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殊绝 作者:喜崇   文案:   杨果印象中的徐观,是站在聚光灯的中央,掌声如潮里神态轻狂的风云人物。   她想,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后来杨果再见到徐观,他站在阴暗潮湿的小巷中央,路灯惨白里依旧镇定自如。   她想,只要他开口,只要他开口,那她便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徐观印象中的杨果,是站在后台汹涌人群里,汗津津平凡又普通的女生。   后来徐观再见到杨果,她站在腌臜小巷垃圾堆里,汗津津的,耀眼而明亮。   他才恍然惊觉,他的杨果,才是殊绝。   【排雷:男主有前女友,洁党慎。】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边缘恋歌 因缘邂逅   主角:杨果,徐观 ┃ 配角:甲乙丙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的生-命之光。 ========== 第1章   杨果昨晚赶策划到凌晨,今日却依然被生物钟准时叫醒,冬末的北京天气还凉,她掀开被子,在身上余温散去之前利落起身,套上件羽绒服出门觅食。   其实已经不算早,赶趟儿的大妈提着满满的菜肉从闹哄哄的人群里穿过,大爷骑着自行车矫健来去,清脆的车铃与热烘烘的包子味儿散发进寒凉空气。   “老样子。”她对卖包子的阿姨说。   “好嘞!打包?”阿姨快手拿出两个酱肉包并一杯花生豆浆,正要装进塑料袋儿,杨果说:“今天在这里吃。”   她裹紧黑色羽绒服坐上矮凳,内里只一件单薄的紧身毛衣,难得没有化妆,耳骨上一整排小只银环在晨光中与素白的脸形成奇异的对比。   “姑娘,好几天没见着人了,工作忙吧?”阿姨端来包子豆浆,熟稔寒暄。   “嗯,刚忙完,可以歇一阵子。”杨果端起豆浆一饮而尽,干涩的喉咙被浓郁顺滑的花生味一冲,心情大好,几口造完两个包子,也不急着走,跟阿姨聊起天。   “姑娘做什么的呀?”阿姨问。   “就帮人做做旅游策划。”杨果答道。   “这行好做么?”   未等杨果回答,摊上来了个精瘦的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寒风凛冽中只穿一件蓝色运动服,拉链没拉完,露出领口一截儿红色保暖内衣。他看见杨果,小脸突然一红,迅速转身将拉链直拉到顶住脖子。   阿姨伸手猛地将他一拍,“这会儿才起!你看看对面儿人家老王的孩子,天不亮就来了!”   少年单薄的身子趔趄了一下,一言不发,挠挠头去招呼客人,杨果看见他的耳根子更红了。   她笑起来,嘴唇颜色白淡,满头乌黑的长发在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亮。   “我先走了,祝生意兴隆。”   穿过人声嘈杂的菜市场,拐过两条小巷,就是欧香小城,杨果住的地方。   高大的电梯公寓座座林立,因临近地铁站,周边设施齐全,入住率很高,杨果在这里有一套小小的两居室,一个人住。   她刚回北京不久,一来就接到大单子,连日赶策划,还得随时跟进已经出发的客户情况,昏天黑地忙到昨晚,客厅里还堆着从澳洲带回来的大堆行李。   这里层数高,采光也好,上午的阳光在木地板投下大片光团。出门时暖气没关,此时屋里暖烘烘的,杨果脱下外套,在光线中伸了个懒腰,开始收拾房间。   吸尘器发出的轰鸣里,她轻轻哼着歌。   下午该去一趟店里了。   杨果的店就在小区旁边,不到十平米的小店,只有一个小姑娘坐在柜台里,对着电脑做宣传图片。   航拍的视角,城市SUV在中间的沙路中显得渺小,一边是蔚蓝的海,一边是粉红的湖。   薛欣正用PS拼命试图把粉色的那边调得更澄澈一点儿,肩膀一重,奇异的香味瞬间裹住她,像是雨后空气里的柠檬和薄荷叶。   杨果的脑袋耷在她肩上,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很认真嘛。”   “老板你来啦!新西兰那边的客人什么时候出发?”薛欣放下鼠标,等着杨果指导。   “下周。”杨果直起身,长腿勾过滑椅,坐下后用手把披散的长发拨至身后,“不用管我,你继续。这几天店里有单没?”   那股香味更浓郁了,薛欣享受地深吸一口气,说:“有人来问珀斯,但一直犹豫,我就多做些图给他。”   “这时节去看得到什么?老实跟人家说吧,愿意换个地方就推荐新西兰,不愿意就算了,存个念头就行。”杨果懒散地掏出一个金属扁盒,在身上摸来摸去。   他们做高端旅游策划,以客户体验为第一,为了业绩对不了解情况的咨询者隐瞒信息,实在不是正确做法。   虽然杨果语气正常,没有责怪的意思,但薛欣还是认错道:“不好意思老板,下次不这样了。”   “没怪你呢。”杨果终于从深深的大衣兜里摸出一个方形打火机,起身道:“我去抽根烟,你好好工作。”   雨后清新的香气变成类似玫瑰的馥郁味道,从薛欣的鼻尖飘过去,离得远了。   薛欣偷偷看向门外的背影,吐了吐舌。   说起来,杨果还算是薛欣的偶像。   她是武汉人,听说从本地那座著名的顶尖学府毕业,又在澳洲呆过好几年,本人就是专业旅游网站认证的旅行策划人,全靠着自己在京城买了房,还把事业拓展出来,开了这么家小店。   同样都是北漂,反观自己……薛欣看看手机上刚收到的花呗待还款信息,认命地拿起鼠标,给客户回复消息。   杨果在店里一直呆到晚上程鹏来换班,想约薛欣一道吃晚饭,小姑娘脸红了红,说跟男朋友约好了。   于是她便自己步行回去,经过一家卤煮店,进去要了碗火烧。   猪小肠和猪肺煮好后切段儿切片,软烂烂泡在深色卤汤里,辣椒油在表面浮着,飘出深浓的脂香,香菜的边沿浸了汁儿,一筷子夹下去,裹着极入味的猪杂和豆腐泡送进嘴里,酥软香辣。   这味道跟多年以前,学校后门那家小肠陈一模一样。   “新烙的饼可不能直接丢进去煮,就这么浇上老汤汁儿,嚼头足。”   耳边恍惚响起一道男声,她拿着筷子,微微失了神。   吃饱喝足出了店铺,杨果慢悠悠踱着步。夜幕降临,小区附近的菜市换了场子,卖新鲜蔬菜的大多已收摊了,转而换上各色推车小吃,热闹吆喝着招揽生意。   有一家卖水果的店,她一周多以前回来后便常去。店主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正张罗着给吃完晚饭出门消食的人削甘蔗,杨果注意到,店里还添了个小型榨汁的机器。   甘蔗汁清香的味道散逸在空气里,杨果买了一杯,打算回家了。   这当头,她看见水果店对面卖炸串的小哥,和每晚出来卖多肉盆栽的女生的摊位中间,多出一个新的小摊,侧面有打印出来的黑色字体:贴膜。   回北京一个多星期,因为张罗着开店的事,她也来来回回经过这里好几次,却一次也没见过这个做手机零件生意的摊子。   她看了两眼,没多在意,口袋里的甘蔗汁晃晃悠悠提在手里,继续往前走。   摊子上的男人埋着头,正给一对小情侣贴膜,女生就着小夜灯挑选手机壳,跟男友交流:“诶,这个皮卡丘的可爱吧?”   男友随意地点点头,问:“老板,这个多少啊?”   男人没抬头,嗓音低沉,“二十。”   杨果迈开的脚步顿住。   “两个二十?那我扫微信。”   “一个二十。”   “这么贵?我们买一对儿,便宜点儿。”   “不讲价。”   杨果揣在衣兜里的那只手捏成拳,有些不敢置信地,她缓缓转头看去。   这时候男人已经做完手上的活,抬头对小情侣说:“钢化膜一张二十,手机壳要不要?要就一共六十,没有二维码,收现金。”   那女生呆了呆,起先她去买水果,是男友来帮忙给手机,她也没见着摊主的样子,这会儿男人一抬头,轮廓清晰,五官俊朗得惊人,她嘴张了张,竟一时没说出话来。   男友不爽了,抓过女友的胳膊说:“太贵了,我们不要了。这年头怎么还有没二维码的?我们没带现金,扫你微信吧。”   男人看着他,说:“只收现金。”   女友这时回过神,把胳膊抽出来,“诶没事儿,我们去对面换点儿。”说完把男友一推,“你去!”   男友嘴里嘟嘟囔囔朝这边过来了,杨果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让竖成排的高大甘蔗遮住自己。   那女生独自站在摊位前,有些不好意思,一双手掩饰性地挑挑拣拣,半天憋出一句:“那个,我们都要,一共六十对吧?”   “对。”   女生转过来朝男友吼道:“换一百啊!”   水果店的姑娘人很不错,没说什么就给男友换了现金。男友挎着脸走回去付钱,摊子上的男人接过那张崭新的红票子,对着小夜灯仔细看了半天,从摊位下的黑暗里拿出四张皱皱巴巴的十块钱,递回给他们。   小情侣走后,杨果还站在甘蔗后面,透过翠绿的杆身,看见地摊后的男人默默收拾好刚被客人弄乱的摆设,半饷,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淡金色硬壳包装,烟盒中央一座红色的桥。   是金桥,在北京七块钱一包。   打火机是淡蓝色的,那种透明塑料壳儿的,小商店里一块钱一个。   男人熟练偏头点上火,大片白色烟雾团团上升,遮住他轮廓清晰的脸。   他的身边,是卖炸串的小哥,和卖多肉盆栽的女生。身后有一家馄饨店,这会儿老板出来往地上泼了一滩水,混合着油污的水流向排水道,有水珠溅起来,杨果觉得自己几乎能闻到上午的猪肉馅儿经过一天发酵后的酸臭。   她又退了两步,转身往家走。   身后卖水果的姑娘嚷嚷着什么,她没听清,脚下步伐越来越快。   回到公寓,刷卡进门,站在电梯门口,她已经微微喘息。   两部电梯都停在十五楼,她等了一会儿,走进楼梯间。   声控灯亮起来,许久后又陷入黑暗。   杨果还在。   她就缩在这一层的角落,向上向下的楼梯口黑漆漆的,像怪兽的巨口,就要把人吸进深渊。   打火机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空间,小小的火苗亮起熄灭,短暂照出她的脸。   手指有些抖,烟草燃烧着发出极轻微的响,她的眼睛里映出火星,在这一瞬间很亮,眼底水雾氤氲,泛起橙红色的泪光。   找到你了。   徐观。   作者有话要说:  长夜漫漫,无事可做,只好祝自己开文大吉。   一个关于菜市口贴膜男神的故事。   欢迎指教,砖花随意。 第2章   透过厚重的铁门,走廊里传来孩子的嬉闹声。   杨果捡起散落一地的烟头用纸巾包好,走出去,一位母亲带着双胞胎在等电梯。   此时回到空气清新干净的地方,她感到自己身上烟味有些重,于是离两个小孩子远了一些。   电梯门打开,她示意让他们先走,那位母亲看了她一眼,笑着说:“进来吧姑娘,没事儿。”   电梯空间挺大的,一面是电子屏广告,另外两面都是镜子,杨果从眼角余光处,看见自己眼眶泛着红。   双胞胎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都穿着背带裤,被妈妈牵着仰头看她,其中一个胆子明显大一些,毫不掩饰地盯了她一会儿,一派天真地发问:“漂亮姐姐,你为什么不开心?”   杨果微笑起来,“我没有不开心。”   她是太开心了。   刚到家,来了个电话,那头响起一个男声,“Afra。”   是庄安志。   杨果手里捏着那包烟头,接电话时不小心撒了一地,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Soooo cold!回来不说一声就算了,接个电话也这样,唉,真伤哥的心……”   杨果打开免提,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蹲下身收拾地面,“有事说事。”   “没事儿就不能打电话啊?My baby Afra……”   “挂了。”   “诶别介!” 那头这才有些慌,放慢嗓音故作正经道:“I’m just missing you .”   庄安志不瞎说话的时候,声音其实挺好听,低沉浑厚,带着一种特有的成熟感。   杨果翻了个白眼,直截了当切入主题,“约饭?”   庄安志说:“真不给你哥面子。看你如此不耐烦,那必须要请哥吃顿好的。”   “行,想吃什么?”杨果拿回手机戴上耳机,走到浴室开始放热水。   庄安志听到声音,又开始不正经起来,“哟,果儿要享受热水浴了?需不需要哥给你点个泡泡按摩全套服务?半小时内送货上门,保管为我家果儿奉上一难忘的夜晚。”   “F**k off.”杨果将浴芭捏碎撒进水龙头底下,笑着骂了句后继续道:“后天中午,你选一家意大利菜,别离我太远,挂了。”   说完干脆利落掐断,把自己的地址发了过去。   浴芭是一个英国品牌的,水流冲击下浴缸里渐渐涌起绵密的泡沫,亮堂的小空间里散发着青橘与佛手柑的香气。   杨果脸上贴着面膜,哼着歌把泡泡拢成一个圆形,再轻轻戳进去,圆乎乎的泡沫露出六个角,看起来就像……   像什么呢?   她想着想着,拿过手机拍了张照。   这一晚却睡得不好,第二天杨果直到下午才起床,昏沉沉穿着单薄的睡衣去阳台点了根烟。   今天空气质量挺高,从17层往下望去,能看见低矮的平房,和不远处菜市场水绿色的顶棚。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随便下了碗面,挖一大勺老干妈加进去,对付着吃完,然后打开美妆博主的视频,照着步骤化妆,出错就卸掉重来,总共尝试了三次才大功告成。   出门时天都快黑了。   她先去了门口的理发沙龙,九号技师Andrew夸张喊着“果儿姐”妖娆迎上来,杨果说:“做个简单造型,妩媚款的。”   “护理要做的吧?咱这儿最近有个活动,办卡送烫染护理一条龙……”Andrew为她按摩头皮,适时推销。   杨果享受地眯着眼睛,“来个全套。”   “姐,有约会啊?”提成到手,Andrew笑眯了一双大眼睛,他看看时间,嘴角挂上看透一切的坏笑。   “不是。”杨果放低声音,“是要上战场啊。”   Andrew没听清,“什么?”   杨果笑笑,问道:“你知不知道菜市场那边新来的帅哥?”   “菜市场!”Andrew小腰一拧,皱眉沉思片刻,惊恐万状道:“菜市场还有帅哥?!”说完,他似乎联想到什么,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瞪向杨果。   看来是不知道了。杨果耸肩,“我瞎说的。”   “果儿姐,想找帅的得去旁边Fitness啊,健身房也不全是弯的,你家小乖好歹也认识几个颜靓活儿好的直男,你问人家什么菜市场,天哪……”他翘起兰花指,啧啧有声夸张摇头。   前台的小妹从两人身后经过,瞬间捕捉到关键字眼,探头过来插-进对话:“菜市场有的!不过姐你可问错人了,人家Andrew四环名媛,怕是连菜市场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那你知道?”杨果饶有兴趣看向她,小妹立刻来了精神,开始细数这一片排得上号的清秀小哥:“咱们活动范围内的第一名自然是菜市场那个卖炸串儿的,江湖人称炸串儿彭于晏,他跟卖猪肉的小王并称菜市绝代双骄;北边那个重庆小面的老板也不错,啊,之前她们提过一给手机贴膜儿的,据说总是透着股淡淡的忧郁气质;还有那家生意最好的包子铺,阿姨的儿子可奶了,虽然还在上初中……”   杨果耐心听她说完一长串,只问自己感兴趣的:“那个给手机贴膜的,一直在这里吗?”   小妹回忆着说:“也没,不过来这边好久啦,应该超过一年了吧,前段时间我才听她们说到的,本来想去瞧瞧,结果当时不知道因为什么没出摊儿,就没见着……”   此时造型已经做到尾声,Andrew让杨果站去光线好的地方,给她拍照做宣传素材,杨果踏着尖头短高跟,伸手将烫成大波浪的长发一撩,对着镜头嫣然一笑。   “我见到了,很帅。”   晚上十一点,她去了菜市场。期间经过一家烟酒专营店铺,进去买了包7块钱的金桥。   徐观果然还在摆摊。   有个老人在摊位前,拿着个老式触屏手机,要求徐观给他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走过去,站在一旁静静等着。   老人看着挺精神,就是眼神可能不大好了,一直与徐观纠结屏幕上的字儿是不是太小,还有手机运行起来太卡顿等问题。徐观耐心地把设置调出来给他解释:“这字号已经是最大了,您这手机没问题,就算有我这儿也修不了。”   “怎么还修不了了?你这儿不就是倒腾这些的吗?”   徐观低头按着屏幕,“我只贴膜卖配件,不修。”   “哎小伙儿……”老人还想说什么,徐观已经把手机递了回来,“您看看是不是流畅了一些。”   “嘿!还真是,还说不能修,这不就得了?”老人眯缝着眼睛,双手捧着手机举得老远看了半天,朝徐观竖起大拇指,“谢了啊小伙子,这该收多少啊?”   徐观摇摇头:“没修,不要钱。只是调了调设置,您记得别乱改就好。”   终于把老人送走,徐观低头,把手伸进衣兜里摸索着,眼前出现一双黑色亮皮高跟鞋,一只白皙纤瘦的手,手里握着一包金桥。   他抬头,杨果就站在摊位前,大冷天里只穿件面料挺括的深绿色风衣,黑色的紧身牛仔裤在大腿处破了个洞,小片肌肤在夜色灯光里泛着冷白。裤腿在脚踝那里挽了一圈,露出左脚上一根细细的红绳。   烟已经开封,锡箔纸被扯掉一半。女人的左手握住烟盒,右手食指在盒底轻轻一点,弹出几支烟,徐观从中抽出一支,放进嘴里时杨果已经把打火机伸了过来,为他点火。她用手护着火苗,徐观却只是深吸一口,没有别的动作。   在烟民的世界里,不伸手护着别人为你点的火,就如同无辜招惹暴躁东北大哥并对他吼一嗓子“你瞅啥”,是极其不礼貌且讨打的行为。   但杨果却偏头笑起来,她收回手直起身,耳骨上一排银色的小圆环闪过亮光,“贴膜。”   徐观吐出烟雾,神色淡淡看她,两人在喧闹的环境里对视着,半饷他才开口道:“手机。”   杨果从包里拿出最新款大屏手机递给他,说:“钢化膜。”   徐观接过来,拇指在崭新光滑的屏幕上摩挲,“你这张膜不需要换。”   杨果说:“我要换。”   “我这儿没有更好的。”   “那就换不那么好的。”   徐观不再说话,嘴里叼着烟,拿出一张正方形的酒精棉片,仔细抹掉手机表面的灰尘。他的摊位不大,一张小桌铺上块布支出来,上面整齐码放着各种配件。杨果注意到白布虽然很旧,却还干净。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几分钟,杨果还在看着男人头顶韧性的发茬里白白的一小点发呆,徐观已经贴好膜,把手机往她这边推了推,“好了。”   杨果没应声,徐观等了一会儿,加重声音重复了一遍:“好了。”   他再次把手机往外推了推,杨果就在这时伸手去拿,冰冷的手指碰到他的,一触即分。   徐观面不改色缩回那只手,拿下嘴里的烟,“二十。”   杨果说:“扫微信。”   “只收现金。”   “没有现金。”   徐观终于皱了皱眉,微微抬头看向她。   那支烟已经燃至尽头,他将烟屁-股换到中指和无名指稳稳夹住,骨节分明的大拇指和食指迅速一撮,洒下小片散落的火星,就像暗夜里炸出的一小朵烟花。   “对面水果店可以换现金,”皮肤直接接触火星,他的表情却毫无变化,沾了烟灰的食指曲起,敲敲小桌侧面用黑色水笔写的一行小字:“只收现金。”   杨果转身走向对面,水果店的姑娘正忙着,看见她来,一拍脑门儿:“嘿,你昨天付钱的时候落了张五十的,叫你也没答应,可不是我要贪啊,这就给你。”   杨果说:“不用,今天我拿不了。”   姑娘一时没跟上她的节奏,迷惑了,“啊?那你来买水果?”   “不是,我就来跟你说一声,钱就存在你这儿以后用吧。”杨果朝她笑了笑,又转身走了回去。   姑娘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站在对面小摊前的身影,喃喃自语,“两个怪人……”   杨果慢吞吞走过来站定,对徐观说:“她那儿换不了,加微信我转你吧。你没有微信吗?”   徐观盯着她,神色依旧淡淡的,说:“不用加,有收款码。”   杨果顿了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站着,并拢的双腿微微错开,高跟鞋的尖头正对着他。她从容拿出那包金桥,点上火,深深吸了口,吐出的烟直直一溜,又很快晕成整团妖娆混乱的雾。   她语调懒懒:“不会用,加微信吧。不加就不给钱了。”   徐观微微眯起眼睛。   夜已深了,这条街上的夜宵摊却越发热闹起来,杨果在喧扰的环境里站着抽完一根烟,终于如愿以偿得到徐观的微信好友位。   这天凌晨,徐观回到住处,点开了杨果的朋友圈。   最近一条是昨天晚上更新的,暖色调的浴室里,女人纤长的手指间拢着一团细密的泡沫,支出六个圆乎乎的角,像一片丑而简陋的雪花。   【我会想到北京的雪,和南半球的风。】 第3章   第二天中午,杨果收拾好东西下楼,打开手机看了看庄安志发来的地址,准备去坐地铁。   城市的人类运输系统,拥挤的空荡的,各色人等身上不同的味道,他们脸上相同而又千差万别的表情,让她对一切公共交通颇为着迷。   刚走到小区门口,催命般的鸣笛响彻街道。   杨果循声望去,看见一辆车身被漆成荧光色的大奔摇下车窗,里头坐着一个戴墨镜的年轻男人。   看来今天是坐不成地铁了。   杨果不得不再次翻了个白眼。   庄安志把墨镜往下推,露出眼睛,扬着眉上下打量杨果,同时嘴里吹了声口哨,“What a beauty!”   他走下来,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贵客请上车。”   杨果不理他,自顾自坐进了后座。   庄安志早就习惯了她的做派,并不觉尴尬,耸耸肩也上了车。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杨果说:“知道还问。”   “聊聊天儿啊。”庄安志双手抚摸散发着昂贵气息的方向盘,从后视镜里得意洋洋向她炫耀道:“上周刚提的,如何?”   杨果从后视镜里用鼻孔喷出一口气以作回应,同时道:“回家了就是不一样啊。”   想当年在澳洲,庄安志起早贪黑同时打两份工,花了足足大半年才好歹凑够钱买了辆二手车。   “那是,你安哥还是你安哥。”庄安志依旧厚脸皮,极其自然地将嘲讽转化为了夸奖。   看他这作派,杨果已经知道今天自己得狠出一顿血,到了地方一看,庄安志果然选了家高档意大利餐厅,还是米其林一星。   杨果往他屁股上墩了一脚,“我安哥还是我安哥。”   这叫法是庄安志自己要求的,起初在澳洲刚认识时,杨果只叫他英文名Tom,后来不学无术的庄大少爷终于意识到这个名字在英文里就像是中文版的李雷,怀着一种莫名的坚持,他连续一周每天来打工时都给朋友们介绍自己新起的英文名,最终在经历过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嘲讽后放弃,拍板让大家直呼“安哥。”   其实杨果觉得,每次这么叫他的时候,都像在称呼店里养的一只八哥吉祥物,还是最唠叨最嘴碎的那种。   她大学刚毕业就去了澳洲,断层的这几年,国内的朋友几乎已经没了联系,只剩个那时打工认识的庄安志,家里在北京世代经商,早她一年回国继承家业。   庄安志穿得很正式,全套西装加鳄鱼皮鞋,点餐时故意风骚露出手腕上价值不菲的腕表。   上餐以后,他优雅执起刀叉,同时嫌弃杨果道:“你看看跟哥出来穿的什么,丢面儿。”   “我刚回国,你以为我想吃西餐?还不是为了你。”杨果无所谓地把休闲卫衣的衣袖往上捞,看那架势就差再套一条防止溅油的围裙了。   “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丢面儿也不丢你的。”她说。   两人秉持在澳洲时的和谐相处方式,一顿饭吃得你来我往,结束后杨果付账,卡里瞬间失去四位数。   出了餐厅,她再次恨恨对着庄安志锃亮的皮鞋一踩,后者求饶地掏出一盒上好的卷烟,试图讨好。   杨果摆手,从卫衣兜里掏出金桥。   庄安志惊呆了,“我说果儿,抽惯了卷烟,这你也下得去嘴?”   “你懂个屁。”杨果嘴里叼着烟,刚打算点着,余光看见墙面上贴着禁止吸烟的标志,啧了声,抽出烟捏在手里。   庄安志注意到她直接将手里的那支给揉烂了,说:“送你回去,车上抽吧。”   因为只有前座的座位中间有烟灰缸,杨果坐进了副驾驶。   “怎么着?” 车窗关着不透风,庄安志在烟雾缭绕间眯起眼睛,说:“不爱抽还买这个干嘛?”   “谁说我不爱抽了?”杨果顶嘴道。   庄安志嗤道:“别想懵哥,你多节约的人。”   其实杨果也不是节约,她向来在想花钱、该花钱的时候绝不心疼,但总是把钱都花在点子上。澳洲烟草税高得吓人,且涨速也没停下过,到她快回国的时候,已经到了买一包都能顶国内一条的程度了。   作为暂时不存在戒烟想法的烟民,庄安志只记得杨果曾经对每个月省下打工钱买来的烟草格外珍惜,掉地上都能重新捡起来叼嘴里。   杨果没说话,喷出的烟雾挡住车窗,从附近学校涌出许多回家午休的小孩。   庄安志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抽这个?”   “谁?”杨果眯着眼睛笑。   “装什么呢,让你回国的那个人啊。”庄安志向来心直口快,丝毫不顾忌两人共同熬夜端盘子的患难之情,一开口就戳到杨果心窝。   杨果说:“你别管。”   庄安志眉头一皱,敏感察觉到,小老妹儿的情感航线将要扬起风浪了。   ——   夜幕降临的时候,杨果再次去了菜市场。   她把白天穿的休闲套装换下,身着驼色收腰羊绒大衣,内里一件紧身打底衫,配长至脚踝的毛线裙。满头妩媚的大波浪垂坠到纤细腰线处,在夜间路灯下泛着巧克力色的光泽。   徐观依然身处卖炸串儿与卖盆栽的摊位中间,坐在小矮凳上,长腿从膝盖以下融进小桌里的黑暗。   他身上这件加厚的黑色牛仔外套,已经连续穿三天了。   杨果先去对面水果摊用存的五十块钱买了一盒草莓,让姑娘帮忙洗了,然后去到徐观摊位前,拿出手机往他脸前一递。   “贴膜。”   徐观一看,昨日刚贴的钢化膜已经不见了。   他沉默片刻,接过手机开始干活。   杨果今天穿的高跟鞋有七公分,这样俯视他,发现他将头发剃得极短,显得干净利落。发际线是弧形的,额头斜斜向下,到眉峰的地方开始起伏,眼窝很深,睫毛很长。   她吃了几颗草莓,问徐观:“可以放一下吗?”   徐观头也没抬:“可以。”   塑料的草莓盒子底部还有些水珠,杨果把它放上小桌,从包里掏出金桥,叼一根在嘴里。   几分钟后,徐观把工具放下,抬头道:“好了。”   他猛然对上她的眼神,女人化着精致的妆,自然款的假睫毛忽闪了一下,眼球是深蓝色。   她近视?他想。   杨果偏头点烟,同时弯身,要从摊位上拿手机。   她的右腿稍稍往前,弯腰的瞬间突然趔趄了一下,整个人往他那边倒了过去。   一阵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有点像薄荷的味道,但又带着醋栗叶的酸涩。   徐观下意识皱眉,微微侧身躲开,一只手却不自觉撑住了她的肩。   及腰长发从杨果的肩头流泻下来,穿过他的手,凉凉的,有莫名的温度。   杨果的手往桌上用力一撑稳住身形,单薄的小桌顿时倾斜了一下,手机从左至右顺利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响。   她悄悄翘起嘴角,说:“谢谢。”   然后站好,捡起手机,抬头时笑意已经消失,眉头皱得紧紧的盯着自己手机屏幕上的裂缝。   “怎么办啊?”   徐观站了起来,接过她的手机端详,片刻后说:“只是外屏碎了,还好。”   杨果说:“那怎么办啊?”   徐观说:“什么怎么办?换屏啊。”   “你不负责?”   “我这儿换不了。”   站起来的男人非常高,杨果本身已经接近一米七,穿上高跟鞋,却也矮了他半个头。   但他身形竟然微微佝偻,杨果看在眼里,揣进衣兜的那只手微微攥紧。   徐观把手机递给她,杨果不接,一手懒懒挟着烟,“你换不了,就不管了?”   徐观说:“你自己没站稳。”   杨果朝他吐出一口烟雾,“还不是得怪你摊位摆得太低了。”   “行,”徐观低头,盯着她脚上那双黑色高跟,笑了一声,“我赔钱。”   “不要你钱。”杨果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鞋尖碾灭,露出底部一抹红色,又转了语气,“怪我没站稳,碎了你生意,该我请你吃饭。”   徐观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这时才清楚看到,她带了一副蓝色的美瞳。   “什么道理?”   杨果说:“没什么道理,我乐意。”   “你要换屏,我可以付钱。吃饭没有时间。”徐观坐了回去,开始收拾摊位。   “今天没时间,明天也行,明天没有,后天,大后天,我等你有时间。”   “那你等吧。”徐观把各种花里胡哨的手机壳、自拍杆收拾好,从小桌下面拖出一个陈旧的帆布口袋,一股脑丢了进去。他动作有些重,稀里哗啦的声音惊动了隔壁卖盆栽的小妹。   桌上此刻就剩下一盒草莓,边沿的水珠流到盒底,在桌面白布上浸出几滴深色的水痕。   杨果一直没有动作,徐观问:“还要不要?”   她笑了笑,说:“不要了。”   徐观拿起草莓,递给旁边买盆栽的小妹:“不嫌弃的话,送给你。”   是最贵的那种巧克力草莓,个儿大又新鲜,在夜色中散发出好闻的清香,小妹虽然馋,但看了眼直挺挺站在那儿的杨果,还是摆手拒绝道:“不了不了,谢谢,你们自己吃啊。”   徐观一转头,扬手将草莓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堆。   他离开之后,露出这一块儿颜色较浅的地面,与旁边被油污浸染过的地方有一点微弱的差别。   杨果站在原地,静静抽完一支烟,走到垃圾堆,一颗一颗把散落在外摔坏的草莓捡回了盒子里。 第4章   接下来的一周,杨果没再去找徐观,倒不是因为那晚的不愉快,只是她又开始忙工作了。   预约前往新西兰的客户即将出发的时候,出了些问题,原本要全程陪同的薛欣老家遇上急事,来找杨果请假,小姑娘说着说着话,眼眶都红了,杨果自然只能放她回家。   薛欣走了,程鹏要守店,这样一来,就得她亲自去新西兰进行陪同了。   这种方式其实一开始是从杨果在澳洲的个人业务发展出来的,小众高端旅行定制,可全程陪同,送精心制作的vlog,针对想要出国游,但又不想跟大型旅游团,也不会英语的群体。店里虽然发展出了无需陪同的线路和方案,但总有不差钱又爱热闹的主儿要求这一款。   这回去新西兰的是三个人,一对度蜜月的新婚夫妇,以及一个男生。杨果上午提前四个小时就到了机场,没想到三人到得比她更早,兴奋感显而易见。   他们进了贵宾等待厅,杨果又将策划捋了一遍,同时询问他们是否需要调整。   夫妇中的女生叫孟媛,长得很可爱,开始说自己第一次出国,不会英语很害怕,她老公是个胖胖的男生,全身上下挂着名牌潮牌,将老婆抱进怀里哄着,新婚的甜蜜展露无遗。   剩下那个男生在一边嫌弃地看着他们,“姐,差不多别装了啊,我鸡皮疙瘩都要抖落了!”   孟媛暗自翻个白眼,继续嗲声嗲气跟老公撒娇,男生受不了了,拉着杨果去买咖啡。   他们买的晚班机,高大的落地窗外,夜幕笼罩着停机坪上的数十架飞机,静静闪着红色的灯光。男生帮杨果付款,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孟川。”   杨果看客户资料时就知道了,见面时四人也互相介绍过,但她还是伸出手握住他的,说:“你好,杨果。这一周多多指教了。”   为避免尴尬,她首先开启话题:“你也是第一次出国旅游?”   孟川一撇嘴,极为不屑地开口:“当然不是,你们店员不是看过我们的护照吗,可都盖满一本儿的戳换了一本了。可别听我姐瞎说了,她就喜欢在男人面前装柔弱,当我不知道她以前在欧洲酒吧蹦迪的时候呢。”   杨果有些呆滞,不太明白这操作是什么意思:“……那他们都结婚了,你姐夫连这也不知道吗?”   孟川说:“我姐把这憨憨牢牢掌控于股掌,撒点小谎给自己造人设这种事,简直信手拈来。不过他俩感情好也是真的,要不是我就这会儿学校比较闲,我才不愿意跟他们出来当电灯泡呢,还好姐夫也是个懒的,找了私家团,我就要求说来个妹子……”   一打开话头,孟川就停不下来了,在他抖落出自家祖宗三代的底细之前,杨果打断道:“咖啡来了。”   要坐长途飞机,她穿得很休闲,长发随意在脑后扎了个低马尾,露出耳廓上一排亮闪闪的钻石耳钉。   孟川思维跳脱,突然问:“姐,打耳骨痛不?”   这就叫上姐了,杨果翘起二郎腿,一手拿着咖啡往后一坐,“不痛。你多大?”   “我22了。”孟川眼睛亮亮的,身体往前倾,“姐你多大?”   杨果微笑:“我18。”   “嗨!”孟川一拍大腿,“我就搞不懂你们女人了,年龄这么重要啊?我就喜欢比我大的,小姑娘,幼稚。”   杨果没忍住,嗤笑出声,众所周知,同龄的男女之间,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女生更为成熟的。她问:“交过女朋友没有?你就知道女生幼稚了。”   “当然交过。”孟川双手掠过两侧头发,做个了潇洒帅气的姿势,“我这么帅,学校里追我的人可都能一路排到渤海湾去。”   接着他又问:“那姐交过男朋友吗?”   杨果笑而不语。   此时距离起飞尚早,孟川一张小嘴儿叭叭个不停,杨果这回出来忘记带书,就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毕竟陪客户,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   孟川这人倒没有很多年轻人的坏习惯,跟她聊天时手机一直放包里,看都不带看一眼,他问杨果:“姐,你是不是抽烟?”   杨果挑眉:“怎么?”   “你拿护照时我看见烟盒儿了。”   杨果伸了个懒腰,说:“进都进来了,还想来一根儿?”   孟川这才意识到北京机场早就关闭了室内吸烟区,懊恼地一拍脑门儿,“唉,这禁烟令可真烦。”   杨果说:“小小年纪,还学会抽烟了,自己抽就算了,别经常去祸害别人。”   孟川说:“烟民没资格说这话啊。”   其实杨果虽然瘾大,但平日里还是尽量注意了,公共场所或者有小孩在的地方,她都控制得好好的。   两人又坐了半天,杨果还是决定去买本书。   机场的书店可选择的不多,她随意拿了本国家地理,回去时头等舱已经可以登机了。   孟川的座位紧挨着她的,坐下后他想换鞋,看了眼杨果,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姐,你……你要不先回避一下?”   杨果说:“第一次坐飞机?赶紧换吧。”   孟川挠挠头,还是害羞,挤出一句:“那个……我有点汗脚……”   杨果摆摆手:“我也汗。”   孟川盯着她脱掉帆布鞋的脚,这冬末的天气居然也没穿袜子,涂了黑色指甲油,脚掌纤长,白皙干净,哪有汗脚的样子。   不过也不好再磨蹭了,否则显得自己娘们儿唧唧……他稍微偏偏身,尽量用身体挡住自己的脚,迅速脱掉鞋把脚塞进了拖鞋里。   他其实平日里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的,但是杨果……孟川用眼角余光偷瞄身边安静坐着看书的女人,不想对方刚好转头,他立刻掩饰性地招手叫来空乘,自己也不知道要求了些什么,耳根都红了。   他家境很不错,实际上杨果这样的长相,在一众他从小接触过的女生里真的算不上多漂亮,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她,就老忍不住看她。   她身上有一种……有一种很矛盾的,但并不奇怪的气质,是那些同龄的女生比不了的。   另一边孟媛正拉着老公撒娇,黏腻的声音几乎承包了整个商务舱,孟川拂掉手臂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又在心中加了一句——更是他这个热爱在对象面前装模作样的两面派老姐比不了的。   这段时间没有大型假期,但新西兰旅游还处于旺季,商务舱坐满了,又听说头等舱好像坐了个什么明星,隔壁的孟媛极其兴奋,一会儿要签名一会儿想去合照,被空姐拦下后闷闷不乐找老公出气,悉悉索索闹腾了一晚上,杨果自然没有睡好,捱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到达时差点觉得自己要猝死。   但这一天还有行程,暂定是从基督城出发,沿冰河河岸前往格雷茅斯,车程大约五个多小时。   本来可以坐火车的,但既然杨果代替薛欣来了,就修改成了自驾游,四人从机场接待人那里取到订好的车,杨果洗了把脸,买来续命咖啡,认命地开始旅程。   这时候新西兰的早晨还很凉,杨果却只穿单件卫衣,孟川坐在副驾驶,还裹着在北京时的亮色棉服,问她:“姐,你不冷啊。“   杨果戴着墨镜,已经进入工作状态,方向盘把得稳稳,“习惯了。“   开了小半天,杨果在路边休息站停车,三人闹腾着去便利店买吃的上厕所,杨果抻抻腰,去到一边抽烟。   刚点上吸了一口,有人凑过来,猛地一拍杨果的肩:“诶!给我来一口。”   杨果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孟媛。   她有些惊讶,但还是下意识抽出支烟递给她,孟媛却摆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来一口,你不介意吧?”   她确实不介意,以前刚学抽烟的时候,自己总抽不完一整根,但澳洲的烟很昂贵,她怕浪费,总是跟关系近的同性共享。   孟媛深深吸了口,吐出一条直直的烟雾,同时贼眉鼠眼往后看,老公还不见身影,于是抓紧时间又吸了口,才如释重负般说道:“不知道为啥坐飞机的时候就特想抽,想了一晚上,可憋死我了。还好胖胖闹肚子,不然连这一口都没得享受。”   她穿着毛茸茸的嫩粉色羊羔绒外套,美甲的颜色也是可爱的红粉,夹烟的姿势却极其熟练,另一只手把玩着杨果刚买的防风打火机,指尖灵活转动,俨然一个混迹烟民世界多年的社会老妹。   杨果:“……”   “你老公不知道你抽烟吗?”她问。   “当然不知道了!”孟媛眼睛瞬间瞪大,惊恐万分地回道:“怎么能让老公知道自己的女人抽烟呢?”   “但你抽啊,不说的话,被发现怎么办?”   “被发现再说呗,但这种事儿当然能瞒就瞒,没得闹些麻烦。”孟媛忍不住最后吸了一口,才把烟还给杨果,又离她远了些,掏出两个小瓶子,一个往嘴里喷,一个往身上喷。   “胖胖一般拉屎十五分钟,差不多了,你要买些什么吗?”   杨果看着她瞬间调整回乖乖粉□□孩的模样,说:“……不了。” 第5章   今天的行程主要在路上,沿途在虹鳟鱼的栖息地林登湖、城堡山以及亚瑟隘口国家公园停车游玩,抵达格雷茅斯后时间刚好,杨果带他们去预先订好的餐厅吃晚餐,之后前往博饼岩欣赏日落。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依次游览福克斯冰川、瓦纳卡,到达了皇后镇。   皇后镇是极限运动的集中地,孟川拉着姐姐夫妻俩去跳伞,被残忍拒绝后,来找杨果求安慰。   但杨果也不给面子地回绝了。   她陪同的费用本身就需要客户负担,因此途中跳伞、蹦极这一类消费较高的活动都会选择不参加,何况她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当初在澳洲打工旅行期间,每换一份工作就要约上三五驴友满半球乱转,除了南极,南半球大概也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了。   孟川因为即将进行人生中第一次跳伞而紧张不已,听说跳伞可能会体验到高-潮……正兴奋着,从前台进入的地方出来个金发碧眼的高大帅哥,他一见杨果,立刻热情十足地冲过来抱住她高喊:“Afra!”   “Long time no see Warren.”杨果任他把自己抱在胸前揉来揉去,从雄壮的胸肌处对孟川挤出一句:“你跟他进去。”   孟川看着Warren闪动着古铜色光泽的肱二头肌,悄悄捏了捏自己的手臂,然后默默穿上了刚脱掉的外套。   孟媛被老公搂着,娇气地说:“天哪宝宝,这个好可怕哦,川川肯定都要被吓死了。”   胖胖的男人说:“唉,吓人是有点儿,要不是为了陪你,我肯定上去让你看看老公的英姿。”   经过几天的密切相处,杨果已经对这两人的腻歪免疫了,她戴着墨镜,看见碧色如洗的天空里,从小型飞机上被丢出来一个小点,绽开的降落伞仿佛蓝色幕布里盛放的花。   阳光炽烈,风也很大,少年人的高声欢呼迎着风被送进耳朵。她看着看着,微微愣了神。   第五天,他们继续在皇后镇逗留。大家都是年轻人,特别其中还有个京城都市丽人,自然要前往镇中心的购物景点。   他们首先乘坐蒸汽船去往附近的高原农场,长期在大城市生活的三人在青山绿水中抚摸温顺的绵羊,孟川还去骑了马,在马匹上摆出各种骚包的pose,让杨果帮他拍照。   下午回到皇后镇中心,孟媛携着老公,开始精神抖擞地逛街。   在一家药妆店里,杨果给自己补充了快要用完的卸妆液,付账时看见后方孟媛提着两个满满的购物篮,还在催促老公再去拿一瓶褪黑素。   胖胖的男人说:“媳妇儿,这么多东西箱子都装不下啦。”   孟媛毫不在意:“再买一个箱子呗。”   男人有些为难地说:“我们已经带了四个箱子了,到时候返回就不能托运了……”   孟媛说:“不还有川川吗?咱匀一个给他不就得了。”   男人还想说些什么,孟媛却突然脸色一变,大眼睛里瞬间积蓄起泪水,泫然欲泣地看向老公,同时嘴里放软声音,缓缓道:“那好吧……那我去把给咱妈买的营养品放回去……”   男人立刻慌了,一把抱住老婆连声道:“不用不用,买!都买!这就去再买个箱子,最大号的!媳妇儿不哭昂,乖……”   孟媛嘴角挂上笑容,亲昵地在男人胖胖的脸上一吻,快乐地说:“谢谢老公,老公你真好。”   杨果:“……”   不是,这样显而易见的哄着男人帮你花钱的手段,居然现在还有人在使用吗?而且看她老公的样子,很明显还在享受着这样的小女人手段。   她带着这样的迷惑,出门随意找了家咖啡厅坐着晒太阳。过了会儿,孟川提着个口袋来了。   “有什么收获?”杨果帮他买了杯咖啡,随意地寒暄道。   孟川笑眯眯地拿出口袋里的羊绒衫给她看,“这料子好舒服啊,而且好便宜,才59新币。”   “这边也就羊绒制品值得买。”杨果点点头,看见不远处孟媛夫妻俩从药妆店出来后紧接着前往下一个战场,不自觉皱了皱眉。   孟川注意到她的表情,自然误会了,“你累了吗?想回去就先走吧,没事儿的,我等他们就行”   “不是那个意思,”杨果摆摆手,拿出根烟散给孟川,接着说道:“就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相处的夫妻……可能是我太没见识了吧。”   “这不是常态吗?”孟川也疑惑了,“你们女人不都这样?把男人哄开心了,他就什么都愿意给你啊。”   杨果朝天空呼出一口烟,斜睨他:“别用你有限的经验以偏概全啊。”   “哎哎,除了姐,除了姐。”孟川摆摆手,“不过我也没那个意思,这是很正常的事儿啊,撒娇卖萌哄得对象高兴,你也得到自己想要的,两全其美嘛。”   “你可别看我姐这样儿,很多女生虽然看不惯,但其实男人他就吃这一套啊。”孟川观察着杨果的神情,继续说下去:“鲁迅不是说过嘛,撒娇女人最好命。”   杨果:“……”   “那撒谎也没关系吗?”杨果想到昨天孟媛来找她蹭烟的事儿,“不过这样也没什么坏处,烟不是好东西,你姐嫁给你姐夫,把烟戒了才好。”   “哈哈哈哈!”孟川仰天长笑,“我姐会戒烟?我抽烟都是她教的,你说说,这都什么姐姐?而且啊,你真以为姐夫不知道?别看他老老实实的样子,背地里对我姐的事儿门儿清!”   杨果更迷惑了,她皱眉思索,表示自己实在看不穿这两人相处的套路。   “处对象,还不就是两个人的事儿。”孟川说:“那我姐知不知道我姐夫其实知道呢?也说不准,她这个人,最会揣摩男人心思了,说不定她的心里也门儿清……”   杨果笑了,“这两个人可真有意思。”   孟川也笑,“那可不嘛。”   这次的旅程为期十二天,皇后镇作为重头戏,许多周边极限运动的景点都需要驱车前往,孟川前一天只玩了跳伞,觉得不过瘾,与姐姐二人商议过后决定再多呆一天,要去玩蹦极。   距离皇后镇二十分钟车程的卡瓦劳大桥号称世界蹦极发源地,距今已有32年的历史。这天的行程也相当悠闲,几人睡到自然醒,出门时杨果已经在酒店的露天咖啡厅里喝完两杯咖啡了。   “姐,Morning~”孟川神清气爽地蹦过来。   “走吧。”杨果从桌上抄起车钥匙随意往指尖一套,边走边扎马尾。   孟川看着她的动作,惊喜道:“姐你也要去蹦极?”   “聪明啊小伙子。”杨果为他点了个赞。   “我帮你给项目费!”孟川大手一挥就要掏手机转账。   杨果摆摆手:“不用,我自费啊。”   孟川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问道:“怎么今天要去啊?跳伞也不见陪我……”   “今天也不是陪你啊,”杨果毫不客气地刺痛着少年的心,“我喜欢蹦极。”   “为啥啊?我觉得跳伞肯定比蹦极好玩儿。”孟川摸着下巴回忆着前天的那次经历,还不忘啧啧赞叹两句:“那滋味儿,绝了。”   “就像死去,带给人无限的自由。”杨果低声说。   “什么?”孟川没听清。   杨果却不说了,只是笑着问:“你知道陆川吗?”   孟川挠挠头:“不知道,有点儿耳熟啊。”   “川川,你是不是傻的呀~”一旁的孟媛娇声骂道,“陆川你都不知道?可可西里啊。”   “对,可可西里。”杨果笑着说:“你见过朝圣的人吗?他们的手和脸脏得很——”   “——可他们的心特别干净。”孟媛接口,与杨果击掌,然后一手往下,顺势搂住杨果的胳膊,开心道:“走,姐妹咱去上个厕所。”   杨果懂了,进大厅里掏出一支烟,悄悄提示道:“这里不能抽烟的,我带你从酒店后门出去。”   剩下孟川站在原地继续挠头:“什么意思啊?蹦极跟陆川有什么关系?”   “可可西里的导演啊,挺有名的,他曾经在卡瓦劳大桥蹦极后说过,每个人一生都应该蹦极一次。”胖男人在旁边给他解释。”   “哦,嘿嘿,这样啊,姐果然有文化。”此时老姐走了,孟川反而还为她说了句好话。   到达卡瓦劳大桥的时候,已经有好些人在等待了,孟川和杨果都选择从43米的大桥上下落并完全浸入水里的项目。   轮到他们的时候,安全员把他们认成了一对,询问是否需要相拥蹦极。   孟川的脸霎那间红透了,扭扭捏捏刚说出一个字:“可……”   “不用,我们不是情侣。”杨果将孟川往前一让,做了个请的手势:“小朋友优先。”   孟川正不太高兴,瘪嘴委屈,身后的员工数到2,突然猛地将他推了下去。   于是少年准备好的霸气空中呐喊都变成了惊慌无比的单音节吼叫。   杨果开心地与工作人员互相击掌,等孟川一上来,紧接着也跳了下去。   风声在耳边急速穿过,她向着水面坠落,冰凉的水将她包围的时候,她听到少年人清亮的声音:“姐!YOLO——”   最后的音节被吞没,世界静寂了很久,但其实又很快,风声鸟鸣与橡皮绳的细微声响在一瞬间重新涌进她的世界。   大脑充血,心脏瞬间紧缩,身体变得轻盈,她被猛地拽起来,又再次坠落。   曾经有个少年,在北京七拐八弯的胡同巷子里,气喘吁吁跟她比着手势。   “YOLO,You only live once, 你知道陆川吗?他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应该要体验一次蹦极,它能带给人无限的自由,就像为你打开生命中的另一道门。”   但她其实一直在这扇门的另一边,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就在了。 第6章   杨果回北京的时候,先不管其他,昏天黑地睡了一觉,最后被电话吵醒。   那头传来咋咋呼呼的女声:“果儿!你精致靓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姐妹回来了!”   杨果在床上翻了个身,发出艰难的呻-吟:“艾玛诗?”   艾玛诗是她大学同学,这段时间在隔壁国倒腾生意,她们俩上次见面还是杨果在澳洲的时候。   “嘛呢?”艾玛诗的声音中气十足,直直贯穿杨果还在昏沉中的大脑。   “才接了陪同单子回来。”杨果坐起身,在床上点了根烟。   那头听见打火机的声音,说:“少抽点儿吧您。”   杨果并不回答,故意重重呼出一口气。   “啧,27岁的叛逆少女。”艾玛诗骂了句,继续说:“那你休息一天,明儿再约啊。”   杨果拿下手机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她说:“明天晚点吧。”   “为什么?咱俩多久没见面了,你难道不想念你光彩照人的姐妹?”   “今晚有点事儿。”   “什么事儿啊?比我还重要?”   杨果笑了声,并未作答。   那头艾玛诗沉默半饷,说:“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杨果说:“找谁?”   “别跟我装啊。”艾玛诗啐道:“都什么时候了。”   杨果盯着没拉紧的窗帘,外边天色已经暗下去了。   她淡淡说:“什么时候?”   艾玛诗有些生气了,声音大起来:“在你已经快要拿到澳洲PR*,却突然跟我说要回北京的时候,在你为了房子和店铺的事儿凌晨四点给我打电话,连续三天没有睡觉的时候!”   杨果默了默,正经起来:“对不起。”   她回北京的决定很突然,找住处、把生意搬过来、招员工,没有朋友帮忙是不行的,艾玛诗就是这个朋友。   北京大妞也是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的类型,杨果一软,艾玛诗就气不下去了。   “算了,没事儿,道什么歉啊。”艾玛诗冷静下来,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在北京,要是需要帮忙就说。”   杨果这个样子,她其实也习惯了。关于徐观的事情,她从来不愿意正面谈论,好像一说出来,就会被别人触及到深处的什么秘密。   “没关系。”杨果揉揉眉心,低声说:“我已经找到了。”   ——   京城华灯初上,菜市口外长街上的小商贩挨着出了摊,徐观今晚没什么生意,坐了一个多小时,也没人来。   他点上一根烟,盯着桌上的小夜灯,渐渐出了神。   隔壁买盆栽的小姑娘今天来晚了,这会儿刚到,气喘吁吁收拾好,一转头刚好看见徐观抽烟凝神的侧脸,不自觉多看了两眼,却被徐观发觉,尴尬地红了脸。   “那个啥,上回来的漂亮姐姐,怎么好久没见了啊。”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自己真是蠢,哪壶不开提哪壶,很明显上回两个人闹掰了,人家女生买的草莓都被徐观直接一甩手扔了,肯定生气了,还来啥啊。   徐观却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摇头:“不知道。”   女生也不好再说话了,这个贴膜的,帅是帅,就是人太冷漠了,他们一起摆摊多久了,隔隔壁买烤串儿的小哥家里几口人在哪儿做什么工作她都一清二楚了,就这个人,她连名字都还不知道。   也难怪上回那个女生不再来了,多漂亮的姐姐,好好一精致的都市丽人,这年头帅可不能当饭吃,就这贴膜的这脾气,人家主动示好他还这样,这出戏是没得看了。   正想着,迎面走来个漂亮到张扬的女人,就这么远远看去,靓丽的五官也仿佛在夜里发着光。   她差点看呆了,几年前从乡下来京,也不是没见过漂亮女人,可这个人一身穿着打扮和气质,只与这嘈杂的晚间闹市格格不入,一看就是家庭背景极其优渥的样子。   那人走到近前,却直直越过了她,在旁边的摊位站定。   一股柑橘的芬芳飘了过去,女生偷偷打量着来人,不禁暗自感叹,看来有钱人不管男女,都喜欢长得好看的。   杨果到菜市口的时候,已经挺晚了,她依旧穿着单薄,墨绿色风衣加露出脚踝的紧身裤,耳骨上的小银环换成了串链的六芒星耳坠。   一个多星期不见,徐观看起来还是那样,静静坐在小桌后面,沉默地抽烟。   他是什么时候染上烟瘾的?   杨果这么想着,走了过去,一阵风起,长街两道的侧柏稀里哗啦摇响,她闻到玫瑰与茉莉的浓烈香气,是香奈儿五号。   杨果脚下顿了顿,神色未变,对徐观说,“好久不见。”   徐观早就看见她了,女人耳骨上亮银色的耳坠,在夜色里就像一小串流星,衬得肤色冷白。   他点点头,问:“贴膜?”   “对,钢化膜。”   杨果的手机屏幕已经修好了,徐观给她贴膜,她就站在一边点上一根烟,从上往下盯着男人头顶那块小漩涡。   头发长了,她想。   徐观这时抬头,说:“坐吧。”他从身后的黑暗里移出一张小矮凳,蓝色的圆柱形,连踩脚的横杠也没有。   “谢谢。”杨果随意坐下,长款风衣的衣摆堆在了地上,她也不去捞,翘起二郎腿,手肘支在膝盖上,就这么看他继续手上的活。   这个角度看过去,徐观的侧脸正被小夜灯照着,英气的眉毛尾部有几根杂毛,下巴上已经长出青色的胡茬。   他抹掉屏幕上的尘灰,拿出钢化膜仔细沿着home键贴上去,指骨带动修长手指完成流畅精细的动作,手腕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戴。   “上周我去新西兰了。” 杨果一手支着脸,突然开口。   徐观没有看她,淡淡嗯了一声。   杨果也不在意,继续道:“我去了卡瓦劳大桥蹦极,我这辈子就打算去三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徐观这回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你记得陆川吗?”杨果问。   “不知道。”徐观最后用酒精棉片给手机做清洁,而后将手机递给她,说,“二十。”   杨果接过手机,将烟头丢下地碾灭,又从包里拿出纸巾包了起来。   今夜风很大,侧柏的树影在地面混乱地团团舞动,杨果闻到渐近的香水味,同时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哒哒声,连节奏都优雅。   杨果没有转头,自顾自用手机给徐观转完帐,然后把屏幕竖起来对着他道:“好了,二十,查收一下。”   “他只收现金的。”头顶传来一道妩媚的女声。   杨果盯着徐观看,男人从兜里拿出手机看了眼,朝她点头,“收到了。”   杨果站起身,视线正与身边的女人对上。   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化着大地色的眼影,没有卧蝉,显得清冷又高傲。花香已经变淡,此时带了些甜甜的奶油味。   这么多年了,她竟然还用这款香水。   杨果冲女人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徐观却突然开口道:“我等会儿就收摊了,今天不等我吗?”   她笑起来,又重新坐下,“那就等呗。”   站在一边的女人低头看了看杨果,眉头疑惑地皱起,似乎在回忆什么,而后问徐观:“她是?”   “我女朋友。”徐观淡淡道。   女人猛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过来,问徐观:“小哥,有高清膜吗?”   “十块一张。”   “行,来一张,贴好点儿啊。”   那女人还站着,徐观看向她,示意她让开一点,别妨碍自己做生意。   “阿观……阿观,你是说真的?她真是你女朋友?”女人手里紧紧捏住粉色小包的金银双链条,犹自不可置信。   徐观不再理会她,开始认真工作。杨果搬了凳子,坐到他旁边,从桌上的金桥里抽出一支烟,又拿过徐观的蓝色塑料打火机点燃,朝一边呼出一口,对女人笑了笑,一字一句地说:“汤小姐,你好,我是杨果。”   汤蕊低头看着她,却没心思问好,半响轻哼一声,又对徐观说:“我不信,阿观,你别这样,我等你收摊,我们聊一聊好吗?”   “汤小姐,这单接完我们就要回家了,您请便吧。”杨果拿烟的手往她那边一摊,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汤蕊再次皱了眉,看得出来已经生气了,但还是维持着良好的教养,用尽量克制的语气对杨果说:“这位小姐,我不认识你,之前也从没见过你,我不相信阿观这么快就有了女朋友,我和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汤小姐真是健忘,”杨果突然懒洋洋往徐观身上一靠,满头大波浪垂上他的手臂,“您不记得我,我就不能是他的女朋友,这是什么道理?今天阿观很累了,您还是请回吧。”   汤蕊不动作,紧紧盯着徐观,杨果垂下眼睛,感觉到男人肩膀处的肌肉很硬。   徐观一直沉默着,把手机还给那个在一旁正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学生,“谢谢惠顾。”   收完钱,他握住杨果的肩膀把她拉起来,“走了。”   杨果帮忙将桌上的配件都收进帆布口袋后,徐观将口袋往身上一挎,看也没看汤蕊一眼,拉住杨果的手就离开了。   他的手很大,掌心很粗糙,杨果悄悄将手虚蜷成拳,手背在他的手心里,被磨蹭得有些痒。   走到长街的一半,是处停放共享单车的空地,徐观从兜里掏出钥匙按下,一辆黑色电瓶车亮了灯。   他想把手放开,杨果却反手一握,拉得男人微微往她这边倾了身。   徐观转头看向她,漆黑的眼睛里映着远处路灯的微光,和她突然凑近的肤色冷白的脸。   杨果凑过去,嘴唇张合间喷出带着香味的热气。   “利用完就想跑?” 第7章   夜已经深了,晚归的行人渐少,杨果离他很近,近到他能清晰看见她闪着珠光的眼影,和深蓝色的美瞳。   她的眼皮脂肪很少很薄,双眼皮看起来就较浅,有一种很清淡的,但是又凌厉的美。   徐观借着手上的余力将她又拉近了一点,两人呼吸交错,他淡淡笑了声,说:“谁说我要跑了,请你吃夜宵。”   “吃卤煮?”杨果的眼睛很亮。   “吃卤煮。”徐观微微后退,点头。   杨果带他去了那家卤煮店,眼看已经要关门了,她快走几步赶上前去,高声喊着:“最后两位!”   店里迎出来一位大爷,用眼神上下扫了扫二人,说:“进来吧,最后俩啊。”   冬末的深夜里,寒风被挡在店外,暖黄的灯光下摆上两碗烫呼呼的卤煮,杨果捧了张饼在手上,说:“新烙的饼可不能直接丢进去煮,对吧?”   徐观也许是饿了,沉默地连夹几大口送进嘴里,听到这话,下意识接口道:“对,就这么浇上老汁儿,嚼头会很足。”   杨果埋下头,对着蒸腾而出的热气勾起嘴角,感觉眼眶被熏得热热的。   饱餐一顿,杨果跟着徐观出了餐厅,回到他放车的地方。   徐观把帆布袋放到后座,跨上车时一回头,杨果就站在旁边静静看着他。   “回见了。”徐观扭动车把手,小电瓶两侧的灯亮起来,像黑夜里的两只耳朵,照亮前方一小块路面。   “干嘛啊,”杨果一把按住他的手阻止动作,“这就完了?”   “你还想怎么?”   “说好的回家啊。”杨果眯着眼睛笑。   徐观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沉默一会儿,也不走了,挪开她的手,从包里掏出烟点上,在车座上抽起来。   他的腿很长,这么两边跨坐着也能稳稳踩到地面,肌肉因为保持平衡微微鼓起,牛仔裤看起来不厚,紧紧裹着其下起伏的线条,纯粹男性的力量感。   只看这双腿,和他双臂倚在龙头的抽烟姿势,杨果甚至觉得他胯-下是一辆哈雷。   “不是说不跑了,那送佛也得送到西吧。”杨果说。   徐观一挑眉:“想要我送你?”   “是我想要送你。”   “没什么道理,嗯?”徐观眯了眯眼睛,微微偏头看着她。   “没什么道理,我高兴。”杨果说完,明白他这是不反对了,迅速跨上车,双手规矩地放在自己腿上。   身后传来洗发水的淡香,跟之前都不太一样。   电瓶启动,徐观载着杨果往他住的方向开去。   深夜的路上已经没人了,他开得很快,牛仔外套的衣角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杨果闻到皂香,眼前是他宽广的背脊,领口处露出的脖颈肌肤光滑。   她轻轻往前靠了靠,额头虚搭在男人背部,仔细感受他身体的温度。   拐进一条胡同,挤挤挨挨的平房映入眼帘,徐观拐来拐去地开了一段儿后停车,杨果下来后,看见面前是一户平房,问:“你住这儿?”   这种房子,看着朴实无华,实际上还真不便宜。   徐观点头,把着龙头在门口站定,说:“到了,你回去吧。”   杨果说:“不请我进去坐坐?”   徐观沉默,看着杨果,却没有动作。   杨果抬起头,看见平房的屋顶后支出一树国槐,在这时还枯着,叶片凋零,带着微黄。   她笑了笑,说:“太晚了,抽根烟我就走。”   这回她拿出一支散给徐观,防风打火机燃起一小簇火苗,她护着这火给徐观点烟,男人也伸出一只手,两人的手一大一小,都是向内的姿势,好像在小心翼翼维护一种珍贵的平衡。   徐观没让她看着自己进门,烟还没抽完,杨果提前走了。   因为职业习惯,她记路很厉害,北京的小巷,其实也总有规律可循。但她特意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丈量脚下的青石板,伸手抚过胡同墙面粗粝的砖瓦。   隔着这些,还有深夜的人家,宵夜的香味,小孩的哭闹,玩游戏的少年人激动的喊叫。   隔着这些,还有徐观。   杨果含着笑,加快步伐走了出去。   次日清晨,杨果还是早早就醒来了。   跟艾玛诗约的午饭,时间尚早,她先起床伏案工作到十一点,收拾收拾就出门了。   到了小区门口,准备往地铁站走的时候,面前“唰”地开来一辆红色沃尔沃,车窗摇下,露出艾玛诗妆容精致的小脸。   ……这群人。   杨果无奈地上车,坐进副驾驶,“早啊北京大妞。”   “早啊叛逆少女。”艾玛诗嚼着口香糖,“自便啊。”   杨果从自己那一侧拿了口香糖也吃了一片,侧头打量艾玛诗今日的装扮。   艾玛诗朝中间放着的粉色包包努努嘴,“怎么样,限量版呢,费好大劲儿抢到的。”   “好看。”杨果很给面子,朝前方吐出一个泡泡,问:“吃什么?”   “海底捞?”艾玛诗用疑问句,实际上杨果知道,这就已经决定了。   到了地方,门口一如既往坐着排位的大群人马,艾玛诗大手一挥打了个电话,在一众人等嫉妒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带着杨果走了进去。   作为武汉人,杨果却不太能吃辣,反而是艾玛诗这个北京本地土著很热爱辣椒,于是两人一边一个,占用了鸳鸯锅和红锅的位置。   “你说说,这些无良商家。”艾玛诗扫一眼周围的空桌,趁服务员去端菜对杨果吐槽道:“白占着这么大店面儿,非得让人等,搞这些莫名其妙的饥饿营销,吃个饭也得用到人脉。”   杨果示意来下菜的服务员离开,自己动手,接口道:“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干嘛都得靠艾大小姐不是。”   艾玛诗被哄得飘飘然,等一盘子肥牛都让杨果涮了去才反应过来,瞪她一眼,愉快地跟她抢起菜。   也不是心疼这几盘子菜钱,但就得要两人的筷子在锅里夹来碰去,才有种吃火锅的爽快感。   饭过五味,杨果说:“我昨天看见汤蕊了。”   艾玛诗正夹着虾滑可劲儿吹凉,闻言手下一松,一整颗虾滑跌进蘸料碟,溅起几滴麻酱,她瞪大眼睛,刚种的睫毛浓密又纤长,忽闪着惊讶。   “那女的?怎么碰见的?”   杨果笑了笑:“不是碰见的,她自己找来的。”   “她来找你干嘛?她还能记得你?”   “她当然不记得我,汤大小姐嘛,我等屁民哪儿能轻易入她的眼。”杨果手下戳着虾滑,继续道:“我是说,她去找徐观,我也在。”   艾玛诗卡了一下,嘟囔一句:“我就知道。”然后才说:“那徐观现在干嘛呢?”   “菜市口贴膜呢。”杨果神色自然地下了一片羊肉,艾玛诗却吃不下去了,露出一副被噎着的表情,惊恐地看着她。   杨果抬头,把涮好的羊肉夹进她的碗里,问:“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徐观!那个徐观啊!”艾玛诗嗓门洪亮,立刻有服务员挂着满脸笑赶过来,“两位小姐需要些什么吗?”   “你小声点儿啊。”杨果摆摆手,服务员走了,她才又说:“徐观,徐观怎么了?贴膜挺赚钱的。”   “不是,这是赚钱的事儿吗?”艾玛诗忍不了了,啪地放下筷子,质疑她淡然的态度。   杨果也放下筷子,却又慢腾腾拿起旁边的酸梅汤喝了一口,才说:“那什么不是赚钱的事儿?”   从小到大没缺过钱的艾大小姐抱臂沉思片刻,说:“当年那么牛逼的人,到现在居然在菜市口贴膜,多丢面儿啊。”   杨果说:“那他还能怎么办?”   她语气依然平静,眼睛垂下去,盯着碗里被戳烂的虾滑,混着芹菜的颗粒漂浮在汤汁上。   艾玛诗察觉到她情绪有些不对,不再纠结徐观目前的境况,只自己小声补了句:“也是,出了那样的事儿……”   然后迅速转移话题:“诶对,你看见汤蕊,她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看见了她背的包,你想了很久的那款。”   “艹,官二代就是不一样啊。”艾玛诗酸唧唧地说。   当年还在读书的时候,艾玛诗就常年与汤蕊争夺商院院花的名额,可惜从没争赢过,平日里艾玛诗也处处都跟汤蕊较劲儿,小到学校举办的辩论比赛,大到全国级别的专业竞赛,只要有汤蕊在的地方,就一定有艾玛诗的身影。   毕业以后各奔东西,听说汤蕊去了美国继续修习,艾玛诗则回到家里的公司帮忙,二人的生活轨迹没什么交集,艾玛诗也就把这人渐渐淡忘了。   但今天杨果一提起来,往事种种都如过眼云团中凝聚出的水珠,汇集成雨把她浇成一只现成的柠檬精,开始跟杨果吐槽起当年汤蕊的不是。   什么眼高于顶从来用鼻孔看人,每每取得成绩总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却又任由学校宣传部将之大肆报道;什么明明有男朋友,却又拥有一大堆异性朋友;什么嘴里说着不屑虚名,却又明里暗里总拿自己的家世压人……   说起来其实都是小事,却也足以让校园里的少年少女们铭记于心,直到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也总看那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一顿饭吃了足足两个多小时,出门时艾玛诗抢着结账,杨果也就由着她,心想这人一定是要提到徐观了。   果然,下午两人逛街,艾玛诗挑了根口红对着镜子试妆时,状似不经意地发问:“他们俩分手了吧,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杨果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端详片刻,转头对服务员说:“这支要了。”   说完就拿了单子去结账了,留下艾玛诗一个人站在原地气闷。   作者有话要说:  徐观借着手上的余力将她又拉近了一点,两人呼吸交错,他淡淡笑了声,说:“谁说我要跑了,请你吃夜宵。”   杨果一把推开他:“你没带口罩,离我远点。”   写到这里,手下自然而然打出了这句话…… 第8章   薛欣一早赶来上班,远远就看见店门已经被打开了,她正嘟囔着,觉得怕不是程鹏那个傻子记错了上班时间,就见一道纤细的身影走出店门,站在那儿点了根烟。   “老板!早啊。”薛欣蹦着过去,浑身充盈着年轻姑娘的朝气。   杨果拿烟的手挪开,侧过身说,“早啊,家里怎么样了?”   薛欣说:“没事儿啦,我妈还说我呆久了呢。”   杨果点点头,“进去吧,吃早饭了吗?我带了小笼包。”   “哇,谢谢老板!”薛欣开心地进店享用美食了,杨果抽完烟,散了会儿味道才进去。   薛欣嘴里含着一大口小笼包,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关心杨果:“老板今天来得好早呀。”   杨果笑说:“昨天睡得早,睡不着了。”   “几点睡的呀?”   “十二点过吧。”   薛欣不可置信,“十二点也算早?”   杨果:“……”   年轻真好。   杨果在店里呆了大半天,下午的时候,程鹏来跟薛欣交代最近的一个单子,之前薛欣有事离开,都是程鹏一个人处理事情,薛欣一回来,杨果就给他放了三天假。   杨果看着程鹏一脸疲惫的样子,有些不忍,干脆说中午请他们吃火锅。   薛欣有些为难:“啊,让老板破费不太好吧,我才刚请了假,你还要请我们吃饭……”   程鹏说:“你可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这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对吧老板?”   杨果笑着说:“是啊,犒劳鹏哥,顺便慰问慰问你。”   薛欣偷偷瞄着杨果,感觉出她心情很好的样子,大胆建议道:“老板,我们就不让你破费了,去你家吃怎么样?程鹏说他做饭可好吃了。”   “对对,”程鹏也来劲儿了,“咱们就去买点儿菜,在家吃不比外头那些瞎排队的网红店舒服吗?”   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眼看着就要定下来了,杨果也乐得接受他们的建议,于是欣然同意,还特意准了薛欣提前下班,三人一道前往超市买菜。   提着大包小包,杨果领了两人进电梯,薛欣记起来,“诶对了老板,你家有调味料吗?”   杨果回忆了一下,“麻酱和香菜好像没了,你们吃吗?”   她不是北京人,来了这边也没爱上吃麻酱,家里从来没备过。   薛欣说:“哎呀算了算了,我也不太爱吃。”   程鹏插话道:“你不是最爱吃香菜吗?”   薛欣瞪他一眼,正拿胳膊肘顶他,电梯门开了,杨果边走边说:“正好,我也爱吃香菜啊,待会儿回去看看还有什么没买到的,我去买。”   薛欣连忙赶上去,“老板我们去吧,毕竟你请客……”   杨果用密码打开门,走廊里泻进一片夕阳的光,她轻笑道:“你们去买,还要我这个老板处理食材啊?”   薛欣挠挠头,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只好跟着杨果进去,还恨恨盯了程鹏好几眼,小声抱怨他:“不懂事!”   程鹏不明所以地摊手,按照杨果的指示将几大包菜都提进了厨房。   杨果说:“地方小,别嫌弃啊。”   薛欣在厨房里看来看去,发出羡慕的感叹:“哪里小啦,老板你真厉害,简直就是我梦想中的厨房。”   程鹏在一边怼她:“你一个最多只会往泡面里加个鸡蛋的人,难道最经常梦想的不是什么豪华衣帽间?”   “你懂什么!”薛欣一巴掌挥上他的肩膀,怒道:“一个房子里最重要的当然是厨房。”   她转了语气,描述起自己向往的生活:“一个小房子,不需要很大,厨房也小小的,两人肩并着肩,一个择菜一个淘米,就是全部了。”   程鹏不屑一顾,“要我说,还是卧室最重要,床脚摆两台电脑,以后我和我媳妇儿一人一台,打完游戏就睡觉,多美。”   薛欣气得跺脚,拿起口袋里的黄瓜去打他,程鹏笑闹着躲开。   厨房的灯光是冷白色的,两个年轻人的胡闹,却让这一方小小空间变得明亮又澄澈。   杨果斜倚在厨房门口,出神地看了会儿,才说:“好了,我要去买菜了,你们先准备着。”   薛欣忙中偷闲地转回头,“辛苦老板啦!”   杨果出了小区,却没去超市,脚下一转,往菜市场的方向去了。   经过长街上的那家馄饨店,门口空荡荡的,许多小商贩还没出摊,她脚下不停,径直走进菜市场,逛了许久,挑了好几把香菜,又多买了两块上好的牛里脊。   出来时,她远远看到有一道颀长的身影,背着个大帆布包,一手插兜,嘴里叼着烟,慢慢在侧柏的阴影下走过来了。   快到面前时,杨果嘴角已然挂上掩饰不住的笑意。   “今天这么早?”   徐观说:“不早了。”   杨果本来想说这么早你不怕城管吗,最后也没说出口,只是问他:“吃晚饭了吗?”   徐观摇头。   正合她意,杨果顺着说下去:“我在家请员工吃饭,你一起吗?”   徐观沉默一会儿,正打算拒绝,杨果提起手里的菜:“我刚想起有个员工不吃牛肉,买多了,吃不完。”   天边云霞被晕成深红色,杨果站在霞光之下,化着淡妆,冷白的肌肤也温暖起来,眉眼清淡又细腻,她说:“好像要下雨了,怎么办啊?”   徐观还背着包,他拿下嘴里的烟,用拇指和食指迅速一撮,炸出一小簇不甚明亮的火星。   他似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说:“带路吧。”   他们买了两种汤底,红汤底料一般加以炒制后再入水煮会更香,程鹏正在炒底料,侧头一看,薛欣洗完菜,闲着没事片起了土豆。   “嘛呢嘛呢!”在她将土豆片切得越来越厚之前,程鹏出声制止,“这么厚怎么吃啊,吃过餐厅里那种功夫土豆片吗?你不说削得那么薄,至少也别这么厚吧。”   薛欣正用尽全力处理那颗土豆,闻言用手指侧着比了下,发现果然太厚了,委屈道:“那怎么办啊,都切了大半个了。”   “我来吧。”门口传来杨果的声音。   她进厨房放下袋子,又往外走,边走边说:“刚碰到了个老朋友,叫他一起来了,不介意吧?”   二人连忙摆手,薛欣挪到门口给她让位置,看见一个男人脱掉鞋,光着脚沉默地站在门口。   她被惊艳了一小下,回身偷偷顶了顶程鹏,跟他窃窃耳语:“老板这朋友好帅啊,男朋友吧?”   程鹏一拍她的大脑门儿,“去去,别跟我这儿八卦啊。”   杨果看了看徐观光着的脚,突然笑了声,“不用脱鞋的。”   她这么说着,却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女士拖鞋,摆在了他脚下。   “这是我备用的,还没穿过,先将就吧。”   她靠他很近,徐观几乎以为脚面就要被她滑落的长发触到。   他穿上杨果的拖鞋,整个脚后跟都露在外面,走了两步,注意到厨房门口站了个姑娘,脚上还穿着自己的鞋。   他用疑问的眼神看向杨果,杨果却转头招呼薛欣:“来,招待一下客人。”又对徐观说:“这是薛欣,我的镇店之宝。”   程鹏也从厨房探了头出来问好,“你好,我是程鹏。”   杨果指指身后的男人,“徐观。”   进厨房之前,她问徐观:“会做饭吗?”   徐观竟然点了头。   于是杨果将程鹏赶了出去,接手那一锅正沸腾的炒料,环顾一圈流理台,指挥徐观:“肉都切好了,你切一下藕片土豆丝瓜,豌豆苗洗一洗。”   徐观挽起袖子,露出麦色的小臂,处理食材的动作虽然不够流畅,但也算不上生疏。   杨果看了会儿,突然问道:“你以前就会做饭吗?”   徐观淡淡道:“嗯。”   他会做饭……杨果一边想,一边准备把煮好的底料倒进鸳鸯锅,红汤锅底有些呛人,她咳嗽了两声,徐观说:“我来吧。”   他帕子也不用,直接端起锅就倒,手臂因为用力鼓起流畅的肌肉线条,衬衫的下摆往上缩,露出一小截腰腹,比手臂白一点儿,结实光滑。   开饭时天色已经黑了,杨果拿出白葡萄酒,兑了雪碧,举杯道:“开店以来都辛苦两位了,今天也没说去吃点儿好的,可千万别跟我客气啊。”   程鹏嘴里说着哪里哪里,还特意拿着杯子站起了身,一看就是久经酒场的人,客套话一堆堆的不带重样。   薛欣才懒得听他多说,她老早就饿了,迅速拿起酒杯跟杨果一碰,打断程鹏的长篇大论,高声喊道:“干杯!开饭啰!”   客厅跟餐厅没有隔断,杨果的房子不大,却有个很宽敞的阳台,四人围着咕噜噜冒泡的火锅,还能从阳台那边看见楼下的万家灯火。   一桌人除了杨果都吃辣,然而看样子还是徐观战力最强,程鹏和薛欣的嘴唇都肿起来,他却依然面不改色。   酒过三巡,薛欣贪杯,已经有些醉了,掏出手机,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要给男朋友打电话,免得他担心。   杨果说:“你让他来接你吧。”   “不用不用,我们又没车,这儿挺远的,我待会儿,嗝,待会儿自己坐地铁回去……”薛欣红着脸,歪歪扭扭起身,“老板,借用一下你家厕所啊。”   杨果担心她,扶着人进去了,在门口等着。客厅安安静静的,只有碗碟相碰的声响。   他变得沉默,她想。   快十点的时候,饭局结束,程鹏怕赶不上地铁,就先走了。过了会儿,薛欣的男朋友来电话,说已经在楼下等了。   杨果付着薛欣下楼,出门前问徐观:“你跟我一起吗?”   徐观本来想帮忙收拾,此时却不好单独呆在她家,只好跟着一起下楼。   薛欣的男朋友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伙儿,说是当年跟薛欣从家乡一道来北京打拼的,看着很精神。   他接过薛欣,也叫杨果老板,对她道谢,离开前还奉承了句:“老板,你男朋友很帅。”   徐观没否认,是因为男性的体贴。   杨果也没说话,却是因为女人的私心。   落下几点雨滴,欧香小城里种着京城本地出土的白毛杨柳,到春天的时候,会有很美的漫天飞絮。 第9章   杨果说:“你看,下雨了。”   徐观望了望天,说:“上去吧,我帮你收拾。”   雨越下越大,空气清新起来,徐观的脸被路灯照亮,浓黑的眉上沾着水珠,表情很淡,杨果突然想拉拉他的手。   但她最终没有动作,沉默着带他上楼。   厨房确实太小了,两个人一个洗碗一个擦,就已经占满整个空间。   杨果想到薛欣说的,两人肩并着肩,这就是全部了。   她能闻到徐观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他的动作很快,锅里倒满水和洗洁剂,将碗碟一个接一个地洗净。   碎菜叶和剩余的红油漂浮在水面上,泡沫看起来有些油腻,徐观的手在其间灵活动作着,也不见嫌弃。   “你是不是还去餐厅打过工?”杨果问。   徐观手下顿了顿,说:“有什么不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杨果说:“我知道你做什么都可以做好的。”   徐观笑了笑,没有答话。   杨果静静数着剩余的碗碟,七个碟子,两个碗。   她刻意放慢了动作,但徐观手下未停,还剩四个碟子的时候,他打开龙头换水。   杨果停了下来,水声稀里哗啦的,她伸手将龙头关掉,说:“休息下,抽根烟吧。”   这套两居室,还不到一百平,却硬生生将客厅的一部分隔给阳台,推开窗户,细雨被斜吹着洒进,带来干净好闻的味道。   杨果为徐观点烟。   以前有朋友说过一个谬论,尼古丁燃烧到半截以后造成的危害比前半支大很多,所以抽烟最好只抽半支。   她没求证过,也不想知道真假。   细小的烟圈燃起的瞬间,尼古丁的味道会让她感到安心。   这安心陪伴她走过好像没有尽头的那八年,度过南半球很多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   阳台上有个小桌,烟灰缸里已经堆满烟头。桌旁配了个秋千椅,两人都没坐。。   楼下是一个公园,夜幕里亮着零星几点灯光,杨果没穿外套,渐渐感到有些冷,但她没说,也没动。   徐观抽得很快,还剩半支时,他看了眼杨果,女人裸-露的脖颈肤色很白,几乎可以看到青蓝色的血管。他掐灭烟头,说:“很晚了,收拾完我就走,不打扰你。”   杨果顿了顿,说:“不会打扰的。”   徐观离开时,杨果只送他到电梯,她脸上挂着笑,与他道别:“再见。”   电梯门合上,她回到家,换上徐观刚穿的拖鞋,走到阳台。   她住17层,平时不停靠,下楼需要七分钟。她拿出手机,打开秒表,静静等待着。   七分钟到了,楼下出现一个人影,背挎着帆布包,脚步迈得很大。   她笑起来,在心里说,晚安。   刚才一起抽烟,从厨房到阳台,再回到厨房,他们用了十分钟。加上这七分钟,一共是十七分钟。   这是多赚来的十二分钟,在这十七分钟里,杨果第一次为自己抽烟这件事感到庆幸。   她记得在一本书里看到一群朋友谈论抽烟的危害,他们说到聚会吸很多烟后第二天清晨类似宿醉的感觉,说到作为医生其实要以身作则拒绝烟草,最后却总结道,在地球的有生之年,某些地方的某些人完全有可能还是会吞云吐雾,那是群幸运的家伙*。   那个时候她还没学会这个坏习惯,也厌恶烟味,或者说自以为厌恶。   所以她无法理解这样的情节,也无法认同这些观点。   直至点燃人生中第一根烟,直至今日。   ——   第二天杨果依旧很早就到了店里,整个上午,薛欣的眼睛都亮闪闪的,充满着八卦少女的求知欲。   中午她们叫了外卖,杨果拌匀自己那份少辣的小龙虾盖饭,开口道:“说吧,想知道什么?”   薛欣拆开一次性筷子,熟练地将两根细木头互相交错着刮掉木屑,就像一只准备享用美食的松鼠先要幸福地搓搓爪子,她努力抑制着兴奋问道:“老板,徐观,就昨晚那个帅哥,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杨果不问反答:“你觉得呢?”   薛欣皱着眉头回忆:“我觉得是吧……哦不,应该是准男友!就算现在还不是,肯定很快就是了!”说完便用一副求夸奖的表情看向杨果,“对不对?”   杨果拿筷子在她头上轻轻一敲,“吃你的饭吧。”   吃完饭,店里来了电话,薛欣擦着嘴去接了,杨果提起桌上两盒外卖拿去扔,大型垃圾桶离得较远,她走了一段刚回来,就看到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探头探脑往店里看。   她也不说话,就那么站住了,抱臂看着这人猥猥琐琐继续偷看。   店铺是玻璃门,她没站多久,那人就发现了,转身摘下卫衣帽子挠着头,声音小小的:“姐。”   杨果越过他,带起一阵馥郁的玫瑰芳香,“进去呗。”   店里薛欣刚挂电话,看着杨果身后的人首先挂上职业微笑:“欢迎光临。”然后觉得眼熟,指着他道:“诶,你不是以前来过的,那个那个……”   “孟川。”杨果接话,而后对孟川说:“来干嘛啊,又想出去浪?”   孟川傻笑道:“对啊……欸不是,我是,我是来找你的。”声音越来越小。   “找老板?”薛欣疑惑地问:“你找老板干嘛特意来店里,她不常来的。”   “我又不知道……”孟川嘟囔一句,接着对杨果说:“我没有你的电话,我姐不给我。当时在新西兰你也不给我微信,我只能来这里看看了。”   杨果两只手各拿一把椅子,自己坐下后,又推一把过去让他坐,“说吧,什么事儿?”   “其实也没事儿,就是……”孟川看了眼薛欣,后者聪明地挪开视线,盯着电脑啪嗒嗒敲起了键盘。   他放低了声音:“就是想请你吃个饭,看个电影什么的。”   杨果说:“但我可能没空。”   孟川问:“可能?那就是也可能有空嘛。”   “我很忙的,小弟弟。”   “我都22了!不是,难道你一直都没空吗?”   杨果叹了口气,拿出烟,示意孟川跟她出去。   昨夜下过雨,此时天气晴朗,日光很盛,杨果掏出烟散给孟川一根,后者要拿火机帮她点烟,她微微侧开身摆手,自顾自点了。   孟川偷偷打量着杨果,她今天穿的依然很少,短款风衣和紧身内衬,一双修长笔直的腿裹进牛仔裤,配切尔西短靴。   “你别费心思了。”杨果朝天空呼出一口烟,下颌线条很清晰。   “姐!你好狠的心……”孟川凑过去,一颗大脑袋差点挨着杨果,后者退开两步,忍住自己差点挥上去的巴掌。   “你猜我多少岁?”她问。   “我看你也就大我两三岁。”孟川撇撇嘴,“不是,这是什么重点吗?年龄怎么了?”   杨果说:“我三十了。”其实她二十七。   孟川先是瞪大了眼睛,“我不信。”紧接着又说:“那也无所谓,三十又怎么了,年龄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你姐姐不愿意给你我的电话,你还不明白?”杨果笑了笑,继续道:“我三十岁,问题就是,我出生的时候,你还有八年才看到这个世界,我高考的时候,你还挂着鼻涕在小卖部买辣条,等到我开了自己的店,你还在象牙塔里梦想着谈一场刺激的恋爱。”   她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一种轻慢,但孟川觉得她其实说得很认真。   快毕业的男大学生,课程极少,加之家境不错,无需担忧没有饭吃,也不用操心自己结束学业后的生活,又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看相貌,造就孟川一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本事。   此时他更是将这本事发挥到了极致,被杨果这么说,不仅不生气,反而嬉皮笑脸起来,“哎呀,就是吃个饭嘛。”   杨果瞥了他一眼,不再开口,过了很久才说:“你觉得自己喜欢我?”   饶是孟川脸皮再厚,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发问羞住了,耳根子红彤彤的,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悄悄点了头,嘴里却说:“姐,你这么直接的啊……”   杨果抽完一支烟,又掏出一根,眼睛看着街对面的杨柳,“喜欢这种事情,自己都不清楚的话,那也别谈别的了。”   “我,我清楚啊,不然干嘛想方设法地来找你……”孟川注意到,杨果好像并没有在听,吞掉了接下来的话。   杨果说:“那你想到我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孟川又被问住了。   杨果也不管他,自顾自地接着说道:“我是说真的,你别费心思了,我有喜欢的人了。”   孟川第一反应是:“谁?”   杨果垂下眼睛,声音很轻:“一个教会我自由的人。”   虽然她这么说让孟川一颗少年心很是受伤,但他也没有选择放弃,只是压抑住问到底的想法,说:“你就告诉我,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   杨果说:“还没有。”   孟川笑了,牙齿很白,在日光下泛着健康的色泽,“这不就完了,大家都是单身,你可不能阻止我追你。”   “小孩。”杨果摇摇头,丢下一句话,转身回店里了。   “论文写完了吗?快回去吧。”   “姐!那你还跟我吃饭吗?”   “再说。”杨果头也没回,伸出一只手挥了挥。   薛欣从电脑后头露出半个脑袋,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杨果,小心翼翼打探道:“老板,他要追你啊?”   小耳朵还挺尖,杨果斜睨她一眼,薛欣赶紧缩回电脑后头,安静下去。   过了阵儿,她还是忍不住小声说:“老板,这年头小狼狗早就不靠谱啦,我还是觉得徐观更帅。”   “当然。”杨果说。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朱利安巴恩斯短篇小说集《脉搏》。 第10章   京城郊区一栋别墅的花园里,汤蕊驱车停下,“砰”地甩上车门,将车钥匙往泊车的小哥身上一扔,直冲冲就往屋里去。   客厅里汤榆正在被父母训话,母亲念念叨叨说他:“说了多少次了,那群狐朋狗友的你少跟他们混在一起,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你姐,咱家也不求你多有出息,至少别给你爸添乱吧……”   今天是汤家每周一聚的日子,父亲一般会推掉所有能推掉的应酬,姐姐也会从市中心的公寓回来吃饭。   汤榆正不耐烦,努力压抑自己想要夺门而出的冲动,就等着老姐到家了来拯救自己,没想到汤蕊一进屋,丢下一句“回来了,吃饭叫我”就气冲冲往楼上走,连母亲叫她也不理。   父亲放下报纸,对母亲说:“你去看看她怎么了?。”   他连忙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我去我去!”   到了楼上,汤蕊的房门紧闭,他轻轻敲了敲门,汤蕊没理他。   “姐,是我。”他再次敲了敲门,“你不管我我可一直敲了啊,反正我也不想再下去了。”   过了会儿,里头传来几声闷闷的脚步声,汤蕊把门开了一条缝,人躲在门后。   汤榆走进去,帮她重新锁了门,一转头却看见她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姐?靠!谁欺负你了?”   汤蕊没开口,只是摇头。   “你跟我说啊,你这周去哪儿了?”汤榆急得抓头发。   汤蕊坐在床上抱住自己的腿,眼泪又下来了,半天才断断续续说:“阿观,阿观他,交女朋友了。”   汤蕊在外一副高冷不近人情的大家闺秀模样,其实在这个弟弟面前却常常哭,但从小到大不管她哭多少次,汤榆依旧会被她的眼泪扰乱心神。   他听到那两个字,瞬间就炸了,“徐观?你去找徐观了?”   汤蕊还记得爸妈就在楼下,让他小点儿声。   “不是,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惦记他?他有什么好啊?他交女朋友就交女朋友啊,你哭什么?不是,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他怎么你了?你说啊姐,我找人揍他去!”   他一下很着急,情绪激动地连续发问,汤蕊本来就在哭,逻辑不太不清晰,哪能回答,一时间只顾着抽泣。   “艹,艹!”没得到回答,汤榆被自己的想法气得在屋内团团转,神色阴狠了一瞬间,就要夺门而出。   “你干嘛去?”汤蕊叫住他,终于解释道:“他没干嘛,你别去找他。”   汤榆收起脸上的表情回过头,对着姐姐笑了笑:“放心,我不找他,我就出去抽根儿烟。”   他回到楼下,耐心等到开饭,沉默吃完,对母亲说:“妈,姐姐不开心,您也别多问,今晚我去陪她。”   汤家夫人也知道,这儿子虽不靠谱,遇上姐姐的事儿还是正经的,于是点头同意。   谁知上了车,汤榆却又对汤蕊说:“姐,我今儿其实约了朋友,你一个人没事吧?”   汤蕊已经冷静下来了,徐观的事儿虽然让她生气,但过了好几天,一时从徐观那里也找不到突破口,要不是今天收到消息,得知那个所谓的女朋友其实是他们大学时共同的同学,也到不了流泪的程度。   那个女人……那个杨果,她连名字也记不住的,当年那样平凡而普通的人,居然成了徐观的女朋友。   不再多想,她点点头,嘱咐弟弟注意安全,又给他转了不少钱,送他到了地方就自己回家了。   ——   “Sometimes the dreamer finally wake up, Dont wake me I am not dreaming ……”   低而缓的歌声响起,杨果穿着单件紧身毛衣,在屋里打扫卫生,跟着音响轻轻哼着。   上次吃完火锅,她又约徐观吃过一次宵夜,徐观没拒绝,还送她回了家。   她感觉到,这场有关她一个人的战争,好像终于有了进攻的方向。   晚上九点,杨果走进理发沙龙。   “理发。”   与此同时,菜市口的长街上,卖烤串儿和卖盆栽的摊位中央,徐观摆好摊面,小夜灯亮起,开张。   今夜是周末的最后一个晚上,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也不少,行道旁的侧柏还凋零着,徐观贴完几张膜,点上一根烟。   道路尽头处走来一群吊儿郎当的小伙儿,个个穿着光鲜亮丽,打头的是个白净高挑的少年人,亮银色的外套在杂乱的街市里很显眼。   “榆哥,您今儿选的这地儿牛逼啊,深入体验人民群众生活?”   汤榆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打火机,随意说道:“怎么着,嫌弃啊?”   先头搭话的那个人赶紧摆手,“诶那可没有,榆哥选的地儿准没错儿!”   于是一伙人闹哄哄地就要奔着另一边的大排档去,经过徐观的摊位时,被称作榆哥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觉得我短发不好看?”   杨果坐在镜子前摆弄着自己被剪到耳根处的发尾,斜睨Andrew的表情。   Andrew赶紧拍着胸口保证:“诶那可没,我果儿姐hold得住任何发型!”   杨果微笑着站起身,走到背景墙前抬起下巴示意:“来,拍照。”   Andrew挂着一言难尽的表情拿出手机,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他看见杨果调整了姿势,整个人站得笔直,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标准的证件照微笑。   十点,汤榆走到徐观摊位前,将手机往他桌上重重一拍,“贴膜。”   徐观坐在小矮凳上,眼皮微抬,就要拿过手机的时候,那人又迅速将手一收,惊讶道:“哟!这不是徐大少爷吗?怎么在这儿啊?”   说完,他动作浮夸地抬头揉了揉眼睛,突然猛地弯身,拿过桌上的小夜灯往徐观脸前凑,“不是,瞧瞧这脸,还真是咱们徐大少爷啊。”   他直起身,勾过身边一个身材火辣的妹子,顺手在她屁-股上一抓,惹来娇羞的惊呼。   徐观笑了笑,声音却在鼎沸的闹市中显得冷漠:“好久不见,汤榆。”   汤榆点上一根烟,打量一番徐观的摊位,在看到那一包金桥时,冷笑道:“哟,咱徐少怎么抽这样儿的啊,也太丢份儿了,要不弟弟我匀你一条好烟?”   徐观抽出一支烟,点上火,往上呼出一口气,今夜无风,那烟雾便直直往上冲,差点儿就能喷到汤榆的脸上。   汤榆往后退了一步,嘴里高声喝骂:“艹!老子他妈的……”   他身后一堆人本来还没反应过来,这平日里呼风唤雨无恶不作的汤家小少爷怎么就能认识一在菜市口摆摊贴膜的,虽然一看汤榆的样子就不怀好意,但也不敢妄动,此时他这句骂好歹算是一个信号,俱都开始撸袖子就要上前去找麻烦。   “可别,”汤榆开口拦住他们,又很快换上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对徐观说:“徐少,这是什么意思啊?弟弟我一番好意,看您就抽这,不可怜您吗?”   徐观站起身,夹烟的手往下指了指小桌,“我在做生意,劳架让个道儿。”   汤榆嗤笑一声,接着道:“您这一晚上能赚多少啊,报个数,我给你三倍,跟我去一边来两根儿?”   徐观只是看着他,沉默不言,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汤榆把嘴里的烟往地上一吐,“艹!给脸不要脸,好好跟你说不听是吧,行!给我把他摊子砸了!”   身后的人立刻一拥而上,踢翻了徐观的小桌,手机壳、小夜灯撒落一地,桌面下露出一个帆布大包,其中一人看准了就捞起来要砸。   徐观本来坐着没动,这时却突然站起身,一拳就砸到了那人肚子上,力道极重,将他打退了好几步。   众人正准备一拥而上,街对面的水果摊里突然传出一声高呼:“警察来了!”   拿包的那人还在扶着兄弟喘气儿,就听汤榆怒喝道:“艹,先走!”   他急中生智,抱着包就跟着大家跑,却被徐观一把拽住,“包还我。”   那人一时挣脱不开,急得踹了徐观好几脚,但男人的手用了巨大的力量,死死拽住他的手腕不放。   汤榆一看也急了,他家里情况特殊,万万不能被警察逮住进局子问话,赶紧和几个兄弟上前对着徐观拳打脚踢,好容易解放了那人,招呼了众人就跑。   他们跑出长街,人烟渐稀,往后一看,徐观竟然追着过来了。   汤榆看了看他,突然一挥手示意兄弟们跟上,往右拐进了纵横交错的胡同里。   杨果到菜市口的时候,发现徐观今天不见人影,但是摊位在,小桌面上乱糟糟的,还有很多东西被扫到了地上。   周围很多人围着,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杨果隐约听出什么“打人了”、“被砸”、“怎么会得罪这些人”。   她皱起眉,随便扯了个人问:“怎么回事?这里那个贴膜的男人呢?”   那人是个大妈,闻言可惜地摇摇头,“唉哟,这小伙儿,不知道怎么就把一群混混给得罪了,那群人瞧着就不是啥正经人……”   杨果不耐烦听下去了,转身去了水果店,问老板娘:“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姑娘言简意赅:“有人找事儿,我帮忙报警,他们就跑了,贴膜的小哥追过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杨果急急问:“他们从哪边跑的?”   姑娘不说,反而叮嘱她:“他们人可多了,你想干嘛啊?”   杨果突然高声吼道:“你告诉我哪边!”   姑娘被吓了一跳,这个女人来她店里,从来说话都是淡淡的,她第一次见她这么激动,只得指了方向,说:“从这边走,但是好像出街以后就拐进胡同里了。”   杨果顺手抄起她铺位上一个装水的玻璃瓶,转身就奔过去了,姑娘着急的声音被甩在身后,她掏出手机给艾玛诗打电话:“你帮我看着手机定位,不动了立刻报警。”   不等那边回答,杨果确认她听到后,就挂断了。   她越跑越快,背包在身后砸得啪啪响,脸颊被冷风吹得甚至刺痛。   傻逼,艹,这个傻逼……   晚上十一点,杨果气喘吁吁停下脚步,她听到前面左边的小巷子里传来嘈杂的呼喝。   捏紧手里的玻璃瓶,她走了进去。 第11章   汤榆拐进这条小巷就停下了脚步,身后一众人跟着停下来,转身看见徐观一个人慢慢走了进来。   这里没有路灯,非常黑,巷子的边缘还扔着好几包垃圾,地面脏兮兮的,还偶尔穿过一两道可疑的小小黑影。   徐观就那么走了进来,一个人两条腿,甚至没有随手顺一根木棍。   他有些喘,但声音还是淡淡的,“包还给我。”   汤榆咬住后槽牙,恶狠狠说:“不给你又怎么着?”   徐观突然笑了,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同时脱掉外套,缓缓解开脖颈处的衬衫扣子。   他的动作太过随意,气场几乎是悠闲的,仿佛不是面对着近十个虎视眈眈的青壮年,而只是一群要与他进行友好交流的老头老太太。   拿着帆布包的那个人,不知为何竟然瞬间感到胆怯,往后退了两步。   汤榆猛地将他往前一推,挥手道:“给我揍死他!”   众人一哄而上,先是赤手空拳的较量,徐观的身影在人群里灵活闪躲,如一只迅捷的豹,躲开大部分毫无技巧可言的攻击。   说到底这只是一群平日里沉迷吃喝玩乐的富二代,很多还在读书,身子都挺虚,打架从来只是仗着人数取胜。   徐观的目的只是夺回自己的包,并未恋战,四肢的动作协调得不可思议,次次直往要害处击,动作快速有力,靠近的人往往只能挨他个边儿,就短暂失去作战能力。   他盯准了拿他包的那个人,专往他身上招呼,不说游刃有余,却也让那人被揍了个够呛。   汤榆眼看着这群没用的兄弟伙这么久都只让徐观挂了彩,恨恨怒骂:“集火!你们他妈的集火啊!一起上!”   吼完便撸起袖子加入战局。   一片混乱中,男人的野性逐渐显露出来,开始有人抄起身边一切可利用的家伙,头脑充血地瞄准目标就砸。   其上布满装饰性尖锥的背包,戴着厚重手机壳的手机,金属外壳的打火机……还有最原始的,双拳和双腿。   徐观虽然一开始还占了些许上风,但耐不住对方人多,各种工具也就多,开始渐渐吃力。   乱七八糟的呼喝声里,他隐约听见汤榆的怒吼。   “给老子揍!打死算我的!你他妈的欺负我姐,还瞧不起我?我今儿就让你看看……”   帆布包掉到地上,被徐观一弯身捞了起来,有人瞅准这一瞬间的空当,猛地一脚踹到了他的头部。   这一下非同小可,他的后脑勺被踹到了,无法控制的晕眩感袭来,他趔趄了一下,紧接着就是无数双腿脚砸到了身上,他将包往背上一甩,尽力抵挡中,余光看见巷口跑进来一道身影。   极清脆的哗啦声猛然响起,他听见一道女声大喊:“住手!警察马上就来!”   汤榆一惊,喝住众人,转过头,只看见一个女人,她举起手机,急急说道:“我的手机有定位,朋友十分钟前已经报警了!”   隔着人堆,汤榆看不清她手机上的画面,但这一片离闹市区并不远,出警可以很迅速。   身份特殊,他不敢冒险,只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恨恨指了指徐观,带着众人迅速离开。   徐观半弯着腰,缓过最初一阵晕眩站起身,目光看过去,杨果其实已经离得很近,是随时会被误伤到的危险距离。   一旁的垃圾在方才的打斗中被波及,散落一地。   她就站在满地腌臜里,手上捏着个只剩瓶颈的玻璃瓶,碎口处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流水。   没有很韵味的风衣,也没有尖头高跟鞋。   她穿着极普通的,白色的运动棉服套装,满头大波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学生妹标准波波头,只是刘海没有那么厚,也许是被汗湿的,有几根黏在了光滑的额头上。   没有化妆,她的肤色依旧很白,眼睛看起来更清淡,就像还在读书的女大学生。   “是你啊……”徐观深深喘了口气,勾起一边嘴角,声音笃定,咬字清晰:“杨,果。”   他就笔直站在小巷中央,浑身四处遍布伤痕,眼角淤青,嘴唇也有一道口子。   但他似乎短暂卸下了周身重负,眼神是发泄过后的明亮。   她仿佛看见沙场上扛过千军万马的独将,狼狈不堪,却依然是张扬的,意气风发。   “杨果。”他轻声问:“你哭什么?”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清亮明澈,如同多年前,在学校漫天飘扬着柳絮中的初见。   ——   “I’ve got the strangest feeling, this isn’t our first time around.”   十年前的这一天,京大开学,无数莘莘学子怀抱着满腔兴奋与热血,自全国各地涌入这座国内顶级高校的大门。   九月的天气还很热,杨果穿了件长袖T恤配普通牛仔裤,提着大包小包报道缴费完,难以避免地出了很多汗,身上味道自然说不上好闻,何况身边还跟着个神情严肃如教导主任的母亲,在一众花枝招展的学妹中显得平凡普通。   于是在开学第一天来观望学妹质量的学长们,俱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她。   杨果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带着妈妈靠近搭在树荫下的接待大棚。   “哪个系?”坐在里头的学长瞟她一眼,懒洋洋问。   杨果看了眼棚顶上印着“经济管理学院”的横幅以求确认,拿出报道证说:“金融专业。”   学长招招手,指挥起身后一个闲着没事的男生:“你带她去宿舍吧。”   男生正在跟漂亮的女同学进行着愉快的交谈,闻言有些不情愿,却在杨果母亲周朝凌厉的目光逼视中,无奈站起了身。他暗叹自己倒霉,分到个其貌不扬的学妹。   一改之前聊天时的话痨表现,男生沉默寡言地接过杨果的部分行李,带二人去了宿舍。   杨果的宿舍在三层,她到的时候里头已经坐了一个女生,满身价值不菲的名牌衣物,正跟旁边打扮奢华的妇女撒娇。   “妈咪,待会儿吃完午饭你们就走嘛~”   一个中年男人从上铺探出头来,假装生气地说她:“爸爸妈妈辛苦帮你提行李上来,还帮你收拾屋子,你这就要赶我们走了?”   女生小声嘟囔道:“明明有男生要帮忙,你非得自己提……”   中年男人闻言立刻横眉怒目:“那些小孩儿一看就别有用心!爸爸能让他们随便进入我宝贝女儿的闺房吗?!”   刚跟着学长走进来的杨果:“……”   坐在中间的妇女看见她们,开口搭话:“你是我们诗诗的舍友吧,真可爱,叫什么呀?”   杨果正要回答,周朝先开口道:“你们好,她叫杨果,我是她的母亲。这位同学叫什么呢?”   女生笑眯眯得回答道:“阿姨你好,我叫艾玛诗,这是我爸妈。”   周朝与二人点头问好,接着凑过去,对艾玛诗说:“同学,我们是从武汉来的,今晚我就要回去了,杨果长这么大第一次到外地读书,你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隔得这么远,阿姨想求个安心。”   杨果与学长道谢,继而沉默地从行李里拿出被褥,选择了艾玛诗的那一边,在下铺收拾起来。   艾玛诗礼貌的声音响起:“好的阿姨,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杨果直起身,越过她们中间,说:“我上个厕所。”   下午晚些时候,杨果忙了大半天,总算把事情办得七七八八,带着周朝在学校里闲逛。   周朝打量着周围来往的学生家长,说:“果果,关于上午那些学长的事情,你怎么看?”   杨果说:“没注意。”   周朝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你要认真学习,上大学不是个结束,只是人生漫漫长路的开端。我看那些开学第一天不忙着搞自己事情的小孩子,肯定也学习不好,以为上大学就能放飞自我了?估计还想着谈个什么恋爱……”   正说着,旁边路过一对手牵着手的小情侣,男生说了什么,女生娇羞地笑倒进他怀里。   周朝厌恶地皱眉,声音丝毫没有放小:“学生就该做学生的事情,年纪轻轻的,整天就知道男欢女爱,像什么样子!”   那对情侣惊诧地看过来,男生皱紧了眉头,嘴里说了句什么,拉着女朋友快速离开了。   杨果看出来了,他说的是“神经病”。   她的脸顷刻间涨红,觉得很羞恼,对周朝说:“妈,你干嘛那么大声。”   周朝嘿了一声,转头看她,问:“怎么不能大声?难道我说错了吗?还是说你觉得大学就可以谈恋爱了?”   杨果摇头,拉住她的手安抚:“没有,妈,但那些人你也管不着啊,干嘛去说人家。”   “说不得了?”周朝看起来有些生气了,声音更大:“好好的名牌大学,我看就是被这些人带坏了风气,学不好好上,想过家里父母的期待没有?”   此时快到晚饭时间,校园里的人越来越多,有路过的朝他们这边看,在杨果眼里,都带着些不太友好的打量。   杨果只觉得难堪,小声劝解:“别说了,我们快去吃饭吧。”   周朝却还是没有住嘴,反而变本加厉,声音越来越大。   杨果突然高声说道:“你别说了!”   周朝瞪大眼睛,镜片后的眼角的皱纹看起来都被放大了,她不可置信地说:“果果,你吼妈妈?”   杨果反应过来,拉着她道歉,但周朝脾气上来了,甩开她的手,怒气冲冲往外走:“还吃什么饭!我今天就回去!”   杨果跟了很久,直到周朝毫不留情地冲到校门口,伸手招来的士,坐进去时还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   她停下脚步,沉默目送车辆远去。   站了一会儿,想起明天还要军训,她去了食堂,打包一份煎饼果子,到宿舍楼下时却没进去,拐进了楼栋后侧。   这里有一株高大的白毛杨柳,杨果在暑假时逛学校论坛,知道到四月的时候,它会落下像雪一样的飞絮。   没有凳子,她随意坐在花坛边上,摸摸厚厚的刘海,已经被汗黏了些在额头上。   煎饼果子热乎乎的,她其实不是很饿,但还是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诶,别瞎闹!球跑了!”突然有道男声传来,杨果脚下滚来一只篮球。   她把煎饼果子装好放到一边,捡起球,看向跑过来的瘦高男生。   男生环顾一圈,而后盯住她笑起来,伸出一只手,声音很清亮:“不好意思打扰到你吃晚饭了,这球是我的。”   杨果把球递给他,男生接过篮球往臂弯固定,却没走,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徐观。”   杨果的声音闷闷的,“我叫杨果。”   九月的傍晚,徐观只穿了一件篮球背心,杨果发现,他的眼窝很深,睫毛很长。   “杨果。”他轻声问:“你哭什么?” 第12章   回到宿舍,另外两个女生已经到了,正和艾玛诗头碰着头地说着什么。   杨果主动开口道:“你们好,我是金融系的杨果。”   两个女生也分别自我介绍道:“你好,咱们都是金融系的,我是赵文琪。”   “我叫文韶。”   艾玛诗指指放在她床上的迷彩服,“喏,你回来晚了,刚发的军训服,给你拿了中号,看看合适吗。”   杨果拆开来在身上比了比,笑说:“合适的,谢谢。”   文韶仰天长叹:“靠啊,明天就要军训了,我好容易养了一个暑假白回来的奶油肌!”   赵文琪嘴很甜,此时劝慰她道:“没事儿,你不管白不白都好看,而且军训完就要入冬了,很快也能白回来的。”   杨果注意到她们面前的书桌上摆着许多传单,凑过去加入话题:“你们在看什么?”   艾玛诗拿起其中一张给她看,纸质上好,页面简洁,几个大字写着“京大校报记者团招新”,下面除了报名地点、联系方式和招募的职位,再没有别的,与剩下那沓花花绿绿的海报形成鲜明对比。   京大的校报到如今已拥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想来也不需要什么宣传,只摆出这个名头,就一定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杨果挺感兴趣,问三个女生:“你们打算报什么?”   文韶伸了个懒腰,软绵绵地说:“我什么都不打算报,好好享受生活呗。”   “看给你懒的,”赵文琪拍拍她的头,说:“那个吉他社看着蛮好玩儿的,我准备明天先去看看。你呢?”   杨果将手中的宣传单扬了扬,“我就打算报这个了。”   艾玛诗一把搂过她,扯着嗓门吼:“嗨!不愧是姐妹!明儿咱就去昂。”   “你也想进校报吗?”赵文琪问。   艾玛诗说:“当然,你去什么吉他社呀,你知道校报有谁么?”   “有谁?”赵文琪懒洋洋拿起了手机,开始自拍。   “徐观啊。”艾玛诗双手捧脸,陷入幻想:“你们简直不是合格的准大学生,进大学前都不查查校草是谁?”   杨果正拿了军训服准备去洗一洗,闻言顿住动作,下意识接口:“徐观?”   赵文琪说:“哦,我知道,校报的……什么来着?”   “副主编啊!人家才大二,牛逼吧。”   “是牛逼,但是有什么特别吗,值得专为他加入一个部门啊。”   艾玛诗说:“特别帅呗,你没看照片儿啊,论坛里选校草那个帖子,里头每一张都是精品。”   赵文琪还拿着手机,正方便搜索,文韶洗完澡出来了,三人凑做一堆,开始对贴子里的照片进行点评。   “哇,是很帅啊,这深深的眼窝和双眼皮儿,绝了。”   其实那张脸上,点睛之笔是睫毛吧,杨果心说。   “还有他的手,你看看这手!真好看。”   照片没有真人好看,杨果想着,抱着盆子不知不觉站了半天,艾玛诗将她拉过来加入讨论,继续跟舍友们安利道:“而且啊,据说他家里背景可牛逼呢。”   她一根手指往上点了点,又说:“人家还是散打高段,摄影协会副主席……”   “怎么都是副的呀?”文韶撇撇嘴,单纯认为副级总是比不过正级。   艾玛诗夸张地张开双臂惊呼:“可人才大二啊!副的怎么了,好多人连校报也进不去呢,何况徐观的名字,可是每年都能在专业成绩单上排得上号的,人家不也得抓抓学业吗。”   杨果听了半天,这时方才开口:“想进校报要怎么考核?”   艾玛诗想了想,摊手:“不知道,明儿去问呗。”   报道第一天,学校不熄灯,刚经历过残酷的高考,又甩开膀子玩了接近三个月,进入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姑娘们都还兴奋着,各自躺在床上拉开了接下来四年每晚例行活动的第一幕——女寝夜话。   杨果正拿着手机给妈妈打电话,那边响了几声,然后被直接挂断了。   她叹了口气,闭着眼睛听室友们吹牛。   “对了,我只知道果果是武汉人,你们呢?”艾玛诗的声音在杨果头顶响起。   杨果心想,话还没说上几句,就自顾自给人起了昵称,北京人都这么自来熟吗?   不过她也不讨厌就是了。   她是单亲家庭,从小被母亲管得极严,中学开始进了寄宿制学校,但周朝选择陪读,从初中到高中光租房就花了不少钱。   每天早上,杨果都是最早到教室的,班里的女生们来了以后总要先回味一下昨晚夜聊的内容,她也从来插不进嘴。   文韶说:“我是西安的。”   “听不出来吗?”赵文琪说:“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口音挺明显的。”   “当然听出来了,”艾玛诗一拍手:“北京姐妹儿,牛逼!”   杨果觉得,跟艾玛诗比起来,赵文琪都可以算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了。   她问:“那徐观也是北京人吗?”   艾玛诗从上铺探出头来:“怎么着,你感兴趣啊?”   杨果脸冲着墙,笑了笑没说话,艾玛诗接着道:“是啊,北京本地官二代嘛。不过听说没什么架子,人挺随和的。”   是没什么架子,杨果心想,可是……可是有一种感觉,她一时也想不清。   “西安我暑假刚去过,一直挺想去武汉的,但没去成。”赵文琪在杨果对面,睡的上铺,声音离得远些,但杨果还能听出她的兴奋:“武汉热干面真的好吃么?我以前在北京吃过一回,就是觉得特干。”   杨果说:“热干面没什么好吃的,本地和外地区别都不大,但是卤味确实不错。”她顿了顿,接着道:“还有面窝、三鲜豆皮、油粑……”   “停停停!”剩下三人一同发出哀嚎:“饿了。”   “想不想吃泡面?”艾玛诗说。   “不了吧……都这么晚了,得长肉了。”文韶犹豫着说道。   “嗨!在乎这些?”艾玛诗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反正还没断电,烧个水,泡一锅大家一起吃,美滋滋。”   于是除开文韶以外的剩下三人烧水的烧水,拆泡面的拆泡面,忙乎了十多分钟,围坐在了寝室中央。   对于一直跟妈妈一起住,并且严格恪守规律的生活作息的杨果来说,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放纵经历,她感到新奇,贡献出了妈妈买来给她在床上学习的小桌。   桌面上摆着只小奶锅,掀开盖子的瞬间,酸萝卜老鸭汤的味道满溢寝室,文韶在床上翻了个身,发出痛苦的□□,控诉道:“你们太坏了。”   泡面是艾玛诗的,但是小奶锅却是赵文琪提供的,她说自己从小学就开始寄宿了,对于这种生活习以为常,配备的提高寝室生活质量的小工具一套一套,俱都非常实用。   艾玛诗做了个手势:“请妹妹们先用。”   赵文琪自备了一只小碗,对杨果说:“你就用锅盖,不介意吧?”   杨果摇摇头。锅盖中央有个小把儿,没有透气孔,翻过来拿着,夹一筷子黄澄澄的泡面,再用勺子舀上点汤汁,下半截面往里浸一浸,吸进嘴里再一口喝掉汤汁,就像韩剧里的经典场面,让她也想竖个大拇指。   “爽吧?”看来艾玛诗是真饿了,吹也没吹,一口气吃了两筷子,才有空关心杨果。   杨果点头,艾玛诗又问她:“你以前住过校吗?”   “没有,”杨果回想起跟妈妈待得最久的那六年,说:“都是寄宿制学校,但我妈不让我住校,怕吃不好,也怕晚上我不按时睡觉。”   “啧啧,”艾玛诗摇头:“你妈妈,是不是有点儿凶啊?”   赵文琪暗中踩了她一脚,艾玛诗不明所以:“咋啦?”   杨果笑了笑,说:“没事,我妈是有些严厉,但我也习惯了,她很辛苦,希望我听话是应该的。”   “我记得,”艾玛诗回忆着:“寄宿制学校好像不住校的人都挺受欢迎吧?大家都指着他们给带校外的好吃的呢。”   “是啊,”赵文琪接口道:“学校食堂再好吃,总会吃腻的。每周末补课的时候,就靠着走读生带的那杯奶茶续命了。”   杨果笑眯眯听着,没有接话。   她哪有机会给大家外带小吃,周朝将学校的时间安排甚至每天的变动摸得一清二楚,就是晚回家二十分钟,也会被质问半天。   不过她是真的习惯了,学业繁重,生活单调,直到此刻,她也没感觉到自己与旁人有什么不同。   周朝一个人带她到这么大,每天下班了还要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营养丰富,口味也不错,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没资格有不满的。   提到这些,赵文琪自然而然地开始分享八卦:“咱班有个走读生,每周末都提着十几二十杯奶茶回校,后来他终于不干了,说浪费时间,姐妹们商量一晚,派出班花予以色-诱,顺利拿下。”   艾玛诗兴致勃勃:“然后呢?”   “然后,他就继续给我们带奶茶呗,连我们请他喝的都不要了,那叫一个甘之如饴……听说现在正打算在大学里开个校内送的业务呢。”赵文琪摊手,啧啧摇头感叹:“爱情的魅力啊。”   刚成年的少女们,自以为已经步入大人的世界了,离开家的第一晚,再困也想硬挺着,好似熬到以往从未熬到过的深夜,就能证明自己再不是幼稚的中学生。   叽叽喳喳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凌晨,最后也不知是谁先睡着的,寝室里终于安静下去,连灯也忘了关,冷色的白炽灯光照在年轻的脸上,让梦都变得轻柔。 第13章   次日清晨,天还蒙蒙亮,生活老师洪亮的嗓门响彻三楼楼道。   “起床啦——”   杨果第一次睡这么晚,艰难睁开双眼,发现对面床的文韶已经坐在桌前开始抹护肤品了。   “早啊姐妹们。”艾玛诗懒洋洋从上铺下来,打着哈欠去厕所。   杨果坐起身,感觉到自己眼睛有些难受,她揉着眼睛,“早安。”   赵文琪还在赖床,抱着被子翻了好几个身,嘤嘤呜呜嘟囔着什么,文韶已经收拾好了,神清气爽踏上扶梯,轻轻拍她的被子角:“起来啦,今天军训第一天呢,得去食堂多吃点儿。”   真温柔啊,杨果想。   过去的十八年以来,她体验过的叫-床服务都是跟方才的生活老师如出一辙的高声大喊,同时还伴随周朝毫不留情的重重敲门。   早上七点半,夏末的日光透过云层,晨曦万丈中,统一身着迷彩套装的新生们在操场集合,如一片绿油油的春草,覆盖满深红的塑胶跑道。   “今年好像扩招了,”艾玛诗站在杨果旁边小声说,“人真多。”   昨日里见过面的辅导员整好班级队伍,便将这一队青涩的鲜肉交到了军训教官手里。   教官是个肤色黝黑的年轻男人,其实眉目细看还有些清秀,只是嘴角紧紧抿着,表情极其严肃,让少男少女们不敢轻易造次。   站了半天的军姿,到午后阳光最炽烈的时候,操场上逐渐出现一些拿着摄像机的学生,还有特意捧着冰奶茶、冰西瓜来惹新生羡慕的无聊学长学姐。   其中一个人貌似在拍视频,举着手机,大摇大摆走到杨果班级的队伍旁,一屁股坐了下来,慢悠悠掏出塑料袋里切成小块的冰西瓜,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同时嘴里不断发出刻意的赞叹声。   就在身边有人已经开始默默咽口水时,一个打伞的女生款款向他们走来。   这人穿着简单的短袖热裤,妆容很淡,气质却优雅,与一众绿色迷彩服里素面朝天的小女生形成鲜明对比。   未等她走近,已经有人发出小声惊呼。   女生身后还跟着一个男生,双手各一辆那种去逛菜场的拖拉小包,杨果从开口处看见里头装了很多农夫山泉,还有木棍串着的哈密瓜。   “哇,是汤蕊。”艾玛诗小声说,“商院的系花,好像也是徐观的女朋友。”   他有女朋友了?杨果愣了愣,想想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呸!”艾玛诗低声吐槽,“都是社交软件害的。”   她也是来拍搞笑视频的吗?不太像。   杨果这么想着,就见汤蕊竖起一根青葱般的手指,对骚动起来的队伍比了个安静的姿势,停下脚步,却没有跟那个男生一样拿出食物馋他们。   艾玛诗说:“啥意思?跑来惹我们,还得选个好时间啊。”   “嘘。”教官凌厉的眼神扫过来,杨果赶紧提醒她噤声,可惜艾玛诗本就是个话痨,嗓门儿还大,一时竟然没有刹住车,多说了句:“系花就了不起了?我看真是……”   “出列!”教官一声爆喝,悉悉索索的人群顿时安静如鸡,艾玛诗也赶紧住嘴。   没人动作,教官双手负在背后,掷地有声:“第三排从左往右第五名,出列!”   杨果和艾玛诗都挺高的,列队时二人就被排在了第三排。艾玛诗还在懵逼地默数自己在第几名,杨果已经动作迅速地出列了。   她就是第五名。   艾玛诗一惊,反应过来教官方才看错了,自己才是应该出列的那个人。   但杨果已经笔挺站在了队伍前面,同时一手背在身后,朝她悄悄比了个“耶”。   教官走到杨果面前,一言不发地盯了她好一会儿。   艾玛诗手心渗出了汗,杨果的背影却依然一动不动。   教官终于开口了:“谁违反了纪律,自己应该清楚。”   杨果点头。   “虽然你们不是军人,但我想军训的意义你们都应该很清楚,就是为了锻炼你们的意志!才站了半天就忍不住了?这要是在我们连队,立刻安排负重十公斤越野跑!”   但这不是在你们连队啊,艾玛诗心说。   教官继续他威严的训话:“虽然这不是在连队,但该有的纪律还是要有,不然这军训岂不是白训了?”   军训本来就是白训,艾玛诗继续在心中吐槽。   “我就是要树个典型,按照军队的要求来教育教育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全体——立正!稍息十分钟!”   舒适的叹息响起,整齐的队伍瞬间歪扭起来,杨果却没动。   教官对她说:“看来你还知道嘛。”   干嘛呀?要干嘛呀?难不成还真让杨果被罚跑?艾玛诗开始焦急起来,杨果虽然很高,但看着瘦不拉几的,这小身板儿能挺住什么罚呀?   她正打算自己出列,告诉教官真相,教官已经接着说下去:“你!继续站军姿五分钟!”   艾玛诗:“……”这搞的,还以为有什么大动作。   不过她还是感到愧疚,正准备找教官说个清楚,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汤蕊见队伍暂时休息,开口道:“你们好,我是工商管理系大二的学姐,带了矿泉水和哈密瓜,犒劳犒劳大家。”   她一说话,身后的男生立刻殷勤地把小包拖上前来,开始给大家散起来。   “哇,谢谢学姐!学姐真是人美心善。”   “这瓜好新鲜,刚买的呀。”   汤蕊微笑着点头:“今年天气热,同学们辛苦了,要坚持啊。”   大家正七嘴八舌围着汤蕊恭维,远处在操场边缘拍摄的几人里走过来一个男生。   他胸前挂着一个校报的牌子,身材很高,沉重的摄像机对着众人稳稳移动,而后定格在队伍前端站得笔直的女生身上。   “这是怎么了?”男生从摄像机前抬起头,嘴角挂着笑。   “阿观?”汤蕊一改脸上的官方笑意,露出八颗白牙,惊喜迎上前去,“我还以为你今天有别的事儿呢。”   徐观笑说:“志扬临时有事,我替他来的。”   然后他又转过头看向杨果,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了?挨罚了?”   杨果直视前方,沉默不言,放在侧边的手却贴得裤中缝更紧,透过厚厚迷彩面料,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手指有些发凉。   她未理会,徐观也不见生气,依旧笑得好看,拿起挂在身侧的单反,对着杨果拍了一张。   艾玛诗认出徐观,却还知道先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上前叫住教官。   “怎么了?”教官已经坐在了地上,看了眼表,随意问道。   “您认……”艾玛诗刚说了一个字,脚突然被轻踩了下。   她转头看杨果,后者依旧直视前方,面不改色。   “没什么。”她乖乖住嘴,陪在杨果旁边,心中默数:“三、二、一……”   “时……”   “时间到啦!”   教官刚说一个字,就被艾玛诗的大嗓门儿抢了白,无语片刻,对杨果点头:“可以了。”   艾玛诗欢呼一声,扶着杨果就要往地上坐。   杨果轻轻侧身避开,还顺手拍了拍她的肩:“才五分钟,我不累。”   “不累啊?要不要再来五分钟?”休息时间,教官终于卸下沉重的偶像包袱,开了个玩笑。   艾玛诗暗中瞪了他一眼,不理他,对着杨果嘘寒问暖:“果果,不累也补充点水分啊。”说完也不等她回答,去汤蕊那边领东西了。   杨果吞掉接下来的话,压低了帽檐。   其实她很累,也很渴。   但是徐观就站在她旁边,两三步远的位置,不知道能不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   第一次见面,她嘴里包着煎饼,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想来是很狼狈的。   没想到今天不过是帮了舍友一个小忙,同样狼狈丢脸的时候,又被他看见了。   杨果心里闷闷的,席地坐下,两根手指不断扯着球场上的塑料草皮。   头顶响起一道柔和的声音:“阿观,你也喝点水,天气太热,可别中暑了。”   杨果抬头,看见汤蕊手里拿了两瓶水,一瓶递给徐观,另一瓶朝她递过来了。   空气里融进一股浓烈的香气,乍一闻有点像是花露水,或者什么清新剂,但再细品,其实带着芬芳花香。   是汤蕊身上的味道,跟她精致亮眼的五官一样,能够瞬间引人注意。   但杨果莫名不太喜欢。   徐观接过水,睫毛在阳光下被镀成金色,看着暖融融的。他声音温柔,说:“谢谢。”   他们就站在午后炽烈的日光下,男帅女靓,耀眼的一对璧人。   杨果没有接,语气淡淡地说:“谢谢,我不渴。”   汤蕊的手在空中尴尬停留一会儿,缩了回去,温温柔柔地说:“那你想吃哈密瓜吗?刚买的,用冰袋保着温,还是凉的。”   “不用了,我真的不渴,谢谢。”杨果说。   “好吧。”汤蕊注意到,这位学妹貌似心情不太好,也不再坚持,只把原因归结于新生在众人面前受罚觉得丢脸,没有多想,转而跟徐观说起话来。   艾玛诗刚去拿了两根哈密瓜,回来见到这一幕,坐到杨果身边,用手肘顶她:“你是不是生气啦?”   杨果对她笑了:“没有,就想坐着休息会儿。”   “好吧。”艾玛诗也没多坚持,神经大条地吃完了两根瓜。   休息时间很快就结束了,徐观围着他们班,手里换成摄像机又转了几圈,就准备离开。   临走时,他将手里那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放在了地上,抬头时正对上对杨果的目光,杨果耳根子发热,他只是自如地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第一天终于解放的时候,炎热已经消退,杨果快走几步,赶在混乱的人流涌过来之前拿起了那瓶矿泉水。   水温经过半下午的日晒,已经变得微热。   有风吹过,如清泉自石上淌下,她突然听见花开的声音。 第14章   “饿死了饿死了!”赵文琪哀嚎着从前排过来了,看见杨果的动作,咦了一声,“下午的水你没喝呀?介意给我喝一口不,我太渴了。”   由于昨晚他们就已经共享过同一杯可乐,赵文琪笃定杨果不会拒绝,说着就要伸手去接水。   杨果说:“有些介意。”   赵文琪愣了愣,杨果却笑起来,“这一瓶不行,我去食堂请你喝绿豆汤吧。”   学校食堂在军训期间会限时供应绿豆汤,就是看论坛里学长学姐们讨论说需要飞毛腿和手速才能抢到。   赵文琪一听,也不再纠结什么矿泉水了,欢呼着拉起文韶加快了步伐。   艾玛诗跟杨果在后面走着,突然说:“你今天好像有点儿奇怪啊。”   “怎么奇怪?”杨果说:“帮你受罚奇怪啊?”   艾玛诗焉了,双手合十:“我错了错了,不说了,今天这一期食堂就由我包了!想吃什么随意啊!”   杨果当然没有让她请客,虽然艾玛诗看起来家境很好的样子,但再好也不是她自个儿赚的。   吃完饭,从一期食堂回宿舍的路上,会经过文思广场,广场中此刻已经搭上很多小棚,社团在进行招新报名了。   四人分为两队,各自前往目标。   杨果远远就看到广场中央的C位处拉着校报横幅的小棚,不光位置占优势,连棚子都比别人多了个。里面已经挤满了人,闹哄哄地填着表格。   她走近后扫了一眼,中间的桌子上摆了个苹果电脑,后面坐着个其貌不扬的男生,戴着眼镜,高声指挥混乱的人群:“都别挤,排队啊!一个一个来!”   她和艾玛诗排在了末尾,前面至少还有几十个人。   艾玛诗说:“这人也太多了,考核都得考个几天吧。”   杨果说:“那要看怎么考了。”   等了一会儿,快到她们俩的时候,棚后的帘子掀开,徐观走了进来。   他坐到电脑前,开始认真地做事。   一边的男生无语地看了片刻,说他:“你要么不来,来了在这儿剪摄影协会的视频?”   “我P照片儿呢,”徐观指指电脑,笑说:“下午有个姑娘挺有意思,拍下来可以做军训报道的素材。”   “什么姑娘?”男生讶异了,推了推眼镜凑过去,看见电脑屏幕上一个女生站军姿的侧面。   女生扎了马尾,被绿帽子压得低低的,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男生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有意思的地方,摇摇头,继续接待嗷嗷待哺的新生了。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接了表格,指甲齐整,白皙得有些过分。   他一抬头,看见眼前的女生,觉得有些眼熟。   而后张大了嘴:“哦,你不是……”   杨果冲他点头,接过表就往旁边的棚子去了,看也没看徐观一眼。   “你是徐观吧?”艾玛诗兴奋凑上前搭话。   徐观看她一眼,点头,也没问她怎么知道自己,继续手上的工作。   艾玛诗继续说:“咱校报怎么考核的啊?”   旁边的男生说:“你看表格……”   “表格上有写。”杨果转身回来把艾玛诗拉走,给她看表格上写着的考核方式——一轮笔试,考新闻写作,二轮面试,然后上交写作或拍摄过的作品。   这边的棚子里人挤着人,中间有一张大桌,椅子围了一圈,还是坐不下,有两个校报的人在维持秩序,劝大家道:“考核会在军训结束后,时间还早,大家不着急,接下来一周我们都会在这里,填完随时来交。”   但也没人离开,好些已经拿起自备的笔借同学的背填了起来。   艾玛诗问:“你带笔了吗?”   杨果说:“没有。”然后转身,回到领表格的小棚子,对徐观说:“抱歉。”   徐观抬起头,看见是她,嘴角又先挂上一抹笑:“道什么歉?”   杨果说:“能借一下你的笔吗?”   她指了指电脑旁一只黑色签字笔。   “当然可以,”徐观拿起那支笔,在修长手指间漂亮地转了两圈,“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下午为什么会受罚。”   还是这件事,让她在他面前丢脸的事。   杨果深吸一口气,说:“因为你的女朋友突然来,我们讨论她好看,教官拉我当典型管纪律。”   她的语气没什么特别,只是平淡的叙述,但徐观愣了愣,总感觉好像这话里带着刺。   杨果伸出手:“笔。”   徐观将笔递给她,两人的手一触即分。   杨果转身回去,嘴角悄悄勾起来。   军训的时间在夏末的烈日中被拉得无限漫长,但又在渐渐熟识起来的少年人的玩闹中显得短暂。一周之后的上午,他们进行了方阵表演,学校邀请家长来观看。   表演结束,教官和同学们告别,艾玛诗冲看台处招招手,杨果看见她的妈妈捧着一大束玫瑰花小跑着过来。   “宝贝,可想死妈咪了,快让我看看瘦了没?”   艾玛诗被一把抱住,整张脸埋没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传出挣扎的声音:“妈咪,别啊,这儿好多人呢。”   她爸爸在一边笑呵呵的,看见杨果,跟她说:“姑娘,你是叫杨果吧,麻烦给我们一家人拍张照片儿。”   杨果接过他的手机,艾玛诗抱着花束,嘴里嫌弃:“妈咪,你干嘛买玫瑰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的追求者送的呢。”   “你有追求者?哪个小子?让爸爸见见。”   “哎呀哪儿有啊,您别瞎说……”   杨果按下快门,一家三口都是身量很高的人,模样相似,在充满青春朝气的高校操场上温馨如一幅画。   艾玛诗招呼她:“诶果果,你也来跟我们一起拍啊。”   杨果笑着摇头:“没事,我就不用了,都饿了,准备去吃饭。”   “跟咱们一起吧。”艾玛诗的妈妈知道她是外地来的,热情邀请孤单的小姑娘加入他们的午饭。   杨果说:“谢谢阿姨,我跟舍友约好了,你们吃得开心。”   赵文琪的父母没有来,三人一道去食堂吃了饭,杨果回到寝室,睡了个午觉。   这天是周五,下午还有校报的写作考试,她要好好休息。   起床的时候,艾玛诗回来了,带着一身火锅味儿,一屁-股坐在她床边,打了个满意的饱嗝儿。   杨果拍拍她的半拉屁-股:“出发。”   校报招新考试设在文学院的思学楼,足有一层的教室都被征用做考试地点。   “气派。”艾玛诗竖了个大拇指,说:“我可从没写过新闻,果果你写过吗?”   杨果点头:“我看过几本书,自学了一点,挺简单的。”   虽然毫无经验,但艾玛诗一点儿也不见紧张,胸有成足地跨进了考场。   杨果跟着她进去,教室前面的桌子前站了两个人,胸前都挂着监考牌。   一个是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另一个是徐观。   一周不见,徐观穿着短袖和牛仔长裤,手腕上戴着昂贵的腕表,比身边的老师高出半个头,就那么站在那里,都能瞬间吸引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   杨果突然紧张起来。   她跟艾玛诗一起报的名,座位也离得不远,叮铃铃的考试铃响起,杨果开始埋头答题。   教室里传来缓慢的脚步声,徐观在巡视,从第一排横着转一圈,转到下一排。   第二排、第三排……就快到她这里了。   杨果捏紧手中的笔,定定心神,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考卷上。   身边渐渐飘过来一阵好闻的香气,头顶的风扇呼呼转动着,以这里为中心,木质调的清香向四周散逸。   徐观走到她这里,停住了。   杨果没有抬头,手下依然不停。   许久之后,她听到头顶一声轻笑,声音懒懒散散的,却依然明澈。   徐观继续往后走了,杨果愣了半饷,回过神一看,考卷停留在十多分钟前的进度,一个“他”字被反复描摹,力透纸背。   回到宿舍,文韶躺在床上追剧,听到杨果和艾玛诗的动静,只有眼珠子稍微转了转,问:“考试怎么样啊?”   艾玛诗说:“嗨!可别提了!说好的新闻写作,结果除了给素材写了篇300字儿的新闻,剩下的都是写些啥啊!”   “是些啥?”赵文琪从厕所洗完澡出来,带出沐浴液的芬芳,她一边擦着头,一边随口问。   杨果说:“新闻六要素、采访技巧、以及新闻发布的道德规范,其实也是新闻写作的常识性问题。”   “常识?!”艾玛诗哀嚎:“我一个也不知道!可算是凉了这次。”   赵文琪坐到桌前敷上面膜,“那也没什么,凉就凉呗,跟我一起去吉他社怎么样?”   “要我说,进个社团还得考试,什么道理。”文韶翻了个身,把背部贴上冰凉的墙面解暑,“就算是校报,不是随便一个什么学生组织的社团,那也太摆架子了。”   艾玛诗说:“也是。”然后就去跟赵文琪讨教吉他社的活动了。   全然忘记第一天晚上畅想了几个小时的校报生活。   赵文琪发了个微信,把艾玛诗拉进社团,转头对杨果道:“你要来吗?”   杨果摇摇头,说:“我想进摄影协会。”   没了校报,摄影协会不也有徐观吗。   何况,她觉得自己能进校报。 第15章   其后的一周,大家开始上课,四人为了抢课,特意去学校后门的网吧开了四个座位,顺利以优秀的网速抢到教授温柔又有趣的几大名课。   “大功告成!”艾玛诗把鼠标一推,揉了揉因为连续点击变得酸软的手指,问:“明天才正式上课,今天下午要不咱们去逛逛街,看个电影儿?”   “嗨,你看看我们在哪儿?”赵文琪指指键盘,疯狂暗示。   文韶说:“可我不会玩游戏啊。”   杨果说:“我也不会。”   “无所谓,娱乐嘛。”艾玛诗瞬间赞同赵文琪的提议,点开英雄联盟,开始手把手教导她们。   毫无疑问,两个水平本身就不怎么样的人带着另外两个全然的游戏白痴四黑,结果只能是惨烈的。   艾玛诗黑着脸,手下键盘劈里啪啦猛敲,跟游戏里五人团队中剩下的那个路人疯狂对喷。   赵文琪有些不忍直视,说:“要不我叫个人吧,他游戏玩得很好的,可以带带我们。”   “行,你叫吧,这个傻逼,老娘今天不喷到他怀疑人生,我就不姓艾!”艾玛诗撸起袖子,宣布祖安猎妈人*上线。   杨果看着屏幕右下角飞速往上爬的聊天记录,问赵文琪:“是你以前的朋友吗?”   赵文琪拿着手机发微信,头也不抬:“不是,就是吉他社的社长呀,你们应该见过的。”   她们确实见过,大部分社团连续一周都在文思广场搭棚子进行宣传招新,其中又以吉他社最为吸睛,因为社长每天都在夕阳下抱着吉他唱民谣,嘴里还时不时叼一支玫瑰,成功成为直男眼中的撩妹典范。   杨果想起这位社长,有些好奇:“你跟他关系已经不错了么?”   “当然,”赵文琪耸耸肩,“我可是他的社员,他不宠我宠谁?”   可这才一周呢,杨果想。   不多时,她们的小房间里进来一个人,艾玛诗关掉与之前路人的对骂对话框,迅速点了开始。   “你还加了他好友跟他对骂”赵文琪惊了,这才意识到也许艾玛诗口中的祖安喷射机也许不是开玩笑,连忙给社长发微信,提醒他认真玩,免得被艾玛诗的怒火波及。   社长的水平确实不错,她们玩匹配,社长的盲僧俨然宛如一个野爹,带着赵文琪的辅助琴女在召唤师峡谷纵横四方,一直将对面双C抓到自闭,直接点了投降。   终于迎来今天第一场胜利,艾玛诗长舒口气,伸了个懒腰,对赵文琪说:“可以啊这小子,你把握住。”   赵文琪点头,露出上分少女的标准微笑:“当然。”   没有辅助保护,同样被抓到自闭的文韶哭唧唧:“什么破游戏呀,我为什么一出门就死啊。”   杨果给她看自己0-12的战绩,安慰道:“没事,你看看我,一样的。”   赵文琪说:“那有什么关系,能赢就行,这才是一个上分婊的合格修养。”   艾玛诗大手一挥:“继续!”   四人就这么坐着玩了一下午,直到晚些时候,来了几个男生坐到对面,激烈的游戏打斗声中,她们被飘来的缭绕烟雾熏到咳嗽。   杨果有些受不了了,本来她也不爱玩游戏,今天看艾玛诗开心,就陪着一直坐到现在,没想到此刻还要经受二手烟的折磨,她站起身,说:“我去上个厕所。”   刚结束一把,艾玛诗闻言,停下点击开始的手,与赵文琪讨论起方才自己精彩的操作瞬间。   洗手间只有一个位置,里头有人,终于离开呛人的烟雾,杨果深呼吸一口气,站在门口静静等。   里面的人似乎在打电话,声音一开始低低的,后来不知说到什么,渐渐大声起来。   “我跟你说了别这样!我有男朋友了!”   “……我不管,我就喜欢他,你别费心思了,我不会搭理你的。”   “你来了我也不会见你,死心吧。”   接下来的声音就再听不到了,哗啦啦的冲水声后,厕所门被砰地打开,走出来一个五官亮眼的女生。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花香,杨果这次仔细闻了闻,感觉出玫瑰的味道。   是汤蕊。   汤蕊看了她一眼,似乎没认出来,犹自带着情绪,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杨果回到座位,问旁边的文韶:“你有没有什么推荐的香水?”   “我不用香水。”文韶摇头,朝另一边努嘴:“这你要问她们俩。”   又开局一把,这回社长也许是累了,表现得很差劲,结束后杨果抬手在鼻子前挥了挥。   赵文琪注意到,低头发了几条微信,主动提议道:“咱们去逛街吧,坐了一下午也累。”   艾玛诗伸个懒腰,也不想玩儿了,“行,艾姐请你们看电影!”   艾玛诗和赵文琪都是本地人,家境也都不错,带几人去了长安街、建国门和使馆区交汇的CBD,首先就冲着万达广场去。   商场里总是充斥着化妆品和香水的味道,杨果又想起来汤蕊,问艾玛诗:“你有推荐的香水吗?”   前方正好是香奈儿的柜台,艾玛诗拉着她过去,“女人,一定要拥有的一瓶香水就是什么?”   杨果摇头,表示不知道。   艾玛诗拿起一个金色瓶身,上面贴了白色的标,写着N°5 ,CHANEL。   杨果再不了解这些,这下也知道了,“香奈儿五号?”   艾玛诗两指搓出响指,“对啰!”   她拿起筒装盒里的小纸片,隔得很远喷了下,然后用纸片在空气里扇着,享受地深吸一口气:“就像高配版的六神花露水,优雅。”   杨果:“……”   这味道没有跟肌肤接触的时候,是纯粹的花香,就像身处玫瑰花园。   对了,就是这个,汤蕊身上的味道。   柜台的姐姐问:“这是我们家经典款哦,最近商场搞活动,买一百毫升送一瓶35毫升的。”   艾玛诗惊喜:“这么划算?我要了。”   然后掏出手机准备结账。   杨果赶紧制止她:“你今天要买香水的吗?我就随便问问。”   艾玛诗说:“这么划算,干嘛不买啊?你一瓶我一瓶,加两个小样给她俩用,到时候一寝室的花露水芬芳,不美吗。”   杨果说:“太贵了,我不买。”   艾玛诗有些悻悻,也不好说自己帮她付钱,这一瓶也得四位数,她觉得杨果不会接受,于是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杨果愣了愣,觉得可能自己语气有点冷,解释道:“我没有不开心,你想买就买呀。”   最终,艾玛诗还是没有买,在柜台小姐的白眼中离开了。   电影晚上七点开场,她们去吃了饭,艾玛诗和赵文琪跑去买了爆米花,递给杨果一筒。   杨果其实也不爱吃零食,但还是接过,道了谢。   这还不算完,艾玛诗又要去买奶茶,杨果说:“我不喝的,不用帮我买。”   “不喝怎么行?”艾玛诗反对道:“这可是咱姐妹第一次集体外出,奶茶是必须的仪式感。”   四个姑娘人手一杯奶茶,看了部商业爆米花。   散场时,艾玛诗还在擦眼泪,叹息片中男女主的绝美爱情。她一边吸鼻子一边问:“好看吧?”   杨果不想说话,有些难受。   今天周末,电影院里人很多,即使开了空调,空气也很滞闷,加之杨果不喜欢吃甜食,奶茶半糖依然觉得腻,一场两个多小时的电影下来,差点窒息。   文韶看她脸色不好,关心道:“快出去吧,呼吸点新鲜空气。”   已经接近十点了,商场里的甜品店还开着门,赵文琪突发奇想,要请大家吃班戟。   杨果这一天也没花什么钱,主动说:“我来请客吧。”   甜品店里还有不少人,三个姑娘找了位置坐着,杨果去排队付款。   “麻烦打包,谢谢。”杨果对店员说完,掏出手机扫码,余光看见店里角落处坐了一男一女,本来没在意,结果男人突然起身,抬手擦掉对面女生嘴角的奶油。   她不自觉多看了两眼,然后愣住。   那女生坐在阴影处,被男人高大的背影挡住,但就是男人起身那一会儿,杨果认出那是汤蕊。   男人又坐了回去,他们在小声说话,汤蕊又被遮住了。   杨果不太确定,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往那边走过去,选了他们背后的座位,正对着汤蕊的方向。   拉凳子的声音有些大,男人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但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着背头,绝不是学生。   杨果盯着柜台,避开了他的视线。   就是汤蕊。   服务员在取餐处敲铃:“四份芒果班戟——”   杨果去拿了,临走前又看了眼角落处。   艾玛诗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几对情侣分别散落在店里的阴影中,她什么也没看见,于是顺口问道:“怎么了”   杨果摇摇头,“没什么,走吧,寝室快关门了。”   赶在十一点前回到宿舍,姑娘们都累了,洗漱后躺在床上懒洋洋回味开学以来的第一个充实周末。   杨果给周朝发了短信,嘱咐她注意身体,不要太辛苦,而后点开未读消息,看见校报通知考试的那个号码,发来新的通知。   “杨果同学,恭喜你通过校报初试,请于下周二中午一点前往思学楼A501参加面试,如有作品可携带前往。” 第16章   周一上午有大课,教授后半节开始跟同学们交流起国际经济形势。有个男生发挥出极高的互动性,不断举手发问,一问一答间,下课铃响起,杨果动手收拾书本,准备去食堂吃饭,然后参加面试。   “教授对最近中美贸易战怎么看?”男生再次举手。   教授清清嗓子,选择无视下课铃声,大谈特谈起来。   杨果刚抬起的屁-股坐下了。   艾玛诗捂着肚子,她上午起得晚了,没来得及吃饭,此刻只觉得后悔:“早就听说这个教授有拖堂的习惯,要不是给分高,我绝不会选择他!”   而后恨恨吐槽:“这男的,自个儿有问题下课问啊,不是谁都像你这么热爱学习的大兄弟!”   真不像一个考进国内顶尖学府的好学生该说的话。   不过杨果倒是很赞同,要是再不下课,她可能就要赶不及去面试了。   然而教授说到兴起之处,全然忘记了时间,足足又讲了小半个小时才放过大家。   无奈之下,杨果只得放弃午饭,直奔在校园另一边的思学楼。   艾玛诗没有通过初试,冲着杨果急匆匆的背影高声问:“果果,加油啊!要给你带饭吗?”   “不用,我自己点个外卖!”杨果头也没回,挥了挥手,冲进了下课后的人群。   校园很大,有来往搭载的电动车,一块钱一次,被同学们亲切地称呼为小白龙。   这会儿正值下课时间,不少人的宿舍和教室隔得远,都会选择乘坐小白龙回寝,上车处排着长龙,杨果远远看了眼,放弃便捷的方式,自己跑起来。   校园朝气蓬勃,杨果穿着小白鞋,在树荫下奔跑,小白龙搭满人,开出一辆,经过她身边时,有个金发碧眼的留学生兴奋地冲她招手:“嘿!中午好!”   杨果的短发在猛烈的阳光下起落,她笑着回应:“祝我成功!”   一点整,杨果到达思学楼五楼,长袖衬衫的背后已经汗湿。   501教室后门关着,她踮起脚,从门玻璃上探头往里看,上回监考的中年男人面前正坐着一圈人,面试已经开始了。   她想从后门进去,门却锁着,正焦急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传来钥匙碰撞的脆响。   明澈的男声响起:“让让,我给你开门。”   杨果回头,正对上徐观带笑的脸,他说:“来晚了?”   他们第一次离得这样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质清香。   徐观今天穿了短裤,到脚踝的白色短袜配干净的白色板鞋,是和自己一样的牌子。   他的睫毛真的很长,炎热的天气里浑身也是清新的,发际线边缘整洁,露出弧度流畅的额头,一滴汗也没有。   而她刚在烈日下奔跑,一口气爬上五楼,感觉自己刘海都被浸湿,贴在额头,不太舒服。   怎么又是这样。   她用手胡乱地撸了撸头发,往一边退开两步,轻轻点头,“谢谢。”   “没事,刚开始呢。”徐观开了门,又冲她眨眨眼,小声提醒:“是无领导小组讨论。”   教室里的人齐齐回头,杨果有些脸红,微躬着身道歉,迅速小跑到前面,挑了最边缘的位置坐下。   中年男人面色严肃,问她:“怎么会迟到?没注意到通知时间吗?”   杨果解释道:“我们刚下课……”   徐观走到前面,提起手中一袋资料:“严老师,您可别说她,学妹热心,看电梯一直等不到,帮我拿了东西。”   他手里也就那么一口袋,虽然看着挺重,但他好歹比这瘦精精的女生高了个头,怎么想也不需要人家来帮忙。   不过这是徐观,京大入校以来常年占据校内论坛头条热搜的风云人物,严老师自以为是地露出了然的表情,示意杨果无需再解释。   这结果好像也并没有比说出真实原因来得好,杨果看了眼徐观,后者坐到严老师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分给众人,“这是今天讨论的素材,接下来二十分钟你们就当我们不存在,自由讨论就行。”   他们这一组一共七个人,在杨果来之前就确定好了领导者的角色,是个女生,徐观说开始后,她就自然而然安排好了讨论顺序和基本框架。   晚了一步,杨果想。   以无领导小组讨论为形式的面试,领导者自然是最重要的角色,她原本昨夜里做了很多准备,什么面试技巧一百篇,什么面试中最需要的表现的部分,其中就包括在无领导小组讨论里抢先机占领这个角色,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再多准备也不如恰好安排在上午的一节课,和恰好拖堂的教授。   不过她还是争取到了记录员这个角色。   做领导者的女生也许以前做惯了班干部一类的角色,很有管理者的风范,在有人歪出话题时及时将之带回,又不断跟大家强调逻辑顺序,讨论进行得异常顺利。   杨果盯着她看,女生特意穿了正式的小西装,头发盘在后脑勺,没有刘海,额头宽宽亮亮,显得干练又聪明。   就是那种会在人群里脱颖而出,吸引所有人注意的,永远不会平凡的类型。   她没有看徐观,但她觉得,徐观的目光应该是集中在这个女生身上的。   她没有看徐观,于是也就不知道其实徐观在看她。   记录员不如领导者讨好,需要在面试者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全程集中精力,规整逻辑,最后进行精炼总结。   但意外适合杨果。   徐观看着她认真观察每一个说话的同学,而后记录下重点,嘴里念念有词。   这应该是一个沉静的,坚持的女生,也许偶尔会显得固执。他想。   轮到杨果说话时,她缓缓深呼吸,而后开口陈述自己的想法,又进行了总结。   声音不快不慢,节奏恰到好处,将之前每个人所说的都以自己的方式或拓宽或精简,奉上完美的结尾。   空荡的教室里响起零星的“啪啪”两声响,徐观在鼓掌。   他嘴角含着笑,眼睛看着杨果,嘴里却在鼓励大家:“不错。”   他看我做什么?杨果努力回忆自己的表现,不自觉指尖已经陷进掌心。   徐观唱了白脸,严老师只得接下黑脸的角色,毫不客气指出每个人的不足,又提了几个明显超出这个年纪的同学知识范围的问题。   众人的回答自然与正确答案相去甚远,气氛开始显得沉闷。   徐观笑了声,说:“大家别担心,这是加分题,但不扣分。”   他又放下声音,朝严老师努嘴,“这些题连我也答不上,严老师总这样为难人,你们要是以后进来了,也就习惯了。”   他显然很擅长活跃气氛,众人俱都放松笑起来,觉得这位学长果然一如传闻里所说,风趣幽默,修养良好。   他们都在看他,只要有他在的地方。   杨果也笑了,头顶风扇呼呼转着,他身上好像有光,就在她眼里。   夏天结束,秋天到来的时候,杨果收到通知,告诉她成功进入校报。   她还没来得及开心,紧接着又收到消息,是严老师发来的,告诉大家从下周一开始,每天早晨六点在操场集合进行晨跑。   “六点”杨果仔细又看了一边短信,确认自己没看错。   “什么六点?”艾玛诗凑过来看她手机。   杨果不太习惯这样毫无隐私的亲密,侧身将屏幕移开,又觉得不太好,开口道:“我进校报了,说是下周开始要六点晨跑。”   艾玛诗吓死了,没注意她的动作,大嗓门儿嚷着:“六点晨跑?有病吧?”   文韶又在床上看综艺,被她惊到,娇嗔:“你小声点儿嘛。谁要晨跑?”   赵文琪在脸上涂涂抹抹,漫不经心接口:“他们校报,社长早跟我说了,校报幺蛾子很多的。”   艾玛诗拍着胸口,自觉逃过一劫:“感谢校报刷掉我,天,要是让我大冷天的起那么早,还不如放弃这个机会。”   杨果已经恢复了冷静,把手机收起,起身去厕所:“那我要从今天开始调整作息了。”   北京的秋天,会很美的。她想。   周一清晨五点,杨果在闹铃响起的瞬间掐掉,轻轻起身洗漱。   舍友们还在沉睡,透过窗帘缝隙的天色很暗。   她穿了短袖,觉得有些凉,于是加了件外套。   这时候食堂也许没开,她怕迟到,没去看,拿了面包和牛奶就去了操场。   到的时候才五点半,晨光微熹,操场上的灯还亮着,杨柳的树影被风吹动,在塑胶跑道上留下晃动的影。   器材室的门口有道人影,把腿伸长了搭在墙壁上。   杨果叼着面包走过去,看见徐观穿着短袖七分裤,正在压腿准备热身。   操场的白炽灯很亮,却是直直两道射向中央,他们在的地方是暗的。杨果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向下延伸进领口。   徐观听见脚步,转头,声音很清澈:“杨果?”   他伸手将那根红绳扯出来,仔细裹好放进裤兜,露出的半截小腿修长,踏着轻快的步子向她走来,“今天这么早?”   还没有人来,偌大广阔的空间里只有他们,风吹过杨果耳际的碎发,安静又温柔。   北京的秋天,果然很美。   她说:“早安。” 第17章   六点过十分的时候,徐观领着稀稀拉拉几个人已经跑了大半圈了,严老师姗姗来迟,带着同样来迟的同学们在操场一边站着,等他们跑到这一侧,便直接加入了进来。   杨果听到徐观对身边的男生轻声道:“你看,我就跟你说来早点儿有好处吧?这不是就不用听老严训话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还以为他喜欢跑步。   原本定的时间是三圈,不计时间,但果然这个方式太过理想化,同学们的体质参差不齐,不少人在一圈结束严老师加入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落到队伍末尾。   跑在前面的,只有零星几个人,其中包括杨果。   其实她平日里也不怎么运动,但跟着徐观青春朝气的背影,莫名就一口气跑下来也不觉得累。   等到第二圈结束,队伍被分成两半,严老师作为领头羊的那部分,已经落后徐观的队伍大半圈了。   徐观一拍手,鼓励众人:“大家跟我一起喊口号!一!二!三!校报牛逼!”   寒凉还未散去的清晨,少年人的齐声高喊响彻校园:“校报牛逼——”   杨果看到对面的严老师脚下一个趔趄,遥遥冲徐观比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徐观咧嘴一笑,突然加速,长腿交错间,如一只在晨曦中奔跑的迅捷羚羊。   他跑到严老师旁边,大声问好:“老严,早啊!你还行不行啊?休息会儿呗。”   严老师在眼镜后翻了个白眼,上气不接下气:“你小子……行了行了!休息一下!”   众人都松了口气,三三两两慢下脚步。   徐观说:“你们还剩两圈啊。”   人群中又传出哀嚎。   严老师摆摆手,招呼大家聚集到一起,大喘几口气,说:“大家都很好……都很好,今天第一天,就不追究迟到了,但是既然你们进了校报,就要明白咱们的宗旨……”   眼看着就要开始长篇大论,徐观打断他:“对了严老师,不是要说活动?”   严老师成功被他带偏,“哦对,活动,活动……”   他弯腰从一旁的地上拿起一个保温杯,喝了一口润嗓子,然后才道:“这不要到十一国庆了吗,咱校报给大家一个福利,也是为了鼓励你们,就算通过严格的考核也不要骄傲……”   徐观清清嗓子,再次打断他:“这个福利就是——香山一日游!费用全包!想去的找我报名啊!”   “校报牛逼!”众人立刻一拥而上,将严老师挤到一边,围着徐观七嘴八舌地询问起细节来。   杨果看严老师眼镜都被挤歪了,一双肿泡眼愤怒瞪向徐观,莫名觉得有趣。   她走过去,对严老师说:“老师,您吃过早饭了吗”   严老师没想到还有人在这时候记得关心他,看了她一眼,肃穆地推正眼镜,点头:“吃过了。你呢?”   杨果指了指操场一边可怜兮兮躺着的牛奶和面包,“没呢,太早了,我怕迟到,面包也没来得及吃。”   严老师:“……”   刚在家里享受过热腾腾的菜粥,没忍住多喝一碗所以来迟的严老师看着杨果瘦长的小身板,突然产生自己在虐待青少年的错觉。   他拍拍手,吸引大家注意,“好了好了,不急着在今天报名啊,既然是第一天,要求也不用那么严格了,今天的晨跑就到这里,想要参加香山一日游的同学可以在接下来三天里随时找徐观和我报名……”   然而没人理他,大家欢呼一声,依然围着徐观。   杨果笑了,对受到众人无视的严老师说:“你们都会去么?”   徐观也会去么?   严老师说:“去啊,没人看着你们这帮小崽子,那还不得闹翻天。要是出了什么事故,徐观那小子一个人可承担不起……”   那就是要去了。   杨果拿出手机,上面写着自己的姓名、班级和联系方式。   严老师接过去,推着眼镜仔细地将信息输入了自己的手机。   杨果说:“谢谢。”   她最后看了那边一眼,徐观还被大家围着,脸上是耐心的笑容。   转身离开。   ——   学期刚开始的时候,什么都不紧张,连寝室楼下的枫树也懒洋洋的,只慢腾腾在叶尖吐了一点点红。   校园里满是轻松惬意的氛围,艾玛诗在寝室收拾行李,国庆假期她计划与家人一道去欧洲七日游。   赵文琪不回家,她和文韶约好一起去秦皇岛。   只有杨果选择留在寝室,准备假期第三天的香山游。   临走时,赵文琪再次向她发出邀请:“果果,我们得在秦皇岛待一周呢,你真不来找我们啊?一个人多无聊。”   “不会无聊的。”杨果笑着谢绝,“好多事要做呢。”   文韶简单收拾了背包后又懒呼呼躺倒在床,看赵文琪飞来飞去收拾了两大箱行李,声音软绵绵的:“什么事儿啊?”   “当然是正经事。”杨果说。   “完了完了!快赶不上动车了!”赵文琪一声惊呼,“啪”地扣上箱子,一把拉起没骨头似的文韶,“快快!出发了!”   然后不等文韶拒绝,便急匆匆地出门了。   艾玛诗看一眼时间,还不到十一点:“她们俩不是下午两点的车?这还有三个多小时呢。”   杨果笑死了,文韶一定知道。她摊手:“急性子赵小姐肯定记错时间了。”   然后摸摸艾玛诗的狗头:“你是几点车呀?”   艾玛诗昨晚说,爸妈今天有事,她就自己预约了十点半的顺风车。   电话声响起,顺风车司机的怒吼似乎能穿透薄薄的机身:“人呢?!”   杨果笑看她迈着跟赵文琪如出一辙的旋风步奔出了寝室。   真是可爱的北京姑娘。   她走到阳台,伸了个懒腰,楼下的赵文琪刚停下步子,被一向温柔的文韶敲了个脑瓜嘣儿,正挠头迷惑着,艾玛诗如一道龙卷风穿过两人中间,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赵文琪抬头,看见杨果,高声喊她:“果果,一起吃午饭啊!”   她们就站在枫树底下,杨果能看见少女们被枫叶映上腮红的年轻的脸,如初生的朝阳,拉开大学生活的序幕。   去香山的时候,一定能看到漫山遍野红透的枫叶吧。   国庆假期第三天,严老师秉持一贯的作风,要求同学们早六点就到校门集合,只是这回体贴地加了句“天气渐凉,注意保暖”。   “香山”的得名,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来自于民间,据说早年间香山上曾栽种有大面积的杏花,每年花期一到,漫山芬芳花香,故而得名。其二则是来自《香山永安寺记》,说山中曾有一块巨石,因其形肖似香炉,因而得名*。   香山公园位于北京西北郊西山东麓,距京大20多公里,校报包了一辆大巴车,刚好坐满。   杨果选了最后一排,这个位置可以纵观全车,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他们各种各样的动作表情。   徐观是最后上车的,他手里提着两个大口袋,里头装着小面包和真果粒。   “来来,没吃饭的校报精英来我这儿领食物了啊。”他吆喝着,从第一排一路发放到车尾,口袋里正好剩下两个面包和两瓶饮料,一个粉色一个绿色。   他坐到杨果身边,车厢里的空调味顿时变得清新,他笑眯眯地问她:“草莓?”   “芦荟。”杨果伸手要拿,徐观已经动作很快地把饮料拿出来了。   两人的手在空中相碰,他的手很凉,杨果心中突然炸出惊雷。   她借着插吸管的动作把脸挪向车窗,车灯照不到的地方,感觉耳根子发烫。   接下来的一路上,她都很安静,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看街道上的国槐在渐亮的晨光中挺拔。   其实昨晚她睡得不好,一直做梦,梦里都是一股淡淡的木质调香水味。   但在车上也没睡着,那股淡香就在身旁,有如实质,几乎将她包裹进遍植松木林的幻乡。   香奈儿五号不好闻,还是这一款更好,她想。   到了地方,在车上补过一觉的严老师精神抖擞地吆喝着同学们排队下车,香山的游客们被车上“京大校报”几个大字吸引,围着高档大巴上吐出的一只只乖乖的小鸡仔,发出羡慕的夸赞。   严老师整理好衣衫,站在一群小鸡仔面前,清清嗓子,就要开始游玩之前的训话。   徐观最后跳下车,拍手道:“大家把学生证都拿出来啊,我跟严老师去买票。”   原本规规矩矩的小鸡仔们顿时一哄而上,拿着学生证差点儿将严老师的眼镜再次挤歪。严老师恨得一跺脚,再不管了,抄起保温杯自个儿去门口生闷气。   一车四十来个人,徐观买完票分完,叮嘱大家注意安全,午时在主峰山顶集合。   众人作鸟兽散,一转眼便汇入观光大军的队伍。严老师一看便急了,喊着“慢点儿、注意安全”便追了过去。   杨果最后走过去拿票,徐观看着她笑:“不着急?”   杨果摇头,她就是在等他。   徐观摊手:“那只有咱俩作伴儿了。”   他们在东宫门下车,徐观问:“来过吗?”   杨果说:“没有。”   徐观说打了个响指,“那你可跟对人了,咱们走左边儿,清静。”   说是清静,其实人依然很多,等过了静翠湖,留下不少就地逗留的人,再往前走,才算是真的清静下来。   徐观指着前方隐在林木间的翘起的飞檐亭角介绍道:“翠薇亭。”   此处古木参天,又有山岩连狭,杨果自然而然地接口:“入夏千章绿荫,禽声上下*。”   “哟,”徐观说:“不愧是入选京大校报的精英。”   杨果微赧:“还没到夏天呢。”   “夏天的时候再来呗。”徐观说完,提起单反就取景去了。   他说得随意,但听的人却站在原地怔愣,心里将这句话反反复复想了许多遍。   这条路上山算是难走,杨果查的攻略里,把它当作下山最佳路线。徐观期间走走停停,不断按动快门,杨果忍不住问:“你不是应该来过很多次吗?”   “对啊,”徐观说,而后注意到杨果的疑惑,笑道:“你想问,来过很多次为什么还一直拍照?”   真聪明,杨果点头。   徐观指着前方的双清别墅,“人文。”又指指山中遍布山腰的森林沟壑,“风景。”最后再朝杨果一指,“女孩子和生活。”   “什么不值得拍?”他斜倚着石梯一侧,石壁上是大块不规则的绿色石头,他穿着白衬衫,衣角翻飞间,笑得有些风流。   这里已经是半山腰,山下的郊区房屋变得无限小,游人如织,往来不休,仿佛达旦未曾歇。   秋天的清风里,高朗的晴空下,树叶被吹出明澈的自然香气,正当最好时候的他,在她面前笑得肆意而张扬。   千山朗日,天如水,正是人间佳节。   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这一幕曾在之后无数个漫漫长夜里,和尼古丁的味道一起,陪伴她许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君宣布,到这里回忆暂时结束,下一章天子骄子将回到菜市口默默贴膜。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觉得无聊。   不过无聊也没办法,写都写了。(发出欠揍的声音。)   *注1:介绍来自百度。   *注2:据传乾隆皇帝驻跸静宜园时巡游至此,见此地处于古树、绿荫、沟壑、山岩之间,可览四时之胜,以“入夏千章绿荫,禽声上下”为最,即兴赐名“翠微”,并建观景亭,由此“香山”也被雅称为“翠微山”。   *注3:本诗出自北宋诗人秦观的《念奴娇》,全文如下:   千门明月,天如水,正是人间佳节。开尽小梅春气透,花烛家家罗列。来往绮罗,喧阗箫鼓,达旦何曾歇。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遥想二十年前,此时此夜,共绾同心结。窗外冰轮依旧在,玉貌已成长别。旧著罗衣,不堪触目,洒泪都成血。细思往事,只添镜里华发。 第18章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清亮明澈,如同多年前,在学校漫天飘扬着柳絮中的初见。   杨果回神,摸了摸脸,冰凉黏腻。   她想起来,其实杨柳飞絮在四月,而他们相遇在七年前的九月一号,京大开学的那一天。   但梦里的初遇,总是飘舞着如雪一般脆弱的轻柔丝絮。   我们别时和见时不同。   我曾经对生活不屑一顾,你曾经那样热爱生活。   “傻逼。”她轻声说。   徐观好像没听到,伸出一根手指,擦掉嘴角沾着的血迹,这才感觉到疼痛似的,后知后觉“嘶”了声。   杨果赶紧上前扶住他:“伤到哪里?”   徐观摊手:“你看呢?”   杨果说:“我看不出来,去医院吧。”   他们在这一刻离得很近,杨果身上出了汗,她扶着徐观劲瘦的手臂,感觉掌心温热濡湿。   空气里有一点血腥味,混合着两人身上的汗味,不算好闻,他垂眸看她,最狼狈的时候依然自若,这镇定让她着迷。   警笛声响起,艾玛诗的电话随之而来。   “果果!你怎么了?!”依然是贯穿机身的大嗓门,杨果方才彻底从回忆中抽身,安慰她:“我没事,多亏你及时报警。”   “怎么回事儿啊到底?”艾玛诗急吼吼的要她说重点。   “警察来了,晚点再说。我先挂了啊,谢谢。”杨果说完,便再次挂断了。   徐观身形突然晃了晃,大半重量都靠在了她身上。   杨果问:“是不是头晕?”   巷子里冲进来两个警察,原本严正以待,却只看见一男一女互相依偎在满地垃圾里,男人浑身都挂了彩,衣衫皱起。女人微抬着头,表情很温柔。   “出什么事儿?”其中一个警察问。   另一个警察看着年长些,也就更有经验,他翻个白眼:“问什么问,这一看就是斗殴,先带回去再说吧。”   杨果说:“我们需要先去医院。”   翻白眼的警察皱起眉:“伤得很严重?”   徐观此时似乎缓过劲,微微站直身体,说:“没有,不用去医院,走吧。”   他刚要动作,手腕上的力道收紧,杨果看着他,坚持:“先去医院。”   警察上下扫了扫徐观,说:“都是皮外伤,着什么急?打架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后果?”   徐观反手拉住杨果,说:“我自己去就行。”   杨果手下力道丝毫没有放松,“你可能是轻度脑震荡。”   警察嗤笑,“姑娘,这种事儿咱处理得多了,严不严重……”他双指点着自己的眼睛,自信道:“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男朋友这不算啥,先跟我们走一趟。”   杨果转头,沉沉的眸子盯着他,一字一句:“我们要先去医院。你们不如先去追那群肇事者?”   “往哪边跑的?”另一个年轻的警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是不该只抓着这两人不放。   年长的警察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这时候还追得到什么,白费功夫。”   不过他也不再坚持,那女人语气很淡,但总令他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仿佛他们要是此刻就地押送这两人进局子,她甚至能把整个医院都搬进警察局让她男朋友先检查过再说。   杨果点头:“追不到了,麻烦你们送我们去医院吧。”   年长的警察无语盯她片刻,一挥手,“上车。”   等到上车,徐观的气质已经收敛,恢复沉默的模样。   年长的警察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从身上摸索出一包烟,抽了根点燃。   杨果说:“给我一根吧。”她的烟在追来的过程里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警察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随手将烟盒往后一扔,徐观伸手,在半空稳稳接住,抽出一根,正要点燃,嘴里的烟被人抽走了。   他转头看向杨果,笑了笑,“怎么?傻逼不能抽烟?”   他果然听到了。   杨果直接把烟放进嘴里,微微偏头点着,颜色淡白的薄唇在橙红色的小小火苗后弯了弯。   她看向窗外,行道树被速度拉成暗色直线,路灯的光变成落在树上的星星。   “对,傻逼不配享受尼古丁。”   开车的警察突然开口:“你刚手上那瓶子砸谁了?”   他问的是杨果。   警察刚进小巷的时候,杨果忙着关心徐观,没来得及处理碎掉的瓶口,还捏在手里,上车前才找了垃圾桶,拿纸巾仔细包了好几层后扔掉。   杨果没想到他注意到了,愣了会儿才回答:“没砸人,砸墙上了。”   警察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然后严肃道:“以后打架别拿这么危险的东西,这要是砸了人,那警察来了该跑的就是你们!”   副驾驶的小警察悄声说:“还有以后?”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总是带着让人安心的奇异力量,警察在车里等,杨果跟着徐观去急诊挂号,看见他掏出身份证,照片上的少年笑得好看。   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   她说:“快过期了。”   徐观说:“我知道。”   急诊室的医生两根手指捏着徐观的脸左右偏着看了看,说:“脱下衣服,身上哪里还有伤?”   徐观看了眼杨果,后者没有动作,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他放在衬衫纽扣上的手顿住,对医生说:“身上没事,后脑勺被踹了一脚。”   医生摸摸他的后脑勺:“有没有感觉头疼恶心……”   杨果抢话道:“那得去照个CT。”   “没必要。”徐观停了停,又说:“钱也没带够。”   杨果说:“我借给你。”   被二人无视的医生拿笔敲敲桌面,对杨果说:“诶诶,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啊?”   “抱歉。”杨果发出毫无歉意的声音,反问:“那应不应该照?”   医生深吸一口气,不情不愿,“照吧照吧,不用照脑子,别得地方还是得看看,伤到内脏就不好了。”   杨果说:“照全身吧。”   得,人傻钱多,医生懒得跟她掰扯,挥挥手开了单子。   这家医院的CT设备很先进,结账的时候,收费处的医生说了个数字,杨果拿出钱包,数了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徐观看着她被整钞零钞塞得鼓囊囊的钱包,没说话。   从CT室出来时,杨果还在外面等他。   她没看手机,就静静靠在洁白的墙壁上,双手抱臂,眼皮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这么多年,徐观很少来医院,除了吃饭摆摊,他甚至很少出门。   因为他知道外面谁也没有,谁也不会等他。   但今晚来了一个女人,一个再次相遇之前他早已忘记的女人,直到他想起来她的名字,都花了一周的时间。   她因为他哭了,现在她在等他。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抬起头仔细端详他,“怎么说?”   徐观说:“底片要等。”他顿了顿,又说:“轻度脑震荡CT是检查不出来的,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医生说要照。”杨果很平静,下意识说:“那先去警察局再回来拿底片。”   徐观很配合,没介意她自顾自把他的事情安排好,跟着回到急诊室,医生这回一看见他俩,就摆手示意杨果在外面等。   杨果问:“我就在这里不行吗?”   医生严肃拍桌:“这儿是医院!要看男朋友脱衣服等回家!”   徐观再次把手放在衬衫纽扣上,沉默地转头看着杨果。   杨果回看他,过了会儿,终于走出去带上了门。   等徐观出来时,杨果又问:“怎么说?”   徐观摇头:“没事。”   夜里很凉,出去的时候徐观把脏兮兮的牛仔外套挎在臂弯,从挽上去的袖子里露出半截手臂。   他好像瘦了。   到了警局,年轻一些的那个警察贴心地给他们倒了两杯热水,年长些的警察坐到电脑前,问徐观:“名字年龄,做什么的。”   “徐观,28岁,摆地摊的。”   警察让他出示身份证,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突然愣了愣。   他抬头看了看徐观,后者只是淡淡地回视。警察默了一会儿,招手叫那个年轻的警察过来:“你来。”   年轻的警察接手,正襟危坐开始做笔录。   徐观简单把过程说了,掠过了对方是谁,只说不认识,应该是无聊来找事儿的小混混。   警察问:“那你为什么追上去?”   徐观没说话。   “问你呢,”杨果顶顶他的手臂,“为什么追上去?”   “他们拿了我的东西。”徐观终于说。   他能有什么东西,浑身上下的家当最多不超过几百元,硬要说也就是那帆布口袋里可能有些值钱的物什。   小警察好奇心上来,顺嘴问了句:“有什么啊包里?”   徐观黑沉沉的眸子看着他,又不说话了。   小警察无奈,这人真是太难沟通了,他公事公办将笔录完成,又尽量摆出老成的样子教育道:“以后小心点儿啊,别再这么冲动了。”   杨果竟然起了调笑的心思:“还有以后?”   小警察红着脸挥手,赶紧打发了这两人。   他们离开后,年长的警察抱着个保温杯从里头出来,杯口散发着茉莉的清香。   他凑过来看笔录,半饷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小警察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他兴致勃勃地问:“怎么了怎么了?这人有什么问题吗?”   老警察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我看你才有问题,去!下一桶泡面!”   出了警察局已是凌晨,杨果打开手机准备叫滴滴,徐观说:“我明天自己去医院拿吧。”   杨果停下动作,过了会儿又开始在屏幕上点来点去,她问:“你住哪儿?一起回去。”   徐观说:“一起不了,离得远,我得先回去取车,你自己回家吧。”   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好,又加了句:“注意安全,到家跟我说。”   杨果笑起来:“这么晚了,我安全不了,你得负责。”   作者有话要说:  愚蠢的我今天才发现,因为之前改了存稿发表时间所以昨晚更新更空了,我整整齐齐的小红花!捶地! 第19章   “你还记得我住哪儿。”杨果笑着,又说,“离菜市口很近,你去那里拿车?”   徐观说:“对。”   滴滴就在这时到了,杨果坐进后座,正要往里挪,徐观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杨果怔愣片刻,又坐回窗边,拉上车门。   深夜的北京城变得安静,从警局开到菜市口的道路两旁没有人烟,但写字楼和住家楼亮着许多户,人世间的灯光,与自天际倾泻的柔软月光融成一团温柔的梦。   杨果摇下车窗,能从车旁的镜子里看见徐观被挡在透明窗后的脸,沉默的,冷静的,嘴角带着些淤青。   车开上前往农贸市场的长街,还离得挺远,徐观就说:“在这儿停吧。”   还是那片停满共享单车的空地,他的旧电瓶不知被谁碰倒了,静静躺在地上。   徐观弯腰扶车的时候,轻轻晃了下,闷哼一声。   杨果拉他起身,“头还晕?”   “没有。”徐观摇头,跨上车座,拿出钥匙插-进去,说:“走吧,还有一段,我送你回去。”   杨果说:“今天我回去不了。”   这很突然,徐观侧头看她:“为什么?”   杨果拿起手机晃了晃,“艾玛诗一定在家里堵我,她有钥匙,我懒得听她唠叨。”   说完又想起徐观也许不记得,补充道:“艾玛诗,就是我的……”   “你的同学?”   他竟然记得艾玛诗。   因为什么?因为汤蕊吗?   杨果突然觉得心浮气躁,她语速很快地说:“我给她发过短信解释了,但她不信。你不管我,今晚我就没得睡了。”   其实艾玛诗哪儿有什么钥匙,她确实发过短信,但艾玛诗不可能在她家里。   况且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真是今晚没办法回家,又关徐观什么事呢?   杨果又开始感到后悔。   这一步也许踏错了,而后果无法猜测。   徐观也许觉得唐突,也许会觉得她很可笑。   杨果不知道他信不信这突然又苍白的解释,没什么反应地扭动钥匙,电瓶发出几乎听不到的轰鸣声,他说:“上来吧。”   杨果挑挑眉,“那我,去你家?”   “不嫌弃的话。”徐观淡淡说:“租的小地方罢了。”   杨果没再说话,干脆利落地在后排落座,双手轻轻搭在座位边沿,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但是碰不到他。   他载着她渐渐驶离高楼大厦,进入七拐八弯的胡同巷子,挤挤挨挨的平房里,偶尔传出人声和狗吠。   杨果伸出一只手,臂弯还未打直便能碰到粗粝的墙面。   左拐、右拐、再左,穿过两条巷口,再开两分钟。   “到了。”徐观停下车,一腿伸长撑在地面。   杨果扶着他的肩膀下车,没有用力也能感受到手心里他身体的热度。   徐观让她帮忙扶着车,拿钥匙开了木门,先是一个小院子,简单铺就的石子路隔开右边的小片菜圃和左边簇拥的牡丹花盆,道路尽头横列着几间屋子,有一两间透出灯光。   他接过龙头领着杨果往里走,却绕过了主屋和几间侧房,进了后院。   后院明显比前院小很多,有一间木屋附在墙角,三侧木板围拢成徐观住的地方。杨果跟着他进屋,却没有预料中的灰尘味,很小的空间里,一张床加一个简易的布制衣柜就是全部。   徐观把帆布口袋放到衣柜旁边的地上,转头看见杨果正在满屋子打量,说:“没凳子,你就坐床上吧。”   杨果依言坐下,看见床尾处有一大瓶怡宝纯净水,已经只剩一半了。徐观又问:“喝水吗?”   杨果点点头,“谢谢。”   于是徐观又出去了,回来时手里提着个老式的烧水壶,他把纯净水倒进水壶,放在床头的地面插上电,杨果说:“坐啊。”   徐观却站在床头处,没有动作。   烧水声由小渐大,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站,沉默等待着水沸,直到水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壶嘴里蒸腾出热气,纯净水在内里冒着气泡,气氛才开始渐渐松动。   徐观用杯子倒了水,说:“洗过了。”   杨果接过杯子,却没喝,随手把杯子放到地上,转而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个口袋,里面是酒精碘伏和医用棉签。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买的,这时拿出来,就像一个回到房间后悄悄拿出零食的学生。   “我看看你背后。”她说。   徐观没听,只说:“身上没伤。”   杨果也没听,站起来一把掀开了他的衬衫。   男人小麦色的后背上,有一大片淤青。   她又说:“你坐。”   徐观伸手向后想把衣服放下来,却被杨果一把按住,她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很沉很闷。   “让你坐。”   这回他终于坐下了。   杨果坐在他身侧,依次从口袋里拿出酒精、碘伏消毒,期间她说:“破皮了,揽着会有些疼,你忍着点儿。”   徐观突然有些想笑,他问:“揽着是什么意思?”   杨果才意识到这是西南官话,于他而言确实方言了,解释道:“就是刺激到伤口会比较疼。”   他住的地方是人家后院的储藏室,没有窗户,入睡前他都不会关门,此时从开着的门,能看到院里的国槐树下堆满落叶。   “你是哪儿人?”他突然问。   “武汉。”   “武汉……”他低声道:“好地方。”   杨果笑了声,手下动作越轻,“确实是好地方。”   徐观又问:“你毕业以后……是回家了?”   杨果没回答,徐观微微转头,看见她垂着眸子,盯着自己的背部微微出神。   似乎过了很久,横排的两间屋子里的灯熄灭一盏,只剩下刚好照到国槐的一小块暖黄长方形。   杨果才说:“没有,我去了澳洲。”   气氛突然变得粘稠,徐观踌躇着说:“南半球的天很蓝。”   杨果轻笑:“你去过?”   “当然。”   他这一声回答太自然,好像从北京千里迢迢到南半球去旅游,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寻常人都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   杨果知道,这是从小出生在极优渥的家庭环境下才会有的自然。   房间的灯很暗,静寂黑夜里,徐观的手机响了。   他拿过来,杨果注意到,是许多年前的款式。   不是有人找,只是一条垃圾广告。   徐观随手把号码屏蔽,杨果还在悉悉索索动作着。   初春的寒夜里敞着背,他已经觉得有些冷了,于是问:“还没好吗?”   “别催。”杨果说。   徐观一时也不想动,只得由她,拿着手机随意划,点开微信,最上方的消息是杨果的,头像是卡瓦劳大桥。   “你已添加了‘缺八两’,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又从头像点了进去,最新一条朋友圈还是十几天前,女人的手在绵密泡沫里拢着一只丑而简陋的雪花。   “这是什么意思?”徐观把手机屏幕侧过去,问杨果。   我会想到北京的雪,和南半球的风。   是什么意思?   杨果想起多年以前,四月的京大校园里,漫天都是白毛杨柳的飞絮,心理学课上的教授问他们,爱情是什么。   嘈杂而兴奋的讨论声持续很久,年轻的教授双手撑在桌面,说:提起这个人,你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爱情。   如果跟杨果提起徐观,她会想到……想到北京的雪,和南半球的风。   “徐观回来啦?”小院里传来问话声。   杨果回神,反问道:“你觉得呢?”   徐观想了想,说:“你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把相隔千里的两个半球连接在一起。”   “那就是这个意思了。”杨果把他的衬衫捞下去,手指很凉,“好了,谁叫你?”   徐观起身往外走,“合租客。”   流畅的脊背线条被遮住,手下光滑结实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他还是在常常锻炼,杨果想。   她跟着走出去,唯一还亮着灯的那屋从窗户里探出个男生,也许刚洗过澡,赤-裸的上半身挂着水珠。   他看见徐观身后跟着出来个女人,“嗷”了一声,触电般弹回房间,顺手把窗户掩了大半。   徐观对着窗户说:“有个朋友留宿,今天我和你挤一挤。”   “行,行吧。”男生从窗户的缝隙里露出半张脸,悄悄打量杨果。   杨果微笑上前:“麻烦了。”   她的态度落落大方,不见丝毫害羞,反而让男生觉得自己的反应娘们儿兮兮,直起身又把窗户推开了,挠头道:“没事儿。就是徐观从没带人回来过,我惊着了,惊着了。”   徐观说:“我房间没有独卫,你要洗澡得去里面。”   “今晚不洗了。”杨果说完,感觉不好,又补充:“这么晚都累了,不影响你们休息。”   徐观看她一眼,笑了笑,指着后院另一边露天的砖瓦房,“那是厕所。”   其实她真不是介意什么,在南半球的三年,对全靠自己打工费支撑的杨果来说,路途中吃喝玩乐的旅游资金已经算是巨资,有几次没抢到便宜的青年旅舍,公园都睡过,更别提洗热水澡之类奢侈的享受了。   后来事业渐渐起步,渐渐少有那些熬着通宵做出详细攻略就为节省的旅程,她可以活得精致,但那些时间也赐予她能够忍受穷酸的随意。   穷酸……杨果愣在原地,自己竟然用了这个词。   她朝徐观走近一步,嘴张了张,却再没发出声音。   徐观朝她点头,淡道:“晚安。”   又走歪了。   杨果看着他走进里屋,懊恼地掐了掐自己的嘴,嘴角留下两道红印。 第20章   回到徐观的房间关上门,月光被挡在密不透风的木板后,杨果脱掉卫衣,只剩一件背心,还是觉得闷。   在身上摸索半天,才想起烟早就掉了。   她深吸一口气,躺倒在床,枕头上有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又过了会儿,酒精和碘伏味飘过来刺激到鼻腔,她觉得自己睡不着了。   于是起身打开门,看见那间屋子灯还亮着。   徐观在屋内脱掉衬衫,男生凑过来八卦:“诶,是不是女朋友啊?”   “不是。”   “切~”男生摆手,发出嗤笑:“我才不信,这大半夜的突然带回来……啊你怎么了?出啥事儿了?”他看到男人背部大片的淤青,一直延伸到腰际。   然后不等徐观回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就说咋不住一起呢,原来你受伤了,这伤处整的,是不太方便……”   徐观深呼吸,不接话,拿着洗脸帕就要往厕所走。   窗户被敲响。   男生正要过去,徐观腿一伸,将人拦了个趔趄。   他又穿上衬衫,才过去拉开窗,杨果站在窗外,只穿了一件背心,胳膊瘦长白皙,肩膀不窄,肩线很直,是最适合穿背心的那种身材。   透过屋外莹润的月色,他隐约看见杨果后背上有一片暗影,像是一个文身。   与那一头刚到下颚线的学生妹短发,显得很不相配。   杨果说:“有烟么?”   徐观从杂乱的桌上摸出一包万宝路爆珠,杨果说:“要金桥。”   他顿了顿,回身从椅背上的牛仔外套里又摸出一包金桥,只剩两根。   分一根给杨果,他微微俯身给她点烟。   两人的手再次形成向内弯曲的弧度,隔着窗栏,护着那一株火苗。   男生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这两人一个在窗内一个在窗外,都很安静,除开风声,几乎便只剩火苗燃烧烟草的声音。   他默默关了大灯,只留桌上阅读小灯。窗外的国槐树影被无限放大映在墙上,陪伴两道沉默人影。   谁也没说话,月牙变得清亮,杨果斜靠在窗栏,徐观陪她抽完了一支烟。   又赚了几分钟,她愉快地想。   这里隔音很差,翌日清晨,杨果被胡同里的自行车铃和婴孩的哭闹吵醒,睁开眼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不在家。   一向难以进入深度睡眠的她竟然睡得很香。   她侧过脸,埋头在触感有些硬的枕头中深深呼吸。   打开门才看到,其实天色还未完全亮起来,徐观睡的房间还静着,没有人声。   她绕过横列的这排屋子,看见大门敞开着,有个老头正在浇花。   不清楚是租客还是房东,她踌躇一会儿,还是走过去问好:“早……”   老头似乎被惊吓到,猛地转身,浇花的塑料水壶长长的壶嘴里喷洒出一片细流,差点溅杨果一身。   “严老师?”杨果顾不上被淋湿的衣角,惊喜道。   “你是……”老头扶正歪掉的眼镜,眯着眼打量她,似乎在努力回忆,眼角鱼尾纹密布,眼睛顿时更小了。   杨果笑起来,扶好他手里依然在往下滴水的水壶,说:“我是杨果。您还记得吗?”   “杨果儿!”严老师一跺脚,头顶稀疏的两绺毛发随之滑落到镜架处,他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扫了她一圈,终于确认,惊喜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而后不等杨果回答,露出了解的表情:“哦,徐观是吧。”   杨果笑着没回答,要接他手里的水壶:“我来帮您吧。”   严老师一侧身避过她的手,“老头子也就这点儿乐趣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他回头看一眼依然沉默的屋子,又说:“徐观还没起呢吧,这小子成天晚出晚归的,你要是找他得等等了。”   杨果说:“您吃了吗?我出去买点早饭。”   “还没呢。”严老师摇头:“就买咱两人的份儿就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   杨果问:“他平时也起这么晚么?”   “我哪儿知道啊,这小子整天就呆在后院儿,也不说出来陪陪我。我这院子要不是还有别的小年轻儿住着,经常觉得后院是没人的。”   杨果不再多说,出门买了早饭又回来。   严老师已经爱护完花草,开始转而照顾另一边的菜圃了。   杨果提起手上的豆浆油条:“休息会儿吧。”   严老师把她领进自己的主屋,也不急着吃饭,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嘿”了声说:“我就寻思你怎么是从后面出来的,老实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儿啊?”   还是没避过,杨果默然,想到严老师看见徐观脸上的伤肯定也会问,索性简单将事情都解释了:“昨天徐观遇上点儿麻烦,我恰好碰见了,就送他回来,太晚了就住下了。”   “住下了?”严老师拿起一根油条折成几段,拆开豆浆杯口塑封,先喝了一大口,然后扔进油条,嘿嘿笑道:“你们住一起啊?”   这也太直接了,岁月对这位曾经严肃刻板的校报主任做了什么。   不过这都毕业这么多年了,自己已经快要奔三,杨果没有不好意思,说:“没有,他跟室友一起住的。”   “室友?”严老师被呛着了,诧异道:“徐观跟室友一起住?”   “我也不知道,就一个瘦瘦小小的,看着挺……挺精明的男生。”杨果本来想说流里流气,觉得不好,换了客气的说法。   “哦,闻飞章啊。”严老师说:“好好的一小伙儿,整天流里流气的。”   杨果差点笑出声。   严老师突然抬头盯了她片刻,继续道:“这徐观,没想到竟然还愿意跟别人一起睡,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这下来感觉了,严肃刻板的校报主任擅长的疑问句式。   “为了照顾我。”杨果一摊手:“他一向很体贴。”   严老师再次嘿嘿笑道:“那是以前,这几年我可没见他再体贴别的姑娘……”说到这里他住了嘴,清清嗓子开始吃早饭,同时很刻意地转移了话题:“巷口那家买的吧,这豆浆浓是浓,渣儿多。”   杨果可不会被带偏,她问:“还有别的姑娘吗?”   昨晚闻飞章可是说了,徐观没带人回来过。   严老师摇摇头,赶紧弥补嘴瓢:“没有没有,我瞎说的。他现在这样儿,哪儿还有什么别的姑娘。”   怎么没有了,之前刚见过呢。杨果想着,也不逗老严了,安静吃起早饭。   刚见过汤蕊……想到这里,她突然皱了眉。   昨晚在巷子里,光线很暗,她几乎看不清那群肇事者的样子,但他们的打扮可不像单纯的街头混混,当时她就觉得怪异,不过没来得及多想,此时回忆起来,其中有个人,似乎很眼熟。   她慢慢喝完一杯豆浆,心里已经有了数。   桌上还剩一杯,严老师伸手要拿,杨果先他一步拿起来,说:“我去叫徐观起床。”   严老师僵立当场,对着她的背影气呼呼说:“他不会吃的!”   闻飞章还如死猪一般睡得打呼,徐观已经醒了,他躺在床上,看屋内地上的暗影渐渐变淡,胡同里响起自行车铃和婴孩的哭闹,木板吱吱呀呀,她应该起床了。   然后再没动静,徐观正觉得杨果应该是离开了的时候,敲门声响起。   他起身开门,杨果站在门口微笑着说:“早。”   徐观看着她手里的豆浆,说:“我不吃早饭的。”   “谁说是给你的。”杨果拿出吸管插-进去喝了一大口,眼里也带着笑:“我来叫你起床。”   “起了。”   “那我在外面等你。”   杨果说完,转身又走了。   徐观站在原地,默默想:她今天心情很好。   严老师已经不在桌前了,杨果找到前院,看见老头儿又蹲在菜谱前笑眯眯地侍候起小葱。   “老严。”杨果叫他。   严老师嚯地直起身,颤抖的手指指向她:“我还寻思你变成熟了,没想到……”   杨果过去扶住他,打断道:“说正事儿吧。”   “徐观,害人不浅。”严老师嘟嘟囔囔的,跟着杨果又进屋了。   “您还记得汤蕊吗?”杨果坐在桌前,把自己那杯豆浆换了严老师放在一边的吸管,放到他面前,“就是徐观那时候的女朋友。”   严老师又开心了,把吸管一扯,揭开塑封几大口喝完,抹了把嘴才道:“记得啊。”   他现在就像一个老小孩。杨果想。   “记得倒是记得,不过这人,嗨。”严老师摆摆手:“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的原因,杨果当然知道,她也没多问,继续道:“她是不是有个弟弟?”   严老师支了支眼镜,回忆一会儿,说:“是有这么个人,好像叫什么语,汤语?……他怎么了?”   汤榆。   这下确定了。   杨果笑着:“没什么。”   前院里走出来个人,先是冲着敞开的大门看了眼,没见着人,才又转回头,看见杨果和严老师坐在游廊的小桌上。   “起了啊?”严老师眯起眼睛嘲讽他:“今儿可真早,你说说,同住一个地方,我这老头儿想见见你还真不容易。”   徐观不理他,走过来对杨果道:“你说等我,要干什么?”   杨果起身,说:“坐。”   徐观没动,说:“收留你一晚,该走了吧。”   杨果抱起手臂,说:“坐。”   “你看看这脸搞的,啧啧。”严老师说完,也抱起手臂,朝徐观扬下巴:“人姑娘让你坐呢。”   徐观无奈,知道老严退休以后也许是闲得慌,好容易遇见昔日的学生,肯定兴奋了。他刚走过去坐下,杨果突然开口:“昨天晚上是不是汤榆?”   徐观愣了愣,对面两人就那么双双抱臂将他望着,只好说:“是。”   杨果又问:“是不是因为汤蕊?”   严老师这下听不懂了,正要开口插话,杨果按住他的椅背阻止,然后看向徐观,等待答案。   她剪回学生时代的波波头,穿着白色的卫衣,本来是青春稚嫩的样子。   但是眼珠子在游廊的阴影里显得很黑,什么影子也没有。   再不是以前单纯的样子,嘴角紧紧抿着,神情冰冷。   徐观点了点头。   “是。”   杨果突然又笑起来,但眼神依然沉沉。   “我知道了。”她说。 第21章 【倒v注意】   “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严老师终于开口了:“你知道什么了?”   杨果说:“你问他。”   然后走向大门, 对严老师说:“我还有事,回头再来看您。”   没再理会徐观便径直离开了。   走到胡同口, 卖豆浆油条的铺子前人渐渐多起来, 大娘吆喝着忙得团团转。   杨果拿出手机,一夜没充电,已经只剩百分之五了。   她给庄安志拨了电话,那边接起的时候显然还没清醒, 首先发出被打扰美梦的抱怨。   “Afra……”庄安志:“什么重要的事儿要这么早打扰你哥?”   “安哥,九点多了。”杨果说。   “才九点?!”庄安志气到破音,半饷后冷静下来,“说吧,有什么事儿?”   看来他真还没清醒, 往常要是杨果主动打电话,他非得没个正形地调戏她十分钟才罢休。   杨果怕手机快要没电,语速很快:“有重要的事情, 中午一起吃饭,见面说吧。”   “行行, 你把地址发我, 睡醒了去接你。”庄安志说。   “不用,我自己坐地铁。”杨果刚说完, 那边的呼吸声已经听不见了, 拿下手机一看,没电了。   她先回到住处洗了个澡,而后随意套上件外套就出门了。   回到北京这么久, 终于有机会坐一次地铁了。   这是工作日的上午十一点,她特意选了离庄安志较近,离自己家较远的地方,要转两道车。   人不多,难得有座位,大家或沉默或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低头玩手机,杨果没坐,选了最后一节车厢,靠在车尾的壁上,看前方车厢连接处在行进过程中微微扭曲。   她没有一直坐到头,中途在市中心下车,进了一家烟酒专营店,买了一瓶侯伯王干白。   约的地方是一家正宗法国餐厅,杨果到达后,在隔断的小包间等了有小半个小时庄安志才来。   看起来精心打扮过的男人将西装外套挎在臂弯,一进包间就开始装逼,先是温柔扶着领路侍者的手落下绅士一吻——也就是没有皮肤接触的那一种,然后才对杨果拽出一句像模像样的法语:“Bonjour.”   待他看清杨果的一头短发,装不下去了,夸张地双手护头喊道:“你头发呢?!”   杨果拿出刚买的那瓶侯伯王放在桌上,朝他微微一笑:“Bonjour.”   庄安志瞪大眼睛,似乎受到惊吓,“你怎么了果子!今儿转性了?”   紧接着神情一变,嘴唇颤抖着双手护胸:“到底什么事儿啊?不会是要你安哥出卖色相吧?”   这是哪儿跟哪儿,杨果摆摆手:“先坐吧您。”   她点了店里最贵的海鲜套餐,法国大蓝龙、贝隆生蚝和吉娜朵生蚝,其中贝隆属于铜蚝,被誉为世界上最重口味的生蚝,带有一种奇异的麻痹感,后劲十足,是庄安志的最爱。   当初在澳洲时,每每出一趟远门,庄安志必会去尝试当地海鲜,就算连续一周只能住十二人一间房的简陋青旅,也要把钱节约下来体会这些奇奇怪怪的美食。   杨果受他不少启发,对他的爱好了如指掌。   等对方一连干掉五只贝隆,杨果给他重新满上一杯干白,才开口道:“我想要你帮我查一个人。”   庄安志还沉浸在酥酥麻麻的享受里,不由放松了警惕,随口接话道:“什么人?就这事儿啊。”   杨果笑了声,循序渐进,“不是普通人。”   “嗤,你怕是忘了你安哥也不是普通人。”   庄安志家是做酒店生意致富的,连锁店遍布全球。做这一行的,自然黑白两道都得打点好了,就算他只是家中老二,上有大哥下有小妹,还不到承担重任的时候,在这方面的人脉却也是杨果一个做私人定制旅行生意的小老板比不了的。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杨果找上他,正是考虑到这一点。   “他叫汤榆。”她说。   庄安志还没反应过来,这京城里姓汤的太多了,他扯下大龙虾的虾尾,也不跟杨果客气,一口含进嘴里,咽下去后才说:“还有别的信息没?”   杨果接着说:“就是汤家。”   “汤家?”庄安志喝了口干白,幸福地咂咂嘴,然后猛地捂住嘴以防酒液喷出口,差点咳过背去:“哪个汤家?”   杨果看他反应,知道他是想到了:“就是你现在想的那个。”   庄安志拿手帕疯狂擦嘴,动作大到桌面都微微震动,蓝龙的触须差点戳进他的眼睛。   他缓过一口气,再次跟杨果确认:“那个……那个汤家的儿子,汤榆?”   也不能怪他,汤榆这个人,在京城的二代圈子里虽然有名,但却是臭名昭著的那一种有名,汤家情况特殊,汤榆自己就算常常惹事,其实也保留着底线,轻易不透露姓名,加上背景掩护,要不是圈儿里的人,还真不能轻易知道他就是那个汤家的小少爷。   就是庄安志,也只了解这人是个混世魔王,别的再多却不清楚了。因此乍一听杨果提起来,只感到震惊。   “没错。”杨果缓缓点头。   “你要我查他?”庄安志说:“怎么查?”   “我相信安哥有办法的。”杨果又给他续上一杯,“也不用多了,就是昨天晚上有个事儿,他参与了,帮我给他找些麻烦就行。”   “昨天晚上……”庄安志皱眉回忆着,“有什么事儿?没听人说啊。”   “小事。”杨果笑着,语气平静:“不是你们二代圈子的事儿,是关于徐观的。”   庄安志又反应了好一阵,才知道杨果说的是谁。   关于徐观,杨果只主动跟他提起过一次。   二人在澳洲相遇之初,庄安志其实也对杨果产生过好感。   女生不算特漂亮,但气质很吸引人,他又从小混迹于女人堆,大学时因为两性纠纷差点儿没能毕业,庄父恨铁不成钢,一怒之下将他扔到澳洲洗盘子,他那时雅思都没考过,还拿以往那一套泡妞,吃了不少鳖,猛然异国他乡遇故知,杨果不仅没鄙视他带着京味儿的英文水平,还在这方面帮了他不少,产生好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可惜气质不同的女人想法果然也不同,他改了玩世不恭的泡妞手段追求杨果,持续半年后依然收效甚微,就在他几乎就要开始怀疑杨果的性取向时,他发现了她的秘密。   有一个晚上,是他的生日,安哥那时已经在店里混得如鱼得水,过生日这么大的由头,在人烟稀少娱乐方式寡淡的澳洲大陆,以他的性子自然是要大闹特闹一番的。   他办了个派对,从大哥那儿骗来巨资,包了他们打工的酒吧一整夜,受邀者包括whver圈、酒吧的希腊老板,甚至还有隔了大半条街的药妆店收银员,总共好几十人。杨果也给面子地参加了。   有澳洲人参加的派对,自然少不了喝酒蹦迪,这么闹了大半夜,来自国内的小伙伴们开始觉得无趣,提议要玩真心话大冒险。   彼时他还没对杨果彻底歇了心思,兴奋等待中,终于等到自己与她的互动。   抽到国王的人要求五号和七号接吻,他是五号,杨果是七号。   众人开始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他都已经做好准备了,谁知被起哄的另一个对象却只是淡淡点上一根烟,说:“不可能。”   这实在很丢面子,但杨果不等气氛发酵到彻底尴尬,便站起身,将桌上所有品种的酒一并倒进扎啤杯,举杯环顾一圈,“是我坏了规矩,我自罚三杯。”   大家平日关系都不错,玩个游戏而已,也没有恶意劝酒的习惯,想喝的能喝的就敞开肚皮喝,不想喝也极其随意,现场不少姑娘都只端着橙汁,杨果本来也是这些姑娘中的一员,那时却仿佛豁出去一般,庄安志还未来得及阻止,她便一口干掉了那杯混着啤酒威士忌和干红的酒。   众人都愣住了,庄安志连忙上前按她继续倒酒的手,杨果却挥开他,就那么接着干完整整三杯。   女人一手拿着烟,仰着头灌酒,纤细脖颈弯出的弧度,竟突然让他失语。   杨果喝完酒,面不改色将杯子倒着往桌上一顿,还能稳稳站好双手抱拳道:“承让。”   于是气氛再次活跃起来,也没人再管游戏,掀起新一轮拼酒的热潮。   庄安志愣愣坐着,半天才发现杨果不见了。   她以前从未在大家面前喝过酒,这第一次就这么猛,他也来不及沉浸在被果断拒绝的伤春悲秋中,连忙出门找人。   找了一圈,杨果不在门外,他又回到店里的厕所,喊了两声,敲门也没人应,他急了,破门而入,看见杨果正抱着马桶吐。   她背对着他,外套已经脱了,只穿着贴身吊带,肩胛骨起伏间,背部一双翅膀栩栩如生,振羽欲飞。   她竟然还有这么大一片文身。   他们见面的时候,杨果都是穿着店里的工作服,偶尔私服也是遮住上臂的短袖。庄安志一直觉得她应该是有文身的,他问过一次,杨果却只是笑笑不回答。   他一时看呆了去,直到冲马桶的水声将他惊醒,杨果还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转身。   他看见她耳骨上一整排闪着光的碎钻,和满脸的眼泪。   “你,你没事吧?”问了句废话。   杨果抬手擦擦嘴,一只胳膊还搭在马桶上,狼狈至极,却挂着眼泪笑起来。   “我事儿大了。”   “这后劲真厉害,”杨果从一边的纸筒里哗啦啦扯下一堆,随意卷了卷往脸上抹,“今晚不能陪到散场了,提前跟你说句生日快乐吧。”   庄安志默了默,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他刚才看见了,那对翅膀下面,隐约透出两个字母。   XG。   他嘴唇嗫喏,半天终于挤出一句:“为了谁?”   没头没尾的,杨果却懂了,她将纸团一团扔进马桶,说:“他叫徐观。”   空气静默了很久,他们与外间酒吧里震响的鼓点似乎隔着两个世界,杨果最后说:“抱歉。”   敲门声响起,服务员进来上甜点了。   庄安志回过神,默念:徐观……   他也不再多问了,只是说:“想要我怎么做?”   杨果说:“我要他以后再也不能找徐观麻烦。”   庄安志皱了眉:“Afra,你这要求不简单啊。汤家是什么背景……”   杨果打断道:“半年,庄家旗下的酒店给我原价就行。”   她做旅游,也跟庄家的旗下品牌有合作,两人虽关系不错,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一直以来谈到生意都是按市场来,杨果不会要求庄安志给什么好处,庄安志也不会主动提供价格上的便利。   这话一出口,庄安志再次感到几年前那个夜晚所感受到的震惊。   “你不过日子了?”他问。   杨果拿起酒杯轻抿一口,静静看他,眼睛沉黑如浓墨。   庄安志缓缓深呼吸,服务员进来撤盘,他却没了调戏的心思,摆摆手让人出去。   包厢里落针可闻,他捏捏眉心,叹了口气。   “行。”   作者有话要说:  whver: working holiday 打工度假者的简称。 第22章   关于汤榆, 庄安志具体怎么做的,杨果没再过问。这样一个只懂吃喝玩乐整天胡作非为、收入来源都得靠家人的二代学生, 就算背景深厚, 庄安志也只需要通过一些小手段,就能在既不至于触及到其背后的势力,又掩饰好推手的情况下,完美达到目的。   于是这天汤榆刚逃掉学校两节大课, 去网吧混了一下午后回到家,就收到汤父的怒火。   迎面砸来一个厚重的烟灰缸,碰撞到鞋柜立时碎了满地,玻璃渣从未来得及脱掉的鞋子上弹开,散落进羊毛地毯, 汤榆第一个想法还是——幸好家里没人抽烟,不然这刚买的椰子就废了。   “你这是干嘛呀!”汤母急得跺脚,“说好不动手的!”   然后跑过来扶住小儿子, “榆榆,没伤到哪儿吧?让妈看看……”   汤榆不耐烦地避开她要碰到自己脸颊的手, 还挂着玩世不恭的笑:“爸, 突然这是怎么了?”   汤父是合格的政客,对外常年压抑本性, 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在家里却一向这么对他,他早就习惯了。   “你还好意思笑?!不成器的东西……”汤父一见他这表情更来气了,随手抄起身边的一样东西又要砸, 汤母连忙跑过去抱住他的手,急急劝道:“行了行了,有事儿说事儿,打坏了你不心疼?”   汤父狠狠一掌拍上红木茶几,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不得打死这个就知道惹事生非的畜生……”   这下汤榆觉出不对了,他本来以为是逃课被发现,这么看来竟然不是,迅速在心里回忆一遍最近造过的孽,徐观带着嘲弄的表情浮现在脑海。   不可能啊……他皱起眉,仔细回想当时自己到底有没有被警察看见,几秒后得出否定的结论,于是硬着头皮试探:“爸,干嘛呀您这是,我刚从学校回来,念着今儿家里吃饭,他们叫我去玩儿我都给回绝了……”   “你还说?!下午给你辅导员儿打电话,你压根儿就没去上课!”汤父挣开夫人,大步上前,手臂高高举起,眼看这一巴掌就要挥到汤榆脸上,门口传来一声惊呼:“爸!”   汤蕊急急赶进来将汤榆一拉,躲开了这一巴掌。   她原本今天不得空,跟母亲说不回家吃饭时却得到汤榆惹事儿的消息,于是临时只好推掉事务赶回家来。   以往汤榆惹汤父生气,都是她从中斡旋,这回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先哄着汤父歇了怒气才是要紧,她柔声安慰道:“爸,有什么好好说,别气坏了身体。”   汤榆倒是没甩开她的手,仍是直挺挺站在门边仔细回忆到底是哪件事被发现了。   汤父喘着粗气,看见女儿却不同往日一般宽了心,反而更怒了,脸涨得通红,朝汤榆吼:“你自己跟你姐说,干了些什么好事!”   见他扯上自己,汤蕊有些讶异,转头问:“榆榆,怎么回事儿?”   汤榆皱眉:“没什么,不就下午逃课了吗。”   他依然不觉得这事跟徐观有关,那晚上听见警笛自己就跑了,肯定没被发现,更别说最后也没什么事儿,徐观人好好的,倒是他几个兄弟被揍得够呛。   心思转了几圈,突然想到前段时间泡了隔壁艺术学校一个妞,那回自己好像没戴套。   他顿时心中一紧,那妞太得劲儿了,玩到后来,主动提出不用,难不成是故意的?今儿这是东窗事发?   他扯扯汤蕊,附在她耳边把这事说了,汤蕊恨得直拍他,小声抱怨:“你为什么不戴?”   汤父一声爆喝:“说什么呢!”   汤榆赶紧噤声,思绪飞快转动,正考虑如何才能将惩罚降到最低,汤父见他还不坦白,耐心终于耗尽,拿出手机调了个新闻,里面附一个视频,往茶几上一甩,“自己看看!”   视频音量被调到最大,汤榆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给我把他摊子砸了!”   他转头,看见汤蕊慢慢走过去,低头看着视频,表情渐渐凝固。   如坠冰窟。   被禁足,被停卡,现在都已经都无所谓了,他最怕的事发生了。   姐姐要伤心了。   汤蕊缓缓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唇都微颤,“你去找徐观?”   汤榆往前一步,想要解释,但视频里自己嚣张的声音仍在继续,打砸呼喝的嘈杂和姐姐变红的眼眶形成密不透风的网,罩在头顶让他窒息。   这一晚汤榆没有吃饭,被关在房间,汤父让人从外面上了锁,他听见汤母在帮他说话,而汤父的声音依然愤怒:“至少一个月他别想给我出门!谁都别劝,你再劝连你一起关了!”   没有汤蕊的声音。   晚些时候,他从床底下摸出一包烟,正找着打火机,房门被敲响。   “我不吃!别来烦我!”   外头沉默一会儿,汤蕊说:“那我放这儿了。”   他连忙过去打开门,叫住正转身的人:“姐……”   汤蕊的背影顿了顿,停下脚步。   汤榆手捏紧成拳,小声说:“姐,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汤蕊并未回头,也没有作声,就这么离开了。   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静候在旁的管家上前,手掌恭敬地一摊,示意让他回房。   汤榆恶狠狠看了他一眼,一脚踹翻地上的餐盘,砰地摔上门。   门口传来落锁声,他坐在床头,手里的烟不自觉已被揉得稀烂。   是谁……视频看着像是路人拍的,镜头很晃,不少人的脸都看不清,但偏就是把他拍得明明白白。   最近汤父那边有个什么评优,要是自己的身份没压住,这事儿妥妥会成为阻碍。   就算汤父没明说,他也知道肯定有影响。   他努力思索了半饷,却始终未有头绪,开始怀疑起那群狐朋狗友中的一个。   但如果是他们,何必要冒着被自己报复的风险把这事儿抖落出来,那晚上没一个人是无辜的……不对,有人,有人没有参与。   汤榆将手里的烟草碎往地上恨恨一掷,眼前浮现出艺术院校那个姑娘妖艳美丽的脸。   他想拿手机打电话质问,满屋子找了半天才意识到手机也被汤父没收了。   “他妈的……”汤榆一拳砸到书桌上,而后越想越觉得就是那妞,就之前那回忘了戴套,也许让她觉得牺牲大发了,第二天竟然狮子大开口地说想要从学校搬出去住,言语间还明里暗里说自己住不惯出租屋。   汤榆虽然不差钱,但也不至到甩手就能送给小情人一套房的地步,他自然没有同意,意思意思送了个包就将人打发了。   对方自然非常不高兴,之后一段时间里汤榆叫过她一次,没理。   而那天晚上,他去找徐观的那个晚上,那妞不知从哪儿知道了他的行踪,跟着来了,倒没了之前的爱理不理,又开始黏糊糊地缠着他撒娇。   后来开始动手,他就将人忘了。   此时回忆起来,才想到那妞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从视频的拍摄视角来看的话,多半就是他们自己那群人中的一个,他叫人时特意吩咐了兄弟们别带女伴,那么多人就她一个女的没动手,不是她还能是谁?   汤榆自觉自己此刻逻辑清晰无比,已经慢慢理出了真相,顿时怒火攻心,手臂一挥将桌上的东西俱都扫落在地,还嫌不够,又将衣柜里的衣服连带着衣架一股脑抱出来撕扯发泄。   楼上的房间里乒呤乓啷响,动静极大,汤母坐在客厅,双手紧握搭在膝头,担心道:“榆榆没事儿吧?要不咱还是把手机给他拿进去,有个朋友说说话也好啊……”   汤父将茶杯往桌上一顿,“闭嘴!”   汤蕊这时下来了,她已经挎上包,对着二老一点头,就要出门。   汤父将人叫住,语气柔和了一些,“哪儿去?”   汤蕊眼眶红红的,手里紧紧攥着包带,轻声说:“今天临时推了公司的事回来的,但我不放心新来的实习生,这会儿还得去跟进一下。”   “那就好。”汤父眼睛盯着她,说:“注意自己的身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要清楚。”   汤蕊猛地偏头,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径直离开了。   “注意休息啊,别太拼了,实在不行这还有你爸呢。”汤母嘱咐完女儿,看着人出门离开,又对汤父道:“我上去看看……”   汤父起身打断:“看什么看!”   汤母不敢说话了,但还是一脸担忧。   汤父清清嗓子平缓情绪,走到窗边看着开走的车,半响才说:“你叫管家过来,让他找人盯着蕊蕊。”   “这又有什么必要”汤母说:“蕊蕊很懂事,她不会……”   汤父再次打断她的话:“不管她会不会,我最近的情况,出不得差错。”   汤母失语片刻,起身上楼。   在楼梯转角处,她看见汤父沉默立于窗前,脸色隐在阴影处,神情晦暗不明。   她又想起视频里的那个人。   徐观。   六七年了,这个人……真是阴魂不散。   夜里十点,华灯初上的京城,菜市口长街上再次涌入商贩和行人,杨果出门时接到庄安志的电话,回屋喷了点香水,踏着轻快的步子出门了。   混沌店前,徐观刚收拾好摊面,坐下点了一根烟。   身边卖盆栽的小姑娘今天来得早,此时已经卖完收摊了,她打了个哈欠,将东西收进小行李箱,跟徐观与炸串儿小哥道别。   刚走出几步,迎面走来个女人,熟悉的脸让她不禁愣了愣。   又来了? 第23章   女人停下脚步, 微笑着冲她点头。   “晚上好,这就走了?”   小姑娘惊讶地看着她的头发, 嘴里已经快一步问了出来:“你, 你换了发型啊?”   那一晚徐观被人找事,她没出摊,还是第二天看到人英俊的脸上挂了彩,才从旁人口里得知那一出闹剧, 而后徐观有两天没再来,跟他有关系的那两个让她映像深刻的漂亮姐姐自然也就没有出现。   今晚乍一见面,先来的姐姐已经形象大变。   杨果撩撩发尾,又有了些之前风情万种的韵味,她开玩笑道:“不好看吗?”   “没有没有, 很好看!我觉得……”小姑娘话刚开了个头,意识到其实大家并不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硬生生将后头的话吞了下去。   杨果却有耐心,微笑着等她:“你觉得怎么?”   她这样很亲切, 小姑娘于是接着说:“我觉得, 之前也好看,但是就有些独, 现在更……”她想了想, 组织好措辞,“更年轻,看起来也更开心。”   杨果含笑道:“谢谢, 周末愉快。”然后挥挥手与她道别。   她经过自己身边,带起一阵好闻的香味。就像步入一座海边花园,透过高大的棕榈树间隙,能看到院外天际尽头处被夕阳染红的无边大道。   徐观这边刚抽完一支烟,就来了客人。   一个女大学生被闺蜜推搡着,小步走到摊前,脸红红递出手机,声音细若蚊蝇:“你好,贴膜。”   徐观没接,只淡淡问:“什么膜?”   “都有什么呀?”女生白净的脸颊粉嘟嘟的,一边拿手推身旁嘴里啧啧不停的闺蜜,一边不断偷瞄徐观。   徐观正要说话,余光看见对面水果摊里走出个女人,波波头背着光,被描成一朵带绒毛的小蘑菇。   他顿了顿,继续道:“钢化膜高清膜,还有……”   女生的闺蜜打断道,“要最贵的,”而后指着自己的好友嬉笑:“帅哥,她叫晚晚。”   “不错嘛,”顶着蘑菇脑袋的女人走过来了,空气刘海被风吹到两边,露出光洁的额。她手里拿着一盒草莓,挂着调侃的笑,对徐观说:“生意兴隆啊。”   她举起手里那盒精装草莓,问道:“放这儿一下?”   徐观点头,她将草莓往桌上一顿,透明盒子边缘的水珠颤了颤,滴落进桌面白布洇出小摊深痕。   被称作晚晚的女生从她开口时就没再说话,一直暗中上下打量这个看着与摊主很熟的女人。   周末的晚上,她邀请闺蜜来家里吃饭,准备自己买菜做个涮羊肉,结果刚走到菜市口看见这个摊主,脸就红了。   闺蜜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没想到一个贴膜小哥也能长这么帅,她体内的好事因子蠢蠢欲动,怂恿晚晚以贴膜为理由来要电话。   晚晚这种性格,要不是有人推着走,她能一辈子连话都不敢跟人家说。   杨果自顾自从摊主身后拉出一个塑料小凳,正要坐下,闺蜜不满地嘟囔:“谁呀,我们先来的。”   “你们先来的?”女人将腿往前伸了一截,右腿搭上左腿,脚踝上的红绳衬得肌肤白皙细腻。   她从包里摸出烟点燃,白雾袅袅中一双眼睛清清冷冷,看着闺蜜轻嗤道:“也没跟你抢啊。”   她的语气嚣张,双腿又长又直,膝盖几乎靠上摊主,而后者依然没什么反应。   女生开始觉得尴尬,拉着闺蜜让她住口,迅速道:“就要高清吧。”   闺蜜不罢休,就算也看出来这女人明显不是来贴膜的,却放不下面子,并且这人莫名让她感到一些敌意,于是又说了一句:“总之我们先来的,地摊也得排队吧?”   徐观看了杨果一眼,接过女生的手机,开始贴膜。   闺蜜不好再说这个,于是转了矛头,小声跟晚晚说:“她居然抽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姑娘。”顿了顿,还嫌不够,又补充:“这男人眼光不太行吧……”   是耳语的样子,声音却不小,显然是想让人听见的。   总有这样的人。   杨果这么想着,把烟掐灭,好脾气地说:“没问意见,抱歉。”   闺蜜领受了,浑身舒畅,嘴里又没把门地冒出一句:“小哥你单身吗?”   晚晚拍她,看着有些娇羞:“说什么呢。”   徐观没理会,低头认真做事。   “问问怎么了。”闺蜜觉得晚晚好歹也是个班花,单论外貌,这个留着与一身气质不符的波波头的女人根本比不上。她扫了一眼杨果,无论是耳骨一整排碎钻,还是抽烟的姿势,都让她打心眼儿里觉得不是什么正经女人。   “是不是单身呀?”她催促着徐观回答,但对方还是不予理会,于是转向杨果,带莫名其妙的优越感问:“那你是他女朋友?”   “不是,”杨果说。   未等女生脸上露出笑容,她又继续道:“很快就是了。”   杨果与转头看过来的徐观对上视线,挑了挑眉。   看样子是喜欢徐观的那个晚晚脸色白了白,被闺蜜弄得不上不下,忍不住埋怨她:“你今晚这是怎么了。”   闺蜜见好友不仅不帮着自己,反而怪罪起来,又看看杨果的样子,虽然开始态度软化地道歉了,但依然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心里更不舒服,就想要争个口舌上的痛快,讽刺道:“就算是女朋友,那还没结婚,跟谁在一起都是自由,何况你们还没在一起呢。”   “要是晚晚有我一半勇气,还轮到你这样的女人……”说到后来,声音也变小,也许觉得这样的话不该当面说出口。   徐观皱眉,抬起头正想说话,杨果却突然站起身。   她比两个姑娘都高了小半个头,这么站直了气势很足,她嘴角没了笑意,冷声道:“那你试试。”   徐观低了低头,似乎发出一声极轻的笑,然后手下动作停住,将已经贴了一半的膜撕下来放到一边,对两个女生说:“不贴了。”   闺蜜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贴了?”   徐观说:“这生意我不做了。”   晚晚脸色变得苍白,“为什么?”   杨果也是一副惊讶的样子,低头看他:“真不做了?”   徐观点头,将手机往两个女生面前一递,“抱歉。”   闺蜜柳眉倒竖,声音变得有些尖细:“你这是什么道理?怎么做生意的?”   晚晚拿起手机,拉住闺蜜摇头,她已经不想再呆下去了。   徐观这时点上一根烟,表情依然淡淡,语气却有些冷:“没什么道理,就乐意不做你的生意。”   杨果噗嗤一声笑了。   闺蜜还想要说什么,晚晚提高声音,“别说了!”   她虽还是气不过,但说到底这人是晚晚看上的,跟她没什么关系,只好恨恨一跺脚,跟着好友扭身走了。   两个姑娘离开时,杨果听到风中飘来一句“什么人啊,怪不得长这么帅也就落得个摆摊的命……”   她转头看徐观,对方好似没有听到,依然神情自然地抽着烟。   她回身坐下,“生意都不要了?”   徐观说:“不缺她这一单。”   杨果侧头看他,男人线条分明的侧脸被白色的小夜灯照亮,烟雾在灯下成团,又散开。她问:“为什么?”   徐观淡道:“问什么问。”   也是,问什么问。   杨果笑笑,也点上一支烟,抽完后拿起桌上的草莓打开,说:“请你吃。”   徐观摇头:“不用,你自己吃吧。”   杨果手指拈着草莓蒂,红彤彤鲜嫩的大颗草莓衬得手指很细白,她将这颗草莓举到眼前,慢慢说:“你看,接近五十块钱一斤的巧克力,也就是个大点儿,吃起来和摔坏的没什么不同。”   徐观将烟熄灭,往桌下一扔,那里有个矿泉水瓶减掉一半做的烟灰缸,半只塑料瓶里装了些水,防止烟灰到处乱飘。   他沉默一会儿,没说什么,拿起草莓吃起来。   杨果手肘支上膝盖,托腮看着他,“好吃吗?”   今夜有微风,菜市口已经关门了,右边是炸串摊上熟油裹着牛肉丸香,身后是馄饨店飘出的葱花香油味,侧柏的叶片透出更新鲜的绿。   在她等待徐观回答的时候,从这种复杂的空气里,敏感捕捉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   她抬头,长街那边走来一个女人。   汤蕊。   身边的徐观还在吃草梅。她眯起眼睛,拿手肘顶他。   徐观转头,“?”   杨果朝汤蕊努嘴。   徐观这会儿也看到了,因为汤蕊已经走到摊位前了。   她站定,无视跟徐观坐在一起的杨果,盯着徐观嘴角的伤口,眼眶看起来红红的。   “阿观……对不起。你伤得严重么?”她捏紧手里的包,声音颤颤。   杨果打量徐观,其实他嘴角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就剩一个红印了。   汤蕊原以为自己道歉,徐观也许装傻,也许不理会,没想到他只是把草莓盒盖上,问:“贴膜?”   她一时被梗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继续自顾自说:“阿观,你别生气,不是我叫他来的,我也是刚知道这事儿……”   “汤大小姐,你在说什么?”杨果摊手耸肩,“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好得很。”   她看着汤蕊略显狼狈的神情,突然起了坏心,拿出烟,抽一根递给汤蕊,嘴角的笑意带着嘲弄意味,“你别激动,抽根烟?”   汤蕊看徐观,但是徐观却只是坐着,眼睛看着杨果。   看着这个女人戏弄自己。   她突然很想哭,但还是压抑住情绪,回答了杨果:“我不抽烟。”   杨果收回手,换了个悠闲的坐姿,有滋有味吸了一口,然后说:“好姑娘。”   汤蕊不理她了,眼睛继续死死盯住徐观,尝试回到起初的话题:“阿观,你除了脸上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去医院看过没有?要不要我找家里的医生来帮你……”   杨果突然笑了一声,再次打断她的话,伸手摸了摸徐观的嘴角,说:“你是说这个?这可不是伤口……”   然后眼神暧昧看向汤蕊,声音在嘈杂的闹市中很清晰。   “是我亲的。” 第24章   杨果说:“是我亲的。”   徐观:“……”   “你!”汤蕊情绪激动起来, 精致的鼻翼微微翕动,但长期良好的家教让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徐观又点了一根烟, 淡淡说:“不贴膜就请回吧, 我准备收摊了。”   他把草莓递给杨果,开始收拾桌上的摆件。   眼看桌上的东西越来越少,汤蕊急了,伸手按住桌布, “阿观,别这样。”   一只手指细长的手握住她的,指尖用力,汤蕊的手被移开了。   杨果嘴角挂着笑,对她说:“汤大小姐, 我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没别的事烦请让让吧。”   徐观站起身,从桌下拖出帆布包, 对杨果说:“走了。”   杨果也起身,走到汤蕊面前, 冲她点点头:“再会。”   汤蕊一直死死看着徐观, 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阿观,榆榆他已经被关禁闭了, 以后我也不会让他再来找你, 上次是他不对,家里知道以后也罚他了……”   徐观猛然顿住脚步,身后的杨果差点撞上他的背。   “家里知道?”   汤蕊见他终于理自己了, 笑容虽勉强,但好歹是笑着,“是啊阿观,他已经被爸爸勒令一个月不许出门了。”   徐观回头看了一眼杨果,后者无辜耸肩,眼神清清淡淡,表情也并无心虚。   他嗯了一声,而后不再说话,提起背包准备离开。   汤蕊没想到他问一句就真的只是问一句,对话又这样戛然而止,上次也是这样,自己来找他,他总是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与从前……从前那个徐观,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她上前,想要拉住徐观的手腕,对方却迅速转身避开,眼神冷下去,看也不看她,大跨步离开了。   她仿佛回到三年前那个雨夜,男生一向清澈的眼神变得暗沉,一如天际黑压压滚动的阴云,让她浑身发冷。   杨果一直跟着徐观走到放车的地方,才问:“这就真走了?”   徐观说:“摊都收好了。”   杨果说:“我饿了。”   徐观刚跨上电瓶,闻言微微叹了口气,又下车,把帆布包往背上一甩,“走吧,吃点夜宵。”   杨果眯着眼睛,笑得有些狡黠,“这么晚了,我爱去的那家已经关门了。”   “你爱去的?哪家?”   徐观应该并不知道她刚回北京,杨果随意胡扯了个名字,然后接着说:“你住的地方可以用厨房吗?”   徐观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站直身子俯视杨果,她今天好像喷了香水,在夜风里月色下,闻起来像是走进加州的日落大道。   “一个破胡同巷子,有什么好去的?”   杨果说:“问什么问。”   徐观笑起来,整齐的牙齿很白。他的唇珠比一般男人明显一点,不笑的时候会刻意抿着,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   于是杨果又坐上他的车,拐进小小的胡同巷子。   徐观拿钥匙开门,主屋的灯关着,老严应该已经睡了。   厨房就在主屋旁边,空间很小,徐观拉开橱柜翻了翻,拿出一包细面条。他问杨果:“吃面?”   作为南方人,杨果其实不太喜欢吃面食,她翻了翻冰箱,发现好像没什么选择,况且今天来也不是真的为了吃宵夜,于是点点头,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   徐观不知从哪儿又找了两个番茄,开始在锅里烧热水去皮。   杨果抱臂靠在厨房门口,转眼看见外边餐桌上有一个大碗,被罩子罩着,是那种老式防蝇罩,蓝色细密的小网格,像一把贵族小姐的遮阳伞。   她走过去看,中间大碗里的鸡汤已经凝固了,表面浮着白花花块状的猪油。   “诶。”她叫徐观,后者转头,“怎么了?”   杨果已经端着那晚鸡汤进来了,碗挺大,也重,她两只手端着,不方便动作,便直接用肩膀顶了顶徐观。   徐观下意识侧身想躲开,但空间太小了,还是被她撞到一下,她的肩膀非常瘦削,这么乍一接触,几乎让他以为只撞到一截骨头。   杨果把碗放上桌面,双手一摊:“喏,现成的高汤。”   徐观皱眉:“这是老严吃剩下的吧。”   “反正我不嫌弃。”杨果耸肩,“隔一顿的鸡汤更鲜,你不想要的话,冰箱应该有猪油。”   “不是嫌弃,怕他生气。”徐观说,“没有油,我看过了。”   杨果拉开冰箱,从最上面那层拿出个小碗,里头白乎乎一整坨,她说:“这不就是?”   徐观凑过来打量碗里的东西,半天说:“这是猪油?”   杨果瞪了瞪眼睛,过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才是徐观。   那个大概从出生开始就没干过活,三年里勉强学会做一些简单饭菜,但还是不懂家常味道的天之骄子。   徐观就站着看她笑,眼睛乌黑,英气的眉毛微微挑起一点儿,“那你来做?”   杨果笑过,捂着肚子喘了口气才说:“我做呗。”   她挽起衣袖,接过徐观手里的番茄,挥刀自如地切小块,同时问道:“你要帮忙,还是在外面等我?”   徐观默默把鸡蛋打碎进两只碗,拿筷子搅动起来。   杨果把猪油倒进锅里,炒热番茄和鸡蛋,抽空看他两眼,说:“鸡蛋不能这么打。”   徐观顿住,问:“那要怎么打?”   “顺着打。”杨果说完,猪油已经化开,番茄切得很碎,加鸡蛋散发出酸咸的香。她把凝固的鸡汤倒进去,加了些水,然后盖上锅盖等水开。   徐观说:“猪油很香。”   “当然。”杨果下好面,又拿了个漏勺撇浮沫,“你肯定吃过的,这还不是野猪油,是的话香味能飘出十里外。”   她盛上两碗面,撒了些葱花,然后洗手,指挥徐观:“端出去吧。”   二人就在上次吃早饭的小桌落座,杨果分给徐观一双筷子,笑眯眯的:“尝尝手艺。”   西红柿切这么碎,汁水全融进汤里,喝着有点沙沙的口感,徐观吃饭很慢,修长手指执着筷子,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不错。”他说。   杨果一直等到他开口才动筷子,吃得很慢,几乎是几根几根挑起来。   这里其实也不是餐厅,两面通风,从杨果这里能看到后院的国槐,安静沉默,银色的清亮月色流泻一地。   也能看见默默吃饭的徐观,他的后背应该也是银色的,T恤贴着微微拱起的脊背,脊椎骨流畅衍伸进后腰。   她突然想要时间慢一点。   “明天老严该生气了。”徐观说。   杨果拿筷子敲敲碗沿:“那又怎么?”   “也不怎么。”徐观顿了顿,似乎没想到当年做事规规矩矩,最能讨老严欢心的杨果会这么说。   “生气了,那就哄呗。”杨果无所谓地说:“大不了请他吃顿好的。”   徐观弯弯嘴角,看着她说:“这么多年,你倒是还懂。”   杨果静下来,没有接话。   无论任何时候提到时间,气氛总会突然凝重一点。徐观察觉到女人淡下去的表情,正想说什么,对方重又笑起来,说:“我懂很多人,但没搞懂过自己。”   他又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杨果以前……以前她是什么样的?徐观默默回忆起来,然后发现,记忆中关于她,都是校报相关,或者常常气喘吁吁的狼狈样子。   狼狈的,平凡的,但是很聪明,很瘦很高的一个女生。   今晚气氛很好,杨果不想话题就这样断了,开始找话聊:“好吃吗?”   徐观点头,认真评价起来:“鸡汤很浓,猪油跟植物油的感觉不一样,也许处理得好,不腻而且香。鸡蛋不像是养殖的,但也不柴,很嫩……”   杨果又咯咯笑起来。   他还是这样的,一碗最简单的番茄蛋鸡汤面能吃出什么,但他很体贴,很有礼貌,下意识就拿能品尝出来的优点挨个细说。   徐观被她的笑声打断,干脆换了一种方式夸奖:“你常常做饭吧?应该很有经验才做出来这么好吃的夜宵。”   杨果却摇摇头,“没有啊,我前二十二年,一次饭也没做过。”   她可没有撒谎,以前在家都是周朝解决所有衣食住行,连碗也不让她洗,吃完就被赶回房间学习。到了大学住宿,和艾玛诗她们一起要么吃食堂要么外出下馆子,过年过节回家周朝更不让她做家务了,生怕她没有学校规定的作业约束松懈下来,成日监督她安排人生计划。   也就到澳洲那几年,生活费高昂,除去工作地点安排的餐食,她也只能在出租屋尝试自己解决。   这碗面真说不上有多美味,杨果冲徐观一抱拳,“谢谢赏脸,也就磨练了三年,微末之技让您见笑了。”   “三年?”徐观被她逗得真心实意笑起来,说:“那跟我一样啊。”   他这时喝完最后一口汤,唇珠上染着浅浅的亮色,唇角处还有之前受伤留下的红印,笑容是卸下负担后的轻松。   他们坐在小小厅道,前后通风,杨果耳边的碎发搔得皮肤很痒,她看着徐观,眼神渐渐变了。   跟我一样啊。   “徐观。”她叫他。   “嗯?”   徐观抬起头,脸上还挂着笑,对面的女人突然直起身,鸡汤残留的温暖油气混合着她身上奇异的香,竟然一瞬让他以为海风扑面。   她隔着小桌迅速弯过腰,他只来得及看见她耳骨上一整排碎钻在灯光下闪过莹亮。   紧接着,唇上传来湿热的触感。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有个小可爱给我投雷了,但是手机后台显示在审核,今早用电脑再看就是已被删除,不知道是被jj吞了还是什么,不是我删的啊啊啊!   另外明天准备要飞回学校,开学已经迟到,一回去就有两个due等着我,所以接下来一周只能隔日更新,一周以后恢复日更,抱歉。   欢迎捉虫。 第25章   十七楼的高层电梯公寓, 一般而言是听不到鸟叫声的。杨果觉浅,常常睡眠不好, 从来不用设闹钟, 但这也不代表,还未到生物钟将自己唤醒的时候被电话铃声吵醒,就不会生气了。   她接起来,鼻息重重的以表达不满。   对面是艾玛诗的怒吼:“你还有脸生气!你说说上回那事儿, 给我发个短信就算完了?”   “啊……”杨果前一天晚上辗转反侧,只睡了两三个小时,眼睛酸胀得不行。她把电话拿远了点,眯缝着眼看时间,才早上六点半。   “啊什么啊, 睡傻了?”   杨果都能想象到艾玛诗对着手机唾沫横飞的样子,她翻了个身,从床头柜摸到烟, 结果只摸到扁扁的盒子,床头的烟灰缸里堆满烟头。   这时候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想起昨晚自己干了什么。   杨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就在几周以前, 她刚到北京,看见徐观的那个晚上, 她还想着不能急, 得慢慢来。   但也许是夜风太温柔,月色下的国槐太沉默,她几乎以为自己能听到落叶溶进泥土, 地上细小蚂蚁踩过水泥,世间万物的循环新生。   她等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的人,就在眼前,陪她在深夜吃一碗番茄鸡蛋面。   然后……   杨果躺在床上捂住脸,发出悠长□□。   “跟你报了平安不就得了,最近挺忙的,过两天就请你吃饭,别气别气。”   艾玛诗说:“你这声音怎么听着不对呢。”   “没啊,”杨果坐起身,开始穿外套,“刚睡醒。”   她套上薄款羊毛衫,准备出门买烟。   “不是,肯定发生了什么!你最好老老实实交代了,不然我……”艾玛诗不信,非得要她说出个所以然。   “交代什么啊,昨晚上我在家睡觉呢。”杨果继续逗她,“我一个人发生什么?洗澡忘开换气扇被闷死?”   艾玛诗抓狂道:“啊啊啊!你这个……你就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怎么了?”   在她彻底生气之前,杨果终于说到重点:“有人来找麻烦,徐观被打了,我一点事没有。”   艾玛诗惊了:“不是,谁会找一个在菜市口摆摊贴膜的男人麻烦?”   她不知道当初汤榆和徐观的纠葛,杨果也并不打算告诉她,这个北京姑娘每天活得很快乐,有些破事杨果从不主动提起。   她继续说:“我也不清楚,就是群街头混混吧,也许看他长得帅?”   “这么一说倒还……”艾玛诗估计在那头回忆徐观的长相,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你又逗我呢?”   杨果咯咯笑起来,然后又跟她胡扯了几句,穿上鞋出门了。   在小商店买完烟,她直接去了店里,今天是程鹏值班,薛欣陪着一对闺蜜去日本了。   程鹏正在电脑前剪之前的旅拍视频,看见她朝气十足地问好:“老板,早啊。”   杨果点头,“吃了吗?”   程鹏从桌上拿出一个空掉的饭盒,嘿嘿一笑,“当然了,饭量大嘛,我都是提前一个晚上做好带来的。”   杨果跟他开玩笑:“我还指望你吃什么给我蹭点儿呢。”   直男程鹏挠头,“啊,但我已经吃完了,要么下回我多做点儿,给您留着。”   杨果差点没笑出声,摆摆手,“不用啊,你饭量这么大,我跟你抢什么。”然后出门买早饭去了。   提着一袋子烧卖回来,两人在桌前各做各的,午饭时杨果请程鹏吃了碗三鲜馄饨。   吃完后,程鹏拍着肚皮打了个饱嗝儿,才想起什么,对杨果说:“对了老板,昨天来了老顾客,说想去柬埔寨。”   杨果说:“嗯,谁呀,是想跟团”   程鹏摇头:“就一个人。上回去新西兰那仨中的一个,不跟团也不想要当地地陪。我让他今天再来,昨天跟薛欣商量了,说等她回来带。”   杨果捏捏眉心,“孟川,是吧。”   “对对对,就那个大学生。现在的大学生这么闲的吗……”   “他今天还来?”   程鹏道:“对,他是这么说的。”   杨果起身付账,边走边说:“要不拒了吧,现在咱们还差人手,过段时间我多招点儿人。”   程鹏想了想,要是薛欣回来又去陪玩,他还得守店一周,确实有些辛苦,于是点头。   其实店里两个人,加上杨果,目前来说是很足够的,偶尔来要求陪玩的,他们建议一下改地陪,或者私人小团也差不多。但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想要陪玩旅拍。   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杨果点头,微笑起来:“是麻烦。”   她已经想到一个人了。   下午的时候,孟川果然来了店里,但这回他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个朋友。   两个穿着短袖T恤,青春正好的少年人一走进来,几乎就让杨果觉得这是夏天了。   孟川好像是知道杨果今天在的,一身打扮精致到刻意。   他昨天问了店员,得知杨果一般每周一都会来店里逛一逛,大部分时候会呆上一整天,于是特意下午过来,还带上被自己游说很久终于松口答应去旅游的朋友,感觉多带一个人,目的不会那么明显。   但还有什么不明显的,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两次找上这家店,还明里暗里要求店里的人陪同,杨果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就怪了。   她还没开口,孟川已经立正站好,汇报工作情况似的朗声说:“论文已经完成!提前来一趟毕业旅行!”   这才三月,提前得也太早了。   但也不能怪他,之前那次谈话之后他给杨果打了好几个电话,短信也发了不少,电话杨果倒是接了,但看电影吃饭这一类的邀约却是没理会过。   他确定自己喜欢杨果,而对方虽然已经摆明拒绝过,但那不痛不痒的态度着实让少年人的征服欲一直在燃烧。心里一急,就花了大代价,要将这哥们儿的旅行费用全包。   杨果笑了声,开口还是拒绝:“最近店里没人啊,你们就要地陪怎么样?我不会那边的语言,跟着你们去还不如英语好的当地人,开车也方便。”   孟川祭出自己绞尽脑汁早就想好的理由:“不行,我这哥们儿晕外国人,就得要中国的。”   杨果:“……”   “地陪是当地华人,不完全属于外国人。”她说。   孟川傻了,手里暗自扯扯兄弟,要他把话圆回来,男生灵机一动,问道:“男的还是女的?”   杨果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一摊手:“男女都有,任君选择,点名费就给你们免了。”   孟川被自己的智商打败了,干脆放下伪装,直接说:“那我就点老板,行吗?”   杨果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老板不乐意。”   孟川带来的男生也不乐意了,说了一嘴:“不是,你们这什么服务态度啊……”   还没说完,就被孟川从背后拍了一下住了嘴。   杨果依然软硬不吃:“抱歉,我们服务态度真不行,要不你们换别家吧。”   空气一时寂静,孟川和兄弟直愣愣站着,杨果坐在老板椅上,手支着下颌,好整以暇看着他们,三人陷入僵局。   程鹏这时说:“不好意思,老板真的很忙,这段时间估计都陪不了你们,要么你们等店里另一个员工回来?也是个妹子,挺可爱一姑娘……”   他还以为这俩少年人是想要女生陪着,旅游的时候说不定能生出什么情愫。   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他自己的女朋友就是上一份工作时陪着去欧洲玩在一起的,虽然后来分手了,但不可否认,在旅游的时候朝夕相处,确实很容易互生好感。   孟川都快哭了,他真没想到杨果一点机会不给,自己做了那么多,人家根本不放在眼里。   虽然从杨果的角度看来,他什么也没做,都只是小男生青春期的新鲜感和欲望作祟罢了。   半饷,孟川终于说:“这样吧,你们既然人手不够,那我就等等,反正也不着急,等到老板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再去。”   他的嘴唇也很薄,但几乎没有唇珠,   杨果又想起昨晚那一个吻。   徐观的嘴唇真的很软,也很温暖。   他好像被自己突然的动作吓到了,一时失去反应,直到杨果贴着他碾转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黑沉的眼珠子就盯着她,看不出情绪。   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看着她,直到杨果再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落荒而逃。   太冲动了,也太怂了。   杨果一晚上都在抽烟,回想他的味道,后悔也不后悔。   孟川见自己说完话,杨果没什么反应,还在椅子上微微出了神,于是清清嗓子把她的注意力唤回来,又说:“姐,你就陪陪我们,最后一次了,以后工作说不准什么时候才有时间呢,你就当送我们一次完美的毕业旅行,好不好?”   杨果看了他几眼,突然笑了,却没有再拒绝,态度软化下来,“那你等等,我考虑一下。”   她已经想到一个人,也想到了好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回我的暹粒老家,要么接下来还是写他们去柬埔寨吧,跟大家一起云旅游过过瘾。 第26章   这一周杨果也没去找徐观, 那天孟川来过以后,她想到一个主意, 但是后来又思考一阵子, 觉得可能不太好,有利用那个头脑简单的单纯少年的嫌疑。   这天该请艾玛诗吃饭,她提前买好电影票,是新近出的一部商业片, 要讨好艾玛诗,还是这种平常的娱乐方式比较靠谱。   艾玛诗又开着她的红色私家车来了,初春的季节里还戴着墨镜,嚼着口香糖直视前方,并不理杨果, 神情冷峻得很。   杨果于是也没说话,开着窗看路边的杨柳,半饷后, 艾玛诗果然忍不住了,从中间拿出一盒口香糖甩到杨果身上, 并且给她一个冷漠的眼神。   杨果笑眯眯地接了, “谢谢啊。”   她早就注意到艾玛诗穿着超短裙,露出一双洁白光滑的大腿, 又顺口夸她:“新买的裙子很好看。”   艾玛诗哼了声, 没忍住,终于说:“当然,这款可是限量的。”   杨果凑过去拿手在她大腿根部摩挲, 嘴里不正经道:“又长又细又白,这腿我能玩一年……”   她的动作很轻,还故意用指头搔来搔去,痒酥酥的,艾玛诗终于破功,咯咯笑起来,空出一只手阻止她,“开车呢,靠。”   她不装样子了,杨果才正式跟她道歉:“我错了艾大小姐,真不是我瞒着你,那晚上都没事儿,我不想让你担心嘛。”   艾玛诗瞥了她一眼,再度哼了声,“这就完了?”   杨果立刻掏出手机双手奉上,“电影票买好了,午饭我请,票不满意您随便换。”   “这还差不多。”艾玛诗又拿余光瞄她一眼,高冷回应姐妹的夸奖:“头发没之前的好看。”   闺蜜就是这么好哄,杨果舒了口气,但也知道这还没结束,艾玛诗一定得仔细问那晚的情况。   于是吃饭时,她不等对方问,就先再次重复了一遍事件过程,同样略过汤榆的部分。   艾玛诗的关注点很清奇:“啊,徐观一个人打他们那么多,也没身受重伤?”   杨果嗤笑:“你原来不是最崇拜他吗,天天跟我们宣扬人家学散打呢。”   “那也不能这么……”艾玛诗在脑海中想象徐观打架的过程,也不知想到哪里,突然露出淫-荡的笑容,“诶,体力一定很好。”   杨果翻了个白眼,给她裹了个巨大的生菜包碎肉塞嘴里,补充道:“也不是很过分,我看他主要是避战,为了抢自己的东西吧。”   “什么东西那么金贵啊?”艾玛诗含含糊糊说。   “不知道。”   其实她可能知道。   那个时候校报第一次晨跑,她看见徐观脖颈上滑出的天珠。   是很普通的一眼天珠,对于徐观这样的家庭出身,除非是有故事的物品,否则他没必要一直戴在身上。   也许是跟他妈妈有关系的东西。   这么想的话,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他也选择一个人去追就有理由了。   说完徐观,杨果随意跟艾玛诗唠嗑,艾玛诗提起来,自己最近认识一个小鲜肉,年纪轻轻就喜欢年上大姐姐,还给杨果看了照片。   照片里的男生白白嫩嫩的,刘海厚得能遮住眼睛,嘴唇粉红粉红,似乎还涂了唇彩。   瘦巴巴的身材看起来倒有些日式美少年的味道,不过真不是杨果喜欢的类型,她摇摇头,问艾玛诗:“在一起了?”   艾玛诗捂嘴惊呼,“天哪,人家小我四岁呢。”   杨果面无表情,“别装啊。”   艾玛诗笑嘻嘻的用刚做的长款美甲敲敲手机屏幕,“如何啊?”   杨果撇嘴,以示不屑。   不是她不支持闺蜜的爱情,只是艾玛诗这个人,从大二有一次跟体育学院的学长表白被拒绝后就仿佛受了刺激一般,秉持着游戏人生的情感态度开始谈恋爱,最长都没有超过三个月的。   艾玛诗给杨果秀他们的聊天记录,满屏么么哒和宝贝亲亲,以及可可爱爱的颜文字。   杨果把手机一推:“别。”   艾玛诗嘟嘟嘴,不自觉已经渐渐陷入热恋状态:“哎呀,你完全可以尝试一下嘛,女人年纪大了,这种小奶狗很暖心的。”   杨果说:“我对不会好好说话的男生过敏。”   艾玛诗切道:“你说说你,单身这么多年,就没点想法?”   杨果说:“你知道我的。”   这回艾玛诗看了她很久,叹了口气,“小奶狗的好,试过才知道,俗话说得好,世界上最硬的两种东西,就是钻石和……”   “停停停!”杨果手指顶住一只手掌,防止她继续,随后突然想到一个人。   孟川上回来店里以后,依然隔三岔五给她发短信打电话,杨果的想法是冷处理,明确拒绝但还是给点面子,等他热情过去了,估计也就在乎别的东西去了。   这个东西可以是另一个女生,也可以是什么篮球旅游甚至游戏,总之在她看来,这个年龄段的小朋友,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的。   更何况,她确实无法回应。   正想着,突然就来了电话,杨果一看,把手机调了静音,但对方坚持不懈,振动模式没关上,整个小桌子都受到影响。   艾玛诗不满,“谁呀。”   杨果说:“骚扰电话。”   艾玛诗看她皱眉的表情,敏感察觉到不对,趁她不备一把捞过手机,看见屏幕上闪烁着“孟川”两个大字。   她顿时从不耐转为兴奋,动作迅速地接通,对着那边就“喂”了一声。   杨果无奈,只得由她,艾玛诗这还不算完,接通以后开了免提放在桌上,一只手还警告地指向杨果,让她别阻止。   那边孟川似乎听出来了,以往杨果的声音都是淡淡的,哪有这样中气十足的大嗓门,迟疑地说:“姐?”   艾玛诗在虚空中无声地猛拍大腿,对杨果做口型:“说话啊!”   杨果翻个白眼,淡淡嗯了声后说:“什么事?”   孟传的声音有些遥远,应该是在一个空旷的地方,他很开心地说:“姐,你今天接这么快啊,你在干嘛呢?”   杨果说:“有事说事。”   “无情。”孟川小声嘟囔一句,继续朝气蓬勃地说:“下午咱去看电影啊?”   杨果正要拒绝,艾玛诗捞起电话关掉免提,动作极快一气呵成,而后对着那头说:“成,老弟介意多俩人吗?”   也不知孟川说了什么,艾玛诗嫌弃地皱眉,“少罗嗦啊,你来就来,不来就算了。”   然后又说:“这不就得了,下午在万达啊,待会儿把票传给你。”   挂完电话,艾玛诗眯起眼睛抱臂,虎视眈眈看向杨果,“说吧,是谁啊?”   杨果说:“提到小男生正打算告诉你呢,就是之前陪玩带的一队人。”   “看上你了?”艾玛诗也不知道兴奋个什么劲儿,眼睛里就差蹦出亮光了。   杨果耸肩:“初出茅庐的男大学生,遇见我这抽烟烫头的社会大姐姐,新鲜吧。”   艾玛诗接口:“可你是个好女孩,他帅么?”   杨果皱眉思考一会儿,才说:“很青春。”   艾玛诗对她形容徐观以外的其他男人的方式已经习惯了,撇嘴道:“你不打算把握住?”   杨果冷漠脸:“你知道我的。”   这样的对话这几年间已经进行过无数次了,之前的庄安志,现在的孟川,艾玛诗每每都会劝她接触新的人,按她的说法,没谈过恋爱的人,道理懂得再多,也不如自己亲身体会一次懂得深刻。   但杨果的态度一如既往,多少年也没变过,而且她觉得,多少年也不会变。   今天这一出,杨果也不好拒绝了,她毕竟是单身,艾玛诗替她答应了,再回绝显得过分,而且有别人在,不是两个人单独的话,其实也没什么要紧。   不过她倒是忽略了艾玛诗在电话里说的那句“多两个人”,后者在午饭后叫来了她的小男朋友。   果然是日系美少年,出门前应该精心打扮很久,画着淡妆,唇红齿白,耳朵上还坠着一串纤细的流星耳坠。   少年迈着弱柳扶风的步子走过来,主动跟杨果打了招呼,“姐姐你好,我是Oliver.”然后替艾玛诗拎起她那个巴掌大的小包。   杨果淡淡点了个头,跟两人乘电梯上楼。   电影院门口站着个少年,手里提着一大袋子奶茶,正在翘首盼望。   杨果走过去之前他就看到了他们,开心地挥手,几人又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艾玛诗接过奶茶,问:“半糖?”   孟川挠头:“没有啊,你们女生不都喜欢喝甜甜的东西吗?”   艾玛诗不好打击他,随手又把奶茶放回袋子里递给Oliver。   孟川虽然不了解她们这样的大龄女青年,但还是懂得察言观色的,见此立即说:“我再去买一杯,半糖是吧?”   杨果摆手,“不用,我不喜欢喝奶茶。”   为避免尴尬,她主动去买了爆米花,一个眼神阻止了孟川的动作,而后领着几人进去了。   看完电影,孟川提议要去吃晚饭,杨果摇头,说:“我还有事。”   艾玛诗这回没说话了,刚才在电影院,杨果虽然跟孟川坐在一起,但全程面无表情,全场大笑的时候,她依然无动于衷。   期间有几次,她很明显看到孟川想找话说,还有那些不知从哪个网站搜罗来的智障约会技巧,比如什么把爆米花放在自己腿上,然后让对方伸手拿的时候顺便进行身体接触;什么故意笑得夸张,身体往对方那边倒……   然而杨果一概不予理会,冷着脸一言不发。   这是在以她们两人之间的方式抗议了。   孟川眼角耷拉下来,哀求地看向杨果,但杨果已经不想再呆,冷酷无视了他的期望。   同时艾玛诗为逃避尴尬,随便找了个理由拉着小男友离开了。   “再见。”杨果冲孟川点点头,提起包离开了,留下少年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身边来往的情侣发愣。   入夜时分,杨果再次来到菜市口长街上,徐观已经出摊有一会儿了。   看见她,徐观也没什么大的反应,杨果尽量掩饰好内心的不自然,微笑着对他说:“有没有兴趣做兼职?” 第27章   长街上经过一堆玩闹的学生, 向这边走过来,徐观一时没听清, 抬头问:“什么?”   杨果笑笑, 拉过他身后的椅子坐下,手掌支着脸颊,“不急。”   学生们在摊位前看手机壳,杨果自作主张招呼起来:“随便看啊, 多买多送。”   徐观默默转头看她,杨果没理会,给其中一个女生推荐小黄鸭那一款。   杨果很会做生意,舌灿莲花,硬是哄得一众人买了一堆, 正要开开心心付钱时,徐观提示道:“只收现金的。”   学生们为难地互相看看,眼神里都传达着“现在年轻人谁出门还带现金”的迷惑, 杨果掏出手机,展示了二维码, 对他们说:“扫我的吧。”   他们离开后, 杨果从钱包里拿出现金,不多不少, 零头都算准拿给徐观。   徐观看了她好一会儿, 才伸手接了。   然后是无人光顾的空档期,徐观开口道:“你刚才是不是问,什么兼职?”   杨果没回答, 从包里拿出金桥,分给他一根,徐观接过,杨果已经为他点上火。   她嘴里叼着烟,用眼神询问,得到肯定的意思后,侧头过来对上与徐观手里的烟,火星蔓延到自己这一边,她深深吸进一口,吐出直直的烟雾,清淡的眼睛被白茫茫盖住一瞬。   她说:“冒昧问一下,你考虑过换行吗?”   她的态度随意自然,徐观也跟着放松下来,双腿岔开一点儿,脊背微躬,下巴昂着抽烟,看烟雾飘向头顶深蓝幕布,才说:“换过很多,这个最好。”   为什么最好,杨果没问,只是继续说:“是这样,我做旅游策划,你知道吧?”   徐观在烟雾后眯起眼睛,淡淡笑了一下,“知道。”   “然后,”杨果说:“现在是旺季,店里目前有点人手不足。”   徐观微偏了头看她,眼眶下是长睫的阴影,单独看很漂亮的眼睛,放在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却显出英气。   杨果垂下眼睛,不看他,继续说:“你有摄影技能,是我们需要的人才。”   徐观大学期间活动最多的两个部门,除了校报就是摄影协会了。   他把烟头扔进桌下的半截塑料瓶,说,“提供设备?”   杨果点头,“提供,不需要自备。”   徐观突然笑了下,“考虑一下。”   杨果本来以为徐观会直接了当地拒绝,她肯定要很费一番口舌,没想到他态度挺软,这时看他,察觉到他似乎心情很不错。   她控制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再次想到他嘴唇的触感时,摊位前停下一个人。   那人说:“贴膜的?”   杨果抬起头,孟川就站在面前,俯视着他们。   徐观似乎没意识到这人语气的不对,淡淡点头,问:“贴膜?”   她不自觉皱起眉,说:“你怎么找到的?”   问完又觉得多余,孟川还穿着下午的那套衣服,明显是跟着她过来了。   她坐地铁回来,那时正值下班高峰期,公共交通里都是人,如果远远跟着,确实不容易发现。   她只是有些不敢相信,孟川居然尾随她,要是她没有来找徐观,那对方是不是就能知道她住在哪里,接下来又打算干什么?   孟川看着不太高兴的样子,一半脸隐在阴影里,没有说话。   杨果站起身,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发现少年眼角有些发红,气息也不太稳的样子,她没有多想,只是冷下语气说:“你跟着我。”   徐观觉出不对劲,暂时没有开口,只静静坐着看他们。   孟川解释道:“我没有,我是……我是刚好看见你了,就,就想着……”   他没有说谎,下午杨果的态度,确实让他有些受伤,虽然人家早就明确拒绝过,但他觉得,女人嘛,只要自己坚持总有一天会被打动,只是没想到杨果这样油盐不进,不管是自尊心还是别的,总感觉气闷。   恰好有个朋友在酒吧玩,他就去了,几杯洋酒下肚,开始有些晕乎乎,朋友里不全是他认识的人,身边还有个很火辣的妹子。   妹子不断主动对他示好,让他受伤的心灵稍感安慰,气然后慢慢事情就变得不太对味,妹子出去一趟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两个气球,哄着他使用了。   他其实知道那是什么,但心里实在难受,加上空腹喝太多酒,一个没控制住,就那么用了。   然后感到头晕目眩,有些想吐,于是出来散心,刚巧看见杨果从地铁口出来,冲动之下,跟着也就过来了。   等到了长街上被夜风一吹,稍微清醒了些,开始后悔,反思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就见杨果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笑容,走到一个摆摊贴膜的男人身边坐下了。   看着杨果帮他招揽生意,看着她笑眯眯收钱,还跟那个男人拿烟嘴对烟嘴。   看起来很亲密。   酒精作用下,他再忍不住,直到此刻站在他们面前,其实也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干嘛。   杨果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那可真巧。”   她这是不相信了。   孟川有些着急了,他并没有坏心,只是觉得很不舒服,没想到杨果竟然把他想得那么坏,他喘着气说:“不是,姐,真不是……我就是从酒吧出来就看到你……”   杨果听他说话,渐渐感觉到异样,又听到酒吧的字眼,皱眉道:“你喝了多少?”   孟川没再开口,他有觉得头晕起来,眼前甚至开始发花。   杨果仔细观察他的模样,绕出摊位,闻到一股陌生的味道。   她心里有了谱,第一反应是厌恶。   从前在澳洲时,这种事在不同地区合法程度不同,但作为深夜酒吧的打工度假者,常见是肯定的。   她一向不做评价,只是心里挺瞧不起。且自发拒绝跟这类人相处,有一回庄安志不知从哪儿搞来,把她悄悄喊到后门处,她反应过来后,直接给了他一巴掌将人扇清醒,然后夺过那东西冲进了厕所。   但现在是在国内,后果不可同日而语,她的语气冷得像冰,问孟川:“只喝酒?”   孟川没有再说话了,也许已经渐渐感到清醒,回过了神。   杨果不管他后不后悔,有些事她确实无法容忍,且感到一些莫名的失望,她没有再维持表面的礼貌,直接说:“滚。”   徐观看她这反应,终于开口了,“怎么了?”   孟川本来见杨果的眼神心里就一凉,想要解释又觉得苍白,一瞬间几乎觉得自己完了,此时听见徐观说话,脑子一犯浑,竟然脱口而出:“就算今天我没做这事儿,你也不会喜欢我是吧?但是为什么?就因为这个摆地摊的穷酸货?”   有的时候,被家庭和象牙塔保护得好好的少年人,受过刺激后能做出很多让人几乎不敢置信的事。   杨果不清楚孟川是因为被家里保护得太好还是别的什么,她也不想知道,这话一出口,她已经非常生气了,撂下最后一句话:“给你三分钟从这里离开,不然我就报警了。”接着就掏出了手机,看也没看孟川一眼。   孟川听到这里,顿时害怕了,他从小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连这附近的警察局在哪里都不知道,也顾不得跟杨果解释,握紧拳就离开了。   小跑着走到街口,拐了个弯儿,那种被杨果看得背后发凉的感觉才消失了一些,紧接着便突然再次产生愤怒的情绪。   他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苦,偶尔遇到想要追求的女生,哪个不是不出几个月就拿下了,虽然杨果确实跟那些女生不太一样,但他其实还是很自信,觉得只要坚持,总能看到曙光。   没想到今天看见那个男人,他突然就觉得乏力。   也许还有些别的,但他此刻根本没办法思考,只是把这愤怒都归结于自己居然比不上一个摆摊贴膜的男人。   这里人已经变少了,不远处似乎有一对小情侣,两道人影纠缠在一起,深夜的黑暗里是只属于他们的甜蜜。   他蹲在地上平息了会儿呼吸,然后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这边杨果还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徐观静静等了会儿,开口道:“他看起来很不舒服。”   杨果冷笑一声,重又坐下,掏出一根烟点燃。   她没顾得上给徐观,后者也未在意,只是自己拿了烟也抽起来。   半饷后,徐观说:“他自己走没关系?”   杨果说:“不关我事。”   她还在生气。   当初在新西兰遇到孟川,其实很多次让她想起当年的徐观,朝气蓬勃的、对所有怀抱希望、对世界充满热情的正当最好时候的少年。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碰了那种东西,还说出那样的话。   他实在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和那些所有的,世间平凡又普通的人一样,没有信仰,愚蠢地随波逐流。   杨果这样想着,再次点了一根烟。   徐观一直在看着她。   他突然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三年后第一次见到她时,在胡同巷子里她顶着汗湿的头发喘着气救他时,还有上次她对两个小姑娘充满敌意的时候。   他都突然有一种感觉,一种莫可名状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就像以前在海洋馆见过的一只企鹅。   那时候馆内似乎在进行转移,别的企鹅都已经被带走了,不知为何只剩它留了下来,呆呆站在画着冰川的背景前,紧贴着幕布,一动不动很久。   他也看了它很久,也许因为空调关闭,场馆内的冰几乎都开始融化,那只企鹅好像在等什么,也好像什么都没等,在气温逐渐升高的巨大场馆内,孤独冷漠,自取灭亡般奋不顾身。   他现在还不懂,只是突然失语,沉默陪伴她这么坐着,抽完一整包烟。   作者有话要说:  高亮声明:此章为剧情需要出现的情节均为虚构,本人只是听说,并未亲眼见过,所以有没有味道啥的我也不知道,都是瞎编的。 第28章   突然街口传来呼喝, 有人高声提示着:“城管来啦——”   那种莫名的气氛被瞬间打破,杨果掐灭剩下大半根的烟, 看着收拾东西的徐观问:“需要帮忙吗?”   徐观点头, 让她帮忙将桌布收好,桌子折叠起来寄放到身后的馄饨店里。   没什么客人,几张小桌空荡荡的,木制桌面上布满陈年油渍。   老板是个中年大叔, 正坐在柜台前看着电脑悠闲地嗑瓜子,电脑里传来女主播甜美的声音:“那接下来这一首歌就是《处处吻》,觉得主播唱得还不错的人记得点一个关注不迷路哦~”   杨果刚把桌子抬回去,徐观就背着帆布包进来了,他与店家说了声, 接着下巴往厨房的方向一抬,对杨果说:“进去。”   杨果没来得及问,外面已经传来城管拿着小喇叭喊话的动静, 徐观嫌她动作慢,推着她进去了。   他的手掌完整抵住她的腰, 宽大温热。   杨果脚下放慢, 徐观就靠得很近,自己的脊背几乎贴到他胸口, 她能感到那里有一根带子, 是他的帆布包。   厨房里头之前有个厨师,见他们进来就提前出去了,此时小小的空间里是猪肉海带丝的鲜味, 还有杨果身上香草薄荷的清新香气。   徐观的头微微低下去,她的发尾扫着脖颈,动作间那味道更清晰钻进鼻腔。   “你用什么?”他低声问。   “什么?”杨果没反应过来,回头,额头差点撞到他的鼻尖。   徐观没退,就保持着这样的距离,说:“香水,你用什么香水?”   太近了,杨果想。   她也放低了声音,说:“You or someone like you.”   “Chandler Burr.”徐观说:“难怪。”   “难怪什么?”   徐观笑了笑,没回答,手掌原本已经虚虚挪开,此时又贴上来,微微用力将她往更深处推,“再进去点儿。”   一盏暖黄小灯,平日里应该是忙碌带着油渍味的空气,今晚安安静静,在水泥地面上投出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杨果盯着地面转身,悄悄往前挪了一步,两道人影就融成了一道。   排气扇嗡嗡响着,徐观看着窗外说:“要下雨了。”   杨果抬头看他。   “你给他钱么?”她是说这家馄饨店。   徐观说:“租金是必要的。”   他二十八岁了,经历过大起大落,早就懂得市井间的生存之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杨果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徐观说。   杨果说:“我想知道。”   徐观移开视线,淡淡说:“大概一年前吧。”   一年前,杨果默默咀嚼这个日期。   那之前呢?之前的两年他又在做什么?   杨果不是没有尝试过打探他的消息,但她一毕业就离开国内,期间一次也没回来过,也没有问过谁,找了些别的途径,却只知道他在北京,再没有多的内容。   她随着徐观的目光看过去,有些脏污的台面上堆着还未清洗的碗碟。她想起来之前徐观提到过,他曾经在餐厅打工。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什么呢?   杨果想着想着,不觉开始出神,想象分隔在两个半球的他们,在同一个深夜的餐厅厨房,那时候季节会不同,但现在他们在一起,望着同一个月亮,听着一样的雨声。   “你在想什么?”徐观轻声开口,杨果发现他又靠近了一点,眉眼浓黑。   “我在想象……”杨果说:“想象我们一起在不同餐厅的后厨洗盘子,我洗完三个,你也许还在洗第一个。”   “这不可能。”徐观挑眉:“你不是说自己以前从不做家务?”   杨果顿住,笑起来:“对啊,你不也一样。”   然后接了一句:“但我们学得快。”   雨声渐大,水滴砸到树叶落进泥土,徐观说:“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杨果说:“值得的。”   “怎么说?”   杨果直直望进他的眼睛,表情很认真:“不管你做过什么去过哪里,我又找到你了。”   因为下雨,电压不太稳,头顶的小灯闪烁几下,杨果看见徐观弯起来的眼尾。   店里传来人声,厨师进到厨房,两人往角落站了站。   墙角处有个大冰柜,没有贴紧,刚好能容下一个人站住。   徐观走进墙角处,闲闲往斑驳的墙面上一靠,说:“摆个地摊,什么好不好的。”   “大碗猪肉馅儿。”老板从厨房门口探出头说完,看见这两人还在,提醒道:“城管没走呢,多呆会儿。”就又出去了。   杨果这时好像才反应过来,问:“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躲着?”   徐观轻笑一声,“你说为什么?”   他维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眉毛挑起来,眼婕很长,表情是戏谑的。   杨果感到耳根发烫,害怕胸腔里的心跳声能被听见。   千万雨滴猛地砸落下来,来势汹汹,伴随滚滚雷鸣从远到近,炸响在窗外。   排气扇的声音听不见了,春雷也盖住杨果说的话。   闪电照亮徐观的脸,杨果抬手,摸到他干净的鬓角,接着腰际被一只手按住,她贴到他怀里,觉得帆布包的带子有些膈人。   厨师点燃煤气灶,架锅烧水,等水开的时间里,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徐观维持着一只手抱住杨果的姿势,笑得痞气回视他,厨师尴尬一瞬,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回过头去,目不斜视往还没烧开的水里倒馄饨。   杨果不再说话了,也说不出来话了。   徐观在厨师回头的瞬间就低下头吻住了她。   他的嘴唇湿热,和之前的蜻蜓点水不同,手掌很用力,她的腰向他弯折,嘴上的动作也很重,她只能被动承受。   他的另一只手掌住她的后脑勺,一直往里压,但又带着克制,掌心同时轻轻揉着她的发丝。   原来是这样的。   他如果吻她,果然是这样的。   这感觉她也许已经想象过很多年,几乎就在内心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   春雷一阵接一阵炸响,雨势越来越大,杨果伸手环住他劲瘦的腰身,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老板的声音从外间传来,“猪肉馅儿——好了没?”   徐观这才放开她,双手捧住她的脸,指尖轻轻抚过眼角,呼吸交错间气息还稳定,看了她半饷,轻笑着说:“你怎么这么爱哭。”   老板已经走到厨房门口,催促厨师上菜。   杨果听到两道脚步声渐渐远去,夹杂着老板不满的嘟囔:“你这馄饨放多了几个吧?工资里扣啊。”   杨果气喘吁吁,手还环着徐观的腰,脸埋进他的颈窝。   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哭了。   徐观任她靠着平复情绪,下巴若有若无碰到她的头顶,雨声变小的时候,他说:“走吧。”   出到前堂,店里唯一一个客人面前摆着馄饨,却没动筷子,面无表情地玩着手机,身上湿了大半,应该只是为了避雨才点的餐。   杨果的眼眶还红着,亦步亦趋跟在徐观身后,男人走到店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问老板借伞。   老板还坐在电脑前嗑瓜子看直播,闻言斜斜睨他们一眼,说:“我这儿没伞,你们等雨停了再走吧。”   不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两人隔着雨帘,看见白色车身从右边开过去,过了会儿,又从左边回来,迅速向来的方向开走了。   蓝色的车顶灯在水雾里乱闪,带着奇妙急躁的生命力。   徐观说:“去我那里?”   隔着连接天地的雨幕,街道旁的侧柏散发出清新的水汽,两人间的温度暧昧又温柔,杨果鼻尖一酸,正要回答,突然捏了捏鼻子,最后还是没忍住,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徐观噗嗤笑出来,天时地利人和的气氛霎那间消失不见,他说:“算了,不着急。”   杨果心中暗恨,指尖陷进掌心,让自己清醒了点,从包里掏出烟盒,才发现已经空了。   徐观看着她动作,又转身冲店主借烟。   店主不情不愿甩出一包简洁的白色烟盒,烫金字体写着“黄鹤楼”三个字。   徐观偏偏头,拿起烟盒散给杨果一根,正要点燃,杨果说:“黄鹤楼奇景,是爆珠。”   “奇景?”徐观说:“不错的名字。”   杨果拿起烟叼进嘴里,接着牙齿流畅自然地在烟嘴处轻轻一磕,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   徐观学着她的样子,也点上烟,吸进第一口后品了会儿,皱眉:“爆珠?”   杨果说:“对,很淡的甜味。”   徐观摇摇头,表示没感觉,斜斜倚靠在门框处,双腿随意交叠,看着雨里空无一人的长街,表情淡淡。   杨果没有靠近他,夹着烟靠在另一边门框,对面水果店的白炽灯照亮徐观的侧脸,让她隐约想起当年在学校操场上,他伸长腿做热身动作的样子。   水果店的老板这时正在店门口张望,看见他们,回身消失一会儿,又从店里走出来,举着伞,手里还拿了一把。   她脚步有些急,很快便穿过马路走过来,对杨果说:“姐,出事啦!”   徐观先杨果一步开口道:“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今天起恢复日更。   提前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29章   水果店的姑娘说:“晚上你们那儿不是来了个小伙儿吗?刚才那救护车就是接他的, 你们要不要去看……”   早些时候,她在店门口就看见不远处那个一直盯着杨果的男生, 不过因为这里人多, 杨果也不是一个人,就没多在意,后来那个男生去了他们摊位,结果不知说了些什么, 杨果站起来,看着很生气地赶走了他。   她注意到男生的脚步有些虚浮,拐进了长街尽头的小胡同,那是一个死胡同,平日里作为小情侣最爱的幽会地点, 黑漆漆没有灯光。本来是不需要在意的,但过了很久,等胡同里已经走出来两对衣衫不整面红耳赤的小年轻后, 那个男生还没有动静。   然后就是城管突然出现,满大街的小贩们各自收拾东西, 跑路的跑路躲起来的躲起来, 顷刻间原本热闹的菜场夜市就少了许多人,而她一直没有看到男生从那个小胡同里走出来。   出于以防万一的担心, 她自己去了小胡同查看, 开始并没有看到什么人,直到角落里传来吵闹的手机铃声。   她循声赶去,发现之前那个男生躺倒在地, 蜷缩成一团,身体微微颤抖。   男生眼睛紧闭着,额头不停冒冷汗,水果店老板心中焦急,而他的手机还在地上不停震动着发出不休的吵嚷,于是先把电话接起来,还没说话,对方急吼吼的声音就来了:“川子!这么久不接?你人呢?要抓谁啊?”   她也来不及说别的,直接打断道:“电话主人昏倒了,我先叫救护车,你来东边儿尽头这个巷子里帮我扶着他。”   挂完电话她就叫了救护车,没过几分钟,救护车就和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起到了,男人穿着城管的衣服,一看地上的男生就急得跺跺脚,把人扶着抬上了车。   她被留在原地,先是松了口气,而后才想起来,应该跟杨果说一声,毕竟男生是从他们摊位前离开后紧接着就出事了,就算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也是知情更好一些。   杨果本来勾起的嘴角瞬间就放下了,眉头皱得紧紧的,说:“跟我们没关系的。”   徐观挑挑眉,问水果店的姑娘:“他怎么了?”   姑娘说:“我也不知道,我看他好像身体不太行的样子,又在死胡同里一直没出来,快下雨了,就想着去看一眼,没想到他真出事儿了。”   杨果突然冷笑一声,对徐观说:“他在酒吧不止喝了酒,你明白吗?”   结合那个男生之前的反应和当下的境况,徐观这要是还不懂,也就白混这许多年了,不过他倒没有太惊讶的样子,只是耸耸肩,对杨果说:“你不去看看他?”   杨果寒着一张脸,回身又找老板要烟,老板不情不愿嘟囔了句“这烟可不便宜啊”,还是把烟递给了她。   杨果接过烟,从包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啪一声拍在柜台上,然后回到门口点上狠狠吸了一口,才对水果店姑娘说:“谢谢你告诉我,不过跟我真没关系。”   水果店姑娘眨眨眼,说:“好吧。你们在等雨停?我这儿有多的伞。”   她举起手里的伞,又说:“你们需要两把吧,都可以借给你们,今晚我睡店里。”   徐观接过她手里那把伞,点头:“一把就够了,谢谢。”   水果店姑娘回去以后,徐观撑开伞,说:“走吧。”   杨果问:“你送我回去吗?”   徐观看了她一眼,转头撑开伞,白色伞面在夜色雨幕中绽开一片显眼的花,他一手拿着伞,一手突然搂过杨果的肩,声音和动作一样,沉稳不容拒绝。   “我们去医院。”   杨果默了默,最终还是没有反对,跟着他走出店门。   他们往救护车离开的方向走了几步,徐观停下来,站定在一株侧柏下,偏头看着杨果,似乎在等什么。   杨果情绪还有些复杂,控制住语气说:“干嘛?”   徐观微笑道:“你知道在哪个医院?”   杨果又沉默几秒,然后摇头。   徐观下巴冲着对面的水果店一指,说:“她叫的救护车,我们去问问。”   杨果翻个白眼,身体已经被徐观带着往那边走,手机响起来。   她接起电话,对面是个很熟悉的甜美声音。   “你好,请问是杨果吗?”   杨果说:“是我。”   那边说:“我是孟媛,抱歉打扰到你,但是川川一直说想见你,我就用他的手机找到了你的电话。”   杨果深吸一口气,声音已经带上无奈:“哪个医院?”   十分钟后,杨果看着手机里几公里外的医院地址,还有打车软件里显示的排队人数,不耐烦地把手机扔进衣服口袋,再次点上一根烟。   徐观凑过头来,及时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着“188”的数字,他又轻笑一声,安慰道:“别着急。”   杨果没说话,徐观似乎察觉到她烦躁的情绪,又加了一句:“怎么要等这么久?”   这真是明知故问,现在下着雨,这里又是闹市区,刚在长街上的人和附近店里被困住的人很多,肯定都会选择打车回家。   不过杨果对徐观拥有无限耐心,还是回答道:“下雨的时候一般都得排队,现在又是高峰期。”   徐观说:“不是有什么优先券,或者加价就有司机提前来接?”   杨果说:“我不常打车。”   徐观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你自己有车?”   “没有啊,”杨果摊手,“买不起私家车,而且我更喜欢公共交通。”   “哦……”徐观把尾音拉得长长的,“看你用一百换几十块钱的烟,还以为你车库里至少也有一辆大G呢。”   杨果顿住片刻,终于放松下来,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徐观的手还停留在她肩上,这时才放下去,说:“走吧,坐我的车。”   杨果跟着他到放车的地方,一手举着伞,一手环住了他的腰。   徐观没说什么,很快发动电瓶开了出去。   她坐得很靠前,伞面能够完整罩住前后空间。徐观驶出长街以后,感到脊背处贴上一个脑袋,女人的声音很轻,尾音几乎被吞没进风雨。   “谢谢。”   雨天路滑,他开得小心,足足二十分钟后才到达医院,医院门口站着一对夫妻,其中的男人正抱着女人安慰着什么。   杨果环住徐观的那只手一拍,说:“就这儿吧。”   徐观长腿一伸停下,身后的重量一轻,杨果已经朝那对夫妻走过去了。   他看了看那边,没着急过去,开向不远处的非机动车停车场。   杨果走过去,说:“你们好。”   孟媛正窝在胖胖怀里抽泣,肩膀耸动着,抬头时眼里却没有泪光,只是声音颤巍巍的,“你好,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跑一趟……”   “没事。”杨果拿出烟,说:“介意我抽根烟再上去吗?”   孟媛点点头:“确实需要抽根烟,老公,你先上去陪着川川好不好?我们待会儿就上来。”   胖胖听话地先上去了,杨果掏出那包黄鹤楼,递给孟媛,为她点火后才开口:“很严重吗?”   “谢谢。”胖胖的身影彻底不见,孟媛狠狠吸了一口烟,表情瞬间冷酷,说:“还在检查,吗的,这臭小子,不严重我也给他揍进急救室。”   杨果没说话,孟媛的心情,其实也是她最初察觉到孟川做了什么之后第一时间的心情。   孟媛缓了口气,“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孟川这傻逼在酒吧……”   “我知道。”杨果打断她道:“他先来找过我的,只是我没想到他会中毒,没有及时叫救护车,抱歉。”   “你道什么歉,他自作自受。”孟媛抽得很快,那支烟还剩三分之一时杨果又给她一支,后者想起什么,睁大眼睛看向杨果:“卧槽!不会吧!”   杨果在烟雾后眯起眼睛:“什么?”   孟媛震惊道:“我就说他之前要你工作电话干嘛,他骗我要去柬埔寨,我怀疑他有别的目的就没给,没想到他真有别的目的?”   这反射弧真长,自己都听弟弟的话把杨果叫过来了,才反应上?   杨果觉得有点逗,嘴角勾了勾,没说话。   看她表现,孟川应该没多大问题,估计就是体质特殊,本身排斥那些东西所以造成不适。   这个角度来说,他今晚这救护车算是坐对了。   孟媛啧啧摇头:“靠了,这傻逼,他也不称称自个儿几斤几两,想着追求你,我要是他,我准得找条浑浊无比的河流,对着照张倒影,再用PS美化个720度,最后照着那模样去整个容,说不定还有点儿机会……”   杨果想了想,没跟上她的思路,释放疑惑:“你眼里我这么漂亮?”   “漂亮啊。”孟媛说:“不过不只是漂亮的事儿,最主要还是气质,气质你懂吧,就孟川那傻逼样子,对上你,再修炼个十年差不多。”   孟媛贬低起自己亲弟弟的功力,那才是真的修炼了不止十年,她说得开心,杨果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孟川不可能追到她的原因,其实她自己最清楚,跟什么外貌气质都没关系。   她拿出一根烟,正打算递给孟媛塞住她的嘴,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男人嗓音低沉,说:“杨果,漂亮又有气质?” 第30章   紧接着她的手腕就被握住了, 徐观从她身后走出来,手上略施巧劲, 杨果顿觉指尖无力一瞬, 准备递给孟媛的那支烟被拿走,自己正抽着的也夹到了男人修长的手指间。   徐观将没点着的那根往耳朵上一撇,剩下半根吸了一口,拇指和无名指轻轻一撮, 黑夜里绽出小捧火星,而他依然面不改色。   孟媛倒吸一口气,抱拳道:“敢问这位大侠是?”   徐观笑起来,把烟头丢进垃圾箱,说:“先上去吧。”   两个女人跟在徐观身后走向电梯, 杨果轻声向孟媛介绍道:“徐观。”   “男朋友?”孟媛也跟杨果咬耳朵。   杨果没回答,进了电梯后问:“几层?”   孟媛说:“四层。”   电梯空间宽阔,是为了方便带病床一起转移的重症或急救病人。   杨果和孟媛后面进来, 徐观微微侧身,让她们进到后方, 按了第四层, 而后随意地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没拿背影对着她们, 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气氛由他主导成自然轻松的样子, 显得绅士又体贴。   电梯缓慢上行的过程里,孟媛在杨果身边不断摇头,嘴里感叹:“比不过, 比不过。”   ——这下真是孟川再修炼个十年也得不到的女人了。   三人刚出电梯,胖胖已经等在门口了,他敏感地吸吸鼻子,皱眉想说什么,杨果反应很快地抢先道:“不好意思,刚抽多了,味道有些大,不然我等会儿再进去吧。”   “没事儿,”胖胖神情缓和下来,对孟媛说:“老婆,刚才川子醒了,正问你呢。”   “问我?”孟媛冷笑一声:“只怕想问的不是我吧。”   杨果问:“现在进去?”   孟媛点点头,拉住杨果的手就要进去,胖胖想要跟上,被她斜眼一瞟:“老公,你就在外面等我们哦。”   胖胖听话地站住了,杨果回头,看见徐观默默站在一边,没有动作。   徐观察觉到她想说些什么,勾起嘴角笑了笑,“我在外面等你。”   杨果深吸一口气,跟在孟媛身后进入病房。   这是一间豪华单人病房,满屋子消毒水味道里,少年的身影在洁白的被子里轻轻起伏着,很单薄。   孟媛大步上前,一巴掌扇在那身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起来!”   孟川痛叫,从被窝里伸出脑袋,刘海已经没了白天的形状,乱糟糟铺满额头。他发出委委屈屈的声音,“姐……”   刚说到一半,就看见亲姐身后的杨果,嘴唇蠕动半饷,声音变得更小了:“姐。”   他面色苍白,宽大的领口处露出的脖颈却有些泛红,半长的头发没了定型,被汗水浸湿贴在脸颊旁。   看着真是可怜兮兮,杨果想。   然后她开口道:“活该。”   “说得好!”孟媛啪啪啪鼓掌,看着自家不争气的弟弟瞬间耷拉下去的嘴角,忍不住隔着被子再次狠狠扇他,“你真是白活这么多年你!”   “痛,痛!”孟川扭动身体躲避着老姐劈头盖脸的暴力行为,他身体现在很敏-感,稍稍被碰到一下就受不了,激烈挣扎中,差点没从床上翻下去。   这动静有些大了,杨果从未关严的门缝里看见胖胖听见声音往这边走过来,对孟媛说:“等等。”   孟川眼中迸射出希望的光芒,胆大包天按住姐姐作恶的手,还没等开始笑,杨果已经朝门口走过去,面无表情将门一关,并顺手落了锁,然后抱臂靠在门上,似笑非笑说:“可以了。”   希望破灭,孤立无援的孟川在狭窄的单人病床上继续扭动身体试图阻止姐姐的暴行,当然这是徒劳,在他足足享受了快十分钟的单方面被殴后,孟媛终于解气,一屁股坐在床沿,用一句咬牙切齿的“猪脑子”作为结束。   孟川此时已经不能再狼狈了,他双手抱着被子,缩成一团靠在床头,闷闷地说:“我是猪脑子,对不起。”   孟媛说:“知道错了就好,反正你以后也碰不了这些东西了。”   一直靠在门边欣赏他被揍的杨果终于开口了:“知道错了也没用。”   孟川刚放松下去的情绪又是一个紧绷,手里扯着被子,哀声对杨果道:“我真的知错了,不是故意的……”   “这本来,”杨果慢慢说:“跟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孟川下意识想要反驳,一边的孟媛已经先开口道:“对,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孟媛是不知道今天发生过什么的,在她看来,他们姐弟俩跟杨果也就是一次旅游的交情,而且是买卖双方的关系,往冷漠了说,交情都算不上。   就算孟川看上杨果了,但无论他在追求的时候做过多少,只要杨果没有接受,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关系,她不来看他,也没人能说什么。   这是在她看来,也就是在所有别的人看来,都是这样。   孟川脑门一抽,突然反应过来了。   杨果继续道:“做过的事没办法也没必要多解释,时间不会停下。”   孟媛此时起身,走到门边,默默打开门出去了。   杨果说:“盖好被子。”   孟川听话地将被子拉到下巴,只露出半张脸,看着杨果走到窗边,拉开窗栓,雨水和雷鸣交错着奔涌进来。   “这次是你运气好,但是人生很长,你不可能次次侥幸。”她说。   杨果侧过身,斜靠在窗栏上,从兜里掏出一个蓝色打火机,是那种塑料制的,小商店里一块钱一个。   孟川记得上次在新西兰时,她用的还是金属制的防风打火机。   打火机在女人细白的手指里转来转去,夜风将她的刘海吹开,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他觉得杨果好像要开始说教,但她却沉默了。   孟川呆呆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对方也在出神。   他讷讷道:“对不起啊姐,真不是想麻烦你,就是想见你……”   “我知道。”杨果说:“但不管你有没有做这些事,都不可能,你懂不懂?”   “我……”孟川哽住了,感觉鼻头酸酸的,他费劲咽了下口水,“我现在懂了。”   杨果看着他的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我今天不管你,现在不来看你,就是少你一个客户的事儿。但是你呢?”   “如果你不是这种体质,如果今天换了别的东西,如果剂量有那么一点差别,”她双腿交叠起来,切尔西靴的低跟在雪白瓷砖上敲出轻响,“你连给城管打电话的力气都没有。”   “!”孟川瞪大眼睛,没想到她连这也知道了。   “嗤。”杨果轻笑,“就你那点儿小手段。”水果店的姑娘提到是城管来帮忙找到昏迷的孟川,她就知道了。   “没怪你。”她伸出手掌示意孟川打住想要解释的话,“但人脉可不是这么用的,小弟弟。”   “目的各不相同,细节千差万别,结果却只会有一个。”杨果放低声音:“做错的就是错了。”   窗外雷鸣渐歇,孟川感觉掌心渗出汗水,病房空间很大,开过窗以后滞闷的消毒液气息被清新的雨意占领。杨果懒散靠在窗栏上,一只手支在栏沿,这半边瘦削肩膀与身后雨夜形成冷淡剪影。   是冷淡的,也是温柔的。   是他喜欢的人,见到他最狼狈不堪的样子,却还愿意来跟他做一次告别的人。   孟川实在不知道如何接话,沉默着,鼻尖发酸。   杨果看着少年倔强抿紧的唇角和渐红的眼眶,想了想,继续道:“爱可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孟川忍不住问。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杨果笑起来,“但首先,你自己得好好的,是不是?”   她的语气变得轻松,孟川也被带出那种沉闷,轻轻点头,“嗯。”   “你还小,我不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一定也不是最后一个。”杨果说完这句话,接住空中落下的打火机,另一只手捋了捋刘海,就打算离开。   孟川突然觉得,以后自己将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脱口而出道:“那你会不会好好的?”   杨果已经走到门口,开门之前,她背对着孟川,声音淡淡的:“我一直好好的,以后会更好。”   门锁咔哒打开,被隔绝的走廊上的嘈杂钻了进来,杨果转头,嘴角挂着笑。   “孟川,再见了。”   病房外的座椅上坐着孟媛夫妻俩,徐观却不见人影。   孟媛见到杨果,站起身与她再次道谢:“辛苦了姐妹,我一定管好这小子,让他少惹麻烦。”   “他自己知道的。”杨果拍拍她的肩,说:“我就先走了。”   孟媛点头,突然朝她眨了下眼睛:“你男朋友去天台抽烟了。”   “谢谢。”杨果笑着,挥手离开。   这里是住院部,楼层很高,天台在十七层,杨果默数时间,从四楼到十七楼中间没有停靠,需要十分钟。   雨势渐渐小了,从天幕斜撒下细细的银丝。十分钟后,她见到站在天台边缘的徐观,白色雨伞撑开放在脚边,将他映成一道沉默的暗影。   她走过去,靠在徐观身侧的栏杆上,面对着他,一只手向内弓着,想要点烟。   但雨丝斜飞着,又有风,机口绽出火苗,很快就熄灭了。   一只大手伸过来,拇指搭在她的手上,和她的手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的雨棚。   橙红色的火苗在这雨棚里飘摇一瞬,稳住了。   “解决了?”徐观问。   “干嘛啊。”杨果吸了口烟,起了心思,大胆调笑道:“你的情敌,还期望着我来解决?”   徐观看她片刻,突然笑起来,“情敌?”   他勾起一边嘴角,伸了个懒腰,衬衫下摆缩上去,精瘦的腰身露出又被遮住,声音懒洋洋的,带着漫不经心的调侃。   “一个小孩儿,需要我放在眼里?”   他身后是星星点点的千灯万户,下颌处汇聚一颗水珠,顺着利落线条滑落下去。   杨果看着他,一时间竟舍不得移开目光。   “那我有没有在你眼里?”她轻声问。 第31章   徐观拉住她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一扯, 杨果脚下一个踉跄,还没站稳, 额头已经贴上他的, 冰冰凉凉,带着些湿意。   他低声反问:“你说呢?”   这样近的距离与他对视,他长而直的睫毛都模糊起来,就像欲飞的蝶翅, 静止着蓄力,即将划出风暴。   她想她知道答案了。   杨果轻轻喘了口气,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徐观……”   “嗯。”   她反手死死握住男人手腕,把脸埋进他的脖颈, “徐观。”   “是我。”男人轻笑着,与她相贴的胸腔微微震动起来,“可别哭啊。”   杨果的声音闷闷传出来:“你这是在为难我。”   怎么可能忍住。   过了好半天, 她抽抽鼻子,问:“几点了?”   “不知道。”徐观说:“明天有事?”   杨果站直, 想了想, 说:“没有。”   其实是有的,薛欣明天就回来了, 她原本打算去店里看看, 但现在还有什么事比他重要,一直以来也没什么比他重要的。   “没事啊……”徐观拖长声音,“那作为老板, 你打算什么时候面试新员工?”   他在这一点上这真是没变,决定什么,就不会再犹犹豫豫拖泥带水。   一时间地位好像转换,现在该杨果主导了。她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说:“很晚了,老板也需要休息的。”   然后拉拉徐观的手,声音里带上小心翼翼,“回家吗?”   徐观有点想笑。   他把主动权交到她手上,但她不要,这样轻易就还给他。   他没再说什么,弯腰拾起雨伞,自然而然牵住她的手,“回家吧。”   ——   两人到达欧香小城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徐观在小区门口停下车,单腿撑在地面,微转过头对杨果说:“停哪里?”   杨果指了指保安亭旁边的停车场入口,“进去吧。”   保安的小亭子在夜色里带出微弱的光,里头不见人影,徐观顿了顿,又问:“不需要登记吗?”   杨果摇头,“不用的,值班的人夜里常常打瞌睡。”   徐观下车扶着龙头,等杨果站稳后说:“这样可不行。”   说完未等杨果反应过来,直接拉好车阀,朝保安亭走过去。   小张作为欧香小城数名保安中的一员,因为独身一人,总是被安排值夜班,开始时他还算敬业,白天补补觉,夜里熬熬也能睁着眼睛勉强精神个通宵,但再孤独的人也有那么一两个朋友,时日一久,常常错过朋友邀约的小张忍不住了,实在不能习惯昼伏夜出,开始在值夜班时摸鱼,以便白天有足够精神进行正常社交活动。   混的时间一长,他也发现了,深更半夜的,没人会管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值夜,加之小区里处处有监控,真要出了事,他管不了,监控才能起到作用。   这一晚他刚玩过两把手游,实在熬不住,枕在桌面正准备小憩,关上的窗玻璃被敲响了。   指不定又是哪个住户忘记带门卡,他不耐烦地眯着眼睛,伸手就要从抽屉里拿卡,敲窗的男人说话了:“保安?”   小张看看自己一身朴实标准的保安服,语气不太好地回道:“没长眼睛啊?”   “长了啊,”男人轻笑一声,继续问道:“你一个人值夜班?”   小张睁开眼睛上下打量这男人,看着不像忘带门卡的住户,更不像是送外卖的,于是更不耐烦,“是啊,有事儿?”   “你一个人。”男人重复一遍他的话,就在小张彻底失去耐心之前,说:“要是我现在从栏杆翻进去,那你也不会知道。”   他顿了顿,笑道:“因为你在打瞌睡。”   小张皱起眉,认真观察这个男人,发现他就穿着普通的衬衫长裤,全身上下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事,也就一张脸,确实挺帅的……他摇摇头,回过神,为自己辩解:“咱这儿是有监控的,谁进出都需要门卡,我打打瞌睡怎么了?”   男人还想说什么,他身后走过来一个女人,伸手推了推他,说:“你干嘛呢?”   小张瞧着这女人正觉得有些眼熟,对方已经先开口跟他打招呼了:“张先生,晚上好。”   对了,小张想起来了,这女人是这里的住户,好像才搬过来不久。   之所以记得,一是因为他曾好几次见到她独身一人在夜里外出,足足要过好几个小时才回来,有一次甚至直到第二天清晨换班;二是因为,这个女人记住了他的名字,每每进出碰到,她都会挂着好看的笑,礼貌地叫他张先生,向他问好。   以小张并不丰富的人生经验来说,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挺漂亮的女人,这样常常深夜外出,是免不了让人多想的。   但同样以他并不丰富的识人经验来说,他不愿意这样揣测她。   这里不算什么高档小区,只是绿化做得不错,位置也好,入住率挺高,每天来往进出那么多人,也就只有这个女人,能记得他姓张,并且一次不落地维持礼貌称呼。   因此这会儿见到她,小张没了脾气,笑眯眯回道:“晚好,才回来?”   杨果点头,然后转身对徐观说:“去放车啊。”   徐观挑挑眉,“你们这儿的值夜保安一直这样?”   杨果耸肩:“哪样?”   “你什么意思啊?”小张不乐意了,虽然自己理亏,但长久以来也没人说过什么,这男人逮着他一打工的纠缠个什么劲儿。   徐观摇摇头,没再说话,自顾自回身推着小电瓶就朝停车场去了。   杨果对小张又说了些什么,才跟着他过来,指着角落停放非机动车的一小块区域说:“这儿,明天离开时再交一晚停车费就行。”   徐观放好车,跟着杨果进电梯,手上按下十七层,才说:“这样可不好。”   杨果知道他在说什么,就是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反问道:“有什么不好的?”   “很不安全。”徐观看着她,神色挺认真,“你是一个人住,门禁并不保险,所以才需要保安,但这保安有跟没有差不多。”   “谁说差不多了?”杨果笑起来,“你不会以为保安的作用是为了安全吧?”   徐观皱起眉,似乎不知道怎么答话,保安保安,不是为了安全是为了什么?   杨果看他竟然真的在认真思考,笑着问:“没住过这样的?”   徐观想清楚她口中“这样”的意思,点点头。   杨果说:“看来你一直住在老严家里。”   徐观突然沉默下来,没肯定也没否认,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才开口:“你跟夜班保安很熟?”   这回轮到杨果沉默了,她走出电梯,在门口按开密码锁。   徐观转开眼,没有去看,谁知杨果却将密码直接说了出来:“4826.”   “你……”徐观想说什么,杨果已经进了屋,打开玄关的小灯,站在一跃而下的暖黄光柱里,笑着问:“记住了吗?”   这四个数字实在没什么规律可言,他记是记住了,却产生一些好奇,“什么寓意?”   杨果却没回答,只说:“关门啊,安全大使。”   然后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大码男士拖鞋,崭新的,还未开封。   塑料袋的声音响起,杨果半蹲着,在拆那双拖鞋,徐观这才注意到,她接近后脑勺的地方,有一个更小的璇儿藏在发丝里。   4826.   他在心里默念,有了猜测。   换好拖鞋,后脚跟处露出一点点鞋底,大小刚合适。   杨果将包挂上门口的衣帽架,然后愣愣站住了,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徐观说:“先洗澡?”   杨果回过神,说:“你先洗吧。”   徐观看了看时间,说:“你先。”   杨果也不跟他争了,回房间拿了洗漱用品进了厕所。   花洒淋下的水在一瞬间是冰凉的,杨果本来已经有些困,顿时被激得清醒不少,就着冷水抹了把脸,闭着眼睛,摸了摸嘴唇,然后轻轻微笑起来。   她洗得很快,出去的时候,徐观在阳台上,望着楼下不远处农贸市场绿色的顶棚出神。   这一次,她走过去牵住了他的手。   徐观转头看她,女人的头发湿漉漉的,白色短外套,里头是一件吊带丝绸睡裙。   他捏了捏她的手,说:“我睡沙发。”   杨果看了他好一会儿,眼珠子黑沉沉的,衬着客厅的亮光,里头是他的倒影。   她说:“好。”   徐观洗澡也很快,出来的时候杨果坐在客厅另一侧的小沙发上,拿着手机发短信。   中间长点儿的沙发上已经铺上了一层薄毯,一个看起来很柔软的枕头,还有一床几乎垂到地面的蚕丝被。   沙发比起他的身高实在是短了点,但她在尽力让他睡得舒服。   此时天色就要破晓,杨果站起身,关上阳台的窗,拉好窗帘,挡住天际线透出的微弱红光,然后转过头问徐观:“睡了?”   徐观点点头,见杨果踢踏着拖鞋慢慢往屋里走,又加了句:“今天你很累,好好休息吧。”   杨果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笑着与他道了晚安。   她走回房间关上门,徐观没听见落锁的声音。   不知为何他竟然笑出了声,躺倒在沙发上,脸旁陷入柔软的棉絮,能闻到跟她身上一样的,像是加州日落大道上花园与海风的味道。   他拿出手机,调出键盘,将26键换成了拼音九键。   然后按照顺序输入数字4826,是一个方方正正的菱形。   他握住手机,想了想,将锁定密码改成了9264.   作者有话要说:  要是当初取名的时候给果果的名字换成四个拼音字母的,那不就更对称了,害。   各位女神节快乐呀~   本来说入v当天留评送红包,如今看来,择日不如撞日,本章下面留评的女神都有红包! 第32章   次日清晨八点, 杨果醒了。   她轻轻推开门,黑漆漆的客厅很静, 徐观正安稳睡在沙发上, 长腿有一小半都搭在了外面。   也不知怎么睡得这么香,杨果这么想着,虚掩上房门,尽量放轻动作, 做贼似的洗漱好,又慢腾腾化了个妆,屋外仍然没什么动静。   她不想打扰他,给薛欣发了短信,得知她已安全到达, 告诉她自己下午到店里,然后将手机静音,在电脑前工作起来。   回过神来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 她伸了个懒腰,听到房门被推开。   回头, 徐观就站在门口, 在沙发上将就一夜,也不见疲态, 衬衫也整整齐齐。   房间拉开了窗, 是不同于客厅的明亮,徐观就站在窗户透进阳光的那块地板上,像梦一样。他的眉眼松弛, 羽婕浓黑,笑着露出洁白的牙:“杨果,早安。”   冰箱里还有不少食材,两人没出去,杨果炒了两盘简单的蛋炒饭,榨了两杯橙汁。   解决午饭,徐观去洗碗,杨果在阳台点上一根烟。   下午两点,薛欣刚跟程鹏换完班,坐在电脑前敬业地开始剪旅拍视频,店门被拉开,杨果和徐观一起走进来。   薛欣先是快乐地跟杨果打了招呼,等看见徐观,瞪了瞪眼睛,然后表情显而易见地兴奋起来。   她坐在椅子上,蠢蠢欲动想要说什么,杨果轻笑,拍拍她的头,介绍道:“来,这是徐观,今天开始,你们就是同事了。”   薛欣激动地直拍桌面,“老板!老板啊!”   徐观在一旁提醒杨果:“我是兼职。”   杨果耸肩:“哦,他是兼职,主要负责……负责陪玩的摄影工作吧?”后面这句她是冲这徐观说的,语调上扬,在征求他的意见。   徐观拉了张椅子坐下,“陪玩具体是指?”   薛欣想抢着解释,见杨果朝她伸出一只手,只好努力憋住了,从抽屉里抽出一沓纸。   杨果接过,选了张递给徐观,示意他自己看。   徐观扫了几眼就明白了,挑了重点问:“这一起出行的费用?”   “看情况。”杨果摊摊手,“这样的单子都需要客户负担我们的出行费用,要说利润,其实不比出团可观,但是近些年有钱人越来越多,无论价格只求舒适开心的人不在少数,我们人手都快不够用了。”   徐观点头:“嗯。”   杨果坐进柜台里,从邮件里找出一份工资详略,招手让徐观进来看。   一旁薛欣凑过脑袋,也想着看一眼,却被杨果用掌心温柔推开,然后收到来自老板的灵魂质问:“怎么?怀疑我会不公平?”   “没有没有!”她连连摆手,“我就是好奇,好奇,哈哈哈。”   杨果说:“休息会儿吧,准你出去喝杯咖啡,我报销。”   薛欣欢呼一声,朝她眨眨眼,说:“老板,我一个小时之后就回来哦!一个小时!”   徐观拉了张老板椅,长腿踩地稍稍用力滑过来,跟杨果的椅子扶手相碰,然后用手抚住她的椅背,以免她被碰撞到滑远。   他低下头,认真看她手里的工资条,扫过一遍之后,倒没提什么问题,只是突然说:“所以,昨天那个小孩儿是客户?”   杨果挑眉,“曾经的。”   徐观笑了笑,说:“生意就不要了?”   杨果耸肩,心说何止这一单,为了你半年的酒店利润都没了。   然后说:“怎么样?”   徐观看着她笑:“这要还是面试环节,我可不敢有微词。”   “不是啊。”杨果说:“你已经属于我……们店了。”   自己丢给她的主动权,她又双手奉还了。   徐观咽喉微微滚动一下,把椅子拉得离她远了一点,清清嗓子,说:“今天我需要做什么?”   杨果打开桌面文件,扫视一圈,然后问:“你去过柬埔寨吗?”   “当然。”徐观点头。   “都去了哪里?暹粒?西哈努克呢?”   这确实属于他熟悉的领域了,徐观往后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姿态轻松,“都去过,不止一次。”   “去采风吗?”杨果又问。   “对。”徐观说,然后回忆一会儿,加了句:“大一的时候摄影协会的活动,很可惜你错过了。”   “可惜……”杨果低声说。   徐观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杨果说:“最近我们打算发展西哈努克的业务,你要跟我一起。”   徐观说:“有客户吗?”   “没有,我得先去联系当地资源。”杨果摇摇头,紧盯着他:“一两周的时间,你可以空出来吧?”   徐观手指放在桌面,随意拿了根签字笔把玩。他很会转笔,黑色笔身从食指流畅转到无名指,划出灵活的圈又回到拇指。   杨果也没催,就等他,同时打开上午找到的图片,鼠标的小箭头在清澈碧蓝的海岸线上无意识地动来动去。   握住鼠标的手突然覆盖上另一只温热的手掌,徐观从椅子上起身,弯腰从她背后看电脑,“这是素材?”   杨果点点头。   男人胸腔在说话间的微微震动从背后传递过来,又是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   “水平退步了。”他说。   杨果反应过来,笑道:“这可不是我……”说到这里,又顿住,接着他的话头转了语气:“对,所以我们缺摄影人才。”   徐观也不知是不是故意逗她,明明清楚这不是她拍的,还是说:“你以前的素材呢?还有旅拍视频,给我看看。”   杨果听话地调出一个文件夹,里头都是以地点命名的文件,徐观指着其中一个名为“新西兰十二日蜜月”的说:“看这个吧。”   这条视频是Vlog的形式,基调欢快,前半段都是孟媛和她老公的甜蜜互动,到中间玩极限运动的部分,孟川的镜头就多了起来。   从跳伞到蹦极,再到农场与绵羊的互动,满屏都是少年人干净阳光的气质。   徐观手下就在这时用力,覆着杨果的手按了暂停。   “怎么了?”杨果回过头,看见徐观挑起的浓眉,后者语气意味不明:“就是他啊。”   杨果抿抿唇角,又笑起来:“是他啊,一个小孩儿。”   徐观放开了她,坐回椅子上,说:“挺不错的。”   “你说谁?”   “我说,你拍的视频。”徐观双手闲闲抱臂,“你以为呢?”   然后腿伸长,勾到杨果椅子的滑轮,将她连人带椅一起勾了过来,双手撑在她的两边,说:“这次去柬埔寨,就我们?”   推门的声音传来,薛欣提着一袋子星巴克走进,从她的角度看过来,只能见到男人高大的背影完全将杨果笼罩,两人贴得极近。   她轻快的脚步顿住,大声道:“哎呀!我忘了还没拿找钱,我现在回去!”   “得了,”杨果从徐观身前伸出一只手制止她,“摸鱼时间到了啊,你快给我进来。”   薛欣讷讷转过身,迈着小碎步坐到了对面的电脑前,只露出毛茸茸半个脑袋。   杨果瞟了瞟对面电脑后小姑娘恨不得飞出来的耳朵,嗤笑一声,从兜里摸出烟,说:“出去抽根烟。”   徐观坐着没动,杨果走到门前,回头:“一起啊。”   两人在门口点上烟,杨果掏出手机点了点,才说:“就我们。”   徐观问:“行程呢?”   杨果微笑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正好让我考核考核。”   徐观站在垃圾桶旁边,还穿着昨天那一身衬衫牛仔裤,一手插在口袋里,姿势慵懒。   “我难道不是只负责摄影剪辑?”   杨果一手握住手肘,拿烟的手指在阳光中慢慢张开,“五天。”   她深深吸进一口烟,吐出直直的烟雾,补充道:“前五天归你。”   徐观笑了笑,“行。”他拿出手机,开始下载订票软件。   杨果随意瞟了一眼,看见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出不规则的图案。   “你什么时候有空?”徐观问。   “都行。”   半支烟的时间后,徐观说:“我没办法在网上订票。”   杨果问:“那你看好了?”   徐观点点头。   杨果在垃圾桶顶端掐掉烟,说:“进去让薛欣解决,在行程开始之前,我可不想提前被透露什么。”   薛欣正在电脑前打电话,见两人回来就连忙挂断了,杨果只来得及听到一句“真的帅”。   她面无表情走过去,“上班时间摸鱼?”   薛欣双手抓住头发求饶道:“老板我错了!我太兴奋了嘛。”   杨果原本想逗她,也顺便治治她这八卦的毛病,最终却没憋住,笑了出来,转身让徐观,“你配合他定一下柬埔寨的行程。”   薛欣不敢再划水了,认真问道:“定位是什么?”   徐观转头看杨果,杨果摊手,又把决定权甩回给他。   徐观想了想,把手机拿出来递给薛欣,低声开始说起话来。   杨果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戴上耳机开始听歌。   从这个位置能看到门外街边的杨柳,树枝上簇拥的小花已经长成穗状,期间若隐若现小小的棕色的蒴果。   “Sometimesthedreamersfinallywakeup,Don\'twakemeI\'mnotdreaming……”   耳机里飘着低沉温雅的女声,徐观在对面弯腰看电脑,神色认真,睫毛很黑很长,覆住半双眼。   小蒴果裂开的时候,北京就会下雪了。 第33章   这天晚上, 杨果叫上程鹏,四人一道去了附近的羊排餐厅, 说是给新员工举办的欢迎会。   程鹏跟薛欣走在后面, 悄咪咪咬耳朵:“老板还说不偏心,我们俩入职的时候,别说什么欢迎会了,连个小礼物都没有的。”   薛欣撇撇嘴, “你跟老板男朋友比?就算不是男朋友,你那张脸也不能跟人比啊。”   程鹏双手捧住脸,不屑道:“我的脸怎么了?认识你这么久,才发现你原来是个瞎的!”   “这话我得告诉老板,你连她一起骂了!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两个人在后面叽叽喳喳, 杨果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对徐观说:“什么时候出发?”   徐观说:“今晚。”   杨果看他一眼,对方依然不紧不慢跟着她往店里走, 她问:“红眼航班?”   “总之不着急。”   进店里坐下,杨果大手一挥:“来只羊排, 麻烦上快一点。”   先上羊腿, 金黄色的厚厚一层脂肪裹着嫩肉滋滋冒油,薛欣扯下最嫩的部位, 撕成条装盘第给杨果。   杨果将盘子推回去, 说:“最近辛苦了,多吃点。”   薛欣只矜持了一秒钟,实在耐不住羊腿飘出的油香, 咽着口水开动了。   大菜陆续上完,配烧烤自然也有解腻的拍黄瓜和海带汤,徐观没怎么动筷子,只是问杨果:“想不想喝酒?”   杨果笑了笑,“怎么,还是廉价航空?”   徐观给她夹了一筷子黄瓜,挑眉道:“我以为你不会嫌弃。”   黄瓜在嘴里咬出清脆的响,杨果拿筷子敲着碗,“可别小瞧我啊。”   “行。”徐观说着,招手叫来服务员:“先来一打。”   程鹏一拍手:“嘿,兄弟上道啊,今儿咱们不醉不……”   薛欣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瞎说什么,今晚老板他们要赶飞机的。”   “没事。”杨果摆手,“喝多了好上路。”   薛欣:“……”   徐观笑起来,声音清缓,他给除了薛欣之外的众人满上,举起酒杯,说:“今后请多多指教。”   “多多指教。”杨果轻声道,用酒杯跟他相碰。   ——   夜里的首都国际机场灯火通明,在郊外的黑暗里成为显眼地标。杨果下了车,给徐观打电话。   “我到了,你在哪儿?”   徐观那边很安静,杨果先听见打火机的声音,然后才是他低沉的嗓音:“我在六号门到八号门之间的吸烟区。”   北京机场早几年就关掉了吸烟室,杨果自然也很清楚,很快循着地点走过去,远远便看见被黄线隔出来的区域里,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   光线很暗,他的脸藏在阴影里,声音带着笑意:“这就是你收拾的东西?”   杨果低头看看自己双肩包的背带,又看看对面男人脚边一个帆布包,也掏出烟点上,笑着说:“你不也一样。”   他们吃完饭就分开,各自回家,约好这时候在机场集合。   杨果习惯精简行李,一个小包就足够,以往在南半球穷游的时候,也常常有临时得知接下来几天没排到班,当晚即刻出发,说走就走的旅行。其实她酒量很不好,回家只是为了醒酒。   此刻吹着夜风,因为酒精而加速的心跳缓和下来,徐观手里的火星已经燃至尽头,杨果突然想到什么,犹豫一会儿,还是没问出口。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想来出国对他来说也不会是问题。   杨果拉开背包,露出一个硕大的黑色相机包,是她大学时加入摄影协会买的佳能穷人套装。   “这就是提供的设备?”徐观抽着烟,挑起眉。   杨果说:“不许嫌弃。”   在带着凉意的夜里,她的语气突然就带了点娇嗔似的,滑过徐观的耳际,竟然有些麻意。   机场外没什么人,内部倒是熙攘,三月正值东南亚干季,许多旅行团扎堆乘坐红眼航班出行。两人穿过挥着小红旗努力维持秩序的领队,杨果正要去廉价航空的值机柜台领机票,却被徐观拉到了民航取票机器前。   杨果这下疑惑了,问:“不是廉航?”   徐观没回答,等取完票杨果一看,还是头等舱。   她挑挑眉,不再说话,等到了二楼头等舱休息室,才开玩笑道:“看来这趟成本不低。”   徐观说:“珍惜吧,之后可没这享受了。”   晚餐时喝的酒确实有效果,五个多小时的飞行,杨果闭着眼睛舒舒服服睡了个囫囵觉,机上早餐也没吃,醒来的时候面前摆着一碗粥,徐观坐在旁边,睁着眼睛看窗外。   他见杨果醒了,将半掩的遮光板拉开,万丈霞光一瞬间很刺眼,连带他整个人也融进光团里。   杨果下意识抬手挡了挡,听见男人有些沙哑的声音:“早安。”   北京到柬埔寨的直飞只有金边这条线,下了飞机,空调的凉意被抛在身后,迎面就是劈头盖脸的滞闷空气,带着湖水的潮热。   虽是清晨,但正值最炎热的月份,等到出机场,两人身上都已是汗涔涔,杨果深深呼吸,嘴角扬起,心情很好地说:“就是这个味道。”   徐观扬手叫了辆突突车,司机是个帅气的东南亚小伙,中文挺不错,一路上不停跟他们搭话。   “中国人吗?”   “对。”杨果笑着,惬意地将腿放上前方座椅,双臂自然伸展,搭在徐观身后的座椅靠背。   徐观侧头看她,女人的神情连带姿势都非常轻松,清晨的风吹起她耳边碎发,露出耳骨上一整排黑色碎钻。   交通拥堵,司机趁停车的空档转头:“中国姑娘,皮肤白,很好看。”说完还竖了个大拇指。   徐观这时也将腿伸长放上前方座椅。他从到机场就只穿一双人字拖,蓝色的,脚背撑起两条稍粗的鞋挎,交叠着放在杨果脚边,修长的小腿就挨着她的,是比热带空气更热的温度。   “你们才是健康的肤色。”杨果说着话,双腿悄悄往徐观那头挪了挪,直到能感觉到男人腿上的汗毛,在两人间带起呲啦啦的微弱电流。   进入市区,川流不息的交通道路上无数摩托车灵活穿梭,尚不习惯这混乱的旅客胆战心惊地过着马路,路边支起的早点摊子溢出独特的香气,混合着湄公河的水汽,是热带的风。   那股电流擦过小腿上细嫩的肌肤,一路不可阻挡地窜升上来,让她的心跳渐渐加速。   她慢慢将手放进徐观身前微微张开的手里。   徐观侧头看着街边,大掌收紧,完整包裹住她的手指。   他们双手交握,腿边放着行李,在颠簸的敞篷车上开始一段旅程,如同身边所有突突车上的情侣一样。   徐观定的是一家民宿,与主人合住,二层花园小别墅,后面有个小小的泳池。   摇响门口的铃,一楼里走出一个女生,穿着吊带短裤,似乎刚才起床,打着哈欠给他们开门,精神有些萎靡,声音却温柔:“你们好,坐飞机累了吧,我可以准备早饭哦,想要先吃饭还是直接休息?”   尾调软软糯糯,很正宗的台湾腔。   杨果睡了个好觉,此刻只想先洗个澡,但还是转头询问徐观的意见。   徐观说:“看我干嘛?你是老板,以你舒服为前提。”   “吃过了,不用麻烦,我们想先休息一下。”   客房在二楼,分两间,都是大床,杨果被女生领着走到门口,从这里就能看见阳台栏杆上映着泳池的粼粼波光。   她背着包走进去,一回头却不见徐观,于是又转身出去,正看见徐观走进隔壁那间房。   “你……”一个字出口,却不好再问,杨果沉默着,靠在徐观的房门上,看他将帆布包放到床头柜。   徐观放好包,转身说了一个字:“嗯?”   杨果接不下话,却也不想走,靠在门框处不自在地抱起双臂,抿了抿唇。   徐观笑起来,就偏不如她的意,说:“你想洗澡吧?”   杨果点头,依然没有动作,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他,带着执拗。   徐观走出来,顺手环住她的肩,将人往隔壁带回去,离开前从半掩的门里丢出一句:“先洗澡,上午就休息。”   杨果有些气闷,却不好再做什么,显得急,也怕又吓到他。   水温很凉,但在这样的天气里更舒服,杨果慢腾腾洗完澡,一身汗意去掉,清清爽爽走到阳台抽烟。   楼下就是泳池,在朝阳里泛着碧蓝水光,池边有一排五座遮阳伞,此时空无一人。看样子这间民宿除了老板和他们,再没有别人。   阳台上有个小藤椅,但杨果不想坐,靠着栏杆,穿了件吊带,慢悠悠抽烟。   从这里能看到金边大皇宫隆起的塔尖,层叠的檐角,周正复杂,又富丽堂皇。   隔壁的推拉门被推开了,徐观走出来,也刚洗完澡,头发是湿的,脖子上搭着一条白色的毛巾。   杨果隔空将烟盒甩给他,男人修长手臂伸展,稳稳接住,然后突然一愣。   “打火机在烟盒里。”杨果说完,发现他视线停留在自己的后背。   她双臂倚靠着栏杆,炽烈阳光下裸-露的肩部线条很美,再往背后,是一双展翼欲飞的翅膀。   但是那两个字母被遮住了。   杨果笑了笑,说:“怎么了,我抽烟纹身烫头,但我……”而后不说了,似乎觉得傻,只耸耸肩。   徐观嗤地笑出来,拿烟的手指往她这头点了点,“迟来的叛逆期?”   “对呀。”杨果眯起眼睛,往前趴在栏杆上,盯着泳池底部的瓷砖,补充了一句:“这可是你教我的。” 第34章   “我教你的?”徐观挑挑眉, “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杨果放低声音, 说:“又能记得什么。”   徐观也不知听到没有, 学着她的样子双臂闲闲搭上栏杆,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不太合适。”   “什么?”杨果心中一惊,手指没夹稳,烟头朝下落去。   她急忙想伸手去捞, 却是徒劳,眼睁睁看着烟头坠地的过程中,徐观又说:“我说住在一起,不太合适。”   在人家民宿里抽烟,本来是经过台湾姑娘允许的, 结果自己还不小心把烟头落了下去,杨果有点气,要不是徐观突然来这么一句吓到她, 哪有这事,于是撇着嘴角回道:“为了自己舒服, 就随便增加老板成本是吧?”   “没有啊, ”徐观摊手:“这两间房和一间房的价格差不了多远。”   这下杨果更生气了,她拍拍手, 转身就要下楼去捡, 就听徐观又补充道:“不是价格的问题。”   杨果顿住脚步,回身说:“那是什么问题?”   徐观看着她,放慢了声音:“这次出来, 是工作对吧。”   “对。”杨果说完,见楼下一直没人,索性也不急着下去了,靠着栏杆,伸出一只手示意徐观。   其实这两边阳台特别近,只隔着一台空调室外机,她再往左边走两步,手就能直接接触到他的身体。   但她偏不迈这两步,隔得远远伸着手,说:“烟还给我。”   徐观嘴角带着笑,灭了自己那根,点上一根新的,接着拿下来,走到室外机的地方,伸长手臂递给她。   杨果默了默,还是接过来,也不看他,自顾自靠着栏杆看远方。   徐观低声笑起来,直到这笑声挠得杨果耳朵发烫,才缓缓说:“你着什么急。”   杨果彻底不理他了,抽完烟就下了楼。   客厅里飘荡着炒鸡蛋和黄油的香气,杨果从厨房门口经过的时候,台湾女生探出头问好:“嗨,休息好了?要出门吗?”   杨果不好意思地摆手:“刚不小心把烟头掉下来了,幸好没人,抱歉。”   女生不在意地摇摇头,“我这里很便宜的,来住的都是背包客,大家都抽烟呢。你不用管,我待会去收拾。”   说是这么说,杨果还是自己去收拾了烟头。走到泳池边,清凉的消毒水味就飘荡过来,她喜欢这种味道,于是没再进屋,扔掉垃圾就躺进了遮阳椅的阴影里。   水波轻轻荡着池壁,这一片离马路街道都远,很安静,滞闷空气里有极细微的风声,杨果闭眼躺着,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过了很久,又被哗啦水声惊醒。   一个男人在游泳。   双臂破开水面,脊背线条流畅,如一尾古铜色的鱼。   日头已经升至正中,杨果坐起身,下意识拿手挡在眼前。   “徐观?”   水里的人很快游完一个来回,双臂在池沿一撑,水珠顺着胸膛迅速滑过结实的腹肌,滑过两条深刻的人鱼线,隐没进去不见了。   “徐观。”杨果说。   徐观走过来,弯腰从她的椅背拿起一条白色毛巾,结实的大腿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杨果一个没忍住,伸手按了上去。   徐观:“?”   他低头,看向杨果,后者此时反应过来,耳根子已经红透了,但还舍不得放手,就那么挨着他大腿上微微隆起的肌肉,逞强地回视。   “干嘛呢。”徐观说。   杨果顺着手上的力道,站了起来,手心里还有带着凉意的触感。她抚抚额头,生硬解释道:“头晕,借你腿用一下。”   说完又恨不得捏紧自己的嘴,哪门子的借你腿……   杨果站在原地,脸被日光晒得极烫,徐观低低笑着,牵起了她的手。   “这时候你该说,是我的可以随便摸。”   他的手只是松松拢着,明明没有很用力,但杨果不由自主就被带过去,靠他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泳池的味道,淡淡的松木香变得清透。   她轻轻重复:“是我的?”   徐观手里紧了紧,然后松开,说:“吃饭了,我去换衣服。”   杨果进屋的时候,台湾姑娘又在厨房做午饭了,她走进去问:“几点了?”   姑娘抽空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说:“十一点啦,我正要去问你们,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用麻烦,”杨果摆手,“我们出去吃吧,不知道下午什么安排。”   “不收钱的哦。”姑娘端起一旁刚剥好的菠萝蜜递给她,“这也是免费的啦。”   杨果挑挑眉,接受她的好意,说:“你这可不是做生意的样子。”   姑娘有虎牙和小梨涡,笑得很甜,“我不缺钱。你们吃了我的东西,虽然不收钱,可也要付账的哦。”   “是什么?”杨果来了兴趣,搬了张椅子坐在餐桌旁,看她忙忙碌碌。   姑娘动作流畅地折好细根的空心菜,一边对杨果说:“你们今晚还在这里,请我喝酒,顺便给我讲讲故事就好啦。”   “讲故事?”杨果一手支着下巴,挠着桌上的多肉,肉肉的花瓣纹丝不动簇在一起,晶莹剔透的绿意。她挠着挠着,忍不住用指甲轻轻掐了下。   “对,大陆不是很流行一句话嘛,我有酒,你有故事吗?”姑娘自以为掌握了博大精深的微博文化,说着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挺可爱。杨果问:“我叫杨果,你叫什么?”   姑娘说:“叫我小青吧。”   “小青?”杨果逗她:“你的cp是个秃驴呀。”   “啊?”小青摸摸脸,想起什么,握拳在手掌上一拍:“啊,白娘子的故事!那个什么塔……宝塔镇河妖?”   “哈哈哈……”杨果笑得不行,摆手道:“不是,不是那个……”   徐观下来的时候,就看见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杨果嘴角含着笑,跟小姑娘讲中国的神话传说。   “原本呢,小青其实只是白蛇的一名侍女,但传说嘛,总要带浪漫色彩的,所以小青就成了白蛇的妹妹……白蛇被封印于塔下之前生下一个孩子,后来这孩子高中状元,去塔下祭祀母亲,误打误撞将母亲救了出来,阖家团圆。”   说到这里,杨果问道:“你没听过这个故事?”   “听是听过啦,”小青默默从杨果手里拿回自己备受摧残的多肉,有些不好意思,“我其实没去过大陆的,那些故事都是小时候看连环画知道的,很多也记不清了。”   “至于说你的cp法海,其实秃驴没什么不好啊,光头才是检验帅哥美女的唯一标准……”杨果继续跟小姑娘东拉西扯,笑眯眯唬她:“你不觉得和尚很帅吗?”   “不觉得。”徐观不知何时已经站到杨果身后,上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这里是佛教国家,说话注意点啊。”   “没关系。”小青连忙摆手,“我没有信仰的,随便说啦。”   杨果还在吃吃笑,自然而然握住徐观的手,拉他坐下。   徐观问她:“中午想在哪里吃?”   “就在这里吃嘛!外面多热呀,我准备了好多菜呢。”小青跟杨果聊得愉快,禁不住就想跟她多呆一会儿。   杨果转头看她,对方已经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准备进厨房,不好扫小姑娘的兴,她点头道:“麻烦你了,我来帮忙。”   台湾人习惯吃甜口,但小青往空心菜里加了很多辣椒,海鲜杂烩也红彤彤一片,杨果摸摸嘴唇,没说什么。   然而在海鲜锅沸腾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被呛得咳嗽了两声。   “姐姐你不能闻辣哦?”小青反应过来,“我给你单独调一碗酱汁吧。不用帮忙了,你出去等就好啦。”   于是杨果也不多客气,恰好徐观在外面叫她,出去一看,男人就站在客厅墙面的整幅地图前,转头向她招手。   “下午大皇宫,逛的时间短可以再去杀人场。”徐观说。   杨果挑眉道:“明天呢?”北北   “随你,想休息就休息,逛逛周边,不累就去塔仔山和博物馆。”徐观的手指按上地图,沿着河流往左上方移,指甲修剪地很齐整,边缘泛着健康的光泽。   “明晚前往暹粒,先呆三天,暂时订了三天后的机票到西港。”   “可以啊,但为什么先到金边?”杨果问。   金边在柬埔寨的中下部,暹粒则位于西北,西港又几乎在最南端,这样一来他们相当于饶了远路。   其实她是无所谓的,旅行当然随心意来,往年曾经有一次她到泰国,原本订好曼谷往返象岛的包车和船票,因为中途到象岛住的几天觉得舒服,便临时撇下庄安志,让他自己回去,接着在象岛住了足足有半个月,晒得肤色黝黑,回悉尼时差点没被老板认出来。   “北京不是只有到金边的直飞航班吗?最后从西港转机回北京,最省时。”徐观说:“你以前不是这样?”   杨果说:“我只来过一次,暹粒和西港。”   “我们店主要做南半球的,所以才需要开发这一片啊。”她又补充道。   徐观笑了笑,没再多说。   “开饭啦——”小青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杨果顿了顿,边应答着边走过去帮忙端菜。   她从徐观身边经过,没喷香水也没化妆,头发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已经干透了,但也许没有用润发露,发尾蓬蓬的,遮住半截白皙颈项。   白到近乎透明的肌肤下隐约可见蓝青色的血管,颜色也淡,往下就是她微微突出的蝴蝶骨,被一双笔触精致细腻的翅膀覆盖,羽毛根根分明,墨色浓黑。 第35章   小青大多做得都是东南亚口味的菜肴, 虾尾春卷、淡炒青贝、海鲜锅里刀鳅已经软烂,蛤蜊张着贝壳, 露出新嫩新鲜的贝肉, 还有一整盘生蚝,被切半的小颗青柠围了一圈。   几个小碟子,青芒酱和辣椒圈,以及一盘透明微黄的酱汁。   徐观又在地图前站了一会儿, 但眼神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什么。   杨果喊他,这才过来坐下,指着那盘酱汁问:“这是什么?”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杨果说着,直接夹了一筷子刀鳅蘸满酱, 放到了他的碗里。   徐观顿了顿,还是吃了,而后细不可察地皱眉, “这有点像我之前吃过的……”   “我自己调的啦,”小青不好意思地笑, “是给杨果姐姐调的, 她不能吃辣。”   “谢谢。”杨果说,用筷子蘸着尝了口, 很给面子地夸她:“很好吃啊, 你不考虑开家餐厅?”   小青笑得嘴角快裂到耳边,表情极其自然地说:“我家里就是开餐厅的呀,这家民宿是我爸爸给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还真是个开着不赚钱的民宿玩票体验生活的富家小姐。   “对啦, ”小青接着说:“你们要给我讲的故事想好了吗?我可要选酒吧,就等着听故事了。”   杨果想了想,问:“你想听什么类型的,还是神话传说?”   “不是,”小青笑眯眯看着他们,冲杨果眨眨眼,“我想听人与人的故事,比如你们之间。”   “我们?”杨果转头看徐观,对方正在吞生蚝,修长的脖颈仰起来,凸出的喉结上下滚动。   徐观咽下生蚝,冲小青微微一笑:“等晚上吧。”   ——   对于在北京生活,不知去过多少次故宫的两人来说,大皇宫实在没什么吸引力,杨果内心里甚至觉得,还不如欣赏宫墙外交汇的四臂湾来得实在。   但她没说什么,跟着徐观逛,后者带着他的相机,做任务般找角度拍照,看起来竟也兴致缺缺。   杨果职业病犯了,忍不住指着起伏的佛塔塔尖对他解释:“看起来多余,其实有寓意,代表繁华。”   出于习惯,每次到跟人文相关的地方,不管如何安排旅程,她都会提前做一些功课,虽然是第一次来金边,但大小景点的典故和历史倒也能说出个七七八八。   走至回廊,她又开始详细解释回廊上绘制的绘画:“这些都是请艺术家画的印度神话故事……”   “这座皇宫是法国人设计的。”徐观突然说。   “嗯?”杨果一时不知他想说什么。   徐观笑笑,“你不觉得,这里比起皇宫,更像一座寺庙?”   “柬埔寨和泰国一样,也是以佛教为国教……”杨果下意识接口,然后看见徐观的表情,也笑了,说:“走吧。”   走出富丽堂皇的大皇宫与风情独特的花园,金边街头巷尾的破旧民防再次映入眼帘,杨果舒心地呼出一口气,调侃徐观:“你看,十美元门票呢,不到半小时就出来,真浪费。”   “我第一次来。”徐观说:“你要是想开发这里,以后不会也经常来吗?”   杨果顿顿,嘴角笑意未变,慢慢说:“对,说不定以后,会常来。”   徐观看了眼时间,尚早,于是又叫来突突车,带杨果去杀人场。   钟屋杀人场离市区有些距离,坐突突车很费时间。这里曾经是红色高棉的集中营,一提到这三个字,再单薄的文字里仿佛也能瞬间染上悲痛。远远看到佛塔的金色顶尖,天光已经略微黯淡,杨果放下了嘴角的笑容。   这里于她,是在金边最想来,又最不想来的地方。   徐观下车,调好单反,说:“走吧,已经晚了。”   杨果让他等等,走去租了一个中文解说器,插上耳机,分给他一边。   两人就这么一人一只耳机,慢慢向着中心走去。   一路都很安静,景区的白人较多,满地爬来爬去的蚂蚁,太阳隐进云层,天际是血红色霞光,所有人都显得更沉默。   这里曾经挖出过九千多具白骨,因此又被称作万人冢。   塔的内部不设隔断,层层玻璃里堆满白色的头骨,是在动乱年代逝去的人们,在百年后的今天被一层层叠放,满满直至塔顶。最下层,摆放着相应的杀人工具,不少已是锈迹斑斑,但仍然能从冷漠的刀锋间,看清世间最强烈的恶意。   徐观在认真拍照,杨果的耳机里传来解说员低沉的声音:“半夜放着劳作的音乐,将人拖出去杀害,受害者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将面对的是什么。从孩童妇孺到……”   她看到她的左手边,有一个小小的头颅,就藏在白色的泛着血腥味的数千头骨之中。那么小,也许死亡的时候还不超过十岁。   她实在忍不住,摘下耳机走了出去。   一只黑猫在院子里趴着,打了个哈欠,小颗尖牙在树影里闪出寒凉的冷光。   外边的阴影处有很多可供休息的长椅,杨果走出烈日,打了个寒噤。她挑了张没人的坐下,深深喘了口气。   身边坐下一个人,是徐观。   徐观没说话,静静将解说器关掉,耳机线一圈圈细致绕好,放在旁边,然后往后靠在椅背,仰头看天。   杨果很想抽烟,但也知道不好,正有些坐立难安,徐观突然握住她搭在腿上的手。   他握得很紧,也很稳,起了一阵风,佛塔的尖端在天空里静默肃立,院里的菩提树叶沙沙作响,仿若僧侣们安沉的吟唱。   杨果看着一旁弯绕如蛇身的菩提,说:“有点讽刺。”   徐观淡淡道:“嗯。”   世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但关于死亡,总是下意识拥有相同的悲悯。   等两人回到市区,已经入夜了,小青加了杨果微信,给她发了个定位,就在大皇宫的对面,河边的一家小酒吧。   原以为是个小资情调的清吧,没想到到了地方一看,原木色的矮桌矮椅,每个桌子旁边一台小风扇,还是露天的。厨房就是老板的小推车,带着玻璃柜,一层是石螺、青芒果和罗勒叶等小吃,二三层就是各色酒类。   小青坐在离推车最近的那桌,冲他们招手。等杨果坐下才发现,这位置绝佳,就靠着河边,还能看到河对岸大皇宫的塔尖。   这一处真是好地方,离高档酒店远,街边一溜摆摊卖夜宵的小商贩,有国内大排档的氛围,也有临河享受夜晚清风徐来的情调。   “真会选。”杨果夸她,接着说:“推荐点好酒,今晚我请客。”   小青用高棉语冲老板说了几句,玻璃柜后的年轻男人冲她露出迷人的微笑,然后从台面下拿出几瓶金色的易拉罐,拉开罐子倒进满是碎冰的塑料酒杯。   给他们上了酒,肤色黝黑的年轻老板又回身取了片蚊香,点好后放在矮桌旁边。   “Ankorbeer,吴哥啤酒,算不算好?”小青举杯道:“干杯!”   杨果拿起酒杯跟她相碰:“算啊,特色就是最好的。”   小青还点了石螺,螺蛳被海带盐水煮过,外壳咸,内里的肉就味道刚好,嚼劲十足,拿牙签一戳一扭,整团新鲜螺肉就出来了。   冰过的啤酒在塑料杯沿漫上白雾,河风徐徐,柬埔寨小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尤克里里,唱起情歌来。   肤色黝黑的年轻男人,音色清澈,歌声悠扬,黑亮的双眼盯着小青,眉目间全是深情。   他唱高棉语,杨果没听懂,却看懂了,拿出烟用眼神询问小青,对方却没空注意她。   杨果笑了笑,点上烟,拿胳膊肘顶她,“男朋友啊?”   小青这才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是啦,他在追求我。”   杨果随口问道:“你在这边呆了很久吗?”   “嗯,”小青喝一口酒,继续说:“我其实是华人,台北也很少回,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   所以是在东南亚长大的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开一家民宿,听来往旅人讲述大千奇妙世界的故事。   徐观已经默默喝完一杯酒,自己起身去玻璃柜台续上,坐回来时看到杨果举起酒杯,突然伸手挡了挡,说:“你要喝?”   杨果的手腕被他压住,抽出来反压住他的,瘦长的手指在冒出水珠的杯沿轻敲,“我不能喝吗?”   徐观的手向上摊开,杨果的手故意向下压,肌肤贴着肌肤,脉搏贴着脉搏,徐观眼神沉了沉,低声道:“喝吧,我在。”   歌已经唱完了,小哥开始重新照顾生意,小青挑出满满一盘螺肉放到中间,“吃吧,吃饱了好讲故事。”   杨果说:“没有故事啊,我只是一个单纯的黄金剩女。”   徐观笑笑,就着相贴的姿势握住她的手腕,说:“最有故事的不就是你这样的。”   他掌心的温度总是热过她的体温,存在感明显,想忽视也没办法,杨果微微向他倾身,未化妆的眉眼清淡,声音也清淡:“真的没有故事。”   “我很无聊的。”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食指指尖往杯沿的水珠上靠,将触未触。   “这辈子都只看过一个人,只爱过一个人。”   河里有行船驶过,搭载世界各地的游客,五彩斑斓的船灯一跃而下,在镜子般的河面荡出破旧错落屋舍的倒影,和绚烂的寥寥繁星。   柬埔寨小哥将尤克里里收起来,动作间触碰到琴弦,发出轻轻的短暂的一段音节。   似湄公河的水波一样温柔。   徐观看着身边的女人,看她半垂下的睫毛,耳骨上一整排黑色的碎钻,和肩胛骨后的半只翅膀,与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肤色,奇异和谐的对比。   他突然再次体会到那种特殊的感觉,掌心里手腕纤细,食指和中指能触到微弱跳动的脉搏,微弱,又蓬勃。   好像如果再深一点,再多想一想……他就能看到她,能看到一个完整的灵魂。 第36章   夜风温柔笼罩对面肃穆庄严的皇宫佛塔, 富丽的宫墙外围,却是低矮的平房和混乱的街道交通。这是杨果喜欢的景色, 就着热带的风, 和满街人群踢踏着人字拖的惬意,她不觉喝了很多。   说好的你有故事我有酒的游戏,到头来只有小青一个人张着小嘴叭叭叭把自个儿的事抖落个干净。杨果和徐观一杯杯喝着酒,含笑听小姑娘讲短短两年间, 作为民宿老板能遇到多少有趣的旅客。   直到小青口水说干,嫩白的脸蛋泛起红霞,已经完全忘记了今晚的目的。   杨果眯着眼睛,单手撑着下巴看徐观,男人神色淡淡的, 问她:“还行吗?”   “怎么不行……”杨果这样说着,突然向他靠拢,下巴抵上男人肩膀, 吃吃笑,“我要是真不行了, 你不是在吗?”   看样子已经是醉了。   她果真不能喝, 才三杯啤酒下肚,耳朵根都红透, 那绯色一直延伸到脖颈, 细细的血管脉络更清晰,靠近他这一边的锁骨凹进去很深。   徐观笑了笑,放下酒杯, 对小青说:“结账吧。”   小青喝酒也上脸,但跟杨果这样的不同,此刻还清醒着,帮忙跟小哥砍价。   回到民宿已是深夜,徐观臂弯里夹着杨果,后者眼神迷蒙,身体紧紧贴着他。   与小青道别,他将杨果扶上二楼放上床,女人一直乖乖的没反抗,却在他放手时突然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你就走了。”杨果半掩着眼睛,凑近看他,鼻尖几乎抵到他脸上。   徐观顿了顿,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捏住她的手腕,“我不走,我在隔壁。”   “隔壁?”杨果歪了歪头,又靠近一点,说:“我要跟你一起。”   徐观没说话。   杨果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手上用力,徐观没有防备,被她一拉,上半身几乎压下去,下意识用手臂撑在她两侧。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呼吸交错,夜风从未关的阳台吹进来,窗帘的薄纱扬起优美梦幻的弧度。   杨果觉得自己在做梦。   徐观就在她眼前,自己能清清楚楚看见他利落的脸部线条,漆黑的眉,长而直的睫,眼里反射出她的脸。   梦里的呼吸带着甜淡又浓烈的酒味,她听到自己说:“你别走。”   ——   次日清晨,杨果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   阳台的门关着,窗帘被拉得严实,一丝光也透不进,她无法感知时间,拿过手机一看,竟然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艰难起身,揉了揉太阳穴,觉得鼻子有点堵。   身上还是昨天的吊带和短裤,皱皱巴巴,散发着淡淡的汗味和酒味。   她想先洗澡,刚进洗手间,又觉得这么晚了,却没人叫自己,怕徐观撇下她自个儿出门,急急忙忙开门就往隔壁走。   刚从房间探出半个身子,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一道男声:“醒了?”   回头一看,徐观手里拿着两杯咖啡,还提着一个口袋,上楼向她走来。   杨果摸摸头发,是混乱干燥的手感。   她连忙用手指梳理起来,一边往屋里退一边说:“早啊,你怎么没叫我。”   “我看你睡得香。”   徐观嘴角挂着好看的笑,换了一身淡蓝色T恤加白色中裤,脚下还是那双人字拖,神清气爽的样子。   他举了举手里的咖啡,说:“洗完澡来吃点东西。”   杨果应了,回身进了厕所。   温凉的水洒下来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什么。   自己觉浅,往常有点什么声音就会醒,徐观说,说看她睡得香……难道是进过她的房间?   但她毫无印象,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难得进入深度睡眠,连梦也没做……   ……不对。   杨果皱着眉,面对着花洒眯起眼睛,努力回忆起昨晚的事。   她只记得因为下午去过杀人场,担心自己心情受影响夜里失眠,所以多喝了点儿酒,然后就不行了,是男人有力的臂膀驾着她回来的。   后来,后来她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徐观英俊的,尽在咫尺的脸,自己舍不得让他走,然后他好像说……   阳台门开着,窗帘飞扬的薄纱间,裹着楼下泳池的粼粼波光,和深夜最轻柔的风。   他说,我不走。   杨果的手搭在脖子上,缓缓向下,没感受出什么不同。   小小的厕所里,水温越来越凉,半饷后,女人站在花洒下,闭着眼微微笑起来。   洗完澡,她裹着浴巾顺便也洗了换下的衣服。   这次出来,因为给徐观带了单反,包里不剩什么空间,她只有两套衣服。   还剩一条裙子。   用卷裹的方式打包,长裙就不会起皱。这条裙子是往年在暹粒市场买的,夏天已经过去很久,它也就在衣柜的角落里呆了很久。   杨果解开浴巾,从包里拿出长裙轻轻一抖,丝绸的滑腻触感从上到下如水般覆盖住全身,到小腿处停住了。   她站在原地,心情愉快地转了个圈,水红色的裙摆扫过腿部肌肤,荡开一朵艳丽的花。   去阳台晾衣服的时候,杨果看见徐观站在泳池边,遮阳伞被移开了。   阳光炽烈,院里的瑞香正值花期,粉色的小花簇拥着绽开,他穿着T恤短裤,斜斜倚靠着扶手,在晒太阳。   “徐观!”杨果喊他。   他抬起头,用手挡在眼前,剩下半张脸嘴角弯起,在阳光下轮廓很干净。   因为起晚了,两人在民宿里吃了个早午饭,徐观看看时间,说:“晚上十一点半的扯去暹粒,今天只能去一个地方了。”   杨果说:“去塔仔山吧。”   博物馆里一定也有许多红色高棉相关,她不想再看。   塔仔山是金边的制高点,山高却只有26米,虽然能在山顶鸟瞰首都景色,身后也有个小型佛寺,但也是华人建的,人文风景都乏善可陈。   大部分所谓景点,如果没有旅行者自己附加的意义,都挺无聊。   杨果抱臂靠着树干,看了会儿佛寺门口进进出出的游客和僧人,说:“以后还是主打暹粒和西港吧。”   “你不喜欢这里?”徐观站在一旁,用单反拍山下的景。   杨果歪着头看他,“我只是更喜欢暹粒。”   然后又说:“这是我们第二次一起爬山。”   徐观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而后沉默,继续手上的工作。   他不记得了。   杨果又站了会儿,突然说:“走吧。”   挺没意思的。   徐观默默跟着她。   下山时有鸟群飞过,在碧蓝天幕整齐形成一道斜斜的三角形,徐观举起相机,成功让画面定格。   杨果兴致缺缺,回到民宿后就进了房间,还是晚饭时小青叫她才出来。   她已经将行李收拾好了,背着下楼,小青说:“东西先放我这儿吧,你们几点的车?”   杨果说:“十一点半。”   而后转头四处看了看,没见着人,却也没问,跟小青商量起去哪里吃饭。   决定好以后徐观回来了,脖子上挂着单反,肌肤已经被带子的边缘勒出隐约可见的红印。   杨果脸色淡淡,也没问他,只说:“东西收好了没,我们要去吃晚饭。”   徐观心情很好的样子,举起手里的相机,说:“我去给老板拍素材了,想看看吗?”   杨果抿抿唇,过了会儿才说:“有什么好拍的。”   徐观笑着,坐到她旁边,调出照片。   杨果开始只是斜着眼睛看,但在小青不间断的夸奖声中还是没忍住,往徐观那边靠靠,伸出手指朝着左右键按了起来。   他拍的大多是人像,坐在街边摇着蒲扇卖榴莲菠萝蜜的老妇,河边浅滩光着身子玩水的小孩,十字路口带着斗笠挑着扁担等着过马路的商贩,突突车迅速穿过长街的剪影,拥挤熙攘的公交上从开着的窗口探头透气的年轻母亲……   小小的黑色机器里一幅幅静止的图像,几乎就能涵盖这座城的人世万象。   “哇,真的太会拍啦。”小青抱着冰可乐感叹:“我从来没觉得金边这么美。”   这是他的天赋,也是爱好。   杨果不自觉弯起嘴角,先前的气闷早就烟消云散,手指摸着屏幕,问:“还有吗?”   “还有一张,”徐观按住她的手指,稍稍使力,屏幕滑动一下,出现一道水红色的身影。   是杨果的背影。   女人穿着长至小腿的红裙,站在山顶,双手抱臂靠着一株榴莲树,似乎在俯视山下的景。肩头白皙瘦削,那一对栩栩如生的翅膀墨色更浓,仿佛就要在这一刻,带着她单薄的剪影飞向碧蓝天幕。   背景的颜色是黯淡的,山下能看到大皇宫金色的塔尖,周围破落低矮的屋顶,和交错纵横的街道小巷。只有穿红裙的女人是艳丽扎眼的。她可以属于山下富丽堂皇的权势顶层,也可以属于周围所有平凡的人世烟火。   徐观把相机给她们,上楼去收拾东西了。   杨果坐在沙发上,愣住很久。   小青还在翻相机里的照片,最后说:“果果姐,我可以要一张洗出来,挂在我这里吗?”   杨果回过神,点头,“几张都可以的。”   小青摇头,“这不太好,毕竟是他拍的,看起来都是可以参加比赛的样子了。我就要一张,要你的那张,可以吧?”   “真的好美哦。”她抚摸着相机屏幕,啧啧感叹:“你男朋友好会。”   杨果摸摸耳垂,垂着眼睛道:“这相机不行,好多年了,他也就随便拍拍吧。”   “随便?”楼上传来一声轻笑,杨果抬头,看见徐观斜倚着楼梯栏杆,英挺的眉挑起来,表情戏谑。   “摄影这件事,和照片里那个人……我可随便不起来。”   他单手拎着帆布包,双腿交叠,颀长的身姿挺拔,从高处俯视她,脸上的神情,如少年一般神采奕奕。 第37章   杨果早起时就感到一些感冒的前兆症状, 但她没当回事,想着这么热的天气, 就算感冒也无所谓, 结果在晚上等巴士的时候,太阳穴突突跳着疼起来。   夜里带温度的热风也寒凉起来,她抱住手臂,坐下等车。   这里是始发站, 从金边直达暹粒的夜间巴士,并不给旅客提供酒店接送服务,需要他们自己来此等候上车,因为没什么事,徐观办事细, 提前半小时就带她来了。   铁制的座椅简陋,她坐下时,薄如蝉翼的裙子也没能抵挡住其上的凉意, 被冻得打了个寒战。   徐观原本站在旁边抽烟,看她这样, 皱眉摸上她的额头。   他的手掌很烫, 贴上额头时温度让她觉得舒服。   杨果觉得有些乏力,烟也懒得点, 只说:“给我来一口。”   徐观没理她, 叼着烟问:“是不是不舒服?”   杨果摇摇头,也不是逞强,就个人习惯, 认为区区感冒没必要多在意。   徐观却在意,手掌在她额头探了又探,皱起眉,轻轻拍拍她的脸,“你有点发烧。”   “没事。”杨果摆摆手,继续抱紧双臂,“睡一觉就好了。”   徐观说:“我去买药。”   在这里等车的不止他们,不远的石柱旁就有好几个工人模样的柬埔寨男人,团团蹲在一起,围着抽烟。   杨果穿的单薄,背包被取下放到一边,肩线挺直,锁骨纤细,水红色的长裙下露出一双小腿匀称白皙。从她过来到现在,已经被这群男人偷偷看了很多次了。   徐观准备要走,看了那边一眼,突然再次弯身握住杨果的肩把她带起来,说:“你和我一起。”   他动作很轻柔,但乍然起身还是让杨果微微皱了眉,轻声道:“真的不用,车马上要来了。”   巴士说来就来,徐观看看时间,还有十分钟才出发,他还要坚持,杨果却已经拿起凳子上的双肩包背好,朝上车处走过去了。   徐观打开地图看了看,这一片没有药店,最近的也有十分钟的车程,只好作罢,跟在杨果身后上了车。   车里已经接到部分本地人,这一处上车的大多是旅客。有床位供乘客休息的夜间巴士算是东南亚的一大特色,像国内的火车卧铺。好一点的公司,比如他们乘坐的这一趟,会配有简单的水果、矿泉水,前头有液晶显示屏,看着还算干净的布帘隔开床位,分单人和双人两种。   换完票,杨果他们的位置在最后,上铺,是宽敞的双人位。   徐观说:“你先上去。”   身后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那几个东南亚男人跟在他们身后站住了等,床位似乎就在附近。   杨果揉了揉鼻尖,顺着扶梯往上爬。   就在这时,臀部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顶住了。   她低头,正好看见徐观转过的头,和他手里举起的、顶住她的帆布包。   他正在与后面站着的几个男人对视,神情被帆布包的一部分遮住,看不清晰。   杨果因为感冒微微发热的脸颊,突然更加热了。   她加快动作爬上去,扶着床沿对徐观说:“快上来吧。”   徐观把包重新斜挎回身上,很快也上来了。   巴士的双人床位是没有隔断的,说是床位,其实也就是皮质的长沙发,双人的宽一些,刚好够两个成年人躺。   但徐观手长脚长,这么直接躺下来,腿也打不直。他只好坐着,背靠小枕头,打开帆布包拿出了两个透明的塑料袋。   杨果已经脱了鞋,跪坐着越过他,伸长了手臂要将鞋放到下面的地上,肩头又被握住了,徐观一只手撑着她,另一只手接过她手里的鞋,说:“别放下面。”   然后身体微微向前,也脱掉鞋,将两双鞋都装进了塑料袋,仔细系好袋口,挂在了楼梯旁的挂钩上。   杨果睡在靠窗的地方,还维持着越过他的姿势,男人动作间,两人原本隔着距离的腰腹瞬间便贴到了一起,又很快分开。   徐观神色未变,淡定地拉上了布帘,将对面几个闹哄哄整理行李的几个男人的目光挡在了外面。   巴士开始行驶,中央的大灯渐渐黯淡下去,液晶显示屏里传出电影开幕的声音。   这里面也有小灯,二人已经提前洗过澡,杨果便直接打开塑料包装里的毛毯,抖开盖上。   毛毯比较薄,空调又足,初初盖上时,她还是觉得有些冷,将毛毯裹了又裹。   徐观拉开布帘,冲着前面招了招手叫来唯一的一名服务员,对她说:“请问还有多的毛毯吗?”   服务员用蹩脚的英语回道:“没有多的,一人一份。”   徐观道了谢,拉上布帘,对杨果说:“盖两层吧。”   他打开另一包毛毯,将杨果身上的毯子拉开,捏着边角重合,换了个方向给她盖上,拉至下巴处,修长的手指还仔细替她掖了掖。   车厢里的凉意透进来,很快又被挡在外面,身上只剩严丝密缝的暖。   “你呢?”杨果侧过身,脸挨着他的腰,能闻到沐浴露透出皮肤的淡香。   徐观半靠着小枕头,抬手关掉了小灯,声音很轻:“你盖,我不冷。”   毛毯是单人的,两个人一起盖确实太小,但杨果不情愿,他只穿了短袖,吹一夜开到最低温的空调,等明早到,就是两个病人了。   她扯开毛毯一角,又往他那边靠,盖住他的腿,说:“一起。”   这样一来,她的脚踝连带小腿都露在了外面。巴士已经开出市区,经过一片荒地,车身抖动几下,杨果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小腿上顿时冒出粒粒鸡皮疙瘩。   徐观突然说:“再挤,我要掉下去了。”   杨果顿住,腾出一只手摸摸身后,大片冰冷的皮质触感。   她摸摸鼻尖,往后靠了靠,但一只手还压住毛毯盖在徐观身上。   刚出发的巴士里,还是整车嘈杂的声音,杨果似乎听到男人发出低不可闻的叹息。   接着她的小腿处被大手罩住,徐观弯身握住她的脚踝,摩挲了几下,而后坐回来,将她身上的毛毯再次掀了起来。   这一段路,窗外没有路灯,安静的黑暗里,只有外面没关灯的床位从布帘透出一点光,又被男人沉默的身影挡住大部分。   他悉悉索索地动作一会儿,在杨果再次打出一个喷嚏之前,毛毯盖回来了。   杨果在黑暗里伸手摸了摸,腰腹的部分多了一道边缘线,应该是他将两张毛毯分开横过来,面积变宽,长度就一上一下地由两张一起弥补了。   这样的话,他们就共同拥有了一张被子的空间。   杨果不自觉屏住了呼吸,脚下轻轻往那边靠,很快,就碰到另一双热乎乎的脚。   徐观动了动,半饷后说:“好凉。”   他似乎又想起身弯腰做些什么,杨果突然伸出手,按在他结实精瘦的腰上。   “我不冷了。”她说。   徐观安静一会儿,缩着身子躺下来,杨果感觉到挨着自己的那双腿曲起来,而额头贴上来温暖的热度。   呼吸交错,男人的声音再次近在咫尺。   “明早先去买药。”   “明早我就好了。”杨果逞强地说。   眼睛已经稍微适应黑暗,能看见窗外路过一片火龙果园,低矮的树木垂下根根长条的枝,簇拥着挤挨在一起,只有茂密繁盛的丛丛黑影。   徐观就在这时发出一声轻笑,嗓音低沉,又醇又密,伴随他靠得极近的呼吸,像酒香一般砸进杨果的耳朵里,灌满又溢出来,酥麻微痒。   “不管你好没好,小吴哥的日出是看不成了。”   她开始感到头有些晕,昏沉间,鼻腔也堵塞,布帘透出微弱的光线,映在在毛毯上晃了晃。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嗡嗡的鼻音,“徐观。”   “嗯?”男人立刻应了。   黑沉的天空里云层散去,车窗透进月色,洒在她面前那张脸上,下巴的弧度利落英气。   杨果微微抬头,凑上去用嘴唇挨了挨他的下巴,而后闭上眼睛,轻声说:“晚安。”   徐观伸手拉上了窗帘,被窝里的大脚碰碰她的,说:“还是凉。”   接着杨果感到男人似乎翻了个身,面朝着她,双腿曲起来,一双大脚将她的夹住了。   徐观伸出大掌按住她的后脑勺,压到自己的胸前,掌心缓缓揉着她的头发,说:“睡吧。”   巴士里的人似乎都休息了,静谧安稳的小空间里,一丝光也不剩,她被男人完整护在怀里,从头到脚,鼻尖顶着的是他炽热的胸膛,微微起伏着,暗藏安稳绵长的生命力。   她感觉头脑越发昏昏茫茫,却是舒服的迷蒙,闭着眼睛,渐渐沉入最深最甜的梦。   大概五点多的时候,杨果醒来,窗帘依然拉得严实,巴士静静行驶着,徐观的手臂不知何时压在了她的脖子下。   身上出了很多汗,她枕着他的臂弯,相贴的肌肤有些汗湿的滑腻触感。   眼前是他侧躺的脸,浓黑的长婕此时微微颤动一下,半睁开了。   “醒了?”杨果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徐观动动手臂,许是有些麻了,他微皱起眉,第一句话却是问她:“感觉好些没有?”   杨果点头,坐起身,把他的手臂解放出来,拉开窗帘,玻璃雾蒙蒙的,想来外面的空气里,是带着湿润水汽。   从景色来看,这会儿已经进入暹粒市区了,路边出早点摊的商贩们推着小车,神采奕奕在暗色晨曦中开始崭新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抱歉让大家久等。 第38章   徐观起身, 去找前面的服务员。   布帘拉开,对面的几个东南亚男人还在沉沉睡着, 其中一个却是已经醒来, 正盯着杨果看,察觉到女人的目光,欲盖弥彰地转开了视线。   杨果笑了一下,慢慢下了楼梯, 刚穿好鞋,徐观回来了,对她说:“我让司机把我们送到酒店,你直接回去休息,我去买药。”   “我跟你一起。”杨果说。   徐观顿了顿, 不置可否,只说:“怎么下来了,不休息了?”   杨果说:“躺了太久, 站一会儿。”   徐观不再说话,站在她旁边斜斜倚靠着扶梯, 默默看窗外。   他们定的酒店不到市中心, 没站一会儿就到了,徐观伸手拿过床铺上两人的包, 杨果想接, 被他微微侧身躲开。   “我拿着。”他说。   车门打开,炙热的温度瞬间驱散空调的冷气,杨果跟在徐观后面下了车, 面前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狭窄街道。   街上没什么人,这里的人懒散,许多商铺直到中午才会开门营业,尽头处被林立店面挤压成一线的天空,开始透出微红的亮光。   要日出了。   杨果伸了个懒腰,觉得鼻腔已经通畅不少,手朝徐观背着的包凑过去,想要拿烟,又再次被避开。   “干嘛?”徐观拿眼睛瞟她,“昨天才感冒的。”   “我……”杨果语塞片刻,决定不跟他争论,反正待会儿等回房间,他总要把包给自己的。   这里是一家还算有名的水疗度假村,熹微晨光中,根根立柱搭成拱顶,前往大厅的通道亮如白昼。   徐观很快办理好入住,带杨果上了二楼的房间。   开门的瞬间,又是泳池的气息扑面而来,杨果挑挑眉,拖长声音调侃道:“不是说头等舱是最后的享受了……”   ……结果两地的住处都自带泳池,这个度假村她知道,晚上泳池边还有配套的当地特色表演与水疗spa。   徐观似乎叹了口气,难得竟然顺势调侃了回来:“老板出钱,不花白不花。”   “而且,”他走进房间,顺手关上门,神色极其自然地把帆布包取下放到床头柜处,腰际因为手臂伸长,露出麦色健康肌肤,“我可没有吃独食,干什么不都是跟你一起的吗?”   杨果看着他动作,顿了顿,嘴唇张合一下,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只是之后进厕所洗澡时,从镜子里看见,花洒下的女人嘴角一直挂着笑。   洗完澡出去,徐观在阳台抽烟,推拉门关着。她探头探脑看了几眼,正想拉开门,徐观突然将把手牢牢按住了。   “干嘛。”杨果皱眉,而后发现这玻璃门还挺隔音,外头的声音她一点儿都听不到了,于是放慢声音,做口型问他:“干嘛?”   徐观在对面一挑眉,叼着烟笑了起来,手下力道却丝毫没有放松,杨果拉了半天,推拉门纹丝未动。   她转身回房,去自己的双肩包里找烟,结果翻找半天,烟盒和打火机都不见了。   再转头一看,男人站在窗外,隔着玻璃门,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两包烟,还挑衅似的冲她耸耸肩。   “……”杨果索性放弃,穿着来时的吊带短裤,抱臂虚靠窗帘,静静等徐观抽完烟进来。   徐观伸出一根手指,曲起来敲敲玻璃,做了个口型:“去休息。”随后又指了指房间中央被白色薄纱蚊帐包围的大床。   杨果抿着唇,跟他对视好一会儿,才走回去躺上了床。   原本是不困的,但徐观在阳台没有开灯,房间里只剩床头一盏壁挂式暖黄小灯,窗帘拢了半拉,男人的影子斜斜的,被遮住一半,另一半在灯光下很长。   杨果躺着躺着,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徐观正坐在电脑桌前摆弄相机,杨果先闻到烤吐司与黄油的香气。   她揉揉眼睛,徐观已经转过身,说:“醒了?”   “几点了?”杨果问。   “该吃午饭了。”   杨果坐起身,嘴边已经凑上来一杯水,温热的水蒸气袅袅冒出,浸得在空调房里变得有些干燥的嘴唇很舒服。   她就着徐观的手喝了口,嗓子舒服不少,接着男人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掌心里放着一颗药。   白色的长椭圆形,杨果没用手接,直接凑过去,上下嘴唇轻轻一碰,把药含进了嘴里。   徐观的手虚握成拳,慢慢放回身侧。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空调嗡嗡响着,微弱又安静的噪音。   半饷,还是杨果先开口,问了句废话:“什么时候出去的?”   “你睡着的时候。”徐观自然也只能回答废话。   杨果又问:“哪里买的药?”   “附近,有一家药店。”   “你用地图找的吗?在哪里?”   “我问了酒店前台,出门右拐,走出这条街,再左拐,有一家印度餐厅,旁边就是,24小时营业。。”   徐观从善如流,问题的答案再明显,他也耐心细致地一一回答。   杨果问完,干巴巴冒出一个单字:“哦。”   徐观就笑起来,起身拉开窗帘,又将推拉门开了条缝,楼下泳池里喧闹的人声和水波流动的声音涌入进来,方才带着奇异暧昧感的空气被搅动成了寻常。   “下午,”徐观停顿一下,才说:“去看日落吧。”   暹粒观看日落的著名地点是吴哥窟景区里的巴肯山,杨果有些讶异,问他:“你买了门票吗?”   吴哥的门票有好几种,但对于他们这样的短期旅游来说,最多也就是购买三天的套票,今天白费半天,就为了看日落废掉一日的票费,实在不划算。   杨果正想挑他毛病,徐观摇头了:“去洞里萨坐船看。”   “我想去中央市场,买点衣服。”杨果指指床尾处的水红色长裙,因为疲惫没来得及洗,已经皱成一团,可怜巴巴缩在角落,像一堆凋零腐烂的玫瑰花瓣。   徐观想了想,说:“船上吃饭,看完日落,晚上就可以去夜市。”   “那你买吴哥的门票了吗?”杨果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他们说好的由徐观安排的前五天,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接下来只剩两天时间,要是买了吴哥景区的三日套票,那也……其实那也算不上什么。   但杨果不知道为什么,总想挑刺。   他在金边分开订了房间,没有解释什么,等到了暹粒,又只订一间房,同样没有解释的意思。   他安排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掌握的主动权,是他手里那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她走,他往哪边,她就得去哪边。   故意逗她似的。   “买了一日票。”徐观说完,似乎猜到她想什么,很快接着道:“要是你想多呆,再买套票也不迟。不过到时候就随你安排了。”   杨果在床上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好,单手托着下巴,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徐观站了会儿,也不管她了,转身就要回桌前坐着摆弄相机。   杨果就在这时伸手将他拉住,徐观许是没有防备,顺着她的力道就坐在了床边。   被拴好的蚊帐轻轻抖动一瞬,柔软的大床边缘凹陷下去,是男人该有的重量。   “我没有安排。”杨果看着他说:“想到哪里,走到哪里,这样。”   “随你。”徐观说完,端起桌上的食物递给她,“先吃饭。”   这么白白废话半天,鸡蛋培根三明治已经凉了,中间夹的黄油重新凝固,杨果跟徐观一人分一半,随意解决了午饭。   因为吃了药,杨果又困顿起来,睡了大半个下午,等起床时才觉得感冒的症状彻底消失,徐观再次探探她的额头,说:“出发吧。”   临出门前,杨果去厕所,拿出这次旅行唯一带来的口红,仔细涂抹好,略显苍白的脸色才好看一点。   他们住在大堂对面,下楼时重新穿过酒店中心的花园泳池,没了凌晨时分的安静,已经满是度假晒日光浴的旅客。   “你没下来游泳吗?”杨果问。   徐观摇头,眼睛随意扫过泳池周围的人群,一边说:“等你醒。”   海滩椅上已经被躺满了,其中并不缺身高腿长凹凸有致的欧洲比基尼姑娘,杨果甚至看到一个脱掉上半身泳装,趴着晒太阳的女人,饱满的前端被压在身下,麦色后背线条优美,露出一条雪白的衣带痕迹。   她状似无意地绕过去,将徐观挤得离泳池远了一些,而后指着花园里一丛丛低矮的树枝说:“你知道这是什么?”   徐观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细长的椭圆形叶片间集中生长着白色漏斗状的花,花瓣边缘是一圈圈深色的粉。   “沙漠玫瑰。”徐观仿佛没注意她刻意的又突然的举动,说:“不是玫瑰,换个土一点名字,叫天宝花。”   杨果点点头,继续往大堂走,余光瞥见那个比基尼姑娘准备起身,猛地拉住徐观的手腕加快了步子。   直到走出酒店,身后的男人才突然笑起来,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上了门口等待的突突车。   “去洞里萨湖。”用英文报完地址,徐观的声音还带着笑意,没头没脑加了一句:“不看她们,只看你。”   午后三四点的日光还很凶猛,突突车没有拉上顶棚,男人还牵着她,说得随意,笑得很好看。   杨果感到脸颊连带耳侧都被晒到发烫。   他的笑容重新变得多起来,她想。   被牵着又怎么样呢,三年之前,三年之中,她想念渴望那么久的人,她巴不得他牵她一辈子,逗她一辈子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片刻后,被美色迷惑一瞬的杨果反应过来:不对啊,你没看她们,怎么知道我在介意什么? 第39章   比起游客们常常光顾的地方, 徐观带杨果来的地方,更像是本地渔人用于生活的码头。少见两三层的大型彩色木船, 大多只是竹筏与破旧的, 后者就是他们的船。   肤色黝黑的越南裔小哥手动划着木桨,带两人前往湖面中心。   河道狭窄,两侧是防潮木支起来的小型水上村落,这样的村落围绕着洞里萨湖, 大大小小数不胜数,能作为景点的却不多,且多数破旧不堪。这时又是旱季,水面低,房屋的底部支架光秃秃亮出来, 河道边缘深黄色的泥土裸-露着。   年轻的船夫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向他们介绍:“这附近是空尼浮村,我们这里还不属于景区, 所以不需要付费,我先带你们去吃饭, 时间正好的话, 我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欣赏日落……”   杨果微笑着点头,又小声对身边的徐观说:“逃票?”   以往来洞里萨湖, 都是需要付费的, 也不知他怎么找到的这地方,独独就这一条小船,两边的水上房屋里, 盘腿坐在悬空屋板边缘拿着木盆就地舀了深黄色的湖水洗衣服的妇女,时不时便要瞟他们一眼。   还有浑身赤-裸的小孩,在并不干净的水里打闹着,假装不经意凑近,再猛地一甩头,水珠子胡乱飞向船里。   “去去!”船夫小哥黑着一张脸,假作气恼地要拿木桨打他们,小孩发出清脆的笑,很快就灵活地钻进水里不见,又在不远处的水面露出半个脑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船上的陌生人。   徐观心情很好的样子,含笑捏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腿上,修长手指在唇前竖起来,轻声道:“嘘。”   行驶了大概十多分钟,两侧房屋稀落,河道宽阔起来,远处渐渐出现两层的大型船只,旅客们聚集在二楼尽头的观景平台,看起来就像一只只黑色蚂蚁。   “那是可以去往马德望和金边的。”小哥说着,指向不远处一座小小的船屋,“那是我的家人开的餐厅,现在我们就过去。”   等到了,杨果才发现船屋其实很大,加上底部支架,足足有三层平房那么高。雨季时下船就能直接步入一楼,旱季就需要从小船顺着两侧的木梯爬上去。   靠近船头的地方,青绿的藤蔓缠绕着向上一直延伸到二楼,正中间摆着一个小木桌,其上有两个香薰蜡烛,还没有点燃。   看来船屋的主人在摆设上花了不少心思。   尾部是漆成原木色的两三间屋子,其中一个应该就是厨房,敞开的大窗里有两个女人在准备食材,船夫小哥向年轻的那个微笑,用越南语说了些什么,女人含羞带怯地冲杨果二人挥挥手,很快又带着满脸红霞低下头。   小哥笑地灿烂,对二人说:“这是,我的未婚妻苏丽亚。”   而后他指了指楼上,又说:“饭还要等一会儿,你们可以去二楼看看景色。”   杨果点头,顺着楼梯走上二楼,这里整层空荡,到腰部的栏杆都只围了一半,杨果背靠角落的栏杆,向徐观伸手:“都一天了。”   徐观嘴角含笑,故意装成听不懂的样子看着她不说话。   杨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转身用手肘撑着栏杆不理他了。   日头西移,不远处空尼浮村附近的船只渐渐密集起来,搭载着数不清的游客,和从村落里出来靠旅游业谋生的小船。   滞闷的空气开始流动,带来阵阵暖风,河面泛起粼粼波光,身侧有热度靠近,杨果转头,听见“咔嚓”一声响。   徐观微笑着把相机关掉背在身后,从裤兜里摸出烟点上,递给她,说:“今天就这一根。”   杨果撇嘴,没说什么,安静靠着栏杆抽起烟。   这个位置楼下是厨房,食物的香味顺着风飘上来,杨果低头,看见楼下被隔开的小屋里,天窗被移开了。   船夫小哥站在屋里,抬头冲他们笑,而后指了指自己的脚下。   他赤着脚站在一根孤零零的狭窄木板上,木板旁有浅浅水光,静静趴伏着几条大小不一的黑影。   杨果起初没有看清,不由弯下腰,半个身子探出去仔细看,才发现那些黑影是鳄鱼。   虽然知道这边的习俗,不少水上村落的人家都会圏养鳄鱼作为旅游卖点和食品进行售卖,但乍然看见,杨果还是被惊了一下。   这时肩膀被一只大手握住,男人将她往上拉了拉,说:“小心点。”   杨果不由自主伸手覆盖住他的手,说:“……你不会点了鳄鱼肉吧。”   “我吃过。”徐观笑了声,“不好吃。”   杨果没吃过,也不感兴趣,说:“那是像澳洲的袋鼠肉一样,图个新鲜,真吃到嘴里,才会后悔。”   徐观点头,补充道:“而且,那姑娘看着也不像会剥鳄鱼皮的样子。”   “怎么,”杨果挑眉:“看不起我们女人?”   靠河水讨生活的人,她可不信人家连这也不会。   徐观没答话,反而说起别的:“你知道苏丽亚什么意思吗?”   杨果摇头。   “是阳光的意思。”徐观继续说:“这在柬埔寨,本来不该是平民能拥有的名字,但恩说,苏丽亚就是他的阳光。”   恩就是带他们来的船夫小哥。   “知道得挺清楚啊。”杨果拖长声音,弯身将烟头在脚下踩灭。   徐观打开空掉的烟盒,接过她手里的烟头装进去,“当然是恩告诉我的。”   天际处丝絮般的云层染上红霞,饭菜的香味愈浓,徐观说:“下去吧。”   回到一楼,天光被遮掩,略显黯淡的空间里,唯一的小桌上两盏香薰蜡烛已经被点亮,桌上摆着简简单单的牛排和沙拉。   烛火摇曳中,苏丽亚和恩站在桌旁,对他们说:“用餐愉快。”   接着他们就走开了,姑娘赤着脚,被未婚夫牵着回到厨房,雪白脚腕上一串精致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响。杨果不由多看了两眼。   吃饭中途,杨果注意到,徐观的习惯是先将牛排一块块切好。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突然放下刀叉,将盘子往他那边一推,说:“我的刀钝。”   徐观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只将两人的盘子调换过来。   杨果吃饭很快,牛排已经被吃掉三分之一,徐观盘子里还整整齐齐留着一整块,被切成适宜入口的大小。   絮状的红云流转到一边,完整的红日露出来,倒影在湖面是长条状,整块流动的湖泊都被染成金黄的绸子,远近的船只就在这块金色的绸缎上,缓慢温柔地漂泊。   那对年轻的未婚夫妻,手挽着手坐在船尾,表情安静又宁和。   徐观坐在对面,半垂着眼帮她切剩下的牛排,指骨弯曲,指甲很干净。长而直的睫毛一边是金色,一边是浓黑。   “徐观。”   杨果拿手支着脸颊,叉子随意夹在手指间,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她突然开口,语调淡然。   “嗯?”徐观头也没抬,继续手下的动作。   “我爱你。”   烛火跳动几下,日落在这一刻变得漫长。   “嗯。”徐观顿了顿,嘴角又勾起来。   “我知道。”他看着她说。   离开的时候,依然是恩将他们送回去,等上船坐好,苏丽亚在船屋上微笑着相送。   “等等。”徐观叫住正欲滑动船桨的恩,问他:“你未婚妻的脚链,在哪里买的?”说完指了指苏丽亚脚踝上的银链。   恩露出一个略显羞涩的,又带着骄傲意味的笑,“是她自己做的,我们偶尔也去空尼做生意,卖给游客。”   徐观点头,说:“我想买一条差不多的,可以吗?”   恩用家乡话对苏丽亚解释,后者说了什么,恩转头道:“抱歉,她今天没有带货来……”   “脚上这一条,卖吗?”徐观说:“不好意思,实在非常漂亮,我女朋友很喜欢。不卖也没事。”   恩挠挠头,又对苏丽亚说了几句,后者维持着羞涩的微笑,对杨果他们摆摆手,紧接着弯腰,取下连着两个小银铃的脚链。   她刚要递给他们,忽起一阵大风,已经取掉固定弯钩的小船被波浪推开,瞬间离开船屋很远。   苏丽亚用越南语喊了句什么,手臂扬起,用力将链子抛了过来。   金黄色的半空里,银色的细光一闪而过,伴随着铃铛的脆响,稳稳没入一双大手。   “Cámnbn!”徐观接住脚链,笑着用越南语向她道谢,姑娘在船屋边缘双手合十,遥遥向他们弯腰回应。   徐观将钱付给恩,杨果用肩膀顶他,“谁说我非常喜欢?”   “你不喜欢吗?”徐观用两根手指夹住脚链一端,细长的链身一落而下,“钱都给了,你不喜欢,那我扔掉吧。”   他突然做了个松手的动作,杨果看见银光没入湖面,来不及多想,她急忙倾身想去捞,腹部却被稳稳接住。   头顶传来低沉的笑声,男人说:“这你也信。”   杨果暗自咬牙,故作镇定坐直回来,拿手拢拢头发,撇开眼不看他。   脚腕处传来冰凉的触感,她转过头,徐观半蹲着身子,正给她戴脚链。   男人弓起的背上,从衣衫里露出流畅的脊骨,也是金色,这样从上到下俯视,她看到他的眉骨很高,眼窝很深。   杨果抬手按了按眼睛。   徐观为她带好脚链,还拿手指拨了拨,两只小银铃在木桨划开湖水的波涛里发出的声音隐约,他含笑的声音却清晰钻进她耳朵里。   “杨果。”他轻轻说:“你怎么这么爱哭?”   “是你总惹我。”她说。 第40章   天色暗淡下去, 恩打开船头的小灯,狭窄河面唯余一束白色灯光照出扇形的影。   杨果拉住徐观的手, 说:“我不想去老市场了。”   徐观拿出手机看看时间, “时间还早呢。”   “我不想去了。”杨果坚持,徐观却不再答话,等到上岸,让恩帮忙叫了突突车, 对司机说:“去老市场。”   杨果放开他,抱臂站在车下不上去,徐观往座位里靠了靠,沉默一会儿,似笑非笑解释道:“走啊, 陪你逛街买衣服。”   说完,他伸出手,手指虚虚往里收着, 等她上车。   这辆突突车没拉顶棚,座位被漆成粉色, 杨果盯着坐在上头的男人, 又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笑出来, 接住他伸出的手上了车。   司机很愉快地打开音乐, 满是少女心的突突车在黄泥地上随着动次打次的音乐欢乐颠簸,亮着零星微弱灯光的水上房屋,和河流带来的风一并远去。   几十分钟后, 他们到达暹粒市中心的老市场。   说是老市场,其实也不大,经过外街上出摊的小商贩,就看到纵横交错的步行街,彩色的衣裙挂在塑料棚里,一间间挤在一起。   徐观去买了鲜榨水果奶昔,左边是用各种虫子吸引眼球的小摊,上面挂着拍照一美刀的标识。不少游客抱着猎奇的心理,买一份油炸蜘蛛,放进嘴里的时候围观群众俱都录起视频。   徐观本来在果汁摊前等,发现自己入镜,往后退了几步。   杨果端着杯看起来就很廉价的塑料杯走过来,发现有人录到她,举杯对着镜头微微一笑。   右边是辆推车改造成的小酒吧,摊主打开陈旧的音响,站在用塑料草围绕的“柜台”里,一边随着音乐扭动身体,一边从下面拿出各类酒,往塑料瓶里加。   “这是什么?”徐观问。   杯里的液体是深棕色,看起来就像是啤酒。杨果喝了一小口,皱眉把杯子递给他,“你尝尝。”   徐观没接,果汁好了,他忙着付钱接果汁,只好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然后同样皱起眉,咂了咂嘴,细细品味后犹豫着说:“是特调?有啤酒,又像是伏特加加苏打……”   杨果噗嗤笑出来,耸耸肩道:“我也不知道啊,人家说是金牌特调呢。”   挺难喝。   她把手里的酒杯递给徐观,自然而然接过男人手里的火龙果汁,肩并肩朝夜市里走去。   途中经过pub street,杨果指着一家叫“red piano”的店说:“once upon a time……”   “安吉丽娜朱莉。”徐观用英文接到。   “你来过?”杨果挑眉。   徐观点头:“当时跟大家一起,自然都想去朱莉来过的店体验一下,不过也没什么不同。”   杨果用手指扯了扯肩上的吊带,说:“我还没去过呢,既然没什么特别,咱们就换一家。”   “明天吧。”徐观的手按在她腰上往里轻推,“先去买衣服。”   老市场其实主要在白天营业,两人随意逛了逛,很多店家已经歇业了,于是再往外走,穿过市场,就是洞里萨流经市中心的小河。   这是一个贫穷的国家,但旅游业发达,河中心有不少花灯,白天看起来艳俗,此时在夜里,却别有一番风味。   走过小灯围绕的桥面,风又大起来,两人在嘈杂中随意聊着天,很快走到另一处夜市,装风格比老市场现代不少,游客也更多。   有一处摊面在售卖东南亚特色的临时文身,游客选好图案,让摊主在身上进行绘画或直接贴图,过个几分钟,材料干掉,像模像样、只能维持一两周的精美纹身就成型了。   此时摊面上正有个欧美大汉在手腕上贴图,像是个莫比乌斯环,他见二人经过,微笑着搭话:“我喜欢你的文身。”   杨果伸手摸了摸自己背后的翅膀,笑着回答:“谢谢,我也很喜欢。”   继续往里走,大部分就是售卖纱笼和山朴的店铺了。繁复美丽的图案围绕着布面,又被设计成不同的样式,许多也不拘泥于本国特色,加上动漫或别的元素,真心想买的人,也够挑上好一阵子。   杨果不是喜欢逛街购物的人,一向是选好什么很快就可以买好。她看上一条白色打底,以大象和棕榈树做图案的纱笼,穿上就是半截长裙。上半身又选了一件红色吊带,从胸口绕了两根带子到背后。   杨果拿着吊带,问过价格后也不砍价,直接掏出钱包就要付款。   徐观说:“你不试试?”   “合适的。”杨果说完,正想把衣服收起来,摊主指了指大棚角落处用布帘围起来的小空间,说:“那里可以试。”   杨果顿了顿,忽然展颜一笑,对摊主说:“能麻烦你帮我找一下,这件上衣有没有白色的?”   摊主点点头,在店里绕了一圈,很快走到外面去了。   这个大棚算是夜市里空间较大的那一种,三面墙壁都挂着衣服,中间也有整整三排挂满衣物的架子,他们站在最里面,几乎看不到外面,摊主一离开,就剩下两人,在隔绝了大半夜市喧闹的空间里对视。   杨果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但在壁灯里竟有种奇异的感觉。她让徐观接过自己身上的背包,朝角落里的换衣间走去。   她很快就出来了,徐观那时正在看一件白色的山朴,上面是佛塔的图案。   山朴的质地有些硬,要是改软一点,再拉长做成长裙,她穿起来也很好看,他想。   杨果就在这时出来,拉着裙角,叫了他一声。   徐观看向她,刚好见到女人转过身,纱笼在半空划出一道圆润的弧。   “好看吗?”她问。   她换上的这件吊带,背后几乎是真空的。   吊带里,她什么也没穿,就这样在灯光下直接露出从肩胛骨延伸到背部中央的整双翅膀。   红色的绸,白色的长裙。那双巨大的翅膀几乎覆盖女人整个后肩,中间留一线雪白细腻的肌肤,翅羽栩栩如生。   翅膀下的那两个字母,在灯光下犹如流动的墨,乍然流进徐观的眼里。   空气一瞬安静下来,徐观很久没说话,直到摊主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吊带的同款白色。   杨果转身,再次轻声问:“好看吗?”   徐观半垂着眸子,看不清眼神,他好像笑了一下,再细看,表情依然是淡淡。   “好看。”他说。   杨果站在原地,仔细端详徐观的脸色,但对方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对摊主说:“谢谢,我们就要这件红色的。”   而后拿出钱包付了款。   杨果捏着裙角的手心渐渐渗出一些汗来。   她又在原地站了会儿,直到徐观过来拉住她的手,说:“回去了。”   杨果回过神,抿抿唇,跟着他出去,问:“你不买什么吗?”   徐观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沉,淡淡道:“这不是买过了。”   他招手叫来一辆突突,让杨果先上了车。   在车上,徐观一直很安静,杨果心脏缩成一团,心里杂乱得很,也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回到酒店,穿过泳池花园时,徐观拉住杨果的手,加快了步子。   杨果一时不察,被拉得一个踉跄。   他手里很用力,自己被握住的手腕甚至有些发疼。急促的步伐中,她余光瞥见沙漠玫瑰深粉的花瓣边缘,在月色下绽开奇异的艳丽感。   她慢慢勾起嘴角,低头浅浅微笑起来。   到了二楼,徐观刷开房门,动作还是稳的,但未等木门关上,杨果被吻住了。   徐观一手握住她的腰,将人抵在门上,吻得有些凶狠急躁。   杨果不甘示弱地回应着,手不断抚摸着他颈后光滑的肌肤,什么想法也不能有了,只有他,面前和她呼吸交叠,亲密无间的人。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一路纠缠到床上,蚊帐的纱幔被拽掉,没人开灯,薄纱在阳台投进的月光里被吹起,落在床中央纠缠的人影上。   徐观顿住动作,微微喘着气问:“有吗?”   女人的声音喘着气,“在……在浴室。”   徐观已经脱掉了短袖,裸着精瘦的上半身,裤子险险挂在胯上,赤脚往浴室走。   他从洗漱台上找到东西,正在拆,杨果跟着进来了。   她打开浴室的灯,就站在倾泻而下的光柱里,缓缓脱掉已经被蹂-躏得皱巴巴的吊带。   里面果然什么也没穿,白净的纤瘦的身躯就裸露在灯光下,很直接的情-欲和爱意。   女人眼眶泛红,声音很轻。   “带我走吧。”   带我走进你,属于你。   再来不及去别的地方,欲-望就地燃烧,徐观将杨果抱上洗漱台,掌心里她背后文身的纹路很清晰。他握着她瘦削的肩,手下很用力,甚至在雪白肌肤上捏出红印。   进-入的时候,杨果咬紧牙关,硬生生忍住撕裂般的疼痛。   徐观顿住动作,眼睛紧紧盯着她,表情似乎有点讶异,又带着些别的东西。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忍耐着,不再动作,等她缓过这阵疼。   杨果的手抚上他的腰背,吻着他耳垂。   “别管我。”她说,声音里带着颤抖。   徐观咬牙,轻轻嘶了口气,再次缓缓动作起来。   杨果一直睁着眼睛,身下是冰冷的台面,深浅是男人火热的身躯。   她舍不得闭眼,着迷地看着徐观半掩的眸,和他渗出汗珠的额际,眉毛英俊,鼻骨挺直。   他微微喘气的声音,紧抿的唇角,背部起伏的肌肉……   是她等了这么多年的人。疼痛是加持,让所有都更加刻骨铭心,连心脏都微微发酸。   她就在他怀里盛放。她终于完整属于他。   浴室的灯光火热,空气缓缓流动,徐观的动作变得激烈起来,杨果被他按着腰,声音都断续破碎,但仍然无孔不入传进男人的耳中。   “我爱你……我爱你。”   她脚踝上的银铃在响,融进她的声音里,融进两人终于交缠的生命。她在此刻好像缺失了表达的能力,只不断重复这短短的三个字,却有相当重量。   她一直说,他就一直吻她。   ——   凌晨两点的时候,徐观在阳台点上一根烟。   杨果裹着浴巾,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说:“已经第二天了。”   徐观笑了笑,将刚点好的烟递给她。   杨果深深吸进一口吐出烟雾,觉得腿有点发酸。   徐观另外点上烟,靠在栏杆上看她。   看今晚的她,想着很多年前的她。   当年那个平凡普通的姑娘,和多年后的影像重合,老是带着一点湿润感的回忆和现实,竟然让他触及到一个真实完整的灵魂。   在他二十八年的人生里,读过数不清的书。   书里说,我十二万分的爱你,就不如我爱你。   书里还说,真实本身自有力量。   一个女人爱了一个男人很多年,原本是这样简单庸俗的故事。   但他就在这个普通的晚上,在看到她背后那双翅膀,和翅膀下加粗加深的两个英文字母里,突然感受到难言的震动。   苍白的文字,就在她无声的表达里,化为实质,让他切身体会到这具身体里爆发的情绪,带着独特的力量感,其本身重若千钧。   烟雾顺着夜风飘荡,氤氲成缭绕的雾气,杨果裸-露的肩部线条,在月光下愈发莹润。   “那个时候,”徐观问:“你是不是找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十二万分的爱你,就不如我爱你。—— 语自木心   真实本身自有力量。—— 语自柴静。   今天早一点,大家早点休息,明天又要上班上学啦。 第41章   那个时候, 什么时候?   杨果许久没有答话,徐观转头看她, 女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楼下花园, 泳池的水光反射进瞳孔,几乎又像是泛起雾气。   “没有。”终于,她轻轻说。   她没有找过他,因为她没有办法。   徐观抽完烟, 将烟头放进阳台桌上的烟灰缸熄灭,没再多问,只说:“很晚了,进去吧。”   杨果伸手按压眼皮,闷闷应声:“嗯。”   她有些累, 第二次在清醒状态下与徐观同床共枕,本来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但男人拉下床帐, 轻薄纱幔挡出一片小小空间,他侧身抱住她, 一手还在后背轻轻拍, 她竟然很快沉入梦乡。   次日清晨,等在门口, 要接他们去吴哥窟的地陪竟然是恩。   杨果有些好笑, 调侃他道:“除了做船夫开餐厅,你还有什么副业?”   恩挠挠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嘴上却不客气:“我偶尔也帮当地一些旅行社做翻译,目前在学习中文,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就可以接不会英文的纯中文团了。”   恩没有开突突车,他提供的座驾是一辆小型私家车,上车以后,徐观坐在杨果身边,让恩把空调关掉,然后转头再次跟杨果确定:“有没有不舒服?”   原本他是不赞成这么早出门的,昨晚看杨果的样子,确实很疼,他不清楚女人在这种事以后会不会需要时间休息,就没叫她起床,但女人自己醒了,坚持要继续行程。   杨果摇头,还似笑非笑说了句:“可不是折磨,很舒服。”   徐观没忍住,抿着唇笑了出来,拉过杨果的手放到腿上,在手心里捏来捏去。   恩先带他们去了巴肯山。   巴肯山是吴哥的制高点,在山顶能俯瞰整个王朝古迹,也能欣赏美丽的日落,半下午的时候人就会很多,他们避开游客高峰,到达的时候只有零星几个游人。   恩简简单单一身轻,跟着两人一道爬上山顶。   杨果本来以为他会在车里等候,来吴哥的游客,都会包上一辆车,每个景点外都有赤脚的突突司机在车上抱着椰子吹牛聊天,打发无聊的等待时光。   恩穿着最简单的人字拖,健步如飞,同时还有空给他们详解景点特色。   杨果观察他半天,突然有了想法。   她绕过山顶的巴肯寺,招呼拍照的徐观跟过来,对他说:“你看恩,适不适合招进来做地陪?”   “适合。”徐观毫不犹豫地点头:“他背后还没有公司,想赚钱,又有热情。”   杨果笑笑,在他腰际轻戳:“那你去,招进来就是你的功劳。”   她难得显露娇嗔,一时有种少女的天真,徐观伸手握住她作乱的手指,没忍住,捏进嘴里轻轻咬下一个牙印。   “哇哦——”恩刚巧跟过来,看见这一幕,顿时摆手,发出夸张的调侃。   他笑眯眯地说:“我帮你们拍照吧。”   他们站在西面,身后就是小吴哥和科荣寺,远处还有泛着波光的洞里萨湖。徐观站到杨果身边,很自然地搂过她的腰,笑起来带着年轻的朝气。   午饭就在吴哥里随意解决,下午才去小吴哥,恩在跟他们讲述长廊里的壁画,徐观静静听完后,才说:“你为什么不考虑衔接公司?”   恩愣了愣,挠头说:“他们规矩太多,我不适应,只是也跟一些独立旅行社签过合同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跟我合作的几家,有一些我很推荐,你们要是需要……”   徐观摆摆手,继续道:“这一次是哪家公司联系到你?”   前五天的安排,除了自己找酒店,他也通过薛欣找了当地旅行社负责订票,恩也是旅行社派来进行接待的。   “是叫……”恩一时想不起中文,翻出手机确认,才继续道:“高扬旅行社。”   徐观怔愣片刻,重复一遍:“高扬?”   恩点点头,徐观突然沉默下去,杨果皱起眉,问:“是当地华人开的?”   恩想了想才说:“不是,好像是中国的,发展到这里,前两年才做大,我偶尔从他们那里接一些活,出手很大方。”   杨果拉住徐观的手,捏了捏,接过话头:“我们不选这家,其实只想问你,有没有兴趣直接和我们接轨?”   她说完,将手机里自家店铺的英文资料展示给他看。   徐观一直默默,此时开口道:“没事,晚上我们去高扬看看。”   先说这家旅行社,虽然叫高扬,但也不一定就是他们知道的那个人家里开的。再说,杨果是想发展东南亚业务,像吴哥这样的国家级旅游景点,没有正式的旅行社接轨,还是不太方便。   “我们有很多选择,不一定要……”杨果皱着眉,话还没说完,被男人打断了,“没事的。”   徐观手里提着单反,转身开始取景,神色淡淡的,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你还记得单高扬?”他问。   杨果抿抿唇,还是老实回答:“记得。”   徐观笑了笑,声音里带上漫不经心:“我们不需要避开他。”   杨果盯着他,后者在专心调试相机。   他是骄傲的,无论何时,她想。于是回答道:“嗯。”   吴哥占地面积很大,逛了一整天,加之心里有事,杨果确实被累到了,晚饭也不想吃,是徐观坚持给她点了份开胃的沙拉,才勉强给胃里塞了点东西。   吃完饭,恩带他们去了老市场旁边的高扬旅行社。   旅行社装修得很豪华,单看外表,还以为是什么当地特色带大型表演的餐厅。   自动门打开,带着熏香的浓烈空调味道迎面袭来,大厅门口穿着华丽纱笼的迎宾小姐露出标准的微笑,双掌合十欢迎来客。   恩走到柜台前,用高棉语对前台说了些什么,后者同样露出热情的微笑,从前台出来,带他们进了一个包间。   包间的空调开得更低,杨果搓了搓手臂,徐观对前台说:“能麻烦把空调开高一点吗?”   前台态度很好地照办,接着又给他们端来新鲜的椰汁和水果。   他们等了一会儿,包间里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看起来像是中国人,很礼貌地在他们对面入座。   菠萝切成片,整齐码在花纹繁复的盘中,徐观没碰,直接开口说明来意。   男人微笑着用中文回答:“我们的业务同样也在发展中,很欢迎有合适的大陆旅行社来合作。”   而后他推了推眼镜,问道:“请问你们是哪一家旅行社的计调呢?”   杨果说:“我们不算旅行社。”她再次拿出手机,调了店铺的中文介绍给他看。   男人仔仔细细看了许久,而后又询问了他们很多问题,杨果一一答了,并解释了想要的合作方式。   “这样的话……”男人喝了口水,继续道:“我们之前没有做过类似的,不过也是很好的方式,找个时间,确定一下框架合同吧。”   杨果看了看徐观,后者耸肩,闭口不言,示意她是老板,她自己做主。   她握握拳,说:“我们会在这里停留三天,在那之前你们可以拟好合同吗?”   男人露出自信的微笑:“杨小姐,我们是高扬旅行社东南亚分社,明天合同就可以拟好。”   出了旅行社,杨果莫名感到有些烦躁,她抓抓头发,对徐观道:“你真不介意吗?”   其实说是要发展东南亚业务,让她一个个体户小老板单独来做确实有些难度,所以在来之前,杨果已经做过不少功课,但早早就排除了这一家,没想到阴差阳错,让徐观安排的前五天,还是跟他们扯上了关系。   而这家旅行社,目前看来虽是最好的选择,但如果徐观感到不舒服,那她宁愿放弃。   徐观随意伸了个懒腰,嘴角含着笑,却是心情丝毫没被影响的状态。   “不是都说好了,就先这样。”他懒洋洋地说:“我们去喝一杯。”   好像也不是需要这样刻意回避的事情。   杨果被他轻松的态度感染,也暂时放下郁结,   等合同拟好,再看要不要后续合作吧。   ——   此时在北京商圈的豪华写字楼里,面容英俊的男人接到来自东南亚分部的电话。   “单总。”   “说。”   被称为单总的男人听了一会儿,取下眼镜,说:“可以。这种形式我们确实没接触过,近年自由行的人多了,还是不能只做大型旅游团。”   对面的人又说了些什么,他不断点头应声,期间随意翻动着桌面的文件,最后说:“你把他家资料给我看一下。”   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虽不是需要他做决定的大事,顺便看看也没什么。   对方很快发来资料,他看着看着,眼睛盯住店铺拥有人那一栏,慢慢皱起眉,又打了个电话回去。   “你说,今天还有个男人跟老板一起来,他叫什么?”   偌大的高层办公室沉静下去。他挂了电话站起身,紧紧捏住手机,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万家灯火,突然冷笑起来。   低沉喑哑的声音环绕在静默空气,单志扬捏住手机的掌心,被圆润的机身挤压到甚至开始疼痛。   “徐观。”他低声重复:“你又回来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朋友,心血来潮让我们老徐在她的文里客了个串,贴了个膜,礼尚往来,推荐一下仙女的校园小甜饼:《求你和我谈恋爱》by 红烧xxx,富家千金用钱砸向警校男神的故事,不甜你们就……就揍老徐吧。 第42章   恩跟着他们出来, 正打算要走,被杨果叫住了。   徐观说:“一起吧, 请你喝酒。”   三人一起到了pub street, 杨果问恩有没有推荐,后者为难摇头:“这里一般都是游客晚上自由活动的时候来,我很少喝酒。”   于是他们避开将音乐开得震天响的舞池club,选了家两层的小清吧。   清吧二楼中间摆着两个台球桌, 此时两桌都被人占了。杨果刚想开口点一桶鸡尾酒,徐观对服务员说:“来两杯莫吉托。”   而后为自己点了瓶啤酒。   他选的莫吉托是不含酒精的那一款,杨果转头看他,“不让我喝?”   徐观朝恩偏偏头,说:“你们是来谈生意的, 我才是来喝酒的。”   他示意上酒的服务员离开,伸手拿起那瓶吴哥啤酒,往桌沿轻轻一磕, 脆响声里瓶盖干净利落地弹上桌面。   就像会用手指灭烟,他在这几年好像经历很多。   杨果垂下眼, 拿出烟点燃。   细长手指间火星明灭, 她没再看徐观,开始跟恩解释她店铺的运作。   “我们自己的产品, 通常是高端私人定制旅游, 但是也会与别家旅行社合作,卖他们的产品,这就是接团。柬埔寨这边, 你要是愿意合作,价钱好商量。”   恩爽朗地笑开,说:“今天徐已经跟我说过了,我就是爱干这个,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不需要考虑吗?”杨果为他的干脆笑起来。   “当然不。”恩摇摇头,“我跟当地的旅行社合作都是随便选的,要是不好,后来不再找他们就行,而且跟你们一起,我觉得很愉快。”   “那,”杨果举起薄荷绿的饮料,跟他碰杯:“合作愉快。”   他们又说了些具体合作事项,恩质朴热情的性格,与这个贫穷国家带给杨果的感受很像。   台球桌面空出来一张,徐观起身,邀请杨果:“来。”   杨果摇摇头,“我不会,你们玩吧。”   恩摩拳擦掌地跟着去了,还调侃般地对徐观出言挑衅:“可别被我吓到。”   徐观微微一笑,径直拿从球架上拿起长长的球杆,单手握着转了个圈,熟练又帅气的动作让旁边一桌欧美大汉开始凑热闹起哄。   杨果抿着唇笑,喝完手里这杯,拿去柜台前换酒。   “Another Mojito,”服务员问:“with alcohol?”   杨果顿了顿,最终还是说:“without.”   不喝就不喝吧。   楼下走上来两名人高马大的白人帅哥,杨果随意瞟他们一眼,在等待的过程中又点上一根烟。   服务员对白人帅哥抱歉地说二楼已经满座,两人大声抱怨着,就看到靠在柜台前静静抽烟的女人。   她长腿闲闲交叠,一手环过前腰撑着手肘,拿烟的手指很瘦,眼皮薄薄的,只简单勾了细长的眼线,嘴唇颜色淡白,吐出的烟雾和人一样,四散进喧嚣空气,又始终独立在原地。   独身的男人来到酒吧,当然不想错过艳遇,其中一个立刻就走上前来,精心保养的大白牙亮闪闪的,冲杨果搭讪:“嘿,晚上好。”   杨果转头看他一眼,很快明白对方的意图,也并不打算理会,只淡淡点头,眼睛还盯着台球桌的方向。   “你一个人吗?”男人没感到挫败,反而好似被激起兴趣,也不打算走了,就地站在吧台前要了杯酒,又转头说:“请你喝一杯。”   “谢谢,不用。”杨果说着,端起新调的莫吉托举了举,示意对方别再浪费钱。   男人显然是混迹酒吧的老手,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不含酒精的饮料,他耸耸肩,开玩笑道:“来酒吧不喝酒,少很多乐趣。”   杨果笑着摇头,不再答话。   男人却还不放过她,眼神一直往她后背瞟,女人几乎真空的后背上精致的文身让他忍不住赞叹出声:“艺术品。”   “谢谢。”杨果还维持着礼貌,是多年一直做服务行业的习惯。   “等等,这是谁的名字吗?”男人又问。   他是美国人吧,杨果想着,已经感到些不耐烦,并未回答,只是抬起下巴冲着台球桌的方向指了指。   “My man.”   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台球桌边两个东方人正在你来我往地让球,但显然身材高的那一个技高一筹,动作流畅精准,短短的黑发下脸庞的轮廓英俊又深刻。   “All right.”男人无奈耸肩,语气里带上可惜。不过猎艳嘛,还是你情我愿更为有趣。临走前,他绅士地将点好的鸡尾酒推到杨果面前。   “Have a lovely night.”   台球桌那边的火热战况已接近尾声,最后徐观用一连串漂亮的combo结束了战斗,恩连连竖起大拇指夸他。   杨果端着酒回到桌前,刚坐下,看见徐观去了吧台,跟服务员说着什么,片刻后拿起被她留在那儿的鸡尾酒回来了。   男人手里端着酒杯,深红色液体在杯中随着走动微微晃荡,他走近了,将杯子往桌上一扣,杯沿的水珠迅速滴落到桌面。   “Sex on the beach?”徐观似笑非笑,一手撑在桌面,弯腰跟杨果对视。   “……”杨果抿着唇,伸出一根手指将杯子推远,知道他在开玩笑故意逗她,还是生出一点心虚,语速很快地说:“教我打台球吧。”   徐观直起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起来,轻轻笑了一声。   杨果摸了摸耳骨上的碎钻,调整好表情,选了根长度差不多的球杆。   恩很懂事地坐在桌边没动,只遥遥冲着杨果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其实杨果会打台球,以往在澳洲的酒吧打工,偶尔经济紧张,为了哄客人高兴多给点小费,什么技能都学过一些。   她只是不太感兴趣,还在想之前旅行社的事情。而让她担心的正主却像是真的毫不在意,在她面前秀了一手球技,还来得及注意到她被人搭讪的事。   不知怎么就起了心思,杨果假装什么也不懂,球杆尽头的粉末已经磨得快没了,她也不添,等服务员框好球就要开戳。   徐观当然不会不管她,按住她的手腕,拿了骰子往她的球杆上抹,细心解释着:“这是巧可,防打滑。”   杨果扭扭腰,姿势极其随意地趴在桌沿,伸杆的时候,又被男人按住了腰。   “低一点。”   她抿着唇,忍住笑意,又故意将球杆尽头的手抬得很高。   于是徐观又过来,这回干脆握住她的手,直接手把手教起来。   “两只手离远一点,这样……手指按紧,球杆别贴着桌面……”   他在调整她的姿势,说得很慢,声音淡淡的,也很认真。   他们几乎贴在一起了,杨果微微侧过头,就能看见他弧度锋利的下颌线,和微微勾起一点的唇角。   屋顶灯光昏黄,身侧男人贴着她的手臂热度很真实,他们相交的影子投进半片在桌上,不分你我。   旁边那一桌一起打台球的情侣针锋相对,各不相让,但交换位置的时候,同时也交换一个自然又亲密的浅吻。   恩端着酒杯,在桌前微笑地看着他们。   旅客的惬意,和当地人的生活,和谐融成清吧恰到好处的热闹氛围。   在离开学校之前,她几乎没去过哪里旅游。   那时候偶尔也想象旅行的过程中遇到有趣的人和事,这在多年前还只存在于想象。   在澳洲终于自由,能够花自己的钱,随意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时,看见身周来往的恩爱情侣,也想象多年后会有一天,她跟所爱的人,就如世间所有常见的情侣一般,手牵着手旅游,身体贴着身体,在南海某个不起眼的小酒吧里,共享一杯酒,共用一根被无数人握过的球杆。   也许不合时宜,她就突然感到微妙的酸疼,身体里某个地方升腾起火一样的燥烈感。   三年前买下飞往澳洲的机票时,三年后见到菜市口贴膜的男人时,阴暗潮湿的小巷子里,再见到少年一般收敛起张扬,但依然气场凌厉的男人时。   这燥烈就像雷雨天劈向枯树顶端的闪电,以摧枯拉朽之势,几乎将她整个人燃烧殆尽。   My man, my king.   为了这个人,她愿意放弃一切。   “我不要高扬。”她突然低声说。   徐观顿了顿,没听清,说:“什么?”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本来也不需要非高杨不可。   徐观自己不在意,但她就不要他受一点委屈。   “他们不配,谁也不配。”   他是徐观,单高扬,单高扬算什么东西。   杨果说完,直起身换了个方位,站在他的对面,握着球杆再次弯下腰。   姿势标准,指尖崩起的线条干净漂亮,球杆在她的掌握下犹如女人伸展延长手臂的一部分,指向白球,三颗球稳稳落进球袋。   旁边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电视上的球赛中场休息,围观的旅客为这精准的一杆鼓起掌来。   徐观站在她的对面,眼里碎进头顶晃晃悠悠的星光。   他笑起来,声音又稳又温柔。   “你说不要,那就不要。” 第43章   就跟选择高扬时表达的态度一样, 杨果选择放弃与高扬旅行社时合作的好机会时,徐观依然只是漫不经心地, 像是没注意到女人突然变得有些激烈起来的情绪, 淡然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什么也没问,杨果也就不说什么,两人回到酒店后,自然而然一起开始找别的旅行社。   杨果盯着手机屏幕, 手指滑动的速度很快,与徐观商量:“这家怎么样?就是当地人开的地接社,业务范围也算广……”   她说到工作,话变得多起来,让人感到舒服的语速, 不紧不慢挑选着比较着,条理也清晰。   两人坐在阳台的小桌旁,徐观在抽烟, 烟雾中的女人卸了妆,短发长了一点, 刘海乖乖趴伏在额头前, 低垂着眼认真说话的样子,让他莫名感到有点熟悉。   楼下花园突然传来零星的掌声, 二人往下看去, 泳池旁的石板路上,走来一行婀娜多姿的姑娘。   姑娘们穿着白色短袖上衣和红色纱笼,手里举着被里外漆成紫色红色的油纸伞, 很有节奏感地摇晃着伞面,露出头顶大朵新鲜簪花。   “这里还有表演吗?”杨果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饶有兴趣地撑着下巴,放下了手机。   徐观点头称是:“每周末都会有。”   音乐响起,伴随着逐渐密集的鼓点,姑娘们有序靠向两侧,从中间走出来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小麦色肌肤在夜色中泛着健康光泽。   随后音乐声一转,众人跟着表演起活泼欢快的高棉杂技。   动作简单,感染力却很强,杨果不觉露出笑容,拿手机录了个小视频。   徐观静静看了会儿,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他拿出来看了眼,是老严。   对方发来几大条整整五十多秒的语音,他听了个开头就关掉了。   还以为有什么事,无非就是问他去哪儿了。   这都几天了,才发现他不在。   关掉和老严的对话框,朋友圈的界面出现一个小红点。   他还用以前的手机,但换过号码,几乎没有什么微信好友,除了老严,就是……   徐观看了看对面坐着的女人,她已经放下手机,正在专心看楼下的表演。   他点开朋友圈,果然是“缺八两”发的小视频。   杨果很少发朋友圈,从他们成为好友以来,好像也就这一条。   徐观给她点了个赞,把手机放回兜里,想了想,还是主动找了话题。   “这个微信名是什么意思?”   “嗯?”杨果回过神,“什么?”   徐观说:“缺八两,是什么意思。”   杨果摸出烟,含在嘴里,模模糊糊地说:“就半斤八两啊。”   半斤八两。   徐观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握了握,胃里残存的一点儿酒精忽然开始发挥作用,他又问她:“明天,还想去吴哥窟吗?”   杨果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看楼下的表演,有些不在意地说:“还是先找找合作方。”   “那不着急了。”徐观放慢声音,缓缓说。   杨果点点头:“嗯。”   楼下的表演已近尾声,杨果灭掉烟,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说:“我先洗澡?”   徐观没说话。   她有些疑惑地转头,却发现男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大掌握住她的肩,往房间里推。   他神色淡淡的,身上还带着一点儿吴哥啤酒的余味,像是从肌肤里散发出来,隐约有一种清淡的木质香。   杨果抿抿唇,拉住他的手,稍稍用力将他推进了房间角落。   她环住徐观的脖子,顺从地贴到他身上,抬头吻他。   男人早就起了心思,紧接着就按住她的腰,将她带向自己怀里,腿插-进她的双腿中间,带些侵略意味,慢慢舔-舐着她的唇。   “明天上午休息。”他说。   杨果发出轻笑,气息细密涌过来,让他觉得痒。   “不着急。”她贴着他的唇说。   表演散场,泳池也到了关闭时间,楼下再次变得静悄悄,夏虫的鸣叫喧嚣起来,月光下的沙漠玫瑰,绽放得愈发娇艳。   徐观又伸手摸到杨果背后的文身,其上微微凸起的纹路,在手中清晰展现。他在心里描摹那双翅膀,也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叹息。   这个女人的一切都与他有关,连一个网络上的名字,都在说自己缺掉了一半。   他不会自恋地多想,也没有硬往自己身上套,他只是能很清楚看到她,看到她用他的名字文身,用他的名字做手机密码,所有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她都郑重珍藏,以很奇怪的,甚至显得偏执的方式,在告诉他她爱他。   他隐约觉出一点什么来,但也说不太清。   杨果舔着他的喉结,轻喘着说:“要我。”   她紧紧贴着他,抱着他,整个身体柔顺如一株水中的芦苇,缠住经过的游鱼,用尽全力又留下能够喘息的空间,空间里尽是浓烈甜腻的情意。   此刻他们在相处,在相爱。   徐观再也想不起什么,只好更用力地吻她。被缠住的鱼尾只象征性地挣扎几下,水波荡出几乎看不见的纹,便转头扎进最深的漩涡。   ——   两人昨夜有些放肆了,从屋子的角落一直纠缠到浴室,中途还让服务员上来送了必需品,杨果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酸疼。   徐观已经醒了,又在阳台抽烟,正午的阳光打在他侧面的英挺轮廓,也照射到床铺,空调还开着,被子恰到好处地暖洋洋。   杨果伸了个懒腰,突然就想这么在床上躺一整天。   她的作息算不上规律,常常熬夜,但总是起得很早,睡眠浅,只要天快亮了,就再躺不下去。   这段日子以来已经好很多了。   徐观发现她醒了,走进来说:“吃完午饭就去找吗?”   杨果赖在床上,翻了个身,被子里的身体是赤-裸的,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她一手撑着头,笑眯眯地说:“我不想出去了。”   徐观坐过来,拉起被子给她盖好,声音里带上调侃:“我可不年轻了,受不了。”   杨果哈哈大笑起来,被子又滑下去,瘦削的肩头,薄薄的骨头,很细弱。   徐观就坐在床头,整张床都被女人笑得抖起来,他握住她的肩,俯下身在她鬓角轻吻。   “那就再躺一会儿。”   当然杨果没能在床上躺一整天,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快两点的时候,两人已经吃过饭,来到了闹市区附近。   他们约了恩,让他帮忙参考,年轻的越南移民踢踏着拖鞋,远远晃过来,杨果指指面前这条都是旅行社的长街,让他带路。   逛了两家,杨果感到口渴,在路边买了鲜榨西瓜汁,捧着冰凉的塑料杯说:“休息会儿吧。”   徐观去了一边的小食摊,买回来一份米粉,递给杨果。   杨果偏偏头,没接,“我不饿。”   “你太瘦了,多吃点。”徐观说了,也不硬塞给她,就自己拿在手里,站在旁边等。   过了会儿,杨果还是妥协,接过米粉,小口小口吃起来。   徐观微微笑着,一直等她吃了大半,才问:“怎么样?”   “不行。”杨果皱着眉,拿一次性木筷子戳碗里碎掉的米粉残渣,随意用手背揩着嘴角,“他们生意都不太好,就算现在是淡季,也冷清地过分了。”   徐观当着恩的面,伸出拇指,用指腹在她嘴角一抹,揩掉了她自己没能擦干净的一点儿酱汁。   “……而且价格也不合适,没有什么油水的样子。”她继续道。   恩很淡定地接话:“前面还有不少,有一家,我朋友就在里面工作,生意很不错。”   “去看看。”杨果说着就想过去,又意识到手里的食物还没吃完,有些犹疑地看向徐观,后者笑起来,自然接过塑料碗,就着她用过的木筷,几口吃掉了剩下的米粉。   恩说的这家店,就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小小的店面,看起来并不起眼,但门口进出的人流量,显然比别家都多了不少。   杨果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远远看到店铺挂出的招牌,是高棉文字,很熟悉的字体,像是经常见到。   “高棉……”她就认得前面两个字了。   徐观在一旁接话道:“高棉的微笑。”   恩说:“对,这家旅行社就叫这个,徐还认识高棉语?”   徐观笑着摇头,“这些字体出现得很频繁,看得多了,就记住了。”   杨果摸摸嘴唇,忽然很想亲他一口。   这时有个男人从店里走出来了,他今天没穿西装,打扮简单,与周围游客很相似,但杨果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昨天在高扬旅行社接待他们的经理。   “这家店也和高扬有合作?”她皱起眉,转头问恩。   恩挠着后脑勺,似乎也很疑惑,“我记得没有啊,高扬旅行社在柬埔寨的地接社就两家,吴哥的微笑不在其中啊。”   “也许就是偶尔合作互卖产品。”徐观说:“先进去看看吧。”   许多大型旅行社在国外的分部,本身主要做国际业务,比如高扬这边,给欧美游客提供往返欧洲与东南亚的交通,或计划从柬埔寨到越南泰国的旅行路线。至于从国内发来的团,会有固定的地接社进行接待,这样的合作自然也是长期固定的。   像徐观所说的偶尔合作,杨果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既然恩说了这一家跟高扬没有关系,她也懒得多想,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还有之后关于旅行社的情节,我不是专业的,如果有清楚的乖乖发现问题,欢迎纠正。 第44章   店内的装修和外表看起来并无不同, 最普通旅行社的样子。   两面墙上挂满旅游景点的宣传照,还有柬埔寨的详细地图。进门会先看见尽头处的佛龛, 三柱香冒出袅袅青烟。简单的木桌后坐着两个当地青年, 一男一女,正在接待几名欧洲来的游客。   杨果也不着急,就拉着徐观去了一旁的沙发上坐着等。木桌后的男人头也没抬,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什么。这几个游客看似很难缠, 用英语不断反复询问着类似的问题,从他们这里能看出,男人已经有些不耐。   恩上下嘴唇一碰,发出连串小声的唧唧声,有点像雀鸟啾鸣, 因为刻意压低声音,听起来有点可爱。   木桌后的青年立刻抬头往这边看,随后稍显麻木的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努努嘴,比了个什么口型, 转而认真工作起来。   恩摊手:“稍等一下, 他说很快结束。”   杨果笑了出来,说:“他就是你的朋友吗?”   “对, ”恩说:“他叫阿肯, 也是越南移民。”   “阿肯?”徐观重复一遍,似乎想到什么,又闭口不言了。   杨果知道他想说什么, 柬埔寨这个国家,还保留部分贵族文化,名字里加“阿”,带有贬低意味,常常只是男奴女技的“专利”。   她偏了偏头,也好奇地看向恩。   恩的表情稍微严肃了些,他伸出一只手掌,按在左胸,认真对两人道:“在这个国家里,这不是一个吉祥的名字,但无论他叫什么,我都会当他是我最好的兄弟。”   而后音调稍稍松懈,不在意地补充道:“你们就这么叫他,没关系的,这是他的名字,跟着人生来,改不掉,但不会是标签。”   他用了bornwith。   跟着人生一路来,但不会一路都是标签。   杨果转头看徐观,对方似乎在瞬间愣了愣神,又似乎一直是沉默淡然的样子。   那几名欧洲人终于离开了,期间店里又进来一些旅客,看见沙发被他们占着,便就散落在四处等待。   “他们的生意很不错。”杨果说。   有些太过不错了。   通常来说,作为旅游国家中拥有世界级景点的旅游城市,这方面的产业肯定也是发达的。暹粒的旅游业不说有多成熟,火爆是一定的,大街小巷中各式各样的旅行社、个体旅游商户不胜枚举,又缺少独占鳌头的垄断方,类似于这样的一家小小地接社,怎么就会比别家生意好上那么多?   恩挠着头,看起来倒是没在意过这些,“阿肯说过,他在这家店里,跟同事关系不错,没人会用名字嘲笑他,所以虽然店里生意好,他经常很累,工资也不高,但是已经知足……”   “工资不高吗?”杨果挑出重点,就问自己想问的。   也许因为先前见到的高扬旅行社分部经理,她变得有些敏感了。   徐观在一旁开口道:“这种店里的员工,不会是提成制吧,生意好工资却不高,也很正常。”   杨果转头看他,男人闲闲靠在沙发椅背,眼珠子黑沉沉的,依然淡定的情绪,就是随意搭一句话。   她默了默,没再坚持问什么,坐到了木桌前,等恩先跟阿肯寒暄了几句,才开口说明意图。   带着熟人过来寻求合作,显然就好谈很多,阿肯仔细听了杨果的要求,点点头,拿出手机,说要给负责人打电话。   “是刚才来过的高扬旅行社经理?”杨果状似不在意地随口问道。   阿肯皱起眉,“抱歉,你说谁?”   杨果盯着他的表情看了好一会儿,半饷才继续笑起来,摇头道:“没什么。你问吧。”   阿肯起身去角落里打电话,杨果在显得简陋的木凳上坐得很直,眼睛看着桌面上接待员使用的台式机,不知在想什么。   她在想一些东西,很认真。   于是也就没看见身边的男人也在认真看她,表情一贯淡然,但抿起的唇角却似乎暴露出一些别的东西。   很快阿肯就回来了,接着佛龛旁边的木门里走出来一个面貌普通的中年人,穿着有些随意,只一双隐在蓬乱油腻刘海后面的眼睛,显得格外精明。   也不是什么很大型的项目,无非就是对于旅行团地接的计调合作,杨果没花太多时间,就跟中年人谈得差不多了。   她心里抱着一些怀疑,但也不愿意就在今天打探太多,谈好以后就起身,准备离开。   临走时恩和阿肯握拳互相亲密地捶了捶肩,他们与进店的新游客擦身而过。   回到店外的阳光下,杨果捋捋快要长至肩际的头发,对徐观说:“我口渴。”语气里竟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徐观却没有动身去帮她买水,只是站在原地,握住她的手腕,说:“累不累?我送你回酒店。”   杨果皱起眉,脚下用力,站住了没动,“我不回去。”   徐观却也不依着她,手下收敛着握紧了些,不给她继续拒绝的机会,立刻就叫来一辆突突车。   恩在一边看着两人奇奇怪怪的互动,有些疑惑,却也知道不好介入,只能眼睁睁看着徐观一个弯身,猛地箍着女人的臀部将她抱了起来,放到突突车的座椅上,而后又闪身跟着坐进去,精瘦的手臂环住女人的肩,其上隐约露出用力的青筋,压制得人动弹不得。   突突车开走之前,徐观转头对他道:“晚上在老地方等我,请你们喝酒。”   杨果挣脱未果,一路上咬着牙,直到回了酒店房间,也没看徐观一眼,眼神斜斜的只看周围的事物。   徐观却笑起来,抱着她的腰,低头用额头去蹭她的脸。   “我陪你吃饭,晚上你就在酒店休息,我很快就回来。”   杨果的腰又被他箍着,躲也躲不开,只能恨恨发脾气:“我不吃。”   徐观渐渐停下动作,但还抱着她,神色变得认真,“这件事,你不要管。”   杨果终于偏回头,看向他的眼睛:“为什么?”   徐观松开她,从包里掏出烟,走到阳台点燃。   “我不确定会不会有危险。”   他这样说,杨果就渐渐确认了心里的猜测。   她抿起唇,走过去按住徐观拿烟的手,直直盯住他的眼睛,说:“所以他们就是有问题?”   徐观在烟雾里眯起眼,其实也意识到杨果不会轻易罢休。   他叹了口气,慢慢说:“我不是觉得不用避开单高扬,我也没有故意要接近他。这次和你出来,是为你工作,是陪你旅游。”   “确实有些巧合。”顿了顿,他继续道:“我知道你可能看出来一些东西,但你没必要掺和进来。现在什么也都不清晰,你只需要享受一次旅游……”   “你不用解释。”杨果打断了他:“你就是故意的也无所谓,你知道我会帮你的,我就是会帮你。”   徐观静静看着她,楼下花园的戏水声一时远去,像隔了一层薄纱,夕阳笼罩的阳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面前女人化了简单的妆,刘海被微风吹开,他想起一直以来偶尔出现的莫名熟悉感,是在一间夏天的办公室里,头顶风扇呼呼转动,她也在他面前,安静认真地做事,耳朵却微微发红。   那些时候他都想过什么?   哦,他想,这也许是一个沉静的、坚持的女生,也许偶尔会显得固执。   回忆一帧帧带有卡顿,他望进她的眼睛里,女人黑亮的眼珠,和清浅的眼皮,终于清晰连成完整连续的画面。   ——   还是盛夏八月,杨果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再次回到校园。   新的学年开始了。   她在学校后街的奶茶店找到了兼职,但瞒着周朝,只说学校校报有大型活动,所以需要提前回来。   整个大一,她还没有资格出外景,就碾转于校报办公室和图书馆,一方面只能做一些简单的新文稿编辑,帮忙设计公众号,另一方面当然也不能落下学习,在大一时就努力把大二的部分课程自学了不少。   她想在大二进入摄影部,同时加入两个学校重视的部门,要是没有提前做好准备,很可能成绩一落千丈。   找兼职也是为了这个,摄影部可不会为你提供设备,进去之前,至少得需要自己有个相机吧。   离开学还有整整两周,回到宿舍的时候,理所当然只有她一个人。   杨果放下行李,先给周朝打了个电话。   对方依然念叨很久,无外乎都是一些与学习有关的嘱咐,杨果耐心听着,挂完电话以后又给妈妈拍了一圈宿舍的小视频,最后还记得调转摄像头方向,把自己也拍了进去。   虽然周朝在电话里没提,但要是杨果忘记主动给她拍视频证明自己确实已经回到宿舍,保管不用等到宿舍熄灯,她提醒的电话就会来。   然后是收拾宿舍,整理行李,开窗通风,铺床、把罩在桌面的塑料袋都收好。   半饷后,杨果已经热出一身汗,她脱掉防晒外套,坐在书桌前打开了电脑。   电脑里是moodle上关于新学期的一门课程,她特意花了钱,提前开始学习。   看了一会儿,视频里头发花白的教授嘴唇张张合合,她开始渐渐出神,手指按在鼠标上,无意识地移动着。   宿舍顶上的风扇呼呼转动,午后灼热的风从阳台吹进来,有阳光晒到她的腿,那一块皮肤微微发热。   电话铃声响起,艾玛诗的大嗓门贯穿空荡寝室:“果儿!姐这就回来陪你啦——”   杨果回过神,看见屏幕上的教学视频,不知何时已切换到校内网首页,头条帖子的缩略图里,男生英俊朝气的脸庞上是张扬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今天晚了点,抱歉。 第45章   杨果干脆坐在桌前, 点进了那篇帖子。   【新学年新气象,校报和摄影协会又要招新啦!大家都进来说说考虑进哪个吧。】   这种帖子很多, 底下回帖也都是各类憧憬进入这两个重量级部门的祈祷, 只除了偶尔不明所以的新人问一句情况,又很快有众多热心的学长学姐们为其争相答疑解惑。   说是答疑解惑,主要还是从不同方面对这两个部门以及其中风云人物的各种吹捧。   主楼的徐观照片,甚至被做成了用于宣传的表情包。   歪楼歪成宣传部门和社团, 又开始出现社团拉人的跟楼,说徐观的人少了,杨果就关掉这个帖子,出门左拐,逛进了有人专门为徐观建的一个舔颜帖。   照片里的少年是各种样子, 举着相机认真取景,在三脚架前微勾着背调试设备,还有胸前挂着校报牌子, 身边跟着单高扬和汤蕊。   单高扬是徐观的好朋友。   也是摄影协会的会长,长相勉强算得上英俊, 但比起徐观, 好像总缺了些话题度。   杨果一手支着下巴,眼睛盯着徐观的单人照, 右键点了保存, 过了会儿,又觉得不好。   寝室的大家感情都不错,常常会有互借电脑的行为, 要她可不想给艾玛诗发现这些照片。   这么想着,她又把文件夹删掉了。   总之这学期要是能进摄影协会,见面的机会也就更多了。   宿舍门被砰地一声推开,艾玛诗穿着香奈儿最新款小裙子,拖着个精致的小箱子稀里哗啦一阵闹腾进来了。   “果儿!”她把箱子往旁边一抡,扑上来就是一个熊抱。   “可想死姐妹我了!”   杨果才想起回来时没锁门。   在艾玛诗扑过来之前,她只来得及关掉帖子,电脑还停留在论坛的页面。   “唉,”艾玛诗抱着杨果的蘑菇头揉了又揉,眼睛才有空落到她的电脑上,“看什么呢?还有闲心逛论坛?”   杨果可是她们寝室里的学霸,平日里电脑上除了学习资料就是校报表格,什么游戏视频app,一概不见踪影。   还未等艾玛诗看清首页热门帖里的照片,杨果挣开她,腾出手关掉页面,“想看下摄影协会招新。”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杨果问。   艾玛诗说:“这不回来陪你嘛。”   她整个暑假都在四处旅游,这会儿刚从美国回来,也没回家,直径就赶来学校了。   “我要去打工的。”杨果说:“整天也不在寝室,你怎么办?”   其实她知道怎么回事,艾玛诗是个热衷于在社交网站上分享生活的女孩子,有时候一天就能发好几条,还是微博朋友圈□□空间同步实时更新。   这个暑假,除了各种旅游风景和游客照,艾玛诗还发了不少关于家里催她谈恋爱的吐槽。   加之她还给杨果打过电话。   那时杨果在房间里,捧着本《美国纽约摄影学院摄影教材》读得津津有味,电话铃声一响,她刚接起来,房门就被推开,周朝手里端着果盘,眼睛却是实打实看向她手里的书。   “吃点水果。谁呀?”周朝问。   杨果偏身,悄悄用手指将手机音量调小,回答周朝,也让对面正大吼大叫的人心里有点数。   “就是艾玛诗。”   “哦,”周朝放下果盘,还不走,又问她:“这书什么时候买的?学校要求的吗?”   杨果点点头,“是选修课。”   周朝出去后,电话里听见声音就吓得噤声的艾玛诗终于敢说话了,但压得很低,几乎带出气音:“诶,你回房间啊,我有事跟你说。”   杨果扫了眼虚掩的房门,只说:“我在家,你说吧。”   于是艾玛诗就告诉了她自己自从大一下期以后就被催着谈恋爱的“痛苦”生活。   此时回到寝室,姑娘扎起因为跑动粘腻在身上的长发,再次开口抱怨:“你说说,我还这么年轻,跟那儿急什么,这次一放假,我说怎么多年不见的大姨叫我去美国呢,原来找了个男人就跟那儿等着,虽说导游得也还行,但知道他的目的,就很尴尬……”   “你是跟他一起旅游的呀。”杨果说。   “可不是嘛!亏得我机灵,后面找了借口才算摆脱,你说说,我爸都不着急,就我妈跟看着我都要嫁不出去了似的,可劲儿操心。这俩人还因为这个吵了好多次了,我是不想回家了,宁愿来学校跟着看你打打工……”艾玛室张着小嘴巴啦啦说了一大通,到这里才反应过来,问她:“你打什么工?”   “后街的贡茶。”杨果说:“攒点零花。”   “你很缺钱吗?”艾玛诗皱起眉,想起杨果每每在寝室接到母亲的电话,都是说不缺钱,不需要对方再打钱。   杨果盯着书架上整整齐齐摆好的教材中间,那一本纽约摄影学院教材,微笑起来:“我想存钱,买个相机。”   似乎不想就这个多说什么,杨果又把话题扯了回来:“怎么就催着让你谈恋爱呢?”   艾玛诗恨恨拍了拍巴掌,给自己倒了杯水,扯过凳子坐下就开始骂:“都怪那谁!就我那隔壁学校的发小啊,高中就谈了恋爱,想当初我还帮他瞒着呢,结果人家倒好,大学还没开学呢,直接公开,带着人回家了。每次咱家里一起吃饭,他都带着小女朋友,那叫一个恩恩爱爱……”   她抽空喝了口水,清清嗓子继续道:“我妈看了红眼呗,一个年龄的发小,人都商量着结婚了,我还连个男朋友的影儿都没有,加之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的闻风而动,整天张罗着介绍这这那那,我真是要烦死了。”   杨果笑着安慰她:“那你自己也不想谈恋爱吗?”   “我想啊!”艾玛诗哀嚎着趴上桌面,“可这是我自己想不想的问题吗,他们介绍的那一波人,就那小眼镜一带,头油一抹,西装一穿,开口闭口美股牛市,看看!跟我这花季美少女配吗?”   “对,”她说着,一手握拳拍上掌心,“就跟摄影协会那个会长似的,满脸社会精英阶层的油腻感!”   杨果歪头想了想,噗嗤笑出来,“精英阶层还油腻,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艾玛诗双手捧脸,开始吹自己idol:“那当然是千灯弟弟那样的,笑起来很朝气,看着就清爽。”   而后她拿出不断震动的手机,挂掉电话打开静音,不胜其烦地拉起杨果往外走:“唉不说了,我都饿了,吃饭去吧。真羡慕你,妈妈就管管学习,虽然有些严厉,但至少不会过于干扰女儿的私生活吧……”   在她不间断的碎碎念中,杨果嘴角的笑意淡去,声音也放轻。   “吃小肠陈吧。”   两人吃饭期间,杨果劝了她几句,艾玛诗终于愿意接电话,告诉对面的妈妈自己已经安全回到学校。   小肠陈隔壁就是杨果将要去打工的贡茶,今天刚回学校,她只来得及告诉店主一声,明天开始上班,还没去过。   艾玛诗闲得无聊,拉着她去买了奶茶。   这时回校的人还不多,店里生意也冷清,只有一个女生守在店里,抱着手机看综艺,时不时发出驴叫般的笑声。   艾玛诗买了奶茶,杨果想了想,还是对女生说:“你好,我是明天要来上班的杨果。”   女生似有些讶异,但也很开心,回道:“你好,我叫熊雅素,你终于来啦。”   熊雅素转身去给她们做奶茶,边做边聊天:“你是不知道,我跟这儿都呆了一个多月了,老板不知道什么毛病,又不愿意找校外的,就我一个人整天守着店,我都快闲出毛病了。”   “总算快熬到开学了,明天我还上班,估计前几天得教教你,之后的一周开始就是你一个人守店,辛苦啦……”   姑娘搅着奶茶,店门被推开,门口的小熊快乐地喊出一声“欢迎光临”。   杨果没转头,还在打量店里的设施。   这只小熊是新来的,上学期期末她来面试的时候,也没有柜台对着那面墙上的留言墙。   “要一杯寒天爱玉,常温,多加爱玉,谢谢。”   男生明澈的声音响起。   是杨果很熟悉的声音,就算尾音被淹没进刚好打开的搅拌机的轰鸣,她也能想象到,他说谢谢的时候,嘴角会微微扬起一点儿,好看的唇珠衬出洁白的牙。   她转过头,小熊再次喊出“欢迎光临”,男生身后跟着进来一个女生,穿着简单的短袖T恤,袖口露出的锁骨白得发光。   艾玛诗笑眯眯跟徐观打招呼:“哟,男神给女朋友买奶茶来啦。”   因为杨果去年进了校报,加上艾玛诗与汤蕊之间见不得光的小心思较量,不说多熟,也算得上见面打个招呼的情分了。   徐观笑着点头,看到杨果,笑意扩大,说:“好久不见。”   杨果默默点了点头。   汤蕊走进来,拉着徐观坐到那面留言墙旁,用手扇着风,声音软糯糯的,带着娇意:“阿观,好热哦。”   徐观眼睛放在她身上,声音很温存:“不能喝冰的。”   两人的奶茶好了。   艾玛诗懒得见汤蕊那副样子,但又不知是跟谁较劲儿,心里不舒服也偏不走,跟杨果说寝室没空调,在这里喝完走。   杨果抿着唇,摇头:“我有点累,回去吧。”   她没有看那边,不看也知道,年轻俊美的少男少女,手拉着手坐在夏天夕阳中的奶茶店里,画面看起来一定很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一入v,从21章开始为倒v章节,注意不要买重啦。   这两天比较忙,还要攒入v当天的三更,都不太能检查就发出来了,欢迎捉虫。   然后周末愉快,爱你们。 第46章   艾玛诗说陪杨果呆在奶茶店, 实则根本呆不住,也就那么两天, 杨果提前跟老板打了招呼取得同意, 带艾玛诗一起去打工。   先是上午,十点开店,她九点就得到,而北京大妞还在睡, 直到中午才懒洋洋穿着小裙子踏着小高跟走进店里。   彼时熊雅素正在品尝杨果做出的皇家奶茶,艾玛诗进来一屁股坐到柜台里,抢过她手里的奶茶说:“我们果儿做的处-女茶!我出双倍价格!”   熊雅素:“……”   她喝了一口,朝杨果竖起大拇指:“牛逼,第一次做就做成这样, 差不离了。”   杨果说:“大小姐,看看几点了,我都练一上午了。”   艾玛诗伸懒腰, 从珍珠小包里掏出手机,点了必胜客的外卖。   熊雅素也拿出手机, 嘴里问着她们吃什么, 合算给自己也点个午饭。   艾玛诗摆摆手,大气地说:“一起一起, 姐请客。”   杨果没意见, 这种方式,好像是大学女生的友谊来源之一,艾玛诗请一次客, 她就换个方式,送个礼物什么的把钱和人情还回去。   之后的下午,艾玛诗摸着肚子嚷嚷吃太饱要去办□□身卡减肥,过不久就在周围闹哄哄的声音里趴在桌上睡着了。   杨果这边忙完,轻轻将人推醒,“回去睡吧。”   艾玛诗脸上被压出红印,呆头呆脑直起身,大眼睛雾蒙蒙失去焦距,闹得杨果差点想rua她一rua。   “唉,果儿我太困了,我先回去昂,你好好干,好好干……”她飘着步子出去了。   杨果含着笑,又重新做了杯奶茶,捧着坐到留言墙下的座位上,抬头随意看。   店里安了空调,开到十六度,熊雅素通常都会带一件外套加上。而她从小身体被周朝照顾得很好,只穿短袖也不觉得凉。   留言墙是暑假新加的,还没有太多人用,零落的几张便利贴上是或利落或娟秀的字体。学校的学生大多书法不错,当然要是字写得不好看,可能也不会上赶着秀出来。   其中有一张,贴在左上角最高的地方,粉色的便利贴,杨果注意到它,只因别的大多簇拥在下方,唯有那里,孤单单的纸条对着中央空调吹出的风,一飘一飘。   她饶有兴趣地站起来,隐约看见上面的字体,圆润的可爱的,画了简单的五线谱,写着两行字。   【把想告诉你的话写在五线谱上,但愿你和我,是一首唱不完的歌。   ——小蕊和阿观永远在一起。】   杨果伸出手,身体贴上墙面,却还是离那张纸差了些距离。   她想象到少年伸长手臂踮起脚,衣衫下摆露出一点儿腰,身边的少女看他贴上他们的爱情,笑得甜蜜。   他那样的人,原来也会为了哄女朋友开心,做这种幼稚的事情。   不,他那样的人,也许就是这样的。   她站在原地仰着头,看得久了,脖颈微微发酸,短袖下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   空调开得太低了。   熊雅素在柜台里打开音响,店里回荡起一个说唱歌手的新歌,又在唱爱情。   有什么好唱的,世间情侣原都一样,暧昧着在一起,蜜里调油时卿卿我我,吵着架时又分分合合,整日里就为那点儿情情爱爱,耗掉大半人生时光。   无聊死了。   她放下手里的奶茶,对熊雅素说:“雅素姐,可以先教我做寒天爱玉吗?”   熊雅素说:“可以呀,你喜欢喝这个?”   “不喜欢的想先学。”杨果摇头,顺了顺刘海,被空调吹得很凉。   王小波嘛,五线谱嘛。   杨果撇撇嘴,手下动作仔细,调好饮料,先给熊雅素喝了口,后者瞪大眼睛夸她:“可以啊,一次就会。”   杨果倒了点儿进新的杯子,尝了口后说:“太酸了。”   “就是这个味道嘛,夏天喝点冰冰酸酸的,解渴。”熊雅素说:“你很聪明的呀,真是第一次打工?”   杨果抿着唇,默默点了头。   自己不也为了无聊的爱情,好好的暑假不过,提前这么早跑来学校,就为了多攒一点儿钱,能买个相机,进入他在的摄影协会。   甚至都还算不上爱情,对徐观来说,她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偶尔能在校报办公室见到的一个学妹罢了。   真是蠢货。   ——   熊雅素这两天教完杨果,就会休息很长一段时间,她念着对方是学妹,学东西很快,也不忙,就不要她帮忙守店了。晚上两人一起在店里吃过晚饭,就将杨果赶了回来。   杨果回到寝室,艾玛诗不见人影。她走回书桌前,打开电脑,准备看会儿学习视频。   看到一半,又想到什么五线谱,只觉心烦意乱,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宿舍很热,开了风扇也热,耳机塞在耳朵里都闷出汗来,她一把扯掉耳机线,看见书架里好好摆着的摄影教材。   她拿起桌上便体贴,随手扯了一张将摄影两个字遮住。   又注意到便利贴的颜色,是粉色的。   就那种嫩粉色,在白炽灯下会变得暗淡俗气的颜色。   真丑。   杨果抓起便利贴,扔进了脚下的垃圾桶。   宿舍门被推开,艾玛诗回来了,她捧着肚子,一把甩掉手里的珍珠链条包,大声地抱怨:“我的妈呀!我吃了好——多好多,万恶的秀色可餐的学弟!”   杨果坐在桌前没有回话,电脑里的教授还在喋喋不休说着什么微观经济通过竞争来自行调节与平衡,艾玛诗声音小了点儿,但还是没忍住,在衣柜前挑挑拣拣半天,终于拿着条紧身裤凑过来,跟杨果搭话。   “果儿,你看这件好看吗?”   杨果转眼看了下,点头。   艾玛诗拿着衣服回试衣镜前比了比,愁眉苦脸道:“不行啊,这么穿会不会跟烫爆炸头去菜场买菜的中年大妈似的。”   杨果长舒一口气,关掉电脑,认真打量过艾玛诗手里的几件衣服,说:“不会,你是想穿着去健身吗?”   艾玛诗拍拍她的头,“聪明。”   “我也不会打扮啊,”杨果挑出她方才拿的紧身裤,说:“这个看起来会舒服。”   艾玛诗说:“我还没办卡呢,打算马上去,你要学习吗?”   她想起什么,又问道:“你这么早下班啦,吃饭没?”   “吃了的。雅素姐说没生意,放我提前回来了。”杨果说:“哪家健身房?我陪你一起去吧。”   艾玛诗“耶”了一声,抱住杨果的手臂,念念叨叨出门了。   “那个学弟,诶,请我吃拉菲盛宴,话说那小牛排可真是一绝……他长得那么清秀可爱,我一个没忍住,就多吃了好几块儿,吗的,美色误我。”   杨果不太想说话,艾玛诗也不在意她的沉默,她一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让说的人自顾自叭叭好久也不会尴尬。   两人手挽着手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道旁火红的朱槿正是最艳丽的时候,再过不久,夏天结束,就会谢了。   从正大门出去,往左拐一条街,就是艾玛诗选的健身房,与后门处几家抠抠嗖嗖的便宜地方不同,这家健身房还带泳池,大厅处往来的几乎都是附近居民,少见学生模样的人。   这就让富家小姐艾玛诗很满意了,杨果只看她表情,就知道今天这健身房要多出一个会员。   装修豪华上档次,自然价格也就贵。前台小妹拿出最近的活动宣传单,杨果还没看完,艾玛诗已经扫过重点,从包里掏出钱包,说:“一个5000年费会员,刷卡。”   小妹笑眯眯接过豪气顾客闪闪发光的卡,顺便又问了句:“我们这边的私教课程也在打折哦,跟年费一起办的话双倍折扣,非常划算。”   艾玛诗看了看柜台后方墙面上挂着的私教照片,忽而眼前一亮,指着正中间那张说:“那我要这个人做私教。”   前台回头看了看,显出为难:“这,华哥近期时间都已经排满了,前头还有好几个人排队等着呢,要么您看看别人?咱们这儿还有个叫龙少的教练也很受欢迎,长得十分帅气……”   又是哥又是少的,什么跟什么,杨果拉住艾玛诗的手,说:“算了吧,私教很累,你不一定能坚持。”   艾玛诗只略微思索一秒,即刻又对小妹道:“我就等他,这个华哥,你看能插队不?能的话我现在就再续一年的会员。”   “这样吧,我带您去见他,让他单独跟您说。”   小妹挂着职业微笑,从前台出来给她们引路。   三人走到里面,宽大的玻璃透出里间练着瑜伽和拳击的人,艾玛诗问:“一般有些什么课啊?”   小妹说:“咱们每天的课程都不同,除了这边正在上课的拳击和瑜伽,还有散打和跆拳道,不过那个就稍微专业一点,这边呢是咱们散打的单独练习室。还有动感单车的课程,是会员免费。”   是说会员不能免费上散打和跆拳道吧。杨果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花钱来健身房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早点起床去大北京的公园和胡同巷子里锻炼身体,不比这封闭的环境舒服多了。   她这么想着,就听艾玛诗突然说:“听说徐观就在这里健身的。”   杨果脚下顿了顿,偏开头没说话。   关我什么事。   走到一个私教室,被称作华哥的人从里面走出来,看见艾玛诗,显露跟这姑娘先前如出一辙的眼神,问:“报私教课?”   这间私教室旁边紧挨着另一个房间,金属牌子标着“散打室”。   杨果想起什么,多留意了一下。   不是透明的玻璃,门也关着,应该有人在用。   艾玛诗已经在旁娇笑起来,朝华哥飞了个媚眼,说:“是呀,想找你呢,但是听说你太忙了,你看能不能……”   华哥瞬间意会,让前台小妹离开,带他们去了会客室。   再往前走,杨果听见身后的开门声。   她突然心里紧了紧,一时竟不敢回头。   直到进入会客室,她才悄悄往那边看,男生的背影挺拔,速干的蓝色短袖运动衫,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他正拿起一端,似乎在擦脸上的汗。   他下半身穿着短裤,露出修长小腿,附着的矫健肌肉线条硬朗又青春。   这家健身房多少钱来着,五千一年?次卡会不会便宜一点……   艾玛诗从会客室探出头,喊她:“干嘛呢,进来呀。”   杨果再转头,那道蓝色的背影已经转过拐角看不见了。她迈出脚步,心跳得极快。   “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但愿你和我,是一首唱不完的歌。   语自王小波。   王小波的情话真是一套套的,让人光看着都想谈恋爱。   杨果:今天也是因为暗恋酸酸叽叽反反复复自己气自己的一天。   *   今天多啰嗦一下,因为看到有说女主控会不喜欢这样的情节,我也不太清楚这要怎么排雷。这文还是主现实向,在我看来老徐这样的人有前女友才是正常的。当然各花入各眼,我肯定尊重读者的偏好,就是抱歉之前没有排雷让你们不舒服了,相信如果有缘,以后会再见。 第47章 【倒v结束】   “果果, 校报的活动怎么样了?需要钱吗?”周朝在电话那头问。   杨果结束最后一天和熊雅素一起守店的工作,在阳台上主动给妈妈拨电话, 听对方提到钱, 她顿了顿,先回答:“活动很顺利,就是白天都挺忙的。艾玛诗也提前回来了,宿舍里现在就我们两个。”   “哦小艾呀, 她回来这么早干什么?”周朝状似无意地说:“你现在在宿舍吗?”   “她在家无聊吧。”杨果说:“我在阳台。”   正对她的宿舍楼亮起灯,有女生走出来打电话。   隔着这么远,杨果眯起眼睛,看见她手里拿了根烟。   周朝那头顿了顿,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才说:“那个小艾啊, 她是北京本地人,怎么有家都不知道回。而且上回我听着你们打电话,她好像说什么谈恋爱?年纪轻轻的, 你可别跟她学坏了,进了大学, 妈妈隔着这么远也看不见你, 要是出了什么事……”   杨果想起那天虚掩的房门。   周朝果然在偷听。   但她没有要解释为什么她会听到电话内容的意思,女儿的事没有小事, 母女之间也不该存在什么隐私, 杨果的一切她都可以知道,她也理应知道。   杨果按住声筒,深深呼吸, 等了足足五分钟才重又举起电话。   “妈,她没有谈恋爱。”   “是吗?”   “真的。”   周朝顿了顿,才继续说:“妈妈相信你不会骗妈妈,但是呢,小姑娘家家,就算没有做,那也还是别整天想着这些,你也得劝劝她,大家既然一个寝室,这就是缘分,就像我们成为母女,那不知道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都要好好珍惜……”   杨果握住面前的栏杆,上面有一小块已经掉漆,她抠弄漆皮,指腹摩擦产生一点儿电流。   “嗯,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不是妈妈啰嗦,你还这么年轻,没有家长的提醒,随时都可能行差踏错,什么后果都是我们承担不起的。”周朝舒了口气,想起最开始的话题,继续道:“需要钱就跟妈妈说,只要是学习和前途有关的,绝不能省。”   杨果沉默一会儿,握紧栏杆,说:“不需要钱,谢谢妈妈。”   周朝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她一直举着话筒,悬空的手臂发酸,贴着耳朵的屏幕被浸出的汗水打湿,直到对面阳台的女生进去又出来,再点上一根烟,她才发现通话已经结束了。   艾玛诗正躺在床上敷面膜,见杨果进来,努力张开嘴说话:“果子,明天我去健身房,教练给我开个后门儿,去上课的话可以带朋友,怎么样?让你免费享受几次。”   杨果走回桌前,拿出钱包看了看,又翻出手机银行,才说:“我想先办一张次卡。”   “可以啊。”艾玛诗从床上翻身坐起,小心翼翼用掌心拍着脸蛋儿,“次卡便宜的。”   看起来总价是便宜了,但肯定没有年卡划算的。   不过艾大小姐哪会在意这些,从床上探下半个身子兴奋道:“这样我就不用一个人去啦。”   杨果点头,坐下开始细细算钱。   最便宜的次卡是30次,原价一次100,最近打折,算上跟艾玛诗一起的话,再说说也许能更便宜点儿。   她一个月有固定的生活费,周朝定期打过来2000,也不买什么化妆品和衣服,主要花费在跟室友一道出去的吃喝玩乐上,就平日的大学生活而言很足够。   但是要买相机……她在网上看过了,暂时选定的是佳能单反80D,相对来说价格不算贵,加上他家的三件套镜头,总共也就一万出头。   她从上学期就开始攒钱,已经快要接近目标,还差一千多,就能一次性买完。   杨果无声叹了口气,将钱包里的十几张粉色钞票拿出来铺平,数了又数。   前半个学期,节约点,就靠这些度过吧。   第二天晚上九点,杨果下班,等整理收拾好已经是十点过了。   艾玛诗先去了健身房,上完私教课,就留在那里等她。   前台小妹换人了,也许是被打过招呼,很干脆就说可以给杨果打折,她拿出价格表翻到次卡那一页,习惯性地介绍:“其实次卡次数越多越划算哦,像您想办三十次,这边能给的最低折扣也要85一次,但是如果办50次,那加上折扣才75一次,以此类推,办一百次的话,价格将直接降低到45一次……”   杨果有些犹豫。   她以往没来过健身房,也极少运动,花这么多钱已经是出格,但既然钱是要花的,也许该考虑怎么样花才最划算?   就这个时候,身后走过两个人,正在讨论额外课程。   “这家健身房贵是贵点儿,但散打课程确实专业啊,听说有个谁,啊就那个徐家的儿子,人可是散打中段,参加过比赛的,都跟这儿练呢。”   “咱就别跟人家比了,那是什么家庭,从小练到大,找的师父你保准儿只从电视里见过,现在嘛也就时不时来练手保持水平,当个爱好。”   高端健身房的服务还是到位,见杨果愣住半天没反应,小妹也不催,一直保持礼貌微笑等她。   艾玛诗搂住杨果的肩捏了捏,说她:“干嘛呢,到底办哪个?你看你这小肩膀瘦的,跟姐妹来多多锻炼吧。”   “啊。”杨果回神,咬咬牙说:“那我办100次的吧。”   回到宿舍,杨果躺在床上出神。   今天花的这钱,让手机余额里为了买相机攒的存款瞬间少了大半。艾玛诗对这些没概念,就想着有好朋友陪着一道,健身才有动力,但她是在做什么,好容易攒了那么久的钱,也不能找妈妈要更多……   怪谁呢。   她盯着宿舍中央的白炽灯,拿手狠狠掐自己的腿。   钱都没了,过几天看看能不能再找个兼职吧。   有了这个想法,也是被钱这事儿逼着,杨果又去找了家餐厅的兼职。   是后门那家小肠陈,生意一直很不错,长期招收学校的大学生,待遇也相对好些。   开学后,两家店都忙起来,不仅熊雅素回来上班,老板又新招了个男生来给她们换班解压。   但杨果还是很忙,整日里不是上课学习,就是碾转在后街的小店卖体力活,第二三周学校部门结束招新以后,老严又安排她每周四下午去校报办公室值班,连续两三周的宿舍姐妹聚会,她都只来得及参加最后的晚餐。   这个周末又是艾玛诗组织寝室四人一道去市中心快乐,杨果要在贡茶上班,没能去,最后还是熊雅素看她手机一直震,拖着新来的学弟剥削一番,让杨果提前走了。   等她赶到学校正门口的小龙虾餐厅时,姐妹们已经吃饱喝足,百无聊赖坐好半天了。   “你怎么还没被累死?”艾玛诗抱臂斜眼看气喘吁吁坐下的杨果。   赵文琪拿了个小镜子在补口红,闻言也抽空跟了句:“我也跟这儿迷着呢,这果子是为什么呀。”   杨果拿起桌上水杯喝了一大口,“抱歉抱歉。”   “你道什么歉。”还是文韶最温柔,软乎乎的小手扯了纸巾递给杨果,关心道:“待会儿我们还要去唱歌呢,你要是太累就先回去休息吧。”   杨果确实很累了,下周还有个作业,她一字未动,打算今晚回去写的,于是顺着文韶的话说:“那我就先……”   “喂!”艾玛诗打断她,柳眉倒竖砰砰拍桌,“一个宿舍的姐妹就要整整齐齐,你自个儿说说你多久没跟我一起唱《当》了?”   桌面上此时只剩残羹冷炙,但杨果的面前很干净,一大碗剥得干干净净的小龙虾肉,已经有些凉了。   她摸着碗沿,轻轻叹了口气,“那我跟你们去KTV,但还是要早点走,晚上得提前做微观经济的作业,下周没有时间……”   “去去去!”艾玛诗不耐地挥手:“吃完走你的,从此以后咱们就是三剑客,不带你。”   杨果笑着应了。   三个姑娘就坐着聊天等她吃,也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好像有时候女生的友谊,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艾玛诗还有点气,翘着二郎腿嘴硬心软:“要么你把健身卡卖给别人?反正你就去过一次,我看文韶应该有点儿兴趣。”   文韶一愣,想要摆手,被艾玛诗一个眼神制止,只好默默。   “没事。”杨果摇头:“我下周去找老严说一下,看周四能不能换人值班,多少空出点儿时间。”   办健身卡也好,买单反相机也好,都是她自己的决定,做都做了,没必要后悔。   待到周四下午,杨果特意提早半个小时到了校报办公室,老严已经坐在桌前眯着眼睛看上一期的报纸,听到声响,从老花镜后面虚虚抬眼,“来啦。”   “严老师下午好。”杨果礼貌问好,坐到他对面。   打开电脑,收到QQ群里今天下午的工作安排,杨果沉默不言认真排版,等到回神,都是下午四点半了。   他们一般值班到五点,老严来得早走得晚,负责锁门。   杨果与老严同时开口:“我有……”   杨果乖乖住嘴,“严老师你先说。”   老严推推眼镜道:“那什么,下周开始我要出差,值班负责人换成小徐,我看你们关系好像也不错,好好干啊。”   杨果愣了愣,“徐观?”   “是啊。”老严说:“你有什么事?”   杨果想要请假的话在舌尖处转了个圈,出口变成:“校报最近的那个新闻比赛,有奖金吗?”   “那当然有了,校报为了鼓励你们年轻人,可从来不抠那点儿钱。多少来着?我看看啊。”老严在桌上翻翻找找,杨果就在纸张摩擦的微响中安静等。   老严不喜欢空调,办公室里虽然有,从没开过,就用着学校多年前还没安空调时留下的风扇。   今日天气热,在办公室闷了一下午,风扇开到最大,老式的吱呀声一卡一卡,有人敲门,从未关严的门里,徐观探进半个身子,带来清朗朝气。   “老严!五点了,下班啦!”   作者有话要说:   微博问过大家时间,选了个最早的,之后就固定在每天18:00更新(○’ω’○) 第48章   他刚运动完, 穿着背心,额际有汗意, 手里还抱着颗篮球。   是不是上次那颗?   杨果盯着篮球出神。   老严送给徐观一个白眼, “玩得开心?让我这老头子守一下午,早该你来换班了。”   “这不就来请您吃饭赔罪了。”徐观爽朗笑着,看到杨果,补充道:“学妹一起?”   随着升上大二后繁重的学业, 学生们逐渐熟悉环境后也就逐渐变滑溜,晨跑时管起来困难,甚至都难得组织起来,校报的晨跑惯性就只安排在第一年。   徐观平日里很忙,不常来办公室, 加之杨果自己也忙,回到学校除了在奶茶店那回,她才第二次见到他。   她刚张嘴, 还没来得及回答,老严已经迅速拿了桌上的公文包起身:“也不让你破费, 小肠陈啊。”   说着话, 老严已经走到门口,拿出钥匙准备锁门了。徐观扯着自己身上的背心, 耸肩, 也无所谓打扮,领了二人前往后街。   一路上自然少不了打招呼的人,要么跟老严礼貌问好, 要么冲徐观眨眼挥手,杨果就像个隐形人,默默扯着书包带子跟在后边。   期间路过男生宿舍,有个梳着背头的男生又扬声喊道:“阿观!”   “巧了。”徐观说完,略停下步子,将手里的篮球往那边一抛,傍晚夏风鼓荡进宽敞的运动背心,手臂肌肉线条流畅。   “高扬,接好啊!”   男生戴了副金丝边眼镜,穿着西装,被徐观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有些狼狈,勉强接住了篮球,他有些恼怒地往这边看,“嘛呢!自己的球自己拿!”   徐观只是头也不回地扬手道:“谢了兄弟!”   杨果认出男生是单高扬,摄影协会的会长。想起前不久艾玛诗说过的,社会精英阶层的油腻模样,她虽然觉得不好,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单高扬远远看了他们一眼,回身进了宿舍楼。   杨果偏头,突然觉得有点怪,一时又说不上来。   林荫道旁的杨柳树下,火红的朱槿静静旁观象牙塔里的现在未来。   徐观彼时只觉得,这个女生挺沉默,沉默的人,内心想法往往更多。   小肠陈的店面一如既往的低调,学生们来来往往,大多提着打包盒就走。撩开门口的塑料珠帘,角落里剩几个位置,三人走过去坐下,来招呼的店员看到杨果。   他惊讶挑眉:“哟,还没吃够呢。”   杨果首先感到心中一滞,没想到北京人如此“直爽”,还真就毫不介意地将她打工的事实给抛了出来。   她瞄了眼徐观的脸色,对方没什么特别反应,手掌在桌下握紧又松开,终于还是接口道:“啊,今天有人请客,顺便就来照顾下生意嘛。”   还好正值用餐高峰,店员没空扯许多,很快就走开了。   不知徐观有没有在意到女生的小情绪,反正老严是不会注意的,他取下眼镜仔细放进包里,一边还要接了店员的话说:“没想到啊。”   杨果心跳再次凝滞一瞬,没想好说辞,就听老严继续道:“我记得小杨同学是外地人吧,没想到还爱吃卤煮。”   杨果:“……”   杨果松了一口气。   是她想多了,还以为就能知道她在这儿打工。   徐观说:“卤煮方便啊,还算个北京标志。”   猪小肠和猪肺煮好后切段儿切片,软烂烂泡在深色卤汤里,辣椒油在表面浮着,飘出深浓的脂香,香菜的边沿浸了汁儿,一筷子夹下去,裹着极入味的猪杂和豆腐泡送进嘴里,酥软香辣。   杨果确实已经吃腻了,她带着小心思,特意每周都选饭点值班,虽然累点,但是管饭,还能多出十块钱时薪。   员工餐自然也就是卤煮,连续两三周这么吃下来,她拿筷子戳着碗里的香菜,一点食欲都无。   老严稀里哗啦吃完一碗,招手叫来服务员:“再来一碗,汤里加饼。”   徐观说:“你怎么回事。”   老严拍得桌面啪啪响:“我就爱这么吃!”   杨果不想吃,只好加入他们的话题,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徐观手里捏着块饼,对她说:“新烙的饼不好直接丢进去煮,就这么浇上老汤汁儿,嚼头足。”   他的手很大,指骨分明,看起来很有力。   杨果看了会儿,觉得耳根发烫,敛下眼盯着碗,声音有点小:“我也,喜欢这样吃。”   对面的少年轻笑出声。   “我以为你清楚呢。”他说。   你在这里打工,我还以为你清楚呢。   他真的很聪明,杨果想。   她一时手滑,筷子落下,又着急忙慌地去捡,手肘撞到桌沿,闷闷的钝痛感,也咬牙忍住没叫出来。   徐观就坐在对面笑。   太尴尬了,重新坐好,杨果脸已经红透,拿手不住掩饰性地摸着刘海。   好在店员及时过来,给老严送上新的一碗卤煮。   但他眼睛又往杨果这边瞟,来了句:“看看,吃了两三周了,还是吃腻了吧。”   杨果真恨不得拿烙饼堵上他的嘴。   老严终于意识到一些不对,跟杨果说:“你们挺熟,小杨同学很常来啊?”   店员开口道:“她跟这儿打……”   徐观截了他的话道:“打包一杯豆浆,麻烦了。”   于是店员又走了。   徐观放下筷子,开始擦嘴,对老严说:“快吃,我还有点事。”   老严拿筷子不满敲碗:“说好的请客,就这啊?”   杨果觉得好笑,平日里严肃古板的校报主任私下原来是这样的,竟然带点老顽童的感觉。   而徐观跟他坐在一起,缩着长腿笑得开心,有股子与生俱来的气质,自然而然感染身边的人,什么都变得轻松惬意。   那话怎么说的,哦,跟情商高的人在一起,你会随时都觉得舒服。   老严虽然不满,但两个人都赶着离开似的,很快收拾好东西站着等他,好好吃顿晚饭,活生生两个高个儿就在旁边站着盯着你,也不说催,实则最难受,哪还能吃下去,只得放下筷子。   出去了,老严越想越气,拿公文包去打徐观,就是个子矮了点,只能砸到背。   徐观灵活地扭身躲开,大笑着说:“诶,诶!老严!为人师表,这么多人呢。”   周围经过的人本来没在意,也因为他这话看过来了。   老严觉得自己心脏病都要被气出来,又拿他没办法,再不理他,虎着脸甩着公文包走了。   他一走,就只剩杨果和徐观两个人了。   徐观摸摸后脑勺,说:“送你回宿舍?”   此时刚过六点,天还大亮着,就是日光失去热度,有傍晚清风。杨果抿抿唇,问他:“你待会儿有事吗?”   徐观又笑了,“没有啊,你知道的。”   她当然知道。   这话也就为了哄着老严赶紧走,他看出来她在那里打工,也看出来她不愿意这事儿就这么暴露出来,当着校报长辈的面。   傍晚是浅淡的微蓝色,风吹过少年耳际微长的头发,鬓边修剪得很干净。   一惯体贴,一惯温柔。   “谢谢。”杨果说:“请你喝奶茶。”   也算刚帮过她个小忙,徐观接受她的谢意,两人进到奶茶店,杨果隔着人群与熊雅素打了招呼。   熊雅素正忙着,看见她和徐观一起来,记得杨果说过自己是校报的,也没多在意,一巴掌拍上学弟的屁股让他来点单。   杨果说:“要一杯寒天爱玉,多冰。”   徐观转头看她一眼,习惯性说:“少喝点冰的。”   杨果借着从包里拿钱的动作偏过头,嘴角忍不住勾出笑来。   学弟说:“只要一杯?”   杨果又将头转回来看向徐观。   他会喜欢喝什么?要让她猜的话,也许是……   “柠檬水,半糖。”   猜对了。   留言墙下的座位空出来,杨果拿了小票坐下,下意识又抬眼看了看头顶上方的墙面。   过去两三周,已经快要被各色贴纸占满了。   左上角最高处那张粉色的,已经被不知道谁用其他颜色盖住了,杨果坐着,看不清晰。   徐观好像没在意她的动作,见女生坐下了也不说话,便先找话题:“是你一直负责周四下午的值班吗?”   杨果回神,说:“嗯,这学期周四下午没课,老严就叫我去。”   “下周他出差。”徐观冲杨果眨眼,“之后他回来,也不会再来了。”   杨果愣了愣,“为什么?”   徐观说:“你不想啊,有事没事都得坐一下午,没有领导,闲着就可以做自己的。”   这么说来倒也是,但杨果没有先想到可以利用这时间复习预习,反而飘到另一个点,“那之后,是你来值班吗?”   “是我啊。”徐观说完,听熊雅素叫他们,起身去拿奶茶。   少年身量很高,在一群学生里突出着,篮球背心后面写着数字17,XG。   他拿着两杯饮料回来,杨果已在心里想好几个话题,将才开口说了个字,徐观的手机响了。   “妈?”   他接起来听了会儿,眉心蹙起。   这是杨果第一次见他皱眉,她心里也不觉跟着紧了紧。   徐观拿着手机嗯了声,说:“那我请个假,今天就回家。”   “你别着急,等我回来。”   挂掉电话,徐观眉心也没松,但还记得杨果被打断的话,问她:“你想说什么?”   “啊。”杨果双手捧着杯子,点单时没改过,还是多冰,寒气沁出来,手心很凉。   “我想着还有作业没做完呢,正巧你有事,先走吧。”   徐观点点头,将手里的柠檬水拿着,走到门口,回身跟杨果挥手道别,“杨果,再见。”   然后往右边走,步子有点急。   杨果一直看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才轻轻说:“下周见。”   *   新的一周,摄影协会的招新进入尾声。   报名的人非常多,他们把招新时间拉得很长,前一两周都是填报名表,在网站上传作品,如果有的话。杨果自然没什么作品,艾玛诗建议她就拿手机随便拍拍,要是需要,也可以利用她的人脉找个谁,借个相机,甚至于借个作品什么的。   “姐妹的人脉就是你的人脉,随便用!”艾玛诗坐在床上敷面膜,拍着胸脯放出豪言。   然后被杨果礼貌拒绝。   听说想进摄影协会也是个难事儿,虽说大部分人冲着凑热闹去,但其中也不乏真正的业余爱好者,谈论起胶卷镜头一套一套,人家要选,自然是先选这样的。   而剩下的人呢,会有一些分属摄影协会的小部门,把进不去主部的分走,至于内里到底什么光景,也只有进去的人才知道了。   赵文琪在涂指甲油,也许用的产品很好,没有刺鼻,寝室里反而弥漫着花香。她千娇百媚地打开手机摄像头,录个小视频给她的吉他社社长发过去,一边跟杨果说:“有个什么叫LongShot的部门,你可千万别去,我听我家那头猪说啊,那就是个披着摄影的皮搞联谊的傻逼社团。”   杨果正在浏览摄影协会的网页,闻言往下划拉,看见招新公告的最下方,有很多字体小小logo却花里胡哨的社团名字。   她已经把表格提上去两周了,还没消息。自己当然不想进那些下属的小社团,但没有作品,也没有什么出彩的点,人家又凭什么在茫茫表格里选中她呢。   这么想着,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是摄影协会发来的,但又不是真的摄影协会,只说恭喜她通过审核,进入了“数码精灵”社团。   数码精灵……杨果在大片logo中找了好半天,终于看见角落处一只小小的彩色皮卡丘,下面也是彩色的字,写着数码精灵。   她默了默,没觉出什么开心,问赵文琪:“这个你听过吗?”   赵文琪探身过来看了一眼,没忍住发出连串爆笑,逗得另外两个姑娘也跟过来看,最后一齐喘着气说:“没听过啊。”   手机又连续震动起来,那头一口气发来好几条短信。   “嘀嘀嘀——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over!”   “请统一回答格式——copythat!”   “本周五社团将组织新成员首次聚餐,费用由社长全包,请务必参与!”   “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over!”   杨果:“……”   怎么看起来脑残兮兮的。   她随意回复后,丢下手机就去洗澡了。   回来的时候,艾玛诗拍着她床边裹了防撞泡沫的栏杆发出闷响,抱怨道:“你手机搞我床震!快看看谁呀!”   杨果疑惑地拿起手机,上面是同一个连串陌生号码。   正想拉进黑名单,又打过来了。   “我靠接了接了!”   “快说话呀你!好不容易来个妹子,可不能让她跑了!”   杨果说:“……你好,请问是?”   那头才安静下来,片刻后响起一个略显浑厚的男声:“诶,您好您好,您……吃了吗?”   那头响起劈里啪啦的一阵混响,似乎有人在骂什么,又有□□相撞的闷响。   杨果拿下手机看了看,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她维持着最后的礼貌和耐心,再次问了句:“请问是哪位?”   对方终于再次安静,男声说:“啊不好意思,咱们这儿是数码精灵,刚给您发短信来着。”   杨果说:“嗯,我已经回复过了,没收到短信吗?”   “不是不是,就那什么,咱们不是说周五聚餐么,大家都会到,都会到,您看看有没有时间?”   周五的话,杨果想了想,班表好像是空白,于是回道:“应该可以去。”   又乱七八糟说了几句,她被对方一口一个您叫得起鸡皮疙瘩,很快便找理由挂了电话。   躺在床上,寝室熄了灯,姑娘们又开始夜聊。   杨果静静听着,拿出手机在校内网搜了搜数码精灵。   果不其然什么也没搜到。   她叹了口气,调出余额,看着就快要接近目标的存款,觉得还不如早放弃那点儿可有可无的自尊心,一开始就让艾玛诗帮忙,也许现在就是摄影协会本部直接通知她了。   这些奇奇怪怪的小社团,挂在摄影协会旗下,有活动的话会不会也一起呢?   她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傻。   怎么可能。   但是或许,或许可以问问知道的人?   她关掉手机,睁着眼睛在心里捋过一遍这周的安排。   明天去贡茶,后天去小肠陈,国际经济贸易那门课的小论文该交了,校报……校报暂时还没什么事,只需要周四的时候,她去值班。   对面坐着的戴着老花镜的中年主任,会换成另一个人,身上带有松木林气味的男生。   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渐熄,月色从未拉拢的窗帘缝透进一线光,看起来很清。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   杨果昨夜赶昨夜到凌晨,中午不小心贪了个午觉,起得晚了,到办公室的时候,徐观已经坐了好半天。   她喘着气,艰难地咽口水:“抱歉,我迟到了。”   “你不来都行。”徐观无所谓地耸肩,“最近没什么事,老严也不在。”   杨果默了默,坐到桌前打开电脑,QQ群果然一片安静。   “那不行。”她说。   徐观闻言抬头看了看她,说:“你不知道这周校报停更一期?”   杨果顿住,调出群里的公告,这才看见。这周太忙了,忙到头昏脑胀,一时竟然没注意。   “抱歉,没注意通知。”她说。   徐观抻腰,放缓声音懒洋洋地说:“大二这么忙吗?”   他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也许上回在奶茶店听到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杨果抿着唇,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在打工攒钱,想买相机。”   提到这个,徐观果然来了点兴趣,看着她问:“你喜欢摄影?”   杨果点头:“我进了摄影协会的分部。”   徐观就问:“哪个啊。”   杨果有些难以启齿,不过还是回答道:“数码精灵。”   “数码精灵?”徐观摸了摸嘴唇,说:“没听过,怎么不进本部?”   他问得随意,不会让人尴尬,杨果说:“因为一点基础也没有。”   徐观似乎有点意外,他靠上椅背,摸了摸耳垂,“你可以找我啊。”   这语气太自然了,似乎他们就已经是这样可以随便找对方帮忙的关系。   杨果一时怔愣。   “上周宿舍楼下的男生还记得吗,他就是摄影协会的会长单高扬。”   顶上风扇呼呼转动,徐观带了自己的电脑,沉重的苹果pro,半张脸被挡在银色的机身后。   他说着,想起什么,挑起眉问:“你不会以为摄影协会招新就只能在网页填表报名吧?”   杨果手下无意识抠着桌面的文件纸,说:“那不然……?”   “你问我啊。”徐观笑起来,“你怎么回事,我这么好的资源都不利用?”   他在调侃她。   杨果耳朵又开始发烫,她打开书包,一只手在里面乱摸,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最后拿出支笔,摘开笔帽,胡乱在空白的A4纸上画圈。   都忘记接话。   她没接话,徐观也不介意,又随意说起来:“不过分部也没什么,平时的活动想参加也可以参加,毕竟会长副会长,都跟这儿呆着呢。”他也拿了支笔,笔身在修长指尖灵活转动,最后停住,笔尖冲着额头点了点。   “嗯。”杨果垂着眼睛,继续盯着面前的纸页。   徐观没再说话,在键盘上劈里啪啦敲着什么。过了会儿,杨果开口道:“都会有些什么活动?”   键盘声停住,徐观又拿起笔转,“好玩的话,那就是参加比赛,出外景,或者去外地采风,不过这样的算大型活动,需要准备很多。小型的呢,就是协会内部之间的比赛,举办的讲座和学习小组之类。”   “你们都去过哪里采风?”杨果问。   “去年,是去柬埔寨,吴哥窟嘛,单高扬的照片还拿了个小奖。今年去哪里,还没想好。”徐观说。   杨果知道的,她一直从论坛关注他,去年摄影协会去柬埔寨,说是副会长自己出钱,费用全包,引得不少帖子疯狂羡慕,把会长作品得奖的消息都给压下去了。   她记得那可不是个小奖项。   但徐观说得很漫不经心,笔尖敲着额头,眼睛在看面前电脑,似乎也不是故意贬低。   就是自然而然,打心底里觉得这些不算什么。   徐家的孩子,天之骄子。   而她是单亲家庭,母亲是个普通的小公务员,深切期望着唯一的女儿能按部就班,不丢脸面地过完这平凡一生。   她又沉默下去。   其实有什么所谓,他们只是在同一部门,互相识得名字的校友而已。   自己居然就能想到这么远,杨果觉得蠢,清清嗓子,说:“已经很厉害了。”   徐观笑道:“是啊,那可是我兄弟。小奖,也很厉害了。”   女生又低下头,这回倒是真的拿了教材出来,开始学习。   头顶风扇呼呼转动着,九月的蝉鸣依旧炽盛,谁也没说要开空调。她坐在对面认真做事,耳朵微微发红。   *   次日晚上,杨果准时赶到校门外的印度餐厅,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人,掏出手机翻了翻,找到那晚的陌生号码打过去。   还是那个浑厚的男声,“学妹你到了吗?我们就等你来点菜呢。”   杨果顿了顿,发现了问题:“你们已经进去了?”   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扯着嗓门说:“对啊,你找得到不?找不到学长来接你昂。”   杨果:“……不用了,我马上到。”   她走进餐厅,四处望了望,因为周末,人很多,望了半天,她不禁再次感到这个部门的离谱。   都没交换过照片,难道不该先在门口互相认识一下吗?   正感到有些烦躁,角落处的屏风里转出来个虎背熊腰的汉子,那步子踏得生风,让杨果立时就注意到了。   汉子似乎没注意到她,毫不停留地往门口去了,经过时杨果试探性地招手,喊了句:“数码精灵?”   “!”汉子停下脚步,还没看清眼前的人,脱口而出:“皮卡丘!”   杨果:“……你好,社长。”   社长领着杨果到屏风后坐下,除了他们只有一个普通男生,戴着眼镜,头发蓬乱。   杨果礼貌问好,接着三人面对面坐了会儿,气氛略微尴尬,两个男生招手叫服务员。   “那个……”杨果开口。   社长立刻停下手,“学妹咋滴了?”   杨果说:“我们不用等其他社员吗?”   相宏亮开始挠头。   一旁坐着的男生推推眼镜,声音里带了尴尬:“我们,到齐了啊。”   杨果简直不想再呆下去。   男生清清嗓子,开始自我介绍缓解尴尬。   社长名叫相宏亮,他叫白承福,这个社团从去年建立以来,其实也抢到过不少主部分下来的新人,但不知怎么回事,总呆不久,到了今年,也还是初初创立时的兄弟俩。   相宏亮看起来有点儿凶神恶煞,但杨果知道他为了不把自己吓走已经尽力了。   因着吃饭时这人不断找话题,杨果说得少,他就扯自己,连带着白承福一道,两人什么专业宿舍几楼家乡哪里家里几口人几里地都倒得一清二楚。   材料工程,京大出名的和尚专业,难怪这样。   他显得笨拙,但也真诚。   杨果放下了起初的复杂心情和些许偏见,开始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等吃完饭,两人又闹着说总之明天休息,非要带着杨果去他们的活动室,来到摄影协会主部,杨果惊讶地扬眉:“在这里吗?”   相宏亮不好意思地笑了,朝大楼尽头处,挨着厕所的小房间一指:“那儿呢。”   这栋楼前三层就是供给社团做办公室的,校报在三楼,杨果从前每次来,都一直以为那里是个什么储藏室或者保洁阿姨工作间。   但没想到进去一看,也还行。三面墙上挂满摄影作品,有风景也有人像。   白承福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奖杯,银色的杯身亮岑岑,一看就是常被人摩挲,他表情里带了骄傲,“这是我高中时候拿的奖。”   “去去!”相宏亮损他:“一个高中不知道哪个旮旯儿的破奖杯也值得说?学妹我给你看看我的昂……”   说着就要去拿。   他挺兴奋,杨果不好制止,但白承福就不依了,大声回怼,要在女生面前维护自己的尊严。   俩人就这么幼稚地吵了起来。   外头走道上传来说话声,他们没关门,杨果被吵得头疼,往外退了两步,听到很熟悉的声音。   “今年的采风,要么就在周边?”这声音是徐观。   杨果探头往外望去,靠近大门的楼梯口走出来两个人,徐观走在前面,后面的人她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是是单高扬。   “徐大少爷这是怎么了,还是跟去年似的搞个出国游呗。”   杨果听着这话,感到一些阴阳怪气,但徐观没什么反应,还是挂着笑,说:“过段时间不是还得请Peter来协会讲座吗,大动作搞多了,老严该说我影响别人学习了。”   杨果探头正听着,身后传来巨响,回头一看,数码精灵这边的两个人,已经开始动手了。   白承福用手臂圈住相宏亮粗壮的脖子,憋红了脸,看起来是想来个什么大动作,可惜身材瘦若,眼镜都歪了也没对敌人造成实质性伤害,相宏亮只一只手捏住他的手臂,就让他动弹不得。   他们脚边落了个大包,想来就是那声巨响的出处。   快走出门口的两人听到动静,往这边看。   徐观应该视力不错,一眼就看到半个身子都在外面的女生,于是就走过来,一边喊她的名字:“杨果?”   单高扬跟在后面,等看见敞开的门里得光景,嘴角泄出一些嘲讽的笑。   门里的三人一霎都很狼狈,相宏亮捏着白承福细瘦的手臂将人推开,挠着头问好:“两位会长好。”   他们自然认识这两人,但单高扬肯定就没印象,问徐观道:“认识的?”杨果听来,声音里也带着嘲弄。   相宏亮卡了卡,有些尴尬,不过还是介绍说他们是分部,自创的数码摄影社团。   徐观摊手:“这不是咱部门的人吗,当然认识。”他又看向杨果,补充道:“还有这位学妹,校报的,老严可喜欢她了。”   他回应了相宏亮的问好,嘴角含着笑,“这么晚了,还有活动?”   寥寥数语,气氛又变得自然起来。   杨果说:“没,我今天刚入社,他们给我接风。”   徐观点头,像是根本没注意这空荡荡的小房间里一点儿接风的痕迹都没有,只说:“那你们好好玩。”   白承福终于把气喘匀了,此时方才开口:“会长!”   徐观要离开的步子停住,耐心地问:“怎么了?”   白承福说:“过段时间那个讲座,说要请Peter,是真的吗?”   徐观点了头,白承福和相宏亮对视一瞬,俱都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大声说:“会长牛逼!”   杨果并不知道Peter是谁,不过看样子,应该是摄影界的大人物。   徐观环住单高扬的脖子,笑眯眯说:“还是咱们会长的功劳,前几天专门跑去纽约请的人呢。”   相宏亮开始跟徐观聊起来,其中夹杂不少英文术语,杨果都没听懂。   她只注意到单高扬被徐观拉出来受夸,却也没见多开心,脸上在笑,眼镜后的眼神却显得沉。   说到兴趣,相宏亮他们也就快把杨果忘了,亦步亦趋跟着两位会长往外走,期间一直缠着徐观说了许多。   徐观都一一回应,也抛出话头让这对话进行得顺利。   杨果渐渐落到后面,身边跟着同样有些被忽略的单高扬。   她看着前头的人,少年走中间,身形颀长,脖子后面挂着根绳,好像一直戴着。   他的发尾也长,黑色细碎,掩去一些皮肤,要是修剪干净,露出来会很爽朗。   更贴他的气质。   夜里的校园里还有不少人,抱着书本牵着手,与隐约淡去的蝉鸣一道,慢慢享受大好青春。   杨果盯着徐观的背影出了神,也没在意单高扬,后者却突然跟她搭话。   “你叫杨果?”   这还有问的必要吗,她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点头。   单高扬突然笑了一声。   杨果敏感觉出这笑里不太友好的意味,转头看他。   “你是哪个院的?”他问。   杨果不太想回答,还是说:“经管院。”   “哦,”单高扬拉长声音,又说:“这不巧了。汤蕊认识吗?你们一个院的学姐。”   杨果不再掩饰皱起的眉,直勾勾看回去,眼神有点沉,“不认识。”   “不认识?”单高扬移开眼神,对前方回头的徐观露出微笑,一边还在跟她说话:“校花啊,想搞摄影,处在什么环境,当然就要对环境进行适当了解。”   已经走到女生宿舍楼,那边也许是已经聊得差不多,徐观回身招呼单高扬:“走了。”   “哎。”单高扬应声,撇下杨果往前走。   徐观对杨果挥挥手:“是这栋?上去吧。”   杨果转身走了两步,忽又回身,对着单高扬说:“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然后站住,看着对方静静等待回应。   徐观有点疑惑,就问:“怎么了?”   单高扬突然笑出来,勾住徐观的脖子,“没什么啊,跟学妹讨论下摄影。”   这时他的神色里,已全然没有之前的怪异,只剩下与所有大学男生相差无几的轻松明亮。   徐观对杨果点点头,再次挥手,转身走了。   夜风里传来男生们笑闹的尾音,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再寻常不过的对话。   杨果站在原地,默默盯了单高扬的背影很久。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合一了,祝食用愉快。   本章下24h留言有红包哈,么么哒。 第49章   学校里的日子过得飞快, 楼下枫树开始渐红,十月国庆假期过去后, 杨果忙得更厉害, 因期中测试快到了。   这天下午没课,也没排班,她睡了个短暂的午觉,准时起床, 拿着书要去图书馆。   刚走出寝室,就听到艾玛诗的大嗓门从楼梯口传过来。   她从外头吃了午饭回来,原本在打电话,见着杨果,突然拉住她就将人扯回寝室。   “你看看你这黑眼圈!”艾玛诗发出夸张的惊呼, “这还要去学习?跟我去健身房!”   上次办完健身卡,杨果其实也去了有不下十次,但一次也没见着徐观, 自然就懈怠下来。   她抱着书,眼神有些飘忽。   文韶和赵文琪不知去哪儿浪了, 寝室就剩她一个, 起床后窗帘都没拉开,整个房间暗沉沉, 还有股闷热的气味。   艾玛诗实在难以忍受, 哐哐两下拉开窗帘推开阳台门,手指在墙面敲着,咬牙切齿:“你这日子过的, 眼睁睁看你下巴都变尖了!”   午后的阳光瞬间倾泻进来,杨果差点想拿手去遮。   近日连续熬夜,导致脑子也有点迟钝,虽说都是自己的事,不至什么醉生梦死,但睡眠质量不知怎么就是提不起来。   她还懵着,艾玛诗已经把她手里的书拿走了。   “走,下午跟我去健身房。”   “我,还有两个单元没预习……”看杨果还想挣扎,艾玛诗怒了,这姑娘每天把自己搞得一丝儿空闲都没有,看起来好像是学习打工社团样样正事,实则一个寝室每天见面,只有她们知道,杨果再这样下去准得崩。   “闭嘴!”她把厚重的书本往桌上狠狠一拍,紧接着从杨果衣柜里扯出套运动服扔过去,“你今儿必须跟我去,哪怕坐器材上发呆!”   大小姐发火了,杨果还能怎么办,只好暂时放下学习,跟着去了。   临走前,艾玛诗给华哥打了电话,说是今天不在,于是又突发奇想说游泳。   杨果说:“我不会游泳啊,也没有泳衣。”   艾玛诗脚下一拐,带她去了后街一家精品日用店,催着买了件泳衣。   这店价格不便宜,杨果就挑了件最普通的,黑色连体款泳衣。   付款时前头排了个牛高马大的汉子,那口东北腔拽的,杨果立刻就认出来了。   “社长?”   相宏亮转身,见着社里唯一一个姑娘,自然是高兴的,声音亦如身材般引人注意。   “学妹!”他看到杨果手里的泳衣,开心地说:“你也游泳啊?”   杨果答:“我不会,去试试。”而后向他介绍了艾玛诗。   杨果自然跟她讲过数码精灵的故事,艾玛诗抱着手臂,闻言撩撩头发,“你好啊皮卡丘。”   相宏亮黝黑的脸立时就红了。   杨果噗嗤笑出来,说:“社长去哪里游泳?”他刚结账买了副泳镜。   相宏亮有些讷讷地说:“就正门外那健身房,环境挺好的,你们呢?要么……”他红着脸,眼睛往艾玛诗那边不断瞟,挤出后面的话:“要么一起?”   艾玛诗……艾玛诗看了看相宏亮雄壮的肌肉和粗糙的皮肤,以沉默表示不想跟他一起。   但杨果知道其实这人也不会游泳,她们俩泡进泳池,纯粹凑热闹,就说:“很巧,我们本来也去那里。”   相宏亮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得得赶着要帮杨果付款,被拒绝后,还是兴高采烈地站在原地等她们。   看他这样子,艾玛诗也不说话了。   这里距离健身房也很近,三人便一道走着过去。   骄阳当空,空气有点滞闷,走到时杨果已经出了一身汗,换泳衣都黏糊糊。   艾玛诗看着是御姐风格,衣着打扮却都像个小公主似的粉嫩嫩,泳衣两截式,露出纤细白皙的腰。   她捏着腰上并不存在的肉哀嚎:“中午又吃多了!我今儿下午必要游他个十圈!”   “可你不会游泳啊。”杨果逗她,“让社长帮忙抗着你游吗?”   艾玛诗理所当然地说:“带着游泳圈游就不算了?”   杨果笑眯眯的,踩过消毒水出了更衣室。   相宏亮就在门口等她们。   艾玛诗也没理他,自己去租游泳圈。   相宏亮挠着头,“你们都不会游泳吗?”   杨果摊手。   于是相宏亮自觉负担起教学妹们学会游泳的重任,先选了浅水池,教她们动作。   半饷后,杨果看着身边不断戏水的熊孩子,抹掉脸上的水,深深吸了口气。   相宏亮也在同时发出叹息。   艾玛诗才懒得跟他玩儿,自己套着个泳圈在中间扑腾得很欢畅。   旁边有个隔离出的深水区,那才是专门为健身设置的。等杨果再次被水里不知道哪个孩子的脚踢到腿,她终于忍无可忍道:“我们去那边吧。”   相宏亮问:“那边你站不住的,可以吗?”   杨果点头,去租了个浮板。   她问过艾玛诗,对方表示深水区很恐怖,她就待在这儿了。   杨果看了看一旁八块腹肌正在教小孩游泳的教练,瞬时就明白了,只好自己过去。   不会游泳的人对水总有种夸张的恐惧感,她先把浮板扔下去,看了看先跳进去的相宏亮,小腿陷进水里,半天没敢下去。   相宏亮叫了她几声,女生不为所动,坚持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他便说:“那我先去游一圈儿,你等我啊。”   杨果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那道强壮黝黑的身影很快破水远去,她抿着唇,深深呼吸,扶着栏杆慢慢往下滑。   这边的水比之浅水区更凉,没到腿根时,她又不敢了。   池边忽然传来一声口哨,响亮刺耳,伴随一个声音叫道:“徐观!”   杨果往下试探的腿踏歪,整个人便猛地下坠,缩进了水里。   冰凉的水瞬间灌满耳孔,她闭着眼睛慌乱滑动四肢,但恐怖的时间很短暂,有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将她托出了水面。   救她的人领着她扶到池边,她一摸到池壁,立刻开始咳嗽,嗓子眼湿疼,然后听到少年干净的声音。   “杨果?”   她努力睁开眼,闻到湿漉漉的林木香。   眼里的水珠像一块儿玻璃,徐观的脸隔在玻璃后面,雾蒙蒙又温暖。   他带着泳帽,泳镜扶上头顶,“没事吧。”   杨果下意识摇头。   “你这是干什么。”徐观笑着说:“不会游泳来深水区?”   杨果还死死扒着池壁不敢放,眼睛使劲眨了很多下,眼前少年的赤-裸半身才清晰起来。   徐观整个身体都泡在水里,狭长的眼睫挂着水珠,高挺的山根处是被泳镜箍出的两点红痕。只露出一点肩膀,比她的肤色深一些。   他转头四处看了看,又问她:“你一个人吗?”   杨果喘着粗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难听,慢慢说:“不是,我跟社长,就是相宏亮。”   徐观的头发从泳帽里露几根出来,耷在浓黑的眉毛上,面对面看着,清俊感一时让杨果有点喘不过气。   这时相宏亮也游完一圈回来了,看到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了,只是惊喜道:“诶,这不会长吗!你也游泳来了?”   徐观侧着身子,从杨果后面游过去,扶着楼梯说:“你带学妹来游泳,怎么不把人看好了。”   杨果感到身后涌过一阵水波,竟有温度似的,让自己腰际发烫。   相宏亮一惊,忙道:“怎么了?”   杨果已经缓过来,摇摇头说:“我自己不小心。”   徐观没再多说,长臂微微用力,扶着栏杆上去,“刚他们叫我,我得去散打室了,你们玩开心。”   “哦哦。”相宏亮说:“会长再见。”   “再见。”杨果说。   徐观站直,临末了还是回头多嘱咐了句:“不行的话还是去浅水区,安全重要。”   他从她面前离开,精瘦的腰,修长的腿,脚背青筋微凸,地面留下一串水痕。   相宏亮在杨果身边刨着水,“这,先练练动作?”   杨果头发湿漉漉的,已经没了心情,她摇头:“今天算了吧,你好好游,我去蒸桑拿。”   她离开水面,地砖上的水痕还在。   艾玛诗在对面浅水区冲她招手:“果子,累了!去休息会儿。”   空旷的恒温泳馆里,嬉闹声不绝于耳,穿着保守连体黑色泳衣的女生垂眼看着地面,那里有水做的一连串脚印,她步子迈得有些开,一步一步,完整印着踩过去。   干蒸桑拿房里没人,艾玛诗舒坦地呼气,想起来说:“刚我听见有人叫徐观?”   她拿木勺往炭里加水,边说:“果然他也在这家健身房,要我说,这健身房简直可以成为咱学校找男朋友的标准了,来的男生肯定不会太差钱,身材也差不了……”   杨果用柔软的毛巾捂着脸,过半天才接话:“那社长也合格。”   艾玛诗立马不开口了。   两人在房里坐了会儿,直到周身被熏热成红虾,才回到更衣室。   杨果洗完澡换衣服时,才注意到锁在柜子里的手机一直在震。   她打开柜子,手机上“妈妈”的字样刚熄灭下去,十多个未接来电,还有好几条五十多秒的微信语音,全是周朝发来的。   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立刻拨了回去。   周朝很快接了,声音很严肃,“果果,你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晚了,抱歉。 第50章   “我在学校。”杨果说。   身边的女人砰一声关上储物柜门, 她捂着听筒背过身说:“刚才在图书馆,手机开静音了。”   “在学校?”周朝的声音带上疑虑, “刚才什么声音?”   杨果说:“有同学关门, 我已经回到宿舍了。”   她招手叫艾玛诗过来,用口型提醒她“说我们在宿舍”,艾玛诗原本还裹着浴巾,一看到杨果屏幕上的字, 霎时憋住呼吸,小声说:“阿姨好,我是艾玛诗,我们,我们刚回宿舍呢。”   叫她干嘛, 越描越黑。杨果叹了口气,转身拿着手机出去了。   果然周朝疑虑更重,“你跟小艾一起去的图书馆?她今天怎么想着去了, 你不是说过她们都不爱去图书馆,你都是一个人吗?”   杨果脑子转得飞快, 竭力将话圆回来:“她今天说请我吃饭, 刚去图书馆接我回来的。”   “好像是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又补充道。   “是吗。”周朝说:“去吃了饭早点回来, 明天早上有课的吧。”   杨果舒了口气, “好的。”顿了顿,为了试探周朝是不是真的打消了怀疑,她开始拉日常:“妈妈你今天没上班吗?”   然而话刚出口, 她就后悔了。   果然,一提到这个,周朝开始说教:“我在上班,但是我们这工作就是这样,没事的时候是很自由的,铁饭碗握在手里,做好自己该做的,适当努力,清闲的时候也多,哪像那些私企,你看看隔壁秦阿姨的女儿,昨晚加班到凌晨才回来,女孩子家家,搞得这么辛苦……所以你一定好好学习,到时候顺利保研,再通过考试,安安稳稳工作,找个体制内的男孩子……但是这些都还早,是等你毕业了才能考虑的,现在你最重要的是什么,自己清楚吧?”   杨果面朝着更衣室外的墙角,放低声音:“嗯,我知道的。”   ——好好学习,参加的所有活动都是为保研考公务员和自己的未来做准备,一切有条不紊,一切按部就班。   “是不是要期中考试了?复习得怎么样。”周朝问。   “是,在好好复习……”杨果转过身,准备结束通话。   面前不远处的走道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颀长,速干黑色运动衫,微长的头发被白色发带往后圈着,露出光洁额头,沁出几滴汗珠。   他正看着这边。   杨果握紧手机,声音又低了不少:“妈妈,我要出去吃饭了,你注意身体。”   “嗯,吃完回去的时候告诉……”周朝话说到一半,就被挂断了。   杨果挂断电话,动作有点急。   徐观隔着远远的冲她招手,而后走了过来。   “缓过来了吧?”他问。   杨果说:“嗯,没事了,谢谢你。”   “客气。”徐观掳了把额头上的汗,白色发带上有个小勾子,“想学游泳的话,我这里有个朋友,你可以找人一起学。”   “我介绍,”他冲她眨眨眼,“可以免单。”   杨果张张嘴,还是说:“不,不用。我就是来随便玩一下。”   徐观挑挑眉,视线落到她紧紧握着手机的手上。   他其实是无意,但杨果突然觉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羞愧来。   她手里更加用力,无意识地咬住了舌尖。   但徐观只说:“之后摄影协会的那个讲座,你抢到票了吗?”   说到这,杨果才想起来还有这码事,回道:“啊,没有。”   “已经抢不到了吗?”她问。   “早抢光了。”徐观又笑起来,“你这么忙?不久前才说过吧。”   杨果抿着唇,摇头:“快要考试了。”   徐观待要说什么,后头有人喊他。   那人难得取下眼镜,没穿西装,换了休闲服,在走廊尽头招呼道:“阿观,走了!”   “这样,”徐观摸出手机看了眼,一边回身一边对杨果说:“这周四我给你票,校报见。”   杨果道谢还没说出口,徐观已大步走到单高扬身边去了。   她下意识往前跟过去,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地聊天。   “对了,忘记问你,上回那事儿解决了吗?”单高扬说。   徐观似乎顿了顿,才回答道:“我去找了大伯,他已经回来了,没事。”   “徐叔叔身体还好?这事儿整的,你们可得小心啊,说不定还没完呢……”   “我在呢,人都回来了,应该不会再出问题。”   “是吗?那就好。”   他上次在奶茶店的那个电话,杨果记得是叫了妈妈。   彼时少年眉心紧蹙,但语气镇定,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人原本慌张,被他情绪感染才冷静下来。   他是小辈角色,他也还在象牙塔,没有体会过社会险恶。   但他可以稳稳安慰家里的长辈,对他们说,我在呢。   走廊无窗,顶灯亮到刺目,杨果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周朝一定难以忍受她抢先挂掉电话,每一次她们的相处,必须要有个完整的——女儿乖巧安顺的结尾。   她又感到那种羞愧,变得浓烈很多。   肩膀被人圈住,艾玛诗凑到杨果耳边尖叫:“我的吗呀!你妈妈给我打了好多电话!”   杨果被吓了一跳,随后也只能叹气,“抱歉。”   这种情况在她和周朝之间太常见,她早已连慌张的情绪都不会有,还能迅速找到合适的理由让对方不要担心。   手里的手机还在拼命震动着,艾玛诗低头看了眼,小声问:“你不接吗?”   杨果笑了笑,把手机放进衣兜,按了关机。   “走吧,我请你吃饭。”   晚饭是和相宏亮一起吃,杨果想到那个讲座,问他:“你抢到Peter来的票了吗?”   “那当然!我那晚上连眼睛都没敢眨昂。”相宏亮说着,总算机灵了一回,鼻孔放大,惊道:“卧槽!学妹我忘了你了,你有票吗?”   杨果笑了笑,又很快抿起嘴角,故意把语气放柔说:“我没有呀,那天晚上我也没敢眨眼,可惜手速不行,还是没抢到……唉,我真的很想去。”   艾玛诗挥手,大剌剌道:“什么票?跟我说一声啊,保准明儿就给你送到手里。”   杨果垂下眼,语气更为低落:“你也没办法啊,就是Peter,学校里不管了不了解摄影的都想去,连小黄牛都没生意,有钱也买不到。”   相宏亮挠着头,脸上满是懊悔:“嗨呀,你看我这,学妹,你别伤心,要实在不行,我就把我的……”他咬咬牙,最终忍痛道:“我的给你!”   艾玛诗可不信杨果说的,潇洒地丢出一句“等着姐”,已经在一边开始拿着手机联系人脉了。   哪知连续敲了好多人都说没有,竟然是真的没办法。她猛地拍桌,将装逼未果的尴尬发泄到相宏亮身上:“你怎么回事!咱果子是不是你们那小破社团的团宠?这么重要的活动,你竟然连票都没想着给留一张?”   相宏亮已经被自己内心的脑补压到受不了,一张黝黑的脸憋得差点变形,无所适从地搓着手,一句“那咋整啊”翻来覆去说了无数次。   杨果终于舒坦了,吃吃笑起来,摆手道:“诶,没事没事,开玩笑的,我有票啦。”   相宏亮还半信不信,缩着雄壮的身子被艾玛诗训了好几句,才反应过来:“你这……欸算了算了,有票就好,有票就好。”   他招手叫来服务生买单,一边说:“到时候我早点儿去,帐篷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晚上开始,我不信提前一个晚上在演讲厅守着,还能抢不到好位置?学妹你踏着点儿来,位置保管给你安排好啰!”   杨果笑着应了,温柔有力地挤掉他掏卡的手,抢着买了单。   一路上看着两人插科打诨,杨果都一直笑眯眯的。   回到寝室,文韶正瘫在床上刷综艺,艾玛诗问:“小琪子呢?”   “她今天不回来,约会去了。”文韶懒洋洋地说。   于是艾玛诗睁大眼睛,嘴里嘟嘟囔囔拿出手机给赵文琪发微信去了。   没注意身边的杨果又拿起换洗衣物,进了厕所洗澡。   这边好容易跟赵文琪联系上,艾玛诗趴在桌上,手指动得飞快,叮嘱室友注意“安全”,半天后,寝室熄灯了。   她被吓了一跳,想找杨果拿她的充电小夜灯,才发现人不在寝室。   艾玛诗回头,发现文韶那边的床黑漆漆的,平板丢在床头,屏幕暗下去,人已经睡着了。   于是只好摸着黑,小心爬上床看杨果的铺位。   人也不在。   她皱起眉,四处看了看,注意到阳台门关着,从窗帘缝隙里透出一点光,又被女生的影子遮了大半。   悄悄过去,拉开窗帘,杨果在阳台上打电话。   这阳台的门隔音还是不错,她听不见杨果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女生半张脸,隐在黑暗里,轮廓模糊。   半饷后,杨果轻轻推开窗进来了。   艾玛诗已经坐回桌前,继续用手机跟赵文琪扯东扯西。   杨果坐到她旁边,周身带点初秋的凉意,头发是湿的,洗发露很香。   艾玛诗刚想开口借灯,听见她淡淡说:“你会不会抽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忙起来,比较赶,没时间检查,有虫欢迎指出。 第51章   “沉没成本是一种历史成本, 就是说你已经在某件事上投入过的时间、精力和金钱……”   教授在台上讲课,艾玛诗轻轻将身边女生滑落下来的外套重新搭上去。   女生的头一耷一耷, 已是睡着了。   艾玛诗悄悄叹了口气。   这姑娘最近忙得厉害, 打工的时间明显增加,昨晚又突然问她会不会抽烟,让她差点以为这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累死,被借尸还魂了。   至于抽烟, 她本来还有些兴趣,小时候偷了爸爸的雪茄是第一次,被呛到死,原本再也不想碰,后来上了中学, 又有隔壁学校那发小怂恿,难免多些叛逆心思,尝试过几回被家里发现, 罚了整整俩月零花钱,苗头就熄了。   但杨果突然那么一提, 她又来了冲动。   偶尔看到路边抽烟的女人, 吊带热裤,双臂和腿上大片精美文身, 眼神冷冷的, 手指夹着烟,毫不在意路人的眼光,她也觉得挺酷。   但等她兴致勃勃应了, 杨果在黑暗里静坐了好一会儿,又说:“算了。”   有时候她真是觉得看不懂,这个姑娘明明跟她们一样,过着普通的人生,十多年勤恳学习的生涯下来,到了大学离开家庭,也会有放纵,一连喝两杯奶茶,深夜里偷着用电磁炉煮小火锅,周末熬到几乎天亮才舍得睡觉……   但杨果在放纵之外,还保持着可怕的自律。   熬到再晚,她都从来没有睡过懒觉。   布置下来的作业总是以最快速度完成,周末就算没事也会抱着书去图书馆自习,不会在整个寝室都懒洋洋的午后赖在床上多玩哪怕半小时的手机,也没有逃过哪怕一节从来不会点名的课。   但她现在居然在必修课上睡着了,她还想尝试抽烟。   “实际上这种成本是一种不可控成本,它会影响你的决策,致使你做出不够理性的决定……”   教授继续在台上唾沫横飞。   身边的女生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睫毛垂着,呼吸清浅。   艾玛诗想让她休息一会儿,可教授开始播放一个视频,女生就被吵醒了。   杨果揉揉眼睛,似有些怔愣。   艾玛诗悄声说:“累了就休息,我帮你看着。”   杨果摇头:“没事。”   这堂课的教授一向风趣懂得把握学生心理,视频是一个关于恋爱的剧情短片,阶梯教室里顿时不少人都瞬间清醒,杨果抹了把脸,也认真看起来。   视频开始的画风很甜美,青梅竹马长大的恋人,一路甜蜜到步入社会,期间虽也有小争吵,但很快便会和好。直到婚后第五年,年轻的妻子偶尔发现丈夫的不寻常。   他开始晚归,不再解释具体缘由,手机常常静音,无法及时回复她的消息,提到孩子,也不再如以往一般充满对三个人未来的期冀。   艾玛诗恨恨道:“狗男人,肯定出轨了!”   杨果单手托腮,没有说话。   视频开始进入高潮,女主人公不断怀疑,又始终找不到证据,只好成日里跟丈夫吵架,后者受不了,提出离婚。   女主人公却犹豫了,她想起这么多年里,自己为这个男人付出过的青春,为他失去的许多东西。她看着眼前的离婚协议书,握笔的手悬在空中,渐渐发抖。   故事进行到这里戛然而止。   教授不顾同学们发出的小声吐槽,开口提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艾玛诗大声说:“当然是签字了。”   教授微微一笑,说:“你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你付出过很多,为了你的丈夫,你拒绝掉很多优秀的追求者,为了毕业结婚放弃考研,为了备孕又放弃工作。如果离婚,这么多年的感情和精力,甚至是金钱,都算什么?”   底下七嘴八舌的讨论声渐大,大部分人都选择离婚。   教授拍拍手示意大家噤声,“你们的决策,在我今天的重点来说是正确的。但你们不是她,她所付出的沉没成本没有发生在你们身上,所以你们做出决定可以很简单。但要是等你们真正遇到这种事的那一天呢?你们还会像今天一样,毫不犹豫就能放弃自己所付出过的吗?要是从企业决策这个角度来说……”   艾玛诗赞同地点头,同时也依然抱有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傲,表示自己遇到这样的事,肯定会毫不犹豫。   杨果拿出笔在课本上记笔记,仿佛未因这段有趣的课堂内容产生任何心理波动。   她垂着眼睛,旁人以为认真,其实神思飘忽。   她在回想自己最近的状态,想手机里的余额还差多少能够达到目标。   有时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没遇到的时候不以为然,遇到之后,又感觉周边环境的所有细节都跟你有关。   她拿笔在书页上轻轻敲,忽而心里涌过热流。   她付出了几乎所有休闲娱乐的时间,也曾疲惫到不想再坚持,又劝慰自己,已经付出那么多,再多一点,再走一走,就好了。   但直到此刻她才真正说服自己。   十九年的人生,她脱离妈妈的掌控,悄悄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真正为了自己的事。   ——这是第一次。   *   上午的课程结束,杨果跟艾玛诗去了食堂吃饭,后者一如既往在饭后捂着肚子抱怨自己吃太多,要好好睡一觉消耗掉这些热量。   她邀请杨果一道回去享受美妙的午睡时光。   杨果笑着摇头,“我下午要去奶茶店打工。”   艾玛诗也知道她,一边抱怨着,一边给她转了二十块钱,“喏,姐的下午茶,单子和奶茶都归你啊,剩下的是小费。”   杨果难得放肆一回,抱着她亲了一口,转身就走,留艾玛诗一个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今天奶茶店是她和学弟值班,午后吃完饭来买奶茶的人多,学弟迟到了,杨果忙得头晕脑胀,面色惨白,害学弟刚来的时候差点以为这人下一秒就要昏过去。   但她只是面带微笑,神情和蔼:“来帮我熬点珍珠。”   学弟愧疚心愈浓,硬是在高峰期过后推着杨果去休息了。   半下午的时候,店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学弟抱着手机刷短视频,时不时发出呵呵笑声。   有外卖的单子提示进来,杨果看他玩得正兴起,起身去接单。   学弟反应过来,连忙按住她,“别别,我来,你休息。”   杨果耸肩,顺从地又坐了回去。   学弟一边搅着奶茶一边说:“果果姐,我感觉你最近挺累的,要么跟店长请个假吧,正好期中考试也快到了。”   杨果说:“我不请假也能考好,该请假抱佛脚的是你吧。”   学弟赧颜一瞬,很快恢复学渣的厚脸皮:“害,小小期中考试,不成问题。”他把奶茶封好盖,又想起来:“诶,学姐,为什么你要来打工啊。”   杨果不问反答:“你为什么要来打工?”   学弟挠着头憨厚道:“我想攒钱买个外星人电脑,看着炫酷,还方便打游戏,要是能配个黑轴键盘就更好了。”   “这种钱总不好跟家里人要吧,生活费攒不出来,可不只有来打工了。”   杨果挑眉,“一样。”   学弟双眼发光:“你也玩游戏吗?看不出来……”   “不是,”杨果似笑非笑地打断了他:“我想买单反。”   “啊,单反。”这就涉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杨果点头,“尝试培养一个爱好。”   一个真正的,自己选择,属于自己的爱好。   “挺好。”学弟挠着头,接不上话了。   于是气氛沉默下去,杨果也不在意,坐在柜台里看手机,脚无意识地点着地。   门口的小熊用它可爱的嗓音喊道:“欢迎光临——”   杨果没抬头,她正在看摄影协会的主页,他们刚发布了一个宣传视频,看起来是在模仿苹果广告,将协会里几个有名的人物在世界各地手持相机的镜头连贯起来。   快速的剪辑和踩点,很有节奏感。   杨果手指在屏幕上划动着,暂停到其中一秒,是少年在美国大峡谷手持胶卷相机的背影。   “一杯寒天爱玉。”女生的声音道。   杨果抬起头,看到汤蕊站在点单机前,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那人西装革履,头发油光锃亮,不是徐观。   她皱起眉,觉得眼熟。   学弟见着校花,笑容扩大:“学姐下午好,只要一杯吗?打包还是现在喝?”   汤蕊说:“对,只要一杯。”她转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店面,没注意到坐在柜台后几乎被完全遮住的杨果,又说:“打包吧。”   “稍等一下马上就好!”学弟兴致勃勃准备为美丽的校花亲手献上一杯爱的饮料,过程中忍不住跟人搭话,眼睛却瞟着汤蕊身边的男人,“学姐下午没课吗?”   汤蕊微笑道:“没有的。”   而后她顿了顿,顺着学弟的视线,又说:“这是我一个哥哥。”   “哦哦。”学弟憨厚地笑了。   哥哥?杨果觉得她这句话很多余。   然后就想起来,这个男人,就是很久以前,去年,她与室友们一起去万达,在甜品店遇到的那一个。   当时……   她皱着眉,想到在那之前,自己好像听到过什么。   她默默看着汤蕊对男人说:“等会儿你该回去了,我还有事。”   “有什么事?”   男人看起来比学生成熟许多,嗓音低沉好听,但就是有点不知名的味道裹进去,在杨果听来,总觉得怪怪的。   学弟弯下腰,从柜台下面拿东西。   汤蕊对男人露出有些气恼的表情,又在学弟起身之前恢复甜美的笑容,随意地说:“我跟姐妹约了去逛街的。”   “是吗?”男人笑起来,“那只有下次再约了。”   汤蕊微不可察地皱皱眉,语调还是温柔的:“下次有空再说吧。”   他们离开以后,杨果还坐在原位。   手机里暂停的这一帧镜头,少年的衬衫衣角被吹得飞扬起来,她能听到猎猎作响的风声,也能看到他闭着眼带着笑,下一秒就要融入面前自由野性的天地。   想起来了,烟雾缭绕的网吧,获得短暂清新空气的洗手间门外。   有人在门里说:“你别费心思了,来了我也不会见你。”   杨果起身,给自己做了一杯寒天爱玉。   她单手撑着下巴,几大口喝掉冰凉饮料,酸到心脏都发紧。 第52章   这天晚上, 寝室的姑娘们夜聊的内容一如既往在后半段发展到男生的时候,杨果很不寻常地加入了讨论。   赵文琪正吐槽自己的吉他社社长男友, 说得兴起时, 杨果问道:“谈恋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去!”艾玛诗惊诧地一百八十度翻身,把头朝向杨果这边,隔着被子伸手挠她脚掌心,“咱果子怎么了?想谈恋爱了?”   杨果忍住笑缩回脚, 也翻身躺过来,跟艾玛诗隔着栏杆头碰头。   “什么样子?”赵文琪的声音从对面床传来,在静谧的黑夜里显得柔和:“就有个人陪着嘛,可以随意撒娇,随意欺负他, 有时候不用想太多未来,只看现在就好。”   文韶发出疑问:“我寻思我经历过的恋爱怎么不是这样?”   杨果能想象到赵文琪翻了个白眼,“你那算什么恋爱, 就拉拉小手。”   文韶不满了:“我那会儿还在读高中!未成年呢,除了拉手还能干嘛?”   “这你就不懂了。”赵文琪那头的床上撑出一团黑影, 就算什么也看不清晰, 也能知道她的兴奋,“来来, 姐姐告诉你, 世界上最硬的两样东西是什么?”   “钻石和——”她刻意拉长声音,杨果一头雾水,文韶瞎猜道:“挖钻石的工具?”   艾玛诗大笑起来。   杨果屈指敲她的头, 让她小点儿声,同时问道:“是什么?”   艾玛诗凑过来,咬着她的耳朵说了几个字。   杨果的脸瞬间涨红,庆幸熄灯,不会有人看见她手足无措的窘样。   那头也许赵文琪也同样告诉了文韶答案,后者发出短促的娇羞惊呼就失声了,赵文琪继续道:“男生啊,要是真喜欢你,怎么可能会忍得住身体接触,可别信什么劳什子真的爱你所以不碰你……”   “打住!打住!”艾玛诗及时制止她继续猥琐下去:“未成年话题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好吧,你的思想很危险啊小琪子!”   赵文琪嘿嘿笑了两声,“抱歉抱歉,我就开个玩笑嘛,这梗又不是我造的。”   她似乎伸了个懒腰,在床上发出悠长感叹:“秋天到啦,真难想象果子谈恋爱是什么样。”   艾玛诗赞同点头,忽然头发被杨果轻轻扯了扯。   “怎么了?”她转头。   杨果放低声音问:“你知道,汤蕊她有个哥哥?”   艾玛诗不假思索:“什么哥哥,她只有一个弟弟啊,叫汤榆,听说是个找关系进重点高中也扶不起来的阿斗。”   “你小声点儿。”杨果拉起被子盖住两人的头,密闭空间里顿时盈满女孩子的发香,外头赵文琪的吆喝隔了一层,见她们不再有回应,便也安静下去。   杨果在这亲密的小环境里,忽然有了些倾诉的欲望。   “汤蕊,是什么时候和徐观在一起的?”她问。   艾玛诗哗地亮出手机,杨果只看见她一瞬飞起来的眉毛,就迅速将手机屏幕按灭。   对面女生的呼吸声很淡,沉默等待回答,艾玛诗突然好似懂了些什么,不再问,只老老实实说:“就他俩大一的时候吧,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当时论坛有好多帖子,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见了。”   “找不到了?”杨果问。   艾玛诗说:“应该是找不到了吧,我反正没见过了。按理说这俩都有足够的话题度,但也就刚在一起的时候论坛炸了,后来慢慢就没了消息,也挺怪的。”   杨果趴在床上,腾出手摸了摸自己的手机。   论坛那么多关于徐观和汤蕊的帖子,这样想来,好像确实缺少两人单独同框的照片,也几乎没有谈论这对情侣的八卦。   “欸不过,”艾玛诗把被子掖紧,声音里带了点幸灾乐祸:“听说啊,只是听说,徐观家里好像是觉得汤蕊家还不够,所以一直没表明态度的。”   杨果有点疑惑:“什么不够?”   “啧。”艾玛诗拍拍她的头,老气横秋道:“果子妹妹,等你步入社会就懂了,这京城里卧虎藏龙……他们这种人的爱情,跟我们可不是一个世界的。”   杨果默默听着,脑袋将胳膊肘压得发麻。   她回想下午见到的汤蕊,和那个男人,他们看起来也是一个世界的。   穿着打扮虽不同,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是人群注意的焦点。   她拉开被子,对艾玛诗说:“晚安。”   *   自从徐观代替老严来校报值班以后,杨果只在第一次不得已迟到,之后哪怕牺牲午睡时间,也会提前很久到,但钥匙不在她手里,还是要等徐观来开门。   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提前那么久,便每每在楼下数码精灵的活动室等一会儿,到距离两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就慢慢走出去上楼。   今天运气好,刚走到楼梯口,就碰见徐观从外头进来。   “嘿。”徐观冲她招手。   他今天也只穿一件简简单单的卫衣,泛点乳黄的白色。   “下午好。”杨果停下脚步,等他走过来。   她知道徐观其实喜欢将步子迈得很大,上楼梯都一跨两格,但有她跟着,他就走得慢了。   下意识的良好教养。   徐观在她旁边走着,这回竟意外地没有找话题。   杨果没忍住,转头看他。   男生在看路,眼睫下垂,很显然有点心事。   于是杨果也没说话,两人一路默默走上楼。   刚进办公室,杨果开口道:“谢谢你帮我拿到讲座门票。”   徐观还没来得及坐下,挑着眉看了她足有好几秒,忽地笑出来,从斜挎包里拿出票两指夹着递给她。   杨果伸手要接,他又手臂一弯,她只来得及触到门票一角,很精致的质感。   “要是我没有拿到,你怎么办?”徐观说。   杨果看着他,没答话,朝窗户走过去。   徐观悠闲地靠坐进老板椅,问:“你干嘛?”   杨果站在窗边说:“你过来看。”   徐观也懒得从椅子上起身,长腿一划,背着她连人带椅滑到窗边,转了个圈,探头望去。   身边带过一阵熟悉的松木香,杨果难得低头看他,男生的头发茂密浓黑,正中间有个小小的漩儿。   她顿了两秒,才用手指指向西边的教学楼:“那里。”   徐观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一时也没明白,“什么,那里怎么了?”   杨果抿起嘴角,终于不卖关子:“那栋楼楼顶,对着演讲厅啊。”   徐观抬头看到她认真神色,很自然地大笑起来。   对了,就是这样的笑容。   阳光下朝气蓬勃,干净得如同夏季午后楼顶晾晒的白球衣。   杨果收敛神色,将手放在身后,挠痒似的搓了搓手指。   她就是故意的。   “隔着那么远,你看得到什么?”徐观笑够了,拿手背轻碰鼻翼,“也许还要添个望远镜的成本?”   杨果说:“开玩笑的。”   她又故意木着脸,不紧不慢说:“只有你有办法啊。”   徐观就再次笑起来,拿出门票,正儿八经递给她,“喏。”   “算你有眼光。”杨果接过,他又在下头点了点,“看看背面。”   票面单薄,男生的手指隔着纸页,将将好点到她的。   她翻过来一看,票的角落处龙飞凤舞印着个签名,加粗黑色签字笔,大写的英文字母,XG。   “听你们数码精灵的社长说,他连帐篷都备好了,看来这是你们部门传统?”徐观靠着椅子退回桌前,回头调侃:“不是说过了,好好利用我啊,这票上有我的大名,就算迟到十分钟,前排座位也给你们留着呢。”   这话在杨果听来,细想几乎是暧昧。   虽然他说你们,不是你。   杨果也坐回桌前,借着桌面掩盖,悄悄掐了掐自己的腿,才说:“那个。”   徐观从电脑屏幕后探出脸:“什么?”   “我还没有相机,这周末就准备去买了。”杨果说:“你有推荐吗?”   她逛论坛的时候,得知徐观除了校报工作,平日最爱使用胶片机,她在网上搜过了,比之自己选的佳能数码机,价格反而很普通,只是背后蕴含的长期成本,就不可估量了。   “这得看你自己,纯新手吗?”徐观问。   杨果点头。   徐观说:“只是个爱好,真要玩起来的话,其实不在于相机本身。既然你是纯新手……你自己有想法吗?”   杨果顿了顿,说:“我想考虑网上说的胶片四大神机。”他用的就是其中一款。   “你想玩胶卷?”徐观抬眉:“新手的话,最好还是数码入门吧。”   “何况,”他又开玩笑道:“你不是数码精灵的团宠吗?这样背叛自己的部门可不好。”   他从哪里知道这称呼的。杨果的耳朵尖烫起来,勉强维持平静语气:“胶卷的话,为了不浪费底片,拍得会更认真。”   其实她只是随口一说,什么认不认真,接触摄影一开始只是为了这个男生而已,按她的性格,任何事在还未摸清之前,实在不会轻易产生什么热烈情绪。   当然,除了他是个例外。   但徐观似乎有些讶异,说:“难得啊。”   杨果没来得及深思这话里的意味,他又接着道:“不过还是先数码入手吧,胶片涉及到暗房成片,什么买药液,控制温度,挺复杂的。”   以杨果所了解到的摄影的浅薄知识,他说的这些,其实不在于复杂,只是需要花费更多时间,和更多金钱。   实在不怪她多想,徐观这样的人,既然要给她推荐入门机,就一定会认真地量体裁衣。他知道她打着两份工,既没有多少时间,手头也不会多宽裕。   确实是在认真为她考虑的。   于是她就自然放弃了胶卷,绕回到关于数码的问题。   徐观给她推荐了佳能单反80D。   接下来的半个下午,他又给她一连推荐好几个摄影发烧友的网站,指导她从新手最易理解的地方开始浏览,并且在她浏览同时,毫不在意地帮她做完了校报的工作。   来不及等到周末,第二天下课,杨果便径直拉着艾玛诗陪她去买好了相机。   秋季日光明亮,女生举着崭新的单反,拍下了人生中第一张真正意义上的照片。   作者有话要说:  外行,外行,之后摄影方面的内容如有错误也请不要大意地指出。   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53章   临近考试的这周, 寝室里的气氛渐渐严肃起来。   杨果之前就整理好了复习大纲,明天就要考试, 另外三人难得跟她一起, 齐刷刷到了图书馆温书。   她起得很早,图书馆刚开门就去帮姑娘们占了位置,上午九点的时候,她看着艾玛诗拉开怀里抱枕的拉链, 抖出一床凉被。   杨果:“……这是?”   艾玛诗说:“这不怕坐一天冷吗。”   图书馆直到每个期末才会通宵开门,她这准备未免充分得过头,杨果笑着把被子接过来,四个女生排排坐着,勉强也能都被盖上腿。   外人看她们这个寝室, 都以为整日跟交际花似的艾玛诗和赵文琪成绩不会好,实则温温柔柔的文韶才是最学渣的那位。   等到饭点,杨果问她们要不要一起吃饭, 艾玛诗和赵文琪都早已进入状态,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头也不抬地说:“不吃了不吃了, 徜徉在知识海洋的我感受不到饥饿。”   杨果:“……”她扯扯一旁虽然也在看书,但老忍不住拿出手机看两眼的文韶, “去吃饭吧。”   到了食堂, 文韶长吁一口气,伸着懒腰说:“累死我啦,吃完饭我回去睡个午觉, 下午再来找你们。”   杨果没说什么,等两人从食堂出来,她开口道:“需要我把笔记借给你吗?”   文韶说:“谢谢果子,不用啦,能过就行。”   杨果似乎有点愣,半天才问:“你不在乎成绩吗?”   即便是国内顶尖学府,也肯定有成绩不好的学生,点名常常不在的,作业每每推迟提交或干脆就不交的,杨果也知道。但因为都不相熟,她就想着,是因为缺乏自制力,没有人会不在乎成绩的。   “成绩对我来说不重要啊。”文韶摸着刘海说:“我就想找个小公司什么的,混混日子,让我工作以外的时间可以瘫在沙发上刷剧吃零食就好,多幸福啊。”   “只要不亮红灯,”文韶摊手道:“步入社会以后,成绩也就是块敲门砖罢了,我既然没有多高的目标,为什么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啊。”   “可是……”杨果皱着眉,表达自己的想法:“现在不努力,也许连找工作都困难呢?”   文韶偏头:“为什么困难?找工作多容易,难的是找到你自己想要的工作。”   “努力也要找对方向,不然还不如用那些时间多睡会儿呢。”   杨果不置可否。   她心里是不太赞同的,但又隐约有点明白文韶的想法。   她们走到湖边,杨柳已经显出枯萎的样子,午后的秋风带着凉意,日光懒散起来。   文韶就要在这里和她分别走回寝室,杨果说:“我也回去休息了。”   但躺在床上又没了睡意。   杨果侧身看对面床已经睡着的文韶,有点羡慕她随时都能睡着的清闲。   她悄悄起身,拿出那本摄影教材准备看,刚打开灯,文韶在床上发出无意识的□□,拉起被子把脸缩了进去。   杨果踩上凳子,给她把被子拉下来。寝室也没开空调,这样睡容易闷着。   她拿起书,去阳台看了整个下午。   天气已经变凉,吹了一下午风,第二天起床考试,杨果就觉得头有点晕,但也不敢吃药,硬撑着到了教室。   她特意多加了件外套,裹得厚厚的,等发了考卷门一关,空气渐渐滞闷,她昏头胀脑,只是勉强写完了试卷。   期中考试只有一天,结束的时候,杨果就知道自己考砸了。   她不敢撒谎,晚上在阳台主动给周朝去了电话,说可能这次考试不理想。   “怎么回事呢?”周朝的语气还算正常,杨果捏着手机,也不打算说自己生病了,按妈妈的性格,要知道她生病了,肯定只会先责骂她没照顾好身体。   “粗心了,成绩应该进不了前三。”她说。   周朝说:“哦,那为什么粗心?你自己想过吗?”   杨果看着对面的宿舍楼,那个女生又出来抽烟了,她轻轻道歉,然后说:“还是没有复习到位,没吃透知识点。”   “你别跟我讲对不起。”周朝说:“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成绩什么时候出?”   杨果说:“下周就会出了。”   “出来之后好好看看,知道吗?”周朝说完顿了顿,继续道:“你那个校报,大学跟高中是不一样的,高中的时候你可以只顾着学习,但是进入大学就算半个社会,你觉得自己是不是没有平衡好实践和学习?”   杨果又开始抠弄面前栏杆上的那块漆皮,“不是这个原因……”   “有一些原因。”周朝的语气肯定起来,“校报是个很好的部门,这个不能放弃,对于你保研和之后的工作都很有帮助,这样,我下周过来一趟……”   杨果一惊,急急道:“不是,妈妈你忙工作,我自己能处理好的。”   那头响起翻资料的声音:“哦,下周我有事……果果,每次成绩都很重要,你不能觉得期中就懈怠了,妈妈没时间来,只能在电话里提醒你,你要听话,知道吗?”   杨果称是,周朝没再多说,只在挂电话前默默叹了口气。   隔着夜色,那一点橙红的火星熄灭。   母亲的叹息声还回荡在耳边。杨果按着眼皮,半饷后,使劲扯下一旁晾晒的袜子,喀拉声炸响,让刚进阳台的艾玛诗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她小心翼翼问。   杨果转头笑笑,面容平静。   “没事,不小心力气大了。”   摄影协会的讲座紧接着期中考试后的那一周,尽管徐观说了有位置给她留着,耐不住相宏亮和白承福兴奋,晚上七点的讲座,她六点就被这两人从食堂拉到了演讲厅。   到了才知道,他们都算晚了。   演讲厅门口熙熙攘攘,好容易护着相机挤进去,这十月末的天气,杨果甚至出了一身汗。   “这儿吧。”相宏亮选了个尽量靠近中间的位置。   他身材高大,远远看见前排很挤,但仍空着一些座位,无奈叹气:“我多想坐到前面去。”   “做你的春秋大梦。”白承福啐道,“那位置也是你能坐的?可不得留给人主部门的人才。”   在两人再次开始幼稚争吵之前,杨果说:“走啊。”   一高一矮两个大男孩儿齐齐转头看她。   杨果笑了,扬起手里的票:“贵宾票。”   他们走到前排,有主部门的人检查票根,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样的才能坐这里,杨果直接把票拿给胸前挂着牌子的女生。   女生翻过来看了看,问她:“几个人?最多三个啊。”   相宏亮搓着手把白承福挤到后边儿,惊喜挡都挡不住,“三个三个!嘿这不就巧……”   女生未等他说完,在票上划了一道黑线,转身离开。   坐下以后,等待的时间无聊,杨果拿出自己用单反拍的第一张照片,让前辈们帮她看看。   那是她当天去中央电视塔上拍的,对着西北的方向,隔着高楼大厦,纵横交错的胡同巷子,能看到远处香山的山脊轮廓。   相宏亮说:“这构图还行吧,就是景深有些问题,聚焦也不对,图里东西太多,没个重点……”   “很漂亮。”白承福打断了他,“学妹你别听他的,这人自个儿也没搞清什么才是好照片呢。”   相宏亮瞪着眼睛,选择坚决维护自己的尊严:“你丫瞎说什么?你就比我好了?!”   ……   随着两人不间断的插科打诨,一个小时很快过去,演讲厅的门关上,讲座开始。   先是单高扬上台讲话,他只说了几句中文,接下来就都是英文,中间有些关于摄影的专业词汇,杨果没有听懂,一直皱着眉。   幸而他并没有说太久,主讲人Peter就出场了。   台下爆发出欢呼,白承福坐在杨果身边,拿出个小本子,推推眼镜严正以待。   Peter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确实是个有天赋的演讲者,逗得大家笑声不断。   “老妹儿,你能听懂吗?”相宏亮兴奋之余,还不忘关心带他们坐到“贵宾席”的杨果。   白承福习惯性怼他:“你以为学妹像你?人可是经管院成绩排得上号的学霸。”   相宏亮先是惊讶:“我靠,老妹儿可以啊,牛逼!”   然后是疑惑:“不是,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俩什么时候背着我……?”   白承福清清嗓子,举起细瘦的手臂拿虚弱无力的拳头打了他一下,“嘘!好好听大佬讲课。”   杨果笑笑,没说话。毕竟以前从没了解过摄影,她确实有的地方听不懂。   但Peter在台上的样子,让她想起一个人。   秋天的清风里,高朗的晴空下,树叶被吹出澄澈的自然香气。   他随意靠在身后的石子墙面,讲到自己热爱的东西,笑容肆意又张扬。   等她回过神,才发现Peter已经结束离开了,徐观走上台,声音不大,就瞬间让所有人的目光聚焦。   “抱歉啊,因为我们安排的失误,Peter还在倒时差,不能讲太久,大家能理解吧?”   他不像单高扬一般西装革履,还是随意的卫衣和长裤,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拿着话筒,姿态闲适随意。   “没关系,机会多着呢,我们一直在进步……这次是Peter,也许下次就是□□了。”   厅中爆发出哄笑,徐观也笑起来。   少年在聚光灯的中央,耀眼到近乎刺目。   让人一刻也舍不得移开眼睛。   徐观为Peter提供了很完美的退场,直到走出演讲厅,相宏亮还在啧啧感叹:“想不到啊想不到,咱大妹子人不可貌相,竟然能搞到校园男神的亲笔签名,我跟你说昂,这票留着,等副会长毕业的时候拿到论坛拍卖,有价无市啊!”   太夸张了,杨果被他逗得吃吃笑。   人潮四散向各个方向,校园的路灯照亮不远处一辆黑色私家车,汤蕊关上车门,朝这边走来。   她经过杨果身边,带起甜腻浓烈的花香。   徐观应该还在演讲厅后台,是去找他?   杨果面无表情地举起手在鼻尖挥了挥,身边的白承福突然说:“好浓,呛人。”她转头看他,男生平平无奇的脸上神色认真。   “还好吧。”杨果口是心非说完,忍不住笑起来。   相宏亮说是还有什么事,提前离开,临走安排白承福把他大妹子安全送回宿舍。   于是只剩两人肩并肩走着。   夜里的校园在路灯下散去点热闹,杨果感到清爽,步子也轻快起来。   白承福说:“那个,你买完相机,还准备买镜头吗?”   杨果点点头,“是这么想的,不过不着急吧,现在拿到镜头也不会用。”   “很简单的,”白承福说:“你就买……不是,我想说,你要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杨果脚步慢下来,转头静静看他。   男生胡乱抓抓头发,眼神在镜片后闪烁,没敢跟她对视,磕磕巴巴继续道:“或者,或者你,要是哪天有空想去买了,我可以陪你……”   杨果笑起来。   白承福抿起唇,鼓起勇气把眼神转回来,“这周末,你有空吗?”   前面就是杨果的宿舍楼,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白承福,认真直视进男生的眼睛。   “谢谢你。”她慢慢说:“但我现在并不考虑添置镜头。也许以后会,但是我室友会陪我去的,她最讨厌我出门逛街不叫上她了。”   白承福眼神黯淡下去。   杨果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该回去了,晚安。”   “晚安。”男生低低道。   晚归的少年们涌进四方楼栋,一盏盏暖黄灯光亮起又熄灭。   演讲大厅的后台里,徐观在房间里打电话。   单高扬从门里出来,看见汤蕊站在门外发呆。   走廊昏暗,房间的灯光透出虚掩门缝,在地面划出一条惨白的线条。   单高扬举起一根手指比在唇前,看着汤蕊,神色晦暗不明。   空荡校园里起了一阵风,吹过林荫道旁的朱槿,花瓣落进土地,在秋夜里透着难看的暗红。   杨果没等白承福离开,自己先上了楼。   走到寝室门口,没听到熟悉的打闹,她推开门,脸上还挂着笑。   “今天休息这么早……”   熟悉的身影靠在阳台门边,有一点岁月带来的臃肿。   是周朝。   “你去哪儿了?” 第54章   杨果嘴角的笑意僵住, “妈……”   寝室其余三人各自在书桌前坐着,艾玛诗看着她, 皱眉小弧度摇摇头。   杨果感到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都无法辨别自己的语气,“妈妈,你怎么来了?”   “我在问你。”周朝说:“去哪了?”   杨果顿了顿,说:“我去参加了校报举办的一个讲座。”   她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上楼的时候, 她把单反装进了双肩包。   “什么讲座?”周朝问。   艾玛诗又开始挤眉弄眼,但杨果一时之间实在没办法理解她的意思,只尽力把事情圆好:“关于摄影这方面的,他们请来很著名的大人物,我要做校报关于这条新闻的排版。”   周朝表情依然严肃, 但总算没再抱着手臂一副审讯的样子,走到寝室中间,对杨果说:“你跟我出来。”   杨果捏着书包带子的手收紧, 跟着出去,没再看室友们的神色。   不看也知道, 一定是带着怜悯, 不可思议,又有些好奇的神色。   杨果默默跟在周朝身后, 发现母亲没有多的行李, 只有一个单肩背着的通勤包。   她想了想,还是先开口:“妈妈,你这周没有工作了吗?”   “休年假。”   在寝室走道和楼梯口说话, 都会感觉声音传出很远,周朝也许考虑到这个,其后下楼的过程中一言未发。   杨果抿着唇,包带不算坚硬的边缘膈得掌心潮热疼痛。   对于已经工作的人而言,年假是多珍贵的东西。   但对于周朝而言,最珍贵的是她怀胎十月,呕心沥血抚养了十九年的唯一的女儿,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期中考试。   走到一楼,生活老师的房间还亮着灯,周朝过去敲窗。   老师打开门,见着是这位家长,笑着寒暄:“这就走了?要带小杨出去住的话,麻烦您跟我这儿登记下。”   周朝摇摇头,“我跟她说几句,熄灯前她就回来,麻烦您了。”   杨果帮她把单元门卡着,等生活老师缩回头才说:“你住哪里呢?”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周朝说着,余光瞥见楼外柳树下一个身影,忽然砰一声关上了单元门。   杨果被吓了一跳,下意识问:“怎么了妈?”   周朝提高声音,指着那边的人影道:“那是谁?”   杨果这才看见,白承福竟然还没走。   他就站在寝室楼的杨柳树下,手里夹着根烟。   听到动静,白承福抬头望过来,杨果一瞬间就明白了。   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周朝当然了解她,而她没有那么多人生经历,另一种程度上来说,其实就不会被那些经历影响判断能力。   所以她更了解周朝。   从她的寝室拉开阳台门,不仅能清晰听到楼下的说话声,也能看见每一条路上,走向这栋寝室楼的人。   杨果抬起头,从四楼少数几个还亮着灯的寝室阳台上,准确捕捉到艾玛诗瘦高的影子。   她看着白承福有些慌乱地扔掉手里的烟,慢慢说:“这是校报的同学,我们一起去参加了讲座,他送我回寝室。”   “他送你,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们在楼下做了些什么!”   周朝开始冷笑,声音更大,“什么同学会深更半夜单独送女生回了寝室还在楼下等这么久?”   “他还抽烟。”周朝的手指朝那头不断戳着,“你们才多大?你们才多大年纪啊?是不是嫌自己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我问你,这个男生哪个院的?期中考试比你考得好?!”   杨果没有看她,眼睛依然盯着白承福那边,男生的背已经缩起来,像一根无所遁形的孤零零的竹竿。   “这重要吗。”她说。   “那什么才重要?!”周朝毫不意外地被她的态度激怒,“你告诉我什么才重要?两个屁大点的孩子,如果不是身边还有人,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回寝室了?!”   “妈妈,很晚了。”杨果的声音愈发平静:“您早点回宾馆,到了报个平安。”   周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杨果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宿舍楼。   但她没有上楼,她就站在一楼的楼道里,静静看周朝赤红着眼离开。   声控灯熄灭,她突然彻底冷静下来。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从来没体会过的,像许多个熬到深夜还是准时起床的清晨,听到窗外渐响的鸟鸣,会有点头晕想吐,但脑子里无比清醒。   周朝的身影彻底不见以后,她又走出了宿舍楼,白承福呆立在杨柳树下,嘴唇张张合合,也没发出什么声音。   “你知道吗?”杨果说:“她才三十七岁。”   “谁?”白承福看着眼前的女生,讷讷开口。   杨果摇摇头说:“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白承福双手无意识抠着裤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话:“没,没啥,就是你妈妈,那是你妈妈吧?”   杨果静静看着他。   这个人不擅长说安慰的话,单纯善良,但不聪明。   “虽然她说了那些……那些,唉,就是说,长辈的想法跟我们不一样,但出发点总是好的,你要么,还是去劝劝她?我看阿姨好像哭了……”   杨果笑了起来。   “也是。”她说。   空气里的烟味还未散去,有点呛人,白承福说:“很晚了,我送你过去,你好好跟你妈妈……”   “你抽的什么烟?”杨果打断了他。   “啊?”男生再次呆住了,杨果就站在原地等他回答。半饷后,对方才说:“万宝路,白色那种。”   杨果点头,“不用送我,你快回去吧,再晚有记录了。”   她拉着双肩包的带子,临走前再次回头,“对不起,再见。”   半小时后,杨果回到宿舍楼下,白承福已经不见了。   她坐到围绕着那棵杨柳的花坛边,从包里拿出一包烟,白色的外壳,烟盒中央是黑色的英文字体。   打火机亮起的瞬间,她的肩膀瑟缩了下。   她把烟叼进嘴里,烟头凑近打火机,火圈亮起,吸了第一口,才发现没能成功点燃。   默默回忆着以前看过的别人吸烟的样子,她重新试了试,这回尼古丁的味道顺利被吸进去,跟闻起来不太一样,但还是很呛。   林荫道尽头的路灯下走来两个人。   杨果眯起眼睛,看清其中的那个女生是汤蕊,她借着杨柳垂下的枝条,坐到了花坛后半圈。   单高扬步子跨得慢,将就着身边女生的节奏,“今天回宿舍住?”   汤蕊的声音带着点犹豫:“嗯……”   “你别想着去找他了。”单高扬说:“这事儿他自己能处理好,你可以解决后再出头,要是他处理不好……”   汤蕊过了很久才接话道:“要是他处理不好,我得想办法帮他。”   单高扬似乎嗤笑了一声,但语气还是正常的:“你能帮到什么?多的话不用我说吧?汤叔叔应该都跟你提过了。”   “可是……”汤蕊的声音小下去,后面的话杨果没听清,手里的烟燃至尽头,她被烫到缩了下,猛地回过神。   徐观怎么了?   单高扬的声音也低下去,在深夜里的寂静校园中有种隐秘的温柔,被隐没进女生的高跟鞋脚步里。   “……别多想,会没事的,回去休息吧,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晚安。”   “晚安。”   杨果从书包里拿出手机,发现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了。   怪不得周朝突然过来,艾玛诗也没发个消息。   那两人已经没了声息,杨果摸着冰冷的手机,也不想回宿舍。   夜风更大了,柳树的枝条随风拍打到肩膀,在黑暗里像一只柔软的小手,有点痒,也有点骇人。   她面前停下一双脚,黑漆皮鞋,昂贵又高高在上。   单高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说是谁,大半夜的躲在角落抽烟……”尾音刻意拖长的嘲讽。   杨果敛下眼睛,从烟盒里又抽一根出来点燃,这次,吐出来的烟雾直直一条。   “我也不知道摄影协会会长还管这个。”   单高扬笑起来,“杨果,是吧。”   杨果没理会他,烟雾顺着风飘过去,对方似有些不喜,往后退了一步。   “你听到什么?”他又说。   “有什么我不该听到的吗?”杨果抬头,在烟气中眯起眼睛,拂掉肩头的柳枝,“比如……徐观竟然不知道,自己最好的兄弟,原来喜欢自己的女朋友?”   “哼,呵呵……”单高扬冷笑两声,终于不再跟她虚与委蛇,“你倒是聪明。”   杨果没答话,又吸了一口烟。   单高扬厌恶地皱起眉,说:“你以为你自己就掩饰得很好吗?你看徐观的眼神,就像现在你躲在这里抽烟的样子,让人恶心。”   杨果拿起身旁的双肩包背好,直勾勾望着单高扬,嘴角勾出一抹笑,“那又怎么样。”   她手里夹着烟,慢慢吸了一口,吐出大团缭绕烟雾,说:“你就是比不过他,所有人都只看他,我喜欢他,汤蕊也喜欢他,只要接触过你们的人,都会喜欢他更胜过你。”   “你一辈子都不如他。”杨果说完,将烟头踩进脚底碾灭,又捡起来,径自离开。 第55章   临近十二月末尾, 学校准备放寒假,而在彻底松快之前, 还有一场严峻的期末考试。   杨果用厚重的围巾将半张脸都裹住, 抱着一沓书准备去图书馆。   艾玛诗叫住她:“等我等我!这周我可就住在图书馆了,绝不劳烦你帮我占座……”   杨果回身又给自己加了衣服,站在门边等她。   艾玛诗最怕人等,手忙脚乱补完眉毛, 外套也来不及穿便大步跨出去,杨果说别着急,把手里的面包掰了一半分给她。   此时天刚蒙蒙亮,寒意凛冽,远远能看见图书馆亮起的灯光, 杨果迅速小口吃完面包,将手揣进衣兜。   艾玛诗搓手,期待地跺跺脚, “可终于要放假了,大冬天的学生宿舍住着也太难受了。”   杨果只淡淡嗯了声, 眼睛看着地面, 不知在想什么,耳骨上一排整齐的耳钉在清晨蒙蒙雾气里闪着暗淡的光。   艾玛诗也不在意她的冷淡, 抱住她的肩加快了步伐。   这姑娘好像又瘦了点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发现杨果好像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到底也说不出来,因为她还是坚持打两份工,常熬夜预习课业PS照片, 一节课也不缺,一贯自律到可怕的校园生活。   艾玛诗第一次感觉到奇怪,是在一个傍晚,杨果没跟她们一起吃饭,从外头回来时,她闻到点还未完全散去的烟草味。   然后又有一天,杨果抱着相机出去,回来时耳骨上多了一整排还红肿的耳洞。   周朝来过寝室之后,她小心给杨果道歉,问出了什么事,后来也问过,为什么佳能的镜头三件套都凑齐,还是要那么辛苦地打工。   对方却都只是淡淡地笑,回头继续翻那本页边都卷起来的摄影教材。   艾玛诗也不是傻子,就像那个跟她盖着同一张被子说悄悄话的晚上,有一些事显露端倪,杨果不愿意铺开来说,她就不会再多问。   “不过!有你在的宿舍,再冷也有温度,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艾玛诗捏着杨果的肩,说着就唱了起来。   呼吸溢出白雾,负责活跃气氛的姑娘唱完歌,又紧接着抛出另一个话题:“寒假的票买了吗?”   杨果摇头:“我要先去参加摄影协会组织的采风,不着急回家。”   “哦对,今年是哪儿来着?”艾玛诗说:“好像不出国。”   “秦皇岛。”   “秦皇岛啊……是个好地方。”艾玛诗说:“小城市,比这京城多了点味道。”   她不再问杨果什么时候回家,开始谈论起自己以前去秦皇岛旅游遇到过的趣事。   太阳出来,薄雾散开,杨果听着少女无忧无虑的胡扯,脸上一直挂着笑。   *   期末考试发挥稳定,成绩出来以后,杨果如愿以偿拿到一大笔奖学金。   她去银行存了钱,回到寝室,艾玛诗已经提着行李箱准备出发回家了。   “艾叔叔在楼下等你。”杨果说。   艾玛诗摆手,给了她一个大力拥抱,又轮番叮嘱另外两人注意安全。   “行了行了,快走吧你。”赵文琪坐在桌前化妆,准备跟男朋友去魔都来一场浪漫旅行,“这是什么世纪分离?等我一周后旅游回来,说不定就跟三里屯儿见着你了。”   文韶缩在被子里嘤咛:“上海好冷啊,好冷,那魔法伤害可不是盖的,去那儿干嘛。”   艾玛诗说:“有男朋友的人,就算穿着吊带去南极也不会冷吧。”   杨果推着艾玛诗的背将她顶出寝室,“快下去了。”   “啧。”艾玛诗烦躁地抓抓头发,在杨果耳边小声说:“过两天给你实时播报昂,祝我成功。”   “祝你成功。”杨果难得主动抱了她一下。   这回放假,文韶是最后走的,杨果提前一个晚上特意写了两页便利贴,写满关掉所有电源、被子记得裹好放干燥剂等注意事项,以免粗心大意的女生犯错。   摄影协会这次也是费用全包,不过能去的都是关系户,没有长辈,就一群少男少女,通知上午十一点在高铁站集合。   杨果临走前,费了很多时间叫文韶起床,这姑娘赖床习惯严重,等她走了,说不定就一个人在寝室睡到暗无天日,完美错过回家的飞机。   出门时已经有些晚了。   杨果拖着个小行李箱,在校园里走得飞快。   到高铁站只需要半个多小时,但现在已经十点半了,校园很大,从这里出去坐地铁还得要十多分钟。   步伐加快,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磕碰,她为了减免行李负担,厚衣服都穿在身上,出了一身汗。   身边突然响起自行车铃,少年熟悉的声音在喊她。   “杨果!搭便车啰——”   徐观和单高扬两人驱车停下,按响清脆车铃。   杨果缓了缓气,提着行李箱说:“不太方便。”   单高扬在旁边看着她,一言不发。   徐观一条长腿抵着地面,笑容清爽,“两辆车呢,一辆载行李一辆载人,不是正好?”   杨果一看时间,坐地铁也来不及了,便问:“你们怎么过去?”   “会长在这儿呢。”徐观一手握拳锤了锤单高扬的肩,“迟到就迟到呗,咱就骑车过去。”   杨果看了看难得换上休闲装的单高扬,抿着唇把行李提给徐观,说:“麻烦了。”   单高扬挑眉,眼神晦暗,“你坐我的车?”   杨果笑了,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可不敢麻烦会长帮我载行李。”   徐观还在固定杨果的小箱子,她已经坐上单高扬的后座,手握着座椅的边儿,也没碰到人。   “出发吧会长。”她说。   这两个人也许常常骑行,车速很快但平稳。他们抄近路,在七拐八弯的巷子里穿来穿去,遇到一个小小斜坡,徐观吆喝一声,放开双手大叫:“YOLO——”   单高扬也在同时突然加速,杨果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出声提醒:“慢点儿,注意安……”   话还没说完,自行车在斜坡尽头凸起的路面狠狠颠了颠。   杨果惊骇之下,一把捏住了单高扬的腰,手劲有些大,捏得男生忍不住痛呼。   徐观从前面回头看着他们,放声大笑。   他笑完,还记得跟杨果道歉:“不好意思吓到你,好久没骑单车了。”然后弓起背,更快速地往前骑去。   单高扬咬牙追了上去。   少年穿白色卫衣,后座载着她的行李,在秋日阳光下如一只轻快灵巧的飞鸟。   他高声对她说:“你知道陆川吗?他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应该体验一次蹦极。”   ——它能带给人无限的自由,就像为你打开生命中的另一道门。   *   学生自己安排组织的活动,就很是随性,到了秦皇岛北戴河,包车同往酒店,还可以随意选择单人双人的房间。   相宏亮和白承福借杨果的光,屁颠颠跟来,选房间的时候,白承福一双眼睛从镜片后不断瞟杨果。   “你咋了?”相宏亮在他脸前挥手,“快选啊,待会儿海景房就没了!”   杨果从负责的女生手里随便拿了串单人间的钥匙,对他们笑了笑。   一只手伸过来,拿走她的钥匙。   “这间没有阳台的,也不朝着海。”   徐观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那串钥匙挂在他的指尖晃来晃去,“选个靠海的呗。”   “喏,最后一个靠海的单间。”女生重新递了串钥匙给她。   杨果顿了顿,接过来,房号是107。   徐观拍拍手,提高声音对乱哄哄的众人道:“因为过年,咱们这次就五天,抓紧时间好好享受啊!”   下午没有安排,相宏亮拉着数码精灵三人小分队去了海鲜市场,各类应季海鲜吃了个爽。   晚上回到酒店,正遇上徐观和单高扬从外头回来。   他们身边跟着不少人,有男有女,其中一个女生见着杨果三人,眼神在她胸前挂着的单反上逡巡一圈,嘴角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笑。   杨果只淡淡瞟了她一眼,与部门两个男生道别后就要回房。   她的房间在走道尽头,身后徐观和单高扬在跟部员们说话。   刚走开两步,走廊厚厚的地毯上传来另一道脚步声。   杨果回头,看见徐观跟着她过来了。   男生笑着,手里的钥匙在指尖转了个圈,105,是下午杨果第一次选的那间,正对着她换去的107。   “牺牲自己,成全大家。”他说。   杨果说:“要么换回来吧,我不是非要靠海的。”   徐观转头看她,脚下步伐放慢,也不回答,只说:“相机用着还顺手吗?”   “很好用。”杨果点头,又问了一遍:“要换回来吗?”   “那就好。”徐观挥挥手,说:“明天早起去山海关,可别再迟到了。”   他径直打开对面的房门,在门口说:“晚安。”   杨果没办法,只好自己回房,这间房虽是走廊尽头,但景观极好,阳台下就是白净细腻的私人沙滩,周围没有别的酒店,海浪在月光下涨潮,几乎像伸手就能触到。   她拿出烟点燃,海风从面前吹过来,被两扇房门挡住,吹不到他那边。   “晚安。”她轻轻说。   作者有话要说:   键盘坏了,新键盘还在路上,这几天更新可能都会不太准时,只能麻烦大家陪我熬一熬(痛哭.JGP) 第56章   从北戴河度假区包车到山海关, 大概要一个多钟,大家都没吃饭, 被徐观领着去体验网红早餐的秦皇岛特色小吃。   包成饺子形状的绿叶被端上桌, 叶片肥大透出清香,白承福挨着杨果坐,问她:“我记得你是武汉人吧。”   杨果点头,“这是什么?”   白承福说:“这叫长城桲椤饼, 试试。”   桌上摆了两大盘,味道还不一样,杨果吃的三鲜,虽没说话,但表情里透出满足。   白承福像是自己吃到什么绝世美食, 笑得见牙不见眼,孜孜不倦介绍着:“传说这是戚继光行军时手下的南方伙夫根据南方人的口味发明的,当时长城外长着很多桲椤树, 他见那叶片宽阔,经脉分明, 脑中灵机一动……”   “闭嘴吧你。”相宏亮一口气造完五个, 嗤道:“这玩意儿看着好看,不顶饿啊, 还是这四条包子, 结实。”   隔壁桌传来徐观的声音:“其实这还没赶上好时候,得等春末,摘了第一茬长出的新鲜叶子, 做出的饼味道才最足。”   杨果的耳朵其实早就竖到那头去了。徐观已经说了好半天,担着导游的责任似的,让大家能在这短短几天旅途中体会到更多。   “我也是湖北的。”白承福忽然说。   杨果回头,男生正想拿过她的碗给她盛上稀饭,她把碗按住,笑道:“是吗?湖北哪里的?”   白承福说:“我是潜江的。你不喝稀饭吗?包子哽。”   “谢谢,我自己来。”杨果说:“你家乡的小龙虾很好吃。”   白承福腼腆笑着摸摸后脑勺,小声说:“以后有时间……我请你吃。”   杨果没答话,隔壁的人大多已吃得差不多,徐观转头问他们:“同学们吃好了吗?”   众人点头,俱都起身准备出发,相宏亮急忙喝完稀饭又往嘴里塞了两个包子,招呼白承福:“愣着干啥!”   今日天气很好,一行人各种相机在手,浩浩荡荡往长城去了。   相宏亮望着眼前碧蓝天空下长长的灰色斑驳城墙,胸中顿生万千豪气,抱着□□挥手道:“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两京……害管他呢,不愧是天下第一,万里长城第一关!”   杨果笑着补充:“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   白承福推着眼镜道:“想当年李自成兵败如山倒,吴三桂……”   转头一看,另外两人已经走远了。   今天的同意安排只从第一关到老龙头,接下来便又是自由活动时间,有几对小情侣手牵着手去了海边乐园,相宏亮表示真男人拒绝去这样幼稚的娱乐场所,拿着手机搜别的景点。   白承福问杨果:“你想去哪儿?”   杨果转头看徐观那边,男生正被几个人围着商量什么。   她听到几个字眼,走过去说:“你们要去老码头吗?”   徐观看见她就笑道:“对,要一起吗?”   杨果转头征询另两人的意见,得到肯定答案,便跟着坐车去了老码头的海滩。   这个海滩有个很美的名字,叫“海誓花园”,风格更类似于小众精品的工业艺术园区,古旧的老式房屋,斑驳失修长满杂草的铁路,很适合取景采风。   徐观一路上被围绕着请教摄影问题,作为会长的单高扬反而被冷落,慢慢靠近杨果这边的三个人。   杨果正拍旧铁路,白承福在旁指导着:“有点曝光过度了,你想拍特写?不如换成250那个镜头……”   单高扬走过来,竖起三脚架,镜头就对着杨果。   杨果微不可查地皱眉,背身往另一边挪了挪。   “汤蕊回家了。”单高扬突然说。   杨果没有理会他,取下短镜头换上最长的那个。   单高扬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但她之后会来。”   白承福皱着眉头,觉得气氛很奇怪,问了句:“怎么了?”   “自家男朋友在外面玩,身边多少莺莺燕燕的,可不得来盯着,虽说不可能被这些人钻了空子,但总还是在身边才最放心。”单高扬看似在回答白承福,眼睛却一直盯着杨果。   杨果换好镜头,对着徐观那边拍了一张,半张脸都被单反挡住,声音很稳:“那她就挺傻。”   单高扬愣了愣,说:“什么?”   杨果把耳边的碎发往后一夹,“一个男生喜不喜欢你,你自己最能感觉到,要是需要随时呆在一起,通过刻意了解他的生活来让他不变心,不就是傻吗。”   她也不在乎白承福就在旁边听着,继续道:“对了,那徐观知不知道原来汤蕊还有个哥哥?”   单高扬眼睛睁大了,他先转头对白承福说:“同学,麻烦你回避一下。”   白承福不愿意走,他感觉到单高扬对杨果有些莫名其妙的敌意,但杨果笑起来,说:“没事,我们聊聊天。”   看着男生走到一边,单高扬也不笑了,冷声道:“什么哥哥,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杨果毫不畏惧地看着他,慢慢说,“她跟你是一样的人。”   喜欢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明明享受鲜花与追捧,又要虚伪地掩饰内心欲望。   但徐观不一样,他不需要从任何别的东西那里获得满足,他自己本身足够光芒四射,就不会有心思在乎身边的谁对他怀抱喜欢,又或者满心嫉恨,悄悄背叛。   他会一如既往,待所有人温柔坦诚。   “所以你一辈子都不如他。”杨果说,“先过好自己的生活,再来阴阳怪气吧。”   单高扬站在原地很久,脚下齐踝的野草被踩扁,他低低冷笑起来,这笑声实在让杨果感到不适,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听到单高扬说:“很快了。”   杨果回头,眉心紧蹙,“你说什么?”   单高扬却再没理她,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去了鸽子窝公园拍日出,也去奥林匹克公园遛弯,晚上在碧螺塔吹牛喝酒,最后一天,汤蕊果然来了,徐观看起来挺开心,组织大家在北戴河村的一家宅院里烧烤唱歌。   这家小院名为“蝉享小院”,是一家民宿,不在所谓的北戴河度假区,位于本地人世代生活的居民区里。   徐观提前预定好所需食材,夜幕降临的时候,大家围着散发出热气的烧烤窑,随意聊着天。   昨日全国寒流来袭,秦皇岛没了明媚的阳光,气温也骤降,天际有厚重的雾霭,遮挡住月色星光。   相宏亮在院坝里拿着个话筒,中气十足唱出温柔绵软的歌词。   “我的快乐就是想你,生命为你跳动为了你呼吸——昨日的幸福曾经的甜蜜……”   白承福捂着耳朵,一脸心如死灰。   杨果坐在石桌的另一边,看着汤蕊在火堆中明艳的脸,察觉到她的心事重重。   她嘴里叼着一串金针菇,半天也没咽下去,盯着火堆发呆。   这学期,已经好几次听到关于徐观不太好的事情了。   第一次在奶茶店的电话,后来单高扬和汤蕊的对话,以及那天……   是什么意思?   杨果按着太阳穴,回想起之前在校报办公室,她试探着问了徐观是否遇到什么麻烦,对方只是摇头,还贴心劝慰她说已经解决了。   之后他的表现也没有任何不对,但单高扬那天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兜里的手机震动,是艾玛诗发来微信。   她之前说过,回家以后就跟体育学院的一个学长表白。   杨果一条条仔细看着,她说她以期末成绩不错为由头办了一个派对,学长马上就要到了。   有她化了精致妆容的自拍,还有一个苦着脸求安慰的表情包,激动紧张的少女心思溢于言表。   嘴里的金针菇早就被风吹凉,杨果扔掉这串,拿起温热的啤酒喝了一口。   白承福张着嘴,半天才说:“学妹,你,你不是不喝酒吗?”   杨果说:“热的喝起来像饮料,我试试。”   “那你少……”白承福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对面肩并肩坐着的汤蕊徐观,忽然就不再说话,拿起另一瓶啤酒,沉默跟杨果相碰。   相宏亮唱完一曲,竟然没听到意料中的掌声,觉得不够,表示自己刚才没有发挥好,冒着被啤酒瓶砸脑袋的风险硬是又重新唱了一次。   “我的快乐就是想你,生命为你跳动等待再相聚——”   聚会快结束的时候,杨果已经满脑子都是“我的快乐就是想你”,她甩甩头,感到脑子有点晕,起身去上厕所。   从厕所出来,屋内的暖气散去,她不禁打了个激灵。   宅院里已经没人唱歌了,徐观和汤蕊不见了,剩余的众人围坐着,都在伸头往外望。   杨果掐了掐滚烫的脸,走过去问白承福:“怎么了?”   白承福指指院门,“他们的爸妈来了。”   杨果不自觉地往那边走了两步,又停下。   石砖和檐顶砌成一道狭窄的院门,门外停着一辆漆黑的车,这辆车没有开灯,但车尾被什么照亮,是后面还有一辆。   汤蕊站在车前,正跟一个男人说话。   不是她见过的那个西装男,是一个年纪更大的,浑身散逸出高位者凌厉气势的中年男人。   汤蕊情绪激动,在哭。她拉着男人的手,求饶似的摆了摆。   徐观站在他们后面,表情被夜色遮挡。   过了会儿,那个男人才走开,汤蕊回到徐观身边,说了些什么,然后伸出手,似乎想抱他。   徐观往前走了一步,躲开她的手。   云层雾霭散去,夜色明亮了一点,杨果看见他脸上的笑。   还是那种笑,带着少年人的朝气清朗,很温柔的笑。   干净地如同夏季午后楼顶晾晒的白球衣。   汤蕊离开以后,杨果走出院门,看见徐观上了后面那辆车。   车里有个女人,隔着前窗也能觉出打扮珠光宝气,跟徐观如出一辙的,在优渥环境里养出的优雅气质。   艾玛诗打来电话,杨果接起来,对方却没说话。   她听到压抑的啜泣。   滚烫的脸上滴落几点凉意,杨果伸手只触到湿润的水汽,抬头一看,深蓝幕布下飘荡起逐渐密集的白点。   下雪了。   *   2014.2.16北京雪   下雪了。   北戴河没有北京这么冷,天气常常很好,海岸线很长,渤海湾的风也很大,当地人就在整日悠闲的海风和温暖的阳光下,消耗无聊的人生。   我不知道他们如何忍受没有期待的人生,也不知道大海是不是真的会让人心情舒畅。   我只知道我再也不会去。   他可能都已经忘记了我,无数喜欢过他的人中的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生。   下着雪的夜晚。难闻的汽车尾气。女孩子的哭声。萧瑟的风。   我把它们称之为离别。   作者有话要说:  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   此句我不记得出处,查了一下,有说法作者是当代人徐长鸿,但也有说法是这句出自题山海关东城门的对联,无作者。如果有知道的乖乖欢迎分享。   相宏亮唱的歌是《我的快乐就是想你》,太魔性了,重新翻出来一听,写离别留下的眼泪瞬间蒸发。 第57章 杨果日记   2011.9.1 北京晴   我遇到一个人, 他说他叫徐观。   长得很好看,听艾玛诗说, 他的家庭背景不一般, 他会散打,摄影,还是京大校报的骨干。   论坛有很多跟他相关的帖子。   2011.9.2 北京晴   他有女朋友了,也长得很好看, 艾玛诗说她跟徐观一样,都是官二代。   农夫山泉真的是直接取的山泉水吗,如果不是,那一定是不太干净的水,喝起来才会有回甜。   2011.9.10 北京晴   军训很累, 我不明白这种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整整十天时间,还不如让我去图书馆自习。   还有很多事要做的, 这学期的基础理论课要背,高数得预习, 校报的考试也要准备, 保研的流程我还没看,不知道会不会很复杂, 但总是要好成绩的。   我把农夫山泉的瓶子留下来了, 放在阳台养了一株风信子。   2011.10.3 香山晴   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2012.7.31 武汉阴   今天是爸爸的忌日,我睡得不好, 扫墓时脸色也不好,妈妈很生气,虽然她常常骂爸爸是畜生,但她从来不让我跟着这么想,她说血浓于水,再畜生,我骨子里也流着他的血。   面前是爸爸的墓碑,她在这里骂我,哭着骂,脸色狰狞得像一只被挤出汁水的烂番茄。   对不起。   2012.8.17 北京晴   终于回到学校了,他竟然也回来这么早。   原来他恋爱时也跟别的男生一样,会关心女朋友让她少吃冰。   恋爱有什么意思?无聊死了。   2012.9.15 北京晴   老板今天来抽查的时候,学弟正在偷懒,于是我得到他一半的时薪,用来请他吃了一顿饭,还多投出两块钱。   下周开始,就是跟他一起值班了。   阳台上的风信子要开花了,花店老板说是紫色,但花骨朵明明是蓝色。   2013.1.17 北戴河雪   他走了。   我想问问艾玛诗,但她刚表白失败,还是算了。   等下学期,我就可以直接问他了。   2013.2.9武汉阴   隔壁的姐姐带了男朋友回家,给我们送了一箱腊肉。   妈妈发现了我的耳洞,她说像路边站街的,很丢脸,今年没办法走亲戚了。   其实我们以前也不走亲戚的,她可能气得忘了。   她逼着我把耳钉摘掉,但我每天晚上都会重新戴上,有点发炎,睡觉只能平躺了。   我梦见他跟我道歉,说自己组织的采风却有事提前离开,他笑着说下次,下次一定不会再丢下我们。   2013.2.22 北京晴   回学校了,这学期他还会来值班吗?大三下学期应该很忙。   2013.4.2 北京雨   校园里的柳絮像雪一样。   他好像没有再来学校。   大家都在谈论,世界末日,南海渔船相撞,玛雅预言,禽流感。   没有人提到徐观,为什么他消失了。   2013.5.20 北京阴   我去找了老严,路上看见汤蕊和单高扬,他们一起上了车。   开车的是那个西装男,汤蕊开着车窗,在阳光下笑得很好看,就像林荫道旁重新盛放的朱槿花。   老严说徐观家里出事了,他爸爸做了不该做的,胆敢违法法律,就应该想好后果。   论坛有一个关于分析徐观和汤蕊的帖子,我还没来得及看就被删掉了。艾玛诗说他们分手了。   没有下次了。   骗子。   2014.1.18 北京雪   听老严说,他回过学校,回来参加考试,安排校报和摄影协会的接班工作,但是可能没办法顺利毕业了。   他还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汤蕊和单高扬做得没错,谁会因为学生时期的恋人和朋友,不顾自己的前程?   这时候就该及时撇清关系,明哲保身。   我该早点去找老严的。   也许就能再多见一面。   如果在北戴河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知道再也见不到他,我一定追上去,至少说一句再见。   2014.2.16 武汉阴   大三了,妈妈让我开始准备,这个学年结束以后去参加保研夏令营。   我没空,我要想办法帮帮他。   2014.6.10 北京晴   我告诉妈妈我在北京参加夏令营,另外给很多公司投了简历。   其实他的境况我好像不能帮到什么。   但我没有办法,我不能像他们一样,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继续自己的生活。   我不想读研究生,也不想参加什么国考。   我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按下快门的瞬间,美妙的声音让画面定格,忘记的事情被顺利留下,所有一切尘埃落定,唯有影像长存。   2014.9.10 北京   妈妈发现我没去参加夏令营了。   她把我的宿舍退了,另外在学校附近租了个一室一厅。   她辞掉了工作,拿存款投资了一个连锁零食店。每天做好一日三餐,监督我上课放学。   白承福打电话问我,也被她听到了。   她把我按在床上,扯掉耳钉很痛,她骂我是荡-妇。   她扔掉了我的镜头,好在相机放在数码精灵的活动室,没被发现。   风信子的花谢的时候,我问了花店老板,他说剪掉花骨朵,第二年还会再开。现在瓶子里只有孤零零焉掉的枝干。   也被她砸掉了。   听说公务员不能文身。   2014.10.2 北京阴   新闻报道说了徐家的事情,学校论坛也开始有讨论了。   不过他们只敢用缩写。   曾经霸占首页几乎一半帖子的名字,现在变成冷冰冰两个字母。   艾玛诗说汤蕊有新的男朋友了,她还说单高扬的父亲和哥哥升职了。   他们怎么能这样?   那张便利贴还贴在左上角,露出的一角粉色就是所谓爱情腐烂的样子。   我把健身房的卡送给赵文琪了,她说常常遇见单高扬。   他们怎么能这样。   2014.10.7 北京阴   国庆节结束了。我去问了老严,我想去找他。   就算什么也帮不上,我就再多看他一眼,也许可以鼓励他生活还会继续。   所有人都背叛他,忘记他,我不会。   但是我被妈妈发现了,她扯着我的书包让我立刻滚回家。   她是特意来学校找辅导员的,得到了我的保研名额还在的回答。   她给我买了很多国考资料,堆在书桌都遮住窗户。   还好不用再打工,我存的钱够多了。   2015.1.4 北京阴   今天是我的生日。   妈妈很难得买了一个蛋糕,松口请艾玛诗来了家里。   她明天就要回武汉去处理零食铺面的事情了。   她恨自己当年听信爸爸的甜言蜜语生下我,毁了自己的一生,从来不会给我过生日的。   今天本来很好。   但艾玛诗说漏了嘴,提到徐观。   她离开以后,妈妈去查了新闻,她当然很生气,她还看到我给影楼和摄影工作室投的简历。   她说徐家活该,自毁前程,徐观身上流着徐家的血,理应自己承受后果。   她还说我是个废物,为了一个男人也想毁掉自己的一生。   我明白她的意思。   谁能决定自己的出生?   徐观做错了什么。   如果我不是她的孩子,也许她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   杨果,生日快乐。   对不起。   2015.1.10 北京雨   妈妈给我留了足够几天吃的菜,说回来会看我的考试成绩。   我考得很好,辅导员说奖学金会有四位数。   我找到一家店,在街角的地下。天边的黑云如同凝滞的污水。   文身的女生长得很漂亮,利落黑发,胸前是一大片虎嗅蔷薇。   她只问了我一句话,你会后悔吗?   当然不会。   她叼着烟说,中国人家的孩子,许多以文身来展现对自己身体,甚至人生拥有绝对主权,哪能以叛逆这么简单的词概括。   我告诉她在翅膀下加两个英文字母,她只是挑着眉,拿了打板让我选。   这似乎对她来说已经很常见。   把另一个人的名字用浓墨融进自己的皮肤,洗掉也会留下疤痕,它会跟着你一辈子。   这竟然是很常见的事情了。   2015.1.30 北京雪   北京的春节很安静,没有烟火炮竹。   你放过烟花吗?   我从来没放过,不知道自己放的烟花,会不会比从窗户里看见的更美。   洗澡的时候她进来收拾衣服,看见我的文身。   她说我疯了。   她用衣架刮我的背,流血了。   她把我关在房间,说剩下的这个学期除了上课,我别想再出一次门。   她说这是为我好,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几年后只能在阴暗洗头房的门口抽着烟等客人上门。   雪粒子就像细盐,沾到背上的伤口,疼痛很真实。   要是有相机就好了。   你这个时候会在哪里?   祝你新年快乐。   2015.6.7 金士丹福德机场晴   我终于毕业了。   艾玛诗的人脉很好用,她帮我抢到了澳洲的打工度假签证,还帮我找到了一份酒吧的工作。   我把那张银行卡留给了妈妈,没有我她其实可以过得很好。   我是累赘,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吧。   我离开的事只有艾玛诗知道。   赵文琪跟男朋友去了上海,文韶回了西安,找到一个课外辅导班的工作。   白承福发短信说相宏亮回了松花江旁边的老家,而他选择留在北京。   他问我要去哪里读研究生。   我没有再回复。   待会儿到了之后,酒吧老板说可以预付第一周的工资。   机舱太冷了,我看见这座被海岸线包围的城市,阳光下的海水像金子铺就的未来,很漂亮。   2016.6.7 悉尼 晴北北   澳洲的烟好贵。   她回了武汉。   艾玛诗去看过她,说她过得很好。   她给了艾玛诗一张银行卡,里面是一年以来我给她打的钱。   她说她没有这样的女儿,这钱让她恶心。   我也很好。   对不起。   2017.2.17 新西兰晴   这里是夏天,卡瓦劳大桥上阳光很盛,我睁不开眼睛。   砸进水里的时候就像死去。   出水的刹那犹如新生。   艾玛诗说北京下雪了。   2020.3.22 北京   找到你了。 第58章   有小孩加入, 泳池就变得喧嚣起来。   徐观伸手摸到她的脖子,指尖穿进几丝头发。   “头发长了。”他轻轻说。   杨果偏头, 把侧脸埋进他宽大的手掌, 提回到开始的话题,“真不让我去?”   “这不是能商量的事情。”徐观捏了捏她的脸说。   杨果盯了他很久,直到夕阳余晖散去,楼下传来饭菜的香味, 她才说:“我要吃牛排。”   徐观笑起来:“好。”   他们就在酒店餐厅,点好餐让服务员送到泳池边,杨果翘着腿,点上一根烟。   徐观说:“少抽点吧。”   “为什么。”杨果弹掉烟灰,“人生这么艰难, 还不能有点个人爱好吗?”   “艰难?”徐观用手指蹭着鼻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杨果偏头看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徐观往后退一点,方便侍者将牛排端上桌, 又说:“我帮你切?”   杨果笑眯眯按掉手里的烟,“这是需要问的事情吗?”   徐观不再开口, 执起刀叉认真切割牛排。   泳池边的灯亮起来, 他低头的轮廓一半是温暖夕阳,一半是冷白灯光, 杨果拿叉子轻轻敲着盘子的边缘, 支着下巴看他。   “我是不是你的女人?”她突然问。   徐观抬头看了她一眼,将整齐码好的牛排跟她的换过来,一边很自然地说:“是啊。”   然后不等杨果开口, 他又很快接道:“别想了。”   杨果撇嘴,用力叉起一块牛排丢进嘴里。   吃过饭,徐观回屋里拿了包,杨果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在男人要开门的时候,又伸手把门锁按住。   徐观回过头,忽而低低笑起来,明知故问:“怎么?”   杨果的手还按在门上,抬头看他好一会儿,凑上去吻了吻他的下巴。   徐观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她,房间门口的壁灯倾泻下来,睫毛在眼下打出扇影。   杨果没骨头般黏在他身上,声音平淡,平淡又带点撒娇似的:“亲一口。”   徐观按住她的后脑勺,重重吻下来。   一时间屋内就只剩暧昧的喘息。   “好了。”徐观的手下滑捏住她的后脖子,微微用力将人撕开一点儿,“很快回来,等我。”   杨果拿下他的手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打开了门。   她一言不发地关上门,徐观站在安静的走廊,一时间竟有种被老婆赶出家门的错觉。   他拇指摩挲着食指上那个淡淡的牙印,轻轻笑起来。   这是pubstreet上一家平常的酒吧,五光十色的灯柱疯狂摇射出门外,恩和阿肯站在门口,冲徐观招手。   他走过去的时候,嘴角就挂上轻松的笑,眼神却平静无波。   他们选了个卡座,恩先是问:“Afra呢?”   徐观愣了愣,“你说杨?”   恩点头,“对啊,这个英文名很棒。”   “Afra...”徐观默念着重复,答道:“她累了,在酒店休息。”   年轻的鹿,地球的颜色,尘土。   她是哪个意思?   “啊,是薛告诉我的。”恩有些不知所谓,耸着肩关注另一个重点:“我以为你们是情侣?你不知道她的英文名吗?”   “是情侣。”徐观笑着点上一根烟,往后靠坐在卡座的沙发,“但我不知道的很多。”   “她很有趣。”他又加了一句。   恩说:“我跟苏丽亚没有秘密。”   “那很好。”徐观笑着喝了口酒。   杨果的秘密,不算秘密。   她早就摊开自己的所有,摆在那里,只要他愿意,就能一眼看到底。   万幸他看到了。   他拿起酒杯,示意一边一直默默的阿肯:“cheers?”   阿肯摇头:“抱歉,我不喝酒。”   恩用拳头捶了锤他的肩,对徐观解释道:“他真不喝,不是骗你。”   他们说话的方式,真是带有一种明明白白的单纯,单纯又坦诚。   徐观垂着眼,复又笑起来,招呼侍者加了无酒精的饮料。   恩有些不好意思,他以为今晚徐观找他,是要说些什么生意上的事情,但男人到此为止也只是一直寒暄些轻松话题,好像只是叫他们来,单纯地喝酒聊天。   “你有什么事要聊吗?”他问。   徐观打好的两版腹稿,通过短暂相处也对他们了解得差不多了,看来遇上淳朴的年轻人,就丢掉官场和国内弯弯绕绕那一套,打出直球:“是有事,我想请教一些你们旅行社的事情。”   他看着阿肯说。   “但是呢,”服务生递来无酒精饮料,徐观复又举起酒杯,说:“我们中国人,喜欢在酒桌上说真话,既然我有求于你们,那就要先在这不算酒桌的场子里先把兄弟伺候好了。”   他说得复杂,恩没太听懂,但其中意思也大概明白——他是有要事,他很真诚。   这也就够了。   于是三个男人,干过几轮杯,扯过几回胡牛,气氛算是真正到点儿,徐观才说:“阿肯。”   阿肯说:“你问吧。”   “我先打个预防针。”徐观说:“这些问题我问出口,你听到,也许心里就有了数,但你不用强迫自己回答,想说的就说,不想说的,也不用有负担。”   阿肯点点头。   “你可能会因为这个丢掉这份工作。”徐观又说。   恩渐渐瞪大眼睛,意识到今晚的主题这才真正摆上台面,他有些担心地撞了撞阿肯的肩,对方却只是摆手,用越南语说了句什么。   两人在对面用家乡话嘀咕了半天,最终阿肯说:“你问吧。”   “第一个问题……”徐观手里握着啤酒,开口前眼睛随意在酒吧逡巡一圈,忽然顿住。   阿肯还在对面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等他继续。   他笑了笑,慢慢说:“你们的老板,就是下午我们在店里小门见到的那个人,他平时常去的地方有哪些?”   阿肯想了想,回忆着说:“我不太了解老板的私生活,不过这地方小,谁的事都不能完全隐蔽,有一回我去给他送东西,很晚了,他就让我去了一家地下酒吧。店里的同事告诉我,那是他经常去找乐子的地方。”   既然提到找乐子,那必然不是什么只喝酒的普通酒吧。   徐观心里有了数,放下酒瓶道:“你还记得地方吗?”   阿肯点头,徐观笑了,“那热身结束,我们换个场子?”   二人虽疑惑,也没什么异议,今晚是徐观请客,自然听东家的。   酒吧的场子渐渐热起来,舞池中央渐渐被牛高马大的欧美人挤满,音乐声更热,灯光更魔幻,徐观站起身,嘴里叼着烟,一手插兜,慢慢朝结账处走去。   恩在后面喊他:“我叫了check-in了!”   他没理会,走到吧台,靠着边沿点燃嘴里的烟。   侍者问:“有什么需要?”   徐观伸手拿起账单,往他那边推,屈指在上面敲了敲。   侍者看了一眼,报了个数字,就等他付款,而后者不紧不慢拿下烟,烟头冲着旁边洗手间的方向一点。   “加上那才那位女士的。”   侍者先是疑惑皱眉,而后反应过来,说:“哦,那个背后有文身的女士吗?”   徐观笑而不语,盯着厕所门口的布帘,在烟雾后眯起眼睛。   侍者很快递来另一张账单,徐观掏出钱付了款,将账单随手揣进裤兜,就出去了。   舞池中央群魔乱舞的人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个小插曲,依然沉浸在深夜的魔幻世界,徐观离开后,厕所门口的布帘动了动,紧接着被一把掀开,一个穿着黑色吊带的女人冲到吧台,跟侍者说了几句话,恨恨在桌面砸了下,又冲出了酒吧。   酒吧门口,阿肯盯着人潮涌动的街道说:“我得想想怎么去。”   徐观慢慢抽着烟,说:“不着急。”   他将只抽了半只的烟丢下地踩灭,又说:“有些渴,喝果汁吗?”   “啊?”恩挠挠头:“好啊。”   徐观就走向卖果汁的小摊。   恩正要跟着过去,肩膀忽然被一只手按住,他回过头,见着人不觉惊讶出声:“Afra?”   杨果神色冷淡,用力在他肩上拍了拍,“我也口渴,出来买杯果汁。”   她咬着牙走过去,心里默默念自己傻,多大年纪了,玩跟踪这套,也不知道是自己太笨还是徐观太聪明,刚起个头,什么都还没着落呢,这就被发现了。   徐观买了三杯果汁,正站在摊前等,侧脸线条明明在夜色里很柔和,杨果就是看出点好意的嘲笑。   她抿着唇站到男人身边,抢先开口:“没烟了,出来买。”   徐观侧头,先是挑眉,故作惊讶地说:“咦,巧了。”   杨果恨地皱起眉,盯着他说:“非要来这一套?”   于是徐观就笑起来,很爽朗的笑声,她已经许多年没听到过。   “都说了少抽点。”他环住杨果的肩,将她的头往胸口按,胸腔在说话间微微的震颤传递到她的额头,“不听话是不是?”   杨果扒住他按在自己头上的手,抬起化了浓妆的脸,深色眼影下的眼神很亮,“你喜欢听话的女人?”   徐观看了她一会儿,另一只手突然往下滑,狠狠在她的臀部拍了一巴掌。   “我喜欢杨果。”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摊主把果汁摆上来, 说:“三美金。”   徐观伸手要取,杨果眯着眼睛笑, 环住他的腰身不放, 他就只好一手把住女人的肩,一手去拿果汁。   他知道杨果故意,于是也就故意一只手做出一次性拿三杯的动作,还不待摊主出声提醒, 杨果就下意识放开他帮忙拿了。   但拿了又气不过,将果汁往他胸前一搡,“自己拿。”   “哎。”徐观把剩下两杯分到两只手敞开,由着冰凉杯壁在胸前磨蹭,“可别得寸进尺啊。”   这时候到底谁最该闹脾气, 也说不清了。   杨果将果汁拿回来顺着喝了一口,见好就收。   “我送你回去。”徐观说。   杨果挽着他的手臂,不动声色在大臂内部掐了一下, 说:“我自己回去。”   徐观夸张地“嘶”了一声,接着发出闷闷的笑, “但我不放心啊。”   杨果翻了个白眼, “最让人不放心的可不是我。”   现在这个点了,三个大男人能去哪里也不言而喻, 何况他下午还提到过危险这个字眼。   这人坚持不让她插手, 跟着出来要是没被发现,也许还能看看后续发展,但就没有要是, 徐观既然不想让她接触,那肯定也不会让她继续跟着了。   或许她该相信他能自己处理好。   徐观招手叫来突突车,这次倒不用被扛着上车,杨果捧着果汁自己跨上去,临走前又从车里俯过身,盯着男人道:“你好好的。”   徐观说:“嗯。”   *   阿肯带着他们穿巷过街,来到靠近夜市的一家马杀鸡店铺。   这家店对于做生意来说不是最好,不在pubstreet上,还得穿过老市场经过桥面,后方也没多少旅店,错失大波游客,但对于某些上不得台面的灰色消费来说,却是个黄金位置。   徐观跟着进去,一楼就摆着整齐的躺椅沙发,右手边靠墙处是上二楼的楼梯。有几名身着简单方便衣裤的按摩人员,年纪都挺大,这么晃眼一瞟,只是客人少,并无任何奇怪的地方。   “楼上是什么?”徐观问。   通常来讲,这种正规的马杀鸡店铺二楼会是私密包间,用于脱掉衣服的全身按摩。   恩说:“应该是包间。”阿肯点点头。   他冲着迎面而来的接待员说了些什么,那人看他们一眼,将他们引到了楼梯后。   这里有一个黑漆漆的入口。   接待员说打开手电筒,光柱照亮向下的石阶,三人走进去,上方传来的声音在狭窄楼道荡出回音。   “祝你们有个愉快的夜晚。”   这入口看起来黢黑,感觉要走许久,实则等他们接触到另一种光亮和声音,才不过一两分钟。   眼前宽敞的大门被从里面打开,节奏感极其强烈的电音汹涌而出,一直震动到鼓膜深处,暗光绚丽的舞台上,一名穿着皮衣的女子正在绕着中间的钢管跳舞。   ——找对地方了。   徐观扬起嘴角,率先走了进去。   三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恩皱起眉头,躲开比基尼美女酒侍的触碰,对徐观说:“徐,我不喜欢这里。”   徐观抽出一支烟,挑眉摆出疑惑的表情。   恩弓起身,放大生意声音:“我!不!喜欢——”   徐观接过酒侍手里的伏特加,塞进他手里,也凑过来大声道:“那只能委屈你了!”   恩闷闷坐回座位,对阿肯抱怨几句,才切回英文说:“苏丽亚要生气了。”   他喝了口酒,不习惯太高度数咳嗽了下,“Afra也会生气的。”   徐观的眉眼在舞台之下的暧昧灯光中舒展,他说:“是啊,可不好办了。”   音乐逐渐缓下来,舞台上的女人扭动着麦色腰肢,手指勾着皮衣领口,慢慢拉下拉链。   她的眼线一直拉到太阳穴,夸张的假睫毛随着眨眼几乎要飞出来,对着徐观这桌新来的客人抛出媚眼。   徐观饶有兴趣地看着,嘴里却问起阿肯:“你们老板,上次来坐哪里?”   问到这个,阿肯似乎有些尴尬,下巴冲着左边那一排被半隔起来的包间点了点。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的同事告诉我,他好像还帮忙管理这里的账务……”   “帮忙?”徐观问:“所以这里的老板,你知道是谁吗?”   阿肯摇头:“我不清楚,但我们店跟高扬旅行社有合作,他们的经理常来跟我们老板商量事情,每次都在后面的小办公室,一来就锁门,谁也不让进,我一直觉得有点奇怪的。”   他们不过是做一些地接和卖产品的业务,有什么事是必须要单独关门才能聊的?   恩在一边如坐针毡,这两人说的话他也听不懂,干脆起身道:“我去上个厕所。”   片刻后,他神色更为惊慌地回来了,这种地方的厕所果然不是能随便上的……他坐回桌前,发现两人好似已经结束了一段谈话,正愉快地举杯相碰,阿肯手里的饮料也换成了啤酒。   恩不明所以:“你怎么?”   阿肯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谢谢徐。”   徐观随意点点头,“是我该谢谢你。”   他眼神飘向那边的包间,忽然伸手拉住经过的酒侍,“坐。”   酒侍娇笑着,正想顺着力道坐到这个英俊的中国男人的腿上,就被一把推进了旁边的椅子。   那男人嘴里叼着烟,眼神被遮挡在缭绕的烟雾后方,拉她的手似乎不经意地在身侧掸了掸。   “什么意思?”女人把侍盘推上桌面,冷眼看着他道。   徐观笑了:“别生气。”他拿出一根烟,递给女人,顺手给她点燃。   女人抽了口烟,故意往徐观那边吐出烟雾,懒洋洋说:“问吧。”   徐观不动声色往前靠了靠,说:“冒昧请教一下你的收入。”   女人把烟叼进嘴里,眯着眼睛默不作声。   看这架势……?   恩坐在一边,眉头越皱越深,刚想开口提醒他是有女朋友的男人,徐观将烟盒往桌上一丢,修长手指在桌面点了点。   恩才注意到,这烟盒与他之前抽的不同,是黑色的万宝路爆珠,早就被开过封。   女人直接伸手拿过烟盒,往里头看了一眼,随后表情舒展,美滋滋又抽了口烟,这才开口报了个数字。   徐观转头看阿肯。   阿肯与他对视数秒,而后点了点头:“差不多。”   徐观靠在椅背上抽烟,看着舞台中间的女人已经脱到只剩内衣内裤,神色淡淡对女人说:“现在有空吗?”   “我平时可是很忙的。”女人妩媚地笑起来,倾身就想贴近徐观,“但是为了帅哥可以破例……”   徐观一脚顶住她的椅子,往后移了些位置,起身时对恩说:“很快回来。”   女人抓起桌上的烟盒塞进胸前,扭腰摆臀跟着去了。   恩张着嘴,眼睁睁看着两人进了那边被纱幔遮掩的包间,正想跟过去阻止徐观犯错,被阿肯一把按住。   他焦急转头,“怎么回事啊?他这是要干嘛?”   阿肯抿着唇,手上实力让他坐下,“他有自己的想法,别担心。”   “我要辞职了。”   恩原本还不罢休,听到这句,一时间忘记徐观,呆呆看着阿肯。   阿肯盯着他认真道:“这件事,我之前一直有所怀疑,现在多亏徐,我才真正明白过来。我明天就辞职,吴哥的微笑和这家酒吧有问题,我既然知道了,我就没办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发给我的工资,是脏的。”   恩看着他的眼睛,有点懵。   他慢慢回忆起这两天发生的事,好似理出一点头绪,但有点不敢相信。   在东南亚这样的地方,他们身处的国家,灰色地带的交易数不胜数,违法犯罪的传说更是从未少过,他这么些年靠自己的努力过得还算舒适,却第一次真正伸手接触到了这样的事。   他的手不禁有点抖,摸出手机想给杨果打电话,阿肯却再次说:“徐有他自己的想法。”   恩想起杨果离开前的神色,忽然明白过来,收好手机,猛地灌了一大口酒。   薄纱掩映的包间门口,徐观用打火机撇掉女人想摸上他胸口的手,声音暧昧,脸色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晰。   “这里不够刺激,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女人撇嘴,心说不管什么男人,看着再道貌岸然,果真都是一个样子。   她用手指缓缓扶上徐观宽阔的背,弹钢琴般点弄着,“好啊,随你选。”   钢琴弹到一半,手下热度消失,男人已经往更深处去了。   她踏着高跟鞋跟上去,正想再多挑逗几句,男人拐了几圈,停在了一道门前。   门里传来毫不掩饰的娇-喘呻-吟,间或夹杂着男人的低吼。   女人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伸手再次扶上男人的肩,“这里?你喜欢二重奏啊,这可是要加钱……”   徐观反手捏住她的手腕,回过身说:“里面是谁?”   他用的力道很大,女人娇柔地痛呼:“哎呀!这种也是要加钱的!”   徐观沉着眸子笑起来,空闲的手忽然一动,女人只觉胸前一凉,先前塞好的烟盒已经回到男人的手里。   女人下意识想伸手抢回来,徐观手下一转,她瞬间弯腰,这回的痛呼声便真实许多。   徐观指尖随意摆弄着烟盒,声音淡淡:“我问你,里面是谁?”   *   度假村的泳池已经被清扫过,服务生来换过水,泛起新鲜的消毒水味。   杨果皱着鼻子,坐在房间阳台的椅子上,光脚搭上栏杆,不断看着手机上的时间。   过了会儿,她发出一声长叹,点上一根烟。   月色清凉,微风吹起她肩头碎发,卸过妆的白净脸庞被手机屏幕照亮。   小小的屏幕上,是一个问答网站,杨果手指快速滑动着,到一篇帖子时停下,点了进去。   帖子逻辑清晰,比喻简单易懂,文字配合图片,辅以PPT式的流程图。   提问人的标题在屏幕上方被遮住一半,剩下那一半,分明普通寻常的字体,却有些触目惊心——洗黑钱的具体流程。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键盘还没到,满怀欣喜渐渐变成暴躁…… 第60章   地下酒吧的尽头角落, 隔着一道门的暧昧声息仍在继续,徐观手下用力, 将女人丰腴的身体捏得不断往下弯, 又苦于手腕受制,挣脱不能。   “草!里面是坤!妈的!放手啊!”女人不断嘶声痛呼,想用另一只手去扒男人铁钳似的手。   还未碰到他,男人已经松开, 淡道:“谢了。”   女人揉着手腕,低声咒骂,脚下丢来烟盒,等她捡起来再抬头,男人已经不见了。   她恨恨往地上啐了口, 掏出烟盒里的钱数了数,甩着头发离开。   算了,没吃到肉, 也总之有点进项。   回到吵嚷不休的大厅,舞台上的脱衣舞娘已经只剩一条丁字裤, 绕着钢管上下滑动, 脚边堆满零散的小费。   瞪红眼睛的男人们举着啤酒向她狂吼,青筋暴突的额头就像一颗颗被欲望缠绕的橄榄球。胡乱旋转的灯柱照亮身边一桌人向她屁股伸来的手, 右边纱幔印出纠缠的人影。   夜愈深, 这群人就愈疯狂。   她扭着腰坐到这桌人里看起来最富有的男人腿上,余光看见刚才中国男人的那桌还是只有两个当地人,撇嘴心说“神经病”, 而后娇笑着接受了他们往胸口塞来的小费。   徐观没有回到卡座,只是随意找了个包间,让纱幔遮住自己。   身后两人正如火如荼地运动着,狭小空间里气味难闻,他皱着眉,往正待破口大骂的两人那边扔了一叠钱,“继续。”   女人轻笑一声,以为他是那种有特殊癖好的客人,捡起钱安抚好身前的男人,一边还有空朝徐观抛去媚眼。   但徐观只是站在那里,眼睛盯着纱幔外走廊的方向。   走廊里走出来两个人,头发蓬乱的男人一手拉着裤腰带,取下眼镜的双眼眼袋浮肿,满脸餍足,身边跟着金发碧眼身材火辣的欧洲大妞。   徐观静静看着坤走去吧台,握着啤酒开始跟着起哄,让脱衣舞娘继续。   他又等了一会儿,见跟着坤的女人离开,也掀起纱幔,插着兜往走廊去了。   起初特意带了个女人进去,出来的时候也没人注意,这会儿从尽头的包间往里一拐,便神不知鬼不觉又回到了那道门前。   一道很普通的木门,只是随意挂了个牌子写着“闲人免进”。   是这间酒吧的办公室。   徐观握上门锁扭了两圈,打不开。   裤兜里的另一只手伸出来,指尖捏着刚才从酒侍身上顺来的两根发夹。   他把一支发夹掰歪,两支插-进去,微微弯下腰,侧耳听了两秒。   咔哒,门开了。   他闪身进去,轻轻关上门,震耳欲聋的电音被隔绝大半。   屋里陈设普通,有些乱,两侧是高大破旧的书柜,中间一张宽长的木桌,空了一大块,原本应该摆在上头的文件散落在周围地面。没有窗户,方才两人遗留的气味闷闷裹着烟味扑面而来,徐观点上一根烟,径直往木桌后面去了。   他蹲下身,余光看见桌下的垃圾桶里扔着一只用过的避孕套,将老板椅往前拖了点,挡在自己和垃圾桶之间。   木桌是中间中空,两侧实心的样式,他屈指在左边敲了敲,闷响,转向右边,却是彤彤带有回音。   他伸出手,慢慢在右边从上到下仔细摸索,抠到一处凸起,再往后一拉,里头现出一个精致的保险箱。   这种样式的保险箱……徐观叼着烟,微笑起来。   单高扬曾说他高傲。   蠢货。   耳边朦胧的电音突然涌入一瞬,又变得遥远起来。   徐观嘴角的笑意凝滞,垂着眼,慢慢从桌下站起身。   门口站着的肥头大耳的男人,重又戴上眼镜,一双眼在镜片后碎发下透出市侩精明。   他手里握着一把枪,枪口正对着徐观。   徐观缓缓举起双手,脊背挺直,桌下的大腿肌肉崩起,暗藏爆发,嘴角却还勾着,声音漫不经心,“坤,真巧。”   “这可不是巧。”坤的手指撬开保险,死死扣住扳机,“看看我抓住了谁?一个小偷。”   “等等,”徐观慢慢说:“别急。”   他的手缓缓往下,够到自己的脖颈。   坤提高声音:“别动!”   面前这个男人,明明在潜入时被抓住,但只是站在那里,挺直背笑着,就莫名让他觉得两人所处的境况掉了个儿。   他不怕他,更不怕他手里的枪。   难道是因为他有什么后手?   坤紧紧抿着唇,手臂肌肉紧张到僵硬,眼睛不受控制地在房间里到处瞟。   房间太过凌乱,乍一看根本看不出什么。   但他不敢掉以轻心,这男人不可能胆子这么大的,这是他们的场子,背后是中国大陆的单家,以前有闹事者,下场都极惨,更别说这样触及到他们真正利益的行为。   他原先只是一个地接社的小老板,生活虽还算过得去,但要支持现在这种随手给外围几千美刀的奢侈,肯定是远远不够的。   高扬旅行社的经理找上门来的时候,他正被老婆发现前一晚的韵事,吵着闹着要控制他的经济来源,说家里几个孩子要去留学才有出路。   经理给他提供了一条路。   身在这样的国家,他原也不甘心只是经营着一个破落的地接社,一辈子被日光灼晒皮肤,最后被海风吹烂尸骨,也不需要考虑什么,那条路上,只远远超过他原本收入的这一点,就足够让他毫不在意地违反法律了。   而他需要做的其实很简单,只是守着这家地下脱衣舞酒吧,等着每个月定期有人来篡改账务。   原本他们地接社的每一个单子都需要通知经理,但他贪财,进入这一行以后胃口越发大,自己也渐渐摸清洗钱的路子,本就起了小心思,遇上这两人送上门来,就决定瞒着高扬那边,自己接下了这个单子。   只是没想到今天遇上的这个男人,突然出现在这间办公室,桌下保险柜里,就有着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既然敢来,且现在被枪指着也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那必定是身后有所保障。   坤越想越觉得眼前的男人不简单,正犹豫着,对方已经掏出了脖间挂着的一串天珠。   他也赌石,了解珠宝行业,一看就知道,这玩意儿值不少钱,甚至在合适的情况下,达到有市无价的程度。   徐观手里挂着天珠,叼着烟笑道:“坤,有没有兴趣谈谈生意?”   *   杨果在阳台上吹风。   已经是凌晨五点过了,徐观还没回来。   她垂着眼睛抽烟,手机在指尖转来转去,心情早就从焦躁的等待转为平静。   他会回来的。   楼下花园里走进来一个人,颀长的身形掩映在盛放的沙漠玫瑰下,踩着人字拖,步子慢悠悠的。   杨果从凳子上猛地起身,冲进房间拉开门,也来不及关,一步两三阶地跨下楼梯,跑进泳池花园。   天边已经透出一点亮,深蓝幕布尽头挂着一弯月牙,将尽的月色清辉和微熹的晨光交缠着,她一头撞进男人怀里。   徐观稳稳接住冲过来的女人,托着她的屁股往上抬了抬,“怎么不穿鞋?”   杨果这时才感觉到脚下地砖冰凉,额头顶着他略硬的胸膛,被撞得有点痛。   “不想穿。”她抬起头,鼻尖在他脖颈处嗅了嗅,故意冷着脸道:“解释一下?”   徐观低低笑起来,手上用力,直接将人托起来,抱着走回去,一边说:“谈好一门生意,身体还是干净的。”   “嗤,”杨果笑起来,长腿勾住他精瘦的腰,缠得死紧,“我不信。”   “去了什么地方?”她用手指摸着徐观的耳垂,将触未触,慢慢道出自己在手机里看到过字眼:“不是换场子,三个大男人,深更半夜的……赌场?有性感荷官在线发牌的那种?还是马杀鸡店,有比基尼美女贴身按摩的那种,哦对了,还有什么脱衣舞酒吧……”   徐观轻拍她的屁股,哄孩子似的说:“我错了。”   “所以是真去了?”杨果挑着眉,双手捧着他的头直起上半身,这回的生气倒不是装的了。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徐观手下突然用力捏了捏,加快脚步,“要么你检查检查?”   房间门没来得及关,徐观一进屋就顺势转身将她抵在门上,学着她的样子也在颈子处闻了闻,低声说:“抽了多少?”   杨果抱着他的头,轻轻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   “真不听话。”徐观掐着她的腰,往上耸了下,杨果就受不了,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他身上是浓烈的烟酒味,还混杂一些劣质香水的味道,她身上是洗过澡以后清爽的淡香,也带一点儿烟味。   阳台透进一丝日光,杨果抱着他的脖子,闭上眼睛。   等了足足一夜,直到此刻才有触地的实感。   他在这种时候,往往不爱说话,只是沉默喘息,小麦色的肩头肌肉因为抱着她而微微鼓起,光滑肩背后一条深凹的排水沟迅速有力地起伏。   杨果低头咬他的喉结,如愿听到男人不由自主溢出的低音。   而后腰间的手圈得更紧,她被扔到床上,顺手扯下蚊帐,轻薄白纱飘过肩头,脚踝上的银铃缠着红绳,有节奏地脆响着。她不断下坠,下沉,进入最浓烈的梦。 第61章   杨果本来想问, 但是一夜没睡,又被折腾半天, 最后累得只记得天光大亮的时候, 自己趴在徐观身边,被他轻轻拍着背,就睡着了。   这回徐观没叫她,一觉竟睡到下午, 屋里光线昏暗,没有开灯。   阳台被拉开半扇,外头也是昏暗的,徐观又在抽烟。   杨果套上裙子走出去,才发现这时节难得下起雨来, 只也是小雨,斜斜飘洒到裸-露的肩头,凉丝丝的。   徐观坐在藤椅上, 把她拉到两腿间夹住,伸手摸她的肩, “去买点厚衣服吧。”   他的手掌不知为何很烫, 杨果缩了下没躲,直接坐到男人腿上, “要走了吗?”   “后面听你安排。”徐观说。   杨果盯着他的脖子, 半天没开口。   徐观环住她的腰把人按进怀里,说:“没关系。”   他双手挡在她身体周围,雨丝就飘不进来, 外面是阴沉沉的天地,他怀里是小而温暖的屏障。   为了那串一直不离身的东西,他曾经孤身追到小巷子,现在却将之拱手送人。   “傻逼。”杨果说。   她窝在他怀里,看不见表情,但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你越来越过分了。”   “我想去西港。”杨果说,“今天就去,可以吗?”   徐观说:“可以啊。”   他等了会儿,杨果没接话,于是继续道:“我说过了,这次出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陪你。”   关于单家的事,他确实一直在找机会,但这次遇到也确实是意外。   “在这里能做的都做好了。”徐观又说:“就算没做好,还是履行员工的职责更重要。”   “重要什么?”杨果抬起头,笑着说:“你明知道我不是想来旅游。”   徐观把她的头又按下去,贴着自己的胸膛,逗她:“我不知道啊,我还以为老板真的看上我的能力,原来还是贪图我的美色?”   杨果埋在他胸前笑起来。   “接下来,甩手掌柜的角色就到我了。”徐观说。   杨果没看他,盯着楼下花园里被雨水打湿的沙漠玫瑰,停住笑神色认真,“我不想你继续在这里,但如果还有事,我就陪你。”   她觉得危险,但她不会再错过陪着他的时间。   多年前只能呆在狭小房间,看着窗外春去秋来,想象他一个人要如何度过这种时光的心情,再也不想体会了。   现在回忆起来,都不知道大学后两年怎么度过的。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常常不能顺利入眠,起初还会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崩溃,抱着梦里哭湿的枕头一坐坐到天亮,后来总算想了不是办法的办法,拜托艾玛诗抢到签证。   人生总要有个盼头,才能正常活着。   她的盼头就是彻底独立,然后找到他。   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他想做什么,她都陪着他。   雨势渐渐大起来,徐观一直没再说话,抱着怀里的女人,感到胸前有点湿润。   她又哭了。   他突然明白那天晚上的心情。   她是一株水里的芦苇,用尽全力逮到他,就像终于捕捉到继续生长的希望。   那个时候,她一定来找过他。   “没事了。”徐观说:“收拾东西吧。”   *   两人其实也没多少行李,花不到十分钟就整理好,出门前杨果直接买了去西港的机票。   “不坐夜班巴士,太慢了。”她说。   徐观带她去市场,好容易才买到两条厚一点的披肩。   恩收到消息,非要送他们,开着自个儿的小车,车上还多了个阿肯。   暹粒地方小,他们很快就到了机场,恩在开车时一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住,多嘴道:“徐,你还回来吗?”   阿肯也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徐观拍拍斜挎包,说:“以后会回来的。”   他牵住杨果,往安检口走去,另一只手抬起来冲二人挥了挥:“下次见。”   下次,就不会有这些破事了。   徐观不知道杨果订了什么酒店,两人从西哈努克的机场坐突突车到达港口,恰好赶上最后一班渡船,到达高龙撒冷岛时,天边已经泛出红光。   海水已经开始涨潮,渡船停留的地方有个咖啡酒馆,沿着搭建的木板走进去,就是高龙撒冷最繁华的海岸线。   海岸线边的沙滩很长,一直往里延伸进岛中央的森林。这一边布满大大小小的民宿和青旅,配备的设施也算完全,主要都是度假相关的小商铺。   杨果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接着坐在沙滩上,掏出一瓶青草药膏开始往裸-露的皮肤上涂抹。   徐观问:“住哪里?”   杨果说:“由于你前五天的安排超出预算,接下来就带你体验一下真正的穷游。”   “那我可怕了。”徐观笑着说:“所以,咱们今晚就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杨果没回答,把药膏递给他,“喏,做好准备。”   徐观虽然不明所以,还是接过来,随意在手臂上蹭了点。   杨果说:“你最好抹认真一点。”   徐观笑着,没在意。   杨果也不管他了,抬手冲着树林里招了招。   那边走出来一个光着脚的当地人,过来跟他们确认了姓名,伸手想接杨果的背包,后者摆摆手,站起身对徐观说:“走吧。”   徐观嘴角挂着笑,心想可能订的酒店在岛中央,跟着两人进去了。   没想到进去以后走了好半天,脚下路途逐渐崎岖,周围也没有一丝酒店的影子。   徐观再次问:“住哪儿啊。”   天色彻底暗下来,杨果从包里扯出披肩,裹在徐观身上,“对面啊。”   “对面还有酒店?”徐观疑惑皱眉,感到没涂药膏的腿上被什么小东西撞来撞去,很快泛起疼痒。   “当然有。”杨果又找那个当地小哥拿了手电,一束光照亮前方爬坡上坎的热带雨林,“风大浪大,比这边死寂的海滩舒服多了。”   徐观也没心思说话了,强忍痒意跟上前方走得飞快的两人。   这属实已经是未被开发的热带雨林,日头降下去后,四处的虫鸣仿佛雷声般此起彼伏,茂盛的树枝交错,挡住头顶的月光。   路也难走,他和杨果都穿着简单的人字拖,踏着地面根本不算是路的泥地,偶尔还能感觉到鞋底踩爆掉什么小生灵。   起初杨果还跟带路的小哥随意唠嗑,后来也不再说话,逐渐沉重的喘息回荡,都分不清是谁的。   脸上滴落水珠,好像下雨了,徐观抬头望了望,张牙舞爪的枝干完整遮挡住天空,什么也看不见,都不知道是自己的汗水还是雨水。   他感到自己身后的衣衫紧贴背部,已经湿了大片。   前方是一抹水红色的影,肩背处大片浓黑的墨迹与黢黑的森林融为一体,跟在赤脚的当地人身后,一步也没落下,看起来轻盈又踏实。   她怎么找到这样的地方呢。徐观想。   印象里那个女生,留着蘑菇头,抱着一沓书,背着双肩包,默默穿过校园,就是普通一如所有乖乖女模样的好学生。   这样的女生,竟然有勇气文身。   肩背的脂肪少,女孩子的皮肤也薄,文在那里会触碰到骨头,一定很痛。   徐观出神地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脚下路面渐平,带路的小哥停下脚步,杨果回头说:“到了。”   前方是大片呼啸的海风,距离海浪不到几米的地方,有一排茅草小屋。   右边再往上,石阶的尽头有一栋木杆支起的三层小楼。   他们穿过整座小岛,来到另一边的海岸线。   月色清凉,徐观总算能看清眼前的人,她狠狠伸了个懒腰,轻喘着说:“累死了,彻底运动过就是舒爽。”   徐观取下裹着手臂的披肩,抖落出许多不明黑色小点,再一拧,竟然拧出水来。   这是留了多少汗。   杨果笑眯眯过来牵他,走向楼梯。   “累不累?”她问。   徐观平复呼吸,说:“还行。”   杨果轻嗤,没再说话,小楼里走出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吊带热裤,杨果向她问好。   女人说话带着法国口音,邀请他们上楼吃饭。   小楼的第一层应该是餐厅,有个酒馆似的吧台,一群法国人围坐在中央,高声呼喝着打牌喝酒。   木制地板上另有两个小桌,他们做到角落处,视野很棒,能看见来时的石阶旁茂盛的花草,和海边翻涌的浪。   晚餐很简单,就是牛油果三文鱼沙拉,还有一盘鲜切菠萝。   徐观要了瓶啤酒,给杨果要了橙汁,杨果喝了一大口冰爽的饮料,又拿出药膏递给他,“被咬死了吧。”   他们坐着蒲垫,徐观往腿上抹了药膏,又把腿伸进桌下,夹住杨果的,体会到女人冰冰凉凉带点湿意的肌肤。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问。   杨果耸肩:“以前来过一次。”   “当时我住对面的。”她嚼着生菜说:“有天早上看见刚带路的小哥从树林出来,拖着推车,装满新鲜蔬果,跟着他来就找到了。”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能流这么多汗,回到房间脱衣服,拧出的水把木地板都浸透。   但是太好了,住这里太舒服了,躺在床上听涨潮的海浪,几乎就在耳边。   “我那时候就想,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有机会的话,一定带我最爱的人来。”她说。   徐观的腿贴着她,想象她一个人在风平浪静的白沙滩,看见推着小车的当地人,一时兴起跟在身后,慢慢穿过难走的热带雨林。   然后眼前豁然开朗,见到更汹涌的浪和遗世独立的小木屋。   他笑起来,“我这不是来了。” 第62章   他们的房间就是靠海的那一排小木屋, 没有空调,只有老旧的木扇垂下吊顶, 中间一张双人床, 挺窄。   杨果睡到下午,此时也没有睡意,随意进厕所冲了冲,徐观才去。   进去后过了会儿, 徐观从厕所探出半个身子,头发湿哒哒,精壮的胸膛抵着门,“没有热水吗?”   杨果笑了:“这里会有热水吗?”   好在热带地区,洗个冷水澡也不算什么, 徐观很快出来,杨果不在房间,他走出去, 看见女人正蹲在沙滩上,不知在干什么。   屋外有一截支出来的檐廊, 被屋顶盖下的茅草遮出干燥空间, 还吊了张厚绳做的吊床,徐观翻身躺上去, 拿起相机拍下月光下海浪前玩沙的女人。   他拿着相机, 摸摸已经有些磨损的快门键,想起很久以前,在夏天的办公室里, 女生坐在他对面,问起新手该买什么相机,容色沉静,耳朵却是红的。   他给她推荐了佳能单反80D,就是手里这一款。   隔壁相隔一段距离的木屋外同样是一对情侣,男人躺在吊床上看书,女人靠在桌前抽烟。   “晚上好。”女人冲着徐观挥挥手。   徐观点头,女人又遥遥递来一句:“你妻子的文身很漂亮,我很喜欢。”   “谢谢,我也很喜欢。”徐观说。   杨果听到了,在沙滩边冲着他笑,又低头在沙里刨着什么。他偏头看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手机给坤发短信。   还有些事情,不需要他出面了,等回到北京,想办法将到手的证据利用起来,下次再回到这里,就不会有高扬旅行社了。   身边小桌上传来震动声,徐观看见杨果放在桌上的手机上显示出两个字的来电人。   来的时候他买了两张七天的流量卡,杨果本来一直用国际漫游,并不需要,但还是给他面子地用了,直到昨天才说流量不够,换回了自己的电话卡。   手机屏幕上显示“妈妈”。   他顿了顿,朝杨果招手,提高声音道:“电话!”   这张吊床底下就是白净细腻的沙滩,杨果小跑着过来,也不绕过去,直接扑到他身上,吊床被两个人的体重压得往下坠,摇摇欲坠片刻,在离沙滩几厘米的地方稳住了。   徐观笑着抱住她,伸手取来手机递过去。   杨果原本笑着,张开手露出一只小小的螃蟹,白色接近透明的躯体,几只脚都蜷缩起来,窝在她的掌心。   她把螃蟹放到徐观的手上,接过手机,还故意扭来扭去让吊床乱晃,看见屏幕的那一刻,却突然沉默下去。   吊床左右摇摆着,檐廊的一盏小灯下有细小的飞虫绕圈,海浪声愈大,手机的震动渐渐平息。   “不接吗?”徐观问。   杨果摇头,把脸埋进了他的脖颈。   徐观安静很久,从包里摸出一支烟,侧过身点燃,单手往外抻,烟灰落进沙滩,然后用空闲的手抬起杨果的脸,认真看进她的眼睛,“你什么时候去的澳洲?”   他想起原来老严说过,她是单亲家庭。   重逢以后这么久,他却也没听她提到过一次母亲。   杨果的眼眶又红了。   “你想听吗?”她轻声问。   那只小螃蟹蛰伏良久,似乎意识到不再危险,从徐观的手臂上舒展开身体,慢慢爬动起来。   徐观感受着小东西在手臂上爬过的酥痒,点了点头,“你愿意说,我就听。”   杨果拿过他手里的烟抽了一口,其实也不想说太多,斟酌一会儿,避开他出事的日子,从自己的大三开始说起:“那时候,妈妈来北京陪读,想要我考研究生,然后考公务员,最后进入体制内,找个条件差不多的男朋友,结婚生子……”   “但我已经明白我自己想要的,所以就背着她走了。”   “她一定很生气,这么多年,加上今天这次,只给我打过两次电话。”   “我爸爸走得早,她生我时年纪也小,她对这些太敏感,很怕我步她后尘。我很理解她,但是……”   “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只有离开她,她才能拥有自己的人生。”   “是你教我的。”杨果把烟头扔进桌上的烟灰缸,低声说:“你教我自由有多重要。”   “澳洲的天真的很蓝,我在那里学会了游泳,还学了风筝冲浪,到处旅行,见更多风景……”   一直想一个人。   徐观抱得她更紧,两人被围起来的吊床挤到一堆,粗糙的绳索磨着细嫩肌肤,杨果把腿缩进徐观腿间,用额头贴着他的下颌,不再开口了。   隔壁的夫妻进去了,很快屋里的灯光也熄灭,徐观把她整个人夹在怀里,盯着近在咫尺的海浪,已经将事件连贯完整。   他教过她什么?   他只是很顺手的,在自己能及的范围内,偶尔为她行一些不痛不痒的方便。   原来当年那个沉默固执的姑娘,被禁锢在小小一方囚笼,窥见一丝天光,就在自己的想象里越爱越深。   徐观用手指摩挲着她背上文身的纹路,声音低缓而严肃:“你听我说。”   杨果埋首进他温暖的脖子,脸旁的肌肤温暖而干燥。   他手臂上的小螃蟹爬到尽头,掉落在地,白沙上划出一道细小的痕,很快被风吹散。   “我是个普通人。我父亲出事,汤蕊走了,单高扬落井下石,还有继母……”   他顿了顿,沉默着重新组织语言。   其实这些不算什么,但他就是一蹶不振,不仅没能成功毕业,也不想用父亲留下的脏钱,没有文凭,无法忍受小公司,还不想看别人异样的眼光,只好选择在打工存钱,最后在菜市口摆了个小摊。   幸而老严可怜他,把他收留进自家住的胡同小院。   “他们是不重要的人,那些事也不是重要的事,但我被他们打败了。我是个普通人,懦弱又愚蠢。”   杨果缓缓闭上眼睛,没有打断他。   “我一直记得你,但我固步自封太久了,都忘记怎么跟人真心相处,开始拒绝你,因为我以为你和他们一样,是来看我笑话。”   “你说我教你,但其实我什么也没做,是你自己踏出那一步,推开那扇门。”   海浪声与风声都变成背景,男人的嗓音低沉又清晰,带着不可言说的柔软。   “谁也不是谁的神,你首先是杨果,然后才是你母亲的女儿,徐观的爱人。”   徐观垂下眼,怀里女人被檐廊暖黄的灯光照着,瘦削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一点就透。   “别哭。”他轻吻她的头顶,“你没有错过我,是我错过你。谢谢你回来找我。”   “你为自己好好活着,后半辈子,我们一起走。”   *   他们在高龙撒冷岛呆足一个星期。   清晨,杨果会跟着民宿的法国姑娘去海里游泳,徐观就跟她的男朋友一起冲浪,午后在吊床相拥小憩,餐厅二层有书柜,下午可以在里头随意找书来看,晚上就在海浪声里温柔地做-爱。   杨果有一次在沙滩捡到一个破掉的矿泉水瓶子,剩下的半截里面浸了沙和海水。   她就去抓小螃蟹,爬得整个瓶子都是。   “这种瓶子里长出的风信子很美,等回去了,养一株吧。”她说。   偶尔他们也跟那群法国人一起打牌聊天,杨果聊高兴了,就想喝酒,又被徐观按住手箍在怀里,大家就起哄,善意嘲笑这对小情侣如胶似漆。   她在这哄笑声里,好像觉得自己跟这个男人已经在一起很多年。   徐观有时候也会拿着手机,打电话一打就是几个小时,杨果也不再过问,他不想自己触碰的事,就让他自己处理吧。   一周以后,他们直接从西哈努克乘坐飞机回到北京。   是四月末尾,京城里的杨柳开始飘雪。   先回到店铺,轮到薛欣值班。小姑娘见到老板回来很开心,又注意到两人交握的手,窃笑着出门买来咖啡,说自己请客。   “该我请。”杨果掏出钱包,笑眯眯的:“跟吴哥微笑的框架合同拟好了吗?”   “好了好了。”薛欣连连点头:“不过,为什么选这家啊,我看他们除了生意好像不错,也没有太大优势。那边我记得不是有高扬旅行社的分社吗,恩也跟他们有合作……”   “少问。”杨果拍拍她的头,“接下来还有一段时间要麻烦你,新员工还没找好。”   “啊?”薛欣看向徐观:“这不是咱们的新员工吗?”   “他可忙着呢。”杨果摆手,“咱们得重新招人。”   薛欣搓着手,不失时机地推出自己的闺蜜:“那我这边有个朋友……”   三人一起吃了饭,徐观送杨果回家,她没有留人,站在阳台看着男人的背影渐渐缩小,手里捏到一片柔软的柳絮。   她给庄安志和艾玛诗都打了电话,约他们明天中午一起吃饭。   庄安志没什么异议,总之他也很闲,只艾玛诗在那头咋咋呼呼半天,非得问她跟徐观的进展。   “明天你就知道了。”杨果指尖用力,将柳絮搓烂,“有重要的事情,比这个重要多了。” 第63章   翌日在去赴约之前, 杨果给徐观打了电话,那头声音很乱, 听着不像在家。   “你在外面?”杨果问。   徐观嗯了声, 说等等,而后安静下来,他才继续道:“我处理一些事,最近会很忙。”   杨果也不问了, 只说:“我晚上约了朋友吃饭。”   此时还是清晨,徐观顿了顿,说:“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徐观笑着道:“日料。”   “那就吃日料吧。”杨果说。   两人慢慢沉默下去,呼吸声隔着听筒,遥远又近在咫尺。   杨果今年27岁了, 她以为自己早就不会有小姑娘黏人的劲头。   但刚日夜腻在一起的两周时间结束,骤然分离,她竟然很不习惯。   明明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睡, 只不过就这短短几个月,耳畔少了他的呼吸, 就差点再次失眠。   “睡得好不好?”徐观开口打破沉默。   杨果下意识点头, 而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笑了声, 说:“睡得很好, 你呢?”   徐观也轻笑,低沉吐息隔着听筒,“我可没睡着。”   杨果耳朵发烫, 听到那头有人叫徐观,压低声音说:“你好好的。挂了。”   徐观嗯了声。   等了半饷,两人都没挂,徐观那头的呼唤声再次传来,他笑着说:“好了,这次真挂了。”   “等我。”不等杨果再次开口,他丢下这句话就挂断了。   杨果握着微微发烫的手机,回到阳台点上烟,缓缓吐出烟雾,给艾玛诗和庄安志发了消息,说地址改到市中心一家日料店。   夜幕降临的时候,杨果最先到店里,然后是艾玛诗。   北京大妞挎着新款古驰包,一把拉开推拉门,鞋都来不及脱便冲了进来,被服务员及时制止,挡在门外脱鞋。   她弯着腰,一手挎包一手脱鞋,单脚踮在地上一时稳不住,干脆蹦跳着先甩掉一边,山茶花凉鞋啪叽落到一双锃亮的皮鞋旁。   同时身后传来一道男声:“我走错了?杨小姐是这个包间吧?”   服务员点头:“没错,是这里。”   杨果起身站到门口,扶着艾玛诗的肩将人按住,看向站在后面一脸嫌弃的庄安志:“安哥。”   庄安志忽视掉艾玛诗,上下打量杨果,顺便吹了声口哨,“Afra,多日不见又漂亮……”   艾玛诗直起身,潇洒地将头发一甩,精心保养带着芬芳香气的发尾流畅扫过男人的脸。   “这是谁?!”庄安志捂着脸,终于没办法再无视这女人,杨果抱住艾玛诗的肩,介绍道:“这是我的好朋友艾玛诗,这是我跟你说过在澳洲帮我很多的庄安志,安哥。”   庄安志双手抱臂,嗤道:“艾玛诗?听说过,做外贸生意的艾家是吧。”   艾玛诗挎着小包,光脚踩在高高的包间座位上,俯视着男人发出跟他如出一辙的嗤笑,“庄安志?没听说过。”   庄安志弯腰脱鞋,将皮鞋整齐摆好,同时状似不经意地碰飞了那双山茶花凉鞋。   艾玛诗横了他一眼,砰地关上推拉门,差点夹到后者正欲跨上来的腿。   杨果闲闲坐进角落,见状问艾玛诗道:“怎么了,认识啊?”   “谁认识他!”艾玛诗翻了个白眼,“就有一回,我不跟你说过吗,有个家里做小生意的二代追求我,我都拒绝了还死缠着每天送花,我就随手拉了个小奶狗刺激他,结果那哥们儿跟这个什么庄安志是认识的……”   推拉门被缓缓拉开,庄安志黑着脸说:“你那是刺激?你那是x骚扰!我哥们儿好好一男的,看被你折磨成什么样子……”   杨果懒得听他们带点颜色的话题,招手打断他:“进来。”   艾玛诗才懒得理会庄安志,贴过来兴致勃勃,“果子,你跟徐观?”   “什么徐观?”庄安志原本已经好好坐到对面,闻言拿着餐巾的手颤抖着指过来:“Afra!你!你竟然背着哥!”   “什么时候背着你了。”杨果从包里掏出一管电子烟,按着开关抽了一口,室内顿时弥漫开苹果薄荷的甜香。   庄安志其实也就装得不敢置信,这会儿就被引开注意:“怎么还戒烟了。”   艾玛诗再次翻了个白眼:“爱情的力量,呵。姐妹说多少次不听,男人一开口……”   杨果嘴角挂着笑,也不解释,艾玛诗自个儿谈恋爱的时候,连着一两个月不联系她都是常事,跟庄安志一样,也就爱嘴上碰瓷。   服务员上过菜,新鲜的刺身拼盘,杨果从桌下拿出一瓶酒,logo一亮,庄安志顿时如临大敌:“我就知道今儿没好事儿吧,你又想干嘛?”   艾玛诗在灯光下欣赏自己刚做的美甲,闻言对着指甲吹了口气,阴阳怪气道:“不管咱果子想干嘛,我作为朋友定当竭力相助。”   “好了。”杨果清清嗓子,先给两人倒上酒,也不拐来拐去,直接进入主题:“徐观找到了单家洗黑钱的证据,我希望你们可以帮帮忙。”   找到这两个人,虽然家里只从商,但在京城土生土长这么多年,生意都扩展到国外,政界资源也少不了。   上次,汤榆那件事庄安志就处理得很好。   徐观是很聪明,也很明确表示不想让她参与这件事。   但是她怎么可能就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努力。   这件事真要论起来,加上一个了解事件原委的徐观,顶多她一个小小的刚回国的店铺老板,想要扳倒单家,怎么想也很艰难。   “单家?”庄安志皱起眉,“上回是汤家,这回又是这单家,Afra,你这是在为难你哥。”   艾玛诗倒是有点明白了,当初徐家出事的时候,她就悄悄跟杨果讲过自己从家里听来的分析,徐文忠贪污受贿,单高扬的父亲跟他搭上的绝不是两条船,那为什么只有徐家出事,单家反而还从此后平步青云,背后的说头,明眼人其实都懂。   “你找我们,是徐观的意思?”她也皱起眉,心说没想到徐观这么多年蛰伏良久,其实也没真的什么都不做,只是牵扯上杨果,那心思就不太好了。   “当然不是。”杨果为他们满上酒,也并不意外艾玛诗会这样想。   在外人看来,年少的徐观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天之骄子,她是默默注视他的普通学妹,多年以后他是混在底层不思进取的小摊贩,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一些优秀的追求者。   他变得沉默,变得小心翼翼,在社会摸爬滚打多年,也变得圆滑谨慎。但还是徐观,现在是她的徐观,没有可惜如果,他跌落神坛,也是她爱了很多年的人。   也许曾经自己因为想象,因为几乎无关紧要的小事爱上一个塑造出的神,但他打碎这想象,还愿意陪着她,又完满将这想象变成现实。   “他不会让我帮忙,甚至不愿意我帮他。”她接着缓缓道:“他拎得清,但我不行。我个人能力有限,只是幸运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我知道这要求过分,你们要是顺手能帮上,那就很好,要是不行,那也别为难,总之这事跟你们也没关系,找到你们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事牵扯得太广了,行走社会,哪个手里是完全干净的……”庄安志抿着香槟,眉头皱得死紧,“我们庄家就一做小生意的,在这京城里出了圈子,没人认识这名头,要扯上单家,可不是容易的事儿。”   “是。”杨果说:“我不是为难你们,今天你们也别把我当朋友,亲兄弟明算账,有什么难处,是否帮忙都别顾忌我。我只是把事情摆上来,接不接,接到什么程度,需要什么好处,直说就是,别在意交情。”   “说这些!”艾玛诗摆手,“好姐妹一生一起走!好姐妹的男人有需要,那我当然义不容辞,只是咱家只是个做生意的,我也不清楚能帮到哪一步……”   杨果摇头,语气平缓认真:“这不是小事。艾玛诗,我不能说自己没有利用你们,我既然找到你们,就是存了这种心思,还是那句话,今天你不能把我当朋友,我只是一个求你帮忙的人。”   “如果有幸,你们愿意,也要保证在不触及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帮我,即使你不要什么好处,人生这么长,今后遇到什么麻烦,我定当竭尽绵薄之力。”   “这么多年,我真的没什么朋友。”杨果坐直身子,端起酒杯举在半空,“很幸运遇到你们。”   庄安志沉默一会儿,忽然嗤了一声说:“Afra真是聪明。”   接着拿酒杯撞上去,一口干尽,砰的一声放回桌面。   说是别顾交情,但也是她打出感情牌。   但有什么办法呢,遇上了这妞,真是……   艾玛诗不说话了,她看着杨果,看着看着,眼眶竟然红了。   杨果无奈,笑着拿筷子头戳她的脸,“这是干嘛啊。”   艾玛诗被这么一戳,更忍不住了,呜哇哇哭倒进杨果怀里,口齿不清道:“你个傻妞儿,徐观知不知道,啊?他知不知道你这么傻逼啊?”   杨果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睛看着庄安志,过了会儿,还是说:“对不起。”   庄安志摆摆手,把酒杯往她这头一推:“给爷满上!”   杨果微笑着给他倒好酒,庄安志小抿一口,同时嫌弃地瞥瞥还在嚎啕大哭的艾玛诗,“你这什么朋友,渣女。”   “你说谁呢!”艾玛诗拍桌而起,眼角还挂着泪珠,马上就进入了战斗状态。   “说的就是你!怎么着?敢做不敢认了?我那哥们儿多纯情一人,你谈恋爱就谈恋爱,非得拉着那小白脸在人面前接吻……”   余下时间,杨果一边劝架,一边具体说了他们在柬埔寨遇到的情况,夜里十点,庄安志叫了代驾要送她回家,她拒绝后,自己走向地铁站。   这时候地铁上的人依然很多,杨果照旧走到末尾,看着前头被扭曲车厢带着晃动的人头和手臂,默默摸着兜里的手机。   她想给徐观打个电话。   “说到底这事儿我们也就牵个线搭个桥,他能做到什么地步,还是得看他自己,你也悠着点,别一头撞进去,忙没帮上,还给添乱。”   庄安志的嘱咐还回荡在耳边,她越想越觉得,徐观其实为了这件事,已经准备很多年。   但她能做的有限,就如同当年一样,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在旁想象,除了找到朋友帮点小忙,再没有别的路子。   要不再想想,还有什么方法,还有什么可以帮到他……   她蹙着眉回到小区,跟门卫小张打了招呼,后者欲言又止,她正疑惑着,门口停着的一辆私家车突然开过来,车窗摇下,露出汤蕊五官精致妆容明艳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担心一键感谢投雷和灌溉营养液放在作话会影响观感(虽然不多哈哈哈),所以一直没有谢谢为我投过雷和灌过牛奶的小天使们,在此统一么么哒~爱你们。   还有评论过25字可以送积分,不知道读者有没有通知,这几天满足条件的我都送啦,祝阅读愉快。 第64章   杨果停下脚步, 从包里掏出一支烟,叼进嘴里看她, “汤大小姐, 晚上好。”   “你好。”汤蕊点点头,车窗只降下一半,露出的脸在月光下美得惊人。   她戴着一副墨镜。   杨果吐出一口烟,淡道:“有什么事吗?”   汤蕊抿着唇, 在杨果看不见的下面,手将包带握得变形,“请问,徐观在不在你这里?”   “不在,你找他来我这里干什么。”杨果眯着眼睛欲转身, 身后汤蕊已经急忙推开车门,小跑到她身前。   又是熟悉的柑橘芬芳,她显然刚出门, 出门前还细心打扮过。   汤蕊急急道:“我是来找你的,虽然刚才也去找了阿观, 但是他没出摊……”   看来是真的有什么急事, 连逻辑都混乱了。   杨果不耐烦地抱住双臂,“所以呢?”   “我联系不到他, 他不接电话, 也没出摊,我不好去他住的地方,只是想来找你问问……”   她还知道徐观住的地方, 看来这些年也没完全放下。   杨果垂下眼睛,漫不经心道:“问什么?问他过得好不好?”   汤蕊手里攥着包,欲言又止。   她以前就打探到徐观住哪儿,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老严收留他,虽然瞒着同学,但找自己的父亲问问就清楚。她曾经去那里找过他一次,徐观让她在冬夜的冷风里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出来极冷淡地只说了一句话:“我不追究以前的事,也希望你尊重我的私人空间。”   他让她尊重他。   曾经那么体贴温柔的男朋友,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就因为当初自己做错了事,一切甚至都不如原点。   她不敢再去他住的地方,后来找到他出摊,却又发现他已经跟杨果在一起。   杨果是谁呢?她甚至都不记得有这号人。   但徐观看她的眼神,让她想起多年前大学里那个会发光的少年,不管杨果是谁,总之她是不一样的。   汤蕊许久不说话,杨果可没耐心等她,拿下嘴里的烟就要走。   “等等!”汤蕊再次出声,情急之下伸手想要拉住面前的女人,却被迅速躲开。   杨果声音放冷,已经决心要走,“我没空陪大小姐玩什么伤春悲秋,您联系不到他,只能说明他不想再跟您有任何牵扯,就请您放明白点,别再打扰他的生活。”   “我要订婚了!”汤蕊突然提高声音,又很快恢复正常音量,墨镜后的眼睛垂着,“我要订婚了,跟单高扬……”   杨果挑挑眉,有点惊讶,想想又觉得情理之中,“哦,那祝您新婚愉快。”   汤蕊抬起头,半张脸带上明显的焦灼,“我不是来找你说这个,我只是想找到阿观,跟他说一声对不起,就说一声就好……”   “我记得你已经说过了。”杨果掸掸烟灰,火圈已经燃了半截,“你不是想要说一声抱歉,你只是想要求他原谅你。”   “但是得到这所谓的原谅又怎么样?做错的就是错了,是你丢下他,这么多年你是找过他,但又为他做过什么?当年你什么也没做,也早就没有机会了。”   汤蕊怔愣在原地。   她今天偶然听到父母谈话,言语间全是对单高扬的夸赞,她要嫁人的事情,她自己竟然最后一个知道。连汤榆,她最疼爱的弟弟,也说单家家大业大,不嫌弃他们官低一等,比当年狗眼看人低的徐家好了不知多少。   杨果这次没再急着走。   她一直看着汤蕊,这女人大半夜的戴上墨镜,专程开车来到她住的地方,难道就是为了让她帮忙联系徐观?   这太不正常了。   杨果又想起当年在秦皇岛,徐文忠锒铛入狱,徐观的继母来接他回家,而汤蕊的父亲也随之赶来,汤蕊在月色下眼眶通红,伸出手臂想抱一抱徐观。   而徐观躲开了。   结合后面徐家出事,还能是什么呢。   也就是汤家怕女儿被爱情冲昏头脑,不顾自家仕途也要坚持跟徐观在一起,连夜开车赶来秦皇岛,要把她接走。   杨果记得,汤蕊是离开了的。   她还记得后来,徐观消失在校园,汤蕊很快找到新的男朋友,穿着纯洁高贵的小白裙,在校园里就像一只快乐的小白鸽。   一个俗套的故事。   汤蕊站在原地,嘴里还在说着:“我不想嫁给单高扬,我不能嫁给他……”   她不愿意嫁给单高扬,因为她对他没有丝毫感情,二是因为……单家做的事情,与当年徐家做的没什么区别,甚至这么多年下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也是她今天才听到的。   原来当初徐家出事,单家出了不少力。   其实她早就应该知道的,为什么徐文忠和单高扬的父亲关系那么亲密,徐文忠被带走的时候,单家却没有一个人受到牵连。   反而还因为徐文忠的意外,单高扬的父亲顺利顶替了他的位置。   为什么单高扬不断明里暗里劝她别想办法帮助徐观,就算帮也没用,还给自己惹得一身腥。又为什么,说白了只是国家的高级公务员而已,单高扬却能在全国各地置办房产,每个月送她远远超出本来工资的奢侈礼物……   她早就应该知道的,是她太蠢,也是她不愿意深想,沉浸在家和万事兴、被追捧被鲜花包围的美梦里,硬生生忽略那么多明显到夸张的线索。   徐文忠当年被判无期徒刑,单家要是东窗事发,单高扬包括他的父亲兄弟在内,一个也逃不掉。   但她的父亲告诉她,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要享受最大化的利益,就要承担最大化的风险,单家不会比徐家蠢,他们自有一套处理风险的法则。   她只觉得他们疯了。   当初徐家一出事,这些人恨不得立马撇清干系,现在遇到同样的事,只是没有被揭发,就能心安理得在灰色的羽翼下享受好处吗?   她哭着跑出家门,往事和现在将她的脑子塞满,她已经没办法顺利思考了,她只知道她不想嫁给单高扬,而她第一个想到的求助人,竟然还是徐观。   其实就如杨果所说,徐观能给她什么呢。   徐观现在,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在菜市场摆摊贴膜的小商贩啊。   “为什么?”她问。   汤蕊似乎一下子被惊醒似的,终于取下墨镜看向她,“什么?”   杨果再次放慢声音开口:“你为什么不想嫁给单高扬?”   “他家里不比当年的徐家差,你们是大学同学,这人长得也算不错,你嫁给他,不仅知根知底,还能为家里带去不少助益。我想你们这样的家庭,婚姻跟爱情是扯不上关系的,比起那些面都没见过的商宦子弟,嫁给单高扬有什么不好?”   汤蕊的眼眶是红肿的,她听完这话,肩膀忽然被冻到似的瑟缩了下。   杨果说得对。   她这样的家庭,是没有办法自己决定婚姻的,她今年已经28岁,父亲的耐心到头了。   与其嫁给那些面都没见过的官二代,不如就嫁给知根知底的单高扬……   汤蕊把墨镜收进背包,深吸一口气,像是从什么情绪里缓过来,“这很复杂……我知道徐观也没办法,我也不是奢望他能帮我什么,我只是想见他一面。”   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杨果的手腕,眼眶里又蓄起泪水,声音细听来竟然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让他来见见我,求你了。”   杨果仔细看她片刻,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转身离开了。   “你想找到他,总会有办法的。”   直到进入电梯回到家,杨果都一直皱着眉。   汤蕊说的话,好像是她才知道自己会嫁给单高扬。   而就算她是意外得知自己会嫁给单高扬,今晚的举动也不正常。   何况听她提到单高扬时的语气,明显很不对劲。   她走到阳台,从这里并不能看到小区的大门。   但汤蕊应该是走了。   杨果窝进藤椅,点上一根烟,慢慢抽起来。   一个身在皇城根下,一辈子顺风顺水的白富美。   她到底遇到什么事,才会这样失态,以至于不能耐心动用自己的资源去找想见的人,求到了她一向瞧不起的情敌面前。   这样的状态,难道只是她想要求得曾经被自己伤害过的前男友原谅,然后心安理得继续享受红毯铺就的人生道路吗?   不对。   她要跟单高扬订婚了,那汤家与单家的关系,想来是很亲近的。   既然这样亲近,为什么他们会瞒着汤蕊订婚的事,而汤蕊又会这样抗拒?   汤蕊明艳的脸庞在眼前晃过,眼角挂着泪珠,连哭也很漂亮。   那如果……如果汤蕊表面光鲜亮丽,受着无数宠爱长大,头脑简单,28年的人生里受过最深的伤也只是跟原本优秀的前男友分手呢?   如果她是这样一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大小姐。   这样的女人,养尊处优,从没吃过苦的女人。   愿意在情敌面前放下尊严,用颤抖的声音说,求你了。   那么汤家人不会提前很久告诉她要嫁给单高扬的原因,就是怕她任性胡闹,一不小心发现什么,然后坏事。   而她确实也发现了,在这大半夜驱车越过大半个北京城,找到杨果乞求让徐观见见她,就是她的胡闹。   发现什么呢。   ——当初因为贪污受贿洗黑钱的罪名离开一个人,现在却又要嫁给另一个有着同样罪名的人。   真是魔幻的现实。   杨果将烟头杵进烟灰缸暗灭,理清了思绪,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第65章   胡同巷子里车马声熄, 人声阒寂,杨果站在黑暗里, 看了眼手机, 已是夜里十二点了。   她想了想,还是敲响眼前的木门。   国槐茂盛的后院里,老严正穿着涤纶短袖,戴着老花眼镜, 坐在摇椅上吹风看书。   他看了眼角落黑黢黢的房间,暗叹一口气。   前院传来敲门声。   “这么晚了。”老严嘟嘟囔囔从摇椅上艰难起身。   推开老旧的木门,眼前站着一个女人,穿着规规矩矩的短袖牛仔裤,笑得灿烂, “严老师,晚上好。还没休息吗?”   老严瞪着眼睛,片刻后才说:“徐观今儿不在啊。”   “我知道。”杨果说:“来找您。”   “正打算歇着呢……”老严说着, 让开身子对她道:“进来吧。”   “找我干嘛,隔这么久想起上回的鸡汤了?”老严取下眼镜, 走到檐廊, 打开灯让杨果坐。   杨果边坐下边笑着赔罪:“当时就想着请您去吃全聚德,结果不是有事耽误了。”   桌上有一盘小碟子, 装满花生瓜子儿, 还有一份报纸,已经被翻烂了。   “全聚德太腻歪了。”老严磕着瓜子咔咔响,将小碟子往杨果那头推, “说吧,什么事儿啊。”   杨果默了默,说:“您知道徐观去干嘛了吗?”   老严的神色在檐廊的灯光下毫无变化,依然是闲致的样子,“我知道的可不比你多。”   “我不是想问他在干什么。”杨果剥开花生,又扒掉深红棕的碎衣皮,慢慢说:“我只是想帮帮他。”   老严抖落被风吹落到衣服上的花生碎皮,“你现在做什么来着?”   杨果说:“混得不好,开了个小店做旅游生意。”   “我以为你会去做什么记者来的。”老严拿手指搓搓眉尾,“现在人民生活富裕啦,成天想着往外跑,有什么好跑的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旅游不就是从自己看腻的地方,跑到别人看腻的地方。”   “对。”杨果笑了,“京城节奏快,很多人追求慢生活的度假旅游,但是跟您一样的老北京,其实已经在过这样的生活。”   老严听得舒服,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一点,摆手道:“行了,你也别跟我这儿拐弯抹角了。你现在虽说好歹也是个小老板,但徐观想做的事儿,你还真帮不上忙。”   “我可以帮得上。”杨果放下笑意,认真看向老严,“但我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做。”   “像您曾经教过我的,世间事没有黑白分明,对错只是态度,当年汤蕊并没有参与,但她选择袖手旁观,你说她的态度聪明。”   “那我可能会让您很失望,我是个愚笨的寻常人,我受不了看他一个人冒险。”   “汤蕊今天来找我了。”   老严默默听着,手里的花生碎衣被风吹得乱散,黏到衣服上也不管了。   “我想您懂我的意思。”杨果说。   庄安志和艾玛诗虽然答应帮忙,但就如他们所说,这样的事,外人能够起到的作用其实不大。   能真正起到作用的,必须是能够近距离接触到这件事内部的人。   ——比如柬埔寨的坤,和与单高扬来往密切的汤蕊。   “你来找我这个退休好几年的老头儿,我也只能告诉你和以前一样的话:这个世界上从不缺坏人,所谓的好人能做的,无非螳臂当车,或视而不见明哲保身,而聪明人的选择,往往是后者。”老严说:“但我想,你自己已经有答案了。”   他站起身,往厨房走去,“喝杯茶吗?”   “我这儿也没什么好茶,”老严拿着一罐边缘的字样都被磨掉的铁罐,倒进盖碗,又抄起一边的保温壶扭开木塞,往里倒开水。他接着说:“但品茶嘛,个人选择而已,我就好这一口。”   杨果端起茶杯,盖碗露出的缝隙里,蜷缩的叶片舒展,茶汤被灯光映成暖黄,热气袅袅。   汤蕊来找她的目的,也许自己尚不清楚,但杨果已经猜到了。   她会是很好的帮手,只是杨果还在犹豫。   “如果,”杨果轻声道:“我是说如果,我这么做了,徐观会生气吗。”   当年抛下他的人,却能够在多年后的关键时刻帮上他的忙。   老严摇着头吹散茶杯溢出的雾气,嘴里很不客气,“他有什么资格生气?”   杨果笑了出来。   其实她想问的,并不是徐观会不会生气,这件事可以说重大,也可以说平常——只是受了前女友的帮助而已,他确实没有生气的由头。   她真正在意的,是如果汤蕊做成这件事,就相当于从另一个角度上填补了当年未竟的遗憾。   少年时没有结果的恋爱,因为其中一个人犯了错而失败的恋爱,在多年以后这个人弥补了过错,那两个人会不会重新走到一起呢。   即使杨果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处在爱情中的女人,也难免偶尔缺失安全感。   “你想做的事,”老严说:“不管结果如何,你只需要确定自己会不会后悔。”   老严不愧混迹社会多年,这真是解决问题的万金油答案。   大概所有有关决定的事情,都可以这么问自己,做了会后悔吗?   这件事呢?做了可能会后悔,但如果不做,一定会后悔。   那就去做呗,还能怎么样。   杨果喝完温凉下来的盖碗茶,将杯子往桌上一顿,起身道:“谢谢严老师。”   她笑眯眯地替他关上门,缝隙合拢之前说:“下回请您吃全聚德。”   老严拿起桌上的报纸,端着盖碗茶回到后院,再次叹了口气。   他腿上摊着被翻到卷边的旧报纸,内容正是七八年前的那桩高官贪污受贿落马被判无期徒刑的案件报道。   国槐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在地上投出张牙舞爪的影。   杨果走出巷口,给艾玛诗去了电话。   “诶正跟我爹说着呢,老头子才听了几个字就拒绝了我,果然是老了受不得惊吓……”艾玛诗接起来就开始吐槽,杨果耐心听完,才   说:“我想要一下汤蕊的联系方式。”   “什么?”艾玛诗不敢置信,又问了一遍。   杨果说:“有点事,麻烦你了。”   艾玛诗嘴快地接口道:“什么事儿啊?你跟那女的能有什么事儿……”话到这里,她又反应过来了,这段时间,杨果还能有什么事。   “嘶——”艾玛诗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气到说不出话来。   杨果说:“帮你们减轻负担嘛。”   “我宁愿你别这样。”艾玛诗嘟囔着,最后还是给杨果发来联系方式。   屏幕上一串漂亮的数字,整整齐齐好几个8。   杨果握着手机,先打车回到家,在阳台点上一根烟。   今晚月色朦胧,被深灰的云遮住大半,阳台没有开灯,楼下万家灯火越发明亮。   光鲜亮丽的钢铁森林,其间隐藏无数腌臜阴暗,有人在奢侈豪华的别墅里纸醉金迷,也有人在空荡的写字楼彻夜追赶同期业绩。   比起要做的,该做的事,她犹豫的理由算是可笑。   老严真是个滑头,明明什么也没说,却还是让自己确定了想法。   杨果嗤笑一声,编辑好短信给那串号码发了过去。   汤蕊果然没有睡,几乎是秒回,约她见面详谈。   约的地方就在欧香小城附近的一家咖啡厅,第二天,杨果提前半小时到,汤蕊戴着墨镜如约而至。   她先谨慎地环顾四周,才小心翼翼坐下。   杨果抱着手臂,说:“怕什么。”   汤蕊还有些沉浸在前一晚的复杂心绪里,姿态也不如往里那般清高,取下墨镜道:“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昨天她收到的短信里,只说到能帮她说服徐观,但是自然有一些条件。   杨果没回答,先问:“你出来都有谁知道?”   “我说跟闺蜜约好了,她就呆在家里。”汤蕊说。   还算她聪明。杨果拿手指轻敲着咖啡杯沿,“也不算条件。”   汤蕊皱眉,同样是女人,她不信杨果这么大方,“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杨果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不紧不慢道:“我没有条件,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牺牲。”   “牺牲?”   杨果接着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嫁给单高扬。当初你做错了,一错就是这么多年,你想找到徐观,因为你需要一个机会赎罪。”   汤蕊看着对面翘着二郎腿的女人,一时有些怔愣。   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她因为什么离开徐观,现在却又要因为这个嫁给单高扬。   经过一晚的思考,她其实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嫁给谁都可以,但不能是单高扬。那样的话……她会彻底失去找回徐观的机会。   “但你首先得明白,你到底有没有这个决心。”杨果说,“就是牺牲。牺牲掉表面上看似完美的婚姻,一个英俊多金,还能给家里带来助力的完美的丈夫。以及,承担一定会有的……家人的怒火。”   汤蕊盯着眼前的咖啡,浅焙的红棕色液体,在灯光下澄澈到近乎透明。   杨果这么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关于单家做的事,关于她为什么那么迫切想要见到徐观。   她全都知道了。   “你想赎罪,”杨果从包里掏出烟,朝柜台示意了下,那边表示可以,她就自然点上,朝汤蕊吐出烟雾。   “我来教你怎么做。”   走出咖啡厅,汤蕊一言不发驱车离去。   杨果摩挲着耳骨上的碎钻,眼前飘过片片雪一般的柳絮。   她在利用汤蕊。   她知道汤蕊一定会答应的。   这个女人,这些年有多后悔离开徐观,知道徐观糟糕的境况以后又有多犹豫,那在她得知自己要嫁给同样可能落到这样境况的单家,就会有多坚定地反水。   背叛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不过如今只是,背叛单高扬,让徐观得利而已。   杨果抓住一片柳絮,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口气,柔软的白毛从掌心滚落到地面,如同雪白的尘埃。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受到了完结的气息。 第66章   一周以后, 杨果正在店里剪视频,她这几天都守着店, 帮一些忙。   门口进来一个女人, 穿得雍容华贵,胸前一串玉润的珠宝,搭在稍显正式的小西装领口。   “您好,我是来面试的。”女人说。   杨果看了眼时间, 才早上九点。   她前两天在网上发布招聘信息,确实约好一个人在今天十点来店里面试,但交谈的时候,对方并没有提到年龄。   现在看到真人,纵然保养得宜, 但怎么看也是超过四十岁的样子。   杨果说:“你是苗玉洁吗?”   女人点点头,踌躇片刻,说:“我在澳洲生活了很多年, 我觉得我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杨果打量她一会儿,说:“跟我进来吧。”   其实这份工作对年龄的要求并不严格, 招新人主要是为了帮忙守店, 好放薛欣和程鹏陪着客人各地乱跑,年龄大了, 也不是什么缺点, 好歹能静下心来待在店里。   她带苗玉洁进了后面的休息室,让程鹏端来一杯热水。   苗玉洁坐下后,地给杨果一份简历, 杨果接过来,随意看了看,微微皱了眉。   她的学历倒是不错,西南高等学府,市场营销专业。只是自从大学毕业以后,工作经验可谓空白,都是些什么在家进行珠宝设计的自由职业,且并没有拿得出手的奖项或证书。   杨果放下简历,说:“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苗玉洁捧着热水开口道:“你好,我在网站上看到你们的简介,对这份工作很感兴趣,也觉得自己很适合这份工作,特别是对于南半球的业务部分,因为我在那边住了很多年,不久前才回到北京。”   杨果问:“您一直呆在澳洲哪里呢?”   苗玉洁说:“在首都,堪培拉。后来也去过悉尼,别的很多地方也常去旅游,不过堪培拉定居的时间最长,算起来,已经有七八年没回北京了。”   “这样啊。”杨果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问道:“那为什么回来了呢。”   多少人为了拿到永久居留证挤破了脑袋,拿到以后的人,就算回国也是休假,少有还想着在国内找工作的人。   苗玉洁说:“因为……遇到一些事,而且离开家乡那么久,也很想念祖国。”   “我听您的口音,倒不像是北京人。”   “哦,我其实是重庆人,但多年前就嫁到北京来了,所以已经把北京当做了家乡。”   杨果挑眉,说:“您有孩子吗?”   苗玉洁顿了顿,似乎变得紧张起来,双手将水杯握得很紧,“有的,但是你放心,我的孩子已经到了读大学的年纪了,不需要我操心,我的空余时间很多……”   杨果摆摆手道:“别紧张,就是随便聊聊天。”   “我冒昧问一下,”她顿了顿,接着道:“您的丈夫呢?”   不怪杨果多想,到了这个年龄,还来找店员层面的工作的人,只能说生活过得很不如意了,但她的打扮却依然光鲜,捧着水杯的双手细嫩白皙,也是从没干过粗活的样子。而且她的说法很奇怪,孩子到了读大学的年龄?难道不是应该直接说,孩子已经上大学了吗?   苗玉洁垂下眼睛,盯着水杯里袅袅升起的雾气,“丈夫前几年不幸离世……我就是因为过于悲痛,才出国离开的。”   杨果说:“抱歉。”   苗玉洁抬起眼睛,眼尾有些泛红,“没关系。”   “您一个人带着孩子前往澳洲,想必很不容易。”杨果说。   这又是很奇怪的一点了,像澳洲这样的移民国家,发展至今,放出的移民政策越来越严格,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带着未成年孩子的女人,想要移民,是很困难的事情。   除非……除非她的资产足够丰富。   不过看样子,苗玉洁以前应该是贵妇的角色。   苗玉洁说:“当初幸亏贵人的帮助……不过也确实经历很多。”   可惜经历很多,并不是杨果招人的要求,她只需要一个能够帮忙守着店铺处理杂事的普通员工。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身上有很多故事,现在徐观那边还有没解决的大事,杨果只想要一个普通人。   她清清嗓子说:“从您所述的经历来看,为了保证澳洲永居证一直存在,你每年都需要回到澳洲,这跟我们的招聘条件相冲突……”   “不会的,”苗玉洁急急道:“我这次回来,就想着不再回去了,打算定居北京。”   杨果惊讶道:“不回去了?”   苗玉洁点点头:“对,不回去了。”   杨果放在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徐观。   “接个电话,抱歉。”她拿起手机出去了。   苗玉洁喝了口热水,盯着雾气发呆。   这已经是她回来以后面试的第三份工作了。   之前的,要么嫌弃她年龄太大,要么说容不下她这样的贵妇,但她现在很需要钱,自己的儿子还在家里受苦,那么多钱都败光了,再不找份工作,母子俩下个月,会连饭都吃不起。   杨果推开门,嘴角带着笑意,看起来心情很好,“您这边的大概情况我都了解了,但我可能需要考虑一下,您先回去等通知,可以吗?”   苗玉洁抿着唇站起身,也不敢多说什么,上一份工作就是因为她太心急,在对方说回家等通知的时候说了自己很需要这份工作的境况,反而一下子没了希望。   她跟着杨果走出休息室,店里多了个身高腿长的男人,她无意间扫了一眼,忽然怔愣在原地。   杨果笑着走到男人身边,接过他手里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后皱着眉故作生气,“怎么不是去奶泡,全脂牛奶?”   “多喝点牛奶,长肉。”徐观掐住她的脸,凑过去仔细端详,“几天不见,下巴好像又尖了?”   杨果握住他的手否认道:“我都吃好睡好,肯定没瘦。”   徐观笑眯眯搭着她的肩,转了个身要去看电脑上剪辑好的视频,视线掠过休息室门口站着的女人时,也愣住了。   杨果察觉气氛不对,才注意到苗玉洁还呆立在原地。   “怎么了。”她问道:“你们认识?”   徐观握着她肩膀的手收紧一点,低声说:“嗯。”   苗玉洁像是才反应过来,拿起单肩包半掩着脸,急急忙忙走出去,不小心撞到坚硬桌角,一声也没吭。   “你没事……”杨果正想去扶,苗玉洁已经跌跌撞撞跑出去了。   杨果收回手,不再管她,回头对徐观说:“她是今天来面试的。”   薛欣原本正在认真工作,被这一出吓了一跳,小心翼翼从电脑后探出头,问:“咋了啊?”   杨果摆手,让她好好工作,拉着徐观进了休息室。   休息室里,苗玉洁用过的杯子还剩大半杯水,杯口一个浅浅的口红印。   杨果没说话,等徐观开口。   徐观垂着眼睛,关上休息室的门,淡淡说:“那是我的继母。”   杨果张张嘴,一瞬脑海里闪过许多想法,苗玉洁说自己的丈夫过世多年……但分明,徐观的父亲,还好好呆在监狱里。   “对不……”   徐观拉过杨果的手,打断道:“道歉干嘛,你又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说:“她来面试?”   杨果点头,斟酌着说:“我本来也不打算录用她……”   徐观突然叹了口气。   他把杨果拉进怀里,背靠着门,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脑勺,“你又来了。”   杨果埋在男人怀里,很熟悉的松木淡香,她深深吸了口气,闷闷道:“怎么了?”   “还问。”徐观腾出一只手轻掐她的腰,“你自己招人,要因为我改规则?”   过了会儿,杨果轻轻笑起来。   “没有啊。”她说。   “她的表现奇怪,而且感觉人有些复杂,我本来也不打算要的。”   徐观说:“真的?”   杨果抬起头,下巴抵着他的肩,“当然是真的,一个守店的员工而已,她年龄太大,而且没有一点经验。”   她说的是实话。   原本面试进行到后面,苗玉洁就已经差不多被她排除了,恰巧徐观来电话,说给她买了咖啡,没想到就这么合适,正正让两人遇到了。   这就多出一个不录用的原因了。   明明丈夫还在世,却谎称对方不在了,而看简历,这女人这么多年也没有工作过,她当然不会录用一个没有丝毫经验,还疑似败光家产急着找工作的人。   徐观用拇指摩挲着杨果的后脖颈,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想聊聊吗?”杨果问。   徐观忽然低头,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没事。”   “他们早就跟我没关系了,没什么好聊的。”他淡淡说:“只是忽然遇到,有些惊讶。”   杨果想了想,还是告诉他:“她说刚从澳洲回来。”   “嗯。”徐观嗤笑一声,说:“看出来了。”   不想聊就不聊吧,这些人原本也没什么谈论的必要了。杨果伸出手,圈住徐观的脖子,吻了上去。   两人已经一周多没见面了,徐观今天突然过来,她很开心。   好容易挣来的独处时间,没必要再分给不重要的人。   男人的下巴处有淡淡的刮胡水的味道,很光滑。   他将她按进怀里,加深了这个吻。   短暂的空闲过去,就要好好处理该做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其实只是进入了完结篇!还有个大情节就差不多结束了,但我可能废话比较多,如果下周不能完结,就要下下周…… 第67章   徐观陪杨果吃了晚饭, 就又要离开了。   温柔的晚阳打在徐观脸上,轮廓分明, 眉骨下的眼眶微凹, 睫毛很长。他牵着杨果的手,慢慢走路送她回家。   街道旁的杨柳随风飘下柳絮,杨果说:“我以前,其实很喜欢下雪。”   “武汉很少下雪, 常常还没落地雪就化了,上一次下大雪还是好多年前,但我那时候正是抓学习的关键时刻,就没能堆上雪人。等上大学,已经没有堆雪人的兴致了。”   杨果慢慢说着, 徐观就安静地听。   “北京下雪的时候比武汉温度低很多,但是处处都是暖气,并不会冷, 也许就少了情调。”   “所以后来就不喜欢下雪了。”   下雪的时候,总会让她想到秦皇岛那个寒冷的夜晚。   关于离别的夜晚。   “今年冬天, ”徐观说:“我们还会在北京的。”   “嗯。”杨果说。   她伸出的掌心落下一团柳絮, 握住了揣进衣兜。   “到了,你回去吧。”杨果站在小区门口, 放开徐观的手。   徐观看了眼保安室, 已经开了灯,暖色铺满小片地面,他们就站在这片地上, 杨果没有化妆,眉目清淡,笑得也浅。   他竟突然感到一些不舍。   于是又牵过杨果,“我送你到楼下。”   进入小区,因为满城飞絮,散步的人也少了,偶尔有出门的人,也用手捂着口鼻,步履匆匆。   “事情处理好,我大概会有别的安排。”徐观说,“很快了。”   杨果静静偏头他,已经猜到他的安排是什么,“这是好事。”   两人走到楼下,徐观握住杨果的肩,把人拉过来紧紧抱了抱,下巴在她的额头蹭了下才推开,说:“进去吧,我看着你。”   杨果把手揣进衣兜,“再见。”   回到楼上,还能从阳台看见楼下小小的人影,人影又等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杨果从兜里掏出手机,是一个未接来电,未备注的号码有一连串漂亮的8。   她拨回去,“喂?”   汤蕊说:“我处理好了。”   楼下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杨果沉默一会儿,问:“什么时候?”   *   几天后,单高扬皱着眉进入公司,锃亮的皮鞋在大理石地砖上踏出急促的磕磕声,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小跑着跟在后面,嘴里的话刚开了个头:“单总,您打算怎么……”   单高扬抬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话,等进入私人电梯,门合上,才说:“所以现在已经开始调查了?”   “抱歉。”西装男意识到自己的鲁莽,顿了顿才从公文包里掏出文件递给单高扬,“有些棘手。”   单高扬结果文件,镜片在光亮的白炽灯下有点反光,看不清后面的眼神。   “棘手的情况我们遇到过的还少吗。”他冷声道,“一个贴膜的,也就这些手段而已。”   过了会儿,他皱起眉,“就这些?”   西装男说:“还有一点,关于暹粒的,那边的财务还没发过来。”   “那还在等什么?”单高扬厉声道:“还不催他快点?”   “抱歉,”西装男弯弯腰,“我马上催。”   纸张翻动的声音回响在安静空间,西装男再次开口:“您的意思是……就这样算了?”   “嗤。”单高扬冷笑道:“他是翻不出什么风浪,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在象牙塔呼风唤雨的徐观?”   电梯门打开,单高扬刚走出门,忽然又一转身,对西装男道:“查查他现在在哪儿。”   西装男走过一边去打电话,单高扬就站在电梯门口等。   他也不打算进办公室,时隔多年,也是时候见见以前的好兄弟了。   就在这时,单高扬的手机响了。   他看看来电人,忽然嘴角就挂上一丝笑。   “消气了?”   汤蕊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高扬,你在公司吗?”   单高扬说:“在啊,怎么了,想我了?”   “嗯。”汤蕊说。   单高扬惊讶挑眉,推推眼镜,“有什么高兴的事?”   这么多年,他从一开始掩饰自己的心意,眼看着汤蕊离开徐观以后身边换了一个又一个,而后是长久的空窗期,终于能在那时光明正大追求她,又从起初受到汤蕊的憎恶,渐渐变成不再拒绝,一步步最终走到现在,再过不久,他就会得到她了。   只怪她父母不小心,被她提前听到这个消息,哭过闹过,连续一周多都不愿意见他。   好容易这会儿竟主动打来电话,还接了自己的调戏,单高扬一时吃惊,高兴过后,却也觉得有点不对。   “没有啊。”汤蕊说,“这一周多不见你,只是太突然了。还有点生气,你想娶我,我却是最后知道的。”   单高扬拿拇指压压眉心,“我已经道过歉了,小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一直不表明态度,是我心急,但我真的不想再等了……”   “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汤蕊淡淡道:“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你以后就好好表现。”   “当然,我一定好好表现,这辈子就你一个……”单高扬哄她的话也是张口就来,这些年跟她相处,汤蕊一直端着架子,他早就摸清怎么样才能哄好这位大小姐。   “我想了想,也觉得自己之前不对,所以今天给你在办公室留了个惊喜。”汤蕊说:“我还要上班,你好好忙,晚上……一起吃饭吧。”   单高扬简直喜上眉梢,虽说追求时间太长,心里时不时也烦,但他确实喜欢汤蕊,对方也很会把握男人的心理,每当他想放弃的时候,就将钩子下得恰到好处,让男人欲罢不能,非得要走到最后征服这高岭之花。   “好,好,到时候我来接你。”   现在,就是他即将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了。   西装男打完电话,走过来说:“徐观昨晚很晚才回家,一直到现在也没出门。”   单高扬摆手道:“那不着急,我先去趟办公室,半小时以后我要看到暹粒的结果。”   西装男点点头,进了电梯。   想到汤蕊软糯的语气和态度,单高扬心情好了不少,哼着歌推开办公室门。   沉重的复合铝门缓缓合上,他走进去,坐到老板椅上,单手将文件往桌上一甩,踩着地让椅子转向落地窗。   楼下就是京城的高楼大厦,而他是其中最高那一栋楼里,坐拥无数资产的帝王。   并且不久之后,他将会娶到自己最想拥有的女人。   想着想着,他不禁微笑起来。   一旁休息室的门突然缓缓开了,空荡安静的办公室里,响起打火机轻微的咔哒。   对了,汤蕊说的惊喜……   单高扬嘴角含笑转过身,而后笑意凝住。   头顶的中央空调呼呼送着恒温的风,带来一阵呛人的尼古丁味。   休息室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像是没骨头似的斜倚着门框,一手支着手肘,另一手的修长指间夹着根细长的香烟。   “单总。”杨果说:“好久不见。”   单高扬沉默片刻,眯着眼睛冷笑起来:“是你啊,怎么混进来的?”   “当然是老板夫人带我进来的,怎么样,”杨果直起身,走到会客桌边抖落烟灰,缓缓道:“这个惊喜不错吧?”   单高扬咬住后槽牙,脑子飞快转动着,已是明白过来。   汤蕊这个傻逼……   但他当然不会在杨果面前表现什么,只是继续冷笑着,丝毫不担心的模样,“何止不错,我可是吓了一跳。”   他借着办公桌的遮挡,手慢慢摸上桌下一个凸起。   杨果悠悠吐出一口烟雾,漫不经心道:“你猜我来干什么?”   单高扬伸出手,敲敲桌面那份散开来一点的文件,“还能因为什么。”   “但是,如果你以为就凭你们,未免也太天真了。”   “确实。”杨果说:“汤蕊太蠢,我想利用她,但等了足有一周多,她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找到。”   单高扬摸着唇角,“所以你就让她带你进来?然后呢?你又会比她强在哪里呢?”   汤蕊哭闹着不要嫁给他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怀疑她,这女人一向对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事都漠不关心,没可能会发现什么端倪。   况且,就算她发现了也没什么,她马上就是自己的人了,等汤家和单家一绑定,她就算为了自己的父亲和弟弟,胳膊肘也不能往外拐。   如今就算杨果找上门来,也无法对他造成实际上的影响。   他做这事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开私人旅店的小老板和一个贴膜的就能扳倒的。   想到这些,单高扬摸着凸起的手渐渐收了回来。   杨果隔着一层快要散去的烟雾,仔细打量单高扬的神色,而后说:“我只是想来跟你聊聊而已。”   “好歹也是三年同窗,我可不想看着你踏入这个深渊就不回头。”   其实她只是在赌,赌单高扬的高傲比之当年的徐观有过之而无不及,相信自己这边没办法对他造成威胁。   而现在看样子,单高扬确实是这么想的。   也许多年来在这件事上从未有过风险,时间是最好的迷药,能让他相信汤蕊备受打动愿意接受他,也能让他从处处小心变得越发目中无人。   “你在说什么呢,”单高扬这回却不接话了,“我可没听懂。”   杨果摊开手,直白道:“唉,我可没带什么窃听器之类,相信这玩意儿放到法庭上也没用吧,您单总的律师,总不会连这个都搞定不了。”   她慢慢走过来,双手按在长长的办公桌尾,一字一句道:“我就是来跟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叙叙旧。”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个bug,单高扬不是郭嘉公务员,是经商的 第68章   “叙旧?”单高扬推着眼镜, 往桌前移了点,“我不记得我跟你, 有什么旧好叙。”   杨果说:“是没什么好说的, 但你难道不想知道,汤蕊为什么会答应我吗?”   单高扬不说话了。   看到杨果的一开始是气愤的,汤蕊跟他这么多年,就算她偷偷跑去找徐观, 他也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当然,也是因为他了解这个女人,徐观现在什么也不是,她去找他, 只会将自己推得他更远。   但他还是不够了解汤蕊,她竟然在将要嫁给他的时候,反手送来这么一个惊喜。   “因为我告诉她, 徐观其实还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杨果将烟丢进烟灰缸,即将燃尽的雾气缭绕散开, 她双手抱臂, 继续说道:“要是她能在多年以后,认识到自己当初只是提出分手其实对徐观造成很大伤害, 而现在正好有机会将功赎过, 你说她会怎么选择?”   从她回来北京以后,汤蕊来找过两次徐观,还清楚知道他的住址, 说明这个女人心怀愧疚,还抱有一些期冀。   她当然不会告诉汤蕊徐观的想法,她只是抛出将功赎过的具体建议,就已经足够让汤蕊选择背叛单高扬了。   单高扬是知道汤蕊去找过徐观的,此刻自然相信了她,脸色显而易见地阴沉下去,声音也没了之前的闲适,“那又怎么样?她除了能把你送我面前,说这些废话,做这些无用功,还有什么?”   “还有?”杨果笑起来,“没有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啊。”杨果摊开手,耸耸肩,“我不能怎么办,徐观找到的证据你也知道了,这些东西就算能把你送上法庭,相信你也能全身而退,我只是很看不惯,凭什么做了同样的事,徐家受到了惩罚,你们却还好好的。”   “所以我来告诉你,你最喜欢的最想要得到的女人,她的心不在你这里。就算徐观一无所有……”   杨果放慢声音,缓缓道:“他也是汤蕊这辈子都放不下的人。”   单高扬一双眼睛被挡在镜片后面,看不清神色,但裹在西装下的大臂肌肉紧绷。   “那你呢?”他说,“你来嘲笑我,也改变不了汤蕊即将嫁给我的事实,不管她心里住着谁,总有一天,总会有一天,我和她在海边别墅度假的时候,你和徐观还在满是生肉臭气的菜市场门口,为一点我掉在地上都不屑于捡的钱而起早贪黑。”   “那个时候,她还记得徐观是谁吗?”单高扬的声音渐渐带上一点咬牙切齿:“而你,你以为爱情是什么?他赚的钱够你买一瓶香水吗?徐观就是个废物,大学学历都没有,你们现在在一起,会走到什么时候?”   果然,谈到这些,他就更容易失控。   他渐渐从这间豪华写字楼里的王,变回到当年校园里,因为喜欢上好兄弟的女朋友而变得扭曲阴暗的少年。   杨果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声音不紧不慢,“这就不劳您操心了。只是比起把人绑在身边,我反而觉得,有遗憾才是最美好的。”   “大学校园里的一对金童玉女。”她边说边注意着单高扬的神色,“当初大家是这么觉得的对吧?”   “后来呢,因为你,因为单家,男生跌落神坛,从此一蹶不振,而女生在时间就快将这件事的痕迹磨掉的时候,又因为你的提醒,想到过去有多美好。”   “你知道汤蕊跟我说什么吗?”杨果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时间到了。   “她说,”她微笑着,慢慢给单高扬最后一击:“如果没有你,她会和徐观好好的,而你就是一辈子都比不上他。”   空荡的办公室里寂静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   单高扬忽然大笑起来。   他一直放在桌下的手猛地伸出来,手里握着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杨果。   “蠢货。”单高扬打开保险,眼睛死死盯着杨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到了这一步,两人都清楚,杨果今天来,怎么会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她在为了别的事情,拖延时间。   “哎呀。”杨果站在原地未动,慢慢举起双手,“单总不愧是单总。”   单高扬冷冷道:“是什么?汤蕊找到了什么?她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啊。”杨果面色平静,“这怎么该问我呢,她可是你的未婚妻。”   中央空调依然往下送着令人舒适的暖风,办公室里的气氛渐渐停止流动似的,凝滞粘稠起来。   *   时间回到今日清晨,汤蕊放下电话,走进眼前的警察局。   办公桌前几位刑警正在处理公务,见着来人便问:“有什么事?”   汤蕊深吸一口气,说:“我要报案。”   警花将她领到里间办公室,身穿短袖的男人背对她坐着,对面是个眉头紧蹙的老警察。   “你这些东西看着远远不够……”老警察说,“反洗钱监测分析中心那边已经展开过调查,你来找我们,我们也没办法啊。”   “这是跨国案件。”背对着汤蕊的男人说。   “说是这么说,”老警察眉头紧皱,“可你的举报信息不足以支撑这个说法,你以为我们随便就可以……”   警花敲敲门,打断了老警察的话:“吴队,这儿。”   两人回头,看见站在门口的汤蕊。   徐观说:“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语气不太好,汤蕊忍着不适,平缓道:“我来帮你。”   说完,她从包里拿出一个U盘,对老警察说:“吴队,你看看这里的东西再做决定吧。”   在来这里之前,已经有人拿着备份去检测中心举报了,还在等待结果,但她等不及,杨果也说,让她直接来警局。   吴队招手让警花关上门,把U盘插进电脑,片刻后,紧蹙的眉头松开。   “够了。”   他站起身,用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了。   徐观一直静静坐在座位上,等里间只剩两个人,转头看向汤蕊:“什么意思?”   他的神色还是平静的,语气也恢复常态,只眼睛黑沉沉,什么情绪也没有。   汤蕊手里攥着包,说:“我是来帮你的。”   “我知道。”徐观淡淡道:“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帮我。”   汤蕊美目微睁,语气有点急:“阿观,当年我是不知道单高扬他……现在我知道了,我当然要帮你。”   徐观微微皱起眉,观察汤蕊的神色,“你马上要嫁给单高扬了,什么叫当然?”   他想要举报单家,并且必须一举成功,这段日子一来一直在搜集证据,其中原本遇到的一些困难,竟然很顺利。   然后有一个叫庄安志的人昨天打电话,让他今天来警察局。   单高扬已经察觉到风吹草动,如果不抓紧时间,他们可以轻易把他做的努力都化为无用功。   所以他等不了,必须在今天来警局,先把单家父子俩带进去进行双规调查。   中间有的一些奇怪的地方,都得等今天这事儿完了以后再说。   原本他是这么想的,但没想到突然冒出来的汤蕊,递交了最关键的证据。   “我……”汤蕊抿着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张口道:“是我错了,我现在得为当年的视而不见赎罪。”   徐观还想开口继续问什么,电话响起来,一串陌生号码,但昨天联系过他,是庄安志。   他接起电话,越听眉头蹙得越紧,而后忽然从椅子上起身,看也没看站着的汤蕊一眼,飞快走出门去。   汤蕊连忙跟出去,门外的吴队打着电话,已经戴好警帽,跟徐观一起坐上警车。   车门关上之前,汤蕊顾不得危险硬是挤了进去。   吴队开车,徐观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   “那姓庄的小子在哪儿?跟你女朋友在一起吗?”吴队问。   徐观的声音很冷,从前座传过来,炸到汤蕊耳边,让她禁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她一个人,麻烦您快一点。”   吴队的车后头还跟着两辆警车,急促的开道声在嘈杂的市区间呼啸而过。   *   办公室外传来极细微的脚步声。   单高扬慢慢从椅子上起身,朝杨果靠近,枪口一直指着她,一边急促道:“外面是谁?”   “单高扬。”杨果重新笑起来,一字一顿:“该你付出代价了。”   单高扬的心沉下去,未等他做出反应,木门被猛地推开,穿着警服的人手持武器迅速进入房间依次排开,看见单高扬手里的枪,十数把枪口齐齐对准他,吴队高声喝道:“不许动!”   他们身后是手戴镣铐的西装男,手里还握着一把钥匙,低着头面色不明。   徐观从吴队身后走出来,眼角有些发红,他死死盯着单高扬的动作,想要往杨果这边靠。   “放下武器!”吴队喝道,同时一把拉开徐观,骂他,“别添乱!”   单高扬见状,慢慢把□□放到地上,一边呵呵笑起来。   “杨果,不错啊。”他一字一句道。   话音未落,他忽然捞起枪,猛地往这边一跨,同时胳膊朝杨果伸过来。   完了,还是没逃过……杨果心想,下意识紧紧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她身边闪过一道人影,下一瞬她被狠狠一拽,踉跄退到吴队身后。   脚步声和警察的呵斥声一同响起,杨果的背撞到墙,听到震耳欲聋的枪声。   她眨眨眼,入眼的已经是警察迅速踢开地上的枪,将单高扬按倒在地,用力到眼镜都歪斜。   徐观就在他的旁边,喘着粗气,却也没管地上的单高扬,大步过来拉起杨果走出去。   杨果在此时才终于彻底松了口气,察觉到自己的衣衫已经被汗浸湿紧贴后背。   “你没……”她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被男人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嘴唇磕到他略硬的前胸,有点疼。   “闭嘴。”徐观说。   他的呼吸声很重,尾音竟然带上些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   天哪哪哪哪,这章卡死我了,对不起我是个fw,关于举报流程这个为了剧情需要,与实际有出入的地方望包涵。 第69章   杨果埋在徐观怀里, 走廊里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吴队交待后续的声音, 都被挡在一层薄膜外似的。   她等了一会儿, 还是没忍住回头看,单高扬已经被押着走过去,腕上的劳力士磕碰到手铐,发出脆响。   “看什么。”徐观把她的头扭回来, 声音已经恢复平静。   杨果扶住他的小臂,摸到一点濡湿。   那里有一道很细的伤口,渐渐渗出血痕。   单高扬慌乱中冲着她的方向开了一枪,虽然打歪了,但徐观还是受伤了。   “你……”杨果皱起眉, 拉起他要走,“赶紧去处理一下。”   没拉动,徐观站在原地, 微低着头,眼神深而清, “这得怪你。”   杨果抿着唇, 她没觉得自己错了。   徐观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 反手牵住她跟着人群走进电梯。   他们是最后进去的, 单高扬被围在一众警察中间,金丝边眼镜斜斜挎在耳朵上,一丝不苟的发型耷拉下来遮住额头, 右边脸上还有在地毯上蹭过的红痕,狼狈至极。   电梯门合上,吴队看着眼前手牵手的两人,开口道:“姑娘,你这可太危险了,上回就是这样,自个儿拿着个玻璃瓶……你是想怎么着啊,这小身板,换你那个姓庄的朋友来也比你好多了。还有这小子也是,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举报当事人还得上赶着暴露自己……”   “我这是相信你们啊。”杨果回头冲他笑,手掌突然被捏得更紧,徐观侧头盯着她,眼神沉悠悠的。   她乖乖闭嘴,回头默默看顶上的数字。   单高扬一直未再开口,电梯到了一楼,他被拷着,在无数员工惊讶又害怕的目光中走出去。   直到上车之前,他也没看徐观一眼,只是盯着手足无措跟出来的汤蕊,毒蛇般的目光被摇起的车窗挡在后面。   杨果拉住徐观,说:“我们去医院。”   徐观说:“没事,我跟着去……”   “你去什么!”杨果声音变大,有点生气:“后来的事就交给他们了,要是有碎片留在伤口里怎么办。”   徐观转头看她,忽而笑起来,用没受伤的手狠狠揉了揉她的头发,“我都没生气,你倒还来劲儿了。”   杨果回过味,眼睛垂下去没接话,拿出手机,“我叫车,先去医院。”   刚准备点开app,进来一个电话。   杨果接起来,两秒后往远处看,庄安志正靠在车门边,举着手机冲她扬了扬。   她拉起徐观朝那边走,后者这回乖乖跟着,又突然问:“谁呀。”   杨果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在澳洲认识的。”   庄安志依然穿得骚包,为杨果拉开后座车门,还记得给自己邀功:“怎么样Afra,哥这事儿办得漂亮吧。”   杨果这会儿没太多心思跟他扯闲话,顺着接口:“很漂亮,谢谢了。”   “去哪儿啊?”庄安志坐上驾驶座,取下墨镜往副驾驶潇洒一甩,“送你们回家?”   “去医院。”杨果说。   “怎么了?受伤了?”庄安志闻言,有些紧张地回头打量杨果。   徐观原本坐在驾驶座后面,这时突然往右边挪了一大截,坐在中间挡住庄安志的视线,说:“她没事。”   杨果被他一下挤到旁边,男人宽阔的背脊挡在前面,她看见他后背有一大团洇湿的汗渍。   她伸出手,隔空轻轻在那团汗渍上摸了摸。   窗外天光大亮,行道两旁的侧柏迅速划过,如两条青绿的浪。   没事了。   医院无论何时人都很多,庄安志转来转去找停车位,杨果等不及,拉着徐观先下了车。   挂急诊号的人排着长龙,杨果在大厅内看了看,带徐观走到少数几个空位面前,说:“你在这儿等我,马上回来。”   她扭头要走,徐观又跟上来,单手抱住她的肩,侧过头笑,“干什么呢,我是残废了?”   他带着杨果走到队伍末尾,站定后手也没放开。前前后后排队的大多是带着小孩的母亲,还有孤单的老人和单身的年轻人,忽然插进来一对身高都挺傲人的情侣,还黏糊糊抱在一起,不觉便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杨果莫名有点不自在。   她已经一个人很多年,吃饭旅游,在公共交通上看女生抱着男生的腰撒娇,早就习惯了。   但也许以后,应该要开始习惯了另一种生活方式。   两个人的生活。   徐观把她的肩抱得更紧,还捏了捏,说:“你怎么想的?”   他的语气很随意,就像平日里偶尔的聊天,杨果愣了愣,说:“什么?”   徐观又轻轻笑了下,不再说话了。   好容易挂到号,又在急诊门口等了半天,还去拍了片子,而后医生简单看了看,说没有残留碎片,只是擦伤,包扎过后就没事了。   两人走出医院,庄安志不见踪影,杨果正要给他打电话,徐观说:“还要他帮忙送回去?”   杨果握着手机,没反应过来,随口答道:“是啊,有车方便。”   徐观不说话了。   电话没打通,杨果正想重新拨一个,忽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她抬头,顺着徐观的目光往外看,那里停了一辆熟悉的车。   汤蕊从车上下来,挎着小包,踩着高跟鞋,似乎想走过来,又站在原地没动。   杨果默了默,把手机放回兜里,说:“我去抽根烟。”   徐观拉住她,直接伸手进她的衣兜,摸出一包烟,抽了一根给她,“就一根。”   他把烟放进自己的包里,拍拍杨果的头,说:“抽完一根我就回来。”   杨果愣在原地,看他走向汤蕊,过了会儿,低头叼上烟,转到拐角的垃圾桶边。   没想到正看到庄安志在打电话。   “她没事儿,害,你说这姑娘傻的……”庄安志抽着烟,看见杨果,忙对着电话那头说:“诶她出来了,你自个儿跟她说吧。”   杨果接过手机,庄安志给她点烟,她还没开口,艾玛诗的大嗓门就冲了过来:“果子!!我的妈呀!我怎么打不通你电话!可急死我了……”   “我没事,没事,徐观受了点小伤。”   “靠我爹不让我出门,气死我了,这么重要的事儿我都只能在家等电话……啊徐观受伤了?他人呢?”   杨果没说话,深深吸了口烟,吐出一团缭绕烟雾。   另一边,汤蕊看着徐观走过来,握包带的手紧了紧,开口道:“阿观……”   “叫我徐观吧。”徐观打断她道,“这次的事谢谢你。”   他的语气平常,但就是与所有别的人一样,将她看作平常。汤蕊讷讷道:“你不用跟我道谢,这是我欠你的。”   徐观摆摆手,“你不欠我,这次的事是我不知情,本来跟你没关系。”他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往后看了眼,医院门口已经没人了,而他嘴角又挂上笑,轻松惬意的,好像多年前在校园里,无忧无虑被所有人注视的天之骄子。   汤蕊知道,这笑不是为了自己。   此刻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又想起当年在秦皇岛,徐文忠锒铛入狱,徐观的继母来接他回家,而她的父亲也随之赶来,不让她再接触徐观。   她当时怎么想的呢,哦,她觉得那不算什么大事,徐家出了事,自己家里也是在仕途上走的,她应该聪明地后退,跟着父亲回家,车上还有一直追求她的英俊“表哥”,家里有母亲煨好温暖的参汤为她驱寒……   她应该聪明地后退,她也确实聪明地走了。   如果,如果当年她没有走,是不是现在站在徐观身边,深夜为他点亮每一盏等他回家的灯的人,让他重新露出这样轻松好看的笑容的女人,就是她汤蕊,而不是什么连名字都不配被记得的杨果?   她咬了咬后槽牙,维持住语气笑着说:“那,那我们以后?”   “以后?”徐观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已经变了味道,“我们早就没有以后了。”   汤蕊愣愣看着他,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她这次愿意帮他们,当然不止是因为不想嫁给单高扬,还因为杨果明里暗里提到的意思,当年是她没察觉单家在背后做的手脚,而现在她知道了,要是与当年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也许她跟徐观……还有别的可能。   “杨果很傻,但你,”徐观说到这里,嘴角笑意隐去,从包里拿出一根烟点上,接着道:“你为什么以为,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不是因为你那天走了,后来也没找过我,也不是因为你连当面提分手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在半夜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只是因为,你从来都只爱你自己。”   “如果徐文忠没有做哪些事,我们也不会走到最后。你的那些表哥,我知道也好,被你蒙在鼓里也好,就那样走下去,我们最后的结局也不会比现在更好。”   汤蕊开始失语,只能讷讷看着徐观说这些话。   其实他真的很高,站直以后,看她一向居高临下。   但以前她怎么没注意到?   以前……因为以前,他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的。   “或许你反而应该庆幸,”徐观弹掉烟灰,垂着眼睛看她,语气平常,却让汤蕊骨子里感到冷,“我家出事,你就有了更好的理由跟我分开。”   “这次是受了你的恩惠,以后一定还,但也希望以后,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他说完,再不管原地眼眶泛红的女人,径直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会插入一个番外。 第70章 番外   这是三峡大坝工程被评为5A级旅游景区的第二年。   杨果中考成绩很不错, 邻里亲戚的夸奖让周朝受用,觉得可以奖励女儿一次旅游。   她买了两张船票, 从武汉出发, 坐车到宜昌,登上豪华邮轮,在船上经过三峡大坝,四天后到达重庆。   这是她们母女俩的第一次旅游, 杨果很开心,已经想好进入高中的新班级以后,用这个作为交朋友的话题。   在旅行社购买的跟团游轮,船上大多是一家几口,她们的位置在三楼, 翠绿的青松从逐渐狭窄的两侧山崖斜支出来,她用手机拍下涌动的江水。   船舱二楼是餐厅和酒吧,夜幕降临时分, 母女俩在餐厅吃完晚饭,杨果想要留下观看表演, 周朝说得另外花钱很不合算, 让她回房间写游记。   杨果坐着没动,周朝开始念叨这次旅游不能只顾开心, 既然钱花了, 就必须从中领悟获得些什么。   她说这种表演都是骗钱的,她绝不会为资本家骗钱的手段做贡献。   而旁边那一桌的父母在说难得旅游,特例允许未成年的女儿用筷子沾了桌上的鸡尾酒尝尝鲜。   杨果突然觉得羞愧, 让周朝别再抱怨这钱花得是否值得,后者自然就为女儿的忤逆生气,骂她小小年纪不学好,用词极尽羞辱之能事。   杨果放下碗筷,自己去了船头吹风。   这里有一对情侣,还有一家三口,他们看见杨果,让她帮忙拍照。   画面定格,母亲抱着怀里的小女儿,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头顶,他们身后的落日很美。   旁边经过一艘小一些的游轮,小但是更为精致,从重庆出发前往宜昌。   她看见船头站着个少年,正拿一只小巧的相机在拍照。   少年的衬衫被江风吹得扬起,鼓囊囊的,夕阳中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鸽。   “阿观?”身后有人在叫他。   徐观回过头,徐文忠牵着他新来的弟弟,表情里带着明显的期待。旁边瑟缩着肩膀的女人,是这个小男孩的母亲。   以后也是他的母亲了。   他走回船舱,湿漉漉的江风和被挡在身后,他说:“妈妈。”   女人保养得宜的脸上绽出笑容,徐文忠拍着少年的肩感叹:“我知道你最懂事。以后你就又有妈妈了。”   徐观淡淡笑着,没再说话。   两艘船随着波涛靠近,很快错身而过,江水静静流淌,十多岁的少男少女站在不同的船头,被钢筋做成的水兽带往相反的未来。   三年以后,他们会在同一个校园里相遇。   *   徐文忠入狱以后,徐观去看过他一次。   曾经立在身前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爸爸,隔着一层玻璃,为贪婪付出代价。   徐观看见他长出很多白发。   “为什么?”徐观问。   徐文忠没有说话,电话里传来他沉重的呼吸。   徐观从胸前摸出那串天珠,那是妈妈留给他的,他曾经一刻也不离身地戴着。   “你告诉我,”他慢慢对着电话那头说:“这是不是干净的。”   “我没有办法……”徐文忠握紧电话,被触到什么点似的激动起来:“我没有办法!你还在读书,徐海还那么小……我需要很多钱,我不能再让你过以前那种日子!我只能用你妈妈留下的珠宝店,你听我说,我在澳洲昆士兰给你们买了一套房子,你别告诉别人,拿着钱带他们走,谁也别说,单家有问题,汤家巴不得看我去死,你谁也别说,带玉洁和小海走……”   “你是说你放在书房保险箱的那张房产证?”徐观笑起来,他把天珠放进裤兜,手在兜里握紧成拳,声音喑哑,“苗玉洁……”   “你娶的什么人,带回来的是什么人?我叫了她六年的妈妈,六年。”   “我自己的母亲,我也只来得及叫她十年。”   “这一声妈,换来什么呢。换来她把房产证掉包,你这次被带走的时候,她也带着她的儿子走了。”   徐文忠瞪大眼睛,握着听筒的手颤起来,“你说谁?他们……他们去哪儿了?”   “还问什么呢。”   “明明你都清楚的。”徐观死死盯着他,眼下青黑,俊朗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失望,“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不稀罕每个月五位数的零花钱,我也不稀罕他们因为徐家对我另眼相看。”   “这个世界没有人会永远拥有舞台,等你一朝跌落,落井下石才是常态。”   “让他们走,没关系。”   “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徐文忠嘴唇嗫喏,眼尾的鱼尾纹因为用力变得深刻。   “托您的福,爸爸。”他低声说。   狱警打开门锁,声音冷漠:“时间到了。”   电话被挂断,徐文忠站起身,拼命拍着玻璃说着什么。   徐观听不到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回去。”狱警按着他的头,用力将他带出会客厅。   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徐观渐渐被门挡住的背影。   他瘦了很多,向来挺直的脊背竟然有些佝偻。   那是他徐文忠的儿子。曾经多张扬的男生,笑起来让他感觉拥有全世界。   那个从来不任性,连亲生母亲去世的时候,也只是在墓碑前磕了一个头的乖孩子。   他把苗玉洁母子俩从重庆带回家的时候,徐观不哭不闹,只是沉默了两天,就在经过三峡大坝的时候,叫了苗玉洁妈妈。   他记得几年前,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徐观难得丢掉男孩子的骄傲,窝在他怀里,手里紧紧捏着娘家留下的那颗天珠。   他正在打电话,那头是单高扬的父亲,邀请他一起踏入深渊。   他给徐观放着动画片,十岁的男孩子在怀里渐渐笑开。   明明他是很伤心的,他笑不出来的。   他还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故意笑得那么大声。   而他明明,怀里就抱着他的全世界了。   他还是踏出那一步。   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他怀抱侥幸这么多年,终究东窗事发。   他被带走两次,他知道徐观为此到处求人,甚至为他在大伯面前下跪。   他说我相信我父亲不会这样做,求你救救他。   但他也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锒铛入狱。   他是所有人眼里会发光的天之骄子,从不缺嫉恨,有人要如何整他,他甚至都懒得给个眼神。   ——单家人这么告诉他。   单家人还说,他们徐家人就是傻,不懂遮盖锋芒,最好的时候有多好,最坏的时候就会有多坏。   单高扬站在单父身后,得意洋洋说,这就是高傲的徐观不屑于揣测人心的代价。   但不是这样的。   他记得徐观上大学的时候,很开心地告诉自己跟兄弟分到了同一所学校,他背着他给领导送礼,让他和兄弟能住在同一间宿舍。   徐观还说他交了一个女朋友,是汤家人,他最后也没舍得骂他,只皱着眉提醒他别把家里的事跟外人说。   他知道他不会说,他是那么听话的孩子。   说什么因为高傲,是他该付出代价。   不是这样的。   他什么也没做错。但女朋友还是为明哲保身离开他,很快找到另一个家世背景显赫的男友;好兄弟是背后让他的父亲入狱的推手;叫了六年妈妈的继母,出事的那一刻就算计着带自己儿子远走高飞,一分钱都没给他留。   最后是他说相信的爸爸,给他最狠的一耳光。   是他把他送到舞台上光芒最盛的地方,也是他亲手把他拽了下来。   徐观什么也没错,是他最敬爱的爸爸,踏错那一步,害他万劫不复。   徐文忠被狱警推着回到牢房,这么多年和单家在官场上明里暗里的争执,换来对方嘲笑着施舍的单人牢房。   他曾经在官场如鱼得水,但浓密的黑发如今被剃到只剩青白头皮,佝偻的肩膀再也撑不起高级定制的西装。   狱警面无表情关上门,落锁声如一道闷雷。   苍老的身躯被惊醒似的,慢慢靠墙滑落在地,带着枷锁的双手捂住脸,阴暗狭小的房间里漫溢出压抑的低泣。   “对不起,儿子对不起……”   角落高高的小窗里透出亮白的光,北京在下雪。   徐观站在高耸的围墙外,抹掉脸上的雪水,低头点上一根烟。   待会儿还要回餐厅打工。   与此同时,地球的另一端,杨果刚给客人点完单,那人拿了一张百元钞票,要往她胸口塞。   杨果打掉他的手,冷冷盯着他肥腻的脸说:“抱歉,今天不收小费。”   嘴里散发着浓烈波本酒气味的男人拍桌而起,被赶来的庄安志拦住,好言好语劝导着。   杨果受了他的好意,对老板说:“这个人的消费从我的工资里扣。”   她放在包里的手机开了静音,在昏暗光线的酒吧里隔着衣兜亮起来。   老板摆摆手,放她出去接电话。   杨果走出后门,点上一根烟。   是个陌生的号码,来自中国。   她接起来,那边一直沉默。   “妈妈?”   耳边依然只有呼啸的风声。   “对不起。”她说。   电话被挂断了。   她知道是周朝。   她抽完半支烟,烟头丢进垃圾箱。   “Afra.”   庄安志从后门探出头,脸上的表情带着些期待,“晚上我的生日派对,你会来吧?”   她抹掉眼泪,回过头,脸上又是淡漠的神情。   “来。”   南半球的傍晚海风很盛,她留了很久的长发被吹起来,天际有艳丽到刺眼的火烧云。 第71章   “诶对了。”庄安志在垃圾桶顶端的烟灰缸里灭掉烟, “你男人呢?还在医院里?”   杨果眼睛垂着,看手里燃至半截的烟头,没说话。   庄安志神经大条, 也没想太多,反而心中窃喜, 觉得杨果也不是那么紧张这个男人,吊儿郎当点上另一只烟, 说:“午饭我可选好了啊,择日不如撞日……”   “今天我们还有事。”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庄安志转头,见徐观不知何时走过来, 环住杨果,是个有点彰显主权的动作。   杨果摸上他搭着自己肩膀的手,故意问:“有什么事?”   徐观偏头想了想, 而后伸手拿过杨果嘴里的烟掐灭,看向庄安志,笑着说:“这怎么方便说, 关上门的事……”   庄安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得了得了, 要走快走。”   “那不麻烦你了。”杨果说:“我们自己回去吧,改天有空再请你吃饭。”   庄安志掏出车钥匙往空中一抛,“好了吧你俩,今儿这么大事,还有力气搞这些小心思, 走走走。”   最后两人还是被庄安志送回了家,徐观临下车,还礼貌询问庄安志是否上楼喝杯水再走。   庄安志捏着方向盘把闷气压下去,话也不想说了,挥挥手扬长而去。   “你真是。”杨果站在电梯里,轻轻拿肩膀撞徐观,“他就是朋友。”   庄安志追求她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杨果的态度一直没变过,庄安志彻底放弃后,她一直一个人,对方反而已经换过好多女朋友。   徐观摊手道:“我怎么了?”   杨果笑着,不再多说,走到门口,“喏,开门。”   徐观按下4826,显示密码错误。   他回头看了看杨果,也不问,直接换成9264,就对了。   打开玄关的灯,他扯过杨果关上门,说:“来。”   杨果知道这是找她秋后算账了,还想挣扎一下,转移话题道:“我口渴了。”   徐观看她一眼,问:“喝什么?”   “冰箱里有矿泉水。”杨果说。   徐观转身进了厨房,杨果摸摸后背,干掉的衣服贴在上面很不舒服,回屋换了吊带家居服。   隔着房间,厨房里响起咕噜噜的烧水声,杨果走过去,发现徐观从冰箱拿了矿泉水,又倒进烧水壶在烧。   “我想喝冰的。”杨果说。   徐观靠在流理台边,冲她招手,“过来。”   “干嘛。”杨果站着没动,直接揭开话题:“我就是故意的,你一个人,要是不帮忙,你要怎么办?”   徐观被气笑了,干脆直接走过来把人往里一拉,居高临下看她,“那你一个人,要是我们没来得及时,你要怎么办?”   他没等杨果继续解释,伸手掐住她的腰,力道还是收住了,没太用力,放冷声音说:“多大人了,做事这么冲动。我一个人,这次不行,只要他们还不收手,以后多的是机会。”   “你呢?”徐观弯下腰,看着她认真说:“要是出事了,我要怎么办?”   “那我就谁也没有了。”他说。   烧水壶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咔哒一声,厨房归于平静。   地方还是太小了。杨果想。   两个人,就能占满整个空间。   空间里有他身上的味道,像步入遍植松木林的幻乡。   “不是还有汤……”杨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然脱口而出,说到一半,看见徐观的神色,又不敢说了。   “还有谁?”徐观气恨地咬咬牙,紧紧盯着她,把她吞掉的话说完:“汤蕊?”   杨果默默垂下眼睛,没接话。   而后忽然身体凌空,惊呼才出口半截,就被整个抱起来,跨着步子回到房间,陷入柔软的床铺。   徐观倾身压上来,微用力按着她的肩膀,与她呼吸相闻,“教不会。”   他的语气有些硬,杨果虽然知道自己理亏,但还是梗着脖子继续无理取闹:“她一直等着你呢。”   说完又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似的,多大年纪了,还搞小姑娘吃醋那套,于是抿着唇别开眼睛,不看他,放低声音:“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徐观又忽然笑开了,翻过身躺在她旁边,一手撑着头,“她好像是一直等着我。”   杨果侧过头,尽力掩饰语气里的紧张,“她跟你说什么?”   她难得露出这样简单的神态,眉目和语气间的忧心挡也挡不住,徐观忽然不想再逗她,伸手握住她的肩,把人抱进怀里,认真道:“她说她错了,我说原谅她。我还说,请她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掌心里单薄的肩头微微动了动,徐观无声叹了口气,继续道:“这次是我欠她,但是杨果给我找的麻烦,我能怎么办啊。”   “我只能认了,你说呢。”   杨果抬起头看他,眼珠子很黑,在采光很好的房间里,像干净的琉璃,徐观凑过去,声音越来越低,“谢谢。”   她是真的儍,好在他还来得及抓住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不会再错过。   正午的阳光自窗口洒满小小的卧室,书桌上一张裱好的相片反着光,高低错落的钢筋水泥之后,有一片远山连绵的影。   杨果的声音很淡,又在两人相贴的心跳声里清晰。   “不用谢。”   *   这次的事情牵连很广,单家曾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渐渐渗透政商两届,支脉很多,一时间还真不能全全处理干净。但带头的几名大人物,已经都失去行为责任能力,就等时间到头,被连根拔起了。   单家几人还处于双规阶段,但吴队说转进监狱是迟早的事,徐观就没再关注,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两手空空带着杨果去了监狱。   杨果原本并不想来,拗不过徐观说要带她见家长,还想买个果篮,又被徐观嘲笑,“探监规矩那么多,谁让你随便送东西。”   转而他又一脸认真道:“你人去了,他就够开心了。”   等杨果被徐观牵着,一脸忐忑进入探监室,徐文忠已经坐在玻璃对面,看见他们,浑浊的目光清晰一瞬,急急拿起电话,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徐观拿起电话,沉默片刻,先开口:“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徐文忠的头发一直保持剃到露出头皮的样子,整张脸添了许多岁月痕迹,更显苍老。   闻言,他把电话握得更紧,连连点头,“好,我很好。这里伙食很不错,我还住的单人牢房……”说到这里,又接不下去了,顿了半饷,才问:“你呢?”   徐观点点头,拉过一边的杨果,介绍道:“这是我女朋友,杨果。”   徐文忠睁着眼睛看着杨果,不断说:“是个好名字,好名字……”   愿意陪徐观来看他在监狱里的父亲,也是个好姑娘。他想。   “您好。”杨果弯下腰,对着电话认真道:“我们以后会常来看您,有什么需要记得……”   “行了。”徐观捏着她的脸轻轻推开,嘴角带着笑,对徐文忠道:“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说。”   “你说,你说。”徐文忠死死盯着徐观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声音都哽咽起来。   “单家没了。”徐观慢慢道:“我为我们徐家报仇了。”   “也许不久以后,你还能在这儿见着单高扬。”他笑着,抛出一句轻快的玩笑话。   徐文忠坐在对面,一时之间失了神。   他把自己的儿子害成那样,就算他一辈子不再来看他,也是他自己活该。   但徐观还愿意带着女朋友,带着新生活,来跟他这个永远没有未来的人扯上关系。   “之后我会重新回去读书,然后找一份工作,等攒够钱,就接着摄影。”徐观接着道:“你好好守规矩,也许还有机会。”   还有什么机会,两人都心知肚明。   也许还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而最大的可能却是,就一辈子耗在这狭窄的水泥空间,再也不能面对面跟儿子好好说上一句话。   徐文忠的眼眶红了,嘴张了几次,好容易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会的,我会……是我对不起你。”   杨果站在徐观身后,看着隔着一面玻璃,跟这个男人长相极为相似的老人,认出他的口型,鼻头忍不住微微发酸。   她伸手扶住徐观的肩,被男人紧紧握住。   徐观说:“没关系,我来看你了,以后还会常来。”   我来看你,我原谅你了。   狱警在后头打了个手势,提醒他们,“时间到了。”   “下次见。”徐观站起身,说:“爸爸。”   临走前,杨果回头,看见玻璃后的男人靠着门弯下腰,白炽灯下的背部像是被晨露压弯的竹,在墙皮上投下深沉厚重的一片影。   竖立的高耸围墙下,徐观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点上一根烟。   杨果把他拉出来,问:“下次什么时候来?”   徐观看着她,日光下的脸部轮廓流畅英气,又带有一些不可言说的温柔。   他没有回答,反而忽然说:“我买了明天到武汉的机票。”   杨果与他对视半饷,摘掉他嘴里的烟,说:“那你跟我一起戒烟?”   “好。”徐观笑起来,“一起戒烟,一起回家看看她。” 第72章   到武汉的时候, 已经是樱花谢掉的五月。   杨果带徐观去坐机场巴士,一路经过长江大桥,江面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大型船只缩成一个个小点,像不小心落到金色绸缎上的蜻蜓。   他们转地铁到达武昌站, 下车以后,杨果拿着手机, 根据地图找到一处崭新的小区。   “她搬家了。”杨果说,“以前我们住在汉口。”   她声音很淡,徐观稳稳握好她的手,说:“直接去家里?”   “我给她打了电话, 她没接。”杨果抿着唇,低头看手机。   徐观原本并不打算陪她上楼,此时看着身边两两经过的父女母子, 又改了想法,“先上去吧。”   他手里提着几盒礼品,没什么创意, 都是老北京的经典特产, 在楼下时, 杨果伸手要接,被徐观躲过去,“我陪你。”   是电梯公寓,物业看来也不错,按钮都还锃亮光滑, 上行速度很快,不过一分钟就到了十楼。   杨果站在原地没动,被徐观牵着走出去,他问:“哪一户?”   一层五户的设计,杨果说:“1001。”   就在走廊尽头远离电梯的位置。   走到1001门口,杨果转头看看徐观,对方眼神平和,给她安稳的鼓励。   她深深呼吸,按响门铃。   隔着散发出新木味道的门,隐约传来脚步声,杨果脑海里一瞬划过许多想法,还没理清思绪,门已经开了。   周朝站在门后,脸上的笑意还未隐去,挂在嘴角僵住。   “妈。”杨果叫她。   “谁啊?”周朝身后传来另一道脚步声,身穿家居服的中年男人跟着过来,疑惑探头。   周朝调整好表情,面色不虞地就要关门,一边说:“打广告的。”   一只大手猛地撑住门沿,徐观笑得很开,礼貌对她身后的男人道:“伯父好,这是周阿姨的女儿杨果。”   *   半小时后,虞学志端着两杯茶放到杨果和徐观面前,坐到周朝旁边。   他和周朝是在三年前认识的,作为零食铺子的供货商,两人常有接触,渐渐关系就亲密起来。   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是他单方面努力,周朝前半生受了许多苦,心思敏感,不是容易轻易接纳别人的性格,好容易今天周末,他准备来周朝家里大显身手,为她做一顿丰盛的午餐,没想到正遇上她多年不见的女儿回来。   他端着茶杯看似目不斜视,其实一直在偷偷打量这对母女,同时暗自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徐观买的礼物放在茶几边,周朝看也没看一眼,沉着脸撇过头不看他们。   “妈。”杨果打破静寂。   周朝面无表情打开电视,将声音调到最大。   徐观清清嗓子,对虞学志道:“伯父,您在做饭?我来帮忙吧。”   虞学志其实有些尴尬,他把人请进来,但也不太会说话,得亏徐观为他解围,连忙接话道:“好好好,我们先进去做饭,你们聊……”   徐观已经站起身,礼貌等在他旁边。   母女俩都没理会虞学志,他摸摸脑门,领着徐观进到厨房。   徐观打开水龙头洗手,一边问道:“伯父准备做什么?”   “啊,我打算烧个武昌鱼,筒子骨藕汤,还有香炒小龙虾……”   尽管南北存在差异,但家常菜的做法大体相同,徐观洗净手,开始处理另一个水缸里还在活蹦乱跳的小龙虾。   两人肩并肩极为默契地处理着食材,虞学志听到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变小,还是没忍住问道:“那个,你是朝朝女儿的男朋友吧?”   “对,”徐观捏着小龙虾,手指灵活地一扭一拉,扯出一条细细的虾线,“我是杨果的男朋友徐观。”   虞学志一时有些汗颜,他确实没记住杨果的名字,才只能这么别扭地称呼,幸好这孩子靠谱,懂了他的意思。   “不好意思,”虞学志说:“其实朝朝很少提到她女儿,我问过几次,她也不愿意说的样子,所以……”   “没事。”徐观礼貌微笑着,说:“她们的性格在一些方面很类似,不喜欢倾诉,什么都憋在心里。”   “对对!”虞学志一拍手,赞同道:“就是这种感觉,你说这人,有什么事不愿意说,都憋在心里,那可不是容易憋坏嘛……”   徐观点头:“幸好您是开朗的性子,伯母后半辈子一定会很幸福。”   虞学志咧着嘴呵呵笑,“嗨,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他被徐观带着,不知不觉说了很多周朝的近况,却也聊得开心,觉得这小辈很会哄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和谐万分地聊着,客厅里忽然传来砸碎玻璃的声音。   徐观顿住动作,飞快跑出去,正看见杨果蹲在地上,伸手要去捡地上的茶杯碎片。   周朝的声音很大,还有些嘶哑:“我真是白养你那么多年!你不回来,那你来找我干嘛!你就留在你的国外一辈子别见我啊!我需要你那点钱?!滚!给我滚!”   他走过去将人拉起来挡在身后,对周朝说:“伯母,有话好好说。”   “可以……”周朝伸出一根手指,颤颤指向他们:“有男人护着了?我就看你因为这个男人能过成什么样!都给我滚!”   虞学志连忙过来,大着胆子抱住周朝的肩,开始轻声劝慰。   周朝这些年情绪其实很少这样激动,但是偶尔提到一些事,她也有这样的苗头,虞学志知道,这也没办法怪她。   他抱着周朝,轻轻把她往房间里带,一边回头用嘴型告诉徐观,让他们先走。   徐观皱起眉,察觉到掌心里的手腕动了动,他用力捏紧,冲他们点点头:“我们就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伯母,抱歉。”   周朝转头还想骂什么,声音被虞学志关上的房门挡在了后面。   徐观拉着杨果出门,没多问,也没按下电梯,转身仔细看了看她的手,松了口气,“怎么直接用手捡碎片?”   杨果没说话,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安静的走廊里渐渐溢出压抑的低泣。   半饷后,哭声渐熄,杨果靠在他怀里抽了抽鼻子。   徐观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好了,是我的错,不该急着让你来。”   “不是。”杨果闷闷道。   徐观也不跟她争,拇指摩挲她眼眶旁细嫩的肌肤,转而说道:“好久没来武汉了,带我去转转?”   杨果又闷了一会儿,说:“那去汉口吧。”   五月的武汉算得上阳光明媚,两人又坐着地铁,到了江那头的“老武汉”。   杨果带徐观去看了小时候她居住的小区,门口许多大爷大妈,正搬了椅子悠闲地享受午后的阳光。   他们了小区门口的热干面店,杨果点了油饼包烧麦,老板娘竟然还记得杨果,问过她的情况,唏嘘着摇头,“哎呀,你妈妈以前苦的呀,现在可算是混出头了,女儿是海归,在北京出息了,听说还有个做生意的老开在追求她呢。”   杨果没理会她话里的八卦意思,拉着徐观出去了。   她又带他去了自己小时候最爱去的书店,店面翻新不少,母亲带着孩子在教辅资料旁边选购,角落添了桌椅,有初中生头碰头一起做作业。   “以前跟妈妈吵架,我就骗她说老师要求买教辅资料,然后让她带我来书店。”她用手指划过书柜上整齐的资料,手下泛开童年的油墨香气,“我会随便拿一本资料,再偷偷拿一本小说,小说摊在资料下面,趁她不注意,就看一眼。”   她说着,忽然笑起来,“有一次,我太着急拿错了,翻开才发现拿了一本秦观诗词文选评。但那时候只要不是教辅资料,什么都有趣,于是也就偷偷翻着看完了。”   徐观也笑:“那能记住什么?”   “大部分都记不住啊。”杨果说:“不过那一次印象深刻,记住了一首诗。”   “什么?”徐观问。   杨果笑着没说话,转到货架后头去了。   两人订的酒店在另一边,在汉口解决了晚饭,再一次跨过长江回到武昌,天已经黑下来,杨果说:“走走吧。”   他们去了楚河汉街,入口处依然有无数小灯串联的璀璨吊顶。   徐观忽然说他想喝奶茶。   杨果不太想排队,徐观就让她在外头等,排到喜茶门口长长的队尾。   杨果跟一群大学的小姑娘们一道,在熙攘的街道上等了足足一个小时,徐观才捧着奶茶出来。   他把奶茶递给杨果,问她:“累不累?”   杨果摇头,这对她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于是徐观又说:“逛逛街。”   他带她随便进了家潮牌店,跟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一道,选好几件衣服,每次换上以后都出来,摊开手笑着问:“好看吗?”   杨果撑着下巴坐在休息凳上笑,“好看。”   杨果身边坐着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屡屡点头认同,在徐观最后一次进试衣间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对杨果道:“姐姐,你男朋友好帅啊。”   杨果侧头看她在另一边试衣服的男友,相貌平平,但一身青春朝气挡也挡不住地散发出来。   她笑着答道:“你男朋友也很帅。”   “嗤……”姑娘对此嗤之以鼻,拍掌总结:“今晚在这条汉街上,你男朋友才是最帅的崽!”   杨果被她逗得大笑,徐观抱着一堆衣服出来,坐到她身边,说:“选一件?”   杨果止住笑,说:“都好看,都买。”   徐观招手叫来营业员,说:“这些里面有没有配对的女款?”   营业员指着他身上那件白色的短袖,胸前是大片颜色夸张的logo,说:“这件有的。”   徐观点头,“那帮我拿一件m号。”   “干嘛?”杨果反应过来,“我不买。”   徐观捏捏她的后颈,说:“你不买,我买。”   说完,他不容杨果拒绝,直接去付款。   收银员懒散地说:“一共1900,需要袋子吗?”   徐观转头问杨果:“约会的礼物,需要袋子吗?”   杨果看他半饷,笑起来:“不需要。”   她接过衣服,进了试衣间换好,连同徐观的旧衣服一起塞进背包。   夜里十二点,汉街的人流量依然大,两个年龄加起来超过五十岁的人,手牵着手,穿着一模一样的胸前有巨大logo的潮牌短袖,一人捧着一杯奶茶,穿过人流走到河边坐下。   面前是一小片广场,有个男生挂着吉他在唱歌。   河风温柔,徐观怀里抱着杨果的包,问:“第一次约会,合格吗?”   杨果嗤嗤笑道:“算不上。”   “唉,我尽力了啊。”徐观下巴枕着她的双肩包,微偏头看着她笑:“但我可不放弃,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杨果把头靠上他的肩,熟悉的味道让她安心。   “对,时间还很长,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多年以后,她一定有机会再次回到武汉,回到属于她的家。   而那个时候,徐观已经可以名正言顺坐在她旁边,笑着跟周朝讲述他们的故事。   他们的故事?   很简单啊。   一个女生爱上一个男生,因为一点也许多年后看来,几乎无足轻重的事情,她在自己的想象里越爱越深。如果再找不到他,如果找到他也没能留住他,她或许也会有一天结婚生子,或许就抱着这点可怜又深重的爱意,在夕阳余晖铺满的汉街广场上,在柬埔寨吴哥窟的微笑里,沉默地抽掉半支烟。   但就没有如果。   她没有错过徐观,徐观也没有错过她。   他们还能一起手牵手,穿着很丑的情侣装,像所有大学里的年轻情侣一样,享受最温柔的夜风,和最温柔的爱人。   接下来的后半辈子,他们会一起走。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只有一章番外了,明天放出。看不看都对正文没有影响。   谢谢大家这两个多月的陪伴,本文问题不少,但我会继续努力,尽力还原心中想写的更多故事。   虽然很少回复评论,但每一条我都认真看过了,再次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姑娘,爱你们。本章24h留评有红包~ 第73章 番外2   这一年末尾的时候, 杨果走进京大校园,去看了原来的寝室楼。   还是原来的样子,带有韵味的老旧墙砖, 拐角处有一棵被花坛围住的白毛杨柳。   她慢慢绕着寝室楼走了一圈,初入校园的年轻面孔在冬日午时也朝气蓬勃, 他们急匆匆跑过小道,从四面八方躲进寝室楼的暖气里, 把冷空气挡在外面。   电话响起来,徐观问她:“在哪儿?”   杨果看着身边经过的抱着篮球的少年,大冬天里还穿着背心短裤,随意在外头套了件羽绒服, 还没遮完身体,露出矫健修长的小腿。   她眨眨眼,说:“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电话那头顿了顿, 传来一声轻笑,徐观说:“等我。”   杨果翘起二郎腿,坐在杨柳树下的花坛边, 举着手机没挂。   听筒里的声音嘈杂, 是下课后学生们约饭的声音, 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和他清浅安稳的呼吸。   片刻后,这些声音与她周围的渐渐重合,她看见徐观骑着单车,出现在林荫道的尽头。   她笑着站起身, 就在原地等他。   隔着远远的,徐观也看见了她。   杨果穿着挺括的大衣,内里只配一件黑色毛衣,头发已经长了,卷曲的波浪披在前胸,被深绿色的衣料衬得光泽油润。   她没穿高跟鞋,紧身牛仔裤下露出一小截细白的脚踝,拴着一根红绳,和一串巧致的银铃。   女人安安静静站在杨柳下,身量挺拔高挑,眉目清淡。   来往的学生们总忍不住回头看她。   徐观忽然加快车速,停到杨果面前,皱着眉放好车,先来摸她的手。   举着电话的那只手在冷风中暴露半饷,已经冰凉得有些刺骨。   “怎么不多穿点。”徐观说完,握住她的手搓了搓,揣进衣兜。   杨果歪歪头,看着杨柳深入泥土的树根,说:“你还记得啊。”   “我当然记得,有人第一次躲在这里悄悄哭,就被我撞见了。”徐观又伸手进她敞开的大衣,摸到她的腰,内搭只有一件。   他掐住杨果的脸,故意恨恨道:“你以为你才二十岁?穿这么少跟谁较劲儿啊。”   杨果笑着把手从他的兜里抽出来,环住他大衣里的精瘦腰身,也顺手捏了捏,“你不也这么穿?”   徐观把大衣扯开一点,勉强包住杨果的肩,“你跟我比?我在教室有暖气的。”   他在前不久通过了成人自考,又找了老严,常常来京大蹭课。   杨果本来说出钱让他出国学摄影,结果不仅被徐观严词拒绝,还被甩到床上狠狠教训了一顿,让她以后少有这种想法。   杨果踮起脚凑近他的颈窝,深深嗅了嗅,而后玩笑道:“今天同桌的小姑娘不爱用香水?”   之前有一回,徐观上完课回家,被她闻到身上有熟悉的香水味,香奈儿五号。   杨果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天晚上,徐观正洗着澡,灯被关掉,杨果浑身只裹着浴巾走进来,慢慢在朦胧的月色下轻轻揭开,往浴缸里倒了整整半瓶香水。   然后在浓烈到差点让人窒息的香味里,趴在浴缸里他的身上,轻轻问:“好闻吗?”   结果当然还是她被折腾半宿,徐观哭笑不得,还要又爱又恨地解释。   徐观嗤了声,揉揉她的头发,“不仅不爱用,还是个一身汗臭的‘小姑娘’。”   杨果又笑起来,双手挨着他衣服里最温暖的地方,说:“走吧,请客吃饭。”   他们约了好几个人,中午在全聚德包间请客。   两人直接打车,到的时候庄安志新换的座驾已经亮闪闪停在门口,他在车里抽烟。   见着他们,庄安志从窗口探出头,招手道:“来一根儿再上去?”   “戒了。”杨果摇头,伸出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话:“劝人抽烟,折寿的。”   庄安志愤怒地摇上了车窗。   进到包间,艾玛诗已经在了,身边还跟了个模样不错的男孩,俩人正头碰头看菜单。   “果子。”艾玛诗听见声音,头也不抬地说:“我们就不客气先点上了啊。”   杨果说:“点呗。”   徐观拿出手机接了个电话,说:“我下去接老严。”   杨果脱掉大衣坐下,“不介绍一下?”   “害。”艾玛诗耸肩:“你见过的啊,以前一起看电影的,Oliver。”   杨果这才想起来,确实是见过,只是艾玛诗这身边来来回回的人太多,也不能怪她不记得。   她冲Oliver点点头,“抱歉,太久没见忘记了。”   Oliver精致的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没有,姐姐记不得是正常的,诗诗姐好容易才重新回来找我呢。”   他说得软绵绵,脸颊还自然带上开心的红晕,但杨果怎么看都不是个味道,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艾玛诗抱着菜单招呼服务员,大嗓门连续不断地报出菜品,还乐呵呵跟杨果说:“果子,我真不客气了啊。”   真是心思比网眼还大。   杨果有点无奈,也懒得提醒她,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要是这个看着小白兔似的男孩儿真能制住她,也是好事。   趁着人还没到齐,艾玛诗想起什么,又冲着杨果挤眉弄眼:“诶,你们婚礼什么时候办啊。”   杨果笑而不语,没有回答。   艾玛诗碎碎念着:“这可不能将就啊,好歹也整个什么特别的,我觉得你穿旗袍肯定好看……不然去南极度蜜月?我看我朋友圈儿那女的,嘿,摸着企鹅在地球顶端倒立,可太拉风了……”   “哦对,”说到这里,她又转了话头:“你妈妈呢,得请她来婚礼的吧。”   杨果说:“不着急,她才刚愿意接我电话呢,看样子我得先去参加她的婚礼了。”   艾玛诗目瞪口呆,“你这混的,单身女儿参加妈妈的婚礼!啧啧……”   话音未落,徐观已经带着老严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庄安志。   庄安志耳朵可灵,进门就接口道:“什么婚礼?”   “跟你没关系。”艾玛诗立刻翻了个白眼。   庄安志两眼一瞟,“嘿!这又是哪位呀——瞅着白白嫩嫩的,不错嘛。”   杨果懒得理他们,给老严拖了凳子坐下,一一介绍。   老严眯着眼睛打量艾玛诗,“诶我记得,记得,这姑娘跟你关系好啊。”   “对。”杨果笑着,顺势就让艾玛诗安静下来,“这是校报的严主任。”   艾玛诗乖乖道:“严主任好。”   庄安志在一旁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艾玛诗刚想发作,徐观拉着杨果站起来,清清嗓子,对众人道:“今天请大家吃饭,就是想说,昨天我们领证了。”   包间内一时安静下来,艾玛诗和庄安志的表情如出一辙,倒是老严最为淡定,还在慢悠悠喝着桌上的茶。   “我们不打算办婚宴。”杨果说:“今天就请大家简单吃个饭,希望别嫌弃。”   徐观搂着她的肩,嘴角挂着笑。   “也不用随份子啊。”杨果玩笑似的说完,出去招呼服务员来片鸭。   徐观坐到座位上,在几人各异的表情中一脸淡定。   庄安志脸上有些挂不住,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合适。   老严慢悠悠道:“挺好的。”   杨果跟着厨师进来,也一脸淡定地坐下,说:“这样最适合我们,也是我们最想要的。”   其实在座的几位,艾玛诗和庄安志玩儿似的换对象,老严孤单单一辈子,说起来还真没什么发言权。   于是一顿饭倒也吃得热闹。   杨果的店里之前又找了个年轻姑娘,导游经验丰富,近年找了北京本地的男友,想稳定下来,已经好好工作大半年了。   苗玉洁后来专门来店里找过杨果,但杨果也没心软,她来过那么一次,就消失了。   艾玛诗后来告诉杨果,苗玉洁的儿子,也就是徐观的继弟,听说在澳洲染上了毒瘾,败光家产,这才不得以回国。   杨果转告给徐观,后者没什么反应,也确实是早就无关的人和事了。   单家人因为将事情做得大,判得也比徐文忠更重,单父甚至被上头发话,直接死缓以儆效尤。   至于汤蕊那边,杨果后来也问过徐观,对方没说用了什么方法还了那个人情,还多余地保证说不牵涉情感问题。   其实杨果原本也不在乎,徐观什么态度,她早就清楚了。   两人悄无声息领了证,通知完必要的人的第二天,北京下雪了。   杨果昨晚又被折腾,徐观自从恢复学业,为事业努力以来,不止心态,好像整个人也变得年轻,常常像个毛头小子。   她窝在被子里扭扭酸软的腰,往旁边摸,却摸了个空。   卧室里暗暗的,窗帘漏出一条缝,她眯着眼睛,看到细盐似的雪粒子在缝隙中飘过。   徐观不知道去哪儿了,她打着哈欠,在睡衣外裹了件羽绒服。   书桌上摆着两张喜庆的红本,她斜靠椅背翻开,借着天光,看证件照上的两人已经不再年轻的脸。   但徐观的笑容,就像多年前一样,干净得如同夏季午后楼顶晾晒的白球衫。   她把下巴缩进衣领,拿着看了又看。   手机震动,是徐观的短信。   “下来。”   杨果走到阳台一看,楼下白茫茫的地上有个小小的黑点,在冲她挥手。   她汲着拖鞋,很快坐电梯下了楼。   徐观穿着臃肿的黑色羽绒服,脚下是跟她一样的拖鞋,身边有个丑兮兮的雪人,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   是他们上次出去约会时,杨果买给徐观的。   雪还在下,徐观就站在白茫茫的软厚地面,双手被冻得通红,头发很短,露出整张轮廓清朗的脸。   他冲她张开双臂,笑容温暖得像冰天雪地里的柴火堆。   “老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