凶手的诡计。”   “密室杀人,看上去我的嫌疑最大。但尸体有被移动过的痕迹,凶手故意将他和昏睡的我摆在一起,一般人看到这样惨烈的凶案现场,肯定直奔过来,反而忽视了后方——也就是靠近门口的冰库。”   向芸惊讶地瞪大双眼:“你是说——”   “时间顺序应该是这样,向老板和凶手去了趟冰库,期间不知为何起口角,凶手在上台阶时骤然回身发难,以冻笋作凶器,直刺老板胸膛。”   “冻笋未立刻拔.出,因此凶手身上并大量的无喷射状血渍。留下前端坚硬如石块的冰慢慢融化后,才取出冻笋,所以向老板胸口有冻伤的血荫表现。”   “接着,凶手若无其事地拿着冻笋去了厨房……”   众伙计:……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知道凶器的下落——炒给客人吃了?!   顾枫接道:“伙计看见冉伽时,他正从外面锁住酒窖的门,刚杀完人,接着去厨房做菜。厨房的帮厨说,冉伽炒完冻笋,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之后他又悄悄回到酒窖,将自己也反锁,在我破门前,躲入冰库。”   “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围着现场……”向芸脸色铁青。   在所有人都为向老板之死感到震惊时,没有人注意到身后的冰库盖子被打开,冉伽从冰库钻出来,然后加入围观人群……   冉伽双眼通红地盯着高挑的美人,她眉目灵透,明亮如皎月,一身鲜红血渍竟十分衬托她雪白的肤色,平添说不出的风情。   虽说临时起意杀人,他自认一番设计趋于完美,以冰杀人、制造密室,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揭破。   这女人到底哪来的?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冉伽仍不肯认罪,“我跟了向老板十几年,亲如兄弟,为什么要杀害他?明明是你,发酒疯的疯女人!”   “要我说出你的动机是吗?”   好,成全你,本推官让你“求锤得锤”。   欧阳意拾起剪刀,熟练地拆开一坛桂花酿:“向老板靠独门酿酒手艺在长安城闯出名堂,他的蒸馏烧酒以工艺细腻著称,酒曲的搅拌、配料、堆积和前期发酵,一点也不含糊。”   “凭着这独家手艺,开发出桂花酿。有一次我问向老板,他告诉我,桂花酿酒水取自白马寺外的山间泉水,泉水冽而味甘,用泉制酒,酒质格外醇厚,摘取千年桂树入酒,酿成的桂花酒,呈琥珀色,闻之带桂花香,入口香醇浓厚、绵甜爽净……”   顾枫嘀咕:“你连这都知道?!”   欧阳意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回答:“你忘了,我是成分党啊。”   顾枫:……   欧阳意最后总结:“外地来的好酒之徒,都要来向老板这里尝一口桂花酿,才算来过一次长安。”   “他把那些酒当作亲儿子,亲力亲为,酿酒是体力活,我劝他年纪大了该交给伙计去做,他就是不肯,怕假手他人会搞砸自己招牌。嗐,酿酒我又不懂,帮不上他。”   说到此处,向芸眼含热泪,随着老板娘的回忆,所有人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靠自己双手致富的兢兢业业匠人形象。   有点老顽固,但不会有什么坏心眼。   酒是亲儿子、命根子,让他酒中掺假,绝无可能。   “我也觉得奇怪,但向老板一口咬定酒没问题。从成色看,确实和原本的一样,微黄绿色,入口,酒质也还算清新醇和,一般人喝不出来。”欧阳意话锋一转,“但我可以。”   欧阳意柳眉一挑,双眸清亮,注视着向芸的视线有几分灼人:“我与向老板对峙,他发了火,当时我只以为是他以次充好,心虚了。经验尸,我发现其舌苔肥厚,闻之异臭,他不肯当我的面喝一口桂花酿,是因为他可能根本尝不出味道……”   “夫君在一年前开始失去味觉,后来嗅觉也渐渐丧失!”向芸哽咽道。   失去味觉有很多可能性,如果是短期的,大都是内火旺盛引起,但时间如此久,连带嗅觉也失去,很可能涉及到颅脑、胰脏病变等。   如今考究原因已无意义。可以想象,失去味觉对酿酒大师而言,无疑是极大打击。鼻子和舌头都分辨不出味道了,还如何给他人提供美味的享受呢。   这成为向老板夫妇最大的秘密。   “不知道冉伽什么时候知道这个秘密,仗着老板没办法辨别味道,开始将价格昂贵的桂花酿一坛一坛掉包。向芸不懂酒,向老板又失去味觉,伙计们说,向老板格外看中酒窖,钥匙除了他们夫妇,只有这位干了十几年的老伙计冉伽有。”   欧阳意环顾四周:“酒窖里的桂花酿,八成已经被冉伽掉包得差不多了。向老板精益求精,失去味觉后再也不酿酒了,冉伽也不看好向老板能恢复味觉,也就是说,这批桂花酿很可能成绝唱,到时酒楼断供,他手里这批存货可以在外面炒出十倍价格。如果不信我的判断,可以请几位鉴酒大师来,一尝便知。”   长安城云集天下好物,上到权贵下到穷书生,大都有饮酒风尚,所以酝酿出一些酒里行家,专门各处品鉴酒的质量,这些人的舌头都精得跟什么似的,是好是劣,一触即辨。   冉伽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恶狠狠地道:“这么久都没人喝出来,今天被你这臭娘们儿喝出味道了!”说着便冲欧阳意动手,向芸大喝一声,伙计们纷纷冲上前压住他,将其五花大绑。   冉伽见大势已去,狂笑三声,终于交代了罪行——   原来,向老板听了欧阳意的话,也觉得有点不对劲,来酒窖检验,那时冉伽正好在冰库,向老板质问了他,冉伽见事情瞒不住便认了,向老板和他大吵一通,还就说要报官,一下子惹恼了冉伽。   冉伽虽被捆着,嘴里仍骂个不停。   “我跟了他十几年,姓向的能有今天,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拿他几坛子酒,就要报官抓我,一点旧情也不念!没良心的东西就该死!”   向芸听得怒火攻心,欧阳意大声呵斥:“闭嘴吧!你跟了向老板十几年,他没给你发工钱吗?还有,这不叫拿,叫偷!杀了人,还嫁祸,按律当斩,我看该死的人是你!”   “把那狗嘴堵起来。”顾枫道。   伙计们马上执行顾枫的建议,欧阳意则被向芸带去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匆匆净了手,赶在大理寺的人到之前走了。   路上,顾枫抱怨着:“你说你这酒量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一喝就醉!看这事闹得!”   “嗨呀,我就这么点爱好,别打击我嘛。”   欧阳意求饶道,“酒量是可以练出来的,你相信我好不好。要不今晚去你家,咱们再来一盅?”   “喝喝喝,你是酒鬼投胎吗!”   “嘿嘿,我是酒鬼,你是色鬼!”   两人斗嘴正欢,可不巧被前方一辆豪华马车拦住去路,车边跟着十几名护卫,气势浩浩荡荡,拦住了去路。   “谁是酒鬼,谁是色鬼?”一位风流倜傥的男子自马车上款款走下。   夜色笼罩,看不清面目,却可听见语气轻佻。   顾枫仍有几分酒意,见状就要发火,被欧阳意制止了。她指指马车,顾枫这才抬眼望去,那整个车身金灿灿地反着光,竟是鎏金装潢!   好家伙!是皇室宗亲的规格!   男子走近,笑容明朗,富贵逼人,靠近欧阳意时不着痕迹的往她新换的裙子轻瞥,一对勾人的桃花眼轻轻眯起,视线停在欧阳意身上后,再不肯离开,似很情深。   “王爷,这么巧啊。”欧阳意露出营业性假笑。   居然是南安王。   原书中,南安王李匡是邓康王李元裕之子、高祖之孙,虽是庶子,但架不住运气好,父兄都在一轮一轮残酷的朝堂斗争中挂掉,李匡成为唯一继承人。   作者形容他是和唐高宗李治同款的捡漏王。   李匡生得俊美,权贵养人,这些年愈发明艳贵气,和那些爱端着的李唐宗室不一样,南安王年纪轻轻,口舌抹蜜,腰缠万贯,舍得花钱,床品还好,深受京城贵女圈的喜爱,可谓当代海王。   李海王的池塘品种丰富,小家碧玉,世家闺秀,还有外头挂牌的专业人士,数都数不过来。   虽然李海王对欧阳意最特别,表现得无比痴情,甚至放过“只要你做我的王妃,我就再也不沾花惹草”的豪言壮语。   欧阳意还是避而远之,不吃“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套。   因为!这位海王是《权臣之路》的男!主!   对,没错,他看似浪荡不羁,实则野心勃勃。作为男主,怎么可能只懂流连花丛,《权臣之路》讲的就是他步步为营,从武周朝一路风光到唐玄宗时代。   万千读者盖章认证的白切黑心机男!   李匡背地里经营着几大铁矿,航运、盐业均有涉猎,富可敌国。除了这些,还拥有一套广泛的情报网,比起奉宸卫也不逊色。原书对他的描述是足智多谋、思虑缜密,形容其是笑面虎。   直到王自强穿书而来,通过贾弥搭上李匡,后来利用来俊臣干翻李匡,最后继承李匡情报网,成功抢夺李匡的剧本,代替其成为一代权臣。   欧阳意看了看李.垫脚石.匡,又觉得有点同情他了。   “你明明知道我是在这里等你。”李匡笑容灿烂,目光宠溺地看着她,又夸今晚她这身衣服好看,是他心目中的九天玄女。   欧阳意自己那套鹅黄裙子沾了血,换的这身衣服是酒楼老板娘的,向芸个头矮且胖,这身衣服穿在欧阳意身上,露出小腿,又短又宽,滑稽得很。也是欧阳意不爱打扮,不在乎这些形象。   但哪里会好看呢,简直睁眼说瞎话。   这小嘴太甜了,在一旁的顾枫被腻歪得无法直视。   高富帅霸总又说了好些十级情话。   欧阳意努力忍住,低着头就是不接茬。她没有攀高枝的念头,何况那个人还是腹黑的原男主。   惹不起惹不起。   “欧!阳!意!”   李匡情话攻势无效,脸色说变就变,“我知道你在欲擒故纵,但本王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笑面虎露出真面目,欧阳意终于抬眸:“王爷,强取豪夺有意思吗?”   这家伙明知道她是有夫之妇。   “强取豪夺?”   李匡愣了愣,忽然笑起来,继而笑声愈大,笑得若无旁人,“这个词好!好得很!”   欧阳意:……   深井冰。   “欧阳意,谁让你当初救了我的命呢?呵,本王是你想救就救,想躲就躲的吗?你偷走了本王的心,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李匡猛地逼近她,放出接近威胁的狠话。   欧阳意一忍再忍,没说“是,怪就怪我多管闲事救你狗命”这句话。   面对疯批霸总,她选择屈服。   “你给我等着!”李匡恶狠狠地放话,转身便走。   霸总走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欧阳意看豪华马车走远了,嘀咕一句:“那咱们操场见?”   顾枫感叹道:“阿意啊,你用缓兵之计也不是办法啊。”   欧阳意都快哭了:“姐妹,那你说怎么办。”   硬刚吗?   天壤之别的地位差距,南安王想弄死她就跟弄死蚂蚁一样简单。   《纵横捭阖》的男主王自强也不知死哪儿去了,没有他,南安王就稳稳地走《一代权臣》剧情,妥妥男一号光环,岂是她一个小推官能撼动?   为了不双飞燕,欧阳意无意中弄走了王自强,可王自强没出现,又没人可制衡南安王。   欧阳意:……我可太南了。   顾枫思量半晌,一拍掌:“要不咱找个靠山怎么样!有句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反正这辣鸡故事全员恶人,不如咱杀出一条血路,投靠书里最大的反派!来个逆风翻盘!”   “最大反派?——奉宸卫将军梁柏!”欧阳意吃了一惊。   原书里,左奉宸卫将军梁柏是阻止王自强上位的最大反派。   奉宸卫是帝后亲卫,既有护卫帝后之责,也有奉旨杀人之权,奉宸卫是帝后最坚固的盾,亦是最锋利的剑。   古代以左为尊,左奉宸卫将军是十六卫地位最崇高者。   梁柏杀刺客,屠叛党,抓朝臣,连皇室宗亲也敢宰。   出身武学世家,文武双全,招式诡谲,杀人如麻,武功天下第一。   这样的人才无论放在什么年代都堪称人中龙凤。若梁柏只是沙场杀敌倒也不会风评如此差。传闻他暴戾喜杀,以杀人为乐,有人说他爱喝血,拿人血当水喝,也有人说他根本就是心里变态。   为什么说他变态呢,因为不像南安王,这位大反派几乎没有任何爱好,他面如冠玉,慕之者众,但梁将军偏目下无尘,没有家人、没有妻儿,仿佛生来就是杀人机器。   是的,真正的孤家寡人,听说他有三个弟弟,因为夺家权,他竟把弟弟们都杀了。   上到文武百官下到江湖游侠,就连面对自家人,他这部杀人机器随时开动,而且一杀就是割颈,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场面惊悚……   如果影视化,梁将军的杀人场面无疑要用上大量番茄酱。   虽说视角决定立场,王自强、南安王之流不是什么好鸟,梁柏也未必就是真反派,但割头魔是跑不掉的。书中记载,梁柏文韬武略,运筹帷幄,最懂洞察人心,但凡想做的事,没有不成的。   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杀心太重,原书中,想靠美□□惑他的女人们都被杀了。   这位大佬用“人狠话不多”形容一点不为过。   瑕不掩瑜,武则天给予他先斩后奏之权,狄仁杰是他的挚交好友,来俊臣见到他都要绕路走,因此这样一个丰神俊朗的人物被王自强弄死后,评论区骂声一片,连直男读者都觉得不合理,认为是对反派的强行降智。作为被武则天器重的心腹,武功逆天的高手,怎么就轻易死了。   听这名字,欧阳意脖颈发凉:“别别别,割头狂魔我可高攀不起,我还想活久一点!”   毕竟是现代人,还是法律人,虽然穿来古代,很多观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这般未经审判就斩首,欧阳意感觉自己内心这关无论如何也过不去。   李匡此人虽好色,但书里说了,他从不会霸王硬上弓,只要欧阳意不答应,李匡也不会强来。她就还能苟一苟,形势比人强,暂且只能这样了。   “思路决定出路,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嘛。”   顾枫忽然话锋一转,“看看人家姓梁,你男人也姓梁,怎么像个梁大傻,都成婚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是刑部推官。”   提起工具人夫君,欧阳意就笑了:“我俩搭伙过日子而已。我从来不管他干嘛,他也不管我的。这不挺好嘛。”   “那你们吵过架吗?”   “从来没有。你会跟你的大学舍友吵架吗?”   “也是哈。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一旦谈起感情,麻烦事儿就来了。”顾枫推着欧阳意,“行了行了,你的梁舍友今天是不是值夜班,走,去我家续摊。”   今朝有酒今朝醉,欧阳意笑得像只馋猫。   “好啊好啊。”   作者有话说:   先放一个短案子试试水哈。 第3章   此刻,顾枫怎么也想不到,她口中的梁大傻正在皇宫,刚刚指挥平息了一场行刺案。   威仪的大殿到处是血,脚步声乱中有序,侍卫们将一个个沉重的尸体拖出去,唰唰唰,与地毯产生的摩擦声,沉闷,令人头皮发麻。   新鲜尸体残留的余温,熟悉,也让人心惊。主要是血腥味太冲了!全是割喉!   大多数刺客的脖子都几乎被削断,只剩一层皮扯着脑袋,剩下那些未被割喉的,不管咽没咽气,侍卫们都要上前一个个补刀,喷洒出来的血四处飞溅,喷得哪哪都是,烛台上、灯笼上、金柱上,甚至龙椅上……   新上任的侍御使狄仁杰只是路过而已,就多看两眼,也被溅了满身血。   狄仁杰:……   这簇新的官服哟。   大殿中心的那人正冷冷盯视着大殿内的动静。   他着将军铠,长皂靴,箭袖收紧,身佩宝剑,昂藏矗立,宽肩窄腰大长腿,回过头,俊颜朗目,剑眉凌云,凛冽得让人不敢直视。   狄仁杰只能看到一双墨黑的瞳仁,因为刚厮杀过,额头全冒汗,散落的碎发贴在脸上,配上手里慢慢擦拭的血剑,整个人显得阴气森森,还微微喘气着。   像一头狂兽,咬死了整个狼群但还嫌血没喝够。   他的身边,正有一名裨将弯腰汇报着什么,梁柏略略点头,言简意赅说“去办吧”。   只三个字,声音冷得能冰冻三尺。   裨将把腰弯得更低,行了军礼退下,出门前,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地上陆陆续续被拖出去的刺客尸体。   “梁将军!”狄仁杰上前。   梁柏回身,见是狄仁杰,目色方缓和些:“狄公,天后可好?”   狄仁杰早习惯这位冰山脸,缓缓道:“天后知你早有布局,故未受惊吓。天后让我传旨意,这次你功劳不小,重重有赏。”   梁柏摆手:“在下断不敢独美,是狄公明察秋毫、火眼金睛,我会向天后禀报,此案应是狄公居首功。”   去年,狄仁杰从大理寺死牢里发现有关刺客的线索,天后派梁柏假扮狱卒,潜入死牢暗查,这一挖,竟顺藤摸瓜挖出一个惊天的行刺计划。   “若无狄公襄助,今日刺客猝然发难,我也不敢有全部拿下的把握。兄弟们这次毫发无损,我替他们多谢狄公。”   “哪里哪里,梁将军客气了。”   无论忠臣奸臣,是个人都爱听好话,何况是出自这位一向“目中无人”的梁柏之口。   狄仁杰胖乎乎的脸上浮现矜持的笑容。   凭借在大理寺的斐然政绩,狄仁杰被授侍御史,提拔为度支郎中,官位一步步升迁,也成为天后心腹,常出入禁中。   两人曾在大理寺朝夕相处共事过一年,竟成为忘年之交,每次在宫里见面都会聊几句。   狄仁杰:“刺客已尽数伏诛,你还会再去大理寺天牢吗?大理寺都在传,说我调离后,阎罗也走了。”   在大理寺假扮狱卒时,梁柏帮助狄仁杰破了几起大案。   大理寺上下都知道狄寺正有个神秘助攻,屡屡替狄仁杰抓到几乎不可能抓到的凶手。这些凶手都是武功高强、手段狠毒之徒,但遇上梁柏,都只有当场送命的份儿。   在夜间的案发现场,有人曾见过梁柏一身玄衣,兜帽全遮住脸,与黑夜融为一体。他优雅地轻轻拭去剑上的血,无尘无垢,高贵如人间阎罗。   于是“阎罗”的外号就传开了。   大理寺上下除了狄仁杰,无人知道阎罗是谁,因此梁柏幽灵般的存在成为大理寺的一大怪谈。   ……阎罗?   梁柏知道自己的外号后眉头一挑。   形容挺准。   梁柏:“是要再回趟大理寺——因为刺客还未全消灭。”   狄仁杰一怔:“此话怎讲?”   “今日交手,我发现刺客武功不弱,练的都是童子功,他们招式雷同,像同一个师父教授。还有武器,是我没见过的款式,制式统一精良。这个幕后黑手,不简单。依我看,他们还会再来行刺!”   “……!!!”   狄仁杰这回稳不住了。   行刺案谋划时间之久、刺客人数之多、行事之周密,都属本朝之最,天后亦深知他们的威胁性,不惜以身犯险,亲自出面,引诱其倾巢出动,梁柏设伏,将其一网打尽。   刺客的血从大殿流向玉阶,至少要洗上一天一夜。   都这么拼了,还没剿干净?!   背后还有人?甚至是一个组织在批量生产和培养刺客?   “下一次行刺是何时?”狄仁杰两眼发黑地问。   “也怪我下手太快,把人都砍光了,要是能留个活口……不过也留不住,这些死士嘴里都含了毒囊……总之我会加强戒备,确保这次去洛阳万无一失。”   梁柏已经是知无不言,狄仁杰焉有不信之理,但……   “不是我不信将军,但要如何做到万无一失。”   刺客这么厉害,藏得又深,我在明他在暗……   狄仁杰问道:“将军有何锦囊妙计,不知方不方便说与我听听。”   “好,告诉狄公也无妨。”   狄仁杰两眼放亮,洗耳恭听。   “倒也不是什么妙计,我自小习武,修习排兵布阵之法,这次除了奉宸卫侍驾,二圣这次去洛阳还带上百官随行。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人手位置安排得当,刺客再高强,一时也难以靠近二圣。”   狄仁杰:……   “要辛苦诸位了,到时我会将诸位车马做好安排,刺客敢在途中动手,我等近臣就是二圣的盾牌!”   狄仁杰:…………   这就是你的妙计?!   需要把这么恐怖的事说得这么清楚吗?!   他只是个侍御史,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确定让他当人肉盾牌?   这个问题就不该问!   咦,但是,他这一身胖肉好像还真挺适合!?   武人往往脾气火爆,不通礼教,狄仁杰一直看不上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但梁柏是例外啊。梁将军文韬武略,有勇有谋,虽然脸臭了些、杀人时无情狠辣了些,但他杀的也都是有异心的乱臣贼子,还屡屡帮狄仁杰破案,这可是伸张正义啊。   以前觉着,小梁平时虽然沉默寡言,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孩子。低调、稳重,他狄仁杰有这个忘年交,值!   好你个梁柏啊,我把你当好朋友,你把我当肉盾?   *   最近秋老虎,白日日头大,疏议司的同僚们经常审案审得口干舌燥,于是欧阳意提着解暑圣品——一个大西瓜来上班。   刚到疏议司,就听见顾枫和疏议司几个人在聊八卦。   “听说了吗,昨晚皇宫竟然有刺客,好大贼胆!”   “还好发现及时,全给剿了,割了头,悬挂在城门口……”   当年,二圣下旨,为完善法典、注释律文,在刑部内设立疏议司,摄天下司法,有复核全国的司法行政和审判重大案件之权。韩成则与齐鸣都是前任刑部尚书贾弥弟子,贾尚书去世,三人成了疏议司的中坚力量。   齐远好奇道:“谁这么猛啊?天子脚下,有必要割头示众吗?”   “还能有谁,就是那位奉宸卫将军。”韩成则摇摇头,“怕弄脏城门,还先放干了血,才让人挂出去的。”   欧阳意忽然觉得这个西瓜吃不下了。   又有一名推官添油加醋地说:“还有呢,我听说奉宸卫的人特地把人头发都扎起来,为了完完全全露出脸,一排排的像一串西瓜……”   形容成啥不好,形容西瓜……   欧阳意莫名背后一冷,感觉猛吹了阵空调,就挺凉快的,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解暑圣品大西瓜,彻底吃不下了。   “这是二圣的意思吗?”   “必须是啊!天后下了旨,有能认出刺客并提供线索者,重赏!”   “看来这些刺客挺有本事,阴谋啊,背后一定有个大阴谋!”   “怕什么,这不有奉宸卫在嘛,梁大将军武功天下第一,伴驾多年,就是再有刺客也能给切菜瓜咯!”   奉宸卫是武后的一把刀,而奉宸卫将军梁柏就是最锋利的那面刀锋。   欧阳意听完八卦,心潮起伏,庆幸没有听顾枫的鬼建议去抱割头魔的大腿。   朝堂风云变幻,稍有不慎即遭灭顶之灾。   嗯,珍爱绳命,远离梁柏。   等等,也不对啊,原书里没有刺客这一段。   《权臣之路》是权谋文,《纵横捭阖》是种马文,无论哪篇都是在武曌称帝的背景下进行,这狗逼作者虽然细节混乱,但还是符合大体历史走向。   谁有能力对抗天选女帝大BOSS武则天?   顾枫看见欧阳意,招呼道:“阿意,这西瓜是咱们中午出去吃饭的饭后水果吗?”   欧阳意满脸黑线地看着她:能不能不提西瓜?   “意意中午出去和谁吃饭!?”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欧阳意立刻警惕起来。   南安王将随从留在门外,他穿了件天青色缎衫,衣冠楚楚,笑容艳艳,摇着玉扇踱步而来,看欧阳意的眼神充满勾引。   眼中分明写着:   女人,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欧阳意:……吃枣药丸。   李匡不是第一次来疏议司公然追求久推官,韩成则和齐鸣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拿这位身份高贵的王爷怎么办。   李匡瞥了他们一眼:“你们出去。”   韩成则和齐鸣虽忌惮,却不能抛下小师妹:“王爷,下官们还有公务。”两人席地而坐,就是不走,当起人肉背景板。   欧阳意以朝臣的礼仪对李匡拱拱手:“抱歉了,王爷,今日不得空。”   说罢便朝外走,但欧阳意往外走一步,李匡拦一步。   “赶着和男人约会?”   李匡似笑非笑,打开玉扇挡住欧阳意,三分调侃七分认真。   欧阳意咽咽喉咙:“是又如何。”   顾枫悄悄给欧阳意竖起大拇指:正面刚啊,长进了!   不过这时有衙役进来通知顾枫,说是外面有人找她,顾枫不想走,衙役说找她的人好像很着急,顾枫朝韩成则使了个眼色,意思说“你们帮忙看着阿意”,得到对方点头确认后,她才匆匆跟衙役离开。   李匡脸上笑意变淡,眸中出现阴狠之色:“梁州才子许书诚是吧,用别的男人刺激我,欧阳意,这是你的新招吗?”   他就知道,欲拒还迎装清纯,呵,女人都一样。   欧阳意先是诧异他连她要见什么人都了如指掌,随即看开了,南安王拥有强大的情报网嘛,她一个小小推官还不在其股掌之中……   该死的男主光环。   男主倾身过来,用威胁的语气说:“我来就是告诉你,你永远见不到许书诚了。”   欧阳意惊了:“你说什么?”   李匡看到满脸焦急的欧阳意,莫名得意:“他现在跟死人没什么区别。”   欧阳意:!!!   过分了!还不是他什么人呢,已经连见什么人的自由都没有了吗!还祸及她的朋友!是可忍孰不可忍!   欧阳意装包子太久,平时见了李匡唯唯诺诺,话不敢多说半句,但这回怒了。   “许公子是已故的许挚之子,许挚为官清廉、判案公正,当年因一起案子,我们合作过。此次许书诚来长安考科举,我尽地主之谊招待他、叙叙旧,有何不妥!”   欧阳意的口气陡然加重:“王爷!我再说一遍,从前是我不懂事,不知道哪里让您误会了。我十分恳请您原谅。您高高在上,是下官配不上您。您总说要报我救命之恩,您金口玉言,总该说话算话吧。既然您口口声声把我当恩人,那我就请您……别再为难我了!”   李匡真是第一次碰到拒绝他的女人,还这么义正言辞。   李匡笑了,笑得邪魅狂狷:“自从我的案子结束后,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话。我喜欢听意意说话,再多说点。”   越骂我越开心。   欧阳意欲哭无泪:……天哪,谁来收了这疯批!   这时,顾枫冲进来:“不好了!”   她嗓门大,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吓一跳。   “发生什么事?”   “许书诚杀人了!”   “什么!”   “有目击者,没得抵赖。据许家的人说,案发在前天晚上,次日官差就上门抓人。被捕后,他自己也不想受刑之苦,干脆痛痛快快认罪画押!就关在咱刑部大牢!”   当天抓人当天认罪,而且承认的是杀头的罪,谁这么好运气这白捡一件功劳。   如果动作再快点,都能赶上秋后处决了!   疏议司几人面面相觑,刚刚欧阳意还在怒斥李匡,敢情人家南安王是来报信的。   欧阳意:……尴尬到脚趾抠出一套楼中楼。   “主理此案的是谁?”这是欧阳意最关心的问题。   “司刑员外郎张嵩。”顾枫还没来得及回答,李匡先说了。   男一号就是男一号,这么短时间已经连办案人员都查清楚了。   但此话一出,诸人都皱起眉头。   司刑员外郞虽只有从六品,却有审定刑部案件大小罪犯罪名的权力。   朝廷遇到次要的案件或地方上的大案不便解送京城,则派遣大理寺评事、刑部员外郎、监察御史组成“三司使”,前往审理。   员外郞是官小权大鬼难缠,而张嵩就是属于最难缠的那个。   齐鸣和韩成则直叹气:“许公子落到张嵩手里,就算是提前踏入鬼门关。可惜了,可惜了。”   顾枫却以询问的眼神看向欧阳意,许挚是欧阳意的忘年之交,其子有难,于情于理都该帮一把。   果然欧阳意几乎立刻下决定:“许书诚真杀了人就该受到惩罚,但如果是冤枉呢?”   齐鸣担忧地说:“张嵩一直视疏议司为眼中钉,不会轻易将案子转交的。”   刑部有四司,司刑、司仆、司计、司关,四司各司其职,后来又新增疏议一司。原本司刑主刑案、掌律法,疏议司成立后,专破重案、勘验旧案,等于分走了司刑的业务,人家当然不爽了。   老尚书贾弥在时还好,对方不敢作妖,新尚书来了以后,刑司针对疏议司就越来越明显了,明里暗里都较着劲呢。   韩成则想了想,颇谨慎地问:“阿意,你确定要插手此案?”   “插手”是客气的说法,这无异于去掏人家嘴里的果实,就像隔壁部门谈成一个大单子,刚签约呢,转头自己部门就去把客户抢了,提成奖金绩效奖金全归自己,换谁能乐意。   但这不是什么奖金不奖金,人命关天,欧阳意顾不得得罪同事了。   “你还真看上那小子了?!”   李匡摇着扇子,语气酸溜溜。   到处救人想干嘛?难道我在你心里不是最特别的存在吗?   欧阳意没好气道:“无关风月。”麻烦王爷不要总往那方面想。   李匡面色微变,轻轻咳了声:“要不要本王帮你?”   欧阳意干脆道:“要。”   李匡眼睛都亮了:“本王做什么?”   这人时而疯批时而正经,欧阳意真不敢对他抱希望,诚恳道:“这段时间,请让我专心查案吧。”   话说得很白了,翻译过来就是“你给我滚远点”。   李匡:……   李匡眸色阴沉,半晌后,又问:“张嵩是周兴得力干将,可不是好惹的,你打算先从哪里开始?”   “验尸,让死人说话。”   说到此处,欧阳意小脸一扬,带着挑衅的小眼神,“王爷有没有兴趣来仵作房参观。”   李匡:……   大意了,不该提这个问题!   他有洁癖!   作者有话说:   狄仁杰:嗐,终究是看错了。   (1)调露元年(679年),狄仁杰任度支郎中并加朝散大夫,充任知顿使,亦称置顿使。唐代皇帝出巡,以大臣先行布置中途食宿之所,是临时的差遣,多为皇帝极为信任者担任。   作者脑补的梁老师版狄仁杰。   (2)奉宸卫也叫千牛卫,是皇帝的御用侍卫,唐高宗龙朔二年,改左右千牛府为左右奉宸卫。   作者文笔有限,不会写纯正古风,对话有时古风有时白话,别嫌弃哈。 第4章   南安王知难而退。   疏议司诸人分头行动,欧阳意带着顾枫直接去了刑部仵作房。   “许家的人来找我,说前天晚上,许书诚约朋友吃酒,都是读书人,酒足饭饱,在酒桌上斗起诗来。正热闹时,邻桌传来女子叱喝声,嫌他们太吵。也是,那是食肆,吃饭的地方,既不是烟花之地也不是自个儿家,一群臭男人不好好吃饭,还吵得别人不能好好吃饭,换我也骂人。食不言寝不语,这不都是读书人自己说的。”   “双方各不相让,她给出一个提议:和他们斗诗。”   “若她赢了,这些男人们立刻滚蛋。若输了,她走。好家伙,这挑战可大大刺激到男人们的神经。和女人斗诗,还是和这样一位肤白貌美的出尘女子。书生们猎奇又紧张,最后好胜心压倒一切,派出他们中最强的许书诚出战。”   许书诚不是普通书生,自小生活在高官之家,大儒教导,是今科三甲预备人选,与女子对诗,都有些杀鸡用牛刀。   顾枫停顿了很久,才问:“你猜谁赢了?”   欧阳意几乎不假思索:“许书诚输了。”   顾枫一个踉跄,差点摔跤,谁赢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欧阳意回回都能猜对!   欧阳意慈祥地看着她:“你忘了,咱们那届的全市高考状元不就是女生吗?只要女子有和男人一样的受教机会,谁赢还真不一定。”   顾枫嘴角抽搐呵呵哒:“也是哈!”   高考状元不就是你欧阳意嘛,请继续你的凡尔赛表演。   “斗诗精彩绝伦,许书诚败下阵来后,再也没人敢挑战,纷纷散去。而许书诚却不是马上回家,又拉着他的朋友们去了另一家酒楼喝酒。斗败的公鸡,喝的也是闷酒。夜深散场时,许书诚喝得酩酊大醉,是酒楼派了马车送他回去。”   难忘的夜晚,女诗人斗赢众考生,本可以成为一段佳话。   但次日清晨,她的尸体却出现在荒野。满脸血污、衣不蔽体。   “许书诚被锁定为杀人凶手,最直接的证据来自他的朋友,亦是目击者。”   “目击者说,许书诚的马车在路上再次遇到死者,许书诚将其强掳上车,并赶走了车夫,自己驾车往郊外驶去。”   说话间,二人已经迈入仵作房。   刑部的仵作房很大,一般案件结束,尸体会被家人领走,无名尸体则会被拉去义庄。刑部仵作房是共用的,几个老仵作都认识“久推官”,立马有人殷勤地将她们直接带去本案的尸体所在处。   仵作房光线充足,欧阳意一下找到了验尸单翻看起来。   以前,欧阳意审案,顾枫负责做庭前准备。   现在,欧阳意查案,顾枫负责做验尸准备。   顾枫:……助理的进击。   顾助理打开小木箱子,里头摆放各类大小验尸工具,接着往地上洒白醋,点上苍术皂角,从怀中掏出块生姜含嘴里,嘟囔着问道:“死因是什么?”   每逢验尸,欧阳意都会蒙上面巾,然后开始动手:“掐脖窒息而亡。在下.体贴身衣物上发现鳞片状灰白色斑渍,怀疑是男人的米青斑,结合下.身有撕裂伤,判定遭遇过凶手侵犯。”   顾枫:“死前还是死后吗?”   欧阳意摇头:“验尸单记录的比较简单,我们重新开始吧。”   顾枫这边已经准备妥当,递给欧阳意一块生姜让她含住。   还好,人才死了两日,现在是秋天,气温不高,腐化不严重,屋里气味没那么难闻。跟着欧阳意查案这几年,见过不少尸体,但还是没办法习惯那股酸爽的味道,每次都要做足准备才开工。   原本心中稍定,掀开掩盖死者白布——   “妈呀!”顾枫惊呼。   不是气味的问题,映入眼帘的画面过于惊悚血腥!   平时胆子也挺大大的顾枫结结实实被吓一跳,磕磕巴巴地说:“这、这姑娘的脸是遭千刀万剐了?!”   死者的脸被划得稀巴烂,刀口深浅不一,皮肉外翻,加之双眼睁开,有死不瞑目之状,着实叫人惊恐。   这他爹的是虐杀!   消息来自许家人,他们又是听许书诚说的,话转来转去,也没交代这情况啊,但顾枫毫无防备才被吓到,很快镇定下来,转惊为哀:“参天大地啊,我一个民事法庭的书记员,为什么整日面对这些。”   这本书里的推官什么都要会,既要验尸又要逮人,还要审判定罪,可谓集合法医、警察、检察官和法官于一身。   她们穿来时并没有继承原身记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是重新学。欧阳意记忆强,爱学习,很快就掌握各项查案技能并远远超越原身水准。   但作为学渣的顾枫就学得很步履蹒跚。   欧阳意拿起手中的验尸工具:“都是为了维护法纪,转个行而已,艺多不压身嘛。”   顾枫呵呵:臭学霸。   欧阳意检验动作很快:“脸上创口没有凝血块,没有形成血痂或黄痂,皮下无血肿,无收缩,是死后被毁容。”   “还好不是生前遭这份罪……”   顾枫提笔,重新填写一份验尸单。   “尸体眼球突出,眼部有出血点,脖颈处有明显瘀痕,面部呈青紫肿胀,符合被掐死的表征。”   刑部仵作也不是吃素的,死因总不会判断错。   欧阳意轻轻撬开死者的嘴:“嘴角有挫伤,牙龈出血。”说着,手中的镊子从死者的嘴夹出一根丝线。   顾枫背后一凉:“凶手用布团堵住她的嘴。”   欧阳意默了默:“她死在荒野,附近有人住吗?”   “这点就不太清楚,不过齐鸣已经带人去案发地勘查了。”   “看看她的手。”   顾枫帮忙捋起死者袖子,白皙的手腕露出明显勒痕。   “勒痕呈环形,血瘀明显,说明是死前伤,勒痕较窄,边迹不明显,只有一圈,看不出花纹和绳结,但可以看出——凶手捆绑的手法很稳。”   欧阳意也掀开死者另一边袖子,同样的勒痕,已足以说明,凶手侵犯死者时是捆住其双手。   之后,欧阳意细检眼睛、口、齿、舌、鼻、大小便二处,确认没有钉子之物钉入骨内。(1)又让顾枫为尸体翻身,检验背部、顶心、头发内,当她检查到后脑时,就见欧阳意脸色一变——   “原来如此!”   顾枫凑过来:“怎么了?”   欧阳意:“后脑有肿包,你说是因为什么?”   顾枫似懂非懂:“凶手以棍类之物击打?”   “然后呢?”   荒芜的夜色,将人打晕,然后捆住双手,塞住嘴巴,像对待一头待宰的羔羊。她在疼痛中惊醒,却无力反抗,被慢慢掐死的过程中,无助地被羞辱。   凶手对一切都似乎很有把握,棍子、绳子、布团……   顾枫恍然大悟:“凶手有备而来!”   欧阳意美眸眯了迷:“凶手绝不可能是许书诚!”   她来验尸验对了!   “他是出去和朋友喝酒谈天的,遇到死者只是偶然。你想想,你要是出去跟人高兴乐呵、吹牛皮、喝酒划拳,一定是以最放松的心态,会带着棍子绳子在身上,随时准备偷袭人吗?”   顾枫摇头:“不会!”   欧阳意又指着死者手臂:“你看,目击者的证词也有问题——死者手臂上没有抵抗伤。”   抵抗伤指人出于防卫本能,在面对暴力、接触锐器等所造成的损伤。   欧阳意:“据目击者称,许书诚是将死者强行掳上马车,就算许书诚当时是喝醉的状态,死者也可能有饮酒,但双方应有一定意识。试想,被男子不怀好意掳掠,一定会躲,会反抗,拉扯之下,手臂会有留淤伤。但我检查了她的手臂,除了绳子产生的勒痕,什么也没有。这说明什么?”   “死者是自愿坐上许书诚的马车——他们并未产生冲突!”   目击者编造证词!   顾枫话锋一转:“但不对啊,当时的车夫也被招来问询了。车夫不认识许书诚,不至于给假口供。”   “所以呢?”   两份证词,南辕北辙,指向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但主审官张嵩只采用有利于给许书诚定罪的那份。   “是张嵩,他故意的!”   “这件事充满蹊跷!”欧阳意一边净手,忽然说,“不行!快收拾好,陪我去找张嵩!”   欧阳意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说走就走,却被顾枫拉住。   “姐妹,你急什么,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天黑了,刑部都放衙了。别太担心许书诚,他都认了罪,张嵩不会把他怎么样。”   “你说得对。”欧阳意冷静下来。   现在还不知张嵩和许书诚有什么过节,但既然是想整死许书诚,能名正言顺判他死刑当然最好,不必暗作手脚画蛇添足。   张嵩此人睚眦必报,在还没有拿到足够证据为许书诚翻案前,还是不要先打草惊蛇为妙。   确实天色已晚,不对,今晚是……   欧阳意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给忘了,夫君今天回家!”   “回就回呗,你急啥。”   “我骗他我在抄书馆上班,太晚回家可不好。”   “赶着回家演戏啊。”   “讨厌!人家想夫君了不行嘛!”欧阳意没心没肺地说着,一听就是开玩笑,接着丢下一句“这里你收拾,我先撤啦”,转眼人就跑没影了。   “死样,演得还挺逼真。”顾枫在她身后笑骂。   *   秋天的昼夜温差开始变大,夜间凉意令欧阳意不由自主裹紧衣服,推开家门,空气中飘来的饭菜香味让她心里一暖。   每每这个时刻,欧阳意都感恩自己的选择。   她对爱情没什么兴趣,人生前二十四年都是做题机器,是学霸,是别人家的孩子,之后沉迷于工作,如果没有穿越,她铁定成为单身贵族。   但这是古代,她有“父母之命”,尤其被李匡疯狂追求着,欧阳意下了决心,至少找个人成婚,挡挡南安王这朵“烂桃花”。   李匡不是有洁癖么,她嫁作人妇,他总该放手了吧。   欧阳家祖籍商州,不是豪门大族,欧阳意父亲和祖父都曾担任撰史令,品级低微,却是非博学者不能担任,是24K纯度的书香门第。   消息一放出去,求娶者众。世家子弟有之,低阶的年轻官吏亦有。   欧阳意父母开明,让女儿自己选婿。   说实话,欧阳意觉得自己那阵子也挺海王的,连着相了几十个亲。   结果是,越相越绝望。   男人们为了展示自己的实力,什么牛都敢吹,有吹嘘自己刚和当朝宰相喝过酒,有直接吹牛刚刚面过圣,还说不久的将来就能成御前红人!   含油量过高!   就像这里的人不理解女人做推官,她也不理解为什么他们爱结交权贵,一顿饭不能好好吃,装作很熟的样子,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酩酊大醉,再叫几个姑娘作陪,逢人还要说:“谁谁是我好兄弟。”   欧阳意相来相去,觉得这些男人和现代男人还挺像。   也是,跨越千年,也还是同一个物种。   相到后面已经麻木了,欧阳意用排除法选出一个不油腻的。小御史吧,好歹说有时间应酬不如多读点书,说他心系百姓。   可当他用过分激动的口气抨击时政,说武后“牝鸡司晨”,要“舍身忠君”的理想后,欧阳意的微笑渐渐凝固了。   小御史:“阴阳有别,女子从父、从夫、从子,这有什么不对吗?”   欧阳意缓缓歪头。   小御史:“但你与其他女子不同,你知书达理,又懂抄书,若你实在忙不过来,家里的事,我也会帮你分担一二。”   帮我做家务?   这个居高临下的口气哦,我要不要“谢主隆恩”呢。   欧阳意:不杠了,杠就是你对。   欧阳意叹气,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李.疯批.匡那张邪魅狂狷的脸。   难道注定逃不出NPC——男人玩物的命运吗?   直到一日,媒婆领了一个沉默的男人来。   媒婆介绍说,他名叫“梁思礼”。   这是最后一个了,她用“努力再试试,说不定就是他”的眼神多看了几眼男人。   男人那身粗麻衣已经洗得泛白——他家境不富裕。   男人是干脏活的,指甲缝难免残留有常年累积的污垢,但男人身上有淡淡皂香,手也洗过,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他虽出身卑微,但努力生活。   男人看了欧阳意一眼,又迅速垂下目光。他站得笔挺,眉眼冰冷,除了刚见面时挤出的微笑,再无多余表情。   ——内向?   他高挑,冷俊,额头阔朗,头角峥嵘,一对剑眉英挺,身材也伟岸。   ——帅。   “不知郎君何处高就?”欧阳意为他沏杯茶,不动声色地问。   男人垂眸,声音一片萧索。   “在下是大理寺狱卒,专门看押死囚,父母早故,几个弟弟夭折,梁家亲戚都嫌我晦气。因此至今还娶不到妻子,听闻欧阳家择婿,冒昧前来一试……”   欧阳意听见媒婆嘀咕:“真是个呆子。”   别人相亲都吹牛充门面,这位爷倒好,专挑不好的说。   欧阳意却眯起藏狐同款眯眯眼,精光一闪,心道:不错。   这不就是电视剧里常有的那种“天煞孤星”吗,别人怕,她可不怕,都能重生一回,谁跟谁比命硬。   如此一来二去,欧阳意已摸清了男人的底牌:   恋爱史:无。   不良嗜好:无。   政治理想:无。   这样的三无男人,欧阳意越看越满意。   男人也诚意十足,将他所有的积蓄作聘礼,又双手奉上母亲留给他的金钗,说会敬她一辈子。   他是孤儿,她嫁过去就是当家。在古代,宅斗也是门大学问,欧阳意一心办案,哪有空应付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   欧阳意心里打了个响指,完美!   只是男人说话的嗓音始终轻暗,仅有的几次对视,眼神总幽凉而深邃,似心里有浓得化不开的结。   但欧阳意也没打算去了解他的心解他的结,本来就只想拿结婚当挡箭牌而已。   这场婚姻注定不走心。   两个月后的良辰吉日,成婚。   男人婚后依旧沉默寡言,从未笑过。   但该他承担的家庭责任一点也没推脱。在欧阳意烧菜第二次糊锅后,男人主动承担起做饭任务,欧阳意也不想占他便宜,自己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做饭她不行,她可以洗碗。   男人负责家里大大小小体力活儿、劈柴挑水,欧阳意则负责浆洗二人衣物,照顾院子里的瓜果花草。   成婚一年,夫妻俩已经形成家务默契,小日子过得井井有条,是左邻右里琴瑟和鸣的模范。   今晚经过灶台时,锅已经刷得干干净净。   桌上摆着三道菜,都还没动过,一锅鱼汤上已经结了层薄薄的油皮。   “最近抄书馆的生意太好,回来晚了。”欧阳意熟练地瞎编完理由,柔声说,“以后这么晚就别等我,你自己先吃。”   梁柏却轻轻摇头:“我身体好,不饿。”   欧阳意嗔怪:“你每次都这么说。还有,以后锅还留给我洗吧。”   梁柏又摇头:“昨夜我没回来,让你一个人在家,今天该我多做点。”   心里还有本账哈,挺好。   欧阳意不再反对,给丈夫夹菜,把他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梁柏也说外面冷,先给欧阳意打了一碗热汤暖暖胃。   两人都是聪明人,清楚什么叫夫妻间相敬如宾,又闲扯了几句邻居家发生的趣事,什么谁家小女儿订了亲,谁家小屁孩又挨爹妈揍了,一顿晚饭吃得十分融洽。   梁柏吃东西很专心,每一粒米饭对他都好像十分珍贵,吃到最后就差没舔碗了。饭间,欧阳意偷偷觑了他好几眼,这男人面相清冷,但心是热的,不是吗?   古代男人有几个会做一桌子菜等妻子回来吃的。   别说是夫妻,就是这样的好舍友也难寻。   “这是我这个月的饷银。”   用过晚饭,梁舍友取出一个皮袋子往桌上一扣,掉出两块碎银来。   又说:“都是你在买菜,也不知道这些够不够,如果不够的话——”   欧阳意笑着打断道:“你自己也身上留点钱,不必全给我。”   死牢的伙食能好哪儿去。   那些个死囚要么无权无势要么已经被家里抛弃,都是等着秋后处决的活死人,是整个大理寺监牢最没油水的地儿。处决了,还得收拾遗体,有家人认领还好,多的是没人认领的得他们狱卒拉去野外乱葬岗,管杀还管埋,一条龙伺候,死牢狱卒是司刑界最脏最累的工作。   古代又迷信,他们这些死牢的狱卒往往被认为是晦气之人。   下九流,说的就是这样的行当。   在那样的环境工作,也难怪他笑不起来。   欧阳意觑着丈夫,觉得他最近瘦了,只取了较大的碎银,小块的又塞给他:“你也别亏待自己,想吃啥就买点带去牢里。别忘了,我可是抄书匠,也有收项的。咱家虽不是天天吃肉,但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饿不着的。”   只是饿不着?听这意思,家用还真有点不够?   梁柏原本稍有缓和的神色冷凝起来,心中颇感羞惭:“对不起。”   我利用了你当天后赐婚的挡箭牌,还让你过这种穷酸日子。   “日后我定多赚些,让你吃好的、穿好的。”   她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全因和他成婚,才要省吃俭用。他不能日日陪伴她也罢了,还让她出去上工,日复一日地抄抄写写。   欧阳意显然也被他的道歉给整得无比羞愧,脸颊一下莫可名状地发红了。   她心里有个小人泪流满面地朝梁柏连连鞠躬:兄弟啊,你是不知道,那个疯批南安王已经把你当个死人了,无端端害你卷入死亡游戏,真是对不住哇!   当死牢的狱卒下九流又怎样,干的活儿脏又怎样,赚的工资少又怎样,凭良心讲,这男人真挺不错的!而且还长得帅,身材好,浑身都散发着雄性气息。   欧阳意的DNA动了。   梁柏心情沉重,低头将牛皮袋收入怀中,柔软的身体忽然抱住了他。   骗人始终不对,欧阳意觉得自己隐瞒太多事,心中有愧,令这个拥抱更加缠绵。   夫妻间的拥抱本来就不只是拥抱,何况是梁柏这样“身体好”的男人。   短暂的愣神后,梁柏加重了这个拥抱,但并没有下一步行动。   “还来?”梁柏在她耳边低沉地问。   “嗯。”欧阳意羞涩地说。   “你这次可以吗?”   他的声音里除了不信任,还是不信任。   “试试吧,不试试怎么知道。”   这句话里,有三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豪气,剩下七分,大概是“走夜路唱山歌——给自己壮胆”。   梁柏把这女人的心虚全看在眼里,心里有些嫌弃。   “夫君,劳驾你快些。”   这婚姻已经不走心,再不走肾怎么行。   为了进入状态,欧阳意先行脑补了一番有氧动作片,故而很着急。   温热的吻落在她的嘴唇,力道很轻,充满不敢妄动的忌惮,但欧阳意却热烈迎上。好歹是男人,受她的鼓舞,梁柏的吻开始加深、再加深……   这次显然不是浅尝即止,一开始的轻触变得蛮横,仿佛之前只是公事公办的营业,现在才算真情流露。   轰轰,开足马达,准备上机动车道啦。   欧阳意扣在丈夫后颈的手按得更紧,整个人像考拉一样挂对方身上,仿佛要把两辈子的吻亲个够本,亲得嘴都肿起来了……   欧阳.香肠嘴.意: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暴风雨”真的来了,只不过是在脑内……   啊,头好疼!   脑袋里像有个钟鼓不停敲击,震得她头昏眼花,大脑就像分裂似的,一边向她发出继续亲吻的指令,一边却叫嚣着叫她必须停下。   该死,为什么每次到这一步就会这样?!   情到浓时,原地爆炸。   她的是非机动车马达,不允许她上机动车道!   欧阳意试图强忍头部的不适继续下去,但梁柏“谢绝”。   “算了,不要逞强。”   唇一松开,欧阳意立马如释重负,脑袋里的晨钟暮鼓随之消停。   一切戛然而止,就像电视剧播得正起劲呢,突然断电了?!   啪叽,快乐没了.jpg。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这样。”   欧阳意低头道歉,沮丧只维持了一秒钟,随即鼓励丈夫,“也许下一次就好了呢。上天要我们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风雨过后见彩虹!”   梁柏的“嫌弃”两个字已经写在脸上,声音冷得如冰冻三尺之寒:“我算过,从成婚至今,已经是第八十二次了……”   信了你的邪。   欧阳意:……   只是打个比方,需要这么较真吗!炮.友!   哦不,他们没有鼓掌过,现在只能算舍友,呜呜……   但她没有怼回去的资格。   是她不能人道,误人弟弟。   欧阳意叹气,张开双臂,想给舍友一个安慰的抱抱。   咦,什么东东硌到了她。   欧阳意:……   梁柏:……   “我还是去洗碗吧。”   说完,某人冷脸,端着菜嗖地就出去了……   欧阳意作为现代女性,什么都懂。   火是她放的。她有罪。   他们是正经合法的夫妻,却至今没有夫妻之实。本来想,既然穿书了,既来之则安之,重活一次,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找个憨厚可靠的老实人,在柴米油盐中安稳度一生,也好。   就是太对不住梁.老实人。   如果欧阳意将来知道梁柏的身份,她一定会把现在眼瞎的自己暴打一顿,然后对自己大吼:“管好你的嘴!看看你脖子还在不在!”可惜她现在被美色所惑,一心想着要圆房。   重生的这具身体,年轻、漂亮、健康,父母疼爱。   没有原身的记忆,除了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每当她春心萌动情到浓时,就会发作剧烈难忍的头痛。最惨痛的是洞房花烛夜那晚,她只当头痛是意外,虞姬硬上弓……   结果箭在弦上却不能发。而她,躺床上歇了一天一夜才好。   虞姬和霸王两败俱伤。   欧阳意坐在桌边,以手支额,随即拍拍头。现在脑袋还有有一丝丝疼,原身没有留给她任何记忆,唯一留给她的这种“欲能不罢”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   原身并非禁欲者,毕竟是连双飞燕都能玩得起的,怎么到了她这里,意志就变了?   欧阳意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作者有话说:   (1)本文验尸内容大都来自宋代宋慈《洗冤录》和度娘。   梁柏(重申一遍):我身体好。 第5章   这夜,梁柏在外面吹了好久冷风。   回来后,欧阳意已铺好床,梁柏神色又比出去时冷了几分,冷白的皮肤在烛光下多了分冰冷感。   欧阳意有点心虚:“回来啦,很晚了,睡吧?”   梁柏眉眼间仿佛凝着化不开的冰雪,淡淡“嗯”了声。   欧阳意已经习惯他的少言寡语,虽然每次自己解决问题后回来都脸色不愉,但竟也毫无怨言。   之后两人再无交谈,分床而眠。   没错,婚后他们一直没有同床共枕过。刚成婚那会儿,欧阳意睡床上,梁柏睡地上,但欧阳意心里有愧,也不能老让人睡地板,多凉啊,于是又在屋里添了张床。   烛火被吹灭,欧阳意忙了一天,也累了,沾枕便找周公去了。   呼吸声均匀后,梁柏缓缓掀开眸子,靠床沿坐起,自小在野外训练,黑暗中的视野比任何人都清晰。   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的睡颜,一遍一遍地用目光描绘她的五官轮廓。   月色从窗缝隙漏进来,正好照在欧阳意皓白如霜的脖颈上,镀上一层薄而细腻的哑光,圣洁又……娇憨。   半个时辰后,床上的人开始乱动。原本盖在身上的被子被踢得七零八落。   梁柏眉头一挑,下床,过去为她盖好被踢掉的被子。但她又接着开始说梦话,梁柏听不懂,有时她又会忽然“啊啊”“呜呜”地叫。   “又做噩梦了啊。”梁柏在欧阳意耳边低喃,“别怕,我在……”   听罢,欧阳意翻了个身,扭几下。   她睡得并不安稳,几乎夜夜如此,梁柏不耐烦,会直接给点了睡穴让她安静一整晚。   但天天点穴也不行,血流不畅,对身体不利……   今晚要不要点穴呢?   梁柏叹气。   床上的人眉头紧锁,带着他的眉头也皱起了。   睡相如此糟糕,吵得他打坐练功不能,安稳睡着更不能。还好是分床而眠,要是同床共枕,他真不能保证自己能克制一脚把她踹到床底的冲动。   罢了。   按下心中焦躁,他耐着性子说:“我会保护你,我在,什么都不怕。”   声音平稳,语调低沉,传入迷迷糊糊的欧阳意耳中,似有魔力般,抚平了她的躁动。   欧阳意又“啊”了声,但声音已比刚才微弱许多。   梁柏目色一沉。   到底梦见什么了,害怕成这样。   不过既然他的安抚有用,那不妨多哄几句吧,反正都开这个口了是吧。   而且穷巷僻静的,谁能猜到堂堂奉宸卫大将军白天杀人,晚上好声好气哄老婆睡觉呢?   没人知道。   就不丢人。   梁柏轻轻靠在窗沿,侧躺下来,一只手隔着被褥轻轻地拍着她的胸口安慰她。   因为睡得不安分,宽大的寝衣领口全开了,露出勾人的锁骨和兜衣,兜衣系带旁散落着她柔顺的乌发,带着淡淡体香。   梁柏出了口浊气,别过眼,很熟练地帮她拉拢衣襟,又再次检查了被角全都盖好,到最后简直把她裹成个粽子。自己也平躺下,只躺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翻个身,伸手揉她的乌发。   欧阳意的头发很软很好摸,手感舒适,梁柏揉一下,又揉一下,生生把软香温玉在怀的画面弄成像在撸猫。   喵喵喵,欧阳喵脑神经过于兴奋和紧张,最终引发了磨牙。   刺耳的磨牙声再次挑战梁大将军的耐心。   梁柏:……   没完没了了是吗。   吃定我不打你是吧。   ……行吧。   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退一次,就得步步退。   梁柏闭了闭眼,最终伸手,轻轻压着她的被子,以防止她乱动,还要时不时出声安抚。   直到下半夜,这个睡觉困难户才消停,梁柏也才得以睡半夜安稳觉。   梦境是灰蒙蒙的,有个人影渐渐靠近,嘴角勾起诡异的笑。   “意意,你乖乖听话。”   她在梦里浑身发抖,冷得发抖、怕得发抖。   喧嚣中,有人在她耳边呢喃。   “别怕,是我……”   “我会保护你的。”   “我在,你什么都不怕。”   “好了,不闹了。”   最后这句,语气似乎都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虽然略显生硬,奇异般的,却令人恶心的梦境会烟消云散,惊慌失措的心绪渐渐平息。   *   梁柏在天亮之前蹑手蹑脚爬起来,再小心地回到自己的床。   他可不想欧阳意以为他是半夜轻薄她。   等鸡鸣三遍,欧阳意也醒了,转头看看同屋的空空如也的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梁柏已经不知何时离开。这个点他应该已经在大理寺天牢当差了。   醒来后能隐约知道自己做了噩梦,但具体梦见什么却记不清。   每次都是这样,欧阳意索性也不去细想,呆坐一会儿,归拢神思后,下床洗漱。只是每每看着铜镜里的炸毛发型,都要心中纳罕:   怎么头发乱成这样?   脸上要再涂点锅灰,简直就像电影里那种误炸实验室的疯狂科学家了。   欧阳意为自己的幻想觉得好笑,花了小半柱香扎好头发,接着似有感应般,蛇到厨房,果然就闻见一阵肉香,掀开锅盖,里面温着米粥和两个羊肉馅包子。   嘻嘻。   这鲜香的味道,除了邢记羊肉包子店,别无分号。   长安老字号,天没亮就得去排队才有,而且在城西,从家里过去一趟得小半时辰,欧阳意虽然馋,但要她一大早起床买吃的可太难了。   只有梁柏在家时,她才吃得到。   欧阳意咬一口香喷喷的羊肉包子,嘴角翘得老高,一日之计在于晨,美好一天从老公的爱心羊肉包子开始。   打工人的小确幸。   开工!   *   梁柏穿着狱卒的衣服出现在大理寺天牢的班房,已有人恭候多时。   “将军来了。”两名男子同时迎上前。   梁予信作为陪同梁柏在大理寺潜伏的奉宸卫,没能参加那场剿灭刺客的行动,因兴奋道:“师兄都和我说了,兄弟们都太厉害了!”   “我不在这几天,有事发生吗?”梁柏问。   “风平浪静,嘻嘻!”   梁予信才十六七岁,笑起来有酒窝,还露出两颗好看的小虎牙。   “不过刑部那儿倒是有点热闹,听说疏议司在和刑司争一个案子。疏议司韩推官昨日去找刑司员外郎张嵩,两人都吵起来了!”   “哦?”   “案犯名叫许书诚,监察御史许挚的儿子,也不知怎么地,张嵩咬死了许书诚是凶手。但偏偏疏议司的久推官要翻案。将军,您这回要帮久推官吗,要不要我递个信?”   大理寺和刑部虽是死对头,但梁柏以“阎罗”的身份和“久推官”私下多次合作破案,鬼使神差,二人始终从未谋面,靠梁予信和顾枫二人中间跑腿,书信往来。   梁柏摇头:“只是一个杀人案。”   言外之意:我相信久推官可以解决。   梁柏:“到此为止吧。狄公已经调任,我们也快要离开大理寺了,何必再流连这些关系。”   梁予信露出不舍:“这就要走了啊。”   看出梁予信有些失落,梁柏摇头。   梁柏父亲收了十几个孤儿当义子,后来因为家变,义子们也反目成仇,死的死、逃的逃,梁柏身边只余思礼、怀仁、予信三兄弟。   可这三个家伙,一个好色、一个贪吃、一个贪玩。   梁予信是最贪玩的那个,他不罢休,像进谗言似地道:“将军与久推官是查案知己,却素未谋面,要不要临别前见见她?你们一定很能聊得来。”   算盘打得很响,只要让将军和久推官多多联系,他可以跑腿送信,借着送信,就顺便到处瞧瞧热闹。   否则将军回奉宸卫,他也得跟着回去,整天不是在卫所练武就是戍卫皇宫,闷都闷死了。   梁柏打断了少年的畅想:“予信,别忘了我们的身份,你去,把行刺案相关的线人带去奉宸卫接着审。”   这意思已经很明白,让梁予信不要节外生枝,眼下,调查皇宫行刺案才是首要任务。   至于和“久推官”查案什么的,只能顺便为之。   “属下知道了,将军。”   少年走后,班房瞬间安静下来,梁柏坐下,问梁怀仁:“宫里什么情况?”   “去洛阳的守卫事宜已安排妥当。”   梁怀仁又道:“左右金吾卫、左右威卫、左右骁卫还有左右领军卫的几位将军想在去洛阳前聚聚,您看……”   梁柏沉吟片刻,最终摇摇头。   白日要呆在大理寺,晚上陪夫人,哪有和闲杂人等应酬的时间。   梁怀仁秒懂,之后二人又商量了些去洛阳的具体事务,谈完,梁柏整个人像被抽走精力,静静呆坐,什么排兵布阵的睿智、眼里的威严气势,都没了。   若要比喻成某种动物,那就是一条在海边木架子上晾晒的咸鱼。   生无可恋的咸鱼干。   他很少这样萎靡。   梁柏律己克制,即使受重伤也是一张没表情的脸。可梁怀仁自小跟着他,一同出生入死,他的脸色好或坏一眼便能瞧出来,试探地询问道:“将军今天怎么了,是否昨晚没歇好……”   是没歇好,枕边人日日梦魇、说梦话,还磨牙,试问谁能睡得好!   夜里顾不上太多,只想着把人快写哄睡,但看她紧攥着手,害怕得瑟瑟发抖时,他心里还是泛起绵绵密密的疼。   心疼压过了烦躁。   直到她被哄着安定入眠,巴掌大的小脸乖巧地缩在他怀里,就像夜里泛光的羊脂玉。   梁柏微微蹙眉,散去在脑中的画面,问:“思礼那边回信没?”   “回了,昨日到的,那信我带来了。”梁怀仁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道,“思礼说,夫人生长在商州,一直和父母生活,十二岁前从未离开商州。唯一的变故,是十一岁那年走丢过,但过了两个月,就被找着了。”   梁柏打开信,一目十行地读完。   信里将欧阳意在商州的十二年事无巨细地阐述,从叙述看,是再普通不过的官宦小千金,无甚特别。   只有梁怀仁也注意到的,她曾走丢过。   该不是,她的噩梦与走丢有关?她走丢期间发生了什么?   她白日爽朗,夜里却噩梦频发,莫不是她的笑容是故作坚强?   梁柏抿唇思索,却也想不出什么来,少顷,轻叹一声:“信烧了吧。”   “是。”   梁怀仁拿过烛台将信点燃,扬手扔进炭盆里。   “将军调查这些,是否因为夫人……”   梁柏点头,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梁怀仁有点难以置信:“都一年了,你们还没……”   还没圆房?!   梁柏皱眉,指指自己的胸口:“我根本没机会给她看这个,也就没法解释我的真实身份。”   这种事儿真没法说,说出去也没人信。   他一个威风凛凛的三品大将军,哑巴吃黄连。好在还有梁怀仁、梁予信忠诚可靠、但梁予信还小,他只能跟比他年长、成了家的梁怀仁诉苦。   “找大夫看过了吗?”梁怀仁见梁柏点头又摇头,十分积极道,“那些江湖郎中只会糊弄人,要不我去找几个御医来给夫人看病!”   找御医?那不弄得满朝皆知吗?   他梁柏不要面子的!?   “不行!万万不可!”   梁柏断然拒绝,随即又觉得拂了人家一片心意,解释道:“是意意说,她不行。”   “……”   梁怀仁愣了愣,忽而止不住大笑起来——   “我第一次听到女人说不行的!哈!哈哈哈!”   梁柏:……   蛤?蛤你个头!   “不行”怎么了,懂不懂尊重人!   砰,梁柏拍了桌子,梁怀仁见状,吓了一跳,立马“啪”撩开衣摆,单膝跪地:“属下口无遮拦,将军责罚。”   “以下犯上,回奉宸卫领军杖二十,如再犯,别怪我不客气。”   说我可以,说我女人不行!   梁怀仁领命,松了口气,他皮糙肉厚,二十军棍简直小菜一碟,将军这是赏他挠痒痒呢!没事,打完再去吃几顿卤五花肉就好了!   然而来不及没高兴,又听梁柏冷道:“接下来十日,你只能吃粟米饭。”   梁怀仁:“……”   杀人诛心。   安静的班房,梁柏手指在桌面悠悠地敲击着,沉思半晌,提剑,走向死牢僻静的深处。   经过时,守卫的奉宸卫士兵慑于梁柏冷冽的气场,俱是一凛。   荒凉无人处,梁将军心中微定,长剑一抖,挽出剑影。   每日练剑是从记事起就养成的习惯。   梁家是武学世家,梁老太爷、梁老爷先后担任太宗和当今贴身侍卫,所以梁柏从小到大都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年少轻狂,直到被人追杀,梁家少爷逃得像流浪狗一样。   世人怕梁柏,他和他的左奉宸卫是天后的铜墙铁壁,天后信任他重用他,给了他滔天的权势地位。   只有梁柏自己清楚,生命的至暗时刻,是一个女孩给他光明——   失血过多,迷迷糊糊昏死过去前,他问到她的姓名。   欧阳意,很好,我一定会重赏你。   少年苏醒时,致命的伤处已经被整整齐齐缝了线,血止住了,他的命也保住了。可救他的少女早已不见人影,视线里取而代之的是梁家弟子们。   她走了?任何回报都不要?   他甚至连声“谢谢”都来不及说。   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不图回报的人。   后来,功成名就,成为天后心腹,权贵世家经常给他送的女人被拒之门外,当然也包括政敌送的那些女子,经过训练的探子、杀手,梁柏毫不手软,让她们在府中暴毙,送去乱葬岗。   大将军是武痴,久而久之,真正想巴结他的人也投其所好,改为他搜罗天下剑谱。   梁柏很满意,对他来说,剑谱上那些飞舞的小人更有诱惑。   剑谱的小人不会吹捧,不会拿乔,不会背地里算计他的权势,也不会被利用。剑谱的小人不会哭不会笑,也没有麻烦的家里人要应付。剑谱的小人穿着朴素却实用,不会用钱堆出绫罗绸缎问他好不好看。   剑谱小人只会让他更有成就感,武功更上一层楼。而女人,呵,只会妨碍他出招。   他觉得,这世间真正不求回报对他好的,只有剑谱的小人!   但这次实在拖不下去了——年纪日增,连天后都嫌弃他打光棍,要亲自为他做媒,好几个心腹大臣的闺秀给他选,天后三不五时耳提面命,大有“你小子再不成婚就是不给我面子”的威胁。   梁柏很少有难以抉择的事,直到再遇见她。   当年命运之神让他们一触即分,再见面已是多年后的长安街头。恍然想起,不求回报地对他好的除了剑谱的小人,还有一个女人。   他故意从欧阳意面前经过,但姑娘根本不认得他。   也是,当年的少年满脸是血、蓬头垢面,哪有现在英俊。   英俊到仅凭外表就让姑娘答应下嫁。   本打算趁着洞房花烛夜展示胸前的伤口,感谢救命之恩,告诉恩人真实身份……   但恩人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别人报恩是以身相许,他报恩是要恩人的命啊!   每到关键环节就头疼,梁柏阅人无数,知道欧阳意绝不可能是装的,大夫也看了好几个,药也吃了不少,均不见好转。梁柏担心她是不是得病,见其平时都一切如常,因稍稍放心。   那就是心理问题!   可心病更难医啊!   她之前拒绝了所有官宦家的说媒,那他这个三品奉宸卫将军的身份岂不是上赶着招人嫌?故而以狱卒身份去相亲,过去一年了,拖得越久越不知从何说起,怕欧阳意多心,认为他用假身份是和自己玩玩而已。   梁柏常常自我安慰地想:他确实这一年潜伏在大理寺看大牢,也不算撒谎。   先这样吧,瞒一天是一天。   一招、两招、十招,到练完一本剑谱,接过手下人递来的汗巾缓缓擦汗,习以为然地听着奉宸卫年轻士兵崇拜地议论“将军的剑法出神入化天下无敌”……   愣愣看着剑谱上停滞不动的小人,忽然就觉得,武功天下第一也没什么意趣。   *   疏议司。   经过查访,齐鸣带回了在案发地附近找到的沾血的绳子和布条、木棍等物。   韩成则放下一张写满字的纸:“看看,昨天去刑司誊抄的各方证词,为了不引起张嵩警觉,我跟做贼似的。”   “我挑重点的说——目击者和车夫口供不一致。目击者说,许书诚强掳死者上马车,然后将车夫赶走。但据车夫口供,许书诚看见死者独自一人行夜路,关心其安全,送她回家,死者欣然答应。我又去找了车夫当面核实,许公子搭讪彬彬有礼,人家姑娘是自愿乘车,没有强迫。”   果然是目击者撒谎!   “这目击者,呵——”韩成则极其不屑地道,“你们猜他是何人,又为何撒谎?”   欧阳意心中了然:“他和许书诚是朋友——也是这届的举子。”   “……这你也能猜到?!”   本想吊吊胃口的韩成则,登时感到索然无味。   顾枫一脸“我方胜出”的小得意:“昨天验尸,阿意就猜到这个目击者肯定有问题。”   齐鸣兴奋地问:“阿意还猜到些什么?快说说。”   欧阳意:“几个穷书生,是许书诚在来长安路上结识的——许公子没心眼,每次招待出手大方,看见文采好的,就推心置腹。许家的家世、学识都是一等一的,许公子放在哪里都是惹眼的人物,想不招嫉妒都难。”   说到此处,目击者的动机已经昭然若揭。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你一生下来就是公子,好,那我用功读书,什么,你竟然比我还用功,脸比我长得俊,诗作得比我好?!   岂有此理。   故意借酒醉斗诗,是在找机会侮辱我吗?   士可杀不可辱,你给我等着!   韩成则:“真是枉读圣贤书。”   作为曾经的恩科三甲,齐鸣也露出不齿为伍的嫌恶表情。   欧阳意:“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目击者和车夫明摆着证词不同,张嵩却采纳了前者。”   如果之前验尸得出的结论只是此案蹊跷,现在的问题已经非常明显。   而一切的源头,都在主审官张嵩身上。   “不好!”欧阳意脸色微变。   “怎么了?”   “我担心,张嵩早就认识许书诚。”   是啊,一开始大家就觉得这案子断得太快、太急,起初只当是司刑那边抢案源,抢这个月破案数压疏议司一头。但现在琢磨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再着急破案,也不能拿无辜者的人头充数啊。   张嵩也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冒这种风险。   除非,张嵩和许书诚有深仇大怨,非弄死他不可?!   齐鸣叫道:“那我们已经提出要翻案,许书诚可危险了!我们得赶紧把人救出来。”   人命关天,欧阳意直接动身去刑部大牢,就在大牢和张嵩对峙!韩成则和齐鸣本想陪同,但欧阳意却另外交代事情请他们调查,最后只带了顾枫。   “阿意……”   韩成则和齐鸣离开前,都有点不放心他们的小师妹。   “诶,不会有事啦,牢里那么多同僚。”欧阳意让他们放宽心。   刑部大牢是周侍郎亲自管辖的地盘,张嵩再怎么想弄死许书诚,也不敢当着同僚的面明着来。   如此盘算着,匆匆出发,事后回想,还好她带了学散打的顾枫。   *   刑部大牢建于□□年间,太宗时期进行了大规模扩建,关押犯人达万人之众。   这里常年阴暗潮湿,无有光明,一盏手提灯笼只能照亮身前方寸,有的人在里头从年少关押到老,有的人在漫长的关押后被流放,死于异常寒冷的异地他乡。但也有人在短暂的牢狱生活后刑满释放。   只有极少数人,能以无罪之身走出这里。   欧阳意希望,许书诚,将是其中一个。   进入大牢后第一时间问了狱卒,得知许书诚因早早认罪而在牢中安然无恙,稍稍放心,紧接着听说张嵩也前脚刚到,正等候她。   “瞧瞧,久推官来了就是不同,一下子蓬荜生辉。”张嵩阴阳怪气地招呼。   能不气吗,她们是来啪啪打他脸的!   就在一炷香前,张嵩收到疏议司送来公函。   疏议司有复核刑案之权,提出合理疑点,可调取各部司任意一个案子。   凭着目击者的新证词,疏议司要求立马接手许书诚的案子。   张嵩气得在刑司发飙,大骂“疏议司不要脸,又来抢功劳”。气头过后,才想起亡羊补牢犹未晚,火速带人来大牢。   气急败坏之后的张嵩,冷笑连连地手下说:   “疏议司要翻案是吧,可不代表许书诚能活着出去。”   作者有话说:   想起老婆,梁素珍忽然觉得手里的剑也不香了。 第6章   张嵩心中冷笑不停,阴着脸和欧阳意签了交接文书。   对方一边嘴硬地表示不相信“罪犯”无辜,一边倒也有点“遇到你久推官,我算认栽”的无奈,大体也算干脆。难不成冤枉张嵩了?   心想着,欧阳意道:“且不说许公子家风,干不出这种残忍之事。他是养尊处优的少爷,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捆人、如果打结最牢固,他恐怕都答不出来。”   张嵩嗤笑一声:“我不信!我敢打赌,这姓许的就是杀人犯!”   “那不如请许公子来当面陈述。”她正好也想见见许书诚。   作为现代人,欧阳意还是不适应同僚之间阴险的争斗,能讲道理的尽量讲道理,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好啊,叫来问问。”张嵩从善如流。   大牢阴影笼罩下,谁也没注意到张嵩笑得诡异。   等人的间隙,张嵩叫人点上檀香,大牢里味道不好闻,檀香可以去去浊气。但这檀香味道有点怪,哪儿怪,欧阳意不太说得出门道。   后来也是这怪檀香,差点要了许书诚的命。   哗啦啦,铁链拖行在地上的声音越来越近,许书诚终于来了。   读书人,才坐两天牢,胡渣冒出来,面颊是凹的,气质倒还保持优雅,站得笔挺。   咔嗒,狱卒给开了锁链。   他是待决的死刑犯,属于牢里被看押最紧的那类,许书诚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脚,这才看见班房内的情况。   “久推官?!”许书诚几乎第一眼认出眼前的女子。   激动、感动,他乡遇故知,怎不叫人喜上眉梢,他又是个死囚,临死前还有人能惦记,不顾大牢肮脏,来看他一眼。   欧阳意含笑与他相认,许书诚欣喜过后,满脸惭愧地说:“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最后一面……”   欧阳意打断了叙旧:“我是来替你洗刷罪名的,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仔细说说。”   还有一线生机吗?可不是,眼前这位闻名遐迩的久推官,能让死人开口,判笔之下无冤魂。许书诚的眼睛又亮了,愣好久,颤颤地说:“好……”   刚开口,忽然传来一阵犬吠。   霎时犬声大噪,由远及近,呼吸间就有一头有半人高的大犬冲进班房!   欧阳意见过此犬多次,体型像现代的狼狗,是大牢那边的人养的,平时跟着狱卒巡逻,受过训练,听话懂事,吃公粮、办公差,一身黑狗毛被打理也油光发亮,两只耳朵一竖,威风凛凛。   狗公差专盯犯人,不老实的犯人见了它都老实。   今天狗公差完全变了副样子。   恶形恶相,杀气腾腾,拧着嘴角,露出尖锐的犬牙,狂吠不止。   狗子身形迅猛,咬合力强,咬残过不少不听话的犯人,原本押解许书诚来的狱卒看出不对劲,吓得连连后退,口中喝道:“黑子,你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名叫黑子的狗子不退反进,欧阳意见其眼底猩红,嘴角垂啖——像是被下药了!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瞬间,诸人眼前一花,黑子“汪”地一声,朝欧阳意的方向飞扑上来。   眼见恶犬咬人的架势,狗牙锋利,一口下去,可不得了。   危急之际,顾枫先发制狗,抄起把椅子砸过去,把黑子砸了个眼冒金星。   十几年的散打没白练啊!   这畜牲虽发狂,却不傻,在顾枫手底下讨不了好,转头就去攻击张嵩那边。张嵩见状,连连后退,大喊:“快给我拦着!”   张嵩的手下立马向前包抄,把恶犬堵住。被作困兽的黑子又疯又怒,眨眼见,就扑倒一名衙役!   一击得手,黑子再不肯松嘴,甩着脑袋撕咬,状若疯狂。衙役痛不欲生,惨叫连连,狗命哪有人重要,他的同僚们也顾不得其他,纷纷拔刀砍向恶犬,但又怕误伤同僚,砍的都不是要害位置。   但这黑子生命力也是顽强,伤痕累累之下依旧不松嘴。   “黑子!快松开!”   这时班房冲进来一个人,大喊它的名字。观其焦急的表情,应该是黑子主人。   听见主人召唤,黑子瞬间停顿。有个眼疾手快的衙役趁此机会,一刀砍在狗头上,把黑子脑门劈裂了,黑子一声哀鸣,一命呜呼。   衙役们合力将狗嘴从伤者腿上拨开,这一拨,伤处立马有大量鲜血涌出。   狗主人跑上前,抱歉地看了眼伤者,随即双眼通红抱起他的黑子,养了多年,人狗感情深厚,看着遍体鳞伤的黑子,狗主人一下子无言以对。   伤者支撑着站起来,但脸色惨败,浑身发抖,血顺着裤管不停流下,竟在地上形成一小片血泊。   欧阳意眉头一跳,这出血量有点不正常。   果然,被咬的衙役才刚刚站起就又倒下。   “不好!他不行了!”有衙役喊到。   伤者双眼紧闭,伴随间歇抽搐,哥们儿这是要蹬脚了啊?!   “员外郎,这可怎么办?!”这些衙差看上去亲如兄弟,紧张地问张嵩。   但张嵩也有点吓呆,一时间不知所措。   已经有人跑出去喊大牢狱医,犯人的命能有什么价值,生了病只能靠自己扛,所以整个大牢也就一个狱医。再说了,情况紧急,还不知道狱医在哪儿,这血跟决堤似地哗哗流,等狱医赶到就怕来不及。   “我来。”   话音一落,顾枫拨开众人,欧阳意撕下自己的裙子一角,她先绑住伤者大腿根,一下子血流出就少了。顾枫又找来干净的布,帮忙一起止血。   “喂!你干嘛!”有人喝道。   原来欧阳意在翻动伤口,按按这里又按按那里,伤者疼得直冒汗,她的手法毫不客气,看上去好像令其伤上加伤,直到按到一处,鲜血骤然又涌了一下。   “别乱碰……”又有人试图阻止。   “她在寻找出血点。”顾枫大声喝道。   “找到了!”欧阳意眼睛一亮,“阿枫,帮我把东西拿出来。”   欧阳意手指固定以按压伤口,顾枫在她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牛皮包。打开,里头装着针线,如果有心人细看,就能看出那针不同于寻常的针,带着钩子。   “女人的针线包能救人?”   “这不是儿戏吗!”   “要不还是抬出去找人看看,别在这耽误啊。”   疏议司和刑司是对头,久推官真能救他们的人吗?   救人要紧,欧阳意懒理质疑声,将特制的针拿到火上炙烤。古代消毒手段有限,又事发突然,只能怎么快怎么来,到时他们看到她的技术自然就闭嘴了。   顾枫要来热水,把线放在蒸气上熏。   接着,欧阳意引针穿线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下来,众衙役这才相信她有真材实料。   欧阳意专心致志缝合伤口,边对顾枫说:“血脉破裂,以八字缝合法缝合,结束后,如果有少量和微量渗血可以压迫,如果压迫效果不行的话应及时给予补针。”   她的手法快而稳定,片刻功夫便已将血管缝上,之后,缝合外皮,却又是另一种缝合手法。   “表皮用间断缝合,是咱们临床上最常用的缝合方法。伤在腿部,常有活动,若出现一根丝线的滑脱,仍然有较多的丝线对伤口起到保护作用。而且里面一旦出现了积液或脂肪液化,可以与两根丝线间进行撑开引流,既达到较好的引流效果,也避免了切口的全层裂开。”   顾枫认真看,仔细听,心里一一记下。   周遭一片安静,再无质疑声,只听见欧阳意手上稳定而快速的刷刷刷走线声。   比起被狗子撕咬,穿针引线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血一下子止住,伤者的精神也安定下来,还很虚弱,万幸,命是保住了!   欧阳意长吁一口气,额头上不知不觉已渗出细汗,顾枫为其擦拭。   最后揭开绑在伤者大腿根的布条,观察片刻,见没有再出血后,才站起来。   “这几日如无发热,会渐渐好转,十天半个月,伤口稳定,无需拆线,皮肉自行吸收。这伤能痊愈。”   衙役都看呆了,神医啊!   刚才还嘲讽女人针线的衙役们个个无地自容,原来无知的人是他们自己啊……好在久推官大人有大量,并没有同他们计较。   狱医姗姗而来,气喘吁吁的连忙查看伤者情况。   诸人这才看清那伤口长什么样。   伤口原本长且深,狗咬的十分不规则,有深有浅,乱七八糟。   经缝合后,却整整齐齐,缝合线十分对称,把狰狞裂开的皮肉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如果再将血污清理干净,几乎就瞧不出被咬的痕迹,看上去就像在人腿上画了无数条线而已。   缝合止血法古已有之,比较少见,但也不是没见过,狱医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很快接受这种治法。   只是这针法他着实没见过!   太高超了!   狱医整个人往后一跳:“谁、谁谁谁缝的!?”   大家自动让出身位,把目光投向欧阳意。   狱医:“久推官用的什么线。”   欧阳意用水净手,边回答:“桑白皮线。”   狱医抹了把汗:“想不到久推官随身带着缝合线!”   桑白皮线是这个年代常用的缝合线,各地均有桑蚕养殖,制作方法大略是把桑皮内的较粗丝线撕下来,把剩下的皮包裹着细线攒好,用的时候用热水蒸汽熏一下,立即变得柔软丝滑。   衙役们自惭形秽,敢情人家久推官用的不是普通针线,是缝合专用的医术线啊!   狱医啧啧称叹:“敢问久推官是哪里学到的?”   欧阳意瞎编道:“机缘巧合,跟老军医拜师,但在下也只会此一术。”   军医常年面对行军打仗中各种刀剑伤,个个都是懂缝合的行家里手。说罢,果然诸人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欧阳意在现代是医学世家出身,爹妈都是名牌医科大的教授,家里摆着各种各样的急救模型,长大后选择走法律专业,但从小耳濡目染,是真正练了些外科急救的童子功的。   “虽已止血,伤口还需及时清理、敷料和包扎。”   狱医点头:“这个我懂,久推官请放心。”   “多、多谢久推官。”   伤者脸色惨白,冒着冷汗向欧阳意作揖,身边几个兄弟也纷纷躬身致谢,看她的眼神都比以前多了几分客气。   张嵩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举手之劳。你失血过多,应喝点水,多休息,尽量不要走动,以免里面的线崩开。”说罢,欧阳意便带着许书诚出去了。   走的时候,桌上檀香香柱不知何时已被折断。   *   欧阳意和顾枫身上都带着不少血渍,回到疏议馆匆匆梳洗后已过晌午,韩成则风风火火赶回来,饭还来不及吃一口,先问道:“许书诚放出来了吗?”   欧阳意点头:“案件有疑点,许书诚的罪名不能成立,可以先返家,因其仍未完全摆脱嫌疑,必须留在家中待传。”   韩成则拍掌:“真好啊,这比坐牢强多了。”转念又不放心地问,“张嵩可有为难你们?”   顾枫反问:“师兄查到张嵩什么了?”   “张嵩和许家有仇!许书诚之父许挚任御史大夫时弹劾过他,张嵩以前是刑司郎中,五品官,因受弹劾才降为六品的员外郎。”   顾枫:“难怪!”   欧阳意愤然:“该死,张嵩利用了我的好胜心。”   韩成则注意到欧阳意的衣服换了,大牢里一定有事情!忙关切:“你们没事吧?”   “他明知案子必须交给疏议司,顺水推舟利用我把许书诚带出来……”   顾枫将刑部大牢的事娓娓道来,韩成则气得牙痒:“张嵩好大胆,就不怕在檀香里下药,把狗引来咬了他?”   “那狗专盯犯人,熟悉犯人的气味,第一个定会攻击许书诚。”   欧阳意想想其实挺后怕的,“还好有顾枫保护我们。”   疏议司几个人七嘴八舌骂了一顿张嵩,骂累了,正好婆子也端来午饭。   刑部有大食堂,各司也有小灶,一有案子,疏议司都是连轴转的节奏,所以灶台也一直热着,厨婆子是疏议司老人了,半个时辰功夫就出炉了猪油蒸饼、粟米饭、豆豉葵叶和鲫鱼豆腐汤。   大家围桌坐下,韩成则左右一扫:“咦,齐鸣还没回来?他去走访死者关系,这么棘手吗?”   欧阳意忙碌一上午,着实饿了,扒拉一口粟米饭,方道:“听仵作们说,家属来认死者时,远远瞧了眼便走了。这不是很奇怪吗,死者是才女,从小修习诗书,家里应该条件不差,她这么有才,应该是家里人的光荣,怎么会对她的死如此冷漠。”   韩成则背后一凉:“你怀疑是她的家人?!”   世道偏爱男人,女人从小到大都在不停跨越不公,能安稳活到老就算是福气了,那些运气差的,没看几眼人世就被家人掐死溺死的不在少数。   其他同僚亦面面相觑,家人作案?那就是桩人伦惨剧啊。   这顿饭登时就不香了。 第7章   “线索太少,我们只能每个方向都要考虑一下。”   顾枫站起来撕了半个猪油饼,把剩下半个放回盘子里。   原本愁眉不展的韩成则点点头:“也是,不着急下结论。”   “是啊,先吃,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咱们再接着查!”   顾枫经常嘴里蹦出些不明觉厉的金句,大家已经习惯了,立刻投入快乐的干饭节奏。   “今天鲫鱼汤好喝!”   “这豆豉真香。”   “等案子破了,咱弄只羊来烤烤怎么样!”   “好啊好啊!”   一顿饭吃得舒心愉悦,饭后,婆子收拾了案桌,推官们抱来一叠叠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   是在案发地周围采集到的当地人证词。   欧阳意拿起最上面那张:“要完全洗清许公子的嫌疑,必须找出更有利的证据。据车夫说,许书诚在酒楼喝了不少,马车上也有酒,与死者二人一路对诗畅饮,车夫离开后,二人不知不觉行至无人处。后来都醉倒了。地处郊外,又是深夜,路人少得可怜。”   韩成则:“现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附近的当地人是否遇到过凶手!”   说罢,案发地图纸也被摊开在案桌上。   诸人分组合作,将证词和地图作校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图纸上标记的红点越来越多……   很快半天时间过去……   点连成线,一条清晰的红线出现在所有人视野。   许书诚驾驶马车的路线。   凶手是蓄谋已久的尾随而至,马车的轨迹也是凶手的活动轨迹!   今日一日进展颇多,诸人脸上都有些喜色。韩成则提议:“一会儿我拿这张图去趟许家,找许书诚确认。等齐鸣回来,咱们再研究。”   “好嘞!”欧阳意和顾枫同时应了。   *   回到家,还有点早,梁柏未放衙,欧阳意心血来潮,准备今晚她来做饭。   家里有现成的白面,算好量,倒进盆里……   “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   “小喜鹊造新房,小蜜蜂采蜜忙……”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   啊哦,一时手抖,水加多了。   不怕不怕,再加点面粉就好,我去,面粉又撒多了,一来一去,已经失了准头,接着就演变成面又多了,继续加水,水多加面,面多加水……   欧阳意这时开始心有点慌了。   她从小就没怎么干过家务,工作也是吃食堂。好在穿成书香世家的小姐,原身也是个不用下厨的。真正接触厨房是在和梁柏成婚后,也谈不上厨艺,就是能把饭菜煮熟的水平。   但如果水平超常发挥,食物就会过熟。   有次欧阳意一个人在家做卤鸡翅,想起案情的关窍点,半途跑回疏议司,回到家时,一锅的鸡翅已经糊成黑炭,成为化石状,就差没烧破锅底……   因为这事顾枫笑了她整个月,并称其为“骨灰级厨艺”。   欧阳意觉得自己墓志铭除了“推理天才”,还可以加上一条“厨房废材”。   费了好大劲儿,面团终于成型了。   看着一大团白面,她打了个饱嗝,呃……   看都看饱了。   等梁柏到家,一碗,不,是一盆热腾腾的鸡蛋青菜面条摆在桌上。   这么一盆,军营里的大力士饭量也不过如此,梁柏先是愣了愣,又看了看欧阳意因揉面酸痛不停搓自己的手,一把将其握住。   “意意辛苦了。”   十指纤纤,白皙晶莹,本该拈花吟诗,即使是写字也该是出于兴趣而非谋生。   “日后意意不必再为我做这些了,已经让你受累够多。”   白日要不停地抄书补贴家用,费眼又伤神,早出晚归,已经够累了,今日还要为他揉面做吃的,弄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他声音不高,却十分郑重。   “你的差事也累,我多做点,趁热吃吧。”   把面往梁柏面前一推,欧阳意心虚地移开视线。   哪里是关心人家煮这么一大盆,明明是手艺太差。   换作寻常男人,都得骂她一句“败家娘们儿”。   远远超过平时饭量,但这是夫人一片心意呢,梁柏气沉丹田,开始干面。   欧阳意也不能光看着,边给自己捏手边找话聊:“你在大理寺办差,有没有听说一个外号叫阎罗的。”   “噗”。   梁柏一根面条差点没从鼻子喷出来。   梁柏觉得即使敌人暗算都不能让他咳得如此难受。   咳、咳咳咳。   欧阳意忙过去给他拍背:“怎么了?你们俩有过节?”   憨憨老公只是个小狱卒,一定是被“阎罗”名号吓着了。   梁柏在自家夫人面前一向是憨厚的老实人形象,听到她这一问,怎么能说跟人有过节,“阎罗”名声挺响的,又不能睁眼说瞎话说不认识。   “意意听说这个人?”   久推官和阎罗曾联手破案纯属巧合——梁柏在帮狄仁杰追查一个连环杀人凶手,欧阳意无意中发现线索,考虑到大理寺和刑部的竞争关系,便托人悄悄给阎罗送信,此后一来一去,两人聊得还挺投契,渐渐成了知己。   虽然双方都没挑明。   本来神交嘛,心照不宣是最好的。   “咳,抄书馆有个姐妹,是当年金双桥女尸案苦主的亲戚,她一直想感谢阎罗。去大理寺找人,说阎罗已经跟着狄寺丞离开了。”   欧阳意忙着瞎编乱造,因此没察觉到梁柏的慌张,只顾着问,“姐妹们都知道夫君在大理寺当差,所以托我问,阎罗如今去了哪儿?”   梁柏干笑几声,好想放下一切顾虑,说他就在这里,是在你对面干面的夫君!   他不仅是帮助大名鼎鼎狄仁杰屡破奇案的“阎罗”,还是戍卫皇宫、十六卫将军之首的奉宸卫将军!   告诉她吧,就在此刻!   真男人,就不要怂!   “不太清楚。”   梁柏又扒拉了一口面。   欧阳意是受人所托,就这么把人家打发了,会让自家夫人在姐妹们面前没面子吧,梁柏转念一想,犹豫地道:“如果需要我去打听阎罗……”   “不用不用。姐妹也就是顺口提起。”欧阳意摆摆手,十分体谅地谢绝了。   梁柏作为一个小小狱卒,身份卑微,而阎罗神出鬼没,听说还是狄仁杰的好朋友,他能上哪儿问,她不想让夫君为难,便扯开了话题。   梁柏:……   好像感受到尊重,但不多。   不过,梁柏终于可以专心嗦面。   合体的衣服包裹住他精壮的身材,因为有点热而敞开的衣领,锁骨上的皮肤一片冷白,再往上看,喝汤滚动的喉结,微微冒汗,几分禁欲气息。   他的气质偏粗旷却不粗糙,卓越清隽,如山间翠竹,帅得不似人间。   本朝民风开放,富贵人家的女子会招买男宠,听说太平公主就有豢养面首的爱好。梁柏这样皮相的男子,如果愿意入赘世家,绝对能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哪还用整日在肮脏的大牢跟死囚打交道,与她一个“抄书女”蜗居在此。   难得的是也不恃貌而骄,不拈花惹草,温柔体贴,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真是捡了个大漏!   糟糕,心跳加速了!   啊啊不可以!她立马打住自己的邪念。   欧阳意脑内开车,梁柏吃完起身:“我去洗碗。”   啊,真的好撑,都快站不起来了。   梁柏洗刷刷回来后,看见桌上摆出文房四宝。   书香门第的出身倒和现代的欧阳意家十分契合,父母都是知识分子,耳濡目染,一颦一笑都带着温雅气质,梁柏见过她抄的书,一手隶书端庄工整,就像她的缝合术一样整齐。   这年头像她这样人淡如菊的优雅女子,实在不多了——当然某些时候除外。   梁柏再次感恩自己的运气,不过在欧阳意看到他时,立马收起欣赏的目光。   因为相亲时,他对欧阳意说:   我、不、识、字!   “意意这么晚还要练字吗?”   欧阳意抬头,冲他露出温婉的微笑:“抄书馆来了批新的单子,几个字我一直写不好,给我半个时辰练练。”   “我给你磨墨。”   “好啊好啊。”   什么叫骗人面不改色,什么叫假话张嘴就来。   她的汉子就是这么帅,这么好骗!   片刻,墨也磨好了。   “有劳夫君。”欧阳意甜甜道。   梁柏摇摇头,表示只是举手之劳。   欧阳意提笔蘸墨,却在落笔前,抬头看丈夫。   一双杏眼朝他眨巴着,梁柏又慌了。   不懂装懂最讨人嫌,人家要开始挥毫了,作为“不识字的文盲”实在不适合赖在这里,梁柏很识趣道:“太饱了,我出去散散步。对了,隔壁街卖杨梅汁,记得意意喜欢吃杨梅,我去买些回来?”   说完,故意打个饱嗝,以印证真的要出去散步消食。   “夫君早点回来。”欧阳意忍不住嘴角上扬,心里松口气。   “嗯,意意也别练得太久,夜里暗,眼睛会酸的。”   “知道了。”   欧阳意乖巧点头。   老公是不识字,但当着他的面,以“知己”的身份给别的男人写信,感觉太奇怪了,就像当着老公的面在和人偷情!   梁柏离开,她终于落笔:   “阎罗兄台鉴……”   “嘁,今天这字有点潦草啊!”   次日,顾枫拿到欧阳意写给阎罗的信,边看边评论。   欧阳意不时地扭手腕:“昨天揉个面条,可把我手酸死了,我这一年再也不碰面团了!没事,反正给阎罗写信都用行楷,潦草就潦草点呗,更有艺术感哈哈……”   “话说你们不是分手了?”顾枫戏谑。   “分什么手,我们就没在一起过好吗。”欧阳意立马反驳。   “他不是给你写过信,说从此不再介入案子。人家都不要你了,你也长点志气。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   什么一别两宽,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欧阳意一阵无语。   “张嵩这次没弄死许书诚,一定还会再想办法,夜长梦多,我找阎罗帮忙,是为尽速破案,可不是私事!”   “行吧行吧,我一会儿就给你送信去。”   顾枫对欧阳意挤眉弄眼,“既然旧情复燃,要不你俩相约见个面得了,以后也省得我跑腿。依我看,阎罗对你也有意思,玩的欲擒故纵呢。”   又来了。   顾.摁头党.枫。   “你真这么觉得?阎罗有这心思?”欧阳意表面反问,背地却悄悄竖起耳朵。   阎罗喜欢她?顾枫说的好像她和阎罗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连作为当事人的欧阳意都有点迷惑了。   “男女感情不就是这些套路嘛,男人刚开始总是无私地帮助女人,让女人习以为常,忽然有一天收手,让女人怅然若失,勾起她的思念。”   阎罗是这样的目的?   话说他之所以引起欧阳意关注,是阎罗破获的几起连环案受害人都是女性,她是女推官,若是阎罗发自内心的欣赏独立聪慧的女性,那么她这样的类型岂不是他的菜……   欧阳意忽然开起脑洞,想象她和阎罗见面的场面。   他长什么样子呢,会比老公帅吗,会不会喝酒,酒量好不好,老公是“烟酒不沾”的居家好男人,但阎罗是跟在狄仁杰身边见过大场面的,应该不会像老公那样憨憨,如果约会,他俩是否会一醉方休,然后……   “胡乱说什么呢!我是有夫君的人!”欧阳意敲了顾枫一个爆栗。   “啊!疼!”   顾枫好无辜,她平时开他俩的玩笑还少吗,怎么今天反应这么大!   脑补完和阎罗奔现的欧阳意故作生气,快速回到自己案桌前看卷宗,以掩饰她微微发热的脸颊。   “我回来了!”齐鸣兴冲冲。   “看你这么高兴是有什么收获吧?”   齐鸣闻言一拍手:“这不昨天走访了死者家属,可以排除家人的嫌疑啦,还好不是一桩人伦惨案啊。”   “怎么讲?”   “死者姓孙,名蔓从。孙蔓从和家人关系不好,因为她是一名女道士。”   “道士?”   “女道士也叫女冠。据她家人说,孙蔓从自小聪慧,琴棋书画精通,说媒的人多,但她一个也没瞧上,反而和一个穷书生相好。孙家棒打鸳鸯,孙蔓从干脆就和那书生私奔了,也不知去了哪儿。过几年,她自己回来,一个人,说是已经当道士,这次回家只是给父母报声平安,说从此要过无拘无束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梁.奉宸卫将军.柏——腿长一米八,阴郁一笑,百官胆寒。   梁.阎罗.柏——跨界救场福尔摩斯.梁,破案知己久推官。   梁.狱卒.柏——憨憨傻傻老实人,只爱给老婆暖床做饭。 第8章   这年头确实不少女子当女冠,当道士没有尼姑那么严格,女冠大多是有才学的女子,对情爱婚恋不如意,入道脱却红尘,省了许多烦心事,就算后悔了要谈情说爱,“还俗”也方便。   “孙蔓从和孙家决裂后,孙家也就当没她这个女儿。孙蔓从哥哥说,她这些年我行我素,伤透了父母的心,和家人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面,忽然得知她的死讯,家人也有点反应不过来。我去的时候,父母还沉浸在悲痛里,求我们一定要查出真相。”   齐鸣正说着,韩成则也到了,嘴上唠叨着“你自己去求久推官”。   原来他身后跟着一个人。   他扒拉在门口很局促的样子:“久、久推官还认得在下吗?”   “沈主事?”欧阳意语气疏离。   沈静,刑部大牢主事,从九品,负责管理狱卒,说白了就是一个牢头,也是袭击人的恶犬“黑子”主人。   韩成则示意他进来,唠叨着:“要不是看在以前你帮过我的份上,我才不会带你进来,呐,你要道歉,自己跟久推官说。”   “是。”   沈静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他身量魁梧,一张四方脸,两边络腮青印,很能唬人,可以想象平日在牢狱里多威风八面。   现在却战战兢兢的样子,看着有点可怜。   “黑子是我养的狗,昨日惊吓到久推官,我是来赔罪的。您看,这案子需要我做什么,久推官尽管吩咐就是。”   见其表情真挚诚恳,欧阳意咳了咳,拿出架势。   “你确定要来疏议司帮忙?我们这里可没有粮饷给你,查案不是看管囚犯,要能套得了证人证词,能追打过凶手,什么都要靠自己,案子没办好,还可能会被苦主抱怨。”   “不仅这些,还要验尸,说来话长。”   沈静在牢头狱霸,在牢里呼风唤雨惯了,怕是吃不了查案的苦。   韩成则一个六品员外郎,为了套证人的瓷,还得经常赔笑脸呢。所以欧阳意得提前把话说明白,别让沈静好心办坏事。疏议司是缺人手,能帮就帮,帮不了趁早回去。   沈静挠头傻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也在外头混过,规矩我懂。我不喜欢欠别人的,只要能赔罪,辛苦一阵子也没什么。实不相瞒,我在这大牢主事位置呆了好多年了,周侍郎也说过要提拔,但又说我寸功未立……”   敢情是来立功,顺便赔罪?   欧阳意整天里里外外假话连篇,很少遇到这么实在、把升官发财这么朴素的愿望说出来的,挑眉一笑道:“你刚来,就帮着跑跑腿吧。跟我来。”然后冲齐鸣他们努努嘴,“齐兄,请把你在案发现场发现的证物也带来。”   “好嘞!”   五人一起去了仵作房。   进了仵作房,沈静终于体会到欧阳意的“说来话长”是啥了。   顾枫还在做准备呢,沈静这边先一声嚎,原因无他,被孙蔓从被划烂的脸吓的。   不过随即沈静就缓过来,口中啧啧称奇:“上一回我见到死人还是在去年,就德阳坊那个卫家失火案。”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忆,“丈夫不在家,半夜遇到隔壁邻居后院起火,妻子和两个孩子活活烧死,被抬出来时我正巧路过……”说到此处,他没忍心再往下讲。   大家也都能想象得到,烧得面目全非,得多疼啊。   欧阳意正专心致志扒拉随尸证物袋。齐鸣说:“沈静说的我也有印象,当时刑部也派人去查看了,排除他杀,回来和我说,母子三人抱在一起,都没法儿分开,太惨了。”   韩成则跟着长吁短叹,欧阳意开口问齐鸣:“孙蔓从平日以何为生,性情如何?”   齐鸣:“擅写诗,也作画,买她诗画的人还不少,很早就不依靠家里了,在外面买了间两进院,自己一个人住,请了一个婆子伺候,但婆子不住那儿,只是白日过去干活。孙蔓从日子过得很宽裕,她这人有些孤僻,不爱交际,脾气也不好,经常跟人吵架。”   欧阳意:“吵架?跟谁吵?”   “邻居。”   齐鸣又道:“文人讲究清静,邻居家有的三代同堂有的四代同堂,六七个小孩,嫌小孩闹,她又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嘴,每次跑去人家家门口训孩子,能把孩子训哭。邻居们都有点烦她,但他们哪吵得过文人呢,就背后说她是老姑娘,嫁不出去,编排了她一堆的风流韵事。”   齐鸣“嘁”了声:“不过我都查过,那样谣言,全是无稽之谈。也许从常人的眼光看,她是有点性情古怪。好在,孙蔓从也没常住长安,四处云游,每次回来和邻居们斗斗嘴,都当消遣了。”   欧阳意:“日子照她这个过法,确是无拘无束。”   顾枫感叹:“真.单身贵族。”   “可不就是羡慕死人了。”已经成了家、天天还得回去奶娃儿的韩成则一脸“你可算说对了”,随即又叹气,“但身边没个可信的人也不行,我们去过她家,人才死,就遭了贼,书房、衣柜,连床头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后来我问婆子,说孙蔓从攒的银子全没了呢。”   “还丢了什么?”   “有个书柜,上头全是各种书籍字画。”齐鸣说,“但婆子不识字,也不知道哪些书丢了。我估摸着这贼也不识字,孙蔓从收藏了好几本孤本,全在,值不少钱呢。”   与亲人断绝关系,性情孤僻,眼里容不得沙子,爱和人争长短,人刚死,家里就遭了贼,但真正贵重的东西又没丢……   欧阳意沉吟:“那晚,许书诚和孙蔓从吃饭的食肆你去过了吗?”   齐鸣摇头:“这倒没有。”   欧阳意:“婆子可曾说,孙蔓从当日脾气格外不好?”   齐鸣一愣,满脸“你怎么知道”:“被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了。十几天前吧,有个外地富商的老夫人过寿,那老夫人以前也是个才女,儿孙为了讨老人家开心,请了孙蔓从去贺寿,当场作诗、写贺词之类。这种喜事,主人家少不了一个大红包。”   “孙蔓从孤僻,但也清楚她的立身之本,所以开开心心地去赚真金白银。可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就有点不对劲。”   “也就是她出事的那天,本来婆子都热了锅,准备给她做顿舒心的晚膳,以消舟车劳顿之苦。但孙蔓从却嫌婆子多事,还自己跑出去吃了。”   刚挣了一大笔,换作任何人都会开心,也会下馆子庆祝,但没必要对好心要伺候她的人发火吧。   齐鸣滔滔不绝说半天,见欧阳意没回应,问道:“怎么了?”   “她就真的没有特别亲近的人,比如朋友?”   “可婆子说,她一个人独来独往,也不喜交际,家里从没来过客人。”齐鸣想了很久,“应该是没有。”   韩成则亦接话:“照这说法,孙姑娘才高八斗,恃才傲物,经历过情伤,对人世看得通透。这长安城里,恐怕没几个人能入她法眼。”   欧阳意摇摇头:“不,她一定有朋友,而且十分亲近。”   诸人:??   “孙蔓从去那家食肆就是去等那个人,她应该是她的好姐妹,二人情谊匪浅,甚至……互相喜欢。”   “什么?等等等等……”沈静这才刚来,冲击有点大,大到怀疑自己的耳朵。   “啥互相喜欢?”   男女之爱那种吗?   对方还是个女人?   孙蔓从喜欢女人?   沈静心里不服气地想,无凭无据说得这么离奇,跟算命先生瞎说有啥区别,唬谁呢!   韩成则和齐鸣也两脸发懵。   凶杀案的死者感情问题的确是需要重点关注的,但怎么就说孙蔓从喜欢女人呢?   作者有话说:   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疏议司查案小分队新队员静静出场!   陪验尸的静静:嘤,我想静静! 第9章   欧阳意并不直接回答沈静。   她从随尸证物袋里取出一物。   一双短靴,外层牛皮,里层猪皮,耐造美观又柔软,包裹性好,穿着舒服,适合走远路。   欧阳意问齐鸣:“孙蔓从家里应该不止一双鞋,对吗?”   齐鸣想了想:“不错,好几双呢。她经常走穴,赚不少钱。邻居们都说,她说话不好听,但爱美,爱打扮,不骂人时,捧着书,靠着窗台静静地,那样子可好看了。”   欧阳意点点头,脑中浮现出一个生活富裕且讲究的现代文艺女青年形象。   “但这双却有不少灰尘,看脚后跟,磨损严重,应该是去外地给富商贺寿时穿的。也就是说,她回到家,连鞋都没来得及换,又匆匆出门。”   齐鸣仍然不懂:“也许只是想念食肆那一口美味,不一定是约了人?”   欧阳意又从证物袋掏出东西——两条手帕。   “你们瞧瞧,这两条帕子有何区别?”   诸人凑前盯紧着看。   “一般姑娘身上是会带帕子,但一条就够了,为什么要带两条?”沈静自言自语罢,立刻眼珠子瞪圆了,“一条她自己的,一条相好送的!”   其他人:……   疏议司没有笨人,这位的发言实在有点拉低我司水准。   顾枫看他就像看个傻子:“不都说了孙蔓从有个女相好吗?”   “是双面绣。”还是韩成则见多识广,说道,“一条是普通帕子,边角绣着一个从字,应该是孙蔓从自己的。这条双面绣,绣了两只白鹅交颈,寓意很明显了……”   一般来讲,手帕作为贴身物,在男女关系还没确定前,女子会给男子送手帕来表达心意。   如果对方收了,就代表也有这意思,如果拒绝了,女孩子也就懂了。不过是一条手帕而已,话没说破,双方不至于太尴尬。当然,家人、闺蜜间也会互送的手帕,通常绣上花花草草或者吉祥如意什么的,但绝不可能送“双鹅交颈”图。   这可是已经确定关系的情侣间专用图案!   孙蔓从性情高傲,不会委曲求全,在她心里,是非黑白分得很清楚。   这样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谁也不能勉强她,即使送再贵的礼物,她也不会收的。   能把这条代表着情侣之爱的双鹅交颈帕珍而又重地收在怀中,说明送帕人是她的心上人。   齐鸣感叹:“原来,你一来就扒拉证物袋,早已发现其中关键。”   欧阳意:“双面绣是绝活,天赋和苦练缺一不可,会的绣娘不多。”   韩成则:“我亲自跑一趟,拿着这条帕子去几家绣坊问问,看是谁定制过这样的绣帕。”   末了又犹豫道:“打听这个不难,就是费点时间。但是……我要是问到了,人家不承认该怎么办?”   他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逼着女子承认跟女人“偷情”?   这可叫人犯难。   本朝民风开放,但还没到可以光天化日女女相好的地步。   她们的交往十分隐秘,连伺候孙蔓从的婆子都没见过此人。   欧阳意把帕子摊开,“师兄你看,这帕子是定情信物,她却连一个字也不敢落款。没写字,不代表没有意思,不绣别的,偏绣了双鹅交颈,颈字有很多谐音字,她的名字中应该含锦、景、晶这类字。”   韩成则秒懂:“行,我知道该怎么办!”   沈静这下有点服气了,这久推官真不是一般人!   验尸功夫比老仵作好,缝合伤口抢救人比老狱医都强,连随便扒拉个证物袋,都能扒拉出线索来。   还以为来赔罪只是走走过场,怕不是真的要帮忙把这案破了,立了功,可不就能提拔了!   难怪连司刑最嚣张的张嵩也会怕她。   不行不行,沈静你要雄起,不能在女人面前犯怂!   欧阳意也给齐鸣派活儿:“齐师兄,也得劳驾你再把孙蔓从的人际关系再挖一挖。她有深爱她的人,也有十分憎恶她的人——凶手和她必然多次起过口舌之争。”   齐鸣:“多次?”   沈静心里嘀咕:她怎么就知道这么清楚呢?   欧阳意:“我在你带回来的证物里发现这布条有些奇怪。”   布条一抖,原本脏兮兮团成一团的布马上展开成布条状,边缘清晰,与其他同样现场发现的证物不同——有明显被割过的痕迹,但又没全部割断。   将其绷直,找准角度,轻轻覆在孙蔓从眼睛上。   奇异的画面出现了。   布条上的割痕与脸上的划痕竟然完全吻合!   凶手在侵犯孙蔓从时,是蒙着她的眼睛!   “既然已经打算杀死她,为什么还要蒙眼啊。”齐鸣大惑。   “这点我也还在想,需要更多证据支撑。”欧阳意顿了顿,指着死者被残害不堪的脸,“你们再认真看看,还发现了什么?”   顾枫:“嘴、嘴巴……好像所有刀都是往嘴上划?!”   韩成则和齐鸣也同时发现了这个问题,互相对视,均在对方眼里看出惊悚的眼神。   嘴唇基本没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沈静强伸着脖子看,夭寿,今晚怕是要发噩梦了。   啊啊啊欧阳意这女人绝对是故意的,绝对是针对他下马威!   视线往上——死者眼鼻虽有划痕,但是都很浅,看上去像是凶手用力过猛带出来的余力。   再联想死者平时性格,恃才傲物,能言巧辩,一张嘴得理不饶人……   欧阳意模拟凶手口吻:“好嘛,你不是能说会道吗,我说不过你,我就划烂你的嘴!”   齐鸣倒吸凉气:“……熟人作案!”   韩成则也背上发凉:“是报复!”   难怪他早有准备,难怪可以一路尾随!   话音刚落,就见欧阳意脸色一变——   “不好!她也有危险!”   所有人心里一咯噔,都反应过来说的是孙蔓从相好。   只有沈静傻傻地问:“啥?谁危险?”   欧阳意眉梢微翘:“他被孙蔓从言语打击过,心怀怨恨。他经常跟踪孙蔓从,这个过程中,见到孙蔓从和另一名女子相会。凶手报复心强,绝不会放过她。”   韩成则也担忧地道:“孙蔓从文采一流,被她不带脏字骂过的人太多了,如果从这个方向查,十天半个月也排查不完。目前来看,还是要先找那个名字带锦、晶的女人。”   虽然希望渺茫,但也不代表可以放弃。   韩成则与齐鸣片刻不敢耽搁,立刻出门排查。   顾枫要去大理寺找梁予信送信。   欧阳意身边只剩下一个沈静。   沈静见识了欧阳意推理的本事,破案热情高涨,说什么也要跟着去食肆查访。   不知道他哪里弄来一辆马车,沈静还是个长安通,欧阳意只说了个食肆招牌,他自个儿就一路飞驰起来,都不用给指路的。   马车又快又稳,真不错。   有这马车,以后再还跟顾枫骑什么马?   每次骑马都颠得PP疼,回家后得揉一揉,几次被梁柏看见,问她怎么了,只好又编谎话说是抄书馆的椅子太硌人……   到了食肆,欧阳意亮出身份,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爷,很爽快,便将当晚的情形复述了。   欧阳意再次确认般:“孙蔓从经常来你们这儿吃饭,同行的还有一个姑娘?”   食肆老板点头:“是,我们这儿有几道菜她们常点的,您要不行的话我还可以把她们的菜单给您报出来。但是……”   “但是什么?”   “那名女子不像未出嫁的姑娘,从发簪和服饰看,像妇人。”   “什么?她有家室?”   “哟呵,想不到孙大诗人这么会玩儿!”沈静话里三分戏谑。   欧阳意不满地看了一眼,沈静自知多嘴,连忙噤声。   欧阳意又问:“可知她姓甚名谁?”   “小人不知。”   “她住哪里?”   “小人没打听过。”   “我换个提法,孙蔓从是你的老顾客,你们应该闲谈过,她有和你提过她吗,比如她家里的情形、几口人、是做什么营生?”   “这食肆只有小人一人看着,每日忙里忙外……”   言外之意是压根没空去打听客人的私隐。   “平日她们都坐哪儿?”   “那儿。”   老板指着一个角落,“她们每次来都坐那儿,有时一聊能聊两个时辰,两人都轻声细语的,嗐,女人家的,不都是说些悄悄话,我哪儿好意思凑过去。”   欧阳意行至角落,在孙蔓从的位置上坐下,此处僻静,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闭上眼,想象着她们,对方有家室,不能公然与孙蔓从亲密,可在这小小食肆里,烟火味中,在桌下偷偷拉住的手,心照不宣的眼神……   她们在暗处交流着禁忌之恋的浓情蜜意……   啧,这感觉真刺激。   再睁眼,眼前映入一个大煞风景的络腮胡子大饼脸。   “嘿嘿。”   沈静坐在孙蔓从对象的位置嘿笑,“久推官可是灵光一闪想到什么?”   欧阳意:……气氛都被你破坏了还灵光一闪个毛线。   随即转头问老板:“那天晚上她没来?”   老板:“她们没一起出现很久了……”   老板仔细想了想,终于说出一个准数,“至少有一个月。”   沈静在旁边小声叨叨:“齐鸣说,孙蔓从去外地给富商献寿词,正好来回一个月。”   欧阳意:“孙蔓从那晚有什么奇怪的表现?”   “就一个人坐这儿。我看她有点孤单,本想过来跟她聊两句,结果却看见她在偷偷哭呢,端着一条手帕,也不知道擦眼泪,傻傻地哭。”   手帕应该是情人的定情信物。   老板摇头:“哎呀,我活这么大岁数,生的是儿子,这大姑娘哭了,我也不知咋安慰,就任她安静地呆着吧。”   “许书诚是后面来的?”   说起这老板就皱眉头:“这群读书人呐,太会闹了,又斗酒又斗诗。孙姑娘嫌他们吵,就有了后面那一出。”   欧阳意又问老板关于孙蔓从同行女子的相貌特征,她一一记下后,问:“晚些时候,刑部会派画像的师傅来您这儿,劳驾您将那妇人的样貌再说一遍可否?”   老板连连点头:“随时来找小人,我这店开到很晚呢。”   说着又叹气,“哎,孙道士其实人不错,从不在我这儿仗着老顾客的身份吆三喝四,每次来都是客客气气,菜金只多不少。多好的姑娘,死那么惨,你们一定可得为她伸冤啊。”   时间很快过去,出了食肆,沈静喃喃:“所以她俩是闹掰了?孙姑娘来故地重游?”   问题还没得到回应,顾枫已经从大理寺送信回来,三人一碰面,欧阳意看了看沈静牵来的舒适马车,忽然道:“走,我们去趟车行!”   顾枫二话不说再次上马,欧阳意熟门熟路钻进马车。   沈静帘子一放,举起马鞭,“久推官,坐好了!”   奔波半天,午饭时间都过了,正巧食肆老板掀开锅盖,卤味的香气阵阵飘出来,但她们好像闻不到。   真奇怪,这俩婆娘不知疲倦似的。   人就在食肆呢,顺便吃顿饭再走不行么,这么着急地从一个地方赶往下一个地方,就为了快点儿破案?   沈静若有所思。   以前总觉得女人天生柔弱,他的祖母、母亲、七大姑八大姨都是这样,遇事只会哭哭啼啼没主见,遇到大事全靠他爹和他撑着。   从小到大,他的认知里,女人得依靠男人,男人才是顶梁柱,从来他只欣赏孔武有力的大老爷们。   但今天,欧阳意让他大为改观……   跟她混,说不定真能升官发财……   前方传来阵阵马蹄声,欧阳意掀开一边车帘。   “好巧,咱们又遇到了。”   不知何时,南安王的豪华马车再次出现,同时出现的当然还有南安王的十几名骑士护卫。   欧阳意和顾枫:……   她们早已习惯这位王爷神出鬼没,沈静却没见过这排面,登时吓一跳。   巧个屁,这儿又不是朱雀大街,跑来一条无名小巷,不就是为了堵她。   顾枫下马,欧阳意也只好下马车,两人站在路边叉手行礼。   欧阳意淡定地道:“真巧,下官们查案途径此地。”   “以前送你马车,你不要。”李匡嫌弃地撇了眼沈静那辆马车的小马驹。   南安王的马车是四只高头大马,毛色光滑,一看就是名贵血种。   呼呼,名贵马正对小马驹高傲地喷气,把小马儿吓得连连后退。   就挺像劳斯莱斯的年轻车主对五菱大叔示威鸣笛,怪无聊的。   “上我的车吧。去哪儿,我送你。”开“劳死累死”的霸总命令道。   “这……下官身份低微……”   欧阳意正犹豫着,只见李匡冷冽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嘴角噙起一抹冷笑,无形中疯批霸总的气场逐渐凝聚。   仿佛就要开口说出“女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爷命,不敢辞,下官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欧阳意立马转了话锋,乖乖上车。   今天的南安王有点不对劲,顾枫想跟上去,但被一群护卫拦住了。   顾枫心里一咯噔。   这种大事不妙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欧阳意第一次上南安王的座驾,心道不愧是男主,比起沈静的马车舒适太多了。   外观豪华,里头宽大,貂皮铺的垫子绵软舒适,车里还有小桌板,摆着香炉,关键是,还有好多美食!   各类形状漂亮的饼干小点心、烧鹅卤腊和一排的开胃小菜……   欧阳意刚才一心想着案子,并不觉得饿,这下被南安王打断思路,又美食当前,肚子无法控制地就发出一声:   “咕……”   随着李匡开口,浓烈的酒味窜出来。   李匡:“为什么?”   为什么肚子咕咕叫?   欧阳意:生理反应?   好吧,您金枝玉叶,没饿过。   “宁愿坐破车,也不肯要我送你的马车。”李匡凑上来,贴着她的脸,嘴里不住地喷酒气。   欧阳意:“王爷误会了,坐同僚的马车只是出于……工作需要。”   您跟一辆小破公务车较什么劲?   “你在故意羞辱我!”   李匡忽然掐住她的腰,将她摁在车厢上。   “王爷,男女授受不亲。”   欧阳意努力想坐起来,却不想李匡手劲极大,把她壁咚得死死的。   “欧!阳!意!”李匡提高音量,“你玩够了没有!”   欧阳意:……玩你妹。   是否极度的自恋狂加丰富的内心戏是霸总必不可少的两种品质?   她算明白了,李匡在借酒表白……啊呸,在借酒装疯!   狗男人。   她不愿投入李匡怀抱,原因很简单,她断不可能重蹈原身作为男人玩物的命运。   “王爷,您在此处等我,到底想说什么?”   脑补了许多话,欧阳意很想像许多作品里的好汉来一句“有话快说有P快放”。   但到底没胆量说。   “我想要的你一直都知道!”   “为什么总是装不懂!”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李匡忽然发怒。   还是一键三连。   这是什么小言对话。   欧阳意真不知他怒从何来,您一大男主,身边什么女人没有,干嘛非死磕她一个NPC?   李匡死死盯着她,面色阴沉,刹那,翻身将她压住。   欧阳意有点惊到:靠夭……光天化日的,他竟想强?   但也不怕,当她知道被封建时代的疯批霸总看上,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现在说害怕太矫情。   就是有些出乎意料,书里不是说李海王和他池塘里的鱼儿们都是你情我愿的吗?   为什么偏偏对她这么凶?   书里说李匡爱玩花活,具体并没有过多着墨,所以——   花活包括车震?   这是什么狗逼爱好,si作者瞎编还能不能有点谱!   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欧阳意没什么看不开的——   只是人到三十,初体验就这么糟糕?幻想和自家老公拉帘画面始终不能实现也就算了,却要被人在大马路上强?   真的惨。   要不要挣扎一下?   不行,顾枫也在外面,要是这疯子杀人灭口怎么办?   轻咬牙关,思来想去,欧阳意最后叹口气,心道:   要不还是从了吧?   作者有话说:   欧阳意:……作者菌,我有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10章   她在思想上和行动上都准备躺平了,那边李匡却停了手。   娇美的面容,曾无数次出现在梦里。   他悲从中来。   李匡:“你好冷静。”冷静得可怕。   欧阳意:……   她只是在回忆一档法制节目《女性遇袭时该如何应对?记住这几点,关键时刻可以保命!》——   节目建议,男女力量悬殊,女孩所谓的防身术在实际冲突中很难发挥效用,反而可能激怒罪犯,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   还是那句老话,苟命第一。   “你……竟然真的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海王就是海王,实战这方面很敏锐。   她的冷淡态度令李匡三份羞七分愤。   他双眸发红,猛地一下拍在小桌板,美食滚落一地,十足霸总地道:“我不相信!从来没有女人能拒绝我!”   男人咬着牙根,怒意比刚才还甚,但欧阳意能看出来,这次他是在气自己。   蛤?你现在终于知道并非每个女人都贪慕权贵。   呵呵,男人。   欧阳意脱离了李匡的禁锢,坐起来,内心嘲讽,面上却很为难,说些“人的感情是不能勉强”之类的话,视线却在地毯上的烧鹅打转。   飞云阁的烧鹅啊,长安城一绝,每天限量供应,有钱也买不到。   浪费食物可耻。   欧阳意揉揉自己快被掐断的老腰,问李匡:“王爷还有什么吩咐,没有的话,我能不能下车?”   沉默?不理我?   哦,那代表我可以走了?   啊,飞云阁的烧鹅,再见了。   “当初为何救我,让我一死了之不是很好吗?”   在欧阳意转身的刹那,李匡又突然开口。   “所有人都疑我骂我,他们说弑父杀兄,当遭天打雷劈。”   “我走投无路,失魂落魄时险些跌落山崖,心灰意冷之际,是你紧紧抓住我的手,说你信我。”   “你还鼓励我,不要管别人怎么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欧阳意,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拼命查找真相,洗刷我的冤屈!”   最后一句,李匡竟隐约有了哭腔。   车帘子已经掀到一半的欧阳意:……   信你没有“弑父杀兄”,是看了作者写的。   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是看电影看来的。   至于鼓励你……不好意思,是我的职业习惯。   先处理情绪,再处理事情。作为有独任审判资格的中级人民法院民庭审判员,她见识过太多当事人当庭失控的情况。   入职培训第一课,老院长就教他们,在庭上安抚当事人的激动情绪是一个优秀审判员的必备技能,她还因此连续三年获得“调解先进个人”呢。   欧阳意一肚子槽,但都不能吐。   李匡父兄死时,李匡才十三岁,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流言里,他没办法不理会,攻讦、诽谤,到处都是,李唐宗室内部没人替他说话,都在落井下石。   经年累月,恶毒且无孔不入地攻击着少年的心灵,这是李匡疯批性格形成的很大原因。   他找上疏议司……   原书里,王自强并没有替李匡查出父兄死亡真相,还引导他在疯批路上越走越远,最终与李唐宗室离心离德,彻底加入武氏……   但这辈子,他遇到了欧阳意。   真相大白于天下,少年终于将身上的污秽洗清……   欧阳意定了定神:“咳,那什么……”   她刚开口,男人陡然倾身过来:“又想编什么理由骗我?!”   眉峰上扬,眼底猩红,唇边似有若无勾起锋利的弧度。   是疯批霸总标配了。   欧阳意咽咽喉咙,把还没出口的糊弄话吞下去,正色道:“王爷,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王爷是天上的雄鹰,我只是地里的野草。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野草,好一株火烧不尽的野草。   不要滔天的权势富贵,却选择嫁给穷酸的小狱卒。   下九流的人,他连正眼都不屑去瞧过一眼。   在他眼里,小狱卒根本不算人,只是欧阳意的借口。   一个借口,不值得他下杀手。   每次,暗卫传来他们夫妻俩的情况,他都会嗤笑:   她根本不爱小狱卒,否则为什么对他隐瞒推官身份。   “你不爱他,也不爱我,对吗。”   男人忽然明白她的心思,连声音都变卑微了,“我也看出来了,你对权贵避之不及。我的权力、我的财富,在你眼里都如粪土般。你会救我,只是同情我、可怜我,对吗。”   啧,咋还哭了呢。   欧阳意一脸诚恳:“为冤者查清真相、伸张正义,是我的本分。我为王爷洗刷嫌疑,并不是我对王爷有非分之想,换作任何人,哪怕是乞丐,只要案子到某手里,我都将竭尽全力。”   见李匡眉头一凛,心道嘴太快了,把他和乞丐并排,连忙又找补道,“王爷心胸宽阔,如果不嫌弃下官卑微,以后,我们就当好朋友吧。”   朋友前面加个“好”字,嗯,还是跟别人区别对待的嘛。   李匡想了半天,回答:“行!”   欧阳意仿佛听见一声“汪”。   缓缓下车,欧阳意极力忍住内心的雀跃,当她以为就此了断一段孽缘时……   忽然,男人扯住她的衣摆。   欧阳意吓得赶紧回头,摆出关心朋友的样子问:“王爷怎么了?”   “以后……我还能再见面吗?”   欧阳意挤出一丝笑容:“朋友之间,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李匡觉得,把话说开后,欧阳意对他的态度自然了许多?   李匡也笑了,像得到安慰的孩子,一对桃花眼开到了春天,“那好,我改日再找你。”   说罢再也没缠着欧阳意,干脆地离开了。   疯批男主就这么被她打发了?   欧阳意嫁作人妇后,李匡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将这当作欧阳意对他的考验,更加疯狂追求她,多次说过“不介意她有家室”。   欧阳意觉得突如其来的喜悦都有点不真实。   望着马车远去,顾枫拱拱欧阳意:“你用什么招数逃过一劫?”   欧阳意:“咳,我给他发了张好人卡。”   顾枫一愣,随即给她竖起大拇指:“你可以啊!我就说嘛,思路决定出路!”   欧阳意也有点得意忘形,当街哈哈笑起来,随即又觉得这笑声过于猖狂,忙改为捂嘴而笑。   沈静从二人对话中大概知道了这段恩怨,从此只敢悄悄看欧阳意,再也不敢轻视她——   连南安王都不放在眼里的女人啊!   转眼间,一行人到了车行。   事发时,许书诚喝醉了,酒楼给招呼一辆马车送许少爷回家,之后遇到孙蔓从,两人边行边喝酒对诗,好不惬意。   那一晚,刚刚“失恋”的孙蔓从遇到许书诚,才高八斗、风流倜傥,输给她就干干脆脆地认,是个坦荡君子,所以敢和他行至无人处,对酒当歌。   后来实在喝多了,一个睡在马车里,一个就靠在马车外,也睡着了。   车行老板姓黄,没食肆老板那么好说话,从欧阳意一进门就抱怨个不停。   “求求官爷了,不要难为我们这些小生意人,之前说这马车和命案有关,连车带马都给扣了,我花了好几两银子才刚刚弄出来,这要再弄进去,我还活不活啊……”   也不怪黄老板难受。刑部总有那么些小人,以查案的名头乱扣留相关财产,一匹好马价值上百两银子,借这机会盘剥几两是行情价。   也不止刑部,各官衙都有这现象。   今天这情形,摆明是黄老板把之前的怨气都撒在欧阳意身上。   黄老板大倒苦水:“车夫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就靠这几辆马车跑活儿,活停口停,官爷这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啊!”   说着边瞪了旁边围观的车夫一眼,“你在这儿看什么,酒楼的客人可不会等你,还不快去接活儿。”   等转向欧阳意时,黄老板又变回哀怨的面孔,“嗨呀,官爷……”   这黄老板是个老油条。   车行生意涉及三教九流,黄老板故意卖惨加耍无赖,就是不想沾上官府的事。   这种人即使开口也未必有真话。   以前遇到过这种人,靠慢慢磨,但现在时间不等人,很可能产生第二个受害者。   欧阳意皱眉头,沈静就懂了。   “再废话我把你头拧下来!”沈静一声暴喝。   身高七尺,壮得像头黑熊,声震三里,连平时胆儿最肥的顾枫都给吓一跳。   刑部大牢里关的三教九流多了去,最无赖的地痞、最嚣张的江洋大盗,他都能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区区一个车行老板哪在话下。   果然黄老板见这张凶神恶煞的脸、结实的手臂肌肉,就给训乖了,老老实实让人把马车牵过来。   沈静呸了声:“瞧不起女人,势利眼的家伙。”   顾枫揉了揉几乎要被震破的耳朵:“麻烦沈主事下次发挥狮吼功前,先知会我一下哈。”   沈静嘿嘿直笑:“好说好说。”   欧阳意朝他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带着一个壮汉,简单粗暴,可太方便了!   “虽然人不是死在车里,也是晦气,马车回来就给清洗了一遍。”   黄老板说完,顾枫先跳上马车,过会儿,撩起帘子,探出头,“里头很干净!什么都没有了!”   欧阳意则围绕着马车走了几圈,摇摇头,“外面也很干净。”   沈静睨着黄老板,猛地把人提溜起来!   “活腻歪了,逗老子玩儿呢!”   黄老板直讨饶:“这这这哪个客人愿意坐死人刚坐的车。再说了,车在衙门呆了两天,官爷们应该都检查过了呀……”   “放了他。”欧阳意蹲在一处,“看看这是什么!”   黄老板还被沈静拎着,斜眼看,“哦哦哦,脚凳没洗?”   脚凳就是个宽且矮的凳子,挂在车夫的位置下面,的确是容易被忽略的。   这东西平时用不着,马车迎来送往,客人有男有女,也有老人孩子,遇到上车不方便的,车夫会把脚凳拿出来给客人垫个脚、借个力。   不过这马车并不高,赶马的位置旁已经镶嵌了一个台阶,所以一般人用不着脚凳。   沈静万万没想到,连车行老板自己都忽略的地方,竟然被欧阳意翻出来。   脚凳上有层干薄泥,轻轻一捻,欧阳意凑到鼻子边闻了闻,道:“与河边发现的泥质一样。”   沈静难得跟上欧阳意的思考速度,“我知道!孙蔓从原本在马车里睡着了,是凶手上车将其拖下来!也就是说,凶手踩过脚凳!”   他挠挠头,“可这又怎么样?凶手碰过马车这不是很正常吗?这都过去好几天了,难不成还能从脚凳上提取到凶手脚印嘛……”   根据脚印是可以推测身高……   顾枫嘲笑道:“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沈主事没有——凶手不可能是老弱病残或妇孺,他是个矮子!”   欧阳意几乎立刻问:“多矮个的人上马车才需要踩脚凳?”   沈静:……   他被欧阳意这反应速度惊呆了!   黄老板战战兢兢地:“五、五尺吧……”   他领子还被沈静抓在手里,话音刚落,沈静就用“您看这个回答还可以吗”的表情看欧阳意,等她指示。   欧阳意摇头。   “妈的你再忽悠老子!”沈静举拳作势恐吓。   黄老板忙叫来几个老车夫询问。   这些车夫经验老道,迎来送往不知多少客人,一合计,直接把数字精确到四尺八。   欧阳意转头对沈静说:“麻烦沈主事跑一趟。齐鸣和陈理正在排查,你去告诉他们凶手特征。”   沈静:“我一定把话带到!”   “还有,我最担心,从凶手作案手法看,跟踪、绑人、女干杀,整套动作十分娴熟,不排除是连环杀手,他之前很可能杀害过其他女子——请沈主事传完话后,回刑部调出失踪人口档案……”   “好嘞。我马上去办!”   沈静答应得贼快。   算是大开眼界了,这才一天呢,就摸出这么多线索,不愧是司刑界麒麟儿的久推官啊!   他现在浑身都是劲儿,用跑的,自己的马车还给欧阳意留下。   顾枫干脆把自己的马和马车栓一块儿,驱着车,“你怎么什么事都带着沈静,我看他不对劲。别忘了,那差点咬了咱的疯狗就是他养的,你就不怕他是张嵩的人,来探咱们消息的?”   大街上很热闹,欧阳意随着马车晃悠晃悠着。   打发了李匡,案情又有新进展,她十分惬意地将头靠车,咸鱼半躺。   良久,欧阳意缓缓回答:“不用猜,沈静跟张嵩就是一伙儿的。”   作者有话说:   静静一声吼,三公里声控灯都亮了! 第11章   吁!——   顾枫迫停了马车,疑惑地转过头。   她就不明白了,“那你还带着沈静查案?咱辛辛苦苦查到的线索都被他送去给张嵩了!”   “送就送呗。”欧阳意微微仰头,眸底一道锐芒闪过。   从小品学兼优,拿奖状拿到手软,是以,学霸的自信是浸入骨子的,尤其此刻掀着车帘,迎风吹其她耳边的碎发,柔和中透着果决。   有杀气!   顾枫瞬间反应过来,这是要来个“将计就计”,玩票大的!   什么女流之辈,完全是欧阳意给世人的错觉。   会破案,破解连环计,为死者伸冤,不代表就不会设陷阱去构陷人。   真可惜不是男人,否则拿个男主剧本,入仕朝廷,用计用谋,还有张嵩说话的机会?   放在现代,张嵩要弄死许书诚那一下都算杀人未遂了。   如今这滥用职权的杀人犯自己找上门来,不好好治治他,都对不起自己咯!   张嵩?呵呵,此案过后,刑部再无此人!   顾枫可太懂欧阳意了,她不做没把握的事,因放心下来,马鞭一挥,送她回家好好歇息去。   要扳倒一个六品的员外郎,可要耗费不少心力。   *   咕咕,欧阳意刚迈进家门就听到自己肚子叫,从朝食到现在已经过了五个时辰,能不饿么。   灶台没生火,但里屋子门敞开着,梁柏应该也是刚回,欧阳意心说一会儿别做饭了,拉他去外面觅食,先祭五脏庙。   院子东侧栽种了一排瓜果蔬菜,西侧栽了花花草草,还有口井,她饿坏了,先去井口打点水先喝,好歹垫垫肚子。   等等,她看到了什么!!!   一片肌肉线条分明的裸露后背完全展现在视野。   水声哗啦啦。   梁柏在洗澡?!   手臂和背部的肌肉起伏有致,如绵长的山峦般,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平滑的线条滚落。   柔和却充满力量感,不是那种魁梧的类型。   他皮肤很白,清秀不失精壮,甚至是冷肃的、高贵的。   半人高的植物挡住了下半部分,但完全露出的宽背蜂腰,已足够引得欧阳意浮想联翩。   咕噜,梁柏早听到欧阳意咽口水的声音。   梁柏耳聪目明,难过暗叹:就只馋他身子吗?   也是,一个小狱卒,还能让人家图你什么呢。   梁柏侧身:“意意,你再瞧下去,头疼病又该发作了。”   夭寿哎!为什么要提醒她这个?   非礼勿视,这颗猪头真的开始隐隐作痛。   梁柏抓起浴巾披在身上,转身瞬间,欧阳意瞥见那腰腹间壮观之物。   脑袋里的鞭炮厂炸了。   噼噼啪啪,啊,疼疼疼。   这一身枣红色长衣很衬他的肤色,衣角轻摆,施然而来,像个贵族。   欧阳意有片刻恍惚。   老公真是个下九流的狱卒吗,想起今天如影随行的沈静,也是个看大牢的,粗鲁、野蛮,梁柏怎么完全不一样?!   怎么刑部大牢和大理寺大牢差这么多的么?   无意中透露出比南安王李匡更强的气场,不不不,老公比李匡强多了。   他成熟、内敛。不苟言笑不要紧,“光”站在那儿,就是冰与火的交融,是遗落凡间的仙童,是冰冷无情的杀手,是晶莹剔透的仙人。   是光与热的赞歌!   如此神颜在前,还需要脑补什么和“阎罗”奔现!   咕噜,欧阳意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咽口水了。   梁柏:……   今天杀过人,赶回来洗澡就是要去掉一身血腥气,却不料刚出宫门,梁予信拉住他,说是久推官送信求助。   事关命案,这封信的字格外潦草,梁柏猜想久推官写信时定是心急如焚,阅罢后,才指点梁予信去办。   这么耽误一下,回来就晚了,又恰好碰见早归的妻子。   “意意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   “哦,抄书馆那边的活儿结束了,馆长放我们早归。”   “意意昨日不是说抄书馆来了批新单子?”   欧阳意:……   谎话太多都快圆不过来了OTZ   “那批单子因故延误,要明日才能到呢。”欧阳意笑着转移话题,“夫君今日怎么也早归?”   问题绕到梁柏这里,他顿了片刻。   “意意,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上面派我出公差,不是轻松的活儿,所以让我提前回家休整。这几日恐怕不能陪你。”   事实上今天这句话在他心里盘旋了好多遍,每次骗她,都过意不去,哪怕不是本意。   巧了,欧阳意今天也在想,孙蔓从案的线索越来越密集,破案大如天,恐怕没法每天准时回家演乖巧妻子呢。   欧阳意装作大度:“没事没事,差事要紧。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琴瑟和鸣,各弹各的。   “对了,这回是押送犯人去哪儿?   “东都。”   “去洛阳?”   “是。”   洛阳也有个大理寺监狱,狱卒时常需要往返两地押运犯人。   每次梁柏护驾二圣前往洛阳,都用“押运犯人”这个借口。   欧阳意深信不疑。   “这趟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两个月。”   “这么久。”   欧阳意有点意外。   梁柏不在,她可以专心查案,还能约顾枫喝酒,但他们成婚后没分开这么久过。   以前去洛阳,也就是几天,欧阳意不禁好奇要押送什么犯人这么麻烦?   欧阳意:“江洋大盗?通缉要犯?”   梁柏并未正面回答,只道:“很棘手,一言难尽。”   陛下龙体已经不好,这次去洛阳,方方面面准备都很充足,侍御史狄仁杰事必躬亲操办一切,大家都心里清楚,这一启程,陛下可能再也回不了长安了。   历朝历代,皇权更替必将伴随腥风血雨。   梁柏换了轻松的语气:“我想在离开之前和夫人逛逛夜市,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欧阳意见他说得郑重其事,笑说:“巧了,我也正有此意。夫君暂且忘掉烦心事,明日事明日愁,今宵多快乐。”   她笑如阳光明媚,梁柏也不自觉心情愉悦起来。   成家,从前没想过。   欧阳意是他“病急乱投医”的人选,是天后最后通牒下匆忙交出的“答复”。   但现在似乎日久生情,他想想,倒也不错。   “那出发吧。”   “走起。”   长安的夜市名不虚传,有本地特色美味,还有来自番邦各国的特产,灯火通明,琳琅满目。   欧阳意找了家铺子,要来馄饨,搭配烧饼,饼中夹着樱桃毕罗,一口咸食一口甜食,吃得不亦乐乎。   她笑起来的这样子眉眼弯弯,让人忍不住要把好吃的都投喂过来。   梁柏几乎不笑,表达最大的欢愉也仅仅是微微勾唇。   不得不说,梁柏平日冷冷的,笑起来却格外好看,另一种感觉的好看。   如同老君山山巅的雪景,冷淡清透,却沁人心脾,硬要找个词形容的话——高岭之花。   “夫君该多笑笑的。你笑起来很好看。”欧阳意说着,自顾哼起曲调。   “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样……”   “把所有的烦恼所有的忧愁统统都吹散……”   穿越而来,背井离乡,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可太重要了。   梁柏听不懂旋律,怪诞而陌生,却朗朗上口,轻快愉悦。   哼唱的人自得其乐,听曲的人也心情舒畅。   情不自禁,他嘴角的幅度也上扬了。   肚子填得七分饱,她又拉着梁柏来到一家烤摊,摊子边不少客人在饮酒,但欧阳意为了维持在梁柏面前矜持形象,滴酒不沾,只要来一份烤鱼和清茶与梁柏分食。   夜市人头攒动,除了吃喝必须还有玩乐!   不同摊子有不同游戏,二人边走边看热闹,不知不觉又闻到阵阵酒香。   欧阳意是爱酒之人,闻着闻着便不由自主地靠过去,奈何丈夫在身边,她只能吸几口酒气过过瘾。   这个摊子上的人在玩拇战,也就是猜拳,是饮酒时一种助兴取乐的游戏,起源于汉时。   酒令有雅令、四书令,花枝令、诗令、谜语令、改字令、典故令、牙牌令、人名令、对字令等等。   摊子之所以聚满了人,因为玩的都是女子,她们在念雅令。   科举临近,长安城到处是全国来赶考的读书人,都围着这儿一睹长安女子的风采。   长安民风开放,女子路边饮酒比比皆是,有的参赛者就是冲着这坛作为奖品的好酒来的。   欧阳意看得入迷,不知不觉被人潮推到最前面。   可不能为了一壶酒就去“献丑”,在老公面前,她都是乖乖女形象。   谁知后面有个少女嚷嚷:“喂,你玩不玩,不玩让开好吗?”   少女长得清秀,开口却十分彪悍,旁边还有几个家奴,一看就是嚣张的世家女。   世家女见了梁柏就挪不动了,好家伙,平民里还有这样的绝色!   世家女眼睛毫无节制地在他身上转,垂涎欲滴,惹了欧阳意。   欧阳意笑眯眯地回答:“你怎知我不玩?”   “那你倒是上啊!”   欧阳意捋起袖子,冷笑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世家女被噎了下,有家奴立马上前,问要不要赶人,世家女呵呵道:“她们接下来要玩谜语令了,谜语令知道吗,听说刑部的推官们闲下来时就玩此令,是酒令中最难的!”   人群中立马响起附和声。   谜语令之所以难,在于其对智力依赖大。   不像雅令、典故令这种,只要死记硬背就能说出答案,也不像藏钩之类的盲猜游戏,纯粹赌运气。   谜语令除了需要丰厚的文学基础,还需要极高的联想力和推理能力,哪怕是才华横溢的人想把把赢也是不容易。   梁柏轻轻拉了拉欧阳意衣袖:“玩玩就好。”   欧阳意笑笑:“放心吧,夫君。”   二人并肩站着,看上去并不亲密,直到听见这声“夫君”,世家女才知二人关系,冷眼瞥了下。   上一局输的人已经出场,剩下的三位女子都互相认识,她们是同一个私塾同学,师出同门,默契十足,已经连赢两场,只要再赢一次,这坛作为奖品的酒就被她们包圆了。   但欧阳意的出现让她们计划彻底落空。   她回答得实在太快,好像深谙此道,每一次都能准准猜出答案,到后面的几道令甚至是对手们自己的老师编的,欧阳意挨个儿碾压,轮到她出题时,围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   不少书生都参加到猜谜游戏里,欧阳意太强,他们还会忍不住给她的对手助攻,但即便如此,几轮下来,欧阳意都始终保持领先,引得掌声连连。   欧阳意被夸得都有点脸红。   最后三个小姑娘已经出局两人,只剩下一人苟延残喘,世家女和另一位参赛者替补进场。   欧阳意胜率太高,小姑娘们的智力和她对比简直是断层,书生们击节而叹,纷纷道“长安真是卧虎藏龙”,到最后,除了世家女以外的对手们都忍不住恭恭敬敬喊她老师。   谁能拒绝孩子们真诚的马屁呢。   欧阳意乐不思蜀,快问快答带给她酣畅淋漓的痛快感,对最后一个被踢出局的世家女丢下一句“这游戏不太适合傻孩子玩”。   她一向谦逊,不喜欢对他人进行智力打击,今晚实在是被世家女的不礼貌激起好胜心。   直到回头对上梁柏的目光——   夭寿!她真是太得意忘形,竟然在丈夫面前表露得这么聪明?!   欧阳意脑袋嗡嗡响地退出来,酒也不要了,送给最先那三个女孩儿,特地对梁柏解释说:“嗐,我在抄书馆抄过一本酒令书,所以这些都是看过的呢。”   梁柏又不傻,看过不代表过目不忘。   “第一次知道你这么聪慧。”   挤出人群后,梁柏才说话,妻子光彩耀人的形象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欧阳意又糊弄道:“爹爹小时候常和我玩拇令啦,娘总是骂我玩这不正经。”   梁柏说过他不识字,欧阳意也尽量不在他面前表现的博学多才,小心翼翼维护自家汉子的自尊心。   这年头没有九年义务教育,不识字不是他的错,不识字更不代表他就比识字的笨。   欧阳意深知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过是仗着现代人的视野和一点小聪明,所以格外尊重像梁柏这些靠自己劳动谋生的人。   梁柏认真地看着妻子道:“我觉得意意刚才样子,美极了。”   年轻学子们对她不加掩饰的狂热眼神,小姑娘们拉着她袖子表达崇拜,游戏摊老板连连发出的惊叹……   他不仅没觉得自卑,反而鼓励她去展现自己。   梁柏怎么可能没听懂,正是好几个谜语令他也试图去解但解不出来,才对欧阳意钦佩和欣赏。   他仍未笑,却眼里带笑:“意意在抄书馆,太屈才了。我总觉得,你应该有更好的前程。”   夫君内敛自持,不爱表达,也从不笑,但他的每句话都说到她心坎里。   前程?在这个年代不是男人们才有的东西吗?梁柏却觉得她值得。   早知道玩个猜谜令能让梁柏欣赏成这样,当初她就该说出她的真正职业,装什么大家闺秀人设哦?!   欧阳意被丈夫夸得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不过只得意了一会儿,就被人找茬了。   有个贵公子打扮的少年挡了他们去路:“听说有人欺辱我的娇娇儿。”   蛮横的女声在后面响起:“就是她!”   刚才挑衅不成反受其辱的世家女。   “原来你小名叫娇娇?”欧阳意忍不住嗤笑。   看着一点儿也不娇气,应该叫“蛮蛮”才对,欧阳意忍着后半句没说。   这俩孩子看着像一对,一个豪横一个野蛮,真就绝配!   贵公子手一挥,立马蹿出十几个家奴。   夜市的人们见状不妙,纷纷远离,家奴们个个摩拳擦掌,试图要替主子教训他们。   欧阳意:“怎么办?”   世家女敢这么横,无非是瞧着他们平民装束,没有靠山好欺负。   从疏议司下班后没来得及换衣物,欧阳意身上还带着刑部腰牌,这时亮出来应该足以吓退这些家伙。   至于后面怎么跟梁柏解释,嗐,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可不想让丈夫逞能,先过这关再说吧。   欧阳意正往袖里伸的手,却被梁柏一把抓住,“跟紧我。”   之后二人不再多言。   有几个家奴同时欺上前,梁柏也不知用了什么步法,躲避攻击、放到对方一气呵成。他出手不轻,几乎一呼吸的功夫,家奴们就被撞得鼻血糊了满脸,鼻骨断了,头也磕破了,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趴着一动不动。   欧阳意看得心惊肉跳,第一次知道老公会武功,还能以一敌多?!   “好俊的功夫,我喜欢!”   世家女拍手道,“罢了,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下跪,认个错就行。你是做什么的,要不要来我家,跟着我,做我的护卫,包管你吃香喝辣。”   “娇娇儿,你怎么又见异思迁!你要这男的,我就要这女的!”贵公子气鼓鼓地指着欧阳意,好像现场拍卖人口。   小两口耍花腔呢吗。   世家女发嗲了:“表哥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女人!”   贵公子阴恻恻一笑,目光变得贪婪起来:“我不要她进家门,小娘子貌美,拿来送人也不错……”   欧阳意:小伙子看你年纪轻轻,心挺黑的嘛。   自贵公子说出要把欧阳意买来送人后,梁柏眸中就透出一股戾气。   眼神几乎下意识落在对方脖颈。   那可是奉宸卫梁大将军杀人的眼神,贵公子哪经受得起这一盯,浑身发毛,慌忙招呼人:“还愣着干嘛,给我上啊!”   “呵。”   梁柏冷哼一声,嘴角勾起的弧度冷叫人心惊。   那不是笑,也是笑,笑人自不量力。   他看欧阳意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只微抬了下手:“别怕。”   不知为何,欧阳意觉得他那一眼压迫感十足,明明出于关心爱护,但就是比先前贵公子打量她的视线还让她头皮发麻。   像变了个人,从神态到气质都变了。   梁柏就像一柄出鞘的剑。   家奴们不敌,干脆把火力往欧阳意身上招呼,更有过分者竟掏出匕首!   欧阳意战术性往后一仰:雾草,不讲武德!   作为刑部推官,参与过多次逮捕行动,但她从来只远观,没有自己下场的,遇到明晃晃的匕首在眼前一晃而过,也有些慌,不由自主更抓紧丈夫的手。   梁柏清楚地感受到了手心的柔软纤细,生怕握得稍用力些,就能给捏断了。   这一刻猝不及防的心动,令出手更狠辣!   对方整个人被踹倒,梁柏落地时再一用力,立马传出骨头碎裂声。   家奴整只手臂都被踩变了形,不知骨头碎了多少节。   家奴们赶忙将同伴扶起连连后退。   即便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贵公子还不肯撤走,顶着被吓到的惨白脸色,坚持拿人。世家女也一旁拱火,不肯善罢甘休。   家奴们怕死,又怕挨主人骂,犹犹豫豫。   而梁柏,他就那么定定站着,两缕细细的长发落下,晚风吹着衣袍猎猎作响,眸中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骨节分明的手上沾着他人的血。   欧阳意着着实实被惊到。   地上正好有一把家奴掉落的匕首,不必弯腰,他只脚尖轻轻一翻,匕首便到手中。   平静的语气在此时听起来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怎么样,还来吗。”   都说双拳难敌四手,梁柏仅凭一拳就打翻了十余人,这时更有利器在手……   面容隐匿在阴影中看不清,更添恐怖气场。   作者有话说:   武曌、李治:听说我俩是“囚犯”?   作者:(狗头~)   这一晚夫妻俩在掉马边缘疯狂试探~下一章开启快节奏破案模式哈 第12章   那贵公子不禁浑身抖如筛糠,世家女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几个胆大机灵的家奴上前把主子拉开,主动让出一条道。   欧阳意忙道:“夫君,天晚了,咱们回家。”   防卫过当是不对的。   欧阳意可不能让自家夫君犯罪。   “回家”二字触动了梁柏某根神经,任由牵着他的手离去。   家奴们不禁捏了把汗。   路上,欧阳意嗫嚅唤道:“夫君,没事吧?”   “我没事。”梁柏随即意识到什么,“你呢?”   欧阳意感觉自己多此一问,对上梁柏冷得叫人发寒的眼神,仿佛被什么凶兽盯上似的,不自觉地轻轻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我也没事。”   又找补似地添一句,“原来你功夫这么好。”   “学过一点。”梁柏握着欧阳意的手骤然空了,只好改为握握拳,“怎么,意意不喜欢有功夫的男人吗?”   “有功夫傍身是好事,怪我以前没想到,大牢里三教九流的,夫君没点功夫底子怎么行。”   何况她家汉子那么精壮美好的身材,不会耍两下子,太说不过去了!   梁柏却想:妻子虽非大富大贵,但是娇养出来的女孩,怎么也不该沦落到被人当街追着打,经历这种血腥场面。   于是看她的眼神难免再度带上愧疚,连带着脸色也缓和了。   欧阳意有点后怕,当初不愿意嫁世家官宦,怕被卷入朝廷斗争是一方面,最根本的是她怕麻烦。   除了破案,其他方面她都很佛系。   在现代,她的生活也很单纯,父母都在医科大任教,她在校园职工宿舍长大,每天跟着爸妈吃食堂。工作也是,能进同系统的都是怀有理想的法学生,各自管好自己的案子。机关基层人际都很佛,欧阳意从小到大几乎没什么交际上的麻烦事。   至于其他社交,法治社会下,你不去惹别人,别人也不会来惹你。   但古代不是,权势、拳头才是道理。   欧阳意当初选梁柏,一来是挡李匡,二来为生活简单。   现在又多了层安全感。   很好。非常好。   误打误撞,也许梁柏不仅是工具人,还是她的真命天子?   街本来也逛得差不多,欧阳意只去几个摊子挑了些易携带和保存的食物,打包了给梁柏出差路上吃。   回家时已经夜深,清风徐徐,送来微许凉意。   夫妻俩各有心思,一路无话,回家后便早早就寝。   之后欧阳意还是发噩梦,梁柏又搂着她睡了半夜。   *   次日,天没亮,梁柏整装出发,欧阳意送行。   梁柏离去的脚步微顿,背对着沉默了一会儿:“意意,昨晚让你担惊受怕了。相信我,我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许是她的错觉,天还暗着,梁柏的视线更加幽暗。   欧阳意不禁想起昨夜的梁柏,一招就废了别人手臂,总觉得他还能再狠点。   正出神之际,梁柏缓缓道:“这一次押运囚犯,如果事成……”   他就说出真实身份。   如果渡不过去这场惊涛骇浪……   还好他一直将她藏的很好,即使出事也不会连累到她。   欧阳意宽慰:“夫君一路多加小心,我等你回家。”   梁柏点点头,看着她不说话。   咫尺之遥的妻子,纤长浓密的睫羽微翘着,肌肤白洁若玉,头发未及打理,只随意扎起,还微微有些炸毛,是他撸过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暗哑,有一点迷糊,又有一点可爱。   “那我走了。”   “嗯,你要照顾好自己。”   “等我回来。”   “注意安全。”   “我会的。”   望着夫君远去的背影,她心里一阵感动。   哎,钱难赚屎难吃。   老公不容易啊,以后一定要对他好点儿。   欧阳意看不见,梁柏在转身刹那的眼底,温柔悉数褪去,翻涌起无尽暗色。   *   梁柏先到奉宸卫卫所,换了将军装束。   梁怀仁先迎上来,“将军,我们准装待发。”   梁柏道:“不急,时辰未到。”   护卫帝后往返二都很多次了,但这一次不同。   虽然梁柏来了,梁怀仁紧锁的眉头并未松开,“好,将军再检查检测哪里漏了。我这心有点慌啊。”   其他几名奉宸卫将领同样如此,大家心情都有点紧张。   梁柏又道:“兄弟们打起精神,我们把计划再过一遍……”   有个年轻的参军“啧”了声,“将军,以咱们的实力,还拿不下几个区区蟊贼?”   梁柏严肃地看着他,“他们不是区区蟊贼,你知道皇宫行刺案,刺客的计划多么周密?”   年轻参军挠头,“属下知错,上回我没参与剿灭刺客。”   “眼见为实没错,不怪你。”梁柏看了诸将一眼,“我收到暗报,刺客会在二圣前往洛阳的路上再行刺,但人数几何、埋伏地点,一概不知。既然你们都与刺客正面交锋过,知晓他们的厉害,这一次要格外小心。”   梁怀仁看向那年轻参军,“将军,拼着不要这条命,我们也要保证二圣安全。”   年轻参军和诸将一起点头。   梁柏点点头,“如此想很好,好,我们来看看,重点在这几处,刺客可能选择埋伏的地方……”   梁怀仁道:“将军,我还打算这样……”   一炷香后,天亮了。   梁柏看看天色,问:“予信呢?”   这趟没安排梁予信伴驾,但也该露个面送行?   梁怀仁道:“昨日将军交代他帮久推官查案,这小子干劲十足,通宵都在外头呢。将军到之前,他让人送信来,说正在西极山搜山,就不回来给兄弟们送行。”   有将领笑了,“毛头小子,才十八呢,该不是看上久推官了。”   几个年老的将领也纷纷打趣。   之后梁柏率队进宫迎驾。   经过玄武门,百官的车驾也都来集合了,秋高气爽,有不少官员从车驾下来,三三两两站着闲谈,品阶高的官员和皇亲国戚则聚在宽大的车驾里泡茶、吃点心。   狄仁杰在梁柏经过时叫住他,梁柏下马,随他到一旁。   狄仁杰眼下两团乌青,显然是昨夜没睡好觉。   梁柏知他忐忑,语重心长地宽慰道:“狄公不必太过忧虑,我已有万全之策。”   狄仁杰摇摇头,“找你不是说这个。”他对梁柏附耳道,“范履冰范侍郎昨夜身故了。”   梁柏一怔:“狄公如何得知?”   “范侍郎也是伴驾的官员,本来还约好乘他的车驾,他家人来报,我才知晓。”   “前几日我见过范侍郎,气色甚好。”   “是啊,这人说没就没,哎。”   “范家人还说了什么?”   “睡前豪饮。他就是这性子,做学问做官,都是一等一的,偏只好杜康,以前也喝酒误事过。每每与我对饮都要喝个不省人事。昨晚亦然。谁知,睡了一觉,再也没醒过来。”   “每年饮酒暴毙的,不计其数。”   “哎,他昨夜喝的还是我送的荔枝酒。”   狄仁杰颇为自责。   长安荔枝难得,南方商人便以荔枝入酒售卖,奇货可居,狄仁杰得了两大坛,分给好友范履冰一大坛。   梁柏道:“狄公不必如此,你没有送这坛荔枝酒,他也会饮别的酒。”   狄仁杰叹气,“早知如此,我该多劝劝他。”   范履冰是进士及第,历任知县,知州。仪凤年间,奉诏考试择优选禁中,以弘文馆学士身份,作为武后的密使参与处理宰相权事。   范履冰现任吏部侍郎,是武后属意的下一任吏部尚书。   没有宰相之职,却有宰相之权。   弘文馆这批人是武后麾下最早的一批谋士。   论资历,比狄仁杰还老。   不过十几年匆匆过,这批谋士老的老、死的死,大有凋零之象。   梁柏道:“狄公是否去过范家?”   狄仁杰点头,范履冰是喝他送的酒死的,范履冰和狄仁杰又是至交,所以狄家的门半夜响了。   “于情于理,我都该去一趟。”狄仁杰道,“粗略在范家查过,酒中无毒,遗体并无中毒迹象。范侍郎头、颈、手均有汗液,这是心绞痛发作征兆,范家人也说,范侍郎死前喊胸痛,去喊了大夫,大夫到时,人就没了。”   狄仁杰曾任大理寺正,断案无数,验尸对他是基本功。   梁柏点头道:“二圣出行,百官随侍名单是范侍郎拟的,听吏部说,为配合奉宸卫布阵,他连续数日熬夜,想来也是太累所致。”   狄仁杰道:“这点范家人也提及,范侍郎近来多感疲倦,同时伴有焦虑、失眠、惊醒等,心乃人之中枢,心绞痛……哎,回天乏力……”   梁柏左右一看,官员聚集的地方隐约有提及“范侍郎”的声音,看来范履冰之死开始传开。   梁柏道:“狄公查得如此细致,怀疑也是弘文馆的人谋杀?”   一个“也”字,意味深长。   狄仁杰点头,“弘文馆出身的朝臣,算上范侍郎,今年身故三个了!”   元万顷、刘祎之、范履冰、周思茂、郭正一,个个天资过人,进士及第,天后智囊,朝中人称“弘文馆五大学士”。   元万顷、刘祎之、范履冰先后意外身故,剩下周思茂、郭正一。   梁柏凝眉,“文人相轻,不至于如此?”   狄仁杰叹气,“我断案多年,见过因一句口角杀人的、因几纹钱的争执杀人的。我等永远无法设身处地作为凶手考虑。”谁能保证文人不会因一篇文章杀人。   梁柏十分赞同。   人心难测,起于微末的邪念、恨之入骨的歹意,实在不可预料。   尤其同朝为官,大家面上和善,谁也不知道肚子里酝酿什么诡计。   狄仁杰双目一眯,“时逢朝堂大变局,弘文馆学士死了一个又一个,不由得我心生忧虑啊。”   梁怀仁过来提醒,帝后起驾的时辰已到。   弘文馆学士之死,一直是狄仁杰暗中关注,梁柏本想多问几句,被狄仁杰推走,“护驾要紧,到了洛阳,我们再详叙。”   梁柏朝狄仁杰拱拱手,“此次伴驾的弘文馆学士,我会格外注意。”   狄仁杰叉手,“那就有劳将军。”   *   一个时辰前,欧阳意送走梁柏后,正准备美美地睡回笼觉。   关门之际,门缝忽然被伸出的一只手拦住。   月光下,那只手异常光滑洁白,不似人手。   不是老公那双骨节分明、粗糙有力的大手。   “谁啊?”   手的主人不说话。   啪,使劲压门。   外头立刻传来一声痛呼。   李匡惨叫:“啊……是我!”   欧阳意:……阴魂不散。   “对不住,不知是王爷大驾光临。”   “呼……”   李匡甩甩手,那双保养得宜的漂亮玉手被夹出一条红印,看着就挺疼的。   欧阳意连连致歉,心里却道“活该”!   “我来和你道别。”李匡满脸不舍,情真意切。   “那就……各自珍重?”   欧阳意根本不关心他要去哪儿,反正别来骚扰她就行。   李匡兀自伤感:“今天我要伴驾去洛阳了,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两个月……”   ……就离开这么点时间,道个毛线的别啊!   这依依不舍的表情,还以为至少半年起步!   “洛阳好,相信王爷到了洛阳,日子也照样滋润。”   原书中,这位权臣崛起的关键节点是在武曌迁都洛阳,李匡的势力主要安放在洛阳,在迁都工程中立功,被女皇看中,步步高升。   切,就是运气好而已。   欧阳意想起可怜的夫君,论样貌、论身手,他哪里差了?   都是去洛阳,梁柏是风餐露宿地押送囚犯,李匡却可以一路吃喝玩乐。   “我走后,你会想我吗?”   男人身材高挑,倾身过来,把欧阳意挤得往后一仰。   说好的以后只当朋友呢,狗男人说话不算话。   显然,李匡意识到两人此刻的姿势有点旖旎,心中□□又起,忍不住故意往前蹭。   欧阳意一退再退,被门槛绊倒,差点往后栽倒的刹那,男人一把揽住她的细腰。   欧阳意烦死了,“啪”地打掉他的手。   李匡终于规矩一点,“你放心,既然你不喜欢,我不会碰你,但我左思右想,咱们也不适合当朋友。”   欧阳意迅速接话:“王爷说得极是,下官身份卑微,当然不配与王爷平起平坐。”   不做朋友更好,她还巴不得呢,最好是老死不相见。   拜拜吧您内!   “我与贾弥同辈论交。他是你恩师,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李匡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说,“所以我也算你父辈,你若不介意,认我作义父也可……”   义父?约等于现代的“干爹”?   欧阳意大惊。   就……挺秃然的。   我想拿你当朋友,你却想当我爹?   欧阳意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匡,想给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但这疯批霸总显然体会不到正常人的情绪。   “你若不愿意……”   李匡看向欧阳意的眼神又变得复杂起来,仿佛在说“如不愿意让我当你爹,当情人也可”。   父亲之爱还是男女之爱,这是个艰难的选择。   欧阳意舔了下嘴唇。   有位大师说过,对可控的事,要保持谨慎;对不可控的事,要保持乐观。   疯批=不可控=保持乐观。   逻辑学满分的欧阳意立刻推理出她接下来该怎么做。   行叭,她要乐观……   “嗯,这是个值得考虑的提议。”   男人对她的反应挺满意,从怀里取出一块精致的玉牌塞到她手里,“这是义父送给你的见面礼,希望你喜欢。”   “玉牌原本是一对,分南、安二字,雕双鱼戏水,我一个,你一个。”李匡说着便也拿出他的玉牌给欧阳意看,“以后你就是南安王府的人了,有了这块玉牌,你可以随时进出王府。它还有其他功用……”   欧阳意低头,手感冰冰凉凉,玉牌在暗夜里闪着微光,也不知什么材质,像夜明珠似的竟有照明效果,带着它走夜路不错!   古代手电筒?不是的,这是李匡的令牌。   不仅能自由出入南安王府,危机时刻还能调动南安王所有情报网。   还可凭玉牌到南安王名下任一产业取钱,随取随有,见玉牌如见老板。   好一张不限额度的百夫长黑卡。   原书里,李匡邀王自强入伙时,将这块玉牌给了他。   “义父家有薄产,不多,但够普通人享尽十世富贵,等你哪天想通了,愿意用我的东西,我会很欣慰。我相信你会好好保管义父送你的玉牌,对吗?”   疯批喜当爹都这么唠叨的吗?   “王爷放心,我会好好收起来。”   李匡眸色深深地看着她,“那为父去了,嗯?”   欧阳意瞥了他一眼:安心上路,我会给您烧纸钱的。   送走李匡,天还未大亮,欧阳意都打算好了,先睡个回笼觉,再去疏议司上班,下了班就开启单身贵族生活,今晚再来两口小酒。   嘿嘿,完美。   但她刚刚要睡着,外面却忽然响起急迫的敲门声,咚咚咚——   欧阳意怒了:李疯批,你到底有完没完!   一开门,却看见是顾枫。   欧阳意整个人一激灵:“又有命案?!”   才过两日,第二名死者就出现了?凶手未免动作太快了!   顾枫:“你的蓝颜知己可不得了,才花了一天时间,就让人把孙蔓从的相好找到了!”   欧阳意一愣:“我蓝颜?”   顾枫:“阎罗呀!”   欧阳意换衣服的时间,顾枫熟门熟路跑去灶台,果然搜刮到三个热乎乎的包子,那是欧阳意昨晚集市上买的,一早热好,梁柏带走大部分,特意给她留了三个。   顾枫先叼了一个,剩下的揣怀里。   欧阳意出来与她汇合。   “尸源在哪?”   “西郊山腰处。”   “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个儿半夜,女尸身上有条手帕,双面绣,双鹅交颈的图案。”   “孙蔓从的情人!身份确定了吗?”   “韩师兄、齐师兄和陈理他们也刚从家里出发,失踪人口档案还在匹配。”   “我们也赶紧吧。”   顾枫叹气:“又被你猜对了,这回是个连环杀手啊。”   咋就这么难呢,她俩民事法庭的,为什么总干重案组的活儿呢!   一上马,顾枫就给欧阳意塞了个包子。   路上,欧阳意说起昨晚梁柏slay全场的事,听得顾枫大为咂舌,连连夸奖她家“梁大傻”是纸片人高质量男性。   这些年长安人口剧增,很多外来户在城外落脚,人一多,路也修得不错,欧阳意和顾枫同乘一马,没多久就到案发现场。   老规矩,她们一到现场就戴起面巾。   面巾是顾枫特制的,有多层纱布,其实就是简易口罩。   依据大唐律法,刑部与大理寺分工不同。   大理寺主要处理在京百官司官吏和“非籍贯在京”的普通百姓所犯的徒以上的罪案,西郊住的全是“非京籍”,这案子应归大理寺管辖。   到的时候,韩成则正在和大理寺的官员交接。   远远看去,此人年纪轻轻,肤白貌美,用“漂亮俊俏”形容也不为过。   他看见戴面巾的欧阳意,忙不迭跑过来,“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久姐姐吧!幸会幸会!”   他为“阎罗”和“久推官”传递信件快一年了,见到“久推官”还是头一遭。   欧阳意就觉得他很有意思,“你怎知我比你年长?”   今天认辈分的可真多,一个喊她女儿,一个要喊她姐。   “没有说您老,姐姐是我的尊称,您人美心善,像姐姐一样去帮助受害的女子。在我心里,姐姐是兼具智慧和温柔的化身。”   好一个人靓嘴甜的精神小伙。   顾枫摇头:“平时就嚷着带他见见你,好了,见到你更甜了。”   顺着山道往上走,山脚下遇到一群少年,年龄在十二三岁,面容干净,举止安静。   梁予信前头殷勤带路,他口齿流利、反应很快,给人一种溜出来玩的懵懂阔家小少爷的错觉。   “因为是夜里发现尸体,我们着急上山,也不敢保证现场没被破坏,不过可以保证尸体是完好的。”梁予信边说,边指着前方,“前日雷阵雨,估计是泥土被泡软了,被水带下来,有个眼尖的猎户瞧见尸体,跑来大理寺报案。”   “报案人可描述过现场?”   “死者面部遭受重创,看不出脸,但发现了久姐姐说的那条双鹅交颈帕。我连夜带人赶来,她们身上多处受伤,财物却没丢,推测劫色的可能性比较大。”   等等,什么“她们”?   附近的泥土都被翻过,欧阳意小心地避开坑坑洼洼走上前。   只一眼,她倒吸凉气。   “她们”是指两具女尸!   “靠、靠夭啊!”   发出怪叫的是沈静。   沈主事匆匆赶到,由于被孙蔓从的惨状吓到过,一路上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也知道山林潮湿,尸体腐坏程度高于平常,恶心就恶心点儿。   他一个八尺大汉,这点儿场面哪能经不住。   但眼前出现的是什么?那还是尸体吗?   两具尸体相距不到一丈远,另一具还算正常。   近的这个就……   沈静连退三步,差点原路滚下来。   参天大地啊,为什么大清早的让他看这个!   传说中的“巨人观”吗?!   饶是见过无数命案现场的疏议司推官们,也不禁骇然。   作者有话说:   李匡(摇着玉扇):快喊爸爸。 第13章   尸体高度腐败,颜面肿大、眼球突出、嘴唇变大且外翻、舌尖伸出、胸腹隆起、四肢肿如球形、皮肤呈污绿色,整个尸体肿胀膨大成巨人。   故称为“巨人观”。   如此形状,别说辨别生前容貌,远观是人是物都分不清。   眼睛、口鼻仍不间断溢出恶臭液体,再混合尸身散发的类似死老鼠的气味,即使是在通风条件绝佳的野外也够刺激的。   沈静掩鼻作呕,欧阳意戴着口罩都皱眉头。   顾枫这边放下验尸木箱。   欧阳意拿出工具,道:“巨人观验起来比较复杂,除了顾枫,我还需要一名帮手。”   韩成则将疏议司的人都带走去排查现场,刑部留下的人只有一个沈静。   她们的目光同时落在沈静身上。   静静,帮个忙?   沈静差点跪下:“姑奶奶们,过了今天,我给你们做牛做马!”   梁予信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我来吧。”   说干就干,他给尸体翻身,欧阳意边检查边道:“舌骨断裂,是被掐死的。与孙蔓从被杀害的情况基本相似,均有凌虐、□□被侵犯的血荫表现。至于死亡时间——附近环境如何?”   尸体所在地的土壤环境、天气情况与腐化程度息息相关。   梁予信:“此山名为西极山,林木茂盛,常有野兽出没,山下有番邦人和外地人杂居,山上散居几个猎户,以捕猎和栽种果树为生。”   说着又道:“这一带很安定,别说匪徒了,就是小偷都没有。除了偶有过路人被野兽咬伤的,这些年是头一次发生命案。”   “很安定?”   “山下有个奉宸卫校场,常年有卫所的新兵驻扎。”   帮着搜山、封锁现场的新兵就是临时从校场调集,梁予信也常来,所以连什么时候下雨都一清二楚。   听到奉宸卫,不由联想到割头狂魔梁柏,欧阳意莫名背后一凉。   梁予信:“久姐姐怎么了?”   欧阳意咽咽喉咙:“没、没什么,奉宸卫真会选地方。”   顾枫深深吸了口天然氧吧的空气,在旁边感叹:“这一带风景确实好。”   梁予信颇嘚瑟:“那是。”他们大将军亲自挑选的风水宝地呢。   山上有大片的古树,遮云蔽日,清晨日出,小鸟吱吱叫,空气里开始渐渐充盈着格外清新的味道。   西极山地势不高,放眼望去,正好可将长安城内情景一览无余,起起伏伏的屋顶,绵延而整齐,一眼望不到边。   天空下起毛毛雨。   梁予信对身边的人吩咐几句,没多久,就有几个少年带着油布上来,围成一圈,给撑起一个挡雨的棚子。   少年们话不多,干活却都很麻利,梁予信指着他们介绍:“这些都是我的人,昨晚就是他们搜山。”   忙了整晚,面无倦色,见到巨人观也不怕。   欧阳意不禁纳罕,阎罗是去哪儿找这么一群孩子?是大理寺衙役后备役?   “大理寺这么卷的吗?”顾枫眼珠子在少年们身上打转:“好一群小仙男,这要能参加101选秀出道,我都不知道要给哪个打投……”   梁予信听见了“选秀”,觉得奇怪,陛下年老,走都走不动道儿了,宫里多少年没选秀了呢,问:“顾姐姐在说什么?”   “办正事要紧。”欧阳意把顾枫拉走。   她们在不久的将来会知道,这些少年可不是什么衙役后备役,是奉宸卫从全国各地招来的新兵,将来,他们个个都会是以一当百、受朝臣敬畏的御前侍卫。   接着,欧阳意手起刀落,开始剖尸,浓烈的味道一下冲涌而出。   现场验尸也是不得已。   巨人观太特殊,体内积攒着大量内脏腐化而释放的腐气,死者浑身像球形一样肿胀着,全靠那层薄薄的皮肤包裹,运回去路途颠簸,指不定在路上就炸开了。   而且就算完整地运回去,这味儿,要是在仵作房放出来,能让刑部上下集体熏亡。   在户外“放气”是最佳选择。   弥蔓着腐败气体的氛围里,沈静犹豫了下,在外面深吸一口空气,钻进雨棚。   一进去,顾枫腾出手,往他人中涂了点东西。   沈静:“这是啥……”   闻起来有淡淡香味,清清凉凉,提神醒脑,竟将恶心的隔绝了七分,沈静整个人都活泛过来。   “自制清凉薄荷油。”   “怎么不早拿出来!”沈静觉得里头的味道竟比外头好受多了。   顾枫一哼,懒得理他。   欧阳意这边道:“腹腔内的内脏组织分解,从毛发、指甲的脱落情况,结合尸身长出的蛆虫来看——死亡应该在半个月左右。”   “半个月?!”顾枫不禁疑问,“这有点说不通啊,凶手憎恨孙蔓从,不是应该先杀死孙蔓从吗?”   沈静附和:“从食肆老板的证词看,孙蔓从那天的样子不像是知道她相好的失踪了。就算是报复孙蔓从,杀她的相好,那也要让她知道,才达到折磨的目的不是?”   沈静已经适应眼前的惊悚画面,脑子灵活起来,“我查了失踪人口簿,最近一个月都没有失踪的适龄女子。”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说,“食肆老板说过,她有家室,是已出嫁的妇人,一个大活人失踪,为什么她的丈夫、她的家人不报案?”   欧阳意抬头看沈静,还别说,这蛮汉看着粗旷,实则外出内细,句句问在点上。   如果他不是张嵩派来的奸细就好了。   欧阳意点头,“疑惑太多,恐怕要找到她的家人才能解开谜题。”   双鹅交颈帕静静摆在尸体身侧,她到底谁,来自哪里呢?   欧阳意验完第一具尸体,顾枫帮她净手,空气中散发一股淡淡酒味。   这个年代没有达到消毒水准的高度酒精,欧阳意只能变通地使用酒精浓度较高的白酒达到杀菌目的。   这倒是个好办法,霎时间去除尸臭味。   就是有点伤手。呜呜。   欧阳意:“连环杀人的凶手都有其作案规律,包括挑选对象、作案手法等。确认死者身份尤为重要。麻烦沈主事找韩兄交接一下,接下来就靠你了。”   沈静:“咋确认?”   死者画像他是有,但除此之外是毫无线索呀。   欧阳意指了指死者身上几处,“从趾骨联合面来看,她未生育过;年龄应该在二十到三十之间;孙蔓从性情高傲,她的性情则应该和孙蔓从互补,是柔和包容的女子。”   “读过书,知书达理,年纪可能比孙蔓从大一点;发饰和衣物都不是便宜货,可见家境优渥,是富家夫人;她身上的荷包你可以拿去,找人认认。”   “还有,她的家人为何不报案,一定有不为外人道的原因,至少表现为夫妻不和,家境好,夫君可能不止她一个女人。”   沈静一拍脑袋:“这人和人的眼睛就是不一样,我一大老粗啥也没看出来,久推官这么一说,是不少线索!”   破案不是容易事,抽丝剥茧发现线索的感觉可太爽了!   欧阳意思虑缜密、反应极快,跟着她,不用在暗无天日的大牢磨日子,堂堂正正在阳光底下为死者伸冤,这才是活着的滋味啊。   他要不是奸细就好了!   沈静还在记笔记的功夫,欧阳意已经到第二具尸体旁。   尸身腐败严重,骨头都露出来不少。   “死者女,死亡时间在两个月以上;牙齿有脱落,年纪不小,在四十岁以上;从趾骨情况来看,已生育;衣物完整,大腿根内侧没有反抗形成的擦伤,私.处也无,没有被性.侵犯迹象。”   “但死因我还不能确定……”   欧阳意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雨水渐大,山间到处都是白色雾气,朦朦胧胧,犹如仙境。   这种情况下并不太适合验尸。   “我们是搜山时无意中发现她。”梁予信解释。   杀孙蔓从的凶手有个特点,杀人时都会侵犯和虐待女人,同时划烂她们的脸。   眼前这个死者,既没有被性侵犯也没有被划烂脸。   看上去并非同一个凶手?   但她们被埋得这么近,相隔时间只有一两个月,如果不是同一个凶手,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据梁予信说,这一带很太平,很多年没有出过命案了。   两个月内出现两起命案,难不成是忽然变成杀人网红打卡地?   古代又没有某博、某音之类的社交软件,凶手们怎么就互相认识还相约埋尸点?   这地儿看上去普普通通,也不像什么埋尸圣地,否则不至于下了场雨就被冲出来。   山下有奉宸卫操练场,有不少住户,山上也不时有山民过路,可不是渺无人烟、荒山野岭的地方。   无论是凶手特地跑来这里杀人还是杀了人拖到这儿埋,都不是个好选择。   太巧。   巧得离奇。   所以有个问题就很关键。   欧阳意眸色微深:“两件命案是否同一人所为?如果凶手之间互不认识,那是凑巧,可如果有关联,问题就大了。”   按之前推论,凶手是因对孙蔓从不满而作案,但如果不是呢?   他并非因为口角之争杀人,而是有心为之,通过某个特质标记受害者。   若和孙蔓从相似的人还存在,可就不是死三个人这么简单了。   最后,迫切查出真相的心情胜过了一切,欧阳意决定当场进一步检验。   欧阳意:“要再麻烦你们一会儿。”   梁予信:“没问题,两位姐姐慢慢来。我不困。”还兴奋着呢!   “我需要一点东西。”   “久姐姐尽管吩咐。”   “烧红的炭火、明亮的雨伞。”   “有的!”   这里是奉宸卫大本营,要啥有啥,梁予信吩咐下去,片刻便有少年端着一盆烧得红彤彤的炭火端上来。   顾枫有点惊讶:“这么快?”   梁予信挠挠头,笑嘻嘻地说:“找山下的百姓借的。”   顾枫指指盖在尸体上遮雨的油布:“那些也是借的,会还回去吗?”   梁予信本来想“嗯”的,话都到嘴边了,又摇头:“盖过尸体的,谁还要呢,我给了钱,不还了。”   顾枫:“破费了。”   欧阳意看他的眼神也充满喜欢。   小伙子年纪轻轻,办事如此细腻。   欧阳意:“回头疏议司会把今天的花费结算给你。”   梁予信:“哪里话,两位姐姐肯让我看你们的验尸绝技,学费都不止这些呢。”上哪儿能花钱看这么有趣的事儿!   话到这里,欧阳意也不好再客气。   顾枫从随身木箱中取出糟醋、葱、川椒、食盐、白梅等物,合在一起研烂,做成饼子,放在火上烤得炙热,再用一张纸贴死者双臂,把熟白梅饼放在上面熨烙。   顾助理十分称职,动作流畅,有条不紊。   梁予信和沈静争先伸脖子瞧:“这是……”   “让一让。”顾枫又将烧红的炭火搬到一个位置,隔着雨伞问欧阳意,“这里可以吗?”   “再靠近一点。”   “好。”   “这里呢?”   “可以。”   二人调整了一会儿炭盆位置,欧阳意边将雨伞盖在需要验看的部位,边回答:“阴雨天,血荫难现,用炭火隔着照,效果和阳光一样。”   片刻后,熟白梅饼取下,所有人都看见尸身不一样的地方了。   梁予信惊呼:“天哪,她身上多少伤痕啊!”   沈静也怒了:“这杀千刀的。”   死者虽未被性侵犯,但被虐打过!   欧阳意:“从伤痕看,主要是木棍击打。”   上山的大都是猎户和樵夫,带弓箭带镰刀,谁会吃饱撑的带根不锋利的棍子上山,当柴烧吗?   顾枫想起来:“孙蔓从也是被木棍击打后脑!”   欧阳意点头:“案发地相同、凶器相同。还有,死者身上有生前伤,也有死后伤。凶手泄愤意图明显,目前来看,是同一个人所为。”   沈静已经傻眼了,乖乖,竟然真是连环杀手!   这就不是普通命案了啊,两个月内发生了三起,是大案啊!   要是没有欧阳意,谁能把这三起案子联系起来!   孙蔓从死在城南,这两位在城西,看上去根本没什么关系,死亡时间最早的这位,身上没有明显伤口,财物也都在,扯不清楚,说是意外摔了失救也有人信。   没想到欧阳意这么一推理,就看出三人是同一个凶手干的!   凭良心说,这案子得亏是疏议司接手,换刑部任何人来,查到猴年马月也弄不清楚啊!   沈静搓了把脸,拿出失踪人口簿,边翻边说:“四十岁以上的女人,已生育,失踪两个月以上的,唔,符合条件的还不少……”   长安是百万级人口的超级城市,人口基数大,每年失踪者不在少数。   欧阳意快速思考,道:“死者微胖,双臂发达,手心有茧,她不同于孙蔓从和她的伴侣,不是富贵人,应该是普通妇人,生前常常劳动;脚踝关节肿大,患足疾,不良于行;还有,头发脱落明显,牙龈发黑,她生前应该有慢性中毒的情况,但并不严重……”   等等,为什么会慢性中毒?谁没病整天把毒药当饭吃?   除了一些特殊工种的人……   也不一定是像皮霜、鹤顶红之类的纯毒药,这年代炼药技术有限,许多草药自带副作用,正所谓是药三分毒……   欧阳意:“她常年接触草药!?”   沈静将失踪人口簿固定在一页,兴奋地喊:“找到了——郑敏,四十二岁,药铺老板!”   沈静念着:“郑敏育有一女,早夭。她开药材铺,有尝百草的习惯,有时兴致来了,也亲自上山挖药材,彻夜未归是常事。但她一般离开不会超过三天,到第四天,铺子的伙计觉得不对劲,才来报案。”   梁予信感叹:“神了,太神了,这么短时间内锁定死者身份!久姐姐真是厉害!”   作者有话说:   想和读者朋友打个商量,快入V了,能不能多留些评论呢,“哈哈哈”也行呀哈哈,球球给点反馈,喜欢就留评吧,谢谢啦~ 第14章   欧阳意:“等等,郑敏是老板?”而不是老板娘?   沈静:“对,十年前与丈夫和离,此后独立经营一家药材铺。我听说过郑老板大名,一个女人开店,万般难千般苦,不过这郑老板是个有魄力的,亲力亲为,成为西市最大的药商。我娘以前生病,我常去西市抓药。”   沈静又说:“西市的人提起郑老板,可没一个不竖起大拇指。这郑老板,有大本事呢!”   “前夫呢?”   “我看看,哦,据伙计们说,前夫经常来纠缠她,去年病死了。唉哟,他娘的!”沈静一声吼,差点没把手里的簿子砸了,“这家伙打女人,不仅打老婆,还把女儿打死了!郑敏当即报了官!”   欧阳意:“依律法,父杀女,不会有什么实质惩处。”   沈静:“还好郑敏离开了垃圾。”   顾枫轻语:“女强人啊。”   可不就是强,幼女夭折,果断离异,人到中年,什么都没了,凭着一双手开天辟地,重新开始,披荆斩棘,终于闯出一番事业。   多难,多厉害啊!   哎,谁能料,她的人生在巅峰处戛然而止。   欧阳意眸色微凝,“三起谋杀案系同一人所为,如果凶手皆因孙蔓从迁怒于另外二人,那就是私怨,孙蔓从一死,他就罢手。如果不是的话……”   麻烦就大了。   这样的危险人格,可能存在于茫茫人海的任何一个。   梁予信也沉浸在复杂的案情里,眉头紧锁,自告奋勇地道:“阎罗临走前交代了,全力配合久姐姐筛查凶嫌。”   “阎罗不在长安?”   “去洛阳一段时间。”   欧阳意不由想起夫君和李匡。   巧,最近怎么大家都往洛阳跑?   但转念一想,阎罗和狄仁杰那么熟,应该也是朝廷命官,听说这次帝后去洛阳不就带了百官前往,阎罗是其中一员也不足为奇。   欧阳意对阎罗的身份并不纠结。   世情复杂,自己不也一直隐姓埋名在疏议司么?   女人当推官,本就超乎常理。   为生者伸冤,让死者瞑目,相较之下,功名利禄又算什么?   想开之后,她也理解阎罗对自身身份的隐瞒。   他们是知己、同道中人。   既如此,见不见面都一样。但——   当然能见个面更好。嘿嘿。   欧阳意厚颜无耻地在自己内心作了个补充。   这边,梁予信已经佩服得不行——   两具尸体,从一开始他就没往一块想。   郑敏的死看起来就是个意外,西极山也有不少挖草药的,郑敏也许真就是来考察的,郑大老板年纪毕竟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马前失蹄也不是不可能。   她的案子无论报到大理寺还是京兆府,都将被认为是“意外”。   只有疏议司,这班明察秋毫的推官们不一样。   欧阳意已经和顾枫讨论:“三个女人,第一个,郑敏,未被侵犯,只是以棍殴打,是被活活打死,死后又遭报复性虐打。”   “第二个,身份待查,受到侵犯,但未捆住手脚,我在她双臂发现抵抗伤,大量淤痕,有棍伤也有抓伤,应该激烈反抗过,收效甚微,之后被凶手羞辱致死。”   “第三个,孙蔓从,凶手作案手法周密,先行准备了木棍、布条等,令其无法反抗和呼救,且犯案后,还懂嫁祸他人——你能想到什么?”   顾枫:“从不熟练到熟练。”   连环杀手的进化!   欧阳意:“他将她们残忍杀害,带着摧残的欲望……”   顾枫:“若是朝这个方向——凶手停不下来。”   所有人神情都紧张起来,已经死了三个人,还将有第四个。   只要这畜生没被抓住,这样的惨剧很可能再次发生!   他已经对犯案流程越来越熟练,锁定目标、跟踪尾随、控制后实施侵害,甚至还会嫁祸给他人……   凶手的手法缜密且具有迷惑性,接下来的案子,恐怕是更难被发现。   所以新的问题又来了,凶手是怎么挑选受害者的?   随机吗?   不,一定不是。   虽然第一名死者未被侵犯,但她们都被残忍虐打过,凶手对她们充满恨意,或者说是凶手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发泄恨意,整个过程透露着凶手强烈的宣泄情绪。   “要你不得好死”并不全是什么深仇大恨,也许是出自凶手某种内心映射。   凶手显然是个变态,但死变态也有变态的逻辑。   这个逻辑是什么呢?   到底她们身上有什么共同点呢?   凶手在一个个无人的夜晚,打晕她们,虐待她们,“教训”她们,然后像丢垃圾一样,把她们丢在荒野。   顾枫拳头硬了:“该死的蛆!”   梁予信原本没什么表情,懵懵地看着顾枫,随即眼睛大亮,“顾姐姐这词新鲜!”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粪坑里的蛆虫更肮脏、无用、低下的,骂的太好了!   欧阳意:“还有个问题,她们上山做什么?”   “我们回来了!”   韩成则等人已经问完周边居民,并带了附近发现的证物。   齐鸣先到,“初步勘定,西极山就是第一案发现场。”   陈理接道:“凶手应该是尾随死者上了山,直接埋尸此处。离这最近的住户也要小半时辰的脚程,树荫茂密,即使死者有呼救,外头也听不见。”   黎照熙举起一物,“看看,我们找到什么。”   一个小泥塑品,像动物?   “应该是她的。”齐鸣指了指郑敏,“有村民曾见过她提着竹篮子上山,装着瓜果和一捆香,都烂了,只剩这个小玩意儿还算完好。”   带着香,山上没有庙,她不是给哪个菩萨烧香的。   瓜果和香是祭祀品,还有小泥人,两个月风雨洗礼,已经褪色斑驳,高高竖起的两只耳朵折断了一只,依稀能辨认是只小兔子,粉粉糯糯,可可爱爱。   欧阳意:“郑敏女儿早夭……”   顾枫想了想,“她来看女儿?”   梁予信接话,“山阴面是有不少墓地。”   所以郑敏不是上山采药,来给女儿扫墓的。   凶手既然暗中盯了她们很久,知道郑敏女儿的墓地也很正常。   “那她呢?”沈静指着双鹅交颈帕的主人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点还没有明确证据指向。   顾枫把验尸的发现告诉疏议司诸人,大家都皱眉头。   孙蔓从一定是和凶手正面冲突过,郑敏呢,她和凶手有过什么矛盾?   郑大老板可是最会左右逢源的商人,商人以和为贵,不轻易与人争执,这些年一心拼事业,怎么被凶手盯上的?   又这么巧,郑敏和孙蔓从的相好在两个月内出现在同一地点并且被害。   欧阳意:“所以凶手和死者之间的关系就很关键了……”   确实还有不少疑问——   这个凶手对优秀的女人有这么大敌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是否还有其他受害者未被发现?   为什么前面杀了人直接就在案发现场埋尸,很好地掩盖了罪行,但后面却又大喇喇将死者曝露荒野,还嫁祸给许书诚这样颇具名气的公子,惹来如此大的舆论?   就不怕因此牵扯出之前的案子吗?   这中间,作案手法的进化、心态逐渐嚣张,凶手到底是自己发生转变,还是受外界什么影响?   疑问太多,欧阳意一时半会儿也琢磨不透。   雨越下越大,梁予信提醒道:“此地泥土已经被冲过一次,松软湿滑,再待下去恐有危险。”   话音刚落,顾枫就一个趔跌。   黎照熙眼疾手快,赶忙扶住她的肩头。   顾枫很快稳住身形,黎照熙却没有马上放开的意思,眼里充满深情。   “多谢哈!”顾枫抽离,对欧阳意笑道,“这就是墨菲定理吧。”   欧阳意知她意思,顺着道:“对对对。”   梁予信好奇心起,“什么是墨菲定理。”   顾枫哈哈一笑,“我们家乡有以为名墨菲的智者,他说,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   欧阳意意有所指地看看黎照熙,“注定发生的不幸,就笑着面对吧。”   黎照熙毕竟还小,似懂非懂。   韩成则现场简略布置,“我现在要回疏议司向周侍郎禀报此案,陈理、照熙,明天起,你们去西市药材铺调查郑敏这条线;我昨日走访了几家绣铺,齐鸣、沈主事你们接着走。明日开始,卯时三刻到司衙碰头,其余时间自行查访,消息汇到意师妹这里,直到破案为止!”   “喏。”“是。”   顾枫和欧阳意嘻嘻哈哈地往下走。   黎照熙呆呆看着,陈理拍拍他的肩膀,“人都走远了,还舍不得呀。”   黎照熙揉揉鼻头,“顾姐为什么看不上我?”   “女人心海底针。”陈理摊手,“哥也不懂呐。走,咱们今日先把周边村民的证词拿回疏议司整理。然后哥再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黎照熙:“嗯。”   雨势渐大,所有人马上撤离,尸身也运回疏议司。   为了验尸,欧阳意蹲了半天,腰腿又酸又麻,嘀咕着:“累死我了。”   顾枫笑她,“谁让你平时不锻炼,都叫你跟我跑步了!”   欧阳意佯怒,“我天生嗜睡体质,不适合运动!”   “哈哈哈行行行,还天生嗜酒体质呢,上我家喝酒去!”   “那还差不多。”   欧阳意还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一口气能上五楼了!   梁予信一直跟在她们后面,发觉刚才专注验尸、把控全场、浑身上下都闪耀着智慧光芒的女神,竟也有小小贪杯的一面。   他正自心生倾慕,那双亮晶晶的杏眼却忽然回眸,“阎罗有说还会回大理寺吗?”   对上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梁予信一愣。   欧阳意诚恳道:“其实是我想给阎罗兄写封信。他离开大理寺,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再麻烦他。所以这次真的要谢谢你们……”   顾枫旁边搭腔:“相识一场,不知阎罗何时得空,我们请他喝个酒,就当是饯行。”   欧阳意默许。   梁予信:“!!!太好了!久姐姐有此提议,我必当将话传到!”   久推官提议见面,将军应该不会拒绝吧!   嘿,见了面,喝过酒,以后就是朋友了,是朋友就还能再见。   梁予信喜笑颜开。   久推官和顾枫是他见过最有趣的人,可不想就此断了联络,哈哈,他回到奉宸卫后的枯燥生活终于有了点盼头!   欧阳意垂眸,感谢面巾为她掩饰了微微发烫的脸颊。   之后各路人马分道扬镳。   到城门时,雨停了,细雨冲掉了巨人观留在她们身上的异味。   回望西极山,山腰云带环绕,骤雨初歇雾蒙蒙。   顾枫再次感叹:“好一幅仙境啊。”   欧阳意:“只是那里还有两缕冤魂未安息。”   顾枫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尽力而为。”   欧阳意点头。   不要说这是在技术手段欠缺的古代,就是现代,也有许多未解的悬案。   作为办案人员,只能竭尽全力,但求无愧于心。   之后,两人挽着手去买了一堆吃食,准备好好犒劳这半日辛勤。   结账时,身后一阵骚动。   街上涌出许多围观的百姓,正有一条长龙队伍开始朝他们开来……   铠甲撞击剑鞘,马蹄扬起阵阵尘土。   二人结结实实被这场面震惊了。   好巧不巧,她们遇上二圣出城。   帝后出行,仪仗不可谓不大。   仅打头的金吾卫就有上百号,金吾卫大都从世家子弟挑选,这些人从小锦衣玉食,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一个个披甲持剑。   文武百官,武官骑马,文官坐车,将帝后銮驾围在中央。   可惜銮驾被人潮围得密不透风,远远地只能看见车顶的金漆,龙颜是窥不到的。   百姓夹道而立,垂首恭迎,欧阳意自然照做。   穿来十年,她已经能很好掌握这个时代的礼仪。   还是第一次离大boss武则天这么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欧阳意觉得当銮驾经过时,莫名感到有强大的气场,令她不自觉地感到紧张刺激。   这边欧阳意在磕帝后cp磕得飞起,顾枫那边却是忙着看另一处“风景”——护卫在銮驾周围的奉宸卫。   眼前的场面真是一点也没辜负原书中对奉宸卫如何厉害的描述。   前头金吾卫的排场只能算人海战术,这些奉宸卫才称得上惊艳,装备比金吾卫精良,阵仗也更整齐,个个戴半截精铁面具,目不斜视,高高在马上俯瞰芸芸众生的样子,凛然不可靠近。   不知为何,顾枫就觉得西极山那群少年的气质和他们有几分相似。   尤其是那戴金色面具的将军,坐在高头大马上,发束银冠,身着玄鳞甲,胸甲上的狮子狂啸,威风无匹,所过之处卷过肃杀之气。   挺拔的身影仿佛是一面高墙, 无论是百姓们炽热的目光亦或不怀好意的探究,都不能穿透他分毫。   他用冷漠的双眼扫过眼前的一切,仿佛活人与死物毫无区别。   虽然只露了半张脸,但可以看出他冷白色的皮肤,五官轮廓依稀可见,鼻梁高挺,紧紧抿成一线的薄唇显得无情而凌厉。   面具下的那双眼,幽凉又深邃。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奉宸卫将军梁柏!?   如此神颜,真是大反派吗?   顾枫胸口仿佛猛灌了口桃子味啤酒,还是冰的,又香又冲又醉人,回味久久。   与此同时,梁柏也似有感应般,淡淡的眼神扫到顾枫这边。   随即他的眼神就变了,甚至面具下的面部肌肉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下。   他看到了谁?   他的夫人!   作者有话说:   谢谢朋友们留评呀,作者菌不太会说话,反正很谢谢。然后9月29日入V,下章万字掉落,请朋友们继续多多支持,抱拳。 第15章   还有她旁边的女子, 何许人也,竟一直盯着他看?   梁柏想起来,欧阳意提过有个同乡发小。   妻子一手提着一只荷叶鸡, 另一只手上好像是……炒豆子?   都是下酒菜?   发小怀里直接抱着一坛酒……   好,原来他不在家的时候,意意是这样欢乐度过的。   有一丝丝怅然。   失落, 加重了眼底的幽森,仿佛世间生命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   梁柏忽如其来、自怨自艾的目光落在顾枫眼里,却让她呼吸一滞——   ??   !!!   啊啊啊啊!不是吧!老娘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就要杀我吗!?   大魔头!   顾枫心头发颤, 连忙低头, 恨不能把头埋进酒缸。   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和大反派四目对峙。   欧阳意:“怎么了?”   顾枫磕磕绊绊地说:“别、别动,我看见那个割头魔了!他也在看我们!”   欧阳意被吓得提起荷叶鸡挡住面门, 悄声问:“梁将军……怎么认得你?”   顾枫:“因为……可能……也许……他察觉到我……充满爱心的眼光……”   欧阳意:……   奉宸卫前日才剿了刺客,此次送帝后去洛阳,能不警惕吗!   所有将士戴精铁面具,大将军以下级别将领与士兵混在一起, 不让刺客揣摩出他们的布阵, 沿途百姓也都安静如鸡, 百官不敢随意离开原位……   只有你顾枫!   大喇喇抬着头四处乱看, 可不是让人怀疑图谋不轨?!   要不是手里提着下酒菜,欧阳意真想掐她一把, 让这不分场合犯花痴的家伙清醒清醒!   好在马车车辘滚动,御驾队伍很快在她们面前经过。   顾枫抬头,拍拍胸口, “吓死我了, 我算是见识了, 大反派就是大反派,光一个眼神也能杀人。啊,我的心被梁将军拿去了。”   欧阳意:“姐妹,撩汉也要看个场合。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顾枫嘿嘿一笑,贼心不死,“信我,梁将军真的很帅,嗨呀,哪天我要是能看他脱下面具就好了……”   郭襄一见杨过误终身,不知道她顾枫有没有这机缘。   欧阳意举目张望。   “怎么样,身条好吧?!皮肤好白的!”顾枫安利道。   但欧阳意瞧半天也只瞧了个背影,“还好,和我家夫君差不多。”   顾枫:“拜托……你吹牛也打个草稿。”炫夫也要有个度。   欧阳意哼了声,“爱信不信。”   老公的身材是真好,她昨天亲眼看见的。   呜呜,想老公了。   要不等他回来,请顾枫来家里作作客吧,欧阳意想。   之前是担心梁柏知道她的工作,相处下来,发现梁柏并不介意甚至十分欣赏其比自己优秀。   可以先向他介绍顾枫是疏议司推官的身份,如果梁柏不反感,随后告诉他真相也未尝不可!   作了决定,欧阳意感到整个人都豁然开朗。   为了这,今晚必须多喝几杯,嘻嘻。   梁柏虽然已经走出老远,但怕被欧阳意注意到,全程身体僵硬,在马上几乎一动不动。   狄仁杰有事要找他商量,在身后喊了好几声“将军”,他都没敢搭理。   狄仁杰终于忍不住,策马上前。   “可是有刺客?”   跟到梁柏身后,狄仁杰十分艰涩地、声如蚊呐地说出这几个字。   现在狄仁杰的处境就像一面行走的肉盾,他的忠诚不允许自己退避,可身体却非常诚实地想寻求保护。   “梁……小梁?!”   这小梁怎么不理人。   梁柏小声说:“狄公,别喊了,我现在不能回头。”   狄仁杰更紧张了,“可有事要发生?”   真有刺客环伺吗,不然梁柏何以连头都不能回?   梁柏沉默了会儿,“并无。”   “那你是……?”   “是我落枕了。”   狄仁杰:……   出了城门,梁柏终于放松,与狄仁杰并行,两人谈了一会儿,听见后面有马车隐隐约约传出笑声,夹杂着“恭喜”“可喜可贺”之类的词。   梁柏生性淡漠,并不关心八卦,倒是狄仁杰好奇,“不知是谁家有喜。”   恰巧梁怀仁巡逻经过,回答道:“是南安王,他收了一名义女。你们知道她是谁吗,是疏议司的久推官!”   狄仁杰惊讶,“久推官不是南安王的恩人吗?”   梁怀仁:“据说南安王对久推官日久生情,追求多年,但一直被拒绝。这次可能也是死心了,但又没全死心……”   所以让恩人叫爹?   “南安王报恩的法子果真独特。”狄仁杰话锋一转,“梁将军,你要帮帮久推官吗?”   以“阎罗”的身份。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久推官一定是被迫认父。   对此,梁柏摇头,“南安王已广而告之,谅他也不会越过人伦大限。这层父女关系,反而是对久推官的保护。”   他面目冷淡,仿佛在说:只是喊声“爹”而已,能有什么伤害呢。   反正又不是他喊。   暗处,刺客一路蠢蠢欲动,却被梁柏的防御阵所摄,终没贸然出手。   接下来,梁柏带着奉宸卫驻扎洛阳行宫。   眼看陛下油尽灯枯,沾一点风都不能,曾经杀伐不留情、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的帝王此刻脸上看不出活人气。   有人往天后靠拢,有人却趁机老调重弹“不容牝鸡司晨”。   各方势力处于微妙的平衡,对权力的渴望,无人敢公然宣之于口。   除非……刺杀天后的行动再次发生……   时间越来越紧迫!   *   连环杀女案中,还有一名受害者未知。   在长安城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欧阳意和顾枫在疏议馆看各方送回来的笔录,连续三日看到深夜。   疏议司一有重案,夜不归宿都是常态。   到第四日,顾枫傍晚提前结束工作,揉揉眼睛,起身道,“左右也没有线索,咱们回吧?”   欧阳意点头,拾掇了一下桌前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笔录,“不看了,走。”   原来今日顾枫约了疏议司诸人聚餐,自己给自己办个犒劳宴。   她和欧阳意都是南方人,喜欢吃米饭,所以今天打算搞个扬州炒饭,再来滑蛋虾仁、孜然羊肉、酸菜水煮鱼,加个炒青菜。   最后还有一道她研制的新菜。   二人回到顾枫家,顾枫说:“你去歇着,我来做菜。”   欧阳意摇头,“此案因我而接,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顾枫十动然拒,“姐妹,我怕你又把我的锅烧糊了!”   欧阳意叉腰,“……我包饺子总行吧!”   “好好好,包饺子你来。”   “那你还不快剁馅擀皮!”   “……不急,我这把羊肉先腌上。”   处理了羊肉,顾枫开始和面、剁肉、拌馅儿,准备,欧阳意终于卷卷袖子,“我开工啦!”   “干点活儿还嚷嚷,是不是要拿手机拍照发朋友圈呀?”   “哈哈,我倒是想。”   “做一吹三,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人家本来就没怎么下厨嘛。”   “熟能生巧,就看你有没有心。”   “我没心。”   斗嘴都不过,顾枫一时语塞。   “我们来咯!”齐鸣和沈静先到达。   顾枫在灶台忙碌,说道:“你们会不会包饺子,会的话去帮帮阿意。”   “这哪儿有不会的,我老沈最爱饺子了。”沈静忙了一天,听到“饺子”就滋溜口水。   齐鸣笑骂:“仔细你哈喇子流馅儿里!”   他们被赶去洗手,片刻后韩成则和陈理、黎照熙也到了。   韩成则看见欧阳意,愣了愣,“意师妹也包饺子呢?”   欧阳意手上一顿,“你们不会介意我验尸的手吧?”   韩成则笑道:“哪里话,大家都是同僚,谁在乎这个。”   陈理也笑,“我们是担心你这饺子能不能吃!”   黎照熙跟着道:“就是就是,去年意姐说要露一手,疏议司的差点走水!”   欧阳意拿满是面粉的手往黎照熙头上一拍,“好你个小子,你也打趣我!”   堂中登时响起一片笑声。   所有人都来包饺子。   桌上登时出现形状各异的饺子大军。   沈静没吹牛,他是包饺子小能手,欧阳意只见他一手筷子一手饺子皮,一次一个,没多久他的位置前就出现一排排整整齐齐、白白胖胖的饺子。   “郑敏的铺子查到些什么?”   “我们重点查了三类人,分别是她的伙计、客人和其他药材铺。”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起案情。   “药铺的账本很清楚,账房、采购、买卖这些都没问题,郑老板手下的伙计都是跟了她很多年的,都说郑老板待下人厚道,没有亏待过谁。”   “郑敏名下好几个药铺呢,都雇了掌柜,她不在这些时日,依旧客人如织。”   “可见郑老板管理有方,伙计忠心耿耿。”   “是啊,询问了几个老顾客,都夸郑老板好说话,药材好、价格公道。还有西市的乞丐都说,他们好多次得到郑老板免费施药呢。”   “听到郑敏被杀的消息,好些当场流泪惋惜!”   陈理说到最后,不禁感慨,“哎,到目前,都无甚有用的线索。”   黎照熙也感伤,“这几日走访下来,越发知道郑老板是个好人,这么好的人被杀了,咱们一定要尽快破案。”   韩成则问:“同行那边呢?”   陈理:“西市光药铺有五十余间,我和照熙走了大半了。郑老板生意好,同行相争,眼红的人还真不少,但是不是到杀人的地步,还得再查访。”   韩成则点头。   齐鸣也开始汇总绣坊的线索,他和沈静是负责调查无名女尸的身份。   齐鸣道:“其一,我们找绣行行头,拿到了全长安懂双面绣的绣娘名单十六人。这些人都在四大绣坊,我们去问过,没有人承认绣过两面双鹅交颈的帕子。绣坊有协定,绣娘不能私自接活儿,所以不排除这是某个绣娘偷偷卖给死者的,我和老沈正想办法让她们说真话。”   “其二,死者身上的荷包是各大绣坊都常见的款式,荷包没有特殊标记,我们也找不到她是哪儿买的。”   “其三,考虑到死者的失踪无人报案,我们去京兆府查了这两年因无所出而与丈夫和离的女子,和死者一一对比过,无一吻合。”说到这,齐鸣也有点愤慨地道,“若她是已独门的女户,无人报失踪便罢了,若有丈夫,这丈夫就是混账。”   “啪叽”——   沈静气得捏碎了一个饺子,馅儿飚到桌上。   韩成则一摆手,“别急,急躁解决不了案子。”   “师兄这话没错,无愧于心吧。”欧阳意把最后一张饺子皮递给沈静,“不是所有案子都能破,但也不是什么困难都能难倒疏议司。我们尽力而为。”   韩成则看向欧阳意,“师妹呢,你这两日可有新推论?”   欧阳意没有马上作答,垂眸不语。   韩成则静静等待。   人多力量大,饺子全包好了。   院子里架起一口铁锅,水沸了,沈静自告奋勇去煮饺子。   黎照熙打来一盆井水。   欧阳意和诸人净手,“我想起检验那具无名尸时,她的指骨有些不同。”   她举起自己刚洗净的手举例,用大拇指指腹划过中指,“我因为常年握笔,这里有些变形。她的手指也有变形的指骨,不过是在食指这里。人的身体形态,和职业息息相关。”   疏议司除了欧阳意和顾枫,韩成则他们都是进士及第,个个自小从开蒙到殿试,不知写了多少文章,中指关节因受挤压有不同程度的弯曲。   欧阳意:“这几日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会从事何职业……”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丈夫的粗糙而温暖的掌心。   虎口有层薄茧,是啊,他自小习武,手上的茧子是常年握剑导致。   院中,沈静的大手粗糙有力,难得的是沈静动作又快又稳,很快飘出淡淡的面食香味。   沈静一个大老粗,捏着饺子一个个下锅,小拇指微微翘起,像大汉捏绣花针似的,十分滑稽。   绣花针……   欧阳意和韩成则同时抬头,对了个眼神,有了。   黎照熙一拍脑袋:“我懂了!她热衷刺绣,只有常年握针才会导致那个位置变形!”   陈理亦接道:“不错,我少时家贫,我娘做针线活贴补家用,她的食指经常受伤,也是有一层老茧子!”   欧阳意:“她是贵妇,不需要做针线活贴补家用。唯一的可能是,她自己喜欢,双鹅交颈的双面绣帕不是买的,是她自己绣的!”   韩成则眼里有了一丝笑意,“会双面绣的绣娘本就稀缺,懂这门绝技的贵妇更屈指可数。”   齐鸣笑道:“还是阿意行!”   欧阳意惭愧。   她穿来十年,一点儿也不通女红,否则也不会想了三天都想不到。   韩成则说道:“齐鸣,明日我和你们再去一趟绣行。”   齐鸣:“好!”   欧阳意又道:“其实我一直在思考凶手的作案模式。”   韩成则赞同,“连环杀手都有规则可循,不论是因为钱、情、仇,或相似面容、举止乃至一句口头禅。”   就从郑敏和孙蔓从来看,显然从长相上找不到相似点,一个胖一个瘦。   年龄差距也大,一个四十、一个二十几。   职业上看,一个是铜板上打滚的生意人,一个是红袖添香的诗人。   从性情上看,一个闷声苦干挣钱,开门做生意,往来都是客,可一个高傲自负,把对错分得很清楚。   还有,一个离异已育,一个却未婚。   从外貌气质到行为习惯,没有一样重叠的,几乎是不同世界的人……   为什么凶手的选择跳跃性这么大?   不,她们一定有共同点,一定有,再仔细找找。   欧阳意眯起眼,沉吟半晌:“她们是女诗人、女强人,还有另一位,绣法技艺高超,定也不是无名者……”   有了!   三位死者长相不同、年龄不同,甚至身份各异,但都不是普通的柔弱女人!   是独立自强、令人敬佩的女子。   巾帼不让须眉,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成为圈子里的佼佼者,过着优越的生活,见多识广,人迹关系也多,左右逢源,受尽追捧。   她们都不是甘居男人身后的贤妻良母,甚至站在男人前头,享受瞩目。   欧阳意:“凶手的杀人倾向, 有着明确指向性。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他非常讨厌女人身上具有的一种品质——”   韩成则:“优秀,比男人还优秀。”   “有病!”黎照熙怒从中来,“自己没本事,嫉妒姑娘家干嘛!”   齐鸣双手抱胸,冷冰冰地咬牙道:“畜生!”   欧阳意道:“我还有个疑问,作为底层的、混得不如意的男人,他是怎么接触到像郑敏、孙蔓从这些优秀女子?”   几人陷入思索。   “饺子来咯!”   “菜来咯!”   沈静和顾枫分别端着饺子和菜过来。   韩成则看见他们皆是忙碌得满头大汗,笑道:“以后你俩多做做饭,意师妹破案的灵感就来了!”   二人不明所以,直到齐鸣绘声绘色讲适才欧阳意的最新发现告诉他们。   沈静乐极,“太好了!相信很快就能确认那位无名夫人的身份!”   沈静用手随意抹干脸上的汗,顾枫嫌他不讲究,丢了块干净的布过去,“去洗把脸过来,手也洗了。”   沈静对着热腾腾的一桌菜吸溜一下,“那你们等我回来。”   顾枫笑骂,“少不了你的,饿死鬼。”   堂中又是欢笑一片。   只有黎照熙笑不起来。   顾枫喜欢做菜,经常邀约疏议司同僚到家中聚餐。   他、齐鸣、欧阳意和顾枫师出同门,刚开始韩成则他们还在意男女大防什么的,随着相处日久,已经情同兄妹。   陈理和黎照熙是后面加入疏议司,当然随大流。   顾枫对谁都是嘻嘻哈哈,以前也很关照黎照熙这小弟弟,可自从表白后,她对他的态度就有些避之不及了。   “这鸡腿怎么做的,太好吃了!”齐鸣第一个说道。   “那当然,阿枫做的菜都绝绝子!”欧阳意也胡乱夸着。   “是啊,这鸡腿如何腌制的?”韩成则亦追问。   藤椒炸鸡腿,是现代的一道美味。   顾枫笑道:“秘密。”   沈静回来也领了个炸鸡腿,吃得满嘴是油,连连竖大拇指。   韩成则端起酒杯,“大家敬顾师妹一个,谢谢她做好吃的犒劳咱们。”   顾枫又笑,“别别,买菜钱都是大家打牌输给我的哈哈!”   没错,她自制了一套简易版扑克牌,将JQK等全换成公侯伯子男,每每得闲,疏议司内部就会开启八十分、斗地主等游戏模式。   “好,祝我们早日破了此案,再和两位师妹大战三百回合!”   大家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滑蛋虾仁、孜然羊肉、酸菜水煮鱼、炒饭,有鱼有肉,咸淡相宜,一切尽在不言中。   韩成则用筷子挑起一片鱼片,对顾枫说道:“好吃,堪称一绝。”   顾枫有些小得意,“长安人常吃生鱼烩,我看你们也吃腻味了,所以改了做法。”   热食果腹,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案子未破,疏议司诸人不敢多喝,只是浅酌,又边吃边聊了一会儿案情。   桌上全吃干净后,顾枫又上了新鲜水果。   “我去洗刷。”陈理是苦出身,干家务很在行。   “我来搭手。”顾枫说,她可不想在屋里面对照熙弟弟的哀怨眼神。   “俺也不能白吃白喝。”沈静屁颠屁颠跟到院里,“我来给你劈些柴火留着下次用!”   顾枫转头笑骂,“你还想白吃白喝一次!”   “你该去开个店,那藤椒鸡腿是真绝绝子。”沈静边劈柴,边学着欧阳意吹捧,“吃一顿我得回味好久。”   陈理追问:“你也觉得不错?”   沈静用“你这不是废话”的眼神看他。   陈理若有所思,“做熟食虽然累,但应该能养家糊口。”   顾枫道:“你要是想要,我把做法教你。”   陈理来了精神,“当真?”   顾枫道:“当然,我骗你作甚?”   沈静也听出来了,问:“咋地,陈推官想做买卖呀。”   陈理一声叹息,“舍妹夫欠了人一大笔钱,舍妹将嫁妆都贴出去了,仍是不够。我只有这一个妹妹,父母担忧,家中人心惶惶。我倒是可以替妹夫还债,但靠我接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沈静撇撇嘴,“你这什么妹夫啊,不养家还拿女人嫁妆填债。”忒不是东西。   陈理:“不瞒你们说,当初舍妹这桩婚事,我就不同意,但她执意要嫁给她的爱郎,如今孩子都有了,我这做哥哥的,也只能从旁扶持。”   沈静给他竖大拇指,“你是好兄长!”   陈理摇头,“是父母和妹妹供我读书,没有他们,便没有今日陈理。”   顾枫道:“做吃食,赚多赔少,就是苦一点,只要味道好,销路没问题的!”   沈静嘿笑,“销路这词新鲜!”   陈理问顾枫,“这藤椒鸡腿难不难?”   顾枫只道:“咱们疏议司的人,谈什么难字,你且回去问问你妹妹妹夫,他们想做我就教。”   陈理开怀不少,点头道:“顾推官你放心,到时候给你分成。”   顾枫哈哈一笑,“自己人说得什么见外话,到时销路好,咱们疏议司可以白吃?”   疏议司就这么几个推官,能吃多少,韩成则他们都是正派君子,肯定不会白要的。   这摆明让陈理占便宜。   他一直摇头。   顾枫把碗往水里一丢,“你先和他们商量再说。”   沈静看出顾枫不是爱财之人,欧阳意也拒绝过南安王的追求,心中对这两个女人的钦佩又加深几分。   次日还要走访查案,聚会早早散了。   韩成则、齐鸣和沈静都是腿勤的,加上欧阳意极大缩小了对象范围——   四天后,终于找到无名死者的家。   欧阳意二话不说,立马带人上门。   她名叫柳锦,今年二十八,和丈夫成婚多年,没有生育,原因么,可能在柳锦身上,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了很多大夫,也吃了很多药,就是不育。   丈夫后来也放弃了,纳了小妾,小妾为其生育一子。   从此以后小妾鸠占鹊巢,丈夫与柳锦彻底夫妻离心。   小妾争强好胜,柳锦却性情温和,不争不抢,作为主母,中馈被小妾掌理,她渐渐也不理家中事,家中开辟了另外的小院,单独居住,和丈夫的关系就更淡了。   亲戚朋友都说她傻,一个女人失去丈夫倚仗,还被小妾骑在头上,日子岂不悲惨?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惨不惨,只有柳锦自己清楚。   她有双巧手,从小学双面绣,这可是绝活,天赋和勤奋缺一不可,耗时耗心,一年只能出几幅成品,却是一绣难求,每出一幅,都有绣坊争相出高价抢着要。   沈静把所有能问到的全写纸上:   已婚未育、和丈夫冷淡、精通双面绣、名字带“锦”——   可不就是要找的死者!   欧阳意坐在马车里看,一条信息也不放过,“她丈夫什么态度?”   沈静:“这事不好描述,我就没写。”   “说说。”   “柳锦和丈夫的关系不是一般冷淡,据其丈夫说,当初两人是指腹为婚,所以柳锦不育,也并未休妻。说好听点,叫相敬如宾,说难听点,还不是怕背个始乱终弃的名声,无非是家里多养个人而已。”   柳锦这边,估计是因为喜欢女人,丈夫对于她可有可无。   但也未必,又或者,是夫妻关系的不顺,令她对男人感到失望,改为从女人身上寻找温暖?   沈静:“人家的家里事,我也不好问,问了人家也不说。从她丈夫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知道她在外面有人,柳锦做事隐蔽,没有外人知道,但长年累月的,她丈夫肯定是察觉了。”   欧阳意:“夫妻俩吵过吧?”   “吵过好几回,柳锦是那温吞性子,吵架跟拳头打棉花一样,没下文。”   “她丈夫打女人吗?”   “那倒是不打,他是文人,君子动口不动手。这点我向左邻右舍求证过,从没听见他们家打人的异响,都说这家男主人文质彬彬谦逊有礼,是个好丈夫。”   “口碑可以作假。”   “这就不知了。她丈夫说,柳锦走的时候把她的嫁妆都带走了,连个首饰盒也没留下。柳锦这些年用双面绣挣不少……”   “可以理解了,妻子和人私奔,带走嫁妆,她丈夫觉得丢人。”   “王八戴绿帽呢,怎好意思报官,所以她丈夫说就当她永远不回来了。嗐,谁知死在外头。”   沈静直叹气,“我找画像的师父去他们家画了,又去了趟食肆找老板辨认,没错,就是她。不过老板又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她们最后一次在食肆约会时,吵过一架,声音挺大的,提到过什么周年纪念。老板算了算,斗诗那日,正好就是纪念之日。”   “食肆老板曾提到,孙蔓从那日凶了柳锦,说些有他没我的话。”   欧阳意若有所思,“孙蔓从自外地回来,一别两个月,久别胜新婚,什么气都消了,在周年纪念日这天,去食肆等她。”   风尘仆仆的,那么讲究的女大诗人,跋山涉水回来,靴子都来不及换,匆匆忙忙赶去她们初识的地方相会。   “结果没等到人。”欧阳意在看着沈静拿来的供词,“柳锦还有其他家人吗?孙蔓从就没去找过她?”   吵个架而已,不代表分手,嘴长在人脸上,就不知道问一问?   两人都走到这一步了,年纪也不小,用不着这么含蓄,玩“你猜猜我的心”的游戏。   又不是演狗血电视剧。   只有一个可能——   柳锦以某种决然的态度拒绝了她。   孙蔓从也是真不知道柳锦失踪了,否则以她火爆脾气,还不立马报官,天天催京兆府寻人,什么,寻不到,女大诗人分分钟贴大字报控诉你们这班废物!   沈静:“这谁知道,食肆老板也没听清楚她们具体吵架内容。孙蔓从是个自由身,柳锦有家室,也许那天孙蔓从就是给柳锦下最后通牒。纪念日这天不来,就默认结束她们的关系?孙蔓从那么高傲,不想吃回头草?”   欧阳意思索着道:“也就是说,柳锦丈夫以为她和情人私奔,离开了长安,但孙蔓从以为柳锦选择做一名好妻子,从此留在家里,再也不和她相见。”   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都当她是抛弃了对方。   以至于出了意外,无人知。   若不是找到她的尸体,也许这辈子,所有人都以为她在某个地方逍遥快活。   欧阳意微微皱眉,她想不通,柳锦性格温和,为人周到,说话做事都给人舒服的感觉,会是那种不留只言片语就离家出走任由家人担心的人吗?   这么决绝的事,她干得出来?   为什么她的丈夫对此深信不疑?指腹为婚的妻子,父辈应该是交好的,再没感情,也该了解她不是会那种任性之人玩失踪吧?   还有,柳锦应该最了解孙蔓从,孙蔓从性格偏激,柳锦就不怕突然分手导致她做出不顾后果的事?   比如直接上她家里讨说法什么的。   怎么也该好好跟孙蔓从摊个牌吧?   孙蔓从也是,平日里快意恩仇,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狠角色,为什么这回甘愿□□情里被抛弃的一方?   也不上门当面求证一下,只知道躲在她们初遇的角落哭泣?   难道真的爱情令人降智?   这事怎么看都不对劲!   欧阳意莫名觉得好像有一把看不见的剪刀,在阴暗的角落里偷偷剪断了柳锦与丈夫、柳锦与孙蔓从的联系!   “到了!”沈静驱停马车。   柳锦的丈夫名叫蔡南良,户部的一个书令史。   蔡宅门外挂白布,沈静扣门进去后,见仆人都忙着布置灵堂,男主人蔡南良在写挽联,亲力亲为,柳锦遗体还在刑部,但并不妨碍他们悼念。   看着挺有心的。   蔡南良一身白衣,长相儒雅,发际线不明显,四十岁的年纪了,一点也不显老。   阅男无数的顾枫一进门,就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不错,保养得宜,顾枫觉着这位蔡书令有那么点“男人四十一朵花”的意思,难怪当年能得到柳锦青睐。   “蔡书令,正忙着呢?”沈静之前来过,算和他认识,先一步进大厅打招呼。   蔡南良不紧不慢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才慢吞吞起身迎接。   “沈主事,怎么又来了。”   瞎子也看得出蔡南良满脸写着不耐烦。   正办丧事,心情不好能理解。   沈静赔着小心,“还希望蔡书令对夫人两个月前的情况确认一下,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蔡南良眉头皱起,“你看寒舍现在的样子,都在忙阿锦的事,沈主事不去破案,总是来问我有何用。”   “案子一定会破的,但也得您配合不是。先别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疏议司的久推官……”   “谁来问都一样,”蔡南良打断他,“我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话不是这么说,久推官可是我们疏议司最强的。您不信我,总该信刑部吧,此案复杂,只有久推官才能破。”   “呵,女人也会查案,糊弄谁呢……请快离开吧。”   “蔡书令若赶我们走,那我得如实禀报周侍郎。”   蔡南良一听到“周侍郎”脸就变了:“你什么意思,我可是苦主……”   这时屏风后就冒出……一颗头。   啊草,什么玩意!   顾枫惊恐,连退三步,终于看清那是个面庞黝黑、貌极无盐的女子。   女子大声问他们是什么人。   蔡南良本就心情不好,颇为不耐地回答说他们是来调查案子的,女子撇撇嘴,嘀咕着又把头缩回去了。   家有丑妾,蔡南良有些尴尬:“我的妾,没念过书,不懂礼数,呵呵……略微小事,不必惊动周侍郎,有什么想了解的,快问吧,还请诸位尽快查明真凶,还阿锦一个公道!”   “就这态度,挺抵触呀。”顾枫小声在欧阳意耳边说。   怕是问不出什么来,今天算白跑一趟。   查案这么多年,什么奇葩家属都见过,蔡南良这样反应倒也不令人吃惊。   欧阳意只是无奈笑笑,环顾四周后,开口:“半月前,也就是中秋节前后,请问蔡书令在哪里,去过西极山吗?”   傻子都听得出是将蔡南良列为嫌疑人了。   “不对吧,他孩子老婆热炕头的,不像变态杀手。”沈静挠挠头。   顾枫悄悄踢了他一脚,让他闭嘴。   蔡南良毛了:“什么意思,怀疑我杀妻吗?!希望你们这些女推官真的能动动脑筋,秉公查案,不要见着个男的就当凶手。或许你想不到,你们小小的猜疑,会给我带来多坏的影响。”   蔡南良很生气:“你们这些话要是传出去,就算最后没有证据,外人也不会认为我是清白的。”   说着数落欧阳意,“女人就爱嚼舌根,就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吗!随随便便指控我,我儿子还小,你们要连他的人生都毁掉吗?”   说到最后,他竟是义正言辞,要求配合调查可以,但接下来只与唯一的疏议司男代表沈静对话。   顾枫:“哈哈,沈主事只是借用人员,还没有我司编制。”   蔡南良:……   沈静在旁边有些不自在,将视线转移到别处。   他心道:久推官这个问题问得不妥,人家刚死老婆呢,且不论夫妻间真情假意,能这么认真地布置灵堂,还亲自写挽联,多少有些情谊的……   久推官为什么往人心口上戳啊。   面对蔡南良的指责,欧阳意并未应声,以前遇到情绪激动的家属,她都会耐心解释,但这回,她却没有这么做。   倒不是她能忍,她故意的。   “呵,怎么,不会说话了吗?可笑,刑部掌天下刑狱,乃阳刚之地,怎有女人说话的地方,荒天下之大谬也。”   蔡南良骂了一通后,情绪调整好,微微扬起下巴,对欧阳意的哑口无言很满意。   欧阳意挑眉,忽然对蔡南良说:“张嵩是不是找过你。”   沈静:!?   欧阳意:“张嵩不仅来过,问了你话,还交代你不要理会我,他会帮你找到真凶,对吗?”   接着又道:“他向你打包票时,是不是特别言辞凿凿、胸有成竹,甚至同仇敌忾,答应你要让凶手血债血偿之类的话。”   这样一来,蔡南良的恶劣态度得到了很完美的解释。   听到“张嵩”的那一刻,蔡南良有一瞬间明显的表情失控。   他不自觉退了半步问:“你、你怎么知道?张嵩说、说你有名无实,就是个花架子,让我不要信你……”   “因为张嵩对你和对我说过同样的话——荒天下之大谬也。”   欧阳意微笑,“张嵩与我疏议司早已结下梁子,要借此案公报私仇。张嵩和许家有过节,你去打听打听,许公子是来长安赶考的书生,半个月前还在老家呢,怎么谋杀你夫人?至于真正的凶手,以张嵩的脑子,估计这辈子也找不到的。”   “……”   蔡南良沉默了。   从未如此尴尬过。   “麻烦蔡书令带我们去夫人的房间看看吧?”欧阳意开口。   “好,请随我来。”   蔡南良这回老实了,整个人显得谦和有礼,和方才趾高气昂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顾枫心里“啧”了声,刚才还觉得蔡南良是男人四十一朵花,敢情是朵白莲花。   柳锦的独立小院仿佛另一番天地,与死气沉沉的主屋比起来,这里淡雅清静,院子很小,但栽种许多不同的绿植,错落有致,视觉上形成像森林秘境。   屋内墙上挂着书画,还有成排的书架,都展现出女主人的与世无争、恬静自然的心性。   “她是这里的丫鬟。”蔡莲花唤院中一名女子。   丫鬟正在浇花,一身浅绿荷花裙,很衬院子的格调。   柳锦离去半个月,仍郁郁葱葱、井井有条,可见打理有道,见了蔡南良,原本空洞的眼神瞬时活泛起来,怎么形容呢,喜上眉梢。   也不对,刚死了女主人,怎么喜得起来?   再一看蔡南良身后跟来数人,嘴角扯了扯,显然是没料到有外人来,神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掩饰好了,还颇为乖顺地向三位来客行礼。   “你叫什么名字?”   “苏环。”丫鬟回答后侧立一旁,半垂着头,一言不发。   “苏环是我买来伺候阿锦的,乖巧得很。”蔡南良夸道。   这一夸,苏环登时脸颊泛红,显得娇柔矜持。   她看上去很安静,但交叠身前的双手一直在有规律地搓指腹,还时不时偷瞧蔡南良。   欧阳意眉头一挑,心道:这丫鬟有点意思。   作者有话说:   梁柏:我好像绿了我自己。 第16章   “沈主事来问话时我已经都说了, 阿锦和我分居多年,平时她不会来主屋,我也不会来打扰她。以前逢年过节, 一家人会坐一起吃顿饭,但自从三年前……我有了孩子后……”   说到这里,蔡南良有七分嫌弃三分无奈。   “我那小妾脾气不好, 又粗俗,和阿锦处不到一块儿去……”   “阿锦手艺好,挣得比我多, 具体多少我也不知道, 我从不过问她的钱袋子, 每个月我该给她家用还是照给,虽不能生育, 到底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俩青梅竹马……”   欧阳意注意到,苏环听见“青梅竹马”四个字时,看蔡南良的眼神像被刺了一下。   “我们两家门当户对,我虚长她两岁, 小时候, 我们一起画画儿, 有时我给她磨墨, 有时她给我磨墨,我们不分彼此。”   “记得有年逢雪灾, 我俩整个月不出门,天天呆一起也不觉得腻。”   “阿锦是才女,性子温婉, 娶妻娶贤, 同僚们都羡慕我……”蔡南良眼中流露出明显的骄傲, 随即叹了口气,“我也是没办法,蔡家三代单传……”   痴情人设、传宗接代,两不误。   有够鸡贼。   耿直如顾枫这次直接“啧”出了声音。   蔡南良问:“这位推官怎么了?”   顾枫掏掏耳朵:“没什么,请继续你的莲言莲语。”   蔡南良不明所以,只表现得痛心疾首:“哎,不说这些了,有什么你们问她吧。”说着指了指苏环。   欧阳意在屋内转了一圈,“柳锦离开时带走了所有金银首饰,可是真的?”   柳锦只有这么一个贴身丫鬟,形同陌路的丈夫已经好久没来小院。   柳锦这边的事只能是苏环告诉蔡南良的。   苏环回答:“是。”   “我们在案发现场并未发现贵重财物,当然不排除被凶手带走……她失踪前如何穿戴?”   “夫人喜素雅,走前也是如往常一般打扮,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有跟你提过什么,比如她的去向,具体找谁?”   “这……”   苏环从听到问题开始就皱眉头,毕竟时隔半个月。   “那时是九月十三,夫人说中秋节快到了,人圆月圆,有想见的人,该去见。”   有说等于没说,却又像都说了。   不就是含沙射影“偷情”么。   果然蔡南良刚脸色立马阴沉三分。   欧阳意:……这么气愤啊。   “头顶青青草原是什么体验”这题他都会抢答了。   顾枫看着蔡南良,忽然冷笑:“活该!”   有个声音附和:“对!活该!嘻嘻!”   顾枫:“谁?”   正后方的屏风又冒出那颗黑色的脑袋。   啊啊草!   顾枫被黑头丑得整个人弹开。   “大姐你是屏风怪吗!”为什么总把头挂屏风上!   又是小妾,蔡南良瞪了一眼,“你不呆屋里好好带儿子,跑出来作甚!”   小妾这次却不再听丈夫的话,大喇喇走出来,以帕捂嘴,“看热闹呗,嘻嘻。”   顾枫这才好好打量,忽略样貌,她还挺可爱的。   小妾指着苏环,“这小贱蹄子我看不爽很久了,你们快把她抓走。”   欧阳意摊手,“按唐律,和主子私通还不算犯法哦。”   其实只要蔡南良一句话,便可将苏环收到自己屋里当通房丫鬟。   只是这位蔡书令“正人君子”的包袱有点重,好脸面,看中名声,不肯轻易打破自己的人设,不愿让人说青梅竹马的正妻才死就往屋里收女人。   “你们在胡说什么!”蔡南良脸都绿了,拉住小妾的手就要把她往里赶,“跟你说了多少遍,答应你做我的妻,闹什么,也不怕外人看笑话!”   小妾扒拉住屏风不肯走,大声道:“你是为了给你宝贝儿子一个嫡子名分!妻你个铲铲!”   这位姐妹原来是川妹子啊,怎么大老远跑来给人做妾?   川妹子边和蔡南良拉扯,边开骂:“老子从小就立志要嫁个读书人,看你瓜眉瓜眼的,当妾也稳当,谁知道你是这种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想要,烦球得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知人知面不知心。”顾枫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补充。   “是撒!人面兽心!”   蔡南良:……   苏环眼眶红了,殷殷切切地,“女人的名节事关重大,二夫人请不要冤枉好人……”   “老子从来没和大夫人不和!老子还没嫁过来,大夫人已经不跟老爷住了,我和夫人十天半月都见不着一次,哪来的不和?”   川妹子一语道破家庭关系,又道,“今年春节我还给大夫人送我做的腊肠,大夫人一直夸好吃咧!要是不和,也是你这贱蹄子背地里挑唆!都是你们乱讲。咋子嘛,人走了,就可以乱说话嘛!”   川妹子变辣妹子,飚了,一用力,甩开了丈夫的手。   苏环正要嘤嘤嘤,顾枫不耐烦地打断:“妈的,最烦白莲花!还一开开两朵!”   欧阳意:“咳……这叫花开并蒂。”   顾枫:……臭学霸。   蔡南良、苏环:……   辣妹子:……虽然听不懂,但莫名就觉得说出她心里话!   欧阳意:“别演了,苏环,你满嘴谎言。”   “咚咚”   顾枫踢踢桌腿。   沈静:“……桌、桌子有什么问题?”   顾枫:“没瞧见么,地上有压痕。”   欧阳意:“这条桌案原本是摆在这里,不久前被移动过。”   欧阳意视线随意一扫,又道:“还有梳妆台,梳子是新的,那旧的梳子在哪儿呢?照苏环说,柳锦带走了金银首饰,是否连梳子也一并带走?如果没带走,该不是被扔了吧?你不是丫鬟吗,为什么擅动主人的物品?”   苏环:“我没——”   欧阳意脸色冷肃下来:“事关命案,提供假证词,你是要吃牢饭吗?”   苏环一颤:“我……”   顾枫冷哼,“如果柳锦决定永远离开这个家,为什么却未带走她最喜欢的衣服?呐,就是你身上这件。别着急否认,我们问过和柳锦相熟的绣娘,她们说柳锦平时最喜欢穿的就是这条裙子,裙角的一排小雏菊是她亲自绣上去的。”   苏环眼瞳陡然一缩,呆了呆,随即反应过来,大喊:“你们血口喷人!”   她嘤嘤嘤起来,对着蔡南良委屈道,“我怎么敢乱动夫人东西,这件裙子也是夫人老早说过要送我的。夫人平时待我如亲妹妹一般,老爷,这点您是知道的呀。”   “找人搭腔——”欧阳意摇摇头,“你慌了。”   被揭破的苏环也不演了,抹了把无形的眼泪,视线开始变得充满敌视,“这位女推官,办案可得讲证据,就算,就算我喜欢老爷,你自己说的,喜欢人不犯法吧!”   欧阳意:“终于承认暗度陈仓了。要证据是吗,早说嘛,小事。”   苏环心里一咯噔,脸色微变。   辣妹子听欧阳意推理听入迷了。   黝黑的脸上浮现出期待又钦佩的神情。   苏环是个软硬不吃的角色,和她斗了那么多回合都没赢。   辣妹子那个气啊!   但这位女推官几句话,就把人放倒了?!   日光从树叶缝隙落下来,欧阳意立在一片树荫下,在她身上照出点点光,肌肤雪白,双眸明亮。   哪来这样的美人儿,又漂亮,又会说话,不是那种没营养的好听话,但入耳又好好听,朱唇轻启,轻飘飘几句就能把人说到死角里。   听得辣妹子心旷神怡、无比清爽!   “我们查到,柳锦失踪后,仍有她的新作品出售,是谁拿出去卖?绣坊的人可都认得是你。”   “还有她的首饰,未必带走,是被你藏起来了呢,还是也卖了换钱?”   “女主人才离开半个月,不代表她就不会回来,你敢动她的东西,因为你知道,她很大可能是遭遇不测,永远也回不来了!”   欧阳意连续发问,把苏环问懵了。   蔡南良视线直直盯过来,苏环脸都僵了。   如此一来,柳锦失踪长达半个月却无人报案的谜题就解开了。   欧阳意颇为严肃,“你知道柳锦并非和人私奔,对吗?那一天,她只是和寻常一样出门,却再也没有回来,你等了一天又一天,渐渐猜到她可能出事了。”   “你对蔡书令说一套,又对孙蔓从编了另一套话,你是柳锦贴身丫鬟,看上去对女主子忠心耿耿,所以他们对你深信不疑,导致两方都以为柳锦背叛自己。”   “这么用心机,无非是想代替你主子在这个家的位置吧?”   苏环被这一句接一句堵得说不出话了。   辣妹子气得咬牙,“小贱蹄子,大夫人辣么好,你算个渣,也肖想代替她?!”   苏环意识到事情败露,干脆彻底撕下伪装,泼妇骂街起来。   “母猪!要不是你生个胖儿子,这家里有你哔哔赖赖的份!”   “敢说老子是猪!”   蔡南良内心颇享受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的感觉,但表面上还人模狗样地假意劝架,这边拉一拉苏环,那边拦一拦小妾。   辣妹子嘴不饶人,激情开骂,“莫挨老子!老子不是为我自己,老子是为了大夫人!大夫人对你辣么好,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子替大夫人不值!”   说着对苏环就是一脚。   苏环则忽然暴起,留了多年的长指甲照着辣妹子脸上抓出几道伤痕。   战况激烈,欧阳意却道:“我们去院子外看。”   院子连着蔡家,又另外开一小门。   柳锦平时都从小门出入。   “这是什么?”沈静指着地上几个圆形凹痕,像是柱状体施压过留下的痕迹。   “梯子?”顾枫的视线顺着墙根往上。   凶手搭梯子翻墙?   已证实凶手个头矮。   孙蔓从的家被盗窃过,种种迹象来看,盗窃者很可能是凶手本人。   顾枫:“不知道凶手有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欧阳意:“问问苏环不就知道了。”   回来时,战斗已经结束。   苏环被辣妹子踩在脚下,披头散发、状如女鬼,脸上一片生无可恋。   顾枫:“你女主子失踪后,大概一到两天时间,是否有人上门?”   苏环一哼,“我什么也不知道!”   欧阳意默认她知道,蹲下问:“你是柳锦贴身丫鬟,连她的金银财宝放哪儿都知道,应该发现家里丢了什么吧?”   苏环仍旧装死不答。   欧阳意只好站起来,对蔡南良道:“你看,家里遭贼她也不肯告诉你,知情不报,若纳这样的人进门,以后你这家岂不危险?”   蔡南良露出赞同神色,苏环这才慌了,大声道:“有又怎么样!谁知道这母猪发什么癫,半夜不睡觉要把脑袋挂屏风吓人,我才不中她的套!”   辣妹子:“胡说八道!我半夜要带娃儿,哪有空来这!”   “不是你会是谁!难不成是夫人的鬼魂!”苏环吃吃癫笑,“我才不信这世上有鬼呢!少来唬我。”   不信鬼神,才敢对死者做出这么不忠不义的事。   欧阳意:“我们在墙外发现搭梯子翻墙的痕迹,半夜来这院子的不是二夫人,是凶手。”   苏环眼前一黑:……!!!   蔡南良和辣妹子也愣住了。   顾枫:“哈,现在知道怕了?!”   “凶、凶凶凶手来这儿干、干干干嘛?”苏环话都结巴了。   “凶手认识柳锦,她手里有凶手想要的东西,甚至可能是因为此物谋害她。凶手半夜进来,应该是没看见你,否则肯定会问你。”   啊啊!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难以想象当时没装睡,会遭遇什么!   她陪蔡南良去刑部仵作房认遗体,那惨状历历在目,呕得她三天没胃口!   差一点,就差一点她也变成那样?!   欧阳意没空关心苏环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厉喝:“快说,院子里可丢了什么?”   “书柜被翻得乱七八糟,夫人的信件全不见了……”   书柜。   又是书柜。   欧阳意和顾枫对视一眼,都发觉了关窍——   上一名死者孙蔓从家,被盗的也是书信等物。   凶手对她们的墨宝有什么执念?   苏环为自己辩解,“我以为是这母猪要找大夫人偷情的证据咧!”   辣妹子用脚碾苏环,低低道,“再说一遍,老子踩死你!”   苏环疼得嗷嗷叫起来。   蔡南良终于看不下去,将苏环扶起来,用一家之主的口气对辣妹子说:“行了行了,该教训也教训了,以后你是妻她是妾,你也大度一点,我希望你们以后和平相处……”   “相处你个铲铲,老子不玩了!”辣妹子不像说气话。   “你什么意思。”   “爹娘每年都托人来问我啥时候回家,弟弟也快成婚了,说都还没见过外甥,让我抱回去给他们瞧瞧。”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里就是你家!”   小妾性子是个莽的,眼看拦不住,蔡南良慌了,大喝,“迟沐沐!你给我站住!”   顾枫:“原来你叫沐沐,挺好听的。”   迟沐沐对顾枫展颜一笑:“对,爹爹给我取的名,还有,我其实不姓迟,我姓晏。”   晏氏是少见姓氏,欧阳意想起原书中,蜀地有一支晏氏,原为地方豪强,隋末唐初被太宗招安。   晏德在武周期间一跃成为剑南道太守,晏德之子晏启也是能征善战之辈,武周朝后起之秀,最后晏家和原男主王自强结成政治联盟,晏家成为蜀郡霸王,福荫百年不倒……   “你爹是晏德?”欧阳意问。   晏沐沐不好意思地垂眸,难得有些矜持:“对,家父正是益州刺史晏德达,我还有个弟弟名叫晏启。我怕被人认出来,才编了个假的姓。”   说着叹了口气,“哎,当年离家,他们都不同意,是我不懂事,以为长安男儿虽不如蜀中男儿强壮,但胜在读书识字,温文尔雅。我千里迢迢而来,就为了寻这样的男子。我寻过了,我不后悔,现在我要带着孩子回去了,我很高兴,长安没令我失望,因为认识了大夫人,也认识了你们。”   接着语气轻快起来,“两位姐姐以后来蜀地玩儿记得找我!”   她满脸善意笑容,带着武侠小说里江湖儿女独有的潇洒。   欧阳意:“那我们就……后会有期。”   顾枫学江湖儿女那样抱抱拳:“多保重,祝你们一路顺风。”   晏沐沐对她们露齿一笑,也抱拳行礼,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小妾什么的她不当了,她要回西域,当她的晏家公主!   蔡南良矗立原地,一脸茫然。   苏环:……   *   出了蔡家,顾枫以手支下巴,凝眉作沉思状,“咱今天是看了一出追妻火葬场。”   欧阳意点头,“还是挫骨扬灰的那种。”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欧阳意话锋一转:“阿枫,你把苏环的口供拿回疏议司。”   沈静抢道:“我去送吧。”   顾枫别了他一眼,“送哪儿,张嵩那儿?”   沈静打着哈哈,“没、没有啊,怎么会呢!”   看见欧阳意转头,一言不发地看他,沈静不由自主连退三步。   “久、久推官,原来你们知道?”   顾枫嗤笑,“蔡家这条线索是你发现的,要不是你告诉张嵩,还能有谁?”   沈静意识到被套了。   欧阳意细细端详眼前的中年人。   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从身上的汗味和衣服褶皱程度来看,至少穿了两天以上。   忙着查案,跑前跑后,哪里有线索,立马奔过去,吃没吃好,睡没睡好,胡子都没空刮,拉里拉渣的……   沈静是司仆主事,听着好听,是监狱长,是个官,但官职从九品,真就是个九品芝麻官,刑部随便一个有官职的都比他高,都能在他头顶上踩两脚。   他呢,谁也不敢得罪,哪方面都得赔小心,挺不容易。   来疏议司第一天他就说了,为了立功、为了提拔,这是他的真心话,想必也是因此才替张嵩做事。   夹心饼、两头难,社畜也不过如此。   欧阳意并不恨他,反而挺同情。   欧阳意:“沈主事,你被张嵩利用了。”   作者有话说:   庆祝祖国妈妈生日快乐!国庆连更7天,每天早上7:00更哈!然后再次求评论~~~ 第17章   “沈主事, 你被张嵩利用了。”   “你的狗就是张嵩害死的。”   顾枫接话,揭露了张嵩的阴谋,告诉他是张嵩在檀香中下药, 激起狗的凶性,引导狗攻击许书诚。   黑子是沈静爱犬,养了五年。他一个老光棍, 黑子就是他的兄弟和家人。   之前他就觉得黑子忽然发疯这事儿不对劲!   顾枫哼道:“你的狗咬了张嵩的手下,张嵩是不是借此要挟你?说要是你不替他办事,就告你个纵狗伤人……”   沈静只是九品芝麻官啊, 没有职务可降可贬, 再降, 可不就要被削了官职!   他是家里顶梁柱,不能没这份差事。   见沈静脸色一阵白一阵紫, 欧阳意道:“罢了,看在你这几日办案有功的份上,疏议司不会与你计较。你已经不再欠我们什么,回去吧。望今后好自为之。”   沈静欲哭无泪, 表情生动极了, 嘴唇颤了颤, 想说什么, 欲言又止。   欧阳意道,“孰是孰非你心中已有定论。劝你一句, 与正道为友,莫要助纣为虐,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们言尽于此。”   与正道为友?   沈静终于回过味儿, 久推官这是让她戴罪立功啊!   张嵩让他当奸细, 他也可以当反奸细,给张嵩提供假情报不是!   等案子破了,证明张嵩不行,到时该轮张嵩倒台了!   反正他是乖乖给了情报的,张嵩自己蠢,破不了案,能怪谁!   对啊,以周侍郎的严厉,张嵩到时肯定被撸,还哪有空管他沈静呢?   行,把老子当棋子,那就让你看看老子的厉害!   沈静一拍胸脯,“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久推官就看我的表现吧!”   他表情凝重,连退三步,深深向欧阳意鞠了三个躬才走。   欧阳意:……就挺像拜灵堂的?   我踏马还没死呢!   沈静走后,欧阳意摸摸自己的脸:“我脸色很差吗?”   顾枫:“审判员同志,你该下班歇歇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说罢昂头就走,步伐特别匆匆。   欧阳意:?   “不好意思啊我今天赶时间。”顾枫的声音顺着风传回来,“你家里又没男人,你着急回家干嘛,今晚不能陪你了,你自己去浪哈。”   马蹄震响,留给欧阳意满面尘土。   欧阳意:……过分,有异性没人性!   单身狗顾枫的丰富夜生活开始了,已婚少妇的单身生活却还没结束……   汪汪汪。   *   虽已查明柳锦的情况,但只知道孙蔓从和柳锦是一对。   她们怎么相知相爱,是否和郑敏也认识,三个人都跟谁有过节,一概不知。   疏议司忙得飞起。   另一边,坊间出现各种各样的流言。   想不到此案关注度如此高,疏议司都是些埋头研究律法的书呆子,绝不会向外界爆料,而会知道这是一起连环案,还这么清楚细节的……   不会是疏议司,也不像是张嵩会干的事,那只有凶手本人了。   为什么凶手希望得到关注?   有的凶手心理“暴露癖”,比如故意在衙门口杀人,抑或当街抛尸,引起注意。   近现代亦有不少此类案件,更有甚者会往警局寄信挑衅。   但凶手显然没有这种癖好,否则也不会将郑敏和柳锦埋尸西极山。   案子传到长安大街小巷,不仅是贩夫走卒的谈资,连官场也在谈论,这就奇了,凶手怎么认识官场中人,怎么知道制造舆论?   一连几天过去,死者们属于不同的圈子,都有大本事,都是圈内“掐尖”的人物,认识她们的人也多,排查关系网可太复杂了。   走访问供,说起来容易,一个个地问话,了解此前行踪,是否有异常,得罪什么人,有什么喜恶和习惯……   欧阳意抽空又给“阎罗”去信,除了表达感谢,将案情进展说了。   自上回委托梁予信邀阎罗喝酒叙旧,欧阳意不仅有种冒险的心虚,还有几分深沉次的惶恐。   她是有夫之妇,阎罗不知道,但她自己却心里清楚,万一真心动了,她可算渣女一枚。   是否因为愧疚,她现在才格外想念夫君?   外人看来他俩琴瑟和鸣,从未争吵,她自己总觉得他们之间少了点什么。   灵魂的交流?   欧阳意几度提笔又停下,最后还是将信送出了。   阎罗回信依旧很快,除了说相信久推官能破此案、静待佳音,还提到他最近确实很忙,酒叙要过段时间再说。   他这么讲,欧阳意反而心中稍定,至少这段时间不用见到了。   *   疏议司查案紧锣密鼓,洛阳行宫却是一片风雨欲来的宁静。   奉宸卫的严防死守,并未再出现刺客事件。   上次“引君入瓮”那招引出的刺客效果有限,梁柏索性断了要将刺客一网打尽的念头,改为徐缓图之,暗中探查,这些日子以来,还真查到些东西。   狄仁杰正在看书,梁柏推开门,直接撩袍坐到榻上,并将桌上的一碗茶一饮而尽。   噗——   梁柏吞了一半,另一半全喷出来,把狄仁杰桌上的字打湿大片。   狄仁杰:……   梁柏皱眉:“这什么水?好苦!”   狄仁杰:“我熬的苦瓜水,半夜看书,提神用的。”   确实提神醒脑,梁柏奔波数日,脑袋里有无数条线索交织,本来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这么来一下,思路都清晰了。   “狄公,有刺客的线索了。”   听了这句,狄仁杰的脸色也不再平静,他把笔一放,“快说。”   梁柏神色锐利,“我没有十成把握,只是推测。”   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图,赫然是一只黑蝙蝠。   “狄公还记得此图案否?”   “皇宫行刺案时,刺客的剑柄正篆刻此图,想来,这黑蝙蝠是他们的标志?”   “不错,我们的人从刺客的武器入手,暗访黑市。这些刺客人称黑蝠团。”   “果然是一个组织。”   “我还找到到另一批黑市的武器,这批武器最后流入韦家。”   这种黑市不是一个地点,是一类人的统称,销账、买命,用金钱交易所有见不得光的黑暗行径。   狄仁杰一怔。   这世上有哪个韦家敢私购武器,又有哪个韦家是视天后为敌人。   太子妃韦氏的韦家。   狄仁杰盯着桌上那只黑蝙蝠,神色有些僵硬,“他们胆子未免太大了。”   梁柏双目一凛,“天后对太子尚有母子情份,但对太子妃难免苛刻,只是想不到,韦氏如此大手笔。”   “他们就不怕死吗?帝位将是他们的,权力也将是他们的……”狄仁杰愤愤道,“好歹天皇还在,他们竟如此大逆不道!豢养杀手是谋逆大罪啊!”   梁柏的视线落在虚空。   狄仁杰还在继续说:“太子知道吗?太子生性温顺仁厚,应是不知道韦氏和她爹做的事。”   梁柏摇摇头,“我已经埋了人进黑市,还不会这么快有新消息传出来。”   顿了顿,梁柏又添一句:“太子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管太子知不知道韦家的事,太子和韦家已经是绑在一条船上。   梁柏又道:“我最担心的还不是此事。”   狄仁杰马上明白,可到底心中不愿怀疑东宫,迟疑着道:“可是范履冰的死……”   梁柏点头,神情沉重。   多事之秋,若弘文馆学士猝死也与韦氏和东宫有关……   狄仁杰呼吸一窒,神明骤清。   不需要苦瓜水来提神醒脑了,权力之争的冷酷令人脊背发凉。   *   又过几日,西极山女尸案终于有实质进展!   欧阳意在堆成小山一样的笔录里挖出三名死者的关系!   两名死者——郑敏和孙蔓从都资助过一家名叫慈幼院的慈善机构。   丫鬟苏环的供词也提到过,柳锦经常把做双面绣赚来的钱捐出去。   这是目前为止,能查到的三人之间唯一的交集。   任谁也没想到,她们之间的关系竟是同为慈善者……   欧阳意和顾枫立马赶去慈幼院。   慈幼院在城外,等她们回城时天已经黑。   疏议司灯火通明,韩成则将所有人都召集回来。   沈静也来了,缩在一角,拿着小本本,随时准备做记录的样子。   等待间隙,疏议司诸人先聊起来。   “慈幼院是怎么回事?”   “郑敏不是药材商么,认识的都是生意场上的人,当然了,都是男人。平时郑敏和他们除了谈生意,没什么私下交流,偶有谈到生意以外的事,人家就记住了。”   陈理抽出一张纸放桌上,上面的字也很好认,一笔一划,写得很整齐、很清楚,显示写字者的郑重其事。   这是一张收据。   写着‘兹收到吕维大善人捐资纹银二两,助人行善、功德无量’,下面印了郑敏的私章。   陈理:“这是一笔捐给慈幼院的资助款。”   齐鸣:“我这边也是同样的收据,落款人是孙蔓从和柳锦。但数额都没有这位老板多。”   长安城有大大小小数十家抚老助幼的善堂,分官办和民办,官办的就不用说了,由朝廷支出,民办的,有世家财阀建立,有佛家寺庙设的,功能都差不多,主要是救济贫困无告之人。   收留大都是没有劳动能力的老弱妇孺,每天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开销如流水,所以民办善堂向外界“化缘”是常事。   黎照熙数了数寥寥无几的收据,上面的数额都以贯为单位,有些疑惑。   “虽说善心不分大小,但这真是有点太少了,大老板和大诗人亲自出面化缘,就化到这么点儿钱?”   韩成则解释:“这就是慈幼院的特殊所在了,这家善堂只收女童,被遗弃者、身有残缺者皆可,就是不收男童……”   果然,所有人听罢,都露出恍然的表情。   自古以来,女子无才是德,找个人家嫁了才是好归宿,但女子嫁人又成了泼出去的水,慈幼院专门救济女童,能有多少人理解和支持呢。   诸人又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主办者是谁?”   “一位姓石的夫人。其实她也不是多富裕,听说她是孤女,嫁给一个姓项的小商贩。夫妻俩打拼半生攒下家业,感念自己曾经得到过救助,就在城郊建了这个慈幼院。”   “石夫人家的布匹生意后来愈发红火,慈幼院几度扩建。父母过世后,他们的小女儿项小兰接手了这家善堂。”   “项小兰?”沈静一瞪眼,“就去年德阳坊失火案,那个丧身火海的妇人?!”   初见孙蔓从遗体,沈静惊吓的同时就说过此惨状令他想起丧生火海的项小兰。   当时只是无心的随口一提,哪知——   冥冥之中,竟有如斯关联。   “是那护着孩子死去的项小兰。想来,项小兰这个主办者身故后,慈幼院遇到极大困难,郑敏她们才会四处募捐,这些收据恰好就是去年项小兰身故那段时间的。”   “据柳锦的丫鬟口供,柳锦去年那阵子也变卖了不少首饰。做慈善能做到这份上,已经超过了资助者的范围,她们四个人的关系应该很要好。”   “四位女大善人啊,真的可惜……”   闻言,诸人叹气。   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顾枫风尘仆仆地回来,开口就道:“查到了!凶手去过慈幼院!”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明晚11:50更新哈。之后正常都是上午7:00更。 第18章   大家心知, 欧阳意出马肯定还查到意料之外的东西。   早摆好两壶水,也不催促,等两人吨吨吨喝个够。   顾枫开口先说。   “慈幼院管事的说, 自项小兰死后,郑敏接手了慈幼院。郑老板平日繁忙,两三个月才会去一次, 每次都会小住几天,和孩子们玩耍。”   “郑老板低调,药材铺伙计都以为她是上山挖草。”   “今天我们过去, 满院子老小才知道郑敏出事。”   想起孩子们得知噩耗后哭作一团的样子, 顾枫忍不住哀叹。   欧阳意介绍了慈幼院的情况, 道:“孙蔓从和柳锦也常去慈幼院,一个教孩子们读书认字, 一个则教她们刺绣,不为别的,就想女孩们识文断字,以后不会被骗, 学门手艺, 也有个出路。”   “有个叫小珠的孩子, 漂亮、聪明, 两样都学得好,出师后, 小珠经柳锦介绍去绣坊谋到一个差事。”   “小珠将郑敏等三人当作亲人,什么事都会跟她们说,直到有一天, 小珠不知因为何事被三人异口同声地骂了一顿, 哭着跑走了。”   欧阳意看了顾枫一眼, 后者会意,接道:“几日后,便有一男子上门,那时孙蔓从和柳锦都已经离开,只有郑敏在。郑敏将那人拦在院外,慈幼院的人没瞧见他长什么样,只听见二人声音越来越大,后面都吵起来了。”   “不过两人没有动手,否则慈幼院的人肯定会冲出去。郑敏是苦出身,有两把子力气,寻常男人也不敢轻易对她动手。郑敏说了些让他离开小珠的话,那男的吵不过也打不过,悻悻地走了。”   “郑敏护犊子,小珠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没见过世面,没防备心,她以为是情窦初开,实则说不定是中了别人的套了。”   “慈幼院都是女孩,为了不被不怀好意的人打扰,当年选址就选得比较偏。他能找上门,应该也是多方打听到的。”   “这男的在小珠身上也是花了心机,如今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怎不怀恨在心。慈幼院的人说,他走之前,气急败坏地对郑敏说,你给我等着,我要杀你全家。”   “郑敏无所畏惧,说她女儿早死,她孤身一人,有本事来!”   齐鸣问:“小珠呢,她现在在哪儿?”   陈理略微沉吟了一下,开口道:“我想起来了,药材行的伙计提到过,三个月前,郑敏把一个小姑娘带到药铺,说是她的远房侄女。”   黎照熙接话,“郑敏幼女早夭,伙计们见她对那孩子极为亲厚,以为是要培养她接班。但没过多久,却又让伙计送孩子去坐船。”   这孩子应该就是小珠。   欧阳意:“船的具体目的地是哪儿?   陈理:“我们回头再去问问。”   欧阳意:“也许郑敏真的将慈幼院的孩子都当作自己的孩子。她外圆内方,生意场上左右逢源,从没和人急过脸,除了这一次。”   郑老板那双精明老练的眼睛,八成是看出那男的有问题,才将小珠送走。   除了孙蔓从和柳锦,可能没有人知道小珠的目的地。   而且从凶手采取这么激烈的手段来看,他应该还没找到小珠!   “小珠暂时安全!”韩成则点头,“我们应该把重点放在捉拿凶手上——意师妹,你是不是查到线索了?”   欧阳意应声,从袖袋取出一物。   “凶手将这当作定情信物送给小珠,但小珠年龄尚小,不懂事,错收了昂贵的礼物。后来小珠匆匆离开慈幼院,遗落下这只木鸟。”   齐鸣拿着栩栩如生的木鸟在手上端详,一呲牙,学着顾枫发出一声“哦豁!”   “好香啊!”   “价钱不便宜。”   “据慈幼院的人回忆,郑敏曾提到过,这是沉香木。”   “沉香木?”   欧阳意点头,“沉香可以入药,郑敏是开药行的,第一时间认出来了。我们回来时找了药店鉴定,对方说这块还是上好沉香,花纹清晰细腻,仅木料就价值一两银子。”   沉香木鸟栩栩如生,翅膀的羽毛都雕得极为精细,好刀工!   “据我所知,整个长安卖沉香木收藏品最集中的就是西市那一片,这几年番邦商贸频繁,西市有好多沉香工艺品店铺专门做番邦人生意。”   “又是沉香又是番邦人……”   诸人都感觉小腿隐隐在抽筋。   又要开始排查了啊。   “凶手是工艺品店的小工?或是番邦人的买手?”   “都有可能。”   黎照熙自告奋勇道:“我在西市调查了好多天了,西市我熟,明天我去西市!”   陈理把沉香木鸟小心地用手帕包起来,道:“我陪你去,先查卖家,再查买家!”   “辛苦陈兄、照熙……”   欧阳意说罢,又补充:“但不单是西市,小珠曾经呆过的绣坊也要查。未经世事的少女,乍被一个成年男子追求,应该是真心欢喜过,或许向同伴描述过他呢。”   “总之,对凶手全方位排查可以展开了。”   韩成则颇激动,拍了桌子,“咱这么多条线,就不信还拿不到他!意师妹,你说吧!”   到了决战阶段,必须一鼓作气!   欧阳意郑重点点头,“凶手已经不单是出于报复,他将她们从高处拉下,□□、践踏,满足他的变态欲望,利用他仅有的体力优势,实现心理上虚无的压制胜利——他打心里看不起女人。”   韩成则:“这个畜生啊……”   欧阳意也气闷不已。   “他不喜欢郑敏那样精明强干的女老板,女人竟然把生意做这么大,整天在男人堆里混,和男人推杯换盏,不要脸。竟然还状告前夫,不就是因为打死个女儿,你不会再生一个吗?——在他眼里,女人不过是个生育工具。   他也不喜欢孙蔓从那样才华横溢的女诗人,女人怎么可能辩论得过男人,哼,那些秀才还不是看她长得美,让着她。我听她说话就恶心,听见她声音就烦。听说和男人私奔了又回来,也是不守妇道的贱人。——他对女人有极高的要求。   他喜欢温柔贤惠、听话温顺的女子,柳锦懂双面绣,又性情温柔,但她竟然不好好在家呆着,不给男人传宗接代,却与另一个女人欢好,违背天伦,也该死。——他不觉得自己在作恶,而是维护天道。”   一直乖乖端着小本本作笔记的沈静怒了,“老子整天面对囚犯,都不觉得他们个个该死,他以为自己是谁!”   欧阳意:“我们已经查出凶手的作案动机,背后隐藏的是凶手的性格。”   如果把凶手作案规律形容为“笔迹”,那凶手的性格绝对是制造笔迹的那支“笔”。   所有人眼睛都亮了,有人催道:“你快说,我们都等不及了。”   “第一,之前查到,他是矮个子,这注定他从小受尽白眼,自卑是难免的。甚至经常被人嘲讽‘连个女人都不如’,所以他将自己的遭遇迁怒到女人身上,试图证明他比女人强。”   “第二,家中的男性长辈也不是好人。很可能当着他的面殴打他的母亲或者姐妹,并不断给他灌输男人天生高女人一等的思想。家中的女人都害怕他,供着他、捧着他。”   “第三,他在长安久居,对行凶地的选择都能提前规划,杀了人,就地抛尸。”   “第四,他年纪不算小,但未婚,那方面的需求旺盛。他眼光高,但因为自身条件,找不到令他满意的女子,只能对像小珠那样涉世不深的孩子下手,只能侵犯死者。”   这么“一二三四”完,一个自卑猥琐、内心狠戾的凶手形象已经愈发清晰。   欧阳意又补充:“我们仍要广撒网,他的性格是两个极端,对内残忍,对外却懦弱,他看上去平平无奇,是丢在人堆里也找不到的老实人。”   “一方面,他的原生家庭令他对自己是男人的身份非常满意,另一方面,他懒惰成性,又没什么本事,谋生艰难,加上他个子天生不如人,令他在外面总抬不起头。所以,他在少年时已经开始逃避跟外界交流,更加躲在家庭的温室中作威作福。”   “他的家庭很普通,甚至可能是贫穷的。成年后,庇护他的男性长辈死了,被他欺压的家庭女性也逃走了,必须自己出来独立生活,他见到世界真实的面目,他慌了,继而怒了。”   “他像地沟里的老鼠,平时不爱说话,也不敢说话,自尊心却极强,记仇,报复心也强,他默默地仰望着光彩照人的女子们,心中怨恨日积月累,直到在小珠这里点燃。”   欧阳意最后道:“他的虐杀行为是广义上的报复——为什么家里伺候他的女人逃走了,为什么外面的女人看不上他,好不容易哄到一个心灵手巧、听他话的女孩,却被拆散了。不听话的女人,都该死。”   齐鸣听得义愤填膺:“没本事的人只能在比他弱的人身上找存在感。”   沈静拳头捏紧了:“老子最瞧不起只会欺负女人的男人。”   陈理和黎照熙也气得不行,纷纷骂道:“简直畜生。”“应该让他死前也感受一遍同样的痛苦。”   欧阳意:“我的推论只有这些,抓到凶手,就靠诸位了。”   这么多线索摆在这里,已经离凶手很近了。   韩成则开始分工。   “我去药材铺,重新摸排那一带;陈理和照熙带人,去西市查沉香木鸟来源;齐鸣,查看看项小兰家的火灾是否有疑点,再询问她家人,项小兰生前是否提起过小珠的事。两位师妹留守疏议司,有消息照旧汇到你们这儿。”   诸人齐齐点头。   沈静厚着脸也想领一份差事,“员外郎,你看看我干啥……”   韩成则瞥他一眼,“这样,沈主事,你重走一遍从孙蔓从当晚的路线,凶手一路尾随她,说不定有人见过。”   沈静喜道:“好勒!”   人都撒出去后,欧阳意叫住韩成则,“师兄!”   韩成则先是愣了愣,忽然道:“意师妹,你是不是还留了一手?”   欧阳意眸底闪现隐芒,点点头。   “你说。”韩成则眼角挂上了不甚明显的笑意。   他就知道,这丫头古灵精怪,总有不断惊喜等着他。   但等听了欧阳意凑近他耳边说的话,韩成则的眼睛逐渐瞪大了……   惊喜没有,惊吓有。   韩成则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确定?!”   欧阳意摇摇头:“目前不确定,但我觉得可能性很大!”   作者有话说:   下一本打算写《救赎美强惨后我死遁了》,欢迎收藏。   文案如下:   投行新人钱青青穿成火葬场文的恶毒女配。   为嫁给男主,女配冒领女主对男主的救命之恩。   多年后,男主成为高高在上的大元帅,发现真相,女配下场凄凉。   钱青青:珍爱生命,远离剧情。   为搞钱,她前往危险的快活城。   快活城骗子云集。   反诈路上,偶遇一个性命垂危的小少年。   小少年温润如玉,俊俏漂亮,犹如谪仙。   颜狗钱青青略施援手,把人救了。   怎料,小仙男白切黑,后来篡权夺位,成为称霸一方的王。   他身披玄甲,陈兵数万在两国交界,依旧笑得温润如玉。   “孤不要城池,只要钱小姐。”   “查无此人?那孤就不客气了。”   *   上一世,宋章被至亲打残双腿。   他为复仇,终登相位,血洗仇人满门。   然后他重生了,回到断腿之日。   宋章:……   她不仅救了他,二人还合伙,用骗术打败骗术,成为魏国最富有的人。   赚够钱,钱青青仰天大笑,留下一封道别信,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多年后,到处都有传闻,说宋国陛下寻找一个死去的女人。   他们重逢在快活城。   她左拥右抱,纸醉金迷。   他的出现,令周围倏然一静。   他凑近,轻轻捏着她下巴,“这里已是宋国国土。钱老板,该交税了。”   钱青青醉得迷迷糊糊,“啥、啥时候的事?”   他低低笑,“现在。”   所有人伏跪,包括被俘虏的原书男主。   【姐弟恋,1v1,前期女主搞事业,感情戏靠后】   【男女主都不是好人】 第19章   韩成则表情刚开始还有点疑惑, 后来也渐渐想通了。   “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嗯,有劳师兄, 我走了。”   欧阳意揉揉额角,和顾枫一起离开。   许是终于下班了,又许是案子快破了, 两人心情颇好,同骑一马,晃晃悠悠地回了顾枫的家。   “来, 领导, 咱们今晚泡个澡怎么样。”顾枫一边推开自己家门一边提议。   欧阳意十分鄙夷顾枫的享乐主义。   这么多年了, 疏议司的俸禄也不少,全被顾枫花在吃喝玩乐上。   尤其是顾枫家那定制的俩大木桶, 那么深那么阔,得烧多少热水浪费多少柴火。   欧阳意摇摇头,往榻上咸鱼一躺,“我伏案多日, 肩颈酸又麻, 哎呀手都抬不起来了……”言外之意:劈柴烧水你上, 泡澡我行。   顾枫:“装, 你继续装。”   顾助理刀子嘴,结果就是她负责烧了一大锅热水, 任劳任怨地伺候欧阳意。   两人擦干抹净躺床,舒服。   顾枫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揉肩膀。   欧阳意享受着“马杀鸡”,边道:“说真的, 你对黎照熙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吗?我觉得他挺不错, 虽然年纪小, 办案一点不含糊……”   顾枫:“这话你跟我说过好多回了。”   “那你究竟怎么想?”   “什么都没想,你知道的,我是不婚主义。”   她在现代就玩得开,换男朋友跟走马灯似的。   抽烟喝酒泡吧也样样在行,要不是因为公仆的职业不允许,她还想烫头染发。   欧阳意拿她没办法地摇摇头。   顾枫摊手说:“这几天陪你查案,忙得都没空和男朋友们约会。”   欧阳意:……们?   顾枫:“嘿嘿,我把他们分为犬科男友、熊科男友、虎科、猫科……”   欧阳意:“……姐妹,你是开动物园的吗?”   想起她只有一个亲老公,还没圆房,哎,真就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要不你也跟我试试,那地儿名叫浪潮阁,很隐蔽,只要花钱,要长什么样的都有,怎么玩儿都行……”   说着,顾枫开始像播小广告似的,“请您放心,浪潮阁是线下娱乐,独家直营,玩家首选,保密性高,还有星感荷官现场发牌。超多选择,欢乐无限哦……”   欧阳意打断:“姐妹!我是已婚人士!”   顾枫自知说不过她,起身道:“我去弄夜宵。”   这次梁柏出差太久,欧阳意已经和顾枫连喝好几天小酒了,再嘴馋,肠胃也得歇歇,今晚改为养生果茶系列。   锅盖一掀,满屋飘香。   “好香啊!”   欧阳意惊喜,抿了一口,惊喜翻倍,忍不住又问,“真的好喝,怎么这么香!”   水果独有的清香,还有淡淡的花草香气,一杯入喉,口齿留香。   “不告诉你,是我的秘密配方。”   顾枫卖了个关子。   顾枫读书考试不如欧阳意,但动手能力极强,穿过来后,自制了不少实用的玩意。   验尸时的清凉油就是她弄的,还做了简易姨妈巾、肥皂、牙刷、牙膏、护肤露等物。   堪称生活小能手。   有时嘴馋了,两人就躲家里自制奶茶炸鸡什么的。   可惜这年头没有花生米、土豆,不然炸起来更好吃!   这不,顾枫又拿出前两天刚做好的抹茶味小饼干,搭配果茶,小资情调满分!   两人吃饱喝足,夜间茶话会圆满落幕,摸着圆滚滚的肚皮终于躺下了。   熄灯,睡觉。   但入睡还不到一个时辰,欧阳意被顾枫强行摇醒了。   顾枫表情像是活见鬼了!   欧阳意神情迷糊,“怎么了?”   顾枫:“你做噩梦了!还说梦话、磨牙!”   几息之前,欧阳意紧紧抓着被子,嘴里说些古怪的话,表情紧张痛苦。   “怎么样,好点没。”   “嗯。”醒了就好了。   顾枫有点担忧。   欧阳意心脏跳得厉害,只好坐起来。   顾枫爬起来去重新点灯。   屋内骤亮,光明一下子把噩梦的恐慌都驱散了。   顾枫:“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欧阳意抚着胸口,“好多了,刚才被你叫醒那一下,有点喘不过气。”   顾枫眉头一皱,心感不妙。   她们穿过来的身体都比自己在现代的年轻许多,怎么一会儿头疼一会儿气喘……   难不成是这几天熬夜看卷宗给熬出毛病了?   “我身体没事。”欧阳意知道顾枫在担忧什么,又问,“我说的梦话你听不懂?”   顾枫摇头。   ……是原身习得的语言?   古代交通不便,隔座山就能隔个方言。   顾枫和欧阳意是老乡,按理应该听得懂她说方言。   这种感觉还是挺奇怪的,欧阳意占据了原身的身体,却没有继承原身记忆,但在夜深人静无人知的地方,几乎消失的记忆又会丝丝缕缕地从角落里钻出来。   微弱,但还存在。   顾枫问:“你梦见什么?”   欧阳意:“梦里很冷,很饿。”   欧阳意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感觉手都冻僵了。”   “为什么会这样?”   欧阳意像在问顾枫,又像在问自己。   梁柏出差,她趁机天天晚上缠着顾枫喝酒,简直不要太嗨。   李匡也没再纠缠她。   至于案子,她有把握能破。   最近也没遇到什么烦心事啊。   都挺顺的。   顾枫摊手,“也许你跑慈幼院太辛苦了吧,思虑多,梦则多。”   说着吹灭了灯,“睡吧,别多想了,那两位姑娘也不会害咱们的。”   一时也想不明白,两人迷迷糊糊又睡了。   但到了第二个晚上,她再次被顾枫推醒。   这下两人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欧阳意神色凝重,“今天全是疏议司的同僚在外面跑腿,韩师兄让咱俩歇一天。”   顾枫表情也不轻松,“是。”   如果说昨晚噩梦是因为跑腿查案太辛苦,但今天她们实打实翘脚翘了一整天,中午还搞了个羊肉火锅,晚上则是沙县系列的拌面扁食,小日子过得好不妙哉。   为什么呢?以前和这两天,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一定有,再仔细想想。   “今晚也是喝果茶。”   “是。没喝酒。”   “为什么以前在你这儿睡,都没这样?”   “难不成——因为以前咱喝酒了?”   “八成是的。等等,还有个问题,如果不喝酒就发噩梦,我睡相那么差,老公和我同屋,岂会不知?”   这回顾枫回答不了了。   是啊,她老公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顾枫才跟着连熬两夜都有点睡眠不足了,要是夜夜这么闹,谁受得了?   也就是说,她夫君跟她在一起就没睡过一夜整觉呢!   可真能忍。   欧阳意想想就一阵心虚。   在噩梦中她是能听见顾枫叫她的。   渐渐回忆起来,每次发噩梦都好像有个声音在安抚她,遥远的,亲近的,令她归于平静得以好眠。   莫非是来自老公?   欧阳意将猜测说了。   顾枫一阵感慨,睡着还如此闹腾,还得哄,一夜醒好几回,那不得跟哺乳期的妈妈一样?   喂夜奶呢嘛!?   顾枫发自内心地竖起大拇指!   “以后再也不叫他梁大傻了——要改叫梁妈妈。”   欧阳意却无心说笑,凝眉道:“阿枫,我有一个猜测。”   “嗯?”   “我们是同时一起穿书的,按道理,你拥有原身记忆,没道理我没有呀。”   “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你刚醒来时大病初愈,咱们还编了个谎,说你失去记忆了。”   “也许我真的失忆了。”欧阳意眯了眯眼,“我是指原身。”   原身失忆,欧阳意穿来自然也就得不到什么记忆,即便如此,原身对某些事件的感受还镌刻在心灵深处,比如和丈夫亲热时头疼、梦魇……   这是“应激反应”?   顾枫也被带得神情凝重起来,“你原身之前走丢过,定是那段日子发生了不好的事才导致失忆。”   欧阳意垂眸深思,头也不抬地嗯了声,“爹娘不肯说,我就自己查。也许呢,查出当年之事,可以恢复记忆。”   欧阳意父母是在她成婚后才告诉过去的事,不想她有心理负担,只是提及走丢了一整月,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们怎么找着人的,语焉不详。   还是那句话,天下父母心。   她的父母希望她抛却过去,重新生活。   “难办,棘手,”顾枫拍拍好朋友的肩膀,“许挚查了那么久也没查到是何人拐你,这都过去十年了!”   许挚是许书诚父亲,欧阳意托许挚调查当年她的拐卖案,许挚过世后,许书诚便将其父的调查手记送来长安。   “许书诚带来的旧卷宗你也看了,同时期同地点失踪的孩子,少说也得有十几二十人,没准儿就是个拐卖妇女儿童集团。这么多年过去,别说知情人是否还活着,就是当年走丢的孩子也未必记得自己的家乡,怎么查啊?”   不好查,实在不好查啊!   欧阳意沉默片刻,“尽力而为吧。”   原身的痛苦不属于她,不代表可以原谅,谁也不能代替他人去原谅罪恶。   顾枫连声嗯嗯,“这个自然,不过是提醒你要做好无疾而终的准备罢了。”   不是所有努力都有回报,不是所有冤屈都得以洗刷,大多时候正义的实现需要人力和时间。别说这个时代,现代社会多少孩子走失、家庭破碎。   认贼作父的事年年有。   倒查十年前的失踪案,难啊。   *   洛阳行宫。   宫人举灯,把这小小一片地照得亮如白昼。   灯下的梁柏毫不知道他在顾枫眼里已经有了母爱的光辉。   他和狄仁杰交流了一个眼神,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不妙。   又有官员猝死。   这次不是饮酒过量,是溺水而亡。   狄仁杰验尸后起身,“四肢、躯干、颅骨均查了,无任何体表损伤。口、咽、呼吸道、食道均有池水,溺水的征象明显。”   狄仁杰看了眼被奉宸卫暂时拦住的死者家人,面带惋惜道:“问过亲眷,邢侍郎是旱鸭子,不懂凫水。”   池中荷花茎等植物有被一片片折断的迹象,说明死者洛水后还有活动能力。   死者名叫邢文伟,以进士迁太子典膳丞,曾因前太子李弘不好好读书,给予减食,天皇称赞他是直臣,天后也颇喜他,让他当了礼部侍郎。   如果没死,将来应是和范履冰同样的肱骨大臣。   此次伴驾,四品及以下官员都住洛阳官驿,官员本人和家眷的吃喝和出行全由官驿安排。   也就是说,大家都是吃同一口井的水,吃同一锅的饭,邢文伟是其中一员,按理说,被人有针对性投毒的可能性极低。   但他吃了什么仍然是关键。   梁柏认为,邢文伟身边人确实有作案嫌疑,但找不到确凿证据之前,据此推断他死于谋杀,太过武断。   面对哭哭啼啼的邢夫人,梁柏道:“人死不能复生,邢侍郎殒于伴驾途中,我会向二圣禀奏,为他颁一个殉职。”   邢文伟是直臣,可惜出身寒门,否则也不会以进士身份去做什么劳什子的典膳。   也是可怜,仕途刚刚有起色,就死了。   梁柏为他争取殉职名号,依律,邢家人将得到一大笔抚恤。   邢文伟的儿子将来能得到荫庇,不至于沦落成平头百姓。   邢夫人抹了把泪,“妾身明白,不敢惊扰圣驾。但妾身、妾身以后就是孤儿寡母,妾身害怕。”丈夫是邢家倚仗,失去他,闲言碎语就能把孤儿寡母淹没了。   梁柏略一思索,“官驿那边别住了,奉宸卫另外为你寻一客栈,怎么样?”   邢夫人赶紧点头,“多谢大将军。”   说着盈盈下拜。   梁柏作了个“免礼”的手势,“我有几个问题,望夫人如实回答。”   邢夫人盯着丈夫的遗体看了片刻,忽然问:“大将军怀疑我夫君并非失足落水?”   梁柏问:“你觉得呢?”   邢夫人露出恍然的表情。   不用说,她第一时间就认同了梁柏的判断。 第20章   邢夫人道:“夫君用过晚膳, 说要找好友对弈。说实话,夫君棋艺不佳,棋瘾却很大。”   “他当时可有神态异常?”   “比平日兴奋。”   “多兴奋?”   “出门前, 说他寻得一棋艺古谱,棋艺精进,此次必赢。他从来不那样说话。”   “也许他真有十层把握?”   “夫君一向谦逊内敛, 很少口出狂言。”   “晚膳可有饮酒?”   “浅酌。”   邢夫人道:“我夫君酒量不佳,也并不好酒,只是喝一点助助兴。但我见他出门时, 走路有点飘。我也同他喝了酒, 我没事。当时我以为是他高兴过头呢。”   梁柏蹙眉, 邢文伟晚膳时就已经不对劲了。   此处假山环绕,凶手躲在暗处, 只要守株待兔等人来,就可以一把将本就跌跌撞撞的邢文伟推入池塘,轻易要了他的命?   弘文馆死了三名大学士,均是饮酒过量导致猝死, 现在又换了花样, 变成溺水。   是谁在制造这些“意外”?   他忽然很疑惑, 联想到之前皇宫行刺案的幕后主谋——韦家。   狄仁杰也过来劝慰了邢夫人几句, 又道,“夫人若信得过狄某, 邢侍郎的身首就交给狄某解剖,不知妥否?”   邢夫人道:“妾身亦觉得夫君今晚反常,妾身也想求一个真相, 以告慰夫君在天之灵。”说着躬身行礼, “有劳狄公。”   狄仁杰道:“若真有人谋害朝廷命官, 干系重大,夫人可否替我们保密,对外且说是邢侍郎失足溺水?”   邢夫人想了想,忍泪下拜,“一切但凭梁将军和狄公作主。”   之后,梁柏叫来梁怀仁,耳语几句。   奉宸卫动手将尸体带走,又有几名跟着邢夫人去驿官收集死者吃过的酒菜。   梁柏与狄仁杰并行回去,二人都有些沉默。   狄仁杰道:“邢侍郎出身贫寒,未进过弘文馆,邢家亦无弘文馆学士的亲戚。”   “有可能凶手知道了我们在调查弘文馆学士猝死案。”梁柏道,“还可能是我们接近真相,所以,他们想借此干扰我们的视线。”   “真相。”狄仁杰重复一遍,“将军说的是与韦家有关?”   梁柏道:“如今除了韦家,还有谁能把手伸进皇宫大内做这种事?”   能把手伸进宫里的还有武家人,但死去的弘文馆学士还有邢侍郎,都是武曌赏识的人才,武家人跟他们无仇无怨,不可能连续杀人。   狄仁杰问:“也是黑蝠团下手?”   梁柏道:“极有可能。”   狄仁杰若有所思,“确实有理……”   又道:“之前我一直朝弘文馆内斗查,查得慢,也无甚有用的线。如今换个思路考虑,韦家确实有很大嫌疑。只是我仍未查到他们是如何下毒,银针试过,皆寻不到毒物的蛛丝马迹。”   梁柏摇摇头,“天下之大,有些毒,银针试不出来。”   狄仁杰:“不错,没有证据,推断受阻——”   说着,狄仁杰忽然停下话头。   梁柏亦顿了顿。   肱骨朝臣接连离奇猝死,此事不宜宣扬,以免引起恐慌。   没有确凿证据,也不宜上报天听。   可私下暗中调查,人力又有限,该求助于谁呢。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我想到一人。”   “久推官。”   梁柏与狄仁杰相视一笑。   梁柏道:“我这就给久推官去信详询,并嘱咐她保密。”   狄仁杰附和,“久推官和你是查案知己,我信得过她。”   *   连日来,沈静边查案,边为疏议司担心。   这起连环杀人案引起越来越多关注,也不知怎么的,几天内传遍街头巷尾。   当然了,这年头,像郑敏、孙蔓从不拘世俗礼教的女人本就具有话题性,活着的时候都少不了被人背后指指点点,何况死的这么离奇呢?   经不怀好意的嘴一编排,什么样的版本都出来了。   嗐,无非就是男男女女那些事,低级。   沈静以为,外头传得这么热烈,疏议司应该低调行事,等抓到凶手后再来个盖棺定论,堵住悠悠之口。   第一天他跟着排查走访,也确实是低调,但到第二天……   疏议司的人都改了口风了——   到处贴悬赏,说是凶手穷凶极恶,直接把欧阳意列举的凶手特点全张贴出来!   城门墙、茶楼外,哪儿人多,悬赏公告往哪儿贴,不怕家喻户晓,就怕没人知道。   什么身高如妇孺、未婚好色、没本事、家里祖传打女人、骗小姑娘……   叫男人们看了耻于为伍,女人们看了骂他祖宗。   简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用顾枫的话说,就是要这畜生“社死”。   沈静:……?   他本来还想捏几条假线索给张嵩,让他去兜兜圈子呢!   现在这算怎么回事,线索全曝露在大太阳底下,张嵩根本用不着他这“奸细”了。   也罢,他这脑袋瓜子,玩不来这种勾心斗角的,别回头好心办了坏事,他当炮灰还不说,连累了久推官就大罪过了。   沈静这么想着,心里的负担一下都没了,轻装上阵,可以全心全意给久推官跑腿办案了。   每每路过悬赏公告,沈静就犯愁,凶手人在哪儿呢,这么大张旗鼓合适吗,沈静怎么也想不明白!引来关注足够大,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凶手的影子都还没见着呢。   百姓的愤怒持续不了太久,物议沸腾下,一天两天抓不到凶手,大家都盼着,三天四天抓不到,百姓就要质疑疏议司无能了。   朝廷也热闹。   以大理寺打头的和刑部不对付的官员们开始看刑部笑话,刑部内部又看疏议司笑话,俨然形成一条完整的鄙视链。   欧阳意收到了“阎罗”来信,这次不是关于西极山女尸案。   信中未详提死者身份,只形容了四人死状、验尸情况等,信中问道:   世上可有银针验不出、且令人猝死的毒物?   欧阳意心道后世这种毒物可太多了,思索良久,罗列了几种这个年代可以提取到的毒素。   恰到此时,马不停蹄的搜索就有了成果。   疏议司派出多路人马排查,锁定三名嫌疑人。   沈静也参与了一位嫌疑人的拘传。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抓的嫌疑人竟然是一残疾人士?!   坐轮椅的?!   沈静第一个想到的是扮残,毕竟凶手是个死变态,变态的爱好是常人难以揣度的。   别说扮残,女扮男装的大佬都有。   可经过查验后,沈静彻底傻眼了。   嫌疑人还真是生活无法自理!   从之前所有的人物分析来看,凶手铁定是身高不足五尺但身手灵活呀!   这种情况若放在其他司还能理解一二,抓不到凶手,随便抓个人滥竽充数嘛。   但疏议司都是干实事的,久推官更是司刑界“麒麟儿”,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   沈静是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问顾枫,顾枫只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不是要给黑子报仇吗,就靠他了。”   沈静不明白,又明白了。   久推官是搁这儿“钓鱼”呢!   今天!不仅要把案子破了,还要把张嵩扳倒!   回去刑部的路上,沈静内心是又激动又迷惑,想问顾枫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可又不敢问,问了就是自取其辱。   算了,只要和她们站在一条线就行。   久推官一身正气,跟着她,什么牛鬼蛇神他都不要怕。   疏议司有好多间候审室,每个嫌疑人单独一间,门外有人把守。   沈静安置好带回来的嫌疑人,就看见欧阳意和韩成则正说着话。   欧阳意往他手里塞了一叠纸,听见韩成则说:“你不再看看吗,这都我刚写出来的嫌疑人信息,墨还热乎呢!”   欧阳意摇摇头,指着她自己脑袋:“放心,都在这儿了。”   沈静上前一瞧,好家伙,第一张列着人名、年龄、籍贯、住址等基本信息,下面分别是他们的详细介绍,做什么职业、家里几口人、邻居们的评价、和三名死者的关联等等。   这么多信息量,久推官全背下来了?!   “行。”韩成则收回自己的墨宝。   沈静感叹:“久推官,你这脑袋瓜是什么做的啊?”   欧阳意睨他一眼,“我会速战速决。”   沈静回头一看候审室,“这儿有三名嫌疑人呢,怎么速——”   算了,不问了,问了人家也不会告诉他。   沈静送欧阳意进了审讯室,小声提醒着:“这几天,张嵩的人总扒拉着疏议司门口偷瞧,应该已经知道我们逮捕到凶手,他一定会有动作,你多小心啊。”   欧阳意领他这份好意,“多谢你。”   古代没有隔音技术,为嫌疑人之间互相见不着听不着,审讯室和候审室隔着不少距离,当她横穿过走廊,视线掠过门外,正巧有个看不起面目的人在张望什么。   几乎就在她看见的瞬间,他也转头跑了。   果然张嵩这小人派了人在偷窥。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抓错许书诚可以理解,但现在真凶都已经找着了,你还要给自己强行挽尊,呵,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就算今日再压过他一头,他也不会服气。   这种人软硬不吃,以翻弄是非、颠倒黑白为乐,改日指不定要给疏议司怎么使绊子呢。   不好意思了,这条路是你自找的,今天必须除掉你,以绝后患。   欧阳意走进四面都是墙的审讯室。   室内虽小,却都点了灯,与外面亮度相差无几,欧阳意往主位一坐,顾枫备好笔墨纸砚,空白的卷宗缓缓铺开。   准备妥当后,第一个嫌疑人被带进来。   孙庚,西市药材铺老板。   “是久推官啊。”孙老板毫不胆怯地打招呼。   因为查郑敏的线索,欧阳意去过西市的药材一条街,这孙庚的店和郑敏的店就挨着。   “辛苦您来一趟。”欧阳意毕竟是一个现代人,对百姓并没有摆架子,和和气气地问,“铺子最近生意可好?”   孙庚:“还行吧。”   孙庚看见欧阳意神色不变,自己有点尴尬地挠挠头:“是比以前好挺多,这不郑老板最近店铺都关着,她的客人都往我这儿跑嘛。”   “那恭喜你,要赚得盆满钵满了!”欧阳意似笑非笑。   孙庚更不好意思了:“都是小本买卖,养家糊口而已。您就不要笑话小人了。”   “是吗,我怎么听说你的店铺利润奇高,高得多次被举报,差点京兆府就把你的铺子封了,你拖了好多层关系,才保下家当。”   听了这话,孙庚的脸色淡下来,“那都是同行眼红,故意搞我!”   欧阳意挑眉:“是么,你卖假药,也是同行把假药往你铺子里硬塞么?”   “药材行哪个不是真假掺着卖,这是行规。”孙庚满不在乎,“来抓药的也不都是真病,有些的心病,我给他们说说窝心话,开解开解他们,心结打开了,还在乎吃什么药么?”   “若真病的呢?”   “哦对,有些病入膏肓的,我看他们那样子就知道了,面黄肌瘦的,有的都奄奄一息,卧床不起了都,这些人吃什么都补不进去的,就是吃仙丹也救不回来,还来买个什么药?咱老百姓最怕啥,怕人财两空呀。”   “这么说您还是大善人了。”   “是,我承认,我的药是掺了比较多玩意儿,但也就是树皮、石灰粉什么的,吃不死人,而且我的药,价格都比同行便宜,来我这儿买药的,许多穷人,要不是我这低价,他们上别处可买不到同样的药哦。”   能把卖假货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也是奇葩。   欧阳意:“好,孙大善,那我问你,你妻子早早病死,是身体不好,还是你没给她好药。”   孙庚也听出欧阳意语带嘲讽的意思,梗着脖子:“大夫都说治不好了,吃人参也是浪费,还不如攒点钱,留给儿子,有了老婆本,才好传宗接代不是?她也是同意的。”   装睡的人叫不醒,鸡贼的人,也知道这么做是错的,但为了内心过得去,唯有自圆其说、逻辑自洽,久而久之,把自己都骗了。   明明在害人,还把自己想象成救苦救难的菩萨呢。   “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   “知道,我追求过郑敏,整个药材街都知道。你们怀疑我索爱不成,把人杀了?”   “那就说说,你是怎么索爱的?”   “咳,一把年纪了,都是当父母的人,不可能像小年轻那么干柴烈火的。但这事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她离异,我鳏夫,又是同行,就隔着一堵墙,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日久生情呗。”   “两情相悦还是你一厢情愿?”   “这我可不好说。有句话说得好,女人心海底针。有时她抢走我生意,还劝客人别来我这儿买,我不计较的,就当是打情骂俏。”   “你喜欢她哪一点?”   “自然是不论美丑,都喜欢。她虽不貌美,也不温柔,但我是男子汉,我该让着她。就是吧,她这人有点软硬不吃,你说她这种条件,根本嫁不出去的,我能看上她,她还不理我,骂了我,我也忍久了,就吵了两嘴。”   “吵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说她不识相,迟早有她后悔的。”   “她对你说了什么?”   “这个啊,我倒忘了。都说了,我是男人嘛,怎么会把女人骂我的话放心上。”   “吵架时可有动手?”   孙庚胸脯一抬,不乐意了。   “开什么玩笑,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打女人呢!只是小事,既然妾无意,那我也不好再多情了,毕竟在同一条街做买卖,还是可以当好邻居嘛!”   欧阳意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看不出来孙老板这么大方。不过你们吵架的时候,郑敏药材铺的伙计和药材街很多人都瞧见了,他们倒是都记得郑敏说了什么。”   孙庚一听,脸色微变。   作者有话说:   谢谢朋友们留评,我每条都认真看了,这里统一说声谢谢,么么。   你们的肯定是作者菌的动力,抱拳。 第21章   欧阳意:“郑敏说, 她在药材街有六个铺子,每个铺头都比你大,她生意比你好, 挣的钱是你的十倍以上。你也不是喜欢她这个人,是看上她手里的钱了。六个铺头当嫁妆,你、连带你儿子你孙子, 一辈子都吃喝不愁。”   孙庚脸刷地红了。   “这、这话不能这么说,别说得好像我贪她的钱,她这种态度, 我也不喜欢!两个人如果要在一起, 她的铺子就是我的, 我的也是她的嘛,夫妻本该不分彼此、生死与共。”   欧阳意给逗笑了:“可你对亡妻完全不是这态度。”   孙庚给噎住了, 脸涨成猪肝色,半晌才憋出一句:“郑敏以为她手里几个铺子有多了不起呢,我才不稀罕这些。呵,女人就是心胸狭窄, 看重那点小钱。”   明明做梦都在图谋人家的家财, 现在又说是“小钱”……   行叭, 周伯通都没你懂“左右手互搏”……   欧阳意摇摇头, 又问:“孙蔓从、柳锦,你又是怎么认识她们的?”   “她们俩啊?”孙庚提起来就皱眉, “柳锦来我铺头抓过药,治不育的,我是看她长得娇娇弱弱, 在家里一定也是贤惠的, 却生不出孩子, 怪可怜的,老是这么买药,多浪费钱,所以就捡便宜的卖她。”   “你卖她假药。”   “我是为她好。看她讲话细声细气的,老这么花钱,回去指不定要挨丈夫骂。也是后面才知道,她会一手绝活,挣得比普通男人都多。但那会儿,她已经转投去郑敏那儿买药了。”   “她和郑敏是因为买药结识。”   “应该是吧,好几年前了,有段时间常去找郑敏,后来又不怎么看见她们买药了。可能是放弃治疗了。你看,我没说错吧,她那个不育,治不好的,白花那么多银子。郑敏的药材真材实料又怎样,足足比我卖贵三成。”   “可柳锦花得心甘情愿,可没有怪郑敏。”   “哈,有些女人,天生就是无花果,下不了蛋,柳锦应该是认命了。我看那柳锦也是不懂事的,再有钱,也不是这么花。”   欧阳意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煞笔:“你刚才说,女人看重钱,就是心胸狭隘。现在女人不在乎钱,你又说是不懂事。”   周伯通确实不如你,你丫是“左右手互搏”的天才!   问都不用问,这种人往往还也是会经常说出以下言论的:   你以为我喜欢你?还不是看你经商有道,咱们有共同话题。——你凭什么不喜欢我?你赚那点钱很了不起吗?   女人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你们女人不懂外面的事,就是该在家呆着。   最毒妇人心。——无毒不丈夫。   ……   “你似乎对女人的要求很高啊……”欧阳意说。   大意了,久推官也是女人,看她面露不愉,孙庚忙给自己找补:“嗐,我那还不是随口这么说说嘛,人和人不一样……”   欧阳意都懒得跟他废话了:“孙蔓从呢?你怎么看待她?”   孙庚嗤了一声:“那个孙蔓从,葵水不准,来抓过几次药。我卖药给柳锦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她每次来还要特地经过我铺头来骂我,搞得那些读书人也都不敢来光顾我的店。哼,不是我说,这女人真不要脸,不知羞,自己葵水的事拿出来咧咧……”   “后来她也是去郑敏的药铺买药,治好了葵水的毛病?”   “治好又怎么样,不也没下蛋。孙蔓从就该管好自己的嘴。一个女人,大晚上还出去喝酒,呵呵,我早料到,她会有这下场。”   “听说你也在铺头放过狠话,说孙蔓从再到处说你卖假药的事,你要她好看?”   “别别,小人只是说说而已,哪敢真动手。”   见欧阳意真怀疑上自己了,孙庚连忙辩解,“我们男的也不都是那么坏,再说了,我听说,孙蔓从被那啥了,嘿嘿,我对孙蔓从可从没那意思……”   审讯室内,除了顾枫,韩成则他们也都在,只不过是立于屏风后,嫌疑人看不见他们。   讯问到这里,所有人都听出来,孙庚打心里瞧不起女人。   对待病妻,他觉得她没用了,整天躺床上得吃药,还得人伺候,就是个累赘。自己开着药铺,却舍不得拿出好药给她用,就让她自生自灭去了。   对待郑敏,百般容忍,生意被“抢”走也不计较,时时刻刻展示着“男子汉”千般胸怀,也是为了把人娶了,把她的财产弄到手,到时被郑敏抢走的生意还不是他的。   算盘打得可真响。   直到郑敏严词拒绝,他知道自己没戏了,才翻脸。   看待孙蔓从和柳锦也是,一口一个“下蛋”评判她们的价值。   至于对欧阳意,她有官职在身,无论怎么揭破他耻笑他,他一个屁都不敢放。   韩成则压着声音道:“孙子。”   齐鸣:“这么精,会去杀人吗?”   凶手知道被官府盯上,但凡不是上赶着找死,多少会否认犯罪。   他是个变态,也许不聪明,也不会傻到哪儿去。   “瞧不起女人”是凶手最根源的动机,欧阳意频频批驳孙庚这一点,他倒也不全否认,打心里畏惧她,让着她讽刺。   欧阳意又问了几个问题,包括案发那几日他的行迹、是否去买过沉香木雕等,孙庚一一作答后,便让他回了。   韩成则朝外面的人努努嘴:“叫下一个。”   西市布行老板,卫贤明。   比起土肥圆的小老板孙庚,卫贤明的气质就优雅得多,身材瘦弱,个头高,鼻梁高挺,一双浓眉颇有正气,从头到尾都姿态从容。   只是那对深眸微微忧郁,似总有心事的样子。   他静静坐在轮椅上,让人不由生出同情感。   是了,他就是沈静带回来的嫌疑人。   去年德阳坊失火案,卫贤明的妻儿葬身火海,留他一人孤独地生活在这寒冷的世间,怎不叫人可怜。   所以从逮到人开始,沈静就憋了一肚子疑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凶手嘛。   卫贤明的布行生意一直极好,甚至在整个长安都小有名气。   原因无他,全靠勤奋经营。   卫老板在这行做了十多年,虽贵为老板,但勤奋好学,一直紧跟长安时下最流行的款式,材质上把关严格,染料变着花样推陈出新,每次有新品出来,必有贵妇们的一波追捧。   他长得帅气周正,有颜有钱,对亡妻痴情不二,在外面每每提及失去的妻儿,都会忍不住落下男儿泪。   后来断了腿,依旧咬着牙积极向上的样子,更惹人心疼。   城里有许多女孩对他芳心暗许,宁愿要他这样的残疾鳏夫,也不愿嫁给四肢健全却三妻四妾的男人。贵妇们的宴会上也放出过话说——   如果长安城只有一个好男人,那绝对是卫贤明。   卫贤明也懂感恩,常常亲自坐镇布行,亲口对关顾他的客人们说声谢谢。   如此一来,更吸引了女人们掏钱支持,只为悄悄看这位传说中的绝世好男人一眼。   欧阳意:“你这腿……”   “是意外。”卫贤明叹口气,“去年家逢大难,我失魂落魄,自己不小心从高处摔下……哎,那时我就想,怎么没有摔死我,这样便可与天上的妻儿团聚了。”   他神情痛苦,欧阳意安慰道:“既然没死,就好好替你的妻儿继续活着吧。”   卫贤明点点头:“久推官说的是。”   “我听说,在尊夫人亡故后,你写了本《忆妻集》,把你和她的点点滴滴记录其中。看过的人都说你文采极佳,不当文人都可惜了。我也看了,确实感人至深、动人肺腑。”   卫贤明矜持地微微一笑:“让久推官看玩笑了。情之所至,随手写写,聊寄思念。是几个好朋友听说了,硬向我讨要去看,后来不知是谁摘抄传了出去,弄得满城皆知。真是惭愧。”   说到此处,卫贤明直摇头。   欧阳意:“卫老板还在支持慈幼院?”   “当然,这是小兰的心愿……”   提起亡妻,卫贤明眉心一蹙,“布行生意越做越大,赚这么多钱,我也带不走,不如继续救济孩子们,小兰把她们都当作家人,小兰的家人当然就是我的家人。小兰在的时候,常常去探望,我倒是也想去看看,但我这副样子,走不了远路……”   卫贤明轻叹:“只能托郑老板定期送钱送米过去,我的心和孩子们在一处。”   欧阳意:“卫老板心怀大善。”   卫贤明双手合十,念道:“阿弥托福,善哉善哉。”   “您什么时候信佛了?”   “今年年初,去庙里给小兰和孩子们祈福,佛香佛音涤荡我心,那刻,我几有遁入空门的冲动。”   “最后怎么又想开了。”   “家中父母健在,做儿子的怎敢远行。还有布行的伙计,几十号人,都要靠我这门生意养活一家老小。我其身难独善,怎敢妄自潇洒。不过从此以后,与佛结缘,常常去庙里小住,算得两全齐美,这段时间,也越来越看得开了。”   “卫老板有担当。”欧阳意夸完,话锋一转,“你和三名死者关系如何?”   卫贤明淡笑,“我和郑敏她们吗,认识很多年了。”   卫贤明回忆道:“郑敏在西市那么出名,谁人不知。孙蔓从的诗,我也拜读过,文采极好!不过与她们正式认识,是小兰引见的。”   “小兰与她们三人是闺中密友,有时我出去办货,小兰就会把她们请到家中作客,无话不谈。”   “小兰要在家中养育一对儿女,无暇出门,我那小儿又患咳喘症,每到秋冬季都会发作,郑敏常常不顾严寒亲自送药上门。”   “柳锦喜欢孩子,每年两个孩子生辰,她都会给孩子做衣裳。孙蔓从嘛,她看上去不那么和孩子亲近,但也会送书什么的……”   “她们四人亲如姐妹,我和小兰说,她邀请姐妹,不必避我,后来我也偶尔与他们同席吃过饭……”   “小兰走后,她们都来帮忙操持后事,我很感谢她们。”   “之后见面就少了。”   卫贤明叹气,“郑敏也忙,有时没空,就派人把慈幼院开支的账目送给我看。以前她们四个人一起出资,一起看管账目,这是约定好的。也有几次场合见到孙蔓从,我们只是点点头。至于柳锦,深居简出,我已经有一年没见过她了。”   欧阳意顿了顿:“你觉得她们如何?”   卫贤明一怔:“久推官何意?”   欧阳意:“就是字面意思——卫老板觉得她们人怎么样?”   卫贤明想了想,眼神坚定,“都是女中豪杰,不让须眉!”   “郑敏我就不多说了,其实跟她讲过好几次,不必再送慈幼院的账本来。郑老板为人慷慨、大气,我信得过。孙蔓从的诗,婉约不失豪迈,都说诗如其人,她是明事理的好姑娘。柳锦吧,我与她见面次数有限,她话也少,倒不好评论,看上去也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我相信小兰交的朋友,不会差的。”   郑敏、孙蔓从、柳锦三人遇害的时间已经分别过去了两个半月、近一个月、十天。欧阳意看了看眼前人的轮椅,这三个时间段他去了哪里,也不必盘问。   案发地不是在山上就是在泥泞的河边,都是轮椅不可走到的地方。   欧阳意又接着问了几个问题,就让人将卫贤明带出去。   “卫老板请到别间稍坐,晚些我再请您进来。”   “好的。”   卫贤明走后,屏风后的疏议司诸人走出来,展开讨论。   “他这身体,作案对他难度有点高啊。”   “他家中二老健在,也尊重郑敏她们,爱亡妻,说话都斯斯文文的,怎么看都不像对女人有敌意。”   齐鸣摇头:“那未必。呐,你们看见他手上的佛珠串没?闻着什么味道没?”   审讯室本就密闭,稍微动动鼻子就闻到了一股卫贤明留下的淡淡异香。   ……沉香味儿的?   凶手不就有个沉香木雕嘛!   韩成则:“他也好这玩意儿?”   齐鸣:“请去掉一个也字。”   韩成则:……   下一个,西市木匠,刘泉。   韩成则让人去候审室带他出来,把刘泉的情况递给诸人看。   齐鸣照着嫌疑人的信息念起来,“刘泉,身高四尺八、未婚、父母双亡、独居、做过木匠,哇,还和孙蔓从吵过架……这人怎么找着的?”   这不就是妥妥的凶手吗!   作者有话说:   凶手粗来啦,别走开,后面还有更精彩的。 第22章   “我重走了几遍孙蔓从当晚的路线, 找到一个倒夜香的。嘿,本来他还不想说,怕惹麻烦, 我请他喝了壶烧刀子,就什么话都套出来了。”沈静颇有得色,“他说看见有人跟在孙蔓从和许书诚的马车后, 鬼鬼祟祟,我找画像师父画了像。”   这就是沈静的长处了,常年和三教九流打交道, 连倒夜香的都能攀谈上。   顾枫捏着鼻子哈哈笑, “老沈, 这是条有味道的线索啊。”   疏议司诸人都笑起来。   陈理微笑着说:“沈主事将画像给我,我拿了画像去西市辨认, 确定了他的身份。”   陈理道:“看看,最重要的是他邻居的证词——刘泉父亲在世时爱打老婆、打女儿,刘泉长大后也效仿父亲,父子俩在家里开双打是常有的事。刘泉那个未出嫁的姐姐, 在父母过世后没多久就离家出走, 八成也是和刘泉经常打她有关。”   黎照熙是疏议司最年轻的推官, 直接断言, “对女人怀有这么大的恶意,他不是凶手谁是凶手?!”   韩成则劝大家不要太兴奋, “也不能太武断,人都还没审呢。”   这几日为排查凶手,大家跑遍半个长安城, 确实累, 心里都憋着口气呢。   如今凶手已如瓮中捉鳖, 疏议司个个都有点笑逐颜开。   黎照熙开玩笑道:“我赌五贯刘泉是凶手,谁跟我对赌!”   立马陈理调侃:“你问问久推官要不要跟你赌?”   欧阳意劝道:“大家稍安勿躁,结论很快会揭晓。”   她是首席推官,这么一说,再激动的都消停下来。   也罢,久推官料事如神火眼金睛,刘泉如果是凶手,是过不了她这关的。   于是个个伸脖子张望,刘泉怎么还没到呢,不对啊,算时间也该把人带到了。   许是因为抱有期待,等待的感觉格外漫长。   黎照熙就等不及了,问:“意姐,你说说,凶手到底是他们三个中的哪一个?”   欧阳意也不好再推却,回道:“我认为,真正的凶手是——”   “凶手就是刘泉!”   外面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   沈静听着有些耳熟,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谁。   疏议司正审案呢,前堂没人,都集中在此,韩成则微怒:“谁人大胆——”   张嵩先声夺人,转眼到审讯室外,往后一弯腰:“周侍郎,这边请!”   诸人终于看清着来者何人。   他从张嵩身后缓缓而来。   身量不高,四品大员的官服在他身上略显松垮,他男生女相,外表慈祥和善如老婆婆,但所有人都清楚,他手段严酷如地狱的牛头马面勾魂使者。   他,就是历史上绰号“牛头阿婆”的著名酷吏周兴。   许多年轻官员都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韩成则忙上前见礼,“属下参见侍郎。”   疏议司诸人齐齐道:“参见周侍郎。”   这位刑部侍郎绝对是疏议司惹不起的角色。   “嗯。都在呢。”   周兴的视线从疏议司诸人身上缓缓扫过,然后落座在审案的位置。   他这一坐,审讯室内的气温好像骤然下降好几度。   酷吏就是酷吏,身上那股阴邪气,冷得能冻死人。   跟在身边的张嵩视线越过人群,朝欧阳意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哼,看你还得意个什么?   欧阳意是人群里最不紧张的那个,嘴角一勾,竟也回以一笑。   那笑容,看着还挺真诚?   只不过那两道漂亮的细眉并未舒展,目光中带着抱歉……   张嵩更得意了,现在知道怕了?在跟我讨饶?   呵,晚了。   来都来了,谁也挡不了老子,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以后、但凡、敢跟老子叫板,从老子手里抢案子的,都得是这下场。   张嵩朝周兴行了礼,恭恭敬敬道:“属下几日前找到了许挚之子许书诚,从他的证词中挖出三起命案。连日来,属下废寝忘食,一刻不停,当然了,也少不了疏议司和沈主事的帮忙。属下让他带人襄助疏议司,只为加紧排查,终于,被我找到凶手了!”   张嵩又道:“这案子最早就是我经手,当时我就很坚定,终有一日水落石出。”   坚定个屁。   周兴慈祥地道:“你倒是有始有终。”   张嵩声音更响亮了,“职责所在!都是属下份内事!”   疏议司的人都愣了,这家伙睁眼说瞎话也太离谱!   哦还有,敢情沈静你是内鬼啊!   所有人都出离愤怒,却不敢正面否定周兴,怒气冲冲的眼神聚焦在沈静身上,几乎要把他看个对穿。   黎照熙最冲动,要不是陈理拉着,他都想上去给沈静一拳。   沈静也委屈啊,但谁让他确实一开头就是来当奸细呢。   张嵩在上司面前提他一嘴,不是真要带他飞,只不过是为了让谎话听上去合情合理。   沈静拳头都攥紧了,正要开口反驳,欧阳意却在背后拽了他一下,不单拽了,还在他背上敲了两下——   咚咚。   好像在说:等等。   沈静懂了。   火候还不够。   可谁能证明张嵩没查案呢。   案子已经结束,街上的悬赏公告已经撤了。   孙蔓从案他确是第一经手人,许书诚也是他抓的,把逮捕说成“找到”,从许书诚那儿找到线索也不是不能。   还有仵作房,都是公用的,“巨人观”极为少见,停放在仵作房,少不了要被围观。他张嵩说他也去验尸了,那些仵作们还敢说没有吗!   疏议司的读书人玩不了这种心机,张嵩那边已经开始请示周兴,由他来提审刘泉。   真就不早不晚,太会掐时间了。   好歹也早点来,帮忙把孙庚和卫贤明一起审了呗。   除了周兴以外的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张嵩是来抢功劳的。   许书诚之父曾与他有过节,张嵩原计划是弄死许书诚,奈何欧阳意翻出来的证据太多太多,凶手指向性太过明显,周兴又不傻,对照着卷宗稍微想想就知道许书诚不是凶手。   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呗,张嵩就来摘桃子了。   坐在上首的周兴抬抬下巴,“人呢?”   是啊,早就派人去带刘泉了,还没到,算时间,都够侯审室来回几趟了。   守卫在外面喊:“不好了不好了,刘泉逃了。”   逃了?那不就是畏罪潜逃!   张嵩大喜过望,心中大喊天助我也,凶手还真是这厮!这回破案的功劳真给他挣到了!   他正震惊狂喜,那边疏议司已全体出去寻人。   原来疏议司这次大规模排查人手不足,请了不少其他司的兄弟来帮忙,当然沈静的手下也参与了。   这些低阶的守卫平时没什么机会见着大官,听说周侍郎来了,多多少少想来看热闹,看押松懈一下,刘泉就趁机从候审室跑了。   好在刘泉并未跑远,没多久就找着人了。   刑部太大,他迷路了,绕半天没绕出去,跑到一个犄角旮旯的死路。   这家伙正要翻墙呢!   “都后退,别拦着。”欧阳意朝沈静使了个眼神,后者会意,带着几个人绕出去了。   刘泉的个头确实不到五尺,刑部外墙对他说高不高,但说矮也不矮。   欧阳意不让抓捕,所有人都只好闲闲抱着胸围观嫌疑人——   我跳、我跳、我再跳。   “Duang~Duang~Duang~”   顾枫忍不住就给这画面配音起来。   欧阳意拱了她一下,让她别闹。   顾枫却停不下来,“你瞧,像不像人中柯基?”   欧阳意被顾.金句王.枫给逗得吭哧一笑,“柯基多可爱,你辱柯基了!”   逃生的巨大压力下,刘泉成功克服身高劣势,在第N跳跃后攀上墙头,手一撑,终于翻了出去。   好景不长,人一落地,又被逮了。   刘泉:……   原来,沈静早已带人在外面等着,“看不出来,还挺会蹦跶。”   刘泉满腔怒气,瞪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你们耍我!”   沈静却嘿嘿一笑,“爷爷就爱耍你,怎么了,你瞪爷爷干嘛?”   随即抬脚朝人胸口一踹,这一脚力气可不小,直接把人踹出一口老血,倒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这下老实了。”沈静拎小鸡似拎起他,“小乖乖,你跑不掉的,跟爷爷走吧。”   审讯室都是人,周兴指节轻轻叩着桌面,“嫌犯逃脱,该当何罪?”   语气温和,根本听不出是上司询问,就像是征求疏议司意见。   韩成则:“……当执杖刑。”   周兴点头,手下人立马会意,把人拖出去打了几十大棍。   满院子都是哎哟哎哟的惨叫声。   等被带回来,已经成了个血人。   沈静心里直呼好家伙,差点没把人打死。   刘泉长这么大第一次挨打,哪哪儿都疼,连连告饶。   只是他现在像没骨头动物似地趴在地上,每说几个字都要吐一口血沫。   疏议司个个冷眼旁观,刘泉虐杀女人,怎么揍他都不为过。   张嵩却怵得慌,因为看懂了上司的暗示——   敢在他面前放肆的,就是这下场!   满屋子的人没动,刘泉也没力气哀叫了,只有周兴微微笑着,“怎么,都哑巴了?”   欧阳意低眉敛眸,看上去像是被吓得不轻。   张嵩心中暗笑,哼,女人就是女人,胆子太小了,此时不上更待何时,当然抢答了,“属下只要问几个问题,就能证明他是凶手。”   周兴颔首,“问。”   张嵩满脸得意,看欧阳意的表情全写着“你可瞧好了”。   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开始念:“八月初二、九月十三,有人看见你在西极山出现过,这两个日子和郑敏、柳锦遇害时间都对得上。你的木匠兄弟说,九月底,你常常往城门口跑,孙蔓从那段时间差不多要回来,你是去蹲点的。”   刘泉趴在地上抖得跟筛糠似的,还试图狡辩,“大路朝天开……草民去西极山散步、去城门看热闹……不、不行么?”   “西极山人迹罕至,有何热闹?”   “草民就喜欢去人少的地方……”   “那只沉香木鸟又怎么讲!”   刘泉愣住了。   张嵩有点兴奋,又紧张,翻页的手都有点抖,“你木工手艺不佳,要不是你爹娘都死了,无依无靠,你也不会出来做活。”   “啧啧,都二十岁人了,还浑身臭毛病,只有一个老木匠念在跟你爹的旧情收你当学徒。你是所有师兄弟里手艺最差的,赚的自然也最少。偏偏你还爱瓢、爱赌,把你家的租屋都输了,然后你就开始偷……”   “我找到这只沉香木鸟的失主,来自西市一家木雕店。老板和郑敏也认识。当初,小珠拿出你送她的这只木鸟,郑敏第一时间看出这是个赃物,从而判断你人品有缺,斩断了小珠和你的干系。你便由此记恨上她。”   “那段时间,正好孙蔓从订制了一个书柜,你做的,工艺自然是不行,孙蔓从找上门,当着你所有师兄弟的面骂了你一顿,你记恨她。”   “之后你在跟踪郑敏过程中,无意发现她们三人的联系,你一不做二不休……”   张嵩说得言辞凿凿、煞有介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真是他调查出来的。   最后,张嵩一锤定音,“若你还不认,我将小珠找来与你对质!”   刘泉知道自己逃不过,不停流泪,哭着道:“我都二十了,讨不到媳妇,好不容易遇到个称心如意的,却被那几个老女人棒打鸳鸯。”   “我是我们家独苗,这群臭娘们是要让我老刘家绝后啊……如果爹娘在天有灵,一定会替我做主,爹啊娘啊,我的命好苦……”   说着,刘泉开始自扇嘴巴,“我也不是故意的,是这几个贱人,她们欺我辱我在先,是她们害我老刘家断子绝孙,我只是反击而已。”   “人在气头上,难免下手重了点。求求官老爷,真的,我也不想杀人,都是她们逼我的,我老刘家不能绝后啊……”   刘泉身量矮小,长相不算出挑,但浓眉大眼的,属于越看越耐看的类型。   现在浑身是血,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知道的人见了都要替他委屈。   多好一小伙儿,为了个女人弄成这样——大情种啊!   顾枫忍不住怼人了,“怂男三部曲,下跪认错、自扇巴掌、错了还敢,老戏码了。留你狗命,你还会杀女人。”   周兴瞥了一眼顾枫,微微笑起来。   橘子皮似的脸上更添几道褶子,真就像个慈祥的邻家奶奶,满脸慈爱地看着自家孩子说些趣话。   “好吵啊。”他说完,手下人立马拿布条将刘泉的嘴堵起来。   “这案子,破得好!”周兴说。   那边,张嵩昂首挺胸向周兴邀功:“侍郎,属下一直暗中收集证据,就是为了今日!”   沈静气得脸都绿了——暗中个屁啊暗中,这些线索都是久推官通宵达旦推理出来,是疏议司大伙儿辛辛苦苦跑断腿跑到的啊!   沈静心急如焚,都这时候了,久推官你还不站出来吗?!   欧阳意不说话,张嵩更嘚瑟了。   心想着,久推官毕竟是女子,能留在疏议司已经是破例了,功劳老让一个女人拿去,刑部的面子往哪儿搁?周侍郎是不是也得考虑这点?   既然如此,何不我来领这份功劳?   现在话我都问完了,任你久推官平日里巧舌如簧又怎样,你还能问什么? 第23章   就刘泉的审讯, 欧阳意确实也没什么好问的。   这不正好她还能借机歇歇。   凶手认罪已经是板上钉钉,她做这个局,本就不是为了刘泉。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周兴的态度。   史书记载, 周兴在年少就开始学律法,进士及第,放现代绝对算是法学高材生, 有名的成语“请君入瓮”就是他发明的。   周兴还曾授河阳县令,迁尚书省都事,一步步成为武则天跟前的红人。   所以, 他会看不出来张嵩在抢功吗?   周兴慢悠悠喝了口茶, 看向韩成则, “人是你们抓回来的,疏议司怎么看?”   张嵩一怔, 为什么还要征求他们意见?   刘泉自己都认罪了,他不是凶手谁是凶手?   张嵩:“不是,刘泉如此胆小,不像会给人顶包啊, 还是死罪……”   周兴不满睨张嵩一眼, “我问你话了吗?”   这是这位酷吏进屋以来, 第一次表现得不那么“慈眉善目”。   张嵩连忙识趣地闭了嘴。   威压之下, 韩成则冷静异常,躬身道:“属下不敢冒功, 我们都是根据久推官的提示抓人,可否由她回答为妥?”   周兴颔首,“可。”   张嵩也不说话, 不过比刚才得意样收敛了些。   他有点看明白上司的意思, 周兴估计知道疏议司出了不少力, 甚至还倾向于疏议司。   但那又如何,是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第一个指出凶手。   官场不都这样,上面的人只关心事办没办好,至于谁办的,下面人怎么争功,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周兴这么问,不过是给疏议司一个台阶下罢了。   这不又侧面说明,周兴同意将这份功劳给他张嵩么!   张嵩心里一阵狂喜,既然赢了,当然要显得大方点,笑着说:“久推官也要审犯人是吧,尽管审。”   说着还亲自去揭刘泉嘴里的布条。   他就不信,现在还能审出什么花样,审呗,审不出什么,看你丢不丢脸。   他可真要迫不及待看这女人出糗了!   欧阳意却不慌不忙,作了个手势,“不必劳驾张员外郎,我要审的不是刘泉。”   张嵩:?   欧阳意朝周兴叉手行礼,“属下可否让人带卫贤明来问话?”   卫贤明?那个克死妻儿的布行商人?张嵩就笑了,“全长安都知道卫贤明是一个残疾,自理尚且不能,怎么杀人?久推官,我知你是眼红我破了案,但你也不能为了跟我过不去,随意推一个无辜的人顶罪吧?”   欧阳意懒与他废话,只指着地上哭晕过去的刘泉,向周兴解释:“他是个怂货。”   周兴点头。   经过刚才一番,谁都能看得出,刘泉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少时靠吸家里女人的血,大了也不学无术,上天给了他学本领自立门户的机会,他都把握不住。   把人生的失败都推到女人身上,算什么男人?   欧阳意开口,“刘泉自卑自抑、从小有暴力倾向,刘家的老邻居们都说知道刘泉杀人一点也不奇怪。但刘泉也怕死,很怕,他知道杀人是死罪。”   “从西极山的现场看,他杀害郑敏时很慌,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完成善后,他自己也被郑老板打得浑身是伤,前阵子才好全。但到他杀害孙蔓从时,完全变了个样……”   “孙蔓从这桩,时间很微妙,孙蔓从当天才从外地回来,他是怎么知道她的行程。对,凶手是在城门蹲守,跟着她回家,又跟着她到食肆,默默躲在角落观察着一切,看着她喝醉、看着她和一群读书人吵起来,然后物色到许书诚这个替罪羊……”   “等他们都醉的不省人事, 在将其掳下车……事后,还伪造了现场,令人一眼就能看出是许书诚杀人……”   变态凶手之所以变态,就是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负面情绪,尤其像刘泉这么个又怂又变态的,会沉得下心思干这么细的事?   欧阳意最后总结道:“前后三起命案,凶手的变化太大。”   行为模式反映了一个人的认知、学识。   刘泉出身卑微,眼光狭隘,浑浑噩噩度日,为了赌资瓢资,连祖屋都能卖掉。   他是一个毫无眼光、没有计划,只图当下享乐的人。   可杀害孙蔓从的手法、思维,完全是进步到另一个档次,周密有计划,绝不仅仅是用“熟能生巧”的进化理论可以解释得通。   周兴脸上看不出表情,但没表示就是最大表示。   欧阳意继续说:“所以刘泉如果不是人格分裂,就是在从杀害郑敏到孙蔓从的时间,遇到高人指点。”   张嵩嘶了一声,“什、什么意思?”   欧阳意:“是卫贤明。他们和刘泉两个人,一个筹划,一个执行。”   原来如此。   两个人作案?!   沈静、齐鸣、陈理和黎照熙四面相觑,随即露出恍然的表情。   张嵩:“凭、凭什么这么说……”   这又是什么新情况。   照她这么讲,卫贤明才是真正凶手?   欧阳意打开一张图纸,上面没有字,只是一些图形,边缘模糊。   能看得出是一个个圆圈——   “这是在第二名死者柳锦家门口发现的印记,我给拓下来的。周侍郎请看。”   欧阳意指着其中清晰的一个圆圈,“原以为,是刘泉翻墙时搭梯子留下的压痕。我们测量过,刑部的墙比柳锦家的高许多寸,属下适才是故意放刘泉逃走,让他试看看。”   “试出来了?”   “刘泉个头虽矮,弹跳力却强,攀上柳锦家的墙毫无困难,根本不需要搭梯子。所以这不是梯子印。”   “嗯?”   “更像是拐杖。”   张嵩:!!!   周兴:“确实像。”   三个嫌疑人里,两个体格健全,只有一人腿脚不便。   拐杖是谁的,这不很明显了?   刘泉刚刚转醒就听到这些,意识到刚才放他跳墙逃走,纯粹是为了测试他,真把他当猴儿耍?!   恐惧感无限延长,天哪,这女人到底哪儿来了,好可怕,他需要再晕一下。   欧阳意:“我们还注意到,刘泉每杀一人,事后都会潜入其家中行窃,不是奔着钱财去,贵重书籍、金银珠宝都未丢失。主要丢的都是信件——但刘泉不识字。”   张嵩有点惊讶,“不、不识字?”   他只知按欧阳意公布的线索照本宣科,连最基本常识都忽略了,是啊,一个卑微、懒惰的底层男人,怎可能识字。   周兴阴阴地斜了张嵩一眼。   这下,张嵩更慌了。   欧阳意:“刘泉翻墙、卫贤明放风,刘泉偷信、卫贤明读信……”   这才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周兴:“你是如何怀疑上卫贤明?”   欧阳意:“他养外室,一年前,其妻过世不久,外室生子。”   “此人言行不一,非可信之人。”   “他藏着秘密。”   “《忆妻录》不过是经商手段。”   “并无真心。”   卫贤明对亡妻没有真情,对亡妻的好友郑敏她们就更谈不上有什么尊重可言。   “适才他对三名死者的钦佩之词,都是场面话。”   “那么,杀人动机何在?”   “刘泉厌女,卫老板不是,只不过和刘泉殊途同归,两人无意中撞到一起,一拍即合。至于卫贤明的目的是什么……”   欧阳意知道不能把话说太满的道理,只道:“把人带来问问就知道了。”   周兴颔首。   张嵩正欲劝说,被周兴横了一眼,“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   言外之意是“不想再听你放屁了”。   这是极重的话,张嵩精神一萎,知道自己算是栽了,再不敢多言,瑟瑟缩到一边。   “禀报侍郎。”   周兴的一个手下这时进来,在其耳边说了些话。   欧阳意听不见他禀报了什么,只见周兴的表情肉眼可见地起了变化。   由平静转而隐怒,酷吏独有的戾气一下散发出来,继而又很快收敛,阴沉沉地说了句:“知道了。让他走。”   把卫贤明放了?   所有人都大为惊讶。   久推官只要再审一次卫贤明,逼其招供,这案子就可以结了。   等于差临门一脚,怎么就放人了?   张嵩也疑惑地看向欧阳意,还以为这又是她布的局?   但他现在可不敢乱开口说话了。   他可怕欧阳意又要玩他。   周兴起身,言简意赅对欧阳意说:“有人保他。”   所有人心里都有个疑问,谁会保卫贤明?   从周兴的反应来看,保他的人是连周兴也得罪不起的势力。   周兴既然没说,那就是问不得。   这边,刘泉表情坦然,甚至有点看他们笑话的意思,欧阳意怒由心起,也顾不得形象,大声质问:“你是不是早知道卫贤明有靠山!?”   刘泉吃吃地笑,表情幸灾乐祸,“他没骗我,哈,他真没骗我。”   这反应,外人都能看出来,他和卫贤明一定是私下达成某种协议。   比如刘泉扛下所有罪名,卫贤明答应他,等自己出去后就想办法把刘泉也捞出去。   “天真,你以为你甘愿认罪,进了刑部大牢,你还能出得来?刑部大牢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么?”   说罢,欧阳意目光投向周兴,后者“哼”了一声。   周兴心情不佳,刑部的人们都噤若寒蝉。   对上酷吏狠戾的眼神,刘泉吓得一缩。   欧阳意:“你被卫贤明骗了,他根本没打算救你出去。否则你以为为什么满城都是凶手的传闻。他就是要让此案引起朝廷重视,就是要让我们抓到你!”   刘泉额头冷汗直冒:“不、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以为你们那点小聪明,能骗得过刑部?”   欧阳意冷笑,“卫贤明写个《忆妻集》,明明是私人的回忆录,偏弄得人尽皆知,为布行带来无数生意。可见此人口才一流、能说会道,擅长操纵舆论为自己牟利。”   她又道:“他比你聪明多了,想要骗你,还不简单?”   刘泉:“这、这……”   欧阳意:“他既有靠山,想必要在大牢里弄死你,也有的是办法。毕竟你已经认罪了,死了,也会被认为是畏罪自杀,你烂命一条,没什么值得可惜的。你家人也都不在了,到时,连个为你鸣冤的人都没有!”   刘泉大骇:“你、你们都知道?……怎么不先审他?”   “不照他的剧本演,你又怎会这么干脆招供?你动动你愚蠢的脑子,他如果没想把你摁死,为什么要让你招供?”   欧阳意故作冷笑连连,“既然他那么厉害,要救你,直接把你送走,替你改名换姓,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生活,不是更好吗?你不觉得你来刑部一趟,又再捞你出去,很多此一举吗?”   刘泉被欧阳意问懵了。   欧阳意看着他,“告诉我,卫贤明的目的是什么?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他怎么教你杀人和嫁祸?快说!”   刘泉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两眼发昏,吓晕过去。   随后被冷水泼醒,但人已经吓得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欧阳意眉头微微皱起,看这情形,要刘泉招供还需要点时间,于是让人将他拖走。   审案中断,周兴心中烦躁。   今日另有公务,来这里已经耽误不少时辰,边往外走边吩咐欧阳意,“光有口供还不够,我给你三天,拿出铁证,钉死卫贤明。”   欧阳意隐隐听出上司口气里的愤怒和志在必得。   保卫贤明的人虽然级别比周兴高,但却让周兴极为不服气。   他们甚至是敌人。   老板很生气,事情很严重。   欧阳意叉手行礼,“属下全力以赴!”   周兴斜睨,“全力?”   周兴“慈祥”的目光停留在欧阳意头顶,压力山大的欧阳意硬着头皮,高声道:“属下定不辱命,三天之内,捉拿凶手!”   好吧,不用给自己留余地,老板说行,必须得行。   事情到这步,已经不是案子破不破的问题,而是事关周兴的面子。   欧阳意清楚历史上周兴的手段何其残酷,不给老板面子,等于找死。   他喵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心累啊!   周兴对她立下的“军令状”很满意,点点头,张嵩也要表忠心,却被周兴喝退。   “滚!”   “你是不是把本官当瞎子,看不出谁在做事、谁在抢功。”   周兴因卫贤明的事迁怒张嵩,阴阴地看了他一眼,“如今朝廷多事之秋,天后求贤若渴,会办事的上,只坏事的人,等忙完这阵子,我会好好整顿。”   言外之意是要秋后算账。   张嵩头皮发麻,脸色变再变,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红一阵紫。   巧了,竟有点像彩虹。   待周兴走远,顾枫开始笑嘻嘻:“碰上彩虹,吃定彩虹。”   欧阳意捶了顾枫一下,叫她别闹。   黎照熙嗤笑:“丧家之犬,何惧之。”   “对对对!”沈静等人也跟着附和。   但张嵩也没心思听他们说什么,疏议司的官员们簇拥着欧阳意也出了审讯室。剩下张嵩还在两眼放空。   完了,他算是彻底玩完了。   沈静在后面,他看了看如丧家犬的张嵩,又瞧了瞧花团锦簇的疏议司诸人,最后一溜烟,紧紧跟上欧阳意:“久推官!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欧阳意停步。   沈静挠挠头:“既然你们早已锁定刘泉与卫贤明,为何还把孙庚也逮捕了?”   作者有话说:   假期结束啦。之后每周周一到周五的上午7:00更新,工作日不见不散,疏议司陪大家上班上课哈,抱拳。 第24章   抓孙庚来凑数?   说不通啊, 凑数咋用得着那么认真审,有关孙庚的档案一大摞,丝毫不比今天的主角卫贤明少。   陈理耐心地道:“我们查到, 张嵩给你的狗下的药,就是从孙庚药铺买的。那些下三滥的东西,给狗吃, 非死即残。”   顾枫:“可以把非、即残去掉。”   是非死不可。   黑子不仅是听话懂事、陪伴沈静的普通狗子,还是多次立功的狗狱卒。但张嵩从设局开始,就压根没将黑子当作一条生命。   韩成则:“这奸商在官场有些人脉, 又会掩饰, 我们一直没有机会治他, 今日正好趁着周侍郎来……奸商为了证明自己没杀人,两害相较取其轻, 承认卖假药,口供详实,签字画押,现在就能把他铺子封了。”   齐鸣拍手叫好, “回头咱再拿了周侍郎手令, 让这厮蹲个两年大牢!”   黎照熙附和, “哈哈!咱一下为民除了三害!”   在外人看来, 孙庚是被欧阳意和张嵩之间爆发战争的流箭射中。   实则,是欧阳意早已算好的一环。   这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的奸商从被带进疏议司那一刻, 欧阳意就没打算让他回去了!   原来如此。   “谢、谢谢你们。”沈静的眼眶慢慢红了,“让你们费心了。”   黑子,我的小黑, 你看见了么, 我们给你报仇了!   韩成则笑笑, “沈主事查案的辛劳,我们都看在眼里。别担心,等案子了了,我自会向周侍郎为你表功,张嵩攀咬不到你身上。”   他只是被张嵩利用的小人物,从一开始,欧阳意就没打算追究他什么。   沈静感佩肺腑无语凝噎,齐鸣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陪我去办手续、拿封条,封孙庚的药铺去!”   沈静拿袖子胡乱抹了抹眼睛,高声应道:“好嘞!”   *   天空原本下着蒙蒙细雨,雨势渐大,路上的人们匆匆加快归家的脚步。   “我回来啦!”   墙头上传来少年人独有的清爽声音。   梁予信一个翻身,身影就到了眼前。   梁柏正坐在竹椅上,见梁予信是翻墙进来,责怪道:“怎么回事,好好的大门不走。要是让邻居瞧见,还以为我家遭贼了。”   梁予信有点委屈,“我这不是怕回来慢了东西凉了嘛。”   说罢从怀里取出一物,登时香气四溢。   这边话音刚落,梁怀仁的声音就从厨房传来,“知道怕凉了还不快拿锅里来。”   梁予信一见梁怀仁,大笑,“师兄,你的脸怎么是黑的!”   原来梁怀仁正在灶台生火。   雨天柴火受潮,生火困难,需得大力往竹筒吹气,吹得他的脸都是灰扑扑的。   梁柏提前回长安,梁怀仁是跟着他一块儿回来。   梁予信则是早早得了信赶来汇合。   把人叫来家里,是算准了欧阳意白日都在抄书馆,这时不会回家。   雨越下越大,外面传来隐约的噗通声,一只鸽子飞来。   因为羽毛被打湿,落在窗沿时明显不稳,身形东倒西歪,被从灶台赶来的梁怀仁一把抓了。   浑身湿漉漉的信鸽一下感受到梁怀仁掌心的温热,歪了歪头,一双绿豆眼乖乖地看着“救命恩人”,叫了声:“咕咕。”   信鸽是狄仁杰养的,专门用于和梁柏联系,打开,两行硬朗的字进入视野。   上面只写十个字:主君危殆、如久所言。   梁予信凑过来,“狄公说了什么?”   “主君危殆”他们看得懂,梁予信心说龙椅上那位生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正政事不都有天后担着,那位上不上朝,这朝堂都照常运转。   “如久所言”是什么?   “久是久推官。狄公和我暗中调查弘文馆学士猝死案,请教了久推官一些事。”   梁柏面上神情无变化,梁怀仁梁予信却能感到周遭骤然一冷。   梁予信问:“弘文馆学士猝死真是谋杀?!”   梁柏默然点头。   “谁人如此胆大妄为,不仅在长安谋杀朝廷命官,还能潜入行宫杀人!?”梁怀仁感受到压力,又连说三遍“不妙”。   浑身湿漉漉的信鸽:“咕?”   人家要走了,不给把口粮吗?   咕!——好小气!用小脚脚踩你踩你!   梁柏抬抬下巴:“米缸在灶台后面。”   梁怀仁把脸上的灶灰抹干净,道:“我去拿。”   从长安飞去洛阳可得好半天呢,不给小家伙点“行军粮”怎么行。   梁予信又忍不住问:“狄公怎么会找久推官帮忙呀?”   梁柏未及说话,脸色突然一变:“糟!”   梁怀仁梁予信:??   只一息时间,他们也齐齐变色。   有女子谈话声越来越近,显是冲着这个方向来的。   梁柏武功高强、耳目聪明,仅凭着欧阳意的脚步声就断定是她。   梁怀仁眼角直抽:“将军,夫、夫人回来了?”   梁柏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微微点头。   欧阳意骗梁柏说她在抄书馆工作,平时朝出夕回,上下班时间都很固定,以此制造她有份稳定工作的假象。   疏议司那边没什么事,她要么留在单位看书,要么去顾枫家打发时间,愣是摸鱼摸到点了才回家。   上次她提前回家也就提前了半个时辰,总之在梁柏印象里,她没有这么早回的。   梁柏瞥过梁怀仁手里的鸽子,嗓音都有些不平稳,“快,把鸽子放了。”   梁怀仁手一扬,信鸽噗噗地飞出去了。   鸽子有翅膀,梁怀仁他们也会攀岩走壁。   但外面的人已经近在咫尺,这时候从家里飞出两个人,不吓着人家才怪。   为今之计,只能以静制动。   梁柏:“呆着别动。”   梁予信在旁边愣了愣,反应过来终于要见到夫人了?   梁柏成婚后,这位传说中的夫人一直只存在于奉宸卫最核心的几个师兄弟口中,谁也没见过她。   要说不好奇是假,但这是大将军的最高机密,谁也不敢贸然去探。   上次梁怀仁只是开了句夫人的玩笑,就被梁柏以军棍处罚。   所以神秘的夫人,今天……就要露面了?   夫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温柔是严厉?   好奇感充斥着师兄弟俩脑子,兴奋又刺激,莫名连心跳都加快了。   随着门被从外面推开,原本面无表情的梁柏脸色开始生动起来,连梁予信都看得出自家将军有些惊惶无措……   稀罕事,杀伐决断的奉宸卫将军,竟然惧内?   梁怀仁梁予信俩同时在脑中浮现一个“母老虎”形象。   最先迈进门槛的是顾枫。   院内有个葡萄架挡着视线,下雨天,她们打着伞,梁怀仁梁予信只隐约看见两个清秀的人影。   脸上并无精致的妆容,身上梨花白的挑线裙,不华丽,甚至连首饰都很简单,但都有别样的美。   待欧阳意不疾不徐走近,收了伞,看见了她长眉若柳,透着清爽干练,肤色晶莹,笑起来,鹅蛋脸有梨涡,眼睛乌溜溜地,仿若这双眼睛里有皎月银河。   没有倾城倾国,却给人如沐春风、恬静自然之感。   越看越舒服。   怎么也不像凶巴巴的“母老虎”。   如此好容色,难怪引得自家将军深陷。   换作以前,很难想象,气场强大、冷漠威严的梁柏,什么女人会与他般配。   结果欧阳意如邻家姐姐一出现,就仿佛注定应该做梁柏的妻。   刚柔调和,天生一对。   梁柏的视线从欧阳意出现就紧紧地黏在她身上了。   顾枫并没有马上发现院中有人,因为她不停回头和欧阳意说着话。   “我把宝马牵进来避避雨可以吗?”   “什么,不行?”   “也是,你院里全种的花草,会被踩坏的。”   “这些花花草草平时是谁在打理?”   “你家梁思礼吗?”   得到回答后,顾枫“切”了声,“看不出梁妈妈还有这情调……”   梁怀仁梁予信:梁妈妈?   梁.妈味十足.柏:……   梁柏轻咳一声,主动迎出来道:“意意。”   欧阳意和顾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梁柏是提前回家了。   顾枫尴尬地往后一退。   几日未见,这男人好像变了一点。   更精瘦了,不掩疲倦,但目光格外锐利,欧阳意心里暗惊,不知老公往洛阳监狱押运的什么厉害角色,江洋大盗吗?   顾枫躲在欧阳意身后,偷偷打量他。   这是顾枫第一次见到梁柏。   欧阳意多次大言不惭吹过自家老公的神颜,顾枫不自觉就拿他和奉宸卫将军比较。   梁大将军帅,这位梁大傻也帅。   比较来比较去,她还是觉得梁大将军更帅!   印象里,梁大将军身形昂藏,目空一切,带着不容逼近的气场。   眼前这位嘛,身型是不错,但整一个家庭煮夫,浑身冒着烟火气,气势上就逊了。   双方照面都挺意外的。   欧阳意发现还有外人。   丈夫独来独往,什么时候请客人来家里?联想到他这次是出差,可能是一起办差的同事。   两位同事在葡萄架后简直鹤立“葡萄”群,身高非常突出——   靠前的年轻人帅气俊秀,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外衫最上面的扣子明显是故意放掉一个,让领子斜着自然垂下,个性洒脱;   另一位客人将两手端于腹前,站得直挺挺,看起来应该是很稳重的类型。   梁予信透过葡萄树叶缝隙,眼尖先看见了顾枫,随即眼睛一亮!   兴奋难当,几乎脱口而出:“顾——”   “咳咳咳。”   顾枫不想和他相认,赶忙掩面咳嗽。   他们分别为阎罗和久推官送信,是老熟人了。   梁予信常常“姐姐”前“姐姐”后地喊,还会把宫里一些好吃的带出来分给她,只要不忙,顾枫也愿意和他多闲聊几句。   梁予信猜到她的顾虑,停下话头。   欧阳意就没有那么惊喜了,她着实下一大跳,下意识摸了摸脸。   对,她下班就不戴面纱了。   这小子认不出她是“久推官”吧?   应该认不出来,欧阳意想,他们只在西极山见过一次嘛。随即狐疑地瞅了梁予信两眼,发现他并没有盯着自己看后, 终于走到梁柏身边。   梁柏故作镇定地道:“这两位是我的远房亲戚,近日得空,来看看我。咳,这位是表哥梁怀仁,这位是表弟梁予信。”   哦,都姓梁,还真是亲戚。   顾枫这边大大咧咧自我介绍。   梁柏一直都知道欧阳意有个发小,又曾在护送二圣出城时见过顾枫,因对此毫无怀疑,只当是欧阳意趁他不在家,邀请好姐妹来家里喝酒。   欧阳意怕开口被梁予信听出声音,故意咳了声,指指自己嗓子。   梁柏神色微变:“着凉了?”   欧阳意点点头。   梁柏再自然不过地牵起了妻子的手,欧阳意感到他掌心又热又粗糙,想来这些日子没少在外头风餐露宿。   成婚后,他从未与她分开这么久。   也不知没有他的夜里,她会不会踢被子、睡不好。他就知道,她果真着凉了,脸瘦了,下巴也尖了,显得那双大眼睛更加水灵灵的,思及此,与她手指扣得更紧。   旁边的梁怀仁梁予信干脆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瞧见将军的铁汉柔情。   欧阳意不知其所想,以为他故意在亲戚面前装夫妻恩爱,因心领神会与他十指紧扣,表情塑料而温柔。   这时几人都进了屋,来者是客,欧阳意洗了梨子招待,刚摆上桌,梁柏直接拿了小刀削了个皮塞进欧阳意手里。   梁柏:“你吃。梨子清咽利嗓,吃完我再给你削。”   欧阳意:“唔?”   这客人都还没吃上一口呢,确定要这么秀吗?   丈夫是孤儿,欧阳意不用陪着他逢年过节走亲戚,但既然亲戚上门了……表现表现还是有必要的。   这样做也不是没有意义,那些希望向外界展示“我们感情很好”、私下却各过各的明星伴侣不都有这一招。   梁柏问:“梨子可甜?”   欧阳意:“唔。”   甜,夫君你要不要给客人也削两个,聊表好客之意。   梁柏一根手指都不愿意动,瞥了眼梁怀仁他们。   梁怀仁赶忙接茬:“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梁予信也说:“我吃梨不用削皮。”活腻了才敢让将军伺候。   吃梨不错,她更有理由不说话了。   顾枫问:“你们是亲兄弟嘛?”   梁予信吧唧吧唧奉命吃梨,摆手道:“不不,我们只是同宗,我排行老五,他排行老三。”   顾枫嘀咕:“难怪了,看长得也不像。”   梁怀仁不识顾枫,问:“不知顾姑娘在外头谋什么事?”   观察顾枫打扮,窄袖短靴,又骑马出入,便猜是在外面谋生,而非深闺女人,又见其笑容爽朗,谈吐自若,料想也是在外头能独当一面的女性。   顾枫似早料到有此一问,立刻就回道:“我与阿意是发小,长大后,一起进入抄书馆,算不上谋什么大事,只是糊口而已。”   这年头女人当推官多受非议,梁予信理解,因顺着顾枫的话夸起她来,“抄书馆好啊,能进抄书馆的,可都写一手漂亮字,不亚于士林鸿儒。”   “哪里哪里,胸无点墨,只是抄抄写写罢了。”顾枫敷衍着,心想书法她这辈子都练不好的,穿过来这些年,还是改不了写简体字的毛病,写得还难看。   好在这些狗爬字只出现在验尸单上,看见的人并不多。   梁予信没见过她写的字,所以夸得不算昧良心,“顾姐姐谦虚,字如其人,要是没有几年苦功夫,怎么练得出工整的笔法。”   顾枫无言以对,唯有响起尴尬而不是礼貌的“呵呵呵”。   “择日不如撞日,不知顾姐姐今日得不得空露一手,小弟好想见识见识。”   在梁予信印象中,顾姐姐做什么都那么优秀,区区书法不在话下。   这一提议,梁柏和梁怀仁也投出些许期待。   顾枫:! 第25章   顾枫疯狂眨眼睛。   小子你眼瞎吗, 看不出来我在演?!   欧阳意也听不下去了,咳了声,顾枫忙道:“我写字哪有阿意的好看, 她的字是抄书馆最工整的!”   梁柏听罢,微微颔首,倒是经常看她的书法, 确实漂亮。   顾枫话锋一转,便问起二梁:“不知两位家住何处?”   “洛阳。”“长安。”   两师兄弟答案南辕北辙,都是一咯噔, 双方对了一眼, 又飞快道:   “长安。”“洛阳。”   顾枫:?   “咳咳咳。”   梁予信被嘴里的梨渣给呛到。   梁怀仁埋怨地看着这没默契的小师弟。   梁柏微微扶额:“呃……他们两头跑……”   顾枫很配合地一拍手, “我知道了,你们是信差!”   梁怀仁:“对对对!”   梁予信:“是信差、信差!”   十个锅九个盖, 怎么盖都有锅冒泡。   欧阳意吃梨吃了大半个,剩下半个悬在手里。   梁柏问:“吃不下?”   欧阳意点头,她买的这些秋月梨,个个圆如满月, 梁柏这直男也不想想她的胃口小, 直接削了个最大的, 一下把她吃撑了。   “给我吧。”   梁柏拿过剩下半个梨, 在欧阳意惊讶的眼神下,十分自然地啃起来。   如果给秀恩爱分级, 刚才十指紧扣和削梨分别为低阶和中阶,那这在外人面前吃老婆吃剩下的、沾满口水的食物,简直就是高阶作秀了!   欧阳意眨眨眼, 她是吃瓜无数的老网民了, 知道演戏演全套的艺术——   但, 这演得是不是有点过了。   也能理解夫君的心情,无父无母,想必在家族中也被欺负和看轻的,极力向亲戚证明自己过得很好、夫妻恩爱。   孤儿,是挺可怜的,没人疼没人爱。   破防了破防了。   欧阳意轻轻为他卷起袖口——别弄脏衣服。   “嗯。”梁柏有点意外地看她。   自家女人自己清楚,可没这么细心过。   你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   还早呢。   一条手帕轻触梁柏的嘴角,欧阳意无声地为他把唇边的梨汁擦拭干净,又投过去嗔怪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也真是,这么大个人了,慢点吃……”   空气有些安静。   梁怀仁梁予信假装讨论雨停没停。   顾枫站起身,假装对书架上的书感兴趣。   之后二梁也凑过去与顾枫闲聊,就这么各有心思又满口胡诌了一阵,匆匆结束这场不期而遇的寒暄。   二梁兄弟先行离开。   梁柏:“我带他们出去采买点东西。”   欧阳意为他取了把伞。   梁柏:“我很快回来。”   欧阳意:“嗯。”   他们走后,顾枫去牵栓在门口的马儿,在门外逗留了片刻。   “咕咕。”   顾枫:?   墙角有只鸽子。   信鸽是狄仁杰精心饲养的,毛色光滑漂亮,只因淋了雨才显得有些颓。   鸽子一双绿豆眼直瞅着顾枫。   “咕咕咕?”   肚子饿饿,飞不动。   顾枫见其呆萌,心中一喜,捏着嗓门道:“哪家的小可爱,是不是饿了呀,来,来我这儿有吃的。”说着从马背上掏出原本给马儿准备的零食豆子。   “咕咕!”鸽子高兴地叫了两声,飞落到顾枫手心。   “小乖乖,慢慢吃。”   顾枫说着,手却一紧,将豆子连带信鸽塞进布袋。   “咕?咕咕!”   鸽子被突然袭击,吓蒙了,在袋子里扑腾起来。   顾枫做贼似的,看了看左右,嘿,没人,随即十分淡定地策马而去。   太阳下山前,顾枫吃上了自己第一次做的烤乳鸽。   *   奉宸卫卫所。   梁柏将狄仁杰和他对弘文馆学士被杀案的判断说了。   梁柏又道:“此前只是怀疑,一直找不到确凿证据,直到久推官写信来,说这世上多的是银针演不出来的毒物。”   蓖麻油提取的蓖麻素、云滇一带的毒蘑菇,还有霉变的某些食物……   尤其前两者,不仅致死,还有致幻效果。   狄仁杰查了几日,追查到一个擅从植物提取制毒的岭南巫医。   这名巫医出入过韦家。   梁柏道:“我们的人也发现韦家在洛阳四处渗透。狄公担心黑蝠团暗中截信鸽,信中才简明扼要。”   事到如今,事态已经很严重。   行刺二圣、暗杀朝臣、豢养杀手……   梁予信虽年轻,却很懂事,眼底划过一丝意外,随即了然。   越来越多的朝臣依附太子,太子儒弱,据说不少东宫幕僚都直接找太子妃议事,再由太子妃向太子建言。   而太子妃背后的韦家俨然成了太子代言人,势力倍增。   梁予信直接问:“咱们如今需要怎么做?”   梁柏不答反问:“你们觉得呢?”   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只要他未明目张胆行谋逆,没人能动得了他,也就没人能动韦家。   “天后这次让将军带去洛阳的东宫幕僚。”梁怀仁道,“都是聪明人、狡猾人啊。”   梁予信附和:“墙头草,两边倒。这种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将军以前教过我们,乱世用重典,要立威,得用刀、用剑。要我说,抓起来关几天,让这些人知道,对天后阳奉阴违没有好下场。”   梁怀仁道:“不宜用强。他们受了韦家煽动蛊惑,以为天后是残暴之主。既然是未来治世良臣,不宜对他们逼得太过。”   梁柏淡淡道:“他们行事谨慎,难抓到把柄。奉宸卫没有羁押他们的理由。”   说不能给东宫出谋划策吗?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说他们违抗天后懿旨吗?暗地里密谋推翻武后,平日却是表现得恭敬有加。   所以手段软还是硬是个问题。   梁柏起身:“交代下去,要软硬兼施,避免见血。明日,先把他们支开,再将其家人送去洛阳,就说天后请朝廷命妇到洛阳赏菊。”   国色牡丹,但天后偏爱菊。   好办法!   他们不去,就是抗旨。   奉宸卫是武后手里最锋利的剑。   但他们杀人是为了震慑敌人,为了稳固朝局,不是为了败坏武后名声。   现在杀人,只会搞得人心惶惶,有心人就能浑水摸鱼。   这些年轻臣子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既没有铁骨铮铮一头撞死龙柱的胆气,也没有敢和奉宸卫叫板的资历。   软硬兼施,是对付他们最好的策略。   梁怀仁和梁予信一点就通,齐齐回道:“遵令。”   梁怀仁眼底的敬佩又多了几分,“将军这招高明,软硬兼施、恩威并用,还好咱们是跟了将军,那些为韦家效力的蠢材,迟早有他们吃一壶的。”   梁柏又作了一番布局,几名心腹豁然开朗,抱拳遵办。   之后梁柏惦记家中妻子,早早离去。   梁予信抓着梁怀仁肩膀,小声说道:“师兄,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梁怀仁也赶着回家和老婆孩子热炕头呢,不耐烦道:“有屁快放。”   梁予信抓抓头,“其实,我和顾枫早已认识……”   梁怀仁:?   梁予信:“顾枫不是什么抄书匠,她是疏议司推官,我前阵子在大理寺,她在刑部,见过几次面。”   梁怀仁愣了愣。   梁予信解释:“女人当推官罕见,顾姐姐也是怕将军和你不理解。”   梁怀仁懂了,感慨道,“会验尸的女推官,普通人确实会嫌晦气,在我看来,却是值得钦佩!”   梁予信也道:“就是嘛!”   梁怀仁:“将军不知顾枫的真实身份,等办完这趟差事,回头你自己再去解释。”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将军不会计较。   说罢又重重拍了师弟的头,“臭小子,不早说,害我装半天。”   梁予信没躲开。   他在神游。   梁怀仁又敲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啊!”梁予信像才感知到疼似的,抱着头,“师兄,你说将军要是知道夫人真实身份,会生气吗?”   “什么身份?”   “久、久推官。”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平日稳重的梁怀仁眼珠子都瞪圆了。   ——夫人就是久推官?   那个和梁柏的另一层假身份“阎罗”书信往来的红颜知己、那个断案无数被誉为司刑界麒麟子的疏议司首席推官?!   欧阳意怕被认出来,故意一言不发,但梁予信是哪儿出来,从小练武的奉宸卫啊,耳目异常聪敏,练就一身跟踪、盯梢的本领,不仅能靠声音辨别,还有体型、动作、走路姿态等,不一而足。   他与久推官在西极山呆了大半天,看着她手起刀落验尸、推理如神,虽然欧阳意蒙面,但其他特征他可都记得的。   从欧阳意一出现,梁予信就有八成认准她是“久推官”。   再见到其与顾枫相处默契,推测直接到了十层。   将军夫人一定就是“久推官”!错不了!   日渐西斜,梁柏把米饭和荷叶鸡摆上桌,“回来匆忙,来不及做菜,顺手在路边买了菜肴。”   哪儿是路边买的,太谦虚了。   荷叶鸡的荷叶还未打开,但欧阳意一闻,便闻出是她和顾枫每次喝酒必买的那家醉仙居。   用的是吃了露水的荷叶,鸡肚里塞了半炒过的香菇和苹果、马蹄等水果,针线缝好鸡肚,最后荷叶全包好用松木炭火烤熟。   荷叶的清香、水果香、松木香,全都收进鸡肉,纯天然无污染,美味极了。   梁柏撕下荷叶,“趁热吃。”   随后他剪开鸡肚,挖出一碗水果,又扯了一个大鸡腿放在最上面,递给欧阳意。   “那我不客气啦。”欧阳意食指大动,砸吧砸吧嘴,“让夫君破费了。”   梁柏失笑,这女人,刚才不说话,现在看见好吃的,嗓子全好了?   欧阳意心里估算了下,这一只荷叶鸡得花去丈夫好几天的工资。   “好吃吗?”梁柏问。   他曾看到她和顾枫买过这家荷叶鸡。   “嗯嗯。”   一口鸡肉一口水果,荤素搭配,扫尽疲倦。   欧阳意笑得灿烂,笑得连眼底的卧蚕都出来了。   吃过晚饭,欧阳意本想照例把碗筷端出去洗净,却被梁柏拦下,“你风寒未愈,还是少碰凉水。”   欧阳意不好意思,眨眨眼,“有劳夫君。”   ……   一灯如豆,暗黄的光线下,欧阳意找了本游记闲书来看。   梁柏今天没有出去消食,而以手支额,指尖按着头,眼睛半眯着。   梁柏这人第一眼看,很帅。   但多看几眼,更帅,帅得没天理。   他的眼睛狭长,双形状漂亮,这眼生在别人脸上分明是勾人的桃花,但生在梁柏脸上,却平添刚毅和气势,多日未见,欧阳意更加觉得这副皮囊好看。   可能是太过劳累的缘故,唇色很淡,除了疏离感,还给人一种想保护他的欲望。   见梁柏眉头微蹙,欧阳意放下书,小心询问:“夫君可是哪里不适?”   梁柏闭了闭眼,“头有点疼。”   在高压的环境下连轴转那么多天,每天都睡不够,又为赶路淋雨,一回来还得耗神布置,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   越想此趟回来的任务,梁柏心中越发烦躁。   这次要带走的臣子都是些书袋子,既然用武的不行,得用文的,对方可能会称病推脱,也不能强来。   这就少不了要费嘴皮子。   虽然拿了他们家人做人质,但必然有些个骨头硬的不肯就范,随时会闹开。   他一个武将,要苦口婆心当说客,就烦死!   欧阳意不知梁柏心中烦恼,只见他眉头越紧,当是头疼得厉害,这男人要面子,能让他说出一个“疼”字,显然是颇为严重。   “我给你揉揉。”   这套按摩法还是梁柏教她的,每次欧阳意“开荤”失败就会发作头疼,由梁柏为她按穴解压。   现在算是她这徒弟回馈师父。   梁柏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欧阳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话,问道:“以前还不觉得夫君这按穴手法厉害,头顶全是穴处,夫君这么精通,是不是和少时习武有关?”   梁柏:“不错。”   欧阳意的力道远不如梁柏,按了一会儿,手就开始酸了,“怎么样,好点没?”   “不疼了,谢谢意意。”梁柏轻轻握住她的手,深情回眸,“意意对我真好。”   这样就满足了。真好哄呢。   欧阳意感动之余,升起浓浓的愧疚感。   她选他作夫婿的目的不纯,既有为了摆脱南安王的因素,也看中梁柏是憨厚老实的汉子,孤身一人,嫁过来不用伺候公婆,最重要的是,梁柏从不约束她,她能专心查案。   可老公不知道这些,为了给她安全感,拼命博出头,苦活累活抢着干,若是累坏身体,她真就罪过了。   欧阳意看着老公憔悴的脸,心中缓缓升起一股职业性忧虑。   她在民庭可见过太多加班猝死的纠纷,用人方无论赔偿多少,人死都不能复生。欧阳意可不想这种惨剧发生在自家身上。   “你那上峰太不通人情,哪能将人当驴使,都把你累成这样,还不给休几天假,要累死你不成。夫君,我的嫁妆都放在钱庄吃利息,我在抄书馆也能挣钱……”欧阳意斟酌着道,“要不,你先辞了这份工,歇一歇,再找份轻松点的活计。”   这段日子她与沈静渐熟,听说了一些大牢里的事。   狱卒并不好当,不只是翘着脚看管犯人,哪些是重刑犯要严加看管,哪些是关系户要格外照料,还有些刺头不服管的、有些整天寻死觅活的、有些悄悄在墙壁打洞的……   古代又没有电子监控,偌大的大理寺天牢,全靠那几双眼睛盯着。   这活儿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   担心梁柏多虑,她连困难都一并考虑到了,“也就是过度一段时间,可能清苦些,但我相信以夫君的能耐定能找到好差事。夫君,来日方长,咱们还年轻,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赚钱第二,苟命第一。   听了这番话,梁柏半晌哑然。   他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转头看妻子。   她清澈的眼眸里映照的烛光,那么温暖。   梁柏看痴了,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万万不行,我一个大男人……”   欧阳意料到他有此顾虑,展颜一笑,“夫君别说什么男主外女主内,这个家我也有份呀。”   梁柏:……   他要自闭了。   活这么大,第一次听到女人说出不需要男人养家的话。   想来,人人艳羡的奉宸卫大将军,天后跟前的大红人,在欧阳意眼里也算不上什么好差事?   许是太过疲倦,又许是被柔情触动,梁柏忍不住问:“意意之前相亲,都将官宦之家拒之门外,不知……是何故?”   作者有话说:   顾枫抓乳鸽这行为在现代构成不当得利,但在古代另当别论哈。 第26章   若在平日, 丈夫这样提问,欧阳意一定会觉得奇怪。   但今夜不同,她心中生愧, 又对白日在疏议司见到周兴的事有所感慨……   欧阳意想了想,道:“长孙无忌,太宗皇帝封赵国公, 凌烟阁功臣中位列第一,三朝老臣,累累功勋, 当今亲舅舅, 却因反对天后, 在废王立武之争中失败,流放黔州, 自缢而死,族人受牵连,本朝第一高门豪族,夕夜覆灭。”   梁柏眸子一片幽深。   她所言不错。   欧阳意继续道:“再说那李义府, 出身寒门, 天后不拘一格将人才, 位至中枢, 当年扳倒长孙无忌,他也是立过大功的, 下场又如何?说到底,不过是权势熏天,挡了别人的道儿了。”   屋里一灯如豆, 外头更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欧阳意垂眸, 收敛声线, “自然,李义府广结朋党,卖官鬻爵,多有不法之行,是该死,但既然这么该死,还让他当到宰相?那些御史早干嘛去了?依我之见,是那位鸟尽弓藏罢了。”   长孙无忌的事已经久远,梁柏那时还小,李义府这桩,梁柏是清楚的。   天后想过要保李义府,天皇不允许,这是天家辛密,不知欧阳意是怎么知道的?   梁柏这些年所见所感已经足够鲜血淋漓,欧阳意字字犀利,残酷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柏深深看着她,缓缓道:“他们一个选错路、一个犯了法,都情有可原。”   欧阳意大摇其头:“那吴王呢。”   这下,梁柏哑然。   是啊,吴王何错?   太宗之子,吴王李恪,英武果敢,深得宠爱。   永徽年间,长孙无忌利用房遗爱谋反案构陷,吴王含冤而死。   “当今会不知道吴王是被冤枉的吗?否则也不会以吴国公之礼厚葬,可叹,不过是顺水推舟、顺手牵羊罢了。可怜吴王,成了牺牲品。”   欧阳意摇头,“所谓高处不胜寒,何尝又不胜炎,看似门前车水马龙,花团锦簇,暗处里却是人心算计,烈火烹油。一朝不慎,满门抄家,万劫不复。”   梁柏:“这就是意意不肯嫁入官宦的原因。”   欧阳意:“我既不羡慕那花团锦簇车水马龙,也不想成了谁的棋子,莫名地死于哪个欲加之罪。”   苟着不香吗。   见他目露惊讶,欧阳意瞎掰道:“哈,我哪懂这些,都是抄书时看到的。”   说着又转移话题道:“趁炉子的火还没灭,我去烧点热水给你泡脚。烦心事别去想了,泡个热水暖暖身子,今晚睡个好觉。有什么事,明日再想。”   说罢,她迈步出去。   冬日的风萧瑟欺人。   欧阳意与鹅黄色的背影与院里落叶缤纷却构成一副暖色调,仿佛是走入画中。   梁柏看着这幅画,久久出神。   二十余载,还是头一次有人担心他的身体撑不住。   而不是担心差事没办好。   二十余载,还是头一次有人担心他的官位太高。   而不是要他逆流而上。   从小习武,受过的伤不计其数。   他是梁家第三代传人,都说“君子之泽,三世而衰”,有的人盼着看梁家衰败的笑话,有的人则盼着他能快点往上爬。   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可以“慢慢来”。   要做天下第一,要保住三世之泽,就得出最快的剑,用最狠的招。   生在累世荣耀的家族里,尝到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   父亲美名其曰是锤炼他,将他丢在深山老林,让他赤手空拳面对丛林猛兽。   每一次,他都是浑身浴血地回家,人不人鬼不鬼。   这是爱吗?   这是驯化和占有。   他们害怕梁柏丢了梁家的脸面。   朝臣们是真的尊重他吗?不是,他们只是害怕他,他是天后手里生杀予夺的利剑。   梁怀仁、梁予信这些部下,他们忠心耿耿,但这也是因为他是梁柏,他们听他的话,因为他是将军。   梁柏久久看着屋外,纷繁的心绪渐渐平复。   或许……她真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   但梁柏所不知的是,欧阳意如果是上天下凡的“大救星”,那她可不止救了梁柏,还救了很多人,包括李匡。   次日,南安王李匡也从洛阳赶回,车马未歇,直奔疏议司。   *   欧阳意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李匡壁咚。   当看到李疯批带着一身戾气、眼底猩红迎面而来时,欧阳意自动连连后退,最后退无可退,索性懒洋洋地往后面的墙壁一靠。   动作倒也不慌不忙,毕竟习惯了。   欧阳意靠墙后,调整了个舒服的靠法儿,不耐烦地说出一句:“大庭广众之下,王爷请自重。”   这是在疏议司啊,她的工作单位。   要放现代,扰乱机关、团体、企业、事业单位秩序,完全可以照治安管理处罚法处以拘留。   “你查案辛苦了。”李匡那殷红的薄唇轻启,满脸关心……   呸!你个心机男!你浑身酒味知不知道!   还不是要借酒轻薄我?   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其实欧阳意误会李匡了,昨夜消息送到洛阳时,他在洛阳和人喝酒,李匡衣服也来不及更换,顶着宿醉的难受连夜赶回长安。   睡没睡好,眼底布满血丝,貌美的姿容亦无暇顾及,精致中透着潦草,令眼角的邪魅又添一层阴鸷。   “我听说你抓到西极山女尸案的凶手了,结案吧,好好休息一下。”   欧阳意震惊抬头。   事情才过去一天,远在洛阳的他怎么都知道了?   李匡放开抓住欧阳意的手,后退半步,终于像个正人君子好好站在面前。   他声音有点苦涩,“那些凶手们穷凶极恶,为父只是关心你。”   许是宿醉刚过,疯批的眼神还有点迷离,长夜奔回,不就是为了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为了她和自己多说两句么,于是这个眼神格外含情脉脉,格外情意绵绵。   欧阳意:……好一个可怜天下父母心?   “多谢关心。我查案不辛苦,您一路舟车劳顿才辛苦。”   欧阳意特意不再自称“下官”,也不再叫李匡“王爷”,改为“您”。   听上去少了生疏,多了份亲近。   果然李匡很受用这句话,脸上神情缓和不少,戾气退散。   旁边的顾枫看得大为惊叹。   以前顾枫觉得这位南安王强势欺人,对欧阳意好,也是那种“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的霸总式的好。   但李匡今天却似乎变了,已经不能用霸总的爱来形容,简直就是卑微的老父亲。   老父亲李匡叹了口气。   “意意啊,我知道你并不志在女儿家的小日子,你胸怀正义,比许多男儿都刚强,案子到你手里,不找到答案你是不会罢休的。但这个案子不一样,到此为止吧——不要去惹卫贤明。”   什么到此为止?   你知不知道我熬了多少个夜晚、多少人日夜不停连轴转才抓到的凶手,叫我放弃,说得简单。   但话说回来,李匡的语气就挺循循善诱的。   越来越像个操碎心的老父亲了。   欧阳意:“我彻查过卫贤明的背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士,其父早故,由其母饶氏抚养长大,是家中独子。他家境单薄,早早去布行当学徒,给裁缝打下手,后来自己当了裁缝。”   “卫贤明能发迹,全靠妻子项小兰。项家也是做布行生意,项家父母打拼一辈子,攒下丰厚家业,项小兰和卫贤明结婚,项家直接把最好的铺子给女儿当嫁妆。这就是卫贤明发家的开始。”   欧阳意说罢,又道:“听说卫贤明原本是要入赘的,但项小兰不肯,她全心全意爱着卫贤明,之后为他连生一对儿女,都随夫姓。后来,项小兰为专心照顾稚子,干脆留在家中,把布行生意全交给了丈夫。”   “项小兰自己则在陪伴孩子之余,养花弄草,看书作画,像个深闺妇人,久而久之,外人都当那些布行生意是卫贤明的,早忘了他背后那精通商道、作为布行真正主人的妻子。”   李匡:“卫贤明的过去的确不光彩。”   欧阳意:“那现在呢,是摇身一变,又入赘到某个世家豪门?”   软饭男卫贤明显然是通过某种方式鲤鱼跃龙门了,所以才有人保他。   入赘豪门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毕竟卫贤明一直营造爱妻人设,丧妻后更故意放出什么《忆妻录》博眼球,吸收大批女粉,把女性心理吃得透透的。   他把自己打扮得也好,稳重可靠又深情,极易骗不经世事的世家女深陷。   李匡摇头,“我的人查到过去的一些事。卫贤明原是外室子,其母出身卑微,是个奴婢,主母发现其与男主人珠胎暗结,当即将其赶出家门。”   李匡面露鄙夷,“那男主人后来私下给她买了宅子,还给她钱,但从此再也没过问她们母子。卫贤明出生后的二十余年,从未见过生父,他母亲也一直瞒着他,骗他丧父。”   古人看中尊卑有序,庶出不如嫡出,欧阳意看过的宅斗文,十篇有八篇都是讲嫡嫡庶庶那些破事。而外室子则完全不入流,甚至会被骂作“奸生子”,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卫母对卫贤明隐瞒身世在情理之中。   李匡又道:“去年,卫贤明生父的长子暴毙,也是主母管得严,这么多年其父除了一个嫡子,膝下再无儿子,他们家这才想起卫贤明。派人找上门,要重新认回卫贤明。”   欧阳意:“原来如此。卫贤明应该也不姓卫。”   李匡点头:“他生父当时托雍州府给他们母子改名换姓。”   如今认祖归宗,卫贤明知道他老子位高权重,还只有他一个儿子,难怪气焰嚣张。   欧阳意:“卫贤明生父是何方神圣,周侍郎惹不起,连您南安王也不敢惹?!”   李匡:“周兴没告诉你么?”   欧阳意摇头。   李匡轻蔑地呵了声,“他倒是会保密,好骗手下人去送死。”   联想到这个时代诡谲混乱的朝堂争斗,欧阳意恍然——保卫贤明的人不仅是周兴所厌恶的人那么简单,对方是周兴的政敌?!   卫贤明姓“卫”,通“韦”,难不成……   李匡冷冷道:“是韦玄钦。韦玄贞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打狗看主人,韦玄钦只是个参军,不算什么东西,我和周兴是忌惮韦玄贞。”   还真是政敌!   韦玄贞为太子妃韦氏之父,韦家是朝堂上仅次于武家的最重要的外戚势力。   历史上,现任太子李显继位后,欲建立力量与其母亲武则天抗衡,主要依靠的就是韦氏。   李显甚至打算将韦玄贞提拔为侍中,掌中枢之权,遭到宰相裴炎等一干重臣的反对。李显一怒之下说出那句奇葩名言“假如他愿意,可以将天下给韦玄贞”。   武则天以此为理由废黜了儿子的帝位。   当然以上都是后话。   现在李显还没继位,韦家的势力也在不断攀升。   一切的角力都在暗中进行,只有像梁柏和李匡、周兴这种处于权力中心、嗅觉敏锐的人知道利害。   但也仅是如此,身在局中的他们不可能预料到在将来残酷的权力斗争中,天后会废黜李显,甚至踹了儿子,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己登基称帝。   对李匡和周兴而言,虽然他们站在天后这边,但目前胜负难料,有句古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万一韦家赢了呢?   他们要是杀了韦家人,这仇可就结大了。   李匡不好对她说出全部顾虑,只说韦氏如何有权势,苦劝欧阳意不要惹祸上身。   欧阳意却置之一笑,“我知道了,您不想我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李匡:“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好新鲜的词。意意每次说话我都爱听。”   欧阳意:……   挤出一丝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李匡:“为什么你还在笑,一点儿也不害怕韦家吗?”   欧阳意本伸出手想拍拍李匡给他安慰,但想想还是缩回来,“自信一点,把吗字去掉。您也是,应该对自己选择的道路有信心。”   您可是男主啊喂!   韦家有太子作靠山,可不是一个小小推官能惹得起的。   如果遭遇报复,李匡觉得以自己的能力也保不了她,连夜赶回,就为了让欧阳意悬崖勒马。   可欧阳意压根不当回事儿。   她知道,韦家很快就会倒台,韦家膨胀得有多快,倒台就有多惨。   欧阳意谢过李匡为她送来的线索,接着喊顾枫一起去大牢提审刘泉,“我就不信了,刘泉会为卫贤明把锅全背了,这种欺软怕硬的怂货……”   欧阳意走远,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小,李匡久久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他一直都知道她很聪明,聪明到一眼就能识别谎言,聪明到几近于明察秋毫,聪明到那种目光所及之处不会漏过任何疑点,聪明到可以精准描述罪犯的心理,甚至可以身临其境般完美还原整个犯罪过程……   不知为何,李匡忽然就相信她。   一定是的。   她那么笃定地,让他要对自己选择的路有信心。   李匡召来他的心腹,“加派人手,我要她日夜都有人保护。”   *   昨日有雨,家中漏水。   欧阳意出门后,梁柏跃上屋檐检修。   清理碎瓦,覆上新瓦,只片刻功夫就收拾好了。   梁柏站在房顶,看着着粗糙的房瓦,又从高处往下看,小小的院子尽收眼中。   梁柏皱眉。   对普通百姓来说,在长安有这样一个容身之所已经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在梁柏看来,远远不够。   妻子不喜权贵官宦,以后该怎么办?   要一直在她面前装狱卒吗?   演戏倒是不难,难的是他要怎样才能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好点,而且要循序渐进,不能一夜暴富的那种,否则以妻子的聪慧,怕被她发觉不对劲。   思索间,又有一块碎瓦落下,啪嗒,砸中梳妆台。   梁柏眉心一蹙,担心将梳妆台砸坏。   妻子节俭,从不舍得买昂贵的钗饰,头面就那么两三天换着戴,还都是岳父岳母给的嫁妆。   回到屋里,果然,梳妆台被砸出个凹痕,梁柏暗责自己粗心,本想细细检查,找人做个一模一样的替换,却无意中打开木盒……   一块白玉出现在眼前。   不,说白玉有些不太准确。   玉身是上等极品,打磨得如水丝滑,雕螺纹瑞云,透着主人无比的俊雅高贵气质。   这不是妻子的嫁妆。   千金难买的罕见白玉,更遑论玉身雕工极致精致。   翻过来看,背面只有浅浅刻着一字:安。   行楷书就,恣意张狂。   指腹慢慢碾过温凉的刻痕,梁柏眼底升起一抹极浅的幽暗。   作者有话说:   求些评论呀…… 第27章   梁柏一时猜不到这就是南安王李匡送给欧阳意的玉牌, 只猜送礼之人是哪位王公侯爵?   她不是很排斥权宦吗?怎么会收这么贵重的礼物?   他从不过问她的事,但如今心中有惑……   梁柏换了身得体的衣服,洗漱一番, 出门路上买了袋马蹄糕,等到诚书抄书馆外,已时近傍晚。   马蹄糕被他放在胸口, 还热着,他理了理衣装,迈步而入……   半柱香后。   梁柏:“……你说什么?”   抄书馆馆主是个中年人, 客客气气道:“这位郎君, 我们这儿没有叫欧阳意的, 也没有顾枫。”   从来没有。   馆主:“要不……您上其他抄书馆问问,我知道西市也有一家抄书馆……许不是我们诚书馆呢, 您会不会记错了……”   梁柏:“我从不会记错。成婚时,她告诉我在诚书抄书馆抄书多年,以此谋生。”   馆主满头是汗,“那也许误会了, 您要不信, 我可将本馆抄书女的名册给您看。”   “不必了。”   梁柏面容严肃、双目一凛, 吓得馆主后面声音都萎了。   抄书匠又不是什么要差, 欧阳意不至于在此间改名易姓。   抄书馆女子多,梁柏特意多买了些马蹄糕, 打算请欧阳意的同僚,还有,出门前特地收拾容装, 也是为了不让欧阳意在姐妹们面前丢人。   好啊, 原来全是骗他的。   自登高位, 没有人能骗他,没有人敢骗他。   欧阳意是第一个。   胆子好大的女人。   梁柏第一反应是怒,将原本小心捂着的马蹄糕往地上狠狠砸去,砸得稀烂,以脚碾之,似要将他的悸动、呵护和萌生的爱意,全碾得一干二净。   他没动,眼神凌厉,带着一股居高临下不怒自威的气场。   馆主正要找其他理由请他出去,啪,地砖不堪重负,瞬时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他连跺脚都不曾,却力度大到恐怖如斯的地步。   许久,梁柏发出一声嗤笑,暗哑的声音平添几分高深莫测:“多谢告知。”   馆主瑟瑟发抖,“不、不客气。”   整个抄书馆安静得掉针可闻,原本来来往往搬书的小厮们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往外走,一步、一步、不疾不徐,脚步简直像踩在人的心脏上。   常年习武,他的脊背笔挺,令人联想到泛着寒光的锋利兵器,周围莫名萦绕一股森然肃杀感。   馆主战战兢兢地送走这位煞星,不知不觉背上出了一层汗。   心里暗道:如此英俊不凡,却被戴绿帽了,他说妻子日日出门抄书,呵,八成是会男人去了。   可怜啊。   正想着,前面那位主忽然回头,目光在“抄书馆”牌匾上一掠,脸色阴沉得可怕。   馆主赶忙收起揶揄的眼神,心道千万别砸我招牌。   被梁柏强烈的凛然威严吓得不敢直视,刚才那一眼犹如猛虎回眸,只觉得对方几乎会杀人的气场几如实质,把馆主射了个透心凉。   良久,梁柏又转头,这下终于大步流星而去。   馆主咽咽喉咙,“……您慢走,欢迎惠顾。”可别再来了。   入秋后早晚温差大,太阳落山,风过,带来几分冷,梁柏忽感啼笑皆非。   有什么资格生气,有什么立场怪欧阳意。   他自己,不也谎话连篇,隐瞒身份吗。   街上游逛的人越来越少,夜色空旷,行人匆匆回家。   每个人都有家。   他没有。   梁家长辈只当他是工具,直到娶欧阳意,他好像觉得自己有了家。   充满谎言的家。   梁柏被一股莫名的疲惫淹没,忽然觉得世间一切五光十色都暗淡,就像回到小时候,在幽深丛林独行,一个人呆久了,时间、生死,界限都模糊了。   为什么欺骗他,她每天都去了哪里。   相处日久,生活和谐,可谈心么,从未有过。   他努力回想,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而她,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心事。   如今想来,她的态度,三分真心七分应付。   也不全对,昨晚他们曾有过短暂的交心,她劝他离开这累人的位置,她还侃侃而谈起朝政。   整日面对他都是笑容晏晏,从未向他吐露过烦恼,都是捡些无关痛痒的趣事聊。   哪有人每天都是好心情,怎么可能呢?   都是装的。   也怪他自己,不用心,也就察觉不到别人的心。   印象最深的是去洛阳前一晚的集市,光彩四溢、有诗百篇、聪慧过人。   她如此优秀,怎么会看上“狱卒”,怎可能甘心与“文盲”相守一辈子。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是否有可能,她在外面有别的男人?   那块刻着“安”字玉牌的主人。   所以她和他一样,成婚只是幌子?   无数思绪飞闪而过,骤然想起“久推官”在给他信中提及的西极山女尸案,女大诗人孙蔓从和女人相好,而对方亦借有夫之妇的身份掩饰这段情侣关系。   梁柏一阵胸闷。   只能自我安慰式地怀抱一丝微弱的希望:她是有苦衷的。   但替她找半天也找不出正当理由,只觉得这桩婚姻如同幻梦般荒诞可笑:   难怪他们每次要办事前她都喊头疼。   天哪,他到底该期望给他戴绿帽子的那位是男人还是女人?   越想越讽刺,欧阳意若真外面有人,梁柏还是希望她喜欢男人,毕竟他的能力只在她面前展现了三分,若她是喜欢男人,他就还有挽回机会!   左奉宸卫将军、禁军统帅、御前心腹大将,年纪轻轻,武功卓绝文采不凡,放眼大唐,有谁能比得过他去?!   斗志已燃,心中便不再彷徨。   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门,一排排马车咕噜噜而过,车帘传出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将军!”   梁怀仁梁予信同时奔过来。   梁怀仁禀报:“将军,这是最后一批了。”   梁予信笑着,“此等小事,那需将军亲自来督阵。”   马车里全是和天后作对的当朝臣子的家眷。   傻子才会真觉得这趟去洛阳是去赏花。   要是天后和太子斗狠了,怕不是赏鹤顶红。   她们就是些炮灰,连棋子都不是的人质。   为了逃避面对梁柏,梁予信可卖力办差,连夜清点布置,今天大清早分了几路人马往各个朝臣家里“请人”。   这些“太子档”趁二圣不在,日日往东宫跑得勤,等接到家中消息,奉宸卫直接将人都拦在宫门口。   不是那么爱呆东宫嘛,就甭出宫了。   这是最后一批家眷,送走她们,再放那些朝臣出来,有大半天的时间差,他们就是插了翅膀也拦不住老婆孩子,只能灰溜溜地跟奉宸卫去洛阳,陪老婆孩子一起“赏菊”去。   梁柏冷冷地,“事情办得漂亮,没给我添乱。”   添乱?梁怀仁抓住他话里的奇异情绪,问:“谁给将军找不痛快了?”   梁柏:“……我被人骗了。”   “!”   “吃了雄心豹子胆,敢骗将军!是谁!”梁予信百思不得其解。   梁柏唇边勾起一丝淡淡的微笑,温和的面容下似有“叮”的利剑出鞘声。   许是心虚作祟,梁予信总觉得将军的笑有些阴森可怖。   难道他知道自己对夫人的身份隐瞒不报?!   “你们说,骗了我,该怎么办?”   “那得问骗走将军何物,若只是些许钱财,嗐,这世道穷人苦……”   “并非,她欺骗了我的信任。”   “啊?那该杀头哦!”   梁怀仁朝梁予信挤眉弄眼,梁予信毕竟年纪还小,吓得小脸煞白。   “……”   “可她,我不会杀。”   “必须好好教训一顿,不然不长记性。”梁怀仁故意道。   “将、将军,其实我也是昨天才、才知道久推官她……”梁予信斟酌着。   “简直有辱斯文!”声音由远及近。   来者正是东宫六率的参军、太子妃的亲叔叔——韦玄钦。   “梁副统领,你们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韦玄钦的声音洪亮,显得义愤填膺,“这些妇孺犯了什么罪,将她们像犯人一样押送洛阳?东宫的臣子们又做错了什么,将他们羁于内廷?啊!稚子何辜!女眷何辜!你们如此,与强盗何异!你们是得谁的令,奉谁之命?!”   韦玄钦从东宫闯出来,赶来拦截,却晚了一步,气急败坏数落梁怀仁。   东宫六率地位弱于十六卫,韦玄钦官职也不过是五品参将,还不如梁怀仁这个四品的奉宸卫副统领,但他可是太子妃的亲叔叔啊,正儿八经皇亲国戚!   梁怀仁也不急与他分辨,有个冷铁般的声音响起,“是我的令,奉天后之命。”   韦玄钦:?!   梁柏刚才一直背对着,这方转身,缓缓道:“怎么,韦参军有什么异议?”   他威严的声调在寒风中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那些车马已经走远,轻微的风声都变得清晰凛冽。   呼,呼,像刀剑挥起的破风声。   韦玄钦瞬间倒吸凉气,震惊于眼前人穿着布衣,却气势不减。   浸营官场多年的他忽然清晰无比地意识到,他踏入了魔鬼的领地。   左奉宸卫大将军梁柏,朝堂上唯一有先斩后奏之权,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私下里被人称为“杀星”。   这种无形的威压太大了。   韦玄钦讪讪地拱拱手,“下官见过大将军。”   韦玄钦强行令自己冷静,才不至于吃眼前亏。   他垂眼,没敢直视梁柏的眼睛,眼珠子快速转动,思考着应对之策,但仅仅就这么随意一瞥,一种阴沉的压迫感袭来。   梁柏心情烦躁。   要不杀个人解解闷?   “韦参军手里拿着什么,东宫手谕吗?”   太子也真是,这么点事,就被左右人诓出一份亲笔手谕?   上面的印鉴怕是太子妃盖的,韦家迫不及待拿来城门耀武扬威呢吧?   “蠢货。”梁柏咕哝一声。   天后请臣僚家眷赏花,理由无懈可击,而东宫这边呢,拿不出合适的反驳,只会硬碰。   上位者的争斗,“借刀杀人”是上策,自己捋袖子出场,绝对是下下策。   古来权谋,都讲究一个方法,一个时机。   东宫方法不对,又错过拦截最佳时机。   洛阳那边,消息已经送过去,太平公主亲自请命筹办赏菊宴,招待世家命妇。此事明显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余地,东宫幕僚们如果聪明点,就该赶紧筹谋接下来的应对,而不是举着太子手谕特地追到城门来骂一顿奉宸卫。   于事无补,徒留话柄。   都是同一个娘生的,太平公主和太子的段位真不是差距一星半点。   梁柏懒懒道:“怎么,这手谕你还念不念,不念我要走了。”   韦玄钦还没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东宫的命令拿来压一压梁怀仁之辈还勉强,在梁柏面前,那不跟纸糊的一样。   韦玄钦凛了凛,道:“大将军,下官也是为了您好,都说祸不及妻儿,您这样做,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韦家是真急了。   梁柏这招阴狠,但有效。   韦玄钦说完,不自觉缩了缩脖子,话已带到,他大哥韦玄贞交代的活儿也只能办到这里,言语中不乏为梁柏考虑,这位杀星总不能无缘无故抹他脖子吧。   天黑了,城门楼点起熊熊火炬。   大街两旁的酒楼开始热闹起来,丝竹声声入耳,玄武大街的尽头,皇城巍峨高阔,飞檐重瓦层层叠叠,天家气象庄严雄浑。   太平盛世的景象全收进一个长安城。   梁柏微微眯眼,唇边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冷得能把人冻成冰棍。   韦玄钦直接脊背一寒。   梁柏又重复一遍,“祸不及妻儿?”   真好笑。夫妻父子本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来祸及之说?   片刻,他方开口,声音微沉,“韦参军好忘本啊。”   韦玄钦:?   半晌,可总算反应过来,他韦家因何起势,不就是靠的太子妃吗?   梁柏这是在讽刺他韦家自己靠女人发家,还在这儿说些女人无辜的鬼话。   “是天后下懿旨邀请她们赏菊,太平公主亲自打点,尔等推辞也罢,竟言此乃祸事?”   “再有,我倒要问问,是谁向那些无知的年轻臣子诱以官爵、许以前程,让他们当你们的马前的卒、挡刀的盾?”   “是谁让他们的家人担惊受怕,就算是祸,也是某些人的野心带来的恶果!”   梁柏连番问罢,倏地抬眸,凛冽的目光呼啸着直卷过去。   韦玄钦吓得两脚一软,旁边随从赶忙搀扶住。   也是上年纪的人呢,再这么被梁柏来几下可受不住,韦玄钦颤颤拱手,说家中还有事,先告辞了。   梁予信忽然大喊:“别着急走呀,韦参军,你家里那点事,以为我们不知道呢。听说你刚认回一个外室子,叫卫贤明是吧?他可是西极山女尸案的主谋哦!你们家啊,一脉相承满嘴仁义斯文的道理,心里全是男盗女娼的主意,哈,父子俩真是多面手呢!”   听了这些,韦玄钦还不屁滚尿流地跑了。   梁予信后头哈哈大笑。   梁怀仁嘿道:“跑得比兔子还快!”   “西极山女尸案?”梁柏问。   最近太忙,久推官未来信,他也没心思去管这桩案子。   听梁予信提及,方知此案已查出凶手。   梁予信:“是啊,少夫……咳,久推官已查到,此案幕后主谋是卫贤明,布行老板,亦是韦玄钦的私生子。”   梁怀仁:“这韦家真是蛇鼠一窝。”   梁予信又道:“卫贤明被韦家人保下了,周兴也拿韦家没办法,只能放人。凶手逍遥法外,久推官气愤不已,还听说周兴给久推官下了军令状,要她三日内务必找到铁证。看样子,周兴是要拿此事和韦玄钦干一场。久推官夹在中间,压力应该很大”   “……将军,咱们帮帮久推官吧!”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留评,么么。收藏数据不理想,朋友们的寥寥数语的互动是作者菌前进的动力。 第28章   梁予信将久推官当偶像不是一天两天了, 整天撮合“阎罗”和“久推官”见一面。   想帮她,梁柏是理解的。   只是他不知道,自从见了欧阳意真人, 少年的倾慕愈发纯粹和热烈。   而且难得,这次连从未掺和查案的梁怀仁也积极劝谏。   韦玄钦父子不是东西,难为久推官一介女流, 为伸张正义,不畏韦家威势,逆流而上。   如今东宫风头正盛, 依附者众, 东宫六率都快成韦家私兵了, 就连狄仁杰那样受天后器重的心腹,在朝堂上也是尽量避开韦家锋芒。   静了半晌, 梁柏方道:“久推官要从韦玄钦手里拿下唯一的儿子,无异于虎口拔牙。”   话说到这,就是要帮啦!   梁予信大喜过望,“我建议现在就去卫贤明家!我知道他家在哪儿!”   梁柏眉头一挑, 敢情这小子是挖好坑给他跳呢。   梁柏点头, “于公于私, 我们都该帮久推官一把。”   说罢便不多言, 三人策马前往。   放在以前,梁柏可能对于久推官见面抱有一点期待, 但现在的他实在没心情。   如果没有梁怀仁梁予信二人不停提议,他是不会想参与到西极山女尸案。   算是为了给韦家一个教训。   但也许是因为欧阳意,心中烦闷, 得找件无关朝堂的事透口气。   路上, 梁柏忽然提起, “对了,韦玄钦来之前,你要说什么?”   梁予信结结巴巴又带着焦急地,“没、没什么。将军,天要黑了,咱们快一点。”   梁柏摇摇头,公事也好,私心也罢,此刻的他只把梁予信当作少年贪玩。   殊不知,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   半个时辰前。   欧阳意蹲在墙角,看着沈静从卫宅里面翻墙而出。   沈静拍拍手上的泥,“全检查了,里头没人,卫贤明够心急的,把仆人都遣散了,就等大轿子抬他去当韦家少爷呢!咦,顾枫还没回来么?”   “来了!”说曹操曹操到,顾枫一路小跑回来,气喘吁吁的,“我看着他去了西市,离这儿远着呢,短时间回不来!”   沈静:“卫贤明去西市干嘛?”   “他在西市不有几个铺子嘛,也许巡铺看账去了。”   “有道理。”   “管他呢!你那边怎么样!”   沈静便把卫宅里的情况都说了,还用炭笔画了张简易布局图。   顾枫看了看,对着图“啪”地手指一弹,“就今晚了,走,咱去闯一闯!”   夜闯凶嫌的家,也是不得已。   放在以前,欧阳意也有信心能找出卫贤明与刘泉是共犯的铁证,但这次,周兴给的时间太赶,走访摸排都来不及。   还有最要命的,卫贤明即将鲤鱼跃龙门,分分钟销毁证据。   对待狡猾多端的对手,不能以常规方法。   现代法律,以“非法”手段获得证据也会被扣上“程序不正义”的帽子,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就还好,这是在古代。   欧阳意顾不了那么多了。   万言万当,不如一苟,但苟无可苟,则无须再苟。   错过这次机会,卫贤明将永远逃脱律法制裁,即使韦家注定会在不久的将来败落,卫贤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一码归一码,惨死的郑敏、柳锦、孙蔓从,必须得到应有的公义!   问题来了,达到公义的胜利前,她要怎么翻越摆在眼前的高墙。   欧阳意:……   熊熊燃烧的激情熄得有点突兀。   顾枫提议,她先攀进去,再由欧阳意踩在沈静肩膀,可欧阳意的确四肢不太灵活,这样给她搭台还是困难重重。   顾枫那个急啊。   “翻过来,双手抓牢,一条腿先迈……不是,你重心要下压,往下压……翻,嗨呀你别怂啊,掉下来我接着啦……”   ……   小半柱香过去了,卫宅外墙根下还是并排蹲着三个人。   沈静满头大汗。   顾枫一脸无语。   欧阳意就……挺不好意思。   “你知道的,我感统失调嘛……”欧阳意小声嘀咕。   大运动发育迟缓,体育课成绩永远在及格线边缘蹦跶。   跳绳是雷区,平衡木是噩梦,游泳在初中学了三个暑假学不会。   班级跨年晚会上表演的街舞成为学霸奉献的整年笑话。   穿来后学骑马,马场最温顺的马给她骑都能摔,脚拇指直接给摔骨折了。从此患上骑马PTSD,只有顾枫与她同骑,才敢把PP往马背上放。   对,智商超群的久推官,头脑发达四肢简单。   “算了。”欧阳意倏然起身,自我放弃丧丧地道,“阿枫,你上吧。”   顾枫抬头,“你确定?”   欧阳意轻轻颔首,“所有后果,我一力承当。”   顾枫跳起来,拍了她肩头一下,笑骂道:“说什么鬼话。”   咱可是一起死一起生的!   卫宅地处幽深,路人稀少,顾枫再不多言,趁夜色,悄无声息摸到正门的锁。   沈静紧随其后,只见她手里已多出一根细针!   这是要撬门?!   沈静秒懂了欧阳意那句“所有后果,我一力承当”。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暗搓搓找证据,不留下蛛丝马迹让卫贤明知道家中失窃,接着证据送给周侍郎。周侍郎贵人事忙,最快要请他出面抓人也是明天的事儿了。   时间差是关键。   一旦撬锁,时间就不够。   卫贤明今晚多晚也是会回家,看见门锁被撬,他又不傻,还不立即发作,先发制人。   东宫六率都在韦家手里,韦玄钦手底下上千号人马,不敢正面惹周兴,但要对付一个小小推官还是足够的。   卫贤明是韦玄钦唯一的儿子,为了保住这点香火,难保韦玄钦不会铤而走险,对欧阳意先下手为强。   这锁一旦撬开,欧阳意今晚注定进入韦家的“头号”暗杀名单。   沈静“吁”出一口气,对久推官的崇拜可以说是五体投地了。   顾枫捏针的手顿了顿,回头看欧阳意。   “我真撬了哈?”   “撬!”   “好!”   开弓没有回头箭,随着顾枫撬锁的动作,沈静的心跳都加速了。   从来没这么紧张啊!   “啪!”   轻轻一响,铁锁落在顾枫手中,稳稳接住。   “快进来!”   “快。”   片刻,三人进到卫宅主屋。   卫贤明一个人住,又是残疾,在家里活动范围不会太大。   沈静吹燃火折,欧阳意和顾枫分头搜索,一个找摆在台面的柜子和瓶瓶罐罐,一个则在墙壁和地板翻来覆去地扣响。   “有了!这里是空心的!”   “太好了!终于找到了!”   三人大喜,沈静力道大,徒手将嵌在地上的砖掰开,一阵“咯咯咯”后,那块特制砖直接被掰坏,沈静吓得手一抖。   我不是故意的啊。   欧阳意:“无妨。”   反正今晚卫贤明一回来就会知道。   空砖被起出来后,果然出现一个凹槽,里头静静躺着一个匣子,扣着精致小锁。   取出,却打不开,锁孔太小,顾枫手里那根撬锁专用针连戳都戳不进。   匣子铁制,硬邦邦,严丝合缝,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找不到可撬开的口。   三个人分别拿手里检查了好几遍,唯一的机会还是在那精致小锁上。   都走到最后一步了,却被区区一个小锁难住。   欧阳意也犯了难。   带回疏议司慢慢拆解也不是不行,可要里面只是卫贤明的私人珍藏而不是证据呢,岂不是白白跑一趟还惹怒韦家?   事已至此,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顾枫一手捏锁头一手捏锁身,意欲强行拉开,但这锁实在太小,只有一个指甲盖大,难以着力,一拉,两手就滑开。   片刻,顾枫手心沁出汗水,更难搞了。   “我来。”沈静突然开口。   顾枫:?   “信我,我可以。”沈静语气笃定。   他从顾枫手里接过小锁……   顾枫:“你要怎么搞?”   沈静:“山人自有妙计。”   欧阳意期待的目光投向沈静,仿佛在说“大哥,就靠你了”。   只见沈大哥将锁的上半部叼进嘴,下半部分外面扯着,接着牙关一扣,啪啦!   直接用牙齿将锁拉开了!   嘎嘣脆?大哥的妙计你不懂!大哥的妙计你别猜!   欧阳意被震惊一整年,“……壮士好牙口。”   顾枫惊骇片刻,笑起来,“纪晓岚看了都要喊你声老铁666。”   沈静已习惯二人经常说些有的没的,听不懂,但见二人眉眼弯弯,猜到是拿同样牙口也好的纪晓岚来类比和夸奖他,因嘿笑着摸摸头。   铁匣打开,欧阳意骇然!   一封封,全是三名死者丢失的信件!   就是这些!   你卫贤明不是说和三名死者无甚交集,那偷人家信件干嘛?!   欧阳意随意挑了几封一目十行扫过去,全是那个名叫小珠的姑娘相关!   从内容看,小珠也是有情有义的孩子,每几日就会给郑敏和孙蔓从她们写信,她们也关心孩子,信中多提到吃什么见了谁,学业如何,绣工可有精进,日积月累,这些充满了牵挂和关爱的信件竟有一摞。   刘泉今天可在牢里全招了,小珠是被郑敏安排送走的,所以她的藏身处,只有保护她的人知道。   但刘泉不识字,偷了死者的信,靠卫贤明读给他听!   铁证如山!再不容抵赖!   欧阳意和顾枫皆喜极,沈静也被她们的情绪带动,嘿嘿傻笑着。   真好啊。   他见过三名死者的惨状仿佛在昨日,骇然过后是痛心、同情,继而是愤怒。   忙了这么久,一波三折,而今终于找到铁证能钉死凶手了。   韦家人又怎样,这案子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凶手的暴行人尽皆知,民意不可违,太子作为储君更要顾及名声,东宫是不会保这种人渣的。   他卫贤明死定了。   云开见月。   欧阳意眉眼盈盈,心中安定,抬头看顾枫,顾枫的眼睛也有点红。   很难形容她们此刻心情,那是一种奇异又熟悉的感觉,夹杂着哀伤和激动。   她们从现代穿来,深知两千年的封建文化给女性带上多么深重的枷锁。   郑敏、柳锦、孙蔓从,是她们在这里见过最接近现代女性的女子,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她们性格各异,却都有着同样宽阔胸怀和长远眼光,慈幼院不是单纯的济贫扶困,而是授人以渔,不仅教会女孩们本领,还教会她们做人。   放在现代,不就是女生帮助女生吗。   这种超越时空的奇妙交流,让欧阳意打心里把这三个人当朋友,她要为素未谋面的朋友们讨回公道!   欧阳意和顾枫笑面相对,正要将信全取出,可才一动,沈静警觉转身。   二人心里一突,有人来?   沈静功夫底子不错,已霍然跃至房门。   从洞开的房门直看到尽头的大门,漆黑的门缝渐渐亮起来。   一个颀长身影,提灯,缓缓踏入。   灯由远及近,昏黄的光线足以照清来者。   他五官端正,浓眉高鼻,面相看着是十足的老实人。   修长的手轻轻提灯,手很白,曾经为不知多少贵妇人量体裁衣,又曾为多少世家少女们贪看过的手,动作儒雅优柔,手腕上的沉香佛珠在幽夜里散发迷人的味道。   他的视线越过沈静,一动不动地看着其身后的欧阳意……   忽然,嗤笑出声。   大门直直灌进来的冷风激得欧阳意手脚一寒。   空旷无人的院中静得落针可闻。   卫贤明回来了!?   这家伙不是瘸的吗,顾枫亲眼看见他去了西市,一来一回,怎么也得耗些时间,是怎么做到如此迅速折返。   卫贤明身后还有人,就这么一眼,欧阳意眼角余光已看见一道黑影急速变大,紧接着又一道。   三人皆是心头一紧!   对方人数众多,功夫极佳,不是卫贤明家里的下人或者店铺伙计。   是其父亲韦玄钦的人!   他们背着卫贤明回来的!   卫贤明突然出现实属偶然。   刚刚认祖归宗、野鸡变凤凰,按理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世家的门并不那么容易进,也并非事事能如他意。   韦玄钦原配还在,对,就那个逼走卫贤明母子的善妒主母。   她让卫贤明回来,却不肯让其母的坟迁入韦家。   生母的身份没有得到认可,他这个“嫡子”身份也不稳,鬼知道那风流成性的爹还会不会在外面留别的种。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卫贤明遣散了所有仆人,却迟迟不肯住进韦家,就是要逼韦玄钦承认卫贤明生母的位份。   从此名正言顺当他的韦大少爷。   韦玄钦惧内,又喜爱这刚认的宝贝儿子,一根蜡烛两头烧,唯有派出麾下最能干的黄统领跟着卫贤明。   卫贤明被跟烦了,在西市看见他们,调头就回家。   刚回来就发现家门被人撬了……   他一眯眼,忽“呼哗”一阵风,片刻便有两道身影落到房内,沈静与他们瞬间就大战起来。   拳脚无眼,欧阳意作为非战斗人员,赶紧抱着铁匣闪去一边。   打头阵的都是东宫六率的侍卫,身上佩刀,“铮”地刀身出鞘,沈静躲避得快,但衣服被划烂好几处。   沈静骂了句娘,他只是个九品牢头,离开刑部大牢后佩刀是要被收缴的,这次来偷东西的,身上只带了匕首。   但短短一截匕首根本无法和两把长刀的对抗。   东宫这班人太不讲武德了!   欧阳意找了角落躲好,顾枫却是不得不去帮忙。   对方攻势迅猛,如同猛虎出笼狠招频出,根本毫不留情,靠沈静一个人根本抵挡不住。   其中一人长刀一震,银光直扫沈静,沈静勉力以匕首格挡,“叮”一声脆响,那匕首竟被横削而断!沈静暴喝一声,反手一掷,手中那把断匕直朝对方飞出!   应根本预料不到小小一个牢头有这般好身手,大意之下,肩头被断匕刺中,立刻鲜血流出。   对方伤了一个,战力受损,再有顾枫加入,一时倒也难分高下。   卫贤明的残疾并没有他向外界描述得那么严重,尤其是为了当好韦家大少爷,他刻意不拄拐杖,但还不能久站。卫贤明靠着墙,吐一口气,冷冷瞥了身后的人一眼,“杀了他们,我今晚就跟你们回去。”   此人正是东宫六率副统领黄玉,一个年近四旬目如猛虎的威武武将。   黄玉对卫贤明提出的交易很心动,但没有马上点头。   东宫和他同级别的副统领有三名,陛下越来越衰弱,太子的势力就越来越强。   太子妃不止一次隐晦地告诉他们,待陛下薨逝,他们这些心腹就可以接管十六卫,或封疆大将或京畿禁军,各凭本事。   而韦玄钦的意见至关重要。   韦玄钦最宝贝的就是眼前这瘸儿子。   他不是没在外头杀过人,但本朝律法严明,长安管得更严,凶杀案是瞒不住的,都要找替罪羊把罪顶了。   花钱买命的事不是不能办,就是处理起来很麻烦。   如果没捂好,被捅出去,或多或少对官途有影响的。   何况,屋里三位,都是刑部的人,算起来是同朝为官,其中一个是“久推官”吧,听说她是连“牛头阿婆”周兴都十分器重的下属,天后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   “久推官”可不是无名之辈,相反,大名鼎鼎。   黄玉在太子继位后他可以获得的远大前程和得罪酷吏周兴带来的恶果之间,仔仔细细考虑后——   终于作了决定。   卫贤明这时也顾不得母亲的坟啊、在韦家的名分什么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杀人灭口。   “久推官”太聪明了,他自认不是对手,只有杀了她,才能让西极山女尸案成为过去。   可惜了,原来她还是个美人。   第一次见到久推官真面目,也是最后一次。   欧阳意不知卫贤明在外头逼逼什么,猫着身躲避边想着,她四肢简单,在这里什么忙也帮不上,观战无益,离刑部就一条街……   心念电转,借着四人大战无暇顾及她的时机,欧阳意抱起铁匣就往外冲!   她也必须逃出去搬救兵。   谁知还没出屋,门外飞来一脚。   黄玉亲自出手!   砰!   欧阳意被踹得连滚带翻,最后撞到墙上。   “阿意!”“久推官!”顾枫和沈静注意到外面的动静,齐声大叫。   欧阳意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整个人有那么一瞬间的懵逼,接着感到腹部一阵剧痛,搅得五脏六腑都错位了。 第29章   “咳、咳, 我没事、没事。”   她往地上呸了口血沫,勉力回应屋内二人,好不叫他们担心分神。   黄玉能担任东宫六率副统领, 是绝顶高手。   这一脚只用了一二层功力,出手这么轻,可不是因为怜香惜玉, 而是——   “我为公子连杀三人,公子将来可否在韦参军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谈条件。   卫贤明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连连打包票, 急催快点把他们干掉。   欧阳意舔舔唇, 咽下满嘴血腥味。   这下可听得清楚, 卫贤明不是要销毁证据,而是要他们死!   无法无天!   今日确实在意料之外, 但人固有一死……   穿来后,她都在极力避免掺和到朝堂争斗。   是对荣华富贵不感兴趣,也是怕死。   她只想做好自己本分的事,验验尸、查查案。   当个无论上头怎么换老板但都离不开的技术骨干, 搭上大唐盛世的顺风车, 闲暇时吃吃喝喝逛逛街。   独生女、从小生活无忧、父母恩爱, 让她也有点养成咸鱼性格, 不爱争不爱抢,只要小日子舒适就行。   可以后没有什么咸鱼小日子了。   今晚就会死。   她和顾枫已经死过一次, 再死,估计会魂飞魄散吧。   逃无可逃,欧阳意生出一股置之死地的愤怒。   一直可以想象卫贤明的心态, 飞上枝头的凤凰男, 母亲因无钱买药病死, 所以对金钱的渴望是刻在骨子里的。攀高枝、死老婆,顺理成章继承所有财产。   可这些钱还没捂热,就又要转赠给亡妻生前资助的慈幼院。   他还不能停止资助,这违背了他爱妻、老实人的人设。   他的布行可就靠炒这人设招揽生意呢!   如果被倾慕他的女顾客知道,那还不被砸臭鸡蛋烂菜叶!   唯一的办法,就是做掉郑敏她们,慈幼院败落,以后他再也不用出这“冤枉钱”了。   恶毒。   “顾枫、沈静,出来!”欧阳意捂着腹部,深呼吸,大喊,“卫贤明要杀我们!”   顾枫闻声,奔到房门,咬着牙骂道:“妈的!老沈,撤!”   停止了要捉拿对手的意图,顾枫和沈静把重心全放在逃跑上,战局马上又变了。   这下子,黄玉不得不带几个人亲自去对付。   剩下的人则围剿欧阳意。   这时喊“救命”不靠谱,避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人的本性。   喊“走水”可能还会有人理你,毕竟这里屋瓦相连,今夜风大,一旦着火必定殃及邻居,对,总有几个热心邻居会来帮忙的。   但,来了又如何,这些东宫侍卫受过专业训练,已起杀心,连刑部官员都赶下手……   普通老百姓,来也是送人头。   哎,何必伤及无辜……   狗带就狗带吧……   门口被黄玉的人堵住,欧阳意连滚带爬,卫宅好几间屋子,她就绕着屋子跑。   在狼狈苟命的过程,她借着夜色遮掩,把铁匣里的信全掏了出来。   即使注定在劫难逃,她欧阳意也不能这么悄无声息地狗带。   这些证据不能落到卫贤明手里。   她狠向胆边生,一不做二不休——   手一扬,刷刷刷,天女散花。   今晚风大,风一卷,那些轻飘飘的信纸像秋日的树叶般飞扬起来,少数落在院内,大多飘出墙外。   欧阳意提气,朝天怒吼:“卫贤明杀人灭口!黄统领谋杀疏议司推官!”   这一吼几乎撕裂了嗓子,声音都飘到了大街上!   狗带,也要拉你们陪葬!   卫贤明吓得站不稳,黄玉亦是动作一滞。   欧阳意不认得他,只是听见卫贤明这样喊,她就跟着喊“黄统领”。   未指名道姓,但已足够简明扼要将信息传递出去——   和卫贤明有关的能有几个姓黄的统领。   她不是普通老百姓,不可能无依无靠任人宰割。   疏议司都是能人,有韩成则和齐鸣他们,再往上还有周兴,今晚这句话只要外头有一个人听到,就足以在事后追究到黄玉身上。   欧阳意正好跑了一大圈又回到院中,夜色那么深,彼此面目都看不清,但第六感告诉她,黄玉露出一个阴狠的笑。   报复来得势若骤雨,杀着如丰沛的雨点又多又急。   顾枫一下子手背就被划了道伤口,皮肉翻开,深可见骨。   “先杀了这女的!马上杀了她!”卫贤明急得想跺脚,但那瘸脚跺不起来。   欧阳意圆润的额头微微冒汗。   月色像金线,勾出的汗珠闪着微芒,几缕黑发因奔跑垂落在她肩头,清冷眉目樱红唇,杏眼如皎月银河。   她扶着墙,不停地喘气,头却始终不肯低下,不肯求饶。   整个人又冷又艳如冬日腊梅迎风傲立。   第一眼看去平凡平常,再看却是惊心动魄,叫人挪不开眼,叫人有采撷的欲望。   原来名震长安的久推官是个小美人!   黄玉咽咽口水,“我奉命行事,你不要怪我。”   他一震长刀,亲自追杀欧阳意。   其实哪用得着追杀,叫她再跑也跑不动了,伤处疼,腿也酸,风又干又冷,每一口呼吸都感觉有把钝刀在肺里刮着。   “阿意!”   顾枫都急得带了哭腔,但奈何她武力平平,不要说搭救,自己脱身都难以实现。   而沈静那边,他为顾枫挡了一刀。   刀身刷地戳入皮肉的声音那么刺耳。   夜色深深,敌人包围,顾枫也不知他怎么样了,朝沈静露出一个苦笑,“老沈,看不出你这么讲义气,你这个好兄弟我认了!”   沈静不答,只一个劲嘿嘿嘿地笑,笑得十分瘆人。   顾枫手背的血不断流淌,握着捡到的刀的手已经开始不稳。   是否她们今晚真要葬身于此?   这算牺牲殉职吧?   顾枫脑袋玄呼呼地想,也算死得其所、死得光荣。   再见了,大唐。   *   半炷香前,天色彻底暗下来。   梁予信的催促越来越频繁,引起梁柏警觉。   “你急什么?”   梁予信知瞒不过,就招了,“顾枫告诉我,她们今晚准备夜闯卫宅。”   “顾枫?”   “对,平时就是她为久姐姐送信。顾姐姐不知道咱们的关系,怕将军和师兄对女人当推官有看法,故而那天不肯言明。”梁予信从没对梁柏撒谎,一脑儿说完,悄悄松了口气。   梁予信不敢表露对久推官的倾慕,只想快到卫宅。   不知为何,他有不好的预感。   原本打算结束差事,和师兄赶过去,偏梁柏出现,接着来了个捣乱的韦玄钦,时间一再耽搁,都快急死了……   “我夫人知道顾枫是推官吗?”   梁柏心里生出某种强烈的猜测,她的智慧、她的谎言——   细枝末节的思路还来得及展开,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有那么离奇的想法。   梁予信:“这……我……”   梁柏自问自答:“她知道。”顾枫是她的发小,她怎会不知道。   梁怀仁清了清嗓,“女人当推官,破案如神,打了多少男儿的脸。夫人不说,应该是顾及将军的感受……”   梁柏:“所以你们联合瞒着我?”   话未挑明,指向已十分清晰。   将军多聪明啊,迟早也会猜到。   梁予信满腔无辜地自证清白,“不是、没有,我也算刚刚知道夫人就是久推官。”   这一刻,世界安静了。   梁柏几乎驱停,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仿佛过去一个时辰。   也可能是一个呼吸。   梁柏的视线黑云压顶般笼罩着他的属下们。   梁怀仁梁予信的心脏同时提到嗓门。   梁柏忽然一夹马腹,如箭矢般急冲出去。   梁怀仁还来不及反应。   梁予信眼睁睁看着人和马都快跑没影了。   梁怀仁忽然喊:“将军,等等我们!”   说罢一马鞭抽在师弟马屁股上,两人追着梁柏狂奔而去。   两边的建筑在眼中快速倒退。   梁柏心中设想了很多问题,可越想越乱。   相处一年,不是没有蛛丝马迹可寻——   今年三月初九,欧阳意说抄书馆有一批紧急订单,彻夜未归。   次日,久推官来信,东郊碎尸案告破。   六月十五,欧阳意说发小得了急症,要送她去医馆,连着两日未回家。   没多久,欢喜楼双尸案水落石出。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是巧合?是苦衷。   偶尔也会在家中给“阎罗”写信,但梁柏都主动回避了。   他怎么那么蠢?   她在家练字用隶书,给他写信用行楷。   有一次,她给他写信,还是他给磨的墨。   梁柏脑中火花四射,联想起了一切。   没有给他戴绿帽,只是照顾一个小狱卒的自尊心。   小心翼翼保护的秘密,就是她是鼎鼎大名的久推官。   他在她心里大概是无能之辈,所以她的秘密不方便与他分享。   梁柏平时杀人都当家常便饭,孤寂的心,已经很久没有灼热的感觉了。   发烫的胸口,能融化万年冰山和冷铁,他一时间甚至惊讶于这种感觉,从未有过的,交织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喜悦,也有隐隐的担忧、自责。   山呼海啸,数丈高的海浪席卷而来,继而高山相继倾没,沧海桑田,刹那间,一切恍如新生!   何其有幸,他的妻子也是他的知己。   梁柏兴奋了一阵,又忽然心慌起来。   不知道欧阳意知道他是奉宸卫将军,会是什么反应?他很明确她对权贵的排斥。   “黄统领谋杀疏议司推官!”   内心所有的纠结都在听到欧阳意那声响彻云霄的怒吼后,戛然而止。   大道上有行人,马速无法太快,梁柏第一次体验到心急如焚,勒马,纵身飞上屋檐,往卫宅方向急掠而去。   梁怀仁梁予信纷纷照做,紧随其后。   行人只见三道快如风的身影,几纵几掠,眨眼间便消失在暗夜里。   欧阳意预想中的“领便当”没有如期而至。   砰!   一声短促尖响,黄玉的刀被打中,歪了歪。   砰砰!   闪电般凭空飞来的暗器直接将黄玉的刀打落,连带虎口一阵发麻,突袭来得又快又猛,令黄玉竟无法靠近墙壁半分!   谁!什么暗器!   这是黄玉第一时间想到的两个问题。   可当低头,却惊讶地发现把他的宝刀打出豁口的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几块碎石头?!   梁柏谁都没放眼里,全力飞奔入内,门口有人拦截,直接被他大力一掼,仅凭一只手将人直直摔出大街,接着急掠而去,连正眼都没看黄玉一眼!   黄玉:?   莫不是见鬼了,怎么连身影都看不清?   管你是人是鬼,挡了老子的青云路,都得死。   他一抬袖,特制的袖箭嗖嗖飞射而出!   武将们都有各自安身立命的绝招,这袖箭就是黄副统领的绝招。   刚才没对欧阳意使用,是因为他们不配。   绝招既是绝杀,也是最后时刻保命的手段。黄玉隐隐约约有预感,来者是他所不能匹敌的绝世高手。   果然,高手并不屑与他过招,一闪身,将欧阳意抱走。   留下梁怀仁抵御黄玉的暗器,一场激战这才在不大的中院展开。   梁怀仁常年戍卫皇宫,不少侍卫都认得他的声音。   黄玉一听,只觉这声音无比熟悉,但自己人这边的厉喝声和刀剑相交声大作,一时半会儿听不太清楚,又说不上来是谁,跟着手上动作就慢了一拍。   梁怀仁转守为攻,梁予信也是高手,二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配合默契,联手之下,没几招就把除了黄玉以外的人全挑翻了!   等等,这院子里虽然乌漆嘛黑看不清人脸,但这三人真的很眼熟。   “好大胆子,未奉诏,杀朝廷命官?!”   梁怀仁当头棒喝,终于靠近,借着微弱的月色,黄玉看清来者,当即虎躯一震!   不对,那刚才由梁怀仁开路护卫的是谁?   该不会是!?   天爷,谁能想到,偏僻的卫宅,竟有奉宸卫大将军光临!   “梁、梁——”   “闭嘴!”梁怀仁在黄玉喊出“大将军”之前制止了他。   眼前的人俊美无俦,目色凌厉,冷白皮肤在夜色下有一种异常危险而嗜血的美。   欧阳意很讶异,他的表情,与上一次教训世家恶奴不同——   除了危险,还有强权者的森然与威严。   目如冷电,微微视线一扫,冷漠冰霜,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中不过刍狗。   地上那些东宫侍卫都直接连滚带爬往旁边撤退。   他手上无任何兵刃,在缥缈黑暗的夜色中,恍如鬼神。   直到与欧阳意对视,眼中的幽暗方退散几分。   他将人揽入怀中,摸着欧阳意的头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那双原本淡漠到连半点波澜都没有的脸,神情忽然泛起温和,直叫黄玉等人见了以为是自己眼花。   梁大将军的温柔,他不懂。   黄玉腹诽,这久推官看着凛然正气,原来也是攀附权势之辈。   “来得刚刚好。”欧阳意拉住梁柏的手,“夫君别和他们作对,他们可是东宫的……”   “我有分寸。放心。”   “那就好……”   她声音柔弱嘶哑,伴随轻咳,梁柏心头猛地一揪。   光泽的发丝沾了土,略微凌乱,身上还是一股淡淡的清爽馨香,似花香又似木香,是他闻惯的味道。   除了这个味道,还夹杂了一点几不可嗅的……血腥味。   梁柏心头一沉,“夫人可伤着了?”   他的脸色很吓人,欧阳意忙摆手,“没事、我没事,夫君不用为我担心。”   她气息微颤,只因为安抚梁柏而强作镇定,梁柏耳目何其聪明,怎听不出来,只觉心脏狠狠抽搐一下, 有一股愧疚又夹杂着暴戾的情绪好像要迸发。   黄玉猛然意识到问题严重性。   梁大将军奉懿旨成婚是朝廷里都知道的,只是这位梁夫人却极为神秘,除了天后,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所以梁夫人是……久推官?!   梁柏的“英雄救美”可不是因为她美,久推官也不是他外面随便玩玩的女人,人家是天后都认可的梁夫人,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夫妇啊!   黄玉背后冒起一层后怕的冷汗。   双方都在宫里当差,互相认出来了,也不好再闹出人命。   时局微妙,各方角力,奉宸卫和东宫侍卫还不到兵刃相见的最后时刻。   但终会有那么一天的。   “得罪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黄玉对梁柏点头哈腰。   梁柏统管禁军,在军中积威甚重,无论是敌是友都畏惧于他的手段。   想当年,不少朝臣对他利用“先斩后奏”之权大肆屠戮的行径十分不满,纷纷上折弹劾,更有甚者,在朝会上言辞锋利地死谏。   扳倒梁柏,似乎就在眨眼间。   但事态来得快,去的更快。   所有弹劾的折子皆如泥牛入海,二圣未予以半分回应。   而跪在殿前以死谏要挟的言官,二圣更理都懒理,直接让奉宸卫将人拖出去晾着。   眼看扳不倒梁柏,相关人等只能将弹劾之事放后,改为制造舆论。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几个月后,当那些人因把梁柏名声搞臭得意洋洋时,却终于见识到梁柏的狠辣。   接连数日,多名弹劾梁柏的官员被奉宸卫抄了家。   判死的判死、流放的流放,一着棋错,满门败落。   敲山震虎,梁柏用无数人的血,立下他的杀名。   那段时间里,多少人夜不能寐,曾在众官员弹劾梁柏期间跟着落井下石的黄玉,更加心惊胆战。   觑着梁柏并未缓和的脸色,直接“啪”,撩袍半跪。   梁怀仁眼疾手快,一脚踢开,低喝:“还不快滚!”   这么轻易放他走?黄玉无暇思考,让手下背着卫贤明撤,到门口又补了句:   “今日不方便,明日、明日定到奉宸卫当面请罪。”   “奉宸卫”三个字一出口,梁柏身形一僵。   终究还是捂不住…… 第30章   梁怀仁也是一愣, 继而怒目:……你少说一句会死是吗。   果然梁怀仁就对他比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奉宸卫的杀气不是谁都能挡得住的,黄玉背上都湿了,风一吹, 能冷死人,麻溜地滚了。   欧阳意已经缓过精力,从梁柏怀抱挣开, “奉宸卫?”   原来还真不是小狱卒。   为何要伪装,而且连她也欺瞒呢?   联想到他在大理寺死牢、狄仁杰从大理寺调进宫里当侍御史、皇宫刺客案被奉宸卫平息、夫君高超的武功、黄玉的畏惧……快速思考,心中的猜测渐渐有了轮廓……   欧阳意:“夫君, 你……”   梁柏生怕被识破身份, 先承认一波, “对,我奉命潜伏在大理寺调查刺客案, 外号阎罗。我也想不到,夫人就是久推官。”   他们三人都有默契般绝口不提梁柏真实身份,既然被黄玉当面说出“奉宸卫”,便只承认是奉宸卫普通侍卫好了。   欧阳意:“哦……”   梁柏神情复杂, 三份愧疚七分尴尬。   欧阳意则坦然多了。   都是打工人, 理解理解, 执行保密任务嘛。   难怪他与狄仁杰那么熟呢。   而且双双掉马, 谁也不亏哈。   原书中提到梁柏之父收了几个孤儿当义子,组成义子团。   现在看来, 她的夫君是义子团的一员。   “不好了!”顾枫急声道,“阿意,阿意你快过来看看!”   刚才梁予信一直给角落里的顾枫和沈静做包扎, 他从小习武, 处理简单刀剑伤都有经验。   只要血能止住就问题不大。   但沈静的血就止不住啊。   欧阳意过去粗略一查, 难怪了,伤在腹部,是贯穿伤。   梁予信束手无策。   “军医说过,刺中肝,五日死,其动为语……这……”   “老沈是替我挡刀的!老沈,你醒醒!”   欧阳意也慌,她只是半桶水没有执照的外科爱好者,内脏手术她没做过啊。   沈静气息微弱,一个字一个字地吐,“我不……我要……回……”   顾枫听不清,急死了,“老沈你说什么?!”   梁柏忽然开口:“他说,他不想死在这里,他要回家。”   朴素的愿望,想想也是,这里是凶手的家,谁愿意死这儿呢。   梁柏敛了敛目,“一定要在这里处理吗?”   腹部贯穿伤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都算严重的,处理不当,影响到生命安全。   如果穿透伤及到了腹部的脏器,引起比较严重的出血,再继发感染,就得嗝屁了。   欧阳意心中下了决定,哑声道:“好,我们带你回家。”这里手术确实不合适。   梁予信出去找板车运载病人。   正好撞到从外面进来的梁怀仁,他扬了扬手里的纸:“信件我都拾回来了!”   原来,卫贤明出门后还想去捡那些被欧阳意撒得满街都是的信件,被梁怀仁截胡了。   沈静还是很坚强,一直保持清醒指路,梁怀仁梁予信哥俩一个拉车一个为其按压伤口,片刻便到了沈家。   进门,众人终于知道沈静死也要回家了。   家里只有两个人,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和一个年幼的孩子。   家中长子、顶梁柱,不能这样撒手人寰,弃老母亲和幼弟而去。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今天出门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好大儿,咋晚上回来就这样了。   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沈母当即就哭了,老泪纵横,紧紧抓着儿子满是鲜血的手。   沈静也红了眼眶,嘴唇一颤一颤的,千言万语都在泪中。   小男孩害怕,抽噎着。   这样一看,他和沈静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和沈母的五官也毫无相似处。   难不成是邻居家来串门的小孩?   这可咋办,唯一的家属情绪不稳定,接着手术还有一堆事要准备呢。   正犯难时,孩子悲戚地连喊“兄长”,欧阳意这方略松口气。   穷人孩子早当家,这孩子好歹能帮上忙。   欧阳意对老人和孩子同时说:“我们是沈静的同僚,办差时被歹人所伤。”   沈母哭着看儿子。   沈静说不出话,只点点头。   欧阳意俯身在孩子耳边,道:“你兄长还能救,如今要靠你帮手,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孩子愣了愣。   欧阳意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回答:“我叫沈聪。”   见沈聪慢慢冷静下来,欧阳意和蔼地道:“我需要几样东西才能救你阿兄,家里有的你就拿出来,没有的,就去邻居家借,务必要快!”   沈聪抹了把眼泪,重重“嗯”了声。   得了欧阳意嘱咐,沈聪里里外外跑了几趟。   “剪刀给您。”   “我去拿蜡烛。”   “灶台在那儿。”   孩子人小鬼大,办事利索。   在他带领下,梁怀仁梁予信找到附近的井。   挑水、劈柴,柴火灶马上热腾腾起来,很快就有热水送进屋里。   梁怀仁放下就走,赶去烧第二锅。   沈静一直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意识已经恢复,精神状态也比刚才好,断断续续和母亲说着话。   伤者的意志力很重要,有沈母的陪伴,一会儿手术也会顺利得多。   欧阳意宽慰地想,回家是对的。   “阿枫,你的手给我看看,他们没这么快,我先给你缝合。”   欧阳意拆开顾枫手上的布条,还好,伤口看着大,但都是表皮,未伤及肌腱。   净手,取出针线包开始处理。   她手稳,动作快,眼睛专注有神,微微冒出来的汗亮晶晶的,仿佛在闪光。   梁柏侧目。   很快搞定了顾枫的伤,梁予信进来说,水也准备的差不多了,但下一步该怎么办还需要指令。   原来,欧阳意让他们搞蒸馏水。   术前须清洗伤口。   要达到杀菌、消毒的目的,最好是用生理盐水,或者双氧水、低浓度碘伏,这些在现代唾手可得的东西,古代却极难做到。   就比如生理盐水,用的盐必须没有杂质,配置溶液要求在无菌室内操作。   想来想去,只有自制蒸馏水最现实。   外科技术是在一战时期突飞猛进的,原因有三点,一是战争带来大量伤员,外科医生有大量外伤缝合临床实践机会,二是盘尼西林的发明使用,大大减少了因外伤感染引发的并发症和死亡,三是输血技术的提升。   这就是欧阳意对这台手术发怵的原因。   她只有缝合技术,但抗生素和输血在这个年代都做不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将蒸馏水制作办法详细地交代梁予信,后者一一记录下出去了。   欧阳意开始做术前准备,净手、针线剪刀沸水消毒……   沈母对给儿子开刀是犹豫的,后来却特别积极帮忙,做些整理床铺的小活。   看样子,应该是沈静跟她说了些什么。   没多久,蜡烛全点上,沈母又亲自去找邻居借了几盏过年拜神要用的巨蜡。   一时间屋内亮如白昼。   欧阳意感受到沈静期待的目光。   欧阳意亚历山大地深吸了口气,对他说:“老沈,我会尽全力。”   他喵的,这年代要啥啥没有,尽全力也不一定顶用。   谁的欧气借她蹭蹭啊!   剪刀剪开衣物,令伤口完完全全暴露,欧阳意一遍遍进行表面清理……   终于做完全部术前准备。   梁怀仁梁予信也都被召回来当助手。   沈聪乖巧站在一旁,等待被安排任务。   床榻太矮,欧阳意必须双膝跪在塌前进行手术,一倾身,也是忙忘了,碰到床沿,肋下骤然传来的激烈刺痛感,疼得她眉头都拧起来!   “嘶——”她下意识用手捂住肋下。   “意意!”“阿意!”梁柏和顾枫齐叫道。   “没事没事,我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哈。”欧阳意忙调整表情,笑嘻嘻道。   这话他俩都不信。   但现在手术要紧,只能先忍忍。   梁柏担忧地看着她,终究也没说什么。   黄玉踹那一脚,落在没有功夫底子身上的欧阳意也够受的。   “我来帮你吧。”顾枫担心地道。   “别捣乱,你手上有伤,想感染吗你!”喝退顾枫后,欧阳意咕哝着,“要是有手套就好了。”   转头交代梁柏他们如何配合,最后她对沈静道:“老沈,我要再切开伤口,探查内脏受损程度,你可一定不能乱动。”   这年头不可能有□□,麻沸散也是失传已久的古方。   没麻醉,一切只能靠病人意志,沈静点点头,嘶着嗓子回答:“久推官放心下刀。我信您。”   其实欧阳意这话也是说给沈母听的。   开刀极为少见,她不想老人家胡思乱想。   受伤位置在肾附近,避开血管神经肌腱,薄而锋利的刀刃一划,立马温热的鲜血涌出来。   “哎呀。”   果然沈母受惊。   好在欧阳意给她打过预防针,老人家愣了愣,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更加紧紧抓着儿子的手。   “蜡烛!”   “拉开!”   梁怀仁梁予信和沈聪三人立马将蜡烛举到指定位置。   梁柏拿两个钩子将伤口拉开到视野可见范围,欧阳意探指进去……   啊,这滑不溜秋的感觉可真酸爽!   和验尸不一样,这可是热乎的!   手套啊,要有手套就好了!   “刀口长度三厘米,刺伤至手术时间两小时,患者生命体征平稳。腹膜裂口一厘米,腹壁有损伤,无明显腹膜炎体征,有失血表现,腹腔内有少量积液……”   欧阳意把话说出来,是为加深自己的印象,同时不断回想着陪父母看过的那些外科手术视频,让心态保持平稳。   现场除了顾枫,都听不懂她的碎碎念,只当是独家口诀什么的。   欧阳意手没停,检查了内部损伤情况、有无伤及大血管,检查各种血管神经肌腱,摸索片刻,确定异物位置后,以镊子取出。   好家伙,一块碎刀片。   所有人发出一声轻呼。   这玩意儿留在体内,即使伤口血止住了,后续也必定会导致发炎,接着组织腐败,伤处久久不愈并感染致死。   古人不知道以上道理,凭着常识也懂这玩意儿非同小可。   欧阳意手术,组件缝合、清理污染组织,再以蒸馏水反复清洗开放性伤口,清洗分泌物,最后闭合缝合,缝了几层,用了不同的缝合法。   穿针走线速度飞快,进针、拔针、出针、夹针,等她搞定,已经是下半夜了。   欧阳意第一次做腹腔探查手术,太紧张了,大冷天,额头全是汗水,顾枫拿着帕子不挺给她擦拭。   临了还在念她的“口诀”:“只有包膜浅表裂伤,病变轻微,出血已停止,不需要特殊处理,保守治疗即可,预后好……”   众人:?   沈静:??   什么鱼后雨后?   我还能不能活啊久推官,您都给缝完了,是留我全尸还是保我狗命,您给句准话?别光念口诀啊!   感受到众人疑惑的目光,欧阳意后知后觉地吐口气,尴尬地笑了笑:“哈,我是说,内脏无损,是好事。老沈,能做的我都做了。你接下来好好休息,吃好喝好,嗯,好在天气冷,只要无炎症就好……”   没有无菌环境,没有导流管,蒸馏水也不是等渗水,只能这么着了……   要真有炎症,只能再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折腾一夜,欧阳意很累,跪在原地缓了好久,然后起身,再次净手,简单收拾器械,又请沈母给她准备地铺。   术后第一夜观察很重要,孤儿寡母的,她不放心。   救人救到底,她打算干脆在这儿亲自看护沈静一夜。   众人大惊,这下连沈静也不干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方便呢,男女有别啊我的久推官……   欧阳意摆摆手,“多少男子的尸首我都看过,自己人不要在意这些。”   沈静眉头都快皱成一座小山了,嘟囔着,“我又不是死人。”   诸人听罢都露出好笑的表情。   劫后余生,心情都不错。   顾枫更是笑骂,“有久推官亲自伺候你,美不死你的,老沈。”   沈静心情好,也有心情顶嘴,“这伺候,我可担待不起。”   沈母从几人话语间听出梁柏和欧阳意是夫妻,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也迈不开步子去张罗地铺。   真奇怪,当夫君的听到妻子要伺候别的男人,一点儿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欧阳意就更不觉得有什么了。   现代女医生那么多,护士更大多数是女性,算起来,医护工作者中女性是多数群体。她母亲就是国内知名的外科专家呢。   她望了一眼梁柏,梁柏却是问:“今晚须注意些什么?”   欧阳意便简要把几个事项说了,梁柏仔细聆听罢,道:“这些梁怀仁也能会,要不今晚让他守着吧。”又补了句,“你也累了,不如回家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再来。”   被他一说,欧阳意疲倦感上来,只觉得脚轻飘飘的。   她这体力,确实撑不了通宵。   梁柏神色淡淡,听他说话,总会给人一种分外安心的感觉,稳稳的,对所有事都心中有数。   好吧,听夫君的。   奉宸卫应对外伤个个经验老道,她只稍微指点,梁怀仁便马上得了要领。   习武之人体力强悍,真半夜有个什么紧急情况,跑去找欧阳意也是片刻的功夫。   梁予信当仁不让送顾枫回家。   欧阳意则是由梁柏背走,她累坏了,趴在夫君肩膀先睡了一小觉。   到家,强撑精神换了寝衣,洗漱干净,爬进被窝,终于可以瘫着了。   梁柏拎了个药罐进来。   “把衣服掀开,让我看看伤到哪儿了。”   蛤?掀衣服?没介个必要吧?   根据痛感和位置判断,大概率是单纯的胸骨骨裂,没有别的损伤比如后方的纵膈器官或肺部损伤,会自愈,只需要静养就能好。   梁柏已经从她的表情看出答案,耐心道:“医者不自医,外敷点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膏药,总好得快些。”   理是这个理,但让她掀衣还是有点……   刚才人多不觉着有什么,回家独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是了,他们双双掉马,忽然从塑料夫妻变成灵魂伴侣,放在以前给夫君看也没啥,但现在不是变知己嘛,在和阎罗的关系中,久推官一直是知性人设,甚至闪耀着冰冷的理智之光……   可这刚刚奔现就要坦诚相见,就挺秃然的……   “算、算了吧,我躺躺,躺躺就好哈……”   欧阳意觑着梁柏淡淡的神色,又找补道,“要不夫君把药膏放这儿,我自己来也可以的,夫君也累了,不如早点歇……”   “如果意意不好意思,先看我的吧。”   梁柏边说边除衫,动作还很干脆,都不给欧阳意留有反驳余地。   等等,不对啊,你又没受伤你脱啥?   ……   当他胸前的疤痕一览无余时。   欧阳意:……   好像在哪儿见过。   近乎尺长的伤疤,像条蜈蚣从胸口一直爬到左肩。   熟悉的缝合,过去这么多年,依稀能看见复杂却整齐的针脚。   欧阳意:“你、你是……”   梁柏:“我是当初你随手救下的人。”   那个浑身浴血的少年,濒死,嘴里还在喊着“娘亲、娘亲”的少年。   空气静默了许久。   时光去六年前走了一遭。 第31章   “所以你娶我是为了……”报恩?   “算是报答吧。”   欧阳意:……   兄弟你大可不必如此实诚。   她心头五味俱全, 惊喜失落皆有,惊喜的是她曾救过知己的命,日后二人携手破案为人申冤昭雪, 怎不感叹命运奇妙。   失落也是在这点上。   就说嘛,夫君那么帅,又是御前侍卫, 前途一片光明,对她几乎无底线的好,世上哪儿有这种好男人。   还以为自己魅力无边呢, 敢情把她当许仙了!   西湖的水我的泪。   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团火焰。   啊……啊……啊……   停停停, BGM响得不是时候。   “你是为何被人追杀?”欧阳意觉得需要聊点正事, 来转移“他到底对她有没有真爱”问题的注意力。   这正中梁柏下怀,他穿好外衣, “意意如果想知道更多,就乖乖给我看看你的伤,好吗?”   嘴角单边勾起,似笑非笑, 语带蛊惑, 表情竟有点痞坏, 像握着铲子在坑边, 对她做“请”的手势:跳进来吧。   欧阳意:……?   怎么才一天,她忽然觉得老公从老实巴交的汉子变得会调.戏她了?   是了, 他们以前都在演。   老公可是奉宸卫,见过大场面,怎么会和“老实”沾边。   而她呢, 在卫宅的彪悍表现, 哪儿半点在家里柔柔弱弱的样子。   也许, 应该适应两个人以真面目相处。   ……   当梁柏看到欧阳意肋下那一片青印,脸又沉了。   她皮肤皙白如雪,这么一大片淤青,成年男子的脚印那么大,青紫相连,几乎占去半个腹部,瞧着着实触目惊心。   黄玉,该杀。   欧阳意抿抿唇:“我记得你那时几近昏迷,还一直不停喊娘亲……”   在肋下轻柔的大手微顿,只能看见梁柏低垂的眼睫,看不清这一刻他面上一闪而过的痛苦神情。   “父亲有官职在身,家境殷实,娘亲的日子该是无忧无虑,即使父亲并不爱她……”   梁柏顿了片刻,继续说:“父亲妾室众多,但是不怎么关心后宅的,他爱交友,与人称兄道弟,常有朋友喝多了留宿在家。”   “某日,有人趁醉摸进后宅,对娘亲行不轨之事。”   “父亲知道后,只是一笑而过,继续与那人以兄弟相称,关系甚至比以前更好。父亲的态度,愈发助长那禽兽的胆子……”   欧阳意都听怒了,“兄弟妻不可欺,混账东西!你爹是不是傻,都跑家里给他戴绿帽了,还把人当朋友?!”   她气得一巴掌拍在被子上,牵动肋下伤处,把自己疼得直呼气。   这是真彪了。   梁柏眸色略沉。   这就是真实的意意吗?   看着精明,其实有点虎,会为了他人怒发冲冠、义愤填膺,甚至奋不顾身。   “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1)”   ——他恍然想起,她在以久推官身份给阎罗的去信中,这样评价西极山女尸案的受害者们。   梁柏嘴角抿成直线,接下来的语气较之前更阴沉了。   “他不傻,一点都不。那禽兽是高等武将,父亲后来和他拜了把子,没多久,父亲也升上去了。”   揉搓过半,肋下的淤青散了一点,梁柏的手继续往上。   欧阳意听他说话听得入神,衣服高高掀起。   那丰腴的一处立马露出,饱满的弧度,雪白柔软的肌肤。   半遮半掩,春光乍泄。   梁柏轻轻吸一口气,缓缓地、慢慢地揉过去,动一下,抖一下,一上一下,像是脑袋里此起彼伏的浪潮。   欧阳意毫无知觉,着急知道后续,“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故事说一半什么的最吊人胃口了。   梁柏:“娘亲积郁成疾,两年后便撒手人寰……我的武功已有小成,所以我……”   欧阳意睁大眼睛,“你去刺杀那禽兽?!”   梁柏淡淡回答:“嗯。”   欧阳意感叹,“那时你也才十五六岁啊。”   即使是武学天才,初出茅庐,对战人到中年武力巅峰的武将,几乎被砍死。   “他是高官,没人找你算账么?还有你父亲……”   十几岁的少年,光天化日杀朝廷命官,还是武将,胆子忒肥了。   欧阳意能想象,为母报仇,是存了有去无回的决心。   难怪初见他时,是那么破碎、凌厉、孤傲、决绝。   如悬崖的松竹、寒冬的腊梅。   是燎燎大火也烧不尽的原野。   “畜生生前得罪过不少人,死后,多得是拍手称快的。蒙面偷袭,只要不深究,没人知道我是谁。至于我那位重情重义的父亲,正好接替了畜生的位置……呵呵,他该感谢我才是,怎舍得罚我……”   “那你父亲后来……”   梁柏无情地哼了声,“酒色伤身,练功走火入魔,没活到我成年。”   难怪他自称无父无母,这种和畜生无异的爹,要来作甚?   难怪“阎罗”格外关注女子被侵害的案子。   每个受害女子都有其母亲的影子。   也难怪相亲见面和日后生活中,他眉目总时不时藏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   现在心情怎么说呢,除了感慨,欧阳意愈发愧疚了。   一直当夫君是工具人,也懒去探究他的心境。   工具人的喜怒哀乐,与自己何干?   但现在……   父亲是儿子最好的老师,梁父的“示范”极其糟糕,但他丝毫没有沾染那些恶习,尽力在扮演一个体贴丈夫。   都这样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有没有真爱随便啦。   因为没有衣物遮挡,欧阳意的腹部已经有点凉了,药膏也都揉得差不多。   梁柏的温热的手最后一次抚过她那晶莹如羊脂白玉般的地方,一波白浪再次涌过,犹如实质席卷了他发烫的心口。   轻轻闭了闭眼。   他多想埋首其间,用嘴唇去触碰,但理智却不停告诫自己,现在不是时候……   终于,潮涨、潮退,悄无声息地淹没心底所有欲念。   为她将衣服拉下,梁柏的眸色再次回到无悲无喜的幽深。   想着,又不禁自嘲:“我爹从□□我学武,他说,喜怒哀乐,是专心练武的绊脚石。要练就登峰造极的武艺,须绝情绝爱,无悲无喜,方能没有弱点,出手时也绝不会手软。这一点,我倒要谢谢他。若非如此,我怎能为母报仇。”   欧阳意本能察觉到这话里的危险味道,忙反驳:“话不能这么说,你能小小年纪杀死那畜生,恰恰是因为心中有爱,对你娘的爱。是你们的母子之情超过了你对死亡的恐惧,才能无惧于其淫威,勇敢无畏!”   梁家义子团杀人无数,但那些都是奉“割头魔”梁柏的命令行事。   她的丈夫可绝对不能是无情冷血的人。   欧阳意生怕他没听进去,又认真道:“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你别总把人往坏处想,有时候,要多往好处看,就像怀仁、予信,他们都是你的好兄弟,这么多年同生共死,互相交托性命,这不也是一种情谊吗?”   “就说你当阎罗时,为那么多女子申冤昭雪,恰恰是你有悲悯之心、不忍之心,不愿意她们白白死去,所以才偏离你的使命出手帮助狄公。这是出于对生命的热爱,也是我们能相知的原因。”   “夫君,你不要这么悲观。”   “你这样,我有点害怕。”   欧阳意喋喋不休,着实担心丈夫变成梁大将军那样的杀人机器。   良久,梁柏两边嘴角向上提起,弧度一直蔓延到眼尾,长睫微瞌,寒气褪去,竟浮上几分……   笑意?   欧阳意歪头,“夫君笑了?”   梁柏视线从她脸上下移,落到他揉过的那一片地带。   寝衣宽松,领口处衣襟松散,他稍微伸伸脖,就能探见深处的白浪,暗香浮动,诱惑着人奋不顾身。   “为我醍醐灌顶,为我三生有幸,为我得如此慧妻。”   欧阳意:?   这人说话咋像发表获奖感言?   还挺押韵。   “意意说的,我明白了。谢谢你。”   梁柏喉结动了动,小心翼翼地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只有一个呼吸,他的唇离开。   “这样会头疼吗?”   欧阳意更愣了,傻傻地摇头,她都还没反应过来呢。   梁柏:“很好。”头不疼就可以再来一次。   欧阳意:嗯?   又是猝不及防,梁柏再亲过来。   这次直接撬开牙关,舌尖进行深入交流。   好一个缠绵的吻。   欧阳意:?   欧阳意:!   “好了。”梁柏打完收工,“天快亮了,睡吧。”   才刚刚要进入状态的欧阳意:……   躺下后,梁柏为妻子盖好被子才回到自己的床。   桌上的蜡烛被吹灭,屋内外融为一体的黑暗。   欧阳意舔舔嘴唇,回想着刚才的吻,炙热不失绵柔,湿湿濡濡,勾人深陷。   黑暗中,她眼睛一亮,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所以不头疼的关键在于,自己在当下没想法?!   色即是空,空即是——   色?!   大道至简,她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个道理呢!   我佛慈悲,博大精深啊,吸溜~   “夫人在笑什么?”   暗夜里,梁柏忍不住发问。   “你、你怎地看见我笑?!”欧阳意的傻笑戛然而止。   伸手不见五指啊,他怎么看见她的表情,丫是猫头鹰吗?   “夫人忘了,学武之人,五识高于常人。”   “哦……没、没什么事,很晚了,夫君早些歇息。”   “夫人亦然。”   欧阳意翻了个身过去,背对着梁柏,又暗暗笑了下,很快便睡着。   听见呼吸声渐渐均匀,梁柏也闭上眼。   当黑暗彻底浸透每根神经,心灵深处的愉悦却像一片云朵,飘上天空。   她给他带来人间的清欢,品尝到心头有所珍爱是何滋味,胸中的感动久久不平。   梁柏睡了个前所未有的安稳觉。   但长安城里有一个地方却难以平静。   *   南安王府。   书房外,几个暗卫跪在坚硬的石板上,腰板挺得直直的,额头磕得全是血,血流到眼睛里,扎眼得很。   他们都是李匡心腹,但这时却连袖子也不敢抬起来擦一下。   书房里还在噼噼啪啪响,精贵瓷器文房四宝砸得稀烂,挂在墙上的名家作画全被撕成一文不值的碎片……   无关人等不敢靠近书房半步,在门外伺候的下人们心惊胆战,生怕什么瓷器砚台碎片飞过来,那可太冤了。   今晚已经有人被打残了,不代表不会再见血。   是一个暗卫,只顶嘴了一句“是王爷说那男的不值一提,让我们只盯着久推官”,李匡听罢勃然大怒,直接下令脊杖。   那男的……不值一提……?   奉宸卫大将军,是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吗?!   我让你们盯着久推官,你们就真只盯着她一个人啊?!   可笑!可悲!可恶!   他日日与她同在屋檐,就没有一个暗卫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杖一人,就是杀鸡,要其他人以后招子放亮点!   梁柏伪装得太好。   也是他李匡过分自信。   归根到底的错,是他根本不相信,欧阳意会真的和小狱卒过上幸福生活。是他高高在上的心态,从未想过要和小狱卒一较高低。   一个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正眼都懒得去瞧的“下九流”。   李匡本来好不容易想通了,与欧阳意父女相称也不错,反正真有什么事,他可以护着,他才是她一辈子都能依靠的人。   暗卫因为瞧见是黄玉,犹豫了,未能及时出手,才让梁柏有英雄救美的机会。   但现在……连守护她的资格也没有了?   李匡发泄一宿,筋疲力尽,如血的目色此时看上去像火山爆发后余烬的红,毫无生机。门一直开着的,风吹过那白衣身影,更衬得人风姿不凡却又形销骨立。   有那么几个瞬间李匡会想,暗卫看见的是真的梁大将军吗。   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置于门框上,如玉如翠,将门框握出几缕裂痕,平素嬉笑怒骂收放自如的面具只在顷刻间就摔得粉碎,露出疯狂的本色。   门外整整齐齐跪着那些暗卫的身影,铮铮如铁地告诉他——   今晚把人从黄玉手里救下,是梁柏。   而久推官柔柔地称呼他为:夫君。   半晌,高高在上的人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哑声道:“都退下吧。”   那声音嘶哑又暗沉,发丝散落几缕在肩头,稀疏的朝阳投入他的眼睛都变得支离破碎,让人看着心疼。待光芒普照,气温慢慢跟着上来了,他到底也跟着朝阳生出些许生气,卑微地想:   如果意意不排斥将军当夫君,他是不是也有希望呢!   *   欧阳意在家摸鱼哦不,休养的日子过得飞快。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   那个总是给疏议司使绊子的张嵩被罢了官,永不叙用。   沈静的伤没有出现感染,一天天好起来。   至于卫贤明,证据送到刑部,周兴当日就下令逮人,关到刑部大牢,韦家力保,东宫斡旋,但周兴这回铁了心要干韦玄钦,谁来都不给探监,只花两天时间就把卫贤明带血的认罪状挂出来。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两天动用多少酷刑。   疏议司人人拍手称快,施虐者也尝到被虐的滋味,活该。   更让人痛快的事还在后头。   欧阳意多了解卫贤明啊。   一个野鸡飞上枝头的男人,想和以前撇清关系,能理解,可是他万万不该杀人!   疏议司所有人都同意,就算把这个心如蛇蝎的恶毒男人五马分尸也不为过,但没成想欧阳意居然有更好的办法教训他——   欧阳意知道他在意什么,那么处心积虑、处处小心,不就是为了两样东西。   名和利。   “名”是他的痴情人设,写什么《忆妻录》,欧阳意查到,其妻项小兰还在世时,卫贤明就在外头养外室了。   虚伪、做作。   欧阳意让人把这些事都传播出去,有些不懂事的姑娘还对卫贤明抱有幻想呢,说他身有残疾已经够可怜了,肯定是被凶手刘泉胁迫犯罪啊。   这下,最后的幻想也破灭了!   “利”是他的那些生意,杀郑敏不就是为了不再给慈幼院捐款。   欧阳意心说我就偏要你捐!   马上给周兴写了封请求信,又找项小兰的亲戚联名,把这事儿向朝廷陈情。卫贤明的家底本来就是项家过来的陪嫁为主,他犯死罪,项家人是有权来索回的。   最重要的是,只要能恶心到韦家,周兴乐见其成。   于是乎呢,卫贤明家里被查抄一干二净,店铺也变卖,能折现的通通折现,全捐给慈幼院!   这点钱,周兴不稀罕,但对慈幼院却是巨大的财富。   这下好了,慈幼院的孩子们几年的吃穿学习都不愁了!   欧阳意还怕慈幼院的婆子们没见过这么多钱,好人做到底,她来替她们管账!   不是要杀我么,现在你的钱全在我手里呢哈哈!   她去过慈幼院,对,要建个像样的学堂,弄个小书屋,织布机也要买,最好能在周边买两块田地,要开智启蒙,也要学谋生本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培养这些姑娘们有自力更生的能力,道阻且长。   还计划好了,今年过年就给每个孩子做新袄子新鞋子,整全套新行头!   那个名叫小珠的女孩也来信说要回长安,亲眼来看卫贤明和刘泉被处以死刑!   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以后你们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郑敏、柳锦、孙蔓从,三个有着超越时代眼光的女子,欧阳意心里默默念着她们的名字:   你们虽然走了,但将来,会有越来越多像小珠一样的孩子继承你们的遗志……   *   掉马后,顾枫终于能大大方方来找欧阳意。   她俩因公负伤,都在休假,顾大厨使出单手炒菜的绝活儿,一顿饭吃得心情愉悦,两人摸着吃完午饭圆滚滚的肚子就开始讨论晚饭吃什么了。   然而乐极生悲,梁柏带回来一个足以震惊整个长安的消息。   行色匆匆,跟着梁柏的梁怀仁更脸黑如锅底,梁予信手里则抱着一个小竹笼。   “意意,我要马上赶去洛阳。”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梁柏看见有顾枫在,犹豫了一下:“天皇驾崩了。”   “这么快?!”顾枫的筷子掉地上了,疑惑地看欧阳意。   欧阳意微微颔首。   差不多是这时间。   梁柏缓:“昨夜,天皇夜召裴相入殿,遗诏辅政,随即崩于贞观殿。太子已经启程,我们也须尽快过去。快则今夜,慢则明日,此消息就会传开。我得走了。”   事情这么紧急,他还要赶回家,看她一眼,亲口跟她道个别。   有外人在,梁柏忍下亲吻的冲动。   那夜后,夫妻相处自然多了,肢体接触也多了,寒暄、关心,发自内心。   塑料感少的不是亿点点。   欧阳意心中一暖,“夫君放心去吧。哦对了,你等等——”跑回灶台,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布袋,“锅里只有几个烧饼,你带路上吃。”   “这是……”   “别担心我,有顾枫在呢!”少不了好吃的。   梁柏颔首,又说:“我找狄仁杰讨了只信鸽,家里若有事,你给我写信。”   小竹笼外的黑布掀开。   “咕,咕咕。”   里头果然是只可爱的小邮差。   天皇殡天,事关重大,奉宸卫全员出动,梁予信自然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为二人跑腿送信了。   “哈,这个好!小家伙你好呀!”欧阳意食指轻扣小门和鸽子打招呼。   见她喜欢,梁柏打开小门将鸽子拿出来。   欧阳意直接抱在怀里逗个不停。   梁柏一旁简要介绍如何喂养和送信。   飞鸽传书什么的以前只在书里看过,没想到自己也能用上啦!   真好玩!   梁予信见偶像如此爱护,不忘仔细提醒道:“久姐姐可要看好这小鸽子,上回狄公送信的鸽子一去不复返,狄公还特地写信来,让我们好好找找,可四处都寻遍了,就是找不着。嗐,也不知道被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给抓了去。”   信鸽的身体素质比普通鸽子高得多,驯养出一只成年信鸽要花许多时间,尤其还是拿来输送机密要件的信鸽。   欧阳意点头,“嗯嗯,放心放心,我会照看好它的。”   梁怀仁口气凉凉地道:“这小偷倒识货。要让我们抓着,哼!”少不了一顿毒打。   顾枫:……   顾枫:…………   她没眼力,她不识货,她只是馋。   啊啊啊我竟然偷了一代明相狄仁杰的信鸽!   梁柏:“你在家里好好歇着,等我回来。”   “嗯,我会的。”欧阳意想了想,眼见梁柏转头要走,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夫君!”   梁柏回身,“何事?”   “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天后立于东都高处,身后紫气东来……”   欧阳意胡编乱造一通,引入主题,“你们奉宸卫梁大将军武功高强、英才伟略,有时候……你也不必冲在最前面……一切谨慎小心,保护好自己,别忘了你是成家的人了……”   这是委婉地说,天后能赢,梁柏能打,哥们儿你就别瞎掺和了。   划划水,苟好小命最重要。   梁柏的眉目几不可见地一暗,开什么玩笑,让他置身事外?   梁怀仁和梁予信也面面相觑。   随即想到这是妻子的体恤,梁柏哑声应了一下,垂眸,深深看着眼前这张异常白皙又灵动的脸,还有亮如星辰的眼。   他抱了抱欧阳意。   这边你侬我侬,也感染了后面的人,梁予信和顾枫下意识对视一眼。   梁予信:“万一我死了,顾姐姐会给我烧香吗?”没出息地问。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对欧阳意来说,只是静静坐观历史的进程,但对梁柏等人来说,前途难测。   顾枫重重拍了下他后脑勺,“喂,说什么丧气话!”都给我好好活着回来!回来我就告诉你狄仁杰鸽子失踪的真相!   梁予信抱头鼠窜。   梁怀仁手抄在袖子里悠悠地劝顾枫:“快别拍了,再拍要拍傻的。”   ……   所有人都将往洛阳赶,可没几个是真心去哭丧的。   夺权、胜败,多少人的仕途几十年营营役役,蜕变、飞黄腾达的机会往往就是在那几个瞬间。   梁柏说,宰相裴炎会等人都到齐,宣读遗诏。   对,遗诏,才是关键。   欧阳意记得,历史书记载的唐高宗遗诏,关键的两句话。   第一句,皇太子在灵柩前即皇帝位。   第二句,军国大事有不能决断者,请天后处理决断。   历史就发生在身边,挺让人感慨的。   这位历史上因为过分出色的父亲和妻子而被掩盖了光芒的帝王,有着不少成就,就比如编成《唐律疏议》——中国现存最完整、最古老的一部典型的封建法典。   经历后世的狂沙吹尽、千淘万漉,《唐律疏议》成为中华法系的代表,对后世及当时周边国家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作为法律人的欧阳意深有感触。   唐高宗撒手西归,太子无能,朝政大权将全落入武则天手中。   此后,武则天称制六年,最终称帝。   一个时代落幕。   新的、更加强盛辉煌的时代即将到来。   作者有话说:   (1)秋瑾 《鹧鸪天》   卑微的懦夫终于结束,这案子偏长了,后续的案子会短些。 第32章 人之初(1)   变故太多太快, 梁柏和狄仁杰都有些应接不暇。   唐高宗李治驾崩,太子李显于同月甲子日继承皇帝位,改年号为嗣圣, 尊天后为皇太后。   裴炎受遗诏辅政,政事皆取决于皇太后。   李显重用韦后亲戚,试图把韦后的父亲韦玄贞擢升为宰相, 宰相裴炎立马表示不可,二人吵了一架。   李显大怒说出“我以天下给韦玄贞,也无不可”, 裴炎听后报告了武则天, 武则天大为恼火, 骂儿子愚不可及。   一顿操作后,李显被武则天废为庐陵王。   算起日子, 这位新皇继位才五十五日,还不足俩月!   事后,武则天扶持小儿子李旦做了傀儡皇帝,也就是历史上的唐睿宗。   朝局一夕大变。   韦家树大招风, 高楼起得快塌得也快。   奉宸卫上门抓人时, 韦玄钦组织了武力反抗, 但很快被扑灭, 韦玄钦当场死于奉宸卫剑下。   之后,韦妃之父韦玄贞坐罪流放至钦州, 当年就死了,死因不详,而其妻儿皆遭屠戮, 被钦州首领所杀。   那位曾投靠韦家意图帮卫贤明销毁证据, 伤了欧阳意的东宫副统领黄玉, 则被发配岭南,死于某个不被人知晓的山林中。   朝堂上也经历了大清洗。   韦氏树倒猢狲散,当初被韦氏收买、心怀鬼胎、恶意教唆庐陵王的所谓幕僚悉数以各种罪名下狱。   反倒是被奉宸卫“请”走软禁、被迫离开韦氏智囊团的那批年轻官员,由于并未参与到这五十五日的权力角逐,竟得以全部完好保留。   朝堂经历大变,能留下的都是聪明人,个个凑在一块儿琢磨琢磨着,发现梁柏行杀戮之事,看起来可怖,实际上,他只杀有罪之人。   梁大将军担了这么多年杀名,从不为自己辩解,光这忍耐力就是常人达不到。   许多文臣对梁柏不吝夸赞,彩虹屁跟不要钱似地冒。   大将军风评好转。   刑部也有喜事。   刑部侍郎周兴借韦玄钦之子卫贤明虐杀三女案大肆宣传,把韦家在民间的声望打入谷底。   周兴因此更得皇太后青睐。   上官有喜,自然连带赏赐疏议司。   挂名疏议司的老郎中休致,韩成则提拔为疏议司一把手,官从五品。   齐鸣顶替韩成则成为六品员外郎。   沈静调离刑部大牢,来疏议司连升两级当了七品推官。   新朝初更,人心浮动,刑事案也多。   沈静来了疏议司后协助欧阳意连破两起命案,直到年关将近,大伙才闲下来。   顾枫大显身手,又给大伙做了几道新菜。   陈理也说服了妹妹和妹夫做熟食的小买卖,顾枫将藤椒炸鸡的做法倾囊相授。   卖吃食比较辛苦,但坚持好用料,长安食客多,藤椒炸鸡很快收获了一批客人。   陈理妹妹终于能过个好年了。   之后疏议司又聚了好几次。   快过年了嘛,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顾枫言而有信,买了一只信鸽,托梁予信还给狄仁杰,并写了一封道歉信。   梁予信第一次看见顾枫的字,才知道一直崇拜的顾姐姐竟然写得一手烂字,不禁哈哈大笑,又被顾枫打了一顿。   欧阳意还去了趟慈幼院。   她掌管着慈幼院的财政,过年了,她买了一批新袄子新鞋子送去,还有饴糖,每个孩子一小袋,送到的时候,孩子们欢天喜地。   这些可怜的小姑娘,第一次吃饴糖,第一次穿新衣,别提多开心了。   小珠赶在过年前回到长安。   她是继承柳锦衣钵的有名绣娘,以她的名义买了几台二手织布机,打算一开春,就教慈幼院的小姑娘们学织布。   还缺几位教书先生,欧阳意觉得这事不能操之过急,须好好物色。   “久推官,下个月您来,不用再买米了。”慈幼院的婆子笑着说道。   “有人前几日运了好几车雪白的大米送给咱呢!”   近几年粮价畸高,一天一个价,几车大米比几两现银都实在!   “可留下姓名?”欧阳意问。   婆子摇头,“送米的是米铺伙计,问了,伙计也不知是哪家老爷。”   另一个婆子感慨:“以前郑老板四处化缘也只化到几个铜板,他们都瞧不起咱慈幼院。不知是谁这么好心,真是大善人啊。”   前一个婆子喜忧参半地道:“米铺伙计还说,以后还会定期会给慈幼院赠米。久推官,这来路咱也不清楚,还能收嘛?”   长期供米?这可是巨额捐赠了。   就怕别有心思,毕竟慈幼院里都是花骨朵儿般的小女孩呢,婆子们少不得多个防备和心眼。   正纳闷着,顾枫从灶台取来一个空米袋,上面印着四个字:   安心落意。   安、意,头尾二字各代表一个人名。   “原来是他。”欧阳意美眸一眯,若有所思。   婆子觑着欧阳意淡淡的神色,小心地问:“可是久推官的朋友?”   半晌,欧阳意笑,“算是。”   又补充:“我这位朋友品性有些浪荡,但我信他不会打咱慈幼院的主意。”   也不是不会,是不屑。   他有缎子铺、绸绢铺、解当铺,还有走标船、贩盐引等等,诸多生意。   婆子听得眼睛都瞪圆了。   欧阳意最后道:“你们且放宽心,以后再有他的捐赠,统统收下,多多益善,少少不拘。”   婆子打消顾虑,欢天喜地到处分享这个好消息去了。   待婆子离开,这次顾枫也不毒舌了,由衷夸奖道:“南安王有心。”   安心落意,是安心、不要有顾虑的意思。   李匡赠米的心意都在这四个字里。   在告诉她,赠米是他自己想做的事,希望欧阳意不要因此觉得亏欠了他。   他已把爱埋心田,不必去提谁欠谁?   欧阳意给整得哭笑不得,“霸总的内心戏还是那么多!”   顾枫也笑,“我看他这次表现挺乖的。”   是很乖,自上次从洛阳匆匆赶回,提醒她要小心韦家,之后便再没有见面。   听说她受伤,李匡派人往疏议司送了许多人参鹿茸,他自己不来她家,托韩成则带来,倒确实是没再骚扰过欧阳意。   这样挺好,父女之情啊呸,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李匡这么懂事,倒弄得欧阳意不好意思。   因为他赠送给自己的玉牌丢了。   明明记得放在梳妆柜呀真没就忽然不见了,在家翻箱倒柜好几天都没找着。   算了,反正是送她的,就算她的东西,回头有空再找找吧。   总之就是,过年前这几日,工作和生活的氛围都相当舒适。   每天一觉睡到自然醒,想赖床就赖床,反正疏议司不用她打卡。   洗漱后,去厨房锅里,总有梁柏给她买的各式早点。   慢悠悠吃完爱心早餐,再去疏议司看看书摸摸鱼,蹭个公家的午饭和热茶什么的,听顾枫和同事们插科打屁……   小日子不要太美好。   梁柏就不同了。   李显退位、新帝登基、朝堂洗牌……忙得不可开交,经常要到晚上很晚回来,欧阳意已经睡着。   等她醒,梁柏又走了。   没碰面,但不妨碍夫妻间的交流。   欧阳意求顾枫制了保温锅,以草编,辅以厚棉,睡前下个鸡蛋羹放里头保温,给梁柏当夜宵。   梁柏呢,也是每天一大早把柴劈好、水烧好才出门。   还有,为了证实心中猜想,欧阳意故意睡前喝许多水,半夜内急而醒,果然发现自己是被梁柏搂着的。   稍一挣动,半梦半醒的他都会呢喃着“别怕,我在”……   她什么都知道了。   不推开,不揭破,反而往他强悍又温热的胸膛里钻。   夜色漫漫,人生路长,这样安静温暖的守护与陪伴,足矣。   除了尿急。   然而美好的时光却是短暂的。   谁也没想到,都快过年了,疏议司接到一个极为棘手的案子。   *   这日,欧阳意正在翻看一本旧卷宗。   顾枫歪靠椅背,翘着脚嗑瓜子。   陈理和黎照熙在为一件旧案的判词争执不下,他们是文举出身,都是先帝时期的探花郎,论咬文嚼字,疏议司没人比他们强。   相较之下,齐鸣和沈静就显得不学无术,正你一句我一句地吹牛皮。   厅中的炭火烧得正旺,暖洋洋的。   齐鸣:“韩师兄今天是第一次作为咱疏议司老大去见张尚书,知道张尚书把各司郎中都召集开会干嘛呢?”   沈静挠头:“这我不知啊。”   “就说你消息忒不灵通。”   齐鸣嘚瑟,等沈静一脸“求求你快说”后,才道,“张嵩不是被撸了嘛,刑司的老大也被张嵩牵连,被周侍郎以驭下不严为由降职了。刑司要来个新郎中,张尚书就把大家都叫去,互相认识认识。”   又道:“这位刑司新老大不得了,是秘书省出来的,之前就是从五品的秘书丞!十六岁就高中状元,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欧阳意听见“秘书省”三个字,眼皮一跳。   陈理和黎照熙听见“状元郎”,也停下争执。   欧阳意抬头与顾枫对视,也从对方眼神里看到疑虑。   齐鸣未有察觉,兀自絮絮:“秘书省什么地方啊,掌管经籍图书之事,下领著作局和司天台,秘书丞必须是满腹经纶的博学之士!哪天我也去结识一下!”   “这么厉害!他叫啥名?”沈静满脸崇拜地问。   “姓江,名叫……”   脚步声响起,齐鸣在看见进来的人后,登时跟老鼠见了猫一样闭上嘴,讪笑地挥挥手,“呃,师兄,您这么快就回来……”   韩成则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私下和你说的事,今天早上张尚书才宣布任命,你倒好,全叭叭出去!”   齐鸣缩缩脖子,知道犯了错,不敢再讲。   韩成则看见欧阳意,慈祥道:“意师妹今天来得这么早啊。”不在家睡晚点嘛。   这态度,跟对齐鸣简直一个南一个北。   欧阳意问:“师兄。那边议事结束了?”按理说没这么快。   韩成则眉头皱起,“又发生一起学子失踪案,这是回思学堂今年第五起了!”   “几时的事?”   “昨日。”   “谁家的孩子?”这么倒霉。   “户部一位八品书令史的独子,一夜未归,家里人都出去找了,没找着。前四名失踪家长都找雍州府报案,这案子是雍州府在查,但周侍郎今日将这案子接过来了……”   齐鸣疑惑道:“疏议司从来都是接凶杀案,咱从没管过失踪案啊,为什么……”   沈静也抱怨道:“周侍郎是存心不让咱过年吗?”   陈理和黎照熙也犯嘀咕。   这才休息几日,一个个的都懒筋发作。   韩成则脸黑下来,“都别嚷嚷了,周侍郎现在就在失踪者家里,等着我们过去!晚到了有咱们好果子吃!”   这下所有人都回过味儿了。   敢情失踪的孩子父亲是周兴的关系户啊。   不同于西极山女尸案,上次是欧阳意胜券在握,在周兴关注此案时已锁定犯罪嫌疑人。   这次呢,万一熊孩子贪玩,自己离家出走,这让他们上哪儿找去?   也难怪韩成则变成暴躁老哥,办这种失踪案杀鸡用牛刀。   吃力不讨好。   欧阳意匆匆将手里的旧卷宗合上,收到抽屉,起身随众人出发。   这会儿大家都忙着往外走,按理是不会注意到那本被收入抽屉的旧卷宗,只有沈静,鬼使神差地回了头,微微伸长脖子,终于看清那泛黄封面上的字——   “商州孩童失踪档案”。   商州、孩童、失踪。   一股巨大的记忆浪潮汹涌而来,沈静呼吸急促几分,眼睛登时都瞪圆了。   就在这时,欧阳意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抬头望他。   沈静心里惊涛骇浪,但面上硬是绷住,“那什么,久推官还是坐我马车吧,舒服。”一边说一边指着门口。   欧阳意若无其事地笑道:“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哈。”   她进了轿厢,沈静才终于将胸口那口浊气给呼出来,再不敢想七想八,专心驾车。   路上,韩成则与欧阳意同乘马车,介绍案情。   “要说起回思学堂,名堂就大了。”   “先帝重用寒门打击门阀,寒门为了抱团,集资办了回思学堂,专收朝中六品以下的寒门子弟。请名家教学,已经教出了好几个三甲进士。”   “一来二去,回思学堂名气越来越响,基本集中了长安城六品以下官员十之六七的孩子,教书先生二十余人,学子达三百余人,成为长安最大的学府。”   “最早发现孩子失踪的是孩子父亲,一个八品文吏。昨日放学,他去接孩子,但在门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竟是出了城门,越走越幽静,最后来到一处别苑。   “新景山庄?”沈静露出一个疑惑表情。没走错吧?   “周侍郎说的地方就是这儿。”韩成则紧跟着下车,也露出困惑。   高墙绿瓦,门庭肃穆,虽无甚装饰,简朴中透着大户人家低调的气派。   “好大……”“气派……”疏议司众推官纷纷发出感叹。   “周侍郎已经在里头等着诸位了。”   周兴派来的随从在门外不停张望,总算等到了疏议司,热切迎接。   韩成则叉手,“久等了。”   随从回礼,语气焦急,“韩郎中请快随我来。”   韩成则来不及寒暄,点点头,“劳驾引路。”   不愧是大户人家,过了影壁,朱廊深深,屋宇高宏,植被颇多,寒冬的腊梅被风吹拂,片叶打着旋儿落在廊桥外那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   日头高悬,四周堂亮。   一行人不停顿地穿过数个回廊。   越往里面,树木花卉就越来越少,生活气息也越来越淡薄。   顾枫喃喃自语:“这是官宦之家吗,咋看着像座碉堡?”   沈静跟着道:“是啊,都没什么人。”   齐鸣和陈理他们也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地,左看看右瞧瞧。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停在尽头的飞檐重瓦下。   两排守卫肃立,井然有序,披甲持枪,气象庄严。   连韩成则算是进宫参加过朝议的五品官,乍见都有些愣了。   门前列戟,闪着冷光,这可不是普通兵器,从守卫服装到手中长戟,皆统一制式。   本朝多次明申,官员百姓不得私蓄甲兵,否则视为谋逆。   调露年间,前太子李贤就因在东宫马房里被搜出数百具铠甲,犯了谋逆罪被废为庶人。   也有例外,如奉宸卫金吾卫等十六卫将军府、高品级的王府,是可以带一定数量的兵卫。   但到这种地位,都是人中龙凤了,放眼本朝也是屈指可数的人物……   等等,不是说回思学堂都是六品以下寒门子弟,怎么失踪者家底这么雄厚的?!   屋里头,背对着负手站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紫蟒官服,腰系红绶带,衣摆绣有七章纹、银装剑。   好家伙,竟是二品大员!   欧阳意赶紧拿眼睛看韩成则,他也是慌了。   这位大佬谁啊,怎么没见过?   年纪虽大,但眸光凛冽、目带厉色,腰板很直,令人联想到久经沙场的老将。   老将此时的“战场”就在大堂,满地的花瓶碎片,桌上的杯盏也被砸了。   没人敢劝,只有数名仆从跪在地上尽量小心地收拾。   场面鸦雀无声。   显然大佬正在气头上。   无声的空气中悄然萌生极度紧张危险的味道,大家都噤声,齐鸣和沈静在最后面吵着吵着差点撞上前面的人,也不顾上道歉。   “周侍郎,你的人来了?”   声音微沉,缓缓转身。   欧阳意等人只感觉有一道目光如雷电般闪过,带着强烈的审视和探查意味。   犹如实质的危险感扑面而来。   周兴忙靠前,垂首回答:“是,疏议司的推官都到了。”   一代酷吏此时正语气讨好,面带恭敬,在大佬面前宛如菜鸡…… 第33章 人之初(2)   疏议司诸人面面相觑。   敢情失踪者家属不是周兴的关系户, 周兴才是他家的关系户?   一股凛然威严和压迫感从堂内传到堂外。   周兴抬抬下巴,“韩成则,你们侯着。”   “诺。”韩成则恭敬领命后, 看上司和大佬都没注意他,便在随从耳边小声道:“敢问里头那位是何方神圣……”   实在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长安城有这号人物啊。   有眼不识大佬,你说这多尴尬。   随从一拍脑袋, 恍然道:“瞧小人这记性,忘了告诉您。这位是新上任的安西都护府大都护,从西边来的, 跟长安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韩郎中不认识是正常的。大都护嫌长安城里的府衙小, 搬出来住,刚买下这山庄。”   “……原来如此。”   本朝为安定边境, 设六大都护府,分安西、安东、安北、安南、北庭、单于。   大都护的职责是“抚慰诸藩,辑宁外寇”,凡对周边民族之抚慰、征讨、叙功、罚过事宜, 皆其所统。中央不向这些府州征收贡赋, 一般内部事务也任其自治。   六个都护府, 六个封疆大吏, 都是“土皇帝”。   安西都护府是最大的那个。   这些年大唐与吐蕃争夺安西四镇,吐蕃多次入边, 但每次都被逐出,朝廷很快恢复对安西四镇的控制,这全是安西都护府的功劳。   韩成则想起来朝议提到任命的新大都护, 战功卓著, 是当地的实权人物。   如今一见, 不愧是主宰一方的枭雄。   年已老迈,一夜未眠,大都护双目充满血丝,但这丝毫不减他的气势。   如同猛虎,哪怕上了年纪,依旧有着霸气的虎威。   他只看了疏议司诸人一眼,就像猛虎安静地回个头,待转身,那虎威暴涨数十倍,一脚踢出,接着就传来“砰”的闷响,外面的人只听见他怒喝——   “在这里磕头认错有什么用!”   “你十条贱命也不够赔我金孙!”   “哭?比女人还不如!长安的男人都像你这么没用吗?”   长安.疏议司的男人们:……   角度问题,疏议司众人这才看见二品大佬背后站着个青年,抱着剑,冷视周围,五官与大都护有七分相近,一看就是父子。   他们身前跪着一个男人。   大都护的怒火就是冲着他发作。   被大都护踹了一脚,满嘴是血,牙都磕掉两颗,一手抱头,一手收拾从他身上掉落的东西,慌慌张张、战战兢兢地。   韩成则:“这位又是……”不是说丢了孩子吗,这到底谁是家属啊?   随从冷哼,“他不是什么人物。”   如今疏议司是周兴最看重的,随从很乐意和韩成则打好关系,凑近了小声说:“孩子父亲,户部小吏,这不没接到孩子嘛,老爷子就把气撒在他头上。哦,老爷子是孩子外祖父。说起来孩子爹也没啥错,倒插门不好当啊,他也是倒霉……”   似感到背后速道强烈的目光,倒霉爹回头……   这下疏议司众人都看傻眼了。   顾枫:“这……这不是蔡书令嘛……”   遇着熟人了,可不巧了吗!   上个案子,其中一名死者的丈夫是户部八品书令史蔡南良。   一边标榜读书人有始有终的清高人设,一边纳妻子丫鬟作通房,一边还要小妾传宗接代。   欧阳意瞧不上这种人,当场揭穿了他的虚伪,他的小妾也带着孩子与其合离……   蔡南良也认出她。   这辈子都不想再碰见她们啊,要不是她们,他如今怎会沦落至此……   蔡南良只与欧阳意对视一秒,迅速回头,挪着小膝盖缩到阴影里……   仿佛在表演\"你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欧阳意:……   对了,说起来这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小妾名叫晏沐沐,是敢爱敢恨的辣妹子,也有泼辣的底气,人家是西北霸主晏氏的女儿……   等等,晏氏……   那眼前这位霸气侧漏的老爷子不就是……   西域之虎晏德达!   身后那目如寒星的青年应该就是未来的西域霸主晏启!   难怪以前标榜清高的蔡书令现在乖得跟孙子似的。   \"是你们!久推官!顾推官!\"   屏风上面又挂出一颗黝黑的头,是晏沐沐经典出场方式了。   \"雾草!\"   顾枫虽有心理准备,仍被吓一跳。   晏沐沐惊中带喜,连蹦带跳从屏风后蹦出来,殷勤地把疏议司诸人往里头请:\"你们来,我的斯儿就有救了!\"   又去搂晏都护臂弯,\"爹爹,她就是我同你讲过的久推官!\"   韩成则责无旁贷站到最前面,顶着老爷子肃杀的目光,硬着头皮自我介绍,末了又一一介绍疏议司诸人,压轴登场的自然属名声最盛的\"久推官\"。   晏都护扫了一眼,最后视线毫无感情地落在欧阳意身上,只\"嗯\"了声,态度算不冷不热。   若不是周兴极力推荐,他是根本不可能把金孙的安危寄托在这些年轻人身上。   连雍州府尹他都不放在眼里。   多年的风霜刀剑告诉他,只有自己的手下最可靠。   晏沐沐并非上个案子的证人,她的名字没有记录在档,周兴是这时听其与欧阳意叙旧方知前因后果。   晏沐沐自述,从蔡家离开,本想带着孩子回西北老家,恰逢晏德达进京受封,一家人就在长安见面了。   破镜重圆,晏德达格外高兴,疼女儿,更疼宝贝外孙,给外孙改名晏斯。   女儿曾经嫁给谁、以后再不再嫁都无所谓,一家人团团圆圆最重要。   可人算不如天算,遇到先帝薨逝、新帝登基等系列变故,晏德达就这么滞留下来。   晏斯到了开蒙年龄,长安城最有学识的先生都在回思学堂,学堂规矩,只收六品官以下的寒门子弟。   晏沐沐为了儿子的学业,只好去找蔡南良……   蔡南良做梦都想抱上晏家大腿,一口答应下来,让儿子进了回思学堂当插班生。   这段时间,晏德达也同意晏斯化名“蔡斯”在回思学堂学习,有两个好处,一来晏德达是一方枭雄,立场中立,眼下时局动荡,暂时还不想加入任何阵营,须低调行事。二来孩子也能普通的身份在学堂无拘无束、交到同龄好友。   “所以学堂里没人知道晏斯的真正身份。”欧阳意问。   “对,我交代过斯儿,咱只是暂居长安,过段时间就回西北,可不能掺和狗屁倒灶的事。长安这些当官的个个精着呢,不小心就掉他们坑里了,有些人看着斯文,心里全是鬼主意。娘以前不懂事,吃了大亏。”晏沐沐指了指蔡南良,“有句俗话说得好,负心多是读书人。”   人前表现得飒爽、不在意,可到底是错付了七八年的青春,晏沐沐不知在多少个夜里借酒消愁,失声痛哭。   好不容易扛过来,又丢了儿子……   蔡南良面色为难地向前挪了两步,擦干脸上血迹,安慰说:“咱们的斯儿一定会找到的。”   面对前夫的温柔,眼眶红红的晏沐沐点点头。   “蔡书令可真乐观。”顾枫半笑不笑,“要找到晏斯,首先得需要你好好配合,别说假话。”   “说什么假话?我在回思学堂外等到天黑都没看见儿子出了,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从昨晚到现在是多么焦急!”蔡南良显得情绪十分激动,“我是孩子亲爹,斯儿是我独子,这世上哪有亲爹会害孩子的?你们知道我为了让孩子进回思学堂花了多大力气!”   “还有你们!”蔡南良发泄一通后,又疯狗似地数落欧阳意,“你们疏议司不是很厉害吗!我听说回思学堂已经有四个学子走丢,你们都不查查吗!”   “你们要是早点抓着人,也不至于我家斯儿遭殃,孩子那么小,就被人牙子骗走,再倒卖出去,都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相见……杀千刀的人牙子啊……可怜我的儿……”   “我怀抱希望难道不对吗,我盼着能找着我的斯儿有什么不对……呜呜……”   人到中年文质彬彬的男人,眼泪滚落下来。   说着又自刮嘴巴子,把脸打得啪啪响,“都怪我,我没守好我儿,我要早点去学堂外等他,他就不会被拐走了啊!”   蔡南良的表现情真意切,语带指责刑部无能,周兴微微皱眉。   但这种情况下,周兴不好反驳什么。   晏沐沐也跟着垂泪,甚至还递出帕子给前夫。   此刻两人仿佛和好般,为了儿子重新又在一起。   晏家父子亦有些感触,觉着蔡南良非良配,但到底是好父亲。   罢了,揍也揍了,孩子丢了,当爹的比谁都难过,确实不能怪他。   这时堂中弥漫一股奇怪的气氛,好像蔡南良和晏家是一家人,而周兴和疏议司众人成了“连孩子失踪案都没法解决”的废物。   欧阳意:“行了别演了。”   顾枫引用了晏沐沐曾经说过的方言,“烦球得很!”   晏沐沐:……?   欧阳意这时也顾不得她的心情,直接开口问蔡南良:“你说孩子是人牙子拐走,为什么不可能是他贪玩跑丢?”   蔡南良:“沐沐教得好,斯儿是听话的孩子,断不会胡来!”   晏沐沐赞同前夫的话,道:“斯儿长这么大从没自己跑出去玩,他不敢的。”   欧阳意摇头,“蔡南良,你满嘴谎言。”   此言一出,连晏德达亦是一惊。   *   奉宸卫卫所有一间密室。   几丈的空间,只摆了一张书桌,一角书柜,以及一面巨大的木板。   木板面和边角打磨光滑,贴着羊皮地图、大张的人物关系、一本本翻阅得纸角都卷曲的档案,以及挂了一支方便取用的炭笔。   上面明确写了皇宫行刺案、韦氏谋逆案、弘文馆学士猝死案,包含了黑蝠团行动、武功的特点,弘文馆猝死的三名大学士以及邢侍郎的人际关系,韦家家奴、兵器黑市对黑蝠团的描述。   室内无人交谈,只有刷刷刷翻动纸页的声音。   梁柏盯着档案板出了会儿神,抽出桌边那把精钢宝刀。   锋利无匹、寒光掠影——黑蝠团的秘密武器,在前年的皇宫行刺案中缴获不少。   本朝铁矿有限,且并无精钢锻造技术,这些杀人利器来自波斯。   “好刀。”   身旁响起狄仁杰的声音。   梁予信笑,“将军将宝刀都赏了我们,狄公若喜欢,我给您带一把?”   狄仁杰摆摆手,“多谢小将军,还是罢了。”   梁柏道:“怀仁,你先说说吧。”   梁怀仁:“末将以为,黑蝠团不是韦家豢养的私兵。其一,韦玄贞的人,我都审过了,异口同声都说是韦玄贞花重金雇佣来的,他们没有撒谎的必要。毕竟,多供出一个同伙,还能减罪;其二,而后的抄家行动中,黑蝠团再也未出现,若真与韦家关系亲近,出于道义也该襄助一二?以上是末将的看法,但要查清黑蝠团来历还须排查。”   “兵败如山倒,雇主无力支付酬劳,黑蝠团自然不会再效力。”狄仁杰表述赞同,“想来也是,韦家那点本事,还不足以培养出如此一支奇兵。”否则也不会败落那么快。   梁柏:“还有呢?”   梁怀仁:“韦玄贞的管家供述,皇宫行刺案是韦玄贞主谋,给了黑蝠团巨额佣金。但元万顷、刘祎之、范履冰、邢文伟之死,是黑蝠团主动提议,韦玄贞觉得可行,才让他们杀人。”   狄仁杰叹道:“元万顷、刘祎之、范履冰、邢文伟四人乃朝廷栋梁,韦玄贞糊涂啊。”   沉吟片刻,又道,“这证明黑蝠团在朝中有眼线。”   否则何以精准锁定太后相中的良臣!   梁柏问:“韦家的管家认得黑蝠团的人吗?”   梁怀仁摇头,“都是韦玄贞亲自接头,十分秘密,管家见过几次,我已叫人画了像,送去黑市暗查。”   梁柏道:“狄公这边呢?”   狄仁杰道:“那岭南巫师销声匿迹了,不过好在我们证实其毒物。弘文馆三学士很可能死于蓖麻,邢侍郎死于毒蕈。以上毒物我找了宫中御用药师研制,在兔、牛、马身上进行施药,一一验证,与死者死状一致。”   梁予信接道:“那名岭南巫师是我带人盯着的,怪我没跟紧。”   少年心里不忿,但也无可奈何。   狄仁杰宽慰,“小将军不必自责,我们在明,黑蝠团在暗,巫师行踪诡谲,被他逃了也实属正常。”   这话中肯。   梁予信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狄仁杰:“这黑蝠团说来也奇,可以为财送命,走时亦如风无形。”   梁柏:“也许他们找到新的雇主。”   狄仁杰沉吟片刻,道:“黑蝠团不简单,看着像是刀口舔血的江湖人,行动却极为缜密,敢胆大包天进宫行刺;感觉与朝廷为敌,却在风云变幻时急流勇退……”   梁柏道:“暗杀为业,手法多样,如果往复杂想,他们之前还可能已经靠暗杀积攒了不少家底。江湖庙堂泾渭分明,黑蝠团却两边都沾,假设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朝堂……”   他没说完这句,但狄仁杰已懂了。   梁柏深吸一口气,对梁怀仁和梁予信说:“黑市那边,加紧查访管家说的那个接头人。”   狄仁杰道:“还可以分出一些人手,调查毒物,找江湖中为人配药、采蕈的。”   梁柏点头,“对,黑蝠团尚不知我们已经识破他们的毒物,这是一条不能忽视的线索。”   梁予信:“那我派人去岭南走一趟?”   梁柏:“可。”   梁柏布置了任务,二梁领命出去。   狄仁杰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微笑道:“想不到啊,久推官就是你夫人。这次要多谢她。不知你是否有意请她一起调查?” 第34章 人之初(3)   梁柏道:“她是疏议司推官, 名不正言不顺。”   欣赏够了精钢宝刀,梁柏收刀入鞘。   狄仁杰道:“不知小梁何时能让我见见久推官。”   梁柏将桌上的凉茶倒了,又亲自给狄仁杰斟一杯, “不了,还是避开黑蝠团这个案子。”   狄仁杰吹吹热茶,揶揄道:“小梁护妻, 铁汉柔情,实乃罕见。”   梁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拱拱手, “狄公知我, 咱们就不连累她了。”   狄仁杰道:“那你可得好好藏住咯, 否则就叫什么,欲盖弥彰?黑蝠团那边肯定知晓我们在查他们。”   梁柏开了门, “此案深不可测,我自会小心。狄公在此随意阅览,在下有事要办,先走了。”   狄仁杰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 “私事?”   梁柏转身, 一本正经, “泰山大人今日抵长安。”   狄仁杰捋须而笑, “小子,我就知道和久推官有关。”走得这么急, 原来是去接岳父岳母呢!   梁柏哈哈一笑,抱拳离去。   *   晏府。   “在时间上,蔡书令说了假话。”欧阳意道, “虽然人贩盯上晏斯, 总会找到办法绑走他, 无论是不是有其大人在学堂外接。但你仍不该撒谎。”   “我说的都是大实话。”蔡南良意图狡辩。   “不,你撒了个弥天大谎,当着所有人的面——你声称申时二刻在学堂外等晏斯,你站在学堂外哪个位置?”   蔡南良想了想,坚定道:“在西北角,哦,对面有个馄炖摊子,我去的时候,馄炖摊子刚刚开摊。回思学堂那一带,晚上有夜市。”   “可有人证?”   “笑话,我接孩子下课,还需要什么人证。”   “这就是问题所在。”   “?”   “申时,夜市摆摊的刚刚出摊,都忙着整理自家摊位,回思学堂学子众多,接孩子的亲属也多,谁也顾不上瞧你。你说你是申时去,依我看,你酉时才到。”   蔡南良大声反驳,“你胡说!久推官,你不要血口喷人!酉时、酉时天都黑了,我怎么会那么蠢,我又不上第一次去接斯儿,怎会不知学堂下课时间!”   他急辞厉色,急于自辨,晏沐沐看他的神色渐渐变得怪异起来。   “晏斯乖巧听话,你以为你迟到也不要紧,孩子一定会在学堂乖乖等你!你所说一切都是为了掩饰你迟到的原因——你去给别的女人买礼物!”   堂中诸人一片哗然。   晏沐沐:“……什么女人?”   蔡南良尴尬,“久推官不要乱开玩笑。”   “不必再遮掩。”欧阳意半点情面不留,“刚才你身上掉出的东西出卖了你。胭脂盒,准确说,是玳瑁做的胭脂盒,很新,适合作为礼物送人。”   晏沐沐离开后,蔡南良纳了丫鬟苏环做妾,现在他身边只剩下这个小妾了。   晏沐沐貌极无盐,西域人以自然肤色为美,也从来也不上妆,那么这盒胭脂送给谁,几乎不言而喻。   蔡南良尴尬地看了晏沐沐一眼后,回答:“苏环现在懂事多了,家里都是她操持,我、我对她好点也是应该的。”   晏沐沐几不可闻地“哼”了声。   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懂对通房出身的妾用心讨好?   欧阳意摇头,“你不是买给苏环的。苏环常年模仿你的原配柳锦,服饰、妆容,我见过她的梳妆台,胭脂都是用城南那家老字号的,木椟盒。”   见晏氏父子和周兴等人面露疑惑,顾枫解释道:“人的习惯没那么容易改变,女人用胭脂如同文人的笔、武人的刀剑,用惯了哪家,就会一直用下去。”   齐鸣若有所思嘀咕着:“好像还真是,我娘买胭脂都是指定一家。”   陈理亦搭腔,“拙荆亦然。”   欧阳意:“你要讨苏环欢喜大可送点别的,玉佩、首饰什么的——我猜这段时间他就送过你。”欧阳意所指晏沐沐,后者闻言垂眸。   晏沐沐刚才表现出明显吃醋的小女儿家样,连晏德达都感受到了,何况欧阳意。   人心是肉做的,当那个男人百般讨好,吟诵专为她写的诗句,放下男人的尊严卑躬屈膝地认错,说要弥补之前的错,补送她的几样首饰廉价但饱含爱意。   她不是没有再动心过……   欧阳意:“然后我就联想到从你怀中掉出的一封信,我猜那是一张字条,导致你迟到接儿子的女人,约你申时见面?你为了见她,讨好她,给她送上你的昂贵礼物,你忽略了孩子。”   晏沐沐定定看着他,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晏德达的气息再次沉重起来。   晏启的食指轻轻敲着剑鞘。   晏沐沐紧紧捏住拳头。   周兴饶有意味地打量着这个户部八品小吏。   刚才他像疯狗一样无理控告刑部,周兴因忌惮其重新成为晏家女婿而忍让三分,好嘛,看这样子,晏家女婿是当不成了……   “既然都是为了找回孩子,蔡书令实在不该欺骗我们啊。”周兴发出一声特别慈祥、语重心长的轻叹。   蔡南良被酷吏这一声叹吓得狠狠一抖。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晏德达之子晏启微微眯眼,唇畔勾起一抹冷笑,却仍抱着剑,纹丝不动。   即使在刚刚,他有将这前姐夫一箭穿心的冲动。   晏家能称霸一方,收复安西重镇,和吐蕃人交手多少回合,互相安插多少眼线,施了多少毒计,填了多少条人命。   蔡南良读了那么多书,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四面楚歌”。   相比之下,那个女流之辈的“久推官”反而是最温和的。   温和个鬼啊,可怕的女人!   “是、是,我承认和一个同僚的妹妹看对眼了,呃……好吧,是我们户部的芮侍郎的表妹……我们几个同僚去芮侍郎家拜年时刚刚见过……”   顾枫凑着欧阳意咬耳朵,“同僚其实是上司,明明是他想高攀,还说是看对眼?这狗男人在想屁吃呢!”   欧阳意问:“刚刚见过就看对眼?”   怕不是自我攻略?   蔡南良难为情地道:“我作了几首诗她都喜欢,还总给我倒酒,我想……我以为她对我有意思……所以我隔三差五……”   看见晏沐沐脸色转阴,忙转话头,“咳……我们见了几次面,这玳瑁胭脂盒是我上次送的……前日她遣了丫鬟,把胭脂盒送回我这里……还有绝交信……”   晏沐沐:“你是怎么跟我说的,说妻位空悬,等我回去!你送破烂给我,送她的却是贵货!姓蔡的,你欺人太甚!”   蔡南良连连摆手,“我发誓!我昨天没有去见她,我跟她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我只是趁着夜市开业,我……我去退货的……总不能人财两空……但谁知那家胭脂铺昨日没开业,老板回老家过年去了……”   好一个“不能人财两空”!   “你闭嘴!”晏沐沐大喝,扯下脖颈儿的细金链,甩在他脸上,“肮脏玩意儿,离我远点!你脏了我的眼!”   欧阳意追问:“老实说,你是几时到学堂?”   “酉时一刻,我发誓,我到的时候,学堂未全关门,还有几个学子在学堂外玩耍,也是等大人来接呢!”   “姓名,我需要和这些家长谈谈。”   晏德达行事低调,现在却要为了找孙子去一个个联系长安的低阶官员……   韩成则解释道:“那么多双眼睛,只要有一双注意到晏斯就够了。疏议司会去逐个问话,直到收集到有用信息。”   蔡南良由齐鸣和沈静带去一旁作笔录,这回他老实多了,再不敢撒谎。   顾枫带着黎照熙对晏沐沐问询。   心情经历过大起大落的晏沐沐已经能冷静地配合,她是晏斯最亲近的人,了解孩子的性格特征、交友情况,顾枫事无巨细一一询问记录。   “大都护家里若有晏斯的画像最好。”欧阳意补充道。   这年头没有照相技术,但大户人家一般会有画像。   果然被她猜着了。   晏德达爱孙如命,小孙儿骑马的、射箭的、郊游的、怀抱小兔子的画像有一沓!   家里还养着画师,立马又临摹了十几张晏斯头像,结合昨日穿着,一个小小学子的形象立马跃然纸上。   齐鸣、沈静做完笔录回来,看见这么多画像,对视一眼,他们干外勤的可喜欢着玩意儿了!   太好了,拿着画像找人方便多了!   晏德达这时的心情属实沉重。   已经过去一夜,才六岁的孩子到底遇到什么,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   晏德达虎目一眯,“刚刚我听周侍郎说,除了我家斯儿,今年学堂还有人失踪,这事可有关联?”   韩成则斟酌着道:“……目前还不能确定……”   晏德达问:“其他失踪的孩子……有见到尸骨吗?”   欧阳意沉默。   韩成则摇摇头。   晏德达:“之前的案子可有嫌疑人?”   韩成则再次摇头。   晏德达一句“废物”几乎出口,周兴忙道:“此前是万年县在查,我们疏议司与他们不同。”   欧阳意:……老板你可别乱打包票啊!   好在周兴明白多说多错的道理,说话留三分余地,未再吹嘘疏议司。   晏德达微微咬了咬后槽牙,内心充斥着无力感。   这要换作在西北,就是派大军出动掘地三尺,挖也要把孙子挖出来!   可这儿是长安,不是他地盘。   “接下来,我们做什么?”此话出口,已算晏都护正式委任疏议司调查此案。   这个久推官,确实叫他另眼相看!   欧阳意看周兴,等待领导指示:   大佬这话咱要咋接啊,是假客气说不用不用,还说真提点要求?   好难啊,查案够累的,还得揣摩大佬心思,脑细胞快不够用了。   待周兴给予肯定的眼神后,欧阳意咽咽喉咙,“侦查期间,但请大都护不要插手……”   晏德达白眉一挑。   韩成则补充道,“如今我在明敌在暗,怕打草惊蛇。如有需要,下官会及时向大都护求援。”   晏都护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眯起那对虎眼。   欧阳意心里叹气,为什么最近老是要面对这种狠角色,在周兴这酷吏手底下办事,动不动立军令状已经够难了,现在又遇着枭雄父子……   他喵的,胆都吓瘦了。   周兴和晏德达还有事相商。   疏议司一行告辞。   出了新景山庄,天色转阴,刮起不知哪儿来的白毛风,接着絮絮白雪飞扬而落。   入冬的第一场雪终于下来了。   大伙心头本就被晏大都护的威势压得喘不过气,雪花再往脸上这么一打,感觉更凄凉了。   顾枫就唱起来了,“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语调悲凉,期期艾艾。   欧阳意:……大可不必这么应景。   韩成则:呸呸呸。   齐鸣和沈静也异口同声抱怨:能不能别这么丧气!   只有黎照熙小声应和:“顾姐其实唱得很好听。”   直到远离了晏家的山庄,大家心情才恢复,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   失踪案有黄金七十二小时定律,就是说,离失踪时间越近找到失踪者的希望越大。   一旦超过三天,找到的可能将断崖式下跌。   已经过去大半天,只剩下不到两天半了。   路上,韩成则将人手分为三组。   一组欧阳意和顾枫去万年县调前四起失踪案档案,二组陈理和黎照熙带人沿街查访,三组齐鸣和沈静去找蔡南良给的各个失踪时间出现在学堂外的家长。   欧阳意略微沉吟了一下,开口向韩成则告半天假。   “今天伯父伯母来长安啊!二老舟车劳顿,你去接风是应该的!”韩成则恍然大悟般想起来欧阳意之前和他提过。   上司这样说,欧阳意更不好意思,疏议司全部人都在为失踪案奔忙,她却开溜。   “韩师兄,我陪他们吃个饭就回来疏议司,不会耽误太久。”   “没事没事,你晚点来,多陪陪二老。嗐,替我给二老赔不是啊,这不都是没办法,上官有令,片刻也不能耽搁。”   “那万年县……”   韩成则笑言:“我和顾枫去。”   顾枫一旁拉着她的手,小声说:“回头我再去拜访叔叔阿姨。”   欧阳意:“你去忙你的。”   顾枫:“还有那个刑司的……”   欧阳意:“我会问清楚。”   她摆摆手,与二人暂别。   陈理也和黎照熙出发去排查回思学堂周边。   沈静招呼,“久推官你坐我马车吧。”   欧阳意:“我记得有个孩子的家就在西城门对吧……”   沈静笑道:“没错,咱们顺路。”   欧阳意:“好。”   欧阳意上车,叫停了外头骑马的齐鸣,“师兄,上来,我有话问你。”   齐鸣驱停马,一进车厢就笑嘻嘻地问:“咋啦,妹子,要请齐哥去你家吃饭么?”   “齐师兄确定要尝尝我的厨艺?”在得到齐鸣坚定的谢绝后,欧阳意才进入主题,问,“齐师兄刚才说刑司来了新郎中,姓江……名什么?”   “江泓,江湖的江,一泓清泉的泓。”   欧阳意:……   欧阳意当时就安静了。   眼光深深,再不多言半句,像是沉重的心事被掀开一角。   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但靴子落下的那刻,心情还是有点复杂。   齐鸣更好奇了,“怎么了?意师妹认识江郎中?”   欧阳意抬眸看向虚空,并未立马回答。   良久,她叹了口气,“何止认识,我们是老相熟、老相好……”   齐鸣都听愣了,“啥,啥啥?”我没听错吧!   欧阳意呵呵两声,“我还和他定过亲呢!” 第35章 人之初(4)   定、定、定亲?!   竖耳朵偷听的沈静忍不住了, 伸半个头进来:“久推官你说跟江泓定过亲?”   刑司与疏议司同属刑部,业务多有往来,江泓迟早会来见她。与其等江泓嘴里说出奇奇怪怪的话让同事们误会, 不如欧阳意自己先交个底。   “我们定的娃娃亲,有媒妁之言,交换庚帖的。江泓也是商州人, 同州同县,江家与我家是世交,江泓比我大五岁, 我还在娘胎里, 他就已经是我爹的学生了。此人天资聪慧, 我爹爹早早就有预定他当女婿的意思……”   “后来呢,你们怎么没成?”齐鸣不解, “听闻江郎中一表人才,经史子集无一不通,你们……”   看上去好好的天作之合,咋就错过了呢。   之前欧阳意托他去奉宸卫打听她夫君“梁思礼”的口碑, 结果都不用去奉宸卫, 十六卫随便找几个人问都异口同声说:   梁思礼是整个奉宸卫最好色的。   这事儿齐鸣一直不敢告诉师妹。   欧阳意不知齐鸣所想, 装作为难, “我在商州发生了一些事,导致婚期一再拖延, 后来我爹爹退婚,两家取消了婚约。”   退婚对女子而言不是光彩的事,即使是主动退婚, 其中也必有万般无奈之因。   还是别去揭人家伤疤吧, 齐鸣心想。   沈静虽鲁莽, 但外粗内细,自己再好奇也不能追问下去了。   欧阳意干脆装到底,表情沉重,趴在马车窗沿看外面的风景,一路无话。   今日是腊月二十六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一些比较闲散的衙门提前放假,街头满是出来采买年货的人们。   摊贩子吆喝声此起彼伏,从街头热闹到街尾。   洋洋洒洒的初雪非但没有阻碍过年的喜庆,反而增添不少意趣。   马车到城门,欧阳意对沈静说:“把我放这儿就行,附近有个茶楼,我走过去几步路,我去那儿坐坐。”   “吁——”沈静驱停马车,“好嘞!久推官慢走!”   齐鸣也挥手,“意师妹,回头见。”   欧阳意:“嗯。”   道别二人,欧阳意漫步于街头。   作为南方人的欧阳意每每见到雪景,还是忍不住欣赏。   过了节,穿来就有十个年头了。   想起穿来那天,也下着雪。   睁开的第一眼,看见守在床头的母亲悄悄拭泪。   自己高烧着,迷迷糊糊,邻居顾枫跑来探望她,告诉她穿越了。   但顾枫有原身记忆,她没有。   大夫说,孩子是烧坏脑袋了。   直到九年后,也就是成婚前一日,父母才告诉她真相——   她曾被人牙子拐卖。   是父母的从不放弃,呕心沥血、散尽家财,终于在她丢失一整个月后又重新找到了。   听说那天接她回家,母亲的眼都差点哭瞎了。   这是原书未曾提及的内情。   那时的原身已经状若疯癫、痴傻不认人。   欧阳意猜,江家认为被拐过的女人已经不清白,欧阳父又是个爱面子的,与其等别人上门退婚,不如自己主动提出来,至少两家的情面还能保全。   原身惊惧成疾,等她身体康复后,立马举家迁徙到长安。   得知失忆的真相后不是没调查被拐之事,可惜她官微力薄,疏议司这边走不开,没办法实地取证,能找到的线索极其有限。   再者说,时间过去这么久,很多痕迹都灭失了。   久推官破案无数,谁能想到,自己受害的案子却成了悬案。   想到这里欧阳意不由苦笑,回过神,却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夫君?”   欧阳意惊喜。   梁柏却怔了怔。   他抖了抖手中的披风,为欧阳意系上。   “我本来去疏议司等你,听说你们出城办案了。这家茶楼的糕点是你喜欢吃的,我便猜你会来此落脚。”   “夫君是特地来……”   “下雪了。”   担心她着凉,欧阳意心中一暖。   梁柏眼底有很明显的乌青,欧阳意算都能算出来他每日睡眠大概只有三四个小时,铁打的也熬不住啊。   父母进城的事,只是几天前跟他提了一嘴,没想让他来。   “你们梁大将军管理严厉,你偷跑出来会不会……”   欧阳意沉吟了一下,似在找合适的词汇,“会不会被罚?”比如军法处置啥的,毕竟割头狂魔可不是好糊弄。   梁柏听了这话表情有瞬间凝固。   欧阳意也瞧见他的脸有些僵……就说嘛,那个梁大将军个无敌又无情的“反派”。   想着就推开他的手催他走,“快回去快回去。”   梁柏无语,解释道:“不至于,我已告了半天假。”末了又忍不住问,“怎么,你觉得大将军不近人情?莫非你见过他?”   欧阳意嘴角抽抽,心说“大兄弟啊你真是身在庐山中”。   “我区区一介小推官,是没见过你们奉宸卫大将军,但朝野都传,那个梁柏人面兽心,长了张英俊好看的脸,心却是黑的,杀人不眨眼,听说还嗜好剥人皮喝人血!”   梁柏:……   见丈夫面露不愉,欧阳意忙捂嘴停了话头,改道:“怪我怪我,梁大将军是你的上峰,我不该这样说,你跟他比起来好太多了!反正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千万别太掺和他的事!”   梁柏:“……多谢夫人提醒。”   心中却道:不对啊,奉宸卫最近不是口碑逆转了吗?   从“杀人不眨眼”变成“做好事不留名”的那种。   太后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今时不同往日。   为了这点口碑,他每次上朝遇到搭讪的,不管认不认识对方,都能客客气气应付几句。虽说还没到令人如沐春风的地步,但也不是昔日冷酷无情的形象了啊!   为什么她不知道?   疏议司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那条紫红色披风真的很衬她雪白皮肤,她买茶点,低头付账,用余光看了一眼正发呆的梁柏,自己也偷笑了下,她丈夫还是憨憨的样子可爱!   没等多久,欧阳意父母到了。   拉了两马车年货,把老家的仆人也全带来。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过年的氛围感拉满了。   马车上下来一对两鬓微白的夫妇。   “娘亲!”   欧阳意大老远地扑进母亲怀里,“我好想娘亲啊。”   古代父母和现代父母都长得七八分相似,都是知识分子家庭,都是独生女,都把她当掌上明珠那样疼爱。   欧阳意早已将他们当作自己的父母,这一声声“娘亲”发自肺腑。   梁柏陪在身旁,一一问好。   “好孩子,娘也想你得紧。”   望着女儿飞奔而来的画面,不知怎么地,视野中的身影和脑海中的重叠了起来。   十年前,她得到消息,带着人,灰头土脸地翻过一座座山,终于在又穷又破的土屋前,看见熟悉的面庞,灰扑扑的,穿着浑身破烂,几乎像个乞丐,披头散发地蹲在门前,啃着块硬邦邦的窝窝头。   她目光呆滞,但在看到母亲那刻,几乎下意识地起身,冲她飞奔来,嘴里发着“啊啊”的声音。   康素君的内心当即崩溃。   那可是她从小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呵护大的孩子,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心肝啊……   不知什么时候视野模糊了,康素君眼泪夺眶而出。   欧阳意受到感染,鼻子也酸酸的。   “大街上哭得泪汪汪,啧,”欧阳澄嫌丢人,“好了好了,这不是来团圆的嘛,又不是分离,哭什么。你也是,多大岁数了……”   “岁数大怎么了。”康素君板着脸顶丈夫,“我多大岁数都是孩子娘!你要是能生,这娘你来当!”   “整日老不正经,孩子也跟你学得胡言乱语了!”欧阳澄哼一声,拂袖而去。   “有娘真好。”欧阳意拿脸颊往母亲蹭蹭,哼唱起来,“有娘的孩子是个宝,回到娘亲的怀抱,幸福就找到……”   “就属你这小嘴甜,你唱什么娘都爱听。”康素君哽咽,却是笑起来。   母亲捏了捏女儿的脸,“瞧瞧,我的意意怎么瘦了。”   “瘦点好,省布料!”   康素君哭笑不得,“小嘴巴又开始胡说八道!”   “不敢不敢,女儿这是留出余量,等着春节母亲将我养肥呢!”   康素君被逗得彻底忘却悲伤,笑得合不拢嘴,腰都挺不直了,欧阳意连忙扶着她,笑道:“我的娘亲嘞,您可悠着点。”   康素君真是好久没这么开怀大笑,笑得泪花都出来了。   欧阳澄听见母女俩的笑声,更不乐意了,迈起步子走得更快。   不过仔细一看,步伐却不大。   两名仆人在后头驱车,由梁柏照看。   欧阳意挽着母亲的手,母女俩又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   等母亲心情大好,欧阳意便说要去找父亲。   没瞧见前面那位大爷想走快又不敢走太快么,就等着女儿来哄呢!   欧阳澄嘴硬心软,当她甜甜地在后头喊“爹爹,你等等我”,欧阳澄依旧翘着胡子,脚步却是放慢了等闺女。   嘿嘿,还不是被吃定了。   终于等到闺女追上来,欧阳澄嗔怪,“站没站样、胡言乱语,你在抄书馆是不是也坐没坐样、胡抄乱写。”   欧阳意憨笑,“我这不是见到爹爹高兴嘛。”   回头,梁柏微微颔首。   他是女婿,平时话就不多,跟二老更没什么好交流的,礼节性地问好后,安静跟在后头帮忙照看马车,打打下手。   欧阳澄作为老知识分子,打心里还是瞧不上梁柏这种干下九流工作的,见面时只淡淡说了句“你来了”,连个笑容也欠捧。   以前欧阳意对父亲的歧视都视而不见,但今时不同往日。   既然已经知道梁柏身份,再这么袖手旁观,自己岂不是像古往今来婆媳矛盾里站在“中立”立场、实则两头好处都占的渣男!   忒鸡贼。   “爹爹,孩儿有一事要向您禀明……”   欧阳意打好腹稿,这次得好好给老父亲做做思想工作。   浑然没注意到,走在最后面的梁柏已上前与康素君并行。   “娘。”   “诶。”   “我托您调查的事,可有结果?”   “当然有。”   如果欧阳澄父女回头看,一定惊讶于丈母娘和女婿二人的熟悉亲近。   康素君低声说:“我想着此事干系重大,怕写信给你被旁人看去。这不,我就把老头子骗来过年,就是要把这些亲手交给你……”   康素君左右张望,确认安全后,迅速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一个羊皮信封,交予梁柏。   二人因此事通信了大半年,见面说还是头一次。   梁柏收好羊皮信封,康素君叮嘱:“回去再看。”   “娘,我省的。”梁柏顿了顿,也悄声反问,“娘你有没有……”   “当然没告诉老头子和意意!”康素君立马说,又问,“你这边呢,查到什么?”   梁柏摇头,“我派去调查的人说,当年您解救意意的衢州村庄,已经荒无人烟了。”   康素君一愣,“都搬走了?”   “那里深山老林,很可能根本不是村庄,而是人牙子的中转点。”   “当年我们得知意意可能在衢州,匆匆赶到衢州把她赎救出来,没仔细看那村子……”   梁柏顿了顿,“衢州,不简单。”   本想为妻子报仇,让梁思礼去杀几个人牙子。   却不料,人去屋空。   梁柏当即下令撒网,将奉宸卫在外的势力都派去衢州调查,却还是半点线索也无。   由此判断,当年拐走欧阳意的,绝不是普通的拐子团伙。   这么想着,心生好奇起来。   梁柏问:“娘,当年您是如何解救出意意?”   强龙难压地头蛇,欧阳家在商州小有名气,但欧阳意被拐到衢州,拐子团伙可不会轻易放人。   康素君露出神秘的笑。   梁柏并不催促。   康素君:“老头子找商州府衙借出几套服装,我们打扮成商州衙差,见到意意后,对人牙子说,意意涉嫌一起谋杀案,我等是跨州拿人。”   梁柏了然,“他们怕惹事,只好息事宁人。”   那村庄以贩卖人口为生,若是父母寻人,可能会被勒索高额赎金甚至杀人灭口。   梁柏不禁夸赞,“泰山大人这招声东击西,高明。”   康素君问:“你又是如何知道意意以前被拐到衢州的事?”   梁柏眸色深深,“她日日噩梦,有时会说些奇怪的梦话,我照学下来,长安云集天下商贩,我找了几个商州附近的商贩问,方确认了是衢州方言……”   康素君这下笑不起来了,“意意在梦中……都说了些什么?”   梁柏眸中的森冷一闪即逝,“无非是想吃饭、我错了、求求你之类。”   康素君当即面露痛苦之色,心疼得无以复加。   这孩子平日在人前故作嘻嘻哈哈,心里原来都憋着呢。   “我家意意命苦……”   “娘……”   梁柏适时劝阻了康素君的悲伤。   怕被女儿瞧见,康素君忙抹干泪痕,“事关女子清誉,我们本想一辈子烂在肚子里,正好意意失忆,我们便瞒着,直到和你成婚前才告诉她。难得你竟然……还想替她报仇雪恨……”   梁柏温声道:“这些年,辛苦娘了。后面的事,就交给我吧。” 第36章 人之初(5)   康素君感慨地看着长身玉立的男子。   第一次见到他, 就总觉得他不像“狱卒”。   之后在老家收到他的密信,字里的风骨,走笔游龙, 色厉内荏,出身官宦之家的她就猜到,此子果然非池中物——   梁柏自述在奉宸卫当差, 但康素君总隐隐觉得,女婿不只是一名普通奉宸卫。   她何其聪慧,他不多言, 她便不多问。   只须确认他们有同一个目的, 守护同一个人。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前方的交谈声忽然大声起来, 伴随欧阳澄一个疑惑的回头。   梁柏早已回到车队,与康素君保持疏远距离。   欧阳意赶忙拉住咋咋呼呼的老爹, “千真万确,比珍珠还真,夫君确实是奉宸卫,因领懿旨办案, 假扮成大理寺狱卒。”   欧阳澄抱怨:“当初我就不同意你找他, 这小子嘴上没毛就不牢靠。办什么案啊至于嘛连自家人也瞒着……”   “奉旨办案, 自然是军机大事, 得保密嘛。还望爹爹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好一个天地君亲师, 拿皇命来压我是吧。那为什么不是他亲自来跟我说,要你来讲,真是目无法尊长。”   欧阳意:……鸡蛋里挑骨头是吧。   “要我说, 这些武人就是不通礼数, 咱们书香门第, 怎么找了个武夫,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当初我就不乐意……”   巴拉巴拉……   “听说那奉宸卫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占着圣宠目无法纪,抄人家产抢□□女的缺德事儿没少干……”   巴拉巴拉……   欧阳意:……我爹不愧是当老师的。   欧阳澄有多爱女儿,就多嫌弃女婿。   一直以来,不满只是憋心里,梁柏在他印象里是“闷葫芦”,循规蹈矩,没有功劳也没过错,做老丈人的也没什么好发作的。   这下好了,女儿竟然还破天荒为这小子求情,欧阳澄心里更不满了,酸溜溜地想:   这才成婚一年呢,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越想越气,絮絮叨叨了一路,根本不给女儿再插话的机会。   欧阳意都给训懵了,不但没挽回翁婿关系,还越搞越糟……   没事,来日方长,欧阳意又乐观地想。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为人妻为人女,须得以温情和真心,化解婆媳哦不,翁婿矛盾!   沉默未必是金,她打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好好给老爹讲讲梁柏的好,也给梁柏科普科普老爹的光辉历史,总之——   绝不没心没肺地对梁柏说“我爹把我养大也不容易”这种车轱辘话。   也绝不敷衍地对老爹说“嗐他们男人就这样”这些人尽皆知的废话。   *   万年县县尉王波和韩成则一起进入档案室。   王波侃侃而谈,“包括晏斯在内,被拐走的四名孩童都是男孩,家境殷实,所以我们首先可以确定,拐子是冲着这类孩子来的;其次,回思学堂几百号人,都是官宦之子,那条街每日放学挤满了接孩子的大人,拐子混在其中,只要作仆役打扮,极难被发现异样;最后,我认为拐子很老练。韩郎中以为如何?”   王波虽是六品官员,却因是地方主官,早提拔,对韩成则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劲儿。   韩成则道:“王县尉所言极是,但疏议司专破悬案,这种难对付的对手,更需要我们耐心。”   王波略斜睨,指了指卷宗柜,唇角勾起,“那行,我万年县未结之案,就交给韩郎中了。”   韩成则拱手,“多谢。”   王波叫了几个小吏进来搬搬抬抬,道:“我们办不了的案子,你们能办,应该我谢你?”   居然是反问?   顾枫不满,用眼角夹了他一下。   王波呵呵笑了笑,迈着傲慢的脚步出去了。   顾枫“切”了声,“什么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雍州牧呢。”   韩成则感慨,“若是万年县县令在就好办了。”   顾枫:“此话怎讲?”   韩成则但笑不语。   *   得知二老要来长安过年,欧阳意已经提前请人打扫除草,一行人抵达,仆人稍微洒扫后便开始卸行李,很快收拾妥当,顺利入住。   二老安顿下来,刚好提前订好的酒楼酒菜送达,一家人趁热吃了个便饭……   之后梁柏送欧阳意回疏议司,自己则进宫办差。   *   时近傍晚,韩成则和顾枫还在整理档案。   欧阳意进来时老远就听见顾枫口吐莲花,笑问:“怎么了这是,谁惹咱顾大推官了?”   “麻辣隔壁!”顾枫甩着胳膊抱怨,“万年县不地道,他们查不出来的案子,还不让我们查!今天要是没有周侍郎亲自交代,这些档案可难弄出来!好说歹说给我们了,结果顺序全打乱了!”   顾枫将在万年县的遭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就是第一个失踪者的相关证词夹到第二个失踪者档案这种,没有订书机,全是一张张纸,他们刚接手案子,不熟悉,分类分得眼睛要瞎了。   韩成则也摇头。   接着齐鸣、沈静、陈理、黎照熙也陆续回来。   疏议司一下热闹起来。   韩成则指挥几个小吏归整文档,边问:“卷宗等整理好再一起看,都坐吧,说说看查到什么?”   陈理先介绍情况:“回思学堂那边我问过了,晏斯这孩子确如其父母所言,乖巧,懂事,听话,功课也好。”   说到这里随意地取出一张字帖。   “这是晏斯写的字,教他的先生说晏斯开蒙晚,但学业却比同班孩子进步快,不论背诵还是写字,教几遍就会。”   韩成则道:“确是聪明孩子,不会乱跑。晏沐沐交代其低调,晏斯的身份应该也未暴露。”   所以排除了冲着晏德达身份来的。   欧阳意看那张墨迹崭新的字帖,转而问:“行动轨迹呢?”   黎照熙道:“申时三刻。晏斯是申时三刻离开的。最后看见晏斯的是一个胡饼摊贩,孩子等父亲,久候不至,饿了,去买胡饼吃。之后天色渐暗,晏斯离开学堂外街的范围,尚未有目击者。”   韩成则问:“齐鸣、沈静,你们那边呢?”   齐鸣道:“几个家长都问了,顾着接孩子,没细看,也未注意到晏斯跟什么人说过话,也没发现可疑的人。”   韩成则道:“学堂外人流如织,确实无法细辨。看来,我们要把精力放在摸排夜市上。”   说着看了陈理一眼,“要辛苦你们再去那边跑跑腿。”   黎照熙苦着脸,“我们倒也想,刚才我还和陈哥商量干脆别回来,直接就地排查得了。但学堂外街连着朱雀大街,出去后,四通八达,东一条巷子,西一个廊坊,那小摊小贩海了去,真就跟大海捞针没差别。”   欧阳意的食指叩着桌面不语。   其他人也陷入思索。   欧阳意:“我总有预感,对方不是随机绑人,应该已经盯上晏斯一段时间了。”   韩成则:“这点我赞同意师妹。拐子不会让他落单太久。”   欧阳意给出建议:“想办法计算一下晏斯的脚力,估出一刻能走出多远,半个时辰能走多远,一个时辰又能走多远。注意,晏斯还是个六岁的孩子,他第一次,一个人行走在繁华的朱雀大街,会东张西望,会到处瞧热闹,说不定看见好玩的玩具,就停着不走了。所以即使到酉时,他也走出不会太远。”   想了想,又补充:“学堂外街延伸出去的路,偏僻的、人少的方向不用查,要往热闹、往他以前走过的、往家的方向查。酉时之后,嫌犯得手,不管是打晕了装麻袋也好、还是骗走也好,行进的方向则与以上相反。”   这么一分析,实地摸排方向就很清楚了啊!   陈理眼睛一亮,“久推官所言有理,就照这个查!”   黎照熙也兴奋应下。   齐鸣拉着沈静,“反正我们也没事,今晚一起去逛夜市!”   沈静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迈不动脚,“齐大推官,咱们好歹在司里吃个夕食再走不迟。这活儿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干。”   齐鸣用一副“你咋这么没出息”的眼神瞪他。   倒是韩成则哈哈一笑,打发小吏去厨房传话做饭。   陈理他们也饿了,索性一起留下用餐。   闲着也是闲着,疏议司所有人围到大桌案帮忙整理卷宗,前面四起失踪案的卷宗,所有相关人的证词、笔录,堆得跟小山似的。   “面来咯!”   疏议司加班加点是常态,所以培养出来的烧火婆子也麻利得很,片刻便端上几碗热汤面。   “我肚子饿了,先祭五脏庙了哈。”沈静笑着脱离诸人,回到位置吃面。   没人理他。   桌案上,韩成则他们正忙得热火朝天。   “师弟,这张笔录你来瞧瞧。”   “好嘞。”   齐鸣被韩成则拉到一旁说话。   然后一看到卷宗就毛了。   “卧槽!档案目录也是乱的!”   “不是,这证词到底是哪个案子的?”   “谁在登记目录,快帮我对对!”   ……   欧阳意和顾枫等人也在那角落讨论着。   沈静远远地瞧,看见欧阳意垂眸说了些什么,陈理脸色就变了,惊讶地看她。   之后陈理紧张的神色慢慢舒展开。   黎照熙的眼睛则直勾勾地,像被什么给刺激到。   顾枫一旁搭腔,韩成则和齐鸣也加入进来,频频点头。   案情这么快就有进展?   很好。你们慢聊。   沈静调整好呼吸,压制心中的惊悸,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属于欧阳意的小桌案前……   继而悄悄打开抽屉。   商州孩童失踪档案。   翻开的第一页——   失踪者:欧阳意。   商州骐县人士,父欧阳澄,母康素君……   沈静猛地瞪圆眼睛!   他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世上也许还有第二个欧阳意,但不可能连父母姓名都一样,籍贯也一样。   所以久推官也曾被人牙子……   沈静不敢再想象下去,翻看起来。   刚开始还很警惕地随时观察桌案这边的情况,接着越看越入迷。   最后抬头,桌案边的人撤得一干二净……   整个疏议司空无一人,只余堆得跟小山一样的卷宗……   沈静怀疑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睁眼,韩成则、欧阳意、顾枫、齐鸣、陈理和黎照熙六人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静两边,目不转睛盯着他。   “娘咧,吓死我了!”   面对六双眼睛的审视,沈静慌忙把那本装订成册的“商州孩童失踪案”卷宗合上,语无伦次,“我这不是闲着嘛,随手……”   顾枫一哼:“卷宗是放抽屉里的。”   齐鸣抄着手,像审问犯人那样对他冷冷道:“别装了,你今日多番向我打听这本卷宗。说,你到底要做甚?”   沈静呆了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原来、原来你们刚刚是……是讨论怎么对付我……”   怎么可能逃得过久推官的火眼金睛,而且还在她眼皮子底下呢。   是他沈静大意了。   欧阳意轻轻摇头:“我只是将过去被拐之事说给他们听。”   话里三分无奈,原本不打算这么早把自己过去的事说出来。   齐鸣想起她说过因发生意外和江泓退婚,当时还好奇,如今知道真相,心里只有怜惜。   陈理和黎照熙也十分佩服。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意师妹经历劫难,往后的日子都是顺顺当当的!”   “是啊,久推官不必介怀。”   “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不会传出去的。”   韩成则温声道:“意师妹,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说罢,他们齐齐转头看沈静的眼神陡然变得凶悍!   也不能怪几位老兄变脸,沈静有当奸细的前科。   “说!沈静!你来我们疏议司有何企图!”   “是不是知道意师妹暗中调查此案,来从中作梗的?谁派你来的?”   被抓现行,还有什么可狡辩。   沈静缄默良久,反问:“久推官,这卷宗你从何得来?”   齐鸣:“问这些作甚?”   黎照熙:“从哪里得来与你何干?”   沈静却只盯着欧阳意不放,“久推官和这些孩子的失踪发生在十年前,按理说,卷宗应该变旧、发黄。但从纸皮、墨迹来看,还很新,应是誊抄的,对吗?”   沈静语调低沉,眼里却是深深的渴求。   极度的,几近于卑微的哀告。   不知为什么,欧阳意觉得这本卷宗比他的命还重要。   欧阳意点头,“告诉你也无妨。是委托许挚誊抄,他是我的同道,相信其中内容与原卷一字不差。”   沈静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许挚先后任监察御史、梁州太守、御史台大夫,其为官清廉、判案公正,乃本朝清官楷模。誊抄卷宗既然出自许挚之手,那是断不会有半个字猫腻。   “许挚任御史大夫奉命巡州时,直接进商州太守府档案库拿到原卷宗。本是要来长安与我会面,却因病死在途中。此事是他借公事行我私人之便,其下属和家人皆不知是我所托,既无公函佐证,又非家书墨宝,差点要把卷宗烧了。是我给许挚之子许书诚去信,才将此卷宗保下。这次许书诚来长安,一是为了参加科举,二也是亲自给我送卷宗。”   沈静喃喃自语:“久推官说的,我信。”   顾枫却毛了,“你还没回答我们,你到底是谁派来刺探的?”   沈静的声音无比平静,“指使我的人……你们翻开卷宗,她在第二十三页……”   齐鸣依言翻页,“找到了,曹阿宝,长安人士,父曹澜,母翁大英……曹阿宝跟你什么关系?”   沈静:“阿宝是我的妹妹。”   此言一出,诸人面面相觑。 第37章 人之初(6)   “我生父早故, 母亲为养大我改嫁,与后爹又生了个女娃娃,小名阿宝。母亲是商州人, 那年春节,带着我和阿宝回家探亲。娘带着我走亲爹那边的亲戚,曹爹爹自己带着阿宝去赶集……阿宝走丢时, 还不到三岁……”   沈静开始抽泣。   “我们原本都想好了,等回长安,就找先生取个大名, 孩子长大了, 不能老叫乳名啊, 多让人笑话……我们找遍了商州都没找着……曹爹爹和娘吵了不知道多少次。”   “曹爹爹思女成疾,没几年就走了, 他走之前,还在骂自己没用,一个大老爷们,连闺女都没看住……他是眼睁睁看着阿宝被人抢了……”   “我娘也病了。我怕她像曹爹爹一样, 撒手而去, 这个家已经散了, 不能再没有娘啊。有天我路过寺庙, 捡到一个没人要的婴儿,我灵光一闪, 带回家让我娘养……”   欧阳意想起来,给沈静做手术时,他家有个聪明伶俐的小男孩, 那时大家还夸他是好弟弟, 又总觉得和沈静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沈聪是乖孩子, 来我们家后,娘的病竟然渐渐好了……”   心头多一分牵挂,也多一分力量。   “阿宝从出生就是我带的,我晚上抱着她睡,给她挤羊奶,给她扎小辫子,她是我的小宝贝啊……我暗暗发誓,我要来公衙当差,我要升官发财!”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没用啊……”   说着,沈静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出身贫寒,没有学识,再如何执念升官发财,能当到七品推官已经是极限。   沈静自己心里也清楚。   找到妹妹希望渺茫。   这点渺茫的希望在得知欧阳意竟也是受害人后,灭得彻彻底底。   连久推官这样的天才都不能破解的难题,他沈静何能解决?   天注定他这辈子也找不到妹妹!   所有人沉默了。   顾枫和沈静有过命交情,过去拍拍沈静的肩膀。   齐鸣和陈理也出言安慰。   黎照熙的眼眶红了。   韩成则盯着“孩童”“失踪”几个字,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   干他们这行,时常会遇到无法破解的迷局,就这么搁置下去,十年、二十年,直到被人们遗忘。   欧阳意提醒,“汤面要凉了。”   她这一说,诸人才像恢复嗅觉似的闻到香喷喷、热腾腾的汤面味儿。   顾枫端起一碗,“加了葱头猪油!好极了!”   齐鸣也笑,“还是老沈考虑周全,夜市的汤面哪儿有咱小灶香!”   待查的案子、热乎的伙食,又回到疏议司的日常……   沈静嚎哭完,人如其名般地静默下来,死死盯着地上,好像砖底下埋着个人似的。   一动不动,随即他的拳头渐渐握紧……   “老沈,对不住,我们误会了你。”韩成则耐心解释,“卖女人卖孩子,没本的买卖,这背后,八成有官府的人参与。也没怀疑你是他们的爪牙,以为你是被骗,像上次张嵩骗你……”   “你这人啊,我认识你有十几年了,一腔赤诚,别人稍微卖你个人情,你就当恩情,有时候聪明机灵,有时候又容易上当。以前你在大牢如何我不管,但你如今既然是疏议司的人,我得看着你管着你,你说是不是……”   到底是老大哥,语重心长这么一开导,沈静就平静了。   他微微笑,哑声道:“我懂了。我去夜市查访。”说完直接出了疏议司。   齐鸣囫囵吞枣地把面嗦干净,陈理和黎照熙也放下碗筷,三人对了眼色,一起追出去了。   “喂!你倒是等等兄弟们!”   沈静头也不回,嘴里不停嘀咕着,齐鸣凑上去才听清,他反复念着一句话:   “干死他娘的拐子!”   *   梁柏刚进宫,就被狄仁杰截住了。   梁柏见其神色不妙,也不寒暄,直接问:“狄公,何事?”   狄仁杰摇摇头,“又有官员死了,这次是走水。黑蝠团的事,我们已禀奏天后,谨慎起见,天后刚刚命我们前去调查,点几个人,这就走吧。”   梁柏:“好。”   路上,狄仁杰言语晦涩,“死者是万年县县令崔友沃。”   长安以朱雀大街为界,东边归万年县管辖,西边归长安县管辖,故而,这万年县虽只是县官,但因管辖的是天子脚下最重要的区域,官居五品。   梁柏道:“清河崔氏,靠祖荫上位,在万年县任职十几年,政绩平平,未有大错,只是,据说好女色?”   家中美妾婢女如云,外面还养着女人。   后宅争风吃醋,鸡犬不宁。   生平最值得吹嘘的,无非是夜御多女。   如此品行,气得清河崔氏老家多次扬言要将其从族谱中除名。   狄仁杰苦笑,“可别是□□,再是黑蝠团所为?”   黑蝠团收钱办事,很难能排除不是这团伙干的。   二人心情郁郁地抵达案发现场。   刚下马,就听见有人喊:“崔夫人,狄公来了,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万事有狄公作主呢!崔县令要是被杀的,还等着您给他伸冤呢,赶紧放下匕首。”   梁柏抬眼一看,就见一个胖妇人坐在石阶上,几个万年县官员在旁边苦劝。   狄仁杰眉头一皱,立刻上前。   崔夫人认得他,相谈几句,终于放下匕首。   狄仁杰与崔友沃是旧相识,道:“嫂子暂且回家等消息,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崔夫人瞥狄仁杰一眼,“行,我信你。”   这边送走人,狄仁杰迈步而入。   院子不小,三进院,外围有花墙,种上一水的蔷薇,颇有意趣。   梁柏和狄仁杰一点一点往里勘查。   房门前后全是黑灰。   再往里屋,三个人倒在地上。   房间的炭灰格外多。   死者衣不蔽体,两名女子靠在里头,男子倒在门口。   一男两女,白日宣淫?   梁柏问:“如何。”   狄仁杰道:“死者有求生行为,说明走水时还活着。暂时看不出中毒迹象。口鼻咽喉有黑灰粘痰,是吸入大量浓烟。”   梁柏指了指旁边的女尸,“她们呢?”   狄仁杰点头,“一样。”   由于都光秃秃的,可以清晰看见尸表油腻,以及有轻微程度的红斑、水疱。   尤其离着火点较近的崔友沃,手脚均有假裂创。   女人想砸窗、男人想开门……   可外头都无人回应。   难以想象他们死前多绝望。   梁柏问:“下人去哪儿了?”   这时梁怀仁从外头匆匆进来,“下人们都溜出去玩了。咳,此处是崔友沃蓄养的外室,据仆人说,他们每次都会玩很久,这种事不喜欢人伺候,所以下人们都趁机出去逛街,一般两个时辰后才回来。”   “今日也是?”   “次次如此。今日仆人们回来时,发现门窗紧闭,还调侃今日主子是不是大战三百回合,如此之久,直到发现屋内有黑烟溢出,才觉不对劲。”   “此前可有发现屋内异常?”   “仆人这个时候都躲得远远的,不过他们说房门和往常一样锁得极紧,撞了好久才撞开。”   梁柏又问狄仁杰:“奇怪,大白日的为何会走水?”   狄仁杰看看四周,最后确认着火点就在床上。   梁怀仁也从房中木柜搜出不少红蜡烛。   “咳。”   梁怀仁咳了声,和狄仁杰对了个眼色。   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大将军还是纯洁的大将军。   “玩蜡烛?!”梁予信一蹦一跳进来,歪着脑袋问,“仆人说,崔县令是在床上玩蜡烛才走水的。这么大个人,为什么要玩蜡烛?”   梁柏仍未反应过来。   梁予信对上梁怀仁一脸的讳莫如深,也是懵懵的。   狄仁杰这边又响起一阵掩饰的咳嗽,“咳,人各有志,蜡烛……蜡烛自有乐趣在其中……尸身还须检验,将军你看……”   梁柏手一挥,“带回奉承卫。”   尸体终于被抬走。   几人开始勘察屋内。   屋子的墙壁是加厚的。   门窗都是从里锁住,锁得极紧,密封性强,隔音效果好。   想来是崔友沃平日玩得大,花样多,不想被外面人听见。   梁柏问:“崔夫人何时来的?”   梁怀仁:“刚到不久。”   “她知道此处?”   “知道,听仆人说,崔夫人一年总要来闹几回。这里不仅蓄养外室,崔友沃经常招歌姬来此处。”   可以说是花天酒地大本营了。   难为崔夫人当家主母,还要经常拉下脸跟泼妇骂街似的来闹。   梁柏问:“既然崔夫人知道丈夫秉性,为何怀疑不是走水?”   狄仁杰咳了声,道:“崔友沃今年四十有三,家中娇妾美眷,纵横欢场多年,不该这么不小心。”   梁柏:“马前失蹄很常见。”   狄仁杰:“再有,崔家嫡长子刚中会试,正准备参加殿试,听说文采不错,他日高中,借着崔家余荫,前途可期。故而崔夫人宁愿丈夫死于谋杀,也不希望是死和外室寻欢的意外。”   传出去,有损崔公子未来官途。   这分析合情合理。   门锁有被强行撞断的痕迹,和仆人从外进入救火的证词相符。   不过只有房门附近一片混乱的脚印,里面地板没有活动痕迹。   仆人应该是看见主人死状,吓得四散,未有人再深入房间。   但玩得再起劲,火势大了,也该有所察觉。   三个人有手有脚,怎么会等到吸入致命量的浓烟才逃?   但也有可能及早发现,怪自己门窗锁得太紧,紧张仓促之下,弄巧成拙?   想起之前弘文馆猝死案,狄仁杰道:“有人给他们下毒?”银针验不出来的那种。   导致行动迟缓。   “有这个可能。先存疑吧。”   梁柏说罢,出了房门,跃上房顶,在房顶站了会儿才下来。   狄仁杰:“发现什么?”   梁柏:“房顶瓦片有被掀开的痕迹。”   梁怀仁:“崔夫人瞎猫碰着死耗子了——还真是谋杀案!”   所有问题一下就得到解释。   凶手提前下药令三人失去逃生能力,再通过屋顶的漏洞引燃火势,从而制造意外的假象。   狄仁杰摇头叹气,“不幸言中。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又是黑蝠团的手笔。   梁柏的脸色也不好看。   梁予信忽然道:“这叫墨菲定理!”   诸人:?   梁予信解释:“久推官的家乡有名叫墨菲的智者,他说,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   梁柏挑眉,“这是她说的?”   梁予信傻笑,“是将军夫人说的。她还说,面对注定发生的不幸,就笑着面对吧!”   梁柏:……   好像挺有道理。   狄仁杰捋须,思索片刻,收起郁郁的神情,由衷道:“久推官也是智者。”   梁柏露出“呵,我的夫人当然聪明”的自豪表情。   狄仁杰:“崔友沃不过平庸之辈,黑蝠团为什么要杀他。”   梁柏:“也许有人雇佣他们。狄公与崔友沃相识多年,可知他得罪过什么人?”   万年县权贵多,崔友沃断案审案,再圆滑,得罪人也是难免的。   念及此处,梁柏心里愈发敬佩妻子。   狄仁杰用一言难尽的表情道:“他甚少过问公务,差事大都由手下人办。就比如回思学堂的学子失踪案,丢了四个孩子,听说近日又丢了一个,此案是他主理,断断续续查了一年,毫无进展。若说得罪谁,那多是得罪了苦主。”   但苦主不可能是主谋。   有买通黑蝠团的本事,怎么会连自家孩子都寻不着。   连狄仁杰也一时想不出他会得罪谁,摇摇头,“他只好女色。”   梁柏:“也许就与女人有关?”   崔家后宅混乱,若真是一起桃色案件,狄仁杰想想就头大……   狄仁杰道:“待我检验了尸首,再去见崔夫人罢……”   想到崔夫人那脾气,唉,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梁柏拱手,“有劳狄公。”看了看渐黑的天色,“在下今晚还要陪泰山大人,先走一步?”   狄仁杰露出和蔼神色,挥挥手,“去吧,此处有我。”   梁柏点头,道:“予信,你这两日跟着狄公查案。”   梁予信不爱在宫里巡逻,就喜欢玩儿,乐坏了,高声应诺。   *   疏议司灯火通明,气氛热烈。   桌案上的卷宗如一团乱麻,这是今晚要通宵达旦的节奏啊。   顾枫夸张地把欧阳意往外推,“你别瞅了,赶紧回家!”   韩成则亦开口,“整理卷宗的活儿他们也能干,你啊,快回去陪二老,明天再来!这里我今晚亲自盯着,你放心去。”   疏议司有韩成则一名郎中,六名推官,还有数位文吏。   话音刚落,文吏们也纷纷劝人。   “是啊,天都要黑了。”   “久推官你先回去吧”   “替我们向二老问安啊。”   盛情难却,欧阳意只好笑笑,朝大伙道别,“明日我早些来上衙,辛苦诸位了。”   疏议司外,梁柏已在等她。   和上午匆匆从奉宸卫出来时的风尘仆仆不同,他坐在马上,一身银丝绣边的月牙白袍,银冠束发,衣衫纤尘不染。   从街对面,轻轻驱策,由远及近过来,风一吹,衣摆云纹如云荡,一动一动,涟漪般散开。   即使在马上,也彰显身影颀长高昂。   龙章凤姿,气势沉如山岳高高疏朗,又如云水碧波般矜贵优雅,眉眸如剑锋寒星。   英俊又酷冷。   直到与欧阳意四目相对,他的眼神才散发柔光。   欧阳意怀疑他是不是听到欧阳澄对他是武人的抱怨,故而特地拾掇得这么干净温雅。   “夫君久等。”   “我也是刚刚到。听顾枫说,你不敢骑马。”   欧阳意眼皮一翻,“胡说,我是不想。”   她的表情已经说明是不想还是不敢。   还挺爱面子。   梁柏心想着,嘴角微微勾起。   “无妨。”   梁柏直接在马上伸手,欧阳意只觉得自己腾空而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放到马上,他的身前。   “我和你一起。”他说。   欧阳意稍稍有些惊讶这个上马姿势,刚刚反应过来,她的腰又被揽住。   “我们行慢点。”   欧阳意:“……嗯。”   成婚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同骑。   能感受到这匹马很健壮,比顾枫那头瘦马强多了。马鞍也舒服。   它额头的铁质护具,刻着繁复精良花纹,两旁各悬挂一串红缨球,走起来,一晃一晃,威武极了、漂亮极了。   不愧是奉宸卫的马!   梁柏:“它叫旋风,你放心,它很听话的。”   欧阳意:“哦。”都叫“旋风”了,一定跑很快吧。   旋风平时风驰电掣,这会儿小步嘚嘚就更稳当了。   梁柏将自己的披风拢到欧阳意身前,挡住风。   接着胸膛贴住她后背,欧阳意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糟糕,脸红了。   梁柏欣赏了一会儿妻子的害羞,方道:“听说回思学堂这次失踪的孩子是晏德达的外孙。”   欧阳意道:“夫君消息灵通。”   恭维十分敷衍,梁柏仍感满意,“你们打算怎么办?”   说起这个,欧阳意就叹气,“万年县那帮人不干人事,给我们的档案都是乱的,还在整理呢。”   梁柏问:“交割清楚了?”   欧阳意点头,“谅他们不敢有保留。”   梁柏:“那便好。原负责此案的万年县县令崔友沃死于非命,你们要再晚一些,恐怕事情会更混乱。”   欧阳意“咦”了一声,“跟失踪学子有关?”   梁柏摇头,“另有隐情。”   欧阳意想起丈夫还是阎罗时,曾与他探讨过几起离奇的朝臣连环猝死案件。   难不成崔友沃和朝臣猝死案有关?   梁柏只用“另有隐情”四个字带过,想来他不愿多谈。   见她有片刻失落,梁柏又忽然道:“狄公让我带话,说多谢你给的提示。”   欧阳意乐了,“真的吗?狄仁杰亲口说谢谢我?”   梁柏点头,“狄公还夸你是司刑界楷模。”   “哈哈!”欧阳意乐不可支了,“回头我告诉顾枫,她一定羡慕死我!”   前面的人笑得一颤一颤,梁柏搞不懂,狄仁杰一句话能让妻子如此惊喜?   欧阳意总不能说狄仁杰是后世千秋敬仰大唐明相,唯有矜持说:“狄公在我们司刑界谁人不知,能得到他亲口夸赞,我自然是高兴的。”   不仅在司刑界无人不知,千年以后,还会成为家喻户晓的电视剧名人呢!   算了,奉宸卫有太多事关核心的秘密,他不方便说,她就不打听了。   初雪已经稍停,地上一点点积雪也够孩子们玩耍,捏个小雪球小雪人什么的。   要过年了,街上除了孩子,还有许多商户,有在商铺里,也有沿街摆摊,尤其小吃摊,烧着柴火,热气腾腾,归家的旅人,要一碗馄饨,就是尝到家乡年味了。   长安百姓对世家子骑名贵马招摇过街已经司空见惯。   这对男女却格外不同。   马是通体雪白,主人面冠如玉,一身优雅的白袍,气质清贵,根本让人移不开眼,怀里还抱着个娇美人……   全盘接受街边羡慕的目光,梁柏轻笑,单手箍住欧阳意单薄的腰身,充满占有欲。   他性情内敛,怎么看也不像会当街示爱的人。   不对,老公今天……怎么有点奇怪?   很快她就知道原因。   到了父母家,下马,进门,酒菜摆了满满一桌子,热气氤氲,暖了全屋子。   欧阳意却忽然停下脚步,心头一凉。   桌前坐了五个人,除了父母,另外的三名客人是一家三口。   脑中闪过的画面模糊而久远。毕竟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商州。   等到她反应过来,抬起眼皮,立刻就撞进了对方那双幽深的眸子里。   那位年轻的客人起身,向欧阳意走来,笑意盈盈地:“意意,好久不见啊……”   欧阳意有些疑惑地开口:“……江郎中,别来无恙。”   来客不是别人,正是欧阳意的青梅竹马、新任刑部刑司郎中——江泓! 第38章 人之初(7)   欧阳家和江家是世交, 从祖辈就有交往。   欧阳澄和江父一同长大、求学,后来欧阳澄选择入仕,江父依旧闲云野鹤大半生, 还把自己儿子江泓托付给欧阳澄教导,几乎成了欧阳家半个儿子。   江泓比欧阳意大五岁,青梅竹马, 顺理成章订婚。   若不是欧阳意后来出了意外,两人的孩子如今应该都能打酱油了。   已多年未见,欧阳意几乎认不出来, 只是凭着他脸上那仅存的一点点少年轮廓。   尴尬地向江父江母问好后, 携梁柏入座。   江父端详着这对璧人, 笑眯眯感慨道:“多年不见,阿意还是我印象里的小女孩。”继而又没心没肺地夸, “和你夫君女才郎貌,登对极了。妙哉妙哉。”   江母在一旁不屑地轻哼一声。   欧阳澄捋着花白胡须,对梁柏今日打扮有些刮目。   他没有穿平日布衣,一身素雅的月牙白袍, 衬得他十分英挺贵气, 说不出的惊艳。   康素君盯着女婿看, 越看越喜欢。   从欧阳意进来, 江泓看她的眼神就未转移过,“意妹妹还是和以前一样, 都没变,只有我老了。”   又来了。   之前的江泓怎么样,欧阳意不知道。   只知道穿来以后, 和江泓仅有的几次见面都十分狗血。   拐子窝走一遭, 哪个女人还能保留清白。欧阳澄主动向江家提出退婚。   江父在外云游, 家里都是江母拿主意。   当母亲的希望儿子得一清白良配,想都不想,顺水推舟退婚。   但江泓不同意。   他多次上欧阳家探望欧阳意,哭着喊着不要和意意分离。   江泓那时是少年,羽翼未丰,小小肩膀哪里扛得住两家的压力和母亲的眼泪。   后来欧阳澄索性迁居长安,江泓的一缕情丝也就这么断了。   几年后,江泓高中科举,江家迁居长安。   他天资甚高,几年内平步青云,那时他已娶妻生子,而后妻子病故,再去欧阳家拜会,虽然还有和青梅竹马再续前缘的念想,但终究不敢提出来。   只在路过时偷偷朝欧阳意闺房张望,眼含热泪。   欧阳意其实一直都知道江泓的心意。   因为江泓走后,她的门外总会莫名出现一些折纸鹤、长生结什么的。   这应该是他俩儿时的信物。   欧阳意对他毫无感觉,加上对当官的没兴趣,更不想和江泓再续前缘了。   之后江泓的官越当越大,欧阳意也开始频繁相亲。   去年,江泓大病一场,恰好欧阳意成婚,双方更无理由相见了。   曾经的青梅竹马,如今已然陌生人。   江泓的身量和梁柏差不多,却更消瘦。   据说他因病卧床许久,脸色也自然是苍白的,双目微狭,右眼眼尾下一颗泪痣,这容貌和英俊够不上边,却能称得上漂亮。   他的目光始终温柔地凝视着欧阳意,带着病态美的容颜总有股禁不住他人的拒绝,薄唇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他对欧阳意说话的声音都是温柔缱绻的。   “意妹妹,还记得吗,以前过年,我们都会一起下棋,谁输了,谁就负责点过年的鞭炮。”   说这话时,有意无意瞥向梁柏,像在告诉他,他们曾经多么亲密无间,连一年当中最重要的守岁都在一起?   梁柏神色淡淡,难辨喜怒。   欧阳意的回答更像不知情为何物的钢铁直男——   “不记得了。”   “哦,我差点忘了你失忆。”   江泓青竹一般的身形微顿,失望过后,很快又燃起热情,“今日下雪了,你可有想起什么吗?你最爱冬天,你喜欢堆雪人,我们一人做一个,你将雪人打扮成女娃,我打扮男娃。”   自顾又叹,“现在还会不会玩这些呢,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堆过雪人了……”   欧阳意的脸色一直很平静,有一说一道:“不喜欢这里的冬天,太燥了。”   她是南方海边长大的,穿来十年,还是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说的都是大实话。   “是么……原来你喜欢老家商州……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回乡,去我们常去的河边看看,也不知河边的树还在不在,树上还有我们一起刻的字,那棵柳树啊有些年头了……”   欧阳意听见柳树就皱眉头。   梁柏神色一动,轻声问:“可是想起什么?”   “并无。”欧阳意的嫌弃都写在脸上,“我不喜柳絮。”   南方潮湿,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柳絮,直到在柳絮季节一次出差北方,出门没戴口罩的欧阳意遇到漫天飞舞的柳絮后……   柳絮比空气先进入嘴里鼻孔里,一辈子心理阴影……   欧阳意的冷淡并未打消江泓单方面回忆美好过去的热情。   忽然,梁柏起身出去。   欧阳意拉住他,“夫君去哪儿?”   梁柏似笑非笑,拍拍妻子的手,“意意稍等。”   随后,一言不发的梁柏拎着一个酒坛子进来。   欧阳意好酒大概是遗传,因为欧阳澄也好这口。   酒坛塞子打开,登时酒香四溢。   “三十年的杏花酒。”梁柏很干脆问,“要喝吗?”   欧阳澄眼睛一亮,三十年陈酿?!   这几年粮食欠收,米价飞涨,酿酒耗费粮食,朝廷几次提出不酿酒的倡议,但越这样,酒价涨得越高。   别说十年才算陈酿,三年的酒都被人从地底下挖出来喝光了。   桌上这坛还三十年,金不换的大宝贝啊……   欧阳澄心里小声感慨,不得不承认还是“下九流”有门路啊!   江父和欧阳澄都是臭味相投的,带着无比期盼的眼神看梁柏一一为他们斟酒。   “斟满斟满!”   “拿稳了,别洒出来!”   “这可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啊!”   绕过康素君,面对丈母娘不解的眼神,梁柏只道:“烈酒,娘就别喝了。”   康素君了然,“好,听你的。”   一旁的江母乜了眼,眼里对这对丈母娘和女婿的和睦相处充满羡慕嫉妒。   “多谢。”江泓矜持,只要了半碗。   最后梁柏也给自己和欧阳意的碗里倒了酒,不多,只沾点碗底。   两家人其乐融融地碰杯,康素君以茶代酒。   本以为这坛三十年陈酿会将聚会气氛推至高.潮……   但,喝了一口之后,所有人的脸都凝固了,僵住片刻,随即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咕噜,艰难咽下。   刹那,一股子臭酱油味儿直往天灵盖冲。   那滋味,几十年酒龄的江父也大为震撼。   “这、这这怎么这个味道?”   两个老兄弟面面相觑,大为不解。   康素君好奇,小小抿一口丈夫碗里的酒。   哦豁,这味儿真是尝所未尝,终身难忘!   江母最先发难,“你该不是被骗了吧!哪儿路边花几文钱买的臭酱油?”   康素君不高兴了,为女婿辩解:“姐姐说笑,几文钱怎买的来陈年酿。”   “多谢娘体谅。酒确实不好喝。”梁柏表情无奈地道,“但也确实是三十年的杏花酿,梁大将军赏的。”   “哦……”   欧阳澄和江父听了奉宸卫大将军的名号,不再有疑。   欧阳意尴尬地笑,“那是那是,大将军总不会骗你们。”   江母还想嘲弄,看见几个男人表情欲言又止,也不敢擅自发言。   江泓更是深知官场规矩,违心地道:“大将军赏的,自然是好酒!”   梁柏冷笑:“江郎中不愧在尚书台行走,还是你识货,再来一碗?”   “不不不!”江泓吓得连连推拒,“在下身子虚弱,本不宜饮酒的,这酒还是留给奉宸卫的将士们吧。”   梁柏微微颔首,嘴边掠过几乎不可察觉的微笑,随手将欧阳意碗里还剩下的酒往身后地上一洒,“看来,时间久的东西不一定好,容易馊。”   欧阳意眨眨眼,一时没听出这话里的意思。   康素君却是先附掌而笑,“对对对!要我说,陈酿未必有新酿香!”   她意有所指地看看欧阳澄,笑容更加豪爽,“这酒要是串了味儿啊,再陈年,还不如一坛臭酱油呢!”   江泓正想喝汤,生生被呛了一口。   说谁串味儿,说谁老酒是臭酱油呢?!   成过婚生过娃儿,怎么就成串味儿臭酱油了?!   当然这只是个小插曲,接着还是喝江父带来的酒。   欧阳意贪杯,全桌敬了遍。   梁柏轻轻抓着她的手,把酒杯拿走。   “我没醉呀。”欧阳意力求淡定地说,“今晚陪爹娘,高兴。”   “不是不让你喝。”   梁柏为她舀汤解酒,“明日还要查案。”   欧阳意:“……啊我把这茬忘了。”   梁柏:……   欧阳意哈哈一笑,“骗你啦,我有分寸。”   就在两人嘀咕嘀咕时,江泓插话进来,“是何案子,有什么刑司帮得上忙的尽管告诉我。”   他把橄榄枝递过来,欧阳意再怎么排斥,也不会代表疏议司和他交恶,回了些客套话。   “欧阳老弟,我这次去临州带回一些好东西!”江父兴奋地道,还像个老男孩。   欧阳澄一直羡慕他的好兄弟能四处游山玩水,立马起身,“快给我瞧瞧!”   江父把江泓也叫上,一起去了书房。   康素君说从商州老家给江母带了特产,江母就喜欢有人捧着她,嘴里说着“自家老姐妹还这么客气”,面上笑逐颜开。   两位母亲离桌。   梁柏今晚要返回皇宫。   “这么晚了还进宫?”欧阳意问。   “西北有异动,吐蕃人频频袭扰,大有趁着晏德达不在要侵占地盘的意图。太后召集了晏德达父子还有一干肱骨大臣议事……”奉宸卫大将军自然不可缺席。   “哦,那你忙去吧。”   梁柏已经习惯他不在家的日子里,妻子去好姐妹家里留宿,但今晚顾枫要在疏议司熬夜整理卷宗,梁柏将人送回家。   正好她今晚饮酒,酒能安眠,半夜应该不会发噩梦了。   “早点睡,门记得栓好。”   “嗯。”欧阳意应道,“夫君也别太辛苦了。”   梁柏微微一笑,自从和欧阳意在一起后,不知不觉他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多了。   “知道了。明日见。”   “明日见。”   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回到小窝,欧阳意表情都是放松的洗漱完,哼着小曲钻进被窝……   宴席间留下的酒意涌来,欧阳意很快入眠,她也以为今晚不会再有噩梦,可谁知……   不仅噩梦连连,甚至梦半惊醒!   “啊!”   梦里的片段残缺不全。   恍惚记得她们在逃跑。   密林幽深,无边的黑暗几乎将人吞噬,可就在要见到阳光的前一刻,有人追了上来,她们又被抓了回去。   这次的梦境是血色的,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声音和女人的尖叫,不停屠戮耳膜。   独自抱膝而坐,欧阳意心跳如鼓。   以前就算梦魇缠绕,她至少不会惊醒,而且以前每次只要饮酒,她就会一夜好眠。   今晚这是怎么了?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答案——今晚见到故人江泓。   *   狄仁杰这边又和梁予信在命案现场检查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到奉宸卫卫所。   宅子被搜了一遍,死者和外室经常玩乐的那间重点搜查,搜出不少可食物,应该是近期吃过。   崔友沃玩得大,不让仆人靠近,在房内储存食物也是正常。   奉宸卫有独立的停尸房,崔友沃就被放在台上面。   三名死者赤条条而死,衣物都没穿,很可能是中毒扰乱思觉。   梁予信也跟着顾枫学过两手验尸技能,和狄仁杰一起翻看尸体。   梁予信比划了一下咽喉,“不是被强迫服毒。”   狄仁杰想了想,“不是。”   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下了毒,像之前弘文馆猝死的三名大学士和邢文伟。   崔友沃大鼻大嘴,中等身材,发福明显。   凶手显然是冲着他来,两名外室只是附带。   毕竟不至于为了杀一个外室女子牵连当朝五品官员。   所以崔友沃的尸体是检查重点。   狄仁杰亲自主刀,切开脖颈处。   他指着气管,“小梁参军你看,气管处有痉挛表现,附着浓厚黑烟,他们是活活憋死的。”   梁予信道:“口、鼻处亦大量浓烟累积。”他掰开咽喉,“呛咳导致咽部出血,说明在死之前,他们虽产生幻觉,但不至于完全昏迷,应激反应才如此巨大。”   狄仁杰切开胸口皮肤,接着打开胸腔、腹腔。   梁予信像模像样地记录着,“肺部急性水肿,内脏轻微淤血。”   狄仁杰:“这些都符合吸入浓烟窒息的表现。”   总体来说,中毒迹象不明显。   狄仁杰又道:“也符合久推官说的食用毒蕈之状。”   作者有话说:   求求求评论~~~ 第39章 人之初(8)   欧阳意曾在信中说到, 某些蘑菇毒潜伏期极短,可在半柱香内发病,出现大汗淋漓、呼吸急促、急性肺部水肿、气管痉挛等症, 之后开始表现烦躁、精神失常,出现幻觉。   毒性极大,却并未表现出其他同样毒性毒物能导致的内脏大面积出血。   梁予信感叹, “好厉害的蕈毒,若没有久姐姐提醒,许就让凶手糊弄了。”   狄仁杰继而用剪子剪开死者胃袋, 一股浓浓的酒味扑鼻而来。   胃内尚有许多食物残渣。   证实了他们有边玩边吃的习惯。   梁予信捂鼻子, “死者吃这么多东西, 凶手会把毒下在哪道菜里头?”   他可是亲眼看见狄仁杰的手下们端了一盘又一盘佳肴出去,虽然上面满满黑灰, 但依稀可见都是些鲍肚参翅的珍品。   狄仁杰道:“真正的毒物应该已被消化了。”   崔友沃是万年县县令,本县辖区内有关户口、鸡鸣狗盗、治安诉讼、落户交易、成婚和离,都有管辖权。   外地来行商的、开酒楼饭馆的、斗殴花钱了事的,孝敬他的多了去。   粗粗算了, 仅这一顿饭菜就得十余两银子, 够普通百姓人家一整年的花销。   梁予信幽幽道:“我在想, 会不会有人为财杀他。”   狄仁杰点点头, “不急,验了便知。”   无论是为财还是为色杀人都有可能。   这边剖尸完, 食材的检验结果出来了。   狄仁杰手下递了张检验单过来,道:“狄公,毒物找到了。”   梁予信喜道:“这么快!”   有了之前的经验, 狄仁杰专门找了个养猪场用于试毒, 因此速度很快。   就是废猪。   见少年凑近, 狄仁杰眼疾手快,将单子对折了收进怀里。   梁予信委屈狄看狄仁杰,“狄公,怎么把我当外人?”   狄仁杰为难狄道:“咳,死因已将找到,我们去崔家吧。”   梁予信不依不饶,“先让我瞧瞧!”   少年倔强起来,狄仁杰也无奈,只好依他。   半晌后,梁予信瞪大眼珠子。   尸房内响起少年不可置信的声音。   “这、这这,凶手把毒下在快活丸里?”   “说明下毒之人思虑周密。蕈毒提炼难,剂量小,对黑蝠团极为珍贵,所以下毒时务求一击必中。”   狄仁杰耐心解释道:“崔友沃挥霍无度,鲍肚熊掌只当等闲,若下毒在菜里,他未必会吃。而这快活丸,顾名思义,床第助兴之物,吃了令人兴奋,不知疲倦,只求尽兴……难怪崔友沃每次可以玩那么久……”   少年的声音清脆又无辜,“狄公,我不想听这些了。”   狄仁杰微笑,忍不住轻轻拍拍小梁的后脑勺,“走吧。”   抵达崔宅,正巧有个高大健硕的身影从大门出来。   是雍州府的另一名县令,即长安县令傅森。   傅森与狄仁杰打过招呼便问:“狄公可发现其他致死缘由?”   狄仁杰摇头,“并无。”   傅森怔了一下,“这友沃真是死于、死于乱性……”   狄仁杰颔首,叹了口气。   傅森又问:“可曾剖尸?”   “气管痉挛、鼻咽部全是黑灰。”狄仁杰选择性地回答道,“是被浓烟呛死的。”   黑蝠团的杀人手法还是秘密,调查黑蝠团也都是在暗中进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梁柏和狄仁杰已议好,无论调查如何,对外都只宣称崔友沃是死于火灾。   狄仁杰道:“案子仍有几个疑点,须得查明后回禀天后。”   “那是自然,咱们查案的人眼里见不得疑点。我比崔公晚来雍州府,和他不算太熟,他和他手下往来更密切。故而,狄公问我的我未必清楚,但我知道的定不会有半点隐瞒。”   “多谢傅县令,我明白。”   傅森耿直道:“长史派我前来安抚,也是不放心,打听一二。哎,实不相瞒,我们都希望不是他杀。”   堂堂管理治安的万年县县令死于他杀,这不是明晃晃打雍州府的脸面么?   雍州州牧由亲王担任,下设一名长史,州牧一般不过问事务,雍州长史是实际管理者。崔友沃作为县令,手下有三名参军,六名司曹,四五十名衙差,据傅森说,崔友沃从未跟手下们红过脸,他所管理的县衙一片祥和。   至于为什么祥和,还不是多做多错,少做就少错。   有贿赂大家一起瓜分。   万年县是权贵官员聚集地,长安县则是平民百姓聚集。所以傅森管理的长安县,命案、纠纷甚多,常常忙得人仰马翻,吃力不讨好。   和三教九流作对,收到江湖人死亡威胁,对傅森是家常便饭。   傅森不怕这些,只是被问到崔友沃最近是否受人所托办什么事时,这个豪汉显得有些讳莫如深。   崔友沃索贿在整个长安是公开的秘密。   “嗐!”傅森无可奈何地说道,“他这人就是这样,长史也拿他没法子。不过,只要他收了好处,就会把事办了。”   狄仁杰认可地点头。   可以排除分赃不均和被行贿者报复这两个可能。   狄仁杰问道,“傅兄可知,崔友沃夫妇关系如何?”   “谢娴呐……崔友沃多次抱怨过谢娴不懂事。”傅森不太赞同地摇摇头,“在我眼里,他自个儿在外拈花惹草,哪个正妻受得了?几次聚会见过面,谢娴说话夹枪带棒,连我们都骂。”   “这么不客气?”   “还说我们带坏了崔友沃。真是冤,我家中只有一妻,长史也不好这口,明明是崔友沃好色败坏雍州府名誉。算了算了,人都走了,说这些没意思。”   “崔友沃什么反应?”   “心中有愧,又是大庭广众,自然不与她计较。”   说罢,傅森苦恼道:“刚刚谢娴还拉着我,说友沃定是他杀,一顿哭嚎。”他甩甩被谢娴扯得皱巴巴的袖子,“要不是我反应快,差点抽不得身。”   说着抱怨道,“嗐,我一个粗人,不怕明枪暗箭,最怕女人哭。”   又道,“哎,这女人哪,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平日咒得再狠,终究是老夫老妻的,多年夫妻,怎么会没感情。”   狄仁杰若有所思,“我便是因为此事问你,谢娴泼辣,我若告知崔县令死于意外,只怕她不依。”   想起谢娴的泼辣劲儿,七尺壮汉傅森立马退一步,忙道:“我还得赶去回禀长史,就不陪狄公再见谢娴,先走了。若有其他进展,狄公随时派人来只会我一声。”   狄仁杰见其慌张,不由失笑道:“傅县令慢走。”   梁予信以护卫打扮混在狄仁杰的手下里,等人走了,才冒头,啧啧道:“这谢娴难缠啊。”   崔友沃出身世家,少时不愁,仕途一帆风顺,既不惹事,也未立功,是官场中最为常见的中庸之辈。   平生所爱,唯有“色”字。   夫妻最大的矛盾,也是在这上面。   一行人进了崔府,门口的仆从及时地引路。   谢娴蹦一下站起来,问道:“结果如何?”   狄仁杰摇摇头,“夫人,崔县令的遗体并未发现外伤,另两名女子亦然,无人拘束他们,证明他们确是玩得过头,来不及逃生。现在,我的人在检查起火宅子里的女人和仆从丫鬟,如他们行为清白,无人从中作梗,就证明确系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不可能!”谢娴果然飚了,拍案道,“狄仁杰,你断案无数,怎么看不出蹊跷,走水不可能是意外!你要不查,我、我就去请求三司会审!”   梁予信没忍住,“噗嗤”一声,充满嘲讽意味。   三司会审岂是你说审就审的。   “你是何人,敢在此撒野!”谢娴更生气了,“狄仁杰,你的手下忒无礼!”   梁予信不欲表明身份,由狄仁杰回答道:“夫人莫急,起火宅子的数名仆人问供结果还没出来,你对着我的人发火,也没用吧。”   狄仁杰中气十足。   谢娴顿时恼不起来,一屁股坐回去,“好,我就信你一回。”   狄仁杰道:“这位是我的手下,现在请夫人将府中妾侍都请来,由他问话。”   谢娴抬头,嫌弃地看了梁予信一眼,“这么年轻,知道查案么?”   狄仁杰老神在在,“是不是命案,查不查得出,就看夫人是否肯协助了。”   谢娴气头过去,倒也对狄仁杰言听计从,让管家叫来所有小妾,集中到偏厅问询。   狄仁杰则在正厅坐下,喝起仆从刚沏好的热茶。   谢娴人到中年,微微发福,但五官娇美,风韵犹存。   她略显焦躁,整体回答并不冲动,话里话外,都有深意。   “崔县令最近出去过夜的次数多吗?”   “还是老样子,每个月会在外面住五六天。”   “他在外面置了多少女人?”   “七八个吧。”   “外室的宅子有几处?”   “就起火那一处。以前可会造呢,每个女人置一个宅子,这几年上了年纪,他也跑不动了,索性都放一起。”   “崔县令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   “公事他从不在家里说,私事么,呵呵。”   谢娴露出神秘的冷笑。   狄仁杰道:“但说无妨。”   谢娴道:“你也瞧见了,崔家祖宅颇大,家底也是有些的。年前,二老过世,崔友沃有两个弟弟,都分了家。说起这二弟和三弟,呵呵,有手有脚的,也不懂自己谋点事,整日上我家打秋风。”   “可是因为财产分配不均吵过架?”   提起这茬,谢娴终于来劲儿,“何止吵过,老二和老三还联合动手呢!说什么二老留下几箱古董,都被我夫君昧了,要我们交出来。”   “可有此事?”   谢娴面有怒色,“当然不可能啊!老爷子走的时候神志清楚,当着三个儿子的面分家产,如何还有剩余,不过是老二和老三敲诈的托词!”   “所以,夫人是认为崔家老二和老三有杀人嫌疑?”   谢娴沉默许久,方道:“不错。”   这就是她缠着狄仁杰认定为他杀的缘由。   狄仁杰皱眉,“可这岂非两相矛盾,崔县令身故,他们还如何继续敲诈?焉有杀鸡取卵之理。”   谢娴咬牙,“反正不可能是意外,不可能。”说着两行清泪流下。   狄仁杰又问:“崔县令书房、私库何在,可否带我查看?”   谢娴登时警惕起来,“你要作甚?”   狄仁杰道:“若真是他杀,我想查查他的信件,一个人若心情不佳,总会在墨宝上有所体现。”   谢娴岿然不动,“这不是还没确定他杀么!”   狄仁杰:……   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也不能如此僵着,狄仁杰便转了话头问道:“大公子何在?”   崔友沃女人多,儿子也多,生孩子跟下蛋似的,一窝又一窝,算上谢娴所出的大儿子,崔家共有八子六女。   这里问的崔公子,自然是崔家嫡长子。   说起儿子,谢娴的表情总算略有缓和,“兴儿读书要紧,今年就要参加殿试了,我还没告诉他爹的事。”   “大公子有出息。”   多少莘莘学子十年寒窗苦读,也仅仅是个秀才。   崔朔兴出身官宦之家,能不被自己酒色奢靡的父亲影响,埋首书堆,已然难得。   狄仁杰感叹,“不愧是清河崔氏,高门世家之后。”   “以后崔家就靠他了。”   “那我不便打扰崔公子读书。”   “这孩子平日一心只读圣贤书,他爹的那些污糟事,他一概不知。”   狄仁杰点点头,这话他信。   从秀才考到乡试、会试,不埋头勤学苦读怎么行。   之后又谈了一会儿,谢娴始终阻挠狄仁杰去库房。   在狄仁杰耐心告罄之时,恰好梁予信那边也问完话了。   少年在门外探出脑袋,狄仁杰点点头,起身告辞。   ……   从崔府出来,梁予信问:“狄公可向她说明崔友沃真正死因?”   狄仁杰摇头,道:“谢娴与邢文伟的夫人不同,她有很多保留。”   既然对方不愿开诚布公,他自然也要适当保守秘密。   梁予信点点头,对狄仁杰说道:“崔家后宅不安宁,小妾们拉帮结派、各自为政。我便利用她们互相看不顺眼的心态,逐个问话。”   “问得如何?”   “后宅女子,见识有限,无非说些家长里短,拉拉杂杂的,我归纳了下,只有两个有用信息。其一,崔友沃与两个弟弟上个月在院子里起了冲突。崔老二和崔老三结成同盟,说遗产分配不均,说崔友沃私吞家产,双方各执一词,差点动手。”   据小妾们说,崔友沃对两个弟弟刚开始出手大方,钱财之事几乎有求必应,这也渐渐喂大了他们的胃口,三天两头来打秋风。   直到最近,崔友沃开始不耐烦,停止接济两个弟弟,三兄弟这才闹开。   梁予信查过崔家管家支出的账本,证实了这名小妾所言。   狄仁杰道:“谢娴一口咬定是崔老二崔老三合谋杀人。其二呢?”   梁予信抓抓头,“那什么,有小妾告诉我,说另一个小妾和崔二爷暗通款曲。”   “此事当真?”   “应该不假。据说是崔二爷趁着崔友沃外宿,晚上悄悄进来,这里本就是崔家祖宅,崔老二买通了看门,熟门熟路溜进另一名小妾的屋内,被她亲眼所见。”   提起这个,梁予信有点耳根发热,不好意思地说:“那目击者小妾的原话是,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还能做什么事。”   狄仁杰问:“崔友沃知道吗?”   梁予信摇头。   狄仁杰道:“她是不是告诉了谢娴。”   梁予信点头。   “谢娴没说,是担心家丑外扬。”狄仁杰思忖着道,“崔友沃花钱如流水,在钱财上不是小气的人,他忽然停止对弟弟们的接济,八成是因为崔二爷碰了他的女人。”   对好“色”如命的崔友沃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也许真应了梁柏所言,此案关节在女色二字上。   那崔友沃就死得太没价值。   狄仁杰回头,看看崔宅房顶和高墙,崔家有钱,砌的墙又高又牢固。   梁予信问道:“下一步怎么办?”   狄仁杰望着崔家高墙,思索良久。   “要委屈小梁参军做两日的梁上君子,不知你可愿意?”   “狄公何意?”   做梁上君子他懂,幕后真凶与崔家应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很可能就在崔宅之内!   但为何只要盯梢两日?   狄仁杰:“幕后真凶就在崔友沃认识的人里,经常见面,他自己不敢下手,□□,他是贪生怕死之辈。为财为色杀人者,多为急利之人,没有长远谋局的眼光。”   梁予信:“我懂了!今日狄公夜访崔府的消息,很快会传开,幕后真凶心中惶惶不安,他会忍不住,来崔家探口风。”   狄仁杰微笑,“孺子可教。”   梁予信又问:“谢娴呢,她是不是嫌疑人?”   狄仁杰点头,“谢娴只是嘴碎,并不是像看上去那么无知。他们是少年夫妻,她对丈夫应有几分真情,妒恨其他妾室,所以常常闹得鸡犬不宁。”   梁予信:“崔友沃知道他的小妾偷人,八成也是谢娴告诉他的。但那名小妾却未被驱逐出府,这不符合谢娴平日作派。”   狄仁杰:“她因爱生恨,也许留有后招。”   梁予信嘿道,“行,这两日我就藏在崔府里打探消息,包在我身上,有我在,崔府飞进几只苍蝇我都能给您数出来。”   奉宸卫参军以上职务里,他年纪最小,也最贪玩。   趴墙偷听人家私密这事儿,他可喜欢了。   狄仁杰捋须而笑,“那就有劳小梁参军了,我静候佳音。”   *   天没亮,刑部外的守卫还在打盹。   四更天,正是好眠的时候,却看见一个身影行色匆匆地过来。   “是久推官啊,这么早!真是辛苦啊!”   “你们也辛苦了。”   看着欧阳意进去的身影,守卫都不禁感慨:   疏议司的人都是拼命三郎啊。其他人三更才走,久推官就紧接着四更来。   放眼刑部,哪个司有这么连轴转的。   空无一人,欧阳意自己点了灯。   长条桌案上已经不复昨日的混乱,万年县的原卷宗分成两摞,码得整整齐齐,上头附字迹崭新的摘要,显然是昨晚同事们奋战整夜的成果。   欧阳意很自如地翻阅起来,边看边做笔记,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   阅毕,起身松松筋骨,天边泛鱼肚白,拿起花洒去院子里浇花。   这时齐鸣和沈静回来了。   两人都挂着大大的黑眼圈。   欧阳意一惊,“你们在外面跑了一整晚?”   齐鸣看到她简直像看到亲人,惊喜道:“意师妹你也回来了?”   沈静神色阴沉,道:“已经确定了晏斯离开学堂后的轨迹。” 第40章 人之初(9)   齐鸣口干舌燥, 如狼似虎饮了一碗水。   欧阳意:“别急,慢点喝!”   齐鸣连喝带喘,终于把碗放下, “跑了一宿啊,我感觉我这脚都不是我自个儿的了!”   欧阳意问:“陈理和照熙呢?”   沈静:“夜市的小摊小贩收摊后,他们就回家了。”   齐鸣无奈地看了沈静一眼, 道:“老沈不肯回,追到摊贩们家里。”齐鸣感慨,“还好意师妹预估了晏斯的行走规律, 否则我们定要跑断腿。”   沈静将学堂附近主要街区地图画出来, 点了点几个位置, 嘴里边念叨:“晏斯先买了烧饼,在朱雀大街一个卖花鸟的摊贩那里蹲了许久。”   “摊贩说, 孩子喜欢鹦鹉,瞧了半天不肯走,问他要不要买一只,孩子没买, 说他爷爷不让, 怕玩物丧志。”   “酉时开始往南走, 进入另一条支干街道。那里方圆几个巷子都是夜市繁华区域, 直到酉时三刻,还有人看见他在糖铺买糖。”   沈静的手指不断在地图上移动, 几乎可以想象晏斯幼小的身影在繁华的闹市穿行。   几时走到哪儿、几时做了什么,然而在出了那条名叫应仙巷的巷子后,没了踪迹。   沈静的手停在应仙巷口, “虽然没有出闹市区, 但这条巷子有许多树木, 且相当茂盛,孩子如果绕着树干后头走,很难被人注意到。”   “还有,好巧不巧,当晚街上有烟火表演。”   沈静一拳锤在案桌上,“很多人都去凑烟火表演的热闹,就算拐子把孩子敲晕了背走,都没人注意。”   古代没有监控录像,仅凭着一张画像一夜之间就能查访到如此地步,已经堪称极限。   沈静停了言语,死死盯着地图。   这孩子确如欧阳意所料,没有走太远,东看看西瞧瞧,哪哪儿都是新鲜,边走边玩,像只三心二意的小白兔。   一个时辰才走了那么丁点儿路,乌龟爬都比他快。   从图上看,晏斯最后消失的地方和学堂的直线距离,竟不过百步之遥。   线索到此,当然不能戛然而止。   沈静:“我们把当晚在应仙巷的所有摊贩子都挨个问了,只有几户因为有事没出摊,听说出城去了……我把画像留给他们,一有新的消息,会有人来疏议司告诉我。”   齐鸣跌坐在椅子上,连叫着:“不行了不行了累死了!”   齐鸣转身道:“只靠我们几条腿不行啊,意师妹,找支援吧,得多些人手才能扩大查访范围。同一个学堂,一年丢了五个孩子,这有问题啊,万年县压根不把这些寒门子弟失踪当回事。这次不同啊,是晏都护的金孙啊。”   齐鸣提议,“要不,找晏家,让韩师兄跟晏都护说说,派点人给咱?”   欧阳意皱眉,还是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   “为什么!”沈静挑眉问道。   “昨个儿晏都护问你,你也说请晏家勿插手,意师妹,难道晏家有什么问题?”   齐鸣也纳闷。   救人如救火,晏家那么大的势力,为什么不用?   欧阳意略显无奈,“我有些猜测,但还未证实。你们先去后衙休息。增派人手的事,我会考虑。”   疏议司通宵查案是家常便饭,所以后衙设了几间屋子用于临时休息。   “那行。”   “有事随时叫我们。”   齐鸣和沈静一同去补眠。   半个时辰后,疏议司诸人陆续到了。   韩成则和顾枫前后脚进来。   陈理和黎照熙也回家换洗衣物,小憩后也来了。   看见欧阳意在桌案前,韩成则问:“都看完了?”   欧阳意:“是。”   又瞧见桌案新添了一副轨迹图,韩成则明了,“这是齐鸣和沈静带回来的?”   欧阳意点点头,“他们跑了一夜,我让他们先去补补眠。”   韩成则:“嗯。”   之后所有人都很自觉围到桌案前。   韩成则主持会议,他先发话:“意师妹,之前的失踪案,你可看出什么问题?”   欧阳意:“我怀疑这不是普通的拐卖孩童案。”   韩成则和顾枫对了个眼神,继而道:“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陈理和黎照熙刚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黎照熙便问:“有什么线索,快说说。”   长条桌案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上面铺了一张特大宣纸。这是欧阳意找纸铺定制的,每次遇到分析案情,就拿它当黑板。   欧阳意提笔。   她写字快且工整,不一会儿已经将五起失踪案的主要情况罗列,旁边又划出箭头作批注,密密麻麻的,都没留一丝空隙。   顾枫则随着她的龙飞凤舞,向陈理和黎照熙重新介绍线索。   第一起失踪案是发生在三月,失踪者名叫秦望,八岁,其父是礼部的九品主簿,最低品级的文吏。家长报案,起因是学堂因其无故旷学找上门。万年县查了五日无果,宣布结案。   第二起失踪案是发生在五月,失踪者名叫尔令斌,七岁,其父也是一个七品小吏。同样是家长报案,也是上学途中走丢,什么时候、走到哪儿丢的,也没线索,万年县查了七日无果,宣布结案。   第三起邵扬、第四起王经全,与第二起情况类似。   第五起是晏斯,家长太晚接孩子,导致被人拐走。   欧阳意将有晏斯活动轨迹的地图就摆在旁边。   但如果蔡南良当天没有因事耽搁、准时抵达回思学堂呢?   晏斯毕竟是个孩子,每天准点上学放学,时间、路线都是固定,行为规律可以预测。   但蔡南良的行为是不可预测的。   孩子失踪时,和其父亲不过百步之遥。   那时天黑了,蔡南良心急如焚,到处找孩子,要是他运气好,又或者脚程快些,说不定就走到应仙巷了。   就差那么一会儿,孩子却在父亲眼皮子底下被拐了。   是拐子心急了?   到底出现了什么情况,无意中触动拐子哪根神经,从而使他失去理智,并不像之前那样趁孩子独自上学去劫持,而是迫不及待冒着被大人发现的风险出手作案?   陈理和黎照熙陆续发表见解,发现五名失踪的孩子身上共同点也越来越多:   年龄相仿,家境都是低品级官员,没有背景、没有靠山,都很好学聪敏,学堂老师给他们的评价都很高……   回思学堂……   毋庸置疑,拐子对学堂的情况是有了解的。   他喜欢聪明男孩。   顾枫冷冷道:“对拐卖对象的标准还设得挺高。”   民间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所以拐个男孩回去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也得拐那些个聪明伶俐的?   除此之外还有哪些规律……   有了。   欧阳意分别在前四名失踪者的批注上画了圈,“韩师兄,有人对四家进行多次勒索,万年县认定为是借其孩子失踪故意骗财,予以另案处理。但假设这就是拐子所为呢?”   人的认知习惯于先入为主,一开始给案子定了性,就会往那个方向去查。   但如果压根不是拐卖案呢?!   韩成则赞同,“我带人连夜拜访了这四家人,他们交完几次赎金,孩子仍旧音讯全无。故而万年县和家属都认为是别的什么人趁火打劫。”   “韩师兄不以为然。”   “每次交赎金的过程颇为复杂,把家长耍得团团转,这不是随便什么人临时起意能做到的。”   很大可能,勒索者就是绑匪。   韩成则道:“昨日与万年县县尉略谈过,他们倒有几个敲诈勒索的嫌疑人,只不过没有确凿证据,后来只能放人,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顾枫:“这案子怎么看怎么怪,说是拐卖,其实是绑架。但绑架是短期获利行为,没必要拘着人票几个月不放吧。养孩子,吃穿住,也是笔费用。绑匪拿了钱,不放人,总不会是喜欢上那些孩子,留着自己养?”   这个可能性很低。   绑匪在长安活动,把孩子养在长安?   风险不可估量。   这些孩子不是襁褓中无知的婴儿,他们记得自己的家和家人。   他们也不是只求果腹的乡野穷苦孩童,这些孩子已断文识字,甚至通读四书五经,聪明早慧,智力都高于常人,怎可能乖乖跟着绑匪生活而不回家?   所有怪异的现象都指向一个答案——绑匪的目的。   “这样我们就可以基本确定,绑匪并非是为了拐卖孩子,也不是为了钱财。”欧阳意眉目一敛。   不是拐卖案,也不算绑架案。   此言一出,陈理和黎照熙大感奇怪。   “失踪者尔令斌,其父是左右监门卫的录事参军事,从七品。左右监门卫掌诸门禁卫,在十六卫中权力不算大,守卫城门的,有些兵力。卷宗记载,尔父曾求助上司左监门卫长史,利用城门禁卫的力量寻找尔令斌,在各大城门张贴画像。对尔家,绑匪只勒索了两次。”   “而另一个失踪的孩子,秦望,其父是礼部的八品主事,绑匪对其勒索达五次。还有邵扬、王经全,其父也和秦父的情况类似,都在清水衙门,无权无势,绑匪亦分别对他们勒索达五次、六次。为什么和对尔令斌勒索次数差距如此之大?”   “我想,我们发现了勒索次数和家属反应之间的联系——家属越是找关系寻子,绑匪的勒索次数越少,反之亦然。”   “绑匪由始至终,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折磨家属,他想看的是家属的悲痛之情。”   “尔家拼尽全力动用禁军,秦、邵、王三家散尽家财,天下父母心,这其中的煎熬和期盼、希望和失望,极大满足了绑匪。”   “躲在暗处看着他们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看着他们对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的思念,看着他们竭尽全力后依旧毫无所获,一点点崩溃、甚至歇斯底里……”   “可恶!”   韩成则转身,交代下去,“照熙,你跑一趟新景山庄,转告晏都护,请他切勿轻举妄动。家属表现得越心急,绑匪可能越兴奋,对孩子就越不利。”   黎照熙:“是!”   “陈理,你同我再去一趟四名失踪者的家。绑匪要欣赏家属如何崩溃,必然靠近过他们,我们再去问问,勒索期间,可有何人三天两头上他们家中。”   陈理:“是!”   “顾师妹,要麻烦你再跑一趟万年县县衙。敲诈勒索被另案处理,另外形成卷宗,你取回来,先研摩,将其列出的可疑之人圈出来,待我和陈理问话回来,再交叉对比名单。”   顾枫:“好嘞!”   欧阳意蹙着眉头,一言不发。   韩成则转头看她,“意师妹,你可还有要提示的?”   欧阳意:“万年县县令崔友沃昨日身故。”   疏议司诸人昨日都忙于查案,还未收到这个消息,一时听了,面面相觑。   欧阳意斟酌着道:“还未确定是他杀还是意外。”   西衙主官身故,连是不是被谋杀都不清楚,想必西衙已乱成一团了,这时候去,八成卷宗的影子都讨不到。   顾枫问:“我们要不要请周侍郎出马,帮忙讨要卷宗?”   韩成则点点头,“这我去办……”   欧阳意看着桌案上丝丝缕缕的线索,忽然抬头,“糟了!”   “怎么了?”   “蔡南良……他是不是回自己家了?”   对啊,晏斯一直用的是蔡南良儿子的身份。   学堂里,他的名字叫“蔡斯”!   所有人面面相觑,皆感到大事不妙。   绑匪勒索,事先要送信,不会送给晏大都护,只会给蔡家。   如今晏德达欲杀蔡南良而后快,晏斯是他的唯一护身符,即便倾家荡产,他也会去赎晏斯!   *   疏议司一行人往蔡家去的同时,梁予信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崔家房顶听八卦。   清晨时分,崔友沃的遗体被送回来。   阖府哀恸。   同时带来的还有狄仁杰的一封信。   信上记述了验尸情况,最后得出崔友沃是死于意外的结论。   “好你个狄仁杰!”谢娴暴怒,气得将信直接丢入火盆,“都不敢来了,送封信打发我!”   “娘!”崔朔兴想阻挠已来不及,抱怨道,“这信应当交给我!”   谢娴正在气头上,骂道:“你爹白白挨了刀,却还是未能真证明他杀,我怎不气。”   崔朔兴也是刚刚得知父亲亡故,既难过又惋惜地看着火盆,“狄公的墨宝,你交给我收藏也好。”   谢娴冷哼,“还墨宝呢,不过是徒有虚名之辈。”又教训儿子,“你不是读书读傻了,这晦气玩意儿,收藏作甚。”   崔朔兴自知不该这个节骨眼惹母亲不快,垂头不语。   谢娴拍拍儿子的头,缓声道:“好了,娘没生你的气,你该读书读书去,家里的事有我呢!”   崔朔兴闷闷地“嗯”一声,转头走了。   谢娴看着儿子俊秀的背影,叹了口气。   老管家在一旁劝慰:“大少爷年纪还小呢,不是故意顶撞夫人。”   谢娴摇头,“今年十七了,除了读书,其他什么也不懂,少不更事、心思单纯,崔家以后还要靠他呢。”   说着开始抹泪。   身边的管家和丫鬟又是好一顿劝慰。   待谢娴心绪平复,老管家问道:“灵堂的东西昨夜已连夜采买了,夫人可要现在开始布置?”   谢娴擦擦眼泪,“走,随我去布置灵堂。”   之后没有热闹可看,梁予信从屋顶掠走。   崔府很大,但跟皇宫大内比起来不过九牛一毛。   梁予信停在一处偏僻屋顶,拾开几块瓦片,轻巧地钻了下去。   这里正是崔友沃的私库。   梁予信背着手,闲庭信步转悠一圈,暗道不得了,这里名人字画无数,还有金银瓷器、拳头大的夜明珠。   最了不得的当属摆在正中的那盆红珊瑚,竟比他在天后宫里见过的还大!   梁予信啧啧道:“好你个清河崔友沃,大贪官啊!”   *   顾枫和欧阳意来过蔡家,熟门熟路。   陈理去拜访前四名失踪者家,黎照熙去了晏府,韩成则便带疏议司衙差上前拍门,嘭嘭嘭拍好久,才有人出来。   “谁啊这么吵!”   开门的不是蔡南良,是他的小妾苏环。   显然没有预料到疏议司的人会来家里,竟然还是上次那位明察秋毫、一语道破她撒谎的女推官,苏环不耐烦的脸色就这么僵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她,就算明知道自己没犯罪,也浑身发怵。   韩成则亲自发话,“蔡书令呢,有急事,请他出来。”   苏环不由自主地颤了下,“老爷他……他……”   她言语慌乱,难以镇定。   欧阳意预感不好,和韩成则等人径自往里走。   苏环当然不敢拦着,在旁边哆哆嗦嗦道:“老爷回吏部办点事……不知几位推官寻他何事,要不等他回来,妾身代为转达……   “不必,你是不是知道他出去做什么?”   “快说,蔡南良去了哪里!”   顾枫直接出手推了下还沉浸在久推官阴影里的苏环。   “交赎金吗?”   “他收到的勒索信在哪里,快拿出来!”   苏环手忙脚乱地跟上来,很想问她们怎么知道丈夫收到信,但畏惧久推官盛威,愣是不敢问。   老老实实回答道:“是收到一封匿名信,老爷没说去哪儿,老爷说,信上要求不得报官,让我保密……”   韩成则推开书房门。   屋内的一盆炭火燃尽。   顾枫扒拉出一些烧焦的碎纸片,字迹残缺不全,难以拼凑。   顾枫骂了句三字经,又道:“烧干净了!” 第41章 人之初(10)   韩成则急忙问:“走多久了?”   苏环不是很确定地回答, “约莫一炷香前,他让我把家里的现银都拿出来了。”   “为什么不去找晏都护商量?”   “老爷说,今天晚上就能赎回孩子, 他要将功赎罪。”   “信是谁送来的?”   “不知道,敲了门,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欧阳意回头看了一眼韩成则, 后者默契地点点头。   孩子,只是满足绑匪变态心理的工具。   一旦绑匪得到满足,工具就可以毁了。   这个赎金不能交!   必须拦住蔡南良!   韩成则带几名衙差出去, “跟我去问问邻居, 最好有人能看见送信人的样貌。”   欧阳意和顾枫直接在书房继续盘问。   “蔡南良出门前还有说了什么?”   苏环眼眶一红, 泫然欲泣,“老爷什么都不肯跟我讲, 说我妇道人家,别添乱就不错了。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斯儿是他和晏沐沐的儿子,他是防着我呢, 生怕我拈酸吃醋、从中作梗。我哪里是那种人哪……”   欧阳意眉心微蹙。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 到了这紧要关节, 苏环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怕的就是自己受牵连。   那日蔡南良从晏家回来,被打得鼻青脸肿像落水狗一样, 苏环就知道,他完蛋了。   顾枫大喝:“别哔哔了!说点有用的!孩子要是没救回来,晏家不会放过你俩!”   苏环从见到她们就一直慌神到现在, 这会儿受到恐吓, 匆匆忙忙翻起纸堆。   “老爷收信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 我给他送朝食,他说要写字,我就给他磨墨……信件是烧了,但老爷写的字还留着……找到了!这张。”苏环递过去,“老爷出门前,写了这些。”   “元璋坊、益康坊、大云经寺。”顾枫喃喃念出声,“这什么意思,分三个地方交赎金?”   欧阳意挑眉,“不太像。蔡南良应该只是去其中一处。”   顾枫着急,“这可怎么办,咱们人手不够,没法儿兵分三路同时去这三个地方啊!”   元璋坊、益康坊、大云经寺,蔡南良到底去哪儿交赎金!?   疏议司没有人宣之于口的最大可能性是,前四名孩子已经死了。   那么晏斯呢,绑匪会给他多少时间。   假设蔡南良现在已经交付了赎金,绑匪是不是已经动了要解决晏斯的念头?   光想到这点,都足以让平日冷静理智的欧阳意无比着急。   沉住气,她不停告诉自己。   能做的,也只有让自己心绪平稳、思路清晰地去分析案情。   顾枫问苏环,“蔡南良有说为何写这三个地名?”   苏环紧张起来,“妾身不知。”   “这三个地方,他之前可有去过?”   “我一个妇道人家,整日在后宅,哪敢过问老爷去过哪些地方。”   “你就一点儿都不知?”   “这……老爷娶我进门后,倒是带我去大云经寺上过一次香。其他二坊,我就真的不知了。”   “他有说要先去哪儿么?元璋坊?益康坊?大云经寺?”   “老爷什么都没说。”   “他没说你就不会问吗!”   “老爷心情不好,我也不敢问啊。呜呜,妾、妾身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苏环被顾枫的气势吓得嘤嘤哭泣,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顾枫被她哭得心烦,不耐烦道:“去去去,要哭一边儿哭去,若想起什么,随时告诉我们。警告你,休要隐瞒,否则晏家不会饶你。”   苏环连连福身,退到角落。   顾枫回头见欧阳意仍盯着纸上的字,又问:“阿意,你在看什么?”   欧阳意指着其中几个字,“大云经寺是在怀远坊,对吗?”   顾枫点头,“怀远坊、益康坊、元璋坊,连着的。”   又道:“要过年了,不少商户和番邦都涌来长安,人流复杂,要找一个蔡南良,跟大海捞针一样。对了,我去告诉韩师兄,得马上安排人手查访。大不了人不够,咱再找周侍郎说说,借点人手。”   顾枫风风火火要往外走,被欧阳意叫住,“你等等。”   顾枫停步,“怎么?”   欧阳意:“让我再想想。”   顾枫歪头看她,“这三个地方有什么不对劲?”   欧阳意皱眉,“你不是说咱们人手不够,现在投进去,跟无头苍蝇一样。”   即使找到蔡南良也晚了。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这是一句白居易的诗。   吟罢,欧阳意凝眉思索,长安一百零八坊间的格局渐渐在脑中成型。   书房里有淡淡的熏香和墨香,窗户被推开后,采光通透,书桌上的文房四宝、书架的书、墙上的字画,都十分规整、雅致。   欧阳意像是随口问:“苏环,书房平时是你打理吗?”   苏环缩在角落,愣了愣,摇头,“这家里头,里里外外都是我,除了这书房,是老爷亲自收拾。”   “他喜欢这书房?”   “极为喜欢,经常让我把饭端到书房伺候他,有时还会宿在书房哩。”   欧阳意:“这就对了。”   顾枫:“对什么?”   欧阳意:“你说他是白莲花呀。”   顾枫:?   会自己打理书房,不是那种翘脚什么都不干的粗糙老爷们,结合蔡南良衣装干净得体,确实容易给人错觉:   是品性高雅,颇懂生活意趣的读书人。   要不晏沐沐怎么会被他迷得五迷三道。   欧阳意意问顾枫,“你看出什么没?”   顾枫:“蔡南良似乎将书房当作他真正的家。”   欧阳意:“井然有序,每一样东西都分门别类,蔡南良擅字画,这里都是他的墨宝,不同类型、不同大小的各自安放。他写的对子,格外对仗工整。”   顾枫指了指放在屋内的炭盆,“就连个炭盆都要摆在正中间,与书桌左右距离丝毫不差——这货有强迫症?”   苏环听不懂“强迫症”是何意。   在欧阳意略略描述几个强迫症细节后,苏环的频频点头证实了她们的猜测。   “那就怪了。”顾枫说,“既然大云经寺是在怀远坊,他为什么不直接写怀远坊、益康坊、元璋坊,他一个强迫症,不是喜欢对仗么,专门写个大云经寺是何意?”   “因为蔡南良去过大云经寺,对那里熟门熟路。”   大云经寺是长安三大寺庙之一,香火鼎盛,尤其要过年了,携家老小朝拜者众,绑匪可以极大利用熙熙攘攘的香客和烟火缭绕的环境作掩护,不失为一个不错的交割赎金地。   “但交割赎金地不是大云经寺。”欧阳意忽然想起什么,“苏环,你刚才说,蔡南良告诉你孩子今晚就能回来?”   苏环再次点头后,顾枫也恍然了,“应该是绑匪信上说,晚上会放人?现在才大清早啊!”蔡南良这出门时间未免有点太早。   欧阳意:“有没有可能,绑匪是让中午以后交赎金。”   “万年县县尉曾提及,秦家交三次赎金,报了三次官,万年县也派了人乔装打扮跟踪家属,之所以没有逮到勒索者,实在是绑匪太狡猾了!”   “每到指定地点,总有乞丐、流民抑或小孩给家属偷偷递纸条,中途变换交赎金方式。家属无法及时通知万年县,唯有照办,等万年县发现问题,绑匪早离开了。”   “我知道了,蔡南良在纸上写的三个地方并非交赎金地点,他是要提前去这三个地方踩点!真正交赎金的地方在这三个地方的交集处!”   欧阳意:“看来蔡书令不傻啊!”   顾枫冷哼,“怎么会傻,这货鸡贼着呢!   欧阳意直接在书桌前坐下,提笔蘸墨。   很快,怀远坊、益康坊、元璋坊所在位置被画出来。   欧阳意:“有了此图,方便行事。”   怀远坊、益康坊、元璋坊及周边几坊星罗棋布。   长安的商贸市场最早分东、西两市,后来随着人口流入,消费需求旺盛,逐渐新增其他小市场。   现今整个长安城共有九市之多。东市因靠近皇城和权贵住所,主营高档商品,西市则主要是平民交易,市井气就浓厚多了,商贩也多,设立时间也最久,是长安最大的商贸市场。   元璋坊在西市东,怀远坊在西市南,益康坊在西市东南,三坊相连,呈L形排列成为包住西市的东南角。   落下最后一笔,欧阳意将益康坊最北端和怀远坊最西端连成一条直线,穿过西市——地图上赫然出现一个三角形!   还是直得不能再直的等腰直角三角形!   不愧是强迫症!   末了,欧阳意也强迫症上身,忍不住在等腰直角三角形里头划上几条虚线,形成一个非常显眼的阴影。   绑匪应该就是要求在这块阴影地方内交赎金!   欧阳意吹吹墨迹,“这回知道怎么办了吧。”   “太好了!”顾枫兴奋点头,“我这就通知韩师兄!”   不出片刻,韩成则便带着衙差一起回来。   这里纸笔都是现成的,韩成则当场布置起来。   “先去怀远坊的大云经寺,大云经寺有一座五层佛塔,蔡南良应该对大云经寺最熟悉,才会最先将其写出来。”   “接着去益康坊、元璋坊靠近西市那侧,有高层建筑的地方布控——蔡南良要观察环境,肯定是去视野最好的地方。”   “还有,我们可以对西市那块区域的出口进行封锁!”   韩成则派了衙差回去送信,道:“集结人马,前往西市!”   衙差:“诺!”   顾枫以拳击掌,“这次疏议司全部出动!一定不能让绑匪跑了!”   韩成则亦颇有信心,目色一凛,“不错!”   韩成则率先奔赴大云经寺,剩下的兵分两路分别赶往益康坊、元璋坊。   顾枫和欧阳意这路负责益康坊。   益康坊临近西市有一家白兰茶楼,高三层,视野极佳,是观察西市的不二之地。   顾枫策马风驰电掣,欧阳意第一次跟顾枫骑这么快,下马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好悬才未呕吐出来。   顾枫边给她拍背顺气边连连道歉,“阿意你还好吧。”   欧阳意干呕半天,才摆摆手,“没事没事。”   原地休憩后,其实还是有恶心反胃感,尤其想吐又吐不出来,很不舒服。   但情况紧急,只要想到今天能捉拿绑匪,也就好受多了。   “我们进去休息吧。”   三层的茶楼,梭巡一圈确定蔡南良并不在这里后,顾枫唤来伙计,简单描述蔡南良相貌,确认其尚未出现在茶楼后,她们在一楼找了个视野好的角落坐定,点了一壶普洱和两碟点心。   “椰饼和绿豆糕,你的最爱。”顾枫讨好地道。   也不能怪她,以前从来没骑过这么快,不知道欧阳意晕马呀。   “哼,那我原谅你了。”其实坐下来后已经感到好多了。   她俩这么多年姐妹,这点小事压根不算什么。   大云经寺是临近西市的最高建筑,元璋坊离蔡家最近,益康坊的白兰茶楼则是三个高层建筑中唯一卖吃食的。   蔡南良踩点不是三选一,是每个地方都要打卡。   先去哪一个都有可能。   但中午他总要吃点东西吧,所以即使疏议司在其他两处扑空,她们也大概率能中午在白兰茶楼蹲到他。   时间还早,茶楼人不多,普洱茶和绿豆饼先端上来。   绿豆饼饼皮薄脆,内里馅多软糯微甜、入口即化,搭配一杯热腾腾的普洱,爽口解腻,欧阳意和顾枫都满足地眯起眼。   好个忙里偷闲的片刻。   要是有个沙发卡座,再播放点轻音乐就完美了。   顾枫热茶下肚,哈出一口舒服的热气,“等这案子了了,我得去浪潮阁玩个三天三夜。”   浪潮阁是长安有名的销金窟,吃喝漂赌一应俱全,放现代就是妥妥的陆地游轮。只要花钱,浪潮阁可以满足客人任何口味,男的女的壮的瘦的高的矮的,统统都有。   欧阳意笑骂,“你就这么点出息。”   二人笑闹一阵后,顾枫道:“还记得那日在卫贤明家,欲至我们死地的那个东宫黄统领么?”   欧阳意细嚼慢咽下一块绿豆饼,嗡声道:“记得,化成灰都记得。”   顾枫看着她说:“他死掉啦!”   这句显然触动到欧阳意,连嘴也忘了擦,“昂?”   顾枫嗓音有些闷,没看出多么痛快:,“我前几日听齐鸣说的,朝廷将他发配岭南,死在半路上,说是暴毙。”   暴毙?   欧阳意若有所思。   懂的都懂,“暴毙”只是个说辞。 第42章 人之初(11)   黄玉滥杀无辜, 想杀他的仇家,不在少数。   若这种人得势,冤死在他手里的人会更多。失了势, 活该被落井下石。   皇位之争是一本万利的冒险,赢了,荣华富贵, 输了,全家陪葬。总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参加的游戏,没那个本事, 只会玩火自焚。   小厮送来椰饼, 欧阳意拿起一块, 咬一口,品尝这嘴里细细的甜味, 方道:“丛林法则,谁都想坐那把龙椅。咱们离得远远的,安全第一。”朝廷的漩涡一旦卷入,想抽身可就没那么简单。   泡泡茶翘翘脚, 和闺蜜吃吃小甜品不香吗?   顾枫小声说着:“大抵只有像武则天那样的, 收服所有势力, 才能得一时太平。”   “还记得高中辩论会吗?”顾枫问, “咱们上完唐代历史的章节,林老师拿出一节课时间, 让我们讨论武周酷吏之治的功过。”   林老师是历史教师,每次上课都会讲一个历史小故事,学生们爱听故事, 而林老师也总可以把枯燥的历史演绎得生动形象。   武则天掌权后, 朝野掀起告密风, 周兴、来俊臣成为鼎鼎大名的酷吏,杀了许多官员,就连狄仁杰也差点死于这场无妄之灾。   那段日子,百官上朝都要和亲人诀别,生怕自己上个朝就回不来。之后历朝历代文人对她口诛笔伐,骂她蛇蝎毒妇,谋朝篡位,不是明主。   林老师却有他的见解——   “借酷吏手段,肃清朝堂,剪除异己,政令从而畅通。”   “如果没有她,世道只会更加混乱,门阀党争,死于权力争斗的人只会更多。”   “中央政权衰微,就像西晋八王之乱,地方豪强崛起、各自为政、外族入侵,战火一烧,老百姓的生活会更糟糕。”   顾枫道:“咱们当初就差点死在黄统领手里。小命被人拿捏在手里的滋味,可不好受。武则天一定品尝过无数次这种滋味,才让她下定决定称帝。”   欧阳意忽然想起自己同梁柏交代要万事小心,不必冲在最前面时,他的反应。   他只是抱了抱她。   无声的反对吗?   心里在嘲笑她的妇人之见吧。   他努力打拼事业,她却叫他摆烂躺平,他怎么会开心呢?   将心比心,如果梁柏也瞧不上她,认为给普通百姓伸冤不过是为蝼蚁谋事,她可能会立马与他和离吧。   不以今量古,也不能以己度人。   以前奉宸卫经常当廷抓朝臣,杀人如同切菜瓜,权威的树立,各方的臣服,可不是靠温良恭俭让得来。   顾枫感慨:“也许我们都错怪奉宸卫了,他们也只是武则天手里的一把刀而已。”   欧阳意喃喃道:“庄子曰,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谦,大勇不忮。也许是有道理的。”   好一个“大仁不仁”。   顾枫默念着这四个字,不明觉厉。   *   欧阳意和顾枫这边正交流历史观,梁予信已从库房出来,又趴回墙头偷听得欢。   灵堂内,白色幔帐随风飘舞。   灵台上面摆放着数排香烛,木牌居前,楠木棺材居中,黑色挽联挂在左右。   时间仓促,但一切都井井有条。   谢娴看着泼辣,实则粗中有细,偌大的崔府被她布置得滴水不漏。   清河崔氏是名门,崔友沃在长安为官十几年,喜欢交友,又爱帮人办事,无论是商贾还是权贵,来者不拒,因此朋友众多。   估计下午就会陆续有吊唁者上门。   在此之前,崔家仿佛处于暴风雨前的宁静。   下人们在外面忙碌,主子们披麻戴孝在灵堂守灵。   除了两个尚在襁褓的孩子没来,其余小妾和儿子女儿们都跪在堂前。   许是守灵无聊,小妾们开始窃窃私语。   “听说狄公送了信来,被夫人烧了!”   “老爷乐善好施,我也不信会得罪什么人?”   “老爷什么样的人咱们最清楚,要我说啊,还是那两个贱蹄子害的。”   “就是。”   “对了,刚刚二爷来了,我瞧见他们出去时眼睛都红了。”   “猫哭耗子。”   “是怕往后没有老爷这钱袋子了吧。”   “这话说的,二爷其实人也不坏,没分家前,也为这家出不少力,就说后院的亭台水榭,就是他督工修建的。”   “哟,姐姐这话说的,莫不是也看上二爷了。”   此话一出,诸小妾纷纷奚落。   “那可不美,二爷已经有主了,菁妹妹,你说是不是?”   “呀,菁妹妹,你怎么不说话呢?”   “都这时候还装矜持。”   “还当自己在戏台上,演呢。”   被嘲讽的小妾名艾菁,戏班子出身,长的水灵,身段也像水一样柔弱无骨,只因崔友沃看了她几场戏,便娶回家当妾。   崔友沃换女人如换衣服,艾箐得宠了两个月,很快又有新人进门。   长夜漫漫,深闺寂寞……崔二爷对她热情似火……   艾箐垂头抹泪,她越是这样,其他小妾就越奚落。   也许,连她们自己也分不清这种攻击是出于对崔友沃的忠诚,抑或是对艾菁的嫉妒,嫉妒她深闺有人伴。   难听的话像潮水一样,也涌入了跪在最前排的崔大公子崔朔兴的耳朵。   一边是丧父之痛,一边是丢人的后宅阴私,少年极力忍耐,握掌成拳,指节都泛了白。   “都在胡言乱语什么!”   谢娴刚刚在偏厅招待了崔家同族长辈,刚回来就听见这些,不由怒喝。   “尤其是你,郑良玉,孩子们还小,你说这些难堪话,叫孩子们听去了,他们该怎么想!”   被唤作郑良玉的小妾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冷哼一声,“嘴长在我脸上,我爱说什么便说什么,你管不着!”   谢娴气不打一处来。   “好啊郑良玉,平日我管不了你,今日我倒要管管!”   “老爷都走了,你凭什么管我!我乃荥阳郑氏,若不是比你晚进门,崔家主母本该是我!”   她压根不把谢娴这当家主母放在眼里,平日也是小妾中最刺头的一个,原因无她,荥阳郑氏是和清河崔氏齐名的名门世家。   谢娴暴怒,上前就是一个大巴掌。   这巴掌打得突然,出乎所有人意料。   后宅女子争斗都是斗心机斗手段,何曾亲自下场打人的。   郑良玉愣了愣,脸上火辣辣地疼,她“啊”地大叫一声,也扑向谢娴。   这是诸人都反应过来,纷纷拉住郑良玉。   郑良玉动弹不得,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谢娴鼻子骂:“你算什么东西,你敢打我!”   谢娴回骂:“你又算什么东西,明日,明日我就将你逐出崔府!”   这灵是守不下去了,崔朔兴站出来,拉住了母亲,生怕她再说出些有失得体的话。   郑良玉双眼通红,“走就走,我才不稀罕!我与老爷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当年崔家本就属意我。是你,是你谢娴横刀夺爱,用美□□惑老爷!你不要脸!”   谢娴语塞。   因为郑良玉说的是实情。   大概整个崔府,只有她是出于真爱嫁给崔友沃。   郑良玉相貌平平,现在半张脸肿得老大,煞为丑陋。   “谢娴,你也别得意,到了地底下,老爷就不会认你这个妻的。”   “老爷亲口同我说过,他打算过完年,就休了你!”   “老爷当年不过是被你美色所惑,你性情强势,又人老珠黄,他早烦死你了。”   “怎么,不信?老爷一生放浪形骸,你以为,他会在意那点名声?”   郑良玉说完这些,冷笑连连。   所有小妾都似有所感,稍懂事的几个公子小姐也都呆了呆。   良久,有一个小妾怯生生道:“妾、妾也听老爷提过休妻之事。”   谢娴如遭雷轰,身子一软。   “娘!”崔朔兴及时扶住了母亲。   少年终于忍无可忍,怒了,“出去,你们都出去!”   *   时近中午,光顾茶楼的食客渐渐多起来。   顾枫盯着茶楼的沙漏盯出斗鸡眼,然后扒窗户往西市方向观望。   看着吃得空空的盘子,小厮问还要不要点心。   她们谢绝。   顾枫抱怨,“时候不早,蔡南良也该来了吧。”   欧阳意微微蹙眉。   这一次,她也拿不定主意了。   没多久,疏议司的一名衙差气喘吁吁地跑进茶楼,左右张望。   顾枫大喜,蹦起来,朝衙差招手。   衙差快步走到她们这边。   顾枫急问:“人呢,你们没截到吗?”   衙差大冷天跑得满头大汗,边以袖拭汗边道:“截、截住了,韩郎中在大云经寺就截住了蔡书令。”   顾枫疑惑,“那怎么现在才来送信!”   衙差解释:“韩郎中让属下去了应仙巷确认消息,因而来得晚了。”   顾枫问:“什么消息?”   衙差:“应仙巷有新线索。”   欧阳意给他倒杯热茶,“你辛苦了。韩师兄可是让我们去应仙巷。”   衙差一杯热茶下肚,整个人都舒坦了,拱拱手,“多谢久推官。是,齐推官沈推官已经在应仙巷等你们。韩郎中说,西市抓捕之事交给他,请二位推官速去同他们汇合。”   绑匪还在西市等着收赎金,虽说韩成则已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也不能保证一击即中。疏议司查案,向来不会把鸡蛋全放一个篮子里。   欧阳意和顾枫对视一眼,“好,我们即刻去应仙巷。”   衙差离开,顾枫牵马过来。   调查失踪案,就是和绑匪赛跑。   又要骑快马了,这滋味可不太好。   顾枫安慰道:“等下我尽量稳点哈。”   欧阳意摆摆手,伸展一下四肢,“冲吧,我受得了。今天已经是第三天,我们得抓紧。”时间越往后,孩子存活的希望就越渺茫。   “那你坐好。我们出发了。”   顾枫马鞭一扬,轻叱一声,直奔应仙巷。   虽有心理准备,欧阳意整个胃还是感到七上八下,好在没忍多久便到了应仙巷。   齐鸣已经在巷口候着,介绍说:“昨晚没出摊的商贩回来了 ,还指认出前天夜间和晏斯在一起的少年。”   少年今天和仆人出来逛街,被遇个正着,热心商贩就地将他们拦下了。   肆长将他们带到一家瓷器铺,在那里进行初步问询。   欧阳意稍稍打量。   少年戴束发银冠,穿箭袖,围银带,披外罩褂,登小白靴。   身子单薄,有些弱不禁风,应该是快过年了,家人给裁剪的新衣,枣红缎料,是过年最时兴的款式,衬得洁白小脸晶莹如玉。   好一个漂亮标致又惹人怜爱的小少年。   表情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见了疏议司来人,非但不见礼,还绷一张脸。   “我家少爷名江承典。”少年身边的老仆人站到欧阳意面前,躬了躬身,“老奴是江家仆从。”   欧阳意客气回礼,“我是刑部疏议司久推官,这位是顾推官。”   “拜见二位推官。”老仆倒也痛快,“酉时二刻,我家少爷是和蔡斯在一起。”   齐鸣问:“他们在一起作甚?”   老仆看看他,“哼”地一笑:“他们同在回思学堂,下了课,交流学业,还能作甚?”   如此反问口气,倒像是齐鸣问了个白痴问题。   “希望各位官爷不要过于为难我家少爷。要是吓着孩子,你们可担待不起。”   该承认的痛快承认,不想回答的一字不答。   语含威胁,目带警惕,颇像护主老狗。   齐鸣嘴角抽了下,他这才开口呢,话都叫你个奴仆给说完了。   瞧那气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宰相家的公子呢。   齐鸣凑到欧阳意耳边嘟囔:“不是说回思学堂都是六品以下的寒门子弟么,怎么这位谱儿这么大?”   欧阳意摊手。   齐鸣习惯了她们的动作习惯,这动作就是说她也不知道咯。   顾枫靠过去搓搓鼻头,“瞧没瞧见他腰间的玉佩?”   齐鸣迅速瞟了一眼,没看出门道,就不解地回望顾枫。   “好玉,值二两黄金。”   “呼……”齐鸣倒吸气。   瞧着仆人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少年又目不斜视,家境根本不像寒门。   齐鸣小声啧啧道:“这回思学堂藏龙卧虎啊。”   欧阳意温和道:“江公子,我们乃刑部疏议司推官,不是坏人。你应该也听说了,蔡斯失踪。我们有些问题要问问你,望你能如实回答。”   见少年站着不动,沈静也凑上去,劝道:“好孩子,只是问几句话就好,别怕,问完就放你回家。”   江承典表面冰冷傲慢,其实心里是发怵的。   这孩子外强中干。   官家的孩子早慧,尤其到这年纪,叛逆、自尊心强。   沈静因又耐心劝说一番。   “江公子,你们是同窗,你也不想他有个好歹吧。”   “我瞧你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你不肯说,是怕家里人怪你不学无术,对吗?”   “蔡斯也是好孩子,你和他玩耍,不碍事的。”   “要不你悄悄告诉我,我不告诉你家人。”   “你要是一直不肯说,我们只好上你家里……”   “不许去我家!”江承典猛地开口。   表情凶悍,声音却是软糯,像一头牙都没长齐却嗷嗷叫的小老虎。   继而双眼开始微红湿润,嘴唇抿上,微微颤抖起来。   “嗨呀,莫怕莫怕,我们又不抓你。”沈静赶紧哄着。   别看他是糙汉,哄孩子可有一手,转为小声说,“你喜欢吃糖吗,一会儿我请你吃糖好不好,我看巷口有吹糖人的,要不我去给你买个?”   诸人:……   给孩子买糖吃?这招好土。   但管用。   没有孩子不爱吃糖。   沈静弟弟最喜欢的就是吹糖人的摊子。   摊子围满孩子,瞪着大眼睛紧盯着糖人师傅手中变换造型,有时围观的孩子太多,沈静就让沈聪骑在肩头看。   沈静惟妙惟肖地形容吹糖人的过程。   小贩把糖稀熬好,用一根麦秸杆挑上一点糖稀,对这麦秸杆吹气,糖稀随即像球一样鼓起,在通过捏、转等手法配合吹起塑成各种造型。最后用竹签挑下,冷却后成型,吹糖人以动物造型居多,体态丰满,常见的是十二生肖。   江承典在沈静的热情攻势下脸色转好,嗫嚅道:“无功不受禄,你们问吧——我可以要十二生肖整套吗?”   沈静噎了下。   十二生肖整套可不便宜,但话已出口,不能失信于孩子,只能硬着头皮哈哈道:“没问题,哥给你买!”   顾枫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拱拱欧阳意:“这孩子多少有点油麦在身上啊。”   看着沈静一脸肉疼的样子,欧阳意亦忍笑摇头。   齐鸣以平静的口吻发问:“根据摊贩的说法,两日前的酉时左右,蔡斯和你在附近出现,你们一起去了哪里……”   “我、我们……”江承典支吾半晌,声如蚊呐,“我比蔡斯虚长两岁,蔡斯诗书棋画、人品学问皆是顶好的,我喜欢和他玩耍,但他说过完年要离开长安,问他去哪儿,不肯明言。”   “好容易交到一个知心的,真舍不得啊。”   “前天是腊月二十五,学堂是二十六放假,我早有意为他送行。正巧,下课后我在应仙巷遇着他,大为欢喜,一时激动,便学大人的样子邀他买酒。”   “我们身上的银子都不多,全花出去,第一次喝……不知道什么时候醉了……”   “待我转醒,已是一个时辰后,蔡斯也不知所踪……我、我还以为他自行回家了……”   老仆脸都绿了,急得跺脚道:“少爷怎如此糊涂,要是让老爷知道可不得了。”   江承典被这么一恐吓直接呜呜哭出声来。   沈静将老仆扒拉到一边,也不管对方多气哄哄,直接让衙差将人赶出去。   少年心绪稍定,但满脸都是倔强委屈之色,惹人心疼。   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买酒地点、时间。   验证他的话并不难,整条巷子的商贩都知根知底。   齐鸣由肆长带路打听,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   回来时经过门外,已不见老仆身影,“咦”了声,问门口衙差,衙差也不知老仆去哪儿。   顾枫:“怎么样?”   齐鸣颔首,确认江承典说话的真实性。   “你看,我们疏议司调查案子很快,没骗你吧。”沈静不停宽慰着,“别怕,一会儿我带你回家,我和你爹爹说情。你是送别同窗偷喝酒,多重轻重义的孩子啊,你爹不会责罚你的。”   说着伸手抚摸江承典的头。   但后者好像并不适应与他人身体触碰,抬手轻轻推掉沈静的大手。   欧阳意和顾枫不约而同看到其袖子滑落后,露出一节皓白的手腕。   少年的皮肤极嫩极细,说像女孩的手也不为过,以至于上面的大片淤青格外触目。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欧阳意低声道。   “艹,这玩意儿也自古有之?”顾枫听懂了欧阳意的暗示。   很愤慨,又无奈。   随即走到齐鸣身侧与其耳语几句。   齐鸣大讶,“什么?你是说,绑匪是!”   欧阳意打断他:“嘘!我们还需要更多证据!”   齐鸣面色沉重,点点头,说道:“我这就去趟学堂,此事交给我。”   欧阳意对这孩子心生同情,正要开口再问,门外却有匆匆人影进来,众人不由朝来者看去。   齐鸣本欲要走,也不得不停下来。   “爹、爹爹?”江承典抬头,表情惊惶。   “意妹妹?!真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对方面露惊喜。   欧阳意却是有惊无喜,微微蹙眉。   无奈,终是躬身施礼,“见过江郎中……”   顾枫等人没料到是这种情况,面面相觑,这长安城还有几个欧阳意认识的江郎中。   刑部司刑郎中,江泓。   作者有话说:   肆长:唐代市场管理者,可官派,也可行业自行推选后经官服认定。 第43章 人之初(12)   顾枫是第一次见江泓。   对于这位欧阳意的原身初恋, 一直挺好奇,今天可算见着真人。   白玉般的面庞,眉眼清隽, 相貌极佳,微风拂过,衣带飘飘, 真真是如玉君子。   不过面色发白,阳刚不足,阴柔有余。   少年成名, 为官多年, 必是殚精竭虑, 把身体熬坏了。   阴柔?她心里咂么两遍这个形容词,忽然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江承典起身喊声“爹爹”, 江泓却并不理他,自顾与疏议司诸人打招呼。   孩子只好乖乖缩在一旁,抿着小嘴,落寞又可怜。   刑部一位三品尚书、二位四品侍郎, 下设五司, 每司长官居五品郎中。   对疏议司诸人来说, 江泓相当于隔壁部门的总经理。   这层关系说近也不近说远也不远, 不能太生疏也不宜太亲近。   听完齐鸣介绍,江泓扭头, 严肃地看着江承典,怒道:“逆子,过来!你是最后一个见到晏斯的人, 当日他可有提起什么特别的事, 或说吃了酒要去哪儿, 给我一一道来!”   江承典被骂得脸都憋红了,始终不敢迈步靠近父亲。   疏议司诸人却是心中微讶,听其称呼“晏斯”,暗道原来江泓已知道了。   江泓面色不愉,宽袖下的双拳缓缓收紧,闪过一抹沉沉的阴冷之色。   江承典更怕了,不由抽泣。   不哭还好,一哭江泓更来气,瞥儿子一眼,喝道:“废物,不许哭。”   江承典心中委屈,哭得更大声,边哭还边抬手拭泪。   如此动作,袖子自然往上缩了一截。   匆匆擦泪后,他意外地瞥见欧阳意看着自己手腕的眼神。   少年一怔,随即扯扯衣袖,盖住手臂的伤。   动作微颤,难掩慌张。   孩子哭的肝肠寸断,难以自控,眼看问不出什么,齐鸣摇摇头,道:“罢了,些许琐事,我去学堂了解也是一样的。”   江泓适时地用眼神召唤老仆,让其将孩子带出去。   他是严父,可不想看这小子继续在同僚面前丢人现眼。   然后主动对齐鸣说:“请转告韩郎中,这两日疏议司但有需要,随时找我便是。”   齐鸣躬身叉手行礼,“多谢江郎中。”   欧阳意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只微微颔首,神情疏离。   但江泓却好像十分满意,露出笑容,“意妹妹,改日我再到疏议司拜访。”   说话这刻,神色中流露出一种近乎讨好的样子,目光灼灼,夹杂求而不得的爱恋,语气中惊喜温柔,不知是因着急赶路还是看见初恋激动,脸颊泛起病态的嫣红。   欧阳意的假笑都不由滞了滞。   这是办公场合啊喂。   一边是哭得昏天暗地的儿子,一边是温文尔雅示爱的父亲。   一股奇奇怪怪的气氛在堂内弥漫,连沈静都感受到。   直到转身离去前,江泓的笑意下还带着一丝不舍,视线都不曾离开过她。   送走江家父子,齐鸣道:“我说意师妹,不是师兄说,真不知当年欧阳伯父怎么想的,我看江郎中不错,怎么就和他退婚呢。”   江泓有才有貌,谈吐斯文,彬彬有礼,既不摆官架子,也没有因盘问其子迁怒于他们,真是谦谦君子啊。   比起意师妹的夫君,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齐鸣兀自感慨:“早有耳闻江郎中夫人死后,多年未娶,一人抚养儿子,也难怪对儿子严厉了些,就这么一根独苗,怎不望子成龙呢。”   “外面的人都说江郎中用情至深,怀念亡妻,以至积郁成疾。可我刚刚仔细看他对你……他多年未娶,心中念念不忘的人是你……”   欧阳意:……   沈静想也不想,出声打断,“喂喂,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久推官是有夫君的!”   齐鸣反驳,“梁思礼那厮怎比得上江泓。”   欧阳意马上听出齐鸣话里的意思,“我托师兄去打听的事有结果了?”   顾枫马上凑过来,“打听什么事?”   “梁思礼他……”   齐鸣有些难以开口。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姻缘,可齐鸣实在不忍心小师妹被渣男骗婚,因此陷入两难,打听到梁思礼的品行后一直迟迟不敢告诉欧阳意。   “外面说思礼如何?”   “他们都说……你夫君梁思礼……颇好色,常年流连花巷。本朝有明规,朝廷官员不得进入烟花之地,梁思礼因为屡次违规,被革去奉宸卫参军之职,如今虽在奉宸卫办事,却还是白身……”   齐鸣在长安土生土长,是长安百事通,他打听回来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欧阳意一颗心缓缓下沉。   沈静眼睛瞪大了,“我可是见过久推官夫君的,仪表堂堂,办事极有章法,他怎么会好色误事……”   顾枫喃喃,“梁妈妈那么顾家,不像是色胚啊……”   沈静灵光一闪,替梁柏辩解道:“不对,人家可是御前办差、天子近臣,天后不会看走眼的,那些好色的传闻定是误会!”   欧阳意尴尬,“什么天子近臣,老沈莫夸海口。”   沈静嘿嘿挠头,脑子里却是忽然开窍的感觉——   官职连升两级,从粗鄙牢头一跃成为受人敬重的疏议司推官,背后没有人帮他一把是不可能做到的。   入职前,周兴单独找他说话。   除了交代“好好办差”的场面话,还很隐晦地试探他是否朝中有人。   蛤?他要是“朝中有人”,还至于在大牢那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呆了十年而寸步未进?!   外人都以为沈静的提拔是受到周兴赏识。   只他心里清楚,并非如此。   总觉得,久推官的那位奉宸卫夫君,很不简单。   若真是他背后助力,其意图就好猜了,就比如现在——   有他在,欧阳意不用骑马,而是悠然坐上沈静的小马车。   沈静在前驱车,欧阳意掀帘问道:“老沈,你真觉得我夫君不是好色之徒?”   “我看大牢十余年什么人没见过。”   沈静自信地拍胸脯。   “赌徒常年耽于暗室,他们的眼睛是死的,但他们的手指灵活,因为要摇色子。好色之徒呢,眼睛是活的,因他们总爱乱瞟,但酒色伤身,色字头上一把刀,沾了色,武功基本就废了。”   沈静很笃定道:“我看梁兄武功高强,打趴一圈的东宫侍卫眼睛都不带眨的……久推官,你信我,梁兄绝不可能好色!”   欧阳意:……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顾枫笑道:“老沈,你可以嘛!”   见他看人很有一套,欧阳意又问:“那你觉得江承典怎么样?”   “江承典虽看着外强中干,却不是那种唯唯诺诺、别人说怎样就怎样的,他极有主见,否则也不会胆大妄为约晏斯喝酒。他没撒谎的胆子。表现得再老成,也只是个孩子。”   沈静边驱车边道,“可怜被家里看得紧。他老子连吹糖人都不曾给他买过。”   “但他说喜欢上学,这点值得怀疑。”   “何以见得?”   “晏斯是中途插班进来的学生,别看孩子少不更事,都有自己的圈子,像晏斯这样的新人被排挤很正常。偏偏江承典与晏斯交好。”   “所以他们是同一类人?”   “我看见江承典身上有淤青。”   被排挤、被欺负,不敢回家跟大人说,只能默默承受。   沈静这会儿功夫也品出不对劲,表情变得沉重。   ……   三人出了应仙巷,郁郁之际,闻到一股香味。   顾枫眼睛一亮,“藤椒炸鸡!”   沈静抽动鼻翼,边道:“好像是在那儿。”   顾枫点点头,带着马车循香而至。   大约十几步后,三人到了藤椒炸鸡的摊子前。   这个摊子很小,但陆续有客人,要上一块藤椒炸鸡,吃得有滋有味。   摊主是个妇人,荆钗布裙,身旁挨着一个三四岁的娃娃,巷子有穿堂风,娃娃被紧紧裹在大棉袄里,露出个小脑袋,冻得小脸通红。   那妇人与陈理眉眼有七分相像,八成就是陈理的妹妹陈语。   顾枫笑道:“我去看看。”   “这是藤椒炸鸡怎么卖?”   “鸡腿八文、鸡架五文。”   “鸡腿鸡架各来三份。”   合计三十九文钱,这可是笔大生意。   陈语一愣,生怕听错了,有些忐忑道:“瞧着客官是新客,第一次就买这么多,要不,您先买一份?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顾枫数出一串铜钱往桌上一放,“我们人多!”   来了一位豪客,而且不像找茬的样子,妇人终于露出喜色,“好嘞。”   隔着油纸还有点微烫,顾枫迫不及待啃一口鸡腿,香、麻、脆,略有嚼劲,味道完全继承了她的手艺。   顾枫有些小得意,说道:“这味道真绝!”   欧阳意矜持地啃鸡肋骨,颇有现代啃肯爷爷吮指原味鸡的感觉。   沈静也边吃边竖大拇指。   陈语羞涩,“承蒙夸赞,这是一位朋友给的菜谱,不是我独创。”   “原来如此。”顾枫睁眼说瞎话道,“你这位朋友厉害!”   沈静砸吧砸吧嘴,“这时候要是有两口烧酒搭配,就更绝了。”   可惜他们正在查案,不宜饮酒。   顾枫看了看锅里还剩下不多的藤椒鸡腿鸡肋,豪爽道:“把这些包起来,我全要了。”   陈语先是惊讶,接着大喜,忙取出油纸包裹。   她动作麻利,又快又稳,全包好了给顾枫,说:“这里有三个鸡腿五个鸡架,其中一个鸡架太小,本来只打算卖三文,客官一口气买这么多,这小鸡架就送您了。我收三个鸡腿四个鸡架的钱就好。”   顾枫也不客气,照单收下,付了一串铜钱,叉手道:“老板性子爽利,我喜欢。那就多谢了。”   陈语回施一礼,“应该我多谢客官才是。”   这还不到中午就可以收摊带孩子回家了。   顾枫伸手摸摸小娃娃的脸,孩子的皮肤又软又滑,手感极佳,她又忍不住捏了一把,笑道:“你这娃儿可爱得紧,只是你边顾摊子边照看他么?他爹呢?”   像是提及伤心事,陈语默然。   半晌,才有些尴尬地说:“孩子爹忙,我一个人顾得过来。”   顾枫“哦”了声,不再细问,之后告辞离去。   *   南安王府。   李匡:“你说晏德达孙子失踪的案子,刑司也参与进来?”   身着中书舍人朝服的官员满脸堆笑地回答道:“天后已让中书省诏旨制敕、玺书表章,懿旨很快发到刑部张楚金张尚书手上。”   李匡喝了口茶,讥诮道,“张楚金真是一根筋,周兴既然早已把案子交给疏议司,何必让刑司来分一杯羹?”   谁也不能来抢久推官的功劳。   朝廷里谁人不知南安王对久推官一片痴心,中书舍人含糊道:“张尚书也是为了尽早破案。”   “有久推官在,用不着别人。”   “王爷说的是。”   李匡慢悠悠起身,送走客人,一名侍卫从暗处出来。   “听闻是张尚书看中刑司新来的郎中江泓,想给他在天后面前施展的机会。张尚书应该不知道这位郎中与久推官是青梅竹马。”   提起江泓,李匡就一阵胸闷。   “什么青梅竹马!”李匡挥袖扫落茶盏,一片噼里啪啦的响,指着地上半跪的侍卫,阴沉沉道,“去,给我查查他的底细!”   江泓此时出现在欧阳意面前,还当上刑司郎中,明着是想和青梅竹马再续前缘。   但暗地里做什么,谁又知道呢?   *   来崔家吊唁的人来得比梁予信预料得早,也比预料中更多。   崔家门庭若市,要不是门口挂着白幡,不知道的还以为崔家有喜呢。   吊唁宾客中不乏武人,以免被发现,梁予信便从梁上下来,他粗布麻衣服,作仆从装扮,四处偷听了些八卦,又偷吃了招待客人的点心后,大摇大摆出了崔府。   只做一日的梁上君子,收获已足够了。   狄仁杰坐下,梁予信飞快地说起来。   一、崔友沃私库有巨额钱财。   这些大都来自长安商贾和求人办事者的孝敬。   库房中有账册和书信为证。   二、崔家后宅并不像表面那么混乱。   除了郑良玉,所有女人包括谢娴都心怀鬼胎,靠近崔友沃都是有目的的,有的为了钱财,有的为了家里生意,有的为了给兄弟谋仕途。   崔友沃也都知道她们的心思,能帮就帮,出手大方,从不计较。   因此后宅小妾们都各安其所,偶有争执,大部分还是本本分分的。   下人们也很感恩崔友沃。   有几个下人的家人犯事,都是崔友沃亲自出面替他们摆平。   逢年过节,下人们都能拿到红包,差事办得好的,也都有赏。   总的来说,崔友沃为人不错,不可能有仇人。   三、崔友沃的确动过休妻的念头。   此事,他私下和郑良玉以及另一名正受宠的小妾说过。   梁予信笃定地道:“我觉得应该好好查查谢娴。她身为主母,一旦被休,可就什么都没了,她有动机,也有财力□□。”   狄仁杰思忖片刻,方道:“谢娴终归是后宅女子,如何与黑蝠团搭上。”   “我们这次要找的幕后真凶,应该是有颇有心机,但平日却表现得胆小怕事,只在特定情形下变得心狠手辣之人。”   这等于变相否定了梁予信的想法。   少年撇撇嘴,有点丧气。   狄仁杰目露笑意,“但小梁参军说的也不全错。”   梁予信:“?”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呀~~~   更文频率改日更,尽快完结,抱拳。 第44章 人之初(13)   狄仁杰道:“谢家是寒门, 这么些年,打着清河崔氏的名号,得了不少好处。”   梁予信:“谢淳今天来吊唁, 还主动和谢娴说,这两日要留在崔家帮忙打点。谢淳是谢娴唯一的哥哥,崔朔兴年纪还小, 他这个舅舅在这种时候搭把手,也顺理成章。”   不愧是奉宸卫最年轻的参军,反应就是快。   梁予信又道:“原来狄公也在暗中调查谢家。”   狄仁杰:“这个案子调查目标有限, 多观察, 一定能破。”   梁予信:“谢家都是些什么人?”   “谢娴父母健在, 谢淳是其唯一的哥哥,还有一个傻子弟弟, 三个侄儿。谢家不富裕,全靠谢娴接济。五年前,崔友沃为谢淳谋了一个洛阳刺史府司法参军的职务,谢家日子才真正好起来。”   “哦……”   谢家全靠崔家扶持, 那么谢淳的嫌疑就很大了。   梁予信恍然大悟, “崔友沃想休妻, 谢淳不可能坐视不理。”   狄仁杰笑了, “真凶已然浮出水面,小梁参军又要回去做梁上君子了。”   梁予信双手抱拳, 朗声道:“交给我,今天一定给狄公带回好消息。”   *   晌午,疏议司。   烧火婆子热灶下面, 加了猪油提味, 点缀几颗青菜, 等齐鸣回来的时候,嗦面声正此起彼伏。   顾枫将买回来的藤椒炸鸡分给留守的诸衙差,个个一口面一口肉,好不香美。   “学堂查得怎么样?”沈静留了个最大的鸡腿给他,又将自己还没动筷的热面端给齐鸣,自己去小灶再捞了一碗出来。   齐鸣一笑,“还是老沈你有良心。”   接着筷子一指堆满卷宗的桌案,“失踪的尔令斌、秦望、邵扬、王经全、晏斯以及江承典都属于经常被欺负对象!我已拿到曾在学堂闹事的学子名单,足有二十人呢。”   顾枫双目一眯,“还真被我们猜对了!”   沈静差点噎住,“回思学堂藏污纳垢啊。”   同时,诸人心中心中有豁然开朗之感——   失踪者均是学堂的学子、既不像拐卖又不像绑架,还有总能在上下学路上俘走孩子却毫无被路人所察觉,连勒索赎金也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捉弄人……   那些曾经觉得理不顺的怪异细节终于连成一线,矛头直指学堂霸凌!   沈静放下碗筷,“唰啦”地站起,“咱们这就去挨家挨户查访!”   欧阳意叫住,“等等!”   沈静要往外走的身形顿了顿,“久推官要和我们一起去?”   欧阳意摇头。   眼下是年关,这些学子应该都会留在长安与其当官的家长过年,人就在家中,要找到他们不难。   难的是问话。   “这些小子能在学堂作威作福,人小鬼精,擅抱团,擅撒谎,会设局勒索,若再加上一两个是非不分的家长隐瞒偏袒,要问出实情,需得分个击破,花些心思和时间。”   “但如今,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若他们与绑架有关,现在去,只会打草惊蛇……”   沈静问:“该怎么办?”   欧阳意:“我先去问问江家那孩子,你们暂不必和那二十人耗时,待有线索,按图索骥不迟。”   齐鸣颇认同,“意师妹说得对,无凭无据,说不定就要吃闭门羹。”   顾枫眯眼朝外头瞧,“韩师兄他们还没回来,未时都快过了,还没逮到绑匪么?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齐鸣胡乱抹抹嘴,起身,“罢了,我们过去西市帮忙,怎么样老沈?”   沈静:“走走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回头道,“记得帮我给江家孩子带话,欠他的十二生肖吹糖,我回头送过去。”   顾枫笑,“记得啦,沈大哥,快去罢。”   齐鸣和沈静往西市去,欧阳意不得不再和顾枫骑马去江家,见其面有难色,顾枫安慰,“放心,这次咱不赶时间……”   今天的骑马经历可不太好,早上那股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又来了。   办案要紧,欧阳意还是硬着头皮上马,出发。   江泓之前说过会尽力配合查案,说到做到,从迎进门到仆人奉茶上来,全程脸上挂着含情脉脉的微笑,“意妹妹还是和以前一样,风风火火,想办的事,说办就办。”   面对他的温柔攻势,欧阳意不知如何解决,只说有些细节还要再和江承典确认。   江泓叹气,“我时常不着家,孩子由祖母照料,难免娇惯些。意妹妹,有什么你只管问便是,有我在,他不敢说谎。”   既然对方这么配合,欧阳意便不绕圈子,“江承典在学堂时常被人殴打,身上恐伤痕累累,江郎中可知……”   摘取转述了学堂霸凌事件,说到一半,江泓整张脸就变成青色。   此刻的他好比受到某种侮辱,反应无比强烈地咳起来,“断、断无此事!”   欧阳意依旧静静坐着,看着几乎温和褪尽、甚至露出狰狞的男人。   在她的注视的目光下,江泓亦感失态,又端起茶杯浅酌一口。   稳定心神,方缓缓摇头道:“意妹妹莫要道听途说。”   对他的否认,实在欧阳意预料中。   江承典胎中带病,生下来就是瘦弱难养,好不容易拉扯长大,江泓为了面子,也不能让外人认为江家香火不继,养出个任人欺辱的菜鸡儿子。   官场中人,尤其文官,最看重的就是面子。   回思学堂那些老师亦如此,面子大如天,善于粉饰太平。   学堂多次发生恶斗,都被压下去,带头打架的学生愈发不服管教,也愈发屡屡欺压弱小。   欧阳意摇头,“我理解江郎中的顾虑,但正是学堂和家长的无视,愈发纵容了行凶者的胆子。”   江泓一时语塞。   恰在此刻,江承典由老仆带到。   “承认自己弱小、被欺负,并非丢脸的事。江郎中方才也说不会让江公子撒谎。”   欧阳意对江承典说明来意,又道,“隐忍和退让,淬炼了你的坚强品性。但并不代表他们就是对的、理所当然的。”   “我……”   看江承典欲言又止,以及在父亲面前瑟缩的样子,欧阳意觉得在学堂屡遭暴力已经严重影响他的心理健康。   校园霸凌带来的心理创伤,几乎是一辈子的。   “你们的一次次躲避和原谅换来的是什么呢?尔令斌、秦望、王经全至今不知所踪,再晚些,明日、后日,晏斯也会永远失去踪迹。”   不是诅咒这些孩子,但不把事情说得严重些,只怕江承典还有幸存者认知偏差呢。   下一刻,江承典抱住头,蹲在地上痛哭出声。   江泓叹气。   欧阳意和顾枫颇同情地看着他,谁也没出声,只是等他发泄个够。   江承典以袖抹泪,抽泣着:“呜呜,我我不是没想过检举,当初他们打我,我便找了老师,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何不找你父亲替你讨公道。”   当年送儿子进回思学堂时,江泓还只是秘书省的八品小吏,但如今可是官居五品了。   “爹爹公务繁忙,我未能为父分忧,已然不孝,又怎能因为这点小事叨扰大人?”   “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江泓接话。   情绪得到宣泄,江承典的话也多起来,“我、我总想着,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我熬过去就行。对方人多势众,没能力赶走他们,总不能自己离开学堂?爹爹常教导我要好好读书,我不能辜负……”   像是为自己的懦弱行为辩解,以期减少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口供的罪恶感。   欧阳意轻叹:“谁打人最凶,谁最爱见血?”   “见血……”   江承典沉默了一下,随即念出六个人的名字。   “他们自称学堂六霸,分别为东木青龙、南火朱雀、西金白虎、北水玄武、下土勾陈、上黄腾蛇……”   顾枫骂道:“学堂六兽。”   翻开手里的纸,略一核对,顾枫凑在欧阳意耳边道,“都在齐师兄的名单里。”   欧阳意柔声问:“可以描述一下他们每次的殴打行为吗?”   江承典应声,缓缓开口,尽量详细还原他所见过的、所遭遇的经历。   “我刚刚到学堂,上骑射课……”他有些涩缩,“骑射课分组较量,我也不想拖大家的后腿……”身体素质受限,很多事不是他不想就不会发生。   “后来呢?”   “我被拖入林中……他们人多势众,我根本不是对手。”   “这些人有变动过吗?”   “以该六人为主……不过偶有因大人外放做官而离开长安或者自行退出的,但是陆陆续续有新的人加入,也会带来新的花样……”   学堂六子占着人高马大,拉拢一批人作威作福,在他人水杯里尿尿,书上涂屎,不让人好好读书……   骑射课更嚣张,把人绑到林里,动手还不够,还上工具,非要折磨得人跪地求饶才罢。   学堂里都是寒门子弟,别的没有,硬骨头倒是有几根,偏有几个不肯跪地求饶的。打得狠了,也有同伴劝阻,这种折磨大多草草收场。   欧阳意又问:“他们可曾在学堂外欺负人?”   江承典点头,叹息,“我幸有家仆接送,未遭遇过。”   “他们掳了人,一般会去哪里,你知道吗?城内还是城外?离学堂距离几何?平时会在哪里聚会,就像秘密基地那种地方?”   江承典摇头。   “你知道谁欺负尔令斌、秦望、王经全他们最凶?谁与失踪的孩子结过仇?又或者,谁放过类似要他们在学堂消失的狠话?”   江承典始终摇头,皱眉,显得很为难。   欧阳意只好换个问题,“这六人之中,可有你相熟的朋友?”   江承典皱眉,满脸写着嫌恶,“道不同不相与谋。”   “一个都没有?你们的父亲同朝为官,逢年过节,走动、拜谒、小聚……在进学堂前,你没有与六兽中任何人接触过吗?他们之中,应该有人认得你,知道你的父亲官居五品郎中?”   不看僧面看佛面,刑部是有实权的部门,江泓为刑部尚书器重,未来可期,江承典又是江家独嫡子,其身份在学堂不同一般。   “这……”   “少爷、少爷……”   老仆过来传话,“老夫人午歇醒了,醒后见不到少爷,请少爷过去一趟。”   江泓扬手,“你去回话,就说我和承典还有些话说。”   老仆面露为难。   江母想孙子,也知儿子是严父,若“扣留”太久,江母说不定会以为儿子又在训孙儿,亲自过来呢。   欧阳意可不想面对她。   暮色四合。   欧阳意起身告辞,“今天先到这里吧。”   江泓:“意妹妹稍候!”   他往屏风后取出一个木盒,打开,是一支云纹白玉簪。   “这是早年我打的一支玉簪子,一直想送你,没找到机会……”   欧阳意没接。   “意妹妹不喜欢玉簪子吗?”   江泓嘴角动了动,叹气道:“本该在你成婚前送你的。”已嫁做人妇,不再是他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簪子这种私人物品,是不能乱收的。   欧阳意相信,即使她收下簪子,梁柏也不会多言。   “上官之礼,本不该推辞,然此礼过于贵重,恕下官不敢接纳。”   欧阳意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江泓的眼里流露失落。   面前的女子还是熟悉的样子,说话、做事,也是风风火火,但眸中却是从未见过的稳重沉静。   经历那场大难后,她仿佛完全变了个人。   说她失忆,他不信。   失忆怎会导致性情大变。   也许是借此逃避些什么,譬如不好的记忆,或不想见的故人?   江泓无奈地笑笑,只好将白玉簪放回木盒,搁置在桌上,“我这里还有我们儿时玩过的玛瑙棋子,本想送你,但我又不舍,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件信物……还记得吗,以前你爱悔棋,每次赢我后总是笑得很开心,哎,物是人非……”   他兀自絮絮,欧阳意一言不发。   她不想得罪江泓,没这个必要,但以后同在刑部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保持距离最好。   江承典只好温柔道:“我送意妹妹吧。”   耳濡目染父亲对另一个女人的温柔缱绻,少年垂眸,眼底映着明灭不定的烛光。   一路无话,直到江府门口。   “江郎中请留步,告辞。”   “慢走。”   顾枫策马前,江泓始终勾着优雅的笑意。   越来越觉得,这个笑容有点熟悉。   她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   欧阳家宅。   康素君顺着窗沿望月,一手执酒杯,食指轻扣着,两眼眯起,已是微醺之态。   欧阳澄也喝多了,抬眼看夫人。   二人老夫老妻多年,时常对饮,浅酌小意,成为日常夫妻闺中之趣。   算起来,康素君的酒量比丈夫还好呢!   而后她推了推丈夫胳膊,似笑非笑道:“女婿孝敬的,不错吧。”   原来,梁柏请诸人喝过臭酱油味儿的三十年杏花酿后,另外留了坛好酒给丈母娘。   酒林老手的康素君一开坛便知是绝顶好酒,欧阳澄亦寻味而来,老夫妻俩对饮半日,好不痛快!   一整坛酒竟不知不觉见底。   欧阳澄“哼”地一声,装作不太在意道:“不过如此。”   康素君嗔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丈夫一眼:“我明日便叫女婿再送一坛,你到时可别跟我抢。”   “夫人你!”   欧阳澄搁下酒盏,轻轻拍拍妻子已经不再柔嫩的脸,语带讨好:“为夫给你认错,认错还不行么。你大人大量,分我两口罢……”   康素君莞尔一笑,微醺的眼中带着几分少女娇嗔。   想了想,康素君道:“分你多少口都行,回头你别再对女婿那么冷淡,他爹娘已不在世,咱们就是他的长辈,该对他好些。”   欧阳澄痛快应允。   康素君乜丈夫一眼。   “夫人何故如此看我?”   “你说呢?”康素君反问。   丈夫是个倔驴脾气,对女婿多番挑剔不满,积怨已久,绝不是一坛好酒可以扭转的。   欧阳澄放软语调,带着些许讨好地道:“今天咱们交个底——夫人觉得江泓如何?”   酒后最适合吐真言。   康素君心底漫出一丝怪异来。   我跟你说女婿呢,提什么江泓。   是了,江泓是丈夫的得意门生,爱之如子,丈夫赤诚亲近以待,连视为心肝宝贝的女儿也早早许配给他,全然毫无保留。   这几年江泓官场得意,仍孝敬着欧阳澄这位启蒙恩师。过年过节,无论恩师在哪儿,必是有问候信送到,信到礼到,十年间从未缺席。故而欧阳澄也常以此为傲,张嘴闭嘴就是“要是泓儿当我女婿”。   今日,欧阳澄却有些不对劲。   康素君轻哼一声:“你的高徒,学问、礼节,自然都是顶好的。他对你有仰慕之情,瞎子都能看出来。”   “那他对意意如何?”欧阳澄问。   康素君回忆一番,说江泓对女儿有情窦初开的爱恋吗,好像也有,可时隔多年,两个孩子少年时的相处就像蒙了一层雾气,变得模糊难辨。   她记住的,是女儿因惊吓过度,在床上胡言乱语、高烧不醒的那段日子,只有江泓日日来探望,满眼泪痕,跪守在榻前不肯离去。   作为母亲,康素君永远承他这份情。   回到长安,再见到温煦如初的江泓,康素君心中自然是疼惜的,听说他因公务繁忙累得病倒,缠绵病榻,眉骨瘦弱,依稀可以看见当年倔强的少年模样。   可毕竟已经十年过去,江泓这孩子现在是什么样的性情,爱好如何,交些什么朋友,细细想来,竟是一无所知。   昨日再见,他好像还是十分礼貌谦卑,但也更无从交谈。   他对女儿依旧含情脉脉,又总觉得隔了点什么。   是啊,女儿失忆。某种角度说,江泓的“意妹妹”永远离开他了。   康素君杏眼一转,不答反问:“夫君何出此言?”   欧阳澄眉毛一挑,喃喃道:“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觉得他并不想当我女婿。”   康素君眨眼:“怎么会?他一直对咱女儿……”   “江泓丧妻后,从未跟我开口求娶意意。”   欧阳澄像是憋了好久的心里话终于找到倾听者,自顾唠叨起来。   “连试探也不曾有过。”   “夫人,你说怪不怪,要是这孩子对咱意意真那么痴情,为何就一点表示也没有……”   “退婚的事一点儿也不怪他,是我的主意。咱不能耽误意意,也不能那么自私。那时泓儿还小,做不了自个儿的主。但你说,他现在都官居五品了,以后前途无量啊……”   “夫人别误会,我可没有要高攀人家的意思。我是说啊,他还年轻,肯定得续弦啊是吧……”   “说出来不怕你恼,咱闺女频频相亲那阵子,我还真希望江泓也递来帖子,不就是有个儿子嘛,没关系,只要他真心待意意,就是嫁过去给人当后妈也未尝不可……”   “咦,夫人,你怎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怪吓人的……”   康素君连酒也不喝了,放下酒盏,瞪着丈夫。   下午饮了不少酒,双颊生热,听罢丈夫所言,阵阵燥热直冲脑门。   “老头子!你怎以前不说!”   康素君忽然提高音量,胸膛起伏着:“你这个糊涂蛋!”   欧阳澄有些莫名其妙:“我以为他脸皮薄,可都多少年过去了,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夫人说,难不成是我一厢情愿?”   若真心真意、此生非卿不娶,只认定一个她,为何连开口试探的勇气都没有?   当年,江泓不顾外人看法,日日守在欧阳意榻前,熬得肝肠寸断,在欧阳家门口哭着喊着不要和意妹妹分离,在这事上,他绝不是脸皮薄的人。   只有一个解释。   江泓并不爱欧阳意。   如若不爱,那么他的示爱举动又是表演给谁看?   “老头子……”   康素君听见自己的嗓音在微微发颤,不详的预感逐渐萌芽,在酒意的催发下,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作者有话说:   谢谢留评和肯定 第45章 人之初(14)   欧阳澄看着她, 面色懵懂,刚才被妻子骂得有些委屈,这下不敢乱说话。   因为好像一个谜团又带出更大谜团。   “夫人, 可是哪里不妥?”   他的妻,虽柔弱,话比他少, 他吹牛皮,她只含笑不语。但做丈夫的心里清楚,妻子之慧不逊于他。   康素君把酒坛封上, 留了点底, 不喝了。呼啦啦灌了口热水, 醒醒神。   “你这是……”   相知相守这么多年,欧阳澄知她有重要的事说, 皱起眉头,“慢慢来,别呛着。”   康素君以前就猜想,女儿的失踪并非意外。   “老头子, 你听我说, 意意当年失踪的案子, 我和你女婿一直在暗中调查……”   康素君从未对江泓起疑, 皆因他表现出来的深情。   指腹为婚,两小无猜, 世交之交,亲如一家。   于情于理,他也不可能害他的意妹妹。   但如今, 这个大前提已经被推翻。   欧阳澄在短暂的怔愣过后, 漫出无尽的愠怒, 他拍案而起。   重情重义是表象,掩饰另有所图的阴谋?   “你是说,意意当年的事,和江泓有关?!”   康素君拉住暴怒的丈夫:“小点声。”想了想,轻声道,“别急告诉孩子们,事关重大,咱们这回啊,得捋清楚了再和他们说,啊?”   “夫人言之有理。”   欧阳澄面色沉硬了不少,康素君刚刚放心下来,却又听丈夫冷道:   “若是他做了畜生的事,我就亲手捏死他!”   *   回疏议司路上。   欧阳意冷着脸断言:“这些校园欺凌者中出现了一个变态!”   “我看过此类报道。”顾枫赞同道,“欺凌者往往受其自身的挫败感、羞辱感和愤怒情绪的影响,具有较强的攻击性。个人心理疾病与社交障碍、家庭问题、社会压力等原因都可能导致出现欺凌行为。”   “校园欺凌存在认知偏差,大多数家长持宽容态度,以为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没什么大不了。也有像江泓这样的家长,虽然意识到问题,但碍于和同僚间的关系、面子等,未予以干预。”   久而久之,无形中助长了欺凌者的气焰。   学堂里的孩子心智未成熟,在欺凌者眼中,无异于一只只待宰羔羊。   只要不在学堂闹得过分,大多数老师并不会管。   像江承典这样已经有足够警觉性,有家仆护送上下学,欺凌者没法儿对他下手。   但欺凌者有足够多的对象可以选择。   而且他早已过了那种在学堂小打小闹就能满足掌控欲的阶段,追求的是心理上更极端的满足,在一次又一次的“探索”中确定自己的喜好,从而实施有计划的绑架和虐待。   与此同时,反社会性人格逐渐定型。   “快回去,找大家议议。”   等抵达疏议司,却发现司内漆黑一片,无人点灯。   “这么晚了,他们还没回来!?”   顾枫性子急,当先跨步进去,谁知走近一瞧,堂内的长条桌案边,不知何时立着一条黑色人影。   宽肩窄腰,昂藏挺拔,冷冷的月光下,冷白的肤色给人一股疏离而危险的感觉。   他的出现无声无息,就连刑部外的守卫都没发现。   静静站在桌案前,负手而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桌案上所铺陈的案情脉络图。   “谁!?”   “夫君?!”   看清来人,欧阳意松了口气,问:“夫君怎么进来这里?”   这个时辰梁柏应该在奉宸卫,什么事能逼得一向稳如泰山的老公翻墙来找人。   梁柏:“西北恐有战事,天后令晏德达速返西北都护府主持大局。”   欧阳意立马意识到什么,“晏都护挂念孙子,不愿接旨?”   梁柏点头。   顾枫感慨,“老爷子在真心爱重这孙子。”   隔代亲啊,晏都护看着老当益壮,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某种程度上说,晏斯在他心中的地位比儿子女儿还高。   梁柏有些无奈,“晏德达向天后禀明事由,请求宽限两日离开。”   欧阳意明白,“难怪了,我们从江泓那里得知,天后下懿旨要求刑部全力侦办此案,回思学堂那边也变得格外配合。”   顾枫嚎叫:“两日啊,那要是两日内没找回孩子呢?”   梁柏瞥眼桌案上欧阳意作的那些笔记,“两日内必须找到。”   顾枫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话里的含义。   军情就是命令,两日后,无论如何晏德达也必须回去。   若没找回晏斯,晏德达会带着对武曌的不满离开长安,与吐蕃是战是和,是胜是败,他心里都会始终牵挂这未寻回的孙儿。   虽然废了一个皇帝,但不又立新帝了么,李唐宗室已经和武氏家族有制衡之相,晏德达谁也不反对,谁也不投靠。   现在案子已经不止关系一个孩子的生死。   而是关系到边疆稳定的军国大事?   晏德达会不会甘心奔赴前线,会不会对天后心无芥蒂,会不会投靠反对天后的阵营,就看疏议司这次能不能为他找回孙子了!?   千根线一根针,这根针就是疏议司,而针上的针眼就是久推官。   不用想都知道,从今晨天后懿旨传出,已经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只眼睛开始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欧阳意忽感一阵心悸。   他喵的,再聪明也遭不住这么大压力啊!   梁柏问:“我来时这里空无一人,疏议司的人都去了哪儿?”   “西市。”   欧阳意将今天的进展简要说了,又道,“西市的夜市最热闹,嫌犯也许要在夜里交割赎金。对了,根据江泓之子江承典的口供,有六名嫌疑人。”说罢又转述了江承典的证词。   见多识广如梁柏也不禁骇然,“嫌疑人都是孩子?”   欧阳意叹气,“有些人就是天生坏种,跟年龄、阅历没关系。”   顾枫报出他们的姓名和家世,“这些小畜生还给自己封了六大神兽的名头……”   梁柏会意,她们对朝堂各色人物的了解并不深,分析道:“这几家都不是普通寒门,皆有靠山,殿中监、门下省、御史台……最麻烦的可能是那位姓涂的学子,自称南火朱雀,其父虽只是六品通事舍人,然其伯父任大理寺的大理正,从五品,精通司刑门道,如何给口供、如何制造不在场证明、如何销毁证据……”   这年头官比法大,当初捉拿卫贤明,有韦家当靠山,十分麻烦,一个官尚且如此,现在却要同时面对六个,其中还有司刑界同行。   顾枫直叹气,“想想就头大啊。”   欧阳意也担忧,“这可如何是好?若六家各显所长,联合力保,抱团对抗疏议司……”   梁柏眼梢微挑,眸底幽深,“如此猖狂,他们最好联合出手,我一起叫这些混账做人。”   欧阳意歪头,不解其意。   “天后正在整顿吏治,新策不断,我们清理些教子不当、纵子行凶之辈,正好威慑一番。”   梁柏又道:“若查明不是他们,我们也不过白费些力气,未损失什么。如若真是他们丧尽天良残害同窗,奉宸卫必会为蒙难的孩子讨回公道。”   欧阳意愣愣看着夫君。   不得不说,这男人好帅!   顾枫几乎要给他鼓掌。   欧阳意沉吟片刻,道:“此案特殊,救人比抓人重要,在弄清他们会将失踪学子关在何处前,我们不能轻易动手。”   梁柏:“有理。”   “官宦子弟,没有豪门世家那么富裕,外头要买地买宅子,专供他们虐人取乐,有这个实力吗?”   “不是有赎金。”   “他们日日上学,给他们在外耍乐的时间并不多。关人的地方需足够隐蔽,且不能离家太远。长安地贵,我计算过,赎金还不足以买到城区独门独院的房子。”   顾枫也补充道:“而且在外面的事多少要瞒着家里。”   所以不会让家中仆人帮忙,只能雇人看管晏斯、雇人送勒索信。   那么问题来了,雇谁呢?   长安三教九流,只要给够酬金,不缺为非作歹的人。   “我让奉宸卫两人一组,不论白天黑夜地盯着那六个嫌疑人。”   梁柏说罢便说要回奉宸卫布置,欧阳意送他到门外,临别时梁柏捉了一下妻子的手,却被她轻轻抽回了。   丈夫不像好色之徒,但欧阳意总觉得心里有根刺,淡笑说:“正事要紧,夫君先去忙吧。”   梁柏察觉妻子脸色有异,眼下不便深究。   只温声应道:“嗯,我去去就来,等我接你,我回家给你做吃食。”   欧阳意摇头,“不了,等会儿顾枫做饭,我跟着糊弄一口。”   年关了,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烧火婆子下午回家去了,欧阳意回来时,顾枫已将堂内烛火点起,“我要去做点吃的,等韩师兄他们回来肯定饿坏了,你要跟我一起还是等他……”   欧阳意甜甜地揽住顾枫臂弯,“当然是跟你混啦。”   顾枫轻声笑骂:“行了,别装了,我看梁妈妈不是那种人,你要不干脆等下跟他开门见山得了,憋着多难受,我看着都别扭呢。”   说着边往厨房走,声音远远地传回来,“不过他要是真敢外面有人,不如趁早和离。”   “好,听你的。”欧阳意痛快应了。   *   梁柏回到奉宸卫。   梁怀仁正吃着,递过去一个胡饼道:“将军我这儿还剩一个,给您。”   梁柏接过胡饼,啃了几口,吩咐梁怀仁去布置。   没过多久,奉宸卫的将士便撒出去了。   从现在开始,学堂六子将在奉宸卫严密监视下。   梁怀仁贪吃,片汤喝了个精光,又将胡饼掉落在桌上的芝麻一颗颗捡起来丢进嘴里,方心满意足地摸摸肚子。随后,打了个饱嗝,“嗝,将军还有事吩咐我吗?”   梁柏没有马上回答,瞥他一眼。   梁怀仁自小在梁家受训,对梁柏极为忠诚,从不敢擅自揣测上意。见其表情凝重,以为是遇到什么难题,更惴惴不语。   梁柏沉默良久,道:“不知何故,夫人疏远于我,这该怎么办?”   梁怀仁愣了愣,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大将军在他心中一直是无所不能、钢铁般坚强不催的形象,何时竟牵挂起儿女情长。   梁怀仁消化良久,斟酌着道:“凡事有因必有果,大将军这个问题,得先找找缘由?莫非,是那江泓?”   梁柏不语。   他确是考虑过这个因素,可转念一想,才不信自己会不如一个臭书生。   “江泓那厮也就是长得还行,会写几首酸诗,看脸色都能感觉出身体亏损,久推官不至于看上他吧?”   “不是江泓,又是什么缘由呢?”   嫌弃他赚得少?奉宸卫差事多?陪她的时间不够?还是觉得他这个人压根不适合她,不是她喜欢的?   梁柏摇摇头,竟罕见地叹气,“怪我疏忽,一时间,实难猜到她的心意。但认真论起来,可能是我配不上意意。”   梁怀仁漱口水差点喷出来。   大将军啊你怎如此妄自菲薄!   梁怀仁抖抖眉毛,“我家那婆娘每次不理我,无非就是怪我不体贴!真是烦,咱们男人在外头够忙的,回家还要被女人刁难。”   言外之意是,大将军啊你要雄起!   又补充,“不过女人嘛,多哄哄就好了哈哈,有句俗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哈哈哈。”   言外之意是,大将军啊你实在雄不起,就认怂吧。   梁柏瞥他一眼,“你何时变得油腔滑调。”   梁怀仁嘿笑着挠头。   话说回来,梁怀仁的话是有几分道理,可他要怎么哄?   她是理智的久推官,不是爱撒娇胡闹的普通女人。她视权贵如浮云,不会轻易被什么贵重礼物打动。   礼物……   梁柏想起前日南方寄过来的东西,虎眼一眯,有了!   恰在此时,狄仁杰和梁予信到了。   狄仁杰微笑,“巧了,我正要找将军。”   梁柏起身,“可是崔友沃案有线索。”   “何止线索。”梁予信嘻嘻笑道,“我们已锁定凶手啦!”   “这么快!”梁怀仁让人端来几份面汤胡饼,“狄公还没用膳吧,来来,边吃边说。”   说着自己也又拿起一个胡饼。   梁柏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狄仁杰道了谢,坐下道:“确实饿了,来,予信,我们吃了再说。”   梁予信:“好嘞!”   ……   “我这番话,是根据崔友沃之死,谁是最大获利者得出的。已证实崔友沃有休妻打算,一个月前曾放出话,凶手就是在这一个月时间里,作了周密筹划。”   “崔友沃去找外室寻欢的时间的固定的,凶手知道他有用快活丸助兴的习惯,将这些告诉黑蝠团,黑蝠团的杀手便在此中做手脚。”   “谢娴为保护崔家名声,主张他杀,并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凶手不是她,因为,从郑良玉说出那番话后,谢娴震惊的表情看,不似作伪。她并不知道崔友沃要休了她。”   “凶手是她的哥哥,谢淳。”   梁柏问道:“如何确认?”   狄仁杰矜持一笑,并未回答。   梁予信嘿笑道:“狄公教我使诈!”   “吊唁的宾客中,有个叫于凌的,是一名七品司曹,因为同样好流连花丛,爱品评女人,被崔友沃引为知己。”   “于凌认得我,在我的授意下,于凌撒了个谎。”   “谢淳本就注意着崔府所有动向。吊唁后,于凌和同行友人聊起,说一个月前,崔友沃约他喝酒,酒后说,他写了一封重要文书,事关下半生的幸福,就放在万年县公廨。”   “这番话被谢淳听去。”   梁怀仁紧张地问:“怎么样,他上当了吗?”   狄仁杰道:“由不得他不上当。”   梁怀仁:“为何?”   狄仁杰:“郑良玉的话,不过一家之言,外人只会当这是后宅女子之间争风吃醋的污蔑,谢淳也有恃无恐。但于凌不同,虽品阶低微,却是崔友沃的至交,不至于造谣。谢淳做贼心虚,自然而然联想到那是一封休妻书。”   万年县公廨分东西二衙,结构一目了然,崔友沃作为一衙之主,能藏东西的地方并不少。   但他不知道自己会死,不会将东西藏得多深。   所以狄仁杰伪造了一份休妻书,藏在桌案的角落。   谢淳翻了一阵就找到了,之后当场阅焚。   进行到这一步,足以证明谢淳知道崔友沃要休妻。   梁予信最积极,匆匆喝了口面汤,道:“咱们连夜去逮人!那谢淳胆小,亮出刑具,说不定他就招了!”   梁怀仁亦附掌,“接着便可以顺藤摸瓜,抓到黑蝠团的杀手!”   终于看到破黑蝠团案的一丝光亮,兄弟俩都很兴奋。   一直默默聆听的梁柏忽然开口:“且慢。”   狄仁杰亦道:“不急。”   梁怀仁和梁予信不明所以。   梁柏道:“崔府新丧,黑蝠团的人会在暗中观察崔府的反应。等盯梢的撤了,我们再动手不迟。”   查了一年有余,不差这一日。   狄仁杰亦道:“徐缓图之,不可打草惊蛇。”   作者有话说:   梁柏:自我PUA的第一步是怀疑自己! 第46章 人之初(15)   梁柏回到疏议司时, 已近深夜。   未进门,便已听见顾枫充满嫌弃的声音,“这种男人, 不要也罢。”   欧阳意附和,“渣.男,和离都算便宜他了。”   顾枫愤愤, “要是能让他净身出户最好!”   欧阳意颇冷静,“那种穷光蛋,哪有积蓄, 要我说, 该广而告之, 免得其他女孩又被骗了!珍爱自己,远离P.UA!”   顾枫:“告他骗婚!什么鬼呀, 这种人还有女人给他传宗接代!”   欧阳意:“对对对!”   对什么对,梁柏一阵头晕。   真不知做错了什么,好端端怎么得罪顾枫,还让妻子起了“休夫”的念头?   “咳。”梁柏进来前故意咳嗽一声。   欧阳意和顾枫果然马上像受惊小鸟似的, 停下话头, 齐齐看他。   欧阳意:“……夫君来了。”   顾枫:“……那什么, 锅里还有点吃的, 你还要不要来点……”   这是做贼心虚吗?梁柏忍着心中忐忑,问道:“我适才听见你们在谈的事……”   顾枫:“哦, 我们在说陈理的妹夫。”   见梁柏不解,欧阳意补充道:“陈理的妹夫因为赌博,花光家产, 欠了不少外债, 哭求陈理帮忙, 还发誓要重新做人。陈理心软,替他还债,顾枫好心教给他们一个熟食配方以维持生计,但我们今日发现,只有陈理的妹妹在支撑摊子,她还得一边带孩子。”   原来不是说他。   梁柏心里长舒一口气。   欧阳意刚才和顾枫俩“大放厥词”,说了许多这个年代听起来大逆不道的话,也不知道他听见多少,见梁柏发愣,欧阳意忙拉着他的袖子往外走。   “太晚了,我都困了,快回家吧。”欧阳意说着回头和顾枫挥手道别。   顾枫耸肩摊手,表示“你们随意”。   宝驹旋风也来了。   旋风还记得欧阳意,抖抖身上的白毛,嘚嘚踏了踏蹄子,显然对再次载女主人有些高兴。   仿佛在说:老板娘,上车吗。   欧阳意苦哈哈,旋风很乖很好,但她刚吃饱饭,现在看见马就发怵。   梁柏以为她是不想与他同骑,转了话头道:“不赶时间,意意若有闲情逸致,陪我走走,看看这年关夜市如何。”   欧阳意顿了一下,“好啊。”   东奔西跑了一天,腿心磨得酸疼,其实也不是很想走路。   梁柏何其敏锐,一下便发觉欧阳意的异样,“可是哪里不适?”   欧阳意沉默。   P.P疼啊,说了多有损形象。   欧阳意想了想,才踮起脚尖在其耳边悄语几句。   言罢,脸腾地红起来。   梁柏恍然,目色关切,“意意今日遭罪了。”   他本想说等我回去给你擦擦药酒,但一联想到那细皮嫩肉的部分所在位置,顿时气息加重,心跳加快,血液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躁动。   “夫君,我没事。”欧阳意反宽慰道,“晚上回去歇歇就好啦。以后我再也不骑这么快的马,你放心。”   “走,我带你回家。”   “昂?”   忽然,她被梁柏打横抱起。   不对呀,大哥,这是在大街上。   虽是成婚夫妇,但当街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抓紧了。”话音一落,梁柏纵身骤起,攀岩走壁,一下便跃上房顶。   欧阳意这才知道他要干嘛。   疏议司离家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说近吧,却隔着三四条街,就算抄小路走也需要半个时辰的脚程。说远吧,从地图上看直线距离也就几百步。   以前也见过他的功夫有多俊,但亲身体会还是头一回。   屋顶有薄薄的积雪,丝毫不影响他步履稳定,身负着另一个人的重量,梁柏依旧身轻如燕。   风在耳边呼呼地响,鳞次栉比的屋顶在眼角快速地向后跳跃。   夜市的光影浮浮掠掠。   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吗?这就是大佬带飞?   太刺激了。   很爽,肾上腺素飙升,感觉就像坐在速度300迈的方程式赛车里,整天的疲倦一扫而光,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欧阳意将脸埋在温热的胸膛里。   梁柏轻笑一声。   她面泛霞色,但又想起将来若分开,再也享受不到如此快乐,心里不是滋味,落地后不待梁柏松手,自己便放开了。   “夫君,那旋风……”   想起他俩只顾着自己飞,把乖旋风落在疏议司门口了,孩子会伤心吗?   “旋风自己回奉宸卫。”梁柏看向屋外,“意意稍等。”   说罢,转身出去。   外头响起了打水、烧柴的声音,片刻便有一盆热水端进内室。   梁柏:“意意洗把脸。”   欧阳意:“嗯嗯。”   热毛巾敷在脸上的感觉真舒服啊。   欧阳意洗完脸,梁柏才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从怀中取出的是一样棕色的东西。   手套。   很新,触手光滑细腻,烛火下还反着微微的光。   “戴上试试。”   “你这,哪儿弄来了。”   欧阳意惊喜万分,把热毛巾一丢,接过来后双手的湿水随意在衣服上蹭蹭,戴起来了。   “这什么做的?!”   弹力十足、延展性强、包裹性好!   和她的手完美匹配。   仔细端详,除颜色不同,稍微比橡胶手套厚点,质感已经算非常好,甚至看不出哪里有缝口,竟与手术用的橡胶手套无甚差异!   妥妥的医用级啊!   梁柏看着欧阳意眉眼弯弯,也不禁勾起唇角,“我托人去南海一带寻来的,材料脱胎于水靠,鱼皮鱼膘所制,经多次熬煮晾晒成型,药水浸泡,涂以特制柏油,可避尸毒,滴水不漏。”   “以后无论你验尸抑或给人动刀,皆可穿戴。”   欧阳意的眼睛都快离不开手了,满脸雀跃,古人的智慧真强啊!   这手套,这手感,分明是按她手掌尺寸量身定做的!   欧阳意问:“夫君怎知我想要这个?”   话一出口猛然想起,之前给沈静开刀,她抱怨过没有手套。   “我、我那天在沈家说那么小声,夫君也听见了?”   梁柏:“下回验尸你用看看,如若不合适,我找人再制。”   欧阳意戴上都舍不得脱下了,“不必不必,我看这副就很好了!”   随即乐极生悲,想着万一和丈夫和离,这宝贝手套是不是还得还回去?   对上欧阳意复杂的目光,梁柏问:“是否我哪里做不对,惹意意不快?”   因沾水的缘故,女人鬓边微湿,洗脸时拉开外衣,锁骨毕露,弧道优美的天鹅颈晶莹如羊脂白玉,美丽又脆弱。   他眸色立时一暗。   那么单薄的身板,却在外奔波整日,不停化解难题。   梁柏心疼地摸摸她的头,“你我夫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此事迟早也是要开诚布公的,欧阳意不喜欢拖泥带水,干脆摘下手套还给他,“我在外面听说了关于夫君的一些传闻,不知真假,望夫君解惑。”   梁柏一愣,随即想到他正用“梁思礼”的名字。   三个得力心腹,思礼好色、怀仁爱吃、予信贪玩,后两者的爱好无伤大雅便罢了,梁思礼确是因这风月膏盲的毛病误过事。   梁柏为了叫他长记性,革去职务,外放办差。   误事便罢,现在几乎要误他幸福!   梁柏心里恨得牙痒痒,无法发作,强作轻松道:“哈哈,是说我好色吗,意意莫要听了旁人胡言,只是以前办差需要出入风月场所罢了。”   “是么,我怎么听说你常宿花眠柳,还因与别的客人争风吃醋打起来……”   “那是演给人看的!”   见妻子半信半疑,梁柏急了,“和我打架的也是奉宸卫的兄弟装扮呢,意意若不信,我明天便叫他过来给你澄清!意意,你信我,我愿指天为誓,这辈子我只有你一个女人……”   欧阳意心一软,都还没问呢,他自个儿先发誓了……   “但……你还有事瞒我,叫我如何全信你……”   梁柏心里一咯噔,又听欧阳意问道:“南安王送我的那块玉牌,是不是你拿去了?”   原来是提这个,梁柏暗松口气,“屋瓦破损,那日我上房修葺,不慎掉落一块瓦片砸中你的梳妆台,我检修梳妆台时无意发现的,此物贵重,我知意意对南安王无心,便擅作主张将玉牌还回去。”   “意意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我谢夫君还来不及呢。”   反正她也不想再和李匡见面打交道了。   梁柏露出雨过天晴的笑容,“明天开始,我陪你查案。”   “太好了!”欧阳意的嗓音清冽如旧,也甜甜地笑开,“久推官与阎罗双剑合璧,此案必破!”   她说完这句发现梁柏未应声,抬眸看,却见他神色微深地看着自己。   “意意对我这么有信心?”   “夫君的能耐,我是知道的。”   柔声细语,如同暖流淌过他的心田。   她神色中流露出一种近乎骄傲的神采,令梁柏挪不开眼,胸中似有某种情愫翻滚。   这一刻却好像有团火烧起来。   接下来似乎应该……   二人四目相对。   昏黄的烛光下,她翠眉绛唇,杏目璀亮。   外面又起风了,细雪纷飞落下,屋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梁柏心头也热,俯身亲她。   吮吸舔舐,由浅入深,欧阳意由一开始的无措变得渐渐放松,双目微阖,依在他怀中,任由他扣关攻城。   这是一个炽热的深吻。   被雄厚的男性气息紧紧包裹,唇舌交融。二人的呼吸愈发急促。   紧接着欧阳意的头疾也来了。   此时的梁柏亦感到她呼吸声中的异样,缓缓松开了她。   欧阳意不好意思,只是头疼难忍,实在是无以为继。   “唔……要不我用手……”说完,欧阳意耳根子通红。   梁柏摇头,亲了亲她泛绯的脸颊,“我自己来。”   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的欧阳意:“辛、辛苦夫君了。那、你慢慢来。”   *   梁予信重返崔家,不过他这次没趴屋顶,带人在外围活动。   不侦查还好,一侦查,果然发现有可疑的人在盯着崔家。   演戏演全套,狄仁杰以洛阳长史的名义修书一封,托同在长安办事的一名洛阳官员送到崔府,说是洛阳有事,急召洛阳司法参军谢淳回去。   谢淳是告假来的,帮着操办妹夫丧事,本也不是必要之举,一听上官亲自召见,想是大事,便急急忙忙告别了妹妹。   谢娴这两日哭得眼睛都肿了,也不知是因为丈夫的死,还是丈夫要休妻。   谢淳劝道:“妹妹要保重,等头七,我再和上官告假回来,送妹夫一程。”   谢娴闷闷地摆手,“阿兄去忙,不必赶回来,我这里人手够用。公务要紧,莫要让爹娘再为你操心。”   谢淳:“我自有分寸。”   谢淳神色笃定,透着一股莫名自信。   谢娴抬头仰望阿兄,忽然觉得以前只知玩乐的阿兄变成熟了。许是在洛阳当司法参军历练有关吧。谢娴如是想着。丈夫过世,兴儿还小,她以后能倚靠的也只有阿兄了。   谢淳叹气一声,“我别的不担心,就是怕你被人说闲话。莫多虑了,我已打通关系,不日便会调回长安办差,到时我护着你们!”   崔朔兴道:“舅舅,真的会回来吗?我爹走了,我只剩下娘亲和你了。”   谢淳意味深长地道:“放心,我说到做到。”   崔朔兴攥紧拳头,“舅舅一路平安。”   谢娴又开始抹泪。   谢淳不耐烦道:“别哭了,为了这样的男人,不值得。”   谢娴抬头,“阿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谢淳冷笑道:“知不知道的,都不重要了。你只需记住,你是崔家正妻,是这大宅的主人,无凭无据的,谁也不能拿你怎样。姓郑的再敢胡言乱语,你且将她逐出府去。”   说到最后,谢淳的笑容变得有几分阴狠。   ……   半个时辰后,谢淳骑上快马,出了长安城门。   黑蝠团盯梢的人也撤了。   又过半个时辰,将近深夜,谢淳在路上被一拥而上的蒙面人擒下。   *   今年寒冬,比往年冷,屋里虽烧着炭,棉被也厚实,但欧阳意还是觉得冷,浑身都冻,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往梁柏怀里钻。   梁柏低低蹙眉,“委屈你了,意意。”转念,又鬼使神差地说,“要不咱搬家吧,搬去温暖点的宅子?”   虽是问,却更像自言自语。   欧阳意因为寒冷,睡不深,听见梁柏的提议便醒了,接道:“咱有那么多钱吗?”   长安的房子很贵的,带暖阁的更是贵极。   梁柏:……   没想到妻子回应自己的话,梁柏先是愣了愣,随即嘴唇勾起了然的微笑。   原来她已经知道他半夜会在她的身边。   接受他在夜深人静时分搂着她入眠。   他们之间的许多事,不必点破。   琴瑟和鸣的最高境界不就是心照不宣么。   “你不用操心,宅子的事我来办。”   “嗯……”   欧阳意困极,含糊应了。   梁柏伸臂搂住她,热度马上上升,欧阳意稳定下来,舒服地哼哼两声,不久便睡熟了。   这天晚上两人都休息得不错,但一大早,却接连得到两个坏消息——   第一个坏消息是顾枫送来的。   “西市扑空了?”   “韩师兄带人守了整晚,直到西市夜市结束,蔡南良也未再收到新的指示。也是奇了,他们是怎么知道咱的部署,明明都送出勒索信,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这倒未出梁柏意料,他道:“天后下懿旨调查,罪犯出身于官宦之家,得到消息也不足为奇。晏家是他们惹不起的。”   “不妙。”   “糟了。”   三人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担忧。   集合多方力量营救晏斯,固然彰显天后对晏家的重视,但晏斯身份公开,反将罪犯逼急了,原本通过绑架折磨家属的计划通通打乱……   欧阳意:“我们得快点回疏议司。”   顾枫:“走。”   梁柏:“我送你们。”   三人刚疏议司,听到第二个坏消息:   江承典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   梁柏:我已经开始PUA我自己了。 第47章 人之初(16)   陈理:“消息是江泓亲自送来。他说, 你们问完话,孩子去陪祖母,结果晚上用膳, 江母说压根没见着孙子。”   黎照熙:“最后看见他的仆人说,江承典是自己出门的,说是有本书落在学堂, 要回去取,学堂放假了,他想拿回来趁着假期学习。”   欧阳意凝眉:“我们问过话就被绑走, 是他暴露了什么……”   绑匪实在胆大包天, 这么短时间, 又绑了一个?   陈理:“江泓说要上那六家,一家家找人。韩师兄劝他万勿冲动, 江家有来人说江母晕厥,江泓便应下韩师兄,先奔回去照料家里……”   说着正往疏议司里头走,还没进门, 就听到里头爆发出争执声。   嚷嚷的是沈静。   “这都叫什么事!原来不是人牙子拐卖, 是几个兔崽子掳着人玩儿?!”   沈静眼里都是血丝, “为什么不去把那六个兔崽子抓来?!就像上回那样, 咱一个个审,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以前丢了的孩子, 上面不在乎,外头人也就唏嘘两句,这回可是晏都护的孙儿, 咱为什么不借借力, 不是说整个官场就盯着看呢么, 咱就轰轰烈烈办了他们!”   韩成则劝道:“我已向周侍郎讨手令,手令一到,我们就上门要人。”   原本定下的策略是先救人再抓人,但学堂六子胆儿可真大,想来是知道他们已经暴露,还犯案,无异于向疏议司发起挑衅!   此一时彼一时,既然对方摊牌,疏议司便再无须顾忌什么,抓人便是。   只是,同时逮六名官宦子弟,闹出来的动静铁定不会小。   万一有漏网之鱼,跑出去杀人灭口,怎么办?   欧阳意担心的也是这点。   投鼠忌器。   沈静撸袖子,“那还等什么,我现在就去!”   韩成则出声训他,“你冷静点!”   沈静两眼瞪得跟铜铃似的,“老子冷静不了!”   他吼得太用力,声音都嘶哑了,“已经是第六个孩子了!昨天那江家少爷,是我截住他,是我哄他开口,他要是什么也没告诉我们,说不定就不会被绑走,他才多大啊,要遭这份罪。”   别的孩子没见过面也罢,江承典却是他昨日才见的,和自家弟弟同龄,有点倔强,自尊心强,但其实内心脆弱得很,害怕大人,小心翼翼地期望得到父亲认可。   “他犯了什么错,他不过是太信任疏议司啊,相信我们这些大人会给他主持公道啊!”说到这里,沈静眼圈都红了。   顾枫不得不揪着沈静的衣角,“老沈!”   见顾枫快要拉不住,齐远也过来,推搡之际,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抓人的事,交给我罢。”   梁柏迈步而入,一派云淡风轻。   韩成则:“你是……”   疏议司诸人只见阳光照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有点背光,看不清眉目,一身玄色箭袖服,宽背窄腰,英姿凛然。   梁柏的气势一直不算温和那类,只在欧阳意面前收敛,在外都是不好接近的冷漠感。   沈静见了他如丛林猫见了猛虎,霎时浑身的毛都软了。   以前为隐瞒身份,欧阳意从不让丈夫和同僚碰面。   顾枫先开了口,“我来隆重介绍,这位是梁思礼,阿意的夫君,他不仅是奉宸卫,还有个你们都猜不到的身份——大理寺推官阎罗是也。”   说奉宸卫确实很有距离感,“阎罗”就不同了,疏议司老熟人。   黎照熙第一个跳起来,“原来久推官夫君是阎罗?!”   陈理捋须而叹,“真是一表人才!”   韩成则也幽怨道:“意师妹,你可真能瞒啊!”   除了齐鸣半信半疑,疏议司诸人都对梁柏的到来表示十分欢迎。   欧阳意被夸得十分尴尬,咳了两声,“夫君为了办差,需要伪装和保密,故而之前连我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这是为化解齐鸣之前的偏见,刻意说的。   果然齐鸣听后,脸色变了变。   “之前以阎罗身份伪装,乃奉天后之命协助查案,案了人走,我已经不在大理寺。”梁柏简单讲了前因后果,又道,“如今梁大将军派我来此,这几日与诸位并肩作战。”   梁柏回话得体,很快便得到疏议司众人信赖。   江泓提过多次刑司的人来协助,都被韩成则谢绝,办案人手多,也得配合好,来的要是不对付,纯属添乱。   阎罗就不同嘛,不仅是同行,还多次合作,虽未谋面,却有惺惺相惜之感。   梁柏:“韩郎中放心,我这就去召集人手,以奉宸卫名义带人。今日之内,办妥此事。”   韩成则面露喜色,“大善!”   齐鸣更是兴奋击掌,“奉宸卫出马,相信无人敢阻挠了!”   沈静听得两眼发光。   奉宸卫有先斩后奏之权,如今又是奉懿旨办案,谁敢不从?别说今天无凭无据抓你家瓜儿子,就是无凭无据抄你全家亦可。逮几个小兔崽子,真是小儿科了。杀个把皇亲国戚都不带眨眼的。   毕竟以前奉宸卫专干这种“缺德”事。   疏议司个个拱手道谢,纷纷表达对奉宸卫的无条件信任!   梁柏眸色微暗。   罢,抓人拆家什么的,不过是重操旧业。   欧阳意:“那便有劳夫君跑一趟。”哦不,逮六个人,是六趟。   梁柏:“夫妻之间不必言谢。”   欧阳意笑看他一眼,“是我多言。”   梁柏微微扬唇,“那我去了。”   欧阳意:“嗯。”   梁柏:“他们所雇之人,定是穷凶极恶,你自己多加小心。”   沈静灵光一闪,叉手行礼,“有在下保护,请梁……梁兄放心。”   梁柏不动声色看他一眼。   沈静粗豪野蛮,却是光明磊落的汉子。   梁柏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自从经过卫宅的事,他便不放心欧阳意在外安全,但不能明晃晃给她派护卫,亦不愿做暗中监视妻子的事。   思来想去,只有这个折中的办法——将沈静连升两级,放在妻子身边充当守卫。   梁柏并未找沈静说过,沈静不是笨人,自己慢慢琢磨出来了。   对方匆匆离去,不过惊鸿一瞥,沈静几乎断定,他的升迁就是久推官夫君安排的。   齐鸣想起曾将欧阳意和江泓视为一对,大感尴尬,向欧阳意道歉:“意师妹,今日见过思礼兄,方知眼见为实,不能道听途说啊。”   欧阳意摆手,“齐师兄是为了我好,我怎会怨你。”   梁柏只出现片刻,不怒自威的通身气势教人难忘。   如此英姿,怎么可能是流连花丛纵情声色之徒。   大家都隐隐有预感,有了奉宸卫助力,学子失踪案今天就能有个了结。   *   崔家丧礼还在热热闹闹地办着。   梁予信作随从打扮,带着人出现在谢娴面前时,她有一瞬间是懵的。   崔朔兴也乖乖跟着走了。   同时受“邀请”的还有小妾艾菁。   有别的小妾带着孩子跑出来,却被梁予信的人拦在后院。   另有几个小妾是站在郑良玉这边。   一夕之间,崔家后宅已然分成两大阵营。   谢娴脸色惨白,仿佛一夜老了十岁,一双哭得像核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后院的郑良玉看,目光充满了怨毒。   梁予信挡在二者之间,做了个请的手势,“崔夫人,狄公还等着呢,该走了。”   谢娴母子和艾菁从后门一出来,门外已有马车候着。   三人上了马车,梁予信亲自驱车。   艾菁惶惶不可终日般,道:“不知狄公亲自召妾身,所为何事?”   “这个……”梁予信并不认为她偷人是什么丢人的事,如实道,“听说是崔二爷在雍州长史来吊唁时,请求将你许给他。听说崔家不是要将未生育的妾都遣散嘛。”   “真的吗?”艾菁像是在问梁予信,又像在问谢娴。   老爷的棺木还停在家中,她这个当家主母就迫不及待要将他的妾赶走?   谢娴惊惶的表情一闪而过,遣散小妾是她和阿兄秘密商议的,这不是小事,为了不落人话柄,需要一些特殊手段和借口,他们都还没想好如何办呢,怎么被外人知悉?   难道这几天他一直躲在崔家偷听?   谢娴一阵心悸,慌乱中下意识地目光投向儿子崔朔兴,后者的表情也不太好看。   到了奉宸卫所,三人被请到不同的审讯室。   狄仁杰亲自见了崔朔兴。   少年原本坐着,看见狄仁杰,急忙起身便拜,“晚生见过狄公。”   狄仁杰慈爱地看着他,招招手,“崔大公子一表人才,请坐,坐下说话。”   崔朔兴对狄仁杰的到来十分惊讶,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冠,“啪嗒”一声,从袖中掉落一本书。   狄仁杰瞥见书名《大理寺探案手札》。   巧了,这是有人记录他在任大理寺寺正时办的案子,集结成册。   书中记录了二十余个奇诡之案,层层抽丝剥茧,过程惊险刺激,不乏杜撰,但大体上是他狄仁杰经手过的案子,十分具有可读性,听说一面市就售罄。   故事惊心动魄,但其中介绍的犯罪手法也很真实。   崔朔兴慌忙捡起,塞回袖口,“晚生有随身携书的习惯,无论吃饭睡觉,有本书在身上才觉着安全。”   他长得白白净净,书生气十足,一看就是常年安于室内静静读书的乖孩子。   狄仁杰问:“你不是在准备殿试吗?”   崔朔兴羞涩道:“圣贤书哪有狄公探案有趣。”   狄仁杰问:“你与谢淳关系很好?”   崔朔兴道:“实不相瞒,家父对家里并不过问,从小就是舅舅给我开蒙,舅舅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家父多得多。在我心里,他与亲爹无异。”   狄仁杰眉心一皱,“可是谢淳杀了你爹。”   崔朔兴大惊失色,随后愣在原地好久。   少年颤抖着身体,声音哑了,“不是说,家父是死于意外?”   狄仁杰:“那是我的障眼法。你看过记录我探案的手札,应当晓得。”   这样也好,他不需要多作解释。   崔朔兴呆住了。   良久,少年方缓过神,喃喃道:“怎、怎么可能?他是我的亲舅舅啊。”   狄仁杰道:“所以,我的问题还请崔公子仔细回答。请问,崔县令死前,你可曾见过谢淳?我已去信洛阳长史府,谢淳最近是否有告假,很快就有答案。”   崔朔兴:“这半月来都不曾见过,直到家父出事,舅舅才回来帮忙。”   □□,其实也不需要亲自出现。   狄仁杰换了个话题问:“那你可知崔县令有休妻打算?”   崔朔兴对此事似乎很气愤,“我自小背负清河崔氏的责任,勤学苦读,只为一朝考取功名,向世人证明我崔氏名门。娘亦恪守本分,把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狄仁杰:“崔县令休妻的计划,一直瞒着你们?”   崔朔兴眼眶发红,大为伤心,“为人子者不宜议父,但娘亲和我自认没有对不住崔家的地方,反倒是家父他自己……”   崔朔兴沉默下去。   狄仁杰明白,休了谢娴,夺去她主母之位,也等于夺去崔朔兴嫡长子身份。   崔朔兴身上有着一股清河崔氏嫡系的傲气,若他失去这个引以为荣的身份,这些年的努力等于失去倚仗,这么多年的付出变成笑话。   狄仁杰起身,“谢淳那边只差签字画押,你在此稍坐,崔县令的事很快有结论。”   崔朔兴闻言,身形晃了一下,目光落在袖口露出的一截书上,缓缓朝狄仁杰施了一礼。   谢淳在走廊尽头的审讯室,一进去就能听见他的咆哮声。   “崔友沃自己作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是雍州府的人吗?好大胆子,私拿朝廷命官,知不知你犯了大唐律法!”   “是谁想栽赃老子,想得美!拿出证据来!”   “死小子,看你年纪轻轻,胆子挺大?!”   “洛州长史还在等我复命,信不信过两日,长史就会来要人!”   “说,你们受了谁的指使?”   “想上刑,呵,老子乃洛阳司法参军,岂会怕你们这点小小伎俩!”   “闭嘴吧你。”梁予信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还说自己是朝廷命官呢,嘴里别总不干不净的。告诉你无妨,这里既不是雍州府,也不是万年县。”   谢淳:“那你们是……”   梁予信勾唇一笑,露出两颗好看的小虎牙,“这里是奉宸卫卫所,在下呢,是奉宸卫五品参军,我姓梁,按理,你该称呼我一声上官。”   谢淳懵了,眼前年纪轻轻的少年竟是五品参军,而他混迹半生,还是个七品的司法参军。   谢淳的嚣张气焰登时全消,愣愣道:“你、你们说我杀人,有证据吗?”   梁予信闲闲抱胸,“我们在洛阳黑市也有眼线,已经派人去洛阳了,证据很快就有。”   谢淳闻言色变。 第48章 人之初(17)   马匹是在冷兵器时代是衡量国家武力的重要指标。   《周礼》形容马匹是“甲兵之本, 国之大用”。   太宗皇帝重视马政,也爱马,故而有名传千世的昭陵六骏。   关中地区设多个养马场, 养马业十分发达。   到马场时,天色尚早。   一群骑着马的牧马奴手握缰绳,徐徐而行, 见着疏议司一行,有的勒马回首观望,还有继续持牧鞭驱赶马匹。   马场有坡, 地势起伏, 沟壑缓坡交相掩映。   马群行进到水沟边, 四散开来,有的沿沟壑继续前进, 有的低头觅食,有的沟边饮水。   这里的马可分两类,一类是官家马,属于兵部在籍, 占马场的大头。   另一类是官宦人家的马, 依托各种关系寄养在此, 养马费定期支付, 闲暇时便来策马游乐。   黎照熙左右张望,道:“久推官何以怀疑学堂六子将人关在马场?”   欧阳意点头, “回思学堂的骑射课便是在这北郊马场上的。江承典也说过,第一次遭霸凌就是在马场。”   韩成则忽然想起来,“北郊马场是官办, 挂在兵部名下, 哦对了——学堂六子之中, 那个叫苏止的学子,其父正是兵部司曹!”   顾枫恍然:“苏止,我记得江承典说过,他自封为东木青龙!上古六兽中青龙为大——苏止是他们的头领!”   “走,咱们去探探虚实。”   诸人直奔管事所在,表明身份,管事好久才回过神。   天后下旨彻查回思学堂学子失踪案,满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管事一看是疏议司,就算明知道自己没犯案,也怵得慌。   管事姓林,是一名兵部令司,九品之下,官员往来他很熟悉。   “这儿是离长安最近的官办马场,大小官吏经常携家带幼过来。苏司曹家的公子啊……他是常客……”   人就是这样,偶尔见一次会记得清楚,常常见反而习以为然,不会太留印象。   黎照熙问:“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苏司曹掌管马政,是马场的顶头上司,他有随时进出马场的腰牌。”   “咱这儿是官家马场,规矩可严的,马不外借,亦不留宿。不过兵部的官爷们是例外,兵部众人逢年过节会到此聚餐,就在后山。”   “苏公子嘛,也常带苏司曹的腰牌,携友来骑马游乐。”   极目远眺,广袤的草地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头。   学堂六子的年龄在十二岁到十四岁之间,过了最稚嫩的阶段,离成人的成熟还有点距离。   他们具有极强自尊心、嫉妒心,自大、偏激,心里同时有着幼童的幻想、成人的野望。   行为幼稚、乖张、难以自控。   发泄的场地需要足够空旷、隐蔽。   霸凌才能无限制地疯狂、恣意……   长安地贵,他们荷包有限,几乎不可能买得起大宅子专供玩乐。   都是孩子,扎堆出现容易引人注意,但他们来这儿却很合理,亦不会引起注意。   黎照熙:“苏公子进出可有登记?”   林管事皱眉想了会儿,摇摇头,“几个孩子过来玩,有时骑马有时乘车,真没登记的。我这儿马奴多,也都认得苏公子,自有人伺候他们。嘿,苏公子出手大方,不少马奴都得过他的赏。”   韩成则:“所以是没人管他们了?”   林管事但谄笑不语。   欧阳意与韩成则对了个眼神,心中已有判断——马场对学堂六子出入不限,这里很可能是他们的老巢。   来对地方了!   林管事多年迎来送往,最通人情世故,熊孩子捣蛋,只要不闹出格,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远处,几个牧马奴坐到树下,有的干脆伸长腿放松。   看着自由闲散,其实不然。   在官方马场的马奴多是戴罪的身份,他们来自官宦之家,受家主犯罪被罢官抄家牵连,没有人身自由,起早贪黑地伺候马儿,艰苦不说,要是马儿病了死了,都会被追究责任。   欧阳意:“经常伺候苏公子的马奴都有几个?”   林管事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苏公子来这儿跟来自己家一样,我这脑子竟是也想不起谁来。”   说着取出一本名册翻开,眼睛一个个掠过上面的名字,然后报出几个马奴姓名。   “这几个也是在马场呆得时间久,懂规矩,我才敢派他们伺候苏公子。”   “这些马奴什么来历?”   林管事轻蔑地嘿笑一声,道:“都是罪奴,能有什么来历,大都是因为年纪小,没被发配边疆的,才送到马场。别管以前哪儿来的,在我这儿都是贱奴。”   林管事见不是找他麻烦,话也多起来,“他们该感恩的,若是跟大人去了岭南或矿场那些地方,都是九死一生。在马场这儿,他们还能有口安乐饭吃,有工钱拿。朝廷每过几年就有大赦,他们熬一熬,熬到脱离奴籍,重获自由身呢。”   能脱离奴籍,重新做人,多好。   到底是什么令他放弃对未来重获自由的希翼,犯下重罪。   是否自由的日子对他已毫无无吸引力?   过去的光鲜再无法复刻,过惯钟鸣鼎食的生活,吃惯了山珍海味,无论将来身处何处,都已食之无味?   欧阳意问:“他们之中,有没有以下情况的。他出身名门,以前也是少爷,是人上人,出门仆人侍卫如云,他见过大世面,举手投足都是贵公子模样;因家族获罪,来马场后很不适应,想过要逃跑,但又被你们抓回来,狠狠地教训过几次,从此以后就老实了,从此,你便放松了对他的管教。”   “但后来,你三天两头没看见他身影,譬如他说他病了,又或者哪里不舒服了,你也未认真管他去哪儿,毕竟出身那么高,你也不打算跟他太较真。”   “他与苏止表面上关系并不亲近,两人见面甚至表现得无话可说,苏止也不要他像个奴仆一样伺候,但却是最青睐他、最看重你他。”   “他骑□□湛,甚至文武双全,每次回思学堂的学子们来马场,他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仿佛在看自己的过去……”   !!!!   随着这一句句话,林管事眼睛越睁越大,脸都青了,张大嘴巴好久没出声。   “任微……他叫任微……就是任秉达之孙……”   *   奉宸卫卫所。   “诸将听令,即刻按计划实行抓捕,不得有误!”   “兵部司曹苏奎之子、门下省录事曲晚盛之子、中书省通事舍人涂凌之子、弘文馆学士张壶之子、光禄寺寺丞杨生露之子、御史中丞傅俊之子,名单你们都有,若家人拒捕,尽数拿下!”   “怀仁,由你总领,若有变数,以我令牌,便宜行事!”   一连串命令已下,奉宸卫上下无有不从。   狄仁杰正好就在卫所,站在梁柏身后,捋须点头,“大将军治军有方。”   梁柏转身,朝他拱拱手。   狄仁杰:“崔友沃的案子今日便能了。”   梁柏:“回思学堂学子失踪案今日也能。”   二人相视一笑。   狄仁杰问:“大将军可有意与我同审谢淳。”   梁柏:“我还有事,不能陪狄公。”   狄仁杰不禁好奇,崔友沃案背后是黑蝠团,梁柏竟不亲自参与,可是稀罕事。   梁柏:“我决定去见见一个人。”   狄仁杰:“何人?”   梁柏:“曾和内子有过婚约之人。”   狄仁杰没曾想是这个答案,顿了顿,方道:“了然。久推官的事也是头等之事。”   梁柏点点头后,转身离去。   赶走李匡,又来一个江泓。   出奉宸卫所的那刻,这个人名从唇齿间咀嚼过,化作梁柏唇边一丝轻蔑的讥笑。   *   马场。   欧阳意:“任秉达是……”   韩成则:“任秉达曾是二品的太子詹事,加封金紫光禄大夫,为名臣杜如晦之学生,亦师亦友,任家与杜家后代交好。”   “任秉达嫡子后来也拜杜如晦之子杜荷为师,杜荷娶太宗与长孙皇后之女城阳公主,为驸马都尉,官至尚乘奉御,封襄阳郡公。”   “但杜荷其后协废太子李承乾行谋逆,任家遭受牵连,从此一蹶不振。后来,任秉达过世,其子因另案被抄家……”   林管事慌慌张张就要往外走,“下官这就去把人带来!”   韩成则拦住,“找个和他相熟的人去,你不要亲自出面,就说他负责养的几匹马有点问题,喊他来瞧瞧,懂吗?”   林管事直抹汗,“好,好。”   说着出去叫人传话,传话的又喊了树下休息的其中一个小马奴。   韩成则招来齐鸣、沈静、陈理和黎照熙,商量隐蔽、布控等事。   林管事小声说着:“马奴们都住马舍旁边,离这里很近的。任微这几日称病,没来。我就说这任微看着古怪,天爷,他是惹了多大麻烦呀!”   韩成则皱眉道:“已经布控妥当,怎么任微还未到?”   这时,被遣去带任微的小马奴气喘吁吁地跑来。   “任哥不在马舍,我其他地方也寻了,都没见他人影……”   林管事几乎尖叫,“什么!”   欧阳意和韩成则对视一眼。   顾枫祭出国粹,“TM.D!溜了?!”   *   江府。   “母亲惊惶晕厥,已经服了药,睡下了。有劳梁兄挂怀。”   梁柏心中虽厌烦江泓,修养却是极好,上门并未急着询问,而是先表达了对江家遭遇的关切。   江泓在旁引路,“这里是犬子书房。”   梁柏扫了几眼,笔墨纸砚,书架上也是寻常读物,再普通不过。   随手翻看了孩子的诗作,倒有几首出彩的,梁柏轻声吟诵一遍,说道:“江郎中少年高中,博览群书,虎父无犬子。”   江泓摆手,“哪里哪里,不过是小儿之作,难登大雅。”   再多谦辞亦无心情说了,江泓满脸疲惫,在孩子书房里,被勾起思子之情。   梁柏终于开口问:“平时都是你亲自教导孩子?”   江泓回神,摇头,“惭愧,我平日忙于公务,只能尽量抽空,犬子的起居学习都由仆人料理。”   “原来如此……”   梁柏随即将寒冷的目光放在书房外的老仆身上,对方正垂首默立,安静得像个影子。   梁柏伸手一指:“是他吗?”   “老黄跟了我们家几十年,忠心耿耿,每日上下学,皆由他接送承典。”江泓不由叹道,“百密一疏,昨日的事我并不怪他。”   “你是好主子。”   梁柏似笑非笑地应了声,再没说别的话。   在书房徘徊一阵,踱步进了隔壁屋子。   “这里是犬子卧室。”   江泓简单介绍罢,默然矗立一旁。   他今天的态度有点古怪,和梁柏刻意保持距离,生疏又客气。   卧室很干净整洁,一张梨花木雕花床加一个衣柜,再有几个小玩意儿摆设,墙上挂的字画也是孩子自己的作品。   目光被墙上一副戏犬图吸引了。   图上一位华服老妇、两只小巧玲珑的宠物犬,称“猧儿”。   看题词,图中妇人应是江母。   这种小型观赏犬是高祖时期从高昌传入,高六寸,长尺余,性甚慧,能曳马衔烛,极其名贵,只有贵妇才养得起。   宫中狗儿见得多了,身价不菲,江家养有两只,可见家境殷实。   梁柏仔细端详完戏犬图,冲着江泓微微颔首,“江郎中还是大孝子。”   “……”   这话里有点似是而非的意思。   “父亲常年在外云游,母亲将我抚育成长,生恩养恩,我岂有不孝之理……”   说罢忽然想起什么,止了话头,垂眸不语。   像是害怕勾起梁柏的伤心事。   他的母亲早已故去。   很奇怪,与第一次见梁柏时他流露出的傲娇和优越感完全不同,江泓眼里的情绪很复杂,像是敬畏。   应该视为情敌的,却怕起来?   真有意思。   “江郎中说得极是。”   梁柏淡淡应话,接着往外走。   看样子要离开了?   江泓暗中松口气。   谁知,梁柏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   “你是否已知道我的身份?” 第49章 人之初(18)   说这句话时, 他的表情显得十分随意,负手而立,无形透着上位者的满不在乎。   江泓一怔。   梁柏头也不回, 仿佛背后张了眼睛似的,淡淡道:“以你的人脉,打听出我的身份并不难。”   果然梁柏看出他的不对劲。   奉宸卫大将军, 日日出现在天后身边的心腹大臣,如此煊赫的身份,很难瞒得彻底。   也只有疏议司那些只会查案的书呆子, 才会对“阎罗”自然亲近, 把他当自己人, 自我介绍是一名无品无级的奉宸卫,这些书呆子也毫不怀疑, 非但不轻视他,反而信任他。   梁柏勾着没有温度的笑意,“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江泓一手妙笔丹青, 那日见过面后就将梁柏画出来, 多方打听, 谁知打听出的结果如此骇人!   他的道行到底还是差了点, 一下就被梁柏看破。   “请江郎中以后在意意面前,还只当我是意意的夫君即可。”   梁柏一语双关, 黑冰似的眸子看不出半点喜怒。   “不过,你以后还是少与意意见面为妥。”   梁柏笑了,很轻一声。   眼里看不出笑意, 带着淡淡的嘲讽。   “你是聪明人, 应该懂我意思。”   江泓再不敢装蒜, 叉手弯腰,低头道:“下官明白。”   被位高权重、杀人如麻的大将军夸“聪明”,江泓真不知该谦虚,还是该畏惧。   “那便好。”梁柏收起阴恻恻的态度,直言,“奉宸卫正去抓捕学堂六子,不出意外,江公子今日便可回来,江郎中不必过虑……”   江泓自惭,再次下拜,“多谢梁将军救犬子一命……”   “汪!”   话未说完,响起一声高亢狗叫声。   一头通体雪白的小狗跑到门前,冲着梁柏不停叫唤,边叫边龇牙。   若不是见梁柏体格高大,狗子很可能已经上来扑咬。   “银猧儿,你别乱跑!”   屋外远远地传来丫鬟隐约的声音。   银猧儿?   狗子小小身形顿了顿,耳朵一竖,扭头一溜烟跑了。   梁柏回身瞥戏犬图一眼,只见其上几行飘逸小字上写着:   金猧银猧,刍狗如人。   江泓已追出去,狗儿应是认得江泓,不敢反抗,小屁股撅起往后弹开,窜到了一株芍药下。   江泓一改斯文形象,大声呵斥,“畜生,过来!”   梁柏已从屋中出来,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看热闹。   边看还边颇认真点评道:“贵公子画工不错,狗儿栩栩如生,活泼灵动,不逊实物。”   那狗子灵活绕小树一圈,找了个十分刁钻的位置躲起来!   江泓大感尴尬,转身致歉,“管教不严,让将军见笑。”   梁柏淡笑,“护家良犬,何罪之有。”   江泓越呵斥,狗儿越躲,水汪汪的眼珠子哀怨地看着主人,圆球似的小身板瑟瑟发抖,发出“呜呜”哭泣的声音。   似在喊冤。   呵,刚才不是要咬人吗!   “出来!”   江泓面沉如水,尽显一家之主的派头。   但那是只有自己想法的狗子。   梁柏怀疑江泓是不是做学问做傻了,要动物听话只靠干巴巴地吼怎么行,得拿吃的哄骗呀。   江泓颜面大失,耳根都有些发红,奈何那只名叫“银猧儿”的狗子就是不买主人面子。   “老、老爷息怒……奴、奴来……”   丫鬟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   看样子也是狗太能跑,把人都追累了。   丫鬟眼疾手快,趁狗不注意,绕道其后,迅速将狗捞起,手法娴熟,看着就是专门照顾狗的。   果然人狗亲和,搂在怀里撸了撸毛,狗儿呜咽两声,不再狂躁,变得乖巧温顺。   江泓面露不愉,急道:“连只狗都看不好,没看见我这里有客人吗,还不快走!”   狗儿颇通人性,听见要赶它走,又呜呜咽咽,在丫鬟怀中乱扭。   梁柏瞬间想起戏犬图,眉心登时一蹙,“等等。”   江泓面露疑惑,梁柏也不同他解释,当即问:“不是有两只,另一只呢?”   狗喜闹,宫里贵人们的宠物犬时常成群结队地招摇过市。   江家只有两只狗,应该结伴才是?   戏犬图落款时间是三年前,画的金猧银猧已是成年犬,也就是说,两只狗如今年龄应在六七岁以上。   这个年龄的狗已不算年轻,多有疲懒之态,又是大冷天,趴在狗窝里吃了睡、睡了吃,不妙哉么?   是什么,让它在雪天独自激情狂奔到此?   梁柏英姿伟岸,神色肃然。   问话时站在台阶上,透着一股居高临下、不容违抗的气场。   丫鬟有些愣愣的,江泓便替她答。   “金猧儿丢了。”   “何时丢的?”   “两年前。”   “怎么丢的?”   “从府里跑出去,母亲未曾栓它们,跑出去后就不见了。此后着专人看管银猧儿。”说着手指了指丫鬟。   梁柏未有停下之意,江泓只好多答几句。   梁柏又问:“这狗一直这么调皮吗?”   这话江泓就答不上来了。   丫鬟:“金银猧儿是同胞,以前是秤不离砣公不离婆,许是思念成疾,自同伴离去,银猧儿就时不时会狂躁大作。”   “四处乱跑?”   “也不是,就只往少爷院子来。”   来自多次在危险边缘游走生出的本能令梁柏感到不安。   江家有点怪异——   江泓看似孝顺江母,却并没有真那么孝顺。   就比如江泓应该知道,江母的宝贝金猧儿压根不是跑丢了,而是死在家中,狗的遗体就埋在这院子里,所以它的同伴银猧儿举动反常。   伺候江承典的老仆看着像有事隐瞒江泓,而江泓也并非那么无知,他似乎知道家里正发生一些事,不说破而已。   这一家子,表面和睦。   实际上……   寻常人家的白墙青瓦,干枯的枝丫,恰有一只乌鸦停在枝头,嘎嘎嘎地聒叫,犹如报丧。   不会吧,寻常的五品文官而已,奉宸卫杀过的二品三品大员都不知几何了,区区五品文官能在他梁柏面前耍出什么花样。   眼前的人彬彬有礼,带着点常年做学问、傻兮兮的书生样。   梁柏的每个问题,他都回答得很认真、不作伪。   脸色白皙,身薄如纸,时不时掩面咳嗽,体弱病态,对他大声质问都算欺负弱小了。   对了,还有点痴情。   已不再是那个连自己婚事都做不了主的少年。   他是一家之主,原配故去多年,别说续弦,就是纳几房小妾都是应该的。   听说他去年还病着,若是没病,欧阳意待字闺中,他要娶她,再续前缘,以其深情款款,江家和欧阳家可能都不会反对吧。   也不是没人反对,江承典这孩子肯定会心里不舒服。   继子与后母,本来就是很难处理的关系,若继母再有生子,那就是竞争关系了,就像崔朔兴和他的弟弟们……   梁柏心中自觉好笑,他在担心什么乱七八糟,她已经是他的妻,终其一生的妻。   想起妻子,心跳忽然漏了半拍,继而“砰砰”狂跳起来。   “不好了!学堂六子均不在家中!”   急促的声音传来,声至人至,江泓只觉眼前一花,一条白色身影闪电般出现。   梁柏:“你说什么?!”   梁怀仁气闷,“这六个小崽子早串通好,以书童为替身,从昨夜便居屋不出。我们的人不知其相貌,只看有孩子在屋中秉烛夜读,白白盯了他们一整晚。”   “他们自家大人也不知?”   “不知,还以为在发奋做功课呢。看来不是第一次了。”   梁柏气势微沉,脸绷得紧紧的。   江泓讷讷问:“这……这可如何是好……”   *   马场。   眼看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线索却断了,换谁都会生气。   韩成则熬了两宿,眼睛全是血丝,瞪着林管事的样子怪吓人的。   “这这这……这多少年都没人敢从树林逃跑了呀……”林管事给自己开脱,说着就朝小马奴腿窝猛踹,“你们怎么看着他的?不是说病了,没人陪着他啊!”   小马奴被踹得跪在地上,眼眶一红就要哭。   任微称病,干不了活儿,他和任微同屋,不就得替他干,他容易吗。   工钱就那几个铜板,多干活也没多拿工钱,任微瞧不起他,累死累活帮同伴,还得不到一个“谢”字。   他才十岁,来马场已经第三个年头。   是马场年纪最小的“老”马奴了。   懂规矩,办事细,所有马奴里,就属他吃林管事的鞭子最少!   在马场奔走,每天不知要跑多少里路,脚底的泡破了又长,磨出一层比石头还硬的老茧子,靴子底在秋天就坏透了。   前几日下了雪,雪水浸进来,把脚丫子又泡出几个冻疮。   一年到头盼着过年,因为过年马场都给发新马靴,他最期盼的就是穿新靴,怀着这丁点儿盼头,一个人干两个人活儿的日子才不那么难熬……   今天怎么了这是,林管事发这么大火,小马奴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跪着直发抖。   林管事迁怒于他,抄起墙上挂的马鞭“唰啦”一鞭子抽过去,打得小马奴背上立刻绽出一条血痕。   “废物,你就是个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   小马奴瘦弱的身躯硬挨那一下,直接趴地上了,疼得直冒汗。   欧阳意这边正专心和韩成则商量,被吓一跳。   韩成则冷下脸,抓住林管事还要行凶的手,“你干什么!”   欧阳意不满,“任微既非凡物,何故迁怒一个孩子?”   林管事慌忙朝欧阳意行礼,无比谄媚道:“没注意,惊着久推官了,是小人不对,小人给您赔罪。”转头,对小马奴高声喝道,“小畜生,还不快给我滚!”   小马奴缓过劲,爬起来便跑。   欧阳意叫住他,“等等!”   小马奴吓坏了,转身就噗通跪下,双手合十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欧阳意瞧着孩子可怜,放缓语气说:“别怕,我不打你。你站起来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小马奴愣愣看着欧阳意,林管事不耐烦地伸出脚尖踢他,“久推官问话,还不快起来回话!”   欧阳意打量着衣裳单薄破旧的小马奴,身材瘦小,显得头又特别大,像个小萝卜头似的,也不知是哪家犯官家属,他的父母还在不在人世,不由心生同情。   “小人名叫张明尚。”   “明理尚德,好名字。张明尚,你刚才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张明尚神色挣扎,“啊?小人……”   林管事急忙道:“快说话啊!”   欧阳意提高声量,“你别凶他!”   今日她未戴面纱,世人久闻久推官大名,却少有见到久推官真面。   她亦未着官服,一身青衣,如寻常人家窈窕淑女,林管事第一眼见了还觉得不过尔尔,第二眼观其身姿如玉,妙目灵动,越发觉得有股仙人气度,矜贵不凡。   哪敢再将她视为名门闺秀、气质清雅的佳人。   分明是赏罚分明的判官!   欧阳意声音清脆好听,此刻板起脸色,压着嗓子,声线多了几分严肃。   林管事吓得垂手而立,再不敢插嘴。   “小人……在任微榻上捡到一物……”   张明尚不是很确定地偷偷看看欧阳意,在得到对方鼓励的眼神后,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   韩成则接过,“玉佩?!”   “欧阳意:这玉佩看着有点熟悉?”   顾枫一旁接话:“好像哪里见过。”   沈静恰好进来,定睛看了看,叫道:“江承典!昨日盘问时,他就一直戴着的。我记得,玉佩正面雕刻三青兽纹。”   沈静对他格外关注,连随身玉佩模样也记得一清二楚。   匆匆擦拭干净上面的污渍,玉佩背面的纹路也清晰了,是两行方方正正的楷字:   承祖之佑,典则俊雅。   首字连起,便是“承典”。   疏议司几人都颇有默契地凝眉深思起来。   基本判断是对的,任微的侧写也对得上。   高门少爷一遭跌落泥潭,性情大变,变得心狠手辣、孤僻狠决。   但又需要他人认可。   为学堂六子办事,除了满足自身古怪的某种癖好,最重要的,也是从加入这个小集体获得存在感。   对,心理需求的满足,无价。   韩成则召集人手布置起来。   “齐鸣沈静、陈理黎照熙,你们兵分两路到后山查看,任微刚走,应该尚未离开太远……意师妹,你且回疏议司,等奉宸卫那边的消息……”   林管事被完全撇在一旁。   张明尚也未立刻离开。   不知韩成则说了哪句后,张明尚忽然道:“任微并未去后山。”   韩成则:“何以见得?”   欧阳意:“别怕,说对了有赏,说错了,我们也不罚你。”   小马奴在得到她的鼓励后,急促地深吸口气才说:“后山险陡路长,需得依靠马力,小人经过马场时粗略数了数,马匹并未减少……”   韩成则立刻问林管事,“马场是否还有其他暗道?”   林管事连连摆手,“没了没了,我这马场山实土密,难以掘地……”   欧阳意踱步到小马奴前,凑近一些,柔声问道:“任微去了哪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张明尚已经比之前放松许多。   这一放松,思路就活泛起来。   张明尚快速道:“任微常常深夜出去,往马舍的西南方向。”   西南?   韩成则朝林管事怒目一扫:“快说,西南方向有什么!”   林管事忽然被问,脑筋急转几个弯,终于想起来,“是苏、苏公子!不是,兵部的小院子……”   “兵部司曹苏奎建的院子?”   “是、是……”   “你立刻带路!”韩成则对林管事毫不客气,又叮嘱疏议司诸人,“按适才的布置行事。大家路上手脚都轻些,切勿打草惊蛇。”   韩成则转过头道,“意师妹和我们一起去看看什么情况吧。”   欧阳意:“好!”   她是疏议司里唯一没有武力的,只能跟在诸人身后。   欧阳意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经过上次夜访卫宅的意外,谨慎是很有必要的。   “好。但是顾枫先等等。”   “怎么了?”   “去马车一趟,将装备带来。”   顾枫几乎立马反应过来,“你要现场给孩子们治伤!?”   欧阳意点头。   她原有一个随身携带装着缝合所需针线的羊皮小包,受到上次为沈静急救的启发,她升级了这个手术包,新增了些消毒用品、外伤敷料等。   搭配梁柏送她的外科手套,已经很接近于外科急救装备了。   手套她随身携带着,手术包太大,她放在沈静的马车上。   顾枫明白,应道:“我快去快回!”   她焦急而去,韩成则让林管事留个人在此等候顾枫,小马奴张明尚自告奋勇留下。   韩成则:“我们走吧。”   疏议司一行人在林管事的带领下,越过草场,往西南方向而去,在茂密的树林行进约半个时辰后,接近了兵部官员常常小聚的院子。   这个院子和林管事说的一样,和普通庭院差不多。更小一点,布局雅致,纵深较长,外面种着一片竹林,诗意十足。   推开门往里,有大片空地,再有抄手回廊,天井,有东厢西厢、厅堂书房、主卧客卧,家具齐全,不一而足。   院中空无一人,林管事提着的一颗心松下来,小声道:“小人之前说兵部的老爷们常来马场小聚,就是这里。”   韩成则问:“多久来一次。”   林管事:“逢年过节、休沐……这是苏司曹亲自监工造好,他平时也派人来洒扫,若逢聚会,厨子、小厮、吃食等皆是他们自己带来……兵部个个都是小人的上官,谈的也是军国大事,小人从未敢擅进,除了建好时来过一次,就再也未曾进来了……”   这里和以前有何异样,哪里能拘禁人,他也说不出。   只能疏议司自己从细枝末节处去查。   打前哨的黎照熙回来,脚步很轻,附在韩成则耳边悄言几句话,后者脸色立马变了。   沈静竖起耳朵,“院中有人?”   黎照熙点头,“陈理已将院子围住。”   韩成则不作声点头,直接走到厅堂西南角落,打开后窗,通过缝隙观察。   陈理远远地跟他们招手,又指了指一个方向。   原来,院子角落还有一个更精致的小房子。   欧阳意猜,“宴会厅?”   黎照熙难得神情严肃,“探查的兄弟说,听到里头有人声,但不敢靠太近,只能确定不止一个人,具体多少人尚未可知。”   一下子,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来。   任微果然没离开马场,他就在这里。   甚至很可能,江承典他们也在里面。   疏议司所有人的心跳不由加速。   宴会厅四面开窗,与主院建筑隔着二十步之遥,中间有许多花草,一看就是经人打理的。还   有池塘,池塘上假山错落有致,小水车装饰,现在深冬,池塘结冰,假山也积满了白雪。但若到春夏秋,可以观赏花开叶落、流水湍湍,想必心情极佳。   韩成则吩咐沈静,“你去探探。”   沈静:“好嘞!”   一炷香过去,沈静回来,跟着气喘吁吁的齐鸣。   “确定,宴会厅就是关押孩子的地点。”   “兵部搞团建的地儿还不错嘛。”顾枫调侃道。   不知她何时已经抵达,身后是小马奴张明尚。   韩成则:“这么快!”   顾枫拍拍身后小马奴的肩膀,欣赏地道:“他带我抄近路。”   韩成则瞥了林管事一眼,后者羞愧难当,脸涨成猪肝红。   欧阳意:“东西都带齐了?”   顾枫点头,弹了一下手里的包裹,“都带来了,放心。”   齐鸣感慨,“同在尚书省六部,刑部就没这待遇。”   沈静跟着“啧啧”叹道:“那假山多俊,那地上的鹅卵石多亮,兵部是大户人家啊。”   顾枫伸展四肢,边热身边说:“咱们这次运道不错,三天破案,够快的哈!”   欧阳意对此的反应只是略微扬了扬眉毛。   心情怎么说呢?   总觉得有点太顺了。   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   她面色平静,外人感受不到她的情绪。   韩成则道:“别贫了,人都来齐了,开始吧。”   是人是鬼,揪出来看看。 第50章 人之初(19)   奉宸卫卫所。   狄仁杰的几名手下匆匆赶到, 其中一名对狄仁杰附耳说了几句。   狄仁杰点点头,迈入审讯室。   谢淳吓一跳,“狄、狄公也来了?狄公您要为我做主啊, 这梁参军冤枉好人!要将我屈打成招!”   狄仁杰面无表情,“谢淳,杀人偿命, 你是不是好人,你心里有数。”   谢淳大叫,“我对妹夫不薄!妹妹是我的掌上明珠, 我都把妹妹嫁给他了!我虽在洛阳为官, 但凡他交代帮忙的, 我无有不应!为何要杀他!”   梁予信发出一声轻蔑的“啧啧”。   狄仁杰逼视他,“因为你见利忘义!”   梁予信道:“你还不知道吧, 万年县公廨那封休妻书是我们伪造的。”   这意思是,只要谢淳知道崔友沃有休妻打算,他就有杀人嫌疑。   谢淳沉默下去。   狄仁杰却发出一声冷笑。   “谢淳,你育有三子, 还有个傻弟弟, 家里负担不小。但你是个酒囊饭袋。谢家家道中落, 你又是个纨绔, 花钱大手大脚,早早将家底败光了。”   “不过你命好, 有个绝色的妹妹。”   “谢娴嫁入崔家后,谢家的日子才好起来。谢娴深知长贫难顾的道理,为了你, 使劲浑身解数讨好崔友沃, 终于为你求得了个七品的司法参军。”   “你文不成、武不就, 何德何能,能在东都担任要职!别人是卖友求荣,你是卖了妹妹呀,听说谢娴曾经有中意郎君,她是为了你,成了深闺怨妇。”   “有你这样的阿兄,真是耻辱。”   狄仁杰语气不善,字字句句戳人肺管子。   梁予信都听呆滞了。   “你放屁!放狗屁!”谢淳激动,忽然暴起,被梁予信一把按住。   谢淳咆哮着,“狄仁杰你算什么东西,你是什么出身,也敢对我说这种话!胆敢瞧不起老子,有种你过来,看我弄不死你!”   “呵。”狄仁杰又笑,“也不看看你现在身处何处,也妄言杀我?你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把刀,用完即弃。不妨告诉你,我将他也请来卫所了,人家可是满脸无辜,难以置信你这个亲舅舅会杀人。”   说罢,和梁予信对视一眼。   他们早已怀疑崔朔兴是幕后真凶。   此子聪慧过人,只要谢淳不认,舅甥攻守同盟。   “他不日就要参加殿试,一朝高中,天子门生,光耀崔氏,他将干干净净、风风光光地继承崔家产业、崔家名望,以及崔友沃留下的人脉,你能得到什么呢?别忘了,谢娴不再只是你的妹妹,她还是一个母亲,她的好儿子那么能耐,凭什么要向着你?”   “你!你胡说八道!”   “是不是以为我们没找到证据,定不了你的罪。放心,我狄仁杰从来都是讲证据的。你作为洛阳司法参军,黑白两道通吃,故而你认识豹爷!”   “你们!”   见其无比吃惊的表情,狄仁杰便知猜对了。   狄仁杰:“我让人去洛阳调取了你这些年的办案记录,这位豹爷被你拘捕过,对吧。不妨再跟你说,这个豹爷是天后要拿的重犯,他背后的杀手曾进宫行刺!”   谢淳哪知“豹爷”竟有此背景,吓得说不出话。   “至于杀手所用的手法,我们也掌握了。崔朔兴一直在家中读书,不可能认识外面的人,□□只有你,崔大公子可以撇得一干二净。”   “崔朔兴在你面前总是特别可怜特别乖巧,所有惹你同情了是吧。你动动脑子,他要真是那样的好孩子,怎么会帮你杀害他自己个儿的爹!”   “谢淳,你被你的好外甥卖了还不自知,不如改名叫谢蠢!”   梁予信大开眼界,很想感叹一句,狄公啊,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谢淳愣了愣,随即脸涨成猪肝色,咆哮道:“他敢骗我!明明是他的主意!是他……”   说到这里,梁予信吭哧一笑。   谢淳突然顿住了,一下眼睛都瞪圆了,“他娘的,你们阴我!”   他忽然暴起,两名奉宸卫及时将其摁下,其中一名奉宸卫上去就赏了他一巴掌,“放肆!”   狄仁杰道:“谢淳,你真丢谢家祖宗的脸。”   说罢扬长而去。   梁予信:……   另一间候审室。   谢娴一言不发。   看见狄仁杰走进来,谢娴立马站起来。   狄仁杰面无表情道:“你阿兄招了,崔大公子主谋。”   谢娴一愣,犹如五雷轰顶,瞬间失力般瘫到凳子上。   儿子谋杀亲爹,这是该千刀万剐的死罪!   谢娴大脑一片空白,两眼直愣愣的。   狄仁杰坐下,娓娓道来。   “崔县令在时,朝廷已经有不少人弹劾其索贿之罪,如今他走了,你当知晓树倒猢狲散的道理。”   “即使他还在,他这个县令,也是当到头了。”   “回思学堂学子失踪案频发,最近丢的孩子是安西都护府晏德达之孙,万年县办案不利,天后为平息晏都护之怒,必会处置崔县令。”   “崔家是要倒的,清河崔氏也保不了你们。”   “为了你尚在家中的年迈父母想想,为你的弟弟想想,如果你未参与,不妨从实招来。抄家崔家之时,我会为你留些颜面。”   谢娴默了良久,问道:“兴儿的罪会如何判?”   狄仁杰:“此案机密,暂不会判,谢淳和崔朔兴都将以养病的名义圈禁。”   谢娴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我说,我说罢。”   “怪我,都怪我。兴儿闭门读书,他爹那些事,都是我跟他说的。”   “外室宅子的钥匙,我一直收在内间,我知道有人动了钥匙,我猜到可能是兴儿。”   “但我想不到他竟会弑父。”   “阿兄太不懂事,夫君为他谋官职,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夫君还说,司法参军虽苦,却可磨磨阿兄的性子。”   ……   狄仁杰回到崔朔兴所在审讯室。   崔朔兴见狄仁杰看他的眼神已然不同,立刻明白了,拜了一拜,“狄公英明。”   狄仁杰道:“谢淳请的不是一般江湖人,他们名叫黑蝠团,是一起进宫行刺案的杀手。崔、谢两家要想不被牵连进谋反案,你必须好好招认。”   崔朔兴听傻眼了。   狄仁杰:“自然,如果你连你娘亲、外祖和弟弟妹妹们的性命也不放在眼里,那不说也可。”   拿到谢淳的口供足够了。   见崔朔兴呆愣,狄仁杰起身便走。   崔朔兴站起,“狄公等等!”   狄仁杰回首,“你可愿招?”   崔朔兴道:“晚生认罪。”   崔朔兴认为,崔友沃的奢享无度,有一半底气来自他。   清河崔氏将出一个状元郎,以实力向世人证明百年清流的涵养。   但崔友沃并不在乎,从不在意儿子的努力,精力都放在女人身上,纳妾的彩礼一次比一次高,年过半百还在生儿育女,成了满城笑话。   私德不修,读书人都看不起崔朔兴有这种爹。   清河崔氏族中的长辈来信,警告崔友沃若再如此行径,就将他从崔氏族谱里除名,崔友沃依旧我行我素。   说到此处,崔朔兴的情绪激动起来。   “我写信给伯公们求情,说家父在万年县也有些政绩,被我爹知晓,骂我愚钝。名声不重要,及时行乐才要紧。狄公您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人活一世,怎么能只顾自己享乐。”   “我娘外刚内柔,一向敬重我爹,为了他的名声,隐忍多少。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动了休妻的念头。”   “舅舅是司法参军,认识□□上的人,抓过许多杀人犯,胆子也打,是一把好刀。”   “于是,我给他出主意,作了周密布局。”   ……   “晚生自认计划妥当,并无破绽,不知狄公是如何怀疑上我?”   狄仁杰定定看着眼前总是自称“晚生”的儒雅少年。   “幕后主谋必须有外室宅子的钥匙、熟悉崔友沃行乐前服用快活丸的习惯,同时具备这二者的只有崔家人。”   “小妾艾菁与崔二爷半夜幽会,有一次,艾菁看见你和谢淳半夜见面,谢淳慌慌张张,同时从怀中取出两把钥匙。”   “两把钥匙,一模一样。”   “这钥匙,应该就是你从你娘那里偷出来的外室宅子钥匙,交给谢淳复制的。”   “艾菁偷人心虚,不敢声张……”   崔朔兴当即哑然。   狄仁杰面带惋惜,“你很聪明,只是聪明用错地方。”   崔朔兴自嘲地笑笑,“晚生怎比狄公聪明。”   在谢娴母子的供述中,崔朔兴十年如一日地苦读,是为了整个崔家。   但在小妾艾箐的供述中,崔家后宅是另一幅模样。   几厢印证,狄仁杰看到的真实的崔家。   崔友沃生性散漫,宽于待己也宽于待人,没那些嫡嫡庶庶的观念。在崔友沃眼中,他的每个女人都是平等的,他的每个孩子也都同样可爱。   可谢娴善妒,经常欺辱妾室,还欺负妾生的孩子。   崔友沃认为她非主母良人,打算休妻,换郑良玉做正妻。荥阳郑氏是名门世家,本就与崔家门当户对,郑氏又无所出,会对所有的孩子一视同仁。   所以,崔朔兴是否勤学苦读,在崔友沃眼里并不重要。   崔大公子越努力证明自己的实力,他就越想不明白。   父子亲缘淡薄,崔朔兴追求功名与崔友沃的魏晋名流作派南辕北辙。   好在,谢淳这个舅舅填补了崔朔兴父爱的空白。   谢淳没有本事又读书少,家道中落,年轻时惹事不少,把亲戚都得罪光了,想在长安谋得一官半职也不太可能,不得不勤往崔家跑。   崔友沃倒是大方,花巨资打点,给他谋了个司法参军。   刚开始谢淳还是很感激的,七品参军,在东都洛阳,黑白两道都要敬他,经常吃吃喝喝,把一家老小都托付给妻子,小日子过得悠哉自在。   后来,日子久了,心态就变了。   司法参军要抓捕缉拿,沐风栉雨,谢淳一个公子哥,吃不了这些苦。   可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忍着,毕竟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谢淳渐渐觉得,崔友沃这是看不上谢家,才让如此为难。   谢淳越来越难以忍受查案的辛苦,今年,他的大儿子成年,要说亲了,谢淳就以这个理由求崔友沃将他调回长安,被崔友沃一口回绝,崔友沃很少如此坚决地拒绝别人。   谢淳不好发作,还是经常笑嘻嘻地来崔家,直到好外甥哭着对他说爹要休了娘亲。   崔友沃虽行事不羁,但休妻之事,他还是写了信禀告族中宗老,信尚未寄出,被崔朔兴偷看到。   压抑多年的委屈终于爆发。   末了,崔朔兴哭着说:“娘亲总被人说当年靠美色嫁入崔家,我就要博取功名,证明给我爹看,我娘教子有方……”   狄仁杰:“崔县令行事虽荒诞不经,但也正因此,没有苛求你多优秀。每个孩子在他心里,都是一样重要。他曾和好友于凌提过,即使休妻,你仍是他的嫡长子。是你过不了自己这关,作茧自缚……”   多情爹,偏执儿。   崔朔兴听罢,嚎啕大哭。   狄仁杰摇摇头,兀自踱步到奉宸卫议事厅喝茶。   一炷香后,梁予信也出来了。   梁予信深施一礼,“谢淳全招了。”   狄仁杰接过签字画押的认罪状,眯眼细读起来。   片刻,目光停在一处。   狄仁杰:“拿到豹爷的名字了。”   梁予信:“对。”   据已倒台的韦家管家供述,韦玄贞当年收买黑蝠团杀手正是找“豹爷”接洽。   “豹爷”人如外号,像头捕猎的豹,神出鬼没,行踪不定。   奉宸卫潜入黑市暗查多时,还打听不到其真名,只打听到“豹爷”曾坐过牢。   但翻遍长安所有监牢名单,都找不到可疑人物。   直到此案,联想到谢淳作为司法参军,掌管缉拿牢狱……   梁予信开心得两颗小虎牙都在发亮,“狄公真是高明英明心如明镜,您这么一诈,真诈出来了!”   狄仁杰捋须道:“想不到啊,这豹爷是在洛阳坐牢的。”   谢淳不仅知道豹爷真名,还见过他!   梁予信:“我已叫了画师画像,豹爷要变死豹啦!”   狄仁杰笑道:“这个好消息,当速报大将军。”   梁予信一拍脑袋,忽然道:“对啊!大将军和师兄出去这么久未归,学堂六子一个也没抓回来。”该不会出什么变故!   “你去看看。”狄仁杰喝了口热茶,舒服地眯起眼,“这里有我。”   “好嘞!”   *   疏议司。   梁予信赶到,“崔县令被杀案破了!”   梁柏点点头,还来不及说话,梁怀仁率众来了。   梁柏神色一凝,问:“查到什么,快说!”   梁怀仁:“御史中丞傅俊与江泓是同年进士,相识多年,两家走得很近。傅俊知晓其子傅毅恭会欺负江承典,严厉训斥其子,傅毅恭也跪地认错,并指天发誓再不碰江承典。”   “确定?”   “傅毅恭是傅俊的庶出次子,傅俊坦诚,他早知道他那熊儿子不是省油的灯,天生顽劣、脾性躁戾,他已经管不了,也不想管了,料到他迟早出事,说出了事,反正就当没生过他。只是说江承典不能再碰。”   “何意?”   “因为江泓是五品高官。”   “识相。”   “傅俊事后找儿子又谈了一次,这点利害关系,傅毅恭晓得,后面还去找江承典当面道歉。”   梁予信忽然接道:“所以江承典与学堂六子握手言和了?”   此言一出,梁柏双眸陡放厉光。   这一瞬,他回想到在江家时乱七八糟的联想。   心中某些隐约不好的猜测,正好与傅俊所言重合。   梁柏心脏“砰砰”狂跳,不待他再开口,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逼近。   一名奉宸卫进来禀道:“打听到了!疏议司全体都去了北郊马场!久推官推测,学堂六子把人藏在马场!”   “马场?”   梁怀仁琢磨了下,“马场归兵部司曹苏奎管辖!”   梁予信信手拿起桌案上的案件分析,轻声念着:“江承典的证词中说,其子苏止外号东木青龙……”   笔迹略草,转折很快,墨迹显得稍单薄、稍柔弱,但到中心处笔锋忽然强劲、势如破竹,可谓柔中带刚,透着字体主人的坚韧个性。   以前梁予信为夫妻二人送信,常常可以看见这样的笔触,久违而熟悉,梁予信心喜,傻傻地道:“夫人的字,真好看。”   可梁柏却在听见提及妻子后,心神俱震。   梁怀仁问:“将军,可是想到什么?”   联想到在江家的见闻,梁柏咬牙,“江承典,那小崽子骗了我们,所有人!”   梁怀仁难以置信,“什么?”   江家小子好像还不到十岁,一个屁孩儿,哪来的肥胆?   梁予信也不明白,“那江承典为什么这么做?”图什么?   “假设这是江承典设的局……”   “意意,他的目标是意意……”   在江承典心里,所有擅闯他领地的东西都该死,无论是狗,还是人。   看似寡言的孩子,内心如此可怕阴暗。   有人就是天生坏种,与年龄、阅历无关。   偏生他一副嬴弱的样子,叫人防不胜防!   “怀仁、予信!!”   一声怒喝,梁柏目眦尽裂。   “带上人,立即随我去马场!” 第51章 人之初(20)   马场, 后山。   宴会厅打开,一个粗汉醉醺醺地出来。   步伐不稳,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走到角落,解腰带——解手?   沈静暴起,大喝一声, “去你娘的!”   打手:……?   眨眼功夫,沈静将人拿下,之后宴会厅大门洞开, 涌出几个膀大腰圆的粗汉。   正好, 一窝端了。   激烈打斗并未持续太久。   打手悉数被拿下, 有点意外的是学堂六子也在,试图跳后窗逃跑。   陈理和黎照熙正好守后路, 六个少年武艺不精又怕疼,才一接触便投降了。   同时被拿下的还有任微,加上打手,十一人, 全捆成一串蹲墙角, 由衙差们看管。   现场一片狼藉, 沈静拍拍身上的衣服, 过来道:“他们就雇佣了四名打手,再无外援。”   韩成则点点头, 对身后道:“安全了。”   顾枫带欧阳意从隐蔽处出来。   “晏斯找到了!”   陈理急匆匆从宴会厅里抱着一个孩子出来。   消瘦许多,但五官未变,真是失踪了三日的晏斯!   昏迷不醒, 叫了好多遍没反应, 脸上手上全是伤, 有钝器有利器造成,也有摔伤打伤,血痕和淤青混在一起,大大小小,伤痕累累。   孩子看着奄奄一息,着实叫人担心。   欧阳意为他检查后说:“都是皮外伤,大部分已经结痂,只是太虚弱,饿晕过去,等醒了先喂点米粥。”   所有人听罢都松口气,头顶乌云散了大半。   “没事就好!”韩成则难得兴奋,“还好咱们动作够快,也是这孩子命大!”   顾枫问:“尔令斌和秦望他们呢?”   黎照熙指着不远一处,“我们在院子外发现了疑似人血,我会带人再详探。”   韩成则神色肃然,“就是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他们都带回家。”   黎照熙:“诺!”   见到晏斯,大伙儿心里都有预料,被绑了几天呢就被折腾成这样,那前面的孩子被绑好几个月,基本是凶多吉少。   想起这个,欧阳意心情无比沉重。   顾枫也在一旁也说不出话。   干他们这行就是这样,见的多是死别,是阴阳两隔,含冤而死,无法换回的生命和遗憾,即使最后破了案,抓着凶手,受害者也不可能死而复生。   破镜不能重圆,沧海已成桑田。   拼尽全力破案,也是为弥合一点受害者家人的意难平。   “趁着他们家人还没找来,我亲自去问话。”   韩成则说罢便朝人朝凶嫌而去,他说的“问话”,不排除特殊令人开口的手段。   这些小畜生,根本不需要将他们当作人。   齐鸣在宴会厅门口接欧阳意,道:“江承典在里面,除他外,另有一个男孩。”   “还有一个?”   “看样子也是刚被掠来不久。”   顾枫皱眉,“这些小畜生是不是学堂放假了,闲得慌,掳着人玩儿。”   “叫什么名字?”   “估计吓坏了,不敢说话。”   顾枫嘀咕:“哪家走失的小少爷,入了狼窝,家人可能都没报案呢。”   齐鸣:“咱带回疏议司,慢慢问。”   欧阳意又问:“也是回思学堂的孩子吗?”   话音刚落,里头便传来沈静呼救声,“久推官,快来看看!”   三人来不及思考,忙往宴会厅里去。   “欧阳、欧阳姨姨……”江承典满头冒汗,小脸煞白,蜷缩在沈静怀中,浑身颤抖着连个完整句子都说不清楚。   “我在,没事了,乖,让我来看看。”   窗都被打开,视线堂亮,欧阳意柔声安慰,半蹲下的瞬间,看见角落的人影。   一个瘦弱少年。   约莫十六七岁,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衣裳破旧但不算太脏污,脚上开裂的马靴,浑身被冻得瑟瑟发抖。唇色干裂,脸色黄中泛青,两眼无神。   只饶是如此,仍依稀可见眉目清秀。   看见欧阳意,少年动了动,往更角落躲,在角落里微微抬头偷瞧她。   齐鸣努努嘴,“就是他。”   欧阳意无暇深究。心里对江泓固然不喜,但两家是世交,孩子从小失去母亲已经够可怜的,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尽力救治。   沈静眉头紧锁,跟着难受,“怎么会伤成这样。”   晏斯被抓来三天了也没受这么重的伤,江承典才一天……   欧阳意忙着为江承典检查伤势。   江承典脸上、手臂均有擦伤,已经凝血,说明开始愈合,是小事。   主要的伤是在右小腿,整个小腿全是血,裤子都染红了,伤口都看不清。   沈静不敢乱动,只能让孩子靠在他怀中。   江承典倒也与沈静亲近,乖乖让好几天没洗澡的糙汉子搂着。   大概是血腥味盖住了汗臭?   检查过程也不难,剪开裤管,冲洗后,伤口露出来,一截尖锐的树枝深深扎进皮肉,头部陷在里面,尾部也断在里头。   欧阳意以棉布条对腿部加压止血,“肌肉撕裂、动脉血管损伤、静脉血管断裂……啧……”   出血暂时止住,江承典颤颤开了口,“我、我逃跑时,绊倒,掉坑里了……”   江家祖传爱面子,后面的话江承典不好意思说,大伙也猜到了,掉坑里后小腿被树枝贯穿,想拨出来,结果弄巧成拙,残枝全断在里头了。   欧阳意模拟了几个角度,都不能将树枝拔出。   她叹口气,“得尽快开刀,否则异物留在体内会加重感染风险。”   江承典仰头,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欧阳意轻声解释,“刀砭之术,就是在受伤部位切开一个小口子,将残余树枝彻底清理出来。”   听到要在他身上动刀,江承典发起愣。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旁边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开口。   许是太久未进水,声音嘶哑得厉害。   帮了倒忙,满脸是请求原谅的卑微。   江承典回神,朝他苦笑,“兄台与我有过命之情,怪你,我良心是被狗吃了么。”   他笑了,笑容都那么脆弱。   多么好看,令人联想到身处黑暗中,忽有明月拨开重重云雾,皎洁的月光洒进心头,豁然开朗。   而白月光本身却那么虚弱,仿若易碎的瓷器,让人忍不住生出拼尽全力也要保护他的欲望。   即使遥不可及。   少年笑不出来,失神地看着江承典苍白的脸,双眼闪着泪花。   齐鸣一旁安慰,“树枝那么细,本来就很难拨出,不能怪你。”   素昧平生,危难之际,相互关照和依靠,沈静尚未知少年姓名,心中已经对他有七分喜欢,话也多起来,“别难过,久推官医术高超,一会儿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再难的伤口也能天衣无缝地给缝起来,再把你们俩啊,完完整整地送回家去。”   少年引颈看见地上打开的急救包,颇感好奇。   顾枫在欧阳意耳边问道:“好搞定吗?”   欧阳意小声说:“七八成。要看异物的位置,别残留到动脉里就成。”   顾枫:“应该没那么倒霉吧。”   齐鸣一听,面露喜色张嘴便道:“孩子别怕,绝对没问题!我们有十足把握!”   欧阳意:……   江承典和少年一开始都心里发虚,但见齐鸣都说了有十足把握,沈静也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对欧阳意也很快表示信赖。   欧阳意冲顾枫皱皱鼻子,收敛心神,开始术前准备。   为手术方便,她挽起袖子,露出洁白无瑕的手臂。   美人如玉,惊鸿一瞥,如到云端。   少年的呼吸一窒,双眸微垂。   这与上回给沈静做的腹腔手术比起来就是小儿科。   欧阳意还是很认真对待,以清水洗手,戴上新手套,再洗手,之后让顾枫取出手术刀,一手按着伤口确定树枝刺入角度,同时隔着皮肉判断动脉位置。   冲洗、下刀。   顾枫以双钩拉开伤口,欧阳意再用镊子将木枝夹出,接下来冲洗、缝合。   她技巧纯属,即使江承典在中途因为疼得不禁轻微抽动,也不影响半分手术刀准头。   从手术开始,少年都拧眉,目色紧张,直到欧阳意收起缝合线,他才稍稍展颜。   少年问:“他、他以后没事了吧?”   这种高注意力的活儿每次都让欧阳意满头冒汗,她抬袖擦了擦,准备脱掉手套前,还要以清水先冲洗,但冲洗一半发现水没了,索性先戴着吧。   手套现在是她最大的宝贝。试验一趟下来,柔韧性、延展性、密封性,完全能满足外科需要,可得好好爱护才行。   夫君送的礼物非常绝,绝绝子!   欧阳意点点头,心情颇佳,“记着,伤口不能碰水。半个月后我会给你拆线,到时你就能活蹦乱跳了。你们这些孩子啊,还在长身体,会好得很快的……”   “多谢欧阳姨姨的救命之恩。”   江承典垂眸,耳根发红,“爹爹心里有别的女人,我以前会不高兴,但现在……如果您成为我的姨娘……”   欲言又止,态度比以前亲近许多,能让小少年打开心扉可不容易。   这场合不适宜说这些,欧阳意也不爱听,只是柔和地看向江承典。   江承典说完,一直发愣,似是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原来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   年少丧母,父亲忙于事业,陪伴不多,祖母再慈爱,仆人再细心,也不可能比得上亲生父母。   可父子关系一直很僵,少年的心事和秘密越来越多,无处安放。   江承典触及欧阳意温柔的视线,又猛地低头。   “人在死里逃生的瞬间,总会想起至亲至爱的人。你一定是想你母亲了。”欧阳意笑笑,“别说这些傻话了,好好养伤,你父亲的事,别去理会……”   “可是他说……”   “我与江郎中的婚约早已取消。我去年就成婚了。”   “但父亲说,他一定要得到你……”   “……”   这话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十分不妥,想来是江泓私下不止一次对孩子表示过决心?   怎么好不容易走了个疯批李匡,又来个病娇江泓。   欧阳意觉得江承典陷入江泓的执念不大对头,但这孩子脸皮薄,和他也不熟,故而虽想劝解,倒不急于这片刻。   因着这一丝怪异感,她得到手套的喜悦也减少许多。   沈静动作小心地抱起江承典,小腿伤口缝合缜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宜用力以防开线。   齐鸣也去扶旁边的少年,后者因为虚弱,不得不半借力才站起。   外面传来不间断的喝骂声,是衙差们在教训那几个不老实的打手。   学堂六子真成了顾枫口中的“六虫”,蜷在墙角。   任微也没有想象中的有胆气,和他的主子们缩到一起。   想不到,当年赫赫有名的相府嫡孙不过如此,也是欺软怕硬的孬货。   出宴会厅前,欧阳意又看了江承典一眼。   后者双目直勾勾盯着外面的天空。   他淡淡地说:“又下雪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雪,片片雪白落在地上,缓慢匀速、不间断地,轻轻将院中凌乱的打斗痕迹覆盖。   同时在看江承典的还有那个少年。   欧阳意顺势瞄了眼,觉得这个陌生少年有些古怪。   两个孩子表面是劫后余生的恍神,看着呆呆愣愣。   但仔细观察,江承典的态度过于自然,刚刚死里逃生,就和救命恩人讨论起“你做我后妈好不好”的话题。   而这个少年更奇怪,欧阳意回答了他的话以后,对方再无回应。   好像他只是要个“江承典的伤已经治好”的答案,并非与她交流。   看他样子也是个小少爷,怎如此没教养?   她余光一直没离开过外面的墙角。   黎照熙带着人在一寸一寸地摸排,时不时蹲下来,收集地上血迹,看样子所获不多。   四名打手被捆成粽子,由衙差看押着。   韩成则不知用了什么折磨人不见血的手段,学堂六子有的在哭,有的在骂骂咧咧,有的还不识相,拿出长辈名号耀武扬威。   陈理亲自看押着任微,这个据说文武双全的宰相嫡孙此时一动不动,看着还挺老实?   顾枫正在井边打水,招呼道:“阿意,来洗手呀!”   “晏斯醒了!”   负责照顾晏斯的衙差高兴地喊道。   齐鸣喜道:“那真是太好了!”   不知为何,欧阳意有瞬间恍惚,一瞬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一切声音都如同白色噪音,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因为她感受到身边的少年和江承典听到晏斯醒来的好消息,无动于衷。   也不能说毫无波澜。   原本就冷漠的眼神变得更冷。   讨厌晏斯?   至于吗?   欧阳意还留意到,他双手握拳,连指关节都泛白了。   不知为何,欧阳意心跳加速起来。   不远处,小马奴张明尚张望疑惑的眼神同时映入欧阳意眼帘。   再回神,那无名少年的眼瞳终于动了动,朝她看过来。   电光火石间,一种危险的直觉直冲脑门。   欧阳意顿感头皮发麻。   小马奴张明尚指着被陈理看押的任微,陡然高喊:“他不是任微!”   几乎同时,无名少年猛地推开齐鸣,一双冷淡的眸子骤放厉光,狠狠向欧阳意扑来!   沈静还抱着江承典,反应不及。   齐鸣一个踉跄,完全被推懵了。   变故发生在瞬息间。   欧阳意似乎还看到张明尚也向她奔来,喊着:“他!他才是任微!”   抓错人了?!   欧阳意身边的无名少年,才是真正的任微!   任微,学子失踪案背后的关键人物。   曾经温润清隽的宰辅嫡孙,沦落为最卑贱的马奴。   他是学堂六子的白手套,也很可能是为他们善后的埋尸者。   尔令斌、秦望、邵扬、王经全,他们是怎么死去、他们的头颅埋在哪里。   谁是霸凌的开端、谁是背后的主谋,是否还有其他受害人……   一切的一切谜团,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答案。   欧阳意的反应足够提前,但还不够。   眼前的顾枫、刚反应过来的齐鸣、飞奔而来的小马奴,在危机爆发的瞬间都算是远水救不来近火。   她隐约看见暴起的任微手中突然多出一支刀刃。   直直朝她面门而来。   情急之下,欧阳意大喊,“顾枫!” 第52章 人之初(21)   千钧一发, 欧阳意拼尽全力往后缩。   欧阳意这刻真后悔平时没有身体锻炼,核心力量太弱,使出全身力气回撤, 她的身躯仍然与任微越来越近!   对方手里的刀刃与她面门已经成垂直角度,在欧阳意的视线里集中成一个细细夫人圆点,越来越近, 近在眼前。   她的身体反应跟不上,思路却高速运转,电光火石间——   陡然伸手, 抓住那尖锐的刀刃。   两害相较取其轻, 手残总比丢了小命强。   任微的攻击来势不减, 但因着被对方伸手阻挡,尖锐物只能狠狠刺入她掌心!   欧阳意继而听见顾枫暴喝出熟悉的三字经, 接着脚下腾空,原来是顾枫情急之下,直接从旁将她拎起。但她身体素质太差,后撤力来不及未收, 落地后身形不稳, “砰”地一声闷响, 头撞在墙上。   而此时, 顾枫已经扑上前与任微打起来,齐鸣也加入。   妈嘞, 太惊险了。   欧阳意来不及欣喜,掌心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与此同时还有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 连带着视线也有点模糊。   大意了, 撞出脑震荡?   欧阳意隐隐约约看见任微冲出包围圈。   韩成则大喝:“抓住他!”   衙差们纷纷支援, 却有打手趁机挣开束缚,翻墙逃走。   韩成则当机立断,“齐鸣陈理照熙,出去抓人!顾枫跟我,拦住任微!沈静,保护意师妹!”   诸人大声应诺,立马分头行动。   沈静将江承典安置在角落,“孩子,你乖乖的,别乱动啊,我很快回来接你。”   江承典沉默以对,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远处的任微身上。   沈静顿了顿,“你,之前不知道他是任微吧?”   江承典还是沉默。   “别担心,我们定能擒到任微,他死罪难逃。”   “他真的会死?”   沉默许久的江承典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孩子独有的天真懵懂。   沈静已经迈出两步,听了这句,特地回身,三分警告七分劝慰地道:“傻孩子,你别可怜他,他都是骗你的。”   “哦。”江承典一眨不眨地望着沈静,嘟囔道,“我以为他是好人,他对我挺好的。”   这话落入任微耳里,不知为何,身上的杀气陡增许多。   韩成则大喝,“围住他!绝不能让他跑了!”   任微狂叫一声,跟疯了一样。   沈静啐了一口,跑来找欧阳意,“久推官,你没事吧。”   欧阳意捂手,头靠着房柱,“没事,死不了。”   越来越乱,任微捡了把被他打倒的衙差的刀。   利刃在手,战力倍增,叮叮当当兵刃交接声不绝于耳。   人群里传出衙差高喝声:“郎中小心!”   任微杀气倍增,朝韩成则出手,顾枫挡过去,差点中招,衣袖直接被削了一块。   韩成则:“你怎么样!”   顾枫气急败坏,“我没事!淦!”   说罢又操刀扑过去。   传闻,杜荷喜结交江湖人士,杜荷出事后,许多江湖人士投靠了任家。任微的功夫集合百家之长,这事是真的。   片刻,任微将包围圈骤攻出一条缝隙,几个纵身,眼看竟已跳上墙头!   顾枫:“死小子!”   齐鸣正好在外面抓人,韩成则高喊:“小心,任微出去了!”   话音刚落,一个快如闪电的身影已至头顶。   还未看清来人,只听到“砰”地闷响,任微狠狠跌坠回墙内。   是梁柏!   随即,墙头凭空又出现几道人影,伴随着惨叫声,逃跑的打手跟菜瓜似一个接一个被丢进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不太优雅的弧线。   奉宸卫来了,不仅将人堵回来,还打得落花流水。   “久姐姐、顾姐姐!”丢完菜瓜的梁予信拍了拍手上的灰,显得十分轻松,“韩郎中,全都给你送回来咯!”   “多谢,一个没少。”   韩成则扫了一圈,拱拱手,手下的衙差们立刻便将人全部捆起来。   任微满头大汗,脸色发青,应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梁柏亲自出手,他走不了了。   梁柏上前,便见妻子不顾形象地坐在台阶上,她今日穿着毫无修饰的月白裙,发丝垂了几绺下来,形容狼狈也,低眸皱眉,清丽之下多了几分脆弱。   “意意!”   本来梁柏一路上挂念妻子,就有些心神不属,见了面,威压狠厉的气势全没了,飞身过来将人搂住。   欧阳意头晕得很,浑身脱力,顺势便往丈夫胸膛一靠。   见怀中人眉心微蹙,梁柏悚然一惊,三魂丢了七魄。   “意意,你怎么了!”可是伤到哪儿?   掌心的一道红线倏地映入眼帘,梁柏大惊失色。   欧阳意边摘手套边喃喃道:“好可惜,才用一次就坏了。”   这可是纯手工的高定真皮手套啊!   接着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横穿掌心的血痕触目惊心!   因手套有隔水功能,从外面只能看到一条红线,实则整个手掌已全是血,混合着汗水成了淡红的胭脂色。   任微这一刺是拼尽全力,要不是她发现及时、急中生智,又有手套防护,真就非死即残啊。   梁柏单手搂着妻子,心疼极了。   顾枫赶来,“有急救箱!”   打开小小的木箱,取来清水,顾枫匆匆净手后,拿出干净敷料,重重按在伤口上。压迫了一会儿,好在伤口并不深,血立马止住。   包扎完毕,欧阳意将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前,展颜道:“阿枫的手艺可以出师了哈。”   顾枫也知她是有意缓和紧张气氛,跟着吹嘘:“那是,名师出高徒嘛。”   二人有说有笑,梁柏稍稍放了心。   疏议司诸人都回来了,欧阳意关切道:“其他人可有受伤?”   韩成则摇头,“都是小伤,不碍事。意师妹你呢?”   欧阳意举着手,“我也没事了,瞧,顾枫都给我包好了!”   陈理:“打手和任微一心要逃,无暇恋战,哪有心思伤人,但任微为何伤久推官……”   顾枫:“他刚才那样,明明是使出了全力。”   齐鸣想起任微重重推开他,扑向欧阳意的瞬间,感到一阵后怕。   沈静不明所以:“这……这是为何……”   韩成则看看被困住的任微,又看看欧阳意,“怪了,意师妹和我们都不认识此人……”   那致命一招刺向她,压根不是要劫持欧阳意当人质逃跑,而是要欧阳意的命!   欧阳意摇摇头,有些事她一时也想不清楚。   梁柏:“原来是任微伤你。”   抬眸时,眼里宛如盛着滔天怒气。   接着视线接触江承典,后者吓得垂头。   他面色阴沉,隐怒不发,形容可怖。   梁怀仁在旁不敢插话,知是他动了杀心。   欧阳意头疼症状已经缓解,梁柏将妻子交给顾枫照料,他站起来,声如寒冰,“予信,你将人全带去奉宸卫。怀仁,查查任家还有谁在长安,无论老幼,悉数拘捕,一个不留。”   扔出这句,任微脸色大变。   任家是曾经的大族,受杜荷造反案牵连,势力大减,之后家主因事获罪,失去杜家靠山,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任微是嫡孙,其余还有旁支散落在长安,一大家子人共渡风雨,任微性情再凉薄,对血脉相连的亲人还是有几分感情。   故而一听到奉宸卫要连坐任家的人,任微当场就愣了。   欧阳意抬头看梁柏,分明在他黑眸中撞见一抹阴鸷血色,心下一突,急道:“尚有几件事未确认。”暂时不能杀任微。   梁柏忍下狂怒,“不杀也行,先剁他一只手!”   又道,“若查出任家有人接济任微,连坐同罚!”   他语调冷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韩成则等人却听得心头大骇,不过转念一想,奉宸卫以前所行残酷,个个是割头爱好者,只剁任微一只手算是便宜他的。   梁怀仁梁予信高声应诺。   “夫君……”   欧阳意欲言又止。   她在他眼里看见了森然杀气。   她不是圣母,任微罪有应得,她不在意其生死。   她在意的是梁柏。   正所谓“身怀利器必起杀心”,自小修习杀人技,她能理解梁柏,但在她心里,丈夫的名声比为她报这点小仇更重要。   梁柏明白。   她轻轻捉住妻子未受伤的另外一只手,“任家自任秉达后,已全然无书香门第之风,子孙藏污纳垢,我奉宸卫为民除害,不惧口诛笔伐。”   有妻子在旁,他的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总算能心平气和作决定。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欧阳意知道自己不是做官的料,也不再插手,“罢,我信夫君自有分寸。”   梁柏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了句,“谢谢意意。”   气势仍在,态度却缓和许多,笼罩在院中的压抑气氛一扫而空。   沈静去找角落里的江承典,对方心情极差,沈静逗了他几句,都得不到回应。   “你的伤很快会好起来,莫多虑。”   “对了,还欠你一套十二生肖吹糖呢,过两天我来探你,给你买,好不好?”   “你伤未愈,酒是不能再喝了,你还小,等长大了,你想喝酒,哥哥来陪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和晏斯啊,福气还在后头呢。”   实际上,这孩子还总让沈静想起失踪的妹妹,糙汉柔情,沈静对他不是一般耐心。   这时,前方忽爆其一声厉喝,“贱奴,还不跪下!”   任微竟不知何时挣脱束缚。   梁怀仁已经抽出佩剑。   梁柏的杀意在眼中一闪而过,耳边仿佛还能感受到欧阳意轻轻劝说。   “暂留他性命。”   “好。”他答应。   任微满目骄傲,出身宰辅之家,文武皆通,曾经也是祖父的希望。   但那只是过去。   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   与江承典引为知己,是江承典主动找他的。   所有人都将他视作马奴,肆意践踏,只有眼前的男孩,弱不禁风,在雨天为他撑起一把伞。   看他怀里的馍馍硬的像铁一样,江承典气得将其远远丢出去。   江承典拉起他的手,“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走?怎么走,他走了,会牵连江承典的。   他不愿意男孩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任微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与江承典就像两个世界的同一个人。   被家族给予厚望,却最终因为各种原因达不到家族期望的孩子。   他还喜欢这个精致的院落。   兵部私人聚会的场所,干净、整洁,又暖和,像极他以前的家。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整夜守候,只为守到那个弱小的身影。   男孩因为身体不好,小脸总是煞白,心情也总是恹恹的,似乎连笑一笑都是奢望,只有为他做那些事时,男孩的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他的笑容那么纯净而璀璨,向天上的星星一样美丽。   而他,愿意为他提着灯,在夜色里为他开辟出一条银河。   江承典唇瓣动了动,虚弱的目光一直落在任微身上,似要说些什么。   最后只摇摇头,抿紧惨白的唇线,留下一个功败垂成的笑容。   士为知己者死,任微有点豪情满怀地想:   为江承典做的那些事,他不后悔。   任微至今不明白自己的情愫是什么,每次男孩望过来的脆弱眼神,都像是一种求救信号,可怜又无助。任微相信他本性善良,嗜血暴虐只是被逼的,是短暂的。   日复一日,在男孩可怜的目光中,再不忍拒绝他,反而不断激发自己一再满足男孩荒唐的欲望。   终于,男孩的笑容越来越多越来越明亮,任微已经迷失在他的眼里。忽然有点舍不得死,可若寂寞的长夜再见不到这点光亮,活着有何意义。   任微喉结动了动,艰涩道:“尔令斌、秦望、邵扬、王经全,他们都是我处理的。”   像是为了应和他,旁边立马有声音响起,“对,人都是他杀的,与我无关!”   喊话的是兵部司曹苏奎之子苏止,学堂六子中的领头人物。   此话一出,学堂六子其他成员也纷纷呼应。   “与我们无关!我们没杀人!”   “大家是同窗,只是来此处聚玩……”   “是任微自作主张,任微,你禽兽不如,枉我们将你视为同伴……”   “什么同伴!”任微喝断,随即嗤笑,“不过是将我当作笑话罢。”   话落,忽然脱下烂透的马靴掷出。   苏止躲避不及,被砸了个鼻青脸肿。   “你们装,去奉宸卫牢里接着装,呵,说得好像我不杀他们,你们就会放他们活着出去?!”   任微又将另一只皮靴丢向昔日“同伴”。   “你……”苏止捂着流血的鼻子,怒极,“卑贱的马奴,是老子看得起你……”其他学子也跟着骂骂咧咧起来。   “贱奴”、“野狗”、“腌臜东西”……   折辱的词不断从学堂六子的口中蹦出……   果然啊,所有人都能将他踩在脚下、踏进烂泥里……   不,他不是马奴,他也曾是在高马上,披狐裘,执绞金小马鞭的世家少爷。   任微纵声狂笑,笑得双眼通红,随即呛咳不止,不知何时,一柄匕首赫然已经没入他胸口!   学堂六子都看呆了。   梁柏目光一凛。   欧阳意大骇。   梁柏看了妻子一眼,轻轻握住她的手。   渐渐,任微笑声停息,痴痴看着江承典的方向。   江承典漆黑的眸子毫无波澜。   任微踉跄了下,眼中的光渐渐黯淡。   “我自知命运多舛,堕入泥潭,如丧家之犬。然我生为任家人,不忘祖辈遗训,世代书香门第,不像尔等奉宸卫,为祸朝堂,甘为一个女人的鹰犬爪牙,你们是祖宗之耻,到了地底下看你们有何颜面……”   倒是想发表一通高论,但现在心脉已断,整个人的活气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散。   他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在感慨:“承蒙不弃,相识相知,本该为奴为仆终身陪伴,结草衔环……我一无所有,现在只有这条命……”   “啧,废话真多。”   梁柏打断了他的临死遗言,冷嗤,“你的贱命一文不值,死后悬尸,列你罪状于任家老宅是唯一的下场,以敬告任家列祖列宗子孙何等无能、不孝。”   “你!”   任微气急,喷出一口老血。   可怜一番豪言壮语被噎在喉咙里未及说完,便整个人直直栽倒在地。   “死了。”梁怀仁上前探其鼻息后道。   欧阳意倒吸一口凉气:老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句话把人送走?   梁予信觉得似曾相识,自家大将军说话口气跟狄公审案有得一拼呢。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落,落到血泊,带着体热的鲜红血液融化了雪,缓缓散开,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晕染出一圈触目惊心的红。   这一幕当真悲凉又凄惨。   “卸去一臂。”   人死了,梁柏却还惦记复仇。   “其余的照我刚才说的去办吧。”   “喏。”   奉宸卫手起刀落,任微的一条胳膊立刻被砍下,接着裹尸抬尸,一气呵成。   直接把顿在墙角的学堂六子吓晕两个,剩下的呕吐不止。   疏议司诸人对此没什么好反对的,任微这样穷凶极恶的冷血之徒,死后下十八层地狱都是罪有应得。   顾枫悄悄朝欧阳意竖大拇指:你男人够狠!   沈静还特别体贴地捂住江承典眼睛,“小孩子不看这些哈,别怕。”   谁也没注意到,沈静的大手遮掩下的嘴角,浮现一抹浅笑。   孤寒阴凉,比雪还冷。   晏斯由两名轻功好的奉宸卫先行护送回家。   齐鸣、陈理和黎照熙带衙差留下来善后。韩成则要回刑部向周兴禀报,众人拾掇拾掇,返程。   学堂六子被捆成一串,像牲畜一样被梁予信拉着走,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小霸王经过任微留下的血泊,无不心生怵意。   梁柏对欧阳意耳语几句,后者露出惊讶神色,不可置信道:“原来如此。”   心中那点疑惑渐渐明朗。   江承典才是幕后主谋?!   “我开始就觉得,一切都太过于巧合。”   “突如其来的校园霸凌线索就好像有人捧着亲手送到我面前。”   良久,欧阳意露出苦笑,“他罪有应得,凭夫君处置罢。”   梁柏听了,随即扬起嘴角,也露出一个笑来。   那一笑是心有灵犀的映照,又带着些许得意洋洋,仿若暖化了皑皑白雪,在欧阳意眼中掠过浓浓的爱意。   欧阳意这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心里对她差点和江泓成亲这事是介意的,或者说,是有顾虑的。   他害怕失去她。   于是她的笑容变得柔软,杏眸灵动澄澈,学着逗小孩的样子,用食指点点梁柏额头,“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既是夫妻,还怕我移情别恋江泓?   梁柏沉默。   欧阳意笑吟吟地望着面前的丈夫,“以后莫再患得患失。”   无论江泓对她有多么深的爱,那都是江泓的事,她并不亏欠对方什么。   欧阳意道:“事关人命,夫君不必顾虑两家的交情。”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梁柏淡淡的眸中划过一丝畅快。   接着,毫不迟疑,接过沈静怀里的江承典。   沈静:?   江承典也是一愣。   梁柏没有感情地道:“我答应你爹,会将你救出。”   江承典却轻微颤抖了下,“多、多谢你们。”   “不必言谢,只要你以后莫再开口喊我夫人姨娘。”   梁柏的嗓音低沉好听。   将其当作安慰人,能有定海神针的稳定感。   若是威胁,只有凉薄的杀气。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人之初(22)   江承典将视线从强势的男人脸上挪开, 莫名有些心虚。   他生性残忍,杀狗杀人,找的都是比他弱小的对象。   可惜, 任微已死,很难再找到一个像任微那样好身手又听话的了。   梁柏臂力惊人,抱着他的手十分稳定, 毫无颠簸感,低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怎么, 还在想念任微?”   江承典一怔, 还未反应过来,“咔”, 脚踝传来剧痛。   “啊!”   江承典发出高声痛呼,沈静想上前关心,被梁柏的眼神制止了。   “久推官,这孩子除了刺伤, 还有骨折伤。”梁柏回头, 看着妻子的眼睛, “你懂得正骨术吗?”   欧阳意立即道:“我学艺不精, 只略通缝合之术,正骨还得找医馆。”   梁柏一本正经, 点点头,“那我须先行一步,及早送他回家。”   欧阳意嘱咐, “山路难行, 夫君小心。”   梁柏“嗯”了声, “夫人手上有伤,也须多加注意。”   欧阳意含笑,“我会的,你去吧。家里见。”   梁柏目光里饱含柔情,“家里见。”   夫妻俩一来一回,一会儿装正经一会儿秀恩爱,全然没看见江承典因为疼痛而变得面目扭曲。   接着梁柏施展轻功,独自带着江承典离去,很快消失在众人视野。   沈静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回到欧阳意身前为其开路。   “江承典和他爹真长得很像啊……”   顾枫久久未回神。   脑海里还残留着冷汗涔涔的少年印象,苍白的脸色、脆弱感……   身后隐隐约约有几个同僚欢快的声音传来:   “这案子终于了了,咱们去哪儿庆祝庆祝?”   “韩郎中原来说,过年请吃烤羊!”   “喝酒怎么样?”   “还喝啊,累死人了。”   “就是,我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在家睡觉。”   “对对对,睡他个三天三夜!”   不知谁笑嗤道:“还不如去浪潮阁玩三天三夜……”   浪潮阁……三天三夜……   忽然,有道闪电划过脑海。   顾枫大惊,“阿意!我想起来在哪儿见过江泓了!”   *   回到家,欧阳意父母已得了她受伤的消息。   喝了盏驱寒姜茶,康素君拉着女儿的手,望着渗血的纱布,心疼得直皱眉。   欧阳意心思玲珑,趴在母亲怀里,解释道:“雪天路滑,我自己不小心弄的。娘亲莫担心,顾枫的手艺很好,已经不疼啦。”   康素君一言不发地抚着女儿的鬓发。   女儿自小娇气,是母亲怀里长大的小哭包,可自从十年前经历那场大难后,她仿佛一夜间成长许多。   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忍耐力和洞察力,反倒叫她更疼惜。   如此想着,眼眶就红了。   顾枫一旁劝慰,“伯母,阿意没伤到骨头,过几天就会好。老、老板说了,放阿意半个月假,给她养养伤。”   康素君温柔地将女儿的手抱在掌心,抬头对顾枫道:“替我谢谢韩……好老板……”   欧阳意一怔,坐直了。   顾枫亦是顿了顿,“伯母你……”   欧阳澄忽然道:“都别瞒了,当疏议司推官不丢人!”   康素君瞪丈夫一眼,“老头子,你嚷嚷什么。”   场面寂静片刻,康素君喟叹道:“我们也是昨日刚知道,你如今官居七品,在疏议司代号为久。”   事到如今再遮掩已无意义,欧阳意缓缓点头。   “想不到啊,闻名遐迩、断案如神的久推官是我女儿。”   康素君流露与有荣焉的自豪之情。   “当娘的只希望你平安喜乐,有个暖心人能一辈子护着你,但想不到你竟这般有志气,甚好、甚好!”   欧阳澄也捋着须,赞赏道:“我在编史馆编了半辈子史书,何曾料到我欧阳澄的女儿也将成为史籍中的一员,名垂千古、百世流芳!妙哉、妙哉啊!”   说出去,非让编史馆那些老头子羡慕死。   夫妻恩爱,只有欧阳意一个女儿,亦不愿纳妾,于是背后总有不怀好意者说他无后。欧阳澄是直肠子,每每听见必要找人大吵一架。   可女儿竟这般有出息,胜过多少男儿!   欧阳澄心中一阵快意,不禁仰天大笑几声!   欧阳意心头一热,父亲的大手已经轻轻覆上女儿的头顶,古板的脸上带着柔情,“好女儿,你是为父的骄傲。”   无论你是不是久推官。   欧阳意舒展眉头,莞尔道:“我本不想爹娘为我操心……”   康素君轻抚女儿的手,“不必说了,我们都知道。”   “顾枫武艺高强,疏议司同僚亦会舍命护我,今天的事只是意外。”欧阳意让父母放宽心,思索许久,问道,“是谁告诉爹娘我的身份?”   梁柏吗?不太可能……   康素君干脆道:“是你夏伯母。”   欧阳意只认识一个夏伯母——江泓他娘,差点成了欧阳意婆婆的人。   康素君叹了声,“老夏这人哪,刀子嘴豆腐心,心眼不坏的。她也不容易,一个人带大江泓,但江泓和她并不亲,至于孙子,更加疏远,她看不透她那孙儿,斯斯文文,却会对一只可爱的小狗下毒手……”   欧阳意与顾枫无声对视一眼。   虐待动物哦,可不是好孩子。   康素君又想起什么,“对了,意意,我们还有一事要告诉你,十年前,你失踪后……”   *   次日晌午,江府。   床榻所有的被褥都被收拾出去,房中很安静,两名奴婢捧着脏了的被褥出门。   阖上门,外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风声呜咽,奴婢抱怨的声音隐隐传来,“昨日刚换的床单,今日又换……”   另一个好脾气的奴婢安慰道:“昨天不一样,沾血的被褥不好洗,今天这好办,过几次水就行。”   那奴婢仍不满,“这么冷的天,别家的奴婢都在屋里烤火,就咱们倒霉,天天给个大孩子洗被单。”   又有奴婢喟叹,“哎,咱们少爷这尿床的毛病何时能好啊。”   屋内,江承典靠在空荡荡、硬邦邦的床板上,面前躬身站着伺候他长大的老仆。   “老黄,她们是不是在笑我?”   他动弹不得,眼睛却充满戾气,对外面传进来的声音滋生出无比厌烦。   姓黄的老仆回答道:“怎么会呢,下人们也是关心少爷。”   “关心?哼,连我亲爹都不关心我,那些贱奴会真心实意待我?”江承典脸色发青,每一句反问都透着嘲讽。   他的小腿夹着两块木板,以布带固定,从受伤到现在,伤处的疼痛感从未停过,昨夜整夜无眠,今晨醒来一看,右小腿下方伤处,肿得像块猪蹄!   缝合的伤口本开始结痂,却因为小腿肿得厉害,有些针线处崩开,布满褐色脓血。   老仆叹气,“少爷别这么说,老爷心里记挂着你呢!”   “他怎么都不问问我这伤怎么来的!你去告诉爹!是他!那个贱女人的丈夫!”   江承典气急败坏地捶床板,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却又因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伤处令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缓了缓,继续道:“是他故意伤我!还假惺惺,给我请来什么名医!”   最终的伤情结论是:伤在连接脚踝处的地方,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接上,就算好了,将来也是跛子。   梁柏是天下第一高手,要毁掉一个人的脚骨,怎么可能治得好?   江承典很气,正是因身体瘦弱,他才被同窗多番欺辱,怎么能成跛子,岂不是这辈子都要受人耻笑!   但梁柏在听到这个结论后,满意离去。   江承典神色阴狠起来,“一个区区武官,竟敢如此伤我!”   老黄叹气,“少爷啊……”   一整晚都在不遗余力地劝说他放弃此事,似乎徒劳无功。   “少爷以后能好好的,已是万幸。”老黄语重心长地道,“少爷做的那些糊涂事,若被抓着把柄,老爷的官位亦难保啊。”江家倒台,还谈何报仇。   “呵、呵呵……”   江承典费力地笑了两声,挑眉道,“放心吧,疏议司那群废物,抓不到我的把柄。人是苏止他们抓的,任微杀的,证据确凿,这盆水啊,泼不到我头上。”   他样子虚弱,但提及此事,眼底却不住地浸出张扬的笑意。   “可惜任微死了,以后再难做这么好玩的事。”   老黄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承典。   看着那么多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逝,竟只是纯粹为了寻开心。   “老黄,一直以来,我很孤独,娘亲没了,我很痛苦……”   “当我看到那些被拐者的父母到处乞求,他们四处哀告,我仿佛又活过来了……”   “赎金能换来什么,换来希望,接着又是更大的失望,最后是绝望。”   江承典表情平静。   “苏止、傅俊欺辱我,那段时间很难忍受,不过他们又看在我爹的面上,与我言和,于是我能站在一旁,看他们欺辱别人,钻胯、喝尿……”   “学堂六子就这些本事,他们已经觉得很享受,这群蠢货,太容易满足了……”   “不过我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但远远不够。”   “至于能让任微那个傻子卖命,当一个人自云端跌落,深处绝境,只有我懂他、关心他,得到他的效忠,不算什么难事。”   老黄不想再听下去,打断道:“少爷好生歇着,老奴去把外头芍药下埋的东西清理了。”   *   疏议司。   韩成则看见梁柏就跟看见救星似的,喜道:“阎罗兄。”   他多么庆幸学堂六子是被奉宸卫接手。   昨日消息传出,全城哗然,嫌疑人的家长们全赶来疏议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些祖父祖母拄着拐杖来,有些还带来表亲,就比如涂凌带了他表哥涂波,大理寺寺正。   司刑界内行,摆明来拆台的。   一时间,疏议司拥挤不堪,吵得像菜市场。   “快让我见见我的孩儿!”   “我儿禀性纯良,断不会干残害同窗的事,放我儿子出来!”   “黄口小儿,所叙之言如何能作为呈堂证供。”大理寺寺正涂波说得最头头是道,“听说凶手任微已经认罪伏法,孩子们只是凑巧在马场聚会而已,压根不知那是犯罪现场。”   见韩成则不为所动,兵部司曹苏奎放狠话,说“再不放人,老子就一把火烧了疏议司!”   韩成则当即恼了,和苏奎开干,吵得嗓子冒烟。   本叫来刑部衙差要将人都赶出去,可再看那几位白发苍苍、老泪纵横的老人家,着实不知从何入手。   家长们也压根不听他说,根本就是来闹场的,拉扯中,可怜韩郎中新鲜出炉的五品官服袖子也被撕破。   关键时候还是沈静当机立断,怒而跳上桌案,振臂一吼,“别吵了!你们的好孩儿都被关押在奉宸卫!”   “……”   原本趾高气昂的家长们面面相觑,然后退后一步。   齐鸣跟着嚷道:“在我们这儿胡搅蛮缠算什么本事!”   黎照熙也喊:“有本事就去奉宸卫放火啊!去啊!”   那些闹事的都吓傻了。   韩成则眨眨眼,有些过意不去,“这次多亏了奉宸卫的兄弟啊。”   梁柏:“传天后口谕,疏议司接旨。”   韩成则忙不迭率众行礼。   梁柏:“传天后口谕,残害同窗,禽兽所为,念在年纪尚小,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后面的事,交给你们处置。”   韩成则应道:“臣领旨。”   韩成则起身,拍拍官袍,喜道:“他们都招供了?!”   梁柏点头。   学堂六子全程目睹奉宸卫将任微死后分尸的场面,到了奉宸卫所,都不用吓唬,直接招供。   “他们在学堂拉帮结派、欺凌弱小,尤嫌不足,去年开始掳人虐打,绑架是兵部司曹苏奎之子苏止带头,其余五子各有分工。我们连夜审问,都招了。”   梁柏从一名奉宸卫手里接过卷宗,然后交给他。   韩成则翻开卷宗,却是越看眉头皱越紧。   良久,韩成则问:“供词中均无提及江承典犯罪?”   梁柏再次点头。   陈理接过证词,看了片刻,道:“学堂六子异口同声,说江承典那日只是恰巧来参加他们的宴会。”   梁柏:“凭着江泓的官职,江承典与学堂六子兄弟相称,平日六子打人,他一旁围看,从未动手,六子只当他喜欢瞧热闹。”   陈理:“苏止收买了几个闲汉,专替他掳人,绑到马场施虐后,将人交给任微照料。”   齐鸣:“接着任微把人给照料死了,苏止也从未怀疑过这其中的问题?每次也是任微私自处理尸体,苏止都不知道尸体丢哪儿了?”   梁柏:“江承典和任微都不是一般人,学堂六子被他们骗了也属正常。”   韩成则叹气,“江承典心智早熟,擅谋局,无人见过其杀人。任微已死,想要找到他的犯罪证据,难上加难。”   梁柏问:“秦望他们的骸骨找着了吗?”   韩成则摇头。   沈静道:“我们正要出发去马场排查。”   顾枫和几个衙差一起来了,衙差们背上都背着东西,有的手里拿铲子,有的拎着锅碗瓢盆。   顾枫走了过来,“我们自带干粮,住马场几天,不见骸骨誓不还。”   沈静嘿道:“兵部那院子不错,没想到咱们也能享用上了!”   齐鸣嫌弃地看着沈静,“就知道享乐,你这样很丢疏议司的脸,知道不?”   “咳……”沈静推了齐鸣手肘一把,“你小点声,阎罗兄在呢。”   顾枫转头看,只见梁柏匆匆和韩成则交代几句,一副赶着离开的样子。   哦,回家陪老婆。   顾枫咽下这口狗粮,对他道:“让阿意好生养伤,在家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陈理也接话,“是啊,替我向久推官问好。”   沈静:“等案子结束,咱们好好聚一顿!”   顾枫笑骂道:“齐师兄真没说错你,你丫就知道吃吃吃!”   沈静被说得老脸通红,诸人都笑了。   梁柏应了,走出两步,回头朝疏议司诸人抱拳,“我替夫人多谢诸位。接下来便有劳你们了。”   诸人正色,纷纷抱拳。   韩成则:“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   欧阳意手上有伤,生活不便,又快过年了,索性住回父母家。   灶间飘香,康素君亲自下厨在炒菜,仆人在外头给一只刚杀了的水鸭拔毛。   梁柏直接进了房间。   然后他就看见了……   “啊!”   欧阳意下意识转身,捂胸。   手里的小衣掉落在地。   即便如此,背上一大片冰雪般剔透的肌肤,依旧白得晃眼。   而那雪峰,惊鸿一瞥,却叫人窒息!   画面是静止的,可梁柏的心跳却忽然激烈。 第54章 人之初(23)   欧阳意也吓一跳, 右手受伤不便,单手换衣,刚褪下寝衣, 不小心将小衣背后的结给拉开,结果费好大劲都穿不上,光溜溜地折腾许久。   被梁柏撞见, 欧阳意立刻面上浮起一层薄红。   “我、我我……夫君何时进来的,我都不知道……”   梁柏也有些喘不上气,咽了咽, 道:“刚、刚到。”   “哦……啊切……”欧阳意冷得打了个喷嚏。   梁柏后知后觉, 忙上前捡起地上的小衣, 为其套上。   靠近了,一股似有似无的幽冷香气闯入鼻尖, 他脑中关于原本要回来跟他说的案情进展一下子被冲得乱七八糟。   这一瞬,他大抵知道为何昏君沉迷美色不早朝的缘由。   他为她穿上贴身小衣,难免手指触及她的肌肤。   粗糙的手指划过她的胸口、肩头、颈背,欧阳意只觉得他碰过的地方酥酥的, 痒痒的, 心底无端也拱起一股未知的躁意。   而她浑然不知的是, 自己转身和他面对面后, 那道浅浅沟壑,对梁柏而言仿佛万丈深渊。   “天冷, 这几日穿衣不便,你就唤我帮你。”   梁柏眸色深不见底,轻轻闭上眼, 心中却紧紧拉住那根摇摇欲坠的弦。   再睁眼时, 他眸中已恢复清明, 将外衣也帮她穿好。   他不敢再闭眼。   一闭眼,脑海里就全是那雪峰!   她问:“学堂六子那边怎么样?”   梁柏尽量将呼吸调整到正常状态,道:“都招了,天后的意思是不判死,但活罪难饶。”   他在肚子里酝酿了半天,叹了口气,似放弃什么抵御般,皱眉看着欧阳意,“至于证据方面……”   欧阳意不明所以,一脸认真地凑过去,一把就被梁柏搂在怀里。   她正要倒吸凉气,又被梁柏吞没在唇齿。   他吻得激烈,几乎叫人反应不及,几乎叫人喘不上气。   他几乎要吃了她。   发白的指节重走刚才经过的路线,一路走得仓促却缠绵。   寸寸传来轻微的刺痛,像针扎一样的细碎,接着引来海浪流动般的涟漪。   梁柏再次闭眼,“我不是大禹,岂有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   上次为她腹部敷药,见过雪峰一角,不过彼时暮色,怎如金光耀顶。   欧阳意还在不明所以,梁柏忽然手一发力,整个将人搂上榻去,上半身都压在上面。   因为不知所措,欧阳意差点磕到受伤的手,梁柏索性筋骨住她的手腕,反手轻轻护着。   欧阳意终于知晓他要作甚,因为看见他额角清晰的汗水。   她有心满足他,便也不挣脱。   他如黑龙入水,埋进雪白汪洋。   那是梦寐以求的沧海和桑田。   这个吻比以前都凶悍。   欧阳意的头疼症也开始发作。   梁柏敏锐地察觉,松口。   “对、对不起……”欧阳意叹气。   “你我夫妻,不必说这种话。”   “要不你让我帮你……”   梁柏深吸一气,不置可否。   上次欧阳意主动提出帮他,被他婉拒。   这一次……他想试试。   梁柏咽了咽,“我……”   “笃笃——”   屋外传来仆人的敲门声。   “小姐,夫人说午膳好了,请你出来用膳!”   屋内二人神色俱是一变。   登时兴致全无。   随即,相视一笑,仿佛私会男女。   欧阳意尴尬道:“要不……下次再约……”   梁柏摇摇头,转瞬作罢。   他专心为欧阳意穿衣,接着半跪在地,为她穿好鞋,整理妥当后,二人前后迈出。   老仆一见梁柏,先是愣了,嘀咕着,“姑爷何时回来。”   梁柏轻功绝佳,走路无声,别说外面的仆人,就是走进屋内欧阳意都毫无察觉,所以才有刚才那一出。   想起刚才,欧阳意脸又烧起来。   梁柏牵起她的手,“我们走吧,莫让泰山大人久等。”   欧阳意点头。   康素君见夫妇二人款款,笑着张罗道:“思礼第一次吃我做的菜,不知能不能合你胃口。”   欧阳澄有些吃醋地“哼哼”两声,怎么就从来没问过合不合他胃口!   一家人坐定,欧阳意说:“娘做的饭菜定然好,咱吃的不是娘的菜,是娘的爱!”   梁柏亦十分捧场道:“意意所言极是。我本想说娘的菜色香味俱全,但夫人的评价更高。”   康素君一下被逗乐。   康素君手艺一般,不过梁柏和欧阳意都是不讲究的,边吃边夸,夸得康素君差点就信了。   反正欧阳澄是没有发言的资格。   一顿午膳吃得其乐融融。   *   中午时分,贪吃的梁怀仁饿得要命,饿到差点肚子咕咕叫。   他看看旁边饶有兴致的小师弟梁予信,觉得这孩子是不是这两天趴墙头趴上瘾了。   这里是万年县和长安县交界的一处废宅,原主人全家遭仇人灭门,宅子成了凶宅,无人接手,一直荒废着,院子的杂草都长有半个人高。   在他们看来,豹爷将这里当作基地,确实是不按常理出牌。   基于这种考虑,黑蝠团来此处办事时警惕性也不会太高。   “豹爷”真名邓义山,据谢淳说,邓义山对外的身份是皮货商人,借着走南闯北,接各种江湖上的杀人买卖。   邓义山好酒好色,一次在洛阳消遣时,和当地混混闹起来,混混不知其身份,动了拳脚,谢淳恰好巡视路过,把人全逮了。   “豹爷”因此留下案底,这也是他的名字唯一一次出现在朝廷档案。   寒风冻人,邓义山搓着手已经在门外站了有一炷香时间。   远处响起布谷鸟叫。   梁怀仁:“他们到了。”   他抬手,作了个握拳手势。   四周静悄悄,只有风吹过街对面几棵大树发出沙沙声。   片刻,两个黑黝黝的壮汉抵达。   邓义山忙笑着将二人迎进屋里。   梁予信学着顾枫的样子说了句“卧槽”,道:“是高手!”   梁怀仁也看见那二人太阳穴微鼓,习武之人都知道,那是内功行家将内力练到极致的表现。   梁予信:“我们怎么办?”   强攻吗,但不知还外头有没有黑蝠团的人。   梁怀仁到底是老练,早已心中有数,他道:“其余人留在此处待命,我们摸过去。”   他做了几个手势,接着带梁予信以轻功掠到院中。   院中杂草太多,影响行进,好在呼号的北风帮助他们掩盖动静。   二人轻功极佳,但对方也是高手,离门还有几步时,梁怀仁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屏住呼吸,听里面的人说话。   “豹爷,我们可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替你做崔县令这桩。”   “大黑哥说得对。你是我们黑蝠的老朋友,黑蝠的规矩你也懂,私自接活儿,可是要命的。”   “所以你打算怎么感谢我们?”   “就是,别说些车轱辘话糊弄我们哥俩。”   “嘿、嘿嘿,自家兄弟别说气话,我这不是在安排了。”   邓义山讨好地给两个黑蝠倒酒,对那名“大黑”的尤其谄媚,接着告辞起身,片刻后,拎着个少女出来。   她手被绳子束缚,嘴里塞着布条,只能发出“呜呜”声。   梁怀仁和梁予信惊讶地对视一眼。   听声音,邓义山手里拎着的最多是十二三岁的少女,还是孩子啊!   畜生!该千刀万剐!   大黑将酒杯一掷,打挺似地站起。   黑蝠团管理严苛,私自出来办事已是冒了极大风险,哪有机会碰女人!   “这是个雏,嘿嘿,我听说大黑兄好这口,特意弄来孝敬您。”   “那我呢!我的呢!”   “阿毛,你叫唤什么,我用完就给你!”   大黑不耐烦地在后面踹了小弟阿毛一脚。   阿毛往前扑了一下,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什么,刻意在女孩胸前摸了一把。但还顾不上再揩油,就被大黑拎开。   “呜呜呜……”女孩一直在哭。   大黑捏了捏她的脸。   邓义山一旁添油加醋地说:“大黑兄,够水灵的吧。”   大黑满意地点点头,他对上邓义山狐狸般的笑容,不答反问:“你忘了给她蒙眼。”   黑蝠团成员不能轻易露脸,何况这女孩从一开始一直被关在这里,她听见了他们的所有对话。   这就是邓义山表达诚意的关键了,他假装惋惜,“老实说,弄这货费了我不少劲儿,这种品相的雏儿,有钱都未必能买到。但黑蝠兄弟的规矩我懂,你们尽情享用,用完随您处置。”   阿毛发出“啧啧”声。   邓义山叹口气,“两位兄弟都是仁义人,这样,您二位要是不忍心,交给我,保证人走货清。”   “清货”是杀人灭口的黑话。   这个女孩见到他们真面目,不能留了。   “豹爷大气!”大黑竖起一个拇指,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   阿毛舔舔嘴,傻笑道:“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嘿嘿,大黑哥,要不要多搞几个回去孝敬七爷。”   “多事!”大黑不满地打断。   邓义山眼珠子一转,十分机敏地嗅到一丝机会,“七爷也好这口吗?”   大黑警告,“七爷的事,你们不要问。知道太多,小心你们脑袋。”   邓义山自己掌嘴,“是是是……我这不是想念七爷他老人家嘛……”   大黑冷哼一声,瞪了口无遮拦的阿毛一眼,随即将女孩打横抱进屋里,看着女孩,贪婪得像一头饿狼。   “呜呜呜。”   大黑力大如牛,女孩的挣扎毫无用处,反而激发了大黑的凶性。   他对着女孩的脸就是一巴掌,“给我老实点!”   梁予信转头悄声问,“师兄,怎么办!”   梁怀仁的拳头越来越紧。   他们的任务是通过跟踪豹爷,掌握黑蝠团的行踪。从他们的对话分析,这个大黑专事暗杀多年,而且谋杀崔友沃手法老道,大黑很可能就是黑蝠团在长安的头目。   追查了近一年,好不容易追到一条大鱼。   只要顺藤摸瓜,说不定很快可能抓到黑蝠团背后真正的老大!   女孩被解绑,但没有得到丝毫自由,换来的反而更强劲的禁锢和肆无忌惮的凌虐。   几步之遥,绝望的哭声如同在耳旁。   阿毛闷了一口又一口酒,踢了下桌腿,“艹,这谁受得了!”   邓义山不停赔笑,“好货可遇不可求,我忙活一个月才弄到这一个啊。阿毛兄弟你忍忍,很快就到你了。”   “大黑哥哪有那么快!”   刚说完,隔壁屋里动静大了,响起手掌落在皮肉上的抽打声。   阿毛的裤子都变形了。   “艹!我又不要雏儿,豹爷你下次带个别的也好!”阿毛愤愤道。   邓义山连连道歉,“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七爷是在长安吗?”   阿毛:“不知道,我是听大黑哥提过一嘴……”   “大黑带你见过七爷吗?嗨呀你看,我和你们黑蝠兄弟也合作多年,都没见过七爷他老人家,想孝敬都不知该孝敬啥……”   阿毛不耐烦的一挥手,“谁知道呢,七爷神龙见首不见尾……”   几个呼吸的时间,屋内的动静愈发大起来,凳子被踢开,大黑直接把人放到桌上,发出如牛般的喘息声……   阿毛脸都涨红了,顾不得邓义山,冲进另一个屋子脱裤。   梁予信已经接近忍耐极限,“我要杀了他们!”   梁怀仁:“不管了,上!回去我向大将军领罚!” 第55章 人之初(24)   梁怀仁打了个手势, 墙头瞬间飞下几道身影,几乎马上就冲进了屋内。   邓义山吓得面如土色,慌忙下跪。   “好汉饶命, 好汉饶命!”   忙着泄欲的两名黑蝠后知后觉,梁怀仁率先踹开房门。   大黑不愧是黑蝠团头目,不仅武功高强, 头脑也极为灵活。才和梁怀仁过了一招,便发现来者不简单,随即意识到很可能是被埋伏了。以埋伏者的身手, 很可能是朝廷的人——   奉宸卫?!   大黑心里暗骂豹爷不谨慎才被盯上, 一边施展拳脚, 却并不恋战,而是一心要逃。   “决不能让他跑了!”梁怀仁高喝。   大黑武力不逊于梁怀仁, 他要跑,奉宸卫还真不好拦。   好在梁予信杀到。   另外几名奉宸卫围攻武力弱一点的阿毛。   “咻!”一阵破风声响起。   被捆成一团困在角落的邓义山惨叫一声,软软倒下。   “你大爷的!杀人灭口!”梁予信破口大骂。   不知何时,大黑手中又飞出几支飞刀。   “小心暗器!”梁怀仁大喝一声, 一手拉着一名奉宸卫往旁边退了半步。   咻咻咻——   大黑又甩出飞刀。   梁怀仁骂道:“畜生, 我今天定要取你狗命!”   梁予信诧异地看了师兄一眼, 后者怒目如火, 下手狠辣,竟比他还失控, 恍然想起,师兄前年成婚,去年得女, 粉扑扑的小娃娃, 那是师兄的心肝。   *   晚间, 梁柏和欧阳意并肩靠着聊天。   梁柏道:“还发噩梦吗,心里若有不快,一定要告诉我。”   欧阳意摇摇头。   梁柏道:“多虑无益,衢州的事,我会帮你查清楚。”   欧阳意一愣,“你……”被拐的事是父母告诉他的吗?   梁柏:“你夜夜噩梦,我担心你,问了咱娘。”   当初没告诉梁柏,是怕他介意,毕竟古代人,有时代限制,不能要求他不介意女人的过去,但看他并不介怀,早已了然的样子,欧阳意心里一松。   梁柏道:“我已命人在衢州调查。六州通衢,衢走天下,上联长安富贵之地,下走东南鱼米之乡,衢州确实适合做人牙子的中转点。”   噩梦里的场景模糊幽深,细究令人毛骨悚然。   听到“衢州”二字,欧阳意顿感背上一寒。   “我早年托许挚暗中调查商州多起拐卖妇女幼童案,线索也是到了衢州就断了。此案官匪勾结可能性极大,但十年前我被拐时的衢州牧已经过世,他们也换了中转点……”   说到这里,欧阳意凝眉深思。   异地查案实在资源有限,欧阳意时常有山穷水尽的无力感。   梁柏信誓旦旦,咬牙切齿,“死人无法开口,我们总能抓到活人!”   欧阳意点点头,又被燃起希望,“谢谢。”   梁柏刮了下妻子的鼻头,“傻子,谢我作甚。”   又道,“如果可以,我想听听你亲口说说你的梦。至于失忆,之后你所记得的也谈一谈。”   欧阳意点头,“好。”   ……   “这个江泓确实疑点重重……”梁柏道,“十年前,你被人贩子掳走,江泓既然根本不爱你,换作正常人,就该顺势取消婚约,可偏装得那副情深似海……”   欧阳意:“我娘猜,是演给外人看的。”   梁柏:“是否在隐瞒他与你的失踪有关?”   “笃笃笃——”   又是敲门声。   仆人在外头问:“姑爷,外面有位叫梁予信的找您。”   “让他进来。”梁柏对欧阳意道,“这两日我告假,我让他若奉宸卫有事就来这里找我。”   梁柏阖上门后,走到廊下见了梁予信。   欧阳意通过窗缝隙看,他们低声交谈,听不见。   月光下,梁予信神色凝重。   少年不同往日跳脱,手中持剑,依稀能见衣袍上的血渍,衣角也皱巴巴沾满尘土,像是刚经历一场恶战。   之后梁柏交代了几句什么,梁予信郑重抱拳行礼,匆匆离去。   梁柏进屋,脸上也有些沉重。   他向来无情冷面,极少将情绪外露。   欧阳意有点忧心,“可是奉宸卫出什么事了,要不夫君还是回去忙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梁柏心里憋一口气,怎料妻子如此关切,忽然胸口一松。   轻轻抱了抱她,拍拍她的背。   欧阳意:?   梁柏略一斟酌,道:“别担心,没事。予信是来报喜的。”   欧阳意问:“喜从何来?”   梁柏:“前日万年县县令崔友沃寻欢之时,死于走水,经狄公查实,是一起伪装成意外的谋杀案。幕后主谋是崔友沃的大舅子谢淳,谢淳已认罪,狄公还挖出了其收买的杀手线索。”   欧阳意几乎马上反应过来,“可是与一年之内连死四名官员有关?”   梁柏默认。   妻子一点就通,实在不能对她透露太多。   欧阳意道:“懂得提纯毒物,不是一般人。擅用毒者,危害不可估量。”   “我定将他们一网打尽。”梁柏道,“狄公审出,有个外号叫豹爷的中间人,专替人办见不得光的事,也是他曾为韦玄贞收买杀手。”   欧阳意恍然,“高宗皇帝时的皇宫行刺案?!”   梁柏再次佩服妻子的智慧。   “不错。”梁柏转而道,“杀人越货、盗宝劫掠,这个豹爷什么生意都敢接。”   欧阳意想,这种人不就是黑市捐客。   梁柏道:“豹爷今日与杀手组织头目会面,我本意是让怀仁予信跟踪他们,但跟踪过程中被察觉,豹爷死了,被灭口。两名杀手负隅顽抗,被怀仁和予信当场解决。”   欧阳意问:“豹爷可留下遗言。”   “有。”梁柏不想提太多黑蝠团的事,避重就轻道,“第一句,他招供收了谢淳的钱,为谢淳□□;第二句,他说只接触过那两名杀手;第三句,他做人口买卖。”   欧阳意:!   人口买卖,不就是拐卖女人和孩子!   梁柏也想不到,能潜入皇宫行刺、失败后甘愿血溅金殿的黑蝠团,还涉及人口买卖的勾当。   不过梁柏只震惊了片刻。   细究起来,黑蝠团成员训练有素、不留恋性命,很可能就是一群被从小训练的孤儿。   如此,杀手们和奉宸卫交手时的视死如归便说得通。   黑蝠团案诡异而危险,若不是涉及拐卖妇儿,梁柏压根不想和欧阳意提及。   古代通信不发达,不见得长安这个拐卖团伙和商州是同一个,但欧阳意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沉甸甸的。   欧阳意问:“奉宸卫可掌握窝藏地点、妇儿数量?”   梁柏点头。   欧阳意又问:“奉宸卫解决此案,有几成把握?”   梁柏:“小事一桩。豹爷说西郊购置别庄,豢养打手二十余人,专门用于安置从长安周边掳掠来的女人和孩子,固定每个月十六出货,运往各地中转点。”   “多少处中转点?”   “七八处。”   欧阳意一滞,这是个大型拐卖团伙啊。   她问:“奉宸卫接下来打算如何?”   梁柏沉默。   他既然说“小事一桩”,却还未解决……   欧阳意耸耸肩,“我知你的顾虑。奉宸卫以护卫天后为先,涉及谋反,你们固然想谋定而动,一举歼灭这个团伙,否则他们对朝廷的威胁会一直存在。但那些被拐卖的女人和孩子等不起,她们随时会被送去向衢州一样的中转点,之后被卖掉,掉进惨绝人寰的魔窟。”   这是个两难的抉择。   欧阳意继续劝道:“我在梦中所经历的,全是毫无人性的殴打、欺辱,还有密不透风的羁押,甚至有同伴因为抵抗侵犯,被灭了口。”   即使是在现代,人贩子也很多,更何况在古代。   人贩子手段残忍,他们分工协作,当街劫掠女人、入室抢劫婴儿,这种事不胜枚举,接着运输、中转、销售,将人当作货物,完全不在乎中途转运的死伤。   古代无法统计,受害者发声无门,但此类案件数目一定很惊人。   梁柏很少表现这么犹豫。   欧阳意难过地道:“一般来说,女人会按姿色卖钱,姿色差点的卖给一些混账生儿育女,姿色好的花季少女则卖入淫窟作皮肉生意。”   这对现代人绝对冲击三观,但对古人来说,其实并不少见。   她很担心梁柏不当回事。   何况他是奉宸卫,皇命在身,区区草民的命如何和谋反案相提并论。   哎,也不能怪他。   片刻,梁柏道:“意意,我想好了,拼着放弃全盘计划,我们也要救出她们!”   欧阳意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原来夫君早有抉择,只是担心影响你们调查谋反案的计划?”   梁柏“嗯”了一声。   梁予信适才向他请罪,他也毫无责罚的意图。   那种情况下,换作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应该以救人为先。   梁柏皱眉,“我所忧虑的,是短时间内,实难有两全其美之法。”   大黑和阿毛、豹爷的尸体可以秘密处理。   但拐卖团伙人数众多,又和黑蝠团关联紧密,只要有一个漏网之鱼,这事就不可能瞒得住。   梁柏如实道:“一旦打草惊蛇,幕后之人将更隐蔽起来,甚至在未来的谋杀案中改变杀人手法,再抓他们可就难了。”   欧阳意吭哧一笑,“夫君担心这个,何不早告诉我?”   梁柏:?   欧阳意道:“我有一计,可保安全无虞。”   *   次日,长安郊外一个叫鑫安村的村落,出现一位穿大红花袄的“花季少女”。   “她”正是梁予信所扮。   少年胸口伪装胸部的窝窝头歪了,时不时要抖搂两下,搭配双手揣袖的动作,看上去像在跺脚取暖。   日近黄昏,背着行囊的“少女”格外孤苦无依。   因为长时间没清洗,身上有股难以恭维的气味,加上衣裳破旧,头发凌乱,像个乞儿。   即便如此,“她”笑起来的样子仍很好看,有两个不谙世事的小酒窝,唇红齿白,身材高挑,在人牙子眼里是能卖好价钱的“上等货”。   梁予信四下张望,他已经在这村里兜转一整日。   有几名男子来搭讪,但都只是当地混混,不是拐子。   他咽咽口水,到一个面摊前问老板,“大哥,您看,天晚了,这面能不能便宜点卖我一碗。”   说着肚子响起“咕——”。   这面摊是村里最热闹的一处,靠近官道,来往长安的商旅很多会来这里歇脚。   梁予信今天已经是第三次来这面摊了。   卖面大哥见多了乞讨者,面无表情,“素面三文一碗,加肉五文,不议价。”   梁予信发动内力,鼻子一酸,泫然欲泣,“大哥行行好,俺身上就剩两文钱了。求求您了,俺老家遭了大水,父母双亡,俺是来投亲的,可来了这儿才知道,叔叔婶婶都搬走了。呜呜呜。”   卖面大哥冷冷瞧一眼,不为所动,任由他哭哭啼啼。   三文钱难倒一个黄花大闺女。   卖面大哥挥挥手,“快走吧,天要黑了。”   梁予信抿抿嘴,他是真饿啊。   这活儿亏得他来,换作贪吃的梁怀仁,铁定受不了。   面摊吃完的一个男客摇头,“小姑娘挺俊,别让人牙子盯上。”   旁边的另一个商旅点点头,“是啊,一碗面都买不起的穷孩子,最容易上当。”   “花季少女”又询问了几个摊子“讨饭”,毫无所获。   这里摆摊和过路的都是些小商贩,挣的是辛苦钱,没人愿意施以援手。   像是实在饿得走不动,他只能躲到一棵老树下坐着。   寒风瑟瑟,“花季少女”冻得面颊通红,抱膝埋首,煞是可怜。   一个拎着胡饼的妇人走来,“丫头,大姐我这儿有吃的,分点给你……”   梁予信转头,但见此人相貌平平,略胖,穿红衣,声音清脆好听,给人十分爽朗的感觉,笑起来可以发现少了颗门牙。   是“豹爷”所描述的拐卖团伙核心人物,人称“玲娘”。   玲娘已经注意他很久了。   梁予信亦然。   “丫头,饿傻了吧,来,快吃呀。”   “嗯嗯,谢谢大娘。”   “不谢不谢。你和我那出嫁的女儿一般大,我看见你呀,就像看见她。”   玲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梁予信,像是在新货定价。   她满脸堆笑道:“丫头来投亲的吧,你家叔叔婶婶找着没?”   “花季少女”摇摇头,提起这个,又像要哭了。   “孩子别难过,我是这儿本地人,今晚呐,先去大娘家歇一宿,明天大娘帮你找人!”   “花季少女”感激地笑起来,露出好看的酒窝。   “谢谢大娘。太好了,俺就知道,俺出门能遇到贵人呢!”   *   三日后,疏议司也传来喜讯:   失踪孩童的骸骨终于找着了! 第56章 人之初(25)   疏议司几乎将马场翻了个底朝天。   终于第三日, 在后山发现了细碎的骸骨,顺藤摸瓜,收集到四副头骨, 从大小看全是孩童。   学堂失踪四名学子,这四副头骨的身份几乎没有悬念。   清理现场,骸骨悉数打包带回。   欧阳意和刑部几个老仵作通宵拼骨后, 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齐鸣喜上眉梢,“这次亏了老沈,他养狗多年, 最知狗的习性!”   顾枫也开玩笑道:“咱们疏议司又增加一项技能了, 不单会寻人, 还会寻狗了!”   疏议司的人都围上来夸沈静,换作以前他会跟着自吹自擂, 但今天只是撇撇嘴,显得格外沉默。   大伙各自七嘴八舌议论着。   韩成则:“还好有意师妹。”   欧阳意:“师兄别又将功劳挂我头上,这次真是靠大家一起齐心协力才破案。”   黎照熙:“终于可以将江家那小畜生抓来了!”   顾枫:“算总账!”   陈理:“江郎中教子不当,有包庇之嫌, 新官上任才几天, 怕是刑司又要换头儿了!”   梁柏对欧阳意轻声说:“我陪你。十年前的事, 今天一并问清楚。”   欧阳意缓缓点头, “嗯。”   “我也去。”   不知何时,沈静出现在他们身后。   沈静眸色幽暗, 齐鸣看得颇惊诧。   陈理疑惑道:“有阎罗兄在,你去作甚……”   顾枫也说:“老沈,案子破了, 咱们说好了杀羊庆祝, 要不你上我家帮我宰羊?”   沈静沉默。   当初以为是拐卖案时, 最先表达愤怒的便是他;擒拿学堂六子,最焦急的也是他;如今江承典事情败露,最想抓到人的,还是他……   从见面开始,江承典就把他设计进这个局里——   卖惨、博同情,把他当作傻子一样利用,都是为了让疏议司对他的证词信以为真。   沈静对孩子们如此爱护,其实是把对被拐妹妹的爱和思念投影在同龄孩子身上,偏偏江承典利用了他这份掏心掏肺的好意,怎不叫他怒极!   韩成则摇摇头,送梁柏出门,又转身对沈静道:“江承典之罪,自有律法惩处。”   他是怕沈静一个控制不住把人宰了。   沈静叉手行礼,“遵令。”   欧阳意也替他说项,“师兄放心,我们看着老沈呢!”   三人刚出门,梁予信迎面飞奔而来。   欧阳意心里一喜,当即问:“人都救出来了?!”   梁予信点头傻笑。   实在是太高兴了,一下子都忘了怎么说话,一个劲道:“久姐姐英明!”   欧阳意也笑,“有句俗话叫江湖事江湖了。”   梁予信:“对对对,乱拳打死老师傅!”   梁柏:“对方可曾怀疑?”   梁予信这才正色,道:“我被关在别院的地窖,同在地窖的还有二十余个女孩。昨日半夜,我们的人打扮成过路劫匪,见银子和女人就抢,豹爷的手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的死,跑的跑。”   梁柏:“放走了谁?”   梁予信:“玲娘,她是豹爷拐卖团伙的核心人物,狄公说让我放长线钓大鱼。”   梁柏点头认可。   梁予信眉飞色舞地描述:“接着我们把豹爷、大黑和阿毛三人的尸体也放到别院,伪装成遇袭。正好豹爷就是死于大黑的飞刀,他身上的伤口做不了假,所以豹爷的死会被归为大黑杀人灭口,大黑和阿毛他们的死则会被以为是他们想去豹爷别庄偷腥,却倒霉地遇到劫匪。嘿嘿,咱们这招黑吃黑,对方不会怀疑的……”   梁柏略一颔首,交代道:“务必谨慎些,救出来的女子也不能让她们知道真相。”   梁予信拍拍不存在的胸脯,“这俺晓得。”   为了这,他在此之前一直以女装示人,一口一个“俺”。   欧阳意都给他逗笑了。   梁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黑蝠团的线索越来越多,却也越来越复杂。   朝堂、江湖、白道、□□,似乎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此事的时候,梁柏轻轻牵起妻子的手,“我们先去江家。”   欧阳意:“嗯。”   梁予信只是来报个喜,还要赶回去善后。   梁柏带着欧阳意和沈静,乘马抵达江家。   *   推开房门,光线一下漏进来,浓郁的药味、血腥味,愈发显得那张脸苍白如纸,脆弱惹人心疼。   江承典在房中呆坐,看见沈静,眼睛陡然亮起来,几乎下意识笑道:“沈哥哥,你可是给我带十二生肖的吹糖来了?”   声音嘶哑,却带着些许少年人的喜悦和期盼。   欧阳意内心“擦”了一声,心道:这小畜生太会演了。   沈静已经看透,冷哼道:“别装了!”   江承典这才收起笑容。   就在他靠回床榻那一刻,欧阳意忽然道:“你们闻到没,这里有股腥臭味?”   便溺的味道。   梁柏点头,沈静也察觉出来了。   沈静一改在疏议司时的阴郁,故作惊讶,“不会吧,这么大的人还尿床?”   江承典脸色微变,眼底阴鸷一闪而过。   江泓拿出极高的涵养,清清嗓子道:“犬子无状,让诸位见笑。”   沈静阴阳怪气,“一点都不好笑,我们早料到了,”说着朝欧阳意抱拳,“久推官神机妙算!连尿床都猜到了哈哈!”   欧阳意摆摆手,“我也是从书上学到的。”   她表情故作轻蔑,“来之前,我告诉他们,你八成有便漏的毛病。虐待小动物、尿床、纵火,是连环杀人犯儿时最常犯的事。”   梁柏笑而不语。   江泓父子齐齐色变。   这样开头,是欧阳意的策略。   江承典心志坚定,想让他认罪可不是易事。   思路缜密,擅长伪装,还很会利用人心,可他到底不过是个小孩,也有明显的缺点——   内心深处的高傲狂妄。   从作案对象和手法能看出对于弱者的轻视。   欧阳意在他眼里就是体力上的弱者,是靠美□□惑父亲的“贱人”,面对梁柏和沈静,他可以满嘴谎言,也可以冷漠对待,但是欧阳意开口,必定会引起他的真实反应。   果然,听到嘲讽后,榻上安坐的江承典脸颊肌肉剧烈地抽动了两下,随即落在欧阳意身上的视线变得阴冷又毒辣。   “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无凭无据怎能污蔑你是凶手?”   欧阳意挑眉,语气轻松,“你多虑了,虽然不是你亲自动手,但有得是知道你秉性的人。”   欧阳意语速快而稳定,梁柏在旁静静看着她,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他的妻子外柔内刚,充满同情心,也比任何人都分得清善恶。   江承典被她看透一切的语气气得不起,但也只是双手悄然握拳,眼睛冷冷地没有说话。   “屋外头有一株芍药下的泥土,被翻过,你觉得我们不知道之前下面埋了什么?”   对于他的满不在乎,欧阳意摇头,“那株芍药比旁边的芍药都壮实,因为有动物尸体滋养。”   “杀你祖母的爱犬,这事,老太太和你爹都知道……哦,你向他们的解释是你不喜狗?我看未必!你祖母其实心里知道,只是不想惹恼你。至于江郎中,你被你的乖儿骗了!”   在成功地把榻上的人气得瞪大眼,她提起未受伤的左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拿捏手势,在江泓面前晃了晃,确保这对父子俩都能看清。   “这么粗的铁链,拴着三头烈犬,你养的吧,对了,具体说应该是任微替你养在马场后山的。别急否认,否则我现在就将它们带来与你相认!”   江泓目露疑惑。   儿子明明说过他讨厌狗,怎么会养狗呢?   江承典终于发声,不过只有包含愤怒的两个字,“你、你们……”   大抵过于激动,江承典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咳嗽起来。   一直默默伺候着他的老仆老黄忙上前为他抚背。   沈静见状,终于勾起笑容,跟着久推官,他学会了“杀人诛心”。   “知道疏议司是怎么找着它们的?”   欧阳意缓缓收起笑容,沉下脸,“学堂六子只是将人绑到马场虐打取乐,他们说,玩两天,就放回去,可每次都不知为何都会死。是下手重了?反正任微这么告诉他们的。”   “秦望、尔令斌、王经全、邵扬,他们的尸骸不齐全,很碎,那片土壤被反复翻覆过,铲子将骨头压碎也是有可能的。”   “但我们发现,碎骨上附着一些东西,准确说,是人的肌肉组织,附在骨头上。按理说,人死后入土,尸体自然腐化分解,但如此白骨化的过程不正常。”   “找到的腿骨、手骨等处,均有齿痕,从深度来看,破坏力强,很像烈犬。”   “啃噬得那么深,这些狗是有多饿?恶犬食人,连带骨头一起咽下,所以我们找到的骨头大都很细碎,剩下的……”   都在狗肚子里!   早些时辰,欧阳意和仵作们得出这个结论时,疏议司上上下下所有人背后一阵恶寒,那可都是人啊……   周兴、来俊臣在大牢里用的最残酷的手法也不会超过如此……   活生生的孩子,被欺负得遍体鳞伤,疲累至极,江承典就会让任微牵来恶犬,三头饿疯的烈犬围攻一个孩子,逃无可逃,人兽困斗。   搏杀、啃咬、撕扯皮肉……   犬吠声、尖叫声,配合着血腥的画面极度刺激着他的神经。   无视同窗哀告,甚至为这激烈的场面拍手叫好。   像斗兽场高高在上的看客,在那一刻获得神抵般主宰他人性命的至高体验。   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   江承典垂眸,咬着后槽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几只畜生而已,它们又不会开口说话!难不成吠几声,就能作呈堂证供……”   不敢否认,因为欧阳意说如果他否认,就将狗带来。   “始终被蒙在鼓里的,应该是任微吧?”   欧阳意唇角勾起冰冷弧度,“任微到死也猜不到,他自裁,是你的主意。他死前,去了趟狗笼,放了许多吃的——避免狗因饥饿乱吠。我们也在狗舍里,发现前面几个失踪孩子的衣缕。”   “烈犬性恶,这些狗看见我们,凶得不行。但应该对你不一样,你是主人。狗恋主人,我们还带狗去了任微死的地方,一下子就老实了,趴在地上细细嗅着,发出的声音像在哭泣。它们应该是嗅出来,那是任微的血。”   “可任微为了你,没想过能活着走出马场。为了你,他宁愿让家族蒙羞也要背上全部罪名。”   江泓一脸难以想象。   老黄知道部分内情,却也连舌头都打结了,“……少、少爷,你明明、明明不是这么跟老奴说的……”   夜半开门,为他洗涤血衣,江承典明明说,他只是去当个看客。   谁能料到,他才是主导者!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竟如斯变态!   梁柏眸色幽微,“奉宸卫杀人不过头点地,江泓,你养了个好儿子!”   “我、这……”江泓陷在真相的震惊中久久,嘴唇颤了颤,愣说不出话来。   “江郎中若还不信,我们有个目击证人——张明尚。”   “你们不认识他,他不过是马场一个小小的马奴,因为表亲犯案受连坐,出身不好,家世更谈不上,不识字,也没有贵公子见识多。但他是御马好手,吃苦肯干,个头小小的,十分乖巧机灵,他还有另个一身份,任微的室友。”   江承典悄悄抬眸了一眼,指尖情不自禁颤抖。   他确是听任微提过这个人……   任微提起张明尚也是满脸嫌弃,说这贱奴精神头好,话又多,整日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害他要等张明尚很晚入睡后才能行动。   其他的……任微没说。他出身宰辅之家,身份高贵,文武双全,谁都不放在眼里,大字都不识的舍友,他根本没正眼瞧过,可能连张明尚长什么样都懒得记……   “可张明尚一直很仰慕任微,羡慕他的出身、他的风采……张明尚跟踪过,但知道任微功夫好,不敢跟太紧。有一次,见他进了后山,张明尚也放弃了,反正睡不着,就四处抓点野味……直到三更半夜,看到任微和另一个人出来……”   “任微与他并肩而行,为他提灯开路,轻声言语,小心呵护……”   欧阳意说着,看向凄凄艾艾的江泓,“张明尚这孩子我见过,眼力极佳,记性又好,你说说,他会不会认出你的宝贝儿子?”   “从他选中任微,任微就是一步死棋——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出真相。现在,让我们猜猜,你儿子为了让这个棋子甘心送死,付出了什么代价?”   江泓浑身一颤,缓缓转头看儿子。   江承典垂眸不语。   欧阳意妙目一眯,以添油加醋的语气,转而对江承典道:“当然,以你玩弄人心的手段,是不会直接叫他去死,那显得太过刻意。任微高傲,说不定会物极必反,引发任微背叛。”   “为让他自愿性更高,你应该作出某个承诺,这可让他误会你其他方面的意思,比如亲吻你、触碰你,你让他在死前感受到一次彻底的快活、神仙般的滋味……”   室内一片寂静。   江泓如遭五雷轰顶。 第57章 人之初(26)   欧阳意用可惜的语气说:“哎, 伪装也不容易吧,你一定忍得很辛苦……”   说到此处,又意有所指地盯着江泓, “做这种事,其实当事人受不了内心谴责,一边爽快一边会觉得恶心吧?啧, 这感觉真奇妙。”   面对她故作轻蔑的注视,江泓登时脊背生寒!   “贱人,你懂什么!”   江承典终于失控, 原本青色的脸色更是变得阴寒!   他随手抄起榻边的药碗朝欧阳意掷去, 直击面门!   这一招, 与任微刺杀欧阳意何等相似!   都是要致对方死地的杀招!   只可惜他没任微那等功夫。   而梁柏是何等身手,抬袖一挥, 让药碗砸到墙上。   “那些蠢材,活着讨人嫌,死了才是他们最大的价值!”   江承典几乎失控尖叫。   “老子的学问才是回思学堂第一!他们那么爱展示才艺,老子就让他们跟狗展示!哈哈……哈哈哈!”   他一边恶狠狠地说着, 一边试图撑直身体, 弄得小腿的伤口几度崩开, 渗出腥臭的脓血。   欧阳意与梁柏对视一眼, 后者微微颔首。   江承典的话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所有受害者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这引起了江承典的疯狂嫉妒。   学堂第一、家中嫡子, 这些身份只能属于他江承典!   江泓过于注重面子,却忽略了跟儿子情感联结的建立,以及对其心理健康和人际交往能力的培养。   母亲早逝, 江承典缺少安全和积极的情感联结, 变得自卑、敏感、胆怯乃至孤僻, 最终从一个受欺凌者变成欺凌者。   说到底,江承典的内心是懦弱的。   他体格虚弱,无法自己动手,但是通过操纵任微满足了可笑的掌控欲和比围观他人霸凌更有意思的心理。   那种站在高处翻云覆雨的感觉让他十分着迷,所以才会在得知晏斯即将离京后,不等待学堂六子出手,迫不及待先绑了他。   可能潜意识里,虐杀晏斯将带来的快感,算是他给自己的新年礼物。   但偏巧晏德达为了孙子向天后禀奏,天后为此事下了懿旨。江泓参与调查的事传到江承典耳朵,他才惊知晏斯是晏德达之孙!   怎么办,人都绑来了。   坏消息是学子失踪案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查到苏止那群蠢货身上是迟早的。   好消息是,晏斯还不知他是幕后主使,任微也对他忠心耿耿。   与其等疏议司找到他在马场的秘密基地,控制任微,倒不如他先出手,毁掉任微这个最重要的人证……   欧阳意的激将法成功激怒了江承典。   幕后真凶内心的疯狂终于不再遮掩。   他不停地叫嚣着,用稚嫩的声音发出不堪入目的语言,时而抱怨他初入学堂多么苦,时而咒骂欧阳意最毒妇人心,时而又大笑,说疏议司不过如此,被他耍得团团转……   “为何他觉得自己能骗过疏议司,兜了一圈,反倒被我们查出真相,不合算吧。”   ——出发前,沈静这么问。   “可能他觉得自己是世上第一聪明人吧。”欧阳意只是笑笑,如斯回答。   她见过太多自以为是的凶手,若不是那么狂妄,也不敢做那些丧心病狂的事。   人心的幽微、诡秘,欧阳意自认到现在也难以琢磨透,但为什么要去了解那么多缘由呢,犯了法,交给法处置吧!   沈静这回长见识,江承典是真的很狂,小小年纪,狂得没边儿了。   他歇斯底里,直到欧阳意说可以治他罪时,才感到惶然。   他双眼通红地拉着江泓衣袖,说到激动处已是口不择言,“爹,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面对江泓的沉默,江承典慌了。   “我是您的亲儿啊,您帮帮儿子!即便母亲是因您而死,儿子都不曾怨过您……他们现在要抓儿子,您是刑司之首,不能坐视不理啊!”   江泓一顿,空洞的眼中似有什么燃烧起来。   江承典又指着梁柏,愈发躁戾,“是他!是这个卑贱武官,折断了我的腿!我这辈子都毁了!爹,你要为我报仇啊!”   梁柏的眼里冷冰冰的,半点歉意也无。   江泓倒抽凉气,猛然转身。   “啪!”   一个巴掌重重地甩在江承典脸上。   被打得一懵,他本就倾身半坐出榻沿,图谋着趁欧阳意不注意要扑到她身上,这下忽地失去平衡,脸冲地面直直撞上。   动作太突然,江泓亦猝不及防,来不及扶助,眼睁睁看着儿子“砰”一声,嗑在坚硬的地面。   怒叫声戛然而止,不过一息,地上流淌一片血泊。   江承典满脸糊血,捂着脸,涌出的血和着几颗牙齿落下,发出极其不甘而刺耳的呜鸣声。   老仆老黄慌忙去扶他,“少爷,少爷你还好吧。”说着又求江泓,“老爷,你看看少爷……”   “快闭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江泓向梁柏方向垂首。   梁柏咳了一声。   欧阳意奇怪地看着他们俩。   江泓恍然想起梁柏的交代,转而道:“……我听说,天后懿旨是留孩子一命……”   不敢违逆梁柏,才抬出天后懿旨。   梁柏审视这对父子,淡淡道:“天后尚未知其罪行。”   言外之意很清楚了,奉宸卫将军有先斩后奏之权,谁也阻止不了他杀人,事后向天后禀明缘由,相信以天后那点稀薄的怜悯心是不可能施舍给江家父子。   梁柏对妻子的爱重,江泓全都看在眼里。   差一点,她就死在自己的好儿子手里了啊。   想到此,江泓脊背一寒,仓皇下跪,又啪、啪,狠狠地自抽了两个巴掌。   “承典他还小,怪我,是我教子无方,我愿辞官抵罪,带他回乡,自禁于商州,终生不再踏入长安!”   说着,青竹般的身影膝行上前。   “我保证,以后我会寸步不离,亲自管教儿子。”   “求您高抬贵手,饶他一命吧!”   江承典不敢置信,堂堂五品的刑部郎中竟向一个低阶武官下跪!?   不能够啊!他都还没认罪呢!   只有江泓清楚,这是他们父子最后的机会,错过今日,以梁柏的身份,不可能再来江家,而接下来出现在江家的,很可能就是来抄家的奉宸卫了!   与其被人摘了官帽,不如自己识相点,或许还有一博?   浸淫官场,平步青云,断不是靠那副病恹恹需要人同情的虚弱样。   谋断、胆气、豁得出去,缺一不可。   “求求您了,看在两家长辈交情的份上吧!”   梁柏像听到什么好玩的事,嗤笑,“这时候想起故交之情了?”   见梁柏无动于衷,江泓又跪行到欧阳意裙下,哀求道:“意妹妹,不……久推官,我们相识相知十余年,小时候,我教你写字、画画,这些你都不记得了,但我们之间的情谊是真真存在过的啊……”   语调轻柔娇弱,任凭谁听了都会心碎。   “泓哥哥现在跟我提过去?”   淡漠的嗓音,冰冷的表情,还故意唤他“泓哥哥”?   江泓终于品出几分不对劲来。   欧阳意一扯裙摆,后退半步,不想与他有接触:“什么青梅竹马,我不过是你掩人耳目的工具罢了。”   “意妹妹,你……”   江泓却再说不下去。   终于看出来,他的意妹妹是真的失忆了。   以前的欧阳意是绝不会出现这样严肃、果决的表情,眼中蕴藏巨大的坚定力量,像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任他搜肠刮肚花言巧语也无法打动半分。   接着是很长的安静。   欧阳意兀地笑了,“浪潮阁的宁郎君,你准备什么时候接他出来住?”   “宁郎君”三个字一出,江泓脑中似有惊雷滚过,轰地一声,把他吓傻了。   吞天食地,顷刻间只觉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浪潮阁什么地方,长安有名的销金窟,那里能叫“郎君”的能是什么。   男娼,兔儿爷。   “我的一位同僚有次在浪潮阁亲眼见过你们。”   这位“同僚”自然是夜店女王顾枫同志。   有次顾枫休沐在浪潮阁玩了三天三夜,无意中见到江泓和宁郎君大汗淋漓的模样。   用顾枫的话形容,那真是“一朵雏菊绽放在深山老零间”。   无须挑明,欧阳意凉凉道:“你化名洪江当了浪潮阁五年恩客,宁郎君当了你五年的姘夫,泓哥哥,这点你没骗我,你还真挺长情的。”   顿了顿,又补充,“泓哥哥这次准备如何作答?沉默是金?”   江承典跌坐在地,呆呆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话到此处,傻子都该都听懂了。   母亲在绝望中自裁,父亲始终不肯续弦,渐渐地,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痴情种。   满腹经纶的情种,独自拉扯孩子的鳏夫,衣带飘飘的江郎中,尽博好声名。   但家里人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与亡妻形同陌路——   接过妻子为他熬夜缝制的衣裳,他连个笑容都没有;妻子病重卧榻,他正眼也未瞧过几次;妻子丧礼,他冷静得像个看客。   妻子活着尚且得不到半点宠爱,怎么可能死后会得到丈夫的日思夜念?   所以家里上至父母下至仆人,又以为江泓是对欧阳意余情未了,他在父母和儿子面前确实也是这么表现的……   任谁也没往那方面想……   不知过了多久,江承典才找回自己的神志,“爹……她说的是真的吗?”   少年问出这句时,神情安静得很,骨子里的恣睢疯狂似全消失了,又变成一个楚楚可怜的小乖乖。   江泓的眼睛甚至不敢去看儿子,颤声道:“是爹对不住你们娘俩……是我的错……”   “你对不起的人只有妻儿吗?!”梁柏喝问。   江泓眼中有挣扎之色,“你们想说什么。”   “十年前,意意失踪那日,亲口对娘说是上你家,但事后,你矢口否认你们见过面。”   康素君对十年前的情景记忆犹新,他回答时眼里难掩的慌张,守在女儿病榻前一再确认她失忆的真实性甚至超过对病情的关心,最后没过多久他也离开商州……   彼时康素君还当江泓这孩子因为不能娶她而心中有愧……   实则是心中有鬼?   细节渐渐连接成线,编织成可怕的可能。   如若他真心真意爱着曾经的意妹妹,是不会一边在家人面前表演深情款款却在其相亲时都不递出橄榄枝的……   是什么原因造成对这种“爱意”的难以兑现呢?   不得不由人恶意揣度他在说假话!   梁柏声线阴沉得可怕,“意意失踪,是你所为?”   他微微垂目,墨色的瞳仁漩涡般幽深,摄魂夺魄,威严肃杀,气场如地府阎王。   沈静见状,也心里一突。   江泓吓坏,忙摇头,“不不不,断然不是。从小我便将久推官当作妹妹疼爱。”   “但她的失踪也与你有关。”   “这……”   江泓垂头,半晌不语。   万般思绪涌过,思来想去,权衡利弊后,他抬起头,轻轻道:“是,是我之过。”   欧阳意心头一颤。   想起江泓以前拜见父亲后,都会悄悄在她闺房外放一些他们以前的“定情信物”。   那并非在向她表白,而是试探欧阳意是否装失忆!也是施压!   还好欧阳意是真不记得原身的过去!   否则,当年害她的人脸在窗外一闪而过,打开门,看到这些信物时该有多大的心里阴影!   如此心机,才是真正的江泓。   “那日父母不在家,我们约在家中,正在兴头上,意妹妹忽然出现……”   大概任何一个女子看见自己的未婚夫臣服于另一个男人,匍匐扭动的场面,都会发疯吧。   江承典眼角泛红,声音嘶哑得自己都听不清,“爹……爹……”   一定是这样的。人的欲望是那么简单、那么容易猜到,尤其对于一个仰慕丈夫、深爱丈夫的深闺女子来说,她为他养育儿子、操持家务,只求他正眼看她一眼。但他却连微小的亲密也不肯施舍给她。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做得不够好,更加谨小慎微、处处讨好。   可当竭尽全力后的她发现……   这不是她的错,也是她的错,她错在爱上一个永远不可能回报她爱的男人。   她撞见了丈夫的荒唐事,终于崩溃,在绝望中自尽。   江泓未回应儿子,涣散的眼直愣愣地望着欧阳意。   “我真的不知你会来找我……你大哭大叫,还说要告诉我爹娘,那时我也年纪还小,吓坏了……推搡之间,你撞墙晕厥,我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告诉我别怕,他朋友有一种令人失去短期记忆的药,只要喂你吃一口,今日所见之事你将都不记得……”   “三教九流,不乏有能令人失忆的能人异士,也许真有他说的药……”   “他身强力壮,主动把你驮在身后带走……他说,找到他朋友,喂了药,就送你回家……”   “若伯父伯母盘问起来,也简单,编个你在路上摔倒晕厥的理由……他向我保证了啊,他说绝不会伤害你……”   江泓把头嗑出血来,涕泪横流,“是我错了,是我害了你……”   欧阳意呼吸有些不稳,唇角抿得紧紧,彰显此刻心绪的不宁静。   追查多年的案子,终于有了进展,换谁不高兴啊。   梁柏从未见她这么激动。   心想,如斯恐怖的经历,即使聪明冷静的久推官,也会后怕吧?   何况还是他的娇妻。   梁柏的脸色渐渐沉下来,拳头微不可察地握了握,黑冰似的眸底有滔天怒意翻涌。   但下一刻,他逼自己放松下来,牵起欧阳意的手。   欧阳意心头正喜,反握住丈夫的手,更让梁柏误会是她怕极。   不在妻子面前杀人是对的。   她已经受了够多苦难,不能再吓着她,梁柏告诉自己。   空气很闷,外头风声呼号,依旧吹不进屋里,吹不散这里阴凉陈腐的腥臭。   梁柏耐着性子发问。   “那人姓甚名谁,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自称吕敬,比我大三岁,是个米铺伙计,给我们家送过几次米。”   “之后你们可有联络。”   “没了,意妹妹那日没有回家,我发现大事不妙,去找他,米铺说他走了。”   “他在商州可还有认识什么人、常去什么地方、家里父母兄弟如何、有没有商州口音?”   “我、我不记得了,我们只认识数日,并不熟悉,我也去问了米铺,米铺说,他只是米铺临时请来的短工,不清楚其来历。”   “来历不明?”   “我连他住哪里都不知道,只是互相看对眼,鬼迷心窍,满脑子只顾着做那见不得光的事。”   “蠢货!”   “我贪他动作娴熟,不是新手,呜呜呜……我真蠢,我怎么会信外人的鬼话……意意失踪整月,我无一日不是在煎熬中度过啊……”   江泓又涕泪横流地哭嚎起来。   沈静也很气,骂道:“你个棒槌,久推官和你定亲真是倒了血霉了,久推官,咱们走,让他革职查办、家破人亡去吧!”   梁柏一脚踹在江泓胸口,“够了,哭有什么用!”   欧阳意和沈静都是头一次看梁柏发火,双双吓一跳。   江泓吐了口血,浑身却是一个激灵。   屋内安静了半晌。   江泓看梁柏的眼神充满畏惧,像见了阎罗王。   欧阳意在江泓面前蹲下来。   “他长相如何,方脸还是圆脸,是胖是瘦,是高是矮,他穿衣、吃饭上有没有喜恶,说话有没有口头禅,斯文还是粗鲁,是否识字,你与他多番亲密,是否发现他身上什么特征……”   她循循善诱,冷静得根本不像是一个受害者。   作者有话说:   求留评嘤嘤嘤。有时没评论作者菌感觉自己在单机。。。。 第58章 人之初(27)   欧阳意:“我不着急, 你也不要急,好好回忆。”   江泓循着欧阳意的提问冥思苦想,喃喃道:“吕敬身高在我之上, 七尺三左右。现今年纪在三十出头。”   “他不识字,因为我记得我还教他认字。对了!他这里,这里有颗痦子!”   江泓指了指自己右边下巴。   梁柏挑眉, 想起他擅丹青,问道:“可能将其画出?”   江泓对老仆道:“速取笔墨纸砚。”   老仆二话不说,赶紧取来, 接着磨墨。   片刻, 一副半人画像出炉。   画像墨迹未干, 江泓吹了又吹,呈给梁柏, “我记得,他就长这样!我想起来了!他肩上有纹身!”   “什么纹身,纹在何处?”   “蝙蝠,就在肩头。”   听见“蝙蝠”二字, 梁柏精神一震。   这么巧?十年前拐走妻子的人牙子团伙是黑蝠团?   沈静嘀咕着, “正常伙计谁往身上纹蝙蝠啊?这人八成是个混江湖的。”   梁柏怒喝, “纹身也画出来!”   “是!是!”江泓忙不迭又扑回桌子, 立马画出一只蝙蝠。   梁柏一见,脸色微变。   这只蝙蝠与从皇宫行刺案缴获的黑蝠团剑身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竟真是黑蝠团!   “夫君, 可是何处不妥?”   梁柏还没想好是否对欧阳意和盘托出,只摇摇头,转而对江泓道:“现在带你去奉宸卫, 把刚才说的这些再说一遍, 签字画押, 敢不敢。”   梁柏的嗓音低哑些许,但杀气却消散不少。   江泓觑着梁柏脸色,心下稍喜,这是不打算杀他们父子俩了。   万幸,命保住了。   两害相较取其轻,性命攸关,官职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能活着,凭着他江泓的脑袋,将来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是,等等,为什么狄仁杰会在奉宸卫?   继而头上传来梁柏冷而危险的嗓音,“怎么……不愿意?江郎中满腹经纶、能言巧辩,是不是想事后抵赖?”   江泓仿佛被看穿心事般,一哆嗦,忙口不择言地道:“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那么一瞬,欧阳意觉得自家夫君的口气像极电视剧里的奸佞权臣。   仅是一瞬,这个念头便如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感动。   “爹……爹!”   房门打开,江承典第一次动情地呼唤父亲。   清隽的父亲,仿佛一时间老了十岁,磕破了头,磕乱了头发,儿子看父亲,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又如此亲近。   江泓回头,“说什么都晚了,我去坦白一切,不会再有隐瞒。”   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后,江泓心头多年的郁结仿佛消散不少。   “儿子,你之过在于我,是我心中太多秘密,未能尽好父亲责任。我以为,给你锦衣玉食,就能让你无忧无虑长大……”   江泓望着与自己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儿子,终年严厉的脸上总算露出温和。   “亡羊补牢,希望未晚,你要作践自己,我不拦你。只求你心中但有一丝良知,想想你的祖父母,他们年事已高,不该为我们陪葬。”   说罢,头也不回地跟着梁柏出府。   寒风猎猎,江承典靠在老仆怀中,被风吹红了眼睛。   外面已有数名奉宸卫候着,梁柏吩咐几句,江泓就被裹挟上马,马鞭一扬,马儿在街道上狂奔起来。   欧阳意目送一行人远去,不知为何,脑袋传来一阵钝痛,很快又过去,继而对江泓的记忆开始清晰起来。   灰蒙蒙的梦境画面开始显得立体。   梦里,那个人影渐渐靠近,嘴角勾起诡异的笑。   以前,欧阳意在梦里拼命地想看清他是谁,都失败了,但这次在清醒情况下,脑海出现了他的身影。   是江泓。   他说:“意意,你乖乖听话。”   她在梦里怕到发抖的人,竟然是他!   原主尘封的记忆渐渐复苏……   梁柏心疼妻子,将她抱在怀中,高高跃起,转瞬消失在天际。   风声很大,然而在梁柏臂弯中,欧阳意仿佛能听得见彼此交错的呼吸。   一只手攀着他的肩膀,另一只受伤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胸膛,似倚靠,又似安抚,抚平他眉头那深沉的冷冽燥郁。   他循着呼吸低头,凑到耳边,“意意放心,我定为你复仇。”   她太过聪明,论查案,智慧尤在他之上。   以至于忘了她也曾是父母怀中撒娇的小女孩。   那段炼狱般的日子,对她而言如孤舟苦渡,换作他人不疯也傻了,可她不仅死里逃生,竟向阳生长,成为能庇佑其他苦主的大树。   “有我在,即使豁出性命,也绝不会再让人欺你辱你。”   梁柏的俊颜显示出无比坚定。   “夫、夫君……”   欧阳意胸腔里头莫名其妙闷闷的,鼻腔也酸堵。   虽然丈夫说的是原身的冤屈,却是出自对她的关心。   偌大的大唐,有一个人竟会爱她如斯,愿意为她遮风挡雨,为她豁出性命。   生活不是蜜里调油,但十分顺遂,联手查案,默契十足,到如今,已经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   从未真正考虑过婚姻的样子,这刻,她无比庆幸,当初为了顺应时代,通过相亲找到这位良人,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事业爱情双丰收的感觉,太爽了!   梁柏加快脚步,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   下雪了,很快天地将是一个琉璃世界。   片刻后,抵达顾枫家。   “久推官回来了!”   “梁兄武艺高强,这是飞檐走壁的轻功啊!”   韩成则问:“江家怎么样?”   “江承典有伤,等伤好便送来疏议司。”梁柏说了一下江泓的情况,“江泓也招了,我以与商州孩童被拐案有关,请出狄仁杰,固定他的口供。”   韩成则面露喜色:“大善!”   欧阳意愣怔,“你们都商量好的?”   韩成则道:“熟人作案很常见,你娘调查了你当年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没有可疑,不过她漏了一处,就是江家。梁兄和我推演过,你的被拐,江泓嫌疑最大。”   欧阳意若有所思,“很有道理。我之前未有察觉,也许是应了那句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韩成则听得一怔,只觉用词妥帖,形容真切,有种说不上的妙。   欧阳意反应过来这是宋代的诗,忙朝韩成则拱拱手,改口道:“多谢师兄!”   韩成则笑了,“自家人,谢什么。”   是啊,他们熟悉彼此,互相照应,已如亲人。   紧赶慢赶才赶到,还扒拉着门大口喘气的沈静叫道,“这下江家完蛋了!”   陈理点点头,“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齐鸣表现最兴奋,“证据确凿,还不钉死江家那小子!江泓包庇拐子,少说也要革职吧?!”   陈理:“革职算轻的了,他好男风,私养男娼,气死发妻,这事传出去,这辈子都不能抬头做人!”   韩成则笑道:“来来来,大家入座,大喜的日子,咱们疏议司终于能好好吃上团圆饭!”   梁柏夫妇被像英雄似的簇拥着到厅内,顾枫大喊一声“来喽”“让一让”,和黎照熙合力端着一个大木盆上来,竟是整只烤羊!还冒着腾腾热气!   旁边撒着不少配菜,还有蘸料,料好足!   顾枫给自己斟了杯酒,笑说:“这只羊是咱们韩郎中请的!咱们敬老大一杯!”   齐鸣和沈静都是馋嘴的,闻到酒香,看到这么美味的肉食,此起彼伏“哇”声一片。   “敬郎中。”“敬师兄。”   韩成则回敬,“大家辛劳,应该的应该的。”   “敬久推官。”“敬意师妹。”   “还要敬阎罗兄。”   “对对对,也得敬奉宸卫的兄弟。”   梁柏难得“哈哈”一笑,“都是自己人,就不必客气了。”说到这里,他替欧阳意喝了杯中酒,“意意有伤在身,今天她的酒由我代喝了。”   “阎罗兄真是护妻啊。”   “真是人不可貌相!”   “家里是不是久推官说了算啊!”   “哈哈哈。”   一干人乱七八糟地说笑着开动筷子。   梁柏挑了根肥瘦合适的小肋递到欧阳意嘴边。   小肥羊被烤得外焦里嫩,咬开,外皮酥脆,细嫩多汁,干酥不腻,蘸着特制酱料,味蕾激发,层次感太丰富了。   一口下去,那汁儿在口腔中直喷出来!   欧阳意满足得眯起眼,邀请梁柏加入,“夫君,来,你也吃。”   梁柏摇头,“我还不饿。”   “黄阿婆牌馄饨来咯!”顾枫又端来一大锅馄饨。   素菜、香菇、虾皮,海陆结合,鲜得眉毛要掉了。   馄饨正好解腻,一口烤羊一口素馄饨,香、味、鲜集一体!   韩成则为梁柏舀了一碗,介绍道:“这家馄饨摊摊主是疏议司巷口的一位独居老婆婆,我们经常光顾,三十多年的手艺,不比酒楼差,来尝尝!”   梁柏拱手谢过,方接了碗筷。   尝一口,确实鲜,赛过宫廷御宴。   黎照熙和沈静就没那么稳重了,为最后一根羊腿争抢起来。   最后还是年轻人有力气,黎照熙获胜。   沈静百无聊赖,拦过陈理的肩膀,说道:“这回您得叫我一声哥了,我给你办了件好事!”   陈理懵懵的,“何事?”   沈静神秘兮兮,“你猜。”   陈理摇头,“我不猜。”   齐鸣凑过来道:“老沈昨晚路过一家赌场,遇着你妹夫,帮你教训了一顿,还警告他不许再进赌场,不然就……”说着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沈静作为曾经的牢头狱霸,认识不少流氓混混,要教训一个平时混迹赌场的赌棍,小事一桩。   他不是“路过”,是特地去找人的。   陈理惊诧之余,很是感动,“沈兄,多谢你。”   沈静用力地拍拍他的肩头,“自家人,有你这句就够了!”   齐鸣撇嘴,“都快过年了还泡在赌场,不像话。不是我多舌,这种人,趁早和离好!”   他们查案多年,什么样人没见过,最清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尤其是迷恋酒色、赌博之人,几乎不可能转性。   陈理苦笑,“长痛不如短痛吗?虽然解恨,但闹大后,我妹子的名声也完了。哎,先安安稳稳让娘俩过个年吧。”   齐鸣无奈,只好劝道:“反正你绝不能再往他们家贴银子。就算要贴,也是照顾孩子。”   陈理点点头,“你们放心,我会和妹妹商量个法子。”他起了身,“不说那些晦气事了,来,咱们喝一杯。”   陈理是个老实温柔的人,刚开始是真真切切将妹夫当作自家人,但在妹夫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失望后,他也死了心,把心思放在照顾妹妹和外甥身上。   还好他是七品推官,陈家有他当靠山,不会被妹夫拖进债务的无底洞。   沈静大喇喇给他们三个斟满酒杯,然后用杯子“叮”地撞了下陈理的杯子。   齐鸣也撞杯,“陈理,有难事一定要告诉大伙儿,我们是好兄弟!”   陈理的眼眶湿润了,他点点头,干脆地饮了杯中酒。   欧阳意和顾枫正猫在角落,作为现代人,她们在礼仪上没什么讲究,姐妹俩拎着羊排啃得满嘴油,叽叽喳喳小声地说着悄悄话。   梁柏都看在眼里。   他悄然一笑。   疏议司这些人,有趣。   *   梁予信回奉宸卫匆匆善后,接着去了万年县县衙。   万年县县令崔友沃刚死,群龙无首,狄仁杰奉懿旨调阅卷宗,万年县上下都十分配合。   偌大的公廨静得掉针可闻。   狄仁杰正在公廨内阅览卷宗,时不时翻出一页,交给手下,“这份、还有这份。”   几个小吏默默接过,他们都是狄仁杰的人,桌案围成一圈,安安静静地埋头誊抄卷宗。   狄仁杰早知他会到,人一出现,便吩咐下人奉茶。   梁予信乐得不行,“狄公怎知是我来啦?”   狄仁杰头也不抬地道:“小梁参军为营救百姓,不惜以身犯险深入魔窟,还要牺牲色相,将自己熏臭,真乃深明大义、舍己为人……”   这一开口,其他小吏们都抬起头打量。   果真感受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异味。   是那种几个月不洗澡,由汗臭、脚臭、头发臭集合成的特殊气味。   不能细嗅,这味儿能把人熏得脑壳儿疼。   狄仁杰不说还好,一说,公廨里所有人都微微皱起眉头。   梁予信:……   换作其他人如此调侃,他早生气了,可面对的是狄仁杰,他只有委屈的份儿。   真是没对比就没有伤害。   狄仁杰哈哈一笑,遣散诸人,“你们先出去罢,我与小梁参军单独叙话。”   梁予信问:“狄公在忙什么?”   狄仁杰半开玩笑道:“我在整理崔县令的遗产。”   崔友沃死后,曾经御史对他的弹劾终于发酵。   本朝有死后追责的先例,崔友沃大贪特贪、买官卖官,逃不掉一个渎职之罪。清河崔氏视其为家族之耻,也不会保崔家,崔家那金山银山堆砌的私库多半要充公。   梁予信一挑眉,义正言辞地表了个态,“大将军严令我们不许乱伸手。”   狄仁杰“哈哈”一笑,“好孩子,我不是要让你贪墨。”说到这里,他亮出一张纸,“这是我们的人整理出的一份万年县近十年来的悬案。”   梁予信一呆,拍脑袋道:“狄公高义!”   狄仁杰谦虚地笑了笑。   这少年武功高强、办事利索、勤学好问,关键还嘴甜。若不是梁柏也看重的手下,他真想讨来身边用。   “不仅仅是万年县的案子。”狄仁杰补充道,“崔县令在万年县多年,一路从八品小吏到五品县令,他留在这里的东西不比在家少。他的死,不仅能让谢淳谢娴这样的家人获利,公事上也有获利者。”   梁予信眸光沉沉,“万年县县尉王波?”   “不是王波。”狄仁杰直接否定,“王波犯过事,当年是崔友沃力保,崔友沃是他的恩人。王波在御史台已有污点记录,不可能再提拔为县令。”   “那会是谁呢?”   “所以我才来查悬案记录。”   “崔友沃死前查过的案子?”   “我看了他在公廨留下的办差日记,他最近在重读一些悬案档案,都与猝死有关。”   “连环计!”梁予信大吃一惊,“黑蝠团居然早盯上崔友沃了?!”   他不寒而栗。   作者有话说:   感谢留评,感谢给予拙作肯定的读者大大们。 第59章 人之初(28)   “难怪了, 大黑说过黑蝠团规矩严厉,不能私自接活儿,他们还是接了。”梁予信喃喃。   崔友沃的生活骄奢淫逸, 靠的不是清河崔氏的名望,而是他自身能力。   万年县在天子脚下,权贵云集, 治安必须要好,但又谁都不能开罪,崔友沃能在万年县县令位置上坐得如此稳当, 是有点本事的。   狄仁杰说:“崔县令出身清河崔氏, 并不自傲, 听说他年轻时勤学苦读,得了高宗年间进士及第的榜眼。不过他后来将聪明才智用到别的地方了。当然, 人各有志,逝者为大,我不便置论,只是想告诉你, 崔县令亦是聪明人, 若他对某个案子产生兴趣, 是有他的道理。”   万年县公廨上上下下近百人, 难保没有黑蝠团的眼线。他们知道了崔友沃重启调查某个案子,这个案子可能时间较早, 作案手法有纰漏。且案发较早,黑蝠团早期的成员,现在也该混成核心人物。   为了掩饰过失, 避免被查到自己身上, 他将崔友沃列入暗杀名单!   但他不能无缘无故杀人, 这会引起怀疑。   无论是黑蝠团内部抑或朝廷的怀疑,对他都是致命的,正好,豹爷牵线,竟有人想买凶杀崔友沃。   这不正好瞌睡有人送枕头么。   于是“他”借大黑的手,半推半就接下豹爷这单生意,既赚了豹爷的人情,又铲除一个心腹大患。   梁予信小声问:“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按兵不动。”狄仁杰说,“刚杀了他们的人,搅黄了他们的生意,风声正紧,低调行事,先缓一缓。”   心里已把弦拉满准备要大干一场的梁予信:……   狄仁杰:“这几日你也累了,好好休息。”   梁予信:“……我尽量歇着。”   不过少年很快就想明白了狄仁杰的意图。   他们掌握的黑蝠团线索越来越多,和黑蝠团的交手也将越来越频繁,这是危险信号。   破崔友沃案、杀大黑豹爷、解救被拐女子,拼的就是一个“快”字,黑蝠团之所以没反应过来,就是因为他们出手足够快,快到黑蝠团安插在朝廷的眼线都没反应过来。   这就腾出许多善后时间。   黑蝠团一定会有怀疑,但江湖那么大,不能一下子确定对手是谁,是不是奉宸卫。   贸然出手,杀大黑这样的核心人物,已是兵行险着。   要不是为了救人,绝对不能再发生这种事。   透过诸多官员被杀案,已说明黑蝠团势力极大、渗透极深。   奉宸卫的目的是要将黑蝠团一窝端,打蛇打七寸,抓到他们幕后首脑,这需要徐缓图之,至少要在弄清崔友沃到底发现了什么、嫌疑人身份之后。   “我们不会轻举妄动了。”梁予信向狄仁杰保证。   “发现什么线索,定要先知会我。”狄仁杰提醒。   “我会的。”梁予信郑重点头。   *   当晚,欧阳意做了一宿的梦。   无忧无虑的童年、频频出现江泓的脸、被拐卖后的悲惨日子……   欧阳意身临其境地体验了。   “噼噼——啪啪——”   她和一群小姐妹好不容易逃出来,却被逼进山林,丧心病狂的人贩子为了抓到他们,竟放火烧山!   “他娘的!”一个大眼睛、脸颊肿了的大姐骂道,“这群禽兽,宁可烧死我们,也不给我们一条活路!”   欧阳意有点左右为难,因为这场逃跑是她策划的。   她不说话,另外几个小胡娘纷纷挤在她们中间,低声啜泣着。   大姐看着火势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再躲下去,她们真的要葬身火海。   “那边好像是条小溪!快跑!”欧阳意快速说。   在她的带领下,几个人飞奔起来。   浓烟滚滚,小溪的方向是下风向,她们被呛得呼吸困难,幸好是在山林里,有水源,可即便她们把全身都浸在溪中,滚滚热浪依旧令人难熬,更别提烟雾遮目,她看不见头顶星空,也就无法辨别方向。   她们在欧阳意指导下撕下衣服捂住口鼻,继续狂奔。   “咱们去找被人走过的路,朝有路的地方走!”欧阳意说。   这样不至于迷失在山林。   轰地一声巨响,山火爆燃,一棵参天大树在身后倒下。   有姑娘崩溃了,“这火怎么这么大!?”   “这里是深山老林,天干物燥,人贩子点火的地方定也是算计好的。”欧阳意说,“别管了,咱们翻过这座山就好了。”   大姐也安慰,“别慌!黑灯瞎火的,我就不信他们能这么快找着咱们!大伙小心一点!”   浓烟呛得诸人剧烈咳嗽,隔着薄薄的衣料可以完全感受到空气的热度。   欧阳意不慌,她虽说在蜜罐中长大,但自小在父亲教导下通读史书,心思成熟,也受母亲为人处世影响,遇事淡定。   除了看见泓哥哥那次。   “噼噼啪啪——”   身后的树一棵棵倒下,她们沿途遇见了许多动物尸体。   欧阳意咬咬牙,好不容易逃出来,绝不可能再回去的。   她们是各地被掳来的,集中关押在一个密闭的地窖。吃喝拉撒睡都在地窖,所以臭气熏天。   那个大嗓门的大姐姓肖,农妇出身,性格豪爽,肖大姐比她先到,告诉了她这里的“规矩”,让欧阳意少挨许多苦。   欧阳意悄悄在石壁划“正”字记录时间,她是这里唯一读书认字的,人贩子看中她是大家闺秀,又是黄花闺女,能买一个好价钱,所以倒不怎么碰她。   但肖大姐和其他姑娘就不同了。   频频被身强体壮的人贩拖上去发泄,施暴后,她们总是鼻青脸肿地回来。   肖大姐快三十,但有的姑娘才十岁。   十岁啊!   畜生!   有的小姑娘闹得厉害,人贩就给她们下药,让其昏睡。   好几个从此一睡不醒。   肖大姐为此哭过好几回。   也有的姑娘认清了现实,选择屈从,至少不用再挨打,人贩子也会对她们“仁慈”点,有时甚至放任她们再屋里过夜。   欧阳意摸透人贩作息和换班规律,她撺掇肖大姐,二人合作,肖大姐假作屈服从屋里偷了迷药,欧阳意选准时间迷晕了人贩,带着姑娘们逃出地窖。   火势越来越猛,她们几乎被包围了。   欧阳意有一丝后悔。   时间无情流逝,女孩们手拉着手逃亡,她们捂紧口鼻,免得滚滚浓烟吸入肺里,可即便如此,大家的状态也十分勉强。   所有人外露的皮肤被烤红,不小心碰到烧焦的树木就被烫一个泡。   肖大姐擦了把汗,声嘶力竭地喊:“大家都在一处,别走散!”   “轰!”   又有一颗百年老树在身后应声而断。   爆裂声、风声似乎很远,又很近,有的姑娘已经出现脱水症状。   “咱们要活着出去。”欧阳意艰涩地说。   “一定的,大家都能活着。”肖大姐勉力安慰大家。   所有人里,肖大姐是最累的那个,要充当大家长的责任,她现在身上还驮着那个十岁小女孩。   欧阳意额头也全是汗珠,被热的,也是被这绝命狂奔搞得心急如焚。   “这儿有条路!”忽然不远处出现一道人影朝她们大喊。   “是玲玲啊!原来你没事!”肖大姐快步过去,拉着忽然出现的姑娘的手,高兴道,“你和我们走散了有大半日了,找你也找不着,担心死我了!”   被唤作玲玲的姑娘比欧阳意大一点点,十六七岁左右,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嗐,我饿了,想捡点野果子吃,谁知就迷路了。”   玲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像会唱歌的百灵鸟。   地窖里的女孩里,除了欧阳意,人贩子最看重的就是她。   欧阳意紧抿嘴唇,“你没被烧到吧?”   “没呢,我误打误撞找到一条山路呢!大家快跟我来!”玲玲说,“我下午还在路上看见砍柴的樵夫,但我害怕樵夫也是他们同村人,不敢呼救,我就自己摸索着爬山,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们!”   “太好了!天无绝人之路!”欧阳意嗓音干哑,“大家快跟来!”   这下她们不会被抓回去了,她们都不会死,只要活着,她们可回去找自己爹娘,无论如何,人生是可以重来的!肖大姐直念“阿弥陀佛”,感谢上苍。   但上苍给她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她们沿着山路,脱离火场,耗费整夜翻过山头。   这让所有人筋疲力尽。   然而就在天微微亮,她们刚刚可以坐下来稍微休息的时候——   几个人高马大的人贩子将她们包抄了。毫无预兆,出现的时间和地点都那么刚好。   肖大姐和欧阳意面面相觑,其他姑娘们吓得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呆呆坐在地上,看着这些恶魔步步靠近。   欧阳意忽然心里一动。   玲玲出卖了她们。   刚开始她还想假装挣扎装一装的。   “是你。”生死关头,欧阳意直视着她。   她们在地窖里待太久了,以至于产生“同是可怜人理应互相扶持”的想法,认为每个女孩都想逃脱魔窟,认为大家一定会同心协力,忽略了“人心险恶”这个基本常识。   她毕竟还是道行太浅,看人不准,对于人性的阴暗没有透彻认识。   肖大姐腾地跳起来,一拳打在玲玲脸上。   谁都料不到肖大姐会出手这么狠,如果她手里有刀就好了。   “贱人!吃里扒外的小贱人!”肖大姐的人虽被人贩控制住,但还扯着大嗓门骂个不停。   玲玲面朝下撞在一块石头上,爬起来时满嘴是血,她捂着血流不止的嘴,呸出一颗断牙,那是她的大门牙。   她索性坐在草坪上,发出低低的笑声,因为嘴里不停在流血,她的笑声听起来很微弱,却透着疯狂和歇斯底里。   欧阳意也被她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惊住了。   玲玲又吐出两口血,笑得诡异,“对、对不起,我别无选择。本来我就没打算跟你们逃。爹娘为了给弟弟筹娶妻的聘礼,把我卖给隔壁村一个哑巴,我给哑巴生了两个儿子,哑巴家觉得够本了,又转手把我卖给一个老淫棍……”   “那老淫棍是村里有名的,他买来的三任妻子都死了,对外说是病死,我呸,村里人都知道他,人模狗样的东西,玩阴的,那三个女人是被他弄死的……我不能嫁过去,不能嫁给魔鬼……”   “我连夜逃出来,我也不敢回家,走着走着,不知道到了哪儿,就遇见他们……我觉得他们对我挺好,只要我听话,有吃有穿,反正比我爹娘和哑巴对我好多了。对不住姐妹们,我也是不想看你们被火烧死。”   她道了两次歉。   但样子却是漫不经心的。   “玲玲,你问到她们出逃是谁的主意?”一个人贩子问道,阴森森的眼睛不停在每个女孩身上梭巡,看得人心发慌。   “这不归我问。”玲玲双手抱胸,毫无惧意地道,“把她们给带来,我已经够意思了。我不干那种缺德事。”   什么事对她才是缺德事?   玲玲随即给了答案,“沾上人命,我这辈子都洗不清。”   欧阳意心底一沉。   人贩子要在她们中间杀一个人,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这个人,就是她欧阳意。   整个逃跑计划都是她策动的。   她是很“值钱”,但还没值到让人贩子打消杀念,毕竟就差一点,她们所有人都能逃出去。这对他们可是巨额损失!   人贩用刀背在一个女孩脸上划过,他笑着说:“是你吗?”   小女孩没回答,人贩又去吓另一个女孩,重复着那句,“是你吗?”   女孩们吓得瑟瑟发抖,个别知道欧阳意是主谋,不愿意说出来。   但她们的表情出卖了她们,人贩子阴阳怪气地笑,“我们老大很生气,也许杀一个还不够他解气呢。”   他没有在恐吓。   他在说实话。   “是你吗——”刀背拍着欧阳意的脸格外用力,他们应该早就怀疑是她。   “杀千刀的!我跟你们拼了!”   肖大姐骤然发难,扑倒一个人贩,伸手夺刀。   另几名人贩要去救人,可是晚了。   肖大姐不愧是干农活出身,有把子力气,刀锋用力落在那个人贩脖颈,脖子上像开了个泉眼,血液喷涌,那人贩挣扎了几下就无力地栽倒下去。   欧阳意委实被惊住了。   玲玲也眼皮一跳,爬起来就躲到一个人贩身后。   “杀了她!就地格杀!”   兵器撞击声、女孩们的尖叫声、人贩子的喝骂声全混在一起……   肖大姐身上蓬出一团团血雾……   几乎没多久,肖大姐就倒下了。   “肖大姐!”   欧阳意跪在她身旁,泪水涌出,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其他女孩也纷纷围上来,哭喊着。   两只手被她们紧紧抓着。   肖大姐眼珠子缓缓转了一圈,最后目光停在欧阳意脸上。   “意意啊,大姐没用,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往后……往后你们都要好好的……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肖大姐的视野陷入彻底的黑暗。   她死了。   替欧阳意死了。   “他妈的晦气!”   人贩子们嘴里吐着不干不净的话。   本来只想杀一个女人立立威,没想到还折了自己的人。   “把这娘们丢下山崖喂熊!其他人都带回去!”   “谁敢再逃,这娘们儿就是你们的下场!”   欧阳意和女孩们在人贩子的推搡下回到了那个村落,那个禁锢她们的地窖。   没有了肖大姐的大嗓音,也失去了逃亡的希望。   许是受了肖大姐的死的刺激,接下来的日子,女孩们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原身的记忆终于如浪潮般,回来了。 第60章 人之初(29)   黎明时分, 晨曦透过帘子淡淡地照进来。   欧阳意醒了,满脸泪痕。   “你哭了。”梁柏轻声说。   “嗯。”欧阳意睁开眼。   她浑身痉挛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急速吸了口气, 脸色惨白得吓人。   因为梦境太过真实具体,欧阳意的脑袋产生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头疼欲裂, 心跳很快,身体里弥漫这一种伤心欲绝的情绪,就好像她亲眼看到肖大姐的死。   她捂着头, 甚至无力转身。   梁柏扶着她坐起来, “是不是又梦见什么。”梁柏用手为妻子拭泪, 颇为担忧地说,“你还好吗?”   欧阳意的眼睛盯着帘子看了一会儿, 过了许久,她才说:“我没事。”   “你在梦里见到江泓?”   “是。”   欧阳意没有说她恢复记忆。她不能说。   和原身比起来,她的性情大变是建立在失忆的基础上,如果承认恢复记忆, 岂不是言行举止要变回原身?虽然她可以告诉丈夫, 让丈夫保密, 但丈夫也一定会疑惑, 为什么恢复记忆却不告诉她的父母?   与其让丈夫跟她一起撒谎,不如连丈夫也瞒着。   “……我去烧水。”梁柏起身后, 又仔细地将被子捂好。   欧阳意坐了一会儿,头疼渐渐缓解,喝了几口梁柏递来的热水, 胃里也舒服了。   但她的精神状态仍然不佳。   梁柏耐心地问她:“还梦见什么了?如果难受要告诉我。”   欧阳意苦笑。   她很难受, 难受极了。   原身的逃亡计划失败, 肖大姐替她死去,同在地窖的女孩们逐渐消失,她们被不同卖家买走,从此四散天涯。   这不是她的经历,但是她能感同身受的经历。   这是这个时代所有普通女性都要面临的恐惧。   梁柏哄着说:“要不要吃羊肉包子,我现在去买,你再睡一会儿。”   “我什么都不要。”欧阳意揉揉太阳穴,平静的眼底藏着风暴,“夫君请把你们在衢州调查的档案给我看看。”   “衢州是他们的老巢,他们的人也许已经全部撤离,但一定会留下什么。”欧阳意想起豹爷在长安郊外的庄子,“掳人、蓄养、销售、运输,他们分工精密,散在各处,难以同时剿灭。这些人就像蚯蚓,砍掉一节肢体,会再生一节新的肢体。若没有抓到头目,依旧会有很多女孩受害。”   梁柏安静了一会儿,用温柔的语气说:“我知道了,你好像很疲惫、很焦虑,是因为此事吗?”   欧阳意说:“不全是。只是我的梦境让我一次次感受到危险、压迫,拼命逃亡,还是迎来失败的结果。”   以前只是梦的片段,零碎而不清晰,给欧阳意的感觉就像是噩梦,梦醒了,她还是那个总是成竹在胸、自信查案的“久推官”。   但这个梦不同,它让欧阳意第一次感到命运被人扼住的绝望,仿若亲历。   “意意莫怕……”梁柏说。   “没有……我是愤怒,让我缓缓……”欧阳意缓缓吸气,“之前出现过一次,是被黄玉追杀,你及时赶来,救下了我们。但这一次不同,我在梦里经历了长久的精神折磨,暗无天日的地窖令人绝望,这种心绪积压心头,几乎要发疯。”   她点到为止。   梁柏亦是良久无言。   “意意,你肯对我说这些,我很欣慰。”梁柏握住她的手,“以后无论你遭遇如何,我们都将在一起,你不会再那么孤单了。”   “……多谢你,有你在真好,夫君。”欧阳意感叹。   *   学子失踪案自此告破,在长安引起不小震动,这个案子涉及的寒门家族之多可以说十分罕见:三省六部,从中枢到边缘部门,加上试图包庇行贿的,多达十几名官员。   韩成则不敢擅专,遂将名单给了周兴,周兴又让人快马加鞭,送给晏德达。   晏都护那暴脾气,他启程上路,竟就在路上亲自上书一封,弹劾诸官。老爷子拥兵西域,长安的牛鬼蛇神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西北战事在即,不管是出于安抚封疆大吏也好还是整治朝堂也好,天后当堂处置了一批人。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   尤其是江泓之子江承典,难以置信那么小的孩子如此行径,实属罕见。   这样一来,回思学堂也受到很大压力。   学堂的教谕们其实早已知道学堂存在霸凌,他们的无底线纵容了霸凌者。   回思,取回顾来路、不忘省思之意。可这些曾经满怀有教无类理想的老师们、曾经勇敢与世家搏斗的寒门官员们,却忘却来时的初心,沦为欺负弱小的帮凶。   顾枫发出感叹:屠龙的少年,最后自己长出了龙鳞。   与此同时,一名小御史上奏对江泓弹劾。   先帝期间,江泓在秘书省掌经籍图书,宫中常从秘书省查阅书籍,江泓借职务便利,记下二圣所取书籍,将信息卖给朝臣。   这样一来,上面近来看什么书,考虑什么问题,随时通过江泓为某些人掌握,故所出言行必合圣心,以此博取帝后信任,是谓“政以贿成”。   江泓因此被革职,贬为庶民,终生不得叙用。   欧阳意曾劝梁柏,念在两家交情不要报复江泓。   这并非梁柏手笔。   那是谁?   总不会江泓倒霉,正好在这个节点“东窗事发”?   梁柏知道答案,但不想说,没多久,欧阳意也知道了。   信送到疏议司,写着:   江某非良配,人谓之仙鹤,本王观之如病鸟,意意不想听其聒噪,赶走好。   欧阳意抿唇一笑,这点她和李匡意见不谋而合。   顾枫笑叹:“虚伪的君子还不如坦荡的疯批。”随即又道,“能让南安王望而却步,你家老梁不简单哟。”   欧阳意也得意地笑起来。   矜贵英俊,骨子里的高傲,江泓不小心脱口而出的“梁将军”,还有请之即来的狄仁杰,身边围绕着一群武艺高强的下属……   她的丈夫,应该是奉宸卫核心人物,甚至是大将军心腹。不错,大将军那么厉害,他们夫妻俩也算背靠大树好乘凉。   欧阳意就在这个猜想中美美地度过春节假期。   过完春节,晏斯的伤终于养好了。   晏沐沐母子在晏启的护送下离开长安,欧阳意和顾枫前去相送。   城门外,晏沐沐带着儿子晏斯向救命恩人深施一礼。   这座繁华的城市困住过晏沐沐的青春,前夫蔡南良不敢再出现,晏沐沐意难平,欧阳意给她出了个主意。   准时回家,也不胡混,蔡南良在外人眼里是挑不出错处的男人。   打不得杀不得,晏大小姐以关照的名义送去一名奴仆。   从此以后,蔡家就多了许多规矩——桌上的锅碗瓢盆不能成双,书架上的书籍不能分门别类,如火盆这种单一的家具亦不能居中摆放,即使是过年春联也只能贴一半。   这可折磨坏了强迫症的蔡南良。   晏沐沐高高兴兴地谢过欧阳意,“久推官这个主意太妙了!”   欧阳意道:“你打算教训他多久?”   晏沐沐道:“他骗了我几年,我就教训几年。”   讲道理,这很公平。   那日的送别,欧阳意还给晏沐沐带来一个人——张明尚,那个机灵的小马奴。   欧阳意亲自为他请功,脱离奴籍。   晏斯在学马技,正好需要张明尚这样一个懂马的小老师,问过张明尚意见,这孩子无亲无故,十分乐意去西北开启新的人生。   马场一下子少了两个马奴,但林管事还是赚了,因为疏议司又给他添了丁。   天后不是说死罪可免,活罪总要的,疏议司判了学堂六子列入奴籍,加上一个江承典,七个人,都去当马奴吧。尤其是江承典,只有他被判为“遇赦不赦”。   这意味着,他一辈子都是马奴,死也要死在马场。   也不担心执行问题,掌管马政的兵部司曹苏奎作为学堂六子苏止之父受案子牵连,调离了兵部,转来的新司曹姓尔,原左监门卫的录事参军事,也就是受害者尔令斌之父。   什么叫活受罪,什么叫生不如死,江承典将进行生动诠释。   包括晏家在内的所有受害者家属对这个处理都挺满意。   长安城外三里地的长亭,晏启看见奉宸卫的人。   “略备薄酒相送。”梁柏举杯。   “这次斯儿的事,要多谢大将军。”晏启亦举杯。   “分内之事。”梁柏客气道。   二人相对行礼,饮尽杯中酒。   “我真想在长安多呆几日。”晏启有些遗憾道,“大将军武功天下第一,上次与你切磋,小弟落了下风,回去后更加勤学苦练,自认武力已涨了一二,这次来长安,本想再领教将军招式。可惜西北起战事,没有时间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再高招的杀手,在朝廷里也不过是普通人。小晏将军才智高人,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才,何必在意招式上的输赢。”梁柏诚恳地说,“愚兄不知有多羡慕你,可以纵横疆场,痛快杀敌,到时立下赫赫战功,彪炳史册。”   “大将军抬爱。”   晏启毕竟年纪轻,被梁柏三言两语说到心坎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托你调查之事如何了?”梁柏问。   “已经有眉目。”晏启道,“我的人已经查清,黑蝠团杀手所用的剑,无论是材质或工艺,均不是本朝所有,而是来自波斯。”   “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梁柏笑了笑。   晏启从未见梁柏笑过,一时觉得诡异紧张,加快了语速道:“波斯通往长安的商路有两条,分陆路和水路。陆路经过西域商道,那是我们的地盘,我们的人已经查到经手这批精钢宝剑的商人。商人名申良楷,他的商队有一批香料近期会运抵长安,申良楷也会跟来。”   “多久到。”   “按脚程算,约莫两个月。”   “让你的人盯着他,有动静随时来信奉宸卫。”   “小弟明白。”晏启说。   *   城门送别了晏家人,顾枫陪欧阳意散步回家。   到处仍洋溢着过年的喜庆。   欧阳意静静走着,大脑放空,很久很久后才说:“我恢复记忆了。”   她用的词是“恢复”,而不是“得到”原身记忆。   顾枫说:“我看你状态就有点不对劲。”   “因为我的过去太惨了。”欧阳意说,“我们挤在一个又黑又臭的地窖里,我策划了逃跑,逃跑失败,一位姓肖的大姐替我死去……”   欧阳意仔细地复述了梦境。   良久,顾枫说:“……可以想象。”   “亲身经历和想象不一样。”欧阳意摇摇头,叹气道,“我们都误会了她们。”   顾枫惊诧地接道:“你是指哪方面……”   十年过去,她们对原书中对原身的描述已经记不太清楚,毕竟欧阳意和顾枫这两个名字只是原书的NPC。这本穿越爽文里,王自强才是主角,书中的笔墨都放在描述他如何步步高升、大杀四方。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查出当年拐卖团伙的头目。”欧阳意说,“她们攀附权贵,接近王自强,当原男主的玩物,仅是看中王自强的权势,她们需要利用他的权力办事。”   顾枫思考良久,恍然道:“我以前就觉得奇怪,她们能做疏议司推官,绝不是普通愚昧的女人,不该自甘堕落。原来是牺牲小我,拯救更多的女孩。值得敬佩啊!”   “我们应该继承她们的使命。”欧阳意说,“想要消灭这个拐卖集团,不能单凭我俩,也不能单凭疏议司,我们需要更多力量帮助才行。”   以前,欧阳意只将原身被拐案当作一个刑事案件在调查,但现在,她更加主动。   生活在这个封建时代,回避危险是本能,这也是她们一直以来对待外界事务的原则。在疏议司大树庇护下,她们本来可以安枕无忧,再难解的案子,她们也是旁观者。   但欧阳意经历了那场梦后,一切都不同了。   她心里有挥之不去的愤怒,只要想起此事,就遏制不住心中复仇的火焰。   欧阳意道:“我有一个猜测——原身的灵魂正在和我接近、融合。”   就像之前对房事的排斥。   顾枫表示赞同,“我原身也是享乐的性格,所以穿越来的我和原身灵魂叠加,并没有异常。   被原身影响不是坏事,反正人的情绪也是会受外界影响。   欧阳意轻微地叹息,“要不要迈出这一步,主动权在我们手上。”   “咱们苟了十年,苟够本了。你上我就上。”顾枫说,“另外我也认识一些烟花之地的朋友,如果需要我找人打听消息的话。”   “先等等,我要和夫君商量。”   “好。”   *   元宵之前是官员休沐期。   梁柏告了几日假在家中陪伴妻子。   这日,夫妻二人在廊下赏雪品茗。   梁柏给妻子倒了杯热茶,欧阳意饮下,静静品味茶香良久。   她用很随意的口气问:“之前江泓画下的那只黑蝙蝠,夫君知道其涵义,对吗?”   梁柏端茶壶的手顿了顿。   欧阳意:“夫君若不方便说……”   “我知。”梁柏直截了当道。   他是深思熟虑过的。   黑蝠团隐秘的杀人手段、庞大的人脉网络,一度让他调查起来束手束脚,也担心给妻子带来危险。   但如果没有当初欧阳意的帮助,他和狄仁杰实难这么快查到“七爷”这条线。   公平起见,他理应告诉她案件真相,何况她也是黑蝠团案的受害者,她有权利知道。   “吕敬、豹爷背后有个共同的组织,黑蝠团,这个组织很强,很危险。只要他们想,似乎可以策划谋杀任何人,即使是在皇宫大内。”梁柏介绍了皇宫谋杀案,“最重要的是,我们连他们的目标是什么都不了解,如此便是无的放矢。我们不能总是等着他们杀人后才行动。”   “确实很诡异。”欧阳意说。   “狄公说,黑蝠团身在江湖、心在朝堂。”梁柏分析道,“拐卖女人孩子、收钱杀人越货,这可能是他们早期敛财的手段。他们刚开始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之后因为某种缘故,转变了组织结构,比如将拐卖和接受委托之事转手给豹爷。”   “这似乎有个转折点。”欧阳意说。   “是,黑蝠团内部很可能经历过清洗,他们的目的越来越纯粹,即和朝廷作对。”梁柏说,“若不是他们将手伸进朝堂,我和狄公也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   欧阳意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之前不告诉我细节,是否担心他们的威胁?”   梁柏缓缓点头。   “危险在何处?”欧阳意问。   梁柏点头,“起初,我们以为暗杀朝廷官员是韦玄贞的手笔,之后经韦家管家证实,是黑蝠团主动提议,韦玄贞觉得可行,才让他们杀人。”   欧阳意倒吸一口凉气。   好家伙,黑蝠团不是韦家的棋子,反而韦家才是黑蝠团的棋子。   “黑蝠团暗杀的官员都是朝廷栋梁?”   “这一年来,可以确认是黑蝠团手笔的有弘文馆三名大学士,按死亡顺序分别是元万顷、刘祎之、范履冰,还有礼部侍郎邢文伟。此外,狄仁杰查阅了万年县的档案,近两年来死于不明原因猝死的有麟台少监周思茂、崇文馆著作郎孟利贞、太子司议郎刘元,以及三名尚未授予实职的进士及第韩楚宾、刘懿之、高智周。”梁柏解释道,“后面这几位因没有官职或官职在七品之下,故而未引起我们的注意……”   欧阳意背后一阵恶寒,久久语塞。   “意意不怕。”梁柏宽慰说,“我们的婚事在奉宸卫少有人知。不管黑蝠团在朝廷有多少眼线和帮手,在奉宸卫绝无可能。”   梁柏出于关心,但可惜这些话丝毫安慰不了欧阳意。   她的恐惧并非来自于此。   元万顷,从大将军徐懋功出征高丽,曾为辽东道管记,睿宗即位后迁中书舍人,寻擢中书侍郎。万顷素与徐敬业兄弟友善,后徐敬业叛乱,元万顷受牵连,配流岭南而死。   刘祎之,少以文藻知名,起家宋州参军。他早早投靠天后,授中书舍人、相王司马,睿宗即位,参预其谋,擢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赐爵临淮男。武则天临朝,倍受信任,成为宰相。   范履冰,高宗期间奉诏考试诸儒臣的理论择优选禁中。范履冰以优异的成绩被选入宫阙,皆为密使出入北宫门参与处理宰相权事,后在天后临朝称制期间,历任门下侍郎、吏部侍郎,兵部尚书。   天后登基,范履冰升迁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宰相)兼修国史,与邢文伟同为掌朝宰相,居官忠谏敢言,不畏权势,二人时称良相。   至于周思茂、孟利贞、刘元、刘懿之等人,也不是寂寂无名之辈,他们大都在武周的历史舞台上留下印记。   最后他们有的死于皇命,有的死于政变,但绝不是被杀手莫名其妙地谋杀。   尤其是刘祎之、范履冰、邢文伟三人,将来都成为了武则□□的宰相!   “黑蝠团是如何选择暗杀对象,这是狄仁杰和我始终想不明白的一点。”梁柏喃喃,“他们之间并无明显联系,找不到规律。”   欧阳意咽了咽,心道当然找不到联系了,因为这些人的关联将发生在将来!   他们不仅是朝廷栋梁,将来还是武周朝的肱骨之臣。别说狄仁杰猜不到,就是武则天自己也不可能猜到将来会重用他们。   黑蝠团能预知未来……   欧阳意只想到一种可能——   黑蝠团的背后很可能是穿书者!   欧阳意感到太阳穴突突跳,但不敢言明。   一来,她掌握的黑蝠团信息太有限,还不能算证据确凿。二来,也是她最为难的,她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或者换句话说,她不知该怎么说,说出后不知梁柏会什么反应。   古人信奉鬼神之说,欧阳意既不想当先知,更不愿被当异类妖魔。   她需要观察,等待机会,慢慢引导梁柏。   “其实你也想问我的选择对吧。”欧阳意说,“我决定加入黑蝠团案的调查。”   “我遵循你的一切决定。”梁柏平静道。   他的内心不能说毫无波澜,但谈不上多忧虑。   狄仁杰多次邀请“久推官”加入此案,梁柏摇摆不定。   他几乎没有不能抉择的事。   如今终于等到妻子答复,犹如一锤定音,梁柏心里豁然开朗。   梁柏正色,“意意信我,我能护你周全。”   他已经隐瞒了身份,不想再在公事上对她诸多隐瞒,这一度让他憋得慌。接下来,他们将再度携手,确定了目标,只需专心奔赴,这种心无旁骛的感觉让他很舒服。而且有了欧阳意的加入,如虎添翼。   梁柏轻轻地深吸一口气,“意意,谢谢你,谢谢。”   欧阳意笑而不语。   她从不想主动涉险,穿越以来,一直在苟,但在谈到黑蝠团案的时候,欧阳意恍然间有种感觉——她变了,变化大到自己都觉得惊讶。   从为了谋生做推官,到同情原身遭遇调查拐卖妇女儿童案,再到意外引起周兴注意,被迫卷入权力圈层,她渐渐关心和理解她的丈夫,她对这个世界也变得越来越主动。   后来完全获取了原身记忆,心态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变得感同身受、义愤填膺,是她主动想加入黑蝠团案的调查。她的内心不能说一点儿也不害怕,但是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的苟的想法,不像刚来疏议司那几年小心翼翼,总是担心朝不保夕。   这是身边所有人对她能力的认同和信任给她带来的自信。   还有责任感。   欧阳意隐隐觉得,自己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上,都已经融入和接受了这个时代。她全身心地投入这种生活状态,她的朋友、家人以及案件的受害者们不是NPC,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梁柏给她的安全感,她也是有感觉的。   因此得知有人在破坏这个时代的秩序时,她内心的厌恶远远压过恐惧。   欧阳意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十年了,至少十年,黑蝠团戕害了无数女人孩子,我已经这不是我个人的仇恨,他们该死。”   穿到这里,成为可定人生死的推官,是欧阳意的第一次蜕变。   接受丈夫的爱意,并以爱回馈,是欧阳意的第二次蜕变。   获得原身记忆,在梦中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被拐卖时的无助和绝望,是欧阳意的第三次蜕变。   既来之则安之,她不可能回到现代,那就在这里,在丈夫和疏议司的陪伴下,解决那个来者不善的穿越者。   查案多年早已训练得她内心坚韧,她没有倚仗,疏议司最高长官韩成则也只是五品,官微言轻,丈夫在奉宸卫甚至无品无级。   她的倚仗,就是她自己!   作者有话说:   《人之初》卷完,下个故事就脱掉梁大将军的第二层马甲哈。   梁柏:(瑟瑟发抖ing)   意意:(变身进击的久推官!) 第61章 美人泪 01   “……从你妻子身上尸斑来看, 她并非烧炭中毒,因为烧炭中毒死亡的人,死后尸斑是呈现特殊的红色。”   “你妻子死于窒息, 是被你用棉袄捂死!”   “外力引起窒息者,面部出血点较重,口唇会有挫伤, 最明显也是主要特征在眼睛,眼内有广泛的出血点,而且经剖尸, 肺、心等脏器亦有淤血。”   “还要狡辩吗?我们在尸体口中提取到纺织物, 颜色、材质均与你衣柜中的一件棉袄符合。”   “哦, 你还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刑案,偏偏盯上你?刑部这么多年的卷宗告诉我, 凡是妻子死因异常的,凶手十之七八是丈夫——最毒不是妇人心,是你这种什么好处都要占的男人。”   被拆穿的男人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起来, “该死的臭婊子!你不得好死!”   沈静喝道:“闭嘴!”   男人欲图攻击欧阳意, 一下子被旁边的沈静踹翻在地上。   对方不肯罢休, 拼命挣扎, 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顾枫:“……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找打。”   黎照熙也看不下去,正要挽袖, 又被沈静抢了先。   对方被沈静揍得鼻青脸肿、眼斜口歪,脸上翻了酱缸一样,吭哧吭哧喘着气。   最后沈静直接一脚踩在对方脊梁上, 刷地抽出一把长刃, 拿着刀背拍拍男的脸, “呦呵,这会儿怎么不说了,倒是说呀?”   男人终于像死鱼一样不敢动弹。   黎照熙给沈静的表现竖了个大拇指。   “这就是你的本事吗,欺负女人?”欧阳意说,“我觉得自己跟你多呆一会儿都觉得恶心。”   欧阳意继续道:“她凶悍,时常让你脸上挂不住,但她是和你一起吃过苦熬出来的,伺候公婆、相夫教子,挑不出错处,你若无缘无故休了糟糠妻,会让你落得臭名。”但她一日不死,你的新欢旧爱都不能登堂入室。说白了,你既要面子也要里子,鸡贼得很。”   欧阳意毫不动怒,说罢,与一旁负责记录的顾枫对视一眼,后者刚刚下笔如飞地记完,吹干墨迹。   “杀人动机记载完毕。”顾枫说,然后比了个现代手势。   相处近一年,沈静已习惯这两人奇奇怪怪的暗号,拿起顾枫写好的判词在男人面前一晃。   沈静把肥头猪脑的男人拎起来,摁头,“画押。”   男人知道自己完蛋了,涕泪横流,哪儿还看得出刚才的嚣张样子。   他吃够了打,不敢再反驳,只口齿不清地控诉其亡妻如何管家严厉,将他心爱的女人驱逐,叫他如何痛心疾首,如何对不起心上人,说得好像他多么有担当,杀妻是多么无奈之举。   本朝律法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事出有因的杀人罪,是可以酌情轻判的。   只是这番片面言论丝起不到任何令人同情的效果,听了让人更觉恶心。   欧阳意不为所动,“黎推官,该你了。”   黎照熙:“好嘞!”   黎照熙走到顾枫桌前借笔,利索地写了份文书,末了道:“谢谢顾姐。”   顾枫一笑,为文书盖上疏议司大印,“客气话!”   他曾追求过顾枫,不过被顾枫谢绝,现在像哥们儿一样相处,也挺好。   黎照熙这边写了疏议司和刑部大牢的人犯交接文书,衙差已将人套上枷锁,带出去。接着黎照熙将带人直接押送刑部大牢。   “外头风雪难行,辛苦你了。”欧阳意的对黎照熙说。   这是她这个月内破的第五起案子,也是黎照熙大雪天押送的第五个人犯。   黎照熙笑呵呵地道:“哪里话,跟着久推官学习良多!”   “这家伙在偷师哦!哈哈……”顾枫大笑,“我亲眼见过他随身有个小本本,记下咱们的验尸技巧。”   黎照熙尴尬地挠挠头,“什么都逃不过顾姐法眼。”   欧阳意也笑,“年轻人好学是好事。有不懂的随时问我。”   她在疏议司呆了七八年,不知不觉间已经是疏议司的“老人”了,口气里都带着一股机关老大姐的味道。   黎照熙拱手,“多谢久推官。跟着您办案获益良多。”   沈静赶忙跟着“表忠心”,“我也是呢!”   顾枫:“得了吧,你是跟着我们吃喝良多,瞧你这肚子。”   沈静拍了拍愈发圆润的肚腩,“嘿嘿,还别提,一提我就想起你上次做的脆皮鸭、大肠血、脆片鹦鹉鱼、鲜虾饺子,哎呦,我这口水要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所有厨子都喜欢食客的认可,顾枫笑说:“行了,等这个月把手里的案子都办完,咱们聚餐,我再做个新菜醋肉给你们尝尝。”   顾枫下厨,大家都有口福。沈静和黎照熙齐齐拍掌叫好。   黎照熙穿好蓑衣,将交接文书折叠揣进怀里,拱拱手,“那我去了。”   欧阳意点头,“办完差事不急回来,替我们去探望一下陈理。”   “好。”黎照熙应下。   提起陈理,大家心情都不是太好。   因为让妹妹与妹夫和离,并带走了妹妹的孩子,他被妹夫揍了。袭击朝廷官员属于重罪,妹夫不傻,打了陈理后就跑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顾枫煮了壶茶,刚办完一起凶杀案,她知道欧阳意的脑袋需要放松一下。   顾枫问:“阿意,你新家灶台大,火候旺,下次上你家聚怎么样?”   欧阳意点头,“好啊,欢迎光临。”   沈静喝了口热茶,边附和,“久推官家那暖阁是真好,这么冷的天儿,没有比在暖阁吃吃小酒小菜再好的事儿了。”   这一年,欧阳意搬家了。   原来的家在巷头,是个风口,一到秋冬时节,北风阵阵地刮,平白比别人家的温度都低上两度。   她畏寒,征得她同意后,一过完年,梁柏就置了处新宅。   三进院,带暖阁,暖阁不大却奢华,铺的是波斯地毯,床上挂的是江南织造的细纱帐,薄如蝉翼,床垫是精打的棉花垫,软绵如云。   除了挂在墙上的灯,还有两盏她在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落地鹤形灯,灯火管够,可以在夜里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梁柏说,是为了方便她晚上写字。   又为办公之便,置了张足有一个人长的檀木桌,桌角上了温腻的釉,价值不菲。   两个奴仆,一个中年婆子做饭洒扫、浆洗衣物,一个小厮干些劈柴的粗活。   夫妻俩差事多,各有各忙,梁柏说,有人伺候,他和意意就不必日日赶着回家做饭洗碗,有空,谈谈心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说,他看书,她练字,安安静静地相处也好。   把时间留给生活,是挺好。   除了烧钱。   一日,梁柏斟酌地问:“意意为何不问我的钱从何处来?”   梁柏是个心思深沉又执着的人,欧阳意自然想过这个问题,反问:“我问了,夫君会如实相告吗?”   成婚之初他们两个各自说谎、提防,如今公事已放下戒心,甚至共同调查黑蝠团案。可梁柏心里还有顾虑,欧阳意也不敢说她是穿越者,每每施展较量,总有所保留。   梁柏罕见地犹豫,“说了之后意意会厌弃我,还想听吗?”   欧阳意心里有声音叫嚣:听啊,为什么不听。   她追求一切案件的真相,怎么受得了身边这么个谜团。   欧阳意故作淡定,“夫君怎么会说这种话呢。不妨想想,夫君平日待我如何,我待夫君如何?人心肉长,你我夫妻一体,我怎会轻易言弃?”   一年来,她都等着他亲口说出他为什么还没官复原职,大将军梁柏是不是给他派了别的活儿,又是乔装打扮的潜伏工作吗?查黑蝠团,狄仁杰都上阵了,为什么他还在匿名?还有这个买房的钱……   长安地贵,置下离疏议司只有几步路的宅子,核心地段,精致装潢,不是一个无品无级的前奉宸卫人员能说买就买的,这些八成是梁柏的赏赐吧……   夜色沉沉,厚重的云翳彻底笼罩月影。   梁柏一时沉默。   妻子对感情真诚,对权贵之厌恶也很直接,说出真相后,她会如何取舍呢。   最近才知道南安王李匡送她又被他丢回去的那块玉牌代表着什么。   是南安王半数身家,是李匡从祖父被开始积累的遍布各地眼线。   玉牌在手,不追求权势,也可轻轻松松做个惫懒的富家翁。   但她不要南安王给的富贵安乐。却要跟着他这个外人眼中的“割头狂”踏入前途未卜的杀戮场?想想也不太可能。   开弓没有回头箭,知道真相后的她会不会像躲南安王那样躲他远远的?   夫妻各怀心事。   “暖阁很好,我很喜欢。”欧阳意斟酌着道,“咳……听闻大将军醉心武学,不近女色,我不想夫君为难,若真……”   若真对身边兄弟下手……   联想夫君说她知道真相会厌弃他,这个猜想越来越令欧阳意感到不安——现在的奢华生活该不是夫君卖身来的?   这个疯狂的念头一旦在欧阳意脑子里种下种子,就止不住地生长。   嗐,她一定是跟着顾枫看多小黄文了!   思考角度就不同,梁柏以为她看出自己的身份,一阵惊喜一阵惶恐,忙挺胸道:“我不是那种人!”   欧阳意皱眉,“我知道夫君不是。”   相信丈夫是钢铁直男,但如果是上司用强,咳咳,就由不得他了。   梁柏在外名声毁誉参半,迟迟不成家,官场中私底下什么揣测都有,喜多人作战、好男风、豢养娈童等猜测比比皆是,甚至还有传言他是杀人杀太多,导致不举。   这些他都知道,从来懒得理会,懒得解释,但这次却慌了,着急重复道:“意意你信我,我真的不是那种人!奉宸卫没有你想的那种事!”   “好啦,我信你便是。”   欧阳意笑着说,心里却分析道:奉宸卫的杀名名声在外,梁柏连杀人都那么“坦荡”,在下属面前做戏装不好男色的可能性不大。   书里的梁柏,是真真正正地单身到死。   管他喜欢什么,丈夫没有吃亏就好。   梁柏心中一阵激动,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外人都道,奉宸卫靠杀人攀高位,说我们是天后鹰犬爪牙,我怕你瞧不起我才不敢道明身份,故而编造自己只是一名普通奉宸卫……”   说到此,梁柏又语带试探,“我也知你志不在朝堂,不喜权贵,换作以前,你见了奉宸卫还恨不得绕路走……夫人为我改变良多,我已经很感激,不敢奢望更多……”   桌上的烛火逐渐晦暗,蜡已烧到尽头。   欧阳意望着话说到一半踌躇不语的丈夫许久,抿唇笑道:“这些日子,我已经想通,既然避无可避,不如早做准备。”   做了恢复原身记忆那个惨痛的梦后,她仿佛顿悟般开窍。   梁柏问:“意意是什么时候想通的。”   欧阳意:“这些年,我一直只想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高调办案,低调做人,不是必要,我都不会摘下面纱。但这么多年办案经验也告诉我,许多事不是我能左右,别说是我,就是夫君,乃至天后,都有无能为力之事。”   “意意说的很对。”梁柏道,“有时越身居高位,反而不能自己做主的事越多。”   “所以在自己能做主的时候,要主动出击。这一点,顾枫也提醒过我。周兴曾问过我要不要进宫当天后的女官,我谢绝了。”欧阳意皱眉,“但我猜,他还会再度邀请我。”   “意意不想进宫当差。”梁柏说。   欧阳意点头。   梁柏沉默良久,“我明白。”   欧阳意很乐意在疏议司当她的七品推官,虽然也是朝廷官员,但并不太需要参与太多朝廷的事务,那些事有韩成则去应付,她和疏议司同僚们只需专心查案。查案讲究证据,证据是不会骗人的,她不需要跟人虚与委蛇、勾心斗角。   但进宫就不同了,她是很有正义感的人,卷入权势之争,势必要做许多突破底线的事。除了怕死,她还怕失去人生信仰,这比死去还可怕。   欧阳意道:“我既然已经入了棋局,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只有主动的人才能活得更久。”   “主动调查黑蝠团案,也是为了不进宫当女官,对吗?”梁柏陷入短暂的思考,然后说,“向天后证明你的价值,证明你留在疏议司当推官比进宫当女官更有价值。”   “知我者,夫君也。”欧阳意笑说。   对她和顾枫来说,穿越其实是重生,但整个穿越是在刹那间完成,没有身体和精神上的任何苦楚,她们又生性乐观,既来之则安之,一直以来都过得顺风顺水。   但自从经历那场梦,她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   走到末路的绝望、看见肖大姐死去的悲伤、小伙伴们一个个离开时她的无力感……命运的不公、无能为力、愤怒、痛苦,许多复杂情绪交织……   她再也不是以前的欧阳意了。   屋里陷入短暂的寂静。   半晌,欧阳意转回原来的话题,道:“夫君位居高位,想来有不少仇家,朝廷里谁与你亲厚,谁与你有仇,你告诉我,我也好心里有数。”   梁柏仍未放弃试探,“意意对奉宸卫似乎完全改观了。”   “疏议司同僚都夸奉宸卫兄弟明辨是非、雷厉风行,有这样的靠山,谁不喜欢。我不反对夫君为天后效力,相反,还欢喜得很。”欧阳意开玩笑道,“以后要多靠夫君提携。”   梁柏喜不自胜。   一股从未有过的兴奋浪潮在胸口涌过,脑袋嗡嗡的,恍如梦中。   和妻子越亲密,他心里越担忧,深怕这场婚姻如镜中月水中花,以至于平日杀伐决断的他,在试探妻子这件事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甚至患得患失。   梁柏牵起妻子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拉她坐下。   屋内熏香缭绕,温暖如春,外面飘着雪,煮一壶好茶,最适合夜间谈心。   想说的话很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就从我小时候的事说起吧。”梁柏清清嗓,“梁家人天生冷漠、自私,从我记事起,他们只当我是一柄刀剑,他们想将我培养成杀人利器、成为梁家招牌,不仅我爹这么想,我爹的兄弟们都是这样。”   “梁家情缘淡薄,我反而与母族关系更好。之后,我爹娘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娘死后,我痛苦许久,会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家中一草一木,都有她的痕迹,所以我索性搬出来住……”   他语速很慢,期间不停在观察欧阳意的表情。   欧阳意当然察觉到了,她恍然发觉,随着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交心次数越来越多,原本表现冷淡的丈夫变得温柔、感性,而她却因黑蝠团案生出报复心,变得更容易愤怒,也更坚硬。   梁柏继续缓缓道:“我日日练剑,逢年过节也不回梁家,只会与母家人见见面。虽然有弟弟,但他们与我离心,兄弟情也很淡,反而不如朝夕相处的怀仁和予信……”   欧阳意适时接话,“我能理解,就像远亲不如近邻。”   梁柏:“礼义仁智信,这是梁家义子团武功最靠前的五名义子的名字。怀仁贪吃、予信贪玩,至于思礼,嗯,听这个名字……”   就在欧阳意以为他会说“听这个名字就是排行老大”时,突兀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咚咚咚!”   梁柏一顿,起身开门。   “啊,打、打搅久姐姐了!”门缝冒出梁予信的脑袋。   梁予信神情焦急又一副欲言又止,梁柏眉头一皱,“出去说。”   欧阳意听不清楚他们具体谈了什么,只隐约听见什么“洛江”“沉银”“叛党”“天后震怒”的字眼,之后梁柏便回屋取剑。   “急事?”欧阳意问。她已从梁柏的神情中窥出一二。   “宫中有召,我必须马上赶过去。”梁柏眼神复杂,最终选择暂不说出召他回去什么事,“这两日不能陪你了。我的事,等我回来就全告诉你……”   欧阳意:“嗯。”   不然还能咋办。欧阳意心里感觉憋了口气,就像是为一件心仪的礼物排很久的队,终于排到她时,却被告知售罄了。   算了,都等了这么久,不急于这两天。   他手握长剑,站在阑珊的灯火下回首,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看着欧阳意想笑。   她笑叹:“好了,我没生气,去忙吧,来日方长,有话等忙完再说。”   说到“来日方长”的时候,她咬字很轻,却不经意在梁柏暗沉的心间照进一束光芒。   然后出现了梁予信没眼看的画面。   梁柏一手揽过妻子的脖颈,对上嘴唇。   世界万籁俱寂,欧阳意猝不及防,呼吸有一瞬的停顿。   她睁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他的眼神几近着迷。   轻尝,却饱含热烈。   和以前全然不同,像是带着某种新奇和兴奋,令人感觉焕然一新。   “唔——”   欧阳意将他推开,嗔目道:“别闹,正事要紧!”   梁柏盯着妻子傻笑一阵,勾唇,“等我回来。”   “知道啦,你好啰嗦。”欧阳意嗔道。   *   “蹬蹬蹬。”   欧阳意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拉回思绪。   韩成则刚进来,神色匆匆。   顾枫迎上前正要问“要不要来碗姜茶去去寒”,就听跟在身后的齐鸣哀嚎:“三日,又是三日!还让不让人活啊!”   欧阳意:“师兄,发生什么事?!”   韩成则叹气,“又有命案,天后下秘旨要疏议司调查,限期三日。”   顾枫听到“天后”二字,当下一愣,和欧阳意面面相觑。   齐鸣还在嚷嚷,“咱们疏议司咋就这么命苦,去年的学子失踪案限期三日,回思学堂附近的大街小巷我都跑遍,腿都快跑断了。当推官这些年,别的不怕,最怕急案,要我小命啊!”   疏议司查案不怕吃苦,就怕两件事——没线索、时间紧。   而且往往这两个难题是同时出现。   韩成则难掩烦躁,“好了,够乱的了,你就别抱怨了。”   齐鸣登时噤声。   沈静见齐鸣可怜,先给韩成则端了碗热姜茶,又给齐鸣也端了碗。   欧阳意:“韩师兄莫气,齐师兄也莫急。沈静,去取蓑衣来,等两位师兄歇完,我们一起去案发现场。”   沈静:“好勒!”   片刻后,韩成则放下碗,“好了,带上验尸工具,这就出发吧。” 第62章 美人泪 02   路上, 韩成则介绍案情。   “死者名尹恩,户部司库的八品小吏。昨日放衙后一夜未归,家里以为他在户部, 户部以为他回了家。这几日大雪,路上行人稀少,商铺开门也晚, 早上天亮后有人在英杰巷发现一具男尸,经辨认,正是失踪一夜的尹恩。目前初步判断, 尹恩是因雪天路滑, 坠马而亡。”   顾枫不解道:“天后指定疏议司复勘, 是怀疑有人伪造现场,而不是意外?”   “不清楚。”韩成则道, “张尚书只提点我,说今年开始,户部由周国公接管,让我们务必认真核查此案, 有任何情况, 同时向周国公禀报。”   欧阳意听到“周国公”时心里一咯噔。   周国公就是武承嗣。   武承嗣是武曌侄子, 本朝最大的外戚, 承袭祖父武士彟周国公爵位,曾授职尚书奉御、秘书监。受江泓案影响, 武承嗣被御史弹劾用人不当,从秘书监调走,改授其官职为太常卿、同中书门下三品。   下属因事获罪, 他这个主官却不贬反升, 可见武曌对其重视。   马儿缓行, 积雪被踏得咯吱响,几处屋檐结成冰晶,闪着水晶般的光芒,美丽极了。谁能想到,这冰雪琉璃的尽头,才刚刚死了一个人。   干他们这行,见多了死人,没有变得麻木,反而格外清醒,格外珍惜生命。   一路无言,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齐鸣也不抱怨了,和沈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齐鸣感慨道:“徐敬业叛军气焰嚣张,举兵以来,不过两个月,已经集结数十万人马。朝廷火速调大军前往镇压,随后跟上的还有采买军粮的军资,可听说前日,洛水一带发生罕见的天雷火,导致军银船倾覆,押运的禁军和船工没活下几个……”   沈静接话:“今年天气也真不好,这才入冬呢,整个中原腹地都风雪交加,朝廷趁着洛水还能走运银船,谁知遇到这么大的天灾。”   齐鸣:“听说雷火极大,把船烧得连个壳子都不剩,江水又冷,给打捞造成极大阻碍,这鬼天气,下水太久,可是会生生冻死人的……”   欧阳意恍然,立马联系起梁柏被夜召进宫,算起来已经五日未归。   顾枫眨眨眼,“别担心,没这笔军银,朝廷照样能平叛。”   齐鸣奇怪地看着顾枫,“你对朝廷军队如此有把握?”   顾枫摇头晃脑地道:“那是自然。”她历史读得再差,也知道武则天是笑到最后的大赢家。   沈静沉声,“我总觉得最近不太平。我得让我娘去庙里拜一拜。”   “你正好提醒了我,回头我也让我娘去拜拜。”齐鸣又道,“还听说了吗,三日前,新科武举三甲在乾元殿献艺,一个武举探花从高处不慎坠落,当场骨碎,就摔在天后眼前呢!”   沈静“哇”地叫一声,被这一个接一个事件震惊不轻。   齐鸣见搭档这么捧场,马上换了一副卖弄消息的口气,“可不是开玩笑,奉宸卫当场就动了,还以为有刺客呢!还好经过排查,认定是意外。”   韩成则轻声道:“前有洛江沉银,后有探花坠楼,多事之秋啊。意师妹,梁兄近日应该忙得不可开交吧。”   欧阳意点头,“他每日让人传信,也是报喜不报忧,只说是在宫中值守。”   事关天后安全,需要奉宸卫提高警惕,没日没夜地巡查,确保核心人物万无一失,可不是闹着玩的。   若非那夜急召,丈夫本来是要向她说些什么的。   事出有因耽搁了,几乎快要说出口的真相让她这几日彻夜难眠、如鲠在喉。   就像高考放榜的前,预估的分数不错,也料到会被第一志愿录取,但没到靴子落下那刻,心情总有点放不开。   欧阳意深呼吸几口,冰凉的空气登时窜入五脏六腑,整个人都清醒不少。   洛江沉银、探花坠楼,都是意外吗?   再加上这个户部小吏的死,不禁叫人怀疑短短几天内,当权者的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发生这么多都是意外?   大凡涉及权力之争,复杂程度都难以一言蔽之,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打断骨头连着筋。欧阳意心中叹气,她只须专心查案,丈夫却要在权力中心的旋涡处理比命案麻烦得多的事。   渐渐起风了,呜呜咽咽的风雪吹着破篓子乱滚,嘎吱嘎吱作响。   韩成则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前方,随后抬手示意人马停下。   “到案发地了。”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飞奔迎来。   “久姐姐!顾姐姐!我就猜你们也会来!”   梁予信笑嘻嘻地扶欧阳意从马车里出来。   顾枫踮脚,像对弟弟那样拍了拍他脑袋,“你小子,专程在这儿等我们?”   “出来办差,路过此地,听说疏议司要来查案,我便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你们。对了,沿街商铺开张,现在街头人多,我自作主张,让奉宸卫的兄弟把巷子封了。”   “你倒是有心。”   “都是跟你们学的,保护第一现场嘛。”   欧阳意在后头听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想起托齐鸣听过的情况。   齐鸣告诉她,别看梁予信年纪轻轻,已是从五品参军,梁怀仁是正四品的左奉裕,掌握御兵仪仗。   而她夫君“梁思礼”,之前因故被革职,如今还是白身。但他们都知道,“梁思礼”的百姓身份对外只是个幌子,方便他潜伏在暗处办事。   “意师妹,我觉着梁兄迟早会官复原职甚至高升一级,比如成为上四品的中郎将之类的。”当初齐鸣说到这里时,羡慕嫉妒恨的心情都快溢出来了。   巷子深处,有一具仰倒的尸体。   韩成则开始布置:“齐鸣、沈静,你们去走访外围;顾师妹带人勘查现场;我和意师妹检查尸体。”   众人:“好!”   冬天的穿堂风威力十足,韩成则和欧阳意快步走到尸体的位置。   长安县县令傅森原地等着他们。   傅森朝韩成则拱拱手,“韩郎中来了。”   韩成则回礼,“傅县令也在。”   欧阳意:“见过傅县令。”   傅森:“好久不见,久推官。”   “这里是长安县地界,巡逻的衙差接到报案,接管此处。”傅森道,“按章程,猝死街头的遗体有主的由家人领回去,无主的送去义庄。我的手下认出他是户部的人,来禀报了我,我派人知会户部,不放心,就过来一趟瞧瞧。没想到,还惊动了疏议司。”   欧阳意放下工具箱,取出工具,蹲下验尸。   傅森将掌握的线索重新介绍一遍。   “其一,尸体没有被搬动的痕迹,昨夜下了一夜的雪,雪上的脚印只有发现者和衙差的,由此可见,这里是第一现场。”   “其二,我们已对附近商户、住户逐一进行排查。因为尹恩的死亡时间在凌晨,所有商户住户均已关门,没有目击者证明是他杀。”   “其三,死者身上除了头部磕碰伤,没有其他伤痕,怎么看怎么像坠马。”   “雪天路滑,长安县每年这些时候都会有几起坠马身亡的事故。”说到这里,傅森抱歉地说,“县衙这么多人走访,甚至没弄清楚是否他杀,让疏议司兄弟们见笑。”   韩成则摆手,“傅县令说的什么话,我们都是为朝廷办事。对了,什么时候发现死者?”   傅森一招手,“把目击者带来。”   长安县衙差:“是。”   目击者已经被盘问过一轮,还是很害怕,见了韩成则,瑟瑟缩缩地回道:“天刚亮不亮时,小人挑些自家腌制的酱菜出来卖。”   韩成则:“如何发现他死了?”   天气太冷,恶劣的环境给判断死亡时间带来极大困难。   “小人推了他好几下,一动不动,又探他的鼻息,没气儿了,这才去叫人。”   “你来这巷子时,可有其他人走动的痕迹?”   “没,没有。”   “何以如此肯定?”   “说了不怕您笑话,小人卖酱菜来回都是这条巷子,因为小人怕狗,这巷子有两户人家养狗的,小人每次经过都格外小心。”   傅森道:“巷子里有十二户人家,我们的人都走访了,从昨夜到发现尸体前都没有犬吠声。”   他在为自己人辩解——他们有认真查访。   目击者是个两鬓斑白的老翁,老老实实的小百姓,篓子歪靠墙边,里头装着两个土缸,都破了,酸味酱菜汤汁洒一地。   老翁不敢说,但猜也能猜到八成是混乱中被长安县的衙差撞倒所致。   比起户部死了个官吏,两缸酱菜算什么事。   老翁弯着腰连连哀求,“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求求官爷放我走吧。”   只是不忍死者就这么被丢在外头,才没自己跑走,也知道会惹上人命官司,但那是一条人命啊。   欧阳意想起《卖炭翁》,她摘下手套,拿出一块块碎银,“多亏你,现场才未被破坏。这是疏议司给你的奖励,回家去吧。”   卖菜老翁先是一愣,刚才因畏惧都不曾退缩的他却退了半步。   韩成则一旁道:“让你拿你就拿。”   老翁见韩成则是个大官,忙千恩万谢地接过奖励金,回家去了。   梁予信痴痴道:“久姐姐心地真好。”   傅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梁予信却连个眼神也不想给他。   韩成则问欧阳意:“验得如何?”   “死者身上衣物完好、财物都在,亦无任何伤痕,只有后脑勺的致命伤,呈塌陷状,伤口还挺深,出血量极大。他应该是这样……”   欧阳意做了个后仰动作,接着众人顺着她的动作在墙根处看见一块带血的尖锐石头,因为下了一夜的雪,血迹已经淡了。   欧阳意:“从这里痕迹看,可以确定此处就是第一现场,也符合坠马特征。”   傅森几不可见地吁出一口气。   当了这么多年长安县令,也查过不少命案,如果他的判断被疏议司当场推翻,挺没面子的。   欧阳意忽然道,“他的马呢?”   傅森接道:“已派人去寻,这畜生肯定是见主人没气儿,跑走了。”说着嘿笑道,“军队里也有顽劣的马,护主不利,抓到就打一次。尹恩的马估计也怕挨揍,早早溜之大吉。”   欧阳意奇怪地看了傅森一眼,“傅县令也是军旅出身?”   傅森拍拍胸脯,豪道:“不错,曾在安北都护麾下效力,七年前回到长安。”   欧阳意蹙着眉头,“七年……不算很长,也不算很短的时间。”   “这话有意思。”傅森意有所指地说,“午夜梦回,沙场战死的兄弟们还是原来的模样。”说着看向梁予信,“小梁将军去过边关沙场吗?”   傅森一直给人胸无城府、豪气爽快的形象。   面对突如其来的挑衅,梁予信冷哼一声,不予正面回答。   欧阳意疑惑地看着二人,想不出他们有什么过节。   这时齐鸣和沈静回来了。   韩成则问:“怎么说?”   户部早已派人来在外头候着,尹恩的夫人也赶来了,都被奉宸卫拦在巷子外。   齐鸣道:“户部派来是司库七品主事,尹恩的直属上司。尹恩平日恪尽职守,已经在司库干了十余年,是个不错的下属,细心能干。要说缺点,就是不善言辞,闷闷的,不过他肯吃苦、好说话、为人不计较,在部里人缘很好。”   沈静也道:“他的父母健在,家中有幼弟。尹夫人说,丈夫的死还不敢告诉老人家,先瞒着。他们膝下有一子一女,小有薄产,生活还算过得去。她跟尹恩是少年夫妻,尹恩性格内向,平日不怎么说话,是顾家的好男人,所有俸禄都交给妻子,夫妻和睦。如户部同僚所言,是个老实人,妻子和弟弟都没听说过尹恩有什么仇家。”   听到最后,所有人都有些感慨,一家之主意外身故,一个家庭的幸福也骤然终止在这个寒冷的雪夜。   沈静直挠头:“似乎没有证据证明是他杀。”   欧阳意:“这话反过来说也行。”   韩成则目光一动:“我懂意师妹意思,如果无法证明是意外,同样就无法证明是他杀。”   欧阳意轻轻拨开死者的嘴,将整个口腔展现在人眼前,“他的门牙崩坏了两颗,嘴角亦有破损,无论昨晚发生什么,都不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么一说,众人醍醐灌顶,立马分散行动起来。   “我们在巷口找到一颗牙,应该属于死者的。”齐鸣和沈静都十分兴奋,捧着一颗牙像捧着一锭金子似的。   欧阳意点点头,又提醒道:“接着找找他的马?”   “这里!”顾枫举着一段被割掉的马绳,“门柱上有环形摩擦的痕迹,尹恩很可能将马临时栓在此处,马目击了其主人死亡过程,挣动下,马绳将门柱的漆磨损。”   欧阳意点点头:“从被割断的马绳切口可有看出,凶手带了利刃,他想快点把马放走,省得马的躁动引起犬吠。”   韩成则接道:“尹恩将马拴起,应该是以为要和对方好好谈谈。”   欧阳意:“毫无疑问,这起谋杀,是熟人作案。”   傅森都看呆了,附掌道:“大善!疏议司真是名不虚传!”   “已判定为命案,接下来就照章办事。”韩成则道,“傅县令,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傅森皮笑肉不笑道:“那是自然。”说罢领着长安县诸人浩浩荡荡离去。   长安县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留下一个难题给疏议司。   韩成则脸色微寒,“齐鸣、沈静,你们借送尹夫人回家之机,去尹家查查,留意他的书信和金钱往来;意师妹、顾师妹,我们去户部一趟。”   诸人应诺。   见梁予信没有要走的意思,韩成则看向他,“小梁参军对此案有兴趣?”   梁予信小鸡啄米般直点头。   韩成则邀请道,“那不如一道与我们去户部?”   梁予信:“好啊!”   顾枫笑道:“你就等着这句呢吧!”   梁予信道:“顾姐姐慧眼,我也是想和你们学学。”   韩成则点点头,招来衙差,“去找黎推官,就说疏议司有要案,让他速返。”   衙差:“喏。”   *   陈理是个宽厚的人,虽然被打得右手脱臼,鼻青脸肿,仍看不见他脸上的怨气。   黎照熙来拜访时,他正在教小外甥识字。   陈理的妻子和妹妹则在灶台忙碌。   黎照熙掏出一个红包,说道:“陈兄,这是疏议司大伙让我带来的一点心意,给孩子买买书。”   陈理伸手就往回推,被黎照熙按住,小声说,“家里多了两口人,妹子最近也不宜出门,全家靠你呢,您就拿着吧。”   陈理不再拒绝,把银子装了起来。   陈理的眼角本来就有点红,激动之下,血丝密布。   黎照熙怒道:“狗娘养的东西,抓到该给他判个刺配千里!”   陈理最近不在疏议司,黎照熙跟着沈静混,学会不少粗口。   陈理失笑道:“你别好的不学,净跟老沈学脏话,别忘了咱们是读书人。。”   黎照熙搔搔头,“哦,知道了。”又问,“这几日你前妹夫家还有来骚扰你们吗?他们曹家就这一个孙子,我担心他们不罢休。。”   陈理摇摇头,“前日来过一回,就再也没来了,只说曹树博几日没回过家,问我是不是我派人抓走。”   黎照熙一顿,“那……这混账几日会回家,是出事了?”   陈理再次摇头,“难说。他这人吃喝嫖赌无一不爱,那日寻我麻烦,从我身上夺走了不少钱财,可能这几日在和他的狐朋狗友鬼混呢。”   黎照熙听得直后怕,心道,还好在疏议司大伙极力劝说下和曹家解除婚姻关系,不然陈理家的血都会被这混账吸干。   快走的时候,陈理夫人和妹妹端出午膳来,留黎照熙用膳。   “不了,我顺道回家一趟。陈兄你好好养着,过两日我再来探您。”   “好,雪天路滑,你路上小心。”   “放心,长安的路我最熟。”   “就是知道你熟,罢,为兄不啰嗦了,帮我禀报韩郎中,我这手不碍事了,不能陪你们出门查案,倒是司衙里有抄抄写写的活儿,我可以干。”   “哈哈,韩郎中早料到你有此一说,他交代了,说司衙里不差你一个,你歇着吧。”   “这……成,我就听你们的……”   “我走了!”   “替我向伯母问好。”   “好嘞!”   黎照熙出了陈家,熟门熟路地拐过两条巷子,来到一个卖牛皮糖的摊子前,打算买两块糖回去给弟弟和妹妹。当他的手摸到袖兜时感受到了异样。   多了块碎银。   一定是陈理拉着他“啰嗦”时,偷偷塞进去的。   陈理收下疏议司所有人的“心意”,却独独不肯收他的。因为黎家的家境实在困难。   黎照熙苦笑了一下,心头有股暖流涌过。   *   去户部的路上,欧阳意掀起马车帘子,朝梁予信招招手,示意他上马车。   梁予信跳下马,将马交给手下,钻进马车,一脸谄媚道:“久姐姐何事吩咐?”   欧阳意问:“让你查的人,查到了吗?”   她不敢对梁柏提及穿越者,只私下让梁予信调查原书男主“王自强”。   这是一本穿书爽文,讲述的是王自强穿进以李匡为主角的权谋文里,王自强顺利拿走了李匡剧本,一路青云直上当到宰相。   欧阳意的出现完全抹去了王自强的主角光环,身为男主的他销声匿迹,欧阳意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物。直到得知黑蝠团谋杀的多名朝廷官员是未来的栋梁,欧阳意才恍然,怀疑王自强是黑蝠团背后的首领,那个人称“七爷”的神秘人物。   王自强是胎穿,算起来,他现在应该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如果他是从少时就开始谋划,十几年时间,足够将黑蝠团经营到如今规模。   梁予信挠挠头,“那个衢州的王自强啊,他死了。”   欧阳意:?! 第63章 美人泪 03   欧阳意大惊, 问:“怎么死的?”   “战死。”梁予信按下好奇心,答道,“据回报, 这王自强也是少年英才,高宗年间屡试屡中,年仅十四岁就进入会试, 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十五岁孤身前来长安,之后两年都在长安,十七岁回乡。老家人说, 回乡后的王自强整日郁郁寡欢, 不复往日神采, 打听了才知道,他在长安殿试名落孙山, 谋不到前程,所以回家了。”   “他是怎么又从军了?”   “高宗病危,北漠人趁机发兵,安北都护府招募兵卒, 那王自强也不知怎么想的, 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竟去从军了。也许是想换条路, 建功立业?”   “他还是想当官啊。后来呢?”   “我给安西都护府去了信,回信说, 王自强此人散漫,练武不勤,不过倒是懂判断敌情, 被上峰看中调到身边当文职。好多次出主意, 令我军屡屡获胜。有时他给出的判断, 比安插在敌军中的细作送来的情报还准。安北都护看中此人,连提多级,成为一名副将,还亲口夸赞他是天降奇才,”   “天降奇才?”   “就是这么说的。”   欧阳意心里无语,哪是什么军事奇才,分明是占了历史知识的优势。   “后来呢,奇才马前失蹄?”   “真被久姐姐说中了。不知是北漠人狡猾,还是我方情报泄露,王自强之后的预测越来越不准,指挥的埋伏战没埋伏到人,反而后方被敌人趁虚而入。王自强羞愧难当、立功心切,混战中被敌人斩于刀下。”   欧阳意喃喃道:“看来北漠人不傻。”   “久姐姐说甚?”梁予信问。   “没什么,他有没有留下遗言?”   “并无,马革裹尸,草草葬了。”   欧阳意心想的是,北漠人会随着战况改变策略,不会像史书记载的那样一成不变,这样一来,王自强没了优势,他有没有可能承受不了战败而死遁?   “哦,他的家人呢?”   “他爹是个混账玩意,在王自强儿时抛弃妻子。至于他娘,他们娘俩相依为命,接到儿子死讯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王家贫困,他们王家村的人筹钱给他们母子建坟。”   说到这里,梁予信忍不住问:“久姐姐,你是如何注意到此人?他和黑蝠团有干系?”   欧阳意:“消息来源我不能透露。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哈,那能联想的可太多了!”梁予信道,“其一,王自强出身衢州,衢州那地儿可盛产人贩子,吕敬是衢州人,豹爷也是衢州人,黑蝠团的发源地就是衢州!其二,王自强是在七年前战死,七年,久姐姐听到这个数是否觉着熟悉?”   欧阳意目色微沉,“玲玲说过,黑蝠团豢养杀手,是从七年前开始。”   原来,奉宸卫顺着“玲姐”这条线索,剿灭了她手下多个拐卖妇女儿童的窝点。   “玲姐”终于被捕。   欧阳意认出她就是曾经和她一同被拐,又出卖同伴的女孩玲玲。   “你不问问这些年我在做什么吗?”欧阳意故意说。   “不用了,我看见了他们对你的态度,很恭敬。”玲玲苦笑,“那时候,我就发现你不是一般人。你很有手段。这种地方,不是女人能来的。”   玲玲看看欧阳意又瞧瞧梁予信,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   欧阳意保养得宜,皮肤白得发亮,而玲玲却已然满脸褶子、面色枯黄,风霜都写在脸上。   玲玲:“不过我很好奇,你是用什么办法让你的男人这么宠你。”   欧阳意知道她八成是误会自己以色侍人,利用私人关系才进来奉宸卫卫所。   这是玲玲认知局限导致,她的上半辈子被父母当作“货物”,下半辈子都在人贩子窝,她想象不到女人能当官,或者说这个时代大部分女子都想象不到。欧阳意没有怪她,在一旁凳子坐下来,“她们……后来都去了哪儿……”   玲玲的目光沉下去,欧阳意为她打开杯盖,让她喝口茶。   “四散各处,有的给男人生了不少孩子,婆家只要不苛刻,日子就能过得尚可。但大部分人就……”   就怎么样?她们的结局几乎不需要旁敲侧击。   欧阳意试探地问:“你后来回去看过你的孩子吗?”   玲玲在被拐前,给哑巴前夫生了两个儿子。   “一个老哑巴,生出两个小哑巴,都是废的,他们不是我儿子……”玲玲泄气地耷拉着肩膀,“后面我跟豹爷好了,但再也生不出孩子。”她自嘲般地说,“生不出也好,老百姓不都诅咒干我们这行的,生孩子没□□么。”   玲玲对过去始终避而不谈,欧阳意便转移话题,“我们知道你是豹爷的情人……”   乍听见这个问题,玲玲一愣,她以为欧阳意是来和她叙旧的。   欧阳意笑了笑,“忘记向你自我介绍,我是刑部疏议司的推官。”   玲玲呆了许久。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她一语双关,“豹爷也是你们杀的,对吗?我走后,道上传闻,豹爷死在那庄子里。但我逃走时,并没有看见豹爷。你们在别处杀了他,将他的尸体挪来别庄,是为了转移视线。你们放我走,也是故意的,对吗?我逃亡了一个又一个庄子,追捕我的人剿灭了一个又一个庄子,就像是跟在我屁股后面似的。”   欧阳意:“你很聪明,猜对了。”   玲玲已是笼中兽,欧阳意不担心她知道真相。   欧阳意道:“派人潜入你们庄子,也是我的主意。我这么说,你会恨我吗?”   “恨什么。”玲玲“呵呵”道,“干我们这行,就料到死于非命的一天,不是死在官府手里,就是死在同行手里。”   说罢,她用了然的目光看向梁予信,当初他男扮女装,引她上钩。   “这孩子长得真俊,功夫更俊!”玲玲忍不住说。   梁予信被她古怪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喝道:“转过头去!”   “对不住啊。”玲玲老实地低头,说,“这么多年,习惯了。”   “习惯将人当作货物,打量她们、给她们估价。”欧阳意说。   即使身陷囹圄,也不能让她改掉习惯。   “没这本事,我早死了。”玲玲低低笑着说,“这些年,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让你看笑话。”   欧阳意保持沉默。   玲玲说:“你知道吗,我早对这种日子感到绝望了。”   玲玲出身不好,爹不疼娘不爱,将她的婚姻当作买卖,从此以后,她就变了。她想,连婚姻和性命都可以交易,还有什么不能买卖的,包括她的灵魂。   她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   玲玲的自述仍在继续。   玲玲是个复杂的人。欧阳意这么想。   她起初对原生家庭有着浓烈的恨,对孩子也有渴望,但说到后面,她的语气越来越冷淡,情绪越来越平静……她有时说起和豹爷发家的经历,会嬉皮笑脸,但实际上像块冰冷的石头,完全没有炽热的感情。   她失去了对女孩们的同理心,豹爷团伙的许多事她并不认同,但只能忍耐,忍耐才能活着,时间久了,她的内心已经麻木。麻木到忘记了当初自己被父母当作“货物”的愤怒,转而成为这种事情的帮凶。   到最后,她在剥夺她们性命时内心已经没有波澜,她也感到绝望,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个人,就像她自己说的,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直到欧阳意出现在她面前。   玲玲因为她的出现惊愕地睁大眼睛。   曾经被她出卖的女孩、堕入泥里的小姐,竟然成为奉宸卫的座上宾,世上没有比这更有戏剧性的相逢了。   “阿意,我会被判死罪吗,你会饶了我吗?”玲玲语气带着恳求,“看在咱们都是女人的份上?我当年出卖你们,也是逼不得已啊。”   “我确实有决定权。”欧阳意说,“你知道豹爷和黑蝠团的秘密,你可以选择在死前将秘密说出来,如果这些秘密足够有价值,也许你就不用死了。”   “真的吗……”玲玲若有所思,“我似乎没有拒绝的权力。”   “你没有。”欧阳意态度一转,变得强硬起来,说,“无论是奉宸卫还是刑部,都有足以让人开口的酷刑。你不说,或没有说出全部,你的下场就是受酷刑而死。”   玲玲倒吸一口凉气,“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么冷酷的人……那你刚才还和我说那么多话……”   欧阳意冷冷道:“是为了让你放下戒心。因为刚开始我不清楚你对豹爷的感情有多深,是否会为了给他报仇而和我们对着干。但现在看来,你显然不会做这种傻事。”   毫无疑问,玲玲是一个自私的人,她谁都不爱,不爱她的孩子、不爱曾经和她患难的姐妹,也不爱豹爷,她也不怎么自爱,总的来说,她是一个自我麻痹、随波逐流的人。只有在面临生死时,她的情绪才会露出一点波动,对欧阳意诚恳哀求。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能理解你是为了自保,但我不能原谅。”欧阳意说,“你助纣为虐,害死了肖大姐,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女孩,你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上天的恩德。如果你奢求更长的生命,就该拿点什么来换,比如你的情报……”   玲玲听完,整个人都吓呆了,因为她听出欧阳意明显的杀气,她完全相信,如果拿不出有用情报,欧阳意会毫不犹豫命令身边的少年取她性命。   即使最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她,此刻在欧阳意面前也说不出任何假话。   “好吧……最起码你也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豹爷死了,他们虎视眈眈,没有被捕,我可能也活不久……”玲玲吐出一口气,“监牢可能对我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呢。”   欧阳意冷冷道:“你的选择。”   “我愿意说出一切。”玲玲说,“只要能让我活着,我可以为你们做任何事。”   在这之后,玲玲说出了不为人知的细节。   最重要的细节有三点。   其一,原来存在于长安附近的拐卖团伙不仅豹爷一家。   能在长安做人口买卖的人贩子大都是老手,手段残忍,团伙之间也会互相吞噬。豹爷死后,玲玲独撑门面,有几个团伙都想吞掉她的势力。   所以玲玲才说“他们”虎视眈眈。   其二,与黑蝠团相关。   豹爷不仅是一个黑市捐客,因为和黑蝠团合作多年从未出差错,黑蝠团给了他一定的揽客权限,即接受杀人委托。   玲玲当了豹爷多年情人,豹爷经常带她和大黑谈杀人买卖。据玲玲回忆,刚开始黑蝠团只是黑市诸多赏金猎人的普通一员,黑蝠团成员不多,“七爷”是创立者,但豹爷和玲玲从未见过七爷,都是大黑出面接受委托,早期在长安的杀人委托也是大黑亲自出手。   大约七年前,他们和大黑喝酒,大黑透露过,豹爷卖给黑蝠团的几个男孩不错,七爷很看重,假以时日,就能训练成高级杀手,黑蝠团很快会成为黑市上最强的赏金猎人。   从那时候起,豹爷的人贩团伙不断向黑蝠团输送适合练武的苗子,他们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黑蝠团成员越来越多,接到更多更大的杀人委托,之后挣到的钱反哺,买更多的孤儿。   七年之内,黑蝠团的实力直线攀升。   直到与韦家搭上线,竟有了进宫行刺和谋杀朝廷命官的能力,俨然如躲在暗处的庞然大物。   玲玲道:“豹爷和黑蝠团的合作一直很稳定,也是豹爷为他们和韦家牵上线的。豹爷曾提过多次要当面见见七爷,都被拒绝了。豹爷十分不解,后来干脆就不再提及了。”   “除了大黑,你们还见过黑蝠团其他核心成员吗?”欧阳意问。   进宫行刺的刺客身上没有黑蝙蝠纹身,和大黑一起执行杀人委托的阿毛身上也没有,欧阳意想,这是否可以理解为黑蝠纹身是一种标识,代表着核心成员的身份。   比如以七年为界,在七年前加入黑蝠团的老成员有纹身,而后加入的视为新人,他们身上并无黑蝠纹身。   玲玲和欧阳意共同在地窖里朝夕相处了一个月,玲玲一直对她保持关注,几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当年明明知道她是逃跑的策划者,但并没有说出来。   “你想问吕敬,对吗?”玲玲说。   “是他将我卖给豹爷的团伙。”欧阳意说,“他拐走我,并不是蓄谋……更像是路边捡到一个值钱东西,顺手就卖了。”   梁柏早已派人去欧阳意的家乡商州调查吕敬,但一直没有线索。   玲玲沉默片刻,忽然笑说:“他早死了。”   “什么时候?”   “刚卖完你没多久。”   欧阳意沉默片刻,说:“他怎么样?”   “就是个混混,看着人高马大,却武力低微,脑子也不好使。这种人在道上混,迟早是个死。”玲玲说,“他的任务是为黑蝠团物色孩子,他这人,啧啧。”玲玲嫌弃的表情几乎写在脸上,“七爷让他去抓小孩,他却贪恋男色,把好不容易抓来的孩子玩得半死不活。要不是豹爷看在和他老相识的份上,买通官府,替他善后,他这种废物早被七爷驱逐了。”   “所以是吕敬为黑蝠团和豹爷搭上线。”   “对,这算是他碌碌无为一生里唯一的功劳。豹爷在商州和长安官府都有些人脉,黑蝠团也是看上他这点。要我说呢真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黑蝠团靠着豹爷发达,回过头却跟我们摆谱儿……”   玲玲说着不自觉面露得色。欧阳意不爱听,转而问:“吕敬怎么死的?”   玲玲回过神,“和当地豪强的儿子胡混,被人家爹发现了,当场让家丁打死。”   欧阳意心里不大痛快。   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   欧阳意忍下不快,继续盘问,终于问出第三个关键细节——   为黑蝠团制毒的“巫师”。   “我刚才说了,没有豹爷,七爷哪有今天,那苗疆巫师也是豹爷介绍给黑蝠团的。”玲玲说。   之后事情的发展水到渠成,奉宸卫顺藤摸瓜到苗疆,前后花了半年时间,终于抓到为黑蝠团制毒的巫师。   失去豹爷的人贩集团,黑蝠团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吸纳新成员,这个损失还在可控范围,但失去巫师,黑蝠团就再也不能制造猝死案了。将来他们的暗杀行动都必须摆到明面上。   大黑的死本就耐人寻味。他是黑蝠团里资格最老的绝顶高手,却被一群来路不明的劫匪乱刀砍死在豹爷的“货物”集散地,证据不足,勉强被归为是“意外”。再联系这半年发生的事,老谋深算的“七爷”应该早已反应过来对手是谁。   木已成舟,七爷这时大概在为被愚弄感到万分恼怒。   光想象他的心情,欧阳意就觉得十分舒畅。   “最后一个问题。”欧阳意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其实很没底,“你还记得大约□□年前在商州,被拐走的一个乳名叫小宝的女孩吗,她那是才不到五岁。”   小宝,就是沈静被拐的妹妹。   玲玲愣了愣,她经手的女孩太多太多了,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很多人的面孔她都已经记不清。   她只记得一些特别的孩子,还有早期经手的孩子。   “小宝……我好像记得……那时我刚入行不久……常常和豹爷伪装成夫妇……”   小宝是幸运也是不幸的。   她被卖给一个衢州员外家的傻儿子当童养媳,相比其他被卖到山村的女孩,小宝衣食无忧,活到如今。但在去年,她生下了第一个儿子,沈静找上门时,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小宝仍记得阿兄的样子,兄妹俩见面后,抱头痛哭。   员外家对她不错,加上有孩子的牵绊,小宝选择留下来,她答应生完老二,就带着孩子来长安探亲。   之后玲玲陆陆续续供出了几十名女孩下落,她给的情报很有价值,欧阳意信守承诺,留她性命,判为终身□□。   “参军、参军!”   急促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梁予信伸出脖子张望,见一个奉宸卫气喘吁吁地跑来。   梁予信:“怎如此慌张!”   奉宸卫:“大将军召您回宫。”   梁予信匆匆下了马车,边问:“可有说是何事?”   奉宸卫警惕地看了看欧阳意的马车,“这……”   梁予信:“有什么这那的,久推官不是外人!”   “狄公已查处洛水沉银案的主谋。”奉宸卫迟疑了一下,到底说道,“是徐敬业叛党指使黑蝠团所为!”   梁予信:“艹!”   一句话里信息量太多,欧阳意也有些懵了。   洛水沉银案对外宣称是天灾所致,其实是掩盖叛党劫银的真相?而黑蝠团又是什么时候跟徐敬业勾搭上的?   欧阳意掀开帘子通风,蹙眉道:“你快进宫去吧。”   “好嘞!”梁予信跳上马背,勒绳要走,又调转马头,去而复返,“久姐姐,您有什么话要我带的吗?”   欧阳意:“……嗯,就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勿挂念,安心办差。”   梁予信一笑,“得嘞!”   奉宸卫队伍走出许久后,那名传话的奉宸卫不解问道:“参军,久推官让您带话给谁啊?”   梁予信瞪了他一眼,“不该问的不要问!”   奉宸卫:“……” 第64章 美人泪 04   半个时辰前, 皇宫。   高位上,武曌一身檀紫色锦袍,从案牍后抬起头, 将手中的笔往架上一搁,发出轻轻“啪”的一声,双手交叠放在御案上, 顺带起金丝纹饰的袖子也动了。   随即,她扫了眼颤颤巍巍跪了一地的官员。   武曌年过花甲,却保养相当精致, 头上已没有当皇后时的贵重头饰, 因整日批阅奏折, 手上金护甲也卸了,丰腴的脸上缀着一双凤眼, 眼角的皱纹不仅没有削减绝代风姿,反而增添了岁月沉淀出的威严。   她嘴唇轻抿,这么冷冷一瞧,眸光落在最前面的那个身着军服的官员, 对方登时有头悬利刃之紧迫感。   外头风雪正猛刮着, 殿中静得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这片死寂中, 武曌极轻地“啧”了声:“好你个丘神绩, 让你给南方运军银,你倒是给叛军送银子去了!金吾卫护卫皇宫安危, 你这点事都办不好,朕如何放心将皇宫交给你守卫。”   带着轻蔑的、半笑不笑的声线,令跪在下面的金吾卫统领丘神绩瞬间脸都白了。   身后的参与策划押运军银的几个副将脸色也霎时各有精彩。   得到赐座的周国公武承嗣亦是坐立不安。   外界只知洛江沉银, 丢了一笔运往南边平叛的银子, 却不知那支船队所载的是国库半年的收项。   银子不是意外沉到江里, 是被叛军劫了。   偏生洛水还离长安这么近,无异于公然挑衅皇权!   武曌表面有着女人独有的和蔼亲切,内里却是雷霆手段,多少朝臣性命于她不过手中的棋子玩物,岂是能轻易饶了犯错者?   见武曌沉着脸不说话,丘神绩思绪飞动,忙解释起来。   “臣这次派出的押运队伍都是精兵强将啊,敌人在暗我在明,实在是防不胜防。”   “不知反贼使了什么火雷,附近的渔民说,雷声极大,火势凶猛,瞬间将船只瓦解,船上的人逃都来不及。”   “不过天后放心,臣已派人善后,昼夜不停地入水打捞,皇天庇佑,承天后之福,有几箱余银保住了,已经在往回运的途中……”   “这些劫匪都是死士,不知是徐敬业哪里收买的,武力个个高强,以少敌多,战至最后一刻,自杀而亡……他们的身份,臣还在查……”   武曌眯着眼听丘神绩说废话,快要不耐烦时,内监来报,“大将军和狄公回来了。”   武曌眼睛一亮:“速召。”   梁柏与狄仁杰并肩入殿。   “免礼。”武曌问,“查到什么,快说。”   梁柏:“臣先说结论吧,洛水沉银案是黑蝠团所为。”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精彩。   武曌凤眸一眯。   武承嗣是武曌心腹,因此知道一些内情,但不多。   丘神绩和几名副将则面面相觑,像是第一次听到“黑蝠团”的名号。   梁柏道:“臣与狄公经检验阵亡的金吾卫尸首,发现一个细节,金吾卫身上的伤,和之前缴获的皇宫行刺案刺客手法吻合。   狄仁杰接道:“几个因重伤自杀的劫匪,是咬破后槽牙根的毒药而死,牙齿藏的毒药、结构、放置点也和行刺案的刺客也完全一样。”   梁柏道:“这些人自知难逃一死,死前将武器沉江。黑蝠团的武器都是特制的,若能打捞起来,就能证明我们的推测。”   武曌瞥了丘神绩一眼,后者慌忙道:“没问题,我加派人手,打捞,一定捞……”说着又嘴欠问了句,“这黑、黑蝠团是什么来历?”   “这是一伙地下刺客组织,涉嫌豢养死士、私藏兵器、暗杀朝廷官员。”梁柏抬眸,“他们谋划了皇宫行刺、弘文馆大学士猝死、谋杀万年县县令,还涉足拐卖女人和孩子,罪行罄竹难书……”   狄仁杰叹气,“我们斩断了黑蝠团的几条助力,并已掌握其首领的线索,本想静待时机,形成合围之视,想不到黑蝠团在这个节骨眼竟冒死出手。”   “不破不立,黑蝠团主动出击,劫掠半个国库的银子,想东山再起。看来,是被我们逼急了。”梁柏冷冷哼道,“想活命,门都没有!”   武曌默然良久,道:“既如此,狄公和奉宸卫加紧收网。丘神绩,你从旁协助,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洗刷金吾卫被劫之耻!记着,切不可操之过急,也不能让黑蝠团有漏网之鱼。”   梁柏和狄仁杰行礼:“遵旨。”   丘神绩跪倒领旨:“谢太后恩典,臣一定为天后剿灭黑蝠团!”   武曌双手合十放御案上,目光幽幽地转向武承嗣。   “承嗣,若你身子骨还行,有空也帮帮他们。”   武承嗣从交椅起身,深深行礼,然后义正言辞地道:“侄儿定竭尽全力,揪出欲加害姑母的狂徒!”   武曌点点头:“朕有你们,甚好。”   殿门推开,诸臣退下。   武承嗣痛风病犯了,走不动道儿,由太监搀走。   丘神绩跟狗似的在梁柏和狄仁杰身后摇尾巴,一路谄笑道:“这回多谢两位帮我查出真凶,不然金吾卫还的查到猴年马月呢。”   狄仁杰客气道:“丘将军客气话,我等都是为天后办事。”   梁柏冷着脸,“查到不等于抓到。”   丘神绩连连点头,“是是是,我先派人去捞东西,后面的事儿需要老弟的,只要大将军招呼一声,我义不容辞。”说着又问狄仁杰,“适才我听狄公提到已经有了黑蝠团首领的眉目……”   丘神绩急于将功赎罪的心情,梁柏是可以理解的,但他资质平庸,贸然把差事交给他只会事倍功半。可天后这边,似乎又有重用此人的意图。   恰在此时,梁予信回宫。   “大将军、狄公。”梁予信朗声道。   梁柏心念一转,吩咐梁予信道:“抓捕黑蝠团首领的事不宜再拖。你准备一下,今晚就按原计划扫荡黑市。”   梁予信瞪大眼,“真的吗,可以行动了?!”   扫荡计划被讨论过很多次了,已经十分成熟,本来是想等待一个时机,将黑蝠团一网打尽,可目前看来,黑蝠团可能开始往南方徐敬业的地盘迁移,再不出手,人都跑光了。   梁柏淡淡“嗯”了声,“金吾卫配合奉宸卫行动,没问题吧?”   这份功劳几乎是白送给丘神绩,他哪有不应之理,高声应道:“大将军放心,包我身上!”   梁予信白得这么个大助力,也颇高兴,做了个请的手势,“丘将军现在随我到卫所详议。”   “好好好,小梁参军多多指教。”丘神绩兴奋地搓手离去。   为了查洛水沉银案,梁柏和狄仁杰已经奔波好几日了,都想着回去见见家人,到宫门口正要道别时,内侍来传话,“天后召见二位。”   梁柏和狄仁杰一愣,以为天后又有差事布置。   带雪粒的风吹进来,肆意掀开案头的累牍,翻翻合合,像个故意扰人的顽童。   武曌坐在上首,慢条斯理地饮茶,见二人进来,道:“梁柏,陪朕出去转转。”   当奉宸卫这些年,梁柏最怕的就是帝后微服出游。宫外人流复杂,又有暗处的敌人虎视眈眈,远不比宫里安全。   但他这次没有阻挠,自先帝病重后,武曌再没有出宫游玩过。   狄仁杰双手往袖子里一抄,竭力让自己的身形看上去不那么明显,低着头轻轻往外蹭。   然后,武曌轻快的声音响起,“狄卿,这两日你也辛苦了,一起出去散散心。”   狄仁杰脑袋一嗡。   如此恶劣天气为什么要出门,窝在家中看书,或邀三两好友对弈岂不美哉。   而且身材原因,衣服穿得太多,以至于坐下的时候过于费力,有一次坐街边吃馄饨,被街上的孩子指着后背笑说像个圆滚滚的大球。   真是岂有此理。   狄仁杰嗓音特别诚恳,“臣穿这身官服怕是不合适,若让人回家取衣服,怕耽误时辰。”   武曌乜眼过来,“朕刚命人做了许多长安百姓最时兴的行头,有你的尺寸。”   狄仁杰抄在袖里的手一顿。   “还是不合适,臣早年在大理寺断案,不少三教九流认识臣,还有人扬言报复,臣倒是无惧之,只若是撞上,恐扰天后兴致。”   特别大义凛然。   可惜武曌不吃他这套。   她似是哼笑一声道:“三教九流?朕怎么听说长安治安甚好,莫怕,有奉宸卫大将军同行,长安何人可惧。梁柏,你说呢?”   狄仁杰求救般地看向梁柏,后者目不斜视道:“臣附议。”   狄仁杰叹口气,肩膀垮下去。   这街今天是逛定了。   好像看到又有一群小兔崽子在他背后笑,这人像个球。   真是岂有此理。   “先帝与我曾光顾过西市一家小店,没有名字的夫妻店,后来搬走了,朕让梁柏去打听,最近才知,原来搬到东市。”武曌笑道,“当年朕吃过岭南果茶、外焦里嫩的火炉胡饼、羊肚包羊肉、香葱猪血汤,最后来一碗冰火两重天的樱桃酪,美哉。”   狄仁杰啧啧,“还有此等美味。”   伺候的内侍宫娥都瞪大眼睛,惊讶于平日杀伐果断的武曌,刚刚才几句话就把金吾卫统领吓得屁滚尿流的天后,居然能用这么多词语谈吃食。   梁柏接道:“如今这家店取名醉仙居,他们家的杏花酿也是一绝。”   说起杏花酿,梁柏想到妻子,醉仙居是欧阳意最常光顾的酒楼。   梁柏不由脸上浮现笑容,“还有炙果鸭,选小番鸭半烤熟后,鸭架内塞入苹果,外皮撒杏花酿、酱料,挂炉油烤。这果鸭的香,便果木味、酒香味,极为诱人。”妻子每次一个人能吃掉半只。洛水沉银案已经告一段落,他今晚便能归家,顺便买只炙果鸭回去吧。   听到这里,狄仁杰已经开始舔嘴唇。   他叉手行礼,再抬头,已改了话锋,“天后仁德,臣愿陪天后一同体察民情。”   机灵点的内侍宫娥这算看明白,原来天后和梁将军说这么多,都是为了引狄仁杰出去呢。   “狄卿肯相陪,甚好。”武曌笑了。   她笑得与平常有丰富的言外之意不一样,以往她眼睛一眯,狄仁杰总觉得又要有人人头落地,狠辣残酷,不近人情,吓人得很。   现在武曌这一笑,却是发自真心,从肺腑里、眉眼中发出来的,即便她高高在上,但气氛就那么莫名其妙的轻松起来了,像是旭日照在雪地,令人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又宛如一个故意整人的老友。   君臣三人各取所需,心情大妙,相视一笑,俱有畅快之意。   虽是出宫,仪仗仍不能少,奉宸卫全换了贩夫走卒的行头混在人群中,武曌和狄仁杰扮作富贵人家,梁柏带着梁怀仁几个亲信扮作护卫随行。   还有几个内侍宫娥,他们少有出宫机会,跟在后头兴奋不已。   这场雪已下了几日,回头望,整座皇宫皆是一片银装素裹的雪白世界,极其漂亮。   越往外走,商贩就越多,他们不受恶劣天气影响,长安发达的商贸带来络绎不绝的商旅,也带来商机。夏天有夏天的生意,冬天也有冬天的。   行进的马车顶刮过路边的雪松,被雪压弯的枝条有的会突然弹起,一片雪沫纷纷扬扬从窗外落下,有一种潇洒的美。   武曌掀帘,带着松香的清冽空气灌入鼻腔,外面策马的梁柏用马鞭遥遥指着整条街绵延不绝的商铺介绍着,狄仁杰也在马车内,时不时说些长安趣事。   长安的治安很好,没什么三教九流会找狄仁杰寻仇,说起他在大理寺的一些有趣案子,可以清晰看见狄卿家脸上小小得色。   “所以你既将疏议司当作对手,又当作朋友。”武曌有些玩味地说。   狄仁杰馁然,“见猎心喜,梁将军那时也是这样么?”   梁柏语塞,“呃……我……”   武曌少见平日如铜墙铁壁般的梁柏这样的表情,笑道:“害羞了。”   梁柏莫名耳根发热,武曌又忍不住要打趣,“之前,朕要亲自给他做媒都不要,皇室贵女不成,世家女不要,天仙般的美人也瞧不上,我当他要光棍一辈子呢!后来竟悄悄娶妻,一晃眼,如今也是成家的人了。”   她一边说,狄仁杰就一边“天后所言正是”,你来我往,十分契合,像议论着“咱家这傻小子可算娶上媳妇儿”的长辈,把梁柏说得脸都红了,看的后面的梁怀仁等侍卫也暗暗发笑。   东市离皇宫近,不一会儿功夫便到。   醉仙居的老板娘是个笑呵呵的中年女子,约莫四十来岁,穿着一身质朴锦袍,午时客人渐渐多起来,她就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天气冷,冻得双颊通红,瞧着就很实在一个人。   开路的奉宸卫占据酒楼二层的绝佳好位置,给了不少赏钱,这时跑堂小厮正无比热情地又是擦桌又是奉茶,嘴里说着“客官有什么需要随时喊我”“咱们这儿除了酒,茶也好喝”“今天新到一批鱼货,新鲜着呢”,就很有市井气。   来的客人必点一坛杏花酿,酒香四溢诱人,让人未饮之前,便已经因味道而倾倒。   武曌入座,先与狄仁杰小啜一口,后者眼睛一亮:好酒啊!   一回头,就见老板娘正笑眯眯地拉着梁柏说话:“郎君今日是不是照旧炙果鸭一只、芙蓉豆腐半斤、杏花酿两盅,带走?”   他本想趁快离开时交代一声,谁知这位老板娘十分热情,竟主动提起他为妻子买吃食。   向芸笑道:“郎君家娘子定是貌美贤淑的天仙,什么时候带她来小店坐坐,我请客!”   一番好意,梁柏只好道谢:“多谢老板娘,待我回头问问她。”   说罢,正好对上狄仁杰一脸揶揄的表情。   武曌亦似笑非笑,“难怪你对醉仙居的菜色如此熟悉。”   梁柏被说得脸又烧起来,碍着其他桌有百姓,便只好默然地叉手行了礼。见梁柏窘态,武曌颇感开怀,像对自家晚辈那样笑着招手,“愣着作甚,过来坐。”   君臣出宫游玩是难得乐事。   外头纷纷扬扬的雪劲头已经小许多,二楼视野极佳,美酒佳肴,清冽雪气,闲坐赏松,怡然自得。   但总有人要刻意打破这份惬意。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上楼,提酒壶,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怪声,二楼几桌食客纷纷朝他看去。   梁柏放下筷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注意着酒楼内一切变化。   男子满头大汗,似乎过于燥热,脸都是红的,接着竟当众开始拉扯衣襟,袒露瘦巴巴的半个上身,时而发出桀桀怪声,时而抓耳挠腮,实在不雅观,间隙还不忘抬头与其他食客对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武曌乜眼,狄仁杰亦放下酒杯。   天子脚下,离皇宫这么近的地方,白日还有如此孟浪之徒。   梁柏一个眼神示意,几名奉宸卫便立马上前驱赶。   “喂,把你衣服……”   砰!奉宸卫话还没说完,男人已先一步整个人重重倒在奉宸卫身上。   梁柏与梁怀仁对视一眼,均露出疑惑,后者上前查看,只见男子面色实在红得厉害,叫了几声没有反应,一探鼻息,竟然没气了?!   “死了?”梁柏淡淡地问。   梁怀仁又是把脉又是掐人中,最后点点头。   被压住半个身的年轻奉宸卫有点无辜,“我、我没碰他啊……”   作者有话说:   武则天在皇太后时期自称“朕”,来自《旧唐书·武则天传》中则天登基之前的谈话记录。 第65章 美人泪 05   周围已传来一些食客的尖叫。   死者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有片片红斑, 可怖惊人,普通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死人,害怕也是难免。   这景象武曌看了, 倒不觉有什么,只是扫兴。狄仁杰破获命案无数,见过多少死人, 更不在话下。   二楼的人尖叫着往外跑,一楼的食客也跟着跑,梁柏立刻打个呼哨, 扮作贩夫走卒潜伏四周的奉宸卫悉数出动, 团团将酒楼封锁。   梁柏命人将所有食客集中一处, 现场也被保护起来,他自己则贴身护卫, 请武曌回宫,“尸体污秽,此地不宜天后久留。”   而且他还有更深一层的担忧。   死者明显死于非命,形状极像中毒, 再看他与武曌这桌的距离, 只有短短几步。   回想起死者死前左顾右盼, 是在寻人, 莫非是冲天后而来?这其中的危险叫人不敢细想。   但武曌见过多少风浪,这点小事根本不放在眼中, 她不动如山,丝毫没有离开现场的意思,沉声道:“听说疏议司久推官断案如神, 去请她来吧……”   并非以梁柏的妻子身份, 而是朝廷命官相称, 一个“请”字,足以说明武曌对欧阳意的看中。   “遵旨。”梁柏道。   *   梁怀仁是在户部找到欧阳意的。   找着人时,平时温和的久推官正差点和户部的人吵起来。   户部侍郎郭准是个靠姻亲关系上位的世家子,他的姐姐嫁给了韩王李元嘉作侧室,韩王是唐高祖第十一子,太宗的弟弟,在李唐王室中地位殊高,因此能关照小舅子这么一个好差事。   不仅是好差事,还是肥差事。   户部掌管全国财政,哪个工程今年能开工,哪比银子明年能拨付,从中央到地方,多少官员都得看户部脸色。   量入为出,每年税收时好时差,遇到好的年份还好说,这几年粮食欠收,西北突厥进犯,南边有徐敬业叛党,财政紧张,就连武曌要修建大明宫,还得三天两头找户部要钱。   被人捧惯了郭财神爷遇到久推官的铁面无私,就像踢到铁板,气得牙疼:“你什么意思,不去查查谁杀了尹恩,倒来查这几日户部谁请假?怀疑凶手在户部?”   欧阳意也不客气,直接回道:“凶手未明之前,所有人都有嫌疑,包括郭侍郎。”   “什、什么!”郭准有点气结巴了,“区区七品推官,休要胡言,是、是本官好意,才带你们在户部走动。”   “你不是第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人。今天,疏议司刚刚定了一个香料商贩的死罪,他在闷死妻子后还抱着妻子尸体求医,道貌岸然的人太多了。”   无视郭准铁青的脸色,欧阳意话锋一转,“也就是说,本质上,这里是户部的仓库,管理这件库房,是尹恩作为司库每日的差事。”   郭准立即道:“库房重点,闲人不得擅入。”说罢又嫌不足,刺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们要作甚,张尚书年前上折子求请改建刑部大狱,户部说没钱,天后驳回了刑部请求,你们这是公报私仇哦不,公报公仇!”   欧阳意听了莫名窜火,“我等秉公办案,郭侍郎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郭准几乎要跳脚:“无知妇人,竟诽谤本官!”   欧阳意反唇相讥道:“是郭侍郎先诽谤疏议司!”   眼看要大吵起来,韩成则站到中间,做了个请的手势,“郭侍郎借一步说话。”   半晌后,回来的郭准脸色都僵硬了。   “人命关天,我岂有见下属枉死之理。”   郭准擦擦头上不存在的冷汗,将腰间挂着的钥匙丢给守卫,“开门。”   韩成则笑眯眯地叉手道:“多谢。”   司库钥匙一共就三套。   尹恩手里一套,分管库房的员外郎一套,不过这位员外郎去了洛阳办差,近期都不在长安。剩下的一套钥匙就在郭准手中。   库房打开,诸人鱼贯而入。   韩成则刻意落在最后与欧阳意同行。   欧阳意问:“师兄如何让他就范?”   韩成则用平静的语气道:“我说咱们是奉命行事,不欲窥探户部机密,这案子是周国公要查,不若我去请周国公来主持。”   韩成则微笑着,轻声道:“周国公即将拜相兼理六部。户部管着全国的钱袋子,周国公肯定是要第一个拿捏,新官上任,免不了要杀鸡儆猴、立立威。郭准是依靠宗室裙带上位,宗室和武家人本就不对头,郭家又并无实权,是个不错的立威对象。我将这些利弊道与郭准,他倒不傻,立马表示配合。”   “师兄竟威胁他。”欧阳意像看什么新奇事物一样看对方。   曾经多么年轻有为、光风霁月、满腹理想的师兄,怎么升官以后变得狡猾狡猾的。   但转念一想,也好,这才能护得住疏议司,才能在官场走得远。   师兄变了,她也变了。   韩成则收起狡猾的笑容,疑惑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欧阳意煞有介事地摇摇头,语气沉重,“师兄啊,你变油腻了。”   “油腻?”韩成则摸了摸脸,又看看手,陷入了自我怀疑,“我早上明明有净脸呀。”   欧阳意吭哧一笑。   美人勾唇,秋水般的眸子会有光,细长的眉舒展,像春日新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韩成则见状,看着她,“难得博意师妹一笑。”   想起他这师妹平日最怕与高官接触,今天竟能和四品侍郎吵架,有感而发道,“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不妨跟师哥说说。”总觉得意师妹和以前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恰在此时,前头传来顾枫低低的惊呼。   仓库许多排书架,分门别类放着户部账册,另外还专门辟出一个显眼的角落,摆着几个小箱子,打开,全是金银、铜钱。   霎时满室生辉。   顾枫取了根金灿灿的金条,爱不释手,“难怪库房不让人随意进出。”   说罢又取了几枚铜钱,都是簇新发亮、未在世面流通过的新钱,铜钱上所刻年号却有些杂,再看金条底部也都端正地刻着年号和日期。   郭准介绍,“这些钱都是历年铸造局送来累积下的样品,既不好入私库,也不能融了,只能这么摆着。”   “想不到户部还挺清廉。”顾枫嘀咕。   这么大一笔现金放这么多年没人窃取。   郭准得色道:“库房是本官管理,出不了纰漏,你们随意参观。”   欧阳意语带抱歉地对师兄道:“适才失态,是我太躁了,急于求成。尹恩死于一场被伪装成意外的谋杀,让我有些不好的联想。”   “你是想说黑蝠团?他们最擅长制造意外猝死案。”欧阳意加入此案调查,就等于疏议司加入,韩成则拍拍她的肩,像哥哥关心妹妹,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为兄陪你好好查。”   欧阳意“嗯”了声,低垂眼眸,仍有些茫然。   前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郭准不停说着:“我们户部章法严格,经手的钱财以万两计,庄尚书三令五申要我等管好自己的手……”   “这里头最值钱的不是那些金银钱币,是大部分的账册……在那儿,木盒装着,它们记录了大唐历年来的财政,重要性就不需我赘述了……”   “尹恩是不错的下属,十几年来,一直将库房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凡我要取用哪本账册,他都第一时间送来,这里就跟他的家一样……”   “盒子部分被撬过!”顾枫清脆的声音响起。   “什么什么?!”郭准一惊,忙过来查看。   盒子小而精致,密封性好,安装了金属卡扣,需要以特殊的手法开扣,颇有点像贵妇们的首饰盒,很简单常见的设计,掌握关窍的只要拨一下就能开。   但平时没接触过的人却要掰半天。   “卡扣处有明显磨痕。”   顾枫说罢,郭准端起一个有磨痕的盒子,拿到门口光亮的地方左右照看,果见到卡扣与盒身连接处严重掉漆。   “这里也有!”   “还有这个!”   欧阳意和韩成则也随后都发现了有问题的木盒。   “有人试图撬开这些盒子,从刮痕来看,最后都用上了匕首之类的利刃。”欧阳意道,“入室之人很可能是凶手,而尹恩把他抓个现行。郭侍郎,这次您帮了我们大忙了,请清点一下这里是否有遗失或损毁的账册?”   库房重地被擅闯,这事可大可小,郭准是最紧张的那一个,好在他平日并不偷懒,心电急转,将账册名目都默数了一遍,方道:“……我也想知道谁是凶手,但是……目前为止每样东西都完好无缺……”   韩成则问:“你确定吗?”   郭准左右张顾了一番,点点头。   东西没丢,反而更令人担忧,说明凶手知道他们会调查库房,反而将偷走的东西送回来了?   “说不通啊,这里如此多金条,嫌疑人都看不上吗。”顾枫也有点纳闷了,“嫌疑人大费周章地进来转一圈,图什么?”   欧阳意转而对郭准露出一个微笑,“这些破损之盒皆为证物,烦请郭侍郎和我们办个手续,证物移交疏议司。”   郭准犹豫,“这……”   恰在此时,梁怀仁到。   欧阳意见到人颇惊讶,“可是夫君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梁怀仁行色匆匆,见到欧阳意先是行了一礼,口中称呼“夫人”,继而又腰身一板,朗声道:“久推官接旨!”   韩成则和顾枫面面相觑,户部诸人也感莫名,但郭准是认得梁怀仁的,见其面色肃穆不是开玩笑。   欧阳意都快给整懵了,呆愣半天没反应,直到梁怀仁轻轻咳了声,提示道:“天后有旨,久推官请跪下接旨。”   韩成则以眼神示意,欧阳意方如梦初醒,行了个不太标准的臣礼,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接旨。   “传天后口谕,请久推官即刻动身前往醉仙居调查命案,朕就在醉仙居等你,不得有误。”   欧阳意震惊。   啥,这啥情况啊,怎么忽然接旨忽然面圣?   韩成则眼珠微动了一下,很敏感地抓住天后那个“请”字,道:“我等可否一同前往,为久推官助力。”   “自然极好。”梁怀仁道。   顾枫心思活络,当下激动地难以言表,甚至有些紧张地抓住欧阳意袖子,颤声道:“阿意啊,咱们、咱们要见到武则天了诶!”   “小点声。”   欧阳意语气里听不出悲喜,与顾枫的兴奋截然不同,她只感到一阵山雨欲来风满楼。   此时她还惦记那户部小吏被杀案,转头对郭准道:“郭侍郎,您看,这个证物……”   郭准很识相,马上换了笑脸,对欧阳意拱拱手,“久推官且去面圣。我会再检查一遍库房,保证不错漏任何角落,晚些时候我亲自登门,将证物送去疏议司。您看妥否?”   欧阳意听罢,也很给面子地叉手回礼,“多谢侍郎。”   有了郭准这个承诺,在户部一干人羡慕的目光中,疏议司诸人放心离去。   沓沓马蹄声又疾又急,惊喜过后,顾枫回过神,“怎么回事?天后怎么就在命案现场呢?”   梁怀仁虽然在现场,但并不知道太多详情,只挑重点说了一些。   顾枫感慨,“真是败兴,天后好不容易微服出游一趟,还遇上这破事。”   这口气一点不像为人臣子,而是粉丝为女神抱不平。   欧阳意无语了一阵,不得不提醒她要在“偶像”面前注意一些形象,不然就不是开除粉籍这么简单。   偌大的街道空旷旷的,隐有北风呼啸的声音,酒楼里的人不知道,就在案发后的一炷香内,这里整条街都被封锁了。   梁怀仁不敢让天后久等,领着欧阳意等三人下马,快步穿过一楼,连走带跑,老板娘向芸见了,先是一愣,随即看着欧阳意的背影喃喃,“这位久推官,我好像哪里见过。”   二楼,奉宸卫林立,井然肃杀,即使个个未穿戴铠甲,只以布衣装扮,那雄浑气势,也绝对叫人望而生畏。   区区一介推官,在帝国的主宰者面前,渺小得像只蝼蚁。   欧阳意已做好心理准备,可乍见都不免屏息。   顾枫也不再咋呼,抑制着心中兴奋之情,乖巧地站在韩成则身后。   梁怀仁叉手,“禀天后,久推官已带到。疏议司另有两名官员在户部查案,臣一并带到。”   “臣刑部疏议司郎中韩成则、推官欧阳意、推官顾枫,拜见天后。”   前方一片默然。   欧阳意悄悄目巡一圈,并未见夫君身影,只见人墙深处,负手站立了一个鬓边略有白发的女人。   一身贵服,雍容凤姿,玉钗锦履,正背对他们立于窗前。   顾枫紧张得又扯韩成则袖角,后者面色不动,无声口型:天后。   顾枫很想送师兄一个白眼。   废话,我难道看不出来这是大老板吗。   我还看出她老人家过不了多久就要登基称帝,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帝!   我是问你,大老板不开口,咱们要咋办啊。   片刻,上首一道稳稳的男声传出,“天后,久推官已至,验尸讲究一个新鲜,不若让她开始吧?”   这男声中气十足,语调沉着好听,令人不禁要相信和采纳他的建议。   可是“尸体新鲜”又是什么鬼?听着像司刑界人士才会说的话。   韩成则略略迟疑了一下,抬头瞄了瞄,只见说话的竟然是狄仁杰,因朝他拱拱手,惊喜地小声道:“狄公也来了?”   狄仁杰可算同道中人。   他是五品官员,有上朝议事之权,之前狄仁杰在大理寺任寺正,韩成则和狄仁杰算旧识。   欧阳意和顾枫却是头一次见到狄仁杰,大感意外。   见到武曌……的背影就算了,还能见到狄仁杰,君臣相得CP!   武曌淡淡“嗯”了声,狄仁杰给韩成则一个眼色,后者率先起身。欧阳意和顾枫也跟着起来,很快有纷杂的脚步身,死者被抬了过来。   到了这一步,就不用再提示需要做什么了,欧阳意净手,顾枫打开她的验尸百宝箱准备起来,动作格外麻利。   开玩笑,御前验尸,怎不令人肾上腺素飙升。   好在死亡时间很短,正如狄仁杰所言“很新鲜”。   欧阳意最后带上口罩,想了想,还是决定问狄仁杰,“狄公,我们准备妥当,确定在这里检验剖尸?”   一般人会嫌尸体晦气,剖尸后更有难闻气味,何况尊贵的天后,但武则天却毫不在意这些。   狄仁杰点头,干脆地道:“验。” 第66章 美人泪 06   一声令下, 疏议司三人动起来了。   韩成则为死者宽衣,顾枫负责记录,欧阳意验尸。   “尸体保存完好, 死者差不多四十岁上下,休克性死亡征象明显,嘴边有白沫和较为新鲜的血迹——应该是临死前咬舌所致。”   “眼睑、结膜有出血, 不能排除是中毒。”   “表皮几处淤青,近期应与人斗殴,未伤及骨头。尸体表面有明显的挫伤, 不能排除是外力致死。”   “好, 开始剖尸……”   欧阳意对尸体道:“对不住了。”   手起刀落, 欧阳意打开腹腔,韩成则帮忙拿钩子拉开胸腔, 狄仁杰站在一旁,“辛苦诸位了。”   她手法稳健准确,各层组织被一层层剖开,很快就露出肋骨, 没有骨折, 再检查完胸腔, 也没有内脏淤血。   那么中毒的可能性就加大了。   韩成则道:“胃里的东西我来掏吧。”   提取胃内容物是非常恶心的一件事, 若不是怀疑死者中毒,也不必走这一步。   欧阳意划拉着, “师兄别客气,脏我一个人的手就行。”   韩成则拗不过她,只能拉钩将胃袋打开, 方便欧阳意查探。   她带着口罩, 用勺子把胃里的东西舀了出来, 胃内容散发着酸腐味,近距离辨认,无论是看还是闻,都是一种巨大挑战。   这年头酒的浓度都不高,欧阳意须靠近再靠近嗅闻,声音从口罩传出来,有些瓮声瓮气,“死者喝了不少酒,胃内容全是酒,十二指肠有肉鱼但不清晰,死者应该进餐很久,末次只空腹喝酒。”   顾枫一一记录下来。   查看完毕,为死者缝合,她的针脚整齐,手法娴熟,沉着冷静,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看得一旁的狄仁杰啧啧称赞。   军中亦多有缝合术,狄仁杰虽稀罕,倒也不过分惊讶,问:“久推官这手绝技出自何人?”   欧阳意:“世外之人,机缘巧合,他老人家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对于她的爸妈来说,其实是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哎。   既如此,狄仁杰并不追问,只问:“验得如何。”   “死者并非中毒。”欧阳意得出结论后,咽了咽,也不知这是否符合武则天的意图。   狄仁杰面沉如水,“确定?”   欧阳意点头,“肯定。”   其实看见尸体第一眼就觉得不像中毒,之所以剖尸,是怕漏了什么,比如她知道像老公那样的高手就可以一拳将人打成暗伤,当下还能活蹦乱跳,可能过半天就嗝屁了。   ——这就是现代说的“内脏破裂”。   但检查了,并非致死的内伤。   狄仁杰毫无架子地也和欧阳意半蹲在尸体前,若有所思,“这就奇了,死者正值壮年,既非内伤,亦非中毒,难道真这么巧,暴毙于天后面前?”   欧阳意灵光一闪,小声哔哔,“也不一定就是巧,若有心人预谋,也能促成此事?”   话音落地,室内的气氛骤然凝结。   欧阳意抬头,便见人墙尽头传来武曌长靴落地的沓沓声。   原来,大老板并非赏雪,一直关注这边的一举一动?   街道清空,寒风卷着细细的雪粒吹进窗,整个楼层充斥着一种窒息感,这片鸦雀无声的寂静中,那稳定而轻微的长靴落地声格外清晰。   敲在木地板,仿佛敲在人的心脏。   咚、咚、咚。   未来的女帝凛冽的眸光瞥向她,“你再说一遍。”   欧阳意不敢抬头,直觉有一道压迫视线,喉咙咽了咽,道:“禀天后,非自然死亡分四类,外伤、内伤、中毒、疾病,导致人不能寿终正寝。臣判断,死者是死于疾病,即过敏症。”   武曌扫视了诸人一眼,见狄仁杰朝她微微点头,居高临下地道:“仔细道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凌然。   欧阳意不懂官场之道,但也能听出武则天口气中并无不善,甚至很可能想听她多说点儿。   她一点都没猜错,狄仁杰为了鼓励她,还特地不耻下问:“死者嘴角有口沫,身上多处红斑,有瘙痒、挠过的痕迹,看似中毒,但其指甲、内脏却又无中毒症状。真是奇哉,莫非这就是久推官所说的病症?”   欧阳意本来心中惴惴,被狄仁杰这么一引导,胆量也放开,深深吸口气,眼观鼻,鼻观心,微微低着头,开始解释。   “……过敏症的诱因大都是食物引起,表现许多症状,通常累及呼吸,如呼吸困难、咳嗽、喘鸣,皮肤也容易出现瘙痒、麻疹,消化系统表现为呕吐、疼痛或腹泻。”   欧阳意又解释道:“严重的食物过敏可导致休克,快速致命,短则一炷香,长则半日。臣检验到,死者有喉头水肿、血管性水肿的表现,符合过敏症发作情形……”   狄仁杰问:“可验出死者因何物致命?”   这其实有点难办,现代可以借助科技验血,但古代只能靠猜。   “容下官再查。”欧阳意问,“不知他病发时,谁离他最近?”   欧阳意虽年轻,但名声在外,单看验尸手法就知其真本事,武曌点头,那名本是要驱赶死者的奉宸卫便站出来。   “当时死前是什么状态,说些做些什么?能仔细说说吗?”   年轻的奉宸卫将过程事无巨细地都说了一遍。   “呕吐物呢?有收集起来吗?流汗?流得多吗?”   奉宸卫连忙道:“呕吐物刺鼻,都已叫人收拾到后头。死者汗流浃背,面色通红,起初还以为是喝酒所致。”   狄仁杰吩咐:“酒取来。”   接过死者的酒袋,打开,狄仁杰道:“已经拿醉仙居的兔子喂酒,证明酒中无毒。”   欧阳意点点头,若有所思,对酒精过敏大有人在,死者一看就是酒徒,又不是第一天喝酒,所以致敏原不是酒!   顾枫亦是好酒之徒,凑上去嗅闻,酒贩夫走卒最爱的烧刀子,全部倒出,浅尝,喉咙都快给辣掉皮了,真像把刀子一路从食道刮到胃里。   碗底不明显的颗粒物引起欧阳意的注意,捞出来,放嘴里一嚼。   原来如此!   难怪死者毫无防备。   狄仁杰也学欧阳意砸吧了口酒中的沉淀物。   “……杏仁?”   “死因清楚了,杏仁过敏。”   古代人对过敏了解不多,欧阳意只能尽量把现代知识化繁为简地讲,“过敏症乃是天生,死者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这毛病,过敏症不会直接致死,只要患者避免误食过敏食物,生活则与常人无异。”   “杏仁粉随处可得,死者从小到大应该是接触过杏仁,只是症状较轻,他自己清楚,他的家人也该清楚。”   说完,欧阳意感觉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一下子多了,狄仁杰甚至来回踱步,捋起胡须。   顾枫眼睛不老实地悄看,却见狄仁杰忽然转身,“久推官,你怎么看?”   顾枫:……   欧阳意:……元芳在此?   “呃,若是有人明知死者对杏仁过敏,还将杏仁粉投入酒中,这几乎跟下毒无异。还有,死者喝这么廉价的酒,衣服上许多补丁,看着也不像来醉仙居消遣的,不能排除,他是冲着圣驾来……”   欧阳意小心翼翼说完,就明显感觉空气都沉重下来,气氛一时变得压抑极了。   探花坠楼、洛水沉银、尹恩之死,今天再加这么一起无名者暴毙……   接连发生在武曌眼皮子底下,若说一件两件还是巧合。   同时出现,人为的嫌疑就非常大了!   她的头也很大啊,帝王安危,事关机密,这岂是她一个小小推官可以置喙的?   总不能问,武女士,请问你最近得罪什么人了?知道是谁要找你麻烦吗?要不您老人家还是收敛一点,别老出来瞎转悠?   偌大的大厅落针可闻,但欧阳意还是硬着头皮说:“从现场来看,有人蓄意的可能性很大。微臣提议,对今日在酒楼的食客进行搜查,因为观看罪案发生是罪犯常见的心理,若幕后主谋意图不轨,他很可能就在这些人中间,以欣赏的心态看完全过程。”   “若真如此,其心当诛。”狄仁杰转头交代梁怀仁,片刻,后者回报,“所有食客俱已搜检,无可疑之人,雍州长史也来了,臣提议,将这些人送雍州府,好生安置几天。”   武曌淡淡地“嗯”了声。   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那种令人窒息的气压有所回升,欧阳意仍不敢看武曌脸色,只低着头用余光偷偷和韩成则、顾枫碰了一下。   武曌又问:“还有什么,大胆直言。”   真的可以直言吗?老实说,欧阳意不懂政治人物的弯弯绕绕,大老板让她说她就说了哈。   “臣斗胆问,天后是否认为今日之事与陈探花坠楼、户部小吏之死相关?”   武曌目色微凛。   不涉朝堂的七品推官竟一语言中她的心事。   两个案件主角身份虽相差十万八千里,但若是叛党所为,无非是要制造恐慌,趁着人心惶惶浑水摸鱼,这也是查案最怕遇到的麻烦。   武曌看了看狄仁杰,后者解释道:“久推官和疏议司也加入了调查黑蝠团一案。天后,敌在暗我在明,来者不善,臣恳请封锁消息,以免贼人趁机作乱。”   武曌同意:“准。”   “这是具无名尸,首先要做的是找到尸源。臣初判,死者和凶手应是旧识。”欧阳意得到武曌肯定,话也多起来,“死者左手小拇指与无名指齐根断去,切面光滑,属于成年旧伤,这是赌场常用在欠债不还者身上的惩罚——臣斗胆猜,死者是赌徒。”   狄仁杰边听着,不禁佩服其胆识,天后在上,磕磕巴巴是难免,但这久推官恭谨之外由始至终都颇沉着,紧绷,却对答如流,不愧是司刑界翘楚!   “……朝廷禁赌,臣听说还是有不少地下赌场开在东西二市,昼夜经营。死者荷包空空,输了精光,应是借酒消愁,胃里空空,朝食未进,死者是刚从赌场出来的,臣提议派人把这附近的赌场搜一遍,重点查访昨夜通宵营业的赌坊……”   欧阳意这边认真分析,武曌和狄仁杰却忽然同时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欧阳意:……?   她精神一紧,俗话说,宁见阎王怒不见阎王笑。   苍天啊,这就叫“天威难测”吗,再强大的心理素质也经不起这么考验。太压力山大了。   顾枫一愣一愣的,武则天的迷之笑容,这是她不花钱就可以看到的?!   还好她们很快知道了原因!   梁柏来了!   梁柏第一眼就看见了欧阳意,径自走到她身边,朝天后行礼,“臣已查到死者死前去过的赌场,经赌场的人辨认,此人名曾骏山,是老赌徒,无业,家住芙蓉坊松花巷巷尾。臣已派人前去打探。”   欧阳意一怔,再看他无可挑剔的觐见礼仪,微微垂首低头,腰板却挺得很直,看起来恭谨肃穆,与在家时的温和随意截然不同。   这就是老公平时营业的样子?   “好。”武曌对梁柏很满意。   梁柏抬首,凛然威势、目如冷电,他头上有薄薄的雪粒,覆在湛青色长袍上,佩剑上的宝石闪着炫目的光,透着一股凛然的气场。   武曌点头,对疏议司的三人道:“都过来说话吧。”   疏议司三人同时谢恩。   狄仁杰笑道:“瞧瞧,都说琴瑟和鸣,夫妻间的默契也不外如此。”   都看出于探花坠楼案有关,都往赌场方向调查。   欧阳意对和丈夫在这里碰面有心理准备,只是感到奇怪,老公的上司呢?   奉宸卫大将军梁柏是大内第一高手、武则天贴身护卫,每逢武则天外出都有他的身影,可今天,人呢?   说实话还挺好奇“大反派”到底长啥样的。   然后武曌说的一句话就让欧阳意彻底懵了。   “梁柏,多案并查,这差事非你们夫妇莫属。”武曌微笑,“莫让朕失望,查出真凶,论功行赏。”   梁柏:“臣遵旨。”   欧阳意:……?   ………………?   !!!!!   顾枫和韩成则离得远,但足够敏锐,听见天后的话后,震惊不已。   没听错,确定没听错的,武则天唤他的名字时,语气随和,态度青睐,简直像家中长辈对小辈的叮嘱。   这就是心腹啊,这就是宠臣啊。   欧阳意脑袋一阵天旋地转,忘了君臣之礼,转过头,盯着梁柏侧脸,难以置信。   就离离原上谱,今天特离谱? 第67章 美人泪 07   欧阳意懵了很久。   她的夫君, 枕畔之人,竟是令人闻风丧胆、避之不及的“大反派”?   本以为就是在奉宸卫官职高点儿、权力大点儿,谁知道他就是奉宸卫老大。   等等, 她得理一理,但越梳理越觉得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他的气势、能力、心性都摆在那儿, 是啊,天底下除了武则天,谁能驱使他啊。   欧阳意头皮发麻, 迟迟未说话。   梁柏以为她不适应, 再次行礼, “臣代拙荆接旨谢恩。”   欧阳意见状忙跟着行礼,压下如鼓心跳, 舔舔唇,“天后隆威,臣失仪。微臣领旨谢恩。”转而又自觉地道:“多谢夫君。”   武曌和狄仁杰见状,相视一笑, 这小夫妻还客气上了呢。   “回宫吧。”武曌走出几步, 又说, “梁柏不必跟着, 你也许多日没回家了。”   梁柏心中一喜:“遵旨。”   送走銮驾,顾枫和韩成则也十分有眼力见地说要将死者运到疏议司, 空荡荡的酒楼大堂只剩下夫妻二人。   欧阳意坐到窗边。   梁柏过去,拿热水烫了杯子,水倒掉, 又添了杯热茶, 递给妻子暖手。   欧阳意却不接, 反而挑眉盯了梁柏半晌,“夫君瞒我好苦,想不到你竟是这么大的官。”   梁柏愣怔,“夫人不是早猜到了?”见欧阳意面露不愉,又补充,“我这不是怕你知道我的身份后,厌弃我。”   欧阳意瞪他,“敢情是我之过?!”   梁柏自知理亏,绕到妻子身后为其捏肩,“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全怪我,应该早点向意意坦诚。”   他这副伏小做低模样又与刚才的肃然完全相反,欧阳意不由吭哧一笑,“别装了,梁大将军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叫人看去,该杀人灭口的。”   梁柏这回倒很实在地回答,“看到我这副面孔的的确都该死,除了意意。”   人生如梦,她自己做梦也想不到,千挑万选只为远离政治而挑选的狱卒丈夫,竟是最得圣宠的奉宸卫大将军。   这就叫,完美避开所有正确选项?   欧阳意伏案多年,肩颈劳损,平时由梁柏为他捏肩按摩解乏,为哄他多服务一会儿,总会油嘴滑舌地夸赞丈夫,而梁柏也会适时索取“回报”,讨价还价,你来我往,渐渐成为闺中乐趣。   但这次欧阳意却扭到一边,脸也别开去。   “怎么了,刚才在天后面前不还一口一个夫君地唤我。”梁柏确实有点莫名,他以为妻子前几日秉烛谈心时几乎就点破,而不知两人压根想的不一样。   “天后也说我们是绝配,你看……”   “谁跟你配,谁要和你携手,你查你的,我查我的!”   “这又是什么气话。之前我们协同办案不是挺好的。叛党在长安有暗桩,如今勾连黑蝠团,我不放心你自己行动。”   “疏议司又不是没人,沈静、顾枫的功夫都很好。”   “还不够。意意,咱们不闹别扭了好不好,最近不太平,你别让我为你提心吊胆。”   欧阳意气闷,扭头不理人。   梁柏无奈,加重了语气,“就让我陪着你,直到案子水落石出。万一你有事,我怎么办,我一个人怎么办!”   他如此怨气冲天,欧阳意却横了一眼。   “我有说错吗,你是我明媒正娶、三书六礼的妻子。”   “我记得我嫁的是梁思礼,不是梁柏。”   “思礼是我的下属,他常年在外办事,我借用一下名字而已。我不管,我如今是孤身一人,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我爹娘不是你亲人吗,吃了那么多我娘做的菜,吐出来!”   梁柏感到啼笑皆非,“是是是,你爹娘就是我爹娘。”   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内心,欧阳意眼眶开始发红,她素来安静、坚定,没有寻常柔弱女子的矫揉哭闹。   梁柏倏地慌了。   “我承认,我们的婚姻当初并非出自真心,但这些日子走过来,我已将你视为最亲的人,除了身份,我没有任何隐瞒你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我难道不是吗。”欧阳意哽声。   “那不就行了,今日始,你我之间有什么就都说出来,好吗。别说些桥归桥路归路的话,我认定了你,除非你不要我。”说着,梁柏亦是双眼泛红,“我理解你,你过去的经历令你不肯轻易相信他人,我亦是如此。但我们是夫妻。”   梁柏觉得活这么些年第一次说这么多掏心窝的话。   “你已经很久不做噩梦了,是恢复记忆了,对吧。好,你的事,你不说,我就不问,但我可以保证不会再对你拐弯抹角。”   梁柏屈膝蹲下来,以仰视的角度看妻子。   “你聪慧过人、明察秋毫,但毕竟是女子,这世道,女子总是容易吃亏。”   “意意,就让我帮你、护你,这对你只有好处。若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行,除了今天在场的人,我不会再多让一人知晓。”   见欧阳意不为所动,梁柏深吸一口气,又道:“你若仍厌恶我的身份,就当是利用我,这样想总行吧?”   梁大将军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来吧,把我当工具用。   但怎么能把活生生的人当工具呢。   那般清高自持的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说出这样委曲求全的话?   欧阳意欲言又止。   外头响起脚步声,一名奉宸卫前来禀报:“将军,陈探花救活了。”   陈探花是探花坠楼案的主角,殿前献艺时从三四丈高的楼顶摔落,现场的人无不骇然。这样的高空坠楼本该命丧当场,但探花郎运气好,坠落过程中衣角勾到飞檐,缓冲了一下,摔断几根骨头,没有断气,真是福大命大。   那奉宸卫跑得满头大汗,把新鲜出炉的消息送来,说是昏迷了三日的陈探花在御医的悉心照料下终于醒了。   案情有进展,欧阳意立马起身。   梁柏按住她肩头,“你歇着,我去陈家看看,无非是问几句话的事,你今天够累了。”   被他一提醒,还真是,一天不到,跑了两个现场验了两具尸体,又是和户部周旋又是面圣,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疲惫感就像海浪袭来。   梁柏解下披风,罩在妻子身上,“外头冷,早点回家。今晚我还有行动,晚些回来。。”   带着梁柏体温的披风格外暖和,但欧阳意在赌气,不肯拿正眼瞧他。   梁柏轻轻为她拭去泪痕,常年练剑令本就粗大的指关节长了层厚厚的茧子,像极了梁柏这个人,粗粝能甘、纷华不染。   临行前,梁柏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仿佛要把她的样子刻到心里。她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还没有答应愿不愿意和她做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但现在有许多事堆着,他必须先去解决。   人走后,欧阳意坐在窗口赏雪,发了许久的愣。   *   銮驾不紧不慢地移动。   倚着闭目养神的武曌忽然开口。   “狄卿,你觉得欧阳意如何?”   狄仁杰一边捡炭丢进暖炉,一边拿眼睛瞄武曌,“身怀绝技,验尸手法惊人,聪颖过人而不骄,临危受命而不惧,不慕权贵,不让须眉。”   武曌微讶,“很久没听狄卿这么夸人。”   狄仁杰将金雕镂空的暖炉盖子阖上,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最令人感佩的是她身为女子,年纪轻轻,敢为天下先,不畏艰险,不惜满手污脏,只为伸冤理枉,安死者之魂,抚生者之心。”   狄仁杰捋须感叹,“如此有为,如此志向,吾道不孤啊。”   心里却道,刑部真是运道好,有欧阳意这么惊才绝绝的推官。当年他在大理寺要是有如此得力的下属,也不会熬到压力大得胖了二十几斤呢!   武曌眸中映着淡淡的火光,愉悦道:“你也觉着好,不如朕将她调来身边,当个贴身女官?”   狄仁杰往后一仰,“天后当真?”   武曌睨他,“你看我是说笑的?”   *   醉仙居,大门紧闭,只有窗外的光斜斜照入,时不时飘进些许迷路的雪粒。   欧阳意缓步下楼。   老板娘向芸热情地迎上前,“原来你就是久推官!”   “久不见了,老板娘。”欧阳意被对方热情感染,微笑着回道。   向芸的丈夫一年多前死于非命,欧阳意仅仅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为她查到凶手是酒楼的厨子。之后事了拂衣去,未留下姓名,向芸心怀感激,多方打听亦未有消息,欧阳意和顾枫从此也未踏足醉仙居,吃醉仙居的酒菜都是托人来买。   向芸装作未看见欧阳意眸中隐约的泪光,笑问道:“忙了大半日,都还没吃饭吧?贵客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快请入座。”   向芸热情地挽着恩人的手,走到大堂。   欧阳意乍见疏议司诸人。   原来,韩成则只是借口运送尸体下楼,他和顾枫压根没走,沈静、齐鸣回来了,黎照熙也被紧急召来,他们都用关切的目光看着欧阳意,谁也没说话。   “老沈,你是不是早知道我夫君的身份?”欧阳意坐下来就问。   沈静挠头,“也只是一个猜测。”   顾枫叹道:“阿意,咱这叫什么,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看开点了,梁柏对你是真不错。”   韩成则点头,“正是如此。我看大将军乃刚正不阿之人,并非刻意欺瞒我们。”   齐鸣摇头晃脑,“意师妹啊,夫妻之道贵在包容。”   顾枫斜他一眼,“齐师兄你还是光棍吧,就教人夫妻之道哈。”   齐鸣:“……顾师妹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韩成则将茶盏中的酒一饮而尽,苦笑,“我家里那位,多次劝我不要在疏议司,调个同五品的文职清要,不必总在外奔忙,也不会被族里嫌整日接触死人晦气。”   黎照熙挠挠头,“我娘也是这样说。”   韩成则:“我等是男子,尚且被人非议,像梁大将军那样理解包容你的,实在少见。”   顾枫摊手,“不是少见,是压根没有。”   亲耳听到身边的人都夸梁柏对她好,欧阳意心里还是高兴的,丈夫那么爱她,爱到连阐明身份都要那么小心翼翼,可他越是如此坦诚温柔,欧阳意越不知如何面对。   “菜来咯!”   不一会儿功夫,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   有欧阳意最爱的炙果鸭,醉仙居的招牌菜火炉胡饼、羊肚包羊肉,还有酱油杂鱼、清汁鲜虾肉丸、糖醋炸鹌鹑、苦螺羹等等,足足十几道。   老板娘非常殷勤地一一介绍了菜名,又唤来儿子,告诉他眼前这位久推官便是为其父报仇。   十六七岁的少年红着眼磕头谢恩,欧阳意拦不住,只能由他磕。   受害者家属如此,在座诸人鼻子都有点酸酸的,感动又感叹。   “千万别和小人客气,这顿饭我们早该请的。”向芸亲自为几人布菜,脸上始终挂着真诚的笑,“这两个是新菜,还有这道酒心蜜饯,一定得尝尝,甜中带着酒味,东市独一家!包管几位吃过还想吃!”   “既如此,我们便不拘束了。”韩成则道了谢,又问,“佳肴在前,本该有美酒佐餐。但我等还在查案,不宜饮酒,老板美意我们心领了。”   向芸见疏议司诸人仪表堂堂、正义凛然,心中越发敬佩,笑答:“那我给诸位煮几碗果茶,以茶代酒,诸位可要吃好喝好。”   韩成则:“可。”   顾枫被那道酒心蜜饯勾起酒虫,一个劲猛点头,“今天咱可是面圣了,不庆祝都说不过去!”   果茶片刻端上来,叮,六人碰杯。   沈静砸吧砸吧嘴,“要是陈理今天在就好了。”   韩成则道:“回头让照熙给陈理带话,也是一样的。”   齐鸣感叹,“咱疏议司第一次得到天后的关注,无论如何值得这一杯。来,再喝,祝咱们早日破案,早日剿灭黑蝠团!”   原本思绪纷乱的欧阳意心情变好,也道:“干杯!”   疏议司不是因为某一个人才走到今天,是大伙的齐心协力,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而她有这么优秀的伙伴们。   茶过三巡,韩成则问:“沈静、齐鸣,你们去尹家查出什么?”   “说起来可就讽刺了!”沈静嚼着一块烤鹿肉,吧唧吧唧地道,“那个户部小吏,尹恩,不是什么好东西。”   “……?”   “他压根不是外人所说的那样,什么恪守本分的老实人、顾家的好男人,全是假的,是他刻意营造的假象。”   欧阳意目光一沉,放下筷子,半只糖醋炸鹌鹑静静地躺在碗里。   “我和齐鸣去了尹家,在书房搜出一本账册,全记载着尹恩受贿记录。尹夫人不识字,尹恩根本不用防着她,这账册我们随便一搜就搜到。”   韩成则因已听沈静叙述过,摇头感叹,“户部官员在官场上都被叫作财神爷,想不到八品小吏也是财神爷。”   “老子平生讨厌伪君子!”沈静骂骂咧咧,“向他行贿的都是地方官员,我们猜,尹恩借看管户部档案之便将国库收支情况密告给了地方。他明明富得流油,外面购置了庄子,却只将每月俸禄交给妻子。”   沈静犹记得尹夫人得知真相的样子,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齐鸣也道:“他在外面花钱大手大脚,账册上有多处标注烟花之地,很多钱都花在那些地方。对于尹恩在外面的事,家人毫不知情。依我看,账册中的行贿者,皆有杀人嫌疑……师兄,账册我带回来了,该如何处置?”   韩成则想了想,道:“此事牵连甚广,疏议司只管查命案,其他的咱们还是不要插手。齐鸣,你下午便将账册送去周国公府,户部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处置罢。”   齐鸣眼睛一亮,“师兄这招高明啊!”   “周国公通晓朝事,请他圈出几个嫌疑人,我们也不用大海捞针、无的放矢。师兄英明!”欧阳意也笑了,给韩成则竖大拇指。   这等于是给武承嗣送了份大礼,如此一来,疏议司既避免因为调查命案涉及行贿惹一身骚,又能获得周国公庞大的人脉网帮助,极大缩小嫌疑人范围。   已经不能用“油腻”来形容韩师兄了,简直是“老奸巨猾”!   顾枫也很赞同,跟着这样优秀的领导搞事业,任谁来挖墙角都不跳槽!   欧阳意又与韩成则干了一杯,后者问:“我瞧圣驾离开前,狄公拉着你说话,可是涉及曾骏山之死?”   一个荷包空空的赌徒忽然出现在消费价格不菲的醉仙居,本身就很奇怪,还偏撞上圣驾,堪堪死在天后面前,很耐人寻味。   “狄公说,天后和他之所以瞧出曾骏山之死和陈探花坠楼有关的端倪,是因为他们身上的一种香味。”   原本在推杯换盏的顾枫和沈静猝然抬头,登时心下一沉。   “香味?”韩成则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   顾枫接道:“我也闻到曾骏山身上的异香,还以为是赌场带出来的。”   比起西市赌场,东市赌场有不少达官显贵悄悄进去玩,档次也高,环境自然也雅,有些讲究的赌场就会熏香,所以一开始欧阳意压根没多在意死者身上的香味。   顾枫:“死者身上是松木混合栀子、艾草等几种混合的香味,浓烈,很有辨识度,但不难买,随便找个香料摊主都能调配出来。”   欧阳意:“狄公告诉我,陈探花坠楼时,他恰在现场,很确定陈探花身上和曾骏山是同一种香味。”   韩成则喃喃道:“怎会如此?”   齐鸣亦是不解道:“御前献艺是何等荣耀,新科探花郎出门前肯定是好好休息,整理过仪容仪表,怎可能跑去赌场玩乐,完了还带一身赌场的熏香来宫里?”   “陈探花出身寒门,就算有赌博嗜好,怎么可能如此不小心。”欧阳意分析道,“他们身上的香气应是在别处沾染,香气的来源是凶手?!”   沈静听得长大了嘴,“你是说,陈探花坠楼和杀死曾骏山的是同一个人?”   韩成则一时心思澄澈,“有些连环杀手有在死者身上做标记的习惯,这个复合香就是凶手的标记。”   那么浓烈,好似生怕别人闻不到。   既像标记,更像挑衅! 第68章 美人泪 08   “胆大包天。”顾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宫中也定有人泄露天后行踪,否则为何总能在天后面前行凶!”   作为武则天的粉丝, 顾枫一方面崇拜正主本人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一方面异常愤慨。   欧阳意面色微沉,“这点梁柏已经注意到了。凶手当面挑衅天后, 此乃大不敬死罪,奉宸卫已经在全力追查。”   第一次直呼丈夫真名,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说到此, 几人对视一眼, 又同时沉默下来。   一方面, 既为这几个案件的复杂感到压力,另一方面, 又为能和奉宸卫协同办案感到兴奋。   韩成则思索片刻,说:“这次的案子比以往都复杂,陈探花坠楼、尹恩之死、曾骏山之死,再加上黑蝠团案, 涉及了谋反、谋杀, 宫里、户部都有内鬼……”他喝下一杯茶, “我们须得从长计议。”   “不仅这些, 已经证实,洛水沉银案也是黑蝠团所为。”欧阳意说。   既然天后让梁柏夫妇联手查案, 就等于是奉宸卫和疏议司联手,奉宸卫在前面和黑蝠团正面交锋,那么疏议司肯定要负责梳理线索。   诸人纷纷发言, 列出了这段时间需要完成的事。   其一, 将尹恩的收贿账册送给周国公。此事齐鸣完成。   其二, 分析户部库房内到底是何物被凶手觊觎,这需要户部侍郎郭准参与。   其三,拿到陈探花的口供。梁柏已经去陈家了。   其四,查出宫中内鬼。陈探花武艺高强,是何人能从背后将他推下,当时现场除了赏艺的天后和众臣,还有许多内侍宫娥及表演者。还有今日,谁泄露了天后微服行踪。这事奉宸卫应该已经在排查,急不得。   其五,找到陈探花和曾骏山身上同时出现的复合香卖家。这让最擅长跑题并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沈静去查。   其六,查曾骏山的人际关系。凶手意图谋杀陈探花,不一定认识陈探花,却是一定认识曾骏山,甚至有多年交情,知晓其对杏仁过敏。这活儿派给齐鸣和黎照熙。   除了第四项比较费力,其他事项应该都可以顺利完成。   欧阳意说:“奉宸卫本职是戍卫御驾,但其居十六卫之首,奉宸卫大将军亦有奉诏调动长安各卫之权。各卫皆有侦查、审讯、缉捕的能人。夫君告诉我,天后命金吾卫也协助办案,老沈,你去东西二市查熏香前,先去奉宸卫找梁予信讨一块令牌和文书,接着去金吾卫要人,这些人就可为我们所用。”   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辅助查案,这是他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的天爷!”沈静直摸脸,一脸惊讶道,“我老沈也有能指挥金吾卫的一天!”   黎照熙:“太好了!”   韩成则:“来,我们干了这杯,希望早日真相大白!”   疏议司诸人乱七八糟地“干杯”后,各自分头行事。   *   梁柏从陈探花家出来时,天色已晚。   陈探花这次受重伤,捡回一条命是万幸,刚刚醒来时精神不济,梁柏问话,他回答,断断续续好久才能凑齐一句话,之后撑不住,继续昏睡过去。   梁柏倒也不急,在心中略一梳理,告辞回了奉宸卫。   梁怀仁、丘神绩和几个副将围着一张地图指指点点,战马不安地刨地,气氛紧张,整个卫所都进入战备状态,士兵们已经穿配好铠甲佩好剑,等待指令。   狄仁杰也来了。   “狄公。”梁柏打招呼。   “大将军。”狄仁杰走过来,道,“陈探花那边问话如何?”   “有人从背后靠近他,并用药将他迷晕后推他下楼。”梁柏说,“陈探花不是世家子,第一次进攻面圣、献艺,本就心情紧张,他说一路上内监引路,他在心里专心演练要献艺的招式,没心思注意周围。轮到他登高台时,更是无比激动,压根不知何人所为。”   狄仁杰问:“宫里呢?”   梁怀仁听见了,回头答道:“当日的内监宫娥和侍卫都在排查中,暂无可疑之人。”   几个副将也过来,朝梁柏行军礼,他们之中既有奉宸卫也有金吾卫。   今晚是奉宸卫和金吾卫联合行动。   梁柏:“都准备妥当了?”   梁怀仁:“已将几处要道分给金吾卫兄弟,我们头尾包抄。”   梁柏又看向丘神绩,后者搓手道:“没问题,小弟这次带出来的都是精兵!”   梁予信一路小跑过来,兴冲冲地,“大将军、狄公,黑市那边眼线回报,鱼儿已上钩!”   梁柏点点头,“兵贵神速,出发。”   *   同时,疏议司亦灯火通明。   韩成则眼珠子快瞪出来了,朝对面的人惊声道:“什么!你说什么?!”   对面站着户部侍郎郭准,后者已全然无昨日的高官派头,在韩成则面前反而像个下官一样,捧着一个木盒。   面对韩成则质问,郭侍郎脸色奇差,不停地唉声叹气。   韩成则把手里的纸往桌案一拍,“开什么玩笑,郭侍郎你在户部时不早说!”   郭准都快哭了,“库房失守,我也要背责,自然要细细核验。韩郎中啊,我现在是脑袋别在裤腰上了,哪有心情跟您开玩笑。”   存放在户部库房的木盒有被撬过的痕迹,因此韩成则和欧阳意都判断凶手杀尹恩,实则是冲着这木盒而来。图纸从木盒里取出,上也没个标题,画有几条曲线,线中配着奇怪的图形和数字,看起来像小儿涂鸦。   “师兄息怒,郭侍郎,您给我们解释解释吧。”欧阳意道。   “凶手的目标,应该是运银路线图。”郭准指着画上的标记,“这几年水匪出没,虽有官差押运,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故而运银船都是秘密出发,停靠的码头、时间也都有严密章程。图形是码头代号,数字则代表时间……”   查出凶手将功赎罪是他唯一的出路,给郭准十个胆子也不敢摆谱,郭准事无巨细地解析每张图,仔仔细细都交代了。   “这张是今年开春运银子去北漠前线的路线图,这张是年中修黄河大堤的……”   “最后这张,是前些日子送南边平叛的军银……”   欧阳意和韩成则对视一眼,前者微凛的目光,事情挺严重——已证实洛水沉银案是黑蝠团手笔,也就是说,尹恩也是黑蝠团杀的。   黑蝠团失去了“巫师”的毒.药,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杀人,只能以另一种方法□□。   “来人!”韩成则高声一喝。   郭准打了个寒蝉。   衙差:“到。”   “带郭侍郎去周国公府。”韩成则忽然转而对郭准道,“请吧,郭侍郎……”   “这、我去周国公府?”郭准脸色惨白如纸,很想后退又不敢退,杵着瑟瑟发抖,“不知我去见国公爷要说些什么,韩郎中明示。”   韩成则不是有意吓他,安抚道:“我知你与此案无关,只劳驾侍郎将刚才所述再和周国公说一遍,剩下的事,自有人办。郭侍郎协查有功,这一点,疏议司也会记下。”   “是、是,我明白了,多谢郎中。”郭准心下一松。   疏议司是太后看中的,只要疏议司帮他,这关他就算闯过去了。他以袖子擦擦额头冷汗,对韩成则和欧阳意拱拱手,带着暗喜的心情跟着衙差走了。   郭准前脚刚走,沈静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顾枫问:“老沈,你不是去奉宸卫取调令了吗?”   “大将军和梁予信都不在卫所!”沈静摆摆手,“听说和金吾卫联手出去抓人了。”   韩成则沉声:“抓人?”   欧阳意恍然,解释道:“梁柏提过,他今晚有行动,但未提及细节。”   沈静点点头,“是挺神秘的,无关人等都不知道是什么行动呢,我晚些再去罢。”又道,“不过也不算白跑一趟,上次联手查回思学堂学子失踪案,我结识了个卫所小吏,他知晓咱们两家这次又是联合查案,就告诉我一些洛水沉银案的事。徐敬业党可不得了,偷袭时使用了火雷,所以朝廷对外称是船只被天火击中。”   欧阳意:“火雷?”   沈静道:“据金吾卫查到的现场残骸来看,爆炸源在甲板,叛党伪装成船工登船,之后引爆火雷。几个目击的渔民说,其声如雷,几欲震天,闻百里外,势力围半亩之上,火点著甲铁皆透。好家伙,金吾卫打捞上来的船体几乎碎不成形。”   诸人骇然。   韩成则斟酌着道:“本朝并无如此威力的火雷吧。”   “问题就出现在这儿。”沈静拍大腿,“经兵部武器工匠确认,伏火矾法无论如何也造不出这样的火雷,更没听说周边各国有此神器。”   哪个国家有这样攻城利器,不早发动战争了?   沈静边说边连连咂舌,“我的天爷爷,这年头啥怪事都有!”   欧阳意与顾枫悄悄对视一眼。   唐代已经有了硫和硝配比的火药,但是“□□”之所以得名,还有一个重要的碳,在此时还并没有得到使用。   作为取代,目前是将一种叫做马兜铃的中药材与硫磺硝石混合捣碎,但这种办法制造的火药,威力不大,按叛党偷偷运上船的量,最多也就是将甲板炸一个洞,不至于能炸死这么多人。   而叛党炸船所使用的火雷,很可能就不是使用马兜铃。   欧阳意和顾枫越来越怀疑王自强还活着,用后世的知识对抗朝廷。   过了良久,韩成则道:“黑蝠团不灭,我们都寝食难安。”   *   长安城的治安一向很好,但在夜晚的某些角落,夜幕遮蔽下,也会有交易肮脏事的地方。   其实黑市就在西市的西面,几条白日里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巷子,它的存在像华丽地毯的背面,在主人看不见的边边角角,繁复的花纹下总会藏污纳垢。   小至销脏大至收买人命,普通百姓永远想象不到长安黑市的交易多么疯狂。   “申良楷已经在里头了,今晚的会面我已经教他演练多次,不会出岔子。”梁怀仁说。   回思学堂学子失踪案中,安西大都护晏德达外孙被绑架,梁柏和疏议司救下他,安西都护府欠梁柏人情,帮忙查到申良楷是黑蝠团武器供应商。申老板运货经过西域时被安西都护府盯上,一到长安后,就落入奉宸卫的套子里。   黑市是些高低错落的房子,一户接着一户紧挨着,屋檐又矮又破,不利于隐蔽,奉宸卫联合金吾卫埋伏,早早将附近几个商户都清空,现在申良楷前后左右的屋子里都是梁柏的人。   梁怀仁弯腰进入一座矮屋,说:“人来了。”   丘神绩弹跳般起来,被梁柏按住。   “等他进去。”梁柏说。   “前面那佝偻老头是带路的,后面黑袍高个那个就是正主,看不清脸。”梁怀仁小声说,“予信那边视线应该刚刚好。”   梁怀仁话音刚落,申良楷的门就被三长一短地敲响。   申良楷漫不经心地开了门,“呼,老常,又是你,我都说了,有人出高价买我这批货,抱歉啊,不能卖给你了。”   “这次我们很有诚意的。”名叫老常的佝偻老头往旁边一让,身后现出黑袍人。   老常的背又弯下去几分,垂目道:“这就是我们七爷,他亲自来了。”   黑蝠团装备精良,比大唐最精锐的部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其武器为例,黑蝠团杀手的刀是精钢所炼,来自波斯,以大唐矿产和冶铁水平,还制造不出这种精钢宝刀。申良楷卖给黑蝠团的宝刀价比黄金,黑蝠团也出手大方,因此双方合作数年,十分愉快。   直到半年前,申良楷被奉宸卫控制。   申良楷不再向黑蝠团出售精钢宝刀,理由是有人出价比黑蝠团高两倍。长安权贵众多,有的是腰缠万贯的猎奇者。名叫老常的佝偻老头是“七爷”的手下,他多次来找过申良楷,皆被推拒,直到洛水沉银案,黑蝠团损失惨重,不得不再购入一批新刀。   梁怀仁有些气愤又羞愧道:“我派人跟着老常几个月,这老头滑如泥鳅,白日里在西市卖狗皮膏药,晚上回家陪家里的婆娘孩子,到现在还摸不清他如何跟七爷接头的。”   “所以我们来个引蛇出洞。”梁柏说,“你做得不错。”   七爷褪下黑色帽兜,赫然露出真面目。   身高七尺、虎背熊腰,腮边两片青印,若不是为了维持朝廷官员的形象,他更愿意蓄起络腮胡子。   “傅县令!”申良楷低声惊叫。   长安城分万年、长安二县,西市正位于长安县内,稍微机灵点的商人哪个不认识父母官、长安县县令!   想不到,“七爷”是长安县县令傅森?! 第69章 美人泪 09   “好家伙, 真是傅森!”矮屋里的梁怀仁说。   他们罗列过“七爷”的可疑人选,傅森也在名单内,每个嫌疑人都被跟踪数月。傅森的作息一直很规律, 甚至称得上“好官”,他平日忙于公务,有时深夜还在公廨办衙, 他办事公道,执法森严,不像隔壁万年县县令崔友沃贪腐。   七年前, 傅森是安北都护府的四品中郎将, 从一场失败战役中逃生, 之后心灰意冷回到长安。傅家在长安小有根基,但与几大世家比起来, 傅家就是小鱼而已,按理说,长安县县令这样的职位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头上。   长安县县令在天子脚下的主官,几大势力争得不可开交, 谁也不让谁, 傅森上位, 是所有势力互相妥协的结果。   傅森当了长安县县令, 的确哪边也不沾,那方势力也不靠, 所以这些年也始终升不上去,在长安县令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七年。   “申老板,我们是老相识了, 七爷亲自来, 有话和你说。”老常道。   “对方出的价钱太高了, 我很难拒绝。真的抱歉,县令大人。”申良楷惊讶过后,耸耸肩,杵着门口,一点也没有要请他们进去的意思。   他是混血人种,父亲是大唐西域人,母亲来自波斯,棕皮蓝眼黑头发,说的长安话有股异域腔调,令人很难辨别其中语气的真假。   “你说的这些,老常已经说了。”傅森说,“本来我也不是来和你谈钱,我来这里,是给你真正的未来。”   申良楷浓眉一挑,“什么未来?”   “你不请我进去好好说吗?请放心,只有我一个人。”傅森摊手。   申良楷依旧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咱们不动手吗?”矮屋里的丘神绩火急火燎地。   梁柏冷冷瞥了他一眼。   丘神绩自知多言,垂头道:“小弟就是替大将军着急,黑蝠团首领就在眼前,万一他发现不对,跑了呢。”   “丘将军如何确定他就是黑蝠团首领?”狄仁杰发话了,“四周都是我们的人,他跑不了。我想听听他能给申良楷开出什么价码。”   丘神绩闭嘴了。   “请进吧。我的老朋友。”申良楷半信半疑地退开半步,放人进去。   不得不说,这个申良楷做戏做足,既表现得很贪财,又不想失去傅森这个大客户。   傅森进到院中,发现申良楷的住处很简陋,院里堆放着杂七杂八的货物,连个洒扫的仆人也没有。桌上放着喝剩下的酒,不过味道不怎么样。炭盆里的炭也是劣质的。   进入屋内,傅森说:“看来我的好朋友很需要金子。”   “波斯到这里,你知道多远吗?”申良楷说,“路上会遇到多少劫匪,风雪冻人,官府盘剥。还有,波斯人做买卖,没有大唐人讲信誉。”   “所以我才来给你一条明路。”傅森说,“我正在为南边的徐敬业操练士兵,他答应我,将来庐陵王登基,我可为宰相。新朝廷通往西域商路的第一张官牒,我发给你!”   “你说真的?”申良楷几乎跳起来。   “有了官牒,你就是有皇命在身的官府买办,不再是见不得人的黑商。黑蝠团何时欺骗过你,我的好朋友。”傅森循循善诱道,“南方的战役正打得如火如荼,徐敬业举起庐陵王的旗号,几乎一夜之间召集了十几万兵马,全国支持李唐的人士仍不断往南方赶去,骆宾王的讨武檄文天下知。加入我们吧,把精良的武器卖给我,为勇猛的老虎插上翅膀!”   申良楷的演技发挥到极致,激动得脸颊通红。   “哈哈,插翅也难飞!”   高处传来了一声斥喝。   老常“刷”地抽腰后抽出一把刀,瞪申良楷,“这里还有谁!”   申良楷面不改色地撒谎:“我不知道啊!”   傅森二话不说,起身就走,可已经完全来不及,小小院落被围得水泄不通,“刷刷刷”一阵亮剑声。   梁予信从高处飞下,剑指傅森,“傅县令,别来无恙。”   傅森先是惊讶,随即很快冷静下来,左右瞧瞧,咬牙道:“狄公、梁大将军亲自出马,傅某好大面子。”   “傅森,人称七爷,黑蝠团首领,涉嫌谋反、谋杀朝廷官员、贩卖人口多项罪名,跟我们走吧。”梁柏淡淡道,“天后下旨,剿灭黑蝠团,你们一个也逃不掉。痛快招了,死前少受皮肉之苦。”   “你们如何查到我身上?”傅森不甘心道。   狄仁杰说:“你们所为之事,看起来像江湖人拿钱办事,但似乎又和朝堂有关,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造出七爷深居幕后、位居高位、老谋深算之势。”   ——狄仁杰不打算谈某一具体案子,大家都是聪明人,直言即可。   狄仁杰道:“以前我们把你想得太高了,黑蝠团行谋反之事,但目标也不全是朝堂,而是一切有价值的对象,如此,你们才能有豢养杀手的能力。黑蝠团并不是每个人都和朝廷有仇,你掌握这一切,有的是倚靠钱财,有的倚靠忠诚,但大多数是靠骗人。”   就像适才对申良楷的许诺。   徐敬业叛党在南方才刚刚成势,傅森就给申良楷画大饼。   狄仁杰道:“其一,黑蝠团收买孤儿训练死士,传授武艺,装备精良,很多作法是从军队学来的,故而我们判断头目之中有武官,且在我大唐军中职务不低;其二,万年县县令崔友沃死后,我整理了万年县近些年的未决悬案,发现万年县发生多起进士猝死。崔友沃有意重启这些案子,他频繁调阅档案,被黑蝠团安插在万年县的眼线发现,这些卷宗成了崔友沃的催命符。所以,我推断,七爷熟悉公廨办案章程,才能在万年县内准确地安插自己人。”   狄仁杰顿了顿,道:“其三,黑蝠团起初只是普通的赏金杀手,口碑平平,是一群乌合之众,招募了吕敬那等行事鲁莽的人,但在七年前,黑蝠团开始整肃,行事做派焕然一新,从此崛起。”   梁柏接道:“我们猜测,黑蝠团的首领在七年前换人了。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安北都护府被北漠偷袭,损兵折将数万人,若无傅将军你等奋力抗敌、死守营地,我大唐北方防线危殆。”   傅森沉默着。   狄仁杰道:“那场战役功过争议颇多。有的认为是安北都护府判断军情严重失误,导致损兵折将,所有军官应当受到惩处;有的则认为将士拼死守城,理应嘉奖。最后让二圣一锤定音的,是太子司议郎刘元的上书,其洋洋洒洒书千言,认为你们功过相抵,也就是说,无功无过。”   傅森哼道:“无功无过,说得好听。我等不受惩处,但是牺牲者也得不到该有的抚恤!我等将士可以为守卫边关不要命,但绝不愿当朝堂博弈的棋子!他们也不该只是棋子!”   “所以你心有不甘,报复朝廷。”狄仁杰道,“黑蝠团中,还有人也来自安北都护府。”黑蝠团仅仅七年间异军突起,不可能只靠傅森一个人。   “他们都已不在。”傅森目含悲切,道,“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黑蝠团能走到这一步,靠的就是一个狠字,我们约定好,要让朝廷血债血偿,差一点就做到了。”   梁柏盯着他的脸,冷冷道:“差一点?你指的是行刺二圣?”   傅森回瞪梁柏,表情凶煞,恶狠狠道:“二圣?我呸,无道者的鹰犬!”说着他从腰后也抽出一柄短刀,大喝,“常叔,开道!”   “好!”佝偻老头武功不能小觑,一闪身,最先朝狄仁杰飞出数道暗器。   “狄公退后!”梁柏声音未落,已有数名奉宸卫飞扑而来。   狄仁杰由梁予信掩护退出战斗圈,原本在狄仁杰身旁的丘神绩大喝一声,也提刀加入战局。   佝偻老头以一敌多,身上不多时就爆出一团团血雾,他像一条忠犬,宁死不让人靠近他的主子。   傅森却一动不动。   梁柏有心活捉他们主仆二人,故而没人下死手。   但傅森却笑了,仿佛猜到梁柏的打算。   “我早就是该死之人。”傅森半闭上眼,轻声说,“我无愧于弟兄们。”   梁柏眉心一跳,但不是惊讶于他说出这种话,反倒是困惑他为什么这么坦然。   “不好!”梁柏灵光一闪,忽然喝道,“他要自裁,掰开他的嘴!”   “晚了,从见到你们那一刻,我就服毒了!”傅森开口,不断有血从嘴里涌出,面朝狄仁杰的方向道,“狄公,作为同僚,我很欣赏你……我已竭尽所能,大事将成,我不枉此生,只遗憾不能亲眼看见庐陵王登基……”   梁柏亲自出手将其撂倒,卸去武器,傅森直直倒地。   老常也倒了。   傅森盯着天空,忽然间大笑起来。   他的情绪无限扩大,胸膛起伏剧烈,不能自控,眼睛鼻子全是血,看上去十分可怖。   梁柏抓住他的手臂,“别死!黑蝠团后面的计划是什么!”   他可有如此干脆放心地自裁,连挣扎一下都没有,一方面是不想被奉宸卫抓捕后严刑拷打,另一方面,他对自己后事的安排很有信心。   那定是个十分恐怖的计划。   傅森恍若未闻,不停咳嗽,每咳嗽一下就吐血,边咳边笑,透着濒死之人的疯狂。   “大将军,他怎么样!”丘神绩生怕傅森死了。   “你觉得呢。”梁柏不耐烦反问。   丘神绩自知多言,怯怯退到一旁。   “傅县令!”耳边传来清晰的声音,“你曾是很好的将领,也是很好的父母官……黑蝠团的计划中……会伤害到长安无辜的百姓吗……”   傅森半生半死间,看见了狄仁杰。   所有人都没说话,等着傅森回答。   梁予信紧张得心脏怦怦跳。   狄仁杰的话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傅森眼珠子转了转,随即湿润了。   狄仁杰低头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计划,可能会伤及无辜?包括你兄弟们的遗孤呢?”   傅森绷不住哭了,“他们是没有家的人,我也是,呜……不,我以前没有,现在有……呜……”   “是啊,每个人都有家。”狄仁杰斟酌地道,“你们从军,不就是保家卫国吗……”   “我差点忘了,保家卫国……”傅森努力地张张嘴。   “新朝将临,黑蝠团誓死不屈!”原本被制服的老常忽然弹起。   “老实点!”“闭嘴!”“捆起来!”   外围警戒的金吾卫和老常又打起来,佝偻老头不顾伤势往傅森这里,透着一股反复无常的疯狂。   老常被乱刀砍死。   耽误片刻,傅森已意识混沌,不能正常表达。   狄仁杰皱眉。   梁柏眼中亦流露出失望。   “别啊,别死!”梁予信忽然叫道,“王自强,你认识王自强吗?!他也是安北军的,你和王自强什么关系,王自强还活着吗!”   听见这个名字,傅森眼中有光亮一闪而逝,最后只剩下嘴唇微动,想说什么说不出来。   傅森咽气了。   “他骗了我们。”梁柏努力控制怒气。   傅森为官多年的政绩不是作假出来的,他有武人的豪气,也有文官的细腻,还有那么一点为兄弟讨公道的偏激。但他绝对不是黑蝠团首领“七爷”,那个佝偻老仆最后扑向他,并不向为了救人。   更像杀人。   杀人灭口。   傅森敬佩狄仁杰,所以狄仁杰的问题勾出他仅存的良知。   狄仁杰其实问出的是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黑蝠团的终极计划是针对长安吗?   第二个问题是问计划执行在宫里还宫外?   狄仁杰以为,傅森应当还是在乎长安百姓的,否则不会在长安县县令的位置上如此兢兢业业数年。   “他被人利用、被蒙蔽了双眼。”梁柏厌恶了看了眼老常的尸体,“若非这厮捣乱,傅森许就良心发现,招出黑蝠团的计划。”   “棋差一着。”狄仁杰扼腕。   “再查……查傅森的身边人。”梁柏幽幽地说,“真正的七爷就在他身边。”   他讲得没头没尾,可是狄仁杰听懂了。   “长安县公廨的人?”丘神绩很感兴趣地问,“会是何等职务?”   “尽快收拾好这里。”狄仁杰说,“对外只能说傅森外出办差,若七爷在公廨内,更不宜打草惊蛇。”   梁柏看了丘神绩一眼,后者后知后觉,“这里交给小弟,大将军、狄公,请放心。”   狄仁杰拱拱手,“有劳了。”   “哪里话,跟着二位办差爽快!”丘神绩说,“回头再有逮人的活儿,记得再找小弟我!”   “那是自然。”狄仁杰拱拱手。   梁柏让梁怀仁留下和丘神绩收拾这摊子。   梁予信陪同梁柏和狄仁杰往外走,梁柏道:“我送狄公。”   “多谢大将军。”狄仁杰笑眯眯地道,“大将军,小梁参军适才提及的王自强是何许人也?”   梁柏疑惑地看了看狄仁杰,“我以为是狄公让他查的嫌疑人之一?”   狄仁杰摇头,和梁柏齐齐看向梁予信。   梁予信被同时投来的两道视线吓得一动不动。   少年苦恼挠头,久姐姐交代他暗中调查,刚才一时口快,忍不住问了出来,眼见剿灭黑蝠团行动迫在眉睫,他顾虑片刻,只好如实道:“王自强是久推官发现的线索,她只告诉我王自强来自衢州,是名举子,让我查清楚近十年其活动轨迹,我查着查着就查到安北军了。也是巧,王自强曾是傅森下属,死于七年前那场战役。至于久推官如何怀疑上王自强,我问过,她不肯说。”   狄仁杰思索片刻,缓缓道:“傅森一听见王自强,神情就变了——他和王自强的关系不一般。”   “大将军,你可听久推官提及此人?”狄仁杰礼貌性地问。   “不曾。”梁柏说,“看来,她对我仍有所保留。”   “她似乎并不适应位高权重的你。”狄仁杰说,“从你们二人面圣时可以看出来。”   “连狄公都瞧出来了啊。”梁柏喃喃自语。   “……并非针对我,她眼里揉不得沙子,相信公义自在人间,相信自己有发现真相的能力,而我却欺骗她,践踏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梁柏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难怪了。”狄仁杰沉思,“久推官品性高洁,将是非黑白分得很清楚,大将军哪,你还是速速回家,和久推官好好请罪罢。”   “对对对。”梁予信说,“我送狄公回去。”   “好。多谢狄公。”梁柏说。   狄仁杰看着梁柏匆匆远去的背影,轻声叹气。   梁予信忽然觉得……如果自家将军没有和久姐姐成婚,他可能还是那个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大将军,但久姐姐改变了他,或许说,是他自己变了。   因为久推官太特别,太不像这里的女子。她不畏强权,同样不攀附权贵,数年如一日地为真相奔走,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强硬的心脏,近乎是一个完美的女人。   娶到久推官,是大将军三生有幸。   “走吧。”狄仁杰说,“夜深了,明日一早还要进宫向天后禀奏案情进展。”   “是。”梁予信让人牵来马车,跳上驾车的位置,“我送狄公。”   作者有话说:   故事快结束了,大家留留评吧。谢谢啦。 第70章 美人泪 10   欧阳意回到家时, 已近深夜。   最近不太平,家里离疏议司没几步路,韩成则还是派了衙差将她送回去。   她在门口和衙差道谢告辞, 敲门,里头立马应声开了。   欧阳意向守门的仆人点点头,“辛苦了。”   仆人受宠若惊, 忙将人迎进去,又落锁,“夫人哪里话, 小人份内事呢。”   家里很安静, 梁柏特意选了这么一个闹中取静的宅子, 就是让她上班方便,她不习惯人伺候, 他们夫妻对生活没什么要求,家里三个老仆做些煮饭洒扫的活儿,其中张婆子负责照顾欧阳意。   张婆上前道:“夫人,热水和饭菜都备着, 要不您先换身衣服?”   欧阳意“嗯”了声。   每晚回来张婆都会准备洗浴热水, 如今的宅子也比以前大, 有专门的净房, 配有足以容下两人的大木桶。   并非她奢侈,而是常常验尸, 她又爱干净,带着一身尸臭是根本不可能睡觉的。   花瓣、澡皂皆已备齐,欧阳意脱衣入浴, 顿感神清气爽。   张婆收拾了她的脏衣, 笑道:“可要老婆子给夫人搓搓澡, 松松筋骨。”   欧阳意摇头,“不必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张婆又问:“夫人可有胃口,我把饭菜热一热。”   欧阳意想了想,道:“晚膳在司里用过了,有些饱,家里还有酒吗?”   “有是有,上回老爷买回来的杏花酿还留着。”张婆有些顾虑,“这么晚了……”   欧阳意耐心道:“不碍事。你热一壶来,我喝一点,好入睡。”   张婆应“好”后退下。   片刻,一壶热酒送来,摆在浴桶旁。   张婆:“那小人在外头候着,夫人随时吩咐我。”   “好,有劳你。”说罢,欧阳意微微阖目。   张婆察言观色,看出主子今日公务甚多,心情有些闷闷,便不再多言,蹑手蹑脚地出了浴室并关上门。   如张婆所料一样,她一闭上眼,脑袋里就不自觉地要想案情,多案联合,错综复杂,各案之间的联系或明或暗,牵一发动全身,像是一环套一环的九连环,解起来令人头大如斗。   明明知道急不得,排查宫中和户部内鬼需要时间、调查凶手留下的特制复合香料需要时间、走访受害人和家属需要时间,还有,梁柏虽未明说,但欧阳意隐隐觉得很可能今晚他的行动是围捕“七爷”。   在张婆出去后,欧阳意睁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紧张的神经需要酒精来安慰,这年头的酒度数很低,但对她来说足够。   然后她就醉了。   在酒精作用下,欧阳意脑袋里跟走马灯似的,一下案情,一下梁柏,一下又是现代的家人。焦急、疑虑、愤慨、思念,五味杂陈……   就在这片刻天马行空的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为她揉捏着肩颈,刚开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热得几乎能把人灼伤。   她正要睁眼,随即传来哗啦啦的入水声。   “……夫君?”   欧阳意睁眼,方见梁柏眼角猩红,一言不发,低头潜入水中。   他在花瓣下张嘴。   “嘶……”欧阳意反应不及,倏地头皮发麻,伸出的双手紧紧抓住桶沿。   半柱香前,梁柏回来了。   张婆上前,悄声道:“夫人沐浴,又喝了不少酒。”   隔着一道门,净房的水声再清晰不过地传出,像是有人撩拨他的心帘。   梁柏挥挥手,“你退下。”   张婆心领神会,“是。”   梁柏轻唤妻子,但浴桶中人低声呜咽,闭着眼,眼角不知是水还是泪,似在梦中。   他心中不忍,低身为她捏着肩道,“意意,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轻声倾诉,宛如哀告。   他不可抑制地忆起他原来的家。   在外人看来幸福热闹的家,父亲能耐,母亲贤惠,还有个个生龙活虎的弟弟。   但他的弟弟们都死了,被他亲手杀死!   遭遇至亲算计、背叛,他付出了血腥代价,从此性情大变。他没有家了,本也不打算成家。   他今年二十六岁,这个年纪对三品官来说非常年轻,但成家却迟了。   别人给他说媒无非是看中他的身份,娶世家高官之女,名声好听,可也等于将自己与妻子家族绑定。他不喜欢被别人牵制。   若那些贵族小姐与他齐心还好,若还向着岳家,夫妻间又少不了一番勾心斗角。他从小和弟弟们斗到大,不想再在家里玩这套了。   只有她,始终没想过利用他的身份,关心他,陪伴他,与他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朝局复杂,世事无常,唯一人能与他笑看庭前花开花落。他几乎低声下气地求,不要走。   可她却回答什么呢,她呢喃着:“好想回家啊。”   他当即就浮起万念俱灰的念头。   自认已经做小伏低,好话说尽,为什么,她还是视他如瘟神?   “意意,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梁柏呼吸渐急,俯身在她耳边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   欧阳意半梦半醒,脑海里都是她在现代的回忆,对梁柏的话恍若未闻,似回答又似自言自语:“我想回自己的家。”真的好想念爸爸妈妈。   梁柏愣怔,一颗心直坠冰窟。   只怪自己为何要装大度让她好好思量,思量半日就思量出这么个结果!   不,不可以。   梁柏眸中渐起戾色。   “你不能走,你还未真正成为我的妻子!”   “我们是拜过堂的夫妻。”   “不,别走!”   梁柏的内心挣扎,额头沁出细汗,神色执拗而痛苦,他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况下,踏入桶中。   花瓣之下的景观若隐若现。   梁柏胸口犹如火烧。   就这一次。   过了今晚,便放你离开。   “唔!”   欧阳意惊醒。   眼前的男人双目通红,犹如血光,肩腹腱子肉盘虬,充满了力量感,肌肤一触,欧阳意立马赶到对方充满火山即将爆发的灼热。   她登时愣了。   尸山血海杀出来的霸道气场笼罩,浑身如过电般,仿佛千万条放电的细蛇紧紧缠绕着。   接着,梁柏犹嫌不足,拦腰将人抱出。怀中人颤得厉害,形态诱人。   梁柏喉结下滑,喑哑出声,“我不当这个大将军了,求求你,别离开我。”   欧阳意:?老公你在说啥?   她视线往下瞥,心头一跳。   常年练武的手指灵活巧妙,如扁舟,贯穿连绵山岭中的湍湍细流,卷起滔滔浪花。   “夫君,别、别这样……”   欧阳意气恼,又挣脱不开,忽然联想起他说的话,心中陡然一惊——   他该不是误会她要离婚吧!难怪发疯似地想要占有她。   真快遭不住,她挣扎痛呼:“我没有想过要离开你啊!”“真的没有!”   这番话出口,如山风刮过,让梁柏沸腾的血液骤然一凉。   他瞪大眼,“意意,是真的吗?”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的不会离开我?”   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着方才未褪尽的暴戾,疑惑、忧虑、惊喜,混合成一种奇异的表情,他从未如此形于色过。   欧阳意力竭,“我何时说过要离开?”   “那为什么你说想回家。”梁柏可不是好糊弄的,心神巨震之后很快恢复清明。   欧阳意总不能说她是穿越者,只道:“我想儿时的家了。我们虽是夫妻,但我也有父母。”说着扬眉质问,“怎么,难道你跟别的男人一样,认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嫁了人就不能想自己娘家吗!?”   梁柏闻言一呆,随即急道:“我误会意意了!”   一时风雨过后见彩虹,所有愤恨戾气悉数消散。   梁柏傻笑得如稚童般,又见欧阳意浑身红痕,方意识到自己如此失分寸。   天哪,他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原来她并未想过与他和离,反倒自己多疑猜忌,一时悔恨交加,紧紧抱住他,又轻轻吻她。   “我之罪过,我竟发疯了!”“你刚才应该用力打我!将我打醒!”“对不起,相信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不停道歉告饶,欧阳意却没有生气。   床.第之事上,她对他有亏欠,而他那么高高在上、那么骄傲的人,若遭妻子抛弃,生气发怒也很正常。   “君失礼,我可不敢乱来。”欧阳意甩了个眼刀,嗔怪,“万一踢了不该踢的地方,往后我的幸福可没了。”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仿佛听到节操碎了一地的声音。   “久推官”理智冷静的人设崩得一塌糊涂。   这话要梁柏怎么接?   梁柏整个人的神智已经被巨大的狂喜冲昏了。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呆呆地,像个傻子,这时如果有刺客来刺杀梁大将军,他可能连剑在哪儿都找不着。   往后的幸福,他没听错吧,有些事不能想,一想就意乱情迷。   世事纷扰,可他的心已经有了归处。   屋内干热,欧阳意身上的水早蒸干了,出了不少汗,背上都是凉的,猛地打了个喷嚏。   “不行,这样会受凉,意意等我。”梁柏忙扯了被子将人捂住,匆匆穿衣,又出去喊张婆烧水。   片刻后,热水重新装入水桶,梁柏抱起妻子入浴。   欧阳意浑身乏力,翻了个白眼,随他去了。   这次梁柏心无旁骛,为她洗净,擦干后,将人裹进被窝,蹲在榻边低低和她说着话,道歉,又道歉,她“嗯嗯”地随口附和着,身心俱疲,很快便进入梦乡。   *   欧阳意醒时已日上三竿,回想昨晚的荒唐事,有不真实感,穿衣用餐,发现竟有她爱吃的羊肉包子。   张婆格外殷勤,“这羊肉包是大将军亲自去买的,夫人趁热吃。”   他以前也常常给她买这家包子。   昨晚那么闹腾,一地狼藉,张婆进去收拾时定是发现了什么,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喜悦。   欧阳意敏锐地察觉张婆对梁柏称呼的变化,问道:“你早已知晓夫君身份?”   “我原是梁家仆人,大将军不放心外人伺候夫人,叫我过来。”张婆脸色慈祥,复又小心行礼,“之前对夫人多有隐瞒,请夫人莫怪。”   从张婆对她的态度可见,梁家老仆将他们夫妻二人当亲人又当主子。夏日会给他们准备消暑水果和凉茶,冬日家里有不间断的热水,不用欧阳意交代,仆人们也能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怎么会怪你,这一年来你做得很好。”   欧阳意神情温和,让张婆稍稍放心,接着欧阳意问了她一些梁家的过去,主仆二人愉悦地度过早膳时间,正聊着,就听外头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备马车,回老宅。”   张婆直起身张望,看见梁柏一身明铠泛着光泽,提剑而进,面上笑盈盈,眼似繁星眉似弓地走来。   另有仆人奉茶,梁柏端着清香四溢的茶水,未及抿一口,笑着问欧阳意:“夫人可用过早膳?”   欧阳意睡得好吃得饱,心情颇佳,经过昨晚这样一闹,夫妻俩如今完全懂得对方心意,对视的氛围分外平静宁和,欧阳意不由笑回,“吃撑了,夫君可是要带我去哪儿?”   梁柏匆匆饮茶,自顾褪铠甲,边道:“去一个早想带你去的地方。”   欧阳意站起身,梁柏卸铠后,马上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等等。”欧阳意走出两步,忽然挣脱他的手,转头往屋里去。   梁柏刚度过惊弓之鸟的阶段,忽然那股害怕妻子离开的心悸感又涌上来。   “好了!”   欧阳意出来时,脖颈多了一条兔领子,她看着梁柏脸上不安的神色,无奈地笑了笑,温声安抚道:“我畏寒,这条兔领子围上,暖和。”   梁柏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   刚刚角度问题,他没有注意,现在仔细看,能隐约看到妻子后颈几处红痕。   他的杰作。   糟了,又浑身燥热起来。   梁柏战战兢兢地转身,不让妻子看见他身体变化,好在冬装厚实,遮掩得住。   二人乘马车,不久后抵达一处大宅:梁府。   欧阳意顺着抄手游廊,踏进正院时,眼前的景象让她恍如置于梦中。电视剧里虽然见多了高官豪门的家,但亲身走一遭还是第一次。   正院修竹摇摆,种了各种奇珍花卉,池塘结了冰,想来到盛夏时可有睡莲朵朵。主人的书屋全是书卷,充满着风雅气息,难以想象,这是世代习武的梁家。   踏上石阶,梁柏揽起欧阳意的手,把她往避风处的小八角亭拉过去几步,“我们这里坐。”   梁柏拉着她的手,“这两年,我不是住咱们家,就是留宿在宫里或奉宸卫,从未回来过。”   欧阳意低头,目光落在簇新的美人榻上,以及足以包着八角亭的遮风帘子一尘不染,想必梁柏在带她来梁宅前,已经提前做了不少准备功夫。   他昨夜深更哄她睡,天没亮去宫里,每天这么忙,是怎么抽出功夫管这些事。   欧阳意左右一瞧,庭院里来来回回就那几名老仆,片刻,便有老仆奉茶、端热点心上来。老仆行动不比年轻小厮缓慢,还胜在熟练,尤其看见梁柏回来,个个面露喜色。   尤其看着欧阳意,那表情就跟老人家看见自家新妇一样,殷勤中又带着点生怯。既怕太热情把人惊着,又担心不够热络显得疏远。   “少爷,这是老奴做的蜜枣糕,您小时候最爱吃的。夫人,要不您也尝尝。”   “多谢。”   欧阳意露出疑惑神色。身为堂堂朝廷重臣,想对付梁柏的人不在少数,可家里就这么几个老仆,好歹也搭配些年轻力壮的护院吧。   “他们都是跟着我娘的老人了。”梁柏很自然地说,“以前没和你提过,我娘母家,也是习武世家。”   “原来如此。”欧阳意恍然大悟。   老仆一身短打,近看手背青筋凸起、太阳穴微鼓,竟是练家子?!   高手在民间啊。   等等,高手还会做甜点,这必须尝尝。   欧阳意咬了一口甜枣糕,入口甜香软糯,还带着刚蒸出来的热气,整个舌尖仿佛感受到温暖如春。   “好吃!”她惬意地眯起乌眸,欣然如猫儿般,眉心都舒展开来,“是我喜欢的味道。”   “夫人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老仆悬着的一颗心落下,笑意更浓了。   玉手纤纤拂人面——梁柏悄看妻子,脑海中浮出这一句来。无论多么随意的动作,由她做出来,意态总是极娴适的。   他的目光不知不觉往上,落在咬着糕点、红润的唇。帘子透进来的光线映照下,那红唇比世上最鲜的水果还娇嫩欲滴。   梁柏略微晃神,忙啜了口热茶,转开视线。   “这是梁家主宅,和你成婚前我已经不在祖宅住。你若是嫌我们那院子小,又或喜欢这里,以后也可以搬来……不过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亲人……”   既已表明身份,也在天后面前过了明路,以后的欧阳意就是光明正大的“梁夫人”了,询问她要不要回梁宅住是必须的。   “不必麻烦……”欧阳意坦然道,“咱们现在的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足够了,我很满意。”   欧阳意清楚,这里有梁柏不愉快的童年,还有手足相残的血腥过往,换作任何人都不会想再回这里住。   梁柏抿唇笑起来,握住她的手。   “何伯,呈进来。”他冲外面一招手,之前送点心的何管家立刻进来,双手捧着个金丝锦包,高举奉上。   梁柏接过锦包,在桌上摊开,是一叠地契!   欧阳意震惊了!   足足十几张的不动产产权证?!   “意意,这是我为官八年积攒的家当。”梁柏随口报了几个地名,“地契给你,都在这儿了。库房还有些金银珠宝,你想看,我也带你去。”   梁柏说完,映入眼帘的就是妻子一张有点呆傻的脸。   欧阳意不是贪财之人,骤然面多这么多的财产,还是愣神好久,桌上摆满了长安各处的地契,还有西郊两个庄园!人人皆知长安地贵,别说平头百姓,就是低阶官员奋斗一辈子,也未必能得其一。   “夫君,这、咳……”欧阳意内心很感动,却嘴硬道,“我在夫君眼里是贪财之人吗!?”   梁柏已经是掏心窝了,但见欧阳意不太领情,笑容淡下来,斟酌道:“是我之过,意意不喜权贵,罢,身外之物,算了。”说着将地契放一一收起,一副“你不喜欢我就再也不提”的委屈样。   欧阳意怕梁柏多想,一把将锦囊抢过来,“谁说不要了,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之理。”   霎时,他的心田繁花似锦。   “说回正事,天后今日可有说什么?”欧阳意问。   昨夜入睡前,梁柏已知会她关于围捕傅森之事。   “傅森假扮七爷,让身边人称呼他七爷,发现被困,傅森马上有求死之心。”梁柏思索着道,“事后我和狄公都越想越不对劲。”   “真正的七爷可能已经知道你们的计划,知道你们盯着申良楷,故而推出傅森这个替罪羊。从傅森的经历、身份看,的确有资格当黑蝠团首领,他是七爷,几乎顺理成章。”欧阳意分析着,“说明我们对黑蝠团越来越了解,七爷对我们亦然,他知道抛出什么样的人,我们会接受。”   梁柏点头,“傅森应当是黑蝠团中十分重要的人,七爷这招不能叫弃卒保车,几乎是断臂求生。”   欧阳意皱眉,“我总觉得不太妙,七爷假死,接下来会如何。”   “我试着站在他的位置考虑,有两个选择。”梁柏说,“其一,从此销声匿迹,远离长安,逃脱我们的追捕。其二,以黑蝠团首领的身份加入叛军,在徐敬业那边过明路,将来博个名正言顺的权位。”   “黑蝠团做贼千日,之前能屡屡得手,是因为在暗处。”欧阳意说,“如今被我们盯上,紧追不舍,又在洛水沉银案中损兵折将,七爷如果想下半辈子平平安安,他会选第一项。但他是七爷……”   梁柏神情笃定,“所以他会作第二个选择。”   欧阳意凝眉,分析道:“近日各城门盘查严格,我们来假设,七爷出于某种原因不能顺利出城,或者说,他不想冒着暴露真实身份的风险出城,所以推出傅森这个替死鬼,想让奉宸卫和金吾卫放松戒备。”   梁柏唇边划过一丝冷意,“也正说明,七爷急了。” 第71章 美人泪 11   见时候不早, 欧阳意道:“我们走吧。”   梁柏:“嗯。”   二人手牵手并肩而行,天空下起了小雪,梁柏为妻子拉上帽兜。   欧阳意伸手接了片刻雪, “今年会是寒冬吗?”   梁柏道:“是,但没关系,有我在。”   欧阳意收回手, 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少爷,这就走了啊。”老仆弓身侍立门边,布满皱纹的脸上依稀可见不舍的情绪。   几个老仆都默默跟在后头, 他们看着梁柏出生, 看着他长大, 看着他武功练至巅峰,成为位高权重的大将军。   他们也看着这个家散, 逐渐冷清,大半年也见不着主子人影。   “他们要一直守着这里吗?”欧阳意压低声音问,“你都不住这儿。”   这就话提醒了梁柏。   之前是为了对妻子隐藏身份,不得不让这些忠心耿耿的老仆人留守梁家, 如今, 似乎没什么必要呢。   他们要么无儿无女, 要么家人不在身边。   否则也不会无处可去。   雪纷纷扬扬, 本已打扫的干净院子,覆雪后霎时透着孤寒。   将他们继续留在老宅, 虽然理所当然,但为了以后不生遗憾……   他们夫妻的新宅不算大,但收几名老仆却绰绰有余。   “意意说怎么办便怎么办。”梁柏温声道。   “行, 那我问问何伯。”欧阳意笑道, “何伯, 我喜欢吃你做的糕点,不知何伯是否愿意去我们的新宅,省得我馋嘴了还得跑来一趟呢!”   何伯愣了愣,随即笑逐颜开,“自然愿意,能给少夫人做果点是小人之幸,我还会做饮子哩!夏饮冬饮都行!”   欧阳意又转身问其他三名老仆,“诸位都是高手,大将军娶妻的事不胫而走,新宅正好需要人手护卫,诸位可愿当护院之责?”   “……”   几个老人你看我我看你了一阵,齐声应好。   他们脸上笑着,鼻中酸涩,心知少夫人是为了全他们的脸面。梁柏对他们也不差,不过他不苟言笑,时常绷着脸,而在从前,梁家内斗严重,人人自危,这样的善意几乎无几。   此刻,年过半百的老头们差点绷不住情绪。   何伯缓了一会儿,才哑声回道:“少爷少夫人放心,这把年纪,已是无用之人,我们豁出命也会护好院子!”   “何伯言重了。”欧阳意看了看满园风光,笑道,“老宅也须有人手照料。这样,你们自行拟个时间,定期轮流回来照看。”   何伯:“小人们省得。”   他们都是忠心可靠的老仆,剩下的事不需要欧阳意交代,欧阳意问:“夫君,我如此安排可妥?”   梁柏露出笑意,“家里的事,夫人作主……”   欧阳意眉头一挑,“只有家里的事?”   梁柏忙弯腰扶她上马,殷勤道:“一切都由夫人作主。”   欧阳意哈哈笑了两声,方作罢,“这还差不多。”   夫妻二人说笑着远去。   何伯他们看得惊讶,少爷怎地变了个人?   以前从没见少爷笑过,他没有大喜大悲之情,即使阖府欢庆的除夕夜,燃放所有孩子都喜欢的烟花,他也未曾露出半点笑意。梁柏似乎未真正将这里当家,他叫人看不透、叫人害怕。   之后家变,梁柏凶性显露,亲手杀了想夺权的弟弟们,遣散所有人,只留下他们几个梁柏母亲从娘家带来的仆人。   他前年娶妻,也没有和他们知会。   没想到,两年的时光,少爷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少爷。   “少夫人心善,”何伯心中沉思,笃定道,“咱们以后都要将少夫人当主子般侍奉,不能有闪失!”   另三名老仆齐齐点头。   *   回到疏议司,梁予信正与韩成则分享一个好消息。   “陈探花又醒了,精神头比昨日好许多!”   考虑到凶手可能回来补刀,所以梁予信昨夜送狄仁杰回府后,又去了探花郎陈凌的家守着。   梁予信:“陈凌的关系网、事发前遇到的人和事,都在这里了。”   齐鸣不知看到那一行字,瞪大眼睛,学顾枫“哦豁”了声,叹道:“这位探花郎才十六岁!”   “英雄出少年。”欧阳意回应。   梁予信撇嘴,“我中武状元时,也才十四。这有什么的?”   “这么厉害,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顾枫用力拍了拍少年肩头。   梁予信豪道:“奉宸卫里没几个没入围过武举三甲的。”   黎照熙听得啧啧称奇,感叹长安藏龙卧虎。   韩成则问:“陈凌的伤,御医怎么说?”   “多处骨折,以后再也不能练武……”说到这里,梁予信摊了摊手,“陈凌是不错的苗子,我还想跟他过两手呢,可惜。不过他倒是看得开,说大不了再去考文举,当个文官为朝廷效命也是一样的。”   “……陈凌母亲早逝,是父亲一手将他拉扯大,从小习武文武兼修,品性、学问,都是一等一的,邻里没有不夸他,小小年纪就很懂事,综合目前已知的线索来看,陈凌是个好孩子。”韩成则边看证词边问欧阳意,“意师妹,你觉得呢?”   欧阳意道:“光天化日之下的连环杀人分两种,一种是报复,一种是为满足某种需求……”   顾枫接道:“第二种一般是满足心理需求,还很有享受被关注的感觉,这种变态往往针对特定标记人群,而作案手法也有固定的一套。”   西极山女尸案便是如此,虐杀,以折磨、羞辱人为乐,过程漫长,死者有关联,死法也相似。   “我知道了。”齐鸣忽然说,“被害者身上都有共同的香气,这就是凶手的特定标记!还有,故意在天后面前杀人,引起关注……”   韩成则却难以苟同,“不对,这两起受害人都完全是不同的人。”   他翻看陈凌证词,边道:“第一个受害人陈探花,十几岁的少年郎,家中独子,年少英才,长安人士,祖籍也在长安。我记得第二个受害人曾骏山,三十八岁,通州人士,游手好闲,是个烂赌棍。”   顾枫摸着下巴道:“受害者毫无共通之处,作案手法也不尽相同,杀人报复的可能性更大。现在我们只能从两起案子共通线索入手,动机不仅仅是威胁天后……”   欧阳意:“我们还是把注意力放回案子本身。”   不能把查案线索都“押”在天后这条线。毕竟武则天的敌人如过江之卿般,数都数不过来。被她斗倒的政敌、下旨处决的朝臣,以及如像徐敬业打着“还政李唐”名号妄图夺权之流……照这么算,嫌疑人的范围可就太大了!   齐鸣也挠头:“可是你们说,这小陈探花会跟什么人结怨,才十几岁的孩子,和曾骏山的儿子同龄……”   “什么人会跟这么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有过节?什么仇恨会同时针对陈探花这样的好孩子和一个赌棍?”顾枫趴在桌案上,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凶手要置一个与人素无仇怨的探花郎于死地呢?   按理说,凶手一定是认识陈凌的。   不仅认识,还恨他。   “说明我们现有对受害者的了解还是太少,需要更多线索……”欧阳意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转向齐鸣,“齐师兄,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齐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啥,说哪句……”   “最后那句。”   “哦……我说小陈探花和曾骏山的儿子也才同龄……”   也许陈探花和曾骏山的关联就是这个!   “予信!去查一下陈凌的父亲?”欧阳意吩咐。   “好嘞!陈家就在附近,问几句话的事儿,我很快回来!”   梁予信在疏议司门口点了两名奉宸卫,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顾枫仰头,作沉思状,“你说凶手既敢当着天后的面杀人,那多少是有些胆色,有这个本事,杀人图什么呢?仇杀?还是恐吓天后,满足自己的表演欲望?如果是表演欲,杀人手法也该相同吧?”   “说句对天后不敬的话,若欲恐吓,死者也该死状更可怖一些。”韩成则背着手,轻声道。   “曾骏山的背景资料整理了吗?”欧阳意问。   黎照熙有些崩溃地抱来一摞材料,“都在这儿了,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齐鸣:“我们昨日去曾骏山家,曾家媳妇听说曾骏山死讯后,面无表情的,还连说好几遍死了好,免得牵累家里人……”   他对曾家媳妇印象深刻,女人素面朝天,长年累月的操劳在她脸上刻下明显的皱纹,眼神空洞而迟钝。   对于突如其来的丈夫死讯,她先是发了很久的愣,像解脱般,喃喃反复念着一句话“死了好”、“死了对大家都好”。   直到齐鸣和黎照熙问话,她才回过神,意识到曾经爱过的丈夫已经永远离开人世间,脱力般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贫贱夫妻百事哀,因赌致贫就更衰上加衰。   黎照熙摇摇头,“曾骏山有一个儿子,他从不过问,埋首赌场,把家全败光了。家用都是靠妻子嫁过来时带的嫁妆支出,家里的事都不管,昼伏夜出,活得像个活死人……”   “不对!”欧阳意忽然想到什么,将一大摞纸分开,取出其中一张,“几个老邻居都说,曾骏山五年前搬家来时挺轰动,说是曾骏山早年在外闯荡,手底下一批建筑工匠,白手起家,赚了不少钱,年纪轻轻的,竟一口气买下东市最繁华地段的宅子。”   “他的妻也是跟着他一路从老家到长安。”韩成则接过几页证词翻看,“置办新宅还开了流水席,宴请邻居三日,路过的也可白吃白喝,走的时候送块红绸子,即使来的的乞丐也任由饭菜随便拿,真是大方。”   欧阳意:“富贵不如助人为乐。这曾骏山倒也算厚道。”   “他这些年确实做过不少好事,邻居们还说,以前常资助善堂开设粥棚,不少鳏寡老人受过他的恩惠,是长安小有名气的善人呢。”顾枫念着曾骏山做过的好事,微微蹙眉,“只是有些倒霉,父母在搬到长安后,没享几天福就病故了。原来妻子生过一儿一女,全夭折了,妻子也不能再孕,这个老幺,是领养的。”   韩成则听得直摇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曾骏山在家中遭遇连串变故后,性情大变,最后成了个像过街老鼠的赌棍。   原本一言不发的梁柏缓缓道:“……他虽烂赌,却也没有其他不良嗜好,未曾找邻居借过钱……曾骏山这些年一直很厚道,帮助过不少人,哪怕后来堕落了,邻居们也未落井下石,还惋惜他为赌所累,以至于名节不保……我总觉得,这曾骏山有些不对劲……”   “我与夫君所见略同……”欧阳意忽然取出一张清单,“等等!这些是什么?”   齐鸣“哦”了声,道:“我问话时,让照熙悄悄盘点曾家三进院子各屋有什么家具。”   黎照熙说:“不错,曾家富裕过,有碧色丝绸托裱鸟画屏风,绯纱缘,黑漆钉,碧絁背,价格不菲。还有,紫檀木画挟轼、镶金嵌银的琴几、双面绣的蝴蝶地锦褥……”   顾枫:“曾骏山死时,身上身无分文,说句不客气的话,赌徒的家里不都是家徒四壁么,为何曾家还有这些贵重器物?”   这么一提,黎照熙也察觉出不对劲了。   欧阳意将清单摆在桌案上,方便诸人观看,接着翻找曾妻证词,又翻找赌场老板的证词。   齐鸣喃喃接道:“这些好像都是曾妻的嫁妆。”   欧阳意一目十行,看得极快,最终目光停在一个赌场老板的证词上。   梁柏缓缓拿起证词,“曾骏山对外宣传已和妻子合离,所欠赌债一律不得向他妻子讨要,故而宁愿自断手指,也不肯变卖妻子的嫁妆抵债?”   “没见过这样的赌徒。”顾枫附和。   韩成则和齐鸣、黎照熙亦若有所思。   “赌”迷人心智,多少伟男子为了赌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是曾骏山不同,作为老赌鬼,他竟还保留理智。   欧阳意:“不是为赌而赌,是心里有打不开的结,才选择疯狂的消遣。可是他还爱着妻儿,任何时候都不想祸及家人。直到有一天,遇见故人……”   说着,她和梁柏对视一眼。   这就是曾骏山身上的怪异之处。   顾枫啧啧道:“所以曾骏山并不是很想活,也不算很想死,那杀死他的故人推了他一把……”   “我回来了!”   梁予信风一般地冲回来,“陈凌的爹这两天都不在家,我找陈家邻居打听了他的过去。”   “打听到什么?”   “陈父是个倒插门,户籍在长安,他不姓陈,姓苏,名叫苏越。苏家是寒门,苏越年轻时一直外放通州做官,也不知走了什么运道,五年前身怀巨富地回来,而后称病辞官,便和儿子生活。”   梁柏眯眼,“我们一直寻找受害者之间的联系,追踪他们最近遇到的人和事,却忽略他们很久以前的故事。”   陈凌与曾骏山身份迥异,但竟还真有关联点:   陈父苏越和曾骏山都是从通州来到长安,而且是五年前突然暴富,仿佛天上掉钱一样。   梁予信拿回来的证词都是速记,字迹潦草,欧阳意眯着眼看,这时候顾枫取来笔墨,欧阳意将梳理的几个疑点一一写出。   最后,她道:“曾骏山和苏越可能是故交,根据曾妻和陈家仆人所述,他们十日前去过同一个地方。”   梁予信来了好奇心:“何处?”   欧阳意先是看看顾枫,随即道:“——浪潮阁!”   听到这个名号,顾枫先是难以置信地愣了愣,随即双眼骤放惊喜的光芒,“浪潮阁我熟悉!”   浪潮阁,长安最有名的销金窟。   建在长安东西区的交界处,注定是光明与黑暗交织之地。   那里的表演日夜不息,有靡靡之音的声色,也有残酷角斗的赛场,以及许许多多不被人知的交易。   浪潮阁不问客人姓名,只有代号。   匿名之地,方可为所欲为。   欧阳意对浪潮阁的了解,全部来自顾枫,她是那里的熟客,她的俸禄也十有八九花在了浪潮阁。   用顾枫的话说,浪潮阁就是长安的“天上人间”。   真有那么好?欧阳意也心动了。   作2十有八九不方便去,查案就是个不错的理由。   “此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须得亲自去查。”欧阳意望向顾枫,眨眨眼道,“韩师兄要在司中坐镇,齐师兄还要去周国公府,阿枫,你跟我走一趟。”   “啊这——”一贯爱玩的顾枫这下却不敢答应,偷偷地看梁柏。   梁柏皱眉。   欧阳意看他皱眉,她也皱眉。   人和人的关系就是如此,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凤。梁柏终是不好违逆妻子,应道:“浪潮阁鱼龙混杂,我让予信也带些人手陪你们。”   欧阳意笑着应了,“还是夫君考虑周全。”   黎照熙跟上顾枫,“顾姐,我没什么事,也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吗?”   顾枫一个飒爽翻身,上马,道:“来呗!”   黎照熙:“好嘞!” 第72章 美人泪 12   梁柏送他们出门, 对妻子道:“我和狄公约了在长安县衙见面,接着要去傅森家中一趟,晚上我们家里见。”   欧阳意点点头。   匍一出门, 守在疏议司外的几名奉宸卫同时行礼。   “大将军!”“将军夫人!”   欧阳意:“……”   先是梁家老仆,再有奉宸卫,他们对她的恭敬令欧阳意有点不适应。   原先在疏议司, 作为久推官也能调动衙差,当和眼前这情况完全两码事。   梁柏搓搓鼻子,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怕有时不在你身边, 你可以直接差遣他们, 不必经过我。”   他的目光优容深奥, 充满了无声的温柔和信任,欧阳意收到鼓舞, 转而对奉宸卫将士说:“我等同朝为官,以后在外面见了我,就请叫我久推官吧。”   梁怀仁和几个心腹心照不宣地同时又喊了声“久推官”,其他奉宸卫副将、校尉互相看了看, 也跟着喊“见过久推官”。   梁柏没说话, 这是他对她的尊重。   欧阳意对众人抱抱拳道:“案子复杂, 事关重大, 这几日有赖诸君了。”   这风姿、这气度、这爽利,真不愧是大将军夫人。   以前奉宸卫内部就流传着“大将军已婚”的传言, 有猜说大将军夫人是倾城倾国之色而被金屋藏娇,也有猜说是貌丑无盐才被藏着掖着。   但今日一见,恍然大悟——人家压根未以“大将军夫人”的身份为傲。   一个奉宸卫没忍住, 拱手道:“跑腿的事交给我们这些粗人吧, 其他的有劳久推官多费神了。”   “是啊。”另一人也大声道, “大将军吩咐了,兄弟几个这几日就来疏议司上衙,但有差遣,无不遵办!”   欧阳意“咳”了声,一一回礼,朗声道:“事不宜迟,出发吧!”   梁柏下意识拢了拢妻子的兔毛领子,“多事之秋,万事小心为上。”   欧阳意任由丈夫整理,眼里带笑,“遵命,夫君。”   这让梁柏非常受用,连着心情也变好了。误会解除,雨过天晴,夫妻关系更进一步。   梁予信和几名奉宸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互相在身后挤眉弄眼: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变成老婆奴,可是稀罕事。   顾枫也偷笑,走出一段距离,凑过来含笑道:“和好啦?”   欧阳意点点头,心情不错,她今天的外袄面是浅灰色兔皮,领口子母扣,里面是细软兔绒,边缘是一圈松松软软的白兔毛,很蓬松,显得领子格外高。   顾枫盯着好朋友的兔领,突然咦了一声,问:“你脖子上是怎么了?”   欧阳意直觉已经遮掩够严实,顾枫离得近,这个角度恰好看见她脖颈的红印。   “哎呀,别盯着看啦。”   欧阳意低低抱怨,仓促转眸,作为老司机的顾枫就都懂了。   顾枫坏笑,也不敢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就不紧不慢地扫了她一眼:“大将军可以嘛。”   欧阳意被她笑得无地自容。   顾枫掏出两条帕子,递出其中一条给欧阳意,“去浪潮阁消遣的多有权贵,最怕被认出来,未免被人检举,所以浪潮阁规矩,去那儿的都须遮脸,掩饰身份。”   欧阳意本就习惯不以真面目示人,戴上面纱,只露出一双灵动杏眼。   黎照熙好奇道:“顾姐姐,有准备我的份吗?”   顾枫嗔笑,丢出一块布巾给他,“我家的抹布,赏你了。”   她当然是在开玩笑,黎照熙也笑了,欣然系上,“顾姐姐家的抹布真香!”   “油腔滑调的。”顾枫伸手指了指他。   黎照熙来疏议司变了许多,不再是老实的书生样,他好像越来越知道顾枫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不知不觉地朝她靠近,变成她喜欢的样子。   顾枫嘴上说不喜欢,心里也有点对黎照熙“日久生情”。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接受他这个弟弟也不是不可能?   浪潮阁并非一座阁楼,而是占地数亩的私人大院,穿过高耸的奇兽门庭,有小型草地湖泊,到处可见错落的朱门楼台。   初看与大户人家无异,但越往里走,渐渐感到不同,每座楼台皆有生意,赌博角斗,觥筹交错,还有漂亮姑娘和郎君的浪笑声不绝于耳。   欧阳意看到四个龟奴架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男子往外丢,楼上几个娇艳欲滴的女人啐道“吃白食,打死活该”。   顾枫皱眉:“忒不地道。”   欧阳意一脸莫名:“这是何故?”   顾枫凑着她耳边悄声解释罢,欧阳意也露出鄙夷的表情。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贪图美色又不给钱,吃霸王餐,实在混账。   顾枫带着欧阳意进了一座阁楼,梁予信等几名奉宸卫太过扎眼,没有进浪潮阁,守在外面,黎照熙扮作家仆紧跟其后。   顾枫:“你面生,掌柜见了你未必肯说,阿意在此稍候,我去打听。”   欧阳意:“行,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黎照熙小声道:“顾姐小心点。”   顾枫哈哈一笑,“乖。”   每座阁楼都有掌柜,这里的掌柜是个肥脑油胖的中年人,可当他从柜台后走出,灵活的步伐显示他有不错的武功。   “小娘子好久不见,这回要找哪位郎君?”胖掌柜收了顾枫的一颗银锭当好处费,皮笑肉不笑道。   顾枫是这里的熟客,消费比不上权贵,但胜在风趣、没架子。和美貌风趣的小娘子多说几句,心情也好许多呢。   顾枫看着他那张油到发光的脸,笑着问:“芙蓉坊的曾骏山曾大善人你见过吗?”   胖掌柜掂量银锭的胖手一顿,翻手就把银子塞回顾枫手里。   “这我不能讲!”   顾枫咋舌:“那就是来过了!”   *   大约是天气冷,灌了几杯热茶又配点心,赏了一会儿舞娘跳舞后,欧阳意有点想上洗手间。   黎照熙本能也要跟着,“久推官去哪儿,我陪您。”   欧阳意无奈,指了指外面若隐若现的茅屋。   黎照熙明了,瞬间脸红,低着头说:“那我在这儿等您。”   不得不说浪潮阁有品位,就连厕所周围都是茉莉花,暗夜幽香,沁人心脾,厕所外有铜制水盆、茉莉味的胰子,还有侍女专门递手帕服务,实属五星级厕所。   欧阳意解决完,愉悦地净了手,刚抬头,就被吓一跳。   厕所门口竟站着三个男人!   都不知何时出现,此刻见欧阳意拿帕子擦手,露出手腕,都嘿嘿怪笑起来,三双贼眼毫不掩饰地往她身上扫。   “小娘子,我们在外头等你好久呢。”   “是啊,一个人喝闷酒吗?”   “哥几个陪陪你?”   他们在上厕所前就盯着她了,这种调.戏台词真的很幼稚,欧阳意完全不想理会,而身前的小侍女早已习惯这种场景,面无表情、木头似地站着,仿佛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   欧阳意为这孩子心里轻轻叹气,不客气地回了句“请让开”,转身欲走。   顾枫之前跟她介绍过,来浪潮阁的男男女女们无非是寻欢作乐,有时看对眼了,约一发也不是不行,正好还省钱。   她如此拒绝,那三人本该识趣散了,哪知竟不罢休,其中两人分立左右,一下把欧阳意架住,其中一人色眯眯道:“假矜持可就不可爱了。”   欧阳意胳膊被扭到背后,面纱被强扯下。   怎么还强来?!   那两个掳人的小弟以为她怕了,笑道:“你是哪家妇人,背着夫君出来玩儿吧,嘿,我们大哥就好这口,别怕,都是出来玩儿,跟我们大哥玩儿也一样。”   被称作大哥的男人身高七尺,看起来三十多岁,未至四十,束发,穿枣红缎衣,从上到下很干净,宽脸厚唇,姿势优雅,眉眼带着些气派。   见欧阳意张顾,男人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想等人来?”   不等回答,他自顾上下三路地扫着欧阳意:“花了点小钱,请两位花姑娘在外面堵了出入。”   话音刚落,小侍女也被叫走了。   很显然不是第一回 做这种事。   别人将浪潮阁当作游乐场,他将这当作狩猎场。   男人的掌心在欧阳意脸上抚过,揭下她面纱,“小娘子姿容正好是我喜欢的,怎么样,赏个脸?”   欧阳意还是不回答。   男人叹口气,又道:“浪潮阁的郎君是有若干不错,但谁能真情待你?我就不同,若小娘子今夜喜欢,以后还能再找我,这不是美美与共?”   “来浪潮阁得花销,多几回,你不怕被熟人遇见?我就不同,我在长安有几处宅子,怎么玩儿都行……”男人认真道,“只要小娘子真心,我也素来待娘子以诚,你们说是也不是?”   这话引起两个小弟的附和,欧阳意挑挑眉。   男人非常自信,笑容也□□起来,再次往欧阳意身前靠,“小娘子,赏个脸?”说完又笑,“包管你乐不思蜀——啊!”   欧阳意冷笑一声,抬脚狠狠一踹,在对方本能后退的瞬间抬腿、提膝、发力一气呵成。   前面忍忍忍,就是为了这一刻。   “啊啊啊!”男人惨叫连连,煞白着脸夹住双腿,捂着□□哆嗦。   “老大!”两个手下没想到她如此狠辣,先是呆了呆,回神后忙去扶人。   欧阳意连忙逃跑,才逃出几步,又被人从身后箍住。   伸手抓他的正是那男人。   “烈马!爷喜欢!”男人刚才后撤及时,并未伤到根本,已经掐住欧阳意脖子,口气兴奋,“不知小娘子到底是何家妇人。”   欧阳意知一时难以脱身,忽然咯咯笑起来:“我不识我,我却识得你。”   男人挑眉,很感兴趣:“哦?”   欧阳意直目横眉,眼神淡然,“你发肤泽亮,谈吐气质,不是出自寒门,至少是勋贵后人;你走路时两肩不齐,右脚跟的鞋磨损严重,可见你左腿受过伤,伤处不能太受力,右腿自然就要多担待;习武之人掌心有茧,以你的身份谁能重伤你呢,哦,你曾从军;为大唐受过伤,又是勋贵之后,回来应该有个不错的归属。不过,这个家还不是你说了算,喜欢玩,却不能在家中,你家里的大人对你仍有管束。”   欧阳意微微动动脖子,“——你不是只会走鸡斗狗的纨绔,你立过军功、左腿受过伤,长安城里像你这样年纪的世家子,打听不是很简单?”   男人霎时愣了。   若不是要掐着欧阳意的脖颈,男人真想啪啪鼓掌叫好。   男人另一只手擒住她的下巴,笑意风流,“我越来越喜欢小娘子了,这可如何是好,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冰雪聪明的娘子。”   说着口气一本正经起来,“不瞒小娘子,我这人,出手大方,活儿更不错。”他微微倾身,热气喷在欧阳意颈窝,“小娘子深闺寂寞,是你男人那方面不行,还是他始乱终弃,逼得你要出来寻欢……跟我吧,我捧着你,做世上最开心的女人?”   欧阳意被恶心得想吐。   “你若应我,莫说欢好,要多少钱我都能给你;你那男人,和离不了,我可以使些手段……及时行乐,阴阳调和,都是出来找相好,我可比那些小白脸强多了?只要你跟了我,日后我定呵护备至,娶你过门也未尝不可,如何?”   欧阳意真后悔上厕所没带黎照熙。   此刻天黑,浪潮阁处处丝竹声起,厕所又是在花丛深处,她想喊人都不知怎么喊,一时心里也有些害怕。   “不如何!”欧阳意梗着脖子,不肯就范。   男人冷哼一声,耐心尽失,拉扯他的衣襟,眼看是要强来?   欧阳意挣扎起来,喊道:“你敢动我一根毫毛,定死无全尸!”   “小娘子貌若天仙、冰雪聪明、又会说笑,苍天,今日是什么好日子,竟叫我遇上你!”男人一副深情款款、追悔莫及之态,动作却极为强横,咬着牙说,“我真恨娶妻娶早了,我对小娘子一见钟情、相见恨晚!”   欧阳意心中计算着黎照熙何时会找到此处,嘴上道:“……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看得起我?”   男人笑声放浪,往欧阳意脸上吧唧一口,“不是吗,两情相悦,人间美事!”   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嘴巴放干净点。”   话音刚落,花丛深处闪出一道白色身影,随即欧阳意眼前一花,他竞直将男人扣着欧阳意脖颈的手反向一掰,将她从男人手中扯出来,伴随着清脆的骨折声和男人哀嚎,接连抬脚将人踹飞。   欧阳意一喜,天外飞来救星啊!   接着那男人脸朝下狠狠砸在地面,震起无数茉莉花瓣。   挣脱的欧阳意撞到白衣救星怀中。   男人连派头也顾不上摆了,被小弟扶起来后,扭曲着一张脸喊:“南安王,你疯了吗?!知道我是谁吗?” 第73章 美人泪 13   任欧阳意也想不到, 救她的会是南安王李匡。   李匡先拉过欧阳意,上下看了一遍,担心道:“你没事吧?”   他嗓音低沉, 不知为何,欧阳意觉得眼前的李匡和以前不一样了——更成熟,出手也更狠辣。   一年未见, 他再不是那个总纠缠她的纨绔小王爷。   见欧阳意有些发愣,李匡着急:“可是哪里不适?”   欧阳意摇头,忙用袖子拭脸, 将那登徒子的口水擦去, 随即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没事,许久不见, 王爷清减不少。”   李匡是瘦了很多,脸颊两边原本少年感的肉肉都没了,他这一年多经历了多场政变,已经有权臣的样子, 一转头, 阴着脸, 一步步朝叫嚣的人走去。   “疯的人是你, 你以为你是谁!?”   说罢又一拳打在男人脸上。   面对男人的咒骂,李匡冷笑, 随即俯身在对方耳边又说了几句。   后者先是愣住,半晌才回过神,直接吓得跌在地, 一张脸登时涨红, “得、得罪了, 梁夫人,小人这就滚,这就滚……”   里头动静太大,原本外头放风的几个小弟全跑进来,见自家老大灰头土脸,满嘴鲜血的惨状,都吓傻了。   “大、大大哥……”   “大哥你这是……”   “啰嗦什么,还不快扶我起来……别碰我的手!不是这只是这只……哎、哎呦……”   男人对李匡什么都不敢在说,仓皇欲逃,都顾不上断手之痛。   “等等!”李匡又冷声低喝,“今日之事若传出半点风声,就不止是断你一只手。”   男人和手下们齐齐变色。   男人连连躬身,“明白明白,是我自己不小心摔断了手,多、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欧阳意看着他们灰溜溜逃走的背影,问:“王爷认识此人。”   “是个下九流的东西。”李匡有些不在意,“此人名叫庄戌,在朝中无品无职,是个混子,全仰仗他哥哥,哦,他哥名庄戊,是户部尚书。”   欧阳意瞬间懂了,“难怪如此嚣张跋扈。”   李匡见她若有所思,试探地问:“我已折断他一只手作为惩罚,意意若觉得不够……”   欧阳意忙摆手,“我不会追究了,王爷也罢手吧……”   欧阳意不想和李匡牵扯太多,今天这事和李匡接济慈幼院不同,给慈幼院的孩子们买米买书,只是花点钱的事,对李匡而言是毛毛雨。但若为她得罪高官,这份人情她可就还不起了。   李匡温柔地笑:“知你心善。”   庄戌是浪潮阁的老客,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引来一路经过的其他客人斜视,以至于动静太大,不少人都伸脖子朝花丛里张望。   “阿意!”顾枫拨开人,冲进来就担忧地拉住她的手问,“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没事啦。”   就算李匡没来,欧阳意其实也有自信凭着她的口才再拖延一阵。   只是她形容确实狼狈,鬓发凌乱,脖颈几道抓痕,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欧阳意浑然不觉,问顾枫:“倒是你,去了哪儿?”   未等顾枫回答,李匡先道:“有掌柜告诉我,有人在打听曾骏山。天后微服,醉仙居杀人事件,这些消息都封锁了,要是有人在查死者,不是凶手,就是查案的人。”   李匡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我听掌柜描述,便知是你们,本王见了顾枫,却没见到你人影,这里鱼龙混杂,我不放心,与顾枫分头寻你。”   他说了这么多,欧阳意却只注意到一个关键。   “原来王爷是浪潮阁背后的东家!”   “正是。”   李匡展笑。   欧阳意见过他的各种笑,有执念疯批的、邪魅狂狷的、还有求而不得自嘲的。   但没见过今晚这样的,就在侧身的瞬间,笑容清澈似泉,眼神有着纯粹的清透,宛如林间少年。   顾枫却发怵,心中直喊“我勒个去”。   李匡是浪潮阁幕后老板,那她在此间所为岂不是都被他知道了?还好没带欧阳意来玩,不然她的下场一定比那个庄戌还惨。   李匡又道:“浪潮阁是我今年刚买下的产业,想不到有今日机缘。”   “多谢王爷。”欧阳意叉手行礼。   “你我之间谈什么谢。”李匡望定眼前人。   都道久推官断案如神,素日里不畏强权,可终究是女子,刚才那刻,若没有他及时赶来——她那样心存正义的女子,不该受此折辱。   这会儿黎照熙和梁予信已经找过来,黎照熙急得话都说不利索,“明明我来这儿问过的,两个姑娘说茅厕坏了,里面没人,我、我怎么也找不到久推官……梁将军也四处找……”   “若不是听见这里动静,我们到现在还在无头苍蝇似地寻人呢。”梁予信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欧阳意哈哈一笑,随即在他耳边道:“回去别告诉大将军,不然要你好看。”   梁予信:……   经历过大风大浪,见欧阳意安然无恙,其实梁予信也就放心了,只是黎照熙一直拧着眉头,满腹忧虑。   顾枫亦横他一眼,“叫你看个人都看不住!”   黎照熙心里愧疚,叉手朝欧阳意连连道歉。   “你别听顾枫胡言,不关你的事。”欧阳意拍拍黎照熙肩膀,“小事而已,那点下三滥手段不能拿我怎样。”   黎照熙点头。   李匡站在一旁,眸子幽幽眯起。   啧,被她认作小弟还有这好处?   “好了,过去的事了,查案要紧……”   欧阳意还要说什么,顾枫帮她将帽兜拉上,盖住凌乱的头发。   欧阳意恍然低头。   “在这。”李匡眼疾手快,替她找到被庄戌扯掉在地上的兔毛围领,又掸去灰。   将兔毛围脖归还时,李匡的手无意中触及欧阳意指尖,冰冰凉凉,虽然一触即分,却在他尘封的心荡漾出涟漪。   “多谢王……”   “举手之劳,意意以后别再客气。”   他这样打断,欧阳意也不好客套,便将围脖套上。   还有正事要办,欧阳意正色道:“陈凌之父苏越和曾骏山在这里可曾碰过面,可有姑娘伺候过他们?”   李匡:“浪潮阁规矩,客人来不问姓名,姑娘和郎君们回话都是不认得此二人。若是私底下有什么感情……呵,给我一点时间,我也能知道。”   这话很狂,他刚买下浪潮阁不久,却有完全掌控这里的自信。   欧阳意心里明白,烟花之地最易藏污纳垢,浪潮阁名义上是他的产业,实际上是他的情报收集中心。达官贵人以为在此地匿名,说不定酒后吐露的真言、以为无人知的秘密交易、情人尽兴后耳畔的私语,都已被李匡网罗。   不过这是李匡的权谋路,与欧阳意无关,她只关心案子。   “浪潮阁可有其他见过他们二人的人?”   “苏越与曾骏山来的次数不多,熟悉的姑娘好几个,只是听曲儿,不做别的,也不是每回他们来,她们都陪,只有一个人回回在,是一个乐师。”   欧阳意眼睛一亮,“人在何处,快带我去!”   见她着急,李匡笑:“我先带你去梳洗一下。”   如此温柔体贴,欧阳意倒不好拒绝,否则显得太过野蛮,她因笑说:“好啊,有劳。”   李匡带其去了一间雅间,片刻便有热水端进来,顾枫匆匆替她理发,欧阳意好好搓了把脸后,二人走出。   李匡懒洋洋靠在门边,道:“不急,本王已让一名掌柜过去将其稳住,人一直都在那儿。雪天路滑,我们慢慢走。”   欧阳意有点惊讶。   疯批就是不讲道理不讲规矩,李匡何时变得如此细心周到。   李匡心知她在想什么,微笑说:“以前也陪你破案,这点事我还不知道办么,放心好了,你到之前,掌柜不会对他吐露半字。”   欧阳意本还要再谢,想起刚才李匡的话,又收住了,改道:“妙极!”   李匡示意下人前面带路,在灯火的映照下,欧阳意后脑勺的乌发亮泽如暖玉。   望着前面的娇影,李匡手指轻捻,放在鼻尖细嗅,有一股清淡的冷香,正是欧阳意身上的熏香,极其浅淡,却足以飘进心头。   *   乐师宁轶,相貌周正,琴艺上佳,姿容清雅中带着阳刚之气,来浪潮阁五六年了,识趣,懂分寸,不恃才傲物,平时给姑娘们伴奏,若有客人看中他姿色,也不排斥以色侍人。   不过他只做男客的入幕之宾。   这没什么,人各有志,长安民风开放,浪潮阁更开放,掌柜和姑娘们对他的评价都很一致——好相处,是个很随和的人。   作为浪潮阁的乐师,宁轶的圈子很窄,有休息时间也是练练琴,或和阁中兄弟姐妹出去逛街,皇城门都没见过,不可能还跑进皇宫杀人。昨日也是一整天在浪潮阁弹琴。   宁轶不会是凶手。   “浪潮阁里没有同名同姓吧,确定是叫这名?”   顾枫在得知证人姓名后,一路都很惊讶。   李匡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讽,“人生多巧事,他侍奉了江泓五年,江泓倒了,他也还有其他相熟的客人。”   欧阳意知道李匡话里有话,“不管宁轶是不是余情未了,与江泓还有没有联系,既然他是唯一从头到尾献艺的,一定听到些什么。”   李匡不置一词。   见到来人,宁轶先行了礼,侍立一旁。干他这行的,十分懂得尊卑有序。   欧阳意坐下,视线扫到到桌上的八宝攒珠双层提盒。   “这是?”   掌柜布菜,一道道放在桌上,李匡亲自斟热汤,他微微侧首,声音温润,“你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吃饭,这里有些糕点,你先垫垫。”   招待热情不失分寸,欧阳意也肚子饿得很,只得拿起筷子,随意夹了一块。   顾枫也夹了一块:“金桂芋泥糕,这可是稀罕东西,只有包下浪潮阁雅间的客人才有这道糕点。”   香甜软糯,欧阳意连吃两个。   李匡心满意足地笑了,之后又夹了几块热糕,欧阳意和顾枫却之不恭,竟吃了个七七八八。   “可以开始了。”欧阳意漱口完,温声道。   “宁轶,你上前来。”李匡吩咐。   宁轶乖巧过来,跪坐在欧阳意面前。   他个字瘦高,腰背挺直,眉目如星,整个人的气质就是常年浸染在艺术氛围里,颇为俊雅,看不出一点烟花之地郎君的样子,很干净,面色从容。   李匡勾唇:“今日是疏议司久推官亲自问话,你不得隐瞒,如果被本王查到你撒谎,下场你是知道的。”   宁轶由跪坐改为叩拜,始终垂眸,“小人晓得。”   欧阳意问:“苏越和曾骏山常来听你的琴?”   宁轶:“不算经常,他们几个月才来一次。小人的琴艺在浪潮阁不算顶尖,有些客人只是习惯了小人这个雅间,懒得换地方。”   欧阳意拍掌:“难得。”   宁轶抬眸。   欧阳意:“文人相轻,乐师之间也互不服气,但没想到,你能这么干脆承认自己不是最好的。我喜欢爽快人。”   宁轶的目光闪了闪,在欧阳意身上停留片刻,“久推官谬赞。”   欧阳意又问:“来浪潮阁的客人都是匿名,你是怎么知晓二人身份?”   宁轶:“我们不能打听,这是规矩。若客人自己主动提及,就不算打听了。这两人早些年有点钱,出手大方,喝的是这里最好的酒,点的也是这儿最漂亮的姑娘。尤其是苏越,他儿子中了今科武探花,说话也狂,醉了,不就吐露些过去的事。”   “过去的什么事?” 第74章 美人泪 14   宁轶笑了:“无非是忆当年。”   不等欧阳意问, 他又道,“曾骏山是通州工头,建桥修堤都是行家, 苏越在通州当过司户参军,曾骏山给他建过房子,两人就是这么认识的。听说曾骏山私自将原本设计好的图纸改得面目全非, 苏越还因为此事打过曾骏山,后面又成了好兄弟,用他们的话说, 叫不打不相识。”   顾枫提笔, 在纸上写下他的证词。   李匡早已让掌柜准备好文房四宝, 笔墨都是最好的。   “可有谈及他们如何白手起家?”   杀人常见的几个动因,为钱、为情和为仇, 曾骏山和苏越都有一夜暴富、从通州隐退的经历,他们与凶手的关联最大可能就是钱。   “并无,他们即使喝醉,说话也很小心。”   “都是二人对酌, 可有第三个人?”   “倒是想, 但人家从不肯来。”   欧阳意:“你是说他们有共同的朋友, 邀请过对方多次, 但对方始终未曾露面,也不想见到他们?”   宁轶:“不错。”   欧阳意就眯起眼:“对方姓甚名谁?”   顾枫亦抬头, 盯紧宁轶。   宁轶:“他们很小心,从不直呼其名,只说读书人, 满身傲气。苏越就直接嘲讽他性洁德高, 脚不踏贱地。曾骏山提及对方十分低调, 出入都有车架随从,有次街上瞧见他陪夫人逛街,跟曾骏山撞对脸了,互相连点个头也没有,不打招呼地走了。”   欧阳意指尖捻了捻,思索着道:“装作不认识?翻脸不认人?”   说罢与顾枫对视一眼,后者斟酌着道:“不交恶,但关系有些扭捏……”   宁轶似有些犹豫,终是在欧阳意逼视的目光下,缓缓说了,“小人不敢乱语,还听到他们不具名提起是一位高官,正三品,实职,不是他们能高攀的。”   所以苏越和曾骏山有一个共同的朋友,还是正三品的高官?!   “对了,浪潮阁有位叫素娘的姑娘,曾骏山几年来这里都是点她作陪……”宁轶说,“素娘说过,她头一个客人就是曾骏山,曾骏山待她不错,陆陆续续给了不少赏银,足以让她赎身。这两年看他落魄,提议过将以前的赏钱还一点给他,却被曾骏山拒绝。”   负责记录的顾枫头也不抬,有点不理解,“送到手里的钱还有不要的?”   宁轶表情没有丁点变化,什么情绪也看不出,“他说,这些钱原本也不属于他,不如留给素娘,让她去赎身从良。”   不属于曾骏山和苏越手里的钱啊,八成是不义之财。   宁轶:“都是小人听来的,若是与本案有关,且请久推官去详查!”   顾枫在白纸上写下“素娘”二字,视线看向欧阳意。   这是新消息,李匡对旁边伺候的掌柜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推门出去了。   问话到此处,已经能确定曾骏山、苏越和三品高官之间应该是发生过什么旧事,与暴富有关,不大好与外人说。前两者见面也是私下,而三品高官对他们就更微妙,看不顺眼,却也不生事,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之后欧阳意又问了几个问题,宁轶一一作答。   顾枫吹了吹墨迹,将证词给宁轶画押。   乐师大都识字,宁轶垂眸看罢通篇证词,样子颇有些像一板一眼的读书人,头不抬,签了字。   “想不到,宁乐师写得一手好字。”欧阳意语带欣赏。   “久推官谬赞,小人身在勾栏,不过是闲暇喜好写几个字。”   人如其字,回答有些拘谨,谦逊、优雅,仿佛山间的丝竹声,纯粹而神秘,如此干净的气质在浪潮阁的郎君里实属极品。   作为浪潮阁老客户的顾枫心中一阵感叹,奈何君好男风。   不过欧阳意下一句话立马燃起了顾枫的希望。   “宁乐师并不好男风,为何却甘做牛马。”   宁轶一怔,愣愣看向欧阳意:“久推官你、你是如何……”   *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皇城。   夜色笼罩皇宫西阁。   冰天雪地中,狄仁杰快步走进西阁,在外奔波多日,他的老寒腿隐隐有发作的迹象。   武曌免礼赐座,内侍抬来一把紫檀木交椅。   武曌问:“梁柏呢?”   狄仁杰谢恩、落座,回道:“傅森家还需详查,大将军和丘将军在一起。”   武曌点头。   狄仁杰与坐在身旁的武承嗣见礼。   武承嗣:“狄公辛苦啊。”   狄仁杰摆摆手,“份内事。”   除了户部派了个侍郎,其余各部尚书都来了,他们纷纷与狄仁杰寒暄几句。   最后,武承嗣道:“可有遇到什么难题,若金吾卫人手不行,六部那边……”   武承嗣还未正式任命,已有宰相之风,句句对狄仁杰看似关照,实则是以上对下的施恩。黑蝠团剿灭在即,平日里不闻不问的也想出来抢功。丘神绩只是配合梁柏抓捕,就得了武曌一句赞赏,其他人见了难免眼红。   狄仁杰摇头,“多谢周国公美意,人手眼下是足够的,只是愁傅森之事。”   “天后。”狄仁杰转而对武曌道,“经梁大将军和我审问,长安县衙初步排查出傅森党羽七人,这七人又分别供出下线二十余名。这些人都是些低阶小吏,遍布长安县和万年县县衙以及各部衙署。他们被傅森收买,成了黑蝠团在长安的眼线!”   武承嗣倒吸凉气,刚刚还想安插他在六部的手下加入行动呢,人家黑蝠团早在他眼皮子下面放暗桩了。   狄仁杰双手捧着一份折子,内监递给武曌。   摇曳的灯火下,金丝行凤的袖子动了动,凤袍以大红为主调,配以繁复的明黄色金丝,华丽耀眼,巧夺天工,处处彰显着皇权威严。   武曌坐在金漆龙纹御案后,神色不明。   武承嗣有些愕然,不敢再出声。   六部则有些惊惶。   满殿重臣,噤若寒蝉。   狄仁杰又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请内监分发给六部,道:“这些人现下已由奉宸卫抓捕,但因行动仓促,这份名单还不是最全的,请各位尚书拿回去掌掌眼,若有发现可疑之人,亦可随时报奉宸卫。”   六部忙不迭应是:“这是自然的。”“狄公放心,我出宫就办。”“还要多谢大将军和狄公,替我们揪出内鬼。”   狄仁杰一一拱手谢过。   武曌视线扫过殿上诸重臣,最后落在角落里有点神志恍惚、瑟瑟发抖的一个身影。   户部侍郎郭准。   武承嗣特地带他来说明运银图失窃的事,郭准禀完退到一旁,武曌没让他退下,他也不敢走,就这么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地战战兢兢站到现在。   武曌边阅读着狄仁杰的折子,头也不抬,轻描淡写地问:“传你们户部尚书庄戊来见朕,怎么半日不见人影,庄戊不是在长安吗?”   郭准从没有这么久的面圣时间,听过这么多的机要,强忍心头的激动和忐忑,站出来,颤声道:“回禀天后,是、是在长安啊,庄尚书平日只跟微臣谈公务,微臣、微臣也不知庄尚书是去了哪儿……”   武承嗣回头瞥他一眼,吓得本就战战兢兢的郭准又缩回角落。武承嗣心里也犯嘀咕:这个庄戊如此磨蹭,拖着不进宫,莫非是故意跟他对着干?   “罢,抓捕黑蝠团暗桩一事已有章程,庄戊来不来无甚必要。”武曌道,,“你将名单领回去办也是一样。”   郭淮弯腰,双手接过内监递给他的名单,垂首道:“臣遵旨。”   大御案后的武曌往后一靠,目光看向下方回到座位的武承嗣,又点了他的名。   “承嗣。”   “侄儿在。”   “庄戊位居户部尚书多久了?”   “三载有余。他是先帝永徽年间的进士,做了八年的下州长史,而后在太常丞位置上又干了八年,因政绩优越,升任通州刺史,在通州期间治灾有功,三年多前,先帝亲自提拔庄戊回长安当户部尚书一职。”   武曌点头,睨了眼侄子,语带欣赏,“你才接管户部几天,倒是如数家珍。”   听到表扬,武承嗣暗喜,起身行礼,“户部五品以上官员履历,侄儿都记下了,再结合他们平日表现,侄儿以后才知应当用谁。这个庄戊,从履历上看很好,户部在他治下连续三年收项增加,之前在低阶官职任上也未曾出错……”   武曌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御案,神态放松,“世上哪有不出错的人呢……”   武承嗣:“……”   武承嗣默了默,起身道:“姑母的意思是……”   “先革去职务,圈禁在家,不得与外界通信,若有暗中勾连者,以渎职罪论处。”对着武承嗣愕然的神色,武曌继续吩咐下去,“狄卿,此事全权交给你办,帮承嗣将户部打扫干净。”   “臣遵旨。”狄仁杰平心静气地领旨,垂落的眸光抬起,就瞧见武承嗣复杂的表情。   原来狄仁杰给武曌的折子里不仅包含黑蝠团安插在六部的眼线,还着重弹劾了户部尚书庄戊。弹劾内容外人无从知晓,但光瞧武曌的严厉态度,武承嗣便猜到狄仁杰定是掌握了确凿证据了。   会和黑蝠团有关吗?   武承嗣不由背后一凉,他刚刚还在夸庄戊能干呢,姑母该不会以为他和庄戊一伙?   武曌点头:“郭准,这些时日户部由你亲自暂管,可有难处?”   郭准不淡定了,已然听出武曌言外之意,早上出门前哪里能想到,他辨认出的几张运银路线图成了上司翻船的证据?!   他不是故意的啊!   “吱呀”——   殿门从外面被推开,冬天的穿堂风一下灌入。   郭准站在最靠外的位置,瞬间感到脖子一冷,莫名就心虚地以为是他的上司庄戊来了,说不定在殿外听到谈话,找他算账来了?   今夜宫里是梁怀仁当职,无内侍引路,只他一人急步而入,神色匆匆,跪倒便道:“急报!巡逻禁军在宫门口发现户部尚书庄戊尸体!”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武承嗣一惊,差点从椅子栽倒,“什么!?”   狄仁杰已站起,急问:“如何死的?”   梁怀仁:“被木桩砸死,凶手早跑了。狄公,他身上有醉仙居杀人案同样的异香。”   狄仁杰倒吸冷气,“和陈探花坠楼、醉仙居杀人案是同一凶手所为!”   “凶手还在宫里?!”武承嗣吓得骤然从椅子上起来,顿感一阵头晕目眩。   他身体不好,每逢面圣都会赐座,这一晚上他起起坐坐好几回了,真是折腾死人。   满殿俱静,几个重臣都同时从武曌眼中看见诧异之色。   这下的局面,连武曌都要好好想想……   狄仁杰向上首行礼,“天后,容臣去现场查看。凶手不明,夜里危险,还请天后速回寝宫,召回梁大将军,今夜寝宫所有人只出不进。”   “也只能如此,准了。”武曌忽然感到有些疲惫,抬手揉了揉眉心。 第75章 美人泪 15   浪潮阁能成为长安第一销金窟, 除了因为李匡肯砸钱,最重要的还是服务质量好!   做皮肉生意,却并不强人所难, 无论姑娘还是郎君都是自愿留下,热爱这一行,如此才能真心为客人着想, 真心换真心,客人来了浪潮阁方有宾至如归之感。   欧阳意却说宁轶并不喜欢男人,这岂不是公然打李匡的脸。   李匡露出不理解的表情。   欧阳意轻咳两声:“此道中人有些特点, 比如极好洁净, 我猜, 是你清秀的相貌、优雅的举止令人误会……”   宁轶垂眼,愣怔片刻后, 忽然笑起来,他的笑很舒展,令人如沐春风。   “宁某苏州人士,父母早亡, 自小被恶毒的叔婶卖去烟花之地, 赚的钱还得供养叔婶一家, 而后不堪受辱, 孤身逃至长安。小人背井离乡,舍去过往一切, 只为了能吃上一口安乐饭。”   宁轶指着自己的脸,“可我改变不了自己这张脸,这张脸, 总让人误会, 我也曾想过毁容, 却又怕毁了容,没人愿意雇我弹琴。哎……”   顾枫一噎,犹豫着这笔要不要补到笔录里。   “难怪,你问都没问一句江泓怎么样了,恨他?”   宁轶怔了一下,“这个……没有必要了……他对我不算好,也不算差……”顿了顿,又道,“除却侍奉男客,其余时候小人能活得像个人,已经知足……”   欧阳意没说话。   江泓此人她是了解的,看上去温文尔雅,实则心机深重阴暗,尤其擅长无形中给人制造的心理压力,就像他对待儿子、对待欧阳意。加上江泓又是达官贵人,威胁一个小乐师屈从太简单了,宁轶没有背景,在长安如无根浮萍,江泓轻易将人玩弄于股掌。   欧阳意本想趁热打铁,把素娘叫来问询,回来的掌柜却禀报说素娘今晚不便。   诸人瞬间就懂了,素娘在接客。   欧阳意叹口气,“方便的话,请王爷让素娘明日来疏议司一趟。”   李匡颔首,“你不必交代,本王也会办。”   李匡亲自提着灯,送欧阳意出门,身旁的人穿雪青色袄,脖子拢在兔毛领里,只露出一张脸,乌发以一支玉簪簪起,仿佛从黛色山水仕女图里走出来。   前前后后有浪潮阁的掌柜们、奉宸卫,还有疏议司黎照熙他们,分明那么多人,但看在李匡的眼里,天地间只剩了她一个。   欧阳意今晚收获颇丰。   宁轶说的那个三品高官,不难找——长安做官、已成家、在通州也当过官,这个履历找吏部一查就有。因此她心情不错,和李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明眸转来,微微一笑。   李匡的呼吸都停了,能听见怦然剧烈的心跳。   正要再说话,梁予信奔来,急停在欧阳意耳边,跟她说了句什么。   “什么!宫里又死人了?!”欧阳意大惊。   顾枫和黎照熙面面相觑。   欧阳意:“是同一人所为,因为死者身上有相同香气标记。”   皇宫没有外人想的那么安全,死个把妃嫔、奴婢,都是常事。但这次不一般,因着陈探花坠楼案,所以相关内监宫娥都已经被控制起来,之后发生醉仙居杀人,武曌身边又有一批人被严控。如此这般,还能再死人,凶手到底在宫里有多少暗桩?   “死的谁?”李匡问。   “户部尚书庄戊。”梁予信道。   毫无疑问,第三名死者也是死给武曌看的,而且死的不是别人,是庄戊,他不是无名小卒,是堂堂三品的户部尚书、朝廷大员!   说来也巧,作为弟弟的庄戌今晚在浪潮阁调戏欧阳意的同时,他哥哥庄戊正被人谋杀!   堂堂户部尚书的死讯,相信在今晚就会传遍全城。所以梁予信才答得干脆,没有瞒李匡的必要。   梁予信:“掌灯时分,天后召见六部尚书,其他各部都到了,唯独庄戊久候不至。之后训练的金吾卫发现人死在玄武门外。今年秋季雨水多,玄武门墙檐塌了一角,正在修缮,木桩摞着足有几人高,初步验尸,是被滚落的木桩压死的。”   李匡凝目,“原来,和曾骏山有故交的三品高官就是庄戊。凶手先后解决了他们。”   欧阳意:“尸体现在何处?”   梁予信:“先搁在奉宸卫。”   五日之内,御前连死三人。这是泼天大案啊,查过多少连环杀人案的欧阳意都大为惊讶,更何况被凶手当作最终目标的武则天。   不敢相信这刻偌大帝国的掌舵者会如何惊怒交加!   欧阳意问:“你们大将军呢?”   梁予信:“命案发生时,还在傅森家中,这时应该已经往宫里赶了。”   气氛一下紧张起来,巡逻皇宫、盘问取证,今晚注定是梁柏的不眠夜。   欧阳意:“你带我去看尸体!”   梁予信:“好嘞!外头马车已备,这就可以走。”   李匡也顾不上闲谈,只道:“我送送你。”   欧阳意:“嗯。”   她满腹案情,思索着快步走,不慎被碎石绊到,一个踉跄。   “阿意小心!”   “久推官小心!”   李匡本能地抬手要把人揽住,只差一点,她身上淡淡的白檀香气隔着几层厚实的衣料传过来。   欧阳意虽心急,规矩没忘,眼角瞥见黎照熙也伸出臂膀,她顺势扶一下,赶紧往黎照熙方向挪步,勉强躲开了。   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李匡在门口蓦然停了脚步,“意意慢走,明日一早,我会让人将素娘送到疏议司。”   “多谢王爷。”   欧阳意坚持行礼,他说了不必谢,但欧阳意并不打算和他过多交集,念在南安王今日没有发疯且还帮助良多的份上,她临走时又回头补充一句。   “请王爷放心,今日您的出现,我不会记录在任何文书中。”   言外之意,李匡是浪潮阁幕后东家的事,她会保密。   “意意思虑周到,都听你的。”   李匡语调柔和,目光宠溺,直到把人送远了,表情才渐渐转冷,吩咐左右。   “快去,去找庄戌,务必要把他找来。”   一名手下有些不明所以:“庄戌的哥哥刚死,他应该接到消息赶回韩府了吧?”   “蠢货!”李匡踢了手下一脚。   “你难道没瞧出来,今晚来浪潮阁的根本不是弟弟庄戌吗!”   手下瞪大眼睛,一脸惊惶,难以置信,声音都结巴了,“他不是弟弟庄戌,那他就是、是哥哥韩、庄戊?”   也就是说,今晚欲对久推官不轨的是哥哥庄戊!堂堂的户部尚书!竟假扮成纨绔弟弟的样子流连花丛!   而死在玄武门下、身着紫袍的高官,才是那个花花公子、庄戊的弟弟庄戌?!   *   一炷香前,梁柏在傅森的家里。   金吾卫做抄家这些事还是挺细致,找出了几个暗格,挖出傅森诸多私人密信。   丘神绩研究傅森的财产,清点一番,其家产并不丰裕,调侃道:“想不到堂堂长安县县令,过得这么寒碜。”   金吾卫大将军位高权重,过得滋润,习惯锦衣玉食,也就瞧不上傅家这点。   梁柏没理他,对远远的一名奉宸卫道:“你去拿个盒子来。”   “遵命。”奉宸卫撒丫子往外跑,不多时就带了一个小木盒回来了。   丘神绩:“梁大将军,这是要作甚?”   梁柏一言不发,走近床榻,“搜查此处。”   丘神绩虽不明白,倒是听话,指哪打哪,趴在床上细细搜了遍,片刻就将床榻上所有的头发放进盒里。   奉宸卫进来禀报道:“傅家的夫人和小妾回来了。”   原来,傅森一夜未归,梁柏一方面让人放出傅森临时出公差,一方面又故意放出传出被逮捕的消息,显得神神秘秘,欲盖弥彰,弄得长安县县衙和家里都人心惶惶。之后县衙被查,狄仁杰诱供时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傅森党羽立刻吓得屁滚尿流,担心他在牢里供出他们,索性为了自保,先招供了。   傅家人急得团团转,傅森的妻子一大早出去找“门路”,拜访傅森故旧,企图打探到丈夫关在哪个牢里。   到目前为止,外界都还不知傅森已死,就是为了“钓鱼”。   一听到人回来,丘神绩就上前汇报道:“傅森之妻名刘珍,是个大字不识的北方边民。早年傅森带兵打仗受了伤,路过刘家村,刘珍救了他。天寒地冻,山洞里没有取暖之物,刘珍用身子给他焐热。之后带回刘家村,经过刘珍细心照料,他才捡回这条命。傅森欠她的,养好伤,回到安北都护府,傅森就求娶了她。”   梁柏问:“夫妻和睦吗?”   丘神绩道:“赶鸭子上架,哪来真情,傅森只是尽了男人该尽的责任。倒是刘珍对他一片痴心。”   二人一起进了前厅。   傅家位于西市附近,是当初傅森为了上衙方便置办的,外头熙熙攘攘,浑然不知里面真正发生什么。   冬日的夜风不算小,空气凛冽,灌入鼻腔特别干燥。   刘珍满头白雪,坐着发呆,直到梁柏和丘神绩的脚步声惊动了她。   丘神绩冷冷道:“傅夫人是吧。”   刘珍打量了一下,抬抬下巴,“你们是来抄家的?”   她居然用了疑问句?   丘神绩一顿,用眼角瞥她。   这女人丝毫不怕他们。   刘珍大喇喇地开了口,“官爷,夫君不在,我是傅家之主,能不能告诉我,我家男人到底在哪儿?”   丘神绩脸色迅速变得不好看,“我还没问你话,你倒问我。”   刘珍不服软,强势道:“问问不行么?我男人好歹也是五品官,就这么无声无息被你们抓了,得有个罪名吧!”刘珍拿出帕子随意扫扫头上的雪,“我们不是无名无姓的小老百姓,随便你们拿捏!”   她此言一出,梁柏已看出她是泼辣女子。   旁边的小妾说道:“姐姐,您消消气。”又转头吩咐管家,“去准备热茶点心,请几位老爷坐下说。”   刘珍怒道:“滚一边儿去,我在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少充大头。”   小妾也不示弱,“现在夫君的事要紧,您可少说几句。”   “要你废话!”刘珍伸手就要打人。   丘神绩一把拦住了,“怎么在此动手,傅森涉嫌谋反罪,我们怀疑他被亲近之人教唆的。”   刘珍先是一惊,随即道:“我再怎么没读书,他也是我男人,我怎么可能让他犯罪!”   丘神绩把她的手推回去,“傅家族中只有傅森最有本事,所以他不会是被族人教唆。傅森平日忙于公务,也甚少应酬,没结交什么朋友。他的同党,不是在县衙就是在家中,县衙我们已经查过了。”   刘珍冷哼一声,甩甩胳膊,“谋反是不是要抄家灭族的,我在老家还有爹娘兄弟,我断不可能害他们。算了,你们查吧,查个够。今日我够累的,就不奉陪了,什么时候想抓我,我都在。”   她吆喝丫鬟进来,自己蹬蹬蹬回屋去了。   梁柏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   然后当着小妾的面,蹲下身捡起地上刘珍的一根头发。 第76章 美人泪 16   这时候, 奉茶的老管家开了口,“大将军,我家老爷到底被关在何处, 这天寒地冻的,能不能让我们送点暖和铺盖?”   梁柏问:“你很关心傅森?”   老管家道:“小人看着他长大,小人无后, 老爷就跟我自个的孩子一样,当年我一路追随去过北方哩。”   “傅森和谁最亲?”   “老爷公务繁忙,平时只会和二夫人谈谈心。”   “你称呼她为夫人。”梁柏指着小妾。   “是老爷要求的。”   “难怪刘珍对你凶。”   小妾罗秀伊蹙眉头, “老爷心善, 怕他不在家时, 我受了欺负。”   梁柏挥退老管家。   罗秀伊道:“老爷是五年前认识我,家里发大水, 家人都死绝了,我孤身一人流落长安街头,被几个地痞流氓调.戏,老爷那时已是县令, 亲自出手救下我。”   这罗秀伊确有上等姿色, 皮肤白皙如初生婴儿, 吹弹可破, 皮肤好便罢了,身段还妙不可言, 体型纤瘦,胸上却鼓囊囊的,衣服都快兜不住那软团, 泫然欲泣之状, 眼中的莹润光彩, 让人只想疼惜怜惜。   丘神绩挤眉弄眼地道:“所以你就以身相许了?”   罗秀伊抹了把美人泪,“我家贫困,我自小看尽人情冷暖,所以刚开始我也有私心,只想寻个依靠,不去荣华富贵,但求安稳度日。”   丘神绩问:“傅森对你很好吧?”   罗秀伊点头,“老爷待我真心,我亦被打动,我何德何能,愿以余生忠心侍奉老爷。”   梁柏道:“刘珍和傅森相处如何?”   罗秀伊想了想,“只有救命之恩,再无其他。姐姐是暴脾气,点火就着。”   梁柏又问:“傅森可曾和你们抱怨过七年前那场战役。”   罗秀伊摇摇头,柔声道:“和姐姐提及过,对我倒是不曾。许是因为姐姐是边民,身临其境?”   梁柏默了默,指指桌上的盒子,“你也摘下头发,放进去。”   罗秀伊打开盒子看了看,脑袋垂下,“大将军不必麻烦了,我知道你们在猜疑什么。”说着头越垂越低,“我们都未曾在老爷榻上寝过,老爷都是独自就寝。”   丘神绩惊讶。   梁柏直接问:“何故?”   罗秀伊抿唇半晌,方道:“老爷睡得不好,时有半夜惊醒,暴起伤人,有次就刺伤了下人。利刃放在榻边暗格,听说那把刀还是老爷从北境带回来的。”   梁柏手一挥,几个奉宸卫再次进屋搜索,片刻便按罗秀伊所言,搜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刀。   刘珍去而复返,见状一下炸了,“你们怎么找到的!这是老爷的宝贝!”   她是北方人,体型魁梧,行为彪悍,一下挥开挡路的金吾卫,朝梁柏扑过来,“杀人越货啦,奉宸卫抢劫啦!老爷一定出事了,我跟你拼了!”   梁柏往旁边一让。   后面的丘神绩抓住她胳膊毫不客气来个擒拿,“再这样别怪我们打女人!”   “打打打!老娘还怕你不成!”刘珍拼命挣扎。   罗秀伊没见过这种阵势,“呜呜”地哭起来。   老管家在安北军中呆过,也有两把刷子,抬起手,却又不敢去碰丘神绩。   梁柏道:“你若想全家人都进大牢,我也可成全你。”   老管家握握拳头,反问:“按两位将军吩咐,进傅府六七年的、能经常见着老爷的仆人,小人都清点好了,名单你们还要吗?”   梁柏道:“收着。”   一名奉宸卫接过老管家的名单,梁柏说:“现在开始,封锁傅家。”说完又问,“刘珍,傅森可曾与你提过为七年前战死的同袍复仇之事?”   刘珍道:“废话,同袍之仇不共戴天,我要是有本事,我也要报复当年不给将士抚恤的坏人!”   梁柏“哦”了一声,错过刘珍,进了书房。   傅森是武人,又常年把县衙当家,书房里没多少书,反而兵器挂了一墙壁,刀枪棍棒鞭锤戬,十八般武艺俱全,角落还立着一副甲胄。   傅森是真的很怀念从军生涯。   刘珍倚在门外,冷冷道:“都是他当副将时的兵器,这不犯法吧。”   梁柏没搭理她,又看看罗秀伊,后者问:“不知大将军在找何物?可有妾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梁柏:“一切能证明傅森是被教唆利用、而非主谋之证物。”   罗秀伊眼睛一亮,“这样夫君就死罪可免?”   梁柏点头。   罗秀伊随即为难道:“可我们后宅女子,如何能知晓那泼天大事?”   傅森的书房已经被搜过许多遍,留下的都是不重要的东西。梁柏拿起桌上一张未完的字,上面偌大写着“无欲则刚”,“他可在家中见过安北军昔日同僚?半夜暴起伤人时可有说些什么梦话?”   “呵。”刘珍短促地笑一声,面目狠戾。   诸人这方听清,她说的是“恨”,不是“呵”。   “能说什么,兄弟们战死沙场,得不到抚恤,反而被说成是逃兵、是导致战役失败的蠢货,这还有天理吗?老爷为朝廷办事,做了这么多年县令,不贪不争,已经对朝廷仁至义尽!”   说着,她回头看一眼罗秀伊,“人不能只顾吃饱喝足有觉睡,那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她这一句并非只说别人,也在说自己。   傅森虽与她没有爱情,二人到底是共患难过,在“大义”上高度一致。   梁柏没理会刘珍,在丘神绩耳边说了几句,后者招手,让一名金吾卫传话,片刻,傅森的所有信件便摆到书桌上,经过整理,分了好几层——   长安县公廨公务的、和少年时期的友人道安问候的、给傅家老人们写的家书,大概一百余封,有的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除去这些,还有几封没有署名,且言语晦涩难懂。   梁柏扬了扬信件,“这是傅森来不及烧毁的与黑蝠团通信。”   他随意抽出一张,上面写着“卯时、宫门开锁,三刻,华阳殿交班”。   丘神绩低呼:“这狗玩意儿!”   原来,这是宫中内应写给他关于金吾卫的换防情况。   丘神绩问:“傅森的信都有谁看过?”   刘珍道:“老爷的书房,我、老二、管家和贴身仆人都能进,但我们哪有闲心去翻老爷的东西。”   梁柏问:“傅森对你们不设防?”   刘珍怒道:“你们这些朝廷鹰犬心可真脏,老爷拿我们当家人,我们又怎会背叛他!”   梁柏道:“我也不愿看见朝廷命官主导谋反之事,但黑蝠团行事诡谲,不讲道义,傅森是黑蝠团的人,由不得我不多想些。”   刘珍不置可否,冷哼一声。   反而罗秀珍疑惑道:“黑、黑蝠团是何方神圣?听大将军的意思,老爷是被此逆贼蛊惑?”   丘神绩耐心地对美人道:“说得对,就是蛊惑来着。逆贼将你家老爷当作过路的板,现在他要逃了,就过路拆板啦!”   刘珍道:“算了,我跟你们说几个人名,他们都是和老爷在安北军退下来的,来府里喝过酒,也出去聚过,在哪儿吃饭我就不知道了。只听到他们在家喝醉了,老爷提起过黑蝠团。”   刘珍知道傅森在做什么,很早就知道。   丘神绩故意刺她,“你适才不说。”   刘珍烦躁地道:“孰轻孰重,我分得清,去他娘的复仇,我只要老爷活着!”   梁柏勾唇,“傅夫人识大体。”   随后便有奉宸卫进来,为刘珍做笔录。   罗秀伊被请出门外。   ……   从傅家出来,刘珍抹了把眼睛,朝梁柏瞪一眼,“我知道的都说了,你们要是找到那个七爷,一定得饶了我家老爷!不然你们就是过河拆桥的混账!”   一个奉宸卫斥道:“嘴巴放干净点!”   “艹!”刘珍出口成脏,“老爷被你们带走了,罪名不清不楚,我难不成还得多谢你们。”   罗秀伊盈盈下拜,柔声道:“两位将军恕罪,姐姐她没有恶意,夜深了,两位慢走,回头我们又想起什么,定再向将军禀报。”   “懂事。”丘神绩舔舔唇,“小夫人,这几日你们且乖乖呆在府里,不得擅出,违者以同谋论处哦。”   罗秀伊深施一礼,“妾身省得。”   出了傅府,丘神绩仍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梁柏侧目看了看他,“怎么,看上她了?”   丘神绩以往畏惧梁柏,这两日跟着办差,逐渐熟络,话也多起来,嘿笑道:“那小脸蛋,那水蛇腰,还有那……咳咳咳,等傅家抄了家,大将军,您说我能不能把她讨过来。”   梁柏不答反问:“你可知为何我不干脆将所有傅家上下关进牢里,逐一用刑审问?”   “是啊,我也正想问呢?”丘神绩眉头一挑,“这是为何?”   “整个傅府前前后后被搜了多遍,却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梁柏说,“事到如今,七爷还能沉得住气,我不得不佩服其细致。”   丘神绩道:“这道理我明白,引蛇出洞。”   梁柏唇角噙了一丝冷笑,“你刚才夸谁水蛇腰?”   丘神绩愣了愣,恍然,“你是说!”   “未必是她,但不排除嫌疑。”梁柏道,“刘珍、罗秀伊还有管家谢正,他们三个离傅森最近,是最有嫌疑的。傅森冒充七爷,就是为了保护真正的七爷,所以七爷这个人跟傅森关系不一般。”   丘神绩道:“我懂了。傅森欠刘珍一条命,将罗秀伊当作知心爱人,把谢正当半个爹,有可能为了他们三个人中任何一个去死。”   丘神绩感叹:“不怕反贼能谋划,就怕反贼讲义气啊。”   这时,宫中传来口信,急召梁柏。   梁柏讳莫如深地看了看丘神绩,后者拍胸脯道:“大将军放心,我不会碰那美人,嗐,什么水蛇腰,别是水鬼才好。”   梁柏点点头,匆匆走了。 第77章 美人泪 17   梁柏回宫后, 并未直接觐见,而是听了梁怀仁的禀报,又马不停蹄布置人手巡逻皇宫。   大将军亲自出马, 魑魅魍魉避其锋芒,躲了起来。但梁柏能控制住各宫门安全,却管不了宫人们的嘴。庄戊死在玄武门外的事一夜间传遍皇宫, 如今各宫殿都在议论着。   “宫门都落锁了,听说寝宫外乱成一团,奉宸卫、金吾卫到处巡逻。”   “我听外头的一个姐妹说, 今晚但有离开本属宫殿的都要叫去问话。玄武门那附近的人, 全都换了一茬。”   “庄尚书死得蹊跷, 好好摞着的木桩怎么就砸下来了。”   “听昨日随驾的姐妹说,天后去了醉仙居, 有个醉鬼当场死在天后面前。”   “天后身边接二连三地出事,你说,该不会真应了传闻。”   “什么传闻,快说说!”   “你们没听说吗, 皇宫外面都在传, 说天后牝鸡司晨, 要遭天谴……”   假山之下, 几个奴婢窃窃私语。   直到在梁柏的身影匆匆闪过后,霎时归于平静。   天后身边太多人, 宫娥、内监、侍卫……他不可能控制没一个人的嘴。宫内尚且如此,放眼朝廷,还不知有多少难听的声音, 身处其间, 武曌也好, 他也好,都不得不习以为常。   不过梁柏在经过假山时,弯了弯唇,“这里是皇宫,别忘了,谁是你们的主子?朝臣议论,尚且要上奏折,你们又是什么身份。”   奉宸卫大将军没有闲情逸致去治理几个嘴碎的宫女,等她们瑟瑟发抖地从假山后钻出来,梁柏早已走远了。   “天后让老奴在这儿等您。大将军请进。”在一名老内监带领下,梁柏前来寝宫觐见。   坐在榻上,肩披金绣凤凰的武曌转过身,眸光如深海,“忙完了?”   梁柏躬身行礼,“四大宫门、大殿、寝宫等处,微臣已全部巡逻一遍,并无异常。”   武曌:“有你在,朕很放心。”   梁柏道:“玄武门那边也看过了,按规矩,掌灯时分,正门关闭,只留侧门给临时出入。堆砌木桩处离侧门有十几步之遥,修缮玄武门不是一天两天,百官进出都知道避开那里,很显然,是凶手将死者引过去的。”   武曌点头赞同。   梁柏道:“这次修缮的是玄武门的承重木桩,每根木桩重逾百斤,又是摞在高处,单靠凶手一人之力推落?不太可能。他有帮手。”   武曌:“小陈探花坠楼亦是发生在宫内,凶手买通了宫里的人,不止一个。”   梁柏沉思片刻,道:“今晚值守玄武门的金吾卫已全部替换,由奉宸卫的将士接管。这些金吾卫已羁押起来,微臣派人逐一审问。”   武曌:“还要多久?”   “金吾卫不同旁人,习武之人耐得住。”梁柏思忖片刻,回道,“三日,臣有把握筛出人选!”   对面的武曌始终安静喝茶,一言不发。正当梁柏准备告退时,她才开口道:“梁卿,你东奔西跑了整座皇宫,也累了,来,过来坐。”   内侍很有眼力见地上茶,武曌又吩咐拿棋盘。   “夜半更深静谧浓,偷得浮生半日闲。朕近日得了一副双色玉棋,梁卿有没有兴致,陪朕谈一局?”   梁柏接过内侍奉上的茶水,露出一个淡定的微笑,“分内差事,不敢言苦。臣自然愿意奉陪,只是臣的棋艺远比不上狄公……”   “嗒!”   武曌先手,响起清脆落子声。   “尚未交手,便先认输告饶,不是朕的脾气,也不该是你的。”   *   检验这种死于“意外”的尸体是欧阳意最不愿意遇到的情况之一。   凶手很有意思,一方面故意曝露些关键信息,比如每名死者身上的异香,另一方面,又要把杀人案弄成“意外”事故。   就像在给破案者出题目,给个谜面,叫你去猜。   梁予信见过欧阳意验尸,依样画葫芦准备好工具,还在解剖房角落燃起去味儿的熏香,叫了几个宰人经验丰富的奉宸卫进来当助手。   “久推官,从这儿下刀对吧。”   “这我懂,肝、肾在这儿,肺在这儿。”   “您也累了,就坐着歇歇,瞧我们的吧。”   顾枫乐了:“那成,你们慢点儿来,遇到什么问题别乱下刀子,问久推官和我……阿意你说呢?”   被迫当咸鱼的欧阳意,“……行。”   齐鸣匆匆赶来,听到他不用动手帮忙,乐得抱胸看“热闹”。   黎照熙想掺和,却被梁予信横了一眼,“你一边儿去。”   黎照熙在浪潮阁时,没跟紧欧阳意,致她险些受辱,梁予信就记恨上他了。不仅梁予信,顾枫今晚对他态度也冷淡不少。   欧阳意微笑道:“照熙,奉宸卫兄弟让我们歇着,咱们便喝喝茶,偷偷懒。”   黎照熙知这是给他台阶下,“嗯”了一声,退到角落。   三名分工明确的奉宸卫同时打下手,梁予信拿剪子,这些奉宸卫果然训练有素,对人体内脏十分熟悉,稳准狠地咔嚓几下,迅速确认了死者死因。   梁予信信心十足道:“就是木桩撞击,死于脏器破裂内出血。那什么,久姐姐,我们把尸体合上?”   其实习武之人,对身体受力情况是最清楚的,把死者衣服扒拉下来,一看受伤情况,便知死因,普通人被百斤重的实木当胸撞这么一下,不死是不可能的。   欧阳意幽幽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年轻人,话不能说太早。”   说完,就戴上手套,表情有些说不出的高深莫测。   梁予信又被激起了好奇心,紧跟在欧阳意身旁。   黎照熙亦紧跟上,相信她会有意想不到的举动……   欧阳意手起刀落,已经被开膛的尸体又被破了肚,胃部的东西出现在视野。   原来剖尸只是血腥味,但胃部除了血腥味还多了些难以描述的味道,视觉冲击也十分强烈……   召见庄戊的时间是在掌灯时分,一般人在这个时间都刚刚吃完晚饭,死者也是,满肚子好料,淡淡酸味,应傍晚刚喝了点酒。   恶心归恶心,好在奉宸卫谁没割过人头?只要别想着吃就行。   忒影响食欲。   然而下一刻,就听欧阳意道:“阿枫,递双筷子给我。”   筷子……   梁予信和三名奉宸卫表情凝固了。   “死者没、没中毒呀。”梁予信的声音小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并非检验毒物。”顾枫已端着托盘,“你们不是说,庄戊的随行护卫有些古怪吗,问他们主子今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都回答不上来。不要紧,死者胃里的东西也许可以告诉我们答案。”   随着手中的筷子陆陆续续夹出几样东西,欧阳意道:“死者胃部食物下移,已经过至少一个时辰的消化,也就是说,死前有人和他共进晚餐。”   “为什么不是他自己一个人?”   “他喝了酒。”见梁予信仍不解,欧阳意耐心解答道,“如果是你想独酌,你会选择傍晚,还是夜深人静的时分?”   “自然是夜深人静无人打扰,喝醉了,直接躺倒睡觉!我懂了,庄戊的护卫不肯说,是因为他们不想供出和庄戊傍晚对酌的人。”   “不错。孺子可教。”   “可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知道他在哪儿吃的什么?”   梁予信说这句话时,瞟了几眼盘子里黏糊糊玩意儿,就不禁联想到他喜欢的美食,拼命克制想呕的欲望。   但好学敏思的形象已经展现到久姐姐面前了,他绝不能退缩!   齐鸣不怀好意笑道:“奉宸卫不愧耐力惊人,我第一次看久推官验这个,吐得昏天暗地。”   梁予信:“……承蒙夸赞。”   顾枫那清水冲洗盘中之物,拿筷子拨开,“阿意,这骨头这么小?看着是麻雀?!”   死者胃中东西大部分已经被消化,分辨不出形态,只有一两样,还能大致看出来。   三名奉宸卫已经开始干呕。   这桩命案发生的时间很微妙,凶手简直就像在武曌身边安了眼睛,知道死者会奉旨进宫,摸摸地在玄武门找个了位置等着,甚至和守门禁军认识,等死者吃饱喝足,顶着官肚子出现……他在最无人注意的角落,跟他打招呼,将其引至阴暗处……   凶手的动机、获取信息的途径尚未可知,但顾枫却认得这道菜——   香炸麻雀。   “飞月楼师傅的拿手菜。”顾枫很快道,“飞月楼是仅次于浪潮阁的风月地,吃食上也颇有造诣,但极少外送食物,送的都是贵客。”   庄家可不就是达官贵客。   梁予信终于缓过来,思索着道:“本朝禁止官员出入风月场所,看来咱们这位庄尚书是把飞月楼的姑娘请到私宅,难怪他的护卫死不肯开口。”   顾枫嗤之以鼻,“他们是不是蠢,主子都死了,还在替主子保住清誉么?”   对呀,树倒猢狲散,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不懂?   梁予信抱胸,“师兄已在刑讯那些护卫,他们撑不了多久。”   说曹操、曹操到。梁怀仁这时回来,见面便道:“都招供了,他们的主子还没死!死者并非他们的主子!这是一出李代桃僵!”   此言一出,所有人俱是惊讶不已。   梁予信全然忘了胃中不适,惊叫道:“庄家兄弟是双生子!庄戊庄戌二人长得一模一样的!莫非!”   被杀死的并非哥哥庄戊,而是弟弟庄戌!?   梁怀仁点头:“几个庄家护卫全招了——哥哥庄戊身为三品高官,不纳妾,家中唯妻子一人,说是与发妻青梅竹马,又说为了家宅清静,就可以一心为天下万民谋福祉,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知博得多少赞许,先帝也曾亲口夸赞过他。”   上位者用人看中的不仅是个人能力,忠心也是最为重要的考察条件。   梁怀仁道:“但庄戊其实一直有个见不得人的秘密,他并非不贪色,而是,他只好□□。”   听到“□□”二字,欧阳意心里一咯噔。   “南郊外有一处庄子,经常用来办宴会,宴请一些寒门官员。庄戊会在请帖里特地写上阖府统请,一些低阶官员受宠若惊,自然是携家带口地来。庄夫人负责招待女眷,她也参与其中,为庄戊物色猎物,制造些庄戊和女眷独处机会,下药、恐吓,逼迫就范。”   庄戊是朝廷重臣,以他的手段对付后宅妇人,绰绰有余。   若遇到情比坚贞、坚决抵抗的,就拿她们丈夫的官路和前途说事,寒门子弟谋一官半职本就不易,如何敢与三品大员相抗,总之各种威逼利诱,再贞烈的女子他也能拿下。   事成之后,那些女子为了名节也好,为了夫君的前途也好,没人敢说的,只当过眼云烟,回家继续当贤妻良母。   而后庄戊已不满足于官场妇人,开始将手伸向老百姓。   对付寻常百姓家的妻子,那就不必用户部尚书的身份,久而久之,庄戊就以弟弟庄戌的名头在外采花。   有时误了时辰,甚至会干脆让弟弟庄戌着三品紫袍官服去户部上衙!   黎照熙怒道:“简直目无法纪,太胆大包天!”   梁怀仁冷嗤道:“兄弟交换身份的事,除了庄夫人、弟弟庄戌,就只有哥哥庄戊身边几名贴身护卫知晓。”   齐鸣:“难怪这几名护卫不肯轻易开口,是因知道其真主子尚在人世。”   “召见的懿旨到韩府时,哥哥庄戌不在家。”梁怀仁说,“事关重大,怕天后等久了发怒,情急之下,庄夫人做主去把弟弟庄戌叫来接旨。据庄家护卫说,弟弟庄戌是第一次进攻面圣,紧张,在玄武门外踌躇了许久。想拖一拖时间,拖到哥哥庄戊来救场。但也不知道庄戊去了哪儿,庄家找遍了他常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人。”   但是的庄戊在哪儿呢,不就正在浪潮阁调.戏欧阳意么。   欧阳意:“庄戊以弟弟庄戌的名头混迹在浪潮阁,被南安王打折他一只胳膊。庄戊仓皇而逃,现今应是躲起来养伤了。”   而今得知有人要杀他,更不会轻易露面。   梁怀仁惊讶,“南安王也在?他怎么打人?”   他还不知浪潮阁的事,梁予信搓搓鼻子,瓮声瓮气道:“那什么,那个庄戊色胆包天,欲对久推官行不轨之事,好在被南安王及时发现制止。”说着气鼓鼓地甩了个眼刀给黎照熙,后者羞惭垂首。   梁怀仁再惊。齐鸣也瞪大眼,几乎尖叫道:“什么!意师妹你没事吧?”   “师兄莫要大惊小怪,我没事。”欧阳意微笑着摆摆手。   欧阳意指着尸体,忽然问道:“弟弟庄戌呢?此人平日除了走鸡斗狗、不学无术以外,是不是也有特殊癖好?比如喜欢男人?”   梁怀仁拱拱手,“久推官明察秋毫,弟弟庄戌的确好男风,我已派人去查他的相好。不过这您是如何看出来的?”   通过验尸吗?奉宸卫诸将士都忍不住往死者庄戌身上某个凸起的部位偷瞟。   天爷,久推官那双眼睛有点过分明察秋毫了吧!   全体瑟瑟发抖……   就情不自禁要捂裆…… 第78章 美人泪 18   面对诸位男士这么明显的误会, 欧阳意失笑,“莫想歪了!看死者身上的荷包!”   见奉宸卫诸将士不解,欧阳意从死者衣物袋里取出一个精致荷包。   针脚整齐、簇新, 绣有一只漂亮的飞鹤。   顾枫忽然道:“这个图案我在宁轶的琴上见过!”   这下齐鸣再也坐不住了,难以置信,“什么什么, 你们是说,江泓的前相好,是如今庄戌的相好?!”   不行了, 他得缓缓, 这才离开半日, 都发生了些什么啊,快跟不上意师妹的节奏了!   梁怀仁:“庄家兄弟一个死、一个伤了在逃, 只剩下庄夫人最了解内情。庄府我已派人去看住,庄夫人为丈夫做了那么多肮脏事,明知丈夫没死,她绝不会轻易开口。”   “也未必只有庄夫人。枕边人是最可能知道秘密的, 庄夫人不肯说, 庄戌的相好宁轶说不定知道些什么!”梁予信拍大腿, “事不宜迟, 咱们去寻宁轶。”   “且慢。”欧阳意道,“不宜大张旗鼓, 须得暗中派人前往。”   顾枫脸上浮现一丝了然,“你是担心南安王……”   “嗯。”欧阳意叹口气,“我以为他变了, 其实他一直没有变过。”   她又道:“当时南安王告诉我庄戌的身份, 我便觉得疑惑。以我观察, 他应该是有从军经历,立过军功,并且有不错的武功底子。试问,这样的人怎么是一个只会花天酒地、整日混迹风月的纨绔?我将疑惑告诉南安王,但他但是并无丝毫反应。”   “久姐姐所言不错!”梁予信几乎要疯狂点头,“庄戊最早正是在十六卫当过六品参军的!之后去北境参战,腿受了伤,去了通州当刺史,还能亲自带兵剿匪呢!”   “北境?”欧阳意忽然问,“可参加过安北军七年前那场战役?”   “并无。”梁予信道,“他早早离开北方,不过他认识不少安北军的人。”   梁怀仁道:“此人私德不修,否则也算是文武双全的人才。”   “我呸!”梁予信气鼓鼓,“什么文武双全,咱大将军才是文武双全哦不,还有德才兼备、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呢!”   欧阳意被惹笑了,“行了行了,别在我面前吹了。”心道:这孩子你叠buff呢,干脆说你家大将军色艺俱佳得了!   顾枫:“南安王应该是和庄戊有私交,当场已认出真身,只是碍于你在……既然他非诚心帮我们,阿意,那我们怎么办?”   欧阳意:“南安王身边不少暗卫,如果是奉宸卫去浪潮阁,即使乔装打扮,也恐一下子就会被认出来……”   “我去。”齐鸣道。   “你?”欧阳意有点怀疑,不是她看不起人,她这位齐师兄虽是世家庶出子,也是干干净净长大的小少爷,去浪潮阁那样三教九流的地方,恐怕应付不来。   “我可以的。”齐鸣故意用放浪的口气道,“顾师妹总说浪潮阁千般好,这回轮我也去浪潮阁消遣两日。哈哈,沈静一定会羡慕死我!”   “齐推官也带上我吧。”在角落安安静静等候差遣的黎照熙挺胸站出来道。生怕被拒绝,他又补充:“齐推官没到过浪潮阁,也没见过宁轶,正好我今晚去过,我来给您带路。”   嘴上不提,但心里一直对久推官险些受辱耿耿于怀,认为是自己护卫不周之过,这时有办案机会,黎照熙极力争取。   欧阳意也看出他的心事,温声道:“行,就你陪齐师兄去浪潮阁。记住,今晚的事不是你的错,别再胡思乱想了,遇事莫急,要听齐师兄的吩咐。”   黎照熙抱拳,“我晓得!”   *   梁柏出宫已是午夜时分。   他陪武曌下棋下了半夜,输了半夜。   最后一局,梁柏已有些心不在焉,武曌问:“是不是在想家中良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梁柏坦然承认后道:“天后教导臣,不能轻易认输告饶,不知夫妻之间是否也是如此。”谁在意对方多一点,就是输了。   武曌失笑:“傻小子,人和人之间的情分,论迹、也论心。先帝和我之所以重用你,除了你当年有救驾之功,也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孩子,忠心耿耿,最难得的是,你无贪念。”   多少寒门官员攀附武曌,被武曌捧上天,又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皆是因为起了不该有的贪欲,贪恋地位、贪恋钱色、贪恋本不属于他们的权柄……   只有梁柏,无情无性,若一定要说图什么,无非是希望陪伴他长大的梁家义子团都齐齐整整。   不过现在又多了个欧阳意。   “嗒。”   武曌落下一子,想起什么,问道:“朕有意将久推官调来身边,你意下如何?”   梁柏举棋的手一抖,情急之下,下错了位,像是听见什么不得了的事,愣了愣,方答:“能得天后圣眼青睐,是拙荆之福。只不过,拙荆散漫惯了,不懂礼数,又是耿直的性子,御前伺候笔墨,臣怕她担不了如此重任……”   以退为进。   武曌颇觉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行了,知道你爱妻如命,若天天放在眼前,怕你整日要魂不守舍,呐,就像现如今,你把棋眼白白送给朕。”   “嗒。”   武曌又下一子,“你输了。”   梁柏极罕见露出尴尬,这局其实武曌有意让他,是今晚最有打成平局可能的。   可惜,他输了,而且输得很难看。   “是天后棋艺高超,臣自叹弗如。”   “罢了罢了。回去罢。”武曌好棋,也好以棋观人,棋局如朝局,面对惊变时人瞬间的反应是瞒不过她的双眼,她摇头,“久推官进宫一事就此作罢。狄卿也劝朕,说久推官是不可多得的断案天才,世间只有一个欧阳意,宫里的女官,却很多。”   武曌不是无人可用,相反,她手下的能人太多了,多到要争在她面前表现,其中也不乏谋算的佼佼者。所以宫里多一个欧阳意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写文章的、谈治国的,那么多人,却不是个个都会剖尸、查案。   就把久推官留在刑部吧,比留在宫里有用。   武曌笑叹:“等南方的叛乱平息,天下就太平了。你年纪也不小,跟着朕出生入死、九死一生,如今成了婚,也该有个子嗣。老大不小的人了,别还总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无所谓。”   梁柏是武曌看着长大的,十几岁开始便日日侍奉御前。先帝头疾,梁柏从各处收集秘方、药材送进宫,先帝驾崩,他一心辅佐天后,说是半个儿子也不为过,说不定比儿子们还忠心诚心。   “一切听天后的。”梁柏淡淡笑着,说道,“臣和拙荆只是最近忙了些,只要天后康健、天下太平,大唐子民绵延,臣和拙荆就心满意足了。”   “梁柏啊,朕怎么觉着你这嘴说话越来越像个佞臣了。”   武曌说着责备的话,脸上却很放松,她闲数棋数,欲放回去,宫女见状立刻上前,但梁柏先宫女一步端起棋盒,递到武曌面前,动作自然熨帖。   宫女垂首退下,武曌却不因为梁柏的殷勤放过他,继续道:“以前你不肯成婚,朕就想着给你说媒,现在有了明媒正娶的良妻,那般聪明剔透的妙人儿,梁柏啊,你真是好福气,以后你们的孩子也一定是聪明伶俐。”   以前被催婚,成婚了又要被催生,梁柏悄悄抬了抬眼眉梢,感到十分无奈。   武曌嗔怪道:“旁人想听朕说这些还听不着,你倒嫌啰嗦。好了,滚吧。”   梁柏一脸忠心地应下,“天后教诲,臣定将天后旨意一句不落传给拙荆。夜深了,天后早些歇着,案情一有进展,臣会马上来禀报。”   夜已三更,武曌终于感到乏困,点头让他走了。   梁柏从寝宫出去,露出舒心一笑。   他和狄仁杰都是重臣近臣,私下商量计策,打消武曌要召欧阳意进宫的意图,那是犯忌讳。武曌没向梁柏提出此事,他也不好直接问,就这样,梁柏一直谨慎把握着这个度,直到今晚将话题引出。   思念妻子、惊惶落棋……   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自热而然。   顺着内侍引路走到宫门,梁予信和几个下属已经在门口等着,瞧见梁柏,连忙行礼:“大将军。”   梁柏淡淡应了一声,问:“卫所那边如何?”   “问出庄戊护卫的口供!原来庄戊庄戌互换了身份!”   梁予信将最新进展简要说了,又道,“怀仁师兄带人去包围了庄家,若庄戊还知道回家,保证能逮着他。疏议司那边派人去了浪潮阁找宁轶。韩郎中他们还在吏部,通宵达旦查阅档案……”   见梁柏越听脸色越深沉,梁予信一拍脑袋,嘿笑道:“瞧我这脑子,忘了说,久姐姐验完弟弟庄戌的尸体,已经回到家中歇着了。”   最后这句才是重点。   “好。”梁柏脸色稍霁,“你们晚上去浪潮阁,还顺利吗?”   梁予信想起欧阳意的嘱咐,可他从未对梁柏撒过谎,一时间表情作为为难,最后,挠挠头,“没什么,久姐姐只是和宁轶饮茶对谈了一会儿。”   “啪。”   梁予信撩袍下跪,“我错了,我没跟紧久姐姐,让她在花丛差点遇袭,是庄戊,那厮用他同胞弟弟庄戌的身份在浪潮阁玩,他对久推官见色起意。”见梁柏越听脸色越黑,梁予信重复道,“久姐姐没事,庄戊被及时赶走了,久姐姐吩咐我,不让我禀报将军。”   梁柏黑着脸,翻身上马赶回家去。   *   浪潮阁这种地方都是晚上热闹,白日休息,所以齐鸣和黎照熙到的时候,浪潮阁还灯火通明。   但找宁轶问话的过程,一点儿也不简单。   齐鸣和黎照熙略作了乔装打扮去见宁轶,可人家在浪潮阁是金牌乐师,才到阁楼下就被拦住了,说宁乐师在练琴。   等楼上一曲弹毕的间隙,齐鸣故意扬起头高声道:“我是仰慕宁乐师琴艺而来,还带了本琴谱,好谱赠识音人,鄙人只想与宁乐师以琴会友,绝无他意。”   看过宁轶的口供,他并不好男风,以色侍人实属被逼无奈,从口供也能隐隐看出,宁轶虽沦落风尘,却也有君子之姿,是如山间青竹般的人物,清冽傲雪,也坚韧不拔。   齐鸣起了恻隐之心,匆匆回家取了本古琴谱,平辈论交,就是不想以权压人。   静静了一会儿,阁楼上响起清爽的男声,“难得贵客如此雅兴,能瞧得上小人的琴,是小人之幸,不知是何琴谱,可否让小人一阅?”   “哈哈。”齐鸣听出宁轶的防人之心,正色道:“这是自然。我的人现在送上来。”   说罢朝黎照熙使眼色,黎照熙一本正经地怀揣琴谱上楼了,没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些响动,乒乒乓乓,又是“嘭”地一声,像是连琴都砸到地上。   齐鸣八风不动的脸色忽然变了,赶紧推开小厮往阁楼上跑,发现门窗紧闭,抬手,清脆有力地敲门:“宁乐师、黎照熙,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房门打开,露出后面黎照熙受伤的脸,他脸上被打了一拳,嘴角挂血,一只左眼布满血丝,好好的少年破了相。   齐鸣急道:“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房间已无第二人身影,黎照熙遭袭后有一会儿的眩晕,说话有点不利索,“我、我刚表明身份,那宁轶就、就打了我,跑了。”顺着黎照熙所指,屏风后有一扇窗正大开着。   “宁轶跳窗而逃。”   一个证人而已,逃什么?   除非他有见不得人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明日停更一天,后日更新在晚上。 第79章 美人泪 19   齐鸣愤愤, 黎照熙也垂头丧气,忽然,他抬起头道:“我去追, 把他追回来!宁轶刚刚跑走,我现在追还来得及!”   齐鸣拉住黎照熙,“可是你……”   黎照熙用袖子胡乱擦拭了嘴角血迹, “我不碍事,刚才只是打我个措手不及,我一定能抓到他!”   久推官说过, 宁轶作为庄戌的情人, 很可能知道些什么。现在宁轶逃跑, 就证实了久推官的猜测!   齐鸣有些担心黎照熙,奈何他又没见过宁轶, 追人上帮不了什么忙,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塞给黎照熙。   齐鸣匆匆交代,“你自己小心点,记着久推官的话, 莫要急躁!我去叫人接应你!”   “我晓得。”黎照熙领命而去。   齐鸣出去唤小厮, “我乃疏议司推官齐鸣, 快去, 禀报你们东家,宁乐师畏罪潜逃了!”   小厮传信给掌柜, 掌柜又报到李匡跟前时,李匡正在灯下解一个棋局。   宫里传来消息说天后最近迷上围棋,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李匡原本不喜这种文人雅好, 花巨资招来几个棋艺高手教授, 不过数日,棋艺进步神速。各个棋艺高手都夸李匡天赋过人,李匡不以为然,他向来聪明自傲,学什么都很快,学棋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天后召他对弈。   “畏罪?潜逃?”   李匡之后什么也没说,积威深重道:“罪名不清,叫本王怎么帮?就说浪潮阁只是做买卖的,乐师潜逃,我们也是苦主,官府不拿人,反倒叫我们拿?呵,恕浪潮阁无能为力。”   尤其在听见去追人的是黎照熙,李匡就面露不快,欧阳意似乎跟他很亲近,拿他当弟弟一样看待。   他比不上梁柏也罢,还比不过一个小推官吗?   李匡脸色不好看,掌柜忍不住问:“齐推官那边……”   毕竟是奉宸卫和疏议司联手调查的案子,李匡放下手中棋子,想了想,道:“你亲自出去招待,就说本王不在浪潮阁,已经回王府。他若问宁轶的事,你只管照实说,但若要利用我们的人手,没门。”   掌柜出去后,按照李匡所言应付,齐鸣没时间跟这儿软磨硬泡,想起这里离疏议司不远,急忙跑回老巢叫帮手。   齐鸣走后,李匡从内室出来,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你们也去探探,那宁轶跑哪儿去了。记着,别多管闲事,咱们只是瞧个热闹。”   话音刚落,暗处便有几个身影跃墙而出。   *   欧阳意和梁柏前后脚回家。   从老宅调来的何伯给梁柏开门,“少爷回来了,少夫人也刚刚回。”   梁柏“嗯”地一声,往净房而去。   何伯不禁跟另一个护院感慨,“知道少爷忙,想不到少夫人也忙,真是不易啊。”   梁柏知妻子习惯,每逢验尸完都会沐浴,当他推门进入净房时,热腾腾的雾气让人眼睛迷蒙。   伴随着哗哗水声,梁柏走近,接过妻子手里的水瓢,“我来。”   欧阳意:“嗯。”   梁柏心无旁骛地帮她搓着,随口说道:“天后答应不会调你入宫当女官。”   “是吗!太好了!”欧阳意眼睛一亮,转头道,“多谢夫君。”   不用梁柏说,她也知道这定是他办的。都说伴君如伴虎,梁柏能求来武曌一句承诺,想必花了许多心思。   梁柏为她捏肩,“都说了我们是夫妻,不必言谢。”   “是是是。”欧阳意笑道,“这个好消息,我得写信告诉爹娘。”随即又叹气,“可我该往哪儿寄信呀。”   梁柏看着妻子又笑又叹,问:“意意是不是想爹娘了?”   经过江泓的事,欧阳澄顿悟人生无常世事多变,带着妻子康素君云游去了。上个月送信回来,说到了江浙一带,老夫妻俩第一次感受到江南水乡的风情和滋润,打算小住两个月,过年前一定回到长安和女儿团圆。   信中字里行间都是快乐与惬意。   当然也一再嘱咐女儿办案要多加小心,安全第一。   可能是前世今生的父母太过相似,她眼底有些酸涩,轻轻点头,“嗯。”   言罢便低头摆弄花瓣,不叫丈夫看出情绪。   一只粗旷的大手抚在她后脑勺,似有感知,轻轻地抚着,一遍又一遍,像哄孩子那样。   他平素清冷的眸子多了些暖意,“不必为爹娘担心,我一直都有派人暗中随行保护。”   “你——”欧阳意转身,感受到梁柏的用心,惊讶又感动。   他总是默默在背后守护着她,又安慰道:“我的人飞鸽传书回来说,咱娘又临时改变主意,不想在江南再多逗留,传书发出时,二老已经启程在回长安的路上了。”   欧阳意:“太好了!”   梁柏柔声道:“爹娘一定是想你了,舍不得你。不会太久,就能见到他们了。”   这个消息,像一道暖流自欧阳意心头涌过,冲散了所有涩意。   之后梁柏将妻子抱出来,自己直接脱衣下水。   欧阳意:“……夫君,这水不热了……”   “张婆已歇下,不必烦扰她。”梁柏自顾冲洗,“时间宝贵,夫人快去就寝吧,我很快过来。”   欧阳意“哦”了声,依言回房,这两天是真累人,筋疲力尽,几乎沾枕便睡。   梁柏并没有如他所言很快洗完,他在浴桶中呆了许久。   哪有什么“心无旁骛”,他在走进净房那刻,就“心猿意马”了。看到妻子疲倦的样子,眼底乌青,他又心疼,强忍着,待妻子离去,他才能在这留着她体香的浴桶里好好释放,直到水凉了,才恋恋不舍地回房。   *   次日,天还没亮,欧阳意早早来到奉宸卫,本来是想查看宫人供词,却恰巧碰到沈静。   “我们查到凶手购买异香的香料店。”沈静从怀中取出一张人像,“凶手施害时,在受害人身上留下奇异香味作为标记,我昨日拿着大将军令牌,带人寻访了几家大的香料铺,有家香铺老板承认这香是他调配的,卖给了一位自称姓王的女子。”   画像里的女子五官温婉,看上去娇娇弱弱的,最突出的特征是右眉梢一颗痣,平添妩媚。   梁柏沉吟:“从骨像上看,不太像男扮女装,应是一名柔弱女子。”   有点难以想象,看上去这么柔弱的女人,会是出于什么目的和动力犯案。   “不过这倒印证了她的杀人手法。”欧阳意道,“一般来说,女性犯罪者天生力量不比男性,所以她们的手法更单一、更简洁,我在疏议司这么多年,见得最多的女人杀人就是下毒或捂死。”   这起连环杀人案的目的并非杀死几个人,重点是在武曌面前杀人,威胁也好、恐吓也罢,为引起这个帝国掌权者的注意,该是越血腥越暴力的手法,才越震撼人心。   但凶手作为女子,力量有限,于是采取了下药的办法。   沈静吐了口白气:“那第三个案子呢,庄戌之死,她借助了外力。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以美色迷惑了金吾卫,找了个金吾卫为她冒死办事?”   “有这个可能。”梁柏道,“金吾卫里不乏好色之徒,但也有可能,这名金吾卫是同党。”   欧阳意:“我赞同后者。”   见沈静不解,欧阳意道,“试想,金吾卫贪图女色,最多是行个方便,可陈探花和曾骏山的案子已经传出来,那名帮助凶手的金吾卫应该有所察觉,不去检举可疑之人,还亲自下手帮助杀人?我更倾向于,这名金吾卫和凶手之间,是合作关系。”   可惜无论金吾卫也好,宫人也好,都还在审问当中,没人愿意主动承认自己的凶手。   沈静:“我已让画师誊抄画像,分发给各卫兄弟,只要她还在长安,我就不信逮不着她!”   最好这名女子就是凶手本人,如果她也只是打个下手,那这背后的凶手力量可就得重新估量了。   梁柏、欧阳意都陷入思考。   “将军,疏议司派人来给夫人传话!”一名奉宸卫禀报。   梁柏:“放他进来。”   来者是疏议司的老衙差。   “久、久推官,不好了!”老衙差看见欧阳意,一下老泪就憋不住。   “出什么事了?”   “黎照熙死了。”   黎照熙死了。   死在离浪潮阁三条街外的无名巷子,死在寂静无人的深夜。   发现尸体的是齐鸣,得不到李匡的帮助,他也放心不下冲动的少年,只匆忙让人去疏议司递了口信,自己也去追出去。   一开始,他还能顺着黎照熙留下的记号跟进,后来渐渐的,黎照熙留下的记号越来越远,直到两个时辰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无名的巷口,看见了少年已经断气的身体。   黎照熙死不瞑目。 第80章 美人泪 20   验尸房里, 齐鸣呆坐着,看着木板上冰冷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地回想——   他的手心轻轻抚过少年眼睛让其阖目的画面。   少年的眼中仿佛还能看见暗夜星辰, 却已黯淡无光。   尸房里几个老仵作悄悄抹泪。   黎照熙是疏议司年纪最小的推官,嘴甜、腿勤,不怕苦不怕脏, 老仵作遇到需要搬搬抬抬的,黎照熙也不介意搭把手。即使是搬运再高度腐烂的尸首,黎照熙也从无二话, 完事后还会给欧阳意打下手收拾验尸房。   别人问他咋不怕, 黎照熙笑着说:“疏议司把我留在长安, 这里就是我的家,自己家里头脏, 打扫打扫不就行了,难不成还离家出走。”   几句少年赤城之语,惹得大家哈哈笑。   现如今,他就躺在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尸床上。   顾枫明显哭过, 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 差一点, 差一点她就接受了黎照熙的表白。   解开黎照熙质朴厚实的常服, 露出打了几个补丁的旧棉里衣。听说他家里上上下下有七八口人,需要黎照熙缩衣节食供养。   可这贫苦家庭的顶梁柱、疏议司最年轻的推官, 死了。   死法极为简单,一剑封喉。   都不用验,梁柏已看出关键, 凝眉道:“杀人手法与去年皇宫行刺案、洛水沉银案别无二致。”   梁予信听了, 舌头都差点打结, “是、是宁轶干的,所以宁轶他、他是黑蝠团的人?!”   齐鸣听愣了,似乎看见宁轶一剑刺穿黎照熙的胸膛,他下意识闭上了双眼,放在腿上的双手缓慢而坚定地握成拳。   虽然黎照熙死了,但是这也让黑蝠团背后的组织逐渐浮出水面,可供调查的线索越来越多。   梁柏陷入一阵沉默,好半天才回神,冲着梁予信道:“目前我们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这起连环杀人案上。你们去趟浪潮阁,宁轶在进入浪潮阁前的身份到底是谁,都和哪些人过从密切,你们务必查清楚!”   梁予信抱拳,“明白!”   “还是我去吧。”欧阳意出声打断。   梁柏:“你去见南安王不合适……”   南安王对她存的什么心思,疏议司的狗都知道。   “事急从权,事关重大,现在需要尽快撬开南安王之口。”   梁柏皱眉,少顷,点头道:“行。你自己多加小心。”   本来梁柏是打算陪她,但李匡若见了梁柏恐怕更不肯说实话,反而会让欧阳意白走一趟。   在大致谈了下一步的分工之后,顾枫为黎照熙盖上白布,其余人缓步走出了尸房。   梁柏这会儿要去奉宸卫亲自提审昨夜守宫门的金吾卫,欧阳意打算与他分道扬镳前,拉个小手什么的,却在这时,门口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在吏部熬了一宿的韩成则,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沈静惊讶道:“陈理,你啥时候回来了?”   “现在。”陈理红着眼,和诸人行礼后,哑声道,“我、我来看看照熙。”   原来他是得到黎照熙死讯,刚赶回疏议司。   梁柏和欧阳意互相对了眼色,然后冲着所有人招手示意回到厅内。   韩成则边走边道:“大将军、意师妹,我们查到凶手了!”   韩成则一宿没睡,连夜翻查吏部档案,现在挂着黑眼圈,看样子连早饭都没用过。就在半个时辰前,他也收到了黎照熙殉职的消息,但那时正在查阅最关键的卷宗,唯有忍住心中怨愤悲痛,坚持抄录完最后一页。   韩成则有些嘶哑地开了口:“这个庄戊,不是一般人。他虽是世家子,却是庶出,没有继承家业的份,又因为他是双生子,被家族视为不详,早早就被主母寻了不是赶出家门。”   “哥哥庄戊文武双全,自小就承担了照顾母亲和抚育弟弟的责任,他明白家族给不了太多助力,索性参军,伐北漠,拼死命,立了不少功,也落了脚疾,早早回来谋为文职。”   “庄戊在六品的下州长史位置上一干就是三年,之后当太常丞也当了三年,三年又三年,他终于熬到庄家主母过世,他去求庄父,庄家到他这一代已经没什么人才,只他一个有出息,庄父思来想去,拼了身家,为他谋了个通州刺史。”   “苏越、曾骏山、庄戊三人的关系,就是开始于通州。通州水灾,诸位可听过?”   “你们说的,可是几年前通州大雨冲溃河堤,淹没村庄的事?”梁柏开了口,“这庄戊,正是因为治灾有功,才被先帝相中提拔。”   韩成则默默点头,“我们有证据怀疑,他根本不是什么治灾功臣,那场大灾,就是他导致的。”   顾枫一脸震惊:“你说什么?!”   通州水灾,菏泽千里,饿殍遍野,死者数百,无家可归者更是上万之众。   韩成则义愤填膺,“我不仅去了吏部,还去了御史台,当年遭受水灾的通州大堤正在修补加固,早有御史弹劾庄戊苛待劳役,但因拿出不少证据,这事不了了之。庄戊应该是从担任通州刺史开始,用钱罗织在朝廷的关系。”   “通州水灾后,民怨沸腾,庄戊一面伪装好官,贴安民告示、设粥棚救济,另一面想方设法,将矛盾全转嫁到受灾最严重的彭县。彭县段的大坝是损毁最严重的,故而庄戊对外说是彭县县令贪污了朝廷拨付加固河堤的银子。”   愤怒的百姓将彭县县令的家都占了,几近民变。   梁柏冷冷道:“凡堤坝跨县域,由州刺史主持维修加固。堤坝损毁段虽位于彭县,却不只是彭县的责任。”   韩成则语气颇惋惜,“彭县县令姓程,程县令是文举出身,三甲进士,可怜寒门,没有人脉,投告无门,山高皇帝远,这桩罪名硬是被他的顶头上司摁到他身上,在难民占了县令府衙的第三日,程县令自杀身亡。”   寥寥几句,道尽一个读书人的一生。   可以想象,那程县令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考取功名,官袍加身,满门荣耀。通州物产不丰,时常遭灾,但能去地方当县令,是这个读书人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为一地父母官,为民请命,不求功名利禄,但求无愧于心,实现读书人治天下的理想,也不枉头悬梁锥刺股读了圣贤书。   程县令被逼自杀时,该是对这世道何等绝望。   朝廷里未必就没有人看出程县令是冤死,如梁柏,一语道破州、县修筑堤坝的职责,但为官之道么,讲的是中庸,既然程县令都揽下全部责任了,通州治灾也顺当,又是通州内部的事,何必与有大好官运的庄戊过不去。   至于御史们,之前吃过没有证据的亏,即使对庄戊有疑,却再不敢随意弹劾。   “程县令这一死,等于畏罪自杀。他死后,站出来指证程县令贪污的,正是彭县主簿苏越和程县令的昔日好友曾骏山。庄戊将二人证词报给朝廷,程县令按死罪论,家属发配,与他青梅竹马的妻子被投入贱籍。”   “程县令之妻在长安?”   世间是有因果报应的,庄戊做的事没被朝廷发现,不代表没人知道。   程县令的妻子就是一个知情人。   韩成则缓缓点头。   “她妻子姓王,名叫王璇儿,现在云韶府任舞娘教头。”   果然,下一刻所有人就明白过来了。   云韶府是唐高祖年间设置,设内教坊于禁中,掌教习音乐,训练了一批擅音律歌舞的宦官和舞娘,属太常寺,也配合礼部,每逢宫内庆典,云韶府便会出来表演。   王璇儿在云韶府不是一年两年,是舞娘教头,经常带舞娘出入禁中,恐怕还结交了不少金吾卫。御前表演,是借着机会熟悉宫内情形、结交武曌近侍,才是目的。   韩成则说起了王璇儿:“她很漂亮,看起来婀娜多姿,容貌好、会跳舞、懂做人,见过的,没有不夸她的……”   梁柏:“等等,你见过王璇儿?”否则怎么知道她长相如何?   韩成则解释:“我派人去太常寺找人,说是王璇儿昨日就没再出现过了,八成是知道事情败露,逃亡去了……不过在籍舞娘都有画像,我看了画像……”   “我这儿也有!”沈静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   韩成则接过看了,眼神一凛,“就是她!”   画像中的女子,右眉梢一颗痣再明显不过。   韩成则点头:“不错,是王璇儿。”   按时间推算,王璇儿留在云韶府的画像是四五年前的,程县令当时应该二十六七岁,王璇儿与丈夫青梅竹马,年龄相仿,现如今应该在三十出头。若保养得宜,正是一个女人风姿、阅历最刚好的时候,年龄感在她身上不明显。   绝色、擅舞,做事不卑不亢,也敢替下面人担当。王璇儿还略通医术,时常为云韶府的姐妹们看病,遇到家境困难的,她自掏腰包为她们买药。   即使身在贱籍,也能得到许多尊重,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也许是当年丈夫自杀时告诉过她真相,也许是这些年,她自己利用关系调查出来的,总而言之,她的密谋,一定与当年通州水灾的真相有关。   “后面找人的事,自有奉宸卫和长安各卫去办。予信,你们就照着画像寻人。”梁予信应诺后,梁柏沉吟片刻,“意意,时候不早了,你早去早回。”   韩成则回来前,欧阳意本来是要出发去浪潮阁的。   “那我去了。”欧阳意向韩成则简要地解释了来龙去脉后,又道,“我们快去快回,今晚疏议司碰头。”   韩成则首肯,“多加小心。”   “意意,我陪你。”顾枫收拾了纸墨,跟着道。   韩成则匆匆喝了热茶,道:“我亲自走一趟太常寺,打听王璇儿线索。”   “且慢。”梁柏对韩成则道,“此案涉及官吏贪污,韩郎中,我们须共同草拟一份折子给天后,阐述此案关节。”又补充,“庄府虽已被奉宸卫围住,但师出无名,庄戊在朝中有不少朋友,我们围不了太久,迟则生变……”   韩成则马上明白其中关节,爽快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我现在就随你去奉宸卫。”又道,“沈静,你忙完了,就去太常寺。”   沈静点头应下,“好嘞!”   诸人面色匆匆,比之前更急于破案。   陈理在这时忽然开口,“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尽管差遣。”   他右手骨折,用白布条吊着胳膊,神色平静道:“早日破案,告慰照熙在天之灵。”   眼看案子就要破了,疏议司这次立功,上下都能领赏,黎照熙却在这时候被杀,韩成则仰天长叹,沈静骂着老天不公。   最后,韩成则道:“你先去看看照熙,然后,去他家一趟吧。”   说罢不忍地望向后衙,案情紧迫,他还没来得及看黎照熙一眼,因转身交代:“他的后事也交给你办。”   陈理心中悲愤,双眼通红如罗刹,哽咽着道:“我这就去黎家走一趟。这孩子是办案殉职,郎中放心,后事一定给他办得风风光光!”   饶是再难过又能如何,案子就如鞭子,催着他们赶往下一程。 第81章 美人泪 21   此时衙差来报, 说浪潮阁的有个叫素娘的女子来求见久推官。   欧阳意想起来,素娘是曾骏山的相好,本想通过她找到更多线索, 但庄戌一死,案子的线索越来越明朗,询问素娘就变得不那么紧迫了。   而且韩成则要去奉宸卫, 沈静要去太常寺,欧阳意和顾枫赶着去浪潮阁,疏议司一时无人……   “你们去忙吧, 询问素娘的事, 交给我。”   屏风后走出一个疲惫的人影, 是齐鸣。   齐鸣是整个疏议司里最爱上蹿下跳、插科打诨的,如今却死气沉沉。欧阳意心知他因黎照熙的死而自责, 因宽慰道:“齐师兄,我们一定会为照熙报仇的。”   顾枫捶了他一下,“我们都要出门,你好好看家。知道不?”   齐鸣露出苦笑, 沈静平日和齐鸣搭档, 两人最爱斗嘴, 今日也破天荒地搂着他肩膀说了好几句贴心话。   有诸人劝慰, 齐鸣渐渐振作起来。   事实证明,悲愤激发动力。   梁柏简在圣心, 韩成则文案功底了得,二人配合得当,花了一日便写出一份奏折, 送到御前, 武曌当即下令重启当年通州水灾的档案, 重新调查程县令一案。   因为黎照熙的死,齐鸣一直很低落,随着素娘供出越来越多的线索,他也逐渐收拾心情。若照着查下去,此案或许还有新的转机。   谁知,最后只有欧阳意这边比预料的结果差许多:   李匡经过几日调查,证实了宁轶是盗用身份,真正的宁轶很可能死在来长安的路上,时隔多年,已无从深究。   至于假宁轶作为专事暗杀的黑蝠团成员,为什么要委身浪潮阁,这个问题连李匡也回答不上来。   不过这些都不是李匡要操心的,宁轶隐匿在浪潮阁另有所图,反正不是针对李匡。   李匡在意的,是欧阳意。   她来了几趟浪潮阁,没有露出丝毫笑容,最后一次要离开时,他终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   陪伴在旁的顾枫心里一咯噔。   “意意……”李匡放低身段,若无旁人地说,“你可知为什么我买下浪潮阁吗?”不待欧阳意回答,他又自顾吟道:   “欲如浪潮,不可移也。”   顾枫内心感叹:好一个“欲如浪潮,不可移也”。   欧阳意却是冷哼一声。   “王爷。自重。”欧阳意面色凝重地说,“人若只有那方面的欲念,没有理想,没有道德,与飞禽走兽有何区别?”   李匡脸色一变。   欧阳意似笑非笑地说:“是了,王爷是天之骄子,怎能与禽兽相提并论,动物们尚且知道物伤其类,而王爷呢,为了一己之欲,可以见死不救。”   李匡从未听她说这么难听的话,无比惊讶。   欧阳意心中痛念黎照熙,想说这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之前因为需要李匡帮助,一直忍着,此刻既然他开了头,也不必装什么友好。   李匡失笑,“久推官明察秋毫,我暗卫的本事,你知晓也正常。”   随即想到欧阳意竟为了小推官与他翻脸,话锋尖锐起来,“是,本王就是见死不救,怎么样?犯法吗?区区一介七品推官,算什么东西,要本王出手相救?告诉你们也无妨,我的手下带我到现场时,那小子还活着呢,我就是看他一点点断气,没完成你的任务,他似乎很不甘心呢!”   顾枫气极:“别说了!”   欧阳意当即从他手中脱出。   顾枫拉着她:“阿意,我们走!”   “等等,我还有话对王爷说。”欧阳意收敛怒气,面对李匡深施一礼,“王爷总说我救过你的命,前几日你也救了我,我们俩就算扯平,以后互不相欠。”   李匡惊怒:“你!”   “慈幼院那边,王爷的定期捐赠如果保持,我会让慈幼院的孩子们为您抄经祈福,以报答王爷恩德。如若王爷不捐了,我们也不会有半点怨怼。”后面这句欧阳意说得格外有底气。   当初处理西极山女尸案,把案犯卫贤明抄家,卫贤明和他亡妻经营的家底足够支撑慈幼院十几年的开支。加上欧阳意租了几块田耕种,又买了织布机,慈幼院的女孩们渐渐能自己谋生。   李匡愣了,为了一个小小推官,要跟他绝交?   这事儿怎么看都像欧阳意找借口。   李匡语气复杂道:“是为了梁柏?”   欧阳意顿时一阵沉默。   顾枫也摇头。   重点全错。   这疯批王爷没救了。   他将生命视若草芥。   原以为捐助慈幼院是出于善心?这样他们还可以当当朋友。不是的,所做一切不过是出于喜好。遇到在意的人,愿意在她面前表现出善良,遇到瞧不上的,根本就没把对方当个活生生的人。   这样没有底线,别说当朋友,最好是连认识都不要!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心情好了把你当人,心情不好就把你当草!   还是那句老话,珍爱生命,远离疯批。   李匡猩红的凤眼扫了一眼欧阳意,戾气尽显:“梁柏杀的人比我多多了!”   欧阳意深吸一口气,“梁柏与你不同,他懂得克制。”   听罢,他颈下一条青筋因极致的怒意而鼓起,眼底充满血丝仿佛快浸出来,嘴角却挂着一丝冰冷阴狠的笑:“好啊,你说我是疯子!”   欧阳意不禁冷笑:“王爷,人贵有自知之明。”   丢下这么似是而非的一句,欧阳意装作决绝的样子,冷着脸,头也不回地离开。   顾枫跟在后头,心跳如鼓,直觉有不好预感。   果然,身后的房内响起瓷器落地的“噼噼啪啪”声和含糊不清的怒喝。   !!!   疯批在线发疯!   以前李匡在欧阳意面前都表现得温文尔雅,最多是油嘴滑舌,唯一一次上手是在醉酒后。这下好了,光天化日发疯给你看!   顾枫惊慌,欧阳意也大气不敢喘,拉着顾枫大步走往外走。   刚才气头上,忍无可忍说李匡“禽兽不如”,现在是越想越后怕,就恨不得跑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   梁予信原本在院外探头探脑,听见打砸声,赶忙飞出来,被院中暗卫拦住,过了几招才得以进门。   顾枫骂:“傻小子,你还知道来接我们!”   欧阳意低声急促道:“别说了,快走吧。”   与欧阳意彻底决裂的李匡,现在像一头狂兽,随时会扑出来咬人。   临出院子前,顾枫回眸一瞥,见屋里已乱成一团,无人敢去劝阻,只有一名青衣女子从回廊另一头大步走来,将他拉进怀里,温言软语地劝他息怒。   动作之亲密,仿佛爱人。   怎料李匡见了她,非但没有息怒,却突然揪住了其领口,眼尾猩红,狠狠将她揪起丢了出去,怒喝道:   “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给本王滚远点!”   砰地一声,那女子被重重摔在青石地上,当场呕血。   殃及池鱼,几步之遥,欧阳意心有不忍,回头去扶她起来。   “多、多谢这位夫人,咳、咳咳……”   “是我连累……”   欧阳意话说一半,看见她的长相,却是一愣,收回的手停在半空。   顾枫忽然觉得周遭空气瞬间森冷。   女子的脸型、眉眼,竟与欧阳意有八分相似!就连身材、服饰也与欧阳意一样!   只是开口说话软糯娇弱,与欧阳意的快人快语有天壤之别。   这是替……替身?   替身小姐眼含泪花,回望李匡的眼底满是柔情,根本无暇看欧阳意,一瘸一拐地又回去了!   屋里,李匡五指攥紧掌心,艰涩出声:“你……还好吧?”   替身小姐热泪盈眶,忙抬袖拭去嘴边的血,强笑道:“妾很好,妾好着呢,王爷,呀,王爷的手划破了……”   李匡搂住替身小姐,视线却始终停留在欧阳意身上,他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睛始终泛着一层薄红。而替身小姐则一脸心疼地为他包扎着。   欧阳意不再想看他们“郎情妾意”,毫不迟疑地说:“我们走吧……”   *   捋清案子关节后,进展神速。   武曌下旨重审通州水灾,朝廷一些鼻子灵的很快嗅到机会,御史台原来被庄戊压着的弹劾都冒出来了。加上奉宸卫将庄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长安城很快就传遍了庄戊倒台的消息。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在武承嗣授意下,户部内部掀起了检举告密之风。   户部侍郎郭准出身贵族,因为平日不肯与庄戊同流合污而被打压,他带头上书检举,提供了许多庄戊在担任户部尚书期间贪墨的证据。   这次检举引发了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随着越来越多户部官员加入,户部死曹之死的真相竟浮出水面——   户部两名侍郎,除了郭准,另一名名叫金至天的侍郎是庄戊心腹,就是他在庄戊指示下,入库房、临摹运银图,交予叛军。   运银路线图自然卖出一个好价钱,庄戊拿了大头,金至天等几个手下拿小头。   此事被看管库房的司曹无意中发现,多番勒索,金至天忍无可忍就将其灭口。   也就是说,洛水沉银案是本朝三品高官与徐敬业叛军的一场里应外合。   至于庄戊是如何与叛军搭上线这点,金至天表示不知情。   梁柏和狄仁杰猜测,是长安县县令傅森为他们牵线搭桥,傅森和庄戊曾同在安北军中,庄戊离开得早,没有经历七年前那场战役,但毕竟跟傅森出生入死过,两个人之间应有一定情谊。   傅森为了复仇,拉上昔日同袍一起出卖朝廷的可能性非常大。   傅森已死,庄戊下落不明,这点仍须更多证据验证。   最初庄夫人拒不承认庄戊罪行,庄府看上去也确实清白干净,不管是装潢还是摆设都是很普通。奉宸卫找了半天,竟丝毫找不出什么暗藏金银财宝的地窖或暗房。   直到梁柏亲自出马,拿了剑往书房墙上一刮。   哔哔啵啵,墙壁的灰泥剥落掉地后,露出来的竟然是一片耀眼的金光!   原来,庄家的墙全是金子打造的!   武曌大怒。   庄戊实在把“贪财好色”的喜好践行到极致,偏担任了管理国库的户部尚书,最后抄家出来的金银财宝抵得上朝廷好几个月的税收!   此事在朝廷引发轩然大波。   户部的告密风也刮到朝廷,一时间各个官员互相检举弹劾,御史台的奏折堆成小山。   人称“牛头阿婆”的刑部侍郎周兴主理这段时间的告密信。   周兴忙得不可开交,还在江湖上招了小弟来帮忙。听说新来的小弟机灵敏锐、擅算人心、手段多样,对周兴的审讯助力良多。   周兴有了小助手,审讯速度飞快,将当年陪庄戊在通州的手下全抓来,只花了几日,便审出当年通州水灾的真相:   庄戊贪墨朝廷拨给通州加固堤坝的银子,导致大水冲溃堤坝,继而为了逃避罪责,把脏水泼在受灾最严重的彭县县令程晋身上。   为坐实程晋的罪,庄戊不仅捏造罪证,还联合苏越和罗骏山污蔑,一个是程晋最得力的下属,一个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们的证词,再加上程“畏罪自杀”,庄戊轻轻松松就把自己从通州水灾中摘出来。   定谳送到御案,武曌很满意。   眼下只缺抓捕庄戊归案。   不过朝廷下了海捕文书,庄戊逃不了多远。   *   朝廷追授黎照熙五品大学士,在陈理的操持下,葬礼风风光光。   这是黎照熙来疏议司的第三个年头。   他的经历证明,从一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读书人变成义愤填膺能文能武的推官,只需要三年时间。而和韩成则、欧阳意、顾枫、陈理等人从陌生客气的同僚变成志同道合互相照应的“家人”,也只需要三年。   黎照熙皮肤晒黑不少,也壮实不少。黎家因为逃难来到长安,家中人口多,黎照熙早早便出来找活儿贴补家用,高中后,同年进士大都选择外放做官捞资历,只有他主动请求来疏议司。   因为朝廷顾念疏议司查案辛劳,给的俸禄比较高,黎家很需要钱。   最重要的是,他留在长安可以照应家人。   黎照熙是黎家老二,逃难中,父亲病死,大哥为了保护家里仅剩的粮食,被劫匪打成半身不遂的残疾人,下面有三个弟弟妹妹都还小,母亲得了头风病,渐渐认不得人。   因此黎照熙十分卖力,他是家里的顶梁柱。   “以后,娘、哥哥、还有弟弟妹妹,我来保护。”黎老三挺起胸,用稚嫩的声音发出誓言。   欧阳意笑着摸摸孩子的脑袋,“好孩子,你二哥总是跟我们夸你能干,以后你就是这家里的顶梁柱。但也不能逞能,真遇到难事,我交代过,记得找谁?”   黎老二:“找疏议司。”   欧阳意:“乖。”   陈理:“我住得近,我会每月都来看看的,你们放心。”   顾枫看着眉眼和黎照熙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黎老二,鼻头一酸,眼睛一下又红了。   韩成则:“咳咳。”   韩成则怕又惹一家老小难过,顾枫匆匆吸吸鼻子,笑着对拄着拐杖的黎家老大说:“黎家大哥,醉仙居那边说,只要你可以,随时可以去。”   原来,黎家大哥因残疾,被附近混混欺负不说,还谋不到活计,得知黎照熙的死讯后,在家中也一度想寻死,不想给幼小的弟弟妹妹增添麻烦。顾枫为他在醉仙居谋到后厨帮厨的活儿,他才觉着自己不是废物,愿意活下去。   黎老大抱抱拳,“多谢顾妹子,我会好好做工,不给你丢人。”   沈静拍拍他臂膀,“黎家大哥放心出门,这几条街都有我的人,谁敢招惹你,我来处置。”   黎老大再次抱拳。   大家又说了些话,要分别时,黎老三很有一家之主的样子道:“多谢诸位关照,我代母亲谢过了。”   黎老三行了礼,正要转头招呼屋里的两个妹妹出来,韩成则打断说,“不必送了,她们在屋子里好好陪伯母吧。”   黎老三叉手,“郎中体谅。”   韩成则像对待大人一样回礼。   直到疏议司一行人离去,黎老三才直起身,小小少年紧紧握拳,眼中有亮光闪动。   外头风声正紧,寒冬将至,但黎家人的日子不会太难过,因为有这样一群仗义之人的帮助扶持。 第82章 美人泪 22   如今还有三件事待办, 三个人待抓捕归案:一是黑蝠团首领“七爷”;二是户部尚书庄戊;三是制造御前连环杀人案的王璇儿。   按理说,梁柏应该很忙,这三人都不见踪影, 他该是最操心的那个。   可偏偏他在家里闲居了好几日。   “夫人醒了吧?”梁柏推门进来。   “嗯,醒着呢。”   被角从肩头滑落,欧阳意意识到自己还光着, 而寝衣早已被撕成碎片。   “我要洗澡。”欧阳意瞪了梁柏一眼。   “热水已备好。”   梁柏拿被子将她一裹,直接抱去净房。   还来?   欧阳意愣了愣,瞪大眼睛, 老公这瘾有点大, 爬进浴桶, 忙推开他,“我自己来就好, 你出去。”   梁柏看着她慌张的背影笑道:“我在外头等。”   欧阳意抹了把脸上的水,给自己烧红的脸降降温,用毛巾胡乱洗了洗,最后擦干出来。   “今天夫君怎么没进宫?”   欧阳意出来, 只见梁柏正捧着书看。他这几日在家不是煮茶就是看书, 欧阳意几乎要用“闲得冒泡”来形容。   梁柏阖上手中书本, 瞄一眼他手中的书, 书名竟是《话本奇遇记》。   欧阳意拾起,她和梁柏都是各坐一个角落, 各看各的,不曾想他竟看的是闲书。   随便翻两页,这是个奇谈怪志, 讲的是话本作者白日写作, 夜里与书中美人相会……   这不就是穿书文么?   见欧阳意奇怪的表情, 梁柏支支吾吾地开口,“李淳风是我的忘年之交,近日他云游归来,这本书是他送我的。”   平日威严肃杀的梁大将军竟会看这种话本子,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说。   “李淳风?那位大阴阳学家李淳风,袁天罡的弟子?”   “正是。李老年过古稀,却爱收藏这些奇闻异事的话本。”   欧阳意灵机一动,旁敲侧击道:“书中写那书生夺舍,夫君觉得有趣?”   “有趣至极。”他的回答简洁明了。   “若夫君身边也有人发生夺舍,夫君会不会将其当作异妖?”   “哪能,羡慕还来不及,人生苦短,能经历这番奇事,也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梁柏倒是豁达开明,却让欧阳意陷入沉思。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开了门,梁予信在外头喜洋洋地道:“大将军!七爷落网了!”   “真的?!”欧阳意从梁柏后面探出头。   回答她的是梁予信两个小酒窝。   梁柏道:“意意要不要跟我同去?”   梁予信也道:“一起去吧,久姐姐,这回保证不会抓错人!”   盼了这么久,查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   欧阳意愣了愣,内心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喜悦之情。   梁柏到时,傅府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墙上最高处均布置了弓箭手。   “罗秀伊,果然是你。”梁柏看定她,像欧阳意介绍道,“这位是傅森之妾,道上人称七爷,黑蝠团背后真正的掌权者。”   她是“七爷”?!   欧阳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秀丽的面庞,无论是脸蛋还是那风韵的身形,分明是二十出头的少妇,一点也不像老谋深算的杀手组织首领!   罗秀伊:“你们抓到了庄戊?”   “聪明。”梁予信道,“庄戊的妻子为了保两个孩子,告诉我们其藏身之处。故而我们早已秘密逮捕了庄戊。”   罗秀伊怨毒地看着梁予信,“我的人传信进来,说你们满大街张贴庄戊的海捕告示,只是障眼法?!”   “为了让黑蝠团放松警惕。”梁予信说,“庄戊为了不进刑部大牢,自愿招供。”   原来,庄戊见过“七爷”。   据庄戊说,傅森老早招揽他加入黑蝠团,以为安北军兄弟们报仇的名义。但庄戊只爱钱和女人,每每傅森邀请,他都打着哈哈糊弄过去。后来傅森渐渐看透庄戊为人,便不再强求。   两人有阵子断了联络,直到罗秀伊通过眼线联系上了徐敬业。徐敬业和罗秀伊未曾谋面,一开始并不信任她,为了取信叛军,罗秀伊主动纳投名状——即为叛军劫掠军银。   为了此事,傅森找到庄戊。军银从筹集到运输,庄戊作为户部尚书是最清楚的。   这一次,傅森让罗秀伊以“七爷”身份出面和庄戊谈。   双方一拍即合、沆瀣一气。   梁予信又道:“之所以拖了几日才来抓你,是庄戊这家伙实在狡猾,我们需要做些事,确认他的供词。”   罗秀伊一愣,“为何?”   梁予信嘿道:“七爷被软禁在此数日,还不知外头已多少新人。那刑部周兴新招来的小弟,名来俊臣,倒是个有手段的,到他手里的犯人都能老老实实认罪画押。那花样可多了,连刑具都是他自创的。庄戊怕他怕得要命,宁求速死。”   罗秀伊:“……软蛋。”   欧阳意恍然大悟,难怪梁柏这几日一副御用闲人样,整日和她鸳鸯戏水,敢情庄戊早已被逮捕,七爷也如瓮中捉鳖。   这家伙早已稳坐钓鱼台,还将她蒙在鼓里。   欧阳意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   梁柏告罪,“夫人明鉴,我这不想着送份大礼给你?”   欧阳意无言以对,转而问道:“最早的七爷其实另有其人,对吗?”   罗秀伊承认,“不错,黑蝠团是七爷创立,不过他只是个酒囊饭袋,胸无大志,直到他七年前病死,我接手,黑蝠团才真正壮大。”   这和玲玲所的供词就对上了,黑蝠团最初只是衢州赏金猎人,还招揽了吕敬这种毛手毛脚的废物成员,直到七年前,黑蝠团的版图逐渐扩展,一步步渗透到长安,成为黑白两道通吃的庞然怪物。   欧阳意点点头,罗秀伊确实有点本事,以美色迷惑了傅森,藏在傅府操纵局势——试问谁能想到暗杀许多朝廷官员、组织进宫行刺、制造洛水沉银案的杀手组织首领,竟是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美色令人垂涎欲滴的小妾?!   但她能预知未来是怎么回事?   谋杀未来能臣,真的只是巧合?   不是的,除了预知未来,还制造了杀伤力极强的火雷。   这样跨时代的热武器,如量产,世上不知要死多少人?!   欧阳意不寒而栗。   她看着罗秀伊的眼睛,问:“你和王自强是什么关系?!”   王自强是书中原男主,胎穿,书中描述过,他恰好就是学化工出身的。如果没有欧阳意的出现,他会从疏议司推官做起,笼络李匡、来俊臣等人,成为未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权臣!   见其不答,欧阳意追问:“王自强还活着吗?你知道他在哪里?快说!”   罗秀伊嘴里不停念着“自强”“自强”,冷血而平静的眼里逐显癫狂之色。   作者有话说:   没上任何榜单,数据太扑街,作者菌知道是自己笔力不行,写得不好,哈哈。周末停更吧。快完结了,俺好好捋捋,会写完的。 第83章 美人泪 23   一切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他是我的儿。”罗秀伊泪眼涟涟。   欧阳意意外地看着她, 其他人亦不明所以。   “不信吗?”罗秀伊尖利地问,“自强是我唯一的儿子。”   这下就说得通了,罗秀伊实际年龄已经三十多, 保养太好,看上去如妙龄少妇。   “所以,王自强已经死了, 他死在七年前那场战役,你是为他报仇,对吗?”   “当然, 我的儿满腹经纶、惊才绝绝, 他是神童, 是上天神仙下凡,是朝廷不识良玉, 若不是为挣功名,他何至于去边境,是朝廷逼死了他!”   “王自强,若我没记错, 他殿试落榜后, 曾找我的老师贾弥自荐, 但老师并不想收他。”   韩成则和齐鸣、沈静、顾枫等疏议司一干人也恰在此刻赶来。   “师兄, 真有此事?”顾枫问,“什么时候的事?”   “在老师收你们二人为徒后不久。”韩成则说, “老师考察了王自强,认为其心性浮躁,急于求成, 不适合当推官。他学问好, 对朝局也有独到见解, 但若论为民之心、公正之义,大抵是没有的。”   “我呸,你们有眼不识泰山。哈哈哈……我做了这么多事,就是要让你们后悔!”   “你……”   “真是蛇蝎毒妇啊……”沈静皱眉头,“为了莫须有的仇恨,就杀了那么多人。”   “怎么了,我就是睚眦必报。我的男人把我娶进门,又去玩别的女人,我下毒,把他毒死了。男人死后,我才知道我怀上了。于是,我将儿子生下来,母子俩相依为命。我的儿啊,三岁出口成章,五岁通晓四书五经,七岁已经是闻名远近的神童!我相信,我的儿有朝一日定能登坛拜相!呜……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罗秀伊道:“是傅森将我儿的骨灰送回来的!傅森告诉我,自强和安北军的许多人一样,为朝廷战死,却得不到应有的英名和抚恤!所以我发誓,我要复仇!傅森走后,我在机缘巧合下遇到黑蝠团的七爷,这男人贪财好色、蠢笨无能,轻易就被我所迷惑,他死后,我顺利掌管了黑蝠团。我知道世人瞧不起女子,故而我继续沿用了七爷的名号。”   “在黑蝠团做大后,你又来长安攀上了傅森。”   “哈哈哈……傅森没想过报复朝廷,是我极力劝说,他才坚定信念。”   “罗秀伊,你真是个疯子!”   “我不仅要让你们后悔,我还要让武曌后悔!”   “放肆!”梁柏暴喝,“岂容你直呼天后名讳!”   话音刚落,便有奉宸卫上前掌掴罗秀伊,她无法动弹,被打了十来个巴掌,脸都肿起来。   “……”   罗秀伊往地上呸出一口血沫,道:“周思茂、孟利贞、刘元、刘祎之、范履冰、邢文伟,他们将来都是武周的宰辅之臣,我杀了他们,不让你们的天后成事!”   听到“武周”二字,欧阳意和顾枫凝重地对视一眼。   王自强果然将未来的历史走向告诉他的好娘亲。   罗秀伊的脸高高肿着,说话有些含糊,因此其他人以为她说的“武周”是“武曌”。   罗秀伊因此又得了十个巴掌的赏赐,嘴角鲜血直流。   她疼得龇牙咧嘴,这下彻底说不清话了。   “……”   欧阳意和顾枫面面相觑。   真没想到,这个势力遍布庙堂和江湖的杀手组织,起因竟然是一个母亲要为她的“天才”儿子报仇。   而她引以为傲了一辈子的儿子王自强,其实压根不是什么天才,也不是神仙下凡。   他不敢说出自己是穿越者,对母亲编了一个又一个谎话。   罗秀伊狂笑不止,待她笑够,又把矛头对准梁柏。   “黑蝠团的人都已南迁至徐敬业军中,你抓不到他们了。”   “朝廷的大军会剿灭所有叛党,这不需要我操心。好好笑吧,你能笑的时间不多了,但我们能交谈的机会还很多。”   “我为什么要和你这朝廷鹰犬多说?既然栽了,我就没打算活下去!”   “你和黑蝠团杀手一样藏了毒药在牙根,你想服毒自尽吗?恐怕有困难。我早已给你准备好牢房了。”   梁柏声音不高,但杀气十足,字字清晰。   空气忽然安静了。   罗秀伊的嘴动了动,又动了动,在发现异样后,她眼睛一垂,盯着地上她自己吐出的血沫,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就在这时,梁予信第一时间掐住了她的脸。   “你藏在牙根的毒已经被掌掴出来,现在又想咬舌自尽?”   罗秀伊风度全无,歇斯底里的扭动起来,嘴里含糊着道:“让我死!让我死!我儿死了,我早不想活了!我死了,你们也都别想活!”   “啧……”梁予信找了块布团,给她塞上,“如此聒噪,要不是看在你还有用的份上,真想割去舌头!”   梁柏挥挥手,梁予信将人押走。   ……   来俊臣第一次来奉宸卫卫所,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自己提着工具箱,不敢放下。   梁柏也不客气,点点头,示意他动手。   “罗秀伊是吧,你应该知道朝廷的态度,若你肯戴罪立功,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   “唔唔唔……”   “你可有办法联络上在南方的黑蝠团成员,让他们做朝廷的眼线,输送叛党情报?”   “唔唔唔……”   “还不肯就范是吧,那我上手了?”   来俊臣讨好地请示梁柏,后者点点头。   来俊臣搓搓手,“嘿嘿”笑了两声,对疏议司诸人道:“小弟要动手了,场面些许有碍瞻观,要不,韩郎中、久推官,几位外面稍候?”   欧阳意眉头一皱,正有此意,对梁柏说:“我出去等。”   梁柏:“嗯。”   她和韩成则、齐鸣、沈静、顾枫齐齐退出,刑房里头便想起罗秀伊凄厉的嚎叫声。   罗秀伊昏过去,来俊臣又把她弄醒。   等一行人再回到刑房时,浓重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来俊臣拔光了罗秀伊的牙,令她再也无法咬舌自尽。   □□霸主一朝跌落泥潭,没有黑蝠团加持,没有傅森庇佑,披头散发,血水和汗水打湿了长发,黏糊糊地粘在脸上,凌乱不堪,她仿佛一下老了十岁,状若癫狂。   “你们这些鹰犬、畜生!我呸!”   “你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我死也不会和你们合作!”   “可如今你死不了了。”   “我活着会诅咒你们,一直诅咒,我咒武曌别想活过今年!她别想登基!”   梁柏皱眉。   “这女人疯了吧,尽说些胡话。”   梁予信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梁柏。   罗秀伊哈哈狂笑,“死!你们一起死!”   罗秀伊陷入疯癫,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见她不肯合作,也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梁柏便让人堵住她的嘴。   罗秀伊常年深居幕后,利用美色和花言巧语操纵人心,可遇到真刀真枪的紧急关头,临机应变能力却远远不足,除了疯狂扭动、和奉宸卫对着干,给自己讨打,什么也不会。   梁柏道:“你派人去了衢州一趟,找王自强的左邻右舍画像。她天生丽质,容颜不老,数年不变,想必很容易确认身份。”   梁予信应诺。   梁柏又对疏议司诸人道:“有新消息会及时和你们说。”   韩成则叉手行礼,“有劳大将军了,我等先行告退。”   说着,疏议司诸人纷纷行礼退出。   梁柏想了想,终究放弃和疯婆子计较,选择送欧阳意回家。   一进家门,她丝毫不嫌弃他还未洗澡,纤纤双臂绕着他的蜂腰,把头一骨碌埋进他坚硬的胸膛。   那里面有一颗蓬勃跳动而柔软的心脏。   “意意、意意。”   梁柏深吸一口,低声呢喃着,俯身亲吻她的额头,蜻蜓点水,分开后,定定凝视她泛水光的双眸。   “多谢夫君为我报仇,谢谢你。”   他说过夫妻之间不必言谢,但这个“谢”很有必要。   梁柏勾唇一笑,“夫人如何谢我。”   欧阳意垫脚,吻上。   第二次的吻,很用力,再不分开。   梁柏的心跳得很快,将妻子打横抱起……   自从恢复原身记忆,身体对这种事的排斥也就烟消云散了。   终于,他们合二为一。   “累吗?”梁柏歉疚地问。   欧阳意白一眼,这不是废话?   室内的蜡烛还燃着,他平素不苟言笑的的侧脸在烛光里,格外温柔。   又有点傻里傻气的。   忽然有种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他原本是那么强悍凶狠的人,因为她,他变得柔软可亲,收敛起悍然的威严,有时甚至会像个听她话的孩子。   “好了,睡吧。”欧阳意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否则她真不知该作何表情。   一个充满珍惜的吻落在她后脑勺。   “嗯,睡吧。”他轻声说。   *   次日,疏议司。   面对堆积如山的档案,韩成则道:“沈静,你再去云韶府走走,查查和王璇儿走得近的舞娘。”   沈静抱拳:“是,我这就去。”   如今罗秀伊、庄戊俱已伏法,只差一个王璇儿了。   韩成则紧接着对齐鸣道:“师弟,你和我重新看看御前杀人案的卷宗。”   “好。”齐鸣应下,“希望咱今天能发现新线索。”   只须臾,整个疏议司开始了一天的运转状态。   韩成则扭头看了看仍旧在大桌案前,盯着一排卷宗不知在想什么的欧阳意,语调放柔和一些道:“意师妹,你和顾枫去看看小陈探花吧,有消息随时告诉我。”   “嗯。”   “好嘞!”   路上,二人同乘一马,不紧不慢地在聊着。   黑蝠团这么大的案子破了,抓到案首罗秀伊,朝廷不想公开此事,也没办法给疏议司表功,但所有人依旧十分欢喜。   顾枫有点怅然,“阿意,你要一直这么躲下去么?”   欧阳意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认真,因疑惑道:“什么?”   顾枫顿了顿,“我听说了,武则天本有意收你做贴身女官,你拒绝一次、两次,总不能拒绝第三次吧。我总有个预感,你这么优秀,该找上你的,迟早会找上你。”顾枫掰着手指头数数,“这次是黑蝠团案、洛水沉银案、通州水灾案连带御前杀人案,四个大案齐破,天后应该很喜欢你。”   欧阳意:“梁柏已经替我婉拒了,应该不会再提吧?”   顾枫摇头,“未必。伴君如伴虎呢,万一武则天要给你升官?不一定是贴身女官,调去其他要职也是可能的?”   欧阳意迟疑,“这……”   若再拒,会不会惹武曌不高兴。   欧阳意叹气,“走一步看一步,总不能为了这,明知线索不去查,明知真相故意不破案?”   顾枫作智者沉思状沉思片刻,郑重点头,“咱们是想过咸鱼日子,但上天既然让咱重活一次,就不能放过一个罪犯。”   “不愧是我志同道合的好阿枫!”欧阳意被她一本正经给逗笑了,说着咸猪手朝身前的家伙腰上捏一把,把顾枫惹得浑身乱抖,差点牵不住马绳。   两人一路说笑到陈家。   王璇儿仍未寻得,不过作为通州水灾的关键人证、一直神隐在外的小陈探花之父苏越却出现了。 第84章 美人泪 24   奉宸卫卫所。   罗秀伊归案, 她在傅家的两个丫鬟也被抓起来,问话的问话,逮人的逮人。   罗秀伊在长安罗织的蜘蛛网正在逐渐显露。   但所捕获的都是一些外围, 如罗秀伊所说,黑蝠团的核心成员和杀手都迁移到徐敬业叛军基地。   “罗秀伊为何不走,你觉得她会对傅森日久生情?”   “也许, 但可能性极低。”   “她留在傅府,定是还有密谋之事。”   “狄公所言,亦是我在考虑的, 若她有所筹谋, 那么这事只能是报复朝廷。”   梁柏说完这句, 狄仁杰也锁起眉头。   狄仁杰道:“她能孤身留在长安,说明几点:其一, 黑蝠团已与叛军达成协议,或说,徐敬业对黑蝠团非常信任,愿意接纳这些杀手, 且不担心罗秀伊反水;其二, 罗秀伊所谋之事, 不需要大量杀手, 她自可完成;其三,此事非办不可, 罗秀伊不愿假手于人,宁愿冒险留下。”   梁柏道:“目前掌握的证据是,罗秀伊通过她的丫鬟给一个打铁铺送信, 打铁匠是曾经安北军阵亡士兵的父亲, 他将信交给了一个男人。而后, 此人若有回信,亦是通过打铁铺回复。那铁匠在见到我们的人时,就服毒自尽了。”   “罗秀伊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招揽了许多安北军阵亡士兵的家属。”狄仁杰拍案道,“利用他人的痛苦,太险恶了!”   梁柏也道:“我从未如此厌恶过一个女子。”   “是啊是啊。”丘神绩匆匆进来,嘴里小声咒骂着,“最毒妇人心!”   他的军服满是褶皱,衣角有血渍,手上有青印,脸上也红了一块,显然在勉强压抑着情绪。   “问出什么了吗?”梁柏修养极好地问道。   “这贱人什么也不肯说!”丘神绩烦躁地在厅内转了个圈,咬牙切齿道,“这种贱骨头,真想将她千刀万剐!”   梁柏嫌弃地看了丘神绩一眼。   狄仁杰兀自低头吹热茶。   罗秀伊嘴硬是预料之中,她很清楚自己必死无疑,她也不在乎自己生死,否则以她的能力,早在奉宸卫盯上傅森时,她就可以出城,即使暴露她是“七爷”的身份,至少可以全须全尾而退,之后改名易姓,找个僻静之地安稳度日。   罗秀伊选择这条死亡之路,心里是做好一切准备的。   来俊臣拔了她的牙,一番严刑拷打,依然撬不开她的嘴。丘神绩听说后,自告奋勇来问讯,他还和来俊臣打赌,看谁能让罗秀伊招供。   但梁柏和狄仁杰知道,丘神绩打赌是假,觊觎罗秀伊美色是真。难保他不在刑讯时做了下三滥的事。   “罗秀伊不是一般人。”狄仁杰接了一句,“所谋之事近在眼前,她是不会松口的。”   “是啊。”丘神绩愤愤道,“我跟她说了一堆道理,她一概不听。”   梁柏道:“此女出身草莽,是吃过苦头的,所以能挨得住刑讯。她的儿子是她命根子,只要能为儿子复仇,什么都值了。”   丘神绩问:“那就这么让她好好活着?”   梁柏道:“我们现在只有她丫鬟的口供,其余安北军家属是外围,所知不多。说到底,只有先查到罗秀伊到底想做什么,才有和她谈的筹码。”   “对啊,她死到临头了,还能作甚?”   “但愿疏议司能为我们解惑。”   “希望御前杀人案那边有进展。”   *   这边,欧阳意正在问话。   原来苏越在洛阳也置办了别庄,这次是去洛阳打理家业去了,依他解释,别庄地处偏僻,孤陋寡闻,回了长安才知道发生这么大事,当即去自首。   苏越承认和罗骏山串供的罪名,此案已有定谳,苏越的证词基本无关紧要。   念在他主动投案,当年是在庄戊逼迫下才作了伪证,而他的独子陈凌陈探花又因此案受重伤,予以轻判,判流刑以下,折臀杖二十,并以铜百斤听赎。   要说这苏越,真是运道好!当年诬陷程县令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只有他,被判了个不痛不痒的罪,接着减罪免刑,就连他的探花郎儿子也恢复了,据说已经可以在别人搀扶下行走。   顾枫出了门就感慨:“这家伙欧皇附体啊,今天必须去蹭蹭欧气。”   到达陈家后,十分客气地敲门,在小厮引路下来到陈探花门外,门内响起小陈探花中气不足的声音:“恕下官行动不便,有失远迎,久推官、顾推官请进。”   没错,陈探花自称“下官”,是因为武曌惜其少年英才,赐了他一个散骑的闲职,七品武职,官很小,却足矣保障他日后不会因失去武力而被闲杂人等欺凌。   苏越大小也是个武将的爹了。   顾枫心里再次感叹“欧气很重要”。   陈凌卧榻数日,屋内难免有潮霉之气。   三个人,一个躺在床上,另一个是一名看着二十出头的小医师,正背对着门,埋头为陈凌扎针。而“欧皇”苏越正坐在床边削着苹果。   欧阳意开了口,“探花郎不必介怀,我们叨扰你,望理解,是为了将王璇儿尽早捉拿归案。”   苏越听到王璇儿名字,手里的小刀一抖,原本连成串的苹果皮忽然断了。   陈凌听见加害者的名字,倒毫无波动,只是他头顶插满了针,有些滑稽,见顾枫有些好奇地看过来,苏越解释说:“犬子高处跌落,筋骨损伤事小,撞上脑袋,时有眩晕,脑为人之中枢,我重金请来名医诊疗。”   接着又道:“还请两位推官见谅,他现在还很虚弱,大夫说不能过喜过悲,不宜多言,有人来探望我也不让他多聊。我儿需要充足休息,所以还请二位长话短说。”能不说尽量不说。   欧阳意表示理解,于是询问了他当天的一些情况。   问罢,又柔和道:“想起多少是多少,不必勉强。”   陈凌看了一眼大夫,对方会意,十分稳定地将手上一针落在头顶穴位后便停了手,陈凌艰难地坐直,他现在确实还很虚弱,仅这个动作就让他额头出汗。   但也让欧阳意和顾枫注意到一个细节——   苏越全程都没去扶儿子一下,陈凌坐起身后,还是旁边在收拾针具的医师停下来,为他拉过一个软枕垫在背后靠着。   看着碗里因为削皮而氧化的苹果,还有苏越特意说“重金求医”的话,不由令人怀疑苏越对这个唯一的宝贝儿子的态度。   陈凌回想了好半天,摇头,“若是平时有人欺身靠近,我可以立马反应,还能根据脚步辨别男女。可那日大庆,鼓乐齐鸣,震耳欲聋,我只感到眩晕乏力,接着背心被猛推一下,就坠楼了。”   “所以现场有几个人加害你都不清楚。”   “是。”陈凌随即好像想起什么,“我也见到穿梭准备的舞娘们,都戴纱巾、蒙着脸,身高体型差不多,难以分辨。”   “之前可有被人跟踪?”   毕竟是武探花,欧阳意从他言语中亦能听出他对自身武学的自信,如果事前他就被盯上,应该有所察觉。   陈凌似乎是努力地回想了一下,然后肯定地回答:“并无。”   欧阳意和顾枫对视一眼,之后又问了几个当天表演的详细问题,不过对方始终回忆不起有用的细节,很快露出疲劳感。   今天她们之所以探访陈探花,是怀疑王璇儿在宫里不止一个帮手。   在玄武门杀害庄戌,她很可能找的是一名金吾卫。这种事在以前也发生过。有一名金吾卫家中老母重病,需要好药吊命,有人给了他一大笔钱,让其谋害了一名下朝的官员。   这种事极少见,有人愿意为钱付出生命,但到金吾卫这样的职位里,并不缺能弄到钱的途径。那名金吾卫也是寒门出身的老实人,走投无路被人蛊惑,事后追悔莫及。   如今王璇儿杳无踪迹,如果能找到她的其他帮手,或许有助于捉人。   不过苏越明显不想再听到跟案情有关的信息,顶着他不耐烦的脸色,欧阳意还是对陈凌道了谢,并嘱咐他好好休息,然后出了屋子。   也能理解,若没有疏议司究根问底追求真相的精神,陈凌的坠楼也就是普通的坠楼,不会牵扯到多年前的通州水灾。   出了门,还能隐约听到苏越难听的抱怨:“你搭理那两个女人作甚?疏议司要真敬你,也该派个男人来,之前不都是奉宸卫守着你么?”   之后响起陈凌气息微弱的声音,听不清楚,但从苏越不断提高的音量判断,陈凌应该是反驳了父亲不当措辞。   “哼,什么疏议司最厉害的推官,还不是找不到王璇儿那贱蹄子?凶手抓不到,重提通州旧事,不就是为了邀功么?女人当官,蛇蝎心肠!”   “你爹我,就是因为她们多管闲事,挨了二十个板子,还被罚了半数身家!那些钱,本来应该给你买好药材的啊,你外祖父也拿不出银子了,现在就靠咱爷俩相依为命……”   后面就是历数他当爹不易,为了儿子治病花钱如流水。   陈家家道中落,陈凌吃人嘴短,陷入沉默。   顾枫站在院中,神色鄙夷,“儿子受那么重的伤,自己却跑去洛阳浪,花钱给儿子治病天经地义,还抱怨个不停,呸,什么欧皇,就是个渣爹。”说着又摇头道,“走吧,这里呆着也问不出什么。”   欧阳意自然也厌烦苏越,二人下了台阶往外走。   侍立在院中的老仆脸色尴尬,迎上前,朝二人拱拱手,赔笑道:“姑爷说话口无遮拦,两位推官莫怪。少爷是敬重久推官的,常和老奴提起久推官大名,待少爷休息好,姑爷不在家时,再邀两位推官来坐坐。”   “好,好。”欧阳意和顾枫应下,然后由老仆领路。   陈家世家门第,上到陈凌下到仆人,都带着世家大族百年熏陶出来的教养,只叹陈老爷眼神不太好,招婿招了个奇葩,满身铜臭味不说,连对唯一的儿子也不上心。   简直叫人怀疑,苏越回长安是自首还是来蹭儿子当官的光环。   “苏越经常不在家中?”欧阳意接着老仆的话,忽然问道。   “这……”   老仆愣了愣,认真思考后道,“细算起来,姑爷几乎不怎么着家,大都在外面。姑爷说,他在外头有几个铺子要管,做买卖么,难免要走货、应酬。”   “铺子在哪儿,做什么买卖?”至于忙得连亲儿子也不回来瞧瞧。   “好像是皮货,还是香料……外面的事,姑爷很少提及……”   老仆脸色茫然,看起来陈家对苏越在外做什么真的一无所知。   “你们老爷也不知道吗?”   老仆张了张唇,似有未尽之语,但思量再三,终是咽回了嘴里的话,点了点头。   陈家在前朝出过御史大夫,这样清高的世家,自矜身份,陈老爷即使再好奇,也不会主动去打听苏越的生意财产。   欧阳意自然觉察到老仆面色的怪异,忖了忖,还想再问,正巧她们已行至院中,“吱呀”,陈凌房间窗户被打开苏越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出来了。   “开窗散散那两个女人的晦气。”   就这么刚好,顾枫循声回头,和苏越撞了个对脸。   苏越:……   看那拧巴表情,便猜到他定在心中暗骂她们怎么还在院中。   苏越不耐烦地哼了声,若无其事地转而对屋里道:“大夫啊,你看这诊金……”   真不要脸,连大夫的诊金都要讨价还价,但对方只是摆摆手表示不在意,然后一手寻按陈凌头顶的穴位,一手去抽针,欧阳意没有太过在意苏越的无礼,盯着窗内出神。   忽然,她目光骤亮,眸子微张。   脑海里闪过的是王璇儿的画像,以及画像中人眉心的一颗美人痣。城里到处贴着她的人像,身姿婀娜、香袖鬓影,无论在云韶府还是香料接得来的画像,都是那副娇滴滴的美人模样。   而刚刚透过窗台的惊鸿一瞥,她看见那位小大夫的脸,以及眉心的一道疤……   如此乔装改扮,与通缉画像判若两人……   云韶府的人曾说,王璇儿懂医术……   欧阳意惊呼:“是她!” 第85章 美人泪 25   欧阳意迅速转身。   顾枫身手灵活, 越过欧阳意,二话不说以最快的速度往陈凌房内冲过去。   那小大夫就是王璇儿!   早该料到,王璇儿那么执着的人, 可以为了复仇蛰伏多年,既然还有目标未铲除,岂会善罢甘休!   老仆不明所以, 懵了一下。   欧阳意言简意赅对老仆道:“快去叫人!去奉承卫!”   见她面色紧张,老仆吓一跳,不敢多问, 转身急忙跑走。   *   奉承卫卫所。   待丘神绩走后, 狄仁杰问:“金吾卫那边问讯如何?”   庄戊死于玄武门, 那木桩百斤重,绝不是王璇儿一人能推动的, 梁柏和狄仁杰都认为,当晚守卫玄武门的金吾卫当中必有内鬼。   梁柏摇摇头,“这些金吾卫均是有人举荐的,我查了所有举荐人, 并无安北军亲属或与傅森相熟的。”   狄仁杰:“罗秀伊在朝廷的靠山也许不止傅森, 她招揽的也未必全是安北军遗属。”   梁柏赞同道:“黑蝠团所为之事, 许多见不得光, 有违道义、人性,她不能全靠安北军遗属。”   比如拐卖妇儿、杀人越货, 这些事本来江湖上有得人去做,完全可以招揽豹爷、玲玲之流去实施。   还有一个招揽的办法,梁柏和狄仁杰都心知肚明, 那就是“□□”……   正陷入一筹莫展之际, 梁予信兴冲冲地回来了。   “大将军!狄公!”少年将军笑嘻嘻地。   狄仁杰每次见这少年都很喜庆, 也被带着心情好起来,捋须道:“小梁参军,是否有好消息带回来。”   “自然。”梁予信笑出两个酒窝,“程县令的事是真的!”他口中的“程县令”就是王璇儿丈夫,当年被庄戊当作替死鬼的倒霉蛋。   狄仁杰不可置信地转身看梁柏,“此事真是匪夷所思!大将军是如何料到的?!”   “程县令之死疑点重重。”梁柏满意地点点头,“人带回来了吗?”   “嗯。”   话音刚落,便有奉承卫来报:“陈探花家来报,说久推官请奉承卫速去陈家!”   适才还稳稳当当的梁柏一跃而起,“什么事?!”   奉承卫:“什么都没说,似是急事。”   梁柏心头一震。   狄仁杰亦起身,“大将军速去,罗秀伊这边我亲自盯着。”   梁柏头也不回,匆匆拱了拱手,撩袍,飞身而去。   梁予信亦不敢耽搁,招呼左右,“把人带上,走!”   *   陈家。   顾枫炮弹似地冲进到陈凌房内。   没有犹豫,一脚踹翻药箱,突如其来的响动让屋里的人都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她。   刚刚还在抱怨的苏越几乎暴怒,像是忍无可忍般跳起来:“你做甚?!”   欧阳意晚一步进来,看见那小大夫依旧背对着她们,屋里发出这么大声响,对方仍无动于衷般,拿着针的手抖也不抖地刺进陈凌的头。   对方穿着男性袍履,掩盖了婀娜的身形,仅能瞥见一点点脸部,和被衣料包得严严实实也只露出一点点的脖颈白皙皮肤成鲜明对比。   对着顾枫快速道:“快去把陈探花身上的针都拔了,快!”   可当顾枫飞扑上去时,却被苏越的眼疾手快给拦住了,他嘴里还嚷叫起来:“疯婆子!谁让你们拔我儿子的针!这大夫是我花了重金聘来的!哎呀!我儿可是天后封的官,你们谋杀朝廷命官!!!快来人呐!!!”   顾枫被他抓破了袖子,心中烦躁,咬牙一脚顶开他,索性将破了的袖子撕下当布条,在手心卷了两圈,一把将陈凌头上的针全撸下来。   王璇儿来这里的动机还用的问么,八成是看陈凌没死,来补刀的。   怕针上有毒!   她还欲一鼓作气去擒拿人,不曾想苏越发了狠,直接拦腰给她拽倒。   砰!   顾枫后背撞到床榻,那疼痛感让她龇牙咧嘴了好几下。   “顾推官,可还好?”   陈凌这时自己支撑着下地,搀起顾枫。   “我无碍,多谢。”   “你帮她做甚!这两个女人都是疯婆子!”   陈凌不回答父亲的质问,只以探究的眼光看向为他细心诊治的年轻大夫。   这房间是主屋,原本是陈母住的,十分开阔,院中种了许多梅花,陈母喜欢赏梅,此处风景最佳。   “王教头化妆功夫了得!”欧阳意上前直直盯着那个疑似背影,“女扮男装,往脸上涂灰,哦对了,你眉心的那颗痣是何时剜掉,看那疤,伤口愈合还不错。”   气氛陷入死寂。   对方就在这时,缓缓转身,如秋水般的眸子直视欧阳意,没有任何回应。   “你、你刚才叫他王、王什么?”苏越一阵心惊胆战。   王教头——王璇儿是云韶府的舞娘教头。   苏越可不是傻子。   非但不傻,还是个精明人,令人可笑的是,在顾枫跳起准备抓人时,他第一反应不是去护着儿子,而是自己往外奔逃!   王璇儿也有些功夫,瞬间跳上床榻,借力跃出窗台,精准地将正在奔逃的苏越一脚踹飞。   “嗨呀!杀人啦!”   苏越边滚边爬,手脚并用。   顾枫眼疾手快,大步出来,成功阻挡了王璇儿的身形。   苏越急忙一个翻身躲到顾枫身后,还抽口又嚎叫几声,又大骂王璇儿是疯婆子。   欧阳意长长叹口气,语重心长地道:“能不能闭嘴。”   前面的顾枫和王璇儿缠斗,俱是拳拳到肉,想不到王璇儿的身手这么好。   再一次分开后,两人手臂和身体一些部位因为剧烈的对抗撞击都有些微麻。   顾枫甩甩手,王璇儿抖抖腿,顾枫怀里有匕首,王璇儿袖中也有针,不过二人都像有默契似的,没有动兵器的心思。   陈凌担忧父亲,也艰难地扶着门槛出来。   一个提气,顾枫再次冲出。   院子太大,王璇儿身形灵巧地腾挪,每每试图靠近苏越,都被顾枫挡着。   如此过了几十招,半柱香过去,二人依旧不分上下。   欧阳意担心顾枫,却又无法帮助,只能着急看着。   老仆也带了几个仆人过来,个个手里操家伙,因战斗过于激烈,不敢贸然加入。   苏越看看顾枫,又看看儿子,一步步往外挤,不知不觉将几个仆人推在他身前。   这时不逃,更待何时……   顾枫和王璇儿都已战至力竭。   王璇儿一咬牙。   从怀中几只银针,然后用力一甩,那些银针齐齐直奔着苏越过去!   顾枫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麻,若她抽刀格挡,是能挡掉那些银针,可银针改了方向还不知会飞像哪儿去!   欧阳意和陈凌还在呢!   心念急转,顾枫从袖中抽出撕下的布条,飞扑过去!   王璇儿大惊失色,想不到顾枫会来这么一招“以身饲虎”。   王璇儿大叫:“小心!”   好在银针堪堪擦到苏越脖颈皮肤的瞬间,被布条卷住了!   顾枫简直想骂脏话,若不是看在小陈探花的面子上,苏越根本不值她冒险一救。   王璇儿的担忧一闪而逝。   旋即恨恨地对苏越娇叱一声,“今日算你走运!我迟早会回来取你狗命!”   她转身便走,速度之快,只消一息就能飞出这偌大的院子。   从此以后她将再次隐匿,无影无踪。   欧阳意急道:“别走!通州水灾案已经翻案,但你知道为什么程县令还未平反?”   此言一落,王璇儿果然停下。   她囿于云韶府,对朝廷的章程所知不多,但也知道最基本的道理,通州水灾案既然翻案,作为通州水灾原本的责任者、她的丈夫,怎么也该平反吧。   可不知为何,朝廷平反文书迟迟未下。   欧阳意:“因为你!”   王璇儿懵了,“我?”   欧阳意耐心解释:“程县令昭雪,恢复名誉,不仅将追封,朝廷还有意施恩于亲眷,但程县令无后……以前朝廷遇到这种情况,一般会给夫人封个诰命,但是你……”   王璇儿明白了,“因为我杀了人。”   王璇儿垂眸,想起丈夫,泪如雨下。   她是杀人凶手,她成了夫君的污点,损了夫君一世清名。   可若不如此,夫君的冤情又如何能直达上听。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   “你留在长安,不就是为了等着程县令平反吗?只有你认罪伏法,他的平反文书才会下来。”   当初讨论到王璇儿是否离开长安时,疏议司内就出现分歧。   现场分了两派。   “是否去了通州,告慰亡夫在天之灵?”顾枫当时说。   犯了这么大的案,不可能逃出生天,王璇儿应该趁着海捕还未实施,直奔目的地?   韩成则也是这个意思,说道:“贱籍私逃,被抓到是要刺配三千里的。王璇儿如此刚烈,豁出命为亡夫报仇,可见夫妻感情极深,对丈夫思念之情极深。程县令和王璇儿并非通州人,或许回到他们的老家了此残生?”   欧阳意反驳道:“确实存在为夫殉情或与夫合葬的可能,王璇儿是性情中人,但我还是更倾向于她会留在长安。在天后面前连杀三人,不就是等于敲了登闻鼓。”   登闻鼓在魏晋朝已有。   浅显易懂,朝堂外悬鼓,以使有冤抑或急案者击鼓上闻。   韩成则当时愣了下,却不得不承认欧阳意的说法。   “把通州的案子闹到天后面前,又在玄武门外杀人,引起这么大的震动,仅仅是为了复仇?”欧阳意谨慎分析的同时,大胆进行侧写,“程县令书生意气,不堪受辱自裁。名声、节气,对程县令这样的读书人来说是最重要的。”   “王璇儿为了复仇,可以堕贱籍,以舞取乐于人,甚至被逼迫过以色侍人,她为了什么!苦心孤诣、充分准备这么多年,可以博一个到御前审案的机会,为什么要走!”   顾枫感慨:“他们一定很恩爱。”   欧阳意也赞同:“一对神仙眷侣。”   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   程县令却以死明志。   虽然很傻,但伸冤无门的情境下,即使不自杀,庄戊给他罗织的罪名也足判他死罪,也一样会连累妻子。   人死罪销,正是因为他自杀,妻子才得以轻罪,没有被发配去边远苦役,反而在长安过上还不错的日子。   这种烈焰般的爱情,完美无瑕,现代稀有,古代也稀有,一直存在于传说中。   理性的思维习惯使然,欧阳意认为自己再活几辈子,大约也不会遇上这种生死契阔的爱情。   “程县令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却有这份勇敢,比多少男儿都强。听说程县令是自焚,大火烧身,该多疼,却是绝处逢生,为爱人谋取一线生机。”   多难得啊,现代都少见。   “太令人感佩了。”   欧阳意不禁喃喃,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眼里,仿佛有光。   谁能不嗑绝美爱情CP?   梁柏从未见过妻子这种眼神,她那亮晶晶的眸子灿然生辉。   他怔了怔。   有一种很不爽的感觉油然而生,令人胸口发闷。   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当然不是吃醋,妻子只是欣赏程县令的专情和牺牲。   疏议司诸人纷纷附和欧阳意,只有梁柏不在状态,抿抿唇,道:“我也可以为意意舍命。”   他声音有点沉哑,话却很急,大家都在赞叹绝美爱情,他忽然来这么一句,很突兀。   甚至有点不分场合。   堂中倏地安静,诸人面面相觑。   怎么了这是?   欧阳意回神,斜睨一眼,笑道:“大将军一诺千金,我当然相信。”   梁柏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丈夫舍命保护妻子是天经地义,只那程县令太过愚直,未到山穷水尽,急于自裁,未尝不是为了保全名声。”   他意思是,程县令动机不纯!   也是,人死了,谈何保护自己的女人。   到最后,大家都一致同意“王璇儿会留在长安”的推测。   梁柏也因此,压下程县令的平反文书。   之后果然如欧阳意所料,程县令未平反,王璇儿也留在长安。   欧阳意看着王璇儿的眼睛,道:“你们是青梅竹马的夫妻,最了解彼此,这么多年了,你所谋划的,不仅仅是杀几个仇人,最重要的应该是恢复夫君名誉,真正告慰九泉之下的程县令……”   她缓缓吐了口气,对王璇儿有几分同情。   “你忍辱负重、苟且偷生,等的就是为夫昭雪这一日,不是吗。”   最后这句,说到王璇儿心坎上,刹那眼眶就红了。   “早有耳闻久推官大名,名如其实。”   她说完,整个人仿佛放弃了抵抗,转身对陈凌躬身,“实在对不住你,小陈探花。”   “庄戊在通州作恶多端,不仅贪墨了加固堤坝的银子,赈灾的银子也贪,实在是个大贪官。通州被他害死的百姓,不知凡几。”   “夫君枉死,我势单力孤,来到长安,便是为了告御状,谁知御史台已经被他收买了,非但不理,反而倒打一耙,对我杖刑伺候,要置我于死地!”   王璇儿冷笑连连:“好在被一位名医所救,养好了伤,我眼睁睁看着庄戊也回长安当官,还是三品的户部尚书!”   把一个绝世巨贪放在管理国库的位置,真是绝!   王璇儿对陈凌再次行礼。   “妾身一直摸不透你父亲的行踪,一时情急难忍,昏了头,对你下了手。”   陈凌愣了愣,摆手道:“父债子偿,没什么可怨的。”   少年人的成熟与豁达,令人动容。   “探花请放心,妾身拜那位有救命之恩的名医习得针灸术,此次来,真的是来给你治病的,绝无加害之意。那日把你推下高殿,妾身一直很后悔……”   原来不是来补刀,而是弥补过错。   陈凌表示不再追究,平静道:“你施针后,我感觉好多了。”   得到受害人原谅,王璇儿松了口气,对着欧阳意盈盈下拜,叩首道:“这次全赖诸位推官不舍不弃查出通州水灾的真相,妾身感激不尽,在此替亡夫谢诸位。久推官大恩大德,妾身只能来世再报。”   欧阳意回礼:“王教头客气,我也该谢你留下的线索。”   “线索”就是王璇儿每次作案都会在受害人身上留下异香。   一种以松木混合栀子的香味。   欧阳意接着道:“你特地在香里添了艾草,就是为了凸显香味浓烈,辨识度高。循着此特制异香找到你,是迟早的事。”   王璇儿点头:“除非查案的人是个猪头,连这点线索也抓不到。但妾身又想,在天后面前杀人,想来指定的查案人选也不会是泛泛之辈。”   顾枫忽然“嚯”地一声,对欧阳意笑道:“还好咱破案了,否则在王教头眼里就成猪头三了。”   王璇儿“吭哧”一笑。   继而三人相视而笑,竟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苏越都给看懵了,这咋回事啊这?俩推官跟一个凶手好上了?   苏越大喊“救命”,叫仆人们拿人,还指着欧阳意大喊:“她们是一伙儿的!”   就说女人当推官,蛇蝎心肠!   老仆不敢擅自做主,“少爷,这……”   陈凌面露不愉,正要让他们退下,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院外大门被撞开,门板裂成几块,闯进一群披甲持剑的士兵。   士兵列队两排,声势隆重,居间让出一条道。   来者是梁柏。   院中一片狼藉、落英缤纷,一看就是刚经历过打斗。   偏偏他们进来时却听见笑声,欧阳意的神色也是一派轻松从容?   梁柏跟妻子对视一眼,“没什么事?”   欧阳意轻轻摇头。   梁柏放心下来。   梁怀仁也在此时赶到,见到王璇儿便指认道:“就是她,我们查到王璇儿女扮男装,改名易姓成王玄隐匿在一家医馆,今日出诊陈府。大将军和久推官已经知道了?”   梁予信笑道:“这就巧了!”   说罢不待梁柏下令,梁予信便抬手:“上。”   王璇儿束手就擒,被手握长刀的士兵们团团围住。   她毫无惧色,只是发出一声浅浅叹息。   走不了,也不走了。   数年如一日的蛰伏、谋划,不就是等着夫君昭雪吗。既然朝廷就等着她被捕,她便认罪,夫君昭雪也就指日可待了。   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还怕什么官府抓人,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唯一的遗憾,是不能杀了苏越。   适才是有很多机会杀他的。   但先是要给陈凌治伤,想等治好了陈凌再杀其父。   后又顾及两位推官安全,出手有所保留。   瞻前顾后,错失良机,机不再来。   她不想坐牢,退路也想好了,她怀中还有银针。   “不急自裁。”梁柏走过去,直视她的眼,“天后欣赏你的刚烈勇直,你未必就是死罪。”   王璇儿怔了下,心中竟慌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活。   可活着有什么意思,提醒世人,她的爱郎有一个杀人犯妻子?   她不想做他一世清名的污点,她不想让他九泉之下孤寂,与其独活,不如下去陪她的爱郎。   “王璇儿,你可曾想过,为什么程晋自杀前不曾与你商量,为什么是放火自焚,而不是上吊或服毒?”   程晋是程县令的名字,王璇儿浑身一震,脑海中情不自禁产生不妙的预感。   欧阳意也不明所以,才要开口,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下一刻,沈静和齐鸣进来,后头有士兵牵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男人。   “将军,人带到了。”   男人双手被绑在身后,被士兵一踹,面朝下撞地,半天爬不起来。   不对,好像是不想爬起来。   磨磨蹭蹭,趴在地上磨洋工?   欧阳意好奇心切,直接走来相询,“夫君,这是何人?”   梁柏笑了笑,倒不敢让老婆大人久等,命人将他架起。   那中年男人面相圆润,白里透红,像个继承祖业、整日无所事事除了溜溜鸟陪陪小妾的富二代。   欧阳意不认得他。   但一直坚定寻死的王璇儿却忽然变色。   “夫、夫君?”   眼前的人虽然胖了,胖得不像话,可他的五官结构,分明是王璇儿印象里那个如修长青竹般的端方君子。   她迅速格开密密麻麻的长刀,扑过来跪在那人身前。   “晋郎?你还活着?!”   “晋郎,晋郎还认得我吗,我是璇儿啊!”   “晋郎你这些年去了哪儿?可是庄戊掳走了你?”   她抱着“死而复生”的程晋又哭又笑,半边身子都靠在丈夫身上,想要给他解绑,被看守的士兵拦住,可她还是紧紧搂着丈夫,硬生生把自己挤到刀尖和被绑的男人之间。   桃花般的面颊和下巴都被划伤,她却感觉不到痛一般,迭声喊着她日夜思念的人:   “晋郎、晋郎……”   声声呼唤,如杜鹃啼血。   可程晋却置若罔闻。   不仅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甚至厌恶地别开脸。 第86章 美人泪 26   程晋的无赖样像一盆冷水, 浇醒了王璇儿。   晋郎是为了保护她而自焚?这是她不敢去质疑的问题——若他爱她如斯,为什么却要不告而别。   他们那么恩爱,夫君怎么舍得一句遗言也不留给她?那么多自裁的方式, 为什么偏偏选择自焚?   当年看见那具烧成黑炭的尸体,她悲愤交加,难过的是世间唯一所爱为了护他选择如此痛苦的死亡方式, 气愤的是他如此毅然决然,连道别机会也不曾给她。   后来,终究对晋郎的思念超过一切。   这些年, 她一心谋划复仇, 反而忽略了最原始的细节。   “把他们分开。”梁柏吩咐。   梁予信亲自上前, 轻而易举地将王璇儿拖到一旁。   王璇儿是一个美人,不是罗秀伊那种千娇百媚, 她更稳重,眼睛更明亮,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岁月沉淀的韵味。   虽已不年轻, 但一颦一笑、一怒一嗔都极富美感。   即使是刚才一心求死, 也不曾低下她傲然的头。   可如今……   她张了张嘴, 想说什么, 不知是否感受到身上的伤痕太痛,还是怎么地, 竟忽然哑声了。   “程晋,”梁柏冷着脸说,“适才你的供述, 怎么没脸再对你的发妻说一遍?”   他躲了太多年, 当缩头乌龟已经成习惯, 面对王璇儿的质问,忽然就不知从何说起。   事情真相大白,谁开口,都改变不了真相。   顾枫那熊熊的八卦之魂就燃起来了,这时哪忍得了再卖关子,急道:“谁快给我说道说道,梁予信,你来讲。”   “好的,顾姐姐。”   梁予信那溜嘴皮子,整个故事被他描述得绘声绘色:   王家世代经商,王璇儿自小就出落得水灵漂亮。   王老丈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像眼珠子一样护着,给她请私塾老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地但凡有点家底的男孩都争抢着和王家议亲,将价值千金的奇珍异宝送到她面前,只为博美人一笑。   可她谁都不喜欢。   这么心高气傲的女孩,偏偏栽在一个穷书生身上。   程晋比王璇儿还小三岁,从小营养不良,瘦得根竹竿似的,还常被其他同龄孩子欺凌。可饶是这样,他的脊背依旧挺直,咬牙不认输的样子,硬是将破旧的巷尾站出一道书生意气。   王璇儿心怀侠义,好打抱不平,她一出面,那些只敢欺凌弱小的男孩们便要退避三舍。   看着瘦弱但不屈的身影,她娇笑道:“阿晋,别傻站着,我有几句诗文不懂,你来教教我。”   程晋愣愣看着一袭红衣的少女,从此一眼万年。   王璇儿将她的少年郎视为珍宝,拿出所有私房钱给他买书,还会悄悄将他的文章夹带在自己的作业里交给老师批阅。   程晋也对她敬爱始终,考取功名后,第一时间回来迎娶她。   嫁鸡随鸡,成婚后的王璇儿跟着丈夫去贫穷的彭县赴任。县衙破得四处漏风,她拿嫁妆修补,程晋逢年过节孝敬上峰,没有钱,她又出面四处张罗。   不贪不抢,他们过得很清苦,但守护他的清名,她乐在其中。   夫妻相敬如宾,王璇儿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要说遗憾,也有,父母相继重病,等她不远万里从彭县赶回去时,父母已撒手人寰。   她跪在父母灵前,告诉他们,请他们放心,她与程晋过得很好。   那时他们已成婚三年,她的肚子仍不见动静。   但程晋说,他不会纳妾。   程晋还为她画眉、为她写诗,这是他许多年前对她的承诺。   得到了世上最美好的爱情,王璇儿觉得生与死区别并不大,因为无论活着或死去,她身边的男人都会永远陪伴她。   直到彭县民变,一场火海吞噬了所有。   她也想过随他而去,但一想到过去,晋郎如何教她一句一句成诗,如何在巷子的阵阵喧闹声中熬灯苦读,也想起他金榜题名时的心潮澎湃、意气风发。   他说他是读书人,从出生之时便肩负起家族的期盼,他的笔要书写治国良策,为百姓造福。   想起了他的理想,她忽然就看开了:   左右是死,剩下的自己还怕什么呢?   为他杀人,为他复仇,为他伸冤……   她所不知的是,当年那场大火,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诡计。   是程晋、苏越和罗骏山的一次完美合谋。   是一条为了摆脱庄戊逼迫的金蝉脱壳之计。   通州水灾一案,民怨沸腾,物议纷纷,注定要拿一名官员的人头祭旗,不会是庄戊,就只能是小县令程晋。   年少时的程晋,一心只读圣贤书,满腹为国为民的抱负。   然这几年官场历练,令他对仕途、对曾经的志向都彻底灰了心。   与他同届的几个榜眼探花,因为有家世荫护或疏通关系,都去了江南等富庶之地,反而他这个状元郎来了这穷乡僻壤。   隔壁县的老县令很替他惋惜,隐晦地告诉他,像他这样的出身,可能这辈子都要呆在彭县。   庄戊的栽赃嫁祸手段太高明,程晋在朝中毫无根基,根本不是对手。   而且他的两个好友罗骏山和苏越告诉他,庄戊私下派人对他们威逼利诱,试图拿到指认程晋的供词。   罗骏山和苏越是他在彭县最要好的朋友,他们指天发誓不会出卖他。   但程晋不信,他知道自己逃不掉的。   既然逃不掉,不如拿自己的命换个好价钱。   与其等着旁人给他定罪,还不若“自我了断”,来个以退为进。   灾民冲击府衙越来越频繁,程晋骗王璇儿出去避避,王璇儿走后,他就指挥罗骏山趁乱纵火,苏越在外接应将程晋安置到秘密地点。   之后,罗骏山和苏越主动向庄戊假意投诚,庄戊给了他们十辈子都用不完的酬金。   这份天价酬金自然一分为三,从此三人各奔东西。   谁也没料到,他们会在多年后的长安再次碰面。   只能说长安繁华,富贵迷人眼吧。   重逢后的三人与当年相比已经完全变了样。   罗骏山意志消沉。当年他纵火失手,火势蔓延到后衙,烧死了几个在后衙玩耍的灾民孩子。罗骏山散尽家财,常年接济穷人,为的就是弥补当年之过。   苏越春风得意。他是因为家里贫穷才入赘陈家,回长安没多久妻子病逝,一手是妻子当年成婚的聘礼,一手是庄戊给的高额酬金,他辞了官,重振苏家,在长安和洛阳都置办了铺子。   最潇洒的当属程晋。   化名程谨,在长安城外买了一个别庄,娶妻纳妾,妻妾给他生了三儿一女。   程状元摇身一变成程员外,平日就是收收田租、逗逗孩子,和妻妾闺房之乐,小日子好不美哉,腰围直线上涨。   在长安大摇大摆地生活,他倒也不怕。一来他不是长安人,识者寥寥,蟾宫折桂后便远走彭县,二来他日渐发福,容貌已和多年前那个瘦弱的读书人判若两人。   只有罗骏山、苏越这样极为熟悉的人方认出他来。   至于妻子,她是云韶府贱籍,行动受限,想碰面几乎不可能。   齐鸣开口道:“曾骏山这些年将秘密深埋心底,连家中妻儿也不曾道出。但他受不了良心煎熬,他在浪潮阁有个知己,就是素娘,他将所有事都告诉了她。”   梁柏道:“浪潮阁的琴师宁轶提到,曾骏山和苏越喝酒曾提及他们有共同的朋友,拥娇妻美眷,与他们相见不相认。后来又提及三品高官。我们才误将你和庄戊混淆了。”   王璇儿始终视线都没离开过丈夫,用温柔的眼光细细描着他的眉目,喉头耸动几下,轻声道:“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即使到这步田地,她还是愿意当他的妻。   旁人的话一概不信,她要听他亲口说。   程晋瞥了她一眼,冷笑连连。   王璇儿愣了下,一双眼睛慢慢睁大,声音发颤地问:“你、你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待我?   为什么抛弃了我?   王璇儿觉得自己脑袋里仿佛有什么轰然炸裂,眼前阵阵发黑。   “你知不知道,我在云韶府过的是什么日子!”   当年,带她的老教头可不是善茬,三天两头拿她们这些舞女当出气筒,吃鞭子、挨耳刮子是常事,就连一口吃的也被克扣。   被饿得实在受不了,她和姐妹们就会匍匐在老教头脚下,喊她“娘亲”。   挨到老教头死了,王璇儿上位,日子才好起来。   “你要逃,为什么不带上我呢!”   为什么!   “我哪里做错了?我哪里不配做你的妻?”   程晋嫌弃地瞧了一眼,喉头耸动几下,忽然冷笑,“丈夫犯罪,哪有夫妻双双自杀的道理,庄戊会怀疑的。”   留下她,留着她发自真心的伤心欲绝,他的“死亡”才可信。   至于他,反正愧疚是不可能愧疚的……   “王璇儿,别说得你多可怜似的,你不是喜欢清风傲骨的读书人吗,在云韶府给这些读书人跳舞,她应该很满意才对吧……”   “混账!”   王璇儿用尽全身力气挣脱,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旁边的士兵立马把她架住,喝道:“老实点!”   王璇儿坐在地上没再动弹,士兵们才又松了松手。   程晋被打歪在地,吐了口血水,又恨恨地爬起来,瞪着眼睛,脸红脖子粗地喊道:“是,我混账,我就不该招惹你这只母老虎,我不该接受你接济,还要履行娶你的承诺!”   “不就拿了你家一点钱,怎么了,我刚刚高中状元,你爹就迫不及待榜下捉婿,抓我回去和你成亲!要挟我,说不成亲,就把过去我花你钱的事说出去!”   “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你们一家子铜臭味,我烦都烦死了!”   “还硬要跟着我去彭县,擅作主张给我修县衙,你知道下面人都怎么说,说我吃软饭!”   “我可是堂堂状元!你一个商户,也不照照镜子,年纪比我大也罢了,孩子都生不出来!你要我老程家绝后啊!”   “整天对我耳提面命,说什么乌纱帽不仅仅是一顶乌纱帽,那是对百姓的承诺。君子一诺千金,驷马难追,我真被你烦死了!”   “我苦考功名是为了什么!十年寒窗,好不容易高中状元,去彭县那荒凉之地,我也没什么可怨的,我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将彭县当作我的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可又怎样,这些功劳,全是庄戊的!”   “彭县的百姓又如何,庄戊稍一煽动,他们就真信了是我导致溃堤,一群刁民!庄戊呢,只拿出朝廷赈灾银十分之一开设粥棚,他们就感恩戴德,愚蠢、愚蠢之极!”   “我也看开了,像我这样没有背景的寒门子弟,不过是庄戊之流加官进阶的垫脚石!为百姓作主,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呵、呵呵呵。”   “我认命了,我这辈子都只是一个小小县令,我也不图政绩了,随波逐流,挺好的,大家都在挪用赈灾银,我也挪用点赈济款怎么了,你拦着我作甚!”   “你说你不缺钱,我缺呀,你是真想让我两袖清风一世英名?我呸!我看你分明是想我穷一辈子,好拿你的钱控制我,管我一辈子?!”   “王璇儿,你用心险恶!还让我每日给你画眉、写诗,我都要吐了!”   他还没说完,王璇儿就抱头尖叫:“别说了,别说了!”   若程晋心思如此,她这些年算什么?   程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闭了嘴,可苏越却见缝插针地刻薄道:   “商户的女儿,攀什么状元郎,做春秋大梦呢?男人传宗接代是最重要的,你不能生育,空有一副美貌,有何用?”   “怎么没用,人家去了云韶府穿金戴银,日夜有读书人为她吟诗作赋。”死肥猪程晋酸溜溜地道。   苏越附掌大笑:“只是少不得要给人骑,说不定乐在其中呢!嘿嘿,你的身子在云韶府都被达官显贵糟蹋烂了吧,还好意思再为人妻?”   他们每说一句,王璇儿就哆嗦一下,气得浑身发颤。   这些话不堪入耳,别说王璇儿,就是在场欧阳意等人听了也浑身不自在。   敢这么目中无人,还不是认定王璇儿御前杀人、必死无疑,而程晋俨然成了对抗大贪官庄戊的英雄,说不定很快长安城就会流传程晋的智斗贪官的事迹呢!   “你们、你们都是畜生!”   王璇儿目如泣血,状如厉鬼。   忽然,她尖叫一声,不知何时手里多出几根银针,直直朝着程晋扑去。   本已被士兵们看押,可这会儿却不知哪来的力道,梁予信上前竟然都拉不住,王璇儿生挨了几掌,口吐鲜血,竟浑然不在意!   “王教头!”欧阳意上前一步。   王璇儿性情刚烈,一再拘捕抵抗,奉宸卫执法森严,这样下去,她必死。   梁柏亲自出手,将她双手束缚住。   “夫人不必过来。”梁柏对欧阳意道。   王璇儿状若疯癫,贸然靠近,会有危险。   梁柏转头,对王璇儿道:“在本将军面前杀人,未免太嚣张。不过王教头若肯卖我一个面子,我也会让你满意。”   他语气随和,称她为“王教头”,显然是受妻子影响,对这位烈女子颇有敬意。   王璇儿多次御前献舞,认得梁柏,奉宸卫大将军亲自发话,当真是一诺千金的。   而且她若硬来,梁柏就必须杀了她。   梁大将军在救她。   王璇儿面上尤带着未散去的恨意,精神却是冷静下来,仔细琢磨梁柏的话。   苏越与程晋面面相觑,心中滋生恐惧。   对奉宸卫这位“杀将”的恐惧。   “予信,你将二人送去刑部,交给新来的那个来俊臣,就说程晋假死欺君,苏越隐瞒不报,剩下的事,他自会处置。”   “是!”   来俊臣已经在长安小有名气,两个人一听,腿都软了。   来俊臣改造的刑部大牢,那是人间炼狱啊!   梁予信是贪玩的性子,故意将锁人的铁链重重一抖,嘿笑道:“你们白白在人间享了这么多年福气,也该还回去咯!”   苏越“噗通”跪地,告饶道:“将军明察,不关小人的事啊……”   现在知道怕了,刚才奚落王璇儿时的猖狂劲儿呢。   程晋拂袖,竟一改之前的死猪样,摆出状元郎的清高姿态,“梁大将军,你可想清楚了,我即将得到朝廷的平反,说不定能官升一职,你确定要残害良臣吗?”   此言一出,梁柏笑了,在场的顾枫、齐鸣和沈静也捧腹大笑。   欧阳意矜持,只微微低头,习惯性做了托托早已不存在的镜框的动作。   梁予信毫不客气地将铁链往程晋脖子上一套,笑说:“嘿,胖子,你是赋闲赋傻了吧。程晋早就死了,哪来什么官升一级,你叫程谨,不是程晋,懂不?”   梁柏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朝廷需要的是一个忠勇耿直、宁死不屈的清官程晋,而不是像你这种诡计多端、自私自利的负心汉。”   程晋恍然,吓傻了。   这次,他彻底完蛋了。   “儿、儿子救我!”苏越大叫着不肯走。   程晋众叛亲离,他还有个当官的儿子呢!   “梁大将军。”   陈凌上前,却被梁柏拦住了。   “你伤重期间,他一直不在陈府,你可知他去哪儿了。”梁柏言简意赅道,“苏越不仅在洛阳置地,还养了外室,育两个儿子,大的四岁,小的刚满月。”   “他此去洛阳,就是去给小儿子办满月酒的。他对洛阳那边说,你姓陈,他姓苏,你不能为他传宗接代。”   “!!!”   陈凌震惊骇然过后,很快平静下来,自语道:“原来如此,娘亲四年前弥留之际也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是去抱能给他传宗接代的好大儿去了。   陈凌后退半步,一言不发,跪地朝苏越磕了三个头。   就挺像提前拜灵堂的?   他们的父子情淡薄,这三个响头,就当还他这些日子的略微照顾,至于生恩,他替苏越死过一回,早已还清了。   将二人拉走时,苏越还在不死心地嚎叫,程晋则面如死灰。   王璇儿背过身,不愿再多看一眼,曾经的恩爱,不过是一场笑话。   顾枫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二人被铁链牵走,摇摇头,“张嘴闭嘴传宗接代,这俩还真是三观一致的好兄弟呢。”   至此,御前杀人案总算了结。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没剩几章,最近也忙,不定期更哈,但会尽快的,这点请放心。   不太会说话,再次鞠躬感谢。 第87章 终章01   王璇儿被捕后, 第一时间送到奉宸卫。   狄仁杰开始问讯。   “关于黑蝠团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妾身只是一介舞女,能知道什么?我就听人说过一嘴, 去年的皇宫行刺案、多名弘文馆大学士之死,与黑蝠团有关,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也未有人和我提起这个组织。”   “你制造御前杀人案,可有与人说过?”   “当时,将陈探花推下高殿, 是一时冲动。杀曾骏山, 是我精心谋划的, 未与人说过。”   “你是如何得知天后行踪?”   “嗐,我在云韶府多年, 帮过不少人,有一个姓高的内监,刚进宫时得罪人,被打成重伤, 我略同医术, 救了他。天后的行踪、以及庄戊进宫的消息, 都是他悄悄告诉我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高内监不知我的杀人计划,请狄公不要为难他。”   “玄武门杀庄戊, 你找了他当帮手?”   “那没有,我说过,不会牵累朋友。帮我将木桩推倒的, 另有其人。”   “谁?”   “……这, 妾身不知, 我只知道是一个男人,他站在我身后,我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不认识?你就敢让他帮忙?”   “此人应该跟踪过我,知道我的来历,他说,他也是复仇者。庄戊为害多年,手里不知沾着多少人命,想报复他的人多得是,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罢了。所以,我便没多问,只负责将庄戊引到僻静处,他推下木桩,悉数砸在庄戊身上。”   “他有口音吗?”   “长安口音,听声音,挺年轻的。”   “所以你二人算是未有共谋的共犯?”   “算是,也不算是。”   “此话怎讲?”   “他杀完人,还给我指条路让我走。原本,我将他当作同道人,心想着,若是我被抓了,也绝不会将他供出来。但我越想越不对劲,他能撼动百斤木桩,武艺过人,何不自己刺杀庄戊,而要假借我之手、以我之名行事。故而,我怀疑此人来历危险。”   “此后你还有再见过他吗?”   “未曾。”   武功高强、熟悉宫中路线,此人是金吾卫的嫌疑更大了。   庄戊助罗秀伊劫取军银,他认得罗秀伊,这名金吾卫就很大可能是罗秀伊派来灭口的。   但好巧不巧,庄戊在浪潮阁被打断了胳膊,他的孪生弟弟庄戌代他进宫,被误认为是庄戊杀死在玄武门口。   金吾卫嫌疑重大,梁柏决定亲自审讯当时守卫玄武门的那批金吾卫。   正当这时,丘神绩急匆匆赶来报信,“有个名叫樊吉的金吾卫跑了,打伤了我几个手下,八成杀庄戊的凶手就是他!”   狄仁杰道:“看来他已知晓我们捕获了王璇儿,他知自己隐匿不了太久了。”   王璇儿虽未见其人,却认得其声音,只要将当晚值班的金吾卫全叫来问话,他便无所遁形。   “我草,小兔崽子还挺会装。”梁怀仁爆了一句出口。   梁怀仁负责审讯玄武门三十六名金吾卫,一轮下来,并没有发现可疑人,如今到樊吉脱逃才发现,梁怀仁难免自责。   “黑蝠团成员经过特殊训练,像樊吉这样的,定是罗秀伊精心培养,伪装能力过人,怨不得你。”狄仁杰宽慰道。   “查过他底细?”梁柏问。   “吏部许侍郎媳妇家的表亲。这个樊吉相貌平平、武功也平平,来金吾卫三年了,每年考校都是中等,不上不下的,和他同期的弟兄说,樊吉这人平时话少,没什么上进心,看不出来,竟是这么个东西!”丘神绩愤愤道,“太会装了,他一定是隐藏了自己的功夫。来人!跟我去趟许侍郎家!”   罗秀伊在长安人脉广,想要伪造一个侍郎婆家表亲身份并不难,丘神绩此去许侍郎家,八成查不到什么实质,不过他正在气头上,借题发挥罢了。   丘神绩带着一伙金吾卫走后,狄仁杰道:“樊吉是去执行罗秀伊最后的任务。”   梁柏抬手,招来梁怀仁和梁予信,道:“再去一趟金吾卫,查查樊吉落脚处、人际关系。他是留在长安的最后一名黑蝠,不会轻易离开这里,一定要查清楚,他想做什么。”   “喏!”   梁怀仁和梁予信抱拳领命。   狄仁杰也点了点头。   狄仁杰又建议将罗秀伊挪出奉宸卫天牢,转去看押松懈的长安县县狱,以期樊吉能来救她,这样便可来个“引君入瓮”。   梁柏赞同,当即拱手,请狄仁杰处理此事。   众人又商议了一阵,梁柏方离开奉宸卫,打马回家。   *   院子里飘着香喷喷的烤羊味儿。   疏议司诸人看火的、抹油的、翻烤架的,个个挽着袖子忙碌,没人闲着,都忙得不亦乐乎。   疏议司一干男人乱七八糟地忙活着,张婆子几个老仆也帮忙处理羊下水,韩成则接过何伯劈的柴火,朝他拱手道谢,把老仆们看得啧啧称奇,还没见过这么没架子的朝廷命官,暗自感叹“少夫人和她的同僚真不一般”。   沈静拉住陈理问,“小黎家的年礼你送到了?”   陈理家离黎照熙家最近,平日都委托他照应黎家。   陈理别了一眼,“这都腊八了,年礼早送过去了,还给两个孩子置办了新装,给黎母也办了套新被褥。黎家阿兄在醉仙居做得不错,醉仙居老板是厚道人,还说今年年夜饭请他们阖家一起在醉仙居吃。”   齐鸣笑了,“这敢情好,没想到顾枫面子这么大!”   “这叫种善因得善果!”韩成则往火堆里填柴,说,“黎家往后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的。”   “你呢?老沈。”齐鸣用胳膊拱拱沈静,“你家阿宝是不是快到长安了?”   阿宝是沈静同母异父的妹妹,九年前走失后被豹爷人贩子团伙拐卖,玲玲被捕后供出阿宝的下落,兄妹相认,好不感人。   提起妹妹,沈静脸上不自觉笑起来,“快了快了,就这两日,阿宝要带着她俩孩子来长安探亲,娘已经缝了好几件孩子衣裳了,就等着她们了。嘿嘿嘿。”   看着沈静笑得脸上褶子都挤成一堆,陈理用他那烧柴烧熏的黑乎乎的手大力地拍了拍沈静肩头,“别高兴太早,等你娘看到两个可爱娃儿,就该催你这当大哥的成婚啦!”   顾枫出来找张婆子取肉,恰好听见,丢下一句,“就他,哪个姑娘要,图他岁数大,图他不洗脚?”   沈静听完无言以对。   大伙都乐翻了,韩成则也道:“老沈,你是要好好拾掇,春日休沐,我多放你几日假去相亲。”   沈静听了直挠头,“此事不急、不急。”   回到厨房,顾枫将肉片倒在一盆酱料里,徒手抓匀,让每片肉都均匀裹上酱料。   欧阳意靠在墙角摘青菜。   顾枫麻利地准备好糖醋肉的材料,又去打水洗一旁贝类,冲洗多遍后,放任它们吐沙。   “铁板花蛤,保证他们吃了流口水。”顾枫炫耀道,“这道菜不错吧!”   “确实不错。”欧阳意有些心不在焉道,“早上梁柏去奉宸卫,不知王璇儿审得如何。”   顾枫原本也心里惦记案情,听到这话后,便接道:“他们不是一直怀疑金吾卫有内鬼嘛,说不定梁大将军这会儿已经在抓内鬼的路上。”   欧阳意想了想,“罗秀伊巧舌如簧,又有那般美貌,控制一个金吾卫,不在话下。”她看了一眼开始倒油的顾枫,“你说,黑蝠团最后的任务,到底会是什么?”   顾枫边煽火边说道:“我们和罗秀伊接触不多,见过两次,她内心孤傲,愤世嫉俗,打着为安北军阵亡将士复仇的旗号,却让黑蝠团杀人如麻,内心畸形,有极强的反社会人格。她最后的任务,必然和报复社会有关。”   说罢,铲子一扫,荔枝肉下油锅。   “噼噼啪啪!”   灶火正烧得旺,油锅遇着荔枝肉的酱料,像爆炸似的,登时噼里啪啦的油星子四处飞溅。   顾枫的手臂被烫着一个油星,登时愣了。   欧阳意也直勾勾看着那锅肉。   “我知道了!”“我知道黑蝠团最后的行动!”   二人默契对视,深深地看着对方。   黑蝠团最后的任务,足以让罗秀伊舍弃生命,也让她有恃无恐……   不需要太多人便能完成……甚至只要留一人足以……   她们穿来十年,已经将自己当作古人,也习惯性以这个时代的思维来考虑事情……   可罗秀伊不是如此,她的儿子是胎穿而来的王自强,罗秀伊通过儿子应是掌握了许多现代知识,包括历史的走向,也包括了火药制作……   “她在长安准备了炸药!草!”顾枫骂了句脏话,“她是想让天后和长安百姓给她陪葬?!”   此论断一出,石破天惊。   吃美食谈案子不是好主意,但此事紧急重大,一干人在饭桌上愁眉不展。   无人下筷,就听见外头有人小声道:“少爷回来了。”   韩成则站起身,功守道:“大将军。”   欧阳意看了丈夫一眼,后者摇摇头。   大家都没明白了,罗秀伊虽已被捕,却不肯说出她的计划。   行吧,要争个玉石俱焚,还不知道谁能笑到最后,不肯说就永远也别说了。   欧阳意道:“我们猜测,罗秀伊已在长安城埋了火雷。”   梁柏神色一凝。   欧阳意邀他坐下,倒上热酒。   梁柏一饮而尽。   大伙边吃边聊开了。   梁柏说道:“洛水沉银案,黑蝠团用了爆炸力惊人的火雷,威力之猛,闻所未闻。我们一直在暗中搜捕制造此火雷的工匠,但无所获。”   欧阳意和顾枫对视一眼,心知这一定是罗秀伊利用王自强提供的现代知识所制造。这神秘工匠不是别人,正是罗秀伊自己。   火雷是罗秀英最后的秘密武器。   韩成则道:“罗秀伊利用傅森控制长安县多年,要在长安县找一处作为火雷制造点,轻而易举。”   齐鸣说:“说不定直接拿烟花厂来用。”   “很有道理!”梁柏道,“齐推官提的这点很好,烟花厂有现成的材料,只要再补齐特制火雷所需的东西便可。罗秀伊会选哪个烟花厂呢?”   这个时候罗秀伊还是死鸭子嘴硬,她不说,怎么猜?   疏议司诸人喝闷酒的喝闷酒,思索的思索,就是没人再发言。   欧阳意给沈静夹了块荔枝肉,问道:“老沈,你是长安通,有办法没?”   诸人齐刷刷地朝沈静看了过去。   “嗯。”沈静清清嗓子,“这烟花厂分官办和民办,官办归工部管,民办归地方,算起来,长安县至少有二十余家。另外还有私办厂,就是家庭作坊,这种小厂到处都有,数不胜数。要我说,罗秀伊造火雷,肯定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我是她,我会找个小作坊生产,位置隐蔽,用自己人,一则确保配方不泄露,二则不易被人察觉。”   顾枫哈哈一笑,“说得好!”   沈静拿筷子夹荔枝肉往嘴里一丢,嘟囔着道:“要过年了,正是烟花爆竹最热销的时候,官办民办的作坊都缺人手。这样,我让几个小弟装作找活儿干的短工,去挨家挨户应聘,但凡不纳新人的、举止古怪的,我拟个名单给奉宸卫?”   “甚好!”梁柏点点头。   陈理想了想道:“虽然傅森已死,但罗秀伊收买了朝廷不少官员,说不定有人知道烟花厂的的事。”   “有理。”梁柏又点点头,随即拍手,片刻便有一名奉宸卫进来,梁柏摘下腰间令牌,丢过去道,“告诉予信,让他去工部调去烟花厂名单,逐个调查。黑蝠团的火雷厂也不排除设在官办烟花厂的可能。告诉怀仁,让他重新提审黑蝠团案相关人等,着重讯问火雷之事。你回去,将我们刚才所议禀报狄公。”   奉宸卫领命出去,沈静匆匆扒拉了几口饭,便起身,拱拱手说他先去找人办事。   院子里的羊还架在火上烤着,沈静路过时,咽了咽口水。   顾枫后面笑道:“放心,会给你留个羊屁股的!”   但她也笑得太早,沈静刚走,有疏议司衙差来报:   宁轶来自首了。   准确来说,是假宁轶来自首。   此人真名不知,只知道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弹得一手好琴,身为黑蝠团成员,委身浪潮阁多年,不喜男人,但却不得不侍奉男人,还成了江泓多年的男伴。   假宁轶不仅是御前杀人案的重要证人,还就在齐鸣要带他回疏议司问话时,他跳窗逃亡,并杀死了追他的黎照熙。   “他一个人?”韩成则不免疑惑,黑蝠团是朝廷通缉对象,他敢出现,怕另有图谋。   “孤身前来。”衙差担忧地道,“他还让我们将其关押在疏议司看守最严的牢房,我等怕出篓子,便照办了。”   黑蝠团杀手均已迁移南方,罗秀伊死不招供,她收买的那些朝廷官吏和安北军家属所知有限,樊吉下落不明。   “这个假宁轶,很可能知道些什么。”欧阳意有些兴奋。   “对。”韩成则招呼陈理和齐鸣,“可别又让罗秀伊抢在我们前头,快走。”   “走。”梁柏放下碗筷,“去看看。”   一行人起身,匆匆奔往疏议司。   “羊肉就快烤好了,菜也给少爷少夫人和诸位煨着。”何伯和张婆子在他们身后道。   “行。”顾枫挽住欧阳意胳膊,回头笑道,“等我们回来!”   作者有话说:   先道个歉,2022年底先是家人阳了,接着我阳,阳康后累积的工作要处理,拖到这两天才有精力写作。还剩几千字哈,我尽快完结。   给大家拜年,祝兔年大吉,平安顺遂。 第88章 终章02   梁柏置的宅子离疏议司只有百步路程, 几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回到疏议司。   门外已有衙役候着,轻车熟路将诸人引到疏议司最深处。   韩成则介绍道:“疏议司专破重案, 有些待审疑犯穷凶极恶,就先关在此地。”   眼前是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牢,水泼不进、火烧不融, 确实够密的,别说关押人,关只虎豹也够了。   衙役取出腰间钥匙, 打开, 随即想起铁链碰撞声。   衙役牵着假宁轶出来。   “见过诸位推官。”假宁轶深深施礼。   手脚均是铁链, 几十斤重,宁轶举手投足却丝毫不见压力, 轻轻松松,看来有些功夫底子。   梁柏道:“放了他。”   衙差问韩成则,“这可是要犯,他杀了黎推官!”   不待韩成则回答, 梁柏道:“看他样子, 这段时日不太好过。自请住进疏议司最严密的牢笼, 是怕你们看不住他?非也。有人在追杀他。”   “正是。”假宁轶打量梁柏, 却并不认得他。   韩成则摆手示意,“放人。”又见衙差犹豫, 道,“有梁大将军在此,谁敢来疏议司放肆。”   “遵命。”几名衙差心服口服地上前解锁链。   假宁轶惊惊地悄看了梁柏一眼, 随即迅速低头, 随诸人进审讯室。   齐鸣锁上门, 表情阴沉,“杀朝廷命官是死罪,别想花言巧语糊弄过去。”   假宁轶跪下,道:“小人晓得。但黎推官并非我所杀。”   齐鸣一顿,韩成则便反应过来,“是追杀你的人干的?”   假宁轶点头。   梁柏道:“如何证明?”   假宁轶摊开双手,掌心处均有一条厚茧贯穿全掌,远看像断掌,食指和大拇指中间亦有贯穿茧。他道:“早期,黑蝠团成员都有自己杀人的独门绝技,小人的绝技便是用弦。”   说罢,不知何时手中多出一条琴弦,疏议司诸人还未看清他动作,便见他双手一拉一扯,离他最近的一条凳腿刹那断成两截。   梁柏道:“好功夫!”   “献丑了。”假宁轶垂首,“黎推官是死于黑蝠团专有的精钢宝刀,这是近两年才有的武器,小人已脱离黑蝠团数年,身上断无此物。请相信小人,小人没有杀黎推官。”   齐鸣道:“但你也见死不救。”   假宁轶沉默良久,讷讷道:“自身难保之人,无力为之。”   齐鸣“哼”了声。   “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欧阳意见他战战兢兢,说,“今天来,有话直说。”   假宁轶听出这是没把他再当杀人凶手的意思,松一口气,娓娓道来。   他原名“雷小光”,少年家贫,父母双亡,家有病中的祖父母和幼妹。之前父母治病欠了一大笔债,父债子还,债台高筑的他只能混迹街头,捞偏门,被黑蝠团创立者高首领看中,纳为最早的成员。   高首领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那套丝弦杀人术,就是高首领教的。   雷小光成长为黑蝠团头号杀手。   但高首领纳了罗秀伊后,对他就疏远了,罗秀伊貌美如花、甜言蜜语,高首领渐渐沉溺于温柔乡,还将黑蝠团交给她打理。高首领一死,她自然而然接管一切。   黑蝠团不断扩张升级,别人以为是罗秀伊继承高首领遗志。   但雷小光怀疑高首领的死,是罗秀伊下。毒。   他秘密调查,要给首领复仇。   他是黑蝠团的核心人物,武功高强,他的话,在当时黑蝠团有不少人听。   但他的一举一动已在罗秀伊掌握中,来不及公开高首领死因,雷小光收到了一件红衣兜,属于幼妹的。   雷小光知道这是罗秀伊的警告,另一方面也说明罗秀伊没办法直接动他,转而威胁他家人。   讲到这里,雷小光的情绪很低落。   “一边是孝、一边是忠,两难啊。祖父母把我拉扯大,我不能膝下尽孝,反而给他们带去杀生之祸,实不应该。罗秀伊让我效忠她,做梦!我这一身功夫都是高首领所教,恩同再造,其他人不知内情而效忠她便罢,我绝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事。”   “于是,我左思右想,决定离开黑蝠团,浪迹天涯。”   “祖父母和幼妹托付给可靠的手下照料,走之前,我给罗秀伊留话,说从此河水不犯井水,我不揭露她,她也别动我家人。就这样,我漫无目的,走到苏杭。”   “我习武,也好音律,以琴会友,认识了琴师宁轶。他的出身和我一样可怜,他要北上长安,我无处可去,便陪他同行。但天有不测风云,一场风寒,夺走宁轶的命。”   “罗秀伊一直都派人暗查我的下落。黑蝠势力越来越大,罗秀伊也就藏得越深。高首领留下的人这些年陆续被清洗,见过罗秀伊真面目的人寥寥可数,知其面目且深知其过去的,我可能是唯一一个。”   欧阳意道:“故而你沿用宁轶之名,藏身浪潮阁。”   “只能如此。”雷小光自嘲一笑,“我手里拿着她的秘密,我活一日,她便不敢动我的家人。”   罗秀伊势力难以估量,思来想去,委身在浪潮阁是最佳选择。   是啊,罗秀伊做梦也想不到,曾经黑蝠团的头号杀手,会在她眼皮子底下的长安销金窟,正儿八经当起兔儿爷呢。   直到罗秀伊的人跟踪欧阳意,顺着她查御前杀人案的线索,发现了“宁轶”。   末了,欧阳意问:“追杀你的是樊吉?”   雷小光点头,“据我所知,他是罗秀伊收养的干儿子,是黑蝠团最强的杀手。”说罢又补充,“我在黑蝠团留了眼线。”   好心计,好一个能屈能伸!   雷小光的话也印证了狄仁杰猜测,这个樊吉不简单,否则也不会三番五次从奉宸卫的看押下跑出来办事。   欧阳意问:“樊吉的计划是什么?”   她未直接说火雷的事,就是想测试雷小光所言真假。   “火雷,他想以火雷行刺天后。”   “如何行刺?”   “这……”   “你不知道?”   欧阳意有些失望。   雷小光耸耸肩,“樊吉在追杀我。”   诸人明白了,雷小光希望得到朝廷的保护。   雷小光卑切地看向梁柏,后者道:“只要信息有价值,接下来的日子,你可以去奉宸卫大牢住。”   雷小光放心了,道:“罗秀伊很爱她的儿子,每年都给儿子过冥寿。请僧人做法,点最好的香,极为讲究。”   梁柏想起来,“我们在傅森家中也搜出罗秀伊供奉其子的灵位。”   顾枫喃喃道:“难道说,火雷计划的实施日是王自强的生日?”   雷小光点点头,这是黑蝠团老人才知道的事,如今在世的只有雷小光一个了,难怪罗秀伊找寻天涯海角也要除掉他。   雷小光不喜欢男人是真的,藏匿浪潮阁多年也是真的,还有这一身本领,种种迹象表明他不可能是罗秀伊的人。   诸人采信其言。   但也难倒了他们,除了罗秀伊,谁会知道她儿子生辰?   “腊月二十四。”欧阳意思索片刻,忽然道。   梁柏疑惑地看她。   欧阳意深吸一口气,道:“王自强出生于腊月二十四,那日,王家村漫天霞光,王自强的神通传说也是由此传开。”   韩成则与齐鸣、陈理相互看一眼,无不担忧道:“今日已是腊八,离火雷计划日也就半个月。”   欧阳意追问雷小光:“你可知火雷计划如何实施?罗秀伊造了多少火雷?火雷匠人何在?黑蝠团留在长安的除了樊吉还有何人?”   雷小光被问得哑口无言,缩缩脖子。   “小人的兄弟已去了徐敬业叛军的地盘,自我离开浪潮阁便断了通信。”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 “若想打听,我也可以去信,只是他人不在长安,很多事不一定清楚。”   顾枫忍不住开口道:“来不及。”   南方正在打战,到了决战的关键时刻,水路陆路都不通,信件一来一回,少说个把月。   “我知道火雷计划的实施地。”梁柏道,“天后将与陛下去洛阳白马寺祭祀先帝,腊月二十从宫里启程,在白马寺住两晚。”   “什么?”众人一听,俱都问,“能否不出宫?”   “势在必行。”梁柏沉声道,“这是先帝殡天第一年,祭祀仪式不能不办。”   这了这句,大家都明白了。   梁柏捏了捏眉心:“既然已知火雷计划的时间地点,我要进宫一趟,禀奏天后。”   众人内心:希望天后保命要紧。   但也都心里打鼓,要一向强势的天后知难而退,可能性极低。   才说完,梁柏马不停蹄进宫了。   雷小光被奉宸卫带走,疏议司一行回欧阳意家吃饭。   “人总要吃饭。”韩成则见大家有点心情低落,说道,“还有时间,来得及。”   涉及黑蝠团的哪个案子不难办!   何伯笑眯眯地端着烤羊腿进来。   顾枫朝外面灰蒙蒙的天看了两眼,“这日子,又要一场大雪了!希望大将军能搞定!”   才说完,又有衙差来报,面带喜色道:“郎中,沈推官让我带话,说是打听到几个可疑的烟炮私坊,正抓人呢!”   韩成则和欧阳意对视一眼,哪里还坐得住?顾枫二话不说拿刀将羊腿分了,齐鸣和陈理知其意图,扯了油纸包上,让何伯取来箩筐,放进去,又用破棉被盖上。   他们自个儿则随便扯了些羊肉塞嘴里,又呼啦啦把桌上的菜风卷残云般扫光。   这动作,仿佛要去上前线。   顾枫看得直笑:“我急性子,你们比我还急!”   “意师妹,你且在家等消息。”韩成则道,“我们去审嫌犯,还不知要审到何时,把这些吃的给老沈也带过去。”   疏议司就是这样,忙起来昏天暗地,根本顾不上吃,今天难得过节,刚烤好的羊肉不吃上一口怎么行。   韩成则率队走了。   欧阳意叫来何伯,“将灶台上还没端出来的菜也全收拾了,送去疏议司。”   何伯:“是。”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梁柏从宫中回来,对上妻子询问的眼神,轻轻摇头。   天后果然不同意取消祭祀仪式。   这在梁柏意料中,他也没太失望,只道:“好在还有时间,我和金吾卫等几个统领商量了,接下来打起精神。抓樊吉、找火雷、查工匠,齐头并进。”   “狄公怎么说?”   “狄公去牢中,将火雷计划道出,罗秀伊立马变了脸色。”   “狄公高明,由此验证火雷计划是真的。”   “这回我们比罗秀伊占了先机,总不会还输给她!”   “以前那也不叫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欧阳意见丈夫有些忧虑,柔声宽慰着。   可其实她心里也没底。   罗秀伊是一个极度能忍又极度疯狂的人物,丧子之痛将她变成魔鬼,筹谋这么多年,每一步都在她的计划中。   养子樊吉完美继承了她的行事作风。   甚至青出于蓝,樊吉有高超的武功。   看着丈夫眉头深锁,她掂起脚尖,轻轻一吻。   这勾起了梁柏的火。   大地震动,耕牛犁地,犁啊犁,吃的是草,出的是力。   渐渐天空下起毛毛雨,湿润的大地土更松了。   这只耕牛不简单,埋头苦犁,一下子大地上出现一条条整齐的凹痕。   有时耕牛也会停下,喘口气,嗅嗅他犁过的地,继而嘴角一勾。   欧阳意莫名觉得这笑容有点邪魅,似蕴藏着一场更大的春耕!   果然,耕牛很满意,淋着雨,再次埋头陷进这片盎然的大地,犁得更深。   欧阳意“啊”了一声,这哪是耕地,这是搞“土地革命”啊!   谁也不知道火雷有多少,藏在何处,但欧阳意今晚已经先行“粉身碎骨”。   *   之后三日,梁柏走遍了天后祭祀路线,深入沿路村民,以及由此延伸到白马寺。   白马寺住持不错,也算谨慎稳妥,一一查验手下僧侣。   这些僧侣供奉皇家寺院多年,各个通晓武艺,熟悉皇家祭祀规矩。   梁柏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些人的名字、来历,方方面面的关系记录下来。   又花了三日,捋清天后在寺庙内的活动,这些都是被严格保密的,具体饮食起居只有梁柏和贴身宫娥内监知晓。天后安全牵连甚广,一旦有危险,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至于出宫门那段,梁柏已吩咐丘神绩,早清查得不能再清了。   梁怀仁挠了挠头,“路边的草都被我们拔光了,还是没有发现。还有,我们带了狼犬在附近梭巡,那狗鼻子都闻不到火药味儿,难道火雷没有埋这里?”   狄仁杰道:“罗秀伊一定还有人。未必核心,只需像灭口傅森的老常、替她传递消息的打铁匠之流,足够使用。他们并不通晓全盘计划,却受罗秀伊为安北军复仇的蛊惑,不会善罢甘休。”   这是最令人烦恼的事,藏凶于民,防不胜防。   狄仁杰又道:“南方战事已到决战之时,天后要的是天下归心,你们查归查,不宜扰民太甚。”   梁柏点点头,“怀仁、予信,你们都听见狄公的话了?”   梁怀仁、梁予信同时抱拳,“多谢狄公提示。”   狄仁杰摆摆手,又问梁柏:“火雷厂那边呢?”   梁柏道:“疏议司已拿获涉嫌火雷制造工匠十余名。然这些人只是最后环节的组装,原料都是罗秀伊从外面运来,制好火雷后,又由樊吉直接取走。据计,火雷有三百八十余枚。”   狄仁杰倒吸凉气,“和炸毁洛水运银船的一样?”   梁柏叹气,“没有实物,兵部的工匠无法核实。”   自知道黑蝠团有威力巨大的火雷后,兵部也一直想仿造,苦于没有配方,实验多次均以失败告终。   谈到夜深,奉宸卫来报:   “疏议司久推官、顾推官来访。”   门一开,风雪涌进来,欧阳意之前在外头被风雪逼得眯起眼。梁柏心头一动,忙上拉她到炭火边,替她取下大氅,抖去雪花。   梁柏眼神温柔,“快烤烤火,别冻着。”   梁怀仁捂着腮帮子,梁予信默默别开头。   忒腻歪。   顾枫自顾褪下大氅,没理他们。   “久推官,”狄仁杰起身道,“外头风雪交加,你来可是有要事?”   欧阳意点点头,望向他们,“樊吉至今没有下落,破这个火雷计划,很棘手,是不是?”   梁柏犹豫了下,道:“我们商议了,实在不行,死谏天后留在宫里。”   “可外面那么多火雷怎么办,樊吉这次行刺不成,就还有下一次。”见丈夫气馁,欧阳意反而不再顾虑,“顾枫和我有办法,不过事成之后,要请诸位保密。”   见她从容镇定,狄仁杰颇相信,问道:“有何妙招?”   顾枫试探,“狄公还未答应我们?”   “小姑娘挺精。”狄仁杰撇了梁柏一眼,勾起一边嘴角,笑道,“只要不是有害社稷,此事我绝不外说。”   狄仁杰是个人精,大家都知道,梁柏被他这么似笑非笑地盯着,也有些不自在。   顾枫唯有叉手行礼,“有狄公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在场只有狄仁杰、梁柏、梁怀仁和梁予信,梁柏爱妻如命,自然不会出卖老婆,梁怀仁和梁予信是梁柏手下,忠心耿耿,也信得过,唯一的变量就是狄仁杰。   欧阳意和顾枫对视后,抿抿嘴,终于道:“我们的办法是,造出和罗秀伊一模一样的火雷。”   狄仁杰立马明白其中之意,“你们知晓火雷配方?”   这下轮到顾枫神秘一笑。   “晓得。” 第89章 终章03   梁柏对武器的了解超于常人, 飞快地在心中推演一遍后,面色凝重地道:“火雷可不是好做的,一个不小心, 先把自己炸死了。顾枫,你确定能造出威力如此强的火雷?”   顾枫点头,“就算你不信我, 也该信阿意。”   欧阳意道:“我曾遇见一位山中仙人,他教我缝合术,教顾枫造火雷。”   狄仁杰好奇地看她们。   梁柏当即道:“我调几名兵部工匠协助你?”   顾枫摇头, 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狄仁杰轻轻吐一口气, 总算明白她们说“保密”的深意。   黑蝠团的火雷爆炸力强、杀伤力前所未见, 若得到其制法,朝廷对外战争中将所向披靡, 武承嗣早已得到火雷残骸,让兵部火器厂的工匠想办法仿制。   火雷这玩意儿,好是好,可一旦控制不好, 容易伤及无辜。长远说, 若批量生产, 落到有心人手里, 成为争权称霸的武器,将极大威胁百姓安全。这是欧阳意和顾枫最担心的事。   所以不仅要保密这个行动方案, 她们连火雷配方也不愿献给朝廷。   “难得你们心怀天下。”狄仁杰缓缓捋须,“就让火雷随着黑蝠团一起消失在这世间吧。”   接着,几人详细讨论一番,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顾枫直接拿罗秀伊的火雷制造厂开干, 现成的工具, 那些匠人也在监视下做帮工。   戴罪立功呢,谁不认真小心地干活。   眼看离天后出宫的日子越来越近,梁柏送欧阳意来火雷厂后,总不放心,叮嘱几句。   他也心知肚明,妻子所说的什么山中仙人,全是编的,可在这紧要关头,反而不好多问。   想起一日他闲暇无事,在家中捧着本奇闻异事话本看,话本名《颠覆记》,讲人妖殊途,互换灵魂,最后爱上对方的故事。妻子见了,问他对“夺舍”的看法。   她眼里三分好奇、七分期待。   梁柏不禁又想起岳母康素君说过,妻子失忆后性情大变……   王自强这条线索几乎是凭空从她嘴里冒出来……   还有,她精湛的缝合术,对朝局有着犀利通透的见解、超凡脱俗的想法,还有日常生活中一些稀奇古怪的小动作……   梁柏心里渐渐猜到——他的妻子,也许不是“欧阳意”。   火雷制作有条不紊地进行这,配方最佳的比例是一硝二硫三木炭。顾枫又在火雷中添加铁片,增加威力。   腊月十八,大功告成。   狄仁杰也来了,询问其名,顾枫随口说这叫“蒺藜炮”,因其炸开后铁片飞散如蒺藜。   “蒺藜炮”是宋代才有的□□,威力远不如□□制成的达纳炸药,更不如近代发明的TNT,但放在这年代足够用了。   “是否需要试验,不然怎知其威力?”狄仁杰问道。   樊吉仍无下落,火雷踪迹难寻。至于找安北军亲属,更是如海底捞针,当年那场战役中死去的安北军有近万人,亲属不计其数,又时过境迁,通过户籍去寻人,工作量超乎想象。   于是,一切希望就落在欧阳意和顾枫的计策。   饶是稳重如山的狄仁杰这回也不免焦心。   欧阳意莞尔一笑,“明日就去白马寺附近试验,若点不着,再试便是。”   说完又眨眨眼,“以试验代行动。”   梁柏和她相视而笑,“听夫人的。”   腊月十九,一行人乔装打扮来到提前选好的地方。   因雪化水,引线受潮,第一次引爆失败。   毕竟是顾枫第一次实践,失败是正常的。   欧阳意鼓励她,“做好了再来!”   她俩的现代知识加起来,不信赢不了罗秀伊!   顾枫揉揉鼻子,重重点头。   见她们如此自信,梁柏和狄仁杰提着的心脏也渐渐缓和,当即细化白马寺周围巡逻计划,“那好,等你们妥当了,招呼一声。”   腊月二十,离罗秀伊的火雷引爆日腊月二十四还有四天。   长安县公廨走水,大火烧了半个县衙。   接任傅森为长安县县令的是个今科三甲的新人,年轻人吓得六神无主,光顾着转移文书,忘了后衙地牢,地牢被牵累,据说来不及转移囚犯,死了好几个犯人。黑蝠团案主谋罗秀伊也关在这牢里。   一个快到看不清的身影就在这片混乱中,冲进火海。   远处,一名士兵挤入一群甲胄中间,行了礼,道:“禀将军,鱼儿入网了。”   丘神绩远远看着冒烟的县衙,阴恻恻道:“可看清了?”   士兵:“是樊吉。”   原来,失踪的樊吉就在长安公廨外蹲守多日,伺机营救罗秀伊。   “还得是狄公神机妙算啊,把那贱人从奉宸卫转移到长安县衙来。嘿嘿。”丘神绩摸摸两撇胡子,“走,收网!”   与长安县衙的烽火连天、鸡飞狗跳不同,洛阳城外,附近的家家户户都沉浸在热闹的过年氛围中,孩子裹得鼓鼓的棉衣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烤火,女人们结伴出门买年货……   这其中也有安北军遗属,他们极力地融入这片祥和热闹,小心翼翼地掩藏着……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震天响的爆炸声,震得地面都抖了抖!   有个正在炕上喝酒的男人,猛地跳下来,不顾同伴“外面冷”的劝阻,刷地起身往外走。   接着,他身边陆陆续续聚集了人。   有男有女,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朝白马寺方向张望,“计划提前了?”   说着又道:“不是说等年底?等信号?”   另一个满脸褶子的干瘦女人疑惑着道:“今天腊月二十了,也是年底了。”   又有声音道:“小樊说过,以雷为号,这不就是信号?”   人群里立马有反对声,“可是妖后未到,炸个啥?”   一群人七嘴八舌窃窃私语,还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接着又一声爆炸,一声紧接着一声,声声如雷!   这不就是他们的火雷?!   “小樊呢,快去问问小樊!”   “小樊去哪儿了!”   “别等了,我们去看看!”   “这火雷说不定是小樊炸的。”   “对!小樊是金吾卫,他定是得了宫里的消息,知道妖后提前来了!”   片刻后,白马寺方向响起人马骚乱之声,夹着着喊打喊杀声。   “咱还等什么,兵贵从速?!”   “走,我们看个究竟!”   “去帮小樊!”   “火雷都带上!”   外面乱糟糟的,女人们都往家里跑,家里的大人都急忙出来把自家孩子抱回去,远处隐约冒黑烟,普通老百姓是越看越怕,甚至还有人喊“天劫”,把女人孩子往地窖里藏。   只有这些逆行者,神色视死如归,或抱着或背着,身上竟都是数个黑乎乎的火雷!   他们压根不知,前方等待他们的并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刺杀行动,一离开民宅聚集区域,就被蜂拥而上的士兵扑倒了。   梁柏亲自指挥,士兵们乔装打扮成百姓,监视着一切。   大多数行刺者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逮捕。   然则还是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携火雷逃跑,士兵紧随其后,追到山头,相继传来爆炸声。   原本在暗处的欧阳意心神猛地一震,刷拉起身,“顾枫,走!”   料到会有人肉炸弹,她们带了急救箱,赶忙奔赴爆炸地!   欧阳意恨不得自己也有轻功能飞过去,又担心梁柏会不会受伤,迈开步子往山头狂奔。   梁予信看见了有心阻拦,可实在拦不住,只得紧紧跟着。   又响起几声炸响,这回真有士兵骚乱之声。   小小的山头被炸出一个坑,枯木燃烧,满目焦土,到处是血,现场甚至还有残肢。   残肢属于被围捕的行刺者,手臂没了,肠穿肚烂,死得透透的。   前头负责指挥的梁怀仁身上脸上黑乎乎的,正半蹲在地,照料一个伤最重的士兵,这士兵被炸烂了手掌,露出鲜血淋漓的骨趾。   顾枫就地打开急救箱救人。   四处弥漫交织着火药味和血腥味,欧阳意越看越心惊,抓住一个满脸黑漆漆的士兵就问:“梁柏呢?”   士兵喊“大将军”惯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梁柏”是谁,愣了愣,指着前方道,“大将军抓了个活的。”   活的,说明火雷没引爆。   欧阳意一颗心骤然放下来。   又下雪了,鹅毛大雪,说来就来。   山坡后出现梁柏的人影,身形昂藏,浓眉如剑,目似火芒。   风雪很大,她看不清他的脸,可她一眼就认出是自己的丈夫,提气狂奔过去。   几乎是撞进丈夫怀里。   她是冲过来的,梁柏被撞得胸口一疼,赶忙抱住妻子后退几步,生怕把人撞疼了。   风雪、硝烟,谁也没有先开口,只听见对方的呼吸。   知道梁大将军武功天下第一,可面对热武器,欧阳意真真实实害怕了,到现在心脏还跳的厉害。   梁柏先笑了,温柔道:“我是什么人,还怕我出事啊?”   欧阳意横他一眼,猛地推开他,刚要转身,被梁柏拉住手,又圈进怀里。   刚才那么大的爆炸,只有一个士兵受伤,诸人都生出劫后余生的兴奋,也不知是谁带头起哄,几十号人都对着山头乱叫起来。   梁柏轻轻拍去妻子头顶的雪,为她拉上帽兜,朝山头下笑骂道:“叫个什么!”   平日梁大将军威严示人,奉宸卫上下敬畏非常,许是终于了结黑蝠团这个心头大患,从上到下都激动得忘乎所以。   就听梁怀仁扯着嗓子喊:“久推官居功至伟,没有您,我们非要被炸个稀烂!咱们给行个礼吧!”   话音刚落便有人反驳,“大将军在此,该称夫人。”   梁柏心情好,众人越发起哄。   久推官、梁夫人……欧阳意恍然觉着,她的事业未必需要和丈夫划分那么清楚……   见妻子不排斥“将军夫人”的身份,梁柏激动地捏了捏她的腰枝。欧阳意心里发笑,将他的贼手拍开。   他一愣,却见妻子往前一步,向对她行礼的将士抱拳,回礼道:“份内之事。”   好个“份内事”,一语双关,既说查案,又说明拿奉宸卫当自己人。   梁柏不由一阵狂喜。   不管了,即使她不说,他也不打算问了,不管她是谁,梁柏只认定她是他的妻。   梁柏原本冷白的脸被硝烟熏得发黑,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煞是滑稽。   欧阳意见状不觉失笑,“赶紧清点火雷,数数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梁柏拱手领命。   下了山坡,又被几名将领笑闹一回,这才各自分头办事。   梁怀仁报告:“所幸准备到位,几个兄弟见了点血,真正受伤的就一个,顾推官已经包扎好了,没有性命之忧。这次也带了军医出来,将人抬回去,叫他安心养伤。”   片刻后,其余将领也回来禀报:“逮捕行刺者二十八人,缴获火雷三百一式二枚,加上那引爆的十余枚,火雷的数目和火雷厂工匠口供全都对得上!”   梁予信符掌,“这次真一网打尽了!”   梁柏点头,“办得好!”   面对前所未见的火雷,如此强的威力,无论是在天后銮驾附近引爆,还是将来被带进宫行刺,灾难性不可想象!   要是没有欧阳意和顾枫的计策,靠奉宸卫将士人肉硬挡,只怕连梁柏也扛不住!   大伙心中不禁一阵后怕,“这罗秀伊真够狠的!”   说罢又忍不住看欧阳意,再次向她抱拳道,“多亏了夫人和顾推官这招引蛇出洞的妙计,才能将贼人一网打尽。”   “行啦,别再夸了。”欧阳意笑着推辞。   顾枫接道:“兄弟们别忘了,今日之计,天知地知。”   他们都亲眼见识了火雷的威力,这玩意儿要是量产,与其对抗就是以卵击石,无论多高强武艺也无用,大家都是武人,心里清楚得很,纷纷拍胸脯保证不会对外泄露。   “走罢,把人犯押回长安受审。”梁柏吩咐道,“予信,你派个人,先回去给狄公报信。”   梁予信抱拳领命,嘿笑道:“好嘞,狄公那边应该也抓到樊吉了。”   洛阳回长安路途不远,梁柏却不肯委屈妻子,厚厚的帘子隔绝了车外的冰雪世界,大马车中央放一个暖炉,坐垫是棉的,几条毛茸茸的貂毛用作护膝,一切被布置得暖融融的。   顾枫在车内打趣道:“梁妈妈行啊。”   恰在此时,梁柏掀帘,探头进来,“顾推官,我几时有你这般大的女儿。”   顾枫语塞。   行啊你,一直在偷听!   随即梁柏提了一锅吃的进来,是羊杂汤,热腾腾的,汤汁炖得纯白,里头又加了几味驱寒养生的药材,香而不膻。   此外还有荞面饼,一口肉一口饼再一口汤,好不美味。吃完后,梁柏又送进来切好可生吃的胡瓜,清新解腻。   待吃饱了,马车里煮茶,欧阳意和顾枫端着茶杯慢慢喝,舒服得都要眯眼了。   梁柏在外面笑道:“到长安还且要时辰,你们也累了,歇会儿吧。”   顾枫难得一本正经地夸梁柏,“大将军外粗内细,阿意啊,我真替你高兴。”   欧阳意笑道:“少煽情哈。你是不是有啥感触,也想成家了?”   梁柏笑着附和,“顾枫喜欢什么样的,文官还是武官,我都可替你寻来。”   说得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顾枫却是吓得连连摆手,说了好些求饶的话,才让梁柏夫妇停下打趣。   风雪声太大,梁予信在后头听得半清不楚,急得脸都涨红了,一直问旁边的梁怀仁,“哥,你听见了吗,顾推官是喜欢文的还是武的?”   梁怀仁贪吃无比,一边悠哉驱马,一边啃着个羊骨,哪有空理他。   腊月二十二,一行人回到长安。   都说“英雄所见略同”,欧阳意用了“引蛇出洞”,百里之外的狄仁杰也使用同样招数。   长安县衙被烧塌了一半,废墟之外,狄仁杰亲自审理樊吉。   腊月二十那日,长安县衙着火,樊吉趁乱闯入地牢带走罗秀伊,实则一切都在丘神绩的监视下,两人没走出多久,就被拿下了。   当狄仁杰说了洛阳的情状,樊吉当即暴怒。   陪审的欧阳意也有些惊讶,被捕以来,他第一次说话,竟是标准的长安口音。   “你们故意将她从奉宸卫转到这里时,我就怀疑有诈!”   “没想到为了抓我,竟放火烧县衙?!”   “他们在洛阳生活多年了,隐藏得很好,你们是怎么把人全抓了?”   “我不信!你们在诓我!”   狄仁杰知他不会轻易认罪,潜伏金吾卫数年,成为黑蝠团第一杀手,是罗秀伊最后的王牌,其心智高于常人,加之年少轻狂,眼中透着异常狠戾。   “那我就带你看看?”狄仁杰笑呵呵,一挥手,二十八名囚犯一一被带出来,个个面如死灰。   这些人都是安北军遗属,他们大都年过半百,前半生,面朝黄土背朝天,深深的皱纹如镌刻在脸上,麻木地活在失去亲人和背负骂名的痛苦中,直到罗秀伊找上他们……   他们活够了,这次,最后一次,要活出个人样来……   早早在洛阳安家落户,他们和当地人融为一体,无论朝廷的人怎么查也查不出来。可人算不如天算,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被黑蝠团奉为神兵利器的火雷是怎么到朝廷手里……   樊吉这下懵了。   狄仁杰和欧阳意对视一眼:他认输了。   樊吉头一次感到挫败,他对罗秀伊万分推崇,哪里受得了她的计策失败?垂头半晌,方道:“完了,全完了。我可以供出黑蝠团的一切,保证绝无虚言,好叫你们秋后算账。可有一条,死前让我照料义母,让我们同日赴死。”   狄仁杰双手揣袖,半笑不笑道:“你可真是孝顺。”   顾枫小声“切”了声,“为虎作伥,害死那么多人,还好意思这么慷慨。”   狄仁杰最终同意,樊吉平静下来,将黑蝠团的一切娓娓道来……   *   “同情男人,是美人不幸的开端。”   顾枫忍不住说出这句话时,外头正飘着鹅毛大雪。   “要我说,王璇儿就是太同情丈夫。”   御前杀人案中,程晋和苏越二人在来俊臣手里走一遭,几乎脱层皮,之后被双双罚没家产,驱出长安洛阳二都。   那个已经“死去的程晋”受到追封,成为街头巷尾称颂的良臣,其妻王璇儿杀人事出有因,诰命抵罪,以贱籍之身去守皇陵。   堂阔的大殿里暖融融的,墙角的仙鹤铜炉燃着沁人心肺的龙涎香,昂首高立的仙鹤尖喙内缓缓吐出白烟,精美富丽的金殿如云雾缭绕的天宫。   顾枫跟着欧阳意进宫复命,两人从巍峨高耸的皇宫城墙一路惊叹到金灿灿的宫殿里,路上还遇到披甲持枪的皇宫守卫巡逻,整齐的装束和步伐,那气势,令人望而生畏。   顾枫耗尽毕生所学形容此刻心情,吐出“卧槽”二字。   欧阳意目不转睛,贪婪地看着所经过的一切,呼吸都是急促的。   这就是大唐皇宫啊!活生生的历史真迹,她不用买门票就亲眼看到啦!   送她们进宫的梁柏看看顾枫,又看看欧阳意,再瞧瞧习以为常的皇宫,死活不知道俩女人在激动什么。   你们倒是想想待会儿怎么回天后的话呀。   果然顾枫就在御前“胡言乱语”。   武曌一生见闻无数,却不曾听到这样直白又有趣的形容。仿佛是极具讽刺的说笑,又像富含道理的哲言。   当即让顾枫多说几句。   顾枫兴奋难平,也豁出去了,专挑有趣的段子,正说笑着,内监进来问今日午膳。   武曌:“他们都留下,与朕一起用膳。”   梁柏和欧阳意对视一眼,武曌这是看上顾枫了。   顾枫当即乐坏了,叩头谢恩,“谢天后赐膳,微臣感动万分,想着想着,眼泪就从嘴角流了下来。”   武曌笑道:“顾爱卿还挺馋嘴。”   之后顾枫又抖包袱,武曌直道要顾爱卿常来宫里。   饭后她们得了许多赏,顾枫还多得了一个随侍女官头衔,可凭腰牌随时入宫面圣。   蛤?!顾枫不要太得意,她努力了两辈子也无所成就,想不到,凭着“搞笑女”人设竟得武则天垂青!   武曌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比对欧阳意还好几分。之前还担心武则天看上欧阳意,让她做贴身女官,没成想,这份差事竟落到顾枫头上。   顾爱卿也没什么可怕的,不涉朝政,只是单纯给武则天说笑话,天大的荣幸啊!   回到疏议司,连韩成则都笑她是走了“狗屎运”。   黑蝠团案尘埃落定,腊月二十四清晨,天后携皇帝出发洛阳。   车队居中是銮驾,梁柏就在銮驾正前方,身后奉宸卫金吾卫等六卫护卫,百姓迎跪在街道两旁。欧阳意和顾枫也是其中之一。   銮驾出城后,欧阳意起身,双眼凝视路的尽头,这条路穿越长安城,绵延五里,两侧视野受阻于高耸的各色建筑,然后,极目直达守卫森严的皇宫东门。   东门外有一钟楼,巨石垒砌的高耸城墙之内,就是皇宫,是一国之主所居。   欧阳意去过,辉煌、震撼,终身难忘。   不仅是视觉的冲击,更多的,是因为她清楚历史的进程,武则天登基称帝,国力、商贸经济将不断攀升,成为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承前启后的时代,也是武则天名垂青史的时代。   站在这条东街繁盛之处,不禁恍然,原来平时她逛过无数次的地方,是大唐盛世的一部分。   而她,不知不觉中已是这段历史传奇的见证者。   过年前,梁柏护送銮驾回到长安。   与此同时回长安的还有欧阳意的父母。   得知女儿亲手摧毁了当年拐卖她的人牙子团伙,母亲康素君哭得说不出话来。   欧阳澄的大手轻轻搂着妻女,平时格外在意形象的他,这时也顾不得许多,只不停安慰道:“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咱一家人在一起,都好好的。”   *   除夕夜,阖家团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闹得不像话。   雪压新年,花开想迟,爆竹声中岁又除,执酒有屠苏。   欧阳澄解开多年心结,父女俩放开大饮。   梁柏出门时,父女俩还在推杯换盏。   欧阳意甚至还教了父亲一套划酒令,两人正杀得眼红耳热。   欧阳意赢多输少,为安慰父亲,跟欧阳澄勾肩搭背,一点儿没有女儿家的样子。   顾枫也被邀请来欧阳家过年,难得她也醉了,一会儿为欧阳意助威,一会儿为欧阳澄助威,大呼小叫,毫无形象可言。   康素君为梁柏取来蓑衣:“外头下着雪,路上多加小心。”   梁柏接过穿上,轻声道:“知道了,娘。不能陪你们守夜了。”   有点遗憾。   小时候,梁父不着家,只有母亲陪他守夜。   他自小习武,被严格管束,很少机会承欢膝下。只有除夕可以休息,母亲会摆上满满一桌子好吃的,小小桌子就这么承载着生疏但不疏离的母子温情。   母亲出身高贵,讲究礼节,食不言寝不语,母子俩永远保持着距离。那时的小梁柏多想母亲能摸摸自己的头,摸摸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   梁府的家奴就经常亲亲抱抱他们的子女,守夜后,往孩子手里塞个小红包。只光看孩子们的表情,相信那是他们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刻。   他是少爷、主子,不好意思去细瞧红纸里包的是什么,只听见母亲稳定而慈爱的声音:   “也想像他们一样?”   “我日日练剑,爹从未奖励过我什么。”   稚嫩的手被铁剑磨破皮,复又愈合,再破,再长茧,如此往复,没有终点。   “成为梁家最优秀的孩子,是你的责任,不必抱怨。”   小梁柏讷讷无言。   从小爹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练好武艺,他和弟弟们总有一个会成为梁家的顶梁柱,成为梁家的希望。   小梁柏不解,“可是爹总说我和弟弟们要成为最强的人,最强,不是只有一个吗?”   身在梁家,似乎只有“变强”一条出路,如此才能满足梁父对他们的期望。   “无论如何,柏儿只需记住,要成为一个坚强的人。”   母亲的眉间总有化不开的忧伤。   她轻轻将梁柏往外推,“去吧,祭祖的时间到了。”   小梁柏依依不舍,“是。”   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而遥远。   康素君回头看了眼屋里荒唐的场面,嗔笑,“就他们这样,一会儿就都该趴下了。”   梁柏失笑。   第一次看见妻子豪饮。   酒量差,酒品也差。   但喝醉的样子却可爱。   灯笼的暖光投射在庭院雪景中,冰雪夜风吹在身上丝毫不觉得冷。   这就是家的感觉吧。   “娘,那我去了。”   梁柏转身欲走,被康素君叫住。   “等等,差点忘了,这个你拿着!”康素君拉起梁柏的手,朝他手心塞了一物。   “娘,这是……”   手心略硌,打开,是红纸包的一串钱币。   只听康素君爽朗笑道:“不服老不行,才喝几杯,也糊涂了。过年都要给孩子压祟钱,你们啊,无论多大都是我的孩子。新的一年,愿你平平安安的。”   钱币干净簇新,在灯火下闪着微光,是康素君一点一点洗刷的。   原来这就是孩子们领到的新年红包,原来这叫压祟。   见梁柏愣愣的,康素君又顺手为他掸去蓑衣上的杂物。   “过年了,我给你和意意各做了一套新衣,等你忙完回来试试。好了好了,不唠叨了,快去罢,不是说宫里大宴群臣么,别耽误了时辰。”   “娘。我省的。”   自亲娘死后,梁柏第一次鼻子有点酸堵。   策马远去,灯火渐稀。   回眸望,家中檐上的苍雪在夜幕中呈现出温柔的弧光。   *   过了年,百官休沐,梁柏和欧阳意并肩走在街头,竟听见有人谈论疏议司,提到西极山女尸案、御前杀人案等久推官经手的诸多案子……   不过最令老百姓兴奋的还得是拐卖案。   樊吉供出黑蝠团诸多辛密,加上之前豹爷团伙落网,越来越多被拐孩童被寻回。   她处理过许许多多的重大诡异的案件,再离奇的案子,放在久推官光辉的履历中都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段落,甚至有时她自己都忽略而过。   但那些受害者会记得,他们的家人也会记得。   恰在此时,路过回思学堂。   回思学堂是朝中寒门筹集举办,前年,学堂爆出霸凌丑闻,死了几个低阶官员的孩子,连安西都护府大都护晏德达的外孙也差点死于霸凌,朝野震动。   天后下旨关停回思学堂,遣散不称职的教谕教正。寒门集团为了这个学堂多次上书,也求到了梁柏、狄仁杰,请他们在天后面前美言几句。之后不知梁柏等人如何说动天后,学堂得以重开,换了批新老师,还破天荒收了一批女学生。   她们有的来自寒门家庭,有的出自乡绅家庭,欧阳意从慈幼院选了几名有天资的女孩,托关系入学。   当老教谕问女学生们“你们是为什么想成为何等样人”时,有女孩子就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认真思考了许久的答案——“我想成为久推官那样的奇女子。”   与此同时,脆亮的男声也陆续响起——   “我们也想成为像久推官那样的人!”   欧阳意:……   喂,你们不是男孩子吗,老师是在问女生呢!   然而下一刻,她就发现并不是那些男孩故意捣乱,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同样的话分别从几十个孩子口中同时响起。   教谕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儒生,对此先是觉得奇怪,随即捋着胡须,了然地笑起来。   “想为民伸冤,想守护这一方的天地正气,这可不是件易事,你们要学久推官啊,可有得学了。”   (全剧终)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   数据扑街,扑得很惨,反思了,问题可能有三个,一是开头有点沙雕,沙雕不好写,且这本是悬疑破案,两者结合起来有点怪;二是元素不够多,穿越+夫妻掉马+破案,这几个元素已经是“老生常谈”,不新颖,乏味,不够激动人心;三就是文笔不行,嗐,这才是主因,惭愧捂脸ing。   如果大家觉得这本还有其他问题,也欢迎指出,三人行必有我师,在这里先谢了。   写这本的初衷很简单,就是世间有正气。   我喜欢疏议司,这帮人各有特色,韩成则像个大家长、齐鸣年轻跳脱、陈理稳重老成、黎照熙热血青年,沈静外粗内细,顾枫单身贵族,嘴瓢、喜欢享受、动手能力强。欧阳意作为女主就更不用说了,她善良、知性、追求真相,为冤者伸张,也有小毛病,没什么生活情趣,家务有点惰性、不会做菜、不爱锻炼。她对不熟悉的领域(朝堂)也避而远之。   除了破案,还有另一条线,就是欧阳意和梁柏的感情。   欧阳意从处处防备涉及朝堂到甘愿陪丈夫踏入风云四起的朝局,梁柏这边,也受妻子影响,从一个冷酷无情、整天板着脸的杀人机器,变成了会笑,会换位思考,会对王璇儿这样的人手下留情。他们从将就的婚姻走向灵魂伴侣,彼此也完成了灵魂融合。   这本书,我想写的是世道诸多冤案,却有人不畏艰难,执正义之剑降妖伏魔;想写的是即使遇到不公,也要心怀希望;想写的是风雨同舟;想写的是吾道不孤。   我还自以为这本比上一本《藏镜》好。《藏镜》我过于关注殷莫愁的孤独和救赎,其他方面拖沓空洞,这本语句简练多了,剧情密度也比《藏镜》大,但进步还是不够,花样也不够讨喜。活该扑街~叹气~   不一定会有下一本,笔力不足,写出来贻笑大方,有时自己回过头看都觉得,这写的什么鬼,而且跟不上潮流,显得落伍、无趣,像一个广场舞选手混入了街舞区,自己都感觉羞愧,哈哈。   但不管怎么说,再次感恩,以文会友,天涯若比邻。   再次鞠躬,感谢给予包容、鼓励的朋友们,你们只言片语的留言,一直是我写下去的动力。有段时间一天会打开好几次APP,反复地看新留言,然后收拾(小小郁闷的)心情继续写。   不过!整体写作过程是愉悦的、轻松的、自我感觉良好的!(哈哈!这就是普信的优势!就是这么普通又自信!叉腰肌!)   好了,“广场舞选手”在这里祝大家开工大吉(bushi~)、学业有成、工作顺利、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